《应如妖似魔》 第1章 碧绿小人(一) 汉水之南,曰荆州,九州之一,其民重巫,以巫事鬼神,自称楚人。 时值厉王十三年,初冬。 楚都丹阳。 观言初入宫那年,仅十五,是楚国年纪最轻的“巫”。 这几日城里一直飘着阴冷的小雨,最近才开始晴朗起来,只是气温低了不少,四处都结着冰晶子,冷风吹在脸上有一种刀刮般的疼痛。 大殿里却相当暖和,观言脱下厚厚的鹿裘装,拘谨地站在大殿的一个角落。 他生得眉目清秀,皮肤白皙,身材瘦长,脊背挺得笔直,但他衣着朴素,身处在一群高官显贵中毫不起眼,而且他初次进宫,一切事物都显得非常陌生,亦无心欣赏舞池中美妙绝伦的舞蹈。 若非师父要求,他并未打算参加宫中一年一度的除月大宴。 正兀自思量该如何离开,忽有一名侍女来到他面前请安道,“大公主想一见观大人,可否请大人移步?” 大公主? 观言一怔,侍女立即补充道,“大公主即是陛下之妹。” “啊……”观言恍然大悟,连忙道,“好,观言这就前去,请姑娘带路。” 侍女垂眸一笑道,“大人请跟奴婢来。” 观言跟着侍女穿梭在人群之中,缓缓朝大殿深处走去。 举行除月宴的宫殿名为卯月宫,在皇城东首,距离正宫很近,是行宴之所。 沿着回廊辗转而下,一路往西北方向行去。 长廊极静,皇宫深大,逐渐远离卯月宫的喧闹,中间经过几座尚不知名的宫殿,依稀之间观言仿佛听见孩童的嬉笑声,也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转而又变为嘤嘤的哭泣,正暗自奇怪,便见眼前回廊又转了一折,一恍间什么声音都没了。 侍女停下来,对观言说,“请大人沿着这条长廊一直走,尽头处那座小楼便是大公主憩息之所。” 观言刚想问问清楚,侍女却自行退下,他在原地犹豫好久,只得按照先前侍女对他说的一路朝前走去。 长廊比想象的还要长,有一段建在池水之上,观言走时觉得忐忑,这里寂静得像是有什么把所有的声音都吃掉一样,不闻人声,不闻风声,好似没有活物的声息,只能见到长廊右侧敞开的几座宫殿大门,却不见人影,水池弯弯曲曲,一直延伸至生长着植物和花草的庭院里,望不见尽头,看起来又深又大,观言脚步不敢稍停,但视线依然忍不住注视一池碧水,那抹绿色青碧通透,静如玉石,没有一丝波澜,而庭院内杂草丛竖,似是没人打理,任其自生自灭。 走了好久,终于让他看见“尽头处小楼”的影子,但那决计不能算是一座“小”楼。 在观言眼里看来,那已经是一座相当高且颇华丽的楼,它独树一帜,风格与刚才一路经过的宫殿皆不相同,矗立在长廊尽头,形状似是四方形的塔,门柱雕花,飞檐重重。 这“大公主”所住之处既偏远,又奇怪。 而且途经之处一个人都没有,更是怪哉。 此时观言站在门口,犹豫地伸出手轻轻敲了敲门,门上铺首雕刻着兽纹,发出“咚咚”的声音,在如此安静的地方显得异常突兀。 里面没有回应。 再等了一阵,还是没有动静。 观言又敲了几下,这一次稍稍用力了些。 过了好一会儿,只听“吱呀”一声,门忽然开起了一条隙缝。 观言一怔,凑近去望了望,里面黑幽幽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大公主殿下……”观言朝门里轻唤一声。 有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像是自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似的,最终落进了观言的耳朵里,“进来吧。” 观言得到首肯,轻轻推开门。 楼里很暗,两盏浅色的宫灯在深处幽幽攒动,出声的人在轻纱帐后头坐着,看不清面容,只有隐约一个身影。 观言来到纱帐前跪下道,“观言参见大公主殿下。” “免礼。” 观言总算听清楚了大公主的声音,低低的,听来十分圆润,又似是有些哑,像是微微压低几分,总觉得不似普通的女声,有着一定的威严和底气,单从声音判断,显得尊贵异常。 “你便是新入宫的小巫师么?”大公主问道。 “回大公主殿下,正是小人。”观言低头答得毕恭毕敬,不卑不亢。 “据说你是历年来年纪最小的巫师,满十五了吗?” “下个月便满了。” “这次你主持的除月举祷大典我看了,动作很到位,祷词也很好,顺位丝毫不差,看来你学的很用心。” 观言听了惶恐,连忙垂首应答,“大公主殿下谬赞了,观言还有很多要学的地方,现在可能连师父的一点皮毛都没有。” “呵……”大公主低低笑了起来,道,“年轻人懂得谦虚是好事,但无需太过了。” “是,观言谨记。” “听说你是孤儿?” “是。” “有派人找过你的家人吗?” “有,但始终没有下落。”观言语气平静地道,“师父对观言来说就像是亲生父亲一样,所以找不找得到对观言来说没有什么分别。” 大公主静了半晌,才又道,“下次我仍会来看你主持的祭祀,今日就先这样吧。” 观言闻言便道,“谢大公主,观言先行告退。” 纱帐后没了声音,灯光忽明忽暗,鬼影幢幢,不知何时那人影已飘然不见,观言兀自奇怪,候了半天,确定再无动静,才转身离开。 观言离开宫殿,重新走在先前的长廊之上,他虽不明白大公主因何找他,但心情已逐渐松懈下来。 正独自漫步离开,忽地一声轻微的啜泣声传入耳中,他微觉讶异,侧耳凝听,发现似是从廊下深邃的庭院之中传出来的。 “呜呜……”断断续续的声音在下一刻变得清晰起来,这一下观言确定了,声音就是来自庭院深处。 是谁呢? 他快步走入庭院,池水蜿蜒,像是在为他引路,观言循着声音越走越深。 忽然觉得有些凉,观言这才意识到外袍并没有穿在身上,冷风从领口丝丝沁入脖子里,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有人吗?” 庭院里杂草遍布,几棵参天大树高耸入云,一抬头竟然望不到底,只有极少数观言认得,另外还有几株西府海棠,但花早已凋谢,只剩下一个大大的果实还挂在树梢,此时“呜呜”声离得更近了些,观言感觉到它就在附近。 “有人在吗?”那个声音听来像是个孩子,观言再度出声。 “呜……呜……”小小的悉索声从观言身边的一棵大树底下传来,观言蹑足走过去,看见一个身穿华服的小孩抱膝坐在那里低低啜泣。 “你怎么了?有什么我能够帮到你的地方?”在孩子对面蹲下,观言轻问。 树底下的小孩乍一闻人声便猛地抬起头来,一张小脸上沾满了泪水,见来的人他完全不认识,第一个反应就是抬手一把抹去眼泪站起来问,“你是谁?”他的语气有点戒备,气势汹汹的样子,一边打量着观言。 “我是观言。” “观言?我没见过你。”小孩直呼观言的名字,口气显得很大。 观言斟酌一番回答,“我刚入宫。” “哼。”小孩瞪着他半晌,又问,“你是哪个宫里的?” 观言解释说,“我不是哪个宫里的——”谁料他话音未落,小孩已打断他说道,“算了,你带我出去吧,我迷路了。”他说着伸出手,也不掩饰自己的窘境,理直气壮地语气,听来有几分命令的味道。 看上去是一位公子,观言想着,拉住他的手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多久了?手那么冰。”他出自善意地询问,可眼下这个小孩毫不领情,回了一句说,“要你管!” 观言也不在意,就这么拉着孩子的手带他往庭院外走。 对一个小孩来说这种回廊式的宫殿的确太大了,先前若不是有那名侍女带路,观言觉得连他自己说不定也会走丢。 走了一会儿,那个孩子忽然开口,“你看见了吗?” “什么?”观言低头问。 “就是刚才,不久前。” “刚才?”观言不解。 “就是那个啦!”孩子的语气有点不耐烦起来,观言不得要领,问他道,“你看见了什么吗?” “嗯啊,个子小小的,大概这么高的样子……”他边说边比划着,“浑身绿油油,带着一张面具,整个人摇来摇去,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我看见它的时候它好像在向我点头。” “在宴会上吗?”观言问。 “嗯,我就是跟它一路来到这里的,它总是躲在这些柱子的后面。”小孩重重点头,指着廊下的柱子道。 “你刚才说它只有那么高?”观言用手比了比,刚才小孩比划的高度连他自己的大腿都没有到,差不多才一尺左右,刚出生的婴儿也不可能只有一尺长。 “你不相信我!”小孩瞪着他。 “没有不信,不过我的确没有见过。”观言道。 “真可惜。”小孩别过头,忽地“哼”了一声又道,“要不是它,我也不会一直在这里打转,结果它却消失不见了。” “原来是因为这样你才迷路的。”观言微笑说。 “嗯。”小孩不怎么情愿地点头承认。 观言笑着拍拍他的脑袋说,“没关系,我不会告诉别人你哭过的,只要擦干净你的大花脸,让别人都看不出来就好。” 小孩闻言抬起袖子在脸上狠狠擦了几下,又瞪了他一眼说,“你不要以为能用这件事威胁我哦!” “不会不会。”观言的脾气极好,面对孩子更加有耐心。 “那就好。”小孩凶巴巴地对观言说道。 第2章 碧绿小人(二) 观言只是微笑,还来不及开口,忽然迎面走来一大群人,木制的长廊上尽是木屐踩着地面的声音,其中为首一名身穿华丽裙装的女子一看见他们就几步跑过来,观言还来不及看清楚她是谁,她已蹲下来一把抱住小孩,“天哪,疵儿,你怎么会在这里?为娘都急死了。” 疵儿?观言一时还不清楚这个“疵儿”到底是谁,但他已认出抱住疵儿的女子,她不是别人,正是楚公的第三夫人——媛珞夫人,身后那群人皆是宫女和侍卫,这么看起来,这小孩便是她的儿子执疵。 观言一认出来,便松开小孩子的手行礼道,“观言拜见夫人,三公子。” 执疵被他母亲抱在怀里正动弹不得,见状连忙对自己的母亲说,“母亲大人,孩儿差点走不出来,幸好有他带路……” 闻言媛珞夫人才注意到自己孩子身边的人,她放开执疵起身,但仍然紧紧抓着他的小手,就好像他会消失似的,然后才看向观言,“请你转告你的主人,让他管好自己的大门。”她语气不佳,脸色不善,甚至有些疾言厉色,随即又转向执疵道,“以后你一个人千万不要跑到这种地方来,知道了吗?” “咦?为什么?”执疵不解地问。 “不为什么,要是让为娘再发现你来这里玩,回宫就要狠狠责罚你。” 见母亲表情严厉的模样,执疵一时也不敢吭声,只是闷在一张小脸不响,似是不怎么服气。 媛珞夫人见状,稍稍放软语调说,“你也应该饿了,为娘带你去吃东西,走吧。”她说完不容执疵反应牵着他转身就走。 观言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开,心底满是疑惑,三夫人显然以为他是这座宫里的人,但为何她的口气那么差?似乎相当讨厌这里的样子,难道这里的主人曾经得罪过她? 翌日去到自己的执房,观言忍不住问起比他早入宫的宫女玉蝉。 “西北边那座楼?您说的该不会是那座天锁重楼吧?”玉蝉的反应很大,茶水抖出了杯子外。 “天锁重楼?” “您不会是去过那里了吧?” “我不确定是不是那里,但昨日遇见了三公子——” “啊!”玉蝉呆了片刻,不知为何有些忧虑地看着观言。 “有什么不对吗?”观言忍不住问。 玉蝉欲言又止,过了好半天才道,“奴婢劝大人别太接近那里比较好,听说那里有不洁之气,进去过的人都会被奇怪的东西缠绕,不得安生。” “不洁之气?” “大人您才入宫不知道也正常,总之不要接近那里比较好。” “你见过?”观言问。 “那倒没有。” “那为何要这样说?” “奴婢是没有见过,但以前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玉蝉压低嗓音道,“前一任的大工尹曾造访过那里,回府之后就染上了怪病,晚上时常有人听到大工尹府里传出可怕的呻-吟声,请了许多大夫都看不好,后来那位大工尹只好向陛下请辞回到老家,这件事情在宫里传了好一阵,连我们的大卜师都无法查明真相,不仅如此,有宫人说那里经常会有奇怪的东西出现,而且据说那座楼到晚上还会走动,总之很可怕,我们都不会去到那里。” “怎么可能?”观言听得目瞪口呆。 “昨日三夫人在宴会上都急疯了,三公子不知去了哪里,找遍了所有的宫殿最后没办法才去到那里的,看起来果然是那里的奇怪‘东西’把三公子带去的……”她这么说的时候,观言不禁想到了执疵所说的那个“浑身绿油油的小人”来,但想了想他仍然说,“可昨日我也去过那里,不是没事吗?” “大人当然不一样,大人是巫师呀,是专门收服那些妖魔鬼怪的神官,它们看见您自然逃得远远的。” “是这样吗……”观言托腮喃喃自语,忽然外面有人敲门唤道,“观大人,陛下急诏,请您速去一趟卯月宫。” “咦?陛下?”观言一怔问。 对方回道,“三公子病了,三夫人也在卯月宫,请观大人速速前去。” “什么?”观言吓了一跳,连忙道,“是,我马上来。” 卯月宫里人并不多,除了楚王之外就只有媛珞夫人和他的师父卜邑,观言一进大殿先跪下请安,异常安静的气氛显得有些压抑,媛珞夫人已迫不及待地开口道,“陛下,昨日就是他带疵儿出来的。” “可他好像没什么事不是吗?”楚王虽是南方人,个子却比大多数南方男子都魁梧得多,说话的声音也很沉厚冷静,观言并不是第一次见楚王,但每次见到都觉得他很有气魄,显得英武非凡。 “他当然没事,那里瘴气那么重,除了懂巫术的人谁敢进去?”媛珞夫人也是才知晓观言并非天锁重楼之人,但她语调气急败坏,口气冲得很。 “你先起来吧。”楚王对观言说,又安抚媛珞夫人道,“夫人你别急,总有办法治好疵儿的,现在本王不就已经把观言找来了吗?” “言儿,昨日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跑到离卯月宫那么远的天锁重楼去?”问话的人是观言的师父卜邑,他是楚国的大宗伯,职掌建邦之天神人鬼地示之礼,是地位最高的神职人员,深得楚王的敬重。 观言连忙回答,“昨日言儿是被那里的人找去的。” 楚王一怔,忽地对卜邑道,“莫非是他故意找人带观言进去,让观言找到疵儿的?” 卜邑不置可否,只道,“此事既跟重楼有关,那么势必需要劳烦陛下了。” “本王立即修书一封让人带进去,大宗伯您看可好?” 一旁媛珞夫人耐不住冷哼一句道,“依臣妾看不如一把火把它烧了,免得让大家每日担心那里有妖怪出没!” “夫人!”楚王低低呵斥道。 媛珞夫人不依地放声大哭起来,“总之疵儿不能有事,不然臣妾也不活了……” 楚王见状无奈,好言规劝道,“本王不会让疵儿有事的,夫人请放心……”说罢,他回头又对卜邑道,“既然观言已去过一次,那么就由他前去送信,如何?” 既是楚王的意思,卜邑也只能答应道,“也好。” 出了宫殿,卜邑便嘱咐观言道,“言儿你速去重楼,既然先前对方找过你,应该不会有事,你只要把它交给那里的主人,一句话都不用多说,也不要问什么,知道了吗?” “言儿知道,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观言疑惑地问。 卜邑闻言沉吟半响,才低低地道,“此事宫中传言已久,你不久必会知晓,据闻天锁重楼的主人有召唤鬼神之能,甚为不祥,你作为巫师,迟早要跟他打交道,为师只叮嘱你一句,对他凡事谦让,万事小心。” 观言冷不丁一怔,师父是大宗伯,连师父都这么说,那么证明确有其事,可昨日他见了那名大公主,虽说人没有露面,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古怪之处…… 他想了想连忙问,“三公子到底是什么病?” 卜邑摇头道,“三公子的症状为师仍在研究,你拿着信先去,记着,千万莫要多问。” 观言点点头,揣着信再一次去到天锁重楼。 一切都让人费解,他从未料到自己会这么快又来到这里。 走到长廊外,那条蜿蜒碧绿的池水一直延伸到最外面,门阙巨大高耸,先前观言并没有留意,这一回抬头看清楚了,只见左边紫贝装饰的阙上好端端地刻着“天锁”二字,右边雕刻四方神兽,最上方的青龙腾云驾雾栩栩如生,似是就要飞上青空。 走上长廊,第二次来到让观言对整个坐落在西北边的天锁重楼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虽说是重楼,但实际上从门阙进入一直到长廊一大半依旧是宫殿,格局坐北朝南,九经九纬,五行相生,各殿内均供有神龛,装饰得并不华丽,加之没有人烟的关系显得十分荒凉,但却相当整洁干净,别说是不洁之气,就连半只小虫子都没处棲生。 庭院观言已不觉陌生,就是大,而那条碧绿的池水一直跟着长廊蜿蜒直上,长得有些惊人。 一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观言正走着,一个不留神,忽地脚底下一绊,整个人十分不雅地摔在了木制的走廊上。 这一跤发出了很大的声响,足以振动整条走廊。 “好痛!”砰咚一声,观言的脑门撞到了一旁的柱子,他忍不住抱头呻-吟。 回头一看,才发现柱子后面竟有个人躺在那里,薄薄的书简盖在脸上,一只脚伸得老长老长,正是绊到他的“罪魁祸首”。 “你打扰到我睡午觉了。”观言还没回过神,一个极干净的嗓音自书简后传来。 观言捂着脑袋,看着那人,可惜脸被遮住,看不见样貌,但从他身上穿着带有精致刺绣的锦衣判断,应是身份不低。 “请问您是……”观言迟疑地开口,只见那人抬起一只手慢吞吞拿开脸上的书简,露出一张年少的脸,他懒洋洋支起上半身,倚着柱子,好整以暇地道,“你闯入我的地方,我还没问你是谁。” 他有一双深黑色的眼睛,眉毛不粗也不细,但压得低低的,显得眼眸格外深邃狭长,头发随随便便束了一把,披着一件宽大的长袍,表情似笑非笑。 第3章 碧绿小人(三) 经他这么一说,观言才意识到这个可能——不仅仅是可能,对方已经很明确地说出这里是“他的地方”。 “真抱歉,打扰到你睡眠。”见对方与自己年纪相差不大,观言不自觉改了口,他揉了揉摔痛的地方,然后整整衣衫,想起自己的来意,便问,“请问大公主殿下在不在?” “找她啊,她不在。” 不在?观言一怔。 “找她有事?”对方忽地抬眸问他。 “嗯……陛下有一封信要我交给她……”观言回答。 “信?什么信?” “这个……”观言还不知道他是谁,自然不便将信拿出来交给他。 “我母亲一出去就会很久,可能大半个月都不会出现,你把信交给我就好。” “母亲……原来如此,观言见过公子。” “难道楚王说不能将信交给我?” 经他这么一问,观言想起之前来时师父和楚王只是说让他将这封信交给重楼的主人,大公主的儿子自然也是主人。 观言取出信,交给眼前这位公子。 少年公子当即拆开看,忽然轻笑一声道,“我道是什么缘故,原来是三公子出了事。”他的笑声显得很轻蔑,抖了抖信纸递给观言,“原来你就是最新入宫的小巫师,难怪要派你来,喏,你自己看吧。” 观言不知何事,接过信一看,才明白过来楚王的用意,虽然信中已尽量写得委婉,却很明显带有“希望允许送信来的小巫师顺带查看一下重楼”的意思。 “你叫观言?”少年公子的表情似没什么改变,看不出来是不是因此而不高兴。 见状,观言慎重地回答,“是。” “今年多大了?” “十五。” “十五啊,这么说来比我还要大一岁……”他似是自言自语地轻喃,说着从容地从地上站起来,个子竟然比观言还要高出半个头,一站起来气势惊人,他看着观言随口问了一句,“怎样?需不需要我带你四处参观?” “不、不用了。”观言当下忐忑回绝道。 “好吧,你的意思是要我避让了,那么我这就离开,让你查看个够,这够好了吧?”他还故意加重“避让”二字,说完转身就要走,观言不禁连忙道,“观言不敢。” “不敢?”他顿住脚步,回过头来便道,“不让我留也不让我离开,你到底想我怎么样?”他的语气有点不耐烦,瞅着观言的眼睛黑黑亮亮的,深不见底。 “啊?”观言这一回真是傻了眼,他从来没碰到过这么难伺候的人,现在反倒成了他的不是了。 “呃……”不是应该他是主人吗,怎么自己会陷入这种两难的局面,“……那么就请公子带路——” 谁知他话还没说完,对方已经瞥过来一眼,眼里是十足的公子脾气,便听他冷哼一声道,“说得那么勉强,算了,我也不想强迫你,你自己慢慢看吧,这么大的地方要我走路还嫌累……”他伸了个懒腰,将手枕在脑后慢悠悠地踱步离开,走了几步,他像是想起什么,回过头道,“信我收到了,就这样。”他轻巧的一句话说完,很干脆地离开了。 观言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走廊深处,好半天都没能反应过来。 只是查看,并不会有什么结果,尤其之前一路走来又是那么整洁干净的地方,这一点观言隐约有所预料,而且如果问题真的出在这里,谁会笨到把一切暴露出来给一个外人看。 对于这个结果,媛珞夫人当然不满意。 “陛下,无论如何请您正式派人去调查一下吧,疵儿会生病一定是因为去到了那里的缘故,那日宫宴里他吃的东西跟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陛下!”媛珞夫人满脸急切地道。 “夫人,你冷静一点,从昨日的情形看,此事未必与重楼有关。” “让臣妾怎么冷静?臣妾只有这一个孩子,臣妾不像陛下您还有毋康和挚红,疵儿要是有什么万一臣妾也不想活了。”媛珞夫人口不择言,她说到最后又呜呜哭了起来,梨花带雨的样子看起来可怜不已。 “夫人你在胡说什么,疵儿当然也是本王的儿子,本王对疵儿难道不够好吗?”楚王皱眉道。 “好?好到陛下宁愿不理会自己亲生儿子疵儿的病情,也要保护天锁重楼里那个孽种是吗?” “啪!”媛珞夫人的话音刚落,脸上便留下了一个硕大的手掌印,顿时一室寂静。 “你敢再说一次‘孽种’试试?”楚王沉声道,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让人觉得胆战心惊。 媛珞夫人捂着肿起来的脸颊,哭声霎时停顿,她咬着嘴唇瞪着楚王半晌,猛然间转身跑出大殿。 楚王也不理会哭着跑出去的媛珞,转身面对卜邑道,“大宗伯见笑了,适才说到你已确认了疵儿的症状,究竟是什么缘故呢?” “回陛下,依微臣的判断,三公子是不小心吸入了瘴气,要治好他,必须找到瘴气来源,方能配置相对应的草药。”卜邑回答道。 “那么依大宗伯之见,该从何找起?”楚王又问。 卜邑捋着胡须,转向一旁的观言问,“言儿,你觉得呢?” 观言心知师父是要考考自己,他低头想了想,回答道,“所谓瘴气,多是有毒之气,一般发生在湿热之地,又或是动植物的尸体腐烂发霉所致,使得虫类聚集,散发毒气,所以要寻找瘴气之源,必须举行祓除,在祓除的过程中便能有所发现,而三公子前日是从卯月宫去到天锁重楼,那么一路所经过之地都需要扫除一次,方能确认来源。” 卜邑听完满意地点头,对楚王道,“陛下,便是这样。” “即是如此,那么该从何时开始?” “此事需尽快处理,微臣立即让言儿着手准备,准备好便能开始。” “甚好,那么此事就劳烦大宗伯了。”楚王道。 卜邑和观言垂首应下。 所谓祓除,即是清扫消除,用洁净的水清理各处,除凶去垢,这本就属于巫师的工作范围。 祓除之前,观言必须在各处标下记号,并贴上符咒,写好方位,正在忙碌之中,那个少年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美其名曰“参观”他工作。 他好像真的只是参观,悠闲地站在一旁什么也不问,只是看。 他的穿着看起来跟昨日有所不同,头发束进冠里,立领单衣外罩着一件锦袍,浅白色上是金丝的凤鸟刺绣,线条丰富凌而不乱,愈发显得精致,两手偶尔收于宽大的袖中,整个人看上去少了些慵懒,多了几分华贵。 他在一旁不说话,观言也不好先开口,他只是默默地贴着符咒,从卯月宫一路去到最后的天锁重楼。 路上少年曾冒出一句话来,“这里存不存在什么不洁之气,靠你这几张鬼画符能证明吗?” 观言立即解释说,“这些符并非用来证明不洁之气,而是祓除之前的准备工作。” 少年当时“哦”了一声,便继续“看”观言工作。 准备工作一结束,观言再次去正宫见楚王。 卯月宫只是行宴之所,正宫的叶庭才是楚王处理政务的地方,一般他的师父卜邑也会陪伴左右。 不想少年也跟在他身后,观言有意将脚步慢下来,但对方始终不紧不慢地跟着他,观言只得转身请他上前,他却摇摇头说,“是你有事要见楚王,并非是我。”他说得郑重其事,表情却是笑笑的,眼底带点儿戏谑的味道。 见状,观言无奈,率先入了大殿。 “观言拜见陛下。”一入殿观言行礼,楚王见到他身后跟着的人不由一愣,少年便上前一步道,“天儿见过舅舅,大宗伯。” 楚王立时走过去道,“免礼免礼。”他像是很高兴见到少年,上前拉住他的手。 “卜邑见过应公子。”卜邑师父这时也对少年微一躬身说道。 “卜邑师父有礼了。”少年立即回礼道。 “你怎么来了?”楚王问。 “哦,听说三公子是因为误闯了重楼才会出事,天儿置身事外恐怕不太好,况且,天儿也想亲自确认一下问题究竟是不是出在重楼里。”少年回答,表情是观言从未见过的一本正经,他原本就生得端正,露出认真的态度时便显得十分诚恳。 楚王立即道,“本王从不认为这是因重楼之故,派巫师过去只不过为了给媛珞一个交代,你也知道她的脾气,现下你来得正好,这一次所有的宫殿都要举行祓除,你和本王一起做个见证。” “三夫人也会一起去吧?据天儿所知三夫人一直对天儿有所误会,此次最好她能在场。” “当然,事关疵儿,本王早已命人去长乐宫通知她前来。”楚王道。 “那就好。”少年弯起眼眉,笑得相当无害。 第4章 碧绿小人(四) 祓除从卯月宫开始,媛珞夫人一见到少年,那张美丽的脸就沉了下来,但碍着楚王在场,也不好多说什么,倒是少年像是什么都没察觉,老神在在地站在楚王身边。 皇宫极大,涉及到的每座宫殿都有数名巫师进行祓除,楚王带着媛珞夫人随机检查,观言则跟随此行。 一行人沿着三公子当日的路线走走停停,就在路经长乐宫的时候,观言忽见一抹碧绿色的身影。 ——个子小小的……浑身绿油油,带着一张面具,整个人摇来摇去…… 这是当日三公子说的话。 可长乐宫位于整个皇宫建筑群的东南面,是媛珞夫人的宫殿,并不在祓除范围之内。 观言不由疑惑,可再仔细看去,果然有一个碧绿的小人带着一张面具正摇头晃脑,就如三公子所言,它的个子小小的,长度尚不及膝,乍看之下浑身绿油油,显得万分诡异,此时正躲在门阙之后。 观言“咦”了一声,刚想出声,那小人忽地消失不见,观言眨了眨眼,不由自主停下脚步。 “怎么了?”少年走在他身后,见状问。 观言没什么把握,才想摇头,那小人再度出现,脑袋晃动的幅度更大了,远远看去,就好像是在示意要他过去一样。 “是那个……”果然有奇怪的东西存在! 观言立刻问,“陛下,三公子目前是否仍在长乐宫之中?” “嗯。” “方才我见到有奇怪的东西跑进长乐宫,请允许观言进入查看,顺便为之进行祓除仪式。” 媛珞夫人当即斥道,“胡说!长乐宫向来干净,怎会有奇怪的东西进入?” “回夫人,祓除乃除凶求福之举,三公子身体抱恙,瘴气很可能随他入了长乐宫,请夫人允许观言进去一看。” “既是如此,为何不早说?疵儿生病之时你们就该意识到这个问题了不是吗?现在才说要查看长乐宫,岂非太不负责?” “是观言的疏忽。”观言连忙垂首道。 “目前寻找瘴气源头才是正事,夫人的长乐宫由于不在三公子途经之处所以言儿并未算在内,况且现在弥补也来得及,还请陛下定夺。”卜邑开口道。 “即是如此,那么事不宜迟,我们立即进入长乐宫。”楚王自是担心执疵的安危,立即应允道。 只有媛珞夫人一脸不满,表情甚至有几分僵硬,但也只能跟随楚王不情不愿地进入。 少年距离观言最近,观言忽地瞥见他唇角微扬,似是带着轻嘲,却稍纵即逝。 长乐宫是媛珞夫人一入宫就为她建造好的,高高的殿堂,深深的屋宇,玉砌的栏杆,累次的水榭,精致的雕饰,华美的漆画,内室里是丹砂涂饰的天花板,磨石子的壁面,四处装饰着华丽的翡翠羽毛,兰香熬炼的膏油作成的明烛,着实奢华无比,跟天锁重楼的荒凉形成极大的反差,观言有些不解,按理大公主居住之所不应是如此荒凉,至少不能比一个妃子寒酸才是。 一上走廊,观言立即看见柱子后那个碧绿小人,它身上的绿色如此显眼,摇头晃脑,像是正在冲自己示意点头,不一会儿又消失不见。 观言走在最前面,他不知道其他人是否看见,但此时他也只能紧紧跟随小人,看它要去到哪里。 经过黑玉镶饰的栋梁,罗网状的窗户,弯弯曲曲的池塘,紫茎的水葵,白色琼木架成的篱藩,越走越深,再过去,是一大片种植着幽兰的庭院,蕙草在微风中轻轻晃动,一直走到最深处,美丽的景致不再,只见满目萧条,这应该是长乐宫最里面的庭院,位置相当偏僻,已无人问津,连打理的人都没有,只有杂草自在地四处生长,观言刚想一步踏入庭院,媛珞夫人已忍不住开口道,“瘴气呢?你到底要转到什么时候?整个宫殿都被你走遍了,难道还没有找到你要找的东西?” “夫人,此处庭院必须清理,否则瘴气很容易在此滋生。”观言道。 “这片庭院里难道有你所说的瘴气?”媛珞夫人问。 “能否让观言进去查看?” 媛珞夫人嗤之以鼻道,“我看还是算了,我们傻傻地跟你走了那么久,陛下也在,你这是在浪费陛下的时间,陛下,难道您不觉得吗?”她转向楚王道,“依臣妾看观言根本没有办法找到什么瘴气,疵儿的性命攸关,我们还是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观言,你怎么说?”楚王问道。 “陛下,此处湿热,虽非瘴气之源,但与先前观言所到过的宫殿相比,此处允许瘴气滋生的条件良好……” 不等观言把话说完,媛珞夫人已抢过话道,“陛下,您看他根本没有头绪,都是胡乱猜测,不如我们——” “舅舅,您看那里。”少年忽地打断媛珞夫人的话,伸出手指着庭院里的某处。 赫然间众人都看见了,那个浑身碧绿碧绿的小人,戴着五彩绘纹的面具,正面对一团黑沉沉的雾气拼命摇晃着脑袋。 媛珞夫人蓦然瞪大双眼,观言还来不及步入庭院,就见碧绿小人戴着面具的脑袋往地下一扎,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那张五彩斑斓的诡异面具。 少年慢悠悠上前拾起面具,观言也已走近,仔细看了一眼那团雾气,便道,“师父,就是这里,这些是有毒性的飞虫,喜欢聚集在尸体周围,三公子应是被它们蛰到,如此大的量,这块土地下恐怕——” 观言话音未落,媛珞夫人忽然双膝一软,跪下来道,“陛下饶命——” ----------------------------------------------------------------------------- “这么说来,庭院里果真埋着一具尸体?”玉蝉正在为观言斟茶,宫里的事原本就传得快,观言也没有隐瞒的意思,而是“嗯”了一声。 “据说,是三公子的亲生母亲?”玉蝉又忍不住问。 观言端起了茶,点点头,“是的。” “那么,三公子看见的小人真的存在?” “什么小人?” “就是那个……碧绿色的,脸上带着面具的小人啊。” 观言闻言放下茶杯,正视玉蝉说道,“这些你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 “……呃……也还好啦,反正就是到处都在说啊,说什么三公子虽然是陛下的骨肉,但其实是长乐宫里的一名宫女生下的,原本陛下和宫女的事三夫人就是知道的,那名宫女怀孕之后三夫人还特地找人去照顾她,但其实三夫人早就怀着这个心思,等她生下孩子就将她害死……” “你已经知道的够详细了。”观言忍不住打断玉蝉道。 玉蝉吐了吐舌,低下头,可是才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听说三夫人病了,好像很严重,陛下说她不适合再留在长乐宫里。” “嗯,虽已为那名宫女举行过丧葬仪式,但三夫人的情绪仍不稳定……”观言说着不经意间想到了那个被称为“应公子”的少年。 那一日在长乐宫举行丧葬仪式时,观言主持完下了祭台,无意中看见少年转身离席,观言忽然想到见大公主时她说会来参观自己主持的祭祀,想着便不由问身边的一名宫人道,“怎么没见到大公主殿下?” “大公主殿下?”宫人显然是怔了怔,似乎不明白观言指的是谁。 “天锁重楼的大公主殿下,她没有来吗?”观言又问。 “天锁重楼?”宫人闻言一怔,不禁摇了摇头说,“大公主殿下不住在重楼里的。” “咦?” “那里是应公子的居所。”宫人回答说。 “应公子?”观言一愣,“可是,除月大宴的那天,我明明去跟大公主殿下请安过……” “不可能的,大公主殿下她从来也没有去过重楼,大人肯定弄错了。”宫人说,语气十分肯定。 弄错了?观言愣住,抬头望向那个少年,少年像是察觉到他的视线,转过脸来,然后,观言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嘴角弯起的一个弧度。 忽然一个念头划过观言的心头: 难道……那天他见到的人,并非什么大公主殿下,而是……他?! ----------------------------------------------------------------------------- “这真是有趣……”长廊上,少年倚着柱子,手中拿着那个小小的精致的五彩面具把玩着。 廊下,碧绿的池水隐约泛起一丝涟漪,无数细碎的光芒轻轻闪烁。 好一会儿,他忽地开口,“下一次我们再试试别的法子,嗯?” 须臾,一条碧绿的大蛇从少年身后的廊柱下露出身影,吐着舌头得意地摇晃着脑袋。 少年笑了起来,把手中的面具往它脑袋上一戴。 大蛇浑身绿油油,面具遮住了它尖尖的脑袋,廊柱又将它大半截挡住,远远看去,分明就是一个碧绿色的小人站在廊柱边,朝着人们摇头晃脑。 “呵……既说我有召唤鬼神之能,我们不妨让他们看一看……”他端详着眼前大蛇伪装成的碧绿小人,嘴角习惯性地浮起一丝轻嘲,“这,难道不是一件相当有趣的事么……” 长廊边庭院的上空繁星点点,一颗星忽地划过天际,倒映入少年深黑的眸子里,画出一道光亮,然后一切复又变得漆黑,不知坠入了何方。 碧绿小人·完 第5章 蜡祭之火(一) 依照惯例,每年楚国在举行蜡祭之前,都会有一场规模较大的星占,即占卜星之气、国之运,而在蜡祭前后几日,周王朝还会派人前来观礼,厉王时,楚只是周王朝侯卫统治下的“南国”之一,且以异姓之称,得不到更多的重视,但毕竟是统辖之国,周王朝还是会派人过来视察,名义上为对楚的关怀,实际上却是一种监察,一般是在逢有重大的祭祀或者典礼时,来人会全程监督楚国举行的祭祀和典礼,届时向周天子汇报。 因有此一事,所以楚国特地在蜡祭前十日晚便举行一场星占,将周使前来一事也占卜进去,以防止他们在楚国停留期间会出现一些不好的灾祸,而今年作为星占的主占师昭日得出的结论是:蜡祭之时要注意星火,目前火星的位置在天锁重楼附近,之后的几日要防止天锁重楼火气过盛,五行平衡缺失将视为凶兆,此时需一名巫师守护。 所有的巫师都参与了此次占卜,观言也在,但他在此之前并不知晓,原来自己如此被人“赏识”。 “应公子指名观大人。” 这是星占翌日,观言刚一入宫就听到的消息。 “咦?” “千真万确,应公子就是这么说的。”侍女玉蝉道。 “应公子?”观言皱起眉,应公子是天锁重楼的主人,曾以大公主的名义骗他进入重楼的那位少年公子。 “嗯,昨日星占的结果事关重楼,所以陛下特地派人去通知了应公子,希望他能答应主占师提出来的建议。” “答应?”观言纳闷,便问,“这种事还要他答应吗?” “大人您有所不知,应公子甚少会同意这种事,他向来对占卜嗤之以鼻,不屑与这等玄妙之事为伍,所以他提出一个条件,只能由他挑选守护巫师去到重楼。” 这倒真像是那位应公子的作风,可为什么会指名他? 玉蝉见他满脸疑惑,便猜测着道,“会不会是因为上次大人帮忙解决了那件事,所以应公子对大人有了好感?” “谁知道呢……”观言喃喃地道,那位应公子总是一脸似笑非笑,不知道他心里在琢磨什么怪主意,但既然人家开了口,自己这个小巫师也只能如他所愿。 再一次来到天锁重楼时,已有人候在门阙旁。 “观大人,奴婢在此恭候多时了。”侍女一见观言来到便施礼微笑说。 这名侍女观言见过一次,他连忙回礼道,“姑娘免礼。”他还没有习惯自己已经身为宫里一名巫官的自觉,依然称她为“姑娘”,惹得那名侍女笑道,“奴婢叫香兰,大人随便唤就好。”说罢她又道,“大人请跟奴婢来,公子吩咐让奴婢先带大人去住的厢房,然后再去见公子。” “请香兰姑娘带路。”观言道。 走上长廊,观言不禁问,“香兰姑娘,应公子怎么会知道我是这时来?”午时刚过,按理说他来早了。 香兰回头答,“这个奴婢也不清楚,只是听命行事,公子吩咐奴婢候在殿外,然后大人便来了。” “是嘛……”观言喃喃地道。 “公子让奴婢只管将大人领去找他就好,有什么事大人可以直接去问我家公子。” 观言默然,他深知她家那位公子老老实实回答的可能性为零,不要骗他已经很好了。 “大人,为您准备好的房间已经到了,就是这里。”香兰说着在一间厢房门前停下脚步。 观言朝那个房间望去,只见屋内被打扫得一尘不染,里面的装饰和摆设都显得十分精致,右边落地罩角隅装饰着万字纹雀替,雕饰着菱花的四扇式隔扇窗敞开着,窗台上还摆着一盆君子兰,布帘被外面的风轻轻吹动,左侧床边的一扇插屏中央绿石闪着幽静的光泽,感觉从墙壁到缝隙无一不精雕细琢,看得观言着实一怔,他没有想到那位应公子竟然会为他准备这么舒适的房间,那盆君子兰显然是因为有人来住所以才会特地摆上的,这让观言心里免不了生出几分好感来。 “大人,先随奴婢去见公子吧。”香兰又道。 “好。”观言一点头,便又跟着香兰往前走去。 在长廊上绕了好几折,那个相当大的庭院就到了,只觉里面枝繁叶茂,其实却是杂草丛生,一簇一簇长得比人还高。 “公子就在院子里,奴婢先行告退。” 时近腊月,庭院里空气清新冷冽,洁净得仿佛深入古老丛林,蓝天白云之下,池水愈发青碧通透,滴答声不知从哪里传来,听在耳中是一种说不出的悠闲自在。 但观言才还没走几步,忽然闻到了一种不该在里面出现的味道:是有什么东西被烧焦的味道。 蓦地他警觉起来,原本他来的目的就是由于这里火气太盛,既有预兆就须禁火,看来那应公子果真不在乎什么占卜之言,那为何还非要找自己来这里不可? 正暗自疑惑,忽地有一缕浓烟从前方某个草丛里冒出来,观言连忙朝那个方向跑去,他既已被楚王任命为守护这里的巫师,便不容许在“火”这一点上出任何差错。 浓烟是从一个石子堆里升起来的,底下还跳着几簇小火星子,噼噼啪啪一阵响之后才剩下一连串继续往上升起的烟雾,但是观言四处张望,却没有找着少年的身影,只有一面极大的铜镜,用支架搭着高悬在半空,一条细长的绳子控制着它旋转的角度,等烟雾慢慢散去,观言见到石块上搁着的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他刚走近几步想看清楚那是什么,却猛然又从那上面冒出一团火焰来,吓得观言不禁退开好几步,免遭池鱼之殃。 “……哎……又失败了吗……还是让香兰拿去烧来吃吧……”观言刚定下神,不远处响起那个悠然而又干净的嗓音,观言一听就认了出来,只听悉悉索索一阵轻响,应公子负手从草丛里施施然走了出来。 观言就站在石子堆的旁边,应公子一见到他,就笑眯眯地开口,“原来是你啊,来得正好,这是铜镜取火术,你听说过的吧?” 他指指那面铜镜,又指指天上的太阳,午时刚过的日光照射在铜镜之上,反射出一个亮闪闪的小光点,观言依稀听说过这种取火术,但从未见识过。 应公子慢吞吞踱到石堆边弯下腰,观言见他手里拿的居然是一双筷子,只见他用筷子去戳那团黑乎乎的东西,不由问道,“这究竟是什么?” “想尝尝吗?”应公子恶作剧似地笑着问观言,然后从黑乎乎的东西上夹起一块递过去,观言下意识向后躲了躲,应公子便又笑了,竟将那一筷送到自己嘴里,观言看得直皱眉,对方已冷哼一声道,“原来你只会看事物的表面。” 观言还没来得及开口,应公子又一筷子递过来,这回观言只能张嘴一口吞掉,他本已做好就算再难以下咽也必须要吃掉的心理准备,谁料东西才入口,却有一股前所未有的香酥在嘴里融化开,忍不住嚼了几嚼,这才知道原来眼前这团黑乎乎的东西其实是非常鲜嫩的鱼肉,烤焦的只不过是一层表皮而已。 应公子面无表情看着他把鱼肉咽下去,刚才的笑容像是从不存在一样,观言拿捏不准他的情绪,只好开口说“抱歉”。 应公子忽然转身就走,观言猜想他是不是负气而去,谁知过了没多久,他又从草丛钻出来,手里多了一只白瓷碗。 他把那团黑乎乎还在冒热气的鱼块跟碗里那块新鲜的生鱼肉做了调换,指着铜镜对观言说,“你要不要试一试?” 观言不好推脱,只得上前拉住绳索。 “我们去草丛后面,你从这个位置应该能看得见石子堆,光点对上生鱼肉就可以了。”他说着拉观言往后走,才跨出草丛,眼前豁然开朗,原来后面即是一块空地,摆着石桌石凳,桌子的砧板上放着一条已经清理过的大鱼,从外表看好像是鲑鱼的一种,前半段已经用刀切开,以至于这个地方此时看起来完全是一个临时搭建的厨房。 观言见状问他,“是不是因为那个占卜,重楼内要禁火,所以应公子才会想到用这个方法?” 应公子闻言看了观言好一会儿,黑色的瞳仁里满是戏谑,慢条斯理地开口,“火就是火,会有什么不同吗?只是,你不觉得这样很好玩?而且出乎意外地好吃,希望你不要像我一样烤焦了。” 观言因他的回答一愣,也不知是真是假,但现在轮到自己,他只得认认真真地回答,“观言一定尽力而为。” 第6章 蜡祭之火(二) “听说你专门找了个小巫师去重楼掌厨,怎么,是不满意现在宫里的膳食吗?”凉凉的语调出自一位身着华服的少年,视线瞥向大殿某个偏僻而不显眼的角落。 应公子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见拘束站在那里的观言,只看了一眼,他便随口淡淡地道,“又是香兰说的?” 华服少年笑了笑,勾起嘴角说,“宫里的事,能瞒得了多久呢?” 应公子“哼”了一声,便说,“掌厨说得太早,还在练习中。” “天儿,挚儿,过来见过奉王子。”就在这时,大殿上方的楚王向他们招手,话音才落,坐在客座上一名锦袍青年端起酒杯站起来,对楚王说道,“不必了,我一直听说这位应公子是我应叔父的儿子,那么算起来还是我的表弟,我早就想见他一见了。”他说着已踱步下来道,“我早闻你的大名,一直想见你呢,应皇天应表弟。” “哦?是吗?”应公子不冷不热地道,“那现在见过了,我就先行告退了,表哥。” 这话让青年的脸色变了变,但很快他又笑了,回答道,“我才来,你怎么能离开呢?况且我们好歹也是表兄弟,我初次到访,在礼节上你也要带我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才是,而且我听说你住的地方很特别,今日我还想去逛一逛,更要麻烦表弟你带路了。” 这番话说得应公子频频皱眉,眉宇间隐约多了一种不耐烦的情绪,但见殿上的楚王不断向他递眼色,便勉强点头答应下来,“好吧,那么等宴会过后你再来找我,先失陪了。” 楚王忙下来对青年道,“天儿就是这样,但他年纪尚小,请奉王子多包涵。” “那是自然,他是我的表弟嘛,肯定会多包涵的。”姬奉一面说一面转头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不过,那些事都是真的吗……”他若有似无地问着。 “挚红见过奉王子。”华服少年不经意间挡住他的视线,像是也没有听到他的问话,忽地道。 姬奉转向面前的少年笑了,道,“楚王的二公子原来就是你,果然一表人才,风采不凡呐。” “哪里哪里……”楚王在一旁陪着笑,华服少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翻过杯子面对姬奉的时候,也是一脸无懈可击的笑容。 这一日是招待周王子姬奉的宴席,除了病中的大公子毋康和基本上不露面的大公主之外,楚国王宫上下无一不出席,场面相当盛大,但毕竟不是每个出席的人都有向姬奉王子敬酒的必要,例如像观言这一类的小角色便只有待在一旁的份,除了可以吃到一些美食之外便无所事事,也许因为太闲的缘故,他正好瞧见了刚才那一幕。 说不好奇是骗人的,自从认识那位应公子之后,他好几次都觉得那公子古古怪怪,一个人生活在偌大的宫殿里,有独立的一座小楼,却偏偏喜欢睡在长廊的地板上,还喜欢吃直接用火烤的鱼,种种的奇怪性格加上每次的对话,都让观言好奇究竟是什么原因才会造就了这样一种脾性,有时候看他笑容满面,但其实骨子里却似乎是冷冰冰的,有时候又好像直来直往,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的样子,就好像刚才的那一幕,观言分明见到了应公子面对周王子时脸上不耐烦的神情,只是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连周王朝的人都会让着他,这多多少少又唤起了他的一些好奇心,总觉得这位应公子的身世似乎相当神秘。 但确实,他还从来没有问起过应公子到底是大公主跟谁的孩子,甚至他连他的全名都还不知道。 “应皇天。公子的名字是——应皇天。” 宴席结束后,在回去的路上他问香兰,香兰答道。 “应皇天?”怎么连名字都那么古怪?一般人会用“皇天”来做自己的名字吗?还是说这名字有什么特殊的含义?观言想着想着,忽然注意到一件一直被他忽略的事,“你们家公子姓‘应’,莫不是跟应国有关?” “我家公子正是应国的王子。” 观言恍然大悟,但又疑惑,“那为何应公子他不在应国,反而留在这里?” “这个奴婢不知,奴婢只听说应公子是两岁的时候随大公主从应国回来的,之后就一直住在这里,不过这都是奴婢服侍公子以前的事,原因……恐怕与那些奇怪的谣传有关……”香兰压低语音道。 “谣传?”观言不是十分明白。 “此事奴婢不便多说什么,但宫中的人都害怕我家公子,他身边的确也会发生一些怪事,但并不像谣传中的那么恐怖……”香兰解释道。 观言见状亦不便追问,只道,“那……大公主呢?” “这个奴婢不清楚,因为同样是奴婢来此之前的事。”香兰摇头道,“对了,公子吩咐过一会儿奉王子来重楼参观的时候请大人稍稍接待一下,公子说他要休息了。” “要我接待?”观言一愣问。 “嗯,公子说他不喜欢见到那个奉王子。”香兰点头回答。 不喜欢?好个正大光明的理由……观言虽然不是第一次领教,“好吧,可这样不会惹奉王子生气吗?”这可是很严重的事。 “公子说奉王子很大度,不会生气的。”香兰却回答道。 观言将信将疑,对这件事完全没有把握,“真的不要紧吗?刚才应公子不是当着奉王子的面离开的吗?现在人家亲自上门也不露面,会不会太离谱了?” 香兰似乎有点动摇,但依然摇头道,“可这是公子亲口跟奴婢说的,而且刚刚公子已经就寝了……” 观言有些头疼,“呃……我知道了,奉王子大概什么时候会到?” 香兰正要回答,忽地廊外传来一个拖得很长的声音道,“二公子到——” 观言和香兰不由对视一眼,皆不知道二公子的来意,于是立即迎了出去。 长廊另一端出现一名华服少年的身影,正是楚国的二公子挚红。 “见过二公子。”观言和香兰一齐向他施礼。 “免礼,我猜想应皇天很可能会不愿意见到那位姬奉王子,所以先过来看看,若真是这样,那么一会儿王子来的时候我在场会比较好一点。”挚红淡淡地道,他的气质相当出众,但疏离感也因此异常明显,观言看不出他是因礼节而来,还是因好意而来,即使话里分明有着好意。 “啊!被二公子猜对了,我家公子就是这么说的。”香兰像是见到救星一样一脸兴奋地道,“刚才观言大人还在担心呢,二公子来得正好。” 挚红微微一笑,问道,“他呢,已经睡了?” “嗯。”香兰点头。 挚红把视线转到观言身上,看着他问,“你应该就是这次应皇天指定的巫师观言吧?” “是。”观言是第一次正式面对二公子,他曾听说过这位二公子挚红和三公子执疵出生的时间相隔不到几年,可前者明显比三公子要成熟得多,后者还是一个孩子,挚红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但据闻二公子年岁并不大,恐怕比自己还要小上一两岁。 挚红上下打量了观言几眼,却没再说什么,而是继续问香兰,“他是怎么说的?” “公子让观言大人带着奉王子四处看看。”香兰答。 挚红道,“姬奉王子表面上也许不会生气,但据我所知他并非大度之人,只不过应皇天的身份让他不太好发脾气罢了,若是被他找到把柄,恐怕会抓住不放。” “观言会多加留意的。” “我看姬奉王子差不多也该来了,你们先去殿外候着吧。”挚红道。 “是,二公子。”香兰道,与观言一同离去,但离开前她又回头看了挚红一眼,神情里似是带着一丝意外,观言不由住低头轻声问她,“怎么了?” 香兰摇头回答,“没有,奴婢只是忽然想到,公子是不是猜到了二公子会出现,所以才完全不担心的样子……” 观言闻言一怔,“会吗?” 香兰歪着头看他一会儿,笑了起来,“奴婢也不知道。” 观言耸肩,想到,或许,人家只是懒得见人而已—— 姬奉王子来到天锁重楼却没见到应皇天,脸色微微沉了沉,诚如二公子挚红所言,应皇天的身份让他不太好发脾气,而且碍于挚红也在场,更加难以发作,只能边走边看风景,顺便揶揄两句道,“据闻那座楼本是囚人之用,不想竟会成为应表弟的居所。” “传言罢了,任何房屋皆可用于囚人,依那座楼的外观判断,应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建成的。”挚红接着话道。 “哦?”姬奉挑挑眉,“可我听说是由于应表弟身边怪事太多,所以从小就被锁了起来。” 第7章 蜡祭之火(三) 挚红却道,“那座楼传闻是巴蜀有名的匠人偃师做造,非常独特,据说有九重,能通天,曰天之楼,还有传说说那楼能自己移动,进去了便无法出来,所以用于囚人之说不过是传闻之一罢了,而且应皇天向来出入自由,又何来从小被锁之说?” “是嘛,听来似乎非同凡响,我倒要见识见识。” “一直往下走便是了。”挚红道。 观言是第一次听到关于那座楼的传闻,总觉得这已非“传”闻,而是“怪”闻了,但对于应公子从小被锁那样的事,他却不知为什么觉得有些在意。 很快众人来到长廊尽头的小楼前,观言暗自数了数,楼高并没有九重,好像只有七重,但重檐高耸,碧空下更觉雕镂画栋,镌美华贵,色泽深重镶暗而有一种神秘之感,门饰为血盆大张的金兽,双眼幽光如虹,门环为暗铜,兽面铺首衔环,殿宇横梁上的潢布装饰藏在浮动的枝叶中,浮雕的兽面若隐若现。 “果然不是一般的楼,我们进去看一看。”姬奉王子兴致盎然,率先走近楼前,浮雕的兽面更加清晰地出现在头顶上,它被装饰在高大的殿门横梁正中,双目闭合,鼻子宽大,嘴唇紧抿,眉毛竖立,眉峰高耸,面部还绘有彩色的图腾,巨大的耳垂穿着孔,它静静地被高悬在那里,什么也没有看,似乎只是在聆听周围的一切。 香兰上前替姬奉王子打开大门,“请王子进入。” 大门沉重,门后幽暗之气凝重,团龙天花板镶嵌的琉璃石闪着若隐若现的光,大殿中铺着云纹簇绒织锦毛毯,踩上去柔和软绵,几人一入楼,大门门簪便一落而下,里面又暗了几分。 那两盏浅色的宫灯依旧在深处若隐若现,最初见过的轻纱帐却不知去向,四周围似被厚重的布帘遮盖,隐隐能见四兽腾跃,风雷相簿,不见一丝日光,显得鬼影幢幢。 “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姬奉喃喃地道,莫名自后背升起一股凉意。 他走在最前面,才没走几步,忽然感觉到脚底下的地毯掀起一层又一层的波浪,整座楼竟然轻轻晃动起来,姬奉差点站不稳,他连忙扶着距离他最近的案几,脸色发白地看着脚下。 其余人好端端站在那里,随从们问他,“王子?您怎么了?” 姬奉惊惶未定,他始终感觉到整座楼在震动,就像是踩在了什么活物上,他怔怔地问,“你们没有感觉到吗?” 随从们一脸茫然地摇头,挚红和观言也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脚底下越来越软绵,姬奉情急之下脱口喊道,“开、开门!让本王子出去。” “是。”香兰立即道。 门一开姬奉就冲了出去,外面天空湛蓝,万里无云,风轻轻吹动着枝叶,刷刷地响动声音过后,他惊魂未定地回过头,重楼好端端地杵在原地,一动没动。 “果然!传言果然没错,这里就是个鬼地方!”姬奉气急败坏,一刻也不愿多留,急冲冲地离开了重楼。 “哦,然后呢,姬奉还是进去了?”应皇天身着一件绣有宗彝纹样的交领素色深衣,腰上系着同色大带,懒洋洋地托着腮帮子问。 “嗯。”香兰点头道,“但真是好奇怪,为什么他会那么害怕地跑出来?” 应皇天也不抬眉,依旧埋首于摊开在地上的帛书,过了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道,“谁知道呢,可能见鬼了吧!” “重楼里哪来的鬼?”香兰问。 应皇天抬起眼,那双黑色的眼睛里神色让人捉摸不定,他抬了抬眉道,“哪里见得是重楼的鬼?” 香兰被他问得一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眼角忍不住瞄向一旁的观言。 观言这几天一直待在重楼里,他没什么实质性的工作,只需要密切关注与火相关的事就好,烤鱼的事事后他才知道那只不过是应皇天一时兴起的主意,之后他就成天窝在书房里,观言也乐得清闲,而且蜡祭之日就在眼前,他必须熟记那些祭祀的礼仪和流程。 “重楼的事我不会比你清楚,不过大白天鬼怪不敢出来,我和二公子也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劲,应该是姬奉王子自己产生了错觉吧。”观言对香兰道。 应皇天看着观言半响,弯了弯嘴角,忽地道,“标准的巫师回答,不过每天记这些繁琐的规矩礼仪,不会觉得厌烦吗?” 观言老实认真地回答,“不会,既然要学,就要把各方面的东西都学到,只专注巫术,是成不了一个像样的巫师的。” “哦,很有目标的样子,看来大宗伯教的不错……”应皇天正说着,忽地视线转到观言和香兰背后的窗外,像是看到了什么,随后他兀自低下头继续看帛书,口中却道,“香兰,外面好像有人,你去看看是谁。” “是。”香兰应了一声就走了出去,观言一开始以为来人就在窗外,可过了好长一会儿,香兰才又回到书房对应皇天道,“公子,陛下派了人来,说希望公子和观大人立刻去一趟朝阳殿。” “怎么?”应皇天问。 “好像是姬奉王子出事了。”香兰道。 “哦。”应皇天似是一点也不吃惊,转头问观言,“你要去吗?” 观言起身道,“陛下下令,观言自然要去。” “也是。”应皇天随后便道,“我就陪你走一趟吧,也许我那表哥不止把鬼带到了重楼,还被它一路跟着,这真是一件令人担忧的事呐。” 他口中说着“担忧”,语气听来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观言心知他本就不喜欢那个姬奉王子,以他“爱憎分明”的个性看来,自然不会有太多的同情心,没有幸灾乐祸已经很值得称赞了。 这事一来,观言就把刚才那个小细节抛在脑后,立即与应皇天一同赶往朝阳殿,自然,“赶”的人是他,而那应公子慢条斯理的脚步怎么看都像是在散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二人才到殿外,就听见里面传来姬奉王子严厉问话的声音。 “奉王子请息怒,此事我们也是第一次遇到,望奉王子给我们时间查明真相。”卜邑低沉着嗓音道。 观言与应皇天进去一看,见到大殿中央有一块白布摊开,上面摆放一堆黑乎乎的东西,乍一看好像干巴巴的泥土,上前仔细瞧才看清楚这些东西像是某种体积异常的虫类的壳,它们像是被烤过一样,闻起来有一股焦烂味。 “昨晚有一种怪声出现在东懿阁,今日一早我打开房门就看见外面摆放着这堆恶心的东西,真不敢相信你们居然纵容国人在本王子面前这般恶作剧,此事必须给本王子一个交代。”姬奉脸色阴沉沉的,相当不好看。 “奉王子请放心,此事必会给奉王子一个满意的答复。”楚王郑重其事地道,随即他转向应皇天,“天儿,观言,你们来得正好,此事蹊跷,这些虫子着实诡异,你们有没有见过它们?” 应皇天摇头道,“回舅舅,天儿从未见过。” 观言同样不曾见过这些虫类,正摇头要开口,却听应皇天又道,“但我认为这绝非是有人恶作剧,至少不会是楚国人所为。” “哦,为何?”姬奉问道。 应皇天答,“首先蜡祭在即,宫内禁火,所有人都知晓此事,若非必要,没有一个楚国人会在重要的祭祀前擅自用火,而表哥乃楚国贵宾,将这些东西放在表哥房门前则为大大的不敬,这必定会引起表哥的不满,楚国人没有必要在蜡祭前引起如此大的是非,若是恶作剧,那么必定是别国的人心存他图,若不是恶作剧,此事可能需要设法解决,表哥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他条理清晰,分析得体,说得又煞有介事,观言在一旁听得频频点头,姬奉也知蜡祭是楚国的头等大事,听完沉默片刻道,“那么依表弟的判断,这事该如何解决?” 应皇天道,“很简单,先排查一遍所有曾接近过东懿阁的人,以确定他们的身份,一旦这些人当中没有别国人,那么则立即着手调查这些虫类的来历。” 楚王见状便道,“天儿说得不错,奉王子意下如何?” “也好,那么请你们尽快调查,本王子只能给你们三天时间,若三天内无法查明真相,本王子立即动身离开,楚王应该没有意见吧?” 楚王明白他的意思,他一离开楚国而楚国自行举行蜡祭便是对周室不敬,后果相当严重,就算他没有把握在三日内查明真相,此时也非答应下来不可,“好,此事我们一定会在三日之内调查清楚。” “如此甚好!” 协议达成后,姬奉王子便没有心情再对着一堆虫子的尸体,楚王却发了愁,问卜邑道,“大宗伯觉得该从哪里着手调查比较好?” “微臣觉得可以依应公子刚才的提议来办,除此之外,昨日参与宴席的人,和筵席之后奉王子曾接触过的人也要排查一遍,陛下觉得呢?” “筵席后姬奉曾到访过天锁重楼,卜邑师父难道在怀疑是天儿的恶作剧?”应皇天忽地问。 “应公子适才一直为楚国说话,卜邑又怎会怀疑,而天锁重楼是应公子居所,又怎么可能成为虫类的聚集地?”卜邑立即道。 “天儿,大宗伯怎会怀疑你,不要乱开玩笑。”楚王道。 应皇天眨眨眼道,“天儿开个小玩笑,还请卜邑师父莫见怪,不过说起来,昨日姬奉到来之时,是由观言接待,二公子也在,天儿早已睡了。” “原来如此,既然二公子在场,那就更加没可能了,言儿是微臣自小带大,也可以被排除在外,接下来,我们只需针对筵席中人和东懿阁相关人员做排查即可。”卜邑道。 “嗯,那么此事本王立即安排下去,虫的来历需劳烦大宗伯先同步做调查。” 卜邑点头道,“微臣会先派人检查一遍东懿阁,看看是否有污秽之气或是适合虫类生长之地。” “甚好,那就两边同时着手进行。”楚王最后道。 第8章 蜡祭之火(四) 卜邑派出的人仍是观言,东懿阁并不大,位于朝阳殿的东南面,是专供各国贵宾使者居住的建筑,装饰华丽,雕栏精美,用以表示对来客的尊重。 所谓的检查也不复杂,适合虫类生存或聚集之地必然充满污秽之气,但观言角角落落走一遍,却没有任何发现。 “果然什么都没有吗?”出来的时候,应皇天正抱臂站在外面。 “确实一无所获,应公子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是想来提醒你,这些虫未必来自东懿阁。” 观言不解,疑惑地看着应皇天,后者便又道,“说不定这些虫类是姬奉自己带入楚国的。” “这怎么可能?” “为何不可能?”应皇天淡淡道,“周国野心那么重,说不定是有心找借口伐楚,如若不然,姬奉应该协助楚国一起查明真相,而非一味责怪楚国。” “他毕竟身份尊贵,遇到这种事肯定会生气。”观言理所当然这么想着道。 应皇天不置可否,“随你怎么想,反正你什么都没找到。” 他说得是,观言的确什么都没找到。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你自己想办法,这可不是我的工作。”应皇天扬起嘴角笑的样子习惯性带了几分轻嘲,观言微微一愣,他却极干脆地转身离去。 翌日,有消息传至重楼,姬奉王子门前再度出现一堆一模一样的虫类尸体。 理所当然姬奉又发了一通脾气,这一次观言没有立即被楚王召去,香兰早已把全部的情况都打听到了,当然,授意的人是应皇天,不过观言却觉得他抱着一种看好戏的心态,每次听他不以为然的口吻就有这种感觉,“说不定是他自己招虫,有人好心帮他把虫类消灭掉已经很不错了哩。” “王子不是答应给我们三天时间,总不好食言反悔的。”香兰道。 “人家是王子,你可不要小看了他。”应皇天懒懒地道。 “听说大宗伯又派了一名巫师去到东懿阁中,现在应该正在那里进行祓凶之术。”香兰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观言喃喃地道。 “大人想到了什么吗?”香兰见他面前的茶杯空了,便再度为他斟满,一面问。 “姬奉王子仍然住在老地方吗?”观言问。 香兰回答,“王子昨日已搬到隔壁那间厢房里去了,之前那间给他的侍从们住,但早晨那堆虫子的尸体还是出现在王子的房门前。” “唔,既是这样,我想晚上去看一看,到底那些虫子是从哪里跑出来的。”观言道。 应皇天听了他的话没什么反应,兀自垂眸看帛书,唇角却若有似无地轻轻勾起,一闪即逝。 是夜,观言住进姬奉王子隔壁的那间厢房,里面充满了柏子香的味道,观言很熟悉这种味道,那是祓凶时必须燃的香料,夜幕升起,整个东懿阁不闻一点人声,安静地像是大地都在沉睡一样。 观言一面对着窗外沉思,一面仔细聆听外头的动静。 黑夜里万籁俱寂,过了不知多久,观言忽地听到有极轻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响起,慢慢朝他这边靠近。 观言立刻移动到门边,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他的心脏“怦怦”直跳,不一会儿,脚步声在他房门前停了下来。 他屏住呼吸,将门轻轻推开一道缝,朝外望去,空无一人。 观言反射性抽出符咒,符咒虽小,用处却很多,观言身为巫师,操控符咒的方法很多,其中之一就是在扔出去的瞬间点燃,这让他手中的符咒或多或少带有一定的攻击力。 观言准备好了以后,再度推开房门。 “虫子们也会有脚步声的吗?”冷不丁的,一句像是带着轻笑的低语声传到耳边,把观言吓了一大跳,他符咒还未出手,人已倒退了一大步,半晌之后才反应过来,来人是应皇天。 “是你!” 月光下露出一张轮廓深邃但稚气却还没有完全褪干净的少年的脸庞来,他穿着轻便的服装,如果此时不是三更半夜,他悠闲的模样看起来像是在月下散步。 “应公子,你来这里干什么?” “你来我不能来?”应皇天反问。 见他一脸玩笑的表情,观言有些着急地道,“那些虫的真面目还不清楚,刚才我差点伤到你……” “你放心吧,我早就准备好了,你没那么容易伤到我。”应皇天说着指指身边,观言惊讶地睁大眼睛,他竟然把那面巨大的铜镜也带来了,现在正斜斜摆放在门外,刚好可以看见门缝里的动静。 观言恍然大悟,“原来你打算用铜镜——” 他话没说完,应皇天毫不客气地打断道,“而且我既然已经来了,那就麻烦你保护我一下吧。”他说得轻巧,观言听得一愣一愣的,却听他慢条斯理似笑非笑地又道,“还是说,你要我站在屋外帮你引虫?” “你恐怕不知道,这可是一面照妖镜。”应皇天进屋后一本正经地说,当然,镜子已由观言代劳搬进来搁在屋内最合适的位置,以便观察走廊外的状况。 夜空中云层逐渐移动,遮住大片月光,再将之慢慢重现。 树叶婆娑,发出微小的窸窣声。 照妖镜,观言坐在漆黑的屋内,听到这三个字莫名觉得气氛诡异起来,虽说他并不怎么相信这一点。 而且,他甚至还没搞清楚那么大的一面铜镜应皇天一个人是如何没有一点动静地把它从重楼弄到这里来的。 “应公子觉得此处有妖物存在?”观言问。 “谁知道呢,妖物们神出鬼没,不是有很多人说天锁重楼内存有不洁之物,说不定是姬奉去到那里时沾染上了什么,那日听说只有他慌慌张张跑了出来,说不定它们喜欢上了他,所以缠着不肯放。”他一副同情极了的表情,观言常常觉得即使他用最正常的陈述语气说着话,仍然会有一半是玩笑,听起来又好像是认真的,不过那天在重楼里的确出了怪事,原因至今无人知晓,姬奉王子后来也没有再提起,只是这几日已有这样的传闻,说虫子的出现是姬奉曾去过天锁重楼里沾染上不洁之气的缘故,显然这样的说法也传到了应皇天的耳中。 但依观言看,那日天锁重楼里不过是气氛幽暗了一些,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我想此事必定有原因。”观言说。 应皇天看了他一眼,还未出声,忽地外面传来一阵“嗡嗡”的响声,越来越剧烈,观言立刻注视铜镜,却在镜子里见到了惊人的景况: 一大片黑影自镜中出现,那些如拳头大小的甲壳类大虫密集地飞舞在半空之中,黑雾一样朝着姬奉王子的厢房方向涌动,看起来可怖之极。 “它们来了!”应皇天深邃的黑色瞳仁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似是眼前并非可怖的虫类,而是出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样。 观言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但如此大量的虫群,他不知该怎么做才能将它们消灭。 就在这时,姬奉的房门忽然开了,就见姬奉从里面惊慌失措地跑出来,却猛然撞见一群可怖的大虫,他尖叫一声连忙关上房门,可显然已经来不及,那群巨大的黑虫挥动着翅膀一涌而入,姬奉大叫起来,胡乱挥舞着手臂欲阻挡虫类靠近,两边的侍卫们都被惊动了,观言已从隔壁的房间跑出来,他手中拿着一捆柏枝,用火点燃,姬奉见状大叫,“快!快用火烧死它们!烧死它们!” 观言本来的目的以驱虫为主,而侍卫们见此情形很快取来木点燃,东懿阁里瞬间乱成一团,那些虫子无孔不入,也不知是谁不小心竟然烧着了房子,火势蔓延得相当迅速,一时间东懿阁的厢房连成片整个烧了起来。 观言目瞪口呆,猛然想起自己师父星占的结论:要注意星火! 正当所有人都忙着救火的时候,观言的眼前忽有一道亮闪闪的光芒一掠而过,他抬头一看,发现应皇天正用绳索控制着那面铜镜照他,好像要对他说些什么。 然后观言就见他把镜子转了个方向,赫然间镜面里出现一具半露的尸体,那具尸体不知何时也不知是怎地居然嵌在墙内,此时被火一烧大半露了出来。 应皇天在不远处冲着观言得意地说了一句,观言虽然听不见,却看得一清二楚。 应皇天说的是:看吧,我都说它是照妖镜了! ---------------------------------------------------------------------------- 三日后,蜡祭如期举行。 传说每年当日月交会在龙尾星宿时,土气收敛干爽,天高气清,各种谷物都收获回家,群神一起出行求食,于是便有了秋祭和冬祭,蜡祭便是其中之一祭。 蜡祭为年终之祭,是一项重大的祭祀活动,周国楚国都十分重视此祭祀,视为来年开年的一大神祭。 蜡祭时气氛相当庄严而肃穆,祭祀的规格、供品、形式都有详细的规定,身为天子对万物群神都要祭祀,这就是周王朝派人来监查的目的,因为楚国为诸侯之国,只能祭祀天地、日月和星辰,否则便视为僭越。 蜡祭的时候,除了楚王自己之外,分别还有几位神官和巫师必须出席念祝辞,这一日楚王戴白色鹿皮弁,身着素服,腰系葛带,手执榛杖出席祭祀大典,所有百官皇族均穿着比丧服降一等的服饰出席。 观言虽轮不到念祝辞,但整场祭祀之中他也相当忙碌。 出席念祝辞的巫师之列,有一名伛偻跛足的老巫师,据说他是巫咸的传人,也是楚国的卜师,原本每年的星占都由他负责,只是今年他正好得了重病,于是才让原本身为筮官的昭日代为主持,也不知他的病情好点了没有,从他身穿大袍披头散发的外表是完全看不出来的,他步履略微蹒跚地走上神坛,用手沾了祭台前碗里的水向前方洒了洒,闭目开始念祝辞:“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勿作,草木归其泽……” 谁知他才念了没几句,忽地一群侍卫冲上去,将神坛上的老巫师抓了起来。 ----------------------------------------------------------------------------- “呀,这么说来,是好几年前大卜师就被人冒充了,然后一直混在我们楚国里面是吗?” “嗯,我记得东懿阁重建之前那里曾是一座祭祠,当年发生了一场火灾,后来宫里有一位卜师失踪,恐怕就是在那时被烧死的。” “太可怕了,听说冒充大卜师的人不是楚国人,屡次想讨好周国,这次更用死虫子惹事,让姬奉王子迁怒我们。” “真是想不到呀。” “想不到的事情可多了。” “还有什么?” “失火那天不是也来了一群虫子?” “对哦,那些虫子又是被谁招来的,难道是被尸体引来的?” “谁知道呢,还有天锁重楼里究竟出现了什么,为什么会把姬奉王子吓跑了?” “这么说起来,那时明明睡着的姬奉王子又是怎么会忽然跑出来的?” “算了,别管那些了,听说姬奉王子这次吓得不轻,已经回国休养去了。” “所以说嘛,害人害己。” “反正只要跟天锁重楼有关,就有奇怪的事发生不是吗?” “也是……” 宫里某一处似乎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不过反正都只是今年蜡祭中的一场小插曲罢了。 微风徐徐,白云朵朵,皇城里安宁如初。 蜡祭之火·完 第9章 铠之诅咒(一) “对了,乐檀,你听说了没有?”接近年关,玉蝉找了一日拉着另一名侍女来到观言的执房,打算在过年前好好整理一番,她们一面整理,一面闲聊。 “听说什么呀?”乐檀回过头问。 “就是陛下打算攻打鄂州的事啊?”玉蝉道。 “这么大的事,当然听说了呀。” “那比武的事呢?” “比武?” 见乐檀一脸茫然,玉蝉不由笑道,“你果然不知道吧!” 乐檀摇摇头道,“确实没听说。” “这是我打听来的第一手消息,陛下宣布本月十五所有已满十五周岁及十五周岁以上的贵族公子都可以报名参加比武,然后会从他们之中选出左司马。” “左司马?” 玉蝉无不兴奋地道,“左司马是大司马的副官,做了左司马就能跟陛下一起出征了。” “出征打仗,要死人的,这有什么可乐的?”乐檀皱眉道。 玉蝉啧啧地道,“那些少年人各个英武过人,都想建功立业,几乎每个都报了名,听说还有二公子呐。” “二公子?”乐檀怔了怔,不由问,“二公子不是还没有满十五周岁嘛?” “是呀,二公子今年好像才十三,听说是二公子自己去跟陛下提的,陛下似乎对这件事很是高兴,直夸二公子有抱负,胆识过人呐。” 乐檀听了也不禁佩服道,“才十三岁就有这个念头,二公子真是厉害。”说完她好奇地瞅着玉蝉问,“这些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呀?” “是这样,刚才我们家大人被永宁宫的人找去了,我偷偷找永宁宫的人打听出来的。” “永宁宫?二夫人找大人什么事啊?” “二夫人担心二公子的安危,听说找大人去是为了测测吉凶。”玉蝉道。 “原来是这样,可是……”乐檀想了想道,“万一测出来是吉还好,若测出来刚好相反,那怎么办啊?大人又不会骗人——” “哎,大人就是太诚实,我也不知道呀,希望测出来是好的。”听她这么说,玉蝉不由一愣,想一想后也觉得是如此,不由叹了一口气道。 “那你说说,除了二公子之外,其他还有哪家的公子,大公子会参加吗?”乐檀问。 玉蝉摇头道,“大公子身子向来不好,应该不会参加,不过大司马家的夏公子一定会参加,还有令尹家的封公子也报了名。” “封公子箭术很好,不知道比夏公子如何。” “基本上所有的贵族公子都报名了,到时候我们也可以去凑凑热闹。” “大人……该不会去吧?”乐檀忽然问。 “你想到哪里去了,大人他已经是巫师了,最多参与一下战前的龟卜,怎么可能去打仗?”玉蝉好笑地道。 “说得也是。” “不过,天锁重楼那位公子,我倒是不清楚了。”玉蝉忽然又道。 “你说的……是应公子?” 玉蝉点头,说到应公子她不像刚才那样无所顾忌,嗓音压低了几分道,“据我所知,应公子很少出重楼,他只有在盛大的活动中才会偶尔露面,这次的比武……我看他应该不会参加……” “也是,我也觉得他不像是会出征打仗的人,况且,应公子的年纪,好像也不到十五吧?” “对啊,那肯定不会参加了,是我想太多了。”玉蝉一拍脑门道。 她背对着房门,刚说完这句话,乐檀忽地瞪大了双眼,玉蝉不由问,“乐檀,你怎么了?” 乐檀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玉蝉觉得奇怪,才想回头,却听到身后一个清清爽爽又带着些许笑意的声音道,“真是让你们失望了。” 玉蝉一下子怔住了,虽然她不曾听过这个声音,但却猜到了来人是谁。 她从未想过这个时候这个人竟然会出现在这里,难道……哎呀,真不该在背后胡乱说…… “应、应公子……”乐檀轻唤一声低下头去,也不敢再看一眼,双手拧着抹布在案几上胡乱擦了起来,玉蝉躲不过,只好回过头,果然看见了斜倚门拢袖站着的少年,他一身淡色的长袍,外头还披了一件薄薄的鹿裘,漆黑的眼睛正对着她,总觉得有点凉飕飕的。 “应公子,奴婢这就给您倒茶去。”玉蝉硬着头皮道,装作很自然地对应皇天微笑,然后放下手里的书简一溜烟窜了出去,乐檀见状也赶紧说道,“奴、奴婢也、也去——”她说着就跟在玉蝉后面低着头经过应皇天的身边,匆匆出了观言的执房。 二人才转出走廊,就见到观言锁着眉头从对面走过来。 “大人!”玉蝉一见到观言就像见到了救星,连忙上前几步道,“大人,您来得正好,应公子来了。” “应公子?”观言被玉蝉突如其来一声打断了思绪,闻言一怔问,“他来做什么?” “这个……奴婢也不清楚,他人才到,奴婢就出来了,不敢多问。”玉蝉回答道。 观言眉头蹙得更紧了,看上去像是打了一个结,“现在他一个人在房里?” 乐檀点头“嗯”了一声。 观言连忙回到执房,见到一身便服的少年正站在书柜前浏览上面的卷册,他出声道,“抱歉应公子,让你久等了。” 应皇天回过头来道,“她们一见到我就迫不及待逃走了,难道我看起来很恐怖吗?” 观言想了想回答道,“这应是你甚少露面,她们对你还不熟悉的缘故。” 应皇天抬抬眉自说自话地道,“若是这样,那么我也许该常来……” 观言早已习惯应皇天的自作主张,便问,“不知应公子特地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乐檀这时端着茶水走进来,观言见她低着头只顾小心翼翼为应皇天斟茶倒水一声也不敢吭的样子,而且玉蝉也不见人影,不由觉得奇怪,等乐檀退出去观言忍不住问应皇天,“玉蝉刚才是不是多嘴说了些什么?” 应皇天看着他,眼底忽地闪过一丝戏谑,“你想知道?” 观言心道,果然,同时点了点头。 应皇天微笑说,“你家侍女担心你不会骗人,会遇到麻烦。” “啊?” “你不信?” “……她们无缘无故,为什么要这样说。”观言面色有些赧然地问。 “那就要看你在什么事情上面那么老实了。”应皇天一双眼睛黑乎乎的,直直凝视着观言,神情里似是多了几分玩笑之意。 “呃……”观言闻言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应皇天瞅着他的表情,眼底的黑色加深了几分,观言想了再想,还是不知道应皇天这一番话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只得道,“应公子,恕观言愚钝。” 应皇天深色的眸子注视着观言,黑幽幽的看不清里面的神情,“你不是去了永宁宫,骗了人没有?” 观言顿时恍然大悟,回答道,“今日我测出来的卦象是凶,二公子那日可能有血光之灾,二夫人已经去找大宗伯商量办法了。” 应皇天听了好像丝毫不觉得意外,不过笑容收敛了起来,他一时没说话,而是端起茶喝了几口,过了好一会儿才出声道,“知道我今天来是做什么的吗?” 观言看着他,心中纳闷,知道他刚才就不问了呀。 “因为我也要参加比武,所以也请你帮我测上一测吧。”应皇天似笑非笑地道。 “啊?”观言一怔。 “不行吗?”应皇天瞅着他。 “不、不是……不过你并未到十五周岁——” “舅舅已经答应了。”应皇天打断观言的话道。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担心……” “担心什么?”应皇天又问。 “刚才替二公子爻卦的时候,卦象暗藏的凶险十分奇怪,似乎这一次的比武会有异兆出现,但我能力有限,仅从卦象上看不出究竟是什么异兆,我担心,它会牵连到比武之人……” “哦?异兆?”应皇天抬起了眉毛,却是一副饶有兴致的表情。 观言见状皱起眉,看着应皇天无比认真地说道,“应公子,异兆并非祥兆,而是隐凶,万万沾不得半分。” 应皇天注视观言,忽地开口道,“若真是这样,那我更要去了。” 观言一愣,问,“为什么?” 应皇天摸着下巴,眯起眼睛道,“看看观大人你的卦象测得准还是不准,这个答案,你满不满意?” “应公子!”观言气急败坏,冲着他大叫起来。 应皇天好笑地瞅着观言半晌,什么也没说,观言这才意识到自己反应太大了,不由觉得有些尴尬,便听应皇天又道,“你现在跟我说,我也没办法,都已经报名了。”他的表情看起来相当无辜。 观言深思片刻道,“不如由我去找陛下,这件事事关二公子殿下,我想陛下应该不会轻视才是。” 第10章 铠之诅咒(二) “你去?”应皇天目不转睛地盯着观言,忽然低低地道,“据我所知,楚王这一次攻打鄂邑是抱了必胜的决心,战前经过龟卜,绝不会因为你测出来的卦象带凶而取消这次的比武,而且你在这种时候提出来会影响到整个军队的士气,再者,楚王原本就对二公子的期望甚高,他参加这一次的比武,若能胜出,士气将会大大的提高,这些事,你想过没有?” 观言没有想那么多,他从不知道年纪轻轻的应皇天竟然如此深思熟虑,他摇了摇头,暗自惭愧的同时却还是忍不住要说,“可我对自己的卦象还是有自信的,若二公子殿下真的出了什么事,我知道却又不说……” “你放心吧,二夫人比你更担心她自己的儿子,若她不能阻止,那么你去找楚王又有什么用?”应皇天道。 观言见他说得有理,只好点了点头,随即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看了应皇天一眼欲言又止。 “怎么?”应皇天瞥了他一眼问。 观言犹豫片刻,才终于开口问,“能不能让我知道,应公子你为什么要去参加这一次的比武?” “我吗?”应皇天微一抬眉,露出一抹不明所以的笑,却还是有着几分玩笑的意味,他看着观言,慢悠悠地回答了一句道,“谁知道这一次,又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呢?” 观言微微一怔,抬眼却看见应皇天眼底闪过的一丝熟悉且带着算计的光芒,心下不由疑惑,这时应皇天又开口道,“观大人,你不肯帮我测上一测吗?”他笑的样子不知真假,观言分辨不出来,便只好点点头,答应下来。 厉王十三年,周历十二月十五,天清气爽,万里无云,这一日,正是楚王要在众多贵族公子中选出左司马的大日子。 在楚国,左司马一职只由既定的贵族王公来担任,但自从五年前上一任左司马琴林在战场上染疾而死之后,楚王就迟迟没有选定下一任左司马。 琴氏一族从琴全一代起就开始走下坡路,琴全是琴林的父亲,他虽然英勇,但在战场上竟然杀得神智失常不分敌我,还误杀了好几个楚国的兄弟,最终战死沙场,他原本是执圭的左司马,这样一来不仅被削了爵位,死后名声也不太好,琴林希望能为琴氏一族重新赢回名誉,却又无故染疾,连一场仗都没有打就被抬了回来,于是左司马就又成了空缺,而那时琴林的儿子年纪尚小,楚王也似乎早已将琴氏一族遗忘掉了一样,提都没提过,一直到这一次他决定要去攻打鄂邑,才再将这件事提出来,并且不以继承的方式,而是用比试来重新挑选适合的人担任左司马一职。 而鄂一邑,一直是楚王心中的一块大石头,鄂与楚国一样,位于汉水以南之地,并且在扬越以东,扬越早在五年前就被楚王攻下,扬越人采铜是长技,而鄂地一直以有品位最高开采较易的铜矿闻名,是以楚王要攻夺鄂地在情理之中,但此事需斟酌再三,因鄂邑原先的鄂侯是被厉王所擒获,这等于说此时掌管鄂的是周国,而楚国目前并没有实力与周国做正面抗衡,但就在不久前,楚王得到了情报,说淮夷再次发动凶猛的进攻,一路浩浩荡荡深入周的中心地带,打到伊水洛河之间,并掠杀无辜平民,抢夺财物,这对楚国来说实在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此时周国无暇自顾,只要淮夷一天没有打消侵周的念头,那么处于汉水以北的周国便无力发兵来管楚国和鄂邑的事,若不趁此时兴兵伐鄂扩张领域,那么等周国消灭了淮夷之后就很难再有这种得天独厚的机会了,于是楚王在本该庆祝丰收的时期却做出了一个相当重大的决定,并且他对这次的伐鄂有相当大的决心,所以这次比武楚王也甚是看重,更亲自制定了比武的规则、内容和对战的顺序。 这一日校场周围挤满了围观的人群,除了该到场的人之外,宫里还有一大群充满好奇和想要一睹众公子风采的官员和闲人,观言虽是其中之一,但他是担心占卜的结论,虽说这证明了他的爻卦能力,可若果真出现血光之灾,他也难辞其咎,事关二公子,陛下势必怪罪,那他罪责难逃,是以他不像玉蝉那样兴奋,反而心事重重,总有一股担忧,不知道究竟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玉蝉比谁都要兴奋,她第一个冲到校场最有利的观察位置,还特地为乐檀也占了一个。此时校场内并列摆放着三十个标靶,比试显然即将要开始,随着鼓声的响起,玉蝉一个劲地鼓掌,还不时大声问观言,“大人,不是说比试在巳时开始,怎么还不见人影?” “他们应该已经到场了,这是龙声战鼓,共有四十二环,等这一段击鼓完毕应该就会开始了。”观言回答。 战鼓声威武震天,无比肃穆,似有一种肃杀之气蔓延在校场周围,这让观言不由皱紧了眉头,所谓极阳以杀,大则不祥,他所爻的卦象已现出一丝端倪来。 四十二环一过,鼓声便歇,楚王踱着步子入了校场,他微一抬手,校场内顿时鸦雀无声,便听他沉声说道,“今日比试,皆以实力论胜负,比试经过两轮来选定得胜者,最终胜出的那人立即封为左司马。”楚王说罢,稍稍停了停,环视一周,又开口道,“本王现在宣布第一轮比试规则,第一轮为箭术比试,三十人一组,每人分别在百步之位射上三箭,要求三箭同时射中靶心,不允许掉落任何一支箭,否则便视为出局。”他说着便宣布道,“那么,比试正式开始——” 说罢,鼓声再度响起,震耳欲聋的声响之中,手持弓箭的参赛者鱼贯入场,在箭靶前一百步的位置上一字排开站定,等待第一射开始的信号。 “怎么尽是一些奴婢不识得的人,啊,我看见夏公子了,大人你看他好威风啊!”玉蝉整个人都趴在校场看台的围栏上,就差没掉出去,她身边的乐檀忍不住拉拉她,她却半点自觉都没有。 她口中的夏公子正是楚国现任大司马夏伯崇的长子,观言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夏公子站在那里正试拉着手里的弓,他显然继承了夏伯崇的样貌和气势,端是拉弓的架势就显得威风凛凛,跟周围的几位公子感觉大不相同。 “没看见二公子。对了,大人,应公子是不是真的会参加啊?”玉蝉忽然想起这件事,忍不住回过头问。 观言点点头,“应该吧。” “大人也不确定啊?” 观言只摇了摇头,回答道,“他的脾气,谁也不知道真假。” “是这样吗——” 玉蝉话音未落,“开始”的号令已发出,她的注意力立即被吸引过去,就见三十名参赛者纷纷拉开手里的弓,将箭搭在弦上瞄准,不多时,三十支箭离弦而去,第一箭瞬间有了分晓。 规则上三箭都要射中靶心才能够继续比试下去,而在这第一箭的时候,三十个人里面已有六人失去了比第二箭的资格。 “一连三箭都要射在靶心上,还不能掉,一般人应该很难做得到这一点吧,大人?”玉蝉问。 观言回答说,“若力道不够,第二箭很难再射进去,或者力道太大,就会撞开第一箭,只有拿捏地恰到好处,才能三箭同时射中靶心。” 玉蝉听后扫视了一下三十个箭靶,再问,“那么夏公子的这一箭虽然射在了靶心上,但他好像特地留出了一些位置,好让第二箭有地方去,大人您说是不是这样?” 观言也注意到了,“这正是说明夏公子的箭术高明,因为他有足够的信心能够将靶心分为三处来瞄准。” “原来是这样。”玉蝉点点头,话音刚落,第二箭再度开始,就在一阵“嗖嗖”声之后,果然见到有些人的箭由于力道不够碰到第一箭掉落在了地上,而另外几个人的箭却因力道过于大而击落了第一箭,结果两支箭都掉了下去,此时场上剩下的二十四名参赛者之中,只剩下九人了。 “夏公子果然厉害,第二箭还是在靶心!”玉蝉拍手称好。 “第三箭了。”观言屏息看校场上的比试,随着第三箭的开始,九个人搭上箭后迟迟没有放手,他们的额角沁出了汗水,气氛显得异常紧张,只觉得弦似乎越绷越紧,最终,夏公子率先一箭射了出去,跟在他之后,“嗖嗖”地八支箭也一同飞出弦去。 “射中了!射中了!好厉害!”玉蝉见到结果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口中连连道,“不愧是大司马的儿子,三箭射来像是根本就不用费力。” 第11章 铠之诅咒(三) 正说着,第二组的参赛者在宫人们收拾了箭靶上残留的箭之后很快便入了校场,乐檀忽地道,“大人您看,是应公子。” 观言闻言看向校场正中,果然见到了应皇天穿着一身轻便的服装出现在第二个箭靶前,他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仍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好像来这里并不是参与比试,而是随便看一看走走过场一样。 “二公子殿下也在!”玉蝉猛地发现了校场上还有二公子挚红的身影,他就站在应皇天的右手边,也是一身轻便的服装,他正歪着头似在对应皇天说些什么,样子看上去也不像是正正经经来参加比试的,而且一眼望过去,校场上所有的人年纪都比他大,但神情各个都显得比他还要紧张,似是如临大敌。 “二公子殿下年纪小小的,但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奴婢总觉得他能胜出。” 观言凝眸看向场中二人,不料应皇天忽地朝他这个位置瞥过来一眼,嘴角带着的一抹惯常戏谑的笑,观言微微一怔,便听到校场之中有声音传来,“第一箭——开始——” 随着这一声语落,场上立即变得一片寂静,观言看见应皇天和二公子挚红两个人同时拉弓搭弦,像是有十足的默契一般,连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在一刹那间凝固了,然后又轻轻消散,观言蓦然间一怔,就见到他们手里的那一箭已“噌”的一下射飞出去。 观言回过神,看向箭靶,两人皆正中靶心! 第一箭并不算什么,众人也不喧哗,早已屏息静待第二箭。 但刚才箭飞出去的一瞬间像是有什么,观言看见了,却又形容不出来,只觉得那一刹那应皇天脸上漫不经心的表情减少了几分,无端端似是起了一种风华,光耀夺目,二公子挚红一身尊贵,此时俨然多了一股王者风范,他一旦收敛了笑意,就像是换了一个人,让人轻易不敢接近。 观言心中始终不安,他忍不住转向二夫人端坐的地方,果然见到她的神情也是一脸担忧,目光含着深切的关注凝视着场上的二公子挚红。 “第二箭——” 一声令下,众人再度瞄准箭靶。 观言看着应皇天,瞥到他嘴角充满自信的一抹笑,然后见到他那一箭离弦而去,稳稳地钉在了箭靶之上。 就在这时,玉蝉忽地拉着他的袖子叫了起来,“好厉害!大人你快看!” 观言转眼看二公子挚红的箭靶,却见他一箭竟然射在之前那箭之上,穿心而过,将第一支箭分成两半,掉落在地。 “可是……这样不会算淘汰的吧?”玉蝉才问出,场中便有人抚掌大笑道,“二公子这一箭射的极好,比我们瑜儿要强太多了。” 楚王见状回头对出声的人道,“夏卿,依你之见,这一箭算不算数?” “算!当然要算!没想到二公子年纪轻轻,箭术竟然如此高明,这一箭老夫也甘拜下风呐。”夏伯崇举起大拇指,不住地夸赞道。 楚王亦笑着点头,一脸赞赏地转向校场中的挚红道,“这一箭着实出乎本王意料之外,本王先前言明,三箭皆要射在箭靶之上,不准掉落一支,但你却将一支一分为二使它们变成半支,这虽然已不算违规,但你既身为本王之子,本王又作为仲裁之人,理应要做出表率,让参赛者心服口服。”楚王微微一顿又道,“这样吧,若挚儿你下一箭依然能够射在同一个位置上,本王便允许你参加下一轮的比试,如何?” “是,父王。”挚红半点不觉得为难,朝楚王点头,恭谨地回答。 楚王不偏不袒,说得明明白白,在场的人也为之折服,觉得很公平,甚至还有人觉得这样的要求太过严苛,只因要连续三箭都射在同一个位置,而且力道还要恰好都穿透之前那支箭,难度其实相当高,众人立时变得非常好奇,想看年纪轻轻的二公子的第三箭究竟能不能做到跟第二箭一样。 第三箭一开始,校场内已剩下不到十人,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集中在二公子挚红的身上,只见他从容地抽出一支箭来,拉开大弓,稍稍瞄准之后便稳稳地射了出去,箭势去得极快,这一箭再度穿过先前那支箭,便听“咄”的一声,那箭牢牢钉在箭靶上,此时此刻,大家心服口服,皆赞叹不已。 “好厉害!真不愧是二公子殿下!”玉蝉激动地使劲拍手。 观言一直注意二公子挚红,这时才去看应皇天的第三箭,只见他的第三箭也还是在箭靶上,虽然不似挚红的那一手这般让人瞩目,可拥有三箭同时射中箭靶的功夫也实在是不容小觑,至少观言从未料到应皇天的箭术竟然也会那么出色。 第二组比完后,第三组也跟着上场,这一组里除了令尹家的封公子之外并没有值得关注的人,而且前面两场精彩一过,第三场相对冷寂很多,随着比试的开始,三十人纷纷射出第一箭。 “不知道封公子能不能连续三箭都射中?”玉蝉喃喃说着,第二箭又开始了,却在这时,校场外某一角落忽然爆发出一阵喝声,观言怔了怔,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玉蝉却已眼尖地发现其中一个箭靶上竟然已经有了三支箭。 “大人,您看那儿!”玉蝉指着那一处,刚想问,忽然恍然大悟地道,“啊!我看清楚了,原来这一箭跟二公子一样射穿了之前的那支,但却没有让第一支箭掉下去,而是一分为二了!” 观言也看见了,不由开口道,“看来他第一箭射得很深,否则很难做到这一点。” “真的好厉害呀,这位公子是谁?”玉蝉顺着箭靶看过去,一个年纪看上去并不大的少年进入了她的视线。 观言也看过去,却忽地怔了怔,答道,“他就是上一任左司马的儿子,琴公子琴冲。” “他就是琴公子?”玉蝉微微一怔,她也听说过琴林的事,所以知道琴冲,但她从没有见到过琴冲本人,所以认不出来。 “嗯。”观言点点头,也是一副意料之外的表情。 “大人怎么会识得他的?”玉蝉好奇地问。 “我并不算是认识他,只是几年前在左司马的葬礼上与他曾有过一面之缘。”观言回答。 “原来是这样,奴婢只是听说琴氏一族已经没落很久了,琴公子两年前就在宫里做了小侍卫,现在琴氏一族也只有最低的爵位,若连这个爵位都没有了,也许这一次的比试他都没有资格参加。”玉蝉看着校场中的少年道。 观言点点头,说,“这件事我听师父说起过,琴全的父亲琴明箭术超群,官罢大司马,琴明之前甚至做到相国,琴氏一族声名显赫,但琴全只做到了左司马,而且自从琴林染疾之后琴氏也已逐渐消亡下去,现在说起来,大家只会当笑话提,师父常常都觉得可惜。” “可依奴婢看琴公子的箭术好像很厉害啊,而且他年纪那么小就能够做侍卫,武艺一定很不错才是。”玉蝉道。 “应该是不错……”观言喃喃地道,他的视线却忍不住再一次瞥向箭靶,一箭穿心,一日之内已经连续出现三次,若再有一次,正好应了那一日的卦象:四节而生凶。 “第二轮比骑术,同时以武艺决出胜负,最后获胜的人便定为左司马,比试顺序已经拟定,若能将对方手中的兵器击落、击断,或者将对方击落马,便算赢。”楚王说完补充一句道,“但刀剑无眼,点到为止,若心存不轨,立即取消比试资格。” 第一轮在没有交手、没有消耗体力的前提下淘汰了将近九成的人,在稍作休息后楚王便宣布了第二轮的比试规则,并将名单公布出来,名单上只剩下十二个人,依然是以淘汰制来定胜负,现下第一对比试的人,便是琴冲和二公子挚红。 琴冲果然在最后一箭时又一次一箭穿过前两箭,并且三箭都没有掉落,于是理所当然来到这一轮。 这次出场跟前一轮完全不同,因为要用到兵器,所以比试者不仅要穿上坚硬的铁甲,还要戴上盔胄,以免伤及身体和脸部,那个时候铁甲称为“铠”,也叫玄甲,是用金属线缀连上铁片制成的,穿戴后再加上护臂、护胫,连着最外面那层胸甲一起称为“铠甲”,出赛者的坐骑一样也需要披上铁甲,全副武装,将伤害程度减到最低。 “出来了出来了!前面的应该是二公子殿下吧?”由于戴着盔胄,有些不太好认,同时出场的二人身型相差不多,唯一的区别便是他们身上的铠甲略有不同,可以用来稍作区分。 “应该是的,不过二公子殿下戴的是青铜盔胄,中脊有纹饰,琴公子的只是一般铁制的盔胄。”观言道。 玉蝉仔细一看,果真是这样。 第12章 铠之诅咒(四) 他们一出场,校场四周便悄然无声,皆等待这一场比试开始。 “请。”琴冲率先亮出兵器,他用的是长矛,以“挑”和“刺”为主,二公子在马上回了一礼之后,也举起手中的长剑。 两人对视一眼,几乎是同时出手,但见琴冲手中长矛一转,便向二公子的左肩位置刺了过去。 二公子手中的剑长度不及长矛,立即转攻为守,整个人往下倾斜,只听“锵”的一声,长剑和长矛交着在一起,长矛的尖刃顺着长剑的剑身滑了过去,火花四溅,发出极刺耳的声音。 两人一触即分,在马上变换身形,琴冲再次出招,二公子反手以剑尖轻点,再微微一撩,长矛过长,最经不起粘着,二公子以剑能钩的优势克制长矛,显然恰到好处。 琴冲性急,猛地使力反挑,他力气相当大,从刚才射箭的时候就能够看得出来,二公子猝不及防,而且在力气上似是不敌,顿时被琴冲摆脱开,琴冲趁势再刺,二公子在马上仰身,整个人几乎贴在马背上,长矛尖刃堪堪划过盔胄胄面,再度发出“铿”的一声。 但险归险,二公子似是早有预料,左手竟顺势一剑横劈过去,看也不看一眼,而剑锋正对琴冲的左腰部位,琴冲不料,在马上急急收势,单手撑在马背上一跃而起,手中长矛单摆往下,搁开二公子的一剑。 两人你来我往,转眼交手了十数招,琴冲力气虽大,出手也凌厉,但二公子往往能在顷刻间以巧妙的招式化险为夷,甚至反守为攻,他出招常常出其不意,一时间似是很难分出胜负。 “大人,您说到底是二公子厉害还是琴公子厉害?”玉蝉看了好久,便忍不住问道。 观言蹙着眉看场中局势,一时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摇头回答,“二公子气力显然不够,若时间拖得越久,就对他越是不利。” “对啊,但以现在的情形来看,二公子并没有办法一下子胜过琴公子。”玉蝉忧心忡忡地说。 观言点头,他担心的还不只是能否胜得过这一点,而是二公子挚红的安危,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场中的局势忽然变了,琴冲完全不顾自身安危,手中长矛对着二公子一刺再刺,像是发起了狠劲,二公子左右连连闪避,看准琴冲身前的空隙出招,谁料琴冲像是完全没有看见一样,长矛招式不变,似是想以硬碰硬,眼看长剑就要刺入琴冲胸口,二公子不得不撤了回去,但琴冲的长矛却不见停,尖刃划破了二公子胸前的铠甲,瞬间拉出一道长长的血口,一旁观战的二夫人惊得站了起来,楚王也怔了怔,可琴冲还是未停,长矛一转再刺,楚王不由大声喝止道,“休得胡来!” 琴冲竟然恍若未闻,长矛蓦地狠力刺入了二公子的胸口,顿时血花飞溅,直溅到了琴冲的铠甲上,在场的人各个都惊呆了,楚王也大惊失色,赶忙叫道,“来人!来人!快制止他!” 校场内的兵士们顿时冲入校场将琴冲团团包围住,琴冲挣扎不已,长矛一挥瞬间又伤了一人,兵士们奋勇上前,好不容易才将他制服,二公子伤重不支,在马上摇摇欲坠,这时校场的另一头忽又出现一人,直向着二公子的方向奔过去,观言一时以为自己眼花,只因这个人十分面熟,他不是别人,赫然是二公子挚红! “二公子殿下!?”玉蝉也看得清清楚楚,不禁大吃一惊,叫出声道,“那跟琴公子比试的人又是谁?” 观言也是一惊,他再次看向马上之人,此时那人似是难以支持,整个人翻落下马,头上戴着的盔胄这时掉落在地,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来。 挚红正好上前一把接住那人,观言瞬间看清楚了那张脸。 那张脸上沁着汗珠,蹙起的长眉像是忍耐着疼痛,却未见吭声。 但观言真正呆愣住。 怎么会是他—— 应皇天? “不是二公子,是应公子!” “怎么会是他?” “为什么他会代替二公子上场?” 周围顿时嘘声一片,楚王连忙让医官前去为应皇天查看伤势,观言忍不住也跟着冲入校场,却在接近的时候听见挚红对着应皇天问了一句道,“为什么你要答应我母亲替我上场?”他的声音冷冷的,似是带着不小的怒气,可当观言走上前的时候,却发现他的眼底满满都是担忧,一脸的关心。 应皇天只看了他一眼,牵了牵嘴角,不以为然地道:“这是我的事,二公子。” 他简单一句话撇清了关系,挚红闻言抿起了嘴唇,不再出声,表情也冷了下来,但视线却还是一直关注他身上的伤势,楚王来到应皇天身旁问道,“他怎么样?” “回陛下,应公子的伤势需要立即处理,请陛下这就派人送应公子回重楼,好让微臣替他料理伤势。”医官答道。 “好好好!来人,立即送应公子回宫,今日比试暂停,把琴冲押入大牢,待明日听候本王发落。”楚王见是应皇天受了伤,也无心继续进行比试,直接宣布停止,便让身旁的随侍小心将应皇天抱起来,一路赶往重楼。 观言紧随其后,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琴冲,只见他的盔胄已被摘除,那张年轻的脸上却是十分茫然的表情,像是完全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一样。 “二公子那一日……是不是生气了?” 虽然正值冬日,但午后的庭院里阳光却依然带着一丝暖意,应皇天懒懒地靠在躺椅上,身上盖了一层毛绒绒的毯子,他受伤初愈,脸色依稀有些苍白,人也显得更加懒散了。 “他生气,跟我有什么关系?”听见观言问来,应皇天只是淡淡反问一句,依旧闭着的眼睛,连眉毛也不见抬一下,显然半点儿也不关心。 “可是……要不是应公子你,受伤的人可能会是二公子。”观言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手里剥着橘子,放一瓣到自己嘴里。 “所以?他不能生气?”应皇天不由睁开眼睛,阳光微微有些刺眼,他眯着眼看观言。 “也不是。”观言摇头,表情认真地道,“二公子一定很内疚,但他肯定气那天的事,你为什么不把实情告诉他,免得二公子误会。” “你倒是很担心,他生他的气,不用在意,如果你怕他误会,你自己跟他去说也无妨。”应皇天无所谓地回了一句,又把眼睛闭上了。 观言没辙地看他一眼,心知这个少年的脾气就是这样,总是随心所欲无所顾忌,不过那一日连他都不知道应皇天竟然会代替二公子出场,后来才听说这件事是应皇天擅自跟二夫人提议的,然后两人一起设法瞒过二公子比试的顺序,由应皇天替挚红出赛,可观言从来不知道,代替的人会连灾难都一并带走,因为比试在第二日又继续进行,最后由二公子胜出,夺得了左司马帅印。 但有一点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应皇天要这么做,是为了二公子吗?他受的伤其实不轻,胸前被划破的口子倒不是最要紧的,被长矛刺入的伤才是最严重的,那一日还没回到重楼他人就已经昏迷过去,直到晚上才逐渐转醒过来。 “你……”观言想问,却不知该怎么问,说了一个字就打住,闷着声继续剥橘子,他想到自己是探病来的,况且就算问了,这个少年也不见得会乖乖回答自己。 观言不问,应皇天当然更加懒得解释,一味闭目养神,舒舒服服地晒着太阳。 就在这个时候,香兰从长廊上入了庭院,一直走到应皇天身边,然后低声说道,“公子,二公子殿下正在宫殿门口,他问公子方不方便一见?” 应皇天闻言点点头道,“带他来这里吧。” “知道了。”香兰应了一声便转身离开长廊,应皇天睁开眼睛看观言,似笑非笑地道,“说来就来,你不是想见他,那正好。” 观言因他这句话一怔道,“我哪里说过想见二公子了?” 应皇天勾起嘴角笑了,“你不是怕他生我的气?” “我是担心二公子殿下他误会你,但这并不代表我想见二公子。”观言被迫解释道。 应皇天点点头,不置可否地道,“若你要这么说便随你,一会儿二公子来了,你也什么都不要说就是了。” “呃……”观言这才发现自己似乎不知不觉间又陷入了他一早设下的圈套里,他不由皱起眉来,这下倒好,变成了自己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应皇天再度懒洋洋地闭上眼睛,不多时,便听到长廊上传来了脚步声,观言回过头,看见二公子挚红只身人随着香兰步入庭院。 第13章 铠之诅咒(五) “观言见过二公子殿下。”观言施了一礼道。 挚红披着一件白色狐裘锦袍,整个人看上去十分随意闲适,他冲观言点点头,视线转向一旁的应皇天,问道,“他的伤,好点了没有?” 观言见二公子问的是自己,便点头回答,“好像好一点儿了。” 挚红站在原地不语,看着应皇天,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观言却看着二公子,似是欲言又止,应皇天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他抬抬眉,也不多说什么,只是问挚红道,“你特地来找我,有什么事?” 挚红一时没出声,表情里多了一丝复杂,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的确有事,正好观言也在,这件事可以问问他。” 观言闻言一怔,不知是什么事跟自己也有关系。 应皇天倒像是来了兴致,若有似无瞥了观言一眼,又问,“因为琴冲吗?” 挚红却是一愣,便问应皇天道:“你跟他交过手,是不是当时发现了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应皇天点头回答,“这件事我想去找舅舅,琴冲在我这里当过差,他武艺高强,也很懂事,但那一日他却像失去了理智,像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一样,而且力气大得出奇,有些反常。” 挚红道,“这两日看守琴冲的狱卒说琴冲精神一直不稳定,精神十分紧张,好像在害怕什么,而且从昨日开始牢内时常有晃动之感,父王因此将琴冲移至另一处牢房,并且派人去问琴家的人,可他们都说琴冲住在家里的时候好端端的,没有任何异状。” “看来,似乎不是他单纯伤我那么简单。”应皇天说着转向观言问,“观大人,你有何高见?” 观言推测道,“依二公子殿下所言,琴公子的问题似乎是出在跟应公子比试的时候,先前他射箭时的状态都没有反常,若是如此,我们应该去查一查琴公子射箭之后到比试之前都遇到了什么,与什么人接触过,才能再做推论。” “这个时段发生的事我已调查过,琴冲只是独自一人穿上铠甲,由于身份的关系,并无人在他身旁服侍,之后就出场比试了。”挚红道。 观言闻言疑惑,喃喃道,“那么问题会出自哪里……”他说着,问挚红道,“琴冲现在被关在哪里?我想去看一看,了解一下琴公子的症状。” 挚红点头道:“嗯,一会儿我禀明父王,再带你过去。” “我也去。”应皇天忽地出声道。 挚红闻言立即皱眉,看着他道:“你伤未好,去做什么?” 观言也不赞同,道,“刚才医官大人给你换药的时候说过你还不能走动,要好好休养才行。” 应皇天见状,“哼”了一声道,“不去就不去,我要休息了,香兰,送客。”说着他便闭上眼睛,谁也不再搭理。 挚红看着他不语,过了片刻,低低道了一句“告辞”便转身离开庭院,观言见状也跟着他一并离开。 庭院里碧绿的池水忽地微微掀起一丝波动,应皇天缓缓睁开眼,眼底不觉露出些许凉薄之意,也不知是对谁淡淡一句道,“动静大了,才救得了他的性命不是吗?” 池水再度卷起涟漪,应皇天自嘲地道,“呵,我难得好心……”下半句变成了轻轻地低喃,“毕竟,他的处境跟我挺相似的哩……”最后的几个字被风吹散了,不留半点痕迹。 幽碧的池水蓦地掀起巨大波浪,碧青色在日光下泛起点点金色鳞光,波澜中却看不真切,水花像雨点一样洒落庭院内,浇了好一阵子才完全平息下来,待一切平静之后,一池碧水依旧光滑如镜,凝碧如玉。 应皇天笑了起来,这一次,却几乎是纯粹的,唇角弯起了近乎优美的弧度,他抖落身上的水珠子道,“好啦,我知道了……”随即他嘀咕道,“我又得提醒香兰明日别再浇花了,不然整个院子都要被你给淹了……” 池水泛起极温柔的涟漪,在那里微微荡漾,应皇天的笑意映入池水的波纹里,闪动着极耀眼的光芒。 “二公子殿下!”观言一出重楼便叫住挚红。 挚红回过头来,“还有何事?” “二公子殿下,应公子上一次并非有意代你出场,请您不要误会了他。”观言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把这件事告诉挚红。 挚红却点头道:“我知道,母亲已经告诉我了。” 观言怔了怔,随后便笑起来道,“那就好。” 挚红看他半晌,忽地冒出一句话来,“你很关心他。” 观言道,“二公子殿下不也一样很担心他?” “他因我而受伤,总不能不闻不问。”挚红回答的理所当然,表情上却依然淡淡的,观言忽然觉得挚红也好应皇天也好,明明都半大不小,却根本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一个个老成得跟什么似的。 “无论这次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总归欠他一次,日后你若知道他有什么麻烦,可以随时来找我,我会尽全力帮助他的。”挚红又道。 观言闻言不禁一愣,问道:“二公子殿下跟应公子不是好朋友吗?” “好朋友?”挚红微微抬眉。 “难道不是?”观言又是一愣,看二公子的表情,总觉得这句话问错了。 挚红垂眸,很不以为然的样子,又淡淡地道,“他很少拿别人当朋友。”说着他抬起眸来,看着观言又说了一句,“也许,你会成为他的第一个朋友也未可知。”他的口吻平平,听不出是什么语气,说完,他拍拍观言的肩径自走开了。 观言愣在原地,不知道二公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二公子认识应皇天比自己要久,他会这样说,一定有他的理由,只是这个理由背后的真相,才认识应皇天的自己却还无从得知。 琴冲被锁在一座早已被废弃的宫殿里,观言乘坐马车到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沉下来,云层厚厚压在天边,灰蓝灰蓝的,一望无际,观言并不知道丹阳城内还有如此偏僻的地方,渺无人迹,跟百丈以外的楚宫殿大相径庭,也许这里曾经繁荣过,但此刻映入观言眼帘的只有一片荒凉,别无其他。 观言让车夫等在外面,一个人进了宫殿。 宫殿门口有两名守卫驻守,观言上前,从怀里取出一块令牌,这是二公子给他的,“我是奉陛下之命前来调查这件事的巫师,能否跟我详细说一下琴冲的情况?” 守卫已认出他身上的官袍,巫师的官袍跟其他官员的官服大不相同,通常是白色的长衣,衣领和袖口按照等级不同绣的纹样也不同,观言是刚入宫的小巫师,只在袖口处绣了黻纹。 “琴冲似乎疯了,一直胡言乱语,一会儿喊‘救命’,一会儿大叫‘我杀了人’,有时候会喊‘他们来了’,但最令人不安的是整座宫殿时常有晃动之感,琴冲来之前还好好的,一旦他开始发狂,就会伴随这种晃动,有时幅度大到几乎站不稳。”守卫道。 观言听后不由皱起眉,“晃动是随着琴公子的叫喊声出现的吗?” 守卫摇头道,“不一定,但只要一摇晃,琴冲就会害怕得要命,情绪更加失控。” “能带我去看看琴公子吗?”观言问。 守卫点头为他带路,观言一面走一面留意四周,可入眼的只有陈旧破败的宫殿梁柱,空旷而萧索。 一路左转右折,走到最深处,守卫指着一间上了锁的屋子,站在窗外对观言道,“大人,琴冲就在里面。” 观言道,“请开锁。” 守卫一怔道,“可是……琴冲的力气很大,虽被重镣所铐,万一中途发起狂来,属下怕他伤害到大人——” 观言道,“我还是想进去查看一下,放心,我尽量不惊扰到他。” 守卫见观言坚持,踌躇片刻只好取出腰际的钥匙将屋门打开,让观言进去。 “大人,请小心,小人会在外面接应。”守卫忍不住道。 “多谢你。” 观言一进屋,就觉得空气里有一种沉闷腐朽的气味,琴冲靠墙坐在角落,这是一间什么摆设都没有的屋子,窗户紧紧关闭,看起来就是一间囚室,琴冲还穿着那身铠甲,他低头坐着,观言只能见到他一身血污,却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观言仔细查看屋子周围,由于没有任何摆设而显得一目了然,他视线转了一圈,不经意间抬头,蓦地对上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把观言吓了一跳,琴冲不知何时察觉到他的到来,那张脸正对着他,一声不吭,观言见到他的样子之后又吃了一惊。 第14章 铠之诅咒(六) 才短短几日功夫,这少年竟像是换了一个人,原本的琴冲有一双闪亮发光的眸子,表情充满自信,整个人看上去英武不凡,但现在他双目黯淡,神情委顿,脸色苍白,表情之中带着一丝习惯性地惊恐,他抬头看着观言,呆滞的样子像是遭遇到了可怕的巨变,可实际上,他只不过是在比试中伤了应皇天,然后被关了些许时日罢了。 见状,观言不欲惊动他,打算慢慢退出屋去。 琴冲一动不动瞪着他,眼眶里血丝似在不断蔓延,看得观言心头发怵,就在观言要退出屋外的时候,琴冲忽地双眸暴睁,整个人蹦起来,一眨眼来到观言面前抓住他的肩膀道:“我杀了人!我杀了二公子!我杀了他!哈哈!我杀了他!”他又哭又笑,手上使得劲十分大,观言的肩膀被捏得生疼,但他却不是挣扎逃开,而是下意识抓住琴冲的手腕,搭上脉门。 脉象委实怪异,让观言不由一怔。 守卫听见动静赶紧推开门,他看见这一幕正想上前拉开琴冲的时候,整个屋子蓦然剧烈晃动起来,地板一下子变得软绵绵,像是就要向下陷塌,混乱之中观言与琴冲滚在一块儿,靠近琴冲的时候,一股陈腐的锈味传入鼻尖,随即“咚”地一声,观言的后脑勺狠狠撞到了好像软绵却依然坚硬的地板,观言只觉头晕目眩,琴冲却一个劲抱着他大叫,“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他们要来杀过来了——救命啊——” 意识最后,仍是琴冲疯狂的喊声,和他充血无神几乎要突出眼眶的眼球。 ----------------------------------------------------------------------------- “会伤到脑袋吗?”观言恢复意识的时候,听见的好像是香兰的声音。 “脑袋没你想得那么不经摔。”纯粹干净的嗓音,再悠闲不过的语调,半点也不担心。 “那大人他怎么还不醒?” 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单手支额的应皇天,他漆黑的眸子注视自己,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香兰站在他身侧,姣好的脸庞上泛着担忧。 “这里……是天锁重楼?”头仍有点儿疼,观言摸摸后脑勺,好像摔出一个肿包,他忍不住问,“我……怎么会在这里?” “车夫把你载回来送到二公子那里,由于时间太晚,二公子不想惊动舅舅又把你送到我这里,就是这样。” 应皇天简单地道,观言这才发现他半躺在地,身上还盖着褥子,自己竟然就在应皇天的边上,观言吓了一跳,赶紧坐起来理了理衣襟,左右看了看低低问道,“这里……是你的寝宫?” “我伤没好,哪里敢随意走动。”应皇天把早上那句话又还给了他,观言还来不及回话,另一个声音忽地从门外传来,“查出来了吗?” 见是二公子挚红到来,观言立刻回答道,“琴公子的症状像是受到某种药物迷幻,我趁乱探他脉象,似有中毒征兆。” “毒?来自何处?”挚红又问。 观言摇摇头,刚要回答“不清楚”时,忽地想起空无一物的囚室和那股陈腐的锈味来,他顿时眼睛一亮道,“会不会是他那身铠甲?可以将它脱下来让我验一验吗?” “铠甲。”挚红喃喃道,“若是铠甲倒也说得通,那日琴冲没有跟任何人接触,除了比试前穿上的那身铠甲。”他一顿立即道,“我这就找人把琴冲身上的铠甲脱下来。” “铠甲是琴氏的传家宝,由琴全的长辈传至他手里,再传到琴林手中,现在留给了琴冲。”挚红带来了铠甲的来历,观言验过铠甲之后道,“铠甲上被人涂过一种药物,是一种相当厉害的致幻药物,不仅能使人精神亢奋,还能长时间见到幻象,以至于疯狂。” “如此说来,琴冲是被人陷害的。”挚红道。 “铠甲虽历经五十年之久,药物却保持不了如此之久,从琴公子的症状判断他所中的剂量相当大,比试前应有人重新为铠甲涂过药。”观言道。 “但当日铠甲曾被放在置衣间,那里无人看守,谁都可以进入……”挚红拧眉道。 “既然是药物必定会留下味道,我有办法可以将它找出来,只不过——”应皇天难得主动地开口,他摸摸下巴,漆黑的眼睛里带着浓浓的笑意,“要看你们愿不愿意配合。” “要我们如何配合?”挚红不由问。 应皇天不答反问,“要求就是什么都不能问,跟着铠甲走,如何?” 这是什么道理,观言不解。 挚红沉默不语,盯着他良久,忽地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观言却是一怔。 “一言为定!”应皇天弯起嘴角,狭长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抹算计的光芒,就像一只老奸巨猾的狐狸,十足的奸诈狡猾,但很快,那一抹奇妙的光芒又消失了,他笑得如同阳光一样和煦、无害,却又耀眼得叫人移不开视线。 ---------------------------------------------------------------------------- 寅时才过的丹阳城里行人鲜少,清晨的露水在大街上形成了淡淡的雾气,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忽地,从街道尽头现出一个朦胧的身影,那身影踩着扎实而硬邦邦的脚步,慢慢在雾气中现形。 这是一幅全副武装的铠甲,从头包裹到脚,根本看不见里面是谁。 那铠甲走得笔直,但看起来不怎么灵活,走路的姿势奇怪而又僵硬,有时候还会出现同手同脚的怪毛病。 也许是酒醉的士兵,见到它的行人不禁想。 它走了一大段路,停在了一座华丽的府邸前。 从铠甲里发出类似咀嚼的声音,它缓缓伸出一只手指指前面,又点点头,不一会儿,它再度上前,虽然大门没开,但它也不消停,一个劲只想往前走,门阻碍了它的脚步,使得它在原地踏起步来,不停发出铿锵铿锵的声音,带着盔胄的脑袋“咚咚咚”砸着大门,它的力气很大,才几下,那木制的门就开裂了。 里面传来匆忙的脚步声,随即大门便被打开。 铠甲勇往直前,把开门的管家吓得一愣,连忙伸出手阻止道,“你是谁?为何擅闯大司马府?” 铠甲没答话,依旧往前走,管家的力气显然不够,被铠甲推着往后退。 “来人呐,有人擅闯大司马府——”管家连忙喊道,视线瞥过将头部遮挡得相当严实的盔胄,他想看看里面到底是谁,可透过眼睛孔,里面却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管家只觉背后凉飕飕的,不敢确认这样的状况是不是属于正常的范围,但太阳还没出来…… 铠甲的出现很快引起了骚动,大司马府中侍卫纷纷上前欲拦截住它,却个个反被铠甲的力气推着往后走。 夏伯崇赶至时,铠甲已来到后院,见状他抽出腰上的剑,一剑刺向铠甲。 只听“嗤”地一声,剑身没入铠甲,夏伯崇只觉得似乎刺中了一团泥,根本不似平常剑身入肉的感觉。 他一怔之下,铠甲带着胸前的剑继续往前走,把一旁的侍卫吓得惊呆了,夏伯崇自己也不禁呆愣住了,但随即,他脸色一变,因为铠甲的方向竟然是自己府中的祠堂。 他顿时喊道:“拦住它!别让它进去!” 主人的命令一下,侍卫们只好听令,好在从刚才到现在都没见铠甲有过反击,此时侍卫们一拥而上,但铠甲纹丝不动,像一座小山似的,任多少人上去也推不动,反而它仍在慢慢往前移动,夏伯崇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它往祠堂方向缓缓前行。 但他必须阻止,脑中才闪过这样一个念头,那铠甲不知怎么的竟然一应而倒,侍卫们完全不料,全部随铠甲的力气凭空消失而倒成一团,铠甲竟然就这样被侍卫们慢慢地压扁了,扁的空无一物,摊平在地面上。 人呢? 众人不由惊呆了,也吓坏了,这时只听身后轰然巨响,祠堂里霎那间尘飞土扬,夏伯崇冲进去一看,却是祠堂里的一面墙不知为何忽然倒塌了,夏氏一族祖先的牌位已没有一块是完整的,破碎不堪,而在供奉牌位的墙后,放置着一把大弓,弓面上却刻有“琴”一字,而在弓的后面,是一包用黄布包着的药包,原本也没人发现它,只因这药包不知为何忽然弹了出来,那上面赫然画着一个“咒”字的符号,夏伯崇只觉得脑中一抽,随即有一人冷冷淡淡的声音自祠堂外传来,“大司马,这还真是让人意外,不是吗?” 夏伯崇一见竟是二公子挚红,顿时脸色变得惨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哦,原来是夏伯崇。”和煦的阳光下,应皇天眯着一双黑幽幽的眸子,懒洋洋地道。 “药是五十多年前夏伯崇的爷爷找巫师调制的,原因是觊觎琴明的地位和名声,而且由于琴明改造的弓能够百发百中,夏伯崇的爷爷就想把这个技能据为己有,只不过后来弓到手之后怎么也没有研究出来,只好作罢。” 虽然观言很想知道那天的铠甲里究竟藏有什么秘密,为什么力气那么大,又能准确找到药物的位置,还无故消失,可先前既然答应应皇天什么都不能问,现在也不好开口问。 “原来是这样……”应皇天一脸不以为然,淡淡地道,“这只能说明他比较笨了……” “还有,二公子殿下要我告诉你,他重新调查了琴林的死因,发现琴林是在军营中闹事,被大司马夏伯崇误杀而亡,夏伯崇为了隐藏真相,所以才说他染疾身亡。” “唔……”应皇天心不在焉地听着。 观言又道,“对了,琴冲成了二公子殿下手下的副将,会随军一起出征。” “那真是要恭喜他了……” “他的箭术原本就很厉害……那把弓箭一到手就会用,不愧是琴明的后人……” 微风轻起,庭院里树影婆娑,碧绿的池水轻轻浮动,碧宇蓝天,日光透过枝头,撒下无数细碎的影,纷耀夺目,十分的美丽。 重楼外,类似咀嚼的声音从地底传来,似有一团深黑的影子缓缓向重楼方向移动,很快又消失不见。 铠之诅咒·完 第15章 前编予狩之约(一) 江水以南,有陵阳之山,其山多怪石,有兽,食人。 少年自称阿天,他的到来让陵阳山脚下的村民们松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可惜。 他年纪不大,十二、三岁的样子,相貌生得极端正,漆黑狭长的眸子里透着些微狡黠的光芒,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总是似笑非笑。 “这么标致的孩子,年纪又那么小,哎。” “谁说不是呀,但再怎样,总不能让我们的孩子去送死吧?” “来年怎么办呢?” “哎,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历,他的父母……” “嘘——不要再说了,就快到了。” 陵阳山是禁地,村人从不敢深入,他们将双手双脚被绳索缚绑、又被蒙上双眼的少年抬到陵阳山入口——缚绑是为了确保少年不会擅自逃走,蒙上双眼则为了不让少年临死前看见过分可怕的事物——便一刻都没有停留飞快地离去。 四周极静,连风声都没有,暮色渐沉,原本就生着诸多怪石的陵阳山像是长出了各种怪异的角,在黑暗中显得愈发诡异和沉闷。 少年躺在原地,像是睡着了一样,姿态放松。 脚步无声无息,巨大的黑影从怪石后现身,缓缓逼近少年,后者因被遮住双眼的缘故毫无所觉。 那黑影慢慢靠近,庞大的身躯几乎遮挡去天上的月光。 低而沉重的鼻息“呼呼”在漆黑的阴影中不轻不重地响起。 黑影的脑袋已越凑越近。 少年仍静静安睡,仿佛不被任何事所惊扰。 它嗅了嗅,嫌弃地退后了一点。 少年忽然翻了个身,从他怀里“扑通”一下掉出个东西来。 那东西被树叶包裹,一掉出来便整个散开,喷香的味道瞬间溢了出来。 它亦禁不住被香味吸引,硕大的脑袋凑得极近,却仍然避开少年绕到有香味的一边,再凑近。 好闻之极,它从来没有闻到过如此鲜美的味道,直逼他心爱的生鲜血肉。 但蓦然间它警惕起来,这可是人类带来的食物! 少年忽然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虽说他的双手被缚在一起,但并不妨碍他举高,他毫无防备伸展肢体的姿态让它体内瞬间涌起一股原始的冲动,渴望用自己坚硬的爪子撕开这具鲜活的*,品尝里面的血液和美味的嫩肉。 只是少年身上某一种味道实在太重,早已掩盖了他原本鲜嫩之味,此时一阵一阵熏过来,简直让它无法忍受。 但它并不着急,这已是人类为它送来的食物,本就该留下来慢慢享用。 不过这少年倒是和之前那些被送过来的“食物”们不同,他们只知道哭叫,它用爪子轻轻一下就能撕破他们的咽喉,血溅开一地,顿时就没了声息。 眼前的人却睡得昏天暗地,浑然不觉自己身在何地。 可刚才那一番动作似乎是将醒的征兆。 它盯着少年的一举一动,倒不是担心他会逃跑,这座山是它的地盘,没有猎物能够逃脱它的追捕。 少年果然醒了,他第一个动作就是揭开自己的的眼罩,嘴里咕哝道,“都说了是自愿,还要绑着我,真麻烦,啊,嘿!”他抬起头看见它,就好像看见熟人一样自然地打了个招呼,不仅半点害怕的表情都没有,还露出一脸相当友善的笑容来。 它瞪着少年,不知那一声“嘿”是个怎么回事。 几乎所有人类见到它都会发狂般地尖叫,要不就是吓得一动也不敢动,稍有一点胆子的人会指着它大叫道,“是那只怪兽!食人兽!它出现了!” 可眼前的少年,他甚至还举起双手向它挥了挥,只不过由于被绑住的缘故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然后他摸了摸怀里,又“啊”了一声,下意识转头四处看,看到地上那一包已经散开的东西,这才放下心来。 他艰难而又慢条斯理地坐起来,指了指那包东西,颇有献宝的意味,对它道,“我被巫师抹了一堆香料,你肯定不爱吃,幸好,我趁他们忙的时候偷偷弄了一只香喷喷的烤鸡。” 情况相当诡异,它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很香的哦,我的手艺无人能敌。”少年沾沾自喜地把烤鸡递到它面前。 那满面的笑容,那香喷喷的“烤”鸡,那油腻腻的双手。 它眼睛瞪了起来,就像月亮又圆又大,但里面却闪着危险的光芒,看起来红彤彤的。 “你不吃的话我就不客气了,因为身为祭品的我不能吃东西,已经饿了好几天了。”少年见它半晌没反应,虽然有些失望,但也不介意,兀自撕开鸡腿,只听到烤得极脆的鸡皮发出清脆诱人的“咔嚓”声,而且里面的肉看起来又嫩又香。 他咬了一口,嘴唇便也沾了一层油,看起来着实诱人。 他似乎没有骗我。它歪着脑袋想。 少年露出满足的表情,似乎在无声地邀请它说“快来吃吧!” 它有些懊恼,它有它的骄傲,绝不能被食物诱惑。 可是…… 这看起来真的很美味。 于是当少年吃到只剩下鸡骨头准备再撕下另一半的时候,它的反应比意识要快,回过神来时已经一口把整只鸡都抢到了嘴里。 香! 好香! 它情不自禁一口咬下去,脆脆的,鸡汁满溢,鲜嫩香滑。 少年脸上的笑意加深,薄薄的嘴唇轻抿,唇角勾起时弧度像一弯细细的月牙。 它几口就将整只鸡咀嚼完毕,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巴,眯着眼睛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好吃吧?” 少年的那双眼睛看起来很特别,漆黑得如同暗夜,似有无数星光在闪烁,那里面没有一丝惊恐,竟有一股奇妙的……亲切? 这是它第一次见到如此奇异的人类,丝毫不畏惧它,反而谈笑自如。 它不知该怎么回答,吃下一整只鸡后总不好意思表示“难吃”,但如果说“好吃”的话岂不是太容易妥协?毕竟眼前这个少年是人类,跟自己并非同类。 少年等了半天,忽然软绵绵倒了下去,后脑勺磕在泥土地上,发出“砰”地一声轻响。 它一怔,慢慢凑过去,只见少年双眼紧闭,脸色苍白,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 是晕过去了?还是—— 它继续凑近,想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 蓦地,少年忽然张大嘴巴发出“啊——”的一声仰天长啸,它毫无防备,被活活吓了一跳。 它瞪着少年,开始怀疑眼前这个奇怪的生物到底算不算是正常的人类。 这一声“啊”像是花光了他的力气,结束之后,他摸着肚子喃喃道,“好饿……”只是这个语调怎么听都有一种十分委屈的味道。 难道是在怪它把整只鸡都吃完了?那么小一只鸡还不够它塞牙缝,况且明明是他拿出来给它吃的,不过它才不稀罕跟一个人类比谁委屈。想到这里,它自喉头发出低吼声,露出自认为凶狠的表情,像是在说:我才是那个该喊饿的! 偏偏少年对它这种凶恶的表情视而不见,还出言安抚,仿佛面对的是一个孩子,“知道啦,我身上味道重嘛!这附近有水吗?我去洗洗。” 洗洗?洗什么?它不解。 “这些绳子可真碍事。”他说着又翻身起来,低头想试着用牙齿解开手上的绳结,可惜绑得太死,它看他忙活了老半天还没解开,忽觉不耐烦,利爪一抬就将粗绳割断,少年惊喜地抬起头,它傲慢却又炫耀地从鼻子里哼着气。 “谢啦!”少年开心地活动起双手,绳子在他瘦长细削的手腕上勒出一圈显眼的红痕,他也不在意,指了指自己腿上的绳索,抬起头充满希冀地望着它。 它觉得自己很难拒绝这样的眼神,被他盯着,心就软了,抬起爪子再度替他割断绳索。 没了身上的束缚,少年起来把身上的断绳清理干净,温凉的月光在少年身上洒下一层薄薄的清凉颜色,肤色下青色的血脉若隐若现,看起来诱人无比,似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美味。 “我去河里洗洗去去味。”他道。 这回它明白过来,甩甩尾巴示意少年跟着它走。 它当然不会这么轻易相信一个人类,不过香料的味道实在太重,如果杀死他浸泡之后再吃,肯定不新鲜了,它甚至觉得他这个提议很好,可以让他自己保持新鲜。 少年在湖泊里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欢快地哼着不知名的调子,在湖里翻腾地简直有种兴风作浪的感觉。 上来后他还大方地敞开衣裳让它闻一闻,它继续嫌弃那个味道,很不给面子地皱起一整张脸。 “还没洗干净啊……”少年低下头自己也闻了闻,随即大大咧咧地道,“那就只好等明天了。” 它没什么意见,反正眼前的少年迟早会成为它的盘中餐,于是它惬意地舒展开四肢在湖畔趴了下来,眯起眼休息。 夜色像是拉开了一张厚厚的帷幕,将白天的光芒重重遮掩起来,却又在这黑幕中洒下点点星辰,遥远到无法触摸,少年在它身旁一屁股坐下来,抬头望天,过了一会儿他似乎觉得这个姿势有点累人,于是干脆躺了下来,双手交叉枕在脑后,它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以十分悠闲地姿势将它当靠枕,它还被他占去开口的便宜,听他不停地自言自语,一会儿说道,“我的名字是天,天上的‘天’,很好记吧,你可以叫我阿天、小天之类的……”一会儿他又扯到其它的事上,比如说那只烤鸡,他说,“我是偷偷摸摸烤的,这两天我可是重要的祭品,什么事都不能做,好不容易偷了一只鸡,我烤鸡的本领虽然厉害,可我是第一次杀鸡,看不出来吧?这只鸡真可怜,被我杀了三次还没死……”他絮絮叨叨,自顾自说着不着边际的话。 真是可怜……它有些同情地想着,不知不觉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第16章 前编予狩之约(二) 突然转醒时天已蒙蒙亮,它感觉自己身边蜷着一团东西,仔细一看才想起来,原来是昨天那个没有吃掉的人类。 他竟然没有趁机逃走? 少年懒懒翻了个身,再度睡过去,看样子一时半刻还不想起来,它怔怔俯视这个毫无警觉性的少年,脑袋里一片空白。 不久之后,在空旷的大地上正舒展筋骨的它忽地听见了夸张的嚎叫声,“啊,肚子饿扁了——” 一个晚上过去,只吃了一只鸡的它也早就饿了,于是捕杀了一头野豹,开始埋首啃食。 血腥味弥漫在它四周,空气似乎也变得浑浊起来,它吃东西的时候从不许有东西靠近。 但不多久它便闻到一股鲜嫩的肉香,味道越来越近,碧空如洗的天空下,少年的声音也显得格外清朗,“这下应该没什么味道了吧?” 它蓦地转过身来,双目通红,露出尖利的牙齿,嘴边和毛发上沾满了野豹的血,看起来凶神恶煞。 少年即便是面对这样的它也依然没有任何感觉,他连眼睛也不眨一下,自然而然地看着它,甚至他还相当有身为食物的自觉,他应该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然后就见他一怔道,“啊,你已经有食物啦,那我就勉为其难排到中午吧。”这么说着他才眨眨眼道,“我饿了,能不能分我一点?我去烤烤吃。” 它忽然间觉得没辙得很,因为无论给出怎样凶狠的模样,只要不是干脆将少年吞进肚子里,对他都起不到任何作用,于是凶恶的表情逐渐淡下去,听到“烤”字,它又忍不住想起昨天吃掉的那只“烤”鸡。 少年说着已经走近那堆血肉模糊的野豹肉边,蹲下来挑挑拣拣一番,总算找到几块他看着比较满意的肉,然后拿到清水里洗了洗,再开始四处寻找材料生火,它挺好奇,跟在少年后头看他瞎忙活,等真的把豹子肉放在架上准备烤的时候,已是两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少年找来几根粗细适中的木条,用它们叉着肉在火上翻来覆去地烤,不一会儿那几块肉就开始变色并且冒烟,渗出的肉汁滴进火堆里发出“滋滋”的声响。 它条件反射地想起昨日一口咬下那只鸡时香脆的感觉来。 “好了,来尝一尝。”少年将烤好的肉递给它道。 它低头凑嗅了嗅,实在好闻得很,刚伸出舌头,少年却叫道,“小心烫!” 烫? 它还没反应过来舌头已经碰到了滚烫的肉。 仿佛听到了“滋”的一声,毛发立时炸了开来! “笨蛋,要稍微凉一下才能吃啊!”说着少年把那块肉放到嘴边小心吹气。 笨蛋? 是在说它吗?又是什么意思?它瞪起一双圆瞳。 “好了,这下应该差不多了。”吹了一会儿,少年再一次递给它。 有了刚才的教训,它学乖了,凑近那块香喷喷的肉,先伸出舌尖试探着碰触,这一次不觉得痛,只是温度偏高了些,但已经能吃了。 少年又取了几块放到火上烤给自己吃。 表皮脆脆的,里面嫩嫩的,比起刚才的肉好吃不少,它闷头大吃,只让少年忙个不停,它一面吃,一面听他说,“怎么样,味道是不是不错?我可是第一次吃到豹子肉,真香。” 一人一兽很快把一头豹子全部解决到肚子里,当然是它吃的最多,少年吃饱之后继续烤给它吃,直烤得香气不断,火星子不断往上冒。 “好撑——”少年几脚踢灭了火,往后一仰就躺了下来,他这个人简直像是个软骨动物,能躺就绝对坐不住,就见他满足地舔了舔嘴唇道,“这也算是我临死前最后一餐,撑也不要紧。” 它看着他,正在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为什么不怕你,也不怕死?”像是知道它的疑惑,少年半撑起身体,一手支额抬眸懒洋洋地道。 它确实感到奇怪,但还不及反应,少年已径自垂眸道,“因为我从小就不被期待,生来注定是别人的食物,只不过我命大……”他的声音很低,语调却不显得哀伤,到了句末甚至还有几分得意,他忽然抬起头对它露出笑容,“没想到我会碰到你这个怪家伙,不仅没有马上吃掉我,还让我在你身边睡了一整晚,你不知道你的毛比我家的兽皮还要暖哎,不然到了早晨我一定冻坏了。” 怪家伙? 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可是正常得很,怪的是你吧! 它哼着气想,始终觉得这是个古怪又大脑异常的人类。 ----------------------------------------------------------------------------- 日子一天天过去,少年每天都去湖里洗澡,每次洗完立刻来到它身边,可随着味道一点点淡下去,它却反而没有想吃他的念头,兴许在山中漫长的岁月里,他是第一个能够闯入它生活中的人类。 它现在很习惯醒来时看见少年,也很习惯少年在它面前晃来晃去,少年总会说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偶尔向它吐吐苦水,它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完美的聆听者,而少年兴许是人类中的特例,几乎每一次都能明白它在“说”些什么。 那一日不知是几个月之后的哪一天,清晨它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却意外没了少年的身影。 “你要小心哦,不肯吃我的话,不担心哪一天我就这样跑掉吗?”就在不久前,少年像是察觉到它已没有吃掉他的打算,曾经玩笑似地说出这句话来。 他真的离开了吗? 它既然不打算吃掉他的话,总有一天他也会趁机逃离的吧? 他有自己的家,有母亲,有父亲,不可能总跟它呆在一起吧……他们并不是同类。 如果真的是这样,它干脆进一次村庄,把少年抓回来,因为这少年本来就是自己的食物! 打定主意,它低吼一声,身子一跃而起,几步跃上山头。 它要去把少年找回来! 它在山间驰骋,箭步如飞,跃起的时候身影遮盖掉一大片蓝天,只是—— 忽地,它看见地面上有个正在移动的小小黑影。 它放慢速度,停了下来,庞大身躯在阳光下投下巨大的黑影。 “嘿,你也跑出来了!是来找我的吗?”熟悉的声音传来,它居高临下,他的身影被笼罩在它的阴影里,它看不见他的表情。 难道……他并没有逃走? 忍不住从山头一跃而下,来到他面前。 “猜我去找什么了?”少年气喘吁吁,兴奋的表情让他双颊微微发红,它看见他那张端正而汗湿的脸,忽然就安心下来。 猜不出。它对他眨了眨眼睛。 “一会儿……”他喘着气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它并不在乎他找到了什么,只要他回来就好。 少年沿着山路慢慢走,它跟在他身边,但逐渐觉得不耐烦起来,因为少年看起来很累,走得又慢,于是它索性停下,在少年面前伏下身。 “咦?”少年因它突如其来的动作怔了怔,难得露出意外的表情,它回头,盯着少年。 “是要我……坐上来?”少年看着它问。 它点头。 少年狭长的眼睛慢慢弯起来,唇角勾起一丝弧度,便露出惯有的笑容来,他伸出手摸摸它的脑袋,它发出一声低吼,少年像是知道它的不耐,便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了上去。 它“蹭”地一下跃起来,在高耸陡峭的山头如履平地,它的身体里蕴藏着无穷的力量,在高山之间飞跃,天空像是一伸手就能触摸得到,云层万里,所有景物都在脚底下徜徉而过,畅快淋漓地奔跑在山间。 此后,它完完全全相信了这个名为“阿天”的少年,它知道他是真的被人类舍弃,所以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它希望少年留下来,留在它身边。 它纵容他骑在自己背上带着他到处驰骋,纵容他在夜晚的时候把自己当成大暖炉,也纵容他跟自己分享猎捕来的食物……这是头一次,他纵容着一个人类,让他无限接近自己。 阿天偷偷回村里找来的东西据说是“盐”,它可以让食物变得更美味,也能让人变得有力气,它尝过之后发现加上“盐”的肉里有一股被少年称为“咸”的味道,可它始终不属于人类,对食物的味道没有那么讲究,就比如烤过的东西虽然好吃,但它并不会非它们不可,若非阿天不厌其烦而且只能吃烤过的东西,它宁愿不要那么麻烦,但阿天无疑很喜欢,所以它也无条件地喜欢。 那个时候它曾经一度以为,他会就这样一直呆在它的身边,笑笑闹闹,哪儿也不去。 它——是真的曾经那么认为。 它记得那一天,距离第一次见到阿天的日子正好一年。 因为那个晚上,山脚下的村人又悄悄送了一个人过来。 它忽然觉得麻烦,跟阿天在一起的时日里它并没有再出现在村人面前,也没有吃过一个人,可为什么他们还要送“食物”过来? “村人觉得正是因为他们如此虔诚地祈祷和按时献上祭品,所以你才会不再去侵扰村庄。”阿天站在它身边道。 它俯视不远处几个村人把那个缚绑的孩子留下,满脸仓惶地四处张望,再匆匆离开山坡的一幕,就跟一年前一模一样。 它摇头,阿天对它道,“我知道,我之前的祭品你还不是把他们吃个精光,估计是我比较奇怪而且不怕死的缘故……”说着他笑了,问道,“难道是因为那只烤鸡?你怎么不怀疑我是别有用心,用食物贿赂你?” 它眯起眼睛,想起初见的那一日,眼前的少年对它完全不畏惧的神情,也许这才是它没有吃他的理由。 山坡上那个孩子因为害怕开始哭泣,它一步步走了出去。 “答应我,不要伤害他。”阿天对它说。 它点头,虽然哭声着实让它心烦。 阿天走到孩子身边,对他低声道,“我帮你解开绳索,你不要害怕。” 孩子哆哆嗦嗦,听见人声似乎一愣,咬着嘴唇拼命抑制害怕,努力点点头。 “我送你回家。”他并没有摘下孩子的眼罩,免得他惊吓过度,然后面对它道,“我把他送回村庄,可以吗?” 它微微点头,放任阿天和孩子下山。 声音渐渐远去,它兀自伫立在原地,等待阿天回来。 等了一整夜,他并没有回来,起先它并不在意。 可是当又过了一天一夜,它已开始担忧。 三天后的夜晚,它终于按耐不住,飞奔下山,很快来到村口。 村口没有一个人影,平常这里虽不是人来人往,却也总会有人不时经过,它从前来的时候吓坏过不少人,可此时它一心只想找到阿天,完全忽略了此刻气氛的异常。 村子里也是静悄悄的,两边错落的矮房房门紧闭,一点人类的气息都没有。 它边嗅边走,往人肉味道浓重的地方走去。 最后它跃至一片宽阔的空地前,不由冷冷眯起眼,眼前空无一人,可四周高耸的树上显然已暗藏了不少人类,似要蠢蠢欲动。 忽地,它的视线被空地上那抹熟悉的人吸引,那人被绑在一根孤零零竖立的木桩上,不安之感瞬间掠过心头,定睛看去,赫然是阿天! 第17章 前编予狩之约(三) 他面色苍白,双目紧闭,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它发出一声怒吼,想都未想,庞大的身躯已一跃而起。 可就在这时,一张巨大的网从天而降,树上那些村人顿时涌现出来,它一下子被困在网中央。 这张网似是用铁丝拉成,越拉越紧,与此同时,另一批村民射出一排又一排的火箭,刹那间照亮原本漆黑暗沉的天空,而烧灼的剧痛猛地袭来,它狂怒着挣扎起来。 这无疑是一个围剿它的陷阱,可它此时此刻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要救出阿天! 它发出阵阵惊心动魄的吼声,村人们各个表情惶恐,无人敢靠近它,却又带着无比的憎恨,皆大声喊着“杀死妖兽”,火箭像雨点一样射在它身上,它只觉得浑身上下灼痛不止,可依然拼命用牙齿和利爪不断撕扯铁丝网,试图将网扯破。 村人远远围着这只恐怖的巨型异兽,它浑身被黑色毛皮覆盖,身形庞大而充满力量,硕大的脑袋上那双赤红色的凶瞳在黑夜里显得异常妖冶,张着血盆大口的凶狠模样足以让看着它的人胆战心惊。 “放开它!”忽然,最外围的几个村民听到少年冷冰冰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你、你怎么会……”他们蓦然回过头,却见少年不知何时竟已清醒过来,他挣脱绳索,从木桩上慢慢走下来。 在他身后,一抹碧绿色的影子在黑暗中倏然隐匿,给人的感觉森然诡异,却又仿佛只是幻觉。 “你们违背了与我的约定,我说过我不会助你们杀它,但能向你们保证它会不再食人。”少年面对村民时脸上已没有一丝笑容,他一字一句地道。 “若它不死……又、又怎么可能不食人?你不过是个外来者,又能阻止得了多久?”村人紧张地看着少年,少年虽不是那只巨大可怕的食人兽,但能在那只恐怖的野兽身边呆上一整年,也相当令人畏惧。 少年叹一口气,喃喃地道,“为生存而保护自己,原本都没有错,只不过……”他放软的语调再度变得冷硬,“我不希望你们伤害它。”他一步一步走向前。 “你想做什么?”外围的村人们发现他的动静,纷纷拿起长矛对准他。 “我已经说过,放开它。” “休想!”胆子稍大的几个村人欲上前挡住他,却听“嗤”的一声,一条碧绿色的影子倏地飞掠过眼前,紧紧勒住其中一人的脖子。 那人只觉得脖子上一凉,惊恐的感觉才涌上心头,就被那毫无温度又有些湿腻的东西缠得无法呼吸。 他倒在地上,双手想将脖子上的东西扯下来,却被越缠越紧。 周围的村人吓坏了,那东西比碗口还要粗,不停在那人脖颈上蠕动,有人举起长矛对准那条东西狠狠刺下去,可它的速度快得让人脊背发毛,就见那一抹碧绿色瞬间卷上长矛,尖尖的脑袋对准刺向它的人,眼睛闪着诡谲幽冷的红光,紧紧盯着自己的猎物。 那人吓得立时扔下长矛,却显然已来不及。 其它村人只见到他捂住脸惨叫一声,顿时鲜血从他指缝不断溢出,他摇摇晃晃倒退几步,忽然倒下,竟是七窍流血的恐怖死状。 少年冷冷扫视周遭一眼,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挡我者死”的森冷气息。 碧绿色的怪物退到他身后,安然地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村民们被步步逼退,却没有后悔违背了那个约定。 少年一步一步走近食人兽,它被炙热的火焰折磨,被滚烫的铁丝网紧紧拉扯,却丝毫不见气弱,怒吼声轰然如雷,却在少年接近时倏然安静下来。 “这张铁丝网,是我教会村人制作的,用它来捕捉你。”他伸出手握住已被火烧得红彤彤的铁丝网,轻轻慢慢地道。 它蓦地一怔。 “你是食人兽,吃了很多人。”阿天神情平静,静静地对它说出事实,“我曾答应村民,让你不能再吃人。” 有好一会儿,它都不明白他究竟在说些什么,眼睛盯着少年,身体却一动都不能动。 “这个陷阱,也是我教他们布置的。”他如是说着。 它忽然之间明白了什么,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眼前的少年脸上不见了以往的笑容,陌生得仿佛从不认识它一样。 那么,它的阿天又去了哪里?它惊疑不定,禁不住使劲挣扎起来。 少年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了他所有的表情,他的手一直在铁丝网上,混乱中它的利爪不时伸出来,割伤他的手和身体,他却不躲也不闪。 原来它应该吃了他的,人类与它,本就不是同类,本就不可能一起生活。 他的味道一定不同寻常的鲜美,它想用爪子撕开他的胸膛,挖出他热腾腾的心脏,可随即它却又想起少年愉快忙着烧烤时的情形,他会习惯地将烤好的肉递给它,他总是满足地摸着肚子躺在它身边……想到这些,它的眼神又软化下来,里面蓦然溢出浓浓的悲伤。 铁丝网一下子松开了,它蓦地冲出那张网。 伤痛虏获了它,它本该将这里的人统统吃掉,包括他在内,可偏偏一看见他就没了吃人的心情,只想尽快离开这里,离开他。 它浑身是伤,夹杂着大面积的烧伤,村人们吓得四处逃窜,它却头也不回将他们远远抛在身后。 “就是这样,再也不要回头……”只有少年仍然站在原地,它没有回头,所以看不见他脸上带着释怀的微笑。 它跑出老远,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它最后一眼,瞥见的似乎是他满手的烫伤。 是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铁丝网解开的! 是他救它出来的! 可,为什么? 他不是说这一切都是他布置的吗? 它一时想不清楚那么多复杂的问题,却蓦然回过头去。 阿天远远看着它,满是脏乱的脸上却带着熟悉的笑容,它看见村民们愤怒地围着他,却又畏惧他脚边碧绿色的怪物而不敢接近,那些弓箭手见食人兽离去终于稳住了手,重新将箭搭在弦上对准了他。 它一颗心猛然拎到嗓子眼,几步跃回去,箭已纷纷射下来,它情急之下用身体为少年挡去所有箭矢,然后伏在少年面前。 “你啊……果然是天底下少有的大笨蛋!”阿天这么说着,已一步跃上它伤痕累累却宽阔安全的脊背。 “放箭!放箭!杀死他们!”村人惊恐地声音在身后传来,“唰唰”的箭再度向雨点一样飞来,它只能带着阿天拼命奔跑,风在耳边呼啸,它身上的伤口似乎都已感觉不到疼痛,它一鼓作气往山上飞奔而去,像是想带着少年行遍天涯海角。 “你回来做什么呢……”身上,少年轻轻低喃地问着。 等他们终于回到陵阳山中,它才停下来。 背上的少年不知为何没有了声息,它轻轻放他下来,那条碧绿色的大蛇早已失去了踪影,它不知他伤在何处,只见他嘴角不停溢出鲜血,背后也逐渐淌出血来,染红了一地,整个人似已昏迷。 它惊慌极了,傻傻守着少年,动也不敢动,从黑夜到白天,又从白天到黑夜,压根不顾自己身上那些伤。 就这样不知过去了多久,少年终于悠悠转醒,他一睁开眼,就看见守在身边的它。 他缓缓露出笑容,“你啊……比我想象中还要笨……我其实很坏的……既骗了你,又害你受伤……你竟然还回来救我……” 它摇着头,想要他别再说话,想要他好起来,可他看起来好虚弱,像是一闭上眼睛就再也不会睁开一样,它收起了爪子碰也不敢碰,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你有名字吗……你浑身黑漆漆的……就叫你小黑吧……”他勉强抬起手,它配合地低下了脑袋,他轻轻安抚它,它蹭了蹭他的掌心,他忽地又道,“我们定一个誓约……好不好?” 它点头,无论少年说什么,它都答应。 “你哭什么……” 哭? 它看见一滴透明的水珠掉落在少年脸上,只觉得自己眼眶温热。 “若你答应我以后都不吃人……将来我一定会再回来见你……好吗?”他注视它的眼睛,眼底流露出浓浓的悲伤,它不明白他为什么而悲伤,却听他静静地道,“因为,我始终是人类,跟他们是同类。” 阿天的话它每一个字都听了进去,它愿意为了他不再伤人,也不再吃人,它于是郑重地点头,答应下来。 他微笑,说,“把我送到我们初次见面的地方去吧……” 它依言把他送到最初的地方,将他放在一块平坦的大石上。 他看着它,气息越渐不稳,“……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能答应我吗……” 它点头。 “我要你现在就离开,一开始没有吃我,现在也不准吃我,而且,我不要你眼睁睁看着我死去……答应我?” 它当然不会再吃他,但他的要求令它万分为难,它注视他,自喉中发出轻轻的呜咽声。 “你若不答应……我怎么去得安心?”他的眉头轻蹙,似是忍受着极大的痛楚。 它不肯就这样离去。 “走!”他疾声道,身上的血流得更急了。 它慌慌张张转过身,却又舍不得地回过头。 他赌气闭上眼睛,狠下心不再看它。 相处了一年,它早已摸清他的脾气。 他的任性他的执拗,总是超乎它的想象。 它终是再转回来,然后低下头,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鼻尖轻轻碰触他的额头,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他仍然闭着眼,就是不作理会。 它显得很失望,也知道他就是要自己离开,而它,从来都不喜欢违背他的意思。 它走一步回一回头,他的身影便越渐越远。 最后猛一咬牙,它飞快奔回山中,悲伤如潮水一样涌来,止都止不住,它怔怔趴在湖畔良久,忽地猛然立起来,它决心再回去看他一眼,就一眼。 谁料方才那块平坦的大石上竟然已空无一人,只留下早已渗入石下的血水,它急切地飞奔下山,却一路都没有见到阿天的身影。 他去了哪里……伤得那么重…… 它担心极了,却忽地想到了什么。 方才石上的那滩血迹,似乎泛着一股……不怎么对劲的味道。 它猛地冲回大石旁,低下脑袋嗅了嗅,再嗅一嗅。 它忽然间呆若木鸡,这……压根不是什么人血的味道,更不是他身上的血的味道! 这分明是鸡血的味道! 它简直不知是悲是喜。 原来它又被他骗了,被骗得彻彻底底。 “嗷呜——”它仰头朝天发出悲忿的嘶吼声。 ------------------------------------------------------------------------------ 不远处的一条小溪流边,阿天正慢条斯理换着衣服,一条碧绿的大蛇在树上慵懒地伸着腰,一个不留神,竟被那声嘶吼震下树来。 阿天瞥了它一眼,笑得有些幸灾乐祸。 大蛇朝他吐了吐舌头,也不再浪费力气爬上树,却缠到他脚边,越缠越紧,阿天却仍然坚决地道,“不许撒娇,一年期限已到,我必须回去跟莲姨报平安。” 撒娇……大蛇郁郁地松开他的脚,趴在小溪边。 阿天又道,“放心吧,小黑一定会遵守承诺的,刚才它不过是发出了小小的抱怨声而已。” 大蛇瞪他一眼,仿佛在说:你这么骗它,它怎么可能再遵守承诺? 阿天抬了抬眉,道,“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不要…… 打赌从没赢过的大蛇用白嫩嫩的肚皮摩挲地面表示拒绝。 “那么大的蛇赖在地上多难看,走吧!” 好吧!怎么说都是他有理。大蛇只好乖乖跟在他身后,阿天走了几步,大蛇见他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怪石嶙峋的陵阳山间。 须臾,他垂眸,再度踏出坚定的脚步。 【前编】予狩之约·完 第18章 后编予狩之约(一) 陵阳,距丹阳约大半个月左右的路程。 观言坐在马车里,托着腮帮子看车窗外的风景。 算算日子,今日傍晚应该能够抵达陵阳城,这让他多多少少有一种期待,从丹阳出发至今,他想破头也想不出来到底是谁将一张去往陵阳城大主尹家做客的邀请函给了他的。 出了五栖镇,沿途的风景逐渐变成光秃秃的山峰群,放眼望去皆是陡峭的山壁,峻峦叠起,树丛深郁,山峰形状各异,连绵起伏,单调的景色让观言忍不住打起呵欠。 “大人,这是陵阳山,传说这座山里头住着一只食人妖兽,所以一到晚上千万不能走这条路,不然就成了那食人妖兽的食物了。”驾车的车夫对观言说。 “食人妖兽?”观言面色一凛,他身为巫师,还从未见过什么食人妖兽,不由好奇地问,“有什么根据没有?” “当然有,这只食人妖兽可了不得,经常出来觅食,搞得陵阳山附近人人自危,几个小村庄轮流献祭,连尸骨都不剩,可怕得很呐。”车夫说。 观言听了直皱眉,“那些祭品都是被食人妖兽吃掉的?” “是啊是啊,都是大活人,被吃得干干净净。” “听起来真可怕,那后来呢?” “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食人妖兽藏匿进陵阳山不再出来,最近一段时间才慢慢传开来,说当时是一位极厉害的巫师设法把食人妖兽制服的。” 观言听了车夫的话,再望向陵阳山险峻的山势,忽觉眼前这片高低起伏的山林之中似乎多了一股不祥的气息,其实就算没有食人妖兽,这种山林里也势必会有极危险的野兽出没。 ----------------------------------------------------------------------------- 一路无话,到了陵阳城门口恰好是太阳下山时分,才入城门,忽地有一个爽朗的声音传来,“原来是观大人到了,卑职在此恭候多时了。” 观言一怔,只见一名身穿官服的男子正站在城门边对他微笑,“卑职是奉大尹主家公子之命前来等候大人的,请大人随卑职入城。” “大尹主家公子,请问他是……” “大人到时便知,卑职不便说出公子的名讳。” 观言不好再问什么,马车在男子的引领下缓缓入城。 陵阳城地处楚国东部,虽不如丹阳繁华,但已比一路经过的彭蠡、池州要富饶得多,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兴许是恰逢过完新年的缘故,整个陵阳城看上去仍然洋溢着欢乐闹腾的气氛,观言经过大半个月马不停蹄的赶路,见状也觉轻松许多。 “到了,请大人直接进入,公子人就在里面。” 马车已停妥,观言怀着少许好奇的心情下了车,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环境清雅的宅院,大门正敞开着,里面有一条通往主宅的小径,一眼望去并无人影,小径两旁是一大片梅林,时值残冬,梅花还未凋谢,雪白的花瓣像是不食人间烟火一般簇拥而立,扑鼻而来的是伴着清冷空气的梅花香,此际夕阳西下,通红的云彩铺满整个天空,红白交相呼应,景色十分迷人。 走出小径有一条边廊,不长,几步就走到了头,尽头处是连着庭院敞开式的木塌,观言只觉得这个地方太过幽静,若非那片梅林齐整洁净,他真要以为这是一间没人住的空屋。 经过木塌见到一扇房门虚掩,观言抬手轻轻敲门,半晌没人回应,他又敲几下,忍不住推开一些朝里张望,却见一人伏在案几上,像是正睡着,从他的角度看不到脸,但从那一身华贵的服饰上来判断,他应该就是此间的主人——那位大尹主的公子。 这里不见一名侍女或者侍从,观言犹豫了一阵,还是决定暂时不叫醒主人,并打算先退出去,哪知就在他脚步向后移动之时猛地踩到一团软绵绵之物,观言一愣,反射性地转身,而身后已然爆出“喵”地一声,随即是“劈劈啪啪”一阵响动,观言这才看清原来是一只黑色身形略大的猫被他踩痛而上下四处逃窜,碰掉了一大堆东西,巨大的响声很快吵醒了案几上之人,那人从案几上缓缓抬起头来,揉着眼睛咕哝,“唔……真是个不安分的家伙……” 观言一听这个声音整个人却愣住了,他霍地回过头,瞪大双眼盯着少年,“怎、怎么会是你?!” 少年狭长的双眸,俊挺的眉,干净清爽的嗓音,尤其神情中那抹似笑非笑,观言简直熟悉极了,眼前这个少年不是应皇天又是谁?可他什么时候却成了陵阳城大尹主家的公子? “原来是观大人到了。”应皇天伸了个懒腰,他一动,那只猫立时窜到他脚边,应皇天弯腰拎起猫放在自己怀里,拍拍它的脑袋道,“他是好人,不要吃他。” 观言虽然早已习惯应皇天的性子,但还是被这句话给“镇”住了,不由看向应皇天怀里的黑猫,只见它生得虎头虎脑的,浑身黑色的毛上隐约有蓝色的条纹,此时正眯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好似在仔细审视着他。 观言因应皇天的话想起传说中陵阳山上的食人妖兽来,不由脱口道,“你也听到了食人妖兽的传说?” 应皇天眨眨眼,却道,“食人妖兽?呵,妖兽倒未必,但它也可称之为食人兽了。” 观言愈发不解,看了一眼那猫疑惑道,“它是只猫,虽然个头大了点,但不可能食人吧?” 应皇天忽然大声笑起来,他怀里那猫却朝观言挥舞着爪子,呲牙咧嘴,一副很不爽快的模样。 观言顿时警觉起来,皱眉道,“食人,难道它……” “它可不是猫。”应皇天笑容未敛地道。 “……不是猫,难不成它是……”观言知道世上有一种动物似猫却非猫,但体格要大很多,是一种极其凶猛且令人畏惧的食人兽类。 “它是虎,名叫小黑。”应皇天安抚地摸摸“小黑”的脑袋,正式向观言介绍道,然后低下头又对小黑道,“他就是观言,是一名为人还算不错的小巫师, “小黑……”极不协调的名字让观言深感无力,可应皇天脸上的笑容却显得极为满意这个名字。 “幼虎的叫声似猫,不要被它给骗了。”应皇天一脸纯真的笑容道。 观言刚才的确听见一声清晰的猫叫,但再怎样也不会料到那竟是一头虎,况且还是黑色的虎。 “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出发了。”应皇天忽地站起来道。 “出发?去哪里?”观言一怔问。 “我这里可不是大尹主的府邸,没有吃的东西招待你。”应皇天说。 “你让我来陵阳城,是不是有什么事?”观言却问。 应皇天自顾自越过他,走出屋子后轻巧地回了一句,“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观言只好认输,跟在他身后喃喃地道,“也不是这个意思……” 小黑探出脑袋瞅着后面的观言,它仰头眯眼的样子,怎么看都是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 观言没辙,心道,这脾性简直跟它家的主人一模一样嘛。 直到上了马车,观言依旧处于震惊之中,问应皇天,“它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我来陵阳的路上捡的。”应皇天随口答。 若是野猫观言自然相信,可虎是食人之兽,怎么会是随随便便就捡得到的?观言怀疑地看着他。 “对吧,小黑?”应皇天见状,煞有介事地低头问小黑。 小黑点点胖乎乎的脑袋。 观言愈发觉得惊奇,“它竟能听得懂你的话?” “它很聪明。”应皇天道。 观言瞪着他半晌,决定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又问,“对了,你什么时候成了大尹主家的公子?” “你想知道?” “嗯。” 应皇天想了想道,“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告诉你。” “什么事?” “你答应了我再告诉你。” 危险的信号亮起,观言踟蹰半晌,心知不答应对方绝不会开口,只得勉强道,“好吧,我答应。” 应皇天于是道,“陵阳城每月都会举行祀门之礼,你听说过没有?” “祀门之礼我听过。”祀门之礼,即是在城门杀牲以除不祥,“难道是因为食人妖兽?祀门之礼是为了阻止它入城?”身为巫师,观言立即想到其中缘由。 应皇天只问,“想不想去看看?” 观言明白过来,“你要我答应的就是这件事吧?” 应皇天点头道,“也许会有危险,你想清楚再答应。” 观言一听有危险,不由瞪着应皇天问,“你呢?是不是非去不可?” “当然。”应皇天兴致勃勃地道。 见他如此肯定,观言忍不住叹一口气,无奈地回答,“好,我陪你去。” 第19章 后编予狩之约(二) “陵阳城内包括大尹主府都可以随便逛,但千万不要出城,尤其是陵阳山,知道了吗?” “我当然不会带他去城外,表姨父您就放心吧。”应皇天十分认真地点头回答。 观言讷讷点头,却不敢多说其他的,他面前的人正是陵阳城的大尹主仲偃,年纪应已过四旬,精神很好,人也很和气,不过他跟应皇天的亲戚关系观言听了半天才明白,这位城主是应皇天曾祖母表弟的孩子,“表”这个称呼好像有些近,但这个亲戚关系距离着实相当遥远。 大尹主却误以为观言尚不知何事,解释说,“只因这几天就是祀门之礼的日子,是本城相当重要的祭祀,绝不允许出丝毫差错。” 若在寻常,祀门之礼只是一场极普通的祭祀,说简单些,就是杀一些牲口用血来辟除不祥罢了,可大尹主如此郑重其事嘱咐他们不要出城门,却让观言再次对食人妖兽的传言好奇起来,难怪应皇天也想暗中去观礼,他看向应皇天,却见他端坐席上,一心一意吃着筵席上的酒菜,好像浑不在意。 哼,你就装吧。观言正想着,大尹主忽地问,“鲜少见天儿邀请朋友来,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观言正想回答,应皇天却抢了过去道,“他是舅舅赐给我的伴读,后来发现他很乖很可爱,于是慢慢成了朋友,而且他很聪明,现已是传任府的属官了。” 可……可爱…… 观言听到这个词,舌头差点没打结,他做梦都没有想过会被一个小他一岁的人说“可爱”,他忍不住暗中瞪应皇天一眼,后者却像是没有看见一样,还若无其事满脸笑容地问他道,“是吧?阿言?” 阿、阿言……观言又是一怔,是在叫宠物吗……他微微不满,又不能当面拆穿他,只好点点头,支支吾吾“嗯”了一声。 只是这一声不情不愿,应皇天听得勾起嘴角,观言一抬头就捕捉到他眼底的那抹戏谑,忍不住再瞪他,却又被应皇天生生忽略,观言无奈,谁叫他一遇上这个人就没辙。 “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一开始怎么不一起来,多一个人也热闹一些。”大尹主笑容可掬地道。 “呃……”观言不像应皇天,说起谎来不用打草稿,他“呃”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应皇天颇为无奈,看着他埋怨道,“谁让他过年前生病的,不然早拉他一起来了。” 观言对他这句回答简直自叹弗如,他怎么就想不到这么简单的理由呢?不过就算他想到了这个理由,也不见得能用那么自然的表情和语气说出来。 说到这里,应皇天还特地问观言一句,“你的身体应该没大碍了吧?” 观言忍住自己要抽筋的表情,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只好点点头,表示自己已无恙。 “那就好,害我还担心了好几天哩。”他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观言却已经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 马车车辕咕噜噜转,两人从大尹主府出来的时候,外头已漆黑一片,星光点点,只有车头一盏白晃晃的灯依稀指明着前行的方向,马车行得并不快,微微摇晃着,应皇天和观言坐在车里头,小黑趴卧在应皇天脚边呼呼睡大觉,应皇天懒洋洋地支着下巴看窗外,观言忍不住问,“你故意在大尹主面前隐瞒我的身份,是不想让他怀疑我们要去偷看那场祭祀?” “嗯。” 果然如此,观言想着不禁又道,“大尹主并未提到食人妖兽的存在,似乎刻意隐瞒,感觉这场祭祀果真不同寻常。” “所以我明日便打算去瞧瞧那位巫师。”应皇天说。 “怎么?” “不是说那只食人妖兽是因为他的缘故而销声匿迹的吗?我想看看他到底有多厉害。” “你真相信陵阳山上有食人妖兽的存在?”观言问。 “你不信?”应皇天反问。 身为巫师,观言并非完全不相信,只不过到底陵阳山中有没有妖兽他不得而知,所以自然答不上来,只得道,“不管信不信,祭祀那日我们去看看便知。” ----------------------------------------------------------------------------- 翌日,俩人扮成小厮混入大尹主府,虽然观言不知道为什么连应皇天也要一并隐藏身份,但他似乎乐在其中,即使小厮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怎么看怎么不合适,观言总觉得他会被人认出来,但应皇天自己对此一点都不担心,观言见了便在一旁叮嘱他,“见到人最好还是低一下头,千万不要让人家看见你的脸。” 应皇天有一张出众又让人一见深刻的脸,再配上他眼睛里那股不可一世且玩味的表情,让人想不记住也不行,观言怎么也无法想象他低眉顺目的样子,只希望别太过引人注目就好。 “我问起过巫师的居所,但都没有得到具体的回答,不过有小黑在,一切好办。”应皇天利落地系着腰带,对观言这样说道。 “我们要怎么进去?”观言忍不住问。 “这个容易,我手上有通行令牌,就说是我吩咐将一些祭祀用品送进府去。” 观言见他说得轻巧,只得随他出了梅园,往大尹主府的方向行去。 路上应皇天顺便为观言介绍了大尹主府里的情况,大尹主有三位夫人,她们分别住在堂室后面的三间厢房里,她们的孩子跟随大尹主本人住在另一座单独的院落里,大尹主府朝南,进去之后有两座私塾,后半部分和主间以庭院隔开,那里是侍女和下人的居所,西北的庭院后面还有数间,用来招待客人,“我曾去过那里,不过没见到巫师。”应皇天道。 “如果不在招待客人的地方,那么又会在哪里?” “去了再说,区区一座大尹主府,还没我的重楼大不是么?”应皇天满不在乎地道。 观言却不是这么想的,从小到大他没干过一件胆大妄为的事,一直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也从没有兴起过恶作剧的念头,应皇天的性格跟自己南辕北辙,爱好似乎就是捉弄别人,他真不知道这种奇怪的爱好是怎么被培养起来的。 不过这个问题观言没有时间深想,他们很快来到大尹主府邸门口,依照先前说好的,观言出示应皇天的令牌,对看门的侍卫道,“应公子吩咐我们将这些祭祀的用品送过来,这些都是直接从丹阳运送过来的。” 一听是丹阳来的,侍卫也不敢怠慢,忙请他们进了府,但只带到前厅便道,“请二位在这里稍待片刻,我这就去禀报大尹主。” 观言有点担心地看应皇天,应皇天冲他眨眨眼,那个侍卫离开后,一名婢女端了茶水过来,观言连忙低声道谢,大尹主府里的婢女多半见过应皇天,此时她正要给应皇天上茶,观言不知怎么的就开始紧张,一颗心怦怦直跳,忽地他听到“喵”的一声,小黑不知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直窜到婢女脚下,一下子挠住她脚底下的裙子,婢女被突如其来的生物吓了一大跳,“啊”一声尖叫的同时,一杯茶全都泼在了地上,小黑敏捷地跳开去,却又在整个大厅之中上窜下跳,一瞬间就把前厅弄得鸡飞狗跳,一些珍贵的瓷器纷噼里啪啦摔了一地,婢女到现在为止都还没看清楚那到底是何物,应皇天已趁乱指着一处朝婢女喊了一声,“看,在那边!”说罢他一把拉着观言就往厅后跑,小黑也一下子溜出了前厅。 大尹主府的下人当然不止一个,不过好在二人身上的衣服也是下人模样,观言现在终于明白为何应皇天一定要扮成小厮模样,原来早就计划好了让小黑来捣乱,他们此时看似在走廊上追着一只“黑猫”东奔西跑,实际上却是跟随小黑去寻找巫师居所,一转眼就绕了好几圈,观言跑得心脏扑扑跳,就担心有人出来喝住他们,但不知是小黑挑的路特别缺少人迹,还是他们的运气好,一路上竟也没遇见拦着他们的人,不过也有一两名侍从从他们身边经过时问道“怎么回事”,最后都被应皇天一句“那只坏猫打破了大尹主的宝贝”这个借口打发掉了,等到二人忽然跑到一个较为偏僻的庭园时,小黑忽地一下子窜到应皇天的怀里,蜷着身子不动了。 观言见它眯着眼懒洋洋躺在应皇天的怀里,好像有一种恶作剧得逞的开怀,他不禁咋舌,这种事也只有应皇天能想的出来,他到现在心脏都还是噗噗直跳,尤其这里一个人影都没有,静悄悄的更加让他觉得惴惴不安了。 第20章 后编予狩之约(三) 他们站在长廊尽头,庭园幽静偏僻,到处是光秃秃的假山,没什么树木,园子里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后头有一排厢房,应皇天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回头悄声对观言说,“应该就是这里。” 正说着,小黑的耳朵忽然竖起来,应皇天拉着观言几步躲到靠他们最近的一座假山后蹲下来。 观言很快听到走廊上传来的脚步声,不多时,来人就进入了他的视线范围,却是大尹主仲偃,只是他脸上的表情不太好,像是有些紧张,他只身一个人过来,身边没有带随从。 观言看着他推开门走进其中一间厢房,一旁的应皇天扯扯他的衣袖,拉着他蹑足靠近那里,观言紧张不已,应皇天却十分沉得住气,一步一步稳妥地靠近,直到耳边隐约传来厢房里对话的声音,应皇天才停下脚步,可这时候的二人早已贴着厢房的门了,谁知里面说话的声音也故意压得很低,低得就算只隔着一扇门,也听得七零八落的。 “……这次……是真的有困难……”观言听出这是大尹主的声音。 “……尹主大人……我是奉了神的旨意……如果做不到,难道你也让我去找神商量……”另一人嗓音沙哑,听起来干巴巴的,吐字十分缓慢,像是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的,不带半点感情,又听大尹主说,“……可、可是这一次……是真的有些不妥了……” “你们陵阳城难道真的没有可供神驱使的人了……” “不、当然不是,能成为神所驱使的人……就连我都十分乐意……” “尹主大人的话似乎是互相矛盾啊……” “大师……或者,再通融几天……” “不行,日子绝不可以更改。” “大师担任门祀多年……是不是可以稍微想想办法?” “……尹主大人,不是我不愿意想办法……而是这件事我也无能为力,若这次没有人,那我只好不主持祀门之礼了……” “这……万万不可……请大师收回刚才那句话……” “那就要看尹主大人您了……不是吗?” “是、是,我一定会尽力去想办法……” “如此甚好……” 感觉谈话像是快要结束,二人很快回到假山处藏好,期间小心翼翼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们才刚蹲下厢房的门就开了,大尹主从里面走出来,脸色十分灰败,比刚才进去的时候要糟糕得多,虽然不明白刚才那番对谈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那位巫师显然没有同意大尹主的请求,观言忍不住抬头望了望那间看似十分神秘的厢房,不知道里面究竟住了一位什么样的巫师,竟然能轻而易举地说出“他是奉了神的旨意”这样的话来。 ---------------------------------------------------------------------------- “呵,口气可真大呀。”从大尹主府的后院翻墙出来,应皇天拍掉手上的尘土道。 “我师父虽是巫师,但他却从未这样说过。”观言跟在后面喃喃地道。 应皇天闻言忽然站住了,观言急忙刹住脚步,瞬间对上那一双黑沉沉的眸子,便听他问道,“你从不怀疑人的吗?” “需要怀疑什么吗?”观言看着应皇天,想了想之后说,“原本,巫的职责就是与鬼神打交道,它是以舞降神的媒介,巫一职是专门事神的官职,师父告诉我说,‘洁诚以祭祀,只要有足够的胸怀和心诚祝祷,最终神便会降临’,这跟修为有关,我学巫的时候常常问师父究竟有没有神明降临,师父却总是笑笑不答,而这位巫师竟然能‘奉神的旨意’,我想他的巫术必定极为厉害才是。” 观言说完,发现应皇天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他脸上的表情在观言看来谈不上轻蔑,却又有一股极不屑的味道,只不过这种不屑并不像是针对自己而来,只觉得他的眼底起起伏伏,无端端起了一片波澜,“你总是那么轻易就信了别人,凡事都不先怀疑的么?” 观言一怔,反问,“可是……为什么要先怀疑而不选择相信呢?” 应皇天挑挑眉道,“你就是太没有戒心了,所以才会经常吃亏。” 观言又是一怔,忍不住便问,“你觉得那位巫师是在骗人?” 应皇天忽然勾起嘴角道,“就让我们来打个赌,如何?”他说完还特地补充一句,“赌你一定被他给骗到了。” 他一脸开怀又稳赢的样子让观言不服气了,赌气道,“好!赌就赌!” ------------------------------------------------------------------------------ 祭祀的时间相当古怪,居然定在三日后的深夜,祭祀的队伍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出了城,之后城门就紧紧关闭,好在应皇天提早探听到消息,那一日清晨借口要回丹阳城大尹主才让他们离开陵阳。 所谓祭祀的队伍,其实人并不多,有一部分人马守在了山脚下,像是为了防止有人闯入陵阳山,为首的是大尹主本人,其后跟随着的便是几个拿着祭祀物品的仆人,但队末还有一人,他脖子上戴着枷锁,赤着脚拷着脚链,身穿囚衣,在士兵的推搡下跟随着队伍前进,这个人面无表情,由于穿得少而在冷风下不自觉瑟瑟发抖,却早已没有抵抗的气力,只能被迫往前走。 观言和应皇天早已悄悄返回陵阳山,在途中埋伏等候,见祭祀的队伍慢慢走远了,观言才敢小心出声道,“我们要不要现在跟上去?” “刚才没看见那个巫师,他应该早就进了山,有小黑给我们带路,我们不用跟得太近。”应皇天道。 陵阳山的路并不难走,但却很复杂,也许为了让祭祀的地点更加难找一点,所以每次遇到分岔口最后总会往荆棘最茂盛的那个方向前去,应皇天和观言在小黑的带领下顺利尾随祭祀的队伍,跟踪到达目的地。 这是一处偏僻却又异常空旷的半山腰,几乎可以容纳好几百人,此时巨大的篝火在中间燃烧,祭坛早已布置妥当,远远地有一名身穿巫袍蓬着头发的人站在一根木桩边,手上挥舞着一根长长的手杖,一看就知道是主持这场祭祀的巫师。 不远处数十名士兵分别立在空地四周,防卫相当森严。 应皇天和观言藏匿在暗处偷偷观看,大尹主负责把祭祀的物品和那个犯人押送到巫师手上,便在一旁监督,他脸上的神情肃穆凝重,像是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一样。 这时巫师的两名手下已将那个犯人绑到木桩之上,并且为了防止他叫出声还用布条缚住了嘴巴,这种情形让观言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他们用活人来祭祀! 观言并非不了解人体牺牲这种残酷至极的祭祀方法,他知道东夷杀人祀神的风俗,佤族的猎头神话,泰雅人的人头祭祀,还有布农人的“杀首子”之祀等等,但祀门之礼这一祭祀,是绝对不需要以人类作为祭品的。 巫师手中的尖刀在火焰之中银光扑闪,怵目惊心的情形让观言不由自主屏住呼吸,他心知一旦当巫师念完祷词那柄尖刀就会刺进那人的咽喉,他不禁抓住应皇天道,“祀门之礼绝不用活人,等巫师念完祷词那人就要被献祭了,怎么办?” “你想救他?”应皇天问。 观言为难道,“我不知该不该救……” “想救就救,又有何难?”应皇天却道。 “可是,万一这场祭祀真是神明之意,我们若破坏了,会对陵阳城不利。”观言担忧地道。 应皇天看他一眼道,“你是巫师,你来判断这场祭祀我们究竟该不该阻止。” 观言转向祭坛,巫师正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手杖指着夜空的某处,观言见状极快地道,“祭户之时,南面设主于户内之西,制脾及肾为俎,奠于主北,这是设立祭坛最基本的礼仪,也是规矩,但他把放祭品的俎换成了活人,还有他的祷词,祷词是对神的献词,我必须要听清楚祷词的内容,才能结合现状确认这场祭祀的目的。” “既然如此,那就由我来将他们的注意力引开,你设法绕过去听祷词,我让小黑留在你身边,一旦你要我阻止,告诉小黑。”应皇天说完揉揉小黑的脑袋低声在它耳边说了一句什么,便大大方方从藏身的石头后站了起来,观言压根来不及再叫住他,他已一步跨了出去。 他站的位置将观言遮了个严实,来不及阻止他的观言只好先把自己隐藏起来,他的出现立即惊动了士兵,大尹主也及时察觉到附近的骚动,一见是应皇天不由吃惊地道,“天儿,原来你竟是在骗我?!” 第21章 后编予狩之约(四) 观言自空隙处向外偷偷张望,大尹主的表情说不出是生气还是震惊,应皇天却不慌不忙地答,“表姨父,你也知道天儿向来对祭祀比较感兴趣,而且天儿在丹阳时就已听到传闻,说陵阳城里有一位极厉害的巫师,所以才出此下策,请表姨父谅解。” 见应皇天的表情诚恳,大尹主一时也拿他没办法,况且人都来了,他想了想只得道,“好吧,只要你答应我静静在一旁观礼。” “我一定不吵不闹。”应皇天笑眯眯地保证道,于是士兵在大尹主的手势下让应皇天进入,大尹主忽然想到观言,又问,“你那位朋友呢?他来了吗?” “哦,他在山脚下等我。”这话着实漫无边际,可在应皇天说出来却自然得很,观言想起自己的任务,忙趁二人对话的功夫从石头后绕道过去,缓缓向木桩靠近。 祭祀仍在继续,观言接近木桩,那里也有两名士兵看守,但好在巫师的声音能够听得清楚,不过观言一听便愣住了,这分明不是祷词,甚至不是咒语,而是胡言乱语,一大堆毫无章法的句子,间或夹杂了几个完全错乱的巫术专用语,外行人看来好像是那么回事,但观言却能分辨这其中的真假。 但既是如此,为何他竟要用到活人来献祭? 观言来不及多想,赶紧弯腰对身旁的小黑小声道,“快去告诉应公子,我们要设法阻止这场祭祀。” 小黑立即飞奔出去,观言不由深深意识到小黑的聪敏,他还从未见过如此通人言的兽类,但他随即一怔,因他本以为小黑会借着夜色悄然进入,哪知它偏偏蹭到一名士兵的脚,显然是故意的,可想而知它的闯入很快引起了一丝动静,士兵们连忙冲出来想要捉住它,可小黑身形尚小,灵活得很,这反而引发更大的骚动,站在祭坛最高处的巫师严厉的目光频频递过来,大尹主急得不得了,应皇天却直等到小黑折腾士兵折腾得差不多了才像是猛然看清楚它的身影似地惊呼一声道,“哎呀,这不是我的猫吗,你怎么跑来了!跟阿言吵架了?我答应了人家不能吵的,你既然来了也要小声点,知道吗?”他走上去一把捞起它训斥道。 小黑尽责地扮演好猫的角色,除了露出一脸撒娇的神色,还特地在应皇天身上蹭了几下,“喵、喵”叫着。 巫师早已相当不悦,见他沉着脸停下来,大尹主赶紧走上前道,“大师莫要动怒,请继续主持祭祀。” 巫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极其不满地盯着应皇天打量一番,这才问大尹主道,“他是谁?怎敢扰乱此等神圣的祭祀?” “他是应国的公子,正在陵阳城中做客。”大尹主客气地回答。 “管他是应国还是什么国的公子,就算来的是个王子也不能随便破坏了祭祀之礼,难道大尹主你希望陵阳城毁在你的手里吗?”巫师一板一眼地道。 “他还是个孩子,况且是初次见识这样的祭祀,还请大师多多见谅。” “表姨父,以您的身份根本无需看这样一位巫师的脸色,谁知道他是不是随便念念咒语诳您的。”应皇天在一旁极不屑地道。 大尹主不料应皇天会在一旁煽风点火,立场顿时变得尴尬起来。 “放肆!大尹主可是有意请他来破坏此次祭祀的?”巫师大怒,指着应皇天问大尹主。 “这……”大尹主为难地看向应皇天,希望他不要继续再说下去,可应皇天偏偏当作没看见,反而朝着巫师冷笑一声道,“放肆?你又是什么身份?敢在我面前大呼小叫?” 他架子一端出来,气势也随之而来,大尹主只能先出言安抚道,“天儿勿怪,大师不常跟王族打交道,难免有失礼的地方。” 应皇天冷冷一笑,负手走开几步道,“好啊,我就再继续看他如何演戏骗人吧。” 这句话把巫师气得不行,他浑身发抖,气势汹汹地一甩手道,“好呀,大尹主请自求多福,以后这祀门之礼我便不再插手了。” 他这么一说大尹主却急了,他顾不得身份一步上前拉住巫师道,“大师请留步,有话好说。” “哼。”巫师哼了一声,却不说话,像是想看大尹主会怎么做。 大尹主再度面对应皇天,刚想开口,身后却传来一个低而深沉的声音大声道,“公子,请您救我一命。我并非死囚,只是一名普通的犯人,因母亲病重而无奈偷盗,我甘愿认罪,但罪不至死,请公子救我一命——” 大尹主大吃一惊,连忙转头看去,发现木桩上那人缚在嘴巴上的布条已被人解开,应皇天立即道,“原来是陵阳城的死囚用完之后找来的替死鬼,表姨父,我向来敬重您的为人,巫师不懂国法,难道表姨父您也不懂吗?” 眼见事已败露,大尹主索性不再隐瞒,对应皇天说道,“天儿,此事事关陵阳城存亡,陵阳山上有妖兽食人,若非大师相助举行祭祀,陵阳城恐怕早已被毁,我也是无奈之下采取的手段,一个人与陵阳城上千人的性命相比,何足挂齿?” “哦,看来他是身负重任,也难怪不需要懂太多的法了。”应皇天语气轻蔑,丝毫不在意大尹主所说的严重性。 “天儿!” “咦?难道我又说错了?”应皇天无辜地抬眉,看向一旁已忍无可忍的巫师。 “不错!你们任意破坏祭祀,犯了大忌,大尹主,事到如今,恐怕连我也无能为力了,若陵阳城会发生什么事,一切与我无关。”巫师看着应皇天冷冷地说完,甩袖便走,这一次任大尹主再怎么挽留,他也没有回头,这让大尹主懊恼不已,转身对着应皇天道,“看看你们都干了什么好事!若没有祭祀,食人妖兽风波再起,谁来负责?” “这并非祀门之礼,大尹主被骗了,请大尹主明察。”观言终于忍不住从石头后噌地一下站出来道。 “果然是你!你们究竟为何要破坏这场祭祀?”大尹主沉痛地道。 “大尹主,请您听我说——” “不需要,陵阳城的事情我们自己会解决,无需外人插手。” 大尹主脸色十分难看,观言仍想解释,但大尹主没有任何听的意愿,他派人去追回巫师,并且下令让一切保持原状,等待巫师回来,可当侍卫们想接近木桩的时候,却又被应皇天挡了下来,大尹主面色发青,应皇天寸步不让,观言在一旁却束手无策,正僵持着,忽地一阵烟雾从林中慢慢飘来,没有任何预兆,一声奇怪的吼声在不远处响了起来,烟雾逐渐弥漫在四周,观言怔了怔,周围已有人躁动起来,纷纷喊道,“是食人兽!食人妖兽出现了!” 雾气在深沉的夜色中显得愈发诡异和蹊跷,吼叫声一次比一次近,几乎就在耳畔。 士兵们护着大尹主匆忙逃下山去,大尹主频频回头欲寻找应皇天的身影,可在场之人早已极慌乱地四处逃窜,再加上白茫茫的雾气越渐浓重,早已无法分辨哪里是人影,哪里是树影。 小黑忽然在应皇天的怀里挣扎起来,应皇天安抚地摸着它的脑袋,随即把它放在地上,小黑四肢一着地,就“哧溜”一下窜了出去,应皇天很快跟上去,一下子消失在雾气之中,待观言追上前去的时候,一人一兽皆已不知去向,耳边只闻猎猎风声,和偶有兽类的嘶吼之声。 雾茫茫之中,观言孤身而立。 漆黑的山林里,一切都显得寂静而神秘。 形状怪异的巨石矗立四周,连阴影都显得格外巨大而有压力,周遭的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令人窒息。 蓦地,近处传来沉重似铁镣盾甲敲击的声音,一声又一声,随即,兽类粗重的鼻息若隐若现。 观言的手心里攥出了冷汗,他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屏息细听林中响动。 “呼……哼……”那种鼻息愈发沉重,雾蒙蒙的山林之中,一个巨大的黑影缓缓浮现。 观言瞪大双眼,他努力想看清楚正朝自己走来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怪物。 “铿、铿”的声音愈发响亮坚硬,那黑乎乎的影子也愈渐清晰。 它几乎比人还高,全身披着如同盾牌一样厚重的兽甲,就连脸部都被覆盖得严严实实,只能见到它蓦然间大张的血盆大口,而肩甲处却被一根巨大粗壮的铁链穿透而过,一直延伸到它身后那片漆黑泛着浓雾的山林之中。 那兽的脚步异常沉重,一下一下震得脚下土地发颤,仿佛踏在心尖之上,那双眼睛虽暗,却隐隐散发出金色妖异的光芒。 第22章 后编予狩之约(五) 观言的视线与那双金瞳赫然相对,那里面冰冷嗜血的气息让他惊恐得一时无法呼吸,他站在原地不敢动弹,也不敢移开目光。 他曾听师父说起过世上有食人之兽一事,却从未料到自己竟会有成为食人兽盘中餐的一日。 那兽一步踏上前,目光紧锁住观言。 观言虽尽可能保持冷静,不希望自己看起来显得太过惊慌害怕,却又完全控制不了心中不断扩散开的恐惧,他头一次如此深刻地领会到死亡逼近的滋味。 一人一兽冷冷对峙,空气中仿佛多了一股血腥味,让兽蠢蠢欲动。 忽地铁链发出拽动的响声,在寂静的黑夜一下子拽住了人心,一人沙哑又干巴巴的声音从林中传来,“怎么,美食当前,你今日不吃,可要饿上整整一个月了呢。” 那兽听到这个声音,浑身震动了一下。 观言却忍不住一怔。 “哦,今次是活的,你不方便吃是吧?”那声音又道。 “是你!”观言猛地惊呼出声,这个声音他认得,是那个巫师! 但他已来不及再说任何话,眼前的兽嘶吼声阵阵,快却稍嫌笨重地扑了上来。 观言只感到一个巨大的黑影夹杂着一股十分浓重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等回过神来时,他已跌坐在地,却极巧地让那兽扑了个空,不料却激发出它更大的怒火与野性,观言来不及思考,下意识手脚并用往后退,那兽仍在一步一步逼近。 观言退至石丛边缘,已无路可退,那兽的脸几乎贴近了他,观言还来不及分辨究竟碰到的是何物,它已猛然张口,观言脑中一片空白,忍不住紧闭双眼。 就在这时,一声“喵”似地轻轻叫唤,虽细微,却让那兽瞬间停下一切动作。 巫师发出“咦”地一声轻呼,才说出 “是你”二字,紧接着就是一声惨叫,直冲到黑漆漆的天上。 观言睁开眼睛,却不知发生何事。 一声如雷般的低吼自上空传来,观言蓦然抬起头,便见到那无比巨大的身影自黑暗中轻轻跃了出来,它虽巨大却毫无笨重之感,悄然无息地落在自己眼前。 跟它的个头相比,那头浑身披着兽甲的野兽居然不值一提,此时现身的兽通体黑色的皮毛,竟有数十丈之高,庞大的身躯已然遮住了天上的月光,它的四肢粗壮巨大,不怒而威,透着红芒的双眸里泛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慑力,月色下那抹黑色似是泛起了金芒,它口中叼着一人,又随随便便把他一扔,观言一看,果然是之前那名颐指气使的巫师,他被吓得不轻,缩在地上不停地颤抖。 “咦,原来是你呀,大师。”应皇天的身影自浓雾中缓缓出现,冲巫师打着招呼道。 小黑早已扑到被锁链锁着的兽跟前,而那兽的眼神一下子软了下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观言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问。 应皇天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怜悯之色道,“它是小虎的母亲,捕食的时候不小心落入陷阱,才会被捉。” 他的回答让观言稍稍一怔,却在见到小黑靠在那兽的脚边这种十分亲昵的举动而感到了然,然后他又忍不住问,“那……它呢?”他看着面前那个庞然大物,一时间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在哪里。 “哦,我忘了给你介绍,它才是真正的小黑,是我的朋友。”应皇天的脸上洋溢着轻松愉快的笑容,观言从未没有见过他笑得如此纯粹,虽然神情还是一贯懒洋洋的,可弯起的眼眉却无比温和,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感。 ……小黑……观言无语问苍天,它……哪里小了? 应皇天说着仰首面对巨兽,一脸笑容地道,“你还是出现了。” 巨兽的眼底,倒映出了少年的身影。 时隔近两年,少年依旧是这副老样子,漆黑狭长的眸子里透着些微狡黠的光芒,一脸的似笑非笑。 “还生我的气吗?”他问道。 巨兽盯着他。 “我知道你守住了承诺,所以,我回来见你。”他又道。 他信它! 它忽然之间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只要他相信它,仍活地痛痛快快,能够如此开怀地笑着,就足够了。 “等我把小黑母亲身上的束缚解开,我们就去好好叙叙旧,如何?”他笑着问。 它点头,是对他的回答:好。 应皇天见状,笑容不禁加深了几分。 一旁的观言早已看得目瞪口呆。 “至于这个人……”应皇天摸摸下巴,眯着的眼睛里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巫师顿时嚎叫起来,“应、应公子应大爷……快救救我,我不想死……别让它吃我……” ------------------------------------------------------------------------------ “小黑呢?”观言还没办法改口,说完才补充道,“我是问小虎。” “哦,它跟母亲离开了。”应皇天不怎么在意地道,撩开帘子上了马车。 “那……那个……”观言支支吾吾,总觉得他好像经历了一场梦境,那种超乎寻常巨大的兽,又怎会是现实中见得到的? “你说小黑?”应皇天问。 “嗯。” “谁知道它跑去哪里了,我一早被它送回来的时候,还没醒哩。”应皇天懒洋洋地道。 观言想到昨晚小虎母子离开之后,应皇天乘着巨兽一下子跃入了山间,说是叙旧,却害他担心了一整夜,有些怀疑那只巨兽会不会直接把应皇天给吞下肚去,直到早晨见他好端端地从屋里出来才放下一颗心来。 刚拉下车帘,车外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应公子请留步。” 马车停下,应皇天笑着瞅窗外的人,“原来是你,你被释放了?” 观言险些认不出来,昨晚还是犯人模样的男人此时穿戴整齐出现在他们面前,观言有些意外这名男子竟然有一双异常坚定的眸子,他的轮廓像是刀凿出来一样坚硬,态度礼貌而且谦卑,看上去压根不像是个罪犯。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请让小人为应公子驾车,效犬马之劳。”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途林。” 应皇天也不见客气,点头道,“好啊。” “莫说是你,连我都该好好谢谢天儿和观言呢。”忽地一阵爽朗的笑声从大门外传来,大尹主仲偃带着随从走来,观言连忙弯腰下车,应皇天却从车窗外直接探出脑袋,“表姨父怎么来了?” “你们今天离开陵阳城,我应该送一送你们。” “大尹主您言重了。” “我差点就成了间接的侩子手,没想到从头到尾都是那个巫师利用陵阳山有食人妖兽这个传言骗吃骗喝,还骗名声,要不是天儿和观言,真不知道还要害死几条人命。”仲偃不无庆幸地道,昨晚他才明白原来一切都是巫师的骗术,陵阳山上的食人妖兽纯粹是巫师用劣质巫术制造出来的幻象。 “可不是,好在之前送去祭祀的只是死囚,那些小村庄之间奇怪的谣言,表姨夫今后可不能尽信。”应皇天道。 “不管怎么说,这次要多谢你们。”大尹主道。 “大尹主客气了。”二人与大尹主道别,马车逐渐远离,此时,原本垂首的随从上前一步,低声对大尹主道,“大人,那食人兽明明存在,小人分明记得那时来我们村庄捣乱的少年就是他,不会有错!” 仲偃的笑容自马车离去之后就已消失,闻言表情变得复杂而阴沉,他对那随从道,“此子甚凶,非吾族类,此事既了,今后都不得再提起。” “可那食人凶兽——” “只能日后再找机会设法除之。”仲偃道。 “大人,那少年究竟是谁?” “他……”仲偃略一停顿,便蹙眉摇头道,“是个瘟神,他母亲就是被他逼疯的。” “这……”随从一怔。 “嘘……他的事,绝不能多言,否则会有不测,切记。”仲偃压低嗓音略显紧张地道。 随从兀自不解,却忽地感到午后阳光乍然猛烈起来,他抬起头,太阳仍好端端挂在半空,而原本地上那一大片阴影不知何时悄然消失,印象中,梅林后好像也没有什么东西矗立……自后颈慢慢升起一股凉意,难道真如大尹主所说,与那少年有关? ------------------------------------------------------------------------------ 不多时的陵阳城外,山峰之巅,一个巨大的黑影迅速移动,一路紧紧跟随山下那辆悠闲如同散步似的马车。 既然重逢,就绝不会轻易让你再次溜走! 【后编】予狩之约·完 第23章 丹朱之谎(一) 夜色深沉,急促的喘息声在密林间穿梭,却仍拼命追逐着眼前忽隐忽现的红点。 身后,轻而稳的脚步声如影随形,似是不费一丝气力,手中握着的冰冷刀锋浸透了月光,映照出被追赶之人的纤瘦身影,那似乎是一名女子,她跌跌撞撞,早已现出疲态。 而追赶之人一袭黑衣蒙面,动作快速而又敏捷,同时一股杀气自他身上散发出来,在林中蔓延。 偌大而深邃的密林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般浓烈的杀气,开始变得躁动不已。 蓦地,一阵狂风刮过树林,树叶扑簌簌纷纷坠落,月光被厚厚的云层遮掩,密林刹那间变得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一丝光能射入。 暗处,低鸣声、轻吼声还有诸多不知名的叫声此起彼伏,一双双锐利的眼睛在深处蛰伏,仿佛在窥视它们的猎物。 喘息声不知何时已消失在风中。 见失去目标,来人顿时停下脚步。 他暗中思忖,这片密林似是暗藏不祥,又像是内中的主人因有人误闯而发怒,但无论如何,此地显然不宜久留。 忽然间,一抹碧绿色的影从黑暗中迅速窜出,猝不及防勾缠住蒙面人的左脚脚踝,蒙面人不知何物,压根来不及防备,在对方用力的一瞬间整个人仰面倾倒,而仰头之际,他不由吓得魂飞魄散,因此刻,半空中竟有一只红彤彤如月亮一般大的眼睛正骨碌碌打转,盯着他不肯放。 “啊——”一声惨叫在林中蓦然响起,却又很快被黑暗吞入,再也没有了声息。 ------------------------------------------------------------------------------ 近日,观言收到了一封古怪的信函,信函以极上等的绢帛作为材料,却是来自王宫外,而函内函外皆没有署名,只在绢帛左下角绣了一朵精致的雪花,绢帛上的内容一分为四,分别是四幅画,第一幅画上画了一碗饭,第二幅画的是一只乌龟,第三幅最奇怪,看起来好像是怪物,却长得又高又长又尖,若要说是别的东西,又似是而非,只有第四幅上面什么都没有,除此之外,也没有一个文字,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 观言自收信那日起,已揣着它暗自琢磨了好几天,终于有一天他动笔在第四幅画上画了一个太阳和一座房子,便让玉蝉拿去天锁重楼,并吩咐说让她等回函。 玉蝉见观言一连几天埋头研究,好不容易有了答案,不由问,“大人,您究竟在打什么哑谜,还有,这封信函究竟是谁给您的,为什么反而要送去重楼呢?” 观言笑而不答,只说,“等回函一到,确认我的答案,我便解释给你知晓。” 见他这么说,玉蝉只好先行去取回函,先前她早见过那封信函的内容,对于寥寥几幅又毫无联系的画实在是不明其意,也不明白为什么信函来自王宫之外,观言却要差她去重楼,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关联,正想着,她已不知不觉经过门阙,走过很长一条路,来到了重楼外,抬眸的瞬间,她忽然间停下了脚步。 只见眼前的小楼又高又长又尖,最上面那层的屋檐下方不知何时挂起了两只大大的火球,火球烧得红彤彤,就是烧不着小楼本身,而最下方的门正好敞开着,一眼望过去只觉得里面黑洞洞却又泛着红幽幽的光芒,像极了一张血盆大嘴,玉蝉顿时一愣,想到了第三幅画,那幅画上的怪物俨然跟这座重楼非常神似,原来那个似是而非的东西竟然是建筑,而且看上去就是这座楼,但作画之人画画的功力显然不佳,好端端一座楼,竟被画得如此不伦不类,明明是火球,却画得像眼睛,明明是一扇门,偏偏画得像是一张嘴,难怪看起来就好像是个怪物一样。 玉蝉在门口评头论足了半天,却还是没见到半个人影,她不由暗暗感到奇怪,从刚才来的一路上都没有人,虽然也曾听观言说起过这里相当大,却常常只有主仆二人,安静异常,不过此时此刻,显然安静得太过,尤其从门阙一直到重楼一路畅通无阻,就好像放了一座空城,竟然连个管家的都没有,胆子也着实太大了点,就算这里是王宫,也总有遭窃的可能吧? 玉蝉有些傻眼,本来要不是她家大人早已来过这里好多次,她也不敢轻易来此,但眼下这种情形,是她万万料想不到的。 “请问,有人在吗?”她上前几步,一直走到重楼近前,问道。 重楼的门洞开,虽然看起来像是有几分“请君入内”之意,但出于礼貌,玉蝉仍然在外面出声相询。 里面依然没有反应。 “大人是不是猜错了,也许根本不是送到这里……”玉蝉不由暗自嘀咕。 正当她纳闷的时候,眼前这座重楼似是微微晃动了一下。 咦? 她不由眨了眨眼睛,再用力揉了揉,然后看看自己脚下。 她并没有感觉到晃动,身后的建筑也没有动静,好像就只有重楼方才动了一下。 真的假的? 蓦地,一个干净清爽的嗓音从里面传来,“春日载阳,有鸣仓庚。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蚕月条桑,取彼斧斨……“随着低声曼吟,一条悠然的身影自重楼里踱步而出,“呀,原来是玉蝉姑娘,是观言派你来送信的吗?” 应皇天端正的脸庞带着好客的微笑,眼角眉梢自有一股独一无二的气度,他话中之意分明已知晓玉蝉的来意,使得玉蝉心中一惊,忙回答道,“奴婢奉大人之命,前来送信。” “嗯,给我吧。”应皇天伸出手。 玉蝉将信函交给应皇天,对方接过后展开观视,片刻后了然一笑道,“可以了,你先回去吧。” 他的话让玉蝉一愣道,“咦?这样就可以?” 应皇天微一抬眉道,“嗯。” “没有回函吗?” “没有。” “这……” 应皇天似是压根没注意到玉蝉的疑惑,将信函收好便道,“我还有事要先离开,玉蝉姑娘请慢走。“他语音一落,便负手施施然转身回到重楼里,身影慢慢消失在黑暗之中。 “应公子……”玉蝉反应过来便及时追了进去,却不料重楼里四下无人,早已空空如也,她心中一怔,就在这时,足下忽地猛然晃动起来,让她差点站不住,惊叫声不禁脱口而出,“呀!” 震动只在一刹那,但玉蝉早已心惊不已,连忙冲出重楼,捂着胸口,兀自惊魂未定。 好端端的一座楼,怎么会动! 刚才难道不是自己眼花? 也许这里果然如传闻中所说的那样怪异,简直太可怕了! 经此一变故,玉蝉早已把回函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匆忙离开天锁重楼,免得再遇上什么怪事。 ------------------------------------------------------------------------------ “大人大人!不好了!重楼……那个……重楼……”玉蝉一回来,就嚷嚷道,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千言万语总结成一句道,“总之那里太怪异了!奴婢以后都不要一个人去了!” “嗯?出了什么事?”观言怔了怔问。 “就是那座楼,太奇怪了,那座楼会动,像是活的一样!”玉蝉信誓旦旦地说。 观言却是大为不解,道,“怎么会呢?我去过好多次了,并没有遇到过你说的这种情况。” “所以说啊,大人是巫师,才会不受影响,方才真是吓死奴婢了!不知道会不会沾染上什么奇怪的东西。”玉蝉惊魂未定地道。 观言见状,便起身倒了一杯茶递给玉蝉,笑着道,“来,给你收收惊。” 两人私底下本就相处融洽,年纪又恰好相仿,再者玉蝉是真的受到了惊吓,接过茶也不怕烫,“咕咚咕咚”几口就喝了个精光。 观言等她一杯茶下肚,又给她斟满,才问,“来,告诉我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玉蝉点头,又喝了一口才道,“奴婢进入宫殿,一直来到那座楼面前,重楼门洞开,奴婢并没有进去,而是在门口出声询问里面是否有人,期间整座宫殿里连半个鬼影都没有,奴婢一连问了几遍,忽然感觉重楼晃动了一下,当时奴婢以为是自己眼花,随即应公子便从里面走出来,他收了信函就离开了,奴婢追进去,里面却已经没有了人影,然后这一回奴婢亲身感觉到重楼开始晃动,只把奴婢给吓坏了,就赶紧跑了回来。”她说完后,把疑惑一股脑儿倒出来问观言,“大人你说是不是很奇怪?奴婢一追进去就没人了,可应公子明明是从里面出来的,而且这么想来,奴婢刚到的时候,楼里好像就没有人似的,结果重楼晃动了一下,应公子就从里面出现了,还有还有,那么大一座宫殿,主人家也不留一个人在里面,就好像一点也不害怕有人闯入一样,这其中一定有古怪!” 第24章 丹朱之谎(二) 观言先前并不是没有这样想过,现在听玉蝉这么说,便道,“其实我也一直心存疑惑,因为每次前去的时候,我从未觉得那里面有什么‘不洁之气’,而是相当整洁干净,但偌大的宫殿,打扫之人又是谁呢?香兰一个人必定忙不过来,但数次前去,却又没有见到任何在清扫的下人……” “是吧!有古怪吧!奴婢总觉得那应公子神神秘秘的,身边尽是怪事,大人自遇上他之后,不也遇到了很多怪事吗?奴婢想也许他也会什么术法,不然那个\'碧绿小人\'还有姬奉王子来时那些怪异的飞虫是哪里来的?另外那副自己会走路的铠甲呢?大人说到那座宫殿里从无人打扫却又那么干净,说不定也是某种神秘的术法的缘故。” 观言闻言沉吟着道,“若真是如此,那么这种术法一定相当高明,师父也曾经跟我提到过,并且宫中总有谣传说应公子有召唤鬼神的能力,这本就是巫术之中最高的境界……”说到这里,观言不禁想起陵阳山中遇到的那头巨大的食人妖兽来,那样的妖兽竟能被应皇天所驱使,以他巫官的角度看,这种能力着实太过惊人。 他是个一心一意的人,想事情的时候总是一本正经,而且每次一说到“巫”,他总会愈发认真地去思考,玉蝉半天等不到他说下去,就知道她家的这位大人又陷入“巫”的世界里,心无旁骛了。 “大人、大人。”玉蝉忍不住唤他道。 观言兀自沉思,好半晌才听见玉蝉的声音,不由抬眸,“嗯?对了,回函呢?”要不是玉蝉一回来就像是一副见鬼似的模样,他也不会忘记问回函的事。 “啊?”玉蝉这才想起来,然后说,“应公子收了信就离开了,我问他有没有回函,他也说没有,后来我急忙追进重楼想再问问清楚,哪知应公子就这样凭空消失了,然后重楼一动,我吓得什么都忘记掉逃了回来。”没能完成观言交代的任务,玉蝉有些懊恼,却又无可奈何,只好问观言,“大人,这下该怎么办?” 观言因她的话微微一怔,“没有回函?应公子就这样收下信离开了,那他看过了吗?” “嗯,有看过。” “那怎么会……“观言百思不得其解,玉蝉见状,不由问,“大人,您画的图究竟是什么意思?而且应公子好像早就知道奴婢会出现似的,那证明大人差奴婢去送信一点也没错啊。” “嗯,本来我也以为一定不会错才是。”观言喃喃地道。 “对啊,那四幅图究竟是什么意思呢?第三幅图是不是代表那座楼?所以大人才回信给应公子?” 观言赞赏地看她一眼,道,“嗯,你怎么猜出来的?” “因为神似啊,一开始奴婢还以为是只怪物,后来到了那座楼面前,才恍然大悟。” “既然看出来第三幅图的意思,那么第一幅第二幅就很好懂了。” “是这样吗?可是单凭一碗饭和一只乌龟,奴婢还是想不出来究竟是何意。” 观言微微一笑道,“这是来自别人的信函,因此第一幅图上的那一碗饭,代表对方想邀请我前去做客。” “对哦,这么简单奴婢居然也想不到,但第二幅图上画着乌龟,难道是要邀请大人去观赏乌龟不成?” “非也,龟即龟甲,这正是我的工作之一,画在此处的用意应该是想借我之力,帮对方一个忙。” “龟甲龟甲!奴婢怎么没想到呢,奴婢整天看着大人研究龟甲上的兆纹,居然没有想到这一层,真是笨!”玉蝉敲敲自己的脑袋道。 “而第三幅图,则是表明对方是通过重楼介绍,或者说,希望通过重楼得到我的答复,因此空出了第四幅,基本上是这样的意思吧。” “原来如此,那大人回复的第四幅图……” “太阳代表日,我问的是时日,房屋代表处所,我想知道要前往哪里,因此我才认为一旦应公子看见回复,应该知道我会前去,并且会给你回函才是。” “但对方既然是拜托应公子,那么也许应公子也未必知晓时间和地点吧?” 观言沉思片刻,却摇摇头道,“我总觉得不该如此,况且应公子没有给你留下任何话,那应是代表不需要等回函的意思。”说到这里,观言再问玉蝉,“他除了收下信,其他一句话也没说吗?” 玉蝉闻言,不禁回想着道,“被大人这样一问,我记得应公子出来的时候好像曾念了几句诗……” “什么诗?”观言问。 “好像是什么七月、八月之类的……”玉蝉边回忆边道。 “七月、八月……”观言想了想,便问,“是否是\'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 “嗯、嗯,没错,但应公子就念了没几句,第一句好像是\'春日\'什么的,之后才是七月。”玉蝉道。 “春日……嗯,春日载阳,有鸣仓庚,我明白了,时间刚好是在三日后。”观言掐指一算时间便道。 “咦?为什么是三日后?”玉蝉不解地问。 “启蛰至,一候桃始华,二候仓庚鸣,现今一候一过,二候将至,算起来正好是三日后。”观言解释道。 “啊,是哦,有鸣仓庚,说的应该就是时间,那地点呢,又在哪里?”玉蝉又问。 “应公子还念了哪几句?我想线索应该就在里面。” “嗯,让我想一想,是在八月什么之后。” “八月……”观言微微一想,不由念道,“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 他话音未落,玉蝉已经打断他道,“是了,是了,正是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蚕月条桑,取彼斧斨。” “萑苇,乃竹之类,或指蒹葭,而蚕月条桑,说的是桑和蚕,但此时并非八月,却正值修剪桑树枝的时节,从仓庚这个答案来看,我想应该跟‘桑’有关。”观言很快有了答案。 “桑……难道是在桑园?”王城之中有一座相当大的桑园,种植了数以万计的桑树,以供王族之用。 “也许。”观言不怎么确定地说,然后又问,“王城中还有没有其他跟\'桑\'相关的有名之所?” 玉蝉想了想回答,“好像还有一个很有名的地方,名为‘桑落倾雪’,但那是风花雪月之地,大人,难道……” 闻言,观言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大好的预感,他暗暗蹙眉,踟蹰着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对方邀约之地,一定是后者。” 玉蝉见他一脸为难,不由“噗嗤”一笑道,“大人年纪也不小了,去见识一下也没什么不好。” “玉蝉。” 玉蝉见观言脸都红了,赶紧转移话题道,“不过究竟是什么人搞得那么神秘,大人难道不想知道吗?” 她的话让观言暗自一叹,心下道,就是想知道,才觉得为难。 但为什么能如此肯定是在“桑落倾雪”,除了绢帛左下角那枚精致的雪花之外,还有一点让观言能够确信,那就是此事跟应皇天扯上了关系,按照他的公子脾气和爱整人的坏毛病,一定不会选择一本正经的桑园,而是选择自己不愿前往之地,虽然观言认识他还不算太久,可这一点已毋庸置疑。 哎…… 观言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 ------------------------------------------------------------------------------- 三日后,观言换上便服,只身一人低调前往“桑落倾雪”。 按照玉蝉告诉他的路线,观言来到一处幽静之所,这与他先前所想的大不相同,他总觉得所谓的风花雪月之地会选在城内最热闹最繁华的场所,那里一定充斥着酒气和浓重的胭脂味才是,哪里料想得到这“桑落倾雪”一入眼竟会是如此的高洁和优雅,只因他还没进门,已被两旁相拥的玉树所倾倒,白色的玉兰花铺天盖地,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果然有倾城白雪之姿,倒是半株桑树也没看见,加之从门外一直到室内,再到后院处处都细心布置着不同的兰花,只看得人赏心悦目,妙不可言,更显得主人家蕙质兰心,是以此地虽是生意场所,却不显庸俗,反而充满了“有匪君子”的独特气息。 观言报上名后,就有一名女子迎上前来,她脸上带着淡淡笑靥,一袭月色长裙,步履轻盈,面对观言微施一礼便道,“主人已在雪园小筑备好薄酒,请公子随我前往。” “雪园?”观言暗忖,这与信函中落款的那枚雪花正好相呼应。 “嗯,是主人亲自招待贵客的地方。” “原来如此,请问贵间主人如何称呼?” “主人名唤‘桑落’。” “所以此处名为‘桑落倾雪’。”观言蓦然间恍然大悟,难怪这里跟桑树半点关系都没有。 “正是如此。”女子微笑回应。 第25章 丹朱之谎(三) 穿越前厅和庭院,两人来到后院,一过长廊,便有一条通往雪园小筑的石子径,眼前的风景已截然不同,也许是为了映衬雪园之故,小径两旁皆是梅树,时值早春,梅花盛开,雪白的颜色如云一般将雪园层层围绕,这让观言不由得想起陵阳城中应皇天那座宅院,那时亦是寒梅怒放之期,也是满目艳丽的雪白,他忽然间觉得好像不管到何处,总有白梅相伴,也不知是应皇天刻意挑选的还是他原本就喜欢梅,不过再转念一想,这里的主人另有其人,前厅的白玉兰和后院的白梅虽然都是白色,但显然这是主人自身的喜好,跟应皇天应该没有太多的关系才是。 雪园小筑是一座独门独院的小楼,女子领着观言步上台阶,边走到门前禀报,“主人,应公子,人已带到。” “请公子进入。”里面传来低柔的嗓音,女子推开门,立在门畔,对观言道,“公子,请进。” 观言一进入,就见酒菜已齐备,桌边坐着两人,其中一人自是应皇天,但见他一身白衣胜雪,衬得俊颜如玉,手拿折扇的样子看起来风度翩翩,虽是标准又难得的公子哥装扮,却因他独特的风采而显得气质卓绝,就好像敛尽了锋芒却依然难掩尊贵不凡,另一人观言惊鸿一瞥,已微微失神,只因那名女子明眸皓齿,靥辅承权,螓首蛾眉,雾鬓云鬟,只一见便让人移不开视线,仿佛将天下间的美尽占其用,浑如一颗皎皎明珠得天独厚,又如先前观言所见的沅芷澧兰那般冰清玉质,不染纤尘。 “公子,请入座。”女子起身,她似是早已习惯类似的视线,丝毫不以为意,只是抬手示意,对观言道。 观言猛地回过神,意识到方才自己的失礼,脸“唰”地一下变红了,便垂下眸来。 女子见状莞尔一笑,对应皇天道,“果然如应公子所言,观公子乃宅心弘毅之人。” 应皇天微微一笑便道,“桑落,他身上还有许多有趣之处,要待你亲自发掘。” 看起来眼前这位女子便是“桑落倾雪“的主人桑落姑娘,而应皇天似乎跟她相当熟悉,便听桑落又道,“那桑落还望观公子能不嫌弃此居沾染的俗世风尘才行。” “岂敢,此居高雅如空谷幽兰,又如清梅般出尘,能受邀前来,是观言莫大的荣幸。”观言这番话已是出自肺腑,而非礼貌上的说辞。 桑落微微一笑道,“承蒙观公子不弃,但桑落只是略尽地主之谊,真正邀请公子来此的,其实是应公子。” 闻言观言又是一愣,只因如果是应皇天本人,那究竟是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又是图又是哑谜的把他诱到此地?总不至于是为了好玩吧? “这么说来,那三幅图是出自应公子的手笔咯?”他忍不住要问。 “他什么都好,却是个十足的画盲,偏偏喜欢自己动笔,观公子能将那些四不像认出来还联系在一起,并如约前来,桑落真是自叹弗如。”听桑落这么一说,观言的预感成真了,看起来那封信函,果真是因为好玩才折腾出来的。 应皇天不置可否地道,“仓颉造字前还不是以图来传事。”言下之意,便是能认出来再正常不过,说着他还一本正经地指出,“况且既能认出来,就代表我的画内容清晰,所以不应说它们是四不像。” “是、是,你说得都是。”桑落抿唇笑道。 观言看着应皇天和桑落不由觉得好奇,不知他们两人是如何相识的,而且看桑落的样子,似乎也特别纵容应皇天,兴许她从不知道宫里的那些传闻,也正是因此,此时的应皇天亦不似在宫中时那样浑身是刺,脾气明显收敛许多,否则以之前观言对他的了解,他可不会安然接受桑落那番调侃之语。 “观公子,听闻您是非常厉害的巫师,不知您跟应公子是如何认识的?您可是他第一个介绍来此的朋友。” “他的确厉害,替我家的宅院做了祓除之术,那些脏东西一下子就被他赶跑了。”应皇天随口道。 观言听后暗自苦笑,每次一旦被他诱至宫外,他就觉得很多事变得难以应付,说谎便是其中一件,即便知晓这是为了隐藏身份,他仍是无法习惯。 “原来如此,难怪这次的事应公子会大力推荐观公子前来襄助了。”桑落又道。 观言并未忘记第二幅图中应皇天所画的那只乌龟,桑落的话显然证明了他所料不差,但他人已到,而且都已经坐了半天,却还不清楚自己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想到这里,观言遂开口问,“不知桑落姑娘有何事需要观言协助?” “这件事还是由应公子出面跟观公子说吧,人是他所救,只不过暂时借住在我这里,虽然我也很想帮忙,但毕竟力所不能及,强出头便无意义。”桑落转向应皇天,露出了然的微笑,言道,“虽然我知道你的用意,但能帮她的人只有你而已,就像当年的我一样,不是吗?” “过去的事何必多言。”应皇天说得轻描带写,随后便扔了一句话给观言,“此事非你不可,近日城中出现了一名女巫,自称能操纵生死,看起来厉害得很,我已代你答应跟她比试。” “嘎?”观言听得稀里糊涂,完全不知所云。 桑落一听便觉无奈,出言道,“你如此言简意赅,恐怕观公子仍然不明所以。” 应皇天摊手,颇似耍赖地道,“你明知我最不喜欢做的事就是说明前因后果,解释一解释二的,不然我再画几幅图,也好过要我开口。” 见状桑落不由瞪他一眼,“明明就是说要比画简单,怎么一到你这里,就偏要跟人家反一反,你不嫌累我们看的人还嫌累,就不劳您老费神动笔了。” “怎么会呢,我有自信画出来的画你们一定能看得懂。”应皇天大言不惭地道。 桑落简直拿他毫无办法,但她也不想被他一激就遂了他的心意,干脆不接话,另一边观言似是心不在焉,完全没有注意两人的对话,只因他的心思全被刚才应皇天那一句“我已代你答应跟她比试”占据得一干二净,他不过是个刚入宫的小巫师,巫术怎么能拿出去跟别人比较,况且师父教他巫术是为国为民,所谓“祀与戎,乃国之大事”,若然存了攀比之心,这又成何体统。 “观公子?”桑落见观言无缘无故发起呆来,不禁出声唤他道。 “啊,桑落姑娘,方才你们讲到哪里了?“观言问罢,又不好意思地道,“抱歉,我一时没留意。” “你一定是在想,我的巫术怎么跟别人比较,而且,习巫之术应是为国为民,如何能跟人攀比,是不是?”应皇天瞄他一眼,一语道出他的心思。 “咦……啊,你、你怎么知道?”观言一愣,瞪着他道。 “你都写在脸上了,这么明白,谁都看得出来。”应皇天托着腮懒洋洋地道。 “呃……” “呵,观公子,别理他,他就是这个习惯不好,凡事一旦不遂他心意,就又开始欺负人,让桑落跟您解释清楚,事情并非如此简单,比试的事,应公子另有目的。”桑落在一旁开口道。 应皇天闻言,露出一副“我就是喜欢,你们能奈我何”的表情来,却也不再打岔,让桑落代替他将前因后果说清楚。 原来事情是这样: 大约在一个多月前,应皇天闲来无事,救下了一名怀有身孕的女子,名离遥,该女子并非楚国之人,她自称唐国人,因被人追杀,沿汉水一路逃至楚国,在逃亡途中,有一只全身赤红的大鸟总会适时出现,救她于危难之中,若非如此,唐距离楚地何止千里,她一名弱质女子,早在半途中便已身亡,又怎么能坚持来到楚国,也是因此,她觉得那只赤鸟就是丹鸟,更由于那只鸟自她夫婿坟前出现,她更坚信此丹鸟是她夫婿的化身。 说起丹鸟,有一则传说是这样的,古早前尧帝与天神的女儿结婚,不久,他得到了唯一的子嗣,取名为朱。当时尧帝欲选继承人,可他决定选择真正德才兼备之人,因此他的儿子朱输给了来自东方的舜,丧失了继承王位的机会,若干年后,舜成为中原的守护者,他驱逐了朱,改朱的名字为丹朱,以掩盖前王子的身份。丹朱对自己的失败始终不能释怀,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内心挣扎之后,他在自己的领地旁作了一首歌谣,然后跳河自尽,后来帝俊经过这里,被这首歌谣所感动,于是让丹朱复活,赋予他鸟的容貌,因此它被称为“丹鸟”。 而离遥所见到的那只丹鸟一路保护她来到楚地,但当她被救下之后就消失不见,因此让离遥很是担忧。 说来楚国本是重巫之地,大半个月前,一名女巫忽然来到城中,声称她能跟亡者打交,而她来到楚地,便是为找寻一只身上寄托人类亡魂的丹鸟,若能顺利寻找到那只丹鸟,她便能将亡魂唤离鸟身,重新将之复生,理所当然这名女巫是冲着离遥来的,目的自然是要离遥能主动现身,这件事果然传到离遥耳中,离遥心知有诈,但又舍不得放弃任何一丝希望,见此情形,应皇天便出一策,他与女巫约定比试,一较高低,若然女巫胜利,那么他便不阻止离遥露面,倘若是他请来的巫师胜利,那么证明女巫所言是假,而离遥就要听他的话,接受事实。 “应公子言观公子巫术超凡,又心地善良,必定愿意倾力相助,不会让人如此玷污巫术。”桑落最后这番话,显然是应皇天教她说的,观言听得甚是无语,同时他又暗自思忖,巫术不是变戏法,他自小习巫,要分辨真假难不倒他,楚国虽有“招魂续魄”之术,但那绝对不可能使人还阳,更何况什么亡魂寄生这种无稽之谈了……这样想着,他忍不住转向罪魁祸首,后者老神在在,一脸似笑非笑,像是吃定他一定会答应帮忙一样,观言万万不料原来那几幅画的背后还有这么大一个坑等着他往里跳,无语的同时还有几分认命,果然他不能遇上应皇天,只要一跟他相关,他就会被拖下水,谁让他的心肠总是太软,哎,想到这里,他便开口道,“事出有因,亦承蒙应公子看得起,观言自当尽力而为。” 第26章 丹朱之谎(四) 离遥就住在“桑落倾雪“的“兰苑”,见观言答应,桑落便带他前往,沿途观言问了一些离遥的情况,得知她被送来之时身体虚弱万分,后来经大夫诊断,才知晓自己已怀有身孕,然而由于长途跋涉之故动了胎气,因此现今一直在兰苑静养安胎。 “离遥姑娘真是一名性格坚毅又勇往直前的女子,真是令桑落钦佩万分。”桑落不禁语出感叹,试想从唐国到楚国,途中何止千难万险,离遥只身一人,纵然有丹鸟相助,也需要有足够的勇气才能坚持下来。 兰苑一如其名,依然是满园的兰花,映得一室芬芳,离遥靠坐在床上,隔窗遥望远方,眼底似有思念,更有愁肠,素白的容颜虽显憔悴,却又如桑落所言,那其中更有坚定和勇敢,她见有人前来,下意识要起身,却被桑落快一步上前拦下,“离遥姑娘,千万别见外,你身子还未恢复,就躺着罢。” “多谢你,桑落姑娘。“离遥依言躺回去,望向桑落身后之人,便问,“不知这位是……” “他就是应公子为你请来的巫师,观公子。”桑落为她介绍道。 观言走上前道,“离遥姑娘,我受应公子与桑姑娘之托,希望能为你出一份力,但因听闻丹鸟之事,又有亡魂之说,因此特来相询。” 闻言,离遥垂首道谢道,“观公子,离遥万分感谢,不知要相询何事,离遥若知情,必当秉诚相告。” “观言想知道那只丹鸟是如何出现,又是如何救助于你,最后是如何消失的。” 桑落在一旁道,“你们先谈,应公子还有别的事要交代,我就不奉陪了。” “离遥让恩公多费心了。”离遥满怀歉意地道。 桑落闻言,与观言“心有戚戚焉”地对视一眼,便留下二人,独自离开了兰苑。 “观公子请坐。“离遥抬手微微示意,待观言坐下,才回答他的第一个问题道,“丹鸟出现的那天,是在他下葬的当天,我留在坟前不愿离去,就在太阳西坠之时,夕阳红透天际,但不知为何,天边那抹红色却越渐鲜明,简直像火烧一样,一开始我并未留意,谁料这片火红离我越来越近,我这才看清楚原来那竟是一只巨大的赤鸟,它朝我飞过来,直至停在墓碑之上。” “有多大?”见她神情和语调之中皆有惊异之色,观言不禁要问。 “很大,它的翅膀像是一片云,展开的时候遮天蔽日,我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鸟,就算当它收拢翅膀的时候,也比我整个人还要大上好几倍。” 若是换作从前,观言恐怕一时还难以接受离遥所言,但在他亲眼见到陵阳山上那只食人妖兽之后,他已不得不承认这世上拥有万物,宁可信其有,连那么大的妖兽都可能存在,遮天蔽日的大鸟又为何不能出现? 见观言沉默不语,离遥不由问他道,“观公子是否不相信离遥之言?” 观言摇摇头,回答道,“没有,我自然相信,我只是在想,如此大的鸟,它该在何处栖身?” “对于这点,离遥也感到相当疑惑。“离遥说着又道,“丹鸟如此巨大,它每次出现都是从天而降,离开时亦是越飞越远,却又总能在危机来临时出现在离遥身边,真是相当不可思议。” 观言听后也不由觉得匪夷所思,他不禁又问,“它最后出现在哪里?” “在一座密林里,也就是当时应公子救下我的地方。”离遥答。 “能将当时的情形大致描述一下吗?” 离遥点头,道,“那日丹鸟引我逃至密林之中,我一路跌跌撞撞跟着它,但一到里面它就越飞越远,后来我只能隐约见到红色的轮廓,然后越来越小,我一心想追上它,连身后的追兵都顾不上,但最后仍然体力不支,晕厥在地,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已经躺在这里了。” “原来如此,但容观言再冒昧一问,离遥姑娘可知是何人要追杀你?” 听到这个问题,离遥眼底浮现出一股浓浓的悲愤之情,她一字一句用力地道,“是害死我夫婿之人。”说着,她悲从中来,“他化成赤鸟浴火重生,一定是为了保护我,保护我腹中的孩子。” “离遥姑娘,你怀有身孕,为了孩子着想,请你好好保重自己,不能太过激动。”观言不由出声安抚道。 “离遥知道,多谢观公子关心。”离遥道。 “那不打扰你休息,我会尽力找寻,观言告辞。”观言说着便欲起身离去。 “等一下,观公子。”离遥出声叫住他道。 “离遥姑娘还有何事?” “我……“离遥垂眸道,“比试之事,都是因为我的缘故,但,请观公子原谅,我……我……真是不配让观公子和恩公为我如此费心……” 观言注视离遥,了然地道,“我能理解你不希望我赢的心情,但观言仍然希望离遥姑娘有所准备,若然世上真有魂魄寄生或起死回生这般神奇的事,那么岂非所有人都能跨越生老病死而成仙成神了,但我们毕竟都只是凡人,不是吗?” 离遥因他的话微微失神,好半晌才道,“哎……离遥明白观公子的意思,总之无论是什么样的结果,离遥都会为了孩子努力活下去。” 观言闻言,不禁赞赏地看着她道,“离遥姑娘果然如桑落姑娘所言,是一名坚毅勇敢的女子。” “观公子谬赞了,叫离遥如何敢当。”离遥露出极淡的微笑说,这是观言见到她之后所见到的第一个笑容,这抹笑容使她原本憔悴的面容多了几分光彩,她是一位相当美丽的女子,这种美丽并不是外表所致,而是因其坚强的内心所表露出来的一种美,即便她脸色苍白形容憔悴,也无法掩饰一丝一毫。 ---------------------------------------------------------------------------- 观言离开兰苑,回到雪园小筑,桑落不在,应皇天似是正在等着他回来。 “观公子,未知有何收获?”应皇天抬眼看他,似笑非笑地道。 “应公子,你让我来此,真的只是让我与女巫比试如此简单吗?”观言愈发觉得此人不可信,尤其是当他露出这种习以为常的表情时。 “你还可以为离遥姑娘找寻丹鸟。“应皇天见他嫌事少,就再为他加上一件。 观言不由道,“这事还要问应公子你。” “怎么?” “听闻丹鸟引离遥姑娘进了密林,应公子又是在密林之中救了离遥姑娘,不知丹鸟一事,应公子有没有线索?” 应皇天却回答,“我看见离遥姑娘时已是深夜,哪里还有什么丹鸟的影子。” “深更半夜,你在密林中做什么?”观言狐疑道。 “我嘛……自然是有十分重要的事要办了。”应皇天摸着下巴道。 “看你的样子,这段时间难道你一直在宫外?”观言不由想道。 “……偶尔。那天玉蝉来找我,我不是就在吗?”应皇天反问。 观言想了想,倒也是,随即又问,“比试准备何时进行?” “哦,看起来观大人已经跃跃欲试了。”应皇天故意调侃他道。 “应公子!” “哦,何事?”应皇天脸上的笑意愈发深,好像不玩个够不罢休似的。 门外适时出现娉婷身影,脚步声依依之中,桑落推门走了进来,“原来观公子已经回来了,结果如何?离遥姑娘的情况还算稳定吧?” 观言点头道,“嗯,只有在说到她夫婿时她的情绪稍显激动,其他都还好。” 桑落了解地道,“方才我进来时你们在说什么?观公子似乎很严肃的样子。” “哦,没什么,因为就要进行比试,所以观言公子有些紧张罢了,是吧?”应皇天漆黑的眼睛直瞅着他,显得真诚极了。 是个头!观言差点咬到舌头,“……是应公子多虑了,只要认真对待,并无任何需要紧张之处。” “听你这么说,那我就放心了。”应皇天说着便也露出放心的表情,可看在观言眼里却愈发觉得牙痒痒的。 “原来如此。“桑落不疑有他地道,“女巫方面我已派人约好,另外应公子先前交代的几件事,我也都已经安排好了,比试的时间就定在明日卯时,还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吗?” “如此甚好,待明日时辰一到,我们便出发。”应皇天露出微笑,把玩着手中的折扇,如是说道。 ---------------------------------------------------------------------------- 翌日破晓时分,观言随应皇天去到约定之地。 约定比试的地点位于江水以西的一个临水村落,亦是最初女巫现身之地,除了他们三人之外,还有得知此次比试的众人也陆续到来,他们都听说今日会有另外一名巫觋前来,届时两名巫师都会大显神通,说不定能将江水里的水神唤出来,因此纷纷前来围观。 卯时一到,水面上便出现一叶轻舟,轻舟迎风驶来,缓缓落入众人的视线。 第27章 丹朱之谎(五) 就见轻舟未靠岸,舟上那人已翩然跃起,足尖在水面上轻点,身形轻如燕,又见宽大的黑色巫袍被风吹得鼓了起来,身后乌发纷飞,如同大鹏展翅那般跃上半空中,随即轻飘飘落地,动作一气呵成,顿时赢得一片掌声。 “观小言,这么高难度又优雅的姿势你一定做不出来,来的人看起来很厉害,我们干脆认输算了。”“观小言”是最近应皇天为了打趣他而发明出来的叫法,这时将之拿出来用,摆明了又是一番调侃。 观言对这个称呼早已无视,此时他只对方才在人群中听到的窃窃私语感到耿耿于怀,遂凑近应皇天低问,“到底你之前说了我什么,召唤水神那么重大的事,怎么能如此随意,况且水神亦不是说召唤就能召唤得到的,我只不过是小小巫师……” “你看你看,又来了,果然我叫你‘观小言’错不了。”应皇天顾左右而言他道。 “应公子!”观言见他仍然笑嘻嘻的,不禁有些着急。 “放心吧,今天天气那么好,水神也会出来逛一逛的,只不过到时候看是你召唤它出来的呢,还是这位身手不凡的女巫将它召唤出来,如此而已。”他轻松的语调与此刻观言着急的心情形成鲜明的对比,但木已成舟,观言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就算真的输,也要输在心服口服、真才实学上。 彼时人群让出一条路,女巫已从岸边慢慢走来。 她全身罩着黑袍,来到人前便见她个头很高,居然比普通男子还要高出许多,因头戴斗笠,又以黑纱遮面,因此看不出她的样貌,只觉得她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异常阴冷的气息,并且身上还带有一种像是做法式焚烧过后的味道,她的出现令人群一阵振奋过后便鸦雀无声,静等她的反应,就见她缓缓来到应皇天面前,用沙哑且略带尖刻的嗓音低声说道,“吾人已到,请出题。” 应皇天早已将方才调笑的神情收拾得一干二净,众人只见他负手而立敛眉以待的沉静,以及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老成和冷静,此际他面对众人与女巫,不说多余的话,开门见山便道,“题目有三,一占,二医,三祀,在此之前,虽然我并未公布任何一道题给与试者,但既然是由我出题,观公子亦是由我所请,那么在秉持比试规则绝对公平的原则上,一旦我出的题在场中任何一人觉得不公平,便算巫女赢,但在所有人都不反对的情形下,按照规则,赢便是赢,输即是输,众人皆是裁判,所有人都能亲眼目睹输赢,三场比试先胜两场便算赢,巫女意下如何?” “公平。”女巫道。 应皇天秉持公平公正的原则,是观言所乐见的,而且他觉得应皇天想的的确非常周到,作为出题者,若稍有偏颇,那么即便有了输赢也难以服众,比试更是毫无意义,这么想的时候,观言意识到他完全信任应皇天所出的题,从另外一个角度看,他亦是与试者之一,因为一旦他出的题有所偏差,输的便是他们一方。 “那么我便宣布第一道题的内容,所谓一占,便是指占运数,测吉凶,我即将带领二位前去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家中正有夫人待产,稳婆亦在赶来的途中,我给二位三刻钟的时间,二位必须占出一件事来,那就是婴孩的性别,时刻一到,请将结果写在绢帛之上,并封死在竹筒里,待孩子一出事,便拆封看准确与否。”应皇天说着,环视在场众人一眼道,“如有异议,请当场提出来,否则,便视为该题通过,我即刻带各位前往。” 题目一出,有些人不免要窃窃私语,已有人在下面出声问道,“这道题就算不是巫师,也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胜出,试问今日的比试究竟是看真假,还是看哪一位巫师更厉害呢?” “这并不冲突,因为只有厉害的巫师才有资格判定另外一人是真是假,不是吗?”应皇天简单一句话,解释了对方的疑虑。 事实上在观言眼中,应皇天出的这道题看似简单,却未必如此简单,虽说无论是否是巫师,都可能有百分之五十的胜出机率,但仅是测吉凶,未必能准确推测出是男是女,这其中需要占卜的要素非常多,在各种要素之上,才能设法推测出即将出世的婴儿是男或是女。 “若无人再有疑问,那么我们便出发吧。”应皇天说罢,率领众人前去指定的那户人家。 人群缓行之中,一顶车轿静悄悄出现在外围,慢慢跟在众人之后。 不多时,当众人听到不远处一幢石板房里不断传来女子痛呼的声音时,便知道目的地已到。 “比试的地点正是在此。”应皇天停下脚步,对观言和女巫道,“二位随我来,其余众人请在外等候。”说着他便带观言和女巫进入屋内。 这是相当普通的一户人家,丈夫原本正守在房外焦急地等待稳婆的到来,见到应皇天,便道,“原来是二位巫师来到,稳婆就快到了,我已经备好了两张桌子供巫师们占卜之用,另外,除了我妻子的房间不便进入以外,二位能够随意出入,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随时找我。” 他话音才落,稳婆也已匆忙赶至,丈夫见状,忙告罪一声,将稳婆带至房内,随即按照稳婆的要求准备相关物品,忙碌了好一阵,才关上房门来到屋外。 观言和女巫已在屋内走了一圈,同时将占卜道具摆出来放在各自的桌上,丈夫出来之后,两人各自问了几个问题,应皇天开始计时,比赛这才算是正式开始。 便见观言以蓍草为卦,女巫则用铜钱为卜,三刻钟一到,应皇天将绢帛和竹筒分给二人,让他们各自写好答案,封在竹筒里。 “如此,第一场比试暂告一段落,等孩子出世我们便回来开启两位巫师的竹封,现在我再来说明第二场比试的内容。”应皇天非常迅速地准备进入下一场,众人虽然觉得第一场结果都还没出来就要进行第二场比试好像有点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对,而且这么多人一齐干等着也着实没有太大的意义,另外这三场比试的题目本就令人十分好奇,于是在一阵躁动之后众人皆赞同他道,“快快公布第二场比试的内容吧。” “第二场是医,所谓医,便是用巫术治病救人,前几日我派人调查过,这个村庄之中身患重症无法下床的人一共有六人,在这六人之中,由两位巫师分别挑选一人,但并非由他们亲自医治,而是交换医治,意思就是为对方挑选病人,谁手中的病人能提前下床走动,就算谁胜出。”应皇天道。 “让对方挑选病人,那么岂不是会挑一个难治的给对方?” “不错,如此一来,若一方能将病患医治好,那么另一方绝对无话可说,也不存在任何提前串通的可能,不是吗?” “是呀是呀,这道题极好,那就赶快让二位巫者进行挑选吧!” 应皇天点头,他轻轻一拍手,便有十二名壮汉抬着六名病人来到近前,随行之人亦有六人,分别是六名病人的家属。 “亲人最关心病人的病情,亦最清楚他们的情况,有什么问题,二位巫师尽管问,每一位病人皆有一刻钟时间去了解,请二位仔细询问,注意,只能问,在医治之前,决不能碰触到病患,六个一刻钟过后,便将人选公布并交换医治,医治时间为一个时辰。”应皇天宣布比试规则,又道,“二位还有没有其他疑问?” “没有。”女巫道。 观言亦摇头。 “那便开始吧。” 言罢,观言与女巫分别选择第一位病人前去了解情况,按照他们自己的顺序依次询问,六个一刻钟过后,观言和女巫心中皆已有所决定。 “请巫女先公布人选。”应皇天依然不偏不袒,示意女巫先挑选。 “阁下果然一派君子作风,既然如此,吾也不能太过得寸进尺,方才经过吾之观察,六名病人之中有两名最为严重,为表达吾对阁下处事公平的赞赏之心,吾选择其中一位病情较轻之人,交予观公子医治。” “如此说来,巫女已经有为病情最重之人医治的打算?”应皇天问道。 “不错。” “话虽如此,但我毕竟不能代替观公子做出选择。”应皇天说着,便对观言道,“轮到观公子公布人选了。” 观言微微点头,便道,“巫女的心意观言心领,显然病情最重那人急需医治,但观言也不愿如此占巫女的便宜,因此观言决定选择另外一人交给巫女进行医治,至于病情最严重之人,我打算在比试中先行医治。” 应皇天对观言的选择早有预料,闻言便再确认一次,问道,“观公子,你考虑清楚了?人选一旦决定,便不能再进行调换,另外医治时间也有限,这一点请别忘记了。” “嗯,我知道。”观言毫不犹豫地道。 “哼,观公子如此做法,倒显得吾方才多此一举了。”女巫不由冷哼一声道。 “请巫女谅解,就让我们各自拿出真本领,尽力为病人医治。” “观公子不愿占吾之便宜,难道吾便愿意?即是如此,吾会等观公子将病情最重那人医治完毕之后,再一同开始。”巫女负手道。 “这样倒也不失公平,众人意下如何?”应皇天摸摸下巴道。 比试如此谦让真是前所未见,众人自然是毫无意见,一致通过。 第28章 丹朱之谎(六) 一个时辰之内,三位病人均得到救治,但随即众人意识到问题又来了,只因就算对症下了药,要一个重病卧床之人在顷刻之间下床是根本不可能之事,于是乎,第二场比试的结果仍然要等。 “那怎么行!接连两场都是这样,到底是想怎样?没有结果的比试谁要看!当我们是傻子吗?白白浪费了一个上午,不能就这样甘休!”好事之人的情绪开始躁动,人群中不满的言论蓦然爆发,却惹来身边妇人们的不满,“生孩子这样的事时间又由不得人控制,还没生出来也没办法,第一场比都比了,结果肯定要看到才行!” “对啊,卧病在床也不是人家愿意的。”也有人如此搭腔说。 “就是,巫师又不是神仙,你当点石还能成金啊!” 一时间议论纷纷,人群中嘈杂声渐起。 就连一直安静伫立在外围的那顶车轿亦有些按耐不住,车帘轻轻浮动,似有人影欲掀帘而出。 蓦地,一人在外拦阻,就听她在轿外出声道,“应公子必有良策,姑娘何必心急?” “是桑落姑娘,你也来了。”轿中之人幽幽地道。 “这场难得的好戏我又怎么会错过呢?你放心观看吧,不多久便会有结果了。”桑落漆黑美丽的眸子落在人群中的一人身上,神情中满是信任与期待,甚少能见到那人畴咨俊茂、好谋善断的模样,他总是懒洋洋的什么都不肯干,从来只喜欢动动口,有时候甚至连嘴巴都懒得动,但其实她却最清楚那人不显山不露水的城府和机谋,以及常人所不能及的智慧,使人常常忘记他其实才不过十五,就如同此时,他波澜不惊,似是笑看风云,其实一切早在他的谋虑之中,因此眉宇间皆是浑不在意,任风涌云动,只因这在他眼底不过是极小的波澜,仿佛稍一挥袖就能将它抚平。 由于应皇天一直静默不语,骚动经过不多时便又回到原点,一双双眼睛此时掺杂着各种情绪皆向他望过来,矛头都指向了他,每个人都希望他能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 应皇天见人群逐渐安静下来都在等他开口,他便也顺遂众人的意,慢条斯理地道,“你们难道忘了今日还有一件更盛大之事么?在那件事还未到来之前,又怎么能轻易揭晓谜底呢?” 他短短一句话,轻易吊起了所有人的胃口,好一会儿,终于有人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了,忍不住开口问道,“水神?难道是指水神现身吗?” “对对,先前是曾听闻今日会有巫师召唤出水神,难道说的便是此事?” “如果水神能现身,我一定要求它保佑我们村子风调雨顺,庄稼年年有好收成!” 众说纷纭,猜测和议论重新爆发,引起新一轮的骚动。 “大家不要吵了,快听听公子如何说。”直到有明事理的人开始劝说,所有人才慢慢的又安静下来。 应皇天非常愿意满足众人的要求,他淡淡一笑便道,“今日三场比试,先胜两场便算赢,众人何妨将方才比试的结果先压一压,我相信当两位巫师的其中一位若将水神召唤出来的话,那名婴儿必定能受到水神的保佑而顺利诞生下来,如此,便有两场比试的结果能够揭晓,说不定,届时就已能定下胜负了,不是吗?” “那万一水神不来呢?” “大家不可小看我们这两位巫师的能耐。”说罢,应皇天即转向身旁的女巫和观言道,“巫女,观公子,第三场比试便是祀,是谓祀神、请神,两位之中有谁能将江水的水神请出来与我们一见,我想胜负便已不言自明了。” 请神……这两个字对观言而言是学习巫术最高的阶段,此时此刻的他,在现阶段压根还不可能做得到,而且神明并非说请就能请的,就算他身为宫中的巫师,也未必能请得动神明。 观言犹在踟蹰,女巫却已先一步言道,“这一场,就由观公子先罢。” “观公子,你意下如何?” 观言一愣,便注视应皇天,想问他,若他输了该如何是好? 应皇天应该最清楚他在宫中的级别,那他安排这一场究竟是何用意? 但应皇天仿佛没有看见他眼底的疑惑,一味等待他的回答。 “呃……啊,那……巫女如此说,就让观言先吧。”他这句话十足地没有底气,谁都能听出来。 果然人群中已经响起了唏嘘声,“行不行啊……” “我看还是让巫女先来比较有希望……” “是咯,事关水神,可不能得罪了它……” “比试既然已经开始,就请各位稍安勿躁,让我们一同前往江边静观吧。”应皇天却已由不得他们再胡乱揣测,率先开口道,并催促观言去到江水之边。 说是江水,其实相当宽阔,又长得望不到边际,是这个村子赖以生存的源头,这里的人们做任何事都离不开这条江水,江水水源富足之地土地相当肥沃,村子里的稻田需要它的灌溉,靠捕鱼为生的村民比比皆是,而最担心的就是旱涝时节,因此这里的村民每到逢年过节,便会杀猪宰羊用它们献祭水神,以保佑他们丰泽的收成和安稳的生活。 观言自是清楚这条江水的重要性,心中暗自忐忑,他跟着师父学习的大多是宫中的祭祀礼仪,需要准备相当多的物品,并且仪式非常之繁复,尤其在祭神之前更需要斋戒,但应皇天先前只字不提比试的内容,以至于他当天才知晓要祭神一事,这是大事,开不得一丝玩笑,观言再怎么想,依然觉得此时此刻的他,不应该对神明如此不敬,若是要真心实意将神明请至,他必须将敬意备足才行。 正当他站在江水边思考自己该做之事和不该做之事时,人群中忽然发出惊异声。 同一时间,江水开始翻腾,原本平静的水面逐渐变得不安分,隐约间,一抹青碧色映入众人的眼帘,随后慢慢变得真实起来。 “是水神!是水神降临!”人群中已有欢呼声出现。 越渐清晰的身形,如龙如蛇,巨大无比,风平浪静的水面也因它的出现而掀起了万丈波涛,碧玉色的鳞片覆上水泽,在光芒的映照下更是显得神采熠熠,煞是夺目惊心。 “真的是水神,水神现身啦!”声音已一阵响过一阵,有人情不自禁走近几步,朝着江水拜倒在地。 观言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他很清楚自己明明什么都还没做,可眼前这翻江倒海之物不是水神又会是什么? 只见“水神”甩动又粗又长的尾巴,只轻轻一下,就见巨浪滔天,然后浪花下的水珠便像下雨一般纷纷落到岸边。 众人见状,不由自主抬起脸和双手迎向细细密密的水珠,像是接受神的润泽,看起来相当虔诚。 女巫的脸一直被面纱遮住,此时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她负在身后的双手已不由自主紧握,稍稍透露了几分她此刻正在浮动的情绪。 好一阵,“水神”慢慢隐去,江面却过了好半晌才恢复平静。 所有人都因“水神”的到来而欣喜若狂,只有少数几人情绪不一,观言内心充满疑惑,却又因水神的到来微微出神,一直到它离开,他都还未回过神来,女巫自然也不见欣喜,桑落替观言高兴,唯有应皇天表情不变,在“水神”离开后便开口道,“现在轮到巫女了,请巫女上前。” 女巫听到他的话之后却并未有动作,她只是静静站在原地,就闻一声叹息自面纱底下传来,随即尖刻而沙哑的嗓音响起,“罢了,水神已然现过身,吾又如何再唤它出来一次,吾自认没有这样的本领,吾认输。” 她如此轻易就认输,显然大大出乎众人的意料,但她的话也不无道理,水神毕竟是神明,是不可能受人所驱使的,她既然自认为没有这样的本领,便没必要硬是要她上场。 “哦,如此说来,这一场巫女要认输?”应皇天问。 “然也。”女巫点头,却道,“不过,另外两场吾未必会输。” “唔……有自信是好事……”应皇天喃喃地道,随即,他看看天色,又道,“算算时间,也该来了。” 他话音方落,一人自村落那边匆匆赶来,正是第一场比试时的那位丈夫。 “应公子!” “哦,来了!” “应公子!应公子!孩子出世了!孩子顺利出世了!母子平安!母子平安!哈哈!”这的的确确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大喜事,也难怪丈夫大喜过望,大老远就冲他喊道。 应皇天像是早就算准了,这时便对众人道,“看来,第一场比试的结果已经出来了,如此,我们便将竹筒打开,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先问问大家,你们想先开谁的竹封呢?” “自然是观公子的!” 第29章 丹朱之谎(七) 这是再自然不过的答案,只因女巫已经输了一场,就算开出来她是对的也赢不了观言,但观言则不同,一旦竹筒开封,而他的答案是正确的话,那么显然他就是今日的得胜者了。 竹封慢慢开启,应皇天将里面的绢帛递给那位丈夫,“今日是你大喜之日,就由你来宣布结果吧。” 丈夫接过绢帛,慢慢展开,随即,他脸上露出惊异的神情,便道,“好准!太准了,观公子才是真正的巫师大人!” 他这句话让期待了一整天围观了一整天的群众们终于觉得值得了,于是比试结果一出,人们一瞬间都涌过去纷纷围住观言,口中尊称他为“巫师大人”。 桑落与那顶车轿也缓缓靠近。 女巫被冷落当场,没有人再注意她,也无人关心她的存在。 “恭喜观公子。”桑落与车轿一同来到观言面前,恭喜道。 观言简直不知道喜从何来,此时此刻,他的脸上只有一片茫然。 他隔着人群望向应皇天,应皇天正垂首缓缓收着绢帛和竹筒,他的动作慢条斯理,似是心不在焉,而微敛的长睫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 一切似乎全都不那么对劲,观言看着他手上的竹筒,输赢只凭借丈夫最后那句话,可答案究竟是什么?那户人家究竟生的是男是女呢?何谓“母子平安”,真的只有“子”而已吗?他推算出来的结果可不是这样简单,难道是他把这一切都想的太简单了吗? 正当他失神的当,女巫忽然动了。 利落至极的一剑,连着她的人,像箭矢一般冲着轿中人毫不留情地刺了过去。 观言自然还来不及看清这一幕,即便车轿就在他身边,而这一剑去势相当之快,即便是桑落的惊呼声猛地拉回他的神智,他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谁知轿中寒光一闪,一箭射出,女巫未料会如此,慌忙中变招抵挡,就听“叮”的一声,那一箭正好落在她的剑锋之上,随即,轿中再射出一箭,直往她面门而来,女巫这回只能低头闪避,但饶是她动作快,头上的斗笠连着面纱仍然被那一箭扫落在地。 而斗笠之下,猛然现出的竟是一张英气逼人的男子的脸孔。 同一时间,充当轿夫的四人纷纷亮出武器将他围在阵中。 人群在这时纷乱不已,哗然散开。 “好计谋!”男子一见原来是陷阱,便负剑而立,目光朗朗望向应皇天,神情略带赞赏地道,“原来这才是你的目的!”他的嗓音不复沙哑尖刻,而是说不出的温润和平和。 应皇天双眸紧盯着他,半晌才回话,“敌不动,我不动,你既然有了动作,我也不能不奉陪,这不过是预先就有的防范措施罢了。”他一手布计,自然滴水不漏。 “真没想到……”男子话音未落,忽地剑势再动,他的剑不仅快,而且威力惊人,若轿中并非巧布机关而是原本他要刺杀的那人,恐怕早已成为他的剑下亡魂,眼下就算以一敌四,他也丝毫不落于下风。 应皇天见状脸色微微一变,脱口而出道,“桑落观言!快快退开!”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开口的同一瞬间,男子已然抓住空隙,看中目标,掳了观言就走。 “想要人,用另一人来换,子时之前,可别让我失望啊……”男子丢下这句话,再度施展来时的身法,足见一点便纵身跃入轻舟之上,乘风离去。 谁能想到,这场比试最终竟会是这样收场。 应皇天面无表情紧盯着轻舟远离,而桑落则担忧地道,“应公子,观公子他……” “不要紧,我会救他出来。”他平静地说罢,拂袖道,“回去罢。” 桑落这时跟在他身后,竟一时不敢再出声,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生气,总觉得他的情绪敛而不发,甚至没有外露一分一毫,却因此时此刻的沉默而显得愈发无形无状,一股威压之势自他周身弥漫开来,令她不由暗自心惊。 ------------------------------------------------------------------------------ 观言发呆之际被人掳走,这还真在他的意料之外,事实上当他看见原来女巫是个男人的时候,就愣在当场了,当时的情势变化相当快,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倒挂在别人的肩膀上了,应皇天最后那句“快快退开”他就算听到了,也已无能为力。 此时,他们已经在江对岸的一处山洞里,男子并没有为难他,只是将剑伫立在地上说,“看在你是一名巫师的份上,我不为难你,希望你不要有逃跑的念头,否则,休怪我的剑不客气。” 观言看看四周,不禁苦笑道,“这里一处临水,三面皆壁,你又守在洞口,我能逃到哪里去呢?” “知道便好。”男子道,“等子时一过,他会不会来,一切自然会见分晓。” “可是,你并未告诉他们地点……”观言不知为何并不因自己的处境而感到害怕,而是忽然想到这一茬。 男子闻言不由瞥他一眼,皱眉问,“你真的是巫师吗?” “啊?什么意思?”观言不解地看着他。这跟他是不是巫师有什么关系吗? “方才的‘水神’,你真以为是你召唤出来的吗?”男子淡淡地道。 “自然不是。”观言很快回答。 “原来你已知晓。”男子又道。 “知晓什么?”观言再度陷入不解。 男子不禁深深注视观言,而在他的脸上找不到一丝一毫伪装的痕迹,不由有些无语地道,“你到底是太过单纯还是太容易相信人?” “咦?” “你道今天的比试,真的只是比试而已吗?这都是为了让我入局才精心布置的一场戏,难道你看不出来?” “我只知道你假扮巫女,其实是为了刺杀离遥姑娘。”话虽是如此,但这也是在观言亲眼看见刺杀这一幕时才明白过来的。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男子言道,“而且,我并没有假扮,我本来就是巫师。” “啊?那你为何……” “看在今天跟你比试一场的份上,我就跟你说个明白吧。” 观言等他说下去。 “今日看似有三场比试,实则前两场都只是为了配合最后请神那一场所做的伏笔,虽然我不知道那个孩子是如何做到的,但‘水神’的的确确出现了,其实这两场结果如何设计的人并不在意,因为只要最后一刻将‘水神’唤出来,所有人都会相信那个人就是最厉害的巫师,就像方才所上演的那样,然后那个孩子又故意问众人先拆开谁的竹封,所谓先胜两场就算赢,一切早在他的算计之中,那位丈夫只需配合他说出台词即可,你看他最后是否连你写的内容都不需要公布不是吗?难道那户人家出世的婴儿真的只是男或女吗?” 他显然说中了观言先前的疑惑,这使得观言不禁开口道,“按照今日的时辰,若我推算不错,他们将出世的并非只有一个孩子。” “不错,今日乃三月十六,稍一推算便知妻子是在六月初怀孕,此为双六,乃落子成双之象,而六为阴,双六得阳,其中一个必定为男孩,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毫无意义,不是吗?” “你果然是巫师不假……”观言听他三言两语就将方才他推算了半天亦求证了半天的结论说了出来,不由怔怔地道,“可为何……” “为何我要做杀手吗?” “……嗯。” “这与你无关,我只是想说明,今日他的目的从头到尾都不是比试,比试不过是为了演一场戏,让那顶车轿出现并引起我的注意,使我相信里面的人就是离遥。”男子喃喃地道,“一开始我确信轿中的人的确是离遥,可是他却趁我不注意的时候调了包……” “咦?”观言一怔。 “算了,这些都跟你没关系,其实关键就在于第三场比试必须由你先来,因为只有最后一场比试你先出面请神,对众人来说才有说服力,否则一旦我先你后,就未必能真的证明水神是由你请出来的了。” “可这又如何能提前预料……”观言讷讷地道。 “这并非预料,这才是最出色的一招,当水神现身的那一刹那,我便已意识到自己其实早已落入了布计人的圈套而不自知。”说来也奇怪,男子说这话的时候也不生气,却一味赞赏地道。 观言闻言不由仔细回想,一开始应皇天便提出公平的比试方法,并且连出的题也算在内,一旦不公平就算他输,而所出之题又无一不令人觉得公平万分,并无任何可趁之机,一直到第二场比试开始,对方出声谦让,“难道从一开始……” “不错,正如你所想的,其实一开始他就一直在传递绝对的公平和己方若是占一丝便宜就算输的意思给众人,包括我在内,对如此公平的比试方法自然没有二话,关键就在第二场,第二场他故意要我先挑选,显然给我占去了很大的便宜,那六位病人皆是重病,药石罔效,你我最多只能尽力减缓病人的痛苦,比试的内容看似是谁的病人先下床为胜,实则你我都知晓,包括在场所有人都很清楚如果谁的病人先死去自然就算输,那么这个便宜我显然占大了,我只需要挑选最危险的病人留给你,这一场便胜得无忧,但如此一来,因为是我先选,他一直的表现都是对己方过分严格,这必然会让我自觉赢也赢得毫无光彩,那么我自然会当场表态,其实当时我也有我的盘算,当场谦让的后果就是让你难以选择最重的病人给我,这样一来,我已有胜两场的把握,他显然料准了这一点,我的谦让正中他下怀,而到了第三场,请神是个大难题,你我必然毫无把握,而我已经对前两场有必胜的把握,因此顺理成章让你先来,这同样是心理战术,我相信你我都很清楚,请神不是这样简单就请得到的,一旦我认为请不到,先后就有很大的关系,先请的人失败对后面的人有好处,因为会让后请的人的失败看起来不是那么失败,我相信你懂我说的意思,所以这一场才是他真正的重点,我只有认输,不是吗?” 长长一番话,让观言如梦初醒,他没想到这看似简单的比试,一层一层抽丝剥茧下来,竟然暗藏如此多的关窍,里面环环相扣包罗万象,是他始料未及的,而对于应皇天,他不得不深感佩服,光是刚才那一层又一层的布计,就另他觉得头皮发麻,以往外表看似毫不在意又漫不经心的少年,谁料却是如此满怀心计,也是,原本那人的心思就捉摸不定又爱随心所欲,反观自己,却被别人趁机抓来做人质,真是,修行还不到家。 “放心吧,我虽然没说明地点,但刚刚我也说了,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既然‘水神’都能被他驱使,那么我们涉水而来,停留在何处他又岂会不知呢?”男子看着他一笑道。 观言其实也早在怀疑那“水神”的来历,却又不知该从何怀疑起,显然那“水神”既不是他召唤出来的,也非眼前这名男子之故,那剩下来的,也只有应皇天本人了,也许那水中之物,又会是另外一名应皇天所谓的朋友吧。 会是如此吗? 还是早先玉蝉所怀疑的某种神秘的术法呢? 应皇天对他而言,仍然是一个谜团。 第30章 丹朱之谎(八) 沉默片刻,观言忽地问,“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他的话让男子一愣道,“你真的很奇怪,不怕我杀了你,还想要知道我的名字。” “可以告诉我吗?”观言又问。 男人注视他半晌,却道,“我现在是一名杀手,名字又有何意义?” 观言兀自道,“我不问你为何会成为杀手,但我想知道的,是你作为巫师时的名字。” 男子静默良久,忽然勾起嘴角,笑容颇显神秘,随后答,“冷钧,这就是我的名字。” ----------------------------------------------------------------------------- 暗夜,子时将近。 夜雾笼罩一切,水面寂静,同时亦被覆上一层深深的夜色。 洞中升起了篝火,照亮了周遭的一切。 男子抱剑静立,背对着观言在洞口闭目凝思,一动不动。 从跟他交谈开始,观言就觉得他的来历不简单,一名杀手不可能懂得如此多,看得如此透彻,尤其他方才如此平静地将一切点破,既不恼羞成怒也不显得气急败坏,显然非常沉得住气,但这其中又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微妙情绪,观言看不懂也看不破,却隐约能感觉得出来。 火苗发出“嗞嗞”的响声,山中偶有轻吼声传来,除此之外,只剩下一片肃萧的宁静。 当一道黑影降下之时,观言忽然间大气也不敢喘,他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看着那一道神奇的黑影。 那道黑影沿着石壁慢慢靠近观言,无声无息,当它越渐接近火光能照亮的地方,就能看见它浑身碧绿,鳞片在火光下现出美丽的光泽,但它远没有白天在江水中看见的“水神”那么粗壮,只有碗口粗细,它的脑袋削尖,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在黑幽幽的地方发出亮闪闪的光芒。 蓦地,剑已出鞘,剑芒微闪,一剑斩向大蛇,谁知大蛇反应相当之快,就见它的身体迅速蜷起来,剑锋便空斩入石壁之内,随即它直奔目标观言,将他整个人卷起来扔出了山洞,动作一气呵成,观言只感觉自己猛地一头扎进冰凉的水里,一时间呛了好几口水,再被另一样滑溜溜冷冰冰之物顶出了水面,让他终于重新接触到空气。 “快上船。”头顶传来桑落的声音。 “咳、咳……是桑落姑娘。”观言拉住她伸给他的手,爬上了小船,“咦,怎么是你,他呢?离遥姑娘怎么样了?” “离遥姑娘仍在兰苑,应公子说他另有安排,让我在此等你,你全身都湿透了,快快回雪园吧。”桑落对他道。 “嗯……好。”观言纳闷不已,他居然就这么被救了出来,方才男子的剑,似乎刻意没有斩到大蛇,而那条大蛇,他又总觉得似曾相识,就连早先的“水神”,他忽然间都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应皇天……他身边的这些“朋友”,到底是何方神圣…… ----------------------------------------------------------------------------- 篝火依然不知疲倦地烧着,当小船驶远,一切安静下来之后,男子忽地淡淡开口,“既然来了,为什么还不出来?” 应皇天的身影慢慢自黑暗中显现,嘴角噙着笑,出声道,“真没想到,居然是你,巫冷钧,或者,我该称呼你一声,姨父大人。” 男子慢慢睁开眼,注视从阴影中逐渐露面的少年,良久,他亦露出笑容,“好久不见了,天儿。” “莲姨她好吗?” 男子点头,“她很好,那日见到朱鸾飞过,你莲姨就开始放心不下你,总觉得你又要惹出什么事端来。” 应皇天露出不满的表情道,“惹出再大的事端也不见她来看我。” 男子因他之言不禁苦笑道,“她是想飞奔过来看你,但……” 应皇天见他欲言又止,不禁眨眨眼,表情换得飞快,显然方才不满的情绪是故意的,“我知道啦,被你阻止了嘛,况且她又有身孕了,怎么能乱走动呢?对吧,亲爱的姨父?”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的耳目。”巫冷钧笑道。 “她是我最重要的莲姨嘛,不保护好她,那保护谁呢?” “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她的,倒是你,让我们不放心的事太多了。” “难怪我会在这里看见你,白天的时候连我都吃了一惊,心想,我可没做什么坏事,怎么莲姨竟然舍得让你亲自盯梢,还盯到楚国来了,要么就是姨父你被莲姨赶出家门,重操旧业……” “你啊你……”见应皇天越说越离谱,巫冷钧连忙打断他说,“不说这些了,离遥之事我差不多在这段期间也调查过了,但你不适合收留她,把她交给我吧,我会将她带回周国,毕竟唐国去世的国君跟周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如今政权旁落,对正在面临与淮夷作战的周国亦不算好事,周国要想问唐国之罪,离遥是最好的一步棋。” 他话音一落,应皇天却道,“你不是天府长官吗?怎么还操那么多的心?” 巫冷钧无奈地瞥他一眼道,“要是你不多事救她,又何需我操心?” “我无聊嘛,去唐国游玩了一阵,哪知就碰上宫变这样有趣的事,姨父你也知道我总是喜欢乐于助人,所以叫朱鸾从旁保护……” “乐你个头,好了,不跟你多说了,你都到了唐国,也不去看你莲姨,回去后看你怎么向她交代。” “切,我才不要做第三者。” “什么乱七八糟的……”巫冷钧哭笑不得地道。 应皇天忽然笑了,又道,“长官大人难得来一趟,我本该请大人去我那里坐一坐,偏偏你定下子时交人的时间,未免太晚了点。”他说到后面,完全变成了埋怨。 “我明明说的是子时之前。” “子时之前不就是子时吗?不然你为何不说戌时或亥时之前?” “强辩。”遇上他的胡扯,巫冷钧也要甘拜下风。 “那还不是你一句话,对了,方才你还没说为什么会假扮杀手的?”应皇天问。 “因为你救了离遥,我在调查离遥的事时发现已经有杀手假扮巫师出现在丹阳城之中,又听说你跟他约好要比试三场,我有点好奇你的人选,于是就亲自过来看一看,顺便把戏演足。” 应皇天闻言不由吐舌道,“若一早知道是由周国的天府长官亲自出马,我早就应该让观小言认输了。” 巫冷钧却摇摇头,夸赞道,“你的安排虚实结合,巧妙逢迎,让我丝毫没有转圜的余地,聪明至极。” “我有朋友帮忙,自是胸有成竹,却也瞒不过姨父。”应皇天笑笑说。 “那位观言,是你新认识的朋友?” “嗯。” “方才我稍稍试探了他一下。” “哦?” “此子虚怀若谷,虽算不上特别聪明,但勤能补拙,尤其他为人诚善,将来定能成大器。只不过……”巫冷钧不知为何欲言又止。 “姨父,我知你有预示之力,但若不便泄露,自不必说与我知晓。”应皇天道。 巫冷钧看着他道,“我曾告诉过你,你生命之中有两个最重要的人,皆会对你的人生造成巨大的影响,但究竟是好是坏我还看不清楚,现在两个人都已经出现,其余的就要靠你自己多加留意了。” “既来之则安之,我只要莲姨好好的,就心满意足了。”应皇天笑道。 巫冷钧闻言不由得道,“你既然处处想着她,记得多去周国看看她,她很惦记你,知道了么?” “知道啦。” ------------------------------------------------------------------------------- 翌日,在“桑落倾雪”的大门口,一顶舒适的车轿早已安排好。 桑落扶着离遥走出来,一面道,“要注意保重身体,生个白白胖胖的娃儿出来,有机会,我会来看你。” “桑落姐姐,对不起,是我骗了你。”离遥握着桑落的手说。 “你不过是为了躲避追杀,何来欺骗之说。”桑落也是一大早才知晓原来离遥真实的身份是唐国的王妃,由于宫中政权交替,她和她腹中未出世的胎儿变成了新君最大的威胁,因此唐国才会不断派出杀手一路追杀她。 应皇天和观言早在车轿边等着她们了,这时见她们出来,便迎上前去,应皇天遂道,“离遥姑娘,我将你护送到城外,便会有周国的人前来接应,有周国的保护,不会再有人敢来伤害你和你的孩子。” “多谢应公子。” “离遥姑娘真抱歉,没能为你找到丹鸟。”观言亦道。 离遥垂下头来,看着自己一天比一天凸起的肚子,幽幽地道,“其实……我也只是心存一个微小的冀望……他……他毕竟死得冤,丹鸟是复仇之鸟,偏偏在那一刻出现……让我……哎,总之就让我这么相信吧,至少,我会以为他还活着……” 观言因她的话沉默,最终才说了一句,“多保重。” “多谢观公子。”离遥又一一向他们道谢,这才上了轿,坐下之后,她拉起轿帘,不自觉地往空中望了一眼,似是盼望着谁的出现。 “出发吧。”应皇天纵身上马,在车轿前带路。 桑落和观言在白色的玉兰花堆砌的道路上目送他们远去。 离遥探出头来朝他们挥手,不经意间又频频抬头。 待一行人终于走远,桑落忽地轻轻问道,“观公子,你说,那只丹鸟还会出现吗?” 观言想了想,片刻后,点点头,低低地道,“……我想,如果是那个人要求的话……那只丹鸟,也许会出现的……” 他话音方落,蓦地,一声长鸣在空中响起,惹得观言和桑落皆抬起头来。 不远处的离遥亦猛地拉开车帘。 只见一只浑身赤红的大鸟在空中盘旋,冲着车轿长声鸣叫,三圈之后,便直上云霄,消失在天际。 “夫君……” 离遥不禁潸然泪下,黯然与之挥别。 远处似有幽幽的歌声唱道:春归花矣,人已去矣,伤心之思,东风无矣…… 丹朱之谎·完 第31章 前番重楼锁天(一) 巫冷钧初来楚地时,正值厉王九年。 自熊盈一族辗转至汉水流域一带之后,楚族便因运而生,据闻南方有不火食者,皆被视为蛮夷,周王室数次南征,也被汉水所阻,自昭王溺死汉水之后,周室便不再南伐,汉水一度成为一道极好的天然屏障,孕育南方民族日益壮大,近几年来,楚连年兴兵,伐庸至扬越,扩张的野心昭然若揭,整个南部民族几乎都被它所统,虽还不能与周抗衡,但实力已不容小觑。 但厉王暴虐,一心横征暴敛,又要分心讨伐不断犯境的犬戎和淮夷等部落,眼光并未放及汉水以南的南蛮之地,况且楚国国君在诸侯国之中地位也属低下,事天子需跋涉山川,按时述职进贡,是以周人从不将南部的荒蛮之地放在眼里,可前段时间楚顺利攻占扬越的消息传入周国,厉王一惊之下便派军渡河南巡。 此次南巡,巫冷钧虽身负皇命,但他生来信天知命,即使人力能扭转万分之一,大趋势也绝难更改,倒是皇命之外,吸引他来楚地的还有一事,那就是最近天现异象,有一宝将在南方现世,他身为周朝天府长官,掌管祖庙中所有珍贵宝器,既有宝物现世,自是要寻访一番,若能将宝物纳入府中,则更是一桩美事。 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一位王爷,乃厉王的么弟,姬玉。 这位王爷硬是加入了南巡的队伍,但说到底,他一心只是来游玩的,完全没有把国事放在心上。 最让巫冷钧看不惯的是他嗜女成性,成天只知道戏弄女人,不做半点正经事。 所以一到楚国,巫冷钧就把这位王爷扔给了楚王,让楚王好生招待,他则找了个借口到天象显示之地寻找宝物的下落。 南方虽说荒蛮,看似筚路蓝缕,但途经之地皆民风淳朴,人人辛勤劳作且不畏艰苦,方才见到的楚王又雄才大志,不仅努力开拓良田兴修水利,还与周围各个部落打好交道,巫冷钧一路走下来,所见到的都与天象显示的一样,南方之星正在暗中孕育蛰伏,等待大放光彩的那一日到来。 不知不觉中,巫冷钧走到宫外的一处偏僻的山林里。 对于这次要寻找的宝物他掌握的资料并不多,只能确定它从西方来,将在红月那日现世,但同时亦会伴随危机,而且危机下还将出现一个巨大的阴影,阴影有大凶之兆,却又无法预知。 正暗自揣测这些信息究竟是什么意思,忽地耳边传来“嗤”的一声,一群鸟儿自树丛间惊起,纷纷扑簌翅膀慌乱地朝蓝天飞去,随即就见到一支箭笔直地射向其中一只鸟儿,鸟儿坠落在地,不多时,一人从树丛中踱步而来,当看清楚来人时巫冷钧不禁微微一怔,他没想到竟是一名清丽的女子背着箭囊在山林中射猎,她穿着一身轻便的服装,头发绑在脑后显得清爽利落,她满意地拔出箭,将鸟的尸体收进背包中,随即再度拉开弓,瞄准天空中的猎物。 好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子。 巫冷钧暗中赞叹。 她拉弓的姿势相当漂亮,纤长的手干脆有力,精神集中,神情专注凝视蓝天下飞翔的鸟儿,表情冷静,胸有成竹,极有把握一击即中。 正观赏着女子的风姿,忽地巫冷钧听到很细微的一声动静,他仔细看了看,发现女子脚边缓缓爬过来一条手臂粗细的大蛇,那条蛇极慢地靠近女子的脚踝,仰起大半个身子,吐着猩红的舌头,像是正准备偷袭。 巫冷钧见状,抽出随身带的匕首,忽地,女子松开弦,就见箭顿时离弦飞射而出,那蛇同时跃起,巫冷钧蓦地挥出匕首。 箭笔直地命中目标,又一只小鸟坠落下来。 女子随即低下头,见到已被匕首斩成两截的蛇。 她抬起头,目光转向眼前的男子,她微微一怔,便有礼地微笑道,“多谢公子相助。” “不客气。”巫冷钧走上前,谁料女子一点也不畏惧那蛇,将分尸的两段蛇也一同扔进背包里,随后捡起匕首递给巫冷钧道,“托了公子的福,今晚可以烤蛇肉吃。” 巫冷钧吃了一惊问,“姑娘打猎是为了吃吗?” 女子表情有些赧然,回答道,“是啊,我们平常都只吃菜,但我家公子到了长身体的年纪,不多吃点肉长不高呢。” “咦?”巫冷钧微微惊疑,看着女子道,“是哪家公子,怎会让一个姑娘家亲自出来猎食?” 女子不以为意地道,“此事公子无需多问,看公子的衣饰并非当地人,怎会来到如此偏僻的地方?” 巫冷钧并没有隐瞒身份的打算,对女子道,“敝人巫字冷钧,是周国人,初来楚地,自然要到处走一走看一看,不过这里的确相当偏僻,除了姑娘之外我并未见到其他人。” 女子爽朗地笑着,亦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原来是巫公子,小女子青莲,谢过巫公子方才出手相助。” “姑娘不必客气,不知姑娘还需要猎多少食物?有没有巫某能够帮忙的地方?”巫冷钧对这名女子极有好感,下意识地便道。 女子闻言顿时笑了起来,“多谢公子,青莲一个人能够应付。”说罢,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对巫冷钧道,“巫公子,时候不早了,青莲该回去了。” “姑娘住在何处,不如让巫某送姑娘一程。”巫冷钧下意识地道。 “多谢公子,青莲就住附近,不用担心。”青莲说着朝巫冷钧微微一点头,已极干脆地转身离去,巫冷钧心中却暗暗惊奇,此处距离皇宫相当遥远,已接近深山老林,一个姑娘和她家公子怎会住在如此偏僻杳无人烟的地方? 想归想,但人家既不需要送,他自然也不方便跟随,走了几步,看见地上那只早已断气的鸟。 一箭穿喉,真是好箭法。 巫冷钧取下那支箭,用树叶擦拭干净,又将小鸟的尸体埋在树下,这才漫步离去。 ------------------------------------------------------------------------------ 回到楚王特地为他们准备的行馆,还没踏进去,巫冷钧就感到一股乌烟之气从里面传出来。 编钟声如金玉交辉,琴声笙声绵绵不绝于耳,女子柔媚的歌声亦夹杂其中,不用想也知道此时此刻里面会是什么样的场面。 暗自叹一口气,巫冷钧缓缓走了进去。 姬玉正左拥右抱,见到巫冷钧进来十分高兴地大声道,“来来来,冷钧,这几位美女都是楚国有名的舞姬,本王让她们再舞一曲让你饱饱眼福如何?”说着他搂紧了怀里的女子道,“他就是我们周国最历害的卜师巫冷钧巫大人,只要稍稍看上一眼他就知道你将来的命运,怎样,是不是很神奇,很想见识见识?” 周围的女子们眼睛都亮了,原本走进来一位白衣翩翩的英俊男子就已让她们微微动了心,再加上姬玉的大肆介绍更加来了劲,直嚷着要见识一番。 胭脂香粉味熏得巫冷钧暗暗蹙眉,忽然就想到了青莲,想到那张素颜和明亮的指节,虽然相貌不比眼前这一群艳丽的女子,却自有一股动人的神采,看上去气质非凡。 虽然不是很耐烦,巫冷钧却依然拿出最好的风度应付这些女子,耳边又传来姬玉的话,“楚国果然美女众多,对了冷钧,本王让楚王再选一批宫女来伺候我们,一会儿来了之后,你不妨也挑几个过去。” 巫冷钧也不推辞,这位王爷一来劲什么疯事都做得出来,能少搭进去几个就是几个,便道,“冷钧多谢王爷抬爱。” “冷钧你这么说就见外了,来来来,喝酒喝酒。”姬玉命人为巫冷钧斟酒,王爷亲自递来的酒,巫冷钧很干脆地接过就喝,楚国的桂酒香浓可口,入喉醇厚柔和,只不过觥筹交错之中,他又无端端想起那抹明朗纯粹的笑颜,若是有机会,真该与她一同畅饮,而不是坐在一堆庸脂俗粉之中品尝美酒,再美的酒这时也品不出味道来。 巫冷钧握着酒杯暗自沉吟,明明只是一面之缘,却已三番两次想到她,这其中像是有什么奇怪的预示,他心中细细掐算,忽地一怔,青莲属水,似与宝物隐隐相对,那抹暗影看似凶险,却又暗藏玄机,捉摸不透,而且更奇怪的是青莲的命运,他算不到。 算不到无非两种可能,一种与自己相关,另外一种则是命数将尽。 而无论是哪一种,巫冷钧都不乐见。 但至少他能尝试改变,因为他还算到了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他们还会再相见。 第32章 前番重楼锁天(二) 农历三月上旬的上巳节是楚国乃至周国都相当重视的节日,要求每个宫殿都必须在巫师们的指引下祓除衅浴,以除去疾病和不祥。 巫冷钧和姬玉此次来的另一个目的就是视察楚国此次的祭礼。 所谓每个宫殿,自是角角落落的宫殿都必须参与,祭祀在河边举行,看起来就像是踏青,宫殿按照其主人在楚国的地位高低依次从上游排到最末,基本上每个宫殿人数都相当多,只有一处例外。 四处都没有见到标识殿名的立牌,位置居然在楚国三位公子之前,相当大的空位,却一个人都没有出现。 按理说,祓除之祭,绝不允许出现这样的情况。 可楚王却视而不见,好像并不关心那个宫殿的人来不来,姬玉和巫冷钧问起的时候,他这样解释,“他身份比较特殊,而且年纪尚小,不喜欢露面,宫殿的位置也很偏,不过稍后会有宫女来取香草。” “身份特殊?”姬玉并不在乎究竟是什么事,巫冷钧蹙眉问。 “嗯,他是应国之人。”他这么一说巫冷钧就明白了,楚国和应国联姻之事他曾有耳闻。 “原来是应国公子,难怪了。”应国是周国的分封国,地位比楚国要高出很多,“难道那传言是真的?”巫冷钧忽问。 楚王似是知道他在说什么,摆摆手无可奈何地道,“此事不提也罢。” 姬玉此时暗自扯扯巫冷钧的袖子,又冲巫冷钧眨眨眼,“你们继续聊,我继续巡视巡视。” 巫冷钧无法阻止他,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 楚王对那些传言显然不欲多说,巫冷钧却有些在意,隐隐约约之中,他预感到那位不喜露面的应公子似乎也跟自己此次楚国之行有关。 但关系究竟在哪里,在他还没来得及窥破天机的时候,忽然被姬玉直接牵扯了出来。 “啪!”地一声,距离近的人听得清清楚楚,被打的人他们抬头一望立即噤声,把头压得低低的,像是希望自己完全没有看见这一幕一样。 姬玉养尊处优的白嫩皮肤上赫然多出一道鲜红的手掌印,下掌之人显然毫不留情,也完全不给姬玉面子。 “大胆,来人!”姬玉大怒,指着面前的女子道,“给本王杀了她!” 女子丝毫不畏惧,面对姬玉冷冷地道,“祓除之日见血姬王爷是要为楚王招来鬼神吗?” 她这句话一说出口,周遭的人顿时到吸一口冷气,纷纷避退三舍,像是生怕真的会招来鬼神那样,姬玉正要发作,楚王适时走过来赔罪道,“王爷请息怒,今日为上巳之祭,实不宜出现杀戮。” 原本走在楚王身边的巫冷钧看清楚女子的面容时不由微微一惊。 青莲。 他想也不想地对姬玉附耳道,“王爷,臣夜观天象,楚地有红月凶兆,若此时见血,恐怕会危及王爷自身,实是不宜沾染。” 姬玉眯起眼,巫冷钧是周国有名的卜师,他的话姬玉不得不信。 但他脸色仍是铁青,不发一言甩袖离去,楚王见状跟上去,对姬玉说了些什么。 巫冷钧这才转向青莲,这日她的装束与昨日大不相同,一身浅色宫女服装,头发挽在后脑,耳畔落下几缕发丝垂在脸侧,气质端庄素雅,态度从容波澜不惊,一派沉静之色。 巫冷钧心中赞叹,他自然知道姬玉先前究竟对青莲做了什么,但他也是头一次见到如此不畏强权的女子,傲骨铮铮,自有一种巾帼风采。 青莲早已见到是他,却装作毫不相识,垂眸道,“多谢大人为青莲说话,青莲必须去为公子取香草,先行告辞。”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巫冷钧也不便多问,微微点头目送她的背影离去,等她走得够远了,周遭人群中忽然发出窃窃私语的声音: “那位似乎是周国的王爷,这下糟了,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女人那么多,他偏偏撞上了她,还真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如果出了事,我们岂不是要遭殃?” “但你们也知道那个女人不能碰,之前的事难道都忘记了?” 巫冷钧微微惊疑,脚步不由自主上前,问那些人道,“请问各位因何出此言?那位姑娘有什么问题吗?” “嘘……巫大人有所不知,我们几乎都不会讨论她的事,因为……她被鬼神保护,碰不得,也说不得。” 巫冷钧很快理解过来,皱眉问,“你们的意思是,她……不祥?” “何止!” “嘘……请大人恕罪,关于她的事我们的确不敢多说,从以前到现在,多嘴的几乎都死了。” 有这种事?巫冷钧心中一惊,单从青莲身上他完全看不到一丝不祥之气,但方才听她说要为公子取香草,莫非公子正是那位应国公子? 应国公子的传言巫冷钧在周国时就有耳闻,说是一出生就被母亲扔到了冰天雪地之中,但一个月后婴儿自己回来了,还有他出生之日所发生的三件大凶之事,以至于好多人都说他被鬼神所附身。 鬼神之说巫冷钧并非不信,而是从未亲眼所见,所以心中存疑。 他扫视周遭人群的表情,各个对青莲避如蛇蝎,畏如瘟疫,神态并非是作假。 他暗自沉吟,须臾,青莲便取了香草再度折回,见她走来,所有人都避得远远的。 “青莲姑娘,今日之事由我周国王爷而起,巫某在此向姑娘致歉。”巫冷钧上前一步对青莲道。 青莲对巫冷钧本有好感,闻言摇头便道,“此事与巫公子无关,巫公子又何必代那种人致歉。” 青莲的语气里对姬玉只有鄙夷不屑,而非愤恨,似是觉得压根没必要为了那样的人而动气,巫冷钧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豁达的女子,没由来又生几分敬佩和好奇。 “青莲姑娘言之有理,但巫某总归是周国人,代表周国出行,也是代表周国向姑娘道歉,巫某深知几句话弥补不了青莲姑娘所受的委屈,若姑娘有什么要求,请尽管向巫某提出来,巫某一定为姑娘做到。” 青莲见巫冷钧如此一本正经对她说话的样子不由“噗哧”一声笑了,她的眼眉弯成一道明月,笑意使得她整张脸庞都柔和了几分,煞是动人,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睛注视巫冷钧,“巫公子折煞青莲了,那位王爷什么都没碰到就先被我扇了一掌,巫公子还是先去安慰他吧。” 巫冷钧挑挑眉,再度觉得青莲与寻常女子大不相同,她的性格率直,脾气大度,笑容亦爽朗诚挚,即使被流言蜚语所扰,巫冷钧也直觉得那是因她的“好”所致,并非是寻常人所以为的“恶”。 “不知今日巫某是否有幸送青莲姑娘回去呢?”巫冷钧忽地道。 而青莲蓦然间对上巫冷钧漆黑带有深意的眸子,居然鬼使神差点了点头,随即又笑了,玩笑似地道,“若巫公子不怕闲言闲语,青莲自是恭敬不如从命。” 巫冷钧笑道,“青莲姑娘不在乎,巫某自然不会往心里去。” 青莲望着他,嘴唇动了动,终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巫冷钧却没有再问,只是做了个手势道,“还请姑娘带路。” 虽说昨日巫冷钧就已见识过她一个大姑娘家在偏僻的山林里出没,但真正走过才知晓距离皇宫有多远,见青莲越走越深,巫冷钧不禁眉头微蹙,开口问道,“你家公子住得那么偏远,是因为那些传言的关系吗?” 青莲头也不回地便道,“我家公子喜静,传言也好真实也罢,注定了便已无可更改。” 她既不否认,也没有承认,巫冷钧闻言却摇头道,“姑娘此言差矣,任何事皆存有变数,众人所认定的‘注定’未必是真的成定局。” 青莲回过头笑道,“巫公子见识自是比青莲要广得多,未知周国的上巳祭是否比我们楚国要隆重得多?” 她一句话带过,看似并不欲继续方才的话题。 巫冷钧也不打算刨根问底,一路跟她聊起两国的一些不同来,但最终到达目的地他也没有见到传言中的那位应公子,偌大的宫殿之中仿佛只有青莲一人。 ------------------------------------------------------------------------------ 翌日,一个消息如同平地惊雷,顿时炸醒了楚国上下。 姬玉病了。 楚王自然被惊动,他一得知就前去探望。 姬玉病的蹊跷,没有任何预兆,喝酒的时候倒下去浑身抽搐,最后晕厥,巫冷钧亲自查看,总觉得似病非病,症状相当怪异。 楚国几名巫医也查不出病症来,支支吾吾地道,“王爷是否沾染了什么不祥之物?” 闻言楚王脸色当即沉下来道,“昨日是祓除大祭,王爷怎么可能沾染上不祥之物?” 那几名巫医慌忙跪下道,“王爷病症古怪,印堂隐有黑色之气缠绕,的确视为不祥,请陛下明察。” 第33章 前番重楼锁天(三) 楚王沉吟半晌,视线在他们身上来回扫视,只让巫师们觉得威压感愈发沉重,纷纷将头垂得更低,巫冷钧见状道,“陛下,王爷的症状的确不同寻常,恐怕并非普通疾病。” 巫冷钧是周国天府长官,又是大卜师,他的话比几名巫师更有说服力,楚王眉头微蹙,对这样的情况显然觉得相当棘手。 “既然如此,巫大人有何方法?”楚王问。 “尽快找出症结所在,若真有不祥之物,设法除之。”巫冷钧道。 姬玉在楚国出事,楚国责任最大,不消说,楚王必须全力配合巫冷钧,由于昨日上巳祭上听见的传言,巫冷钧第一个问的就是青莲。 事已至此,楚王只好将青莲之事一一道来,让巫冷钧判断姬玉所患病症是否与她有关。 “青莲原本是阿芈身边的宫女,由于天儿没人照料,所以自愿留下来照顾他。”阿芈是楚王的妹妹,嫁到应国之后名应芈,正是楚国的大公主。 “天儿在夷王六年出生,那一年发生了何事想必巫大人早有耳闻,除了远在周国的齐哀王之死外,天儿的父亲在当天猝死,各地发生雪灾,阿芈受到打击神智有些失常,最终把天儿扔到野外,但不可思议的是一个月后孩子又重新回到她房里,她问遍宫中所有人,却无一人知道孩子是怎么回来的。” 巫冷钧点点头道,“这些传言我的确听过。” 楚王沉吟片刻又道,“由于天儿身边经常发生怪事,阿芈在应国越渐呆不下去,只能将天儿带回楚国,但阿芈极害怕自己的孩子,绝不接近他,当时没人肯照顾他,青莲是唯一一个不惧怕那些怪事自告奋勇站出来愿意照顾天儿的侍女。” 巫冷钧毫不怀疑青莲会这么做,即使他对青莲的了解还不足够,只听楚王又道,“一开始并不明显,青莲虽然独自一人照顾两岁的小孩,但还是必须和很多人打交道,比如负责膳食或负责服装的人等,可渐渐事态起了一丝变化,我不知道变化是从何时开始的,只是当传入我耳中的时候,那些和青莲有过过节或者暗中欺负青莲的人每一个或在宫中无缘无故出了事故,或因病而亡,无一例外,久而久之,无人敢再接近青莲,怪就怪在所有事发的时候她都不可能在场,而且大多不是人为。” “青莲自己对这些事有解释吗?”巫冷钧问。 楚王摇摇头道,“我曾找青莲问过话,但她也不知道为何会发生这种事,只是逐渐地她不再跟任何人有来往,免得引发事端。”楚王说着面对巫冷钧,“王爷并不知道这些,昨日恐怕……” “原来如此,王爷的毛病我很清楚,有时他的确不是非常注重场合,如果真的起因在他——” “巫大人放心,兹事体大,即使有再多的顾忌,我也会去找青莲问清楚。”楚王道。 巫冷钧自然知道他所说的“顾忌”是什么,青莲并非始作俑者,那么引起那些事的源头很可能就是从应国回来的那个“身边时常会发生怪事”的应公子,青莲为了维护他才一概否认,这已是相当明显。 想到这里,巫冷钧念头微微一转便道,“不如由我前去吧?” 楚王一怔,他又道,“我和青莲姑娘有几面之缘,由我出面,可能她不会太过防备,何况来者是客,相信聪慧如她,亦明白这一层道理。” 楚王斟酌片刻,点头道,“也好,那就劳烦巫大人你了。” 巫冷钧客气地回应,忽地又问楚王,“是否这就是应公子和青莲姑娘搬到如此偏远的宫殿里居住的原因?” 楚王闻言,表情微讷,点头道,“哎,事出有因,否则我也不该如此决定,而且阿芈她又时常犯病,我当时只能做此安排……” ------------------------------------------------------------------------------- 宫殿没有名字,又好生偏僻,仿佛是故意为了远离皇宫而建在山林里,巫冷钧只走过一次,但已特别留心,仿佛知道还会再次前去一样,可不论走几次,他依然觉得这条满是荆棘又僻静的山路不适合青莲一个姑娘家独自行走。 拒绝楚王派出的车轿,巫冷钧一人漫步山林间。 想到青莲要为了宫里那位公子张罗吃食和添置衣物,恐怕每天都要在这条路上走上好几回,她甚至还要只身踏入山林之中猎食,日子过得俨然如同山野猎户。 但几次与她交谈下来,巫冷钧已知她从未对这些事有过计较,对一切安之如素,丝毫不被命运影响和折服。 如此坚强的女子,实在令人心折。 巫冷钧边走边深思,逐渐来到河畔。 走到这里,已距离宫殿相当近了。 巫冷钧抬眼间,只见河水泛着莹莹绿泽,剔透如温玉的颜色让他不觉凝神注目。 水面在阳光的照耀下泛起点点银芒,一眼望去,竟像极鳞兽之鳞片。 巫冷钧不禁眯起眼睛。 “巫公子。”忽地,一声轻唤打断他还未成形的思绪,令他抬起头来。 青莲依旧着一身轻便的服装出现在河对岸,脸上笑意吟吟,那双清灵的眸子隔着眼前一条不算宽阔的河遥遥望过来。 “青莲姑娘。”巫冷钧微一点头,算是打招呼,随即过桥走至对岸。 青莲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昨日巫公子送青莲回来也未让青莲奉茶,青莲还在想何时能有所回报,不想今日巫公子光临寒舍,这一回可不能推脱了。” 巫冷钧闻言亦笑道,“青莲姑娘言重了,顺路之举,又何来回报之说?” 青莲瞥他一眼道,“顺路,公子何出此言?” “初来乍到,自是应当四处游玩观赏,青莲姑娘居所虽非繁华之地,可僻静深远之处亦让巫某向往,又岂能不前来一看?” 硬掰出的道理让青莲几分失笑,她转向巫冷钧颇为正式地道,“无论如何,请巫公子赏光。” 巫冷钧露出微笑,点头回答,“自然。” 二人往宫殿方向行去,身影渐远,他们身后,那条碧绿河水忽然微微颤动起来,惹得水波荡漾不休,巫冷钧忽地停下脚步,微侧首,一阵风轻轻刮过,只见身后树叶窸窣,水光粼粼,似与方才没什么不同。 “怎么?”青莲在一旁出声轻问。 巫冷钧微微摇头道,“许是我的错觉……” 待他们终于走远,河边的大树上忽然跳下来一个半大不小的少年,他相貌端正,白净的脸上稚气未脱,眼睛黑漆漆透着一丝狡黠,唇角带笑,垂眸时长睫覆下淡淡的影,低低笑道,“看你屏得快断气了,还不出来透透气?” 语音方落,不算宽敞的河水里忽然掀起巨浪,其中一抹碧绿的影在浪花中倏隐倏现,随即它竟直直跃入半空之中,巨大的身躯与河面齐宽,但看动作果真像是憋了很久的气终于喘了出来似的,只一瞬,它便重新落下,除了岸边涌起的浪花还未消停之外,任谁也不能想象河水之中竟然藏了如此巨大之物。 少年出声之后就已退至安全地带,身上不见一滴水珠,待那抹碧绿落下,他才又上前,伸手浸入水中,拍拍水中之物道,“这个男人不简单,再来两回,你可要被他发现了。” 河水晃了两晃,少年笑道,“知道啦,一旦有危险,你就顺流去别处避一避,我可不希望有人发现你,让青驭留在我身边照应就好。” 半晌,水中之物才有了些许回应,少年郑重点头道,“我会的,你放心。”说罢,他站起来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就这么说定啦,我先进去了,我可是很好奇那个男人,不知他有哪里好,值得莲姨如此刮目相看。” 他双手枕着脑袋慢悠悠离去,河水泛起晶莹的碧波,鳞光闪动,似是跟随少年的脚步也在缓缓移动,但又好像潜在河底一动不动,无论怎么看都像是错觉。 ----------------------------------------------------------------------------- “巫公子,请恕青莲直言,公子与此事绝无关联。”巫冷钧的来意青莲稍稍一听便明白过来,她很快对巫冷钧表明自己的立场,“青莲知道宫中传闻,但请公子相信青莲,此事绝非公子所为。” 并不是那种信誓旦旦说出口的保证,而是相当坦然的语气,可这样一来反而更有说服力,令巫冷钧忽然间深信不疑。 他在来的路上并没有做多少猜测,传言究竟有几分可信度还有待求证,但对青莲的好感却一味增多,很难说这是不是属于偏心的一种,但在巫冷钧,这种感觉却是头一遭。 仿佛震至心弦,她的一举手一投足,皆让他举目关怀。 “青莲姑娘,巫某明白,巫某并非怀疑应公子,而是此事关系重大,王爷毕竟身份贵重,届时追究起来,未必有人肯与巫某一样相信姑娘的一面之词,如今就连楚王也持怀疑态度,此事恐怕无法轻易撇清。”巫冷钧方才借机试探楚王,这才知道传言的前因后果,但无论从哪种角度设想,他都很难相信鬼神之说,更遑论什么被鬼神附身或者保护的说法了。 第34章 前番重楼锁天(四) 青莲的眉间虽现出忧色,却仍对巫冷钧露出微笑道,“不妨事,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谣言并不可怕,青莲亦不在乎。” 她的脊背挺得笔直,神情从容,甚至有几分孤傲,话说出来相当平静,听起来亦无怨无悔。 “看起来你对应公子相当重视。”巫冷钧忽地感慨道。 听到这句话,青莲脸上的表情顿时柔和了许多,对巫冷钧道,“他是个相当值得人疼爱的孩子,可能由于小时候的经历,这孩子相当早熟。” “若有机会,可否让巫某见一见?”巫冷钧问道。 青莲抿唇轻笑,“巫公子方才其实已经见过了。” “哦?”巫冷钧顿生疑惑。 青莲目光看向巫冷钧手上的茶杯,眼中有提醒之意,巫冷钧忽地恍然大悟道,“啊,莫非方才替巫某上茶之人……” 那是在他进到这间可以算得上是简陋的大殿不久,青莲请他坐下,便从殿外进来一名小厮打扮的少年,他低头默默看茶,一声未吭,当时巫冷钧的注意力虽然在青莲身上,但小厮放下茶杯和茶壶的哐当声每每都让他忍不住要瞥过去一眼,却又在看见小厮老老实实的态度便觉得那是他手法太过生嫩所致,可现在经青莲一提醒,故意的成分显而易见,老实的态度一下子变成了老神在在,转变快得让巫冷钧措手不及。 “正是那孩子,他相当顽皮,还请巫公子不要介意。”青莲唇角的笑意更深了。 巫冷钧忍不住苦笑道,“我又如何敢介意,是巫某自己后知后觉……” “巫公子说笑了。”青莲似是被巫冷钧无奈的语气和表情逗笑了,起身道,“公子应该就在附近,青莲出去看一看。” “有劳。”巫冷钧微笑道。 ----------------------------------------------------------------------------- 青莲出了殿门,才走没几步,就听到一个凉凉的声音自上方传来道,“长得不赖,对莲姨的态度也不错,唔,就勉强打个六七分吧。” 青莲闻言哭笑不得,抬头见到应皇天不知何时爬到了屋檐上,坐在那里晃着两条腿,嘴里还叼着一根草,捧着腮帮子笑嘻嘻瞅着她。 “公子还不下来?他既然专程来到这里,礼貌上总还是该见上一见的。”青莲对应皇天道。 “我都亲自替他倒了茶,还不够礼貌吗?”应皇天一副只想赖在屋檐上不肯下来的样子,对青莲道,“对了,听说他是周国天府掌管,又是大卜师,勉强可以再加一分。” 青莲有些没辙,最终使出杀手锏,“再不下来,哪天你吃到烤青蛇之类的食物可别大惊小怪。” “莲姨你可真偏心,重色而轻友矣。”应皇天撇撇嘴,口中嘀咕着,故意慢吞吞爬下来。 “何谓‘友’?”青莲挑眉问。 “我的朋友。”应皇天理直气壮地道。 “你的朋友,却专给我捣乱,哪天真的被烤来吃,它可别哭给我看。”青莲瞪他一眼道。 “好啦好啦,怕了你了,青驭都吓坏了。” 青驭,那条正在被他们谈论着的很可能变成食物的碧绿大蛇,正可怜兮兮地蹲在屋檐上缩着脑袋,伪装成屋檐上的装饰,眼珠子转来转去,却又生怕引起青莲的注意很快收回视线。 见两人往大殿方向走去,大蛇也想慢慢跟过去,却听到不远处飘来少年讨好的话语,“莲姨放心吧,不乖就把它烤来吃,我喜欢吃皮,莲姨记得炸脆一点,但肉可别炸得太老,前天那条蛇……”青驭闻言顿时不敢动弹,一阵凉风袭过,冷飕飕的。 ------------------------------------------------------------------------------- 巫冷钧曾在十几年前周国的祭祀大典上见过应侯,那时所有分封国的国侯都来朝拜天子,应侯便是其中之一,印象中他是一位文质彬彬气度非凡的年轻人,据说他与楚国大公主相遇也是在那一日,之后便有了两国结亲之事。 这是见到应皇天第一眼时巫冷钧忽然想起的事,只因应皇天的相貌略带了几分年轻应侯的影子,而他眼底闪烁的异常晶亮光芒却更有一番动人神采,也许年纪小的缘故显得率性和天然,然而态度大方神情自若,加之相貌端正,笑容纯善,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 巫冷钧习惯性屈指掐算,忽地发现与青莲息息相关的那抹暗影愈发巨大明显,凶兆仿佛就在眼前,巫冷钧不禁暗暗心惊,再度打量了少年一眼。 但自应皇天身上脸上却什么也看不出来,他生得白白净净,脸色红润,一身简单袍服利落出尘,没有半点所谓不祥的影子,就像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璞玉,纯粹到了近乎透明。 巫冷钧有些费解,忽地对青莲道,“王爷之事应与应公子无关,巫某自会设法查明王爷病因。” 青莲不禁道,“青莲谢过巫公子,可惜青莲一介女子帮不上什么忙,还请巫公子多为此事费心。” “无妨,既然如此,那巫某先行告辞。”巫冷钧道。 青莲立即出声道,“让青莲送巫公子一程。” 巫冷钧对上那双明媚的眼眸,忽地不忍拒绝,微笑道,“有劳青莲姑娘。” ------------------------------------------------------------------------------ 春日的树林里充满花的香气,阳光洒进来形成点点金芒,落在巫冷钧和青莲的身上,两人并肩而行,一时都没有言语。 沿着小径蜿蜒而上,眼看再走下去就要跃过山头,巫冷钧停下脚步对青莲道,“青莲姑娘请留步,送至这里就够了。” 青莲抬起脸,明眸注视巫冷钧的眼睛,微笑道,“这里青莲走惯了,就让青莲再送巫公子一程吧。” 巫冷钧想了想又点头,却不禁调侃道,“好吧,但若送得太远,届时巫某想再将姑娘送回去,你可不能拒绝。” 青莲“噗哧”一笑道,“如此一来,这段路岂非没有尽头?” “若是如此,倒也不错……”巫冷钧微笑,缓缓地道。 青莲微微一怔,低下头径自抿唇笑起来,巫冷钧垂眸瞥见她唇角微弯的弧度和她细白的颈子,不禁有些微的出神。 即使再坚忍不拔,开朗潇洒,她其实也是一个寻常的瘦弱女子,是应该被人搂在怀里呵护的人,而非在深山老林里独自出没无人守护。 这个念头在巫冷钧脑海中出现的时候,连他自己都微微吃了一惊。 或许,在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他就已经动心。 可这……并非好现象…… 真的是,不应该啊—— ------------------------------------------------------------------------------ 红月当空,连夜色都被映成鲜红的血色。 火!铺天盖地的大火不知从何而起,等发觉为时已晚。 整座山林在漫天火海之中,所有生物都在其中挣扎残喘,却依然抵挡不住狂烈的火势,原本干燥的灌木丛蔓延地极快,一下子烧到了最偏远的那座宫殿。 实际上,也只有那座宫殿与山林相连,再没有其他。 青莲被摇醒的时候,见到巫冷钧无比担忧的脸容,她一时间晃神,以为自己入了梦境。 “巫公子……” “青莲姑娘,快起来,失火了!” 青莲一惊起身,火光照亮一切,却又被滚滚浓烟遮蔽,烟雾不断从窗户的隙缝中钻进来,入耳即是房梁断裂之声,除此之外只有静,极静。 因为这座宫殿荒无人烟,本来就只住有青莲和应皇天二人。 青莲什么都顾不得,第一个反应就是冲出去,寻找应皇天。 她还记得不久前应皇天赖在院子里不肯去睡觉,缠着她下棋不说,还一个劲把话题往巫冷钧身上带,摆明了就是故意的,直到她认输将“喜欢”两个字说出口才肯罢休,临睡前还嘀咕一句,“莲姨你可真不干脆,喜欢就告诉他嘛,又不会少块肉。” 青莲听了只觉得哭笑不得,这怎么看都不是少不少块肉的区别,而是……巫冷钧毕竟是周国人,他可能很快就要离去,但她的家却在这里,在楚国,在应皇天身边。 一晃眼,已是火光冲天,院子里充斥过的笑声仿佛是好几辈子之前发生的事,这火又突如其来,像是怪物一样要将一切都吞噬殆尽。 巫冷钧拦不住青莲,此时此刻的青莲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也看不见头顶那些岌岌可危的断梁,只是一个劲往殿里冲。 巫冷钧只得紧紧跟着她。 “砰!” “小心!” 两个声音同时发出来,巫冷钧及时护住青莲,脚底下是被烧得漆黑发烫的梁柱,重重砸下来发出巨大的响声,青莲微微一怔,随即回过头来对巫冷钧极快地道,“巫公子,青莲自小将应公子带大,他就像是我的孩子,青莲命可以不要,但求公子平安,巫公子却不同,巫公子乃天府长官,千金之躯,还请留步。” 巫冷钧漆黑的眼睛盯着她,微微摇了摇头,“不看着你我不放心,就如你不亲眼看见应公子一样。” 第35章 前番重楼锁天(五) 青莲闻言一震,她感受到自巫冷钧握住自己肩膀的手掌心里传递过来的坚定力量,注视对方的眼睛,青莲只微一犹豫,立即转身再度往殿内走去。 正殿的火已烧得很旺,一时间烟雾弥漫,只呛得人喘不过气来,青莲和巫冷钧用袖掩住口鼻,在昏暗不清的空间里前行,好在青莲熟悉路,她冒着汹涌的烟雾用最快的速度冲进应皇天的房间里,谁知四处都不见人影。 “公子!” 从刚才都镇定的情绪在发现应皇天并不在床上之后一下子失去了方寸,她的声音里带着惊慌,冲出房间之后到处寻找。 但这在大火之中又岂是容易之事? 四处无路,巫冷钧知道她心焦,但这样下去无非葬身火海一途。 “也许他已经离开了,你再这样找下去不是办法。”巫冷钧忍不住出声提醒。 青莲知道他说得没错,可她就是没有办法丢下应皇天顾自己离去。 她也知道巫冷钧陪着她身陷险境,可她不能再浪费时间来劝他离开,她闷不吭声,在已经被烧得所剩无几的方寸之地徘徊,四处道路都被大火堵塞,她的眼睛已经被熏得眼泪直流,可她仍然不愿放弃。 “公子……咳咳……你在哪里?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公子!” 他究竟去了哪里?青莲心慌不已。 巫冷钧一把拉住青莲,“青莲,你冷静一点,我们应该出去,万一他已经离开这里,而你却丧生火海,他该如何是好?” 泪眼朦胧中已看不清巫冷钧的脸,可他沉稳的声音稍稍拉回了青莲慌乱的神智,“可是……” “没有可是,你对他来说一样很重要,对我亦是。”巫冷钧话一说出口,自己已经愣住了,但只一瞬,他终于明白为何自己甘冒生命危险也要来到这里救出这名女子,她很重要,短短几次见面,她却已深植自己心底。 青莲因这句话蓦地怔住,她努力睁大双眼看巫冷钧,脸庞在火光里泛起了一层奇异的红色,动人之极。 “喀嚓!” 一时心神震荡的两人都没注意到屋顶上已被烧断的那根房梁。 巫冷钧最先回过神来,他第一个反应是推开青莲,但意识到青莲身后亦是烧得发烫的柱子时只能以身将青莲扑倒,从那样的高度落下又带着高温的断梁几乎将巫冷钧砸得痛晕过去,他硬生生咬牙忍住,半撑起来注视怀中青莲有没有被伤到。 青莲毫发无伤,可巫冷钧伤得似乎不轻,她连忙从他身下起来,好在落下的断梁不是主梁,她用力搬开断梁扶起巫冷钧紧张地问,“巫公子,你怎么样了?” 巫冷钧脸色苍白,勉力摇摇头开口道,“青莲姑娘,应公子想必已不在此地,我们不如先出去再说。” 事已至此,青莲只能点头,来时的路已经被堵住,她护着巫冷钧寻找出去的路,可火势汹涌,他们已经被熊熊大火团团包围住。 “巫公子你会水吗?”青莲忽问。 巫冷钧点点头,青莲又道,“公子住的地方附近有个池塘,通往外面那条河,一会儿巫公子跟着我冲出去。” “好。” 青莲说着看他一眼,伸出手来。 巫冷钧握住了她。 “走!” 青莲语毕,带着巫冷钧往池塘方向跑去。 周身似乎都被火灼烧着,刺痛感深入肌肤,但他们恍若未觉,心脏一声一声跳动,他们感到最烫的地方,是那两只紧紧相握的手,它们相互纠缠,誓死也不放开。 ------------------------------------------------------------------------------ 这场火足足烧了一夜又一日,直到没有东西能使它们再燃烧才终至熄灭,放眼望去只见满目疮痍,原本生机勃勃的山林如今一片死寂,没有半点生气。 风中混合着浓浓的焦糜味,将已烧成灰烬的树叶吹成了遍地尘埃,视野里浑浊一片,光秃秃的树干虽仍然伫立原地,但自它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多半是沉沉死气,整座山林都是灰黑色的,仿佛死亡的暗影笼罩大地,恐惧、悲伤、压抑无声地蔓延,一直渗入人的心里。 青莲站在河岸边,这座山林是她日常射猎的场所,也是她往来最频繁的地方,感情并非对人,几年下来她对这片山林也早有了依赖,谁料到一夕之间竟会有如此巨变。 巫冷钧脱下外套披在青莲身上,虽然也已湿透,但好歹能够将青莲一身单衣遮一遮。 “多谢巫公子。”青莲的语调黯沉,随即转向巫冷钧道,“可否让青莲为巫公子查看一下伤势?” 巫冷钧摇摇头道,“不妨事,青莲姑娘,事已至此,多想无益,不如先稍事休息,再作打算。” “公子下落未明,青莲想再回去找一找,若公子昨夜是自己离开,那么他应该也会回去找我,可若不是……”青莲不愿深想下去,应皇天自小有老天照应,常常九死一生,但最难防的不是天灾,而是*,若此事是人为,那么应皇天到底会在哪里似乎也已容易猜测,可这才是青莲最担心的,她一介小小侍女,怎么才能设法将公子救出来? “既然如此,就由冷钧陪青莲姑娘走一趟。”巫冷钧道。 “巫公子你因我而受伤,不如先回去疗伤——”青莲自顾自地道,话还没说完,巫冷钧已蓦地将她打断,“就由冷钧陪你前去。” 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霸道,望着青莲的眼神也有着无可比拟的专注。 青莲立时想到火海之中他那句话来,一时心意难平,低下头喃喃地道,“青莲只是一名侍女,巫公子若将我看得太重,恐怕……恐怕青莲会辜负巫公子的一片情意。” “你……不要妄自菲薄。”巫冷钧忽地伸出手一把将青莲抱在怀里,那身躯如他所想的瘦弱,他自心底升起一股想好好呵护她的念头,只可惜……他垂首在青莲颈侧低语,“叫我冷钧……青莲,叫我的名字。” 青莲埋首在温暖的怀抱里,这一瞬天地间寂静无比,只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一声快,一声慢,一声一声,都让她惦记到心底。 “冷钧……”她低低地唤道。 巫冷钧闭上眼睛,怀里的女子总是如此坚强,每每让他感到心疼,最终发现原来这一切源自自己最真的内心。 控制不住,就是对她心动。 “我陪你去。”巫冷钧轻轻地说。 青莲在他怀里点头。 ------------------------------------------------------------------------------ 宫殿依山傍林,火势顺着西风一路蔓延,除了那条河水幸免其难,一切都已烧成灰烬。 “莲姨、莲姨,你看我抓的鱼,今天你不用去打猎啦,我们烤鱼吃吧!” 那个孩子总是横冲直撞,在走廊上就得意地嚷嚷开了。 “哎哎莲姨,我种的明明是菜,怎么开出花来了?这能吃吗?”后院里,那个孩子摸不着头脑,纳闷地看着那一颗刚冒头在风中摇曳的小花苗。 后院曾经种了许多应皇天爱吃的菜,他总是嫌她辛苦特地来帮忙,可常常越帮越忙,但却令她心怀暖意,这个孩子有无限的好,只可惜没有人看得到。 “莲姨,你又不太会补衣服,随便瞎缝几针得了,那么仔细干嘛,我又不出门。”房门从来都不是被敲开的,而是被随意一脚踹开,但见到他笑眯眯的表情和讨好的话语,她就又舍不得说他什么了。 也有被惯坏的嫌疑,但其实她惯着他,他又何尝没有惯着她呢? 然而现今,走廊上只剩下几根残破的廊柱,后院被烧得一干二净,房间那扇门也已不用踢就已经塌了。 “他总是说莲姨没关系,我们两个人生活的也很好,不用在意那些闲言闲语……”青莲站在废墟之中喃喃地道,“他也会说,都是我连累了莲姨,如果我不是不祥之子,那么莲姨就不会被别人欺负……” 巫冷钧静静地听,没有出声。 “但他也许还不知道,因为有他的陪伴,莲姨才会过得那么幸福……”青莲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随即她用手一抹眼泪笑着对巫冷钧道,“我们去找他,我一定要找到他,只要人活着,一切都能够重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坚定的笑容让巫冷钧心折,抬手替她擦拭掉残留的泪水,巫冷钧微笑点头,始终对她道,“我陪着你。” 夕阳残烬,那团火仿佛已烧到天际,有心上人相伴相陪,即使只有一刻,也足以。 从宫殿废墟走出来,天色已十分昏暗。 没有应皇天的下落,让青莲愈发沉默。 风微凉,青莲的衣服半湿不干,吹在身上微微瑟缩了一下,巫冷钧虽已察觉到,但心知青莲这时绝对不肯听他的坐下来生火取暖,于是依旧闷不吭声陪在她身边。 第36章 前番重楼锁天(六) 青莲选择的方向是楚宫。 原本深幽的小径已变成光秃秃的山头,死去的植物纷纷倒在脚边,动物焦烂的尸体夹杂其中,好在天色已暗,将一切遮掩,青莲在夜色中脚步匆忙,脸色却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冷冰,却又静若深渊,沉着得有些吓人。 巫冷钧知道有些人越是担心,就越不会表现在脸上,但青莲的冷静也让他微微心惊。 应皇天对她而言无疑相当重要,她此时往楚宫方向走,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了找回应皇天,难道,她已知道应皇天在谁的手中? 巫冷钧忽地想起见青莲之前那块被自己烧出“天”字裂痕的龟甲。 前一日见过应皇天之后,宝象再现。 曾问青莲“应皇天”之名由来,青莲回答说,“他一出生就无人照看他,应,或不应,全凭天意,是以用皇天为名。” 那孩子的神情和眉目间总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讥傲之色,即使用笑容掩盖,也难逃巫冷钧双眼。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绝非外表那样单纯无害。 青莲相当沉默地走着,过了不知多久,她忽地低低开口问出一句,“巫公子,你因何会来?” 巫冷钧闻言顿住脚步。 青莲也不回头,几步之后亦停了下来。 巫冷钧长叹一声,他知道青莲迟早会回过头来想到这一点,便听青莲低低缓缓地道,“时未至孟夏,鲜少有人迹的山林又怎会无缘无故失火?公子并未在房中,除非也有人如巫公子一样提前得知此事,并顺便将他带走,宫中之人向来害怕公子,此番如此大动干戈纵火烧山,目的何在?公子又去了哪里,巫公子,若您知晓的话,请不吝告知。” 称呼从“冷钧”又回到了“巫公子”,巫冷钧心头泛起微微苦涩,有些事明知不该,却依然抵挡不住心中分明的念头,看着前方青莲笔挺的脊背,细瘦的颈子,他忍住上前的冲动,站在青莲背后轻声回答,“传说西极之地有一座楼,此楼乃几百年前巴蜀奇人偃师所造,楼有九重,能通天,曰天之楼,此楼能移,能食人,虽为木造,却不畏火,此次我来到楚地,便是寻它而来。” 青莲的声音不知为何微微发抖,她静静问,“我只问巫公子,公子在何处?” 巫冷钧轻叹一口气道,“我带你去。”他说着迈出脚步,这一次,并非去楚宫的方向,而是往西面走。 月色清冷孤高,与那一夜被火映得像是要烧起来的红月形成鲜明的对比,冰火两重,就如同两极的心情,想到那时在火海中的心弦震动,而短短一天,一颗心骤然寂冷如冰。 那座楼伫立在那里,重檐高耸,似有九重,夜色中浮雕兽面色泽镶暗,漆色闪着莫名诡异的光泽,门饰为血盆大张的金兽,双眼幽光如虹,似是静静盯着来人。 四周围原本灌木成群,树木高耸参天,将此楼完全遮掩,如今大火一烧,整座楼便全部出现在眼前。 青莲一见到这座楼,眼睛就盯着门上那把金色的锁。 “金蟾锁。”巫冷钧在一旁低低地道,“偃师的木甲术无人能敌,他的锁一旦落下,若无钥匙,便无人能开启。” “他……在里面?”青莲伸出手,微颤着轻触暗色大门。 巫冷钧过了很久,才点头回答,“若我没有猜错,他在。” 青莲忽地扑上去敲门,门非木制,似乎是由特殊的整块石材雕制而成,青莲用力拍打,却只发出了异常沉闷的“砰砰”声。 “公子,你在里面吗?听得见我的声音吗?公子?”青莲大声且急切地冲里面喊道。 可是大门紧闭,里面悄无声息。 青莲敲了一会儿,手掌心都发红发麻了,却仍然得不到回应。 巫冷钧站在一旁,却不知该如何帮忙。 他事先并不知晓原来楚王怀有如此目的。 应皇天虽为应国公子,却有周国血统,不能杀,而能囚,但据说在应国时,无论应芈将他囚于何处,那个孩子始终安然无恙,不死不伤。 而拥有金蟾锁的“天之楼”,任你再有通天本领,即使是鬼神,据说也无法逃出来。 前一日宝象大现,当巫冷钧入山找寻之时,忽现大火。 于是他第一个想到青莲。 所以才会匆忙赶去救青莲。 大火烧了一夜,宝已现,巫冷钧观天象,便知晓红月之下的巨大阴影其实正是“天之楼”的“藏匿之所”。 大火烧山,这么做最直接的目的就是让隐在其中的“天之楼”暴露。 看来宝象之事,不止他在寻找,楚王也一直在寻找,并且早已跟他一样掌握着它的动向。 想通这些关节,他终于知道了楚王的最终目的。 姬玉出事是引,真正的打算是想将“不祥之子”应皇天囚于“天之楼”内而又不让周国追究,他巫冷钧作为旁观者,正好是个见证。 “公子你若在里面就发出一点声音让莲姨知道!”青莲嗓子都喊哑了,却依然不肯放弃。 “公子!”她继续敲门。 巫冷钧再也看不下去,冲上前从背后抓住青莲的手,用力再用力,使得她无法再敲打下去,他的声音带着压抑,在青莲耳边低低地道,“停!青莲你停下来!他如果能听到早就该回应你了!” 青莲使劲挣,但力气终究没有巫冷钧大,始终挣不开他的桎梏,她只能哑着嗓子道,“放开我。” “你该休息,我去找楚王,问他应公子是不是真的在里面,你这样喊下去也无济于事。”巫冷钧劝说道。 “巫公子,你是天府长官,天之楼是巫公子想要之物,巫公子无需把话说得那么动听,青莲明白的,青莲别无所求,只希望能够将公子平安救出来。” 巫冷钧百口莫辩,他咬咬牙,松开青莲起身,只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回来。” ----------------------------------------------------------------------------- 并没有让青莲等太久,巫冷钧快马飞骑,一路从楚宫赶至重楼。 青莲静立原地,似是自巫冷钧离开后就一直没有动过,此时听见声音,她转过脸来,原本沉寂的脸上终于多了一抹希冀的神情。 与巫冷钧一同前来的还有十名身穿铠甲的侍卫,他们带着火把,火光将为首的那人照亮,竟是身为大司马的夏伯崇,青莲见到他微微一怔,却也没有出声。 巫冷钧飞身下马,转身即对夏伯崇道,“大司马,请开锁。” 夏伯崇下马踱至重楼厚重的石门前,对巫冷钧道,“巫大人请遵守与陛下的承诺。” “自然。”巫冷钧点头。 夏伯崇打开金蟾锁,沉重的石门逐渐被推开,巫冷钧本欲上前拉青莲进入,青莲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先一步毫不犹豫走进暗色的重楼之中,巫冷钧只得收回手,暗道一声“小心”,便紧跟在她身后。 夏伯崇身后的侍卫立即上前关上大门,驻守两旁。 外面大门一阖,里面就一团黑暗,四处都透不进一点光,从外面看重楼有窗,但里面不知为何依然是黑漆漆的,巫冷钧手中的火把不足以照亮全部的空间,只隐约觉得重楼内部异常深大,由于没有摆设而显得非常空旷,又因火光的照射觉得鬼影幢幢,像是忽然之间来到了奇诡的空间。 里面似是没有人的声息,静得连自己的心跳声都清晰可见,巫冷钧举着火把走到青莲身侧,替她照亮前方,青莲忍不住低唤一声,“公子。” 无人回应。 “公子!”青莲的声音稍稍加大了一些,回音传来,却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黑暗中没有方向感,再加之环境陌生,仅凭着火把的亮度,巫冷钧和青莲沿着四周墙壁一点一点将第一重楼尽可能不遗漏地走了一遍,却没有半点应皇天的影子。 走到楼梯前,青莲重新燃起希望,可当他们走遍了整座楼,依然没有一个人的影子。 楼中竟是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除此之外,也没有任何异状,并无先前巫冷钧所说的“能移、食人”之状,甚至整座楼都没有九重,而是只有七重。 “我见楚王之时,他明确告知我应公子确在此地。”巫冷钧对青莲低语道,“是否,应公子已逃离这里?” 虽然不觉得这种可能性存在,否则金蟾锁又有何意义?但事实如此,不容得他做任何其他猜想。 青莲摇摇头,她亦不知道,应皇天不在这里虽然让她稍稍觉得安心,但没有理由人就这么消失,传言凿凿不绝于耳,这些青莲都知道,但她与应皇天在一起那么多年,也从没有发生过他无缘无故失踪的事。 第37章 前番重楼锁天(七) 一出重楼,巫冷钧便将情况告知夏伯崇,夏伯崇脸色一变,立即率人进入寻找,重楼只有唯一的入口,侍卫们将里面仔仔细细都搜查遍了,果然连半点影子也没有,不由开始惊慌起来,连忙派人进宫将此事禀报给楚王。 既然应皇天不在此地,青莲也不打算久留,她转身就走,巫冷钧见状连忙追上去出声问,“你打算去哪里?” 青莲亦无头绪,但此时此刻她唯一不想面对的人就是巫冷钧,她的思绪混乱异常,短短几天里所发生的事令她措手不及,在没有见到应皇天之前,她什么都不愿想,什么都不愿做,她心里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找到应皇天。 “巫公子请回行馆歇息,青莲之事不劳巫公子费心。”青莲脚步越发快,头也不回地道。 “青莲……”巫冷钧心头苦涩,有些事他既无法解释,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见青莲要走,他一把拉住青莲的手,脱口而出道,“我要你跟我一起回去。” 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强硬,他并不想让青莲就这样离开,也绝对不放心她就这么离开。 青莲被迫停住脚步,她回过头,眉宇依旧坚-挺,注视巫冷钧的目光早已静如止水,“巫公子,救命之恩青莲感激,但青莲不过是一名侍女,又在深山里生活惯了,巫公子着实不必为我操心。” 巫冷钧却不肯放开手,那手腕细瘦,仿佛不盈一握,但却又拥有毫不犹豫拉开弓弦的力量,他相当清楚,反而不理解这几日下来翻翻覆覆涌上心头的怜惜之情是从何而来,只不过他从不欺骗自己,即使这份感情来得突然,但既然已经来临,他就不能轻易松手。 “青莲,事已至此,冷钧不愿辩解什么,但你需要休息,请你跟我回去。”巫冷钧向来极尊重青莲,身份在他们之间从不是距离,他的语气除了方才留下她的强硬之外从来都是温和的,而此时此刻,更是多了一份恳切。 他如此挽留,青莲态度再坚决,也非铁石之心,何况面对的人是巫冷钧,可她一想起应皇天下落不明,就只能硬下心肠道,“巫公子请自重。” 巫冷钧气急,他知道青莲固执,却未料到她固执至此,她已一整天没有吃东西,没有睡觉,脸色早已非常糟糕,眼底泛起了黑眼圈不说,连眼睛里也充满血丝,尽管一身狼狈,但她仍然强撑着,看在巫冷钧眼里又气又急。 既然言语无法沟通,巫冷钧索性板起脸拉着她就走,虽然他从来不喜欢男人在气力上胜过女人,可当面对上这样一个顽固的女子时,他已别无他法。 青莲一怔,她没想到巫冷钧竟然会如此霸道,她忍不住开始挣扎,用仅剩的一只手用力捶打巫冷钧的手臂,巫冷钧无动于衷,任青莲如何用力都不松开手,青莲无奈,却也不肯放弃,拉扯间她一拳砸向巫冷钧后背,巫冷钧猝不及防,后背蓦然传来的剧痛令他眼前一黑,下一刻竟不可自控地栽倒在地。 意识最后,他只知道自己必须牢牢握住青莲的手腕,仿佛想要一直握到终老。 ----------------------------------------------------------------------------- 应皇天失踪,楚王骇然,即刻派出人马寻找,结果翻遍整个楚国,也没有应皇天的踪迹。 仅十岁的孩子,被好好地锁在重楼里,却无故失踪,这件事无论怎么想,都太过匪夷所思。 这些消息都尽快送到了巫冷钧的行馆里,这几日青莲留了下来,那日巫冷钧忽然晕倒并非毫无缘由,而是伤重不支,青莲没有料到巫冷钧的伤势原来这么沉重,却还在一直陪着她到处奔波寻找,甚至无视伤重的身体骑快马颠簸,但他只字未提,就连一丝疼痛的表情都没有在脸上表露过。 青莲已经不愿去回想巫冷钧倒下那一刻她有多惊慌,在得知巫冷钧的肋骨恐怕早已裂开的时候又是有多心痛,无数的惊慌和心痛夹杂在一起,最终看见巫冷钧一直紧紧握住自己的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脑海中翻来覆去想到的,就是这两句话。 三月是多雨时节,连绵的雨点像珠帘一样垂落屋檐,一粒一粒晶莹剔透,青莲恍惚地想起在她还很小的时候总会蹲在房屋边想着捡水珠玩,可没有一颗能一直保持完好,它们只有在落下的那一瞬间才最美。 遇见巫冷钧,青莲意识到这就如同雨珠掉落屋檐时那般动人,可终究也只能是一瞬。 她在廊下驻足片刻,很快走进屋里。 巫冷钧还不能下床,他的伤必须静养,否则骨头很难养好,青莲担心他无聊,每天都会过来陪他坐一坐或聊天,或下棋,虽然应皇天一直没有下落让青莲心焦不已,但楚王那么多人马都没有找到,她一时也不知道究竟该去何处寻找,而且以现在的情形看来,她压根不希望楚王找到应皇天,反而希望他逃得远远的。 各种心绪混杂,但在见到巫冷钧的时候,她仍然会露出一抹真心的笑容来,将一切思绪暂时放下,专心面对眼前这个让她衷情的男子。 巫冷钧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从书简中抬起头来,对青莲露出温柔的笑说,“我已经好多了。” 闻言青莲笑了,“你怎知我一定会问你那一句话?” 巫冷钧低低地笑道,“即使你不问,我也不希望令你担心。” 青莲走近几步,又道,“那么这句话就等你哪天伤势好透了再跟我说。” 巫冷钧注视青莲,漆黑的双眼里带着深厚的情谊,仿佛要望进她的心底,他开口低语,“青莲,跟我走,好吗?” 跟我走。 这也许是青莲这一生听过最美好的三个字了。 但,她只能摇头,“我要在这里等他回来。” 巫冷钧垂眸。 他很清楚青莲的选择,他在开口前也早就能够猜到青莲的选择,但这句话,他始终想亲自问出口。 于是他微笑,抬眸注视青莲,道,“我明日就动身回国,你放心,我会设法为你找他回来。” 明日? 青莲怔住,下意识摇头阻止道,“你伤势未好,绝对不能够轻易上路。” “青莲,我无法带走你,但总希望能为你做些什么,此事非我不可,你可知若楚王先找到他后果会如何?若应公子再一次被送进重楼,你又会如何?我要你好好的,我不要你涉险,也不要你哪一天为了应公子丢了性命,你那么聪明,必定能明白我的心情,是吗,青莲?”巫冷钧一字一句,字字打进青莲心里,他一句话说完,仿佛将他整颗心剖开摆在青莲眼前,青莲颤抖着启唇,对巫冷钧道,“青莲何德何能,如何当得起你这份厚爱?” 青莲就在眼前,巫冷钧只要伸手就能够碰触到她,但他没有动,而是垂眸低喃,“能的,青莲,你能的。” 在他心目中,她早已独一无二。 “我要你好好的,你只要记住这一点就好。”巫冷钧抬起头来,平静地注视青莲道。 青莲点头,她答应道,“会的,冷钧,为了你,我会的。” ------------------------------------------------------------------------------ 姬玉在失火那日就已转醒,这事最后都归功于楚王无奈将应皇天锁入重楼,亦算是对姬玉有了交代,自然楚王料不到连重楼也锁不住应皇天,但至少站在姬玉的立场,他已没有了追究楚国的理由,而如今应皇天失踪,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要立即回国。 巫冷钧纵然伤势未好,也必须跟着他一起回国,否则祸福难料,若姬玉一口咬定应皇天和青莲加害于他,那么任他再如何辩解都于事无补。 离开楚国那日,他没能跟青莲道别,据说青莲亦被大公主应芈招进宫中,想必也是关于应皇天之事。 “这鬼地方我是一刻都不想多呆了。”姬玉人还没出楚境,就已迫不及待说出这句话来,巫冷钧想到的却是第一天来时见到青莲的情景。 回眸远山,几日前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山林已再度披上一层浅绿,他知道不久之后山林间又会充满悦耳的鸟啼声,在雨量和阳光充足的南方树木很快会生长起来,可他心底却只有一个愿望,想那时那抹纯粹动人的笑容尽快回到青莲脸上,所以他唯一能够为青莲做的,就是找回应皇天。 路上他很轻易用“天象”二字说服姬玉,重楼又是至宝,它要现世必定受劫,姬玉患病,巫冷钧受伤,整座山消亡,全都是重楼现世的代价。 姬玉被巫冷钧唬地一愣一愣,他一套一套有理有据的说辞只让他连连点头,最终巫冷钧叹息着道,“只可惜重楼在楚国现世,真希望它来到我们周国。” “有办法让它来吗?”姬玉不禁问,重楼被巫冷钧说得那么神奇,他无缘一见,实在是很可惜。 “王爷的病看似与应公子相关,但实则是天意使然,应公子既能从重楼脱逃,以冷钧之见,不如将他找来周国问问清楚,若事成,陛下必定也非常高兴。”巫冷钧道。 姬玉闻言不由看着巫冷钧“啧啧”地道,“冷钧啊冷钧,就知道你对宝物有觊觎之心,我想到时候事成,高兴的恐怕是你这天府长官吧!哈哈!” 巫冷钧笑道,“自是托王爷之福。” “不过那个应皇天不是失踪了吗?我们又要去哪里找他?”姬玉忽然想到这件事,不禁纳闷地问。 “那个孩子极聪明,此时时机未到,他又岂会轻易露面再让楚王抓一次?”巫冷钧反问。 “原来如此,此事好办,交给本王便是。”姬玉拍拍胸脯道。 “多谢王爷。” ----------------------------------------------------------------------------- 月末,楚王接到周国之邀,邀请身在楚国的应国公子前去周国赴宴,并且希望能立刻将人带上路,楚王头疼不已,只得暂时借口拖延,岂料三日后应皇天径自出现在宫中,他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身长袍干净利落,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欣然答应一同前往。 “天儿能带莲姨一起去吗?”离开之际,应皇天问。 “青莲在半月前回老家探亲,并不在宫中。”楚王回答他道。 应皇天微微一怔,蹙眉“咦”了一声,然后抬头问楚王,“此事是舅舅准的么?” 楚王摇摇头却道,“是你母亲。” 应皇天听闻“母亲”二字,脸色微变,却不再多言,双手在袖中捏紧,暗暗垂下眼睫。 “如此,天儿告辞。” 重楼锁天·完 第38章 重楼锁天番外化人传奇(上) 巴蜀之地,有西极国,多奇事,多怪闻,中有奇人,鬼斧神工,造怪楼,曰天之楼,其楼通天,能移,食人。 它们醒过来的时候,忽然感觉到屋子里居然有久违的人类的气息。 “嗬嗬,终于到了有人类居住的地方了!” “真不容易啊。” “太不容易了!” “等等,这事好像很奇怪。” “哪里奇怪?” “我们这几天一直在睡,没有移动过,那么这个人类打哪儿来的?” “是哦,他打哪儿来?” “管他打哪儿来,有人类我们就有乐子,闷了那么多年都闷坏啦,嗬嗬。” “不过要小心,可别一下子就把他给吓跑了,不然又要无聊啦。” “嗯嗯,说得对极了。”它们异口同声。 “咦,他一个人好像在那里自言自语,我们先听听看他在说什么……” 它们常年住在地底,总是跟泥土混在一起,脑袋顶伪装成地面的样子,不会被任何人察觉。 它们沾沾自喜,大大方方地偷听。 这个人类似乎是个半大不小的少年,声音还带着些微的稚嫩。 “……只要莲姨能安全逃离,我无所谓……这里看似也挺安全……”少年暗自咕哝。 外面熊熊大火,连它们都感觉到了热度,不过这座楼的木不畏火,它们也不畏火,火势不能蔓延,自然就很安全。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他说了这句话,之后它们就听见“咚、咚”声,好像是在敲击墙壁。 除此之外,它们忽然感觉到还有一物似乎在地上爬行。 歪歪扭扭却又相当有规律的爬行轨迹,那物的皮肤凉凉的,一点温度也没有。 那会是什么? 原来那人类是在跟地上的爬行之物说话吗? “好像是木头做的,烧不进来倒也挺稀奇。”少年边说边踱步,缓缓地道,“既然不怕火,那么日后不妨用水试一试……” 恶……什么……水? 水是它们最不喜的东西,湿的地方非常容易长虫,所以它们好不容易找了一个阳光非常充足的地方,并且对准了角度,能让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 这个人类到底在想什么? 不怕火就要用水又是什么道理,他是专门来搞破坏的吗? “唔……这里还有一股很奇怪也熟悉的味道……”少年不知道嗅到了什么忽然停下脚步,疑惑地道,“你闻到了吗?好像是活物的味道……” 活物? 它们忽然间有了不怎么好的预感。 整座屋子里的活物就只有它们而已。 “好像是一种兽类的味道。”少年肯定地道。 咦? 这也能闻出来,骗人的吧。 “好像在地底下,青驭你下去看看。” 青驭,应该就是地面上的爬行物吧? 它们还来不及多想,忽然就感觉身体痒痒的。 “不行了不行了,有东西钻进来了!” “哎呦喂,好大一条蛇喂!” “居然是蛇!我们的妈呀,这个人类真恐怖,还能指使蛇。” 整个屋子猛烈地震颤起来,同时还发出如同咀嚼一样的声音,少年一不留神跌倒在地,可着地的时候却一点也不疼,地面竟也变得软绵绵的,很有弹性。 “果然在地底。” 少年喃喃自语。 “青驭,够了,我晚饭吃多了,再晃下去恐怕就要吐了。” 话音刚落,地面的震动就蓦地停下来,一动都不敢再动,一时间稳如磐石,恢复到地面该有的模样。 青驭从地底钻了出来。 少年也懒得起来,趴在那里一手捧腮,一手戳着地面道,“嘿,你叫什么名字?” “他好像在跟我们打招呼哎……” “怎么办?我们要回答他吗?” “回答了他我们不就暴露了吗?” “不回答我们也已经暴露了呀?” “可我们就算回答他也听不懂啊。” “这倒是,那就不理他。” 咀嚼的声音稍停,青驭用尾巴懒洋洋地敲打了一下地面。 少年眯起眼睛,点了点头道,“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吧,你们想办法把我从这里弄出去,我就不 用青驭对付你们。” “他怎么好像听得懂我们在说什么哎?” “不管他听不听得懂,他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我们可从来没有跟人类打过交道。” “是啊是啊,听说人类有好多种,不知道他是哪一种。” “不管他是哪一种,他知道我们的弱点。” 唔,这个问题很严重,于是气氛立刻变得紧张严肃起来。 咀嚼声一消失,少年翻了个身,双手交叉枕在脑后懒洋洋地道,“让它们考虑考虑吧,我好困,先睡一觉。” 不一会儿,咀嚼声又悄悄出现。 “不如我们吃掉他?” “不行,食肉会消化不良。” “总比留下他好,很危险的哎。” “他只是想出去,我们没必要为了这件事而自找苦吃吧。” “而且,留下他才危险!” “说的也是。” “那就送他出去,这很容易做到。” “好,就这么办。” 于是当少年一觉睡醒到大天亮的时候,地面上忽然出现一个大洞。 来时这里自然是没有洞的。 洞的表面挺圆滑,不大,四四方方工工整整。 但不深,估计只有一人高。 少年揉揉眼睛,忽地笑道,“咦,你们有办法带我出去了?” 咀嚼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一阵又一阵,忽高忽低,挺有节奏。 “嗬嗬,地底是我们的天下,你敢跟着来,我们就能把你带出去。” “怎么跟?进来吗?”少年问。 “嗯,这是我们的身体,我们会把你包围在中间,在地底开路。” “空气足够吗?”少年又问,敢不敢是一回事,有没有准备是另一回事。 “你放心,我们会给你留一点通风口。” “你们想得真周到!”少年毫不吝啬地表扬一句,对青驭道,“青驭,我们走吧。” 青驭甩甩尾巴,跟少年一起半点不犹豫地跃下坑去。 很快坑的上面慢慢闭合起来,变得漆黑,形成一个小小的密闭的四方形空间,整个空间逐渐下沉再下沉,沉到不知道多深的地方,感觉到它们正在慢慢前行。 少年虽然觉得新奇,但在空间里什么也不能干,除了能从它们特地留下的小孔中看见隐约的火光之外一片黑暗。 “真该把夜明珠带出来。”四周都是软绵绵的,而且干燥清爽,看起来它们把自己打理得很干净,少年干脆躺了下去,本来这种时候非常适合睡个觉,奈何他才刚睡饱,此刻半点睡意也没有。 “夜明珠是什么呀?” 咀嚼声忽然从四面八方传来,整个空间顿时也扭来扭去微微晃动不已,不再显得平整。 少年对它们发出的声音已经有了初步的认识,谁能指望一团泥土发出悦耳的声音呢,不过这一团模模糊糊的咀嚼声也不好辨认,幸好他身边还有个青驭,青驭能大致听懂它们究竟在“说”什么。 “你们一直在地底生活?” “唔唔,我们自出生就呆在地底。” 难怪没见过夜明珠。 “你们怕光吗?” “不怕。” “回去之后我让青驭把夜明珠带给你们玩。” “哦哦,好,那究竟是什么?” “一颗夜里会发光的珠子,是青驭的母亲在陵墓中找到的。” “一定很好玩。” “好玩极了。” “既然有那么好玩的东西,你为什么要离开那里?” “被锁在楼里可是一点也不好玩。” “到底是谁把你锁进来的?” “谁知道,可能是我母亲吧。”少年满不在乎地道。 “母亲?” “不说这个了,幸好遇到你们,你们跟那座小楼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呆在那儿?” “嗬嗬,小楼是我们最爱的食物哩。” “……” “可惜小楼所用之木太稀有,至今为止我们都没有找到相同的木,所以没舍得把它吃完,在找到之前我们必须省着点吃。”咀嚼声霎时显得有些委屈。 “那你们平常吃的食物又是什么?” “我们只吃土和木,不小心吃到肉会消化不良。”它们异口同声。 “看起来你们很好养呐……”少年摩挲着下巴说。 “什么是养?” “唔……这是一个很深奥的问题,简单来说,就是我们互相为对方找好吃的……” “噢,人类都爱吃什么?” “人类吃的东西多啦,可没有你们那么挑食。” “……” “看在你们肯带我出去的份上,日后我会帮你们查一查那座小楼的来历,和究竟用的是什么木材。” “嗷,真的?” “当然是真的啦,希望能帮你们找到那种木。” “你真是好人呐!” “废话。” “你是我们碰到的第一个能明白我们意思的人类呐。” “因为我有青驭嘛,它明白你们的意思,我跟它从小就熟悉,于是也能明白它的意思。” “原来如此!” “对了,我们这是去哪里?”少年这才想起他只是说要它们带自己出去,可并没有说要去哪里。 “我们先离开着火的地方,然后……唔,然后就不知道了。” “往北吧,北边都是城市,方便来往,但无论怎样我都必须先离开楚国,不过还不能走太远,莲姨还在那里。” “莲姨是谁?” “莲姨是从小将我带大的人,啊,最近她有了喜欢的人,回去之后我一定要设法撮合他们。” “喜欢的人?就像我们喜欢那座楼一样吗?” “……” “小楼是我们上一代发现的,当它们发现再也找不到相似的食物时就告诫我们省着点吃,你看我们两代吃下来,才吃掉两层楼。” 这到底算是省还是不省,还真没概念。 “人类说的喜欢意思不一样。” “那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我?我喜欢莲姨啊。” “咦,你刚才不是说莲姨有了喜欢的人?” “我喜欢莲姨的喜欢和莲姨喜欢那个人的喜欢是不一样的。” “……”唔,听起来好像很复杂。 “那个人叫巫冷钧,目前看起来是个不错的男人,对莲姨也很好。” “巫冷钧……这个是什么?” “是那个人的名字。” “名字?你也有这东西吗?” “有啊,我叫应皇天。” “那我们呢?我们有吗?” “你们的我就不清楚了,名字是用来给旁人叫的,没什么用,你们的上一代叫你们什么?” “嘿,小家伙。” “……” “我们自出生就生活在地底,没有遇到过别人,我们只跟自己说话。” “名字只是为了方便才叫的,你们也为自己取一个就好,很简单的。” “这样啊,我们研究研究。” 名字说简单只是用来叫的,但实际上要给自己取名字,纠结的地方却很多。 它们外表像是一团泥,可无论叫“泥巴”还是“泥团”,都难听到爆,再加上它们向来爱干净,跟“泥”一搭边就显得很没品,于是它们坚决不要。 然而纠结了一路,始终没有找到让它们满意的名字。 “现在到什么地方了?”应皇天忽问。 糟糕,名字讨论得太激烈,把正事给忘了。 “……好像已经出楚国了。”它们赶紧停下来,把应皇天送出去。 整个空间有缓缓上升之感,顶上也慢慢打开,逐渐有了亮光。 应皇天被安然送到地面。 但随即他微微一愣。 周围都是极高大的参天古树,将他和青驭重重包围,幽深得一眼望不到尽头,阒无人声,看起来是一个相当古老的森林。 “这是哪里?”应皇天不禁低头问。 脚底下传来咀嚼声。 “楚国的北边啊,我们一直往北走的。” “楚国以北应是汉水,你们过了汉水没有?” “水?没路过什么水哎。” 从楚国出发,无论是往西或往东,都是沿着江水的,若是往北,则会遇到汉水,若什么水都没遇上,那么……“你们分明是往南行。” 南边未开化,皆是森林。 “南?不可能!”它们一口咬定。 应皇天闻言不禁眯起眼睛,“你们……是如何分辨东南西北的?” “啊哈,那简单,前面是北,后面是南,左边是西,右边是东。” “你们现在朝南朝北?” “朝北啊。” “你们试着转个身,再回答这个问题。” 它们有些莫名,但依言转身。 “我们朝南了呗。” “……”应皇天抚额,他应该早一点想到的,整天生活在地底的家伙们如何能分得清东南西北?可分辨不出没关系,要不要那么肯定啊! “怎么了?”突如其来的沉默让它们微微纳闷,不禁发出声音问。 “我终于明白了,原来你们是路痴。”应皇天咕哝道。 “路痴?那是什么?我们的名字吗?”它们欣喜万分地道。 第39章 重楼锁天番外化人传奇(下) 找准方向再回去并不是难事,过了楚国,距离最近的是夔国,应皇天暂留夔国,派青驭回去打探消息,至于“路痴”们,恐怕还得由青驭为它们带路它们才能回到那座小楼,也真难为它们必须守着小楼,否则一旦离开必定会将它弄丢,到时候找不回来那么好吃的食物它们就该痛哭流涕了。 青驭尽心尽责,把它们带回小楼。 青驭用尾巴拍拍地面:我要去跟公子报告莲姨的情况了,你们自便。 “谢谢青驭!” “青驭别忘了来找我们玩。” “我们可是第一次跟蛇交朋友哩,一般情况下我们躲都来不及。” 青驭:放心吧,你们挺可爱的,我不会再欺负你们了。 “嗬嗬!” 青驭:那我走啦。 “青驭再见!” “青驭你要早点把应公子带回来,我们还想跟他玩,还有那个夜明珠。” 青驭:夜明珠有空我就给你们带过来,我走啦! “嗯嗯,青驭走好。”它们齐声说着,很快进到小楼之中,对小楼道,“我们回来啦!” “没有我们这里一定很不习惯吧。” “那是当然的啦,刚才青驭还夸我们可爱哩。” “这还用说,我们不可爱谁可爱!” “人见人爱。” “等一下,好像又有人类来过这里。” “咦,是哦,有味道。” “这次不咋好闻。” “到底是谁乱闯进来?” “该不会是想抢走我们的小楼吧?” “这太危险了,以后我们坚决不能离开它!” “可万一我们睡着了怎么办?” “对啊,应公子进来的时候我们也不知道。” “这可真是糟糕,难不成越接近人类居住的地方就越危险?” “可是没有人类的生活很无聊哎。” “等应公子回来,让他帮我们想想办法吧?” “他回来之前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别睡了,好好守着小楼,一旦有危险立刻逃跑。” “万一困了咋办?” “不准睡觉!” “为了小楼,我们要努力!绝对不能睡着!” “唔嗯,要努力!绝对不能睡着!” ---------------------------------------------------------------------------- 一开始迹象还不明显,以至于谁都认为小楼的传说只不过是个传说。 说什么楼有九重,能通天,曰天之楼;还有诸如此楼能移,能食人,虽为木造,却不畏火等的夸夸其谈;而且它好像还是从遥远的西极之地而来,说是几百年前巴蜀奇人偃师所造。 西极之地究竟在何处谁也不知道,至于那个偃师,他所掌握的“木甲术”早已失传,无人能够证明这一点,所以这种传说压根无人相信。 不畏火倒是真有其事,再说食人……据说应公子被关进去之后无故消失,找遍整个楚国都没有他的踪迹,于是人们这才想起小楼的传言,逐渐宫中开始流传“应公子被小楼当食物吃掉”的谣言。 幸而周国的使者前来邀应公子赴宴,三日后谣言不攻自破。 另外则是对楼的全貌有所怀疑,因为任人怎么数,它还是只有七重,根本不足九重。 但当一切迹象越来越明显的时候,恐慌顿时蔓延整个皇宫。 因为这座小楼,果真能移! 这一点足够让人们惊恐万分,再加上凡是小楼所到之处必定会少去某些东西,这就更加令人受不了了。 至于要说起都少去些什么,例如宫殿的一角啦,院子里大树的树干啦,有些地方还会无缘无故多出一个大坑来,这些事若只发生在一处人们遗忘得很快,但多了之后就觉得越来越古怪,尤其是后来人们都发现只要小楼靠近过的地方必定会出现这类奇怪现象之后,它的存在愈发令人觉得毛骨悚然。 这座小楼本来被誉为一宝,现在看起来根本就是个大怪物,让人避之唯恐不及。 ----------------------------------------------------------------------------- “各位有何解决之法?”这一日,楚王召集众臣,商议对付它的良策。 大工尹道,“依微臣之见,此楼火烧无用,不如以土埋之。” 大司徒道,“依臣之见,若能设法运之,那么便以‘此宝不属于楚国’为借口送给周国。” 大司马道,“此楼怪异之极,但仍为木所造,臣建议毁之。” 大史道,“微臣已将此楼途径之所与所毁之物详加记录,供陛下参考。” 大司寇道,“此楼能移,必须将之固定,不如以锁链缚之。” 卜尹道,“此楼恐有不祥之物,不如由吾布祭祝祷,以化祝之辞化解此灾劫。” 医官道,“臣将竭尽所能,努力采集小楼附近的土样,以免小楼携带异国之毒患。” 楚王最终做下决定,“便依各位所言,一一尝试。” 于是,扫楼行动开始了。 首先在大工尹的率领下,士兵们掘地三尺,在小楼附近挖出一个相当深的坑来,但怪事发生了,当第二日再想接着挖的时候,那个坑就又消失了,如此反复三次,土埋的方法只得作罢。 再接着改由大司徒带队,欲将小楼整个挖掘出来,岂料才一铲下去,整座小楼就震动不止,吓得士兵们纷纷逃离现场。 而大司马的毁楼大计也由于一斧头砍下去时,小楼忽地施展“瞬间移动”之术,斧头压根碰不到小楼分毫,反倒与之前一样把士兵们吓得一愣一愣的。 至于大司寇用的锁链,他设法寻找着力点,最终只得先试着将锁链与自己的府邸相连,结果翌日整座府邸都挪了位置,他只得将锁链撤下。 最后卜尹在安全距离搭起祭台,开始念祝辞。 小楼忽然发出巨大的咀嚼声,卜尹连忙回禀楚王道,“此楼有神明降临,万万动不得,方才它向臣发怒,恐怕先前的行为已伤害到了它。” 楚王无奈,只得终止一切行动。 折腾了半天,小楼依然故我,爱干嘛干嘛。 ----------------------------------------------------------------------------- 一年半之后,它们终于将应公子等到了。 “应公子,这座小楼就拜托你了,我们困死了。”应皇天才一进门,咀嚼声就连忙响起,托孤似地把小楼托付给它们苦等一年多的人。 “要睡你们也得换个地方睡。”应皇天在来小楼之前就已听说它们的斑斑劣迹,脑筋一转,就想到了一个鬼主意。 “换哪里?”它们齐声问。 “当然要换个我满意的宫殿,这里什么也没有,青驭的母亲也需要一个大池塘作掩护,这样吧,西北边有一座宫殿依山傍水,相当僻静,环境也不错,我带你们过去。” “好!” 话说西北边那座宫殿本是楚王为最心爱的一个宠妾所建,地点也是楚王亲自挑选,将她安置在这里一来偏僻,没有诸多喧嚣,幽会时亦无人打扰,二来距离楚宫甚远,助她远离后宫纷争,当然也有一点金屋藏娇的意思,但很不幸这座宫殿的地理位置被应皇天看中,所以前一日还好好的,当那位宠妃翌日睁开眼睛的时候,忽然发现被众人所惶恐的那座小楼不知何时竟已悄悄矗立在宫殿走廊的尽头,仿佛原本就建在那里似的。 她惊慌失措,连忙派人去请楚王前来。 “陛下,这可怎么办?我可不要整天对着它提心吊胆。” 这一年下来因小楼引起的大小事件从无间断,楚王早就头疼不已,现在它居然还大刺刺出现在这里吓坏他的女人,这让他的心情愈发糟糕,可偏偏又拿它毫无办法。 他相当无语地站在小楼面前,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让她不要怕? 再给她找个地方? 但谁又能保证小楼不会跟着一起去? 真是不得安生。 可该怎么办呢? 烦人呐…… 正暗自苦恼,忽地小楼那扇石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 石门上原本的金蟾锁自应皇天失踪那一日就没有再锁过,一直挂在那儿无人问津。 那人慢条斯理伸个懒腰,在石门前站定。 “咦?” 他揉了揉眼睛,然后看见了对面的楚王。 “舅舅?” 会唤楚王“舅舅”的人,整个楚国也只有应皇天而已。 “天儿?你怎么在这里?” “昨日我就回宫了,但因为太累了没来得及和舅舅您打招呼,一时又找不到休息的地方,只好在里面将就一晚,不过昨日这座小楼明明在别的地方,怎么会……”应皇天的表情显得相当疑惑,问道,“舅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应皇天原本的居所被烧之后并没有再重建过,楚王闻言才想起这件事,表情微微有些僵硬,随即他重重叹一口气道,“哎,小楼之事说来话长,倒是你,在小楼里有无发现任何异状?” 应皇天摇头道,“没有啊,天儿睡得很好,连它挪了地方都不知道,难道跟上回一样?” 楚王微微一皱眉问,“上回?” “是啊,上回舅舅不是派人救我出火海的吗?谁知我才进小楼不久,就掉进一个漆黑的洞里,结果莫名其妙出了楚国,天儿觉得这座小楼一定有古怪。”应皇天说着又道,“不过它好像没有伤害我的意思,所以我才打算再进去试一次,这一回它没有把我弄出国,倒是把自己弄到了这里。” 这座楼从一开始出现就状况不断,到现在都没有消停过。 “你离开一年半之久,我派人前去周国,听闻你在那儿只停留了月余,那这一年多以来你究竟在哪里?过得好不好?”楚王关怀地问。 “多谢舅舅关心,天儿本想到处走走看看,但中间发生了一些事让天儿一时间无法赶回来,是天儿不对,让舅舅担心了……” “没事,没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楚王道,“这几日你先跟我回宫,我会命人尽快为你重新寻找一处好的环境建造宫殿。” 应皇天却摇头道,“舅舅不用为天儿费心,这座小楼跟天儿有缘,再说天儿也很想研究一下它的构造,希望能为舅舅分忧。” “这……”楚王见应皇天一派真心诚恳的表情,心中不由犹豫,他还没有开口,应皇天又道,“就让天儿住在这里吧!” “也好。”楚王答应下来。 应皇天闻言,轻轻扬起唇角。 说来也怪,自应皇天住进小楼后,那座楼居然整整一个月都没有再移动过,那宠妾原本想等着它自己离开,可眼前小楼似乎半点这样的打算都没有,不仅霸占了那个得天独厚的位置,每到夜晚还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听得人胆战心惊,除此之外,宫殿里连连出现异状,她再也忍受不了,只得带着一干侍女等人连夜收拾包袱离开。 就这样,应皇天理所当然接收了这座宫殿,并且向楚王提出各种要求,将里面所有的脂粉味一扫而空。 化人,色如土,音如咀,性喜干、喜净,畏痒,食土与木。能入水火,贯金石;反山川,移城邑;乘虚不坠,触实不硋。千变万化,不可穷极。常以复数形式出现。 化人传奇·完 第40章 夔之大章 (一) 玉蝉再一次鼓起勇气去到天锁重楼的时候,是观言离宫的三天后。 要不是她实在放心不下,才不想去到如此空荡荡又杳无人烟的危险之地。 玉蝉一面暗自忐忑,一面缓缓进入属于天锁重楼的地盘。 门阙巨大,高耸入云,似顶天立地,右边的青龙雕刻栩栩如生,腾云驾雾,左边“天锁”二字运笔如神,似纳百川,看起来广袤高远,脚下池水碧绿蜿蜒,水光粼粼,晶碧的色泽煞是美轮美奂,顺流莹莹而去。 那一抹碧绿吸引了玉蝉的视线,她不由走到池边,驻足欣赏。 池水荡漾,碧绿色凝在池底,似是也在随波悠荡,玉蝉看着看着,着迷似地蹲下身去,慢慢将手伸过去。 “玉蝉姑娘,你怎么来了!” 突如其来的呼唤在如此寂静的地方像是晴天霹雳一样,吓得玉蝉差一点掉进水里,她整个人趴在池边,转头看来人,原来是香兰。 “香、香兰姑娘!” “玉蝉姑娘,你怎么来了?我家公子说玉蝉姑娘上次在重楼里受到了惊吓,如果再来让我千万要出来迎接,不能再吓到玉蝉姑娘。”香兰迎上前来说。 玉蝉闻言一怔,问,“这你家公子都知道?” 香兰无不自豪地道,“我家公子什么都知道!” 玉蝉不怎么相信地道,“这我可不信,这世上一定有你家公子不知道的事。” “世事万千,我家公子也未必事事都有兴趣知道啊。” “也是,那眼前的事,你家公子知道多少?” “玉蝉说的可是观大人之事?” “正是。” “这嘛……”香兰卖个关子说,“我们不要站在门口说了,我家公子收藏了许多美酒,我们进去边饮酒边说吧。” “咦?你家公子不在?” “是啊,三天前就离开了。” “难道……”跟观大人是同一天。 “就是你想的那样,走吧走吧,趁我家公子不在,我们去饮酒作乐。” “等下,你不是说你家公子什么都知道吗?万一以后知道我们私下拿他珍藏的酒来饮……”玉蝉不禁担忧地道。 “就是他要我好好招待你的,放宽心吧。”香兰满不在乎地道。 “对了,那说起来上次我来时,你在哪里?” 香兰因此一问,“嘿嘿”一笑说,“我家公子溜出宫去玩,我闲得只能在院子里数蚂蚁,只好也跟着溜出去咯……” 闻言,玉蝉不由好奇地问,“你平时那么闲?那么大的宫殿,只有你一个人打理,我总觉得你应该很忙才对啊。” “忙也要在公子面前忙不是吗,让他知道我有多辛苦,他人都不在,我何必自找苦吃?”香兰吐吐舌头道。 玉蝉不知她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总觉得她就跟她家的主子一个样,这让玉蝉想起观言教给她的一句话叫“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泥,与之俱黑”,并曾经跟她解释说这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意思,说的应该就是她现在这种感觉。 香兰带着玉蝉走上长廊,就见碧绿色的水池弯弯曲曲,一路跟随,玉蝉只觉得这池水就好像是活的一样,但她前一次来的时候并没有这种感觉,也许是完全没有留心到之故。 走到重楼前,玉蝉止住脚步。 “怎么了?”香兰亦停下来问她。 玉蝉忽然提议说,“今天太阳那么好,不如我们就在庭院里坐下来喝酒吧。” 香兰闻言,不由苦着脸说,“刚才你走来的时候,有看见哪个庭院能坐下来喝酒闲聊的吗?” 被她这么一说,玉蝉立刻明白过来,只因一路经过的庭院没有一个不是杂草丛生的,别说是坐了,就连要走进去都显得无比困难。 “呃……”玉蝉仍然犹豫不决,像是看出了她的忧虑,香兰向前一步伸出手道,“没关系的啦,有我在,你不用害怕。”她说着拉玉蝉进去,“随我进入吧。” 玉蝉心中惴惴不安,虽说有香兰在,但上一次她被吓得跑出来的经验可不太有趣。 重楼仍然老神在在地矗立在宫殿尽头,重檐下那两团幽幽的火焰忽明忽灭,好像哪里出了问题,好在此时是大白天,不会给人鬼影幢幢的感觉,不过看在玉蝉眼里,却依然觉得它更像重楼的两只眼睛,而非照明之物。 重楼的大门厚重,一进去就踩上了柔和软绵的云纹簇绒织锦毛毯,团龙天花板上镶嵌着华美的琉璃石子,一座黑漆描金龙文屏风遮挡了大部分视野,但仅眼前所见就已显得十分宽敞,香兰请玉蝉先入席,随即走到屏风后去取佳酿。 上次玉蝉匆忙进入又匆忙跑出来,只觉得里面黑漆漆一片,压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此时此刻,她才算正式看清重楼里面的模样,虽然也好奇屏风后的奥秘,但为保险起见,她还是不打算擅自走动,以免碰到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香兰很快就提着酒壶与酒杯走了出来,她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是说不出的兴奋和迫切,完全就是觊觎多时的东西终于得手之后的满心欢喜和激动。 “来,这叫美人酒,味道甘美而不易醉人,我为你斟上。” 玉蝉不料香兰如此嗜酒,见她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便道,“够了够了,我酒量小,一杯就好。” 香兰笑眯眯地说,“就怕到时候一杯你还嫌不够,来,喝!” 玉蝉小小啜了一口,只觉得入口即是一种异常甜美的味道,但又不显腻,酒味也不是那么浓重,不由又喝了一大口。 香兰见状便笑着道,“我没有说错吧?” 玉蝉点头,赞道,“果然是好酒。” “我们边喝酒边聊,刚才说到哪儿了?”香兰说着又是一大口,很快杯子里的酒就少下去一半。 玉蝉可没有忘记正事,立刻提醒她道,“你说你家公子知晓观大人之事。” “哦,不错,三天前观大人接到卜邑大宗伯的命令,要他随军去流波山,同行的尚有掌卜大夫暝夷,我没说错吧?”香兰道。 “这事最近几天宫中都已经传开了,你知道并不稀奇。”玉蝉却道,“他们为何要去你知道吗?” “自然知道。”香兰答,“流波山战事受阻,原本随军的掌卜大夫因水土不服染疾而亡,因此楚王下令再派一名掌卜大夫前去。” “不错。”玉蝉点点头,又说,“可这原本是掌卜大夫的工作,跟我家大人无关啊,你倒是说说看为何我家大人也必须一同前去?” “话虽如此,但观大人是大宗伯的徒弟,将来要继承大宗伯之位,大宗伯见这次机会那么好,自然要让观大人出门锻炼一番啦。”香兰理所当然地回答。 “问题就出在这里,我家大人可是大宗伯唯一的徒弟哩,我当然能理解大宗伯希望大人好好锻炼学习的用意,但为什么之前不派他随行,偏偏等第一位掌卜大夫出事之后,当选派出第二位暝夷掌卜的时候,要求大人与之同行呢?”玉蝉相当不满地道。 “哦,听你的语气,似乎很不喜欢那位暝夷掌卜哩。”香兰学着她的语气道。 “当然啊,在那么多巫官里,就数他最可恶,仗着自己资格老总是指使我们家大人做这个做那个,而且有些明明是他自己的工作,他却在一边偷懒,然后等大人做完了,他便去邀功,还有一次更可恶,他自己没选好甲骨,最后赖在大人的头上,害大人被责罚,我最看不惯的人就是他了,偏偏我家大人还没有自觉,老实的不得了,我在一旁看了都有气!”要是真数落起来,玉蝉用上一天一夜都数落不完,掌卜大夫又怎样,做了十年还只是一个掌卜大夫,就知道他能力有限了。 香兰看玉蝉一副气鼓鼓的样子,连连劝她道,“别气别气,来,喝一杯消消气。” 两人又干了一杯,香兰便道,“其实我觉得观大人并非不自觉,他只是脾气好,又不愿与人争罢了。” “所以才让人生气又着急啊,让人家欺负到头上,换了你,你会不生气不着急吗?” “我?”香兰苦笑着摇头,“我只见过我家公子欺负人的份,从来没见过……呃……”她干笑一声,相信不说玉蝉也能懂。 “哎。”玉蝉叹一口气,“所以说啊,我家大人人好心眼也好,被欺负也不会吭一声,其实他明明不是怕事和懦弱之人,有时候我真的很想不通。” 香兰见她忿忿不平,便道,“可能每个人的想法不同吧,我家公子倒是对观大人的这一点赞不绝口哩。” 玉蝉闻言,不由瞪她一眼道,“你家公子呀,就像你说的,他既然那么爱欺负人,遇到我家大人那样的,还不称心如意?” “那可不是。”香兰摇摇头不甚赞同地道,“公子说观大人那叫心胸宽阔,大智若愚,你家大人从不炫耀,吃点亏也不会往心里去,外表看似老实笨拙,实际上这才是真正的聪明人。” “啊?我不懂,哪里有这样的聪明人,被欺负也不吭声?”玉蝉一愣道。 “其实我也不是很懂,不过我看公子的确很赞赏观大人,也很关心他,否则也不会在知晓观大人随军前去之时,也跟着离宫而去了。”香兰说。 玉蝉又是一怔,问,“你是说,应公子也去了流波山?” “嗯,公子说流波山战事受阻,楚王急急招掌卜大夫前去必定有原因,他打算跟过去看一看,他也说万一路上观大人又被暝夷使唤,他可以帮他欺负回来。” 玉蝉奇道,“你家公子真那么说?他怎么知道我家大人被暝夷掌卜使唤之事?” “我不是早说了,我家公子什么都知道!”香兰很是得意地道。 “那我就放心了。”玉蝉长嘘一口气道,她的来意就是为了找应公子帮忙,现在应公子人都已经去了,那就没什么好担忧的了。 第41章 夔之大章 (二) 厉王十四年,周历六月。 流波山,位于鄂国以南的山界,此地山势险峻,攻守兼备,要取鄂邑,就必须先取下流波山,但楚军被困山脚下已有近三个月,由于迟迟攻不下流波山,军队士气低落,将士们个个又疲又乏,而鄂军却以逸待劳,毫发无损。 观言随军沿江水一路往东,再由扬越前往流波山,鄂邑难取之处也是在此,只因它三面环水,楚军不擅水战,是以最初楚王先取扬越,再伺机进攻鄂邑,流波山正是位于鄂邑西南方,是鄂邑的咽喉,只要攻下流波山,楚军便能长驱直入,原本流波山并非如此难取之地,楚王早已派人探查过此地,也拟定了作战方针,只是不知鄂军从哪里找来一面奇异的大鼓,那面鼓鼓声如雷,有如神助,总是使得敌军士气大振,而且那声音好似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己方战术被突如其来的鼓声所扰,因而数度失利,总也攻不进去。 掌卜的巫师在军中往往占据相当重要的位置,出战前的吉凶需要占卜,出军的时辰需要占卜,配合战术的相关方位需要占卜,乃至于现在关于鄂军那面大鼓的出没更需要占卜,而前一任掌卜大夫会染疾身亡,观言亦是到了军中才得知,那是因为压力过大,几场战事连番失利所致,并非单纯染疾之故。 暝夷与观言一到即被楚王召见,军帐中气氛凝重,除了楚王之外,左司马挚红和他手下的副将琴冲皆在,大司马夏伯崇亦在,但他乃戴罪之身,陷害琴家的罪过仍在,只不过这场战事备战在前,临时换人对作战不利,再者夏伯崇临战经验丰富,是以挚红权衡利弊,最终为他作保,并且要琴冲以国事为重,私人恩怨暂且放置一边。 二人被带入军帐之时,楚王和其余几位将领正在研讨下一步作战方案,见他们进来只微微一点头,做了个“免礼”的手势,便继续对众位将领说道,“今晚趁夜色出发,你们各带一支队伍轻骑出兵,分西北、北面和东北三处迂回深入,将流波山包围,但记住,轻易不要上山,经过多次交手,我们也已知晓五百里以外的范围鼓声影响最小,因此三队人马只需守住三方通道,由挚红先发动攻势,诱出鼓声,一旦鼓声出现,便退守五百里的位置按兵不动,再陆续由夏伯崇和琴冲诱敌,以确认鼓声的方位。”说着他面对暝夷和观言道,“现下两位巫师已经来到,鼓声之事你们即刻着手调查,这次作战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两位巫师全面了解那面鼓的动向,已掌握尽可能多的信息,寻求破解之法,若三天内仍然无法破解鼓声,我们便撤军。” 三个月以来,楚军早已将各种奇袭战略等都一一用过,但只要鼓声一响起,就再难接近五百里范围之内,也是因此,楚王这次按兵不动,仅以试探为主,若鼓声不破,流波山势必无法攻入,虽然撤军的决定楚王相当不情愿,但也只有如此,先将损失减少到最低,回去之后再从长计议。 “二位风尘仆仆赶来,就先稍事休息,随后便跟随大司马和左司马的轻骑出行,夏伯崇,挚红,你们除了要严格遵守军令之外,更要保护好两位巫师,明白吗?”楚王对他们道。 “臣等明白。”夏伯崇和挚红齐声答。 楚王这时再问暝夷和观言,“来时本王已将鼓声之事修书于大宗伯知晓,他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本王?” 暝夷点头道,“有,大宗伯专门为此事爻了一卦,乃临与观求之卦象,大宗伯说鼓声一定有破,但必须有所付出,亦须等待与观望,必要之时,要有求于人,他知陛下心中必定焦急,现已过了三个月,陛下还需要一点耐心,相信不用出这个月,鼓声必破。” “好!太好了,大宗伯为本王带来了好消息。”楚王长久以来深锁的眉头总算有了一丝松动,“那么待今晚一过,二位速来跟本王汇报,看要如何才能破解这鼓声。” “是。” 出军帐之后,暝夷和观言去到楚王专门为他们准备的帐篷之中休息,暝夷人还没进帐篷就拦在门口说,“观言,我先跟你说清楚,如果你硬是要把它带进来照顾的话,就去别的地方暂留,此处不允许不祥之物进入。”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直盯着观言的怀里,原来观言怀里暗自揣了一只拳头般大小的小兽,那只小兽浑身青黑色,头上长着两只角,缺了一只足,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方才在帐内见楚王的时候,观言揣着它兀自担心,但小兽像是通灵似的非常安分,一动不动,直到现在才探出脑袋来东瞅西望,看起来十分新奇的样子。 这是观言离宫不久后遇到的小兽,当时它奄奄一息躺在路边,又差点被马蹄踩到,观言心中怜惜,便想下马将它救起,却被暝夷喝止,原因是小兽生得怪模怪样,又一副将死之状,恐有不祥,观言争执不下,颇觉无奈,只好放弃,哪知当日小兽竟一跛一跛地跟在队伍之后,观言在第二次停下休息时才发现,便偷偷抱上了路,路途中即被暝夷发现,他要求观言将之扔下,观言却再也不肯,一路上一直将它照顾得无微不至,几天后它终于恢复了一丝生气,观言见状也感到非常高兴,但古怪的是这只小兽从没叫唤过,好像天生就没有声音似的。 这让暝夷愈发觉得它相当不祥,一路上他一直威胁观言要将此事禀报楚王,但方才在军帐中他不知为何竟然没有提起,这让观言松了一口气,可现在却又以此为理由不让他进帐篷,情绪如此反复不定,让观言觉得难以捉摸。 “那就依大人之言,观言不入内便是。”他只得站在外面道。 “哼。”暝夷冷哼一声,一甩衣袖便进入帐篷,片刻后,观言的行李就被他扔了出来。 观言摸摸鼻子,将行李捡起来搁在一旁,然后抱着小兽坐在外面,对它低低地道,“等二公子来,再请他为我们安排吧。” 小兽似是能听懂他说的话,冲着他点了点脑袋。 观言愈发觉得这只小兽招人喜爱,也庆幸自己将它救了起来,不然这么小的小东西,腿又不知为何缺了一只,又没有声音,如果一直找不到吃的,很可能用不了几天就饿死在路边了。 ------------------------------------------------------------------------------ 等了没多久,大司马夏伯崇和左司马挚红便分别派人来接,并且专门为他们二人准备了一匹战马。 观言是拎着行李去见挚红的,他告诉挚红实情,挚红一听便道,“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你先将行李和小兽都放在我的军帐里,我会找人照顾它。” 观言松了一口气道,“多谢二公子。” 随即,观言便又随军上了路,一行人趁着夜色潜行,一路无话,一直到抵达流波山西北面的山脚下,挚红命人守住后路,并派人保护观言安全,待一切安排妥当,挚红便亲自率军出击。 流波山山势威赫,从西北面进入流波山的山路崎岖不平,两旁皆是高耸的山壁,是最险峻之所,但挚红所率领的轻骑早已驾轻就熟,显然曾来过这里数次。 过了不知多久,观言忽然听见一声轰然雷鸣。 “来了!”留守的士兵神色一凛,纷纷道。 观言暗自一怔,还不及反应,雷鸣声怒然而至,一声响过又一声,威力巨大,只震得人头昏脑涨,神志不清。 两旁的山壁因不间断的雷声开始振动不已,大大小小的山石不停地滚落下来,原本观言等人落脚之地也受到波及,使得他们不断后退,观言见状不禁焦急地看着那条略显狭隘的山路,却始终不见挚红的队伍出现。 过了好久,终于见到山路尽头出现一队人影,此时山石落得愈发快,并且越来越巨大,挚红所率领的轻骑在不间断的落石之中夺路退回,只看得观言心惊肉跳,而他们身后追兵又至,就见断后的士兵们边往前冲边回身拉箭退敌,而挚红看准目标,一箭射向山壁上松动的石块,大石轰然落下,顺利挡住了鄂军追兵。 挚红一行人安然撤退,并继续退守至五百里以外的位置,此时鼓声终停。 但过了没多久,鼓声又再度响起,由于他们处在五百里之外的距离,因此鼓声听起来终于不若雷声,可即便如此,这种巨大的声响也依然让人听得脑袋都要炸开一样,耳边尽是“嗡嗡”声,只让人觉得难以忍受。 第42章 夔之大章 (三) 鼓声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隔一阵又出现一次,声音已来自东北方,但这次的声响与之前正北方的相比隔得相当久,并且声音也愈发远,由此能推测出三方通道有一处距离鄂军中心点较远,但无论近或远,一旦逼近至五百里范围之内,恐怕依然会被鼓声震得东倒西歪。 等一切都安静下来,东方天际已露出鱼肚白。 观言被鼓声震了一晚,脑袋里仍在“轰隆隆”作响,不止他如此,其他人也一样,挚红苦笑着对观言道,“一连几次进攻,都被鼓声击退,如若不然,我军早已攻下流波山。” “如此惊人的威力,实是前所未闻,观言觉得这面鼓必定有它的来历。” 挚红沉吟道,“传闻黄帝破蚩尤军时曾以雷神兽的皮做鼓,骨做槌,因而大败蚩尤军,以你之见,是否会是同一面鼓?” “此记载观言也曾见过,是否就是同一面鼓,观言会设法查证。”观言道。 挚红点头,回头对自己的部众道,“再休息片刻,我们便回程。” 众人应下,一整晚被鼓声轰炸,早已显得疲惫不堪。 ----------------------------------------------------------------------------- “这几个月间,宫中有没有发生什么事?”休息时,挚红问观言。 “二公子所指何事?”观言问。 挚红注视他,略带深意地道,“既是问你,自然是诸如此类的古怪之事。” 观言一听便知他问的是谁,只因宫中古怪之事大多来自天锁重楼,这时便回答说,“宫中没有发生太多事,不过两个多月前应公子曾经离宫一阵,二公子知晓‘桑落倾雪’吗?” 挚红点头。 观言不料他竟然知道,便问,“那二公子去过吗?” 挚红摇头,“未曾亲自去过,但我听闻那里的主人亲自为应皇天建造了一处雪园,梅花盛开的时候,应皇天便会去那里小住几日。” “二公子对应公子之事,似乎相当清楚。”观言不由得道。 挚红对他这句话恍若未闻,却忽然道,“所以你大可对桑落姑娘死心,应皇天爱梅,她就为他种梅,其中含意相当明显。” “咦、咦?”闻言观言冷不丁一怔,“二公子是说,桑、桑落姑娘?” “你显然也对桑落有好感,不是吗?”挚红毫不含糊地道。 “啊……”观言因他这句话脸红得一塌糊涂,结结巴巴地道,“二、二公子莫要再说,观言对桑落姑娘并未有其他的念头。” “唔……没有那便更好,说起来,巫官也是能成婚的,你年纪不小了,也该考虑婚事了。” 挚红年纪明明比观言还小两岁,语气却老成得不像话,观言面红耳赤地道,“二公子,请不要拿观言开玩笑。” 挚红一双黑漆漆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好半晌才道,“可惜落花有意,感情的事,谁都勉强不了。” 观言一直以为桑落姑娘单纯喜欢雪,因此有了“雪园”,但不料雪园是特地为应皇天所建造,若是结合之前桑落对应皇天关心的态度……原来竟是如此,再听挚红之言,观言不由一怔,道,“二公子之意是,应公子对桑落姑娘其实并没有别的意思?” 挚红并不回答,只问,“所以呢,桑落倾雪里发生了何事?” 观言将离遥姑娘的事大致对挚红说了一遍,道,“据我所知离遥姑娘现在已回到唐国,唐国也正式被周国接管。” 挚红听罢喃喃地道,“原来还发生过这样的事,你刚才说那名与你比试的巫师叫什么名字?” “冷钧。” “冷钧、冷钧……”挚红念了几遍道,“这个名字好熟悉……是了,他是巫冷钧,周国巫官之首,亦是天府之长,并且还是巫咸之后代。” 巫咸,商太戊帝之国师,凡是学巫之人都知道这个名字,筮占之法便是因他所创。 观言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大吃一惊,他根本不会想到当初那名男子轻描淡写的说“自己是巫师”的那句话,原来如此意味深长,他跟那么了不得的人比试一番,居然毫不自觉,难怪后来在山洞之中他能点破如此多的事,难怪他一直觉得他并不似自己说的那么简单。 “……原来,他不是杀手……”观言傻了眼,喃喃地道。 “自然不是。” “那他跟我比试,总不会是心血来潮吧……”观言心下惶惶,若不是挚红此时告诉他这件事,他还不知道原来自己竟然如此无知。 “应是为了应皇天而来,顺便解决离遥之事。”挚红道。 “咦?这跟应公子有何关系?”观言不解地道。 “我只能告诉你,他与应皇天有一段渊源。” “要是能早一点知道便好了……”观言的语气里满是后悔,如果早一点知道他的身份,那天在山洞里他就可以请教好多事情,包括当天那两场比试的细节,明明对方都有告诉他名字……哎…… 像是知道观言在想什么,挚红便对他道,“这不怪你,巫冷钧只来过楚国一次,那时你根本没进宫,何况他在周国亦行事低调,就连周国人都很难见上一面,你不知道实属正常。” “可是……”话虽如此,但观言还是觉得难得的机会,居然就在自己眼皮底下溜走了…… “不用想那么多,兴许日后你有机会去周国也未可知,眼下先解决鼓声之事。”挚红打断他道。 话题又饶了回来,观言点点头道,“观言明白,这件事必须设法解决才行。”他话是这么说,但心里不免有些打鼓,只因他出行带的书简有限,不知是否能查得清楚,可能还是必须请教师父,幸而临行前师父有交代他一法,届时可以一用…… ----------------------------------------------------------------------------- 一行人回到营地之后便立即去见楚王,距离最近的夏伯崇带队已先一步回营,此时暝夷正在向楚王汇报,就听他侃侃地道,“昔者黄帝伐蚩尤,玄女为帝制夔牛皮鼓八十面,一震五百里,连震三千八百里,蚩尤军原本铜头啖石,但在夔牛鼓震声之中,士兵们个个冲杀无门,神魂颠倒,最终兵败如山。” “以暝夷大夫之见,此鼓应是来自黄帝,乃夔牛之皮鼓,是吗?”楚王问。 “不错,好在鄂军只得了其中一面,否则一旦连震起来,后果将不堪设想。”暝夷道。 楚王点头,又问,“若真是此鼓,那本王倒亦有所耳闻,只是不知暝夷大夫可有破解之法?” 暝夷摇摇头,躬身道,“请陛下恕罪,臣暂时并无解决良策,待臣回去钻研一日,才能告知陛下是否有解决之法。” 这个回答显然在楚王的意料之中,只见他低声一叹便道,“也罢,只能等暝夷大夫回去钻研之后,再行商榷。” “是,陛下,臣定当尽心尽力。”暝夷兀自低头道。 说话间,观言随挚红也已步入军帐,楚王这时便面向二人道,“想必观言的结论与暝夷大夫相差无几,是这样吗?” 观言立刻回禀道,“观言一知半解,是方才暝夷大人之言解开了观言的疑惑,观言会协助暝夷大人,尽快找出解决之法。” “如此甚好,那么事不宜迟,请二位即刻着手进行。”楚王道。 “是,陛下。”暝夷和观言一同退出军帐,才走出没几步,暝夷便问观言,“那只凶兽现在在何处?” 观言不意透露小兽的下落,只道,“并不在观言身上。” “那好,你跟我来。”暝夷说着,便往自己所歇息的帐篷方向走,观言默默跟随,心中却在打算将鸠鸟召唤出来,那是他师父最近所饲养的一种能传递消息的鸟,临行之前,师父将一包香粉放在他的行李之中,吩咐他只要祭起香粉,不需片刻,鸠鸟便会来到。 不料暝夷一进帐篷,便对观言道,“你立刻将鸠鸟召唤出来,我修书一封,送至大宗伯手中,既然大宗伯说鼓声必有破,那么想必他已有对付良方,事不宜迟,你赶紧去办。” 原来暝夷也要去请教他的师父,难怪他说要用一日的时间,只因鸠鸟来回至丹阳,不多不少刚好需要一日。 “好,观言这就去办。”观言说罢,前去二公子的军帐取行李。 可是他才来到帐篷边上,就听见里面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动声,两名士兵守在门口,神情紧张地拿着一张用铁丝制成的网挡在出口处,像是生怕有什么东西从里面跑出来,观言一怔,立即意识到这声音应该是他带来的那只小兽的缘故。 他连忙上前一步问其中一名士兵,“怎么回事?” 那位士兵见是观言,立刻道,“观大人您来得正好,左司马大人还没回来,但那只三足的小兽自从听到鼓声之后就开始发狂,先前已经跑出过帐篷,我们费了好大的劲才将它捉回来,还请观大人前去看一看,如果可以,不知是否能允许我们将它暂时关起来?” “我立刻进去。”观言说完便掀帘进入,随即便被眼前的一切而震惊了。 第43章 夔之大章 (四) 就见整个帐篷像是被灾难席卷过一样,书简、盔甲、酒盏等物掉了一地,谁会想到那小兽如此小的个头,居然会有如此惊人的破坏力,随后观言注意到自己的行李,他很快有了不好的预感,因为那原本打包得相当扎实的行李也已经被咬破了,观言连忙几步走过去,迎面便有一件东西“跳”出来,他接下也不看,快步上前,就见那只小兽正在里面又挖又刨,不知道在折腾个什么劲。 观言慌忙把小兽从里面抱出来,小兽还在那里又闹又抓,幸好它个头小,观言一手抓住它,一手想翻找那包香粉。 但显然香粉已经被小兽尖利的爪子所撕裂,味道在行李里散发出来,观言只好先将所剩不多的香粉重新包起来,小兽这时又抓又咬,像是不认识他一样,观言一不小心就被它抓到,他吃痛之下松开手,小兽立刻从他手中一溜烟而走。 观言看着手中不到一半的香粉正暗自苦恼,小兽却仍不安分,它的三足沾了观言行李中的颜料踩到地毯上,将地毯弄得又脏又乱,留下好几道似断似连的横线之后就冲出帐篷,外面立即传来士兵的声响,观言无意识看着那几道横线心中一动,不由微微出了神。 在他眼里,这几道横线不多不少,不偏不倚,刚好形成了一卦,乃“震”卦。 震即为雷,二阴下生一阳,必然躁动激荡,发出令人恐惧的声音,雷声大作时人们总是战战兢兢,就如同昨夜鼓声响起时那样。 这会是巧合吗? 此时此刻所显示的震之卦究竟预示着什么? “左司马大人。”帐篷外传来将士们的声音。 “发生了什么事?”挚红问。 “禀大人,这只小兽听到鼓声就开始不停地躁动,之前也跑出来过一次,被我们捉了回去,之后就一直在里面大闹,直到方才观大人进去,谁知它又溜了出来,再度被我们捉住。”士兵们回禀道。 “原来如此,你们且看着它,我先进去。”挚红说完撩起帐帘走了进去。 观言早在里面听见他们的对话,这时见挚红进来便低头道,“抱歉,是观言之过,将二公子的住处搞成这样……” 挚红扫视了一圈便道,“无妨,我会让人收拾。” “嗯,那观言先将行李收拾一下便告退。” 挚红点头,“方才听说小兽听到鼓声才会如此,两者之间是否有什么联系?” “观言虽也这样想,但由于不知那小兽的来历,眼下又无暇回去调查……” “你们来到流波山之事,宫中还有什么人知晓?”挚红忽然问。 观言听他这么问,回答道,“只有我师父知晓,因为是他接到的密函,亦是他选择派暝夷掌卜与我来此。”说完他不由问挚红,“二公子为何如此问?” “没什么,也许是我多心了。”挚红只道。 ----------------------------------------------------------------------------- 拿出仅剩的香粉,观言遵循师父的意思,与暝夷去到空旷之所,将之与树枝一起焚烧,让香味得以四处散开。 但香粉少得可怜,味道根本持续不了太久,以至于鸠鸟迟迟未能现身。 暝夷早已等得不耐烦,眼见天色渐黑,鸠鸟不可能再出现,终于冷冷地道,“此事你要负责,若非你执意要留下那只不祥之兽,现在又怎会变得如此?” 观言不响,因为他也不知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鸠鸟不出现,他们就无法与远在宫中的卜邑联系上,又过了片刻,鸠鸟仍然不出现,观言只能对暝夷道,“暝夷大人,一切是观言的责任,此事观言会负责,现在既然无法联系上师父,那么我们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暝夷闻言大怒道,“自己想办法,说得好听,你有什么好的方法吗?另外,你说此事你来负责,你要怎么负责?此次前来,我是掌卜大夫,你只不过是跟随者,出了事还不都是我替你担下?现下联系不上大宗伯,你准备怎么负责?” “观言想努力将此事解决。”观言道。 “哼!你倒说说看,你打算怎么解决?”暝夷从鼻子里“哼”出气道。 “今日观言见到‘震’之象,它的出现与昨晚如雷的鼓声相契合,夔皮鼓声既如雷鸣,也许可以从这一点出发,用真正的雷鸣去对付它。”观言不为暝夷的动怒所动,依旧直言道。 “真正的雷鸣,你当雷鸣是说来就来的?就算来了,你又能怎么用?”暝夷嗤之以鼻地道。 “师父一直让观言记录下夜晚星尘的变化之景与天气变化和灾害的联系,虽然观言目前仅能做到预测第二天的天气情况,但不瞒暝夷大夫,昨夜观言观星,再加上今日之卦象,观言能断定,近日内雷天将至。” 暝夷因他之言默然片刻,便道,“观言,你休要在我面前卖弄,雷天之象我岂会看不出来,轮不到你来告诉我。” 观言最清楚暝夷的性子,闻言道,“这是当然,事已至此,我们是否要从雷天出发,研究如何利用它来破坏鼓声呢?” “用不着你来教我,但你最好搞清楚,这事你应该全权负起责任来,到时候不要又连累到我。”暝夷道。 “是,观言知晓。” 话正说着,忽然间一只浑身洁白的鸠鸟摇摇晃晃地出现在两人的视线里,然后慢慢落到地上,观言不由一愣,暝夷却已抚掌道,“太好了,总算天无绝人之路。”说着他对观言道,“还不快把我写好的东西交给它?” 观言点头,将信函收进特制的细小竹筒里,再将竹筒绑在鸠鸟的腿上,然后放它离开,“去吧。” 鸠鸟拍打着翅膀又摇摇晃晃地向西边飞去,慢慢变成一个黑点,消失不见。 暝夷这下总算放心,对观言道,“回信一到,你便即刻通知我,知道吗?” “观言明白。”观言虽如此回答,但他总觉得那只鸠鸟不似之前在师父府中所见的那只,至少飞起来没那么不自在。 ------------------------------------------------------------------------------ 鸠鸟摇摇晃晃,一路飞啊飞,飞到树林里,再摇摇晃晃飞一阵,来到一条小溪边,竟一头扎了进去,随即就见到白色的羽毛慢慢漂浮在潺潺溪水之中,待鸠鸟再度冒出头来,它完全变了样,这哪里是什么鸠鸟,分明就是一只小小的琥珀色的枭。 枭眯起眼睛,甩了甩身上的水珠,重新飞上半空,这一回身上没多余的东西,它飞起来就自在多了。 就见它沿原路又飞了出来,一直往东,经过旷野,再飞至一片山丘,来到一处幽静偏僻之地,那里居然有一顶临时搭起来的帐篷,帐篷里酒香四溢,乐章轻起。 “算算时间,它也该回来了。”一人说话的时候,便将手伸了出去,小枭便停稳在他的手里。 “应兄,是不是不管你到哪里,你的‘朋友们’就会跟到哪里?”另一人敲打拍子的手停下,出声问他。 手的主人面容端正,轮廓深刻,眼睛漆黑狭长,一脸似笑非笑,却是应皇天,他将小枭腿上的竹筒解开,倒了一小碟酒放在它面前,对对面之人说,“你为何不说是无论我到哪里,总能结交到各种有趣的‘朋友’呢?你不也是如此被我结交到的?” “哎呀,此朋友非彼朋友,应兄你总是喜欢将这两者混为一谈。”话是这么说,但他丝毫不显得介意,不过对他而言,还是要稍稍表一下态才说得过去。 “是吗?我看你跟它们相处得也很不错。”应皇天笑眯眯地看着小枭低头啄酒,另一人不禁好笑地道,“你让它喝酒,到时候飞不回去送信就坏事了。” “章乐,你这么小看它怎么行,我的朋友酒量个个绝佳,不信的话,我们可以来打赌。” “耶,跟你打赌,那也必须是我来选择对象和题目才行。”被应皇天称为“章乐”之人眉目清秀,面如冠玉,年纪看似与应皇天相仿,他嘴角噙着一丝看淡世情的笑,浑身散发出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纯净之气。 “你想怎样都可以。” “嗯……让我想一想。”章乐低头沉吟片刻,道,“我们来赌你另一位朋友,观小言,赌他什么时辰能找到这里来,如何?” “你若赢,就让灵夔跟着你回去住一阵,但它要回来的时候,你可不能阻止。” “这是自然,万一它冲我发起脾气来,我那颤巍巍的房子可经不起它的摧残。” “你若输呢?要赔什么给我?” “一样,你喜欢听我演奏的歌,你就来我的住处,我每天为你演奏,如何?” 闻言,应皇天笑意加深,他漆黑的眸子注视章乐道,“你这如意算盘打得可真精,无论输赢,灵夔总是要去你那儿。” “那可不一样,我赢的话,就不需要天天弹琴给你听,谁不知道应兄你挑剔的坏毛病,一旦不满意,可是比灵夔的怒气更可怕。” “我有吗?”应皇天无辜地看着他。 “难道没有吗?”章乐反问。 应皇天笑而不答,兀自喝酒。 “来拆开看一看竹筒里写了什么吧?”章乐道。 “还能有什么,不远千里向人求助,不看也罢。”应皇天将竹筒摆在一边。 “你截了人家的信函,却连看都不看,会让人家着急的。” “关我什么事?”应皇天毫不在乎地道。 “既然不关你的事,你何必赶来此地?”章乐笑问。 “传说中夔皮鼓的存在,总是令人好奇,如若不然,你也不会被我拐来,不是吗?”应皇天微一抬眉道。 “我们言归正传,你还没告诉我你究竟打算怎么破夔皮鼓声?”章乐确实好奇,于是问。 应皇天偏偏故作神秘,回答道,“天机不可泄露,等观小言来到,你便能知晓了。” 章乐不以为然,挑眉道,“你不担心我不帮你?” 应皇天抿笑不答。 帐篷之中乐声再度响起,美妙而不可言矣。 第44章 夔之大章 (五) 一日过去,仍不见鸠鸟到来,暝夷留观言独自等待,自己则前去见楚王。 军帐中将领皆在,楚王也在等着暝夷到来。 “见过楚王。”暝夷一进入便躬身行礼道。 “免礼免礼,暝夷大夫是否已有对策?”楚王见到他迫不及待,起身问。 暝夷垂首道,“暝夷钻研一日一夜,初有头绪,但因暝夷对流波山地势和情况皆不熟悉,所以便先来禀报,并且想跟众将领一同商讨。” “哦,但闻其详。”楚王神情一振,道。 “昨日臣爻一卦,乃‘震’之卦,正好应了鼓声如雷之现象,而臣观天象,乃知近日又有雷天之象,加之大宗伯卦曰月内必能破鼓声,是以臣认为鼓声要靠雷天才能有破法,若然能引雷击鼓,则鼓必破。” “引雷击鼓……”楚王想了想便道,“雷乃天象,如何操控?” 暝夷颇似胸有成竹地道,“天象自然无法操纵,但雷天时,鼓声与雷声相应,若能在雷天进行突击,鼓声与雷声混淆在一起,不仅影响我军视听,同时也破坏敌军视听,也许可以破敌。” “暝夷大夫的意思,是利用雷天出兵?”挚红听了不由出声问。 “是。”暝夷答。 “可是原本鼓声就难以忍受了,再加上雷声,恐怕……”夏伯崇面露难色地道。 暝夷道,“因此臣想在雷天到来之前继续钻研如何‘引雷击鼓’,若能办到,则我军如虎添翼,必胜无疑,反之,便会有一定的风险。” 楚王闻言沉吟片刻,便道,“暝夷大夫所言也不无一番道理,先前我军遇到雷天之时,并未趁势出击,反而避开雷天之日,但现下想来,未必不是一个好时机,雷声到来之时,两军皆受影响,若加上暝夷大夫能即使破除鼓声,那岂不是形成势均力敌之势? “暝夷大夫估计雷天还有多久来到?”楚王问。 “最多五天,最少三天。” “既然如此,那这几天暝夷你要多费心,若能研究出引雷破鼓之法,就如同你所言,我军必胜,不过在无法顺利破鼓的条件下,该如何针对雷天进行攻击,我们也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楚王道。 “陛下说得是,暝夷会尽力完成这件事,必要之时,暝夷愿以身试法,也要助我军赢得胜利。”暝夷起誓道。 “有暝夷大夫这种决心,我相信楚军离胜利之日不远矣。”夏伯崇道。 “那暝夷先行告退。” “嗯,你先下去吧。”楚王道。 暝夷转身就要离去,楚王忽然想起另一个人来,便问,“对了,观言呢?” “回陛下,他昨日就在设法联系大宗伯求助,现在恐怕正在等待回信吧。”暝夷语调不屑地道。 “哦,原来是这样,若能联系上大宗伯,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楚王说着便转向挚红道,“左司马,你命人去找观言,等大宗伯的回音到后,来见本王。” “是,陛下。”挚红领令,与暝夷一同离开军帐,随即,他问清楚观言所在之地,便带了一名随从亲自前去。 ------------------------------------------------------------------------------ 观言百无聊赖,虽然香粉早就用尽,但毕竟昨日鸠鸟已现,既然它将竹筒带走了,那么应该会有回音才是,因此无论多久,观言都打定主意要等下去。 从白天一直等到傍晚,一直到夕阳西下之时,有马蹄声出现,声音由远及近,传入观言耳中。 观言转过头,待看清来人,马匹已来到近前。 “原来是二公子。”观言起身迎上一步,道。 挚红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他的随从,问观言,“回音仍未到来?” “咦?二公子如何知晓?”观言问出这句话才想起来,便道,“是暝夷大人已将雷天之象告知于楚王?” 挚红点头道,“你既知天雷之象,那么必定知道暝夷下一步的做法,但引雷击鼓这件事,你觉得有几分胜算?” 观言摇摇头便道,“不瞒二公子,观言觉得并无太大胜算。” 挚红闻言并不意外,便道,“其实我听了之后也觉得匪夷所思,若真能引雷击鼓,那岂非天意能由人来操控?且不论暝夷是否能做到,我想普天之下能做成这件事之人本就寥寥无几。” “观言赞同二公子的看法,临行前我师父曾说必要时要求人,也许说的就是让我去寻找能做成这件事之人。”观言道,“若能知道那人是谁,观言一定会去相求。” 挚红沉吟片刻,却道,“若然没有那人出现,雷天作战的计划也未必不可行,那时天雷降下,鼓声再响也会受制。” “嗯。”这点观言倒是赞同。 “天快黑了。”挚红看了看天色,忽然道。 “昨日鸠鸟就是天黑之际才出现,观言想再等一等,不如请二公子先回营,观言一有消息立即回报。” “无妨,我就在此与你一同等候。”挚红却道。 观言不敢违拗挚红之意,当下不响,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不知那只小兽现在如何了?” “它暂时被锁住,但也乖巧,像是恢复了正常。”挚红回答。 “观言想这应该是鼓声之故,之前来时,它从未有过如此状况。”观言道。 “鼓声还会再响,届时我再派人观察它的情况便是。” “嗯,多谢二公子。” 说话间,暮色已逐渐下沉,太阳没入山间,峰峦之上泛起一层晕红的光芒,就在此时,一只鸠鸟摇摇晃晃飞入观言与挚红的视野。 “来了!”观言不自觉绷紧的神情松懈下来,等待鸠鸟靠近。 白色的鸠鸟摇摇摆摆,就像昨日那样拍着翅膀落到地上,观言解开它足上的竹筒,鸠鸟一拍翅膀立刻离去。 它飞得这般不自在,看在二人眼里,总觉得有几分古怪。 观言拆开竹筒,挚红也暂时将注意力放至竹筒上。 那“鸠鸟”偷瞥一眼,开始奋力扑打翅膀。 “空的!”观言一怔,还没反应过来。 而挚红抬起眼,见一根羽毛自“鸠鸟”身上慢悠悠地掉落下来。 他眼疾手快,随手拿起马背上的弓箭,一箭射向“鸠鸟”。 便闻“咻”的一声,箭尖擦着“鸠鸟”的脑袋飞过,射下它脑袋顶那撮白毛。 这让“鸠鸟”吓得不轻,张开翅膀再奋力挥了好几下,逃也似的往树林里飞去,这下,伪装的白色羽毛落得更多更快了。 “追上去。”挚红当机立断,飞身上马。 观言的动作自然没挚红快,挚红追着鸟儿跑,他晚了一步,借走随从的那匹马去追挚红。 四周围的光逐渐消失,太阳一旦落山,天色很快就暗沉下来。 “鸠鸟”在林中早已失去了踪影,观言追上挚红之时,他也已停在林中,因为里面更黑,伸手不见五指。 “二公子。”观言唤道。 “等我把火把燃起来,我们顺着地上掉落的羽毛,我想应该就能找到那只鸟最后的落脚处了。”黑暗中传来挚红冷静的声音。 “嗯。” 须臾,挚红手中亮起了火把,两人下马边走边寻找白色羽毛,并沿着羽毛落下的路线一直走。 但羽毛到了林中一条小溪边就断了,就见溪水之上仍漂浮着好几根白色的羽毛,挚红一见便道,“看来,那只鸟已将羽毛全都洗净了。” “这下它不再掉毛,我们岂不是没有了线索?”观言不禁犯愁地道。 “这里四下无人,应该也不是它的目的地。”挚红也道。 “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只鸠鸟难道是其他鸟所假扮?”找某一个人假扮成另一个人这种事观言听说过,也算是见过,但他却从未想过世上还有用鸟假扮鸟这回事的,倘若真是如此,那么到底是谁如此无聊……想到这里,观言猛地心中一动。 “如你所想。”挚红像是看穿了他的念头,回答道。 观言忍不住要问,“二公子,难道你早料到他会来?” “宫中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他呢?”挚红淡淡反问。 “可他为何要用别的鸟假扮鸠鸟?而且,他怎么会连师父单独交代我的事都能知晓?”观言疑惑极了,暝夷知道并不奇怪,毕竟他们皆授命于师父,但那人又是如何知晓的? “也许还有第三者在场,只是你不知道而已。”挚红道。 “呃……”被挚红这么一说,观言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就冷不丁觉得背后一阵凉飕飕的,但与那个人相识至今,本就有太多谜没有解开,即使他开口问,那个人的回答也总是真假掺半模棱两可,最终还是弄不明白,想到这里,观言不由摸摸鼻子道,“总觉得只要跟他有关的事,若他肯说,疑惑自然就会解开,若他不愿透露一句,任凭我想破头也想不出来。” 挚红不置可否,然后对观言道,“他既然来到此地,那么一定有他的打算。” “那现在要如何做?”观言问。 “当然是继续找人,我们先出去再说。” “嗯。”观言点头,忽地又喃喃地道,“说不定师父要我所求之人,就是他?” 挚红似是对这一点毫不怀疑,道,“恐怕大宗伯早已算到他会暗中前来,因此才能如此肯定月内必破鼓声。” “如果是这样,那真是太好了!”对于应皇天的本领,观言早已领教过多次,若非远在流波山,他恐怕早就上门去找应皇天商量对策,不料他却自己送上门来,这让观言大大松了一口气。 第45章 夔之大章 (六) 他们顺着来时的路转出树林,挚红的随从在外等候,他一见到挚红就禀报道,“大人,方才有一只枭从林中飞了出来,又往东边飞去,它嘴巴里叼着几根白色羽毛,属下不确定是否是方才大人们正在追的那只,又怕进入树林会跟你们错过,便在此等候。” “你做得很好。”挚红说着对观言道,“你跟我骑一匹马,让我的部下带路。” “好。”观言将马还给那名随从,翻身上了挚红的马。 两匹马一前一后,在夜色中往东方前去,走了没多久,就再度见到白色羽毛,随从不由勒住缰绳,迟疑不前。 挚红也停下来,他见到白色羽毛便道,“你怀疑这些白色羽毛是故意给我们指向错的方向?” “正是。” 挚红想了想,便道,“不要紧,我们先沿着它们前去,若真要故布疑阵,不想引起我们的怀疑,今天的竹筒就不会是空的。” “二公子说得极是,我也认为应公子现在是故意引我们前去。”观言亦道。 三人继续上路,在经过一片旷野后,他们来到一座小山丘,这回已不需要羽毛带路,一行人早已看见了山坡上那顶显而易见的帐篷,那顶帐篷孤零零立在那里,远远看起来,像极了连绵的山丘上长出的一只角。 走得近了,便听见有乐声传来,若是鼻子好使的话,还能闻到酒香味。 挚红三人早已下马,他将缰绳交给随从道,“你在此等候,我与观公子上前一探。” “请二位大人小心。”那位随从道。 “放心,若我们所料无错,帐篷中人乃是熟人。”挚红道。 ------------------------------------------------------------------------------ 帐篷之中,应皇天和章乐的赌局也已分晓。 “酉戌交界之际,究竟算是你赢呢还是我赢?”章乐停下琴声,对应皇天道。 “距离酉时还有片刻,且看观小言如何行动,那时我们再分胜负不迟。”应皇天看着就快要熄灭的油灯,丝毫不见心急地道。 “反正你的酉时将过,只要油尽灯枯,他还不进帐篷,你便输定了。” ---------------------------------------------------------------------------- 观言和挚红并不知里面的赌局,二人来到帐篷前站定,观言才要开口,忽有一群蝙蝠黑压压往他们方向极快地移动,挚红反应快,一把抓住观言就跟他一起闪身进入帐篷躲避,彼时,油灯已烧到灯芯,在挚红进入帐篷的那一瞬间熄灭。 “呃……”观言站定,却见帐篷里一名抱琴的陌生少年正睁大眼睛瞪着自己,表情可谓是变幻多端,丰富多彩。 挚红最是波澜不惊,立身端正,面对帐篷中的二人开门见山便道,“冒昧打扰,我是负责此次战役的左司马,亦是楚国的二公子,特来向二位求助破鼓之法。” “喔,左司马大人。”那名陌生的少年看了应皇天一眼道,“你怎么没说今晚有贵客光临?”说罢,他起身相迎道,“二位请坐,我来为二位倒酒。” “我为什么要说?”应皇天淡淡反问,随即起身道,“你自己好好招待他们,我有事要离开了。” “欸……应兄!” “应公子?” 观言也是一愣,唯独挚红沉默不语,仅在应皇天走出帐篷之时轻轻瞥了他的背影一眼,随即垂眸,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也不知他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 应皇天走得干脆,一句话也不留,只留下了对观言和挚红而言极陌生的少年。 观言和少年二人面面相觑一阵,最终还是少年率先开口,“咳,本来还指望他帮我介绍一下的,哪知那家伙竟如此自说自话,说起来,我好歹也算是他的客人,哪有留客人和自己的朋友单独相处的道理……不过算了,还是我自己给自己介绍一番吧,我是夔国人,叫夔章乐,从小就喜欢乐器……”说到这里,章乐想了想,好像没什么好说的,于是结尾道,“嗯,大概就是这样了。” 挚红一听便道,“原来是夔国公子,今日挚红有幸得见,不知夔公子与应皇天是如何相识的?” 章乐抖了抖肩膀道,“叫我章乐吧,我从小就不生活在宫中,被人称呼‘公子’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嗯,章乐。”挚红依言称呼道。 章乐终于觉得舒服地点头道,“嗯嗯,我跟他真是孽缘,四年前我正在林中作曲,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那时正逢我在准备一场比试,结果被他打断,我一气之下跟他打赌,结果反而掉进了他的圈套……哎,总之最终我还是得到了他的帮助,反正不打不相识,之后我就无法拒绝他的要求有事没事就给他弹弹琴哼哼曲,简直成了他的私人乐师,哎……”他连声叹气,听起来幽怨得很,不过脸上的表情却又明显不是那么一回事,看上去悠哉悠哉,显然当人家的私人乐师当得心甘情愿。 挚红和观言心知肚明,因为他们都很清楚谁要是认识了应皇天,要不是索性对他怕得入骨,就是对他爱恨交织却又死心塌地的,这个人就是有这种本事,做什么事都有人纵容,根本不忍心去责怪他,当然,实际上却是大家都清楚责怪了也没用,还不如自己受着来得轻松愉快。 “原来如此,那么想必此次夔皮鼓声之事,也是拒绝不了应皇天的要求了。”挚红了然地道。 “咳,正是。”说着,章乐面对一旁的观言道,“这位便是应兄时常提到的观小言观公子了?” “呃……正是观言,见过章乐公子。”观言仍是有几分拘谨,他不似挚红见惯大场面的应对自如,也没有章乐如此不羁又放得开的个性,相较之下就显得特别认真而且一本正经。 “观公子果然跟应兄说得那样,喜欢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章乐眨眨眼道。 “这……”观言不知该如何应付,只好讷讷地道,“观言只是不擅长与人玩笑,抱歉。” “不是有句话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吗?难得见到应兄还有如此正经的朋友,真是想不到啊想不到。”章乐拨弄着琴弦道。 “……”这又让观言无言以对。 “唔,观言的个性看起来的确不像是应皇天的朋友,不过章乐你就不一样了,让人一见就知晓什么叫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了。”挚红接得相当自然。 “耶,左司马大人说笑了。” “叫我挚红罢。” “不敢不敢。”章乐连连道。 挚红表面上看起来本就比一般的少年公子要严肃得多,这是他“二公子”的身份使然,其实他很清楚应皇天讨厌的就是他这种端着架子说话的性格,不过与生俱来的身份让他改变不了早已烙印在身体里的习惯,总是开口之后才意识到问题所在,这才使得他与应皇天愈发显得格格不入,本来两个人能谈话的机会就相当少,应皇天又我行我素惯了,不喜欢的人他通常都懒得搭理,也难怪刚刚他一到应皇天就走了出去。 闻言,挚红心有所思,也不强求。 “章乐公子,观言与二公子前来,是为了流波山鼓声之事,不知夔皮鼓声要如何才能破?”观言脑中只有这一件事,此时言归正传,问章乐道。 “哎呀,这事不能问我,应兄还未将破法告知于我,不过有法必有破,你们不用太过担心,今晚既然来到,不如放轻松,让章乐为二位奏上一曲如何?” 他的话让观言微微一怔,便看向挚红,挚红淡淡一笑便道,“见章乐你琴不离手,想必是个中高手,若能有幸听得一曲,亦是我等之荣幸。” “二公子谬赞了,那章乐便献丑了。”章乐说罢,将琴置于膝上,十指瞬间划出一室繁华。 就见章乐的神情依然一派云淡风轻,可他那让人眼花缭乱的指法和所发出的琴音却不免使人震惊,就连挚红也是头一次听见如此不同凡响的琴音,像是广纳天地又通于万物一般,果不其然,帐篷外竟传来马匹的嘶声,除此之外,啸声吼声吟声唳声啼声等一一随着节奏出现,竟是百兽齐鸣,彻响天际。 如此的震撼之音,充斥天地,旷古绝今,挚红的脸上不禁现出一抹惊异之色,也让观言听得惊心动魄却又如痴如醉。 待一曲终了,二人迟迟都还未回过神来。 过了好久,挚红出声赞叹道,“简直神乎其技,曾以为‘夔作大章而百兽率舞’只不过是一则神话传说,哪知确有其事,挚红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不枉此生。” “二公子谬赞,有些事一说破就不好玩了,章乐此曲,只不过是刚好受到‘大家’的青睐,如此而已。” 观言此时不禁喃喃地道,“章乐公子有如此琴技,真是令观言大开眼界,但若要用来破鼓声……”他陷入沉思,让章乐不由莞尔,“二公子,我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一心一意’,这观公子显然对事情甚是认真,若不解决这鼓声之事,恐怕他无心再思索任何其他的事。” “据我所知,他的确是这样的人。”观言的性格单纯不计较,所以应皇天才会对他有好感,若非如此,那个生性懒惯的人也不会千里迢迢从丹阳来到流波山暗中相助,其实早在知道观言要来之时,他就意料到应皇天也会跟着出现,果然被他料中。 “其实光是我的琴还无法突破鼓声,最多能仿效夔皮鼓声助你们进攻,仅此而已。”章乐道。 “仅此而已,也已是不小的助力,章乐又何必过谦呢?” 第46章 夔之大章 (七) 一番畅聊,却仍不见应皇天回来,但终归达到了目的,并且知晓鼓声有破,挚红见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辞,观言跟着要走,挚红心中一动便道,“你留下来等应公子,待知晓破法再回来见我吧。” 观言心想也是,便点头道,“好,观言知晓了。” 挚红掀开帐帘弯腰走了出去,只见帐篷外星辰点点,夜幕将山丘遮得毫无颜色,方才那连绵不绝的兽鸣声似犹在耳,现在却寂静无声,不知它们个个都栖身在哪里,事实上那时如此多的声音一齐涌现之时,挚红也不由暗自心惊,但此时此刻,却又平静得如此不可思议,只让人觉得那琴声的号召力似是无边无际,无穷无尽。 挚红的随从仍等在帐篷外,见挚红出来便道,“大人,是否要回营?” “嗯,你留一匹马给观公子,然后去到山丘下等我,我想一个人走一走。”挚红如此吩咐道。 “是。” “另外,方才你所听到的声音,回去之后不要提及,若被问起,说不知道就好。” “知道了。” 随从留下一匹马先行下山,挚红享受片刻的宁静,一人负手在山上漫步。 这三个月来,为了流波山的鼓声,他从未有过一丝松懈,压力也一直凝聚心头,直到这一刻,他才能稍稍放下心中久悬的大石头,不用再为此费心费神,若说这一切都是托了观言之福,其实也不算过分。 走得远了,却见一人枕着双臂仰卧在山石之上,双腿交叠的姿势看起来悠然自在无比,仿佛与天地融合在一起,挚红不自觉停下脚步,他很清楚那人是谁,便不再往前,好像再往前踏上一步,就会惊扰了他的清闲似的。 四周围一片寂静,不闻任何声音,微风轻拂,果然惬意非常。 若非他出身王族,像这样海阔天空漫不经心的生活,又岂能不让人心而神往? 但,命里无时莫强求,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蔚然一叹,挚红迈开脚步,微转方向,打算往山丘下走去。 就在这时,忽听一声低吼,挚红蓦然转首,竟见那人手臂底下原本好端端枕着的似“石”之物动了动,黑幽幽之中似有两只凶瞳正盯着他不放,让挚红不由心神一凛,他仔细看去,却又看不清那究竟是何物。 这一动惊动到了上面那人,就见他伸了个懒腰,顺手拍拍臂下那颗硕大的脑袋,目光便随之望了过来。 “是你。”挚红听见应皇天的声音淡淡传来。 “嗯。” 应皇天半晌没言语,挚红想了想,终是说,“你是为了观言而来?” “不然呢?”对方反问。 “有我在,其实你不必太过担心。”挚红又道。 “我知道。”应皇天却道。 挚红怔了怔,便沉默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应皇天又道,“可是我若不来,你们谁也破不了鼓声,不是吗?” 挚红不由问,“那鼓声究竟要如何破?” 应皇天回答,“你只要替我照顾好那只小兽,一切自然会迎刃而解。” “它是破鼓声的关键?”拳头大小的一只小兽,挚红完全看不出它的威力,不过破坏力倒是相当大。 “时候不早了。”应皇天却懒得再回答。 这句话显然是送客之意。 挚红心知肚明,却一时挪不开脚步。 “放心吧,有我在,它不会轻举妄动。”应皇天又道。 “并非如此……”挚红轻语,他不是害怕,只是……罢了,多说无益,“我先离开了。” “不送。” 挚红转身下了山丘,随从在山脚下等候已久。 挚红瞬间收拾放松的精神,身为二公子和左司马的威严复又出现在脸上,他开口对部下道,“走吧,我们回营。” “是。” ---------------------------------------------------------------------------- 距离雷天还剩下一日,暝夷携观言去见楚王,“陛下,臣已做好准备,由于要破鼓声必须先有人接近那面夔皮鼓,因此臣决定与观言一同深入流波山,只要任何一个人接近夔皮鼓,就将臣制作好的‘引雷符’贴至鼓身即可。” “‘引雷符’?”楚王看着暝夷手上白色的符咒问,“此符若贴上鼓身,便能引雷前去?” 暝夷道,“这是臣祝祷了两天两夜所得来的咒符,并无十成把握能将雷声准确引至,因此臣才提议由观言同臣一同前往,届时若有什么偏差,方便当场引正,另外,必要之时自当以身引雷,以确保万全。” 楚王听他这么说,不由眉头紧皱道,“此法风险甚大,由于鼓声之故,我军从无深入,以至于无法确保你们能够顺利接近那面夔皮鼓,若连夔皮鼓都无法接近,又如何引得到雷?” “这点臣并非没有考虑过,但事已至此,别无他法,臣认为只有冒险一试。” 楚王闻言,沉默片刻,便问其他在场的人道,“各位意下如何?是否要如此冒险?若两位巫师连鼓都无法接近,那么今日之计势必落空,不知有没有更好的方法,来确保他们接近夔皮鼓呢?” 夏伯崇率先开口道,“陛下,依臣之见,不如派两名士兵乔装进入,较之二位巫师,他们能接近夔皮鼓的几率更大,而且除了方才暝夷大夫所言的当场引正无法做到之外,其他两项他们必定能做到。” “本王也是如此认为。”楚王点头道,随即又问挚红,“左司马,你的意见呢?” 挚红见问到自己,沉吟着道,“我相信暝夷大夫和观言的能力,若单纯让士兵进去,未必没有风险,一来士兵常年练武,再乔装也会轻易被人识破,二来他们并非巫师,无法随机应变,万一雷声至,除了贴上符咒和以身试法之外便没有第三种方法,如此死板,又怎么可能确保破鼓声?” “也是,左司马所言不无道理。”楚王见状,只好问观言,“观言,你呢?可愿与暝夷大夫一同前往?你可知此次前去危险重重,甚至有回不来的可能?” 观言回答前看了挚红一眼道,“观言知晓,观言愿意前往。” 楚王再问,“可有必胜的把握?” 观言垂首道,“观言自当尽力而为。” 楚王终于点头道,“如此甚好,既然两位巫师有如此巨大的决心,那本王便应准此次的行动,只不过千万小心,不要妄自送命,若能完成任务回来,本王重重有赏。” “遵命。” “大司马,左司马,你们全力配合两位巫师行动。”楚王对夏伯崇和挚红道。 “是,陛下。”二人齐声答。 ----------------------------------------------------------------------------- 暝夷和观言扮成一老一少,绕开楚军军营,从山的另一侧前往流波山。 山路崎岖不平,暝夷驼着背拄着拐杖,努力做到颤巍巍的样子,观言则搀扶着他在太阳底下缓步前行,看起来还真有几分爷孙的模样,只不过两人的对话却不太像样,好在四下没人,他们又说得轻,如果只是看外表,旁人绝无从得知他们真实的身份。 “你方才毫不犹豫地答应,想来对这次的任务已抱有必胜的决心,是吗?”暝夷道。 “大人此言何意?”观言一怔问。 “如果没有把握,你不应该答应,免得连累到我。”暝夷皱着眉头道。 “大人放心,观言一定做好分内之事。” “最好是如此,其实大司马的提议也不是不可行,兴许是我太托大。”暝夷忽然间又道。 “咦?” “其实雷期将至,也许我们应该先派人进去探一番才是,待下一次雷天来把握岂不是更大?” “大人说得有理。”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不过刚才一路上我一直在想,今日的行动,若能留一个人回去将情况禀报,那么岂不是为下一次的雷天做好更多的准备?” “大人说得是。”观言仍然顺从地道。 “既然你也如此想,那——”暝夷话未说完,路上忽然从路边冲出几匹马和几个人来。 “站住!此路不通!” 他们看起来并不是士兵装扮,也不像是敌军之人,而只是身着短衫手握大刀的汉子。 “你们是谁派来的?”暝夷不禁低声询问。 他会有此一问,是因为计划中爷孙俩走到一半便要被山贼拦截,一路被追至流波山半山腰,但此时离约定的地方还差十万八千里,他们才离开楚军军营,若从此处就开始被追赶,那还没到流波山他们就会被累死。 谁知领头的大汉却哈哈大笑道,“我们是谁派来的?笑话!我们占山为王,还需要什么人来派?老头子你人老了脑子也不清楚了,你们要想过去,就得把身上的钱财都拿出来!否则,哼哼!就留下命来!”那个大汉一脸腮虬,看起来凶神恶煞,他的刀刀锋透着寒光,只显得杀气腾腾。 “等、等一下!”暝夷不由愣了好半晌,计划可不是如此。 “大人,他们……好像是真的山贼……”观言在一旁提醒道。 暝夷闻言一惊,再看眼前几人。 观言的话不无道理,这几个人之中没有一个不是粗野蛮汉,怎么看都好像不是楚军所假扮的。 “那、那要怎么办?”从没想过竟会如此倒霉遇上真正的山贼,暝夷心中不免慌神。 观言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手足无措之时对方就冲了上来。 “还不快逃!”暝夷早就忘却了自己假扮老人的事,此时腿脚相当利索,掉头就跑。 观言慢了一步,但对方毕竟有坐骑,几下就追上了两人,几名大汉一齐将他们两人强压着搜身,试图翻找他们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 正搜着,有一只黑不溜秋的小东西从观言的怀里钻了出来,暝夷一见,才知原来观言竟把这只凶兽带在身上,不由大怒,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破口大骂道,“你!又是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将它带出来,难怪我们出门便遇到煞星——” “住口!这里轮得到你开口吗?”领头的大汉一脚踹向暝夷,此时正在搜身的小喽啰对大汉道,“禀报三首领,这个假扮的老头子身上什么都没有,只有几张破纸,是不是干脆杀了算了?” 暝夷一听吓坏了,连忙讨饶道,“大侠饶命!饶命啊!” 那边小兽溜出来,就被其他几个小喽啰捉住,左看右看之后道,“这只小东西看起来有残缺,但长得怪模怪样的,不如捉回去让大首领看看究竟是什么!” “也好!” “那这个少年怎么办?” “看他生得细皮嫩肉,长得不错,不如就抢回去给二首领做压寨……唔,他是男的,应该叫什么才好?” 领头的汉子看了看两人,很快决定道,“把年轻的这个带回去,老的你们就直接处理掉,我们走吧!” 说着,他翻身跃上马,带头离去。 第47章 夔之大章 (八) 原本押着观言的小喽啰们强行拉观言上马,另外一人捉住小兽也跟着他们一同离开,留下的暝夷吓得不轻,看着他脑袋旁那把明晃晃的刀,不由呼救道,“救命!我只是个无名小卒,大、大侠不要杀我,请你们高抬贵手饶命啊!” “三首领说这个我们直接处理,干脆……”其中一个人“嘿嘿”一笑,晃动了一下他手中的那把刀。 “就这么办,轻松愉快!”另一人道。 暝夷被迫趴在地上看不见那两人,却听到上头有磨刀“霍霍”的声音。 他一颗心原本早就惊到了嗓子眼,此时听见这样的声音,两眼一翻,竟自吓晕过去。 ----------------------------------------------------------------------------- 观言被押到半路就知道原来这是源于另一个计划。 虽然他一开始就听挚红的话配合暝夷的提议,可这之后的安排挚红却从未跟他说起过,是以刚才有一阵他也以为遇上了真正的山贼。 他们在半路转了向,将观言扶上马,又将小兽还给他,一行人往东边的小山丘行去,很快就将观言送到了山丘上的那顶小帐篷里。 帐篷里除了应皇天和章乐之外,挚红和琴冲也在,“山贼”们送观言抵达之后,便对挚红抱拳道,“左司马大人,副将领,人已带到,属下等先行回营备战。” 挚红微微一点头道,“去吧,你们等我的信号。” “是!” 众人得令,便径自离去。 观言讷讷地看着眼前几个人,开口第一句话便问,“那个,暝夷大人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应皇天对他道。 “应公子,观言并没有开玩笑。”观言听了他的话,不由地道。 “咦?难道我在开玩笑吗?”应皇天一本正经地道。 章乐在一旁看不下去了,便出声道,“应兄,你明明知晓观公子是认真之人,还故意卖关子。” “你说我卖关子,我就索性卖到底。” “好好好,你就是吃准了这里没有奈何得了你的人,大家都被你吃得死死的,你就得意忘形了。” 应皇天当仁不让,只管点头。 “观言,暝夷大夫不会怎样,他在陛下面前说得虽然好听,但我见他凡事总会拉个垫背的,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是绝对不敢上山的,你就放心吧。”还是挚红直截了当地对观言道,这里也只有他一个人有立场说出应皇天卖关子的事,不过事实上他也只说了一半,并没有将另外一半说出来。 应皇天这时只是瞥他一眼,却也没在这件事上再多言,只道,“要破鼓声,灵夔必不可少。”他话音未落,观言怀中的小兽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咻”的一声钻了出来,见到应皇天,雀跃地扑了过去。 应皇天一只手将它托起来道,“这个小家伙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今晚你们就能领教它的威风了。” 像是知道应皇天在夸它,灵夔一个劲地在应皇天手掌心里翻滚。 “够了够了,去跟你的新朋友玩耍吧。”他说着就把灵夔抛给了观言,观言忙不迭接住,瞪应皇天一眼道,“应公子你怎么可以用丢的!” 应皇天并未搭理他,继续道,“一旦它将鼓声破坏掉,章乐便会开始弹琴助阵,之后该怎么做,就不需要我多说了。” 挚红点头道,“我明白,之后就交给我与琴冲吧。”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雷天来袭。 ------------------------------------------------------------------------------ 楚军全军备战,由楚王亲自压阵,率领中军在流波山正面山脚下严阵以待,大司马、左司马分率左右两军来到流波山西北和东北边的缺口,以三军包围的阵势准备一取流波山。 傍晚时分,厚厚的云层铺满天际,闷雷滚滚,天空中暗藏一丝不安的气氛。 见时机已到,左右两军先锋部队在挚红和琴冲的命令下冲入流波山,以诱出鼓声。 应皇天和章乐的帐篷也已转移到了接近流波山的位置,但当第一声闷雷响起的时候,应皇天便带着灵夔独自离开了。 “章乐公子,不知应公子会去哪里?看这天气,大雨很快就要落下来了。”观言无不担心地道。 流火之季,雷天总是会伴随着倾盆大雨,这是谁都知晓的常识。 “不用为他担心,他那个人没事绝不会自己去找罪受。”章乐笑着道。 观言想了想也对,然后苦笑道,“我以为他会让我带灵夔进流波山,谁料……现在看起来,好像只有我最闲,什么都不用做。”换言之,是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 “如此天气,灵夔可不是谁都能带的。”章乐却摇摇头道。 “章乐公子此话是何意?”观言不解地道。 “灵夔素有雷兽之称,只有它不畏惧雷神,因此若要引雷破鼓,也只有它才能真正做到并且能毫发无损。”章乐回答道。 “那要如何做到呢?”观言又问。 “其实我亦没有亲眼见过。”章乐吐露道,“只不过灵夔本就出自我夔国,因此多多少少了解它的一些事,事实上它一直生活在深山之中,从未有人敢接近它,那座山亦被我们夔国人称为‘雷神之山’,因为每当雷期一到,山中电闪雷鸣,所有树木几乎都会被落雷所毁,严重的时候整座山都会发生火灾,直到隔年树木再重新生长出来,若是不小心在那种天气误闯入的话,后果可想而知。” 观言听后不由咋舌,虽然他曾见过小东西的破坏力,但那毕竟仅限于正常能理解的范围,若像章乐这般说法,那岂不是威力惊人,甚至到了可怕的地步! “那……应公子带着它岂不是……”观言神情之中担忧更甚,章乐却不以为然,说出口的话全是数落之语,“应兄是个异数,你可知当他听说灵夔的存在时那一脸兴奋的模样,还专门找了个雷天偷偷闯入,结果毫发无伤出来,并将灵夔带出山,一开始我还不相信,谁能想得到雷神之山中那让人敬畏且被称为‘雷神’的竟是如此小的小家伙?他诓我跟他打赌,结果那年灵夔不在山中,那座山果然安然无事,不过这样一来反而引得众人都在担忧‘雷神’离开了,于是我只能每年去一趟楚国,在他各种刁难的手段中排除万难将灵夔请回山中,才算相安无事。” “这……”观言也不觉无语,就好像事情一旦到了应皇天身上,就不可用常理去判断。 “所以你就不要担多余的心了,在此好好听曲看戏罢。”章乐说着拨弄了一根琴弦,样子看起来洒脱得很。 观言终于不再纠结,也就在章乐“铮”一声拨响琴弦之后,雷声大作起来。 “轰隆隆”之声从天而降,胜过鼓声数倍,就在此时,流波山山中鼓声亦阵阵作响。 就在这时,除了天空中的雷声和鼓声之外,流波山中又多出另一个声响。 那听起来显然是某种庞然巨兽的吼叫声,声音直逼雷鼓,竟有震天之势,威力惊人。 吼叫声向着鼓声而去,观言忍不住揭开帐篷,只见黑沉沉的天际不断现出劈空的白芒,像是要把昏暗的天弄裂一样,此际,狂风大作,雨势倾盆直下,伴随着兽吼声的出现,天边的落雷一道一道竟然全部往流波山逼近。 饶是对此早有预料的章乐,看着眼前恢弘之景,也不由惊叹道,“雷神之山的光景,想必便是如此,但山脚下看和山巅观望的感受,竟是全然不同。” 观言早已目瞪口呆,此时,鼓声被雷声逼得渐渐无后继之力,再加上如此威力惊人的吼声,夔皮鼓声不禁现出一丝颓势。 章乐是乐师,对声音自是极为敏感,就听他低道一声,“是时候了!”便闻远处“轰隆”一声,乃是落雷夹杂着夔皮鼓脆裂的声响,想是灵夔已经接近了夔皮鼓,并已将落雷引至,就在章乐出声的一瞬间,鼓声被破。 章乐早有准备,十指连动,乐声随着琴弦的颤动自指尖缓缓倾泻而出,不知是雷声所迫还是先前章乐压根未拿出几分正经来弹奏,此时所成之曲势焰熏天,在章乐的手指翻覆间化风化雨,力度和节奏均是比先前观言所听过的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随即,流波山中兽声响起,在雷声和雨声下为楚军助威。 雷声响的并不是太久,当雷声消失之后,百兽之鸣声未停,震天杀声浮现! 血气在整座流波山的上空蔓延。 这一夜的雨,好似汇聚成血,自流波山上蜿蜒直下。 当天空终于放晴,胜负已定。 其后,楚军长驱直入,从流波山一路杀进鄂邑,一遂楚王心中之愿。 ----------------------------------------------------------------------------- 那晚之后,流波山山脚下常有一人经过,他衣衫褴褛,神情茫然,状似疯癫,见到路人便拦住道,“鼓声已破,你们知道吗,它是被我破的,哈哈,鼓声破了,请陛下赏赐……” 夔之大章·完 第48章 夔之大章 番外雷兽曰夔 那日流波山之战浩大如狂澜的声势,挚红觉得可能在他今后所有的戎马生涯之中,都难以忘怀。 杀声是在急如吞野的雨势和倒卷江海的风声之中开始的,那时“隆隆”的雷声已越渐趋弱,夔皮鼓声被破的信号让所有将士们士气大振,那劈空的光芒拢聚的盛况照亮了整座流波山,却又随着那一声脆裂的声响而倏然寂灭,耳边只闻身上铠甲所发出的掷地金声,和流波山中百兽助阵的吼声,是以即便是大雨迷蒙了视线,却始终抵挡不了每个将士心中必胜的决心。 铁蹄争鸣,金戈横扫,每一刀下去便是血肉支离,撼天动地的杀伐声将满山遍野的哀鸿声掩得了无痕迹,此时此刻,早已无人在乎性命的流逝,鲜血将流波山染成一片殷红,成就了那一日唯一一抹鲜亮的颜色,也映透了众将士们的双眼,在他们心中留下抹不去的痕迹。 终于攻下西北边最后一道防线,挚红率军一路势如破竹攻入流波山,他们经过一整夜的厮杀,直到黎明的曙光到来之际,众人终于亲眼见到了大帐外那面巨大的曾困阻了楚军三个月之久的那面夔皮鼓。 那鼓除了巨大之外,与其他鼓的样子并没有什么不同,它通体包着青黑色的夔皮,此时因为被雷击破而在鼓面上留下了一个大窟窿。 挚红率军抵达之时,已有一人站在大鼓面前,他脚下躺倒数人,有一些径自浑身漆黑,显然是被落雷击中而死,雨水冲刷了焦味,却掩不去这几具尸体的可怖之状。 那人浑不在意,不在意山中响起的赫赫杀声,不在意空气中弥漫的浓浓血气,不在意暴风疾雨如利刃般的侵身,甚至不在意偶尔杀出来的敌兵,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与他眼前这面大鼓,挚红仅看着他的背影,就感受到一股杀戾之气自他周身隐隐而现,这是挚红从未在这人身上见到过的,也是让他倍感陌生的,仿佛这个人并非是他曾经熟识之人,但他依然是应皇天,也许在不经意间,他不小心撞见了这个人与平常极不相同的一面。 “禀报左司马,后方敌军已全部扫清,是否要前去相助陛下和大司马?”忽然,有人来报。 话音刚落,一个浑身是血的敌兵忽然从大帐中冲了出来,手中长戈直逼大鼓前的应皇天,挚红一惊,已箭步上前,却因为距离本就稍远的缘故不及触及,哪知应皇天反应更快,他看也不看,闪身避过横刃,随即空手握住戈身,一挑一放之间那名敌兵已被猛地掀翻在地,就见应皇天手中长戈翻转直下,离手之际顿时力贯敌兵心脏,鲜血透体而出,那边应皇天却像没有动过那样,已然面对着大鼓负手而立。 挚红身后的众将士见到这一幕皆是心头一凛,挚红已下令道,“留下一队人马重新清点战场,其他人随副将前去助阵。” “是。” 副将领令前去,留下清理战场的士兵,挚红注视应皇天的背影,定定地问他,“这面大鼓,你要如何处理?” 他曾在校场上见过应皇天不凡的箭术和骑术,知他武艺过人,甚至藏而不露,可纵然如此,也从未见过他杀人,此刻一见,说不吃惊是骗人的,就算他杀的是敌军人马,就算他为的是自保,下手却毫不含糊,干净利落,不过在吃惊之余,挚红心底逐渐升起的竟还有几分认同,应皇天从不是他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游手好闲,这一点他早有认知。 应皇天那总是显得干净的嗓音此时因雨声而显得有一丝模糊,他并未回过头,依旧面对大鼓道,“相传夔与天地同生,世上只有三只,这我自然是不信的,但夔的数量也决计不会多,只因夔生长缓慢,要想将它的皮扒下来制成鼓需要等数十年,而眼前如此大的一面鼓,鼓面无痕,可想而知那只夔有多庞大……”他说着伸出手去,轻抚鼓面,灵夔因他之言在他怀中发出难以自抑的“隆隆”响声,仔细听便知那竟是在呜咽,“夔天生能发出惊人的声响,它的身体发肤乃至体内之骨为了抵抗巨响都已拥有异常的能力,因此用它的皮制成的鼓加之用它的骨做成的槌才能发出如此惊人巨响,但它一般从不轻易出声,只怕惊扰了万物而努力自持,如此有灵性之物,却被人类扒皮挫骨,死无身葬。” 他这般沉沉缓缓地说着,挚红终于明白他的杀气来自哪里,他语气中的痛恨又是来自哪里。 “我明白了,我会替你将它安葬。”挚红对着应皇天的背影承诺道。 应皇天终于转过身来,他浑身上下早已被雨水浸透,此时面色一片雪白,却显得一双黑眸愈发深邃,仿佛透不进一点光,挚红只觉得他方才的杀戾之气就在他转身之际忽然消散于无形,表情已如同往常,那么漠不关心,那么捉摸不定。 “我不会向你道谢。”他道。 “你破了鼓声,该道谢的人是我。”挚红道。 应皇天不置可否,挚红注视他片刻,不觉出声邀请,“一起去破鄂军?” 作为左司马,他本不该说出这样的话,但方才见到应皇天利落的身手,这个念头总是盘旋不下。 “好。”没想到应皇天简单一个字,算是应了他的邀请。 --------------------------------------------------------------------------- 于是,昏昏黑甲之中多出一抹素白的影,此时雨势早已退却,晨光倾洒之下,犹显夺目风华。 他人在战马之上,并未披上战甲,只见长矛轻点,毫不犹豫便冲杀入阵。 但见他面容冷峻,薄唇轻抿,冰冷的眼神如同修罗降临,面对夔皮鼓一整晚的压抑情绪倾泻而出,似已无人能拦阻得住。 但,动手间又显得无比冷静,下手虽狠戾,却总留了一丝悲悯,只因一招毙命,好过让敌人受伤而痛苦不堪。 挚红与应皇天并肩作战,他驰马运枪,长枪扫过之处,必定力阻千钧,血光四溅,就见阳光下他身上的鳞甲发出点点星芒,衬着他如水一般沉静的面容,只显得威风凛凛,所向披靡。 战,战的豪情万丈,战的龙血玄黄。 流波山一役,楚军大获全胜,已是注定。 ----------------------------------------------------------------------------- 回营之时,应皇天的坐骑因在方才大战中被敌军困战而亡,是以与挚红同乘一骑。 走到半路,挚红听到应皇天在身后低道一句,“你受伤了。” 应皇天落马那一瞬,他出手相助,却又有敌兵瞬间攻至,但应皇天情势更险,因此硬受一刀。 “不妨事。” 他也曾为自己挡过灾劫,这一刀不过是举手之劳。 既邀他上战场,又怎能不护他周全? “你怀中的灵夔,是否与夔皮鼓之夔属于同一类?”要不是挚红身上还披着战甲,战甲上还带着血腥,其实下了战场的他,与一般少年人无异,对灵夔的好奇,他并不比章乐和观言少,只是问的时候,语气始终如一,听不出有什么不同来。 “是。”应皇天答。 “你方才说夔生长缓慢,那灵夔已有多少年岁?” “十岁。” “十年竟然才如此小只……”挚红低低喃道,那么方才那面大鼓的夔皮之夔究竟有多大年岁,可想而知,“这么说来,夔有几百年之岁?” “也许还不止。”应皇天却道。 “灵夔能引雷,究竟是怎么做到的?”破鼓之时他仍在山脚下,当时只见落雷和光亮全部汇集在流波山之中,那景况奇异非常,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威憾之力,竟是前所未见。 “夔乃雷兽,有汇聚落雷之能。”应皇天答。 “原来如此,它浑身带着落雷,难怪能破鼓声。” “正是如此。” “那么这只灵夔,你又是在何处找来的?”挚红不禁又问。 “灵夔出自夔国,数年前我曾在那里逗留数日,因而遇见。” “数年前,难道是那时……”挚红沉吟,应皇天曾离开丹阳一年之久,便是好几年前之事。 “差不多。” “对了,你准备何时回丹阳?” “流波山一破,鄂邑垂手可得,我既然已经来了,自然要让章乐留下再助一阵,待破城之后再回丹阳不迟。” “有你助阵,估计不出七日,鄂邑必破。” “若再邀我上阵,恕不奉陪。” “我明白。” 应皇天会答应上阵,虽然出乎挚红的意料之外,但那时见应皇天隐而不发的怒气,就好似会伤到他自己一样,是以脱口而出的话他并未想太多,但当这人真正上了战场,尽管心知他能力不弱,可毕竟生死难料,他身份特殊,要分心顾他周全便不利自身作战,幸而今日之战已是扫尾,现今应皇天说出这句话来,显然他想的跟自己一样。 “你既为我受伤,我便再允你一次邀约,不过届时,我希望不是亲身上阵,而是改为‘纸上谈兵’,如何?” 纸上谈兵,挚红一听便知他指的必定是下棋。 “一言为定。”这一回,换挚红一句应下。 大战方休,旭日升空,将一夜血战留在昨夜,就在恢宏万丈的光芒之中,新的一日已经到来。 雷兽曰夔·完 第49章 玄冥纪年(一) 穆王元年,冬至。 北风如刀,雪霜如剑,火焰如冰。 祭坛上被缚之人素衣素颜,墨发上沾着点点银白,身上已没有半点多余的颜色。 祭坛下黑压压一片,族人纷纷跪于冰天雪地之间,悲恸在众人心间流淌,却无一人出声,也无一人肯在此时抬首。 枯枝早已堆满在被缚之人的脚底下,火把丢进去的时候,他紧闭的双眼蓦地睁开,像是惨白的颜色中最后一抹光华,那双眼眸眸色清明至极,却又泛着浓浓的恨意,但在恨意之下,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悯,他望着脚下的族人,自责内疚涌上心间,于是雪色的唇微启,带着任何人皆不忍见的颤抖,吐出最后几个字,却是声嘶而力铮: “水正玄冥,听吾咒令,天凶地劫,百年不灭,玄黾一族,死而不朽。” 同一时间,距离祭坛五百里开外与之遥遥相对的池渊殿殿内玄天池水忽地大震,池水凭空揭起,掀涌不止,连着整座宫殿也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 守殿司不由大骇,一时手足无措。 便在此时,监司率军踏雪而来,将池渊殿殿外水域通道团团围住,守殿司出殿一见,他便出示令牌道,“陛下调令,池渊殿镇殿水正司玄冥因守护不力,调之为圣王陵守陵水正司,着守殿司彭郎立刻执行,不得有误。” “圣王陵?”守殿司听得自是一愣,那座王陵正要开始建造,为何现在就要调玄冥过去? 可圣令之下又岂能容他之疑惑,监司见他半晌没反应,便亲率军闯入池渊殿之中。 玄天池池水依然震荡不已,在掀天斡地的波浪之中,隐见一只偌大的龟镇守玄天池正中央,它一动则池水掀起大浪,正如同此刻。 守殿司彭郎日夜与它相处,此时见它哀恸不休,终于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事实上他仍记得不久前那人最后离殿之时,池渊殿也曾有过一番震动,但绝不如这次来得猛烈,来得如此惊天动地。 祭坛方向似有火光乍起,他不由跪倒在皑皑雪霜之中,再也匍匐不起。 宗主…… 池渊殿的震动直到那只龟被网罩锁住,以百人之力将它抬离玄天池才得以消弭,但在龟离开玄天池的那一瞬间,池水便顺着池壁地面龟裂之处四散而去,再不复玄天池盈满的模样。 祭坛的火越烧越旺,将素白的人影一点一点吞噬殆尽,而在远方,一声凄厉的叫声响彻天际,似是在控诉风雪无情,又像是要为玄黾一族鸣不平,更是不舍祭坛上生生受难那人所忍受的痛楚,这一声之后,风雪越大,却依然抵挡不了熊熊火舌,火舌过处,只留下那点点余烬,狂风将余烬带起,将它们散落于雪沼之中,冰雪为之消融,却又再度因雪霜覆盖,一层又一层,就这样慢慢消尽与天地之间。 当火声终于消停,族人们才敢抬起头来,而他们眼中所见,并不是焦黑的尸体,也不是凄惨的景象,而是青青尘烟袅袅升空之状,这抹尘烟,仿佛就是宗主那不灭的灵魂,他们知晓,宗主最后所言,宗主临死时的静默,将永远守护他们玄黾一族。 ------------------------------------------------------------------------------ “活祭?” 观言的执房里,应皇天托着腮帮子坐于席上,一手摩挲着几案上的茶杯,悠闲地听观言讲“故事”。 “唔……可以算是活祭,玄黾一族为了将岁星超辰所引发的灾劫消弭,全族人自愿献祭,最终平息了天怒。”观言本来正在列祭品清单,结果应皇天突然来做客,他只好停下手上的工作先招待他。 “岁星超辰,灾劫能严重到哪里去?我看最多毁掉几座宫殿王陵也就差不多了。”岁星是用来纪年的星次,它本来按照一定的规律现世,但今年岁星却进入了翌年的星次,此类事件曾发生过数次,宫中亦有记载,但同时伴随的还有天灾的到来,应皇天之所以会这么说,正是因为最近胜王陵无故发生震动的缘故。 胜王陵乃楚王先祖之陵墓,算起来是楚王的祖父,胜王。 观言听他这样说,不由瞪着他道,“应公子,宫殿王陵乃国之根本,切不可如此轻言。” 应皇天也不跟他辩,只道,“难道活祭一定能消弭灾劫?我看未必。” 观言沉吟道,“其实关于岁星超辰我查了许多资料,也请教了星占的卜师,他们说每时隔百四十年就会发生一次这样的情况,但关于灾害,前一个月我走访了好些地方进行调查,得知每次岁星超辰时所发生的灾害并不相同,不过前一次特别严重,以至于玄黾为了平息那次灾害而祭献全族人的性命。”他也是最近翻阅当年史官留下的记载才知道原来当年的天灾竟然是用整族的性命来消弭的,这不可谓是一件不凄惨的事,但若牺牲一支部族能换来国家的稳定,换成观言是部族中的一员,他也一样会答应。 “所以那座王陵震动真的是因为岁星超辰之故吗?”应皇天问观言。 观言摇摇头道,“我亦不清楚,但据说那座王陵当初建造之时特地请出了玄冥神顶起天柱,用以支撑整座王陵,以保楚国百世基业。” “玄冥神,跟方才你说的玄黾有什么关系呢?” 观言回答,“玄冥神,为水正司,是活了近千年的神龟,能通人言,是玄黾一族的神灵。” “哦,原来是龟啊。”应皇天轻抚下巴,若有所思地道,随即又问,“现在这种情形,你们打算怎么应付?” 观言知他问的是王陵震动之事要如何处理,便回答说,“师父已经定好了日子,安排陛下祭祖,因此命我准备祭品,我刚刚就是在为此事列清单。” “去王陵祭祖?” “嗯。” “他不怕祭祖的时候王陵坍塌?”应皇天随口道。 “应公子!”观言想都没想,冲上去就捂住应皇天的嘴,瞪着他道,“这种事千万不可乱说,万一被别人听见了……” 应皇天弯起了眉眼,闭上了嘴,看着观言不语。 观言忽然见到了他眼底的那抹戏谑之色,霎时明白过来,“啊,你是故意的!” 应皇天挑起了眉毛,又垂下眸来。 观言这才意识到,不由猛然收回手。 “你何必如此担心,有没有别人,我还会不清楚?再者,就算有,又能奈我何呢?”应皇天的个性便是如此,偏是喜欢跟人对着干,因此观言总觉得面对他的自己才是最无可奈何。 “总之事有轻重,此事请应公子千万不能再提。”无论他是故意的也好,跟自己开玩笑的也罢,总之观言依然一本正经地对应皇天言道。 应皇天意外没再出声,而是注视观言半晌,却问,“要我帮忙吗?” 这句话简直破天荒,观言微微一怔道,“这……这是观言分内的工作,我自己来就好。” “哦……那就是说,我没什么用武之地咯。”应皇天寥寥地道。 “也不是如此……”观言怕他生气,连忙要解释。 应皇天见状不禁勾起唇角,调侃他道,“观小言,你究竟是比较担心我生气呢,还是比较担心我说得太过分而被人抓住把柄呢?” 观言被他问得又是一怔,心中第一个念头却是“此人太闲”,应皇天见他不吭声,笑得愈发开怀,随即起身道,“不打扰你工作了,免得到时候你完不成被师父责罚,我这个闲人还是早点离开才对。” 见自己又被他看出在想什么,脸皮一向薄的观言脸又红了,此时不禁讷讷地道,“应公子……等我将这些事情忙完……”他话说了一半,本想说事情忙完就去做客,但想别人也没请他,若说请他随时来,那么今日应皇天就是不请自来,却正巧碰上他忙碌的日子,是以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下去才好。 应皇天走到观言身边,表情依然带着笑,语气却佯作担忧,就听他道,“哎、哎,我说观小言,你真的是太认真了,所以才容易吃亏,若说让人担心,你才最让人担心。” “啊?怎么会?” “怎么会……你很快就会知道了。”应皇天留下这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离开了观言的执房。 观言转身看着他的背影,不明白他这句话究竟是何意,想到方才应皇天问的问题和自顾自说的话,也不确定他离开之时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但由于手上的工作实在耽误不起,只因祭祖是大祭,隆重庄严,又是楚王亲行祭礼,因此愈发不能掉以轻心,要准备的祭品种类数量规则之多难以言表,光是备酒就极有讲究,每一道过程之中准备的酒皆有不同,观言除了列清单,后面要着手进行的一项工作便是准备清单之中繁复异常的物品,而这些工作必须在月内完成,否则恐怕会赶不上祭祖的吉时。 于是,观言发了一会儿呆便把应皇天究竟是何情绪的顾虑抛在脑后,埋头继续开始列他的清单。 第50章 玄冥纪年(二) “胜王陵绝不能出事。”一个极其苍老沙哑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之中慢慢响起。 说话之人满面皱纹,闭目巍坐于车鸾之上,但见他头戴玄端,耳垂素穗,身穿襐服,腰束大带,手持法杖的模样便知他身份地位之崇高,纵然年事已高,只要是面见王,他几十年如一日,始终都正装出席,绝不轻怠,只不过他的年岁实在太大,以至于无法久站,因此楚王特地命人为他专门打造了一辆车鸾坐轿,方便他乘此出入宫中。 “大宰卿,那依您之见,该如何是好?”大宰卿,名御灵君,曾为御龙族的族长,现为楚国百官之首,他的辈分之高,连楚王都必须敬他三分,只因他已是三朝元老,在他祖父胜王之时,御龙族就已是所有部族之中最受器重的一支。 “御龙”来自“蛇虺”一族,以蛇为神灵,但由于蛇虺族曾在昭王南下之时施“御水之术”三阻昭王南巡,因赐“御龙”一名,后来又有水正司玄黾一族全族献祭之事,御龙族便代替玄黾族担负起占星的重任,以御灵君为首,一直到杨王建立巫官之制,他们身上的这一职责才得以卸下来,恰逢熊渠出世,杨王便封御灵君为熊渠之师,现今熊渠已为楚王,因此御灵君地位之尊贵在楚国上上下下无人可比,御灵君一生为楚国霸业鞠躬尽瘁,熊渠登基之时便将之封为大宰之卿,一度职掌建邦六典,后来因他年岁渐长,身体也大不如前,是以近几年来几乎不再参政,在楚王特地为他建造的御龙宫中清闲养老,直到这次胜王陵出事,才不得已惊动到他。 “当年玄黾在被献祭之前曾有过预言,百年之后,天灾地劫再临,吾夜观星象,便知今岁乃在颛顼之虚,其星为大水,便是营室星,岁星超辰,居于营室,而营室在北宫之末,北谓玄冥,胜王陵素来有龟神玄冥百年镇守,今现震动之象,便是灾劫来临之兆,与玄黾之言不谋而合。”御灵君一字一言缓缓地道。 “玄黾不愧为水正族之主,能将百年之后的事预知得如此准确,但他既已料得天要降灾劫,想必也留下了解决之法?”楚王说着,便问御灵君道。 御灵君听楚王这样问,不由长长叹出一口气,满是皱纹的脸显得愈发苍老,神情之中亦不知不觉现出一丝悲悯和伤恸来,他沉默良久,才道,“回陛下,陛下虽料得不差,但臣……哎……”说到这里,他的面色已相当为难,语气也显得沉重起来。 大殿之中还有一人便是卜邑,他见御灵君欲言又止,便出言回道,“大人,当年玄黾用一族献祭,并身先士卒,难道他留下的解决之法,与当年相似,乃是需要活祭?” 闻言,御灵君双眸忽地一睁,他眸色早已昏昏无光,但此时在晦芒之中,却仍能见到其中深深的悔责之意,然而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过了良久,他才又开口,“一族献祭,多少英魂,那时血流成河的场面,像是天罚,又有谁能忍心目睹?因此,活祭此事,请大宗伯莫要再提。” 卜邑顿时垂首道,“是,是卜邑失言,请大人恕罪。” 御灵君看着他,摇摇头道,“不知者无罪。”说着他又转向楚王道,“陛下,现今之策,只有先行奉神祭祖之礼,此事刻不容缓,吾想先王在天之灵,必能佑吾族平安。” “嗯,此事大宗伯已在着手安排。”楚王回答。 “甚好,有大宗伯操持具体事务,吾亦可放心。”御灵君道。 --------------------------------------------------------------------------- “大宗伯,依你之见,方才大宰之言,是否表明玄黾留下的解决之法,正是指活祭?”御灵君离开后,楚王不禁问卜邑,他刚才不便出声,但观御灵君欲言又止的神情之中,分明有不愿提及的意思,虽然他能理解御灵君不愿行祭的理由,但若真到了那一刻,为保社稷,有些事不得不行,想必当年玄黾亦是因此才祭献全族人的性命,否则,非仇非恨,谁会愿意做出如此残忍之事? “大宰大人想必是不愿再行活祭,臣也认为此事尚有余地,陛下现在应该专心祭祖之事,在十日斋戒期间,陛下要静心享祀之事,清整身心,方能达到请先祖佑我楚国之目的。”卜邑回答道。 “本王知晓。”楚王答应道,随即又问,“大宗伯,是否你对活祭也存有疑虑?” 卜邑点头道,“关于活祭,臣以为轻易不能行此祭,除非遇上百年前那种前所未有的危机,否则人为国之根本,有人才有国家,才有社稷,倘若今时今日我们因为王陵震动而以人命来献祭,那将来遇到其他灾祸又该如何处理?因此臣也赞同大宰大人之言,活祭之事能不提便不提,请陛下斟酌。” “大宗伯言之有理,是本王操之过急了。”楚王道。 “那容臣先下去准备祭祖的事宜。”卜邑躬身道。 楚王点头,“嗯,此事便劳烦大宗伯了。” ---------------------------------------------------------------------------- 祭祖之日很快便来临,在这期间王陵又发生过几次震动,一次比一次剧烈,如此不祥之兆,使得楚王忧心忡忡,终日眉头不展,只等行祭那日到来。 原本祭祖之所应在天坛,但由于胜王陵与其他王陵不同,又是事发之地,成了祭祀的主要目标之一,并且还跟此次岁星超辰有相当大的关联,因此最理想之所就在胜王陵当中,而胜王陵与其他王陵的不同之处便是在此,在胜王以前,楚国历代君王虽有墓葬,但墓上没有土堆,平地也并未有建筑,但在胜王之时,陵墓上赫然建有一座宫殿,规模十分宏大,名为“长生殿”。 祭祖之日一到,自牲到酒,再到器乐已无一不按照规矩齐备,那一日,楚王身穿隆重的祭服,携诸侯去到胜王陵前拜祭。 晨旭的光冉冉升起,一行人声势浩大,缓缓接近王陵,远远的,便见长生殿坐卧于青山绿野之间,一见只觉飞龙在野,气吞山河,此际金色的光芒与重檐上的琉璃瓦瓣争相辉映,反射出熠熠夺人之光,更显出胜王陵金碧辉煌的王者之姿,长生殿便有如此威势,不难想象整座地下王陵规模之宏大,所谓事死如生,来到此地,仿佛能见到百年前胜王在世九族归朝的盛景,而长生之殿,兴许取的便是此意。 一到王陵近前,便由楚王为首,诸臣随后,在奏乐声中鱼贯步入殿内。 一入殿,便看见一根楹柱居中通天而立,上面刻满金文,高耸直入藻井,有顶天立地之威,殿内雕梁画栋,装饰隽贵华美,更显其尊贵高崇,无与伦比。 奏乐之后,便开始行“九献”之礼。 一献为灌献,即“灌以珪璋,用玉气也”,便是将酒盛入酒杯后浇到地上,灌献有二,二灌与尸相关,所谓“尸”,其实不是真正的尸体,它待神受祭,因此一般都是由神职人员来装扮,但“尸”的意义却相当大,由于魂魄无依,立尸便是为魂魄找依归之所,让魂魄能降在“尸”上,与之至诚相通,以此求神,宜其飨之。 因此二灌是由“尸”以酒灌地而求神。 二灌之后,神灵降临。 其后,有三献“杀牲之礼”,四献玉爵盛醴齐酒献尸,五献行馈熟之礼,六献玉爵盛醍齐以献尸,七献为“酳尸”,八献王后以瑶爵盛醍齐献尸,九献君王以瑶爵盛醍齐献尸。 整个过程之中,龙门琴瑟,九德之歌,九韶之舞,不绝于耳,不掩于目,可是就在“九献”之礼即将完成之时,胜王陵忽现大震,震动殃及整座长生殿,只震得梁柱歪斜,装饰倾倒,壁灰陨坠,响声猎猎,大殿中之万物皆惶惶失色。 楚王兀自镇定自若,见诸侯露出惊疑之色,立刻低道一句,“此乃祭神之礼,尔等不得失了敬意。” 他这一句,定了众臣子们的心,但即便如此,大殿震动愈剧,实已难支持众人站立。 大宗伯见状,下令暂停,对楚王道,“请陛下暂离,此处不宜久留。” 楚王本立在正中,此时因震动而不自觉伸手扶住天柱,而殿内其他人早已立足不稳,皆纷纷倒落于尘埃之中,使得楚王不禁深深锁眉,可震动非但不停,反而越渐加剧,他等了片刻,最终只能点头道,“便依大宗伯之言,众卿随本王——”他“离”字还未说出口,忽地天柱与地面之间竟裂开一道缝隙,那柱子巨大粗壮,恐怕十人合抱也抱不过来,且柱壁光滑无处凭依,此时楚王压根未留意那道裂缝,于是整个人便掉落下去,顿时使得殿内众人齐声惊呼道,“陛下!” 第51章 玄冥纪年(三) 大宗伯也是一惊,他在晃动中慢慢接近缝隙,只见缝隙下黑黑沉沉,不知是深是浅,哪里还能得见楚王的身影。 偏在这时,震动忽地停止,细缝随即收拢,不复方才震动之中所现出的偌大空隙,而是均匀地布在天柱周围,这空隙本是倾动之时天柱撞击四壁,四壁倾落而生成。天柱之所以是天柱,是因它顶着长生殿的天壁,往下一直延伸到深不可知的墓底。 楚王落于墓穴之中,祭神之礼只能暂停,众人纷纷起身,收拾惊惶之色,依次离开长生殿。 殿外,大宰御灵君坐于鸾驾之上,他双眸微睁,瞻视长生之殿,眉宇间含有一丝隐忧,当他见到所有人都出来却不见楚王之后,忧色更深,他闭上眼睛,长叹一声道,“此乃天意,天意如此……” 说罢,他见大宗伯自殿内出来,便道,“大宗伯,派人随吾进入帝陵,将陛下迎出来。” “大宰大人,王陵之震方休,此时进入恐怕不妥,若真要前去,卜邑愿亲自前往,还请大宰大人在此稍候。”卜邑对御灵君道。 御灵君却摇头道,“此行吾非去不可,方才吾观王陵震象,乃从地底而来,吾担心此乃妖邪作怪,因而引来灾劫,因此吾必须前去一观。” “原来如此。”卜邑瞬间明白过来,便道,“那请大宰大人允许卜邑相随。” “嗯,允你。”御灵君点头道。 --------------------------------------------------------------------------- 楚王坠落,只觉墓道深不可测,随即他感觉自己落在一片软绵绵的物体之上,而那物体再将他轻轻送至地面。 黑暗之中,只见两抹幽幽之瞳,此刻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饶是楚王胆识过人,此时也禁不住有几分毛骨悚然之感。 忽然间,有人燃起了长明灯,同时一声轻唤,在幽静的墓底响起,“陛……陛下?” 回音随即响起,楚王借着幽暗的火光望过去,便见一张涂满颜料的脸,他身穿佾服,手持翟羽为饰的竹竿,原来是方才祭神时的舞者之一。 “你是……” “陛下,小人观言,见过陛下。”舞者低头道。 “原来是观言。”对于观言,除了几次宫中发生的怪异事件他皆有参与之外,在流波山一役之中就数他功劳最大,因此楚王对这名小巫师的印象早已非常深刻,“你也同本王一样,从天柱的缝隙之中掉落了下来?” 观言点头,便道,“观言来不及拉住陛下,请陛下赦罪。” 楚王摇头道,“这不怪你,现在我们应该在陵墓底,方才有一物及时止住本王的坠势,不知是何物?”他说着便向那两抹幽瞳之处望去,却见那是一只巨大的石龟,它的龟甲与天柱底端自成一体,显然身为柱础,不过他在很早的时候就听过龟神玄冥撑起天柱之事,此时见到石龟,不禁道,“难道此物便是玄冥?但方才本王的触感并非石块……” “陛下之言不错,这只石龟是活的,观言认为它应该就是水正司玄冥。”观言也注视那只石龟,刚才他落地时与楚王有相同的感受,并且刚好眼神与之相对,是以连忙燃起长明灯,果然看见那只石龟的眼睛一眨一眨,此时他话音方落,那只石龟复又睁开双目。 楚王显然一愣,甚至有几分吃惊,这样看起来,方才掉落之际是玄冥伸出脑袋将他接住,再送至地面,不过这胜王陵建造已是百年前之事,而玄冥也应是那时被请出以撑持天柱,但料想此为殉葬之仪,哪知竟是活着殉葬,而玄冥竟然能在幽闭的墓底待了足足百年之久,这让楚王无论如何都想不到。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楚王怔怔地问道。 观言亦摇头,他眼神之中早已不知不觉流露出一丝悲悯,被沉重的天柱压在墓底活了整整百年的玄冥,如此残忍的对待方法,令他难以想象。 玄冥睁眸,开始摇摆身体,它稍一动,天柱便因它之动而动,而整座陵墓也因此开始产生晃动之感,但因他们所处的是最底层,因而震动感并没有最上层那么强,若不是听见上面传来的响声,在最底层的他们几乎感受不到。 “原来……王陵的震动是它所引起。”楚王不由恍然道。 玄冥摇头摆尾,不知要向楚王表达什么。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清晰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墓道之中显得异常响亮,楚王定睛看去,只见微弱的光芒之下,来人慢慢现出了轮廓。 那是一驾车鸾,和引车鸾的随从,另外一人相隔几步,正慢慢朝王陵中心处走来。 车鸾上乘坐的自是大宰御灵君,而另一人,走近之后楚王和观言便看清了,便是大宗伯卜邑。 他自然也看清楚了天柱最下方的楚王,立刻迎上几步道,“陛下,幸好您安然无恙,大宰大人命卜邑前来迎驾。” “你们来得正好,要不是本王无意中失足落下,还不知原来玄冥之祭竟是活祭。”楚王一见他们二人便道。 卜邑自是一惊,因他也从未来过此处,而此时御灵君叹声道,“果然如吾所料,陛下,此象凶险万分,当年玄冥并非活祭,现在陛下看见的,乃是邪灵附体,难怪会引起王陵大震。” “大宰卿此言何意?”楚王不由问道。 “陛下有所不知,当年建造如此宏大的胜王陵,以及玄黾一族献祭,包括玄冥之祭,都是为弭平天灾,玄冥乃玄黾一族神灵,玄黾在将全族献祭之前,亦算出玄冥的天命,玄冥千年寿尽,这才用它来支撑天柱。除此之外,还有一点能够证实吾之言,只因玄冥若是活着的,那百年之内恐怕常常会引起王陵震动才是,为何直到现在王陵才有震动之象?因此这必定是邪灵附体。” “大宰卿言之有理。”这番话说得的确没错,即便是龟,只要是活着,也不可能做到一动不动,更何况是百年的时间? “是以此物不能留。”御灵君道。 “那么依大宰之见要如何做?若是不能留,是否会损及王陵?”楚王担忧地问。 因他之问,御灵君又是深深一叹,“陛下,臣……臣真有愧玄黾一族。” “大宰卿,您三番四次因提及玄黾一族而叹,究竟是为了什么?”楚王的疑问早在祭祖之前就产生了,此时再闻叹息,便想问个明白。 “为的……是天意弄人。”御灵君低低地道。 “天意弄人?”楚王微微一愣,很快便明白道,“大宰卿指的可是玄黾一族?” “不错,玄黾一族之所以全族献祭,乃是因为他们有最纯净的血统,他们的鲜血能净化一切邪能,天之所以应劫便是有邪能作祟,眼下邪灵再侵,连如此大祭也阻止不了,恐怕,现今剩下的唯一办法,便是血祭玄黾族人,但……这亦是吾最不愿见之事……”他的神情在昏暗的墓底显得愈发沉重,语调也带着相当的不忍。 “原来竟是这样……”楚王叹息一声道,“大宰卿的怜悯之心本王很清楚,但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这便是臣觉得无奈之处,为何总是要玄黾族人受苦……若是可以,臣甘愿代替玄黾族人行血祭之礼。”御灵君的嗓音虽然苍老,却铮铮道来,在墓底显得掷地有声。 “本王亦明了大宰卿之用心,只不过方才大宰卿之言让本王疑惑,玄黾一族已全族献祭,难道还有后裔存活?”楚王问。 御灵君闻言立刻道,“此乃臣之罪过,请陛下宽恕。” 他没头没尾这一句,让楚王诧异不已,忙问,“大宰卿何罪之有?” “这件事吾已无法再隐瞒,只因当年玄黾一族并未全族献祭,因此才有百年后这一事端,此事……原是吾所为,吾本想在吾有生之年尽力化解这次的灾劫,却事与愿违,请陛下降罪。” 楚王不由皱眉道,“大宰卿的意思,是指当年因玄黾一族有漏网之鱼,因此全族祭献未行圆满之功?” “正是,现在看来,可谓是功亏一篑,吾对不起玄黾族族人,臣请陛下降罪!”御灵君匍匐再言。 楚王见状,盯着他颤巍巍瘦骨嶙峋的脊背,不由长叹一声道,“大宰卿心存悲天悯人之念,本王又怎能加以怪罪?一切皆是天意,正如大宰卿所言,玄黾一族又何其无辜?” “哎……”御灵君长声一叹,缓缓抬起头来。 便在这时,玄冥故态复萌,又开始动作,它左右摇摆身体,仿佛想将整根天柱从自己的背上甩下来,无奈当初不知用了何种方式,使它的龟壳和柱底紧紧相连,任它怎么动也甩之不掉。 第52章 玄冥纪年(四) 它不禁愤怒起来,蓦地发出厉声尖叫声。 空旷的墓道因这尖利的声响而使人头皮发麻,另外墓顶似有石块纷然坠落,卜邑见状连忙道,“陛下,此事我们到外面去商议也不迟,若玄冥将天柱摆脱,可能会致使王陵坍塌。” “嗯,也好,先离开此处再说。”楚王道。 一行人匆忙沿着墓道离去,就在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之时,又有一条人影自另一头的黑暗中踱步而出。 “你果然在此。”那人轻轻吹熄了长明灯,来到玄冥近前,立身于黑暗之中。 玄冥忽地停止了动作,幽幽双瞳盯着来人。 来人伸出手,轻抚它的额头,低低地道,“一百年以来,辛苦你了。” 玄冥自喉间发出很轻很轻的声音。 “我明白,你放心,玄黾一族的鲜血,绝不会白流,而且不需要多久,百年前的凶手便会露出马脚来。”那人对着玄冥承诺道。 玄冥因他之言微微点头,双瞳之中原本黯淡的眸光似是因他的话重新染上了光泽。 忽地,寂静之极的墓道复又出现隐约的脚步声。 来人一怔,下意识隐身于天柱一侧。 那脚步声听来慢慢悠悠,从从容容,似是轻踏月光,款款而来。 眼睛已适应了黑暗,因此能隐约见到一抹颀长的身影逐渐靠近天柱,但他却不似自己身穿玄服,又以黑巾遮面,而是毫不掩饰衣着,大大方方走来,就见那人越走越近,看清了之后,他一愣之下再是一惊,因为那人已低低开口道,“昭阳大人,我等你很久了。”他的嗓音干干净净,脸上的笑意因为光线黯淡之故显得十分模糊,甚是暧昧不明。 他一语道破自己的身份,让昭阳不禁大惊失色。 见没人吭声,来人又道,“你难道不想将玄冥救出王陵?” 听他此言,昭阳终是没忍住,出声道,“你做得到?” “我不仅做得到,还能助你一臂之力。”来人笑笑道。 昭阳注视他不语,心中已将信将疑,只因此人传闻素来多如过江之鲫,兴许真的只有他才能救出玄冥,想到这里,他不禁问出声,“应公子,你要如何做?” “我嘛……要如何做跟你说没用,我得跟玄冥密谋一番。”说着,他凑近玄冥,与它交头接耳一番,玄冥竟边听边兀自点头,一人一龟哥俩好的模样,着实出乎昭阳的意料之外,“你为何能听得懂玄冥之语?” 应皇天并未回答,须臾,他抬起头来对昭阳道,“好了,我们离开吧。” 他说罢,见昭阳没动,便又到,“难道你不想知道他们要怎么对付玄冥吗?”随即他又补充一句道,“知己知彼,方才能百战不殆。” 昭阳本有怀疑,却见玄冥目光之中竟泛出信任之色,便只好随他离去。 --------------------------------------------------------------------------- 楚王以及大宰等人离开王陵,王陵震动已停。 “陛下,方才吾已将事实全部吐露,现在端看陛下要如何做。”御灵君到安全之地,遂又开口道。 “要将玄冥身上的邪灵去除,只有靠玄黾一族纯粹的鲜血,否则王陵迟早会毁于一旦,是吗?”楚王道。 “是的。” “大宗伯,你意下如何?” 卜邑心知楚王早有决定,为大局牺牲个人,作为一个王者来说尤是如此,虽然这样做对玄黾一族既残忍又不公平,但若王陵出事,楚国根基动摇,危害更大。 “依臣之见,现在必须要找出大宰大人所言之玄黾族后裔,以行血祭。”卜邑垂眸回答。 “本王也是此意,但不知现今玄黾族后裔人在何处?”楚王问御灵君。 “臣必定会全力找寻。” “咦,难道大宰卿也不知后裔现在何处?”楚王不由问。 御灵君点头道,“当年臣派人将婴儿送出玄黾一族后,为了确保他之安全嘱咐过莫要再与宫中之人联系,是以臣也不知他们去了哪里,不过玄黾一族在身体的特定部位有一个标记,要将人找出来未必困难。” “但大宰大人如何能肯定他仍在楚国境内?”卜邑问。 “这点大宗伯放心便是,玄黾一族与玄冥息息相关,他们必定不愿远离此地,此其一也,其二,玄黾一族曾为楚国献出全族的性命,对于楚国的忠心,天地可鉴,又怎会舍弃楚国去到别国生存?”御灵君道。 “难道他们不恨楚国?” “玄黾深明大义,吾信他,亦信他之后人。”一句“吾信他”,代表了御灵君对玄黾一族难以言明的深刻情义,除了自责愧疚,更有仰慕与尊敬。 “即是如此,大宰卿打算从何找起?方才您所言玄黾一族在身体的特定部位有一个标记,又是在哪个部位?”楚王问道。 “后腰以上的部位,但这个秘密从无人知晓,也只有与玄黾向来交好的吾才知道,因此此事需谨慎进行,万一被人知晓这个秘密利用冒充,那便会影响血祭的进行。”御灵君道。 “大宰卿此言有理,既然如此,一切便劳烦大宰卿全权处理。” “是,陛下。”御灵君领命。 “臣观今日之震,实已危矣,恐怕王陵禁不住玄冥再动几次,便会有倾倒之危,臣愿倾尽全力协助大宰大人,希望能尽快找到玄黾族后人。”卜邑亦道。 楚王眉头深拧道,“确是如此,此事便拜托二位速速进行。” --------------------------------------------------------------------------- 于是,寻找玄黾族后人的事宜秘密进行,但由于范围大至整个楚国,因此御灵君和卜邑不得不想出一个名目来,最终,楚国上上下下都知晓在数年前王宫之中曾丢失一名王子,而那名王子背后有特定的标记,一时间,露后背的装束出现,并在男子之中盛行,甚至在丹阳城中兀自流行起来,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你真的不打算穿?”应皇天摇着折扇,一副公子装扮走在丹阳城之中。 他今天约观言逛丹阳城,为的就是约他看此等“风景”。 其实从刚才到现在,他们陆陆续续看见好多穿类似服装的男子经过,十个手指头都已经数不过来,尤其越到繁华之地越是目不暇接,正由于要露出后背,因此这套服装的衣带特别长,除了系在脖颈上,还有腰间,整个裸-露的后背被如流苏一般的衣带装饰起来,就见衣带若彩蝶翩跹,华裳如浮萍流连,纹饰占据一大片光裸的脊背,将裸-露的肌肤半遮半掩,与身上奇特的服装搭配起来显得恰到好处。 当然,看“风景”只不过是目的之一,第二个目的,是因为观言就是不肯穿应皇天送他的这样一套衣服。 此刻观言已是听他第三次问来,不由无奈地道,“应公子,多谢你的好意,观言真的不需要穿。” “枉费我特地买给你。”应皇天撇嘴道。 观言简直不知该如何回应,那样完全-裸-露后背的服装,着实有碍瞻观,但一路上已看见数十名男子如此装扮,还十分得宜,这让观言脑中只剩下一个词,那就是“世风日下”。 “我倒觉得你穿起来会很好看。”应皇天依然道。 “应公子——”观言忍不住停下脚步瞪他。 应皇天老神在在,对他的瞪视视而不见,“不信就算了,不过买都买了,你至少穿一次给我看看。” 观言的双眉早已拧得不成样子。 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应皇天的“好”意。 “应公子,你可知那些人为何会穿那种服装?” “你说说看。” “因为他们后背都有标记,所以为了惹人注意,说不定他们其中之一就是宫中失落的王子。” “哦?原来如此。”应皇天不置可否地道,“可我怎么觉得,那些男子是在后背故意描了各式的花样,我想他们不是为了扰乱视听,便是为了招蜂引蝶。” 见他越说越离谱,观言忍不住说道,“那应公子硬是要观言穿上那样的衣服,又是为了什么?”扰乱视听他不会,招蜂引蝶就更加不可能了。 应皇天笑起来,便道,“自然是看看观小言会不会是那名失落的王子啊。” “怎么可能?”观言连连道,“我后背什么也没有,不可能是王子的。” 应皇天却是不信,问他,“你不是大宗伯抱回来的吗?” “不错。” “那大宗伯有没有告诉过你,关于你的身世?” “……没有。” “你知道为什么他不告诉你吗?” “……不知。” “所以啊,你也有是王子的可能,否则为何大宗伯要隐瞒你的身世呢?” 被应皇天这样一说,观言不禁觉得也有道理,但随即一想,便又道,“可我的后背真的没有标记。” 应皇天睨着他,道,“口说无凭。” 第53章 玄冥纪年(五) 观言不由苦笑,问他,“难不成你真的要我把衣服脱下来给你看,才肯相信?” 应皇天果然是一脸“正有此意”的表情。 “应公子,不要拿我开玩笑了。”观言不由道。 “我哪有。”应皇天一本正经地道。 观言总觉得这样的对话似曾相识,似乎每次跟他见到面就会来上一遍,不过应皇天这次显然不打算继续调侃,一本正经的表情并未改变地又道,“是有人拜托我,要我看看你究竟是不是王子。” “咦?”观言一愣道,“是什么人拜托你?” “我只问最近你在沐浴时,是否觉得有人在窥视你?”应皇天不答反问。 经他一提,观言想了起来,前一晚他正在浸浴,却见到窗外有人影,观言以为是平时服侍自己的丫头,出声唤了两次,见没回应,人影也消失不见也就没在意,但现在一想,总觉得那个人影看起来不似女性,难道真的如应皇天所言,是有人在窥视他? “可是,我的后背什么都没有,而且,若真的要问,可以问我师父,我从小就是由他养大,他最清楚我的后背有没有标记,为什么会有人前来拜托应公子你呢?”观言愈发不解地道。 “自然是不便问你的师父,才会选择其他的方法。” “那又是怎么不便?”观言依旧不明白。 “罢了,你又不肯脱衣服给我看,其中缘由那么复杂我也懒得说,除非——”应皇天笑眯眯地盯着他上下打量,观言怎么会不明白他如此狡黠的笑容,不禁道,“应公子是希望观言证明给你看,才愿意将其中缘由告知与我?” “你说呢?” 观言想了想,仍然摇头道,“那观言宁愿不知道。” 他的回答应皇天丝毫不觉得意外,像是早就料定观言会做此选择,他也不强求,只是笑着嘱咐他一句道,“我只是提醒你,以后沐浴的时候,要小心啊。” 观言闻言不由打了一个冷战,他从未想过还会发生这种事情,不过再一想,连如此奇异的露背装都流行了起来,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最终,他只能回答应皇天一句,“……观言多谢应公子提醒。” ------------------------------------------------------------------------------- 不过这件事显然还没有结束,观言在被应皇天提醒的第二天就接到通知,要他参与一年一度的水泳比试。 水泳在楚国不止是一种娱乐,也属于竞技的一项,问题是水泳几乎都在夏日举行,曾几何时水泳比试放在了冬至之前?可这是王命,不可违抗。 比试相当正式,楚王、大宰、大宗伯,乃至宫中的妃子和公子们皆出席观试,与试者包含了王宫中所有年龄介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的官员,女子除外。 不知情的人只当做比试来看待,虽说冬至将近,但也并非没有冬泳的先例,只不过如此声势浩大牵连广阔的水泳比试,王宫之中实是第一次举行。 观言今年十六,自然也在与试者的名单之中,不过这次的比试着实有些怪异,只因无论会不会水泳,都必须下水也是规则之一。 幸好该比试并未规定必须要脱掉衣衫,观言因为应皇天的话多长了一个心眼,而且他本不擅水,因此比试当天,他并没有像其他的与试者一样将上衣脱掉,露出光裸的身体,而是直接连着衣服跳进了冰冷至极的河水里。 冰冷的河水冻得他够呛,好不容易被人捞上来,已是瑟瑟发抖,别人还能擦干身体将干净的衣服穿回去,可观言并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做这样的事。 他越是在意身上的衣服这回事,就越是会被人注意。 其实在场知情的人也有数人,明是水泳比试,实际上却是在找玄黾族后人,偏偏观言的举动如此令人瞩目,负责此事的御灵君忍不住问卜邑道,“大宗伯,这观言似乎是你的徒弟,更是你的义子?” “回大宰大人,他的确是卜邑之义子。”卜邑回答。 “据闻大宗伯从未透露过观言的身世?”御灵君道。 “此事并非卜邑不愿透露,实是卜邑当初许过誓言,不能言。”卜邑却答。 “大宗伯亦知吾在寻找玄黾一族的后人,虽说此次找寻的目的是将之行血祭,但王命既出,为保吾楚国社稷,不这么做不行,御灵君希望大宗伯能顾全大局。”御灵君注视卜邑直言道。 “大宰大人,卜邑知晓,只不过观言并非玄黾一族后裔。” “既然不是,为何他下水却故意着衣?今日水泳看似比试,实际上的目的,吾相信大宗伯不会不清楚。”御灵君的目光灼灼,盯视卜邑道,言下之意分明是指他提前告知观言不能脱衣之举。 “这……观言之事卜邑事先并不知情,但他后背并无大宰大人所言之标记,卜邑可为此做出证明。” “哼,口说无凭!”御灵君冷冷地道。 卜邑还要再开口,可御灵君已然下令道,“来人,将观言带过来。” 他地位本就比卜邑高,辈分亦高,年龄更是高出一倍之多,因此卜邑在他面前只能默默不语。 ------------------------------------------------------------------------------- 观言原本打算悄悄离开更衣,哪知才走没几步就被一名匆忙赶至的宫人拦住,告诉他说大宰御灵君要见他。 观言闻言霎时一愣,却也只能奉命前去。 他湿漉漉来到御灵君座前,躬身行礼道,“观言见过大宰大人。” “免礼。”御灵君坐在车鸾之上,俯视他,慢慢言道,“观言,吾见你不擅水,是大宗伯未教予你?” 观言低头一丝不苟地回答,“回大宰大人,师父并非未教予观言,而是观言资质愚钝,一直未学会。” “但你既知今日乃水泳比试,符合条件的人都需要下水,既然你未脱衣下水,却又为何不带干净的衣服前来?”御灵君又问。 观言又是一愣,他微抬眸,见到御灵君一身严谨的正装,他师父亦在一旁,但此时他不方便抬头,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观言只是不习惯在人前更衣,本打算入水之后立刻回去更换。” “狡辩!那么多与试者都习惯,唯独你不习惯。”御灵君冷哼一声道。 观言一听头垂得更低了,只道,“观言知错。” 观言一认错,御灵君后面的话就没办法说下去,他索性推给卜邑,道,“大宗伯,你知晓该如何做。” 卜邑心知此时不可违逆大宰之言,却又只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垂首道,“大宰大人,观言并非大人欲寻找之人,若卜邑所言有虚,愿承担一切责罚。” “玄黾一族后裔若被寻到便要行血祭,大宗伯拦着不让吾检查观言的后背,不会是想要包庇自己的义子吧?” “卜邑不敢。” 御灵君见一师一徒皆是如此模样,禁不住怒气更甚,尤其如此欲盖弥彰,这显然让观言的身份愈发可疑,想到这里,他心中已有打算,正欲开口,却有人匆忙来报,“陛下——” 楚王端坐上方,并非不知晓下面大宰和大宗伯因观言而起的争执,不过观言后背是否有标记,他亦想知道,只因那日观言与他一同落入墓底,本也惹人怀疑,是以一直未开口阻止,而此时,来人面色惊惶,他本是楚王特指镇守在胜王陵之外的将领,楚王一见便知恐怕祸事发生,忙问,“王陵出了何事?” “王陵震动不止,恐怕……恐怕有坍塌之祸!”来人禀报道。 楚王闻言猛地起身,对大宰和大宗伯道,“大宰卿,大宗伯,立刻随本王前去王陵。” 实际上距离前次祭祖至今已过月余,后背有标记之人陆陆续续也寻到几人,但都不是玄黾族后裔,而胜王陵也诡异得毫无动静,已长达一个月没有发生过震动,以至于紧迫感一度松懈下来,只有大宰御灵君寻人之事仍紧锣密鼓地进行,提醒众人胜王陵尚未解除之危。 御灵君宫外寻了一圈,毫无结果,这才把焦点放进宫内,而事实上观言从未被道破的身世早让御灵君起疑,那日祭祖偏偏出现在天柱之下,但数次试探无果,便想出了水泳比试的办法,哪知仍然功亏一篑。 此时,胜王陵震动再起,楚王下令的那一刻,御灵君也道,“陛下,请让观言随行。” “观言自然要去。”楚王说罢,早已心急如焚,率领一行人匆匆赶去胜王陵。 第54章 玄冥纪年(六) 胜王陵不再如往常那般寂静,远远的都能听见“隆隆”震势,再走近几步,便觉山崩地裂,地动天摇,风云变色,宛如一场浩劫,而如此看来,就好像先前那种程度的震动根本只是墓底的玄冥在隔靴搔痒而已,直到此时此刻,才让人真真正正领略到它撼天动地倾覆天地的威能。 楚王赶到之时面色大变,口中直道,“不好!” “陛下,请勿再靠近!”大宗伯忙拉住楚王道。 他话音方落,就见百年王陵在顷刻间轰然倒塌,付于灰炬。 待巨大的响声终于平静下来时,在场众人早已惊得面如土灰,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实。 王陵震塌,万万分不祥。 “请陛下降罪!此乃是臣之罪责,未能尽快找到玄黾一族后裔!”御灵君在车鸾上俯首称罪,令他身旁自大宗伯开始的众臣皆跪地口称,“请陛下降罪!” 楚王面沉如水,一时并不言声。 众人匍匐在地,噤声不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王才淡淡一句,“事已至此,开罪何用,观言,你走到本王面前。” “是。”观言依言走过去。 “背过身去。”楚王又道。 观言转身。 “大宰卿何在?” “吾在。” “本王问你,如果观言是玄黾一族后裔,该当如何?” “行血祭,挽天怒,弭不祥。” “那么,若他不是呢?大宰卿又要如何做来挽天怒,弭不祥?”楚王再问。 “这……”御灵君被问倒,不知该如何回答。 “大宗伯,你说呢?” “臣想请出玄冥背上千年龟壳,烧兆窥天机,再行定夺。”王陵未倒之前,此法绝不可行,念头本只是在卜邑脑中一闪而过,但王陵既倒,却是顺水推舟之举。 “甚好,玄黾一族后裔遍寻一月仍无下落,现王陵已毁,观言是,则立刻行祭,观言不是,便取出龟壳行兆,其他的,已不用再多言。”说罢,楚王对背对着他的观言道,“观言,你已知晓该如何做了?” 观言背对楚王点头,随即将*的外套褪下,然后是里衣。 他之前并不知晓原来寻找后背有标记的人并非是什么王子,而是能化解灾厄的玄黾一族后裔,现在终于知道原来这件事竟如此重要,便也顾不得其他,但有没有标记他自己岂会不知,衣衫褪尽后,谁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他光裸的后背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大宰卿,你可看清楚了?”楚王的声音从观言背后传来。 御灵君自是一惊,他原以为观言必定是玄黾一族后裔,岂料事与愿违,观言背后的确什么都没有,他不由定睛再看,想仔细看清楚那后背是否有什么蹊跷。 他半晌不言语,楚王知他仍在疑虑,便对观言道,“观言,你且忍住。” 观言“嗯”了一声。 楚王宝剑出鞘,使剑尖在观言后背轻划。 他使出的力道恰到好处,不深不浅地在观言后背近腰处留下一道道划痕,能见血,却也不会使血流下,在场谁都知晓,这是楚王亲自在验证观言后背是否另有作假。 直到那原本光滑的后腰处伤痕累累,并未见丝毫伪装的异样,楚王才停下来,又对御灵君道,“大宰卿,这回你可看清?” 御灵君终于相信,不禁匍匐在车鸾上道,“臣看清了。” “既然如此,大宗伯,你且命人设法取出玄冥之壳,以便用来开兆。”楚王下令道。 “遵命。”卜邑看了一眼观言血淋淋的后背,遂低下头领命道。 ------------------------------------------------------------------------------- “阿嚏——” “就说你最让人担心,现在信了吧?”应皇天托着腮坐在一旁说风凉话,他身前观言趴在那儿正在让玉蝉上药,连连打嚏的震动影响到玉蝉本来轻微的手势,一不小心就重了几分,疼得观言白了本已烧红的脸。 此时的观言可谓是凄惨万分,受寒一事不消说,后背上的伤因未能及时上药而险些发炎,更是影响到风寒之症,现在正浑身发烫,难受得不得了。 “真是惨不忍睹,陛下下手也忒不留情了,把好端端的背刮成这样,我家大人一身细皮嫩肉哪经得起这样乱刮,又不是鱼,身上有鳞片……”玉蝉看着伤口心疼得不行,一面小心上药一面数落道。 “玉蝉……”观言勉力开口,却被应皇天打断道,“没力气说话就别说,我倒觉得玉蝉说得挺对,你又不是鱼,身上可没鳞片,经不起这样刮。” “哎……咳咳……” 玉蝉听应皇天这样说底气更足了,不由又道,“应公子,您说说我们家大人,明明后背什么标记也没有,偏偏惹人注意,要玉蝉说简直是无妄之灾。” “就是说,早让他换上我为他买的衣服就不肯听,如果那时穿上了,谁还会怀疑他呢?” 两人一搭一唱,愈发起劲,原本观言就不善言辞,更何况此时身体抱恙,说他听得哭笑不得吧,他此时的确眼泪鼻涕一起流个不停,笑虽笑不出来,哭看起来还真没差。 正说闹着,卜邑忽然出现在观言的执房门口。 他自在王陵着手取出龟壳之事一直忙到现在,这时才有时间抽空前来,查看观言的状况。 “啊,奴婢见过大宗伯。”玉蝉见到他,忙施礼道。 “无妨,你只管继续上药。”卜邑淡淡道。 “观言见过师父……咳咳……”观言想试着起身,却被应皇天霸道地一手按住,卜邑亦立刻道,“言儿不用起来。” “听到没有,乖乖躺着别动。”应皇天放开手,起身对卜邑道,“天儿见过卜邑师父。” “应公子,原来你也在。”卜邑显然忧心观言的伤势,对着应皇天只是微微一点头,若是平常,少说也要寒暄上几句。 见他上前观视观言的伤势,应皇天便道,“卜邑师父请放心吧,只是皮肉之伤,不过因为耽误了些时辰,因而看起来有些瘆人,虽然也使得风寒愈发严重,不过我拿来了灵丹妙药,这些伤不碍事的,而且也不会留下疤痕。” “多谢应公子。”卜邑岂会不知观言的症状,原本入了水而没能及时更衣便已有引发风寒症的端由,再加上后来楚王将观言划伤之后并未及时回宫,而是在王陵外等自己的消息等了一个时辰之久,因此观言亦在冷风中站了足足一个时辰,他被剑划伤,以至于身上未干的水痕渗入伤口,才使得伤势愈发严重。 “师父……观言无大碍……请师父放心……”观言这时轻轻地道。 卜邑亲眼看过便心中有数,也不多言,只道,“你好好养病,为师还有事,过几日为师再来看你。” “……嗯。” 卜邑离开之前看了一眼应皇天,对他道,“言儿多次蒙应公子相助,卜邑在此向应公子说声谢。” 应皇天微微一笑便道,“卜邑师父太客气了,举手之劳罢了,说不上谢。” 卜邑深深看他一眼,并未再言,便离开了执房。 观言微抬首,目送师父步出门槛,随即脑袋又被应皇天摁下道,“你别乱动,影响玉蝉上药。” “呃……抱歉。” 观言忍耐背后的烧灼之感,还有浑身的乏力,最后闭上眼睛,沉沉昏睡过去。 ---------------------------------------------------------------------------- 醒来的时候,应皇天居然还在。 “感觉好些了没?”声音自头顶凉凉地传来。 “唔……” “香兰,拿点水来。”应皇天吩咐道。 香兰? “……我,现在在哪里?” “自然是我的住处。” “呃……” “你的执房什么都没有,谁要待在那里。”应皇天的口吻嫌弃得紧。 香兰拿水来给观言,观言因为仍然趴着,此时便用双臂撑起自己的身体,接过水杯一口气喝个精光,“……多谢。” “观公子,你究竟是怎么能把自己搞得那么狼狈的?”香兰收回水杯问。 观言还来不及回答,就被应皇天插足道,“谁让他洁身自好过了头,就是不肯换上时下流行的服饰,看吧,这下可遭罪了。” 没力气说话的观言兀自趴在一旁苦笑不已。 “原来是这样,其实香兰认为那身衣服挺好看的,尤其配上后背的花纹,兼之有修身的效果,若是由高瘦得宜的男子穿在身上,颇有一番潇洒的味道。”香兰评头论足一番,又道,“观公子的身材就挺适合,因此我家公子才会买一套想送给观公子,可叹我们没有眼福,现下好了,观公子的背被伤成这样,就不好穿出来了。” 应皇天在一旁只管笑,听香兰继续唠叨,“对了,不知水泳比试时,观公子有没有察觉到灼热的视线?”她一问也不等观言回答,继续说,“其他男子都把衣服脱得精光,入水一点美感都没有,唯独观公子独树一帜,穿着衣服下水,上来的时候不知迷倒了多少宫里的姑娘家……” 第55章 玄冥纪年(七) “香兰姑娘……请莫要胡说……”观言实在忍不住,开口道。 “哪有胡说!”香兰瞪大眼睛道,“香兰指天发誓,绝无虚言,我还可以拉几个姑娘来见观公子,以证实香兰没说谎。” “……这,香兰姑娘不必麻烦了……” “好了,香兰,你先下去吧,暂时不要打扰观公子休息,待他好些了你再告诉他关于那些姑娘到底有多暗恋他。”应皇天终是开口。 香兰抿唇直笑,又道了一句,“真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如果香兰转告那些姑娘们观公子生病受伤的事,她们恐怕会心疼得不得了哩。”她说完见观言似是又要开口,忙道,“香兰这就走,不打扰观公子休息。” 香兰走后,观言无力地趴倒在地。 应皇天在一旁,笑得直弯下了腰。 ------------------------------------------------------------------------------ 胜王陵倒塌,玄冥被压在墓底,那天卜邑花了一个时辰才得以确认,墓道好几个通道都因为长生殿的坍塌而堵住,因此要想取得玄冥背上的千年龟壳,恐怕要挖上几天将入口清出来,才能进入陵墓,而且现在的状态,陵墓里面被毁坏成什么样还不清楚,因此卜邑几乎每天都要去一趟胜王陵,以便确认挖掘的进度。 这段期间观言都在重楼养病,但他依然关心胜王陵的动向,因此事事关楚国兴亡,所以他虽看似养病,实则几乎天天都在研究百年前岁星超辰的事件,同时应皇天将唯一的侍女香兰派出去打听观言所关心的消息,这日香兰终于带来了观言一直在等待的消息:玄冥出土,大宗伯准备灼壳开兆。 香兰最近每日外出打探消息,好歹也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了,原来玄冥未死并有邪灵附身,因此大宰才提出要依靠玄黾一族纯净的鲜血进行血祭,而观言一度被大宰怀疑是玄黾一族的后人,偏偏观言自己还不知情,以至于引起了胜王陵前当场被楚王亲自“血验”这样的飞来横祸。 “观公子,香兰才知道观公子的身世原来这样神秘,大宗伯当着大宰的面都不愿说出来,观公子,难道您从来都没有问过吗?”回来后,香兰忍不住说起观言身世的话题来。 观言对这个问题却是无动于衷,回答道,“师父既然不告诉我,一定有他的道理。” 香兰看着他又问,“都不好奇?” 观言摇头,“不好奇。” 香兰听到他的回答,双手握拳抵着下巴摇头晃脑地咕哝道,“换成是我一定会好奇死。”说着她把视线瞥向门边,问,“公子,难道你也不好奇?” 应皇天最近闲得很,既没有观言那么多要关心的事,也压根懒得去插手过问,还每天按时去到河边散步,一去就是一整天,回来后也不知在忙什么,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这其实有点不太寻常,因为平常应皇天虽然也是高兴就插个手,不高兴就不想搭理,唯独这次好像存心不想过问的模样,香兰这么问的时候,应皇天便是又到了要出去的时辰,这时见他转头答,“天底下有什么事是值得我好奇的?”说罢,留给他们一个毫无留恋的背影。 “观公子,你说我家公子去河边究竟是做什么?真的只是散步那么单纯吗?”香兰不禁回头问观言。 观言看这小妮子又是满脸好奇,便道,“你这么想知道,怎么不跟出去瞧一瞧?” 这一问把香兰问倒了,就见她苦着脸吐吐舌道,“这个……香兰可不敢。” 观言听她一说不禁奇道,“怎么?他有那么可怕吗?”香兰平常在重楼里看似无拘无束随意得很,并且宫里宫外哪里都敢闯,观言总以为她胆大包天,当然这其中也有应皇天纵容的成分,但没想到现在只不过是偷偷跟着自己的主子去河边看一看这样一件小事,一下子却又变得很紧张一样。 “也不是啦……”香兰讪笑道,“主要是……上次我跟玉蝉偷喝了他的美人酒,我怕万一被他发现我跟踪他去河边,他就刚好抓住这件事不再让我沾一滴酒,那就惨了。” 原来她不是怕她主子生气,而是怕没酒喝……观言听到这个答案真是哭笑不得,前一次他从流波山回来后也听玉蝉说起香兰嗜酒的事,不过美人酒也许真的好喝,因为连从不饮酒的玉蝉对它也一直念念不忘,经常在他耳边提及。 “不如……我们去看看?”观言忽然提议道。 “咦?观公子原来也会好奇?”香兰大惊小怪地道,分明是仍在怨念方才观言对自己身世半点没兴趣之事。 “应公子之事,我的确常常会觉得好奇。”观言直言不讳地道。 香兰听了直点头,“也是,我家公子浑身是谜,我初来之时也是如此,现在已经见怪不怪啦。” “那……你要去吗?如果被他发现了,怪罪在我头上便是。”观言道 “可是,观公子风寒尚未好,万一出去又着了凉,我还是逃不过被责罚的命运……”香兰仍然迟疑地道。 观言哪里会看不出她心中的盘算,一笑便道,“其实我好多了,不过香兰姑娘若是担心,到时若他怪罪下来,我也会替你说情,若他硬是不讲理,那酒我帮你讨。” 听到“酒”字香兰的眼睛便亮了,道,“太好了,有观公子这句话,那香兰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她大手一挥,起身之时倒是不忘拿一件裘袍给观言披上,道,“我们走吧。” ----------------------------------------------------------------------------- 河是连着江水的河,并与重楼的池水相连,若要去到河边,只需沿着重楼外围往东边走,跟着池水便能看见。 观言在香兰的带领下初次走这条路,便见眼前山长水阔,千里一碧,愈发觉得重楼所处之位得天独厚,占尽天时地利,王城俯瞰眼底,山河一览清平。 这本是宫中河水的范围,又处在重楼一段,几乎无人前来。 也是因此,放眼望去,河畔的人影一望可知。 但除了应皇天之外,河边竟还有一人。 两人一站一立,皆面对河水,不过由于距离尚远,还看不清另一人的面貌。 “那河水里似是有什么。”香兰凑近观言轻轻地说。 观言点头,示意再走近几步看看。 可一旦太靠近就会有被发现的危险,于是两人只得沿着河边的小树林蹑足走,并利用树干树叶不时遮掩一下他们的行迹。 问题是他们都面朝河水,因此在树林一边的观言和香兰始终看不清另外一个人是谁,只知他身材修长,应是一名男子。 两人不知都交谈了些什么,但由于声音着实太低而完全听不见,倒是有另外有一个声音不时自河里传出来,听来像是叫声的一种。 观言和香兰面面相觑,不过两人对视一眼,便有打算,他们想等应皇天和另一人离开之后再去偷偷看一眼河里的究竟是何物。 谁料这一等就等到夜色下沉,应皇天和另一人终于“依依不舍”向水中之物告别,应皇天往重楼方向回去,另一人从反方向离开河边。 香兰和观言兵分两路,香兰悄悄跟在神秘人身后,而观言则去看河水里究竟有什么。 此时河边早已漆黑一片,观言快步走到方才两人待的地方,弯腰往水中仔细看去。 水波粼粼,里面是无尽的黑,可依着涌动的水纹,观言却依稀看见一个巨大的轮廓正缓缓地沉入水底。 观言试图取火再看清晰一些,当火光燃起的一刹那,他见到轮廓上极为熟悉的纹路。 竟是一只巨大的龟…… 难道…… 胜王陵坍塌,玄冥竟然还活着? 除了传说中的玄冥,观言实在想不到另外的可能。 但这样一来,今日师父取到的龟壳,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观言想到这里,不由有些着急,但他必须得等香兰回来,看看那个人究竟又是何人。 不多久,香兰气喘吁吁跑回来,对观言道,“是昭阳卜师,那个跟公子一起的人,正是昭阳大人。” 观言闻言心中一个激灵,总觉得哪里有了联系,但一时又想不清楚究竟是什么联系,于是便问香兰,“昭阳大人这次有参加水泳比试吗?” “有啊。” “那他后背有标记吗?” 香兰仔细想了想道,“昭阳大人也是少有的美男子,因此我们格外留意了,但好像没有。” “怎么会没有……”观言不禁一怔。 “观公子难道怀疑昭阳大人是玄黾一族的后人?”香兰问。 观言兀自沉默,香兰又问,“观公子,你方才见到了河里有什么了吗?” “……似乎是……玄冥……” 第56章 玄冥纪年(八) “玄冥?”香兰蓦地一怔,“难怪观公子会怀疑昭阳大人是玄黾一族后人。”她说着又道,“这么说,公子瞒天过海,将那么大一只玄冥弄出来了?” 香兰一面说一面凑到河边想看一眼活着的玄冥,但里面漆黑一片,黑幽幽什么都看不见。 “你似乎不怎么吃惊?”观言看着香兰问。 “不啊,这种事也只有公子办得到。”香兰仍然努力瞪着黑漆漆的河水说。 “那今日你不是见到我师父取得龟壳了?” “啊,那个啊……”香兰顿了一顿道,“我的确亲眼看见了那只巨大的龟壳,请观公子安心吧。” “那么那只龟壳从哪里来的?”观言不免要问。 “从王陵里挖出来的啊。”香兰理所当然地道。 “我也相信我没有看错,所以现在有两只龟要如何解释?”观言自言自语道。 香兰摇摇头道,“这香兰就不知道了。” 观言思忖片刻,便说,“香兰姑娘,我想去见一下师父。” 香兰一听便紧张地拉着观言的衣袖道,“观公子,你可不能让我一个人回去。” 观言望着她,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便道,“这样吧,你跟我一起去见师父,然后我们再回转重楼。” 香兰闻言,摸摸脑袋道,“好吧,也只好如此了。” ------------------------------------------------------------------------------ 二人说定,便继续沿着河边走,谁料他们才跨出没几步,香兰忽然觉得脚底下一滑,整个人便倒在地,观言走在后面看得真切,不由一愣,只因为刚刚还是平坦的地面竟蓦地凹了下去,而就在香兰倒下去的时候,观言一步没刹住也跟着一起掉了下去。 香兰一瞬间发出夸张的叫声,观言却感觉脚下的土一时变软绵了,掉下去时居然一点都不痛,但这么一来两人却无法站稳,不仅如此,观言发现洞顶还被慢慢封住了,一时间伸手不见五指,什么都看不见。 “观……观公子,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呀?”香兰在黑暗中紧张地大叫,“观公子,你在哪里?” 观言努力保持冷静,往声音发出的地方走去,道,“我就在你身边。” 香兰听见回应,忙不迭抓住他说,“惨了,我们一定是被公子发现了。” 观言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听香兰这么说,他不由想到那时指引他与二公子去到夏伯崇家时那副铠甲所发生的怪异现象,那时铠甲完完全全瘪了下去,就好像现在这样,地面凹陷,因此原本撑起铠甲之物才有地方容纳。 “别担心,有我在。”观言虽然这么说,但此时身陷漆黑之地,心中难免有些忐忑,更有相当多的疑惑,除此之外,他还隐约感觉到这突如其来的怪异空间似乎在缓缓移动,只是四周完全陷入黑暗,也不知是往哪个方向移动,唯一清楚的就是此时他们身在地底。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亮光从头顶的方向传来,渐渐的,光亮越来越大,整个上方慢慢开阔起来,随即,二人都感觉自己在缓缓上升,一直到脚底板与地面齐平。 观言发现他们被带到了一座相当华丽的屋子里,屋子四角都装饰着夜明珠,将整间屋子照得如白昼般透亮,但屋子虽华丽,却是四面严实,唯一一扇门被牢牢锁住,门上的窗口忽然“咔嚓”一声开启,门外,熟悉的嗓音低低传来。 “唔,现在的情况,究竟是我太大意,还是香兰你的胆子太大呢?” 不高不低的声音,不疾不徐的语调,听不出一丝波澜,也感觉不出说话之人此刻的情绪,香兰不由心虚地唤道,“公……公子。” “若是让你们去到大宗伯那里,可是会坏了我的大计,就委屈你们在此静候几天吧。”应皇天悠悠地道。 “应公子,你究竟打算做什么?河里的那只龟真的是玄冥吗?”观言着急地问道。 像是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应皇天便道,“你放心吧,你的师父不会有事的,他取得的是真正的千年龟壳,至于是不是玄冥嘛……等时间一到,你们便会知晓。” 观言还待说话,却被香兰抢先道,“公子,今日之事这可是观公子的意思,您不能怪到香兰头上,还有,若是将香兰锁在这里,谁来服侍您呀?谁来打扫重楼呀?”后半句的语气明显带着谄媚和讨好,但观言这几天住下来,分明没见到她打扫过重楼一次,却见她还说得如此斩钉截铁,不禁意识到她不仅被自家的公子宠坏了,还练就了跟主子一样说话信手拈来的本领。 但偏偏她的对象是应皇天,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就听应皇天淡淡地道,“就算是观公子的意思又怎样?怪不怪你,是我说了算,不是他说了算,不是吗?” “耶,公子你不讲理。” “我像是个爱讲理的人吗?” “哼,那观公子呢?” “观公子是重楼的客人,又有伤在身,我岂会怪罪于他?” “耶,公子你偏心。” “我像是个不偏心的人吗?” “……”香兰吃了瘪,扁扁嘴不语了。 “应公子,你究竟何时才能放我们出去?”观言忍不住问。 “别急,你只需待在这里好好养病,该让你们出去欣赏好戏之时,自然会让你们出去。”应皇天说罢,将唯一的那扇窗也关上了。 “应公子!应公子!” 应皇天没有理会观言的叫唤,只剩下脚步声越渐远离的声音,最后观言终于放弃,但他着实不敢相信自己如今的处境,他从未想过应皇天会把他关起来,限制他的自由,虽说的确是他理亏在先,要是自己不好奇他去河边做什么,也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但要不是他好奇,也不至于发现原来玄冥还没死,但究竟是什么原因,才让玄冥避过貹王陵坍塌之劫的?而且如果玄冥没死,那么它身上的邪灵想必还没有消除,只不过对邪灵一事,观言一直心有存疑,但问题是若非邪灵,那么就代表玄冥整整在墓底活了百年,这不仅令人觉得残忍,也太不可思议。 “观公子,您不用太担心了,虽然公子他是一个又不爱讲理又很偏心的人,但答应的事一定能做到,所以,我们就在这里乖乖等着吧。”香兰倒是真不担心,她早就斜躺下来,这种悠哉的模样跟她的主子如出一辙,看得观言忍不住摇头,随后他叹一口气道,“担心又有何用,现在我已是阶下囚,也没有他通天的本领,只希望师父拿到的那枚龟壳能顺利开兆,否则……”其实他并非不相信应皇天,只不过现在这种情形让他多多少少有些情绪,但当情绪一过,观言就开始专心卜筮,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大致估测师父那边是否会有好兆头,能否顺利开出兆来,解决这次的事件。 “对了,观公子,若昭阳大人真的是玄黾一族的后人,为什么他不站出来?难道是怕死?”香兰的脑袋瓜一刻也闲不住,而且灵光得很,也许她的嘴巴也同样闲不住,当她这么说完之后,又接一句道,“昭阳大人生得不像是怕死之人,宫里有太多姑娘暗中仰慕他,但如果他真的是如此贪生怕死之辈,那,哎……还真是让人觉得挺失望的哩。” 对于昭阳,观言进宫之后虽然跟他有过接触,但并不多,因此完全不熟悉,而且他也不愿意轻易下结论,便道,“也许他有他的苦衷。” “也不知道我家公子在搞什么鬼,他肯定知道昭阳大人的身份。”香兰嘀咕道。 观言不响,低头面对方才筮占的结果。 “观公子,观公子?”香兰唤道。 此时的观言却恍若未觉,喃喃地道,“三天,三天之内,我想,一切便会有分晓。” ----------------------------------------------------------------------------- 果然如观言所料,三天之后,与进入屋子时的方式同样,甚至压根没见到应皇天的人影,他们就被送到了大宗伯开兆的祭坛前。 此时人群熙攘,并无人留意到忽然多出来的两人。 观言远远见到他的师父,便努力钻过人群往祭坛的方向一点一点挪过去。 但让他有些意外的是,此次开兆的地点并非是王宫内的祭坛,而是丹阳城中的祭坛,所以才会有如此多的丹阳百姓也前来瞻观。 后来他就明白过来,只因不知是谁将胜王陵坍塌之事传了出去,结果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在丹阳城中传开了,于是人心惶惶,谁都觉得连王陵都震塌那么必定是天降不祥,因此楚王才决定将开兆之礼安排在这里,以便安抚民心。 第57章 玄冥纪年(九) 所谓开兆,便是由卜师将烧灼过的龟壳取出,开龟之四兆,观其裂纹,定其吉凶。 玄冥之壳千年难见,但由于背壳太过巨大,因此光烧灼就用去了足足三天,才能开四兆。 观言将流程观察得仔细,只见在大宗伯的带领下,四兆齐开,再以墨画烘烤完毕,准备开兆。 然而就在兆开出之后,却让大宗伯和卜师们面露惊异之色,前者沉稳得多,用眼神示意卜师不要多言,同时命二人将龟壳一一交由楚王、大夫、大史、卜人察看,这一路察看的过程中,每个人的脸上都不自觉现出一抹吃惊的神色来。 其实所谓兆纹,从来只有观裂或不裂,再加以兆纹与墨处是否一致来判定吉凶,但从未有哪个巫师是直接在龟壳上就能看见答案的。 可是此刻,偌大的龟壳上因兆纹而现出双“五”之纹,又有墨色将其破除,意为祭之乃祥。 大宗伯来到楚王面前,请示是否当场宣布,楚王微点头。 于是大宗伯命两位卜师将龟壳举起来给所有人看到,并宣布道,“四兆皆现,双五乃祭,意为祭杀‘五日之子’。” 众人闻言,皆面露欣喜之色,亦都松了一口气,只因所谓的“五日之子”,指的本就是在五月五日出生的不祥之子。 不祥之子若是杀之,本就是好事一桩。 “那‘五日之子’在哪里?还不赶紧献出来!”祭坛下已经有人忍不住出声了。 一般的习俗若孩子在五月五日出生,要不是丢弃就是送给别人养,而送养时为了自己孩子的性命,父母都会刻意隐瞒生辰八字,而且会送到很远的地方,以免被人追查到,是以一时间要找出“五日之子”来并不是太容易。 就在这时,身为卜师之一的昭阳忽然面对楚王开口道,“陛下,臣知晓谁家有‘五日之子’”。 他这么说的时候,眼角瞥向坐于楚王下首的大宰御灵君。 御灵君神情僵硬,原本颤巍巍的身体显得愈发苍老,他因昭阳忽然开口而盯着他,眼神之中慢慢现出一抹惊疑不定的神色来。 “哦?昭阳卿知是何人?”楚王问。 昭阳点头道,“正是大宰御灵君之曾孙。”说罢,他又道,“昭阳闻大宰大人一直愧对玄黾一族,当日玄黾一族全族献祭,大宰大人亦能违抗天命将唯一的玄黾血脉送出王城,殊不知现在天命降在自己族人之身,大宰大人可愿意将他之命献出来呢?” 楚王闻言,看向御灵君问,“大宰卿,昭阳卿之言可是属实?‘五日之子’是否确有其事呢?” 见楚王问来,御灵君的脸色一时变得灰败,就连脸上的皱纹都仿佛在不停地颤抖似的,他说话头一次开始不利索,“回、回陛、陛下,‘五、五日之、之子’确、确有其事,但、但……” “但是什么?” 御灵君不知该如何说下去,最后竟然老泪纵横,他欲朝楚王跪拜,哪知一个没留意“咕咚”一声从车鸾上掉下来,左右侍从见状然后连忙去扶起他来,他却甩开他们的手,匍匐在地口中直呼道,“陛下饶命,请陛下饶吾曾孙儿一命啊——” ---------------------------------------------------------------------------- 冬至那日,应皇天请观言去到河边,观言在开兆那日之后便知晓事情的全部来龙去脉,原来玄冥邪灵一事本为子虚乌有,御灵君从一开始就知道玄冥被活祭在胜王陵墓底之事,因而他从一开始就很清楚王陵的震动是来自玄冥,是以为了子虚乌有之事就要献出自己的曾孙,御灵君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也无法再欺瞒下去,为了救自己曾孙一命,他只好当场认罪,将自己的全部罪责一一道出。 结果一牵十十牵百,百年前岁星超辰之事引发的玄黾一族全族献祭血案,终于大白于天下。 冬至,便是玄黾一族全族的忌日。 观言去到河边的时候,昭阳已经在了,除此之外,还有观言所熟悉的祭台和各种酒器等物。 昭阳乃卜师,职位远在他之上,观言见状忙快步上前躬身一礼道,“观言见过昭阳大人。” “观言,今日我只是应公子的客人,而非宫中的巫官,倒是昭阳有一事要拜托观大人。”昭阳看着他,一贯显低调的眸子里此时稍稍泛起一丝光彩,竟让他给人的感觉整个都变了,香兰曾说过他是个美男子,从前观言并未如此觉得,只因昭阳无论做什么,都一直是默不做声埋头苦干的样子,既不惹人注意,也不愿给他人留下多余的印象,因此在巫官一辈中并无多大的成绩,可谁能料想他背负的竟是如此大的冤仇,一整族的血案全担在他的肩膀上,也难怪他不肯露出半点锋芒,暗中韬光养晦,直到近日真相大白,水落石出,昭阳此人才真正给人以“朝阳”之感。 “昭阳大人有什么吩咐请尽管直言。”观言立刻回答道。 “玄黾一族祭祖之礼,希望你能陪我和玄冥一起完成。”昭阳道。 “这是观言的荣幸,观言岂能推脱。” “甚好,那我们便开始吧。” 他话音一落,河里的玄冥亦渐渐浮上来,静伏在岸边。 这时观言终于看清楚了,玄冥庞大的身躯伏在岸边如同一块巨大而圆润的石头,又布满光滑的水痕,纹路清晰可见,龟壳泛起的光泽美得超乎他的想象,而那双幽幽的瞳眸中,流溢出了与昭阳一样的光彩。 便听昭阳已低低念出祷祝之词: 皇皇上天,照临玄黾。集地之灵,息吾族魂。日月有常,星辰有行。四时从经,不朽玄黾…… 观言在一旁隐隐约约似乎看见万顷碧波之中,似有一抹青烟,自玄冥周身而起,再渐渐消散于天地之间…… ----------------------------------------------------------------------------- “那么究竟,昭阳是如何分辨出凶手来的呢?”是夜,明月当空,长廊上轻轻溢起了酒香。 观言捧着香兰赞不绝口的“美人酒”,细细品味,一面问对面的应皇天道。 “其实很简单,当初玄黾心知自己死劫难逃,便特地透露了一个讯息,声称玄黾一族后背皆有标记,一见便知,随后,他将自己仍在襁褓中的孩子交予玄冥,玄冥利用一只巨大的龟壳将孩子送出水去,襁褓之中留有玄黾的亲笔血书,他料定凶手必定会赶尽杀绝,而认出凶手唯一的方法,便是那则假的讯息。”应皇天简单地回答道。 “原来如此。”观言点点头道,随后又问,“可是,他又怎么能知道凶手会活那么久?” 应皇天摇着杯中酒,道,“其实也不算太久,你研究岁星超辰的现象,研究了那么久,有什么结论没有?” 观言沉吟着道,“岁星超辰说起来是一百四十年一次,可我数了数最近几次的超辰现象,似乎皆不到九十年。” 应皇天一听便道,“这就是了,御灵君超过百岁,而他当上族长之时不过二十出头,算起来,也差不多了。” 观言想了想,又问,“但他为了当族长而杀害玄黾一族,难道当年胜王看不出来?” “这你就错了,胜王又岂会看不出来?”应皇天却道。 “咦?”观言一愣,抬头看着他。 应皇天眉宇之间尽是不屑,道,“胜王不过是将计就计,说直白一点,他亦是灭族凶手之一,更是罪魁祸首。” “啊?”闻言,观言脑袋完全转不过来了。 应皇天解释道,“其一,岁星超辰,引起天灾,用玄黾一族献祭,可以弭平天灾,免去百姓对他的责难;其二,玄冥活了千年,用它撑起天柱,建造圣王陵长生殿,以保他长生不老,乃是胜王的毕生所愿,御灵君正是投其所好啊。” 观言一听不由倒吸一口冷气道,“怎么会……” 应皇天淡淡道,“所以,胜王陵倒得也不算冤……” 观言真没想到事实的真相是如此残酷而惊人,叹了一口气之后,看着应皇天,半晌道,“等一下,这些事情,你究竟是从何得知的?” 应皇天微一挑眉,“你可知道真正玄黾族人的秘密是什么?” 观言摇头。 “传说玄黾乃龟之后人,实则他能懂龟之语,因此玄黾后人真正的秘密,并非后背的标记,而是懂得龟族的言语,如此而已。” “所以说,这些都是昭阳大人告诉你的咯?”观言下意识想求证。 谁料应皇天却懒得再说了,他举起酒杯道,“我们不说这些了,来,喝酒吧,这可是香兰朝思暮想的美酒,怎样,好不好喝?” 观言心知他既然不想回答,那就一定不肯再多说,不过这样一来,显然说明答案未必是如他所想。 “怎么?不好喝?”应皇天见他微微出神,不由出声问。 “呃……好喝是好喝,不过有一个人如此垂涎,这一杯酒观言还真有点不敢轻易喝下去……”观言看着长廊的一根柱子冲他眨眨眼道。 应皇天哪会不明白他的意思,随即一笑说,“罢了,香兰,你还不出来,要在柱子后躲到何时?” “哎呀,被公子发现了!”香兰笑嘻嘻地从柱子后面踱步出来,月光洒在她身上,只见到一身调皮。 “何止是被我。”应皇天瞟了她一眼道,“既然出来了,难道还要我邀请你不成?” “来了来了,香兰立刻来为两位公子斟酒!” 香兰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让观言忍俊不禁道,“应公子,我真担心玉蝉也变得如此,那可就不妙了。” “那你就要小心,别让玉蝉太过接近香兰才是……” “耶,公子,你怎么能那么小气,都不让香兰交朋友……” “喝着我的酒,说我小气的人,我又为什么要让你交朋友?” “公子……” “呵……” “对了,应公子,那玄冥当真被压在天柱底百年没有动过?” “你说呢?” “还有,我师父在王陵中取出的是否只有龟壳?就是方才应公子你说的玄冥将孩子送出王城的那只巨大龟壳?” “这嘛……” 悠悠的笑声和闲聊声在从来都是寂静无声的重楼里响起,便看见池水中微微荡起涟漪,那抹碧绿色在其中轻漾,漾出了一丝柔和的波光,看上去,仿佛绽开了一朵又一朵的美丽笑颜…… 玄冥纪年·完 第58章 杀生护生(一) 城东一隅,有一处封闭式的院落,坐北朝南,灰墙黑瓦,中规中矩,门内为庭,其后有堂室,是相当不起眼的一座院落,然而此处,观言却相当熟悉,因为这里就是他自小长大的地方。 大宗伯卜邑在城内有另外一处更大的宅院,但鲜少有人知道在观言入宫以前,卜邑总是回此处多,去那处少,直到观言正式入宫,卜邑才渐渐减少来此的次数。 不过今日,当观言回到家中不多久,却意外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朝书房一步一步踱来,与往常一样。 正暗自疑惑,门便被推开了,观言一怔,果然是意料中之人,“义父?” 门外卜邑着一身便服淡笑而立,褪去了大宗伯庄重的官服,此时的卜邑看起来赫然多了几分慈祥,少了几分严肃。 观言却是极熟悉的,他连忙将卜邑迎进屋道,“义父今日怎么有空来?也不提前跟言儿说一声。” 只要不是在宫中,观言更喜欢称卜邑为“义父”,只因他自小便缺了双亲,更是他从来就将卜邑当做是父亲看待。 “身体怎么样了?”卜邑问。 观言自水泳那日受了冻,冬至之后天气又愈发寒冷,以至于他的风寒时好时坏,一直都没有好透,是以卜邑才有此一问。 “已经完全恢复了,义父不用太过担心。” 观言让卜邑坐下,亲手奉茶给他,便道,“倒是义父,天气那么寒冷,若要见言儿,只管命人通报一声,我过去看望您也是一样。” “无妨,今日来,为父亦有事要找你商量。”卜邑的语调低沉,听起来似乎是有很重要的话要说。 观言一听立刻正襟危坐,道,“义父请说。” 卜邑看着他,一年多的宫廷生涯,观言却一如从前,眼角眉梢丝毫没有半点心机,他不由轻叹一口气道,“言儿,看你这样,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观言就坐在他面前,此时骤闻叹息,不由抬眸细细打量自己的义父,不意外在他眼角看见了逐渐增多的皱纹,心下一紧,便问他道,“义父究竟怎么了?言儿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吗?” 卜邑静了片刻,方道,“言儿,这一年多下来,对于宫中之事,你有什么想法?” 观言仔细想了一想,才回答道,“言儿自觉修行还太浅薄,行祭礼备器具等多有疏漏,天象上亦未能达到义父所要求的程度,卜筮爻等占法尚未融会贯通,义父对言儿的栽培与厚望,这一年下来,言儿深觉有愧。” “切不可焦急。”卜邑听罢便说,“言儿,你说的这些事几乎都是要依靠循序渐进才能有所成的,所谓滴水穿石,若是急在一时,反而会离目标越来越远,不过这并非为父所问的问题,为父想知道对于宫中的人和事,你有什么感想,是否有你所顾忌和为难之处呢?” 观言一时不明白卜邑为何这么问,疑惑道,“义父是否担心言儿在宫中尚不适应?” 卜邑点头,再问,“有吗?” 观言回答,“一开始言儿的确不是很习惯,但一年多下来,言儿已基本了解了宫中的规矩,知晓只要行为处事多加注意,应该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另外言儿亦认识了不少人,也结交到了朋友,义父已不用再为言儿担心。” 卜邑听完他说的一番话,却摇首道,“言儿,你可知义父担心的正是此点。” 观言微微一怔,不明白卜邑的意思。 “宫中的规矩为父并不担心,因言儿你向来是谨慎言行的孩子,可是在宫中结交朋友,却有很大的隐忧,你生性纯善,毫无防备,为父实在不能够放心。” “义父,言儿不明白宫中结交朋友有什么隐忧?”观言不由蹙起眉来问道。 卜邑却看着观言问,“你说的朋友,指的是何人呢?” 观言定定回答,“义父应当知晓,是应公子。” 卜邑又问,“你可还记得最初你去重楼之时,为父是怎么跟你说的?” 观言点头,回答说,“言儿记得,义父说关于应公子的传言甚多,他有召唤鬼神之能,且甚为不祥,但言儿作为巫师迟早要跟他打交道,义父还叮嘱言儿,要言儿对他凡事谦让。” “但那时为父从未想过,你会跟他结交。”卜邑道。 “义父是认为言儿不该与他深交?”观言不禁要问。 “为父只问你,你对应公子的了解究竟有几分呢?”卜邑问他道。 观言沉吟着答,“应公子的性格虽然捉摸不定,又极爱开玩笑,但言儿跟他相处下来,觉得他的玩笑从无恶意,他也常常出手相助言儿,另外,言儿跟他相处的时候亦觉得很愉快。” “除了这些呢?”卜邑又问,“譬如身世,譬如为何会被传有召唤鬼神之能?这些事,他告诉过你吗?” 观言闻言沉默,应皇天甚少说关于他自己的事,但那么久以来,他所认识到的应皇天的本领,应该就是能跟许多谜一般的物类打交道吧,虽然他的确不知道它们的真面目,甚至更似鬼神一类,但像是陵阳山中那只巨大的食人妖兽,聪慧至极的小黑虎,引雷的灵夔,似龙似蛇的水之神,石壁中诡异的大蛇,百年埋葬墓底的玄冥,兴许还有那只神出鬼没的丹鸟……它们并没有害过人,于是他道,“他并没有亲口说,但也不特意隐瞒,关于召唤鬼神之能,应公子身边的确常有一些神秘莫测之物,但它们都不坏,也如他一样没有恶意,言儿跟应公子交往一阵,也曾有幸见过它们……” “那言儿你又有没有想过,这些也许只是他需要你看见的,其中又有多少真实的成分,是你能有把握的?” “这……”观言愣了愣,不知该如何回答。 “也许应公子人可能不坏,做的事也都无伤大雅,但他毕竟是宫中的禁忌,为父不想在他背后说三道四,可言儿你身为巫师,不能轻易就被表面上的事物所迷惑,以至于蒙蔽了双眼,在我眼里,即便是他再值得深交,作为巫官的你亦不能如此频繁地与他接近,否则,恐怕日后会引起祸端。” 观言终于品味过卜邑这番话来,因为在外人眼中,这就好像一名祓除不祥的巫师整日与不祥之物为伍一样,况且他除了是宫中的巫官之外,更是大宗伯的徒弟,一举一动皆会影响到他的义父,这么一想,顿时让观言两头为难,他一时没防备跟应皇天结交,却令他的义父为他担忧不已,那他究竟该如何做才好? 他的情绪外显,想什么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卜邑从小将他养大,又岂会看不懂他此刻的心情,但就算是这样,这件事他也不能纵容,“言儿,一年多并不算太久,若为父能提早察觉端倪及早阻止你就好了,是为父的责任……” 观言哪敢让他这么说,不禁连忙道,“义父,这与您无关,是言儿思虑不周,怎么能算是义父的责任呢?” “为父知晓言儿你一向心肠软,但这样毕竟太容易吃亏,还有你喜怒常形于色,很容易就被别人看穿,这一点今后也要多改一改才行。”卜邑谆谆嘱咐,观言明白这些都是义父为自己好,点头道,“言儿会时刻铭记在心,努力改正的。” 卜邑望着他,眼中泛起一抹欣慰之色,随即轻叹道,“言儿呀,为父又何尝想对你说这些,只不过为父也有苦衷,应公子那边,我亦会设法跟他说明,免得你左右为难。” “义父请放心,言儿会谨守本分,做到不给义父增添麻烦。”观言认认真真地道。 卜邑笑了,不由地道,“傻孩子,为父不怕麻烦,为父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知道吗?”他这么说的时候心中涌起万般无奈,若不是自己无意间预示到在不久之后观言会因应皇天而遇凶兆,他又何必对他说这些话,如果不是跟那位应公子相处愉快,这个一贯言谨慎行的孩子又怎么会忘却自己巫师的身份时常与他在一起呢?而他又如何忍心去剥夺他的那份快乐? 观言却并不知晓卜邑此刻的心思,但他对卜邑自小尊敬,只要是卜邑说的话就从不违抗,而对于应皇天,他们毕竟是平辈相交,两者之间他必定以长者为重,原本就没有什么情谊能重过十六年养育的恩情,更何况义父说得并没有错,他与应皇天结交,会使得自己义父的大宗伯之名受到连累,身为人子,他又岂能如此忘恩负义,观言心知从现在开始,他必须要做下决定,沉默片刻,他便对卜邑承诺道,“言儿知晓该怎么做。” 卜邑不露声色,只是微微颔首道,“难为你了。” “怎么会?”观言连连摇头,又道,“义父,您难得来,今晚就不要回去了,留在这里休息吧,好吗?” 卜邑点头,一手捋着长须道,“也好,近来发生那么多事,我们父子也没有时间好好聚一聚,今夜为父便留在此地,与言儿秉烛长谈,可好?” “当然好!”观言喜形于色,用力点头道。 “你看看你,又掩饰不住开心的神情了。”卜邑提醒他道。 观言闻言,很快收起笑容低头道,“言儿知错了。”说罢,却再也忍耐不住,笑出了声道,“义父,在家里您就放过孩儿吧!”虽然观言在外面一直努力做到稳重自持,但他毕竟才活了十六年,心态毕竟还很年轻,尤其此时在难得才回来一次的慈父面前,竟无意识地就撒起娇来,这在常常一本正经的他身上,也算是极为罕见了。 卜邑自然是允的,作为父亲,他何尝不想每天都看见观言如此开怀的笑容呢,当下他伸出手去轻抚观言的脑袋叹道,“人总是要长大的,现在为父还能惯着你,将来你可是要独当一面,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知道吗?” “嗯,言儿知道。”观言点头道。 第59章 杀生护生(二) 这日之后,观言没有再去到重楼,而重楼的人也意外没有再来找过他,他料想是自己的义父去见过应皇天了,虽然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但他心底毕竟是有所歉疚的,事实上,他希望能找到机会亲口对应皇天解释清楚,他想告诉应皇天,在他心目中,他早已当他是好朋友了,并且会一直认他做自己最好的朋友,但若只是为了说这些话而去重楼意义又有多大呢,他又想得到应皇天怎样的回应呢?也许不过是希望减轻自己内心的歉疚罢了。 可事与愿违,那日又开始下起小雨,冬天的雨直冷到骨子里,观言正烤着炭炉坐在执房里舒服地喝茶研读巫术,蓦地一阵冷风扑面而来,原来是门被风吹开了,寒风“唰”的一下窜进屋子里,没穿外套的观言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连忙起身去关门。 就在这时,一名宫人踩着急切的步子前来,正好见到观言,便躬身道,“观大人,大公主有请,请观大人移步一见。” 观言蓦地一愣,不由下意识重复了一遍道,“大公主?” 对方点头道,“是的,大公主有事想见观大人一面,请大人立刻前去。” 观言蓦然想起初入宫那时,他乍一听闻大公主要见他便连忙前去,哪知去的却是应公子所居的重楼,时隔近一年,又再度出现“大公主”此人,观言忍不住要问,“大公主,可是应公子的母亲?” “正是。” “我要去何处见她?” “祀林苑。” 一听是完全不熟悉的地方,观言料想这回应是真正的大公主要见他,便点头道,“我立刻随你前去。”说罢,观言进去随手披了一件裘衣,便跟随那人前往他所说的“祀林苑”。 --------------------------------------------------------------------------- 祀林苑位于与重楼完全相反的东南方,是观言从未踏足之地,入宫近一年,他压根没听过有这么一个地方,一开始他还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但当他一到达祀林苑,就见到门阙外竖着一块极大的铜牌,上面刻的居然是:禁区勿入,擅闯者,死。 这八个字用红漆涂遍却因日久而显斑驳,可饶是如此,仍是威慑力十足,且带有冷冷的死亡气息,让人还没进入就觉得不寒而栗。 观言的脚步不由止住不前,谁料那宫人也停了下来道,“请大人在此稍候,因小人不是祀林苑之人,不得擅自入苑,稍后里面会有人前来接大人,小人先行告退。”说着,他便将观言一个人留在祀林苑之外。 眼下的情形跟他第一次去重楼时非常相似,同样是在初冬,同样飘着小雨,同样被人带到一半就离开留他一人,这让观言几乎要怀疑是某人在故技重施,唯一不同的是祀林苑里有一股阴森诡异的气氛让观言感到极不舒适,这在重楼里却从未有过。 这种怪异的感觉是从眼前这一片深邃的林中蔓延出来的,这片树林的树木叶子颜色相当深,又或许是阴天的缘故,因此看起来好像连着整片树林都散发出一股阴瘆瘆的感觉,除此之外,林中还隐隐传来一股夹杂着腥味和因潮湿而发霉的味道,可若要仔细分辨却又分辨不出来,在这样一片林子外面挂上那样一块铜牌,愈发增添了不少恐吓力,可若说这里面住的是大公主,那观言实在搞不清楚为何堂堂楚王的妹妹要住在如此偏僻又古怪且充满阴暗之气的地方。 等的并不算久,便见阴暗的小径中缓缓走出来一人,看似是祀林苑里的侍从,他走到林子与外界的边缘便停下脚步道,“观大人请随奴婢来。”他的嗓音尖细,听起来似男似女。 观言听这人说话,竟没由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种莫名的不安感油然而生,总觉得他这一步踏入似乎有点可怕,但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跟随这名侍从深入禁地。 一走入林中,便踩上湿濡濡的土地,而林子里那股味道果然愈发深重,让观言频频皱眉,尤其是一股腥味挥之不去,有时会有一种离自己极近的错觉,而猛一抬头时,却看见树干上赫然有一枚带血的爪印,虽然血色早已变成了深赭色,但依然惊得他不自觉停下了脚步,只有那名侍从恍若未觉,不知是习以为常还是见怪不怪,依然低头走在跟前。 这一路除了几枚带血的爪印外,就还有浸着血水的树叶,直走得观言心惊肉跳,总算出了这片树林,他的心才稍稍平静,因他此时面对的终于已是一座相当华丽的宫殿,一眼望去便觉巨栋凌空,檐宇雄飞,这时观言才有一种是来面见大公主的真实感,而非像方才那样完全是进入死亡之地的恐惧感。 侍从将他领到居中那座宫殿的正殿门便道,“观大人请入内稍候片刻,大公主殿下立刻就到。” 观言点头,缓缓进入大殿。 殿内意外装饰得极为朴素,只见白墙净几,玉阶深梁,不见多余的装饰之物,观言一进入,正殿殿门便缓缓关上了,里面的光线一点一点暗沉下来,观言一愣,第一个反应便是回头看个究竟,却在此时听到一个极为优美的嗓音自大殿正中发出来道,“观大人不必惊慌,只因本宫畏光,因此关上殿门,请观大人见谅。” 她既自称“本宫”,那便是大公主无疑,昏暗中观言一时看不清楚她身在何处,只得先出声道,“观言见过大公主殿下。” “免礼。”声音又从大殿正中央传出来,观言仔细分辨,总觉得这声音似乎充斥着整座宫殿,又像是从上方而来。 “不知殿下找观言前来所为何事?”观言实是不愿在如此神秘惊悚的地方久待,立刻问道。 “听说,你是我儿的朋友?”对方偏偏不回答,反而问他道。 观言一愣,这才意识到对方指的人是应皇天,他刚才在来的一路上因为太过惊吓,险些把这件事给忘了,此时闻言怔了一会儿才回答,“是。” “所以你是天锁重楼的常客?”她又问。 “算是。”观言答,心中却默然想到,也许今后就不再是了。 对方静了片刻,又道,“本宫想拜托你一事,不知观大人是否能够答应?” 她那么客气,又是应皇天的母亲,观言一直累积的紧张情绪也逐渐松懈下来,很快回答道,“请殿下但说无妨,只要观言能办到,一定设法替殿下完成。” “此事起因乃是由于本宫宫中一名患病的侍从被我儿劫回重楼引起,本宫希望观大人你能设法助他一臂之力。” “应公子因何劫走殿下身边患病的侍从?”观言不由问。 “这你并不需要知晓。”大公主却道。 观言却很清楚应皇天做事向来都有理由,就算是恶作剧都好,不可能无缘无故劫回祀林苑的侍从,下意识又开口,“可是……” 然而他的“可是”也再度被大公主打断道,“他是祀林苑的侍从,不是天锁重楼的侍从,你说是不是呢?” 简单一句话,说明身份。 “呃……是。”观言只好讷讷地答。 “而且,本宫要你帮的忙并不困难。”大公主接下去道。 观言躬身问,“殿下请说,观言需要如何做?” “很简单,只需把一粒药丸送去让他服下即可。” “是因为他患病之故吗?” “他所患病症离奇复杂,若没有这粒药丸,恐怕撑不过十日,本宫亦想请你将此事告知我儿,请他将侍从送回祀林苑交予本宫处理。” 乍听之下,观言觉得这件事并不难办,应皇天劫走祀林苑的侍从也许有他的理由,但毕竟对方身患病症,送药丸过去亦不过分,只是…… “观大人,你因何事犹豫?”也许是见观言一时没了回音,殿堂内便又传来大公主的声音。 “观言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问。” “但说无妨。” “为何大公主不派人将药丸送过去呢?应公子不是你的孩子吗?” 谁料观言的话却让车轿中的人失笑道,“呵……看来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作为朋友的你,本宫原以为会很清楚我与他的关系才是。” 被她这么一说,却让观言没由来一愣,因为义父不久前也曾说过同样的话,只是他一直觉得朋友交的是心,并不是交换互相的身世背景,不过大公主这句话,仍叫观言答不上来。 “既然要你插手我们母子的事,自然是本宫不便亲自出面,他对本宫……恐怕有太多的成见,毕竟在他小的时候,本宫做过对不起他的事,这样的回答,观大人还算满意吗?”大公主缓缓道来。 “殿下言重了。”观言连忙道,他没想到大公主说出来的话里竟似乎藏有一件相当不好的过往,便不再细问,而是将此事应下道,“好,观言答应殿下,将药丸送过去。” “不仅要送过去,还要让他服下,明白了吗?”大公主补充一句道。 “观言明白了。” 第60章 杀生护生(三) “如此甚好。”大公主说罢,一拍手道,“来人,将药丸给到观大人。” 她话音一落,殿门缓缓开启,光亮复又随之而入。 观言不禁环视一周,都没发现有什么其他人的存在,大殿内仍是只有他一人。 先前那名侍从再度出现,将手中一个精致的小木盒递给观言道,“观大人,这是殿下交代的药丸,请您收好。” 观言接过,将木盒收进怀里。 侍从又言,“观大人,奴婢将您送出祀林苑,请随奴婢来。” “好。”观言忙跟着他离开,出去的路跟来时一样,一直到走出林外,侍从又退回祀林苑之后,观言才大大松了一口气,那林子里面怪异又逼人的气氛实在令人相当难受,好在大公主比想象中的更加和善,而且语气平和又带有温柔,才得以让观言稍稍减轻了来时的恐惧之感。 摸出怀中的盒子,观言打开,便看见一粒乌黑剔透的药丸正静静地躺在里面,想到接下来的任务,观言深觉寸步难行,只因他已有近一个月没去过重楼,应皇天的脾气原本就不好对付,他真不知这次去会遭遇什么,事实上他也不清楚究竟该以何面目去见那人,但既然已经答应下来,那么他也只有硬着头皮前去,届时无论应皇天的态度如何,那他也只能全盘接受和面对。 这样想着,观言不知不觉来到了重楼之外。 ----------------------------------------------------------------------------- 雨仍下个不停,这种忐忑的心情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这让观言没由来想起第一次来此地的情形,那时也是一样,既不知道会遇见谁,也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样的遭遇,但相识之后,重楼就像自己在宫中第二个休憩地,任他来去自由,一点儿压力也没有,谁料今时今日,与那日相差无几的心境又翻江倒海而来,甚至比那日还要糟糕,观言只能在门阙处深吸一口气,拼命说服自己只要像往常一样进去见他就好,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公主的请托也在情理之中,应皇天从来不是不讲理的人,不会有什么事的……随即才迈开脚步进入。 但尽管如此,他不知为何依然觉得步履沉重,也许是知晓义父曾经来过此地,也许义父曾对应皇天说出伤过他的话,而自己,要不是因为大公主的请托,他今日根本也不会前来,他就算在心里认他是好朋友又如何?只因他心中就算再愧疚,也要将答应义父的承诺誓守到底,也许就是因为内心的坚定,才深觉这样的自己愈发会伤害到重楼里的那人,毕竟从头到尾,那个人根本就没有错,是那些传闻和世人的眼光使得他们的关系变得如此复杂,而自己偏偏不闻不问,任时间流逝,就好像他们真的不再是朋友那样…… 观言越是往前就越觉艰难,虽然长廊一如往常寂静无声,周围的景致也毫无变化,杂草依然在庭园里迎风而立,可观言还是觉得今日的长廊比平日里要更添几分冷寂和萧索,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满满的全都压在心底。 长廊再长,终是有走完的那一刻,观言默默垂着首,心不在焉,一心都在考虑见到应皇天第一句话要怎么说才好,可一路走来都没想好,重楼却已经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这座小楼今日不知为何给人一种遗世孤立之感,重檐下那两盏灯火早已熄灭,原本显得华丽的楼面,此时亦被雨水浸湿,平添了几分深幽和凝重的味道,门饰上的金色兽吻,双眼也因天色晦暗的缘故而转为黯淡无光,尤其重楼门紧紧闭合,这似乎是那么久以来观言碰到的头一次。 他心中苦涩,见状又愈发忐忑,却也只能走上前,扣响门环。 “咚、咚”的声音在空旷之地突兀地响起,观言却险些以为这是自己的心跳声。 过了好半晌,沉重的门缓缓开启,开出一条缝来,恰好容一人通过,就见香兰从里面走出来,她一见是观言,便道,“香兰还以为是谁,没想到是观大人。” 香兰的态度显得格外陌生,与之前有天壤之别,她说完站在门前不动,似乎并没有请观言入内的意思。 “香兰姑娘。”观言低声唤她道。 香兰一本正经地看着他问,“观大人今日光临,不知有何贵干呢?” 观言心中无奈,只能道,“香兰姑娘,不知应公子在不在?” “公子近日不见客,观大人请过几日再来吧。”香兰下逐客令道。 观言不由一怔,口中又道,“香兰姑娘……” 香兰却转身回重楼,缓缓阖上大门。 就在这时,一个极低的嗓音从里面缓缓传出来,夹杂着一声咳嗽,道,“……咳,香兰,请观大人进来。” 香兰一听脸色愈发不好,板起脸重新将门开起一条缝,对观言道,“观大人,请进。” 她的语气始终毕恭毕敬,却让观言相当不习惯,事实上连着方才那人也称自己为“观大人”时,观言只觉得自己的心猛地一沉,脚步瞬间沉重地再也难以挪动一步。 “观大人,请吧。” 直到香兰再度出声,观言才压住此时涌上心头的纷杂情绪,迈开步子。 他一走进去,便看见应皇天披着一件厚厚的狐裘袍坐卧在铺满棉絮的席上,他面前有一个杯子,里面似是热茶,手上拿着一卷书简,虽然看似像往日一样垂首看书,但近一个月没见,他似乎瘦了许多,披着的狐裘袍显得宽宽的,能见里面交领叠的一层又一层,像是极畏寒冷似的。 观言没忘记方才听见的咳嗽声,见状更是一愣,忙问,“应公子,你病了?” 应皇天又咳了一声,便缓缓抬起脸来。 他这一抬脸让观言猛然吃了一惊,只因他的脸色雪白雪白,双颊却有一抹病态的嫣红,而嘴唇连半点血色都没有,那双总是带笑的眼睛里此时只有浓浓的倦乏之色,让人觉得愈发漆黑,像是被无尽的夜色包围。 “观大人来此,所谓何事?”他的嗓音因咳嗽的缘故显得又低又哑,没有了一贯的笑意,他整个人无端生出一股极重的疏离感,让人几乎难以靠近。 观言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要不是有意对自己展露笑容,恐怕自己连接近他都不太容易。 “呃……”被他这么一问,观言有些支吾,他没想过一照面就说明来意,这种情形下恐怕只会引起他的不快,说不定还会故意拒绝,对大公主交代之事也有所阻碍,而应皇天那双漆黑的眸子却一味盯着他,也不再开口,观言一时想不到别的说辞,不由脱口而出,将方才一路盘旋在脑海中的话说了出口,“抱歉,应公子,我早就应该来了,却又害怕前来。” 应皇天仍是不说话,不知他是因为生病的缘故没力气开口,还是懒得开口。 “我……我……那日义父对我说了许多,他对我有养育的恩情,但在我的心里,其实早已将应公子当成是朋友看待,一直以来,都是如此……”观言鼓起勇气对应皇天说。 应皇天脸上没什么变化,也不眨一下眼睛,就这样定定地望着他。 “应公子?”观言停下来,轻唤他一声。 “所以你今天来,是为了告诉我这些?”应皇天复又开口,语调平淡,毫无波澜。 想到今日来的目的,观言垂下眼,应皇天总是轻易就能看穿他,可他明明才说了那些话,却偏偏还要继续对他说谎,他原本就不擅长说谎,没想到此时却是对他…… 他低声说,却没什么底气,“嗯……目前……就是这些……” “公子,该喝药了。”香兰端着药碗自屏风后出现,看也不看观言一眼,径自来到应皇天面前。 “放下吧,我一会儿就喝。”应皇天却道。 “是。”香兰放下药,拿走托盘,却又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才不情不愿地退了下去。 香兰离开后,应皇天又道,“咳,你放心吧,大宗伯之意,我再明白不过,其实你不必过来专程跟我说这些话的。” 他的话只令观言愧疚之感越深,再加上忽然面对应皇天此时如此苍白的脸色,观言想到上回他在自己病时守在一旁的情谊,虽然他不提,观言却感怀在心,而此时此刻,自己却连他病了和怎么病的都不知道。 “义父他……”观言看着他,讷讷地开口,却被应皇天打断,“咳,这样不好吗?如果是你亲自来,恐怕不知道该怎么向我开口吧?” 他果然了解自己,观言苦涩地想。 “还有什么事吗?观大人……咳咳……”应皇天显然病得不轻,话音未落,他就低下头不停地咳嗽起来,他一个劲地咳,眉宇间逐渐流露出一丝不耐的神色,而苍白的额上也渐渐沁出了汗珠。 观言见他咳得难受,忍不住上前几步,“你……” “咳咳,我没事,咳咳……” 第61章 杀生护生(四) “公子,你还没喝药?”香兰走出来催促道,“快点把药喝下去,然后躺到床上休息,知道吗?” “啰嗦。”应皇天说着,眉头深蹙,却端起药碗将里面的药汁一饮而尽,再用衣袖拭掉唇上药渍,一手按席缓缓起身,可不知为何,观言总觉得他的行动微有一丝滞碍,却又看不出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如果没什么事,我要休息了,观大人要留要走,请自便。”应皇天穿过屏风之前,对观言如此道。 观言看着他消失在屏风之后,听见他上楼的脚步声,直到重楼又再度恢复安静之后,他转过视线望向那只空碗,默默无言。 过了不知多久,楼上似又有人一步一步走下来,随即,观言便看见香兰抱着一只脸盆再度出现,香兰看见他亦是一怔,“观大人,公子已经休息,若还有什么事,请改日再来吧。” 观言不语,却将视线望向她手中的脸盆,只见里面满满的都是带有血渍的纱布,他一怔问道,“是谁受伤了?他吗?” “香兰以为重楼之事跟观大人再无瓜葛,观大人又何必如此关心?”香兰冷冷地道。 “我……”她的话令观言哑口无言,只说了一个字就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香兰也不等他说话,而是抱着脸盆去到重楼外,她走到长廊的台阶上,点了火扔进脸盆里,欲将里面带血的纱布烧掉。 观言这样看着,越来越不放心,蓦地便转身跑到屏风后,他看见楼梯便拾阶而上,事实上他从未到过二楼,但这时他顾不上其他,就听二楼其中一间房里传来应皇天低哑的声音,“香兰——” 然而他的声音却静止在最后一个音节上,只因他抬起头看见了一脸担忧的观言正扶着门框站在外面。 观言也是震惊万分,应皇天的右肩裹着纱布,血迹正逐渐从里面一点一点渗透出来,虽说好像刚换过,但已然殷红一片,而他似乎正打算将右边的衣服重新穿回去,却因为受伤的缘故并不顺利,因而听见脚步声时才会出声低唤香兰,却并没想到出现的是自己。 “我来帮你。”观言想都没想就跑上去,应皇天见既然被他发现便懒得再多言,也没力气阻止,观言这才明白过来刚才自己的疑惑从何而来,难怪刚才他看见应皇天的动作有些缓慢,虽然此时他还不知道他的肩膀是怎么受伤的,可当他走近之后便看见从锁骨下一直到后背的肩胛骨都透着血迹,恐怕伤得相当严重,也难怪他一咳嗽就牵痛伤口,现在的他一身冷汗,又面无血色,显然是方才换纱布耗费了太多的精力所致。 观言轻轻地将衣服一件一件帮应皇天套回去,再理顺前襟,才发现他穿得果然够多的,可身上的皮肤却在发烫,看起来烧得不轻,也难怪会畏冷。 他真没想到自己一个月不来应皇天就把自己搞成这副糟糕的模样,到底这一个月间发生过什么事,还有大公主交代他说应皇天曾劫回的那名患病的侍从,他人又在哪里? “好了。”观言说着,退开几步,“那……你先休息吧,我不打扰你了。” “等一下。”应皇天终于开口。 “嗯?”观言回过头看他。 “你今日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应皇天再问。 观言想了想,还是没回答,却问,“你能否告诉我,究竟是为什么会伤成这样?” “咳,我怎么会受伤的,与你无关。” “我知道了,我不会再问。”观言虽是这么说,却依然难掩受伤的表情。 应皇天看着他片刻,忽地道,“大宗伯说过,我太过不祥,你现在也亲眼看见了,我劝你还是不要接近我比较好。”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不是因为这样才不敢来见你。”观言猛力地摇头道,“我是因为,是因为害怕连累到我义父,因为我亦是一名巫师,而那召唤鬼神的传闻,就算是这样又如何?你从没做过一件不好的事,那些不了解你的人只会胡乱猜测,不负责任乱传,他们看见的只是表面,又凭什么说你是不祥之子,是你告诉我看事物不能只看他们的表面,可我的义父又是大宗伯,他要做出表率,而我……” 应皇天忽地打断他,问,“你可知晓因为我的不祥,以至于我的母亲将刚出生的我扔到野外?” “呃?”观言闻言一怔,想起大公主说的对不起他的事,兴许指的就是这一件…… 他来不及问,应皇天又道,“你又知不知道我出生那日发生过什么可怕的事?” 观言摇头。 “你可知是我害死了我的父亲?” 观言只能摇头。 应皇天低低的笑,低声地咳,“咳咳,呵……你什么都不知道,竟说我不是不祥之子……” 这回轮到观言打断他,他不喜欢看到应皇天这副样子,也许是因为生病的缘故,他在一贯倔强的人身上看见了几分认命,几分自暴自弃,他不喜欢看他这样,一点也不,因此他大声道,“你不是,我知道你不是!” 应皇天闻言一愣,怔怔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静静地开口,“你说我不是?你凭什么这么说呢?你有多大的把握能这样说?” 一句话,把观言问住了,他看着应皇天怔怔无言,半晌,他才一字一句地道,“你不信我,没关系,总有一天,我会证明给所有人看。” 应皇天却因他这句话笑了,笑容里有一种惯有的傲慢和不屑,“随便你,我何必在乎那些人怎么看我?” “我在乎!”观言不肯认输,他也一样倔强,而且倔强起来的劲就像是一头牛一样怎么拽都拽不回来,他大声说出那三个字后,语调却又低了几分,目不转睛注视应皇天道,“只因我不想像现在这样,无缘无故失去你这个朋友。” 应皇天因他的话静默了好一会儿,最终蹙着眉别过脸去寥寥地道,“我知道了,你不用再三强调。”他说着拉起棉被便背朝观言躺下,又轻咳了几声。 观言一怔,他分明看见方才应皇天别过脸时有一抹微微不自在的神情浮现,相识已久,观言从未见他流露出这样的表情,虽然只有一瞬间,也可能是他的错觉,但这已经使得他的心情不知为何稍稍放松下来,总觉得他们俩已不像刚才那样既尴尬又好似一触即发,这时观言见应皇天睡下,便轻轻退了出去,走下楼梯。 香兰见他从楼梯上下来,便知他已经得知自家公子受伤的事,果然观言第一句话就关心地问她说,“应公子究竟是如何受伤的?” “你真的想知道?”香兰看着他问。 观言点头。 香兰深深蹙起眉,依然板着脸,但她毕竟愿意告诉观言,就听她叹一口气道,“其实每年一到这个时节公子就会这样,但具体发生了什么事香兰也不清楚。” 观言听得迷糊,问,“什么意思?为什么这个时节他会变成这样?他肩膀上的伤难道也跟时节有关?” 香兰摇摇头道,“香兰指的时节,是狩猎的季节,每年在这段期间,公子就会离开重楼几日,还记得香兰来到重楼的第一年,公子离开后便带病而归,第二年依然如此,因此今年香兰便偷偷跟踪他,终于知道他是去了哪里。” “究竟是哪里?”观言再问。 香兰迟疑片刻,回答观言,可这个答案却让观言冷不丁一惊。 只因香兰说的竟是,“让公子受伤的地方,是祀林苑。” “祀林苑?” 香兰点头,便将她所知道的情形告知观言,“要不是大宗伯来访,香兰本想请观公子一起跟踪公子前去,但自从那日大宗伯来访之后公子就让香兰绝对不能再来打扰观公子,因为观公子是巫师,不能跟重楼之人为伍,因此香兰只能独自前去,谁料公子在祀林苑外就发现了我的踪迹,看穿了我的意图,把我赶了回来,我担心不已,便找了途林前去接应,结果公子回来就是这副样子,哦,不对,比你现在看到的还要糟糕好几倍,因为那支箭有毒,伤口简直惨不忍睹。”香兰说的时候表情也是一样不忍和纠结,似乎又想起了那日所见到的糟糕的伤口。 观言这才明白香兰因何会对自己如此耿耿于怀,实际上他听后也已不觉暗自自责,若不是他这近一个月来的不闻不问,说不定就能提早阻止应皇天前去。 但究竟为什么会是祀林苑,观言完全想不通,而且方才大公主说话时的感觉似是并不知道应皇天受伤的事,否则又岂会无动于衷,提也不提?而且祀林苑之中究竟藏有什么秘密,以至于吸引应皇天每年前去? 想到这里,观言忽然问,“应公子回重楼的时候,是否还带回来一个人?” 香兰却是一怔,疑惑地道,“此事观公子如何知晓?” “这……” 第62章 杀生护生(五) 香兰见观言面有难色,便又道,“既然观公子不方便说,那香兰亦不再多问。只不过祀林苑擅闯者死,公子回来后就下令我们绝对不能再进入,因此里面究竟发生过什么香兰一点也不清楚,但那个人是祀林苑之人,他应该知情,观公子既然已经知晓他的存在,又问起公子的事,那就自行去找他吧,他就住在观公子曾经留宿过的那间厢房隔壁。”说着,她指了指楼外。 “啊,多谢香兰姑娘,观言立刻前去。”观言闻言不再耽搁,他心急如焚,一心想弄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此事显然跟大公主交代之事息息相关,若真是祀林苑让应皇天受伤,那他是否要帮助大公主便要另作打算,而那个人又是什么样的人,他也必须设法调查清楚才行。 于是观言急急忙忙走出小楼,来到长廊,往自己曾经居住过的那间厢房的方向走去。 香兰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冷了,她喃喃地说,“观公子,是你先说出那个人来的,你果然隐瞒了来意,欺骗我家公子,是以,可别怪香兰无情啊……” ---------------------------------------------------------------------------- 观言很快去到了香兰所说的那间厢房,房门此时虚掩,窗户紧闭,这使得他看不见里面的情形,于是他上前轻轻敲了敲门道,“请问,里面有人吗?” “是谁?”一个低沉浑厚又略显粗犷的男子嗓音从里面传出来。 “呃,我叫观言,是应公子的朋友,有些事特地来想请教一下先生……”观言在门口自我介绍说。 “应公子?哦,好,请进吧。”他答应道。 观言闻言,轻轻推开门,蓦然见到一名身材极壮实的大汉正盘膝坐在床上,他在如此寒冷的冬日也仅着了一件衣裳,宽大的袖子随意卷起,露出结实的小臂,他的头发未束,披在身后显得浓密茂盛,刘海险些遮去大半张脸,而刘海下的眼睛亮得惊人,散发着野性未知的光芒,他的下巴上又全是坚硬的虬髯,一眼看去,简直像是生活在深山老林里的野人一样。 “请问你是……”观言的确是怔了半晌,才问。 大汉睁着那双透着异色的眼睛,那光芒在发丝下仍然看得清晰,观言被那样一双眸色微微震住,因里面煞气逼人,又似是毫无端由,就在观言一怔的功夫,大汉已经低沉地开口道,“小人参雷,见过观公子。” “叫我观言便是。” “那怎么行,你是应公子的朋友,小人不过是祀林苑的一名侍从。”大汉态度非常谦恭,可偏偏与那双亮如刀锋的眸子在一起时,就只显得倍感违和。 观言看着他,一时没说话。 “怎么?观公子有什么疑问吗?”大汉见观言怔怔注视自己,不由问道。 观言刹那间想起义父的话,不由收敛心神,道,“没什么,只是好奇为何祀林苑的侍从会出现在天锁重楼里。” “这……说来话长,当小人恢复意识之后,就发现自己已经来到此地了。”大汉回答道。 这话说得让观言愈发不解,以至于他连从何问起都不知道。 “你的意思是你不知如何来到此地,那么在来此之前的事,你还记得吗?你又是如何见到应公子的?”观言只能如此问他道。 大汉微一摇头,道,“小人并未见到应公子,但小人一直在关注应公子的事,后来当小人在此处醒来,才知道原来自己竟被应公子带了出来。” 观言听得愈发感觉混乱,压根无法将他的话联系到一起,大汉见他一脸怔忡,便道,“观公子莫要心急,待小人将事情的原委一一说明。” 观言点头,便听他娓娓道来。 参雷一面回忆,一面开口道: 那一日细雨绵绵,小人被一连串的马蹄声所惊醒,马蹄声中,还有阵阵兽鸣,以及兽爪摩擦铁笼的声音。 小人在祀林苑已久,知晓这是有人送珍禽异兽给大公主之故,很久以前小人曾见过一次,那些兽类长相特异,有长着翅膀的鱼,生着刺猬毛的牛,白色脑袋的狗,浑身赤红的豹……等等应有尽有,它们或被铁链拴住,或被关在笼子里,有些性格凶暴,有些性格温和,有些据说是吉兽,有些是凶兽,但无论是哪一种,只要送到大公主手上,它们都逃不过一个命运,那就是死亡。 小人虽然不知道大公主杀害这些珍禽异兽的原因,但小人隐约觉得大公主想要寻找什么,只是从未找到过,因此每次都下格杀令,命令身边的猎士用弓箭将它们一一射杀。 那日也是一样,小人听到马蹄声之后,便是等待大公主驾临的寂静,只有那些兽类在不安地低吼,似乎预感到死神的降临。 大公主乘坐车轿而来,小人在祀林苑那么久,从未见过大公主的真颜,但她的声音相当温柔好听,可偏偏生杀无忌,有时候令人不寒而栗。 当大公主到来之际,野兽们的吼叫之声愈发凄厉,随后,大公主温柔的声音响起,她总共只说了四个字: 不是。杀之。 于是小人便听到弓箭离弦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声惨绝人寰的悲鸣。 悲鸣持续了好一阵,才真正断气。 小人虽只是听着,但却像是身临其境似地,觉得死亡的阴影逐渐在逼近,让人透不过气来。 杀伐就这样持续,小人听到后来不得不捂住耳朵,直到—— ---------------------------------------------------------------------------- 参雷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那个孩子出现时的情形。 那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相貌生得出奇端正,白白净净,脸上还稚气未脱,却总有一股少年老成的味道,他的双眸漆黑却带着坚定的决心,虽浑身浴血却毫不退缩,直冲入“刑场”张开双臂挡在那只就要被射死的兽跟前。 ----------------------------------------------------------------------------- 参雷继续对观言说: 应公子自从第一次知晓大公主私下将这些珍禽异兽处死之后,每年这个时候几乎都会出现,小人当时捂着耳朵,而心中却不知为何,一直企盼着他的到来。 那日他果然不负小人的期望,再次露面阻止。 观公子您可知晓为何祀林苑被称作祀林苑? 您可能只知道祀林苑是禁区,外人不明白什么是所谓的擅闯者死,只因那片树林是狩猎之林,林中布满机关陷阱,就算有野兽挣扎着脱逃,也绝对难逃一死,若是人,自然也不例外。 除了应公子。 应公子自第二次开始便能自由出入,并且毫发无伤,小人不知他是如何办到的,只知道他来了,小人虽然没有看见,但那些异兽们的低吼声里明显已经透露出一股不一样的气氛来,小人能听得出来,那感觉就好像是它们见到了救星。 大公主自是不意外,气氛也顿时凝重下来,小人几乎能想象得到两人冷冷对峙的情形,突然间,小人听见大公主出乎异常冰冷地道,“来人,把他关进去。” 小人不由一惊,小人记得上一回,大公主提出让应公子在祀林里待满三天,并且要躲开猎士的猎杀,只要应公子不死,她就同意将剩下的兽放生,可这一次,大公主竟然连应公子都要射杀。 小人听见铁笼打开又重重关上的声音,大公主毫不留情,只道了一个字:杀。 “铮”的一声,箭矢已离弦而出。 小人清楚地听见箭刃入肉的声音,和一声极轻的闷哼。 “再射!” 又是一箭离弦而去。 小人只觉得一颗心就要跳出来,蓦地,小人听见一声兽的惨呼。 “再射!” 气氛因大公主之言而显得愈发肃杀、幽冷。 又是一支箭冷冷离弦。 小人再闻兽濒死的声音。 然后,应公子肃冷的声音传来,带着压抑的痛楚,“你们……退下。” 小人不知他是在对谁说,但怎么想,似乎都是对那些替他赴死的异兽们说的。 小人想,他愿替它们舍生,也难怪它们都愿意为他赴死。 “谁再敢浪费、我的苦心……”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大公主的声音愈发温柔,却愈发充满杀气。 “作为我的母亲……你,已经杀过我一次了,不是吗?”应公子的语气里毫无起伏,更好似带着冷冷的威胁,“你已经没有再杀我的机会了……只不过,我是为救它们而来,这一箭,就算是我为此事所付出的代价,但要我死,恐怕没那么容易。” 大公主很久很久都没有发出声音,小人不禁屏住呼吸,最终,小人听到轱辘转动的声音越渐越远,显然是车轿离去的声音,直到这时,小人才松了一口气。 可事情远没有小人想象中的简单,因为应公子还被关在笼子里,大公主并没有下令将他放出来。 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异兽们的悲鸣声传来,似乎是在为方才死去的生命哀悼。 “我……没事,替我,拔出这支箭……”应公子的声音隔了很久才又传来,也不知是对谁说。 当又一声闷哼过去,一切完全安静下来,夜晚已经来临。 第63章 杀生护生(六) 参雷似乎已经说完,观言不由问,“但你却仍然不知自己为何会来到此处?难道没有征兆?应公子又是如何逃离铁笼的?” 参雷闻言皆是摇头,“呃,小人不知,小人似乎……睡着了。” 观言一怔,又问,“那么,应公子被关了多久?” “小人是翌日清醒后发现身在此地的,所以算起来,应有接近一日的时间。”参雷回答。 原来如此……观言这才明白过来应皇天的高烧和肩伤是怎么来的,但参雷描述的大公主和他所见到的大公主简直判若两人,她作为应皇天的母亲,却为何对他如此残忍?还有那些珍禽异兽,大公主又为何要一一杀之? 参雷是如何来到重楼始终是个谜,看来眼下能问的人只有应皇天本人,而那粒药丸,在没弄清楚事实真相之前,他绝对不能随随便便就给到参雷…… 这样想定,观言起身告辞,此时暮色逐渐下沉,时已接近傍晚。 观言打开门,见到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了天际,云层顿时黯然失色,带着浅浅的一层暗影漫漫而来,朦朦胧胧,正当观言一步跨出厢房之时,身后忽然传来“咚”的一声,他不由转过身,却见参雷不知为何倒在了床板上,观言猛然一怔,忙上前探他鼻息,却发现参雷已然不省人事。 怎么回事? 蓦地,参雷的眼睛重新睁开。 他双眸充血,瞪得相当大,看起来极不自然,又通红通红,方才那抹异色此时愈发惊人,煞气重了不知几倍,在通红的眸中烧起炽盛的火焰,他眼睛睁开的时候嘴角也跟着一同咧开,一瞬间变得面目狰狞,凶狠可怖,跟方才平和的模样完全不同,这样的参雷瞪视着观言,完全陌生的眼神使得观言心惊胆战,他不禁后退一步,参雷却也在同一时间动了,只见他整个人腾跃而起,竟是扑上前来,看起来完全像是野兽的姿态,观言一颗心跳到嗓子眼,他猛地转身想逃,参雷却已出手如电,伸手如爪,下一刻观言就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参雷抓住,并五指深陷,紧紧嵌入自己的皮肉。 “呃……”观言吃疼,无意识呻-吟出声。 同一时间,自参雷喉间发出不似人声的低吼声。 “该死……该死啦……”低吼中,隐约夹杂着模糊的咬字声。 观言脑中只余一片空白,因他整个人在下一刻就被参雷举了起来,高举过头顶,参雷的力气大得令人难以置信,观言蓦地闭上眼睛,然后他就被参雷轻而易举地扔了出去。 然而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到来,因为他在半途就被另一个人截住了。 观言回头一看,居然是途林。 虽然他一直知道途林居住在重楼里,但自他从陵阳城回丹阳之后,再来此地之时就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他是去了哪里,方才香兰倒是已有提起过他,没想到现在忽然出现,观言难免吃惊,但再吃惊,也不及眼前参雷巨变的吃惊,一个人怎么能在一瞬间就变得好像野兽一样,而且毫无意识并且充满杀意,如此狂乱的模样真是可怕至极,让观言骇然不已。 而参雷见有人从中作梗,显然被惹恼了,他蓦地低吼一声,转而扑向途林。 与他一比,途林显然瘦得多,但面对参雷如雷霆般的扑击之势,途林不慌不忙,以柔克刚,他的身手出乎观言意料之外的敏捷,动如脱兔,突如其来,一眨眼便来到参雷的身后。 参雷愈发愤怒,暮色中他的身躯看起来只显得愈发庞大,那双幽红的眼瞳里弥漫着嗜血的气息,煞气已沾满他的发他的身,狂乱的神情失去了人与兽的界限,他的吼声响若雷鸣,滚滚而来,在无比寂静的重楼里掀起惊涛骇浪,恐怕在数十丈开外都能听得清楚,途林却像是有备而来,面对如此凶神恶煞且失去神智的参雷,他进退得宜,游刃有余,一攻一守似是皆在他的计算之中。 参雷逐渐不耐烦起来,他蓦地静止身形,紧紧盯着途林,此时夜晚来临,月光轻洒上长廊,照在两人的身上。 见状,途林亦按兵不动,他稳稳立在参雷跟前,清澈的眸子与那双冷冷的凶眸静静对视,不退不让。 观言紧张地站在一旁,此时此刻,他只能听见参雷粗重的呼吸声,和自己心跳的声音。 “观小言。”忽然,一个低哑的嗓音在观言背后淡淡传来,在如此静窒的气氛中显得突兀之极,观言吓了一跳,他蓦地回头,就见应皇天披着宽松的狐裘正倚柱而立。 月光下他的脸色依然清淡,倦意深刻明显,可唇角却带着观言熟悉的笑容,那抹似笑非笑的神情。 观言一时看呆了,听见他用熟悉的语调唤自己的名字心中不由激动万分,有一种喜不自胜的感觉直涌上心头,连身后正紧张对峙着的战局都忘记再去关注了。 他现在唯一想到的就是眼前这人的伤势,一怔之后连忙问道,“你怎么下来了?” “你流血了。”对方只道。 观言浑然不觉,听到应皇天这么说,他低头看自己的肩膀,这下才忽然间感觉到方才被参雷抓去的地方正隐隐作痛。 应皇天似也不关心那头战局,而是出声低唤,“香兰。” 香兰满脸不高兴地慢吞吞走出来。 “替观公子包扎伤口,算是将功折罪。”应皇天低低地开口,隐约有一丝严厉。 香兰不情不愿地走到观言面前,不情不愿地开口道,“观公子,请随香兰来。” “可是他们……”观言不由转过头,应皇天却已先一步走过来,不着痕迹占去方才观言站的位置道,“你放心,途林不会伤害参雷,擒住他只是时间问题,你先随香兰去,我稍后就到。” 观言这时忍不住问他,“应公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应皇天并未回答,只是看了一眼他的肩膀道,“你先顾好自己,等我回来,再跟你说明。” “好。”观言点头答应,便随香兰回到重楼里,但香兰看起来始终气鼓鼓的,观言只道香兰仍然在生他的气,他走着走着,便道,“在我的心目中,应公子早已是我最好的朋友,请香兰姑娘相信我。” “哼,说一套,做一套。” 观言见她仍然难以释怀,只好停下脚步道,“香兰姑娘,究竟要观言如何做,你才肯信我?” 香兰闻言转过身来,看着他道,“那请观公子如实交代,今日来重楼的目的是什么?” 她简单一句话,就把观言问得哑口无言。 他来重楼的目的早已被一连串的事实搅得一团乱,但香兰不信他也的确情有可原,只因至今为止他都没有向应皇天坦白他为何而来。 香兰又道,“连香兰都能猜到的事,观公子难道觉得能瞒得过公子吗?” 观言不由恍然大悟,他身在局中,反而迷失了方向,香兰如此提点,实乃好意。 “我明白了,多谢香兰姑娘。” “明白就好,若被香兰知晓你再欺骗他,无论公子要怎么对我,我都不会饶过观公子的。”香兰斩钉截铁地道。 “香兰姑娘请放心,观言知晓。” ---------------------------------------------------------------------------- 观言在香兰替他包扎完毕后就匆忙赶回长廊,方才在包扎时耳边只闻如雷的吼声不时传来,想是缠斗仍在持续,期间夹杂着铁链“铮铮”之声,至今未有消停,谁料当他赶去时长廊早已空无一人,观言便立刻转至参雷的房间,果然见到已被铁链缚绑却仍在不断挣扎的参雷和正设法压制住他并将他固定在床柱上的途林,而站在门畔的应皇天应是听见了脚步声,回过头来瞥他一眼,想都没想就淡淡地问,“香兰对你说了什么?” 观言一怔,知他会这么说一定是因为自己没有依言在重楼里等他而是匆忙前来,果然又被他料中,不由自嘲地一笑说,“香兰说连她都怀疑我的来意,更何况是你?” 应皇天目不转睛注视他,漆黑的眸深邃如长夜难明,里面似有万丈波澜,但此刻却如静影沉璧,巍峨不动,沉沉谛谛,只看得观言心惊动魄,心中却又已是一片坦然,他知道自己的情绪总是写在脸上,他也知道在应皇天面前一切皆如虚堂悬镜,透彻清明。 “你……是何时知晓的?”观言想知道,便问。 “咳咳……”应皇天低低咳了一声,缓缓地道,“……你入重楼时,半身沐雨,脚下泥泞,王宫中只有一处出入时需要走过一整片树林,没有修建石子小径,才会有如此多的泥泞,原本你应该去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和一双干净的鞋子,但为了某种目的,你却没有回去,径自来到我这里,咳……算起来,自大宗伯来到重楼之后,你已有月余没有踏足此地,为何今日你冒雨前来?自然不是只为了告诉我那几句话而来,近日我又跟你去过相同的地方,当然不难猜测你是为何而来。” 这一番话夹杂着几声咳嗽,但淡淡道来时观言才意识到应皇天几乎连半点力气都不消花,兴许在那时他抬眸的第一眼就已轻易看穿了自己的来意。 第64章 杀生护生(七) “祀林苑之主拜托你何事?她是否宣称参雷病得离奇,要你前来劝我将他送回,不送回只有死路一条?”应皇天再言。 观言闻言不禁苦笑着道,“应公子,以后再来见你,我看我都不需要开口说话了。”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应皇天又问。 观言摇摇头,道,“大公主曾给我一粒药丸,说必须要让参雷服下去,那么他至少还能撑十日,这十日间我再劝你送回参雷,因他毕竟是祀林苑之人,原本大公主所言听来合情合理,但后来我知晓你是被她所伤,再加上参雷的症状如此诡异恐怖,因此现在我完全无法判断该怎么做才好。”事到如今,他已无需再隐瞒,是以,他全盘托出,亦将那个小木盒自怀中一并取了出来。 应皇天接过木盒,打开看见是一粒黑色的药丸,就在此时,正在床上一味挣扎的参雷动作愈发剧烈,他紧紧盯着应皇天手上的药丸,那双布满血丝的瞳仁里满是渴求,喉间发出阵阵嘶吼,夹杂着支离破碎含糊不清的话语,“给、给我……快给我……”他忽然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挣开桎梏,铁链发出脆响,突如其来的力量让途林一时措不及手,险些被他挣脱,好在铁链绑得紧,参雷兀自挣扎了好一会儿便也无计可施,只好努力伸长脖子张开嘴巴想去吞掉那粒药丸。 “原来如此……咳……咳咳……”应皇天说罢,便将药丸重新收回木盒里,参雷见状,不由发出阵阵哀嚎声,而应皇天才刚关上木盒,复又低低咳嗽起来,随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整个人都弯了下去,那只扶住门框的手手指骨节泛白,青筋凸起,想是难受得紧。 “公子,这间房太凉,您现在的身体最忌待在阴冷的地方,不如您先回转重楼,待参雷恢复之后途林再来向您汇报。”途林等应皇天咳声稍停便道。 “……咳,也好……你在此看着参雷,观言,我们先回去。”应皇天微一点头,拢拢身上的狐裘,便转身离开房间。 观言转身之际忍不住又看了参雷一眼,方才药丸出现时那种渴求的神情一旦自他眼中消失,参雷眼底的凶芒又再度出现,煞气自始至终充斥周身,狂乱之状消之不去,而那低沉又粗重的喘息声和低吼声直到观言离开房间好远都还能听得到。 心中不由一片茫然,脚步沉重,因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才能帮助这个人…… ----------------------------------------------------------------------------- 夜色像是镶暗的琉璃石,将重楼染上幽深的光泽,烛火在其中泛着轻轻的光亮,仿佛成了它的点缀,一旁壁炉里燃起的炭火,将屋子烘烤得暖意十足。 香兰为二人奉上茶,离去之时叮嘱应皇天道,“公子,不要谈得太晚,一会儿香兰把药送过来。” “知道了。” 香兰走后,应皇天将木盒子取出来放在几案上。 “这粒药丸暂且放在我这里,我想知道里面的成分。”应皇天道。 观言想到大公主的话,便问道,“十日的时间,够吗?” 应皇天淡淡蹙眉,盯着木盒子喃喃地道,“……应是足够……” 观言看着他,火光将他的眸色映照得黑沉到极致,如黑曜石般闪着蕴藏千年的点点斑驳,里面带着无人能看清楚的层层心思,观言问他道,“对了,到底你为何要将参雷带回重楼里来?难道是因为他的病症?” “嗯。”应皇天摩挲着温热的茶杯道,“当时我听见声音,看见他狂乱的模样,一心只不过想救他。” “你是说,你在祀林苑里听见吼声,才见到参雷?” “嗯。” “可是在那之前,参雷告诉我说你被锁在了笼子里?”观言问。 应皇天道,“区区铁笼难不倒我,我循着吼声而去,以为他也是被祀林苑之主锁住的异兽之一,见到他时,才知原来他是人,我见他被锁链困在笼子里,形容狂乱,就顺便把他带了出来。” 他说得虽轻巧,观言可不认为祀林苑那么好闯,救人也绝不轻易,更何况他身上还带着伤,但听他如此叙说,心知要问其中细节应皇天也未必肯说,便换了一个问题道,“为了救那些异兽,你把自己伤成这样,值得吗?” “当然值得。”应皇天的眸色深如汪洋,谁都无法在其中兴起半点风浪,却又让人顿时移不开目光,只听他低低地道,“你可知,当只是婴儿的我孤身在冰天雪地的野外时,是谁救了我的?” 观言愕然,问,“难道……是它们?” 应皇天道,“我只能告诉你绝非人类。” 观言又是一怔,喃喃地道,“难不成,你是为了报恩?” 应皇天淡淡道,“随便怎么说都好,我母亲不要我,至少还有它们收留我,我生来不祥,至少它们不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待我,我只不过受一点小伤,就能换回数条性命,何乐而不为?更何况,死又何妨?” 观言怔然良久,忽地轻轻地道,“真是奇迹。” “嗯?” 观言笑了,以为他没听清,便说,“没什么,我只是想说,好在是这样,不然我就不可能认识你了。” 应皇天深深注视观言,半晌不语。 观言被他盯得久了,笑意不由收敛,反而多出一抹尴尬来,他摸摸脸上道,“我……说错什么了吗?” 应皇天闻言,只是转过脸,面朝幽幽的火光,低低地重复了两遍道,“没有,你没有说错。” 观言不知他一时想到了什么,两人沉默片刻,观言再问,“那参雷要怎么办?是否要等药丸的成分分析出来他才有救?” 应皇天却摇头道,“你没见方才参雷看见药丸时的样子?恐怕那只会加深他的症状,而非助他彻底恢复。” “你是说,参雷一直是靠药丸而活?”观言顿时想到参雷那副渴求的模样,若是这样解释,也不无道理。 应皇天点点头,便道,“这种症状我从未见过,此事也不便让其他人知晓……” “我师父……他也不可以吗?”观言小心翼翼地问。 “你师父医术过人,为人正直,应该也可以,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咳,这与我答应他之事多有不符……” 观言想起他曾说过自己的义父前来拜访之事,不由道,“我师父他……你答应了他不再跟我有所接触?” 应皇天只道,“咳、咳……这件事我会亲自跟他交代,你不必过问。” “可是……”观言还想再说,应皇天已道,“这几天你就先留在这里,我们还有几天时间,可以用来好好商量对策。” 观言想到他是病患,便点头应道,“好吧。” 将一切坦白后,观言总算松了一口气,大公主这边要如何交代他并不想再去思考,他只知道他不想再对这个人有丝毫欺骗和隐瞒,因为那样做会使得他难过得透不过气来,他也不想再一次尝到被他如同陌生人一样对待的感觉,只因他压根无法忍受,就连香兰这么对待他他都难过得不得了,更何况是应皇天呢。 当晚观言留了下来,但他整个晚上都没能睡着,只因这是他第一次违背了答应义父的事,还违背得彻底。 翌日他顶着巨大的黑眼圈出现,被香兰放肆地嘲笑了好一阵。 “终于能有幸见到香兰姑娘的笑颜,观言也不枉费昨夜一场失眠。”观言讷讷地说。 香兰听他这么说,也不客气,道,“观公子,昨日之事香兰绝不会跟你道歉的。” 观言连忙摇头,“不,不需要,香兰姑娘不是还为观言包扎了吗?” 香兰闻言,却只瞪了他一眼,不发一言扭头就走。 恰逢应皇天自楼上下来,观言听到咳嗽声,转身无奈地问他道,“香兰姑娘这是怎么了?是我又说错什么了吗?” 应皇天见到他那可圈可点的双眼不免勾起唇角,但他风度绝佳,不像香兰这样过分,听观言问来,只随口道,“香兰是个女孩,女孩的心思忽晴忽雨,你不用太过在意。” 他这句话说了等于没说,观言仍然不知道香兰方才为何突然发脾气离开的原因。 但罢了,香兰终归没再因为之前那件事再继续生他的气,这样想着,观言就逐渐释怀了,然后对应皇天道,“呃……应公子,观言想去见师父一面,将大公主找我的事和应公子的事向他说清楚。” 应皇天闻言微一抬眉,便道,“你就是为了这件事一宿没睡?” “唔……”观言无法否认,点头答,“我想将此事跟师父说清楚,请他前来帮忙,其次,我亦想告诉他与应公子交往之事,但前提是不能因此累及师父,否则,日后我仍是会尽量减少来重楼的次数,希望应公子你能体谅观言。” “大宗伯真是收养了一名孝顺的好儿子啊。”应皇天拾阶而下,伸伸懒腰道。 第65章 杀生护生(八) “应公子?”观言看着他,他的语气平常,倒也听不出其他的意味来,似乎单纯只是感叹,便又问,“应公子,不知是否可以?” 应皇天看向他,“若我说不可以呢?” “这……”观言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来。 “恐怕到了明日我在你的脸上就只能见到两粒烧焦的炭球了吧?” 观言一怔之下听出原来他是在调侃自己的黑眼圈,不禁苦笑道,“应公子,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你一向都是认真的,不是吗?”应皇天却亦是一脸认真的表情,一字一句地道,“可是,我也是认真的。” 观言被应皇天注视着,是显而易见一副“你要怎么办呢”的神情在看着自己。 “你不让我离开这里的理由,是在担心什么呢?”观言问。 “你并未做到答应之事,就离开重楼,祀林苑之人恐怕会来找你的麻烦。”应皇天随便找了一个理由道。 “我只是去见师父,祀林苑之人又怎么可能知晓?况且,十日之期未到,不是吗?”观言不同意地道。 应皇天却仍是摇头。 他如此认真,观言鲜少见到,他不禁看着他问道,“你的母亲……呃,祀林苑之主,有那么难缠吗?” 应皇天开口,毫不客气地回答,“对你而言,当然。” “那你要如何做?把师父请来这里?” “不妥,一旦我这边有动作,也会被他们察觉。” “怎么会……”观言想不通。 “你不信我?”应皇天问。 观言摇摇头,却仍是说,“观言入宫,并非只求自己安身立命,而是想尽可能地帮助一切能帮助的人、事和物,现在参雷需要帮助,而他只有十日的时间,我做不到就这样不管不顾,自然,现在观言的能力尚不足够,但即便如此,我亦想尽可能出一份心力,我不能欺骗自己,更要做到问心无愧,虽然观言一直是相信应公子的,可观言也同样想对自己的承诺负责,我既然答应大公主要将药丸让参雷服下,那我也希望能将其中的是非和究竟分清楚再做决定,对师父也是如此,我已经受到师父和应公子太多的庇护,就像师父来找应公子这件事,本该由我亲自前来说明缘由,可我却害怕面对,我不能再让每件事都由别人来为我承担和付出,这便是观言昨日一宿未眠的原因,若今日应公子不让观言前去,并不是睡眠的问题,睡眠只不过是小事,更大的原因是观言不知该如何说服自己,认同自己。” 他凿凿而言,将所有的想法都摊开在应皇天面前,应皇天的表情自始至终都看不出有什么变化,最后淡淡地道,“让途林跟着你,白天参雷跟正常人无疑,有途林在,也好有个照应。” 见他终于松了口,观言不由脱口而出道,“太好了,多谢应公子。” 应皇天便道,“香兰,叫途林过来。” 香兰早就煎了药端了出来,这时将药递给应皇天便道,“公子喝下去香兰再去找途林。” 应皇天顿时板起脸道,“难道你怕我会倒掉再假装递还给你空碗?” “耶,公子那么不喜欢喝药,除非有人看着,不然能逃就逃,香兰还会不晓得么?”香兰不免有几分得意地道。 “哼。”应皇天冷冷蹙眉,将药一口气喝了下去。 香兰收了碗,哼着小调,出去找途林了。 观言看着这主仆二人,没由来摇了摇头。 途林一来,应皇天让观言在重楼外等候片刻,再细细吩咐途林几句,这才让他随观言离开。 ---------------------------------------------------------------------------- 香兰一直在旁听,待途林离开,她不禁问道,“公子,事情真的有那么棘手吗?”她听得分明,明明只是从重楼去往大宗伯执房的那一条路,却被应皇天道出了这一路上可能会发生的许多种可能,他都一一交代了应对之法,她在一旁早就听得头都大了。 应皇天点头,忽地又取出那粒药丸来,对香兰嘱咐说,“咳,倘若我料得不错,观言必定会被祀林苑之人带走,并会用他来威胁我交换参雷,而参雷一旦被她要回去,则必死无疑,我既然救了参雷,就不能让他轻易死去,现在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这粒药丸身上,它的成分究竟是毒是害非常关键,可时间紧迫,已来不及找人着手研究……”应皇天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咳,香兰,等我亲自服下这粒药丸之后,你立刻去找大宗伯,请他前来重楼,查看我的状况,并以此前提去将观言交换出来,知道了吗?” 香兰闻言一怔,不由急道,“既然公子知晓观公子会被人带走,那为何还要让他离开重楼?” 应皇天垂眸看她,“你可听见他的那番话?” 香兰点头,却道,“可是,公子为何不告诉他您的猜测?” 应皇天反问,“当你知道你会被利用来威胁你最好的朋友交出他不愿意交出的东西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香兰回答,“会很懊恼,但也会努力想方设法不被人利用。” 应皇天又问,“若你做不到呢?” “那……”香兰回答不出,却忍不住说,“那公子岂不是太小看观公子了?” 应皇天缓缓摇头道,“不是我小看他,而是祀林苑之人棋高一着。” “难道连公子也毫无办法?”香兰问。 “你觉得我能将观言锁在重楼里不让他出去?”应皇天淡淡问道。 答案自是不能。 “可、可是,这样一来,公子却要为他犯险……万一这颗药丸,真的有毒……那该如何是好?”香兰担忧之极,她方才听到应皇天要自己服用药丸就想过坚决不赞同,可应皇天只用简单一句话就轻易堵住了她的坚持,“我想,你信不信我,总不用我再问。” 应皇天那端正的眼眉里散发出来的一股摄人心魄的神奇力量让香兰的心一下子安定下来,他轻轻咳了一声又道,“香兰,你仔细听我说,这粒药丸的可能性有二,一为毒,意味着她是来让观言毒死参雷的,二则加重参雷狂乱之症的症状,但无论是哪一种可能,我都只服半粒,一来减低药性,二来可以留下另外半粒做研究,而且若是第二种可能,我初服药丸伤害程度应该不大……咳咳……当你带大宗伯前来之时,将情况说清楚,无论是哪一种都请大宗伯自行设法将观言交换出来,关于参雷的症状,亦不可向他隐瞒,全盘说出便是,这样有利于大宗伯筹谋要人,我想以大宗伯的才智和他的身份,祀林苑之主未必会一意孤行,听明白了吗?” “那公子呢?公子服下的半粒药丸,没有解药那要怎么办?”香兰急忙问。 “若我猜得不错,多半是第二种可能,因此这半粒药丸服下去,我不会有事。”应皇天安抚她道。 “但这么做岂非太冒险?” “你是第一天服侍我?”应皇天瞥了她一眼,道。 “啊……”香兰一怔,注视应皇天,她怎么忘记了她这个主人最是不喜欢安逸的状态,整天动歪脑筋,不将事情搞得天翻地覆就不罢休呢?但偏偏每件事他好像都有险中求胜的把握……于是香兰只好点头道,“那香兰可什么都不管了,只管把大宗伯找来就好了。” “聪明。” “不过香兰还有一个小小的问题。”她快速发问,“为何观公子第一次去到祀林苑时,大公主就不干脆把他留下来,然后找公子交换参雷呢?”早知如此,何必多添麻烦,让观言离开祀林苑,再抓他回去?对于这一点,香兰不由不解。 “参雷是人,她不认为我会费心思救人,而观言是唯一能常出入重楼之人,因此只有让他进入才能了解到更多的情况,再者,要抓他又有何难?你看,现在他们不是达到目的了吗?”应皇天反问着,却又卖着关子道,“至于另一个原因,日后你自会知晓。” “那到底公子为何要费力救参雷呢?” “她为何费力将参雷要回去,我就为何费力要将参雷救下来。” 绕口令一样的话把香兰一下子绕了进去,她还没转出来,应皇天便道,“你可以去找大宗伯了,按照时间推算,观言应该已经被带走了。” 香兰将信将疑,应了一声,又见应皇天把药丸分成两半,一半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另一半重新放回木盒子里。 随即,他瞥一眼香兰,道,“还不走?” 香兰担忧地蹙着眉,在门口踟蹰了好半晌,才终于转身离开。 ------------------------------------------------------------------------------ 香兰遵照应皇天的吩咐去到大宗伯那里,本想请宫人替她通报,哪知她才一露面,那名候在廊下的宫人就立刻跌跌撞撞扭身跑了进去,随即,就见到卜邑步履稍显匆忙的身影,他面色凝重自巫宗府亲自迎出,一见到香兰便沉声语道,“能否带我前去一见应公子?” 香兰反而吃了一惊道,“啊,香兰正是为此事而来,难道观公子真的被祀林苑之人带走了?” 卜邑点点头,“我们边走边说。” “哦,好。”香兰答应一声,立刻再转回重楼的方向。 第66章 杀生护生(九) “大宗伯,不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观公子适才来过没有?”香兰问。 卜邑点头,眉头始终深拧着无法放松,低低地道,“他来的时候,大公主正来访,她说有事希望请我派人相助,哪知言儿会在这时恰好送上门来,便被大公主带走了。” 香兰一听,不由喃喃地道,“公子可真是料事如神……对方果然棋高一着……” “但大公主久未露面,忽然出现必有缘由,方才我粗爻一卦,卦象隐隐透着凶险,而言儿还来不及跟我说半句话就被大公主带走,加之凶险来自西北方向,我便知此事必然跟应公子相关。” 香兰不禁抚掌惊叹地道,“果然不愧为大宗伯,卦象奇准无比!” “闲话休提,言儿为何会被大公主带走,应公子是否知情?”卜邑哪里有开玩笑的心情,他只问香兰道。 香兰点头,“便是公子命我前来请大宗伯前去,不过大人可曾见到跟在观公子身后的一名侍卫?” 卜邑点头,“见到了,但他看见大公主在内又匆匆离开了,我并不知他去了哪里。” “那他一定是暗中跟去祀林苑了,香兰想很快他就会将消息带回来,哎。”香兰清楚地记得公子吩咐途林时曾说到若一路上没有任何干扰,那祀林苑之主必然早已守株待兔多时,届时,他让途林必须跟上去,便知究竟。 “哎”的一声,是香兰想到自家公子说那些话的时候就好像是自己亲眼看见的那样,但偏偏早就料准事情会如此发展,还硬是为了让观言一遂心愿离开重楼,看来公子若真是认定了一个朋友,为他两肋插刀也在所不惜,至于观公子,脾气么倒是真的好,又或是太过迟钝,连自己因一时之气故意害他被参雷弄伤都不往心里去,而且总觉得他脱不掉一身腐腐的气息,就是多余的正直之气啦,怪事,明明公子一点都不喜欢走寻常人的路线的,怎么偏偏结交了这么一个淳朴善良的少年,不过不得不说观公子运气绝佳,只是偏偏身在福中不知福也……哎哎哎,香兰越想就越不通,猛然回过神来发现大宗伯还在她身边,她却神游他方,不禁连忙回魂,对卜邑道,“大宗伯,事情的原委容香兰跟您一一道来,届时您就知晓为何观公子会被大公主带走了。” 香兰说罢,将前因后果从头交代到尾,但依照公子的吩咐省去了他受伤这段,卜邑随着她说的内容表情已愈显沉重,简直像是乌云罩顶,但其中不知为何还带有一丝深深的愧疚和自责,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豁然开朗之色,待香兰说完,他脚步加快道,“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前去。” 香兰点头,她早已心急如焚,便也不再多言,一心只想赶回天锁重楼,看公子究竟如何。 ----------------------------------------------------------------------------- 重楼一如往常寂静无人,香兰和卜邑的脚步在重楼之中响起,香兰找了一圈,结果在一处廊屋边的水池畔发现伏卧着的身影。 “公子、公子!”香兰飞奔上前,就见应皇天浑身湿透,将近半个身子都快要浸到水里,发丝在水面上晕晕漂浮着,看起来毫无气力。 香兰一个人搬不动他,卜邑紧随其后,见状连忙搭手,他先将应皇天整个翻转过来,就见他面色惨白,双眸紧闭,毫无生息,嘴角一抹黑色的血痕在惨淡的面容上显得怵目惊心,看得香兰止不住捂唇惊呼。 因香兰先前告知应皇天早已服下药丸,卜邑此时连忙探他鼻息和脉搏,只觉两者皆极度微弱,而血色泛黑,已明显是中毒之兆。 “大人,究竟如何?” 卜邑拈须沉吟片刻,道,“观此症状,应是中毒无疑。” 香兰不由问,“那为何不是发狂?不然公子也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 “凡狂乱之症者脸上必带凶煞之相,应公子面上没有半点狂乱后的痕迹,再者,廊屋上摆放的书简和茶杯都完好无损,你且试想一下,若应公子在药性发作前在廊屋下看书喝茶,发作之际第一个遭殃的会是什么?”卜邑问她。 香兰立刻答了出来,“杯子!” “不错,可是应公子却立刻离开廊屋,想往重楼的方向回去,却因毒性发作才不慎落水,但那时他仍未昏迷,直到他费尽力气上了岸,才陷入昏迷。”卜邑一一分析眼前的情状道。 “对哦,这样说起来,公子的确是中毒,那么那粒药丸便是毒药了。”说着香兰不禁怨叹一声道,“好狠毒的大公主,想借观公子之手毒死参雷。” “我们必须赶紧把应公子送到暖和的地方去才行,他现在非常虚弱,受不得半点冻。”卜邑道。 “我去让参雷来帮忙,他个子大,力气也大。”香兰说着跑向参雷的房间。 应皇天昏迷不醒,参雷是极好的帮手,参雷自从被带到重楼后除了傍晚时分狂乱之症会发作以外,白天都如同常人,只因重楼并非他熟悉之地,因而几乎都只待在房间里不在外面走动,似乎是怕破坏了重楼里的规矩。 卜邑这时见到参雷,虽然看他行动对话与常人无异,但脸色中果然带有一丝难以遮掩的煞气,这便是有了狂乱之症的嫌疑,但此时病症尚未发作,又以应皇天之事优先,是以仅用看的卜邑并不能看出什么究竟来。 香兰在参雷的帮助下替应皇天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同时重新给他肩膀上的伤口换药包扎,她本来在忧心应皇天的伤势,害怕被水一浸之后伤口恶化,直到拆开纱布才稍稍放心下来,因为肩膀上湿的并不严重,而整个过程香兰皆有意避掉卜邑在浴池里完成,卜邑只道香兰碍着他的身份,也未有多言,更不会无端闯进浴池,半个时辰之后,香兰终于将应皇天安置到床上,并请卜邑上楼。 “公子他,有办法治吗?他明明亲口对香兰说一定不会有事的,没想到……”香兰担忧地问卜邑。这究竟是公子判断错误,还是那时他只是故意说谎骗了她? “应该有,毕竟他只服下了半粒药丸,我会设法找出医治之法,若实在不行,我也必定会亲自前去祀林苑为应公子讨得解药。”卜邑回答道。 “那就好,香兰真的好担心……”香兰看着此时静静躺在床上毫无生息的应皇天,不知怎的就害怕起来,因为她服侍应皇天至今,还从未见他伤得那么重过。 在她的心目中,应公子是最不可思议的存在,他懒散,任性,怕麻烦,却偏好恶作剧,只要想得出来,再古怪的事情他都会去尝试,这时候体现出来的是无所畏惧,任何艰难都会设法克服,忍常人所不能忍,最终必定会达成他的目的。 除此之外,他洞若观火,甚少有事能瞒得过他,观察力又强,一眼能抵得过别人好几眼,却偏偏喜欢不动声色,故作深沉,从而让人不自觉跳进他早已布好的层层陷阱里而不自知。 还有,他对人的事都不怎么在意,观言也许是第一个,但偏偏对一些奇怪之物感兴趣,比如重楼底下住的那个大家伙,也不知他们是如何相识的,她第一次听到咀嚼声之时曾被吓得魂不附体,还以为整座楼都是活的,而且也是一个多月前才知道原来那个大家伙还有在地底下运送人的功能,难怪有时候前一刻应公子还在重楼里,后一刻人就消失不见,任她找遍重楼都不见踪影。至于其他的,像是永远静伏在池底之物,香兰还从未见过它的全貌。还有还有,当应公子从陵阳城回来之后不久,她就发现重楼附近好像多出来一座小山一样的东西,它蹲踞之地时常有所不同,有时候整个不翼而飞,十足怪哉。 也是因此,她知晓应公子有与众不同的一面,外界传言他有召唤鬼神之能丝毫不过分,他身边古怪的事何止一件两件,她来到重楼将近三年,无论是何方神圣她都已见怪不怪,虽然依旧好奇,可她又怎敢胡乱窥视,万一被什么东西不小心给吞了都不知道。 而这三年来,她依稀明白到,这些“神神怪怪”对他来说应是“朋友”一样的存在,而只要是为了朋友,应公子便能舍出一切。 这次也是如此,为了即将被大公主杀害的那些珍禽异兽,为了不知为何得狂乱之症发作起来状似野兽的参雷,还为了宫里唯一一个人类朋友观言,他宁愿自己受伤服下药丸,也要达到他救人的目的。 可谓是,不择手段之极,但,别人不择手段总是为了自己,唯独公子例外。 这叫人如何不急不气,可急有何用,气又有何用?他自说自话惯了,又比谁都聪明,看得比谁都透彻,想得比谁都清楚,再有固执任性叠加,防御力加倍,简直是铜墙铁壁,固若金汤,无人能敌。 便是这样一个人,此时无声无息的样子,让她无论如何都习惯不了,她只希望他下一刻就能醒过来,冲她眨眨眼说,“香兰,你怎能如此轻信?该罚。” 可她怎么看,应皇天仍然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第67章 杀生护生(十) “方才你说应公子只服下半粒,那么另外半粒在哪里?”卜邑问。 香兰顿时醒悟,赶忙道,“香兰立刻找来给大人。”是了,她怎么忘了,那半粒药丸就是留下来做研究之用的。 但她本以为就放在床头的木盒子却没有了下落,她心急之下开始翻箱倒柜,寻找一切应皇天可能放置之处,却皆无木盒子的影子,香兰不禁欲哭无泪,后悔地道,“早知道在公子服下药丸之后,香兰便该将木盒子收起来的,现下公子中毒,说不定那时他已神志不清,只将木盒随手一放,那木盒那么小,怎么办,香兰找遍了重楼都找不到……” “莫急,越着急便越是会有所遗漏,总之药丸你慢慢找起来便是,我会先针对应公子的症状着手进行医治,另外待你说的那名侍卫回来,若真如应公子所说,我必须先出面将言儿换回来。”卜邑道。 “也只好如此了。”香兰这回是真的愁云满布,她作为应皇天的贴身侍女,应皇天身上所有的东西本就由她亲手打理,万不会有所遗失才对,哪知如此重要之物她竟然没放在心上,这该叫她如何不懊悔不自责呢?可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她只希望大宗伯能够救醒公子,那要她做什么都愿意。 ---------------------------------------------------------------------------- 等得并不久,途林回转重楼,他知晓应皇天昏迷不醒一事后亦是大惊失色,却又只能先将公子交代之事事先禀报,“小人一路跟随大公主的车轿去到祀林苑,在门口时便被阻拦,只怪小人不小心,被大公主身边的一名侍卫发现了小人的存在,大公主喝令小人停在祀林苑外,并对小人说,‘你回去转告你们家主人,今日傍晚前将参雷带来此地,交换观言回去,否则,观言将无法再离开祀林苑一步。’是以,小人便立刻赶了回来。” “距离傍晚还有好几个时辰,就按照应公子所言,由我出面前去交换言儿。”卜邑一听便道。 “大人你可有把握?”香兰不禁问。 卜邑点头,“此事不难办,我心中自有盘算。”他说着停了停,便道,“不过,我需要你们二位的帮忙。” “请大人尽管吩咐。”二人异口同声道。 ----------------------------------------------------------------------------- 傍晚时分,两条人影拖着一具棺木准时来到祀林苑外,正是卜邑和途林二人。 暮色下沉,阴霾的天空似乎永远笼罩在眼前这片死寂的树林上空,使得这种窒息的气氛愈显凝重、阴森和诡异,卜邑来此的次数寥寥无几,但无论何时到来,祀林苑给他的印象永远都充满了多疑和猜忌,却又神秘得像一潭死水那样深不可测。 “卜邑已带参雷来此,另有事请见大公主殿下,请殿下拨冗一见。”卜邑在祀林苑外出声道。 一名祀林苑的侍从自林中匆忙踱步出来,对卜邑躬身施礼,并用尖细的嗓音道,“原来是大宗伯大人到来,奴婢这就前去通报,请大人稍候片刻。” 卜邑微微一点头,遂对途林道,“一会儿我先进去,你守好这具棺木。” “小人知道。”途林答。 片刻后,那名侍从便回报道,“大公主请大人入内一叙。” 卜邑跟随侍从穿过纵深的祀林,来到宫殿前,侍从带他去到偏殿,沿着长廊去到大公主所居住的宅院,然后停下脚步道,“请大人自行入内。” 卜邑微一点头,便迈步进入院子,此时车轿早已停妥在院内,院内的石桌上放置着一个酒壶,和一杯盛满酒的酒杯,就听车轿里面传来低而温柔的嗓音道,“大宗伯光临寒舍,本宫有失远迎,在此备上薄酒一杯,略表歉意。” “殿下太客气了,卜邑前来所为何事,想必殿下已心知肚明。”卜邑连忙躬身道。 “本宫略知一二,请大宗伯先入座,将本宫这杯酒饮下,我们再聊。” “那卜邑便恭敬不如从命。”卜邑走到石桌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方才入座。 “大宗伯带来参雷的尸体,想必是知晓前因后果,并为观言而来了。”大公主在车轿内低低地道。 卜邑点头道,“不错,但观言是小事,卜邑将参雷带来,并非是为了换观言离开祀林苑的。” “哦?” “此事卜邑非常清楚,参雷本为祀林苑之人,本就该归还祀林苑,应公子将他强留下,殿下才不得不施出如此手段,令观言潜入重楼见机行事,幸好观言不负殿下所托,参雷在今日一早已服下药丸,中毒而亡。” 车轿中并无声音,似是等卜邑继续说下去。 卜邑却忽地问她道,“殿下,卜邑斗胆问一句,参雷所患是何症?” 大公主静了片刻,却道,“大宗伯见识广博,自是对此症状一清二楚了。” 卜邑微微点头道,“不敢,卜邑只知殿下有悲天悯人的胸怀,只因参雷所负的狂乱之症危险之极,此病症卜邑曾在随陛下南巡时见过,他人若是接触到患者之鲜血便会被传染,殿下应是在万般无奈之下,才特地拜托观言前去重楼将参雷毒死。” “那么依大宗伯之见,此病症是否有救?” “这便是卜邑前来恳请殿下之事。” “哦?大宗伯有何事但说无妨。” “对于观言,白天殿下前来做客之时说起还有一事要他相助,正好他前来找我,便顺便将他带走,他虽是一名小小巫官,但却是卜邑的徒弟,更是义子,殿下若觉得观言是有用之躯,尽管留他下来无妨,祀林苑向来僻静,乃是宫中非最少之地,观言天生木讷,又不会说话,留他在此卜邑自是再放心不过,不过卜邑也想请殿下交换一物。” “何物?” 卜邑回答道,“参雷的尸体。” “大宗伯要参雷的尸体何用?” “卜邑身为大宗伯,佐王建保邦国,参雷所患症状危险之极,虽然他已中毒身亡,但因这种病症死亡的尸体无论是掩埋还是烧成灰烬皆有隐患,因此将它交还给祀林苑已绝非良策,是以卜邑恳请将尸体交予巫宗府全权处理,我等自会设法安全销毁,以绝后患。” 他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天衣无缝,车轿内一时无声,卜邑见状又道,“若殿下不放心,届时殿下可以全程监督我们销毁尸体。” 闻言,车轿内低声一笑道,“大宗伯做事,本宫又岂会不放心,即是如此,参雷的尸体就劳烦大宗伯带回去处理了。” “卜邑遵命。” “至于观言,他既然遵守了承诺,本宫再强留他便是不讲理了,让他跟随大宗伯一起离开祀林苑吧。”大公主又道。 “如此,卜邑谢过殿下。” 说着,车轿内传出拍掌的声音,随即,观言便被祀林苑的一名侍从带了出来。 “观言,大宗伯既然专程来带你回去,你可以离开了。” “观言谢过大公主殿下。”观言对车轿恭敬地施了一礼道。 “殿下,那卜邑和观言便先告退了。” “嗯,本宫让侍从带你们出去,来人。” “在。”先前带路的侍从走出来道。 “带二位大人离开祀林苑。” “是。” ---------------------------------------------------------------------------- 直到走出祀林苑好长一段距离,观言才算是真正松了一口气,他方才一点表情都不敢轻易泄露,自从再一次来到祀林苑之后,他只管眼观鼻鼻观心,无时不刻提醒自己要做到喜怒不形于色,虽然他内心仍然感到担忧和害怕,事实上当他被大公主带走之时,他就后悔莫及,因为大公主必然会用他来要求应皇天换回参雷,是他不肯相信应皇天的话,才会正好落入大公主的手中。 “师父,是言儿无知,让您为言儿涉险,并给您带来了麻烦,真对不住。”观言自觉无能,不由深深自责。 “此事恐怕为师亦有过错。”卜邑并未多言,只道。 观言虽不解他是何意,却也没再说,因为眼前这具棺木早已引起他的注意,他想他最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师父,棺木里的人,可是参雷?” “是不是参雷你不用管,你先去见应公子吧。”卜邑却道。 观言不由一怔,卜邑已将应皇天亲自服下药丸之事告诉了观言,观言不禁大惊失色,什么都不再问,飞也似地冲回重楼。 ------------------------------------------------------------------------------ 哪知,等待观言的却是应皇天半躺在床上懒洋洋的模样,和他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 虽然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只是这跟他离去之时并无太大差别。 一旁,却是香兰气疯了的表情。 观言是冲进来的,一见醒着的应皇天,不由一愣,刹住脚步便问,“你……你不是吃下了药丸?” “我怎么会明知是毒药还将它服下?”应皇天反问,一副“我有那么笨吗”的表情。 “可、可是……师父说、说……”观言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本来自责后悔到了极点,可眼下,似乎又嫌多余,然而方才一味自责和后悔的心情却还压根还来不及收拾回来,一味飘忽在神情之外。 “说我为你服毒自尽了?”应皇天这时的口吻已经不是调侃了,而是赤-裸-裸的调戏。 观言彻底变成了结巴,脑中一团混乱,“你……你……我……我……” 应皇天布满戏谑光芒的漆黑双瞳里早已浮现出淡淡的笑意,一味抿唇笑看却偏不说半句,观赏着各种情绪在观言脸上来来去去,好不精彩。 “我……我去接师父上来。”观言说罢,匆匆忙忙地跑开了。 应皇天盯着他的背影半晌,笑意微敛,喃喃地道,“这么容易就害羞……唔,脸皮可真薄……不太好玩……” “公子!请你适可而止一点——”一旁,早已气炸了的香兰再也忍不住大声吼他道。 第68章 杀生护生(十一) 这声音听起来怒气冲天,一直传到刚下楼的观言耳里,而才一脚踏入楼的大宗伯和途林因这个响亮的声音不约而同面面相觑,同时他们见到观言那一张通红的脸。 “言儿,这是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卜邑不禁问。 观言摇摇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某个人又使诈,骗了所有人,他只能说,“言、言儿带师父上去,上去再说。” 卜邑见观言的表情比先前离去之时已放松很多,不由心生疑惑,便随他上楼,途林担忧应皇天,也跟着一并上楼,于是他们三人看见又是另外一幅景象: 病榻上一人正咳得天昏地暗。 不是应皇天又是谁? 他这时几乎整个人伏在了床上,未束的长发散乱在身旁,随着被褥的线条蜿蜿折折,而宽袖下就见一只苍白的手紧紧抓着被褥,手背上青筋尽显,隐约可见削瘦的腕骨,和他正忍耐的不适。 卜邑见状自是微微一愣,好一会儿,应皇天才慢慢抬起头来,只见他眸中倦意深重,因咳嗽的缘故双颊泛起异样的嫣红,眼中隐约浮起一层雾气,却使得双瞳愈显漆黑夺目,高深莫测。 “应公子你……”卜邑目光惊疑不定看着他,应皇天缓缓靠上软垫,让自己坐得更加舒服一点,才向卜邑摊开手掌,卜邑见状,不由上前探他脉象。 脉象平稳,最多只有风寒的症状,却早已不是几个时辰前那样的情状,卜邑不禁低低地道,“应公子,这究竟是……”他说着抬起头看应皇天,却见那双漆黑的星眸里隐约泛起狡黠的光芒,他微微一怔,便了然道,“难怪,原来应公子并未真正服下药丸。” 应皇天露出微笑,一副乖巧的模样,坦白道,“果然瞒不过卜邑师父,天儿的确未曾服药。” “不过你的风寒未驱,再雪上加霜,导致身体风寒更重,短期内恐怕无法痊愈。”卜邑很快便道。 “天儿知晓。”应皇天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卜邑看着他,关于这个少年的种种奇怪传闻宫中从未稍停,他也不止一次跟他打交道,但每一次下来,他的感觉都是机智、深谋和敛锷韬光。 “天儿这次情非得已,请卜邑师父勿怪罪。”应皇天又道,此时的他跟方才观言见到的他简直判若两人,一旁的观言情不自禁盯着他,似乎想看穿此时一副再正经不过的表情下那个真正的应皇天究竟藏在何处。 “哪里,若非应公子巧谋相助,卜邑又怎能带言儿安然返回?”卜邑笑道。 “天儿可不敢当,卜邑师父只凭一具装满泥沙的空棺和几句话就将观小言自祀林苑里带出来,不愧为楚国的大宗伯,果然靠得住。” 之前卜邑请香兰和途林帮忙,香兰自然已经告诉应皇天大宗伯究竟是准备了什么前去祀林苑的,因此他说出这句话来一点也不奇怪,卜邑却摇摇头道,“若非应公子置死地而后生,舍己为人,卜邑又怎能瞒天过海偷天换日呢?况且,此番看来,应公子早已确定药丸是毒药,这番魄力和胆识,卜邑自认为做不到。” “卜邑师父过谦了。”应皇天笑道。 “只不过卜邑有一处不解。”卜邑又道。 应皇天一听他这话,便了然地道,“卜邑师父指的是我所中之毒吧?” 卜邑点头。 应皇天回答,“那是因为不久前天儿曾中一支毒箭,毒素未清之故。” “原来如此。”卜邑恍然大悟,“其实无论是否中毒,只要是濒死之时,脉象必弱,因此你用冷水降温,使脉搏趋弱,又有香兰之言在先,再加上你故意摆设的茶杯和书简,皆与狂乱之症相距甚远,我便已经误认为你服下的是毒药,而当真正查看病症之时,又确有毒性在体内,是以便没有了任何疑虑,便是在此基础之上,我才敢如此托大,拖着一具空棺前去祀林苑。” “彼此彼此。”应皇天也不推脱,只道。 “不知应公子毒伤如何了?若有卜邑能出力之处,尽管吩咐便是。”卜邑又道。 应皇天却摇头道,“此毒会有人送解药给我,卜邑师父就请放心吧。” 卜邑不由看着他问,“此伤从何而来?” “祀林苑。”应皇天答。 卜邑闻言,便已了然。 “既然见到应公子已经无碍,那卜邑便先告退。”卜邑说着唤观言,“言儿,你来一下,为师有话要告诉你。” “好。”观言答应道,随卜邑下楼。 留下的途林也道,“公子,途林去看一下参雷的情况如何了。”他离去之时正值傍晚来临之际,因此将参雷缚绑在床上,不料应皇天却道,“不必了,我已将他送到一个秘密之所,今后所有人都不得再提起参雷这个名字,知道了吗?” 途林不由一怔,问,“难道不需要大宗伯再为他诊治?” 应皇天却道,“此事我自有计较。” 他这么说途林深知一定有他的道理,便遵从道,“是,小人知道了。” “公子,香兰去为您煎药。”香兰依旧板着脸道。 应皇天由她气,她越气,他越是得意。 香兰岂会不知他的脾气,可无奈这次真的被他气炸了,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虽说先前她明明希望他快快醒过来,宁愿他是在骗自己,可这会儿他确是骗了自己,还安然醒了过来,她却控制不住后怕的情绪,累积之下,便一发不可收拾。 看她闷闷地离去,应皇天果然笑了起来。 途林不由蹙眉无奈道,“公子,看起来这次你可把香兰吓坏了。” 反而是应皇天,还偏偏不怎么痛快地喃喃道,“这么不经吓……可真难伺候……” 途林闻言苦笑,也不知究竟是谁难伺候…… ------------------------------------------------------------------------------ 观言随卜邑来到重楼外的长廊上,卜邑一直走,都没言语,观言只好默默跟随,走出了好远一段距离,卜邑才终于停下脚步对他道,“言儿,为父要你收回承诺。” 他突如其来一句,观言不明所以,不由问道,“什么承诺?” “虽然你并未亲口说,但为父知晓你曾做下决定,为了为父不再来此见应公子,是吗?” 观言点头,虽然意外,并且欣喜,却还是不解地道,“为何那么突然?” 卜邑望了重楼一眼,表情里带着一抹惭愧道,“你可知晓先前义父为何要你答应远离应公子?” 观言回答道,“因言儿乃是巫官,义父是大宗伯,应公子却是传闻中的不祥之子,是以言儿若跟他交往过深,恐怕会累及到义父。” 卜邑听了虽是欣慰,却也叹气道,“这是义父故意让你如此想的,其实不然。” “咦?”观言不明白。 “实是在那之前,义父见你无故受伤,因此为你爻了一卦,卦象预示你会因应公子而遇凶,义父无奈之下,才以巫官为借口,希望你远离应公子,但谁料……” “啊?”观言未料事实的真相竟是如此,再一联想到此次之事,不禁道,“言儿明白了,卦象之所以会显示与应公子有关,乃是因为祀林苑之主是他的母亲。” “你所言不错,你会被牵连至此,实乃大公主之故,而非应公子,反而是应公子为你多番化解,才得以将此事解决。”卜邑道。 “原来如此。”观言长长叹出一口气道。 “所以,就连为父,也错断了应公子。”卜邑叹道。 “义父,既是如此,那言儿亦有一言想告诉义父。”观言忽地道。 卜邑看着他,见到观言的眼底充满决心,便听他坚定地开口对自己说道,“日后无论应公子会否累及言儿,言儿都不希望再像这次这样,只因应公子多番相助于言儿,而言儿一有难就背弃他,这并非言儿待人之道,言儿只希望自己能够更加厉害,不要像今次这样只会给他人带来麻烦,这样当应公子有难之时,言儿也能出力相助。” 卜邑一时没说话,好半晌,他伸出手拍拍观言的肩膀,点头喟叹道,“是啊,言儿长大了,该是自己为自己的人生承担责任的时候了,祸福本无常,为父已经知道你的决心了。”说着,他忽地又道,“其实为父那时在见过应公子之后就有点后悔了,难得言儿交到了好朋友,即使遇到危难,也不应由我插手,而是应该你们互相支持着共同度过难关才对。” “义父也是为言儿好。”观言道。 卜邑却摇头道,“为你好没错,却差点连累的应公子,这是为父的过错。” “应公子不是并未服下药丸吗?” 卜邑仍然摇头,“以他的病体,仅是被冷水侵身便早已加重病势,又岂是儿戏,但饶是病着,他依然没有忘记当初对我的承诺。” “什么承诺?”观言一怔问。 “当时我前来找应公子,所言的便是卦象之事,而他却当即点头应下来道,‘即是如此,观小言的确不来为妙,此事我亦会设法化解,等危机解除之后再将真相告知他便是’。”卜邑一字不差地转述应皇天当时说的话给观言听。 观言这时不由心神大震,那人什么都没说,还摆出一副冷冷冰冰的模样,原来……原来他早知真相……却害得自己伤神、不安又精神紧张……但,却又令他心折不已,虽然他戏弄人的坏习惯依旧让人恨得牙痒痒的……一时间观言悲喜怒交加,再也分不清是什么情绪。 ----------------------------------------------------------------------------- 待观言将卜邑送出重楼后重新返回想再见应皇天的时候,香兰告知他公子喝下药已经休息了,观言点头道,“等他醒来吧,醒后我再去见他。” 观言推开门,外面空气清冽,一整日下来的紧张情绪早已因回到此地而消失得一干二净,此时长廊一眼望去深不可知,一如身后那座小楼给人的感觉。 观言深吸一口气,走了出去。 他有好多事想要问他,不过,来日方长,不是吗? 杀生护生·完 第69章 杀生护生番外梦枕之貘(上) 百节年为首。 继尧舜时的“载”再至夏代的“岁”,后又被商代称为“祀”之后,周坐拥天下将之一统为“年”,此后便绵延千里,顺势百年,楚与周一样,也是以农立国,庄稼一年一熟,因此年节顺应天意,在楚国逐渐兴盛起来。 诗经里有云: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朋酒斯飨,日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说的便是年终宴饮上热闹欢腾的景象。 楚国有一种酒称为“缩酒”,其祀用源头并非楚国,而是周国,周国以包茅酒行灌献之礼,是以楚国在祭礼中也慢慢学会用此种祭献方法,所谓包茅酒,乃因荆楚盛产青茅,每年按时进贡给周国,周人把青茅捆成一束,将酒从上边倒下,使其慢慢下渗,据说酒经过包茅的过滤,就会变得更加清纯,醇香扑鼻,神便可以循着酒味而来,后来青茅滤过的酒,便简称为“缩酒”。 缩酒除了在祭礼上供神享用,祭礼之下也有不少人效用此法滤酒,以使酒更为醇香。 年节之中,除了庆祝收成之外,便要祭祀祖先,祈求来年再获丰收。 观言身为最年轻的巫官,在年节上可谓是忙得不可开交,除了以楚王为首举行楚国最为盛大的祭祖之礼准备祭品等物以外,还有大大小小的官员们在自己府中行使的小祭礼也会找宫中职位不大的巫官们前去主持,是以年节那段时日,观言基本上连三餐都顾不上吃,整日走宫窜府,唯一的好处是每次礼毕就会得到一壶缩酒作为馈赠之物,而且各种口味都有,观言一个人喝不完,便趁隙将酒送到重楼。 他还是首次在年节之际拜访重楼,却不料重楼里张灯结彩的气氛比起宫中来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就见夸张的红绳结系满整条长廊,用纸糊的灯排成一字型挂满横梁,一燃起来便一望无际,壮观非常,还有池水里飘着不间断的五彩莲花灯,更有龙蛇形状的旌旗在廊檐上飘飘漾漾,远远看去仿佛真有飞龙在天,腾云驾雾,盘旋飞翔。 除此之外,就见灵夔和小黑虎冲着他飞奔而来,章乐抱着琴笑嘻嘻立在廊屋下,小黑虎的母亲居然也在,一条碧绿色的大蛇忽地从横梁上垂落,冲他摇头晃脑,随后,一道阴影无声无息出现,一下子遮挡去长廊外的阳光,观言转头一看,原来是在陵阳山上曾遇见的那头巨兽,也就是那人所谓的真正的小黑,就见此时它偌大的身躯霸占了整座庭园,像小山一样蹲踞在那里,一双大如圆月般通红的眼睛眯起来盯着他,令人觉得好不惊悚。 不远处,又闻一声长鸣,就见天空中赤红色的巨影降下,似是红色的云彩铺天盖地而来,一时间原本空荡荡的重楼倍感拥挤起来,显得热闹非常,观言却愣愣地站在那里,只因一下子所有他曾见过之物忽地都出现在他眼前,着实令他手足无措,就在这时,一条道路被大家让开,一人身着华丽的衣裳拢袖而立,出现在长廊尽头那座小楼的门前。 在洋溢着如此欢乐的节日气氛中那人一贯似笑非笑的表情似乎稍稍有了改变,笑的成分更多了,还有几分小小的和善和几分小小的真诚。 他的脸色跟前阵子比起来总算红润了许多,不再显得苍白倦怠,那双乌黑狭长的眸如同瀚海颢穹,深不可测,风月无边。 他的出现凝聚了所有视线,就听他笑笑地开口道,“观小言,你来早了。” “呃……”观言怔了怔,因他事先并未跟这人约好,不由地道,“你知道我要来?” “当然。”那人淡笑道,“不过无妨,他们你都见过,就不用我一一介绍了。”他说着,大手一挥便道,“观小言前来,你们还不快快前去倒屣相迎?” 他话音刚落,观言的眼前就多出了一只鞋子,原来碧绿的大蛇尾巴上正勾着一只鞋子,还是倒着勾的…… 再看小黑虎和灵夔,它们似懂非懂,争相去抢章乐公子剩下的另一只鞋…… 至于巨大的小黑,它抬起前爪,居然一拍拍上长廊的房檐,像是在表示欢迎,于是一瞬间瓦砾灰尘纷纷落下,将整条长廊震得“咔咔”作响。 同一时间,丹鸟拍打起巨大的翅膀,将不住掉落的灰尘瓦砾一扫而空,全往对面小黑的身上去,小黑张开大嘴,猛地一个喷嚏,只觉猎猎风声在耳畔响起,那些灰尘等再度袭身,顿时天昏暗地,飞沙走石,整条长廊如同风云际会,观言已然睁不开双眼,又听灵夔不甘示弱地吼出声来,一时间又如雷灌耳,仿佛身在巨浪之中,只使得长廊震动得愈发厉害,这下他连耳朵都想要捂住,险些将手中拎着的好几瓶缩酒打翻在地,好在那人及时阻止道,“别闹了,你们那么热情,这里可是会被你们拆毁的。” 倏地,翅膀停止了扇动,灵夔闭上了嘴,只剩下些微的余震,而小黑无辜地瞪着那人,似乎在说:别怪我啊,跟我无关吧…… “咦,香兰好像闻到酒香……”忽地,一个脑袋在身旁出现,观言低头猛然吓了一跳,就见香兰蹲在酒瓶边不停地凑近嗅着,并连声赞道,“好香!好香!真是好酒!好酒!” 谁料重楼里不止她一人嗜酒,众双眼睛忽然齐刷刷皆盯着观言手中的酒,露出虎视眈眈、垂涎欲滴的表情来。 “观公子还带来了美酒,香兰,你还不快去分给大家享用。”那人又开了口。 香兰相当自觉地“接”过观言手中的酒,她数了数酒瓶,又点了点重楼里的“人”头,不由微笑道,“哈,刚刚好,一个一瓶。” 闻言,小黑和丹鸟发出不满的声音。 它们个头大,一瓶哪够喝的? 那人却已不理会这些俗事,交给香兰自己去烦恼,然后,他向观言招招手,示意他进重楼。 观言一愣,便向尽头的小楼走去,那人笑眯眯看着他,将他迎进小楼。 乍一进去,身后的门簪便“咔擦”一声落下,观言只觉得自己在蓦然之间陷入了一片暗影之中,此时的他只能看见点尘不染的格子窗边有一张黑檀木制的几案,上面放着两杯香茶,还冒着袅袅的热气,其后就被一座黑漆描金龙纹屏风遮挡住了视线,它后面是一片黑暗,不知道整间屋子的尽头在何处,观言依稀记得屋子的角落有一处是木质的阶梯,眼前却半点轮廓都看不见,他又走了几步,察觉脚下是柔和软绵的云纹簇绒织锦毛毯,抬起头见到团龙天花板上镶嵌着的华美的琉璃石子,总觉得就他视线能看得见的方圆之地已是锦绣一片,他想若是用灯光将这间屋子照个通透,说不定更是繁华无边,而此时此刻,却有一种华丽镶暗的感觉,让人无端端产生一种惴惴不安的心情。 “作为新年的伊始,也作为我们相识整整一年的庆贺,我想了很久,决定带你参观一下我这座重楼的其中一层,作为年节贺礼,如何?” 这人突然这么说,让观言措手不及,但如此的礼物着实有着相当的诱惑力,令人无法抗拒。 “怎样?” “当然好!观言非常期待。”观言真心地道。 “如此,便跟我来。” 那人转身向屏风后走去,观言连忙跟上去,黑暗中缓缓升起一抹轻幽幽的光芒,虽然照亮的范围并不大,但观言已隐隐约约能看清楚纵深的藻井中心的蟠龙垂轩辕镜吊饰,随后他才发现光线是从走在他跟前的人手中发出来的,他却完全不知那人手中何时多出来了一盏灯,另有团龙天花斗拱之下横枋上绘有的华丽彩绘,光是他所见的一角,上面便有浮雕如意云龙混金的装饰,显得辉煌夺目,繁复至极。 其后,另外一个房间,光线黯淡的缘故看不清楚,但感觉上空间甚大,似有厚重的布帘从天花板一路遮到了底,转眸又见左边有烟雾自一条缝隙之中轻轻溢出,却不知那里头究竟是什么,等再走几步,就来到了楼梯口,观言上次没看仔细,这时才注意到墙边那条长长的阶梯上同样铺着云纹簇绒织锦毛毯,踩上去毫无声息,他跟着走上楼,就见扶栏处是紫檀嵌玉蝙蝠浮雕的吉祥纹样,雕刻技艺精巧是他前所未见,兴许连王宫的雕饰都比不过,简直让观言叹为观止。 走了几步,转弯处出现了另一段阶梯,观言忍不住仰头从扶栏处的空隙往上看去,却是黑洞洞一眼望不到底。 “二楼你见过,是我的寝室,我要带你参观的便是第三层楼。”那人说着,再缓缓上楼。 眼前烛影煌煌,一路行来观言的眼睛已经适应了这种幽暗的光芒,但更有一种就像身边的一切包括自己都隐没在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一样,又仿佛深陷入某个神秘地域,他们很快来到了三楼的入口,此时观言上前一步站定,却见整层楼里只有孤零零一面铜镜。 第70章 杀生护生番外梦枕之貘(中) 铜镜以鎏金嵌狮纹做底,用夔做装饰,是一面青铜镜。 除此之外,这里的装饰依然细致,尽管只放置一面铜镜,但此处从墙壁到缝隙无一不精雕细琢却又暗藏玄机,隐约间能看见四角落地罩角隅装饰的螭吻金兽,藻井里的浮雕盘龙,整层楼如同殿堂那样巍峨高耸,这里没有王宫的浮华,却独显诡异深重,带着幽幽的神秘感,这在踏上这一层楼梯之前是没有的,而当他的视线转向窗外的时候不由又是一怔,雕饰着菱花的四扇式隔扇窗敞开着,布帘被外面的风轻轻吹动,可窗外竟是一片黑暗!是天黑得快,还是另有奥秘?但纵然天黑得再快,从窗外望出去也不至于看不见外面的长廊或河岸,而此时云层密布,竟觉高处不胜寒。 观言没由来觉得背后一寒,却又好奇不已,眼睛睁得大大的,生怕看漏了什么,此时那人已领着他慢慢走入,观言跟随其后,便听那人道,“这就是那面照妖镜。” “啊!”难怪刚才观言就觉得面熟,还特地多看了两眼,可此时这面镜子里却没有任何事物的倒影,只有一片明晃晃和雾茫茫,并没有照进周围的景象。 观言来不及问,那人就面对镜子喃喃自语起来。 忽地,镜面开始起了一丝变化。 观言的注意力本来就在这面镜子上,此时此刻他能够清楚地看见镜面上缓缓多出来的几道纹路,渐渐地,纹路清晰起来,又慢慢地转变成好几条细细长长弯弯曲曲的线,一时间,也不知是这种图案引起的错觉还是本身的错觉,总觉得这时的曲线看起来像极了规则的波浪,而且似乎还真的动了起来,就在这面不大不小的镜子里,兀自像海水一样一层推着另一层,拍打着,涌动着,感觉上是轻轻缓缓、悠悠然然的。 观言忘乎所以地盯着那面铜镜,他觉得这一层一层小小的浪花像是很快就要溢出这面镜子一样,但每每在快要接近边缘的时候就又退了回去,然后再度蔓延开来,不断重复,逼真的像是一片小型的汪洋,他甚至看见汪洋里似乎还有某种鱼类的存在,它身体的颜色似乎是红色的,随着海浪翻涌跳跃。 就见小鱼在水里面翻来覆去,有一种翻江倒海的姿态,偶尔观言能看见它长长的身体,这时又会觉得它似乎并不是一条鱼,然而还没等他再看清楚,它就又沉了下去,一时间水花肆溢,浪花掀得更高了。 海水翻涌中,当忽然有一层浪花竟再也止不住涌出了镜面的时候观言不由呆了一呆,但还没来得及吃惊,却在转瞬之间听见了身后有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 海浪? 蓦然转身,身后竟已成汪洋一片,方才只显幽暗的空间早已面目全非,仿佛一刹那挪移了空间,眼前只剩下惊涛骇浪,汹涌无边。 想回过头去再看那面镜子,却忽有“哗”地一声惊响,顿时巨浪滔天,方才那抹红色越见鲜亮,在一片白茫茫之中闪着通红耀眼的光芒,那抹赤红在巨浪中昂头,蓦然瞥见那竟是一条巨大凶狠的赤龙,它在海水里恣意翻覆,惊起一层又一层的巨浪,几番起浮之中观言终于看清楚了它的模样,就见这条赤龙浑身布满了荆棘似的鳞片,每一片都散发着逼人的光芒,它的头颅生得极尖,张开的大嘴像是能瞬间吞噬掉一切,牙齿尖利,须长若蛇,在海水里没有一刻消停。 “龙陵。”这时低低缓缓的一声轻唤自观言耳边响起,在响彻的海水声中竟然也能听得清晰,这声音竟让眼前这条赤龙霎时间安静了下来,它慢慢转过头来面对发出声音的人,只见那双眼睛如火如炬,看起来就像是会吃人一般。 直到这时观言才有空回头去看一看,却见身后本应存在的那面铜镜早已不知去向,换成了苍茫一片,抬头没有了藻井,而是一望无际的天空,眼前已是一片雾茫茫,分辨不出究竟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哪里又是海。 像是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海里的巨龙又动了动,惹得海水“哗啦啦”一阵翻腾,便见它的目光转向了那人。 那人走上前一步,朝赤龙伸出了手。 赤龙的头向前移动了几分,便慢慢靠近了那人的手。 悠悠的,一声长叹,宛若有什么从千百年的过去苏醒了,海水在霎时间咆哮起来,浪花又一次迷蒙了双眼。 “龙陵……见过公子……” 一种听在耳里便知那绝对不是属于人类的声音伴着海水的“隆隆”声像是从深深的海底传了出来,震动着耳膜。 隐约中,赤红从苍茫中逐渐消褪,却见一人身穿赤色锦袍现身其中。 从身处海边那一刻起,观言的吃惊就没能停下来过,而此刻一身赤色锦袍之人显然是那条龙的化身,观言细细打量他,就见他眉弓高耸,眼窝深陷,眼眶很大,眼睛有种灼灼之感,他的前额看起来比寻常人要宽得多,耳朵却又太小,脖颈粗壮,手臂十分强壮,这一看倒觉得有点不伦不类,而且完全谈不上好看,反而有点怪异,但思及他的原形是一条巨龙便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只余不可思议之感。 “龙陵便是重楼三楼的客人。”那人对观言介绍说。 观言实在没有料想到重楼里竟然还会藏有如此奥妙,这只不过是三楼,那么四楼、五楼、六楼和七楼呢?又分别住着什么? “龙陵,他叫观言,是一名巫官,将来你们也许还有打交道的可能。” “原来是观大人,龙陵见过观大人。”龙陵向观言躬身一礼道。 “叫我观言就好,我还只是一名小小的巫祝。”观言连忙道。 “既是应公子的朋友,就已是不一般,何来‘小小’之说。”龙陵却道。 “呃……”观言看向那人,就见他脸上扬起笑容道,“观小言,你那么谦虚,将来怎么做大宗伯?” “吓!”观言可从未想过要做什么大宗伯。 “怎么?又吓到你了?”那人斜睨他一眼道。 “观言只希望能用学到的巫术助人,仅此而已,应公子莫要多想。”观言连忙道。 那人耸耸肩道,“随你怎么说,所谓命里有时终须有,我的眼光自是不会错。” 观言不知该如何接这句话,想了想便转移话题问道,“应公子,龙陵是何时随着铜镜来到重楼的?” “龙陵一直居住在这里,大约有几百年了吧。”龙陵回答道。 “几百年?”观言不敢相信地瞪大双眼,他看了一眼跟前的人道,“这座楼,究竟是何来历?” 那人便答,“此楼乃几百年前巴蜀奇人偃师所造,龙陵在楼建成之初,就已是住客之一。” 这个传闻观言依稀听过,但他要问的不是这个,可究竟是什么,观言一时却又想不明白,这时龙陵忽地道,“说起年节,龙陵还未曾送礼给公子。” “年节是人类的节日,跟我们又有何干呢?”那人懒懒地道。 龙陵听了他的话,不由地道,“公子,您现在亦是人类的一份子,难道您忘记了吗?” 那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自己,撇撇嘴道,“哦,看起来似乎是的。” 观言因他们二人奇异的对话微微一怔,随即便听龙陵又道,“请公子稍候片刻,龙陵立刻就将礼物取来给您。” 话音方落,龙陵整个人就再度化为水中那抹鲜艳的赤色,它的个头是如此之大,顿时又将这片汪洋搅得天翻地覆,随即,就见它沉下水去,似是已深入海底而去。 不多久,龙陵重新浮出海面,再度化为人形出现在他们面前,就见他手中托了一物,那物通体漆黑,泛着诱人的光泽,乍一看似乎生长着细而密的触须,但却不动,再仔细看去,便知原来是两株罕见的黑珊瑚。 “公子,此黑珊瑚是龙陵偶有一日经过南方幽幽洲时见到的,因知公子向来喜欢珍禽异兽,那里的珊瑚虫皆是黑色,因此形成的珊瑚骨也是黑色的,于是龙陵便将它们带了回来,今日公子难得带朋友前来,龙陵便以此物相赠,望公子和观大人不弃。” “龙陵你真是有心。”那人在见到黑珊瑚之时眼睛早已一亮,语气也现出几分欣喜,接过龙陵递过来的其中一株便道。 观言接过另外一株珊瑚骨,忍不住细细观赏起来,眼前这抹黑色就像宝石一样深深吸引人的视线,剔透晶莹,又深邃幽远,果然美不胜收,而印象中他每每注视一双漆黑的眼眸时也是如此感受,不由向那人望去,就见他正眯着眼睛,笑笑地道,“礼物我收下了,多谢你。” “公子客气了。”龙陵见状,亦是微笑道。 那人微微点头,遂回头对观言道,“龙陵你也见过了,礼物也收到了,我们离开吧。” “啊,好。”观言说着对龙陵道,“日后有机会,观言再来打扰。” “观大人客气了,龙陵不送。” 说时迟那时快,就见那人已伸出手凌空轻轻一拂,观言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就像是一块布被什么力量向后扯去似的,海水退潮般慢慢退了下去,越退越远也越退越小,到最后消失在了某一点上,天空的色泽逐渐变得黯淡,从苍茫的颜色变回深黑的色泽,于是就又出现了原来的天花板和华丽的藻井,观言这时才意识到原来他们之前一直都站在原地没有动过,他身后依然是那面镜子,镜子里现在有了影子,可观言仔细看时却是一愣,因何镜中只照出了他一人? “走吧,我们下楼,下楼再说。”那人忽地道。 观言一时想不明白,又好像脑筋因为某种原因转不过来,此刻,整间屋子的深重感又回来了,不复海边的那种无垠,像极了一场幻境,他怔怔地站了好半响,低头见到自己手中捧的那株黑珊瑚,好像在证明方才那一切并不是出自他的幻觉一样。 观言无意识地跟随那人下楼。 恍惚之中,他视线的焦点蓦然盯上了那人身上的华服,之前他并未留意过这件华服上的刺绣,可是,此时这一身深色镶暗纹的华服之中,竟隐约浮现出了方才那抹赤红。 云纹越看越似水纹,而那抹赤红便在浪涛之中昂首掀舞,与方才在镜中所见的情形相似非常。 蓦然间,海水从那上面喷薄而出,蔓延在足下,他似是整个人浮在海面上,而那水的味道闻起来……竟有几分酒味。 酒味越来越浓,浓到似是能看见一团白雾将他重重包围,眼前只觉一片雾茫茫,似陷入云层之中,又像是踩在棉花之上。 耳边传来悠悠乐声,一时间只觉得通体舒畅,软绵自在,无欲无求。 “……观大人、观大人!” 忽然,天边传来低低的唤声。 “一献……观大人……” 有人似是在猛地将他扯下云层。 “观大人……一献之礼……观大人?” “……别、别拉我……”观言听见自己的声音道。 “一献……观大人……” 一、一献! 观言蓦然惊醒,便见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他们的眼睛都瞪得大大的,神情中流露出不可置信,而其中一人、穿着巫官的衣袍——那显然是他的同僚——此刻正端着缩酒递到他的面前,一脸尴尬。 啊! 观言终于意识到了眼前的情况—— 他、他手拿祭器,竟然在别人的祭祖之礼上睡着了! 第71章 杀生护生番外梦枕之貘(下) “哈哈哈!哈哈哈!”毫不客气的笑声自香兰口中猛地爆发出来,中气十足,她边捧腹边说,“哈哈哈!观公子……真有你的!祭祖礼上也能睡着……你好歹是‘尸’耶……代表人家祖先出场的大人物,是要接受那些献祭礼的人……哈哈……居然……居然睡了过去……真是太好笑了……笑死香兰了……” 重楼里,点尘不染的格子窗边,一张黑檀木制的几案,上面放着两杯香茶,应皇天盘膝闲坐在观言对面,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摩挲茶杯,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暖暖地洒在他的身上,将浅白色立领袍上绣着的金丝雀纹照得熠熠生辉,更衬得他端正的眼眉如玉如画,他淡笑却不显亲近,虽无害却不显和善,似真似假的模样看不出里面究竟有几分真诚,可这样的他在观言眼里才更显真实,只因应皇天从不是那么容易亲近之人,与梦中出现的那人稍一比较,真假立现。 香兰抱着托盘立在一旁正笑得前俯后仰,观言端着茶杯一个劲地喝茶以掩饰脸上不自在的神情,应皇天适时出声,悠悠地道,“年节以来,观大人便马不停蹄挨家挨户为朝中官员主持祭祖之仪,每天如此劳累,难得睡过去也不奇怪,香兰,你说是不是呢?” 香兰闻言便道,“公子说的是,但香兰只要一想到那个画面,就真的好想笑……哈哈……” “等你笑够了,便下去吧。”应皇天道。 “哦……哈……”香兰捂住嘴,仍是一脸止不住的笑,便道,“香兰……先下去了。” 应皇天等她下去,换了个更加闲适的姿势,一手支着下巴道,“然后?你梦到你去了三楼?” 观言点头,“嗯,我梦到你的那面照妖镜就放在三楼,镜子里有一条巨大的赤龙,好像叫……龙陵……” “龙陵……唔……我怎么没听过……”应皇天漫不经心地说。 “梦里你也出现了,就是,嗯,感觉稍有不同……”观言又道。 应皇天注视他,忽地转过头去,对着屏风那边道,“小寞,我有没有说过,你是扮不像我的?” 观言一愣,竟听屏风后有人出声道,“算我输了,以后任你差遣。”他语调带着笑,嗓音温醇。 随即,那人踱着步子缓缓走了出来。 他的长相异常俊美,脸上的那双眼睛深邃迷人,闪着略显忧郁的光芒。 他身上,正是那件深色镶暗的华丽袍服,上面带着隐约的刺绣,但由于实在太暗,完全看不清究竟是什么图案。 “观大人,初次见面,我名寞,请多多关照。”被应皇天称为“小寞”的男子对观言施礼道。 “寞公子。”观言立刻起身道。 “观小言,你再看他像不像我?”应皇天又道。 观言不解,闻言再看向寞,却忽地愣住了,只因寞方才的那张俊美无双的脸忽然就变成了跟应皇天一模一样,好在观言对应皇天熟悉非常,才不会被他再度骗到,可单从形貌上来讲,果真是一模一样。 “……他……他是如何做到的?”观言被惊得目瞪口呆,问应皇天道。 “你自己问他。”应皇天回答。 寞很快恢复了原本的容貌,对观言道,“寞献丑了。” 自认识应皇天以来,观言见过很多奇妙的事,却没有一次比这个更加惊人,试问世上怎么可能有人能如此随意就变幻自己的容貌,伪装成别人呢? 观言深觉疑惑,不由再度看向应皇天,应皇天脸上笑意更深,却越显神秘,观言仔细再看,只知他的确是应皇天无错,他脸上这种笑容无人能模仿,但…… 观言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似是不那么对劲…… 究竟,是哪里呢? 一旁的寞看了应皇天一眼,忽然低低地道,“观大人,您应该已经察觉到了才对……” 观言因他的话一怔,随即想到…… 难道…… 又是梦? 就在他意识到的一瞬间,眼前的场景顿时变得模糊起来,隐隐约约中,听到应皇天淡而远的声音,“……小寞……我先离开了……” 观言猛地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正趴在黑檀木制的几案上,一杯香茶冒着袅袅热气就静静地放在他手边,一缕阳光从窗外射进来,照得杯面上光影分明。 他顿时抬头,看见应皇天闲适地坐在自己对面,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如夜色无边,纯粹剔透,看不清真假。 “你……” “你太累了,所以趴在桌上睡着了,不记得了吗?”应皇天望着他开口。 观言想了想,才想起原来是因到了年节,他好不容易结束了所有的祭礼,才有空赴重楼之约,可是才聊了没几句,他就昏昏欲睡,竟在大白日就做起梦来。 “是不是梦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呢?”应皇天托着腮看着他问。 “咦?你怎么知道……”观言一怔,不由四下看去,此时仍是大白天,日光晴朗,重楼一如往常安静悠闲,外面也没见任何可疑之物,屏风后似也并没有藏着谁…… “你不记得了?”应皇天却道。 “什么?” “你说想见一见我从祀林苑之主手中救下来的异兽,因此我邀请你前来,不是吗?” “啊……是的。”观言立刻应道。 “那么,你刚才已经见过了。”应皇天笑说。 “啊?”什么时候?他怎么想不起来。 “它的名字,叫寞。”应皇天提醒他道。 “寞?”观言一怔,“寞公子?” “它很害羞,只肯在梦里与你相见。”应皇天补充道。 “咦?”观言仍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你是说……寞是……” “如你所想。” “就是说,第一个梦境里,他假扮你出现,第二个梦境里,他才露出真面目,那么你呢?你怎么可能到我的梦里来?”观言不禁问。 “这就是它的本事了,与我无关。”应皇天道。 “好神奇的本领……”观言忍不住喃喃地道。 应皇天注视他,半晌,又道,“这回,你怎么不再怀疑是梦境了?” 观言闻言猛然瞪大眼,看着他。 忽然,他伸出手狠狠捏了一下自己的脸,“……好痛!”然后,他揉了揉被捏疼的地方,看着应皇天,定定地说,“这回,我想应该不是梦了。” 应皇天盯着他脸上瞬间红起来的指印,笑意难掩,却又道,“若我告诉你,现在仍是梦呢?” “啊?”这怎么可能? 应皇天见他一副呆呆的样子,不由笑出声说,“观小言,你看仔细了。” 他话音方落,就见他的脸逐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寞! 观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怎么可能? “观大人,我已经明白你心目中的应公子是什么模样的,要变起来就容易多了,不是吗?”寞绝美的脸上泛起一丝得意的笑容,嗓音也变了,听来温醇之极。 观言愣愣地看着他,始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究竟……” 寞仍在笑,“观大人不用太过吃惊,我被应公子所救,才暂时留在此处,不料为观大人带来了麻烦,是以特来向观大人请罪,三天后,我便会离开,去往别处栖息。” “带来了麻烦?什么麻烦?”观言一愣问。 “现在因身在梦中,因此观大人很多事都会忘却,等您醒后,便知是何麻烦了。”寞微笑道。 “可是……”观言怔怔地道。 “观大人有何事,但问无妨。”寞道。 “寞公子,你是……如何办到的?” 寞笑了,道,“正如观大人所见,我能利用梦境编织梦境,也只有在梦里,我才能以人类的形态与您见面。” “竟是这样?”观言简直闻所未闻。 “嗯。” “那,我要怎样才能够离开梦境?” “若不是我自己现身,观大人方才依然相信自己身在现实之中,是吗?”寞却问。 观言点头。 “所以,只要相信了梦境,就不会醒过来。”寞回答。 观言明白了,“意思是只要相信自己身在真实之中,便不会去想醒过来这一事,是吗?” “不错。” “可为何我现在仍未醒?”观言不解地问。 “那只是证明观大人还未有很强烈要醒过来的意识,因为您更好奇我的存在,不是吗?”寞抬了抬眉,道。 被人一语道破了心中的念头,观言神色微赧。 “既是我自愿,观大人并无需在意。”寞道。 “观言还有一个问题。” “观大人请问。” “方才第二个梦境中的应公子,究竟是真是假?” 寞笑了,笑得好不畅快,“观大人好眼力,若非请来应公子本人,您又怎会真正被我拐骗到呢?” “果然……”观言总算有一种不算被他骗的彻底的庆幸,随即想到另外一件事,最后问了一个问题,“那寞公子你是否真的知道重楼三层以上究竟藏有什么奥秘?” 见到他十足好奇的眼神,寞心有戚戚焉,冲他眨眨眼道,“这嘛……若日后观大人知晓,可别忘记告诉寞。” 观言顿时恍然,原来……他亦不知道。 --------------------------------------------------------------------------- 再一次醒来,观言发现自己独自坐在黑檀木所制的几案边,他手边那杯茶仍在,正兀自冒着热气,观言注视它半晌,总觉得此时此刻显得如此不真实,一样的场景,一样的摆设,就感觉自己好像仍身在梦境中一样。 他醒后怔忡好一会儿,想捏捏脸,却觉得没用,于是便只好作罢。 重楼寂静如常,像是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为所动。 阳光透过窗户洋洋洒进来,显得暖暖的,让人觉得愈发懒,懒得不愿动。 观言想到他此番来重楼的目的。 年节之际,宫中连续发生怪事,不得已,观言只好来此找应皇天相询,兴许他能有什么线索。 谁知他一听完就离席而去,留他一个人在此。 但也是因此,观言终于明白怪事是因谁而起的。 说是怪事,其实是怪病,朝中一名官员在祭祖之礼那晚正常入睡,第二天开始就没能再醒过来,但呼吸脉搏都如常人,自他开始,此怪症在朝中官员身上逐渐蔓延开,一连十日,每日一人,直搞得人心惶惶,去年的年节观言忙得脚不沾地,全是为了挨家挨户去到各个官员府中主持操办祭礼之故,但今年发生如此怪事,也无人敢再安排祭礼,观言一下子便清闲下来,但此事也属巫官操心的范围,因此他便前来重楼打听,直到方才寞在梦境之中出现,还向他道明原因,他才终于明白过来。 观言算算时间,三天,正好到年节结束。 可是,寞,为何要这样做呢? 总不会是为了替他分忧解劳…… 也罢,一切,就待年节过去,再说吧…… 屏风后木质的阶梯发出“咯吱”的声音,想是有人正走下楼,观言不用回头,就听出是属于应皇天一贯慢条斯理的节奏。 “听说,你想知道重楼的奥秘?”闲闲的嗓音慢悠悠传来,很快,人就已来到观言的面前。 “……的确如此。”观言回答。 应皇天似笑非笑地看他,偏偏要问,“那么你觉得我该不该让你看呢?” 观言一愣,自然回答道,“呃……自然是随应公子之意。” 应皇天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难得好心地道,“年节到来,我倒是可以让你参观,不过在寞和重楼之间,你只能选择其一。” 他瞅着他,表情里分明有几分故意,却又不容人违背,观言敢保证若他说两者都想看,结局必定是两者都难看到。 观言为难至极,想了好久,终于做出了决定。 他回答说,“寞。” 应皇天露出了然的笑容,显然早已料到,“如此,我便带你去看现实中寞的模样。” “请应公子带路。” “不过它非常容易害羞,你千万不能惊动它,知道吗?”应皇天又道。 观言点头,“知道了。” “随我来吧。” 观言跟着他来到重楼外,他们走到一处僻静的庭院,庭院里一如既往杂草丛生,从外面看不见里面特地留出的石子小径,应皇天并不走入,只让观言独自前去。 观言蹑足进入,就见草丛之中,靠近池塘的边缘,有一物正静静地沐浴在阳光之下。 它的身体浑圆,个头很大,全身披着深灰色的皮毛,但毛很短,脑袋生得似象,鼻子很长,足似虎,尾巴像牛,看起来怪异又安静。 原来,它就是寞。 观言驻足良久,复又轻轻退了出去。 ----------------------------------------------------------------------------- 同一时间,重楼外,轻如呢喃的声音低低传来,一个略显憨厚的脑袋悄悄探了出来,它的肤色有些白,是晶莹的暖玉色,它的鼻子有些长,脑袋就显得有些削尖,它的眼睛漆黑得像是无边夜色,它的叫声仿佛在哼着一首让人沉睡的摇篮曲,它的嘴角微弯,整张脸看起来显得既无害又无辜。 楼内,观言正趴在几案上熟睡。 梦貘,喜水,弱视,生性胆怯,食梦。 梦枕之貘·完 第72章 金雁之好(一) 夷王时,王室微,楚王就曾公然以天子自居,并实行封王制,如今顺利攻下鄂邑,因鄂邑得天时地利,楚王便将之定为楚国的别都,并封次子挚红为鄂王,居于鄂邑,同时封长子毋康为句亶王,三子执疵为越章王。 厉王十五年年初,为封王事宜,楚王在丹阳城设大宴,宴行一月,请群蛮百濮等方国部落的首领前来祝贺。 所谓群蛮百濮,指的是汉水流域一带所居住的濮人和各方国,此时楚国的疆域逐渐扩大,势力强盛,不少方国部落已对楚国俯首称臣,若然仍有独立在外的,因楚王一直对他们礼遇有加,也甚是率服,是以此番宴会上气氛可谓是一派祥和,随处可见洋洋喜气。再者行宴本还带有另一目的,即选亲,方国的首领们都知楚王三位公子除了三公子执疵年纪尚小之外,其余两名公子皆已到了可以娶亲的年龄,尤其是大公子毋康,他今年便到了行冠礼的年纪,只不过他因身体的缘故向来深居简出,朝中见过他真面目的人少之又少,但他毕竟是长子的身份,是将来要继承楚国国君的首选,因此就算他在宴会上从无露面,各国首领在言语中也多有提及,并有意将女儿嫁至楚国,希望楚王能看中并考虑结亲之事。 其实楚王对他的这个儿子的婚事也很是头疼,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毋康不一样,他从小命运多舛,身体的缘故限制他做太多事情,因此在很多方面楚王就对他多有纵容,婚事自然也是其中之一,本来若毋康有心成家,那么遇到不喜欢的女子他绝对不会勉强,可偏偏毋康一心一意钻研他的精算之术,以至于把婚姻大事抛在脑后,置之不理,总是以身体不适作为理由而缺席宫中任何大小宴席,这样一来,他身边除了服侍他的宫人侍女之外就再无他人,这样一晃竟就到了行冠礼的年纪,别的公子王孙早在完婚之际就早早行使了冠礼,哪像他足足熬到二十,随着他的生日逐渐逼近,楚王也就越显着急,变着法儿想让毋康意识到应该娶亲这件事,是以这回他趁着行宴的一个月间,悄悄安排有女宾的宾客都住到了距离毋康不眠宫最近的别院里,并暗示紫荆花开的那日,他的长子便会在别院与不眠宫之间的满庭芳园露面,届时,只要谁能让毋康多看几眼,他便能出面安排后续的会面。虽说是如此安排,但最终会不会是他预期的那样,楚王自己也毫无把握。 而对于次子挚红,楚王完全是另一种打算,因出兵征服了鄂一邑,又将鄂定为别都,将来势必作为楚国的军政中心来发展,因此鄂一地的民心便显得极为重要,鄂侯在厉王二年时被厉王所擒之后,鄂邑王权一直旁落,楚王针对这种情况,决定施行怀柔之策,封挚红为鄂王的同时正式迎娶鄂侯的公主,以便达到使鄂人真心诚服的目的。 至于执疵,虽然年纪尚小,但也已有十三,挚红在十三岁时便能在校场夺得左司马帅印,因此对于执疵,楚王也寄予厚望,只不过成亲一事言之尚早,实际上对于还未满十五周岁的挚红来说,成亲实也过早,可为了达到他的政治目的,挚红显然是三子之中最合适的人选。 这一日,挚红受到毋康的邀约前去不眠之宫,之所以将宫殿取名为“不眠”,是因为毋康的母亲也就是大夫人妍郦刚生出毋康那段时日为了毋康的病况夜夜不眠不休,而她最为担心的却是毋康因发病之故而长眠不醒,因此这座宫殿便有了“不眠”之名,是谓不眠宫殿。 不眠宫殿地处僻静,临山望水,远离尘嚣,是相当适合养病的地方,除此之外,宫殿中还有一处天然温泉,经过加工,又用琉璃石砌筑,成为了一处天然的浸浴之所。毋康的病体常年用药,照料他的医官便将温泉之水一并利用起来,投下了数味对毋康的身体有调理作用的药,慢慢的温泉便多出了一股药味,后来就被称为“药池”,事实上,整座不眠宫殿到处都飘着药香,若是初次来访的人必定会不适应这股时淡时浓的药味,可挚红自小就常来探望他的大哥,因此对这股味道习以为常,他也曾希望这些味道能尽早散去,直到稍稍懂事了才被父王告知说有药味大哥才能安然无事地活下去,之后他便期待此处药香长伴,以佑他大哥毋康如意安康。 挚红自出征鄂邑伊始,一直到年节来临才回了一次丹阳,但每年一到天冷,毋康总免不了又生一场大病,他虽前来探望,却未能等大哥恢复又再度离去,直到这次行宴才有机会再回丹阳,他本就打算前来不眠宫,不料毋康的邀约到得更早,是以他人才到便前去赴约,也顾不上众位宾客,一心只关心大哥是否有什么需要,因此脚步也略显匆忙,一身风尘仆仆的模样,叫不眠宫照顾毋康的姨母妍华夫人见了不由会心一笑,心知他俩兄弟情深,于是赶快将挚红带到毋康的书房,让兄弟俩聊个够。 毋康的书房一半是寝室,一里一外,外间全是书,里间一半用作寝室,一半仍是搭了书架堆放书简,只因毋康常年卧病在床,却又时时惦念他要钻研的那些古古怪怪的数字,因此妍华夫人便将两者并在一起,让他随时随地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但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累了就必须休息。幸而毋康从小懂事,也许是因疾病伴随之故,他养成了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的习惯,也是因生病的缘故,他的个性出奇坚强,少有人能像他那样做到只为了别人的期望而忍受病痛辛苦地活着,他不叫苦不叫痛,很少给人看到他痛苦的一面,笑容是他脸上最常见到的表情,却掩饰了背后他为之付出的努力和忍耐,这样一个孩子,又怎会不值得人去关心和爱护,但也正是因此,毋康从来就没有过成婚的念头,他生怕自己活不久,拖累了他的妻子,也怕成为他妻子的女子将要照顾一个病人一辈子,这对那名女子显然太不公平,妍华夫人自然也清楚他的想法,也曾跟楚王坦言,可父母总归是父母,楚王也不例外,他身为一国之君,既然无法带给自己孩子一副健康的身体,但至少,他希望能够出现一名对毋康好的女子,这样也不枉毋康在人世上走了一遭,若他的一生只有病痛,那活着对他而言,未免太过残忍。而毋康显然不那么认为,他觉得有如此多的人关心他,也是病痛给他带来的福分,因此他反而觉得这一生足矣。 药香扑鼻,挚红还未走近书房,就能听见隐约的咳,在毋康面前他从不过问病情,因为一直以来好好坏坏,多说无益,可是在妍华夫人面前,挚红仍是忍不住要问,“最近大哥身体可是尚好?” 妍华夫人点头,“年节那场病拖了好久,听说你要回来,这几天他精神都非常好……” “我真应该常来。”挚红蹙眉道,他既被封为鄂王,恐怕这点小事日后都难以做到。 “二公子,你别这么说,自小你就最关心大公子,有这份心意在便好,要做之事仍然必须去做,你大哥一定也是如此想的。” 妍华夫人很清楚他在想什么,听出他的自责之意,便道。 “挚红知晓,只不过……” “无碍的,你大哥最了解你了,不是吗?” 妍华夫人温和地道。 “嗯。”挚红点头。越是接近书房,药味便越显浓重,挚红的脚步逐渐加快,妍华夫人目送看他转入书房,便将书房的门轻轻阖上。 --------------------------------------------------------------------------- 满庭芳园满庭芳,王宫深处有一处赏花的绝佳之所,种满了各种不同季节盛开的芬芳,花期交错有序,所开的花便也错落有致,紫荆花三月怒放,鲜艳的紫红五瓣花朵与碧绿的嫩叶相映成趣,一入园便觉芬香扑鼻,香味清新入脾,头香最有益,这便是毋康被医官勒令要来赏花的缘由。 毋康遵医嘱,如期而至。 满庭芳园之中,早已聚集了众多女宾,南方风俗较之中原更为开放,是以她们皆未掩饰来意,眼神中满是期待,只因除了楚国大公子以外,她们早已听说二公子挚红也会露面。 二公子被封为鄂王并快要定亲这事她们也都有所耳闻,但楚二公子毕竟是少年英雄英姿俊骨,足以令她们倾慕不已,反而是大公子她们无从熟悉,总觉得病骨支离的人很可能一无是处,因此皆不在意,就算她们的父亲曾几番吩咐她们要多讨大公子的欢心,可少女们放飞的心情又岂会因言语而被禁锢,满怀期许的心情早已在她们的着装打扮和妆容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更在神情之中表露无遗。 第73章 金雁之好(二) 辰时,群龙行雨,是一日之中毋康精神最佳的时候,他乘轿而来,轻纱帐将轿中人影遮得模糊不清,挚红陪伴在他的身旁,不由开口道,“大哥,虽然挚红答应与你同来,但若真有大哥看得入眼的女子,不妨交往试试?” “咳咳,二弟,你最明白大哥的心思,此事无须再提,倒是你,父王这样安排,你真的不在乎吗?”轿中男子的嗓音略带低哑,语调却显得温醇之极,这让那一丝低哑透着几分沉稳,有一种能将人催眠般的魔力,煞是好听入耳。 “挚红心思不在其上,娶谁不都一样?”挚红毫不在意地道。 “哎,二弟,你年纪越长,大哥就越是琢磨不透你的心思……”男子语调带着低笑,却又颇为无奈地道。 挚红笑道,“挚红的心思大哥又岂会不懂,大哥只是不便去深究,一深究起来大哥就要忍不住自责心痛,这并非挚红所愿见,因此大哥宁愿不去想,也不去懂。” “你倒是想得通透,兴许大哥只是自私而已。” “自私又有何妨?挚红巴不得大哥再自私一点,只考虑自己更好。” “你啊……” “其实大哥也无需多虑,这本就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想若是我们身份互换,想法便也会有所不同,届时便是你说这番话予我听了。” “也罢,大哥说不过你。” 在毋康面前,挚红稍嫌冷峻的轮廓就会不自觉松懈下来,给人的感觉似乎不再那么疏离,但他气质出众,仍有一种高不可攀之感,让人只敢远观,不能近前,正是天潢贵胄,不言自威,此时他负手缓步而来,只引得满庭芳园里的女宾们纷纷侧目,心中赞叹之余,偏又却步难移,只看着一人一轿慢慢擦身而去。 满庭芳园里只有一个人视线不在挚红身上,她正兀自蹲在一片空地上写写画画,专心致志得紧。 偏偏这片空地又是轿子唯一的通路,挚红和毋康慢慢接近,已有一名女宾欲上前将她赶离,便听轿中人低低地“咦”了一声,挚红立即抬手示意停轿问道,“大哥,怎么了?” “她画的,似乎是勾股方圆图。”轿中之人乍一出声,不禁让听到的众女宾霎时心潮澎湃,好一副低沉优美醇厚的嗓音,就像浓香的酒,酒香醉人,若是仅嗓音就如此醉人,那么嗓音的主人呢? “轿中之人,可是楚国大公子?”那名已走到轿前的女子索性问了出声,一时其他众人都暗道“糟糕”,只因先机已被她所占。 “正是。”毋康在轿内低声答。 “昨日我们都收到了一幅图,便是此图。”女子说罢,将那幅图取出来,递了过去。 挚红接下,细细看了一眼,便将图递给轿中的毋康。 就见一只腕骨细瘦骨节分明的手从轿内伸出来,将那幅图带入轿内,过了好一会儿,轿内发出一声轻叹,“这幅图勾股圆方,却暗藏玄机,看起来似乎……是一幅藏宝图。” “藏宝图?”他的话无疑引起轩然大波,却又使人将信将疑,“大公子真能确信此图是藏宝之图?” “我只知这幅图布满玄妙,但要知道这里面藏的是何物,恐怕要将之解开方能知晓。” “那大公子能否将之解开呢?” “毋康才疏学浅,自然无法解开。”轿中人毫不犹豫地便道,说罢,又对挚红道,“二弟,我们不打扰这位姑娘解谜,就照原路返回吧。” “就依大哥。”挚红点头,轿子在园中掉头,徒留众女宾望着他们的背影兴叹不已,同时还对方才与他们二人搭上话的女子感到欣羡,若要说给对方留下了什么印象,那么非她莫属。 “珺岚公主,没想到二公子如此难以让人亲近,好在你跟大公子说上了话,但不知大公子生得又是何模样,光听声音倒是让人浮想联翩……” 被称为“珺岚”的便是方才上前的女子,她是百濮之中“夷濮”的首领之女,生得貌美端庄,明艳大方,濮人之中多出美女,但她的相貌仍属于其中佼佼,除此之外,琴棋书画样样皆全,夷濮已是百濮之首,身份也属相当,是以原本众女就觉得她被选中的可能性最大。 珺岚闻言不由地道,“说上话不代表什么,我倒是觉得这丫头被大公子注意到的可能性最高呢。”她向仍蹲在地上专心致志连头也不抬一味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那名女子努努嘴,表情有些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她所指的“这丫头”,认识她的人并不多,事实上直到方才挡住轿子之前都没人真正留意过她,没人记得她是否出现在宴席上,甚至也没人知道她究竟是何来历,但她既然也拿到了“藏宝图”,那么显然也是别院的女宾之一。 “她是谁呀?珺岚公主想必识得她,否则,方才又怎会上前呢?” “她呀……还真是个不知来历的野丫头,硬是要跟着父王来,结果跟来了之后,就不知去哪里撒野了,也难怪你们都没见过。”夷濮民风开放,称“野丫头”倒也并非贬义,而是指那些跟男孩子一样喜爱打猎习武的姑娘家,整日只知道往外跑,百濮之中这类女子相当多见,是以她这么一说,众人就明白了。 “啊,原来是这样啊,可她既是你父王带来的,又怎么说是不知来历呢?” “父王是十二年前将她带回夷濮的,但父王从未提起她的身世,也许是个孤儿吧。”珺岚回答说。 既然说穿了身份,众人的焦点又转移了,有人说道,“说起来,这‘藏宝图’究竟是何来历?为何每人都有一张?里面到底又藏有什么玄机呢?” “方才那大公子看一眼就说此图是藏宝图,我就不信他解不出来。” “反正我肯定是解不开,看这图,简直跟鬼画符似的。” “现在人都走远了,能找谁问去?” 珺岚看了蹲在地上聚精会神的人一眼,不由拍了一下她的肩膀道,“子若,你盯着这幅图那么大半天,看出什么来没有?” 那姑娘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抬起头看是她,便道,“珺岚姐,我看它像是地图,里面包含了‘圆出于方,方出于矩,矩出于九九八十一’的道理,但究竟指向何处,我还没能算出来。” “咦?我只知你时常埋头钻研医术,怎么,你还懂得算术?”珺岚奇道。 在她眼里,子若是个十足的怪人,一个姑娘家,整日习武强身,还莫名其妙迷上了医术,她得知中原人医术高超,便独自离家三年学习,另外习武也丝毫不马虎,不过倒也不见壮实,反而把自己练得精瘦精瘦的,从最初来的时候那个骨瘦如柴面黄肌瘦一声不吭的小丫头变成了如今这个轻轻松松就能弯弓射雕的女“强”人,果然是女大十八变,变得路子却是愈发诡异,令人费解。 子若听珺岚这么一问,露齿“嘿嘿”一笑道,“我只是略知皮毛,哪有那个人厉害呢!” “又是哪个人?你认识那么多人。” “珺岚姐,不跟你说啦,我要去设法解谜了!”她话才说完,宝贝似地收起藏宝图,又几下将刚才涂涂画画的字迹抹掉,却也没抹干净,然后就见她整个人“噌”的一下一跃而起,灰不溜秋的手在身上随意擦了几下,随即便沿着满庭芳园里蜿蜒的石子小径飞奔而去,一下子就失去了踪影。 珺岚无奈地朝早已目瞪口呆的众女宾一摊手道,“喏,都说是‘野丫头’了,我没说错吧!” --------------------------------------------------------------------------- 挚红送毋康回不眠宫,快到之时,毋康在轿中开口问道,“怎么?一路上你一直若有所思,难道这张‘藏宝图’令你想起了什么人来?” “大哥难道不好奇这张图的来历?”挚红却问。 “你好奇,我便好奇。”毋康偏偏回答了一句令人费解的话。 挚红心知肚明,便道,“我只好奇,它的谜底。” “光凭此图,尚无从知晓谜底。” “哦?” “图中包含一个线索,我只能算出,它最终指向之地,正是不眠宫之中的‘药池’。” 挚红脑筋转得极快,道,“既是药池,那么目标岂不是大哥你?” “你是觉得,这张藏宝图的作用是为我牵线?” “难道不是吗?每一位女宾都有一张,若是有兴趣的人,解开第一条线索之后,见到的人便是大哥你了。” “除了方才那位姑娘,我可看不出谁对那张藏宝图有兴趣。” “有一位难道还不够?”挚红笑着反问,又道,“而且依我看,那画图之人用意颇深,勾股方圆图,正是大哥你专精之术,他恐怕想为你寻找一位有相同兴趣爱好之人,你说是不是呢?” “那他恐怕是多此一举了。”毋康淡淡地道。 “也许吧。”挚红不置可否地道,“我很好奇那位姑娘能否顺利解开大哥所言的第一条线索。” 毋康听出他的话意,不由地道,“二弟你既然有兴致,大哥不妨与你一赌。” “正合我意。” “你先说。” “我赌她……”挚红微一思索便道,“入得了‘药池’。” “二弟你如此看好她?” “大哥你呢?” “大公子府又岂是能让人随意出入之地,只不过既已知晓她要一闯‘药池’……” “大哥不用故意让我,若然被大哥的侍卫拦住,挚红愿赌服输。” “那你对她也未免太有信心。” “大哥总不至于怕输?”挚红微笑着看向轿中人。 毋康了然笑道,“你不用激我,若然二弟你赢,我便答应你一窥藏宝图之谜底,如何?” 闻言,挚红抚掌道,“知我者,大哥也。” “若你输呢?” 挚红想了想,眼底浮现起一丝沉沉的光,道,“若我输,日后便再不插手过问大哥娶亲之事。” “好,我们一言为定。” 第74章 金雁之好(三) 子若胆大妄为,大白天欲闯不眠宫。 只因为她按照那幅图计算出来的距离和现出的方位,让她一不留神就险些踏入不眠宫的范围。 说她一不留神,因为她只顾埋头数自己的步程,而她一旦专心起来,周围有再大的动静都无法影响到她,现下,她就快走完图中所指示的第一部分路程,但由于地形稍有变化,这才使得她必须停下来观察自己的位置所在,再确认一次前行的方向,而这一看,让她看出了些许苗头来。 此时她正站在一条长长的走廊上,两旁是高耸的宫墙,日已上三竿,却依然被宫墙遮挡,留下的一排檐影整齐绵长,而子若站的位置正后方不远——正是她前来的方向——挂着一块写有“不眠宫”的牌匾,她的正前方则有“北门”二字,但门却是锁着的,能看见一把大锁挂在门簪之上,看起来再往下,她便要进入不眠宫的地盘。 她的身份本是楚国的宾客,原本若只是单纯想要拜访不眠宫未必不能入内,但现在她毕竟是循着图上的线索而来,自然不便被此地主人知晓,那么势必要偷偷入内才行。 事前她并不知道会来到不眠宫,因此也没有提前做功课,好在北门看似被废弃已久,应该不会有人经常出入才是。 子若来到北门前,那把锁早已生锈,证实了她的想法,她看了看宫门高度,打算翻墙而入。 子若尽可能压低自己所发出的声响,趴在宫墙上探出半个脑袋朝里张望,再取出那幅图瞄准方向,将算出的路程稍稍比了比,远远就在大片茂密的绿林间瞄见有一处地方正冒着氤氲雾气,看起来这便是她将要去到的目的地,但这一路是否有守卫她就吃不准了,只因树木高耸,将宫檐长廊遮得一干二净,自然也看不见里面是否有人。 但偌大的宫殿又岂会没有守卫,不过子若对自己信心满满,她将图重新收入怀中,轻轻一跃便入了不眠宫。 从方才子若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药味,此时一进入味道更重,子若疑心渐起,只因就她所知道的,楚国王宫之中就只有大公子从小体弱多病,若非日久浸淫此中,整座宫殿之中又怎会飘散着如此浓重的药味? 不过说起来,昨天她在满庭芳园里也闻到了一模一样淡淡的药香味,虽然一小会儿之后那股味道就消失了,但她钻研医术,对药味本就十分敏感,可那时她专心藏宝图之事并未及分心,事后也没细问,现在再次闻到,才将之联想到一起。 落地之后,眼前一切变得分明,宫墙上看见的茂密绿林是一大片深幽的庭院,里面种满了苏铁和银杏,有几个宫人正在庭院之中打理,入眼只觉得一片春光明媚,子若见状,为免引起他们的注意,便将自己藏身在一棵苏铁之后,再探头出来看清楚周遭的环境。 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脚步声这时自右边的长廊上传来,子若将身子蹲得更低,她本就生得瘦小,又特地穿了一身利于行动的深色便服,将袖口和裤脚束得干净利落,一头长发也扎得就剩脑袋顶一个圆圆的发髻,此时藏身在苏铁散开的枝叶下,倒也显得十足隐秘。 她悄悄往右边看去,就见两名巡守的侍卫经过长廊,子若看得仔细,她胆大心细,当侍卫经过她所处位置的后方之时,子若便抓准空隙跃上长廊,为避免发出声音,她索性将鞋子脱了赤足行动。 沿着长廊跑了好长一段路,远远的弯折处又见有人走来,她连忙闪身躲到廊柱后,就听脚步声慢慢接近,有人出声道,“公子不是吩咐这几日增强戒备,尤其是后院,为何此地仍不见人把守?” “回大人,北门地处偏僻,又鲜少有人知晓,再者有宫人日夜清扫,因此属下并未将重兵安置在此处,只派了两人按时巡守。” “胡来,我是如何吩咐的,公子既然如此说必有用意,你竟敢自作主张,若真有人闯入伤到公子,作为掌卫司的你可知该当何罪?”那位大人声音虽低沉,听起来却显得异常严厉。 “这……大人恕罪,属下这就安排守卫前来把守。” 子若听得心中偷笑,心想好在自己及时进入,不过看这种情形,万一被人得知她是从后院翻墙而入,那这名掌卫司显然就要倒大霉,这么一想,子若决定改变方向,先去别的门闹一闹,声东击西,也许就能救他一命。 如此想定,子若当下抛掉方才定下的目标,朝反方向疾行而去。 她的目标既然是声东击西,那么必然是要折腾出动静来才行,不过子若的方法却相当简单,她一路且行且停,猫着腰专走有遮蔽之处,宫殿毕竟大,就算有守卫也不可能处处安置,当来到一处无人之地时,子若便放开嗓子喊道,“有人闯入不眠宫,快来抓人呀!” 喊罢,她飞快躲到丛林之中,按兵不动。 骚动立刻如她所愿出现,脚步声和喊声霎那间充斥耳畔,子若捂着嘴巴不停偷笑,偶尔探头探脑张望一番,就见侍女宫人来来去去,不时有人说着,“看见贼人了吗?”或是,“保护公子!” 忽地,有人将目光投向丛林,子若倏地收回脑袋,暗道一声“糟糕”,就听那人道,“在丛林里!” 一时间来不及思考,子若只能尽量保持不动,免得树丛再有动静,与此同时脚步声已朝她的方向不断涌来,子若脑袋瓜里拼命想逃脱之法,就在这时,有什么在她身后的草丛中振翅,随即“哗”的一下窜了出去,脚步声因此动静被打断,已有人出声道,“哎呀,哪里有人,只不过是一只雁。” 子若不禁松了一口气,心中道,“多谢你了。” 好不容易等到骚动过去,子若掉转方向,往她本该前往的目的地行去。 这回她愈发小心,因为已经打了草惊了蛇,不过由于她选的是最笨的办法,原路折回,是以已经走过一遭的地方就有了经验。 终于越渐接近那处氤氲之地,子若心中不由忐忑起来。 她费了那么大劲终于来到此地,真不知她会在里面遭遇什么。 眼前虽然雾气蒸腾,但她从后院而来,就见山石挡道,将两地分隔开,看起来此路不通,若要前行恐怕还要绕道,但这却难不倒子若,以前采药的时候也常常要翻山越岭,攀登陡峭的悬崖,而且她身材小而灵巧,又习过武,就见她找准落脚点,轻轻一跃踩了上去,再慢慢攀上山石。 越到高处,药香越是浓重,已压住了其他所有的味道,漂浮弥漫在空气中,蔓延到每一处角落,子若细细分辨,里面似有冰凉花、决明子、参三七、五倍子、禹白附等草药的成分,子若闻得不由频频皱眉,只因用如此多的药物来调理身体,那此地主人的身体一定很糟。 “哗啦”一声,惊醒了正在沉思的子若。 子若稍稍往上一步,自缝隙之中悄悄窥视里面。 雾气之中,只觉一切都显得虚幻缥缈。 于是,其中那一抹风骨峭峻的优美背影,在一瞬间掠夺了子若所有的视线,便如掠影惊鸿,又如风云月露,就见那湿漉漉的发丝被轻轻撩至左侧,但仍落下了几缕延绵颈后,衬得光裸的脊背如芝兰玉树,又显发丝乌墨般漆黑,透明的水珠顺着两侧肩胛骨一蜿而下,再落至线条优美的腰线,再……子若连忙一手遮去双眼,口中喃喃念叨,“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什么人?” 背后,忽地传来一声高喝,子若生怕被池中人发现她在偷窥,一时方寸大乱,顿时手忙脚乱,一手胡乱攀上石岩,却不料一脚踩空,就听“咚”的一声,她整个人没头没脑的一瞬间就掉了下去。 “哎呦喂!”子若痛呼出声,随即捂上嘴,但为时已晚,不眠宫的侍卫已然发现了她。 没多久,她就灰头土脸地被带到此间主人面前。 她自大白天闯入不眠宫,又到处折腾了一番,此时天色渐晚,方才爬上山石时太阳便已悄悄落山,眼下晚霞烧红了半边天,灿烂霞光之中,她终于见到了方才那抹背影的主人,此时他已衣着妥帖,只有发丝仍泛着湿意,一眼望去,却是红霞映人,人已醉,被映照之人只是攒眉淡视,醉的那人却早已忘记自己身在何处,直愣愣地盯着他不能自己。 “喂,小子,公子问你话,你怎么不回答?”抓着子若的侍卫用力拍打了她的肩膀一下,不客气地道。 “……呃?”子若猛然回过神,擦了擦嘴巴,好在没流口水,不然丢脸丢到家,“咦?什么话?”她压根没听见有人说话,只听见一个极好听的嗓音如清风般拂过她的耳畔。 “她是女孩子家,你莫要无礼。”那个低哑好听的嗓音再度出声。 “啊?”侍卫猛然一愣,不禁上上下下打量眼前的小鬼,怎么看也没看出来这小子是一名女子。 “先退下吧。”他低低又道。 “可是……”侍卫不放心地看了子若一眼。 “无妨,我自有分寸。” “是,大公子。”侍卫闻言,只好先退了下去。 第75章 金雁之好(四) 毋康的视线再度注视眼前的人,她那张鹅蛋似的脸庞此时灰不溜秋,脑袋上顶了个圆溜溜的发髻,与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相映成趣,从方才到现在那双眼睛还一直钉在他身上动也不动,一副失去了神智的样子,也不知他脸上究竟有什么地方那么好看,另外,她的打扮是他从未见过的利索,恐怕是为了便于行动,却也使人完全看不出她是一名女子,要不是他曾在满庭芳园之中向她瞄去过几眼,此时未必分辨得出来,但,那双光着的脚丫子是怎么回事?不过确实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料到,她真的来到了药池,虽然是以这副尊容。 看来,他得愿赌服输了。 不由自失一笑,便道,“你来此,是为了寻宝?” “唔嗯……”子若点头。 “那么既然来到此地,你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咦?”子若一愣,瞪大眼睛。 “怎么?” “你……你不把我赶出去吗?” “你希望我赶你出去吗?” 子若猛地摇头。 “既然如此,那么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 “等一下!”子若却忽地道,说着,她从自己怀中摸出一块手帕,递给毋康。 毋康睇着她,不明所以。 子若却说,“你先把头发擦干,会受凉。” 毋康因她的话眸色变深,却并未吭声。 子若以为他嫌自己的手帕脏,就说,“这是干净的,是义父送我的礼物,我都还没用过。” 毋康并未接过手帕,却是唤人来服侍。 服侍他入浴的侍女就在一旁,若不是她的出现惊扰了他,原本在更衣后就应有人在为他擦拭头发了。 他不能受凉,否则一旦病起来,不眠宫里又不得安宁,尤其是姨母,终日为他提心吊胆,只是这时被一个外人提醒,却是头一遭。 所以,下一刻他已舒适地坐在软榻之上,身后墨颜正在为他拭发,子若不小心盯着那浓墨重彩般的乌丝,视线就又移不开去了。 “咳、咳……”毋康低低咳了咳,抬眼看见对面那人又开始对着他发呆,方才在室外他并未觉得不适,可此时瞥见她一脸的土和灰,还有殿内一路延伸进来的脚印,不自觉皱了皱眉头,吩咐道,“墨颜,给她一块湿巾,让她把脸擦干净。” “呃……不必麻烦了。”子若用手背胡乱擦了几下,却因为脸上还挂着汗水的缘故越抹越脏。 “噗嗤……”墨颜忍不住笑起来,心知公子的洁癖又发作了,便低柔地道,“公子稍等,奴婢这就去拿湿巾。” 子若擦了几下,就见手背上也沾上了灰,不由泄气地垂下了双肩,再抬头见到那双颇为嫌弃的眸子时,微微有些尴尬地搔搔后脑勺。 见她的那只手又摸上头发,毋康的眉头不禁蹙得更深了。 好在墨颜很快就回转殿内,她将湿巾递给子若,再度走到毋康身后。 子若接过湿巾仔仔细细擦了几遍,又抬起头,却见对面的人眉头仍然未松,不由地道,“呃,有镜子吗?” 毋康做了个手势,墨颜便又为子若取来了一面铜镜。 子若对着镜子把脸擦干净了,露出那张如璞玉般的脸蛋来。 说是璞玉,因她并未着妆,但她的眼眉灵动,素颜足以。 “搞定!”她露出笑颜,璞玉顿时染上了一抹琼碧之色。 因她的笑脸,毋康的眉总算松了松。 “你打算何时开始谈正事?” 子若闻言一愣,才意识到自己险些因“见色”而忘了正事,不由脸色大赧,随即道,“其实我大致有了方向,只因公子那池水里有两味药是带着数字的,先前找到公子这处,便是因为那幅图上包含一种特殊的计算方式,只要出现数字,那便是线索,我可以将这些数字套用进去,计算出距离来,再转化为步数即可。” “你怎知一定是此处?” 见他问来,子若有点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说,“之前错了好几次,所以昨天一整天都在碰壁。” 因算出来的步数按照图中所示方向来来回回都不通,每每一走就碰到墙壁,是以子若才有此一说。 毋康却是明白的,又问,“你用闻的就能知道药池之中有几味药?” 子若小小声地回答,“因为我有学过一些医术。” 毋康有些意外,他不由重新打量她,她看的懂藏宝图,能算出步数,偷入不眠宫,避开守卫,爬上山岩,还能闻出药味来,这个姑娘家,可不如她的外表来的那样简单朴素。 “那你方才说带数字的,是哪两味药?” “五倍子,和参三七。” “然后呢?这里面的数字,你打算怎么用?”毋康会这么说,是因“勾股方圆图”里只需要一组两个数字,便能计算出第三个数字来,而现在初看便不止两个数字,是以他有此一问。 这也是子若头疼的地方,她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打算每个数字都拿来算算看,虽然三、五、七或五和三十七套用进图中的计算方法里去算会相差十万八千里,但没关系,我可以像之前那样多尝试几种,最多再碰几次壁,总会有正确的答案出来。” 她倒是一点也不嫌麻烦,说的时候一派理所当然,就好像为了找出答案来再累也无妨。 毋康看着她半晌,又问了一句道,“你为何对里面的宝藏如此感兴趣?别院里所有的女宾都人手一份,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啊?每个人都有?”子若不由一愣,立刻道,“那怎么行!我可不能让她们捷足先登!” 她如此直接的反应出乎毋康的意料,他原本以为藏宝图的设计者只不过是为了牵红线,而他心意已决,因此巍然不动,可这小丫头的反应却让他疑惑,好似根本不知道这张藏宝图的用意一样。 “你如此执着,难道知道藏宝图里藏着什么?”他问。 “不知道啊。”子若回答,“可是,难道不是不知道才会令人觉得好奇吗?” 毋康一怔,随即念头一转,只因如此大大咧咧的姑娘,这个答案对她来说好像才最是正常。 而且这样反倒更好,若是眼前这位姑娘,那么他也无需多虑,只要暗中助她找出谜底即可。 心思一定,他便道,“既然线索跟药池相关,那么我便允许你留在此地,天色已晚,我要去休息了,墨颜,记得给这位姑娘安排一间厢房。”他说着起身就要离去,随即又看了她一眼,不知想到什么,眉毛又轻轻蹙起,脚步也停了一停又道,“让她洗一洗再去睡,另外,替她准备一身干净的衣服和鞋子。” “是,公子。” “还有,把这里的地板拖干净。” “是。” 当毋康离开片刻之后,子若忽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捂着自己微微发烫的脸,心里暗道一声“糟糕”,只因,这位大公子,分明,是她喜欢的人。 墨颜再度折回的时候,就见子若盘膝坐在地上对着那张藏宝图愣愣出神,她不由上前轻轻地唤道,“姑娘、姑娘……” 子若听到声音抬起头,见是墨颜,便道,“我能再回一趟药池吗?那三个数字总觉得不对,我想再回去看一看有没有漏掉什么。” “当然。”墨颜点头,她现在是公子的客人,自己势必要招呼周到,但她并未忘记公子的吩咐,不由问道,“姑娘是否要先去沐浴更衣?” 子若的脑子仍专注在谜题上,很快摇头说,“我入睡前再沐浴,现在还不想睡。” 墨颜点点头便道,“那奴婢先带姑娘去药池,待要入睡之时,交代附近的婢女带姑娘去入浴便是。” “知道了。” 子若跟着墨颜重新回到药池,此际暮色早已下沉,子若还未走近池畔,脑海中就不由浮现起方才不小心窥视到的画面来,这时恰巧墨颜替她燃上了灯,回眸瞥见她通红的脸,不禁疑惑地问道,“姑娘,你怎么了?” “啊、哦……应该、是这里的温度偏高……”子若摸了摸自己的脸,打着哈哈道。 墨颜虽觉得奇怪,却也没再追问,只道,“奴婢先告退了。” 子若点点头,说,“你放心吧,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墨颜离开前,交代了别的侍女,而子若果真如她自己所言,哪里都没去,而且这一待,就待到了天明时分。 ------------------------------------------------------------------------------- 翌日,毋康比往日醒得稍早了几分,乍一清醒,他便心觉有异,深知仅那一小会儿,自己的身体也经受不住已然着了凉,不由心生懊恼,随即,按捺不住的咳声惊动了守在门外的墨颜,她匆忙入内,细细端详毋康的神色,道,“公子可是又感觉不适?” 第76章 金雁之好(五) 早已服侍他多年的墨颜对毋康的身体变化了如指掌,再加之昨日未及时拭发的缘故,是以墨颜担心了一整晚。 “咳……不要声张。”毋康轻蹙眉道。 “可是公子……” “你去煎药便是,没必要惊动到姨母。”毋康低低地道。 “墨颜立刻去。” 墨颜把青染叫进来服侍主子更衣,自己则匆忙前去煎药,毋康慢慢起身,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才能下床。 “公子,如果实在不舒服的话就不要勉强起来了。”青染见状不禁道。 毋康起身后亦觉得勉强,遂点头又重新回到床上道,“好吧,我在此休息便是。” 青染不自觉蹙起眉,虽说她们的公子在这种时候最愿意为下人着想,可她们却一点也不喜欢这样,她们巴不得公子每天都能按时下床,然后找点跟煮药无关的事情给她们做。 但毕竟已经很习惯了,无法下床的日子,毋康便在榻上或看书或养神,不眠宫里的人个个都能出去做大夫的好帮手,只因毋康的病是从母亲的肚子里带出来的,自出生起就一直如此,只能用药吊着,二十年下来,不眠宫里的人分药煮药煎药皆已不在话下,甚至毋康只要有一丝微小的变化,他们临时都已能应对。 洗漱过后,用了早饭,又喝下药,毋康才想起昨日的事来,不由问,“那位姑娘已经醒来了吗?” 一直担忧忙碌的墨颜听他问起,才“啊”的一声道,“奴婢都忘了跟公子提起,那位姑娘昨夜一直留在药池,通宵在算着什么,并未休息。” 毋康闻言一愣,蓦然想起那日满庭芳园里初见她时的模样,不由莞尔一笑,道,“她是那样的,不过一个通宵过去恐怕也该累了,你且去让她去休息,就说答案我知道,但前提是等她睡醒了才会告诉她。” “是,奴婢这就前去。”墨颜答应道。 “另外,把容城叫进来,我有事要问他。” “是,公子。” 容城,便是不眠宫的掌卫之官,毋康找他,定是为了昨日不眠宫被那位姑娘闯入之事。 不多久,容城便来到毋康的书房,“公子。”他在门外低低地出声唤道。 “进来吧。” 容城轻轻推开门,垂首道,“容城见过公子。” 毋康微抬眸,看了他一眼道,“你应当知晓我为何事找你。” “容城知道,是容城失职,让人闯入不眠宫中。” “咳,你将此事细细道来,在她闯入药池之前,我就已听闻东门附近出现有人闯入的踪迹,究竟是怎么回事?若是同一个人,那她必然会从北门进入,为何会出现在东门?”毋康淡淡地问。 “回公子,那位姑娘的确是从北门闯入,因为我们已在北门附近的苏铁下找到了一双鞋子,想必是那位姑娘的。”容城将具体的情况说明道,“一开始是属下疏忽,北门并未加重巡守,因此当属下察觉时已经耽误了数个时辰,想必是在那数个时辰之间就已被她闯入,后来东门附近有响动,却并未发现她的踪迹,因此属下命人四处搜索,尤其是被我们疏忽的北门,不料发现了一双姑娘家的鞋子,那时,她已经攀上药池的山石,并且被带到了公子面前。” “她单枪匹马在不眠宫四处走动,而且躲开巡守的侍卫,你觉得她的身手怎样?” 容城点头道,“依属下之见,她能躲过如此多的巡守,反应应是相当灵敏,而且应该也比较有耐心,至于身手,她一个姑娘家居然能攀上如此高的山石,也属不寻常。” 毋康听后,略略思索一阵,喃喃地道,“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容城见毋康神情有一丝微妙的变化,眼底似是浮上了一层薄薄的笑意,不由疑惑地问,“公子的意思是……” “没什么,既然她有心,我也不必做恶人,你先下去吧。” “是。”容城隐约明白过来,微一点头,便退了出去。 毋康倚着柔软舒适的靠垫,闭目养神,脑海中却不自觉浮现出那双光脚丫子,她在东门大闹,却忘了自己在北门留下的一双鞋子,呵,倒也十足有趣。 另一边沐浴之后躺在床上的子若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乍一听墨颜说“大公子知晓答案”这件事就兴奋得不得了,可偏偏对方的要求是睡醒了才愿意告诉她,于是那句话反反复复出现,简直像是虫子似的拼命在她心尖上挠,挠得她痒痒得不得了,于是在翻滚了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子若还是决定溜出去找大公子问答案。 她蹑足推开房门,却见有一名侍女站在门外,她微微一怔,回头看了看房间里的窗,嘴角便弯了起来。 虽说不眠宫很大,但凭着昨日的经验,和她先前所在房间的位置,她很快就分辨出主客建筑群的区别来,另外,在墨颜离开前子若曾故作镇定地问过一句,“那我醒后要去哪里见他?” 墨颜当时回答,“公子今日在房中休息,姑娘醒后便有人将姑娘带至公子的房间。” 子若本打算一间一间寻找,却很快发现了墨颜的身影,显然她守着的那间房就是大公子所在的房间。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子若眼珠子一转,看准位置,悄悄退离,再故技重施,从窗子偷偷进入。 蹑足落地,便有满墙的书卷映入眼帘,子若惊叹之余,也不忘记自己的目的,视线轻瞥,就见里面还有一间内室,她正打算进入,却感觉到窗外清风微凉,便又轻轻将窗户阖上。 走到门边,子若稍稍探头,便看见那位大公子正躺在榻上轻眠。 她视线一眨不眨,静静盯着他闭目的脸庞。 他的脸色并不太好,总有一抹令人忧心的苍白萦绕不去,但他的眉宇间却总是带着无与伦比的坚毅,显然与生俱来的病魔从不曾击败过他,而他的眼神所表现出来的,却是将这一切都看得极淡的情感,他重生,是因他的亲人,他轻死,是因死亡的阴影常伴,他虽徘徊在生死线,却也因此活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没想到他是睡着的,子若便将来意抛却脑后,任何事都不比他的休息来得更重要,而看着这样的他,子若的一颗心就又开始起起伏伏不甘示弱要表达它的存在感了。 ---------------------------------------------------------------------------- 毋康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发现手边多了一个圆圆的脑袋。 这颗脑袋跟之前见的并无区别,她似乎很喜欢把头发扎得干干净净,又或者……她压根没洗头? 想到这里,毋康的眉头就不自觉轻蹙起来。 但看她一身衣服好似换过,至少澡是已经洗过了。 毋康无意中想着,打算支起身体坐起来,却发现他的袖口被她紧紧捏在手里。 她这是要干什么?这么想知道答案,所以怕他会溜走吗? “呼噜……” 听到声音,毋康不由瞪大了眼睛。 她、打呼…… 毋康像是看着外来物,这个人,如此毫无防备地在一名男子房间里熟睡,又如此毫无自觉地安心打呼,这……真的是姑娘家吗?还是上古遗物? 可是,她的睡相,看起来,好甜,好香。 毋康的眉头因此不自觉松懈了几分。 蓦地,他再也忍不住咳,不由轻轻咳出了声。 墨颜在外面听到动静推开门,却因乍见床畔的人而吃了一惊,瞪大眼睛道,“公子……” 毋康将食指置于唇上,示意她轻声。 墨颜呆了一呆,压低声音道,“……公子,这,是怎么回事?” 毋康低头看了一眼,见方才的动静并未将她吵醒,便道,“她估计是从窗外溜进来的,应该没人发现她离开房间吧?” 墨颜摇摇头,毋康又道,“你让人带她回房便是。” “是,公子。” 墨颜掩上门去叫人,毋康不由伸出手轻轻推开床畔的那扇小窗,初春的阳光看起来暖意十足,云碧天青,冰雪消融之后,嫩芽就纷纷探出脑袋,不消几日铺满窗外的庭院,但风仍有些凉,可空气却又无比清新,他忍不住深深呼吸,好一会儿,才将窗户再度阖上。 ---------------------------------------------------------------------------- 子若这一睡,就睡到了这天的傍晚,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先的房间,不由一惊,猛地下床推开门,门外一名侍女立刻柔声道,“姑娘,您醒了,公子吩咐奴婢带姑娘前去见他。” 子若回过神来,便道,“请带路。” 越是接近大公子的房间,子若的心跳得越快,头也垂得更低,她意识到方才自己在大公子房里似乎睡着了,连什么时候被带回去的都不知道,也不知道有没有打呼噜或是流口水……哎,自她来到不眠宫开始,就一直在丢脸,攀个山石失足跌落,一脸灰被人嫌弃,现在还闯入那人的房间睡大觉……她虽然大大咧咧惯了,可连连在那人面前失礼,那将来她岂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 “姑娘?” 侍女来到门口,却见那位姑娘兀自磨磨蹭蹭,与她相差了好大一段距离,不由出声唤道。 子若抬起头来,已是一副慷慨就义的表情,看得侍女不禁一怔,纳闷道,只不过是去见大公子而已,又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有必要那么严阵以待吗? 第77章 金雁之好(六) “公子,人已带到。”侍女敲了敲房门道。 “咳,进来吧。”低哑却又温醇的嗓音从里面传出来,让子若的心不禁又跳漏了一拍。 侍女推开门,让子若一人进入。 毋康半倚着床榻,放下手中书简,抬眸看她。 子若本来昂着脖子进门,才看了他一眼就又把头低下了。 只因毋康的那双眼睛正盯着她看过来,闪烁着深深吸引她的光芒。 “你睡饱了?” 子若点头,忽地抬头问,“你呢?身体怎样了?” 两人视线对上,毋康闻言略有怔忡,因见到子若饱含关怀的眼神,和绯红的双颊。 “尚好。”毋康回答。 “我刚才来找你,但你睡着了。”子若坦白言道。 “嗯,我知道。” “那我……”子若想问个清楚,却不知该如何开口,索性道,“你既然知道我来找过你,一定也知道我为何来找你了。” 毋康点头,却问,“你算了一个通宵,有结果吗?” 子若先是点头,随后又摇头,“我虽然算出来,但越算越没信心。” 毋康的眸色幽深,看着她道,“的确,因为你再算,答案都不在其中。” “答案究竟是什么?”子若不由地问,眼神里充满期待。 被她这样望着,毋康不自觉将她想要知道的答案说出了口,“参三七,三和七指的是药池边上所砌的琉璃石的排数,上三下七,刚好十排,而五倍子,你从药池入口数起,到——” 他话还没说完,子若打断他脱口而出道,“第二十五块琉璃石!” 她说完,转身一溜烟就跑了出去。 毋康一愣,随后却露出一抹赞赏的表情来。 外面的墨颜见子若像是屁股着了火一样从房间里冲出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忙进去,却见自家主子脸上正泛着无比温和的笑容。 “公子……” “她去了药池,不过我想,她暂时不会再过来了。” “咦?” “让人去将药池的灯点燃吧。”毋康这样吩咐道。 “好的,公子。” 子若飞奔到药池,从入口走进去,按照毋康说的,从上往下数到三,再从下往上数到七,数出来是同一排,然后她再横着数,数到二十五,就看见那块琉璃石上有一道极深的裂缝,她再反过来数,还是同一块,于是她蹲在那块有裂缝的琉璃石面前,伸出手试着将那块破裂的琉璃石扒开,就见琉璃石下,暗藏一卷小小的布帛,子若将它取出来展开,里面赫然是她所想要的一组数字。 子若再度将怀中的那幅图取出来,根据上面的计算方式将那组数字套进去,随便找了一颗小石子就地算开了,这一算算到了深夜,当她终于将答案计算出来时,四周围早已漆黑一片,只剩下附近一盏灯还为她点着,她站起来动了动僵直的身体,已有侍女走过来道,“姑娘,时辰已晚,姑娘是否要去休息了?” “啊!抱歉让你一直等我。”子若说着便又道,“这个时辰,大公子是不是已经歇息了?” “公子还没睡,请姑娘随奴婢前去。”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走了一会儿,子若又问。 “亥时将近。” “这么晚了!公子怎么还不睡?” 侍女闻言不禁“噗嗤”一笑道,“姑娘的语气真像是我们不眠宫里的人。”就是语气似乎更加强硬了几分。 子若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侍女的意思,她正待解释,却已经来到了毋康的房门口,侍女停下脚步道,“请姑娘进去便是。” 子若点头,再度踏入毋康的书房。 听到脚步声,毋康抬起头来,他说话的时候,子若也同时出声: “你算出来了?” “你怎么不睡?” 两人异口同声,不由皆是一怔,毋康淡淡道,“我想你差不多该算出来了。” 听出他话中的等待之意,子若难掩自责地纠结起眉毛道,“早知道我就应该将数字抄过来给你,害你在这里白白等我,你都不叫墨颜来找我,你要知道,你的身体可比藏宝图重要得多!” 从一开始,她对他病情的关心程度就远超出他的想象,毋康仔细凝视她,半晌才问,“你究竟是如何知晓我身体的状况的?” 子若一愣,回答说,“当然是药池里的那几味药啊,你忘记啦,我学过医,而且医术还不差。” 毋康抬眉道,“哦?有机会,我倒想见识一下。” “我不跟你多说啦,你早些休息要紧,那块琉璃石里果然有我要的数字,我已经将它算了出来,明天就打算从不眠宫出发,朝东边数着步数走,一定还能找到下一组数字。”子若说。 “东边?”毋康食指摩挲着下巴,心中似有疑惑,却不动声色,对子若道,“你把你的答案告诉我,再离开吧。” “好。”子若点头,将答案写给毋康。 毋康瞄了一眼,便放在一旁,径自躺下,背对着她道,“出去的时候,记得把门带上。” “好。”子若看着他躺好,没忍住上前替他掖了掖被角,随后问,“灯呢?要吹熄吗?” “嗯。”毋康点点头。 子若揭开灯罩,“呼”地吹了一口气,蓦然房间里便暗了下来,寂静像是紧随不舍而来,子若的视线一时不适应,站在原地未有动静,好一会儿,她才依稀分辨出屋里的轮廓来。 床上传来平稳的呼吸声,也不知他有没有睡去,子若安静地站了会儿,忽地很轻很轻地开口说,“我的名字,是子若。” 说罢,她便蹑足离开寝室,而毋康却在夜色中睁开双眸,不知不觉地,他轻启唇,低低念道,“……子若……” ---------------------------------------------------------------------------- 翌日,子若按照她计算出来的步数走,谁料才走了一小半,就撞见了一面墙,按理说,如果是对的话,那么她走完全程才会刚巧遇到一面墙或者别的什么,然后上面会提示新的数字,这样一路循去,便会到达目的地,而依照先前屡次出错的经验看来,这次她又不知哪个环节算错了,是以也完全走错了。 正打算就地坐下重新计算的时候,一个略嫌低哑又好听的嗓音传来,“子若。” 子若一愣,以为出现了幻听,她连忙回头,不由眨了眨眼睛,险些以为自己除了幻听之外,大白天还出现了幻视。 就见廊檐下一名白衣男子负手而立,他苍白的容颜上有一双如星墨般的眸子,表情却又是淡淡的,不是大公子毋康又是谁? “公、公子?” 子若的心顿时如擂鼓般“轰隆隆”震个不停,她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眼中心中只有面前这个人。 “你把数字算错了,因此方向也有误。”毋康却不知她此刻的心情,只是单纯就事论事,又开口道。 所谓“勾股方圆图”,是包含了“句广三,股修四,径隅五”的道理的,因此任意一组数字都能得出第三个数字,第三个数字在哪一边,便是相对的方向,因此毋康才有此一说。 子若闻言,垮下脸来,“果然,一碰壁我就知道自己肯定算错了。” “你若信得过我,就跟我来。”毋康道。 子若一怔,看他,“你算过了?” “你说呢?”毋康不答,转身便往反方向走去,子若见状连忙跟上,问他,“你一个人出来?墨颜不担心吗?昨天晚上休息好了吗?” “你呢?睡得还习惯吗?” 他似是很不喜欢回答问题,总是不答反问,子若却是有问必答,“嗯,已经很习惯了。”她沾床即睡,根本不存在什么习不习惯的问题。 子若跟在毋康身后走了没一会儿,就悄悄上前,走到他的身边,与他并肩而行。 毋康恍若未觉,依然闲庭信步,子若抬头看看他,忍不住又出声问,“那块琉璃石是破的,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毋康点头,却道,“但我并不知道里面有你要的线索。” “咦?” “这块琉璃石,是当年工匠砌药池的时候被我弄破的,因此留下了裂痕,你来之前,我并未在意,当你说出两味药名之后,我便知晓了。”他看了藏宝图后就已知晓线索在药池,但子若未到之时,他并未想到是跟药名相关,是以若非子若,他一时也想不到下一条线索。 “原来如此,那么那卷布帛,你应该已经看过了?” “嗯。” 子若终于明白了其中缘故,于是又问,“那我们现在,是要往哪里走?” “西北。”毋康言简意赅地道。 西北?原来自己居然错得那么离谱!子若不禁被毋康的答案狠狠一剑戳中心窝。 走得不久,毋康忽然低声咳嗽,他毕竟身体有恙,不似常人。 子若有些担心,可一旦遇到他身体的问题,他就统统避而不答,似是不希望她再问,于是子若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继续往前走。 走到一处转折的地方,毋康停下脚步。 “到了?”子若也停下,就见她左手边是九曲回廊,右手边是一座小小的庭院,里面有通往不知何处的幽深小径,便问。 “嗯。”毋康指了指最外一根廊柱柱角的吻兽装饰道,子若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那只石兽的嘴巴里正咬着一卷布帛,若不仔细看,并不是非常起眼。 第78章 金雁之好(七) 子若连忙前去将布帛取出来,展开一看,便又出现了一组数字。 “拿来给我。”毋康伸出手。 子若将布帛递给他。 毋康只瞄了一眼,便往右边的庭院走去。 子若愣了一下,随即跟上去问,“你算都不算,怎么就能知道方向?” “你怎么知道我没算?”毋康瞥了她一眼道。 “啊?”子若停下脚步,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 毋康见状,便也停下,转身问,“你不信?” 子若的表情将信将疑。 而且她不仅一脸将信将疑,还不知为何气鼓鼓的,腮帮子都不自觉鼓了起来。 毋康不由失笑,又咳了一下,道,“别发呆,走吧。” 子若一听他咳,便赶紧几步上前也道,“快走吧!” 毋康有些意外她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但这不在他关心的范围之内,便也不言语,只是继续往前走。 当二人一路循着布帛走到天锁重楼的门阙外时,毋康才真正觉得意外。 记得当时他曾与二弟挚红聊起过藏宝图的来历,挚红对藏宝图的出现似也有颇多好奇,虽然相关的对话只有寥寥几句,但他感觉得出来挚红的好奇之中谜底只不过是一小部分,让他一直若有所思的一定是设计此图之人,此图除了包含“勾三股四弦五”的道理之外,还结合了四方五行之位,看似方圆交错,只有短短几根线条,实则千变万化,值得细细推敲,虽然他对五行不甚了解,但“勾股”尽在掌握,因此这幅图丝毫难不倒他。 只是,此刻来到这里,他对于这幅图所包含的谜底,也开始感到好奇。 天锁重楼,是王宫之中与祀林苑齐名的两处神秘之所。 他虽然深居简出,却也听过诸多怪闻,说此楼不祥,能移,食人,或是此间主人有召唤鬼神的能力等等,不过他却未料,这张图竟然也会跟此楼相关。 但传闻之事他向来视如敝屣,凡事一定出之有据,言之有理,若没有根据,人云亦云,他便也没有相信的道理。 是以,他的脚步未停,径自往门阙内走去。 碧绿的池水从门阙外便延伸进来,蜿蜿蜒蜒似是静悄悄跟随着他们的身影,天锁重楼里阒其无人,只闻毋康和子若二人的脚步声,方才一路走来的时候,偌大的王宫虽然也静,却并不像这里,静得让人狐疑,有种在雪天时的感觉,就好像这里的声音被什么吃掉了一样,消失得一干二净。 长廊一望无际,周遭也不见一个人影,他们连连经过的好几座庭院都杂草丛立,完全不像不眠宫里的那样被打理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子若抬头见毋康眉头深蹙的模样不禁“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毋康还无自觉,闻声回眸望她,道,“怎么?” “前日里你初次见到我时也是这个表情。”子若说着食指抵着眉心,佯作蹙眉的样子给他看。 “那是因为你那张脸实在太脏了。”毋康毫不留情地说。 “我习武的时候经常是一脸灰,到河边掬一把水洗干净就好了。”子若很是潇洒地说。 “你习武,有什么原因吗?”毋康忽问。 子若很快地回答,“当然是强身健体啊!” “你身体不好?” 子若摇摇头,回答,“不是,以前我认识一个朋友,他的身体不太好。” “那跟你习武有什么关系?” 子若的脸上泛起了异样的红光,红扑扑的脸蛋上一双黑亮的眼睛看向毋康,答案肯定又分明,“我想要照顾他一辈子。” “所以你才去学医?”毋康看她。 “嗯。” “那对你的朋友有帮助吗?” “我想……”子若低下头,表情微微变得失落,随即又转向毋康展开笑颜道,“以后一定会有帮助的,对不对?” 毋康看着她的笑脸,一时间仿佛看见了阳光,他每每被隔绝在窗内,然而此时此刻,他感觉到那一缕从来都如此遥远却又耀眼的阳光竟然忽地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毋康不禁怔忡。 这抹阳光面对他,见他久久不答,似是越渐黯淡下来,毋康不及思索,脱口而出,“对,一定会。” 子若随即笑开了,信心倍增,回答道,“那就太好了!” 见她笑得开怀,毋康脸上不禁也多了一层淡薄的笑意。 不知不觉之中,他们已经走完了长廊,眼前出现的是一座风格迥异的小楼,楼有七重,形状似四方形的塔,门柱雕花,楼面有浮雕,屋檐下还挂着两盏红彤彤的灯火,看上去活像是两只巨大的眼瞳,正随着风轻轻“转”动。 “到了没有?”子若问。 毋康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摇头道,“还差几步,我们要进到里面才行。” “这里一路走来都没有见到人,会不会都住在里面?”子若看着眼前这座怪怪的小楼,不禁道。 “既然来了,那便进去看一看。”毋康决定道。 他这么说,子若自然没什么意见。 两人慢慢踱近重楼。 重楼的门未锁,仅是虚掩,门上有金兽装饰,门环镶暗,看上去隐约有一种神秘之感。 就在接近大门时,子若先一步推开门,不着痕迹走在毋康身前。 门内更是鬼影幢幢,似是早已等着他们进入。 子若一见,回头问毋康,“要不要进去?” “你怕?”毋康淡淡看她。 “当然不怕!” 说了不怕,子若没二话大步向前迈进。 毋康紧随其后,他一踩进楼,便觉得脚底软绵,不像是踩在地板上的感觉,低下头,却只能隐隐看见织锦绒毛地毯,随即,一个奇怪的声音自地底传来,子若也在同一时间听到了,但她还来不及回头,整个地面竟忽地凹陷了下去。 “小心!”子若第一个反应便是回身护着毋康,但好在地面柔软,可它仍在不停地往下陷,一种像极了咀嚼的声音包围着他们,子若张开双臂紧紧抓着毋康,将他互在自己和下陷的壁面之间。 从进入重楼开始光线就极暗,此际他们已完完全全被黑暗笼罩,看不见一点光,而下陷的趋势早已渐缓,像是已经停下,子若这时才开口问,“你没事吧?” “咳……无妨。” 黑暗中子若感受到那股药香就在鼻尖,她忽地意识到从方才开始两人就靠得极近,蓦然心跳加快了不少,在如此安静的空间里,她生怕会被毋康听到,便掩饰着出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亦不知。” “刚才我就觉得那座楼怪怪的,看起来就像是个陷阱。” “我们现在就在陷阱里。” “哦,是哦。” “我不会摔倒的,你可以松开我了。” “啊……”子若这才松开手,她方才一心担心毋康,现在担心起他们的处境来,“我们会被埋在地底吗?” “不会。” “咦?你怎么那么肯定?” “因为我们已经在往上了,你感觉到了吗?”毋康显得相当冷静。 子若闻言,不禁静下心来细细感受,果然如他所说的一样,与方才下陷的感觉相反,似是在缓缓上升。 “我们会被带到哪里?” “顺其自然吧。” 毋康正这样说着,忽然头顶便有了一小簇光亮,起初像是个小点,随着他们越升越高,光芒便也越渐扩大,最终他们来到地面。 “好神奇!”子若瞪大眼睛,盯着脚底,然后踩了几下,却发现土地硬实,并不似方才那样的软绵绵。 毋康环视周围,这里树木林立,是他从未到过之地。 子若也发现了,不由地道,“好像,是一片森林。”她说着看向毋康,“我们是不是要想办法回去?” 毋康站在原地,视线却盯着眼前一棵大树,就见大树的树干上除了刻有一组数字之外,还画着向前的箭头,痕迹相当明显,显然就是为了让他们能看见。 “应该不必。”毋康说着,指了指刻痕。 子若回过头,不禁一愣,“难道……我们还在寻宝的路上?” “咳,如你所想,走吧。”毋康道。既然都来到了此地,那么就更加没有回头的必要,况且此处人迹罕至,分不清方向,未必能走得出去,不如就跟随线索往前行。 子若也很清楚眼前的情况,便跟着毋康继续走。 记号沿着一路都能看到,可毋康却已经走得很勉强,他咳嗽的次数明显增多,额上逐渐沁出汗珠,脸色也愈发苍白起来。 打从一开始,子若就担心毋康的身体状况,毕竟他与常人不同,据她所知毋康的病是从娘胎里就带出来的,所谓先天之症,不仅无法根治,还要伴随一生,并且有早夭的可能,他能活到二十岁已是奇迹,这其中除了用药之外,他本身求存的意志也相当重要,而且平常要极小心,尽管如此,随着节气变化,发作起来也应较为频繁,更何况现在立春未至,冬时严寒,万类深藏,复有先后,因此发作起来时轻时重,却不罢不休,更相重沓,交错而来,必须时刻小心警惕才行。 毋康因藏宝图的缘故只身离开不眠宫,本来只是在宫内行走还不至于让人太过担忧,但现在却不明所以的来到了未知之所,是以隐忧立现,走了一上午身体从不习惯的疲劳也逐渐通过症状反映出来,子若这回再也不纵容他了,见他咳得难受,便停下脚步,她看了周遭一圈,找了一块较为干净的地方,拉着他过去说,“你不能再走了,先坐下来,我去找水。” “咳咳……不用、咳……麻烦……”毋康紧蹙着眉,神色却明显不喜,却因一个劲的咳也没力气抗拒,子若毅然摇头,“不行,你必须休息。” 她的力气很大,口吻不容人拒绝,随即她就四处捡了一些地上的枯枝,用木燧取火将枯枝烧着,便又道,“你在此地稍等片刻,我很快回来。”她说着就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第79章 金雁之好(八) 子若方才一路上都在留意地上野兽的足迹,只因她随时都在考虑如何应对毋康身体的突发状况,这时她循着足迹很快找到了一处小溪,便取出随身的单耳圆壶舀了一壶水,又立即赶了回去。 她曾三年背着包袱出门在外,时常因赶路的缘故驻留野外,因此对这些习以为常,所以也很习惯带着木燧水壶等常用物品,回到毋康所在之地,见到他已坐下休息,子若稍稍感到一丝安心,随即便又开始张罗起来。 毋康的身体不比寻常,随便取来的水自然喝不得,子若搭起木架子,将水壶放在火上烤。 她做起这些事来娴熟得不得了,毋康在一旁看着她忙活好一阵,愈发觉得这小姑娘真的完全不似寻常女子。 她毫不在乎灰渍弄脏自己的脸庞,也不在乎火星子烫到她的皮肤,热气将她的脸颊熏得通红通红,她最多也就是抬手一把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她在陌生的野外就如同在家中一样,半点不安都没有,只是一心一意为他的病情而忙碌心忧,当水煮沸之后,子若便将水倒在水壶盖上,轻轻吹了吹几下,递到毋康面前说,“你端着慢慢喝,要热的喝,热水有助于排解你身上累积的温寒。”说着她用手背轻触毋康的额头,不禁蹙眉道,“有些烧起来了,你还有没有其他不舒服的感觉?” 此时的她就像是一位大夫了,看起来果然学过医,毋康盯着她一时未有言语,子若见他视线专注,不由一愣,然后反应过来道,“是我的脸又脏了吗?”她有些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也脏脏的,刚才还去碰了人家的额头,不禁尴尬地笑着道,“呃……我的手好像也很脏,我这就去洗洗……” 见她完全会错了意,毋康想都未想,忽地就伸出手抓住了她,“不用……” 子若转身,看着眼前人如沉波碧潋般的眸子,在苍白的脸上又如同深墨映雪,一时竟叫人屏住呼吸不能动弹。 而他苍白细瘦的指骨握住自己的地方,蓦然发起烫来。 她猛然缩回手。 毋康因她的动作回过神,才意识到方才自己做了什么。 眼前的人明明一脸灰,手上也沾满了泥,但,他却发现自己完全不介意。 “我看……我还是去洗一洗吧。”子若握着自己发烧的手臂,匆匆忙忙转身离去,而毋康望着她的背影,也没再阻止。 ------------------------------------------------------------------------------- 子若抱膝蹲在溪水边,清澈的水面映照出她通红的脸庞,但她的神思却已经飘到了老远,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毋康还一个人留在那里,便快速地洗了脸和手,飞奔回去。 回去的时候,子若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见毋康正若有所思,她故作镇定,走上前问,“你饿了没有?” 毋康闻言抬眸,摇头,“此地人烟稀少,一眼望不到底,我的身体不争气,恐怕还需要停留一阵,如果你饿了,还是先去为自己找些食物,不用管我。” 子若看着他,想了想说,“刚才我去溪边的时候看见有一处山洞,我去那里稍稍布置一下,然后带你去那边休息,我再去寻找食物。” “我随你同去吧。”毋康道。 子若想了想,便道,“也好,我先在这里留个记号,我们再离开。” --------------------------------------------------------------------------- 毋康失踪的事在不眠宫殿里掀起了滔天巨浪,一直惊动到了建章殿的二公子挚红,挚红问墨颜毋康失踪前的情况,就听墨颜细细道来,“公子昨夜睡得就较晚,因为宫里多了一位姑娘,是前日偷偷溜进宫来的,公子也没见怒,反而在背地里帮着她算了一些东西,昨晚公子就是为了等那位姑娘算出答案来才一直等到亥时,平常他从未这么晚睡过,昨夜正好是奴婢值夜,公子睡得倒是尚好,今天早上也能起床,不像昨日在床上躺了一整日,但是早饭用过奴婢就下去了一会儿,他人就不在了,奴婢慌了起来,立刻在宫殿里寻找,后来实在找不到,妍华夫人担心得不得了,派奴婢前来向二公子询问,不知二公子有无头绪?” 挚红听罢,原本就暗沉的眸色愈发湛深,他对墨颜道,“你让姨母不用太过担心,我设法去找他的下落,你回不眠宫等我的消息便是。” 墨颜听他这么说总算有了一丝希望,深拧的眉头稍稍舒展开几分,但在没见到大公子之前,她说什么都不放心,毕竟大公子身体情况特殊,现在又单独在外,怎么想都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她对挚红躬身深深一礼道,“二公子,一切拜托了。” “放心。”挚红点头,心里非常清楚,要想知道人在何处,势必要先找到设计那张藏宝图的人。 --------------------------------------------------------------------------- “咳、咳……” 山洞里,火光熠熠,映照出那人支离瘦削却坚毅的病骨。 毋康一直在咳,他想他应早已习惯这幅病躯弱体的,也应早已习惯这般没完没了昏天暗地的不适的,可此时此刻,他又一次对这样的自己感到不满,因这样的他不仅无法帮上忙,还拖累旁人,更累及对方为自己担忧不已。 他从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的感觉,也不喜欢有人为他担忧,一点也不。 只因这样会让他厌弃自己。 子若将山洞布置得相当妥帖舒适,她一到就用火把将山洞内的蜘蛛网一扫而空,随即将潮湿的地方烘烤干,再找了一堆落叶铺在最合适靠坐的角落,直铺得厚厚的,并且为了防止潮湿又烘烤了一次,这才让毋康坐上去,之后,她便出去寻找食物,大约一个时辰之后才回转山洞,而且收获颇丰。 她一回来就冲着毋康笑道,“我的运气很好,采到了不少龙牙草和五行草,这两种草对你的身体都有好处,我还猎到了一只野兔,兔肉你可以多吃一点,对身体也有好处。” 她一面这样说,一面就开始又洗又烤,山洞里逐渐升起一股炊烟的味道,夹杂着野菜的清香和烤肉的香味。 毋康咳嗽的时候,子若并未有回过头来,而是在他稍稍停下的时候,才走过来若无其事地对他道,“可惜没有米,菜也只能煮着吃,这可能是你这么多年来吃到的最简陋的一顿了。” 毋康抬起脸,望着子若,低咳着,忽然道,“咳……抱歉……我不该跟你出来的。” 火光将他的眼睛照得似是笼罩了一层浓浓的黑雾,因为咳嗽的缘故里面依稀泛起了薄薄的水气,但他眼底那抹自责的情绪难以掩饰,让子若不由怔住了。 “为什么你要跟我说抱歉,明明是我的缘故才连累到你,要是我不带着藏宝图出现在你面前,事情就不会变得如此了。”子若对毋康道。 她的眼睛清澈得仿佛能将全部灰霾一扫而空,迎视毋康的视线里充满无端的正气,似是在责备他为何要如此自责。 毋康险些要被她眼睛里所发出的光芒震住了,他注视她半晌,逐渐收拾起方才那抹自责,他很清楚子若所想要表达的意思,他虽然有理由自责,子若也无法推脱责任,是以,他终是淡淡地道,“好了,既然已经是如此局面,我会努力遵照医嘱,把你要我吃的东西都吃下去的。” 子若闻言,弯起眼睛笑了,点头道,“放心,不会让你失望的。” 她说得如此有自信,让毋康多了几分期待,而当子若将煮过的菜叶包着烤好的兔肉递给他时,他的确吃到了有生以来最简陋却也是最好吃的一餐。 “怎样?”子若问他。 毋康点头,薄薄的笑意浮上眼底,称赞说道,“子若,你的手艺,的确令人赞不绝口。” “太好了,你喜欢就好。”子若开怀地笑道,“食补效果很好,你不妨试试,现下条件虽然简陋,但你要对自己的身体有信心,虽然病症先天而来,可除了你一直在贯彻的坚持之外,你自身的身体也不停地在适应那些病症,这么多年下来,其实已经习惯,因此这点程度的变化根本连累不到我,而且我也有足够的信心将你一天的疲劳和低烧调整回来,嗯?” 毋康是第一次听见如此说法,他深深注视子若,她的特殊和不寻常他早在初见之时便已经领教,可此时此刻,他再一次领教了子若的不同凡响,她身上散发着一股相当蓬勃的朝气和自信,能轻而易举就将他影响,并且为之万分震惊。 “你有信心,我自然配合你。”于是,毋康便回答道。 “嗯,当然。”子若点头,又包了一块兔肉给毋康,说,“好吃的话就多吃一点,你一定难得有机会吃到这样的食物。” “嗯,的确是第一次。” “哈哈,那我真是荣幸。” 毋康见到她开朗至极的笑容,直觉那一抹阳光又照亮了心底的某一处,他慢慢地将那块兔肉吃完,品味口中喷香的味道,好一会儿,他开口道,“子若,你可以叫我毋康,这是我的名字。” 子若闻言一怔,也许是距离火光近的缘故,毋康忽然留意到她的双颊慢慢泛起了一抹淡淡的极好看的红晕,便听她圆润的嗓音轻轻地唤出了自己的名字,“……毋康,原来这就是你的名字。” 不知为何,毋康的心忽地就被这一声唤触碰得暖暖的,他没由来避开子若灼热的视线,低下头去,伸出手,学着子若用并不大的菜叶包起兔肉,却不吃,径自递给子若说,“你为我忙了一整天,也多吃一点。” “谢谢你,毋康。”子若再叫一声,便显得大方了许多,毋康也欣然接受,小小的山洞之中,红彤彤的火光将二人暖暖地包围,这方寸的天地间,似有一丝情谊正随着他们脸上的笑容慢慢流淌开来…… 第80章 金雁之好(九) 重楼里,挚红和应皇天正在对弈。 挚红从未料到“纸上谈兵”之约能那么快便来到,但今时今日对他而言显然不是最好的对战时机,可当他来到重楼之时应皇天就已摆开了棋局,似是早知他会来此,是以挚红只能先应了主人之邀。 挚红本是好胜之人,如今虽是心有旁骛,却也不愿因此轻易认败,再者,对应皇天而言,这样做反而显得太过敷衍,他作为客人,总不能失了最基本的诚意和礼数,只是,从未时开始一直到酉时,已整整过去三个时辰,一局棋虽仍未结束,挚红的心却已越显焦急。 这么多年下来,他的大哥毋康从未独自一人离开过不眠宫,还在外面待那么久,万一中途病痛发作起来,那又该如何是好,可若他所料不错,藏宝图正是眼前之人的杰作,来之前他还只是猜测,来之后便能肯定此事与他有关,如若不然,他又怎知自己会上门拜访,并且早早设下棋局等着他? 而据他所知的应皇天,虽然总是随心所欲率性而为,但应不会拿人的性命开玩笑,可饶是如此,挚红的担忧仍然愈发强烈起来,执在手中的棋子迟迟未下,显然心思早已不在棋盘之上。 应皇天见状,忽地出声唤道,“香兰。” “香兰在。” “将棋盘原封不动撤下。” 挚红蓦地回过神来,歉然道,“抱歉,是我走神。” “二公子似是有心事。”应皇天随意将棋子扔进棋盒里,望着他淡淡道。 挚红闻言注视他回答道,“我的心事,恐怕不说,你也应该知晓。” “哦?何以见得?” “除了我之外,难道今日还有与你约了下棋的人要来?”挚红反问。 应皇天似笑非笑地道,“二公子既是心知肚明,又为何仍要与我对弈?” 若是常人,在挚红的立场,听到他这话恐怕要被气得吐血,只因明明是他用下棋挡下了来人所有的问题,偏要在人家陪他下了三个时辰之后才来上这样一句,岂不是让人气的慌,可挚红却不会那么容易就被他气到,只因他早知在面对这个人的时候,必须要有海纳百川的容人之量才能与他若无其事地交谈,而这在他,要做到并不难,是以面对这样的反问,挚红云淡风轻地道,“难得你有兴致,不奉陪岂非扫兴,只不过我确实有事在身,眼看天色将暗,是以一时走神而已。” “能陪我下三个时辰才开始走神,可见二公子的定力不凡。”应皇天偏就喜欢说些无关痛痒的话,让人家着急,好像还想继续考验对方的定力似的,而挚红,也并未由着他带着话再胡乱转圈,反而就着这句将事情一语挑明道,“事关大哥毋康的下落,若是能有线索,要我再奉陪三天三夜也是无妨。” 应皇天闻言便道,“原来是大公子的下落。” 挚红紧紧盯着他,道,“数天前,满庭芳园里的紫荆花盛开之际,我曾与大哥打赌,只因别院里的女宾人手一份藏宝图,而藏宝图的第一个线索便指向了不眠宫,我与父王一样,不希望看到大哥因他自身身体的缘故放弃成亲,是以我赌女宾之中有一位姑娘能闯入不眠宫,若是如此,大哥便要一探藏宝图图中之谜,我的本意是希望他能与那位姑娘多多相处,况且藏宝图出自宫中,谜底也应在宫中才是,岂料今日大哥失踪,王宫内外遍寻不着,现酉时将过,倦鸟归巢,大哥自小体弱多病,从未在外留宿,但起因却是在我,若我不跟大哥打赌,便也不会出现今日之事了。” 此时烛灯早已燃起,照得挚红眸色沉沉,透着压迫人的光芒,应皇天迎视如此目光,却似是望着清风明月,波澜不惊,“你们的赌局倒是有趣,不如让我也插一足,如何?” “你要如何插足?” “这嘛……”应皇天漆黑的眼底幽光层层叠叠,不熄不灭,他顿了顿,才道,“赌你今天来此的用意。” 挚红深深注视他,想看进他的眼底,却始终看不出究竟,“我的用意,难道不是因为担心大哥的身体和安危?” “不完全是。”应皇天却极为肯定地道。 “哦。”挚红看着他。 “百濮之中,以凤濮为最尊,凤濮位于江水最北,统领整个百濮,从它所处的地理位置看来,是北上的绝佳通道,而且若能与凤濮族之人结亲,那么百濮俯首楚国,便非难事。”应皇天悠悠地道。 挚红点头道,“确是如此。” “而且据我所知,早在十多年前,舅舅便与凤濮的凤尧王定下两国结亲的缔约。” 挚红再度点头,却道,“但凤濮早在十二年前便被厉王灭族,族内据传无一人生还,百濮因此折损半数,父王出兵救援,却远水救不了近火。” 应皇天看着他,轻启唇,慢悠悠吐出几个字来,道,“你也说了,是‘据传’。” 挚红沉默片刻,才道,“你既然已知晓,那便不用我再说。” 应皇天偏道,“你不说,我又如何算是真正知晓?” 挚红深眸凝视他半晌,便道,“风子若,凤濮灭族之后便改凤为风,隐姓埋名,被父王救回丹阳,但却因那时厉王派人追查之故,便命人将她秘密送去夷濮,让夷濮首领代为抚养。” 应皇天听罢,喃喃地道,“……果然如此。”他说着忽然注视挚红,了然的神情之中隐约带着一丝意外之色,道,“你将此事调查得如此清楚,便是为了能够得到百濮的助力,但为何你忽然改变主意,将她让给你大哥?” 挚红闻言,自嘲一笑,低低地道,“原来,你当我是如此寡情绝义之人,可他毕竟是我大哥……”说着,他抬眸淡淡地道,“我既然调查得如此清楚,又怎会不知道风子若的心意?你那幅图,不也是如此用意?” 应皇天不接他这句,只道,“你说,这场赌局,到底……算是我输还是我赢呢?” 挚红不响,只是一味盯着他不放。 他不是第一天认识应皇天,但这个人从来都带给他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不仅仅是因为他想得深,看得远,还有他的善谋,和巧布机簧的手段,更有如影随形的鬼神传言相伴,对于这样一个人,他早已失去了任何想要拉拢他的优势,而且这人如此骄傲,应该不会对任何势力低头,同时还有更为重要的一点……挚红不再深想,此时此刻,他仍然有几分庆幸,因为好在,他们并非完全敌对。 “算你赢。”既然已说到这一步,挚红便面对他坦言,“只因你的藏宝图,阻止了我想留给自己最后的余地。” 应皇天静静看着他,不响。 挚红缓缓起身,道,“天色已晚,我要离开了。” 应皇天坐着未动,只道,“不送。” 挚红踱步到门前,在伸手打开门之前,他忽地停下脚步,回过头,垂眸道,“其实,你这么做,我很感激。”说着,他才再看应皇天,道,“我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希望大哥他能平安无事。” “你放心。”应皇天只给了他短短的三个字。 有他这三个字,挚红便不再逗留,默然步出天锁重楼。 ------------------------------------------------------------------------------ 子若七岁之时便亲眼见到了战火无情、延烧万里的惨烈景象,在那幅光景之中,人的性命是如此微不足道,死亡的阴影是如此巨大恐怖,将那时的子若震得口不能言,目不能视,她一睁开眼,仿佛就能看见鲜血横流、血肉支离的可怖画面,她不能开口,是早已被惊吓到发不出任何声音,除此之外,她失去了所有的一切,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和她往昔美好的一切,就在整日整夜的惶恐之中,她被带到了一处似有鸟语花香的美妙境界,那里逐渐让她感受到阳光明媚,盎然生机,也让她的不安和恐惧慢慢减少,可纵是如此,她依然看不见,也无法开口说话。 大夫来来去去,叹息声从未减少过,子若一开始还不明白,后来总算意识到原来他们的叹息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因她仍陷在悲恸中,不想看,也放弃开口说话,再后来她也习惯了看不见又无法说话的生活,她遗世孤立,整个世间仿佛只剩下她一人,只要能够远离战火,看不见那些恐怖的画面,就算一辈子这样过也无所谓。 直到有一天,有一个声音闯进了她那充满黑暗又安静的生活。 在那之前,她知道这里搬进来了一位身份高贵的公子,因他原来的居所要修缮之故而临时来此住一阵,但这位公子却总是病痛缠身,一病起来就昏天暗地,整夜整夜地咳嗽,整日整日地发烧,搬来之后几乎没有出过房门一步,他连她都不如,压根感受不到此处的阳光和生机,生命带给他的仿佛只有无尽的苦难。 子若每每听到他的咳嗽声,那样撕心裂肺,那样苦不堪言,她就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要揪起来,她偶尔也听到大夫和照顾他的人谈论到他的病情,得知他的身体会一直被病痛折磨,说这样的身体能活过十岁已是一件相当值得庆贺的事情,而他的年纪只不过比自己大了一岁而已,她压根无法想象从小开始就这样活着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他会像自己一样不时感到害怕和绝望吗?又或是,他仅仅是这样活着就耗费掉了他所有的力气和精神,压根无法思考其他的事? 子若感到好奇极了,于是她打定主意,找了他病情稍有好转时的某一日,悄悄摸到那位公子所居住的厢房的窗沿下,抱膝静静坐在底下,想听听看那位公子究竟会是个怎样的人。 第81章 金雁之好(十) “……哎……”一声叹息传来,却被咳声打断,“咳……姨母,你不用为康儿担心……咳……康儿已经感觉好多了……”他的嗓音有些倦哑,但就算被咳嗽所扰,语调却仍是相当温柔又有耐心。 才只是一个声音,就让子若愣住了,小时候的她只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在她的想象中,如果这个人是自己,那么她的脾气一定大得不得了,就像她刚来的时候总是不停闹情绪,仗着自己病着就有恃无恐,所有人都要让着她才行,哪里会是像他这样还会想到要安慰旁人? “……姨母知道,你一直努力让自己变得坚强……” “咳,哪有……康儿是因为有姨母陪伴……才不会害怕……” “……你总是说这些让姨母听了感到窝心的话,哎……” “咳咳……姨母,您再叹气……康儿可要心疼了……” “好好好!姨母要向康儿你一样振作才行……不能连你都比不过,对不对?” “咳,呵……姨母说得是……” “好了,先将药喝下去,你且休息一下。” “……嗯……咳……” 当他将药喝下去后,那位姨母便走出了房间,子若听见上头窗户“吱呀”的一声,似是又被人轻轻推开了几分。 蓦地,鸟类拍打翅膀的声音传来,吓了子若一跳,因为那声音离她很近,似乎就在头顶。 “咳、咳……” 低咳再度响起,随后,鸣叫之声传来,等咳声稍稍收敛一些后,便听他低低地道,“雁儿啊雁儿……连你也在为我的身体担心吗……呵……咳,你放心吧……那么多人都希望我活下去……我不会辜负他们的一片苦心……” 他话音一落,那只鸟又鸣叫起来。 “……没事的……咳……不过就是小小的病痛……习惯了便好……” 他这么说着,鸟儿就这么附和着,就听他又边咳边道,“……对了……昨日我总算有精神看了会儿书……才知道原来大禹治水……咳……跟勾股之数也有关联……看来天下万物……都在其定理……咳……若是寻找到其中之理,便能掌握天下间的事……你说对不对呢……” “……你也觉得我说得很对吧……周髀真的是一本很有用的书……咳……等我再有精神一点,我便可以照着上面所写的内容细细计算推敲了……” 子若茫然地坐在窗沿下,她有些不明所以,又觉得似乎哪里出了问题,她更多的是不相信,因为她从未料到这位公子不仅会替他人担忧,还是个好学之人,子若隐约觉得她不能再这样下去,她明明只比他小一点点,却整日沉浸在失去家人的痛苦和见到战争的恐惧中惶惶度日,不想看见也不想开口,好像永远躲在这处庭园便已足够。 原来,她身在窗外,就算感受到了阳光与生机,又有何用,而那人,尽管被病痛折磨,连出门一步都困难,却比她拥有得更多…… 这其中的差距,就像天与地,让小小的子若觉得心有不甘,又隐约带着懊恼和羞愧,她更希望能替他出一份力,却又不知自己该从何做起,而此刻的她,甚至连出力的能力都没有。 那一日,她茫然失落,在窗户底下独自一人静静地坐了一整夜。 几天后,救她离开险境的那个男人再度出现在她面前,说要带她去一个更加安全的地方,她一时惊慌失措,只因她不想离开那位公子,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那么久,她却连一面都还没见过他,因为,她看不见他。 可,她有口难言,她蓦然间痛恨起自己的软弱和无能,她又哭又闹,就是不肯离去。 “……咳、咳……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九岁的毋康靠坐在病榻上,只听到哭声,却不知发生了何事。 “哦,是你父王前不久从百濮救回来的一个小姑娘,最近厉王要派人前来,陛下担心她被发现连累楚国,便说要将她送至别的地方。”妍华夫人,也就是毋康的姨母道。 “咳,原来如此……”毋康收拢书简,下意识朝窗外望了一眼。 一只大雁蓦地掠过庭园上空。 “好了,你该休息了。”他的姨母抽走他手中的书简,将窗户关上。 “嗯……康儿这就休息……”毋康说着,慢慢躺了下来。 方才,在庭院之中,他见到一名女娃哭泣的脸,而那张脸上,一双眼睛睁得极大,看起来像是失去了焦距,又好像,正在看着他一样。 ----------------------------------------------------------------------------- 子若目不转睛盯着毋康的睡颜,也许因为身体比平日里要疲劳的缘故这晚他很快就入睡了,子若在一旁守着火不让它熄灭,她将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下来盖在毋康身上,在如此宁静的夜里,她不知不觉就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来。 她清楚地记得她离开的那一日,隐隐约约间只看见了一个相当朦胧的轮廓,那抹轮廓苍白却让人感觉坚毅,蓦然间拨动了子若小小的心弦。 也是在她离开的那一日,她才知晓这位公子的身份和名字,他就是楚国的大公子,毋康。 毋康…… 她在心底低低地唤这个名字,若不是因为遇到他,恐怕她还是那个自暴自弃、不愿意开口说话、也不愿意睁开眼睛看这个世间的傻丫头。 其实,她很早就知道,她已经找到她要找寻的宝藏了。 ------------------------------------------------------------------------------ 翌日,毋康醒来的时候,火仍未熄,子若却不知去了哪里。 随即,他看见了自己身上盖着的衣服。 ------------------------------------------------------------------------------ 子若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雀跃地大声道,“找到了!找到了!我找到回去的路了!” 毋康不禁抬眼看她,“你不打算寻宝了吗?” 子若摇头,“不用了,藏宝图里的宝藏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毋康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随即用手支起身体,子若见状上前扶他起来,问,“感觉怎么样?” 毋康低头看她,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道,“的确如你所说,看起来,我先前的确小看你了。” 子若安心地笑了,开口说,“走吧,我们回去。” 毋康随她,两人走出洞口,忽地一只大雁掠过他们的视线,在天空中盘旋了几圈之后,缓缓降落下来。 毋康不自觉伸出手,那只大雁便停留在他的手背上。 一旁的子若却是没来由一怔,随即惊呼出声道,“啊!是它,那只金色的雁。” 闻言毋康转头看她,不由问,“你见过它?” 子若盯着那只雁,它的羽毛浑然一色,金光熠熠,霎是夺目耀眼。 那时,印象中的最后一眼,她清楚地看见了金色羽毛的大雁,和那座被阳光笼罩的美丽庭院。 “很小的时候,在一处庭园里……”子若不自觉地回答。 毋康蓦地盯着她,看着她那双黑亮的眼睛,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很久很久以前,他曾在庭院中见过的那双空眸。 “你习武,有什么原因吗?” “当然是强身健体啊!” “你身体不好?” “不是,以前我认识一个朋友,他的身体不太好。” “那跟你习武有什么关系?” “我想要照顾他一辈子。” “所以你才去学医?” “嗯。” “那对你的朋友有帮助吗?” “我想……以后一定会有帮助的,对不对?” 恍然间,毋康幡然领悟,原来……这就是藏宝图之中,所深藏的谜底。 ----------------------------------------------------------------------------- 行宴一月毕,各部落首领陆续离开楚国,子若一步一回头,望着不眠宫的方向。 自那日将毋康送回不眠宫之后,她就再也没能见上他一面,只因是她的缘故让毋康独自外出,使得妍华夫人紧张过度,严令不得让这名危险的姑娘再踏入不眠宫半步,以至于子若数度来到不眠宫,都吃了闭门羹。 每次子若到来,那只金色的大雁便会在不眠宫外的天空中徘徊,却迟迟不降下来。 “子若,我们该走了。”珺岚公主出声催促她道。 “……嗯。”子若回过头。 珺岚看着她一脸失落,垂头丧气的样子,总觉得相当不习惯。 不眠宫将大公子丢失一事早已传开,但她万万没想到子若会跟大公子在一起,后来一问,子若才把过往之事都告诉了她。 “子若,振作起来,我知道那人是你一直以来奋斗的目标,可你有没有好好地看过一眼自己,你可知你自己改变了多少?你又知不知道自己变得有多好?我想,那个人也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的,你说是不是呢?” “珺岚姐……” 空中似有一声长鸣,子若抬起头来,却发现并非她所期盼的那只大雁,而只是普通的苍鸟。 她忽然双手拉住缰绳,掉转了马头。 “子若?”珺岚不禁一怔。 “珺岚姐,自若不孝,子若打算留在楚国,留在距离他最近的地方,麻烦珺岚姐替我告知义父。” 她话音方落,却依稀听见队列最后,有一人疾声叫唤道,“夷濮王请留步!夷濮王请留步!” 他匆忙而来,手中却提着一只鸟笼,而笼中,正是子若心心念念的那只金色的大雁。 子若怔怔地看着那只大雁,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而在她身旁的珺岚,却不禁面露微笑。 就见那人匆忙跑到队伍最前,将鸟笼呈上,并对夷濮之王朗声道来: “这是陛下特为楚国与夷濮两国缔结婚约所选定的吉祥金雁,作为纳采之礼,望夷濮王笑纳。” 阳光下,那只大雁的羽毛泛着极其美丽的金色,它长声鸣叫,这时,子若看到,在她视线的尽头,有一顶车轿款款而来,一人轻轻撩开轿帘,露出那抹苍白却又带着坚毅的轮廓。 子若顿时眼眶发热,一瞬间心如擂鼓,她蓦然跳下马,朝着那人飞奔而去。 雁,纳采之礼。 金雁之好·完 第82章 虫落之乡(一) 南方有“落头民”,其头能飞,其种人常有祭祀,号曰“虫落”。 春雷始鸣,万物惊醒,蛰虫惊而出走矣。 启蛰之后便是雨水。 东风解冻,散而为雨,就连天锁重楼内杂草丛生的庭园里,也因春雨的缘故现出几分润泽而逐渐生出一股春的气息。 观言还记得去年启蛰时节应皇天去了桑落的雪园赏梅,但今年春梅花期较早,应皇天早早地就回来了,期间观言自己也因受邀之故抽空前去拜访了一次,仍是人如梅梅胜雪,一片大好光景,观言几分怔忡,却硬是推辞了桑落的盛情,独自一人回宫。 细雨绵绵,伴着春风濡湿了观言的发丝和衣裳。 观言心不在焉,思绪仍有一大半还停留在雪园里,因二公子的提醒,他这一回将桑落眼底深藏的感情看得一清二楚,但被她爱慕着的那人,却太过漫不经心,似是梅花更胜人,半点不沾心,不过,这又岂是他能插手的? 天色逐渐暗沉了下来,他离开雪园时就已是傍晚时分,因走得匆忙并未带灯,他也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已被黑暗包围,只因心中似有一个结怎么都无法纾解,似也知自己不应陷得太深,此时反倒显得夜晚来得正是时候,能将他脸上茫茫然的表情遮得一干二净,他就这样慢步在细雨之中,仿佛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里,也不知道这样走到底能否走到尽头一样。 大路空旷,已几乎没有半个人影,观言走着走着,迎面见到一人正撑着伞提着灯向他的方向走来。 他身着官服,不知因何只有一个人,身边也不见小厮,但见他微醺的面容和摇晃的脚步,和经过他身旁时闻到的那股脂粉味,便知这位官员是从何而来。 本来观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并未留意到这人,可就在两人擦身而过的一瞬间,那人忽地瞪大双眼,盯着前方一动不动。 观言是被他的惊呼声打断神思,这才抬起头来的。 “你……你不要过来……” 若非那人视线不在观言身上,观言差点以为他是在对着自己说,可若是这样倒还好,但那人视线所盯着的地方偏偏空无一人,连观言都一时被他吓到,真不知道他究竟是看到了什么,竟然会被吓成这样! “不……”这人似是想迈开腿,却一动也不能动,整个人似是僵在那里,他低下头看自己,这一看眼睛都凸了出来,就见他“哇”的一声惊叫,随后便晕厥过去。 观言尚不知发生何事,不由愣在了当场。 ------------------------------------------------------------------------------ “哦?那他究竟看见了何物?”应皇天支着腮问。 傍晚的廊屋外,淅淅沥沥的雨下得正欢,观言和应皇天正坐在廊屋下饮茶听雨,雨声像是某一种乐器,它们从天空滴落,打在树叶上,发出簌簌的声音,再顺着叶面滑落,随即无声地落入土地里;又或是打在屋檐上,叮叮铛铛响,再从屋檐垂落成了一道雨帘,在地面绽开了一朵又一朵的涟漪;再或是砸到了水缸里,咚咚作响,忽高忽低,听起来美妙不已。 应皇天依旧一身浅色外袍,点缀着精致的刺绣,看起来圭角不露,却又贵不可言。 观言接着说下去道,“后来我便将他送回府,可他被吓得不轻,面无血色,醒后就像是中了邪一样,口中只是不断喃喃地念叨着‘落头……落头……我的头落了……’任我再怎么问都说不出一句别的话来,一直到昨天我又前去看望他,他总算稍稍恢复了一点神智,但气色依然很糟糕,脸色苍白,有气无力地告诉我说原来那时他忽然见到一具无头尸体,顿时把他吓得魂飞魄散,可就在他慌忙要逃跑的时候,惊觉自己的手脚都不见,他猛地低头看去,竟发现他只剩下一个脑袋,原来那具无头尸体居然就是他自己……这一眼之后,他便晕厥不起,便是那晚我所见到的一幕,说完之后,他又继续念叨‘落头’的胡话,整个人状似疯癫,看起来病得不轻。” 应皇天一脸若有所思,长指摩挲着轮廓分明的下颚,问,“然后?大宗伯将这事交给你了?” “唔……嗯。”观言点点头。 “你打算如何治疗那名官员?” 观言回答说,“我翻阅了资料,发现有一种祭祀名叫‘虫落’,来自南方的落头氏一族,所谓落头氏,便是因他们的头能落,还能飞而得名。我想,‘虫落’之祭应该跟这件事有一点关联,因此便打算从此处着手。” “原来如此……”应皇天望着庭院,雨水之中整个庭院似是泛着湿漉漉的雾气,潮湿的泥土使得里面的空气稀疏淡薄,虫儿们便一只一只钻出了窝,沿着细缝爬上了嫩绿的叶子,又被雨水打了下来。 “应公子,你有听说过落头氏吗?”观言见他神思微微飘远,便问。 应皇天转过视线来,看着观言,薄唇轻启,淡淡道,“关于落头氏,我忽然想起一个久远的故事来,不如说与你听吧。” 观言一愣,应皇天要讲故事,这就好像是天方夜谭,他简直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然而应皇天没等他出声,已径自开口道,“那应也是发生在雨水时节的事……” ------------------------------------------------------------------------------ 洛婆婆打开门的时候,见到的是一名相貌端正却浑身湿透的少年。 少年仅着单衣,看起来瑟瑟发抖,虽然到了初春之季,但下着雨的夜晚依然冷得要命,他这副模样显然已经淋了好一阵的雨,这使得他的面容因雨水的缘故看起来晶莹剔透,苍白的皮肤竟像是透明似的,连底下那淡红色的血丝都能看得分明。 洛婆婆心中暗自欣喜,却不动声色,她瞥了一眼门外,便嘶声道,“这雨如此之大,不知小兄弟在此时拜访鄙宅,所谓何事?” 时值启蛰前后,雷鸣不断,雨意连绵,夜色凄迷,这一带山中又雾气朦胧,她一看便知这位少年恐怕是在雨雾之中迷失了方向。 “老人家,我本想下山归家,谁料在山中迷了路,见到此处有灯光,不知老人家是否能行行好,让我借宿一宿?” 洛婆婆闻言,便道,“小兄弟,这件事婆婆不能做主,待我前去询问一下少主人,您在此稍等片刻。” “好的。”少年点头,静静地站在台阶处的檐下等待。 不多时,洛婆婆便拄着拐杖再度出现,她的背微微有些驼,看着少年的时候必须稍稍抬起头,便听她对少年道,“少主人答应了,不过最多只能留您一晚。” “太好了,一晚就已经非常感谢了。”少年说着,露出感激的笑容来。 “快进来吧,你淋成这样恐怕要染上风寒,我去烧点水,你先将身上的湿衣服脱掉。” “嗯,好。” 少年跨过门槛,就见眼前是空旷的院子,院子里寸草不生,一条宽敞的石阶延伸到院子后横向的走廊上,几间厢房错落有致地排列着,使得走廊看起来也是弯弯曲曲的,一眼掠过,大约有六间左右,洛婆婆带着他穿过走廊走进居中靠右的一间,对他道,“这几间客房闲置已久,里面都是灰尘,请小兄弟不要介意。” “啊,不妨事,只要能有一处栖身之所,我已经感激万分了。”少年连忙道。 洛婆婆这时便打开门,随即燃上灯。 “真是没想到在如此荒山僻野之中,竟然有那么大一座宅院,也亏得被我发现了,否则今夜我恐怕要冻死在山中了。”少年边脱下湿嗒嗒的衣服边说。 “这么说来,你的运气也算是不错的了。”洛婆婆说。 “请问婆婆该如何称呼?”少年问道。 “我姓洛,叫我洛婆婆便是。” “洛婆婆。”少年表情温和,显得相当乖巧,自我介绍道,“我名唤寻,婆婆叫我阿寻吧。” “嗯,你就在这里休息,看你的年纪与我的少主人相差无几,我去为你取一套干净的衣服来,另外,我也会让人抬洗澡水进来。”洛婆婆道。 “不必麻烦了,这样就好,屋子里暖,衣服很快就会干了。”少年推辞道。 “不麻烦。”洛婆婆不容少年拒绝,便离开了屋子,并体贴地替他关上房门。 少年将身上的衣物脱去,到床上用被子将自己裹好,这才终于觉得暖和起来。 很快,洗澡水就被抬进屋内,随即洛婆婆拿着一套干净的衣服走进来,少年听到声音,露出一个脑袋来,对洛婆婆说,“谢谢婆婆。” 作者有话要说:注1 关于文里提到的二十四节气,先秦与后世的差别如下: 汉初以前 立春—启蛰—雨水—春分—谷雨—清明 汉景帝代 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 注2 关于伞、前卷出现过的杯子等物: 先秦虽有类似伞的东西,但却不叫伞,如果用那个词,便无法通读,因此此文在处理有些先秦已有类似物品却不叫那个名字的情况时,要么会尽量避免写到,若是没办法一定要写,仍会用现代的词语表示,后文中也不会再有诸如此类的注释,不过这毕竟是小说,不是考据的历史读物,大家看着图个开心就好。 第83章 虫落之乡(二) 洛婆婆觉得这个名叫“寻”的少年相当有礼貌,对他便不由多了几分好感,随即道,“若不是我家少主人正在生病,不宜见客,否则你们年纪相仿,我想你们俩一定能聊得来。” 少年听了不禁问,“不知少主人得了什么病?是否有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 洛婆婆叹一口气,欲言又止,最终却仍是没有说出来,只道,“此事不提也罢,你先沐浴更衣,婆婆先离开了。” 少年见洛婆婆脸上现出一抹忧虑,却又不好再相问,便点头道,“好。” 这夜,雨声未停,一直下到了第二天早上。 少年睁开眼的时候,洛婆婆已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米羹,少年接过米羹,不禁赞道,“唔,好香!” 洛婆婆闻言便笑了,脸上的皱纹堆了起来,“这是我们家少主人的意思,请小兄弟慢用。” “好!我先洗漱一下,便能吃了。” 洛婆婆命人打来洗脸水,少年又道,“真是麻烦婆婆了,如果可以的话,寻想亲自见一见少主人,表达我的感谢。” “真是抱歉,少主人卧病在床,着实不能见客,小兄弟还是先趁热用早餐,再趁白天寻找下山的路下山去吧。”洛婆婆却道。 “这样啊……”少年露出失望的表情来,随即又道,“只好这样了,客随主便,既然主人家不方便,那么寻便也不为难婆婆。” “嗯、嗯,这样才听话,快把米羹喝下去吧。” “嗯。”少年端起碗,“咕咚咕咚”将一整碗米羹一口气喝了个精光,洛婆婆眯起眼睛,眼底露出一抹异样的光芒,随即,便笑逐颜开地道,“少年人要吃下东西才有力气,来,洛婆婆送你离开吧。” “谢谢婆婆。”少年再度谢道。 洛婆婆将少年送到门口,便道,“小兄弟,再会了。” 门外,雨似乎小了一些,少年走入雨中,转身朝洛婆婆挥挥手道,“洛婆婆再见,谢谢洛婆婆的照顾。” “不用客气,小兄弟。”洛婆婆两手搭着拐杖的杖柄,眯起眼睛看着少年离去的瘦削背影,唇角不知不觉,露出了一抹奇异的微笑来。 ----------------------------------------------------------------------------- 雨雾朦胧,像是怎么都不肯停歇似的,将整座山都濡湿了,春雷不时轰鸣,响彻了各个角落,也惊醒了万物。 灰蒙蒙的天空覆盖大地,阴云层层密布,在天边滚动翻涌,似是就要吞噬高耸的山峰,古宅静静俯卧在半山腰,深色的屋檐连绵起伏,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尾长龙,浑身覆盖着漆黑色的鳞片,一动不动。 一整日,细雨绵绵,傍晚时分,古宅的灯又亮了起来。 一盏连着一盏,照亮了半山腰,在迷雾般的山林中形成一道独有的风景,并成了山中唯一的一排明灯。 “笃、笃”的敲门声响起,过了好一会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门外,少年湿嗒嗒地站在那里,脸上露出无奈的苦笑。 “不好意思,洛婆婆,我找了一天,还是没能找到下山的路……” 洛婆婆一见是他不由也愣了愣,赶紧道,“快快进来吧,你看你又淋了一整天的雨吧?可能是下雨的关系有些道路被泥沙堵住了……” 她一面说一面让少年进入,这才关上大门,又道,“先去屋里换一身衣服,婆婆给你煮一碗米羹,你应该还没吃过东西吧?” 虽然少年只住了一晚,但洛婆婆看似对这个少年已极有好感,兴许是少年的长相和善,有亲和力,又时常面带微笑的缘故,这样的他看起来显得既单纯又善良,她出去替少年张罗食物,又命人送来洗澡水和换洗的衣裳,少年有些不放心,问洛婆婆,“少主人会不会责怪婆婆?他不是只允许我待一个晚上吗?” “没事的,洛婆婆稍后便去跟少主人知会一声。” “真的没事?” “放心吧,少主人心地其实很好,只因在昨夜以前从无外人来过此宅,所以才要向少主人通报,但小兄弟你如此面善,洛婆婆也与你有缘,你放心,留你在此的事,有洛婆婆作担保,一定没问题的。”洛婆婆拍拍胸脯道。 “那就好。”少年又露出微笑,在如此端正的脸庞上,他的笑容看起来穆如清风,又如花似锦,说不出的纯粹和好看。 “所以,你就先安心待下吧,等雨停,再设法寻找下山的路。”洛婆婆说。 “好。”少年点头,忽然又问,“对了,昨夜古宅里有发生什么事吗?我睡觉的时候好像听见‘簌簌’的声响。” 洛婆婆因他的话微微一怔说,“也许是风吧,今晚你再听听看,这里就是这样,一到夜晚就会刮大风,幸好你昨夜找来了,否则可真如你所说,要冻死山中咯。” “那就好,我还在担心呢,说来有点惭愧,因为我的胆子比较小。”少年略微腼腆地道。 “傻孩子,放心吧,这么大一座宅院在这里呐,吹不走的。”洛婆婆呵呵笑道。 少年想了想,点点头道,“也是。” 于是,少年便又留了一晚。 第三天一早,洛婆婆又端来一晚米羹,问他,“昨夜睡得好吗?风声大不大?” 少年一愣,这才想起自己说过的话来,不由摸摸后脑勺道,“可能是我太累了,昨晚一下子就入睡了,反而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 洛婆婆露出了安心的笑容道,“所以说,习惯了就好。” “嗯。”少年点头,想了想又问,“洛婆婆,真的不方便让我去一见你们的家少主人吗?我一连在此停留了两晚,连主人的面都没见过,也无法道谢,这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 一说到“少主人”,洛婆婆就显得有些为难,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我们家少主人不是不愿见你,而是……哎……” “到底有什么难处,洛婆婆不妨直言,如果有什么地方我能够帮得上忙,我也一定会尽力相助的……”较之第一晚,少年对洛婆婆多多少少也熟悉了一些,不由追问一句道。 洛婆婆又叹了一口气,犹豫半晌,终于开口道,“不瞒你说,我们家少主人先天气血不足,但你也看见了,待在这里的都是些女子,女子的血气本就损亏,无法补足少主人先天缺损之气,是以……” “所以说,是要补血?”少年听出洛婆婆话中的意思道。 “不错。”洛婆婆点头,说道,“而且需要阳气足够的鲜血,才最为有效。” 少年想都不想,便问,“那洛婆婆,您看我可以吗?” 洛婆婆显然一怔,她看着少年好一会儿,不由地道,“小兄弟,不瞒你说,一开始当婆婆见到你的时候,心中的确闪过这个念头,而且也跟少主人说了,但,我们家少主人太过善良,他不同意我这样做,只说一切都是命,不需要勉强,少主人性子犟,旁人说什么都听不进去,婆婆也毫无办法,只能听他的吩咐,可现在小兄弟你自己提了出来,婆婆就忍不住还是想去劝说一次,不过婆婆可要再问你一次,是否真的愿意帮助我家少主人?” “当然愿意,区区一点血……呃……”说到这里少年停顿了一下,才后知后觉地问,“洛婆婆,应该不是要一下子取很多血吧?我听说先天气血不足的人补血不能一口气补很多……” 洛婆婆一听便知他的疑虑,连忙道,“当然当然,你说得没错,的确是隔几天进补一小碗就可以,不需要多。” 少年这才松了一口气道,“噢,那就好,那就更没问题啦,我刚才险些以为要一下子献出我全身的血咧……” “哈哈,小兄弟,你想太多了,放心吧,只要每天一点点就可以了。”洛婆婆这时已舒展开紧锁的眉头,笑意蔓延至整张脸庞,现出某种光华,使得她原本布满脸上的皱纹似乎都减少了许多。 “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去见少主人,当面道谢了吧?”少年问。 洛婆婆想了想说,“可以是可以,不过我说了还不算,我家少主人恐怕不愿意接受你的好意,这件事待我去见过少主人再说。” “好,我在这里等婆婆的消息。”少年道。 洛婆婆匆忙离开,连碗都忘记收拾,谁料当她垂着头回来的时候,碗里已经放满了整整一碗鲜血了。 “小兄弟你——” 洛婆婆瞪大了眼睛,显然讶异极了,她没想到少年说做就做,面对少年手腕上仍未止住的伤口,和白色袖口上沾染上的一大片血迹,她满怀感激地道,“小兄弟,婆婆没看错,你果真是个知恩图报、又好心肠的人呐。” 第84章 虫落之乡(三) “洛婆婆,不要多说了,快拿去给你家少主人进补吧,我就担心婆婆你说不过少主人,这样的话他就不会再推辞了。”少年方才一直低着头在为自己包扎,但因单手的缘故怎么也弄不妥,连嘴巴也用上了,洛婆婆见状就想上前帮忙,却被他抬头阻止了,指了指那碗血道,“您看,还有点温热的呢,快拿去给少主人喝了吧。” 洛婆婆盯着那碗血,很快端起来,又对少年道,“婆婆真是要谢谢你了。” “无妨,快去吧。”少年扶着手腕催促道。 见他明明受伤了还如此关心自己家的少主人,洛婆婆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激动,“小兄弟,婆婆豁出去了,方才婆婆还被少主人说了几句,但既然小兄弟如此舍己为人,我老太婆也不管了,走吧,我带你去见我家少主人。” 少年一听,便弯起了眉毛,露出无邪的笑容来道,“那真是太好了。” --------------------------------------------------------------------------- 连续住了两个晚上,少年只待在最外面的其中一间房里,是以他压根不知道古宅里面究竟是什么模样的,而此时,洛婆婆正带着他沿着小径往里深入。 那排错落的厢房之后,仍是一方庭院,外面的雨总是下个不停,庭院里便多是积水,这座庭院与最外面的一样,并没有种植任何花草和树木,显得光秃秃空荡荡的,过了庭院,又见到一排错落的房间,而古宅深远,如此反复,竟有九进之深。 一路走来,除了最外面洛婆婆所说的客房之外,其余所有的房间里都燃着灯,就好像都有人住着一般,少年也不问,只是跟随洛婆婆一直走,直走到最后一进,那里只有一间房,却是一路走来最明亮的一间房。 夜色之中,眼前这间厢房通透的就好像是一块浑圆巨大而又洁白的玉石,正兀自宁静地发出平和却又让人惊叹不已的光芒。 洛婆婆来到厢房外,便停下了脚步,抬起头对少年低声道,“我先进去通报一声,小兄弟你在此处稍等片刻。” “嗯。”少年点点头,洛婆婆便端着碗敲开厢房的门,也没等里面有回应,洛婆婆就进去了,少年仅看见如此明亮的光芒里似是有一人独卧的身影,随即,便被那扇门遮挡去了视线。 过了没多久,门才打开,洛婆婆面露喜色,少年见她手中拿着空碗,便知发生了什么事,就听洛婆婆说道,“小兄弟,少主人请你进去。” 少年点头,走了几步,慢慢踏入满是光亮的房间。 房里,洛婆婆口中的“少主人”单手支着额正斜卧在榻上,他长长的白发如雪一般从榻上一直铺到地面,他的肤色白皙得像是毫无颜色,而他的眉和双眼的颜色也极淡,使得他整个人乍一看起来就像是深深陷入光芒之中,被光亮映照得通透而生白。 少年为之一怔,他似是看呆了,连眼睛都无法眨一下。 “少主人”缓缓抬起眼,看着少年。 “洛婆婆说,是你自愿将血献出来给我的。” 他的嗓音听起来温温雅雅的,就如同从外面见到的温润光芒一样,还有一丝软玉的感觉,似是流淌着纤细的光泽。 少年面对他,露出微笑道,“我的名字叫寻,因为有你的帮助,使我免去了冻死山中之灾,这点血跟你的恩情比起来,只是小意思。” “举手之劳,何来恩情之说?”“少主人”又道。 “但在我眼里,已能算是恩情了。”少年牢牢盯住“少主人”的眼睛,定定地回答。 “少主人”因他的回答一愣,便道,“你可知,要医治我的病症,并非一碗血就足够?” “我知道,洛婆婆已经跟我说明了。” “那你还愿意?” “反正我也下不了山,总不能白白留在此地,如果我的血还能顺便医病,我觉得也很划算。”少年道。 “少主人”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对“划算”有着如此看法,不由顿了顿才道,“你的意思是,你帮助我医病,我提供你住宿?” “是的,如何?”少年冲他眨眨眼。 少年淡淡地看着他,仿佛在探究少年说的话里有几分真实性,良久之后,他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抹笑容,也像他整个人的颜色那样淡,却又显得明亮非常,“我再不答应,就显得虚伪了。”他缓缓说着,也眨眨眼睛,道,“好吧,成交。” 这句话说完,他给人的感觉忽然变了,乍一进门时,他摆出一副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古宅少主人的姿态,可现在,却俨然像个孩子,像个纯白无害,单纯可欺的小小少年。 洛婆婆说得没错,这位少主人年纪与少年相仿,脾气性格等都很合拍,若非他卧病在床,其实两人一定能聊得来。 少主人才说了没几句就没力气了,他气血不足,看起来只能以卧床休息为主,其他事几乎都不能做。 见状,少年让他好好休息,便退了出去,洛婆婆在门外等着他,问,“少主人怎么说?” 少年露出笑容来,“他同意了。” 洛婆婆总算真正放下了心,对少年道,“来,你刚才放了那么大一碗血,婆婆给你煮点好吃的补补。” “不碍事,我年纪轻着呢,身强体壮。”少年立刻说。 “现在才一天,自然感觉不出来,总之听婆婆的就没错。”洛婆婆说。 “嗯,好,那谢谢婆婆。” “客气什么呢,你现在成为了我们家少主人最佳的‘良药’,洛氏一族血脉的延续都需要依靠少主人,而少主人现在却要依靠你,小兄弟,你可知道你拯救了多少族民!” “婆婆,您说得太夸张了,我只是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况且我也不能白白留在这里。” “好了好了,我们不说这些客套的话了,总之你等着,一会儿婆婆就送好吃的东西来给你。” “好。” --------------------------------------------------------------------------- 这之后,少年隔三岔五就将自己的血分给此地的少主人食用,少主人的名字叫洛帝,据洛婆婆说,洛帝的父亲很早就因病逝世了,洛帝出生便没见过自己的双亲,他自己又是先天不足,一开始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不过随着血气的补充,洛帝逐渐能下床走动,而且他整个人的颜色也在慢慢加深,最开始是眼睛,后来便是眉毛,现在连头发都开始转变,不再是单纯的白,而是变成了浅浅的灰色。 其实也没过太久,少年算了算,他留在洛宅大约半个多月,这期间天气诡异极了,雨竟然一直未停,雨水充沛得不禁要让人开始担心是否会将这座山给淹了,但既来之则安之,少年有一颗随遇而安的心,再加上少主人越渐有起色,他对自己的血便也充满了信心。 “要怎样才能证明你痊愈了呢?”他非常关心这一点,所以想知道洛帝痊愈之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这日洛帝的状态算是不错,他跟少年并肩坐在廊屋下闲聊,见少年问来,他瞅着自己的头发说,“我也不知道,听洛婆婆说,我的头发最后会变成深黑色才算是真的痊愈,因为她见过我父亲的模样。”说着他转向少年问,“你要不要紧,洛婆婆说你为了给我血,不断将旧的伤口划开……” 洛帝纤长的眉毛紧紧蹙着,说话的时候语调里带着深深的歉意,他视线盯着少年受伤的那只手,虽然他的手常掩在宽大的袖口之下,还总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洛帝本来还不知道,要不是方才看见洛婆婆抱着一堆要洗的衣服,而那些衣服却血迹斑斑洛帝才多问了一句,终于知晓原来每次放血少年总会不免将袖子染红一大片,却偏偏将那些衣服都藏起来,就是不希望他们看见。 少年却毫不在意地道,“我是男子汉,这点痛根本不算什么,再说你看起来越来越健康,我也感到欣慰,至少自己的付出没有白费,所以我也很高兴,你真的不用在意。” 洛帝满怀感激地看着少年,道,“等我全好了,我就与你一同寻找下山的路。”他说着,又想了想道,“如果你还有什么愿望,也可以告诉我,如果我能做到,都会尽量满足你。” 少年听了他的话,却问,“其实我一直想问你,那么多间厢房,里面都点着灯,到底都住了哪些人?” 洛帝闻言,不由垂下眼,一脸的腼腆,要不是他先天气血不足,此时恐怕脸都红了,少年狐疑地看着他,不禁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我问了不该问的事?” 洛帝不好意思地沉默半晌,最后才嗫嚅着道,“里面住的……都是我的未婚妻……” 第85章 虫落之乡(四) 少年因他的答案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道,“那么多……未婚妻?全部都是?” “……嗯。”洛帝点点头,解释说,“我们族便是如此,因出生的基本上都是女性,男性极少,因此就显得非常珍贵,所以必须留下更多的子嗣,便需要那么多的未婚妻,一直到继承氏族的‘少主人’出生为止。” “原来如此……”少年方才一脸震惊的表情,听了他的解释总算是理解了一半,随后又问,“那她们都不出房门的吗?我来了那么久,从未见到房门开启,也没听见里面有声音……” “她们好静,不好动,而且怕生,就算出来,也不愿意跟你打照面,所以她们现在大多都待在房里,虽然也有人会出来走动,不过那个时候你已经睡着了。”洛帝回答。 “这样啊……那,岂不是因为我的缘故……” 洛帝知道他的意思,便道,“她们天性如此,跟寻公子没有半点关系。” “那就好。” “而且,我只有病好才能真正娶她们过门,因此,她们都非常开心寻公子能够留下来。” “原来是我想多了,她们既然那么害羞,那我就只能克制一下我的好奇心了。”少年笑着道。 “寻公子为何要对她们感到好奇?”洛帝不解地问,“其实我住在这里那么久,也没见过她们一面。” 少年一愣,道,“难道……她们连你也躲着不照面?” “我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里,比她们更少走动,而且我们族有规定,在没有正式成婚之前,男女是不得见面的。”洛帝说。 “也对……说起来,这座古宅是什么时候建成的呢?从外观看非常古老了呢。” “据族谱上写,应该有近千年之久了。”洛帝老老实实地回答。 少年着实感到吃惊,叹道,“千年……那么久?” “寻公子知晓逐鹿之战吗?”洛帝忽地问。 “你说的是远古时黄帝和蚩尤的争霸战吗?” “嗯。”洛帝点头,“我的祖先便参与过那场大战。” 少年闻言脸上不由露出神往的表情来,仿佛很想亲眼一见那场久远却又神秘的战役,直道,“好厉害,传说中那场大战黄帝有应龙布雨助阵,却被风伯所破,而蚩尤率领八十一氏族对抗黄帝,难不成你们洛氏一族便是其一?” 洛帝摇头道,“这我就不清楚了,族谱上并未有确切地记载。” “好可惜……”少年不由道,又问,“那你们的族谱上还有什么有趣的事情记载?说起来,逐鹿之战距离今日已有千年,在如此漫长的岁月里,一定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发生过吧?”少年生性好动好玩,更喜欢听古老又神奇的故事,洛帝却正好相反,只因族谱上的记载乃是他祖先之事,是以他从未将它当成故事看过,也就没有有趣和无趣之分,但面对少年如此高昂的兴致,他只能略带歉意地道,“其实族谱之上只有年份和少主人的名字,仅此而已,而且我们洛氏一族并非好战之族,至于为何会参与逐鹿之战,族谱上寥寥几笔,洛帝实在猜不出来。” 听洛帝如此说,少年只好作罢。 ----------------------------------------------------------------------------- 又过去十五天,洛帝的发色终于慢慢转变为纯黑色,这代表他的血气已经完全补足,气血一足,他的精神就很好,也变得爱动了,压根不愿意在房间里待着,是以,这日轮到他兴致高昂,而且奇怪的是下了月余的雨终于停了,不知是不是有所感应,知道他要与少年一同离开古宅寻找下山的路。 洛婆婆万分不放心,从一大早开始就唠叨个不停,“少主人,您从小到大可从未离开过古宅一步,婆婆真是不希望您去冒险……” 但谁也劝阻不了洛帝的脚步和一颗坚定的心,“婆婆,我长这么大,还从未出去看过外面的世界,现在我已经痊愈,又马上要成亲,将来有了孩子,就更不可能离开古宅了,因此至少在成亲之前,让我出去见见外面的世界,嗯?” 他的话半带着撒娇,少年见状便道,“洛婆婆,你放心便是,我一定会保护好洛帝的。” 见两个人都这么说,洛婆婆显得很无奈,只好由着他们去,但仍然嘱咐道,“你们两个一定要小心,总之一遇到危险就回来,知道了吗?” “知道啦。”两人异口同声地道。 少年这时看向洛帝,忽地问,“洛帝,你真的痊愈了?后面还要不要继续补血了呢?” 洛帝闻言摇着头道,“不用啦,全好了,其实补血为的就是成亲一事,我总不能一辈子把你留在古宅,再说,这样不停地让你失血,到头来反而会害了你,我的事你就别想了,现在这样已经足够好了。” “寻公子,洛婆婆真的是没看错你,少主人能复原,也多亏了你,以后你可以经常来做客,我们早已把你当成是自家人看待了。”洛婆婆也在一旁附和道。 “嗯,我一定会的。”少年答道。 ------------------------------------------------------------------------------ 再是不放心,和不停地嘱咐,洛帝的一颗心也早就飞到了外头,而少年也是归心似箭,洛帝其实早就看出来了,只是一直没问,直到离开古宅,洛帝才问他道,“你那么久不回去,家里人一定非常担心吧?” 少年却因他的这句话表情黯淡了下来道,“其实未必,我回不回去对他们来说可能也没多大的差别。” 洛帝一怔问,“为什么这么说?” “这件事比较复杂,我一时也说不清楚,总之,我不可能一辈子留在你这里白吃白住,总要回去的,不是吗?”少年道。 “你如此慷慨相助,住一辈子又何妨?”洛帝却道。 少年抬眸看着他,脸上泛起了一丝笑容道,“谢谢你,洛帝,能认识你,我很高兴。” 洛帝盯着他,他的眼睛早已变成了幽黑的颜色,而那抹黑色之中又隐约藏着一点猩红,这兴许是少年的血的缘故,却也因此使得他的表情变得丰富和多彩,他看着少年道,“不要这样说,认识你也是我的幸运,否则我可能一辈子都要卧病在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为家族传宗接代,所以,只要你想,我们洛氏一族的大门始终为你敞开。” 少年因他如此认真的话怔了好一会儿,随即点头,也一样认真地道,“我知道了。” “嗯,我们走吧。”洛帝似是说出了心里话,话完之后,便开开心心地与少年一同往山下走去。 ------------------------------------------------------------------------------ 天一旦放晴,路便显得开阔起来,只不过山路依然复杂如故,并未因为雨停的缘故而变得好找。 走到半途,洛帝忽然对少年说,“寻公子,你可知晓为何洛婆婆那么担心我出门吗?” 少年一怔,道,“我以为是你从不出门之故,难道还有其他的缘由?” 洛帝沉默片刻,才道,“我们一族如此特别,你看我,再是补血,肤色也异于常人,因此会被山下的村民误认为是妖怪。” 经他这么一说,少年不由恍然,洛帝却注视少年道,“你见到我时,一点也不会害怕,也没有说我是妖怪,当时我的心里其实很讶异。” “因为你看起来那么纯白,那么美丽,又怎么会是妖怪呢?”少年理所当然地道。 洛帝因他的回答怔怔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才喃喃地道,“你……果然,很特别。” “哪有,你才特别,补血把头发补成黑色,我之前还以为会变成红色的哩。”少年开玩笑地道。 洛帝被他逗笑了,“红色的头发,那我可真的要变成妖怪了呢!” 两人一路往前走,有说有笑,久不露面的阳光将山中的绿叶照得荧荧发亮,明媚的春光洒遍山间,新芽冒出了尖角,花骨朵静静绽放,蝴蝶和蜜蜂循着花香悠悠来到,将漫山遍野的绿意点缀得五彩斑斓。 洛帝拼命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蓝天白云之下,他忍不住迈开了脚步奔跑起来,一面回头道,“寻公子,我们来赛跑吧!” 少年也是久违了外面的世界,便追着洛帝放肆地奔跑追逐起来,两人的欢声笑语响彻在空旷的山野间,一时忘掉了正事。 他们跑着跑着,来到一条溪流边,水声阵阵,涓涓细流不断流淌过终年被水浸润的石块,只把它们磨得愈发光滑透亮,溪水里鱼儿们欢快地畅游,洛帝一脚踩了进去,“哗”的一下掀起不小的水花,溅到腿上身上和手臂上,一时间只觉得冰凉剔透。 少年跟着到来,他驻足溪边,满面笑容看着洛帝开心的模样。 洛帝玩心大起,蹲□鞠了一捧水,就往少年身上洒去。 第86章 虫落之乡(五) 少年一时不及防备,并未躲开,被水洒了一身,当场湿了头发和肩膀,不由佯作大怒,也反击了回去。 二人在溪水边上演了一场“洒水大战”,只把对方搞得浑身湿透才罢休。 玩累了,他们就躺在一旁的草地上休息,天空很亮,使人不得不伸出手去遮住头顶上那抹耀眼的光亮,却偏偏忍不住又从指缝间偷偷张望,洛帝长长叹出一口气,眯着眼睛,不由地道,“真好!如此畅快淋漓,我活到今天,才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快乐!” 少年转头看他,也笑着道,“我想,只要活着,就一定能感受得到。” 洛帝却摇摇头说,“我的父亲就不如我那么幸运,他没能见到我出世就已经病逝,是因为在他成亲之前并未能像我一样将气血补足,这也造成了我一出生便先天不足,若我也如他一样,那我的下一代会更加虚弱。”说着,他转过脸与少年对视,“所以,这已经不是起初我们所讲好的条件交换了,你公子寻,对我洛帝有再造之恩,对洛氏一族也是如此。” “没有你说得那么夸张。”少年连连摆手,随后问他,“不过照你这么说,你们一族不是一开始就先天不足的咯?” 洛帝却摇摇头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的祖先参加过逐鹿之战的事吗?” “当然记得。” “从那场大战开始,我们洛氏一族便逐渐衰竭,一代不如一代,必须用外界的鲜血来补足自身,否则出世的孩子必定夭折,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宿命’吧。”洛帝仰望碧蓝的天空道。 少年好半晌都没有开口说话,一股静谧的气氛在周遭缓缓流淌,就当洛帝以为他不会开口时,少年才幽幽地道,“我其实,一出生就成了别人的祭品。” 乍闻他这句话,洛帝不由一愣,转过脸来看他,可少年的脸上毫无表情,似是无喜无悲,又像是带有几分认命,他淡淡地道,“不过也很好笑,作为祭品,我好像也不合格,结果,就这样活了下来。” 洛帝望着他一会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安慰他才好,此时少年已经转过头来笑着道,“幸好都过去了,现在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还认识了你这个朋友,所以,不要说什么恩人不恩人的,就当这是缘分,嗯?” “嗯。”洛帝点头,也一并笑了,忽然,他猛地坐起来道,“哎呀,都怪我!第一次出门忘乎所以,我们赶紧去找下山的路吧!” “我自己去吧,洛婆婆那样担心,我还是先把你送回去比较好,既然天已放晴,下山的路我自己应该也能找得到。”少年坐起来却道。 洛帝似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不及思索地便道,“我说过要陪你下山的……难道,你是害怕被村民看见跟我在一起?” 少年不料他会这么想,又见他不经意间露出受伤彷徨的表情来,不禁道,“怎么会呢?就算你真的是妖怪,也无妨啊,我只是担心他们会针对你……” 洛帝这才意识到刚刚自己说了什么,连忙道歉道,“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抱歉,寻公子,是我自己总是往不好的地方想……” 他的表情很是懊恼,一副手无足措,好像生怕少年会不高兴一样,少年见他这样,不禁没辙地笑了,便低低地出声道,“洛帝,一起走吧。” “啊!”洛帝一瞬间失了声,当场愣住了。 “好了,别发呆了,我们走吧。”少年说着便率先站起来,说走就走,洛帝看着他的背影,吃惊的表情渐渐消失,片刻,他才开口道,“寻公子,等等我!” 这样说着,他小跑几步便跟了上去。 ------------------------------------------------------------------------------- 下山的路虽不好找,但因为天气放晴的缘故总算好辨认许多,少年和洛帝一路往下走,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左右,便来到一处平坦却树木林立的地方,这里的树木高大参天,抬头只能见片片树叶参差相交,已望不到整片广阔的天空,金色的阳光透过细缝笔直地洒下来,形成错错落落的金色丝线,而那些斑斑点点射到地面,又像极了满天星斗,灿烂无比。 除此之外,这片树林安静至极的气氛不禁令人觉得诡异。 毫无生息,像是一片死亡之林。 原本树木也该有生命,也会呼吸,但此地风静树静,竟好似感觉不到一丝生命力似的,又好像有什么在暗中蛰伏,吞噬了所有的声音一样,是以少年和洛帝两人所发出的脚步声听起来就变得万分清晰,感觉上好像每一步都会惊醒周遭的万物一样。 他们也都没有说话,生怕一发出声音,就会吵到这片过分安静的树林。 可是如此蹊跷的气氛,却令少年和洛帝不免皱起眉来,他们两人对视一眼,眼底皆是疑问:不知走对了没有。 原本上山和下山就是两个方向不同的路,因此少年也毫无把握。 也许是刚到春季,地面上一片落叶也没有,可是,奇异的,明明是刚下过雨的松软土地,这里却闻不到一丁点泥土的味道。 少年总觉得有一丝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他不禁放慢脚步,同时拉了洛帝的衣服一下,示意他也慢下来。 蓦地,金色的丝线微微抖动。 少年一愣,猛地推开洛帝,洛帝只听见耳边“唰”地一声,泥土地里蓦然现出一张巨大的金丝网,透进来的光芒瞬间变得扭曲和不真实,少年自己已来不及脱逃,一下子便被那张网困住并带离了地面,而洛帝被他一推之故,却未一同被困,这时,他只觉寒光一闪,就见一支箭自树梢上飞射而来。 事情突如其来,少年一愣,因箭是朝着自己后方的洛帝逼射而去,他被困在网中束手无策,转头却不见洛帝,可就在这时,一阵巨大的风刮过树林,连同洛帝的惊呼声,竟生生将那支箭刮离了目标。 “咄”的一声,箭尖插入树干。 “可恶!”不甘的声音自树梢上传来,少年再闻弓弦拉开的声响。 而隐蔽在树梢上偷偷射箭的人不止一人,他们的目标皆在少年身后,少年来不及出声相询,数支箭已再度射出。 然而诡异的是狂风大作,自少年身后“呼呼”吹个不停。 那几支箭纷纷偏离目标,不是射在了树上,便是射在了地上。 这使得一直躲在树梢上的人们见状惊恐不已,口中直嚷道,“……妖、妖怪!果然是妖怪!” 他们纷纷暴露身形下树逃窜,还有人脚步不稳地从树上“扑通”一声掉落下来,再慌张地看了少年身后一眼,即刻逃离现场而去。 少年再度回头,仍然不见洛帝,没想到洛帝却已经爬上了树,可饶是如此,他仍然够不到网的最顶端,因此无法将少年放下来。 “你没事吧?”少年自己被困网中,仍不忘关心洛帝。 洛帝连忙摇摇头,对少年道,“我下去找人帮忙,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少年却阻止他道,“等一等,你想要去哪里?刚才那些人好像是要杀你,你去找人岂不是自投罗网?” 洛帝一时心急也没想那么多,这时听少年这样说,不由蹙起眉道,“那要怎么办?我一个人的力量救不了你。” “你有刀吗?”少年问他。 洛帝摇摇头。 “你捡一支地上的箭给我,我割割看。” “啊!我怎么这么笨!”洛帝猛地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又回到树下,捡了一支箭咬在嘴里,再设爬上树把它递给少年。 少年本想用箭尖将绳索磨断,可这金色的绳索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成的,竟然牢固异常,一点都割不断。 “还是我去找人来救你吧。”洛帝抬起头看着少年道。 “你一个人很危险,我不放心。”少年道。 “可你总不能一直被这样困着……”洛帝低语。 “我总觉得这一带都不安全……”少年环视周遭,蹙眉道。 “所以要尽快把你救下来,我会小心行动的,你等我。”洛帝心意坚决,不等少年再一次反对就往方才人们逃离的方向而去。 少年不由转头望着前方一望无际的林荫,此时天色不如方才那么明亮,便使得树荫之下变得更为暗淡,而方才那阵风早已不见踪影,它来得奇,去的也快,似乎只是为救洛帝而来,此时此刻,树林再度变得悄无声息,就像一开始进入此地一样,仍然让人感觉此处没有生命的气息。 第87章 虫落之乡(六) 等待的过程漫长又令人觉得无聊,少年不知是累了的缘故还是太无所事事,再加上天色越渐暗去,四周围又如此安静,他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不知过去多久,才蓦地睁开,却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洛婆婆正在一旁守着他。 “咦?我怎么……”少年撑起身体坐起来,一时觉得诧异。 “是洛帝带你回来的,他说你为了救他被人用网困住,那一定是个陷阱,为了抓少主人的陷阱。”洛婆婆愤愤地说。 “那洛帝呢?”少年问。 “他正在休息。” “我去看他。”少年下床,匆忙往古宅最深处的那间厢房赶去。 “寻公子……”洛婆婆连忙喊他,却已来不及,她拄着拐杖慢慢踱出去,口中轻轻喃道,“……快了……距离那件事……已经快了……希望一切能平安顺利……” ------------------------------------------------------------------------------ 少年很快来到洛帝的房间,那个房间一如既往散发着淡淡的柔和的光芒,亮得通透分明,却偏偏照不出里面的人影,少年伸出手轻轻推开门,就见洛帝倚卧床榻上,他整个人的皮肤被光芒衬得雪白,而原本漆黑的眼睛和发丝不知为何颜色褪却了几分。 少年不由一惊问道,“洛帝,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为了救的我缘故吗?” 洛帝慢慢睁开眼,见是他,便现出微笑,道,“不妨事,很快就会恢复的。” 少年却不由蹙起了眉毛道,“这怎么行,你等我一下,我去放血给你喝。” “寻公子,不可——” 少年丝毫不理会洛帝的话,出门就找洛婆婆,不一会儿,他已端着一碗血走了进来。 “哎,你……”洛帝瞥了一眼他那只又被血迹染上的袖子,心中歉疚万分,少年却已将碗端到他的唇边,道,“快将它喝下去。” 他不由分说,洛帝无可奈何,便一口气将那碗血一饮而尽。 “哎,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非要跟你一同去,也不会……”洛帝心里很清楚,那些人是冲着他而来,原本若让少年一个人离开,可能他已经顺利回到家中了。 “洛帝,什么都不要说了,好好养神,一切等你恢复了再说吧。”少年却道。 “寻公子……” “我比较好奇那阵突如其来的风,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少年忽然问他。 洛帝摇摇头,露出纳闷的表情道,“我也不知道,好在是那阵风救了我,不然我早就被他们射死了。” 少年听了他的回答,也不怀疑,只道,“你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了。” 洛帝微微点头,深深注视他道,“谢谢你,寻公子。” 少年冲他笑了笑,便端着空碗离开了房间。 ------------------------------------------------------------------------------ 晴朗的日子只有一天,之后便又开始下起绵绵细雨,这使得白天的古宅总显得灰蒙蒙阴沉沉的,不过每当夜晚来临时分便又好似白昼,只因每间厢房都亮起一盏灯,看起来金碧辉煌,将古宅的角角落落都照得通通透透,涓滴不漏。 再度回到古宅,便已接近洛帝的大婚,因下雨之故,再加上洛帝盛意相留,少年愈发不便提出离开,便答应留下来观礼。 可是不知为何,越是接近大婚之日,古宅的灯光就越是灰暗,似是为了某种缘故故意遮掩光芒,少年多次询问洛婆婆,洛婆婆皆摇头不语,只是面色露出一抹惊惶,偏偏洛帝又借口为了准备大婚而闭门不出,原本古宅之中少年仅能见到的两个人都避开他,而且明明大婚应该是喜庆的气氛,却在来临前夕突然变得沉重不安起来,这样的变化简直让人一点头绪都没有。 少年此时站在洛帝的房间门口,唯有那间房的光芒并未暗淡下来,仍像以往一样透露着光明和平和之息,在如此晦暗的气氛里看起来,仿佛充满了生命力。 “洛帝,你在里面吗?” 少年出声问道。 不一会儿,房间内传来洛帝的声音,虽仍是温润如软玉,但听来总觉得十分勉强,“寻公子,对不起,将你强留下来,是洛帝不好,若现在让寻公子离开,寻公子你千万别生洛帝的气才好。” 少年一怔便问,“为何如此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如果真的要我离开,我可以答应你,但你必须告诉我发生了何事。” “没什么,什么事都没有。”洛帝道。 “洛帝,我们并非第一天认识,你瞒不过我。”少年低低地道。 “寻公子,你不必多言,我请洛婆婆送你离开此地。”洛帝却坚持地道。 “洛帝,你难道仍当我是外人?” “我……” “你再不开门,我可要闯进来了。” 少年这句话说完,等了片刻,就见门从里面打开,洛帝站在门口,整个人白得看不清颜色,仿佛整个身体都融入了周遭,只剩下那双深黑色的眼睛凝视过来,乌黑的墨发披散在身后,这让几日不见他的少年放下心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看我能不能帮助你。” “我已经受到寻公子太多的恩惠了,这次的事,就让我们自己来解决吧。”洛帝的表情之中带着一抹坚定之色,他并非是个懦弱之人,但又总被天公作弄,使得他一出生就不够力量来应对所有的事。 “洛帝,你若还当我是朋友,就告诉我,否则,我今日一旦离去,就再也不会来到此地。”少年抛下重话道。 “寻公子——”洛帝蓦然对上少年的那双眼睛,他知道少年是认真的。 “……少主人,我们……还是告诉寻公子吧,也许……以后也没有机会了……”洛婆婆的声音忽然出现在少年身后,带着浓浓的叹息。 少年听后眉头当下就拧紧了,他盯着洛帝问,“有那么严重?虽说我不确定能帮上忙,可是毕竟多一个人多一份力,你先把事情告诉我,既然你如此为我着想,那么我亦会慎重考虑,绝不会拖你们的后腿。” “寻公子,你说到哪里去了,你怎么会拖后腿……”洛婆婆话音未落,就被洛帝打断,他似乎已经想清楚了,这时面对少年,终于开口道,“好吧,我告诉你究竟要发生什么事。”他说着转过身,又扶着门框回头对洛婆婆说,“洛婆婆,你也进来吧。” 少年跟着洛帝进入,而他的身后,洛婆婆满是皱纹的脸上不经意露出一抹欣喜的神情,然而当她进入的时候,屋内两人所见却是愁眉深锁的担忧之色。 三人在房中入座,洛帝缓缓开口道,“寻公子还记得我说过,我的先祖曾参加过逐鹿之战的事吧?” “当然记得。”少年点头,这已是他第三次提及此事了。 “在那场战役之中,我的先祖无意中得到一颗剔透晶莹的白玉石,可谁料正是这颗白玉石为我族带来了长达千年的灾难,以至于我们洛氏一族世世代代为守护这颗白玉石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千年下来,族人早已将它的存在视为我们洛氏一族的骄傲和尊严,甚至胜过自己的性命,现在轮到我来守护它,但这也意味着我们族必须经历一场大战来对抗夺宝之人,即使它会为我们带来一场灭族之灾。” “是谁会来夺宝?”少年不由问。 “自然是觊觎宝贝的无耻之徒,他们年年来骚扰我们族,让我们不得安宁。”洛帝恨恨地道。 少年不禁有些出神,他一时不语,洛帝不由问道,“怎么?寻公子有什么看法,但说无妨。” 少年微微有些迟疑,却仍是开口道,“既然……他们让你们有灭族之祸……难道,不能跟他们讲和?比如,将白玉石让回?” “这怎么可以!”洛帝闻言蓦地拍案而起,他那双黑色的眼睛瞪得极大,双肩微微抖动,洛婆婆慌忙上前安抚道,“少主人,寻公子不是我们一族的人,不明白这颗玉石的重要性,您不要激动……”她说着回头道,“寻公子,我们洛氏一族宁愿死也不能将尊严丢弃,这就是我们的选择,像刚才那样的话,希望寻公子莫要再提。” 少年一怔,便点头道,“明白了,抱歉,我不会再说。”说着他又问,“但难道只有抗战一途?” 洛帝也是一时激动,他意识到后便坐下说,“是我不对,一说到这件事,我就气愤难抑,但我身为一族之主,虽也应该为族人的性命考虑,我也明白寻公子是为我们着想,只是这件事我们自始自终都只有守护这一个选择,至于是否只有抗战一途,因我们一族定居此地已久,暂时不会轻易离开,除非真的敌他不过,才会考虑逃离一途。” 第88章 虫落之乡(七) “那你可知前来夺宝的人究竟有多厉害?”少年又问。 洛帝摇摇头道,“这我便不知晓了,因我从未见过,这要问洛婆婆,洛婆婆曾服侍过我的父亲,应当见过。” 洛婆婆似是不愿回想,眼底好似带着恐惧,语音也微微颤抖地道,“当时我只看过一眼,只觉得他是个很可怕的家伙,那夜乌云密闭,雷声阵阵,又有滂泼大雨,就在隐约之中,我看见那身长若蛇的怪物,它有鳞似鱼,有角仿鹿,有爪似鹰,虎须鬣尾,更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在空中兴云作雨,破坏力之大,令人难以想象。” 少年怔住,“他……难道不是人?” “婆婆也不知他究竟是什么。”洛婆婆摇摇头道。 “他每次来,都是一样的时间?” “应是如此,前一次他来,便是在少主人的父亲成婚之前,而我们族成婚之日必定是在春分之后,因为只有在春分之后,才是我们洛氏一族女性受孕最佳的日子,不过也是因此,古宅守备最弱,尤其是那颗白玉石,届时恐怕无人看守。”洛婆婆显然极为担忧此事。 “这件事并不难,我可以帮忙看守白玉石。”少年道。 洛帝闻言便摇头道,“此事危险万分,若他一来,我们族便会倾巢出动共同抵抗,万一敌不过,他便会冲进来夺宝,寻公子若守住白玉石,岂不是第一个遭难?” 少年却道,“我可不这么看,千百年来你们族都能守住,难道洛帝你没有这份自信吗?” “我当然有!”洛帝神情傲然地道。 “那么,你守住了白玉石,就等于保护了我,不是吗?” “这……”洛帝似乎仍在犹豫。 “洛帝,难道你不相信我,或是怕我觊觎你们族的宝物?”少年故意反问道。 洛帝一愣,便道,“怎么会!我当然相信你。” 少年笑了起来,如春风牧野,“既然相信,便交给我吧,我一定会为你守护好它的。” “少主人,既然寻公子愿意相助,也免去了我们的后顾之忧,不如就依他之言吧。”洛婆婆也在一旁劝说道。 “哎,好吧。”洛帝终于点头道。 ------------------------------------------------------------------------------ 大婚那日很快来到,当晚,连洛帝那间房的灯也熄灭了,他在婚礼之前,将一样东西交到少年手中。 那果然是一颗极美丽又泛着柔和光芒的卵形白玉石,摸起来甚至有一些温度,洛帝将白玉石交到少年手里的时候,郑重其事地叮嘱他道,“寻公子,夺宝之人对光非常敏感,我希望你能将它藏在身上,用衣服和你自己的身体将它的光芒牢牢掩盖住,外面有任何动静你都不能够出来,否则万一光芒一露,便会被那贼人发现。” “我明白,还有什么是我需要注意的?”少年问。 洛帝注视他,一字一句地道,“寻公子,你应该知晓,这是比我性命还要重要之物,就算我遇上危险,你也要千万以它为重,好么?” 少年凝视怀中那颗极为美丽的白玉石,随即抬起头,迎视他的目光,定定地对他承诺道,“好,我答应你,一定以它为重。” 洛帝放下心来,露出微笑,今日的他穿着隆重又华丽的礼服,只不过礼服亦是白色的,他们洛氏一族以白色为尊,似乎白色是这世上最纯洁的色彩,也是最配得上洛帝的颜色,但这么一来,便无从看出婚礼的喜气,反而是如临大敌的戒备之态一目了然,此时他面对少年露出的笑容仿佛是最后的笑容,衬在他如此苍白的脸上,让人不禁有些心惊。 “你就留在我的屋里,等我得胜归来。”除了戒备的神情之外,那抹自信和坚定也一并表露无遗,体现出他为了守护族人尊严的莫大决心。 少年点头,目送他离去的背影。 而自己怀中的那颗白玉石,仍然不断发出令人屏息惊叹的动人光芒。 ------------------------------------------------------------------------------ 拉开战幕的应该是那声响彻天际的雷鸣。 雨声随后降下,从少年的角度,只能见到窗外雷电划破了天际,那一抹发着光亮的鳞片一闪而过的神秘又惊人的景象,随即,滂泼大雨像瀑布那样倾盆而下,好像要将这座古宅淹没一样,其中又夹杂着似兽非兽的吼声,即使在如此惊响的雷声和雨声之中,那吼声依然清晰,并能夺人耳目。 古宅被吼声震动着,似还有一股庞大的力量正在撞击着它,如此古老的宅院经不起那么大的力量,已有壁灰纷纷落下,屋上的瓦瓣因震动之故不断发出响动,但很快的,就有某一种别的力量与之对抗,阻止了令人惊畏的撞击之势。 那股力量奇异非常,应是风,巨大而绵密的风,居然抵御住了来势汹汹的撞击之力!而雨声,竟也随之小去许多。 这样的对抗持续了好久,一直到天蒙蒙亮,雷声蓦然消失,吼声撤去,雨水瞬间小去,而风声,也随着这些声音的离去而逐渐消失。 少年一直待在房内,哪里都没去,而当房门再度被打开的时候,他见到了身上发上仍不断淌着水珠的洛帝。 他脸上并没有胜利的微笑,而是紧紧盯着少年怀中那几不可察觉的凸起。 少年很清楚他在看什么,便伸出手将深藏在怀中的那颗白玉石取了出来。 他早就用衣服包裹了一层又一层,再将之藏进自己的怀中,又用手遮住,可谓是万无一失。 现在,少年一层一层将衣物剥开,白玉石的光华重现世间。 洛帝一步一步走近他,随后伸出手,将它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 这是至宝,对他们一族而言,代表着尊严和骄傲,少年见到洛帝不可自抑地将白玉石贴至脸上,闭上眼,轻轻地摩挲起来。 他的表情变得着迷,是少年从未见过的神情。 屋里的气氛自洛帝进入后也变得有一丝不同,但一时却又分辨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同。 “洛帝?”少年低低开口,轻唤着他的名字。 此时的洛帝似是并不高兴被这声轻唤所打扰,他极不情愿地缓缓睁开双眼,注视少年,而他的眼神里少了常见的温度,也少了几分少年所熟悉的纯粹和温善。 “洛帝?”他不禁又唤一声,似是想唤回原本的洛帝。 “寻公子……”眼前的洛帝慢慢开口,他的声音依旧温温雅雅,可他的语调却显得异常冰冷,自相识以来,他从未用这种语调对少年说过话。 少年似是微微一愣,感觉上是因眼前的洛帝变得陌生,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我应该感谢你,以自己的血救治我,又护住了我们一族的至宝。”洛帝继续对少年说着。 “洛帝,你这是怎么了……” 洛帝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少年,忽地,便从眼睛里流出泪来。 少年怔怔地看着他。 “我……很感谢你,可是,我再也不能留你在此了……”洛帝这样说着,少年不由地道,“婚礼呢?如果要离开的话,我也该观完礼之后再走,毕竟——” 洛帝忽地不耐烦地打断他,“洛氏一族的婚礼,与你无关。” 少年闻言,目不转睛盯着他良久,他的表情从不可置信到最终慢慢接受,随即耸耸肩道,“好吧,那我现在便离开。” 而此时,洛帝的表情里,却又浮起了一丝悲伤的情绪,但在他如此苍白的脸上,反而显得并不真实。 “能,最后拥抱一下吗?”他对少年道。 洛帝的变化让人惊异,不过这时少年却好像将这当做是洛帝得胜之后情绪的激动所致,因此他毫无防备,点头道,“当然。” 洛帝慢慢向他走来。 少年张开双臂。 就在这个时候,洛帝的眼底闪过一抹凌厉的杀意。 他出手如电,手臂蓦地伸直,他的手在一瞬间好似变为一把利刃,直逼少年胸口。 少年一愣,似是惊讶,又似是不敢相信,而洛帝,他的眼神慢慢浮现出一丝得逞的笑意。 只听“咔嚓”一声,有什么东西断裂了。 洛帝的眼前,少年似是慢慢倒下,却又并没有倒下,只因为,他赫然之间发现,断裂的,竟是他自己的头颅! 而下一瞬,少年的眼神也完全变了,变得那么深不可测,变得如此诡计多端,又变得狡诈而不可一世。 “哎呀!失手了,用力过大,不小心折断了你的脑袋,真是抱歉,洛帝。” 他的语调也变了,变得悠悠闲闲,变得玩世不恭,变得漫不经心。 而他的表情,似笑非笑,看在此时的洛帝眼里,分明带着轻嘲,似是在嘲笑着他的失败,和头身分离的可怜模样。 第89章 虫落之乡(八) “怎、怎么可能?!” 洛帝压根不知道刚才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自己的头掉了下来,在地上滚了几圈,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狂乱占据了他的头脑,“你、你怎么可能看得见我真正的身体……” 此时,原本的那个洛帝逐渐消失了,连着古宅的一切,空旷之中,只有一颗白玉石仍在半空中释出光辉,但又不知为何,这光辉摇摇曳曳,一点也不稳定,除此之外,在天色并未大亮的周遭,还有一抹隐约的荧光,正描绘着某一种奇异的轮廓。 “你自己看……不就知晓了?”少年淡淡地道。 洛帝此际也发现了那种荧光,但若不是此刻因他的头掉落又被少年提醒的话根本察觉不到,便听少年继续道,“这些粉末能暴露出你的位置,但你们通常处于光亮之下,而且在自己身上,本就很难察觉,却能令我知道你在哪里。” “你……竟然……怎么可能……知道……”洛帝说着,不由牢牢地盯着少年,厉声问,“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你知道了,又能如何呢?”少年勾起嘴角,轻轻地笑着道。 “你的目的,难道是……”洛帝猛地盯着仍捧在自己手里的那颗白玉石。 “是你自己一开始就把它暴露在我面前的,不是吗?”少年的表情略显无辜,说得话听起来就好像是对方邀他前来盗宝似的。 洛帝闻言,表情惊疑不定,又气得快要发疯,却不知为何,此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也难怪,你们通体透明,又怎么藏得住会发光的宝物呢?所以只好用一间如此亮堂的房间来迷惑我,你说是不是呢?”少年悠悠地道。 “你……我要杀了你,我的子孙世世代代,都不会放过你的!”洛帝咬牙切齿地道。 “哦。”少年听了却浑不在意,道,“你的头都掉了,就不知你的子孙后代又是何种模样……还会有像你这一代迷惑人类的能力吗?况且,你们也不是千变万化,像你,好像永远只能用这一种形态来骗人罢了。” 洛帝不罢休地道,“我喝过你的血,你血的味道逃不过我的嗅觉,这些都会留在我的子孙的印象之中……” “你说的,是这个吗?”少年慢条斯理地挽起宽大的袖口,露出他的手腕,不料那只手腕上丝毫无损,连一丁点伤痕都没有。 洛帝不禁瞪大了眼睛,少年见他不肯相信,好心地将另外一只手的手腕也露出来给他看,“我都懒得说你,隔几天就用去一袋我准备好的猪血,你的胃口可真不小啊……” 猪、猪……血? 洛帝忽然感到有一丝反胃。 “也真是难为你们了,为我如此费心,不过,刚才你已经装不下去了吧?因为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还知道了你们一心所守护的秘密……” 洛帝看着他,怔怔地听着他说的话,整个人早已成呆滞的状态。 “再见了,洛帝,虽然你和洛婆婆都挺有趣的,因此我玩得很开心,你的宝物,我收下了。”他自说自话,负手潇洒离开,而那颗仍被洛帝的身体捧在手中的白玉石里的光芒忽地又摇曳了几下,随即熄灭。 “不——” 一声凄厉、绝望以及夹杂着愤怒的尖叫,在黎明前夕响起,而那抹隐约的荧光,在第一缕升起的阳光之下,消散无踪。 只见到地面仍浸着雨水,小水洼一个连着一个,空旷之地的周围只有树木和丛林,而在丛林的深处,能见到一排排树干横在地面上整齐排列,空心的树干能用来遮风避雨,但前后通透,若细数,刚好是六个一排,错落有致,总共九排,不多也不少。 ------------------------------------------------------------------------------ “……雨水时节,山林中会出现一种虫,我听说那种虫全身透明,大概到人的小腿那么高,背后生有一对巨大的翅膀,以吸食鲜血为主,尤其人血对它们最补,喜欢明亮之物,一般人看不见它们。 它们生活在潮湿的山林里,会被光明之物所吸引,它们的幼虫在启蛰之后诞生,以雄性幼虫为尊,雌性幼虫为吸引雄性,在婚配前身体皆会发光,但幼虫尚小,无法出去觅食,而雌性的幼虫一旦经过婚配产下虫卵之后便会死亡,因此这种虫每一代都会特意留下一只未经婚配的雌虫来照顾幼虫,雌虫若不经婚配是不会死亡的,不过光芒会随着衰退的身体而逐渐消失。 一般它们寻找食物的方法是通过固定的伪装来引诱各种动物或人类进入它们的领地,随后设法取血,直到幼虫在鲜血的喂养下逐渐长大,成熟之后,便会在春分时为它举行婚配,不过这种虫类有一个可怕的天敌,这个天敌春分而登天,秋分便潜渊,每到婚配之期,天敌就会前来攻击。 天敌擅长兴云布雨,幸好这种虫的数量庞大,当它们一起扇起双翅的时候,便能抵挡狂风暴雨,但也会因此损失大半的雌虫。 据我所知,它们先天失血的病症便是因千年前被天敌攻击所致,因它们伤重后繁衍,便将这种病症代代流传下来,后来又有一次在对战中,唯一的雄性成虫的头不慎被天敌所折断,之后所有的后代子孙的头都变得极易折断,因此称为‘落头虫’,而落头氏便是如此而来。” 应皇天缓缓道来,像是在说一个故事,又像是在介绍一种虫类的一生,更让观言听来有一种好像他见过那种虫的感觉,虽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真是假,但又总觉得有几分可信。 因此听完后观言便不由地问,“若这种虫天生透明,那要如何看见它们呢?” “很简单,用金磨成粉,穿浅色的衣服,并在衣服上洒上足够多的金粉,手上也沾一些,它们只要一碰触到你,便会染上金粉,你就能看见了。”应皇天回答。 观言想了想,点头道,“这倒是个好方法,说起来那天我与那位官员错身而过之时,的确什么东西都没看见,难道世上真的存在透明的虫类?” “你不妨再去那位官员家拜访看看。”应皇天忽然提议道。 “嗯,好,我这就出发。”观言并非急性子,但对于师父交代的事情他向来认真对待,再加上有人卧病在床,原本毫无头绪的他在听完应皇天所说的虫类之后,总觉得有此可能,只因说的人本就是古里古怪的应皇天,他又那么难得会对自己说这些,一定有他的道理,因而此刻的他不由得就想尽快前去确认。 应皇天也不拦他,目送他离去。 雨仍未停,应皇天似是不打算起身,仍坐在那里,独自饮茶,看起来好像在等待着谁人的到来。 天色一寸一寸暗淡下来,不多久,廊屋内外便一片漆黑。 除了雨声之外,四周围便不再有任何颜色。 忽地,一抹温润的光华大作,照亮整个廊屋。 那是一颗通体发光接近人首那么大的蛋,白玉般的色泽由内而外,散发出平和的气息,和一股不同寻常的生命力。 若用手去轻触,这颗蛋甚至有几分温度。 当光芒现出之后,蓦然间,雷声大作,雷电划破天际,又像是天空中有一对巨大的翅膀割裂风声而来。 隐隐约约之中,有一物身长若蛇,鳞片闪着惊人美丽的光泽,在雷电的光亮之中若隐若现。 不一会儿,似兽非兽的吼声出现在廊屋之外。 “一年了,你果然如约而来。”应皇天的声音在檐下响起。 那物以吼声回应。 “这,应该就是你那失落千年还未孵化出世的孩儿吧?” 吼声阵阵,响彻天锁重楼周围。 “既然现在终于将它找回,你可要小心,千万别再将它遗失了,也别再让喜光的虫类将它盗走才是。”应皇天垂眸,视线盯着那枚蛋,喃喃地道,“毕竟……它就快要出世了……” “……嗷……” “不过,对于它们,你可以安心了,这次的重创已使它们最后那点伪装的能力也失去了,放心吧……”唔,大概,只剩下蜇人取血的那点能力了吧…… 应皇天说着轻轻捧起那颗蛋,交到来者巨大的爪子里。 随即,天空中再度响起一声雷鸣,呼啸声之中,那抹晶莹美丽的光亮逐渐远去,可就在这时,凄厉的嘶声响起,雨幕之中无形而透明的轮廓争先恐后朝着那抹光亮追逐而去,却又因它越渐远离而发出更为凄厉的怒鸣,“噚——” --------------------------------------------------------------------------- 几日后,观言才再度来访,那日,雨终停。 “……原来那种虫的唌液能使人产生幻觉,那晚那名官员便是被它们蛰了一下才会这样,而且,好像也被吸食了不少血,不过,头掉了就逃走了,只是……为何使人生出的幻觉偏偏都是落头呢?”观言轻轻抚着脖颈不解地道,他的脖颈上,似有一个小小的红点,不知是被何物蛰伤后所留下的。 应皇天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回答道,“谁知道呢,也许,它们在寻找什么吧……” 落头虫,春生秋死,透明无色,有翅,擅兴风,其唌生幻,喜湿,喜光,食血,头易落,叫声如噚。 虫落之乡·完 第90章 云梦之泽(一) 自舜时水患被大禹整治干净之后,天地便一派清明,从此就有了“清明”之说,清明时节也应运而生,丹阳地处江水以南,一到清明便是春耕春种的大好时节,也是白桐花绽放、云霓现世的奇妙之期。 在江水一带,直至梅雨季前后,雨水仍是偏多,但一至清明,晴日也逐渐增多,春的气息举目千里,天空一旦放晴,春光便倾巢而出,一瞬间溢满山河大地,如火如荼而来,而在一派盎然的春意之中,只让人赞叹眼前美景并无华,却偏又如诗如画,妙不可言。 连那位于王宫西北角的天锁重楼也早已被满园的春-色所包围,尽管那里的庭园从无人打理,不过看上去一年四季景色也是各异,只有小楼依然故我,老神在在地矗立在长廊最尽头,看起来一成不变。 这日观言踏着明媚的春光前来拜访,就见应皇天正在廊屋外一处空旷之地切鱼。 那条鱼相当大,有观言一半大小,此时已去掉鳞片,洗得干干净净放置在一块巨大的冰块之上。 “你来得正好,禁火之日寒食就属它最佳。”见到他,应皇天便道。 除了鱼之外,还有两碟佐料,两双筷子,两只空盘,一壶美酒,和两只酒杯,似是早已布置好放在石桌之上。 所谓禁火,是因换季导致钻火的树木也必须要更换,新木未至,便不宜生火,无法生火的日子,吃的食物便称之为寒食。 “你又知道我要来?”因见东西都是双份,观言虽见怪不怪,但仍是不免要问上一句。 应皇天笑而不答,将鱼肉切成薄片,端上桌,才道,“尝尝看。” 观言最清楚应皇天的脾性,他偶尔自己动手的时候,要么是实验某种食物的好吃与否,要么就是挑剔的毛病又发作了,观言还记得最初认识他那会儿曾尝过他烤焦的鱼肉,看起来黑乎乎一团,吃起来却出乎意料的美味,可轮到自己动手时,却很难得才烤出那种味道来,然而一旦他学会了怎么做,这个人就再也懒得动一根手指头,宁愿懒在那儿挑剔这个挑剔那个,要么索性吃一口就丢下,总之是不用指望他再亲自动手了。 观言夹起一块,因整条鱼放在冰块上切,是以鱼肉还带着些许冰凉之意,而肉质鲜醇至美,滑而不腻,厚而不肥,又有刀锋工整,厚薄恰到好处,佐着调料一并入口,吃起来让人欲罢不能。 应皇天并不等观言回答,自己也夹起一块慢慢品尝起来。 他的味觉细致而挑剔,似是天生的吃客,每次观言来到重楼,所品尝到的好像都是前所未有的美味或美酒,此时鱼肉入口,几番品味,吞入肚中,他不禁赞不绝口地问道,“好吃,这是什么鱼?” 应皇天似也极满意这条鱼的味道,表情里并无半分挑剔之意,随即回答道,“是我刚从一个特别的地方钓到的。” “特别的地方?”观言一怔问。 “你又是为何而来?”应皇天不答反问。 “啊?”观言险些忘记正事,只因每次来到重楼,应皇天总有办法让他忘却烦恼,就像此刻,在温度如此适宜的天气里,碧蓝的晴空之下,又有悠然的春意相伴,微风徐徐,鼻尖是花草清新的香气,还有佳肴送到自己面前,美酒随时能饮,这种悠闲的气氛,让观言很快就沉溺下去,这时应皇天问起,他又仿佛从舒坦的云端冷不丁坠到地面上一般,被无情地推回到现实之中。 想起手上的怪事,观言的眉头就深深拧起来,倒不是说它有多严重,而是这件事令他束手无策,压根不知道该从何查起。 “怎么?很棘手?” 应皇天就不一样了,似乎闲得发慌,又是钓鱼又是切鱼的,观言倒也不是羡慕,只不过相较之下,他的烦恼就显得更加突出了。 “所以我才前来重楼,欲拜托应公子一事。”观言道。 “哦,何事?” 观言想到那件事又忍不住轻叹,便道,“还是让我从头说起吧。” ------------------------------------------------------------------------------- 事情虽不是突然发生的,但在人们注意到之时,那一整片的沼泽已经出现在了云梦之地了。 ------------------------------------------------------------------------------- 云梦一地,位于楚国境内,乃是一处极为开阔的山林原野之地,楚王熊渠擅射,每到狩猎季节,也就是十一月前后,能见结驷千乘,旌旗蔽天,便知是楚王来到云梦游猎了,年年皆是如此。 狩猎时节之后,便是深冬,深冬的云梦被厚厚的冰雪覆盖,万物皆冻,一直到来年冰雪消融,春的气息悄然降临,慢慢度上此地,云梦之地似才又渐渐苏醒过来。 可今年在云梦却发生了一件怪异之事,不知具体是何时,又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之下,云梦的最北边忽然多出来一块沼泽地,等偶然被人们发现之时,它已经出现在那里了,还日渐扩大,至今为止大约吞噬掉了云梦山林下那整块的平地,还有人不慎落入沼泽,幸而被附近知情的人及时救起,才幸免于难。 楚王得知此事,立刻让大宗伯派人详细调查这一块沼泽地的来历,大宗伯将此事交代给了观言,观言去看了之后头疼不已,只因地貌的变化又岂是人力所能改变,而他翻遍了所有资料也不见曾有过这样的先例,因此一无所获,不过当他第三次去到那里的时候,却有一名自称是“追虹人”的男子前来搭话,并告知他这片沼泽地的确有所来历。 “我是自镐京一路追随这片沼泽地,沿着汉水南下,才来到楚地的。”“追虹人”如是说。 观言着实一怔,“从镐京而来?它是在镐京出现的?” “追虹人”回答道,“它最初在哪里出现我并不知晓,我也只是路过,它的出现就如同你们所见到的一样,先前没有的平原之地,忽然间就出现了一大片沼泽,我觉得奇怪,便一直在观察,没想到就这样一路跟随它来到了此地。” “原来竟是这样……”观言口中虽这么说,但仍然免不了惊叹,他从未听说过沼泽地还会如此长距离移动的,不禁又问,“从镐京到此地,大约花了多久?” “我是在去年深秋时发现的,冬天的时候它的速度就慢了许多,现在又快了起来,可到达此地,不知为何又慢了下来。”“追虹人”似也颇为不解地道。 观言仍是毫无头绪,呆了片刻,忽地问,“你因何而自称‘追虹人’呢?” “哦,因为这块沼泽地被阳光照射的时候,会突然现出虹龙来,我一直想查明原因,才会这么自称。”“追虹人”戴着大大的斗笠,斗笠下的那张脸生满虬髯,身形被宽大的斗篷遮着,他的声音似乎有些刻意地压低,又掩饰自己的名字,显然不想暴露身份,但听他谈吐文雅,并非粗鄙之人,解释听起来又自然得很,虽然显得匪夷所思,但本来这片沼泽出现就已是怪事一桩,因而也没理由说谎。 “虹龙?”观言一怔,“你是说雨后的七彩虹龙?” “不错。” “那这里的虹龙又有何不同?”观言又问。 “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唯一的不同是它时隐时现,不是雨后也能看见。”“追虹人”道。 观言闻言不由侧首望去,原本沃野千里的平原,如今变得坑坑洼洼,湿意遍地,虽也有绿色植物覆盖其上,却让人不能近前一步,一眼望去范围极大,他有些难以想象“追虹人”所言的虹龙会怎样出现在这片沼泽地之上,然而一想到整片沼泽地是自己移动而来的,观言就觉得头皮发麻,真不知世间上怎么会有如此奇妙的现象,又偏偏来到楚地再被自己碰上。 “还有一事,我必须告诉你。”“追虹人”又言道。 “什么事?”观言问。 “我仍然觉得这片沼泽来到此地是有目的的,因为自进入楚地伊始,每到夜晚子时附近,只要天不下雨,沼泽地之上便会出现一名奇异的女子,她飘然而现,轻舞一曲之后便消失其中,夜夜如此。” “啊,居然如此怪异?”观言不禁感到极为纳闷,莫说是在沼泽地上舞一曲,就连踏足其上都不可能,那名女子又是如何办到的? “公子若不相信,今晚可来此见识一番。”“追虹人”道。 观言半信半疑,不由点头道,“我明白了,今晚我会再来。” 第91章 云梦之泽(二) 是夜,子时前,观言便再度前来。 春寒并未完全散去,一到夜晚就显得凝重起来,风仍有些凉,一轮圆月高高挂在天空中,显然是个晴朗的夜晚,夜半的一切都显得寂静无比,而此时的沼泽地之上,忽然轻飘飘现出一抹白色的迤逦之影。 观言禁不住瞪大眼睛,远远的,就见那名女子踏足沼泽之上,月光盈盈,映照得水洼如明镜,女子一身白衣,衣带飘飘,果然在那上面翩然起了舞,手中一管玉笛,吹奏起幽怨的笛声,幽幽绵绵,配合着舞步,如泣如诉。 观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又知道自己绝对没有看错,此时此刻,那名女子的确是站在了沼泽地的范围之内,而且还是正中央。 一曲之后,女子蓦地失去踪影,似是深入沼泽之中,可这显然又是不可能的事,观言明知不是梦,依然分不清是梦是幻,只能怔怔地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 “后来连续几晚,我都在子时时分前去,那名女子真如‘追虹人’所言,夜夜都在沼泽地上出现。”观言对应皇天道。 应皇天听罢,托着腮喃喃地道,“听起来,像是女鬼……” 观言的确也有这么想过,因为他无法解释为何有人能够在沼泽地之上自如地跳舞。 “我便是为了确认她的身份,才前来拜托应公子你的。”观言道。 应皇天看着他,却是不语,像是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观言本就为这事踟蹰了好久,现在人既已到来,也不隐瞒,便道,“不知应公子是否有‘朋友’能否步上沼泽,助观言一臂之力?” “原来是这样……”应皇天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来,微一思索便道,“这件事倒是有趣,我可以设法助你,三天后,你去沼泽附近等我便是。” 他愿意相助,观言便觉得这件事有望解决,不由大喜过望,不过他还来不及谢出口,应皇天的如意算盘已然到来,“这三天,观小言,你就留在这里帮助香兰把这条鱼处理干净吧。” “欸?” “欸什么,就当是我助你的谢礼,我会不客气地收下它的。”应皇天听完故事,吃完最后一块鱼片,用手帕慢条斯理地拭了拭嘴唇,心满意足地起身,拍拍观言的肩膀说,“这里就交给你了。” 他说着便丢下手帕负手离开,一副不容人拒绝的气势,留下观言与那条鱼“面面”相觑,就在这时,香兰忽然从长廊另一端来到,她背着一个大大的布袋,看起来很重的样子,也不知道里面都装了些什么,听起来“哐当哐当”直响,她一见观言就现出惊喜道,“观公子!公子一早就说您一定会答应帮忙,果然如此,这真是太好了!我已经找来了工具和储器,我们这便开工吧!” “储器?”观言怔怔地道。 “这条鱼那么大,这几天怎么吃得完,而且每个部位不同,处理的方式就不同,我们还得把骨头全部剔掉才行,有些要放在储器里腌制起来,公子的嘴可挑剔了,总之我一个人有点勉强,幸好观公子愿意帮忙。” 虽然观言对于如何处理这么大一条鱼一无所知,但面对此情此景,他也责无旁贷,毕竟是他前来提出要应皇天出手相助的,所谓有来有往,想来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只是…… 他望向那条肚皮朝天的大鱼,对他来说,若女鬼不是出现在沼泽地上而是别的平地上,相较之下,恐怕比起面对这样一条鱼来说,处理起来恐怕要简单得多吧…… 那边香兰已经握起大刀,挽起衣袖,一脚踏上冰块,一派威风凛凛地道,“观公子,我们开始吧!” “啊……哦、好。”观言连忙放下手中的筷子,起身答应道。 ------------------------------------------------------------------------------- 三天后,观言率先来到沼泽地附近。 这三天他虽然都身在重楼,却自那之后一次都没看见应皇天的影子,问香兰,香兰也毫不知情,是以这日他只能独自先来到此地等待。 然而子时将近,应皇天却仍未出现。 观言不由越感焦急起来,生怕应皇天错过时辰,只因那女子通常只舞一曲,一曲毕,便消失无踪,不过他与应皇天相识已久,只要是应皇天答应的事,也从未有过食言,是以他虽然心急,却也只能默默地在原地等待。 子时一到,那名白衣女子便自沼泽地上幽幽出现,笛声哀怨响起,慢悠悠传至耳畔,月光下,曼妙轻盈却略显哀伤的舞姿将笛声衬得愈发带起一丝轻愁,观言却无心观赏,只顾四下环视,看有没有应皇天的踪影。 就在一曲将近舞毕之时,蓦地,一大片阴影遮去月光,自头顶一掠而过,观言睁大眼睛,就见有一物展开巨大的双翅,朝沼泽地猝然而去,随即,一张大网对准女子的方向豁然张开,再撒了下去,女子身形一顿,那网便已被收拢,可就在这时,女子突然在眼前消失,看上去似是一下子沉入了沼泽地里,然后一个干净的嗓音在观言身后响起,“观小言,看起来她果然是女鬼了,而且是个沼泽之鬼。” 观言猛地转过身,此时月光复又出现,应皇天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负手泰然而立。 “你何时来的?”观言不由问。 “就在你紧张万分的时候。”应皇天说着,抬起头来,就见方才飞翔之物已然来到他们的上空盘旋,并将网丢了下来。 应皇天顺手接过,观言瞥了一眼却不由一愣,因为那张网罩住了一物,却是一根镶有淡绿色琉璃珠的发簪。 也多亏网丝细密,才不至于让发簪自缝隙之中溜走。 应皇天将发簪递给观言,再将网收起来,那时,空中已无物,那展开巨大双翅之物,恐怕早已消失在了天际。 观言怔怔地接过发簪,却仍然仰头望向深暗的天空,过了好半晌,他才回过神,问,“方才,那究竟是何物?是离遥姑娘见过的那只赤鸟吗?”夜色中看不清颜色和轮廓,但那么大的鸟,观言生平仅见过那一只,但这只似乎还要大一些,颜色也深许多。 “不是,那只不过是一只鹰罢了。”应皇天轻描淡写地答。 鹰?应皇天的回答只令观言感到愈发惊异,到底这世上究竟有多少巨大之物的存在?又为什么总会出现在这个人身边?它们到底是神是鬼?还是什么不知名的怪物? 观言一脸疑惑,应皇天便问,“不然呢?” “这……”观言答不上来,又见应皇天一副肯定的模样,心知已问不出什么来,只好作罢,这才低头看着自己手中之物,若仔细看去,那颗琉璃珠的淡绿色之中好像还有其他的颜色,而在黑暗中,却闪烁着荧光般的微芒,煞是动人,“总算有了线索,这根发簪看起来并非寻常人家所能拥有之物,若是能知晓女子的身份和死因,便能以祭祀的方式平息她如此不安的灵魂了。” “这便是你的工作了,观大人。”应皇天轻巧地言道,便转身离去。 观言忙跟上去问,“应公子,难道你一点也不感到好奇?” “我只是来见一见女鬼罢了,现在既然见过了,便该回去休息了。”应皇天说是这么说,却也不着急,径自在月光下漫步,姿态好不悠闲。 话是这么说没错…… 观言几步跟上去,“说起来,之前那三天,你究竟去了何处?”他走到应皇天身边,跟随他的脚步踏着夜色,心情便也逐渐放松下来。 “让你猜……”应皇天却偏道。 “观言愚钝,猜不出来……” “猜不出来便罢,今晚夜色宜人,夜阑人静,正适合夜游,不是吗?”他转移话题。 “刚刚你还说要回去休息……” “我们不就是在回去的路上吗……” 轻语声随风飘散,留在了夜色之中。 ------------------------------------------------------------------------------- 丹阳城中,各种手工作坊应有尽有,尤其是铜铺,虽然冶铜业从来都属于王室支配,但由于大部分铜器早已应用在人们的生活各处,是以在丹阳城中也设有多处加工作坊,适当地为当地的人们提供一些额外的加工制作,例如描画或是修理等等轻便的工序,其他诸如毛、麻、棉纺织铺也是屡见不鲜,观言所要找的是琉璃器的手工作坊,虽然琉璃器并没有铜器使用如此广泛,可若仔细寻找仍能发现不少,不过其中仍有大部分属于王室的产业,只有小部分算是个体经营。 作者有话要说:注 关于“离遥姑娘见过的那只赤鸟” 见卷一《丹朱之谎》 第92章 云梦之泽(三) 观言一连问了好几家,都说没见过那根发簪上的琉璃珠,只因琉璃分为真正的琉璃和玻璃两种,前者是专贡品,出产较少,后者是仿制品,它的质地和琉璃有所不同,就算是王室专属的琉璃作坊,也并不全用真正的琉璃来制作器具,有些用玻璃便足够,不过统称琉璃而已。 走到街角的时候,总算有一家给出了线索,“你去找一家叫‘碧琉离’的作坊,那里的老板可能知晓这枚琉璃珠的来历。” “碧琉离”…… 观言循着对方指示的路线找到了“碧琉离”时,却在那里面见到了不应见到的人。 应皇天。 他衣着轻便,一身锦衣如雪,外头罩了一件素色罗衣,腰间系一根同色丝质大带,上有简单却精致的刺绣,腰侧系挂玉器和琉璃作为垂饰,虽零而不乱,他只是随随便便站在那里,便能引人侧目,而任何人只需一眼,都不禁会觉得此人贵而不凡,大方韶雅,就连观言也不例外。 “应公子……” 观言愣了愣,便上前一步,唤出声道。 “你不是说这是我的工作,却为何出现在此地……” 应皇天瞥他一眼便道,“你看我的样子,像是来工作的吗?” 这句话已不用回答,观言不禁道,“那为什么……” “只是恰巧碰上了,不代表我是来监督你工作的,安心吧。”应皇天的唇角露出观言熟悉万分的略带狡黠又有点恶劣的笑容来,便转过头去道,“老板,帮我包起来。” 观言这才注意到他手中之物,也是一根发簪,上面镶着一颗白色微透的琉璃珠,又以精致的兰花雕饰做底,看起来精美不凡。 而这家“碧琉离”里,五彩琉璃纷呈夺目,作坊明明不大,却用琉璃装饰出通透的感觉来,只觉处处华贵,处处隽美。 “碧琉离”的包装也很精美大方,是用丝织物将发簪卷在内,又在外面系了一根朱红的丝带,并打上了一个相当别致的结。 应皇天才接过包好的发簪,转手就扔给观言。 “咦?”观言冷不丁一怔,连忙用双手接过。 虽说应皇天做事从不按理出牌,可面对突如其来的发簪,观言的脑子瞬间变得一片空白,完全不明其意。 “我想,你该不是那种喜欢一个人,却没有胆量表明心意的人吧?”应皇天的话十足调侃,连一点探究都不需要,他似是早已知晓观言的心意。 “呃……”观言再度愣住,不由地道,“可是,桑落姑娘喜欢的人是……”他盯着应皇天,眼前的少年明明身在在如此华丽的琉璃器具作坊里,却依然能喧宾夺主,那些华贵隽美之物统统因他的存在而变成了陪衬,总觉得有一种气度无人可比,显然在桑落眼里应该也是同样,是以观言心知肚明,从未想过要插足其中。 “那又怎样?” 谁料应皇天却半点不带感情地道,“谁喜欢我,我就该喜欢谁吗?她不喜欢你,你就不敢喜欢她吗?” 观言怔而不语。 “随便你。”应皇天见说着竟转身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应公子……”观言一愣的功夫,追出几步时已看不见应皇天的身影,只有路人来来往往,他望着手中之物,瞅着包扎精美别致的丝带,想到那发簪上的兰花雕饰,不由怔忡不已。 事实上,应皇天方才的话早已戳中观言一直以来迟疑动摇的那颗心,“敢”这一字似是掀起了他心底无限的勇气,愣了半晌,他慢慢地将它收在怀里,心道,先收起来再说吧,总不能丢掉…… “这位客人,请问是要买现成的琉璃器,还是打算定做呢?” 突如其来的问话拉回观言的神智,他回过神,想起还有正事,反正也已追不上应皇天,便取出身上另外一支发簪来,问,“不知老板见过这根发簪没有?” --------------------------------------------------------------------------- 向老板细细询问过后,观言蹙着眉头踱出了“碧琉离”,心不在焉地走在路上。 走着走着,忽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观小言公子!” 观言一怔,抬头一看,却见是一位卖花姑娘。 “买一枝花吧,这是新摘下来的白桐花,买一枝送给你心爱的姑娘吧!” 观言怔怔地盯着眼前的花,不知不觉,桑落的容颜缓缓浮现在心头,而当他这样意识到的时候,脸便逐渐红了起来。 “请问,让我买花的公子现在人在何处?” 全天下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叫他,观言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应皇天一定在这附近。 “喏,就在上面。” 卖花姑娘抬起头,观言随着她的视线望去,就见靠窗的座位上那人一身白衣,正自斟自饮,不是应皇天又是谁?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一间酒楼的附近。 “我买一枝吧。”观言这时对卖花姑娘道。 谁料卖花姑娘却从花篮中抽出一束递给他道,“不用了,那位俊美的公子已经付过钱了。” 观言又是一怔,却也不接,只道,“那就送给姑娘你吧。” “真的吗?”卖花姑娘瞪大眼睛问。 “嗯。” 卖花姑娘偷偷瞄了楼上的那人一眼,不知为何两抹彩霞悄悄飞上了双颊。 观言缓步上楼,二楼有一处被屏风遮挡,那人便独自坐在屏风之后。 他走过去几步,应皇天沈雅的身影便落入眼底,“应公子。” 应皇天似是早已忘了刚才的事,见到观言便招手道,“来,坐下来陪我喝酒。” 他为自己的空杯斟满,再给观言倒上一杯。 观言见状微微一怔,但与他相处时久,知他脾气偶有反复,早就习以为常,现在他坐在这里饮酒,显然是在等着他的到来,于是坐下便道,“应公子,我问清楚了,那支簪果然是出自‘碧琉离’。” “哦,既然问到了,为何仍是愁眉不展?”应皇天闲闲地问他道。 观言摸摸自己的脸,随即道,“只因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么久远,又该从何找起?” “还有别的线索吗?” 观言点头,又道,“发簪上的琉璃珠是出自宫廷的贡品,是以才有如此变幻动人的色泽,老板肯定地说这支发簪是有人拿着琉璃珠前来定做的,而‘碧琉离’并非王室产业,所以显然,那个人是王宫中人,除了能拿到琉璃珠外,还特地找了一家个人经营的手工作坊定做,应是不希望让别人知晓,最后再赠送给那名女子。” 他说着又道,“本来我以为既然沼泽是从镐京而来,那也许琉璃珠也是出自周国,‘追虹人’曾说这片沼泽来到此地是有目的的,原本我并不相信,可现在看来很有可能……” 他一顿,应皇天便接道,“你相信它是为女子还愿而来?” 观言点头,“说不定那名女子心爱的人,便是在王宫之中。” “其实在王宫里反而好办,若是贡品都有明确的记录,很容易查到那个人是谁。”应皇天这样说。 “话是这么说没错……”观言仍然面露忧愁,唏嘘道,“可就算查到了又如何,那名女子已经……” 应皇天却嗤之以鼻地笑了,道,“原来是你的同情心又泛滥了,不找到,你怎么知晓那名女子是不是被抛弃的怨妇,死后来纠缠抛弃她的男子的呢?” 观言闻言张大眼睛瞪他,“应公子你怎么能这么说!” 应皇天不置可否,却又无比淡薄地道,“我不如你如此多情,也没有那么多同情心。” 观言望着他,眼前之人原本对人情之事就相当淡薄,不能指望从他口中会说出什么好听的话来,只是有时候他忍不住会想究竟是什么原因所造成的,是因他的母亲从小把他抛弃,还是他身上如影随形的鬼神之说让他变得如此不近人情? “你现在该烦恼的是那个弃妇,可不是我。”应皇天好心地提醒他道。 观言因他的话回过神,刚想反驳,对面的应皇天一脸好整以暇,已促狭地道,“等你证明她不是弃妇再说吧。” --------------------------------------------------------------------------- 要证明女子不是弃妇,势必要寻找到送她琉璃珠的那名男子,不过是不是弃妇暂且不提,要在宫中寻找贡品的来历就如应皇天所言,并不难,三天后,观言已如愿见到了同一批进贡的琉璃珠中的其中一颗,正是妍华夫人妹妹妍郦夫人的遗物。 “妍郦去世得早,她生前最放不下心的便是大公子,另外一人,自然是陛下,这颗琉璃珠是陛下之物,因此她很是宝贝,一直仔细收藏着,虽说十多年过去了,看起来也跟新的一样。” 第93章 云梦之泽(四) 观言拿出自己身上的那支发簪,与手中的琉璃珠细细对比,果然见这两颗琉璃珠如出一辙,可是里面所现出的颜色和光泽却似是刚好相反,妍华夫人见了却道,“妹妹跟我提起过,这两颗琉璃珠本是一对,你看,两颗放在一起,像不像眼睛?” 她这么一说,观言才意会过来,不由地道,“原来是眼睛,难怪看起来如此对称……”他说着又问,“请问夫人,这有什么来历吗?” 妍华夫人微微一笑便道,“这样的琉璃珠俗称‘蜻蜓眼’,并非天然生成,而是经过加工制作,由于称为‘眼’,于是那些制作琉璃器的手工艺人总会特意打造出一对来,我记得妹妹跟我提起过这颗琉璃珠的来历,她说这本是雍州献给周国的贡品,陛下那时还未登基,随先王入镐京进贡,这对蜻蜓眼是陛下打赌所得,他将其中一颗赠送给了一名女子,另一颗便自己珍藏,在很偶然的情形下,被我妹妹发现,其实琉璃珠已不怎么稀奇,可被那样收藏反而令我妹妹感到好奇,便问陛下究竟是何缘故,这时距离陛下登基早已过去了数年,陛下见到后只是长长一叹,随后便也不加隐瞒,告知我妹妹曾将另一颗送给一名女子的事,同时将剩下的这颗交由我妹妹,请她替他保管。” 观言听罢,望着手中的发簪低低地道,“这么说来,这支发簪原来是跟陛下有关之物。” 妍华夫人也颇为好奇地问道,“如果真的是当初那颗琉璃珠,那么距离现今也有将近二十年,它是怎么到你手中的?” “这……说来话长……”观言说着将发簪的来历告知妍华夫人,又道,“不知夫人可否帮观言一个忙,将此簪交给陛下,若果真如夫人所言,那么沼泽地上出现的那名女子,恐怕是因为想见陛下才会来到楚地,并流连不去的。” 妍华夫人对云梦一地的怪事虽也略有耳闻,却未料会扯出这样一段旧事来,此时细细思索片刻,便道,“也好,由我前去见陛下,应该比较妥当,那这支发簪,你就先交予我吧。” 观言点点头,便道,“若有什么消息,请夫人尽快通知我。” “嗯,好。” --------------------------------------------------------------------------- “……这么说来,你要找的人其实就是楚王了。”应皇天似是对这个答案并不感到意外,又或是并不会吃惊,而且他对先前的“弃妇”之说也已抛之脑后,本来他所专注的就并非是这些情情爱爱,不过观言着实不知道他又在专注于什么了,只见他蹲在庭园里用一根细长的铜棒正捣鼓一团泥,一面捣腾一面往里面浇好多水,使这一块土地变得泥泞不堪,观言不由好奇地问,“应公子,你这是要种什么东西吗?” 应皇天径自摇头,也不说明,使劲捣鼓几下之后,就将铜棒插在正中央,起来拍拍手道,“我在养泽。” “泽?”观言一怔,重复着道。 “对啊,那块沼泽会移动,你不觉得很有趣吗?”应皇天走到池塘边,弯腰洗了洗手,再用手帕仔细擦干净,然后面对观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里充满愉悦地说,“所以,我也要养一块会移动的泽。” “啊,这也能养?”观言吃惊地道。 应皇天神秘地笑笑道,“不试过怎么知道?” 观言不知道是真是假,半信半疑地看一眼那块小小的混合着水和泥的土地,而那根铜棒正楞楞地插在那儿,并没有下沉的迹象。 “刚开始养哪有那么快。”应皇天一见他的表情便知他心底的疑惑,说着又道,“你今天来,不止是为告诉我这一件事的吧?” 经他一提醒,观言才想起来道,“陛下下令要在沼泽畔为云姬举行招魂复魄之礼,他要亲自前去祭奠。”他说着补充道,“云姬,便是女子的名字。” 应皇天漫不经心地听着,观言又道,“陛下是在镐京与那名女子相识的,那时陛下并未登基,也无娶亲,云姬是镐京有名的歌姬,陛下回到楚国后特地打造了一支发簪派人带过去,岂料短短三月间,云姬就已被周国一位侯王纳为侍妾,两人从此断了联系……”他将妍华夫人告知他的往事说与应皇天听,“陛下一直对云姬姑娘念念不忘,才会将另外一颗琉璃珠珍藏起来,而且陛下曾一度以为发簪自那时起就已失落,没想到其实云姬早已收到,并且一直将之带在身上,只是因身份立场的缘故从不提起,陛下也一直误会至今,直到现在重新见到发簪,却又同时得知云姬姑娘的死讯,才知天人永隔。”说罢观言不由地道,“你说陛下是不是很痴情?” “唔嗯……”应皇天含糊地答道。 他答的如此敷衍,观言虽不意外,却仍然有些沮丧,不由摸摸鼻子道,“应公子,你对感情之事,难道当真一点兴趣都没有?” 应皇天漫不经心地道,“你有兴趣却不行动,与我有何差别?” 观言见话题又转到自己身上,不禁想到应皇天给他的那支发簪,他仍在送与不送之间犹豫不决,说起来,的确没什么差别,可是说话间,观言仍不肯承认,只是讷讷地道,“也许是应公子还没有遇上那人罢了。” 应皇天似已不愿再讨论下去,便问他道,“准备什么时候举行招魂复魄之礼?” “明日。”观言回答,随即他补充一句道,“因为今晚,陛下想去一见云姬姑娘。” --------------------------------------------------------------------------- 是夜,子时时分,楚王微服来到云梦,他似是并不想声张,因此只带了观言一个人。 这是楚王第一次在非狩猎季节时来到此地,印象中,每次来到这里狩猎,云梦给他的感觉总是一派大气恢宏,景致无双,只因野火四起,如云霓满布,兕虎之嗥,如雷霆轰鸣,除了真正的战场可睥睨之外,云梦之地一样让人热血沸腾,心潮澎湃,可他从不曾,在此地感受到如此柔情。 那片沼泽看似无声无息,柔软却又拥有吞噬任何事物的恐怖之力,水洼和薄薄的绿沼错落分布,让人难以分辨这其中深浅,它的边界线慢慢扩大,似是已经在吞噬周边的原野,又或者仍然在持续移动,除此之外,那上面女子窈窕的身影,和幽怨的笛声,皆让楚王神魂不依。 “云姬……果真是你……”他如梦如幻,痴痴地看着轻舞曼妙的身影,喃喃地道。 “陛下,请节哀。”观言在一旁低低地道。 楚王依然恍若未觉。 一曲毕,女子蓦然消失。 楚王一惊,情不自禁向前几步,并伸出手去,口中轻唤,“云姬……” “危险陛下——” 观言没想到楚王如此不顾性命,竟已一步踏入泥沼之中。 沼泽浑不着力,楚王又像是失了魂,直直盯着方才云姬消失之所,似是对自身的处境毫无察觉,观言拼命拉住楚王,重量使得两人一同慢慢下陷。 观言惊慌失措,夜半时分云梦又空无一人,他不禁拼命喊道,“陛下!陛下!” 此情此景,落入不远处的树丛之后,一人锐利冷淡的双眼里。 蓦然,自他身后传来悠闲的脚步声,和一声漫不经心的低语,“呀,我好像走错地方了,一不留神,你就被我发现了,你说是不是呢,追虹人?” 被他唤为“追虹人”的男子猛然一惊,回过头来。 就见一名少年公子在月光下谑笑而立,他一身锦衣如雪,衬得那双眼睛愈发漆黑沈静,波澜不兴。 “你是谁?”男子盯着他问。 少年公子一派恬淡地道,“你不要误会,我只不过是想请你去我的重楼之中做客,如此而已。” “为何要请我?” 少年公子勾起唇角,慢慢地道,“只因你是周国声名大震的君卿敛,君公子。” 他话音一落,男子不由愣住。 --------------------------------------------------------------------------- 那头,观言声嘶力竭,却仍唤不醒楚王半分,就见楚王整个人渐渐没入泥沼里,当他完全沉没进去时,便只剩下泥沼兀自“汩汩”不断冒着气泡,观言还剩下半截身子露在外面,但他很清楚接下来便要轮到自己,但他仍然死死地抓住楚王的手不肯放松,下沉的速度也因此而加快,就在一股绝望慢慢自他心中升起之时,忽然,天空之中有一物张开双翅,遮住了月光,顿时天色漆黑,观言却没由来感到一阵惊喜。 第94章 云梦之泽(五) “应公子!”他脱口而出地出声唤道。 下一刻,那抹黑影迅速降下,观言还来不及抬头,就感觉自己已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带起,一瞬间,将他连同楚王一起拖出了泥沼。 然而,随之一同出现的,赫然还有一副骨骸,此时这副骨骸似是紧紧地攀住了楚王,就是不愿分开。 ------------------------------------------------------------------------------ “方才那只救人的大鸟,应该跟你脱不了关系吧?” 夜阑人静,时已过三更,天锁重楼里难得不显幽暗,只因四颗夜明珠分别布置在廊屋四周围,使得深夜的长廊看起来灯火辉煌,廊屋内的石桌上摆了几道精致的下酒小菜,一壶酒正温在一旁,此时虽无花可赏,却有明月当空,也可谓是良辰美景,最是适合秉烛夜话,抵掌相谈。 男子这么问的时候,已经卸掉一身伪装,露出了他本来的面目。 当真是金玉其质,君子其风,一派端方闲雅,气度周正,毫不逊色与此时的煌煌灯火,反而在火树银花的衬托之下,愈发显得俊骨出尘,倜傥分明。 应皇天坐在他对面,他虽年少却沉静如渊,虽贵为公子却虚怀若谷,举止又从容若水,而笑意一旦浮上唇角,便让他身旁的人如坐春风,面对如此主人家,换成是谁都乐意成为他的客人,可天下间真能入得重楼做客的又有几人?别说是做客了,在楚国被视为不祥之地的天锁重楼,谁又真的敢踏进一步呢?不过这些男子显然是不知情的,只以为此地主人生来好客,使得他初来之时心中原本抱有的疑虑因而消失殆尽,此刻的他早已畅怀,加之对方又早知他的身份,他便干脆用最真实的态度来回应,也不失为他的为客之道。 就在方才他们离开沼泽地之时,虽然这位姓“应”的少年公子连头都不回,看起来丝毫也不担心陷入泥沼之中的二人,可越是如此,却反而意味着他像是知道那二人不会有生命危险一样,而那天空中展开翅膀遮天蔽日之物当时被自己一眼瞥见,已是吃惊不小,可这位应公子却恍若未觉,寻常之人又岂会对如此奇物不感到好奇,偏偏他连看都不需要看,那么显然,那只大鸟跟他有关,并非偶然出现的才对。 应皇天闻言,食指置于抿着笑意的嘴唇上,微一示意,随后放下道,“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被救的其中一人,应该也知道吧?” “那个人是我的朋友,可以忽略不计。” “其实就算那只大鸟不出现,楚王和你的那位朋友也不会有事。” “哦?” “你不信?” “君公子为人,我略有耳闻,诚直清明,不偏不倚,宠辱不惊。” “哦?是何人对我的评价竟如此之高?” “君公子在周国长大,周国的人和事,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男子闻言,却自嘲地一笑道,“应公子,这你就错了,我君卿敛虽身在周国已久,可所立身的不过是一隅之地,所做的不过是诙笑嫚戏之事,所求的不过是自保而已,又如何能担得起那样的评价。” “担不担得起,这都是别人对君公子的评价,并非君公子自己所能左右,不过现在我既然能在楚国境内见到君公子,想必另有一番故事。” “你邀我前来,是想听故事?”男子抬眸笑问道。 “人总是贪心的,已能有幸得见君公子的风采,便又想听一番君公子的动人事迹,我想,君公子应该不会介意才是吧?” “应公子的回答巧妙,君某就算想介意都困难。” “所以?”应皇天轻启唇。 “应公子想听‘如你所愿’这个答案吗?”男子应对自如,道。 正所谓言谈交锋,乐此不彼,因而寸步不让。 “想,却不想如此简单。”应皇天回答。 “怎么说?” “若君公子直言不讳,不就少了几分趣味?” “应公子既追求趣味,那便更不该听君某的故事了。” “为何?” “只因趣味与君某的故事,早已失之交臂。”男子淡淡地道。 “其实君公子能来到此地实属不易,但既然决心已下离开周国,想必也该拥有一颗豁达的心才是。”应皇天漆黑的眸盯着他道。 “可应公子你知不知道,离开那里所付出的代价又有多大?”男子这么说着,眼底已不自觉流露出一抹自责的神情来,更多的是无法释怀。 应皇天不语,任沉默逐渐散开,随后蔓延,过了片刻,他取出一颗琉璃珠,放在桌上,然后,他将这颗琉璃珠轻轻掰开,推至男子面前。 男子一怔,不由抬眸对上应皇天的视线。 “这颗琉璃珠……为何会在你这里……”他眼中露出疑惑,道。 “这本是成对之物,而你特地动过手脚的那颗应该还在楚王的手里。”应皇天缓缓地道,“否则,今日楚王又怎会失魂落魄?看上去,他似是因云姬的出现和幽怨的笛声迷失了自己,可实际上,是因迷药早已放置在了这里。” 被他一语道穿,男子坦言道,“应公子真乃七窍玲珑之人。” “但我仍想知道这段虽不够有趣味,却使君公子耿耿于怀的故事,还望君公子不吝告知。”应皇天再度注视君卿敛道。 “应公子既仍有兴致聆听,那君卿敛便不再隐瞒,只不过君卿敛自始至终有一个请求。” “请说。” 男子沉默片刻,道,“你知,我知,惟愿足矣。” 应皇天点头,回答,“我答应你。” 见他答应,男子也不知是欣喜还是悲伤,他垂眸片刻,盯视面前的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终是缓缓开口,“应公子,你既已知晓我是君卿敛,那么想必清楚君家因何获罪,又因何被降为奴的吧?” “只是略有耳闻,是因君公子父亲的缘故吧?” 男子的眼神蓦然变得极为复杂,“这已是多年前的事了,具体父亲犯了什么罪,那时我年纪尚小,也不甚清楚,待年纪稍大,早已无心过问,毕竟身为罪人之子,在主人身旁,明哲保身最为重要,过问这些陈年旧事,不仅保护不了我,而且很可能还会害了我。”他淡淡言道。 ------------------------------------------------------------------------------ 君卿敛年纪稍长之时,已是微王身边最得宠的人物了。 微氏一族在周国是极有声望的一族,位列天子之下,早在穆王时期便被封为侯王,原本应有封地,但当年的微王南征北战,功勋盖天,穆王杯酒释兵权,只将保留了他的爵位,让他长留镐京辅佐天子,但饶是如此,百年之后的今朝,他们在镐京的地位和根基也已深不可测,而君家,本也贵为大夫之级,偏偏毁在第十二代君子修的手里,以至于他的后代君卿敛沦为了微王身边贴身的奴隶,亏得君卿敛聪明伶俐,生得又眉清目秀,加之本就有贵族血统,从小的教育使得他的行为举止端方得宜,因此获得宠爱便成了天经地义之事。 但要在一个王身边活得安然又岂是一件易事?只因有更多的人希望得到王的关注和宠爱,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而这些人,自然而然便将君卿敛视为眼中钉、心中刺,总想寻得机会拔之而后快,君卿敛在少年时代便明白到想要保住自己的性命,便势必要设法保住自己的地位,便愈发将自己武装得七步能吟、登高能赋,又琴棋诗画、歌舞并济,只是随着年纪越长,就越觉得在如此奢华玩乐的生活之中,有一种恐惧慢慢升起,因他见过太多活生生的例子,那些得到主人恩泽的奴隶一旦过上了无愁的岁月,便忘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自己,仿佛失去了主人他们就活不下去,他们就像一群漂亮的金丝雀,被关在供人玩乐欣赏的笼子里,若主人不来饲养和鉴赏,他们便会孤独地死去,而若是被主人遗弃,那更是一件无上悲哀之事,这些人的痛苦深深烙印在了君卿敛的眼里、心底,就好像看见了未来的自己,使得他郁结在心,无处抒发,他只知道他并不想成为他们,也不想步上他们的后尘。 “君公子,好了吗?王说今日要公子陪他去万花园赏花。”因他在微王身边得宠,自然也不乏伺候他的婢女,望秋便是其中之一。 君卿敛收拾心绪,自池水中缓缓起身,低声淡道,“就好了。” 望秋听见声音,又见屏风后氤氲雾气之中人影浮动,便拿了浴衣走进里面为君卿敛自背后套上,顺便替他擦干湿发。 “公子,若让王等急了,可是要怪罪望秋的。” 第95章 云梦之泽(六) 望秋其实刚来不久,像他这样的人这样的身份,婢女不能长伴,半年便要替换,是以她总是会生出这样的担忧,只因君卿敛向来慢条斯理,虽守时却总是踩着点行动,总让服侍的人心惊胆战,可一旦熟悉了,便知他一分一寸掌握得有多准确,便听君卿敛道,“我哪一次让他怪罪过你?” “这……”望秋说不上来,因为的确如此。 “所以你何不放宽心,否则,之后半年,你该如何是好?”君卿敛随意轻侃着道。 望秋手中的动作微微顿了顿,呆呆看着他的背影。 君卿敛,是好久前就听过的名字,“公子”一半算是戏称,一半也是爱称,只因他的身份为奴隶,却偏偏极受宠爱,似是被高高捧在微王的手心里,如珍如宝一般收藏守护,望秋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便不自觉地痴痴望了许久,却没想到有朝一日,她能轮到伺候这样一个如星辰般遥远却又耀眼的人。 但原本她并不情愿,只因这样一个人,若接近了他怕会打破她曾痴妄的梦境,又怕会被他看穿自己的一颗爱慕之心,更担心那样的人也许不可一世骄傲得紧,而且说不定脾气古怪颐指气使,可真正接触过后,才知道她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除了一条,那就是她对他愈发着迷,尤其是当她发现君卿敛亲切随和,又平易近人,为人更是宽怀大度之后,她便意识到自己彻底沉沦了。 这样的沉沦并非好事,只因微王占有欲极强,对君卿敛的事又过分在意,偏偏君卿敛太出色,还总是能让微王高兴,因此望秋最担心的反而是她的痴恋被微王看出来,或者哪里没伺候好,惹恼了微王,微王当然不会因此而责怪君卿敛,可她虽然甘愿替君卿敛受罚,却不愿就这样被赶离君卿敛的身边,否则就太不划算了,因为本来在半年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接近他的可能了。 君卿敛的那句“之后半年”听得望秋心里酸酸甜甜,她极乐意每天为他又是心忧又是开怀,只要这样的日子能长长久久,其实只有短短半年,又怎么能够? 但嘴上说得却偏偏不是这么回事,“半年后若望秋还有命活着,一定会替公子立一块长命牌位,感谢公子的手下留情。” “贫嘴。” 君卿敛向后瞥她一眼,走到一旁的榻上舒服地倚靠着,让望秋继续替他擦拭头发,口中喃喃地道,“万花园,如此花团锦簇,我要穿什么衣服前去呢……” 他有些漫不经心,好像在想,又好像没有仔细想,似乎不愿去费这个脑筋,但望秋很清楚,最终君卿敛依然会选出最适合前去万花园的着装,而在花团锦簇中也不至于失了颜色。 一个时辰后,微王的銮驾已到,就君卿敛的身份来说,是绝不能乘坐王的銮驾的,然而天下事往往就是如此矛盾,祖宗定下了规矩要众人遵守,却偏偏有人能将之破坏,还一而再再而三,这种情况一旦发生,就好像意味着某种殊荣,这便是所谓的虚荣心,原本人都是有虚荣心的,君卿敛也是人,自然也不例外,可他却并没有因此而昏头,因为君卿敛全天下只有一人,是以只有他自己最明了越是站在高处就越恐慌的心情,也知晓此刻自己更该小心留神,否则一不注意,就会摔得粉身碎骨,兴许连自己是怎么摔的都还不知道。 但又不得不说他天生就有这种命,就算成了罪人之子,也照样能踩在别人的上头。 ----------------------------------------------------------------------------- 万花园,万花点缀,一枝独秀,虽身在万花园之中,但微王眼中所见到的,却是气质如兰人更胜兰的金玉之人,君卿敛。 他头戴云冠,身着缁色裾衣,衣带翩长,却被深重的色泽压得不见了浮夸,而现九分硬朗之姿,交领虽错落却相当齐整,层层叠叠又一丝不苟,因为被望秋催促的缘故长发未干之时便已梳起,因而只是微束,此时如墨丝般垂下,他一身深色的装扮出现在万花园里,从容的脚步带起沉雅的衣袍,如玉的容颜不染尘埃,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蘸了浓彩,又像是绘了重笔一般,使得万花顿时失去了颜色,就连微王时常不动声色的眼眸之中,也不禁掀起了一丝淡淡的轻漪,却很快又将它压制下去,双眸盯视那人夺目的身影,抿唇未语。 君卿敛踏着万花的秀色而来,却好似偏偏将那万般秀色纳入袖中一样,带着天上人间独一无二的惊鸿之影,来到微王面前。 “臣见过王爷。”君卿敛来到微王面前,躬身一礼道。 “你来了。”微王看着他直起身,淡淡道。 君卿敛微垂首,所谓君臣,在周国礼制上最大的分界线便是两者的视线不能相对,作为臣子的人,视线最多到君的下巴以下,再抬几分,便是不敬。 君卿敛从来都谨守自己的身份,也仿佛早已忘记他原本贵族的出身,甘心认命做一个陪笑的罪臣。 早些年君卿敛在微王面前的自称总要加个“罪”字,为的就是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不是微王屡屡因他如此自称而攒眉不悦到最终下了赦令,君卿敛才不得已改口,可实际上,这道赦令仅仅是针对称呼而已,并没有改变其他任何事。 “你可知今日还有何人会来到万花园?”微王忽然问。 “王爷约了人?”君卿敛问。 “你猜猜看。” 君卿敛略一思索,道,“是函王?” “为何觉得会是他?” “臣只是随便猜测。” “本王不信。” “近日应只有函王仍在镐京,是以臣猜是函王。” “你又如何得知此事?”微王挑眉问。 “不瞒王爷,昨日臣见过绝公子。” 似是就在等着这句话,微王低低“哦”了一声。 君卿敛一听他的语调,便道,“原来王爷早已知晓。” “你的事,本王岂会不知。” “臣无意隐瞒王爷,只因臣觉得这是小事。” “赢了绝少命的碧落剑,对你来说也是小事?” “臣其实无意赌输赢,因此本也有将碧落剑还与绝公子的打算,只是这件事并不是很好处理。” “赢都赢了,再还便更加使绝少命难堪。” “臣知晓,是以令臣为难。” “本王问你,你欲还他碧落剑的用意何在呢?” “因臣听说碧落剑是函王送他之物,此事若被函王知晓,那……” 微王闻言不禁淡笑着道,“放心吧,卿敛,你当函王与我一样吗?除非那绝少命练就了一身狐媚的本事,函王嘛……”他不知为何没说下去,又道,“再或者,他有你万分之一的风采和气度,你说呢?” 君卿敛亦知晓函王喜欢什么样类型的人,然而后半句又听微王说到自己,不禁道,“臣惶恐。” 微王瞥他一眼道,“你整日惶恐这个惶恐那个,这几年本王有亏待过你么?” “从不曾亏待。” “既然不曾亏待,怎么总在感到惶恐。”微王的语气微微有些调侃着道。 “这……”君卿敛不由一顿道,“王爷的确从不曾亏待臣,是以臣更加要严守本分,不能辜负了王爷的厚爱。” 微王笑道,“你已经够拘束了,有时候本王都会觉得受不了你。” 君卿敛因他的话一愣,听微王的语气认真,忙道,“王爷,臣并无此意,臣……” “卿敛,为何你的巧言能辨一到本王面前就大打折扣呢?”微王佯作细究地问。 “在王爷面前,臣又岂能班门弄斧。”君卿敛连忙道。 “你看你,坏毛病就是改不了,算了,每天跟你计较这些本王都快觉得自己唠叨了。”微王玩笑地说道。 “臣不敢。” 这样说着的时候,函王在一群莺流环侍的簇拥下缓步而来,那一群人个个貌美如花,却又娇艳无比,身段柔美细致,一见便知是函王身边的人。 相较之下,微王就显得势单力薄了。 函王慢慢走近,微王不由面带微笑道,“函王如此兴师动众,究竟是约本王前来万花园赏花呢,还是要本王赏人呢?” “赏人有微王身边之人欣赏不就够了,本王身边的莺莺燕燕,又岂能入得了微王金眼呢?”函王似是一派雍荣之风,却又因他大跨的脚步和冷傲的眉峰而现出一股桀骜不凡之气,相较之微王的华贵气度和凛然之威便别有一种风采,但两人气势皆非比寻常,是以即便是如此寻常的对话,听在旁人耳中也总是有着几分咄咄逼人之感,仿佛无论是赏花还是赏人,他们都要争锋相对一番。 第96章 云梦之泽(七) 虚荣心人人都有,而在位高权重者的身上更是体现得淋漓尽致,这里本就是如此环境,明争暗夺,不足为奇。 函王的话中似只将君卿敛当成是物品,对于这种事,君卿敛也早就习以为常,他在微王身侧向函王躬身一礼道,“臣见过函王。” 函王目光灼灼盯着他,丝毫不掩饰其中的兴趣,却也无一丝狎昵之意,端的是大大方方,他的眼中只带着欣赏和赞叹,既然有欣赏喜欢之意,自然会有一种想要将他得到手的心情。 “微王,本王若将领土内的一座城池献上,微王可愿将君卿敛赠送与本王?” 这话一出,他身边的绝少命眼中就已是快要冒出火来了。 绝少命生得风流倜傥,丰姿秀丽,玉树临风,自诩为函王身边第一人,若是比容貌,君卿敛也许未必胜得过他,只是在某种气度上,绝少命却相差了他一大截,只因绝少命的眼角眉梢总是带着一种极端的风致,也许是相貌生得太过俊美,却又因身份低下而产生一种奇妙的反差,以至于他性情乖戾,行事反复,孩子气十足。 却见微王略显困扰地蹙起眉头来,淡道,“函王,这要我如何回答才好呢?若说不愿,那岂非太过失礼,可若说愿,函王亦知本王心中的答案,不然,我将凤怀惜无条件送予函王,如何?” “哈哈,微王说笑了,本王又岂是夺人所爱之人。”说着,他又看了一眼君卿敛,对微王道,“微王真是好福气,看来本王也只有在一旁羡慕的份了,你说是不是呢,君公子?” 见函王问到自己,君卿敛忙道,“是函王您太过赞谬卿敛了,卿敛着实担当不起。” “好了好了,不谈风月,我们该谈正事了。”微王适时打住这漫无边际的客套逢迎之语,道。 “好,好!微王这边请,我们边走边说。”函王顺他的意说着,便吩咐绝少命一行人道,“你们就留在此地随意逛吧。” “是,王爷。”众人应道。 微王亦将君卿敛留下,随函王漫步深入,而被留下的君卿敛面对兀自瞪着他仍是怒气填胸的绝少命,却不由暗暗思索要如何做才能将那把碧落剑顺理成章地还给他。 “君公子,真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又见面了。”绝少命咬牙切齿地道,也不知是在恨君卿敛,还是恨自己,只因昨日在酒楼里他行酒令时向君卿敛叫板而输掉了自己最宝贝的碧落剑,心中仍悔恨不已,此时见到这个人,便忍不住怒火烧身,不仅想烧他还想烧自己。 “绝公子,其实今日若见不到你,君某亦想改日再约你。”君卿敛道。 “约我?”绝少命冷冷地道,“难道一把碧落剑不够,你还想从我身上赢去什么吗?” “君某并无此意。”君卿敛沉静的嗓音里带着几分成熟和稳重,虽然他今年还不到二十,但比起绝少命来,他却像是一位凡事有担当的兄长,而绝少命更像是一个爱随处撒气的么弟,本来他的年纪也比君卿敛小,“碧落剑是绝公子珍视之物,君某并不想夺人所爱,但昨日君某若刻意让手便是看绝公子不起,若绝公子想,随时可以将碧落剑赢回,但赌局必须由君某来开,这样绝公子是否觉得公平呢?” 他款款而言,既不过分突出绝少命的输,也不刻意强调自己的赢,使听的人心中的怒火无法再浇上半分,是以也不可能再一味烧旺,而君卿敛给出了相当的条件,让他有机会赢回那把剑,绝少命显然有点心动,可此时此刻,他也不愿因这一句话就这样放□段与君卿敛讲和,却听君卿敛又道,“若绝公子愿与君某一赌,那君某便开出题目了,绝公子且当闲话听,若愿意再点头也不迟。” 绝少命表面上不吭声,心中却好奇他会出何赌局。 “镐京的‘玉留情’里有一位相当出名的歌姬,名唤醉玉,醉玉姑娘眼高于顶,今晚我们两人便一同前去找她,届时她愿意见谁,谁就赢,如何?” 绝少命闻言心中一惊,却看君卿敛神色如常,似是毫不知情,但他如此指名道姓,却又显得十足蹊跷,而此地除了他之外还有他人,这些人都跟函王走得极近……想到此,绝少命眼珠子一转便应下道,“好,我答应你便是。” --------------------------------------------------------------------------- “方才奴婢听函王身边的侍妾在那里窃窃私语,说若她们是醉玉的话,一定选君公子。”当绝少命和那群侍妾走远后,望秋忍不住悄悄地对君卿敛道,其实这本也是她的心声。 君卿敛其实并不在意,对望秋说道,“未必,我既然想要将碧落剑归还给绝公子,自然有我的用意。” 望秋不明所以,看着他。 “此事不便说明,今晚我自己单独前去玉留情,你不用跟来。”君卿敛道。 “哦。”望秋点点头,却见君卿敛此时的神情若有所思,不知他想到了什么,但她知道自己不该好奇,便也不再相问。 --------------------------------------------------------------------------- 当晚,在约定时刻到来之前近一个时辰,忽有一条人影匆忙行至“玉留情”后院。 “玉留情”,理所当然是一处风花雪月之所,在镐京的名声极响,早已超过十年前的“风月无涯”,而醉玉姑娘的身价也远超当年“风月无涯”里的云姬姑娘,有些人甚至只为一听她的声音就肯一掷千金,传言醉玉姑娘极其挑剔,肯让她献声唱完一曲的人少之又少,更遑论见上她一面了。 只见那条人影行色匆匆,他穿着简单利落,手中一把折扇总是不经意间遮去大半张脸,而后院有一处隐蔽之所,他一到那儿便闪身进入,对着里面的门轻轻敲了几下。 很快,门便“吱呀”一声开启,里面的人一见是他,马上悄悄将他放了进去。 那人熟门熟路,入了后院便往醉月轩循去。 醉月轩现今是玉留情之中醉玉姑娘私人的地方,这是玉留情里对最会赚钱的姑娘的一份荣宠,按理说是不允许男客入内的,但这里毕竟是女人卖歌卖笑之地,又怎么可能真的做到谢绝所有男人,是以若有被此地姑娘倾慕的男子,就算真的被放进来,也无人会插手过问。 傍晚时分,晚霞妆点上了醉月之轩,醉月轩因人而醉,因人独美,亭中一抹娉婷动人的身影在暮色下翩然而立,似是原本就在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 “醉玉姑娘。”来人一声低唤,惹得亭中人蓦然回过头来,那张绝色娇美的丽颜之中也露出了一抹喜色,随即她整个人扑进来人的怀中。 情意绵绵,晚霞依依,醉月轩之中的二人一时皆醉了。 过了好一会儿,来人低低地道,“你听我说,今晚我与君卿敛有一场赌局,他不知清不清楚你我之事,把你卷入其中,只是方才人多嘴杂,我不便拒绝,是以今晚就当是演戏,你一定要装作不认识我才行。” 醉玉不明所以,问他道,“究竟为何事而赌?” “就是为了昨日我输去的那把碧落剑,现在函王还未问起,可万一被他知晓我将之输去,恐怕到时要领受不小的责罚。” “啊,那今晚你们的赌约是什么?我好助你赢它回来。”醉玉问。 “赌约很简单,我们一起来玉留情,你在楼上选,若谁人被选中谁就获胜,不过不瞒你说,我并不愿如此胜之不武,但函王那儿若我不尽快取回碧落剑,恐怕会招来麻烦……”麻烦就算不因函王而起,也会因别人而起,绝少命说着蹙起眉,又不情不愿地道,“可我怎么都不想欠那人的人情,若日后被他知晓,说不定还会遭他取笑……” “你不是说方才是没办法才应下赌约的?” 绝少命稍稍一回忆便道,“我当时怕万一说不赌,一定会有人感到奇怪,若一旦被追问下去,我不但没有理由,更担心我们的事会被人察觉,而且本来就是我想要赢回碧落剑,对君卿敛来说并无影响。” “既然如此,那也不怪你,更何况你我相识之事绝不能被他人知晓,而且今夜若我选择了你,既能赢回碧落剑,又能顺理成章相识,岂不是两全其美?”醉玉说着,再加一把劲道,“为了将来着想,也免去你被函王责罚,与欺骗君卿敛比起来,孰轻孰重呢?” 绝少命自己其实也一直在两者间诸多犹豫,此时醉玉也如此说,他的决心便大了一分,决定也做了下来道,“嗯,那就这样办,我先离去——” 他话音未落,方才帮他开门的小厮忽地匆匆奔入醉月轩道,“不好了、不好了!函王带着一群人正往醉月轩而来。” 第97章 云梦之泽(八) 亭中两人皆是一惊,慌忙分开道,“怎么回事?为何函王会出现在此?” 比起醉玉来绝少命更显惊慌,他立刻道,“我先从后院离开,若被他发现,恐怕我性命不保——” “可、可是,后院也被函王的人团团包围……”小厮连忙阻止他道。 绝少命瞬间脸色苍白,他的身份与君卿敛相似,但出身却不比君卿敛,他是奴隶的孩子,只是由于相貌绝佳,才被函王看中留在身边,而对于他和君卿敛来说最为忌讳的一件事,便是不被允许与任何人有私情,对他们而言这是最为禁忌之事。 “那这里还有没有别的路可走?”绝少命不禁冷汗涔涔,倘若他真的被函王发现身在此地,那十条命都不够他用。 醉玉也清楚事情的严重性,可情急之间脑子一团乱,而且玉留情里除了前门和后院之外的确也别无出路,她一时想不到其他的方法,只能道,“不、不如去我的屋里躲躲,我尽量拖着函王……” “函王不像你想的那样,他今天既然会带人来,我怕他早已发现了我们的事,若是如此,你恐怕拖不过去。”对函王,绝少命比醉玉要清楚得多,他看似左拥右簇,状若多情,但其实杀伐决断弹指之间,而且既狠辣又无情,绝少命真不敢想象若被他发现之后自己的下场会是如何。 “那该如何是好?命郎……”醉玉极担忧地抓住绝少命问。 小厮也在一旁紧张得直冒汗,就在这时,一个低而令人安心的嗓音传来,“绝公子,你暂且去里面躲一躲,这里交给我吧。” 那人半身掩在暮色之下,持剑而来。 绝少命和醉玉不由一惊,蓦地看向来人。 “君、君卿敛?!” 绝少命一怔,第一个反应便是君卿敛告密,毕竟赌局是他提出,虽然他与醉玉早有约,可偏偏这么紧要关头他出现在此地,不由脱口而出地道,“你怎么会来这里?难道你早知晓此事,告知了函王?” “现在没时间解释,醉玉姑娘,你先找个地方让绝公子藏好,然后看情形出来便是。”君卿敛道。 醉玉早已顾不了那么多,连忙对绝少命道,“命郎,赶紧随我进入吧。” 君卿敛将碧落剑递过去道,“这把剑你且拿着,我带在身上会被函王发现。” 醉玉接过剑道,“多谢。” 绝少命仍惊疑不定地瞪着君卿敛,彼时已有纷沓的脚步声传入醉月轩,提醒绝少命必须离开。 君卿敛目送两人进入厢房,这才转过身来,就在此时,醉月轩的大门已被人“啪”的一声推开。 “王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君卿敛一见来人,便恭敬地道。 函王来此,仍是一派雍荣之态,但眼底的煞气却被霞光点燃,像是慢熬的薪,不温不火地在眼眸之中烧着,虽未烧起来,却一点一点在蔓延。 但他一见是君卿敛,不由微微有些吃惊,不过很快便收敛起吃惊的神色,开口道,“没想到君公子在此,本王如此声势,应该没吓有着君公子吧?” 君卿敛垂首道,“函王大驾,本应旗鼓相迎才是,奈何君卿敛只有一人,失礼之处,务必请王爷多包涵。” “素来听闻君公子机敏擅辞,原本本王还不大相信,今日看来,果然如此。” “这是王爷抬爱,君卿敛一介罪臣,担不起函王金言。” “不过此地真的只有君公子一人而已吗?”函王沉沉地问。 “王爷此言何意?”君卿敛低垂着头道。 “今日本王前来,是为府中一个不听话的奴隶,不知君公子见到没有?”函王盯着君卿敛问。 “王爷恕罪,君卿敛不知函王所说是何人,若说是奴隶,恰好君卿敛也是奴隶,但此事微王尚不知情,若是可以,君卿敛想请函王手下留情。” “你当真不知?”函王再问。 君卿敛将头垂得更低了,道,“君卿敛当真不知。” “既是如此,那本王为何不见此地的主人?” “君卿敛绝不敢有所隐瞒,只因王爷突然来此,君卿敛一时慌张,便让醉玉姑娘先回避,若王爷想见她,君卿敛这便让她出来。”君卿敛说着,便回头道,“醉玉姑娘,王爷有请。” 他唤了一声之后,醉玉的身影便自假山后出现,此时暮色已沉,她看不清君卿敛眼中神色,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走,方才见绝少命怕成那样,她不由胆战心惊地走上前,却在来到君卿敛身畔之时,被那人微微一带,醉玉聪慧一点就通,与君卿敛一齐跪下,就听君卿敛在她身旁对函王道,“君卿敛斗胆,请王爷对今日所见之事保密,若是传扬出去,君卿敛对醉玉姑娘无法交代。” 函王注视两人,气氛不觉愈发凝重,君卿敛和醉玉跪伏在地,似是向他讨饶,过了好久,他才缓缓开口道,“你是怕对醉玉姑娘无法交代呢,还是对微王?” “这……”君卿敛整个人伏得更深了,“请王爷开恩。” 函王见状,半晌,才开口道,“这份情,你君卿敛可要记牢了,若哪一日本王要你偿还,你不可拒绝,知道吗?” “是,君卿敛绝不敢忘怀。”君卿敛应下来,道。 闻言,函王这才满意地道,“即是如此,本王便不再过问,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君卿敛知晓。” “要不是念在你是君卿敛的份上,本王才特别开恩,否则换做本王府中的奴隶,若被本王发现与人私通,死罪难逃。”函王毫不留情地道。 “君卿敛谢王爷手下留情。”君卿敛道。 函王再度看了他一眼,这才率人离开,好半晌过后,醉月轩才安静下来,君卿敛缓缓抬起头,对醉玉道,“醉玉姑娘,没事了,请起吧。” 君卿敛一面起身,一面扶起醉玉,醉玉这才长吁一口气,对君卿敛道,“醉玉万分感激君公子出手相助。”她说着不由担心地道,“可是,方才那函王让君公子答应之事,万一……” “醉玉姑娘不必为君某担心,事不宜迟,还是让绝公子赶快回去才是。”君卿敛道。 “是!是!他必须立刻回去!”醉玉说着道,“君公子随我前去吧,也要让命郎跟公子道谢才行。” “道谢不必,我也该离去了,你就告诉绝公子,说君某的确是对他和姑娘之事有所知情才会提出赌局,目的之一是想借机提醒二位,既然连我都已知晓,那么函王想必也会有所耳闻,其二是趁机将碧落剑还给绝公子,以免他被函王责罚,谁料函王的动作比君某想象得更快,短期内你们最好不要再见面了,虽然我亦知绝公子的性格必定不愿受我恩惠,但事已至此,性命与我给他的恩惠比起来,总是前者更重要,想必姑娘也会赞同君某的看法的。”君卿敛语速稍快地道,但见醉玉似是想开口,他便又道,“我知道姑娘还想问什么,只因君某与绝公子身份相似,因此多多少少能够了解和体会他的想法,时辰已经不早了,君某也必须速速赶回去才行,告退。” ------------------------------------------------------------------------------ 君卿敛交代完便匆忙离开醉月轩,一路沉思,很快微王府就出现在面前。 蓦然天空中闷雷响起,君卿敛一怔,却见眼前朱门深锁,似是将他隔绝在外。 雨水很快降下,君卿敛一时失神,恍若未觉,初秋的雨带着些微的凉意,夹杂着湿意一并侵袭而来。 君卿敛站在雨中,不知为何,只觉脚步艰难,前方是他成长之地,却也是他最厌恶之所。 过了好一会儿,朱门从里面缓缓打开,有侍人自里面走出来,见到门外的君卿敛不禁一愣道,“君公子,你怎么站在门口淋雨,快进屋去,若是着了凉,王爷可是会不高兴的。” 君卿敛听到声音才恍然惊醒,他抬起头来,那张脸浸着雨水,在夜色中已现出几分苍白,却偏偏染上了万般风情,侍人不由屏住呼吸,反而轮到他出了神,好半晌,君卿敛仿佛才意识到自己身在雨中,便道,“我立刻进去。” 侍人本想替君卿敛打伞,却被君卿敛拒绝道,“你忙你的,反正我已经淋湿了,而且我有事要立刻去见王爷,你不用管我。” “那怎么行?” “无妨的,你既然有事要出门,莫要耽误了。”这样说着,君卿敛便已一步跨入府中,并往微王的阐幽殿而去。 王府偌大深禁,只闻雨声,不闻人声。 第98章 云梦之泽(九) 微王喜静,住的地方也极静,并且在王府最深幽之处,王府所有人都知道微王的规矩,无论多亲近,没有微王的召唤谁都不能随意进入阐幽殿,就连君卿敛也不例外,只不过平常微王召唤君卿敛的次数多不胜数,是以显得他好像能随意出入一样。 君卿敛自然知道微王的规矩,而且他是为请罪而来,因此仅来到阐幽殿外便停下脚步,今日之事,看似小,其实兹事体大,若微王追究下来,势必要将绝少命之事泄露,他又该如何做才能不牵扯到其他人,思前想后,君卿敛也不找人禀报,而是对殿堂灯火的方向笔直跪下,只因这个时辰微王必定在殿内,他无意进入打扰微王惹他不悦,宁愿以请罪的姿态等他出来,说不定运气好便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君卿敛继续等待,却也不久,最多过去了一个时辰,就见远远的有两条人影出现在雨幕之中。 其中一人替另一人撑着伞,想必是微王无疑。 君卿敛在雨中跪候,而微王在越渐走近之时也看清了他的轮廓,不由快步上前,在君卿敛面前三步的位置站定,道,“卿敛,你这是何故?” 君卿敛听到头顶的声音,便伏□,开口道,“臣做错了事,请王爷责罚。” 微王看着他,君卿敛整个人早已湿透,露出修长的脊背,似是拥有无限的静潜之力,却又略显单薄,这名青年纵是顶着奴隶的身份,也无人会看他不起,因他自身品格高洁,懂得洁身自好,不会恃宠而骄,否则他又怎会留他在身边如此之久? “你做错何事?”微王居高临下,问他道。 “欺瞒王爷,暗藏私情。”君卿敛一字一句地道。 “是如何欺瞒,如何暗藏私情,你慢慢道来。”微王的语调毫无起伏,听不出他的情绪来。 君卿敛道,“一个月前,王爷微服去玉留情,听醉玉姑娘唱曲,臣自那时起便对醉玉姑娘颇有留意,昨日王爷得知我赢了绝公子的碧落剑,趁王爷与函王商谈正事之时,臣故意激绝公子与我一比,今日我们二人同去玉留情里拜访醉玉姑娘,醉玉姑娘愿意见谁谁就赢,未料碧落剑被绝公子赢回,臣一时糊涂因而失了分寸闯入醉月轩,虽见到了醉玉姑娘,却……” “却如何?” “却被醉玉姑娘拒绝,回来的路上突然下起雨来,恍若一盆冷水浇上头顶,臣蓦然惊觉,因为醉玉姑娘之事,臣险些迷失了自己,忘记了身份,更对不起王爷一直以来对臣的爱护和庇护之情。”他这番话真假掺半,真多假少,只希望能将绝少命和醉玉二人都撇清干系。 微王听毕,沉默半晌,才开口道,“你想讨罚……是为你自己,或是为你口中的醉玉?” 君卿敛不语。 “那就等你想明白了再说。” “是。” 微王说着,便径自离去,留君卿敛一个人继续跪在雨里。 大约两个时辰之后,微王才从外面再度回来,经过君卿敛的身边之时,他出声问,“你有答案了吗?” “……臣知罪,只求王爷放过醉玉姑娘,一切是臣的过错,臣不该动这份心思。” 微王忽然蹲□,淡淡道,“卿敛,把你的脸抬起来。” 君卿敛依言抬起脸。 在雨中久待,此时他的那张脸早已无一丝血色,嘴唇微微颤抖,再加上久跪和浑身发冷的缘故眼底便多了几分逞强之意,更多的是一抹担忧之色,显然是替求情的那人感到担忧不已。 “卿敛,今日你既然跪在本王面前自认过错,那对于醉玉姑娘,你难道真能做到完全忘情?”微王只问他这一句。 “……要臣如何做,王爷才肯相信?” “唔……此事容本王想一想再告诉你。” 君卿敛垂眸不语。 “但你的确犯了错,仍然在此跪着吧,等本王怒气过去,本王再命人赦了你。” “是,王爷。”君卿敛垂首道。 微王再度从他身旁离开,任君卿敛继续跪在原地。 --------------------------------------------------------------------------- 君卿敛一直跪着,直到天明时分,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而他跪了一夜,早已昏昏沉沉,但他不愿示弱,硬是挺直了脊背,头微微低垂着。 微王一直在阐幽殿之中没有再出现,倒是有侍人来来往往,直到这日傍晚,微王才亲自出现,再度朝着他一步步走来。 意识混沌之中,他似是听见微王轻轻叹息的声音,“……卿敛,你要本王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君卿敛强自打起精神,似是回答一句道,“……臣……蒙王爷厚爱……” “……其实……本王知你总是屏着一口气……却又对自己的身世无可奈何……” “……臣……不敢……” “罢了……你起来吧……本王不怪你,而且……本王的决定,你……” “……臣……谢过王爷……”君卿敛没听得太清,口中已道,然后微一叩首,便用双手撑着地面想起身,却因跪得太久之故,双腿早已没有了知觉。 微王不由伸出手扶他一把,却在一触到他身体的时候感觉到源源不绝的烫意传入手掌,实际上想也知道,淋了一整晚的雨,又跪了将近一日一夜,不发烧才怪。 “……来人,找大夫来阐幽殿……” 这是君卿敛听见的最后一句话,只因他才一站起来,就蓦然有一阵头晕袭来,随即便觉得眼前一片漆黑,瞬间失去了意识。 --------------------------------------------------------------------------- 醒来的时候,他觉得头痛欲裂,睁开眼便是望秋极其担忧的神情,还有另一人的轮廓慢慢浮现,他在看清之后,不觉微微一怔。 “云夫人……” 云夫人,便是当年“风月无涯”的招牌歌姬云姬,她十六岁那年被微王看中后嫁入府中,至今已有十四个年头,她嫁进来的那年,君卿敛六岁,亦是他入微王府的第一年。 “感觉好些了没?” 虽已近三十,但时间在云妃身上似乎走得很慢,而相较十四年前,此时的她更多了几分成熟女子才有的风韵,眼角眉梢尽现出一种优雅的姿态,当年因她的出嫁京城里有多少男子为之扼腕喟叹且对微王羡妒不已,而有一种经过岁月锤炼才会成就的精醇之美无一不展露在她的举止和言谈之间,就像一块玉越是雕琢越是纯美,再加上她的识大体和她的聪慧贤淑,只不过所有的这些,她从不在微王面前表露丝毫,仿佛藏珠之椟那般,将锋芒牢牢遮掩,以至于在微王的众多侍妾间变得毫不起眼,而她也甘愿在深府之中孤独度日,不怨不悔。 “……嗯……”君卿敛想坐起来,望秋连忙扶起他,道,“公子,云夫人一早就来了,公子已经昏迷了一日一夜,夫人一听闻此事就赶来探望公子了。” 整个微王府之中就只有云姬知君卿敛甚深,他们的交情说不清楚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君卿敛只记得从一开始他就对这名美丽慧智的女子有好感,而整座府里,也兴许只有他才看得见她最真实的一面。 “望秋,你去将药端来给公子。”云姬道。 “是。”望秋应了一声,便连忙下去端药,当屋里就剩下两个人时,云姬那双黑如墨玉般的眸凝视君卿敛,低婉地道,“你把自己搞成这样,恐怕不是为了那位醉玉姑娘那么简单吧?” “……总是……瞒不过云夫人你……”君卿敛还不知自己的目的有没有达成,他……只希望……一切顺利…… “哎,你这个傻孩子……”自见到君卿敛起,云姬就把他当成是自己的弟弟一般,此时不由露出些许心疼的表情来。 “……卿敛自己倒是没什么……就只怕事情不如所愿……” “尽力就好,天下间又有什么事是一定能够如愿的呢?”云姬却低低地道。 “卿敛知晓,只是……”君卿敛细细端视云姬的双眼,却愈发觉得她突然来到事有蹊跷,他闭上眼睛,想起昏迷前隐约听见微王的话,总有几分不好的预感萦绕心头,他蓦然睁眼,倾身抓着云姬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知晓……” 云姬看着君卿敛半晌,方才叹息着,将她一早得知的事告诉了君卿敛道,“你昏迷之后,微王便决定迎娶醉玉姑娘,可是……” 云姬欲言又止,君卿敛紧盯着她再问,“可是什么?” “可是……醉玉姑娘听闻此事后,投河自尽了。” 第99章 云梦之泽(十) 闻言,君卿敛脑中“轰”地一片空白,怔了好半晌,忽然露出一抹惨笑,断断续续地道,“……他……究竟是为何要如此做……”说着,他依稀间想起微王曾希望自己对醉玉忘情之言,蓦然间惊惶之色布满了双眼,“难道……他是为了我那句谎言而故意要考验我才……” 云姬见到他自责到极点的神情,这也是她头一次看见君卿敛如此失措的模样,就见他望着自己失神地喃喃道,“……我该怎么做……难道……我真是错得离谱?” 是他不该提早前去想提醒醉玉姑娘还是不该在那里露面只身挡住函王?是他不该欺瞒微王还是以他的身份做这件事太过托大?他不过是微王身边的一名奴隶,他不该忘记这件事。 “有些事,在我们生存的这种环境下,一定会有人被牺牲的,你若想两者都保住,恐怕比登天还难,再者,那人若如我所想,最后也不可能跟醉玉姑娘在一起,牺牲掉醉玉,对对方而言,未必是坏事……” 君卿敛睁大眼睛看着云妃,这番话从一名女子的口中说出来着实让他吃惊,可云姬那双充满睿智的眼睛清澈分明,她似是看透了这复杂诡谲又百变的环境,而自己身在局中,早已混沌不请。 “你只要知道,你没有做错,至于微王,他的决定不是我们有资格去置喙的,就算他再珍惜你和爱护你……”她顿了顿又道,“何况我非常清楚,这些都不是你想要的,男儿志在四方,又怎么会如女子那般贪恋这份庇护呢?他越是对你有占有欲,你就越是有志难舒,而你对他有几分感谢,就有几分怨叹不是吗?” 君卿敛因她的话再度愣住,喃喃地道,“我以为……” 云姬了然地一笑道,“你以为你藏得很好?谁都看不出来?” 君卿敛垂眸,低低地道,“小时候意识不到,现在每长一岁,就愈有一种求死的心愿……只因我已经能看到我的将来,如果只是这样,活着对我而言,不过是行尸走肉……微王对我好的同时,也是在禁锢着我的一切,我根本不需要这一切,也许,这次我把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也是抱有如此私心吧……” “别的女子求都求不得的心意,可在你眼里却视之如敝屣,说起来,这是你的不幸,又何尝是微王的幸运呢?”云姬幽幽地道。 “我带着奴隶的烙印,无论走到哪里都还是会被捉回来,也许,只有一死我才能在来世换个身份重新开始。”君卿敛很少露出真实的表情来,但此时此刻,他再也藏不住,所有的心灰意冷都浮现在了眼底,夹杂着因病而缠绕的一抹倦怠之意,一丝不漏地映入云姬眼里。 云姬喟然长叹,“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你太过聪颖,将一切看得太清,便泯灭了活着的希望。” 君卿敛因她的话仔细看着她,忽地问,“你呢?云夫人,我知晓你一直有一个心爱的人深藏在心底,那根琉璃珠制成的发簪你从来不戴,只是将它握在手里,若是你愿意,我想助你离开这里去找那个人,你跟我不一样,我有信心能助你离开此地。” 云姬闻言一怔,她很清楚君卿敛是认真的,是因他不想什么也没留下就死去,就像这次的事一样,他豁出一切为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 好半晌,她才缓缓开口道,“卿敛,你不能轻易放弃,我年华已经老去,就算真的能离开,我也不会再去见他,但你却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外面的海阔天空任你翱翔,只要有一丝希望,你就不能放弃。” “因何?”君卿敛低低地问。 云姬垂眸,半晌才答,“因身份桎梏,因我已为人妇,因当时我也与醉玉一样,但我却从不像她那样贞烈决绝,因而才会活到现在。”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是你想保护他,是你不愿他因你而引起纷争。就像醉玉——” 君卿敛的话却被云姬打断,“不用再说。”她摇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却对他道,“卿敛,听我一句,到你再也无力去握住希望之时,再言放弃不迟,尤其是生命,活着,才存在希望,而死去,便什么都没有了。” 君卿敛一时怔忡,但那时的他,还年轻,尚无法完全领会云姬的话。 ---------------------------------------------------------------------------- 廊屋中,一时静谧,夜的颜色慢慢淡去,却因夜明珠的关系丝毫没有影响到廊屋内的两人,好半晌,里面又响起君卿敛低而沉静的嗓音。 “兴许……在别人眼里,一名歌姬的性命微不足道,就算她曾经名满京华,最终依然成为过眼风云,除了她死去的当天,第二天人们就有了新的谈资,而对微氏一族却丝毫没有影响,仿佛它的一切都是对的,说起来着实可悲,醉玉姑娘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却连一丝最轻微的涟漪都掀动不起,我想唯一被影响到的人,应该就是绝少命了。” “对君公子你呢?难道也没有半点影响?”应皇天问。 君卿敛的眸色渐渐沉了下去,片刻后才道,“我本来也以为对我的打击会很大,但我却因为这件事重新认识了自己,和对死亡的态度,而云夫人说的都是对的,醉玉姑娘死了就是死了,死后留不下任何东西,连绝少命在多年后也将她淡忘,反而是对君某的恨意一直心心念念,而君某可以在现在死,也可以在将来死,反正横竖都逃不过一个死字,又为何要自己亲手将自己的希望掐灭呢?” “君公子的初衷是为救人,却因人心难测之故,导致了意料之外的结局。”应皇天道,“不过我却认为醉玉姑娘是代替绝少命而死的,在那种情形下被发现,绝少命就算不死,恐怕也会少去半条命。” “应公子说得半点都不错,但原本此事跟我毫不相干,现在却多出了一桩恩怨,而我成了害死醉玉姑娘的罪魁祸首。” “君公子宅心仁厚,敢作敢当,令应皇天佩服,此事在我看来,绝少命的胆小畏死和微王的疑虑猜忌才是导致醉玉姑娘自尽的最大原因。” “应公子不用替我开脱,有些事情做了就是做了,人死了就是死了,无法改变。”君卿敛道。 “所谓世事难料,便是如此。”应皇天道。 君卿敛此时看着应皇天,不由地道,“没想到应公子年纪轻轻,却看得如此开阔,若那时的我有你这般视野,恐怕就不会如此自作聪明了。” 应皇天却摇摇头,道,“身在局中,谁又不是如此呢?”他说着这话的时候眼神里一片漆黑,显得扑朔迷离,就好像是暗藏一出布局那样。 君卿敛不由被这样迷离的黑色所深深吸引,一时并未出声,便听应皇天又道,“方才君公子总算提到了云姬,听起来,二十年前云姬也如醉玉姑娘一样身陷那样的处境,只是情况没有那么复杂,微王只是单纯看中她而纳她为妾的。” 说到云姬,君卿敛的神情愈发复杂,他点点头道,“的确如此,但我并未想到云姬会那样做……” 应皇天注视他,道,“会帮助你离开微王,是吗?” ------------------------------------------------------------------------------ 这是君卿敛万万没想到的事。 那件事就发生在去年秋天,距离醉玉自尽那年已将近七年。 秋狩结束,周王大宴群臣,除了微王、函王还有散伯王、裘王等贵族全部到场,这样的场合,君卿敛现在已是难得随行,而他既然去了,自然毫不意外再度与绝少命在宴会上碰面,自醉玉死后,绝少命整个人都变了,他在函王面前收敛了本性,看起来温顺乖巧,偶尔才会为了讨好函王故意与其他侍宠争风吃醋一番,只是眼神之中那一抹极端的风致变得不再单纯,而是藏着一种深深的心机,再加上这几年的磨练,使得绝少命的美混合着一种无论男女都无法抵御的妖孽之气,函王身边大多是这样的人,绝少命尤其出色,因此现在函王走到哪里都把他带在身边,仿佛离不开他一样,据闻他在函王府里也是呼风唤雨,要什么有什么,他的聪明就在于知道适可而止,同时又将分寸掌握得极好。 而君卿敛,一样是自那年之后,微王的身边除了他之外,多出了另外一个人来,便是他曾言要送予函王的凤怀惜,现在在微王府中,大家都知道君卿敛的地位不如凤怀惜,只不过每每被人们提到,凤怀惜仍然排在君卿敛之后,这使得凤怀惜一直对君卿敛怀着妒恨之心,总想要胜过他一筹。 第100章 云梦之泽(十一) 君卿敛反而因此感到安之如素,即便他一样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甚至因为失宠的缘故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但那比起微王曾对他过分的爱护来,他宁可如此。 这次秋狩之宴,据说是凤怀惜提议要让君卿敛前去的,君卿敛欣然答应,只因有一件事在暗中酝酿已久,君卿敛一直装作不知,便是想借机逃离此地,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 他知晓绝少命和凤怀惜早已暗中勾结,共商除掉他的计谋,而这次秋狩之宴便是最好的时机,因此才要他出席。 在宴席上他们分别借头疼离席,同时约君卿敛在偏僻的厢房见面,那处厢房他们早已安排妥当,就为将君卿敛困在其中,并借机放火,造成意外死亡的效果。 可正当君卿敛欣然赴约时,忽有一个蒙面人出现阻止,并将他打昏,后来一场大火很快就烧了起来,惊动了整场宴席。 蒙面人早已趁乱将他带离宫中。 ------------------------------------------------------------------------------ 君卿敛离开王宫之后并未马上离开周国,除了他想确定那个暗中帮助他的人的安危之外,还因秋狩宴上那场火事闹得极大,厉王虽一意追究,却因现场纷乱而一时无法查明,被烧死的人面目全非,以至于君卿敛的生死成谜,即便他身份低下,但名声不小,微王也誓查到底,使得镐京里一时风风雨雨,君卿敛便更加难以离开。 ------------------------------------------------------------------------------ 半个月后,一具尸体被人静悄悄抬出了微王府,尸体上盖着白布,却隐隐能见布盖下乌黑的发丝,那上面插着一支镶有淡绿色琉璃珠的发簪,正兀自散发着美丽又令人忧伤的光泽。 君卿敛一直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因为在这之前,他也看见了凤怀惜的尸体,当时虽只有短短一瞥,可他的脸上却有明显刑求的痕迹,而微王,恐怕已知晓他并未真的被火烧死之事。 他一路跟随尸体,他知道尸体要被送至哪里,只因之前凤怀惜的尸体也是被这样处理掉的。 镐京的东南方极偏僻之地有一处沼泽,沼泽最易将尸体腐化,因而成了相当便利的弃尸之所,当君卿敛逐渐闻到一股极难闻又恶臭的味道之时,便知已到达了目的地,这是因此地日久堆积的尸体所造成。 一到达目的地,抬尸的二人便将尸体往沼泽地里一丢,然后转身而去,君卿敛等他们离去便什么都顾不得,快步上前想要抢出尸体。 尸体连同白布一齐慢慢被沼泽淹没,但君卿敛仍然努力将那人拉起来,便也将自己深陷进去。 白布在刚才就已翩然掀起,君卿敛这时看见云姬的模样,因那是一张满怀安详又极为美丽的脸庞。 即便她脸上已沾上了一丝泥泞,却依然掩盖不了她因隆重的妆容而散发出的逼人的美,只因这样的妆容,仿佛为了会见最心爱之人,而那样的微笑,仿佛已别无所求。 君卿敛再也止不住心里的悲伤和其他突如其来涌入的感情,他紧紧抱住云姬的身体,像是想要抓住最后能支撑自己的东西。 “君……君公子……” 蓦地,一声极其轻微的轻唤在君卿敛耳边响起。 “呃……”君卿敛一怔,猛地抬起头来,竟然看见云姬微睁的双眸。 “云夫人……”君卿敛的嗓音不自觉地颤抖,和轻微的哽咽,“你没事……” 云姬勉力地摇摇头,道,“……我……中了毒……已经没救了……”她的手紧紧抓住君卿敛的衣袖,“你、要活下去……一定要……” 君卿敛用力点头,他缓缓伸出手替她擦掉脸上和鬓发上沾染的泥泞,可泥沼再度吞噬上来,云妃也已察觉到此时他们的处境,她拔下发上的那支簪,交到君卿敛的手里道,“……替我……收着,如果有机会……帮我还给他……” 君卿敛接过发簪,紧紧握住,连忙问她道,“……要我还给谁?” “到……楚地……找……”云姬说着,口中忽然呕出沭目惊心的鲜血,“找……那个人……” 然而此时云姬再也无法说得更多,只因泥沼已逼近她的嘴唇,她只能拼命睁大眼睛,看着君卿敛。 很快,泥沼将两人吞没,君卿敛瞬间觉得口鼻受困无法呼吸,泥沙顿时侵袭他的周身,他看不见也听不见,却又不知该不该挣扎,意识昏沉之中,只知道抓紧那支发簪不能放开,而云妃的下沉之势他已无力可阻,至于云姬最后那句话一直在他脑海中萦绕不休: 到楚地……到楚地…… 泥沙过后,却是清澈至极的流水声,水声潺潺,似是包围了他,又似是将要洗去他身上所有的污浊一般。 ------------------------------------------------------------------------------ 当君卿敛忽然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浮上了沼泽,而云姬早已不在,他茫然四顾,一时反应不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却忽然发现他底下似乎有一物正载着他,依稀之中,他想起似乎被一物所救,才会浮上来,随即他又想起云姬的交代,不由低下头去,看见自己手中的发簪还在,总算松了一口气。 ------------------------------------------------------------------------------ “我后来才发现琉璃珠能够打开,里面留有云姬给那人的话,奇异的是那片沼泽地仿佛也知道云姬的愿望,便带着她的尸骸来到楚地……” “……原来如此……”应皇天低喃着,眼底不由浮现出一抹奇异的笑,他长指轻抚着薄唇道,“真是趣味之物……” “我不知云姬思念的人是谁,只好编出有女子在沼泽地上跳舞之事,诱人来查……” “一开始我真当那是女鬼,现在终于知晓,君公子应是踩在某样东西之上……” “的确如此,但我依然不知那究竟是何物,当时我被救,以至于浮上沼泽地,后来我若想再踏入沼泽地,就会尝试呼唤它,神奇的是它真的会出现,我便让它帮忙,就像你看见的那样……” “所谓万物皆有灵,只是它们未必与人类一样,有口能言,可是,依然是一条生命,也会有感觉,和感情不是吗?”应皇天道。 “你说得对极了,在这以前,我并未遇到过如此神奇之事,是以后来常常忍不住在想,是否是那物知道了云姬的愿望,才带着整片沼泽地来到楚国的……”君卿敛道。 “君公子并未想到那人是楚王,因为早已将迷药放在琉璃珠里,一是为了加以确定,因为只有当年送云姬礼物之人,才知晓琉璃珠有这个用途,除此之外,恐怕君公子还希望能让云姬再见楚王一面,即便是生死相隔……是吗?”应皇天说的这些就好像是这件事是他做的一样。 君卿敛点头,却又不由轻轻地叹息着道,“幸而,找到了人,也幸而,那人没有负她前来会她,才能达成云姬的心愿……” “也是你的心愿,不是吗,君公子?”应皇天看着君卿敛,道。 君卿敛此时转向廊外,天色已经大亮,他恍然地道,“这一夜,真是漫长……” ------------------------------------------------------------------------------ “所以你说云姬掉下去之后,沼泽里有一物感受到了云姬深刻的思念,才千里迢迢翻山越岭来到楚国?” 招魂复魄之礼上,观言悄悄问应皇天。 这场祭祀之礼,只因他为救楚王之故掉落沼泽地而破了沐浴之戒,因此并无参与。 观言本来也想忍耐到祭祀之礼后才问,偏偏应皇天说到最重要的地方闭嘴了,他又实在好奇,才忍不住低声相询,好在他们只不过是围观群众,是以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嗯。” “但,那到底是何物呢?”观言又问。 应皇天反而看着他问,“你不是也掉下去过?难道没有发现?” 观言一愣道,“我当时怎么会知晓……”而且,谁会想得到泥沼之中还会藏有一物呢…… “从镐京到楚地,那么远的距离,如果不是活物,那又是如何到来的呢?”应皇天似笑非笑,又理所当然地道。 “……话是如此……” 可,那究竟是什么呢? 观言注视那片奇异的沼泽地,一时迷惑不已。 ------------------------------------------------------------------------------ 祭礼完毕,众人散去,就见沼泽地上忽有一道七彩虹龙倏隐倏现,现身的时候便在太阳的映照下泛起了熠熠水泽,显得异常晶莹美丽。 沼泽之地,有鳞兽,曰云蜺,状似云霓,喜阳,食泽与虫,有鱼,味美,可食。 云梦之泽·完 第101章 鼍龙之死(一) 艳阳高照,最近只要太阳一出来,整片大地就好像要被烤焦一样,观言终于来到重楼外之时,已是汗湿满衫了。 他停下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微微抬起头,此时的阳光万分刺眼,如火球一样仍在持续不断燃烧释放出剧烈的光芒,高耸的门阙好像要融化在那颗炽热的光球里面一样,而地面上因门阙形成的一道颜色分明的影线更似在重楼与外界之间拉下了一条分界线,将两边隔绝开来。 一旁的池水依然碧绿碧绿,一眼看去便觉在那底下一定凉爽清透,让人巴不得想要跳下去,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观言便继续深入重楼。 上了长廊,总算因廊檐的缘故而遮挡去了些许阳光,可闷热仍在,而阳光洒将下来,只把廊外所有的一切都照得熠熠发亮,能听见蝉不停地叫唤,庭园里的杂草已被晒得发黄发干,却似仍有往上生长的趋势,偶有不知名的小花探出脑袋,却又嫌热般地在杂草丛中纳凉,走到就快接近尽头的那座小楼之时,观言忽然看见最末的庭园里两棵高耸的树上拉了一根又粗又长的绳索,而绳索上的那物让观言冷不丁吓了一大跳,因为那是一颗极其怪异的干瘪的脑袋,它的眼睛还圆睁着,黑色占满整个眼眶,似是死不瞑目的模样,它耷拉着嘴,里面一颗牙齿都没有,而它的皮看起来很厚实,应是上面覆盖着带有颗粒状的鳞甲之故,这颗奇异的脑袋不知何时就已晒在了大太阳底下,早已没了水分,晒得又干又瘪,看起来既丑陋又可怖。 “这……”观言不由盯着它看了半晌,却没看出什么究竟来,本想走近再看仔细,就听“吱呀”一声,小楼的门开了,香兰站在门口向观言招手道,“观公子,外面天热,还不快进来凉快凉快?” 观言转头,就感觉有一股凉意自重楼里冒了出来,而与外面的热气一接触,能看见明显的白雾。 他便收回脚步,走进了重楼。 重楼里,凉爽如秋。 一里一外,果真是两个世界。 方才热得直发燥的心情很快就平静下来,就见重楼四周都围上了厚厚的窗帘,却有夜明珠将里面照亮,只让人觉得清清凉凉,而应皇天一如既往手不释卷舒适地坐卧一旁,面前摆着冰镇的佳酿和几叠下酒小菜,悠闲的模样简直不知今夕是何年。 观言一进入重楼,香兰就立刻关上大门,免得热气进来,而听到声响,应皇天抬起头来,见观言满头大汗的模样,笑起来道,“外面那么热,我以为你会等凉爽一点才过来。” 观言摸摸脑袋道,“最近无事,也有一阵子没来了,不过早知应公子这里如此凉爽,我应该早些过来才是。” “重楼里冬暖夏凉,你要来避暑或过冬都可以。”应皇天合起书简道。 “冬暖”可以理解,烧起炭火便能做到,而“夏凉”,又是什么奥秘? 观言不由上下打量,此时夜明珠将屏风外的一方天地照得透亮,大半个天花板映入眼帘,曾在梦中所见的蟠龙垂轩辕镜吊饰的藻井果然夸张得过了分,但此时所见景象依然带着无边的华丽,雕饰依然显得精美而无可匹敌。 可左看右看,观言仍然没能看明白,重楼里如此凉爽是因何缘故。 他正好奇着,香兰已取来一只酒杯,并替他斟满酒,观言闻到酒香,又被杯中佳酿吸引,举起杯轻啜一口,顿时觉得清凉可口,方才的暑意全消,再伴着酌酒的小菜,真是说不出的惬意。 爽快之后,他忽然想起了来时自己所见到的晒在庭园里的怪异脑袋,不由问应皇天道,“对了,外面晒着的是何物?” “你是说庭园之中?” “嗯。” “是鼍龙之首。” “鼍龙?”观言只听过和见过鼍,并未听过鼍龙。 “鼍龙,是鼋鼍之首。”应皇天说着,观言仍是一片茫然。 应皇天便问他,“难道你没听过一个传说?” 观言摇摇头,问,“什么传说?” “鼋鼍为梁。” 说起这个,观言依稀有些印象,不由地道,“啊,是不是那个,周穆王东征,来到西九江,因江河密布,行军受阻,忽有数万只鼋鼍现身,搭桥让穆王过江的传说?” “不错,正是如此。” 观言见他点头,有些惊讶地问应皇天道,“难道……外面的脑袋,正是当时的鼋鼍之首鼍龙的脑袋?” “时隔百年,当然不会是当时的鼍龙了。”应皇天道。 “不管是不是,你将它的脑袋晒在庭园里有何用意?”观言好奇地问道。 应皇天的嘴角抿起一抹神秘的笑,说,“因为……我想看它复活。” “啊?”观言一怔。 应皇天兀自饮酒,却笑而不语。 “方才那句,是什么意思?因何说它会复活?”观言又问。 “这种鼍龙出自南海,据说砍下它的头并把它晒干,拔掉牙齿,三次之后,它才会停止复活。”应皇天道。 观言听得一愣一愣地,情不自禁地问,“此话当真?” “不然呢?我都已经把它的脑袋砍下来了。”应皇天反问道。 “那它的身体呢?没有身体要如何复活?”观言半信半疑,不由再问。 “身体我自然留着。” “真有如此神奇?”观言的表情看起来还是无法相信。 “当然,有人试过。”应皇天却道。 “谁?”观言问。 “昭王。”应皇天答。 “昭王?”哪个昭王?观言想了想,问他,“周昭王?” “不错。” “昭王百年多前就已溺于汉水而亡,你怎么知道他曾经试过?” “它们代代相传,这次被我捉到,自然能知晓了。” 应皇天的回答让观言摸不着头脑,怔了好半晌才问,“你是说,这件事是经过鼍龙一代代传下来,然后告知你的?” “原本只是传闻,但我捉到的这只鼍龙脖颈上有一道深痕,若我这次证实了它能复活,不就能验证此事了?” “原来如此。”观言恍然大悟。 应皇天见观言明白过来,便不再言语,继续饮酒。 观言也举起杯再要喝上一口,却忽地手一顿,再问,“那昭王究竟是怎么试的?又为何而试?他总不会也如你一样,是看见了鼍龙脖颈上的深痕?难道是这则传闻让他好奇,所以抓了鼍龙来一试?” “你想知道?”应皇天看着他问。 观言不由点点头。 应皇天放下酒杯,食指习惯性地摩挲杯面,便将百年多前的那件事缓缓道来: ---------------------------------------------------------------------------------- 因奎步入大殿之时,见到的是一派金芒碧色,璀璨夺目,入眼皆是灿烂霞光,随处可见珠光宝气,他觉得自己似是在蓦然间闯入了一片辉煌之界,一时竟有些不敢动弹。 坐于王座之上的男人此时像是被煌煌之色堆砌起来的那样,似虚似幻,又似是而非,竟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华丽和梦幻之感。 他便是泱泱之国——周之国王——昭王姬瑕。 此时他的人也恍若其名,似是无瑕白璧一般。 “底下何人?” 昭王淡淡出声问。 他的声音无波无澜,却因身在如此大殿之中像是蕴含着无限的威压之力,仿佛一字有千金之重那样。 而底下站的却不过是一名少年,圆圆的脸庞,纯纯的笑意,年纪看起来绝不会超出十三。 “回陛下,楚胜侯派人前来,说有异兽要敬献给陛下。”一旁内侍答。 昭王闻言,略有所思,口中道,“胜侯倒是有趣,派个孩子来给朕献上异兽……”他喃喃说着,问,“是何异兽呢?” 因奎虽年少,却极懂礼貌,他毕恭毕敬地答,嗓音还带着些微的稚嫩,“禀陛下,是鼍龙。” “鼍龙?何谓鼍龙?” “禀陛下,鼍龙乃是鼋鼍之首。”因奎答。 “哦,那有何奇异之处?” “回陛下,鼍龙能死而复生。” “哦?”这句话,终于让昭王无动于衷的眸色稍稍闪过一抹光彩,因道,“说详细。” 因奎恭谨地答,“回陛下,此鼍龙出自南海,只要砍下它的头并将之晒干,拔掉牙齿,三次之后,它才会停止复活。” “竟有如此神奇?”昭王问。 因奎点头,道,“奉侯之命,小人已将鼍龙带至宫中,现正候在殿外。” “宣。” 昭王一个字,便有人将候在殿外的那只鼍龙牵了进来。 第102章 鼍龙之死(二) 那是一只长相奇异的兽,它的脑袋很大,却扁,吻亦短,眼睛漆黑,没有半点光泽,全身覆盖着厚厚的呈暗褐色的坚硬鳞甲,上有灰黑色的纹路,尾部长而微微侧偏,四肢较短,看上去虽笨拙却显凶猛,尤其是甲片上那些颗粒状类似钩刺之物凸出而惹人瞩目,又有两列甲片突起形成两条嵴纵贯全身,一见便印象深刻,却又会令人不自觉嫌弃它的丑陋,若是平常遇到,必定会敬而远之。 此兽虽生着四条腿,但由于太短,因而走路的姿势怪异,似是不那么利索,又好像是已被驯服的缘故,因此走进来之时毫无攻击性,只是脑袋四处转了几下,看似因周围的环境陌生而显得有些警惕。 “你是说,若朕命人砍去它的头颅,并将之晒干,再拔光它的牙齿,它便能复活?”昭王问道。 “是。” “来人!”昭王立刻道。 “在!”左右立刻上前。 “在朕面前,将它的脑袋砍下来。”昭王如是说。 “是。” 一声应下,两名侍卫已来到那只兽面前,那兽似是警觉到什么,但已来不及,就见刀光一闪,血花四溅,那兽的脑袋就当场被割了下来。 “拿下去,将它晒干,然后拔光它的牙齿,再让朕过目。”昭王说道。 “是。” 他吩咐完,便有人将兽的身体拖了下去,并将头颅也提了出去,同时又来人将殿堂内碧玉石地板上留下的血迹擦干净。 昭王等一切事毕,再问因奎,“那么,需几天能复活呢?” “回陛下,暴晒之下大约需要三日。” “那你便待在此地,三日后朕会再召见你。”昭王道。 “是,陛下。”因奎躬身道,随后,他忽然提出请求,“陛下,是否能将它的身体交予小人来保管?” “为何?” “三日后,陛下自会知晓。”因奎却答。 昭王想了片刻,便点头道,“朕准你。” ------------------------------------------------------------------------------ 烈日之下,鼍龙之首就这样被暴晒着,水分一点一点从它原本就显干燥的鳞甲上慢慢蒸发干净,上面曾有的光泽也已逐渐消失,它的眼睑变得愈发干瘪,使得黑漆漆的眼睛高高凸了起来,虽说它早已因为失去身体的缘故而死亡,但它现在的模样看起来着实可怜,而又因为它丑陋的缘故更慢慢令人开始对它产生同情之心,但由于后来众人知晓它可能会复活,因此无论是可怜还是同情就难免减少了几分,只有好奇之心随着一天天过去不停累加,使得这三日下来宫中已议论纷纷,而且暗中还开起了赌局,赌鼍龙复活的几率已经超过了另一种可能。 在最后那日,早已被晒干的鼍龙之首的牙齿被一颗一颗拔了下来,就这样又过去了大半日,那个自楚国来的少年先出现确认一番鼍龙首上是不是不再有任何水分,然后再将鼍龙的身体牵了出来,并叫人请出昭王。 昭王在众人的簇拥下前来,另外也有不少人想看个究竟,便也悄悄接近暴晒鼍龙首的那座庭院,不知不觉间,院子四周的栏杆上已围满了人。 “陛下,今日鼍龙便会复活,请陛下看仔细了。” 因奎说着,双手捧过那颗被晒得干瘪并已无一颗牙齿的脑袋,弯下腰似是想将它按在另一半的身体之上。 他试图把头颅的断裂之处和身体的断裂之处拼在一起,将三天前被砍的那一道刀痕连接起来。 但毕竟脑袋已被晒得干瘪,要连起来显然十分困难,不过少年不疾不徐,就见他取出几根长长的钉子和锤子,选取了三个点将它们牢牢钉在一起。 当头颅和身体用钉子连起来之后,他又取出一块深色的布盖,微微一抖,便盖住了整条鼍龙。 他将自己的手放置在布盖之上,似是在发功,又似是在施行什么巫法,嘴上念念有词,须臾,他直起身,对昭王道,“陛下,请随意找人掀开布盖。” 他这样说的时候,神奇的事似乎已经发生了,因为布盖下的那只鼍龙,好像很明显地动了一动。 不止昭王,所有人都情不自禁睁大眼睛,牢牢盯着仍被布盖遮住的鼍龙。 昭王步上前,道,“由朕来吧。 因奎将最适合的位置让与昭王,做了个手势道,“陛下,请。” 昭王微一弯腰,伸出手,便将布盖猛地掀了起来。 同一时间,有钉子落地的声音。 不约而同的,“啊”的一声传来,好多人同时发出这样的惊呼声,还有一些人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只因众人皆看见了那只鼍龙的头颅和身体已经完美无缺地连接在了一起,要不是脖颈上那道显而易见的刀痕告诉他们这只鼍龙正是方才那只,并且接首之事是他们亲眼所见,否则他们差点要以为眼前的鼍龙其实早已被调了包呢。 “陛下,请看它的嘴巴。”说着,因奎蹲□,用力掰开鼍龙的大嘴,昭王看得一清二楚,之前被拔去的牙齿也长了回来,一颗未少,完好无损。 “……为什么会如此?” “这简直太神奇了……” 窃窃低语声不绝于耳,昭王一时也未能出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道,“你说,它还能再复活一次,是吗?” “是,请陛下命人动手便是。”因奎点头道。 昭王已然有了兴趣,他下令道,“来人!” “在!” “将鼍龙的头再次砍下来。” “是!” 一位侍卫上前,举刀便砍,巧合的是,他刚好砍在了那条刀痕之上。 顿时鲜血飞洒。 随后,这颗脑袋便又被晒在了庭院之中。 因奎照样提出将身体带走保管。 不过这回昭王却不肯了,道,“身体就交由朕的随从来保管,你应该不会有意见吧?” 因奎忙道,“岂敢,只不过保管身体之法比较复杂,不过因奎可以教给陛下的随从,不知是否可以?” “当然。”昭王欣然道。 --------------------------------------------------------------------------- 就这样又过了三日,当鼍龙的脑袋晒干并再次将牙齿拔下来后,昭王又对因奎提出另外一个要求,那就是一切都让他那名随从来完成,若鼍龙还是能够复活,那他便相信这只鼍龙的确是只神奇的异兽。 “当然。”因奎毫不犹豫地答,“这一回,小人绝不插手。” “不过那段咒语和手势……” “无妨,小人会教给陛下的随从,一切都让他来进行。” “甚好。”昭王明显比上一回热衷很多,在因奎将手势和咒语都教给那名随从之后,他就迫不及待想要看结果。 一切皆如三日前。 随从将鼍龙的身体牵了出来,用双手将那颗再次被晒得干瘪的脑袋捧起来,弯下腰将它按在另一半的身体之上。 他把头颅的断裂之处和身体的断裂之处勉强拼在一起,再取出三根长长的钉子和锤子,选取了三个点将它们牢牢钉在一起。 随后,他又取出一块深色的布盖,微微一抖,便盖住了整条鼍龙。 他将自己的手放置在布盖之上,按照因奎教给他的咒语和手势念念有词。 这期间,昭王一直注意一旁的小小少年,而因奎只是垂手微笑静立在一旁,果然一点都没有插手。 过了好一会儿,随从完成了整套动作,便对昭王道,“陛下,请找人掀开布盖。” 此时,布盖下的鼍龙又微微动了一动。 众人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牢牢盯着布盖下的鼍龙。 昭王随手点了一个人,道,“你来吧。” 被点名的那人走上前几步,弯下腰,便将布盖猛地掀了起来,同一时间,众人听到有钉子清脆落地的声音。 就见布盖下的鼍龙再度生龙活虎,兀自转动着脑袋,张开嘴巴的时候,牙齿仍是完好无损,而在脑袋和脖颈的结合处,却能见到一条深痕犹在。 “果然又复活了,真是太神奇了……” “是啊,但听说第三次它就无法复活了……” “不知陛下会做何决定,是不是要再砍它一次脑袋……” 众人又窃窃私语起来,因奎此时看向昭王,似是在等待他的发落。 当现场变得安静下来,昭王才缓缓开口,“如果再一次砍下它的头颅,它就无法再复活了,是吗?” “是的,陛下。”因奎答。 昭王沉默片刻,便道,“来人,将它的脑袋砍下来!” “陛下,您真的决定要杀了它?”因奎不由问。 第103章 鼍龙之死(三) “不然,朕又该如何验证你的话是对的呢?”昭王道。 因奎闻言,却露出微笑,道,“既是如此,一切随陛下之意便是。” 就这样,鼍龙之首第三次被砍了下来,暴晒在庭院之中。 而三日之后,当人们拔下它的牙齿,然后任随从再如何按照因奎教他的方法和步骤操作,无论将布盖盖多少次掀开多少次,鼍龙的头和身体仍然无法重新连接在一起,因而始终都无法再复活。 ----------------------------------------------------------------------------- 昭王十五年 冬 夜的颜色从来都不是只有一种,因为星光总是不一,也总暗藏着各种玄妙和天机。 因奎习惯地来到观星台寻找老师的身影。 他的老师,便是楚国水正司玄黾一族宗主,玄璘,由于他继承了族名,因此人们都尊称他为“玄黾宗主”。 观星台是除了池渊殿之外玄璘最常待的地方,所谓观星台,便是观星之所,但其实只是一座九重高的楼台,石阶辗转一路直上,而到达最高处,便能俯瞰楚地全境,正是半壁江山,半壁长河,楚国已日益富饶,但这片江山,仍需要继续开拓,和努力守护。 玄璘负手立于其上,仰首夜空,如此高处,像是稍稍一伸手便能碰触得到,但满天星斗却又显亘古久远,拉开了人与天的距离。 他听见声音并未回头,只道,“几时回来的?” 因奎立刻答,“就今日,刚放下行李,便迫不及待来见老师,想把结果告知老师。” “不必了,我已知晓。”玄璘说。 “好吧,可是老师,难道一点也不想听一听因奎对这次镐京之行的感受吗?”因奎佯作闷闷地道。 玄璘转过身来,表情极淡地看着因奎道,“你说吧。” 因奎总是拿自己的老师毫无办法,他一直都是这副模样,不管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悲伤还是愤怒,看起来就是这样淡淡的,像是超脱了尘世一般。 被他真的这样问来,因奎摸摸鼻子,然后一五一十地汇报他的所见所闻,最后总结道,“弟子觉得周国果然国力强盛,他们疆域辽阔,又兵强马壮,可是周昭王看起来奢侈糜费,挥霍无度,荒唐潦荡,是以弟子觉得届时即便他真的挥军南下,也无须担忧。” 听罢,玄璘点头道,“时不周风居西北,乃主杀生,便是预兆。” 因奎听后问,“老师的意思,是西北风一旦来临,周王便会率军来征?” 他的老师是楚国最厉害的占星师,能观天象,测吉凶,甚至能预言将来之事,而且他的预言次次皆中,从未出过偏差。 “嗯。” 玄璘点头,便又背过身去,注视方才那颗极亮的星芒。 因奎注视他沉默的背影,又问,“那老师,陛下要弟子将‘鼍龙三杀’的戏法变给昭王看,又是何原因呢?” 玄璘背对着他道,“杀生起,血主祸,昭王三斩鼍龙之首,必能为他带来血光之灾。” “原来是这样。”因奎虽似懂非懂,却仍是道。 “因奎。”他的老师忽然唤他的名字。 “是。”因奎心知不妙。 “方才你所问的这些,天象之中皆有提示,那么,究竟是我没有教过你,还是你并没有用心将之牢记呢?”玄璘淡淡地问。 因奎摸摸后脑勺,眼珠子转了转,却也清楚自己瞒不过他,只好老老实实地答,“怪弟子缺乏耐心,是弟子没有用心将老师所教的星象图牢记之故。” “罚你静坐在此,观星三日,将全部星象牢记。”玄璘说罢,便离开了观星台,留因奎一个人下来。 “哎……老师……”因奎一怔,连忙想追上去,却被玄璘微一侧首的目光钉住了脚步,他只好看着老师一步步走下石阶,默然而去。 哎……弟子还有问题没问完呢…… 因奎扁了扁嘴,再一屁股坐了下来,抬头望向天空,在他眼里,这些星星散布各处,怎么看都看不出有什么联系,真不知老师究竟是怎么把它们说得一套一套的…… 不过,既然被罚,因奎只得老实地一点一点将星图默记起来,只因他的老师一向严厉,他可不敢有所违背,万一记不下来,三日后恐怕会有更难熬的课题在等着他。 ------------------------------------------------------------------------------ 一转眼便到了昭王十六年,正如玄璘所料,西北风起,周国在昭王的带领下,名义上是南巡,实则却是南征,但引起昭王南征的原因却是在因奎回到楚地之后才发生的,只因越裳氏依附楚国之后,竟然擅自停止了原本对周国的进贡,便引发了昭王的怒火,于是才有了南征一事。 周军至唐之时,风声很快传至楚国,胜王不禁担忧不已,立刻召来玄黾一族宗主和蛇虺一族族长共同商议此事,这两大部族是楚地最为壮大的部落,而其余剩下的则都是一些附属于其下的小部落。 蛇虺族族长名唤馗里,年纪比玄璘要长许多,但玄璘在胜王面前的地位却比他要高出几分,原因在于胜王相当相信玄璘的预见之能,并且总是需要倚靠此能,是以当玄璘一到大殿,胜王便问他道,“玄卿,对于昭王率大军南侵一事,玄卿有何对策?” 玄璘就算是在胜王面前,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时机未到,保持实力即可。”他向来言简意赅,仅回答了短短一语道。 “难道你的意思是陛下仍不能独立称王,还要继续向周王低头?”蛇虺族族长馗里一听便道,语调之中有反对之意。只因楚国本是周国治下南国之一,而他话中的意思显然是不愿继续臣服于周国。 玄璘瞥他一眼,淡道,“何必在时机未到之时逞强呢?” 他的态度虽一贯如此,可看在馗里眼中却显得十足高傲,就像是不屑与他说话似的,他想了想,便又对胜王道,“陛下,臣以为周人不擅长水战,若战,我们未必会输。” 胜王听了觉得也有道理,喃喃地道,“唔……这么想的话,我们说不定有能力与他们抗衡。” “臣以为不妥,如今周国气势正盛,楚国没必要以硬碰硬,况且周国地大物博,若然周王倾全国之力对抗我南方小小一隅,臣并不觉得能占得便宜。”玄璘道。 胜王听他说得也有道理,不由地道,“言之有理,那么依玄卿看,要如何应付此次周军南侵之事?” “周国虽然气势正盛,但昭王气数不长,我们可以不必硬碰,而是依循天意逐步削弱昭王的气运。” “昭王气数不长,真是如此?”胜王不由问。 “天象已示下。”玄璘只道。 “玄卿可有把握?”胜王再问。 “不出十年,胜王便可亲眼见证今日玄璘之言。”玄璘道。 他说得如此自信,胜王不觉加倍相信,原本玄璘的话就如同天意一般,既是天意,能不违抗便不去违抗,胜王想了想,便先问馗里,“馗卿,若是战,你又有几分胜算?” 这一问让馗里一时回答不上来,他不像玄璘,有那么大的本事预见未来之事,偏偏还说一次准一次,这才使得胜王对他越来越倚重,而战争之事,又绝非他擅长,虽说周人不谙水战天下皆知,可要预估胜负却未必做得到,万一说错了,那届时他恐怕吃罪非轻。 想毕,他只好躬身道,“禀陛下,臣一时提议,但若真要战,臣觉得还需请大司马前来从长计议才是。” 他的战意并不够坚定,以至于两者的话分量上一比较就分出孰重孰轻,胜王当下有了计较,便再问玄璘,“玄卿,那依你的意思,要如何削弱昭王的气运?” 玄璘这时看了馗里一眼,却道,“其实玄璘的想法也是要战,但并不是全面开战,而是护卫丹阳城之战,当周军涉水渡江至丹阳城时,我们便能以保护丹阳城为名立刻发动攻击,目的之一便是试探周军的实力,其二是让他们知晓我们楚国并非如此可欺,只不过战况一旦陷入僵持之局时,还需请陛下出面向昭王请罪,这样做有两大好处,第一,给昭王下台阶,第二,让昭王这次的目的无法顺遂,必会引他第二次来攻。”玄璘道。 “但若本王前去请罪,周王难道不会怪罪吗?”胜王犹豫地问。 “陛下大可在两军战斗之中出面阻止,有楚军阵容在,昭王就算不肯罢休,也不至于当面翻脸,再者他若一时取不下丹阳城,心中必定会有所斟酌,届时只要给足他面子,并说明这是一场误会,让他意识到和比战更能得到便宜即可。”玄璘道。 第104章 鼍龙之死(四) 胜王越听越有道理,连连点头道,“好,就这样办!” 馗里被冷落一旁,心中不禁再度升起一丝愤恨之意,他虽未抬头,却不由以眼角冷冷盯着玄璘,恨意燃烧在眼底,像是一团火焰,始终都无法平息。 ------------------------------------------------------------------------------ 周军自唐国经厉国至夔国,一路南下直至江汉地区,途中遇到不少珍禽异兽,昭王一面南巡一面强征战利品,而胜王听取玄璘的建议,在丹阳城外几次三番与周军对战,直战到两军僵持不下时,楚王便出面喊停,并亲率军向昭王请罪,昭王本欲发作,但胜王诚心诚意低声下气,同时又献上许多楚地的珍宝,再将昭王的功德铭铸于器鼎之上,这一连串妥帖的安排使得昭王的怒气无法发作,也心知再战未必能取得便宜,只好顺水推舟,泄愤似的在楚国境内再度大肆征得了一批财物,声称战胜,便班师回朝。 胜王再一次领教了玄璘的预见之能,因而更加倚重他,将国内大大小小的事都拿去询问玄璘,相较之下,馗里就空闲了许多,仅剩下族内的事务需要打理。 蛇虺族位于楚地以东,就在汉水边生活,此次昭王南征,蛇虺一族损失最大,只因昭王一路强征百姓为周军驾车,挑担和运送粮草,还要撑船拉纤,供应美食和醇酒,若是女子便要做饭洗衣,不仅如此,军队也一直骚扰百姓,杀猪抢羊,甚至连耕牛也被抢走宰杀供将士们食用,只闹得一片怨声载道,叫苦不迭。 胜王只命馗里要好好安抚族人,馗里面对这一场烂摊子,心中就有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若不是玄璘阻止胜王在汉水出兵,他也不用面对如今的这些怨气,当时若能在水上开战,就算是扰乱了百姓,也是情有可原,绝不会导致如今的局面,他也不用专程来应付这些事了。 “族长,你看这该如何是好……我们今年的收成全被毁了……”又是一户受害的人家在馗里面前哭诉着道。 馗里耐着性子,示意手下的人将食物递给他们,并让随行官安抚说道,“这里有一些食物,是族长的意思,多少能够弥补一下你们的损失,这段日子你们先想想办法,如果实在不行,再来找族长,族长会想尽办法为你们提供帮助的。” “真是谢谢你们了……谢谢族长大人……”接过食物,族民们只能表达谢意,可馗里心中清楚,这点食物并不能解决他们的困境,当时周王南下路经的每一个地方最多停留也不超过两日,却给他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后患。 再观玄璘,玄黾一族远离汉水,族民不但没有受到半点骚扰,还因玄璘之故全族都接受了赏赐,连池渊殿里的那只千年老乌龟都受到了封号,两者一比较,便愈发让馗里心有不甘,万般不是滋味。 回到自己的住处,馗里将自己反锁在房内,并下令不允许任何人前来打扰。 烛光幽幽,照亮了屋内一角,但另一角却仍是掩在一片黑暗之中,虽不见人影,却听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道,“……计划将成,很快我们就能扳倒玄黾一族,再耐心一些吧……” 馗里的声音跟在这人之后出现,他略有些沙哑的嗓音之中已全无耐心,“到底要我等到什么时候才行,你总是要我保持耐心,可那么多年过去了,你一事无成……” “成大事者,戒骄戒躁,若想不劳而获,恕我不能奉陪。” “你……”馗里恨恨地顿了一声,随后道,“好吧,那你总可以把计划告诉我了吧?之前总说时机未至,今日你既然前来,又是有何事?” “我来的目的,是希望你能将蛇虺族族人安抚好,这个时候绝不能出一点差错,知道吗?” “哼!到底你是族长还是我是族长?轮得到你来教我?” “蛇虺一族想要翻身全凭这次天大的机会,至于我的计划,等时机成熟,我会再来。”语毕,一道人影蓦然闯入光芒之中,随即,那人影轻轻将烛火吹灭,顿时屋内一片漆黑。 ------------------------------------------------------------------------------ 观星台上,玄璘负手静立,他常年面无表情的脸上不知为何多出了一抹无可奈何的神色来,他终日面对天象,最是清楚天理循环,所谓盛极必衰,这里不仅仅包含了周王朝的兴衰,还有玄黾一族的兴衰。 有时候他尽管能从天象之中窥出一丝暗藏的天机,却不能够知晓具体引发的条件,虽然能从走势判断今后的演变,却不知该如何才能阻止这样的演变,就像周王南征之事,他也是在预见之后才知晓引起周王杀伐之心的仅仅是因一个小小的部族没有进献贡品所致,是以现在他虽然见到了玄黾衰落之象,却并不知会由谁引起,而玄黾族和蛇虺族的矛盾仍在不断上升,他已经尽力做到不在胜王面前与馗里争辩,却还是愈演愈烈,因此他不知道他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保住玄黾一族? 因奎蹑足上楼,果然又见到了那抹静默而修长的背影。 他的老师仿佛已经成为了观星台的一部分,总是高高在上,总是孤独而少语。 “因奎。” 只要他上楼,玄璘总是知道,也许是他的脚步声,又或许是原本会来这里的人就少之又少。 “老师。”因奎唤道。 “我让你记的东西,记熟了吗?” “呃……还差一点点。”在他面前,因奎可不敢有丝毫欺瞒。 “差在哪里?”玄璘不用他说清楚,也没转身去看因奎,已知晓他应是带着疑问而来。 “为何危宿突现客星,便意味着有部落将亡之事?”因奎问。 “今年岁在何次?”玄璘不答,却问他。 “玄枵之次。” “玄枵对应何方呢?” “颛顼的国土。” “又对应何地?” “对应的应是江汉之地。”因奎说着不由面露疑惑道,“江汉,难道是蛇虺一族和与之毗邻的我族?” 玄璘依然不回答,再问,“那与二十八宿相配为何呢?” “女,虚,危三宿,危宿位于末。” “危居龟蛇尾部之处,是否对应了玄枵之次?” “危者,高而有险,危宿多凶,若在此宿上现出妖星,则凶上加凶,蛇虺族目前在玄黾族之下,因此这颗妖星的警告是针对玄黾族而来的。” 因奎闻言一愣道,“老师,您、您是说,我族有难?” 玄璘因他的问话好久都没开口,沉默时久,才淡淡道,“也许是因为我的缘故,我的存在,必将引发这一场灾难。” 因奎急急忙忙地问道,“那、要如何才能阻止呢?” “若是能阻止,又岂会现出如此天象?”玄璘的口吻听起来似是毫不在意,仍是淡到了极点。 “老师……难道您一点也不关心?”因奎不由地道。 玄璘并不想解释,只道,“若你想留下,就安静地陪我看星,若不想,那便离开吧。” 因奎素来清楚他的脾气,但他的问题不止一处,便只能再度开口问道,“可是老师,弟子还有问题。” “你说吧。”不管方才因奎说了什么,玄璘似乎都毫不在意。 “老师曾说过昭王的气数不长,虽有天象示下,但人力对它是否有影响呢?有的话又是在何处?”因奎认认真真地问。 “自然有。”玄璘道,“昭王南征之时大肆掠夺民间财物,这便使得他在无形之间为自身积累了民愤与民怨,待这些怨愤累积到一定的程度,当我们出兵之时,便是顺应天意所为。” “原来如此……”因奎似是模模糊糊地领悟到了什么,不由地道,“所以说,天象只是一种趋势的呈现,老师常说的顺应天意,应当是顺水推舟之意吧?” “正是。” “那对于周国,老师还看出了什么?或者说,我们还可以做些什么来促成天意?”因奎自然地问道。 “先前陛下让你带鼍龙前去周国,最后留下的那只鼍龙,你最近有没有将它放归汉水?”玄璘问他道。 “有。”因奎答。 “那便可以了。” “为何?”因奎不解地问道,“难道,鼍龙会出现相助?” “鼍之一物,相当古老,它极耐饥,是以忍耐力也极强,能静静地等待机会,伺机发动攻击。”玄璘道。 因奎似懂非懂,“老师的意思难道是说,鼍龙会伺机复仇?” 玄璘却并未说得太明白,只道,“这也要看天意,那只鼍龙曾目睹一切,你将它放归,便又多了一分契机。” 第105章 鼍龙之死(五) 因奎又问,“那么,若当初昭王不将鼍龙的首斩去三次,会稍稍改变昭王的气数吗?” “会有所影响,但却不会改变注定的结局,这只是时间问题。” 闻言,因奎不禁露出担忧的表情道,“难道说,玄黾一族的未来也无可更改?” 玄璘却不再言语,像是没听见那样。 他若能更改,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奈何…… ------------------------------------------------------------------------------ 昭王十九年 前一次昭王没有达成目的,这年周国第二次发动攻势,挥军伐楚。 近日天现裂象,隐约有红色人形出现,长达十余丈,如此明显的天象,玄璘毫不犹豫地对胜王道,“战!”距离前一次周王南征已有近三年,三年间,楚军养精蓄锐,等的就是这一天,玄璘的一个“战”字使得胜王信心百倍,再加上汉水以南皆是楚军的地盘,那一带阻止周军入侵的气势如虹,是以占尽了地利和人和,只差周军入网而来。 幸运的是,天时亦在当天来临,周军渡汉水之际,忽逢天昏地暗,阴风乍起,一时风云变色,楚军本就埋伏于汉水之上,见状趁机出兵,汉水上顿时掀起了腥风血雨,血流滂滂,不知不觉间便染红了整条汉江。 那一日,周国大司马辛伯所率领的六个师全部丧命于汉水之中。 楚国大胜,扳回了一成,胜王大悦,玄璘却及时提醒他道,“陛下,这次得胜,昭王为雪耻必会再次来攻,陛下切不可疏忽。” “玄卿放心,本王知晓,这次他们损兵折将,要想再举兵南下,恐怕非短期之易。”胜王胜意满面,毫不在意地道。 “的确如此,但臣怕时久而疲,势不若初。”玄璘道。 胜王听进了他的话,便道,“那依玄卿之见,要如何对付?” 馗里在一旁忽地道,“臣有一计。” “馗卿,你有何妙计?” “周军两次前来皆向汉水边的百姓征集渡船,因此我们可以事先准备好一批特制的船只,待下次周军来到之时,我们便将提早准备好的船只供给他们,让他们难以渡江。” “如何特制?”胜王问。 “只要用干燥的胶液粘接船板即可,这样他们乘坐的渡船到汉水中流之时,胶液便会融化,以至于船只解体。”馗里道。 “好计!”胜王道。 玄璘却是不语,胜王见状问他道,“玄卿,你怎么看?” “臣以为此计过于毒辣……”玄璘淡道,却听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 “所谓兵不厌诈。”馗里立刻打断他道,他转过身牢牢盯住他,说,“玄黾宗主,你可知周军来时是如何侵扰我们楚民的?汉水之滨民不聊生之状宗主又知晓几分呢?你整日在观星台观星,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你可知晓民愤日积月累,这么做只不过是略施小惩,若然周军不来犯,自然也不会遭遇此计,宗主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没等玄璘开口,胜王已然道,“朕认为馗卿说得极是,朕意已决,便依此计行事,不仅能防患于未然,更能出其不意对抗他们的来犯。” 一旁玄璘默然,便也不再言语。 ------------------------------------------------------------------------------ “哈哈哈!今日真是爽快,楚王不等那玄璘说话,就已下了定论,看着玄璘一声不吭,我总算觉得稍稍赢回了一丝颜面。”屋内漆黑的一角,依旧只闻声音不见人影,馗里显然心情大好,嗓门便也不自觉大了几分。 “这才是开始。”另一人低低地道。 “你这条计谋好虽好,但还要等到周军第三次来攻,万一他们不来呢?” “放心,一定会来,昭王报复心强,这次如此没面子,第三次难保不会御驾亲征。” “你这么说,我且信你。” “你只能相信我。”那人的语调里充满自信,而且毫不在乎馗里比他高出一等的身份,道。 心情一好便对这些小事不作计较,馗里又问,“再来呢?还有什么计划?” “再等等,这段期间仍有变数,等时机一成熟,我自会露面。”那人道。 “又要我等?究竟何时才是你说的时机成熟?我到底还需要等多久才能真正翻身?”馗里一听这句话,不由又开始觉得心里烦躁。 “急进之人做不成大事,现在楚军大胜,我们暂时可以把目标放在胜王身上。” “你这是何用意?”馗里问道。 “你派人多搜罗一些长生之术,玄璘为人孤高自傲,绝不会在这方面动脑筋,我们可以不懂得观天授时,可以不了解预见之术,但我们可以关心胜王,在这方面下功夫,因为这些渗透在平常的日子里,而预见之术仅能用在大事发生之时,所谓滴水穿石,若周军长久不来犯,凭这点也可以一举翻身,当然,只要运筹得宜的话。”那人言道。 馗里听这番话虽是觉得有理,可唯一的不满仍是用时太过长久,但他左思右想又没有其他的办法,只得道,“好吧,暂且先依你之言行事,可你也不能让我等太久,总是让我等等等,再下去我头发都要白了。” 馗里人过中年,即将迈入五旬之龄,自他口中说出这句话,倒也不嫌过分。 “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等到头发白的那一日的。” “这可是你说的。” “我该离开了,记住我说的话,想尽办法关怀胜王,设法找寻长生之术,或者是丹药,但切记,千万莫要弄巧成拙。”说罢,人影在窗棂上微微一现,烛火便熄灭了,仅剩下一片黑暗。 ------------------------------------------------------------------------------ “我只知胜王派玄黾族之人牵了一只鼍龙前去镐京,鼍一物当时横行于汉水之上,鼍龙是鼋鼍之首,周人并未见过,昭王向来喜爱珍禽异兽,听说鼍龙能死而复生,便迫不及待想要验证,他总共杀了鼍龙三次,每次都是将头砍下来晒干,再将牙齿拔光,同时将身体浸泡起来,三日后就复活过来,直到最后一次,那只鼍龙才算是真正死去。” 应皇天说任何事往往就几句话概括了,观言听后,哑口无言,瞪着他道,“就这样?” “就这样。”应皇天点头,看着他反问,“难道你还想听什么?” 被他这么一问,听起来倒像是观言欲求不满似的,观言只得道,“也不是想听什么……只不过,这还真是简单过了头……”后半句话他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口,记得当初应皇天说落头虫的事情时,至少还说出了那只虫的来龙去脉,但这只鼍龙到底是怎么复活的,又为什么复活,他压根就没说清楚嘛。 应皇天恍若未闻,只顾自己饮酒,观言见状,有些无奈,也动了筷子,夹起他从吃了第一口开始后就忍不住一直在吃的一盘被盐水浸着的肉,那肉的味道很奇特,却又鲜美无比,闻起来像是陆地上之物,吃起来却又觉得是出自江河之中,他一直没有分辨出来这究竟是什么肉,索性就问应皇天道,“应公子,未知这是何物?” 应皇天看起来也很喜欢吃,就见他也夹起一块放进嘴里品尝,吃下后也不回答,只问,“好吃吗?” “嗯。”观言点头。 “你知道为什么要把它浸在盐水里吗?”应皇天问他。 观言一怔,摇头说,“观言不知。” “因为盐水刚好能把这里面最鲜的一部分发挥出来,让它尽可能保持新鲜。”应皇天说道。 “原来是这样。”观言说着,却又道,“但你还没告诉我,它究竟是什么肉?” “真的要我告诉你吗?”应皇天忽然促狭地眨眨眼,道。 “咦?”观言看着他,不明所以。 “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吧?” 应皇天的提议观言向来都不能拒绝,虽然他并不擅长打赌,却也只能道,“赌什么?” “赌外面那只鼍龙是不是真的会复活?”应皇天说着道,“若你赢,我就告诉你这是什么肉。” “就这样?”观言一愣问,“那如果我输了呢?” “你输的话么……”应皇天托着腮,偏过头喃喃道,“就怕我说的你做不到……”他这么说着又转过脸来,看着观言道,“不然你自己想吧,输了要怎么办?” 观言想了半天,却仍然不知道有什么能给到应皇天的,只好又问,“如果我输的话,你想要我做什么?” 应皇天盯着他,忽地道,“那支发簪,你是不是还没送出去?” 第106章 鼍龙之死(六) 观言闻言一惊,立刻想起来,不由支吾着道,“应公子,此事能否以后再说?” 应皇天也不为难他,只说,“随便你,送给你了就是你的东西,丢掉都无妨,这样吧,如果你输,就做我一个月的厨师,如何?” 观言不是没在他这里做过厨师,但凭他挑剔的本事,再加上自己本就没什么厨技可言,若是作为赌注,恐怕吃亏的还是应皇天。 应皇天接着道,“如果我输,我就认认真真给你讲一个故事,免得你总是如此不满,如何?”他用故事勾引观言道。 我看起来有那么不满吗?观言很想这样反驳应皇天的话,但最终他还是没说出口,而是点头说,“那好吧。” “好了,你先说出你心中想要的答案吧。”应皇天便道。 “我先?那岂不是不公平?”观言道。 “我知晓答案,对你来说难道就公平了?”应皇天反问。 说穿了,这场所谓的赌局其实就是看观言猜得准不准,猜准了有奖,猜错了要罚。 观言仔细想了想,他想到的是每次事情只要跟应皇天搭上关系,就会让他大吃一惊,而且如果鼍龙不会复活,那他为什么要将脑袋晒在庭园里,并说想看它复活这样的话,可是如果会复活,那岂不是太过神奇?他看了一眼应皇天,他仍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看着他,观言就觉得自己好像不管说出哪个答案,都会输一样,可这应是五五的胜率,他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开口道,“会,我赌它会复活。” 应皇天表情不变,再问他一次,“观小言,你可是想清楚了?” 他这样问来,观言再次感觉到自己好像押错了地方,不过应皇天这个人向来就诡计多端,狡猾得很,他的一根肚肠总是要绕上好几个弯,说不定这一问是在故布疑阵,观言觉得他应该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才对,于是又重复一遍道,“我赌它会复活。” 应皇天依旧笑笑地看他,半晌才慢条斯理地道,“如果它会复活,那你得把刚才吃下肚的食物吐出来才行了。” “啊?”观言愣住,看看筷子上早已不自觉夹起的那块肉,再看看他。 应皇天点点头,笑眯眯地道,“虽说你赢了才告诉你,不过谁让我心肠太好呢。” “那……那你把它的头晒起来……”观言愣愣地再问。 “当然是拿来吃啊。”应皇天理所当然地道。 “……”观言闻言,只好默默地把那块肉放进嘴巴里。 “好吃吧?” 应皇天偏是不罢休,再问他。 的确很好吃…… 但观言依然觉得自己…… ……又被骗了…… 早知道就说不会复活了,这也是常理不是吗?观言不禁觉得后悔不已,他又想了一遍方才应皇天的话,他的确在一开始就故作神秘,说想看它复活,然后说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事件之后提出这场赌局,但其实他早就把它的身体浸泡起来吃了,也说明了他知晓答案,而且在提到“浸泡”的时候他还特地解释了一番,只怪自己一时没能将前后两者联系起来,不过输就输罢,本来输的可能性就大……这么想着,他突然意识到另外一个问题,便问,“对了,方才你好像提到了玄黾一族,是昭阳大人的先祖吗?” “不错。”应皇天点头道。 “我还记得你说过,玄黾一族灭,是胜王默许之故,虽然当年有御灵君在背后设计,但要不是胜王点头,玄黾一族也不会被灭全族。”观言又道。 “这本就是一桩事先计划好的阴谋。”应皇天道。 “但这跟昭王有什么关系?”观言不禁要问。 应皇天看着他,“我有说过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观言摇头道,“你是没有说,不过,御龙一族也就是蛇虺族是否曾三阻昭王南巡一事已不可考,但你提到了穆王时的‘鼋鼍为梁’,而恰好昭王又是溺水而亡,所以我总觉得这里面好像有什么联系一样。” “你能想到这一层关系,果然符合一名巫师的身份。”应皇天唇角勾起一抹称赞道。 “那究竟昭王是如何溺汉水而亡的?”观言于是问。 应皇天又夹起一块现已被观言所知的肉来,对着观言神秘地笑着说,“鼍龙,可是一种极懂得报复人类的介兽呀……” ------------------------------------------------------------------------------ 昭王二十四年初夏 这一夜,众星不见,玄璘犹自站在观星台上,怔怔不语。 众星不见,便是气运已消之象,但众星,除了代表周昭王的那颗星之外,还包含了他所带领的玄黾一族之星,至今为止他虽然仍试图想要扭转,一直也不愿意放弃,却仍然不知该从何做起,也许当五年前天象现时,他就知晓命数已然注定,人力难回。 玄璘不知不觉伸出手,他几乎夜夜站在这里,夜夜凝望星空,可这里却始终找不到他所想要的答案,原来天意的确会作弄人,告诉了他结果,却从不会告诉他更多。 因奎在登上观星台之前就望见天上并无一颗星,这是大凶之兆,而上到最高一层便看见他的老师较之过去更为萧索的背影。 只要来到这里,他总是能看见如此默然的身影,但不知为何,或许是天上的星光不再明亮之故,使得这一抹原本散发着淡淡光华的背影,也似是变得越渐黯淡和模糊了。 他与他老师的相识,从当年被他救起时算起,已有十年了。 玄璘不出声,因奎也不作声,他默默陪着玄璘站了良久,玄璘才忽地道,“因奎,明天起,你不用来此地寻我了。” 因奎一怔,问,“老师,这是为何?” “因为我已不可能再教给你任何知识了。”玄璘淡淡地道。 “老师……是出了什么事吗……”因奎不明所以,不知他为何突然这么说,不由问。 “你不用再问。”玄璘只道。 “可是……” “因奎,今日的天象你看见了,告诉为师,要如何解释?”玄璘打断他的“可是”,却问。 “这……”因奎想了想,便道,“老师,弟子可以不说出口吗?只因我怕一旦说出口,那件一直担心的事好像就要发生一样……” “即使你不说,它也一样会发生,那么说与不说,又有何区别呢?”玄璘依然淡淡地道。 “老师,难道……您仍然一点也不关心?”这个问题因奎曾经问过,可玄璘并没有回答,他不禁再问。 “我关心,又能挽回几分呢?能胜过天意吗?”玄璘淡淡地问。 “难道,不是人定而胜天吗?”因奎低声问他道。 “呵……”玄璘低笑出声,听在因奎耳中不知是悲是喜,而此时的因奎看不到,他微微弯起却显几分无奈的唇角,和眼底一抹无法掩饰的怅然之色。 ----------------------------------------------------------------------------- 馗里成功地说服胜王建造长生殿,短短五年间,胜王已变得越来越在乎长生不老这件事,只因镇守池渊殿的那只大龟玄冥据说已活了千年之久,龟尚且能活千年,他作为一代帝王又岂能连一只龟都不如?是以当馗里提出长生殿用玄冥做柱础之时,他觉得那真是一个好主意。 “只是那龟是玄黾一族的神物,玄卿必然不会答应此事,那又要如何是好?”胜王不禁道。 “陛下,此事不能操之过急,臣有极好的计策,能应对玄黾宗主。”馗里的嘴角不自觉露出一丝奸猾的笑,对胜王道。 “哦?说来听听。”胜王立刻问道。 “前几日臣观星象,见有岁星超辰,便知今年必有严重灾害,起祭平灾本就在玄黾一族的职责范围内,若灾害无法平息,我们便可以借机归咎于玄璘,让他献出玄冥。”馗里说这话的时候,眼底闪过一抹阴毒的笑。 “可是,玄冥乃玄黾一族的守护之神,恐怕玄卿不会轻易就答应。”胜王虽觉是好计,但玄璘毕竟是一族之主,若是硬来,那将来势必会少去他的助力。 “玄璘的预见之术已后继有人,那个人陛下也知晓,他跟随玄璘十年,我们大可以提拔他,若玄璘选择抗旨不尊,难道陛下还要继续受他的掣肘吗?” 胜王自然不愿在任何事上受人掣肘,他是王,本就该是他说了算,但还有一事他一直耿耿于怀,便又道,“另有一事,便是周昭王之事,你说的那个人,也能预见到昭王的气运吗?是否也如玄璘那样,有足够的应对之法呢?” 第107章 鼍龙之死(七) “当然,那个人甚至懂得‘御水之术’,其实在前两次昭王南巡之时,他已经教给我们蛇虺一族的族民并且尝试过了,是以若昭王再来,必让他在汉水中无法翻身。”馗里道。 “哦?还有这等事?为何馗卿从未向本王不提起?”胜王大喜道。 “时隔多年,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而且前两次皆是牛刀小试,最后一次才是见真章之时,而且那时臣并无把握,就没有提及。” “原来如此。”胜王说着又问,“此事你有几分把握?” “陛下放心,臣有绝对的把握。”五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馗里在不知不觉间已赢得了胜王的偏袒,再者,这五年间并未发生大的战事,仅有一些小灾小难,以至于胜王用得着玄璘之力的地方少之又少,相较之下,一个好像是御敌时才取出来用的盔甲,一个却是整日把玩的玉扳指,再加上馗里有高人暗中相助,他这番话跟那人对过多次,是以说出“有把握”的时候半点也不见犹豫,这让胜王对长生殿一事不由也多了几分信心,便道,“如此,便等时机成熟,你就迅速着手推进长生殿之事。” “是,陛下。”馗里垂首,眼底多了几分计谋得逞之后的笑意。 --------------------------------------------------------------------------- 所谓岁星超辰,便是指岁星进入了翌年的星次,从天象上看,便是意味着有重大的事件要发生,与此相隔并不久,玄璘就见到了众星隐没之象,两者交叠而来,更成了凶上加凶之兆。 玄璘缓步踱入池渊殿,这是玄黾一族最神圣之地,那只千年龟神便镇守在此殿内的玄天池里。 彭郎是池渊殿的守殿司,亦是玄黾一族之人,他日日夜夜看守池渊殿,这日又见玄璘的身影,不由立刻迎上前来道,“属下见过宗主。” 玄璘淡淡点头,也不出声,径直往玄天池的方向走去,彭郎跟在他身后,低声道,“宗主,近日玄冥神频频昂首,属下并不知何意。” 玄璘最近频繁地在池渊殿露面,而万年不动的玄冥神近来也频频动作,他们像是约好了一样,也是彭郎守殿近十年来首次见到的情形。 “我知晓。”玄璘说着,玄天池便映入眼帘。 那是在殿内开凿的一方水池,水池偌大,占据最大的殿堂,而池水引自周边水源,由龟神玄冥镇守池中,以保玄天池池水盈满,象征玄黾一族气运充盈,更被楚王封为池渊殿镇殿水正司,只是近来,天象频现凶兆,以至于惊动了长寿到早已能感知天地运数的玄冥龟神,是以连它都已忍不住频频昂首发出动静。 玄天池巨大,是因玄冥本身就已占据了三分之一左右,殿内长明灯长燃不熄,将玄天池照得透亮,池水透明而清澈,波光粼粼中现出浑然一体而显十分厚重的龟甲,玄冥那庞大的身躯便静静地伏在池底,而玄璘一到,它像是很快也感知得到,就见池水水面轻轻漾起了一丝波澜。 “是我。”难得的,玄璘的语调里少了几分淡然,而多出一分温和。 池水中玄冥微微睁开眼睛,玄璘便又道,“盛极必衰,玄黾一族恐怕也快走到尽头,这么长久以来,真是辛苦你了。” 他话音方落,池水的动荡愈发大了一些,惹得守在池外的彭郎微微吃惊,不禁悄悄向里张望。 玄璘恍若未觉,继续道,“周朝之王更替,已是注定之事,玄黾一族自诞生起便在楚地,并受历代楚王庇佑而生活,但终有一日,我们这些古老的部族会慢慢融合,成为一体,只是我身为一族的宗主,却没有能力保护我的子民,玄璘真是愧对先祖……”玄冥似是在听,又似是不愿听他这样说,池水的漾动不知不觉更大了一些,玄璘察觉到,便停下来,随即,他看了玄冥一眼,又说,“你问我究竟是谁影响了玄黾一族的气运?” 玄冥在池子里似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玄璘淡淡垂眸,摇头道,“我一直在寻找,一开始以为是馗里,但其实不是他,那个人还要更年轻,而且是蛇虺族之人……” 玄冥在水中亦是垂眸,半晌没了动静。 玄璘又道,“……其实皆已注定,玄黾族与蛇虺族本就水火不容,是我一直压着不希望两者之间产生争斗,因而削弱了楚国的实力……但,也许我真的错了……有得有失,我一开始就高估了自己,同时太不把蛇虺一族放在眼里……所有的一切,导致局势慢慢变化成为如此地步……” 玄冥轻轻摇了摇首,玄璘睇着它,忽地嘴角现出一抹极淡极淡的微笑来,使得他那张一贯冷淡的脸鲜活了不少,而这一抹笑就像是春日初来乍到的暖阳一样,能使冰雪消融,万物苏醒。 不过这抹笑稍纵即逝,玄璘伸出手,轻触池面,低声道,“你不用安慰我,我很清楚……今日来,其实还有一事……此事可能与你相关……”玄璘欲言又止,语调也随之沉重起来,似乎有所感应似的,一时玄天池里池水激荡不止,甚至轻溢出了琉璃石砌成的池子边缘,再落到青石地板上,和玄璘的身上。 玄璘轻轻叹了一口气,才道,“我担心玄黾一族之危会影响到你,昨夜池渊殿上空的荧惑之星有反逆行之象,指向王陵的方向,预示建陵之事,我想不出建造王陵和你有什么关系,唯有镇墓……一旦我出了事,就无力保住你……” 玄冥缓缓闭上了眼睛,玄璘见状,了然地道,“我知道你愿意为我牺牲,可是……” 似是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池水突然掀得更高了。 “岁星百年超一次辰,要想扭转局面,可能尚需百年时间。” 玄璘这样说着,玄冥在池水里静默不动。 “你真能静卧百年不吃不动?” 玄冥睁开眼睛,水波下,它的眼睛闪烁着奇妙的光泽。 玄璘看着它,再一次深深叹息。 池水蓦然间又掀动起来,玄璘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它想说什么,道,“你问我玄黾一族的血脉?” 玄冥点头。 玄璘眼中神情复杂,却道,“我当然想留下玄黾一脉,但天意究竟为何,现在的我还看不清楚,但我觉得此事必定跟蛇虺一族有关,他们现在正盯着我,就是等着我犯错,我的动作不能太大,万一弄巧成拙,可能还会连累整族人。” 玄冥闻言,开始摇摆身躯,它这一动非同小可,连着整座池渊殿都开始震动。 震动之势威力万钧,彭郎站在玄天池外几乎站不住,还听到“隆隆”的声响。 较之方才的暗暗吃惊,彭郎此时已是惊慌失措,他连忙几步进入出声相询,“宗主,出了何事?” 玄璘仍是淡淡道,“无事,你守在殿外便是。” “是,宗主。”彭郎只得答道,便退了出去,他虽然知晓自己的宗主一来就必然会跟玄冥神作交谈,但玄冥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如此巨大的反应,大到连池渊殿都一并震动,十年来一次都没有。 玄璘对彭郎说完,却也因玄冥的震动而怔忡不已,他明白玄冥的意思,它这是在告诉他说它能护他的后代周全,百年后玄黾一族必能重现天日。 好半晌,玄璘终于点头,“我明白了,我会依你之言,将事情都安排妥当的。” 他话音一落,池渊殿的震动才终于停了下来。 一人一龟又如此交谈了片刻之后,玄璘便离开了池渊殿。 ------------------------------------------------------------------------------ 昭王再度来攻,攻势之迅猛,来势之汹汹,数量之庞大,皆出乎胜王的意料之外,却又正中胜王下怀,他命人将特制的船只摆出来,若昭王要征用,便将那些船用上,而馗里率领蛇虺一族在汉水边翘首以盼一人的到来,准备施展所谓的“御水之术”。 那人姗姗来迟,他到来的时候,手中牵着一只鼍龙。 但那并非是一只完整的鼍龙,而是只有一具身体而已,尤其这具身体里并没有血水流出,脖子和脑袋分开的伤口早已看不出来,原本它全身覆盖的鳞甲颜色也变得极深,浑身*的,仿佛是被浸泡在哪里保存了很久刚取出来似的。 馗里看见他,便唤道,“因奎,你终于出现了。” 因奎早已是一名俊俏的青年,他的轮廓在这几年间变得尖瘦无比,棱角愈发突出,尤其是眼窝下那两块颧骨高高耸起,使得他这整张脸看起来处处是直线,便显得处处充满了杀伤力,而他眼底的神情常常变化无端,似是藏着无限的心机。 第108章 鼍龙之死(八) “族长,因奎来迟了。”不再刻意压低之后,因奎的嗓音便恢复原本的模样,只是听来仍然有一丝黯沉。 “不迟,周军仍在对岸,还未过来。”只因汉水对岸旌旗飘扬,黑压压的军队似是连着天边,又像是连接着河岸。 “船只已安排好了?”因奎问。 “嗯,不够的也早已运到对岸补足,只因完全没料到他们的数量会有如此之众。”馗里答。 “多才好,我们可以一网打尽。”因奎眉梢微挑,一股本应随之散发出的邪气又尽数纳入了眼里,并将之完美隐藏。 “对了,你牵这半只鼍龙来,是要做什么?”馗里问。 因奎斜斜勾起唇角,将眼睛眯成一条缝,右手不经意摩挲着左手食指,答,“御水之术,它才是最关键之物。” 馗里一开始还不明白,因奎说着便将手中那半只鼍龙放入汉水之中,而当周军浩浩荡荡搭乘船只行进到汉水中流时,因胶液融化而使船身船板分离,导致众军落水后他才明白过来这半截鼍龙的用意,就见汉水里忽然浮出无数只身躯硕大的鼍,这让原本泛白的汉水变得灰黄而似是浑浊,众人尚不及反应,那些鼍已见人就咬,惨叫声响彻在汉水上空,血水不意外染红整条汉江,再顺流直下,周军因此而仓惶大乱,尤其昭王那艘船早已不知去向,隐约听见有人呼喊“陛下”的声音,却也很快被更多的惨叫声所淹没。 一整个白天,一直到黑夜,这是汉水最凄惨恐怖的一日一夜,也是天光最凄迷的一夜,隐隐约约间,似有五色光贯透了紫微之星,预示着不祥和死亡。 如此骨肉支离毛骨悚然的场面让一旁的蛇虺族人不忍再看,皆不约而同捂住双眼,他们似乎觉得这一切太过可怕,太过凄惨,也太过疯狂。 因奎和馗里却是例外,前者眼底并无一丝怜悯之意,而后者的心早就雀跃不已,因为眼看一直想要翻身的美梦就要成真。 “哈哈哈!哈哈哈!”火光灼灼之下,是馗里如痴如狂的大笑声。 因奎冷冷瞥他一眼,攒眉不语,随即,又重新面对汉江,此际,鼍的吞噬已逐渐停止,惨叫声也越显无力,汉水之上只剩下一片狼藉。 而腥风血雨过后,便是全然的死寂。 “回去了。”因奎开口。 蛇虺族人等的就是这句话,闻言忙不迭转身要离去,可奇怪的是馗里却一动不动,只有脸部仍然保持大笑的表情,身体却僵在了那里。 “族长?族长!”有人碰了碰他,馗里却在蓦然之间倒下。 “族长?!” 众人冷不丁一惊。 因奎走上前,探了探馗里的鼻息,再查探他的脉象,沉吟片刻道,“他已经死了。” “啊!怎么可能?刚才族长还是好好的!” 因奎漠然起身,对那些族人道,“他因为过度欢喜,而猝死了。” “……猝、死……” 听过过度悲伤而突然死亡的,却从未见过因为过度欢喜而猝死的,这也太…… 说是可悲好呢,还是可笑好? “把他葬了吧,其他人,跟我回去。”因奎看着馗里面无表情,冷冷地说着,转过身。 随即,火光之中,他蓦然对上了一个人的眼睛,那个人原本一直用背对着他,可此时此刻,他们遥遥相对,一时皆未有语。 汉水之滨,死寂和肃杀之气正在不断蔓延,明明是夏日,却不知为何只让人觉得像是身在冰窖里。 “啊……是玄黾宗主……” “对了,因奎不是玄黾宗主的弟子吗?为什么他会来此帮助我们蛇虺一族?” “如此数量庞大的鼍……就是他召唤出来的吧……” 窃窃私语之中,两人冷冷对视而立,对周遭一切皆恍若未闻。 玄璘常常太过冷淡的眸,此时泛起的是一种说不出的失望、懊悔和难以言喻的疼痛之色,他从一开始的不敢置信到恍然大悟,原来那个影响玄黾一族气运的人一直就暗藏在自己身边,他从未意识到竟会是这个人,而他连一次怀疑都不曾有过,此时,真相大白之后,他已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 但有些事,他仍然要向眼前之人确认,他想要知道玄黾一族究竟是毁在自己的手里,还是他的手里。 “据我所知,你的母亲名因子,父亲名玄亦,二人皆是玄黾族人,而我救你的那日,你的父亲杀害了你的母亲,难道这些并非真实?”玄璘缓缓开口,淡淡地问。 因奎注视玄璘的眼睛,他虽身为他的弟子十年,可从未有一次是如此直接地面对他,并且将真实的自己完全暴露在他的眼底。 “我的母亲是因子,她的确是玄黾族之人,可我的父亲并非玄亦,他之所以杀死我的母亲,便是知晓我并非他的亲身骨肉一事。”对于往事,因奎已经看得很淡,但那一日母亲的血弥漫在眼里,也扩散在了他的心底,父亲如此丑陋的面貌,他想这一辈子他都忘不掉。 他是真的认那个男人为父亲,就算没有血缘关系,还有十年的抚育恩情,可却在一遭蜕变,人的感情如此脆弱,能说变就变,还是这种他所珍视的情感,那么从今以后,他还能相信什么呢? 玄璘看着他,他印象中的因奎从来不会给他如此的阴鸷之感,他的眼神总是清澈可信,而不像此刻,一股杀意充斥在他的眼里,带着无端的冰冷,和无比的陌生之感。 “那么,究竟谁是你的亲生父亲?难道是馗里?”玄璘微微蹙起眉,问。 “馗里是人渣,他沾污了我的母亲,就在玄黾族内,老师,这件事你可知晓?”因奎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 玄璘不由一震。 “你终日就只知道待在观星台,再不然就是池渊殿,那日你出手救下了我,我知晓原来玄黾族的宗主就是你之后,我就一直想了解清楚,究竟所谓的宗主,到底管了哪些事、哪些人,为何允许这样的事发生,难道我母亲不是你的子民?我那个杀人的养父不是你的子民?而作为宗主的你又在哪里?或者那时你再晚一点出现,那现在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了,也没有我的存在了,难道不是吗?” 玄璘无言以对,而因奎眼里的恨意,让他为之愕然,原来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对他怀抱着恨意,偏偏能隐藏十年之久,这是多么可怕的一种心机。 “原来……你是如此恨我。”内心感情起伏再大,玄璘习惯了淡然而语,竟也仍然是淡淡的将这句话说出口,但几分茫然却浮现眼底,可并不熟悉他的因奎却看不出来,也看不到,也许他根本不想了解,他一向只能看见自己的伤痛,自己的仇恨。 “是,我一直恨着你,也恨馗里,我帮他,便是因为像他这种禽兽根本不够资格做什么族长。”因奎的眼神冰冷,亦冷冰冰地道。 “所以接下来,你就要对付我?”玄璘问他道。 “老师,是您教给我的,有些事,只要顺水推舟,舟便能行,老师如此自傲,从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馗里早已将您视为眼中钉,他在暗中所做的一切,很快便会促成玄黾一族陨落的下场,而这样的结局,老师您早已看见了不是吗?” 有一种痛是玄璘从未尝到过的,便是这一刻被自己的弟子背叛的疼痛,他带因奎带了那么久,把所有的一切都教给他之后,却发现原来这个人一直用一把刀刃在对向自己,等着适当的时机一刀刺下。 “好,你学得很好,真不愧……是我玄璘……唯一的弟子……”玄璘只觉得喉中腥甜,他却不想理会,他也不想再面对因奎,因为这已不是曾经的那个因奎,他似是在一夜之间脱胎换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一夜,汉江之滨,两场对决,一场轰轰烈烈,另一场,冷若寒冰。 ------------------------------------------------------------------------------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重楼之中,传来应皇天寡淡的语调。 重楼里不知年岁,百年的事仿佛就在眼前,应皇天将那些久远的事告诉了观言,只不过依然是他的一贯风格,说得简洁明了,言简意赅。 “那年岁星超辰,意味着天灾降临,本就是玄黾所能预见之事,可天意难敌,玄黾又岂能战胜天意,却让因奎计谋得逞。”观言叹道。 玄黾一族全族后来被活祭之事,本就是因奎早就布好的局,让馗里一直在胜王耳边吹风,以至于仅仅为了用玄冥顶起天柱建造长生殿而顺理成章陷害玄黾,而他更是变本加厉,置玄黾一族于死地。 “依我看,对馗里他是复仇,但对玄黾和玄黾一族,他只是想成就自己的野心而已,是以,对玄黾,他是彻底的背叛。”应皇天断语道。 “他不仅背叛自己的老师,还害了一整族的人,他的心肠可真是狠毒……”观言不禁叹息着道。 “若论狠毒之心,天下间的万物,总是比不过人类啊……”应皇天漫不经心地淡淡言道。 他的语调不咸不淡,口吻毫不在意,听来就像人类是人类,他是他一样,这一刻,观言不觉无言,他看着应皇天,却仍然琢磨不透,心中已不由地想到:这个人,对人一类,又是抱着什么样的态度呢…… 他不由转眼窗外,可布帘厚重,遮住了重楼外的世界,也遮挡了他想要知道的答案。 ------------------------------------------------------------------------------ 周昭王初伐楚,涉汉,遇大兕。 二度伐楚,天大曀,雉兔皆震,丧六师于汉。 昭王末年伐楚,夜清,五色光贯紫微,天地和禽兽出现异兆,其王南巡终不返。 而南海有鳄鱼,状似鼍,斩其头而干之,去齿而更生,如此者三乃止。 鼍龙之死·完 第109章 神鬼之子(一) 周夷王六年正月 这年发生的最大一件事,便是位于济水最东的齐国国君哀公被周夷王烹杀了,此事传遍大江南北,周王之威威慑了整个中原,乃至南边蛮夷之地,为本应热闹庆贺的正月里平添了一股肃杀之气。 除此之外,淮水以北至济水一带自正月初一伊始便大雪纷飞,再往北就更不必说,整片大地早已陷入冰冻之境,天气是百年来前所未见的干冷,似是没有恶劣只有更恶劣,而大雪封山,江河皆冻,银白之色一瞬间便举目千里,一眨眼更是延绵了上万里。 在应国靠近北边地界之处,有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小村落,小的连个名字都没有。 村庄四面环山,是以相当闭塞,平时以狩猎为主,村人大部分都群居在靠南的半山腰里,他们搭建棚屋,挖凿洞穴,因那里除了有最近的水源之外,还有一处巨大的天然洞穴,被村民们看做是神居住之地,因此满怀敬畏之心,无人敢出入其中,只在祭祀之时才会有女巫进入,为神明献上全村的祭礼,而一旦祭品献至洞穴之内,其余村民在很远的地方都能感受到那里面似是有神灵降下的凛凛震动之威。 只是一般祭祀从不在冬日举行,可也许是今年的天气太过反常之故,那洞穴也不如往年那般安宁,近日来偶有震动之感,使得村民们人心惶惶,总觉得此番恶劣的气候跟洞穴的震动有关,女巫频频前往洞穴查探,也不知是在观察什么,突然有一日,她出了洞穴,找来村子里最能干的三名猎人,逢齐、阿汉和扎木,对他们吩咐道,“天现异象,因而神明有所示下,三日之内,吾必须开坛行祭,因而祭品之事要立刻去办,吾将此事交代给你们,莫要让吾失望。” 女巫的年纪已经很老了,老到人们都已记不得她的名字,她之所以贵为村庄的女巫,是由于她被神赐予了永恒的青春,只因她至今头发仍然是黑色的,皮肤也如少女那般光滑细腻,声音依然动听,她通常穿着宽大的巫师袍服,因而显得整个人愈发娇小,而不苟言笑是她唯一的表情,看起来非常有威严,任何时候都不例外。 村民们对她言听计从,但要在如此恶劣的天气里寻找祭品,实在是有相当的难度,尽管这三名猎人个个经验十足,但也是因此,他们最清楚外面的情形,是以总觉得希望渺茫。 女巫似是看出了他们的心思,便又道,“你们放心前去便是,虽说天寒地冻,万物皆眠,但今年不比寻常,方才我已说过天现异象,因此只要你们往南寻去,就必定能找到祭品。” 见她说得如此肯定,猎人们便依言前去。 这种气候之下,是南或北早已没有什么区别,不过就算女巫不给他们指明方向,他们也会往南而行,因为若是在平常,南边较之北边也会多一些猎物。 雪仍在下,山路早已变得寸步难行,饶是对这座山熟悉异常的狩猎人,也不由觉得举步艰难。 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三个人口中呼出来的气好像都快要结冰,一脚踩下去只觉得半身都陷在了雪地里面,好不容易总算迈开另外一条腿,是以他们才走出没多远,就已花去了不少的时间和体力。 原本他们担心至极,因为一到晚上,山中必定会愈发寒冷,若是走得太远,恐怕就要在山中过夜,那便会面临冻死的危险,可让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才刚过午时,他们就发现了猎物。 那是一只小小的野兔,但它看起来早已冻僵,又或许是饿得没有了力气,在逢齐他们走过去时想躲也没法躲,便被其中一个人拎了起来缚好吊在身上带走了。 如此一路前行,三人不禁意识到女巫说的“今年不比寻常”和“天现异象”的意思,只因本应冬眠的飞禽走兽竟有出来觅食的,大多数又因为没有食物而冻死在雪地之上,兴许就是太过异常的天气使他们过度消耗能量而提早醒来,又或是过冷的温度反而刺激了它们的体温,总之没过多久,他们就已收获颇丰,除了野兔和野猪之外,他们甚至还收获了一头熊,可正当三人要打道回府之时,忽地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了雪林,自远处隐约传来。 他们皆是一怔,心道:如此的冰天雪地里,怎会有婴儿的哭声? 三人面面相觑,好奇地循着声音前去。 谁料这一走竟走了好长一段时间,婴儿的哭声在这一片无比寂静的雪林之中倒也是十足响亮,像是死寂之中唯一的生命,而当他们终于能远远见到雪地上的锦盒时,便知婴儿必定就在那只将近一尺长一尺宽的方盒之中。 三人快步走上前,揭开锦盒的盖子,顿时一愣,只因婴儿有一张粉粉嫩嫩又显晶莹万分的面容,使得这时三人心中不由皆赞叹道:好一个如天仙下凡般的娃儿! 娃儿似是听到了动静,哭声说停就停,他睁着一双漆黑而又圆圆的大眼睛,盯着上方。 天空明亮,雪花慢慢飘落,娃儿眨巴着眼睛,似是对这种现象感到好奇极了。 蓦地,原本好端端被绳子系挂在其中一个猎人身上并未死透的野兔忽地蹦跶了一下,这下引起了那锦盒中娃儿的注意,竟“咯”的一下笑开了,他伸出短短的双手,向着半空中挥舞,也不知是想要抓住那只兔子还是飘忽的雪花。 而他这一笑,可爱的模样只让那三个人更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压根不舍得将视线移开。 “你们怎么说?把他一起带回去吧!逢齐,扎木?”其中一名叫“阿汉”的猎人道。 “真不知是谁如此狠心,竟把一个娃儿丢在了冰天雪地之中……”另一名猎人扎木道。 “但这样带回去,会不会有问题?”名唤“逢齐”的猎人道。 “你担心什么?”阿汉问他。 “女巫大人要我们找祭品,把这个孩子带回去,会不会……”逢齐有些担忧地道。 “逢齐,这就说不好了,你看,女巫大人指明要我们往南而来,说不定是早已预知此事,而且若我们现在不把他带回去,恐怕这个孩子也活不过今晚。” “我不是这个意思……”逢齐自己虽然已经生有三个孩子,可他一向喜欢小孩,那么漂亮的娃儿简直是平生仅见,若真被女巫大人当做祭品的话…… “逢齐,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总之我们先将这个娃儿带回去,看女巫大人如何说,若他注定是我们村落的祭品,虽是他的不幸,却也是我们的福气,否则如此可怕的天气,真不知还要熬多久。” 逢齐只得叹一口气道,“哎,也只能如此,毕竟他跟我们非亲非故……” “你想明白就好,他并不是我们村子的人,也许他的家人将他丢在此地,也有别的原因,你试想一下,谁家的孩子一出生就会遭到丢弃?说不定他本身就是不祥的,而且丢在这里,摆明了是不希望他活下去,指不定能成为祭品,反而是他的福气呢!” “可这么小的娃儿……难道会害人不成?”逢齐却不相信。 “总之我们不要再想了,天快暗了,赶紧回去吧。”阿汉道。 逢齐无奈,却也只能点点头,“好吧。”他将锦盒盖子盖上,与扎木、阿汉一起赶回村庄。 ------------------------------------------------------------------------------ 他们回到村庄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冰雪将夜色映照得通红通红,山里的空气本就稀薄,温度就显得更低了,原本不大的村庄虽然一直被林立的树木所遮挡,但远远的就能见火光隐错,看起来像极了一条似是能发出萤光的巨龙跃在了半山腰之上,而那处天然的洞穴相当明显,因为一到晚上,村人们就会将洞穴上方那两支巨大的火把燃起来,仿佛这条巨龙睁开了两只眼睛,在黑暗中兀自发出红焰焰的光芒,而那洞穴,俨然成了巨龙大张的嘴巴,黑洞洞的一眼望不到底,以着像是想要吞噬一切的姿态,守护着整个村落。 女巫早已等在了村口,就整个村子的布局而言,那处巨大的洞穴其实座落在了村尾的最幽深之处,又因神居住的缘故成了全村的禁地。 逢齐等三人把猎物和那只锦盒都交给了女巫,女巫一见锦盒里的婴儿,她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就不由地放出了些微的光芒,然后听她低低地道,“果然神佑我村,这是极上乘的祭品,有了他,吾便能提早举行祭祀大典了。” “可是……这是活着的婴儿……以往的祭祀中您并未用过活人不是吗?”逢齐不由道。 第110章 神鬼之子(二) “逢齐,你此言差矣,神明指示往南,有此孩童,不正是应了神明之意?况且今年不同寻常,我们更加不能违抗神明的旨意。”女巫道。 阿汉在一旁亦道,“是啊,女巫大人亦是听为村庄好,而且,若不是神明的意思,我们根本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出去,如果不出去,又怎么可能遇到这个婴儿呢?那他早就冻死山中了。” “可……”逢齐却不是这么想的。 “没什么好可是的。”女巫打断他的话道,“一切皆是神明之意,吾当遵从此意。”她短短一句话,决定了一切。 逢齐这时还想说什么,阿汉却拦在他之前道,“女巫大人,那这些呢?” 女巫将其他的猎物一一扫视一遍,最终决定道,“这些你们三个人分一分,都处理干净,明晚便行祭。” “是,女巫大人。” 女巫很快将锦盒的盖子盖起来,那娃儿估计是饿了,从她将锦盒盖掀开之后他就开始哇哇大哭了起来,这让女巫感到很不耐烦,马上把锦盒递给阿汉道,“这名婴儿交给你,记得今晚和明日皆要沐浴。” 阿汉立刻点头,称“是”。 女巫吩咐完转身便向洞穴的方向走去,等她走远,逢齐忍不住对阿汉道,“阿汉,能把婴儿交给我照顾吗?他应该比我家的第三个娃晚几天出生,阿彩反正有奶……” 阿汉看看他,心知他生来就最喜欢小孩,否则也不会跟她的妻子连生三个娃,他想了想便道,“逢齐,我可以答应你,但明日祭祀之前你一定要将他交还给我,否则女巫大人那里我可不好交代。” “一定一定。”逢齐答应道。 阿汉将锦盒交给逢齐,又道,“你可要想清楚了,如果你硬不下心肠来,那就交给我,虽然我家那位还没奶,不过我家的羊刚刚生了一窝小崽子。” 逢齐垂首看锦盒,不由微微出神,锦盒里的这孩子天生讨喜,却在明晚就要被拿去献祭,他很清楚每次献祭之物,从来都是进了洞穴之后便没了踪影,连根骨头都看不见,但先前那些祭品大多是死物,可这婴儿却是活生生的,他一生下来就被自己的父母丢弃不说,还被他们捡到当成了祭品,最多只能在人间多活一日,也不知这件事对他来说是好是坏,而仅仅一日,又如何来得及体验到人生的喜怒哀乐?兴许,这样的结果,还不如不来到这个世间转一遭为好。 婴儿又一声啼哭打断了逢齐的思绪,他连忙道,“胡说什么呢,我不会为难你的,他估计饿了,我赶紧带他回去。”他说着一手抱着锦盒一手提着猎物匆匆离开,阿汉不由对着他的背影喃喃地道,“哎,逢齐这家伙,就是太喜欢小孩子,只可惜明日便要行祭礼,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说是吧?”他对身旁的扎木说了一句。 “是啊。”扎木也不由点头,感叹一句,两人便分一分剩下的猎物,各自回家。 ----------------------------------------------------------------------------- 逢齐将娃儿带回家后,连忙让妻子阿彩给娃儿喂奶,他自己则将野兔和野猪安置一旁,因是明晚要用,并不急着在今晚处理,而且那只野兔还活着,他索性把它先关进笼子里,再顺手将笼子拿进屋,准备明天一早再处理。 那娃儿一吃到奶就不哭了,而且在外面一整天想来也是累了,吃饱了便睡了过去,那张小脸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红扑扑的,愈发粉嫩可人,阿彩抱着他也是越看越喜欢,在知道他原来是祭品之后反应跟逢齐一样,心里难受得不得了。 “这么小的娃儿,我们能不能设法救他一命?”阿彩瞅着怀中的小娃儿,他真的很小,好像只比逢齐宽厚的手掌大那么一丁点儿,阿彩一看就知道他才刚出生,但这时她只觉得这个婴孩的睡颜纯净得好似不应该在人间出现一样,再一想到明天他就会没命,不禁对自己的丈夫这样道。 “若救了他,那祭祀怎么办?我们的村子怎么办?还有你,还有我们的三个娃,我虽然也这样想过,可做这件事的后果,恐怕……”逢齐不禁摇摇头道。 阿彩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办,一脸得不知所措,与之相对应的,却是娃儿在睡梦中不自觉流露出的甜甜的笑容,他什么烦恼都没有,鲜润的嘴唇中还不自觉地吐起了小小的泡泡来,软绵绵的脸颊上隐隐现出两个极浅的酒窝,如此天然纯真的模样简直一下子就能戳中人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那该怎么办?难道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送进去?” “至少今晚我们能将他照顾好,难道你要我为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孩子牺牲我们一家吗?”逢齐叹一口气道,其实他已经想过很多遍了,但依然束手无策。 “哎……”阿彩也只能叹气,“只有短短一日的性命,真是个苦命的娃儿啊……” “如果今天他不是被我们捡到,连这一日的性命都没有。”逢齐说。 “你说说看,究竟是怎样狠心的母亲,会把如此可爱的孩子丢掉?看他的样子,多惹人疼啊!”阿彩忍不住道。 “我也不知道。”逢齐摇头道,“不早了,快睡吧,女巫大人要求要给娃儿洗澡,他现在既然已经睡着了,那就只有明早了。” “那么冷的天,这娃儿才出生,会冻到的。”阿彩道。 “女巫大人的吩咐最好不要违抗,不然会连累阿汉的。”逢齐道。 “哎,好吧……”阿彩叹一口气道。 这晚,当逢齐家熄灯之后,笼子里的那只野兔却因为身体逐渐暖和起来的缘故而慢慢有了生气,它的鼻尖微微耸动,将自己的身体慢慢挪动到笼子的边缘,那双红色的眼睛在黑夜中隐隐发出了幽幽的光芒,盯着屋子里的某个方向一动不动。 ----------------------------------------------------------------------------- 翌日天蒙蒙亮的时候,逢齐是被一阵笑声吵醒的,他睁开眼睛一看,就见那个娃儿已经醒了,他正侧躺着,一双圆溜溜如墨般漆黑的眸子对着那只笼子正“咯咯”笑得欢,而笼子里的那只野兔不住地抽动着尾巴,又不时在原地跳跃着,边跳跃还边甩动脑袋,看起来好像是在跳舞,怎么看都像是一副在逗那娃儿开心的模样。 阿彩早已醒来,她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奇妙的现象,这时她见自己的丈夫也醒了,不禁轻声地道,“这娃儿刚刚醒来时还在哭,可一看见兔子就笑了,而那只兔子也不知怎么的,听娃儿笑反而更雀跃了,而且他们这样已经有好一会儿了。” 逢齐听了不由觉得万分惊奇,然后他忽然想起昨天捡到娃儿的时候好像也发生过类似的情形,便道,“这究竟是什么缘故?” 阿彩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可是你看,是不是很奇妙?究竟是这只兔子跳得起劲,这娃儿就笑得越开心呢,还是兔子因为想要看见娃儿笑,才跳地愈发卖力呢……” “那阿彩,你把他抱过去试试?”逢齐不由地道。 阿彩一听便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于是起身将孩子抱过去,更加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就见孩子举起手来,似乎要去碰那只兔子,而兔子也把它短短的手臂伸出了笼子,一手一爪相对,碰到一起的时候,就见娃儿的手握住了兔儿爪,兔子还很主动,它甚至把脑袋也凑了过去,鼻子还一拱一拱的,娃儿居然一点儿也不害怕,见状反而又笑开了,显得开心极了。 逢齐和阿彩面面相觑,若用他们的视角理解,兔子和娃儿好像是一国的,用他们压根无法理解的肢体语言在做着令人不明所以的奇妙交流。 “这……” “阿达、阿达,他是谁呀?”逢齐的大儿子阿乌从炕上爬了起来,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揉着眼睛习惯性地扑到父亲的怀里问。 “他呀,是今日暂住在这里的小弟弟。”逢齐对阿乌说。 阿乌今年刚满五岁,他还有一个妹妹阿丽才三岁,今年最小的么弟出生,所以他成了最大的哥哥。 阿乌看着母亲怀里的娃儿,注意到他粉嫩无敌比自己弟弟还要可爱的腮帮子,忽然间就伸出手去捏了捏。 正在跟兔子玩耍的娃儿被突如其来的一捏愣了下,还没反应过来,那兔子竟朝阿乌踮起了脚尖,颇有敌意地“嘶嘶”叫了起来。 逢齐和阿彩在一旁啧啧称奇,那娃儿只是愣了愣的功夫,压根不理会阿乌,便又看向笼中的那只兔子,手仍然伸地长长的,整个身子好像也想向前倾,但他的脖子根本无法使力,阿彩不自觉托住他把他往前送了送,口中已不由说道,“他好像很想跟这只兔子待在一起似的,我这辈子还未见过如此奇怪的娃儿。”她说着便想将他抱离笼子,可谁料她才有动作,那娃儿就“哇”地一下哭了起来,阿彩一怔,又把他送回笼子边,娃儿的哭声就又停止了。 第111章 神鬼之子(三) 逢齐见状便道,“不如把他放在笼子边上吧。” 阿彩不肯相信地又试了几次,仍是一样,最终她只好将娃儿包好,放在笼子边上,由他跟兔子玩耍去。 “阿达,这是谁家的孩子?”阿乌隐约也明白到刚才自己被兔子讨厌了,有些不服气地瞪着笼子里的兔子,无奈那兔子根本不搭理他,只是一个劲地注视着还不足月的婴孩。 “这不是谁家的孩子,阿达要起床干活了,你在家乖乖帮阿麻照顾弟弟和妹妹,知道了吗?”逢齐摸摸阿乌的头说。 阿乌点点头,又指了指笼子边上的婴儿道,“那他呢?” “他那么可爱,难道你不喜欢他?”逢齐道。 阿乌摇摇头道,“可他都不理我。” “他那么小,当然还不认识你。” “那他怎么认识这只兔子?”阿乌不罢休地问。 逢齐被问住了,索性甩手给阿彩道,“阿彩,你来应付吧。”他说着抱了抱阿乌道,“剩下的问题去问你的阿麻,乖。” “哦——”阿乌拖长了音,看自己的阿达穿上了厚厚的袄子离开,视线就又回到了那个娃儿身上。 阿彩准备给两个婴儿喂奶,阿乌蹲在娃儿边上,瞅着他半晌,再瞅瞅笼子里的那只兔子,只觉得纳闷极了。 当阿彩给自己的孩子喂完奶,准备换娃儿来喂的时候,她转过头就见那娃儿躺在笼子边含着手指竟兀自睡去了,笼子里的兔子与他并排躺在了一起,它的个头比娃儿还要大,这时它像是在哄着他睡觉一样,一只爪子居然打着均匀的节拍,这样的画面只让一旁的阿乌看呆了去,也不知是因为娃儿太过天然的睡颜,还是因兔子如此憨厚的模样,又或因这一人一兔颇为奇怪的组合,总之让阿乌好奇不已,最后对自己的阿麻说了一句道,“阿麻,今晚我可不可以跟他一起睡?” 阿彩一愣,不禁笑道,“刚才你还说不喜欢他。” “我喜欢啊,可是他不喜欢我……”阿乌有些郁闷,蹲在地上不自觉地用手指在地上画着圈圈。 阿彩闻言,忽然又想到了今晚这娃儿就要被送去作为祭品的事,一时不知道要如何对阿乌说明,只好一语带过说,“今晚他就要离开了,知道吗?” 阿乌听后便是一怔。 ---------------------------------------------------------------------------- 祭礼全村人都要参加,这几日冰雪肆虐更甚,众人都在期待着女巫能快快举行祭祀大礼,而猪、熊等祭品早已安置在那个巨大的洞穴口,女巫将锦盒摆在中间,掀开盒盖,因就是昨夜之事,只有极少数的村民知晓祭品之中还有个婴孩,此时他们已看得一清二楚,却未料到竟是个如此标志的娃儿。 祭祀之礼基本上都是女巫一个人的事,就见她拿出一把刀子,在火上烤了烤,便割开婴儿的手腕,她毫不留情,却让观看的众人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得这一刀往一个婴儿手上下去,就像割在了他们的心尖上一样,但众人皆知这么做也是情非得已,若不是天气太过异常,也就没有祭献神明这件事了,更不可能用一个小小的婴儿来献祭。 婴儿因吃痛便哭了起来,女巫毫不理会,只将他的血滴到祭盘里,再走入洞中,一点一点洒向里面。 当她再走出来的时候,口中便开始喃喃念起了咒语,并跳起了祭神之舞。 半晌过后,似有震动之感自洞穴最深处隐隐传了出来,女巫便停了下来,对众人道,“神明降临,众人立刻随我离开此地。” 与历来的祭祀之礼一样,一旦顺利请到神明,便决不允许有人在此地逗留,以免打扰神明“进食”。 这是惯例,也是规矩,女巫言毕,众人便相继离开了洞穴口,逢齐和阿彩忍不住频频回首望着那个锦盒,两个大人皆心疼那娃儿的哭声,阿乌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只知道那个可爱的娃儿不会跟着他们回家了,女巫见状,便严厉地道,“逢齐,你们再不回去,是想惹怒神明么?” 逢齐和阿彩一人手上抱着一个孩子,逢齐的另一只手上牵着阿乌,闻言逢齐只得道,“是,我们这就回去。” 可阿乌却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就在逢齐对女巫说话的时候,他忽然挣脱了自己阿达的手,竟向锦盒跑了过去。 “阿乌!”逢齐和阿彩急忙唤道。 “胡闹!”女巫厉声喝道,飞快地追过去,想拦住阿乌。 然而就在这时,自洞穴里传出来的震动感愈发强烈起来,连站在稍远处的逢齐和阿彩都能感觉得到,逢齐不禁焦急地对阿乌喊道,“阿乌!危险!快回来!” 女巫首次面露忧心之色,并带着无比强烈的怒气,逢齐也惊慌不已,因如此震动之感使得漆黑的洞穴口充满了一种诡异而神秘的气氛,就好像他们会跟着祭品一起被这个偌大漆黑又似嘴巴的洞口给吞噬掉一样。 阿乌此时最接近洞口,他是被里面所散发出来的一股奇异而浓重的味道和微微的碧绿幽光震慑住的,他面对幽黑的洞口,说不上是害怕还是好奇,又或是不知所措,他呆愣愣地站在那里,总觉得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存在一样,更想看一看那究竟是什么。 但女巫已抢上前一步把他抱起来,同时转身催促逢齐离开,并道,“快走!莫要坏了吾之祭礼!” 可似乎已经来不及,震动感已使得洞口扑簌簌不断落下细小的石块,而一股浓烈的腥檀味扑鼻而来,女巫立时命令道,“快!转身闭眼!不准出声!”她说话的同时捂住阿乌的眼睛,逢齐和阿彩反射性地捂住他们手中抱着的孩子的眼睛,自己则紧紧闭上了眼睛。 或许人类的本能在同一时间也已经感受到了危险,那股腥檀味越渐浓重,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威逼之力似是就围绕在周身,比冰雪更冷,更恐怖,包含着冷冷的死亡气息。 这……难道就是神……带给人的感觉吗? 这个念头不约而同地出现在逢齐和阿彩的脑海里。 娃儿的哭声却在这一瞬间停止了,逢齐心里一惊,直觉那孩子应是被神明带走了,但他始终不敢睁开眼睛,因为那股冰冷的气息仍围绕在他的身畔,而他手中抱着的阿丽早已不自觉地簌簌发抖,情不自禁发出“呜呜”的声音,他不由抱紧她,并紧紧捂住她的双眼,极低地出声安抚她道,“别怕、别怕……” 阿彩手中怀抱的婴儿蓦地哭出声来,阿彩连忙将他的嘴巴也一并捂住,可细碎的哭声仍然断断续续地自她手底下发出来,在如此冷寂的气氛之下,哭声听起来着实太过清晰,只把阿彩吓得面无人色,一时担忧至极。 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安静的,冰冷的,危险的。 时间就像是静止了一样,在半空中凝固冻结了。 过了不知多久,其实也许根本也没多久,便听女巫出声道,“好了,你们睁开眼睛吧。” 逢齐和阿彩虽听到了她的话,但一时还不敢轻举妄动,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将手放下,睁开眼睛,四处看了看没发生什么变化,这才松了一口气,这时女巫又对他们道,“下次千万别再如此,否则一旦触怒神明,不止你们性命不保,整个村子也会毁于一旦,知道了吗!” 逢齐和阿彩连连点头,还未吭声,女巫便道,“好了,你们可以回去了,今日之事,绝不许透露半分。” 逢齐连忙叫阿乌的名字,阿乌挣开女巫跑了过去,一把拉住自己阿达的手。 经过方才的惊吓,逢齐一家已忘了先前担忧的那娃儿,而是匆匆忙忙离开洞穴口,赶回家中。 此时的洞穴口,那些祭品早已一扫而空,只留下物品在雪地上摆放过后的痕迹,和那只空空荡荡的锦盒。 女巫这时终于放下心来,又朝洞穴内看了一眼,才转身离开。 ---------------------------------------------------------------------------- 可谁料第二天清晨时分,洞穴内不时传出“咯咯”的孩子的笑声,笑声中虽透着一股难言的可爱,可此时从洞穴里传出来,却难免令人觉得有一种莫名的诡异之感。 女巫一早听说此事立刻就进去了,却是蹙着眉头出来的,同时手中还多出了那只锦盒。 她将锦盒拎至逢齐家中,敲开门道,“阿汉告诉吾,昨日是你的妻子喂他喝奶的。” 逢齐看见是女巫时就已冷不丁一惊,随后看见锦盒,而女巫一脸严肃,像是在责备他一样,却又好像不完全是如此,他只好讷讷地点头道,“……嗯……” 女巫又道,“让你的妻子将他喂饱,再交还给我。” 逢齐接过锦盒,打开盖子,却见到里面那个婴儿完好无损,他的脸庞依然红润,神情依然让人萌动,而且昨日被女巫割开的手腕的血也已经止住了,不由地愣道,“女巫大人……怎么……” “你不必多问,尽管拿去喂食便是。”女巫冷冷地道。 第112章 神鬼之子(四) 逢齐自是惊喜,立刻将孩子拿去给到阿彩,阿彩见状,不禁也面露喜色,问他说,“怎么回事?” “嘘……先别多问,女巫大人就在门口,你将孩子喂饱交给我。”逢齐道。 “哦,好。”阿彩说着,连忙抱起娃儿来,经过一个晚上,娃儿想必饿坏了,但他十分乖巧,方才饿着也不哭不闹,阿彩将他喂饱之后,便让逢齐交还给女巫,女巫便又将他送回到洞穴之中。 此事很快就在并不大的村子里传开了,好多人都跑来逢齐家问娃儿的情况,想知道这娃儿究竟有什么神奇的地方,明明身为祭品,却能逃过一劫,逢齐本来也说不上什么来,后来想起兔子逗娃儿笑的那件事,便大致说了一番。 众人听后皆啧啧称奇,纷纷说,“昨日只是一瞥,但那娃儿生得如此标致,难怪不仅讨人喜欢,还讨动物的喜欢……” “也不完全是因为长得好看的缘故吧,我总觉得还有别的原因,好像就是想看他笑,只要他一笑,感觉一切都值得了。”逢齐说。 “孩子小的时候都是这样的,你又那么喜欢孩子,也难怪会有这样的感觉。”又有人说。 “是这样吗……但是……” “阿汉也见过那娃儿吧?你不如问问阿汉是什么感觉?”这样说着,便有人找来了阿汉。 阿汉却说,“那娃儿生得真是好看,不过我不像逢齐,就算给我几天几夜,应该也不会像他那样被一个小娃儿给迷惑的。” “是这样吗?”逢齐还以为大家都一样,“反正我很喜欢他,只可惜他不是我的孩子……” 他这么一说便引起其他人同样的反应,“逢齐,你都已经有三个娃了,到底你要阿彩生几个才满意?” 逢齐搔搔脑袋径自不语,脑海里不禁又浮现出那个娃儿过分天然和无比纯真的笑脸来…… ------------------------------------------------------------------------------ 如此过了五天,那娃儿的笑声仍会自洞穴里不时传出来,每天女巫会固定将娃儿拿到逢齐家给他喂食,看起来倒成了他专属的奴仆,逢齐和阿彩自然是乐见的,虽然每天只能见他一面,但至少知道他还活着,并且仍然如此开怀地笑着。 到第六天的时候,喂食的时辰到了,可女巫却没有出现,逢齐不禁觉得奇怪,便离开家到村中找寻,他第一个目的地就直奔洞穴,不过一到洞口,前几日祭祀时的遭遇就冷不丁涌入脑海,使他不得不停住脚步,不敢再往前多踏一步,不过他在洞口站了许久,都没有听到孩子的声音。 过了好久,逢齐刚想去别的地方寻找,却听有轻微的脚步缓缓踱出来的声音,逢齐回过头,便见到女巫灰着一张脸自洞穴里走出来。 “女巫大人,请问那个孩子呢?”逢齐一见是她便立刻上前询问。 女巫似是忍着极大的怒气,此时瞥了他一眼就冷冷地道,“孩子的事,你以后都不用再过问了。” 逢齐一愣,怔怔地问,“难道……难道神明已经将他……” 女巫压根不答,径自离去,逢齐追上去几步,却又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再开口问,就在这时,有人匆匆赶了过来,像是有着急的事要禀报给女巫知晓。 距离近了,逢齐发现那人原来是扎木。 “不好了!不好了!阿汉的尸体在村口发现,还、还有……那个婴儿……”扎木气喘吁吁地道,显然是在雪地上疾行所致。 女巫闻言脸色骤变,脚步不禁加快,但因在雪地上行走,仍是费了一些功夫才来到村口,就见阿汉仰面倒在雪地上,而那只锦盒好端端地摆在一旁。 女巫见状脸色愈发灰败,她几步上前,探了探阿汉的鼻息,同时见到阿汉脖子上有一道很深的红痕,红痕很粗,比一般绳子要粗好几倍,也不知道究竟是被什么东西给勒死的。 逢齐却不由自主掀开了锦盒的盖子,却见里面那个孩子好端端地躺着,见盖子掀开就睁大眼睛,又因见逢齐,似是觉得几分熟悉,便笑开了。 如此诡异的情形让逢齐忽地感到头皮发麻,那娃儿哪知道他边上躺的就是一具尸体,这一笑起来只显得万分无辜,更让看的人觉得后背莫名发寒。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谁杀了阿汉?”逢齐脱口而出问。 女巫压紧了眉头,注视锦盒里的婴孩低狠地道,“此子不祥,必须尽快除之,逢齐,你下得了手吗?” 逢齐闻言一怔,连忙道,“女巫大人,您的意思是阿汉是被这个孩子杀死的?这、这怎么可能?” “我只问你,你做不做得到?”女巫那双毫无感情的眸盯视逢齐,问。 逢齐垂首,低道,“逢齐做不到。” 女巫随即转向扎木,问,“你呢?扎木?” “我……”扎木不自觉地看了看逢齐。 女巫立时道,“是我让你动手,不是逢齐,这个孩子也跟他无关,你看他做什么?”她说着,又道,“若除去他,不仅能免去我们村子的灾厄,还能接受神明的福泽和庇佑,反之,便是违抗了神明的旨意,难道,你真的打算这么做吗?”她的声音严厉至极,不怒而威,女巫的地位本就崇高,扎木呆了一呆,一听是神明的意思,便愈发不敢违抗,立刻点头答应道,“好,我去!” “扎木!”逢齐不禁唤道。 扎木却反过来劝他道,“逢齐,这是全村的事,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只有你喜欢这个孩子又有什么用?” “扎木说得很对。”女巫将语调稍稍放缓,便道,“你们都看见了,阿汉就死在他的身边,我们村子有神明保佑,一直以来都相安无事,当然也少不了村中众人齐心协力,逢齐,你倒说说看会是谁杀死了阿汉?再者,我们村子从来没有外人到访,更何况这几天雪虽然停了,但依旧大雪封山,就算有人想偷溜进来也不可能,只有这个婴儿是外来者,那这次的灾劫不是他带进来的又会是谁呢?” 扎木听女巫这么说,愈发觉得有道理,不由地道,“逢齐,你不是说这名婴儿有怪异的能力吗?那么,除了他之外,还有谁有这个能力杀死阿汉呢?” 逢齐被他们说得哑口无言,根本无力反驳,是啊,除了这个娃儿之外,村子里哪来的外来人?一直以来村子都平平安安,从没有村人死亡的事件发生,可自从婴儿来到村庄起,就怪事频频,可是,这毕竟只是个刚出生的娃儿,又如此惹人喜爱,而且笑容看起来那么单纯无害,又怎么会夺人性命呢?即便真的是如此,那难道会是婴儿的本意吗? “逢齐,外表越是美丽之物,越是不能相信,你要记住这一点。”女巫对他道。 逢齐不敢苟同,因那毕竟只是个婴儿,他只好不吭声,低头看着那个娃儿,怔怔不语。 “还等什么,扎木,他就交给你了,回来后立刻到洞穴口向我复命。”女巫道。 “是,女巫大人。”扎木点头,便提起锦盒。 逢齐心中仍想要阻止,可事实又让他没有理由阻止,所谓那娃儿怪异的能力,兴许不过是比其他孩子能多讨几分野兽们的欢喜,如此而已,这样就能杀人吗?可一旦牵扯到村子和村民,又有谁会搭理他呢? 眼见扎木拎着锦盒一步一步走向村外,逢齐再也不忍心继续看,只能默默地转身离去。 --------------------------------------------------------------------------- 扎木这一离开,直到傍晚都没有再出现,逢齐不愿得知那娃儿的死讯,因而闭门不出,是以也不知傍晚时分女巫已按捺不住派人出去寻找,这一找,找到的竟然是扎木的尸体,他是死法跟阿汉一模一样,而那原本应该跟着他的锦盒和锦盒里的娃儿却不翼而飞,不知去向。 这件事震惊了整个村子,先是阿汉,再是扎木,接连两个人的死亡都跟那锦盒里的娃儿有关,而翌日,当洞穴里再度传来娃儿的笑声时,全村的人不由惊骇非常,心中皆有一个疑问,此子到底是凶是吉? 阿汉死亡的事撇开不提,第二天他们就从逢齐的口中得知,因阿汉死亡的事,导致女巫言那婴儿不祥,因而命扎木前去杀掉那个婴儿,可扎木却偏偏因此而亡,随后婴儿竟离奇地出现在洞穴之内,难道冥冥之中果然是神明在保佑此子?否则一个毫无防备的婴儿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村子里有两个人突然死去,这可是极大的事件,村民们纷纷去找女巫问明缘由,这几日女巫看起来不知为何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本来如少女般的肌肤上竟多出了好几条明显的皱纹来,连本来乌黑的头发也多出了几根白丝,她此刻铁青着脸,环视一圈找她说明原因的村民们道,“神明要求吾先查出此子的来历,再考虑是否除之,至于阿汉之死,吾亦会设法查明。” 第113章 神鬼之子(五) 后半句话她说得很是含糊,似是一语带过,可村民们却不肯罢休,尤其是逢齐,此时再也忍不住道,“女巫大人,难道阿汉不是女巫大人您派出去的吗?那日您没有带娃儿到我这里来,应该就是将娃儿交给了阿汉之故,所以阿汉和扎木的死状才一模一样,昨日不是女巫大人亲口对我说的吗,我们村子并无外人到访,现在大雪封山,就算有人想偷溜进来也不可能,那么扎木是因何而死的,阿汉便也是因何而死的,而娃儿是无辜的,并且还被神明护佑着,若不是阿汉和扎木想要对娃儿不利,无缘无故又怎么会死呢?” 女巫因他之言怒目而视,已是忍不住怒气而爆发道,“你是想指责神明害死了村民吗?或者,你是想责怪吾办事不利?那好,不如你自己进入洞穴问个清楚,吾绝不阻拦!” 没想到她将阿汉和扎木的死推给了神明,逢齐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而最后一句话,却让逢齐蓦然间又想起那日祭神之时的遭遇来,当时他虽然因为闭着眼睛什么也没能看见,可被一股无上的压力和恐惧包围的感觉至今仍无法忘怀,若然要进入洞穴,恐怕需要足够的勇气,若是在他年轻之时,早在祭祀前可能就会因为想救娃儿的缘故而一闯洞穴了,但现在他有家有室,有后顾之忧,那时他放弃了这样的念头,现在也是一样,只能作罢。 见他不语,女巫的底气便越足,“吾不愿说出阿汉的死因,你怎知不是阿汉在完成工作的中途出了什么差错?而且神明之意不可违,他亦不会随意降下责罚,我们连续失去两位村民,你当吾心中不难过?但事已至此,没必要一味追究,吾也只能尽快完成神明交代之事,以免他怪罪,届时若连累到整个村子,那吾才是真正罪过。” 她这一番话让村民们皆觉得有理,纷纷赞同道,“女巫大人说得是,说得是,我们还是先查明此子的来历再说吧。” 逢齐见状,不禁无言,他看了女巫一眼,女巫正好也盯着他,逢齐心神一凛,知道此次顶撞了女巫,恐怕会遭来厄运,但见其余村民皆已被女巫说服,也不再追究阿汉和扎木的事,他不由转念一想,便道,“女巫大人,我愿离开村庄前去调查娃儿的来历,希望能对神明的旨意有所交代。” 女巫闻言,想了想便道,“也好,你对他最是熟悉,就由你前去调查此事。” 逢齐见她同意,心底微微松了一口气,回家之后便将所有的事告知了阿彩。 阿彩听他说完,不禁心有担忧,但见逢齐神色坚定,想了想道,“好在雪已经停了,但你仍要小心行事才行,千万不要逞强。” 逢齐点头道,“我知晓,因为那个娃儿的缘故我已经三番四次顶撞了女巫,她的话分量大,而且只有她才能跟神明沟通,虽然我现在愈发觉得此事仍有蹊跷,但今日若我不请命前去,恐怕女巫接下来就会对付我,而对于那个娃儿,我也的确想查明究竟是谁会将他丢弃,我始终不相信他是不祥之子,其他人只看表面,因而将他的出现跟阿汉和扎木的死联系在一起,若换一个角度想,若是女巫想杀死那个娃儿,却借阿汉和扎木的手,所以阿汉和扎木其实是女巫的替死鬼,跟那个娃儿没有半点关系才是。” “嘘——”阿彩闻言,不由轻轻捂住逢齐的嘴,摇头道,“这话你不该说,即使你真那么想。我也曾让你想办法救那娃儿,但其实你我都知道,这件事我们办不到。” 阿彩是个懂是非明事理的女人,逢齐明白她的意思,点头道,“好,我不说。” “其实我明白你怀疑的理由。”阿彩接下来道,“看起来洞穴之神保护着那娃儿,女巫却要下杀令,如若不然,献祭那日他就应该没命了,又岂会活到今日?而且那孩子的笑我们最清楚,连野兔都想要逗他笑,想得离谱一点,若神明也喜欢看他笑呢?所以洞穴里才会传来他的笑声不是吗?” 阿彩的这番话正是逢齐心中所想,他不禁道,“不过无论我怎么想,女巫应该都没有理由这样做。” “所以我们什么都不要想,现在我们无论怎么讨论,答案也不会出现。” “但我仍然觉得,秘密就藏在那个洞穴里。”逢齐道。 阿彩闻言,便道,“此事危险甚大,我知道你的性子,若是从前,你早就冲进洞穴里去查明真相了。” 她句句说到逢齐的心坎里,逢齐不禁连连点头道,“阿彩,我就是这么想的。”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娃儿的身世要如何调查?”阿彩问。 “我想从锦盒和那块襁褓调查起。”逢齐道。 “如果调查出来了呢?”阿彩又问。 逢齐早已想定,便道,“如果他的父母真的不要他,我们便设法保护他,反正他在我们的村子里,又是由你喂养,他与我们如此有缘,若届时真的要为了他一闯洞穴,我也认了,但现在看起来,女巫才是最大的危险,不过我想在我将娃儿的身世调查出来之前,女巫应该不敢再动他,否则还会有人因此而死亡,届时她就再也找不到借口了。” “如果他的父母想要回他的话,你会怎么做?会将那对父母带来我们村庄吗?” 逢齐回答说,“我大概会先确认他们丢弃他的理由吧,除非有难言之隐,否则我绝不原谅他们的行为。” “也对。”阿彩点点头说,“但无论如何,你自己要小心,要时刻想想我们的孩子,我们会在这里等你回来。” “嗯,我会的。”逢齐对阿彩承诺道。 “还有,虽然一直以来你都是每天出去打猎,可你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如果外面的世界真的很危险,你先回来我们再想办法,嗯?”阿彩又道。 “你放心,我会小心的。”逢齐点头应道。 --------------------------------------------------------------------------- 那娃儿身上并无特殊记号,因此除了锦盒的出处和襁褓的图案之外,逢齐并无从下手,因此当他装备齐整离开村庄之时,能带的也就只有这两件东西。 逢齐一路往南而行,雪色漫天遍野,妆点了整个世间,原本逢齐所熟悉的山林在白色的覆盖下陌生了许多,他从小在村庄长大,除了在山中打猎以外,连一次都没接触过外边的世界,也难怪阿彩要担心。 此刻,他一心想越过将村庄和外界隔绝开的连绵山峰,雪停后路仍然不好走,但视野却非常开阔,他花了几天时间翻山越岭,终于在某一日见到了一望无际的平原,那平原广阔无边,好似在自己眼前不断延展,雪天连成一线,尽头有错落的小点,因为相隔遥远,逢齐能想象得到的就是他们村落的那种小棚屋,可当他又花了数日越走越近之时,才发现那时所见的小点原来是壮丽的城墙和高耸的房屋,那是他从不曾见过的华丽景象,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棚屋以外的建筑。 城门巨大高耸,因为天冷的缘故,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放眼所见,只有城门口站立的拿着武器的人,而城门大敞,逢齐见状,便走了过去。 “站住!”蓦地,那把锋利的长枪拦在了自己跟前,逢齐一怔,说,“我想去里面。” “有通关符吗?”拿着武器的那人道。 逢齐再度愣住,因为他压根听不懂对方说的话,他想了想,便指了指里面,又道,“我想去里面。” 他说的话发音跟那人迥然不同,不过既然来到门口,必然是想要进去,谁料那人依旧拦着他,摊开手,像是在问他要什么东西。 逢齐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他要的是什么,偏偏又不能跟对方沟通,他辛辛苦苦走了将近大半个月才来到此地,可不想就这样打道回府。 于是他只好摇摇手,先退开一步,既然进不去,他便只好坐下来等等看,顺便想想办法。 但天寒地冻,又有多少人会选在此刻前来,逢齐有些无奈,想了想,便把襁褓拿出来铺在雪地上,又将锦盒取出来,然后生起一堆火,兀自坐在了城门口。 --------------------------------------------------------------------------- 守城的两名士兵只知道来了一个土包子,连话都说不清楚,但见他这番动作,心中不禁纳闷,不过这人既然只待在城门外,他们也不想理会,岂料他一待就是一日,一直到晚上都没有离开的意思,于是两名士兵就将此事禀报了上去,其中一人还特地留意地看了一眼那个土包子取出来的两件东西,只因为那两件物品相当惹眼,而土包子却一身简陋,一看就知道与他的身份不符。 第114章 神鬼之子(六) “禀大人,襁褓上绣有麟凤龟龙,锦盒上也有镶暗的龙凤漆绘,这显然是只有王家才能使用的东西,因为与那人的衣服相较之下颜色特别鲜艳,属下才仔细留意了一番。” “哦,竟有此事。”守城将领听后心觉有异,想了想便道,“我去看看。” 两名士兵跟着他走到城门外,就见那名土包子仍坐在那里烤火,他的耐心可谓是相当值得称道,从早上来到此地发现自己无法进入之后,就一直静静坐在原地,不吵也不闹,似是在等待什么,但也不知他究竟在等什么,看这副样子如果没人搭理他似乎就要一直坐下去一样。 守城将领走到土包子面前,垂眸淡淡扫了他一眼,在他的眼里,这个人的穿着着实土气,他身后还背着一把颇为厚重的弓箭,这年头背着弓箭出门的猎人少之又少,守城将领心中暗忖他应是从山里来的人,而且听方才部下汇报这个人的发音古怪陌生,完全听不懂,那么从山里出来的可能性就更高了。他再看这人屁股底下垫的襁褓和一旁搁着的锦盒,果然如他的部下所说布料华贵刺绣精致,那锦盒更是上乘的紫檀木所制,除了漆绘之外,本身也雕刻着相当繁复的纹饰,顿时便令人心中生疑,为何一名从山里来的猎人会拥有这两件珍贵之物?而且有龙有凤,有极大的可能是出自王宫之中。 见有人来到,逢齐便抬起头来,看见一名身穿铠甲面带威严之人正站在自己的面前,他身上的铠甲跟其他人不大相同,看起来更高级一些,逢齐心想这应该是领头之人,他立刻站起来开口道,“我想进入,不知是否能行个方便?”他说着再一次指了指城门里面。 守城将领并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但很清楚他是什么意思,于是摇了摇头,又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先坐下。 逢齐没料到领头的人也不肯放行,不由有些灰心地垂下了双肩,对方却忽然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拔出腰际的剑在雪地上画了几笔。 逢齐低头一看,见那个领头人画了一扇门,门里面有一座高大的房子,房子里有一个人。 他接着又在门外画了一个人,他指了指逢齐,逢齐忽然明白过来,门外画的这个人就是等在城门口无法进入的自己,守城将领见他似是明白过来,再指了指自己和门里面的那个人,最后用剑尖指了指锦盒和襁褓。 随即,他便走了进去,逢齐连忙想跟上去,却被那人摇头阻止,指了指他,再指了指方才他所待的地方。 逢齐依稀明白这应该是不让他进去叫他等在原地的意思,便只好退了回去。 守城将领见状点了点头,心中不由对他产生好感,只因这名猎人虽然来自偏僻之地,但却极为明事理。 而逢齐留在外面看着领头人和其他两名士兵再度走回城内的背影,想着方才领头人离去之前指来指去的意思,觉得也许他是在说门里有一个人,他要去找那个人? 但人都已经进入,城门也缓缓关闭,逢齐只好继续在火堆旁烤火,以抵御身上的寒冷,并准备展开新一轮的等待。 一直等到万籁寂静,天黑夜沉,要不是城门上的火把将四周围微微照亮,恐怕自己早已陷入一片黑暗之中,而当逢齐正觉得不会再有人出现之时,他却又听到城门开启的声音。 逢齐连忙站起来,就见城门果然又打开了,半晌后,有一个人从门后慢慢露面,走了出来。 那人衣饰有点像他们村庄的女巫,因为穿着十分宽大的巫师袍服,这让逢齐瞬间有了一股熟悉的感觉,只不过这份熟悉感完全谈不上亲切,他直觉眼前的巫师与女巫是同一类,因见这名巫师头发苍白,藏不住皱纹的脸上布满了风霜,一双无动于衷的眸子看起来似是被一层白雾笼罩着,就连眼瞳也是淡白色的,他表情严肃,看起来一丝不苟,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隐含威严的气息,仿佛居高临下,无人能忤逆他对他不敬,再看那位头领对待他的样子果然也极为尊重,那么显然他的身份应该就如同他们村子里的女巫一样崇高才是。 巫师身后跟着的便是先前那名头领,显然是他将巫师请了出来,就见他低头在巫师耳边低低说了句什么,巫师微微点头。 走得近了,巫师那双瞳眸便愈发清晰地呈现在逢齐眼前,火光也映照不进他那双淡白色的瞳仁里,让人不可自抑地想要去看个仔细和究竟,却又会不自觉地被那毫无温度的眸子给冻住,就如同此时巫师身后的那片毫无止境的皑皑白雪那样,似是毫不留情的想要将所有的事物都团团包围起来,再将它们一齐掩埋和冰冻其中。 巫师走到距离逢齐五步的位置停下,看着逢齐,抬起手,指了指山的方向,缓缓地道,“你从那里来?”他的嗓音显得苍老而沙哑,可吐字发音,竟是逢齐能听懂的语言,他不由欣喜万分,迫不及待地点头说,“太好了,终于有人能听懂我说的话了。” “你为何而来?”巫师又问。 逢齐指了指锦盒和襁褓,回答说,“我是为了这个锦盒和这块襁褓的来历而离开村庄,来到了此地的。” 巫师望了望他手指的方向,眼底似有什么在浮动,但如此淡白的眼瞳令人看不分明,好一会儿,他又问,“你是从何处得到它们的呢?” 逢齐却摇摇头说,“除非我知道它们来自哪里,为何会丢失,否则,我不会说出锦盒和襁褓是从哪里得来的。” 巫师闻言,沉默片刻,便道,“这样吧,你先随吾入城,留在此地也不是办法,先前由于你没有通关符,因此入不了城,不过,既然你是为了锦盒和襁褓而来,那吾便特别放你通行,至于锦盒和襁褓的主人是谁,吾亦会设法替你找寻。” “当真?”逢齐一愣,不禁又惊又喜,他将锦盒襁褓拿出来放在显眼之处本来也是这个用意,只不过他在城门口连一个晚上都没度过,就有人露面肯帮忙,这倒是他所料未及的事,看来锦盒和襁褓的来历必定不凡。 “嗯,随吾来吧。”巫师转身,便缓缓往城门方向走去,逢齐忙用雪将火扑灭,收起襁褓和锦盒,背起弓和箭囊,再拿着行李匆忙跟上前去,那名领头将领在他们进入之后便下令关闭城门,随着轰然一声作响,逢齐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进到了另外一个世间。 因为那一排排高耸的房屋蓦然间离他极近,一路的远观成了身临其境,逢齐不由揉了揉眼睛,只因煌煌灯火之中,他更是觉得那些建筑无比华丽,无比壮秀,是他想都想不到的一派壮丽景象。 入了城依然大雪延绵,虽是遮去了一半风光,但又别有一种风情,街上行人稀少,有一辆马车等在城门口,显然方才巫师便是乘坐马车而来。 “上车吧。”巫师这时对呆住的逢齐说。 逢齐跟他上了车,他们在雪地上缓缓行驶了将近一个时辰,逢齐发现自己被载到一座偌大的宅院里,巫师命人将他安置好,离开时对逢齐道,“你且先留在此地,一有消息吾便会前来告知你。” “好。”在自己完全陌生的地方,逢齐只能这样说。 之后几日,他都没有离开。 ------------------------------------------------------------------------------ 巫师虽然留下一个人关照他,但因为语言不通,逢齐只能跟他比手势,除此之外,逢齐几乎一无所获,他也尝试出去走走看看,但连续几日下来,他只能算是稍稍领会了此地与自己村落完全不一样的人土风情而已,繁华是他最直接的感受,但更多的,却是好奇和未知,眼睛能看见的只是小一部分,其他的很大一部分就如同被掩盖在了厚厚的白雪下一样,是逢齐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深入去了解的。 过了五日,巫师终于再度前来,他见到逢齐,第一句话就对他说,“吾可能找到了锦盒和襁褓的来历,由于对方身份不凡,要见他恐怕要费一些功夫,为了节省时间,有两件事吾必须提前跟你确认。” “什么事?”逢齐问。 “因对方已告知吾锦盒和襁褓丢失之所,若你仍是不方便回答,恐怕此事还要周旋良久,你且想清楚再决定是否要回答吾。”巫师言道。 逢齐想了想说,“只要巫师大人您先说,我便会考虑要不要回答。” “好。”巫师微一点头便道,“襁褓里应有一个出生未久的孩童,并且被放置于锦盒之中,是也不是?” 第115章 神鬼之子(七) 逢齐闻言迟疑片刻,才点头说,“是。” “那么,这只锦盒是否是在你来的山中捡到的?”巫师又问。 “是。” “那应是没错了,若是如此,吾便着手安排你与锦盒和襁褓的主人见面之事。”巫师道。 “劳烦巫师大人了。”逢齐言道。 巫师似也是繁忙之人,说完这些便打算离开,逢齐忙叫住他问,“巫师大人,不知道这里原本是谁住的?那么大的地方,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 巫师转身回答道,“这你不必过问,来者是客,这本就是我们滍阳城的待客之所,你安心住在此地便是。” “滍阳城?” “嗯,滍阳城,又名鹰城,是应国的国都。”巫师答。 “应国?”无论是滍阳城还是应国,逢齐皆是第一次听说。 “你不用问那么多,你只要知晓这里是一个国家的国都,是非常重要的地方,与你们村落隔山相邻,但山路险阻,因而应国甚少有人直接翻山而行,一般都是绕行走水路。”巫师回答。 “原来如此。”逢齐依稀有了了解,便又问,“那方才巫师大人所言的身份不凡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闻言,巫师却道,“这你无需知晓,届时若你见到了他,也绝对不能泄露了他的身份,否则,便会招来杀生之祸,明白么?”他的语调不知不觉严厉起来,逢齐无意识地点头,口中说着,“明白了……”跟着,他却又问出一句,“可是,为什么会招来杀生之祸?” 巫师那双淡白色的眼瞳牢牢地盯着他,直盯得逢齐后背发凉,才缓缓开口,他嗓音压得极低,沉沉地道,“王族之事,牵一发则动全身,你只不过是个外来人,一时无法了解那么多,但知晓得越多,生命便越短暂,吾言尽于此,若你不知命,吾也保不了你。” 逢齐自然不明白这其中究竟,但听巫师这么说,又觉得他也是一片好意,就没有再多言,而是目送巫师离开宅院。 ----------------------------------------------------------------------------- 又过了三日,巫师再度前来,这一次,他带来了另外一个人,逢齐乍一见到那人便觉得他拥有一股与众不同的气质,那人虽衣着低调,却面目尊贵,尤其举手投足间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不过这也是因为原本逢齐觉得高人一等的巫师在他面前都必须低头的原因所致,这让逢齐明白到来人便应是巫师前日口中所言的那位“身份非凡”之人。 就见巫师恭敬地对那人说了句什么,便转头对逢齐道,“请你将锦盒和襁褓拿出来。” 逢齐点头,将一直带在身边的锦盒和襁褓拿了出来,放在那人面前。 那人一见,就面露惊喜之色,他上前一把抓住襁褓,将之抱在怀里,似是一时情绪激动,难以自己。 逢齐不由愣住,直觉那人是真情流露,便问巫师道,“巫师大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巫师并未立时回答,而是低低地对那人说了句什么,神情中似有安抚之意,随后等那人情绪稍稍平复,听见他长长的叹息,又见他对巫师说了几句话,巫师这才转过脸来对逢齐说,“他是吾之主人,方才吾得知全部的经过,主人要吾转告与你……”他的语速一贯缓慢且有条理,“那婴孩是吾主的孩儿,是吾主的二夫人所生,他寻找了将近一个月,才终于知晓原来自己的孩儿竟是被大夫人派人偷偷抱出去丢到了野外,原因是大夫人并没有生出男孩,又极度害怕二夫人生了男孩之后自己被丈夫冷落,因此施以毒计,想要害死婴孩。” 这事对逢齐来说有些匪夷所思,只因他们的村落向来单纯,倒也不是说惯行一夫一妻制,而是女子并不多,有时候一对一也未必配得过来,若到最后仍然无法娶到妻子,那么老来便靠邻居的照顾度日,由于他们的村子一直是这样,因此大家都已经很习惯照顾孤独的老人,然而当逢齐此时听闻这里的女子只不过是因为害怕被冷落就杀害同一位丈夫的孩子时,不由深深感觉到外界的复杂和难以想象,因此愣了好半晌,才道,“这……不知如何才能证明?” 巫师反问,“你要吾主如何证明?他已然知晓锦盒和襁褓皆是装婴儿之用,难道还不足够?” “可、可是……”为了那娃儿的安全,逢齐不得不小心谨慎,“他如何证明不是他想要害死婴孩?” 他的表情带着疑惑,不信任的神情一目了然,巫师已不用翻译,他的主人也已经看了出来,他对巫师吩咐了几句,巫师则对他的话回应了一番,两人略略交谈了一阵,巫师便又转向逢齐道,“吾不知你是否已为人父,若你看不出一个父亲失去孩子的痛苦,那么吾主也无话可说,只盼望你能好好代替他照顾他的孩子。” 闻言,逢齐不由左右为难,他想了好久,才道,“巫师大人,我虽然愿意代替您的主人照顾他,但那婴儿现在也不在我的手中。” 巫师将这句话告知他的主人,他的主人也简单说了一句后,便由巫师转达,“只要有一线希望,吾主仍然想将他的孩儿找回,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你愿意帮忙。” “任何代价指的是……”逢齐不解地问。 “当然是钱财、物品、奇珍异宝,所有你想要的东西,吾主皆会满足于你。”巫师道。 逢齐一怔,却觉得那娃儿纯真至极的笑容才是世间珍宝,那些死物又如何能够代替,可,他此时面对的极有可能是那娃儿的亲生父亲……因为在自己什么都没说的前提下,对方已知晓锦盒和襁褓是被丢在了何处,又是用来做什么的,逢齐虽然不是全然相信,可也无法全部怀疑,只不过,他下意识觉得仅是说明这些并不足够,至于究竟少了什么,他也说不上来,想到这里,他便回答说,“这样吧,我也不想为难你们,可此事攸关那娃儿的性命,若届时我帮助你们找到了他,将他带了回去,万一他又被人加害那该如何是好?因此我必须得到足够的保证,因为我相信无论发生什么,婴儿总是无辜的,所以我需要您的主人能够确保婴儿的性命,至于是什么保证,又该如何保证,我希望你们想清楚,然后我才会选择帮助你们。” 他说完,巫师便又将他的话转告给他的主人知晓,就见那主人微微思索片刻,低语了一句,巫师就对逢齐道,“那至少,你能否告知我们,他现在是否平安?是不是在你们的山中?若是如此,现在大雪封山,他待在你们的村子里一定比在此地安全,在我们想出来你所要的保证之前,吾主承诺绝不派人将他接回,这样是否可以呢?” 巫师将话说得如此坦白,逢齐又非天生能说谎的人,而且此时的确大雪封山,通往他们村子的山路又如此难行,逢齐左思右想,觉得即便告诉他们那婴儿果真在村内应该也没有什么关系,而且说是在村内,其实是在神所居住的洞穴之中,就算他们真的派人去找,也未必能够找得到,再者既然一切都已明了,他便无需再留在此地,只要自己回到村落,就能保护婴儿,于是他便点头道,“可以,在你们不能给出保证以前,我便将婴儿留在安全之处。” 巫师将逢齐的话告诉给他的主人听后,后者欣然点头,显然是同意的意思。 逢齐见状便道,“那么锦盒和襁褓我便留下还给你们,既然已经找到了这两件东西的主人,那么我也不便多留了。”他其实早已归心似箭,心中惦念着阿彩和他的三个孩子。 巫师闻言却直接道,“时候已经不早了,你的来访总算让吾主安心,吾主原本就有心想请你多留几天,好好招待你一番,也算是为你洗尘,不过既然你要走,我们也不便强留,但若是可以,至少践别宴不能少,未知你意下如何?” 逢齐听来听去,觉得应该是吃一顿饭的意思,巫师说完便对自己的主人说明,他主人闻言顿时露出肯定的神色,并且走过来一把拉住逢齐的手用力握了握,那其中热情的意思不言而明,逢齐心肠本就软,这时只得点头道,“那我明日一早便离开,不过一切简单点就好,不要太麻烦了。” “总之,你安心再多留一晚便是。”巫师道。 逢齐答应下来。 ---------------------------------------------------------------------------- 饯别之宴就设在逢齐所在的宅院里,当晚,巫师带着他的主人再度前来。 第116章 神鬼之子(八) 这晚的宴席恐怕是逢齐活了三十多年来所吃到过的最美味、最丰盛、也是最忙碌的一顿晚饭,因他面前除了摆满各式各样的山珍和野味之外,还有乐舞相伴,逢齐不仅要应付自己的一张嘴巴,眼睛和耳朵也不得停歇,舞姬们如此卖力为他们起舞助兴,一旁主人家抚掌赞叹,逢齐也不得不跟着喝彩,再加上主人时不时劝他喝上一杯酒,几杯过后,逢齐整个人已经晕乎乎昏沉沉了,连东西南北都快要分不清楚。 这一场名为饯别的酒宴一直延续到接近亥时,当酒宴散去后,逢齐的精神早已恍惚,他在一人的搀扶下脚步虚浮地走向自己的房间,在回去的路上,那人忽地用他十分熟悉的语言在他耳边低声地道,“逢齐,我看你似乎也不知道那个孩子在何处,是不是早已被人抱走了?” 逢齐意识虽然不是那么清楚,但隐约中听到这句话不禁仍下意识反驳,“我……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天底下只、只有我最清楚他的情况……”他的舌头很大,已无法将一句话说完整,随即他就问,“你、你又是谁,问、问这个干嘛?” “我很关心那个孩子,毕竟他才刚出生,那么小的一个婴儿,竟然也有人舍得将他丢到野外,而且,那个孩子不就是被你所救的吗?”那人又道。 “就、就是!”逢齐早就对这件事相当不满了,他并未听出那人的试探,毫不犹豫地便道,“他差、差点死掉,好在被我们遇、遇上,要、要不然,他、他早就冻、冻死在山中了!” “那,你可知现在他在何处?” 逢齐因为这个问题想了片刻,却道,“你问谁在何处?” “那个婴儿。” “哦……”逢齐似是不甘心地道,“他啊,他还真是个幸运的娃儿,我想,他应该是被神抱走了……” 他语出不详,回答了等于没回答。 “被神抱走了?”那人却重复一遍道。 “是啊。”逢齐连眼睛都要闭上了,“就、就在神那里。” 那人听后若有所思,遂将房门推开,把逢齐送进房里,出来的时候便有人立即问他道,“我说巫师大人,这个村民说出那婴儿的下落了吗?” 这里本也只有巫师会说村中的语言,方才他问逢齐,就是想借机调查那名婴儿究竟被藏在哪里,此时被问到,眸色不自觉微微闪烁,口中却道,“没有。” 问他的人便是假扮主人的那人,此时听到巫师的回答,不由地道,“来人!” “大人。”就见两名手持兵器的随从自黑暗之中现身,对那人毕恭毕敬地唤道。 “此人已无用,明日他离开后,你们跟着他,找适当的时机……”那人话未说完,只是做了一个干脆利落的手势,那两名部下一看便知,齐声答,“是,大人。” “不可。”巫师却立刻道,他一声反对使得这位“大人”面色不佳,只淡淡地道,“巫师大人,未知您又有何应对良策呢?”他的话看似恭维,语调却十分轻慢。 巫师丝毫不介意,仍是保持着一贯的语调道,“此人还有可利用之处,我们必须用他来找出婴儿。” “方才难道不是巫师大人自己说的吗?他并没有说出婴儿在哪里,醉成那样都不说,说不定他根本就不知道,我们又何必寄希望在他的身上?” “成大人此言差矣,我们已经找遍了那个小小的村庄,却仍然没能找到婴儿的下落,如果那个村子里还有不为人知的地方没有被我们发现,那将他放回去便是最佳的方式,若最后证明他真的不知晓那婴儿的下落,那届时再动手也不迟。” “‘大人’不敢当,您才是如今侯爷面前的红人,三言两语就替侯爷解决了心头大患,我成某人又如何能比得上?” “我们皆是替侯爷办事,现在的任务便是杀死那婴儿,吾相信成大人总不至于让侯爷失望?”巫师反问,语调依然平淡不惊,并不因为对方的言语挑衅而感到生气。 “当初若不是巫师大人您谏言说让侯爷将婴儿扔到山中让他自生自灭,又岂会有今日的麻烦?”成大人冷哼一声道。 “的确,吾当日是如此提议,也并未料到会被山中的村民捡走,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吾愿担下此事,带队前往山中去刺杀那名婴儿,但必须请成大人留下那个村民的性命,若彼时刺杀成功,功劳仍是成大人的。”巫师道。 见这件事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坏处,成大人便顺水推舟地又问,”若他真能替我们找到婴儿便罢,若不能,巫师大人您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办法自然会有,但吾认为此人必定知晓那婴儿的藏匿之地,否则,他不会如此千辛万苦来到此地。”巫师一口咬定道。 “既然如此,那便多留他几日性命,但若届时找不到婴儿,巫师大人可是要负起全部的责任来。”成大人道。 “这是自然。”巫师答应下来道。 屋里,逢齐睡得正香,压根不知道屋外的暗谋,而他在睡梦之中,仍见到那娃儿天真烂漫朝他笑的模样,让他一觉安睡到天亮。 翌日,他收拾好行李,巫师一直将他送至城门外,并对他道,“别忘了你的话,三十天后,我们约在城门口见,届时若我们能给出你要的保证,你就要带吾前去将孩子接回城。” “一言为定。”逢齐点头道,“三十日之后,我会再来。” 说罢,巫师便目送他离去,漫无边际的雪地之上,逢齐慢慢变成一个小黑点,巫师这时便对身后假扮随从的二人道,“你们先一步跟去打探,吾会带人前来山下等你们的消息,若你们顺利见到婴儿,不必犹豫,动手杀之。” 他淡白色的瞳仁里毫无情绪的起伏,冷冰冰的一如眼前的冰雪之景,语气虽淡然却带着冷冷的杀意,只让人不寒而栗。 “是。”二人领命,悄然跟随而去,逢齐却一无所知。 ------------------------------------------------------------------------------ 逢齐花费了近半个月的时间重新翻山越岭,当他终于慢慢接近村庄之时,激动的心情不禁难以言表,他的脚步不自觉加快,即使雪地如此难行,仍然无法阻止他归家的急切心情,想到自己马上就能见到阿彩和他的三个可爱的孩子,还有那个娃儿,而若不是此刻他努力加快脚步,以至于气喘吁吁,不然的话,他的口中几乎要哼起小调来了。 然而,当他跑到村口,见到的却是一副死亡之景: 遍地被冰冻的尸体,鲜红的血在喷洒而出之际像是便已凝固,因此根本无法蔓延到村外,眼前的一切只显得凄丽无比,而他所熟悉的村民们个个躺倒在血泊之中,他们连半大的孩子也不放过,逢齐慌忙奔进自己的家中,见到的那一幕只让他目眦尽裂,阿乌仰面躺在地上,眼睛大张,表情惊恐,脸上有着泪痕,脑袋下的血早已凝固,他未满三岁的小女儿倒在炕上毫无声息,身上那道刀痕看起来惨烈无比,还有刚出生的孩子,也早已断气,小小的身躯被无情地扔在了地上,逢齐顿时踉跄地跪倒在地,颤抖着抱起他那个根本还没有足月的孩子。 “不、不——” 痛苦的呼喊声已不像是从他的喉咙里发出来的,而是从身体中崩裂开来那样,透过小小的屋子传了出来,却又被无尽而深厚的雪掩埋在了小小的村落里。 逢齐的眼泪止不住落下来,他将阿乌和小女儿的身体也抱起来,跟最小的孩子放在一起,他呆滞地凝视他们好半晌,想着他们曾经鲜活可爱的模样,再也忍不住又将他们用力地抱在怀里,他整个人伏倒在地,痛苦得简直无法自己。 从白天到傍晚,再从傍晚到黑夜,逢齐才缓缓抬起了脖子,他的胳膊早就僵硬,但仍舍不得放开孩子们,而他一直没看见阿彩,因为心里念着她,他只能先将孩子们并排放在炕上,又跌跌撞撞出去寻找阿彩。 屋外寒风凛冽,四周围一片漆黑,逢齐一个人走在死寂万分的村落里,不禁想起往日一到夜间村民们总是会围坐在一起笑闹歌舞的情形来,也不由地想起他在众人面前大声对阿彩表白而阿彩满脸通红的娇俏模样。 可如今…… 不用看,都能闻得到四周围飘散着的死亡气息,不能想,只因为往昔的欢乐已毁在一旦。 逢齐茫然地一面走,一面被尸体磕绊跌倒,每次跌倒他都要看一看那人是不是阿彩,如果不是,便再爬起来继续向前走。 第117章 神鬼之子(九) 就这样一直走,逢齐缓缓地来到那个巨大的洞穴口。 洞口也堆着几个人的尸体,他一个一个分辨,都不是阿彩。 逢齐面对前方漆黑并无一丝光亮能照射进入的洞穴口,怔忡良久。 那里面,居住的不是守护村落的神明吗? 村子里的人岁岁年年都惦记着它,为它准备各式各样的祭品,为何在村子惨遭杀戮之时,它却不出现保佑村民们呢? 为何他的三个孩子那么小就要面临如此可怕的事情呢? 这一切,都是神明的失职! 所有悲伤的情绪皆在此时此刻凝聚成一股深深的恨意,逢齐捏紧拳头,他想起他的弓箭还背在身上,满腔的愤恨之意使得他不由地慢慢取下弓,抽出一支箭搭在弓弦之上,对准了洞穴,蓦地,“嗤”的一声,就见那支箭离弦飞射进去。 可,里面悄无声息,像是那支箭反过来被漆黑的洞穴吞噬掉一样。 有了开头,逢齐自然不肯就这样甘休,反正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死也不再可怕,他索性燃起火把,准备一闯一直以来都被视作“禁地”的洞穴,看一看那神明究竟生得什么模样! 幽深的洞穴被火光微微照亮,逢齐才一步踏入,便感觉到一瞬间似是被那股腥檀之味牢牢包裹住一样,这个味道他曾经闻到过,便是在那日的祭礼之后。 对于普遍意义上的腥味,逢齐一直很熟悉,他身为猎人,总要跟不同的猎物打交道,而有些猎物的身上便有腥味,可一旦混杂了檀香,却又变成另外一种奇怪的味道,好像似物非物,让他无法分辨那究竟是从什么东西身上发出来的。 到底“神明”是现实存在的,还是虚假的?是女巫伪造的,还是连女巫也被欺骗了? 但无论如何,逢齐从未走过如此幽深的洞穴,他手中的火光能照亮之地,连洞穴的石壁都碰触不到,不管是左边右边还是上面,这是光从外面看绝对无法想象的光景。 水滴的声音被无限放大,“滴答”一声自洞穴深处传来,回音缭绕不停,逢齐将自己的脚步声放得极低,因而走得非常慢,可饶是如此,每一步的声音仍是听得异常清晰,连同逢齐不自觉加快的心跳声都如此清楚地传入了他自己的耳朵里。 不知走了多久,久到逢齐手中的火把都快烧尽而使他不禁有一些着急之时,蓦地,一抹极动人的碧绿幽光在火光的映照下掠入眼底,但随即,火光蓦地熄灭。 扑面而来的黑暗使得逢齐顿时站在原地无法动弹,就在此时,他再一次感受到了那日比冰雪更冷更恐怖、并包含着无限死亡气息的威逼之力。 逢齐被这股力量压迫地不能动弹,但他知晓,那个所谓的“神明”一定就在自己周遭,此时的他早已豁出性命,不由地大声道,“我知道是你,你这个只知道躲在洞穴里的混蛋!”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另一个自己极为熟悉的声音唤了一声自己的名字道,“逢齐!”随即,那个声音的主人猛力冲向逢齐,险些将他撞倒在地。 “阿彩!阿彩!是你吗,阿彩!”逢齐顿时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可在如此幽深的洞穴里,显然是徒劳。 只不过对方也很快应声,对逢齐道,“逢齐!是我,是我阿彩!” 这让逢齐顿时在绝望之中看见了一丝希望,他方才经历了巨大的悲痛,在发现自己的妻子竟然还活着的时候,心情一时激动,早已禁不住泪流满面。 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像是时隔多年好不容易才再见到面一样,就在他们忘我的时候,却被一个冷冷的苍老的声音打断,“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心情搂搂抱抱。” 逢齐很快听了出来,是女巫惯常的语调,但她的声音却比一个月前听起来要苍老得多。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外面的情形你知道吗?”逢齐没有去理会女巫,而是问阿彩道。 阿彩听他问来,不禁将头深深埋进他的怀里说,“对不起,是我,是我没能保护好他们……逢齐,我对不起你……他们……他们……”阿彩再也无法说下去,她咬着牙不想让自己哭出声,但啜泣始终无法自抑,只要一想到她的孩子们,巨大的自责和痛苦就要将她淹灭,要不是身陷此境,她根本不想再活下去。 逢齐如何会听不出她的痛苦,他才刚刚亲身体会过,但此时此刻,两人抱头痛哭显然不是时候,而在一片黑暗之中,逢齐不明究竟,他不禁又问,“阿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阿彩听他问来,似是稍稍瑟缩了一下,才轻声地道,“他们不知道是怎么找到村庄来的,见人就杀,好像是在寻找什么,我在洞穴里虽然躲过一劫,但那一日的惨叫声传遍整个村落,我听见之后立刻想出去,却被它……被它阻止……”她说到这里身体不自觉抖动地更加厉害,仿佛又回想起那一刻恐怖至极的经历一样,她那时身不由己,虽然脑中很清楚一定要出去救自己的孩子们,可双腿却像是被冻住那样一动都不能动,事实上,她的确也已动弹不得,可这绝不应该成为理由,她本来应该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首先保护好自己的孩子们才是,她从不知道原来自己竟然是一个如此失职的母亲,竟然留下自己的孩子单独面对如此巨大的恐惧,而她却偏偏不能飞奔至他们的身边。 “他们是在寻找什么?你又被谁阻止了?”逢齐没能听得太明白,就又问。 阿彩一个劲地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在找什么,我也不知道阻止我的究竟是什么……”她这么说着,整个人瑟瑟发抖,连她自己都已分不清究竟是害怕还是痛苦。 “够了,不要再哭哭啼啼的了,要哭就出去哭。”女巫苍老的声音再度从不远处传来,似是极不耐烦的样子。 逢齐却不能再忍下去,此时不禁面对女巫的方向大声道,“枉费我们平常尊称你一声‘女巫大人’,可村子遭难的时候你做了什么?为什么你却躲在这里避难?这样的你有什么资格成为我们村子的女巫?你还有什么面目留在这里?” “吾为何要躲在此地避难……呵……”女巫冷笑几声,就又道,“你以为吾高兴待在这里么?没错,吾从前是被你们尊称为‘女巫大人’,吾也的确在洞穴里频繁出入,但那都是在吾以为吾才是神的唯一的时候,可,当那个婴儿被你们带回来之后,吾便没有了地位,神早已远离了吾,既然如此,吾又何必多管闲事呢?” 她的话逢齐不是太明白,一旁阿彩已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阻止道,“逢齐,事情已经发生了,多说无益,现在既然你已经回来了,那你究竟有没有找出那娃儿的来历?” 听阿彩这样问来,逢齐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他仔细想了想,不答反问,“我先问你,他们究竟是几时出现的?” “十日前。”阿彩记得清清楚楚,回答逢齐道。 “我再问你,这段期间里,除了我之外,还有没有人离开过村庄?” “没有。”阿彩愣了愣问他,“你问这个做什么?难道那些人……”阿彩听他话中的意思,似是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逢齐没说话,他在心中算了算,他来回皆是十一天,又在城中逗留了将近十日,而十日前,算上他们路上用去的时间,正是他初到滍阳城的那日,难道一开始那巫师就已认出了锦盒和襁褓,从一开始他就故意在拖延自己的时间,好安排人马进村找人?而当他们将整个村子都翻遍仍然找不到那娃儿的时候,又借口安排酒宴故意灌醉他,他记得很清楚酒后有人问他关于那娃儿的下落,那个声音虽然很模糊,但城中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会说自己村落的语言,那个人一定是巫师自己,那么若前后对应看来,显然关键还是那名娃儿。 一定是这样! 逢齐不禁问阿彩,“那个娃儿呢?” “啊,他就在这里。”阿彩听出逢齐语调里的不对劲,不由问,“怎么了?” 逢齐一时无言,他不知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再去面对那个娃儿,也不知道造成这一切的主因,是否是出于他原本的好心,他只知道若不是那个娃儿,若不是他为了寻找娃儿的身世与来历离开村落,又怎么会为村民和自己的孩子们惹来杀生之祸? 此时,他只能对阿彩道,“如果我猜得没错,他们要找的就是娃儿,而恰恰娃儿在洞穴之中,又有神明的守护,才没他们发现。” 第118章 神鬼之子(十) “啊?!”阿彩因他的话愣住。 “女巫,你早就知道了吧?”逢齐见女巫一直没吭声,不禁问她道。 “知道了又如何?”女巫果然冷冷地道。 阿彩方才还能镇静,此时乍听女巫之言顿时激动起来,她朝女巫所在的方向扑了过去就道,“是你!都是你!是你说要去找娃儿的来历的,若不是你,我的孩子们就不会死!” 黑暗之中阿彩瞪大眼睛,却仍然扑了个空,手触到的是平滑如寒冰之物,不似石壁,在如此黑幽幽的洞穴里把阿彩惊地蓦然后退一步,那就是曾阻止过她的“东西”的触感,陌生而使人感到惊骇。 经历丧子之痛的逢齐已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一度认为孩子是无辜的,可此时此刻,他却再也无法客观地看待这件事,若不是因为那娃儿,他们村就不会遭到如此残酷无情的屠杀,他的三个孩子就不会死,就算那娃儿小得什么都做不了,但他带来的却是无尽的灾劫和死厄,已没有任何理由能够再为他开脱,他也无法再如往常那样看待那娃儿的笑容,那样的笑容让此刻的逢齐一想起来就觉得毛骨悚然,若非他被那样纯真可爱的笑容所迷惑,又怎么会为了他而离开自己的妻儿,以至于在最重要的时刻都无法好好保护他们? 一切的一切,罪魁祸首便是那个娃儿! 逢齐的眼神变得冰冷,杀机顿时显现。 他要杀了那个娃儿,断绝不祥,再去找应国的巫师报仇! 如此想定,他将声音放缓,放低,如往常一样唤阿彩,道,“阿彩,那个娃儿,他什么时候需要你来喂奶?” --------------------------------------------------------------------------- 逢齐进入洞穴之后,洞穴外的两人等了将近一个时辰都还没见到他出来,其中一人便道,“我先去回禀巫师大人,这个洞穴看起来怪怪的,我听说之前已经搜查过,但进入的人都没再出来。” “嗯,我留在此地确保无人出来,你赶快下山去找巫师大人,让他决定。” 两人分头行事,但洞穴里的人却不知洞外的事,逢齐心中所想,便是等待下一次阿彩喂奶之机动手杀掉那个娃儿。 阿彩方才被那种无法言喻的触感吓得一时噤声,女巫对她的悲痛似是无动于衷,这时听逢齐问她娃儿几时喂奶,阿彩只好慢慢收拾了悲伤的情绪,好一会儿才回答他道,“我看不见那娃儿在什么地方,都是女巫将盛器递给我,我将奶水挤出来给再娃儿用的。” 逢齐一怔,心中再度盘算,他进入已久,却并未听见娃儿的声音,此时不由再问,“那娃儿现在睡着吗?” 阿彩“嗯”了一声。 逢齐逐渐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就算再伤心,此时也要将这份伤心先收起来,既然已经身在洞穴,那么便要把握机会,而那所谓的“神明”他现在既看不见也听不见,以免打草惊蛇,他只能暂时按兵不动。 洞穴之中一时安静下来,这种死寂一般的静几乎能听见心跳的声音,阿彩一直坐立不安,逢齐来到之后,她虽然仍然容易受到惊吓,但好歹有个人能够依靠,这时静寂的气氛便使得悲伤的情绪再度汹涌袭来,完全无法停止。 逢齐拥着阿彩坐在一旁,兴许因为洞穴幽深的缘故寒风无法侵入,便也没有那么冷,他们静静坐着,逢齐感觉到阿彩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夫妻连心,逢齐心知她是因悲伤而引起的,便拥紧了一些,阿彩慢慢偎进他的怀里,而逢齐此刻却是另外一种心思,眼前的黑暗始终无法适应,他只能凭声音来判断,这时毫无声息,他屏息静待,过了不知多久,终于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在洞穴内传开,逢齐顿时精神一振,悄然松开拥着阿彩的手,阿彩恰好因为要准备给孩子挤奶的缘故站起来也并未察觉,那边女巫同时出声道,“阿彩,你可以循着声音过来了。” 这一刻无人注意逢齐,逢齐也乘隙细细分辨孩子的方位,他慢慢从背后的箭囊里取出一支箭来,拉开弓弦,将箭轻轻搭上弦。 阿彩摸黑走到女巫身边,取来盛器,便开始挤奶,她发出的一些细碎的声音和孩子断断续续的哭声皆掩饰了逢齐细微的动静,逢齐听声辩位,蓦然便松开了手,箭已离弦而去,速度极快,就听见“嗤”的一声似是要将洞穴中凝固的空气割裂开来一样,可下一刻,却闻“叮”的一声,那支箭像是被一种坚硬之物弹落在地。 阿彩吓得手中的盛器都端不稳了,“哐当”一声掉落在地,女巫也是一惊,她显然没料到逢齐竟然如此胆大包天,而逢齐压根不知危险已经来临,他只是暗自吃惊到底是什么东西竟能将他射出去的如此大力的箭挡下,尤其那个声音听起来并非箭尖撞击石壁所发出的声音,而是另外一种类似甲或壳等的坚硬之物。 然而没等他弄明白,却蓦地惊觉自己的上半身已被一物牢牢禁锢起来,胸口慢慢地感到痛楚以至于无法呼吸,而且越来越剧烈,手中的弓早已掉落,那物似是活物,触感却冰冷毫无一丝温度,身上覆盖一层似鳞似甲的外壳,在他身上越缠越紧,使逢齐不禁发出痛苦的呼声,“呃……” 阿彩一颗心早就惊到了嗓子眼,她在黑暗中茫然呼喊道,“逢齐、逢齐,你怎么样?” 逢齐痛苦万分,冷汗直流,早已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死亡的阴影逐渐逼近,竟然是如此的安静,又是如此漫无边际。 “阿、阿彩……”他艰难地从齿缝挤出声,随即听见一声骨头碎裂的声音,逢齐痛得咬破了嘴唇,偏偏脑子十分清醒,心知是自己肋骨断裂而发出的声音。 “逢齐!”阿彩再也顾不上任何事,直往逢齐的方向摸过去,她一下子摸到了缠在逢齐身上之物,此时的她早已忘却了害怕,拼命用力想将之扒开,却依然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正在慢慢梏紧她的丈夫,她不禁找女巫求救,“女巫大人,快让它停止,快救救逢齐!” “吾已说过,神抛弃了吾,又怎么会听吾之言,你不如去求那个娃儿。”女巫却在一旁冷冷地道。 “那你告诉它,如果它不停下来,我便不再喂奶给那娃儿了!”阿彩大声地道。 不料她的话音才落,那物顿时停了下来,似是不再用力。 逢齐仍不敢动,却已感觉到方才的力量似是已稍稍减少了几分。 阿彩也感觉到了,她不由继续说道,“你听见了吗?听见了就立刻放开他,不然那个娃儿会活活饿死,你也听到了,现在他仍在哭,如果我丈夫有什么事,我宁死也不会再给他喂食!” 她的话果真起了作用,逢齐和她同时感觉到那物一滑而走,没有半点声息,逢齐顿时无力支撑,腿一软,捂住胸口便要跌坐在地,好在一旁的阿彩及时扶住他慢慢坐下。 “你怎么样,逢齐?”阿彩担忧地问。 “我的肋骨……应该已经断了……”逢齐抽着气道。 “这下该如何是好?”这个洞穴里什么都没有,又什么都看不见,肋骨断裂如此严重的伤势,一定要早点医治才行,阿彩想了想便道,“你听好了,我现在先给娃儿喂食,之后便要带我丈夫离开洞穴为他医治,如果你要阻止我,我就不再给他喂食,如果你让我的丈夫安全离开,我就会再回来,你听见了吗?” 阿彩虽然这样说着,却也不知会不会有回应,过了片刻,她感觉到娃儿的哭泣声渐近,却原来是娃儿被送到了自己的怀里。 她想对方应是明白了她的意思,见状,她便先给娃儿喂食,娃儿有奶喝便不再哭了,过了好一会儿,阿彩才道,“好了,你把他抱回去吧。” 她话音一落,娃儿便被那物卷了回去,他吃饱喝足,又被人凌空卷走,偏也不会害怕,更似是感到很开心,竟“咯咯”地笑了起来,不仅如此,还有拍拍小手的声音。 一时间,洞内的气氛好像都因他的笑容而轻松下来,阿彩见状,便对逢齐道,“你能起来吗?我带你出去。” 逢齐却不动,道,“我可能走不了那么远……” 阿彩闻言,便知他伤势必定不轻,不由地道,“那我去找一些能固定的东西进来,你等我。” 逢齐忍着疼道,“你……要小心……” 阿彩回答他道,“我知道,我会小心的。”她说着匆忙向洞穴外慢慢行去,留下女巫和逢齐二人,女巫道,“你真是命大,这样还死不了。” 逢齐不由问她道,“……刚才……那究竟是何物……难道,它就是神明?” 第119章 神鬼之子(十一) 神明在逢齐的印象中一直是无状无形,又岂会是像方才那样的实体之物?可若它不是神明,又怎么能在顷刻间就他伤成这样?而且那究竟是怎样的力量,拥有如此惊人恐怖之感?还有他的箭方才射中的又是何物?如此坚硬连箭尖都无法穿透? 一连串的谜团将他团团困住,而胸部的疼痛愈发剧烈,又使他不得不停下思考专心与之对抗,女巫也不回答,只道,“神之灵,又岂是吾等人类所能捉摸的?” 逢齐不再吭声,阿彩一直没有回来,他不由开始着急,时间越久,他越是怕阿彩出什么意外,因为说不定那些人会再度找上门来,早知道刚才应该跟阿彩一起离开洞穴才是,他不禁开始胡思乱想,在无止境的漫长等待之后,总算又有脚步声传来,逢齐立刻道,“阿彩,是你吗?” 阿彩应道,“是我,我拿了火把,不过走到半路就灭了,幸好我多拿了几支,你等一下,我立刻就燃起来。”她说着便要动手,女巫却厉声道,“不可!” 说时迟那时快,一丝光亮在洞穴之中亮起,同一时间,洞穴蓦然间震动起来,阿彩和逢齐眼前忽有一抹碧绿的影子一闪而过,火光便在一瞬之间被这抹影子迅猛的动作而产生的一阵风弄熄,只方才那抹碧绿的影如幽似幻,有如烙印一般留在阿彩和逢齐的脑海之中。 震动不息,仿佛怒气不止,身在如此深幽的洞穴之中晃动之感尤为鲜明,一时两人只觉得无路可逃,死亡的阴影似是如影随形。 好一会儿,震动才缓缓停止。 “告诉过你们了,绝对不能将火光燃起。”女巫说罢,又道,“这样吧,若你要帮逢齐固定伤势,且走远一些,以免再次激怒它。” “……阿彩……就依女巫之言,一点路我还能走。”逢齐对阿彩道。 阿彩便也只能道,“那好,你等一下,我过来扶你。” 因为逢齐有伤在身,两人慢慢走了很久,阿彩总算将逢齐稍稍带离了洞穴最深处,她这才燃起火把,在光芒之中,她终于见到了逢齐,也看见逢齐苍白的脸色。 阿彩的神情中满怀担忧,她先让逢齐将衣服脱下来,只见逢齐身上有一道深深的红印,这就跟阿汉和扎木脖颈上的伤痕一模一样,逢齐低头一见便忍不住道,“……果然……阿汉和扎木……都是被洞穴中的……给勒死的。” “别说话了,你把火把举着,我好给你包扎。”阿彩道。 逢齐听话地闭上嘴,阿彩帮他固定好整个胸部,原本气候寒冷,逢齐却因为疼痛的缘故反而折腾出一身的汗来,他们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总算相互配合将伤势处理妥当,阿彩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脱力地在逢齐身边坐下道,“你刚才太冲动了,如果真的想杀死那个娃儿,其实有别的办法,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下就擅自动手,幸好我还有利用价值,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抱歉、阿彩……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想……”逢齐勉力开口,低低地道,“……那娃儿,如此不祥,害死村民……害死我们的孩子……我……我……” “我明白。”阿彩阻止他继续说下去道,“我都明白,可你别忘了,罪魁祸首是女巫,是她要你前去查明那娃儿的来历的,是她想要杀掉那娃儿重新夺回神的恩宠,当然,我亦明白你的心情,我也恨、恨这一切……可是,我不希望你再因此而枉送性命,如果你也出事了,那要我一个人如何活下去?” 逢齐因她的话而微微自责,但一想到他三个孩子的死状,他心中的愤恨如论如何都难以平复,此时面对自己的妻子,逢齐所有的坚持和武装都卸了下来,悲伤慢慢浮现在眼底,却已说不出一句话来。 阿彩都明白,她握住逢齐的手,注视他道,“事到如今,我们要努力活下去,才能为孩子们报仇。” 逢齐点点头,握紧了妻子的手。 两人一时无言,过了片刻,阿彩又道,“你刚才看清楚了没有?那究竟是何物?” 逢齐摇摇头,道,“没有……火光灭得太快。” “凭我们两个人的力量恐怕有限,但对我来说,除了女巫之外,那些杀害村民的人才是真正的凶手,你可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人?”阿彩问。 逢齐回答,“我只知道他们是应国之人。”他说着将自己离开村庄后的遭遇对阿彩说了一遍,阿彩听完便道,“虽然我们仍不清楚那娃儿的身份,又为何有那么多人要杀他,但你再想一想,他一出生就遭遇这些事,岂不也很可怜?” 逢齐顿时反驳说,“那我们的孩子呢?我们的孩子难道不可怜?” 阿彩因他的话而无言,她自己的骨肉又怎会不心疼,只是作为一个母亲,又因缘际会喂养了那个娃儿大半个月之久,最清楚那不过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若将一切的过错推到他的身上岂非太过冤枉?如此一来,又该置那些真正的杀人凶手于何地? 可逢齐的心情阿彩也能够了解,逢齐那么喜爱那个娃儿,就是因为太过喜爱,才会为了他而离开村庄,谁料到他回来后村子已然被毁得一干二净,一时间他便将所有的愤恨都集中在了源头,才会变相去责怪那个娃儿,的确,若那娃儿不出现,那么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她不由低声叹息,道,“逢齐,你先冷静一下,我们既然要为自己的孩子们报仇,不如干脆就利用那个娃儿将你所说的应国之人引来此地,洞穴里的神明力量如此庞大,我们不如孤注一掷,让两方拼斗,说不定还能一了此仇。” 阿彩的话点醒了逢齐,他顿时醒悟过来,不由万分懊恼地道,“阿彩!为什么我没想到,我真该动一动脑子的,而不是如此鲁莽,就按照你的方法,把应国的人引到这里来。” 阿彩没想到自己随口的一句话有这样的作用,但见逢齐恢复过来她便也放下心来道,“你先好好养伤,这几日必须静养,要引他们前来,也要等你的伤势好一点起来才行。” 逢齐点点头,肋骨的伤让他动弹不得,自然也不用想什么引应国人前来之事,但他却不知道巫师早就派人守在了洞穴之外。 ------------------------------------------------------------------------------ 大雪又开始肆虐,似乎充满了整个天地间,偶有停的时候,到了晚上又再度飘落,纷纷绵绵,不消几日就将村落里的血腥和尸体掩盖得了无痕迹,逢齐受伤,阿彩就成了最忙碌的人,她除了要定时给婴儿喂奶,还要设法从村子里找来食物,幸好为了过冬,所有的村民都会事先储藏起一些食物,因此也不难找,这些食物找来之后,除了给女巫和逢齐用之外,她自己和“神明”也需要食用,所以她每天都要离开洞穴一次,每次的时间都在午时,只因那段时间天气最好,雪多半是停的,也是太阳终于露出一角的时刻。 而当几天后阿彩离开洞穴之时,却意外发现雪地上有不少新鲜的脚印。 阿彩心觉不对劲,刚想退至洞内,却慢了一步,她已被人从后面一把抓住,并捂住了嘴巴,不让她发出求救声,同时那个人不知道说了句什么,阿彩听不懂,又一时心慌,因而挣扎不止,随即,一个人脚步缓慢地走到她面前,那人穿着宽大的衣袍,一张显得较为苍老的脸上有一双颜色淡白的瞳眸,正是逢齐曾向她描述过的应国巫师。 除了他之外,阿彩还看见有相当多的士兵聚集在洞穴外的隐蔽之处,显然是巫师所率领前来的应国人马。 他注视阿彩,嗓音低哑且异常缓慢,用阿彩听得懂的话慢慢地道,“你若不再挣扎,我就让他放开你,听明白的话,就点头示意。” 阿彩听明白了,立刻点头,巫师见状,让抓住阿彩的那名士兵将她放开。 巫师那双被蒙上一层雾气的瞳眸注视人的时候像是隔着一层纱,令人看不真切,也琢磨不透他在想着什么,便听他又缓缓问道,“那个婴儿,就在洞穴之中,是吗?” 阿彩点头。 巫师又道,“除此之外,洞穴里还有什么人?” 阿彩回答道,“我的丈夫逢齐,还有我们村子的女巫。” “吾早知此村有神明护佑,既然女巫在洞穴之中,那么吾想神明应也在其中,是也不是?”巫师问。 阿彩点头。 巫师对她的回答似是很满意,又道,“你可知吾为何会你们村落的语言?” 阿彩不由摇头。 第120章 神鬼之子(十二) “因吾年轻之时曾到访过此地,你可知晓?”巫师道。 阿彩盯着他,却不知他这话究竟是何用意。 “你可知吾的双眼为何会变成如此?”巫师看似在问她,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阿彩顿时摇头。 巫师也不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彩,阿彩只觉得这时仿佛有一股寒意慢慢自背后升起,那双眼睛给她的感觉就跟碰触到洞穴里那栖息之物一样,冰冷而可怖,带着冷然的死亡气息。 “你……你究竟是谁?”阿彩怔怔地看着他问。 巫师仍然不回答,而是将视线转向洞穴之内,喃喃地道,“你说女巫就在里面,吾没想到前一次还是被她逃走了,这样吧,若你愿意帮吾做两件事,吾就饶你和你丈夫不死,如何?” 阿彩不由问,“什么事?” 巫师再度注视阿彩,一字一句皆透露着寒意道,“很简单,毒死婴孩,骗出女巫,并且决不能惊动那里面之物,若能做到,吾便放你和你的丈夫一条生路,否则,吾会命人日夜守在洞穴之外,要么你们饿死洞内,要么被我们杀死。”说着,他问阿彩,“怎样?你自己选。” 阿彩看着他,半晌,却问,“那……我该如何相信你?” 巫师道,“你要我怎么做,尽管提。” “先将我的丈夫救出来,他肋骨受了伤,我需要人手帮忙将他带离洞穴,然后由我亲自将他安置好,我才会答应你。”阿彩道。 巫师大方点头道,“好。”说着,他便命人跟随阿彩进入,阿彩这几日在洞穴里来来回回,已经很清楚只要不走到最深处就能起燃火把,但里外总归是相通的,而且腥檀之气弥漫在整个洞穴之中,可以想见洞穴内并不十分安全,每次进入阿彩依然会觉得十分忐忑,生怕一点动静便会惊扰了洞穴里看似在沉眠的安静之物。 阿彩让他们尽量放低脚步声,走到逢齐所在的地点之后,与逢齐一照面,逢齐愣了愣,便看清了那两名士兵的穿着,这一看他立刻明白过来,这两人分明是应国之人,与此同时阿彩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逢齐会意,便也不吭声,任那两人合力将自己抬出洞穴之外,逢齐知道阿彩必有用意,也猜测洞穴外应是有应国的人到来,好在阿彩平安无事,就这样一直来到洞穴口,他第一眼就见到巫师,那双淡白色的眼瞳依然显得异常怵目,让人一见就不可能忘记,一瞬间恨意涌上心头,随即他怕误事又将之收敛,转头看了阿彩一眼,阿彩冲他微一眨眼,便对巫师道,“我先将食物如往常一样送进去,以免惹女巫怀疑,待此事一毕,我会再出来将逢齐带离此地,届时若被我发现有人跟上来,你便不要指望我会帮忙。” 巫师点头道,“吾之言,无人敢违抗,你放心便是。” “好,一言为定。”阿彩说着,让逢齐静等,便先去替女巫准备食物。 逢齐暗自猜想阿彩应该是答应了帮巫师除掉那个娃儿,并且由于先前他们商量过要引应国之人前来的事,现在既然得来全不费工夫,便也不愿打草惊蛇,但饶是如此,他仍是忍不住冷冷地道,“巫师大人之言,逢齐已不知该不该再相信。” 巫师听到这句话却是无动于衷,只淡淡一句道,“没想到我们那么快又见面了。” “哼。”逢齐冷哼一声。 巫师当然清楚他的冷哼代表了何意,却道,“吾只是听令行事,况且屠村之事吾也是事后才知晓,不过你要怪吾,吾也无话可说,但今日是吾亲自带兵前来,自然是吾说了算,你的妻子已答应替我办两件事,若那两件事都能够完成,放你们一条活路又有何不可呢?” “最好是如巫师大人所言。”逢齐的语气嘲讽,并不看巫师一眼,他生怕自己一眼看去,就泄露了眼底浓浓的恨意。 巫师自然有他自己的打算,他等这一刻早已等得不耐烦,当那时逢齐带着锦盒和襁褓来到滍阳城外,他便知计划已经成功,一开始那婴儿便是诱饵,既能完成侯爷的交代,又能达成他的心愿,实乃一举两得,至于村民的生死,对他而言不足挂齿。 半个时辰之后,阿彩终于将该办的事办完,巫师对阿彩道,“吾只给你们一个时辰,若一个时辰之内你没有回来,吾便派人追杀你们,吾说到做到。” “放心,我一定会回来。”阿彩答应道。 说着,她便扶起逢齐,由于逢齐肋骨有伤,在雪地上行走起来就愈发艰难,但再慢,依然越走越远,阿彩等离开应国人马足够远时,才低低开口对逢齐道,“巫师要我杀掉那个娃儿,把女巫骗出来,并且不要惊动‘神明’,看起来他像是也知道‘神明’的存在。” 逢齐一听,便问,“你打算怎么做?你把我带出去,我又该如何助你?” 阿彩想了想回答说,“我打算在奶水中下毒,若娃儿亡,神明必然震怒,它似是能听懂人语,我只要告诉它是外面的人逼我动手的,至于女巫,我会见机行事。” “不行,这样做太冒险了,万一神明怪罪到你的的头上……”逢齐不由阻止她道。 阿彩摇摇头反过来阻止逢齐道,“我仔细想过了,而且这件事现在只有我才能做到,若届时我平安无事,我会再来找你,但若我出了事,你要留下性命,听我的话,找机会替孩子们报仇。” 逢齐万万没想到阿彩早已抱定了如此决心,他紧紧握住阿彩的手道,“阿彩,我逢齐不求与你同生,但求共死,孩子们已不在,你若再离我而去,留我一人独活岂非太过残忍?” “逢齐,事已至此,我不允许你白白送死,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就必须活下去,也许日后还有复仇的希望,如果这次我成功了,你更加要替我的一份也活下去,这算是我对你最后的要求,若你不答应我,只能说我阿彩选错了人做我的丈夫,我的丈夫应该是一名顶天立地一肩挑起全村血仇的好男儿,而不是只顾儿女私情的懦弱男子。”阿彩撂下了重话,里面的决绝和深情逢齐虽然听懂了,却只有不舍,这样的结局他又如何能接受?生离和死别本就是人生最艰难的决定,他没想到短短一个月间,他那原本美满的一家就支离破碎至此,可自己却又如此无能,不仅不能为妻儿做出牺牲,更让挚爱的妻子身临险境,但偏偏此时此刻,他不能不答应自己的妻子,面对唯一的复仇之机,他就算想让阿彩与他一同离开,阿彩恐怕也不会愿意。 好半晌,逢齐才低低地开口,却也无限沉重,仿佛一字有千斤重量那般,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道,“阿彩,我答应你便是。” 见他应下,阿彩也没了后顾之忧,将逢齐的手握紧了一些,温度传至逢齐的手心,逢齐很清楚那代表着什么,他不由无言,心中只恨自己当时太过鲁莽,如果没有把自己弄伤,他一定能帮上忙。 ----------------------------------------------------------------------------- 一个时辰后,阿彩重新回到了村内的洞穴口,巫师见她准时回来,便道,“现在你已经达成了你的目的,该换你帮助吾了。” “我会的,我打算在奶水里下毒,但要在奶水里下毒,一定是在娃儿饥饿之时,而且毒药一定要致命,否则必定惊动里面的‘神明’。”阿彩道。 “这吾早有准备。”巫师说着,便拿出一包药粉道,“这包药你小心收好,沾唇即亡。” 阿彩将药收进怀里,对巫师道,“你等我的好消息。” 说着,她便毫不犹豫地再一次深入洞穴里,巫师看着她的身影逐渐被黑暗吞没,便道,“来人,守在此地,不许任何人离开洞穴。” “是。”左右的士兵们回答。 夜色渐沉,与洞穴入口慢慢合为一体,巫师见状,便命人燃起火把,继续坚守在洞穴之外。 他再次来到此地,却一步也不敢越雷池,因为他仍心有余悸,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曾有一次深入洞穴的经历,那几乎让他肝胆俱裂,幸好他命大,仅是伤了一双眼睛,之后这双眼睛看东西就一直模糊不清,时不时会产生刺痛难忍的感觉,他试过无数方法,都无法医治复原。 长夜漫漫,雪中的夜尤其冰冷,大雪漫天纷飞,视野间只剩下白茫茫如棉絮一般的飞雪,寒冷中的等待便显得愈发难耐,当天色完全黑沉下去之后,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已随之陷入一片死寂之中。再观眼前的洞穴,它像是大张的嘴巴,却偏是不肯闭合,里面又毫无动静,也没有人再从里面出现,守在洞穴外的士兵们虽然有些不耐烦,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因见他们平时敬畏的巫师对洞穴也似是心存畏惧,再者火把的光芒仅能照射进一矢之地,其后便是深邃的黑暗,人对于黑暗本就怀着一种不知名的恐惧,里面又如此静谧,无声无息,此时无论谁要是望过去,都会觉得有一种冷森森的寒意侵袭而来,却又不明究竟。 第121章 神鬼之子(十三) 而不知从何开始起,气氛逐渐凝重起来,黑暗之中似是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奇异味道正在悄悄蔓延,轻飘飘地浮在半空之中,让人无从察觉。 虽时隔久远,但巫师对那一晚的事仍记忆犹新,是以对于渐渐浓重起来的味道不由心生警惕,他不自觉眯起眼睛望向洞穴深幽之处,他的眼睛明明对一切事物都显得模糊,可此时却觉得眼前的黑暗像是有了形状一样,一点一点地在他眼中扩大,似烟似雾,似梦似幻,在一片飞絮之间和黑暗之中兀自缓慢地移动。 这到底是他看见的,还是因为眼睛的缘故而产生的幻觉? 四周围愈发森冷,那股奇异的味道慢慢清晰起来,渐渐形成一种在凛冽的空气之中能分辨出来的腥檀之味,随后,洞穴忽然间震动不已,一直震动至洞穴之外,剧烈得令人胆寒,巫师那双淡白色的瞳仁蓦地收缩,只因印象中那抹晶莹的碧绿之色顿时占据他的眼眸,与此同时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高深莫测的威压之力,这与那一日他被当做祭品送入洞穴内的感觉一模一样,巫师努力压制住心中的恐惧,瞪大了朦胧的双眼,耳边已蓦然传来惊呼声,“天哪!是蛇怪!好大的蛇怪!” 巫师微微失措,不由地道,“什么?究竟是什么?” 他眼前只有一片茫茫晶碧的绿色,别的什么都没有。 而惊呼声惨叫声早已不绝于耳,却又总是戛然而止,似是因某种原因蓦然中断,这之间竟然夹杂着婴孩无意识的笑声,和拍打小手的声音。 巫师又恼又惊又惧,恼的是阿彩根本没有对孩子下毒,惊的是那孩子为何会跟众人所恐惧的“蛇怪”一同出现,惧的是他手下此时纷纷逃窜,根本顾不得他。 “巫师大人,跟我走!” 总算还有人想起他这个巫师,可现场如此混乱,他的眼前又模糊不清,那人再度出声,这一次是在他耳边,声音在混乱中难以辨认,仍然是三个字,“跟我来。”那人说着便抓住他往一处深幽之地跑入,他们逐渐被黑暗包围,四周静得了无声息,却也似乎变得十分安全。 喘息声在偌大而幽深的境地里变得十分清晰,停下来之后,巫师便觉周围的一切都仿佛似曾相识,那极为恐怖的一夜仿佛再度来到他的面前,但却好像少了什么,令他不在感到恐惧。 “嚓”的一声,似有木燧相碰撞的声音,随即,眼前便因火光之故而逐渐明亮起来。 巫师仔细分辨眼前那人的轮廓,危急之中来不及看仔细,但那个年轻低沉的声音又开口道,“巫师大人,想不到是我?” 此刻巫师已完完全全听了出来,也稍稍分辨出了他的轮廓,不由一惊道,“逢齐?你不是已经……” 逢齐面无表情,也不回答他的话,燃起火把之后,脚步便不停地朝洞穴深处走去。 巫师不愿一个人留在黑暗之中,只好紧紧跟随他进入。 越来越深入,逢齐忍不住出声唤道,“阿彩!阿彩,你在吗?” 阿彩方才并未随着那巨大的蛇怪出现,因此他迫不及待地寻了进来。 洞穴之中声音早已传得老远,从深处有人出声道,“逢齐!是我,我没事!” 逢齐得到回应欣喜万分,他快步进入,便见到阿彩迎着火光而来的身影。 两人在洞穴之中相拥,逢齐将阿彩拥得紧紧的,心中涌起的是失而复得的惊喜,他不停地对她喃喃地道,“对不起,我仍然不能丢下你,幸好你没事!” “我没事,一点事都没有,我本来只是想再试一试,没想到它果真听明白了我的愿望!我们的复仇计划成功了!多亏神明保佑!”阿彩又惊又喜地道。 逢齐知道阿彩做了什么,而事实上,计划真的成功了。 “你仍然下不了手,对那娃儿?”他问阿彩。 阿彩点头,“我没想到它真的听懂了,我想它真的是神明,你说是吗?” 逢齐并没有回答她这句,只对阿彩道,“好了,平安就好,剩下来的,便是他们的事了。” 阿彩因他的话微微一怔,见到他身后的巫师。 逢齐将火把交到巫师手中道,“你要找的女巫就坐在那里。”说着,他将女巫身处之地微微照亮,向巫师示意方位,而短短一个月不到,女巫整张脸上竟然已爬满了皱纹,她静静坐在那里,像是一棵枯木,那满脸的皱纹像极了干枯的树皮,就好像一动就会干裂,但逢齐却一点也不想过问,只对阿彩道,“我们先离开吧。” 阿彩点头,低声问他的伤势如何,逢齐摇摇头,他想他永远也不可能忘记刚才看见的那一幕,那颗巨大的似蛇的怪物的脑袋自偌大的洞穴之中钻出来的时候,他被惊得一颗心都要从胸腔里面跳出来,而那蛇怪缓缓挪动的庞大身躯,几乎占满了整个洞穴的宽度和高度。 它身边,还有另外一条较小的蛇怪,但在人们眼里,依然称得上是粗壮了,正是那条小蛇怪,将阿汉和扎木勒死的,因为它身体的粗细,跟自己身上和他们脖子上的伤痕相差无几。 原来,这个如此深长的洞穴,便是那条巨大而浑然碧绿色的蛇怪和它的孩子所栖息的窝。 ----------------------------------------------------------------------------- 巫师拿着火把,他稍稍看清了女巫,却再也看不清晰她的样子,女巫独自坐着,一声不吭,巫师原本沙哑的嗓音忽地不见了,变得年轻而有力,他出声道,“你……恐怕早已不记得我了……” 女巫缓缓睁开眼睛,相较之下,巫师便显得年轻得多,见她仍是不吭声,巫师又道,“当年你隐瞒身份,骗我入村,只因不方便用村民来祭神,你利用自己引以为傲的美貌勾引村外的男人进入洞穴,我真没想到你是一个如此蛇蝎心肠的女人,只为了让神明高兴而将人当成祭品,这样你便能得到神恩赐的礼物,让你永葆青春……这是你把我扔进洞穴之后亲口对我吐露的真相……可你绝不会料到,我居然没死,更活着找上了你,在那么多年以后,你说,你觉得我会如何做呢?” 女巫很老了,她的年岁本就已经很大,要不是不断用祭品与洞穴内的蛇怪换取它蜕下的皮并且食用,她也不会看起来那么年轻,但自从那个婴儿到来之后,蛇怪就再也无心对付她,没有了神物的滋养,她的皮肤迅速老去,她的身体也不再如以往那样利索,几乎快走不动了。 而眼前这个人,她早已毫无印象,也不知还能说什么,便道,“你若想杀吾,便动手吧。” 巫师分明听出了她求死之意,他将火把向她的方向举了举,并朝前走了几步,女巫在光芒下不由瑟缩了一下,她早已极畏惧自己暴露在光芒之中,因她如此的苍老和丑陋,她不愿被任何人见到。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何要躲在此地?”巫师冷冷地道,再度照上女巫,可惜他的眼睛还是看不清楚她的模样,巫师不觉愤恨不已,但他的唇角忽地勾起一抹冰冷的笑,继续向女巫逼近,女巫再也躲不过火光,却清楚地见到了巫师那双连火光都映照不进的淡白色的双瞳。 “你、你要做什么……” 巫师一下子把女巫架在了肩膀上,任她惊怒挣扎,他恶狠狠地道,“我看不见你,却有太多人能看见你,没有了神明的恩赐,你会一天天老去,总有一天,你会失去你的美貌……” 他不知不觉,喃喃地道,对着她说出了那么多年来埋葬在心底的诅咒。 可他没能留意,火已经烧上了女巫宽大的衣袍,而他同样宽大的衣袍也逐渐染上了火苗。 然而洞穴太过深长,他们的惨叫声终究是没能传出来,甚至连一点动静都没有,而洞穴外,也已是尸横遍野,没有一个活口,巨大的蛇怪带着那个娃儿,和它的孩子一同失去了踪影,唯有天空之中的雪仍在飘落,将一切都掩埋在那纯净的白色之下,伪装成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 后来,离开村落的逢齐和阿彩偶有听说一个传闻,说是应国的公子一出生便被视为不祥而被母亲丢弃,可是一个多月后的某一天,他突然又出现在了宫里,当场吓死了一名宫女。 大蛟,似蛇非蛇,似龙非龙,有水能潜,有渊则遁,有洞则眠,不喜扰,是食人,其蜕之皮能食,食之不老。 神鬼之子·完 作者有话要说:预告:下一编《不知狐舞》,三天后(11月24日)更新。 第122章 不知狐舞(一) 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 七月,狸子肇肆,初昏,织女正东向。 桑落倾雪之内,玉树兰花怒放之姿如火如荼,比之初春有过之而无不及,而雪园小筑虽不见白梅芬芳之影,却有白色梨花满园开放,芳香扑鼻,观言在夏日初次来访,不由暗暗称奇,只因他无论何时来到此地,永远都能见到纯白之景,可见桑落姑娘之用心。 此时琴瑟铮铮,鼓磬阵阵,箫韶九成,正所谓八风之音,编钟之仪,金奏升歌,百乐齐鸣。 除了乐器之外,自然也少不了歌舞,就见舞人身披宽大的华彩衣,头戴似鬼非鬼的鬼首面具,她们身形婀娜伶俐,舞姿却剽悍有力,举手投足之间显得刚柔并济,并似有一股凛然和庄严的气息在舞者们怪异的面相和华美的四肢下齐力迸发,竟像是现出了熠熠光辉,只让人看得目不转睛,皆对眼前之舞而出了神。 一舞毕,顿时一片寂静,好半晌,掌声蓦然四起,在座的客人们无一不为方才高超的舞技和优美的舞姿而欢欣鼓舞,一时间桑落倾雪里热闹非凡,让傍晚的气氛达到顶峰,这也难怪,“万舞生”舞队一年一回的巡演,桑落倾雪里自然是宾朋满座,本来会来这里的客人就都已是熟客,也只有熟客才清楚“万舞生”总会在织女星最亮的时候来到这里表演,桑落好客,而且是相当招人喜欢的女主人,舞队在楚地停留的几日里,桑落便招待他们住在倾雪园里。 “怎样?不虚此行吧?”应皇天自然也前来捧场,他虽是衣着低调,但端正的五官和一股与生俱来的华贵之气总是会惹人多看上一眼,身旁观言眉目清秀,脸上的表情因方才的舞蹈而现出一抹赞叹和惊艳的神情来,闻言他不由点头道,“大气恢宏,气势磅礴,真不敢相信她们都是女子。” “过刚易折,也只有女子才能刚中带柔,否则又如何能够演绎出如此卓绝的舞姿?”桑落适时端来水果,听见观言的夸赞便接口道。 应皇天若有似无地看了观言一眼,观言却无故垂下眸去,见他不语,应皇天便出声问桑落道,“她们这次准备待几天?” “七天。”桑落回答,并未注意到观言的沉默,而是盯着眼前眉目如画的人,微有出神。 他整整一个夏天都没出现,若非这一出“万舞之生”,他说观言见多了祭祀之舞,也该带他见一见不一样的乐舞才会又来到倾雪园,否则要见他恐怕又是来年。 他总是随性而来率性而走,来来去去间,她什么都抓不住,什么也留不下。 几分怔忡,几分惆怅,桑落却不愿被他看穿,便又漾起无懈可击的笑容道,“听应公子说观公子见多了祭祀之舞,不知今日的‘万舞之生’是否能令观公子尽兴呢?” 观言见问到自己,便抬起眸,见到桑落如此动人的笑容不禁微微出神,一时忘了回答,多亏应皇天几案下的手暗中拉了他一把,观言这才收敛心神,立刻正色道,“这两者不可相较,祭祀之舞乃请神之舞,观言不敢抱有万分之一的闲暇之心,而方才的‘万舞之生’却是赏心悦目,心潮随之起伏澎湃,是能让人抛开诸事坐下来专心欣赏之舞。” “原来如此,看起来祭祀之舞对于观公子而言是严肃万分之事,没有半点轻松可言,难怪应公子说要带你前来观赏,看来是想让观公子放松一下心情。”桑落不禁笑说道。 应皇天适时开口,“那边的客人好像在找你,我和观言也差不多要离开了,你先去招待客人吧。” “嗯。”桑落点头,虽留恋却依然干脆地转身,失落的神色一闪即逝,随即又现出笑容,去面对其他的客人。 观言见桑落离开,才松了一口气,对应皇天道,“刚才多亏应公子提醒,不然的话……”观言有些不好意思,就没再说下去。 应皇天不接话,只道,“走吧。” 观言也知自己如此的不干脆和优柔寡断的性子早已让应皇天为之不屑,是以他早就不再提起那支发簪的事了,而自己,却时时刻刻把发簪带在身上,总想找合适的时机送出去,却又总在事到临头之际又退缩,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受不了自己这种犹豫不决的性子,这时只好讷讷地应道,“嗯,应公子,我们走吧。” ------------------------------------------------------------------------------ 离开桑落倾雪,观言不禁问起应皇天“万舞生”舞队的来历,应皇天只回答说,“这个你刚才应该问桑落,她比较清楚。” 观言也不知应皇天是真不清楚还是故意留着不说,让他有借口去找桑落姑娘,想了想只得作罢,过了片刻又忍不住问,“但看起来,应公子你似乎每年都去捧场,那她们每年的舞蹈都是一样的吗?” “自然不是。” “除了楚地,她们还会去哪里?” “你似乎对她们很感兴趣。”应皇天睇他一眼道。 “难道应公子没有兴趣吗?”观言不由问。 “若不是看你整日钻研巫术怕你走火入魔,今年我也未必会来。”应皇天说着又补充一句道,“所以,刚才你说错了,我并非每年都去捧场。” 观言听后一愣,片刻后才说道,“应公子,我今年已经十七岁了,但我连师父一半的本领都还没学到……” 把玩笑话当真,如此认真的回答,天地间也只有观言有这个本事,应皇天也似是早就摸清楚了他的脾气,只道,“既然好奇,便回去问清楚,不过我知道你一定又觉得是我在故意给你找机会,才不把真相告诉你的,是吗?” 观言有一个极大的优点,就是不会撒谎,他还有一个极大的缺点,就是不到万不得已从不主动提要求,应皇天兴许正是吃准了这一点才会把话说得如此明了,果然他这样一问,观言怔了片刻就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脸上不觉现出被应皇天看穿的一抹赧色,而后者却只是淡淡瞥他一眼,仿佛已不愿再言,观言见状心中一急,连忙道,“应公子,我一定会在这个月之内将簪子送出去,我保证!” 应皇天闻言半晌不言语,只是盯着他,仿佛在探究他说出这句话究竟花了多少勇气似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你保证?” 观言点头如捣蒜,道,“我保证!” 他刚才脱口而出说的时候,心中想的却是这件事拖得够久了,而在应皇天面前给自己一个时限,说不定可以给自己带来压力而了结此事。 应皇天却注视他半晌,忽地满脸不屑地道,“你这副大义凛然的模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我在为难你。” “呃……”观言摸摸自己的脸,他看不见自己脸上的表情,只感到方才自己一阵情绪上涌,不过虽然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但有一件事他很清楚,那就是只要应皇天的公子脾气一上来,那么任他再说什么都没用。 “应公子。”观言一怔的工夫,应皇天就已负手离开,观言不由追上去几步,试探着道,“这么说来,舞队的事应公子并不清楚,刚才是我误会你了。” “知道就好。”应皇天冷哼一声道。 “那应公子,你觉得我该找什么机会送出去比较好?”观言的同龄人朋友其实只有应皇天一个,其他人比他年龄要大许多,也根本不识得桑落,是以这个问题观言还是只能找应皇天讨论。 奈何应皇天在这件事上早就将他嫌弃得不得了,一时半会儿也懒得开口,任他一个人喃喃自语,只不过半个时辰后,他就将观言带回重楼,唤来香兰,对她道,“来,我把他交给你了,你负责解决他的烦恼。” “咦?什么烦恼?”香兰只觉得莫名其妙。 “自然是你最拿手之事。”应皇天说完便上了楼,留下观言和香兰大眼瞪小眼,好在观言不一会儿就开了窍,是了,香兰是最好的人选,她身为女子,自然最懂女子的心,这个问题交给她,一定错不了。 面对观言突如其来释然的笑,香兰依旧摸不着头脑,她不由问道,“发生了什么事,观公子?” 观言从怀中摸出一支发簪,对香兰道,“如果我要将它送给你,什么时候你才会觉得最愿意收下它?” 香兰何等聪慧,她一点就通,很快明白自己的公子丢过来的是一件什么样的事,只不过让她没想到的是观言居然在不知不觉间有了中意的女子,不由大为好奇,冲观言眨眨眼道,“观公子,此事有我香兰出马,必定马到成功,只不过作为交换,观公子你一定要先告诉我那名女子究竟是什么样的姑娘才行。” 第123章 不知狐舞(二) 观言了解香兰的性子,而且既然要她帮忙自然也隐瞒不了,只得向她一一道来,最后道,“我已答应应公子,一个月之内必须将发簪送出去。” 听到最后,香兰实在忍不住扶额无奈道,“观公子,你何必为了我家公子做下这种保证,我还是第一次听说送礼物给女子是在这种情况下的,公子的脾气本来就怪,也只有观公子你才会如此认真去应对。” “可是……”观言着实没料到香兰会是这样的反应,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香兰却也知道他是认真的,便道,“听观公子方才之言,桑落姑娘似乎喜欢的是我家公子?” 观言点点头。 “可是观公子仍然不想放弃?” 观言摇摇头,答,“也不是,总觉得应该告诉她。” “观公子,你可知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好?”香兰问他道。 观言一怔,便道,“你是说,桑落姑娘不知道此事为好?” “知道了,她就会顾忌你的心情,相处就会不如从前那般自然。”香兰点头道。 “可是,若有人倾慕于她,她若知道此事,难道就不会稍稍高兴一下?”观言问。 如此单纯的话反让香兰一愣道,“观公子,难道你想将自己的心意告诉她,只是为了让她高兴一下?” 观言点头。 “既然如此,为何又不敢大大方方地将发簪送出去呢?”香兰又问。 “咦?”观言暗自思索,的确就香兰所言,若只是想让桑落姑娘高兴一下,那么他早该将发簪送出去了,莫非…… “观公子,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香兰认为观公子的心意并不是如此简单,恐怕观公子自己并未意识到,只因发簪是公子选的,又因桑落姑娘喜欢的是公子,是以观公子你才迟迟不愿将发簪送出去,是吗?” 香兰一语说到重点,观言自己却不知是不是如此,不由喃喃地道,“我应该、并未在意才是……” “话虽如此,但观公子就是不想将它送出去不是吗?”香兰步步紧逼地问。 观言不觉有些困惑,又道,“但应公子为何要将发簪送给我,再由我转送给桑落姑娘呢?” “公子的意思香兰不知揣测得对不对,不过这件事要我看,公子说不定只是看穿了观公子的心意,却又见观公子按兵不动才随手买下了那支发簪,结果反而让观公子你心有芥蒂,但观公子不如反过来想,若公子与观公子一样对桑落姑娘有意,又岂会借观公子之手送那支发簪?”香兰反问道。 “这我当然明白,事实上,就是因为明白,才觉得没必要一直犹豫不决,浪费了应公子的一片好意。”观言这句话像是在对自己说一样。 “但无论观公子心里如何明白,问题还是出在那支发簪的身上,不如这样吧,观公子自己再去选一样礼物,别告诉公子就是了,然后看看能否送出去?”香兰提议道。 “不告诉应公子,但我怕他问起来……”在应皇天面前,就算说谎也会被看穿,更何况他根本不会说谎。 “放心,公子不会过问的,他对男女之事本就没有太大的兴趣,刚才观公子你也说到公子早已不过问发簪的事了,这次的事也是观公子自动送上门去的,他不是什么都没提吗?”香兰说着又道,“而且,若是他有兴趣的事,又怎么会把观公子丢给香兰呢?” 观言越听越觉得是那么回事,决定就听香兰的,随即他又道,“可是,我该选什么样的礼物呢?” “这一点请观公子放心,包在香兰身上,保证能与发簪一样讨佳人芳心!”香兰拍拍胸脯说道。 观言闻言,不由松了一口气,长吁一声道,“有香兰姑娘相助,这个月之内,我想应该能将礼物送出去才是。” 香兰见观言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道,“观公子,只是送女孩子家礼物,又不是要你去打仗,不用那么紧张,如果真的很勉强,最多就不送,我家公子不会因为观公子你送不出礼物就跟你绝交的!” 观言不禁摸摸后脑勺道,“有那么明显吗?应公子也说好像他在为难我一样。” “就是那么明显!”香兰肯定地道。 观言苦笑不止,这种事他是第一次碰到,看来,只能希望这个月赶紧过去,或者,将东西早日送出去。 ----------------------------------------------------------------------------- 偏偏事与愿违,就在观言与香兰约定好要去挑选礼物的那日,也就是第二日,王城之中发生了一件耸人听闻的凶杀案,现任工尹和他的管家在自己的府中被分尸,死状凄惨无比,与此同时,他的府邸也被破坏,值得庆幸的是府中其他二十六人安然无恙,由于事有蹊跷,又牵涉到朝中重臣,因此除了查案的官员之外,楚王还命大宗伯率众巫官前去调查,他自己则亲自监督此案进程,誓要将凶手捉拿归案。 观言一大早便跟随师父前去工尹府,也不禁被眼前的惨状所惊呆了。 整个事发的前院像是被狂风暴雨席卷过那样,没有一处完好,就见门楣衰败,瓦砾破落,红漆凋零,房柱倾倒,而凝固的血迹和残骸碎骨遍地皆是,简直惨不忍睹,这哪是分尸,简直是把尸体粉碎了,只剩下一个脑袋,而且脑袋好像也被什么东西啃过一样,让人根本无法想象当时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观言入宫以来,虽说经历的大小事件不断,但却也从未见过如此惨状,已经有不少官员见到尸体的碎片而去外面吐,观言兀自忍耐,却也禁不住一阵阵反胃,别过眼不忍再看。 而据府中那侥幸生还的二十六人所说,前一晚他们都睡得死死的,并没有听到任何动静,醒来之后就发现如此令人惊恐的场面,于是慌忙报案。 “言儿,你去询问居住在附近的百姓,问问他们有没有听见奇怪的动静。”卜邑这时道。 “是。”出了府,观言深吸一口气,才迈开脚步去到附近的住处一一询问起来。 “昨夜啊,我们只听见有惨叫的声音,那声音隔一条街都能听见,哪里还敢出门……” “应该是半夜里的事,之前还好好的,府里乐声大作,哪里知道乐极生悲,一夜之间竟然会变成这样……” “还有还有,我听到有婴儿啼哭的声音,不知道是哪家的婴儿……” “对、对,被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是有婴儿的声音。” 观言听来听去,都无法听到重点,不由又问,“那么惨案发生前,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过?” “惨案发生前啊……也没有啊,就是很热闹,好像有舞队来跳舞,而且那还是白天的事。” “要说特别的事情,那就是他们夜夜笙歌,难得晚上安静了,却发生如此凄惨的案件,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特别?” “舞队?您所言的舞队是否是带着鬼差面具,身材却娇小的‘万舞生’舞队?”观言不禁问。 “好像是的,可是那支舞队一年就来一次,去年也来过,不是什么事也没发生吗?” “而且舞队是白天到来的,惨案是晚上发生的,这两者之间应该不会有什么联系吧?” 观言回答不上来,他只希望能想问得越详细越好,“除了舞队曾经来过,有婴儿啼哭声之外,还有没有其他值得注意的事情发生呢?” “我想起来了,惨叫声中,似乎有人大叫‘妖怪’什么的,而且一早我们去看了里面的状况,根本也不像是人所为啊……” “是啊是啊,一定不是人类所为,不过……这样说起来,这妖怪会不会再出现……我看这几天我们还是到别处去躲一躲吧……” “看这位大人的穿着似乎是巫官,那您应该知晓那妖怪是何物,又为什么会找上门来的吧?它会出现伤害我们吗?” 观言因言一怔,正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们的时候,忽地有一个干净却略显淡薄的嗓音出声道,“放心吧,我想它不会找上你们的。” 众人听见声音,不禁回头看去,就见一名双手拢在宽大袖袍之中且眉目如画的少年正似笑非笑地站在他们身后,也不知他是何时来到,似乎站在那里已有一阵了。 听了他的话,众人不禁疑惑地道,“这位公子为何如此肯定?” 少年伸出手略略指了指工尹府外,便道,“你们看,府外的一草一木皆安然无恙,所以,就算是妖怪,我想它应该也不会找上你们的。”他说着,又补充一句道,“况且,府中还有其他人,那‘妖怪’不也没有伤害他们吗?” 第124章 不知狐舞(三) 所谓眼见为实,众人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若是仔细看,果然见到被摧毁的只有府中前院,而即便房柱倾倒,瓦砾破落,也并未影响到府外的任何事物,再加上那完好无损的二十六个人,众人这时不由放下心来,纷纷道,“看来这个妖怪也是有目标的。” 观言见到少年,却是一怔问道,“应公子,你怎么来了?” “香兰一早就跟我抱怨,我懒得听她啰嗦,就出来了。” “啊!”观言这才想起来跟香兰的约定,顿时道,“糟糕,香兰让我在宫外等她,结果……” “结果你一大早跟着大宗伯去见了楚王,香兰已经知道了,你放心吧。”应皇天道。 “那就好。”观言说着,不由又道,“那一定是应公子告诉香兰的。” 应皇天不置可否地抬抬眉,既不开口也不解释,而是转身朝惨案现场信步而去。 观言一愣,连忙追上去道,“应公子、等等。” “怎么?”应皇天淡淡转身。 “那……里面……”观言一想到方才的画面就又感觉反胃起来。 应皇天却道,“你继续忙,不用管我。”说着,他又继续往前走。 观言犹豫了片刻,脚步仍是停住不前,那无比恶心的场面,他实在不愿多看一眼。 过了好一会儿,应皇天才从里面施施然走出来,观言见到他出来,便迎上去,应皇天已开口道,“大宗伯要我问问你,有没有什么线索?” 观言摇摇头,后来他又陆续问了一些人,说的话多半与之前的都差不多,就好像这件惨案是突然发生的一样,根本就无迹可寻。 “那你接下来打算从何着手?”应皇天问他。 观言完全没有头绪,他又摇头,回答,“除了婴儿啼哭声和舞队之外别无其他,我先将仅有的这两点汇报给师父知晓。” “也好,那你跟香兰之约,只好改日了。”应皇天道。 “啊,麻烦应公子替我跟香兰姑娘说一声,一切等此案了结再说。”观言拜托道。 “嗯。”应皇天也不多言,便转身离开,观言则在工尹府外等待自己的师父出来。 ------------------------------------------------------------------------------ 没过多久,大宗伯卜邑面色凝重地与这次查案的官员周廉一起从里面走出来,周廉走到门口对卜邑道,“那就劳烦大宗伯从另一方面着手,关于尸体其他方面的查证,则由我进行调查。” 卜邑点头,待周廉离开,他便将几名巫官同时叫到自己的身边对他们道,“现场似有焚过香,这里有香烧尽之后的灰粉,你们带回去查清楚,另外,尸体上有奇怪的咬痕,而且被咬成那样,应该不是普通之物留下的,你们回去之后翻阅资料,看看有没有相似的咬痕出现过。” “是,大宗伯。”几名巫官领令道。 “言儿,你还打听到了什么?”卜邑问他。 观言将方才不知算不算得上的线索的两件事告知自己的师父,便道,“另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过。” 卜邑听后沉思半晌,便道,“那支舞队一年只来一次,却偏偏在她们来的时候出了那么大的事,言儿,昨日你似乎就是去看那支舞队的表演?” 观言点头道,“嗯,言儿昨日应邀前去。” “那么,在跳舞之时,可有焚香?”卜邑问。 观言一愣,点头道,“有。本来言儿并未在意,可现在想起来,她们所用的香言儿很熟悉,正是祭祀时用的香。” 卜邑闻言若有所思,观言不由问,“师父,方才您让我们调查那些灰粉,难道现场也焚烧过祭祀用的香?” 卜邑点头。 观言一怔,不由想到八阙之乐,不由地道,“祀者,舞也,难道是……” 所谓八阙之乐,皆是自原始便流传下来的祭祀之舞,一曰载民,二曰玄鸟,三曰遂草木,四曰奋五谷,五曰敬天常,六曰建帝功,七曰任地德,八曰总禽兽之极。 是以若是有人以祀舞请神,请来了可怕的神兽,那恐怕…… 卜邑很清楚他想到了什么,作为巫师,终日与巫打交道,对这方面的事自是极为敏感,见状,卜邑对观言道,“言儿,先不要那么快下定论,凡事要做到胸有成竹,你去宫中翻一些资料,看看有没有这样的先例。” “知道了,师父。”观言应道。 ----------------------------------------------------------------------------- 一回宫,观言便自宫中借阅了许多资料,并将它们搬到执房,几日下来不眠不休细细查阅,因他翻阅的大多是巫术相关的资料,能与祭祀之舞联系上的咬痕几乎没有,至于焚香,已被证实的确是祭祀所用之香,但请的是何物依然不得而知,这使得观言觉得自己也许找错了方向,于是这日他将那些书简都搬回去,打算换个角度来思考。 楚宫效仿周国制度有专门的藏书库,除了收藏和抄录典籍以外,其余史料卷宗皆有专人负责编纂和收录,几乎都统一收在此库,观言算是藏书库的常客,入宫之后就常常往书库跑,借阅的几乎都是巫术相关的书简资料,再者他也曾担任过一段时日的抄人,因此对藏书库相当熟悉,这日他再度前来,却见守库人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不禁微微一愣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这名司库才刚被调过来,因上一任不久前出了事故,新司库对宫中的事还不熟,反倒是先入宫的观言成了指点他的人,观言不仅面善,又好说话,而且年纪也小,因此司库有什么问题都会问他,几日下来也算是一回生二回熟,这时见观言问来,他就用眼睛瞄了瞄里面,小声且不安地凑近观言,对他说道,“那个……来了一位公子……好像就是住在西北边的那座宫殿里的,宫中都在传那里有不洁之气……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来此……” 观言一听便知是谁,便对司库说,“那些只是谣传,你听过就算,这些书卷我先拿来还,今日我还要找一些别的资料。” 观言拉了一车书简过来,司库见他对那名公子的事一点也不感到慌张,而且一说完就要进去,以为他从未听过那些传闻,不禁忙拉住他道,“我看你还是等那位公子离开后再进入吧。” “我有那么可怕吗?” 那人神出鬼没,凉凉的语调突兀地传来,司库本就神情紧张,被突如其来的声音一吓,“啊”的一声跳起来退后好几步,活像是一只受到惊吓毛发倒竖的刺猬,他瞪着应皇天,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一手还紧紧抓着观言的衣袖不放。 应皇天好整以暇地盯着那只手,抱臂闲适而立。 “你、你……” “今晚你可要小心千万别睡着了,跟着我的那些东西如果漏掉一只,那一定是觉得吓唬你比较有趣,如果你看见的话,记得将它送回来,知道了吗?”应皇天的话怎么听都让人觉得有点凉飕飕的,司库被他说得后背直发冷,他忍不住去看观言,应皇天又道,“对了,求他吧,他是巫师,是能帮你消灾解难的。” 他扔下这句话便离开了藏书库,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微一侧首道,“哦,观小言,替我把里面的那些书收拾了。” 直到他走远,司库都还没能放松警惕,好像生怕有东西缠上他,不住地左看右看,观言见状不禁出声安抚他道,“你放心吧,他就是这样的,比较喜欢吓唬人。” “可、可是……”比起观言的这句话,司库显然更相信前者随口说的那些吓人的话,观言不觉无奈,身为巫师,他最清楚人们总是会自己吓自己,看着自己仍被扯紧的袖子,他心肠一软,就道,“这样吧,如果你不放心,今晚我可以帮你来看一看。” “那真是太好了,你一定要来!我等着你!”司库改成紧紧握住观言的手,就好像握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而那个似乎嫌自己不够忙替自己找了这件活的人早已走远,观言想起藏书库里还有要他帮忙收拾的书,不由认命地叹一口气,转身进入,很快就看见其中一排书架上的书简有被翻找过的痕迹,他走到那里,就见到地上和架子上随意摊开了好多书简,这并不像是应皇天看书的习惯,在重楼里,只有书不是香兰替他收拾的,而为什么……观言还没来得及想下去,就已经被摊开的书简上的内容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第125章 不知狐舞(四) 等观言将应皇天摊开的那些书简上的内容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连忙将这些书简整理好准备借回去,只因它们都跟案情相关,这是之前几次来藏书库翻阅时皆被他忽略的部分,因为这些并非巫术相关的资料,而是过往几年的卷宗备份,由于事件太杂,记录太广,因此就算要找也不知该从何找起,却不料应皇天一次就将相关的内容都摆在了自己的面前,让观言一下子就有了方向。 一出去,就见司库正在眼巴巴地等着自己,观言这才想起来还要陪他回家一趟,解决应皇天一句话惹出来的麻烦事,因此等他赶到重楼之时,已经快接近亥时,而重楼的门大敞,像是早知他会上门一样。 观言一走进去,就见应皇天一手支着额一手握着书卷在透亮的夜明珠底下垂眸阅览,听到脚步声方抬起头来懒洋洋地道,“你来晚了。” 观言脚步不由顿住,顿时有些后悔自己干嘛要来,只因对方眼底压根没想藏住的那一抹戏谑的笑,透露了这句话分明就是故意对他说的。 “其实你何必插手,那个人最多失眠一个晚上,也没什么大不了。”应皇天低下头,漫不经心地道。 “应公子!”观言口才哪有他好,坏主意也一个都没有,面对应皇天,他只有认命的份,而这“应公子”三个字,无奈的成分比气恼的成分还要多得多。 从来就是拿这个人没办法,不去计较才是上上之策。 “应公子,观言深夜打扰,是为了感谢应公子出手相助。”观言道。 “哦,原来不是来怪我浪费了你宝贵的时间。”应皇天抬眸笑意满满地道。 “……”观言再一次提醒自己不能去计较,他正色道,“这件案子使周边的百姓都不安宁,因此观言只希望能够尽早解决。” “嗯嗯,的确应该尽早解决,如果拖过了一个月,你可就要食言了。” 人家说东,他偏说西,这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戏。 “呃……”观言一愣,才想起来还有一个月期限的这回事,这几天他忙着找线索,一转眼就已经过去了七天了,这一想,观言却联想到另外一件事,不禁问道,“等一下,应公子,你还记不记得桑落姑娘提起过,舞队七天之后就要离开的事,那今日……” “她们没能走成,因为已经有人将她们全部请到宫中,所以你可以不必担心,万一她们真的是凶手,也逃不走的。”应皇天老神在在地道。 “咦?”观言一怔,他并未听师父说起此事。 “并非你师父请的。”应皇天看出他的疑惑,便道。 观言的疑惑不止这一点,他不由问,“不是师父,那是谁?难道是周大人?还有,应公子又是如何确定她们被怀疑的事的?” 事实上直到今天为止,舞队被怀疑之事还从没有人真正明确地提出来过,应皇天本就不在查案人员的范围之内,虽说他会知晓案情相关的事并不稀奇,但连没人提到的事他都能说得如此肯定,这就让观言大惊失色。 应皇天道,“这不是很明显吗?不过,舞队一共十二个人,你们可以慢慢排查。” “咦?难道会是其中的某个人?”观言不禁问。 “我可没这么说,这是你们的工作,与我无关。”真的说到正事,应皇天就变得兴趣缺缺,虽说明明是他去到藏书库替观言找到线索,观言才会来这里感谢他的,偏偏这时又露出百无聊赖的神情来,观言最是清楚他随心所欲的性子,只得随他,便摸摸脑袋说,“天色已晚,我就不打扰应公子休息了。” 应皇天重新低下头翻开书简,口中道,“不送。” 观言摸摸鼻子,转身离开重楼。 应皇天复又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观言离开的背影,香兰走出来关门,见应皇天的表情,不由道,“公子,都这么晚了,这个时间您通常都会留观公子住下来的。” 应皇天再度垂眸,却什么也没说。 香兰见应皇天的神色似是不想多言,便也不再多问。 ----------------------------------------------------------------------------- 观言连夜将线索整理清楚,翌日便带去见自己的师父,彼时卜邑正在跟周廉讨论案情,一听观言有线索,立刻让他进入,问他查到了什么。 观言将几卷书简放置在几案上,对师父和周廉道,“周大人,师父,观言找到的线索跟婴儿的啼哭声有关,请两位看这里……” 他说着翻出其中一卷书简,那是记载奇闻异事的卷宗,里面有一个事件说的是钩吾山中一个村民离奇死亡,附近的居民听到了婴儿的啼哭之声,但那个村民并没有孩子,只是孤身一人,他的死法很奇特,几乎跟工尹一模一样,尸体也是支离破碎,而且上面有啃咬的痕迹。 同样的事件在其他卷宗之中也有记载,除了发生的地点和遭遇事件的人不同之外,其他细节基本相似,随即,观言又将另外几卷书简翻开,指向其中几段道,“这是民间记载的妖怪,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声音如婴儿。” 卜邑和周廉仔细阅读了那几段文字,周廉不禁因这些纷乱的记载感到微微吃惊,道,“居然有如此多的妖怪叫声都如婴儿?这样一来,岂不是很难找出我们这次案件相关联的妖怪?” 卜邑摇头道,“周大人不必担忧,我倒是认为这些妖怪出自同宗,它们的面目和出处之所以不相同,兴许是记载的人们所见和所想不同,能够证明它们是同一物的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叫声,只有声音是相似的,那便代表了它们应是同一种妖怪。” 观言也是这么想的,他听自己的师父这么说,不禁在一旁点头。 周廉闻言,便又问,“那又要如何抓住此物呢?” 卜邑回答道,“我们必须把现在我们所掌握的线索全部摆出来,看究竟是出自人的问题,还是这只妖怪的问题。” “大宗伯的意思可是指杀人动机?”周廉问。 卜邑点头,道,“即便是妖怪,会找上工尹必定有其原因,而且从现场的情况看,不像是无缘无故随便选择的杀人事件。” “大宗伯言之有理,我这里还有一条线索,但事关重大,我本想亲自前往调查,不过以目前的情形看来,我暂时无法分-身,今日我来便是有个不情之请,想请大宗伯派合适的人代替我前往,不知是否可以?” 卜邑闻言便道,“当然可以。”他说罢看观言,观言领会,便道,“周大人有任何吩咐尽管开口,观言愿往。” 周廉转过视线看着他道,“原来你就是大宗伯的得意门生,若是能由你前去,那我便放心了。”他说着对观言道,“今晚你便来找我,我会将细节告知于你,然后连夜出发。”说着,他又补充一句道,“但要记住一点,此事务必秘密进行,不能惊动任何人,以免打草惊蛇。” “观言知道了。”观言应下道。 ----------------------------------------------------------------------------- 是夜,观言去到周廉的住所,得知即将前去的目的地和所要调查的事之后便连夜出丹阳城,谁料就在他出城没多久,就见到大路上有一辆无人牵拉的马车拦在路中央,仿佛早就在那里等着他一样。 但看那马车的架势,观言心觉不妙,因为马车里的人,有极大的可能是应皇天。 他明明没将此事告知任何人,连玉蝉都没说起,更不要说应皇天了。 而马车显然早就等在此地,那他究竟是何时得知自己要离开丹阳城的?更何况,白天周大人并未言明是出城…… 观言牢记不能惊动任何人的吩咐,是以见到马车不由心神不宁,他心中念叨着马车里的人最好不是应皇天,一面埋首欲装作没看见就这样经过…… 马车居然没动。 观言一步一步走过,不禁暗道自己想太多,正当他完全经过马车而将一颗心放下来之后,忽地,他听到身后车轮发出“咕噜、咕噜”滚动的声音。 不由地一颗心又再度悬空,他脚步未停,仔细聆听,车轮发出的声音果然未停,一路跟着他往前走。 观言偏偏不想回头,也不想看,想干脆就当不知道,不过这完全是鸵鸟心态,走了没多久,观言就忍不住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转身向马车走去。 此时,他很清楚,里面的人除了应皇天之外已不用再作他想。 他停下,马车也停下,观言心中暗叹一声,走到马车前,对着车帘出声道,“应公子,请露面吧。” 第126章 不知狐舞(五) 车帘厚重,将马车遮得严严实实,只能隐约见到里面有些微烛火的光亮,他话音落下后,马车里似是并无动静,过了片刻,才有一个声音低低地传出来,却不是应皇天,因为那是一个女声,却又略微带着疑惑,“……观公子?” 观言蓦然愣住,这声音他绝不会错认,只是……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桑、桑落姑娘?” 随即车内又是一声叹息,听来却无疑有一丝失落,“果然是你,观公子。” “桑落姑娘,恕我冒昧问一句,姑娘为何会一个人等在此地?”观言问她道。 “我……原是约了应公子,有一个地方,我希望他能同我前去。”桑落在车内回答。 观言听后,不由问,“那应公子他……没来?” 桑落回答,“嗯,其实这是我一厢情愿之事,应公子他……并未亲口答应。” “姑娘莫非……已在此等待良久?” “这不重要了,我一直停停走走,也一直没走远,就怕万一他会来,方才我险些以为是他,但因闻观公子经过马车却并未留步,才打算放弃,可又闻观公子向我走来,才停下马车。” 原来如此,观言不知不觉松了一口气,又问,“不知姑娘欲往何方?” 桑落似是有些微的沉默,过了片刻才道,“此事跟观公子直说也是无妨,观公子应当已经知晓舞队被陛下请入宫中一事吧?” 观言一怔,未料竟是此事。 “观言知晓,不过,此事跟姑娘有何关联?” “观公子有所不知,舞队是我请来的,她们来时就已经定好七日后离开,但现在事出有因,是以到不了下一个地点,桑落有必要代替她们前去说明缘由。” “这种事何必要姑娘亲自前去?若姑娘离开丹阳城,那么倾雪园岂不是无人照看?” “倾雪园是我自己的地方,有什么事我自己能做主,但来者是客,客人交代的事若派下面的人去总显得不够有诚意,毕竟来年我还想请她们再来,观公子你说是不是呢?” 观言点点头,明白了她的意思。 “对了,观公子要去哪里?要怎么去?”桑落忽地问他。 观言不方便说明周大人让他低调出行,本来他想等离开丹阳城之后再买一匹马加快速度,但他还来不及开口,桑落又道,“若是同路,不妨上车一同前往。” “呃……”观言有些支吾,但因桑落在马车中看不见他为难的神色,又想起方才自己并未说出目的地,以为观言是不清楚她究竟去哪里的缘故才犹豫,便立刻道,“我要去的是位于汉水以东三百里处的一个名叫青丘之村的地方,不知观公子去哪里?有没有一段能同路而行的呢?” 观言一听便怔住,因为桑落欲前往之地,正是周大人所说的目的地。 居然有如此巧合? “观公子?”桑落见他不出声,不由又道,“观公子可是有所顾虑?其实观公子大可不必多想,出门在外,两个人可以互相照应,观公子总不至于是担心桑落会耽误观公子的行程吧?” “自然不是!”观言脱口而出道。 “既然不是,那应是观公子跟桑落并不同路,看来反倒是桑落想多了……” “不是,桑落姑娘,实不相瞒,观言亦是想要前往青丘村拜访,但此事实在不便多言,不过若桑落姑娘不介怀,愿意让观言护行,观言自是乐意一同前往。”观言道。 其实要放桑落一名女子孤身上路,观言自是大大的不放心,他话说出口之时心中便已有了决定,桑落的目的地跟他相同且不论是不是巧合,只要不提及案情相关之事,那他跟桑落最多只是同路人而已,而且,现在若是推托,到了目的地一样还会再见到面,那还不如选择同行,一方面确认究竟是不是巧合,另一方面彼此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他这么一说桑落反而一怔道,“哦?竟然如此巧合?” 观言“嗯”了一声。 “那请观公子上车吧。”桑落言道。 观言闻言,应了一声,便掀开厚重的帘子上了马车,马车里温和的烛光正亮着,就见烛火旁桑落笑吟吟地看着他,随后问道,“方才观公子为何会以为车中之人是应公子呢?总不会是观公子跟应公子也约好了?” 观言窘道,“不、不是这样的,因为应公子总是神出鬼没,方才我经过马车之后,就感觉马车跟了上来,才让我误以为是他。” “神出鬼没……”桑落抿唇笑道,“这样的描述,真的很符合他给人的感觉,不过,桑落仍然感到好奇,应公子的宅院里会出现什么怪东西需要巫师来替他施行袚除之术?” 这是当初桑落问起他两人是如何相识后被应皇天一语带过的回答,虽说与实际情形稍稍有些出入,但也算是很接近了,因为第一次观言压根没看见应皇天的脸,还以为是大公主,所以正式见面可以算到后面,只不过事实上那瘴气并非出自天锁重楼,观言想了想便回答道,“其实应公子所言不差,我与他相识是因为一个事件,经过袚除查明那些‘脏东西’跟应公子无关,应公子当时会跟桑落姑娘那么说,想必是嫌解释太麻烦而懒得多言。” “他就是如此。”桑落提到应皇天,眼底又多了几分笑意,却还有几分惆怅,但更似有小小的幸福在她眼底微微闪着光,观言看在眼底,不觉又对她言道,“后来一次因为火气过盛的缘故,我去应公子的宅院帮忙守护,你知道我去的时候,遇见了什么吗?” “是什么?”桑落好奇地问。 观言不禁回忆道,“他不知从哪里找来很大一面镜子,用镜子烤鱼,还烤的一团糟,但是,却偏偏很好吃,你能相信吗?” 说起与应皇天相关的事,观言倒是真觉得一时半会儿都说不完,马车一面前行,观言就慢慢说,他见桑落爱听,便找一些有趣的事说给她听,当看到桑落不知不觉漾起微笑,脸庞上泛起光芒时观言不由觉得自己也很满足,却又因眼前这样动人的光芒映着火光太过耀眼的缘故,让他一时移不开视线。 “真的?原来发生过这么多事,那么那只小黑虎后来去哪里了?有没有跟母亲一起回去?”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去陵阳山那次遇到假巫师害人的事,观言说完,桑落便跟着问。 “后来应公子也没有提起,我想应该是回去一起生活了吧。”观言回过神来道。 “那就好,它的母亲真的好可怜。”桑落不由地道。 “桑落姑娘,天色已经很晚了,不如我们先停下来休息,明天一早再赶路。”观言这时道。 桑落想了想便道,“也好,只是我怕观公子的事情比较着急,不然也不会连夜出城了。” 观言听了却摇头道,“再着急也要休息,白天赶路总是比较稳妥,而且一路上我们也需要补充食物。” “嗯,你说的也对。”桑落拉住了缰绳让马儿停下,观言见状不禁问,“桑落姑娘,你怎么没有雇一名车夫为你驾车?” 桑落因他一问,笑容微微收敛,那抹惆怅复又席卷而来,她垂眸道,“若他能来……我宁愿走慢一点……” 观言恍然,便也不再多言,等马车停下来之后,他对桑落道,“我下去找个合适的地方先将马车拴好。” 方才马儿一直在走,却因无人驾驭的缘故行得并不快,所以也就没走得太远,观言打算到白天他自己驾车而行,这样速度就能加快,所以晚上需要充分的休息。 他下了马车,此时道路的两旁皆是大片大片的树林,观言将马车牵至一棵大树下停妥,便对桑落道,“桑落姑娘,你尽管在车中休息,我就在外面。” “好。”桑落在车中言道。 观言听着她的声音,有些微的怔忡,他从未想过老天居然会给他这样的机会让他能与桑落独处,虽然他已经很明白桑落的心究竟在何处,可尽管如此,观言依然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就好像在做梦一样。 这晚他在大树下迷迷糊糊睡去,倒真是做了一个梦,梦中他终于将那支发簪送给了桑落,而桑落见到发簪,居然喜极而泣,然后一转身便投入了另一个人的怀抱,观言定睛看去,只见那人玉树临风立身从容,五官端正俊美得一塌糊涂,偏偏唇角挂着一抹奸诈老成、与实际年纪不符又像极了狐狸般的笑,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观言蓦然间叫出他的名字道,“应公子!” 第127章 不知狐舞(六) 下一刻他就醒了过来,观言不知是被自己的这一声叫声惊醒,还是被梦中那个人所惊醒,他睁开眼睛时发现天色已微亮,晨曦悄悄爬上树梢,轻轻渗透出来。 林中一道纤细高挑的身影沐浴着晨光,看起来就像是自那人身上散发出无限的金芒一样,身后如黛青色的发丝随风轻扬,一瞬间迷蒙了观言的双眸,她似是听见了动静,转过身来,对观言露出微笑道,“观公子,早。” “啊……桑落姑娘,早。”观言立刻道。 “托观公子的福,昨晚桑落睡得很好。”观言还没问,桑落就先一步言道。 “那就好。”观言露出安心的笑,随后道,“我记得树林对面有一条小溪,我先去洗把脸,我们再上路。” “好,我回车上等观公子。”桑落点头道。 ------------------------------------------------------------------------------ 之后上路便由观言驾车,这一路他们若正好在傍晚遇到住宿之地便进入投宿,若没有就跟第一晚一样,桑落在车中休憩,观言则露宿一宿,而青丘之村的位置在汉水以东,需越过汉水,在第五日的时候,观言与桑落便来到江边,他们租了一条船渡江而去,到达江对岸之后,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段看似没有尽头的山路,山路走起来要比之前的大路慢许多,也要难行许多,两人又花费了将近两天的时间,终于来到了被掩埋在青丘山深处的一个小村庄里,青丘之村。 深山之中雾气缭绕,像是一层轻纱薄而柔软地覆盖在原本深碧色的树叶上,同时也让眼前这片碧林变得神秘而幽静,而那个小小的村庄便极为沉默地坐落在其中,远远看去像是一粒沙尘,它静静地待在那里,似是无人问津,显得萧索而寂寥。 而当观言与桑落一走进去,便有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迎面而来,这小小的村庄显得衰败而又没落,好多本应可以住人的房屋都已废弃,不知里面的主人去了哪里,也有好些农田庄稼也全部荒废了,上面长满了茅草却无人去打理。 就算走到尽头,人们也都是默不作声,眼神中似乎充满了敌意和警惕,却又无人上前,而观言这时却怔住,只因村庄的尽头处居然有一个巨大的神坛,那神坛上还有两根同样显得庄严的神柱巍峨耸立,隐隐透露着此地曾经的神圣和不平凡。 可,若再仔细看,不难看出那神柱似是被火烧灼过,越是接近地面的部分颜色越是灰黑,连着神坛也是焦黑的,不知这里究竟经过了一场何等惊人的巨变,又或是被何人侵犯,才会将神圣之地污染毁坏到如此地步。 “这……”观言身为巫师,很快就意识到这一定是一场严重的侵害,他不由仰望神柱喟然长叹,这应是被尊敬和供奉神明的神圣之地,是村民的信仰所在,如今被毁成这样,也难怪整个村庄看起来会显得如此破碎不堪。 “观公子,我这就打算去找他们的村长,舞队首领曾说起过这个村庄对外人皆怀有敌意,去年她们离开楚国途径此地,因在山中迷路才偶然发现这里,后来好不容易用她们的舞蹈稍稍打开了此地村民的心扉,便说好今年再次回来为他们舞一曲,现在约定的时间已到,她们却未能前来,我必须代替她们向此地的村长解释清楚她们失约的原因。”桑落这时将前因后果说给观言听。 观言点头,却道,“来之前我并未料想过会是如此的情境,我先陪桑落姑娘去见此地的村庄再说吧。” 桑落闻言,蹙着眉,轻语道,“其实我也没有料到情况如此严重。” 观言的眉毛也早已不自觉深锁起来,道,“这个村庄过去必定遭遇过悲惨的事,才会让他们如此敌视外人,不知道能用什么方式能够替他们化解。” 桑落闻言,不由看着观言道,“观公子果然宅心仁厚,如果有桑落帮得上忙的地方,请观公子不吝告知。” 观言被桑落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不觉移开视线道,“也没有,我……只是觉得神坛不该荒废至此,若人们舍弃神太久的话,神便会永远抛弃他们了。” 桑落听了他的话愣了愣,她对观言的印象一直只是停留在他是应皇天的朋友,仅此而已,而且大多数时间里她只关注应皇天,观言在或不在对她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可此时观言的这句话却让她意识到眼前的少年果然是巫师,而且桑落开始有些明白为何应皇天会视他做朋友,她认识应皇天已接近七个年头,观言是第一个出现在应皇天身边的人,因先前她从未感觉到观言有什么特别之处,才会一直觉得意外,但这几日相处下来,她发现观言心地纯善,正直又无瑕疵,更没有半点心机,虽说这跟应皇天的性子完全相反,但兴许只有如此,才能成为应皇天的朋友。 她再仔细看观言,他身材瘦长,却将身板挺得笔直,那张脸眉清目秀,干干净净,脸廓也十分端正,只是表情常常是略显严肃而且正经的,难怪应皇天总喜欢逗他,有应皇天在,他的表情好像就丰富很多,桑落之前虽然没有太多注意他,可他瞪眼的样子她却有印象,此时他的脸上却多了几分悲天悯人的情怀,便是因为如此,桑落才觉得观言这个人似乎有他独特的魅力,不然又如何能吸引到应皇天的注意? 这时她听了观言的话,不由问道,“若神将他们彻底抛弃,那么这个村庄会变得如何?” 观言怔怔地道,“其实神明只是让人们活下去的希望和信仰,如果人们抛弃了这两者,必然会慢慢走向消亡,久而久之,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桑落闻言沉默半晌,忽地又问,“那么,你又会如何替他们化解?” 观言转眼望向高耸的神柱,视线变得幽远深邃,他缓缓地道,“应该是先替他们找回希望吧,我想,那支舞队应该也是抱有同样的想法。” 他仰起首,整张脸便浸沐在阳光里,忽有一种无与伦比的神圣感刹那间透过他的神色映入桑落的眼帘,桑落不禁眨一眨眼,观言已经回过头来,方才那种感觉一闪即逝,桑落眯起眼,不由怔忡片刻,随即便喃喃地道,“……原来是如此啊。” ---------------------------------------------------------------------------- 村长是一位相当老的老人,扶着他慢慢走出来的是一个年轻人,他从刚才开门时就沉着一张脸一言不发,要不是听到桑落说是舞队的人让她来的,他的下一个动作便是请桑落和观言吃闭门羹。 至于村长,他的身上已经没有了一丝鲜活的气息,只剩下一副仍能呼吸却又活动缓慢的苍老身体,但他仍是一村之长,那是因为兴许除他之外无人愿意接下这个破败又接近消亡的村庄。 他的年岁大了,并不像其他村民那样怀有敌意和警惕之心,因此在村中是第一个看起来和蔼可亲的人。 “舞队啊……那似乎是去年的事咯……”上了年纪的人反应和语速就显得很慢,口齿也不太清楚,听觉更是不利索,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清楚,但桑落和观言仍然十分有耐心,他们慢慢地听他说着。 “我来就是为了替舞队的人传个话,她们要晚一点才能来到这里,不是她们失约,而是她们被楚国之王留了下来,应该会多留几日!”桑落大声地对他说道。 “噢、噢、噢,原来不是……她们不来啊,我都还记着呢……已经有一年了啊……”村长的脑子看似仍然好使,喃喃地说道。 “是啊!舞队要我来跟你们说一声抱歉。” “噢、噢、噢,那我知道了。”村长道。 桑落将事情办完,看了一旁的观言一眼,顺便对村长道,“村长,这个人是我的同伴,他有事要找您问一问,我先离开了!” 桑落一路上都没有问过观言是为何而来,就算知道目的地相同,但观言不提,桑落也默契的并未提及,更是有回避的打算,观言见状,不禁对桑落道,“桑落姑娘,你暂且留下来吧,我只是问一问村庄曾发生过什么事。” 他的话让桑落微微一怔,还来不及开口,却已引来了村长身边那个年轻人的不快,他黑着一张脸冷冰冰地道,“有什么好问的,事情说完了就赶快离开吧,我们村不欢迎你们,这里发生过什么跟你们无关!” 观言碰了一个钉子,他斟酌好半晌,却道,“神形之毁,这不是一般的伤痛,但并非不能修复,若你能够告诉我,我一定会设法为你们将神明召回。” 第128章 不知狐舞(七) 观言的话就好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般,说出来之后让年轻人猛地一怔,可饶是如此,年轻人仍是强硬地道,“你知道什么,不要装作好像什么都知道的样子,我们也不需要你的怜悯和施舍!” 观言不因对方的怒气而动摇,只是依旧沉静地道,“很抱歉,强迫你想起那些伤心的往事,这是我的不对,但是我是真心希望能够帮助你们,而且这是伤害你们村庄的人的过错,你们没有半点理由要为了他们而受苦和怄气。” 他的话字字有力,字字有理,正直的表情难免打动对方的心,公正的话无法不引起对方的共鸣,这让年轻人一时无言以对,寒冰一样的神情几不可察觉地有了一丝松动,此时,村长却忽地道,“我说娃儿们呀……快到了吃饭的时间了吧……” 他突如其来不合时宜的一句话让三个人皆是一怔,随即年轻人皱起眉来道,“爷爷,难道还要留他们吃饭?” 老人家慢条斯理,却又文不对题地道,“舞队要来了呀……总算等来了,一丝光明不是吗……” 年轻人仍皱着眉不语地看着他,似是有一万个不情愿。 观言这时起身道,“没关系,我先离开吧,桑落姑娘是因舞队之事而来,她留下来便好。” “观公子……”桑落一听想阻止他离开,观言已经先一步对村长和年轻人有礼地道,“天色已晚,请你们先休息吧。” 村长像是没听见一样,只道,“神坛已经毁了,你可知道……” 观言点点头,道,“我知道,我会去看一看的。”他像是听懂了村长的话,又看了桑落一眼,示意她留下,便离开了村长所居住的小屋。 此时夕阳西下,晚霞映照着早已衰落的神坛,观言看着它,几分唏嘘,几分哀叹,他是能够想象得出在如此神圣的祭坛上祭祀的盛况的人,同时,他也能想见神坛被毁的凄壮画面,他趁着太阳没有完全下山,还有残留的光线,赶紧走上神坛细细查看,这座神坛是少见的方形,整个用土夯实而成,再用石子砌筑,而两根巨大的神柱则浑然天成,上面原本雕刻着的图案因被烧过已经面目全非,而神柱和神坛合起来便有了天圆地方的象征,观言沿着祭坛慢慢踱了一圈,并未发现有什么线索能提示他此处所供奉之神,他索性在祭坛下找了一处盘腿坐下,面对祭坛细细思索应该如何帮助这个村庄恢复,但最大的问题仍是他还不清楚此地是因何事被毁,但此时天色已越来越黑,祭坛上也无法再找出线索。 当黑暗完全笼罩祭坛之时,有个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冒出来,那声音冷冷的,似是带有深深的恨意,而语调却又是倔强的,仿佛有着无限的不甘,但他说的话却是观言想要知道的,就听他冷冷地诉说道,“那是七年前的事,我们只是一个小小的村庄,因有神明的护佑而平安富庶,可七年前的一日,一个官员无意中来到我们的村庄,他见到我们的青丘神后便想据为己有,可后来他发现他无法将青丘神请回,就将我们村子里能召唤青丘神的女巫抓回府中,他命令女巫为他召唤青丘神,女巫不肯,那官员竟然将女巫活活虐杀,手段残酷得令人发指,这样还不够,因为女巫至死都不肯召唤青丘神,官员一怒之下竟然带人杀入我们的村庄,烧毁了我们的神坛,泄愤而去,我们不过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村庄,又如何对付得了一个堂堂大官,最终,只好忍气吞声,便是因此,我们失去了女巫,也失去了我们的神明。” 观言听完他的这一番话之后不禁怔住,他压根没想到仅是出于这样的理由,就会遇到如此巨大的祸端,见他不吭声,年轻人不禁冷哼一声道,“你想不到吧?就因为如此荒唐的事,毁了我们一整个村子,你叫我们如何能甘心?” 观言这时起身转过脸去,问年轻人道,“那个官员是谁?你可知晓?” 黑暗中,只见那个年轻人摇摇头,却道,“我只听见别人都叫他大人,但若是让我见到他,一定能将他认出来!” 听到这里,观言基本上已经知晓为何周大人要派自己前来此地调查了,他不觉沉默不语,此时虽然看不清年轻人的表情,但心知遇到这样的事必定是极为愤恨的,也难怪整个村庄不仅没落至此,更让他们对外来人的信任度降到最低,此番年轻人肯来这里对他说这些,恐怕是桑落的功劳,他想到这里,才轻轻地说一句道,“谢谢你愿意将这些事告诉我,虽然过去的事我已经无法更改,但我的承诺绝不会变,你现在不必要一定相信我,我只希望当我完成诺言的时候,你能够改变一些对外界人的看法。” 他的话出自真心,没有半点虚假,观言生来就好像带有一股端正之气,又或是他一直以来言行如一所致,是以他的话说出口,总能让人不知不觉间就对他产生信任之心,年轻人也好像不自觉地相信起来,却又“哼”了一声,别扭地转过头,然后离开神坛。 观言兀自站立在原地,一时只觉得万籁静寂,过了没多久,就又有一个人朝神坛的方向走来,那人有着纤瘦的轮廓,虽然只能看见人影而无法看清楚面容,但观言在这一瞬间仍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变得快速起来。 “观公子。”那人嗓音低柔,像春风般拂过耳畔。 是桑落。 观言一瞬间心如擂鼓。 他尽量保持镇定,出声道,“谢谢你,桑落姑娘。”他指的是刚才年轻人愿意前来告诉他过往的事。 “我说过,我也想尽一份力。”桑落道。 观言不知该说什么,又不想气氛变得尴尬,只得随便找了一句问,“饭吃过了吗?” “我便是来找你一起吃的,我们不是还有些干粮吗?” 观言一怔的工夫,桑落便走向他,观言喃喃地道,“你为什么……” “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吃,是吗?”走得近了,便能隐约看清楚桑落了,黑暗之中,她的眸光像是星光闪烁,忽近又忽远。 观言注视她,便听她又道,“因为我想你一个人的话肯定懒得吃,何况,吃的东西都还在我这里,也没见你来拿。” 被她说中,观言无法反驳,桑落拉着他走到神坛边上说,“来,我们就坐在这里吃吧。” 她席地而坐,率性的模样再度让观言怦然心动,观言走过去坐在她的身旁,接过她递来的食物,慢慢吃起来。 “那个年轻人叫阿凡,并不是村长的亲孙子。”桑落边吃边道。 “是收养的?”观言问。 “嗯,七年前他的父母因为想保护女巫,而被那名官员杀害了。”桑落又道。 观言不禁默默无言。 “你会觉得不公平吗?”桑落问观言。 观言点头,却也是无奈地道,“的确,但世上不公平的事又何止这一件,但现在既然知道了,我就不能够袖手旁观。” “你是真的想要为这个村庄出一份力吗?”桑落问他。 “嗯。”观言毫不迟疑地点头。 “那你打算怎么做?” 观言想了想道,“我想先帮他们找回青丘神,再修复神坛,然后将那些流离失所但一心想努力生活的人们带来这里,虽说村庄里失去的亲人已经不可能再回来,但人与人的关系可以修复也可以重建,我想用不了太久,这里的气氛和环境一定也会慢慢好起来的。” 桑落见他已想的如此清楚明白,不禁转过头注视他道,“你真是个有心人。” 听到这句,观言并未抬头,他只是拿着食物,垂眸道,“我是个孤儿,我的父母也是被无故杀害而亡的,所以我能够了解这一切的怨恨,但因为我有一个疼爱我的师父,所以我感受到的大多是爱,而不是恨,而要打开一个充满恨意的人的心其实是相当艰难的,不仅需要花费漫长的时间,也要有足够的耐心,我虽然想帮助他们,但在这件事上我却心有余而力不足,我能做到的,也仅是刚才那些事而已。” 桑落因他说的这番话怔了好半晌,她之前并不知晓他的身世,压根不料原来他跟阿凡其实没什么两样,“观公子你……” 观言这时才抬起眸,转过脸来道,“这是我很小时候的事了,其实自己也记不太清楚,所以也许也没资格说什么,只不过,我总是觉得,这个世间仍有好的一面。” 桑落一时并不言语,过了好半晌,才道,“也许吧,人们总是在期盼好的事出现,可所有的好事叠加起来,都比不过一件恶的事让人感到绝望和痛苦,难道不是吗?” 第129章 不知狐舞(八) 桑落说的话让观言无法反驳,因为事实本就是如此。 气氛不知为何有一些凝重,沉默渐渐蔓延,观言一时无言,便不知道接下去还能再说些什么,而桑落又一味地沉默,观言将手中的食物慢慢吃掉之后,才对桑落说,“桑落姑娘,方才阿凡既然将实情都说了,那么我们明日便该回去了。” “嗯,好。” 观言看着桑落,他不由伸手摸出怀里那支发簪,他一直都将它带在身边,而现下,显然是个好机会,观言想了想,便决定趁这个机机会送出去。 忽地,桑落又开了口,只听她喃喃地道,“不知道如果换成是应公子,他会怎么说,又会怎么做呢?” 观言的手一紧,瞬间将发簪掩在袖中。 “你说呢?”桑落回头问观言,“你猜他会怎么样?” 观言的唇角不禁露出一抹苦笑,幸好此时有夜色掩饰,桑落看不见,他尽量保持稳定的语调,道,“我有点猜不出来,应公子的性子总是令人捉摸不透。” “我也是呢。”桑落不由笑着道,可她的笑声里,却明显带有几分苦涩,观言的手不自觉握得更紧,随即,便将发簪又悄悄收了回去。 “有机会的话,回去问问他看吧。”观言微笑着,对桑落言道。 “嗯。”桑落转眸望向丹阳城的方向,过了好久,她忽地轻声念了一句道,“……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 如此明显的思念之情,不禁令观言有口难言,而他依稀记得那诗的下半句: 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可偏偏美人近在眼前,他依然无法传情。 ----------------------------------------------------------------------------- 回去用的时间跟来时一样,观言一回丹阳城便去向周廉禀报,周廉听后好一阵都沉默不语,脸上的神情看不出这究竟是在他的意料之内还是意料之外,最终,他才低声道,“观言,麻烦你将大宗伯请来我这里,这段时日内我又陆续查明了一些事情,我必须将这些事都告诉他。” 观言依言去找来自己的师父,等卜邑和观言再到来之时,周廉早已屏退了身边所有的人,并让观言将房门紧闭,同时道,“观言,你也必须留下,你去过那个村庄,最清楚那里的事。” 观言点点头,关上房门之后,回到几案边。 周廉这时对卜邑道,“大宗伯,此事牵连的范围我基本已经查明,到现阶段为止,除了工尹子南之外,涉案的还包括了前任的大工尹皋余,前令尹尊卢和前司败公奚。” 他每报出一个名字,卜邑的脸色就略沉一分,当他把这四个人的名字都说完,卜邑的神情早已凝重万分,因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位高权重,都曾是楚国的重臣。 这里的四人,除了刚出事的子南之外,其余三人一人身故,一人失踪,而原本的大工尹皋余也是因病辞官,卸任已近三年。 “前令尹尊卢在前年得病,不到一个月就亡故,而前司败公奚,去年离奇失踪,找遍整个楚国也没有他的下落,至于大工尹,关于他得病的传闻便是因为造访过天锁重楼而染上了怪病,后来他只好请辞回去休养,这四个人分散来看情况好像皆不相同,死去的两人死法也不同,另一人又是失踪,几乎不可能联系在一起,但巧合的是我翻阅历年案卷之时,曾见到过尊卢府中有焚过香的记录,而公奚失踪前也在房内焚香,这两种香虽不完全一样,但都是祭神所用之香,不仅如此,婴儿的啼哭声也在记录之中。” 听到这样的关联,卜邑不禁为之惊奇,甚至是有些震惊的,他不由地道,“这样听起来就好像有人专门在对付他们四人一样,难道,这与言儿去探访的那个村庄有关,他们的死难道是被人报复?” “我也是这么想,所以进一步寻找与这四个人相关联的证据和资料,却没想到他们所犯下的不止青丘村这一桩罪行,而且都跟各处的神明有关。”周廉说到这里,已露出了无法谅解的表情。 乍听周廉这么一说,卜邑和观言皆有一种不可置信的感觉,只因那四人的身份权力皆令人望向其背,而且为官期间风评并不差,又为何要做这样的事? “这么说起来,青丘村的那名女巫便是被他们害死的?”观言不禁问。 周廉点头,他的眉头自查案那日开始就一直深锁,从未松开过,而此时更像是就要搅在一起那样,“我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抓青丘神用意何在?你们可知晓女巫是如何死的?” 观言摇头。 “女巫的全身骨头全部断裂,据我的推测,女巫应是死于‘活人偶之舞’这种可怕的刑罚。”周廉道。 卜邑听到此言也禁不住面露一丝怜悯之色,观言却不明白什么是“活人偶之舞”,便忍不住问,“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刑罚?” 周廉似是不忍说,卜邑便代替他回答,“这是将人全身筋骨粉碎,以便让他变成一具活着的人偶,再被人用线牵拉起来跳舞,直至死亡。” “我想,应该是女巫怎么都不肯跳舞,他们才下此毒手。”周廉道。 观言天性善良,哪里能想得到原来竟是如此可怕又痛苦的刑罚,他震惊地喃喃道,“那岂不是活活……痛死……” “正是如此。”卜邑点头道。 观言已不知该说什么,他甚至光凭想象也不由寒毛直竖,只觉得生疼生疼,更何况是生受之人。 “难道当时在场的,便是他们四人?”卜邑又问。 “这件事毕竟过去了七年,当年在场的究竟有几人已很难查实,但他们四人我已经能确认,而我要请教大宗伯的便是关于那青丘之神到底是何方神圣?是真实存在的神,还是会发出婴儿啼哭声的妖怪?又或是有人假借他的名义报复杀人?若是真实存在,那么是否仅用焚香就能将他召唤出来?若并不存在,那么工尹子南府里被咬得七零八落的两具尸体又该如何解释?”周廉问卜邑道。 “它应是存在的。”卜邑回答道,“关于它是神是怪,我想若是为了给女巫复仇,那神招来怪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原来如此。”周廉恍然大悟,随即转念一想,又道,“但现场的焚香,应是人为的吧?” “我明白周大人的意思。”卜邑道,“除了神本身之外,便只有青丘村的女巫才能招来青丘神为自己的村庄复仇,因此,我们要找的人很可能就是女巫的传人。” “的确如此。”周廉点点头,道,“现在案情基本上已经明朗,不过此人既被青丘村的村民所护,那么要把她找出来必定要费一些工夫,而且在此之前,我们还需弄明白一件事,那就是青丘神究竟是何方神圣,否则,我们尚无法将凶案与女巫直接联系起来。” “有一个人我们可以去问一问,先撇开神怪之事不谈,兴许他能给出提示。”卜邑忽地道,这么说着,他看了观言一眼。 观言立刻明了,心知师父所说之人应该是应皇天。 “哦?是何人?”周廉问。 “方才周大人不也提到了,前大工尹是因何而病的?” 卜邑话音一落,周廉不禁很快反应过来,随后却又颇为犹豫地道,“此事牵连到他,他未必肯对我们吐露实情,更何况他身上的传言甚多,尤其是与鬼神相关的更是数不胜数,而且听说他性情乖僻,未必愿意真心帮助我们。” “这我倒不担心,让言儿前去便是,是真是假,最后总会水落石出的,试一试又有何妨?”卜邑又道。 周廉听后便点头道,“既然大宗伯都这样说,那便试一试。” 观言闻言道,“我相信应公子应该不会骗我,他要么不说,说的话一定有他的用意,之前我在藏书库找到的关于婴儿啼哭之声的线索,其实就是应公子暗中找出来给我的。” “竟是这样?”周廉听了不禁一愣道,“那就再好不过了,既然他有心相助,最好是能说出大工尹究竟得的是什么怪病,是否也是跟青丘神有关。”说着他转向观言,“看来又要麻烦你走一趟了,观言。” ------------------------------------------------------------------------------- 观言自然是义不容辞,于是他再度来到天锁重楼里,却见应皇天正从里面走出来,似乎有事要出门。 他抬头一见是观言,便道,“你来得正好,要不要跟我一同去见识一下那只声音如婴儿的妖怪?” 观言闻言一怔道,“咦?这个时候?” 第130章 不知狐舞(九) 此时天刚破晓,观言昨日快接近傍晚时才回到城内,又与师父和周大人一直相谈到深夜,若非他不愿耽搁,这才起了个大早,打算去重楼里坐等应皇天起床,好在是这样,否则若是再晚半个时辰到,恐怕就该扑空了。 应皇天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我们现在出发,到达目的地时该是中午了。” 观言不禁又问,“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你要一起去的话,跟我走不就知道了。”应皇天理所当然地道。 他不说,观言也无可奈何。 “怎么样?要去吗?”应皇天又问。 “当然!”观言立刻点头。 ------------------------------------------------------------------------------ 观言与应皇天一同乘坐马车,出了王宫后便往西边而行。 方才应皇天说去到那里该是中午了,观言算了算路程,觉得如此西行到中午的时候差不多就要离开丹阳城了,但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马车便转了向,它开始在丹阳城里东绕西绕,最后拐进一个相当偏僻却极长的巷子里,虽未出城,时间却一样要花下去,当午时将至,马车才终于停了下来。 “我们到了。”应皇天说着便弯腰下了车,观言跟着他走下去,就见眼前出现了一扇深褐色的窄门,窄门留了一条缝,也不知是不是特意为他们而留的。 而门的两边是冗长的墙壁,白得直晃人的眼睛,却又显得无比寂静,这条长的无人问津的小巷观言第一次到访,他不由问应皇天道,“应公子,你怎么会知道那只声音如婴儿的妖怪会在此地出现?” “嘘——”应皇天将食指置于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轻轻推开窄门,蹑足而入。 门后,是一处僻静却看似荒废已久的深院,观言带着一丝好奇随他进入,再顺手将门虚掩。 穿过杂草丛步上走廊,就能见对面又出现另外一个杂草茂盛的庭院,除了杂草之外,那里面树木高耸,而且庭院相当大,一步走入,就像一下子步入了丛林深处一样,观言简直叹为观止,真不知道这个地方是谁留下来的,又是怎么折腾出来的。 而在如此深邃的庭院之中,观言突然看见了其中有一抹白色的影,显得毛茸茸的。 他们走在一条没有修过却也不知是被谁走出来的小径上,尽量蹑足不发出声音,而那抹白影蜷在草丛之中,似是正睡着。 应皇天自然也看见了,他又走了几步便驻足,回头让观言附耳过来,在他耳畔低声细语道,“它现在在睡觉,要听它的叫声,必须等它醒来才行,我们先找个隐蔽之所,待时机一到,你就能听到了。” 观言点点头,应皇天四处张望了一下,便拉着他穿越这个偌大的庭院,走上长廊,折了一折之后,就见长廊左边有一排整齐的厢房,应皇天挑了其中一间,推开门进入之后,将里面的窗子轻轻推开一道缝,便能隔着窗户看见方才那个极大的院子,而那抹白影就在其中,现在因为距离有些远已经看不太清楚,不过就算刚才观言经过时特地留意,也仍然只能见到毛茸茸的一团,但却是很大的一团。 “这……究竟是哪里?”观言又问应皇天道。 “如你所见,一处废弃之所。”应皇天回答。 “那应公子你是如何得知的?而且你又是怎么知晓刚才那团白色之物会发出婴儿般的叫声来?”观言好奇不已,再问。 应皇天瞥他一眼反问,“这种事我会知道有那么稀奇吗?” 他一句话让观言无言以对,虽说这其实也算是合情合理,可他这样的回答等于没回答。 也罢,毕竟他是应皇天嘛。 “可是……这座宅院真的无人居住吗?我们在这里要不要紧?”观言有些不安地朝外面看了一眼,又问。 “既来之则安之,你担心这些做什么?”应皇天反问。 “……”他如此老神在在,就好像这是自己家一样一副自在的模样,让观言实在不敢恭维。 “安心等待吧,很快就会发生你感兴趣的事了。”应皇天道。 观言只好依言等待,幸好两个人不会太无聊,观言始终谨记自己来找他的目的,于是想来想去就对应皇天说道,“应公子,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好奇,也一直想问问应公子你。” “哦,何事?”应皇天看着他问。 观言道,“我记得初次去到重楼之时,就有人提醒我说前任大工尹也曾造访过重楼,可回去之后便得了怪病,我知道此事应与应公子你无关,可究竟是怎么会被传成这样的呢?应公子可愿意将真相告诉我?” “怎么突然问起这件事?” “这……”观言有些犹豫。 “哦,你在查案,所以不方便说。”应皇天一看便知。 观言默认。 “这件事其实连说都没什么可说的,我只是心血来潮邀请他来重楼做客,他回去之后就病了,我只能说是巧合。”应皇天也不隐瞒,说着又补充一句道,“你总还记得三公子的事,他的病和重楼并无关系。” 被他这么一提,观言想起来三公子执疵的病因是来自三夫人的住处,那这么说起来,前任大工尹的病因也就跟重楼无关,但为何会如此巧合,都是去过重楼之后发病呢? 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应皇天道,“你这么看着我我也不知道。” “方才应公子说心血来潮,又是什么原因?”观言又问。 “你难道希望我回答‘因为我知道他就快要得病了才请他前来做客’,是这样吗?这样说你会相信吗?”应皇天哂笑着道。 “这……”的确,他就算真的这样说,观言也不见得会信,只因这太过匪夷所思了。 “所以啊……” 观言再仔细想想,觉得应皇天的话也无可厚非,便道,“既然跟应公子无关,那我就放心了。” 应皇天道,“你在替我担心?怕我跟案件有关?” “我……”观言说不上来,他的确有点担心,却又总觉得替应皇天担忧好像是多余的,说不定他还能帮自己解决难题,就像那些书简一样,还有,今日的事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放心吧,你总是那么忧虑,小心忧虑过度,头发掉光,提早变成小老头子。”应皇天调侃他道。 “应公子!”观言没辙地唤他。 “怎么?不信?” 在他的目光之下,观言不自觉地伸手摸摸自己的头发,喃喃地道,“应该没那么快……” “你不是去了一趟青丘村吗,桑落告诉我你准备帮他们找回青丘神不是吗?”应皇天拿出事实道。 观言闻言一怔,连忙问,“桑落姑娘还说了什么吗?” “她只是说去的路上很巧遇上你,而你一看到村民的惨状就起了同情心,说无论如何都要帮忙。”应皇天道。 观言见他说到这件事,便问,“应公子,你为何不陪桑落姑娘前去?” “这是她答应下来的事,我为什么要陪她去?”应皇天毫不在意地道。 “可是……”观言不明白桑落姑娘有哪里不好,为什么就是无法打动应皇天的心。 “有你陪她去不是一样?” 完全不一样。观言想起在青丘村之时桑落吟诗的语调,那样的语调,是真真切切思念一个人的语调,忧伤落寞而又美丽,观言相信任何人听到,都会觉得心有怜惜。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静观其变吧。”应皇天忽地道。 观言只好默默不语,将这件事暂时放置一旁。 就在应皇天说完那句话没多久,忽地外面似有嘈杂的脚步声纷纷响起,传入庭园,也传入了厢房之中。 过了片刻,便有人声传来,就听那些声音喃喃地念叨着,“……九尾狐大仙……请你神通显灵……保佑我们……这是我们贡献给您的祭品……” 应皇天和观言暗藏在厢房之中,从窗子望出去的角度看不到那些人,但依照眼下的情形看来,来人应是在祭拜草丛中那团白色的东西,并称呼它为“九尾狐大仙”。 嘈杂声显然打扰了那团东西的睡眠,观言透过窗户的缝隙看见那团毛茸茸的东西似是微微动了动。 他不由目不转睛,紧紧盯住它。 就见那厚厚的毛发轻轻抖了抖,那本蜷在一团的东西就展了开来,它展开细长优雅的四肢,像是在伸懒腰。 随后,观言看见了一双细长的眼睛,漆黑漆黑的,不知是眯着还是已经睁开了,看上去总觉得有几分奸诈,而尖长的嘴弧度十分完美,方才因蜷着而遮盖它全身的毛原来是它的尾巴,又大又蓬松,乍一看就好像是生了九尾一样。 那狐因完全清醒而发出慵懒的叫声,观言听得一清二楚,果然如同婴儿发出来的声音一般。 第131章 不知狐舞(十) 他惊奇地看着那只奇妙的狐,而此时,祭拜它的人们陆陆续续发出不同的声音来: “九尾狐大仙!这是我们家的野猪,已经去过毛而且烤得香喷喷的,现在拿来献给您!您可要保佑我们家的孩儿顺利长大!” “九尾狐大仙!我给您带来了最新鲜的水果,请您笑纳,感谢上回您帮我们赶跑了偷食庄稼的野畜!” “九尾狐神人!我家的娃儿病果真好了!谢谢您!谢谢您了!” “……” 众人七嘴八舌,将各种祭品陆续端上来祭拜真神,而那狐立身在草丛之中,仿佛很习惯似的接受众人的祭拜,很快,它的面前就堆满了各种供奉品,这些供奉品全部都是现成的食物。 那狐等人们离开之后,便从面前第一盘的烤鸡开始开动,它吃东西的模样竟然也十分优雅,但令人吃惊的是它的胃口奇大无比,而且除了骨头之外其他什么都没留下,都被它吃得干干净净。 吃饱喝足之后,就见那狐眯起眼睛,还用前足摸了摸嘴巴,然后蓦地跃起,尾巴像是张开的翅膀一样,轻轻松松就能跃得很高,几下便跃出了院子。 观言怔怔地看着它离去的方向,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说,“它看起来好像并不怎么凶狠的样子……” “我应该跟你说过,看东西不能光看表面。”应皇天说着便又道,“你别看它这样,难道你没有发现它一点也不怕人?” 应皇天的观察力似乎无处不在,观言自叹弗如,现在想起来便是这么一回事,他不由点头道,“的确是这样,那关于应公子先前特意留给我的记载,它应该也会攻击人了?” “所以最好还是不要惹怒它。”应皇天道。 “那……它会是攻击工尹的凶手吗?”观言不禁有些为难,“而且要如何做,才能辨别?” “那你觉得它是不是青丘神呢?”应皇天问他道。 观言一怔,便道,“应公子,你的意思难道是让青丘村的村民来辨别?” “有何不可呢?” 观言这时忽然意识到跟应皇天谈到案情相关之事时居然毫无障碍,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不禁疑惑地问道,“应公子,难道你已经完全了解了这件案子的来龙去脉?” “我何须去了解来龙去脉呢?”应皇天淡淡地道,“工尹被杀,且先不论原因为何,事实就摆在眼前,你又去过青丘村,那么案件想必跟青丘村有关,加之尸体被分尸,若再仔细看其实是被分食,恰好青丘村的青丘神不知所踪,它不会无缘无故闹失踪,必定是青丘村里曾发生过什么事才会导致它离开村庄,而且要把尸体弄成这样显然不是人类所为,再者它并未漫无目地攻击人,而是有所选择,至于它背后是否有人操纵虽然尚需调查,但若将这些都联系在一起,我们再回到工尹被杀一事,剩下的唯一理由就是他与青丘村曾经发生过的事件相关,依我看来,必定是有人想要为青丘村复仇,除此之外,不会有别的可能。” 他寥寥道来,话中大半都只是他所知的部分情况,偏偏联系起来也能得出与周大人和师父相同的结论,而且乍听之下好像是任何人都能理应想到的事,一被道破之后就更加不觉得稀奇,但观言知道这并不是谁都能办到的,这就是应皇天的本领,所有旁枝末节到了他手中,他就能将它们一一串联,当那条线一旦完成,他就能掌握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原来是这样,可惜那时我无法问更多……”观言道。 “现在也不迟,再去一趟不就是了。”应皇天道。 “可是……”观言看向早已空空如也的院子,不禁问应皇天道,“应公子,你可有不惹怒它而抓住它的良法?” 应皇天果然点头道,“良法自然有,不过你们要设法配合我,否则它凶性大发起来,可不能怨我。” “既是如此,待我回去问过我师父,若他同意,我便来寻求应公子相助。” 应皇天无所谓地抬眉道,“随你。” 他们又聊了几句,过了半个时辰左右,那狐不知从何处已溜达了一圈回来,就见它一回到庭院,就又躺下来将身体蜷在一起,再用大尾巴将自己的身体盖起来,然后呼呼大睡起来。 而天色也已接近傍晚,应皇天又等了一会儿,似是等它完全熟睡,才叫观言与自己一同离开。 ------------------------------------------------------------------------------ 观言回宫后便将事情说给自己的师父与周廉听,两人立刻答应,并完全愿意配合应皇天提出来的任何要求,观言再去找应皇天,商定三日后在天锁重楼外举行招神大祭,应皇天将所需准备的人和物交代给观言,让观言去办。 三日后,临近傍晚时分,招神大祭正式举行。 天锁重楼之外,正是高耸入天际的门阙,看上去庄重巍峨,又因门阙之中重楼深邃,通行的大道一眼望不到尽头,便愈发显得神秘而有威严,是相当适合的行祭之所。 招神本是巫师最擅长的工作,凡祭祀招神,最主要的便是牲和酒,而这次针对九尾狐大仙,应皇天特地吩咐观言备上诸多熟食,主要以烤的为主,烤牛、烤羊、烤猪必不可少,而酒,要越香醇越好,并且越烈越好,其次要备乐器,招神不能缺乐舞,他让观言找大宗伯将“万舞生”的舞队请出来,随后便是香,最后是人,要很多人,扮演前来祭拜九尾狐大仙的百姓们。 这日,一切齐备,只等大仙驾临。 门阙之下,香烟缭绕,雾气袅袅,又闻琴声铮铮,鼓声阵阵,百乐齐奏,同时有歌唱道: “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我家嘉夷,来宾为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际,於兹则行,明矣哉!” “万舞之生”的舞者们踩着错落而有力的舞步,伴着乐声跳起了请神之舞,伪装的“百姓们”翘首以盼,望眼欲穿,皆在盼望着大仙的降临。 舞乐一直从午后奏到华灯初上,此时便见门阙后那条通往重楼的冗长大道两旁宫灯一盏接着一盏亮了起来,远远看去,就好像是一条通往天庭的遥遥大道,而大道的尽头,终于现出一抹白色的影,它漫步而来,脚步傲慢而又优雅,似是带着几分享受,几分悠哉,和几分大仙降临的仙人之姿。 走得近了,最先映入众人眼帘的,便是它那蓬松而似九尾的大尾巴,那一团毛茸茸的白色,看起来就像是一把巨大的绒扇一样,张狂又美丽,并显得圣洁无比。 随即,那双漆黑细长的眸子和弧度完美的轮廓便清晰起来,它慢条斯理地走到门阙之中,便驻足不前,像是知晓这个位置最是尊贵那样。 再接下来,便是“百姓们”向它供奉祭品的时刻,一盘又一盘香喷喷的食物端到它的面前,间或一坛又一坛的美酒奉上,人们用尽可能华丽的辞藻来赞美它,祝福它,并赐求它的保佑。 它傲慢地发出似婴儿般的声音,像是表示知道了。 如此几轮献祭之后,“百姓们”陆续而走,随即,舞乐皆停,也慢慢退离祭祀现场。 当所有人都走远,当它确认不再有人之后,才低下头开始享用眼前的美酒佳肴。 这显然是一番胡吃海喝。 佳肴让它饱腹,而美酒则叫它醉得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待它将所有的食物都吃完,也将烈酒通通饮下肚之后,便欲回转自己的居所准备美美地睡上一觉。 它脚步虚浮软绵,走得歪歪扭扭,不多时,眼前便出现一片熟悉的庭园,它找到自己习惯蜷卧的一处,躺下便眠,大尾巴把自己全身上下盖住,很快就变成了一团偌大的毛茸茸的雪球。 呼噜声响起之时,应皇天便自暗处慢悠悠踱步而来。 观言跟在应皇天身边,早已看得目瞪口呆。 那只狐,在如此盛情隆重的邀请下,它果然来了,而他眼睁睁地看着它那不大的身躯却将所有的食物都吞下肚去,再将一坛又一坛的酒喝个精光,随后歪歪扭扭连路都走不了,天锁重楼里到处是杂草丛生之地,它一踏足庭园,倒头就睡,这幅模样和人类醉酒的模样几乎没什么差别。 “香兰,把笼子提过来。”应皇天吩咐道。 “是。”香兰应道,很快便取来一只特制的笼子。 这只笼子有点大,笼子的铁栏杆特地用金色的布包了边,里面是舒适的软垫,软垫的表面是用金色丝线绣成的花纹,因此整只笼子看起来并不仅仅是笼子,而更像是给这只狐特地量身定做的一座金光闪闪的神龛。 作者有话要说:开V公告: 本文今天12月4日入V,当天三更,刚好结束《不知狐舞》整个故事,另外,从第二卷也就是72章开始,到131章倒V,请注意看过的不要购买,因为本文很长很长,还请慎重购买!最后,感谢大家的支持! PS:本卷还有2个故事就完结,还是很感谢陪伴我渡过第二卷的读者们,谢谢大家! 第132章 不知狐舞(十一) 香兰这时将门打开,应皇天便弯腰抱起那只狐,白狐正睡得昏天暗地,一点反应都没有,应皇天很轻易地便将它安置在了笼子里。 “好了,你拿去吧,我在酒里放了加深睡眠的药,药效能持续七天之久,但它醒过来之后必定会饿,因此你还要准备好相当的食物才行,而且就像方才那样,气氛一定要好,它才不会跟你计较,知道了吗?”应皇天嘱咐道。 “这……我看,不如应公子跟我一同前往青丘村吧?”观言显然对这狐并无把握,才会这样对应皇天说。 “放心吧,它吃了睡睡了吃,但求舒适,再加上你给足了它面子,它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应皇天肯定地道。 “当真?”观言仍旧有些不放心。 “我保证你平安无事。”应皇天道。 “那好吧,我这就出发。”观言拎着笼子,对应皇天道了一声“告辞”,便离开了天锁重楼。 ----------------------------------------------------------------------------- 再次去到青丘村,青丘村村民见观言提着神龛,而神龛之中那团白色绒毛之物圣洁高贵,观言将它置于神坛之上,照应皇天吩咐的将食物一一摆在神龛前,再将神龛之门打开,因为已经过去了七日,到了那狐清醒的时刻。 这次随行的还有舞队,和舞队原有的乐队,于是当那狐醒来之时,再度感受到了与先前同样的祭拜敬它之场面。 祭祀的香袅袅燃起,一副仙乐飘飘之感。 那狐很快醒了过来,它亦再度飘飘然,漫步踱出了神龛,神态傲慢,步态优雅。 在一旁围观的青丘村村民从冷漠到默然,再从看见神龛之中的那团白色之物而微微现出一抹惊奇的神色,此时见到那狐独一无二的大尾巴和它如此傲慢的神情,已纷纷变得喜不自胜,口中不由惊呼出声道,“是青丘神!是我们的青丘神!青丘神回来了!” 他们因它的回归而激动异常,欣喜万分,因此使得场面变得更加真实而有说服力,感受到越多的敬意,那狐便愈发自在得宜,口中发出如婴儿般的声响,立在神圣的祭坛之上供人们瞻仰敬拜。 待一切欢呼结束,舞队退下休息,村民们仍然依依不舍,最终暮色下沉,那狐也早已饿得肚子咕咕叫,漆黑的夜色之中,它开始将面前的食物一一用尽,吃饱喝足后,因酒里掺了药,它便又摇摇晃晃回到方才舒适的神龛之中,蜷成一团很快睡去,直到此刻,一直在一旁观察的观言那一颗悬在半空中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证实了这一切,他上前将神龛的门轻轻阖上,便再去找当地的村长。 年轻人阿凡因观言当真帮他们找回了青丘之神而改观,对观言的态度不再冷漠,却也不是非常热情,只是看得出他将喜悦之色压抑在眼底,此刻他将观言迎进屋子里,便对观言道,“爷爷已经休息了,有什么事你跟我说也是一样,我会传达给他知道。” 观言点头道,“事情是这样,我暂时还不能将青丘之神留在这里,望你们见谅。” 他这话一出,阿凡眼底的喜色顿时消失,问道,“为什么?它明明是我们村的神明……” “因为你们村庄的女巫不在,万一放它自由让它离开了神龛,恐怕你们村庄无人有能力再将它召唤回来。”观言回答。 他说得其实很有道理,阿凡这才明白刚才自己险些错怪他,便道,“原来是这样,那女巫又该如何去找?” 观言想了想说,“你们村的女巫一脉是何来历,你知晓吗?” 阿凡回答,“我们村的女巫代代相传,由前一任女巫挑选村中适合的女婴作为养女,从小传授她召唤之术,当她长大之后便继承女巫的工作。” “原来如此,那我想知道,被官员抓去的女巫,是前一任,还是前一任挑选出来的年轻女巫?”观言又问。 阿凡垂眸道,“是前一任,但她还没来得及挑选后人。” 观言便道,“我明白了,女巫之事,我看看能不能为你们再想想办法。” 阿凡不由面对他道,“观公子,我应该代表全村的人感激你。” 观言却摇摇头说,“这没什么。”说着,他又道,“方才的事请你转告村长,我今晚便要离开了。” 阿凡目送他离去的背影,眼神之中不知不觉多出一分歉疚的神色来。 ----------------------------------------------------------------------------- 观言来回一趟又是十五天,他一回宫就先将那只狐交由应皇天保管,再去跟师父和周廉禀报,一旦证实了那发出婴儿叫声的狐即是青丘神之后,周廉便决定将此案了结。 大宗伯卜邑捋着长须,亦赞同地道,“周大人的意思我大致明白,我也赞成结案。” 观言不由地问道,“周大人,师父,若是结案,那青丘神要如何处理?我答应了青丘村的村民,要将青丘神还给他们。” 周廉闻言略一思量便道,“此事我会向陛下说明,青丘村惨案被掩盖至今,要不是工尹子南被杀,青丘村女巫和村民的遭遇就无法大白于天下,况且青丘神有灵,陛下应不会杀死神明,只能说若不是工尹之前做了恶事也不会遭到此种恶报,正所谓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听到周大人这样说,那观言就放心了。”观言松了一口气道。 “嗯,这两天之内,我跟你的师父就去见陛下,将案情说明,争取尽快将青丘神送回青丘村。”周廉道。 ----------------------------------------------------------------------------- 数日后,楚王公开了工尹子南曾率众在某村庄闹事,犯下杀死女巫的恶行,以至于被神明制裁,才会引发此次惨案的消息,至此,工尹府一案正式了结。 同时,楚王还特地召开为青丘神选女巫的巫试,希望有适当的人选能够担任青丘村的女巫之职,而巫试的题目也很简单,就是要能够设法召唤出青丘神来则可。 巫试定在八月初八举行,地点依然在天锁重楼的门阙之外。 所需物品在她们来报名参与巫试之后三日内就已经提出,无论大小件,皆由宫中的巫师们准备妥当,不得私自携带入宫。 ----------------------------------------------------------------------------- 八月初八那日,卯时一至,女巫之试准时开始。 应试的女巫大约有二十名左右,一人半个时辰,从早到晚,一直到全部完成为止。 第一名参与比试的女巫此时已来到门阙前站定。 就见她口中念念有词,一手执马缰在场中跳起招神之舞,一旁吹奏的乐声也是由她指定,可饶是她跳得满头大汗,由门阙望过去,那条幽深的大道上依然毫无青丘神的踪迹。 一个时辰一到,她便被叫停,换第二个人上场。 而第二名女巫一上场便开始跳起蛇舞来,青驭在门阙上端险些也跟着一齐扭动起来,尾巴都已经垂落而不自知,忽然被不知何处飞来的一粒石子打中,连忙隐匿了身形。 时辰一到,便再度换人。 第三名女巫一上场便是一声长啸,腾空跳跃,四肢作虎的模样,显得孔武有力。 如此一直到傍晚日落时分,仍无一人能召唤出青丘之神来。 --------------------------------------------------------------------------- 而同一时间,距离丹阳城数十里之外的一处偌大的宅院里,一名脸戴狐首面具,身穿华服的女子应邀而来。 “此处,可是皋先生府中?” 应门的管家左右看看,便问,“怎么只有你一人?我们老爷邀请的是整支舞队。” 原本舞队被请至宫中,眼明之人皆看得出来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如今工尹府一案了结,便代表跟舞队毫无半点关系,而这样一来,舞队在王城的名声反而大噪,一时邀请她们前去献舞的客人便愈发多起来,前任大工尹闲赋在家,风闻此事,好奇之下,也想一睹舞队的那支“万舞之生”的风采。 “我一个人也是一样,整支舞队来,原也只是为我衬舞而已。”那女子嗓音低柔,语调温婉地道。 “哦?”管家却是不以为然。 “信或不信,不妨让我一试,若是舞得不好,我不仅不收费用,更让我的舞队也免费为你们家老爷跳舞助兴,这样可好?”女子又道。 管家听她这样说,便道,“请你稍等片刻,我去跟老爷禀报。” 女子便在门外静静等候,过了片刻,管家又走出来道,“请进入吧,若是扫了老爷的兴,别忘了你答应的事。” “这是自然。”女子点头道。 第133章 不知狐舞(十二) 皋余是前一任大工尹,大工尹之职,主管百工之官,位在诸工尹之上,官职相当高,但在三年多前,皋余不知因何染上怪病,只好辞官在家休养,这一养就过去了三年,病症仍时好时坏,是以至今都无法再复职。 他这病来得古怪,不仅要忌口还要忌情绪激动,酒肉一律不能吃,吃则发,情绪一激动也会复发,使得这三年来他过得清苦如苦行之僧,吃得也一直是寡淡如素,生活只过得索然无味,无聊至极。 好不容易听说有一支厉害的舞队来到楚地,而且被推荐的人吹得天花乱坠,皋余想想欣赏歌舞总没什么关系,因而便命人将舞队请来,打算为他平淡如水的生活稍稍增添一丝不同的色彩。 只是,来的只有一人,让他颇为失望,可人都已来到,而且话说得如此托大,他自然也好奇想一睹来人如此自夸的舞姿。 正想着的时候,那名女子已缓步踱入四方的庭院之中。 皋余通常坐卧房中,远远欣赏庭院之中的表演。 庭院之中燃着四支烛灯,女子因戴着面具,皋余看不见她的长相,仅从她高挑的身材判断,面具之下的容颜必然不会差。 女子向皋余的方向微微一揖,只字未言,便舞了起来。 没有歌乐伴奏,也没有鼓声助威,在如此静默的气氛之中,女子的舞居然现出几分神鬼莫测之态来。 她手捻一支香,在优雅美妙的舞步之中不知何时将之点燃了,夜色之中那点星火随着女子的舞动倏隐倏现,更有一缕烟划出如梦似幻的轻雾,香气随之而来,而火光跃动下,女子脸上的那张面具总觉得似是在变幻着表情一样,显得鬼魅多端,变化无常。 皋余不知为何,越看越觉得似有一丝没由来的心悸袭上心头。 蓦然,女子一声长啸,听来,便如婴儿的叫声一般。 就在不远处,另有一声叫声传来,与女子的声音遥相呼应。 皋余在第一声长啸响起之时,脸色蓦然惊变。 “快!来、来人呀!让她停下来!赶紧将她赶出府去!” 女子闻声倏然停下动作,在管家还来不及出现的时候,她已面对皋余冷然地道,“太迟了,皋余皋大人,它就快来了!” “你?是你!”皋余像见了鬼似地道。 女子不吭声,只是静静地面对他,而狐首面具这时看起来,也是冷冷的,一言不发。 管家这时赶来,女子便挪开脚步道,“不必劳烦了,我自己会走,不过劝你跟我一起离开,跟着你家老爷,早晚会遭受天谴。” 管家一怔,一瞬间他好似看见那张狐首面具上忽然现出的一抹凄厉之色。 同时他因这句话心中微微一寒,转眼看向自己的老爷,就见老爷脸色惊骇得早已发白,他再看女子,女子已越过他径自离去,而那张面具又变得毫无表情,只余狐嘴角那抹被人们所熟悉的奸诈的笑意。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管家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眼看着女子就要离开宅院,他连忙上前问老爷道,“老爷,你还好吧?到底出了什么事?要不要把她抓起来送官?” 皋余哆嗦着嘴唇,摇着头,害怕的情绪一上来连话都说不出口,管家一见便知老爷又发病了,可他完全不知晓究竟方才那名女子做了什么,竟然能让自己的老爷情绪如此激动。 外面传来大门轰然关闭落锁的声音,皋余更是惊地面无人色,一只手颤抖着指向门的方向,像是要管家立刻去看一看是怎么回事。 管家连忙跑去大门附近查看情况,却见门竟然从里面落了锁,而那名女子已不知所踪,也不知这门是如何锁上的,管家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后背也隐隐发凉,此时天色又黑又暗,似是有什么自他身边一掠而过,管家更是觉得心里发毛,一时惊慌失措。 “来人哪!来人哪!”里头又传来自家老爷哭天抢地的呼喊声,管家硬着头皮跑回去,庭院里已无一丝光亮,烛火不知被谁吹熄,而暗夜之中,一双碧绿碧绿的幽瞳蓦然惊现眼前,吓得管家不自觉“啊”一声叫了出来。 “呜……”庭院里传来婴儿软绵绵的声音,像是在轻唤,又像是要大声哭泣的前奏,而那双碧绿幽瞳如影随形,不论管家转向何方,似乎都能感觉到那双眼瞳就在自己的身旁。 “老爷!老爷!您在哪里?”管家惊恐地站在黑暗之中,瞪大了眼睛四处张望,很快皋余便有了回应,“我在这里!快找人把那东西赶出去!快!” “来人!来人呀!”管家方才一味害怕连叫人都忘了,这时扯开嗓子叫了起来,但奇怪的是宅院里本应出现的侍卫却一个都没有出现。 他愈发觉得惊慌,蓦然间有悚人之物碰触到了他的后颈,冰冷并冷的,他也不知那是何物,整个人已发狂似地抖动,根本控制不了,直想把接近他的“东西”赶走,口中叫道,“不要过来!别碰我!” 而庭院里那婴儿的叫声愈发剧烈起来,听起来像是在大声啼哭一样,声音响彻整个宅院,只让这座漆黑安静的宅院显得更加惊悚不安。 皋余整个人都已经缩在了角落里,那声音已经在向他逐渐逼近,越来越近。 “别……别过来!不要过来……不要吃我……我、我……” “呜……” 那物再度发出叫声,随即猛地张开嘴巴,黑暗中那白森森的牙齿上似是闪过一丝寒芒。 皋余似乎感觉到了死亡之神正在向他招手,他不由紧紧闭上眼睛,绝望地等待即将来袭的痛楚。 只闻“嗤”的一声,正是牙齿入肉的声音,可皋余却不觉得疼,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皋余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他心中讶异,不由悄悄睁开了眼睛。 一盏烛灯微微亮起,一人站在他的面前,那盏烛灯光芒微弱,以至于无法照上那人的脸,却能照见他伸出的手臂,和趴伏在他手臂上正在舔舐他手臂上的鲜血的白色绒毛之物。 “我说……之前用了那么多方法都无法收买你,看起来,还是要用我的血才行吗……” 清爽、悠闲却又似曾相识的嗓音不合时宜地在如此紧张的气氛下低低响起,他另一手拖着那团毛茸茸的东西,似是一点也不介意自己手臂上的伤口。 “啧……果然,既不合群,偏偏又骄傲的过分……” 他犹自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对那物说话,而他说话的对象将鲜血舔得干干净净之后,便抬起脑袋来。 然后,皋余便看见了一双细长的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漆黑漆黑的,不知是眯着还是已经睁开了,看上去总觉得有几分奸诈,而尖长的嘴弧度十分完美,正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巴,好像仍觉得意犹未尽似的。 “嘘……别吭声!你现在若选择跟我走,就能保住小命,若出声求救,就没命,你自己选。”那人低下头,在皋余耳边慢慢地道。 他的话里透着一股浓浓的威胁之意,而他的语调却偏偏云淡风轻。 “点头表示肯跟我走——” 那人的话音未落,皋余就死命点头,忽地,烛火便被人吹熄,四周围重新陷入一片黑暗,忽然间无声无息。 管家好半晌没再见到那双碧绿幽瞳,也感觉不到有东西跟着他,他不禁试着轻唤,“老爷?老爷?” 可无人再回应他,漆黑的宅院里此刻只剩下一片死寂。 ------------------------------------------------------------------------------ 女子脱掉面具转出宅院的小径,却见到一辆马车正停在路边,她微微一怔,低下头便欲匆匆经过,但此地地处偏僻,行人本就寥寥无几,她无论走在哪里仍是显得异常醒目。 正当她走过马车兀自松了一口气之后,身后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桑落姑娘。” 女子不禁浑身一震,最终停下脚步,然后慢慢转过脸来。 就见观言正坐在马车前的那匹马上,那张总是显得正经严肃的脸上此刻微微透出一抹复杂的表情来,一双深黑色的眼睛静静注视着她,眼底的那抹不敢置信在真正看见女子的容貌时便慢慢开始接受,只是里面仍有着疑惑和不解,见桑落不说话,他又道,“皋余应该是最后的那个人了吧?” 桑落看着他,好半晌才道,“你都知道了?” 观言点点头。 “既然知道了,那我就不用再解释了。”桑落看着他,淡淡地道。 观言垂眸,又道,“桑落姑娘,我只想问你,青丘村之行,并非巧合,是吗?” 桑落点头,默认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愿再欺骗你。” 观言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偏偏还要再问一句,“因为你才是女巫指定的继承人,却不能让青丘村的人透露了你的身份。” “不错。” 观言静默良久,对桑落道,“桑落姑娘,让观言送你去见周大人吧。” 桑落闻言不由一怔,好半晌之后,才道,“好,那就劳烦观公子了。” ------------------------------------------------------------------------------ 最终,那支发簪仍旧没能送出去。 重楼内,观言双手托着腮帮子,看着桌上那支镶嵌着白色琉璃珠的发簪正兀自发呆。 应皇天一直睡到晌午才起床,他沐浴之后擦着湿发从二楼慢步下来之时,观言不由怔了怔道,“咦?你、你没去送桑落姑娘?” 应皇天的手一顿,看着他却道,“你怎么不去?” “我……” “算了,她只是回到青丘村,也不是太远。” 观言听他再轻松不过的语气,只感觉他们在说的不是同一件事。 “对了,前任大工尹皋余无故失踪,难道是被青丘神一口吞了?”观言不由换了个话题对应皇天说。 “它胃口大,你又不是不知道。”应皇天道。 “那骨头去了哪里?现场什么都没发现,只有祭舞时焚香燃烧后的灰粉。”观言疑惑道。 “你问我……我问谁呢?” 应皇天懒洋洋地盘膝坐下,金色的阳光透过窗子洒在了他的身上和脸上,观言看着这样的他,忽有一种莫名的错觉,却又说不上来那究竟是什么样的错觉。 而几案上静静躺着的那支发簪上的白色琉璃珠里,悄悄地映照出应皇天因阳光而微微眯起的那双漆黑狭长的双眼,此时他微弯的唇角上隐约带着一抹完美的弧度,看起来是说不出的狡猾还是奸诈…… 不知狐,性骄而似人,嗜烟嗜食嗜酒嗜睡,食人。 不知狐舞·完 第134章 不知狐舞番外总角之宴 一群孩子追着一条小黑蛇玩,从白天到傍晚,小黑蛇见缝就钻,最后溜到一处偌大的宅院里。 领头的男孩天不怕地不怕,见状便道,“你们跟着我,我们从后门偷偷溜进去把它找出来。” “好!” 男孩们都一样,只顾自己玩得尽兴,也不管他们要闯的是谁家的地盘。 后门在一条窄巷里,因为锁住的缘故,领头男孩便打算直接攀上围墙,他对其中两个稍稍健壮的孩子道,“你们抬我一下。” 领头男孩个头偏瘦长,相貌端正并不凶神恶煞,却偏偏有一股让其余男孩信服的威严和气势,是以他一开口,那两名男孩便合力将他抬高到他能双手够得着围墙的高度,随后领头男孩的双手一用力,再加上底下两个男孩往上一送,领头男孩半个身子便攀上了围墙。 他探出脑袋向里面四处张望了一番,见后门附近四下无人,便利索地攀过围墙,并将自己的同伴们一个个拉上来。 “嘘——里面像是有人,我们各自行动,谁找到那条小黑蛇的踪迹,谁就吹一声口哨,大家再集合,去把那条小黑蛇抓住!”小伙伴们顺利进入后,男孩轻声对他们道。 “嗯、嗯。” 众男孩或点头或应声表示了解。 “行动吧。” 领头男孩一挥手,男孩们便四处散开,纷纷去寻找方才那条溜入宅院的小黑蛇。 蛇是擅钻的动物,又喜欢潮湿隐蔽的地方,于是男孩们一个劲地往偏僻的地方寻找,例如生有杂草的地方,或者草木繁茂之地,再或是有枮木树洞或乱石成堆的地方,不然就是柴垛草堆和古埂土墙,而偌大的宅院里这些地方应有尽有,男孩们拿着小树枝四处敲打胡指蛮戳,当天色越显暗沉之时,男孩们也有对付的法子,他们人手一袋萤火虫,竟然都早有准备,想是在夏日的夜间里玩耍玩出了精来,个个都有一只小铁罐,罐头里装的就是前一日抓来的萤火虫们。 小鬼头们分散开之后就不那么引人注意,宅院前厅依稀有人声传来,也无人去理会,他们专心致志寻找那条小黑蛇,压根不担心若自己被发现后会如何。 那条小黑蛇在草丛间游荡,忽地又钻到了细沟里,其中有个男孩一瞥之下瞅见了它,便悄悄跟了上去。 他将手指放进嘴里,时刻准备吹响口哨通知自己的小伙伴们,同时看看自己能不能设法先抓住小黑蛇。 他跟得紧紧的,一点儿也不肯放松,小黑蛇忽地隐入黑暗之中,忽地又现在光亮之地,他专注至极地紧追不舍,压根没留意那道光亮究竟是从何而来,于是一不留神,便撞上了某人。 小黑蛇逃窜地更快,男孩不罢休地要再跟上去,却被那人牢牢堵住前路,男孩这才意识到有人出现,不由撒腿就要跑,却被来人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问,“你是谁?为什么偷溜进来?又是谁派你来的?” 男孩挣扎着想逃离掌控,可那男人力大无穷,他心急之下,便吹响了口哨。 口哨声一响,脚步声就纷沓响起在后院的各个角落,皆是往这个方向而来,那人压根未料宅院里会窜出来那么多的小鬼头,他来到后院本是为了完成他的主人交代的一事,因而拦住了他见到的“不速之客”,哪里知道“不速之客”原来充满了后院各处。 众男孩跑出来看见自己的伙伴被抓住了,不由分说上前便对那个男人拳打脚踢,虽说男孩们的力气都没男人大,但人多势众之下男人一时无法招架,手上就松了松,那个男孩趁乱从他手中一溜而走。 他这一溜走,上前救人的男孩们极有默契地立刻一哄而散,个个对那个男人做鬼脸,让那男人不知道该捉谁才好。 这时吹口哨的男孩回头看见领头的男孩跟另外一个个头小小的男孩从后方跑了出来,立刻冲着他道,“报告头头,刚才已经发现了小黑蛇,可是却被这个人吓跑了!” 他边说边狠狠地瞪那个男人一眼,那人心想明明是你们这帮小鬼头闯入别人的后院,却恶人先告状,究竟还有没有天理了?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就听最后来到的那个男孩开口说道,“小黑蛇我抓到了,我们快走!” 一听他这样说,众男孩立刻夺路而逃。 “站住!你们给我站住!” 男孩们哪里肯听,他们机灵得很,一个一个动作都像小鱼那样滑溜,男人一开始还打定主意只抓其中一个,但偏偏他们默契得很,一人遇到危险就有好几个人来到男人身边干扰,又是砸小树枝又是丢萤火虫袋的,这下目标越来越分散,男人最终没能抓到任何一个,让他们都溜走了。 “出了什么事?老爷问你怎么半天都没把人带出去?” 黑暗中又一人拎着一盏灯疾步而来,男人一怔,便道,“方才有一些小崽子溜进院子,被我撞上。” “那现在人呢?” “都跑了。” “既然跑了就别管了,赶紧办正事要紧!” “我这就去柴房。” 男人说着匆忙往柴房的方向走去,却见柴房的门洞开,断开的绳索掉落一地,而原本被绳索缚绑之人却已不知所踪。 两人站在门口面面相觑,男子蓦地恍悟过来,不可置信地道,“难道……是刚才那些小鬼将人救走的?” ------------------------------------------------------------------------------ “七年了,那日他突如其来闯入柴房,要我穿上男孩的衣服,再带我离开,那时在小小的萤火之下的他,宛如神祇……”桑落倾雪的雪园之中,一人依依地道。 “他救你,难道没有一点目的?”石阶上的年轻人托着腮帮子,抬首问她。 她摇头,“我到现在问他,他都没有说明白,当日为何会突然出现来救我,仿佛,只是顺便的……” “可是,这有可能吗?” “我不知道,我被他们掳走,来到丹阳城里,举目无亲,我的师父又被他们折磨致死,前后不过三天,你说说看,我的遭遇谁会知晓?又有谁能在三天之内做好安排,将我救走而不引起人的怀疑?” “他不是做到了?他救下你之后,把你安置在哪里呢?”年轻人又问。 “他能将我安置在哪里呢?他只是救了我,没有义务要照顾我。”她回忆着,脸庞上不知不觉泛起了笑容来,“你可知,那时他才九岁,比我还小上一岁,不过,他留下了一条小黑蛇,说只要我有事找他,可以叫那条小黑蛇传话,他就会出现帮助我,你说,奇怪不奇怪?” “那后来呢?他出现过没有?” “当然,那时我才十岁,根本不知道能做什么,后来是他找到一间舞馆让那里的舞娘收留了我,还有这间桑落倾雪,也是他资助了一部分。” 看着她一脸怀念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感情在眼底涌动,年轻人不由地道,“桑落,你不会是因为他一直不肯回来的吧?” 她摇摇头,低低地道,“再等等,等我将他们都找到,只有我见过那些人,现在已经还差一个了……” “可是,村子里的人需要你。”年轻人劝说道。 她还是摇头,“我还是不能现在就回去,如果就这样回去,父母的仇谁来报?师父的仇谁来报?还有村子被毁的仇又该谁来负责?” 年轻人看着她,好半晌,不由轻轻叹息着道,“桑落,其实知道你还活着,我已经觉得这是神明的恩赐了。” 桑落闻言,露出一抹微笑的表情来,那抹笑容里有着温柔,她亦对年轻人道,“其实知道村子现在有你在努力,我也很放心。” 年轻人不语,过了会儿,忽地又道,“那个观言,是个好人。” 说到观言,桑落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微的歉疚,道,“我知道。”她说着却又道,“我会告诉他真相的,等解决了最后那个人。”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里有着坚定和坚持。 “那……好吧,你一定要小心。” 她点头,“我会的,你也是,早点回去,不要在这里逗留,以免……” “我知道,我知道。”年轻人明白她的意思,随后又问,“那……救你的人,他知道你的身份吗?” 她一怔,却道,“我从来没有对他说起过,他好像也从不在意,应该是不知道的。” 年轻人歪头想了想说,“你这样说,我还是觉得那个人好奇怪……” 闻言,她不由笑起来道,“我也一直这么认为,他表面上虽然看似极不好相处,最近几年愈发如此,可心地却很好……” 年轻人注视她半晌,正经万分地总结一句道,“桑落,你果然迷上了他。” 被他说得如此直白,她不禁瞪他一眼,可随后,她却又垂下眸,凝视一地飘零的梨花,低低地道,“就算真是这样,那又如何呢?自始至终,他对我都不曾动过半点心思……” 年轻人在一旁深深地凝望着她,很久很久。 然后,他听她低低地吟道: “……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 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总角之宴·完 作者有话要说:预告:下一编《美人和鱼》,明天更新~~ 第135章 美人和鱼(一) 南海之外,有异人,水居如鱼。多异鱼,异珠,异绡。 ------------------------------------------------------------------------------ 观言第三次像个软骨鱼一样趴到几案上并发出叹息的时候,玉蝉终于忍不住对他道,“大人,最近你都没去重楼,是不是跟应公子吵架了?” “什么吵架,你不要乱想。”观言动也没动,懒懒地道。 “如果不是吵架,大人近日又那么空闲,怎么不去找应公子?”玉蝉不解地道。 自从上一次从重楼回来,观言一直都是无精打采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来,玉蝉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很清楚一定跟重楼里那位神秘的应公子有关。 “没什么事就不去打扰他了。”观言寥寥地道。 “咦?之前不都是没什么事才去重楼的吗?”玉蝉一愣,什么时候他们的模式变了她怎么不知道? 不知想到了什么,观言没由来又叹了一口气。 玉蝉不觉走近他关心地问道,“大人,您该不会是生病了吧?” 观言摇摇头,勉强振作了一下,直起腰来,“没有,我没事,玉蝉你多虑了。” 玉蝉也不能强迫他去看大夫,只能作罢,谁知道她才转过身去,观言整个人又像个泄气的皮鼓那样瘫在了几案上。 还说没事,看大人这幅模样,肯定有事。 玉蝉心道。 她决定找个时间去问问香兰。 才这么想着,门外一个凉凉的声音传来,“你家大人得了心病。” 随之而来的,是那人过分招摇的笑容,和眉目间显而易见的狡黠。 他神出鬼没,说来就来,又是悄无声息的,不仅玉蝉吓了一跳,观言也吃了一惊。 玉蝉反应挺快,立刻问道,“应公子,真的是心病吗?我看大人有些不对劲呢?” 应皇天一步跨入门槛,玉蝉忙替他倒茶,就听他道,“难道他没跟你说吗?” “没有。”玉蝉摇头,“大人什么话都不说,就一直坐着,经常出神,偶尔发个呆,还不停地叹气。” “啧啧,这样的症状难道你还看不出来?” 玉蝉因为他这句话愣了愣,看了看应皇天好整以暇的表情,又看了看观言这几天一直都茫然失落的模样,忽地恍然大悟道,“啊,玉蝉明白了!” “聪明!”应皇天夸赞道。 被他这样一夸赞,玉蝉的神情简直可以用眉飞色舞来形容,然后她又觉得颇为纳闷地道,“咦?可玉蝉没见到有什么人啊,难道那人不在宫内?” “答对了!” 玉蝉愈发好奇,又问,“宫外之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竟然会让我家大人如此失魂落魄?” “玉蝉。”观言赶在应皇天再次开口前出声阻止他道,“应公子来了,你还不赶快去拿出点心来好生招待?” 偏偏那边应皇天已轻飘飘地一句道,“你家大人喜欢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难道还需要我来告诉你吗?” “哪有!我怎么会清楚!”玉蝉一边听观言的吩咐准备去拿点心,一边听到应皇天这句话脚步一顿,回头就冒出这句话来,却被观言瞪了一眼,赶紧住嘴离开执房。 应皇天闲适地在观言面前坐下,一手支着下巴,嘴角挂着一抹有趣的笑意,也不说话,只是用他那双漆黑狭长的眸凝视观言,似是在探究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观言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本来应皇天那双眼睛就像是能够读懂人的心一样,既深得如同海水一望无际,又黑得像是暗夜扑朔迷离,被这样盯着真有一种被看光的感觉,像是自己被扒去了皮抽去了筋,只剩下一副骨架供他观赏似的,一点都无法令人感到安心,还会生出一股心慌意乱的感觉来,观言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视线,顾左右而言他地道,“应公子,今日专程来,有什么事吗?” 往常应皇天必定会来上一句“怎么,没事不能来”这样的反问句,但今天应皇天意外地并未出言调侃,反而一本正经地言道,“专程来,自然是有专门的事。” 观言一怔问,“什么事?” “我收到一封邀请函,邀请我们前去做客,所以来找你一同前往。”应皇天回答道。 观言最近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闻言立刻想拒绝,却听应皇天又道,“我已经代你答应了对方,所以,你可不能拒绝,拂了我的面子。” “应公子你又——”观言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应皇天总是如此强行霸道,擅自替他决定好多事,偏偏他有大半都是出自好意,虽然观言很清楚以自己的性子,只要不是太出格的事,到最后肯定也会妥协,但总觉得不能那么轻易就让他得逞,可又实在想不出能用什么借口来推辞,怪就怪他这张嘴总是太诚实,根本吐不出不真实的话来。 应皇天丝毫未在意观言心中的纠结,像是料定观言一定会欣然前往那样,就见他将邀请函取出来,放在几案之上道,“这样吧,若你看了这封邀请函还能拒绝,我就另找他人,不强迫你与我同去。” 观言心中正想反驳这句话,却蓦然间被应皇天手中忽然现出的华光闪入眼中而猛地一愣,华光大作之下,整间屋子似乎都被照亮了,观言不由地伸出手去,应皇天便将他所谓的“邀请函”放入了他的手中。 那原来是一个手掌般大小的贝壳,闪着华光之物便是里面一粒如鸽卵般美丽圆润的珍珠,而邀请的文字则雕刻在珍珠之上,因用的是阴刻法,因而珍珠散发出来的光华之中,便能见到那几行小字,端的是别出心裁,又晶莹别致,观言长那么大,还从未见过如此奢华的“邀请函”。 “怎么?若你仍然没兴趣,那我也不强迫你。”应皇天老神在在,显然早已吃定了他道。 观言要再说“没兴趣”,那便是自欺欺人,而且,他着实被这样的邀请法子勾起了好奇心,于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能摇摇头,再摇摇头。 这本就在应皇天的意料之中,他笑得令人咬牙切齿,却偏偏又对他无可奈何。 “好了,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应皇天也不收回那个贝壳,而是径自起身对观言道。 见他说走就走,观言连忙跟着站起来问道,“等一等,我们不用带什么礼物过去吗?” “走吧,礼物我已经准备好了。”应皇天头也不回地道。 他刚步出门槛,玉蝉就端着点心走了回来,见到一前一后两人皆要离开,不禁一怔问道,“咦?大人,应公子,你们要去哪里?” 应皇天随手拿起一块点心冲玉蝉眨眨眼道,“我带你家大人去散散心,免得他留在这里继续害相思病。” 玉蝉一听立刻赞同道,“要的要的!我家大人闷在这里都快发霉了,是应该出去散散心,果然还是应公子有办法。” 观言听了她的话有点哭笑不得地道,“玉蝉,我看你是被香兰带坏了,罚你这个月不准去找香兰。” 玉蝉闻言急忙转向应皇天道,“应公子,您来评评理,看我家大人是不是也被您给带坏了?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 应皇天看着玉蝉,笑容满面地说道,“你说对了,你家大人总算有点开窍了,不过你不去找香兰,香兰自会来找你,急什么?” “对哦!”玉蝉恍然,便又笑眯眯地对他们道,“大人,应公子慢走,玉蝉不远送了。” 观言这个正主无疑被冷落了,他不禁对应皇天道,“应公子,你这样,会把玉蝉宠坏的。” “我难得来一次,就会把她宠坏,那么显然是你这个主人没有好好的以身作则。”应皇天睇他一眼道。 观言被他堵得哑口无言,不由反省道,“难道当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他绝不是开玩笑的,如此一本正经地说出来,只让人觉得他果真是在思考这个问题。 应皇天却不置可否地道,“我们要乘船出行,你不会晕船吧?” 观言的注意力就这样被引开了,他不由问,“乘船?我们要远行?” “嗯,我们要出海。” 观言自小在丹阳长大,见的最多的是江河,至于海,只是听过,仅有一回也是在梦中所见,也许与真实的海大不相同,但无疑应是比江河更宽阔的水域,没想到要去那么远,观言连忙道,“可是我们都没带行李……” “你放心,他们什么都为我们准备好了。”应皇天却道。 “咦?” “他们生性好客,一会儿你见到那艘船便知道了。”应皇天说罢,便在前面带路。 第136章 美人和鱼(二) 老远的,根本还没走到江水边,观言就见到了应皇天所言的那艘船大致的形貌,他顿时睁大双眼,愣愣地盯着前方,不敢置信地道,“应公子,该不会……是那艘吧?” 应皇天却点头道,“正是那艘。” 观言简直惊呆了,眼前那艘船华光灿灿,若说方才那颗珍珠已让观言觉得奢华,那么眼前的游船显然上了另外一层境界,以至于观言压根无法用言语去形容它的华丽和壮观。 游船被雕凿成龙形,张牙舞爪地横卧在延绵的江水之上,船身上夸张地布满了方才观言所见的大粒浑圆的珍珠,作为覆盖龙身的鳞片,是以此时整片江水灿烂无比,简直耀眼到了极点,观言目瞪口呆地看着它,实在无法想象究竟是谁如此大手笔,不计成本雕凿装饰了如此奢侈华丽的一艘龙船,而方才应皇天一句“生性好客”,也着实太过轻描淡写了。 “这、这艘游船的主人究竟是谁?他、好有钱……”观言瞠目结舌地说。 应皇天不置可否地抬抬眉,然后道,“观小言,去之前有一件事要说清楚,我知道你不会水,应该比较安全,但是我仍然要提醒你一句,无论对方如何要求,你都别答应他们下水,知道了吗?” 观言不明所以,看着他问,“为什么他们会要我下水?” “这你不要多管,总之上船之后,你只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绝对不能下水,这样就可以了。”应皇天定定地注视他,又对他重复了一遍道。 观言见他如此郑重其事地叮嘱,便点了点头道,“嗯,我记住了。” 应皇天闻言满意地道,“走吧,我们上船。” ------------------------------------------------------------------------------ 踏足船上,已不知是梦是幻,华光像是无所不在,只让身在其中的人感觉像是踏上了云端,虚幻飘渺,再加上行船途中又有美酒佳肴,笙箫歌舞,十足贵族的待遇,应皇天原本就是公子,应是见惯了如此的大场面,可观言却是头一遭,他正经危坐,不自觉透露出内心的不安和忐忑来,但这样的不安和忐忑并没有持续太久,当游船一直在江面上稳稳前行了一日一夜之后,他才感觉到自己是真正踏上了一场奇妙、莫名又未知的旅程。 游船上有一位无所不能的向导,能满足应皇天和观言的各种需要,他的名字叫银先,生得一头银色的长发,说话的声音优美得像是叮咚响的清澈泉水,观言第一天的时候就问他他们究竟要去到哪里,银先告诉他说这艘游船会载着他们回到他的家乡,他的家乡有个很美的名字,叫做“醉梦珊瑚”。 观言并不明白什么样的地方能被称为“醉梦珊瑚”,但在他的想象之中,应是有满目珊瑚的地方才会有如此之称,不过距离目的地还有几天的路程,对观言而言,始终对此充满了好奇。 “观公子,听说您跟应公子是很好的朋友?”如果没什么事,银先总是爱趴在栏杆上望向下面的水面,他那大半个身子几乎都弯了下去,双手伸得老长老长,像是想碰触江面一样,看上去整个人都已经挂在了栏杆上,他也不怕自己掉下去,就在这时他透过栏杆缝隙见到观言从船舱里走出来也来到栏杆边,便随意找了个话题问他道。 “嗯,你呢?又是如何跟应公子认识的?”观言也不禁问。 “我并不认识应公子,我只是远远地见过他一面。”银先回答,又道,“不过能作为向导认识你们,银先实在倍感荣幸。” “哪里,这应是我们的荣幸。”观言由衷地道。 “对了,游船今日便会自江水驶入大海了,届时,观公子要不要入海一游?”银先忽地邀请道。 “咦?”观言一怔。 “你有在海水里畅游过吗?”银先无不向往地道,“当海水包围着你的整个身躯的时候,你会感觉到它就像是丝绸那样光滑和细腻,它独特的味道有一种温暖的感觉,而且海水广阔无边,没有任何禁锢,也不会有任何压迫,让你变得自由和无拘无束,这是个最最自由的世界不是吗?” 见他说得如此热衷和入迷,观言却无法体会,只好在一旁感到抱歉地道,“我不会游水……” 银先回过头来,却也并不是特别吃惊,又对他说,“如果观公子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背你啊,要试一下吗?” 观言一愣,就道,“背着我,那还能游吗?” “当然能!”银先对他眨眨眼,又道,“观公子是不是觉得很好奇?” 唔……观言的确感到好奇,可是,就在他要点头的时候,忽然想起应皇天特地嘱咐过他千万不能下水这件事,而且,对方真的提到了这件事,观言不禁心觉应皇天果然料事如神,他连忙克制住自己想要点头的念头,很快摇了摇头对银先说,“抱歉,其实我比较怕水……”这是大实话,不会游水的人,普遍都怕水。 “这样啊……这样的话,那我就不勉强了,不过真的很可惜……”银先不免露出失望的表情来,说。 “可是,你可以自己去游啊,我没有关系。”观言道。 “那怎么可以,我是你们的向导,怎么可以只顾着自己玩呢?”银先道。 “这……”被他这么一说,观言觉得就好像是自己的缘故害得他不能下水畅游一样。 “你们在聊什么?”忽地,应皇天的声音传来,他来得正是时候,观言像是见到了救星,连忙道,“是这样……” 谁料银先很快打断他道,“没什么,我与观公子只是聊聊天而已。” “原来是这样。”应皇天的表情似是波澜不兴,也不知有没有听到刚才那些话,但他一出来,银先就没有再继续那个话题,他们开始天南地北地谈论诸如银先对楚国的印象、天气还有江水里的鱼类等等这些不着边际的话题,就是没有再谈论到任何跟海有关的事,更别提下到海中去游水了。 兴许应皇天也曾拒绝过他吧,观言心想。 ------------------------------------------------------------------------------ 当然,从江水进入海域的那一幕绝不容错过,在湛蓝的天空的映照下,海面就如同一颗璀璨的蓝宝石,闪着熠熠的光辉,深邃的无从分辨,又广阔的没有人烟,四周围再也没有远山,房屋,平原,浩瀚深远是观言最深刻的感受,而渺小,则可以用来形容这一片汪洋之中的任何事物。 海里的鱼类也是观言从未见到过的庞大,他们成群地在游船边上经过,也有追随着游船一并前行的,更有时不时跳得老高的,海面上出现的鸟类庞然巨大,速度飞快地冲入海水里,当它再度飞跃出来之时,口中多了一尾鱼,当然,这一尾鱼也比江水里的那些鱼要来的大,后来,游船甚至遭到攻击,但这艘游船却相当坚固,足以抵挡海水中任何凶狠鱼类的利齿。 最让观言心惊胆战的是抵达目的地的那一晚,那一晚电闪雷鸣,狂风暴雨,游船几乎是在浪尖上颠簸而行,可饶是如此,游船的外表连一丝损毁都没有,而在反复的巨浪之中,观言看见了那一座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雄伟的城堡了,它孤零零屹立在海浪之中,周围并没有别的支撑之物,而经过海水一波又一波的洗礼,却反在夜色中绽放出绝美的光辉,似乎越是被海水倾打,它就越是光彩逼人,而从那里面更是传来了阵阵清脆悦耳的乐声,距离近了,观言才发现原来那全部都是用珊瑚建成的,珊瑚们透露着神秘的光泽,便使得这座城堡看起来也显得神秘而五彩缤纷。 “我们到了。”银先这时对二人说道。 对于眼前这一切,观言早已震惊地忘记了开口说话,而应皇天,世上却不知还有什么能令他感到惊奇之物,也许他早已见过,已不足为奇,然后就听他开口对银先道,“银先,观言初来乍到,你怎么不为他介绍一下?” “当然要介绍。”银先说着转向观言道,“观公子,您听见雷鸣和波涛中那些细微的乐声了吗?他们便是海水打击珊瑚所发出的声音。” 观言因他的话微微一怔,那些乐声他刚才就听见了,但他以为那是城堡里有谁在演奏而传出来的,压根没有想到竟然是城堡表面的珊瑚所发出来的声音。 银先便又说道,“这些珊瑚非常特殊,它们在受到打击时会发出声音来……” 第137章 美人和鱼(三) 银先娓娓道来,“其实很久以前我们的家乡并不在这儿,有一次,城主乘坐游轮途经此地,无意中听见海水里面发出相当清脆的声音,他便下海一游,因而结识了那时仍活着并未褪壳的珊瑚的祖先,后来他们就成为了好朋友,由于这些珊瑚是从大海深处一直生长起来的,牢固无比,城主便有了在这里建造一座城堡的想法,他将这个念头告诉珊瑚们,说它们的壳坚固又美丽而且还能够发出声音,是相当好的建筑材料,珊瑚的祖先一听就答应了,于是在城主的设计和它们一代又一代热切地配合之下,才有了现在这座名叫‘醉梦珊瑚’的城堡。” “原来竟是这样,好神奇,而且好有趣。”观言道。 如果不是认识了应皇天,观言是怎么都无法相信人能和珊瑚成为朋友的,但现在的他早已接受了这种在普通人听来奇异而又匪夷所思的说法。 “你们的城主能设计出如此华丽又雄伟的城堡来,他一定是一名非常有才华的人。”观言不由地道。 当游船接近城堡,吊闸式的城门慢慢放下之后,银先对二人道,“走吧,我带你们进去。” 穿越珊瑚搭建的城门别有一番体会,而且一走进去,就真正听明白了那些清脆的乐声是在城堡外发出来的,城堡内反而悄然无声,当然,这也是因为半夜的缘故,而正如银先刚才所提到的,这座城堡无比坚固,外面是惊涛骇浪,城堡里却稳若磐石,仿佛是一座从海底生升起的铜墙铁壁,牢牢保护着城内众人。 观言无法避免的要去观察他脚下踏足之地,因那地面光滑而平坦如大理石,却又不像大理石那么坚硬,踩上去的感觉像是软绵的地毯,他看不出来那究竟是什么,银先似乎觉察到了,就在一旁说明道,“观公子,这是用一整片鲸鱼的皮制成的,它年岁已经很大了,他听说城主和珊瑚们正在建造城堡的事,便在死前自愿将他的皮献出来。” “原来如此。” 他们在银先的带领下一路穿过厚实的城门,之后便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两旁燃着的油灯发出温和的光芒,灯座设计成美女的模样,也不知是用什么材质雕刻而成的,她们的身材娇美动人,身上什么也没有穿,仅有一圈花环遮住丰润的胸部,但她们的双腿却跟普通人不同,因那并不是腿的模样,而是一条又大又长的鱼尾巴。 观言从未见过如此形貌的雕塑,她们人身鱼尾,似人非人,似鱼又非鱼,他不禁问道,“这些灯座好美,她们又有什么来历呢?” 银先闻言,便回答说,“我们一族以鱼为尊,将人形和鱼结合起来,便是我们族鱼神的象征,这些都是依照我们的女神飞罗娜的模样雕刻出来的。” “那么你们族应该也有祭祀女神的祭礼了?”观言立刻问。 “当然有,而且非常隆重,这次你们来应该就有机会见到了。”银先道。 “那真是太好了。”观言不由期待起来。 当走完这条长长的走廊之后,就进入到一座高耸的大殿之中,这里能大致看出城堡的全貌,它由一根巨大的珊瑚柱支撑而起,螺旋形的阶梯围绕珊瑚柱的一圈,站在大殿中央向上望去,便能透过阶梯的缝隙一直望到顶端,由于阶梯是用美丽的珊瑚搭建,沿着阶梯又是一路圣洁的灯光,只显得美轮美奂至极,更有几分不真实,像是不似人世间之物,又好像能够借着它一直通往天际,观言仰头望去,不由地道,“最上面会通往哪里?是你们族的祭祀之所吗?” “观公子好眼力。”银先说着便又道,“时间已经很晚了,你们应该也累了,我立刻带你们去房间休息,明日再去见城主。” “有劳。”观言开口道。 银先这时便带着他们走上阶梯,上到第二层之后,他就引观言和应皇天去到客房,道,“我就住在你们的隔壁,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来找我。” “好的,这一路真是谢谢你了,银先。”观言又道。 “应该的。”银先露出笑容,将二人送进客房之后便离开了。 客房的布置依然华丽无双,这一路行来,观言早就被这一族如此奢华的行径给震慑住,他们的装饰,他们所用的各种细小物件,都无一不透露出他们族雄厚的财力,现在光是见客房中所贴的看起来十分低调的墙纸就又现出了几分端倪,尽管处处透露着大方简洁的感觉,可只要一伸手触摸便知,它的材质是绫罗绸缎,而非是单纯的墙纸。 “怎样?心情如何?”除此之外,客房也极大,里面放置了两张床,显然是特别为他们二人布置的,应皇天挑了靠窗的那张躺下,手枕着后脑,转头看向观言问道。 观言可以说一直都目不暇接,心情也在云端上上下下,他第一次乘坐如此豪华的游船,第一次出海,又是第一次遇到汹涌无比的海浪,一番心惊肉跳之后,蓦然见到会发出美妙乐声的珊瑚城堡,而且里面就像是仙境一样奇幻美丽,他不禁问道,“应公子,你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应皇天想了想,回答说,“我的话……应该跟你不大相同吧。” 观言一愣,问,“为什么?” 应皇天没有回答,只道,“以后你就会明白了。” “好吧,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应公子。”观言坐到了床上,由衷地道。 应皇天抬眉,“是谢我带你出来散心这件事吗?” “嗯。”观言点头。 “我也是受人之托。”应皇天忽地道。 “咦?” “没什么,你的确应该感谢我。”应皇天露出习惯性的笑容道。 观言不由感到疑惑,也不知他究竟是受何人所托,而且任他怎么想,都觉得应皇天这个人可不太会接受别人的请托来做事。 “别想太多了,以后你就会知道了,早点休息吧,明日也许还会有别的惊喜在等着你。”应皇天如是说道。 观言最期待的自然是他们族的祭祀之礼,听他这样说,便点点头,和衣躺下了。 原本他以为自己会兴奋地睡不着,没想到眼睛一闭上就进入了梦乡,殊不知一旁的应皇天眯起了漆黑的眼睛,唇角勾起了一抹奇异的笑容来,轻如呢喃的声音倏隐倏现,似是从窗外的夜色之中传来。 ----------------------------------------------------------------------------- 翌日,观言是在一阵飘渺的轻哼中逐渐转醒的。 那是相当好听的乐曲,而哼曲子的人的嗓音更是犹如天籁,让听的人浑身惬意,飘然若仙,更有一种美好的情感自心底慢慢涌起,再充斥到整个身心。 观言慢慢睁开眼睛。 金色的阳光穿透鱼形的珊瑚窗格洒了进来,不仅将珊瑚的颜色映照得更为清透,更是将它们美丽的色泽带进了房间里,难怪房间墙壁的布置会显得如此简单低调,一点也不符合他们财大气粗的本色,原来当阳光照射进来的时候,才是真正显山露水的时刻,那些纷繁的色泽和蓝天的颜色全部印了上来,此时观言觉得自己就像是掉入了水中的世界,到处是珊瑚发出来的晶莹的光芒,到处是鱼儿们在四周围游来游去的景象,观言着迷地看着这一切,耳边那幽幽地令人愉悦的曼声低吟便像是来自深海中一样,听起来充满了怜爱和温柔的味道。 他此时转过头去,隔壁那张床上却空无一人。 观言一愣,不由坐了起来。 “观公子,您醒了。”房间的门被轻轻推开,原来是银先。 “银先,你知道应公子去哪里了吗?” “应公子起得早,我便带他去见城主了。”银先说着道,“观公子先起床梳洗,我再带观公子去见他们吧。” 观言点点头,然后银先微一拍手,就见从外面鱼贯走进来几名女子,她们的模样有些相似,乍看之下会以为是孪生姐妹,细看便知原来是因穿着打扮一模一样所致,她们个个衣着鲜亮华美,精致的刺绣上点缀着浑圆闪亮的珍珠,她们生得美丽大方,都将头发扎得高高的,露出光洁的额头来,她们挂在脸上自然的微笑让人看起来非常舒服,又似有一股光芒轻轻流动,与眼前充满了奇异之色的房间互相映衬,愈发显得光彩夺目,只让观言眼花缭乱,觉得凭自己那一双眼睛已经完全看不过来了。 “观公子,请用。”走在最前面的女子用她相当美妙的嗓音对观言道。 一瞬间,观言怀疑清晨时分那阵轻哼是来自这名女子,可轻哼声一直存在,并未断过。 第138章 美人和鱼(四) “银先,不知外面哼曲子的声音是……”观言忍不住问道。 “这是晨唱,是我们族对神的赞美之声。”银先回答说。 观言一知半解,银先又道,“一会儿带观公子去见城主之时便会经过那里了。” 观言好奇不已,便匆忙洗漱一番,跟着银先出了房间。 白天的殿堂跟夜里的稍稍有所不同,因为阳光从各个角度照射进来,将这座珊瑚城堡照耀得好像是自己在那里放出光辉一样,而夜晚则显得内敛低调,虽说被千万盏灯光点亮,却依然显得安宁无比,一动一静,呈现出城堡两种全然不同的面貌来,着实让观言大开眼界,不禁赞叹设计者的神思巧妙,和鬼斧神工。 沿着走廊走回那座螺旋形的阶梯,下到一层,银先带观言走上了大殿另一端的长廊,那里一共要穿越九座高耸的拱门,银先说到的晨唱便是位于第一座拱门之后的花园里,那里正立着十数名身穿白色长裙的女子,她们沐浴在晨光之下,面对一座神像,齐声轻唱。 观言注意到那座神像也跟昨夜看见的灯座一模一样,是人身鱼尾的模样,显然是银先提到的他们族的女神飞罗娜。 当然,这座神像雕刻得更加精致、完美,动作栩栩如生,尤其将她脸部的表情刻画得十分细致生动,此时她并未展开笑颜,但看起来却像是下一刻就要露出微笑那样,而观言经过的时候,忍不住将目光放在那座神像的脸上,却俨然发现那神像的眼睛仿佛也在看着他一样,并且似乎还在一路跟随着他。 “这便是我们一族的女神,飞罗娜。”银先也已在为观言介绍说道,“她们晨唱的内容是在感谢飞罗娜女神又为我们族带来了平静安宁的一天。” 观言稍稍停下脚步,不由地道,“这声音……像是一个人发出来的,我没想到……” “因为这是我们特地挑选出来的歌者,她们的音调和声音非常接近,而且也练习了许久,因此听起来就像是一个人在那里哼唱一样。”银先回答说。 “原来如此。”观言继续往前走,但方才那一幕着实完美,金色的阳光从天而降,浸浴着这些纯白的歌者,而她们面对的女神在她们动人的歌声中仿佛就要露出微笑,看起来像是一幅美妙的画面,不过在这座珊瑚城堡之中,无论在哪个角落,或是经过何处,观言都觉得自己就像是走在画中一样。 “我们就快到了,观公子,城主和应公子就在前面的花园里。”银先道。 一直到穿过第九道拱门,观言又看见了一座四方的庭院,但庭院并不是露天的,而是四周都被透明的琉璃包围起来,可阳光依然能透过琉璃洒进来,琉璃顶也极高,是拱圆的形状,庭园里种满了各种观言从未见过的植物,中央还伫立一座小小的亭台,亭台的栏杆边上能见到有两个人正舒适地坐在用绿色的藤蔓编成的座椅上,好似在品茗交谈,一个便是观言所熟悉的应皇天,另外一个,想必是此城的城主了。 银先带观言走上亭台,观言便看见了城主的模样。 那是一位出乎观言意料之外的年迈却显得异常尊贵的人,他的双眉英挺,显示他的性格坚定不屈,他的眼睛透着翡翠的颜色,且隐隐闪着逼人的光芒,便是在这其中藏着几分贵气,而眉高眼深,则显示他为人刚毅果断,他虽年迈看起来却依然体态健硕,显示出他年轻的时候应是伟岸不凡,而能身为一城之主,显然是有所担当且十分值得人依靠,而再观此时身处的整座用珊瑚搭建的城堡,这所有细节的堆砌便能想见他心思缜密的程度,是以观言才一见到他,心中就已不由产生出几分敬慕之情。 “观公子,欢迎欢迎!”他一来到,城主就开口道。 他的嗓音果然如观言所想的雄浑有力,竟然一点儿也不显得苍老。 “是的,观言见过城主。”观言向他微施一礼道。 “不用如此多礼,来来来,快入座。”他的身边本就还有一张空着的座椅,他指着那张座椅对观言道。 “多谢城主。” 观言依言坐下,不由开口道,“这次承蒙城主盛情,我们才能来此游历一番,更见识到如此雄伟壮丽的城堡殿堂,实在令观言感到万分荣幸。” “哪里哪里,观公子言重了,二位莅临我城做客,怠慢之处还请多多见谅。”城主相当客气地言道。 观言愈发觉得他是个和善的人,刚想再开口,城主又道,“好了,我们不要客套来客套去,观公子先坐下吃些点心吧。” 应皇天在一旁亦道,“观言,你可知道这些点心都是他们的族人手工制作的?” 城主闻言便笑道,“的确如此,观公子不如多夸奖一下我们族人的手艺,你所吃到的食物,身上穿的衣服,和欣赏到的花草,都是他们精心烘烤,裁制和养护的。” 花草观言来的一路上都能见到,可以看出被人精心打理和照顾,另外衣服他一早就换上了,那衣服似是丝织,缝制得异常完美,穿在身上非常舒服,而吃的,他看了看盘子里的点心,那点心被雕成一朵花的模样,已看不出那究竟是什么,观言拿了一个放进嘴里,只觉入口软绵绵冰冰凉,咬下去甜而不腻,还有一抹说不出的清香,回味更是唇齿留香,已令观言赞不绝口,一个吃完,就还想拿第二个。 “怎样?”城主微笑地看着他。 观言不住点头,赞不绝口,“真的很好吃,不知道这道点心叫什么名字?” 城主回答,“这是冉遗糕,是用冉遗鱼的肚子做成的。” “冉遗鱼?”观言依稀听过,就问,“是那食之使人不眯,可以御凶的冉遗之鱼吗?” “不错,这种鱼在这片海域相当多。”城主道。 观言不禁有些吃惊,冉遗鱼可谓是上古留存下来的鱼类,他压根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还被自己吃进肚子里。 “这里的食物或者是装饰,大多都跟鱼有关,所以不需要吃惊,毕竟我们也算是生活在海里嘛。”城主这样说道。 “其实除了冉遗鱼,还有很多你想不到的鱼类都能在这片海域发现。”应皇天道,“方才城主说要带我们去开开眼界。” “咦?”观言一怔就道,“可是,我不会游水……”而且,叫他不要下水的人,不就是应皇天本人嘛…… 城主这时对观言道,“观公子,相信银先已经跟你介绍过这座珊瑚城堡的来历了。” 观言点点头,“嗯,银先说这是城主和珊瑚们的祖先一起建造的。” 城主微笑,又说,“你忘了最关键的一点。” “是什么?” “珊瑚是从海底生长起来的,因此,这座城堡也是从海底开始一直生长出海面的。”城主又道。 观言顿时明白过来,不由地问道,“城主的意思,难道是说,这里亦能通往海底?” “不错。”城主道,“醉梦珊瑚,还有一个通俗易懂的名字,便是深海之城。” ------------------------------------------------------------------------------ 不消多久,观言就见识到了城主口中的“深海之城”,原来海面下的才是真正的珊瑚城堡,海面上露出来的竟然只是冰山一角,那螺旋形的阶梯原来一直可以通到最底层,但观言不会水,幸好针对不会水的人,城主也有他的法子,在观言原本以为是平地的那层之下,居然还有一个隔层,隔层的地面是用加厚的透明琉璃制作,这样便可以看到海底的情形,城主一面带观言参观,一面说道,“海水越是深,水中的力量就越大,鱼类也就越古老和凶狠,这层是专门为不会游水的人设计的,以便观赏水下的世界,而且很安全。” 观言新奇地往下张望,他指着一处道,“城主,这……难道是你们的族人?” 他指的是螺旋形的阶梯上的一人,此时那人过了透明层还在一直往下,像是要入水,而在入水之前,他穿上了一件特质的衣服,那衣服从上面一直连到下面,下半身的造型跟观言先前见到的女神飞罗娜的鱼尾一模一样,当他穿戴完毕,便迅速跃入水中,像鱼一样自在地游了起来。 “嗯,我们用的吃的,都取自海里,因此我们族人个个会游水。” “可是,好像刚才那位族人下去的那一刻,并没有水涌进来……”观言不解地道。 “其实有两个透明层,我们所在的这层是全封闭的,因此不会有水进来,而方才那名族人进入的通道是真正通往海底的。”城主为观言解答。 第139章 美人和鱼(五) “难怪……”观言终于明白过来,不禁对这座城堡如此细致入微的设计愈发感到佩服,便听城主又道,“其实那种衣服是特质的,入水也不会湿,跟你身上现在穿的是同一种材质,只不过为了能够入水游动更方便才特别加上了鱼尾的设计。” 观言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正穿着的衣服,再度用手摸了摸,他从一开始就感觉到这身衣服的布料质地相当柔和轻软,此时听他这么说,便问道,“这种材质,也是出自海里的鱼类?” 城主点头道,“这是海底的一种蜘蛛吐出来的生丝,我们族人便将它们织成绡,再制作成衣服。” “原来如此……”观言再一次对这一族如此心灵手巧和物尽其用的能力所折服,城主这时问他道,“你如果想学游水,我可以送你一套鱼尾服。” “啊,不必了,我怕水。”观言不由道。 城主望着他片刻,微笑道,“没关系,等你想学的时候再问我要也不迟。” “观言感谢城主厚爱。”观言连忙向他道谢。 “你们是想在这里再待一会儿,还是跟我回去继续聊?”城主又道。 应皇天闻言便道,“此处景色奇特,令人感到震撼,不如就让我们在此处多逗留一阵,再回去找城主吧?” 城主听后,点头道,“也好,一会儿我让银先过来,等你们要离开的时候叫他便是。” “多谢城主。”应皇天道。 城主离开后,观言转向应皇天,看着他的侧脸半晌,忽地道,“应公子,你带我来到此地,应该不仅仅是为让我散心如此简单吧?是否还有别的什么目的?” 他这话一问出口,应皇天便笑了,转向他便道,“哦,我还在想,你究竟要什么时候才会这样问我。” 观言一愣,他没想到应皇天会这样说,不由地道,“果真如此?我还以为是我多心……” “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应皇天并不急着回答,只问。 观言想了想,说,“因为我不会游水,你却带我来到全部都是水的地方,而这个族的人三番四次提到游水这件事,好像很希望我能下去游一样,我总觉得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所以刚才只是随便一问,没想到……” 应皇天听他说完,便点头道,“你的直觉很准,我会带你来这里,是因为桑落被他们族的人拐走了。” “啊!桑落姑娘!”观言冷不丁一怔,便问,“为什么会如此?他们为什么要拐走桑落姑娘?桑落姑娘不是应该在青丘村吗?” “他们很擅长蛊惑女子,尤其是美貌的女子。”应皇天道。 观言不禁着急起来,问应皇天道,“应公子,那我们要如何着手?怎么才能找到桑落姑娘?” “你不要担心,过几天就是他们的祭祀之日,说是祭祀,其实是城主的大婚之日,新娘便是桑落,我们只要在那日将桑落救出来就可以了。”应皇天的话听起来好像很简单,但观言却不禁觉得这件事并没有他说得那么简单和轻松。 “但那时众目睽睽之下我们又要如何着手?为什么不能在大婚前就设法找到桑落姑娘?” 应皇天摇摇头道,“大婚前新娘不能露面,因此她被禁在一个谁都见不着的地方,我们若打草惊蛇,到时候更难见到面,还不如当人多的时候设法接近她。” 观言听着也有理,但他从未料到事关桑落,心中不禁感到十分焦急,却见应皇天一副很有把握的样子,他只能先按捺下自己心焦的情绪来,应皇天这时亦道,“放心吧,你难道还不相信我吗?” 听他这样说,观言的一颗心终于逐渐变得安定,应皇天又道,“到时你只要好好配合我,我已有万全之策能将她解救出来,而你要做的,是设法盯住她,不要让她离开你的视线,知道了吗?” 观言点头,却又忍不住要问,“你究竟打算如何解救她?” 应皇天却偏偏要卖关子,说,“天机不可泄露。” “应公子——” “如果你信得过我,便不要再问,出了这里,我们也绝不能再谈论这个话题,而且你要保持冷静,才能救出桑落,你要知道,若我没有十足的把握,是不会将此事贸然告诉你的不是吗?” 被应皇天一番低语堵得无言,观言点点头,不再问下去。 见状,应皇天便稍稍提高了声音道,“既然来到这里,我们不如将烦心事都抛下,安心欣赏此处难得的奇景吧。” 他说完看观言,观言一愣,眉头虽然还没松开,口中却道,“是啊,这样的景色,着实像是一种奇遇。” 观言一面说的同时,倒也着实被琉璃下的那片水域给深深吸引住了,那里不仅用珊瑚搭建起一座海底的城池,更是有面貌长相各异的鱼类途径此城,那些鱼类的奇特形貌有些观言压根想都想不到,还有大到只能在城外经过的鲸类,它只要稍一张口,产生的一股吸力就将那些个头比它小的鱼连同海水一起吸入了它的口中,但如此大的吸力之下,珊瑚城却始终不动如山,相当牢固,甚至连一丝轻微的动摇都不曾见到,可见它们扎根之深,盘根错节之间互相的缠绕有多坚稳。 一个时辰之后,两人才离开隔层,银先早已在外面等候,应皇天便让银先再带他们去见城主,顺便了解了一下祭祀举行的时辰。 “就在三天后,届时,二位便能看到我们族最隆重的祭祀大典了。”银先回答道。 “三天后。”应皇天与观言微微交换了目光,便道,“我们一定准时到场。” “欢迎,祭祀如此大的典礼,自然是人越多越热闹才好。”银先笑着道。 “那是当然。”应皇天亦道。 ------------------------------------------------------------------------------ 三天下来,观言几乎将这座珊瑚城堡水上部分的角角落落都逛遍了,他甚至被允许参观了最上层举行祭祀大典的神殿,而那座神殿里,也有一座女神飞罗娜的雕像,事实上,在这一整座城堡之中,她就像一个影子那样无所不在,城堡中好多装饰都能够见到她的形象,可见她在族人心中的地位,而事实上,观言也的确见到了这里所有的族人对她的爱戴和景仰,她的存在跟观言曾经见到过的许多部族村落里的神的存在性质相似,承担着所有人心灵上的寄托和希望,但又因为她已经是如此鲜活的人的形貌,这就使得所寄托的那些情感也更为鲜明,因为观言甚至看见有爱慕她的族人的存在,他们在幻想着自己的妻子长的和心目中的女神一模一样,也绝不容许他人亵渎女神,他们甚至比其他人更加捍卫女神的地位,他们内心虔诚,并含带无限渴望。 除此之外,就是祭司大典即将来临的紧张和忙碌,更多的是庆贺和欢闹热络的气氛,他们将城堡布置的热闹喜庆,她们在大殿的顶端装饰起了不同颜色的花环,将一种海藻像流苏似地垂吊下来,或短或长,参差不齐,却相当好看。他们日日夜夜不睡觉,吹响了鱼骨做成的笛子和敲响了鱼皮制成的大鼓,他们在庭院里点燃无数支蜡烛,用它们排成各种美好的形状,这样当三天后人们登上神殿之后,就能俯视到由数不清的细小光芒汇聚而成的祝福和愿望。他们做了许许多多的彩球,布置在神殿里。所有人都需要沐浴斋戒,迎接圣洁的祭典。他们准备了各式各样的祭品,除了海底的鱼类和植物,还有天空中的鸟类,他们将鸟儿的羽毛制成王冠和纯白的羽服,并在衣服上点缀了成色最美的珍珠。 三天后,万众期待的祭祀大典终于到来。 长长的螺旋形的阶梯上,已经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纯白色的绒毛地毯,这是专门为女神准备的,因为有规定女神的双足不能沾到地面,而女神是从海底游上来的,她穿着紧身的鱼尾服,脖子上佩戴着一个巨大的花环,长长的头发披散在周身,她看上去跟飞罗娜一模一样,而被专门挑选出来服侍她的人则在琉璃层之间耐心地等待着,就见她如鱼一般轻松自在地在海水里畅游,她乌黑的长发在海水间摇曳荡漾,她的体态娇美动人,她游水的姿态高贵优雅,她在海底下的城池中漫游,随后再沿着螺旋形的阶梯慢慢浮上来,众人屏息静待,他们已准备好了她将要穿戴的一切。 现在,那位女神已经慢慢接近透明层。 第140章 美人和鱼(六) 她慢慢,慢慢地浮上来,将花环和鱼尾服褪去,众侍女便围上了她,用纯净的清水洗净她的身体,然后替她擦干,她湿漉漉的发丝仍滴着水,她们便将发丝用干的毛巾包起来,她们服侍她穿上最洁白的羽衣,她们为她修剪指甲,她们在她右边的鼻翼上贴上珍珠饰品,臂上戴上珍珠手镯,腿上系上银色的铃铛。 她们不停地为她的湿发换上干毛巾,再包上,当这样几次过后,头发差不多快干时,她们开始为她梳发,她的头发很长,因此要这样梳很久,等到头发终于干透的时候,她们便为她编起长长的发辫,在一点一点挽起来,最后为她戴上羽毛王冠。 当一切穿戴整齐以后,有一名年迈却受人尊敬的老妇人便出现仔细检查一番,看看是否有所遗漏,她就是主持祭典的大祭司,只有等她确认之后,女神才能够沿着螺旋形的阶梯慢慢走上城堡,当第一声铃铛的“叮当”声清脆地响起之时,城堡里期待已久的众人最先看到的是那顶羽毛王冠,王冠上的羽毛轻盈而且洁白,随着她的走动而轻轻颤抖,她的脸被白纱盖住,因此无人能看清她的容貌,她的服装隆重而带着圣洁的气息,最后众人看见的是她□□美丽的双足,两名侍女在她身后为她提着长裙的裙摆,当她完完全全出现在螺旋形的阶梯上之时,众人顿时欢呼起来,不止如此,还有族人拜倒在地,又是叹息又是流泪,同时向她祈祷,也有族人在她经过阶梯之时将花献给她,更有族人把孩子抱出来希望得到她的亲吻,鲜花的花瓣自最上层洒下来,像是在为这所有的一切庆贺,一路上气氛逐渐上升,女神一步一步登高,而城主便穿着最尊贵的礼服等在最上层,他面带满意的微笑,看着将要成为自己妻子的女子。 正如应皇天所言,他们的祭祀大典其实就是城主的大婚之礼,城主决定迎娶的女子其实就是所谓的女神,也只有女神才有资格成为未来的城主夫人,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女神其实就是被城主选中的人。 观言和应皇天也在人群之中,他们见到那名女子慢慢走上来,可由于面纱的缘故观言完全看不清楚那人究竟是不是桑落,观言只听应皇天似乎在他耳边道,“你仔细盯着她,视线千万不要跟丢,一会儿等面纱掀起来你就能看清楚她的容貌了。” 神殿之中除了女神一人身穿羽衣之外,还有数十名女子身穿着同样的羽衣,唯一不同的是她们没有戴王冠,观言不禁问身边的人,“她们是谁?” 有人回答他,“她们都是城主夫人,是历年的女神。” 观言闻言一愣,他一直以为城主是一位谦谦君子,没想到他已经娶了那么多位夫人,而且他仔细看那些女子,发现她们其实都非常年轻美貌,而相较之下,城主的年纪起码已经超过了六旬,这便证明了这些女子全部都是近几年城主所娶的夫人,这时观言再仔细看,却感觉到她们的神情并不是非常轻松的,而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抑郁之态,仿佛有什么不能一吐为快,尤其当她们望向此刻正缓缓走上来的那名女子的时候,眼神中流露出来的的神情并非是嫉妒之情,而是……同情? 其实当来到这座珊瑚城堡中之后,观言就一直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但又说不上来究竟奇怪在哪里,这座城堡好多地方感觉上都太过虚幻,虽然他摸得着,也看得见,也许是这里面的一切都太过美好所致,因此就算全部都是真实的,他也觉得很难相信,就好像身在梦境中一样。 又一声清脆的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那名女子已经被城主挽着手,往神殿的方向慢慢行去,他们身后跟着的那些侍女们在神殿外便停住了脚步,大祭司已在神殿里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观言被人群拥着也来到神殿外,殿门敞开,是为了方便外面的众人观礼,也让观礼的人能向这一对新人献出最真心的祝福,当然,这毕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祭典,无人会在此喧闹,而且对这里的族人们来说,他们似乎已经很习惯并且早已认可,女神将会成为城主夫人这一事实。 观言注意到他们之间没有一个人对这件事感到不满,他们的脸上充满了喜悦和向往的神情,似乎看着城主娶到女神,他们就能得到庇佑和守护,这好像是他们一族最神圣的事情一样。 事实也的确如此,这一切都显得异常神圣。 当城主和女子一起携手终于走到神殿内的神像前之时,大祭司宣布典礼开始。 神殿内响起美妙的乐声,大祭司开始喃喃念起祷词,舞者在神殿内献舞,城主和女子一起将早已准备好的祭品一一献上,当他们将这些事做完,大祭司的祷词也差不多念完,她挥手让舞者退下,只剩下乐声仍在,大祭司做了个手势,城主就与女子面对面,随即,城主将那名女子的面纱缓缓揭开。 观言一直仔细盯着那名女子,就在面纱被缓缓揭开之时,他就看见了桑落的脸。 饶是早有准备,他依然觉得吃惊,而此刻的桑落并不像他所熟悉的桑落,只因她的脸上毫无表情,看起来像是失了魂。险些惊呼出来, 观言不禁下意识去看身旁的应皇天,不知他打算何时出手救人。 可这一看,他却不禁愣住,只因他身旁原本应该在的应皇天,却不知何时早已换成了另外一个人,是一个他并不熟悉的族人。 观言不禁四处转头,却并未在人群中看见应皇天的身影。 这下他吃惊不小,狐疑之中,耳边忽地听见一个声音在对他说,“别忘了,你的任务是盯住她。” 观言恍然,立刻回过神,转头再看典礼,幸而典礼继续进行,城主和桑落姑娘仍在神像前。 在其他人眼里,一切似乎如常,可观言却觉得有什么事将要发生,但他却无法预料。 大祭司此时正端着圣水瓶,用手指沾了水,再将水轻轻洒在两人的身上,这是观言非常熟悉的净礼的一部分,过了一会儿,大祭司言道,“城主可以吻城主夫人了。” 就在这个时候,人群中忽然传来骚动,有一个人急切却不停喘息的声音在人群间响起,“等、等一下!停下来!他不是城主,我才是城主!” 这话在安静的人群中一响起,所有人的视线分成两个极端,一部分人看向神殿之内,看那人究竟是不是城主,另外一部分人看向人群之中,果然见到城主衣衫不整气喘吁吁地挤出了人群,他的礼服显然被人所抢,而此时神殿内的“城主”忽地露出一抹神秘至极的微笑来,他倾身凑到桑落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随即,便迅速冲出了神殿。 神殿外的人群霎时乱了套,现场被如此一闹立刻乱成一团,有人在大声喊,“快!快抓住他!”人群便跟着假城主一拥而上,蜂拥追去。 观言也因一时的突变而措手不及,但这显然是个好时机,他连忙趁乱进入神殿,却蓦然间怔住,只因神殿内不止一个桑落,另外十几名女子的相貌都变得跟桑落一模一样,而本来作为女神戴着的那顶羽毛王冠也被人故意摘掉了,一时间这些女子的衣饰样貌就变得完全无从分辨,观言终于明白应皇天一直叮嘱他的那句话的意思,可这一瞬间他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因眼前出现如此多的桑落,和方才假冒的城主,再再都提醒了他一件事。 然而此时此刻他已经来不及想那么多,观言一把抓住方才开始就一直盯着的“桑落”,只因那个“桑落”他注意良久,失魂的表情跟其他“桑落”脸上的同情之色并不相同,观言当机立断,拉起她转身就走。 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推倒了好多此刻涌上来的族人,后面的“桑落”们也跟着观言,像是在等待时机,最好观言在如此混乱之中一不留神松开那名女子的手,而弄错带走她们。 逃婚的队伍顿时变得壮观起来,观言拉着桑落沿着螺旋阶梯一路飞奔直下,后面十几名同样脸孔的女子尾随而至,城堡中的众人前后夹击,但观言冲的快,螺旋阶梯又窄小,观言一手掀翻一个族人,就见不停地有人落下阶梯,发出“砰咚、砰咚”的声音,但族人们前赴后继,仍然想拼命阻止观言。 观言何曾想过自己竟会如此勇猛,而且那些族人似乎也敌不过他的力气,就这样一路冲到第一层,观言继续拉着桑落奔向城门。 第141章 美人和鱼(七) 早已有人在那里大叫道,“快!快!拉上城门——” 观言一直紧紧抓着桑落没有松开手,他跑得飞快,此时见到城门就要被拉起来不由心急如焚,就在同一时间,城门上忽然有人掉了下去,随即,城门就又重重坠落,在海面上掀起了高高的浪花。 一人的身影出现在城门口,冲着观言道,“快点!快点!” 这人背着光,看不清楚他的模样,起先观言以为他是应皇天,可当他越跑越近,终于看清楚他的脸时,却发现这人竟是—— 许久未见的寞公子! “快,拉住我的手!抓住我!”他伸出手,对观言道。 就在这时,原本牢固异常的珊瑚城堡忽然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就见城主站在最上层发出愤怒的吼声,“她是吾族的女神!你们休想将她带走!” “轰隆隆”的巨响一声又一声随着城堡的晃动而响起,观言担忧不已,而寞公子不知为何距离他越来越遥远。 原来城堡过于剧烈的震动竟然是因无数的族人在水下奋力摇晃所致,而他们的目的,似乎是想他们震下水。 观言越来越站不住,因为城堡正在倾斜。 “快点!”寞在不远处叫着。 观言努力平衡住自己的身体,继续朝寞的方向跑去。 “不行了,我……好像要掉下去了!”身后,他拉着的“桑落”忽地开口,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忽然想起了神殿之中那冒牌城主在她耳边的嘱咐: 一定要抓住他,千万别松开他的手,你才能离开这里,听明白了吗? 她不知为何一直浑浑噩噩,直到此刻—— 才真正苏醒! “不要放开我!快带我离开这里!求求你!” 观言来不及回头,但他听见了身后女子的话,不由自主握紧了她道,“我不会放开你的!我们一定会顺利离开这里!” 两人继续跑,但眼看就在前面的城门却不知怎么地就是到不了,好像没有尽头,城堡这时倾斜得厉害,观言再也站不稳,顿时摔倒往另一面滑落。 他们滑落的速度快极了,可城堡太大,以至于一时到不了底。 慌忙之中,观言向上伸出手,不知想抓住什么。 而他的下面,却有更多的手,正欲抓住他的双腿,将他拽下水。 “快下水!下到水里来!快下来吧!” 像是蛊惑一般的声音,和数不清的魔爪,不停地袭向观言和他身边的那名女子。 忽地,观言下坠的趋势停住,他的手被一人拉住,观言猛地一抬头,见是寞公子。 “抓紧我!不要松手!”寞大声对他说。 观言点点头,他同样回头想告诉桑落,要抓紧他,可他才一回头,就发现那名女子的脸忽然变成了飞罗娜女神的脸,观言一怔,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对方却用两只手牢牢抓紧了他,与此同时,他见到女子的身下无数族人的脸都在变形,他们露出了奇怪诡异的面貌,他们瞪大了眼睛,他们的嘴逐渐变大,他们的皮肤上开始有力裂纹。 但已来不及为此感到害怕,因为观言和女子仍在持续滑落,观言觉得自己的双足就要落入水里,身下的海水变成了巨大的漩涡,正在将他们一点一点吸入进去。 那股力量奇大无比,观言发现他们根本无法抗拒。 “天!我们要沉下去了!我们就要被他们抓住了!”女子大声惊呼道。 观言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漩涡,那像是一个没有尽头的深渊,水源源不断涌上来,已经快要漫到了女子的脖子,马上就要轮到他自己,城堡不知消失去了何处,但所有的族人似乎都在那个漩涡里,变成无数张可怕的脸,他们正瞪着大眼睛盯着他不肯放松,嘴上念念有词,他们的眼睛里含着恶毒的神色,像是正在诅咒着他。 他拉着的那只手一直没有放松,寞正在上头,观言却因为水花不断溅上来的缘故已看不清他的脸,耳畔蓦然传来一个熟悉至极的嗓音,似是在他耳畔唤道,“观小言,快醒来!” 快醒过来—— 观言蓦地睁开双眼。 蓝天、白云、栏杆、大海……还有,应皇天。 观言蓦地坐起来,瞪着应皇天半晌,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眼前的他又究竟是谁。 应皇天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正盯着他,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浑身都是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一样,这就显得那双眸子愈发深邃漆黑了。 随即,观言发现自己正紧紧抓着应皇天的手,那手给他的感觉骨骼修长,指节分明,瘦削却有力,又因为浑身湿透的缘故而显得异常冰凉,应皇天毫不以为意,只出声对他道,“先起来吧,起来再说。”他说罢,稍一用力,就将观言从船的甲板上一把拉了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观言四处看了看,既没有了那名女子,也没有了寞公子,不见了那座珊瑚城堡,也没有什么族人,他仍在游船上,可方才的一切却又如此真实,真实到让他觉得好像真的发生过一样。 海浪的声音在耳边忽高忽低,像是一首催眠的曲子一样轻轻漂浮在耳边,观言的脚步无意识地走到栏杆旁,他扶着栏杆看向湛蓝的海面,海水一如方才所见到的那双深眸,扑朔迷离,难以捉摸。 观言的脑海中不由浮现出梦境最后的那个深深的漩涡,和漩涡里无数变异了的族人,他不经意地踏上一步,将身子挂在栏杆上,想将海中的一切看得更清楚。 海水的颜色似是越往下就越深,观言眯起眼睛,努力看,忽然觉得有什么自眼底一闪而过,那微微泛着光芒的色泽像是……鳞? 但他无法看得更清楚,它们在海底畅游,他忽然想起银先的话来: “你有在海水里畅游过吗?当海水包围着你的整个身躯的时候,你会感觉到它就像是丝绸那样光滑和细腻,它独特的味道有一种温暖的感觉,而且海水广阔无边,没有任何禁锢,也不会有任何压迫,让你变得自由和无拘无束,这是个最最自由的世界不是吗?” 应皇天凭栏而立,侧首看着观言半晌,忽地开口道,“它们已经离开了。” 观言闻言一怔,抬起头来,“它们?” 应皇天点头,“你救了那名女子,你应该高兴才对。” 虽然观言才是经历了这一切的人,但他这时却像是仍被瞒在鼓里,茫然地看着应皇天。 应皇天露出笑容,是他常有的那种微微带有戏谑味道的笑,观言再一次意识到之前那是梦境中的应皇天,他们的笑仍有细微的差别,可在梦中,他却无法清楚地分辨,便听他道,“你很快就能自己见到她了,见到她之后,你就会明白一切。” “咦?我们这是要去哪里?”观言不由问,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问,“那……我们现在又是在哪里?” 应皇天的笑意更深,他的眼睛漆黑而又狭长,狡黠和神秘从未曾离去,它们如影随形,无处不在,亦是梦中那个应皇天所没有的。 “前面就是活珊瑚之岛,我们刚从那里出来。”他道。 “啊?”观言一怔。 “那里的珊瑚都是活的,它们互相敲击会发出声音,而且也不是很好对付……”应皇天道。 “那……是岛屿,难道不是城堡?”观言问。 “如果要说是城堡,那也是在海底。” 观言依稀能想见海底的珊瑚城堡的样子,但他仍然感到迷惑不已,只觉得这一切都太过不可思议。 “很快,我们就到了。”应皇天这样说道。 ------------------------------------------------------------------------------ 应皇天说的“很快”,大约是在五天之后,他们的船终于靠岸,面对眼前颇为陌生的城市,应皇天简单说这是一座岛国,它们四面临海,却因为有品种珍贵的鱼类能供给陆上各国,因此这座岛国的人民生活非常富裕。 下了游船,观言便发现自己所乘坐的游船仍然是最初看见的那艘,他有些不明白,究竟自己是何时睡去的,因为游船上并没有银先的存在,那意味着银先出现之际便是自己进入梦境的时候,可他又记得很清楚,当初他一上船就遇见了银先……想来想去,观言仍然没有搞明白,这时,已有人迎上前来道,“原来是应公子大驾光临,陛下正在等着您呢,我们如您的意思照做,公主果然已经醒过来了,应公子,您真乃神人也。” 来人神情中的热切和欣喜之情难以言表,对应皇天恭敬非常,从他的话里观言听出应皇天似是救了此国的公主,再联系之前的事,观言意识到兴许那个公主就是自己在梦境之中所见到的女子,可,这可能吗?世上怎么可能发生如此离奇的事? 第142章 美人和鱼(八) “咢大夫言重了,其实救人的不是我,是这位观公子。”应皇天从不居功,他总是有法子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相识已久,观言还不清楚他的脾气,但虽然他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什么事,可自己又一次被应皇天拖下水是事实,不过能救人他也感到很开心,尤其是自己能出一份力,他就什么都不计较了。再者,跟应皇天他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咢大夫闻言立刻就对观言道,“观公子!这次公主能够苏醒,真是托您和应公子之福,陛下交代,命我一见到你们就立刻带你们入宫,陛下要设宴招待你们。” “陛下如此好意,我们自然不能辜负,请咢大夫带路。”应皇天道。 “跟我来。”说着,两人在咢大夫的带领下往王宫之中行去。 --------------------------------------------------------------------------- 此地的国王观言一见便知他才是那艘游船的主人,只因他浑身上下华光闪烁,这位国王几乎把自己身上和衣服上能利用的地方都利用光了,例如他的脖子上挂了整整三圈项链,有珍珠串成的,有银器串成的,也有象牙骨串成的,这在岛国上都是极其昂贵又稀少的物品,他的耳朵上垂挂着大大的两串狼牙耳饰,除此之外,他的两只前臂上也戴满了饰物,而在他华丽的外袍上,到处绣着颗粒饱满的珍珠作为装饰,他还特意露出了他那双充满珠光宝气的鞋子,只是颇为独特的设计和夸张的品味着实令人不敢恭维。 “应公子!”他一见到应皇天就夸张地张开双臂,做出欢迎的姿态,大步迎上来,他身上各种饰品因他的脚步而震得咣咣响,他微显肥胖的身躯和下巴上的肉也因此抖个不停。 应皇天很快被他握住手,他见怪不怪地道,“陛下,这位是观言,是他把您的公主救回来的。” 国王一听,立刻转移了目标,他再一次张开双臂,将观言结实地一抱,观言刚才就觉得他张开双臂热情地一副就像是要拥抱人的样子,但他明明看见应皇天只是被握住了手,而自己明明躲闪了一下都没躲过,真不知应皇天是怎么躲过这一抱的。 “观言!观言!本王真是要谢谢你!”他的嗓音洪亮,拍着观言的脊背力大无穷,观言觉得自己的内脏都要被他拍出来了,“来,本王已在琼光殿摆下了宴席,我们进去坐下慢慢聊。” “咳、咳……”好不容易被放开,观言拍着胸平顺自己的气息,应皇天瞥他一眼,嘴角轻轻勾起,便转身跟随国王进入大殿。 国王所居住的王宫一如他独特的品味,殿堂内的奢华更是上了一层楼,里面无所不用其极地装饰着各种奇珍异宝,让人压根看不过来,而且闪得人眼花,也不知这里的人是如何适应的。 一路走到他所言的琼光殿,琼光殿殿如其名,殿外光芒万丈,屋檐上的瓦瓣不知是用了什么材质一经阳光照射便熠熠发光,国王边走边亲自介绍给观言知晓,“这是我们用一种脂油练成,本王亲自为它命名,叫‘琼金’,观公子你看,是不是很耀眼?” “嗯,的确非常耀眼,而且很亮。”观言除了这么说,已不知该用什么词来夸赞如此夸张的装饰才好。 “哈!哈!哈!”国王听后蓦然放声大笑起来,显然非常开心,随即一拍观言的肩膀道,“有眼力,应公子的朋友果然与众不同。” “哪、哪里……陛下谬赞了。”观言痛得皱起了脸。 殿内相较之下就好很多,最多只是眼花缭乱的程度,国王请他们入席,便拍手道,“来人,上酒!上菜!本王要好好同二位庆祝一番。” “公主能够醒过来,自然是一件非常值得庆贺的事。”应皇天道。 “对了,本王应该让王儿出来亲自向你们敬酒道谢才是。” “不着急,让公主多休息,我们先聊。” “说起来,观公子是如何救出我王儿的?” 国王这样一问,可把观言问倒了,应皇天不由道,“陛下,观公子还不知道来龙去脉,不如先由陛下说明公主昏迷的前因吧?” “咦?”国王一愣,道,“观公子不知道前因,居然还能救人?” “自然,他的巫术高强,在这方面又见多识广,自然不消说就知晓要如何救人,只不过陷入昏迷的原因多种多样,而这件事,却是要留给陛下亲口说给观言听才更有意义,难道不是吗?”应皇天说的话怎么听怎么入耳,国王果然高兴起来,一点儿也不隐晦地夸赞道,“应公子真是有心。”他说着惋惜地对观言道,“观公子,要不是应公子已有未婚妻,本王真想让他来做本国的驸马,只可惜本王没有这种好福气,哎!” 观言一愣,看向应皇天,眼睛里的意思是,你哪来的未婚妻? 应皇天很好意思地冲他一抬眉,那表情似乎在说,我说有就有,难道真的要我留在此地当驸马? 国王很快把目标对准了观言,道,“看不出观公子年纪轻轻,巫术便如此不凡,又对我王儿有救命之恩,不如就留下来做本国的驸马吧?” 见他对于选驸马这件事竟然如此随意,观言不禁无言以对,但他生怕被这位“豪放热情”的国王随口一说就“好”事成真,连忙摆手道,“不、啊,不是,多谢陛下的厚爱,但观言还有职责在身,不能长留,所以……”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现在像你这样的年轻俊杰着实已经不多了。”国王非常忧虑地说。 “陛下,还是先说正事,驸马的事,我亦会积极为陛下物色合适的人选的。”应皇天道。 “此话当真?”国王神色一喜道。 应皇天点头,“再说,公主生得如此美丽动人,又如何会招不到驸马呢?” “哎,就是因为生得太好才那么挑剔。”他一面感叹一面自豪,然后生怕别人不知道生出如此优秀的女儿的人是他一样,还特地加上一句,“你们要知道,她活脱脱就是年轻时候的我,要不是因为挑剔,也许她就不会患上奇怪的相思症了。” “相思症?”观言一怔问。 “这得从头说起。”国王道,“你也见到了,我们是岛国,所以大家都靠捕鱼为生,而且由于是岛国的缘故,几乎每一个人出生之后都会水,并且天生与水有缘,我的王儿也是如此,不仅有一身极好的水性,又常常喜欢出海,一个月前,她从海里捕到一条长相奇特的怪鱼,说那鱼怪异,是因它的背鳍和腹鳍看起来就像是人的手,脸也不那么像鱼,不过也不怎么像人就是了,因此看起来怪异无比,除了它的尾巴,因为那条鱼尾巴生得极漂亮,我想我的王儿就是因为迷上了它的尾巴,才会把它猎捕回来的。” 观言越听越觉得神奇,因为他几乎能够随着国王的描述想象那怪鱼的样子,因为在梦境之中族类最后奇异的变异,就是在慢慢蜕变成似鱼非人的种类,而且它们更像是鱼,并不是人一族。 国王继续说下去,“可自从那日之后,我的王儿就变得奇怪起来,她整日坐在那只特别为那条怪鱼定做的大鱼缸面前,看着它,像是在对它说话,她不再出海,也不去游水,她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就想回到那只鱼缸边上。” “观小言,你不觉得她的模样跟来之前的你差不多吗?”应皇天忽地凑近观言低声调侃说。 观言脸色一赧,还来不及回话,国王又道,“我实在不放心,就想去找她问问清楚,没想到她却硬要说她救上来的是一名王子,那王子有着天籁般的嗓音,他的相貌是她从未见过的忧郁动人,她不禁被他深深迷住了,她甚至告诉我说她想嫁给他,这让我大惊失色,面对那鱼缸里的怪鱼,我实在无法联想这会是一个歌喉优美的美男子,这让我考虑到应该设法将这条怪鱼杀死,以免它继续迷惑我的王儿。” 观言的表情之中无意识露出了一丝惊讶之色,那族类的声音他领教过,的确美妙动人,他不禁开口问道,“恕我冒昧,公主所说的声音,陛下是否曾经听见过?” 国王摇头,“没有,我们都没有听见过她所提到的什么美妙动人的声音。” “这样啊……”观言若有所思,又问,“那后来呢?” “后来王儿就一睡不醒了,也没有再出现过任何预兆,那日我本来要杀掉那条怪鱼,结果应公子恰好到来,说不能杀,杀掉王儿就永远醒不过来了,好在听了他的话。” “嗯,放回它才有可能跟着它找到它们的巢穴。”应皇天同时对观言说明道,“就是我们闯的活珊瑚之岛,也就是你所看见的珊瑚城堡。” “这么说来,是那条怪鱼把公主带到了那儿的缘故,公主才醒不过来?”观言不由地问。 应皇天点头,“这下你明白了吧?它们的声音有迷惑人的能力。” 观言想了想,却又不禁困惑地道,“那我究竟是什么时候被迷惑进入的?” “你应该记得银先的声音,是他的声音带你进入的。” “咦?银先?怎么会……”这下观言更不解了,银先是他一上船就遇上的人,那究竟…… “当时你所处的情况就是被人邀请而上船要去某处做客,虽然实际上邀请我们的并不是他们,但却恰好被它们利用,这才让你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我想公主也是一样,但她的情形肯定有所不同,它们很聪明,能利用现实又让人不知不觉落入圈套。” “世上真有如此神奇的事?”国王听了也不禁问应皇天。 “公主醒后有跟陛下提起过什么吗?她记不记得自己是如何陷入梦境的?”应皇天却问。 “她说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也没有跟我提起在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本想等她心情好一些再问,不过既然你们来了,干脆一会儿你们自己问她吧。”国王回答道。 第143章 美人和鱼(九) “也好。”观言曾经身临其境,对这件事自然最是好奇,他迫不及待地想弄明白究竟在他身上发生过什么事,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应皇天,于是当他们前往公主寝宫的路上时,观言就问应皇天道,“对了,应公子,梦境里跟我一起的那个人,一直都是寞公子,对吧?” 观言初次知道寞的时候一直陷在真真假假的梦境世界中,但至今,他仍未见过寞在现实中的真正面貌,应皇天闻言笑着看他道,“这个问题,你心中不是早就有答案了吗?” “那他又是如何被拉进去的?”其实观言想知道的是这件事。 “他自然是通过你进入的。” “所以,它曾跟我们一起在船上?” “当然,我也邀请了他。”应皇天一脸笑容说。 观言心中一喜道,“那……它难道还在船上?” 应皇天摇头,“脱险后他就自行离开了。” 观言不由感到一阵失望,应皇天瞥了他一眼,笑着道,“怎么,你还想见他?” “这……寞公子这次也出了不少力,况且我一直不知道原来来的人是他,一直把他当成是你,后来危急时刻,也没来得及跟他打招呼……” “这很容易,记得下回睡觉前默念他的名字,他自然会来见你的。” “咦?”观言微微一怔。 应皇天一副“我是说真的,你不信可以试试看”的表情看着他。 两人一面说一面走,很快来到一座看起来相当别致的宫殿外,说宫殿别致,只因宫殿被大片的植物所覆盖和包围,一眼看去竟是一处非常幽静之所,再加上这些植物都被打理得非常优美,这在到处都是奢华无比的宫殿群当中显得相当独树一帜,也让初次前来的观言眼前一亮,事实上他眼花缭乱已久,如此清新的风格让他顿时觉得豁然开朗。 进到殿内,里面的摆设仍是植物居多,有一些还特地修剪成了其他的形状,比如云朵和月亮的形状,看得出来这位公主既喜欢植物,又想象力丰富,甚至别有一丝浪漫的味道,观言颇觉有趣地欣赏着,带路的那人便道,“二位公子请在此处稍候片刻,小人立刻去请公主出来。” “好。” 等待的工夫,观言又忍不住问了一句,“应公子,如果我今晚入睡前叫寞公子的名字,他会出现吗?” 他会这么问,是因为今晚他要么在这里住上一宿,要么就跟前几日一样睡在游船之中,毕竟现在距离丹阳城还有不少的路程,可偏偏他对珊瑚城堡里所发生的事非常好奇,因此很想尽快地再见寞公子一面。 没料到应皇天却非常肯定地道,“能。” 观言半信半疑,只想快点等到入睡那一刻,不过在这之前,他也很想弄清楚究竟公主因何会一睡不醒,自猎捕到那条怪鱼之后,她到底又遭遇了什么。 这么想的时候,一名女子掀开门帘,从里屋走了出来。 观言抬头,与那名女子一照面,他就算早有心理准备,也难免一愣,因她与梦境之中随处可见的飞罗娜的长相一模一样,而对方就更加吃惊了,她睁大眼睛,看着观言脱口而出道,“啊!是你!就是你救了我!” 因先前见过,虽然过程万分离奇,但这就像是“他乡遇故知”的感觉,以至于两人一见之后一点也不觉得陌生,观言不由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不止我一个,还有我的同伴。”他看了看应皇天道。 因为从没有照过面,因而公主对应皇天并没有印象,不过听观言说他是同伴,不由先生出几分好感来,又仔细看了他一眼,这一眼让她冷不丁一怔,直觉眼前二人一人给她温暖亲切之极的感觉,另外一人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疏离感,虽然他有着极端正的五官,可却有拒人千里之外的特质。 但毕竟是救了她的人,她连忙露出感谢的笑容道,“多谢二位公子出力搭救,否则我可能永远都会留在那里了。” “主要还是他,我并没有做什么。”应皇天耸耸肩,说道。 观言其实并不相信他什么都没做,不过这时并不是计较的时候,他问公主道,“能冒昧问公主一件事吗?公主是否还记得自己是如何去到那座珊瑚城堡里的?” “不要那么见外叫我公主了,我叫优绮,你叫我名字就可以了。”公主却道。 “那……优绮公主。”观言有些不太自然地唤道。 优绮公主不由对他微笑说,“多叫几次就会习惯了。” 观言讷讷地点头,就道,“那,优绮公主是否能回答我呢?”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优绮公主偏偏不回答,又问他道。 “啊,我叫观言。” “观?”优绮公主问。 观言忙道,“观赏的观,语言的言。” “观、言。”优绮公主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念着他的名字道。 观言的脸“唰”的一下红了,根本都控制不住。 “呃、呃公主……”观言想把话题拉回来,他看看应皇天,应皇天在一旁似是有趣地看着这一幕,但他黑漆漆的眼睛里却无一丝促狭,而且一言不发,观言可不想总是被他看笑话,他尝试着向优绮公主介绍说,“公主,这是应公子,他才是您应该感谢的人……” 优绮再看应皇天,可后者看上去仍是一副旁观者的姿态,这让她的好感度越渐降低,她便又对观言道,“刚才你问我还记不记得是怎么去到那座珊瑚城堡里的?” 观言忙点头。 优绮公主回答说,“我当然记得,那天我救回来一名王子,他整日为我歌唱,每天陪我出海,我相信我爱上了他,有一次在出海的时候,我们遇上了危险,我们拼命地逃,王子告诉我说我们可以逃到他的家乡,也就是那座城堡,他带着我去到那座城堡,告诉我想要娶我,于是我就留下了。” “后来呢?”观言问。 “后来我就穿上了他们那边的婚纱,可是没想到婚礼当日出现的是一个老头,我当时惊呆了,但不知道他们对我做了什么,我一动都不能动,直到你抓住我,跑了好一阵我才苏醒过来,意识到这是一场骗局。”优绮公主顿了顿,又说,“没想到当我清醒后,才是最吃惊的,因为这一切竟然都是在梦境之中发生的,父王告诉我这里根本没有出现过王子,我只是猎捕了一条怪鱼回宫,这几天我一直在思索,难道这意味着当我遇到王子的那一刻,一切就都不是真实的?可是,现在我却在这里遇见了你,我们曾经患难与共……我再一次迷惑了,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她说到这里,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用眼神深深地凝望观言,露出着迷的表情,就像看着她的王子一般。 “公主?公主?”观言觉得她像是因什么而出了神,不禁轻轻地唤道。 ----------------------------------------------------------------------------- “她就是个无药可救的花痴女。”重楼里,应皇天托着腮帮子,毫不客气地道。 他对面,坐着的是那个在梦境之中变化莫测的寞。 寞的眼睛微微弯起,笑着对应皇天道,“反正观公子已经脱离了那花痴女的魔爪,应公子你可以息怒了。” 应皇天不置可否,看着他道,“见过观小言了?” “不是应公子说观公子一定会好奇,让我去找他的吗?”寞道。 “嗯,是我说的。他问你什么了?” “观公子问我为什么是桑落姑娘。” “那你如何回答?” “应公子你觉得我该如何回答呢?”寞反问。 应皇天并不接话,只道,“这次多亏有你相助。” “哪里,我倒是想知道,应公子的手腕,好点了吗?”寞注视应皇天说。 应皇天托腮的手本来就露出了手腕,他又抬起另一只手给寞看,说,“我的手腕不是好端端的吗?” 寞抬抬眉,一副“休想瞒我”的表情道,“应公子,你以为我会无聊到去关心梦境里如此虚无的幻影吗?” “既然是梦境,那就聊聊梦境中的事吧。”应皇天顾左右而言他地道。 寞不怎么赞同地看着他,忽地又道,“应公子,你知道牠们都是怎么评价你的?” “哦?” 寞看着他的表情,不由地道,“算了,说出来你也不肯承认。” 应皇天淡笑说,“你不说,怎么知道我肯不肯承认?” 寞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又说,“其实观公子不知道的是,那座城堡震动地如此厉害,是应公子的功劳,而他最终能够逃离,也是因为有应公子在梦境之外对付那些食人怪鱼,不过这些应公子难道不是都只字未提么?” “你不是都清楚?我为何要提?”应皇天道。 “看吧,所以,我还是不说了。”寞道。 “随你。” “总之,这一回,还真是一场凶险的旅行,你说是不是呢……应公子?” 梦中,寞轻轻地问着他。 而梦境之外,那轻如呢喃的声音低低传来,似是在对此刻正躺在床上的人低低地道: 祝您有个好梦……应公子…… 鲛人,水居,如鱼,能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其性凶淫,以声惑人,食人。 美人和鱼·完 作者有话要说:预告:本卷最终编《讹兽之名》,三天后(12月17日)送上~~ 第144章 讹兽之名(一) 西南荒中,有讹兽,形如菟,人面能言,常欺人,言东而西,言恶而善。其肉美,食之则言不真。 “瘟疫?” 观言如往常一样来到江水以西那个邻水的村落,那是他曾经与假扮女巫的巫冷钧比试过的地点,当时第二道试题应皇天找来了六位病人,到如今已经过去了一年半,观言一直在做定期回访,以确保他们的病情正在逐渐康复,而在这段期间内,此地的村民也越来越欢迎这位和善又擅长医术的年轻人来访,因为除了那六位病重的村民之外,当地的其他村民一旦有了小病痛,在观言回访的日子里就会特地前来求医,渐渐的观言在这个小村落里成了一名受人爱戴的年轻大夫,不过针对这一点,他自己却没什么自觉,照样仔仔细细对待每一位前来找他的村民,并给出药方和医嘱。 这次病人不多,观言在当天傍晚就结束了他的工作,村民们如往常那样殷切地留他住下,因而在吃晚饭的时候,观言才听村民们说起了瘟疫的事。 “是啊,听说官兵已经封了道,很快遭到瘟疫侵袭的那个村子就要被烧掉了。”就听知情的村民谈起此事道。 “我也听说了,好像很严重的样子。” 也有村民初次听说,便问,“烧掉?那里面的人要怎么办?” “可能……也是一并烧死吧……” “那怎么办……好可怜……” 众人听后唏嘘不已,观言在一旁蹙紧眉,心中纳闷为何自己在宫中却没听说有这回事,这时便问,“你们可知那个村落具体的位置?” “就在距离我们这里大约三百里左右,那儿有一座山,那个小村落依山而建。”村民回答着,说完却又后知后觉地担心起来道,“观公子,你不会是想去那里吧?” 观言还未回答,就有人又道,“观公子,我们都知道您心肠好,可那瘟疫不是普通的病症,而且已经死了好多人了,您可不能乱来。” “我只是去看看,你们放心便是。”观言不由地道。 ------------------------------------------------------------------------------ 翌日一早观言离开村庄,便匆忙赶了过去。 越是接近目的地,沿路便到处能见烧焦的农田和庄稼,更有牛羊的焦尸也一并混在其中,显然是为了将那村子的一切都隔离所致,他们甚至连水源都准备切断,看得出来正在做好烧村的准备。 见到此情此景,观言的心情越渐沉重,他驱马向前,远远的,已经能见到矗立的岗哨和士兵的身影了。 须臾,观言来到近前,他跃下马来,守卫的士兵也上前一步挡住他的去路道,“此路不通,请绕行。” 岗哨设置的位置远在村落之外,观言牵着缰绳走到士兵面前,他并未穿官服,但却随身佩戴官印,他取出官印给士兵看,并道,“我是巫宗府的人,想前来查看一下村子里的状况。” 一见是从巫宗府里来的人,士兵的语气便不由多了几分尊敬道,“禀大人,此村奉陛下之令已被封锁,任何人都不得入内,请大人见谅。” 观言并不意外,又问,“里面的情形如何?” “瘟疫蔓延得很快,村里大半的人都被感染了。”士兵回答道。 “那些患病的村民应该还活着吧?”观言不禁问,“你可知瘟疫是从何处蔓延而来的?现在只有这个村庄的人被感染吗?” “不止是人,大人,还有牲畜,但具体的情形小人并不清楚,小人只知目前为止只有这个村庄被封锁。”士兵摇摇头,然后回答道。 “那要怎样才能进入?”观言最后问。 “需要陛下的手令。” 观言想了想,又沿着被封锁的村子周围骑马转了一圈,了解了该地的地势,便回到宫中请求见楚王。 楚王一听他是为发生瘟疫的村庄之事而来,便立刻同意接见,观言一见他便即刻请命道,“陛下,观言斗胆请陛下答应一事。” “何事?” “请陛下晚一个月烧村,并允许观言入村为村民医治。” 楚王一听便问道,“观言,难道你已有办法解决瘟疫之症?” 观言摇头,老实地道,“观言还未见过此症,因此无法下断言,但观言无法放任仍活着的人被这样活活烧死,是以想确认是否有救治之法,即便没有,若能查出病症所在,日后也能够防范于未然,请陛下恩准。” 楚王闻言沉吟片刻才道,“观言,按理说你有这份心本王应该同意,但此事非同小可,一进入村庄很可能就无法再离开,因此本王连大宗伯的请愿都未曾批准,你又是大宗伯的得意门生,本王无论如何也不能如此草率地做决定。” “陛下,观言曾观察过那个村落的地势,因村落有一面临山,并且与村子有一水之隔,方才观言也见到已经有士兵正在切断两端水源,但山上还有一处水源难以隔断,由于地处上游,因此山上的水源和地理环境都是最干净之所,只要村人不上山,瘟疫便不会蔓延其上,因此观言想在山上搭一处小屋,选一名村人与观言一起,观言只需一个月的时间,若一个月之后观言仍然无法查明病因,那便请陛下下令烧村。”观言回来的路上就已仔细设想过一切,因此此时便将设想清楚地表达给楚王听。 “你们师徒果然心连心,只有你们二人前来向本王提出这样的要求,其他人根本不敢提及‘瘟疫’二字,好像生怕被本王派去察看瘟情。”楚王不由叹道。 “不知陛下是否能够应允?”观言问。 楚王想了一想,道,“本王既然驳了大宗伯,就没理由同意由你前去,这样吧,本王且命人请大宗伯前来,你二人商定出最佳的解决办法,本王要确保的是你们二人安然无恙,才肯应允此事。” “这……”观言很清楚这件事风险极大,一有不慎就会染上瘟病,但在良心上他无法置之不顾,因此并未来得及与师父商量就前来求见楚王,没料到楚王会有如此回答,但他既然已经开口,显然没有商量的余地,更何况他是为自己好,于是他只能道,“好吧,那观言在此等待师父。” 很快大宗伯匆匆来到,他看见观言微微一怔,楚王简单地将事情说与大宗伯听,就道,“大宗伯,本王很欣慰你的徒儿能有如此主张,但本王并未答应你前去查看瘟情,自然也不会答应观言,但若是有一丝希望,本王也决计不愿意烧毁村庄,因此针对此事,本王希望你师徒二人能商量出万全之策,本王再做决定。” 大宗伯闻言,若有所思地看了观言一眼,随后对楚王道,“其实此事臣也正想再一次跟陛下请愿,不过既然是言儿先行提了出来,那么尝试医治的人选除了他之外便不做第二人考虑。” “哦?大宗伯有何更好的解决之法?”楚王立刻问卜邑道。 卜邑缓缓道来,“此次的瘟病其实是有征兆的,先是牛羊无故死亡,随后便轮到人得病,一开始是全身发红色的斑疹,再就是热病和溃烂,最后全身抽搐至死,从发病到死亡大约一个半月左右,在村中第一个人死亡之后村长立刻派人来到丹阳城请巫医,跟随村人前去的那名巫医一路上看见了不少动物的尸体,之后在询问病症时便将两者联系起来,他觉得不对劲,因此离开村庄后马上上报,幸亏是如此,否则瘟情恐怕要扩散至整个丹阳城,而那名巫医现在成了唯一进入过村庄的人,但他也无可避免地被瘟病感染,所以臣觉得最好的方法是从那名巫医着手,臣早在他上报之后就已将他运送到一处封闭之所,若陛下应允,臣立即派言儿进入医治。” “大宗伯将那名巫医安置在何处?可有绝对的把握不将瘟病带出来?”楚王问。 “请陛下放心,那名巫医自知有危险,在进入丹阳城之前就对自己做了有效的防护措施,并且避免跟人群接触,仅有接触的几个人,他也将姓名告知于臣,臣已派人将他们隔离起来密切关注,虽说现下臣还不知晓此瘟病感染的渠道为何,但在巫医如此小心的情形下,其他人被感染的危险已降至最低。”卜邑回答道。 楚王一听便道,“哦,那名巫医姓甚名谁,竟能有如此见识?” 卜邑回答,“他名唤‘枫佬’,正是十七年前那场大型瘟疫的幸存者,所以对此类病症特别敏感。” “原来如此,既然大宗伯这样说,那本王就同意给观言一个月的期限来尝试医治那名巫医。”楚王说着又补充了一句道,“不过,本王也有一个要求,本王要大宗伯确保已经做好一切措施来保护观言的安全。” 闻言,卜邑躬身道,“臣遵旨。” 楚王这时看向观言道,“如此,就一个月,若那名巫医在一个月内不治身亡,那么一个月到本王便下令烧村,反之,本王便允许你进入村庄救其他人,这样,你可了解?” 观言点点头,回答道,“观言了解了。” 楚王注视他片刻,不由露出满意的笑容来,随后道,“观言,无论你成功与否,此事本王都要预先给你嘉奖。” “陛下过奖了,这是观言应尽的职责。”观言连忙低下头道。 第145章 讹兽之名(二) 应皇天第三次下楼来的时候,观言仍然怔怔地坐在原地,一动都没有动过。 他伸手招来香兰,香兰即刻会意,对应皇天轻声说道,“观公子一个晚上都没睡觉,也不肯吃东西,这样下去真的不要紧吗?” 应皇天点头表示了解,然后径自走到观言对面,盘膝坐下。 观言的表情茫然而出神,不知在想着什么,他并没有去看应皇天,却忽地喃喃地道,“应公子……你说,这世上有没有一种怪物,是不畏惧恶疾,还喜欢吸食恶疾接近痊愈之人的鲜血,并让人失血致死的……” 这么说着,他却不等应皇天回答,又道,“不过据我所知,有一种嘴巴是红色的大虫,吃了它的肉可以医治恶疠……”说到这里,他才抬眸去看应皇天,眼中怀着一丝期待问他,“既然存在这种特别的鸟,说不定也有我所说的那种怪物吧?” 应皇天注视他半晌,才低低地问出声,“你想要我怎么回答?” 观言闻言一怔,随即自嘲地笑起来道,“也是,明明是自己能力不够,却想嫁祸到凭空想象出来的怪物身上……” 应皇天这时却偏偏又道,“这世上无奇不有,而且,我有说这世上没有你说的那种怪物吗?” 他的话似假似真,观言多半难以分辨,可这样的回答,他并未真的有过期待。 “不过,为何你不将那件事说清楚呢?也许我可以帮你找到那种怪物。”应皇天继续道。 观言低下头,眼神中那抹期待再度浮现,却又好像不愿去回忆。 应皇天也不着急,陪他坐在窗边。 过了很久,观言才慢慢开口,他的声音很低,听来就跟他此刻的人一样没什么精神,不过最终他还是努力振作了一下,抬起头对应皇天道,“这要从十五天前开始说起……” ----------------------------------------------------------------------------- 在楚王答应下来的第二天,卜邑就亲自把观言送到那名巫医的所在地,一处偏远而封闭的院落。 在前一天里他们已经拟定好了一切将会遇到的细节,诸如如何送食物,如何避免与已被感染的枫佬做最少的接触,如何安排沐浴等等,虽然进入的只有观言一人,但先前在外围照料枫佬的下人也早已一同被隔离进这座宅院里,并且要完全按照规矩送水送饭,不能有丝毫纰漏,为了观言和其他人的安全,这里的所有流程都由大宗伯亲自监督。 观言走入宅院的时候,卜邑再次叮嘱他一番,最后,他将观言送到大门口,看着观言好半晌,忽地说了一句道,“言儿,记得,义父以你为荣。” 这一日卜邑向来显得严肃万分的脸上总是忍不住流露出几分少见的复杂情绪来,那里面藏着的是对观言深切的关心和不放心的心情,是他将观言一手带大,偏偏观言这个孩子总喜欢舍己为人,这样的性格对卜邑来说既感到高兴又忍不住想要苛责,但观言如此大情大义,他作为大宗伯,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观言在进门之前,亦对如师如父的卜邑道,“义父,是孩儿不孝,如果此去孩儿有任何不测,请义父原谅。” “嗯。”卜邑按住观言的肩膀,似乎想通过自己的掌心传递一份力量给他,随后才又道,“义父知晓。” 观言再度看了卜邑一眼,这才转身进入宅院。 枫佬并非宫中的巫官,只是一直在丹阳城的边缘施法作巫,帮助普通的老百姓,观言进入宅院的时候,他正蹲在院子里念念有词,观言远远地就看见他脸上可怕的疮疤,那疤痕一看便知枫佬身上的恶疾已经过了第一阶段,也就是全身发起红色的斑疹,第二阶段便是热病和溃烂,现在,他正在向第二阶段过渡。 观言缓缓走近,渐渐听明白了枫佬似是在念某种治愈的咒文,随后,他将地上的草药捡起来送进自己的嘴巴里咀嚼,这些草药观言听自己的师父说起过,是枫佬自己向他们要的,但看起来草药的效果并不显著,就见枫佬将草药全部吞入肚中,随即长长叹出一口气,看起来像是想要将体内的恶疾从口中吐出来那样,他闭着眼睛,一直到无法延续自己的呼吸,才停止这样做,并重新睁开眼睛。 “枫佬。”观言趁机出声唤他道。 枫佬这几日一直是一个人,忽地听到声音不禁吓了一跳,险些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他茫然四顾,看见身边多了一人,于是慢慢抬起头,对上观言的眼睛,却见来人有一张特别年轻秀气的脸。 “枫佬,我是观言,是一名巫师,我来这里是想助您一臂之力。”观言又道。 枫佬好半晌才听明白他说的话,不禁喃喃地道,“你要如何助我一臂之力?” 观言点头,回答他道,“我希望能医治好您身上的病症。” 枫佬闻言却问道,“你可知我患的是何病症?” “这是疫疠之气所造成的病症,发病急剧,症情险恶,初起可见红斑,旋即但热不寒,头痛身疼,亦可看做是疫毒,但是每一种疫毒情况不同,我必须经过详细了解才能找到医治之法。” 枫佬一愣,瞪着他道,“你……几岁了?” 听他问来,观言不由回答,“今年满十七。” “十七……十七……”枫佬似是没料到一个年仅十七岁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年轻人,竟然能一眼就看出症结所在。 “枫佬,我需要您将患病之后的一切细节告知与我,以便我能更准确地掌握您的病情。”观言仍然道。 枫佬却瞪着他,眼神之中满是怀疑和不信任,他不由问道,“你真的能够医治我?” “我会尽力,但也请枫佬不要失去希望,如果有您的配合,我相信一切会进行得更加顺利。”观言当然清楚他的怀疑和不确信是来自哪里,因为恶疾太过恐怖,轻易就能够夺人的性命,也因为自己太过年轻,看起来有点经验不足。 “你为什么愿意来医治我?”枫佬再问。 “因为我学到过医治此症的方法。”观言回答。 这个回答显然让枫佬有些吃惊,他定定地注视着观言,问他道,“你年纪轻轻,是从哪里学到的?” 观言回答,“是师父教我的。” “你师父是谁?” “我的师父名叫卜邑,是楚国现任大宗伯。”观言答。 枫佬闻言,不禁再度重新打量观言,随即长叹一声道,“难怪你如此年轻,已经一眼就能看出这类复杂的病症,原来是大宗伯的徒弟……” “你知道我师父?”轮到观言一愣,不禁问他道。 “当然!你师父当年一双妙手医治了将近十个村的村民,若非如此,我又怎么会选择做一名巫医,我这一生的愿望就是要入宫见一见大宗伯大人,想告诉他我曾经也受过他的恩惠。”枫佬满怀感叹地说道。 观言还记得前一日在楚王面前听自己师父提起过这位枫佬是十七年前那场大型瘟疫的幸存者,此时听他如此说来,不由好奇地问道,“枫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师父会救了十个村的村民?难道也是瘟疫?” 果然就听枫佬道,“就是瘟疫!你今年十七,这件事好像就是发生在十七年前,也难怪你不知道,那个时候你恐怕还没出生呢!”他看着观言满怀期待的眼神,便又道,“那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恐怖瘟疫,累及了将近十个村的村民,楚王那时又刚登基不久,就要面对这一场浩劫,那时就连宫里的老巫官们也都束手无策,是大宗伯站了出来,说他愿意进入村庄尝试救治那些村民,若在既定的时间内他无法医治好他们的话,那么他就甘愿跟那些村民一同被火烧死。那时你师父似乎刚入宫不久,应该只是一名小小的巫官,可在当时他就有如此的魄力和牺牲精神,也无怪乎后来他会成为众人景仰的大宗伯。” 观言原本就对自己的师父尊敬非常,乍一听闻过去这件事,不禁自豪地道,“这的确是我师父会做的事,这次他一样想进入那个村庄医治村民,但却被楚王阻止了,在这之前我都还不知道。”观言说着问枫佬,“刚才枫佬说受过我师父的恩惠,难道您曾是那十个村庄中的村人?” 枫佬摇摇头道,“不是的,我是误闯入被大宗伯所救的人,但那时很混乱,我想大宗伯早就不记得这件事了吧……” “原来是这样……”观言感叹一声,又道,“那十七年前那场瘟疫的病症您还有印象吗?那时您应该也是一名巫医了吧?” 枫佬摇头道,“哪能?要不是大宗伯救了我,十七年前我还懵懵懂懂的完全不知道人生应该如何选择,也亏得那次的场面让我见识到了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什么是希望,什么是绝望,因此我才决定要像大宗伯那样做一个能带给别人希望的人。” 观言听了不由肃然起敬,对枫佬道,“您真是了不起!枫佬,我想我们这次也会成功的,我会尽力医治好您!” 枫佬看着他,脸上首次露出笑容,笑容里充满了信任,对观言道,“如果你学到了你师父所有的本事,那么,我相信你能够做到!” 第146章 讹兽之名(三) 说到这里,观言好半晌都没有再言语,因为一个月的期限不到他就突兀地出现在了重楼里,那么医治的结果应皇天又岂会猜不到。 但应皇天既不问,也不催促,只是静等他自己整理思绪,观言停了好一阵,才又道,“一开始一切都很顺利,我每隔一日便跟师父汇报一次,枫佬身上的病症被我控制在第二阶段,没有再恶化,到第二个七日的时候,他身上原有的红疹甚至开始结痂,这分明是好转的迹象……” 观言总觉得现在自己说什么都已是多余,人已经死了,他又能解释得了什么呢?可为什么会是枫佬,因为如此一来,要连累整个村庄的人……观言怔怔地睁着双眼,显得无措极了。 应皇天看着他若有所思,过了片刻,他对观言言道,“现在距离约定之期还有十五日,若要找到你所说的那种‘怪物’还来得及,只不过我不能保证引出那‘怪物’后能够对付得了他,兴许你还会受到同样一次打击。” 观言出神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他不禁问,“应公子,难道世上真的有那种怪物?你说的打击,难道指的是——” 应皇天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点点头指出,“你方才说得如此明白,那么枫佬想必是死于全身失血,若那‘怪物’再度出现,必定会有人再度死于此症。” “枫佬全身上下都没有伤口,只有脖子上有一个很小的痕迹,就算鲜血全部从这里流尽,可他身上那么多的血又去了哪里?四周围根本一点痕迹都没有。”观言自见到枫佬的尸体后就百思不得其解,这显然跟他所患的恶疾毫无关系,他更想不到用什么方法能够做到一夜之间让人身体里的血就这样消失得无踪无迹,最后他只能想到兴许是有什么不可思议的怪物将他的血一饮而尽,他忍不住喃喃地道,“为什么偏偏是枫佬?他本是我救全村人性命的至关重要的人物,到底枫佬有什么特别之处成了那‘怪物’的目标?总不会是有人与村庄的人积下了仇怨,而且,这也不像是人为能做到的事……” 应皇天看着他这样半天不响,深黑的眸子慢慢沉下,过了良久才开口,“所以你觉得是恶疾接近好转让那‘怪物’盯住了他,其实这也并非不可能的事,观言,你若想知道‘怪物’的真面目,我能够帮助你,这本就是我最拿手的事,你说是吗?” 他的嗓音低低沉沉,安抚的意味相当明显,观言像是被催眠一样,又像是被他的话说动了,慢慢地点头说,“是的是的,所以我才忍不住来找应公子,我本来不该到处乱走的,因为很可能我自己也已带有疫毒……” 应皇天却对他的后半句话充耳不闻,只道,“知道就好,不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可以设法引出‘怪物’,却未必有办法对付他。” 观言恍惚地看着他,忽地又问,“可是……那些村民要怎么办?” “那要看是否能顺利引出‘怪物’了,否则,你说什么也没人相信。”应皇天毫不犹豫地指出这一点道。 观言黯然地垂下眼,应皇天已经起身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道,“兴许还有希望,对了,你不是曾经想在山中搭一个小木屋救人吗?” 观言闻言,不由抬起头来,看着应皇天点点头。 “走吧,我已经替你搭好了,我带你去转一转。” 观言冷不丁一怔,便被应皇天稍一用力拉了起来,然后拉出了重楼。 ------------------------------------------------------------------------------ 应皇天不快不慢地走着,有时候不知为何还会停下脚步,观言对他替自己搭了木屋的事感到既吃惊又好奇,只因这个念头在最初就没有实现过,而应皇天也不可能预料到十五天之后他会用得到,同时他依稀猜测着应皇天的目的,兴许他会让自己继续医治其中某个村民,从而引出想象中的“吸血怪物”。 恍惚地想着,观言一声不吭地跟在应皇天身后,他走他也走,他停他就停,这几日他的状态一直是如此,因此他也压根没有意识到原本要骑马的路程用走是走不到的,果然走着走着天色就暗了下来,应皇天再度停下脚步,此时观言终于察觉到原来他们正站在江水边。 “应公子?”观言不由唤出声道。 应皇天并未回答,他面对眼前宽阔的江面负手静立,好似在等待着什么。 观言便也不再问,随着他去。 暗夜逐渐笼罩上平静的江面,江水之中渐渐倒映出天空中无数星点,像是一颗又一颗极小的宝石镶嵌在暗色的绒帛上,又像是一条无垠的星河悬挂在天边,兀自闪烁着诱人的光芒,让原本心不在焉的观言一时移不开视线,而思绪翻涌的脑海也因而变得一片空白,似有片刻的宁静,让他一直以来混乱的头脑逐渐清醒冷静下来。 过了好半晌,应皇天才慢条斯理地开口言道,“你再消沉下去,难得的福利就享受不到了。” 观言闻言一愣,不太明白他的话意。 就在这时,漆黑的夜色之中有一物乘风而来,它骤然间将才露出一角的月光遮得一干二净,观言抬起头已看不到半点星光,只有厚厚的深黑色泽将自己紧紧包围。 随后,他看见一只巨鹰在江面上缓缓降下,只可惜夜色之中,他只能依稀分辨出那鹰巨大的轮廓,却再也看不清其他。 下一刻观言就明白到应皇天口中所谓的“福利”是什么,只因这时他转过身来对自己说,“上去吧,很快我们就能到了。” 观言愣神不已,如此“福利”,来得那么突然,令人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 行动比意识更快,在应皇天一跃而上之后,他也跟着爬上了巨鹰宽阔的背,就听应皇天低低的声音在耳畔传来,“抓稳了。” 观言点头,蓦然间,耳边已响起了“呼呼”的风声,回过神来之际,观言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半空之中。 星光更亮,月亮仿佛就在近前。 还来不及感叹,观言就听应皇天又道,“到了。” 简直是弹指之间,巨鹰再度降下,应皇天一跃而下,观言跟随其后,双脚才沾地,巨鹰却早已远离。 观言压根来不及回味,夜空中早已消失了它的踪影,刚才那一瞬间,就好像是出自自己的幻觉。 “……好快……”感叹依然不自觉脱口而出,观言眼看着自己所在之地,犹自怔怔不已。 他已站在半山腰上,小木屋就搭在他的前方。 它的模样很普通,规规矩矩地矗立在原地,跟村落里随处可见的小木屋没什么区别,不过他走近几步,就发现周边的泥土都是新的,显然才刚翻新不久,看起来小木屋是近日才搭在这里的,观言再次感到疑惑,不禁又问应皇天,“这小木屋,你究竟是何时搭的?”且不论他才告诉应皇天这件事,仅从搭木屋的时间算来,没理由应皇天提前知晓枫佬会出事,更不可能是早早搭好在此的。 “何时搭的重要吗?”应皇天却反问他道。 观言虽然知道这时自己的重点不应该放在这里,但他的确对此事感到非常好奇,可应皇天不肯说,他也无可奈何。 谁料就在他已经放弃不再追问的时候,应皇天反而开口回答了他,事实上他的反复无常也恰恰体现在此,只不过他的答案足以让观言错愕万分,就听他悠悠地道,“如果我说,就在你告诉的我那时,你会相信吗?” “呃……”观言说不上来,他自然是不信的,那时他根本没见到应皇天吩咐谁去搭小木屋,可偏偏又好像只有这个答案才是最符合逻辑的,那就剩下该如何短时间来搭建木屋这件事他不知道应皇天是如何办到的了,不过总是让人意想不到好像才是应皇天的作风,所以,谁知道呢? 应皇天这时看着他,似笑非笑地道,“信不信都随你,这里既然有一座小木屋,那么想必里面住着谁你也已经能够猜到了。” 观言点点头,道,“应公子是希望我在此地医治村民,引出那‘怪物’来,是吗?” “你就留在小木屋里专心医治,什么事都不用管,我会让小黑守在此地。”应皇天说着,再一次提醒观言道,“你可要下定决心,这次你救她的目的,很可能会害到她。” 观言听闻他此言只觉得万分艰难,他望着应皇天,好半晌才低低开口道,“但,这是救村民的唯一希望了,不是吗?若能证明‘怪物’的存在,兴许还能说服陛下让我入村为村民医治,但若连这一次的机会都没有,那么十五天之后,这里一样会被烧得干干净净。” “你明白就好。” 观言再度点头,他这个动作看起来就像是在拼命说服自己,口中喃喃地道,“无论如何,我不能放弃救他们。” “这个地方很隐秘,只有我才知道具体的位置,我会定时送饭上来,你千万不要自行下山,我们秘密进行,知道吗?”见状,应皇天最后对他嘱咐道。 “知道了。”观言回答。 第147章 讹兽之名(四) 定时送饭这件事,观言只看见饭没看见人。 他在小木屋里住下,被应皇天留在小木屋里的是一名二十出头的女子,她是村落里才结婚不久可丈夫却因恶疾身亡的寡妇,名叫鸣翠,她的症状跟当时的枫佬相似,也是在第一阶段向第二阶段过渡的过程中。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鸣翠以为观言也跟自己一样身染恶疾,后来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个年轻人是来为自己医治病症的,不过他的面容和神态看起来似乎显得很忧愁,虽然他无论是拣药还是煎药动作都非常熟练,把脉时的神情也沉稳细致,压根不像是初次接触病人时的模样,但不知为何,他的双眉总是不自觉深锁,可这看起来并非是因为对自己开出药方的不自信,也不是因那恶疾有多么棘手,而是感觉到他似乎有很重的心事压在心头,又好像是为了什么而自责,鸣翠亲眼目睹自己心爱的丈夫和其他村民病发后痛苦地死去,她虽然一样对恶疾心怀恐惧,但却不是害怕死亡,事实上她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因为这样她就能去到阴间继续陪伴她的丈夫,因此比起自己的病情来,鸣翠反而对这个身怀医术却相当少言的年轻人感到好奇,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来到小木屋里为她医治?难道他不害怕瘟疫?还有他到底在担心什么?是担心医治不好她,还是担心其他的村民? 鸣翠也曾经问过他,问他为何事而如此忧愁,可年轻人却摇摇头,露出并不轻松的微笑对她道,“你别担心,我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鸣翠当然能听出他话里的安慰之意,却也带着些微的不确信,鸣翠想试着找出一点头绪,便道,“我不担心,真的,无论您能否医治好我,我都已经非常感激您了。” 不料年轻人却摇摇头道,“我不值得你感激……”随后,他像是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再说下去一样,又道,“这只是我份内的事。” “其实……我听说了,我们村庄要被烧掉的事……”鸣翠继续猜测着说道,“可这并非您的过错,不是吗?” 那年轻人却望着她,抿了抿唇,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过了片刻说,“就算一开始不是,现在也是了,因为我很可能无法阻止……” 鸣翠以为自己猜对了,看起来年轻人担心的就是村子将要被烧掉的事,这时她不由地道,“除了您之外,还没有第二个人在知道瘟疫之后还敢来到我们的村庄,或是肯为村人医治,在鸣翠看来,您已经很了不起了。” 年轻人仍是摇头,眉头丝毫没有松开的迹象,他径自低下头,收拾起手边的药材,边对鸣翠说,“有什么不适的地方,要及时告诉我。” 就这样,话题因他这句话而中断,鸣翠只能作罢。 数日后,鸣翠发现自己身上的症状在慢慢好转,但越是这样,年轻人的双眉似乎就蹙得越紧,就好像是打了一个无法可解的结一样,越结越深。 鸣翠一点儿也不明白,不知道这究竟是因为什么缘故而造成的,她注意到年轻人在夜晚变得极容易惊醒,只要有一丁点的动静,他就会前来确认她的状况,好几次鸣翠听见门外熟悉的脚步声,她知道年轻人会燃起灯打开门披衣蹑足来到她的床边探视,确认她没事后才离开,若把她吵醒了,他便会轻声道一声“抱歉”,鸣翠叫他不用担心,有时候她也不明白他究竟是担心她的病情,还是别的什么,可小木屋独自坐落在深山之中,四处无人,况且这座山又地处禁地之内,连野兽似也畏惧瘟疫避而远之,本就没什么人敢前来骚扰才是,年轻人却几次三番在夜晚惊起,好像巴不得时时刻刻守在她的床畔那样。 直到有一天,门外送来的晚餐边多了一封信,年轻人拆开读完后就匆忙离开了小木屋,离开前对鸣翠说有事去去就来,让她不要擅自离开,鸣翠算着时间,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左右,年轻人就再度回到小木屋,当他进门的那一刻,鸣翠忽然感觉到年轻人身上有什么改变了,他似乎如释重负,之前那沉重的压在他心头的心事好像没有了,所有的困扰都烟消云散,他一直以来紧锁的双眉也终于松开了,鸣翠总算见到那张眉目清秀的脸上应有的亲和力,和那重重心事卸去之后极其温善的一面。 “观公子,您这一趟出去,发生了什么好事,鸣翠看您似乎不再那么担心了。”鸣翠问着他。 观言见她问来,虽然他已卸下心事,却仍未放松警惕地对鸣翠说,“我们再坚持一个晚上,只要度过了今晚,明日我的师父一来,事情就能够得到解决。” 鸣翠实在感到好奇极了,她再度不解地问,“观公子,您究竟在担心什么?夜晚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吗?我们住在这里难道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 观言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因为就连他也不知道将要面临的是什么怪物,他摇摇头,却对鸣翠道,“今晚让我守在你的床边,可以吗?” 连续几日的相处下来,鸣翠早已感觉到自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善意和真诚,他全心全意为她医治,没有丝毫私心,以救人为根本,这样的人提出来的要求,又有谁能够拒绝,当下鸣翠点头回答他道,“当然可以。” 观言笑了,窗外似有光辉落下,正好照耀在他的身上和脸上,鸣翠怔怔地看着他,蓦然间觉得这样的笑容是她活了二十几年来所见过的最美好的事物。 ------------------------------------------------------------------------------ 是夜,小木屋的灯熄了,不多久,有一名侍从模样的人前来敲开门,随即,里面一名高瘦青年应门出来,他穿着黑色的宽大连帽斗篷,过大的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但足够能凭借身形辨认他瘦长的轮廓,不过在斗篷下露出的衣角能见巫官袍服的花纹,两人简单交谈了几句,高瘦青年似是点头答应,他走开的时候不时回头看一眼木屋,似是极不放心的模样,最终还是跟随侍从匆忙下山而去。 夜色笼罩整座巍峨的山峰,又因山脚下的荒芜而显得遗世孤立,被遗弃的村落更是无人问津,小木屋静而隐秘地矗立在半山腰上,若无人指点恐怕找不到正确的方向,这无疑是极佳的藏匿地点,但就在快接近亥时时分,一道黑影自距离小木屋不远处的一块大岩石后悄然现身,竟似是在此处藏身许久,此时黑影在一片万籁寂静之中,摸着漆黑的山路缓缓逼近小木屋。 小木屋的门锁很普通,那黑影甚至没有弄出任何动静,就让自己进入小木屋之中,里面漆黑一片,黑影卸下自己身后的包裹,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工具,打算侵入木屋里仅有的卧房。 蓦然,木屋里现出一丝亮光,一人提着灯立在门口面对木屋里那道黑影淡淡地道,“阁下深夜来访,恐怕并未经过此处主人的同意吧?” 黑影骤然听到这个声音,所有的动作一时静止,时间也仿佛顿住,过了好一会儿,黑影才慢慢转过身来,在微亮的灯光下,露出的是一张一贯严肃的脸—— 竟是楚国巫宗府长官,大宗伯,卜邑。 “原来刚才那个人是你,应公子。”卜邑面对门口之人,出声唤道。 “很意外会是我?”应皇天摘下斗篷的帽子,一双深黑的眸盯视卜邑道。 卜邑也一样注视他,半晌没有言语,神情自一开始的意外变得镇定如常,他将手中形状奇异尖细而且沾满血的工具重新放入包裹之中,然后抬眸对应皇天道,“不请我入座吗?” “请。”应皇天伸出手,对着小木屋里仅有的一张草席道,但除此之外,他手中竟然还提着一壶热茶,此时他像变戏法一样取出两只小茶碗,在卜邑对面坐下,为他斟上一杯茶,道,“卜邑师父请用茶。” 卜邑端起茶杯,却看着他道,“你有备而来,难道早知是我?” 应皇天也不隐瞒,点头道,“在观言来找我告诉我枫佬之死的时候,我就猜到除了您之外,别无他人。” “哦?”卜邑面不改色,淡道。 “因为只有您,是观言唯一不会怀疑的人。”应皇天道。 “他是不会。”卜邑毫不怀疑这一点。 “他宁愿去相信这是吸血怪物所为。”应皇天又道。 “但应公子虽然不相信,却并没有拆穿。”卜邑直视应皇天的眼睛,他的神情依旧正直毫无隐晦,也不打算逃避,即便被应皇天抓个正着,他仍然是那个一直以来人人敬仰的大宗伯。 “因为我想听您这么做的理由。”应皇天看似相当肯定这一点,说道。 卜邑这时才低头抿一口茶,不由地道一声,“好茶。” 应皇天看着他未语。 随即卜邑抬起头环视小木屋,问道,“观言和那位姑娘想必不在此处吧?” 应皇天点头,回答道,“他们在山的另外一面。” 直到此时,卜邑终是叹了一口气,放下茶杯道,“看来,我果然瞒不过你,应公子。” 应皇天再度为卜邑的茶碗里斟满茶,眼睛里露出微笑,说道,“卜邑师父的目的应该只是想瞒过观言,当然,或许还有其他人,但我想,并不包括我在内才是。” 第148章 讹兽之名(五) 应皇天这么说的时候,卜邑已想清楚了来龙去脉。 其实事情在更早的时候就有了一丝端倪,自枫佬的事之后观言忽然下落不明,卜邑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应皇天,但他不想打草惊蛇,便按兵不动,只派人在暗中留意天锁重楼的动静,偏偏天锁重楼一连数日皆无人出入其中,更不见应皇天的影子,一直到这日晌午,应皇天请他去重楼中一叙,说有重要之事相谈。 卜邑不用想就知道此事必定跟观言有关,自然答应前往,应皇天一见他就毫无隐瞒,将前因后果全盘托出,说他暗中襄助观言在邻村的山中搭建了一座小木屋,并为解救村民让观言在鸣翠姑娘身上试药,更为了防止再发生像枫佬那样的事,因此一直以来都秘密进行,而近半个月下来他得知鸣翠姑娘身上的病情已有好转,才特来拜托身为大宗伯的他向楚王说明,以免去村庄不必要的灾劫,正说到这里,观言也应邀来到,三人商定翌日一早由卜邑向楚王汇报,在得到赦令之后,就由应皇天通知观言下山去医治其他村民。 “事实上你早已安排了两处小木屋,而自始至终,我跟观言都以为小木屋只有一处,这一招用的的确巧妙。”卜邑忽地道。 “若今日现身之人不是卜邑师父您,我大可以不必费此周章。”应皇天道。 卜邑这时却又道,“应公子所费的周章可谓是天衣无缝,你算准了我为了支开观言必定不会照计划行事,而是声称连夜已去见过楚王,由于医治之人是观言,楚王要见过他才肯下赦令,才特意穿上与观言相似的袍服在此等候我派来的侍从,不是吗?” 此事已显而易见,应皇天不答,只是看向卜邑放置在地上的包裹,再问,“究竟,卜邑师父有什么样的理由,非要杀死枫佬和鸣翠姑娘不可呢?” 卜邑心知已瞒他不过,不由长长叹息一声,缓缓开口道,“此事说来话长,若究其原因,恐怕要从巫彭此人说起。” 巫彭,相传黄帝时的神巫,操不死之药,亦是神巫氏的祖先。 巫咸便是出自神巫氏一脉,他贵为商太戊帝之国师,创造筮占之法,更是将神巫氏发扬光大,直到商纣王被周武王所败,神巫氏一分为二,一派依然留在宫中为官,另一派心灰意冷,远走他乡,再不复还朝,神巫氏的名声才逐渐在人们心中淡去。 “相传巫彭作医,巫咸作巫,巫医本为一脉,但不知巫彭此人跟此事有何关联?”应皇天问。 卜邑静默好一会儿,终是回答道,“这件事我连言儿也未曾言明,只因巫彭生前曾留下一部著作,上面记载了天底下各种疑难杂症的医治之法,可谓是凝聚了巫彭毕生的心血所创作,更是一部巫医界的奇书,言儿的父亲身怀此书,却也因它而亡,我不想重蹈覆辙,因而从未对观言说起那本书的来历,可言儿曾研读过那卷书册上的内容,时隔十七年,瘟疫再起,我千方百计瞒着他,没想到最终仍然没能瞒过,而事实上若言儿果真医好此症,那么恐怕将会为他带来杀生之祸。” 应皇天闻言有一阵没有吭声,他沉吟半晌,方道,“卜邑师父觉得瘟疫是有人刻意而为,是为了寻找那本书的下落?” 卜邑点头道,“当年言儿的父亲为了医治那场规模浩大的瘟疫,不惜动用医书上的医治之法,最后却被人加害而亡,而我至今都没能查明凶手,如今轮到言儿,恐怕是他近一年来在医术上的崭头露角被人注意到,可是在故友的沉冤尚未昭雪之前,我决不能让他的孩子步上他的后尘。” “……原来如此。”应皇天若有所思地低喃着道。 卜邑说到这里不禁长叹一声道,“此乃下下之策,为保全一人,我不惜用一整个村庄的人作为陪葬,身为楚国的大宗伯,我很清楚自己的罪过,可我决心已下,这样说,应公子可明白?” 应皇天看着卜邑,开口道,“我只想说,卜邑师父果然没有令我失望。” 虽能得他体谅,卜邑听了却仍然苦笑不已,然而闻应皇天又道,“当年的情形究竟为何,卜邑师父可否告知一二,事关观言的性命,我亦想协助卜邑师父一同查明幕后真凶。” 听他这么说卜邑忍不住摇头道,“并非我小看应公子的能力,而是这十七年来我从未放弃调查此事,却依然找不到半点蛛丝马迹,我所能告诉应公子的只有那么多,兴许应公子可以从此次瘟疫的起因调查起,但三天后就是约定之期,届时村庄被火烧毁,线索将会再度失去,我想这便是那人的恐怖之处,十七年前亦是如此,他将一切都计算在内,把所有细节都抹得干干净净,让人根本无从查起。” “那么观言的父亲是怎么死的?”应皇天再问。 “他看起来死于再普通不过的打劫,身上财物被洗劫一空,仅此而已。”卜邑回答道。 “我明白了。”应皇天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么一切便随卜邑师父之意,我亦会配合卜邑师父行事。” 卜邑闻言一怔,看着应皇天道,“应公子,此事理应由我一人承担,你还是莫要插手为好。” “卜邑师父,您要担心的,应是事后观言的情绪,难道不是吗?”应皇天不接话,像是丝毫不在意,只道。 想到这一点,卜邑也不禁又是一声长叹,“原本以为一次的打击就已足够,没想到还会有第二次……” “我并不打算推脱责任,但恕我直言,要让他相信此事乃‘吸血怪物’所为,一次并不足够,更何况,他并不笨,总有一天,他会意识到枫佬的死跟卜邑师父您有关。”应皇天道。 “我明白。”卜邑道,“言儿虽然总是妄自菲薄,也不够有自信,但他却从学不会放弃,只会更加刻苦钻研,就像应公子你所说的,他并不笨,能举一反三,又是菩萨心肠,把世上所有不好的事都看成是自己的责任,也就是这份心激发了他所有的信心,当要一心要救人的时候,他就施展出浑身解数,把所学变为所用,一根筋勇往直前,而这次的事,他若不放弃,就会一直调查下去,直到发现真相为止。” 这一切不言自明,应皇天因而道,“所以此事要布置得更加真实可信,我有一法,可以让观言完全相信。” 卜邑忽地抬起头注视应皇天,良久,他忽地问出一句,“为何你会对言儿如此特别?” 应皇天听他这么问来,垂眸片刻,才低低地回答道,“我觉得,他就像是狼群里的一只羊,虽然我并不喜欢羊,可他却总能让我看起来不那么像狼。” 卜邑因他这句话细细思索良久,才喟然叹道,“原来是这样,但他就是这样的人,当他要做某件事的时候,不费半点心机,也不会耍什么手段,更别提阴谋诡计,他唯一的做法是用真心去打动对方,可这在复杂的环境中也是最危险的。其实,人才是最可怕的族类,没有人比我们更懂得利用一切善心,来做卑劣的事,但他不是,将他养到那么大,我最清楚他的秉性。” “所以,跟他相处,我常常感觉自己在利用他。”应皇天道。 卜邑不响,似乎正是因为应皇天这个人太过聪明,所以才会看得如此透彻,是以跟观言相处,才更难撇清这一点。 但他却不置可否,对应皇天道,“也许,只有他,是应公子从来都不用防备的缘故吧。” “是吗……”应皇天垂眸,低道,“可是,我明明最讨厌小绵羊了……” ------------------------------------------------------------------------------ 观言打了一个盹,朦朦胧胧之中,他听见有翅膀挥舞的声音。 这夜他始终守在鸣翠身边,但睡意不知为何仍不断袭来,丝毫无法抵挡。 当他瞬间惊醒,蓦然睁开双眼的时候,忽然对上了一双通红的凶瞳,随即,黑暗中似有无数凶瞳扑面而来,观言冷不丁一怔,猛然意识到是那“吸血怪物”来袭! 冷冷的月光透过不知何时已打开的窗户照射进来,观言依稀分辨出那怪物奇特的轮廓。 它似生有无数脑袋,每个脑袋延伸下去的长长的脖子在根部紧紧相连,以至于看起来又粗又古怪,它的嘴巴尖长,最末端,竟像是一根针那般细。 观言第一个反应便是拔出腰际那把早已准备好的利剑,对准其中一只脑袋猛地砍了下去。 刹那间,那怪物像是吃痛似得尖叫一声,向观言胡乱扇动着翅膀。 观言挥剑欲再砍,窗外忽传来犬吠之声,那怪物闻声夺路而逃,向敞开的窗户外面飞去。 月光下,观言猛然看清楚了那怪的模样,原来那是一只生有近十个脑袋的怪鸟,其中一个脑袋不复存在,只剩下那根断裂的脖子在半空中不停地摇晃,并不断滴着鲜血。 半晌,观言回过神来,他连忙燃起灯,却见鸣翠如枫佬一样,全身血液早已被吸干,而她的脑袋竟已是被自己一剑砍下,可又因全身鲜血被吸干的缘故脖子里不见半滴血,此时,她正大张双眸瞪视着自己,像是死不瞑目。 观言顿时只觉得浑身冰冷,一动都不能动。 ------------------------------------------------------------------------------ 鬼车,十头怪鸟,犬噬其一,昼伏夜行,吸食人血。 人,亦兽也,擅欺人。 讹兽之名·完 第149章 饕餮大王(一) 钩吾之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铜。有兽焉,其状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齿人爪,其音如婴儿,名曰狍鸮,是食人。 春光明媚,遍地开花。 这一日在洛邑集市的大街上,忽现一只无比巨大的鼎,那鼎形状怪异,竟生有四足,也不知是何人所铸,而鼎上没有铭文,只雕刻有整面的兽纹,就见那兽面栩栩如生,眼、鼻、耳俱在,若非此时明明白白地刻在大鼎身上,任谁一冲眼看都会以为光天化日下撞见了一头巨大的怪兽。 拖着如此大鼎的是一名少年公子,但他看起来似乎并没有用太多的力气,因为相较于“拖”这个动作,他的做法更像是“牵”,虽说身后是如此大鼎,几乎是他身高的好几倍大,但却偏偏有一种牵着小狗四处遛的味道,只不过那实实在在是一只巨鼎,又大又沉,使得所有看见的人都不由惊奇那少年公子的力气之大,看他高高瘦瘦的模样,绝对料不到他身上会有如此惊人的气力,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因此,当少年公子停下来放下手中的牵索并在小摊上挑拣起小玩意儿的时候,好奇的人们便忍不住去试着推拉那只大鼎,只可惜那鼎纹丝不动,还就是有人不信邪,将一旁围观的人们都召集起来,他们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大鼎仍然老神在在待在少年公子的身后,直到少年公子磨蹭了好半天终于买下了小玩意儿,再度牵起绳索之后,它才又缓缓跟随少年公子的脚步挪动起来,并不时发出跟地面摩擦的声响。 这真是奇事一桩,不少人因此跟在少年公子的身后,想看看他到底要带着大鼎去到哪里,而少年公子从不曾在意过众人吃惊好奇的目光,也不管他们是不是跟在身后,即便是人越围越多,他照样牵着那只巨大的鼎逛他的集市,挑选他想要买的东西,神态看起来悠闲万分。 此时,少年公子来到一家名为“陶食记”的酒楼前,他驻足不前,似乎正在考虑要不要进去用餐,口中喃喃地道,“这家看起来还不错,就是不知道味道如何……嗯,就选它了。”他说着,招来店小二问,“店家,你们有没有地方能容纳它的?这是我的随身之物,虽然大了些……” 店小二在那少年公子到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因为那鼎遮挡去了店外所有的阳光,使得整整三层楼的客人都陷在阴影之中,早已有人探出脑袋来张望不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只看见店门口不经意多出来一只如此巨大的鼎,却没有见到运送之物,更没有听到任何巨大的响声。 “呃……随身之物?”店小二因少年公子的说法冷不丁一怔,他回头望进店里头,看看自己的老板有没有出来,虽说他们店后面的确有一个大院,但能不能放它进入,还要看老板的意思。 “嗯,如何?放心,我会支付安置费用的。”少年公子笑容可掬地道。 “今日有贵客临门,只要是我们能办到的,公子但说无妨。”说时迟那时快,老板笑容满面地迎了出来,他眨眨眼示意店小二引少年公子进入,并道,“只是要安置您的巨鼎吗?不知还有没有其他的吩咐?” 少年公子一点儿也不推辞,他将绳子丢给店小二,负手迈入门槛便道,“给我一个最好的位置,然后将你们店里所有的菜都上一遍。” 店小二下意识接住,却又不由愣神,他抬起头看了看巨大的鼎,心觉就凭自己应该完全拖不动它才是。 少年公子像是知道他的疑惑,回头道,“你尽管拖去便是。” 店小二仍在发怔,老板却已经催促他道,“还愣着做什么,既然公子说让你拖,你尽管拖去就是了。” 店小二只得绕过店门,试着将大鼎往后院拖过去,说来也怪,店小二发现他还没有使出多大的劲,那只巨鼎就慢慢跟着自己手中那根线牵的方向挪动起来,这让一旁看好戏的人们呆楞不已,方才明明是连数十个人都推不动的大鼎,一个瘦瘦小小的店小二却随随便便说拖就将它拖走了?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这是何道理? 他们甚是不服气地跟在店小二身后,店小二自己也是纳闷万分,但尽管如此,他还是依照老板的吩咐将巨鼎安置进了后院,这一来,后院一下子显得拥挤不堪,那只大鼎霸占了整个后院最中心的位置,原本店小二还想将它挪到边上一点,可这时任他如何牵拉那根绳索,大鼎就是一动都不肯动,店小二心中直道“怪哉”,又拿它毫无办法,他不想生事,最终只好随它去。 少年公子此时来到楼上最雅致的一间包厢里,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就能看见院子中央兀自矗立着的大鼎,他的唇角弯起一丝完美的弧度,表情看起来很是满意,随后,他的视线透过大鼎望向更遥远的地方,忽地悠悠开口道,“这里风景不错,希望他们家的菜色也不要让我失望才好。” 一阵风轻轻吹过,吹动了院子里枝头上的树叶,恍然间,那巨、大鼎竟好似也被风吹得出现了一丝细微的震动,这让那些围在院子四周好奇的人们一时以为是自己眼花,他们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来擦了擦眼睛,再看时,那大鼎巍峨不动,事实上,它也绝对不可能随风晃动才对。 身后传来敲门声,店小二端着茶水进入房间道,“客官请用茶。” “多谢。”少年公子从窗边走回来,入席而坐,又对店小二道,“来一坛你们这里最好的酒。” 店小二应下,却忍不住问他道,“这位公子,您确定要上一遍我们店所有的菜?”那可是有一百多道呢! 少年公子挑眉问他,“怎么?你觉得我吃不下?” 这不是明知故问嘛……店小二这样想着,不由地细细打量这位少年公子,他个子虽然高高的,但看起来瘦瘦长长,这样的人就算食量再大总也有限,谁能相信这一百多道菜他能一个人吃下肚去呢? 但来者是客,店小二忽然间觉得是自己多问了,便道,“我们老板已经吩咐下去了,很快就会为您上菜,您要的酒稍后会为您送到。” “有劳。” ------------------------------------------------------------------------------ 没有人知道这一百多道菜少年公子是如何连渣都不剩吃下肚去的,店小二只知道当后面一道菜送进去的时候,前面一道菜已经吃得只剩下空盘了,而且无论是鱼肉还是猪肉,统统都没有见到刺或是骨头剩下,可那位少年公子却仍然意犹未尽,好像还没吃够似的,他还喝掉了十坛子的酒,却一点事都没有,走路仍然走得笔直,压根没有醉意,那双黑漆漆如同暗夜似的眼睛里不时有星光闪烁,显示出他的头脑清楚正常得很。 “唔……鹅肉的火候不够,差了几分……兔子肉做得倒是不错,还有,鱼肉切得不够薄,以至于螺酱的味道进不去……”他甚至连每道菜的名称和做法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厨师都用了什么配料他也都吃了出来,还评头论足一番,最后来了一句总结道,“基本上可以打七分,比起之前我们去过的那几家已经好很多了。” 他总说“我们”,好像把那随身大鼎也包含了在内一样。 “不知公子对哪一道菜最为满意呢?”老板神出鬼没,忽地出现在一旁问他道。 “那道鱼子酱炮羔很有味道,火候也刚刚好,算是我最满意的一道菜吧。” 店小二对这位少年公子自说自话的性格和十足能吃的本领简直不知是该佩服还是无语,总之吃惊早就已经过去,这种奇怪的客人百年难得一见,也不知他究竟是什么来历,不仅挑剔得要命,还是个恐怖的大胃王,那随身大鼎就更莫名其妙了,惹来一群人围观,也不知他怎么会如此不嫌麻烦地将它带在身边。 目送少年公子牵着大鼎慢悠悠离去,店小二一回头,差点撞到了身后的老板,就见老板一副不怎么甘心的样子,若有所思地喃喃念道,“居然只有七分,我本以为至少能有九分的,可恶……” 店小二一怔问,“老板,难道您知道这位公子要来?” 老板回过神,点头道,“唔嗯,就是这半个月左右的事,在私底下已经传开了,说有一位带着大鼎的少年公子专门来到洛邑城品尝各家酒楼的菜肴,昨日我还遇上了‘醉仙楼’的老板,他告诉我说这位少年公子的口味刁钻得紧,但若能得到他的称赞,那便是一道举世无双的名点佳肴了。” 店小二整天在店里忙活,还是头一次听说有这回事,他不禁愣了愣道,“还有这种事?他到底是什么人?” “这我就不知了,据说是从宫里出来的。” 宫里出来的……难怪会那么挑剔,店小二心中腹诽着,就见老板又高兴起来道,“罢了罢了,七分已经不错了,你猜‘醉仙楼’得了几分?” “几分?”店小二问。 老板笑得更开怀了,对着店小二竖起了四个手指头。 店小二一愣,道,“才四分?那‘醉仙楼’的老板认吗?”据他所知,“醉仙楼”的老板是一个自尊心既强又十分较真的主。 “当然要认!他输定了!”老板喜滋滋地道,“反正,那位公子说得没错,比起其他的,我们好太多了。” 第150章 饕餮大王(二) 盗墓者之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墓中之物,具珠玉玩好财物宝器甚多,不可不抇,抇之必大富,世世乘车食肉。 还有一句更俗的话,叫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因此无论怎样禁止盗掘坟墓,即便是治以重罪也难以抑制,而且这一风习伴随着厚葬的习俗越演越烈,甚至早已相当普遍。 张凤原本也是其中一员,但他后来因此入了狱,让人不解的是张凤是自己投案的,他最后一次盗墓生涯就像是一个诅咒,因为从那以后,张凤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对盗墓之事变得噤若寒蝉,而且整天拜东拜西,并开始对鬼神之物敬若神明,如此巨大的逆转让人不禁觉得他是不是被什么不好的东西附了身。而他的那些“同好”们仍在幻想着出狱之后要再去干上一票,唯独张凤不想出去,好像住在监狱里对他而言才是最安全的那样,事实上要不是他从前的那些“丰功伟绩”使得狱友们不敢小觑,他早被所有人瞧扁了,而且就算是现在,也仍是有不知情的人还会劝说他重出江湖,张凤却一个劲地摇头,口中喃喃地念叨着,“不祥不祥……大大的不祥……” 听到他这样的话恐怕任何以盗墓谋生的人都会忍不住大笑三声,因为盗墓一事原本就是不祥中的不祥,抢劫死人的东西能吉祥到哪里去?这甚至是一般人都不愿意去干的一件最为晦气的事,胆子小的人根本想都不敢想,宁愿穷死也不要发死人的横财,但既然已经选择了干盗墓这一行,那什么不祥什么忌讳就都该抛到九霄云外,专心挖掘陵墓之中的财宝才是正事,更何况,人都死了,那些值钱的玩意儿埋在地底根本就是大大的浪费,换个角度想,他们可是在为世人做好事,那么好的东西就应该挖出来让众人知道或分享,被一个死人独占了可不怎么好。 以前的张凤就是这样想的,现在则不然,他见谁都要劝他们别再盗墓了,初来乍到的人不解极了,就问张凤他最后那次的盗墓究竟遭遇了什么可怕的事,张凤张口就提,一旁的老狱友忍不住提醒问话的人道,“他肯定又要老调重弹了,吃人鼎什么的,你可别听他胡言乱语。” “我哪有胡言乱语?”张凤立刻反驳,随后又一本正经地叮嘱新来的那人道,“你可要小心了,如果碰到一只四足巨鼎,那么那座墓必定是空墓,必须赶紧离开!” “四足的鼎?真有那玩意儿?我可从没见过!”那人半是好奇,半是开玩笑地问道。 “千万别掉以轻心,我跟你讲……” 见张凤又要开始絮絮叨叨说起那件事,听惯的狱友们老早转过身背对他们管自己睡大觉去了,只有那个新来的盗墓者没听过,便继续听他说了下去: 张凤并不是第一次盗墓,事实上,他对盗墓的经验可谓是十足老道,但他却从未想过,当他挖空心思穿越重重机关费力打开那扇墓门的时候,却会遭遇一座如此奇怪的空墓。 所谓的空墓,就是除了石壁什么都没有,但却没有被偷盗过的痕迹,因为偷盗者不会连棺木都偷走,即便是棺木非常值钱他们真的扛走了棺木,那也一定会留下里面的骨骸,可现下这座陵墓里连一具骨骸都不存在,最重要的是墓门并没有被强行打开过的痕迹,张凤和他的同伴们走了足足一圈,只在偌大的陵墓里见到了一样东西,那就是一尊巨大的鼎,鼎上刻有兽面纹,那张兽脸栩栩如生,乍一看就好像是一只真正的镇墓兽镇守着陵墓那样,但实际上它只不过被雕刻在了巨鼎的身上,可饶是如此,张凤在对上兽面上那双硕大的瞳孔的时候整个人没由来打了一个寒颤,一瞬间有一个念头转过脑海,因为那双眼睛看上去就像是有生命一样,它像是正盯着自己,可随后张凤就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十足荒唐,这怎么可能呢?一定是自己多心了!眼前的只不过是一尊大鼎,虽然它如此突兀地矗立在空旷的陵墓里显得有些可疑,但那仍然只是一尊鼎而已。自己盗墓将近十年,如果要发生什么倒霉的事老早发生了,也不会等到现在。张凤这么对自己说着。 除此之外,那鼎还有一处不同,就是它有四足,看起来不伦不类,却偏又显得独一无二与众不同,张凤在不同的墓中曾见过许多精贵的青铜鼎,却也从未看见过像这样的四足大鼎,这让这尊鼎看起来愈发不同凡响。 所以此时的张凤和他的同伴们想的都一样,就是要怎么把如此大的鼎弄出陵墓去。 “我说,这座陵墓不会只是一个幌子吧?就为了收藏这鼎所用?”张凤的其中一个同伴说道。 “我看也许真的有盗墓者来过了,他们什么都带走了却唯独带不走这只大鼎,只是我们不知道他们怎么将墓门原封不动封回去的而已。”也有同伴仍是这样猜测着道。 “不管如何,我们不能白忙活一场。”张凤说着走近大鼎,他曲起食指和中指敲敲鼎身,就听那鼎发出结实又清脆的声音,便道,“听起来是纯铜打造的,陈色也不错,而且如此巨大,我想拿出去应该可以卖个好价钱。” 其他人对此没什么意见,不过老实说这尊鼎太过巨大,当初建造陵墓的时候应该也是先将它安置在里面,因为整座陵墓里都找不到能够容纳它进出的入口,所以要怎么取出来就要费一番功夫,为此,张凤和他的同伴们决定再花费一些时日挖掘出一个口子,以便将大鼎顺利运出去。 包括张凤在内,一共有八个人参与此次盗墓的行动,张凤最近在安排带大鼎逃离的路线时才听说这座陵墓属于前商朝的一位王子,那个王子深得父王的宠爱,但偏偏早夭,因此他的父王就建造了一座足以媲美王宫的陵墓安置他最心爱的儿子,不过建造这座陵墓的时候据说也曾发生过怪事,那就是建筑工人频频失踪,如果结合现在张凤所见到的情形看来,兴许就是因为这一系列的失踪事件,使得最终那个君主并没有将自己儿子的尸身安放在此,他后来再一次仔细检查过,确定没有盗墓者光顾过此陵墓的痕迹,所以若非如此,不然就是另外一件怪事了,那王子的骨骸连着棺木和所有陪葬品一同无故失踪,但张凤原是不信鬼神之说的,盗墓的人如果相信这个,就压根不可能来参与盗墓。 那个晚上是临近完工的前一晚,盗墓者习惯在晚上工作,陵墓通常又都位于偏僻之地,他们普遍的方式是从里面向外挖掘,这样就能够确保白天不会被人发现陵墓已遭到破坏,没有人会真的去到里面做检查,但当他们一旦将里面的东西顺利运出去后,就不会去在乎是否被人发现陵墓遭盗之事了,因为他们早已连夜逃跑,不过这次的情况有些特殊,只因为那鼎着实太过巨大,因此张凤才特地提前和另外一个同伴一起先行研究逃跑的路线和运送方式,余下的六人则继续完成挖掘工作。 张凤至今都还清楚地记得,因为那是最后一晚,他们离开了顶多两个时辰,可这次回来的时候,却不见了其他六人,陵墓里漆黑一片,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安静得有些异常,张凤很快觉得不对劲,因为本来在空旷的地底下应该能听见任何动静,除非他们去到了陵墓深处,可他和仅剩的同伴举着火把找遍了整座陵墓,也没有发现任何一个人,显然他们并不在陵墓里面,但那尊大鼎的位置却发生了变动,仿佛有人正试图将它运出去,但却只运了一半。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去了哪里?挖掘的工作并没有完成啊。”张凤的同伴疑惑地道。 “也许他们去休息了,我们去外头找一找看吧。”张凤口中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又觉得明明就快完工的活他们不该随便离开才是,不过即使是这样想,那时的张凤还是没有将曾经的建筑工人无故失踪的事和他的六个同伴联系起来,他甚至都没想过有那种可能,所以很自然地就对同伴这么说道。 “嗯。”同伴不由点头应着。 张凤举着火把往陵墓外的方向走去,走了没一会儿,他赫然觉察到自己身后那个同伴的脚步声忽然之间消失了。 他微微一愣,本能地转过身去,可就在这时,身后的方向蓦然间传来了惊呼之声,“天……救命啊——” 惊呼声一瞬间转为惨叫,之后却嘎然而止,显然是出了什么事,张凤连忙高举火把,可火把能照亮的地方并不足以让他看清楚眼前的动静,但此时此刻,张凤却再清楚不过地听见了黑暗之中传来了响亮的咀嚼食物的声音。 张凤这一下有些被吓到了,他不知道他的同伴遭遇了什么,可显然是出事了,现在连一点儿声息都没有,压根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而那咀嚼之声如此清晰地传入耳中,在空旷无人的陵墓里听起来显得毛骨悚然。 咀嚼声持续不断,那么大,又那么近,张凤只觉得越来越惊恐,这么多日待下来,他最清楚陵墓里什么都没有,除了那—— 兽面鼎! 难道…… 这怎么可能?那鼎分明是一尊实实在在的青铜器,他记得自己还亲自敲打过它…… 张凤正要怀疑自己脑袋里此刻冒出来的极不可思议的念头,忽地,他的火把似乎照亮了某样东西。 张凤定睛看去,就见那是一双硕大的瞳孔,它们在火光的照耀下微微发出光亮,那原本紧闭的本以为只是雕刻在大鼎身上装饰用的嘴巴,此时竟然张得极大,那里面,张凤看见了血和肉……还有—— 他同伴那已经支离破碎的头颅! “天哪……”张凤再也控制不住惊叫出声,慌忙间扔下火把转身往外夺路而逃,他的脑海中早已一片空白,这到底是什么鬼玩意儿?那鼎……那鼎居然在吃人……这怎么可能? 难道……他的其他六名同伴也是…… 张凤不敢往下想,他奋力跑出洞外,一颗心还在那里不停地“怦、怦”直跳,此刻,地底忽然传来极大的震动,而连日来早已被他们挖得松动的陵墓口开始整个塌陷,随后,大鼎巨大的脑袋慢慢露了出来,夜色下,张凤清楚地看见兽面上那双瞳孔正炯炯有神地注视着他,而那张血盆大口此时正微微咧着,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 第151章 饕餮大王(三) 它饿了。 等等,它有吃饱过吗? 嗨,它看到好多食物! 它把食物分成两类:一类是软的,还有一类是硬的。 软的比硬的好吃,硬的比软的爽口。 那究竟是哪个更好吃? 只要能吃就好,好吃与否,暂时没工夫计较。 可是,很快的,它就把眼前能吃的食物都吃光了,一个不剩。 怎么办? 等。 只好继续等。 等了好久好久,终于又有食物出现了! 嗨!食物们,你们好呦! 它乐坏了,垂涎欲滴一刻不休地盯视着他们,生怕他们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溜走。 主要还是因为这次的食物是自己会动的,在会动的食物里面,又可以分为重口味和清淡口味的,这次的食物是属于后者,它一闻到就分辨了出来,都不用看的。 事实上,它不是很喜欢那种带有骚臭味或是腥味的食物,因为那会占据它味觉的很大一部分,所以,它还是比较喜欢清淡的口味。 不过印象中这回出现的这类食物它只在很早很早以前曾经吃到过几次,印象中外面软软的,里面脆脆的,味道很不错,只可惜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吃过了。 太好了,总算有口福了,耶! 不过,好像少了点…… 只有八块…… 怎么办?吃完了就没有了! 要现在吃吗? 还是忍着不吃? 吃。 不吃。 吃。 不吃。 吃! 不吃! 吃…… 不吃…… 它犹豫不决极了。 就这样,它又饿了一阵子…… 直到—— 它忍不住了! 它“啊呜”一下张开大嘴,数都没数,一口吞了进去。 嗷!真是可口! 它不停地咀嚼。 嚼、嚼、嚼,大口嚼! 嗷,无敌美味! 这真的是一个无比美好的世界,简直棒棒哒! 它满意地舔着自己的嘴唇。 接着,它又开始沮丧。 因为它发现自己吃得太快,都没有为了将来考虑,这下可好,又没有食物可吃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它得想办法离开这个鬼地方!去寻找食物! 其实说起来,它已经饿了不知道有多久了,也是因为上一次吃得太快,到后来没饿死自己简直就是个奇迹! 当然,为什么它一直无法离开这里,这也是有原因的。 这时,它开始慢慢地挪动。 可是,才挪动了没几步,它就觉得自己还是很饿,饿得四足发虚,一点儿挪动的力气都没有。 怎么办? 但这回真的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就要饿死了。 救命…… 正发着愁,忽地,它看见地面上有了两团小小的光亮。 啊! 它眼睛一亮。 是食物! 还有漏网之鱼! 居然有两块那么多! 太棒了! 开动! 它再度“啊呜”一口,迫不及待地咬住了其中一块。 谁知道它正嚼得津津有味,另外一块居然逃跑了! 这可不行,它得把他抓回来! 它奋力追赶,那“食物”跑得并不快,它只要几步就能追上他了。 他跑了出去,它也朝那个方向追赶过去。 嗨!快了!就快追到了! 可是,那“食物”一下子就从一个小口子溜了出去,它的个头好像太大,不行,它卡住了! 它用力挤,挤、挤、挤! 为了眼前唯一的食物,它不顾一切,连饥饿都给忘了,挪动的速度变得飞快,连它自己都想不到原来自己还有如此大的潜力。 它简直佩服死自己了! 蓦地,它头顶的泥土松动了,一瞬间“哗啦啦”全部掉落下来。 “咳、咳……呸、呸!” 真要命,这果然是个鬼地方!害它吃了一肚子灰! 泥土和石块“扑簌簌”继续掉落不休,而它,在没完没了地吃进灰的同时,眼睁睁地看着到嘴边的食物就这样溜走了。 “恶……呸、呸……” 这可是它唯一不吃的食物,这下好了,它要拉肚子了! ------------------------------------------------------------------------------ “应公子,您终于来了。”老者亲自迎出门,将外头一名少年公子请了进来,一面说道,“您要找的四足大鼎就搁在院子里,要先去看一眼吗?” “有按照我的吩咐做吗?” “有,我用泥石和土混起来装在鼎内。”老者道。 “那就不着急,我一会儿再去看。” 老者将他迎进厅中,命一旁的小厮看茶,随后问道,“四足鼎老朽平生仅见,而且如此巨大,公子为何会知晓世上有如此奇怪的大鼎?” “曾有残卷记载,商时有一王得怪鼎,生四足,不能蓄水,不能置物,鼎上兽面纹如假似真,就如同活物一般,王以为是神器,便命匠师将此兽面雕刻在其他的大鼎之上,作镇凶之用。”少年公子答。 “原来竟有过这样的记载。”老者捋着长须,又道,“说起这个,这鼎似乎正是从商时的陵墓中被挖掘出土的,兴许便是残卷中所记载的那位商王。” 少年公子低下头抿了一口茶,听后,像是很随意地问了一句道,“那座陵墓是否是空墓?” 老者颇为惊奇地道,“咦,此事老朽并未跟公子提起,公子为何能知晓?” 少年公子神秘地眨眨眼,状似玩笑地道,“它哪会镇凶,自己就够凶了。” 那老者显然无法领会他话中的深意,只道他说的是那鼎原本就不祥,便道,“公子这样说,有一事不知跟它有没有关联?” “何事?”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老者这么说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不由多了几分困惑,道,“自从那鼎来到此地之后,院子里所有的草和树上的叶子都在不断减少,好像被什么东西吃掉了一样,但那里我们并未留过马匹和其他食草之物,虽说植物消亡并非是什么好现象,可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的事情发生,便也只有随它去了。” 少年公子听了便道,“的确不是什么大事,放心吧。” “难道此事真的与那大鼎有关?”老者忍不住问他道。 少年公子放下茶杯,对老者道,“其中缘故一言难尽,还是不知为妙。” 见他这样说,那多半是有所关联了,老者心中有数,却也不再追问下去,而是微笑说道,“若是如此,那么便要请应公子尽快将它领走才是了。” 少年公子闻言也笑了起来,道,“自然,我都已经准备好了。” “需要我为公子备车吗?公子带了多少人过来?”老者问他道。 少年公子摇摇头,起身道,“不必麻烦。”他从怀中取出一根虽细却长的绳子,说,“用这个牵着它走就可以了。” 老者见状不由流露出些微吃惊的表情来,却又似早有心理准备,随即笑着道,“应公子果然如传言中所说的那样,不可思议之极。” “难道不应该是不祥吗?”少年公子打趣着道。 “祥与不祥,公子心中自有思量,更何况,您会在乎旁人所言吗?应公子。”老者看着他道。 “看起来,我那亲爱的姨父跟老板您的关系的确不错。” “巫大人可是我们这里的常客,您不也是因为他的推荐才托我们帮您寻找那四足大鼎的吗?”老者含笑说道,“虽几经辗转,但幸好,老朽不负公子所托。” “日后若我还有什么想要寻找的古物,会再来光顾。”少年公子道。 “这话可不能是敷衍。”老者道。 闻言,少年公子微微勾起唇角道,“反正,账都记在我姨父的头上,不是吗?” “哈哈……”老者愉快地笑起来道,“走吧,我带你去院子。” ------------------------------------------------------------------------------ 它可怜兮兮地蹲在院子里。 就说它讨厌吃那些乱七八糟的泥土和石块了嘛,果然不吃是对的,看吧,到现在为止肚子都还不是很舒服,又好像没解决干净又好像没消化,搞得它最近只能吃那些最最清淡的食物,虽然这是不能动的食物里尚属有营养的,但食而无味啊,而不时经过自己眼前的那些美食却不能享用,简直命太苦! “呸、呸……” 它总觉得嘴巴和肚子里始终充满着泥土和石块,应该不是不小心吃了那些东西的后遗症吧?万一它味觉出了毛病那可就惨了,以后吃什么都是这股怪味儿,那它最后岂不还是只有饿死这条路? 这样的死法太恐怖,不行不行,它还得待在这里养一阵子,至少把这里的草都吃光光,说不定到吃光的那一天,那股怪味儿就会被青草的清淡味道慢慢代替了。 哎…… 它忍不住哀声叹气,好不容易离开了那个没有任何食物的地方——好吧,那些都是被它吃下去了——没想到就遭遇了如此厄运,早知道就不强行出来了,结果那块食物没追到,还给自己惹了一身腥!这都是贪吃惹的祸! 哎…… 它口中咀嚼着干巴巴的食物——那些小草和树叶,一面哀叹着自己的食运竟然如此不济,忽地,它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它身后冒了出来,那是它所认识的食物发出来的声音,但这回的听起来却特别干净,偶有低沉之音,非常悦耳动听,另外,他还有与之前那些来来往往的食物们不太一样的地方,那就是他的身上似乎还混合着另外一种奇特的味道,闻起来香极了,吃起来也应该会很美味才对! 它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鼻翼张开猛嗅一通,口水都快滴了出来,但又一想到自己此刻的状况——无论吃什么都带着一股怪味儿——就又不免沮丧得不得了! 第152章 饕餮大王(四) “你现在应该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在你眼中我只是可口的食物,不过——” 它迫不及待转过身来,看见了它所认定的美味的“食物”。 那“食物”正理所当然地面对着它,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正在发出低沉悦耳的声音,他跟其他食物真是大大不同,那些食物不会这样看着它,不会试图跟它说话,更没有给过它如此“色、香、味”俱全的感觉! 它的眼睛更亮了,它想它必须吃了他,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事能够阻挠它吃掉他!即使是它现在仍然想要拉肚子! “不过,你现在可别张嘴。” 它忍不住了,已经张开大嘴,满脑子都是“要吃!要吃!要吃了它”,谁管那“食物”在对它说什么啊! 不料—— 它嘴巴才一张开,就又被泥土和灰石喷撒了满嘴。 “呸!呸!咳!咳!” 它来不及闭嘴,早已吃进去一堆。 “啧啧,提醒过你了,叫你别张嘴。” 那“食物”竟然早有准备,此时顶着一张无辜至极的脸,又开口对它说了什么。 它瞪着他,却只能紧闭上嘴,生怕再次受到生平最不喜欢的食物的“攻击”。 “这才乖,你跟着我,就有好吃的,但想吃我,可得动动脑子了。”他面对它露出很好看又熟稔的微笑来,可不知为什么,它却总感到有一股危险的味道飘散其中。 它也什么都没听懂,光听见了一个“吃”字,于是就忘了危险。 咦?还有什么可吃的吗? “走吧,满脑子都是吃的家伙!得找个地方帮你清理干净,你才能吃下更多好吃的东西。” 那“食物”自说自话地将一条细绳拴在了它的耳朵上,牵着它转身就走。 它下意识地跟着他挪动,而后气呼呼地想到:哼,我可没打算跟着你,我是想要伺机吃掉你,是你自己拿绳子把我跟你拴在一起的,对了,要小心不能再让你陷害去第二次,等我肚子畅快了,一定要立刻吃掉你! 不过,没等它想清楚要如何痛快地吃掉他的方法,就一脚踩进了湍流里。 水流的冲击力极大,它一时没有防备,竟一头栽倒在激流之中,水一瞬间涌进了它的身体各处,它被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还喝了一肚子水,尤其是这水还混着泥石的味道,它这辈子都还没如此狼狈过,一想到居然是被自己的“食物”如此折腾,这简直是岂有此理! 它在水里胡乱蹬着足,可过大的身躯使得此刻的它根本无处着力,也无法离开身陷的水里。 好不容易,它被水流冲到了尽头,此时,它却看见那“食物”手中拿了一根长长的竿子,上面绑着一块全身长满毛的东西,慢慢接近它。 从小到大,它对世上万物除了想吃之外根本不存在其他的感觉,什么都能成为它的食物,只看它想不想吃掉他们,可这时,它却感到万分紧张,因为不知道那“食物”拿着那种奇怪的东西是要对自己做什么。 “等我将你里里外外都刷干净了,你就能吃东西了。”那“食物”这样对它说。 它努力分辨那“食物”所说的话,却仍然不是太明白。 随后,那“食物”就将手中带毛的东西用在了它的身上,它下意识躲了一下之后,赫然觉得—— 嗷……真是又痒又疼又舒服! ------------------------------------------------------------------------------- 一个时辰之后,它觉得自己神清气爽,所有的泥石都被水流还有在那“食物”的帮助下冲刷得一干二净,在舒舒服服地晒了一会儿太阳之后,它已经完全不会想要拉肚子了,而是觉得身体里轻了很多,活力十足,它对自己这样的状态简直满意透了,这个时候它绝对能够吃下很多很多好吃的东西,而此时此刻,它见到它觊觎的那个“食物”正一步一步地从水里走出来,他浑身湿漉漉的,滴着水的样子看起来新鲜可口极了,它下意识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吞了吞口水,心中盘算着要不要等他靠近了就“啊呜”一口把他吃下去! 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走到岸边,弯腰拾起地上的衣服,将它们一件一件套在身上,他不慌不忙,一点儿也没觉得它是个威胁,也完全没把他自己当成是食物,它看着他慢条斯理系上腰带,慢慢抬起脸来,然后,它见到他露出了与先前同样的微笑——那种带着不明所以的危险的微笑来,顿时它的心中“咯噔”了一下,有些犹豫自己要不要再冒一次险。 “哎呀,劝你别动歪脑筋,而且,如果吃了我,你会少掉很多口福。”他又开口对它说话,也不管它是不是听得懂。 它的确没有听懂,要它一时半刻就知道“食物”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这难度太高了,不过,对于这个“食物”说的话,因为看上去是对它说的,因此它总觉得应该尝试去听一听才是,也许听久了就会明白了。 “很好,如果你总惦记着吃我,会让自己身陷危险之中的。”他冲它眨眨眼,继续露出那种令它心神不宁的笑容,“要欺负你,可不只有一种方法。” 它见他面对自己的时候从来没有感到局促过,就好像自己那么大的个头只是摆设一样,尤其是他看它的眼神,就好像它才是“食物”一样,这种极其怪异的感觉让它一时放弃了动口的念头,心中嘀咕道:还是再等等吧,先盯紧他,等到时机成熟,再一口吃了他! “走吧,我带你去吃好吃的!”他重新牵起它,换了一个方向,口中哼着小曲,心情愉悦地往有好吃的地方走去。 然后,它被带到一个地方。 这对它来说是一个仙境。 太多的食物让它眼花缭乱,天哪,这简直太幸福了,它几乎被食物们团团包围了!可是,该从哪里吃起呢? 它用它的大眼睛瞄来瞄去,一面想着要挑选一个最合适下口的食物,一面仍然留意前方的他,就在这时,他停下了脚步。 它狐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又是要做什么。 它看着他与其他食物交谈,片刻后,它被带到了一个空旷的地方,这儿四处都长着小小的草,它立刻感到后悔了,刚才应该抓紧时间吃一点儿东西才对,现下虽然它真得很饿了,但它可不想吃这个! 忽地,它意识到他不见了! 啊!糟糕!他一定是趁它不注意溜了,那可是至今为止出现的最令它满意的食物了,可它竟然如此大意,明明想好要一直盯着他不放的! 它郁闷极了,一种弄丢了宝贝的感觉蓦然间涌上心头,让它难过得一下子没了胃口。 过了好长一会儿,它忽然闻到了一股香味。 喷香喷香,香得令它难以抗拒,又好奇不已。 “这里。”他的声音再度出现,它又惊又喜,原来自己没把他搞丢。 他出现在它的上方,手上端着的东西正是那股香味的源头。 但远远的,它看不清楚那是什么,于是它微微挪近几步,凑近脑袋,香味扑鼻而来,它觉得自己更饿了。 “我丢下来,你可要接稳了。”他道。 它虽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下一刻它就知道是什么情况了,因为他直接将手中端着的东西丢了出来,丢向它。 它本来就什么都能吃,尤其此物香得令它垂涎,它猛地张开大嘴,虽然这点小东西都不够它塞牙缝,但是,它吃到了有生以来最美味的食物! 它感动极了,接着,又一样食物自他手中扔了出来,它再一次张开嘴巴将食物接住。 呜……这真的是很好吃很好吃啊,这些好吃到不可思议的东西,他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 不停地吃、吃、吃,不一会儿,就被它吃光了。 “没了。”他最后一次露面的时候,手中空了。 诶? “我们换一家,这家不好吃。”他摇摇头,皱眉说。 好吃,不好吃? 嗯?不好吃? 不好吃是什么意思? 它愣愣地被他牵了出去,过了片刻,又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在这里,它吃到了愈发美味的食物。 究竟什么是好吃,什么才是不好吃,它好像渐渐地明白了。 当他们一连走了十几个有美味食物可吃的地方之后,就听他说,“我早就打算这样做了,真痛快!不过,还没找到令我满意的酒楼,我们明天再继续吧。” 什么满意?什么才是令他满意? 它不明所以,但就这样跟着他走遍了一个又一个地方,每天都吃着不一样味道的食物,它的口味也随着他变得越来越挑剔了。 它才知道原来它以前吃的东西都没有经过烹饪,因此都是淡而无味的,虽说有肉感,或者是有嚼劲,但都没有味道,而烹饪过后的食物,却会变得更加美味。 这些都是连日来它慢慢从他口中听来的、学到的。 而且总算,它已经能够逐步地了解他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第153章 饕餮大王(五) 这一日,他们仍在继续寻找美食大业的路途上。 不得不说,连日来它对这样的生活状态乐此不疲,每天都有好吃的,这不就是它毕生所追求的目标么?真没想到带给它如此充实的“人生”体验的竟然会是它原本认定的“食物”,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最近它开始称呼他为“公子”了——当然,这也是它到处听来的,它还没有那么好的本事能够想一个适合他的名字,但它仍然必须将他跟其他食物区分开来,这件事尤为重要!因为他们之间有太大的不同,首先食物不应该跟它讲话,其次食物也不可能对它的爱好了若指掌,最后食物更不愿意带着它到处寻找美食,现在在它眼中,他早已不是什么食物,而是它最最贴心的好伙伴! 此刻,它和公子又来到一家酒楼门口。 它跟着他开始学会打量一家酒楼的招牌、装饰、里面客人的多寡和他们吃东西时脸上的表情来判断眼前的究竟是不是值得他们一去的品尝之所,尤其这还需要敏锐的嗅觉,来分辨酒楼里传出来的各种不同的味道,之前它对此并没有多大的研究和体会,现在它已经越来越拿手了,只要稍微闻一闻,就能辨别出哪道菜是脍的,哪道菜是煎的,又是用了几分火候,或者哪些调料等等,当然,这都是在耳濡目染之下学会的,“吃”这件事原来有那么多学问,是它近来才了解到的事,它觉得自己以前真是白吃了。 不过,天底下就是有一些专门煞风景的人会冷不丁冒出来破坏别人的好事。 这句话原话是它家公子说的。 就在他们已经选定眼前的酒楼正准备进入的时候,忽地,大马路上慢慢走来了一顶颇为惹眼的车轿。 公子第一时间留意到了,但他仅是回过头看了那车轿一眼,便负手迈入酒楼,只不过他的那一眼它再熟悉不过,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会愚弄别人,那分明是一派看好戏的模样,它瞬间明了了,淘皮捣蛋伪装搞怪谁不会,这可是它除了吃之外第二拿手的事。 哦,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对比它更会搞怪的公子没起什么作用。 这事儿还得从几天前说起。 那日它被公子牵着正在大街上走,迎面而来的就是那顶极惹眼的车轿,那车轿之所以惹眼,是因为它浑身上下被涂得金光灿灿,任谁见一眼就不会忘记掉,此时就见车轿挡住了他们的去路,随后,便从里面走下来一个如车轿一样看上去金光灿灿人。 不过在它眼里,那就是一大块的肥肉,也许咬一口就会流油,但直接吃又会嫌太油腻,若是稍稍炸一炸,炸掉一些油之后再蘸着调味料吃,味道就比较好了。 正这么想着,那块把自己包装得黄灿灿的肥肉开口了。 “这位公子,这口鼎,你能否卖给本少爷我,价钱随你出。” 听起来口气很大,公子后来告诉它说,那叫“财大气粗”。 公子变脸变得很快,他哪是会顺着别人心意的人,但他偏偏一本正经,装出一副很想卖掉它赚一笔横财的样子问,“价钱随我出?” “当然,只要你开口,本少爷立刻现付。” “当真?” 见他仍是一脸怀疑,那块肥肉显然有些不耐烦起来,他点点头道,“我爹富大贵在洛邑城怎么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城中人谁不知道他是首富,什么价格富小爷我都出得起!” “原来是富少爷,失敬失敬。” “现在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我是谁,那就赶快开个价吧。”富少爷道。 公子却摇摇头道,“要我开价,我怕你出不起。” “哦,多少?说来听听。”富少爷好整以暇地问道。 “你可知,世上有一物是用金钱无法衡量的?”公子上上下下打量着富少爷道。 富少爷对此嗤之以鼻,道,“本少爷可不信。” 公子露出微笑,显得诚恳极了,他淡淡开口道,“富少爷的性命,你看能够用金钱来衡量吗?” 一句话将富少爷堵住了,他随即恼羞成怒地道,“休要开本少爷的玩笑!” “诶,我那么认真,哪里像是在开玩笑呢?”公子严肃万分地道。 富少爷不算迟钝,事实上,他根本就不笨,他只是并没有想到会有人对他提出的如此优厚的条件视若无睹,更不料还因此被戏耍了一番,他的面子一时下不去,却又不想被一旁的路人看好戏,于是只好压下心头已熊熊燃烧起来的怒火,再问,“你当真不肯卖这口鼎?” “不卖。” “好,我们走着瞧!”富少爷恨恨地剐了他一眼,随即对手下众人道,“走!我们打道回府!” ------------------------------------------------------------------------------ 富少爷从小到大还没受过这样的气,况且,他想得到的东西,岂有得不到之理? 坐回车轿中,他越想越气,一回到府里,他就立刻派出几个得力的手下去跟踪那名少年公子和大鼎,准备伺机动手夺鼎。 “哼,竟敢拿本少爷开玩笑,本少爷要你吃不了兜着走!”富少爷咬牙切齿地道。 夜半时分,富少爷仍在书房里等那几个人回来复命,可一直等到他不小心睡着再醒来时,依然无人回来,此时天色早已大亮,富少爷满心疑惑,决定再派一拨人前去。 结果一连几个晚上,他所派出去的人都没能再回来,这下富少爷有些心慌,因为没人前来,他就无从得知究竟出了什么事,而那些人就这样被他弄丢了,等他老爹回来,他连该如何交代都不知道。 于是这日,他只好亲自带人前去,想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那少年公子和大鼎近日来一直在洛邑城的集市之中晃荡,尤其是那口被他相中的大鼎,目标如此明显,他根本不用怎么费劲找就看到了。 “少爷,要怎么做?”他的随从之一来到车轿边等待他的指示。 “那口鼎应该会被安置在院子里,我们兵分两路,一明一暗,你跟着少年公子上楼,留意他的动静,我留在院子里引蛇出洞,一有情况就立刻跟我回报。”富少爷坐在车轿中道。 “是,少爷。” “因为还不知他们最终会在何处落脚,因此我们可能要一直跟随他们到晚上,你要小心别被他发现了。” “知道了。” 富少爷吩咐完便来到院子里,他拨开轿帘面对眼前那口大鼎,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口鼎的时候也是在一家酒楼里,那日他一见就移不开视线,因为在他家宅院之中如此多的宝贝里,都没有一件能够与之媲美和匹敌的,这口鼎有着独一无二的造型,线条的轮廓是如此完美,它的四足完完全全是鼎中难得的珍品,还有这鼎身上的兽面纹,不仅逼真而且生动异常,这样的雕刻手法神乎其神,他根本从未在其他的鼎上见到过。 这样的鼎万中挑一,是珍品中的珍品,因此他非得到不可,否则又如何能体现他全城首富儿子的身份? 况且他还从洛邑城中最先发现那口鼎的骨董商口中得知,这鼎早在商以前就存在了。 这简直是鼎中极品!他好想要! 不过他并未料到事情会变得如此复杂,原本只是打算花一点零用钱将它买下来的,如今因为这鼎的缘故有近十名手下失踪,他可得先把他们找回来才行。 他在院子里待着,他原本的目的就是想引起那少年公子的注意,如果失踪的十名手下跟他有关,那么他们就可以来谈谈这口鼎到底值多少钱了,说人命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人不就是那少年公子自己吗? 但若少年公子不肯承认,这便是他安排暗线跟着他的用意,要处理那么多人不可能不留下一点线索,也不是他一个人能够办得到的,因此只要有一丁点蛛丝马迹,他应该就能查到他手下的下落了。 想是如此想,但此刻待在院子里,富少爷总觉得有一点心神不宁。 但院子里除了那口大鼎之外什么都没有,富少爷在进到院子前就已屏退了其他随从,免得人多势众先把少年公子给吓跑了,可这时他发现这里压根没人看管大鼎,此时正是酒楼最忙的时候,店小二早就忙着去前面招待别的客人,竟然粗心到连院子的大门都没有锁上,要么就是觉得鼎的目标太大,不可能有人来偷,可这真是给他提供了大大的方便,那少年公子也像是很放心它被搁在如此偏僻的院子里,富少爷等了半天,忽然灵机一动。 对了,他可以先拿走大鼎,本来他就打算让手下的人去夺鼎的,现下如此良机不可错失,等夺到鼎之后,再由此交换他失踪的手下,不管这事跟那少年公子有没有关系,他都可以把自己的麻烦变为他人的麻烦。 想到这里,富少爷立刻招来自己的随从们,让他们趁机将大鼎运离此地。 随从们立刻在院子里忙活起来,他们围到大鼎的足下,试图将它抬起来。 可是那鼎却纹丝不动。 “蠢才!没看到它刚才是被拖进来的吗?”见状,富少爷立刻觉得是方法出了问题,不禁大声地道。 “是!” 随从们看见了大鼎身上的绳索,便试着去拉动它,谁料“嘣”的一声,绳索完全不吃力,很轻易就断掉了。 富少爷在一旁见状不由一愣,对其中的一名随从道,“再去多找一批人,要壮实的大汉,弄一辆结实的车来,我就不信区区一口鼎能够难得倒本少爷!” 随从立刻听从他的吩咐去到院子外找人,并很快雇了一辆加厚的四轮拖车过来。 于是,四个大汉抬一只足,十名大汉一起托着鼎的底部,总共二十六个人一齐用力,他们忍不住吆喝出声,按理说如此响亮的声音早该惊动了酒楼里正在用餐的鼎的主人——那位少年公子,但他显然毫不担心,因为即便是有如此多的壮汉使出浑身解数想要抬起大鼎,那大鼎依然屹立不动,壮汉们却早已是满头大汗,几次过后,就感到累坏了。 富少爷觉得一定是他们没使对劲,他分明看见店小二轻轻松松地就把它拖了进来,没理由这么多人却抬不动它一个。 “你让一让,让本少爷来!”富少爷推开其中一名壮汉,决定亲自出马,他说话的时候将两只手贴上大鼎,才一用力,大鼎居然少许动了一下。 富少爷自己先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得意洋洋地道,“看吧!应该这样推才会动,你们接着来。”说罢,他自己就走开了,谁料,当那些壮汉齐力再推的时候,那大鼎仍是没有动静。 这事透露着古怪,但富少爷总认为是这些人在偷懒,于是道,“力气呢?你们个个比本少爷结实,力气总比本少爷大得多吧?” “富少爷,它是真的一动都不动,不是我们不肯使劲。”二十六名壮汉里有富少爷自己的随从,他们皆因为使太大劲而变得脸红脖子粗,但大鼎依然如故,于是这些人只好哭丧着脸对自家的少爷道。 “够了!脑子已经没什么用处了,居然连力气都没有,让本少爷来!”富少爷重新走上前,再一次推动大鼎。 说来也真是怪,只要富少爷用力,大鼎就会挪动,富少爷不信邪地再一次让其他人推,大鼎便又静止不动了。 这下富少爷可为难了,虽然他能推动此鼎,但总不至于要他自己出力将大鼎一点一点推回家中吧?他家可是在集市的另一头,远着呐! “少爷……”随从们个个委屈地看着他。 这可真不是他们不想出力啊! “废物!废物!真是一群废物!”富少爷忍不住破口大骂,可骂也没用,只是白费力气,他再次看一眼那大鼎,想得到它的渴望是如此迫切,怎么办?再转念一想,好像只有自己推得动,难道这就是命中注定?只不过这个“命中注定”好像累了一点,但想一想日后每天都能在家中看到它,那该多美好啊! 好吧,拼了! 如此想定,他卷起袖子,独自卖力地推起大鼎来。 所谓长路漫漫,富少爷才走了没多远,就感觉到累了,他擦着额头上的汗水,靠着鼎一屁股坐下,对身边一群小心翼翼随时准备伺候他的随从们道,“水!给本少爷水,你们都傻了?看见本少爷累成这样也不知道递过来!还有手帕!手帕!快,还不快给本少爷打扇!” 众人一阵手忙脚乱,把富少爷折腾得更加不开心了。 “好了好了!都走开!走开!”富少爷胡乱挥着手道,“等等!把扇子留下!” 这还是在集市上,早有不少人围在一旁看好戏了,他们站在稍远的地方对富少爷指指点点,富少爷眉毛一挑,直接将水壶砸了过去吼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都给我滚开!来人,快把这些人赶走!一个都不要留!” 无奈他手上只有一个水壶,这么一吼却吸引更多人前来围观,随从们赶走一批另一批又围了上来,简直是前仆后继,可偏偏这时已经骑虎难下,总不至于将大鼎扔在集市上管自己走开吧,再说了,他也舍不得呀,最后,富少爷只得忍着一肚子火,等休息够了,继续埋头上路。 半个月后,他走走停停,更是在随从们一路细致入微的伺候下,终于真的将大鼎推回到了自己家的院子里,不过他可是从来没有这么劳累过,而且经过了最艰难的第一天,后面几天他就学乖了,改成夜半动工,这样就再也没有人来烦他了。 可不料就在他瘫在床上睡了三天三夜睁开眼的第一刻,噩耗传来。 “少爷!少爷!大事不好啦!” 富少爷美梦才醒,梦里他请了洛邑城里好多贵客前来参观他的藏品,果然不出他所料,那口鼎让所有人艳羡不已,也让他满足得不得了。 他原本还沉浸在那个美妙的梦境里没有完全清醒,就听下人道,“少爷!那、那口鼎……那口鼎……”那名下人结结巴巴,慌慌张张,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一听跟鼎有关,他又想起方才的美梦来,一面揉着眼睛道,“怎么了?那鼎不就在院子里吗,你到底想说什么?” 富少爷指的院子,就在他抬眼就能望见的地方,他慢吞吞从床上坐起来,眼角就能瞥到安置在院子里的大鼎一角。 下人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大声地对他道,“那鼎、鼎被掉包了!” “什么?!”富少爷被这一句话炸醒了,他猛然往院子里望去。 就见院子里搁着的早已不是他辛辛苦苦推回来的大鼎了,它的模样完全变了,变得普通又无趣,还小了好大一大圈,富少爷只怕是自己眼花了,他外套也不穿急急忙忙跑出房去到院子里,再仔细一看,那鼎果然被掉包了! 这、这怎么可能?! 富少爷当场傻眼,脑袋变得一片空白,那下人随后追了出来,在他身后道,“还有、那个、鼎里面有人……” 话音还没落,富少爷就已经听见里面不断传出来的“哎呦”声和“哼哼”声。 他脚步踉跄地走上前。 却见,之前失踪的十名手下,此刻一个个被绑的像是粽子一样堆挤在被掉包的鼎里头呢。 须臾,富家大院里传出凄厉又愤怒的嘶吼: “谁!谁来告诉本少爷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 此刻洛邑城的另一端,公子和他的大鼎继续乐哉乐哉地踏上了属于他们的“寻找美食”之旅。 狍鸮,状似鼎,有首无身,其皮厚如剑,赤利如刀,四足,生有二口,其一在目上,能食,后人谓之“饕餮”。 饕餮大王·完 第154章 【饕餮大王番外】狐朋豿友 “嗬嗬,听说公子又带新朋友回来了!这次不知道是啥样的!” 小楼微微晃动着,并发出像咀嚼一样的声音。 消息传得好快,他们都还没进来呢,你咋就知道了,我要去看看!青驭冲小楼拍打着尾巴。 “我们在地底早就闻到味道了!快去!快去!看见了回来告诉我们!” 好咧! 青驭“跐溜”一下离开了小楼,蓦地重楼里一阵震动,原来是小黑回到了院子里,它一回来,就带来了大片的阴影,直接塞满了本来不小的院子。 “臭小黑!你压到我了!”不知狐疼地炸了一地的毛,好不容易从底下钻了出来,再“蹭蹭”几下跃到了小黑的脖子上揪它的毛解气。 小黑不痛不痒,也懒得甩开它,看上去大度得很,白狐显然觉得无趣,便干脆继续趴在它身上睡大觉。 谁料半空中一阵强风袭来,差点把它吹下去,白狐赶紧用爪子巴住小黑,心想还让不让它安睡了,难得回来休假几天,那个村子的事儿实在是太多了,而且又吵又闹的,就没让它安枕过一日,更郁闷的是吃的东西还都一样,没几天它就吃腻了,实在忍不住,它就逃了回来。 此时闻天上鸟鸣之声,“来了!来了!他们到了!” 白狐坐得高望得远,已然瞥见长廊尽头那两道身影,不由低下头对小黑道,“呀,来了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大块头哩!” 小楼却不依地道,“切,有我们那么大吗?我们只是不露在地面,如果你们下来看看,就知道我们有多大了!” “谁要跟一块会发出声音的泥土比大小啊!”白狐调侃它们道。 “反正不会有我们大!”小楼不依不饶。 于是,大鼎来到小楼前的时候,它们正兀自吵吵闹闹,大鼎没想到这里原来这么热闹,这时就见公子将牵拉自己的绳子解开,抬眸望向右边院子里小山一样的物体,笑起来道,“来!我们去兜风!” 小黑点了点它硕大的脑袋,伏下身来。 它一动,院子和长廊就变得岌岌可危,不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此时公子已利落地一跃其上,那巨大的黑影载着他一步跨出了院子,伴随它们一起去兜风的,还有半空中一只鹰和一只火红的大鸟,却有一抹小小的白影自黑影身上跃下来发出似婴儿般的叫声,“我才不要去兜风,我只想好好睡一觉。” 大鼎转动着眼珠,看清楚了眼前那抹白影的模样,原来是一只白色大尾的小狐狸。 “哈啰!大块头,你好!晚安!”说着,它蜷起自己,就地一滚就滚进空荡荡的院子里,滚进草丛最多的地方,呼呼大睡起来。 这家伙,一回这里,就什么优雅什么风度都不要了。 青驭此时从廊檐上挂下来,冲着大鼎打招呼:嘿!大家伙,你叫什么名字? 大鼎抬起眼睛一看,原来是一条小青蛇,就回答说,“唔,小时候妈妈叫我狍狍,就叫我大狍吧。” 大炮?青驭自我介绍道:我叫青驭,那是我妈妈,它正在水池里睡觉呢。 大鼎随着它脑袋指的方向望过去,长廊边那条蜿蜒曲折的池子里,似有一抹青碧之色闪烁其中,却又静伏不动。 “原来那是你的妈妈,我的妈妈生出我之后就不见了,唔。”大鼎摇晃着仅有的脑袋道。 “我们也一样啊!”此时,小楼忍不住发出咀嚼的声音,插入进来道。 大鼎一怔,望着眼前这座风格迥异的小楼。 “咦,是谁在跟我说话?” “嗬嗬,是我们啦!” 我们是谁? 咀嚼声持续自小楼方向发出来,大鼎疑惑地望着前方,难道眼前这座小楼跟自己一样,也是生来长得如此? “我们在地底啦,小楼是我们最心爱的食物!”咀嚼声说着,随即又有声音冒出来道,“等等,大炮,你一般都吃些什么?” 大鼎微微一愣,便回答道,“唔,我什么都吃的,不过最近口味被公子带跑了。” “你吃木吗?”咀嚼声又问。 “木?你指的是叶子的杆子?” “可以这么说。” “我好像吃过,但我可不喜欢吃那玩意儿!” “啊,那就好,你不跟我们抢食物,我们跟你就是好朋友啦!”化人们终于松了一口气,并安下心来。 大鼎这时才明白过来,“原来你们喜欢吃木啊,那东西究竟有什么好吃的?” “嗬嗬,好吃得不得了啊!” 大鼎虽然不明白,但“好吃得不得了”的感觉它也很清楚。 “太好了,这下我们又有新朋友啦!”化人们高兴地说。 好什么,你们一年中有大半时间在睡觉,有没有朋友到底有什么区别?青驭仰起脑袋表示。 “当然有区别啦!”化人们异口同声地道。 什么区别啊? “多一个朋友帮我们看管小楼呀!”捍卫小楼是它们毕生的任务。 …… 青驭扭过头,对大鼎示意:它们有强迫症你别理它们,小楼除了它们本来就谁也搬不动。 大鼎似懂非懂,又问青驭,“刚才带走公子的是谁?” “它呀,叫小黑,因为个头太大,不常进来,一般都会守在重楼边上。”化人们抢着答,“公子常跟它去兜风,一会儿就回来了。” “它呢?”大鼎瞄一眼院子里那团白色的东西。 “爱睡觉的懒狐狸。” 青驭闻言,鄙视地又拍了一下尾巴:它有你们会睡吗? “我们整天在泥土里不睡觉能干嘛呢?”化人们理直气壮地反驳道。 “你们都认识公子很久了吗?”大鼎好奇地又问。 “嗯,有好几年了,青驭最久了。” 公子刚出生我和妈妈就遇上他啦,那个时候他是个超级软的小婴儿呢!说到这件事,青驭显得得意极了。 “那时你自己不也才出生不久么,还不都是你妈妈告诉你的,记得住什么?”这事儿化人们早探听出来啦! 那也比你们早认识他呀! “算你运气好就是了!” 发现它们都很亲切,像是一家人,而且跟自己一样,视公子如亲如友,大鼎很快融入进去,忽地发出感叹,“我怎么那么晚才遇上公子呢?” 你是说公子吗?他其实找你很久啦!青驭摇头晃脑地告诉大鼎。 “咦?”大鼎微微一愣。 “公子离开重楼前跟我们说起过这件事,还特地去到洛邑接你回来呢。” 大鼎愈发不解了,问道,“他怎么知道我的存在?我一直被留在一座陵墓里,都已经好多好多年了。” “当然是因为有曾经见过你的长辈存在的缘故啊!” “长辈?谁啊?”大鼎颇为好奇地瞪大眼睛问。 对哦!我竟然把它给忘了,是我们的爷爷朋友,也住在水里,它的年纪已经很大很大了,公子常常会去找它聊天,它知道好多好多事呢,我想它肯定见过你,或者你的妈妈。青驭摇着尾巴。 它们正聊着,忽地,大家都闻到了一股美妙的香味。 白狐第一个因香味一翻身起来道,“啊!有好吃的!” 原来你没睡啊!青驭瞥它一眼。 “这香味让我等了一年之久,睡觉可没它重要!” 大鼎跟着公子那么久,尝了如此多的美食,却还没闻到过如此香的味道,它的眼睛蓦地睁大,四处转悠,想弄明白这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香气。 化人们却在地底喊道,“啊啊啊,不公平啊!我们也想吃好吃的!为什么不是木!” 得了吧,你们的口味那么奇葩,不要为难公子了。青驭咧开嘴。 “呜呜呜……”化人们顿时觉得委屈极了。 这时,就见公子乘坐小黑回到院子里,巨鹰口中叼着几个极大的油布袋,正是那里面传来了一阵又一阵的香味。 随即,小黑将公子放下后离开了院子,而油布袋也被轻轻放下来,便见里面的食物露了出来。 分别是一条极大的烤鱼、一只烤野猪,和两只烤小羊羔,它们还冒着热气,香得不得了! 白狐第一个凑上去,它的目标是烤鱼。 “嘿,接着。”另外一只火红的大鸟鸣叫着,在小楼门前盘旋片刻,扔下一整包巨大的木头块,对化人们道,“这可是公子为你们特别找来的,尝尝看吧!” “嗷嗷!公子原来没有忘记我们呐,我们实在是太感动了!” 巨鹰再度飞来,又朝另外一个满是泥沼的院子里丢下食物。 “那是……” 啊,我把它给忘了,那里面也住着一个小伙伴…… 青驭压根来不及表示,早已迫不及待一头扎进喷香扑鼻的院子里。 大鼎傻眼,这里究竟住了多少小伙伴呀? 但它看着这一切,不由满心欢喜,这时它再转头看向院子里的油布袋,这一看让它的眼珠子差点凸了出来,什么!那只烤鱼只剩下一根骨头了?!这只小小的白狐怎么那么能吃! “放心吧,后面还有!”公子淡笑着道,走到隔壁的院子打开边上早就准备好的酒坛子。 大鼎瞥了一眼,发现那里满满十几排的酒坛子,壮观之极。 瞬间,浓郁的酒香四溢,大家伙儿还没吃,就觉得醉了。 “来,庆祝我们的新朋友,今晚不醉不归。”公子举起其中一个酒坛子,率先仰头饮下一大口。 青驭回头对大鼎表示:这些可都是公子亲自动手烤的,要吃好吃的,跟着公子就没错了! 大鼎哪里还忍得住,早已抢上前,“啊呜”一口吃掉了那只烤野猪。 蓦然,一种极脆又油汁四溢的嫩肉在它的嘴里融化开来。 呜!大鼎顿时泪流满面。 天哪!公子的手艺简直是一级棒! 跟以前吃到的食物一比较,高下立判。 难怪,他会那么嫌弃酒楼里的那些食物! 于是,大鼎有了新的朋友,有了新的家,正像是重楼里所有的小伙伴们告诉它的那样,跟着公子,吃喝玩乐,应有尽有! 狐朋豿友·完 第155章 鲲鹏之变(一) 北冥有异鸟,曰鹏。 最先发现有外来人的是小河西,他今年刚好满十岁,跟所有同龄的男孩一样,贪玩得很,他的父母亲倒也纵容,只要他不去岛上最危险的丛林里,也就随他去了。 他所居住之地是一座孤岛,这座岛上的人们生活都是自给自足,在他们的认知里,世界就那么大,除此之外便是海水,别无其他,因此当河西看到那个外来人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 对于生活在岛上的岛民而言,其实这里已经是很大很大一块土地了,因为在这座岛上仍有好多未开化和偏僻之地,就譬如河西的父母严禁河西前往的那种危险的丛林,那些地方不适合人们居住和生活,更听说还有怪兽出没,河西和敢与同他前去的伙伴们最多只在接近丛林的边缘捉一些蛇和小虫子玩耍,他知道再进去就会使自己迷路,因为在更小的时候他就曾经误闯过那儿,听爹娘说那一次他差点没命,也是因此才被严令禁止前往。 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那片丛林里好像有些什么,仿佛是谁在里面呼唤着他,那一片无比深邃的绿色就如同每日所见的蓝色深海一样神秘,因为一眼无法看穿,所以便令他感到着迷,小小的河西心中总是装满了好奇,却从来都得不到解答。 发现外来人的那日是再平常不过的一日,河西又来到无人问津的丛林外头转悠,最近他总是独自前来,只因他难得约伙伴来一次都会被长辈们抓回去臭骂一通,也不知道是被谁说溜了嘴的,后来河西就决定一个人单独行动,但本来他并没有打算违背爹娘的意思的,只不过当他忽然瞥见丛林里多出来的一个陌生人的身影的时候,才迟疑了一瞬,却战胜不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堆积起来的好奇心,因此毫不犹豫地跟了进去。 那个人很快就发现了身后的河西,他微微一愣,对河西举手做了一个“嘘”的手势之后,忽然转身就往丛林深处大步跑了开去。 河西没由来怔了怔,连忙跟上去。 就在刚刚那个人回过头来的时候,河西稍稍看清楚了他的模样,那是一个相貌英俊的年轻男子,他身材高大,双臂看上去结实有力,因为袖子挽得很高,所以能看见细碎的阳光下他裸-露在外的肤色闪着夺目的光辉,兴许也是因为那上面渗着汗渍的缘故,他方才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河西看见他的时候,他好像正从一棵大树旁直起身来,只有一点河西敢肯定,那就是他从来没有在岛上见过这个人。 河西在丛林之中一路追赶,但那个男人的步子很大,跑得也飞快,他对丛林似乎非常熟悉,以至于转瞬间就没了影,于是河西很快就意识到,他把人跟丢了。 河西此刻身在丛林里,很奇异的,他并没有感到一丝惊慌,因为他一心都只在刚刚那个一闪即逝的男人身上。 他是谁?他不像是怪兽,因为长得跟他一样,有两只手两只脚,还有一双眼睛一对耳朵一只鼻子一张嘴。但他为什么在这里?他从没见过这个人。 小小的脑袋瓜里,翻来覆去就是这两个问题。 四周围已经没有了一丝动静。 河西的脚步也不由慢了下来,他试着再往之前那个方向走了几步,可已经看不见那个男人的半点影子了。 丛林又深又大,河西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想他是真的来过这里的。 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脑海中仅有的片段不停地跳跃,火光似是在林中闪烁不定,那其中,好似有一张女子的脸—— “你不该跟着我!” 一只大手忽然从身后伸过来,一把抓住他的后领,将他整个人拎了起来。 “……呃……” 如此猝不及防,河西吓了一大跳,反射性地踢起腿来,随后他对上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便猛地睁大眼睛,脱口而出地问他道,“是你!你是谁?” “不知道我是谁还跟着我?这里有怪兽出没,你不要命了?”男人眯起眼睛盯着眼前看似不知危险为何物的小男孩说。 听他的说辞跟家里的大人一模一样,河西微微一愣,对他道,“我从没见过你。” “你见过我就稀奇了。”男人却说。 “你到底是谁?”河西执着地问。 男人摇摇头说,“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我要你现在就乖乖回家去,不要告诉任何人见过我的事。” “如果你不告诉我你是谁,我就不回去。”河西固执得惊人,他眼底一丝害怕都没有,只有满满的好奇。 男人注视眼前的小鬼头片刻,忽地爬了爬头发道,“好奇对你没有好处……而且有些事,现在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河西听后,仍然摇了摇自己的脑袋。 男人见状颇觉无奈,半晌后,终于把他放下说,“你跟我来。” 河西觉得自己胜利了,洋洋得意地握起了拳头跟在男人身后,男人走了几步,回过头看看他,说,“你好像一点也不害怕。” 河西立刻说,“因为我是男子汉!”说着,他还对男人挥了挥他小小的拳头。 男人因为他这句话微微出了神,好一会儿才继续迈开脚步,对河西道,“走快一点儿,否则在傍晚前来不及送你回家了。” 河西后来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说,因为他跟着男人走了好远好远,足足走了两个多时辰,男人才终于停下脚步,那是树林深处一座山中的高地,高地上搭着一个小小的木屋,河西跟随男人走进去之后,发现透过木屋的窗户,能看见岛另外一面的深海,但这样一来,却又离岛上大多数人所居住之地极远,一眼望回去,仍然只有一片深绿之色,怎么都望不到边。 “这是我居住的地方,我告诉你这个地方,是希望你能跟我做一个约定。”男人这时开口说。 “什么约定?”河西问。 “你不要告诉其他人我住在这里的事,我就告诉你我的故事,以及,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男人说。 河西想了想,觉得这个男人应该不是什么坏人,他看起来不像是在骗人的样子,而且知道了他住在哪里,那么以后就能找得到人了,也不怕他逃走,但他却不曾想过如此大的丛林里其实很容易就会迷路,事实是他还没想到这里就已经迫不及待地点头说,“我答应你,那你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了?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为什么你会住在这里?又是——” “嘿,小家伙,一个个来。”男人连忙出声打住他一连串的问题,对他道,“我叫多木,并非出生在这个岛上,所以你才从来都没有见过我。” 河西并不是完全没有过“他可能来自岛外”的念头,实际上在第一眼看见这个男人觉得完全陌生的时候他就已经这么想了,但自小被灌输的概念里并没有这样一条,以至于他下意识不觉得有这回事的存在,不过当他亲耳听见男人这么回答的时候,又没有丝毫怀疑地接受了,当然还是有几分讶异的,可更多的却是一股说不出所以然来的兴奋之情,就好像他一直以来就抱着如此的假想,而现在假想却成真了一样,他蓦地瞪大眼睛问男人,“当真?我们岛外真的还有别人?” 男人点点头,回答他说,“有,岛外还有岛,那些岛上也都有人居住,我就是从其中的一座岛上来的。” 河西听后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他想了想又问,“那究竟有多少这样的岛?” “很多,但具体有多少,我也不知道。” “你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呢?” 当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男人沉默了,过了好久才回答,“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等我把故事讲完你就知道了。”他说着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又对河西说,“时间差不多了,我先送你出去,明天我再来接你,好吗?” 河西也知道他必须要回去,如果晚了被父母发现就糟糕了,更没故事可听了,便点点头说,“那一言为定,你可不能食言哦!” “放心吧。” 男人答应了他。 这一晚,河西做了一个梦,他梦到自己跳进了海里,向岛外游去,游啊游,他就游到了另外一座岛上,岛上的居民很亲切地接待了他,其中有一位年长的女子,她生得相当美丽,对自己又非常温柔,更是做得一手好菜,他一时舍不得离开,就这样住了下来,可是有一天夜晚,那名女子忽然将他叫了起来,并且要他立刻离开,他不明所以,却不知为何身体不受控制,那名女子将他放入海水之中,并轻轻地哼起一首曲子,他整个人就在海面上荡呀荡,就在这个时候,火光乍现,他身后的那座岛忽然烧了起来,他猛然转过身,想游回去,却发现自己一动都不能动,火已经越烧越旺,他看见那名女子的脸在火光之中挣扎扭曲,他忍不住惊慌失措,大声叫着,却不知道她的名字,而且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第156章 鲲鹏之变(二) 等河西醒来时他就把梦境中所发生的事情给忘了,因为他满脑子都是跟男人之间的约定,这日他起了个大早,来到丛林边等待那个男人。 男人果然没有食言,但他并没有再把河西带到他的住处,因为那里实在太远了,而且来回很不方便,他只把河西领到丛林中一处僻静的山洞里,对他说,“这是我平常打猎的时候用来休息的地方。” 岛上也有专门打猎为生的猎户,但河西的父亲只会出海捕鱼,于是河西就问,“猎到过怪兽吗?” “没有猎到过,但我确实遇见过怪兽,不过不是在这里,是在我自己的岛上。”男人回答他说。 “是什么样的怪兽?”小男孩对这类事物总是会感到特别的好奇。 闻言,男人像是突然陷入了回忆当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开口,说起了那个他曾经答应要讲给河西听的故事: 多木自小出生在一座岛上,岛上的一草一木没有一处是他不熟悉的,即便是岛上无人问津的深山老林,他也曾用了好几年的时间挨个儿摸了个遍,原因无他,只因为他的父亲是岛上的国王,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统一了整座岛屿,收服了所有不停征战的小部落,后来父亲的一生都在为岛上的合平事业而努力和奉献,不过那个时候在那个少年尚没有到来之前,他们并没有用过“岛”这个称呼,父亲将这片土地称为“大地”,“大地”上有神明守护着人民,它接纳了所有其他部族所供奉的神灵,甚至允许他们共存。 大地之外便是深海,人们都相信深海中有恶灵的存在,他们很少去海水深处捕鱼,父亲更是引导所有的子民,告诫他们对“大地”要心怀善意,对“大地”上所有的生灵都要懂得爱护和照顾,这样才会受到神明的庇护,才不会被深海中的恶灵所诅咒。 在父亲的以身作则之下多木早已把守护这片大地看成是自己的责任,父亲因为要处理岛中纷杂的事务而不便离开,他就决定成为父亲的眼睛和左膀右臂,整日在大地上四处巡守,一出门就是好几个月,从有人的地方到没人的地方,替父亲看守这片他为之付出心血的国土。 就是在最后一次的巡守中,他遇见了那个神出鬼没的少年。 在这之前,在多木的认知里,大地理所当然只有一处,深海里不可能有人类生存,他巡遍了整片大地,也从未见过面前这个突如其来的少年。 少年最多十岁出头一点点,他与当地人的区别再明显不过,他的衣饰、装扮、用词,和他身边的庞然大物。 那是多木从未见过的、应当可以称为“怪兽”之物,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怪兽”是后来他才知晓其实那只是父亲拿来吓唬小时候的他的说法,当他长大了一些,能够驾轻就熟地在海上捕到大鱼,在深山里猎到大虫的时候,才发现父亲所说的“怪兽”并不是那么难以对付的,可眼下,如果不用“怪兽”这样的说法来称呼它,多木实在不知道还能用什么词去形容它才好。 它通体黑色的皮毛,竟有数十丈之高,它的四肢粗壮巨大,庞大的身躯已然遮住了天上的日光,看着就像是一座小山,透着红芒的双眸里泛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慑力,不怒而威,阳光下它的皮毛黑得发亮,似是泛着一层银白色的光亮,多木无法自抑地仰起头,却也又被它盯视地根本无法动弹。 它缓缓伏下了庞大的身躯,纵是如此,多木仍是必须抬头仰望,忽地,自它背上有什么顺着它光滑厚长的皮毛滑落下来,多木定睛一看,竟是一名衣着朴素的少年。 他自是一愣,而那名少年面庞端正,眉目如画,饶是如此简单的衣饰,他的眼角眉梢间也尽显繁华。 “你是这座岛的岛民?”少年看着多木出声问,他的用词多木有些听不明白,而且那只巨大的兽就立在一旁,一副虎视眈眈的模样,使得多木手心里不停地冒出冷汗,更由于紧张的缘故令他心跳加速。 少年似是看了出来,便拍拍巨兽,巨兽会意,即刻走开。 多木无法想象这少年与巨兽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但此时此刻也容不得他有此闲暇去想这些有的没的,只能问他道,“你是谁?从哪里来?” “我从其他的岛上来。”少年回答他道。 “岛?什么岛?” “跟你们这里相似的岛。” “你是说这片大地?”多木很快领悟过来。 “随便你怎么称呼,我来,只是想见一见你们这里的国王。”少年开门见山,说明他的来意。 “你要见我的父亲?”多木又是一愣。 “他是你的父亲?”少年像是没想到,但随后就说,“有一件事很重要,我必须跟他说明。” 多木不知道少年的来历,也不知道他是敌是友,更不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事,就问,“什么事你告诉我也是一样。” “你能替这个岛上的所有人做主吗?”少年却问他。 “什么意思?”多木不太明白。 “我要说的这件事关乎你们的存亡,如果你能做主,我就跟你说。”少年没什么所谓地道。 多木没想到少年说出口的话有那么严重,他想了想,仍然摇摇头说,“我不能贸然带你去见我的父亲。” 少年闻言,虽然理解,却还是对他道,“你只会认为我说的是无稽之谈。” 多木却道,“你不说给我听,怎么会知道?” 少年似是想了想,便道,“罢了,如果你是他的孩子,迟早会知道。” 多木疑惑地看着他,就听他对自己说道,“这个岛很快就要沉没,不出三个月。” 他的话匪夷所思,多木愣是没反应过来,但见少年如此一本正经的口吻,表情也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多木才将他话里的意思嚼了个明白。 “你是说,三个月之后,这里就会沉没?沉入深海里?”多木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道。 少年点头,并没有再多说一遍。 多木自是全然的不解,并且一点儿也不觉得真实,“这怎么可能?” 少年耸肩,一副“你看,我说了你不信”的表情。 多木知道他的意思,又问,“你如何证实此事?” “三十日,北风起,叶凋零,六十日,红日落,天地寒,八十日,无昼夜,极光现,九十日,异鸟出,岛消亡。”少年像是吟诗一样地念道。 多木根本无从反应,但见少年的模样并不像是在随口扯谎,不由当机立断地道,“好吧,我这就带你去见我的父亲。” 谁料他还没将少年带到父亲面前,父亲就已经如同他所猜测的那般反应,“荒唐,身为我的儿子,怎么能够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多木却问出了早就想问父亲的话,“孩儿自是不相信,但孩儿想知道那少年的来历,难道世上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别的‘大地’存在?” 自少年出现伊始,他对这件事就逐渐产生了疑惑,再由少年言谈之中得知岛外的世界根本不是他所能想象的大,就愈发觉得好奇,但他的父亲却曾经斩钉截铁地告诉他说,“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别人。” 可这时父亲并不回答,只是问他,“你说的那个少年,他人在哪里?” 多木却不能不答,“孩儿让他在外面等候。” “你带他进来,我要问问清楚。”父亲说。 可正当多木想去将少年带进来的时候,少年却已不告而别。 这让多木难以理解,暗自猜测少年是不是听见了他与父亲的谈话,以至于不愿意露面? 父亲得知后,露出一副被自己料中的表情对多木说,“好了,这件事无须再提,他肯定知道自己骗不了我的。” 多木当父亲的面并没有再说什么,但他却觉得此事必定另有蹊跷,便决定在暗中寻找那名少年,想自己问个清楚。 多木对岛上的事了若指掌,猜测着少年可能会出现的地方,只因他身旁那只巨兽目标太明显,若是他们一起行动,那么能够藏身不被发现的地方在岛上屈指可数。 可是没想到多木找遍整片大地,那少年就是没有了一点踪影,他就像是从未在这里出现过一样,而就在多木找到第三十日的时候,北风乍起,树叶在一瞬间开始大片大片地飘落,这与少年当日对自己所言的情景居然一模一样。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是多木活了二十年以来从不曾见过的光景,此时此刻,就像是约定好的那样,所有的叶子“哗哗”掉落,这些叶子落下的速度就好像是在下一场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要不是他找了那么久已经能确定少年不在岛上,恐怕真的要以为这是少年在某处角落所施展的惊人幻术了。 北风毫不留情横扫过整片大地,带走了所有能带走的东西,一切绿色因而消失殆尽,短短几日间,整座岛就变得面目全非,再也找不回昔日的光彩。 如此巨变在岛上引起轩然大波,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这却使得他的父亲竭力促成的合平之势顿时濒临瓦解,有些人甚至将这一切怪罪到他的父亲的头上,说引起这一切巨变的源头就是他的父亲,多木后来才理解到,那是因为善待的结果并没有换来任何好处,换言之就是付出了一切的努力却得不到半点回报,反而引来了灾害,自然就会掀起诸多的抱怨和不满的情绪,更可怕的是迁怒,还有类似情绪的传染,原本服从父亲的各部落首领和族长蠢蠢欲动,整个岛上的气氛就像是一张紧绷的弓弦,一触即发。 第157章 鲲鹏之变(三) 很快察觉到岛上出现如此紧张凝重气氛的多木心急火燎地赶了回去,就在那一晚,父亲把他叫进了书房。 多木这时见到自己的父亲着实一怔,短短一个多月,他的父亲就变老了,脸上的皱纹增加了不少,以至于整个人显得憔悴不堪,原本他总是一副精神奕奕什么难关都不怕的模样,此刻却被显而易见的颓丧情绪所打倒,但当多木走进去还来不及开口,父亲就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摇了摇手,出声阻止他道,“我想你已经能猜到,为父叫你来是为了什么。” 多木摇头,他根本不想猜,因为那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父亲面对多木,良久,眼底浮起一丝慈爱的同时,也多了几分怆然,他轻叹一口气,低低地道,“你跟我真的很像,本来,如果我的努力没有白费,这一切留给你,我走的也会放心一些。” “父亲……”多木实在不希望听到这样的话从他父亲的口中说出来。 “孩子,你仔细听为父说。”父亲却执意打断他,又说。 多木只好闭上嘴。 “再过二十多天,红日便会降下,届时,天寒地冻,当天地再也分不出昼夜的时候,岛上应该就不会有活人了。”父亲如此言道。 多木闻言不免错愕万分,不由喃喃地道,“父亲,这是……” “不错,那少年所说的事,为父都知道。” “那为什么……” “那是因为为父不信命,没理由一切会变成如此,也没有可能连挽救的余地都没有。”父亲这样说的时候,脸上逐渐浮现出一丝极度不甘的神情来。 多木拧起了眉,半是不解,半是急切,问道,“父亲,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一日你问为父,‘世上除了我们之外是否还有别人的存在’,为父当时并没有回答你……”父亲这时缓缓地道来,“那是因为据为父所知,他们都如同我们一样,正在慢慢走向死亡。” 多木好半晌才明白过来,便道,“所以,父亲您是说,海水之上,除了我们之外果然还有别的‘大地’存在?” 父亲终于给了他肯定的答案,回答他道,“有,因为为父便从那里来。” “啊?”多木怎么也不会料到父亲原来不是岛上的人,“父亲您难道……” 父亲缓缓叹了一口气,便道,“不错,我是少数生还下来的人,我来到这里,被你的祖父母收留,他们一直帮我保守秘密,没有说出我是外来人这件事。” 多木早已听得目瞪口呆,又问,“那您方才所说的不信命,指的又是什么?” “那是因为为父真的以为自己能够挽救这座岛的命运,那么多年来为父励精图治,一心扑在这座岛上,就是不希望重蹈覆辙,你可知我曾经生活的‘大地’是何模样?”父亲不等多木开口就已自顾自地说道,“杀戮和征战,大火漫山遍野,整片大地荒芜贫瘠,为父本以为,会发生天现异象这样的事其实都是报应,是常年来我们不善待它所导致的后果……” “所以,您来到这里后,看见当年的情景,才会想终止战争,想让所有人都善待它,想改变您所经历过的那一切……”多木喃喃地道。 父亲点着头,却已情不自禁地露出几分无奈到甚至有些无助的表情来,他深深叹一口气道,“可是,丝毫都没有用处啊……我不知道还要怎样做才能够真正挽救它,因此你可以想见当时少年如此说的时候为父的心情,原来这么多年的心血是白费的,原来我做的一切都是多余的,可为什么上天要让我再一次面对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上天要对我们这么残忍,连我们唯一的生存之地都要相继剥夺?若说当年我所在的岛上的人们做错了事,那么现在我已经尽力让他们改过了不是吗?为什么仍然毫无帮助呢?也许他们说得对,是我带来了灾厄……” “父亲!”多木阻止了他的自责,他上前一把握住自己父亲置于膝上已有些许颤巍的手半蹲下来,仰头对他道,“这绝不是您带来的,您如此尽心尽力,孩儿想这应该是早就注定的,但有幸的是您来到了这里,至少您还给了这片大地片刻的安宁,让这里不再有征战和死亡。” 多木的父亲听到他掷地有声的这番话时不禁低下头来,把视线放在这个自己长久以来忽视过多的孩子身上,他长大了,懂事了,长成了眼前的铮铮男儿,曾经试图想以人力在这座岛上扭转乾坤的自己虽然失败了,但因为有了他,至少仍是一件无比幸运的事。 “孩子,你听为父说,在你说的那个少年出现过后,为父就派人日以继夜赶工打造船只,为父要你带着岛上的居民乘船离开,这座岛已经没有救了,你留下来也是白白送死,你还年轻,还有机会。” 多木闻言自然不肯,摇头道,“不行,我不能抛下您……” 可是父亲却打断他道,“听话,记得要一直往南行,还会遇到类似的小岛,你可以提醒那些岛上的人们,如果他们不相信你,你也不用为了他们而停留,去寻找属于自己的人生,知道吗?” 多木还是摇头,“我的人生就在这里,就在您的身边。” “傻孩子,为父这么多年做的事是为了什么?无论他们有什么不满,都已是我的子民,保护他们的安全是为父的责任,你应该最明白不过的,不是吗?”父亲反问他,随后又面对他道,“而且,为父最后要求你做的事,你忍心拒绝吗?” 父亲这句话沉沉抛来,让多木顿时语塞。 —— “所以你才来到了这里?难道我们这座岛也会发生同样的事吗?”见多木迟迟未开口,河西忍不住要这样问他。 多木的表情中还带着对过往那件事的无法释怀,其实事情过去根本还不太久,他从不想抛下父亲,他从来就没有好好陪伴过自己的父亲,但在父亲的责任和他想要尽的孝道面前,他只能选择其一。 “今天时间差不多了,明天再说吧。”多木回过神,伸出手摸摸河西的脑袋,面露微笑对他说。 岛上的植物并没有起太过明显的变化,他实在不想那么早就告诉河西这件事。 河西得不到答案虽然有些不乐意,但看了看天色已不早,只好点了点头。 “走吧,我送你出去。” 几日下来,都是多木一早接河西进入丛林的山洞里,到傍晚前再将他送出去,可这一日,正当多木送河西走出丛林之时,却已有好大一群岛民正怒气冲冲地等候在那里,也不知他们等了多久,河西一眼就瞥见了自己的爹爹,他的娘亲也在,他不由呆了一呆,口中已不自觉地出声唤道,“阿爹、阿娘……” 河西的父亲一见他不由立刻着急地呵斥一声,“河西!过来!” 突如其来的阵势,又见到爹爹如此难看的脸色,河西不免觉得心虚,脚步因而明显迟疑,多木却在一旁温和地对他说道,“去吧,听你父亲的话。” 河西闻言,抬起头看看多木。 “他是你的父亲。”多木这样说的时候,就好像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那你呢?明天你还会来这里接我吗?”河西却问。 “我会的。”多木点头,“我也会跟你的父母亲解释清楚的。” “河西,快过来,没事的,我和你阿爹不怪你。”母亲这时也叫着他的名字,像往常那样温柔地面对他说。 河西听后,又转身看阿娘,好像想确认娘亲和爹爹是不是真的不怪他。 河西的父亲见状不由缓和了一下脸色,说,“河西,听话,跟你娘回去。” “阿爹,他不是坏人!”河西拉着多木告诉自己的爹爹、还有其他的岛民。 事实上岛民们就算是一开始带着怒意而来,但在见到多木走出来的那一瞬间仍然是有些微怔的,因为他们想不到竟是一个外来人将河西带入了丛林,这时取而代之的已是他们因多木的出现而产生的疑惑。 “阿爹知道。”河西的父亲这时对河西说,“过来吧。” 河西这回总算是相信了,但他只离开了多木没几步,他的父亲就已一个箭步上前,一把将河西拉到自己的妻子身边,说,“你先带他回去!” “我不回去!”河西立刻挣扎起来。 多木见状,便对河西道,“河西,先随母亲离开,我会向你的父亲解释清楚的。” “可是……”河西的手被母亲紧紧抓着,但他就是不放心留下多木一个人在一群人中间,他扭过身子,却见多木对他露出了笑容,说着,“河西,听话!不然明天我就不过来了。” 听他这么说,河西只好撇撇嘴,极不情不愿地跟着娘亲越走越远。 一直到河西被他的母亲带走之后,河西的父亲才问多木,“你到底是什么人?来我们这里有什么企图?为什么要带河西进入丛林?” 多木摊开双手,回答他道,“我只是路过,并没有恶意。”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河西的父亲又道,“你接近我的儿子有什么目的,休想一句话就了事。” 多木打量了他一番,却道,“我只是跟他说一个故事,仅此而已。” 闻言,河西的父亲愈发敌视他,不止是他,还有他身后的那群人,他们似乎一样认为多木不该出现,多木察觉到他们的眼神之中好像都隐藏着什么,但一时又无法看得太明白,想了想,他忽然试探起来,问出一句话道,“你们……对我的出现……似乎很是多疑,甚至大于吃惊,难道,以前也曾有外人来到过这座岛上?” 他这话一说出口,人群中果然有人藏不住神色,多木很快就知道下一句自己该说什么,便又道,“是她……是那个被你们烧死在树林中的女子吗?” 话音方落,人群中个个色变,尤其是河西的父亲,多木一怔之后恍然,对眼前这位神色惊疑不定的父亲道,“河西告诉我说,你们禁止他进入丛林,或许,就是害怕他发现那里曾经发生过的真相……是这样吗?” 那具骸骨被他发现很久了,是一具女尸,她被草草地埋在丛林中的一棵大树底下,会发现这样的尸骨纯属巧合,但也不能算是完完全全的巧合,只因他来到这座岛上第一件事就是想确认这里的土地气息跟他所生长的岛是否一样,最方便辨认之地便是丛林,因为只要看树木的种类就可以略知一二,他曾在丛林之中细细观察,更试图找到其中的奥秘,只是没想到,却被他发现了一具焦尸。 “你、你怎么会知道的?”显然被多木料中,河西的父亲语调已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起来,他定了定神,问,“你跟她是不是从同一个地方来的?” “我如果说是,你们是不是也想毁尸灭迹?”多木盯着他,转而扫视过那群岛民,视线变得像是一把凌厉的刀刃。 岛民们个个变得心虚,多木一见便知,于是道,“我可以回答你们,但你们恐怕不会相信我,我跟她绝非来自同一个地方,不过既然你们已经发现了我的存在,我不妨告诉你们,如果当北风起,吹走了这个岛上所有的树叶的时候,那么再过六十日,这座岛便会消亡。” 众人闻言,脸上的神色顿时变得更加不可置信,他们面面相觑,再转过视线看多木。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说这种危言耸听的话?那个女巫也说过同样的话,你还说你跟她不是来自同一个地方!” 第158章 鲲鹏之变(四) 岛民的指责虽然印证了多木对“女子是外来人、不仅是被他们烧死的而且跟河西有关”的猜测,但他仍然吃惊于另外一个事实:原来早已有人来此警告过他们了。 虽然单从那具女尸身上看不出具体的年份来,可从周边的植物生长状况跟河西对此事忘却的程度看,早已经能够大致判断出这并不是最近才发生的事。 如果是这样,那么果然像父亲所说的,灭亡的岛从来都不止一处。 但,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 多木不解,但他却相当能够理解眼前这些岛民的怀疑,他们不相信是必然的,这是他们生存了早已超过百年的地方,有历代人遗留下来的痕迹为证,又怎么会去听信外人的“胡说八道”,这种事除非真的发生在自己眼前,否则他们就像之前的他一样,无论如何都不会信。 “三十日,北风起,叶凋零,六十日,红日落,天地寒,八十日,无昼夜,极光现,九十日,异鸟出,岛消亡。”此刻,多木照着少年曾经念给他听的那样,也同样念给他们听,并道,“这些话,不知你们口中的那个‘女巫’是否告诉过你们,但我必须再向你们重复一次,当北风将树叶吹落的那一天起,这个岛最多还剩下六十日的时间,我劝你们从现在开始就将岛上所有的船只集中起来,看看够不够所有的岛民搭乘,如果不够,那么要抓紧一切时间赶制,务必趁六十天之前离开这座岛。” 河西的父亲蓦然间想起来,那名身穿白衣带着孩子前来的女子,突如其来现身于树林之中,她自称女巫,且妖言惑众,还说那是“预言”,最后众人感到无比惶恐,便活活烧死了她。 河西的父亲最终只保住了五岁的河西。 而曾被他们所认为的“妖言”,正是眼前这名男子刚刚所念的那些句子。 时隔五年,河西因受到的刺激太大而忘记了当年所发生的事,也没有一个岛民相信女巫的预言,况且这五年间更是风调雨顺,他们早就把这件事给忘了,也只有河西的父母担心河西一不小心回到树林想起过往,这才有了诸多约束。 但是,该来的还是会来。 “当然,随便你们信不信,原本我是想找合适的机会告诉你们,没想到早已有人来过这里,这的确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但如此一来,我也没有再留在此地的必要,因为还有更多像你们一样的人等着我去告知,无论他们信不信。”多木丝毫不在意眼前这些岛民人多势众而自己势单力孤的局面,说得相当从容。 岛民见状,似也不知该不该相信他,只因时隔五年,已经有两个外来人说了同样的话,第一个可以看作是“妖言”,那么第二个呢? 沉默中,多木垂下眼,他不知道这么做算不算是继承父亲的遗志,父亲一心为了别的岛上的岛民而献出一生,即使在最后关头他也没有离开过,他说纵是有人再恨他,到了所有人都将要走向灭亡的那一刻,还是会有人需要他……而自己,只希望能够解救更多的人,好像只有这样做,才能稍稍弥补一下自己内心对抛下父亲的自责,更能将父亲如此博大的爱心传递到更多的人心中去…… 不知那女巫又经历过什么?她的岛也如他们的一样吗?又或是有不一样的经过,但多木很清楚女巫的想法,若非跟自己相同,她何必多言,甚至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可,这又如何能怪得了眼前这些不可能知道真相的岛民呢?只是,无论如何,他们不该烧死她…… 双方僵持着,岛民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多木,而他们如此虎视眈眈,多木也并未放松警惕。 就在这时,忽地有一个女声从人群后面传来,是河西母亲的声音,就听她气急败坏地吼道,“他爹!快去追河西,我以为他肯听话了,哪知他算准了时机就给我溜了!” 正在这时,多木却敏锐地听到身后树丛中有细微的动静,他蓦然转过头,就见到一个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往丛林深处跑去,多木只微微一怔的功夫,身体的反应已比脑海中闪现过的疑惑更快,一转身脚步早已迈开,追着那身影也进入丛林。 他身后立刻传来了纷杂的叫喊声,“话没说清楚休想逃跑!” 于是,一群人跟在了多木身后。 多木压根不理会,他只管盯着眼前的身影,如果没看错的话,那应该是河西,眼看太阳就快要落山,这座丛林又深又大,就连熟悉丛林的自己也不得不做一些记号才能认路,像河西这样没头没脑地钻进去很容易迷路,而且不仅如此,一到暗夜猎食的野兽都会跑出来,如此一来,河西的危险就更大了。 ------------------------------------------------------------------------------ 河西管不了那么多。 他本来只是不想让爹爹责怪多木,因而趁机从娘亲身边一溜就走,丛林边的路径他熟悉得很,很快就从小路钻了回去,得意地躲在多木身后一棵大树后头偷听,可不料,他一面听,当听到被烧的女子的时候,脑袋“轰”的一声就炸开了,一时间千千万万的画面猛然间涌上了他的脑海…… 呼…… “是红日!红日落下了!天哪!那个孩子说的都是真的!” 呼、呼…… “阿娘在这儿……你别怕……” 呼、呼、呼…… “……不要看,不要回头!” 河西猛地闭上了眼睛,随之而来的就是“砰”的一声,他被脚底下的树干绊倒,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一切静止了,可那些画面和尖叫声却更加清晰了。 好大一群鸟,黑压压一片,然后飞下来,它们大极了,随随便便就能把人叼起来,不知道叼去哪里。 好多人都在尖叫,更不时夹杂着哭泣的声音,阿娘将他抱得紧紧的,力气大得像是要把他捏碎在怀里一样。 那是因为恐惧,他从阿娘的怀抱中感觉到了恐惧,巨大的恐惧! “呜呜……”呜咽声不自觉地自河西喉中发出来。 “河西!”不远处传来喊他的声音。 “河西!”又一声。 河西蜷缩起身子,他拼命捂住嘴巴,不想让自己哭出声来,不想被人发现。 “河西、河西!” 一声又一声,不断传入河西的耳中。 他听出了那里面有爹爹和娘亲的声音。 天色沉得很快,河西不想应声,他只想一个人静静待着。 声音持续了好长一阵,又渐渐远去,最后,终于慢慢安静下来。 河西仍然怔怔地抱膝坐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河西的脑袋顶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你真是让我好找!”那男声隐约带有怒气,却在看见河西茫然抬起的眸子时收起了怒意,对方毕竟只是一个孩子,而此时此刻,这个孩子跟几个时辰前的那个孩子完全不一样了,他满脸泪水,眼神里分明带着莫大的痛苦和失措,更多的是无助和惊恐,他的身体毫不自知地发着抖,像是在害怕什么。 河西怔怔地看着高举火把的男人,是多木。 “河西,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多木缓缓蹲下来,轻轻地叫着他的名字,并问他。 河西摇着头,小脸白得没有了血色,他死死咬着嘴唇,一心只想到那时的他好害怕,真的好害怕,而那些害怕此刻就像是浪潮一样一直涌上来,涌上来,然后淹没了他。 多木隐隐约约看出了他的害怕,他伸出手包裹住了河西的小手,那小小的手手心里全是冷汗,河西终于感觉到一丝温暖,就听多木又问了一遍,“河西,怎么了,不能告诉我吗?” 河西张开嘴巴,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他颤抖着嘴唇,张大眼睛,语无伦次地喃喃着,“……周围什么也没有,没有海……没有山……没有树……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我们明明距离太阳那么近,太阳好红,从来没有那么清楚地看见过它的颜色,可是好冷……为什么会这么冷……阿娘抱着我,我听到哭声……还有尖叫……天上黑压压的都是大鸟,它们把人都叼走了……它们要吃掉我们……我很饿……啊……那里有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拿着刀,一步一步接近我和阿娘……” 他一面说,一面仿佛又看见了那些令他万分惊恐的画面,那样绝望的时刻,人们互相残杀,鸟吃人,人吃人,阿娘被那个人用刀刺了不止一下,她浑身是血地在地上拼命爬,希望把那人带离他的身边…… 多木看着他,已隐约猜出他说的是什么,刚才河西躲在自己身后,一定是听见了他跟岛民说的话,但他万万没想到河西也是外来人,他甚至经历了比自己更多可怕残酷的事,多木一面想,一面安抚河西说,“河西,不要再想了,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你活了下来,不是吗?你阿娘一定会为此感到高兴的。” 河西好半晌才真正平静下来,却又因为太过悲伤而说不出话来。 多木看看他,向他伸出手说,“已经很晚了,来,擦掉眼泪,我带你去小木屋里吃点东西。” 河西听话地站起来,用手背抹了抹脸,任多木牵着走在丛林之中。 走着走着,河西忽然低声地问,“……为什么……为什么还会发生一样的事?” 多木垂首看他,见他低着头喃喃着,不由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然后对他说,“我来,就是希望能够避免发生这样的事,你想知道故事的结果,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我抛下了父亲,带着愿意跟我一起离开的岛民离开了那里,这对我来说是个万分艰难的选择,可若非如此,那些岛民又如何能够活下来?” 河西听他这么说,不由怔怔地问,“那么,现在他们在哪里?” 多木回答,“他们跟我一样,分散在各个岛上,希望能够将这些事告知更多的人。” 这句话的真相多木并没有告诉河西,因为他知道到不需要多少次,他们就会清楚地认识到他们只能这样做,他们会像他一样发现他们所抵达的每一个岛都在逐渐走向灭亡,都在重复着生命消逝的事……然而究竟哪里才是能让人们真正落脚停留的地方? 这样的地方多木也希望能够找到,如果找到了,岛民们才能算是真正得救,所以在这之前,他只能一直找下去,一直面对这样的重复…… “你呢,河西?”多木问他,“是想继续因为这件事而感到害怕,还是努力学会变得更坚强,然后想办法去帮助更多的人?” 河西似懂非懂地看着多木,摇摇头,又点点头。 第159章 鲲鹏之变(五) 去到多木的小木屋,河西喝到了多木给他煮的热乎乎的鱼汤,他这时才发现自己早已经饿坏了,将一大碗鱼汤“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总算又恢复了一点儿精神,刚才的担忧和害怕也因为有多木在身边的缘故而减轻了许多。 睡觉的时候,河西固执得要与多木一起睡,小木屋里只有一张小床,于是多木就跟河西一起躺在地板上。 “好了,闭上眼睛,我们会找到解决的办法的,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好好睡一觉补充精力,嗯?”多木侧首对河西说。 河西点点头,闭上眼睛,可他刚闭上就又睁开了,就听他“啊”了一声说,“是那些大鸟,是它们救了我……原来它们不是要吃我……” 多木听了微微一愣,他侧过身,看着河西。 “那时候,我的母亲本来在地上蠕动,后来就再也没有动静了,那个人开始……开始吃、吃……她……”河西回忆着,那些过去的事自从想起来之后就愈发鲜明起来,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想忘也忘不掉。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多木看见河西再度因为想起往事而微微颤抖的嘴唇和发白的小脸。 他暗自叹一口气,将河西揽入怀。 “我害怕极了……紧紧闭上眼睛……”河西在多木的怀中也闭上了眼睛,那个时候,他却感觉到有一股力量把他带了起来,他的双脚忽然离开了地面,他不由睁开眼,却看见……“那是一只巨大的鸟,我在鸟背上看见了一个男孩……” 多木一愣,轻声问他,“男孩?他也跟你一样是被大鸟救下的人吗?” 河西摇摇头,“我不知道,但他……他好像跟我不太一样,他坐在宽大的鸟背上,转过头来看着我,他的表情里没有害怕,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我好像看见他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河西摇头,回答,“风声太大,我听不清楚。” “他是对你说吗?还是……” 河西想了起来,说,“不是的,他说话的时候没有看着我,好像是……”那日的情景若回想起来,河西觉得那应该是……“他……好像是对大鸟在说话……”是的,没错,河西记得那个男孩曾低下头,用手拍拍底下的大鸟,然后才说了句什么的…… 听河西这么说,多木也忽然想起了什么来,那一日他见到的少年,当他跃下巨兽的背时,曾轻轻拍了拍它,嘴巴微微动了动,似乎对它说了什么…… 是……同一个人吧? 而且算起来,五年前,大概也就是七、八岁的样子…… 但他……究竟是谁呢?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还能乘坐那些救人的大鸟? “那个被烧死在树林里的女巫,你想起来她是谁了吗?”多木问河西。 “她是个好心人,我并不认识她,我被丢下来,正好被她发现,于是就收留了我。”河西没来由想起了那个早已梦到过无数遍的梦境,原来,那并不是真正的梦境,而是好久好久以前就发生过的事,但他却完全忘记了,“她救了我,又对我那么好,而我却把她忘了……” “这不怪你。”多木手上微微用了点力抱紧了他,安慰道,“因为你受到了过于可怕的刺激,所以才会把这一切都假装忘记,但不要紧的,她不会怪你的,你当时才五岁,而且现在你已经想起来了,不是吗……”多木很清楚在经历了那一切悲惨的事情之后的河西会变得如何,很可能直到女巫临死之前,他都没有完全恢复,再后来被养父母收留,有了一个家,才慢慢好转起来,才变得像是一个普通男孩…… “可是,我们……要怎么办呢?”河西想起一切来,更像是突然长大了好几岁,他想到他现在的爹爹和娘亲,他还有一个可爱的妹妹,他一点儿也不希望她受到那样的伤害,见识到人世间如此可怕的一面…… “就像我说的,我们必须坐船离开,做好一切在海上求生的准备,等待遇上另外一座还未走向灭亡的岛。”多木尽可能平静地对他说,虽然这也未必安全,也有可能遇到其他的危险,但这已是唯一的选择。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河西又问。 他不懂,可是这个问题多木也不懂,为什么好端端的一座岛会在转瞬之间走向灭亡?那上面几代人存活过的痕迹在一夕之间就被抹灭,抹得什么都不剩下。 “其实你经历的比我更多,你知道吗?”多木忽然对河西说。 河西一愣,从他怀中抬起头来,看着他。 多木正望着窗外的月光,喃喃地道,“我离开父亲的时候,红日还没有降下,他不允许我等到那时,他说再晚就无法救更多的人,其实直到我离开那时,我都还不曾完全相信,而我再也无法回头,大海如此广阔无边,可我一旦走远,就再也找不到回去的方向了。” 他的话中透露着浓浓的苦涩意味,河西却听得一知半解,过了好一会儿,多木才又对河西说,“是你把故事真正的结尾补全了,我总算明白父亲一定要留下来的原因了,他果然是我一生中最值得尊敬的人,他一定是知道还会发生更惨烈的事,才执意要留下来……而且,他也知道一定有人会需要他……” 父亲啊,今生能够成为您的孩儿,我是多么骄傲,如果可以,让我也成为一个能让您为自己的孩子感到自豪的人,那就好了…… ------------------------------------------------------------------------------ 数年后 “可恶!简直太可恶了!” 一遇到不高兴的事就发公主脾气的燕云公主是这个岛上的宠儿,这一日,她是特地想带着那个英俊的侍卫外出散散心,并且还准备了食物要在野外用餐的,哪知那个木头不解风情,死板地站在一旁就是不肯坐下跟她一起吃。 真是的,都已经故意走远了又没有人会看见他们,一路上一直在催促她“回去”不说,口中还拼命说着什么“属下不敢”、“属下惶恐”、“属下不能玩忽职守”、“森林里容易迷路还是请公主快回宫”这些令人扫兴的话,真是太可恶了! 哼,你不让本公主进去我偏偏就要进去! “公主——” 果不其然,身后传来了那个可恶侍卫的呼唤声。 年轻的情窦初开的公主恶劣又顽皮的笑了笑,加快了步伐,一下子就钻入了丛林之中。 树林深大,这里她从不曾来过,都是猎人们打猎的地方。 一开始她还没头没尾一个劲地跑,因为身后的声音一直在,忽远忽近不时传来,可再跑了一会儿,当她意识到的时候,那个呼唤她的声音竟然已经消失了。 燕云公主一愣,立即大声地道,“我在这里!你听到了吗?我在这里!” 可是,当她声音落下后,偌大的森林毫无动静,早已没了那人的音讯。 这下,燕云公主才感到害怕起来,如此静谧之地,到处都是参天大树,四周围没有一个人的踪影,而且一眼望去,完全望不到尽头。 燕云公主试着往回走,可哪里看起来都一样,她已经无法确定自己到底是在往回走,还是越走越远。 害怕的情绪一旦涌上来根本就制止不住,燕云公主害怕极了,却又无计可施。 就在这时,身边树叶窸窣,似有什么在悄然接近她。 燕云公主以为是侍卫的脚步,她一时喜出望外,连忙回过头转向声音来源之地,谁料那里空无一人,可声音仍在持续,燕云公主忽然觉得喉头发紧,她仔细看去,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方才的喜色一瞬间僵在了美丽的脸庞上。 她看见了什么,那是—— 一只无比巨大的像蛇一样的四脚怪物,此时此刻,它正冲着她吐着猩红的舌头! 天哪! 燕云公主害怕得不能自己,却又一动都不敢动,因为那家伙正虎视眈眈盯着自己,它的身体足足仰到了她膝盖那么高。 怎么办? 她可不想被这只恶心的四脚蛇怪吃掉! 早知道就不那么任性了! 一瞬间无数后悔的念头直涌上脑海,而那只四脚蛇怪已一步一步逼近了她。 燕云公主下意识往后退去。 一步…… 两步…… ……当她的脚后跟撞上了一棵大树,燕云公主发现自己已经无路可退,因为这个时候,她的左侧又出现另外一只一模一样的四脚蛇怪。 燕云公主一瞬间被绝望紧紧扼住,她整个人都贴在了树干上,惊恐到了极点。 两只四脚大蛇怪慢慢朝燕云公主的方向爬行,已越来越近,它们皆频繁地吐着舌头,几乎就要碰到燕云公主。 燕云公主早已紧闭双眼,害怕到整个人不住发抖,这一刻,死亡的阴影将她笼罩,让她透不过气来。 就在这个时候,忽地有两把刀从树上“咻”地一声射下,在同一时间奇准无比地砍中了两只四脚蛇怪的脑袋。 血花“噗”地溅开,无声地溅上了燕云公主的长裙。 后来,当燕云公主听到磨刀声的时候,她才忍不住偷偷睁开眼睛。 她看到,有一个少年正拿着一把刀熟练地将四脚蛇怪切开变成好几块,然后用布包起来,带在身上。 她愣了愣。 少年正好抬头。 燕云公主的视线与他撞了个正着。 “你是谁?” 这并非是自己国家的子民,所有的子民她都见过,因为他们的国家并不大,人数也不多。 少年这时站起来,面对她露出微笑,并一字一句地道,“我叫河西,我来,是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一切,仍在继续—— ------------------------------------------------------------------------------ 鲲,大无止境,岁长,化为鹏者,能飞,飞而死,尸沉入海,亦有忘记化鹏之鲲,则终成“岛”。 鲲鹏之变·完 第160章 浑沌之始(一) 昆仑西有兽焉,其状如犬,长毛,四足,似罴而无爪,有目而不见,行不开,有两耳而不闻,有人知性,有腹无五藏,有肠直而不旋,食径过。人有德行而往抵触之,有凶德则往依凭之。 冯大是个生意人。 生意人最讲究的就是有钱赚,不过这笔钱,很多人都叫冯大别去赚。 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原因在于出钱的那个村庄名唤“恶人村”,据说住的都是一群恶霸,虽说他们出的价钱的确最高,可人家都是恶霸喂,万一货运了过去不给钱岂不是得不偿失?因此人人都劝冯大这趟别去,再去找别的买家,就算价钱稍稍低一些,但总是更稳妥不是?再说了,怎么能妄想从恶人的身上捞钱呢? 冯大自然是懂得这个道理的,可他要不是走投无路实在需要这笔钱作为周转,不然就连他的性命都会被逼债的人讨走,又何须铤而走险?但这种事就不能跟他人言道了,说白了,那些人虽看似好心,却也只是口头上说说,不可能因为劝说不成而真的舍得掏出自己的钱来帮他还债的,人嘛,大多数时候往往能靠的只有自己。 想是想得很明白,也非去不可,可到底是“恶人村”,冯大的脚步仍然会有所迟疑,更有几分畏惧。 “恶人村”这块牌子是最近几年才竖起来的,之前那个地方萧条得很,时常闹干旱,很久很久以前那场众所皆知的大洪水将大地整个肆虐了一遍过后,纵然是大禹来到此地将水患治理干净,这一带不知为何也仍然是寸草不生,长不出半根草来也就等于无法耕种,那便不能住人,一直到最近几年,听说有一群恶霸相中了这里的“风水”,随即占据了这片荒地,说来也奇怪,荒地被那群恶霸占据之后,居然开始冒出小花来,当小花冒出来的时候,就有更多植物一齐长了出来,没过几年,这个村庄无论是植物还是庄稼,都长得相当滋润,茂盛非凡,与以往的情境简直是不可同日而语,要不是大家看到“恶人村”那块牌子高高竖着谁都不敢闯进去只能绕道而行,否则谁不想走进去溜达一圈?因为仅从外表看去,就觉得那里面应是一派山清水秀,风景独好之地,不过看着像是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却偏偏顶着“恶人村”这样的名声,而且那帮恶人们居然将自己住的地方打理得那么好看,也真可以算是怪事一桩了。 要说是不是有胆大的人闯入过“恶人村”,此事尚无从得知,就算真的有,恐怕那人也不敢随便传出“恶人村”里面的事,反正至今为止,临到真的要去之前,冯大一直都没能打听到“恶人村”里的恶人究竟是怎么个“恶”法,也不知道到底自己会不会人财两失,总之,横竖是死,他这一趟非去不可。 硬着头皮,冯大将一整车的货物运到了“恶人村”的村口。 与冯大此刻惴惴不安的心情极不相衬的,是村口那条优美的林荫大道,一眼望去,像是一座又深又大的半圆形拱门,谁都能看出这里脚下的道路被人仔细用石子铺过,两旁那些又高又大的树上的枝叶也被细心地修剪过,因此才会显得如此齐整而且有条不紊,让来往的人赏心悦目之极,恐怕到了夏天更是极好的纳凉之所,可偏偏冯大无心欣赏,他也想不通这个“恶人村”的人把村口的道路修建得那么好到底是为了什么,名字都叫“恶人村”了,那块牌子就竖在林荫大道的入口正中央处,难道还指望有谁把自己送进恶人的虎口不成? 倒也确实没人敢经过这里,因此冯大在这里左等右等,除了他之外,至今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 他从没来过这里,又不敢就这样贸贸然进村,却偏偏等不到一个能替他通传的人,最后实在没办法,冯大只好把运费先付清,把货卸在村口,让帮忙运货的人先离开,没办法,谁让这是“恶人村”呢,运货的师傅坚决不肯再进一步,更不打算陪他无止境地等下去。 谁料就在那位师傅拍拍屁股驾着空马车离去的那一刻,确切地说是他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的那一刻,忽然几十个人从林荫大道的两旁冲了出来,他们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搬的搬、抢的抢,将冯大的货物瞬间洗劫一空,顺带把冯大也洗劫走了。 冯大压根还来不及反应,事实上等他意识到发生什么的时候,他自己也已经倒挂在人家的肩膀上了。 “救人呀!打劫呀!” 冯大脱口大声喊了出来。 他的声音在如此寂静的林荫大道里猛然炸开,一时好似惊动了树丛中栖息的鸟儿,只闻遮天蔽日郁郁葱葱的树叶们此起彼伏响起一阵又一阵的“扑簌”声。 冯大倒挂着虽然看不到,却听得到,不过他扯开嗓子喊了好几遍,除了如此细微的一点回应之外压根就没别的动静,那些活生生的人根本不理他,也难怪,因为这里本来就是他们的地盘,这些人本来就都是恶人们,没人会在意他叫的有多么惨烈。 冯大闭上嘴之后心中已经不知叫了多少个“惨了”,而且他因为倒挂着的缘故血气上涌,那人跑得还挺快,要不是早上吃的东西因为等太久而消化得一干二净,否则这样一颠一颠震起来他早就要吐了。 “把这些货都拿去给村长!” 忽听一人说道。 “那这个人呢?” “人嘛……”那人似乎发出了颇为恶劣的笑声,让冯大的心一沉,便听他不怀好意地说道,“把他的衣服扒光丢进笼子里喂猪,顺便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不要啊——”冯大立刻又大声叫起来,喂、喂、喂、喂、喂猪……这、这、这、这、这可怎么是好啊? 不过,就算他喊破喉咙也无人搭理,很快,他的衣服就被扒了个精光,然后,他就被扔进了…… 呃,并不是猪笼,而是—— 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浴池里。 冯大“噗通”一声落水,其中一个村人恶声恶气地对他说,“这么脏这么臭猪都不喜欢吃,像个臭乞丐,好好洗一洗吧!” 说着,将他丢进浴池里的村人们就拍拍屁股管自己离开了。 诶? 又脏又臭? 像个臭乞丐? 冯大糊涂了,这说的,难道是他? 他昨天才沐的浴,而且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来到这里的,怎么会又脏又臭?难道这个村的人眼睛和鼻子都有毛病? 不过—— 现在他浑身都浸在热水里,真是好舒服,而且,浴池里还隐约散发出一股……清香,难道,这就是身为猪的“饲料”的待遇? 那……这里的猪的品味也太特殊了一点吧? 被泡在浴池里的冯大不由自主胡思乱想了一阵,最后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的货被抢走了!他自己也落入了这群恶徒的手里,而且不久之后就要被拿去喂猪! 得……逃跑才行!不能坐以待毙啊! 冯大努力想,用劲想,可是他刚才是被人扛进来的,视线接触的范围有限,只能感觉到林荫大道很长,而且很幽静,但他们进入村庄的路线冯大完全不得而知,他所能看得见的也就只有一条铺得极为平坦的石子路,而且到处都一样,之后他就被带到一个密闭的房间被扒光了衣裳,然后又被拎出来丢进了浴池,浴池是在一个空旷的院子里,四面都有围墙,再者现在他不着寸缕,浴池旁又什么都没有,连块擦身的布都没留下,村人就这样一走了之,似乎根本不怕他逃走。 冯大搜肠刮肚无论如何都想不出办法来,而整个人浸在水里越来越热,他急得浑身是汗,想想一会儿肯定会有人出现将他抓到猪笼里,冯大就紧张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可、可是……他总不能真的光屁股爬出浴池吧? “快去看看那臭家伙洗好没有,洗好了就把他捞出来!”一直犹豫和磨蹭来磨蹭去的后果就是不远处已有人声传来,冯大一急,他没想到那么快自己就要变成猪的“饲料”了,于是再也不敢耽搁地爬出浴池,想从唯一的院门溜出去,谁知他还是慢了一步,走廊上几个村人一看见光溜溜的冯大就大声骂道,“他娘的!想溜!没那么容易!大伙儿,上啊!” “救命啊——” 冯大眼看一群人恶狠狠地向他冲上来,而且左侧和右侧都有人,他根本无路可逃,只好再度退了回去,然后“噗通”一声,他又跳进了浴池里。 “来人啊!把他捞上来!” 一声怒吼响彻浴池的院子,冯大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可是他已无路可躲,就见一张似是特制的网直接抄进浴池底,那张网极大,冯大又不能游到浴池边,四周围都有村人虎视眈眈就等着他游过去呢! 随后,几个村人一起在另一头用力,就这样,他们把*的冯大从浴池里捞了出来。 第161章 浑沌之始(二) 猪笼! 是一只无比华丽又宽敞且布置得舒适至极的……猪笼! 猪! 是一只肥嘟嘟圆滚滚可爱到无法形容且会给人按摩的……猪! ……啊哈哈……好痒……哈哈……痒死了……求求你别、别再拱我了……哈哈…… 可惜,正在享受服务的人——冯大,此刻半躺在软绵绵的靠垫上,也并没有被扒光衣服,虽然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的手和脚分别都被铁链拴在了笼子上,同时还被封住了嘴巴,只能发出无力的“呜、呜”声,“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而且,人家毕竟是猪不是人,不知轻重,猪鼻子又是蹭又是拱,一会儿是腿,一会儿是腰,最要命的是脆弱的腹部,只让冯大又痒又痛,偶尔舒服又时常感到倍受折磨,很快就被折腾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总算有人前来开锁,冯大红着眼睛抬起头看那人,就见来人手上端着一个颇为豪华的餐盘,香味随即传入鼻尖,冯大闻到味道才感觉到自己早已经饥肠辘辘了,这时听那人冲着他极为不屑地“哼”了一声道,“见识到它的厉害了吧!不过你瘦得跟一根干菜似得,都不够它饱食一顿!你看它只是闻一闻就不想吃了!真他娘的,来了个那么没肉的家伙,来!把这些都给我吃下去,剩下一点都不行!如果被我发现,你就等着挨上一顿毒打吧!” 话音落下,这人态度极差地“砰”一下将餐盘摆在冯大面前的矮几上,冯大一看,却禁不住食指大动,里面有酒有菜,酒是上乘的桂花酿,香醇得醉人,菜是精致的小炒,菜量不多菜品却有十数种,边上还有一大碗香喷喷的米饭,接着他就替冯大解开了手上的铁链,冯大嘴上的布条也被拆下了,然后又听那村人凶巴巴地对他说,“不准出声,也不准叫!叫就打!叫一次打一次!”说着,他还特地向冯大亮了亮一旁早已放置着的那根黑漆漆的铁棍子。 冯大到刚才还陷在小猪的“温柔乡”里压根没注意看,此时一看心中不禁大骇,如此粗大的铁棍,他只要挨上一棍就一命呜呼了,于是连忙摇首。 之后,与对待冯大不同,那个村人矮身进入笼子,动作极温柔地抱走了那只肥嘟嘟可爱的小猪,并对它说,“等把他养壮了,就让你吃了他,好不好?” 那只小猪发出诱人的软软的声音…… ……唔……应该……算是回答。 而冯大的一颗心却因为他的这句话再度拎了起来,他低头看看自己,虽然并没有那人说的那么瘦,可此刻,他却希望自己越瘦越好,最好瘦成排骨精,也不知道那看起来毫无杀伤力的猪究竟爱吃多肥的人,总之瘦一点准没错。 这样想着,冯大仍是等了一阵,等到他确认他们真的离开不会再回来后,才终于放开肚子大吃起来。 紧张了一整天,此时早已饿得发慌,而他才第一口吃进去,顿时就被口中所吃到的美味给惊呆了! 好吃!真——好吃! 如此美味的食物,冯大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吃到! 他狼吞虎咽,一点也没有剩下,乖乖将面前的食物吃了个精光。 冯大极为满足地擦了擦嘴巴,如果不是此刻他的双脚还被铁链拴在笼子上,提醒他很快就要沦为“饲料”的事实,他差点以为自己是住在最高级的酒楼里,才会享用到如此美味的佳肴。 美餐一顿过后,村人收走了餐盘,却送来了水果。 看来,他们是不把他喂饱不罢休! 水果竟也是出人意料的又大又香甜,冯大不由有些羡慕起这个村子里的人了,为什么恶人们能每天吃到那么好的东西?这是什么道理?而他却担心不已,生怕自己被送进猪的嘴巴里,啊,对了,刚才的猪肉炖得极香,难不成是因为它们被喂食人肉的缘故? 冯大没由来想起来之前自己所了解到的一些情况,说是一群恶霸占据了这片荒地之后植物就长得相当滋润,他忽然之间想到一件非常可怕的事,这里的食物都那么好吃,也许就是因为本身它们的饲料就都是人肉的缘故,而这里的水果也异常鲜美,那么用来施肥的肥料……莫不……也是人身上的…… 啊!啊!啊! 冯大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越想越觉得害怕,越想越觉得他不能留在这里等死。 他必须得想办法逃出去才行! 可冯大毕竟只是个生意人,他有做生意的头脑,却没有逃跑的头脑,尤其他面对的本来就是一群巧取豪夺的大恶人。 那该怎么办? 冯大琢磨了很久,觉得应该跟他们谈一笔生意! 此时,他已被转移到了一间四处都密闭却相当豪华的厢房里,所谓的豪华,指的是这里应有尽有,有吃的点心,有喝的茶水,有穿的绫罗,有看的书卷,更有专门如厕的地方。 至于四处都密闭,那是因为这间厢房设在地底,他是被人用绳子吊下来的,要上去,只有再度被人吊上去才行。 他想,无论如何,明日,他一定要同村子里的人好好的、正式的、面对面地谈上一次才行! 后来整整一个晚上,冯大都在考虑要如何跟这里的人谈,他想到了无数种可能性,例如设法去找一个厌世的大胖子交换自己……唔,这样的人不一定好找,不然就按时免费提供上好的猪饲料?但会比人肉更好吗?实在不行,难道他真的要考虑去做人贩子的生意?这样可以为这里多拉一些人气,来证明自己有用处,让他们觉得把他当做猪饲料其实是亏了?不然怎么办呢……冯大想破了头,忽然觉得他连做生意的脑子也都不好使了,这些根本都行不通嘛! 哎,有句俗话说,无奸不商,可不能谋财害命啊! 真是天要亡他! 冯大感到绝望透顶,尤其是当他想到村外还有个逼债的债主,两者相较,他已经比较不出哪个究竟更好,被逼债而死和当猪饲料而亡,前者已没有商量的余地,后者好像还能享几天清福,但结局都大同小异,反正,都是命不久矣,呜呼哀哉! 想着想着,办法依然没能想出来,人却已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直睡到日上三竿。 冯大醒来的时候,顶上容他出入的那个口子已经打开了,日光从上面照射进来,使得房间里暖洋洋一片。 冯大原本懒洋洋地躺在极为舒适的被窝里,一开始还不愿起来,然后当他真的清醒过来以后,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不由一把掀开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对了!他还身陷在恶人村里呢! 而且,他似乎花去了一个晚上的时间还是没有想好要怎么跟一群恶人们谈生意! 想到这里,冯大才发现自己又饿了,但房间里的点心早就被他一面想一面吃了个精光,因为那些个也实在是太好吃了! 于是,他等啊等,等到太阳都下山了,都没见有人前来,就好像他早已被人遗忘在了这里。 冯大一时感到气愤不已,不是明明说要养壮他的吗?怎么还不来给他喂食? 他气愤之下,忍不住对着唯一的出入口大声喊道,“来人呀!放我出去!我要出去!” 这次他的喊声总算起到了作用,那里很快现出一个人来,却又是冲他凶的,“叫什么叫?有什么好叫的?这么急着被剁成肉酱吗?” 肉、肉酱…… 冯大闻言冷不丁一惊,立刻闭嘴了。 但他委屈地想,这不是还没被养壮吗……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有人扔下了绳子,冯大立刻躲到角落,但躲不过接二连三下来的一群大汉,他们一拥而上,再度将冯大捆了个结实,然后把他吊了出去。 冯大被捆成了粽子,嘴巴再度被封起来,他拼命摇着头,想要挣扎却根本动不了,很快他被扛出院子,然后又被扛到一家规模看起来相当庞大的卖肉铺子前,就见柜台上方挂着各式各样的肉,有带骨头的和去掉骨头的,冯大一看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因为他一眼就看见了各式的肉中间,正显眼地挂着一只看似人的手臂和半条人的大腿……然后他看见柜台后的屠夫正一手拿着一把极夸张的大刀,另一手死死按住砧板上的另外半条人腿,就见刀光猛地一闪,屠夫手起刀落,那条腿立马被斩成两段。 “胖子,下一个是他!”村人一点也不客气地把冯大推了进去。 冯大惊恐地看着这一幕,口中不停地发出“呜呜”的叫声。 那屠夫瞧了冯大一眼,面不改色,就问,“要怎么切?” “喂猪用的,当然是切得越细越好!” “好咧!”屠夫答应了,走到柜台外。 冯大瞪着他,他的块头极大,身体又壮又结实,他向冯大伸出了油腻腻的肥手,一把抓住他的后领,直接将他拖了进去。 “呜……” 冯大吓坏了,就见屠夫把他拖到一只极大的大缸前,那大缸正架在火上烤,看这架势,似乎是要把他丢下去烫熟。 “呜呜……” 冯大拼命摇着头,扭动着身子,他已经被惊吓到心脏都快停止了,屠夫像是见怪不怪,抬起手上的刀面对冯大晃了晃,并露出一排明晃晃的白牙朝他笑了笑说,“一刀下去就好了,如果你动的厉害,指不定要好几刀你才会断气呢!” 不要啊—— 冯大惊骇到极点,蓦地,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过了片刻,卖肉的铺子里就传出“咄、咄、咄”的切肉声,一刻也不停歇。 ------------------------------------------------------------------------------ 醒来的时候,冯大好像还能听见“咄、咄、咄”的声音不断传入耳中,简直是魔音灌耳,然后他发现自己正躺在恶人村的牌子底下,这一看他不由大吃一惊,猛然想起来之前所发生的一切,他立刻从地上坐起来看了看自己,发现他的手和脚仍是好端端的,身上也没地方觉得痛,这让他有些疑惑,再看的时候,察觉到衣裳还是原来的那身,原本带在身上的钱也在,而且,好像还多出来了一些。 他仔细数了数,不由得愣住了,因为多出来的这些钱正好是那批货的叫价,也就是恶人村准备出的价格。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冯大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又怎么会重新回到了村口,他只记得当时他吓坏了,以至于晕了过去。 难道,他们不是真的要把他切成肉酱? 冯大管不了那么多,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立刻离开这里!马上! 阳光依然一片大好,恶人村内,树荫似乎长得更茂盛了,而村外,一条人影迅速飞奔离去,头也不回。 第162章 浑沌之始(三) 这一日,恶人村外一名少年公子姗姗来迟。 原因是他在外头就被人拦住了。 “这位公子,看你年纪轻轻,不会如此想不开吧?” “老伯何出此言?”少年公子负手立定,微笑问。 “少年人如此面生,恐怕是刚来到此地,因而有所不知,再往前走,便是恶人村,那里住着一群大恶人,成天干坏事,听说还吃人肉哩,少年人你听老伯一句劝,莫要再往前,赶紧绕道而行吧。” 少年公子眼眉弯弯的样子煞是好看,看似听了进去,说出口的话却是,“绕道恐怕不行……” 老伯顿时一愣,问他,“这是为什么?” 少年公子仍是微笑,“因为我的目的地便是恶人村。” “啊?”老伯一怔,忍不住又劝他道,“少年人,你可千万别胡来啊!” “老伯放心吧,我看恶人村很快就会变成善人村的。”少年公子道。 “少年人你不是在发梦吧?”老伯看着眼前的少年公子,左看右看,都不觉得他像是在发病,看起来很正常呀,怎么大白天就在那里说胡话? “这是真的。”少年公子一本正经地对他说。 “那你说说,为什么恶人村会变成善人村?”老伯问他。 “因为,那个始作俑者很快就会被人带走了。” “被谁带走?” “我。” 老伯这下开始相信他是真的有点不正常了,真是可惜了……他在心中暗自一叹。 “那么,那个始作俑者又是谁?”这么想着,老伯故意又问。 少年公子笑得好不狡黠,他伸出手指头,指了指自己。 老伯这下彻底相信这个少年人原来真的不正常。 看着他慢慢走远的背影,老伯忍不住摇摇头轻叹一声道,“真是可惜,如此年轻标致的少年人,居然是个神经病……” ------------------------------------------------------------------------------ 恶人村入口处,早有一群人延颈鹤望,等着少年公子的到来。 终于,远远的,少年公子踱着闲适的步子,慢慢在尽头露出了慢条斯理的身影。 众人一见,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格外欣喜,领头的那人早已忍不住快步迎上前去,口中叫道,“应公子!应公子!您可来啦!我们盼望您好久好久啦!” 他几乎是飞扑上前,身后一群人都跟了过来,那头少年公子对于如此夸张隆重的迎接方式丝毫不觉得意外,他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随口说道,“我若再不来,你们打算如何?” “我、我们……”领头的人和身后那群村人闻言皆哭丧着脸,对少年公子道,“应公子,您若再不来,我们都快变成精神分裂啦!” 咦?这话从何说起? 为何村民们会说出如此奇怪的话来呢? 要怪,就得怪这里的“风水”,这里的好山好水都因那古怪的“风水”而起,可万一要是得罪了它,那么,多年的心血可就要白费了。 ------------------------------------------------------------------------------ “应公子,您看看它,熟了没?” 众人陪同少年公子穿过林荫大道,经过村子的市集,来到村后一条宽阔的河边,这条河被疏通地极好,可以清楚地看见它中下游规划齐整的河道和河道两旁茂盛的农作物,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原来是这条河流将这片土地灌溉得如此肥沃,这里四周围的环境像是得天独厚,若要说“风水”,那简直是再好不过了,可只要沿着河水走到上游,很快人们就会明白到,“风水”好不好,那还要看上游处那颗巨大的“果实”乐意不乐意。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原来那颗“果实”掌握着这条河流周边所有活物的生杀大权,只因为它长得太不是地方,刚好卡在了河水的正中央。 所谓的正中央,其实是完全被塞满了,它不知是何物,也不知是从哪里生长出来的,总之看起来圆滚滚肉墩墩,很是结实,同时又富有弹性,而河面上露出的那一部分虽然看起来已经相当大了,但其实却只是冰山一角,当初为了建设村子的时候有人专门游进河里察看过,发现它还满满地占据了河面以下的部分,这样的情形导致的恶果便是有时候上游的河水被它卡住根本流不过去,但偶尔又会有水源源不断流下来,这就让人们想不通了,究竟何时水流会通过,何时会被它卡死,谁都无法预知,这样一来这里便也无法住人,但偏偏方圆数千里以内只有这一处绝佳的水源,直到有一天,一个半大不小的少年偶然路经此地,告知了他们一个“整治”它的秘诀。 这个秘诀就是要让它高兴,如此一来,它就不会气鼓鼓地堵住上游了。 “那么,要怎么让它高兴呢?”人们便问这个少年。 “很简单,只要做一些坏事就行了,越坏它就越高兴。”少年说。 本来在此地开垦荒田的人们就都是清一色的厚道的老实人,他们哪里干过什么坏事,纷纷表示这事可不容易干,少年却告诉他们说,“你们不用真的做坏事,一切但求逼真,就都迎刃而解了。” 众人一愣,皆问,“咦?要怎么个逼真法?” “让我来告诉你们。”少年脑子都不用动一下,便道,“比如明明想要招待人,却将他绑进村,明明是好吃的食物,却逼着他恐吓他吃完,总之你们要记住,表面上看起来是欺负人,实际上却对那个人好,另外,平常说话做事,试着都反着来就可以了。” 众人再是一愣,问,“这样都行?” 少年点点头,说,“记住一点,只要有人受到欺负,被欺负得越厉害,它就越开心,水流就越充沛。” 这脾气果真是怪异得很,但最终事实证明,它一高兴,不仅水流充沛,连里面的养分也很充沛哩! 时隔五年,这颗“果实”显然更大了,但这并不影响水流,只要别让它生气,水流永远畅通无阻。 “难道它永远就这样卡在这里了?”人们不禁又问。 “那倒不会,等它熟了,自然会脱落的。” 人们只能这样相信,而且,在这颗“果实”的身上确实连着一根像是“茎”一样的东西,只不过有人试着找出另一头,却沿着它走了很多路都没有找到尽头在哪里。 是以而后每一年,少年都会来到恶人村观察这颗“果实”的生长状况,而每一年,恶人村的村人都期待着这颗“果实”能成熟。 “差不多了。”这一年,少年公子终于给了他们希望。 “太好了!”村人们几乎要激动地举起双手欢呼了,因为整整五年,他们时时刻刻都不能忘记要反着说话,要反过来行事,而且越离谱越遭人恨就偏偏越是能够得到它的青睐。 “好了,让我跟它单独待一会儿,你们先回去吧。”少年公子这时对他们道。 村人立刻点头,他们简直求之不得,道,“好、好、好!有应公子对付它,我们就不用时时刻刻那么注意了!” 当河水上游只剩下那颗“果实”和少年公子单独相处的时候,少年公子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来,他低低地道,“你啊,足足欺负了一整村的人五年,还没玩够吗?” 就见那“果实”扭了扭庞大的身躯,看上去竟是有几分撒娇的味道。 “你以为,这样就能了事了?” 那“果实”继续扭啊扭,却闻少年公子说,“适可而止,知道吗?” “果实”似是听出他语气中警告的意味,不由有些泄气地整个瘪了下来。 于是,当“果实”离开之后,“恶人村”全村欢庆鼓舞,热闹非常,并决定为自己的村正名,正式改为“善人村”。 ------------------------------------------------------------------------------- 冯大自从从“恶人村”匆忙逃离开后,开始变得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只因他太过想念“恶人村”里的那一顿美食和其后的水果和点心,之后他再也没有吃到过那么美味的东西,而且不管吃什么都味同嚼蜡,有时候想想会觉得那样的美味跟那时的享受就好像是在梦中发生的一样,而且他还真的时常梦到那只会按摩的小猪,甚至连那舒适的猪笼也会不断出现,就这样忍了大半年,冯大终于忍不住了,他想那时“恶人村”的村人并没有伤害他,说不定只是吓唬吓唬他的,兴许他再去一次,也不过是遭遇一样的事。 就这样想定,冯大决定再去“恶人村”碰碰运气,他为此特地准备了一批货,那些压了几年仓底的货本来就卖不掉,不如用来当做敲门砖,就算全部被打劫走也不心疼,至少能换自己美餐一顿,他再次联系到半年前“恶人村”的买家,并约好时间,可当他将这批货运到“恶人村”村口的时候,却猛地一怔。 也不过才半年的工夫,那条林荫大道竟然变得稀稀落落,一点儿也没有一个月前的茂盛和壮观之势,而“恶人村”的牌子也不见了,居然换成了“善人村”,这“善人村”村口人来人往,往昔“恶人村”的恶名带给人们的威胁已然不存在,只剩下一派和谐之风。 约定的时间一到,有村人从村里走出来,看见冯大和他身后的货物便上前打招呼,和气地问他,“您就是冯先生吗?” 冯大认得他,那个凶巴巴给他送饭的人,还威胁要用铁棒打他的村人,于是立刻道,“是你!” 不过那个村人现在看起来可是一点儿也不凶,一脸笑容的模样只让人觉得和气万分,而且他对冯大认出他来这件事毫无反应,只道,“真是麻烦您了,要您专程送货过来。” 冯大却是一怔,心中只感到莫名其妙,这个村的人难道果真转性了?都弃恶从善了?此时此刻,他只能点点头回答,“啊,不麻烦不麻烦。” “不着急的话,要进去坐一坐吗?”那村人甚至邀请他道。 冯大本就是一头雾水,此时便回答,“好啊。” “这边请。”村人客气有礼,在前面带路。 冯大走在石子铺的大道上,他左看右看,没忍住便问村人,“这里……之前不是叫‘恶人村’的吗?” “啊,是。”那村人走在前面稍稍侧了侧首回答,又对冯大说,“先生曾经来过吧?” “……是啊。” “那时必定多有得罪,请先生见谅。”村人忽然满怀歉意地道。 冯大可是压根没想到短短半年的变化竟会是如此之大,不由再问,“那……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我半年前来的时候……完全不是这样的。” 村人转头微微一笑道,“此事说来话长,且不足为外人道,总之,请先生忘了那些事吧!” “啊,那怎么行!”冯大恐怕这辈子都忘不了曾经在这里吃到过的美食。 “那真是很抱歉,给您留下了阴影。”村人说的跟他想的显然不是同一件事,“不如今晚就留下来,让我们赔罪吧。” 一听能留下来,冯大自然乐意,也不管他说什么赔罪不赔罪的,只管点头道,“好啊、好!” 只不过,接下来冯大所面对的都是一些再正常不过的招待礼仪,周到是相当周到,却反而让冯大心中的疑惑更大,即便是面对一桌子的好菜,还有村长坐陪,又被不断敬酒,但冯大却一点也没吃出味道来,而且脑海里的猪笼和那只肥嘟嘟可爱的小猪总是阴魂不散,到后来他实在忍不住了,终于问村长,“对了,半年前那只小猪呢?去了哪里?” 村长听他问来,不禁微微笑道,“冯先生,您来的真是巧极了,那只小猪已经长大了,就在您的面前。” “啊?” 冯大一愣,他面前什么都没有啊。 村长仍然面露微笑,指了指桌上的那碗炖猪蹄。 “啊!” 冯大瞪着那碗炖猪蹄。 “那……那个猪笼……你们也不用了?” “啊,那个啊。”村长面露赧色,对冯大说,“说起那个,我又该向冯先生赔罪了,来,冯先生,我敬你一杯。” 冯大被迫喝了一杯,但他想得到的是答案,而不是敬酒。 不过无论他再怎么问,村长依然是彬彬有礼,和颜悦色,并且口称抱歉,就是绝口不提当时会那样做的原因。 而更让冯大失望的,还是这里的食物变得不再那么好吃了,跟外面的食物一样,平淡得很。 冯大仍然一心想得到答案,他暗地里用茶水兑了自己的酒,却不停地灌村长。 村长是个厚道的人,没发现冯大动的手脚,一杯一杯都喝了下去,冯大见时机成熟,就又问他,“村长,我说你们这个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从‘恶人村’变为‘善人村’的?” 此刻的村长早已被灌得晕头转向了,他听冯大这样问来,似乎触动了他心中的某一处,他忽然一把抓冯住大的手,抓得紧紧的,就好像觉得冯大能够理解他的心情一样,就听他万分诚恳地对冯大说道,“您别再提起这件伤心事了,您可知道我们纵然是想再精神分裂一次,也没这个机会了,他们不过才走了十天,一切都变了样,认命吧!好歹曾这样过了五个年头,也该知足了!” 这句话实在没头没尾得很,冯大实在忍不住,终于冲他吼了出来: “我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 而另外一边,少年公子牵着那颗巨大的“果实”正越过山尖,谁知才走到一半,“果实”就开始扭动身体,表示走不动了。 少年公子望了望山脚下灯火平和的村庄,看了看身边的“果实”,问它,“你确定要在这里休息?” “果实”整个抖了抖,表示是的。 “那好吧。”少年公子松开了手中的那根看起来像是“茎”的东西,对它道,“一年后我再来接你。” “果实”兴奋极了,整个都放松下来,然后“咕噜噜”地滚下了山,直冲那个村子的河道而去。 少年公子拍拍手,望着“茎”的另一端,那端延伸到了不知何处,他弯下腰拉了拉它,就见它也回应似得抖动了几下,少年公子这才低声唤来小黑,黑暗之中,一抹巨大的影出现在少年公子的背后,就像是小山那样巨大。 “总算又接近了一点,等真的把它送到母亲身边,还不知要花多久。”少年公子似是对那抹暗影道。 暗影低下脑袋,用鼻尖轻轻地蹭了蹭少年公子的脸,意思好像是在说: 不管多久,不管多远,我都陪着你。 浑沌,胎也,吸收万物之精华,并延至方圆百里,脐与母相连,其性懒,亦怪,喜恶不喜善。 浑沌之始·完 第163章 海市蜃楼(一) 西北荒中,时有雾,人常迷失其中。 “小伙子们,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再往前就有危险了。” 身材瘦小的老妇人伛偻着背,整个人似乎要被什么压到弯下腰去,在迷失的旅人们不注意的时候,现身在充满迷雾的荒漠之中,对他们这样说道。 “老婆婆,我们迷路了,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离开这里。”其中一个旅人问她道。 “你们是来做什么的?为什么会闯入这片荒地?”老妇人不答,反问。 雾气笼罩的荒地之上,视线所能触及的范围小之又小,朦朦胧胧之中,人们根本辨不清东南西北。 “我们只是路过这里,印象中再过去应该是一条河,我们原本是想到河的对面去,可是不知怎么的却走到了这片荒地上,敢问老婆婆,我们应该往哪个方向前去?” 老妇人的身影几乎被埋没在浓重的雾气里,令人看不清她的长相,她又低着头,尽管她努力地抬起脸来,却因为身体太过佝偻的缘故并未真的抬到能让人看清楚的程度,而她花白的头发垂落下来,也将近遮住了她大半张脸,这时她听说他们是去河边,便伸出一只手来,指着雾气之中某个方向说,“那里……有一条河,但不是很大,不知道是不是你们说的那条。” “可是这片荒地以前都没见过,怎么会忽然出现呢?”旅人问。 “这我老太婆就不得而知了,我来的时候,就是如此。”老妇人一语带过。 “可能是我们走岔了,才会无意间闯进来的。”另一名旅人这时道。 老妇人仰着头眯起眼像是在打量着他们一行三人,又道,“你们遇见我,应该已经在这片荒地上走了好几日了,肯定没怎么好好休息过吧?” “是呀,不过为什么您会住在这里的呢?这里荒无人烟,您又是靠什么度日的?”旅人们有些好奇地问道。 “问那么多对你们如今的困境可没有好处,不过我老太婆也有一阵子没有见到过活人啦,现在天色也已经晚了,不如去我老太婆的栖身之地留宿一宿,等明日天一亮再启程,如何呢?”老妇人提议着,三个旅人里最年轻的一个正想点头,却被另外两个拉住,就听两个人中的一个道,“老婆婆,您的好意我们先谢过了,但是我们急着过河,还想再试着找一找。” “那便随便你们了。”老妇人也不勉强,她背过手,转身慢慢离去,伛偻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雾气里。 等她一走,最后说话的那人立刻拍了最年轻的人肩头一下说,“阿昱,你都不知道这个老妇人是谁,就随口答应,没看见此地如此荒芜吗?万一她根本就不是人呢……” 那个被称作“阿昱”的年轻人一愣,眼睛猛地张大,张口结舌地道,“二、二哥,你说……她是……”后面那个字眼看就要冒出来,他的嘴巴就被另外一个人捂住了,便听大哥在他耳畔低声说,“嘘,不要说出来,心知肚明就好。” “大、大哥……”年轻人看看这个,又看看另一个,知道他们并不是在吓唬自己,不由地道,“那我们还要按照她说的方向走吗?” 他的其中一位兄长四处张望了一下,说,“先走走看,碰碰运气吧。” 诚如老妇人所言,他们已经在这片荒地之上迷失了将近三天了,原本是外出办事的三人,不想在回家的路上被这片荒地阻隔,由于雾太大,怎么转都转不出去,而且要命的是荒地上什么都没有,连想做个记号辨识一下已走过的路都做不到。 然而一直到夜色-降下,原本白茫茫的雾气染上了一层暗夜的色泽,他们仍身陷其中,也并未见到河的影子。 但他们毕竟年轻,也不愿意气馁,尽管一直都没有找到出路,他们依然不打算放弃,不过由于时间毕竟晚了,该是休息的时候,他们决定找一处安顿下来露宿,但麻烦的是没有食物,阿昱显然饿了,他对二位兄长道,“如果那个老妇人……我是说如果她是正常人的话,应该知道哪儿能找到吃的。” “我看未必,这片荒地上什么都没有,我们走了那么久也没看到能吃的东西,而且她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们都不知道,总之无论怎么想我都觉得她的存在十分可疑。” “这……”阿昱听着觉得很对。 “好了,别多想了,我知道你饿了,我这里还有一点干粮,一会儿你们分着吃吧。”最年长的哥哥总是考虑得最周到,他对两个弟弟这样说。 “大哥!”两人喜出望外,皆道,“我们三个人一起分着吃!” 大哥露出温和的笑容来,对二人说,“在这之前,我们先找个地方露宿吧。” “这是片荒地,哪里都一样。”阿昱说。 “前面的雾气看起来好像淡一些,我们去那儿吧。”二哥指了指前方说。 大哥和阿昱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发现那里颜色很深,雾气却不如周遭浓重,便点头道,“好,就去那儿。” 可是当他们走到那儿一看,才明白过来原来颜色深的缘故是由于那儿矗立着一座小木屋,木屋前还有个院子,院子里种满了绿色的植物。 除此之外,竟有一条细小的河流经过院前,看起来与这片荒地格格不入,但也是因此,才使得荒地上有植物能够生长。 阿昱显然一怔,喃喃地道,“这里……不会就是刚才老婆婆说的河……吧?” “这哪儿是河,最多只能算是小溪流。”二哥说。 大哥看着这条小溪流,它的前后都没入雾气之中,连同眼前这座小木屋,之前像是都不存在,现在说出现就出现。 他思考着,并未说话,只是一只手习惯性地摸上了另一只手腕上戴着的珠串。 就在三人迟疑的工夫,一个苍老却才听过的嗓音在他们身后响起,“你们还是来了。” 三人冷不丁一怔,不约而同回过头去,却见夜雾里,那个老妇人正站在他们的背后,无声无息地道。 “老婆婆!”阿昱惊叫出声。 二哥反应最及时,他镇定地道,“老婆婆,不好意思,又是我们,这里难道就是您的住所?” “不是的话,我怎么会在这里?”老妇人反问。 大哥这时想了想,便对老妇人道,“我们仍然找不到出路,如果您不嫌麻烦,请收留我们住一宿,可以吗?” “哪有什么麻烦,快,快进来坐吧。”没想到老妇人忽地眉开眼笑,连忙招呼他们进屋。 阿昱一时还反应不过来,二哥已经在他的耳畔低声说,“大哥自有他的主意,我们先随他进入再说。” 三人跟着老妇人走进屋,灯光这时亮了起来,三人总算来到了明亮之处。 只不过就算是在屋内,居然也有隐约的雾气缭绕,老妇人依然伛偻着背,瘦小的身影转进厨房给他们三个人倒水,并随口问他们道,“你们是三兄弟吧?” “是啊。”阿昱回答。 “你们的样子很神似,尤其是眼睛,让人一看便知。”老妇人道。 “老婆婆,您刚才说好久没见到人了,那是多久之前?”二哥忽地开口问。 “让我老太婆想一想……”老妇人端来水,回忆着道,“好久了,有几年了吧!” “之前您遇见的那些人也跟我们一样迷失在了此地吗?” “是呀。” “后来他们找到出去的路了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再出现过。” 三人一阵沉默,过了片刻,大哥便出声问,“老婆婆,我们明天一早就要出发,您看今晚我们……” 老妇人没听他说完就敲了敲脑袋打断他道,“哎呦,你看我这记性,都忘了带你们进来是做什么的,来,我带你们上楼,楼上有客房。” “多谢老婆婆。” “举手之劳,谢什么呀,走吧。”老妇人说着,拎起桌上的油灯,带他们三兄弟上楼。 楼梯在灯光下一级一级慢慢显现在三人的脚下,楼上也是黑漆漆的,随着灯光的移动从暗到亮,又从亮到暗,老妇人在最前面带路,她伸出手凭空抓了抓,就说,“这里很久没住人,到处都是灰尘和蜘蛛网,你们可能要将就下了。” “不妨事,有地方给我们休息就已经很好了。”二哥很快地回答说。 “还好你们都是大男人,不挑。”这样说着,老妇人已经上楼打开了第一间客房的门,并走进去点亮里面的油灯说,“这是第一间,隔壁还有两间,你们随意使用。” 房间很普通,而且也不大,一张木质的小床紧挨着墙,明显只能供一个人睡。 “嗯,好。”三兄弟点头应道。 “你们要吃点什么吗?”老妇人离开前,又问。 “不用麻烦了。” “不麻烦,菜羹煮一下很快的,你们很多天没有吃到热的食物了吧?“老妇人相当好客,感觉上是真的很久没来人,她才会那么欣喜。 “那好吧,麻烦老婆婆了。”三兄弟推辞不过,只好又答应下来。 第164章 海市蜃楼(二) 老妇人让他们稍等片刻,随即就下楼去煮菜羹,阿昱便问两位兄长,“为什么又突然留下来?二哥刚才不是说……” “我们绕来绕去都绕不过她,若她真的如我们所想非人一类,我们便更加难以避开,不如知己知彼,而且方才我已特别留意了一下,发现她的脚下确实有影子。”大哥这时回答他说。 “我也注意到了,虽然我觉得事有蹊跷,不过老妇人如果是人的话,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原来是这样,那今晚我来守夜,大哥二哥好好休息。”阿昱自告奋勇地说。 此时三人还在同一个房间,二哥闻言道,“我来吧,而且我不建议三个人分开睡,你们一个睡床,一个睡地板,这样刚好。” “你们都不要抢,好好休息,本来我在陌生的地方就难以入睡,而且这里总令我感到不安,没必要再多拉上一个人陪我醒着。”大哥却说。 “大哥……”阿昱还要再开口,却被二哥阻止,“好了,听大哥的。” 说话的工夫,老妇人已经端了三碗菜羹上了楼,三人听到动静,便不再说先前的话题,而是谢过老妇人后,将热腾腾的菜羹“呼呼”吃下肚去,再将碗还给老妇人。 “你们好好休息,等明天天一亮,雾稍稍退去一些,应该就能找到你们要找的那条河了。”老妇人下楼前,对他们三人说。 “嗯,多谢您了。”三兄弟很有礼貌,对老妇人道。 菜羹一喝下,三个人就感觉到身子暖洋洋的,已经疲累了好几天,此时睡意来临,大哥原本还有一些担心,但一直到后半夜也没见什么动静,他便也闭上眼睛稍作休息,很快,天就微微发亮,一夜安好。 翌日,老妇人又为他们煮了菜羹,还特地为他们指了路,说,“如果是河的话,应该就是这个方向,你们千万别走错。” “对了,老婆婆,昨日刚刚遇到您的时候,您说再往前就有危险,指的究竟是什么呢?”二哥忽然想起来这件事,在离开的时候便问。 “哦,那个啊,我刚想跟你们说……”老妇人遂道,“你们可能不清楚,荒地上有食人怪物,但它常常会变成一座座高楼的模样,诱人们前去,所以你们要注意,如果看到有奇怪的高楼,一定别进去,宁愿先回来这里再重新找别的出路,知道吗?”老妇人好心地提醒他们说。 “食人怪物?”阿昱听了不禁一愣,问,“是什么样的怪物?” 老妇人回答说,“据说它居住在荒地的最深处,我从来都不敢深入,深入的人也从来没有再回来过,我曾经远远地瞥过一眼那楼的轮廓,它们无处不在,又随时会消失,你们一定要留心。” “这样啊……多谢老婆婆提醒。” 就这样,三兄弟离开了老妇人的住所,依照老妇人所指示的方向前去。 ----------------------------------------------------------------------------- “什么嘛!还以为老妇人是食人妖怪哩,原来什么都没发生啊!”听故事的人听到这里,不由有些失望地道。 “你不觉得她出现得很诡异吗?”讲故事的女孩却道,“而且故事还没讲完呐。” “可是他们至少安然离开了不是吗?我一开始还真担心那碗菜羹里被放了迷药什么的,会把他们兄弟三人都迷倒,然后那老妇人就趁机吃了他们咧!” “如果老妇人是妖怪的话根本不需要这么做啊。” “哦,对哦,不然就是迷倒送给荒地上的大妖怪,不是说有个食人怪物吗?” 听故事的人自顾自编下去,惹得讲故事的女孩不乐意了,“到底是你们讲故事还是我讲啊,你们不是应该顺着我的思路听下去吗?” “好、好、好,听你讲,听你讲。”走在前面的年轻人正说着,却忽然停下脚步,有些疑惑地道,“等一下,我记得再往前应该就能看见下山的路了,可现在看起来好像不太对啊……” 年轻人的同伴闻言也走了上去,见眼前的路丝毫都没什么变化,不由蹙起眉道,“我也觉得应该是这里了,怎么走了那么久都没走到?” 两人身后便是方才讲故事的那个女孩,她虽然跟他们同行,但其实只是在山路上偶然遇见的,他们见她迷了路正兀自发愁,正好他们也要下山,遂邀她一同前行,彼此之间也好有个照应,这时她不由有些后悔地道,“会不会是刚才错过了,早知道我不该给你们讲故事让你们分心的。” “听故事归听故事,路还是在认的,跟你没关系啦,别多想。”其中一个年轻人安慰她,又说,“我肯定就在这附近。” “我本来也觉得自己记得很清楚,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走不出去,就好像那条下山的路不见了一样。”女孩又忍不住开始发愁,眼看天都快黑了,她可不想再待在山里过夜。 “应该还没有错过,我们再往前走走看。”最先开口的年轻人道。 “嗯,反正我已经认不到路了。”女孩自暴自弃地道。 “走吧,趁天黑之前我们得走出去。”另一个年轻人毫不放弃地道。 三个人又继续往前走,一时都没有开口,耳边只听到脚下踩过落叶发出的窸窣声,安静的气氛不断蔓延,四周围的空气好像也因此而显得有些凝滞起来,其中一个年轻人忽地打破沉默,出声问道,“对了,那三兄弟后来怎么样了?他们遇到了那老妇人所说的食人楼了吗?” “他们啊……”方才被打断过后,讲故事的兴致自然减退了不少,女孩这时随口就将三兄弟的结局说了出来,“他们并没有遇到食人楼,不过总算找到了河,可是船行至河中央,却不知为何翻船了,三兄弟一同落入水里,再也没有浮起来过。” “啊?” 她话音一落,两个年轻人不由一怔,皆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静了片刻,其中一人才开玩笑地问道,“这个结局未免太糊弄人了吧?本来期待荒地上还有点什么,毕竟老妇人看起来很安全的样子,至少要让三兄弟历经一些什么恐怖的事然后逃脱,再不然就应该是斩妖除魔,可他们却平白无故地溺死在了河里,这是什么道理?” “故事嘛,哪有什么道理不道理的,而且老妇人本来就是为了渲染气氛用的啊!”女孩解释道。 “好啦好啦,幸好是故事,不然那三兄弟就太过可怜了,死得真冤。”另一个年轻人亦叹道。 “对啦,我们一起走了那么久,故事都讲完了,我都还不知道你们的名字哩,我叫石玉,你们呢?”女孩似是不打算再说起故事的事,而是换了个话题,并自我介绍说。 “我叫阿夏,他是阿许。”年轻人便告诉她说。 “原来是阿夏和阿许。”女孩认识了新朋友,开心地说。 气氛因为谈话的缘故而变得稍稍轻松起来,可这样的轻松在夜色完全沉下之后也随之消失,只因他们仍然没有找到下山的路。 而在暗沉的夜晚,黑色似是不断蔓延,雾气似有若无,漂浮在半空中,且越来越浓。 三人的脚步因而越来越沉,一颗心更是随之忐忑不安起来。 就在他们感觉到雾气越来越重的时候,忽地前方传来一个苍老的嗓音: “年轻人,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再往前就有危险了。” 身材瘦小的老妇人伛偻着背,整个人似乎要被什么压到弯下腰去,在不经意间,现身在充满迷雾的山林之中,对他们这样说道。 三个人猛地顿住脚步,阿夏和阿许顿时转向女孩的方向,而女孩也像是被惊吓到了,站在原地一动都不能动。 这是什么情形? 明明只是故事里面的人物,怎么会突然来到他们的面前? 若说眼前站着的不是老妇人而是老爷爷或者是别的任何人,都没有人会觉得像此刻这般诡异,甚至毛骨悚然。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里?”女孩第一个出声,她忍不住要问。 “我老太婆一直住在这里。”老妇人如是说。 “可、可是……”女孩结结巴巴,不知说什么才好,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眼前的老妇人,她身在迷雾之中,整个人似也被雾气包围,看似不真实,却又如此真实地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可是什么?小姑娘,那么晚了,要不要去我住的地方住上一宿?你一个姑娘家,露宿山中可不太好。”老妇人对她道。 “老婆婆,我们是在找下山的路,并不打算在山中留宿,若是您知道的话,还请不吝告知。”阿夏这时对老妇人道。 “你们要下山啊,可方向完全走反了,这里是通往山上的路。”老妇人回答他说。 “啊?”三个人闻言皆是一怔,阿夏便道,“我们就是从那里过来的,可并未看见有下山的路。” “那是当然的,你们一开始就走岔了,自然找不到下山的路了。” “不知老婆婆能否告知我们下山的正确方向?”阿许不由问道。 “不是我老太婆不肯说,而是这里的山路错综复杂,用说的对你们帮助不大,不如这样吧,你们跟我回我的住所,我慢慢说给你们听,你们自己记下来,这样就不会错了。” 听她这么一说,三个人不约而同打了一个冷战,只因此情此境跟方才女孩所说的故事太过相似,唯一能令他们感到安慰的是故事里的那个老妇人并没有害处,最多只是出现的时机和方式让人产生“她是妖怪”的错觉,而眼下,他们的遭遇与故事里的如此相近,这种巧合诡异得令人不免要产生怀疑和忧虑。 他们不吭声,老妇人也未出声,过了好半晌,阿夏才道,“我们再试着找找看吧,老婆婆您住在哪里?如果我们还是找不到,就来借住一宿。” “随便你们了,我的屋子很好找,就在那儿。”老妇人用手一指,三个人就在浓浓的雾气之中看见了一个朦朦胧胧的小圆点,似是一盏灯光。 “那我们就先谢过了。”阿夏代替他们三个人对老妇人道。 老妇人背过手转身慢慢离去,伛偻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雾气里。 第165章 海市蜃楼(三) “石玉,刚才你跟我们说的故事,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老妇人一离开,阿夏和阿许就立刻问女孩道,刚才他们还拿故事开玩笑,可现在已经不觉得那仅仅只是个故事了,否则,故事里的老妇人又怎么会如此鲜活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石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回答二人说,“这……是我的祖母告诉我的……” 阿夏和阿许一怔,问她说,“那你的祖母呢?是听来的还是……” 石玉也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只好老实交代,告诉他们说,“是这样的啦,刚才那个故事里提到的大哥,好像就是我的祖父,祖父当年失踪的时候才二十七岁,祖母一直觉得祖父还活着,至今仍然没有放弃,有一天有一个外来的少年公子路过祖母的村子,见祖母一直念念不忘祖父,就给她讲了这样一个故事,起初祖母并不相信祖父丧生在了河里的这回事,直到隔日少年公子离开的时候落下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幅画,画上是一条珠串,祖母一看就明白了,因为那正是她送给祖父的信物,虽然不知道那少年公子在哪里见过,但祖母俨然已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后来她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我,要不是今天我遇到了你们,之前又因为迷路而想起它来才会顺口把它当故事讲给你们听,但我压根没想到、没想到……”她越说越觉得心慌慌,因为只要仔细一想,就会发现这其中恐怖的地方,祖父失踪算起来已是将近三十多年前的事,那时曾在他面前出现过的老妇人如今却在他们面前出现,还有那个少年公子,据祖母所说他根本不到二十岁,又怎么可能知道三十多年前所发生的事?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缘故?而那个原本应该在荒地上出现的老妇人又为何会变成在山林里出现呢? 一个一个疑问接踵而来,偏偏老妇人出现这件事就已让她措手不及,根本无从思考。 阿夏和阿许听了也觉得头皮发麻,他们没想到原本只是随便听听的故事,竟然可能是真人真事。 三人面面相觑,一时站在原地不敢迈开脚步,因为此时此刻,他们觉得似乎无论怎么走,都可能会走错方向,又或是再度遇到那名老妇人。 不远处那盏灯仍在,但在夜雾之中却显得异常不真实,也不知道究竟应不应该去。 ……他们,又会有什么样的遭遇? 这句话三个人都没有说出口,但却一直在心中翻来覆去,可他们束手无策,完全想不到离开这座山林的办法。 ------------------------------------------------------------------------------ “呐!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故事说到这里,听的人不由感到无限好奇,迫不及待地想弄明白后来他们三个人到底有没有去老妇人的住处。 火堆旁,结伴而行的旅人们疲惫了一天,坐下来补充体力的同时,听其中一人说起如此应景的故事,皆听得津津有味。 说故事的人恐怕是他们所遇到的最会卖关子的人了,他年纪很轻,一身轻便的服装,似是孤身一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嘴角总是挂着一丝微微的弧度,因此看起来似笑非笑的,又显得人畜无害,说不出来他给人具体的印象,但总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好似哪儿都是他的家,无论待在哪儿他都闲适得宜,可他明明看上去还很小,顶多十、五六岁刚出头,这样的年纪按说应是对外面的世界抱以最大的好奇,应是在看似初生牛犊不畏虎的表面仍有着一份潜在的不安和陌生,但都不会是像他这样,是真正的无所畏惧,自如自在。 他有着无比动人的声线,听来干净又清爽,偶尔的抑扬顿挫就能引发人们无限的遐想,但通常又是波澜不惊的,娓娓道来的语调就好像是身边发生的事一样,他的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扑朔迷离,就好像他说的故事,让人无从预知后面究竟会发生什么。 ------------------------------------------------------------------------------ 老妇人将三个人迎进屋,对他们说道,“你们一定饿坏了,这里又是荒山野岭的,不如我去煮一些野菜粥给你们填填饥吧。” 在束手无策的情况下,三个人还是敲开了老妇人的家门。 因为无论如何都会迷路,唯一能够辨认的地方,就只有迷雾之中点燃的那盏灯火,他们别无选择,只有假装接受老妇人的好意,来此暂住一宿。 事实上,他们还有另外一层考虑,那就是若老妇人真的是山林里的妖怪,那么如果不当面拆穿她,他们可能也将永远都走不出去。 所以,他们三人最后的决定,便是一闯老妇人的住所。 此时老妇人提出给他们煮野菜粥,他们互相递了个眼色,点头说,“那就麻烦老婆婆了。” “我先带你们上楼去休息。”老妇人说道。 “嗯。”三人皆道。 老妇人拎起了桌上的油灯,在前面带路。 楼梯似是木质的,踩上去的时候能看见阶梯上众人的影子,老妇人的影子亦被灯光拉得老长老长,三人紧紧跟随在她的身后,按兵不动。 老妇人打开二楼第一扇客房房门,里面已经燃着灯,她对他们道,“这里很久没住人了,但总比外头好。”她说着便走进去点亮里面的油灯,三个人很快就看清楚了里面的布局,房间很小,只有一张木质的小床紧挨着墙,其他什么都没有。 “隔壁还有两间,你们随意使用。”老妇人又道。 “老婆婆,那你睡在哪里?”阿许忽然问她。 老妇人回答他道,“我就在楼下,你们有事可以下楼来找我。” “对了,老婆婆,最初您所说的危险指的是什么?”阿夏忽然想起来,便问。 “哦,那个啊……”老妇人遂道,“你们可能不清楚,这里有食人怪物,但它常常会变成一座座高楼的模样,诱人们前去,所以你们要注意,如果看到有奇怪的高楼,一定别进去,宁愿先回来这里再重新找别的出路,知道吗?” “食人怪物?”石玉故意问老妇人道,“是什么样的怪物?” 老妇人回答说,“据说它居住在荒地的最深处,我从来都不敢深入,深入的人也从来没有再回来过,我曾经远远地瞥过一眼那楼的轮廓,它们无处不在,又随时会消失,你们一定要留心。” “这样啊……多谢老婆婆提醒。”石玉装作不经意地看了阿夏和阿许一眼,便对老妇人道。 “那你们先休息片刻,我下楼去煮粥,野菜粥很快就好了。”老妇人说着,转身离去。 等老妇人下楼的脚步声消失后,最靠近门边的阿许将房门紧紧关闭起来,对其他的二人道,“她说的跟石玉讲的故事里都一模一样,我看这里面肯定有蹊跷。” “如果按照时间算起来,老妇人即使没有九十也有八十了,可现在却根本看不出来。”阿夏也说。 “我一直在想,我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迷失方向的?我们那么熟悉山路,没道理会走失。”阿许这时说。 石玉听他这么说,不由苦笑地道,“我想,应该是遇到我那时候开始的吧。” “石玉,你究竟是为什么上山的?”阿夏问她。 事到如今,石玉也知道不能再隐瞒,只能坦白道,“祖母一周前病倒了,她一直在叫祖父的名字,我打听了祖父当年的去处,就找来了。” “你为了找到那件信物?”阿许问她。 石玉点点头。 “你老实告诉我们,你已经在山中待了几天了?”阿许盯着她问。 石玉支支吾吾,回答说,“其、其实……已经有……十天了。” “这十天,你都没有找到出去的路?” 石玉点头。 “这么说来,很可能石玉说得对,应该就是在遇到她的那时,我记得之前山路上并没有雾,是吧,阿夏?” “嗯,而且说不定就是因为雾的关系,让我们进入了不该进入的范围内,因而偏移了原本的方向而不自知。”阿夏说。 “那现在要怎么办?”石玉问他们,并道,“不能因为我而连累了你们,我们得想办法离开这片迷雾。” “比起找信物,我觉得你更应该找到那个跟你祖母说故事的人,那名少年公子。” 石玉闻言,垂下眸来道,“其实……我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我……只是想延续祖母的希望,才出门的……而且,我已经准备了另外一条珠串……这是我偷出祖母收藏的那幅画偷偷找人定做的……” “你真是个孝顺的女孩。”阿许看着石玉说,“你祖母病了,你应该尽快赶回去才行,难道你不着急吗?” “我当然着急,但既然已经来了,而且又走不出去,就变得一心想弄明白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样可以说给祖母听,我不想拿出假的珠串欺骗她而自己却一无所知,但我更没想到的是真的遇见了老妇人,我甚至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如果她是人的话,那么早就已经去世了才对……” “所以就更加说明了问题,她一定不是人。”阿许断言道。 “那么等她再一次上来,我们就动手。”阿夏看了阿许一眼,说。 阿许点点头,道,“我同意。”说着他看向石玉,“石玉,你呢?” 石玉明白地也点了点头说,“我也同意,等离开这里之后,我会去找那名少年公子。” “好!” 就这样,三个人制定了对付老妇人的计划。 第166章 海市蜃楼(四) “后来呢?他们把老妇人怎么了?” “那老妇人真如三人所想,是妖怪吗?” “……” 众人忍不住七嘴八舌出声问那名说故事的少年。 说故事的少年脸上挂着耐人寻味的笑容,复又开口,淡淡道来: ------------------------------------------------------------------------------ 野菜粥煮了有一会儿,当老妇人端上楼的时候,三个人已经分配好了房间,石玉住在第一间,她看见老妇人进来,连忙迎上前去,看似要帮忙,就在这时,阿夏和阿许出现在老妇人的身后,他们举起来之前就已准备好的大石头,猛地往老妇人后脑砸了下去。 就听“咔嚓”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石玉这时就站在老妇人的对面,她清楚地看见就在这一瞬之间,老妇人的身体像雾气一样消散而去,只剩下一副就要散架却还挂着些许腐肉的枯骨,然后连着手上端的碗和里面的野菜粥一并“哗啦啦”掉落在地,在寂静的野外发出巨大的声响,同一时间油灯熄灭,四周围只剩下浓浓的染了夜色的雾气,将三人紧紧包围。 这样的变化并非措手不及,毕竟他们很清楚要对付的并非人类,但也正是如此,就变得有些难以预测,可无论如何,他们仍然按照计划好的行事,一旦得手,便立刻离开! 阿许在黑暗来临的片刻之后便用石燧点燃火把,三人皆努力抑制住心头的惊恐,小心绕过地上那一堆看似早已腐烂的尸骨匆忙下楼,谁料就在他们推开门迈出小屋的时候,屋内蓦然间又响起老妇人的声音,“你们……别走……别走哇……” 三人自是一怔,他们没想到老妇人压根打不死,此时身体的反应更直接,他们撒腿就跑,阿许拿着火把跑在最前面带路,并叮嘱后面的二人道,“别回头!快跑!” 石玉应了一声紧紧跟在他的身后,阿夏垫后。 此时雾气在树丛之间显得愈发深重,山林里的树木好像纷纷伸出了长长的枝杈,看起来张牙舞爪似地从四面八方不断涌来,鼻尖是一股淡淡的陈腐之味,随着雾气飘散在半空中,时而淡时而浓,他们蓦然想起来,这似乎是他们进屋后就闻到的味道,但那时他们只以为是小屋里原有的霉味,直到老妇人倒下的那一刻,一切暴露,他们才意识到那原来是尸体的臭味。 想必是一直暴露在空气当中,腐朽的味道才会与霉味混在一起,让人们不至于一下子就产生警觉。 他们跑得并不远,就意识到危险从未远离。 老妇人的声音依然跟在他们身后,显得飘离又破碎。 “你们……不要走嘛……留下来……才行……” 除此之外,还有“咔、咔、咔”的声音接连不断传来,石玉忍不住回过头,却是大吃一惊,她看见了什么? 方才那副倒下去的尸骸此刻在他们身后移动,而被阿夏和阿许用石头敲碎的脖颈似断非断,就那样歪歪斜斜地半连在脖子上,便是那声音的来源,而更令人惊恐的,是那小木屋,还有小木屋门前的菜园和小溪,它们竟然也一路跟了上来,原本伸出来的枝杈纷纷被它磕绊到,有些干脆地断裂,有些不得不为它让出一条路来,有些甚至直直穿透过去,看起来匪夷所思,而这一切若不是在此情此景上演,兴许会让人觉得滑稽又可笑,但在被追逐的石玉眼中,却只觉得惊悚到了极点。 雾气越来越浓,浓得好像根本化不开,石玉不知不觉落到了最后,前方的火光距离她越来越远,浓重的雾气使得三个人逐渐被分散开。 偏偏在这种万分危急的关头,四周围越来越黑,石玉看不清前路,脚下忽然被什么狠狠绊了一下,随即“砰”的一下跌倒在地,她不自觉叫出声来,前方那火光早已不见。 “阿许!阿夏!” 石玉试着叫他们的名字,同时手忙脚乱地想从地上爬起来,却蓦地感觉到脚踝处一阵剧痛,她知道定是自己的脚扭到了。 此刻的她已愈发害怕,黑暗中拼命瞪大眼睛,可如此浓雾,她早已看不清尸骸和小木屋在何处,只有“咔、咔、咔”的声音持续不断传来,而且越来越近,像是很快就要来到她的面前。 石玉坐在地上一直往后退,同时随手抓起地上的碎沙石,往声音传来的方向丢去。 这些毫无攻击力的碎沙石最多只能帮助石玉判断究竟尸骸和木屋有没有近到身前,石玉虽然很清楚这样做没什么用,可恐惧感不停逼迫着她,促使她即使知道无用,也要做点什么。 忽然间,她似乎抓到了别的什么。 她摸了摸,那似乎并不是石块,尽管看不见,石玉仍然回过了头。 隐约间,她只能分辨手中之物的轮廓,那果然不是石块,更像是……一块骨头! 她蓦然间浑身冰冷。 这……是…… 石玉还来不及思索,“咔、咔”声已到近前,老妇人的声音也再度响起,“……咯咯……找到你了……” 石玉吓得赶紧后退,谁知身后已是斜坡,她来不及稳住自己就已身不由己向后跌去,在一股浓重的腐臭味传来的同时,更有骨头相碰传出来的“劈里啪啦”的声音,就在这时,一道光亮赫然入眼,不知是从哪里来,也不知是如何而来,那一瞬,石玉看清楚了自己的所在,那是一个满是骨头的大坑,而她的五指,此刻正稳稳地插在其中一个骷髅黑洞洞的双眼之中。 “啊——”石玉忍不住放声尖叫起来,随即,她两眼一翻白,整个人晕了过去,再也不省人事。 ------------------------------------------------------------------------------ “我说,你已经输了,知道什么是认赌服输吗?”悠悠的语调来自上方,那正是光亮出现的方向,一只巨大的兽如同小山一样立在不远处,挡住了小木屋前行的路。 而声音,便是来自兽的背上,是无比干净清爽的嗓音。 老妇人——确切的说,这已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老妇人,而是一具尸骸——此时动了动嘴巴,却并没有真正发出人声来,仅是牙齿互相碰撞的声音,但在雾气之中,却又诡异地形成了似人的语调,只不过对方毕竟不是人,若无从模仿,它便也说不出什么像样的词句来,最后,它仍是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声音,回应了对方,“咯、咯……” “还来?” “咯……” “我说过,你不可能扮演得比我故事里的那个老妇人更逼真的……” “咯、咯……” “喔……原来你是不甘心?”来人这样说着,便低低笑着道,“明明是你的扮相太拙劣,被人一眼就看穿了,怎么能赖我?” “咯、咯、咯……” 来人不理它,顾自己又道,“而且,你有母亲相助,你们可是二比一……”这语气,任谁听来都觉得颇为委屈。 “咯……”声音顿时显得气弱。 “知道就好,你和你的母亲可不准擅自吃了那三人,不然就是赖账,知道吗?” 再闻“咯”的一下,眼前的尸骸蓦然倒地,与此同时小木屋也如灰般散去,连着小溪和菜园一同消失不见,随着雾气越渐少去,巨兽的面前出现了一只比人大出好几倍的蜃来,它方才张大的壳此刻泄气似得闭上了,这一闭,眼前的一切都没有了,因为那些原本就是它壳中之物,一切都是因它吐的雾气而成。 但,有更大更多的雾气仍然弥漫在整座山林里,范围大到让人已无法想象。 “……好吧,下次,我来配合你……舍命陪君子嘛……”悠悠的,又有声音随着雾气飘散。 “咯……” ----------------------------------------------------------------------------- 石玉醒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了手中的珠串,她微微一愣,猛地坐起来伸手摸进了怀里。 怀里那新的珠串亦在。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再看的时候,发现阿许和阿夏就在不远处烤着什么,而她所在之地,却已是山脚下。 “阿夏!阿许!”她出声唤道。 两人听到她的声音立刻跑过来,就听阿许对她说道,“你终于醒了,可把我吓坏了,我跑了一会儿身后你跟阿夏都不见了,后来我听到你的尖叫声,才又找到了你。” “我也是听到了你的声音,我跑着跑着,雾实在太浓了,那会儿我什么都看不清。”阿夏也说。 石玉还没反应过来,她想起自己跌进了那个可怕的大坑里,还有那个骷髅,不禁问道,“你们看见了吗?那儿有很多尸骨……” 阿许摇摇头说,“没有啊,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就躺在一棵大树边。” 石玉满头雾水,阿许见状不由道,“好了,反正平安就好。” “那……后来你们是怎么找到下山的路的?”石玉又问。 “后来雾就散了,我们背着你下了山,想等你醒来之后问一问你住在哪里,好把你送回去。”阿夏说。 石玉不明白那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看了看手中的珠串,又问,“那……这个呢?又是怎么出现的?” “这个在我们发现你的时候就被你握在了手里……”阿夏也是不解,接着道,“我们还想问你究竟是怎么找到的呢……” 石玉闻言愣住了,她怔怔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珠串,好半晌都无法言语。 ------------------------------------------------------------------------------ “那到底她昏过去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呢?”故事说到这里,偏偏被少年跳过了这一段,但见少年唇角的笑意,他们觉得他一定知道! “你们觉得呢?”少年反问。 “那老妇人追着她,难道就是为了给她那个信物?还有,信物难道不是在少年公子的手中?那么,那个少年公子又在哪里呢?”有人又问。 忽然间,火光跳动不已,说故事的少年对面的丛林里,一个苍老的声音传了出来: “你们问的少年公子,不就是他吗?” 火光浮动,声音出现的地方有一个瘦小伛偻的身影慢慢浮现,她弓着背,整个人似乎要被什么压到弯下腰去,而雾气,不知何时弥漫在了四周围。 她这时颤巍巍伸出手,指着前方,可她指的地方,此刻却已空无一人。 蜃,大而有壳,壳中吐气如雾,其雾特殊,有形有状,有声有色,能食人。 海市蜃楼·完 第167章 【海市蜃楼番外】妇人之心 脚步蹒跚的一老一少走在雾气弥漫的山谷之中。 前方不远处,隐约能见到好几座颇为壮观的高楼,他们正是朝着这些高楼的方向一步步前行。 “婆婆,您要休息一下吗?”年少的孙儿因担心老妇人的身体,走一段便忍不住要问上一句。 “婆婆不累,我们应该就快走到了,等到了再休息吧。”老妇人对自己的孙儿说。 “我们又走了那么久了,可是那些楼仍然杵在那儿,看上去并没有离我们更近一点。”孙儿对老妇人说。 老妇人对此也觉得疑惑,但在如此杳无人迹的深谷之中,他们只能寄希望于前方眼睛所能见到的高楼,其他方向更是一片雾茫茫,什么都没有。 他们被困在这座山谷之中已有数日,数日以来,他们随身携带的食物和水都已经用尽。 方才倒是走过一处小木屋,但那里面什么都没有,更没有人,似是一座空屋,因此他们仍要去到有人的地方,至少让他们能问到出谷的路,和补充一些食物才行。 “再走一走吧。”老妇人这样说道。 孙儿看了看自己的婆婆,眼底不自觉流露出几分担忧的神色来。 可是后来他们发现无论怎么走,也无法接近高楼半分,距离看似越来越近,却仍然走不到头。 当太阳就快落下山的时候,他们又经过了一处小木屋。 “婆婆,我们在这里休息一晚,明天再走吧。”孙儿说。 见怎么走也走不到,老妇人这时只能点头,说,“那好吧。” 他们又累又饿,一进到木屋就躺下休息,昏昏沉沉之中,只觉得天似乎都要压下来,木屋外的感觉又黑又沉,周遭静极了,甚至没有了风声,什么都没有,除了迷迷蒙蒙的雾,那些雾简直浓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然而就在半梦半醒之间,第二天到来了。 “婆婆,婆婆。” 恍惚间,老妇人听见自己的孙儿在喊她。 “……婆婆,您一定是累坏了,今天就由孙儿一人前去,昨天我们走了一整天,今天应该很快就会到了,等孙儿找到食物和问到路,立刻回来接您……” “……不行……”老妇人的嗓子又干又哑又疼,她勉强睁开眼睛,却无力下床。 “……您病了,不能起来……如果孙儿半途看见水,就先给您带些回来……”孙儿又说。 “孙儿……”老妇人想喊住他,要他别去,一个人危险,但孙儿却不愿自己的婆婆再累到,已先一步开口说,“孙儿先去了……别担心,孙儿一定会回来接您……” 于是,老妇人只能看着自己孙儿的背影,越走越远…… ------------------------------------------------------------------------------ 每回睁开眼睛的时候,老妇人就觉得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但她的孙儿却一直都没有再回来过。 又一天过去了。 年纪越来越大,她几乎已经无法再离开小木屋了。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在这里待了多少年,一年,还是两年?十年,还是二十年?或许更多,有三十年了吗…… 事实上后来当她病好之后想离开小木屋追上孙儿,却已发现不知该往何处去,因为那些高楼竟已消失不见,而小木屋前,却不知为何多出来一条小溪流。 最后,她只能留在这里,因为她怕自己离开了小木屋,那么万一她的孙儿找回来的时候,就会跟她错过了。 可是没想到这一留,却有如此之久。 但她仍然不想放弃,她想若是连她都放弃了,就肯定再也见不到孙儿了。 “笃、笃、笃。”屋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老妇人心道:又有人迷失在这片浓雾之中了。 近几年因为腿脚不便的缘故,她已经很久都没能出去寻找迷失的旅人了,几乎都是那些人自己找上门来的,她一开始还会问他们有没有见过高楼,到后来她意识到这座小木屋所在之地并不够深入,因而她便给他们指路,指的是印象中高楼的方向,并提示他们危险所在,却无人给她带回过任何消息。 谁都没能回来。 她还记得曾有三兄弟来过这里,那似乎是她到来后不久的事,她见他们感情很好,而且年轻勇敢,看起来拥有足够的勇气和决心,最终,门前的小溪里却飘来了大哥的随身之物,一条珠串,她曾见他下意识摩挲着它,她想,那应是心上人送给他的定情之物吧…… 当然还有更多的物品,有她曾见过的,和她不曾见过的……她都将它们留了下来…… 总归,有人来比无人问津要好,老妇人每天的期待也不过是如此。 这时,她颤巍巍走到门边,慢慢打开门,忽地一怔。 门外是个半大不小的少年,端端正正的脸上稚气未脱,老妇人左右瞧了瞧,竟只有他一人。 “婆婆,我好像迷路了,路过这里,能让我进去喝口水吗?” 他的声音听来干净纯粹不含一丝杂质,而那声“婆婆”如此亲切,跟外人喊的“老婆婆”不一样,一时间老妇人想到了自己的孙儿。 她跟孙儿分开的时候,孙儿虽然已经十五岁了,但他也曾有过如此年纪。 “快进来吧。”老妇人什么都没想,立刻打开门,对他道。 少年进了屋,反而扶住老妇人说,“婆婆您坐,我自己来就好。” 这左一声“婆婆”右一声“婆婆”叫得老妇人心花怒放,恍然间她真的以为是自己的孙儿回来了,便由着他去。 少年熟门熟路地烧上了水,等烧开后先为婆婆倒了一杯,才给自己倒。 老妇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婆婆,等凉一些了再喝。” “嗯、嗯。”老妇人接过杯子,口中应着,却仍然看着他。 少年也将水放在一旁凉,然后他就坐那儿任老妇人看,过了一会儿,他忽地问,“婆婆,您为何一个人住在这里?是在等什么人吗?” “我在等我的孙儿。” “您的孙儿?他生的什么样?说不定我见过他。” “我的孙儿呀,他跟你一样,一样那么乖巧爱笑。” “他的年纪也跟我一样吗?” “他十五了……”老妇人说着却又摇了摇头,“啊,不对,应该是二十五了……不对不对,也许是三十五……” “原来婆婆等了那么久,不如,我帮您去找找看吧。”少年闻言,却道。 等待如此多年,老妇人从未听过那么悦耳的话。 “你要帮我找?”她一怔,问。 少年一本正经地点头。 “可是……你要怎么找?你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婆婆一定知道。” “我……”老妇人心头一颤,一时间话就哽在喉中,好半晌,才又开口道,“我原本觉得我知道,可过了如此多年……我愈发没有把握……” “婆婆您可以说说看。”少年看着她,他漆黑的眼睛似乎蕴藏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老妇人不自觉地开口说道,“我记得……那是一座座的高楼,他就是去的那里。”如此多年过去了,那些个高楼的模样老妇人一刻都不敢忘记,甚至连那些楼外观的细节都已越来越清晰。 “那楼是不是很壮观,很华丽,连成很长一排的那种?”少年像是见过,这番话说得老妇人眼睛一亮道,“是、是、是!就是那样的高楼!”她说着就问,“你见过?” 少年点一点头说,“我见过,我这就去为您找您的孙儿。” 老妇人已无法克制此刻翻涌上心头的激动情绪,她撑着桌子颤抖地站起来,对少年道,“带上我,我跟你一起去!” 少年竟不拒绝,点头答应下来。 于是,说走就走。 ------------------------------------------------------------------------------ 少年搀扶着老妇人,在雾气弥漫的山谷之中慢慢往前走。 几十年都未曾见到的高楼,如今再度出现在老妇人的眼前。 那座楼距离依旧不近不远,可老妇人的心中却已是难言的激动。 她的孙儿……她的孙儿就在那里…… 迷雾之中,忽有一条人影向着老妇人的方向一步一步走来。 起初,雾气将那人影掩得只剩下一道轮廓,而越渐走近之后,轮廓便慢慢清晰起来。 老妇人眯着眼睛使劲看,她的年纪实在太大了,视力早已衰退。 但无论如何,有一个人的模样她一定认得出来。 就见雾气慢慢散开,熟悉的眼眉映入老妇人的眼底。 那仍是十五、六岁左右的少年,他步履匆忙地走来,直直走到老妇人面前,对老妇人道: 婆婆,孙儿来晚了。 泪水早已爬满老妇人满是皱纹又干瘪的脸,她笑了起来,放开少年,走上前去牵自己孙儿的手,就跟以前一样,口中喃喃地道,“不晚……不晚,你几时来,都不算晚……” ------------------------------------------------------------------------------- 那日,老妇人在她的孙儿的怀里,慢慢闭上了眼睛。 过了不知多久,那孙儿的形慢慢散去,露出底下支撑他形貌的一副白骨。 “她是你成功用气凝成小木屋而吸引到的第一个猎物,所以你舍不得吃掉她,还帮她找到了一条小溪,是吗?”蓦地,一直站在一旁的少年出声,也不知是在对谁说话。 但他话音一落下,白骨的上方,忽然有个小木屋在迷雾中慢慢现形。 少年并未去看小木屋,却是望着小木屋的后方,只听“咯”的一声,不知从何处发出来,算是应声。 “你居然早就将他的尸骨保存了起来,不过……为何等到现在才让他露面?” “咯、咯……” “……咦?是因为我来的缘故吗……” “咯、咯、咯……” “……你想要我陪你?可以啊,但是,我们必须来打个赌,只要你赢了我,多久我都奉陪……” “咯!” “那么……我们来赌……” 木屋外,有一只巨大的蜃,它的壳中充满雾气,而在它之外,是另外一只更加巨大的蜃,它的壳能容纳整片森林和荒地,就像天,和地。 有一些事,正静悄悄地发生在这其中,但也许,那只是一个很小很小很小……的赌注罢了。 妇人之心·完 第168章 【前编】困兽之斗(一) 冰雪连城。 夜,在白雪的映照下如同厚厚的银霜,裹在了高耸的城墙之上。 冷冽的北风卷着漫天飞雪呼啸着穿过城墙,刮在那上面静立的将士们的脸上,如同刀子一样。 雪,渐渐覆上他们的铠甲,似是要将他们融成一尊又一尊的雕像。 寂静,吞噬了整片苍茫大地,同时,也将所有的不安藏匿。 无数双眼睛,皆盯着远方山巅,似是想将那里看穿。 雪峰之上,绵密的白雪终年不化,于是,那抹赤红的影便愈发深刻鲜明,只要它一出现,便能虏获所有人的视线。 可此刻,雪峰之巅毫无动静,只有雪色倾城,迷蒙了众人的双眼。 挚红笔直地站在风雪里,他一样身穿铠甲,手握长戟,面沉入水,脸色如冰,漆黑的双眸盯视前方,一动不动。 这是鄂王城,他的城。 他亲率大军,只为了对抗鄂王城对面雪峰顶上那一直以来为祸鄂邑的妖异之兽——不知名,不知来历,不知缘故。 仅知的,是它浑身赤红如血的模样,还有每月十五当晚,它必定来袭。 它看起来就像是一团火焰,凡是它足踏过的地方,必定一片狼藉。 在挚红到来之前,这里就是它的屠宰场。 在挚红到来之后,他命人加筑高墙,整军抵抗,与它周旋,力保鄂邑百姓安全。 至今,已交手十一次,再加一次,便足一年。 这十一次,从一开始的伤亡惨重,到仅数人战死,挚红付出了极大的心血。 而这十一次,每一次,那妖异之兽皆负伤而去,却无一次能取它之性命。 凶残,也顽抗。 雪色无边,将临大敌的躁动在军中蔓延。 挚红很清楚,那妖兽恐怖的杀伤力,和惊人的应变能力,致使他们每次布下的杀计,皆徒劳无功。 但,这一次将会有所不同。 纵是外表看不出来,但连续十一次累积下来的伤势,终有爆发的一日,短短二十九日,尚不足以让它完全复原,因此就算那妖兽不死在这一次,也会是下一次。 对这件事,挚红相当有耐心。 但,仍是不能掉以轻心,因那妖兽聪明至极,行动往往出人意料,甚至能举一反三,是以,他一再改变战术,每次交手过后,他都会重新拟定诱杀之计,而事实上,他也能感觉得到,在他不断改进的同时,那兽也在不断进步,而且相当神速。 就像此时,雪峰之巅依然毫无动静,时间像是静止了一样,黑夜沉默而神秘,妖兽隐而不发,便让军中不安和躁动的情绪越是分明,这是之前十一次里从未出现过的情形,挚红很清楚,那兽的领略力又高了一层。 若非敌我分明,他几乎是赞赏的,他常常因此而想到一个人,那人不喜人,却总是对非他族类多有青睐,兴许就是因为如此,只因人多变,是诡谲多变,兽,若多变,则是蜕变。 但在挚红,他却不打算给它任何喘息之机,纵是再机敏善变,只要它一现身,便是天罗地网。 风雪加剧,已是越显凄迷。 天地间苍茫一片,城墙四周围皆如同白幕,将士们屏息静待,眼看亥时将过,那兽却仍未现身。 冷冽的空气和周遭的杀气混在一起,让挚红顿时心生一分警惕。 它一定是来了,却因何未见身影。 挚红凝神看去,茫茫白雪之中,确实未见绛红之影。 难道…… 心神一动,他即刻传令,对他的将领们道,“小心留神,那兽应在雪下——” 他一人的声音不足以打破沉默,而传令声方起,那抹如火光般燃烧的红影顿时在那片白色之中现出它庞大的原形,如同在雪地上蓦然绽放出一朵异常大的红色火焰之花,破空般的吼声随即响起,拉开了战幕。 突如其来的袭击打乱了挚红精心布置的陷阱,但训练有序的军队早已习惯面对任何混乱的局面,带火的箭矢分毫不差地对准那抹赤影,即刻箭就如雨一般纷纷射下。 那兽身躯庞大,若只是寻常弓箭它可以毫不在意,可带火的弓箭却不同寻常,它吃过它们的苦头,但它此时竟不退反进,迎上前去,火箭射在它的身上,果然未烧起半分,挚红心下了然,知它有备而来,便再度下令,“投石!” 城墙已垒得很高,仿若铜墙铁壁,但那兽腾跃之间多高都不在话下,好几次挚红都在城墙外布下满是暗器的深坑,却仍被它脱逃,这一次,城墙外方圆百里之地早已布满极为锋利的矛首,在白雪的掩盖之下不露出分毫,此刻挚红一声令下,从城墙上赫然抛出无数巨大的石块,砸向赤红的妖兽。 巨石一块便有千斤重,饶是妖兽的腾跃之力和庞大的身躯充满力量,能抵过一时,却抵不过一阵又一阵的石头阵,而它在一跃之后要借住下坠之势再纵跃起来的时候,却已被尖锐的矛首刺中。 妖兽吃痛,顿时狂怒起来,它一声低吼,不顾足下伤痛,再度跃起。 挚红早有预料,事实上妖兽能耐非常,小小痛苦根本不足以影响它的行动力,反而越挫越勇,这才是真正可怕的地方,但毕竟交手了十一次,这已经足够挚红摸清楚了它的脾性,此时,他再度发出号令,“它一跃上城墙,就放出弓弩!” 而妖兽也像是早有预料,它一跃上城墙,蓄势而发的弓弩早已向它齐齐射来,它因有所准备,因而一跃再跃,居然安然躲过第一波攻击。 可挚红棋高一着,他像是算准了妖兽的动作,早已下令再射。 而这一次射击,不仅瞄准了妖兽跃上的位置,更连它下坠的角度也算准了。 妖兽心知躲不过,生受一波,它未达目的誓不罢休,此刻它已跃过城墙,人类在它足下显得十足渺小,简直不堪一击,但它仍然保持高度警觉,因它最清楚人类是诡计多端的一族,之前每一次吃过的亏它都记得一清二楚,但再来一次他们还是会有新花样,让它防不胜防。 挚红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所谓诱敌以致胜,妖兽再厉害,它毕竟是兽,若与它硬碰硬,必会受到它庞大的力量所阻,它不畏弓箭枪矛和巨石,现在更是知道如何避火,还能预料敌方的攻击,若非他先行布计又守株待兔,更能用人海与它对战,否则任谁遇上这妖兽恐怕都不会有命留下,也许仅看到它如此庞大的身躯和凶残的模样就害怕得双脚发软了。 即便是他,在来到鄂邑后第一次真正见识到这只妖兽之时,手心里也难免冒出冷汗,而一直到第三次对战,临阵脱逃的士兵们也大有人在,直到最近几次,因一次又一次地成功围困它,一次又一次地了解它的战斗力,发现也许原来能够战胜它的时候,士兵们这才拾起信心和斗志,像如今这样正面与它抗衡。 此时,妖兽已近在眼前。 城墙后,是又一个陷阱。 这是一层又一层的连环陷阱,让妖兽自以为过关,实则却是诱它更加深入。 妖兽此时被一张巨大的火网困住。 那网早就布在城墙之上,只等它下来。 网有两层,一层铁丝,另一层用特殊的材质制成,遇火即燃。 方才放出火箭,妖兽却不畏惧,一是因它刚从雪地底而来,二是挚红注意到它的毛发一开始就是湿的,在如此隆冬,湿而结霜,这才能抵御火箭,他也因此再一次见识到妖兽惊人的忍耐力,但此刻,在它多番动作过后,水也好霜也罢,早已随着身体里本身的热量而蒸发,是以此次的火便能烧着妖兽的毛发,在全身都燃着的情形下,着实令妖兽感到灼痛难当。 却不想,妖兽仍有力攻击。 它不顾全身毛发灼烧,猛力挣脱铁丝网,粗壮有力的前肢当空横扫而过,那些因它突然挣脱还来不及逃离的士兵们首当其冲,当场被它的巨力震飞,妖兽趁乱跃入这片慌乱的军队之中,见人就抓,士兵们穿在身上原本为防御用的铠甲反成了它的利器,它们生生嵌进士兵们的身体,顿时血肉横飞,哀叫连连,火倒成了它的助力,碰到哪儿哪儿就燃起火焰,妖兽杀得兴起,喉中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叫之声。 皑皑白雪上,凡是赤色妖兽经过之地,血色和火光连绵不断,艳丽之极。 挚红立在城墙上居高临下,不动如山,火光在他冷峻的面容上投下暗影,照得他神色难明,眸光倏现倏隐,冷冷地如同冰雪那般毫无温度,就见他薄唇轻启,声音更冷: “将千斤弩对准它。” 千斤弓弩,力有千斤,此时早已搭在城楼四角,妖兽全然暴露在四把千斤弩的射程范围内,只要挚红一声令下,它必受重创。 “发射!” 挚红冷冷吐字,道。 第169章 【前编】困兽之斗(二) 就听巨大的破空声骤然间响起,四把千斤弩同一时间发射,妖兽在瞬间察觉,却到底无法在瞬间避开,就算它的动作再灵敏,可身躯毕竟太过庞大,再加上四支千斤弩早已封锁住它所有的出路,以至于它在跃起时仅能避开两支,其余两支一支射入妖兽的后腿,另一支直刺入它的后背。 剧痛袭来,挚红便抓住这一丝空隙,向城门处冷冷下令,“再射!” 城门那头,还有两把千斤弩早已等候多时,挚红的连环杀计步步紧逼,不容妖兽有一丝喘息。 再闻破空声来到,在众人以为这两箭必然万无一失之时,却见妖兽前肢一点,顿时雪色缭乱,那妖异的身影随即旋成一团赤影,夹杂在茫茫白雪间,那一刻,无尽的白雪上像是无端燃起了红色的怒焰,绽放出了染血的颜色,顿时映入所有人的视线! 任谁都没有想到,它在身中两箭、皮毛上火势仍未停歇的情况下,犹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速度和力量,恍然间,那千斤弩像是射入了软绵绵的棉絮之中,浑不着力,当那团赤影终于停住,就见它身上的火势竟已熄灭,而那两支千斤弩,它避开一支,咬住一支,挚红见状心中一凛,即刻对上了妖兽那双冷冷的金色凶瞳。 然而,挚红的杀计似是没有终点,他便是要将妖兽的前路一寸一寸掐断。 蓦然,妖兽一跃而起。 挚红眼皮都未抬一下,一伸手,就见他身后如雨般的火箭再一次铺天盖地席卷向妖兽。 这一次,妖兽眼看无处可避,它身上早有无数被烧焦的痕迹,原本纯粹的火红色变得斑斑驳驳,那些烧焦的伤处皮肉翻卷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况且新伤之下还有旧伤,若是再被这一波火箭烧着,便是伤上加伤,恐怕更难有活路,谁料妖兽将它的脑袋猛地一甩,那支千斤弩自它口中疾射而去,便闻“叮叮叮”声响彻城楼之上,而同一时间,挚红再次抬手。 就见城楼下,雪地中忽然又冒出来无数支弓箭,其中还掺杂两支千斤弩,原来那底下早已是万人齐备,他们掩身在壕沟之中,等待这一刻,准备给妖兽致命一击。 只因妖兽每每搅得鄂邑天翻地覆,失去亲人的百姓们自愿参与捕杀妖兽的行动,挚红派人训练他们已久,直到今日才允准他们参战。 那些人目光之中充满仇恨,浓得根本化不开,他们对准负伤累累的妖兽,毫不留情地发射弓弩。 妖兽跃身在半空之中,根本无处借力,下方的来箭它一支都躲不掉,却见妖兽在如此情势之中蓦然张开四肢,仰起脑袋来,它似是试图改变坠势,便是这一眨眼之后,它已然重重坠地,却是背部着地,也是背部承受此次重创,随即,它一翻身便欲冲向城门。 适才跃起之后若能顺利以四肢着地,那么它再一跃必然能跃出城墙,甚至挚红亦会受袭,可因突如其来的攻击让它不得不改变策略,偏偏城门亦是重地,挚红又岂能容它如此轻易就逃离鄂王城。 可,意外再度来临。 城门自外忽然受到重重一击,当碎屑尽去,城门已然洞开,一条墨色的人影在一片苍茫之中赫然现出身形,风雪肆虐下,那人的墨发和一身墨色貂裘的长毛被吹得如同群魔乱舞,就见他长戟拖地,在雪地上划出一条深深的血痕,他的身后,是守城士兵们的尸体。 见到此人,挚红的脸色首次变了,而同一时间,城门下的士兵已迅速反应过来,根本不用他下令,便已一拥上前拦住了来人。 长戟的戟尖再度挑起血花。 突如其来的助力让妖兽有了一丝喘息之机,但它却不愿领情,只因对方亦是人类。 来人在战圈中只匆匆扫了它一眼,便长戟顿地,整个人如同大雁一样掠起,避过士兵们刺向他的那几把雪中锃亮的长矛,再见他足尖轻点,翻身跃下之时战戟横扫,一击退敌,随即他趁隙抬起头,对城墙上的挚红道,“让它走。” 熠熠火光之下,那张脸映衬着无边雪色,漆眸如同寒冰,透着如刀锋般冰冷的杀戾之气,一时倾动全城。 “它扰乱鄂邑,屠害人命,只要我身为鄂王一日,就誓要杀之以安王城。”挚红一字一句地道。 “那么,你是不放了?”来人亦字字如冰,再问一次。 “不、放。”挚红毫不犹豫,目光紧盯着城下来人,口中却道,而他“放”字一出口,手势已下。 那是继续攻击的手势,已将妖兽逼杀至此,他绝不可能在此时罢手。 城门只是被击破一个出口,尚不足够让妖兽如此庞大的身躯通过,在挚红令下之前,士兵们就已归位,拼死守住城门,他们皆与他们的鄂王一个心思,无人肯放弃。 来人便不再言,只因杀机已临。 妖兽再度发出怒吼,迎接又一波来势凶猛的攻击。 挚红眸色沉沉,望向城门处那道凌厉至极的身影。 雪虐风饕之中,他那一身黑似是与夜色融为一体,长戟所到之处皆见血花纷飞,所向披靡,挚红曾见识过他上阵杀敌,对他的身手早有认知,只是,那日是与他携手退敌,不想,今日他却与自己为敌。 挚红握紧长戟,他不容自己再有迟疑,虽说己方人多势众,对方仅是单枪匹马,可挚红再清楚不过他的战斗力,城下那些士兵非是他的对手,再下去伤亡只增不减,而他的目标又是如此明显,如今城门重地那两把千斤弩已被破一把,那意味着他拟定之计已现缺口,他原本要顾全局,不该亲下战场,但若如此耗下去,那人迟早会杀出一条血路来,只要妖兽还有一丝喘息的机会,那么一切便将前功尽弃。 挚红想定,迅速交代身边的副将几句,便下了城楼。 随即,他一跃跃入战圈,长戟一伸拦下那人猛烈的攻势,他让其他人退下,然后面对来人,淡淡道,“我没想到,今日会有此一战。” 他与此人,从不算有交情,但纵然没有交情,也不必如此。 那人一言不发,似是毫不意外,手腕一翻,便转守为攻。 若非此时此刻,挚红可能会因对手是他而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对战,但事实上,他只想速战速决,因另一边困兽之斗往往最是难以控制,被逼到绝处的兽绝非人所能预料,好在这一人一兽间并无默契,不仅如此,那妖兽似是压根不屑来人的襄助,看也不看向这边。 见状,挚红不禁要问他,“你究竟为何要救它?” “这是我的事。”对方只道。 “它跟你母亲所擒之奇珍异兽并不相同,鄂邑千百条人命在它足下遭受践踏,丧命于它口中,你又要我如何向鄂邑的百姓交代?” 闻言来人脸色未变,语调仍是平平,“这是你的事。” “我若是硬阻呢?”挚红再道。 “那就各凭本事了。”对方言简意赅,似是压根不愿与他交谈,而他手中战戟招招不留情,招招带着杀机。 几招过后,挚红也已看清了他的决心。 终,是不再多言。 手底下见真章。 两人此刻使的是同样的兵器,但路子却决然不同,挚红冷静,来人迅疾,挚红出手沉稳,来人下手狠戾。 但,两人皆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可偏偏棋逢对手,一时分不出胜负,而且挚红一与他交上手,便确知对方果然是一招缓兵之计。 事实上,当此人一出现,他便已别无选择。 来人便是要拖住他,让那妖兽借机脱困,只因这一战本由挚红所控,挚红就算将任何意外都算了进去,也不可能预知此人的到来,而这人一旦出现,局势便已不可避免地有了一丝松动,即超出挚红的掌控,偏偏挚红纵使心知肚明,也不得不随着来人的出现而改变策略,而他临时吩咐副将的那些要素,也因而会生出更多变数,这所有的变数叠加起来,只会大大增加妖兽脱困的机会,而来人要的,恐怕就是这个效果。 事实上挚红在吩咐副将之时,就已清楚局势会变得不可控,但若他一直不下城楼,又能如何? 死伤惨重并非是他想要见到的结果,而来人毕竟不是他真正的敌人,更甚者,他绝不可能反过来杀死他,这才是至关重要的一点,逼得他不得不亲自下去与此人对战。 而他此刻所想的这一切恐怕来人也早已想了一遍,是以挚红只能一赌,赌妖兽前十一次的伤势加上这次的重创,就算有诸多变数,也让它难以逃出生天。 至于赌输赌赢,一切但看天意。 第170章 【前编】困兽之斗(三) 变数横生。 就闻吼声如雷,兴许是伤伐太甚之故,妖兽此刻从喉中爆发出惊天震响。 响声震动整座鄂王城,直震得城墙上厚厚的积雪如碎石般落下,紧接着便闻屋顶上的瓦砾纷纷作响,一时间就好像整个大地都在颤动,原本好几处壕沟和埋有暗器的深坑上的雪面登时塌陷,以至于那底下的一切皆无可抑止地暴露出来,更严重者,却是距离妖兽最近的几名士兵顿时七窍流血,就算是稍远的也因剧烈的声音震动而难以控制地扔下兵器,捂紧耳朵。 吼声连连,一刻也不停歇。 挚红也被震动波及,手上的长戟险些握不稳,他咬牙强撑,而对面之人竟是丝毫不受影响,像是对此兽从未显露过的惊人吼声已有所防备,甚至挚红觉得他一直在等这一刻,此时他的攻势蓦然如疾风暴雨一样展开,两人原本旗鼓相当,而挚红一招之差,以至于此时节节退败,便在此刻,那抹赤红的身影遮天蔽日,带着猩红艳丽的血色,自他头顶一跃而过。 “胜负已分。”来人此时忽道,随后再赞一戟,人便疾退而去。 众士兵见他想走,纷纷围堵住城门口。 妖兽遁逃,胜负的确已见分晓。 挚红收势,对众士兵下令道,“让他走。” “鄂王?” 雪光之中,挚红的眸色被映得黑沉发亮,他紧紧盯着慢慢被雪色掩去的那条身影,低低地道,“你们可知他是谁?” “无论他是谁,都不该阻止我们杀死那妖兽!”愤慨之声早在挚红预料,他点头道,“不错,但妖兽已走,杀他无用。” “鄂王,敢问他到底是何人?” “他……”前方早已剩下一片苍茫,挚红的目光却仍未稍离,他黑沉的眼底此时凝起幽火,一字一句地道,“是我们再次捕杀妖兽的关键。” 胜负,只是暂分,下一回合,才知分晓。 应皇天…… ------------------------------------------------------------------------------ 茫茫雪山,满目皆白,简直不像尘世,而是另一个不含一丝污浊的冰晶世界。 延绵的雪峰看不到尽头,仿佛跟天相连,与日月比肩,峦峰错叠,每一道都极其相似,而每一道又各有分别,也许只有常年居住在此山下的猎户们才能稍稍将之分辨出来,但他们也仅是待在外围,无人敢深入其中,只因若一旦迷失,不消半日,便会冻尸山野。 山中阒静,绵密的白雪吞噬了声音,掩盖了动静,冰冻了万物,同时也驱逐了所有弱小的生灵,在这里,只有顽强的生命才能得以生存。 夜,即将过去,天边,一抹亮白色悄悄来临。 蓦然间,怒吼声打破静寂,一道赤红的影赫然出现在苍茫的白色之中,像是血的颜色,而它经过之地,亦淌下了鲜红滚烫的血液,几乎要溶化它脚底下那片皑皑白雪。 它似是满怀愤怒,发泄似得在雪峰之上狂奔,又或是想借此来忘却浑身上下的痛楚,它奔跑的速度奇快无比,常人绝对跟不上,可它身后,却偏偏有一条墨影乘风而来,紧追不舍。 它有所察觉,想甩开那人,吼声震天,以至于让那墨影所攀之物蓦地一顿,他见状松开被吼声所扰的大鹏,一跃而下说,“你且去吧。” 大鹏展开了翅膀,在墨影上空盘旋,墨影向它挥挥手,它便在凶兽再度爆发出怒吼之前便匆匆飞离了雪峰。 墨色身影循着血迹,继续追赶那负伤甚深的妖兽。 血迹并没有延伸得太远,它们在一处巨大的雪泉边戛然而止。 雪泉上覆有一层淡淡的烟雾,不用伸手去探,便知这是雪峰上的温泉。 四周围毫无动静,雾气之中,能隐约见到无声的涟漪一圈一圈向外荡开去,只剩下一汪碧泓。 来人静立泉边,凝神收心。 骤然,一个巨大的暗影渐渐充斥泉面,随即,那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跃出雪泉,带起万丈波涛,猛地向泉边那道墨影扑杀而去。 那墨影似是早有预料,他甚至早已将退路掐准,是以从容退开,就见墨袍在身后翻飞,连着他的发,在激荡的水珠后稳身而立,滴水不沾身,那双波澜不惊的黑眸透过此时如瀑般的水帘,对上了一双充血的金瞳。 “我不会跟你动手,你不用多费力气。”他淡淡开口,面对身前的庞然大物道。 奈何此刻被愤怒占据心神的妖兽只想撕裂周遭所有活物,它不耐地低吼一声,再度扑身而上。 那墨影只守不攻,一双手背在身后,只凭轻纵躲避妖兽的攻击。 而事实上,妖兽经过一整夜的激战,也已力不从心,它的伤处还在汩汩流着鲜血,它的气息越渐不稳,粗重的喘息早已不可自抑地自喉中溢出,视线也越来越模糊,眼中只剩下那抹在白雪之中越显浓重的墨影,让它始终心神不宁,强撑着不允许自己在他的面前倒下。 他是该死的人类,所有人类,都该死! 它“呼呼”喘着粗气,再次朝那道身影的方向勉力腾跃,那人却只知道躲闪,就是不敢跟它正面交锋,真真是……可恶透顶! 它再度发出怒吼,它的暴怒,映入漆黑的眸光之中。 “等你伤好,我们再战不迟。”他了然,对就是不肯服输的它道。 妖兽恍若未闻,执意再攻。 他不禁有些无奈,望向它的时候,黑眸里竟现出几分怜惜之色来。 妖兽终是敌不过身上的疲惫和伤痛,在又一次试图攻击他的半途重重倾倒,掀起如雾般的雪尘。 当雪尘散尽,他已走到近前,察看它背上数不清的伤势。 最先入目的,便是深嵌入肉的几支千斤弩,它们刺得极深,让他不觉皱眉。 他毫不迟疑,着手为它治伤,在此之前,他将随身携带的一种助安眠的草药取出来,放在它的鼻尖。 随即,他便解开碍事的貂裘披风随手扔下,再将衣袖卷到手肘之上,取出腰间的匕首,开始动手挖取千斤弩。 ------------------------------------------------------------------------------ 醒来的时候,率先入耳的是“噼噼啪啪”的声音,随即,它发现自己几乎感觉不到先前的疼痛,而是整个身体都在发烫,但只要轻微一动,痛觉就立时清晰起来,若是稍稍一用力,便愈发剧烈,可它无暇检查自己身上的伤,只因有一股不属于此地的气息蓦然传入鼻尖。 那是…… 它微微睁眸,便有一丝火光映入眼帘,那是正在熊熊燃烧的火堆,火堆旁,有一人裹着墨色貂裘靠在石壁上闭目憩息,随即,它意识到自己的的确确身在熟悉的山洞之中,这本就是它一直以来的住处,有一瞬它想不通区区一个人类是怎么把身躯庞大的自己弄进这里的,但下一刻,它就目露凶光,缓缓伸出利爪。 那人近在眼前,它只需一伸爪…… “我不会离开,要杀我,何必急在一时。”忽地,它听见那人低低开口。 他明明没有睁开眼睛,却如何知晓它要杀他? 缓缓伸出的利爪有一丝迟疑,它目光如电,紧紧盯着那人的侧脸。 “你身上的伤我基本上都为你料理过了,如果你还想再去报仇,何不好好养好伤?”那人又出声道。 它闻言,自喉中发出粗重的气息。 他怎知它要报仇? 那人一直未睁眼,浑身上下似无一丝防备,但它却偏偏毫无把握,不知它的利爪是否能一击便中…… 只因若是不中,一旦再战,势必要牵一发而动全身,它在这人面前曾倒下一次,已是大大的不该,逞一时之强只会让现在浑身是伤的它暴露更多弱点,它又岂容自己再犯? 那人不再出声,它防备地盯着他,也不再吭一声。 的确,就如他所言,等它将伤养好,再战不迟,问题是,他该死的为何要为它料理伤势?如此一来,它拿什么来还? 谁的恩情它都不想欠,更何况是人? 最终,它还是敌不过身体上的疲累和伤痛,再度缓缓闭上了眼睛。 火光在洞穴之中不停跃动,洞外寒风凛冽,正是黑夜,望出去却仍见一片煞白,那是雪的反光,似是直映上云霄,而洞内,一人一兽各占据一端,泾渭分明。 ---------------------------------------------------------------------------- 它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白天,火早已熄灭,那人也似是不在。 它稍稍动了动身子,仍是软绵绵的四肢无力,疼痛又如此清晰,它懊恼地自喉间发出一丝轻哼,这次受伤决计不轻,连着之前数次还未完全养好的伤势亦在前夜作战之时一并爆发,它很清楚若不好好休养,再这样伤伐下去自己必定撑不久,可是在没有复仇之前,它又如何能只顾自己逍遥自在? 它背负的是一族血仇,在没有找到那个罪魁祸首之前,没有将助纣为虐的人类杀干净之前,它绝不罢手! 第171章 【前编】困兽之斗(四) 血腥味忽地浓重起来,一头分量十足的雪狼夹带着风雪被扔了进来,直直扔到它的面前。 随之而来的,便是那人。 他浑身散发着冰雪的气息,应是置身在其中有好一阵了,它再望向那头雪狼,雪狼早已断气,脖颈上有一道血痕,而他的身上也沾满了血的味道,只是被冰雪融去了不少,就听他淡淡言道,“你若不肯吃,我也不勉强,但你若还想复仇,就先胜过我。” 言下之意,便是要它尽快恢复,而要尽快恢复,那便需要进食。 他把话撂下,也不等它反应,只是自顾自地生起火,并脱去被外头茫茫白雪沾湿的貂裘晾起来,又拿出匕首利落地割下一只狼腿,走到外面洗净,回来后置于火架上慢慢烤了起来,只一会儿功夫,洞穴内便充满了烤肉的香味。 待他慢条斯理地将一只狼腿都吃下肚去,它也不肯动一动,他压根不理会,只管自己在火堆旁继续烤火休憩。 外头风雪渐大,耳畔只闻猎猎风声,雪花偶有被风吹进来一头扎进了火堆里,又随着火星子跳跃几下便消失不见,而它伏在原地似是仍在跟眼前早已死透的雪狼僵持,但就在这时,细微的响声忽地传入耳中,那是些微的“沙沙”之声,似是有什么踏在雪地之上,这在如此静寂的雪峰上压根隐藏不住,它蓦然间竖起耳朵,并警觉地抬起了脑袋,同一时间,一旁的他也听见了,就见他无声无息地收起匕首站了起来,回头对它低道一声,“不要出声,我去去就来。” 他语音一落便离开了洞穴,火堆旁只剩下那件还未干透的墨色貂裘。 须臾,先前隐约可闻的“沙沙”声越渐清晰,逐渐变为纷沓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外头低低的人声,“找到了!应该就是这里,我几乎能闻到它身上的兽味!” “据说它这次伤得不轻,我们可不能错失良机!” 声音虽细小,但它听得一清二楚,他们几乎就在洞外,这让它险些就要冲出洞穴,它当时第一个念头就是“那人竟然敢将它的下落说出去”,却在下一刻,它听见了兵戎相见的声音。 随即,又有人出声斥道,“你是何人?为何要阻挠我们?” 却无人回应,下一瞬却闻惨叫之声。 “你!你明明是人,为何要助那只妖兽?” 依然无人回应,随即再无人出声,而是不曾间断的打斗声。 但至始至终,都没有一个人闯进洞来,显然洞外的那些人都被方才离去的他挡得一干二净。 当打斗声终于停止之后,一切又再度陷入平静,可他却仍未回转山洞,似有远去的脚步声,它忍不住竖起耳朵倾听,却已听不到有任何响动。 又过了好一阵,脚步声终于再度传来。 它第一时间就分辨了出来,正是他的足声,还有,是他身上浓浓的血腥味,这一次,是人类的血的味道。 随即,便闻他的声音响起,“我忘了这里是雪峰,很快雪就会将那些尸体都掩埋起来。”他居然抱着一堆树枝走了进来,往它的方向看了一眼,便又道,“我知道你有疑惑,我想应是前日的大战有人知道你受了伤,便连夜循着血迹杀上山来,但这两日都在下雪,现在痕迹应该已经消失了,但若再有人来,那我们最好离开这里。” 他说了这一番话之后便不再多言,将树枝添进火堆,让它烧得更旺一些,随后,便将貂裘取下来盖在自己的身上,靠在石壁上径自闭目休息起来。 它瞪视他片刻,直觉告诉它人类的话不能听信,谁知道这是不是个骗局,这个人类兴许跟外头那些人联合起来演戏给它听,它亦了解什么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若尸体很快就被雪掩埋,那谁能证实他说的话是真的? 况且,谁要他救? 这样想着,它又垂眸看了看那头雪狼,决定无论如何还是先补充体力,只有它尽快恢复,才能识破这场骗局,人类,本就是最为狡诈残忍之物! ------------------------------------------------------------------------------ 第三次醒来,它又闻打斗声,不由微微一怔,却暗自恼恨自己竟然会睡得如此之沉,而且居然还是在一个人类的面前! 但这一回,它可不想再被他简单骗过,于是,它动了动身子,休息了足足两天,还吃下一头身躯庞大的雪狼,虽说身上的伤不可能好得那么快,但已足够它恢复体力,就算疼痛尚在,也已无甚所谓,它之前闻到浓重的药味,也不知那个人类究竟给它上了什么药,似乎挺有效,不过不管怎么样,这一定都是在骗取它的信任,兴许硬的不行,就来软的,人类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包括为了演戏而自相残杀。 探出脑袋的时候,一眼便望见了风雪中那抹削瘦笔挺的墨色背影,在他身侧,却是血花飞溅,另一边,一人正要偷袭,他头也不回,反手一剑,此时,雪地上三三两两的全是人的尸体,鲜红的血早已染红了洞外的那片大地,它见他旋过身来,发丝被汗水濡湿黏在脸侧,那双太过深邃的眸总让它看不清里面的神色,但此时却布满冰冷的杀戾之气,薄唇抿成一条毫无起伏的直线,就像他的眸那样没有一丝温度,冷淡不惊,而一身的黑衬得他的脸色如同雪一样白,真不知他与他们对战了多久,他出手依然快速、准确、狠辣和无情,眼下只剩下三人,而那三人显然是仗着先前人多才敢与他对战,否则此刻不会面露惧色,想是已心生退却,其中一人见又一个同伴倒下不由转身就跑,却见他一手握紧匕首,另一手操起插在地上的长矛便掷了过去,不意外听到那人的惨呼声,其余二人早已脸色苍白,其中一人颤抖着指责他道,“你、你究竟为何要帮助那只妖兽行凶?你可知它是我们鄂邑百姓的仇敌——” 话音未落,他已近身,这人慌忙后退,却快不过他,就见一刀下去,脖颈上的血喷涌而出,又一人倒下。 而他毫不留情,转向最后一个人。 最后那人只能做拼死一击,奈何实力悬殊,匕首在眨眼间入了腹。 他随意丢下尸体,弯腰用雪洗尽匕首上的血渍,再插到腰间,瞥一眼山洞,他眼中的杀气还未褪去,便听他淡淡地道,“醒了?醒了我们就出发,这里已不适合养伤。” 它一时疑惑,按理说它并非没有见过人杀人的场面,可不知为什么,方才它却觉得那样的情景它是头一次见到,可这分明是一个陷阱,它不会傻乎乎地被他骗去才是,他这般杀人显然是做给它看的不是吗?它又何须为此而感到感动或者吃惊呢? 这样想定,它也不露声色,既然他说要离开那就离开,在伤没好到能再一次发动攻击以前,它并不想大动干戈,况且现在有他代劳,何乐而不为?同时还可以偷偷监视他,看他是不是会在它的背后搞鬼……暗自思忖着,脚步已随着他迈开,周遭的风雪虽大,但对于早已习惯在这里生活的它而言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就是要离开那温热的泉水有点舍不得,不过这也是暂时的,只要它的伤稍微好一点,那么来多少人都是一样,它根本不把那些人类放在眼里。 相较于它的步伐,即便只是慢步行走,他显然也逐渐落在后头,雪中本就难行,他又大战方休,这些它都知道,不过它偏偏不愿停下来等候,直到距离实在太远,它才漫不经心地转过脑袋往身后瞄去一眼,就见风雪弥漫,那人的发丝被吹得相当凌乱,且遮住了整张脸庞,茫茫白雪之中,那抹墨色的身影看起来就像是快要被风雪淹没掉一样,但偏偏他仍是挺直了脊背,迎着风雪一步一步前行。 它甩甩尾巴,正想再度迈开脚步,忽地便闻天空中一声长啸,一只鹰在空中盘旋几下,便朝他们的方向直冲下来,它蓦地一愣,却发现那鹰是朝着它身后的方向飞去的,随后,就见那鹰飞到他的身边落下,他亦不吃惊,他们像是早就认识的一样,再之后,他就被那鹰载在背上,他指了指前方,那鹰了然地点了点脑袋,便张开翅膀飞了起来。 这下换它落在了后头,但那鹰始终没有飞得太远,一直在前面引路。 蓦地,那鹰降下,他一跃而下,背对它站在它的跟前。 它顿时警觉,并在同一时间已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那应是人,就在他们的前方,有大堆的人马。 他挥手让鹰离去,随后淡淡出声道,“不必再隐藏了,露面来吧。” 话音落下,有片刻的沉寂,随后,忽见箭矢如雨般向他们飞射而来。 第172章 【前编】困兽之斗(五) “你且退后。”他迅速对它低语。 而事实上无需他开口,它也已一退退至安全地带。 方才踏雪而来,还未嗅到人的气味,此际却扑面传来,偏偏一眼望去全是皑皑白雪,便知这些人埋伏在他们的前方而非身后,如若不然,它早应察觉到。 而他乘鹰居高临下,虽不知他究竟看见了什么,因为万不至于埋伏会如此轻易就被识破,但它也未料他居然有与它嗅觉匹敌的洞察力,又或者,这又是一出戏?所以他早知道! 是以,它半点都不愿意插手,只做冷眼旁观。 箭如雨,人如刀上俎,如此铺天盖地,几乎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内。 就见他墨裘翻飞,如大鹏的翅膀一样“哗”的一下张开,迎着箭矢落下的弧度蓦然轻抖,以柔克刚,居然化消了来箭的力量,再见墨裘微微一震,震开了纷落之箭,随即,那貂裘在他身后翩然落下,像是无数支黑色的羽毛,缓缓落在了他的身上,而他如方才那样仍立于原地,一手拢着披风,竟毫发无伤。 纵是不屑如它,也有些看呆了去,它原本从不觉得人类有多么厉害,可此番乍一交手,却是让它始料未及。 不过容不得它思绪稍转或是对此惊叹,也由不得他丝毫喘息,第二波攻势已然来袭! 仍是箭,快如急雨,平地射出。 这回不似先前,漫天袭来,无处可躲,但偏偏现在是厚厚的雪地,雪地不如一般平地能轻轻松松一跃就跃得很高,事实上在雪地上用任何力气都不是那么轻易,而此时双足深陷在雪地之中的他看似压根躲不过这一波攻击,谁料他仍是向上轻纵,纵起时人已急旋起来,甚至他还快了一步,似是早已料敌先机,此刻他的披风竟将他裹得像是一朵犹自含苞的墨莲,这一纵之下很快就落下,然而在快得不及眨眼的瞬间,又是如此得精确,就在猛烈的箭势到来之际,他再度用旋转的墨袍之力从容化解,简直神乎其技,若非亲眼目睹,恐怕无人会相信仅凭一件披风,就能御下两次羽箭来袭。 两拨攻击连番失利,对方已知单凭弓箭是如论如何也不可能得逞,于是,第一批伏兵到来,那里原本是覆盖着厚厚一层白雪的山石,其中一些原是人所伪装,此时他们突然齐齐窜出,攻向手无寸铁的他。 同时,箭势再袭! 在一旁观战的它险些要为他紧张得捏起一把冷汗,且早已无意识地屏住呼吸,要不是脑海中仍有一个声音在时时刻刻提醒告诫着它,指出这只是他为了骗取它的信任而演的一出戏,否则它早就按耐不住冲上前去了,倒不是为了救他,而是这些无耻的人类竟然数度前来侵犯它的领地,还想在这里逼杀它,简直可恶至极! 然而此时此刻,它已无暇多想,只因眼前的情势一次比一次危机,他屡屡被逼至刀锋扑面,总是险之又险,而它一眼就能看出这一批伏兵比早前山洞外的那些人要厉害得多,并且是它所熟悉的,那座城的士兵。 而被围困的他,不知何时早已脱下墨色貂裘,露出里面的一身劲装,那亦是黑色的,但已有几处被箭锋割裂,却因黑色的缘故压根看不出来他是否受了伤,可纵是情势如此紧张,他仍能在险中求胜,立于不败之地。 但他只有一人之力,当第二波伏兵到位,他战得就越渐辛苦。 那些毕竟是真刀真枪上过战场的士兵,在战场上他们只听军令,几乎不会主动思考,此时他们的面前只有一个敌人,在他们看来,就算再难缠,终究也只有一人而已。 很快,他便陷入苦战。 此刻,他的发乱了,汗水自额际滴落,脸上已无一丝血色,唇色也近乎透明,偏是那双深眸之中煞气越盛,透着一股让人无法逼视的锐利气息,又如刀锋一样冷绝,充满杀伐之气。 又是这样的眼眸,让它觉得熟悉,而又再度变得吃惊,为它不该有的担忧而吃惊。 也许是此刻他被同是人类的敌人逼杀,他们毫不留情,每一招都不留余地,这让它好像看见了自己,又让它觉得他亦像是一头孤兽,在那里孤军奋战! 再者明知它就在一旁,他完全不向它求助,就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投过来,是仍然觉得他一定能胜吗?又或是,他亦清楚它不会帮他? 可一切还没定论,他为什么会如此肯定? 连它都在怀疑这一点,要不要帮他,成了它这一刻最伤脑筋的事。 “锵”的一声,打断了它的思绪,他手中那把不知何时夺来的长戟此时与敌人的大刀猛力撞击,双方皆被一股重力逼得后退几步,但依然看出来他已是勉力抵挡,身后一支长矛偏又追到,就在险险刺中他的时候,他才旋身而起,堪堪躲过尖锐的矛首,冷汗大滴大滴地落下,滴在眼睫上,只一眨眼,就模糊了视线。 他长戟拄地,攻势又到。 杀招凌厉,那又是一支长矛,直刺向他的心脏! 他汗湿重衣,看起来已连站立都嫌勉强,可生死关头,绝不容有丝毫迟疑,就在矛锋袭到之际,他蓦然向后下腰,矛首斩过他飞扬起来的发丝,躲过长矛的同时,方才那把大刀又到,一矛一刀配合得天衣无缝,就见他一手反握长戟用力一挑,拨开来势汹汹的刀锋,另一手微微一撑,整个身体已旋飞而起,战戟顺势横扫,血珠飞溅,连着他的汗水,滴滴映入深雪之中。 但仍是因此脱力,就听“哧”的一声,趁乱射向他的箭已深深扎入他的肩膀。 血色迅速晕染开,将他的黑衣染得愈发深邃。 他一声未吭,但血丝很快溢出唇角,因是疼痛来袭让他牙关紧咬,他看也不看伤口一眼,抬手间猛地用力,便拔出那支箭,然后被他随手扔在了雪地上。 箭尖带出血花,在茫茫白色之中划过一条绮丽之极的弧线。 他站得笔直,长戟点地,身后墨发翻飞,嘴角习惯性地弯起一丝弧度,似笑非笑,可他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只有浓重如墨色的杀气。 事实上,第二波伏兵与他对战至今,连同剩下的第一波人马在内,并没有得到一分便宜。 偏偏,他只有一人。 虽是苦战,却是以寡敌众,而那些人,纵是胜,也胜得相当难堪。 他唇角的笑意,和此时此刻显而易见的敌我之势,已不由分说。 终是,杀势再起! 他再度持戟横扫,竟势如破竹,仿佛刚才已经经过了一番休息,可他方才明明是受了伤,却好像激发了他更大的力量一样。 它越渐心惊,因他惊人的战斗力,和强大的意志力。 那是一人守隘万夫莫向之英姿,更是灿灿银盔珊珊铁甲之气势,此时在一人身上尽显,以至于让它都经不住侧目。 他到底是谁?为何要为它苦战至此?难道,这样也仍是一场骗局? 它扪心自问,此时此刻,它已有一种按捺不住冲上前去的冲动,这样的冲动,已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 忍不住,脚步已有所动摇。 这一边,他长戟击起万丈雪花,迷蒙了众人的视线,却独有一物吸引了它的视线。 那是—— 它不由定睛细看。 原来,他的坚守和困斗都是缘由在此。 他稳稳立身在那一片雪地之上,一步都未曾轻离,是不让敌人有机会诱它入陷阱,那陷阱深埋在雪地之中,却早已被他察觉。 也是因此,众多的攻势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偏偏,他寸步不移。 而它,也未曾上前,这一点,他似是早有所料,但此刻,又为何要暴露陷阱所在的位置让它知晓? 难道,他也料到到最后它会按捺不住想要助他一臂之力? 但,这怎么可能? 然而,为阻止它入战圈的这一击,却让敌人有了可乘之机,就见一支长矛趁隙攻来,直刺入他的胸口! 尖利的矛首挑起血花。 它赫然低吼出声,一跃而入,欲将他救离战场。 管它什么陷阱不陷阱! 便在此时,一支千斤弩力贯山河,来势汹汹,亦是对准了他! 同一时间,地底一张巨大的网破雪而出,似是掀起惊涛骇浪,只因那里还有无数支箭埋伏其中,随着那张网的出现而涌现。 它便是铁了心要救他,不管自己是否将要被万箭穿胸穿腹! 而他见状眉心微蹙,似是无奈又像是动容,更有一种舍生忘死的魄力,此时千斤弩已不是最致命的攻击,雪地上蜂拥而出的箭才是致命一击,却见他翻身跃起,径自翻滚直下,以己身挡去了它跃来之时将会面临的危机。 正是,万箭攒体! 箭尖连续入肉的声音不断响起,它大惊失色,急急下坠,只因他如此一挡,正置身于它跃下之地,它庞大的身躯若然压下去,岂不是将他压得粉身碎骨? 此时,箭势倏停。 而它,也安然落在了大网之外。 结果,伤得最重的,只有他。 第173章 【前编】困兽之斗(六) 它从未有像此刻一般如此恼恨自己。 雪地上一片狼藉,而他侧卧在那里,无声无息。 它已经分不清这究竟还是不是在演戏了,但它也已经无所谓他是不是在欺骗它了,就算有,就算被他骗一辈子,它也认了。 不再去管眼前的陷阱,此刻网松了,箭也停了,千斤弩也射空了,只有他身下被鲜血染红的雪正在逐渐扩大,那么红,那么刺眼。 它其实早在山洞里就已经闻到过他的血的味道了,那时它便觉得有一种奇妙的熟悉感,只因那血并不像是普通人类的那种味道,而是混合着其他的别的什么,它说不上来那究竟是什么,总之很好闻,亦感到很放心,甚至无需防备。 它慢慢走上前,因在雪地上翻滚的缘故刺中他的那些箭早就掉落了,更多的是被折断了,箭尖却埋在了他的身体里,它甚至不敢去碰他一碰,生怕碰到哪里哪里都是伤口,最终,它只是低下了脑袋,用鼻尖轻轻碰了碰他散落在雪地上的墨色发丝,此刻红色的雪已蔓延到了发丝下,艳得叫它心惊。 它原本从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体里会流出来那么多血,只因为它从来都未曾在意过。 蓦然,他微微动了动。 就见他修长的五指慢慢伸直,再慢慢张开,似是在一点一点地凝聚气力,并试图支撑起他的身体,他用左手支撑起左半边的身体,而右手肘依然搁在雪地上,那时因他肩中一箭,无法用力,他的头深深低垂,原本束着的发早已完全散开,随着此时垂首的动作四散在雪地之上。 它睁大眼睛,轻吼出声,似是想阻止,却又不敢轻易上前碰触。 他轻咳了几声,手捂上唇,鲜血便溢出掌间。 他看了看,居然皱起眉,一副嫌弃的表情。 随后,他又低下头,审视了一番自己,然后动手,把能拔得都一一拔了个干净,而拔不出来的,他因力气不够,就只好作罢。 它只能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却看他再用雪擦干净了手,又抹掉唇边的血迹,才慢慢抬起头来。 “咳、放心吧……我死不了……”他如是说着,面对着它。 他的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雪水,连睫毛上也凝着水珠,可那副表情,却与先前的冷淡有些许不同,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和几分狡黠,也不知是因为受伤的缘故还是先前那番惊心动魄的厮杀,更或是他知晓了它已忘却了他是人类的身份,总之,看上去竟是高兴的。 它已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怔怔地看着他。 他又慢慢伸手,像是想试着抓起身旁那根长戟借力起来,它看出了他的意图,冲着他叫了一声,并摇了摇脑袋,然后伸出了自己的前肢。 他毫不拒绝,攀着它的爪子,费力撑起自己,最终半是靠半是坐,它自是不想再让他碰到冰冷的雪地,索性伏下身子将前肢摊开在雪地上,方便他坐在上面,并靠在它的身上。 他当然不会客气,而它衔起了不远处的那件墨色貂裘,并努力地将之盖在他的身上。 “……让我……休息一下……有人来了……我有事……要拜托他……”他又道。 它自是不解,而正说着,那人已踏雪来到。 它一愣,只因方才它像是听不到任何声音,一心都扑在了他的身上,这是从来就没有在它身上发生过的现象。 而来人的轮廓在风雪中蓦然清晰,却令它再度一怔。 是他! 那个站在城墙上发号施令的人! 可随后再一想,如此的布局,如此的兵马,几番杀阵,它与他交手十余次,如此熟悉,不是他又会是谁? 它不知不觉竖起毛发,怒视来人。 来人正是挚红。 此时,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倚靠妖兽而憩之人,若非他浑身是伤,若非方才那触目惊心的一幕他亲眼目睹,此时见到这人仍是这副波澜不兴的表情和放松的姿态,他真要以为他是来雪山之巅散心的,他与他只是在此巧遇,纵是一脸苍白浑身是血的模样,他唇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也仍带给他胜券在握的感觉,而实际上,他的确拿他无可奈何,这一战,仍是他胜,只不过,胜得太过惨烈。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应,皇,天。”挚红的视线,牢牢锁住眼前之人,而他的语调,不高不低,不疾不徐。 它这才知晓了他的名字,原来,这就是他的名字:应,皇,天。 应皇天闻言微抬眸,表情却是无动于衷,似是对死这件事根本毫不在意。 “你虽是应国的王子,可你一出生就被母亲丢弃,即便是我杀死你,应国之人也未必会来追究楚国,难道不是吗?”挚红又道。 “那么……你何不动手呢……鄂王?”他这样邀请道,他的嗓音因为伤势和脱力的缘故显得又低又哑,却依然咬字清晰,但偏偏就好像对方说的不是他的事,而说出口的话和一脸“我明明已经伤重到任人宰割的地步了你却光说不练”的嗔怪表情只让人气得牙痒痒的。 挚红自是沉得住气,但他依然觉得自己的眼皮微微一跳,这个人无论是不是受伤,他都不该忘记他是应皇天,若不是应皇天,谁还能在方才那样的阵仗中如此快速地应变,将都已经要落入陷阱的妖兽生生逼退,竟是保它毫发无伤,反让他精心布置的陷阱变得一无是处,以至于在顷刻间定下胜负! “究竟,你为何要维护它至此?”此刻挚红不欲与他纠缠,却又忍不住要问他道。 应皇天并没有正面回答,只道,“……你身为鄂王……便要对鄂邑百姓负责……这句话……你可承认?” 挚红虽是不解,仍是点头,“是。” “……那么……鄂邑之人的过错……你是否一样也会承担?”应皇天再问。 “自然。”挚红毫不犹豫地道。 应皇天低咳一声,血丝再度溢出唇角,却见他毫不在意,黑眸盯着挚红道,“……既是如此,我只有一个要求……若你能做到,我们再来谈它的事未迟……” “什么要求?” “你身为鄂王……它为何数次来袭……应是很好查明……我要你查明真相……孰是孰非……便自有分晓……咳……”他说得费力,说完便又忍不住低咳出声,谁知到后来却是越咳越凶,不止是他捂着唇的那只手满是血迹,连身上的伤口也因为咳嗽太过剧烈的缘故而连带汩汩涌出了鲜血,偏偏他一身的黑,根本看不出来究竟又流出多少血来,可它不需要用看的,用闻的就已足够能知晓。 “我答应你。”挚红看着他,神情显得复杂,“你跟我回鄂邑,你的伤势很重,需要医治。” 不料却被应皇天一口回绝,“……不必……” 挚红蹙起眉,显然因他如此简洁的这两个字而动了气。 “应,皇,天……” 被这样唤名字的人偏是不肯,自顾自地说,“……这点小伤,我自己能处理……更何况,它的事未了,我不会离开……” 挚红眸色变得愈发深沉,低低地对他道,“你,不信我?” 应皇天却淡然地道,“……我纵使信你,你信得过鄂邑之人吗?” 挚红不语。 鄂邑与妖兽结仇已深,恐怕难以如此轻易化解,他知道应皇天的意思,若此时他随自己离去,就算自己答应查明真相,可难保有人还会再度逼杀妖兽……想到这里,挚红便道,“既是如此,让它带你找地方安顿,我既已答应于你,总要将结果通知你,便由我一人随行,你意下如何?” “……随你。”应皇天淡淡道。 仿佛只要有他在它身边,他就并不在意究竟是谁同行,他给人的感觉是如此目空一切,就好像他即使伤重如此,也能应对一切变数。 这让挚红又禁不住动气,他到底有没有一点自己是个伤患的自觉,不过再想到他一身伤也是因为自己逼杀妖兽的缘故才会生受下,便只能忍下,道,“你们先行,我随后跟上。” 他说罢,再度看了应皇天一眼,转身离开。 ------------------------------------------------------------------------------ 好半晌,应皇天都不再有动静,它让他靠在身上一动也不敢动,直觉寸步的移动都会弄痛了他。 而此刻它的脑海里,反反复复都是应皇天方才对那个人说的话。 他们显然相识,但立场明显不一,而他要那人查的真相,却似乎是为了它。 另外,那人说他一出生就被母亲丢弃,竟然……会是如此吗?它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抹人影来,那似乎是……这些都不重要,此刻无论是什么都无所谓,它只要他别再流血,别再浪费精力,甚至别再为了它而伤脑筋,他应该跟那个人回去,去有人的地方治伤才行,而不是选择跟它留在这座冷冰冰的雪峰之上,无处求医。 第174章 【前编】困兽之斗(七) “……咳,你在瞎想什么……怕我会血流光而死么……” 谁料,他忽地低声道。 它一怔。 “……呵……无妨……小伤而已……不必为我担心……” 它瞪他,小伤!那什么样的伤才算是大伤? 不过他背靠着它,压根看不见它在瞪他。 “……你放心……我会让他还你一个公道……”他的口吻变得认真起来。 它轻哼一声,似是要他现在别去管这些有的没的。 雪花自空中片片飞落下来,他微微仰起头,表情之中隐约有着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又过了好一阵,他低低地问,“……遇袭之前……我已找到另一处隐秘的山洞……走这个方向……恐怕你已经知道是何处……还需要我带路吗?” 它猛地摇起脑袋,可一想到他看不到,就发出一声轻吼,告诉他说它能找到。 “……那就好……你带我去……我……想睡一下……”他的声音更低了。 闻言,它又伏低了一些,却忍不住紧张兮兮地看着他,他勉力转过身,攀上它宽大的背,它扭过头去,看他俯卧在自己的背上,觉得稳当了,才慢慢直起身来。 ------------------------------------------------------------------------------ 当挚红轻骑跟上他们的时候,就见墨色貂裘裹着的那人伏在妖兽的背上无声无息,墨发被风吹得遮去了整张侧脸,雪花飘落在他的身上和发上,如浮萍一样无依,他想是已陷入昏迷,此时的他少了醒着的时候那股逼人之势,却多了几分疏离和冷漠,方才与他对话之时若非是靠在妖兽的身上才让他看起来稍稍有一股人情味,否则在挚红眼里此人根本不懂人情为何物,兴许在这个人的眼里,就只有妖兽一类才是值得他相交的朋友,然而事实也是如此,今日他算是亲眼目睹了原本冷眼旁观的妖兽为了救他而不惜跃入已知的陷阱,而他,竟为了一头妖兽豁出性命。 所谓以命相交,人的一生中又能出现几个愿意以命相抵的朋友?兴许能有一个都已是困难,可如今在他面前的这一人一兽,却偏偏都是如此。 真是……不可思议…… 这个人,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变得对人类如此失望,而对那些非人之物却是如此情有独钟。 但,他也不是没有亲人和朋友,据他所知,青莲就是他的亲人,那个观言,是他的朋友,至于自己的姨娘,也就是大公主,应皇天的亲生母亲,不知为何,挚红总是无法真正将她与应皇天连在一起,就好像他们不是母子,只是陌生人,若连他都觉得如此,更何况应皇天本人。 ------------------------------------------------------------------------------ 他们在雪地上行得并不太久,原本为了不颠簸而震动到他的伤口它走得既慢又小心,可那个跟上来的家伙说他似已陷入昏迷,而外面的风雪如此之大,若冻久了恐怕会有性命之忧,听了这话,它立刻加快速度,并小心控制不让背后的他掉落下来,挚红策马尾随其后,这便来到了他先前打算带它来的又一个山洞。 一进入山洞,挚红便收拾出一块干净的地方,再将自己身上的狐裘披风脱下垫好,随后,他面对妖兽道,“把他先放下来。” 虽然它很不喜欢这家伙,只因要不是他屡次与它敌对,也就无需他来插手,那他就压根不会受伤,但此时此刻,只有这个人才能帮到他,它只好伏下身,让这个害人的家伙将自己背上的他放下来,再让他平躺在厚厚的狐裘之上。 “我先生上火,再检查他的伤势。”挚红这样说着,便离开山洞,方才一路行来之时他早已看见一排又一排的雪松傲然挺立在风雪之中,正好可以用来引火和做燃料。 生火还是小事,要检查应皇天身上的伤势才叫真的麻烦,血和着伤早已跟衣服都黏在了一起,知是要疗伤之故挚红早已将军中一切伤药和所需物品带上,但这处的山洞没有水只有雪,当挚红觉得实在棘手的时候,妖兽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它走到近前,用爪子碰了碰盛水之物,喉间发出低声嘶吼。 “你知道哪里有水?”挚红问它。 它点了点脑袋。 挚红见状,便用绳索将盛水之物挂在它的脖子上,让它方便取水。 它立刻奔出洞外,不久后,它便带着满满的水回到山洞。 还是温的,挚红马上就想起来当时有人跟他禀报妖兽的下落的时候所提到的那处温泉。 几经折腾,挚红终于将应皇天身上的伤势从头料理到尾,而他自己,也早已浑身是汗。 挚红曾见应皇天两次化解开箭阵,而此时他身上的箭伤也并没有一处是致命的,挚红自己也曾经历过箭阵,那时他手上自然是有兵器的,因此虽然没有这样去尝试过,但在他眼见应皇天身上伤口的同时,也大约能想到在当时应皇天以身受箭的一瞬间究竟是怎样的反应和防守,这必然是在他决定以身挡箭的同一时间就算好了的,虽然几乎是不假思索的顷刻间,而且这样的反应速度和精准度着实惊人,但仍是有过计算,否则仅凭运气是绝不可能做到像他这样没有一处致命伤,就是换挚红自己,他就算有同样的魄力,也没有这样的把握和运气。 但没有致命伤不代表伤势不重,右肩他受的那箭几乎穿透了肩胛骨,而胸口上曾被长矛刺入的伤口也颇深,甚至因此而断了一根肋骨,再加上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箭伤无以计数,皮外伤都已不值一提,那些箭尖深入的伤虽不致命,却绝对疼痛入骨,挚红虽早已见过死伤无数,却在面对应皇天一身这样壮烈的伤口的时候,仍是觉得怵目惊心。 白色的扎带裹了一层又一层,血色很快又晕染开,应皇天整个人像是浸透在了血里,幸好他还在昏迷之中,否则挚红担心如此兴师动众的包扎方式,还有他身上的箭尖要用匕首全部剜挖出来的这般折腾,迟早也是要痛晕过去的。 一直到挚红要离开之时,应皇天仍是闭目未醒,他只好转向妖兽,对它说道,“他需要食物和更多的药,还有干净的衣服,我去取来,至于他要求的那件事,我会说到做到,在真相未明之前,我保证不会将此地透露出去,但你自己出没也要多加留心,我能控制鄂邑的士兵,却无法完全左右那些想要复仇的百姓,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挚红说着这一番话的同时,自觉有一种对牛弹琴之感,他从未有过如此经历,跟一头妖兽对话。 好在妖兽有了反应,就听它低吼一声,听来似是夹杂着几分不耐,挚红就当它知道了,虽然仍有些不放心,但还是只有先行离去,毕竟应皇天的伤势不容拖延,他此刻并没有最好的伤药,而原本,他也并未想到事情会变成如此,应皇天的阻挠让他的计划失败得彻底,不过这世上也只有应皇天,才会做得如此决绝,又出人意料。 他方才已经吩咐过任何一个人都不许跟随,况且妖兽嗅觉灵敏,若有人尾随早被它发现,而这次的洞穴足够隐秘,加之又是在雪峰之上,唯一的担忧就是妖兽目标太过明显,若它离开洞穴觅食之时被人发现,恐怕会惹来麻烦,但看它方才如此关心应皇天,若然应皇天不醒,它应该不会随意走开才是,而一旦应皇天醒来,那么他自会嘱咐,自己反倒不必担心了。 至于先前那个山洞之所以会暴露,完全是因他命人趁着血迹还没被风雪掩盖之时连夜追踪的缘故,同时再煽动山脚下的猎户们偷袭,几次之后,应皇天势必会设法寻找另一处安稳的洞穴作为妖兽的养伤之所,而他兵分三路,在仅有的三条路上都布置了陷阱,等着他们的到来。 事实上若是计成,应皇天反而不会受如此重的伤,那时的机关布在雪地之下,若不是妖兽跃入陷阱无人会下令启动机关,而此机关受地面上的重力所阻,换言之只要应皇天人在雪地上,下面便不会有箭射出,当时只要应皇天不去管妖兽的安危,只管在机关启动之际迅速避开长矛的那一击,那就意味着他不会中箭,而他就算已被长矛刺中,也不至于如此之深,另外,只要妖兽入网,被网起来之后它就不可能有机会碰到应皇天,那只千斤弩他早已算准方位,看似对准应皇天,实则它的目标是入网后的妖兽,是以应皇天身上的伤应该只有最先肩膀上的那一处最严重,胸口刺伤为其次,他说敢杀应皇天的话,那根本只是一时负气,是因那人太过不在惜自己,竟然如此托大,纵使两人之间从没什么交情,但他曾为自己受过伤,又在流波山助他破敌,仅这两件事,他就万不可能为难于他,只不过这次为平息妖兽之事,他才无可奈何做出敌对的选择,事实上他压根没料到应皇天会插手至此。 然而事实已是如此,多想无益,也不是挚红的作风,他收拾心绪,快骑回鄂王城,招来心腹,吩咐他立刻去调查妖兽的来历,而自己则在城中收集最好的伤药,准备连夜带过去。 第175章 【前编】困兽之斗(八) 然而挚红一离开,应皇天就睁开了眼睛。 它看着他,它知道他其实在那个家伙帮他重新披上衣服的时候就已经醒了,而一旦他醒来,恐怕疼痛就已全数袭来,它才受过伤,身上的伤从来就没有好透过,所以很清楚那种火烧火燎且要拼命抵抗和忍受的滋味。 他显然是累极了,因此并未开口,他脸颊红红的,脸色却苍白透顶,额上布满冷汗,整个人似乎有些微的发抖,偏偏表情里却未有多大的痛楚,只是又闭上眼睛,它见状,便凑近一些,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和厚长的毛发传递一些温度过去给他。 果然,他轻轻侧过首,将脸贴近它的方向,几乎埋进它那厚厚的赤红色的绒毛里,露出苍白的脖颈来,他原本高高竖起的领口此时微微敞开着,上面虽然盖着他那件墨色的貂裘,却仍然因为他此时的动作能看见脖颈下缠绕着的绷带上渗出的斑斑血迹,让它看在眼里,懊恼之极。 他的呼吸很轻,气息却很热,整个人烫极却偏又畏冷,它心急不已,却又束手无策,只能一动不动地守着他到天明。 好在那个人来得快,那是凌晨时分,火早已熄灭,山洞之中温度逐渐降下来,它便靠他越近,供他御寒。 然而他身上还在不停地冒着冷汗,疼痛显然早已加剧,因他置于身侧的手时不时就不知不觉地紧紧攥成拳,以至于指骨高高突起,青筋显而易见,腕骨苍白苍白的。 挚红举着火把进来,一见状便知应皇天因伤势沉重的缘故病了,而且病得厉害,随即,他照见了应皇天身旁的妖兽,当他再一次见到这一人一兽在洞内相依相偎的情景,仍是会为此感到吃惊和动容,到底是兽原本也跟人一样充满了感情,还是人其实跟兽并无太大的差别……他一时分辨不清,他只知对于应皇天这个人,从没有如此时此刻那样将他看透,原来,这就是他,这才是他。 也许只有当一个人将全部的感情都展露出来的时候,便是他最真实的时候。 就好像在此之前,他从未认识过应皇天。 不过,对于不是大夫的挚红而言,面对如此严重的伤患,他不由得深深拧起眉来。 真是……无从下手…… 而它在见到挚红的时候还真是松了一口气,随即,它便指了指之前盛过水的器皿,似乎在问挚红是不是还需要水。 挚红点头,却道,“他的伤势可能恶化感染了恶寒,才会如此畏冷,我去生火,你等一等再去取水。” 妖兽闻言不动,等着他把火生起来,照亮了大半的山洞,等洞内逐渐暖和起来,它才离开去取水。 它回来的时候,应皇天已经醒了,挚红似乎刚喂他吃完东西,只不过它见到碗里几乎没怎么动的食物,便知他吃得极少。 见它回来,挚红拿出伤药,在动手褪下他的衣服之前,他看着应皇天,对他道,“忍着点。” 应皇天看着他,苍白的唇角忽地勾起一抹弧度来。 挚红盯着他,问,“怎么?” “……难为鄂王……要对付如此麻烦的伤势……” 没想到他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说的又好像这伤势是别人的一样,挚红发现自己一时竟然无言以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淡淡地道,“一会儿我若是有失误,麻烦你不要叫出来。” “……你……可以试试看……”尽管他面无血色,却照样出言挑衅,半点不肯正视自己伤患的身份,挚红闻言面无表情,开始动手。 应皇天果然半点都不吭声,任挚红揭开绷带,洗净伤口,上药,再包扎,而挚红的手势尽管轻的不能再轻,可毕竟是血肉之躯,又岂会不痛呢,连它在一旁看着都揪起心来,偏偏还被他说,“……三天前动手的那个人好像是我……况且……你的伤势不会比我好多少……” 它不依地发出轻哼声。 “听说你离开丹阳有一阵了。”挚红手上未停,口中忽地对他道,也不知是为了让他分心,还是抱着“索性让他逞强逞个够”的用心。 “……嗯……”应皇天说话向来言简意赅,而且往往看他心情好坏,但此刻兴许的确是疼得紧了,便爱唠叨了,不过他却不会说到点子上,听来云淡风轻的,“……闲来无事……就到处走走……” 挚红却是生性寡言,不过对应皇天,他总是一再破例,可他既然开了口,自然不会让应皇天如此敷衍了事,“但我却得知观言失踪了。” “……嗯……失踪有一阵了……” “我虽不在丹阳,却也知晓那场恶疾的事。” “……那么……对于十七年前的瘟疫……你又知道多少?” 两人仿佛回到了几个月前天锁重楼里的那场棋局之上,现下手中虽无棋,可他们的谈话听起来偏偏也像是在对弈。 “大宗伯之事,略有耳闻。”挚红道,他眼中,是揭开绷带后严峻的伤口,但即使是血肉模糊,他也必须用清水洗净。 “……既有耳闻……可知枫佬为何而死……”应皇天气息虽偶有不稳,语调却是四平八稳。 挚红抬眸看他一眼,复又低下头开始一点一点清洗,口中道,“看似死于恶疾,其实是被人灭口,更是借了观言的手。” “……好一招借刀杀人……” “大宗伯怎么说?”挚红又问。 “……你相信……是他……杀的人吗……” “信,也不信。” “……哦……” “十七年前大宗伯妙手神通,救了将近十个村的村民,然而十七年后,仅一个村的村民遭恶疾侵袭,却无法获救,以至于父王下令放火烧村,在我看来,这两者之间,岂非奥妙?” “……能救……却不救……你觉得是为何种理由……” “有很多理由。”挚红又包扎好一处,转到他的肩膀上,那里除了最深的那一箭之外还有好几处伤口,皆渗出了血,而且看起来也都肿的厉害,他一面拆开绷带,一面继续道,“为杀人,为护人,或为护自己,又或许,是为隐藏某个秘密。” 他这么说着,却未闻应皇天出声,便微微抬起头,孰料一双漆黑狭长的眸正盯视着他,此时这双眸中虽显倦意深深,却又实在深不可测,兴许是火光闪烁的缘故,那双眸看起来也闪着纷沓的色泽,而黑色尤深,一时间就像是要被吸进去一样,如同漩涡,更似泥沼,令人不可自拔。 挚红定了定神,再看进去,便知有些事心照不宣,他遂垂眸,又道,“关于它,你难道不能提示于我?” 它本就无法插上话,而且也不知道这二人究竟在说些什么,不过这一句,它倒是听明白了。 谁料应皇天直截了当地给了他两个字,“……不能……”,他似是也从未想过要提示挚红半句,原因很快就被他说了出来,“……因为……我亦不知……” 挚红这回才算是真的怔了怔,他再度抬起眸瞥了应皇天一眼,眼中疑惑已生,后者却肯定地对他道,“……我只知它绝非是不讲道理的蛮横之辈……仅此而已……” “你……”挚红看着他,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好半晌,他才开口,问他,“若你只是需要借助我之力来调查此事,尽管开口便是,何必如此?” 应皇天偏道,“……我何须……欠你人情……” 听他如此理直气壮之语,挚红顿时气结,这个人好像不惹人生气就浑身不舒服似的……“你这样,难道不算欠我人情?”他指的是为他如此费劲治伤之事。 “……当然……这本是你造成的……现在是你还我而已……”应皇天又道,仿佛不气死人不罢休,“……更何况……我并未要你还……” 其实在这件事上,压根说不清谁是谁非,又是谁欠了谁,但挚红何等聪明,他稍稍一想就知晓,应皇天选择正面冲突必定有他的理由,毕竟妖兽一事早已沸沸扬扬,他就算身为鄂王,也无力只手遮天,不过眼下此事并未了结,他并不想将此事说穿,念头只一转的工夫,他便没再说下去,此时他已将应皇天身上的伤处都一一清理过了,便出声道,“好了,大功告成。” 他口中说着“大功告成”,眉峰却仍是攥得紧紧的,也不闻一丝欣喜,只见大汗淋漓。 而应皇天到此刻,才安静下来,他也早已被汗水浸透,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脸侧全是湿漉漉的发丝,一直延伸到锁骨下。 挚红将带来的干净衣服给应皇天换上,又在原本的狐裘上多加了两层厚厚的毛毯,同时也拿了一床足够厚的被子替他盖上,让他躺的更舒服一些。 “我必须先离开了,你好生休息。”挚红也不多言,只吩咐他这一句,又看了一旁的妖兽一眼,便再度离去。 它这才近前几步,应皇天方才就已闭上眼睛,此时似是感觉到它靠近,忽地低低道出一句,“……你也一样……” 它明白他在说什么,他是叫它也一样,要好生休息。 它此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双瞳之中的金芒发出耀眼的光辉,不知不觉的,它发出“呜”的一声,听来竟是有些许的呜咽之感,只因它适才再清楚不过地听见了他的话,他说它绝非是不讲道理的蛮横之辈,而且他原来并不知道它过去的事,却仍如此为它豁出性命,它想它如果会说话,此时此刻,应该将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告诉他它是为何而来,为何要不断扰乱鄂邑,又是为何会对人类深恶痛绝! 可,不知怎的,因他的出现,他的守护,那段深仇渐渐被它摆在了一边,它再也没能像以前那样时时刻刻满怀愤怒,在短短的几天内,它的心竟就好像被他融化了,融得暖洋洋的。 只可惜,这一切,它都无法化作言语告诉他。 暖暖的山洞内,妖兽硕大的脑袋慢慢低下来,静静地靠在他身旁,然后缓缓闭上眼睛。 【前编】困兽之斗·完 第176章 【困兽之斗番外】不识麒麟(上) 夷王七年,冬,雨雹,大如砺。 众人看见那只兽的时候,只有一个感觉。 怪。 如此怪形怪状之兽,前所未见。 此兽脑袋硕大,似狮似虎,毛发浓密而现出赤红之色,像是火焰那样嚣张,头上却生着一对温顺的鹿角,角上带肉,而身体似麋,四肢相较之下却显粗壮,它的身上并非长毛却是鳞片,只显得金光灿灿,瑞光祥祥,尾巴毛状似龙尾,因上面亦满覆鳞片而泛着青芒,它的双瞳是金色的,那里面并无凶光,看似性情温和。 这是鄂国的鄂侯向夷王敬献的贺礼,据他所言,此兽名“麟”,因像鹿而生鳞,是以将鹿和鳞结合在一起,取名“麟”。 “麟乃祥兽,性仁慈,不伤生灵,保太平,助长寿,辅明君,臣因缘际会得之,特来献给陛下,愿陛下龙体安康,寿与天齐。” 夷王病恹恹的,在大殿的一片华光之下显得愈发苍白,他亦未见过此兽,不禁问殿下的鄂侯道,“此兽生得如此怪异,当真如鄂卿所言,是为祥瑞之兽?” 鄂侯闻言便回答道,“禀陛下,此兽诞时屋内红光乍现,头角犹隐,众人以为怪,欲杀之,却闻雨雹忽下,大如砺,似是天欲阻止,随即,便见此兽周身鳞甲闪现,如此异兆,又有金芒相随,当是祥瑞之兽无疑。” 他言之凿凿,一番话说得殿内众人无不再看去一眼那兽,这一看不禁觉得那兽果真多了几分瑞和之气,麋身本就优美,而那身鳞片又泛着晶莹剔透的光泽,每一片都好像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看起来得天独厚,正所谓相由心生,此时在场众人越看它就越觉得在“怪”之外,似乎另有一种不同于其他普通兽类的超脱和不凡,加之它又是如此来历,一时对它被看作是祥瑞之兽的说法多有赞同。 夷王再度开口,“哦,竟有如此奇事?只不过朕并未亲眼所见,是以,鄂卿要如何证实它果真是祥瑞之兽呢?” “这……”这句话把鄂侯问住了,“祥瑞”一事,一时片刻又要如何证实呢? 夷王见鄂侯答不出来,便问殿下其他人,“众卿家有何良策?” 这个问题把殿下众人都问倒了,他们不禁面面相觑,这日齐聚在大殿中的大多是周国重臣,时逢岁首,群臣拜贺,那些诸侯国的国君则准备了各种奇珍异宝作为献礼,他们听说周朝天子自从征伐犬戎之后就龙体欠安,更是千方百计找来各种罕见的草药,还有人送来专供服食入药的兽类,据说用那兽的兽脑和菊花服满十斤可寿五百,而鄂侯进献的便是这只被他称为祥瑞的“麟”,但到底还是有人对此抱有微词的,例如唐国的国侯。 “自夷王登基以来天下太平,本就祥瑞民安,除非此兽在朝期间发生大灾害才能反过来证明此兽不祥,我看鄂侯这一礼,献得真是妙极!” 他的话表面上听来夸赞,实则谁都能明白其中含意,那便是此兽是不是祥瑞,也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其实根本没人知道它究竟是或不是。 如此明显针对鄂侯,鄂侯不得不出声表示,他反应极快,忙道,“陛下,天下太平乃是陛下之功,而神兽降临,这更是说明陛下之神武英明,如若不然,又岂会现出如此祥异之兆?” 这句话夷王显然很是受用,他听后不禁微微颔首。 唐国国侯见状,尚不愿罢休,眼珠子一转,便又道,“其实臣有一法,能证实此兽祥瑞与否,只不过——” 他故意拖长语调,卖足关子,夷王的好奇心果然被他勾引出来,便问,“哦?唐卿有何妙法?” 可被他一问,唐侯却又一蹙眉道,“此法有些冒险,方才臣的脑海中只是闪过一个念头,但再一细想就觉得此法不仅冒险,而且恐怕会得罪应侯。” 应侯此时自然也在座,他和唐侯一样,皆是周国的同姓诸侯国,与异姓诸侯国的鄂国国侯比起来,他们与夷王的关系显然要亲近许多,不过无论是同姓还是异性,不管再如何亲近,也已是几代过去了,国与国之间总会产生嫌隙,多年累积下来,纵使表面上看起来相安无事,私底下的明争暗斗也从未真正间断过,同姓诸侯国之间尚好说,他们跟异性诸侯国之间的矛盾,早已愈演愈烈。 听唐侯提到自己的名字,却由于不知何事,应侯表面上不动声色,口中只道,“未知唐侯所谓的得罪是何意,若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兴许算不上得罪。” 未料唐侯仍是摇首,但已被掉起胃口的夷王又怎么可能罢休,就听他道,“应卿都这么说了,依朕看,唐卿还是快快将你想到的办法说于众人听,若能为此兽正名,岂非美事一桩?” 为此兽正名意味着为自己正名,夷王自然想要知晓究竟是否因他之故才会让神兽现世,唐侯见目的达到,心中暗喜,脸上却有些为难地道,“好吧,既然陛下如此说,那我便将法子说于陛下知晓。” 其实包括应侯、鄂侯在内,在座众人都非常好奇这个唐侯想出来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法子,便听他缓缓道来,“听闻前应侯有子不畏鬼神,可让他与此兽待一晚,如若毫发无伤,便能证明此兽之祥瑞。” 此言一出,在场中各个诸侯国国君心中各自都有了计较,但仍有人大惊失色地道,“这如何可行?万一这兽发起狂来……” 谁都知道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现在这只兽被关在笼子里,性格看似温和,可谁又真的敢进到笼子里跟它待上一晚呢? 不过也有人是听过应国那位小公子的传言的,据说他一出生就因兆显凶象,加之原本的应侯也就是他的亲生父亲忽然猝死,而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扔到野外,那时大雪封山,一个婴孩被弃之野外,下场可想而知,可无人能想得到,一个月后那婴孩再度出现在母亲的房里,甚至有一名宫女不经吓,当场被吓死,而后的一年多,总有神鬼莫测之事在他身边发生,偏偏他一直安然无恙,是以才有了不畏鬼神的传言。 事实上此子在应国对现任的应侯来说也有各种不便,尤其这是他亲哥哥的儿子,长大之后甚至有继承应侯的权利,他早已不想留他在世,但却因此子身边总是怪事连连,屡屡暗杀不果,到最后便越来越被人所畏惧,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此时唐侯献计,应侯心中一动,脸上却现出惊恐之状道,“此事万万不可,他毕竟是兄长之子,如若兄长泉下有知,岂不……” 夷王也没想到唐侯居然想的是以人测试,更不料他的人选是一名婴孩,实际上对于并未真正见识过那些怪事的夷王来说,并不觉得那些传言有几分真实性,因此在意的便是那婴孩的年纪,一个才满一岁的婴孩,让他与兽为武,即便是对能够一气之下将齐哀王烹了的自己而言,似乎也有些顾忌,相较之下,若是让一个成年的死刑犯与此兽待在一起,都要好过一个一岁的婴孩。 然而夷王未曾开口,已有另外一位臣子也想到了这一点,便道,“既是用人来证实祥瑞与否,为何要用一名婴孩,难道不可以用死刑犯来替代吗?” “万万不可。”唐侯却道。 “为何?” “若是死刑犯,便失去了祥瑞的判断标准,若然死刑犯被兽食,此乃应天而为,反之,我们只能看出此兽仁慈不杀生,仅此而已,又如何拿二者来判断祥瑞与否呢?”唐侯反问。 “的确是如此,但又为何偏偏选一个婴孩呢?” “其实,此婴孩若是普通婴孩,那么自然不该选,不如找一个品性良善的寻常百姓来替代,但恰恰是此子,若他被兽食,那么不畏鬼神之传言便不攻而破,若不被食,则因他果真不畏鬼神,这便能证实此乃神兽,此事换作任何一个寻常人,都不可能给出如此令人满意的答复,我虽不敢下断言,但既然鄂侯如此信誓旦旦说此兽现世之时有异象,那么也只有通过此子才能真正加以证实,而非寻常百姓或寻常婴孩能够为之的。” 这一番话乍一听之下似乎说得条条有理,但再仔细想竟也没处可以辩驳,唐侯见在座众人都没有反应,不由再度追问应侯一句,“应侯不是也为此困扰许久?虽说极险,但也不是不能有所防范的,若然真的那兽要对小公子不利,我们便立刻将他救出便是。” 他将话说到这个地步,应侯也有所心动,这的确是一个借助他人之力除去心腹之患的好办法。 “我还是反对用如此方法来验证此兽祥瑞与否。”这时,鄂侯忽地出声道。 这一句正中唐侯下怀,他此计原本就针对鄂侯,想让他出丑,是以他立刻反问道,“哦,鄂侯难道是不敢?” “此兽生性仁慈,我又有何不敢,但它毕竟是兽,是食肉,把它和一个尚未能分辨世间万物的小小婴孩放在一起,等于把肉送到兽口,它不食便罢,食者,此婴孩在它眼中等同与食物,唐侯你说呢?”鄂侯道。 “咦,堂堂神兽,难道会连人跟食物都分不清吗?”唐侯反问。 “这……”鄂侯被他的话一堵,面色一僵,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陛下,臣愿意一试,唐侯所言不差,兄长之子困惑臣已久,届时臣会派兵在远处把手,若真有不利,臣立刻动手将侄儿救出便是。”应侯此时终于做下决定,也将此事推至没有鄂侯再言的余地。 当日,应侯便派人前去应国接来自己的侄儿,三日后,那名婴孩与麟一同被锁入笼内。 第177章 【困兽之斗番外】不识麒麟(下) “那年我刚出生。”挚红忽地道。 火光满溢的山洞内,映着他端坐的身影,应皇天则靠坐在妖兽的身上,整个人显得苍白而疏懒。 用了整整三天时间,挚红总算挖出当年的一鳞半爪,不过随着那段往事逐渐浮出水面,有些真相却仍令他感到惊讶不已。 “那个婴孩,便是你。”这是最令他想不到的一件,此时,他注视应皇天,语气肯定,却又有着十分的责备,对于这种行径,他实在无法苟同,即便是明争暗斗,你争我夺,但利用一个小小婴儿,就连他也觉得难以想象。 “不要妄想一岁的孩童能有几分印象。”应皇天却说。 三天下来,他的热寒总算退了,也不再咳得那么厉害了,但身上的伤离结痂还早得很,事实上连疼痛都还没能减轻分毫,否则他不会总是如此耗费精力,虽然他只字未提,可每每汗湿重衣,给他换上的干衣服没过多久便又被汗水濡湿了,每天来给他上药的挚红最是清楚,那些伤有些因为太深的缘故他一动就又会不小心裂开渗出血来,再加上几乎浑身都有伤,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之苦,偏偏他半点都不会表现出来,仍然老神在在,谈笑自如。 而他此刻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在听一个故事,表情淡然得很,甚至有几分无动于衷,口吻也是不咸不淡的,说不出来究竟是云淡风轻,还是不屑一提。 不过挚红亦明白他这么说的意思,当时他那么小,根本还没能记事,又如何能清楚其中究竟。 “唐侯之计原本一石二鸟,既拉拢应国,又能拆穿鄂侯的把戏,不过最终此计并未让他如愿。”挚红看着应皇天,又说。 那婴孩既是应皇天,他又坐在自己面前,那一晚跟麟相处,自然是相安无事。 “后来呢?”应皇天本靠坐在妖兽的身上,那妖兽硕大的脑袋不知何时伸了过来,凑到他左侧,因应皇天的左肩无恙,这时,便见应皇天缓缓抬手,轻抚它毛茸茸的颈子。 挚红的视线对上了妖兽,那时被鄂王送至夷王面前的“麟”,早已只剩下描述,但眼前的妖兽,它似狮似虎如火焰般赤色的脑袋显然跟描述中的相差无几,可除了脑袋之外,其余部分却与描述的内容大相径庭。 他收回视线,对应皇天道,“那一晚,在有人看守的情况下,麟却凭空在偌大的笼子里消失了。” 应皇天听罢,唇角稍一抬,无不嘲讽地道,“这下,鄂侯要遭殃了。” “的确。”挚红接下他的话,道,“派出人马看守铁笼的是应侯无疑,表面上看是他将麟盗走的嫌疑最大,一来,看守者皆是他所派,二来,他是为保护你。” “这无疑是个很好的理由。”应皇天道。 挚红此时注视他,眼神之中有一丝轻疑,应皇天对自己的事从不愿提及只言片语,但在这件事上,他与他恐怕都窥出了其中端倪,那就是应皇天亲生父亲的身死,他相信应皇天早已生疑,却又似是装作跟他无关,甚至多年以来长留楚国,并未有回到过应国。 事实上在应皇天要求他查明此兽来历之前,他并没有想到会挖出如此一桩陈年旧案来,但查遍鄂邑历史,一直查到如今鄂邑之地遗族南迁之前的鄂国,才有此一桩跟兽相关的事,但其实也不过短短十六年,那时鄂国尚在,可如今,却早已被曾经的唐国也就是现在的晋国所并,现在所存的唐国,并非是周朝的同姓诸侯国。 然而有些事在这之前挚红就已知晓,比如应皇天出生时所发生的事,但他所耳闻的多是寥寥一句“应侯猝死”,除此之外并无其他,虽然也曾想过应侯猝死背后可能存在的真相,在他看来自然绝非应皇天诞生之故,到如今这桩旧案被翻出来,他所怀疑之事也就不言自明。 可这是应皇天的事,他不想过多插手,因而只深深注视他一眼,便又道,“这是鄂侯为了不让众人怀疑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理由,但在他自己,也没能逃过怀疑。” 这是自然的,他无论如何也不敢保证让一只危险的兽和一个小小的婴孩关在一起待一个晚上,若然真出了什么事,不说那兽是神兽便罢,夷王自然要追究他送来一头凶兽的责任,而若婴孩被伤,他跟应国的关系势必不能善了,相较之下,那兽若只是失踪的话,后果要小得多得多。 但也无人能证明是他所盗,应侯派来看守之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结果这件事两边各打五十大板,就此成了悬案。 说到这里,挚红忽然盯着应皇天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问他,“你认为,事实的真相,究竟如何?” 他问的是应皇天,动的却是妖兽,就见它又低下头轻轻蹭了蹭应皇天的左肩,挚红看在眼里,不再言语。 那被称为“麟”的兽,凭空消失,即便是应侯和鄂侯都有嫌疑,却也免不了将那时才足岁的应皇天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而后一年,挚红虽不知又发生了何事,但他却知道在夷王八年之时,应皇天的母亲因他之故再也无法在应国逗留,而将应皇天带回了楚国。 “什么鬼,什么神,我一概不知,我只知,它们也是血肉之躯,就如同我一样,会受伤,会生病,需要食物,除此之外,皆属他人臆想。”应皇天这时缓缓言道。 挚红闻言沉默,此刻的他,自然是最清楚不过应皇天只是血肉之躯的人,他的强,在于很多方面,但绝非是靠鬼神,他看似一直在天锁重楼里养尊处优,但若只是个普通的贵族公子,又怎会有如此过人的心计和胆识,他单枪匹马闯阵救妖兽,自己从无留手,他更是凭一己之力就让自己设下的陷阱暴露,败在这个人手里,挚红觉得毫无怨尤,只有一股赞赏和令人慷慨激昂的斗志被他轻易带起,就好像那次在流波山上万丈豪情的一战,他从来都不曾忘记。 妖兽喉中发出低吼,不知是感受到应皇天情绪的波动,亦或是它对应皇天的话有了共鸣,应皇天安抚似地伸手拍了拍它,一人一兽之间的交流是如此自然和直接,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昵之感,这让挚红忽然把那些一直没有理清的线索拼凑了起来,其实在这之前他就曾经有过大胆的猜想,却始终又对那个猜想心存疑窦,他做事从不愿靠猜测,可此时,当他再度细细打量应皇天身后的妖兽之时,却豁然开朗。 “鄂侯曾命人在英水大量猎捕赤鱬和寻找沙金,赤鱬大若人,鳞片极大,在此之前我并未想过这一切和如今的事有何关联,但是……” 应皇天并未出声,而是方才拍它的手又抬高几分圈住那妖兽的脖颈,宽松的袖袍下他的左臂从手腕开始往下缠绕着一圈又一圈的白色绷带上面复又渗出点点血迹,妖兽的脑袋靠了过来,鼻尖轻触他的掌心。 挚红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幕,一切已不言自明。 “我想,我该离开了。”挚红忽然站起身,对应皇天道。 应皇天抬眸,却问,“你要如何做?” 挚红面对他,定定地道,“它的事,我自会处理,你在此安心养伤。” 应皇天点头,只道,“多谢。” 这是代替它对挚红表达的谢意,挚红却摇头,对上妖兽那双金色的眸子,显然是在对妖兽说道,“他说过我该为鄂邑的一切负责,我知道毁你全族的鄂侯身在何处,值得庆幸的是那个人至今还活着。”他这样说着,看了应皇天一眼,也不管他是否同意,又道,“等他伤势稍好,便由我带你前去。” 妖兽低吼一声,算是应下。 挚红离开后,应皇天微微侧过首,看向妖兽。 那双无比漆黑的眸里倒映出它的身影,可在它眼中,它像是看到了十六年前的小小婴孩,那个有着红扑扑的脸蛋,鼓鼓的腮帮子和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的婴孩,它印象最深的,便是那个婴孩眼中从无一丝畏惧,而是满满的友好之情。 原来,当时那个婴孩,竟然就是他! 那个唯一对它敞开怀抱,在它生不如死的当下,对它展开纯粹笑颜的小生命。 它还记得他那小小的手,在轻轻触摸它时的温软和轻柔,那个时候的他可能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但它却觉得他像是能感受到它所身受的苦楚一样。 那是剥皮削骨的痛楚,那个被称为“鄂侯”的男人,残忍地杀死它们的父母,将还未成年的它们拿来改造,它永远都忘不了它的同伴们惨叫的声音,也不会忘记自己被烫去全身皮毛的剧烈痛苦,所有的同伴都死了,是因那个男人一次又一次用残酷无比的手段,他命人将鱼鳞一片一片黏在早已血肉模糊的身体上,想让它们脱胎换骨,成为另外一种兽。 它是最后的一个,也许是那些下手的人已经熟练,因此它没有像它的同伴那样活活煎熬致死,而是成功地被那个人改造成了“麟”。 “所以,你不用因我的伤而内疚。”应皇天对它道。 听他说“我们”,它不禁摇着头,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 那个人怎么配跟他相提并论! 若非遇上他,它又怎么能够在那样的状态下逃离那个笼子? “等我伤好了,带你去见青驭,它一直记着你,也是它告诉了我,你的事情……” 青驭,他说的应是那条在还是婴孩时期的他身旁守护的大蛇,若非当时它剧痛钻心,早已神志不清,也许会跟它打个招呼,但最终,它只是在那条蛇的帮助之下迅速逃离了铁笼,再也没有回头,直到它经过几年的时间好不容易恢复过来,才开始寻找仇人的下落……同时,它亦不在乎伤人,偏偏,那个胆小鬼从来都不敢露面…… 直到—— 它又将视线转向他,它本以为被送进笼子的婴孩跟它一样,也活不久,幸好,他还好好地活着,而且,竟然再度出手相救,这,应是属于它的幸运吧,能遇见他…… 厉王十五年,冬,鄂侯暴毙于镐京囚牢之中。 不识麒麟·完 第178章 【后编】麒麟之冢(一) 雪白的峰上,水汽轻轻慢慢地缭绕,氤氲雾气之中,一抹身影似是融入周遭的纯白之中,无声无息,水波之上,凝着墨色的发丝,如绢如帛,偏偏,当水汽稍稍松散开之时,一道极重的红便如血色那般在雾气之中晕开,可转眼间,又如赤色的烙印那样铭肌镂骨,在无止无尽的白雪中乍然映现,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怵目惊心、和一刹那的艳紫妖红。 香兰找来的时候,他整个人还浸在温泉里。 “公子!”寂静的雪峰上骤然传来一声女子清缭的呼唤,她似是有些心焦,更是带着几分忧虑,此时正一脚深一脚浅地踏雪而来,手上还抱着一件毛茸茸看似厚而质地轻的裘袍。 水中之人也懒得动上一动,一直等她走近气急败坏地道,“公子您怎么又跑来泡温泉了,刚才那些药岂不是都白上了!” 他这才慢悠悠回一句,语调波澜不兴,“那就再上一次。” 香兰知道他是不喜欢出汗后身上的黏腻之感,但她闻言也直想吐血,实在想回一句“要不是伤势太重又怎么会如此反复,一旦恶化整个人又会烧起来,不出汗才怪,再加上身为伤患本人的公子你毫无自觉老忍不住去沾水才导致一身伤好得更慢”,可事实上她也知晓前一阵子他已煎熬了太久,喜净的他除非没有条件,否则说什么都会想尽办法把自己泡在水里,好在身上较浅的伤口均已结痂,只剩下两处香兰已经反复叮嘱他不要沾水,偏偏有时仍会不小心沾上了水,这才又引起了感染,并引发恶寒。 说起来,香兰这回也真是被吓得不轻,她没想到公子这趟出门好几个月不回来不说,再次见到居然搞成这样,还不着调地住在一个冰冷的毫无养伤条件的山洞里,也难怪重楼里的不明生物们连夜连着小楼把她送来了这里,虽然她压根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就知道一个月前的某一天她跟往常一样睁开眼,却见小楼外全是茫茫的白色,一开始她还以为是下雪了呢,因为现今本来就是冬天,可再一看就惊呆了,这哪里是下雪那么单纯,重楼里原本的长廊和庭院全部消失不见,随后她打开门,发现了小楼门前正对着的那个山洞。 她小心翼翼走进去,惊叫声便将洞内的一人一兽双双惊醒。 “公、公子!” 身躯庞大的妖兽见到陌生人进来第一时间就冲了出去,却被应皇天出声阻止。 “……她不会伤害我的,你放心便是……” 轻轻一句,妖兽就收起了一脸凶相,立时退了回去。 香兰乍一对上那双金色凶瞳仍然惊魂未定,连再一次惊叫出声都来不及,这时妖兽已然退到应皇天身后,她再看一眼应皇天,受到的惊吓反而更大,只因此时的应皇天一看就知病得不轻,她那时尚不知道他浑身上下的箭伤,只光见他面无血色冷汗涔涔的样子就知大事不妙,尽管他的表情看起来若无其事,她匆忙奔上前伸手探他的额头,却因不知道他右肩的伤势而不小心碰到,结果险些被妖兽一掌挥出洞去,然后就见应皇天在一瞬间闭眼轻蹙眉的模样,才知原来被子底下的他伤痕累累,简直惨不忍睹。 后来……香兰简直不敢去想,她连手都是抖的,还好二公子来得及时,帮她一起替应皇天换药更衣。 二公子半句都没问小楼怎么会凭空出现在雪峰之巅,只让香兰好生照看应皇天,说了句“有什么需要尽管下山找我”之后便离开了。 她来到重楼这几年也算是为应皇天料理过好几次的伤势了,至今她怎么觉得他身上受的伤一次比一次厉害,而且他一年前曾经受过伤的右肩此次居然又受到重创,她当真看不明白他好端端一个贵族公子究竟为何如此闲不住总是要为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这样折腾自己,整整一个月香兰都没安生过,最近他总算好了一些,却又带着小楼驻扎到温泉边,动不动就下去泡个澡,活像是要把之前那一个月的份都补回来似的。 不远处一个庞大的黑影和较之黑影来说相对要小一些的赤影正在雪峰上你来我往斗得不亦乐乎,一个月前那跟小山似的大块头也跟着小楼一起到来,它和红色妖兽巴巴守着公子好一阵,现在见到人好转了它们的心也定了,时不时在雪峰上撒野,更是成了好伙伴,最近简直形影不离。 形影不离的还有空中那几只,也几乎是黑红两色,黑的是鹰,一大一小,红的是朱鸾,还有几只深褐色的大鹏鸟,香兰琢磨良久,觉得小楼翻山越岭而来,自己那晚却安睡到天亮,丝毫没有颠簸之感,这一夜之间就转移到异地的事,跟头顶上那两只最大的大鸟脱不了干系。 它们实在太大,几乎遮天蔽日,若非如此,香兰也怀疑不到它们的头上。 好半晌,水中的人影终于有了动静。 他原本闭目靠在泉边的岩石上,此处虽是雪峰,可泉水的温度却是适中,兴许还有些偏高,以至于此刻他的双颊通红,这时他微微睁开眼,那双眼睛里也泛着浓浓的雾气,变得更黑更沉,在周遭的纯白色之中愈发显得摄人心魂。 他也不说话,尽管伸手。 那手臂上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疤痕最近让香兰头疼极了,她翻遍了小楼里记载草药相关的书简,就指望能找到一种去疤痕的良药,她也问二公子要了不少,只是应皇天本人不大在意,并不觉得身上留点疤是一件多么大不了的事。 在香兰眼里这可是件大事,公子在她手里自然要被她照顾得好好的,怎么能留下疤呢,这简直是在挑衅她! 见他伸手,香兰赶忙将干的毛巾递过去,随后是一旁搁着的浴袍。 应皇天擦干了脸,从温泉里起身,便扯过浴袍罩在自己身上,顺手系上腰带,香兰及时地将貂裘给他披上,又将他的湿发拢到身后,用干毛巾包着绞了几下,这时,应皇天在温泉边上安置着的那张铺着厚厚绒毯的躺椅上坐下,这里毕竟是雪峰,温度颇低,他一坐稳,空中两只盘旋的大鸟就长鸣一声,而后有两只大鹏从天而降,那躺椅的两边脚上各横系着一根绳索,就见一只大鹏叼起一端绳索,前面的那只大鹏用爪子勾起,居然稳稳地将躺椅连着应皇天都抬了起来,看起来就像是凌空的轿子一样,只不过大鹏成了轿夫,随后,它们便往不远处矗立的小楼里飞去。 这样的情景香兰早就见怪不怪,她只管自己跟上前去,那两只大鹏已从大门内飞了出来,而应皇天被它们安置在暖烘烘的壁炉旁,壁炉里的火一直烧着,是以小楼里也甚是暖洋,温泉到小楼的这段路程其实极近,可也许它们不愿让应皇天冻到分毫,因此想出了这样的办法,甚至绳索都是它们自己找来的,只不过因为没有手的缘故显得有些笨拙,那一黑一红的大家伙就更加了,虽然像是也想帮忙,但偏偏一碰就割断了绳索,香兰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出手相助,理所当然的一开始她并不知道要如何助,折腾了好几天,她才弄明白它们究竟是想做什么。 那时候应皇天全程都在楼上养伤,不过一回生二回熟,香兰总算慢慢摸索出跟它们相处的一点点的套路。 但事实上在来到雪峰之前,香兰连它们的影子都甚少能见上一见。 想来也是应皇天这次的伤势太大,惊动了它们。 试想若非是惊动了它们,小楼又怎么会一夜之间就来个乾坤大挪移呢! 香兰在见到应皇天之际虽是心惊肉跳,但至少小楼把她也一并带来了,能让她此刻在这里好好照顾应皇天,实在是值得好好表扬它们一通。 她手上还拿着毛巾,关上门隔绝外头寒冷的空气之后便继续帮应皇天擦拭湿发,应皇天靠在躺椅上,手中拿着书卷,如往常那样翻阅着。 将湿发擦到半干,不再滴水后,香兰开始为应皇天上药,应皇天放下书卷,懒懒地闭上眼睛。 香兰揭开貂裘,再解下他浴袍的腰带,将受伤的肩膀裸-露出来,便见那深入骨的伤势仍狰狞万分地霸占在他锁骨下方的位置上,使得锁骨边尽是淤青和红肿,因香兰上药的缘故应皇天微微侧过首,便觉那锁骨愈发突出,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显瘦削。 小楼里很静,只余星火偶尔溅开的声音,应皇天像是睡着了一样,面色平静,其实除了爱泡澡,他这回应也算是一名极为听话的伤患了,先前在伤势那么严重的情况下他也照样面不改色,就是喝药,他也是来者不拒,尽管那么不喜欢喝药,但这回却喝得很勤快。 正当周遭分外安静之时,小楼外似有闷雷声响起,香兰一怔,应皇天已睁开了眼睛。 那响声距离雪峰虽然很远,可若非剧烈之故是决不可能传至这里的。 “听起来……不像是打雷吧……”香兰不由疑惑地道。 应皇天似乎仍在倾听,好一会儿,他忽地开口,对香兰道,“途林应在附近的山洞里,你去找他来。” 香兰闻言却是一愣,脱口而出地问道,“连途林也来了?” 自从途林被应皇天救下之后,一直像是个影子那样尽心尽职地守护他,只不过应皇天总是喜欢只身行动,导致有时候途林想跟随也难,这次香兰完全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来到这里,而途林平常虽然就在天锁重楼里,却从不轻易入小楼打扰,是以在应皇天说出这句话之前,香兰并不知道途林也一并到来。 不过应皇天并未回答,就好像是她多问了一样,香兰自是清楚自家公子的脾性,而且她确实也觉得如果途林真的来了,那么公子就是会知道,至于他究竟是怎么知道的根本不重要。 那,还有什么是公子不知道的吗? 刚才那一声如闷雷似的响声,公子可是也知晓那是什么吗? 香兰情不自禁地想到。 第179章 【后编】麒麟之冢(二) 那声音在雪峰上听来像是闷雷,但在鄂王城,却是惊天巨响,惊动了整座鄂邑的人。 挚红在书房里长身而起,目光透过窗户牢牢定在一方。 他已不用问便知声响来自何方。 此地是鄂邑,他因被封为鄂王,便应了父王之意,要修建一座规模浩大的鄂王城,以展楚国在江水畔的赫赫雄威,岂料,在修建王城的过程中,却遇到了两个难题,其一,便是妖兽来袭,他为抵御妖兽,放慢了修建王城的脚步,而改为加筑外墙城墙,其二,却是一件奇诡之事,只因王城在兴建之时总是无故坍塌,任他如何查也查不到原因所在,包括那里的地势和兴建王城所用的一石一砖一土一木,无从遗漏,可到头来,他依旧不知有什么东西在作怪,惹得王城几次三番塌陷,偏又无迹可寻。 “鄂王!” 书房门口,已有人求见,挚红不用猜,就知来人是禀报此事给他知晓的。 “进来。”挚红并未转身,仍面对窗户道。 来人推开门,道,“禀鄂王,运城城门连着城墙一直到角楼全面坍塌,是以方才爆出轰响声,这已经是迄今为止第三次崩塌了,工匠们都觉得……”他支支吾吾说不下去,挚红却对后面的半句恍若未闻,只淡语道,“又是运城城门,已经有人前去勘察了吗?”他遂问。 “是的。”来人答,“玉将军已经过去了。” 挚红沉默片刻,又问,“玉将军带扶风过去了吗?” “回鄂王,已一同前往。” “知道了。”挚红说着,这才转过身来,他的表情沉静,看不出喜怒,黑沉的眸子里凝着一层霜雪,正如屋外的隆冬,他的声音已不同于少年时的沉哑,而是转向成年后的低沉稳定,便听他道,“走吧,随我前去。” “是,鄂王。” ------------------------------------------------------------------------------ 鄂王城主要由内、外两周城和瓮城组成,南门瓮城外加筑一道凸形城墙,延伸至北面,是为外城,外城之前为防御妖兽已加高到四丈,正中开设北门,内城又稍高于外城,其平面为近正方形的梯形,东西向城墙不平行,略成喇叭口,面对北边淮夷比较宽,面对南方比较窄,置南北二门,运城便是内城的正城门,位于外城城门之后,与外城一样,城门上设三檐三层楼阁,楼高超过六丈,看上去重檐高耸,四周置廊,屡次坍塌之城便是运城,在妖兽来袭之前从未竣工,也不知是城楼太高还是地势关系,自从修建至今,便没有让人安生过。 挚红到的时候,如他所料见到了遍地废墟,百来丈的范围全是厚厚的灰土,已有人在清理那上面的残骸,见挚红到来,玉江流和扶风快步上前,恭谨一礼道,“见过鄂王。” “有几人伤亡?”挚红只问。 “八人。”玉江流回道,“鄂王曾几次下令修建此楼时要加倍留心,因此无人死亡。” “即使我不下令,也应该要他们多加留意。”挚红道。 “是。” “传令下去,在没解决问题之前,运城修建一事全面暂停。” “是。” “扶风。” “在。” “运城已是第三次倒塌,你作为掌卜,有何看法?” 扶风身穿宽大的巫师袍服,过于瘦高的身形在雪中凭风而立,仿佛一吹就倒,他的脸色看来清润如玉,凄清泛白,眸子里似也泛着一层晶碧之色,闻言他对挚红微一躬身便道,“鄂王,扶风认为,在九宫方位,运城位于东方震位,而东方震位即九宫第三宫,所谓三生五死,扶风以为是吉象,今次城墙坍塌仅八人受伤,而无人死,此中包含的运数和巧合亦与吉兆相对应,因而最多三天内,此事便有眉目,但眼下,仍是要积极寻找城墙坍塌之主因,扶风建议再往下深挖,夯土严实,不至于松动至此,但恐怕是有松动之隙,才有了引发此现象出现的契机。” “你认为前面两次挖的不够深?”挚红又问。 “鄂王城由鄂王亲自监工,往上绝无此疏漏,而往下却是未必,前两次虽也检查了城墙下的地基状况,但仍然出现倒塌问题,是以恐怕问题仍埋在深处。” “江流,你以为呢?” 玉江流遂点头道,“方才扶风已跟属下说过,若鄂王允准,属下立刻命人自倾塌之所开始向下深挖。” 挚红面对眼前废墟,静默片刻看向扶风,又道,“扶风,你说三日之内必有解决之法,为何能如此肯定?” “因扶风见近日祥云频现,而三之数包含天、地、人三者,天既现祥云,那么地因与人因便会随之而现,这也是扶风认为现下我们应该积极寻找地因之故。” “原来如此,既然前两次挖得不够深,那么这次直到查明原因为止,否则纵然是把运城底下挖穿,也要继续挖下去。”挚红一旦决定的事,就无从更改,他说出口的话,便会贯彻执行,运城三次倒塌,他决不允许再有第四次。 “只是……还有一点……”扶风这时面对挚红,欲言又止。 挚红看他的表情,便明白他想说的是何事,“你想问我妖兽之事?” “扶风不敢,扶风只担心王城三次坍塌,再加上之前妖兽的事,会被有心人利用……” 这件事扶风不说,挚红心中也有数,他注视扶风片刻,问他,“妖兽一事,错在鄂侯,但百姓何辜,先前我不让你们插手,但现下若两者因此结合,你是否已有应对之策?” 扶风一般不会轻易开口,若他开口,毕竟是有所料定,是以,挚红才有此一问。 果然扶风微一点头便道,“妖兽之乱很难跟失去亲人的鄂邑百姓解释,之前也已有‘不除妖兽,王城难兴’之说法,扶风心中想的是若能让妖兽成为此城楼的镇守之兽,兴许此事就能善了。” 挚红闻言思忖片刻,便道,“此事尚需机缘,我心中已有腹案。” 扶风听后便道,“既是如此,若有需要,请鄂王尽管吩咐。” 挚红微微点头,便转身径自离开了。 ------------------------------------------------------------------------------ “哦,是第三次了?” 小楼之中,应皇天透过窗户俯瞰对面的鄂王城,从他的角度望出去鄂王城只剩下一个极小的轮廓,灯火早已模糊成一团,却依稀指引着鄂王城的方位,像是黑夜中一颗闪亮的星,伫立在江水之畔。 应皇天脸色尚显苍白,身上一件深色镶暗华藻纹立领袍看起来更是一身清减,他望向窗外的眼神闪烁不定,透着难解的光芒,他的身后是刚从鄂王城回来复命的途林,闻言他回答道,“嗯,前两次崩塌分别是在半年前和刚修建之时,第一次伤亡最大,半年前那次好些,这次由于已有先例,因而多有警惕。” “鄂王如何说?” “鄂王下令深挖崩塌之地的土势,前两次由于担心地基不稳的缘故也有过勘察,但几乎都没有结果,又逢妖兽来袭,因此以加筑外城为主。” “不难想象。”应皇天淡淡言道,又问,“那么百姓之间,对妖兽一事作何评价?” “民怨甚深。”途林简单道出四个字,又说,“先前鄂王在雪峰与公子对敌的事不知为何传了出去,因此不杀而退的传言在民间甚多,而且鄂王似乎并未加以制止,也从未出面解释,小人担心恐怕不消多久,他们就会集结人马冲杀上来。” 应皇天闻言只“嗯”了一声。 “公子似是并不担心?” 应皇天半晌才道,“先破后立,他恐怕是有此心意,否则此事难了。” 途林依稀听懂了他的话,便又问,“那么,公子还需要小人做什么?” “尚有一事,需要你帮我带话给鄂王,方才你说军中有个巫师?”应皇天问。 “是,小人打听了一下,名叫扶风,鄂王自来到鄂邑后便把他从宫中带出来了,他原也是巫宗府的人。”途林回答。 “有巫师在,那就好办很多,不过尚需他的配合。”应皇天沉吟着道。 “公子需要小人带什么话?小人这就前去。”途林道。 “你只需给鄂王带去两个字,他便知晓,一旦把话带到,你就即刻回转雪峰。”应皇天转过身来,对他道。 “是。”途林点头,“是哪两个字?” “雪,崩。”应皇天简单地道。 乍闻这二字,途林一怔,却没有多问,便再度离开小楼,往雪山下而去。 应皇天重新转回身,在窗边伫立良久,似是在沉思,又似是在出神,直到香兰打破一室寂静,他才有了动静,“公子,您怎么起来了,难怪我到处都找不到您。” “小楼就那么大。”应皇天凉凉地道。 “哪有。”香兰忍不住反驳他,道,“这七层楼加起来少说也有近一百间房,找起来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难道你是觉得我有躲起来的必要吗?” “呃……”这倒是用不着……“可是,您明明应该躺在床上的呀!明明肋骨的伤势都还未痊愈……”看似他活动自如,又能泡澡又能自己更衣,但若是留意的话,还是会察觉他动作里有些微的迟滞,伤到骨头本就该静养,这才一个多月就…… “腻了。”应皇天不耐烦地打断她。 “公子!”香兰才不管,反正她是为他好。 应皇天却忽地转过身,对香兰道,“我出去一下。” “呃?”香兰一怔忙问,“公子又要去哪里?您伤寒才刚好,可别又冻着了……” 应皇天只管自己朝外走,也懒得交代,香兰几步跟上去,见状只好赶紧取了貂裘给他披上。 应皇天拢了拢披风,推开小楼的门,便朝雪峰上那抹赤红的身影漫步而去。 第180章 【后编】麒麟之冢(三) 讨伐妖兽的声音越渐激烈,按理说原本妖兽一个月来袭一次,即使这次鄂王无法取胜,也不至于闹得那么大,况且鄂王从未说过不再征讨妖兽这样的话,但私下里却一直流传这样的说法,仿佛是有人在故意煽动一样。 更有甚者,便是将此次王城坍塌之事归咎于妖兽逃脱一事,目标直指因鄂王没有将妖兽逼杀到底才会造成王城坍塌这样的结果,说这是妖兽的诅咒,偏偏鄂王又对此事沉默至今,从未有过半句解释。 这便又要说到挚红带军入驻鄂邑一事,自从鄂邑被楚军破城而入,其实就已经意味着它正式被楚国接管,楚国二公子随即入驻,又跟鄂侯之女成了亲,顺理成章继承了原先的鄂侯之位,更被楚王封为鄂王,但鄂邑到底是被入侵之地,无论怎么说,或是挚红成为鄂王后有多励精图治,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也无法更改有些人固有的思维,事实上有些人仍不肯承认挚红是鄂邑的主人,尤其是当看见他原来只不过是一名区区十六岁的少年的时候,这种情绪就愈发鲜明,但毕竟一直有妖兽之危困扰整座鄂邑,因此也无人真正发难,而是冷眼旁观,等着看挚红的下场。 时至今日已有一年,一年之中挚红的表现一直未有偏差,但这一次,许是他们等得不耐烦,或许是觉得有隙可乘,于是便抓住此次逼杀妖兽几乎要功成的当下挚红退兵一事不放,在一旁推波助澜,这样一来,反对的浪潮便在暗潮涌动之下越推越高,再加上王城第三次坍塌,这是绝佳的契机,也是极好的导火线,他们趁此机会煽动那些因为妖兽而失去亲人的人们,以王城坍塌为由,将他们集结起来一起上雪峰找妖兽报仇。 只因此事若成,那么绝非鄂王之功,而此事一败,鄂邑如此多的百姓性命,却可以算在鄂王的头上。 这简直就是顺水推舟而水到渠成之势! 雪峰难行,山下的猎户也深受妖兽之苦,因而纷纷自愿带他们上山。 途林亦混迹其中,他奉了应皇天之命,在必要之时要将这群人带到指定之地,否则,一旦雪势崩塌,谁都难逃一死。 “这次无论如何,都要手刃那妖兽!” 讨伐的队伍之中不乏此类的愤慨之声,更多的则能从他们的眼神和肢体语言之中体现出来,有些人沉默着不发一言,只顾埋首雪地之上,一步一个脚印,如此深,又如此用力,就像是想要踩下所有的恨意一般。 风雪不止,恨意无休。 好像就连雪峰也感染了他们腾腾的杀气,原本就恶劣的气候变得愈发可怖,皑皑白雪不知不觉形成了颗粒之状,在某一个时间点,偌大的冰雹豁然降下,距离雪峰好似极近的天空之中蓦然间黑云翻滚,一刹那便遮盖住了白雪的熠熠光华。 众人不由暗暗心惊,他们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了,却仍未见着赤兽的身影,可雪峰之巅的天气却反复无常,像是连老天都要跟他们作对,阻碍他们的行动一样。 “可恶!究竟那妖兽藏匿在了哪里?我们该不会是迷路了吧?” 雪峰连绵毫无止境,众人讨伐的勇气虽大,却奈何不了天意。 而冰雹让他们前行的步伐更为艰难,但此时此刻,他们已骑虎难下,便只有一往直前。 不过队伍之中大部分的人本就只是为了复仇而活,他们早已视死如归,因而此刻,他们仍愿意朝着既定却又未知的目标前行。 兴许是老天仍有所眷顾,妖兽赤红的身影在茫茫白雪之中豁然现出身形,仿佛早就等候在那里,那似狮似虎的面容虽距离遥远,却仍兀自凛凛生威,红色如焰的庞大身躯在如砺般的冰雹下不为所动,金色双瞳被浑身的赤红衬托得如火如荼,犹自散发出令人心惧的耀眼锋芒。 此时,众人的眼里也迸射出了仇恨的火花,他们纷纷握紧手中的兵器,面对妖兽,欲与它一决生死。 蓦然,妖兽发出如雷般的吼声,便如那日在鄂王城之中所爆发出的吼声一致,声音震动鼓膜,震得人心神俱裂,一时有如惊涛骇浪,更为惊人的,是在这阵吼声之中,地上厚厚的那层雪竟受到波及,开始“扑扑”震动起来。 雪峰在这时像是被唤醒了似的,整个活了起来,而那声几不可闻有如断裂般的“咔嚓”声便是预兆,不消片刻,更为剧烈的呼啸之声在赤色妖兽的身后此起彼伏,张牙舞爪,那高若万丈的雪尘已然清晰入目,此刻,方有人在一瞬间惊悟,“不好了,雪山之神发怒了!” 人群中忽然响起的惊叫声让一时被吼声和狂啸声震慑得几乎就要失去神智的人们冷不丁清醒过来,而这一声之后,显然有人已无法与如此惊-变抗衡,这已是天地失色日月无光、滔天巨浪就要吞噬万物的骇人景象,人的渺小在此刻展露无遗,一时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了最深刻的认知,他们不知如此的惊怒究竟是谁人引起的,皆已情不自禁有一种惶惶心跳之感,更是无可抑制的骇然,眼前的千层雪浪带来的死亡恐惧铺天盖地而来,让他们顿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脚步只能随着身体本能的反应逃离开这般危险的境地,再不管什么妖兽和仇恨,因为如此崩塌之势,妖兽也同样难逃一死! 滚滚雪浪夹带着惊人的坠势奔腾直下,像是一条怒吼的白龙,无尽的雪尘争先恐后追逐着没命奔跑的人们,他们身后,妖兽赤色的身影在雪雾中倏隐倏现,不知是同样在追逐,还是在被追逐。 而头顶冰雹的落势全然不顾雪峰崩塌的威势,它照样施施然砸下来,只砸得人们头破血流。 一人仓皇之中看见妖兽张开了血盆大口,随即便有人被那大口吞没,若非如此,便是被无情的白雪生生扯入其中,一眨眼亦消失不见。 “往这边,我记得这里有个山洞!” 也不知是谁的声音,混乱中这句隐约刮入耳中的话就像是汪洋中的一根浮木,一时之间上百个人的性命全都系在这根浮木之上,而那山洞竟也像是早就摆放好了在那里似的,才一说到山洞,山洞就赫然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山洞中已经有好几个人惊魂未定地看着洞外白雪狂啸,他们压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来的,只感觉方才的天崩地裂之势明明应该将自己吞灭,自己却为何仍好端端的反而像是个局外人一样痴痴地看着这一切。 陆续有人逃入这个山洞,也有人是掉进来的,更有摔进来的,而更多的,便是混混沌沌之中发现自己仍安然无恙的,但洞外浩瀚的雪尘并未散去,只是一波又一波越来越巨大且不停带动雪层向下的雪团随着地势直奔向山脚而去,众人在洞中只感觉到一阵又一阵的剧烈颤动,有如天动地摇,山石压根抵挡不住如此震势,早已不住纷纷落下,俨然有堵住洞口的趋势。 可饶是如此,此时此刻也无人敢离开救命的山洞,只因一出去就是粉身碎骨,留在山洞里兴许还有一丝活命的机会,但就不知道那只妖兽是不是也已随着万钧的滚雪之势而死在其中,若真是如此,那简直是大快人心! 过了不知多久,震动才缓缓停止,但仍有细微的余震像是在提醒着山洞内的人们方才那种惊天撼地之危,此时洞内已相当暗,洞口果然被不断掉落的山石堵了个严实,好在山石的形状没有规则,便也无法将洞口完全密封,而是留出了不少稀疏的隙缝,正好让空气和细微的光线透进来。 当天地再也没有动静,一切都平息下来之后,人们这才稍稍缓过劲来,有人打火照亮山洞,说道,“有没有人没能逃进来?” 这句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没能逃进山洞的人,那么毫无疑问就是死在洞外了。 可当众人相互确认之后,却发现一件本来谁都没有想到过的事,那就是上山讨伐妖兽的所有人居然都活着,尽管有被冰雹砸伤的人,但却没有被淹没在白雪如痴如狂的崩塌之势中,这样的结果谁都想不到,也没有谁能够相信自己竟然会如此幸运,逃过这可怕的有如天劫的一难。 那么,那只妖兽呢? “你们……有没有印象……那只妖兽……好像……好像……”忽然,有人声音很轻的说了一句,偏偏气势微弱,像是要说出口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似的,支支吾吾半天,最终仍是没有下文。 可他这句话却仍是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最终终于有人大声地道,“是妖兽把我们扔进来的,你想说的就是这个,是吗?” 良久,都没有人回应,沉默在洞内蔓延,过了好半晌,忽然又一个人开口说,“要这么说的话,那方才的山神之怒,岂非也是它所引起的?” “这我倒不信,如果它有此能耐,为何先前鄂王带军攻入之时不用,而偏偏选在此时?” “这……” “当时它若直接引发山神的怒火,鄂王的军队恐怕早已全军覆没。” “那为何今日会如此?”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们凡人如何能揣测得出来神明的意思呢?” 这话无人可以反驳,但妖兽救了他们的事,也无人愿意承认。 他们绝对不希望事实是如此,否则长久以来的复仇之心又该往哪里摆?斩杀妖兽才是他们活着的目的,再没有其他。 山洞内再度沉默下来,因此时此刻,只是一时性命无忧,接下来,就是要设法离开此地。 但山石被压得如此紧密,他们手中的兵器又已在方才的慌乱间丢到了不知何处,只是用手的话,根本搬不动分毫,纵然人再多,在如此情形下,也无法共同施力。 一时间,这些人被困山洞之中,毫无办法脱身。 第181章 【后编】麒麟之冢(四) 洞外搬运石块的声音自开始之后就从未断过,间或传来锵锵的敲凿之声,洞内众人皆屏息静待,不愿意生出一点点的干扰。 这样的动静已经持续了将近半天,但对于被困洞内已有足足一日一夜的人们而言,只要这个声音在,希望就在,无论是半天还是一天,洞外的山石总有挪空的一日。 当终于有完整的光芒照射进来的时候,便意味着救援的工作已接近尾声,若非那团白茫茫的光实在太过刺眼,照得洞内许久面对黑暗的人们睁不开眼睛,此时他们应该已经能见到白芒之中的火红色披风,和披风下那身银色的铮铮铁甲。 随着光芒越渐炽盛,而声音终停之时,已有人试着缓缓睁开双目。 于是,当那团火红色的影乍一映入眼帘,心口就好像激跳了一下,待看清之时,才发现那原来不是妖兽,而是年少英俊又负盛名的鄂王。 鄂王的面容依然冷峻,眉目浩渺,眼波沉静,压根不似一名年仅十六岁的少年所有,他持剑而立,并无言语,却已能给人带来平静安稳之力,而他的身后,皆是鄂邑百姓,亦是洞内众人的亲人们,他们脸上的表情在看见洞内那些人的身影的一刹那便流露出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之情,随即,他们迫不及待奔入洞去。 失去的已经失去,而那些剩下的却从不想再一次承受失去的痛苦,唯独一心想要复仇的人并未意识到这一点,直到此刻,泪水和欢笑感染了他们,有一种名为“温暖”的力量让被困一日一夜的众人此时忽然间明白到了何谓珍贵,又是何谓珍惜。 此际的洞外,风雪宁静,一场可怕的风暴过后,竟现出如此祥和之色,前一日的惊心动魄宛如一场梦境,消失得无影无踪,获救的人们才踏出山洞,便禁不住有些微的怔忡,然而除此之外,他们的心头更是存了三个疑问:一来,究竟那妖兽的下落如何?二来,到底是谁告知了鄂王他们的所在?三来,按理说,山洞应早已被掩埋在厚厚的雪层之下才对,那些雪疏松之极,本应无孔不入,洞中又岂会有阳光和空气透进来?若非如此,百来人又怎么可能撑过这一日一夜? 可若要再深想下去,便是如此大的能容纳百来人的山洞,又怎会如此巧合刚好在雪崩之际出现在附近因而救了所有人的性命? 但这时并无人如此深想,而这三个疑问之中,第一个疑问无人能够回答,因那妖兽自雪崩之后就失去了踪影,第二个已不需要回答,因为只要一出山洞,就能看见洞口附近的红色毛发,它们连着成串的血迹沾染在洞外的白雪之上,这显然是在一切都平静之后所留下的,这样的猩红之色在一望无际的白雪之中一目了然,也是因此,鄂王带领的军队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他们。 至于第三个疑问,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被困洞内之人并未听见任何动静,至于救援的军队到来之时,便已是此状,洞口虽被山石掩盖,上面的雪却只有薄薄一层,并未深入到里面的缝隙之中,因而谁都不清楚雪山崩塌期间究竟发生过什么,让这个山洞奇迹般地保留了一丝生存之机。 这三个疑问皆带着未解之谜,就算是第二个,也无人肯相信这是妖兽为了救他们而故意留下的痕迹,若是如此,那么反而代表妖兽并未死于雪崩,对于这样的消息,一时之间并无人觉得欣喜。 事实上,鄂王很快又被城中来人叫了回去,似乎是运城地底有变,据说跟妖兽有关。 一听是跟妖兽相关,仍是有人惦念着想要立刻去看,鄂王见状,索性让他带来的将士们每人带一个,将雪山上的人们一同载回了王城。 此时城门大敞,迎接鄂王的军队回城,而运城跟外城城门不过十丈,是以一入城门,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数不清的骸骨,它们此时堆在一个面积并不大的坑边上,仍陆续有人从坑中爬出来,同时又带出一大批从里面挖掘而出的骸骨。 骸骨堆旁有一名巫师正兀自思量,他似是在命人拼凑其中的一部分骸骨,此时众人已能见到些微的雏形,单独摆出来的那些骨头看起来算不上很大,但仍比人类的骨头要大出一些,而且有些形状特异,是人所没有的骨头的形状,看起来像是一只兽的模样,却不知是什么种类的兽。 “怎么回事,扶风?”鄂王翻身下马,直直走向那名巫师问道。 扶风上前几步,躬身一礼便道,“禀鄂王,原来运城地底有一个埋尸冢,想是此冢不见天日,被人刻意藏匿,才会三番四次引起运城城楼倒塌,以扶风之见,应尽快施行祭礼,以弭平此冢之怨愤才行。” 他话说完,众人还没来得及唏嘘,却见又一批骸骨从地底被运了上来,除此之外,里面还有一大堆金色和青色的鳞片,这些鳞片极大,但都残缺不全,而且血迹斑斑,它们有些还黏在连着骨骸的腐肉之上,眼见这些令人怵目惊心的残骸在地面上越堆越高,在场众人的心也不由被一种无形无状的压抑感狠狠扼住,没有人会想到鄂邑一地居然埋尸如此之深,数量又是如此之巨?究竟这里曾发生过什么恐怖的事,才会产生如此深重的冤念,以至于让牢固的城墙数度塌毁? 鄂王面色凝重,他不动,随众也不敢轻易有所动静,而被他的军队从雪山上带下来的百姓们,更是早已被眼前这无以计数的森森白骨震慑住,一时都挪不开脚步,他们面对那残骸之中零零落落的颅骨和鳞片,总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顿时,四周围只剩下一片死寂。 突然,人群中有人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来,瞬间打破了沉寂,“是了,我记得那是‘麟’,你们还有印象吗?它身上就长着鳞片,十几年前鄂侯曾带它在鄂邑转了一圈,并且把它封为神兽,后来听说带去进献给了周国的国王!” 被这样一提,很多人一时都想起了“麟”来,但却并不能马上就跟眼前的这些骸骨连在一起,扶风在跟挚红禀报过后又继续凝神对付仍缺少的骨头,一听说兽的名字,转身便问,“麟?请问,它生得是何模样?” 想起麟来的那人便回忆道,“那兽生得怪异,简直前所未见,它的脑袋硕大,头是赤红色的,还生着一对奇怪的鹿角,角上带肉,身体像麋,可奇怪的是它的身上一点毛都没有,都是鳞片,就是这种金色的,它的尾巴虽也是毛状,但那上面仍然覆盖着青色的鳞片,那时鄂侯把它关在笼子里带出来巡城,好多人都应该见过,不过鄂侯说麟是神兽,只有一只,可这些……” 他说得如此详细,早已牵动了其他人的记忆,这让见过那一幕的人们纷纷点头道,“的确有此一事,麟据说是神兽,出生的时候满室红光,祥瑞异常,但我们也的确听说过麟只有一只……” 扶风这时却指着骸骨堆道,“这里不止麟一种兽,还有鹿。” “鹿?”经他一说,众人不由纳闷起来。 扶风命人自骸骨中取出一副颅骨道,“你们看,这其实是鹿的颅骨,但它上面的角,却是被生生锯断的。” 众人一看皆是一惊,这的确是鹿的头颅骨,那骨尖细生有鹿形,但原本头上的鹿角却不见了踪影,而且断骨之处有明显的痕迹,看起来相当平整,显然是被锯断的。 “恐怕……你们看见的麟头上的角,是用鹿角拼上去的。”扶风道。 这话一听简直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好些人都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道,“……那,麟的那身鳞片难道……” 扶风很清楚他们问的是什么,便又指着堆在一起的骸骨某处道,“你们看,这岂非是鱼之骨?” “这……” 面对如此铁证,此刻谁都能轻易猜出当年那麟究竟是怎么来的,但,仅一只麟,却竟然是用眼前这万骨堆积而成,这样的手段,岂非残忍至极! “难怪……难怪王城会三番四次倒塌……” 若非如此,那么当年那些被生生断骨剥皮的兽,就只能永远无声无息地被埋葬在此,根本无处伸冤,也无人会还他们公道…… 挚红的脸色早已结成了冰,他眸色沉沉注视眼前堆成小山似的骸骨,他从不悲天悯人,却在看见此情此境之时,也忍不住为之动容,难怪,难怪那人舍生忘死也要救出那妖兽……这分明是前人犯下的滔天罪行,却让他一人偿还,而自己,险些成了助纣为虐的侩子手…… “扶风,将所有骸骨拼凑完整,清点数量,尽早为这些逝去的生灵行祭。”挚红冷冷地道。 “是,鄂王。” 第182章 【后编】麒麟之冢(五) 这里就像是一座极大的地下宫殿,但并不精致,也不宏大,而是显得沉闷和压抑,烛火幽幽,照得里面鬼影幢幢。 可以看出此地一开始的意图只是想将一切的声音藏匿其下,可随着使用需求不断增加,地宫的规模也逐渐扩大,事实上仍然能明白到这里原本只是为了刑求逼供而用之所,比起地宫这个称呼,也许地牢更为合适,所以毁尸灭迹也在其中,因为这里面不仅有屠宰室,更有大型的焚烧池,可是后来,却发展到更为恶劣的行径,扩大的规模大多数都是囚笼,那些囚笼大大小小,里面皆是斑斑血锈和断肢残骸,有人的也有兽的,几乎看得出来这里当鄂侯被厉王所擒之后就再也没有使用过,地宫的入口也早已被封闭,因此囚笼里仍有许多锁着的兽,它们逃不出来,便饿死其中,现在早已腐烂得看不出本来面目,只能依稀从骨架来辨别它究竟是何物。 挚红下来的时候,应皇天已经在这里待了整整一夜了。 据清理地宫的人向他汇报所说,应皇天曾在一个囚笼一个囚笼前慢慢走过,有些囚笼他甚至还亲身进入仔细观察过,而当他终于走完整座地宫之时,就在其中一个摆满了刑具和囚具的房间立了很久,便再也没有移动过一步。 由于地宫并非位于运城正下方,也不在塌陷点附近,因此任挚红的人再如何挖掘,在当时尚不知有地宫存在的情况下就变得非常茫然,挖起来也就毫无章法,因此短短三日时间根本不足以寻到地宫的所在,然而扶风当时的话触动了他,于是他便找应皇天相助,果然不消片刻,他就指出了正确挖掘的方位,于是很快整座地宫就暴露了出来。 周围仍有人在清理残骸,地宫里的味道连挚红都禁不住微微蹙眉,他真不知道应皇天这一夜是如何待下来的。 对于眼前的一切,挚红看过一遍,就绝难再看第二遍,事实上,他只需一遍,就永远无法忘怀这惨绝人寰的有如炼狱一般的场面,有时候,他甚至能想象得到当时地宫之中不绝于耳的悲鸣声和惨叫声,血腥的味道遍布其中,无处不在,更为触目惊心的,应是身处其中时能轻易感受到的一种绝望和无助。 有多少生命曾被无情地关押在此地,又有多少生灵遭受极端残酷的对待,它们求助无门,仅能发出的悲鸣也被隔绝在如此深重的地底,那些可怕的工具和锁链就是它们生命的全部,到头来,若非运城数度坍塌,它们很可能将会永远被埋葬在地底下,不会有任何人发现它们曾经存在过痛苦过挣扎过的痕迹。 面对应皇天,挚红没有任何解释的借口,在鄂邑一年之久,他竟然从未发现还有此一地,如今却是对方用满身的伤痕作为代价,是他的失职,亦是他又欠这人一次。 应皇天一直不语,挚红虽不是很清楚他在此地逗留如此之久的用意,但却心知应皇天必定是想要将此事弄个清楚明白,就好像他会为了妖兽的名声而刻意安排的一出救援大戏,用一切细节来一步一步侵入那些原本有着坚定复仇之心的人们。 挚红很清楚,心其实是看似坚定却也常常是最柔软之物,只稍稍加以碰触就会被一点一点说服,只要能产生共鸣便会得到最终的认同,当然也必然会存在因为一丁点的误会就扩大成天大的仇恨的情况,所以谁都觉得心是最难以掌控的,一旦如此残忍的真相摆在眼前,再一心坚定想要复仇的人恐怕也无法视若无睹,就连已习惯征战杀伐的自己,在面对这座地宫的时候一颗心也不免掀起不小的波动,更何况原本就对兽一族多有亲近的应皇天,纵使他能敛去所有情绪,却仍无法掩饰此时此刻他如此沉默的异状,挚红想起流波山上在面对夔皮大鼓之时他浑身上下所散发出来的杀戾之气,与那时相比,这样的沉默显然更为压抑和难以揣测,也让本就窒闷不已的空气因而显得更加稠密,几乎令人窒息。 挚红也是不语,他立在应皇天身后,似是在等着他开口。 过了不知多久,应皇天才总算有了动静,他缓缓转过身,对上挚红的双眼,低道,“你可知,祀林苑里,也是如此?” 他不说便罢,可这一句话,却让向来处变不惊的挚红也冷不丁感到吃惊。 “总有一天,我会亲手将之毁掉。”应皇天一字一句,似是说给挚红听,却更像是在告诉自己,而他将此事告诉挚红,显然也有他的用意,只听他语调毫无起伏地道,“若你自认欠我一次,届时,我会来向你讨还。” “请便。”挚红道。 这个话题是先前他收到应皇天让途林带的话的时候又让途林带回去的,妖兽和王城坍塌之事被有心人恶意渲染,迟早会有爆发的一日,他刻意不理会流言蜚语,便是想先置死地而后生,因他已调查出来的真相足够为妖兽正名,就看如何配合时机加以利用,不料当日他即收到应皇天的传话,便知他是何用意,两人一拍即合,于是计划很快拟定,当日,天机一至,便有了山洞救援这一场天衣无缝且有惊无险的大戏,同一时间,运城底出现的万千骸骨,将此计划推至最高-潮。 “在此之前,你若轻言,我不能饶。”应皇天如此说道,此时,他眼睛里的颜色是前所未有的沉黑,没有一丝杂色,就连地宫之中燃着的火光都照不进去一分一毫。 “你放心。”挚红倒也不计较他的话意,但因他毕竟是挚红,因此也只承诺了这短短的三个字。 应皇天微一颔首,便越过他,径直出了地宫。 ------------------------------------------------------------------------------ 将所有残骸清理完毕后,鄂王做出了最终的决定,他决定重修地宫,将地宫改造成地陵,并为每一具尸体浇筑石像,将它们安置在尸骨上方,除了人以外之物,知晓模样的兽类按照所知的模样浇筑,不知模样的便按照骨骼的形状来浇筑,以求尽可能复原其本身的形貌,其中,便有与妖兽相似的兽,但由于这里大部分的兽都是为成“麟”一事而死,同时又要为了将它们与鄂侯所定之名区别开,鄂王便将此地陵中的亡灵统一定名为“其麟”,意为“他麟”,意指此“其麟”并非那一只麟。 而在地宫上方,则有一块高耸的石坊,穿过石坊便是明堂,内设一块石碑,上刻“其麟冢”三字。 地陵完工的那日,扶风设坛行祭,出乎意料的,全城的百姓都自发地前来拜祭它们,以慰这些到死都无法见天日的生灵们的在天之灵。 唯独令人感到遗憾的,便是那一日妖兽并未出现,事实上它自雪崩之后便再也没有在人前出现过,一个月之期到来也不见它前来相扰,甚至有人专门去雪峰寻它,也同样遍寻不着,而这近三个月的时间逐渐过去,那些原本一心要复仇的人们也早已因那惊人的事实而得到释放,仇恨的心慢慢放下之后,便又生出了一分怜悯之心,纵然亲人是被其所害,可它身受之苦亦是因人类而起,罪魁祸首并非是它,又怎能把过错全部算到它的头上?而越是这样想,就越是想再跟妖兽见上一面,像是只要这样做,就能化解掉一直以来所结的仇恨一样,以往的被伤害和无尽的逼杀好像就能够一笔勾销一样,然而更多的,却是想让它能够知晓人类并非都是如此残酷之徒,亦有明是非讲道理的人的存在,他们都不希望它对人类感到失望,如果可以,他们总想尽可能挽回几分…… ------------------------------------------------------------------------------- “你的伤都好了。”挚红进入小楼的时候,应皇天正从楼梯上下来,他便又走了几步站定,看着他拾阶而下,一直到他在窗边停下,才低低地道。 “如你所见。”应皇天负手而立,他着一身素色立领镶浅翚纹衣袍,外头还罩了一件厚厚的同色缎袍,窗外白色的雪光照进来,将他整个笼了进去,使得他的轮廓一时变得模糊不清,寡淡之极,偏偏眉目极湛,漆黑的深眸辨不出其他颜色,浓得如墨般分毫不化。 “何时回丹阳?”挚红又问。 “未定。”应皇天回道。 挚红沉默片刻,又道,“城中之人,都想一见其麟。”他已用那名称呼妖兽。 应皇天看向他,只问,“你来,是为他们请谒?” 挚红缓缓摇首,又看他无动于衷的神色,了然地道,“我已将其麟奉为鄂王城之神兽,这也是出自城中众人的提议,不过恐怕它并不在意这种无谓的名头。” “这是好事,至少,没有人会再误会它。”应皇天道。 挚红听他这一言,好半晌,才又道出一句来,“那么,你呢?” 应皇天忽地勾起唇角,带着无限的轻嘲,却不答话。 挚红却是看懂了,也不再问。 茫茫雪色之中,只觉眼前人不经意间透露出来几分遗世孤立的淡渺,又或许是白色的雪光太过刺眼,使得挚红微微眯起眼睛,随即便对他道,“即是如此,那后会有期。” 应皇天点头,目送他离开小楼。 小楼外,风雪茫茫,终于,一场人与兽之间的世仇,落下帷幕。 【后编】麒麟之冢·完 第183章 【年节特别番外】夢鸟之梦 夜色正浓,时已过亥。 即便是偏僻如云乡之地,年节的气氛也相当浓厚,到处张灯结彩,煮酒设宴,正所谓“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礼”。 观言身为云乡唯一的巫师,其中的忙碌可想而知。 在观言到来之前,云乡虽有祭祀之礼,却总是有些美中不足,后来人们才意识到原来是少了巫师之故,因而显得不够正式,于是当观言加入之后,一切就变得完美无缺了。 事实上观言也不希望自己空下来,因此凡是他能做的,皆一概揽下。 只是当一切都沉寂下来之后,就仿佛又回到了两个月前的那一晚,鸣翠死时的模样重新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挥之不去,无论是睁着眼睛,还是闭上眼睛。 他默默背负起这份罪责,放弃宫中的一切来到远方苦修,谨守巫师的职责,不多言,不苟笑,不藏私,肃衷正,照光远,他一方面继续钻研医术和巩固从前所学的各种巫祭之仪,一方面将他微薄之力奉献给寻常百姓,以赎枫佬和鸣翠、还有鸣翠的村庄中所有村民们之死的深重的罪孽。 他每日都行斋戒,禁沾酒,禁听乐,禁笑语,禁嗜食,一心一意秉承师父所言“心不苟虑,必依于道,手足不苟动,必依于礼”的教诲,每日以冷水洁身,无论多寒冷他都一意坚持。 兴许是到了年节,这种特殊的日子让观言固守的心绪无端起伏不定,方才欢闹的气氛观言看在眼里,置身其外,但或多或少,如此特殊的气氛仍然让他想到了去年的年节之时。 离开王宫的这个决定至今他都不曾后悔,唯有一个人,他心中一直藏着抱歉,始终都无法说出口。 他虽走得匆忙,但义父那里,他至少留下书信,解释了缘由,唯有对应皇天,他只字未留,因为他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既不能去征求他的同意,更没有留下让他挽留自己的时间,甚至连道别的机会都霸道地一并带走,因而千言万语,兴许到最后只能化作一句“抱歉”,只是这两个字,他却也不能允许自己就这样留下来给到他,只因如此的轻描淡写,仿佛他们二人的交情只值这两个字一样,表面上看似他不希望应皇天在这场友情之中得到的是这样的结果,实则是他的私心,根本不希望他们之间就这样结束。 所以到头来什么都没有留下,所以在这种特殊的时刻,歉意萦绕于心,而对于友人的那份思念之情一如年节的气氛只变得越来越重,越来越浓。 这日忙到接近亥时,观言浸浴后爬上床,打开方才关上的窗户。 冷冽的空气渗透进原本就冰冷而空荡荡的室内,观言此刻虽是全身冰凉,却依然看着窗外的远方,怔忡好半晌,他低头阖目,对着窗外熟悉的方向喃喃地念叨了一句什么。 随即,他又抬起头,便想关上窗。 就在这时,一声翅膀扇动的声音自屋檐上“啪啪”传来,随即,便落在观言的窗沿上。 观言定睛一看,不由脱口而出道,“是你。” 那是夢鸟,如鸱如鸮,也常被误认为是鸱鸮之类的鸟。 但观言曾在应皇天的藏书中见到过该鸟的模样,夢鸟意为梦之鸟或夜之鸟,只在夜间活动,而此刻落在他窗沿上的这只夢鸟,正是他离宫后不久在路上偶遇的,当时它受了伤,观言就将它带在身边,一路医治好才放它离开。 在那之后,这只夢鸟便会不时出现,有时候观言感觉它就像是老朋友上门拜访的模样,因为它会叼着猎捕到的食物大刺刺出现在观言的屋内,自顾自地享用完毕,毫不客气地将残骸留下,再一飞而走。 往往它出现之时,是观言入睡之前,当观言一觉睡醒,夢鸟便消失不见,果真应了夜之鸟的名。 不过,这夢鸟已有好一阵没来了,观言以为它因为过冬而去了远方,哪知在如此特别的夜晚,它居然又出现了。 “是因为年节到来的缘故吗?”观言看着它,也不管它能否听懂,又或是不是知道所谓的人类的年节,依然开口对它道。 夢鸟眨了眨眼睛,从窗沿一拍翅膀,飞进观言的屋内。 观言与往常一样关上窗,但因为夢鸟到来之故,他特地留了一扇,方便它自由离去。 “能拜托你一件事吗?”观言在睡下之前,又道。 夢鸟这夜没有叼猎物进来,只管自己停妥在一角房梁之上,兀自埋头拾掇自己的翅膀,它翅膀上生有美丽的花纹,伸展开的时候,像是披着华彩的外衣。 与其是对它说,观言更像是在对自己说,“如果你路过丹阳,看到一座风格迥异点着灯笼像眼睛一样的小楼的时候,替我向那里的主人捎去一句话……” 夢鸟压根未抬首。 “愿他岁岁平安……” 夢鸟始终毫无反应,而将这句话说出口的观言,神思却飘到了他所熟悉的那座小楼里,那里的门对他总是敞开的,那里的香茗总是喝完一杯还想再喝一杯。 他只要推开门走进去,便会看见熟悉的身影坐在点尘不染的格子窗旁,那人手中总是握着书卷,听到脚步声,便会抬起头来,脸上仍是带着那抹似笑非笑的神情,然后淡淡出声对他道,“嘿,观小言,好久不见。” 要是对方只看着他而不说话,那么他便会走到那人对面,露出微笑,对他言道,“应公子,年节到来,祝你岁岁平安。” 这一切,若是他没离开,就一定会发生…… 观言躺在冰冷的床板上,闭上双眼,不让自己继续像这样毫无节制地浮想联翩。 ------------------------------------------------------------------------------ 他感觉他的身体轻飘飘的。 天空中不知何时竟飘起了雪来,越下越大,当他意识到的时候,人已经来到室外。 咦? 这似乎是一座雪山,他正站在最高的山巅。 观言有些愕然,忍不住四处张望,冷意一阵一阵侵袭上身,他想兴许是睡前浸了冷水浴的缘故,才会梦到自己身处如此冰冷的雪山之巅。 忽地,天上掉下一件白色的狐裘,正好罩在他的身上,观言伸手拢紧了狐裘,霎时觉得暖了起来。 当他低下头的时候,竟又看见自己踩在雪地上的两片已冻得通红的光脚丫子旁多出了一双冬靴,他便将冬靴也穿了起来,大小适中,他穿着冬靴走了几步,暖意便慢慢自脚底生上来。 前方忽然浮现出两盏红色的微光,映得雪面红彤彤的,观言不由自主追逐着光芒而去,随后就见到了两盏大大的灯笼,正凭风摇摆不定。 咦? 观言再度发怔,使劲揉了揉眼睛。 这里……难道是天锁重楼? 但这里不见长廊,只见茫茫白雪。 果然是梦…… 否则,他怎么会在这里见到小楼上的灯笼呢? 而灯笼下,果然见到了小楼独特的轮廓。 是夢鸟,将小楼带到了自己的梦中的吗? 观言毫不犹豫便向那两盏熟悉的灯笼的方向走去。 风雪凄迷,观言一脚高一脚低,明明是梦,可在雪地上行走仍然无论如何都快不起来,观言的一颗心已急迫地就要跳出胸腔,期待快一点靠近那里。 正当他越渐接近小楼的时候,小楼里也亮起了灯光,透过窗户传至他的眼中,像是里面的主人已知道有客人要前来拜访一样。 当观言走到近前,拾阶而上,小楼的门“咿呀”一声打开,可迎出来的,却并非如观言所想的那样是香兰姑娘,而是…… 一只状如禺的白耳兽。 观言不由一怔。 身后的门忽地阖上,门簪落下,门内灯火通明,乐声蓦然间响起,那只白耳兽和着节拍竟然在观言的面前大跳特跳起来。 白耳兽虽用四肢走路,但偏偏也能用两条腿,似猴又似猩,它一会儿翻跟头,一会儿学人类的模样摆弄舞步,憨态可掬,直把观言逗得忍不住浮现了笑容。 最后,由白耳兽为观言斟上一杯香茶,再连连向观言作揖道别,然后下场。 观言捧着茶杯,才发现大厅一隅早已铺好坐席,摆好案几,但不知为何只有一张,而那白耳兽明明已经下场,见观言仍兀自发怔,便又再度出现,拖着观言到那席上坐下才肯罢休。 又在这时,灯光刹那间熄灭,观言的眼前却乍然现五彩荧光蝶,它们成群结伴,飞到东飞到西,无数美丽的荧光组成了大大的“年”字,看得观言目瞪口呆。 当灯光再一次亮起,五彩蝶消失,观言只觉食物的香味扑鼻而来,就见自己的面前多了一盘不知名目却脍炙得极香的佳肴。 便在这时,乐声再度响起。 这一次,从屏风后现出一匹像马一样的兽来,但与普通的马不同的是,它的头部是白色的,身上的斑纹描绘得像虎,尾巴又涂成了红色,像是精心打扮过一样,随后,它就“伊伊”叫起来,观言惊奇地发现,它的叫声像是人在唱歌,竟然好听之极。 一首歌唱毕,那兽便下了场,期间一壶刚煮好的酒被白耳兽端上来放置在观言席上,它的那双大眼睛充满期待盯着观言,观言本应禁沾酒,禁嗜食,即便是在梦中,却仍因禁不住那白耳兽的殷切期待,小酌了一口,并且下了一筷。 见状,白耳兽便笑开了,重新给观言斟满酒。 观言心中暗叹,若面对的是人,他还好婉言相拒,可此刻不仅面对的皆非人一类,实在不知如何沟通是其一,更是在睡梦之中,无法说清道明,而眼下这样欢腾的气氛,让观言更加不愿拂了此间主人之意,尤其那人很可能就是应皇天的情况之下,观言自知是绝对拒绝不了的。 若这是应皇天特地为自己安排的一出年节之宴,无论是不是在睡梦之中,他都舍不得拒绝。 于是,他又喝了一口。 只不过,酒虽香却淡,观言不擅酒,因而口味相当合宜。 再出场的节目就有些恐怖而凶险了,四只凶兽和一只似羊的兽表演兽口逃生的一幕,虽说险象环生,最终却是那只看似温和无害的“小羊”胜出,看的观言中途直为它捏冷汗,结尾却止不住为它欢呼喝彩。 此时观言身边已经聚集了好一些前来观看的“观众”了,它们都已表演完毕,静悄悄地出现在观言身边,陪着他一起看,而观言自己倒是太过认真之故,一时竟未有察觉。 再是虎蛟与鸟斗,鼍龙表演断首的术法,怪鸟表演喷火的绝技,人面枭的脸大变特变,群嚣角逐年度蹴鞠冠军的比赛,还有会说话的鸟们的即兴发言,其中笑料百出,让观言不觉捧腹。 小楼之中,大伙儿欢聚一堂,观言发现自己很久很久都没有像这样轻松愉快地大声欢笑过了,他也从未想过竟然会是这些奇珍异兽们给他带来了出乎意料的快乐感觉,这真的是一场无敌又美妙的梦境,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主人不知又去了哪里,竟然一直都没有现身。 这让观言有些失望,却又觉得理该如此,是自己不告而别,他又凭什么来到梦中与自己相见? 届时该付出努力与他修复友情的人应该是自己,而不该是他。 想到这里,观言觉得释怀,他原本就一身疲累,此时在美妙的气氛和酒精的作用下终于趴在几案上沉沉睡去,他搁在案上的手逐渐放松,手中的酒杯便落在了地上,“啪”的一下摔成了粉碎,就在这一刻,小楼里的欢闹之声立时静止。 “观众”们替观言吹熄了灯火,静悄悄离去,将小楼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过了很久,另有脚步声依稀而来,似是拾阶而下的声音。 一抹些微的烛火在那人手中,火光映照之下,四周围只显得鬼影幢幢,隐约之中,能见来人披着厚厚的裘袍,脸色苍白得不像话,双颊烧得通红通红的,根本是一副大病未愈的模样。 他漫步来到几案旁,缓缓弯下腰拾起一片碎片,注视已然熟睡的观言半晌,露出一丝几不可见的淡薄的笑容来,忽地低道,“碎碎,平安……” --------------------------------------------------------------------------- 睡梦之中,观言仿佛听到一人熟悉的轻语: “好久不见……观小言……” 不自觉的,观言的唇角便微微向上弯起。 --------------------------------------------------------------------------- 翌日,观言醒来的时候,夢鸟再一次消失不见,而那扇窗,却兀自紧紧闭合。 一夜好梦。 夢鸟之梦·完 第184章 羿之怪谈(一) 风兮见到那个人的时候,他正在深潭边无比悠哉地烤着两条不管看上去还是闻起来都已略有些焦味的鱼,他没想到如此穷凶极恶之地,竟然还会遇见人,尤其是,这人的穿着并不像身在其中,相较于自己的全副武装,他一身轻便过了头的模样简直像在家中一样自在。 风兮忍不住细细打量,他的年纪最多不过十五、六岁,绝对不会超过十七岁,而一冲眼看,只觉得此人的眉目周正得一塌糊涂,头发束得干干净净,露出线条凌厉而有几分瘦削的轮廓,他的那份悠游自在显示在了他那微微勾起的唇角上,还有稍嫌松懒的坐姿上。 本来并不打算那么快惊动他的,因为太过好奇,而且心有怀疑,才要更加仔细观察,试图摸清他的底细,可当风兮眼尖地瞥见他身后有一条赤蜮从草丛中钻出来就快要碰到他的时候,下意识就射出一支箭,就听“嗤”的一下,连眨眼都不需要,便将那条赤蜮准准地钉死在了泥土里。 如此大的动静,自然惊动到了眼前那个人,但那人随后的反应却让风兮目瞪口呆,就见他随随便便向风兮的藏身之所望了一眼,便徒手抓了仍在垂死挣扎的赤蜮,拿出随身匕首斩下它的身体,三下五除二扒了皮去了骨,再放入深潭中清洗干净,就直接扔在烤架上一并烤了起来。 显然风兮已无法再继续掩身在树丛之后,于是他索性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问道,“这位朋友,你不怕它有毒?” “比起这个,我应该先谢谢你。”谁料那人却对他这样说道,并转头看向他,还递过来其中一条烤鱼,说,“这条鱼一定没有毒,你敢不敢试一试?” 一见面就是这样一句话让风兮没由来一愣,事实上这若是发生在其他的场合,早已可以视他为挑衅,但此刻他唇角勾起,似笑非笑,眼中全无恶意,再者“毒”是方才自己率先提及,因此风兮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他敢,我为何不敢? 于是,他走近几步,接过烤鱼,道,“那就多谢了。” “客气。”那人随口道了一句,便也自顾自开始吃起另外一条烤鱼。 而风兮乍一口咬下去,就惊觉味美无敌,虽说这条烤鱼的外表看起来实在糟糕,可里面却是鲜嫩无比,又柔又滑,偏偏还有嚼劲,而且嚼起来亦是香脆无比,真不知这样的味道究竟是如何被他烤出来的。 “好香!”风兮禁不住脱口赞道。 那人吃东西的模样也是慢条斯理的,他边吃边漫不经心地道,“赤蜮的确会喷射毒液,但它的身体是没有毒的,一会儿,你要不要试试看?” 风兮向来自诩艺高胆大,而且他已经被烤鱼的美味给震惊到,心中直在想不知那赤蜮吃起来又会是什么味道,这时听他问来,便立刻道,“好啊!” 像是对他如此直截了当的回答感到很满意,那人的唇角又向上扬了几分,便管自己继续吃鱼,不一会儿,那条鱼就被他吃得一干二净,就见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和手指,用小刀去戳烤架上的赤蜮,似是想看它熟了没。 风兮亦早已把烤鱼吃了个精光,连骨头都未留,然后便望向那条烤架上已然滋滋冒出油来的赤蜮,它的表皮被烤得金黄金黄,看起来必定既香又脆,而那人的刀子一戳进去,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诱人味道,早看得风兮垂涎欲滴,食指大动。 又过了一会儿,在那人将整条赤蜮翻了个身不久,又洒了一些盐和其他风兮并未见过的香料上去后,就听他道,“差不多了。”这次他好像并没有将赤蜮的外皮刻意烤焦,他一面这样说,一面用刀将赤蜮切成两断,分了一断大的给风兮。 风兮简直是迫不及待也顾不及烫地抓起那断赤蜮就放进嘴巴里,他再一次被自己口中所尝到的食物的美味所倾倒,也压根不知道原来赤蜮的味道竟是如此鲜美,它的肉柔嫩的不可思议,咬下去的时候更是有香滑无比的肉汁不断溢出来,顿时满嘴鲜香,一时间风兮便连话都没工夫说,只顾自己低头一个劲地吃起来,等他吃得差不多抬起头来的时候,就对上了那人一双狭长漆黑的眼睛,此刻,他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像是毫不意外自己会被他所烤的食物吸引住那样。 “真的很好吃!”风兮由衷地道。 “可惜此地没有酒。”却听那人微微遗憾地道。 这里当然没有酒!虽然若有酒相伴那滋味一定更加令人难忘,可风兮毕竟没有忘记他身处何地,这里可是随时随刻都会有怪兽出没的地方,若随随便便饮了酒放松了警惕,那估计他的下场会很惨,可偏偏对面那人却像极了在此地游山玩水,于是风兮再也忍不住出声问他道,“朋友,你为何来到此地?” 听风兮这么问,那人便答,“我在山中迷了路,又刚好饿了,就烤些东西来充饥。”他说是这么说,却半点也没有迷路之人所应有的慌张和焦急,反而是一种随遇而安的态度,这让风兮虽觉欣赏又担心他不知道此地的可怕程度,便又道,“你可知这是哪里?” “不知,但我欲前往狄北凶水之地。” 风兮闻言暗自吃惊,又问,“狄北凶水之地妖魔鬼怪毒虫鸟兽甚多,难道你就打算这样只身前往?”他刚才观察这个人多时,发现他身无藏物,浑身上下好像除了一把匕首之外,连个防身用的像样的武器都没有,而且跋山涉水,他这样一身轻便,虽然利索,但且不论妖魔鬼怪毒虫鸟兽的危险,这里甚至连植物都说不定有毒有刺,什么防身物品都没有就敢如此贸然深入狄北之地,简直令风兮觉得匪夷所思。 可偏偏,那人只管点头说,“嗯,便是只身前往。” 风兮一愣,看着他半晌,再问,“那么,你去那里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呢?” “就是……比较好奇。”那人摸了摸下巴,道。 好……好奇?风兮听他这么说又是一呆,狄北这种可怕的地方,是单凭好奇就能随随便便进来的吗?只不过,看他方才对付赤蜮的样子,又好像并不害怕这些似的,一时间,风兮也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了,这时却听对方问来,“你呢?你在这里做什么?这里究竟是哪里?” 风兮便告诉他说,“这里就已经是狄北之地了,至于我,是为了除害才留在这里的!” “除害?”那人看似一怔问,“这里有害吗?” 风兮却反过来问他,“你听过羿的传说吗?” “羿?射日的那个?” 风兮点头道,“嗯,当年十日并出,羿不止射杀了日,还相继除去了猰貐、凿齿、九婴等怪,他为民除害,成了人们心目中的大英雄。” 那人听后总算明白过来,道,“原来如此,原来你也想当大英雄,是吗?” 被他如此直白得说出来,风兮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随后又忍不住挺起胸膛,豪气万丈地说,“男子汉大丈夫,谁都想跟羿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我也不例外。” 那人闻言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忽地问他,“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风兮。”风兮说着也问对方,“你呢?吃了你烤的食物,还不知道你的姓名。” “我叫阿天。”对方简单地回答,随后又问,“可是,如果按照方才你的说法,狄北凶水之地应该是埋葬九婴的地方才对,难道还有什么更为可怕的怪物存在吗?” “看起来果然只要是羿的事大家都耳熟能详。”风兮不禁露出一丝向往的神情,就好像希望自己也能够像羿一样将来能时常被后人们提起,随后他才面对阿天道,“传闻九婴生于天地初分之时,当时天地灵气厚若实质,它便化生于深山大泽之中,也就是此处狄北之地,它吸收阴阳元气,不但修练出了九头,更有九条性命,后来十日并出,它也到人间作乱,羿为除害,便使出连环箭法,九箭分别毙九命,将它射杀于凶水之上,可如今一千多年过去了,虽说当时后羿射去了它九条性命,可它毕竟是从无化为有,且采集天地灵气就能够恢复的家伙,说不定近百年来它已经开始慢慢复活,所以,我才会在这里,因为我要确认它已经真的死去,不能让它有机会再出去为祸人间。” “原来是这样啊……”阿天不由发出一声感叹道。 “你确定要留在这里?”风兮这时问他。他还要去找九婴,可没时间陪他,他想。 阿天像是看出了他的顾虑,遂道,“幸好遇见了你,我才知道原来自己并没有迷路。”他这样说着便从地上站起来,拆掉烤架,顺便弄熄了火,又对风兮说,“若是有缘,我想我们还会再见。”他说完,就这么悠然又潇洒地离去,风兮看着他的背影半晌,决定不为他担心,继续寻找他的九婴。 第185章 羿之怪谈(二) “哗啦啦”一声巨响,将那深潭一时间搅得天翻地覆,风兮对准水浪中蓦然而现的深碧色的凶恶之影,猛地射出一箭。 那似乎是巨大的长须鱼怪,它的触须像是能自如伸缩,就在风兮一箭射出之时,翻腾的水花之中有一条长长的触须笔直地伸出来,直逼风兮面门而来。 那触须既粗又有力,而触须末端极尖,伸直的时候就宛如一把笔直的细刃,上面因为阳光照射的缘故反射出锐利的光泽,刺眼非常,风兮视线受阻,身体却一惊反射性地向左后方疾疾跃开,岂料那触须料敌先机,竟算准似的又冒出一根来,同时,又有数根触须自水中飞窜而出,使得风兮腹背受敌,一时被困,左右难遁。 不过风兮也是艺高胆大,他整个身体飞旋起来,便见一连三支箭转眼就射了出去,而且方向还不一致,并且每一支都穿透了触须尖部。 这三下让那水里的鱼怪吃痛,蓦然间便让潭水再一次掀起巨大的震动,饶是风兮站得远,也被这一波水花溅得湿了脑袋,雾了一眼,就在这时,鱼怪趁势再攻! 风兮再度发力,凭着直觉扬起前臂,准备再射一箭,但鱼怪好生了得,它以全身触须拍打潭水,以至于水花不断被激起,甚至成为利器全部扫向风兮,如此漫天盖地,风兮毫无躲避之法,可他纵然周身被水雾弥漫,射出的箭亦其准无比。 一箭便斩断一根触须,绝无须发! 若非鱼怪狡猾,总是将整个身子藏在水中,又用水浪作为攻击,不肯正面对敌,才会使得风兮根本无法瞄准它的头部,而他进到潭水中又没有优势,否则按照风兮以往的性格,早就冲上前去与它近身厮杀了。 潭水一里一外兀自缠斗不休,却在这时,潭水另外一处边缘,忽来一句极端煞风景的话,“捉到你了!这次,看你往哪里逃!” 随着话音的出现,一双抓着一条大鱼的手率先露出深潭,之后,是一个*的脑袋跟了出来,但那鱼滑溜之极,“倏”地一下便从那双手中又掉进了潭水里。 这时,这个大煞风景的人才注意到深潭里究竟发生何事。 而他的出现,让风兮和鱼怪皆微微停滞了片刻,风兮自然是一怔,鱼怪似是轻轻一瞥,但也正是如此空隙,风兮已来不及阻止鱼怪偷偷伸过去的触须。 “嘿!风兮,我们又见面了!”那人第一眼见到的便是潭边的风兮,他不由露出微笑,甚至还对他招了招手,道。 风兮哪有他这份闲心,这时不由脱口而出喊道,“小心!”他虽已出声提醒,但为时已晚,深潭里那人在他话音未落之时就被鱼怪偷袭他的触须卷了起来,直卷到了半空之中。 “咦?” 谁料他的声音听来仍似是无险无惊,虽然人尚在半空之中,却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多么值得担忧的事一样。 风兮简直要被他这种无畏又新鲜的劲急到吐血,此时就见他连发数箭,皆对准了半空中的那根长须而去。 可鱼怪的触须显然比先前更为灵活,而且这次它学聪明了,竟拿人来挡,风兮见状,只好停下箭势,准备自己冲入深潭中去。 那鱼怪与风兮对战良久,似也知晓风兮的厉害,此时见状显然有所畏惧,将人猛地甩向风兮,便收起触须,迅速沉下水去,风兮自然不肯罢休,但奈何救人要紧,他只能一纵之下先接下人,可这一接一放的工夫,鱼怪早就沉得没了影,深潭里只剩下潭水冒着泡,然后不停地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 “阿天,你没事吧?”被鱼怪逃脱让风兮有些郁卒,下次要再等到鱼怪冒出深潭也不知是何时,虽说人是救了下来,可这人究竟是何时进入深潭捕鱼的却让风兮纳闷到了极点,难道说他下去的时候潭水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可就算是如此,后面如此大的动静,他总不会完全没察觉到吧?而且,谁都不可能一头扎进水里那么久都不呼吸,总而言之,他压根没注意到这人进入深潭,也实在是一件怪事。 “啊,刚才那是……”阿天看似还没完全反应过来,风兮不禁翻翻白眼,世上竟然有反应如此迟钝的人,他也算是首次见识到,于是,风兮只好对他说道,“方才是一条可怕的鱼怪,是它把你卷起来了。” “哦,那是你救了我。”阿天方才恍然大悟道,可随后他又开口,“可是……那鱼怪并没有伤害我啊……”他上上下下反复打量自己,伸伸手又晃晃腿,像是想证明给风兮看自己一点事都没有似的。 风兮不禁告诫自己说要当大英雄绝对不能无缘无故生气,况且他的年纪还比这个人要大,于是他努力和颜悦色地告诉阿天说,“那是因为我正好及时救下你,否则你就要被它拖入潭水中去啦!” “喔,它好厉害。”阿天一本正经地夸赞说。 难道不应该是我厉害吗?风兮瞪大眼看他,却又谨记英雄是被别人夸而不是自夸出来的,因此忍住没吭声。 “不过,你也很厉害就是了!”他好像忽然想到一样,临时补充了一句道。 “……”风兮看着他,半晌,忍不住问,“对了,你怎么会在这深潭里?” “我饿了,正好经过深潭,就打算抓鱼吃。”阿天很自然地说。 他这么一说,风兮顿时想起了几天前那极美味的烤鱼,回味一阵才想起正事,便又问,“那,难道你没看见我正在跟深潭里的鱼怪激战?” 他这一问,阿天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道,“原来一直是你在潭水边,那难怪,我看见这个深潭水花溅得如此高,也想问你方才是怎么回事咧!” 那么大动静你就一点都看不见吗?风兮险些又要炸了,话到嘴边硬生生噎了回去说,“你什么都不看清楚就这样跳入深潭捕鱼?” 阿天此时身上仍滴滴答答滴着水,可偏偏就是这样也没有一丝狼狈之状,好像是刚刚洗完澡似的,顶多是没有衣服换显得不怎么方便而已,不过当下他也毫不烦恼,只是先回答了一句,“当然是吃比较重要,对了,让我先生个火把衣服烤干,再去捉鱼。” 说着,他竟就开始就地拣起了枯枝来,丝毫不为刚才惊险的一幕而感到后怕或者产生别的担忧,也压根没打算离开这个深潭,反而打算在潭水边扎根。 风兮可是从未见过如此神经大条之人,此刻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而对方果真慢条斯理地生起了火,还搭了简易的晾衣架,理所当然地脱下湿透的外袍,顺便放下了一头湿发,在火堆边老神在在地坐下,并邀请风兮道,“要一起来吗?” 他看起来大方得很,风兮却早已目瞪口呆,他甚至一直忘了阻止,又或是他只是想确认这人是真的打算这么干而不是假装的,不过总而言之,他已是无话可说,现在再阻止也为时已晚,但他仍是想提醒阿天道,“你……确定要坐在这里烤火?如果鱼怪忽然冒出来攻击你怎么办?” 他却毫不担心地道,“不是有你在吗?” “……”所以你才邀请我一起坐吗……风兮看着他,已经没有了再跟他计较的力气,最终,他想来想去,还是一屁股坐了下来,因为走也不是,感觉不像是英雄应该做的事,但留,他实在是觉得自己半点都不该留在这样一个神经大条的人的身边,说不定最后遭难的还是自己,而被他保护的人恐怕反倒毫无自觉,还觉得一切都很正常呢。 但他还是坐了下来,可还没多久,风兮就再度被他使唤,“对了,你箭法那么好,我看你箭囊里还有不少箭,不如帮我射几条鱼来吧?” 射、射……鱼…… 有没有搞错!这些箭可是他陆陆续续收集了好几年的成果,这里是狄北深地,要不是偶有猎人到来,他压根没箭可用,方才射的好几支都掉进深潭里,他还在琢磨要怎么弄回来呢……虽说他可以完全不需要用到箭,但若碰到了刚才那样的鱼怪,远距离攻击就变得很有效,再者,他的箭法是用来对付怪物的,怎么能……如此大材小用呢? 风兮刚想婉言拒绝,阿天却抬起眼笑着对他道,“最好多射一点,你不觉得上次只有一条实在吃不饱吗?等我把衣服烤干再去捕鱼的话,天都黑啦,那晚餐就没有着落了。” 他的笑容毫无瑕疵,既纯真又善良,而且眼底还有十足的信任,这一下,堵得风兮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且如果拒绝的话反倒显得他不讲道理一样,想想的确如此啊,阿天在烤衣服,而自己则闲来无事,难道不该张罗晚餐应该用的食材吗?再说,烤鱼对方如此拿手,他也想吃哎…… 连一点反驳的余地都没有,风兮任命地爬起来,又来到深潭边。 深潭深不见底,但却真的能见到不少鱼,方才他一心与鱼怪拼斗,根本没时间留意,此时,他便按照阿天的吩咐,开始用箭捕鱼,同时,他还要防备鱼怪的出没。 一条、两条、三条…… 他没有用射的,就怕把箭弄丢,索性站在潭水边用箭戳鱼,一戳就中一条。 阿天就坐在火堆边观看,此时不禁出声赞叹道,“果然是神箭手,出手便是一条!厉害!” 这样的夸赞风兮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便也没有吭声,他几乎没费多少时间,便已射了几十条鱼,看了看份量,觉得足够今晚他们用的,便收了箭。 “好棒!可以饱餐一顿了。”阿天抚掌道,他面对风兮,露出可以称之为“幸福”的笑容来。 风兮迎上这样的笑容,不由一怔,不知为何,方才所有的抱怨仿佛都因这个笑容而消失不见,不过随即,他一句话飘来,便让风兮觉得前一瞬间那样的释然绝对是他的错觉,只听阿天忽然叹一口气道,“可惜方才鱼怪自你手上溜了,不然就可以尝尝鱼怪到底是什么味道的了,好可惜……” 他如此扼腕叹息的模样,就好像这一切跟他毫无半点关系似的,可明明…… 那鱼怪是因为他的出现才溜走的好吗! 风兮咬咬牙,看在他说话的时候已经开始动手料理鱼的份上,忍了。 第186章 羿之怪谈(三) 风兮睁开眼睛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后,就猛地坐了起来。 他居然在深潭边就这么睡着了! 他还记得那烤鱼的味道又一次让他着迷,而且吃到后来那几十条显然还不满足,于是他便又一口气捕了一堆,印象中越吃心情就越是放松下来,但再是怎样放松,也不能就这样毫无防备地睡过去呀,他怎么能像个普通人一样如此没有警觉心呢?再加上,他身边还有个人要保护,他简直是责任重大,只因那个人太放松了,一不留神他的小命可能就被这里的什么怪物给吞掉……咦,他人呢? 风兮一时并未留意到潭水里隐约的动静,而是发现明明应该躺在他身边的阿天此时却不知去向,要不是他还有一件外袍落在晾衣杆上,说明他应该并没有走远,再者,经过昨天风兮花费了一个晚上的唇舌告诉他这里的可怕之处,他想这一回阿天或多或少总该听进去了一些,总不敢再到处乱跑了吧—— 才想到这里,忽然潭水的动静大了起来,风兮立刻警惕起来,身上的箭随时待发,岂料,潭水里哗然而现的身影让他的眼睛差点脱出眼眶。 这……这…… 就见阿天坐在鱼怪的脑袋顶,一手还抓着鱼怪的长须,他就这样被鱼怪从水里顶了出来,此刻他随手抹去脸上的水渍,看上去率性依旧,而下一刻,就见他又重新跳入水里,但他的模样显然不是如风兮所想的一样被鱼怪追着吃,而是似乎是在跟鱼怪……嬉戏玩耍? 尤其是那鱼怪此时咧着的大嘴巴看起来一副傻笑的模样,跟昨天大战之时简直天差地别,不过昨日大战时水花四溅,风兮也根本看不清楚它的表情就是了。 可眼下……这……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风兮拿捏不准,一时想将箭射出去,却又看见阿天去拍鱼怪的脑袋。 这一人一鱼在潭水里居然玩得不亦乐乎,尤其是,阿天还在捉鱼,而鱼怪,当然也是在帮着他捉鱼,那长须在水中翻搅不停,还真被它卷起鱼来,但因两者都太过滑溜而又重新掉入水中。 “……呼,好累,让我休息下……”阿天这么说着,就又爬上了鱼怪的脑袋,居然就这么大刺刺地躺在了上面,随后,他似乎才发现风兮已经醒了,便道,“嘿!你总算醒了,我跟鱼怪成了好朋友,你可别再欺负它,而且我已经答应了不吃它,它为了回报我,说会给我找几条潭水里最深处的鱼来,告诉你一个秘密,这样的深潭,越是潜得深的鱼就越好吃!”他如此一本正经,又如此慎重,好像真的是在说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一样,可这却让风兮瞬间有一种想大声问苍天的冲动,究竟这个人是有多喜欢吃,而且,这鱼怪……它、它、它……又怎么会突然变成他的好朋友的? 见风兮没什么反应,阿天便又道,“放心吧,我跟它解释过了,昨天那是一场误会,你不是故意跟它作对的,你还专门留下来,只为了保护我,所以你很善良。” 善良?难道在他们眼里,他之前还真是一个大恶人不成? 风兮哑口无言,他愣愣地看着此刻把鱼怪的脑袋顶当成水中软垫的家伙,只觉得这也许是一场梦境。 对了,一定是梦境!他顿时闭上眼睛,重新躺下,觉得一定是阿天从一开始就带给他奇怪的感觉所以才会做这样奇怪的梦,这肯定是假象,世上怎么可能有人能跟怪物如此和谐共存呢? 他心里喃喃念着,告诉自己等真正醒过来一切就都会恢复正常了。 过了好一阵,他又睁开眼睛,可看见的却仍是那一幕,只不过这回,阿天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他底下的鱼怪露出的半个身子也懒洋洋地浮在水面上,长须浮浮沉沉,看起来放松之极,而且阿天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根钓鱼竿来,居然就这般大模大样地半躺着钓起鱼来,太阳升起,洒在他的脸上和身上,泛着水光的肤色在阳光下似是闪耀着晶莹剔透的色泽,而深潭四周围的树木高耸入云际,便将整个深潭都笼罩进金色的阳光里,于是越发像是梦境。 风兮仍然不肯相信,但他无论是眨眼还是使劲捏自己,发现一切都相当真实。 “唰”的一下,不远处的阿天已经顺利地钓起了第一条鱼,他非常顺手地把那条鱼扔给了风兮,又一甩鱼竿,继续他悠闲的钓鱼大业。 风兮反射性地接下,随即却觉得这情况简直是诡异之极,他怔怔地看着这一切,为阿天的理所当然和自己的配合无间而感到傻眼。 好不容易,阿天钓到了足够多的鱼,鱼怪将他送上岸边,他挥别鱼怪,并且和它做了“下次还会来”的约定,那鱼怪才慢吞吞地沉下水去。 这一幕风兮看得清清楚楚,他尽管十分不情愿相信,可依然只能相信,方才那鱼怪的长须看起来已毫无危险性,软绵绵的样子更是显得友好极了,它跟阿天道别的时候便是伸出了触须,又是轻轻缠他的手腕又是不停摇摆,这份依依不舍的劲简直看得风兮眼睛发直脑袋发晕,他从没想过一觉醒来后面对的竟然是如此令人神魂颠倒的世界,那一人一鱼就像是多年相知的朋友一样熟络得不得了。 “我跟它说今天过了我们就要离开这里。”阿天一面走向风兮一面说,随后,他似是注意到风兮僵硬的神情,不禁一怔问,“你不会是还想留在这里吧?”他又补充了一句道,“它其实只是长得奇怪,而且块头大了点,不是真正的怪物。” 本来,风兮已经打算消灭掉深潭里的鱼怪再离开,除非那鱼怪一直躲着他不肯出来那只能再想办法,可现在,被这个阿天一搅和…… 风兮努力让自己接受这一切,他必须用新的观念来想清楚这件事,鱼怪刚才看起来那么友好,一点杀伤力都没有,而且它还一直住在深潭里,好像也没有出去骚扰过人类,那么,他还要不要一心一意去对付它呢?对付它的意义又何在?越是这样想,风兮就越是觉得错的人好像是自己,人家好端端生活在潭水里,就像那些小鱼也一样生活在那里,就算是人饿了也最多是捉几条鱼来吃,不至于要把所有的鱼都杀光才是啊。 细想昨天,他们是一照面就开打,好像它天生就是自己的敌人一样。 但也许就像阿天说的,它就是长得奇怪,块头大了一点而已,如果不想吃它,根本没必要浪费精力去杀死它。 也……不是说不过去,只是……风兮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就是觉得哪里都是怪怪的。 他烦恼的当下,某人却早已拿起匕首处理起方才钓上来的鱼,那些鱼块头比昨天的还要大,而且这一回他虽然生起了火,但好像没打算去烤它们,只是象征性地在火上熏了片刻,就切出一块递给风兮,说,“尝尝。” 风兮忽然有些羡慕他,他看起来真的像是不知烦恼为何物那样,好像天底下什么事都不值得他伤脑筋,除了要把自己的胃管好,其他一概都不重要。 接过他递来的食物放进嘴里,蓦然就觉得外热内冷却又恰好相融的感觉实在是太不一般了,尤其是鱼肉还是生的,其鲜嫩的味道比熟的那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仅是一条鱼,这阿天就能吃出如此多的花样,而且还都是如此美味,根本不会让人觉得腻,风兮反复被他的手艺感动和惊讶到不禁开始觉得自己以前吃的东西基本上就是垃圾渣了。 吃着好吃到极点的食物,风兮总算从混乱中挤出一丝头绪,问他说,“我说,你究竟是怎么跟那鱼怪成为……呃……好朋友的?” 说到这件事,阿天也显得很是高兴,回答说,“我早上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深潭里有一个大脑袋在那里探头探脑地张望,模样看起来可爱非常,于是我就把昨天我们吃剩的鱼扔过去示好,没想到它一下子就张开嘴巴吞掉了,我就干脆把那些鱼都喂给它了。” 可、可爱?还给它……喂食?正常人看见那种模样怪异的鱼会做的第一个动作绝对不会是给它喂食吧?风兮瞪眼,结结巴巴地问,“它……它要吃吗?”一般来说,块头大的鱼也吃鱼,不过,那些是烤过的鱼啊…… “吃啊,它什么鱼都能吃,无论是生的还是熟的。”说着阿天还补充一句,“它一点也不挑食,跟你一样好相处。” 风兮下意识忽略自己被阿天拿来跟鱼怪做比较的后半句话,又问,“所以,喂它吃的就可以了?” 阿天点头,“其实它们都很单纯,饿了吃,吃了睡,睡醒了饿了再吃。” 风兮怎么听都觉得这话有点耳熟,于是看了看阿天,忽然醒悟过来:啊,那说的不就是你自己吗?吃了睡,睡了吃,没有危险意识,没有警觉性,更没有警惕心,把谁都当成是朋友,这样逍遥自在地活着……真的没问题吗? 可,看他的样子,的确是活的好好的呀,而且,相当滋润和乐在其中,不是吗? “但,肯定也存在性格很暴戾要伤害人类的怪物的!”风兮斩钉截铁地说。 “有吗?”阿天丝毫不信地道。 “怎么会没有?当年那些被羿射杀的怪物,不都是因为性格凶残危害百姓的缘故才被杀死的吗?”风兮说。 “那我反问你,我们如此抓鱼吃,和它们饿了随便吃人,对鱼来说,我们又是什么呢?”阿天反问。 “这……”风兮前思后想,发现这个问题自己居然答不上来。 “所以,弱肉强食,不是那些怪物应该被杀,只是它们打不过羿而已,至于我们人类,也没有那么高尚,尤其是被我们宰杀吃掉的那些生命,虽然我们是为了饱腹,你说,是不是呢?” 他看着阿天,觉得那双漆黑又狭长的眼睛里第一次透露出几分认真的意味,而风兮忽然意识到,他压根无法反驳他这句话,因为,事实本就是如此。 第187章 羿之怪谈(四) 又来了! 风兮忍不住捂住眼睛,他只觉得混乱异常。 这里明明是狄北凶水之地不是吗?明明是如此穷山恶水妖魔鬼怪栖息之地,明明是风兮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展拳脚露锋芒一逞威能之地,结果被阿天一搅和,把这里生生搅合成了一个和平圣地,反倒是自己在这里好像才是个大恶人一样,谁都是被他欺负的,谁都是最无辜的,谁都不是故意露出獠牙来冲他张牙舞爪的,照阿天的话说,这都是因为它们感觉到了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敌意才会竖起全身毛发,紧张到面露凶相,并为保护自己的领地或性命而龇牙咧嘴的,或是听说过他在这里“为民除害”的“英勇事迹”的,在他醒后到遇见阿天之前,他可是自认杀死了狄北里不少害人的家伙,而面前这只长相怪异的凶兽这副青面獠牙的模样在阿天眼里显然像是画上去的一样,根本毫无杀伤力,若换成风兮,必然已是一番相杀,偏偏阿天负手走上前去,一步一步从容淡定,这种在凶兽面前完全放松的姿态是装都装不像的,然后,他就会拿出他的杀手锏——烤野味,就这样攻陷了一只又一只一路上所遇到的凶禽猛兽。 “你看,我说它无害吧。”此时,阿天跟那兽已经混得很熟了,他伸出手挠挠它的下巴,后者舒服地眯着眼睛,再甩动几下尾巴。 风兮看在眼里,闷在心里,他仍然觉得不对劲极了,就好像世界一下子颠倒了,让他一时间无所适从。 “你不是要找九婴吗?”阿天忽然对他道。 “嗯?”风兮因为他这句话冷不丁一怔,一下子还反应不过来。 “走吧,它说知道在哪里,肯带我们去。”阿天又说。 “啊?”风兮这回真是吃惊极了,愣愣地看着阿天身旁的猛兽,而那兽在面对阿天时的和善态度,一转到风兮身上就变得凶巴巴起来,好像仍然觉得他是坏家伙似的,这时只瞥了他一眼,就又扭过了脑袋。 风兮并不在意一只兽怎么看他,反倒是对阿天此时说的话感到非常好奇,他不由地问道,“你是说,九婴真的还活着?” 阿天摇头回答,“这个它并没有说明白,我们去看了不就知道了。”他的口吻显得很轻松,可那是曾在人间闹得天翻地覆而被后羿射杀的九婴之怪,无论死活,风兮总觉得纵然只是去看上一眼也要做好万全的准备,但在阿天,却是随时随地都能去拜访一样的适然之态。 不过认识这么多天,风兮觉得自己也应该习惯了才是,初遇的时候他不就已经觉得阿天简直自在得不像话吗?根本是无法无天,所以,就算是九婴,又能如何呢? 但阿天是阿天,他是他,风兮也早已发现那些怪只对他亲近,对自己却不见得是如此,心道还是需要保持足够的警惕,管它是不是敌意,不能因为身旁有个假象,而真的忘记了这里是哪里。 他们正式上路,风兮此时满脑子想的都是羿的丰功伟绩,那段被人称颂和津津乐道的过往他是曾听来到此地冒险的猎人们说起的,据说当年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又有猰貐、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等民害扰世,尧乃使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丘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断修蛇于洞庭,擒封希于桑林,于是,万民皆喜。 每每想到这些,风兮的心情就变得澎湃激昂起来,而兴许此时又恰恰身处在狄北凶水之地,情绪也就变得越发高涨,他仿佛能看见那日的羿甲冠天下的凛凛英姿,和弯弓饮羽的赫赫神威,九婴纵然生了九个脑袋,那又如何,最后还不是成了羿的手下败将?每次想到这里,风兮就真恨不得自己能生得更早一些,这样就能够一睹羿的风采了。 一路翻山越岭,风兮本来还担心阿天跟不上,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又在为他担多余的心了,事实上阿天吃得饱睡得好,精力十足,脚步一点儿也不迟疑,而且轻快得很,可凶水的名字也并不是给假的,不过不论这里的水势有多凶险多难走,阿天照样有他的办法,同行的风兮和那兽尚且需要打起一切精神涉水而行,阿天却只需攀着大乌的翅膀轻轻松松就越到了对岸。 这究竟是哪里来的怪人?若不是风兮很清楚阿天的的确确是个人类,他真要以为这人是从小就在这里混的,所以天上飞的地上走的和水里游的都是他的朋友,若不是植物实在太沉闷,恐怕也逃不过他的手掌心。 也难怪如此凶恶的狄北凶水,在他眼里只是一片畅游之地,也根本不需要什么警惕之心了。 经过这一次突如其来的同行,风兮彻底明白到,他之前的心算是都白替他担了。 然后,理所当然的,又是吃。 只有这件事阿天绝不会落下,他如果饿了,就是连一步路都不肯走了,就地就能扎营,哪儿都是他的炉灶。 只不过,风兮纵是再心急想快点到达目的地,也捱不过阿天料理出来的食物的香味,那真是太香了,香得他心头发颤,喉头发酸,因为要不停地吞咽口水。 餍足之后,便是睡觉,阿天醒时和睡着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醒时分外鬼计多端,让人防不胜防,睡着之后便又会觉得他全然无害,睡颜单纯得不可思议,就好像天地万物都在陪着他静眠一样,他的身边,落叶都好像会更轻一点落下来,黑云忍不住压上了树梢,悄悄遮住那瓣正在发亮的如钩弯月,风兮和那兽一边一个守着他,看着他美好的睡颜,也慢慢闭上了眼睛。 此时夜色弥漫,深得无穷无尽,整个狄北之地变得愈发安静,深邃,却也不漫长,因为熟睡过后,睁眼便又是白天。 ------------------------------------------------------------------------------ “来吃早餐!” 一张放大的脸几乎就要贴到他的鼻尖,那双深邃的眼瞳就如夜色一样摸不着边际,像是要把他瞬间吸进去那样,风兮睁眼就被吓得退后一步,便见到阿天眼底闪过的一丝戏谑光芒,随即一块肉趁机丢进他的嘴巴里,风兮压根没看清楚那是什么肉,但美味丝毫抵挡不住,瞬间就掳获了他的味觉。 “嗷,好吃!”风兮情不自禁地感叹道。 吃饱喝足,便再度出发,一路上,他们一共又经过了七个深潭,和九条水势湍急的河流,其中有一条最宽的颜色最恐怖,是泛着铁锈一样的深红色,那应就是凶水名字的来源,风兮和带路的兽都染了一身腥,唯有阿天半点腥味都没沾上,还笑眯眯地在岸边等着他们,看他们努力对抗汹涌的水势,和最后被那恶心扒拉的颜色沾得满身满脸的狼狈模样。 可惜那已经是最后的一条,那兽抖了抖全身上下的长毛,甩去了大部分红色还有点粘粘的水珠,但风兮却是全副武装,暂时只能湿湿地搭在身上,简直难受至极。 之后的路程便是一味向上,原本风兮以为阿天还会继续偷懒乘坐大乌翻山越岭,哪知他却让大乌飞走了,宁愿自己去攀那些山石,好像身上还留着太多精力没处花似的,也许,他其实只是不想弄湿自己罢了。风兮想到。 终于到达山顶,那兽甩甩尾巴兀自离开了,风兮正感到愣怔,阿天已替那兽开口道,“我们到了。” 风兮愣住,问他,“可是,九婴在哪里?” 这是名副其实的山峰,一览众山小,并能俯瞰整个狄北之地,风兮感觉自己并未到过此处,此际云卷云舒,云层中的日光洒下漫天璀璨的光泽,像是鳞片一样,如此无限接近天空的感觉,一时间不知为何又让风兮觉得似曾相识。 “九婴在哪里,难道你不清楚吗?”忽地,阿天看着他,却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风兮还没来得及吃惊,就被他下一句话吓到,“本来,九婴就是被你打败的,难道你完全忘记了吗?” “啊?” 偏偏阿天用他那双无比漆黑的眸子紧紧凝视着他,连同风兮从未在他脸上见识过的认真到骇人的表情,里面找不出一丝玩笑和虚假的成分,便听同样一句话从他口中用不一样的方式重复出来,一字一句地在山巅的风中回荡开来,“你,才是真正杀死九婴的英雄,就在这里。” 最后四个字,像是忽然扯断了风兮脑袋里的神经,他看着山上厚重的云层,竟一时觉得那上面忽然染上了一层乖张的颜色,阴沉得压人。 “九婴,就在这里。”阿天又对风兮说,他说着还伸出手,指着山脚下,像是在描绘着一副画面,“你看。” 风兮俯瞰下去,那九个深潭,九条河流,再加上刚刚才走过的深红如血色的凶水,九婴生九首,九首,那便意味着有九条脖子,而九婴的主体,便是那条深红色的凶水,那像是它的血脉,倾倒在了这片水域里,又像是这本来就是它的身体化成,此时在天地间恣意流淌,那也是它原本就拥有的张狂,一身的赤红,赤红如血,热烈似阳。 等等,他如何会知晓九婴生得是何模样?风兮扪心自问。 “因为,你并不是人类,应该,也不叫风兮。”阿天这时又告诉他说。 第188章 羿之怪谈(五) 骄阳如火,无情地烧烤着大地。 高耸的云际,却另有九个太阳倏隐倏现,作威作福。 于是,大地遭受更无情的对待,没有活物能够忍受得了这份炙热和严酷。 终有一日,在那座山巅爆发了一场震天撼地的大战,那是绝非人力能够战胜的,天上的九个太阳,岂是仅用弓箭就能够被射下来的?更何况,那并非真正的太阳。 那原是九婴的九颗眼睛,它的眼睛极大,看起来就像是真正的太阳那样,它的每个头颅上只生一颗,且发出凶狠如日的光芒,像是能喷火一样炙烤它所见到的万物,毫不费力地穿透山间的云层,直直地俯射下来。 那一日的大战,在地面上的人们看来,兴许只是一场风涌雷动,惹得天昏地暗,只因九婴口中吐出的红信子熏染了整片天空,墨红的颜色有如滔天之焰又似九重天上蔓延开来的火,而山巅中另一个身影,却神威赫赫,兵甲振振,能一口将九婴的脖子咬断。 它的身影如此不清晰,但那绝不是羿,羿站在最接近它们的另一座山峰之上,弯弓射箭,将已无力抬起的头颅上那仅有的一颗眼睛射下,一连九箭,才射瞎第一颗眼睛,九婴的那个脑袋发出暴怒声,却也只能重重下坠,在山脚下砸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坑,几百年后,那坑便被雨水蓄满,便成了深潭,再也找不回当初的模样,也压根没有人知晓这深潭底下埋葬的原来是九婴的其中一个脑袋。 终于,那个身影咬断了九婴最后一根脖子,可它自己,也因力竭而落下云层,与九婴一同埋葬在这一片深邃又可怕的狄北山林之中,而这片山林在漫长的岁月里,越渐厚重,并慢慢吞噬掉了九婴的浑身骨血,将它与大地相融,最终形成了如今的模样。 当年那个其实一共用了九九八十一箭才射下了九个太阳的羿,和与九日几乎差不多时间滚落山崖被人们一堵真颜的九首怪蛇,因为它的颜色是如此之艳,让人们无法忽视,但却独独不见了云层中难辨首尾的那个真正的英雄,它同样坠落山崖,却因它身上偏深重色的铁甲,而让人们误以为那只不过是随着九首巨蛇滚落山崖撞落的岩石山块,仅此而已。 几乎没有人知道那一日大战中它的存在,而它,在伤重不支又摔到脑袋的情况下,再也忆不起前尘往事,反而是当那些几百年后经后人不断修饰完善的羿的英雄事迹被它不经意间听见时似乎才觉得是真实,对羿那个人也隐约有几分印象,除此之外,便是它对人并无敌意,反而有着与之同化般的思维。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反正,我只是带你来看九婴,剩下的,都不重要。”阿天伸出手拍拍它的脑袋,对它说。 这是阿天第一次与它有实质性的接触,虽然隔着它脑袋上的盔甲,但它一点也不讨厌,甚至根本没想过要避开。 可阿天却是真真正正的人类。 它想不起来好多事,尽管现在只有些微的印象,感觉它的确曾在此地跟九婴大战一场,但那羿的面孔却不知为何模糊得已像是天边的云层,根本看不清具体的形状。 “风兮这个名字很好,等你想到自己真正的名字之前,我还是会这样叫你。”阿天又说,这时他对它笑,一点狡黠都没有,却有一股令它安定心绪的力量。 风兮虽然已经不是风兮,但它仍是它,这时不由说,“可,这风兮的名字是如何得来的,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也许它本来就是你的名字,又或许,是来自你最深处的记忆。”阿天回答它道。 他是如此清楚它的话意,即便它并没有真正发出人类所拥有的语言,而只是一些词不达意的轻吼声,而在阿天没有提醒它之前,它竟然觉得自己说的就是人们所说的话,只不过发音不太一样罢了。 为什么事实会如此呢? “其实,你并不是想找九婴,而是想找回自己的记忆,所以,你才会留在这里,一步都未曾远离。”阿天这样说道。 它因为想不起来,所以也无法可想,过了好一会儿,它问阿天,“那你呢?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来到这里的?仅仅是因为好奇吗?” 阿天又露出惯常的笑容来,这让他的眼睛变得相当有光泽,纵然黑沉,却不知不觉间已满布星光,忽闪忽灭的,美丽至极,他说,“好奇曾经打败过九婴的大英雄,所以,就来了。” 它被他用这样的眼神盯着,耳中听到这种夸赞它的话,不知不觉心跳加速,昔日战斗时那种放肆奔腾的热血和激情仿佛又回到了它的身体之中,然后为它带来了无穷的力量,让它血脉喷张。 “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它这样问着阿天。 “如你所见,我有很多朋友,它们会告诉我很多事。”阿天回答。 “那,它们也知道我的过去吗?”它指的,是大战九婴之前的。 “只有这一件,连我也问不到。”阿天摇头,露出些许遗憾的表情来,但随即,他就又面对它微笑,“但,总会有线索的。” 它不知该做何反应,继发现世界颠倒之后,又发现自己的人生颠倒,短短几日间,它已经被一连串的变故折腾得无法思考。 “去吃东西吧。”阿天像是感受到它的混乱和空白,提议道。 吃,这样一件简单而又日复一日的事情,在阿天的口中说出来,却充满了诱惑力,使得它终于精神一震。 “这才对,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不会再回来,想多了都是徒劳,不如去大吃一顿。”这是标准的阿天论调,但他语罢,却又伸出手来,这回他摸了摸它盔甲下的脸,它至今仍穿着铠甲,这副铠甲像是为它量身定做的,弓箭装在了它的右前臂处,不会影响它的动作,而且它只要一抬臂就能用牙齿咬着箭尾发射出弓箭,它头上的盔甲厚重而坚硬,它的四肢都套着坚固的铁腕,并有尖刃作为装饰,随时都能割破敌人的血肉,甚至连它的尾部都锁着锋利的钢爪,能随时攻击身后的敌人,但此时,它透过阿天的手感受到一种奇怪的温度,似是带着莫名的力量,仿佛经由那手的温度传达到它的心底,很暖,很柔。 多年来,陪伴它的只有冰冷的岩石和战斗的血腥,即使血液是温的,但流出来之后也会很快冷却,而这个人的手心里却有它所没有碰触过的温度,那是真实的体温,它似乎从不曾体会过,包括很久很久以前。 “你身上的铠甲,如果想脱下来的话,我会设法帮你脱下它。”阿天对它说。 它模糊地点点头,却没有马上回答。 这件铠甲似是已跟它的身体紧密相连,它不知道还脱不脱得下来,而且,它压根忘记自己是如何穿上它的。 但它也想将之脱下,因为它想知道究竟自己是何模样。 “等吃完东西,我们再来研究这个问题。”阿天一如既往,天大地大,吃最大。 对此,它毫无意见。 自从遇到这个人类开始,它的重心就开始慢慢倾斜,而他用食物轻易打开它的味觉,将它拉进一个奇怪的深渊里,让它根本不想从那里面跳出来。 狄北的生活虽然平淡,却仍然一点一点精彩起来,它从以为自己想成为为民除害的英雄总是与狄北里生活的飞禽鸟兽作对到跟阿天在一起时看见它们就会收起一切敌意而试着露出友善的表情来,它从每日茹毛饮血的单调饮食变成期待下一餐阿天又会给它带来什么样的惊喜,它从每天背着厚重的铠甲到阿天用匕首一点一点将之剥离,虽然剥离的时候搞得血肉模糊,但总会痊愈,它觉得身体变得好轻,变得好像不再是自己,但它终于透过清澈的河水看见了自己的模样,却觉得这样的自己好像更加陌生了。 当这副铠甲被完全脱下来的时候,它看清楚了上面征战的痕迹,有些早已划破铠甲而深入下面的皮肉之中,但它仍然回想不起来铠甲是何时被穿在自己身上的,又是被何人穿上的,而它,为何会同意穿上这样的铠甲? 它应是跟人类在一起生活太久,才会在醒来的时候对这一切有着根深蒂固的印象,甚至连一丁点也不曾感到怀疑,它好像很习惯跟人相处似的,可它实在不确定那是从何时开始的,它的脑袋里总是一片空白,对过往的记忆毫无所知,它有时候焦急的想要得到答案,却会在阿天悠闲地料理食物的状态里放慢脚步,有阿天陪伴的生活,也许就算真的想不起来,它觉得好像也不那么要紧。 可唯一有一点,它对于人类的全无敌意,对阿天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可对于狄北其他已经从它原本觉得是“怪”的家伙变为“无害”的同伴来说,却有相当大的反应,它们似乎除了认定的阿天之外,其他人类在它们眼里都是食物,换一句话说,阿天在它们眼里反而是同类,而非人类。 这究竟又是怎么回事呢? 它对自己不解,对阿天也一样怀着不解。 它是谁?阿天又是谁? 第189章 羿之怪谈(六) 在那一场冲突出现之前,它听阿天的话将自己的伤养好,那是因脱下铠甲留下的伤痕,阿天说那铠甲应是生铜铸成,还在发烫的时候就让它穿上,并且在穿上之后才进行溶合,似是根本就不想让它脱下,但这些,在它脑中根本就毫无印象。 “这样的铠甲一旦穿上,直到战死,都无法脱下。”那一日,阿天这么说的时候眼中的神情让它不忍,它整颗心都热起来,连身上的伤痛都忘得一干二净。 冲突来得突然,那是不幸被食人狰捕获的猎人,那猎人的惨呼声传到了它的耳中,它想都没想下意识循着声音前去施救,于是便与那只食人狰卯上了。 阿天后它一步才到,那猎人见到山中还有同类,不禁喜出望外,此际他因为另外一只凶兽突然冲出来的缘故被食人狰扔在了一边,但他的左脚早已被食人狰咬得血肉模糊,只疼得满头大汗,因此凭一己之力根本逃不了,而眼见那一只凶兽跟食人狰打了起来,他觉得那一定是来跟食人狰抢食的,总之他横竖都逃不过一死,正在绝望的当头,却见到那凶兽身后又来一人,便是阿天。 而他见那人四肢健全完好无损,虽不知是谁,但好歹同样是人,于是他连忙对阿天道,“救我!快救救我!带我离开这里,我走不了了!”此刻他的腿已痛得接近麻木,却又不断刺激神经,但他已然顾不得这么许多,只想先保住自己的性命。 哪知阿天就好像没看到他一样,注意力全部留在了互相争斗的两只兽身上。 “你是战利品,我不能带你走。” 随后,猎人听见他淡淡一句。 “什、什么……战利品?你在说什么?”几乎被食人狰差点拆骨入腹的他那颗惊骇之心还未定,一时根本无法理解这人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人的本能便是发问,得到的回答却是,“等它们分出胜负,你的生死亦定。” 这句话里一点情绪都没有,仿佛就事论事,又仿佛他的生死不过一件小事,于是换他不明白了,为何这人跟他一样明明是人类,却会见死不救,“为什么要这样?你难道不是人类吗?为何要帮它们抓我?”生死关头,他早已口不择言,况且,他说的话并没有错,只是他却不曾想过为何明明跟他一样是人类却能安然出现在这里的这件事。 阿天却连头都没回,就好像没有什么值得他把注意力从那两只相斗的兽中拉回来一样,只是无情的声音再度传来,这次只有两个字,“噤声。” 他瞠目,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冷漠的背影,然而这个背影始终没有回头,始终只是背影。 得不到救助,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于是,他慢慢扶着受伤的腿,另一手抓住身边的大树想试着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可疼痛像是直接扯断他的神经一样立刻传来,让他动弹不得。 “这种时候,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像是很清楚他想要做什么一样,阿天又淡淡地道。 “你——”他愤恨地握紧拳头,最终却深深尝到了此时此刻自己的脆弱和无力。 此刻,自食人狰口中蓦然爆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如击石,又如敲击某种乐器的声音,他转过视线,就见到食人狰再度扑向后来的那只兽。 食人狰是生活在深山之中的一种凶狠的兽,它面貌凶狠,状如赤豹,头上长角,尾巴分叉,看起来怪异之极,因它的声音如击石“铮铮”而被人命名为“狰”。 而另外一只,方才乍一出现之时他就被一股极为庞大的桀骜之气震慑到几乎不能用眼睛去看它一眼,正如威凤一羽,仅匆匆一瞥便知此兽力量之强大远在食人狰之上,它面带令人心悸的威蕤之仪,耳鬓毛发又长又浓密,似是剑拔弩张,它身上尽管满是斑驳的伤痕,可就连这些伤痕,也似是充满了力量,那是不知经历过多少次战争而留下来的证明,证明它足够强大。 除此之外,它的背部和腹部却是鲜血淋漓般的惨状,虽说看似大部分已经结痂,却仍有被什么狠狠撕扯过或是烫伤过的痕迹,尤其是腹部,那应是它最脆弱的地方,却不知为何会被伤成这样。 无论如何,此刻在充满杀氛的山林里,它看起来像极了从天而降的天界战神,又如人间兵主,同时威慑着百灵。 所以,此时连他也能看得出来,这样一只力量强大的兽,却迟迟没有真正出手,它似是并不打算跟狰正面交锋,就算那狰一味挑衅于它,它也都无动于衷。 一只兽,居然也能有如此休养,和忍耐力。 食人狰频频发出怒吼,似是在气愤它为何只守不攻,而风兮亦是无奈,自从它意识到原来自己并非真正的人类后,就不太愿意与比自己弱小的兽类交手,因为这看起来分明是恃强凌弱,这本就是它最不耻的行为,也难怪要被阿天嫌弃了。 狰已是气喘吁吁,但它仍是有一股不肯服输的傲气,它虽然听说过风兮的存在,但它显然不明白为何眼前的兽要帮助人类,却要跟它作对! 不由又是一声怒吼,并猛地再度扑向风兮,而风兮此时竟丝毫不躲闪,硬是由着狰扑倒自己,那狰更是张口咬住了它颈侧的肌肉,可就当狰锋利之极的牙齿入肉之时,狰却停了下来,它放开风兮,与它对视片刻,又自喉中发出一声低吼,似是在询问它究竟为何要如此。 风兮也不出声解释,只是沉默地望着狰,眼神中带有一丝歉意。 如此对峙好半晌,狰终于放弃,悻悻离去。 当食人狰跑得看不见影子之后,半躺在地上的猎人一颗心又开始悬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又将会面临什么,而那个背影此时已朝留下的那只兽慢慢走去,脚步沉稳坚定,竟丝毫不见畏惧。 看着的人却打从心底里升起一股骇然,不知那兽对于人类的接近会有什么反应,他甚至害怕被牵连,此际早已一动都不敢动。 谁料那兽在那个人还没走近之时就已伏下身来,而那人这时走到它受伤的颈侧那边,低低地道,“真是傻瓜,脖子如此脆弱的地方,竟然暴露给它,幸好它领会到了你的意思……”他的语调听不出一丝责怪,反而包含一种若有似无的笑意,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猎人早就目瞪口呆,神情却变得骇然,他不知那兽身边的人还是不是人,为何他情愿跟兽亲近,却不愿救身为同类的自己。 兽发出低低的吼声,似是在回应那人,那吼声如果仔细听,竟有几分像是模糊的人语,但又感觉像是一时的错觉,根本听不清楚其中的音节。 阿天从怀里取出之前为风兮调制了半天的草药,涂在它的伤处。 它感受到阿天修长的沾着药味的手指轻轻抚过自己的伤口,不由闭上眼睛,最近它总是很享受这种时刻,发现受伤其实也没什么不好,阿天可能还不知道它这样的小小心思,向那只狰示好是一方面,一想到如果受伤阿天会为它包扎,不知怎么的它就变得有点期待,也许是因为阿天这个人好像只有在这种时候才显得更加真实,不像平常的他那样,无拘无束自说自话到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它受伤会让他在乎这件事,自那日被它不小心发现之后,它就不知为何变得沉迷起来。 随即,它想到那个差点被食人狰吃掉的倒霉鬼,于是又发出轻吼,对阿天说,“阿天,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阿天心知肚明,“要我帮助他?” “嗯。”它点点头,“我本就是为了救他而来。” “好。”阿天简单地说了一个字,就漫步走向早已惨白着一张脸紧张得整个身子都在打颤的倒霉蛋身边,对他说,“它是来救你的,所以,我也会救你。” “咦?”听到先前那个冷漠到看似无情的背影的主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猎人没由来一怔。 “我先给你简单料理一下伤势,就送你出去。”阿天又说。 他的声音和语调里总有一种无形的压迫力,仿佛不容人置喙,又像是习惯了命令,而听他说出这句话来的人刚刚才见识了这人与兽之间匪夷所思的交情,此时无端产生了一种敬畏之情,就像面对鬼神和妖魔时的那样,令他早已忘记了自己此刻身在何地,也早已忘记了自己受了伤根本无法站立的事,已然情不自禁地连连摇首道,“你、你不要过来,别、别来碰我……” 阿天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只是转身向风兮摊了摊手,好像在说:看,是他不要我帮助的,不过你知道我能搞定他的对吧? “他为什么怕你?”见此情形,风兮却是一愣问,“难道是因为我的缘故?” “半对。”阿天微笑回答。 “那要我暂时回避吗?”它再问。 阿天却不回答,只是又回过头,面对那个刚才怕食人狰怕的要死,现在怕他怕的要死的人说,“比起死亡,你不会是更害怕我救你吧?” 那人陷入两难,既不能点头,又不愿摇头。 阿天见状,面露微笑,笑容里却是无比得欢乐,压根懒得掩饰,却让那人更加惊骇,就听他抚掌道,“太好了,这样救人这件事才不会变的太过无趣。” 听到如此熟悉的语调,风兮忍不住再度伸出自己的兽爪来压住眼睛,虽然它还不太明白为何那人竟会在忽然之间如此害怕阿天,纵然是因为它的关系,可它并未上前也半点没有露出凶状来不是吗?不过恰恰是他的害怕触动了阿天恶作剧的心情,因为阿天此时的语气是如此的开怀,像极了他往日里鬼计得逞味时的愉悦的心情,它忽然间有点同情那个人,不知道救下他这件事,对他来说究竟是好是坏…… 但,总算能从食人狰的嘴下留下一条性命,这个人,也该知足了。 它这么想的同时,丝毫不觉得由着阿天作弄那个人有什么不对,反正,只要阿天高兴就好了。 第190章 羿之怪谈(七) 第一次醒来的时候,他看见一只巨大无比的蜂正不停地振动着双翅,声音响彻如裂石,幽幽火光中,他清楚地对上了那一双铜铃般可怕的大瞳,它的身体正发出可怕的绿光,更有一种绿色的液体,从它的口中慢慢流出来,一滴一滴,然后滴滴答答滴到他受伤的那条腿上。 “这只大蜂分泌的唾液——” 暗处有声音传来,可才醒来的人压根没能听完,就吓得再度翻了个白眼,重新晕了回去。 “……能帮助清洗伤口……我的话都没说完哎……真不经吓……” 那个语调转为漫不经心地抱怨,然后被一个低低的吼声安抚,四周围就又安静下来。 第二次醒来的时候,他看见一把发亮的匕首,那时他的脚早已痛得没有了知觉,却见到白天那个背影的主人正拿着匕首在火上烤了一阵,就往自己的腿上移动,然后发出“唰唰唰”的声音,紧接着,他看见一些连着血的肉片被那人刮下来,扔到一旁被火煮着的盛器里,见他醒了,那人遂露出诡异的笑容来,神秘地道,“这些腐肉——” 他眼前一黑,又放任自己回到黑暗之中。 脑海中最后的意识,便是:千万别再醒过来了…… 第三次醒来的时候,他学乖了,决定不张开眼睛,否则很可能又要被吓晕过去,可这时,他却感觉自己受伤的那条腿酥酥麻麻的,肿得早已发烫的伤处被一个既冰冷又湿润之物慢慢浸润着,舒服之极,他忍了好半晌,终于忍不住,最后张开了眼睛…… 顿时,他的眼睛瞪得极大,巨大的恐惧虏紧了他的心,让他生生无法呼吸,吓得他动弹不得,他看见了什么!他拼命告诉自己,那不是真的,那不是真的……那不是…… 随即,便又晕了过去。 于是,他没能听见有人光明正大埋怨他胆小的话语,“……这回我连话都来不及说一句哎……不就是几条蛇嘛,而且是为他上药的蛇,有什么好怕的……” 终于,天亮了。 他再一次醒过来,听了好一会儿的动静,发动全身感官想探知自己身上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他什么动静都没听到,没有说话声,没有兽类粗重的鼻息或是吼声,也没有蛇虫鸟兽拍打翅膀或是在草丛中发出的窸窣声,他只感觉到暖暖的风拂过周身,而他那条受伤的腿也不是那么疼痛了,浑身上下虽是无力,却似是一切如常,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妥的地方。 这下,他才敢缓缓的,轻轻的,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然后慢慢张大。 随即,他愣住了。 难怪周遭什么动静都没有,这已是狄北之外最接近人群的一个小山坡上了,他一眼望去能看见山脚下炊烟袅袅,虽不是他自己的村庄,但至少有了人的影子。 太好了!他得救了! 他顿时激动起来,几乎要喜极而泣,随后,他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此处距离那个小山村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而他的脚现在还无法行走,虽说离开了狄北那个凶残之地,可、可,这下他要如何离开这里? 于是,才放松下来的一颗心再度紧张起来,就听孤零零的山坡上,一个孤立无援的呼救声响起: “救命啊……谁来救救我……来人呐……” ------------------------------------------------------------------------------ “你就这样放任他留在那儿吗……”不远处的另一座山顶上,风兮好奇地问阿天。 “到了晚上如果他还没被人捡走的话。”阿天说。 “阿天,为什么你这么不喜欢人类?”它看了出来,阿天如果喜欢人类,必定不会像这样远离人群,宁愿与山中的兽类为伍,也一定会把这个人直接送到村内,而不是将他放在最邻近村外之地,等着其他猎人经过将他救离。 “我为什么要喜欢他们?”阿天反过来问。 因为你是人啊。它下意识想这样讲,可是这个因果关系在阿天那里显然不成立,于是它想了想,说,“他们伤害过你,是吗?” 没想到阿天却笑了,显然它的答案让他发笑,“伤害过就不喜欢,那我也太脆弱了。” “那是为什么?”它想不出来。 “因为我更喜欢跟你们相处啊。”阿天理所当然地道。 啊?它一怔,竟是那么简单的理由吗? 阿天像是看出来它的愣怔,又道,“你觉得会有多复杂?喜欢和讨厌,本来就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 “但我好像并不讨厌人类,就算他们给我穿上那样的战甲。”它说。 “因为你很善良。”阿天对着它笑,忽地又闪过一抹戏谑,道,“而且,你还有一个英雄梦。” “那你呢?阿天,你有什么梦?”它忍不住,又问。 这时阿天想了想,才道,“我有想做的事,不过那不是梦,只是一件事而已。” “是什么?” “以后……以后我再告诉你。” 阿天虽然没有再说下去,但它知道阿天并没有像他自己想的那样讨厌人类,否则,他不会替那个人治伤,也不会在将人留在山坡上之后还等着看他是不是真的被人捡走,兴许,是它弄错了,并不是阿天讨厌人类,而是人类害怕他,阿天又恰恰不是那么在乎这些无聊的事的人,所以他才会选择远离人类。 不过无论是喜欢还是讨厌,它都很清楚地知道,它喜欢阿天这件事,不是因为他是人类所以喜欢,也不是因为他与兽的交情所以喜欢,而是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情感,就好像他是它的亲人一般,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它不会想到他和自己是不同类的问题,他们之间没有人和兽的差异,好像就是单纯的两个个体,了解人的行为习惯的它,和了解兽的行为习惯的他,就好像两条交汇的河流那样,轻易就能相溶。 ------------------------------------------------------------------------------ 结果一直到晚上,那人还没被捡走。 “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倒霉鬼。”像是知道风兮脑袋瓜子里正在想什么,阿天笑着说出口,随后又道,“走吧,我们去做他的无名英雄,虽然这对你而言显得太乏味,不过——”他回头看了它一眼,眨了眨眼睛说,“要不要赌他见到我们之后,坚持多久晕过去?” 总是在这种恶趣味上,阿天乐此不疲,风兮玩心虽不重,却唯独喜欢惯着他。 不过最后这场赌局作废了,因为在见到他们之前,那个倒霉鬼就已晕了过去,据阿天说,应该是饿晕的。 “走吧。”将倒霉鬼安置在风兮的背上,阿天说。 他们选在晚上行动,就是为了避免引人注意,尤其是它庞大的个头会为他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它也熟知人的秉性,一旦被阿天点破身份,它就多了另外一层意识,可纵然人与兽的意识不断进行着交错,记忆却仍然不曾复苏。 夜色中的村庄静谧非常,一到夜晚,光亮就会逐渐被黑色包裹起来,然而灯火又会在其中一盏一盏亮起来,可火光太细小,撑不亮那又厚又重的黑幕,它们只能点燃一小部分,努力让自己发光发亮,一直到最后,仍然敌不过重重黑暗,再度被吞噬其中,而阿天和它便在仍有小簇光芒闪现的时候,带着那个倒霉鬼悄悄潜入了村庄之中,无声无息的,没有发出一点动静来。 经过一户人家门口,里面传来念念叨叨的声音,“……明天记得要换一些米回来……还有盐,也不知道这些够不够换的……” 这是再平常不过的老百姓们因为日常生活的琐事而发出的声音,它看了阿天一眼,似是在说,这家好像不太合适。 因为不知道这个倒霉鬼到底是哪个村庄的人,于是他们打算把他丢给村子里最合适的人家,不管是留他养伤还是设法将他送回去,反正之后的事就都跟他们无关了,所以至少要仔细挑选一下才行。 连续又走了几户,却听有一户正在争吵,有一户在喂哇哇哭闹的婴孩,还有一户门内香烟袅袅,并且传来低低吟念的声音,“……薄薄之土,承天之神。兴甘风雨,庶卉百物……”这是祭地之辞,是希望土地肥沃农作物丰收的祝祷之辞,念祷词的人声音虔诚,恭谨一心。 它蓦然在这一户人家门口立定,阿天这时也已停下脚步,正侧首低低对它说着,“我觉得这家——” 它却并没有听清楚阿天说了什么,因为它的耳中忽然响起了似曾相识且重复了无数遍的类似如此的祝祷之音: “魂兮归来!无东无西,无南无北,无远无遥。 魂兮归来!天地易位,四时易乡,列星陨坠。 魂兮归来!幽暗登昭,日月下藏,旦墓晦盲。 魂兮归来!风霆雷怒,巫泽浸蛊,敖暴擅强。 魂兮归来!狼子野心,畏首畏尾,天下幽翔。 魂兮归来!龟龙为蝘蜓,鸱枭为凤凰……” 声音不停地重复着,而它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周围只有隐约的火光和浮动的暗影,依然什么都看不清晰。 随即,声音一转,便是所有百姓面对英雄时的一颗热烈的崇敬之心,“羿!羿!羿!羿!” 他们这样呼喊着,喊声震耳欲聋,如雷声滚滚,让它一时战血沸腾。 而那个人,在呼喊声中,着一身铠甲,手持一张巨大的弓,他虽然背着光,但它却知道他有一张气概十足的脸庞,就见他大步向着它一步一步走进来,在它面前停住,然后开口,“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吗?一句话,便激发了它身体深处全部的战魂,它欣然点头,与他一同出征。 而在大战之中,它虽杀了九婴,却也伤重坠下山崖,一直沉睡至今,可谁料醒后,它空白的脑海中转来转去,居然只转出来“风兮”这两个字,除此之外,它什么都不记得。 它将这些告诉阿天,阿天想了片刻,就对它道,“走吧。” 它一怔问,“走?走去哪里?” “去找回你失去的记忆。” “咦?” “你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我早就想跟你这么说了。如何?” “唔……”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难道你不想知道他们为何要念如此的咒语吗?”阿天又道。 这句话印象太深,因此醒来后,尽管忘记所有,却仍是记得那时耳边好像有人一直在默念的语句,“风兮”也是因此而来,其实应该是“魂兮”。 “要去吗?我陪你。”阿天再问它。 “我陪你”这三个字,让它的心再度热起来,此时它望着阿天,觉得他的眼睛里像是装满了星星的夜空,绚丽之极。 他们此时已经离开村庄,方才它险些发出声音,却被阿天先一步阻止,他们在那户人家门口留下倒霉鬼,还听到门打开的声音,不过有夜色的掩护,他们并没有被发现。 “好。”它这时应下。 身后那一小簇一小簇的光芒不断消逝,夜色仿佛也变得越来越厚重,将一人一兽的身影慢慢笼罩起来,于是他们的颜色就越来越深,最后,便与暗夜融为一体,然后,慢慢消失其中。 羿之怪谈·完 第191章 龙王出巡(一) 重容睁开眼睛时,所有的疼痛全部回笼,他又闭上眼睛,然后回想起了昏迷前所经历的事。 他又一次跌落峭壁,连一半都还没能攀爬上去。 那峭壁上除了成群的吸血蝙蝠外,还有一条极大的蝰蛇,他险些以为那就是自己所要找的腾蛇之类,却在看见它并没有生一对翅膀之时变得微微失望,但纵然它没有翅膀,也极难对付,他的伤势如此沉重,就是拜它所赐。 当时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千万要活下来,在没有达成心愿之前,绝不能死去。 此刻,像是老天回应了他的愿望,感觉到了痛楚的重容反而觉得欣慰,只要他还没有死,就仍然有一线希望。 你要等我……苍璘…… 他在心中默默地念道。 再一次睁开眼睛时,他看见了跳跃的火光,火光中似有偌大的影盘踞一侧,一动不动,重容微微侧首,想看得更清楚些,但因为他的动静,忽地有一个声音自那暗影之中淡淡传来,“醒来的话,最好不要乱动。” 嗓音低沉,语调听来几乎没什么起伏,显然说话的人并不热络,反而有一丝冷漠,重容想试着看清楚暗影中那一道幽深的轮廓,却终究是徒劳。 但他听进了那人的话,因此闭上眼睛,不再乱动,只因他也想尽快将伤势养好,这样才能继续他未完成的那件事。 当天色微微发亮的时候,重容再度醒了过来,身体上的疼痛好像稍稍减轻了,但也是微乎其微,同时他感觉到自己连动一根手指头都费力,当然,他很清楚从如此高的峭壁上摔下来会是如何,没有当场死去已是一件值得庆幸万分的事了。 随后,他侧过首,想去看昨晚上映着巨大暗影的地方,但此刻那里已是一片空旷,一眼望去,尽头处只有深褐色的石壁,原来他躺在一个极为宽阔的山洞里,昨晚上的火早已熄灭,连灰烬都没有剩下,若不是他曾亲耳听见过那个声音,几乎会以为根本没有什么救他的人,此时目光所及之处,也是一点痕迹都没有留存。 这也使得他有一瞬间的愕然,好像昨夜所见所闻只是一场梦境,但若真的有人救了他,又会是谁呢?如此荒郊野外、山势险恶之地,又有什么人会无缘无故待在这里?若是待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呢? 胡思乱想着,重容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后来,他是被一阵香味激醒的,只因他腹内空无一物,早已饥肠辘辘,而香味似是扑鼻而来,让他猛然睁开了双眼。 冷不丁怔住,因为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只毛发喷张充满威蕤之仪的庞然大物,它的身上虽然带着数不清的伤痕,可依然透露着无与伦比的雷霆之息,有一瞬间,重容觉得它似是穿梭在战争的硝烟里,一种与生俱来的凛凛神威就好像天上的战神下到了凡间,那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充满威慑力,只一扫便觉有一股无穷的压力在周身蔓延。 如此模样的兽突然出现在眼前,重容的心头下意识划过一丝惧怕,心脏顿时狂跳起来,他只担心自己的性命会终结在此,那么他就永远也见不到苍璘了。 不过半晌之后,那兽都没什么动静,连着重容的一颗心也安定下来,只因对视片刻后,他就发现它的眼底并没有嗜血的神色,反而觉得它似是在尽可能地将原有的凶意压下来,努力露出几分和善的表情,免得让别人担惊受怕一样。 这让重容有几分吃惊,印象中有一个人曾跟他说过话,此时见状,忽地生出几分荒诞的幻想,不禁低低开口道,“……是……你救了我?” 他乍一说话,就觉得本就烧得厉害的嗓子更疼了,发出来的声音既哑又模糊,而且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那兽不知是听懂还是没听懂,闻言却回过头去,却听它身后传来淡淡的嗓音说,“你猜对了,是它救了你。” 那是跟昨晚一样冷漠到没有太多情感的语调,重容一听便将之认了出来,这时,他就见到有人自洞外走进来,那人经过兽的身畔,便不再走近,洞外的光亮将他的轮廓照出了一半,而兽庞大的身躯又将那抹轮廓隐没了一半,但重容已然见到了他那似是对任何事物都不屑一顾的侧脸,和因这张侧脸太过端正而带来的极重的距离感。 “……那你……是……”应该也是救他的人吧?重容顿了顿,阵阵侵袭的疼痛让他一时没能将这句话说完整,而且嗓子也疼得厉害,他不自觉地道,“……水……有吗?” 话音才落,竟是那兽率先走出洞去,回来的时候口中衔着一壶水,因重容不能动,它就将那水壶微微倾倒,慢慢滴到重容的嘴巴里。 水润过喉,重容觉得稍稍好了一些,便道,“……多谢……” 那兽收了水壶,自喉中发出低低的吼声,那声音竟状似人的言语,只是相当模糊,重容一时无法辨识,脸上便现出几分茫然的神色来。 “它问你是否饿了?”忽地,那人又出声道。 重容一怔,忙回答,“……啊……嗯……有一点……” 听他这样回答,兽便回头看那人,并且又发出了模糊的声音,不料那人牵起了唇角,低低地道,“我知道,只有煮吃的这件事你做不了,不用因此而感到愧疚,记得用鱼来换就好。”此时,他的语调竟有几分纵容,更带着轻微的调侃。 重容又是一怔,他完全未料眼前这一人一兽的角色竟是如此奇怪,救人的是兽,照料人的也是兽,而那人最后那半句话是什么意思,重容没能明白。 那人说着便转过身,走出去之前,他留下一句话来,“它的名字叫风兮。” 重容明白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闻言他便看向那兽,口中也不由轻轻地唤了它的名字,道,“……风兮……” 风兮出声回应,重容看着它露出笑容来,对它道,“……多谢你救了我……风兮。” ------------------------------------------------------------------------------ 由于伤重,重容多半是在疼痛和昏睡之间渡过,期间那人会端来野菜羹让他喝下,他告诉了重容风兮的名字,却没有告诉重容他的名字,不知道他是忘记了,还是他的名字重容根本不需要知道一样。 但无论如何,重容也不能以“喂”来称呼他,既然他跟风兮是一起的,那便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于是在必要的时候,他干脆就叫他“恩公”,不过这位恩公通常是不露面的,除了定期来查看他的伤势顺带将吃的送进来之外,多半时间重容都见不到他。 倒是风兮谨守救人的职责,如此深山野外,留重容一人在山洞中必定不安全,因此它总是会守在洞外,时间久了,重容越渐安心下来,只要有风兮在,他就能睡得异常安稳,一点儿也不需要担惊受怕,这就使得静养更加有效,伤势逐渐在好转,当重容已经能够自己坐起来的时候,他已经跟风兮混得很熟了,而且有一次风兮出声,他忽然意会到了它的意思,这不由让重容喜出望外,即便只有唯一的一次,也依然让重容觉得自己好像接触到了原本未知的世界,而在这份惊喜之中,更多的却是另外一种夹杂着深沉的懊悔的情绪,这种情绪将重容困在其中,慢慢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终于,有一个晚上,恩公仍在外面,风兮添了柴火,在洞中等人回来,重容翻来覆去睡不着,便径自坐起来,风兮听见了动静,将脑袋转了过来,重容看着它,不知不觉间就又想到了苍璘,他压抑着心底不断翻涌的情绪,面对风兮开口道,“这么多日子以来,辛苦你了。” 风兮摇了摇头,发出低低的声音来。 重容心中猜是“不客气”之类的意思,他不由微微沉默,风兮对他越是好,他心里的痛苦不知怎么的就变得越是鲜明,就好像心口有一个洞,扩得越来越大,几乎要反过来把他给吞没掉一样。 “……很久以前……我也有一个跟你一样的朋友……”重容再也忍不住,对风兮这样说道。 风兮看着他,轻吼一声。 “它……是我很好很好很好的朋友……”重容一连说了几遍“很好”,却依然无法减轻心口处那种只要一想到就会浮现出来的异常尖锐的疼痛。 像是感觉到了这份说不出口的痛楚,风兮也沉默下来,并未有出声。 “想听听……我跟它的故事吗?”重容不知道自己此时露出的笑容已经像是哭泣一样,他只觉得浑身冰冷,明明身边就燃着一团火,可每当他回忆起那时候的事来,却依然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冰窖。 风兮过了好半晌才算是应了一声,也许它也不知该不该让眼前这个人陷入回忆中一样,但它却觉得如果不让他讲出来,他可能会因此而崩溃,某种人们称之为脆弱的情感自他周身散发出来,带着无限的绝望之情,这在当日救下他之时,它就已经深深地感觉到了。 “……它的名字……叫苍璘……”重容回忆片刻,慢慢地开口道来。 第192章 龙王出巡(二) 那条江连着龙门,原来叫碧阳,后来因大禹开凿龙门并果真有鱼一跃成龙而改名为神龙江,重容就出生在神龙江畔。 但据说原本的碧阳江只不过是一条小河,若非龙神现身,也不会有如此丰沛的水源,否则先前泛滥的洪水应该早因龙门的开凿全部被而引走了,然而现在这条江水不仅水流充沛,并早已为生活在江畔的百姓们带来了无上的福泽,于是每到逢年过节,或是特定的日子,神龙江畔都会聚集不少或为祈福或为答谢龙神之恩的人们,久而久之,就形成了惯例,到了重容那代,神龙江畔总是会举行各种祭祀活动,有大型的也有小型的,这本应是庄重神圣的祭典,可因活动时常常伴随的喜庆气氛而渐渐地变了味儿,尤其是孩子们,他们向来最喜欢凑热闹,这样一代又一代延续下来的结果,便是使得这些祭祀活动在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像是庆典,到后来,大人小孩都开始喜爱它们的到来,唯有重容例外。 重容的父母去世得早,他被一位远房亲戚收养,说的好听是收养,实则是把他当成免费童工来奴役,除此之外,还会被当成是出气筒,尤其他们的孩子,欺负他更是家常便饭,重容每天的生活不是挨打就是挨骂,有时候即便不是他的错也会挨罚,因此跟其他同龄的孩子比起来,重容几乎没有尝到过快乐的滋味,也压根没有什么无忧无虑的童年可言。 重容只有一个朋友,那甚至称不上是真正的朋友,因为它不会说话,也没有表情,更帮不到重容,它只是神龙江里一条其貌不扬甚至有些丑陋的小鱼。 说它丑陋,是因为这条鱼都不知道算不算是鱼,因为它身上压根就没有生长鳞片,这也是它丑陋的原因之一,除此之外,它的鼻子很长,跟江水里其他的鱼比起来,总是有些不伦不类的。 小丑鱼与重容可以算得上同是天涯沦落人,因它长得古怪又丑陋,在江水里也一样遭受排挤,同样受到欺负的重容那天如往常一样来到江畔最偏僻且有礁石的那个隐蔽之所,看见小丑鱼被一群鱼攻击至礁石边差点窒息而死,便出手帮助了小丑鱼,自此之后,只要重容一来到这里,小丑鱼就会浮出水面,它虽然不会说话,但它总是会静静地陪伴在重容的身边,重容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几次之后才发现小丑鱼的存在,也是从那时开始,那条小丑鱼变成了他吐露心事的对象,每每遇到伤心的事,重容就会跑到江边,对小丑鱼诉说他将来的愿望,首先一件就是有一天他能够离开那个倍受欺凌的“家”。 “如果我能学到厉害的武艺那就更好了。”这是重容除了那个愿望之外常常梦想的事,他希望自己能变得强大起来,强大到除了保护自己,还能保护像自己一样被欺负或被他人迫害的那些弱小的人们。 在重容第一次跟小丑鱼说起自己的这个梦想的时候,就提到了那个与龙门相关的传说,“我听大人们说只要你们跃过神龙江上的龙门,就能变成龙,因为那上面有一颗龙珠,它每晚都会释放出美丽又温和的光芒,据说那是上一代龙神留下来的神物,得到它的话就能实现任何愿望,不过我觉得不是因为跃过龙门才变成龙,而是跃过了龙门得到那颗龙珠才能对它许下变成龙的愿望……你说是不是啊……”重容说着说着,眼神却不自觉黯淡下来,因为他忽然想到了自己,江水里的鱼尚且有如此明显的目标可以试着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可他呢?他却只有所谓的愿望和梦想,也压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真正接近它们。 后来好一阵子,重容去江边都没有见到小丑鱼,重容有些担心,因为害怕那小丑鱼又遭遇到了什么不测。 果然,很偶然的一日,重容上集市买菜,竟在渔民的鱼篓里看见了它,那时的小丑鱼已经奄奄一息,重容上前询问价钱,就听渔民取笑着说起,“这鱼是我在龙门附近捞到的,它傻乎乎的一个劲想要跃龙门,也不看看自己生得什么德性,你看我都摆了那么久都没人肯买,小兄弟你要的话我干脆便宜一点算给你。” 重容听了这话不由觉得微微心疼,因为这句话说得好像是他自己,他来不及多想,连忙买下了小丑鱼,将它放入水里,然后送它回到江水之中。 “你啊……这么小的个头,怎么可能跃得过去呢?还好这次被我遇到了,不然你就没命了。”重容这样对它说道。 小丑鱼依然默默不语,但它显然也有些害怕了,之后一段日子重容又能在江畔见到它的身影,反倒是重容变得不常出现了,直到有一天,重容背着小小的布包,那天他本不该在这里出现,却偏偏出现了,不仅如此,他的身上似乎还带着沉重的伤势,脸色并不好,走起路来也是一瘸一拐的,但无论他走得多慢,仍然坚持着一步一步走到江畔。 这是村中的庆典之日,若是往日里遇到这样的祭祀庆典,重容通常是最忙碌的,常常连饭都顾不上吃一口,而家中的长辈和小辈却只顾着在庆典中享受狂欢,庆典后重容又要马不停蹄收拾残局,因此平常重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但今天,他却来了,只因,他是来跟小丑鱼告别的。 此时神龙江畔到处是人,四处欢腾的气氛感染着整条江水,江畔张灯结彩,孩子们笑闹的声音在江面上传得老远,当然,重中之重仍是祭拜龙神的仪式,主持祭祀的巫师们穿着隆重的礼服,佩戴华丽的饰物,被村民一路拥着从村子里出发,他们开道向神龙江缓步行来,还有众多端着祭品的村民跟在队伍后面,谨慎的步调和壮大的声势显示出他们对祭拜龙神一事的慎重,他们将要乘船去到龙门,那颗日以继夜释放着温和光芒的龙珠是他们此行祭拜的终点,他们确信龙珠是龙神遗留下来守护村子的神物,因此祭拜龙珠就等于是祭拜龙神,只是没人知道这颗龙珠究竟是怎么被嵌在石壁之中的,它几乎是被包裹在了那里面,只剩下一面向着神龙江畔的村子释放出光芒,再者它所在之地又高又充满激流,仅凭人力根本无法靠近,曾经也有自恃艺高胆大之人想要偷盗此珠,但连接近它都相当困难,就更别说是挖取了,这更加说明了龙珠是神物,村人早已对此深信不疑,认为只要有龙珠在,神龙江畔就必定会年年风调雨顺。 但这些都跟重容无关,他在偏僻的一隅向自己仅有的朋友道别,“前段时间我差一点死去……”他的声音很虚弱,虽然单从外表看除了一条腿之外几乎看不出来他还有哪里受了伤,但他一定很不好,很需要休息,这时便听他又道,“我发现……死也不过如此,既然尝过了这种滋味,那就再没什么可怕的了,你说是不是呢?” 小丑鱼也不知听没听懂,它浮在水面上的半个身子随着水波不断荡漾。 重容面对小丑鱼露出笑容,他当然不会告诉小丑鱼他差点被打死是因为花了不该花的钱救下了小丑鱼的性命,他只是这样说道,“所以,我决定离开,反正大不了就是一死,离开那里的话,至少,我还能选择自己想待的地方安静地死去,不用再听到他们的声音……” 重容这么说着,悲伤的情绪笼罩着他,但他仍然笑着,他笑着对小丑鱼说,“你是我在这里遇到的最好的事,谢谢你总是这样陪伴我,我现在无法给你保证,但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会回来看你,在此之前,你也要好好保重你自己,可别再大意地被那些渔民给抓住了,也不要跟那些比你个头大的鱼硬碰硬,江水那么大,总有你的容身之处,知道了吗?” 小丑鱼这时在江水里一个劲地拍打着水花,重容不知道它到底想表达什么,但姑且当它是不舍,重容缓缓伸出手,小丑鱼就游了过来,重容触到的是如江水一样冰凉的温度,重容注视它片刻,忽地又道,“因为你不会说话,所以我一直都不知道你的名字,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在临走之前送给你一个名字,我没有别的东西能够给你,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那一日,在热闹非常的神龙江畔,重容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外面的世界迈开脚步,而小丑鱼也永远记着重容送给它的名字—— 重容是这样对它说的: “我想叫你苍璘,总有一天,你会跃过龙门,那之后,你的鳞片会像玉一样美丽,闪着苍碧色的光芒,人们再也不会小瞧于你,你会成为众人景仰的龙神,呼风唤雨,他们只有在你的庇护下才能得以生存……日日年年……” “苍璘,这就是我送给你的名字。” 苍璘—— 第193章 龙王出巡(三) 恩公回来的时候,带着一只受伤的兔子——外表像是兔子,但它的耳朵却比兔子更尖更长——重容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正如同他不知苍璘是什么鱼一样,因此只好先称它为兔子。 人一回来风兮的注意力就转移开了,重容也因此停止了回忆。 这样也好,重容心想,如果一次性回忆太多,他恐怕负荷不了,有些事,他一直以来都无法真正去面对,要不是对象是风兮,他根本不可能像这样去回忆,也许是因为风兮跟苍璘一样,它们都不是人类,甚至很可能他将风兮当成了苍璘的影子,希望借此求得苍璘的原谅。 但无论如何,风兮毕竟不是苍璘,而他眼前首要的任务便是养好伤,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那只兔子伤的是后腿,这使得它无法行走,不过它倔强得很,龇牙咧嘴就是不肯服输似的,硬是想自己走路。 恩公的手不知为何用布条裹了起来,不过据重容判断应该是受了伤,因为他露出的手指上就有不少灼伤的痕迹,虽然不知这是怎么来的,风兮像是也注意到了他手上的伤,明显看过去的眼神和低头用鼻子去触碰的动作显示出它的疑惑,并跟恩公用重容所不明白的言语“交谈”着,而后就听恩公回答它说,“没事的,小伤,只有手指,不过你别靠近它,这小家伙凶得很。” 面对风兮的时候,他的声音里就缺少了那种冷漠,却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而后风兮又似是低声问了一句,便转向那只不怎么安分的小兔子。 小兔子对风兮来说真是小的可怜,此时它正瘪着嘴,低着脑袋一个劲拖着受伤的后腿试图爬起来,风兮看不过去,想去帮它一把,然而它才伸出前爪,就被小兔子龇着牙咬了一口,就见风兮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地缩回爪子,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并发出闷吼声。 一旁的恩公也不管它们,让一大一小两只兽自己去闹,他走到重容身旁,察看他的伤势。 “恩公。”重容唤他道。 “你不必这么叫我,我姓应。”谁料这一回恩公却对他道。 应?重容一怔,心中稍稍考虑了片刻,便又唤道,“应公子。” 但这一声却没能得到回应,重容并非不习惯他的冷漠和少言,但他仍然能轻易察觉到恩公在面对他和面对风兮之时的亲疏程度,这不是刻意而为的,也不是那种对待外人和自己人的区别,而是某种重容说不出来的寥寥的意味,在重容眼里,恩公就好像是夜色将尽时的晨星,稀少而冷落,高远而空旷。 当然,这样的感觉相当模糊,也许最直白的说法就是他在面对自己的时候好像完全没有人情味,反而是面对风兮和那只小兔子时,却又鲜活起来,才又像是个饱满而充斥着情绪的人。 可能就是因此,比起自己和其他人来,他才更能理解风兮或是那只小兔子究竟想要表达什么,又或许是他天生就能理解兽类的言语,才会变得像现在这样,变得跟人的距离反而如此之远,触不到也摸不着。 若是能早一点认识他,或是自己也如他一样,恐怕就不会发生那件事了吧。 重容不再想下去,只因他听恩公忽地又开口道,“明日起,你可以试着起来,但记住,量力而为。” “嗯,知道了。”重容答应着,他想了想,忽地又道,“这次承蒙应公子和风兮搭救,重容铭感五内。” “谢风兮吧。”就听恩公淡淡道了几个字,便起身,临去之前,又开了口,对重容道,“风兮想帮助你,但它不知道要如何帮,你若有困难,可以告诉我,风兮要帮助的人,我也不会吝于相助。”他留下这几句话,便走开了。 重容一时怔住,又看向风兮,风兮正好侧首看着恩公走过去的方向,也许是因为方才那番话的关系,他忽然看见了那充满威慑力的琥珀色双瞳里流露出来的温情,这让他无可自抑地想起了那时那双眼瞳里的情绪,似乎也是如此。 可,为何那时的他,却一丁点都看不出来呢?只是一味觉得那里面充满杀气,可明明,那样的眼神,那样的温情,他曾经体会过,却又因当时从未真的用心,所以也没有真正放到心里去。 ------------------------------------------------------------------------------ 几天后,重容终于知道那并非是真正的兔子,而是山林中一种罕见的名为“吼”的小兽,别看它个头小小的,破坏力却很大,连狮虎都畏惧它,恩公给它另外取了个小名,叫“大白”,只因为它脑袋顶有一撮显眼的白色卷毛,不过那只吼显然不喜欢这个名字,所以每次恩公叫它它都要闹一阵别扭,不过最终它还是妥协了,因为有名字总比没名字好,即便是这个名字不如风兮来得有感觉,而且重容眼看着那只吼从一开始并不情愿被恩公救回山洞中一直到现在恩公去哪儿它都想要黏着他的那股劲儿,如此极端的变化,让重容又是纳闷又是讶异,但一想到风兮,重容就觉得这在恩公身上已经没什么可吃惊的了,如此庞然大物都能征服,又何况一只小兽?不过这同样也证明了恩公对付兽类真的很有一手,同时重容也能看得出来,他是拿真心在对待它们,也是因此才会得到它们的真心。 这几天之中,重容也总算能够扶着墙站立了,风兮很为他感到高兴,当他终于能够步出洞外的那日,便在洞外等着恩公回来,决定跟他坦白。 这是他那么久以来再次去触碰并不久远却被自己深埋在心底的记忆,虽然那里仍是鲜血淋漓,一揭开就痛彻心扉。 重容强迫自己正视这份痛楚,因为这是自己一手造成的,是他必须忍受的,也是他绝对不能够因为疼痛而逃避的。 ------------------------------------------------------------------------------ 恩公回来的时候,月色布满山间,重容总是不知道白天他究竟去了哪里,他也从来没有询问过,但他很清楚恩公并非无所事事,他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才会跟风兮一起来到这里,就如同他一样,为了跟苍璘再一次见面,为了那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他才会无数次想要攀过那个峭壁,寻到那条长着翅膀的腾蛇。 月色如同温玉那样释放出润泽的光芒,让重容想起了神龙江畔的那颗龙珠,它的光芒也如此时的月光一样,甚至更暖,有一种奇特的温度将那种光芒晕染得更为柔和华美,他看着恩公笔直瘦长的轮廓在华光下漫步而来,光影在他身畔流泻,使得他的身影此时看起来不那么真实,已有近两个月的时间的相处,重容对他既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他从不清楚恩公在做什么想什么,熟悉的是他周身总有一种令人瞩目的气息,与周遭的一切似是皆格格不入,却偏又能完美融合的自如,比如他看起来明明像是个贵公子,跟如此荒山野地丝毫不搭边,却又如鱼得水般地在此地一待就是两个月,好像一出生就没离开过一样。 走近了,他那张总是带着漫不经心的表情却又端正到极致的脸庞便映入重容的视线,贵气无端自眉宇间蔓延,宛若天成,同时衬得那双眼睛如宝石般诱人,又如迷雾那样幽深,一看进那里,就像是迷失了方向,几乎难以自拔,而藏在心底的那份记忆和心中的痛楚,却被那一眼看尽了似地无法逃脱,无从挣扎,也无力抗拒。 “你在等我?”恩公自然也看见了他,他停下脚步,对重容这样道。 重容点头,他方才一直靠着石壁而坐,在看见恩公出现的时候便已经站了起来,此时,他注视那双深得映不出任何事物的双眸,将等待的时候整理了无数遍的思绪缓缓说出口,“本来,我无法跟任何人说起苍璘的事,但,有一件事我非做不可,就算是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我最害怕的就是在我死之前还没能完成那件事,应公子,您曾经说愿意相助,我不知道是否真的能够提出这样无理的要求,毕竟你我非亲非故,更何况你们已经救了我一命,因此,无论如何,我必须要将那件事告诉您,万一我真的死去了,并非是有意辜负你们的救命之恩,而是我必须亲自完成那件事。” 重容说完,却见恩公脸上的表情是一种有所意料的淡然,反而是他见后一愣,就听恩公淡淡言道,“如果你一心寻死,风兮也不会救你。” 闻言重容又是一怔,看着他,好半晌都没有言语。 第194章 龙王出巡(四) 山洞内再度燃起了火,红光满溢的洞口宛如山间突然点亮的一盏明灯,又如同一个通往异界的入口,那样的光明似有一种夺人心魂的力量,可身处在其中的重容,却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此时好像在这团火中不断受到煎熬,又仿佛被火光照得透亮,压根无处可躲。 火光中,重容面对他的恩公,此时,应公子正靠坐在风兮的身上,风兮伏在靠洞口的那处石壁旁,偌大的身躯显然成了极佳的靠枕,由着应公子懒洋洋地靠坐,而那只吼,便安然地蜷卧在应公子垂落的那只手边,它瞇着眼睛半晌,就将毛茸茸的尾巴甩过来,有一下没一下去触碰那只修长且形状优美的手,直到被那手干脆地拽住,它才安分下来,但不一会儿工夫,就又闲不住,改用鼻尖去嗅那指尖,最终它被手的主人扔给了风兮,与风兮大眼瞪小眼片刻,就又溜回到那只手边,这才真正安分下来。 重容一时陷入回忆里,沉默好半晌,才低低开口,“苍璘,是它的名字,我给它取这个名字,是希望有一天它能跃过龙门,这样它的鳞片就能像玉一样美丽,闪出苍碧色的光芒,也不再被人们嘲笑,它对我来说,就好像是风兮与应公子你,但我想,还是会有所不同的,若风兮变成了应公子完全不认识的模样,想必您还能将它认出来,可……我……却没有能够……”重容的话说到这里,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山洞之中重新沉默下来。 ------------------------------------------------------------------------------ 重容一离开就是八年。 细数八年的时间,他遇到了不少帮助他的贵人,以至于今时今日他不仅活的好好的,还学成了一直梦想要拥有的武艺,但当他回到这里的时候,仍然感叹岁月的流逝,八年前的他从没想过时隔八年再回来时的心情,他虽然没有把这个村庄当成是自己的家乡,可毕竟算是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而且会回来,有一个极大的原因便是他想真正脱胎换骨,因为过往的一切从没有随着他的成长而消逝,他不想总是被过去纠缠,因此才想回来做个了断。 但他未料现今的神龙江畔却是人事皆非,江水仍在,可江畔的气氛不知为何却变了许多,而且目光所及皆是衰败之景,一问之下,他才知两年前神龙江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身躯庞大生得怪异非常的鱼怪,因它盗走了龙门上那颗龙珠,因此村民们都集中起来去对付它,但那鱼怪太过厉害,加之在江水里的它占尽天时地利,村民们虽然人多势众,却无法取得半分胜算,反而死伤无数,便是这几次的交战使得这个村子很快就萧条下去,尤其是那鱼怪一直待在江水里也不肯离开,原本靠打鱼为生的渔民压根不敢出船,而那些剩下的村民有的因为失去了亲人去找鱼怪报仇又死在江里,有的心灰意冷就离开了村庄,倒是重容曾经的养父母都没有离开,可他们如今苍老的模样重容压根认不出来,他们并非不愿离开,而是走不了,只因他们的孩子在重容离开后不久就在神龙江畔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夫妻二人每日去江中寻人,皆无所获,因此他们只要一日没有孩子的消息,就一日不敢轻离,后来鱼怪出现,他们只敢在江边搜寻,只是那么多年过去了,神龙江畔早已经被他们走遍,近一年来,他们也不再去做无谓地寻找,但几乎是足不出户,只是守在家中,盼望着哪一日他们的孩子能再度出现。 其实变化通常来得快,反而是接受它才需要时间,至于重容,他经历第一次变化的时期尚在未懂事的阶段,第二次却是他自己主动迈出了那一步,这便使得他掌握了太多的主动权,知道自己要去争取什么,摒弃什么,因此对于此时村中的巨变,他除了唏嘘之外,便是对过往自己所经历的那些事的释怀,他有时候分辨不出来这究竟是因为发现自己过得比他们好的某种优越感作祟,还是真的已经放下了那段过去,但总之,他觉得回来一趟是对的,而且说起来,他可能还得感谢他的养父母,要不是他们那一次几乎把他活活打死,他也不会跨出这一步,一直离不开的他可能会因为鱼怪的出现而冷眼旁观那些人葬身鱼腹,他也一定会因为养父母的孩子失踪而感到欣喜若狂,或是幸灾乐祸,他更会一辈子抱怨命运的不公却又在这里郁郁而终,相比之下,现在的他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而不是像村民一样被命运摆弄,已经是一件十分幸运的事了。 了却了过去,重容漫步到小时候常去的江边,这么多年下来,他几乎已经忘记了江水中那条小丑鱼的存在,也几乎想不起来曾经送给它的名字,因为那不过是一条小鱼,虽然自己曾经因为救那条小鱼而遭受过毒打,但小鱼的生命根本不可能有八年之久,重容有时候会笑跟鱼定下约定的自己显然太傻,鱼又不会说话,只不过好歹他救过小丑鱼两次,知道了原来鱼也是能认人的,除此之外,他想一切应该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是他一味认定小丑鱼是他的朋友,其实那不过是一条鱼而已,兴许在他离开后,它就又被渔民所捕捞,早就被不知道谁给吃下肚去了。 重容一面走,一面想,他压根没想过还会再遇到小丑鱼,因此当鱼怪出现的时候,他也压根没想过连一丝相近之处都没有的鱼怪和小丑鱼之间可能有的任何关联,即便是这只鱼怪出现在只有他和小丑鱼待过的地方,都无法提示他一分一毫。 几乎是一照面就开打,只因为那鱼怪一看到重容就露出凶狠的表情来,并作势要攻,重容反射性地拔出腰际的长剑,一跃跃至那块小时候自己常待的礁石上与鱼怪缠斗起来。 鱼怪个头极大,那双眼睛凸出在脸部之外,近距离看不仅显得古怪而且惊悚异常,它的样子只会比小丑鱼更加丑陋,而它身上虽然长满了鳞片却依然难看至极,但那些黑色的鳞片却能很好地保护它,使得它刀尖不伤,鱼怪全身上下除了那双眼睛之外几乎没有弱点,于是重容算准角度,长剑直直刺向它的其中一只眼睛。 出乎重容意料的,是鱼怪的攻击力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强,他有些意外为何那么多的村民竟然都没能杀死这只鱼怪,反而被鱼怪所伤,而鱼怪一只眼睛被刺瞎后仍是不肯罢休,重容再度攻向它另外一只眼睛,虽然鱼怪的攻击力不强,可生性顽固,它就算被刺瞎了另外一只眼睛,再也看不见,仍然朝着重容的方向扑来,仓促间,重容将长剑对准它最弱的腹部,又一次狠狠地刺了进去。 顿时,鲜血喷涌而出。 鱼怪剧痛之下向后倒向江面,但它使出最后一击,竟用它的长鳍卷住了重容,将重容卷至江底。 蓦然间,华光乍现,江底,竟是那颗龙珠静静地躺在那里释放着温和的光芒,却不知是被谁安放在了这里,除此之外,还有一具尸骸被丢弃在角落里,若非龙珠的光华所照,那具尸骸根本不可能被发现,重容虽然屏住了呼吸,却不由睁大眼睛,就见那鱼怪的长鳍不知在触摸着什么,它似是相当熟悉这一片水域,很快它就触及了那颗龙珠,然后,它将龙珠卷了起来,竟塞给了重容。 重容愣住了,他随即被鱼怪送上岸,而鱼怪却再也没有出现,只有鲜红的血不断自江底晕染开,将原本清澈至极的江水染成了淡淡的红色。 ——据说那是上一代龙神留下来的神物,得到它的话就能实现任何愿望…… 恍惚间,重容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这鱼是我在龙门附近捞到的,它傻乎乎的一个劲想要跃龙门…… 隐约之中,那个渔民这样说着。 这颗龙珠……是给他的? 重容怀抱着偌大的龙珠,怔怔地看着那一圈又一圈晕开的淡红色涟漪。 根本不是鱼怪攻击力不强,而是……而是…… 在这一瞬间,重容忽然明白了什么,却执意地不愿去真正想清楚这件事,但回忆仍然铺天盖地压下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这……怎么可能?那鱼怪跟小丑鱼…… 它们一点也不像…… 重容忽然再度跳了下去,他游到江底,看见鱼怪奄奄一息的模样。 它的血从它的那双眼和腹部汩汩流了出来,它什么都已看不到,也感觉不到,而重容再三确认,依然无法从鱼怪的身上找到任何小丑鱼的影子,可,纵然它们并无一丝相似之处,重容竟然也能认出它来,因为当年那种感觉蓦然间再度袭来,小丑鱼陪伴自己时他曾感受到过的宁静,和不孤单。 是它!真的是它! 重容简直无法相信此刻的一切,他在水中待到快要窒息,才终于又浮上岸,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他重新潜下去,向着鱼怪的方向而去。 但生命的流逝实在太快,很快鱼怪就再也不能动一动了,重容却仍在不停地持续着浮上去又潜下来的动作,仿佛想借此一遍一遍否定这个事实,一直到他再也没有力气这么做为止。 第195章 龙王出巡(五) “原来,原来,它早已跃过了龙门,可它,却为我放弃了成为龙的机会,反而将龙珠取下来送给我,只希望我达成梦想……”他更怀疑他养父母的孩子也是被它不知用什么方法诱到了江边,才会有那具尸骸,但现在它已经不在了,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除了大致能猜测出它是想要为自己出一口气才会这么做的之外,别的都已随着它的尸体一同埋在了江底,成了永久的谜。 重容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此时此刻,他仅是为了稳住自己的语调就花费了不少力气,而回忆再度涌上心头,使得当时鱼怪不断流血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洞内一时无声,连一开始不怎么安分的大白似是也为鱼怪而感到哀伤,它耷拉下那双又尖又长的耳朵,将脑袋深深地埋了进去。 “它想必早已认出了我来,可我竟然会误认为它想要攻击我……”重容自虐似的继续回忆,继续开口,“它一次都没有还手过……我居然还误以为它是没有还手的余地……” 重容在后来看见风兮眼中的温情时,才意识到当时鱼怪望向他的眼神里究竟藏有什么,可在那个时候,他却根本没有用心去看,那双眼睛其实只是看似凶恶,里面流露的显然是重逢的欣喜,可这份欣喜,却被他冰冷的剑生生抹杀,它那两只眼睛不断流血的样子,重容只要一想起来,就对自己感到痛恨不已,他无法想象当时鱼怪的心里会是什么样的震惊和痛苦,八年的等待,换来的却是如此残酷的对待。 “如果换作是应公子您,兴许悲剧就不会发生了,想必,您一眼就能将它认出来,而不像我……如此无情……竟是……有眼无珠……”重容无意识地握紧拳,任凭指甲掐进掌心,他握得如此用力,连鲜血自掌缝中渗出来都没有察觉,只是又低低地道,“是我对不起它,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将它复活,亲自再向它说一声,对不起。” 应公子听到“复活”二字的时候才微微抬眸,他黑沉的眸子望向重容,语调平缓地问他,“你要如何复活它?” “我有龙珠,但我不知道如何使用它,后来,有一位巫师前来……”说到这里,重容那一双黯淡已久的眸子忽然现出一丝轻微的光芒来,那像是希望的光芒,“他告诉我说,只要集齐九样东西,再配合龙珠,就能让苍璘复活,并且是以龙的模样。” “哪九样?” 这九样东西重容早就能背了,此时他细数给自己的恩公听,“腾蛇之翅,鼍龙之甲,海蜃之腹,凤麟之角,巨鹰之骨,马腹之鳞,九婴之血,軨軨之尾,和人之心。” 当他一一说完,应公子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霁色,连着他周身的气氛都有了些微的改变,大白的耳朵忽然竖了起来,风兮也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将脑袋凑近他,山洞里就只有重容对此毫无感觉,却闻应公子淡淡出声道,“那个巫师告诉你,腾蛇在此?” 重容点点头,回答说,“嗯,他说等我将腾蛇抓回去,再告诉我鼍龙的所在,一直到八样东西集齐之后,他就会动手将苍璘复活。” 应公子深黑的眼睛探究似地看着重容,片刻后又道,“心,是你自己的?” 重容闻言,下意识将手捂上胸口,像是说出誓言那样定定地道,“是,只要它能够复活,我身上的任何东西都愿意给它。” 风兮此时低吼一声,应公子伸手圈住它的脖颈安抚着,便又道,“光是腾蛇就让你伤重如此,更何况其他几样。” 他说的是事实,这让重容的眼神一下子又黯淡下来,有些事即使他愿意付出生命,也未必能够获得,可如果不这样做,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继续活着的资格。 “我……我死不足惜。”重容垂眸道。 “我知道了,我可以帮助你。”应公子忽地道。 重容微微一愣,下意识却道,“我……希望是我亲自为它做这些事……” 应公子盯着他,半晌才道,“你只是想亲自做,还是真的想将它复活?”他寥寥一句,却挑明了话意,重容的脸色因此而变得微微苍白,他很清楚他的意思,自己连腾蛇的影子都没见到,就已经几乎粉身碎骨,那后面的鼍龙、海蜃又该如何留着性命去找寻?再者,他若不小心死在半路上,苍璘就更加不可能有复活的指望,孰轻孰重,已是不言自明。 “或者,你觉得依靠别人的帮助,复活的苍璘仍然不会原谅你?还是说,你只是奢求自己得到解脱?”煌煌火光之中,他的话也如苍火般无情,偏偏又是如此的一针见血,有一瞬间,重容生出了一种觉得自己的心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的恐惧和错觉,原来,他一心只是想寻求解脱,无论苍璘能不能复活,他在死前至少能够原谅自己,原来是这样……原来到了此刻,他一心想的仍然只有自己。 重容恍然,一时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自己造成了这一切,却只想得到解脱,其实他活该被苍璘怨恨,活该遭受这样的痛楚,活该永远得不到原谅。 “腾蛇、鼍龙、海蜃、凤麟、巨鹰、马腹、九婴、軨軨,它们的下落交给我。”应公子再度开口。 重容愣了愣,不由地问,“那……我呢……我需要做什么?” “你只需要带我去见那位巫师。” “就这样?” 应公子点头,“就这样。” 这件事在他说来似乎毫无难度,重容从没想过在寻找腾蛇的时候竟会遇到这样的人,但换作是任何人,重容都不见得会相信他们能够帮助自己,原本复活就已是一件相当匪夷所思的事,他反复想过无数次,就连那个巫师他都不是完全相信的,但他已别无选择,因为是那个巫师给了他一线希望,他也很清楚这只是为了相信总有一天苍璘能够原谅自己而找的借口,他也早已决定将自己的性命寄托在这件事上,反正这条命已经多活了八年,他无法谅解自己出去学成了武艺,却用这一身武艺杀死苍璘的这件事,如果只是为了这个结果,他当年根本不应该离开,那么至少他不会认不出苍璘来,不会铸成如此大错。 但,发生的总也已经发生了,他能做的只有拼命弥补,现在他也不奢望苍璘能够原谅自己,若它能复活,就算是把自己忘记了也是应该的。 然而此时,他的恩公说出口的话没由来让他感到深信不疑,好像集齐那八样东西后,苍璘复活一事能够真的成真,这让重容自责的情绪一时又被激动淹没,各种情绪交叠揉搓着重容一直紧绷的神经,使得他整个人都无法自持地颤抖起来,身体忽冷忽热,就如冰火两重,一会儿想着苍璘能复活,一会儿又看见苍璘用满是鲜血的双眼瞪着他,却又将龙珠递到他的眼前,裂开嘴巴对他说:喏,送给你。 他想说苍璘对不起,却发现苍璘整个身子都已经僵硬,反反复复间,已将重容折腾地几乎魂魄分离,连自己何时晕过去了都不知道。 醒来的时候,应公子仍在面前,实际上他并没有晕厥多久,他挣扎着坐起来,捂住眼睛道,“……抱歉……我一时激动……” “你不用高兴得太早,苍璘能否复活,还要看它自己的造化。” 闻言,重容抬起头来,对上那双漆黑的瞳眸,他怔怔地点头,怔怔地又问,“应公子……你说……它、它会原谅我吗?” “你是最熟悉它的人,这句话,你不该问我。”应公子却道。 是吗?重容自问。如果他真的那么熟悉它,就不会那么对它,就不会自以为它早就已经离开,或是死去,这又怎么算是熟悉呢?然而现在,当他终于真正了解了它的那些举动原来是出自对他的好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于是,这份所谓的熟悉,又能有什么用呢? 重容不禁露出苦笑,愣怔了片刻后又道,“应公子,我能……再拜托您一件事吗?” “我知道你要拜托我的是什么,但,这件事,我拒绝。”应公子毫无余地地说。 “可是……” “会有更适合的心,来代替你的。”应公子只道。 重容又是一怔,他不知道恩公这么说,是想让他打消寻死的念头,还是真的有所谓的比他更合适的人心。 “是这样吗?”但对于这一点,他不知该觉得高兴,还是失望。 “明日我便去寻腾蛇,我会让风兮留在这里。”应公子这样说道。 重容这时“咦”了一声,道,“它不去,谁来保护你?” 风兮闻言不由在一旁发出一声无奈地低吼,重容一时无法理解,却见应公子懒洋洋地抬了抬眸,道,“你顾好自己便是。”他说着,便结束了交谈,翻了个身便躺下了,靠着风兮的方向侧卧着。 风兮垂下脑袋看着他,看似凶恶的眼神中流露出几分亲昵,一旁的大白见状,也不甘示弱地一个翻身蜷在了风兮的的身侧,霸道地占据了最暖最柔软的位置。 留下风兮和重容在山洞中瞪视半晌,重容又将视线转到睡下的那人身上,对着他的背影低低说了一句,“无论如何,谢谢你,应公子。” 那人依然静眠,他的背影看起来仍然与山洞格格不入,却又安之若素,重容之前曾问过一次,却没有得到答案,因此他仍然不知应公子究竟为何与风兮来到这里,若换成苍璘,苍璘若真的能复活,那么他将来会不会也跟苍璘结伴同行?若是一路有它陪伴,一定也会如同以前那样觉得平静和不孤单。 若是真的能再重来一次,那就太好了。 这一晚,重容翻来覆去怎么样都睡不着,脑海中迷迷糊糊都是小丑鱼和鱼怪相互交错的身影,还有将来若能复活成龙的苍璘,那时他给小丑鱼起名的时候,便是想到了它日后变为龙的模样,苍青色美丽的身躯,和泛着玉般色泽的龙鳞,但下意识里,他仍然担心变成龙的苍璘不再认得自己……最终,重容仍是睡去了,睡梦中,他梦见了一条美丽又巨大的苍龙,在神龙江中翻腾跳跃,又在云层中呼风唤雨。 只是,孟宇连江,苍璘独翔,他想,他始终,都已经没有资格再跟它并肩同行。 第196章 龙王出巡(六) 来人染着一身浓重的夜色,像幽灵一样出现在屋外。 小屋的位置处在山林中隐蔽幽静的所在,一般夜里绝不会有人前来打扰。 因此,“笃、笃、笃”的敲门声尤其响亮,且扰人清梦,让屋内的主人有了一丝不快。 “请问,是巫前辈的住处吗?”来人的声音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神秘之感,自偌大的头蓬下传来。 他穿戴的一如夜色,漆黑一片,黑色从头裹到脚,头上的帽子宽大无比,帽檐遮住了半张脸,低垂的时候几乎只看得见下巴,墨色的长发垂落身侧,把脸侧的轮廓遮得一干二净。 巫师姓巫,这是相当少见的姓,来自久远的巫氏一族,但在很早以前,巫氏一族就已分崩离析,巫氏的传人并未留下许多,甚至传言他们曾遭到过商时纣王的逼杀,险些被灭全族,要不是后来周王室一统天下,才保住了其中一条巫族血脉,否则,巫氏恐怕早已不存在于这个世上。 但还有另外一种说法,那便是以巫氏族人的能力根本不在乎商纣王的逼杀,但也是因此他们根本不屑入朝为官,因而当年被周武王召回的只不过是最弱的那支血脉,还有更厉害的巫氏族人甘愿流落民间,他们隐于山野大川,终日与神灵为武,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 当然这些都是民间的一些谣传,也有更多奇怪的版本流传于世,但无论怎么说,姓巫又恰巧是巫师的人本就少之又少,很可能他就是巫氏一族的后人,不然,又怎么敢如此大刺刺地冒用这个特别的姓氏?因为但凡学巫之人就必定知晓巫氏一族的相关事迹,毕竟巫是因他们而诞生,最低限度也会听说过至少一个版本的故事,是以一个巫师若姓巫,那么背后就一定有其非凡的意义,至少不会是个普通的巫师那么简单。 “你找何人?” 开门的人正是来人口中的巫前辈,因为已是深夜,因此他还睡眼惺忪,一半清醒一半模糊,方才的不快毫不加以掩饰,在这一声询问之中透露,却闻来人又道,“前日有人托我送几样东西来给巫前辈,他告诉我说,巫前辈一看便知。” 巫师仍然没有太清醒,却见来人指了指他跟前的一个麻布袋,巫师斜睨一眼,之后便清醒了几分。 “这是……” “这些便是巫前辈要求之物,腾蛇之翅,鼍龙之甲,海蜃之腹,凤麟之角,巨鹰之骨,马腹之鳞,九婴之血,軨軨之尾,至于人之心,恐怕巫前辈要的是最新鲜的,因此我已让那人在神龙江畔等着巫前辈前去施术了。” 他一样一样说,巫师的表情也不由愈发吃惊,但他自是不信,于是翻开麻布袋亲自确认,这一确认,不禁一下子清醒过来,只因麻布袋里的果然是来人口中所说的那八样物品。 “巫前辈,既然对方已经达成了您提出的要求,那么,是否能请巫前辈大显神通,去神龙江畔将苍璘复活?”来人又道。 这大半夜的,巫师如何会乐意,他虽然暗自吃惊,但毕竟自恃身份特殊,便一早收起了惊讶的表情,端起架子来道,“复活之术是最高难度的巫术,需等天时地利,才可施行。” “那么,请问何时是最佳时机?”来人便问。 巫师脸上闪过一抹不耐烦的情绪,慢条斯理地又道,“这嘛……需等我斋戒三日,才能施行演算之术,三日后,你再来罢。” “三日,要等那么久吗?那么这些物品的功用,岂不是会失效?”来人也不罢休,继续问。 “你懂什么?”巫师不耐地道,“会不会失效,本巫师难道不知道?” “那我便放心了,只是……”来人似是还有疑惑。 巫师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催促说,“还有什么事?” “请问巫前辈,您是否真的能将苍璘复活?”来人的口吻听起来半信半疑,信的成分少,怀疑尤其多。 这个问题让巫师又一次产生不悦,他看着来人冷冷地道,“刚才我已经说过,复活术是一种最高难度的巫术,这种巫术实施前后出不得一丝差错,中间变数也极多,你的那位朋友来求我之时,我就已经将这一点说明,现在你若要让本巫师担保苍璘一定能复活,本巫师不可能给你如此保证,但若你觉得我没有这个能力施行如此巫术,那么就请回罢。”他下逐客令道。 “巫前辈,我并非这个意思,只是……”来人似是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别只是只是了,我累了,一切等我睡饱了再说。”巫师说着转身就要回屋,却闻身后那人的语调变得充满疑惑,但里面满满的又全部都是无辜,“可是,巫前辈确定能再度入睡?” 巫师摆明了不想与他再做纠缠,头也不回,但他才一脚步入门槛,就听身后传来了……似是兽类鸣叫或是低吼的声音,又像是鬼哭狼嚎的古怪之声,但无论是哪一种,在半夜里听来,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毛骨悚然的味道。 接着,在纷杂如鬼魅的声音当中,那人又低低道来,声音在这其中显得异常悦耳,话意却古怪之极,“可是,我的朋友们已经等不及了,如果在巫前辈您熟睡之时,他们有什么激烈或者暴戾的举动,还请巫前辈大人大量,莫要跟它们计较才是。” 他的话让巫师一怔,他在听到那些奇怪的声音时就已顿住脚步,此时,他忍不住转过身,却见那人身后,无数巨大的黑影在夜色中张牙舞爪,有什么在天空中拍打着巨大的双翅,那黑影压得夜色愈发黑沉,又有庞然大物露出两只如灯笼般的大瞳,藏在高高的大树之后,更有粗壮到不可思议的蛇形之物在那人背后恣意扭动着身躯,这些黑影似是从地面一直充斥上夜空,层层叠叠,无止无尽,一见之下便觉有无数牛鬼蛇神藏匿在夜色之中,又像是忽有妖魔横生,它们在夜间肆意横行,正是群魔乱舞、百鬼夜行之状。 这一下,巫师被吓得不轻,他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连双脚都开始不自觉颤抖起来。 偏偏那人仍用十足乖巧的语调问他道,“巫前辈,您应该很困了,我在屋外等着便是,当然,我也会让它们努力静等的。” 这话说得虽然动人,且十分配合的样子,但听在巫师耳中,仍然怎么听怎么怪异,现在就算是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进屋睡了,更是连一步都不敢动上一动,生怕那人身后之物向自己扑过来,恐怕随随便便的一只,就能立时夺去自己的小命。 “你……你……你到底是谁?”巫师颤抖着声音问。 “不着急,一切等巫前辈睡醒再说。”那人恶趣味一旦上来,世上根本没有人能阻止他继续装无辜。 巫师闻言连忙道,“不睡了,不睡了,睡觉不重要,当然是公子您的事要紧。” “咦,不对吧,我的事必须要等天时地利,况且巫前辈您还没有斋戒,算出来的恐怕不准,方才巫前辈也说了,此术难度极高,半点差错都出不得,而且说不定会横生枝节,若是届时无法顺利施术,那我岂不是罪过。”那人将巫师的话原封不动还给他,口吻认真至极。 可怜那巫师此时已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他只好自打嘴巴自圆其谎,支支吾吾地说,“也……也不都是……是如此啦……其、其实……只要……” “巫前辈不用勉强,复活术是大事,不用巫前辈说我也知道,要完成这样的巫术,需要做如何精细的准备。” “不不不,哦,不是说不要准备,而是……”巫师觉得自己简直是自掘坟墓,还越描越黑。 “请巫前辈快快休息吧,打扰了巫前辈的睡眠,真是折煞晚辈了。” 巫师已经想朝他跪拜了,心中直叫“小祖宗”,无奈双腿不听使唤,他苦着脸,根本想不到自己是怎么招惹到的如此瘟神,再加上眼前那暗影似是变得越来越庞大,但叫声却从遥远之处传来,此起彼伏,它们似乎重重包围了小屋,最终他实在顶不住如此巨大的压力,内心的恐惧也越来越大,不由脱口而出喊道,“公子饶命……饶命啊……” “耶,我可是什么都没做,何出此言呢?”来人依旧悠悠地道,得饶人处半点不饶人。 “公子,是我错了,您要怎么样都可以,请公子快快吩咐吧!”巫师急的快要哭出来了。 “我要什么,我怎么记得方才已经说过一遍了?”他说过的话向来不喜欢重复第二遍。 “公子要我去神龙江畔,可、可是……可是那复活之术……我、我……”巫师仍然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们是自愿献出身体的一部分来的,就是期待巫前辈的复活之术,您可千万别让它们失望啊。”他话音方落,那些黑影蓦然间暴涨,仿佛配合他的话那样,期待万分。 “这、这、这……”这该如何是好啊! 第197章 龙王出巡(七) “我、我是冒充的,其实我姓无……”巫师怕得不得了,他舔了舔自己干巴巴的嘴唇,丝毫不敢再有所隐瞒,将来龙去脉一五一十说于来人听,“那天偶然经过神龙江,看见有东西在发光,打听之下,便知是之前被鱼怪盗走的龙珠……” 他絮絮叨叨地道,“我又看那人失魂落魄伤心欲绝的模样,便偷偷跟在他身后,他果然魂不守舍,一点都没有察觉,于是我找了个机会,告诉他我是巫师,而且不是普通的巫师,是巫氏一族的后代,没想到他这样就相信了,其实我只是想得到那颗龙珠,所以就选了九样最不可能得到的……呃……”他说到这里,不由噤了声,因为他所说的那几样物品的相关人等,此时就在他面前。 “说下去。”言简意赅,低又似是命令的话语自漆黑的帽檐底下传来。 巫师吞了吞口水,也不敢去擦额头上不断冒出来的冷汗,又道,“我唯一的条件是让他留下龙珠供我研究,以便届时能顺利进行复活之术,他只能答应……其实也是骗他的啦,本来就没什么可研究的……总之……我是指望他在找那几样物品的中途丢了性命,这样,我就可以顺理成章而且不费一兵一卒之力留下那颗龙珠……” 巫师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他一边说一边瞄向跟前那人,因他一言不发,使得巫师总觉得有些胆战心惊,可偏偏来人被黑色裹得太过严实,就连嘴唇都被暗影遮住,根本什么都看不出来,更别提什么表情或者是情绪了。 过了好一会儿,对方还是没有声音,巫师不禁再度出声道,“那……什么……公子……您……您看……是不是……可以……呃……” 他想说是不是可以将这些妖魔鬼怪们喝退了,不料来人却道,“不行,复活之祭,必须由你完成。” 巫师闻言傻眼,他愣愣地盯着眼前这团黑色的身影,为他的固执和自己的生命所担忧不已,他有些哆嗦地道,“……公子,我不是说了……我是冒充巫氏一族之人的……我虽然是巫师……但那复活的术法……我是为了得到龙珠而欺骗了那人的……我、我根本不会什么复活之术——” 他话音未落,那些牛鬼蛇神猛地扑上来,那蛇形之物更是越过了那人的肩膀,几乎要将长长的脖子伸向他,这一下把巫师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但他偏偏脚软得根本站不起来,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稍安勿躁。”来人短短四个字,带有安抚之意,阻止了蠢蠢欲动几乎要越界的黑影们。 随后,便听他又道,“你撒了谎,不止欺骗了那个人,还欺骗了我的同伴们,你说说看,该如何是好?” 他轻轻松松就把问题抛给了巫师,让巫师愈发胆战心惊,他怎么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做梦都想不到一颗龙珠背后还会引发如此多的后患,早知如此,他又怎么可能去欺骗那人? “这、这、这……我也不知……烦请公子……不吝……告知……”巫师颤抖着说出了这句话来。 “所以,我已经说了,复活之术必行。”来人再一次强调。 此时的巫师已经恨不得把自己一巴掌拍死,也好过要面对如此局面,他第一次觉得固执的人好可怕,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打消他的念头,只因就算真的行了复活之术,届时他没能把那什么苍璘复活的话,还不是难逃一死?难道这些牛鬼蛇神们还会放过他不成? “况且,还有一颗心,你别忘了。”来人慢条斯理地道。 巫师一个寒战,抖着嘴唇道,“……心、心……谁的心?” “你希望是谁的心?”来人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揶揄,甚至有几分威胁的意味,却偏偏又好意提醒,“啊,小心别答错了。”这句话说罢,他身边那长长的脖子再度接近巫师,只吓得巫师连忙作答,也不管自己是死是活了,总是拖得过一时是一时,“我的!我的!我的!” “很可惜,你还是答错了。”来人的语气显得惋惜极了,同时又像是宣判了死亡,听来冷冷的,这让巫师瞬间感到头皮发麻,然后那长长的脖子就来到了他的面前,脖子上那尖尖的脑袋的形状清晰得呈现在他眼前。 “不、不要过来……”巫师吓得声音都变调了,发出了近乎尖锐的叫声。 “哧”的,尖脑袋伸出舌头舔了巫师一下,那一瞬间巫师只觉得浑身冰凉,而被舔到的地方更像是被什么东西刺到了一样,他顿时两眼一翻,径自晕了过去。 “……呀,晕了……”丝毫不觉得内疚的话在半晌后响起,小屋外随即响起了回应这句话的声音,又是一阵此起彼伏,若此时巫师醒来,恐怕又要被吓晕过去。 醒来之后,一切照旧,因此巫师立刻想起来方才所发生的一切,这就好像自己压根没晕过去一样,最多眨了眨眼的工夫,这让他的一颗心生生凉了半截,随即,他听到来人低低地道,“巫前辈,可以随我去神龙江畔了吗?” 他还能答不吗? 巫师哭丧着脸,点点头道,“立刻就去!立刻就去!” “既然如此,那就请巫前辈赶快进屋准备吧。”来人依旧显得非常有礼,对巫师道。 反倒是巫师一愣,不由“咦”了一声。 “复活之术,出不得一丝差错,巫前辈应该不会是打算只身前去吧?” “啊、啊!”巫师这才反应过来,因他显然没想到来人居然要固执到底,这下,可真的是小命不保。 人家摆出如此大的阵仗在等着自己,巫师只好依言进屋,但他心里早已七上八下,脑子根本都转不动,也不知道要拿些什么才好,他只好随便走了一圈,看见祭祀要用的物品就拿上,而事实上,连他自己都没想过到底这个复活之术要怎么搞,这本就是他自己随口编出来的玩意儿,没想到,到头来却是给自己挖的坟墓,他现在不仅要跳下去,还有被活埋的可能。 老……天爷哪…… 当巫师拎着东西匆匆忙忙转出小屋之后,却又被那人提醒道,“巫前辈是不是忘了什么?” “……什么?”巫师的神情一片茫然,他愣愣地面对来人。 “复活最关键之物,您说是什么?” 巫师此时被逼着动了动脑子,不由“啊”了一声,想起来了,“我……立刻去拿……”他再度进屋,将早已被他当成宝贝藏在盒子里的龙珠取出来。 当他再度出来的时候,来人身后为数众多的暗影已然消失,但纵是如此,巫师也丝毫不觉得心中的压力有所减轻,反而因它们瞬间的消失无踪而更觉忐忑,因为这样就好像它们无处不在似的,就算是那颗龙珠一取出来便将屋外的树林照得透亮,可巫师仍然觉得那些妖魔鬼怪就在自己的周遭,只是他看不到而已。 同时,也仍然照不出来人的模样,只是黑色愈发深沉,将他牢牢裹在里面,这时,巫师听他用从现身以来最为轻快的语调说着,“出发吧。” 巫师只好硬着头皮,拎着一大一小两个麻布袋,抱着用布层层叠叠包好的龙珠,随他前往神龙江畔。 ----------------------------------------------------------------------------- 神龙江畔,重容正等着他们的到来,满脸都是焦急的神色。 巫师才一露面,他几乎是飞奔上去,道,“巫前辈,要我怎么做?” 一路上巫师心怀忐忑,巴不得目的地慢点到,但走得再慢,始终还是到了,偏偏带他来的那人事不关己,明明跟他说清楚了自己是冒牌的,对方也不理,像是想看着他施术出错似的,而一想到如果无法将那鱼怪复活,他面临的就会是死亡这件事的时候,巫师就会害怕得浑身发抖,此时,听重容问来,他也不答,只是抖着将自己带来状似施术实则行祭的器具一一取出来,脑中在考虑究竟要如何装才更像,手上也不由放慢动作,继续将他仅剩的生命拖延个一时半刻。 重容毫不知情,看在他眼里,还以为这巫师施术便是如此谨慎小心的模样,而且,他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留意别的事,因为他一心都扑在神龙江里。 巫师被迫装模作样地面对神龙江做这做那,口中念念有词,更是将祭祀之舞跳得极为卖力,再依次将麻布袋中他曾经要求重容准备的八样物品祭拜一番,再依次扔下江去,不过每扔一件,他的心就颤抖一次,因为他知道,这意味着距离他的死亡越来越近,但他也只有努力将时间延长,扔到最后只剩下龙珠,除此之外就轮到人心了,方才那人只说答错了,却也不说要用谁的心,这里只有三个人,不用自己的该用谁的?巫师内心犹豫好久,虽然舍不得龙珠,但总是自己的心重要,于是一咬牙,将龙珠也丢了下去。 可是,接下来的心,又要怎么办呢? 巫师挥汗如雨,身体早就累得不行,只可怜他依然无法停下来,因为一旦停下来,就到了祭出人心之时,于是他不停地用眼角去瞄那个黑衣人,想看看他究竟是什么反应,又或是有什么指示没有,偏偏那黑衣人也只管盯着江面,压根不理这头演戏演得万分辛苦又倍受煎熬的巫师。 咬咬牙,只好继续跳,从祝祷健康的巫舞一直跳到保佑顺产的,顺着跳上一遍之后倒着再来一遍,眼见天都要亮了,巫师抬头看一眼天色,脚下却是一软,险些掉进江水里。 “巫前辈……”重容想要上前一步,却被应公子抬手阻止。 巫师努力站起来,可再也跳不动了,双腿软绵绵的浑不着力,他心中一慌,已控制不住“扑通”一声向着黑衣人跪下来大声道,“公子——饶命啊——” 这一跪,让重容的脸色发白,他虽然不知道为何巫师要对应公子口称“饶命”,却显然已经猜到巫师这一跪代表着什么,若是能够将苍璘复活,他又为何要跪?复活之术行了如此之久,江水里都还不曾有任何动静,结果恐怕已可想而知。 “嘘——”这时,应公子却出声道。 蓦然间,神龙江里江水滔滔而起,顿时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巨响。 浪涛滚滚,平静的神龙江首次掀起汹涌怒潮。 巫师跪趴在江边,首先被江水波及,不仅被淋的湿了一身,还被一物自江水里伸出来卷了进去,他张口大呼救命,声音却很快被翻涌的江水吞没,重容惊得瞪大双眼,看着那里面所发生的一切。 那是…… 苍碧色的鳞片在江水里现出夺目的光辉,硕大的龙首在水中倏隐倏现,即便是无法一睹全貌,但谁都能一眼分辨出来这分明是龙神现身! 重容的眼睛丝毫都不敢眨一下,他盯着江水里巨大又傲慢的那尾龙的身影,生怕这是出自自己的幻觉。 “……苍璘……”他口中喃喃地道。 像是听到他的呼唤,龙首慢慢转过来,它口中衔着龙珠,华光将它的模样掩去一大半,只剩下那抹傲人的轮廓,但重容依稀感觉到它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定了片刻,才又漠然回过首去。 但那目光似已将重容震慑住,一动都不能动。 好半晌之后,苍龙在江水里才慢慢隐去身形,重容却依然无法从方才那一幕中回过神来。 “……真的……是苍璘吗?”当江面恢复平静,龙影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过了好久好久,重容才忍不住开口,他怔怔地问道,“应公子……你说……它还记得我吗……” “你希望它记得你吗?”应公子却问。 重容闻言一震,不由黯然地摇头。 ----------------------------------------------------------------------------- 巫师昏昏沉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趴在一块礁石上,四周围都是江水,根本看不到岸,他茫然睁开眼睛,不知今昔是何年,但随即,他猛然清醒过来,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他意识到原来自己没死! “老天保佑……”巫师禁不住自喉头发出一阵虚弱的欢呼声,只不过须臾,他就发现一双红彤彤的眼睛在自己的正前方,这双眼睛的主人那长长的脖子正从江水里探了出来,不知是好奇还是是垂涎地紧盯着他不放。 “天啊……”一声惨呼,再加上“扑通”一声,巫师再度滚下了礁石。 江面溅起了小小的水花,因为小的不能再小,因而没有人注意得到。 龙王出巡·完 第198章 【龙王出巡番外】苍璘之逆 重容坐在江边,一整天下来,几乎一动都没动过。 毫无疑问,他在等苍璘出现,可那时惊鸿一瞥过后,神龙江里就再也没有现出过那苍碧色的身影。 “……苍璘……我还什么都还来不及对你说……”重容低低地道,“至少……让我对你说一声……对不起……” 江水粼粼,重容望着被微风轻拂的江面,脸上的神情不知是喜是悲,他明知应该替苍璘感到高兴,可仍然为连“对不起”都来不及跟苍璘说一声的自己而感到悲哀,事实上,他也并没有出几分力,即便苍璘复活,那也只是复活而已,似乎与他再无关系,而当年那条陪伴自己的小丑鱼,也已消失得毫无踪迹,这一回,更是连以往的影子都寻不着,世上恐怕再也没有谁会像小丑鱼那样在乎自己,了解自己。 “……也许……忘了我才是正确的事……毕竟……我狠狠伤害了你……”重容想他也许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只要一想起是自己亲手杀死了小丑鱼,就忍不住痛恨自己,而小丑鱼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此刻更像是一种讽刺,只因他根本不配得到小丑鱼的关怀和爱护,所以最终,他什么都没能留下。 他唯一拥有的,就只有八年前跟小丑鱼在一起时的记忆,和至今已经隐约模糊的小丑鱼的身影了。 神龙江边,重容忍不住捂住眼睛,咸热的泪水濡湿了他的手掌,然后顺着指缝渗透,最终滴落下来,他的双肩禁不住微微颤抖,呜咽声最终溢出喉间,似是再也控制不住,重容蓦然间握紧拳,站起来,此时的他早已泪流满面,却对着江面一次又一次地放声大喊,像是想借此纾解心中的痛苦和一直以来的自责,“苍璘——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声音久久回荡在江面,一直到他声嘶力竭,再也发不出声音来为止。 ------------------------------------------------------------------------------ 然而,这一声又一声的“对不起”,却已顺着江面一直飘荡到神龙江畔的山巅,那上面,云海如烟似雾,遮住了盘踞其中的巨大优美的身影,苍碧色的鳞片在阳光的照耀下现出点点光辉,透过云层投向江面,它的身下,能见两枚温玉般的龙蛋正静静释放着光华,这在白天虽然不显眼,却依然闪烁着无限美丽的光泽,让人只一眼就移不开视线。 “那样欺骗他……真的可以吗?” 风兮的视线俯瞰下云层,长长的神龙江蜿蜒一如腾跃之龙,支流就像是它的四肢和长须,在大地上兀自张牙舞爪,重容的身影到了这里就如同世间上的一抹尘土,毫不起眼,但他的声音却隐约传至耳边,虽然再轻微不过,却仍然被它敏锐的听力所察觉。 “是他先入为主,何必纠正?”应皇天坐于风兮的背上,低道。 “话虽如此……”风兮也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对,看重容绝望它并不忍心,但明知那时根本不是苍璘复活就这样欺骗他它好像也觉得过意不去,可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对于重容来说,这的确是最好的结果,否则,他自责如此之深,若非遇见阿天,最后必定会死于为苍璘复活一事上。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活着,总还会遇到更好的事,对吗,风兮?”应皇天淡淡地道。 扒着应皇天肩膀不放的大白忽然低吼了两声,表示这样最好不过了。 应皇天低头瞥了它一眼,随即看向眼前巨大的龙影,忽地道,“苍璘,你不觉得,这个名字很适合你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轻轻的笑意,这样说着的时候,偌大的龙首动了动,方才闭上的眼睛此时睁开,向着应皇天的方向望过来。 “谁让你从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大白的名字也是我取的,不过……风兮说我没有取名字的天份……” 风兮闻言,不由地道,“难道不是吗?看到大白有一撮白毛就叫大白,是不是浑身黑色的阿天你就干脆叫它大黑或小黑,赤色的就是大红或小红呢?” “耶,风兮你真聪明,就是如此。”应皇天大言不惭,拍着风兮的脑袋夸奖它道。 风兮翻翻白眼,想到好在是自己误打误撞有一个名字,否则,它岂不是变成了什么大黄、小褐之流了? 龙影又微微昂首,发出低吟,应皇天闻声,似是恍悟地低语,声音听来就像是叹息,“……原来如此……原来……你有不想提及的过去……”他说着,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来,眼神中带着几分促狭之意,又道,“既是如此,不如,你就当那日是在神龙江重生,收下苍璘之名,如何?” 他漆黑的眼底难得的映照出苍碧色的龙鳞,动人非常,而那里面的光芒又有几分循循善诱之意,龙眸与他对视片刻,似是不忍拂了这番美意,又像是对此人无可奈何,最终妥协,别过脑袋,然后垂下眸来,那里闪烁着几分纵容,它那副样子仿佛在说,“随你,反正名字是给你叫的……你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 见状,应皇天唇角的笑意加深,勾勒出一道悠长又美好的弧度来,他眼神中的光芒幽深,黑得不可测度,他深深凝视龙影,随后,就听他用低沉至极的语调对龙影表示他心中的真意,“不过,龙者非鱼,所以,我愿叫你逆、苍、璘。” 逆、苍、璘。 这三个字,就像是一个咒语,锁住了龙影,又将它与神龙江里的鱼怪区别开来,风兮心中默然,决定收回之前的话,这人并不是不会起名,而是根本懒得起名,所以才怎么方便怎么来。 “满意么?”低沉的声音完全有别于初识时那个少年清爽干净的嗓音,龙眸望着应皇天,毕竟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五年间,他已为自己寻回了第二枚龙蛋。 “我应该谢谢你。”龙影发出清脆的龙吟之声,便是在对他表达谢意。 “等你的孩子出世,让我为它们起名,就算是谢过了,如何?”应皇天笑得狡黠之极。 风兮闻言捂住眼睛,这都快成了它的习惯性动作了,每当感觉到阿天要开始戏弄谁的时候,它不知道为什么就会不自觉这样做,不知道究竟是替阿天觉得抱歉,还是觉得自己身为阿天的朋友知道也不告诉对方有些难为情,不料龙影却干脆地点头道“好”。 “龙老大,你可要想清楚了。”这次的对方能听懂它的意思,风兮顿时出声提醒道,“你应该不希望以后你的孩子被叫成‘小青’或‘小金’吧?” 大白闻言亦像是个过来者一样在应皇天肩膀上连连点着自己的脑袋。 “无妨。” 龙老大不愧为老大,不仅有老大风范,胸襟也宽广,可以由着阿天乱来都不会介意。风兮如此想到,它不禁感到佩服万分。 “风兮果然是个老实的家伙,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应皇天没由来得夸赞让风兮完全摸不着头脑,而后面那半句又是如此直白,让风兮别扭得低下脑袋,不好意思起来,但心里却暗自高兴。 一旁的大白却不依了,猛地一下蹦到风兮的脑袋上,对着应皇天撒娇似地吼起来,那模样似是在嚷着,“阿天,我也很老实,你也要喜欢我!” 应皇天敷衍地拍拍它的脑袋,惹来大白一阵抗议,此时龙首却又转过来,凝视风兮半晌,道,“他来找我的时候,问过我你的事……” 闻言,风兮一怔,看着龙影。 “看到你,让我想起了一件事……” “咦?什么事?”不知是不是事关它的记忆,风兮不由立刻出声问。 “一件很古远的事……你们可以往东南方走,兴许,会有所帮助。” “东南方……” “多谢你出言提点,我们这就出发。”应皇天道。 龙影点了点首,片刻后又低吼出声提醒道,“……你们,要小心……那儿,有不好对付的大家伙……” “有我在,没问题。”风兮向它拍拍胸脯保证道,“我会保护阿天的,只要他别太自说自话,制造危机……” “我有吗?”应皇天打断它,懒懒地道。 “你没有吗?”风兮不甘示弱,认识他以来,危机就从没少过,只不过,这人通常没把那些看成是危机罢了。 龙影看着风兮载着应皇天和大白跃下山去,身影消失在茫茫云海之中,便又阖上目。 ----------------------------------------------------------------------------- 逆苍璘……吗…… 听来,的确再适合不过呢…… 苍璘之逆·完 第199章 大风在野(一) 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渊。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渊,是在九江之间,出入必以飘风暴雨。是多怪神,状如人而载蛇,左右手操蛇。多怪鸟。 风雨交加,江水成了吞噬生命的怪物,无处不在,暴戾非常,水雾弥漫了视线,离靖什么也看不清,感觉自己就快要被无穷无尽的大水淹没,只能拼命仰起脖子,可那些水依然不断呛入口中、鼻中,使得他几乎无法呼吸,蓦地,耳边依稀听到人声,“快,抓住我!” 求生的本能让离靖努力伸长了手臂,浮浮沉沉之中,他感觉有人抓住了他的手,那只手相当有力,让他蓦然间安下心来,意识越来越模糊,但他仍拼着最后一点气力,在那人的帮助下攀上船沿,然后,他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醒来的时候,微光映入眼帘,耳边雨声淅淅沥沥,熟悉的晃动之感提示他似乎身在船上,缓缓睁开双眼时,就看见有人的身影被火光映照在薄薄的窗纸上,而且不止一人,他眨了眨眼睛,试着动一动早就僵掉的身体,衣服仍是湿的,感觉又粘又冷,十分不舒服,但值得庆幸的是,他还活着。 “你醒了。” 声音在离靖身边传来,他转过头,看见有一个人坐在不远处,细小的烛火无法照出他的全貌,使得他看起来成了黑乎乎的一团。 “……这里是?”离靖缓缓坐起来,在水中待了太久以至于全身浮肿,又毫无气力,好不容易,他靠在了船舱上,这才发现除了方才出声的人之外,船舱里还有另外三个人。 “你是最后获救的人。”有人这样说。 船舱里很安静,因此舱外的雨声和水声尤其清晰,这让离靖不由又出声问,“我们……仍然在湘江之上?” “还能去哪儿呢?我们只能算是侥幸活了下来,在这艘船没有靠岸之前,我们随时都会面临危险。”一个女声回答他这句话道。 “那……救我们的人……是谁?”他问。 “这里的人都经历了那场暴风雨,但幸好这艘船出现在暴风雨中,我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船上了。”另外又一人出声道。 “原来是这样……” 在这里的人个个都是疲惫不堪,寥寥几句话之后都不再出声,各自休息,离靖也闭上眼睛,不再浪费仅剩的力气。 一夜过后,雨停了,阳光照射进来,像是一层透明的薄纱,轻而笔直地悬挂在半空之中。 离靖再一次睁开眼睛,将船舱里仍在休息的人认了一遍。 先前只有一个女声,因此最好认,她此时就坐在他的斜对面,但因她双手抱膝,又将头埋进膝盖里面,因此完全看不见她的长相,她身旁不远处坐着一个满脸虬髯衣着朴素的大汉,想到昨夜里虽然迷迷糊糊,但似乎的确有一个人的声音比较粗厚,他想兴许开口的那人就是这名大汉。 女子的另一边是一名中年男子,他仅是靠坐在那里,一条腿弯曲起来,一手搁在膝盖上,姿势看起来比先前的两人放松许多,同时还自他身上透露出某种成熟稳重的感觉来。 最后那个人缩在角落,昨夜里离靖压根未发现他的身影,只因他悄无声息,一声也未吭过,此时他微微侧着身体,只看得见他抱臂的那只手细长又突兀的指骨和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的指尖,他的长腿蜷曲着使得膝盖几乎碰到胸口,散落在身侧的黑发如墨一样漆黑,似是仍有一股湿意缠绕,那些发遮住了他的侧脸,也因角落根本照射不到日光之故使他整个人都埋在了阴影之中,显得一团模糊。 当第二个人也醒过来之后,谈话声便开始出现。 “我叫冬弥,是来寻找未婚夫的。”女子醒过来后,已经听了片刻,见他们都在说自己的事,于是当问到她后,她便这样回答道。 “你的未婚夫也是被这江上的风带走的?”虬髯大汉这样问着,又将自己的名字报了一遍,“我是余六。” 冬弥垂下眸来,好半晌才回答,“我的未婚夫……是祭品……” 她话音才落,一旁的离靖不由一怔,看着她道,“你的未婚夫……也是祭品?” 方才他一直没有开口,几乎都在听他们讲,可这时,却忍不住出声,同时,他的脸上现出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来。 “……嗯……”女子闻言转头看他,问,“为什么……用‘也’?” 离靖忽然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勉强,然后说道,“我……叫离靖,是这一次的祭品。” “啊!”冬弥看着他,一时有一种了悟地恍然,眼中还有些微的同情,夹杂着几分同是受害者的感同身受,过了好一会儿,她不解地又问,“那……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来到这里,是跟我们村庄失踪的村民有关,虽然出船之前也听说了风神作怪的事,可因为得知此地刚行过祭,才会出船寻找,没想到,还是没能躲过……”中年男子闻言这样道来。 身为祭品的离靖不禁摇摇头道,“你是外来人,可能不知道风神的可怕,她行踪飘忽不定,性情乖戾,若然祭品不合她心意,必然又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但我们村的巫师却觉得祭祀非行不可,如若不然,就会殃及整个村落,现在风神只在江面上出现,他觉得这全部都是祭祀的功劳。” “竟是……这样吗?”中年男子不由一愣,又问,“那么,你们这里除了祭祀,还会有人去到江中捕鱼吗?” “渔民们都去另外的一条江上捕鱼,很久才会回家一趟。” “原来还有这个问题,我一直听说湘水一带土地富饶,物产丰富,百姓们生活富裕,人人衣食无忧,因此很多外村人皆慕名前来,希望能在这里闯荡一番,但是没想到湘水之上会有如此神怪扰世,看来什么地方都不可能完美无缺,不过即便有如此神怪的存在,这里依然富饶如此,也着实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中年男子道。 “如果这句话被我们的巫师听到,恐怕他又要说这是风神保佑,只要风神一日不迫害到江边的百姓,他就会将此当成是祭祀之功,风神之赐,也是因此,祭祀从未停止过。”冬弥不禁道。 离靖心有戚戚,就听中年男子问来,“那么,身为祭品,应该不是自愿的吧?” 离靖一时未言,冬弥却立时出声道,“自然不是!一切都是巫师逼迫的!是他,都是他害死了我的未婚夫!”她的眼中充满恨意,这些话几乎是喊出来的。 过高的音调似是吵醒了角落那人,他微微动了动,然后侧过首来。 那是一双过分幽黑的瞳眸,此刻那里面隐约现出一丝倦意,他的脸颊颧骨处红得异常,脸上却毫无血色,他的脸廓瘦削端正,棱角分明,鼻子笔挺,嘴唇薄得有如一把锋利的刀刃,但那唇色也是苍白的,像是覆了一层雪霜般的无情,他看过来的时候,眼中波澜无惊,又似是云淡风轻。 离靖因为坐在他的对面,最先注意到,并且一眼就看见他烧红的双颊,意识到他可能在生病,不由地脱口而出道,“啊,抱歉,吵醒你了。” 谁料那人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就再度闭上眼,又侧过首去了。 谈话因此而中断了片刻,冬弥放低音量说话,离靖忽地问来,“他是第几个被救上来的?” “应该是第一个,我在船上醒来的时候,他就在那儿了。”余六回答他说。 离靖不由一怔,中年男子似是知道他的疑惑,便道,“我在余六之后,然后是冬弥和你,如果余六不知道的话,那么除了他自己之外,也就没人清楚了。” “也许这是他的船?”冬弥道。 “我看不太像……”中年男子道。 “不过他病恹恹的,应该不会是他救了我们……”余六亦道,“我想他说不定跟我一样,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船上了。” “那这船又是打哪儿来的呢?” 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他们打算等那人醒后再问一次,于是这个话题只能作罢。 “我们应该设法将船开到岸上,才能算是真正安全。”中年男子这时道。 “但我昨天就去甲板上看过了,这艘船上没有桨,而且连桅杆也被大风吹断,风帆根本扬不起来,另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们能在江上辨识方向吗?”余六问。 冬弥听他问来,不由摇摇头,离靖虽邻水而居,但因为风神的缘故村人很少出船,因此对如何在广阔无边的江面上辨别方向也觉得颇为困难,至于中年男子,他亦道,“我们村以打猎为主,如果是在野外或是树林中,我倒是能起一点作用,但在江上就……” 余六闻言,也觉得头疼,他们四人面面相觑一番,每个人心中都倍觉担忧,皆不知该如何才能将这艘船弄到岸边,一时间沉默在船舱中蔓延,好一会儿,离靖忽地想起来道,“我记得我被巫师送出江的时候,他要船夫朝着月亮的方向行驶,一直到看不到月亮之处停止,后来要不是那船夫太害怕以至于还没到地方就弃船而走,我可能也活不到今日,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是不是可以反方向走,这样说不定就能回到岸边了。” 他的话让众人眼睛一亮,在没有希望的时候,任何方法都值得一试。 第200章 大风在野(二) 弦月如弯钩,镶嵌在深墨色的半空之中,看上去金黄金黄的,却又释放着淡淡的平和又温雅的光芒。 漫天星斗,像是天空撒下的一层亮丽的银粉,漂浮在粼粼的水光中,泛起了晶莹又美丽的颜色,煞是动人。 天边仿佛垂下一道深幕,一直延伸至江面,使得江水看上去一望无际,又平静如镜,但这种宁静却丝毫也不能使人感到安心,只因几日前那一场巨大的风暴让经历过的人仍历历在目,那时江面上乍然而现的狂风呼啸怒吼着几乎扯裂人们脆弱的身躯,船只在那其中被卷得粉碎,残骸破片散落得到处都是,更严重的是那些残骸在飞散之间变成了致命的凶器,霎那间夺取人的性命,景象骇人之极。 是以,此刻的宁静里俨然藏着一股莫名的不安,小小的动静都会触动船上众人的神经,生怕暴风雨再度来袭。 白天时他们已经用船上断裂的桅杆和其他木板自制了简易船桨,当夜晚来临时,余六和离靖就朝着月亮相反的方向拼命划去,累了就换人,他们皆抱着尽可能早一点看到江岸的希望,更何况船上还有一个病人,早点靠岸才能让他早点就医。 月亮的华光轻轻照在船舱上,有几缕透过窗镂洒进来,船舱里还有三个人,幸运的是冬弥在这里面发现了不知是谁储存的干粮,他们自落难起已有整整一日没有吃过东西,冬弥连忙将干粮分给外面的余六和离靖,自己和中年男子也分了一点,之后,她走到角落的人身畔,拿着干粮问他道,“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一点东西?” 那人只是摇摇头,一言不发。 “你病得不轻,需要我弄点水给你喝吗?” 那人还是摇头。 冬弥微微蹙起细长的眉,她之前就已经仔细打量过他,他的衣饰看起来虽不华丽,料子却是上等的丝绸,刺绣的花纹在深色的衣服上虽显得朴素低调,可每一个针脚和每一道缝线却又极为精致,这让冬弥几乎能够肯定眼前之人的身份并不一般,但却不知为何会在此落难。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吗?”冬弥又问了一句。 那人又摇头,冬弥见状,有些无奈,但她不懂医术,一时间只觉得束手无策,不由走回到中年男子身边道,“王大哥,你看该怎么办?” 中年男子的名字叫王浚,在交谈当中得知他来自湘水以南的一个小村落,专门为了寻找村中失踪的人而离开村庄,一路来到湘水之地,但线索一到这里就断了,王浚不想就这样回村,于是便留了下来,偶然间他打听到其中一个失踪的村民曾经出过船,这才会等到湘水的祭祀之后也坐船入湘水碰碰运气,哪知他的船才一离岸就遭遇到了狂风暴雨,幸好他不在风暴的中心点,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这里也没有多余的毯子,而且夜晚江上的温度本就偏低,看他的样子似是有些畏冷,已经连续两晚了,现在我们只能寄希望于这艘船早点靠岸,要让他尽快暖和起来才行。”王浚这时道。 靠岸本就是这艘船上所有的人都希望的事,冬弥又看了那人一眼,点点头说,“王大哥说的是,希望他能坚持撑到那个时候。”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去换手,让余六和离靖稍稍休息一下,再让他们来换你。”王浚又道。 “嗯,好。”冬弥立刻点头,跟王浚一同走出船舱。 夜色撩人,清寂非常,江面微风徐徐,余六和离靖摇船摇了整整一个时辰,速度已然慢了下来,但让他们为之振奋的是,眼前隐约有了江岸的影子,换上王浚和冬弥之后,由于冬弥是女子,力气本就不够大,因此速度并未提高多少,是以余六只是稍事休息,就又换下了冬弥,使劲撑杆,希望能尽早靠岸。 大约又花了将近两个时辰,方才模模糊糊的江岸终于清晰起来,但那并非是众人所熟悉的江岸,而是某一处毫不起眼被水四面环绕的山地,这让原本燃起希望的四个人蓦然间又失望透顶,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上面到处是嶙峋的山石,虽然那些山石都是光秃秃的,也好歹让四人稍稍觉得放心,因为这代表了此地至少有避风之所,那么就算风神来袭,也不至于再度被卷到天上去。 当船靠了岸,冬弥进入船舱,王浚也跟进来对她说,“我们先去找能够生火休息的地方,找到之后,再来叫你们,你可以先在这里照看他一下。” 这句话被那人听见后,却闻他低低地出声道,“……不用管我,你们先去……” 他的声音听来又低又沉,并带有些微的沙哑,更有几分无力,冬弥一听就不忍先行离去,只对王浚挥挥手,示意就按照他的意思办。 王浚离去后,冬弥又在船舱里坐下来,过了好一会儿,角落里的人才终于有了动静,就见他松开一直抱臂的手,一只手撑着地面,另一只手扶着船舱的舱面,用力把自己撑起来,冬弥见状忙上前去搀扶,却被他不经意间躲开了,并道,“……姑娘……不必劳烦……” 即使是他躲得快,冬弥依然触到了一手的凉意,果然他身上一点温度都没有,他的头一直低垂,发丝全遮在脸侧,可当他终于稍稍转过身来之后,冬弥却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只因他另一侧一直藏在暗处的肩膀终于映入她的视线,此时借着月光能清晰地看见他肩膀上有一个可怖的伤口,那像是咬痕,可冬弥完全无法想象他是遭遇到了什么样的兽类,又是什么样的攻击,会留下如此可怕的伤痕。 “你……” “姑娘……麻烦带路……”那人又道。 冬弥愣了愣,见他不需要自己搀扶,又对自己这样说,只好先一步跨出船舱,那人跟着下了船,脚步压根不像冬弥想得那样踉跄,反而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冬弥悄悄回过头看一眼,就见他一手轻扶住受伤的那只臂膀,有条不紊地跟在她的身后,只是速度不快罢了。 他的个子很高,虽然受了伤,却依然将脊背挺得笔直,因此让原本就显瘦的他看起来更加瘦削,尤其是露在衣袖外的指骨和腕骨,月色下那高高突起的部分颜色近乎透明,手背上又尽是凸现的青筋,直显得触目惊心,好似病骨支离,却又毫无一丝嬴若之态,看在冬弥眼中,再想到刚才刹那间入目的可怕伤痕,就算现在已经被披散的头发遮去了大半,她仍然觉得有一种惊心动魄之感撼动心头,又似是萦绕在他周身,让她看一眼之后就不敢再看,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却又不知那究竟是何缘故。 冬弥又走了几步,却忽地一怔,因为方才他们并没有等王浚过来找就下了船,是以她并不清楚王浚他们到底去到了哪个方向,而下船之后就是山石林立,以至于她一时间压根辨不清方向。 这一怔之下,她不由停下了脚步。 原本跟在她身后的人却径自越过她,像是知道她遇到了什么难题一样,在经过的时候丢下一句道,“……三人之中只有王浚是猎人,他会走的方向不难判断……” 冬弥微微一愣,却见他脚步未停,甚至毫无迟疑,冬弥只好跟上去,心下却觉得既惊又疑,但走了没多久,她果然见到了王浚三人的身影,他们找到了一处有大半山岩遮掩能避风雨的角落,已经将火生起,似是正要回头来找他们,此时见到两人一前一后到来也是一惊,离靖赶忙上前几步道,“这里热一些,过来这里坐。” “……多谢……”那人开口道,便找了距离火堆最近且靠石壁的位置坐下。 冬弥看着他,心中不由又是佩服又是讶异,她完全不清楚他是凭借什么如此肯定的,但事实证明他是对的,果然王浚微微带着疑惑说道,“刚想去找你们,因为你说在船上等我的,我才带他们绕了好几个弯来到这里,不然会选择再靠外面一点的地方,让你们找起来更容易一些,不过没想到你们来得那么快,还真找对了地方。” 冬弥便对他坦白道,“是……他说的,你是猎人,三个人之中,他们应该会听你的……” “哦?”闻言王浚自是一愣,视线就瞥向那人,冬弥不禁又低声对他道,“他的肩膀受了伤,好像是被野兽咬的,而且很严重,不过我刚才要扶他走,却被他拒绝了。” 王浚点点头道,“拒绝也很正常,我们毕竟非亲非故,只是一同落了难,快过去烤火暖一暖吧,你们既然来了,我跟余六就要去找些吃的,看看这座岛上到底有些什么。” “现在吗?”冬弥一怔问。 “嗯,反正天快亮了,我也睡不着,先去转转弄清楚周围的环境,我才会比较安心。”王浚说。 “那就辛苦王大哥了。”冬弥对他这样说道。 第201章 大风在野(三) 目送王浚和余六离开,在火堆旁坐下后,冬弥的视线时不时就飘到那人身上,但见他坐下来之后,又将自己缩了起来,头低垂着遮住脸庞,一声不吭,火的热度似是将他熏烤着,虽然暖,却使得他冷汗直流,就见他脸侧的发丝被汗水濡湿,粘连成一片。 余六和王浚过了很久才回来,他们手中拿着猎物,神情却并不轻松,回来后他们也并未有多言,而是将猎物洗净烤起来分给大家吃,到那个人的时候,王浚将肉切成小块,送过去说,“你也吃一点,冬弥说你受伤了,方便的话让我看看你的伤口,这样我就可以找一些草药过来。” 那人显然没有入睡,此时微微抬起眸来,王浚便与一双黑沉到没有边际的眼眸对上了。 “……多谢,但不必麻烦了……”他一开口便是拒绝,只是伸手接过王浚递来的食物,对他表示谢意说,“……这个,我先谢过,因为受伤的关系,先前我有些晕船,等吃了东西,就会好转的……” 他既然这样说,王浚只好作罢,只是出声又问了一句,“我们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该如何称呼?” “阿天。”他道。 王浚回来后,冬弥问他那人的情况,王浚便说,“他的戒心好高,对谁都很防备。” “是不是因为在生病的缘故?”冬弥问。 王浚反问道,“你生病的时候会这样吗?根本已是有心无力了,不是吗?” 冬弥香了一下自己,不由点头道,“是哦,就算想防备,意识也会不自觉松懈。” “这就对了,所以我很好奇他的来历。” 听王浚这么说,冬弥虽然也有同感,但眼下她更关心的还是他们的处境是否安全这件事,便又问道,“对了,王大哥,刚才你们出去转了一圈,有没有什么发现?” 王浚摇摇头,回答说,“这里似是空无一人,但我们没能走得太远,因此还不能下断言,等大家都休息够之后,我们打算再出发走一次,首先就是确认有没有可能直接从这里离开湘水,回到我们各自的村庄,所以我们会攀到尽可能高的地方确认此地方位,实在没办法的话,我们才考虑重新回到船上走水路,不过我刚才听你们说风神出没毫无规律,因此一旦回到船上,恐怕就会有性命之危。” 冬弥听后,表情也黯淡下来,但她的神情里有的却是一抹不甘,口中怔怔地道,“……这样啊……” 王浚一怔,听她的话意似是显得相当失望,不禁问道,“怎么?难道你想回到船上去?” 冬弥好一会儿才道,“不瞒王大哥,我这次出船,就没有想过要活着回去。” 她的话让王浚一愣,看着她好半晌,才道,“我不明白……” “我已经想好了,要么替他报仇,要么就陪他一起葬身在湘水之中。”冬弥说出这番话来的时候,表情中是无比的坚定和决绝。 王浚自是一怔,想了想才对她道,“冬弥姑娘,虽然我们相识并不久,但容我劝你一句,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而且你还年轻,不管你有多爱你的未婚夫,恕我直言,他毕竟已经离开了,纵然你白白浪费一条性命,他也不可能回来,再者,你要复仇的对象如果是风神,那么无疑是送死,我的年纪比你大,尚且不想就这样死去,现在仍然一心想要脱困,你叫我王大哥,我就把你看作是小妹妹,倘若你听得进大哥一句劝,希望你不要就这样轻易放弃生命,因为无论如何,活着才能遇到更美好的事,才能不时想起你的未婚夫来,而人一旦死去,坠入了阴曹地府,就完全由不得自己做主了。” 冬弥听他此时如此真心地对自己说,不由很是感激,可她的心头又总是充斥着一股恨意,消弥不去也化解不开,这才让她执意走上想要复仇这条路,她似乎只有把自己的命一股脑儿扑在这件事上,才能减轻心中的疼痛和恨意,除此之外,她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继续活下去。 “王大哥……我十分感激你对我说这些……”有些话,冬弥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才好,是以想来想去,还是只能对他这样道。 王浚也知道有些事急不来,他尽可能温和地对冬弥又道,“我知道你的心意坚定,短短几句话如果就能改变你的想法,那是异想天开,但也许是我比你年长的缘故,所以还是想把这番话告诉你,你不嫌我啰嗦就好。” “冬弥知道王大哥是为我好,我会仔细想一想的,谢谢王大哥,若我真的要离开这里复仇,也绝不会连累你们。”冬弥连忙道。 在冬弥跟王浚说话的工夫,离靖也在问余六岛上的一些事,余六看了王浚一眼,有些不自然地道,“没什么,这只是一座无人岛,什么都没有,我们只好又回到江边捕鱼。” 他遮掩的功夫不如王浚,离靖一听就听出了他言词中的闪烁,不由紧追不舍地问道,“真的什么都没有?你们离开几乎有整整两个时辰,捕几条鱼不需要那么久,回来的时候我看见王大哥似乎悄悄对你说了句什么,是不是你们发现了什么不好的事,怕我们担心才不说出来?” 离靖的确鬼灵精怪,他生得秀气非常,年纪看起来也不大,眼睛里总是藏着一份机灵,虽然他的个子不如一般男子高大,但一看就知道是个聪明人,余六的块头虽大,若要跟人比聪明才智,他甘拜下风,这时被离靖逼问,他已然败下阵来,不由搔搔脑袋低声对离靖说,“你可别对其他两个人说,我和王浚也不是故意要瞒你们的,只是不打算立刻就把发现的情况告诉你们,免得你们休息不好。” “究竟是怎么回事?”离靖盯着他再问。 “是……是……”余六支支吾吾,眼中已不由自主闪过一丝忧虑,里面甚至有一些惊恐的意味,方才他没有提起还好,此时想起来,也忍不住心中惶惶,不由又压低了几分声音,对离靖道,“是尸骸,离我们这里不远的地方有一堆尸骸。” 离靖猛然间瞪大眼睛看着他,似是不敢置信,也似是生出了几分惊惧,他愣愣地盯着余六,再问,“尸……尸骸?是怎样的尸骸?” “……大多是人的,堆得像一座小山那样。”余六比了比手势,对离靖说。 “那……看得出来他们是为什么而死的吗?”离靖又问。 余六摇头,然后回答着,“那些都只剩下骨头……” “……”离靖有些说不出话来,咬了一口手上的食物,但总觉得有些食不知味,余六见他被吓到,不由地道,“果然王浚说得是对的,还是先不要告诉你们比较好,至少今天先让你们好好休息,好过让你们听了以后担惊受怕。” “谁说我害怕了?”离靖瞪他一眼,逞强地道。 余六见状,也不好继续说他什么,不过看在他的眼里,离靖分明是有了几分害怕的意思。 “不管怎么样,你还是先休息一下,先不要想那么多,该来的总会来,你要想想我们也算是劫后余生,至少现在还活的好好的,不是吗?”余六说。 “你倒是豁达。”离靖勉强笑着说。 “这是王浚说的,他遇事很冷静呢。”余六说道。 离靖不由看了王浚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众人吃完东西就各自休息,虽然还是大白天,但到底敌不过身体上的疲累,就算仍是心有不安,可累到极处睡下去也就睡着了,只不过当他们睡醒之后,发现余六不见了。 四人几乎差不多时间醒来,却没人看到余六的身影。 “离靖,你听到什么动静没有?”王浚问他,因为只有他距离余六最近。 “我中途醒来过一次,那个时候余六都还在。”离靖也是一样感到不解,回答他说。 “冬弥和阿天呢?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阿天也已经醒了过来,在平地上休息而且吃过东西后他的精神果然如他自己所说的好了一些,但脸色依然苍白,此时见王浚问来,他摇摇头道,“不曾。” 冬弥也是摇头,随后道,“他是不是独自离开去找吃的了?不如我们四处去找一找看?” 王浚的神情看起来有几分凝重,对她说道,“因为我们对这里还不熟悉,所以昨天我特地叮嘱他不要单独行动的。” “那……他会去哪儿呢?”冬弥有些担忧地道。 王浚想了想说,“这样吧,我跟离靖去找找看,你们留在这里。” 也只能这样。 冬弥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叮嘱他们道,“不过你们要多加小心。” “我们知道。”王浚点点头说。 王浚离开后,阿天打算动手生火,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们整个白天都在睡,醒来后火早已熄灭,此刻又已是黑夜。 “我来吧,你受了伤,应该好好休息。”冬弥抢着站起来对他道。 “无妨。”阿天寥寥两个字道。 第202章 大风在野(四) 阿天生起火,便又坐下,冬弥不禁问他,“你究竟是怎么会落难的?你身上的伤又是被什么给咬的?” 阿天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道,“我跟同伴在疏属山失散了……” “疏属山?”冬弥一怔,她听过那座山,就在九江一带,但传说那里高不可攀,山顶积雪终年不化,而且还有可怕的妖怪存在,根本无人敢去那里,也丝毫都不敢接近,她想到这里,不由地道,“听说那里危险万分,谁都不敢靠近,你的伤难道……”冬弥瞪着他,火光照着他那双漆黑狭长的眸,那里面好似倒映不出任何事物,像是没有月光和星光的暗夜,一片深邃。 “便是被那里的妖物所伤。”阿天也不避讳,只道。 “啊!”反而是冬弥狠狠吃了一惊,她不知是没想到那里果然有妖怪的存在,亦或是没料到眼前这人的命那么大,居然能从妖怪口中逃生,但好奇依然免不了,她不由问,“那……又是什么样的妖怪?” 这个问题,让阿天的眼底隐隐浮现出一丝玩笑的神情来,他注视冬弥,反问,“你觉得……妖怪是何模样?” 冬弥很容易想到那些鬼怪之谈,不由地道,“青面獠牙……眼睛凸出来,嘴巴里面还流着血……”她这样说着就好像看见了一样,已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摇摇头,像是想将那种可怕的模样抛出脑海中,随后又道,“也不对,妖怪变化多端,它们说不定变成美丽的女子魅惑世人,不知道是不是这样?” 阿天凝视她,回答说,“我看到的妖怪,生着两个脑袋,其中一个脑袋又尖又长,没有脑壳,因此露出了里面的脑髓,只不过,那脑髓也是活的,像蛇一样缠绕在里面,不停蠕动,如果接近它,那脑袋连着脑髓就一起伸长,脑液滴下来,碰到人的话,就会灼伤,继而腐烂……”他语意平平,口吻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淡然之意,偏偏描述得又极为细致,一字一句像是组成了一幅生动的画面掠入了冬弥的脑海之中,加之此时寂静非常,夜幕中本就充满了各种诡异之氛,使得冬弥越听越觉得毛骨悚然,不由立时出声喊停道,“够了、够了!我知道了!反正很可怕就是了!”她喊出声的时候连耳朵也捂了起来,闭上眼睛,像是想阻止自己继续因为阿天的话而不断产生的可怕联想。 阿天被冬弥打断,看着她半晌,眼底的玩笑之意才散尽,他不再言语,只是低下头慢条斯理地添了点柴火。 冬弥一面害怕得发抖,一面还在问,“那……既然有那么可怕的妖怪,为什么你会去到那座山上?” “这就跟,你明明害怕,却还一直问,是一个道理。”阿天淡淡回答。 冬弥被他这句话堵得哑口无言,只好作罢,没有再问下去,但随后,她又按捺不住开口道,“你说,余大哥去了哪里?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这个问题,你应该留着问一会儿回来的人。”阿天道。 “可,难道你不担心?如果余大哥遇到了危险,那么我们在这里可能也会遇到危险,难道你不觉得害怕吗?”冬弥见他对什么事都好像一副泰然处之的态度,不由说道。 “担心,害怕,有何用?”阿天看着冬弥,道。 “可……”冬弥顿时又说不出话来,但随后她想了想,觉得这个人既然连疏属山都敢去,那么好像也没什么地方会令他觉得害怕。 “耐心等吧。”阿天说了这样一句,就径自闭目休息,似也懒得再开口跟她说话。 话虽如此,冬弥却仍是担心的,而且害怕的情绪一旦浮上心头之后就再也停止不了,虽然这一次她明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出来的,可她也不想平白无故死在跟风神毫无关联的地方,总是要,死得其所,才行。冬弥这样想。 一直等到半夜里,王浚和离靖才回到他们的驻扎地,冬弥一听到动静就睁开眼睛,看见是他们后立刻迎上前去问,“余大哥呢?你们找到他了吗?” 离靖和王浚对视一眼,后者回答说,“找到了。”他的语气沉重,表情也不显得轻松。 “那他人呢?”冬弥自然要问。 “余六……已经死了。”王浚道。 “啊?!”冬弥闻言愣住,呆在原地好半晌,愣愣地丝毫都反应不过来,口中喃喃地道,“怎、怎么会……” “我们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当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离靖在一旁,说了半句之后,就没能再说下去。 “那……那余大哥是怎么死的?” 虽然原本素不相识,但毕竟已是共同患过难,再者余六突然死亡半点由来都没有,危机感瞬间便袭上心头,让冬弥忍不住问道。 “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身上有兽爪的痕迹,恐怕是被山中的兽类袭击所致。”离靖回答她道,又说,“这里到处是光秃秃的山石,没有植物生长的痕迹,没想到却出现了某种兽类,也许那些……”他的话说到这里,忽地止住了,冬弥一时没注意离靖迟疑的神色,只因她这时听到“兽”已不由自主向阿天的方向望过去,因为他身上也有个咬痕,且不论是妖还是兽,性质其实也差不了多少。 阿天此时恰恰睁开眼睛,往他们这边看过来,并道,“他在哪里?” 听他问来,王浚和离靖又对视一眼,由王浚回答他道,“就在我们刚来之时发现的那堆尸骸附近。” 话音一落,阿天还没什么反应,冬弥却已经被吓到,不由盯着王浚问,“什、什么尸骸?” 王浚看着她,回答说,“这件事我之前没说,是我和余六在第一次出去寻找食物的时候发现的,当时觉得说出来会让你们担惊受怕,就想等你们先休息够再说。” 冬弥着实没料到,再加上余六的死亡,蓦然间恐惧在她心头扩大,原本并不轻松的心情也变得愈发沉重,只感觉生机越来越小,死亡的阴影反而四处笼罩。 此时她没由来地又想起王浚跟她说的那番话,在死亡面前,生存的*似乎一点一点变得大起来,而原本一心想要求死的心情却因为此时面临的种种危机显得越来越无足轻重,那时怀抱着那样心意的她在现在的自己眼中,忽然间变得可笑起来,而且这个念头一旦浮现,她就变得更想安全离开这里,谁都不愿意因为一时的赌气和冲动而害死自己。 “那……我们会怎么样?”她此时不禁要问。 “余六既然已经死了,那我们更加不能一个人单独行动,记住无论做任何事都不要落单,另外,也不要走远,这两点至关重要,听明白了吗?”王浚叮嘱道。 冬弥点点头,离靖亦道,“嗯,我知道了。” 这一夜,不安的气氛在隐隐约约中浮动,因为提到尸骸成堆,冬弥也不敢去看一眼余六的尸体,她此时坐在火堆旁,虽被火堆烤得热烘烘的,身体仍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仿佛很冷似的,王浚像是看出了她的惊惧,走过去坐到她的身边,像是安抚,又像是鼓励般地对她说,“冬弥,我知道你现在可能很害怕,但不要担心,有我在,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冬弥“嗯”了一声,却仍然抱紧自己,她怔怔地盯着眼前的火光,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王大哥,刚刚我突然想到,不知道我的未婚夫在面对死亡的时候,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他都不害怕,一心一意想去侍奉风神?” 王浚听了她的话,不由一怔问,“你先前不是说,他不是自愿成为祭品的?” 冬弥垂下头来,低声道,“那是因为我不愿承认,也是因为只有我固执地认定他是我的未婚夫,其实在我们相识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他身为祭品这个事实了。” 王浚微微吃惊,此刻却不愿表露出来,只是道,“原来是这样啊……” “他是个很和善的人,心地善良得要命,我们村子一个月就要行一次祭,而每一年都会选择一个人送入湘水,他很热爱这片土地,因此在十六岁那年就自愿成为祭品,他说这是为了保护村庄自己应该做的事,我有时候总是为了爱上他的自己而感到悲哀,因为我在他心中的地位,根本比不过他的村庄,也比不过那个任性的风神,说着想要杀神这样的话,其实是我疯狂地嫉妒着她……”说到这里,她停了片刻,才看向王浚,又道,“王大哥,我……是不是很自私?只考虑自己,一点也不为村庄考虑?” 看着她一脸茫然无措的表情,王浚忽地道,“那又如何?” “咦?”冬弥反而一愣。 “为自己考虑并没有错,如果为自己考虑而伤害到了别人,那才是错的事,不是吗?” “可、可是……” “你只是没有你未婚夫那样伟大的情操和高人一等的觉悟,不用说是你,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肯为了他人而牺牲自己的性命?”王浚又道。 冬弥沉默下来。 “所以,不必因此而感到自私的自己有多么不好,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保命都还来不及,又何须去考虑对与不对、是与不是这些问题呢?” 这一番话让冬弥逐渐感到释怀,她一直跨不过的原来是自己这道坎,无处发泄的她只能自暴自弃,以至于险些在湘水上送了性命,但此时此刻,求生的念头在不知不觉中已占据了她全部的心思,这使得冬弥开始对先前自己的决定感到怀疑,却又不肯屈服,然而性命就如同王浚说的,一生只有一次,应该珍惜才是,是以她翻来覆去只不过是在跟自己交战,最终,王浚点醒了她,直到此刻,她才幡然醒悟过来。 第203章 大风在野(五) 这一夜过得看似安稳,但不料翌日醒来之时,竟又少了一人。 这一次,是离靖。 首先惊慌失措叫出来的人是冬弥,阿天其实比冬弥醒的更早,但当冬弥问他知不知道离靖的下落的时候,他摇摇头,回答道,“我醒来时,他已不在。” 王浚和冬弥差不多时间清醒,他让冬弥不要太过惊慌,便叫上阿天,三人结伴一起去到那堆尸骸旁,毕竟余六的尸体就是在那儿被发现的,虽说不知离靖怎么会失踪的,但那里已是王浚第一个能想到的地方。 冬弥和阿天皆是第一次去到那里,冬弥心有惶惶,而那个阿天,不知是何方神圣,他好像无论遇到任何事情,表情总是一贯的淡然,而且总是无波无澜,包括看到尸骸堆时,也是如此。 那是峭壁之下、山岩之中的一汪碧水,事实上,冬弥已因突如其来映入眼帘的美丽之景而震慑当场,她几乎为之目瞪口呆,若非此时能清楚地看见那高耸成堆的骨骸,她早就跑过去沐浴在那片金橙橙的光芒之中了,可此刻,偏偏是那尸骸堆占据了最醒目的位置,让她觉得乍然的炫目之外,大半都是惊恐。 陡峭的山壁出乎意料得高,抬头也望不见顶,壁上也没有嶙峋的山石,而且不知是被雨水过分侵蚀还是其他什么缘故,山壁光滑得令人难以想象,因此根本无人能攀得上去一探究竟,然而那一汪碧水便陷在其中,被峭壁四面包围,只余中央的空隙,引得太阳的光芒如火如荼一气倾泻而下,在碧水周围投下美丽的光影,又像是淡淡的金色雾气笼罩在碧水之上,但偏偏在美得无与伦比的幽境之中,那些可怖的尸骸就堆在碧水一隅,森森白骨在金芒之中透着无比凄清的惨白色,每一具尸骸都不成人形,显得扭曲而破败,狰狞又令人心惊。 冬弥一眼就望见了那上面最新的余六的尸体,其余都只剩下骨头,而且仔细看就会发现那全部都是人类的骨骸,相较之下只有余六的尸体仍面目清晰,所以隔着较远的距离也能看得见。 但那其中,并没有离靖,除非离靖已经化成一堆白骨。 “本来应该趁早将他安葬,只不过他死得蹊跷,所以我打算再来检查一下他的尸体,想进一步确认他究竟是怎么死的。”王浚这时说道。 阿天一言不发,已朝着尸骸堆走过去。 冬弥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尸骸,此刻早已心头发毛,哪里还敢接近半分。 “你待在这里,不要走开。”王浚嘱咐她一句,便也绕着池水走过去,就见阿天停在尸骸堆前,沉默地不知在观察什么。 “离靖应不在此。”王浚走上去,说。 阿天点头,并未吭声,王浚昨天也来过这里,他大致看了看,便道,“离开吧,离靖不知去了哪里,我们最好再四处去找一下。”他说完问阿天,“你的伤势要紧吗?” “无碍。”阿天只是简单地答了两个字,便转过身来,他的脸色依然苍白,若忽略他肩处明显的血肉翻卷怵目惊心的伤势不算的话,行动看似的确无碍,只不过,王浚的视线在瞥过他肩膀的时候仍然情不自禁地锁起了眉,只因这样的伤本应及时处理才能免去恶化之势,却又偏偏身处困境,没有治疗的条件,再者伤在肩膀,要处理也需借助他人之手,可眼前之人显而易见的疏离之感,让他想帮忙也难。 只能先作罢,离靖的失踪,代表此地并不安全,性命都难保了,肩膀上的伤已不足挂齿。 王浚这样想着,便也什么都不再提及,先寻找离靖要紧。 除了光秃秃的峭壁之外,就剩下光秃秃的山石,草木在这里几乎生长不起来,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所致,王浚到底没能走太久,只因他带着一名女子,一个伤患,本也走不了太快,更何况这里的路根本一点都不好走。 “天色快晚了,看起来我们今天是找不到离靖了,先回去吧。”王浚适时停下脚步,对身后的二人说。 冬弥手脚并用,早就累的满头大汗,她虽说已经比一般女子能吃苦,但体力毕竟有限,闻言便点头道,“有没有可能离靖已经回去那里了?” “嗯,回去看看也好。”王浚说。 可世上毕竟没有那么理想的事,离靖自然也不可能出现,三人回去后,王浚让冬弥和阿天待在一起,准备再去找一点吃的来,这里寸草不生,除了猎一些野兽当食物之外,基本上没有别的果腹之物,但也是因为寸草不生,所以连野兽的踪迹都少得可怜。 “可是,王大哥你不是说不能单独行动吗?”冬弥不禁道。 “的确,但这件事在所难免,你们跟着我诸多不便,最终说不定还是会分散,那就更危险了。”王浚道。 “王浚说得不错,我们会令他分心。”阿天难得出声道。 见阿天也这样说,冬弥只好嘱咐王浚说,“王大哥,你千万要小心。”她心中担心至极,至今为止已有两个人无声无息地自他们停留之地消失,一死一失踪,王浚这一去,真不知又会遇到什么危险。 王浚自然也是心知肚明,但人不吃东西根本没有力气,因此不管是不是会遇到危险,他也必须前去,便道,“我知道。”说了三个字之后,他本要离去,可走了几步,他还是转过身来,对冬弥和阿天道,“如果两个时辰后我还没有回来,你们就不要在此停留了,赶紧回到船上去吧。” 冬弥一怔之后,只能回答他说,“好。” 于是,王浚也离开了。 之后,冬弥简直是坐立不安,她焦急地等待,一直到夜色下沉,却仍不见王浚的身影。 “两个时辰还差一刻,别急。”阿天拨弄着柴火,似是看出了冬弥的担忧,开口道。 在这之前阿天一直未吭声,冬弥方才念念叨叨好久,也没得到他一句回应,此时闻声,不由地看向他道,“你有想过,我们可能会死在这里这件事吗?” 阿天抬眸看她半晌,却是摇头。 冬弥一愣,看着他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好半晌,她才问他一句道,“为什么?” “一直想会死,不如考虑如何生。”阿天道。 冬弥听了不禁一震,然后问,“难道,你有把握活着离开这里?” “你问错了,应该是活着,而非离开。”阿天缓缓道来,“只有先活下来,才能考虑如何离开。” “话虽如此,可是……” “他说得很对,要先活下来,才能考虑离开的事。”王浚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冬弥不由一阵欣喜,转过身唤道,“王大哥!” 她上前几步,却被王浚手中之物吓到,看仔细了,才发现那已是一条没有了脑袋的大蛇,这才放下心来。 “这里几乎没什么野兽,因此我去江边碰运气,还好被我发现了这个大家伙。”王浚举起盘在自己手臂上那条极大的蟒蛇身体晃了晃说,不过他见冬弥似是有些害怕的样子,便道,“蛇肉的味道其实很不错,而且今天已经算是走运了,万一我什么都没找到,我们就该饿肚子了。” 冬弥很清楚这种时候没什么可挑剔的,只要能填饱肚子什么都好,更何况蛇本来就能吃,只不过看见如此巨大又没有脑袋的死蛇的模样,即便是看得出来王浚已经清洗过,可王浚自己身上却是血淋淋的,冬弥仍然觉得心里有些发憷,此时阿天却起身对王浚道,“你休息一下,剩下的交给我。” 王浚似是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却道,“你肩膀受了伤,手可能使不上力,还是我来吧。” 阿天垂眸瞥了自己的肩膀一眼,只道,“这没什么。”他说着,就伸出了手。 王浚见他执意如此,便也不再坚持,心中想的却是兴许一直以来都是他来猎食,又是他到处奔走,阿天应是觉得不怎么好意思才讨来做的,于是便将身上的大蛇卸下来交给阿天,就见阿天用石子搭了个简易的烤架,借了王浚杀蛇的匕首将蛇截成三段,架在火上烤起来。 他的动作娴熟,倒是令王浚吃了一惊,冬弥本怀疑阿天身份不凡,可此时见了,又觉得他像是天生就在野外生活的那样,对这一切驾轻就熟,做起来一点儿也不费力,但他也的确有一只手不太使得上力,因而那只手辅助得多,可纵是如此,他依然有条不紊,蛇肉很快就被他烤得喷喷香,然后他便将烤熟的蛇肉分给他们二人食用。 王浚和冬弥一将蛇肉吃进嘴巴里,就觉得即使没有一丁点咸味,仅是蛇的肉味和鲜味就瞬间虏获了他们的味蕾,烤得如此入味,火候又掌握得分毫不差的蛇肉简直天下无敌,而再一眼看阿天自己似也吃得津津有味,王浚刹那间觉得他方才一定是想岔了,比较前一天阿天吃东西时偶有蹙眉的神情,他忽然觉得这个人也许根本不是觉得不好意思讨来做,而是压根不喜欢吃他烤的干巴巴的鱼罢了。 一面吃,王浚一面问阿天,“你经常烤野味?” 阿天点头。 几天相处下来,王浚和冬弥皆发现他的寡言,就算开口也几乎都是寥寥几个字,也不知这是因为他受伤的缘故,亦或是生性如此,这使得王浚不得不又问,“看你的衣饰,不像是本地人。” “我的确不是。”阿天只答。 冬弥这时便代替阿天对王浚说,“阿天说他与同伴失散了,他们先前去了疏属山。” 王浚一愣,因他也知晓疏属山既难上又有可怕的妖怪的传闻,再一瞥阿天肩膀上的伤痕,不由微微吃惊地道,“你居然从疏属山上来?那你的伤势……”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阿天却打断王浚道。 王浚见状,知他并不想多言自己的事,便不再继续问下去,但好奇却因此自心底缓缓升起,只不过他向来善于掩饰,此时便将这份好奇一句带过,道,“说的也是,此刻我们应该考虑的是该如何活着离开此地。” 第204章 大风在野(六) 这句话使得沉默开始蔓延,原本从江上逃至陆地,以为能有片刻喘息,未料死亡的阴影扑面而来,比起江面的风神更令人捉摸不透,像是藏在暗处的索命鬼,一到人们熟睡,就会出现索取人们的性命。 “现在开始我们必须轮流守夜,确保不要再有人失踪。”王浚说。 “王大哥一直在忙,也该好好休息一下,不如今晚就由我来吧。”冬弥也想出点力,况且这件事攸关自身性命,连续两个晚上有人无故失踪,现在仅剩下三个人,三个人之中看似阿天受了伤,但他从疏属山而来,未必真的最弱,王浚就更不用说,那么最可能出事的也许就是她了,因此就算今晚真的想睡觉,她也不可能睡得着。 王浚需要靠休息来补充体力,但在这种情况下,他也绝不可能睡得安稳,不过他知道冬弥也是一样,因此便答应说,“一有风吹草动,记得叫醒我或阿天,另外,一个人不要走太远,你是女子,恐怕多有不便,但这种时候性命要紧,知道吗?” “知道了。”冬弥点头答。 于是,又一个惴惴不安的夜晚来临,三人各自休憩,其实都不可能睡得着,夜半时分,四周围一片寂静,只有篝火不时发出“劈劈啪啪”的声响,阿天中间醒来添过一次柴火,一直到东方露出鱼肚白,晨曦洒向大地,火光终于熄灭。 冬弥是天快亮的时候才离开的,本来王浚想陪她去,但一个姑娘家毕竟多有忌讳,再加上天几乎亮了,冬弥又承诺绝不走远,保证是王浚一定能听到她叫声的距离,于是王浚才打消念头,可不料,冬弥竟就这样一去未回。 阿天和王浚同时意识到冬弥离开的时间过长了,其实也不过是一会儿的工夫,两人放心不下,追出去查看,竟见到冬弥口吐黑血,倒在大石上的身影。 “毒?”王浚的脸当场变了颜色,他不由转向阿天,原本沉稳的眼神变得惊疑不定起来。 阿天仔细观察冬弥的尸体半晌,抬眸的时候对上王浚的视线,却连眉毛也不抬一下,望着他道,“你怀疑是我下的毒?” 这个念头刚刚在王浚的脑中闪现,便已被对方捕捉,事实上,这时的他已无法理清思绪,余六是怎么死的?离靖为何无故失踪?冬弥明明已经不想寻死了,却偏偏被毒害,而现在剩下的只有自己和阿天,那么下一个,会轮到谁? 见王浚不吭声,阿天又道,“无论是不是我,目的为何?” 王浚只觉得思绪一片混乱,完全回答不上来,杀人的人到底是不是阿天?死亡已经一步一步紧逼,逼得他喘不过气来,根本无法思考。 此时此刻,所有的冷静在一瞬间消失殆尽,王浚的脑海中只剩下昨夜阿天自愿帮忙烤蛇肉的那一幕,蓦然间,他拔出匕首,冲向阿天。 阿天毫无防备,就听“嗤”的一声,尖刃入肉,刺中腹部,他应声而倒,伏趴在地上。 王浚一招得逞,可是却连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只是愣愣地瞪着眼前两具尸体好一会儿,抱着头转身就跑。 短短两天,五个人里面就少了四个,现在只留下自己,如果一切都跟阿天无关的话,那么接下来死的那个人,就是自己。 不行!他一定不能继续留在这里!这已无疑是等死。 王浚匆忙转向江边,此时此刻,他只能一赌自己的运气如何,如果待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但若回到江上,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未料当他来到江边,那艘载他们前来的小船已不知下落,可那船昨日明明都还在的,这时,王浚忽然想到一个人,因为只有那个人才有可能谋划这一切,即使现在的他还不知道那人究竟为何要蓄谋杀人。 离靖! 只有离靖! 要不是离靖带路,他们又怎么会来到这里? “离靖!你出来,你不是想杀光我们吗?现在就只剩下我了,你怎么还不动手?”王浚在江边放声喊了起来,“离靖!离靖!你出来啊!我知道是你!” 王浚发疯似的在江边叫喊了好一阵,忽然从身后传来冷冷的声音道,“这么快就想到是我,真无聊。”声音传来的同时,离靖的身影也自山石后面出现,王浚蓦然转过身,狠狠地瞪着他。 而离靖却像是一点也不意外,他好像很习惯面对如此的怒意,而且虽然口中说着“这么快”,却好像还嫌他慢了那样。 王浚瞪着他,愤愤地道,“真的是你!你根本不是什么祭品,甚至,也不是湘水边那个村子的人吧?” “我知道你一定很不甘心。”离靖压根不去回答,只是慢条斯理地道,“我只能告诉你,如果你不死,就是我死,所以,我只有如此做,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你觉得呢?” 王浚闻言,不由问道,“为什么你会死?” “这其中缘故,你不需要知晓。”离靖却道。 “那你现在想怎么样?杀了我吗?”王浚盯着他,问。 “用不着我动手,实际上,余六也不是我杀死的,我只是引他出去罢了。”离靖忽地道。 王浚一怔,问,“那么冬弥呢?” “冬弥,冬弥的作用你应该最清楚吧?” “你的意思是,用她的死嫁祸给我和阿天,让我们互相猜忌怀疑?” “你不正是如此做了吗?” 离靖这么说着,王浚已经反应了过来,随后他的脸上现出怒容,早在离靖出现之前,他已然意识到刚才他可能杀错了人,如果是这样,阿天就是无辜的,那么他其实是被离靖利用了。 “你这个杀人凶手!”王浚出离愤怒,他猛地冲上去,似是想要一把拽住离靖的衣领。 离靖身形比他单薄得多,相较之下,王浚的个头和气力都比他大,但就在王浚要碰到离靖衣服的时候,忽来一阵剧烈的风,这风来得没有半点预兆,力量却极大,居然将王浚整个人都卷了起来,再狠狠地摔下。 王浚被摔得晕头转向,浑身剧烈疼痛,而且刚才被卷起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感觉到全身骨头都快要被挤碎了一样。 而离靖的神情却在瞬间变了,变得敬畏,变得瑟缩,但掩饰不住惊喜,也总有几分得意,他蓦然朝空中拜道,“风神大人,您终于出现了,又是我胜了!不知道这一回是否能让您满意呢?” 王浚一时还看不清楚,只觉半空中有什么遮住了大片光芒,这时抬头再看,却是冷不丁一惊,而这一惊之后,更是骇然到心神俱裂,动弹不得。 那竟是一头长相极其怪异的生有巨大双翅之兽,它浑身似是长着红色的豹纹,凶瞳如炬,一双坚硬的利爪泛着锐利的光泽,仿佛一瞬间就能撕开人的血脉,它的翅膀巨大,相较之下,它的身体就十足小巧,可是对于王浚来说,那已然是庞然大物,更遑论它那一对巨大得双翅。 此刻,它正停在较高的山石之上,翅膀却已经收起,这让王浚看不见那对翅膀张开的模样,而它盯着王浚凶狠的表情,怎么看都像是要把他一口吞下肚去。 “天呐……”王浚情不自禁吞了吞口水,首次发出惊惶的声音来。 “见了神的真身,你,非死不可了。”离靖此时拿着匕首,一步一步朝王浚的方向走去。 “你刚才称它是风神?”王浚颤抖着声音问,“难道……” “你就快死了,知道这么多做什么!”离靖脸上挂着胜利者的表情,走近王浚。 王浚刚才被那生着双翅的兽狠狠一摔,早已摔断了骨头,此刻完全站不起来,而那兽更是在一旁虎视眈眈,王浚显然已无处可逃。 死亡的恐惧瞬间逼近,王浚既害怕又绝望,本能地紧闭上双眼。 蓦地,一个熟悉却又平平的嗓音响起,听来又低沉至极,“我一路追踪到这里,总算没有白费。” 王浚猛地睁开眼睛。 来人竟是阿天! “你不是已经被我——”王浚脱口而出道。 离靖也因阿天的出现刹那间愣住,因为之前他也真的以为阿天已经死在了王浚的手里了。 阿天并未回答王浚的话,他根本没去看王浚,只是将视线投向山石上那只巨大的兽的身上。 而那兽,也因他的出现,似是燃起了隐隐的怒火,它看起来,仿佛即将要张开双翅。 “飞廉。”阿天唤出它的名字。 这两个字一出,那兽的动作就像是忽地被定住了一样,但怒火并未收敛,反而持续不断自它那双凶瞳之中溢出,它打量着阿天,口中忽然发出尖利的似兽非兽的吼声。 这一声吼也充满怒意,王浚和离靖早已被它的凶狠之意震慑地动弹不得,唯有阿天,他似是对这样的怒气毫不在意,继续与它做着交谈,“我听过你许多传闻,但是,百闻终是不如一见。” 被阿天称为“飞廉”的兽也并未因他的话而改善态度,反而愈发愤怒,又一次发出惊天彻底的嘶吼。 吼声直震得王浚和离靖耳中“嗡嗡”声不停,心中更是惧怕不已,因而对于正兀自激怒那兽又似是毫无自觉的阿天感到愈发惊骇,虽然阿天的话里完全没有激怒它的意思,可谁知道那兽究竟能不能听得懂,说不定它领会错了意思,以为那人是在跟它挑衅呢。 “休、休得无无礼!”离靖大起胆子,上前一步,对阿天道。 阿天根本不去理他,仍是面对飞廉道,“只要你把风兮交出来,我就离开。” 第205章 大风在野(七) 飞廉不知为何愈发愤怒,它背后的翅膀只微微一动,就有一股力量似是在它的背后慢慢凝聚,凝聚成风,兀自敛而不发。 阿天不为所动,只牢牢盯着它的双眸。 但离靖却是知道它的翅膀只要一张开,现场的三个人必将被吹至不知何方,他心中又惊又怕,对着阿天叫道,“你不要再惹怒风神了!你会害死我们的!” 阿天充耳不闻,飞廉却对着他再度发出嘶吼,阿天却仍是定定地对它道,“风兮是我的朋友。” 这句话让飞廉的怒气飙到最高点,它蓦然张开翅膀。 就在这一瞬间,云层忽然翻滚涌动,如浪如潮,而地面上一声轻吼传来,就在飞廉的翅膀煽动起大风即将要将三个人卷起来之时,一抹威蕤之影蓦然从山石后出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爪捞起阿天,再张口叼住另外两个人,以它自己庞大的身躯对抗飞廉凝聚起来的风力。 除此之外,云层中那突如其来的变数也分散了飞廉的注意力,但却是令它周身怒焰狂涨,于是翅膀一张,便整个飞至上空,直窜入云霄。 一时间只觉得天翻地覆,乌云霎那间席卷天地,狂风吹得江面掀起巨大的浪涛,倾盆雨势自那其中轰然降落,里面似是有隐隐的青鳞闪烁,雷鸣一样的吼声响彻整片天际,同时带起震天裂地之威。 饶是风兮如此庞大的身躯,也有些抵挡不住如此狂傲的风势,但它依旧紧紧攀住山石,拼命稳住自己。 阿天被它牢牢护住,另外两个被叼在口中的人就没那么幸运了,风雨席卷,他们像吊线木偶一样被吹得风中凌乱,凄楚不堪。 好一阵过去,那翻天覆地之势才终于停止,当风雨骤停,天空蓦然回复清明,碧空如洗,风兮才放下两人,然后轻轻松开阿天。 离靖和王浚被大风大雨侵袭得几乎少去半条命,阿天却完好无损,他抬起那只并没有受伤的手,摸了摸风兮湿透的毛发,露出难得的笑容道,“都湿透了。” “不碍事。”风兮发出模糊的吼声回道,随后,它注视阿天受伤的肩膀,道,“你的伤……” “不碍事。”阿天也回它一句。 但眼下也不是治疗的好时机,半晌后,风兮将目光移开,抬头看向天空。 “它们暂时远离了这一带,我们先离开吧。”阿天对它说。 “他们怎么办?”风兮看着地上的那二人。 “你想的话可以一并带走。”阿天道。 风兮似是想了想,又对阿天表示,“这里是它的巢穴,它随时可能回来,但你有伤在身,不宜涉水,不如就去它困住我的地方,它一定不会想到我们其实没有离开,兴许是最安全的地方。” 阿天仍然没有意见,风兮伏下身子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背上,再重新叼起一旁已是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处的二人,一跃而起。 那是与江边的山石地势不同的一处沼泽地,有些地方正汩汩地冒着泡,一看便知到处都是泥沼,若是一旦踩错势必陷入其中,风兮想必先前已经摸透了这里的地势,此时竟能在沼泽地之上如履平地,不过,这却恰恰显示了它在被困之时一定在这里反复来去过,才能熟悉至此。 沼泽地之后,有一片幽静却开阔的天然洞穴,边上是一小片青翠的树林,树木苍劲,棵棵成参天之势,粗壮巨大,牢不可折,可以想象它们扎根之深,否则又如何能在飞廉的巢穴之中存活。 直到此刻,离靖和王浚才终于回过神来,王浚暗自检查身上的伤势,离靖却瞪着阿天,神情一片空白,简直不知他遇上的是哪路神仙,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就见方才那头威蕤之兽用鼻尖轻触阿天受伤的肩膀,喉中发出低低的吼声。 离靖这时才真正能够打量它,它的皮毛呈深褐色,可在阳光下会泛出金黄的色泽,不过却有斑驳的伤痕布满全身,仿佛历经过无数的战争,而它给人的感觉也如同那些伤势一样极具有威慑力,它那炯然如日的目光若是逼视而来,让人根本抵受不住便要双腿发软,直想逃脱而去。 像是天上的战神,又像是人间的兵主,杀伐无数。 离靖此时便是这样的感觉,但他心中纵然是害怕至极,视线却仍是无可自抑地盯着那抹兽影,只因如此近的距离,如此强悍霸道的力量,几乎要将他的整个灵魂都吸引而去。 他生来弱小,力量于他,总是可望而不可及,从小,他就梦想有什么能够保护他,为此,他愿意做任何事来交换。 当第一次被大风卷起,又见到欺负自己的两个人几乎被那掀起狂乱之风的兽吞食到只剩下骨头而自己却毫发无伤的那时,他便觉得自己是被选中的人,否则为什么风神只在自己面前现出真身而吃掉另外两个人?他不顾一切追随风神而去,风神也的确将他带回了它的巢穴,未料那里早有数人,他们都是被风神卷来的人,很快离靖就明白了风神的目的,它是要看他们身陷绝望境地后的自相残杀,就像是茶余饭后助兴的节目那样,离靖为了成为最特别的那个人,一次又一次用各种手段活了下来,活到至今。 而死去的那些人,自然成为了风神的饭后点心,连肉渣都没有剩下。 离靖一方面胆战心惊,一方面愈发得心应手,为了活命,为了追随风神,他已豁出一切。 可眼前这个人,却为何拥有与那些庞然大物平起平坐的资格? 离靖的目光不自觉变得憎恨,他用尽全力,仍没有得到风神的青睐,凭什么,他却轻轻松松被充满力量的神兽所保护?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没想到,却出现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但那样的目光在多年伪装的离靖身上只如昙花一现,他让自己显得尽可能惊恐,收起所有恨意和嫉妒,颤抖着语调问,“刚才那、究竟是什么?” 阿天正与风兮低语,并未注意离靖说的话,当风兮甩开尾巴一跃离开洞穴之后,离靖又再度出声问了一遍,阿天这才有工夫对付他道,“你说它是风神,可知素来有风伯之称的飞廉?” “风伯?”离靖的确听到阿天叫出了风神之名,这时才与“风伯”联系起来,却已是大吃一惊地问道,“怎么可能?你说的风伯,难不成是在逐鹿之战中帮助蚩尤,并与黄帝军队中的应龙对抗的风伯?” 阿天点头。 离靖怔怔不语,好半晌,他忽又反应过来,问阿天,“那方才,又是何方神圣,居然能与风神匹敌?” “你已经说出来了。”阿天淡淡地道。 离靖一怔之下,脱口而出,“应龙!” 阿天没出声,似是默认。 适才那天崩地裂之势如今回想起来,便觉真如汹涌的滔滔战意,一龙一兽在云间点燃的战火,随随便便就能将人间搅得天翻地覆一片狼藉。 “那你又是谁?为何应龙竟会为你而出现?还有刚才那兽?”在离靖眼里,这是何等艳羡之事,他努力压下心头浓浓的妒意,尽可能平静地问出声来。 “它叫风兮。”阿天却道。 “什么?”离靖一愣。 “它们都有名字。”阿天说着走到王浚身边,查看他的伤势。 王浚显然也已听到了方才他与离靖的对话,但因为对内容太过吃惊,他压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只能愣愣地看着阿天,直到阿天的手碰到他的伤处之时,他才闷哼一声。 “伤到了骨头,我必须帮你固定。”阿天说着,瞥了离靖一眼,丢下王浚,也走到洞外,留下洞穴内的王浚和离靖两个人面面相觑,王浚是真的吃惊,离靖的心思却早已不在王浚身上,当时要杀掉王浚是被情势所逼,而现在,他已经没有了杀死王浚的理由,除非风神再度出现。 但于王浚来说,他对离靖仍是有所防备的,只因他压根未料这名看起来单薄秀气的年轻人竟然一直暗藏杀机,至于方才那个阿天,更是令他觉得神鬼莫测,如妖如魔。 阿天很快找来了几根固定伤口用的粗壮树枝,他让离靖过来帮忙,替王浚将断裂的伤口固定起来。 忙完这一切,风兮也转回洞穴,它方才竟然是去采药的,得知这件事的离靖和王浚再度吃惊不已,而片刻之后见它用利爪在石头上磨碎阿天已一一闻过的草药,再混合着唾液用舌尖替他抹上药的一幕——虽说风兮庞大的身躯遮住了大半阿天的身影——这仍让离靖和王浚两个人禁不住目瞪口呆。 这一人一兽配合得极有默契,这样的治伤方式恐怕也并非第一次,兽类为自己疗伤之时通常也是如此舔舐,这有助于加快伤口的癒合,但如此庞然大物居然如此细心地为一个人类疗伤,却是他们第一次见识到,这简直令他们觉得不可思议到了极点,若不是他们此时亲眼所见,说什么也不会相信。 伤药上完之后的阿天显得懒洋洋的,他舒适地靠在风兮身上,径自闭目憩息。 第206章 大风在野(八) 洞穴之中相当安静,如此庞然大物蛰伏其中,除了阿天之外,王浚和离靖压根不敢吭一声。 时间静静流淌,当夜幕下沉,温度越渐低下来时,离靖才不得已蹑足走到洞穴之外,准备拣一些树枝生火。 阿天靠在风兮身上似是已沉沉睡去,风兮自是最佳的热源,一人一兽看起来睡得正香,而王浚受了伤不能动弹,但他已然瑟瑟发抖,离靖在这里已久,虽早已习惯山间的温度,但仍是扛不住夜晚的寒意,在加上白天淋了一场风雨,实在耐不住了,也不管是不是会吵醒那被阿天称为什么“风兮”的兽,兀自生起火来。 寂静之中,仅是轻微的响动就会显得异常清晰,更何况是打火的声音,风兮率先睁开那对琥珀色的眼睛,望向离靖的方向,离靖虽早有准备,却仍是手一抖,差点握不住燧石。 但这显然是多余的,风兮只是将眼睛睁了睁就又闭上了,连动都没有动,也许是因为害怕吵到身旁睡得正安稳的阿天吧。 火生好没多久,肚子就“咕噜噜”叫起来,离靖不得已,再度站起来,蹑足经过风兮身边,但走过去的时候,他不由紧张得心脏发疼,又迫切地希望此时躺在它身边受到庇护的人是他自己,而不是别人。 ------------------------------------------------------------------------------ 这一夜安然渡过,果然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不仅如此,之后好一阵飞廉都没有出现,这让王浚和阿天得以安然养伤,唯有离靖,一直以来他从未享受过这种安逸的状态,反而觉得有一些无所事事,但却又是真心向往的,每当看见风兮时,他就不自觉地想上前,想取代阿天的位置,想与阿天一样享受那庞然大物无微不至的照顾,想得几乎快要发疯。 阿天的伤有风兮的照料很快就好了起来,他那伤本就是外表看起来严重,风兮很清楚这伤是怎么来的,那是前不久他们去到疏属山之时,被缚在山巅的一物所伤,那物虽似蛇,但生了两个脑袋,而且其中一个看似早已断气,但谁都没料到就在他们接近的时候,那个脑袋猛地睁开眼睛,还向阿天扑了过去,并张开血盆大口。 好在阿天反应快,一匕首下去,因此只被它咬伤了肩膀。 但就在那一瞬之后,一阵大风席卷而来,连它也不及防备,更不用说阿天了,之后,它就被带到了此地,因为担心阿天的伤势,它花费了好几天的时间,好不容易才脱困走出沼泽地,也将此地摸了个遍,幸好,阿天也寻到了这里,但那被阿天称做“飞廉”的带翼之兽,却令风兮印象深刻。 不过,那兽只是捉它却不伤它,好像一心只想要困住它,但是它又对阿天那一句“风兮是我的朋友”的话感到怒不可遏,这到底是什么缘故? 好在那龙出现得及时,否则,凭它之力,恐怕难以抵挡飞廉翅膀的巨力。 但那疏属山上被缚的到底又是什么怪物,它们好像一直被飞廉守护,见人就咬,也难怪会传出那上面有妖怪的传闻了。 风兮摇晃着脑袋,盘算着该如何将阿天和其他二人送到安全地带,这里毕竟是飞廉的巢穴,留在这里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风兮趁着阿天休息时离开了沼泽地一趟,除了那高耸光滑的峭壁它登上不去之外,它踏遍大小山间,发现离开此地的唯一办法仍是涉水。 但江水宽阔无边,被大风一卷,它连疏属山在哪里都已经搞不清楚,更何况此时身在江水之中,若只有它跟阿天那还方便一些,天涯海角,他们想去哪里都可以,可还有两个人类,必须先将他们安顿到人群中去。 它对人类的好感与生俱来,因此也做不到将他们扔在此地置之不理,就好像他们已经是它的责任一样。 看了看天色,风兮意识到差不多该回去了,它是出来猎食的,不需要用太久的时间,阿天又精怪非常,要瞒他可不容易。 一面想着,一面腾跃而起,准备在回去的时候顺道捕个猎。 然后它又想到阿天比较喜欢吃鱼,决定再专门捉一些鱼回去给他吃。 正往那个方向而去,忽地,一声高亢的呼救之声在沼泽地上响起,风兮下意识去分辨那是谁的声音,当发现不是阿天之后,一颗心便稍稍放了下来,除此之外,也对自己的不放心感到轻嘲,阿天会呼救,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怪事,之前它曾以为阿天神经大条,其实他真的很会照顾自己,本事也大得很,根本不用它担心。 这里除了阿天之外就只剩下两个人类,其中一人在洞穴中养伤,会出来活动的,就只有那名看起来瘦弱秀气的年轻男子了。 他的名字好像叫离靖,风兮时常感觉到离靖的目光停留在它的身上,但它并不知道自己有哪里好看的,也许他没见过像它这样的兽类,便也就随他去了。 赶过去一看,离靖一半的身子都陷在了泥沼里,也不知他为什么会跑到这来的,明明知道洞穴周围都是沼泽,偏偏安全的地方不待,要跑出来冒险,风兮脑子里装着疑问,脚步却不停,看准他身处之地之后,几步跃了过去,同时张开嘴巴叼住他,在腾跃之势下轻轻松松将离靖自沼泽地里救了出来,当安然回到硬地上时,它再把离靖放下。 离靖惊魂未定,一言不发,面色充满惊惶,见状,风兮也不能丢下他就走,便只好在他身旁打转,好半晌,离靖总算回过神来,面对风兮说,“谢谢……幸好有你……救了我!” 风兮低吼一声,原本还想着要去捉鱼,却听离靖忽地又道,“别丢下我……” 风兮没由来一怔,但与此同时,它心底那“英雄”的小尖芽又开始“滋滋”冒了出来。 果然世上除了阿天之外,人类大多还是需要它的保护的呀! 离靖瞅着风兮出神的片刻,脸上不由现出几分委屈的表情对它说,“王大哥受了伤,阿天又在睡觉,我就想着给他们弄点吃的,可是我又没有王大哥那样捕猎的本事,本来想捉点鱼回去,谁知道一不小心就……” 原来如此……风兮见他是为了两个人弄吃的,而且也是捕鱼,跟它想到一块儿去了,就又走了回去。 “……刚才我险些以为自己要死了,还好你来得及时,我都快吓死了,现在腿都软了,一点也走不动……”离靖又道。 风兮见他怕成那样,心就更软了,走过去伏下身来,意思非常明显。 离靖虽然见过好几次风兮载阿天到处走时也会先伏低身子,可是这时他仍是吃了一惊,似是没料到风兮会这样做,不由又惊又喜地道,“你让我上去?” 风兮点了点脑袋。 它只觉得这样最快,也最方便,哪里会知道离靖早已欣喜若狂,但他并没有让这份狂喜表现在脸上,只是努力让自己慢慢站起来,但偏偏一双小细腿仍在打颤,好不容易才爬到风兮的背上。 风兮等他坐稳了,便往有水的方向行去,因为离靖的关系,它背上的毛也被泥弄的脏兮兮的,得去洗一下才行。 来去这样一折腾,它又要等离靖沐浴完毕,当他们回到洞穴的时候,天色都已经暗了。 然后,风兮就发现洞穴里香得不得了,猜到阿天肯定是等不到它回去,自己先去弄吃的了。 风兮快步进入洞穴,果然见到阿天正津津有味吃着手中的烤鱼。 风兮不由垂涎欲滴,眼底也露出一丝雀跃之情,只因最近要吃到他烤的食物越发难了,也只有相处久了才知道,这个人其实并不是那么勤快的,如果有人能代劳,他绝不会自己动手,所以其实连烤食物这件事它都已经快要学会了,阿天只愿意在一旁动动嘴皮子,除非看到它的大爪子实在没法完成的事才会勉强自己动一动手,它还不停地被阿天指导着,告诉它怎么样烤才最美味。 不过徒弟和师父毕竟是有差距的,它常常因为笨手笨脚而将食物烤焦,不过阿天也照样会吃就是了。 所以说,结论就是他其实是懒得可以。 此时阿天见到风兮和风兮背上的离靖似乎丝毫都不吃惊,尤其是风兮还一脸傻笑的模样,他冲他们的方向点头示意一下,又低下头去咬手上仅剩的鱼脑袋,就听那脑袋发出“喀嚓”一声极脆的声音,使得风兮的味觉神经全部被这个声音所调动起来了。 离靖慢吞吞从风兮的背上爬下来,对阿天说,“抱歉,我本来想捕鱼的,结果鱼没捕成,还差点害死了自己,好在风兮来得及时。” “没事的话就自己来烤鱼吃吧,我捉了很多。”阿天对离靖的话没什么反应,只说。 离靖看了看他,最终道了一声谢,便走过去,谁知走了几步后他忽然回过头对风兮说,“今天多亏你救了我,为了表达谢意,我也学阿天烤鱼给你吃,如何?” 风兮一愣,看着离靖脸上的笑意,心中想的却是“那阿天的烤鱼怎么办,那可是它最爱吃的食物了”,它不吭声,离靖却当它是默认,欢呼一声便走到阿天身边说,“让我来吧。” 阿天自然不会跟他客气,让出位置后便似笑非笑地向风兮望过来,眼底满是促狭之意,风兮心中警铃大作,果然,便听阿天经过它的身边,用油腻腻的手摸了摸它刚洗过的脑袋道,“风兮,有人如此热情洋溢,你可要把他为你烤的鱼统统都吃光哦。” “呜……”风兮闻言,顿时自喉中发出一声“懊丧”的嚎叫,可在离靖耳中听来,却显然是它应了阿天这句话,不由越发雀跃,立刻殷勤地动手烤起鱼来。 第207章 大风在野(九) 到嘴边的阿天牌烤鱼却飞走了,风兮一面嚼着离靖烤的鱼,一面兀自郁闷。 它深深意识到无论有多想当个英雄,英雄还是需要美食来振作精神的。 “好吃吗?”偏偏离靖还要这样问它,甚至道,“这里还有很多,慢慢吃,都归你。” 风兮有些抱怨自己为何块头生得那么大,如果像阿天一样,只需要吃两三条就够了,轮到它,却是堆得跟小山一样,但那个离靖却还在拼命烤,当然,这其中更有阿天的作弄,他吃饱后无所事事竟然又去捉鱼,这显然是故意的,一看就知道他作弄人的坏毛病又犯了。 不过风兮面对人的时候心肠就软,所以仍然给足了离靖面子,吃到实在撑不下了,才将剩下的鱼推了回去。 离靖明白到风兮的意思之后,便将烤过的鱼和没烤过的鱼分开,并指着烤过的那堆说,“这些留着明天还能吃。”这可是他亲手烤的,一想到风兮会吃他烤的食物,离靖的一颗心就又是一阵激动,他更忘记了风兮根本是可以吃生食的。 风兮的眼睛只能瞪地圆圆的,看着那堆烤的并不算好吃的鱼,其实让它吃冷的熟食,还不如吃生的,不过面对离靖,它怎么说反正他也听不懂,只能作罢。 算了,先去散步。 风兮甩了甩尾巴,转身准备离开洞穴。 “对了,你在饭后是要去散步的!”离靖之所以知道,是每次见风兮和阿天饱食一顿之后都会去外面蹓跶一圈,这时他不等风兮有所反应,又说,“我也吃得很饱,不如我们一起去吧,这些东西等我回来之后再收拾也不迟。” 有离靖跟着,又因为吃撑的缘故,风兮只能慢慢走,但它仍是不时地停下脚步等离靖追上来,它的脾气算是不错的,对人也有耐心,想当初刚认识阿天时也是因为担心他的安全问题才一直跟着他,只不过离靖跟阿天不一样,他是真正与它不同的人类,但阿天在它眼里,几乎已经能算得上是战友,就好像从前的羿那样,能够并肩作战,将性命交付于他。 月亮依旧圆的如同镜面,透着锃亮的橙黄色光芒,悬挂在暗色的夜空之中,一走出深密的树林,便是旷无人迹的沼泽地,离靖才吃过亏,不敢再往前走,风兮便载着他在那上面飞奔,不一会儿就来到范围最广阔却到处是光秃秃的山间,相较于树林,风兮自然更喜欢像这样的空旷之地,它的块头大,在树林中无法自如穿梭,可在宽阔的山间则不同,它可以张开四肢尽情奔跑,肆意撒欢。 不过等它停下来的时候,离靖已按捺不住从它背上半爬半摔下来,此时他已经面色苍白,额头上尽是冷汗,一只手捂着嘴巴,眉头也蹙得紧紧的,风兮不禁有些愣怔,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了。 “呕……”离靖弯下腰来,刚才在风兮背上他被颠得肚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停地碾来碾去一样,连直起腰的力气都没有,烤鱼的时候因为心情愉悦的关系他吃得其实也不少,以至于此刻他只想把先前吃下肚的鱼都吐出来,却又暂时吐不出来,只能一个劲地干呕,简直难受之极,但他依然勉强抬起头来,对风兮说,“……没、没事……休息一会儿……就好……”只因他不想就这样认输,没理由阿天能若无其事被它带着到处跑,自己却连这样短短的距离都支撑不住,还落得一副如此狼狈的模样。 也幸好对风兮来说,照顾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它原本就很擅长干这个,就算意识到自己原来跟人不是同一类,但做一个称职的英雄仍然是它的目标,是以此刻,它意识到离靖需要休息,就静静地陪在他身边,等他休息够了再走。 离靖本在懊恼自己的身体不争气,但见风兮一点儿也不心焦,反而还蹲坐下来等他,不由又暗自欣喜起来,这使得他“要夺得风兮”的决心也更加坚定了,无论是风神,还是眼前这只庞大的神兽,离靖始终坚信只有自己才是最特别的,才更能获得它们的青睐。 之后几天,离靖几乎都黏着风兮,因为阿天自那天捕了一堆鱼之后就没有再出现过,这带给了离靖极佳的机会接近风兮,但也有一点让离靖搞不明白,虽然他的确还摸不透风兮的心思,但风兮并没有表现出要去寻找阿天的样子,就好像它对阿天突然消失的事漠不关心,这在离靖看来完全没有道理,而且他心目中的风兮也不该是如此,这岂非代表着如果有一日他也像这样突然失踪,风兮也会漠不关心一样,因此即便是最近他天天都缠着风兮,心中仍然感到非常不安。 “风兮,不如我们一起去找找看阿天吧?”原本阿天不回来,离靖才能霸占风兮,这几日王浚看他的目光显然有所不同,让离靖的虚荣心愈发高涨,可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风兮对阿天的不闻不问却成了离靖的一块心病,于是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对风兮这样说道。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离靖已经很清楚风兮能够理解他的话意,但风兮的吼声离靖却无法辨认出大意来,因此大多数时候,点头和摇头是最简单、让离靖最易懂的表达方式,但尽管只有如此,离靖也为此感到兴奋不已,只因他与风神待得更久,可每每风神的出现只会带给他畏惧和惊恐,从没有真正像这样交流过。 这让他愈发想牢牢抓住风兮,只是在阿天的事情上离靖始终无法释怀,因此他非得弄个清楚明白不可。 可离靖却不知道阿天和风兮的相处模式原本就是这样,从来都是阿天爱去哪儿去哪儿,风兮哪里管得住他,重容受伤的时候也是如此,风兮留下照看重容,阿天跑去找那龙,其实他们最清楚这样的分工合作才刚刚好,若是做一下调换,事情哪能进行得像之前那样顺利? 这几日阿天不知又去到何处,风兮虽然没有得到消息,却也大致能猜到他的目的地,以阿天的性子,一旦伤养好了,就绝对不可能闲得住,阿天也最不耐烦多余和不知所谓的担心,因此对于了解阿天脾气的风兮而言,要么由着他去,要么就陪着他到处跑,只要它没有被什么事或什么人绊住,但眼下,有一个伤患和一个几乎每天都会出一点状况的瘦弱男子在飞廉的巢穴之中待着,风兮自然走不开。 这一日,离靖忽然说要去找阿天,风兮却也不愿拒绝,它的确想确认一下阿天究竟是否还在这片山地停留,因此它点了点脑袋,让离靖坐上来。 离靖欢呼一声,他始终没能适应风兮的速度,即便是风兮早就有意识地将脚步放慢,可离靖实在无法放弃这一份在他看来极为特殊的待遇,他甚至将能坐在风兮背上一事看成是一份殊荣,以后也只有他能坐,其他人绝对不可以,就算是阿天,他也不准。 因此,他势必要尽快习惯才行,就算每次都难受得想吐,他也要习惯这种滋味。 风兮载着离靖走出沼泽地,找到除了峭壁之外的最高处俯瞰整座小岛,寻找阿天的踪迹,如风兮所料,阿天已不在此地。 这一段日子下来,整片山地都显得十分安宁,没有风的地方,自然就不可能有飞廉的存在,飞廉来去带起的风从来都不可能掩盖,只因它的翅膀太大,大到只要一动就势必会带来一阵飓风。 若非如此,这里也不会变得只剩下光秃秃的岩石,草木无法生长的缘故,便是被大风吹得连根都留不住。 也是因为风不吹草不动,风兮并不担心像现在这样带着离靖到处跑,又留下王浚在洞穴之中养伤,除非一时风起。 “……他会去哪里?”几乎已经跑遍每一寸土地,包括围绕着山地的江边,仍然没有发现阿天的踪迹,他像是神秘消失在这里一样,离靖显得有些失望,而且依稀觉得不可思议,此时他已经下了风兮的背,正坐在山头休息,不由喃喃地道。 至于风兮,却丝毫不觉得意外,阿天如果会被困在此才是怪事一桩,他有的是愿意帮助他的同伴们,轮不到它来为此操心。 “他如果遇到危险……该怎么办?”离靖不由对风兮道,“难道风神回来过?” 风兮摇了摇脑袋。 “你是说,风神没有回来,还是他没有遇到危险?” 类似这样的问题,风兮就会先摇头,再摇头,第一次摇头是表示风神没有回来,而第二次摇头,表示它不知道。 但离靖必须要再问一次,道,“你是觉得他没有遇到危险,还是不知道?” 于是,风兮会先摇头,再点头。 “难道,你不担心?” 风兮摇头。 离靖却是一怔,再问,“一点儿也不担心?” 风兮点头。 轮到离靖的脸色变了,只是他的脸色因为方才的颠簸一直就很苍白,因而此时看不太出来,只能听出他的语气里有些微的颤意,“可……是,你们不是在一起好久的同伴吗?阿天发着烧都一直在找寻你……” 风兮点点头,它当然知道,在疏属山上是突如其来的失散,阿天自然会想要找到它,它要不是被困沼泽,也必定是第一时间去寻他了。 “那……为什么……”离靖看着风兮,他越来越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可毕竟风兮不是人类,不会说人类的言语,只靠点头摇头,又如何能将意思说明白呢? 风兮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以阿天的性子,恐怕还会再一次去到疏属山上探个究竟,就像它想瞒着阿天寻找出路一样,阿天则更夸张,逮住时机就溜出去,连个招呼都懒得打。 若说第一次大意吃亏,第二次必定是有备而去,绝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因此风兮也并未有过多的担心。 可看在离靖眼里却不是这么一回事,他开始想到日后的自己对风兮而言是不是也会变得像这样毫无意义。 时间慢慢流逝,离靖心中所想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担心如果直白地说出诸如“风兮你怎么能这样”之类的话会激怒风兮,因为那听起来就跟责怪一样,但他毕竟还有没忘记此刻待在他身旁的是一头威风凛凛的神兽,而非一般野兽。 第208章 大风在野(十) 不知不觉夕阳西下,天边因而染上了一层妖艳的红,风兮看了看天色,觉得差不多该回去了,迎面却忽地吹来一阵微风。 风兮蓦地警觉,便看见霞光中有一物扇动着翅膀远远而来,可当它觉得那应是飞廉的时候,却猛然见到了九条长长的脖颈,和九个硕大而尖长的脑袋。 这是—— 虽然距离还很远,但如此熟悉的颜色,和显而易见的九首…… 晚霞映照的天空蓦然间被火光照亮,像是突然多出来了九个太阳…… 竟是—— 九……婴? 它的眼睛瞬间张大,眼底充满了不可置信,只因那身影在它简直熟悉之极,可这又怎么可能?九婴明明死于狄北的凶水之上,又怎么会现身在此? 风在它一怔之下已越渐变大,那九颗脑袋的怪物也看似越逼越近。 至于离靖,他一开始以为是风神归来,心中本有所畏惧,可当他也看清楚了那是九头怪物之后,畏惧便成了恐惧,直把他吓得瑟瑟发抖,一时不明白为何会有如此怪物出现在这里,尤其看着它像是冲他们而来,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躲到风兮身后,而风兮已下意识挺起身躯,不管是不是九婴复活,它都准备随时迎上前去,它身上流着的本就属于战争的血液早已情不自禁地开始奔腾,像是本能似的,它仿佛又回到了面对九婴时的热血沸腾,战意滔滔不绝自身体之中涌上来,一刻也不愿停歇。 而当那九头怪物还没接近之时,一人忽现另一处山间,他浑身包裹着银色的盔甲,手中握一把赤红的大弓,他扬弓拉弦,一箭向天际那怪物飞射而去。 那支箭似力有千钧,猛地射中其中一个脑袋,火红的日如流星一样迅速坠落江中,那人又再发一箭。 风兮看着这一幕,脑海中蓦然现出似曾相识的情景来。 那是…… 那人也是张开赤红色的大弓,一击即中,箭无虚发。 是羿! 脑中顿时轰鸣不已,那似乎是九婴临死前的嘶鸣之声,它似乎在对自己说着什么,究竟是什么? “……迟早有一天,你会明白……人类是多么狡诈和无耻……他们又是如何利用你们一族……让你们为他们卖命……除此之外……他们还用无情残酷的手段来……” 咦? 风兮愣住。 九婴它……说人类? 它从小就被人类养大,它甚至以为自己跟他们是一样的,又怎么会…… “……你为何不亲自去看……这下面……早已尸骨成堆……那都是你们惨死的族民……” 风兮只觉得浑身冰冷,意识层层叠叠涌入,一时有如惊涛骇浪,那万千尸骨堆积而成的才是当时真正的凶水,多得几乎漫了出来,早已无人敢涉足其中,此刻却如此清晰地浮现在眼底。 “……看见了吗……我为何要在此地……那人又为何非来此杀我不可……可怜的你……被他们利用了还不自知……”九婴一面坠落,一面发出嘶鸣之声。 怎么可能? 脑中“嗡嗡”响彻不停,便在这时,那把赤红色的大弓掉转方向,竟是像它一箭射来! 羿! 猛然间,风兮发出怒吼,眼前的画面竟是如此熟悉,熟悉得就好像是身临其境那样。 是羿! 它与九婴一同坠落山崖,那些话,九婴在战斗之中一直说一直说,可它从不肯相信。 而它坠落山崖之时,却中了一箭,是那人的箭! 风兮脑中混乱不堪,它整个爆发似得瞬间朝山间的那人冲去,恍惚间,就好像是想冲向当日的羿。 但当日,它已没有任何机会,只来得及放声狂吼。 “你……你为何要这样做?” “因为,这里,本就是你们的葬身之地。”那日的羿居高临下,这样对它说道。 他的脸庞逐渐模糊,却又现出极度的无情,风兮疯狂地扑向他,似是想要将他撕裂在自己的利爪下。 就在它把他摁倒在地的那一瞬间,蓦然间,耳边出现一声轻唤,阻止了它涌上心头的无限杀意和浑身不可阻挡的气力。 “风兮。” 再次定睛细看,却见爪下之人已不是羿,而是阿天! “你……似乎是想起来了……”他的脸上浮现的是它早已习惯的薄薄的笑,此时因它庞大的身躯压下来而又夹杂着些许的苍白,唇角渗出的血迹是如此明显,这让风兮意识到阿天已因自己而再度受了伤。 可,它却停止不了心头的杀气和恨意,被一直以来信任的人背叛的滋味,在那日坠落山崖时已经承受过一次,因为痛苦超出预计,因而醒后居然将这一段过往忘得一干二净,宁愿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飞廉……所言果然……是真的,看来……这一次……是它胜了……”阿天淡然自若地道着。 风兮微微一愣,此时,大风已然来到。 而先前风兮看见的九首怪物,却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 “杀了他!人类残害我们同胞!骗取我们的信任!每一个人都该死!”飞廉的翅膀一张一合,浑身似豹的花纹仿佛因它的怒气而现出高涨的火焰,它毫无控制地扇动着翅膀,因而带起了可怕的风力,几欲将它和阿天吹离地面,风兮用力扒住地面,努力稳住自己的身体。 风兮在风中低下头,对上阿天那双熟悉的眼眸。 阿天也看着它,似是一点儿也不打算逃避这样的目光,即便那里面充斥着满满的恨意和怒气。 “风兮……”他低低地唤着它的名字。 阿天…… “杀了他!迟早有一天,他也会背叛你的!”飞廉又道。 ——迟早有一天,你会明白……人类是多么狡诈和无耻…… 飞廉的话,似是与当时九婴的话重叠在了一起。 风兮张开爪子。 阿天的双眸中毫无恐惧,他似是一点儿也不畏惧死亡,仍是直直地看进风兮的眼底,依然坚定无比地唤它的名字道,“……风兮。” 风兮,是它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从前的它不叫风兮,可自从与阿天相识之后,风兮就真正成为了它的名字。 有人叫,才算是名字,若是无人叫它,名字就像是摆设,毫无价值。 “……风兮……” 又一声。 “你不是风兮!你应该知道自己是谁!”飞廉似是想要提醒它。 “我不是风兮……”它喃喃地重复着。 从前的它的确不叫风兮,它有个代号,叫九。 九,自然是排行第九。 还有八、七、六……乃至一,只是它从未见过罢了,又或许,它们也早已埋尸崖底的凶水之中。 “你……为什么会知道?”风兮抬起头,问飞廉。 “你杀了他,我再告诉你!”飞廉却对它道。 风兮心头摇摆不定,脑中也混乱之极,它不知道阿天究竟会不会跟羿一样背叛它,但它不想被人类再一次背叛,就如同九婴和飞廉所言,人类都是骗子,都该死! “我不会说我不会背叛你这样的话,因为现在的我无法证明。”阿天看着它的眼睛,像是明白它内心的纠结,“但,羿是羿,我是我,即使你要杀我,也不要把他跟我混为一谈,因为,他、不、配!” 不知为何,风兮却能明白到阿天最后那句话的意思,只因羿是人类的英雄,为民除害,杀死诸多怪物,但于他,却终究不同,他虽是人类,却愿意跟它们结为伙伴。 “风兮,你不要听他花言巧语,这本就是人类最擅长的,快杀掉他,你就能够解脱了!”飞廉仍道。 风兮犹豫不决,它看看飞廉,又看看阿天,阿天眼中清澈一片,毫无杂色,里面是全然的信任,信任它不会伤害于他,风兮因这抹信任之色而一味动摇。 阿天的确会骗人,他不止骗人,还骗过大大小小的兽们,但这种骗,和飞廉所说的骗根本是两回事,阿天也的确狡诈得不得了,有时候更是令它头疼不已,可他的狡诈,却从不是害人的狡诈…… 但下一刻,羿的面容再度浮现,使风兮的怒意一时升腾,它控制不住地发出嘶吼,恨意立时蒙蔽了一切。 “杀了他!”飞廉催促着叫道。 风兮再度张开爪子,摁在阿天的胸口上,这一爪只要下去,阿天的心脏就会活活被它掏出。 “……风兮。” 又一声轻唤,仿佛唤醒了它心底仍在挣扎的一丝神智。 风兮又渐渐松开了爪子。 就在这时,一人自它身后猛地冲上前来,风兮还来不及看清楚他是谁,就见一把雪亮的匕首极快地对准阿天的胸口狠狠刺下,风兮却在这一瞬豁地清醒过来,猛地松开一直钳制阿天的力量,下一瞬,飞廉狂啸不止,风的力量将阿天的身躯席卷而起,吹到茫茫天边,再重重坠下。 “阿天!”风兮惊慌地吼叫起来,想向那个方向飞奔而去,却被飞廉带起的风阻住了脚步,“他是自愿的,你何必去追?” “什么?”风兮不解。 “他来找我,希望我能帮助你恢复记忆,当年羿也曾追杀于我,他觉得我应该知道你的事,虽然我的确知道,当年那个羿在你们氏族的帮助下将我困于青丘之泽,可世上又有谁能真正困得住我呢?不过我以为你早就已经死了,谁料不久前竟然在疏属山上看见了你,也许这就是天意,天意要你想起一切,我见你又跟人类在一起,而且好像根本想不起自己是谁来的时候,就索性把你吹到此地,将你困在沼泽之上,可我从未想过会有人能够追踪我至此,还请出那可恶的臭龙来助阵,要不是那条臭龙一直缠着我,我一早就收拾掉他的性命了,不过也好,他知道过去你曾经被羿背叛一事之后,就提出要将往事重现,于是我提出交换条件,如果你因此而恢复了记忆,他就要死。”飞廉丝毫不带感情地对风兮说,更甚者有一丝得意,仿佛对阿天刚才的死法感到很是满意。 同是人类却自相残杀,还有什么比见到这个更令它兴奋的事呢! “他……没有拒绝?”此时,风兮的吼声有些变了调,听来像是在哭。 “他要是敢拒绝的话,我当场撕了他!”飞廉恶狠狠地道。 风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原来背后还有这样一层交换条件,而这又显然是飞廉一方的要挟,而那个一贯聪明至极的阿天竟然会真的傻乎乎答应?居然会为了恢复它的记忆而宁愿舍弃自己的性命……风兮方才混乱不堪的脑中此时一片空白,它发出一声嘶吼,再度迈开脚步。 “你要去哪里?” “是你要他死,不是我要他死,我要去找他回来。” “来不及了,你刚才亲眼看见了,这个人已经杀死了他。”飞廉得意洋洋地道。 风兮看向离靖,离靖尚不知发生何事,他看出了风神高兴的模样,也以为自己帮助了风兮,因为方才他明明看见风兮也想置阿天于死地的情景,他见阿天向风兮射出了那一箭,便猜测阿天只是假意跟风兮相处,其实他早就想杀掉风兮了,也亏得风神相助,将那一箭吹偏了,而风兮却一直把他当朋友,没想到竟然会被如此对待,所以风兮才愤怒地想要杀死他,而自己却帮助了它,从此以后,他就能安然无忧地跟风兮在一起了,有风兮的保护,他又何须害怕风神,而到刚才那一刻为止,风神都还在跟风兮一吼一吼地似是在“对谈”,看起来,它们之间要更加好交流一些。 “风兮,你要感谢——”“我哦”两个字还没说出口,离靖就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像是忽然断了的线一样,戛然而止,随后,鲜红的血狂涌而出,在他眼前划出一道极为绚烂的弧度。 一直到倒地之前,他都没有弄明白风兮是为何向自己伸出了利爪。 随后,风兮再度发出一声嘶吼,朝着阿天坠落的方向急追而去。 ----------------------------------------------------------------------------- 此刻,阿天正安然地趴在泛出铺满鳞片的苍青色光芒的背上,把玩着一把伸缩自如的匕首。 江水之中,有一物若隐若现,又身长若蛇,似幽似明,波光粼粼之中,一切都看不分明。 悠悠的,一声龙吟轻轻响起,阿天闻声便道,“……风兮的事……总算是解决了一大半……不是吗……” 龙吟再度响起,仿佛在说:“它估计被你骗惨了……” “……飞廉执念太深,一时半刻化解不开……从它最喜欢看人类自相残杀这一点就能够知道……否则,何须如此……” “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差不多也要回去了……暂时不会出现……苍璘,可要替我保守秘密……” “……那我岂不是成了帮凶?” “难道你不是?”阿天反问。 “……” 跟这个人计较,只有认栽的份,更何况,它一早已跨入陷阱,现在要抽身出来,为时已晚。 “送我到岸边吧……苍璘……”阿天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江水,再看着它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过了好一会儿,江中又浮出阵阵龙鸣…… “刚才,若风兮真的要杀你,你根本没打算防备吧……” “若风兮真的要杀我,光是踩一脚的力气就能把我浑身的骨头都拆散了,可它听到了我的声音,到底是收住了力气,你说是不是呢……” “你这把赌注……压得可真大……不过……我说的便是那一刻……你压根没防备……若是赌输了……便是你的命,还想否认吗……” “我赌的……就是它的心啊……”淡淡的言语自阿天的口中传出,蓦地,那龙自水中腾跃而起,江水蓦然掀起怒涛,水花洒下,像是一阵倾盆大雨,而云层之中,似有青色光芒溢出,阿天微微“咦”了一声,就闻龙啸在天空之中响起…… “我亲自送你回去……算是……对你的谢意吧……” “我有做了什么让你感动的事吗?” “以后……再提也不迟……” “呵……随便你……” 声音随风飘散,落在云层之中。 飞廉,风伯、大风也。 大风在野·完 第209章 重楼夜话(一) 当应皇天抱着一个小小的娃儿回到天锁重楼之时,香兰的尖叫声霎时将重楼里正在熟睡的小伙伴们都惊吓醒了。 “啊啊啊啊啊!公、公、公、公子……这难道是——公子你、你的……” 咦咦咦?香兰赶紧掐指推算,记得公子是在去年秋分时离开重楼的,现下是五月,算起来,已经有近八个月之久,虽说去年年节前夕她曾跟公子碰过面,而且因为要照顾他的缘故逗留过三个月的时间,但也有足足五个月的时间公子在哪里干了点什么她完全不知道,就算当时没有什么女子出现,也不代表那五个月之中没有女子出现,等一等,怀孩子好像也需要时间,那么那个女子应该出现在更早之前,难不成,是去年某个时候的事?以公子的脾气,她一时还想不出来究竟会看上哪一种女子,但公子被看上的几率可是大得很,如果不是公子出没总是带着那些神神鬼鬼常常令人惊骇的传闻,那追逐公子的目光想必能超过天上的繁星,说不定其中有一名女子得逞了,追着公子不肯放松,公子才离开丹阳城的,可没想到那名女子仍是痴心等待,并且还将孩子生了下来,只可怜那女子思念公子太甚,以至于怀孕的时候心情郁郁,导致难产,于是留下婴儿撒手人寰,公子知道之后,就将孩子抱了回来……才、才…… “叫香兰。”应皇天根本懒得搭理香兰,随她胡乱猜测,径自侧首对怀中的娃儿低语道。 咦? 见状,香兰冷不丁怔住,往日里唯我独尊的应皇天此时微扬起的唇角怎么看都透着一股温柔,简直是前所未有。 这娃儿好大的能耐!肯定是他的孩子! “央、央、郎……央郎……”那娃儿果然学着应皇天的发音开口唤道。 “不是央郎,是香、兰。”应皇天纠正着,极有耐心。 香兰吃惊地瞪着这一幕,在重楼里住了那么久,她可是头一次见到应皇天如此有耐心的模样。 而那娃儿,他有着滚圆滚圆的腮帮子,看上去肉嘟嘟又软绵绵的,脸蛋上像是抹了一层红扑扑的粉似的,显得晶莹剔透,一双黑乎乎的眼睛眨巴眨巴,看看香兰,很快又回头盯着应皇天,他显然也很喜欢应皇天,一见他就笑,露出唇角的两个小酒窝,模样可爱极了。 但要真说是那是应皇天的孩子,却也不是那么像,香兰再仔细打量一番,忽然意识到这个娃儿已经在牙牙学语了,若要再推算回去,那该是多久以前的事呀?那个时候不要说什么女子了,连公子本人都甚少出重楼,难道是她猜错了,这压根不是公子的孩子,可如果不是,公子为什么会对他那么好呢?看这娃儿的模样,应该已有足岁多了,那么,这显然是前年发生的事了,前年……前年……香兰细细回想一遍前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但在印象中,前年公子也就认识了观言观公子……啊啊啊啊!香兰忽然间恍然大悟,这恐怕不是公子的孩子,而是观公子的,观公子不也是去年失踪,还一去不回的嘛!公子肯定是为了寻人才离开王宫,但他并没能把观公子找回来,而是找回了他的孩子……嗯!对!一定是这样! “香兰,这是养成日记加存放指南,照上面写的准备好所有的食物和用品。”应皇天从怀中取出一卷厚厚的书简,塞到香兰手中说。 “……养成……存放……”这究竟是什么跟什么……香兰闻言顿时觉得无力反驳,她接过书简一条一条翻阅,发现里面就连戳这小家伙的腮帮子会流多少口水都记载得详详细细,哦,那上面标注的时日是八个月前,果然,应皇天又补充一句道,“对了,后面才是最近的。”于是她将书卷翻到最近记录的,才知道这小家伙已经快一岁半了,除了开始牙牙学语之外,他都已经快要能走路了,当然,还没有办法走得很稳就是了。 不过看这字迹,有一些并不是公子的,有几条像是公子的,但香兰敢肯定那条流口水的一定是公子的笔迹,她决定回去仔细翻一遍,看看里面有没有关于这个小家伙来历的线索,因为她很清楚如果直接问,公子可不会这么好心照实回答她。 事实上,好像要照着什么“指南”老老实实操作的人只有自己,而且就算有“指南”,公子自己做的事连一件都不在“指南”里面,就像现在,那只公子从外面带回来的状似兔、耳朵却又尖又长的小兽正背着那小家伙在庭院里走来走去。 至于公子,把小家伙随随便便丢给小兽之后人就在一旁的躺椅上舒舒服服地晒着太阳蒙头睡午觉,就好像小兽才是这小家伙的保姆一样。 哦不对,真正的保姆是自己才对,小兽说不定就是来凑个热闹看看新来的客人的…… 真是的,公子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什么都敢,也不怕那小兽一不小心就把这小家伙给吃了,她可是亲眼窥见过这只小兽曾毫不含糊地将一头野猪猎杀并且吃进肚子里去的全过程! 不过,要这么说起来,这小家伙倒也不会觉得害怕,他那短短的小手臂将小兽的脖颈圈得紧紧的,“咯咯咯”地在小兽的背上傻笑。 杂乱无章的庭园里有一处紫菀花开得正盛,从乱糟糟的草丛里一朵一朵钻了出来,看起来像是拥成了一团似的,阳光洒在翠绿的枝叶上,将它们照得愈发绿油油,而另一处满是碧绿的幽林中原本开满了桃红色的花,今年花期到得早,最近连果实都冒了出来,不过在重楼里,这些果实没有人会去摘来吃,它们总会在无人注意的时候就不翼而飞,不仅是果实,庭院里也少有虫害一类,到处都是干干净净的,尤其是主人一回来,香兰总是感觉到庭院里原本恹恹的气氛也忽然摇身一变,变得欣欣向荣起来。 香兰的视线转向庭园连着走廊的那处廊屋下,阳光就这样斜斜越过重檐照射在应皇天的身上,也因重檐的遮挡而显得不那么直接,应皇天也仍是跟往常一样喜欢在太阳底下好眠,仍是会将书简盖在脸上,可近半年未见,香兰发现他又长高了许多,那张脸的棱角已越渐分明,可神情中的锋芒却收敛得愈发自如,但恐怕作弄人的段数也更高了,自然也早已褪去了曾经就已令人瞩目的少年的模样,今年十七岁的他,会弁如星,如圭如璧,已化为更摄人心魄的华美青年。 回来了,真好,即便是他还带回来了一个不知来历的孩子。 “央、郎……”那娃儿眼尖地发现了香兰,忽然就叫了出来,随后他又习惯地叫着,“天……阿天……阿……天天……” 香兰还来不及走上前,就见那小兽已灵活地带着娃儿一跃跃至应皇天身畔,将娃儿小心地放在他的膝盖上,又冲着应皇天呲牙咧嘴一笑,低吼一声,就好像在表示它已完美达成任务一样。 而娃儿像是对应皇天极为熟悉,口中直叫唤道,“……天……阿天……”一面唤,一面顺着膝盖往上爬,然后就两只修长而有力的手伸了过来一把抱住了他,就听书简下发出了低语声,“来,睡觉。”应皇天将书简掀开,将娃儿安置在肩膀一侧,一大一小脑袋抵着脑袋,随后他又把书简放下,连着娃儿的脑袋一并遮盖起来,挡住刺眼的光芒。 娃儿在应皇天身边乖得简直不像话,他安静地躺在应皇天身侧,一下子就睡着了。 见状,香兰便走开了,可当她第二次经过庭园的时候,显然又被吓了一跳。 这时娃儿和应皇天都已经醒了,但让香兰吓到的是那娃儿正被吊在半空中晃呀晃,再仔细一看,那条绿油油的看似绳索之物由粗至细,上面还隐约有漂亮的花纹,它从廊檐上垂下来,细的那端勾住娃儿的腰间,然后就这样甩呀甩甩呀甩的。 “咯、咯……”娃儿发出开心不已地笑声。 好在应皇天就坐在廊檐下,若是掉下来,他一伸手就能接到,可问题是,他聚精会神,正在看书。 “公子,您这是在培养他成为重楼的接班人吗?”香兰仍是忍不住,走上前道。 “有何不可?”应皇天并未抬眸,只是淡淡反问。 “那我该叫他什么好呢?”香兰试探着道,“小少爷?小公子?应小公子?”她特地顿了顿,又道,“啊,难道是观小公子?” 应皇天抬起头来,玩味地看着香兰,偏偏也不说话,只把香兰看的心里毛毛的,并且意识到自己这一试探,已经被他猜到了心中所想。 公子最喜欢这样,自己不多说,让别人说,顺便看别人的笑话,他自己却半点不动声色,如果动了,那必然是误导,而且偏偏会让自以为看明白的人觉得那一定是对的然后一个劲往里跳,所以香兰聪明地没再继续,而是顾左右而言他道,“公子,您后来又去了哪里,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我自然是去接他了。”应皇天的话总是真假难辨,而且总是很巧妙地避过重点,香兰已是见怪不怪,本来也只是随口一问,她压根没指望应皇天能老实回答。 不过香兰也不死心,反正公子一早就已经料到了她的目的,于是又问,“那他叫什么名字呢?我总不能一直称呼他为‘小家伙’吧?” 谁知应皇天却道,“刚才你不是都已经叫了一遍了?我有反驳吗?” 香兰闻言反而一惊,不由大惊失色地道,“咦咦咦?!难道……他真的是观公子的孩子?那、那、那……应小公子又是怎么回事?” 她的音调过高,把廊檐上的青驭吓了一跳,尾巴一松,那娃儿就掉了下来。 应皇天一手捞住他,娃儿还来不及被惊吓,发现自己已经在应皇天的怀里,不由又笑开了。 应皇天这时怀抱着娃儿起身,表情虽因为娃儿的缘故显得笑意盎然,语气之中却满是嫌弃的味道,“香兰,你装得太过了。” “有吗?”香兰装傻,“嘿嘿”一笑,一方面仍不死心地仔细观察应皇天的表情,却觉得那上面好似充满了谜,他虽然都没反驳,可也都没有承认不是吗?因此,她才不会笨到以为真的被自己说准了呢! 不过,好奇始终不能避免,这娃儿,到底会是谁的孩子呢? 第210章 重楼夜话(二) 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蓄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 深得不着边际的庭院里,应皇天将那娃儿安置在他对面的一张特制且宽大的摇篮床里,一旁已燃起烛灯,幽幽的烛火倏隐倏现,不时照亮庭院里各自藏匿的大小暗影,有些能依稀看清轮廓,有些却连轮廓在哪里都分辨不出来。 庭院里安静得吓人,一丁点的风吹草动就能清晰入耳,就好像所有活物都屏住了呼吸一样,大家都在静等,竹制的摇篮床兀自摇晃,竟然也没有一点动静,这使得香兰经过庭院,脚步尽量放轻,却仍然成为了众所瞩目的焦点,黑夜中蓦然见到无数双眼睛瞪过来,惊吓是谈不上,但心里依然免不了“咯噔”一下,她不由干笑两声说,“抱歉抱歉,打扰大家的雅兴,你们继续……继续……” 那娃儿见到香兰,隔着摇篮拍手叫了起来,“央、央、兰……” 香兰开心地跟他打招呼,之后,便在众目睽睽下慢吞吞挪动脚步,挪动了一小步之后,她忍不住再悄悄转头看向庭院的方向,那些目光仍在,香兰尴尬地笑笑,再次抬起自己的脚。 应皇天忽地道,“你不要再装模作样了,想听的话就坐下来。” 他话音才落,下一刻香兰就已一屁股在廊边的台阶上坐下,双手捧着腮帮子,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看起来她早已窥伺一旁多时,应皇天这句话,显然让她遂了愿。 静寂再度覆上庭院,一点一点蔓延,一直到空气都快要凝固,应皇天才终于开口: “第一个故事,我们就来说说千年前那场耸人听闻也耳熟能详的大战吧……”他的语调几乎没什么起伏,但不知为何,从他的口中缓缓道来,总有一种话中有话的感觉,即便是他说的兴许真的只不过是字面上的意思,可那种感觉仍然挥之不去,他接着又道,“那场被人们称为‘逐鹿之战’的千年大战……” 应皇天很难得有兴致来讲故事,而且这本是他讲给娃儿听的睡前故事,不知不觉间却成了这种规模,香兰熟读指南,本以为讲故事的重任会落在自己头上,哪里知道公子居然准备亲自讲,但他想必也知道一个年仅一岁半的孩子其实压根就听不懂,因此香兰才会好奇他要说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不过以现在的情形看来,恐怕不止是她想听了。 逐鹿之战的确耳熟能详,说的是一千多年前黄帝与蚩尤在人间爆发的一场惊天动地的激战,其中涉及了各种神魔鬼怪,最终以蚩尤被黄帝擒杀而告终,当黄帝战胜蚩尤之后,便合鬼神于泰山之上,驾象车而六蛟龙,毕方并锖,蚩尤居前,风伯进扫,雨师洒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后,腾蛇伏地,凤皇覆上,成为迄今为止驾驭神兽最多亦是最早一统神州大地的传奇霸主。 “且不说黄帝,和参与逐鹿之战的应龙、风伯、雨师和女魃等众所周知的神、兽们,我们且说一说其他在黄帝麾下的将领们……”应皇天支着颚,慢条斯理地淡淡而谈,“也有一说,是各种以兽为图腾的氏族们……”他说着,便将之一一报出,“熊、罴、狼、豹、雕、鹖、貔、貙……” 他每说出一个名字,暗夜之中便会出现若有似无的响声,那响声听来似有谁人在叫,但那叫声却似吼似鸣,有啸有嚎,忽高忽低,时远时近,好一阵才停歇。 应皇天并未搭理它们,等声音逐渐静止才继续言道,“熊、罴,皆是熊一类,力大无穷,狼,是生性坚韧之物,豹,有着绝顶惊人的速度,雕,它们的目力无人能匹敌,鹖,骁勇善斗,貔,有人也称之为貅,或貔貅,是天生的战将,至于貙,是貙虎,与貔一样,心性却比貔更加凶猛,事实上在所有的氏族当中,唯有貔一族天性平和,虽然它们天赋异禀,个个生得威蕤不凡,勇不可挡,可偏偏它们不嗜杀,也谈不上有多喜欢战争,相较之下,它们更喜欢用自己的力量做一些能够帮助人类的平凡小事,可在此之前,它们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大多数貔一族,皆是为战争而生,若是生来就在战场上,它们是没有机会产生比较意识的,是以它们依然有着杰出的战魂,和无与伦比的雷霆之力,跟其他氏族一起齐心协力帮助黄帝对抗蚩尤之军。” 说到这里,应皇天话锋一转,又道,“但我想,你们都不会忘记还有一支氏族,亦出现在这场大战之中——” 他话音未落,已是喧嚣起伏,好在天锁重楼地处偏僻,否则这样的声音在黑夜之中冒出来,恐怕会吓坏宫中的人们。 “不错,是雷兽夔一族,八十面夔皮鼓,使得当时夔一族全族尽灭。”应皇天的语调仍是平淡无奇,却已吐字如冰。 一时间沉默凝结成冰块,没有声音再度响起,应皇天亦久久未语,直到摇篮床里的娃儿察觉到气氛诡异,伸出小手来,四周围的气氛才忽地又松懈下来,应皇天将那只小手握在手里轻摇一阵,便又道,“至于蚩尤,传说甚多,不下黄帝。” 香兰听到这里,情不自禁点点头,据说蚩尤有兄弟八十一人,也有七十二氏族之说,蚩尤部族个个兽身人语,有八只足,三头六臂,铜头铁额,刀枪不入,食沙石子,吞云吐雾,同时善于制造兵器,部族族人生性善战,勇猛彪悍,不死不休,曾大胜炎帝,才有了之后的逐鹿之战,以至于黄帝不得不请出天神助其破之,最终,蚩尤被黄帝所杀,被斩首于冀州之野,首级化为血枫林。蚩尤没后,天下复扰乱,黄帝遂画蚩尤形象以威天下,尊蚩尤为“兵主”,天下咸谓蚩尤不死,八方万邦皆为弭服。因蚩尤在战争中显示的威力,后人对于蚩尤,尊之者以为战神,斥之者以为祸首。 “基于传说,且不论蚩尤究竟生得如何,必定勇猛无敌,连同他的部族,这一点,从炎帝大败、黄帝要借用如此雄厚的兵力和助力才能将之擒杀便可见一斑。”应皇天接着又道,“现在的我们,对于蚩尤,几乎只闻其名,不知其样貌,恐怕也只有传说中蓄水的应龙,和纵大风雨的风伯雨师才知晓蚩尤真正的模样,至于黄帝为何要命画师将蚩尤的画像画出来,恐怕也并非为了威慑天下那么单纯,理由很简单,杀死蚩尤的便是黄帝自己,蚩尤纵然再天下无敌,也已败于黄帝之手,对于败军之将,黄帝自己将之拿出来威慑天下,岂不令人心生疑窦?反倒是他战胜蚩尤之后,命毕方并锖,蚩尤居前,风伯进扫,雨师洒道才是符合黄帝的作风,自古皆以胜者为王,从无言败者之勇的做法。” “说得有道理。”香兰不由扺掌道,但随即一怔,脱口而出问道,“等一下,那蚩尤不是死了吗?如何居前?” 应皇天淡淡瞥她一眼,便道,“是以黄帝为蚩尤作画,或是合鬼神于泰山之上,大致毫无根据,不过若要解释,也很简单,蚩尤虽死,其部族未亡,乃至被黄帝收服,便有毕方并锖,蚩尤居前,风伯进扫,雨师洒道之说了。”说着,他又补充了一句道,“但这样一来,蚩尤非人的可能性便更高,否则,人无神力,又如何与风伯雨师齐首并进呢?” “对哦!那到底蚩尤是人是兽?”香兰立刻问。 “我不是说了,蚩尤究竟生得如何,只有应龙和风伯雨师才会知晓了。”应皇天回答道。 香兰不禁有些失望,只因这些都是传说中的天神,本就是神秘莫测呼风唤雨的角色,又如何可能问得到? “不过,对于应龙和风伯的交战,我倒也略知一二。”应皇天又道。 他这一句落下,四周便再度陷入寂静,似是都在巴巴等着他开口。 “据我所知,应龙和风伯一交战,必然是天昏地暗,试想一者纵风,一者倾水,皆有翻天覆地之能,在大风和洪水面前,人力又能战胜几分?但若再细想,两者不分轩轾,若真的战至最后,哪里还有黄帝擒杀蚩尤一说?恐怕两边都要全军覆没,即便是黄帝请来女魃,最多能阻雨,岂能阻挡大风?更遑论之前应龙所蓄之水了,是以在我看来,两者必定出于某种缘故,或是有突发事件终止了这场大战。” 经他如此一分析,传说中的破绽近乎百出,香兰越听越有道理,不禁连连点头,庭园四周,也响起纷杂的声音,一时动荡不定。 恐怕大家都在问:那会是什么突发事件呢? 偏偏应皇天不愿说下去了,只因摇篮里的娃儿已然安睡。 “嘘——” 他垂眸看向那娃儿,眼神中溢出前所未有的温柔神情,并将食指置于微弯的唇上,唇角的弧度只让人觉得牙痒痒的,便听他轻言道,“他睡着了,大家散了吧。” 因他这一句话,四周围一时噤声,却也如鲠在喉,又不敢言声。 应皇天哪里会管那么许多,他说停就停,在一片寂静之中,只余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听来悠游自在,至于那熟睡的娃儿,已在香兰的怀中。 香兰不由瞪着睡得正香却事不关己的娃儿半晌,最终无奈将娃儿抱进小楼之中。 庭院里,依然暗影躁动,过了好一阵,才觉夜阑人静,月朗风清。 第211章 重楼夜话(三) 贰负之臣曰危,危与贰负杀窫寙。帝乃梏之疏属之山,桎其右足,反缚两手与发,系之山上木。在开题西北。 当夜色降下,庭院里陆陆续续多了不寻常的气息,应皇天便将玩累的娃儿抱进宽大的摇篮床里,任他东翻西滚,然后开始今夜的重楼夜语。 香兰也早早地候在庭院里,捧着腮帮子,等着听故事。 没过多久,当四周围都陷入沉寂以后,应皇天就开了口,“第二个故事,不像昨夜的那么耳熟能详,我们来说一说贰负和危。” 他话音落下,空气之中无一丝变化,就连香兰也不禁一阵愕然,贰负和危?那是什么东西?她可从来都没听说过。 “你们没听说过很正常,因为贰负和危只不过是两个人,不过,也有传言他们是人面蛇身的天神,因为他们杀死了同是天神的窫寙,因此黄帝便命人将其拘禁在疏属山上,并在其右脚上带上刑具,还用他们的头发反缚各自的双手,拴在山上的大树下。”他说罢,便自顾自地又言道,“自然,若是天神,那便轮不到黄帝将他们拘禁,再者,若是人面蛇身,也不可能分左右脚,更遑论双手缚绑了。” “那他们必定是人才对。”闻言,香兰喃喃自语道。 “但实际上,我并未在疏属山发现他们二人。”应皇天这样说道。 “咦?公子前阵子也去过疏属山?”香兰立刻问。 “嗯。” “那是一座什么样的山?” “疏属山极高,山顶终年积雪,寻常人根本无法攀到最高处,当我第一次去到疏属山的时候,遇到了双头怪蛇,还有飞廉。” 飞廉的名字一出,庭院里忽地一阵躁动。 “不错,正是昨天提到过的风伯,也叫大风,它的名字是飞廉。” 应皇天才说完,香兰不由一惊,随后连忙问道,“那、那公子有没有趁机问问蚩尤究竟生得是何模样?” “飞廉现身,必定如狂风呼啸,加之它仇视人类,你觉得我有机会问吗?”应皇天反问着。 香兰闻言,却立刻紧张起来,因为她忽然想到应皇天自回重楼后都是一个人入浴,她还没有机会服侍他沐浴,事实上自从那次重伤之后,直到他离开为止,他身上有一些伤疤都还没能完全消除,而后恐怕应皇天自己根本懒得再涂药,那么针对先前所言,飞廉现身必定如狂风呼啸,岂不是代表他身陷险境?否则,以公子游刃有余的行事作风看,怎么会连问一问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她还没想好要如何开口确认,应皇天已淡淡言道,“而第二次我再见它,是为了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因而也没有机会问。” “是什么事如此重要?”最后,香兰只来得及问及此事。 应皇天理所当然地道,“自然是贰负和危的下落,和他们杀死窫寙的理由,不然呢?” “这嘛……”在香兰心中,这些可没有应皇天的安危来得更重要。 “不过,也许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双头怪蛇正是贰负和危。”应皇天忽地又道。 “咦?公子不是说他们是人?” “的确,按常理推论,他们应是人,可若换一种角度,因传言从未明确提到黄帝究竟拘禁的是贰负,还是危?或是两个人一起?若将二人看成是双头怪蛇,那人面蛇身的传言就变得可信,贰负和危显然是一种异兽,就贰负之臣曰危的传言看,贰负是正首,危则是副首,一主一从,双头才能好好配合,不像屏蓬,两首的意志处处相对,以至于移不动方寸之地。” 被他这样一说,庭院里亦有响动浮现,似是在附和,包括香兰在内,她总觉得好像应皇天说什么都挺有道理的,不过她也对此甚是好奇,于是代表众“听友”出声问道,“公子为什么会觉得那双头怪蛇正是贰负和危呢?” “自然是因为飞廉。”应皇天回答。 香兰一怔,不解地问,“为什么是飞廉?” “逐鹿之战中,飞廉帮助的是蚩尤,贰负和危被黄帝所缚,且不论他们身份如何,是否黄帝麾下,纵然不是,若他们是人,以飞廉憎恶人的心性,必然杀之,若它们非人,才有可能自飞廉爪下脱身,唯一的不解,就剩下为何它们仍然待在疏属山之上,这是最大的疑点,也可能是决定性的因素,若不找出原因所在,我无法推断出他们究竟是人还是兽。”应皇天如是说道。 “我不明白,公子的意思是,若贰负和危是人,那么飞廉必然已经将他们杀死,若不是,飞廉便会饶恕它们,但我想就算是前者,双头蛇怪出现在疏属山上应该也很平常,又为何会说决定性的因素在于它们待在山上的原因呢?”香兰问。 “问得好。”应皇天淡淡道,“我们先假设疏属山上有双头蛇怪想要之物,因而惹得它们长期驻守,若然贰负和危是人,就算飞廉不出现,双头蛇怪也会为了守护那物而杀死他们,若然它们就是贰负和危,那么它们来到疏属山的原因就相当耐人寻味,因为背后还有一个黄帝,表面上看,黄帝因为它们杀死窫寙而加以惩戒,却也只不过是将它们缚绑,并未处死,更连刑罚都没有,若黄帝有心惩处,为何不赐死反而要缚绑到如此偏僻的山巅?再者,因为我已经上去过,所以能确认那里无人能看守,疏属山陡峭的地势和恶劣的气候连飞禽都不愿多做停留,双头蛇怪却愿意驻守如此之久,这代表了什么?”他稍稍一顿便道,“代表了这才是黄帝的本意,因而飞廉的出现成为了唯一的线索,原因在于飞廉并非处在黄帝阵营,它却能容忍双头蛇怪逗留至今,兴许,它也想知道双头蛇怪所守护的或者是它想要的究竟是何物。” 这番话足够长,却也足够令人引起深思,惹人遐想,或许还有几分费解,因而应皇天继续道,“若换成贰负和危是人,这套假设依然适用,当然,也有一种解释简单很多,黄帝为了惩处他们二人,不惜千里将他们送上疏属山,只为了冻死他们或者将他们饿死,你们觉得可信不可信呢?” 香兰立刻摇头,四周围也是一片状似“唏嘘”的声音。 “如若不然,他们上疏属山的目的又是为何?”应皇天这样问来。 “难道,也是为了某物?”香兰猜测道。 应皇天并未回答,只道,“对我而言,一开始作如此假设,只是为了进一步判断贰负和危究竟是人是兽,若他们是人,那么不用考虑得多深,便知二人已被双头怪蛇或飞廉杀死,尸体必然坠落山间,无处可寻,它们却始终在山上逗留,尤其是双头蛇怪,因为我知道飞廉在尧帝时曾被羿逼杀困至青丘之泽,那就意味着它曾离开过疏属山,并且有一段时日不可能在那里出现,现在,我们将所有假设摒弃,也抛开所有关于贰负和危究竟是人是兽的讨论,再来看待这件事,那么就会面临同样的问题,如果双头蛇怪只不过是生来就在疏属山上的话,飞廉不必常常出现,这一点,有我两次前去疏属山皆遭遇飞廉突袭这一点可以加以证实,另外,黄帝也不必专门将贰负和危缚绑于疏属山之上,因而这两件事又将我们引回之前的假设,那就是疏属山上藏有一物,却不知是何物。” “那么,究竟公子有没有问到贰负和危的下落,和他们杀死窫寙的理由呢?”听了那么久,香兰仍不知道贰负和危究竟是人是兽,只好还是按照最先应皇天所介绍的那样称呼为“他们”。 应皇天这时垂眸,长睫沈敛,不知他忽然间想到了什么。 自然无人会去打扰他,过了好一会儿,应皇天才抬眸,眼底却露出几分状似无奈的神情来,他耸耸肩道,“没有,因为我不小心弄断了蛇怪的其中一个脑袋,飞廉视我为仇敌,又怎么可能告诉我真相?”他说得轻描淡写,香兰却猛地站了起来,一方面是紧张,一方面是惊吓,哪有人不小心就弄断别人的脑袋的,而且如果是这样的话,面对千年蛇怪和曾有“风伯”之称参与过逐鹿之战的飞廉,就算真的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仍然完好无损! 不过应皇天却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随即道,“因为它的怒气和死心眼,尤其是对蛇怪的战友之情,因而让我更倾向于贰负和危是人这个推论,所以才会在一开始这样向你们介绍,至于对或不对,改日我再去疏属山拜访,一切便能分晓。” “还去?不许去!”香兰蓦地大声喝道。 这一喝顿时将才睡去不久的娃儿惊醒了,他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看这里又看看那里,随即,便很自然地唤道,“天……天……” 应皇天伸出手越过摇篮床的栏杆,在裹着他的被褥上轻拍几下,低声地道,“睡吧,今天的故事已经讲完了……如果还想听,就拜托吵醒你的这位香兰给你继续讲吧……”他说着,慢慢起身,转向香兰道,“我去沐浴,他就交给你了。” 香兰瞪着摇篮中此时显得精神奕奕眼神大放光亮的娃儿,不由有些郁闷地对他说道,“……喂,你刚才根本没有真正睡着过吧……”随即,她转而瞪着应皇天负手而去的潇洒背影,低声咕哝道,“……又躲开我自己去入浴,一定有什么事瞒着不肯让我知道的,真是狡猾……” 四周围隐约有响动,此时听来,就像是一片低低的响应之声…… 第212章 重楼夜话(四) 窫寙龙首,居弱水中,在狌狌知人名之西,其状如龙,食人。 香兰顶着黑眼圈,挣扎着出现在庭院里。 她几乎一宿没睡,与前一晚的安静好眠相比,昨夜那娃儿兴奋得如同白天,折腾了整整一夜,到天色大亮才真正入睡,然后他就一直呼呼大睡到午后,香兰有点怀疑今晚她到底还有没有机会好好睡上一觉,现在那娃儿的精神那么好,总觉得单凭一两个故事是不可能让他熟睡的。 不过无论如何,她得谨记一件事,那就是一旦娃儿安静下来,久绝对不能再像昨晚一样将他再惊醒了! 但纵然再困,当夜晚来临之时,她依然感到很是期待,因为不知道今晚她家公子又要讲什么稀奇古怪的故事给他们听了。 一如既往,仍是在庭院里。 应皇天抱着娃儿来到庭院,将他安置在摇篮床内,娃儿伸出手,抓着应皇天的手指,口中发出不知所云的哼唧声。 好一会儿,都能见到应皇天唇角依稀的笑意,在夜色中,这抹笑意像是坠落人世的星芒,只有在特定的时候才会绽放出动人心弦的光芒。 当娃儿渐渐安静下来后,四周围躁动的气氛也逐渐静止,静得毫无声息。 应皇天便开了口,道,“说过了贰负和危,便要来说一说窫寙了。” “窫寙?”香兰一听便道,“就是被贰负与危所杀的那个窫寙?” “嗯。” “昨夜公子不是说到,贰负和危表面上看似被黄帝惩处,其实是黄帝授意他们去疏属山上的?” “嗯。” “那么,岂不是窫寙被杀,也是经黄帝授意?”香兰很快想到。 “无论是否经黄帝授意,按理说,窫寙在当时已经成为了一具尸体。” 死,即是变成尸体,听起来,应皇天似乎说了一句多余的话,不过这话既是应皇天所言,自然还有弦外之音,“开明东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夹窫寙之尸,皆操不死之药以距之。”他说罢,又道,“对于不死之药,你们如何看待?” 四周围因此一问而响起一阵喧嚣之声,似是大家对“不死之药”都存有一番疑论,香兰也忍不住道,“我只听说过不死国,还有不死人,不死药是不是就长在他们那里?” 应皇天不答反问,“若有不死之药,那么巫彭和其他巫氏一族的人现在应该还活着。” “对哦!”香兰这才反应过来,一拍脑袋,随后又道,“那会不会其实他们一直隐姓埋名活在某一座山中?” 这句本是开玩笑的话,哪知应皇天却一本正经地点头道,“也不无此可能。” 结果反而是香兰自己大为不信地道,“这怎么可能!” “你不相信,不代表不存在,不过此事尚有查实的余地,倘若世上真有不死药,那窫寙之说反成了奇闻。”应皇天道。 “这是为什么?”香兰便问。 “窫寙龙首,居弱水中,是一说,还有一说,说窫寙状如牛,赤身、人面、马足,更有一说,窫寙者,蛇身人面,众说纷纭,唯一相似之处,便是它被贰负或危所杀,而弱水,是窫寙最后出现之处,关于弱水,也有个有趣的说法,尧帝时,十日同出,弱水中有一种兽因为熬不住,因而逃上岸来,最后被羿射杀而死,那兽也名猰貐,音同字却不同,若将这些连在一起看,的确会出现耐人寻味的结果。”应皇天自顾自地言道,“首先,蛇身人面,那说明窫寙与贰负和危原本来自同一处,即是传说的源头,贰负和危将窫寙杀害之事我们都已经知晓,其次,巫彭作医,又是巫氏一族之祖,且依照时间线看来,巫彭等巫氏一族族人操不死之药医治窫寙不可能是窫寙死后数年,否则尸体早已腐烂,若然将窫寙之尸冰冻,十日出现之时窫寙再出,那也应该在尧帝之时,因而巫彭等巫医治窫寙的时间必然是在黄帝和尧帝之间,最后,便是窫寙的各种形象,如此变化多端实属少见,因而所谓的‘不死之药’的效果若会让原本的模样产生如此巨大的变化,那么方才香兰你所言的巫彭他们一直隐姓埋名活在某一座山中的推论便有了疑点,变化如此极端,意味着无法隐姓埋名,最大的可能应是改头换面,无人能再将他们认出来,而窫寙显然成了例外,为何他面貌巨变,还依然能留下如此确凿的名字,反而拥有不死之药的巫彭等人最终却不知下落?” 总是在经过应皇天的一番言谈之后,简简单单的传说或者神话故事就有了更多令人遐想的空间,这样听下来,只让人觉得这“不死之药”似乎是一种恐怖的药类,更让人觉得窫寙看似有着能够死而复生的机缘、实则却悲惨至极的一生。 “而若巫彭等人身死,那么不死之药便成了障眼法,即意味着窫寙第一次并非真的死亡。”应皇天又道。 香兰闻言一愣,才想问出声,却一眼瞥见那娃儿似已渐渐陷入睡梦之中,便立刻压低音量道,“并非真的死亡?那被贰负和危杀死一事又该如何解释?” “所谓传,即四处散布,就窫寙被杀一事和其后窫寙多种形象的传言来看,反而是后者更能令人信服,我说的信服,是指有人曾亲眼所见。”应皇天补充道,“简言之,窫寙以多种形象在民间流传,可窫寙被杀一事却从未有过其他的说法,甚至连多余的臆测都没有,这只有三种可能,第一种便是确有其事,兴许窫寙为何而死会引发过多且并不实际的猜想,但窫寙之死一事已成定局,结果无可更改,第二种可能,便是这件事根本没有发生过,却被有心人刻意传了出来,第三种更为复杂一点,那便是当事人希望此事被如此传开,再者,民间流传如此多的窫寙,虽形象各异,名字却不谋而合,这看似巧合,却绝非巧合,从这一点看来,便让这三种可能都能符合,是以窫寙之死一事看似单纯,好像是在称颂赞扬黄帝之威,论罪惩处了贰负和危,先前我已提到过黄帝让贰负和危上疏属山另有目的,那么现在看来,就连窫寙之死的背后都充满着错综复杂的蓄谋。” 香兰已经被应皇天这一串又长又复杂又充满阴谋论的话给绕晕了,其他的“听众”更是闷声不响,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研究窫寙之死究竟哪一种可能更接近现实,便听应皇天又出声道,“还有一点更值得人深思,那便是不死之药是如何做到让窫寙产生这些变化的,直白一点说,是那窫寙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得如此怪模怪样。” 他的话就好像一根线,牵拉着各种思绪,将之绕回到不死之药上,最后,更是绕回到另一个已经出现过的问题上,那窫寙究竟是人?或是兽?若是人面蛇身,难道是一半人,一半兽? “人面蛇身纯属无稽之说,只不过是经过渲染的怪谈罢了。”应皇天嗤之以鼻地道,显然,他看似一点也不相信这样的说法,随后,他又加了一句道,“不管窫寙是人或兽,他就算经历了种种变化,依然能坚定地说出自己的名字,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这可能意味着他无论变成什么模样,始终都希望记住自己是谁,但也不能排除他只记得这一件事的可能。” “总觉得,好像很可怕。”香兰因他的话想到了一些黑暗且恐怖的事,浑身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禁不住打了个冷战,说。 应皇天的黑眸朝她望过来,半晌后,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还有更可怕的,你想听吗?” 香兰连忙摇头,她非常相信自家公子有吓死人不偿命的本事,但她今晚精神状态不佳,得好好睡上一觉才行,可不想因为听可怕的故事而搞得睡不着或者做起噩梦来! 应皇天显然对她摇头表示拒绝感到毫不意外,似笑非笑地道,“不想听,那今晚窫寙的事便说到这里,不过其实关于窫寙还有另外一个更加玄妙的说法。” “是什么?”都已经听了那么多了,香兰到底没能忍住,不禁问。 “窫寙‘复活’绝不止一次。” “啊?”香兰一时没反应过来。 “‘窫寙’兴许只是一个名称,针对某种遭受同样经历的生命,他们都叫‘窫寙’。”应皇天言简意赅地道。 “那是什么意思?” 应皇天那双漆黑狭长的眸盯着庭院深处的暗影,静静地道,“所有重复的经历,被杀死,被不死之药救活,被变成另外一种模样,皆成为‘窫寙’之一,即试而验之,所有的‘窫寙’,皆是被用来试验之活物。” 香兰听后,不禁愕然。 庭院里,忽觉一阵肃杀之意,凛冽升起。 窫寙者,蛇身人面,贰负臣所杀也。 第213章 重楼夜话(五) 逮至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猰貐、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皆为民害。尧乃使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丘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断修蛇于洞庭,擒封希于桑林。万民皆喜。置尧以为天子。 “这是最后一个故事。”应皇天说。 又一个夜晚到来,白天的时候,因昨夜留下的肃杀之氛仍未消失,因为不想惊了娃儿,是以应皇天让香兰开了整整一百坛美酒,酒香将庭院熏得如痴如醉,很快就使得氛围变得一团和气,喜乐洋洋。 “羿射十日的故事众所皆知,他除了射日,同时也是为民除害的大英雄,细数他所诛杀的恶兽,除了昨夜提到过的窫寙之外,还有凿齿、九婴、封豨、修蛇,飞廉是唯一一个他无法用箭射杀的兽,因飞廉起落间惊起暴风,箭根本奈何不了它,最后便只能困它于青丘之泽,当时四周围都是高起的山林,因而暂时限制了飞廉之力,但如今那片山林中的树木几乎已经被飞廉之力削平,成了光秃秃的不毛之地,飞廉也早已将那里变成了自己的巢穴,来去自如。” “上次讲到疏属山的时候,公子已经提到过这件事,原来飞廉是靠自己脱困的。”香兰因而将前后连起来道。 “所以,对当年羿射十日的真相唯一有发言权的看似就剩下了飞廉。”应皇天又道。 对应皇天的这句话,香兰不禁产生了疑问,“为什么说看似?” 应皇天眼眸幽深,只淡淡地回答了一句道,“因为,我不相信单凭一人之力,能将飞廉逼至如此境地。” 他这话一落,庭院里暗影躁动又起,似是在纷纷出声附和,当年逐鹿大战之中飞廉既然能将黄帝的大军困在大风之中,没有理由会受困于区区一个人类。 “飞廉翅膀的扇动力超乎想象,羿之能若胜我百倍,我姑且相信,但决无可能。”应皇天斩钉截铁地道。 “难道,他不是人?”香兰第一个就想到,几天故事听下来,她都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个人了…… “当然是人。”应皇天道。 香兰一怔,又问,“那么,他是怎么困住飞廉的?” “自然非他一人之力。”应皇天理所当然地道。 “对哦!”香兰恍然大悟,想了想又道,“而且,这一点是飞廉能够证实的,是吧?” “不止它能够证实,当年帮助过羿的兽,也仍活着。”应皇天道。 “真的?”香兰不由大吃一惊道。 应皇天却是肯定地点头,道,“真的,但目前为止,我只找到了帮助羿射十日的那只兽,其他的可能都早已死去。” 虽然在香兰的眼里,她家的公子本就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譬如能毫无障碍的与各种奇珍异兽混在一起,她更想不通的是为了那些兽,公子甚至肯牺牲自己,但此时听闻连如此远古的异兽居然也能被公子找到的时候,她仍是大大地吃了一惊,毕竟这几乎已经是千年之前的事了,像飞廉可能更久,人的寿命只不过短短数十年,她真不知像飞廉这样的究竟算是神还是兽,而公子竟然能跟它们打交道,不管是交好还是交恶,对香兰而言,都已经算是一件太过神奇的事情了。 “那……那只兽呢?现在在哪里?它为何能活如此之久?还有飞廉?它们究竟是神还是兽?”香兰好奇不已,忍不住问道。 “它啊……因为某件事,我暂时不能让它知晓我还活着,关于它和飞廉的寿命,其实在这个世上并非是最长的,因此并不是那么稀奇的事,只不过是由于我们人类的寿命太过短暂的缘故,才会对超过人类寿命的时间觉得长,觉得不正常或无法想象而将之定义为或鬼或神一类而已。”应皇天道。 后面半句话听起来倒也有道理,只不过已然在香兰的想象之外,她不像应皇天那样可以视之为正常,对于非正常范围内的事物,她还是会觉得神鬼莫测,难以理解,不过她也没必要去理解,这本来就是讲故事而已,拿来当故事听的话,一切就都可以简单接受了,不是吗? 相对而言,香兰还是对前面半句话感到好奇,她又道,“公子那句话,难道是说那兽以为公子已经死了?” 应皇天点头,可偏偏唇角那抹意味深长的笑让香兰觉得后背隐约发凉,每当公子露出这样的笑容来的时候,必定是有谁又落入了他一手策划的陷阱里而不可自拔,想到这里,香兰不禁替那兽抹一把同情泪,认识公子这样的人,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心一定要坚强,若是稍稍脆弱一些,根本经不起他的“玩弄”。 不过香兰也清楚再问下去公子显然什么都不会说,她言归正传,说道,“既然公子说的是羿射十日,可即便是有异兽相助,十日又如何能射下?” “说这件事之前,羿诛杀恶兽的顺序很重要,关系到十日为何而出现。”应皇天这时道。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香兰完全不理解。 “窫寙、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应皇天一一报出名字来,然后道,“前面四个就是我指的顺序,有记载说是十日并出,致使窫寙经不起滚烫的弱水而逃了出来,到处吞食人畜,才会被羿射杀,但昨夜我已经提到过,窫寙可能不止一个,因而我这里说到的窫寙,是第一个被羿射杀的窫寙,而非之后出现的其他窫寙。” “这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若没有第一个窫寙和其后的凿齿,九婴就不会出现,九婴若不出现,便没有十日之说了。”应皇天回答道。 “咦?”香兰微微一愣,就听应皇天继续说了下去道,“传说中的凿齿有像凿子一样的牙齿,据说有三尺之长,并且能操持矛盾等武器,若能操持矛盾等武器,已不消说便知它类人,即便它可能不是人类,也与人类相似,因为能够直立行走,也是因此有传说它是巨人一族,且不论它是什么族类,总之它是继窫寙之后第二个被射杀的恶兽,加之凿齿也掠食人类,因而羿才会将之射杀,然后就轮到了九婴。” 说到这里,应皇天话锋一转,又道,“九婴被射杀于凶水之上,它生有九首而单眼,传说它是水火之怪,是因它全身赤红,它的九只眼睛如同赤焰般穿梭在云间,使人们看起来便觉得那像是太阳一样耀眼,这已并非推测,是我亲眼所见,九婴九首之大,超乎我所想,因而我再一次对羿能单凭一己之力将它射死一事产生怀疑,而凶水之上,更有一物让我恍然大悟,明白为何九婴是继窫寙和凿齿之后被诛杀的恶兽。” 香兰这下明白过来,原来十日并非真正出现十日,是因九婴的眼睛生得太过异常才会被人们误认为空中现出了十日,这就解答了先前十日的疑问,可应皇天对于顺序至关重要的说法依然让香兰摸不着头绪,只隐约感觉跟他方才说到的“一物”有关,于是问,“那是何物?” “骸骨,多到能浮出凶水水面的骸骨。”应皇天一字一句地道。 这话一出,四周围顿时一片哗然,香兰忍不住“啊”了一声,显然吃惊不已。 是谁的骸骨? 已不用真正问出口,哗然声俨然是惊问之声,应皇天垂眸,敛去眼中霁色,道,“还记得我提到过协助黄帝打败蚩尤的氏族们吗?” 香兰点头。 “便是貔一族。” 顿时,如叹然之声的响动再度浮现,更多的是吃惊,无论是不是貔,就算是其他氏族,在凶水之中若是尸骨成了堆,必然是发生了什么巨大的变故。 “究竟是……被杀?还是被害?” “我只知当日帮助羿逼杀九婴的异兽认出了那是自己氏族的同胞,但它却遭到羿的背叛,险些致命。” 怒意阵阵,如浪涛汹涌,在庭院中状如雷鸣,使得睡在摇篮床上还未陷入沉睡的娃儿露出些许不安的表情,应皇天起身弯腰将他抱在怀里轻轻安抚,当娃儿的表情恢复如常之后,才又开口,“往事已矣,这本就是一个充满谎言、背叛和仇恨的世间,难道不是吗?” 香兰因他这句话忽地愣怔不已,她从未想过在应皇天的眼里,原来世间是如此丑恶的模样,只因应皇天从未表现出来对这种世间的憎恶之情,即便是在他说出这句话来的时候也是一样,更多的,香兰觉得他反而像是在游戏人间,而且纵然是如此不堪,他仍像是能欣然接受一样,他似也丝毫不在意自己被这样的世间所同化,因而才能如此坦然地说出口。 沉默的气氛在庭院中不断凝结,惹人窒息,直到应皇天瞥过一眼在夜色的笼罩下变成深黛色的池水,才终于露出一丝薄薄的笑容来,像是瞬间划破了凝固的空气,又道,“当然,偶尔还是有美好的事物出现,比如你们。” 只淡淡一句,就卸下了所有的凝重之感,让人如释重负。 “扯远了,我刚才说的顺序,现在可以回过头来再看一遍了。”应皇天将话题带回故事中,道,“关于这里的顺序,窫寙和凿齿被杀后,才轮到九婴,再者,九婴哪里都能去,为何偏偏要在凶水之上?说明在羿逼杀窫寙和凿齿的时候,九婴就察觉了某个秘密,为了那个秘密,它不惜付出性命的代价也要将它说出来,联系凶水之中貔一族的骸骨,和遭受羿背叛的貔这一连串的变故来看,九婴掌握的秘密便与貔一族如此多的骸骨有关。”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秘密呢?”香兰问道。 应皇天却道,“你应该问,貔一族曾帮助黄帝大败蚩尤,羿却是尧帝时候的人,这两者之间究竟有何关联。” “对哦!”香兰看着应皇天,指望他给出答案。 “就我熟知的貔一族,对人类的习性熟稔非常,有些甚至已被人类同化,从这些事上能看出它们跟人类相处已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包括它们一出生就与人类在一起,它们不仅能完全听懂人类的语言,更能模糊地发声,当然若不熟悉它们,那些声音听来不过是变化多端的吼声而已,可若是从一开始就跟它们相处的人,却必定能意会它们吼声的含义。” 这香兰倒是理解,虽然有些兽无法说出人言,但它们的肢体语言和各种不同的吼声也代表着不一样的意思,如果有人经常跟它们在一起,甚至是从小一起长大,又怎么会不明白它们那些肢体语言和吼声的意思呢? “也是因此,它们会帮助黄帝,帮助羿,它们更不会随随便便听信九婴的话,直到九婴将与它对抗的那只貔打下悬崖,让它亲眼看见成堆的尸骸,又险些被羿的箭射杀,它才终于明白九婴所言是真,虽然它还不明究竟是谁又是为何会残害它的同胞,但羿毫不留情地射杀,让它彻底尝到了被人、兴许是被它从小到大最信任的人所‘背叛’的滋味。” “怎么会如此?”就连香兰也替那只貔感到不值,并且充满了疑惑。 “关于这个秘密,貔一族为何会尸骨成堆,贰负和危为何被派到疏属之山,飞廉究竟知不知道双头怪蛇在守护着什么,医治窫寙的不死之药又包含着什么样的魔力,我认为,这些都跟那个秘密相关。” 应皇天一面说,香兰一面听,但她已是越觉震惊,几日下来,应皇天从逐鹿之战说到贰负和危,又从窫寙之死说到羿射十日,这些片段独立成章,但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它们好像真的都互相有着牵扯,而且还从黄帝一直牵扯到了尧帝,这些事对香兰而言,她虽然一直拿来当故事听,可也知道这并非单纯只是故事而已,毕竟疏属山应皇天已经去过了,飞廉他也见过了,连帮助羿的那只貔兽他都已经结识了,那么显然故事早已不是故事,而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实,此时此刻,香兰不禁怔怔地问应皇天道,“那公子……对于这个秘密,您可知晓?” “总有一日,它会被我揭穿。”应皇天的口吻是毫无悬念的肯定,后半句却隐约带着命令,“不过对于你们,听过就算,知道了吗?” 香兰点点头,口中答着“知道了”,心中却不禁想到,她如果不听过就算,难不成还要帮助公子去找出那个秘密来?她自问没有这个能耐,但她随后反应过来,这庭院里看似只有她一个人总是问东问西,实则不知蛰伏了多少奇珍异兽在暗处,看起来公子是在提醒它们,而非自己。 果然应皇天又补充了一句道,“若真想出力,也必须事先告知于我,若擅自行动,自作聪明,最好先设法保住自己的性命。” 他的语气虽显冷硬,说出口的话也不见得有多好听,可话意却偏偏充满着对它们不一样的爱护之情,香兰简直无言以对,她此时也只想叮嘱应皇天一句:您若是要设法揭穿那个秘密,也最好请先保住自己的性命。 不过在应皇天面前,这样的话她自然是不敢说出口的。 就这样,最后一个故事讲完了,当应皇天亲自抱着娃儿离开不久后,庭院里那无止无尽的暗影顿时作鸟兽散。 翌日,当香兰敲开应皇天的房门,打算给娃儿喂食的时候,却早已没了娃儿的身影,自然,连同应皇天也一并消失不见。 从头到尾,她都还不知道,那究竟是谁家的孩子? 重楼夜话·完 第214章 【重楼夜话番外】魂兮归来 魂兮归来!无东无西,无南无北,无远无遥。 魂兮归来!天地易位,四时易乡,列星陨坠。 魂兮归来!幽暗登昭,日月下藏,旦墓晦盲。 魂兮归来!风霆雷怒,巫泽浸蛊,敖暴擅强。 魂兮归来!狼子野心,畏首畏尾,天下幽翔。 魂兮归来!龟龙为蝘蜓,鸱枭为凤凰…… 黑暗如深渊无止无尽,低吟呢喃之声从未自耳边消失,火光明灭,四周围显得鬼影幢幢,暗影静悄悄浮动,不声不响,如寂如寥。 它什么都看不清晰,就像陷入了一片混沌,又似梦似醒。 之前它发疯似的寻找阿天的下落,将湘水边搅得天翻地覆,但最终一无所获,也是因此,湘水边的百姓们联合起来准备将它猎杀,而它浑浑噩噩,与那些百姓对上了好几次,虽说过往的记忆浮现让它一时憎恨非常,但毕竟过去了那么久,久到它几乎将那时的那种痛不欲生的感觉渐渐遗忘,又因为阿天死亡的可能性带给了它另外一种更为强烈的自责、后悔和悲痛的情绪,使得它早已抛开过往,而且至今为止,它下意识里仍然没有伤害无辜百姓的念头,它自恃强壮,打也不还手,就搞得自己遍体鳞伤,幸而那些都是皮外伤,因为寻常百姓们的小刀小枪根本奈何不了它。 倒是飞廉,实在看不下去的时候就会出现帮助它,但飞廉一出现,必然会掀起狂风巨浪,将那些百姓们一吹就吹得没了影,因而当它神智稍稍恢复了一丝清明之后,便离开了湘水,却也不想走得太远,怕万一有了阿天的消息它会错过,因此找了附近一座荒山待着,免得再跟人类起不必要的冲突。 这日它昏昏沉沉,想是连日来没日没夜的寻找加上周而复始的失望使得它心力交瘁,又迷迷糊糊的,不知不觉就又梦到了那个熟悉无比的黑暗和不知谁人重复念着的像是祷辞也更像是咒语的句子。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难道你不想知道他们为何要念如此的咒语吗? 它记得阿天曾这么对它说过。 阿天……到底在哪里? 飞廉的话言犹在耳,它从未料到阿天竟然愿意付出性命的代价来换回自己失落的记忆,它也压根没想到阿天会将他说过的话贯彻得如此彻底,事实上能与阿天一路结伴它就已经觉得很满足了,虽然有时候不知道自己是谁会为它带来困惑和困扰,但比较起来,它宁愿自己永远不恢复记忆,也要阿天留在它的身边。 “风兮。” 它亦时常听见那日阿天如此坚定地呼唤它的名字的声音。 虽然这个名字用得并不久,甚至还不到半年,在它长长的一生中可能只是小小的一瞬,可这是第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名字,会被人时常挂在嘴边的名字,然而现在,这个名字就像昙花一现,早已被尘封,因为再也不会有人像阿天这样叫它了。 它恹恹地躺着,把自己蜷成一团,脑子里除了阿天还是阿天,已丝毫容不下其他的人、事和物。 “风兮……” 忽地,熟悉的叫唤声在耳边响起,自从阿天离开后,它时常产生这样的幻听,可是每一次听到,它仍然觉得那好像是阿天回来了,兴许这只是阿天跟它开的一个小小玩笑,又说不定是被飞廉逼迫,而且直到现在,它仍然不愿相信阿天会这样抛下它自顾自地离去! 它仍是因为声音回过头,不知何时,天色早已暗了下来,它微微眯起眼睛,似乎只能看见一丝细小的火光在不远处若隐若现,而在隐约的光芒之中,一抹熟悉的轮廓远远地立着。 “他们究竟在念什么,难道你不觉得好奇吗?风兮?” 这时的它压根没听清楚前面半句,只有最后那两个字猛地跃入它的耳中。 阿天! 是阿天! 只有阿天会这么叫它。 它意识到的时候,便想试着起来,可身体重得完全不能动,它张开嘴巴,却发现连声音都发不出一丝一毫。 “不想去看一看吗?为什么他们要一直念一直念?他们到底是在做什么?”那人再度出声。 它摇摇头,它不知道那是什么,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 “但它却一直不断地出现在你的记忆之中,这一定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因为某种理由,你却记不清了……”出声的人像是很清楚它心中所想,对它这样道。 是什么理由?为什么它会忘得如此干净,却偏偏对这段咒语记得一清二楚呢? “这就要靠你自己去想起来了,没有人帮得了你……连阿天也不能……” 阿天……阿天……就是为了它的记忆才离开的……呜呜…… 它在心中发出悲鸣。 “为了阿天,你难道不应该将那些事想起来吗?”那人循循善诱地道。 ……你是谁? 它在心中问。 “如果你能想起来,兴许就能知道我是谁了……要试试看吗?至少弄明白究竟是谁在念这段咒语,他们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如果是阿天,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弄清楚的,不是吗?” 如果是阿天,是啊,他舍弃性命都要唤回它的记忆,那么它又为何不肯努力尝试一下呢? “我该怎么做?”它不自觉地问出声,也压根没意识到它已经能发出声音了。 “闭上眼睛,仔细回想,你既然能将那些冗长而无意义的话语记得如此清楚,那么必定也记得当时的一些细小的气味,或者其他的动静……” 它听从那人的话,闭上眼睛,耳边再度出现熟悉的声音: “魂兮归来!无东无西,无南无北,无远无遥……” 理所当然有火的味道,但好像……还有……血…… 是人的血或是兽的血? 它耸了耸鼻尖,有它熟悉的血的味道,那是它们一族的血…… “魂兮归来!天地易位,四时易乡,列星陨坠……” 除此之外,是活人的气息,而且不止一个,每个人的身上都散发着草药的味道。 草药? 那是巫师才会碰的玩意儿! 对了,那些祷辞或者咒语,想必是巫师们在行祭,只有行祭的时候,才会需要念到这些听来毫无意义实际上又拥有某种魔力的言语。 “魂兮归来!幽暗登昭,日月下藏,旦墓晦盲……” 突如其来的吼叫,似是混合着疼痛和愤怒,当声音传来的时候,它好像曾经在偌大的石壁上见到不断挣扎的影子,那是谁? 等一下,石壁,它又身在哪里?为何有石壁? “魂兮归来!风霆雷怒,巫泽浸蛊,敖暴擅强……” 咒语声仍在继续。 记忆的火花几乎要燃起来,但那究竟是什么?它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魂兮归来!狼子野心,畏首畏尾,天下幽翔……” 声音一声比一声响亮,充斥着整个封闭的空间,遮盖了一声又一声越渐虚弱的吼叫,像是万人的演奏一样,他们一面唱一面齐声道,“魂兮归来!龟龙为蝘蜓,鸱枭为凤凰——” 电光火石,雷霆一瞬,它猛然间睁开双眼。 是了!它想起来了,那是一座可怖的地下祭坛,它一出生就被关在那里,那里似是有好多好多的牢笼,充满血腥和惨叫,它从未见过它的父母,每天会有蒙着面的人前来割开它的爪子取血,但不知是做什么,而有一次,它试图逃离那里,却被打得半死,醒来后,一切都变了样,忽然之间它有了人类同伴,还有好多同氏族的小伙伴,它们与人类一起训练,一起披上战甲,它再也没有去过那座神秘的地下祭坛,当它再长大几岁,便与人类一同肩并肩作战。 “可是……我仍然不知道那些巫师是在干什么?也不知道那座祭坛到底在哪里?”它像是从噩梦中惊醒,愣愣地道。 “够了,只要知道这些就够了,那才是你小时候真正的记忆,一直以来,你都不愿想起那个可怕的地方,不是吗?” 它只觉得冷汗涔涔,是的,它从不愿回忆起来,就算时隔如此多年,它依然觉得毛骨悚然。 “那……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是谁了吗?”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你的问题,等你醒来后,亲自问他吧。”来人话音一落,那抹微小的火光蓦地消失。 “咦?等一等!” 它猛地一怔。 醒来?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刚才它一直在睡梦之中? ----------------------------------------------------------------------------- “风兮。” 熟悉的嗓音忽然从意识之外传来。 风兮猛地睁开眼睛。 一人似笑非笑,负手立在它的跟前,他的眉目周正得一塌糊涂,他的眼睛里藏着狡黠的笑意。 阿天! 风兮眨了眨眼睛,却一动都不敢动,生怕那又是幻影。 “风兮。” 眼前的人低低出声,又唤了一声它的名字。 真的是阿天! “阿天!”风兮蓦然吼出他的名字。 “是我。”阿天应道。 风兮感觉心头发热,不敢相信地瞪着他。 他一步一步朝它走来,走近了,他伸出手,然后,一把箍紧了它的脑袋。 “累你受苦了,风兮。” 风兮几乎想把自己整个脑袋都埋进他的怀里,汲取熟悉的味道,发出低低的吼声,像是在喃喃地说: “……你还活着……你还活着……这真是太好了……” 魂兮归来·完 第215章 九州之鼎(一) 禹收九牧之金,铸九鼎。皆尝亨鬺上帝鬼神。遭圣则兴,鼎迁于夏商,乃于周。 周厉王十六年 三月,九鼎失,厉王暴怒。 四月,噩国噩侯联络淮夷和东夷部落,出兵进攻周朝的东部疆域和南部国土,声势浩大,气势凶猛,一直打到成周附近,严重影响京畿安危。 五月,厉王亲临成周指挥作战,命令周将率精兵反击。 同月,异象频现。 六月,厉王所率周兵自洛水上游连续发动多次反攻,使淮夷等部落无法招架,节节败退,纷纷逃窜。 七月,周军乘胜追击,最后彻底击败了淮夷,斩俘一百四十余人,夺回被淮夷掳去的周民四百人。 八月,周王室军威大振。熊渠畏其伐楚,自去其王。 同月,厉王四处派人寻鼎,以万金做赏,征召各地巫师,设祭平异象。 ------------------------------------------------------------------------------ 观言不知不觉来到了淮水之地。 自五月始,他便离开了云乡,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查明近来在各地频频发生的奇怪现象,也可以说是令人骇然的可怖异象,虽然尚不知这是否跟九鼎失落有关,但一路追寻的方向却已越渐往北,若沿着汝水再继续走,便能抵达应国,而应国距离周国,已是相当近了。 所谓奇怪现象,初始之地已无从查明,一开始,观言只是为了调查云乡之地那二十几头公牛和母牛一夕之间坠崖的真相才会离开当地,因为怀疑是某个外来人干的,但几乎是同一天在不同地方也发生了类似的事件,数万粉蝶在云乡附近的村落投河,而且一连数天,使得河水上如同洒上了厚厚的一层白雪,观言有些难以想象究竟发生了什么,更无法想象这会是人为,然而等他再追踪下去的时候,类似的事件在过去一段时日发生的还有许多。 在应山附近,处于冬眠期的蝙蝠们突然之间醒来,并在大白天飞行于冰天雪地之中,不久后,它们便同时死去,没有人知道原因。 再往北的一个村落,有一只绵羊突然领头跳崖,随后,上千绵羊一一跟随跳下,导致全体死亡。 最近观言亲身经历的是一场蟾蜍雨,那日下午忽然狂风大作,一开始数只蟾蜍从天而降,随后便到处是蟾蜍,屋前屋后村头村尾都是,如雨一般降下,场面着实惊人而且恐怖,若非亲眼所见,简直无法想象。 而到了淮水,成千上万的鱼搁浅在岸边的一幕,更是让观言觉得心惊肉跳,震颤非常。 他不明白这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会导致如此多类似的事件发生,而这些事件所有的共同点就是神秘死亡,看起来像是大量的同类族群集体自杀,并且相当密集而持续地发生在各地。 这让人们惊恐至极,总觉得似乎有大难将临,再联系九鼎失落、淮夷几乎攻入京畿一事,几个月来搞得人心惶惶,幸而厉王打了个大胜仗,稍稍制止了漫天掩地悬河泻水似的流言,但接二连三的动物集体死亡事件始终未曾消停,恐慌像阴影一样扩散,流言依旧无可抑制地到处蔓延,且大多数都跟九鼎的失落有关,说是厉王的过失,因九鼎自夏延续到商,再至周,早已成为一种权力的象征,也是传国宝器,代表着国家的稳定、繁荣和昌盛,如此重要之物却在一夕之间忽然失落,也难怪淮夷都要趁势来攻,再加上怪事连连,异象频现,使得各种流言蜚语诋毁之论布满周国,这些言论从周的臣属国传到边界小国,简直如洪水一样覆盖大江南北,同时又无孔不入,渗透到各个角落。 厉王也因而变得暴怒非常,原本他想以此次的胜利挽回因九鼎失落而遭人话柄的局面,可事与愿违,当诸如“亡国之君”这样的话传到他耳中的时候,厉王已忍无可忍,立即下令将说出那句话来的人斩杀,但治标不治本,九鼎始终没有下落,异象仍在不断发生,纵使杀一儆百使得百姓不敢多言,不安和惊惶依然清晰可见,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更为了自己的威望,厉王自然不可能放弃找寻,他征召了全国各地的巫师,一部分前去调查异象,一部分留在王城彻查九鼎的线索。 观言也是因这一路的追寻和调查才慢慢得知相关情况,在这之前,他人在云乡,最多只是去到附近的村落为人们治病,还从未有离开楚国的打算,更没想过会一走就走到淮水之地,但这也算是修行的一种,他原本也没有计划一直在同一个地方停留,熟悉和习惯是他最希望避开的事,否则这哪里算是苦修,只不过是找个安稳之所待着罢了。 怪异之象没什么国界之分,但人却不同,越接近周国,观言的行事就越需要小心低调,只因近来厉王大败淮夷后,到处在传楚王又在号称要去王号之事,都说看似楚王畏惧厉王之威,但之前明明一而再再而三侵占周边土地,分明没有把厉王放在眼里,楚国明明只是个小小的“南国”,气焰却如此嚣张等云云,观言虽然不清楚此事的来龙去脉,因就他的年纪而言,在楚王以天子自居之时他尚未出生,而后厉王登基楚王自去王号时他也还没有进宫,只有去年楚王封三位公子为王之事他是最清楚的,若非如此,恐怕谣言还不会如此大张旗鼓地传出来,这分明是明目张胆地忤逆和挑战周国的威严,在此时此刻传得沸沸扬扬,也分明是有心人在幕后操纵,其实在当时观言就已心觉疑惑而私底下请教过自己的师父卜邑,为何楚王会做出与自己的言行有所违和之事,卜邑却只回答了他八个字,“达权知变,及锋而试”,观言细细体会,虽说这八个字的含义他一清二楚,也能与现状所结合,但他总觉得不止如此,楚王封王的目的和意义他还没能真正参透,他也不知道楚王本身能否预料到会有今日疯传的结果,但无论如何,这显然对楚国是不利的,会传成什么模样可能无法预料,可封王一事,足以变为话柄。 不过据他所知,厉王专-制暴敛,先前他身在楚地,厉王远在天边,自是毫无感觉,可现下他一路往北,已逐渐深入周国的范围,于是从不断接触到的人、事、物来看,曾经的耳闻慢慢变成了最真实的感触,与此同时,楚王的大度与宽宏让他在比较之下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使他庆幸的自然是身在楚国一事,可相对的,他的心底难免升起了一丝堪忧,一方面是担忧那些谣言不知道会对楚国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另一方面却是针对周人,这也与怪异现象一样,没什么国界之分,无论是周人还是楚人,总归都只是希望能够安居乐业,仅此而已。 但观言也深知此事他无能为力,更不是他该多嘴之事,他现在所要考虑的,就是自己该如何为眼下的难题出一份力,于是,他将一路所追寻的怪异事件都做了详细的调查,然后决定去往周国的都城,洛邑。 这日,他来到应国。 这是必经之地,但当他一到应国都城滍阳,仍是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应皇天,应国,便是应皇天的出生之地,如今一见,只觉物阜民丰,雕楼画栋,入目皆是高耸华贵的建筑,凤阁鸾臺琳琅满目,观言不知道为何应皇天的母亲必须带着应皇天离开应国回到楚国,但想必是有某种重大的缘故,否则,何以会沦落到孤儿寡母回娘家的地步?这在任何国家,都不是一件能说得出口的事,甚至可以看成是一种耻辱,虽然观言也觉得这很可能跟应皇天被视为不祥之子有关,不然,他的母亲也不会那样对待他,只是再如何,那时的应皇天也不过是个两岁孩童,一个孩童能有多不祥,多可怕?这让观言怎么想都不能明白,是以也总会为应皇天的遭遇而感到不平,奈何那时的他也不过才三岁,若换成今日,至少他能成为应皇天的助力,或者站出来为他说一句话,再不然,总有一个人愿意无条件地相信他,只可惜,那些事实早已铸成,现在的他依然什么都做不了,什么忙都帮不上。 一面想着,观言一面低头在人头攒动的大街上步行,彼时街角转出来一辆缓缓而行裹有帷幛的车舆,因由四马同驾,是以人们见状早已纷纷避让两旁,观言进入中原已久,早知在周国的统辖下,这里国家乘车的规矩与楚国不同,楚国也有车舆,但不像周国这样讲究,而且大多数贵族出行时更喜欢骑马,但在中原诸国,用马的等级严格分明,只有诸侯与卿才有权乘坐四匹马驾驭的车舆,他这时远远见到,便也走到一旁,等候车舆经过。 他的思绪继续飘回到应皇天的身上,离开楚国那么久,也不知道应皇天这段日子以来都做了些什么,看他平常似是无所事事的样子,可重楼里又总会时不时多出来一些什么,若说离开楚国这一年间最想念的是什么,观言总觉得应该就是那座古里古怪又暗藏玄机的小楼了,只因他经常在偷得片刻闲暇之时就去到小楼,以至于小楼的存在在不知不觉间与惬意画上了等号,这就使得观言特别想念那样的时光,就算只是坐在里面发发呆,也变成了一种享受,更遑论每次前去,应皇天总会给他出一些难题或是讲述一些奇怪的故事,也会经历一些难以忘怀的事,更不用提及那些美食和香茗,正是这样许许多多有趣而美好的回忆伴随着他度过了这一整年苦修的时间,也才会越发想念,只是不知道当他回去后,还会不会再如同以往,毕竟是自己不告而别在先,无论应皇天要怎么对他,他都毫无怨言。 观言随着思绪飘啊飘,飘了一阵之后,发现四周围静得异常,他猛地回过神,见到自己跟前多了一个大大的车轱辘,他微微一愣,抬起头来,赫然发现那辆车舆正停在自己的面前。 随即,车舆之中传来一个淡然而陌生的声音,道,“他也是巫师,把他一并带走。” 观言冷不丁一怔,他第一个反应就是低头看自己,因他一离开楚地就已将自己身上醒目的巫师袍服换掉,却为何仍然能被人认出来?而车舆中人这句话的意思观言一听就能明白,厉王征召巫师的圣旨一而再再而三地下,各地的官差只要一见到巫师就要抓,哪里有巫师的踪影就往哪里追查,几乎到了全国上下都在强抢巫师并把他们送入宫的程度,只为了寻出一名厉害的巫师能施法早日寻到九鼎,或是解决异象的困扰。 只是他压根不料早已换上寻常百姓服装的自己,又是怎么被人看穿的? 而这车舆中的人,又是何方权贵?既有权力乘坐四马之车,还有当街带走疑似巫师之人的资格,于是当那人的话音一落,车舆后的官兵就气势汹汹冲上来,二话不说将仍有些愣怔又完全莫名的观言给架走了。 第216章 九州之鼎(二) 观言被带到一艘极大的船上,他这个人不会撒谎,因此也无法跟架走他的官兵声称自己不是巫师,事实上,那辆车舆上的人并没有看错。 船上还有好几个看似同样是被“一并带走”的人,因为他们都穿着巫师袍服,此刻却锁紧了眉头面色凝重,见观言进来,表情大多已是见怪不怪,只看了他一眼便又低垂下眸,一言不发,唯有倚窗独坐的一人打量了观言片刻,便向观言点了点头,表情显得挺友好,他方才似是颇无聊地看着窗外同样无聊的风景,因为船并未驶离江岸,所以风景压根不会变。 观言自然回以笑容,他乍一进来时还有些局促,虽说他在外也有一年之久,接触到的人比先前在宫中要多得多,但拘束内向的个性与生俱来,并不是想改就能改的,不过相对于一年前的他,观言自觉已经有所进步,只因尽管内心局促,他也绝不会像以前那样不知所措,还动不动就表现到脸上来,在那独坐之人听见开门声转过脸来打量他的时候,观言也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随后的一笑很快化解了初识的那份陌生之感,观言本就生得眉清目秀,虽说如果不笑会稍显严肃,但笑起来亲和力就立时彰显,让人很难再摆出一张冷脸来面对他,此刻,他的笑容就起到了作用,窗畔那人最多只是无聊,并不至于冷漠,见观言彬彬有礼笑容可掬的样子,便率先开口道,“看你的装扮,并不似巫师,不过气质很像。” 他的声音并不响亮,甚至刻意放轻,但在如此安静的船舱内依然引人注意,不过其他几个人并未有所反应,他们凝重的神情看起来个个都像是陷入了重大的难题之中怎么也无法解脱的模样,压根懒得去理会周遭的事。 至于观言则是微微一怔,他从不知道自己是何气质,但听对方这么一说,不由又仔细看了他一眼,这时只觉得对方方正脸容,奕奕双瞳,清癯骨骼,倒也有几分颇为神似巫师的味道,不过对方的年纪相当轻,兴许比自己大不了多少,而且他的身上也没有穿着正式的巫师袍服……观言心中暗自琢磨的时候,口中已道,“我叫观言,自觉尚称不上‘巫师’,不知为何会被带到此地。” 他的话让对方微微讶异,便道,“原来,你也不是自愿的。” 观言闻言,不由地道,“你们也一样?” 对方很快道,“当然,这怎么可能是自愿的呢?”他说着,又扫了一旁那几个人一眼,观言这时有些明白过来他们个个面色都如此凝重是为了什么,于是便问,“这艘船是要带我们去洛邑?” “没错。”对方再点头,随后注视观言问,“你肯定也知道九鼎的事吧?” 观言点头,并未隐瞒这一点,道,“九鼎失落一事事关重大,至今没有下落,令人担忧。”其实若不是碍于自己楚人的身份,他早就自告奋勇上洛邑加入巫师的行列之中了,此时不由地又道,“既然现在要去,不知道是不是能帮得上忙。” 对方因为这句话有些奇怪地望他一眼,说道,“听说周国的大宗伯已经找到求得神明告知的祭祀之法,厉王也已经答应,应该很快就能得到九鼎的下落。” 观言因而一怔问,“那周国为何还要找那么多巫师们前去?” 对方望了他片刻,忽地压低嗓音颇为神秘地道,“你可知,这艘船上除了我们之外,还载着什么人?” 观言自是摇头,他本来就是莫名其妙被带来此地,又如何会知晓这艘船上所载何人。 对方很快给了他答案,却让观言一时愣怔。 “是祭品。”对方短短三个字,观言已立时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人祭?”观言脱口而出,不由问,“会是何人?” “告诉你也无妨。”对方的神情里充满耐人寻味的神色,说道,“是一位身份高贵的王子。” 观言闻言,顿时吃了一惊,活人祭祀本就已经足够令他感到吃惊的了,乍闻是王子,他愈发认识到厉王此次所下定的决心,用王子来行祭,如此重的祭品,代表的是周国最虔诚的祈求,就算王子并非等于嫡出,也不代表一定姓姬,但毕竟是姬氏血脉,他的分量之重,足够与九鼎所匹敌,但同时观言也讶异于周国大宗伯的胆量和能为,他提出用王子祭祀,是他的胆量,祭祀的目的是求得神的告知,是他的能为,有胆量杀死一名王子,若还得不到结果,那么他的下场可想而知,因此若没有足够的能为,恐怕也不会有这样的胆量行如此极端之事。 “你可知他是谁?”观言问道。 “这我便不清楚了。”对方摇头道,“因为从被选中的那一刻起,他就要保持洁净,不允许接触其他人,只有被指定并斋戒过后的巫师才能服侍于他,而且从吃的到用的再到穿的,每一样都必须同样保持洁净,不能有丝毫瑕疵,因此这艘船里必定有一处独立的空间是特地为他准备的。”他说着又道,“他们正是害怕被选中,才会如此担忧。” 观言看向船舱内其他的巫师,这下才真的明白过来,不由低低地道,“原来如此,若是被选中,恐怕要成为陪祭品。” “不错。” “那你呢?难道你不害怕?” “我嘛……”对方眼神闪烁,并未回答观言的问话,却对他道,“……自然有我的打算。” 观言见他不肯说,也不再追问,不过这件事让观言霎时想到了当时患病的枫佬,虽说情况不同,可照料的细节却大致相同,只是观言未料居然是如此彻底的斋戒,它所奉行的意义是要保持绝对的洁净,和最纯粹的身心,只为了成为最圣洁的祭品。 说实话,身为一名巫师,观言已不由自主地对这场祭祀产生了好奇,他很自然地又道,“既是如此,难道那名王子是自愿成为祭品的?否则的话,应当无法真正做到身心统一。” 他的话让对方露出狐疑的神情来,道,“有这种可能吗?谁会真的愿意牺牲自己呢?我可不信。” 观言无法揣度他人的心思,也不打算胡乱下结论,只好摇头。 “不过……我猜,他是应国人。”对方忽地道。 一听“应国”二字,观言的心不禁一跳,那个熟悉的名字冷不丁划过心头,随后,他又暗自否定这个念头,心想应该不会是那人,那人一直待在楚国,从未回过应国,不可能会是他才对,谁知对方又道,“这艘船从应国出发,应国本就是周国的分封国,应国国侯之子亦有王子的身份,种种条件皆符合,你说是也不是?” 观言回过神来,不知该如何作答。 “其实我也稍稍调查了一下应国的那位王子,顺带一提,应国目前只有一位王子,之后的都是公主,不过那位王子并非现任应侯的孩子,而且久不在应国,他的母亲来自楚国,听说很小的时候就随母亲回到楚国了,他出生的时候有不祥之兆,因而被母亲丢弃,谁料一个月后竟然安然无事,并且神秘回到宫中,还吓死了一名宫女,你说可怕不可怕?” 观言在他说起应国王子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他在说谁了,虽说他的分析头头是道,越听越在理,可他仍是无法相信那个祭品会是应皇天,而且越听越觉得不安,对方见他一声不吭,以为他是被吓到了,便道,“很可怕是不是,更可怕的是他一出生父亲就暴毙,足见他的杀伤力,如此凶神恶煞,也难怪要被母亲丢弃。” “不是这样的。”观言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出声道。 对方愣了一下,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不是这样的。”观言再度重复,并且一字一句地道,“他不是不祥之子,他只是无端背负了这些人为的看似带有凶兆的事,若他不幸死去,人们就会说他出生那日带凶,可因为他幸运地活了下来,才看似成了所有凶煞之事的源头,其实那些事根本与他无关,试想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又能做得了什么?” 关于应皇天过去的事,观言翻来覆去想过很久,也细细地分析过,在他看来,“不祥之子”才是人们刻意给应皇天套上的枷锁,但事实上,若抛开一切不谈,应皇天在各种凶兆结合之下顺利活了下来,才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偏偏这件事没人能看得到,永远只看到了表面,没有人真正了解过一个初生的婴儿被扔在野外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那样的小生命极有可能就转瞬即逝,然而值得庆幸的是他活了下来,却也是因此,被无数人说成是不祥,这显然一点也不公平。 观言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对方似是不料,因而被他突如其来的气势震住,但他显然不同意观言的观点,固执地执方才之词道,“看来你对应国的那位王子也挺了解,不过这可由不得你说,若是在根本不可能活的情况下却活了下来,岂非是有妖魔作怪?” 观言并未与他再做争辩,因他深知根深蒂固的观念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改变的,人云亦云的劣根性也永远存在,也因他此时急着想要确认船上的祭品到底会不会是应皇天,虽然他总觉得毫无可能,却又被眼前之人的话而牵动,因此感到莫名的担忧,总是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这让观言做了一个决定,他想船再大也不过是一艘船,等到晚上众人都熟睡之时,他必须趁着夜色去搜寻一番,如果真的是应皇天,那么他就算把这艘船翻个底朝天,也要把他给找出来! 第217章 九州之鼎(三) 说是要把这艘船翻个底朝天,可这从来都不是观言擅长的事,观言再度认清一个事实,那就是总在遇到与应皇天相关的事的时候,他就又要开始头疼,即使都还不能确定那人是不是身在船上,他自己倒是先折腾上了。 观言不得已取出了一种安神助眠极其有效用的草药,他早已将草药磨成粉,但没想到会在此时用上。 怀着浓浓的负疚之心,观言咬咬牙,仍是将带有香味的药粉洒在了自己的水杯里,并以水溶化,这种事他是头一次做,总觉得连手都是抖的,做完的那一刻心跳得极快,脸也在发烧,完全不受控制,然后他站到舱门与窗口相对的位置,将手微微松开,就听“咣当”一声,铜制的水杯顿时掉落在地,里面的水瞬间全都洒了出来。 外面把守的官兵听见动静,推门闯进来一看,见只是洒了水,便也没说什么,不过离开的时候那名官兵闻到一股隐约的甜香味道,再回头看了一眼,就见弄掉杯子的人有些抱歉地用自己衣袍的一角擦拭着被他弄湿的船舱地板,慌乱的模样并不似装出来的,便耸耸肩离开了船舱,将门关上。 观言走到窗边,撩起湿透的那角衣袍将水绞到窗外,顺带关上了窗,把味道留在里面。 彼时船已经离岸,先前与他交谈之人因话不投机,在说到“不祥之子”那个话题的时候就草草中断,以至于观言还来不及问到对方的名字,之后那人就离开窗畔的位置去到船舱另一端,那边铺着长长的地席,上面还放着枕头被褥,看似是给他们睡觉休息的地方,观言一进入船舱之时见到的那些面色沉重的巫师们就都靠墙坐在属于自己的方寸之席上休息,现在那人也往上面一躺,观言暗自数了数,发现包括他在内一共有十一个人,不过他显然是多出来的那个,因为当那人一躺上去之后,那张长长的地席上就没有空位了。 不过对于这种小事观言当然不会在意,他仍然只对刚才自己的行为感到耿耿于怀,但为了方便他在夜晚来临时能顺利离开船舱,一些必要的准备工作必不可少,况且这已经是他能想出来的最无害的办法,只是终究带了欺骗的性质,让他心有不安。 另一层不安在于对船舱外情况的不了解,纵然里面的十人加外面的一名官兵能因为他的草药而熟睡,但他尚不知整艘船上究竟还有几人。 这样的不安一直持续到深夜时分,当众人熟睡,他悄悄推开舱门走出去时才被抛到脑后,因为有了豁出去的觉悟,既然药都下了,他自是不能退缩,观言开始专心寻人,此时的他早已分不开多余的精力去想这些有的没的,只因光对付眼前这艘结构复杂的船只,和躲避船头那几名守夜的官兵,就足够他伤脑筋的了。 观言小心翼翼沿着甲板蹑足而行,走一步看一步,总算慢慢走到较为隐蔽的位置,亦来到楼阁的台阶之下。 除了印象中那座富裕得不得了的岛国所派出的豪华船只之外,这艘船比他从前所见过的其他普通船只足足大了一倍之多,木质的船身漆有华丽的图案,他们所住的是最底层,上面还有高台楼阁,观言原本觉得它毕竟只是一艘船,再大也有限,谁知当他一转上楼阁之后就意识到自己错的离谱,只因那楼阁只是外表看起来像而已,内中却蜿蜒曲折,到处是隔间,走几步就撞到门,分不清哪里是房间,哪里是走廊,就观言看来,这一层简直是像用木板随意搭建而成,根本就毫无用处。 转了近一个时辰之久,观言才总算从里面转了出来,当然里面一如他所见的只有木板,并无人居住。 他拾阶而下,心中却莫名觉得疑惑,走着走着,他忽然顿住了脚步,只因他低头看了一眼脚下长长的台阶,忽然想起方才上来时并没有走过那么长的距离,这个意识一浮上脑海,他猛然想到在那个弯弯曲曲的楼阁之中四处兜转的时候,也曾上上下下过,可因为一直在兜来转去,他并未留意是否自己其实一直在往上走,因而现在才会需要走那么多台阶才能下到甲板之上。而且,若真的如他所想,那代表高低不同的错落之处有特别的设计存在,可能是夹层,为了不让人发现,便用复杂的楼阁作为障眼法,以掩饰楼阁里真正的暗藏之所。 这个发现让观言顿时激动不已,再者方才被困在楼阁中时,他越走就越觉得像是应皇天的风格,他那个人的心思恐怕就如同方才经历的曲折楼阁一样,让人无论如何都捉摸不透,总是转了一个弯再转一个弯,不把人绕进去誓不罢休。 想到这里,观言重新走了回去,他的猜想若是没错,那么刚才他走过的地方不知哪里应该藏有一扇暗门,可以通往他想要找的那个地方。 只是夜色深沉,他借着月光寻找,到底艰难,即便观言有足够的耐心,但如此特意打造的楼阁又岂会让人轻易找到关窍?观言此时简直像是瞎子摸象,完全摸不到边际。 摸索良久,估计又过去大半个时辰,观言自觉时间可能不够用,光线条件也不允许,最终他打定主意,决定留到天亮,一来反正那个船舱里没有他的休息之所,二来这个楼阁设计得如此复杂,恐怕也不是为了自己人使用,但如此一来,反而给外人提供了方便,就算一时半刻找不到里面暗藏的机关,可至少能够供人轻易躲藏,如此多的门和各种隔间,简直是绝佳的避人耳目之所。 折腾到大半夜,也不算是一无所获,观言做下决定之后,便要寻找一个最隐蔽的隔间来休息,谁料就在这时,整艘船狠狠震动了一下,观言一时没站稳,隔间里也没有可以攀扶之物,这一下让观言跌倒在地,可未料他这一跌却跌过了头,不知撞到了哪里,那原本的平地忽地变成了一个大窟窿,观言直直坠了下去,就听“砰”的一声,观言后背撞上了什么,但一点也不痛,而且还觉得软软的。 但四周围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观言摸了摸身下之物,感觉又松又软,随后,他将燧石打亮,随着手中一小簇光芒稍纵即逝,观言稍稍看清了所处之地,虽说还不知道他刚才碰到了什么,但显然是误打误撞撞开了机关,让他找到了这个暗藏的房间,可他这样大的动静跌进来之后里面毫无反应,像是压根没有人居住一样,这着实出乎观言的意料之外,方才借着片刻的光芒无法看清此间全貌,不过观言依然觉得这里没有人,只因此刻他身处在一张软绵绵的床上,眼下正应是安睡之时,上面却是空空荡荡的。 被漆黑笼罩,又身陷大床,观言整个人顿时放松下来,困意也随之袭来,他强打起精神睁大眼睛,但手边没有可燃之物,光有燧石并不足以照亮四周,因此根本找不见方才跌进来的口子,此时又因为困倦的缘故观言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好使,一时想不出该如何从这里出去,虽然心中清楚应该要尽快离开这里,可仍然敌不过浓浓的睡意,不知不觉间,他就陷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观言发现自己面前正立着一名陌生的女子,她端着脸盆,见他睁开眼睛,便笑吟吟地对他说道,“公子,请您梳洗。” 观言一时以为自己身在宫中,若非眼前的女子跟玉蝉毫无半点相似之处,让他猛然想起了昨夜之事,但这反而让他更觉纳闷,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这名陌生的女子像是自己的侍女那样对待自己,他明明是误打误撞的不速之客才对呀? “公子?”见他发怔,那名女子又唤了一声道。 观言顿时回过神,看着她问,“你是……” “奴婢是来服侍公子的,公子请用。”女子回答。 观言再度一愣,虽然有一种明知故问的感觉,可面对如此奇怪的场景,观言仍然问了出口道,“我这是在哪里?” “公子在船上呀。” 观言当然知道自己身在船上,但他问的不是这个,想了想之后,他就又问,“那么,这里是谁的住处?” 谁料他这一问却令女子不解,面露疑惑,却仍是回答他说,“这本就是用来招待公子的地方呀。” 观言着实呆了一呆,他只知道这里分明是他昨晚费了好大的精力一直在寻找的地方,又怎么可能在一夕之间成了招待他的地方,偏偏眼前这名女子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说出刚才那句话来,让观言心生困惑,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时又闻女子十分客气地道,“公子别发愣了,午餐已经备好,先让奴婢伺候公子梳洗,再去用餐吧。” 她一直端着脸盆,观言意识到后不由有些不好意思,虽说他还完全不明白这其中缘故,但依然伸出手去,不过当他将双手完全浸在水里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然后问道,“午餐?现在是什么时辰?” “午时了。”女子答。 “午时?”观言一愣,不禁道,“我竟然睡了那么久?”他说着,又想起了什么来,便再问,“对了,原本我在的那个船舱,那里的人他们都醒来了吗?” 轮到女子一怔道,“奴婢只对公子负责,因此并不清楚情况,公子需要奴婢去察看一下吗?” “这倒不必。”观言立刻摇头,虽然他对自己用的药量极有信心,但总也不至于不闻不问,既然她不知道,那只能作罢,但他依然感到万分好奇和怀疑,忍不住又问出一句,“你知道我是谁吗?” 女子点头,回答,“是我们主人的贵客。” “那你的主人是谁?” 不料女子反问他一句,“公子若是不知道我家主人是谁,又为何会找上门来呢?” 这句话让观言的心中顿时有了底,除了应皇天之外,他想不出自己会是谁的贵客,也想不出还有谁会用如此奇怪的方式引自己前来,并声称这是招待自己,之前又让他产生一头雾水不说,同时以为自己很可能也是被抓去洛邑当“陪祭品”的,但想到这件事,观言又觉得心头一阵不安,如果真的是应皇天,那代表他真的在应国,可无缘无故,他又为何会待在应国呢? 而且现在他自己也已经身在去往洛邑的大船上,应皇天既然派人来服侍他,又为何不肯跟他见面?如此结果看来似乎只有一个解释,难道真的被那个人猜中了?应皇天当真成了这次九鼎之祭的祭品?这一来,自己做“陪祭品”倒还真是不冤枉了。 不过这样糊里糊涂做猜测可不行,无论如何,他都要在抵达洛邑之前找到应皇天,弄清楚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观言对自己这样说道。 第218章 九州之鼎(四) 可是观言最终发现成为贵客之后却更加难以深入调查,只因他虽然能够自由出入楼阁和舱外,但有官兵把守的那个船舱却偏偏不能进入,若是早知如此,那一日他应该再了解详细一点的,可谁也不知道结果会变成这样。 从应国出发,前往洛邑除了水路,中间还有一段陆路,之后只要沿着洛水一路往东便能很快到达,观言经过头几天的碰壁之后,也不想再为难把守的官兵,最终只好坐下来专心问卜,近一年来的修行本来让他觉得自己的心好似能够愈发坚定,可现在看来显然还不足够,感觉不遇事还好,一遇事仍然不够冷静,虽说这次的事牵扯到了应皇天,使他一时乱了方寸,但也不至于急到还没将情况了解清楚就如此贸然地连夜查探,现在倒好,感觉自己成了瓮中之鳖,寸步难行。 问卜的结果是“凶”,这让观言有一瞬间觉得心乱如麻,他再次收敛心神,将前因后果一一梳理,将所能想到的可能性统统都想了一遍,那些意外的意外他只能抛开不计,事实上若那所谓的“祭品”真的是应皇天,那么恐怕意外必然多到数不胜数,他根本无法去推测将要发生的任何事,况且,现在连面都还没见着,下一步压根不知道该怎么走才好。 而且在这之前,他必须脱离“贵客”的身份才行,这显然已是继上船之后的第二个意外,也是他最担心的事,意外越多,就代表应皇天肯定在附近,应皇天若是在附近,却不露面,那么那人所言的以王子祭神之事恐怕十有八-九是真的。 当然,观言也想过无数次这是否又是应皇天对自己所开的玩笑,不过再怎么想,玩笑开到洛邑,那也太大了一点,因而纵然观言宁愿希望这是玩笑,却也无法相信这真的会是一个玩笑。 从水路换到陆路的时候,观言被安排在一处颇为豪华的酒楼里住了一宿,第二日便被接上早已准备好的马车,依然豪华非常,还是单人的,这让观言百般不适应,连行五日后再度登船,期间观言连之前那几名巫师的影子都没见着,就又被送入了另外一艘更为宽敞舒适的大船之上,进入最后一段旅程。 这艘船的楼阁就没有了那种绕来绕去弯弯曲曲迷惑人的设计,显然是一艘再正常不过的船,观言用了半天的时间将整艘船逛了个遍,也多了一个疑惑,只因把守的官兵不见,几间与他相似的船舱客房并无人居住,因此他也没有看见那几名巫师的身影,感觉他们并不在这艘船上,这让观言有些不解,而且半天下来,除了自称伺候他的那名女子和船夫以外,整艘船上他并没有见到多余的人。 问了女子也毫无用处,她似是对除了照料他之外的事一概不知,观言一时半刻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而进入洛水之后距离洛邑就已经相当近了,是以观言只能尽快对这艘船的船舱结构加以研究,有了之前的经验,谁也说不准这艘船里是不是也藏有什么奥妙,即便是这艘船外表看似相当正常,不过总是因为有应皇天存在的可能,所以不能太过相信眼睛所看到的东西,观言习惯性地觉得凡事都应该再往深处想一层才行,以他从前的经验,跟应皇天打交道,多想一点总没错。 身为“贵”客唯一的好处就是应有尽有,观言问女子要来了笔墨和绢帛,后者的档次实在很高,本来观言的要求其实更低一些,随便什么都好,只要能写写画画就行,但女子却告诉他说船上只有这一种料子的绢帛,观言只好收下,之后,他又用了一整个白天的时间再一次观察和记录,晚上才回到客房将船的各个部分画下来,尤其会关注高度,以免错过了层层楼阁之中的错层。 但一直到他将整艘船的各个面都画了个遍,也没有发现之前他所想的那种奥妙之处,此时已是深夜,他只好放下笔,盯着绢帛微微出着神。 耳边是流水潺潺的声音,在水上的日子他都是听着这样的声音入睡的,一到夜晚就显得更加清晰,像是某种催人入眠的旋律,身体随着江水的浮动而轻轻摇晃,很快就让他陷入了梦乡。 这样想着,观言索性收起自己方才画的那几幅绢帛,准备先去休息,他将绢帛一块一块叠在一起,从头卷起,烛火轻轻摇曳,他一面卷,一面对着绢帛上自己画下的大船又出了神,他仍是觉得一艘偌大的船不可能只载他一人,除非其他十名巫师和官兵都在另外一艘船上,但直到深夜,他都没有在江面上见到第二艘船,所以他宁愿相信是自己没有找到安置他们的地方,而不愿相信他们根本不在这艘船上。 胡思乱想着,手上的动作就慢了下来,随后他回过神又忍不住再看一眼绢帛上的画,仍然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手中这几块绢帛真的是极佳的料子,细得如纱绸,却又比真正的纱绸更为柔软坚韧,用它来写字作画就如流水般畅快,看似清透,却从不会真的渗下去,而且墨迹干得很快,完全不需要晾太久,简直奢侈得可以,若不是这里只有这一种绢帛,观言是怎么都舍不得拿来这样用的。 绢帛上的线条是自己刚刚画上去的,观言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依然看不出哪里有破绽,此时绢帛都叠在一起,因此看起来几乎每条线都有重影,不过再透毕竟不是纱绸,因而看不到底,但也是层层叠叠,观言在记录的时候特地用步数测量过,再同步缩小画上去,因为觉得步测可能有出入,他更是多画了几幅,以至于最后画出来的尺寸已相差无几,他先将船的外框大小定好,才去填里面的船舱,并且以断面为主,一共四面,这样就能仔仔细细分析清楚整个船舱的结构。 可这艘船好像都不存在之前那样藏在暗处的错落空间。 蓦地,观言的手顿住了,他将目光定在绢帛上,似是想穿透层层绢帛看到最后一幅。 随即,观言四处看了一眼,看见杯中的水,便将卷到一半的绢帛重新摊开,把水洒了上去。 很快,绢帛湿了一角,并一直映透下去,观言继续将水倒上去,直到每一层的绢帛都湿透为止。 这些绢帛纤细,被水一浸近乎透明,这下那上面的内容一下子都映入观言的眼底。 他猛地惊起,将几幅几乎相差无几的画一眼看了个透。 原来如此,他终于知道奥妙所在,方才他想到错落空间的时候,才猛然间醒悟过来,这艘船根本不存在什么错落空间,因而才毫无破绽,而他现在看见的,才是真正的破绽所在,此时相同的船身框架虽然交叠,可看似客房的门墙却全部错开,观言赶忙再一次确认船舱的宽度,这在之前他就已经注意到,正反两边房间所相加的宽度比他步测出来船舱的真正宽度要小,原本他以为只是木板与木板的厚度,虽然有些过厚了,但现在看来,这样的厚度几乎已经能容一个人侧身经过。 这样的发现让观言惊喜非常,他立刻推开房门跑了出去,船舱外月光清寂,照得水波粼粼的江面熠熠生辉,观言沿着甲板走了一圈,来到船尾处,船尾的船舱部分如他所料,有一扇供人侧身通过的极窄小的门,而这扇小门若不是因为方才的发现,任谁都只会以为那是船舱墙板上的两道细小的接缝而已。 观言拉开门,沿着缝隙侧身进入,走了没几步,便是一条通往船舱底部的阶梯,因为摸对了门路,是以观言对此时从底下透上来的光线毫不吃惊,当他蹑足沿着阶梯慢慢走下去的时候,就见到一扇虚掩的门,随即,里面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清楚地响起: “观言,我等你好久了。” 观言一愣,伸出手缓缓推开门。 门内,一人身穿华贵的服饰从容而立,他有一双奕奕双瞳,骨骼清癯,方正的脸容此时似是因为服饰的关系隐隐透着一股贵族公子的气息。 “是你?”观言吃了一惊,脱口而出道。 “恭喜你通过了测试。”那人浅笑吟吟,面对观言道。 观言被他说得一头雾水,不由地问,“测试?什么测试?” “你不会人云亦云,有自己的坚持,并且拥有勇于探索的精神,更值得嘉许的是,你是唯一一个对应国王子没有偏见的人。”他微笑着,缓缓言道。 观言见他说得郑重其事,可依然不知这究竟算是一个什么样的测试,测试出来的结果对他又有什么帮助,因而,他忍不住问对方一个初次见面的时候就应该问的问题,“你究竟是谁?” 那人敛起笑容,深深地看了观言一眼,随后,一字一句地答,“我就是这次的祭品,也就是从小被人视为‘不祥之子’的、那个应国唯一的王子,你可以称我为‘应王子’。” 他这句话乍一说出口,观言的眼睛蓦地张大,愣愣地瞪着他。 什么? 应国王子? 他是应国王子? 那应皇天呢? 难道这是他在做梦?还是那人故意找个人来作弄自己,因为气他的不告而别? 就在观言愣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时候,那人很快又道,“而你,是我选中的帮手。” “帮手?什么的帮手?”观言几乎无法思考,只能顺着他的话问下去。 “找回九鼎,终止祭祀,换我性命。”他的神情再认真不过,注视观言定定地道。 闻言,观言顿时愕然。 他……还真当他自己是应国王子? 第219章 九州之鼎(五) 观言只觉得自己的嘴巴都快要合不拢了。 不止目瞪口呆,简直哑口无言。 眼前这名“应国王子”滔滔不绝,正在跟他说明来龙去脉。 观言难以避免地想到了真正的应国王子,应皇天。 若是应皇天,恐怕会惜字如金,只等着自己胡乱猜测,然后再寥寥几字将谜底揭穿。当然,也有可能什么都懒得说。 真正的应皇天更不会一面说,一面眉飞色舞,手舞足蹈,他的表情总是淡淡的,谈不上冷,却也绝对不会让人感觉亲切,倒是时常能见一种讥诮浮于唇角,又隐于他惯常的似笑非笑之中。 “还有三天的时间,在抵达洛邑之前,我们一定要好好商议商议,看入宫之后要怎么行事。”“应国王子”一本正经,好像只有自说自话这点能稍稍与应皇天有几分接近了,但级别真的差好多,只因他的话让人怎么听都觉得是临阵磨枪半点没有把握,而不像应皇天,随口胡诌的最终也能被他掰成事实。 “你不会见死不救吧?如果我们无法逃脱,我就会被活活烧死,你一定不是这种见死不救的人吧?”好在对方只是自称“应国王子”,那张脸不仅没有半点相似,而且毫无“应皇天”给人的感觉,所以在观言的眼里,他最多只是一个冒名顶替的旁人,因而此刻就算他装可怜博取同情并露出满心期待的表情来,也与应皇天丝毫都沾不上边,不然的话,观言根本都不用去想怎么救他,自己恐怕会先被活活惊吓而死。 不过也是因此,观言总算回过神来了,他盯着眼前自称是应国王子的人,问出了震惊过后的第一句话,“若你是应国王子,不是应该好好待在楚国?怎么会回到应国?” “此事说来话长,我毕竟是应国人,又有王子的身份,再加上生来不祥,楚王表面上是我的舅舅,实则根本就不待见我,总是想着该如何除掉我,我十岁那年他放火烧山,差点把我烧死,好在我命大,这次九鼎失落一事楚王见又有隙可乘,就命人前去跟应侯商议,两方一联合,就决定暗中给那个巫师好处,让他选我,若是厉王问起,理由也很充分,因为可以除去‘不祥’,说不定连异象都能一并消除,总之厉王是同意了,应国和楚国自然是皆大欢喜,他们很快就把我从楚国运到应国,再从应国运到洛邑,到洛邑之后,我就会从头到脚被人清洗得干干净净,最后我就会被运到一根木桩之上,五花大绑,然后,“轰”的一下,火一烧起来,我必定会惨叫连连,最后,只剩下灰烬,如果运气好的话,还能保存一点烧焦的骨头。”他的动作夸张,表情更是到位,显得无比凄惨可怜,足够引起观言的同情,只是观言依然想不明白,既然下场如此凄惨,他又为何偏偏要假扮应国王子?这究竟是不得已,还是出自他人的阴谋? 见观言不吭声,他忽地又道,“其实,我注意你很久了,你是从云乡来的吧?” 这句话让观言着实一愣,便听他又道,“你忘了我是从楚国来到应国的?一路上我就已经在留意能够帮我逃离死劫的巫师,经过云乡的时候,好多人都说起你,我就注意到你了。” 他的话使得观言再度一惊,这代表几个月下来他一直被人跟踪尾随,而他自己竟然半点都没能察觉,直到此时对方亲口说出来,观言都无法回想起被跟随的丝毫细节,这让他有些沮丧,也觉得自己太过疏忽大意。 “你可别怪自己,是我太聪明,做事不留痕迹。”他这样说,显得有些洋洋得意。 “是吗……”这观言可不信,如果他真那么聪明,为什么还要找他帮忙? “怎么样?我说了那么多,嘴巴都干了,你到现在都还没给我答复。”他看着观言,眼神中的期待不曾减少半分。 观言望着这名假扮“应皇天”的年轻人,他虽然有足够的理由不帮忙,但若想弄清楚事情背后的真相,那么显然他已经没有其他的选择,虽说他还不知道真正的那个应皇天究竟有没有参与其中,可若祭品就是应皇天,那么迟早他都会被牵扯进来,不如由自己提前去了解情况,以便在必要的时候能够助他一臂之力。 如此想定,观言点头答应道,“好,我答应你。” “太好了!我就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应国王子”万分雀跃地道。 --------------------------------------------------------------------------- 观言仍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才好,任何与应皇天相关的称呼都会让他觉得别扭之极,要让他对着一个明明不是应国王子的人称“应王子”,虽然他也从未这么称呼过应皇天,但仍然觉得好像是自己认错了人一样,而且越是相处下去,观言就越是明白到他对应皇天的其他事几乎一无所知,他知道的好像也就只有那几件,因此翻来覆去地说,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应国的王子一样,其实那些只要去到楚国花点功夫仔细打听一下就能打听到,不过这也可以理解,应皇天从来都是深居简出,恐怕找遍整个楚国都难找到几个知道他长相且他熟悉他的人,但也是因此随随便便找个人来冒充“应国王子”也成了一件不是特别困难的事,反正见过应皇天本人又知道他底细的人少之又少,没人能够证明他究竟是不是王子本人,也没人会怀疑是有人假扮于他,只因在这件事上,假扮“应国王子”没有半点好处,从表面上来看,唯一能从这件事上捞到好处的只有应皇天自己,因为这能使得他免去一场死劫。 但熟悉应皇天的观言却知道,与其说他不屑用这种手段,还不如说他根本不怕死,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的想方设法要摆脱这场祭祀,也不会利用无辜的人来替他死,他必然有更高超的手段和方法面面俱到地解决所有事,否则他就不是应皇天。 而眼前这个“冒牌货”,观言通常不会用如此不礼貌的称呼来形容他人,可不用“冒牌货”这三个字不足以表达他心中对于两者之间的如天差地别一般的强烈感受,也实在觉得让这个人来假扮应皇天着实是一种贬低,他也越发不相信这是应皇天戏弄人的手段,不过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就越是要小心分辨,应皇天做事出人意表,他越觉得不会是他,很可能背后那个人偏偏就是他,只不过在某一点上他觉得应皇天的玩笑不会开得那么大,因为这之间还牵扯了三个国家,若然真是应皇天在背后故弄玄虚,那么想必他还带着更大的目的,而非仅仅是一件作弄自己的小事。 可在一切真相大白之前,他还是必须与这名“冒牌应国王子”相处,这比先前的豪华待遇更令观言不自在,他生性不擅长说谎,并不代表他就乐意被人欺骗,而且现在的问题是他明明知道还必须装作不知情,这简直令他举步维艰,都不知道开口说什么好,最终,他告诫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找出真相,既然他从未遇到过此类情形,不如也将之看成是修行的一种,继续磨练自己,没有什么是容易的,要他面对假扮的“应国王子”就更不容易了。 ------------------------------------------------------------------------------ 这日已是他们留在船上的最后一日,洛邑已近在眼前。 此时暮色四合,华灯初上,观言站在船头向江岸眺望,自楚国一路北上,他深刻感觉到南方的荒蛮和中原的繁荣,正如眼前延绵一片无止无境的朦胧又璀璨的茫茫灯火,虽然他们的船还未靠岸,可似是已经能够感受到彼岸川流不息的人群和嘈杂鼎沸的人声,刹那间,观言有了实感,他果真来到了洛邑。 洛邑,当初周武王的定鼎之地,亦是后来周成王宅兹中国之处。 而周武王迁九鼎,周公致太平,营以为都,便是此地。 “你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忽地,身后传来那个人的声音,是那个冒牌的应国王子。 观言点头,非常顺口地也问他道,“你呢?应该不是第一次来吧?” “当然,十岁那年我就来过了。”冒牌王子道。 观言并未接话,而是道,“混入宫后我们很可能会被迫分开行动,到时候只能见机行事。”说是好好商议商议,可三天过去了两人依然没个好主意,那是显然的,毕竟他们从未去过周国王宫,压根不清楚里面的形势,观言唯一清楚的就是祭品必然会与外界的一切都隔离开,但每次商议的时候,冒牌王子似乎都指望着能够与他一起在周国王宫里寻宝冒险呢。 “这样的话,我就完全不能参与行动了。”果然,冒牌王子的语气里充满了沮丧和失望,观言忍不住问他,“究竟是一起行动更重要,还是设法找出九鼎重要?” “我当然知道后者更重要,可是……”冒牌王子这时有些赌气似地垂下头,显得无奈至极,最后只好妥协道,“好吧,看来也只能这么办。” 第220章 九州之鼎(六) 迎接应国王子的队伍如同婚队一样隆重,并且在通往王宫的洛邑大街上摆开了游-行的阵势,这看起来的确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大事,虽然距离真正的祭祀还需要一段时间,但毕竟有人肯为了周国的稳定和和平自愿牺牲,又怎么能不受到众人的敬仰、爱戴和拥护呢?这种时候,谁又会去管这名王子是不是真的出生不祥,是不是拥有什么召唤鬼神之能,或是周遭怪事连连呢。 身为祭品的人此时已被重重纱帐牢牢遮掩,一抵达洛邑,他就正式进入斋戒的状态之中,不允许接触其他人,所有用的东西和吃的食物都必须经过严格的筛选,有指定的宫人会去服侍,而观言暂时以应国巫师的身份跟在了队伍后面,他听说到了洛邑他和其他应国巫师便会面见周国大宗伯,届时才能知晓入宫之后的他们到底要做些什么。 观言一路随队伍而行,随处可见的人声鼎沸之势险些盖过了洛邑的繁华之景,一声又一声的高呼总能吸引他的注意力,以至于他疏于了对洛邑城的观察,而那些围观的人们无处不在,他们挤满在酒楼、小店和街角的各处,甚至一路跟随着队伍,一直来到王宫大门外的戒严处才罢休。 观言和其他几名应国巫师在王宫大门外就已经跟冒牌王子搭乘的轿子分开,他们目送轿子离去,就被勒令在此等候,足足等了半个时辰之久,才有人慢吞吞从远处走过来,在周国,宫人被称为内竖,跟楚国一样供国王役使,但不知是什么原因,观言总觉得在周国王宫之中就连一名小小的内竖也显得相当傲慢,这从他走路的姿势和看人的眼神中就能看得出来。 随后,观言就被领到了一个极大的宫殿当中,一进殿,观言蓦然间觉得眼花缭乱,只因大殿里早已聚集了其他一批来自各国的巫师,虽然他们身上的袍服颜色各异,但谁都能一眼看出来他们巫师的身份。 然而,观言在这其中并没有见到有楚国的巫师。 此时观言身上所穿的已是应国的巫师官服,应国以鹰为图腾,因而应侯所定下的巫师官服颜色是紫褐色的,官服张开的时候就像是鹰的翅膀,上面镶着深色的暗纹。 除了应国之外,还有河水边的雍国和卫国,距离洛邑极近的魏、晋二国,更有偏远出的随国,淮水以南的蓼国等等。 也有观言分辨不出来的巫师服,有如夸张得比火焰还要艳丽的火红色华袍,也有低调得毫不起眼的亚麻色大袍混杂其中。 大殿内安静异常,连小声窃语的人也没有,过于高大的殿堂和深邃的空间只要发出一丁点声音都会惹人注目,此时此刻,谁都不想失去了礼数。 等待无疑是漫长的,也并非所有人都有足够的耐心,观言注意到已经有好多人的脸上都逐渐浮现出了一丝不耐或者焦急的神情来,但无论如何,眼下的等待总是会有结果的,当一声“大宗伯驾到”的长声呼唤传来的时候,殿内众人整襟肃立,一瞬间收拾掉脸上所有的不耐和焦急情绪,静候来人出现。 半晌后,脚步声传来,不疾不徐,不瘟不火,伴随着这个脚步声的还有其他纷沓的步子,便有些杂乱无章了,不过却极轻,似是带着无限的敬畏之情。 随后,一人赫然露面,让殿内众巫师冷不丁一惊。 那竟是一名风姿卓绝气势英威的女子,被众侍从簇拥着踩着沉稳的步子款款而来,她一身袍服庄严宽大,可看在眼里却绝不显得拖沓,而她有着一双睥睨群雄的眸子,自殿堂上方直射下来,像是能够一眼看穿殿下众巫师。 观言也不由自主愣了神,他万万没想到周国的大宗伯竟然会是一名女子。 “臣等见过大宗伯大人。” 她一露面,殿堂下回过神来的众巫师便先向她请安道。 “免礼。”女子的声音微微带着冷寂,声线却比一般女子要低,听来十分有威严,她虽有极美的容颜,看起来却冷若冰霜,显得毫不近人情。 众巫师此时微微抬起头来,观言身在其中,也跟随众人一起面对这位出人意料的周国大宗伯。 就见这位女大宗伯缓缓扫视了殿下众巫师一眼,随即开口淡淡言道,“在场诸位皆是各国内举足轻重的巫师,愿意前来吾大周国鼎力相助,首先,请允许吾代表吾大周国献上最崇高的敬意。” 她说罢,微微弯下腰来,她的姿态倨傲,垂首时长睫冷淡轻藐,露出优雅傲慢的脖颈,漠然的唇线依然没有一丝弧度,可这依然是一份大礼,由周国身份尊贵的大宗伯亲自献上,分量绝对不轻。 “不敢。”众巫师禁受不住如此大礼,立时躬身对这位女大宗伯表示道。 女大宗伯直起腰来,她看向殿下众人,再度出声言道,“九鼎有失之事众所周知,吾在此不再多加重复,而诸位前来之事亦令吾王倍感欣慰,是以他交代吾好生招待诸位,绝不能怠慢了诸位,并且希望让诸位发挥出最有效的能力,若是在场诸位有谁能在前来周国期间找到九鼎或是解决异象问题,那么吾王不仅会亲自献上最高的致意,并且愿意授予贵国国侯‘君王’的称号,永不收回。” 亲耳听见这样的话,众人仍是不由为之所动,只因这本就是他们被送来此地的目的,事实上周国素来称王称霸,中原诸侯国几乎都臣属于它,若然被授予“君王”的称号,那么便意味着独立于众诸侯国之上,纵然一时还难以与周国匹敌,但显然已经能与它拥有平起平坐的资格,这样一来,在自己国侯的面前,简直是一件天大的功劳。 因此现在既然已经被迫来到,若能立功,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吾等愿倾尽全力协助大宗伯,找回九鼎,平定异象!”众巫师只能齐声道。 “如此,请诸位先随吾去燕宫休息,明日吾会命人带诸位前去明堂,那里有一个小小的考验,不过诸位无需担心,那只不过是为确认诸位的能力,并非有意为难。”女大宗伯又言道。 “知晓了。”众巫师答。 观言随众人去到女大宗伯所言的燕宫,那是招待外宾的一座浩大的宫殿,远远望去只觉重檐高耸,宫阙壮阔,那是自然的,周国贵为中原诸侯国之首,它的建筑级别只能是最高的,因而走得近了,便能见华丽的漆绘和繁复的雕饰,简直令人大开眼界,叹为观止。 “今晚吾会在宫中设宴,为诸位接风,请诸位务必大驾光临。”女大宗伯将众巫师带到燕宫,又对大家说了这样一句话,随后,她便携众侍卫缓步离开,留下几名伺候的内竖。 直到这一刻,才有人忍不住小声言道,“没想到周国大宗伯的竟然会是一名女子。” 观言就在一旁,听到细语声他不禁转过头去,见到的是一袭藏青色的巫师袍服,他认出那是魏国的巫师。 “看她的模样,似是不简单,气势惊人。”另一面,灰袍的雍国巫师忽地道。 “若没有一点能耐,如何能成为周国的大宗伯?”人群中有略带佩服的声音插入其中,道。 “听说她姓卫,叫卫靈霊,这次祭祀的主持便是她。”卫国的巫师道。 “方才听她说到‘考验’,不知究竟是何‘考验’?会不会真的是在挑旬陪祭品’?”各国巫师最担心的便是这件事,这在之前观言就隐约听那个冒牌王子说起过了,不过那时并没有说得太仔细,只是一语带过,他也因为担心应皇天的缘故忽略了这个问题,此刻又听到这种说法,倒不是在为自己担心,而是总觉得越来越难安,虽说现在有冒牌王子顶替了应皇天的位置,可毕竟祭品是应国王子,真不知会不会连累到本人。 这一句之后众人便七嘴八舌起来,纷纷言道,“我猜还是跟九鼎有关,明堂本就是放置九鼎之所,不是吗?” “会不会是看看我们有没有能力发现九鼎的下落?”有人问道。 “不管怎样,明日去看了再说,如果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就更好了,对吧?” “还有,也不知异象该从何调查起?难道真的要去那种偏僻的荒山野岭……” “无论如何,总都好过被选成‘陪祭品’吧?”又有一名巫师插嘴言道,他的声音过于年轻稚嫩,使得观言禁不住望过去,只见他身穿的是那种最普通的亚麻色宽大袍服,因而显得身材愈发瘦小,他的脸也是又圆又小,天生的娃娃脸,看起来好像还未成年,观言不由微微一愣,也不知是否真的太过年轻所以草率,竟将这句话如此直接地说了出来,让众人一时无言,便无心再谈论下去,于是纷纷散开。 观言在人群中也转身走开去,他总觉得事有蹊跷,所以难免有些心绪不定,燕宫内各国的房间都有标明,此时他走向属于“应国”客房的其中一间,并未注意到刚才说话的那个身穿亚麻色宽大袍服的娃娃脸巫师也随后跟了进来。 第221章 九州之鼎(七) “看你的模样,不像是应国巫师。”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惊醒了正在沉思的观言。 观言猛地转过头,见刚才那名巫师居然跟了进来,并且还随手将房门阖上,用那双乌漆墨黑又圆又大的眼睛探究地盯着他说。 而他的话,没由来让观言心生警惕。 他看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不露声色地道,“我叫做观言,未知阁下如何称呼,来自哪国?” 对方却不回答,反而毫不留情地劈头就道,“你假扮应国巫师混入周国,胆子着实不小。” 观言一愣,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虽说毫无准备,但他仍是暗自镇定,道,“那么多巫师前来,为何阁下唯独找上我?” 对方闻言,挑起嘴角,模样轻佻地道,“怎么?你不敢承认,因此不愿回答。” 观言从来不是巧舌能辩之人,但他也绝不能被这样一问就泄了自己的底,于是道,“我若不承认,又待如何?” “看,又是一句反问。”对方冷冷地哼了一声,似是在意料之中地道。 观言有些无奈地道,“若我不是应国巫师,那么你想怎么样?” 对方听他这么说微一挑眉便道,“如此说来,你果真不是应国巫师?” 观言并未正面回答,只道,“我是跟应国王子前来,若你觉得我不是应国巫师,那么应国王子岂不也是冒充的?” 他说的本是事实,可不料对方却好像对这件事了若指掌,还斩钉截铁地道,“非也,应国王子是真,但你绝非应国人。” 闻言,观言反而觉得一阵愕然,半晌,对方见观言不语,还露出一副像是被自己说中的表情,便有些得意地又道,“只要稍稍打听一下,便知应国王子两周岁之时便随其母回到楚国,后来就一直深居简出,因而应国人反而对他毫不熟悉,但楚国就不一样了,而且我还打听到,在楚国他与一位年纪相仿的巫师交好,那名巫师……似乎也叫观言……” 观言心里“咯噔”一下,实在没料到他果真是有备而来,连远在南方的楚国发生的事都去调查过,但由他方才的话中又能得知他对于应皇天的真假也一样无从分辨,事实也的确如此,通常旁人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连他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大有人在,就算真的去楚国打听,也打听不出真假来,可对于自己的存在,那显然一问便知,他姓甚名谁可不像应皇天那样知道的人闭口不谈,若有心人一直问下去,那么很容易就能知道他的来历,然而只要再打听下去就会知道他离开楚国已久,是以现在得出这样的结论来倒也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他为何会提前去楚国调查,又是为了何事去调查,只因在此之前观言从不知道自己会来到周国,又为何会被他如此快得就拆穿呢? 但此时此刻,观言不得不回答道,“我明白了,因为我恰好也叫观言,并且跟随应国王子一同前来,因此你便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你不否认吗?”对方盯着他,像是想将他看穿似得一而再再而三地问。 “我若否认,你愿意相信吗?”观言顺着他的话反问。 对方露出的表情显然是不信的,但既是如此,那么他那句话明显也是多问了。 观言见他不说话,便也不多言,等着他再一次开口,因他忽然之间不觉得害怕了,只因既是对方先找上他,总不会再去向周国之人告发,否则岂非打草惊蛇?不管他是何用意,观言反正已经打定主意,一不自投罗网,二不先入为主。 过了好半晌,那人总算开口,却说了一句让观言足够纳闷的话来,就听他道,“无论你要做什么,都算上我一份,如何?” 观言想过绝口否认自己是假冒的应国巫师,但他太过诚实的个性使得他无法信誓旦旦地将这句话说出口,说不定还会让对方看出端倪来,若这时应皇天在就好了,因为他无论说什么都面不改色,若是他要让别人相信的一件事,那他就能把那件事说得半点破绽都没有,最厉害的是有时候他连话都不用说,光是脸上似真似假的神情就能使人深信不疑,观言自认不是这块料,因而念头转了一转的功夫就被他放弃,但若他默认,就代表承认自己不是应国人而是楚国人,这也绝非什么好主意,不过此时由不得观言选择,事情来得突然,他只能不承认也不否认,保守地回答道,“我来此只是想尽一份自己的绵薄之力,仅此而已。” “这可未必。”对方不紧不慢地说了这样一句,随后又道,“总之,我会盯着你的,你好自为之。” 观言有些莫名,也不料麻烦这么快就上门,更觉得事有蹊跷,就好像一早就安排好似的,有人已预先知道他来周国之事,可,这真的有可能吗? 来人走到门边,像是想起了什么来似的停下脚步,再度转过身来笑眯眯地对观言道了一句,“哦,对了,我叫虞琊。”他说完这一句,便推开门走了出去,廊外早已空无一人,观言看着他闲庭漫步的慢慢消失在长廊转角处,这才上前阖上房门。 虞琊……观言禁不住再度陷入深思,却又不知该从何处开始琢磨起,于是脑子里变成一团混乱,好不容易才慢慢整理清楚。 既然他人已经来到周国,那么就只能尽力而为,无论面对假冒的“应皇天”,还是九鼎的下落,和自己身份暴露的可能性,他都要沉着冷静,更何况事已至此,他根本已无路可退,只能见招拆招,尤其是后者,在不知道他的目的之前,尽可能保持沉默,应该是最保守的应对方法。 将这些事情反反复复放在心中琢磨,观言一面休息,一面等候那位女大宗伯所说的接风宴席。 ------------------------------------------------------------------------------ 这是一场极为隆重且盛大的接风宴席,众巫们不仅备受礼遇,还尝到了绝佳的宫廷美味,也终于见到了厉王尊贵的身影,但也只是远远的一瞥,就连容貌都看不清,只一席藏青色龙袍和他伟岸的身躯让人印象深刻,除此之外并无其他。 他的声音也很洪亮,显得威武有力,当时短短几句,像是就给予了众巫莫大的激励,众巫虽然感到不安,但仍然努力做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态度来。 女大宗伯全场陪同,她轮流敬了每位巫师一杯,观言发现她的酒量惊人,简直能跟香兰匹敌,轮到他的时候,女大宗伯并未多言,但仍是仔细地看了观言一眼,然后喝了一杯就走到邻座,跟观言同坐的是一位来自卫国的巫师,他一样也被女大宗伯一晃而过,却在见到她与某些巫师聊起来的时候“哼”了一声说,“看那些人,与她聊上一句就好像高人一等似的……”说着,他还看了观言一眼说,“我看你长得也不赖,怎么就得不到她的青睐呢?” 观言闻言差点把刚喝下去的酒喷出来,他不可置信地瞪着对方,有些控制不住结结巴巴地道,“这……怎么、可能?你想多了,应该是那些人比较厉害,跟长相无关。” “……我可不那么认为。”卫国的巫师耸耸肩,不置可否地道,他似是已有些微醺,拿着酒杯凑到观言耳边低语道,“……你看她的眼神,一副勾引男人的模样,虽然她贵为大宗伯,但毕竟是一名女子,到了夜晚,必定寂寞难耐……” 观言哪里听过这些露骨的话,卫国的巫师还没说完他已经禁不住面红耳赤,却偏偏不可自控地瞄了那女大宗伯一眼,并未发现他说的她有一副勾人的眼神,但她确实与先前经过他们的酒桌有所不同,正与对面一桌的两名巫师之一做着简单的交谈,而她的表情也不似白天的那般冷淡,乍一看像是冰霜有了消融的迹象。 再看那名巫师,观言禁不住一怔,正是那个虞琊,他已换了一身衣服,虽然也是巫师袍服,但显得更加繁复仔细,颜色也更为分明突出,较之白天那一身极为普通随意的亚麻色袍服来,这套出席宴席就显得更为适宜,然而此时,不知他们聊到了什么,女大宗伯忽地转过头来,观言便与一双极美又冷然的眸子对上了。 观言只觉得心头一跳,虽是故作镇定,可突然被那样冷冷的视线直直盯上的时候,难免有一丝紧张,随后就瞥见虞琊嘴角的轻笑,像是一种等着看他心虚的模样,观言反而按捺下心绪,变得不慌不忙起来,从前的自己面对惯了应皇天的作弄,这点程度尚无法惊吓到他,但他仍然不知道虞琊究竟对女大宗伯说了什么,惹得女大宗伯用如此眼神望过来。 “说不定她只是在挑选陪祭品’,我总觉得这比其他两件事要更加慎重才行。”观言一旦不再慌忙,头脑冷静,处事和应对便也会沉着很多,此时便对卫国的巫师这样言道。 “陪祭品”像是禁语,是众人最担忧的部分,观言的话一说出口,卫国的巫师像是忽然被现实惊醒,一瞬间没了继续方才那个话题的兴致。 一方不语的冷场显而易见,观言却只顾皱着眉头说下去,“糟糕,她又看过来了,若真的被我猜对,那我们要提前做好准备才行,比如预先安排逃跑路线,你说可能吗?换作是你的话,该怎么办?” 卫国的巫师果然因为观言的话而板起脸来,扔下一句,“真是个扫兴的家伙。”之后,便转身去到别桌,继续他的“疯言疯语”去了。 留下观言摸摸鼻子,垂首无意识地盯着自己的酒杯继续思考,忽地,耳边传来让观言吃惊的话语,“人人都在把酒言欢,只有你一个人苦思冥想,是在烦恼该如何把你的那位好友救出宫去的事吗?” 观言因为这句话猛地抬起头来,就撞见了虞琊一双笑眯眯的眼睛。 “被我猜对了?”虞琊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的,此时又道。 观言不语,仍然觉得这个人别有用心。 “难道你不觉得很划算吗,平白无故得到一个帮手,怎么样?要不要考虑一下?”虞琊继续下午的话题,似是想借机说动观言。 观言的确答应过要帮助冒牌王子,但也不会如此轻易就信了这个突如其来的陌生人。 虞琊像是也猜到观言不会如此简单就答应,便留下他所认为的“好意”,端着酒杯又回到了坐席之上。 观言虽然不为所动,却仍不禁频频看向他,最终只见到对方与周遭的巫师们打成一片的情景,就好像刚才的事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第222章 九州之鼎(八) 洛邑的王城为方形,每面九里,各开三座城门,城内有九条横街,九条纵街,每街可容九辆车子并行,城的中央是宫城,宫城左边设有宗庙,用来祭祀周王祖先,右边有社稷坛,祭祀土地之神“社”和五谷之神“稷”,而九鼎的安置之所,便位于宫城左边宗庙里的明堂之中。 至于观言和其他巫师目前所居住的燕宫,实际上位于北宫之外,与宫城还相差不少距离,要一路经过路门、应门和皋门才能真正见到规模浩大而壮观的城垣。 从路门、应门再到皋门之间没有设任何寝宫,正是所谓的前朝后寝,路门之外才设有寝宫,自然,燕宫便是其一,观言曾在重楼的书房里见过周国洛邑的王宫布局图,虽然不知道应皇天究竟是怎么把它弄到手的,但看仅仅是看,仍是要亲身走过一遭才能体会到其间的深大,进入皋门之后,就能见到一座又一座波澜壮阔气势磅礴的建筑,除了守卫之外几乎没有半个人影,而且里面的氛围显得无比庄重和严肃,当观言身在宗庙中之时,霎时就觉得这里面似乎充满了某种精神,这种精神伴随着建筑而生,牢牢扎根在周国的土地之上,散发着一股冥冥之力,让他顿时感到肃然起敬。 楚国也有如此之地,仿若有神明降临。 然后,他就见到了安置九鼎的那座明堂。 一时只觉光芒万丈,如置身九霄云上。 那是漾着一层金粉的方形池塘,明堂便搭建在中央的圆形高台之上,似是象征天圆地方,池水之中点点的金芒与阳光相互融合,将明堂笼罩其中,使得这座明堂仿佛浮在半空之中,又宛若从天而降,一眼看去让人觉得似是有神明居住其中,使得整座明堂显得万分耀眼,又尊贵非常。 明堂四周共有四座桥,每座桥至明堂有九百九十九步的距离,桥外不仅有围栏还有门楼,门楼有两层,四角建有曲尺形配房,围栏正中是一座桥角十字形平面高台,下层四面走廊内各有一堂,每厅各有左右夹室,共为“十二堂”,应是象征一年有十二个月,中层每面也各有一堂,上层台顶中央建“土室”,四角小方台台顶各有一亭式小屋,为金、木、水、火四室,与土室一起,是祭祀五位天帝的地方,五室间的四面露台用来观察天象,并塑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象瓦当,分别代表东、西、南、北四方,与中央明堂的四角遥相呼应,宛如包纳天地。 一行人随着女大宗伯在通往明堂的桥上缓步前行,像是踏在光芒之上,一时间只觉得神圣无比,众人皆情不自禁蹑足噤声,怀揣着崇高的敬意,一步一步迈入明堂。 偌大的明堂亦被金芒包围,设计这座明堂的人显然是为了让更多的光芒能透进去,因而糅合了各种窗式,但进入之后,突如其来的空旷和明堂内玉石砌成的地板上清晰的痕迹再清楚不过地告诉众人,这里面原本放置着的九尊大鼎,在一夕之间消失得杳无踪迹。 虽说众人在来之前都已知晓,但身临其境却使得九鼎的失落显得尤为不可思议,只因有如此透亮的明堂,一览无遗的长桥和在门楼四周严密把守的情形下,九鼎却能从中消失,任谁都会觉得毫无可能,可偏偏此时明堂里空无一物,仿佛是谁在神不知鬼不觉之间使出了乾坤大挪移之法,将九尊大鼎凭空变走了一样。 “如诸位所见,九鼎原本就安置在此。”女大宗伯在所有人都进入明堂之后倏然出声,打破了一室沉寂,随后,她又道,“诸位将面临的考验也是在此,今日申时之前,诸位可以在此逗留,无论是什么发现,只要有,都可以告诉此地的看守人。”说罢,她微一击掌,便闻沉稳的脚步声响起,在众人的疑惑中,自明堂一侧的内室里缓步走出来一人,这人蓦然出现,顿时令观言大惊失色。 那是一张极英俊的面孔,观言显然是认得此人的,他正是两年前曾与自己有过一次交手经历自称“冷钧”的巫师,也是后来二公子告诉他那原来是周国的天府长官,亦是巫官之首,甚至他后来已经在应皇天口中得知巫冷钧是他的姨父,因而二公子才会提到他们之间有一段渊源,可此时他却以明堂看守人的身份出现在此,虽然已能想象这必然是因九鼎失落之事而受到牵连或者怪罪,但在这种情形下再一次见到,依然让观言觉得意外,而且吃惊异常。 “此人便是明堂如今的看守人,对于九鼎一事,此间唯有他最为熟悉,因此除了发现之外,若是有任何疑问,也可以找他询问。”女大宗伯说着,便看向那人,并冲他微一点头,竟十分有礼地道,“麻烦你了。” “大宗伯客气了。”那人低道。 这看在观言眼里尚觉得正常,可其他巫师都不由好奇起这个人的身份来,不过也不容众人多想,女大宗伯和对方招呼一过,她便携随从离开了明堂,留下众巫师跟那名看守明堂之人,此时,便听那人淡淡言道,“申时之前,我都会在此,希望诸位能有所收获。”他说着,径自在明堂一角坐下,凝神闭目,不再多言。 从头到尾,他似乎都没有看见观言,观言倒是一直盯着他,当众巫已经开始四处搜寻线索的时候,他依然未能回过神来。 连虞琊何时接近他的都不知道,就闻一声低低的关怀之语,道,“怎么?一脸担忧……是为了什么呢?” 观言这才回过神来,当然不理会他的言语,而是让自己从吃惊转到对九鼎失落一事的专注上,虞琊自觉讨了没趣,却不肯罢休,忽地又对他道,“你想不想知道应国王子目前的处境?” 观言一愣,看向他,问道,“你知道?” 虞琊点头,“如果你肯让我帮助你,我就告诉你。” 观言实在不明白为何虞琊要提出这种离谱的要求,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若是虞琊明明白白地告诉他究竟要得到什么,那么他还愿意相信这个人多一点,可眼下这种情形,虽然他的确想知道那个冒牌王子的下落,但仍然无法这样轻易就答应。 “抱歉。”观言于是道。 “好吧,既然如此,若是你需要我,尽管说。”虞琊无奈地摊开手,说着,便走到一边。 观言也是无可奈何,原本就是他自己一心要黏上来,再者,他的身份未明之前,观言并不愿轻易落人把柄,眼下,他必须专注于九鼎一事上,虽然女大宗伯说这只是一个考验,但谁也不知道考验背后的目的,而从巫冷钧现在的情形看来,显然是被囚禁在此,观言不能冷眼旁观,不过应该已经有很多巫师都来过这里,可至今九鼎仍然没有线索,看起来希望仍是渺茫,观言这样想着,一面走到放置九鼎之所,开始细细观察其中一只三足鼎留下的痕迹。 九尊大鼎安置过的痕迹足以显示出鼎的大小,而它们的重量在这之前观言就已听说,几乎每一尊都有千钧之重,如此之重,仅一尊鼎就需要将近十名大汉才能抬得动,更遑论此地有九尊之多,再者,这九尊鼎要不被人察觉地抬出明堂,任观言想破头都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但偏偏九鼎就是失踪了,明堂之中如今空空如也,九尊大鼎不翼而飞,这就是事实。 此时已陆续有巫师去找巫冷钧,不知是提问题还是有所发现,观言并不着急,一直等到没人的时机才走上前,巫冷钧看见他,丝毫不觉得吃惊,更甚者,他像是从未见过他,只问,“你呢,有什么发现吗?” 可观言却不能当做毫不相识,他尽量压低嗓音,开口就问,“前辈,应公子……他知晓您在此地吗?”好在明堂虽静,却极为宽敞,观言原本就一直在留意,此时周遭空无一人,尤其那个自称“虞琊”的人并没有跟过来,只是远远地站在一旁观察他,这样一来,他们谈话的内容应该不会被其他人听了去。 巫冷钧半晌不语,片刻后才道,“我注意到你观察明堂的窗外良久,未知有何收获?” 观言想了想,如实回答道,“我觉得,唯一能够藏得住九鼎的所在,便是明堂下的池水之中。” 巫冷钧闻言,眼中露出一丝满意的神情来,却对他迅速地低语道,“记得在大宗伯面前,不要说起。” 观言却因此一愣道,“难道……前辈您也……”他本来也只是猜测,根本没想过会得到这样的答案,更加没想到巫冷钧竟然会给予如此肯定的说法,还如此叮嘱他。 巫冷钧微摇头,用眼神阻止观言继续说下去。 观言虽是不解,却立刻点头,道,“观言知晓了。” “还有什么问题吗?”巫冷钧又问。 “没有了。”观言摇头回答,这时已有其他巫师往巫冷钧的方向走来,观言不便再多说什么,于是道了一声谢,便走开去,可脑中却因方才巫冷钧的神情和语调忍不住怀疑起来…… 难道九鼎果真在池水里? 这怎么可能? 可显然巫前辈也赞同,但若是如此,为何他要装作不知道,还宁愿成为明堂的看守,却不揭开这其中的阴谋? 另外,巫前辈刚才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不知为何,观言总觉得巫前辈若是在此,应皇天绝不会不闻不问,此外,关于冒牌应国王子的事不知道他听说了没有,如此短暂的交谈,能够交换的信息实在有限,他更不知该如何助巫前辈脱离困境,观言此刻只能一再提醒自己要小心行事,因为总觉得周国宫中情势诡谲,让他恍若身处在浓浓的迷雾之中。 第223章 九州之鼎(九) 申时后女大宗伯再度来到,并将所有人都带出明堂,但在这之前,她与巫冷钧小声交谈了一番,众人怀揣着不安等待结果,出乎意料的是没等多久结果就出来了,居然只有少数人没通过,大多数人都被告知希望他们能留下来继续调查九鼎失踪之事,而那少数人不知他们是被派去偏远之地调查异象还是不走运地被选为了“陪祭品”。 “自路门始至皋门内的明堂皆是周国重地,因而就算要调查九鼎之事,也不许擅自入内,除非得吾手令,否则将被逐出周国,诸位可听明白了?”当结果公布后,女大宗伯这样宣布,又道,“另外,吾已安排当日守卫留在燕宫的偏房供诸位询问,至于吾之手令,诸位需用重大线索来交换,一旦吾确认线索有用,才能准许进入路门。” 这倒也无可厚非,只因明堂前前后后通畅明亮,几乎无一处有可遮拦的余地,申时之前的几个时辰里已足够在场之人将整个明堂走遍,即便是日后要调查,也不必一趟一趟入内,再者,若真是明堂内有任何机关暗道,眼前这位大宗伯又岂会不知?况且,明堂是周国重地,自然也不会允许他国巫师无限制地进入。 不过于情于理,明堂的池底应该早已被搜查过才对,倘若真的在池水之中,岂不是……监守自盗?但若九鼎没有丢失,那么异象又是从何而来? 这显然牵扯出了更多的疑问,也让观言愈发不解,而女大宗伯所言的偏房,其实差不多算是半个牢房,有士兵把守在门外,里面的人都身穿囚服,不用想也知道他们都是因九鼎失落一事而遭到责罚,将他们的性命保留至今,应该就是为了方便调查。 不过巫冷钧若不在,恐怕他们谁都无法回答观言的问题,观言也绝不会这么问出口,万一出了纰漏,连累到巫冷钧就不好了。 事实上,观言更想了解的其实是巫冷钧现今的处境,但偏房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谁都不知道,以至于观言进去后只是象征性地问了些片面的情况就出去了,出来的时候撞见了卫国的巫师,卫国的巫师一看观言表情凝重地从里面走出来便问,“怎么,问不到新的线索?” 观言点头,并不多言。 他的不多言在卫国巫师的意料之中,只因站在各自的立场上,对于自己的发现不多言才是正常的,若是最终被谁抢去了功劳,那岂不是得不偿失,不过卫国的巫师因为前一晚的宴席显然知道了观言老实的个性,在门口截住他道,“我总觉得九鼎是个幌子,说不定明堂里面根本不存在什么九鼎,你说呢?”他刻意压低了嗓音,不知是故意探听观言的口风,还是真的想找人吐露疑惑。 观言不知他的用意,只能摇摇头道,“应该不会吧,毕竟这件事闹得那么大,而且异象频频,不就是九鼎失落的证明?” “说不定那个也只是谣传,难道你亲眼见过?”卫国的巫师自顾自地说下去道,“我无论怎么想都觉得没有人可以从明堂将九鼎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出去,而且若我的想法是正确的话,那里面的守卫说不定也是大宗伯故意安排好用来扰乱我们的调查方向的。”他又指了指偏房说。 观言却不由地道,“那些异象,我亲眼见过。” 一句话把卫国的巫师堵死,使得他反而一愣道,“当真?” 观言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让卫国的巫师有些想不通了,不禁露出万分头疼的表情来,随后道,“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找了几个问题准备试一试,可我总觉得会是徒劳,因为毕竟我们都没见过九鼎,因此就算守卫说了谎,我也无从分辨。” 他说着叹了一口气,转身就要进入偏房,观言不语,看着他步上石阶,忽地,却见那卫国巫师又转回来问道,“对了,之前在明堂你跟那人说了什么?”他说着又补充了一句道,“那个人名义上是‘看守人’,其实应该是女大宗伯安排在明堂的类似主考官一类的人,难怪女大宗伯对他还挺客气的呢。” 观言一怔,不明白他这句话问过来是什么意思。 就听他如此解释道,“我根本没想过自己会通过考验,因为我压根不觉得自己找对了方向。” 观言明白过来,不由先问他道,“那你说了些什么?” 没想到卫国的巫师也不隐瞒,很自然地说道,“我怀疑有守卫被人买通了。”跟着他问,“你呢?” 观言只得道,“我虽然认为九鼎是被人藏了起来,但却没有能够证实这一点的线索。” “哦?你觉得是被谁藏了起来?”卫国巫师好奇地问他道。 观言摇摇头,想道,“应该是跟周国对立的国家吧。” “难道你是认为有奸细混进了周国?”卫国的巫师问。 “这只是我的猜测,并没有根据。”观言道。 听他这么说,卫国的巫师忽地喃喃地道,“这就奇怪了,其实我刚才粗粗打听了一下,留下来的巫师几乎都没有明确的线索,可是离开的那几个人又说了些什么?为何他们没能通过考验呢?” 他的疑惑观言听明白了,只因留下来的巫师们都已经是猜测了,那么没通过考验的巫师们的说法究竟能有多离谱? “我注意到他们的行李都是大宗伯命人前来收拾的。”观言想起方才离开自己的房间走到偏房时所看见的一幕,不由对卫国的巫师言道。 “我也注意到了,你说他们会被安排去哪里?” 观言摇头,却见卫国巫师神情之中满满的都是好奇,其中更多的是跃跃欲试,不由问他道,“你有什么打算?” 卫国的巫师未有多言,只是冲观言眨了眨眼睛道,“别忘了,我们是竞争关系。” 观言哑然,就见他一步上前推门进入,再将偏房的门阖上,不留一丝缝隙。 片刻后,观言准备离去,远远的,却见虞琊漫步而来。 观言暗自叹了一口气,心知该来的总是会来,于是停下脚步,果然虞琊直直走到他跟前,止步道,“这是个好兆头,通过考验留下来,意味着你仍有机会去找你的好友。” 如此阴魂不散,观言实在感到万分无奈,但他也有他的立场,决不妥协,虽然在找不到最好的办法之下他只有拖延,但师父也曾告诉过他说“拖延”是比耐心的一种方式,谁先按捺不住,谁就会先露出马脚,观言想等的就是这一刻,他半点都不相信这个虞琊说的话,又怎么可能把自己想做的事都告诉他?可眼下,他还得应付他,于是便应景地问他道,“你对九鼎的事怎么看?” “你可是初次询问我的看法……”虞琊的娃娃脸上露出几分欣慰的表情来,看起来笑吟吟的样子,显得很高兴,“要我说,必然是有人买通了守卫,否则那么大的鼎怎么可能被运出明堂?”他居然说出了跟卫国巫师一样的猜测,使得观言一怔,便问,“进入皋门后我曾留心数过,看守明堂的守卫不下五十个,要如何一一买通?” “自然只需要买通领头的人,只不过,如此多的守卫,价格不菲就是了。”虞琊说道。 “那么那九尊鼎现在又会在何处?”观言不禁想道,“而且若是买通了守卫,每一尊鼎恐怕也需要十个人才能抬得动,这样抬一路,就算出得了皋门,还有其他门,那儿的守卫更多,不是吗?” 虞琊托着下巴回答,“所以我觉得九鼎根本没有出皋门之外,必定藏在皋门之内,而且藏得极好,否则,周国之人不会这么久都还没能找到九鼎……”说着,他顿了顿,语调一转,又道,“不过当然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周国有人刻意隐瞒九鼎的下落。” 虽然关于买通守卫这点观言不敢苟同,但对于九鼎就藏在皋门内他们持的却是同一个意见,不过虞琊的说法让观言意识到先前他做下“监守自盗”的判断兴许过于武断,若此事跟女大宗伯无关,那偷盗九鼎之人应绝非是周国人,就像他刚才跟卫国巫师说的,不过说是这么说,可他仍然不知道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为了引起战乱?还是引发灾难? “你呢?你怎么认为?”虞琊打断了观言的思绪,问他道。 “差不多,我觉得九鼎被藏在皋门之内,只是白天我们的时间有限,明堂如此敞亮,皋门内却还有很多堂室,现在想来总觉得是不是遗漏掉了什么。”观言这样道。 “看起来……英雄所见略同。”虞琊眯起眼睛笑起来,他这一笑,不知为何居然有几分柔软的味道,眼底闪着细碎的光芒,竟让观言一直对他所抱有的排斥感松动了几分,这让观言立时警觉起来,忽地就听他又问道,“想不想亲自去确认呢?”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一种邀请,更像是无形的诱惑,却又带着万分的危险,观言自然知晓不该答应,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能因为任何事而做出冲动的决定,而且巫前辈还在明堂之中,他更不能带着虞琊前去,于是摇头拒绝道,“我不想轻举妄动。” 虞琊见观言不为所动,不禁又道,“难道你不想揭开九鼎失落之谜?” “我当然想尽早解决这件事,但不是现在,也不应该由我来揭晓。”观言本分地道。 听见这样的回答,虞琊不由盯着观言看了半晌,在这之前,他兴许并未料到观言是一个如此沉得住气的人,又或者说,有些死脑筋,半点都不肯妥协,中途也不会受到诱惑,只要他认定了,就一定会按照原定的计划做到底,以至于可以做到完全不受人摆布,也让他丝毫空隙都钻不到,这样的人,他是头一次遇见。 “好吧,你说了算,不过,万一被别人领先一步,你可千万别后悔。”虞琊提醒他道。 观言坦然相对,道,“应该不会,多谢关心。” 他依然彬彬有礼,在任何时候,他似乎都抱着对任何人或任何事的好意,打心底露出的笑容,真心得让人无法怀疑。 第224章 九州之鼎(十) 所谓的以不变应万变虽是眼下观言认为最佳的应对方法,但也不代表坐着干等就可以,等是永远都不会有结果的,因而观言一直在收集信息,一开始是关于留下来的那些巫师们,他们正如卫国的巫师所言,所有人都是猜测,根本没人发现九鼎的线索,这就令人感到纳闷了,这之后有几名巫师被女大宗伯叫走,据说是那场盛大的祭祀需要人帮忙,可之后他们却没有再回来,问起也没人知晓,这让观言心存隐忧,虽然说不出是为何而担忧,但他总觉得这跟他们私下里总在谈论的九鼎失踪一事相关,关于九鼎无故失踪的猜测,众说纷纭,各种猜想虽然不明着讲,可时间一长,私下里什么样的议论都有,被叫走的那几名巫师正好是讨论得最起劲的,若真的跟他所猜想的一样,那么这些留在燕宫的巫师之中必定存有周国的暗桩,他们埋伏其中,伺机向女大宗伯告密,观言一直在暗中有意调查,却从不真正参与讨论,也不知是否是因为这样的缘故才没被发现,但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被带离燕宫,更有无缘无故就失去了踪影的,观言意识到事态严重起来,事实上除了他之外,剩下来的几人也早已有所察觉,他们聪明的不多嘴,也不多事,但他们也清楚这阻止不了任何正在发生的事,只因这并非他们的国土,他们的王宫,这里的一切都受他人控制,由不得他们做主,他们甚至连危险藏在何处都不知道,更不知除了燕宫还能躲去哪儿,只能整日提心吊胆,忧心什么时候那样的事就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为了寻找出路,最近他们将燕宫前前后后都摸遍了,可王宫里禁区太多,他们被允许能走动的范围实在有限,而且谁是暗桩目前还没有明朗,那个人似是十分善于隐藏和伪装,一直混在巫师们当中,这就使得没有人真的敢对除自己以外的他人说些什么,必须时时刻刻怀揣着一颗提防的心谨言慎行才行。 这期间,没有人能再提出更重大的线索,他们看似是受到周国招待的巫师,实则变成了一群被软禁在燕宫里无法脱困的人,其实也没多久,距离去过明堂最多半个月的时间,一切仿佛就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们甚至意识到这很可能是一个极大的圈套或者阴谋,却又寸步难行,就怕一有动作,就会立刻被人带离燕宫。 因而在后来那具尸体被发现的时候,与其说是猝不及防,不如说是毛骨悚然,这让仅剩下的不到十名巫师吓得夜半都无法安睡。 那就是在前一晚,原本留下的巫师就都已是惴惴不安,他们在用好晚膳之后提着灯花了一部分时间在燕宫靠近燕朝的后院逗留,因为只有那儿看似能逃亡到宫外,不过这也只是他们的推测,后院里有一条极小的小径,仅供一人通行,但过了小径却是一片极大的树林,上面并未标明禁区,也没有设立守卫,而且地处极为偏僻,看似几乎没有人会去注意,因而他们才把时间花费在那里,可又要时刻提防暗桩,他们只能各自行动,但显然所有人都留心了那里,所以当尖叫声响起的时候便理所当然地惊动了正在树林中暗访的每一个人,随即他们立刻发现了原来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来到了这儿。 他们此刻面对的是一具被野兽分食的尸体,在几盏灯同时照亮的一大片土地上,到处都是断肢残骸,但由于碎片散落在各处且没有脑袋的缘故并不知道这究竟是谁,可从那熟悉的紫褐色的袍饰上却能看出这是应国巫师的袍服。 观言有些发怔地看着一地残骸,他的身上也是同样颜色的袍服,但其实与他一同来到周国的其他八名应国巫师早已被陆续带离燕宫,可在一切还未如此明朗之前谁都没有想过死亡会那么迅速地来到面前,现在这一刻,当他们真的见到这样的一幕,谁都一下子就能联想到很可能那些巫师的下场已是如此,这让还幸存着的他们感到无比惊骇,一时间面面相觑,根本不知该如何是好,尤其此刻他们无论如何都不敢明着讨论要怎样逃离周国这件事,而且以现在这样的状态也压根无法查出谁才是藏在他们当中的周国人,再加上眼前这骇人的碎尸,情势瞬间急转直下,恶劣不堪,再下去就攸关性命了。 “……太可怕了……我们……也会变得如此吗?”不经意间,有人这样问,观言抬眼,发现出声的是雍国的巫师,他的脸色苍白,捂住嘴巴一副拼命想要忍住吐的样子。 他这句话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兴许只有那暗藏的周国人除外,这也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闷空气,又一人跟着道,“我看我们多半也逃不了……” 说话的人,是虞琊。 他在其他人面前曾公开说过他是中原以外方国之人,但他说出的国名却始终无人肯信,大家都以为他是在随口胡诌,观言对此将信将疑,因他自称来自不死国,观言曾在重楼听应皇天说起过“不死国”和“不死药”,甚至还做过一番探讨,这二者显然有关联,但真实性却不见得有多高,可若说因此就怀疑他是周国暗桩,却也缺乏有力的证据,因为除了他之外,还有两名其他方国的巫师,一名据说来自“鬼方”,另一名据说来自“苦方”,这三人皆能说中原人完全听不懂的语言,但他们之间也无法用这三种不同的语言来沟通,而且他们还有很明显的特征,那就是口音和对中原地区语言的陌生,因而他们的用词很奇怪,只有虞琊例外,他是三人当中将中原语言掌握得最流畅和熟悉的人,可以看出他在这里生活了很长一段时日,甚至已经听不出任何口音的差别,因而在三人之间,他仍是最值得怀疑的那个。 除了三个方国的巫师之外,加上观言和雍国巫师在内,还有另外四人,分别是焦国巫师、卫国巫师、晋国巫师和唐国巫师。 虞琊的话听来一点儿也不乐观,没有人想赞同他,可面对如此可怖的碎尸,众人皆是无言。 “这、这里仍是宫中,怎么会有如此凶狠食人的兽出没?”焦国巫师对此感到相当不解,不禁出声道,但他显然很害怕,因为他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我们还不知道他的尸体是在死前被啃食还是在死后,未必就是食人兽,也有可能是野犬。”卫国的巫师这样说。 “无论是食人兽或是野犬,你们有谁见过它们的踪迹吗?”虞琊问。 众人面面相觑,唐国巫师亦道,“不错,而且更奇怪的是尸体周围也没有任何脚印,照理说碎尸被拖到这里,总该留下一些痕迹的,难道……”他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由抬起头来,并将手中的那盏灯举高,隐隐约约间,似有一丝惨白渗出树梢,他的举动让众人一时间明了,更多的灯光聚集过去,蓦地将头顶一处树梢照亮,可这一照,众人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方才大家只顾着低头看分辨地面上的碎尸,压根没留意到高耸参天的树枝上还挂着一颗早已不成形的脑袋,此刻它在光芒的汇聚下清晰可见,他的眼珠子被挤在眼眶外,脸上到处是伤痕,血早就干了,已经完全分辨不出来他究竟是谁,就算真的与地上堆的尸体是同一个人,在场的巫师们也不能确定究竟是哪一个应国巫师。 那颗脑袋挂得有些高,死死地卡在树梢上,看起来并非寻常兽能攀爬上去的程度,再加之地面上没有丝毫足迹,这让在场的人微微觉得心慌,因为能啖食人类的兽已经恐怖万分,若还能跃得如此之高,说不定能在天上飞,岂非凶上加凶,这一吓不由使得无人敢再在此地逗留,晋国的巫师最先退开一步,随后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这本是唯一的出路,结果谁都没料到唯一的出路也成了死路,残存的希望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随着晋国巫师的离开,唐国巫师和鬼、苦两方国的巫师也相继绝望而走,剩下虞琊、焦、卫国巫师和观言仍留在原地,似是各有所思。 “现在要怎么办?”焦国巫师不走,是不想就这样放弃,反正回去傻等也未必有别的出路,不如先试着把这里发生的事弄个清楚。 “不知那可能会飞的凶兽现在在何处,此时树林里如此寂静,未必它就藏身在此,说不定它是飞过此地将尸体丢下的,应该没有谁愿意把吃剩的东西随意丢在自己藏身之处的附近,我想就算是凶兽,也一样。”虞琊说。 “这一点我也赞同。”卫国巫师说,说着,他看向观言问,“你呢?应国的巫师,你有什么看法?” 一开始是因为人太多记不住名字,就看袍服的颜色互相称呼,随着人员减少,而且相同颜色的越来越少,因而越渐习惯了这样的叫法,一直都没有再改口。 观言见问到了自己,摇摇头便道,“我想知道他们究竟被带去了哪里,不知道是否能从这具尸体上寻找到线索。” 其他三个人兴许都是抱着想要逃离王宫的念头而留下,唯有观言似乎是例外,因而闻言卫国巫师一怔问,“你打算怎么调查?” “从这具尸体上调查。”观言说着抬起头,“我必须将他剩下的部分从树上取下来,先把它们拼在一起。” 这句话说出口之后三个人再度一怔,看着他半晌,虞琊忽地道,“我可以帮你。” 观言看向虞琊,对方此时的表情显得很有诚意,不是特别明亮的光芒之中完全无法分辨真伪,观言绝不是擅长拒绝的人,但这个人接近他一直都有他的目的,可谁料他话音才落,卫国的巫师和焦国的巫师跟着道,“我们也来帮忙吧。” 这一下,便让观言无法拒绝,只得点头答应道,“那……你们先将地上的残骸收起来,我爬上去。” “我来帮你。”虞琊很自然地跟观言走到树下,如此漆黑的夜里他一个人要爬上那么高的树必须有人帮他照亮树干,有其他人在,观言也不方便多说什么,只好由着他去,虽然他很不希望接受这个人的帮助。 第225章 九州之鼎(十一) 他们脱下外袍,将尸骸裹在里面偷偷带回燕宫,安置在角落的一间空房里,那里本是别国巫师的居住之所,现在早已人去楼空,尸骸由观言负责,同时约定保守秘密,绝不将此事告诉先行离开的那几人。 观言连夜检查尸体,其他三人先佯作回房,熄灯后再从房间里溜出来去找观言,因为他们都是巫师,因而对于医术皆略通皮毛。 为了不被人发现,观言将光线弄得很暗,并设法将棉被悬挂起来遮挡住内室唯一向外的窗户,这样从外面看起来这间厢房依然是一片漆黑,虽然看似这不利于检查的工作,但观言却觉得这反而能够更加专心对付仅是自己手中那盏灯照亮的部分,以便于他一点一点慢慢察看,不被其他残骸所影响。 焦、卫国巫师和虞琊来了以后,由虞琊为观言提灯,一主一辅两人一同检查,焦国巫师和卫国巫师也凑成了临时组合,与观言错开检查尸体的另外部分,他们小声交换意见,互相印证检查的结果。 “我们几乎能将他整个拼凑起来,虽然已无法分辨他究竟是应国哪一位巫师。”焦国巫师轻声说。 “无论他是谁,都曾遭受过缚绑,你看这里的痕迹。”卫国巫师亦接着道。 “不仅如此,虽然他被咬成这样根本看不出原先的伤痕,不过肋骨明显的断裂却必然是遭到重力击打所致。”这么一说,焦国巫师不由纳闷地道,“离开燕宫后,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想必被关押在某处,如果只是要将他杀死,不用那么麻烦先去打断他的肋骨,会不会是因为他想逃脱,却没能成功,才被抓回去遭到毒打?”虞琊猜测道。 “这不是他的死因。”观言一直没有吭声,但他其实早已经检查完毕,此时忽然说,“这些咬痕是在死后造成的,我认为他是被某种药害死的。” 这句话让其他三个人一怔,由焦国巫师问他道,“何以见得?” 观言指着早已与尸体分开的头颅,把它翻到脸部,回答说,“如果仔细看的话,这里有暗红色的沉血,他的脸部虽然已经遭受严重的破坏,但还是能看出嘴角僵硬的弧度,我依稀记得有些植物混合成草药能引起类似的症状,但并不止一种,因为他仅剩的那根没有被啃掉的手指指甲反应出怪异的颜色,我还在他的口中找到了一株完整的植物,不知是不是他死前特地留下的。” 他这么说,焦、卫国巫师和虞琊不禁凑上前去仔细看,果然有他所说的那些症状,还有那株形状工整的植物,观言先前找出来的时候摆在一边,现在拿起来给他们看,这是一株仅有两片椭圆形叶子的草,极为对称,没人能认得出来,卫国巫师见后,便问,“他死前留下的,难道是为了给谁传送信息?” “我觉得没有特定的谁,因为他不可能预料到还没有发生的事。”焦国巫师说。 虞琊赞同道,“我想他也不可能指望自己还能出去,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去。” “话虽如此,但现在结果摆在眼前,试问他口中的这株草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呢?”焦国巫师却不这么认为。 虞琊这时想道,“会不会是里面的人趁机放进去的?如果是其他还没死去的巫师,说不定是在无比绝望的时刻想出了这个办法来,为了向我们或外界求助。” 卫国巫师道,“你的推测有一些道理,却也无法完全说通,除非那些想要求救的巫师与死人关在一起,可这又无法解释尸体身上的咬痕,因为咬痕是死后才留下的,因而说明跟尸体在一起的只有尸体,如果没有活人,植物又是通过什么渠道被塞进尸体嘴巴里的?” 虞琊转头看观言,却见观言盯着植物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卫国巫师又忍不住叹气出声道,“就算知道了他的死因,对我们似乎也没有任何帮助。” 沉默在昏暗的室内显得异常凝重,尤其如此可怖的尸体就在他们身边,一想到说不定他们的下场也会是如此,众人不由感觉从心里一直凉到脚底板,便在这时,观言忽地道,“虞琊公子,你有没有见过这种植物?” 虞琊一愣,问,“为何有此一问?” “如果没记错的话,我之前见到过这种植物的记载,跟贵国的不死药相关,叫‘穷穷草’,因此想问问你,如果真的是这种植物,究竟是否真的有‘不死’的作用?”观言道。 虞琊闻言立刻道,“穷穷草!你把它的名字讲出来了,我本以为应该不会有人认得它。” “但你认出来了却不告诉我们?”焦国巫师道,他的语气因此有些不悦。 “你不要误会。”虞琊连忙解释说,“穷穷草是我不死国之秘,我不清楚为何观言会知晓它的存在,否则如果他不提,我绝不会说出来,但现在他既然已经知晓,也没有再瞒下去的必要,毕竟我们几人的性命可能都不保。” 这番解释也算是合情合理,没有人再追问,虞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并未回答观言关于不死药是否有作用的问题,而观言也没有说明他为何会知晓“穷穷草”的存在,虞琊似是压根没有在意过这个问题,至于焦、卫二国巫师,因为对“穷穷草”毫无概念,也不知该从何问起,一时皆未出声,观言见状,便道,“很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谈吧,我去把尸体带回树林里。” “这么晚了,你要一个人去吗?不如到白天再说吧。”虞琊对他道。 “放在这里会被人发现,我趁着夜色去一趟很快就回来。”观言坚持道。 这一回,虞琊意外的没有再提出陪同的话来,观言重新将残骸包裹起来,分拆成两个,一个扛在肩上,另一个拎在手上,随着年纪的增长他的力气也长了不少,虽然两个包裹加起来是一具尸体的分量,也算是相当重了,不过观言尚且应付得来。 除了虞琊之外,其他二人显然也不愿再回树林,便什么也没说,任观言背负起这两个沉重的包裹缓步而去。 --------------------------------------------------------------------------- 但这之后,观言却压根没有回燕宫,翌日,女大宗伯起床之时,有人向她通报说道,“启禀大宗伯,应国巫师观言求见。” “哦?”女大宗伯自是没有想过如此大清早就有人求见,而且是她从未想过留在燕宫的那些人,“何事求见?” “他寅时便到了,一直候在殿外,自称发现了跟九鼎相关的重大线索,需要得到大宗伯的手令前去明堂深入调查。”禀报的宫女对女大宗伯道。 “哦?”女大宗伯又是一阵意外,但这既是她亲口承诺,于是很快便道,“带他去殿内等候,吾稍后就至。” “是,大宗伯。” --------------------------------------------------------------------------- 观言一直候在殿外,此时方被宫女带入殿内,但他衣服沾着尘土,脸色不好,眼中泛着明显的血丝,头发微显凌乱,看起来一身狼狈,这是因昨夜他并非单纯将尸体带回树林,而是亲手将之拼凑完整埋至一棵树下所致,这花费了他不少的工夫,当完工时却见天色快亮了,他就决定实施他已经想了一整晚的计划,他的目的自然是再一次去到明堂见巫冷钧一面,而且必须是单独前去,因而他并没有惊动燕宫中其他的人,也不方便回去换洗,直接前来见周国的这位女大宗伯。 理所当然当女大宗伯一入殿见到他如此脏乱的模样之时,毫不掩饰地皱起了眉头,观言立刻深深鞠一礼道,“请大宗伯恕罪,因观言有重大发现,来不及回燕宫换洗,只想先禀报给大宗伯知晓。” 这话一说,女大宗伯的脸色稍稍缓和下来,但对于脏乱的嫌弃依然不曾减少,她看着观言道,“是何重大发现要说于吾听?” 观言立刻回禀道,“禀大宗伯,昨夜观言在宫中发现一物,与记载中的九鼎有密切的关联,因而观言想再去明堂一次,看看有没有更多的线索。” 女大宗伯不发一言,只是负手立在殿内的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据闻九鼎身上镌刻九州,包罗万象,任何奇珍异物皆绘制其中,但事实上,九鼎身上繁复的刻文其实包含九幅图,而那九幅图连起来便是一幅藏宝图,那幅藏宝图又是一张地图,所指示之地是充满秘密的不死之国,那里生活着不死之人,他们拥有不死之泉和不死之药,能够长生不老。” 观言的这番话似乎打动了女大宗伯,就见她的神情之中迅速地闪过一丝异色,方才的嫌弃之情也消失了大半,随后才问,“此事你从何处听闻?” “观言在应国有一位师父,便是从他的研究中得知。” 这位“师父”显然引起了女大宗伯的兴趣,不由又问,“哦,你的师父为何要研究九鼎?难道他曾经亲眼见过?” “师父是如此告知于我的,观言也见过他绘制下来的九鼎图。”观言又道。 “此话当真?那九幅图现在在何处?” “我师父神出鬼没,经常外出游山玩水,寻宝探密,九鼎图他随身携带,观言不知此时在何处。” 女大宗伯看着观言,观言生得俊秀非常,眼眉端正,总是自他眼底散发出一股老实诚恳的模样来,因而当他这番话说出口后,女大宗伯就算心中有所怀疑,却也被观言一脸的正色所影响,而事实上观言并未说谎,关于九鼎他曾听应皇天说起过,描摹的图案他也的确见到过,唯一有出入的就是用“师父”指代了应皇天,是以他才会说的如此一本正经,一点儿也不在意女大宗伯望过来的探究的目光。 而女大宗伯在一番仔仔细细地打量之后,便问,“那么你昨日是找到了何物,觉得与九鼎有密切的关联?” 观言回答道,“禀大宗伯,是‘穷穷草’,那是当破解了九鼎图之后所现出的线索,亦是相当关键之物,据说它食之不死,它的出现,让观言觉得若要寻回九鼎,便要从知晓九鼎所包含的重大秘密的人身上去找。” 女大宗伯闻言立刻问,“你认为谁知晓九鼎之秘?” “天府的主人,巫冷钧。”观言直视女大宗伯的双眼,回答道,“我已经知晓明堂那人的身份了,便是我要寻找之人。” 此话一出,女大宗伯那张美丽的脸上首次流露出与往常决然不同的表情来,她像是有一丝恍悟,更像是多了几分冷冷的杀意。 第226章 九州之鼎(十二) 观言当即得到了女大宗伯的手令,被允许再一次去到明堂,不过女大宗伯还派了她手下的一名巫师跟随观言同去,显然是要在一旁监督,观言并不意外,也早有准备,他事先要求回燕宫进行换洗,这是必须的,其实若非他急切地想要再一次见到巫冷钧,理应斋戒后再进入,而不是那么仓促前往,但女大宗伯也并无过多的要求,这便证明他的计划奏效了,本来一切都是因为昨夜有“穷穷草”出现的缘故,同时他也因此肯定了应皇天就在周国王宫之中。 “穷穷草”其实是应皇天自说自话为那株植物取的名字,那已经是两年前他在天锁重楼里听应皇天随口闲谈到九鼎时候的事了,所以“穷穷草”这个名字其实只有他们二人才会知晓,这就好像一个暗号那样,应皇天在这种时候将“穷穷草”放在尸骸的口中,恰恰是给予观言一定的提示,让观言终于有了极佳的说辞,不管是对虞琊,还是对女大宗伯。 虞琊自称是不死国之人,观言见到植物后灵机一动故意试探地问了虞琊那个问题,可实际上问题本身就是一个陷阱,就此看来,虞琊并非不死国之人。 至于女大宗伯,观言现在可以猜测她可能是在寻找不死之药,这是应皇天将植物塞进尸体口中所暗示他的内容,他得以顺利过关,得到了手令,便成了最好的印证。 有人跟随是观言早就能想到的,因此他才故意不回燕宫梳洗,一方面当然是不想惊动燕宫中的巫师,另一方面就是有了绝佳的借口回燕宫取安神助眠用的药粉,若他先沐浴再去见女大宗伯,恐怕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半途中观言借助风向,将药粉悄悄自袖口中挥洒出来,这使得身后那名巫师莫名其妙连连打了好几个哈欠,他勉强打起精神跟随观言一起进入明堂,当巫冷钧出现之后,三人盘膝坐下,观言便开始与巫冷钧进行了一番冗长又沉闷的寒暄,那巫师听了半天都没有听见任何与九鼎相关之事,再加上平淡之极的对话使得他的困意悄然袭来,很快便沉沉睡去。 观言直到巫师入睡,才低声说了一句道,“多谢巫前辈配合。” 巫冷钧见观言到来便已心中有数,此时微一点头便道,“你果然来了。” 他这话一出,让观言一惊,道,“巫前辈早知我会来?” “你想必知道是谁告知予我。”巫冷钧道。 “应公子?”观言脱口而出,虽是问句,心中却早已能够肯定。 巫冷钧点头道,“他昨夜来过。” 对于这个答案观言就算能够猜到,却仍然感到意外,他立刻问巫冷钧道,“前辈,究竟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九鼎失落一事到底是真是假?” “不要急,你来,我自会告诉你,不过在此之前,我想问一下,你这边的情形如何?”巫冷钧问他道。 观言摇摇头道,“这也是我必须来找前辈的目的之一,燕宫里包括我在内只留下了九个人,其余巫师不知去向,昨夜我们发现的一具尸体,应当就是之前的巫师之一。” 巫冷钧闻言神情凝重,半晌后道,“看来此事比我所想的还要严重。” 他话音一落,观言就忍不住问道,“前辈,那些巫师们到底遭遇了什么?” 巫冷钧摇头,回答道,“具体的情形现在我们不便讨论,昨夜他来的目的,便是叫我们里应外合,协助予他。” 观言不禁立刻问道,“应公子是如何混进去的?” 巫冷钧不答,却反问观言道,“你可知我为何会在此?” 观言一怔,回答道,“前辈是天府长官,九鼎失落兹事体大,前辈应是被连累才会被迫留在此地……” “这只是表象。”不料巫冷钧却摇头道,“我在这里是为了寻找懂得巫氏一族文字的人。” “啊?”观言吃了一惊,不明所以,问道,“这跟巫氏一族有何关联?” 巫冷钧缓缓地道,“‘开明东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夹窫寙之尸,皆操不死之药以距之’,这个,你应该听说过。” 观言蓦然间恍然大悟道,“莫非,周国之人真的是在炼制不死之药?因而要找懂得巫氏一族文字的人?”说到这里,他又想道,“难道他们拥有跟此药相关的书简,却偏偏无法辨识其中的文字?” 他连连做着猜测,却见巫冷钧一再点头。 “那九鼎……”观言怔怔地看着巫冷钧,恍然地道,“九鼎失落难道是周国为了聚集大批巫师来此所用的一个幌子?” “你说对了,因而我让你绝不能提到九鼎在池中这件事。”巫冷钧道。 “那……周厉王和大宗伯知晓吗?” 观言个性老实简单,虽然因为接触应皇天的缘故见识了不少骗局,可这都在他能够接受的范围,但用九鼎失落那么大的一件事作为骗局,他压根没有想过,也无法认可,这显然已经超过了他的认知和底线,让他一下子对作为泱泱大国的周国倍感失望,再加上与他同来的巫师们的可怕遭遇,更让他为周国的做法感到十分不耻,纵使再需要得到什么,也不能如此不择手段,用人命来作为牺牲和代价! “陛下我不敢说,但大宗伯必然知晓。”巫冷钧肯定地道。 “既是如此,为何巫前辈你……”观言微微有些迟疑,他看着巫冷钧,未说出口的话在嘴边打转,巫冷钧一见他的表情便知,遂道,“你想问我为何会配合他们做这件事?你认为我不应该是这样的人?” 观言见他如此直截了当,便也不隐瞒,点了点头。 巫冷钧似是毫不感到介怀,道,“天儿早就跟我提过,你为人太过正直,没有丝毫余地,这虽然没什么不好,却恰恰是致命的,只不过——”他说到这里却不再说下去,而是将话题又转移到方才观言的问题上,道,“九鼎失落事关重大,身为天府长官,我自然要向陛下请罪,但事实上,我却不觉得有谁真的可以将九鼎运出宫去,因而当陛下罚我留守明堂直到查出九鼎的下落为止,我欣然接受。” “前辈一开始就觉得九鼎仍在明堂之内?”观言问。 巫冷钧点头,又道,“当第一批巫师出现的时候,虽然表面上陛下要我留意懂得巫氏一族文字之人,但我只要稍稍一想,便知这一切跟九鼎失落有关,若然不是九鼎失落,陛下又如何能够大范围征召巫师?” “那么,前辈在知晓此事之后呢?”观言依然有些在意。 “之后,天儿出现了。”巫冷钧道。 “啊?”观言一愣,立刻问,“应公子究竟是为何来到这里的?” 巫冷钧摇头道,“具体原因我亦不知,但当我发现他也在其中之后,便不再轻举妄动。” 观言一直到此刻才终于感到释怀,至少他知道巫冷钧不是因为听令而留在明堂,一开始他也没有参与到这桩阴谋里去,反而是被利用,他一方面为此感到安心,另一方面却不由倍觉担忧,除了担忧来时他找的借口很可能会连累巫冷钧之外,也担心应皇天的安危,虽然知晓应皇天来过,但他未必会解释一大堆,于是这时观言仍是把如何再一次来到明堂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告诉给巫冷钧知晓,巫冷钧听后便道,“既是天儿留下的‘穷穷草’,那便是了,此事我已有应对之法,你无需担忧。” “可是……” “没什么可可是的,比起这个,我们更要做的是如何阻止这桩阴谋。”巫冷钧这样道。 “当然!”观言毫不犹豫,既是为了炼制“不死之药”,那么恐怕那些失踪的巫师们被用来试药的可能性极高,想到这里,观言不觉蹙眉道,“可现在前辈与我的处境……” 他被困燕宫,巫冷钧被困明堂,这该如何才能将周国人在暗中进行的一切叫停并阻止这场阴谋呢? “你别忘了,我们还有天儿。”巫冷钧露出信任的笑容来,对观言道,“有他做内应,我相信他能控制好所有的事。” 他这样说,观言既不是非常明白,也仍是觉得有所担忧,不由地道,“前辈不担心应公子?” “比起担心,我更相信他,你说呢?”巫冷钧反问。 观言仔细想了又想,觉得自从认识应皇天以来,担心时而有之,却总是为他瞎担心,至于相信这一点,他却从不曾感到怀疑,有他在,似乎就能解决所有的难题,而自己,更想成为他的助力,不希望成为他的拖累,因此他问巫冷钧,“那么,我现在该怎么做?” “你留在燕宫等我的消息,偏房里有我的心腹,他会将消息传递给你。”巫冷钧如是道。 观言点头,回答他道,“好的。”说着,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来,不禁问道,“前辈,关于祭品是应公子的事,前辈知晓吗?” 巫冷钧点头道,“我听说了,这些无关紧要,但他的存在又是必要的,日后你就会知晓。” 听他这么说,观言放下心来,随后,他跟巫冷钧又聊了一些其他的事,一直等到熟睡的巫师苏醒过来,巫冷钧才佯作支开观言,面色凝重地对那名巫师道,“你回去转告大宗伯,就说‘不死之药’的事已经泄露,请她设法查明。” 那名巫师兀自茫然,不知自己怎么会睡着,正懊悔担忧,听巫冷钧如此交代,心中暗喜,很快便有了分寸,于是回去后他向大宗伯禀报道,“果然如大宗伯所料,他们二人聊得最多的便是‘不死之药’。” 卫靈霊表情未变,眼底再度泛起冷冷的杀意,又问,“除此之外,他们还说了什么?” “他们隐约提及是我们内部之人所泄露。”巫师为了隐瞒自己的失职,将巫冷钧的话包装了一番道。 卫靈霊杀意越发浓重,几乎就要溢出眼底,好半晌,她才道,“吾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大宗伯。” 第227章 九州之鼎(十三) 自明堂回到燕宫,观言便不可避免且接二连三地被其他巫师找上门,燕宫里只剩下九个人,观言在检验尸体之后消失了一整天,他们暗中对此早已有所猜测,首先登门拜访的人就是虞琊,不过因前一晚的试探让观言心中已经有底,因此对付起来便游刃有余,不像先前那般似是受制于人,但关于这一点观言并不想被虞琊知晓,因此仍是不动声色,听虞琊问他昨日去了哪里的时候,观言便回答他道,“因为那具尸体的缘故我去见了周国的大宗伯,我把检查结果告知大宗伯后,她命人带我去了明堂,让我再告知明堂中那人。” “哦?为何要你去见明堂中那人?”虞琊自然要问。 观言早已与巫冷钧商量好了对策,因而道,“一开始我也感到奇怪,不过后来我暗中打听到了明堂中那人的身份,原来他是天府的长官,被九鼎失落之事连累以至于被禁明堂之中,大宗伯命人带我前去,是怀疑巫师之死也是因九鼎失落而引起的,她怕宫中出事,而那天府长官有未卜先知之能,便让他卜一卜。” “这怎么可能,身为大宗伯,难道卜术会低于一名天府长官?”虞琊压根不信,道。 “的确如此,不过据说那名天府长官从巫姓,但是,我仍然觉得大宗伯这样做另有用意。”观言对他道。 “你觉得她是何用意?”虞琊问。 观言摇摇头,回答说,“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我无意中听到大宗伯说到什么机密,不知道是不是跟九鼎有关。” “机密?”虞琊一怔。 “我觉得九鼎失落一事并不单纯,周国到底有什么目的我们也不清楚,昨夜发现的尸体必然与这一切相关,我想趁大宗伯分心这些事的时候,再找找看有没有其他方法离开此地。”观言这样说。 虞琊想了想,问他,“你打算怎么做?” “我打算去偏房再问问那些特地被大宗伯留下来的人,说不定能问出之前被我遗漏的细节。”观言道。 虞琊对此并没有表示出什么意见,亦或是压根不知从何说起,同时最早的那个话题他也没有再跟观言提及,恐怕也是意识到当时被观言问及“穷穷草”一事时回答得并非那么准确,他没有再说什么便离开了观言的房间,这时又一人前来敲门,观言打开一看,是卫国巫师。 他问了几乎一样的问题,观言给出了与虞琊相差无几的答案,随即,焦国巫师也跟着来到,甚至连不知晓昨夜之事的唐国巫师等人也好奇地来问,对于后者,观言没有说得太明白,只是说近期内会设法找到离开此地的办法,由于他是第一个能够再一次获得进入明堂机会的人,因而一时间众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了观言的身上,观言的目的便是在此,现在,他只等时机到来。 ----------------------------------------------------------------------------- 隔日,观言再一次去到偏房,收到了一根写有“万事已备”、上面还刻有日期和时辰的竹简,观言收好竹简,从偏房离开,敲开了虞琊的房门。 虞琊开门之后微微一愣,不由看着观言,下意识开口道,“这似乎是你第一次主动来找我。” 观言站在门口,也没有要进去的意思,只是对虞琊说,“你之前曾提到过九鼎根本没有出皋门之外。” 没想到他说的是这个,虞琊又是一怔,点点头说,“怎么?你有了九鼎的线索?” “不仅有了九鼎的线索,我还有确凿的证据能够证明,九鼎就在明堂之中。”观言道。 虞琊这时不禁感到大吃一惊,连忙问观言道,“是什么样的证据?” “现在我不方便说,但今夜我要去一趟明堂,届时便有分晓,我来找你,便是邀你一同前往,你要去吗?”观言料定他不会拒绝,否则先前几次的接近和威胁就显得很可笑,哪怕只是假情假意,虞琊恐怕也必须伪装到底,果然,他这一问,虞琊愣了半晌才换上笑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算我一个。” 观言点头道,“那么,时间一到,我便前来通知你。” “好。”虞琊一口答应。 “还有一件事,也需要你的帮忙。”观言又道。 “哦,什么事?”虞琊问。 “我们都知晓燕宫之中暗藏周国人,我们不如利用这一点,让他自己暴露身份,顺便让派他前来燕宫的人怀疑九鼎的下落是他泄的密。” 这是观言先前跟巫冷钧计划的时候就安排好的,他们打算将这一点灌输给女大宗伯知晓,是以现在要将此事坐实,但虞琊不知道其中纠葛,他细细想了想,不由地道,“可是,万一这个人本来并不知道九鼎的下落呢?” “他不知道也没有关系。”观言道,“燕宫防守如此严密,就是要确保我们无法查到九鼎的下落,这里唯一能够自由出入的人就是埋伏在我们当中的周国人,因此就算他真的不知道,现在九鼎的下落若被我们知晓,你觉得这件事会导致什么结果呢?” 虞琊不由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这里只有他一个人能得到九鼎的消息,如果他一开始不知情,派他前来的主人也只会优先怀疑是他在暗中调查而非我们。” “不错。”观言点头道,“因此,我们只要以这一点为诱饵,便能知晓到底谁是暗桩。” 虞琊一怔,不由担心地问,“你打算怎么做?” “这件事,需要你的帮助。”观言注视他,对他道。 虞琊再度一愣,问他,“你不怕其实我就是那名暗桩?” 观言反问他,“你是吗?” 虞琊没想到他能如此坦然地问出来,不知道为何忽然松了一口气,随后道,“你放心吧,从最初开始我就希望能够帮助你,就把这件事当成是第一个考验吧,若届时我能够找到谁是暗桩,那么你自然会相信我,是吗?” 观言却没有回答,只道,“暗桩的事你知我知,其他人我只会通知他们时间地点,等时机一到,我们便行动。” 他说完,虞琊的问题又来了,“可是,你打算怎么做?如果通知燕宫所有人,那么我们行动的事被他知道,那显然也会被他的主人知晓,这样一来,我们的行动就一定会被周国人阻止,不是吗?就算提前做好准备,恐怕也没有用。”虞琊方才就有这一层担忧,本来他们就一直在暗中寻找离开燕宫的方法,可是除了那条小径之外,其他地方的守卫都相当严密,路门和皋门就更不用说,那是王宫重地,自从九鼎失落之后,进出就更加困难,再加上燕宫里住进了周国之外的客人,守卫只会加倍而不会放松。 “这一点你无需太过担心,时机若至,一切便能迎刃而解。” 虞琊看着观言,总觉得他在去过明堂之后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倒不是说在性格上,而是比之前的他多了好几倍的自信,给人一种胸有成竹的感觉,就好像他在那儿获得了什么助力一样,而事实也是如此,今夜的行动就代表了一切,若是没有助力,光凭燕宫里他们几个巫师,又怎么可能顺利地去到明堂里呢? “希望如此。”虞琊对观言道,幸好,他不用等太久,答案今夜就能揭晓。 ------------------------------------------------------------------------------ 这一日的燕宫静极了,不仅是燕宫,似乎整个周国的王宫都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就仿佛有什么事即将要来临一样,燕宫之中几乎看不到那些巫师们的身影,虽说原本他们早已深居简出,甚少露面,生怕被抓到什么把柄,但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自尸体发现后直到现在燕宫里都还是风平浪静,虽然仅是短短三天,但如此重大的事却没有引起注意,更没有人再被带离燕宫,看似那位女大宗伯忙于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而无暇分心,这当然是好事,可也可能意味着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将要发生,因此无论如何,燕宫都不会是个真正平静的地方,尤其是今晚。 当夜色-降下,戌时一过,偌大的王宫上空忽然现出奇异的躁动,那股躁动汇聚成隆隆的声响,仿佛自天而降,越来越惊人,越来越接近,并越来越令人难以忍受。 但天际仍是黑沉沉,找不见半点星光。 随即,整个王宫内也喧嚣沸腾起来,到处都充斥着鬼哭狼嚎之声,就好像无数妖魔鬼怪同时涌入了宫中,与原本压在半空中的躁动声混在一起,此起彼伏,遥相呼应。 众人几乎是同一时间打开房门,他们身着周国内竖的衣服,像是想尽可能地将自己融于宫廷之中,但连同观言在内,也被这样的声响一时惊吓到,观言虽然知道时辰一到必有事发生,可也没料到会是如此惊人之势,这比他曾经亲眼目睹的那场蟾蜍雨还要令人震惊。 巫师们面面相觑,显然早被震惊到,这跟他们预想的完全不同,简直如有神助,宫中顿时一片混乱,就连他们也几乎忘了要行动,幸而观言是早已习惯了各种惊吓或意外的人,虽然他也没有经历过这种惊人的阵势,但又由于他心知有应皇天掺和其中,因此不需要太过吃惊,所以他的反应最快,在他的提醒下,燕宫其他几名巫师与他一起趁乱混入其中,直奔皋门而去。 第228章 九州之鼎(十四) 皋门内又是另一番光景,当观言携众巫师冲入其中时,却见刀光剑影,一直从明堂内延伸至长桥外,而明堂之下的池水里,似有什么在里面翻江倒海,硬是将小小的四方水池折腾地掀起了惊涛骇浪。 “是他们!”观言立时就将皋门中的那些人认了出来,他们都是曾经留在燕宫做过客、被大宗伯奉为上宾的各国巫师,可现下,他们个个憔悴不堪,衣衫褴褛,浑身上下伤痕累累,他们的神情中仍有过度受惊的痕迹,此时此刻,他们在为自己的性命做着殊死的搏斗,而他们面对的周国侍卫却出手无情,显然是在贯彻执行着上头的命令。 “这果然是周国的阴谋!” 如此的显而易见,让观言身后那几名巫师顿时出奇愤慨,虽然他们一时间无从想象这其中具体的缘由,也压根无法明白为什么这些巫师一下子都出现在了明堂,可眼前的这一切已足够说明周国人的所作所为,也难怪那些侍卫们毫不留情,想来他们收到的命令便是将这些异国巫师全部灭口。 “可恶,我们去帮忙!”卫国的巫师一时怒气涌上心头,想都没想就要冲上去,却被观言拦住道,“不要冲动,我们的目的是去寻找九鼎。”他虽然也很想上前帮忙,巴不得能够带那些巫师一起杀出重围,可一来他没有厉害到这样的程度,二来在现在这样的情形下,只有他们几个人有余力去寻找九鼎,而不是手无寸铁又没头没脑地让自己陷入混战之中。 焦国巫师亦拉住卫国巫师道,“应国巫师说得对,我们不能冲动,按计划行事,现在我们已经顺利来到了明堂,先去池中寻找九鼎要紧。” “可恶!”卫国巫师愤愤不已,却也明白事有轻重缓急,只好按捺住躁动的心绪,忍下自己冲动的情绪。 “走吧,要小心。”观言提醒道。 刀剑不长眼,长桥又长又窄,即便是穿着宫里的衣服,使得他们一时间看起来像是周国之人,在混战中也难保不被刀剑所伤。 明堂下的池水仍是动荡不已,水花四溅模糊了视线,但仍然能依稀见到大片的金色布满其中,这让他们忽然想到最初经过长桥时见到的池水上面那一层薄薄的金粉,现在回想起来,那些金粉应当就是自池中之物身上而来,虽说金不溶于水,却能相生,这使得此金无法藏于水中,可当时他们走过长桥,却偏偏谁都没有留意到,还以为是周人故意洒上去的一层装饰用的金粉。 然而这时一整片的金色在池水之中显山露水,深沉的夜色像是一时被光芒点燃,却也将其中的刀光剑影渲染得愈发冷冽无情,禹收九牧之金而铸九鼎,此时观言和其他巫师们已无需寻找,但接下来他们又面临另外一个问题,该如何将这九尊大鼎从池底捞上来? “兴许不用那么麻烦。”虞琊忽地道,他说话的时候,视线望向池壁的某一处,观言沿着他目光的方向看去,那似乎是水槽的闸口,在池水不停地翻搅中这些闸口此时清晰地显露出来,于是观言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道,“的确不需要那么麻烦。”他说着,便自围栏上一跃跃入池水当中。 “我来帮忙!”虞琊毫不犹豫地跟了下去。 明堂下的池子四四方方,必然有引水的通道,再者池水清澈干净,显然要经常更换,此时露出的闸口虽然只有一组,但观言推测应该还有另外一组,因为露出来的那组非常高,是不可能用于排水的,只不过这个池子相当深,以至于就算池水翻搅的如此厉害也没能见底,不过这是自然的,否则也无法容下那九尊巨大的金鼎。 观言原本不擅水,可苦修的一年他常常需要用冷水洁身,却又因只身在外的缘故根本没有这样的条件,因而有时候他就直接将自己一头扎入河水之中,也是因此,虽说他游水的本领不至于突飞猛进,但水性已不算差,至少遇到深水的时候不会将自己淹死,所以此时的深水池对他而言并无影响,他屏住呼吸潜到池水底部,那里被暗夜笼罩得毫无光亮,以至于观言必须用手去慢慢摸索池子底部的边缘寻找闸口,跟在他之后跃下来的虞琊也立即来帮忙,其他巫师见状,也纷纷跳下去帮忙,然而在观言终于找到闸口最后一次浮出水面深吸一口气准备潜下去拉开它的时候,一双手蓦然间伸过来,在水中紧紧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观言并非毫无防备,除了寻找九鼎之外,这本也是他早就想好的诱敌之计,但袭击来得快,漆黑的池底什么都看不见,那人双手的力量极大,又或是在水中的缘故,一切的感觉都显得不真实,却又足够将他的脖子掐断,观言只觉得水顿时从四面八方涌入,立时就要将他吞没,窒息感让他的脑袋像是要炸开一样,他拼命挣扎起来,但他的双手也只是在水中胡乱地挥舞,他想要挣脱桎梏,却仅能碰到那人的手臂和身体,意识似已在逐渐飘离,但观言仍然不能放弃,他只是固执地睁大双眼,恍然间有一抹朦胧的光似是在头顶升起,这兴许是很短暂的时间,可观言却觉得几乎有半生之久,当他意识到脖子上的桎梏消失之后,所有的意识刹那间回到了身体里,但却无法凝聚起一丝力量,他感觉到自己被池水中的另外一人半抱着浮出了水面,他立时间大口呼吸不停喘气,拼命地咳,努力让自己缓过气来。 然而情势已在他受袭的片刻间便急转直下,女大宗伯带军气势汹汹冲入明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制住了巫师们的暴-乱,控制了现场混乱的局面,而在不知何时,早先引发混乱的鬼哭狼嚎之声消失得一干二净,就好像从来都没有出现过那样。 此时明堂外已是一片死寂,池水莫名地平静下来,一切开始的出其不意,结束得也异常突然,根本没有任何常理和规律可循,除了观言之外,其他几名与他同来的巫师也早已被周军的人马制住,他们有的半身陷在池子里,有的根本还来不及跳下来,他们纷纷露出惊惶之色,看着观言,用着像是期待他还有什么惊人之举能够将他们从危机中解救出来的眼神,观言也有些懵,他看见虞琊就在他的身边,浑身上下也是湿漉漉的,观言还没反应过来究竟他是救他的人,还是要杀他的人,这时忽闻一个熟悉而冰冷的女声冷冷地道,“把人带过来。” 观言望过去,就见女大宗伯卫靈霊正站在长桥中央,居高临下地向他投射过来一瞥,观言这时才听清楚了方才那句话,霎时紧张起来,只因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谁在幕后操纵的,此时女大宗伯笃定的语调让他心道“糟糕”,他担心地望着桥上,却见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被带了过来,是巫冷钧! 观言冷不丁一惊,一颗心又拎得老高,但随后他对上的是巫冷钧冷静的眸子,那里面没有半点慌张,有的只是镇定如常,纵是如此,观言仍然看不透,因为这一切都脱离了原本的计划,本来周军不应该来的那么快,本来九鼎应该顺利现世,本来他们应该还有反败为胜的可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巫冷钧,你勾结外来巫师,藏匿九鼎,引发暴-乱,惊扰明堂,欲倾覆周朝先祖,现在事实俱在,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女大宗伯的每一个字都落得掷地有声,明堂里里外外每一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却让观言感到一阵愕然,好一阵才将女大宗伯的话完全理解进去。 她在说什么?仅仅一句话,她就让巫冷钧成了替罪羔羊,把一切罪责都算在了他的头上,她自己反成了拨乱反正的功臣,将一切都撇得干干净净,但她并没有真正给巫冷钧开口的机会,而是接下去又说,“在场的巫师原本都是吾大周国的贵宾,却险些遭到奸人陷害,为此,吾身为大宗伯,理应代表吾国向诸位请罪,只可惜,此罪臣一直不肯透露谁是他的同党,因而,吾只能当着众人的面,先处决此人,之后,再来慢慢寻找藏身于诸位当中的余党了。” 巫冷钧一直未有言语,女大宗伯话音一落便举起长剑,对准了巫冷钧的脖颈。 “慢、慢着!” 便在这时,观言大声叫了出来。 女大宗伯闻言,将视线慢慢转向观言的方向,半晌后言道,“哦,我记得你,就是你骗取吾之信任,设法混入明堂。” 观言一愣,却又不知如何反驳,而他情急之间脱口喝止,压根没想好什么对策,闻言只得硬着头皮道,“大宗伯一口咬定,实在难以令人信服,难道这就是周国的处事之道?” “周国向来处事公道,吾之目的,便是要引出他的同谋。”女大宗伯露出像是早已料到会有人出言阻止的表情来,慢慢收回长剑,那双冰冷的眼眸直直盯视观言道,“此时此地,你敢说在初次来到明堂之前并不识得他,那么吾便重新彻查此事。” 观言顿时语塞,他不会说谎,因此他也无法否定此事。 “果然,吾就知事有蹊跷,恐怕两次入明堂,便是密谋今日之计!”女大宗伯冷笑着道,说着,她低喝一声,“来人,把巫冷钧的余党带上来。” 观言为之愕然,他从未料到原来周国的大宗伯竟然会这样颠倒是非,更是如此的天马行空,但因巫冷钧在她手中,他已不能轻举妄动,就在周军的人下水来要将他带上去之时,又有人慢悠悠出声道,“他的余党在此,大宗伯莫要抓错了人。” 这个声音乍然而现,既出乎观言的意料之外,又在他的意料之中,但他仍是禁不住一愣,而一年多未见,那嗓音显然低沉许多,可纵是如此,如此熟悉的悠然语调他又岂会认不出来,果然,当声音落下,观言就见一人负手漫步出现在被夜色笼罩的长桥之上,那副怡然自得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周围这些虎视眈眈的周军都不存在一样。 但他的话同时也令观言大吃一惊,只因,这样自投罗网真的没问题吗? 第229章 九州之鼎(十五) 远远的,观言看着应皇天,他给人的感觉似是多了一些变化,可在夜色之中却又显得相当模糊,或许因他此时也身着宽大的巫师袍服的缘故,但就在他现身之际,女大宗伯冷冰冰不为所动的表情竟也首次产生了变化,她惊疑不定,脱口道,“是你!”显然她也吃了一惊,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盯着应皇天,一字一句地问他,“你,究竟是谁?” “不是说了吗,我是他的余党。”相对的,应皇天的表情却显得轻松愉快,丝毫不以为意地道。 “你给吾说清楚。”女大宗伯的话听来严厉又危险,长桥上的将士们严阵以待,将应皇天慢慢包围其中。 “难道我没说清楚?大宗伯既然认定巫大人有罪,那么我自然是他的同党,不过,我真替巫大人感到不值,他为大宗伯找到失落已久的九鼎,又命我助大宗伯一臂之力,最后竟然落得如此下场,可悲,也着实可叹。”应皇天毫无防备的模样,似乎随时都做好了束手就擒的准备,只是眼神中流露出来的鄙夷和轻视太过明显,而他这句话的音调虽是不高,却能让明堂外所有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这果然让女大宗伯那张美丽的脸又变了颜色,因他这么一说,听来就跟方才女大宗伯一语定下巫冷钧的罪名是一样的感觉,而且双方各执一词,又似乎都有一点说服力,更明显的是女大宗伯显然未料应皇天会临阵倒戈,这也让观言意识到应皇天应是早已获得了女大宗伯的信任,并且看的出来她从未想过他会是所谓的余党,才会出现此时这种让她一时下不来台的局面。 “来人,把他抓起来,吾要审问清楚。”女大宗伯下令道。 应皇天丝毫不反抗,果然乖乖束手就擒,他的唇角却噙起一抹惯有的似笑非笑,看得观言莫名其妙,眼神频频向应皇天投过去,应皇天却不曾看向他,便被女大宗伯的人押走,此时,本来要将观言绑起来的周军出声问女大宗伯道,“大宗伯,此人要如何处置?” 女大宗伯的视线投过来,依然是冷冷的,毫无温度可言,便听她用同样没有温度的语调道,“将他带回燕宫好好看守,待吾审问清楚便知他是不是另外的余党,还有,好生安顿受到惊吓的各国巫师,决不允许再出一丝意外,用宫中最好的伤药为他们疗伤。” “是,大宗伯。” 女大宗伯说罢,也不再看在场的巫师们一眼,而是匆忙离去,而那些巫师们表面上看似被恭敬地请离明堂,实则是被强制带回燕宫,包括观言在内,所有人对方才所发生的一切都心存怀疑,谁都能看出这是周国自导自演的一场戏,可偏偏他们就算心知肚明,也因性命受到威胁的缘故无法将一切说出口,他们已经被囚禁了一阵子,终日提心吊胆的日子他们都不想过了,现在虽然还没能出周国,可事情显然已经有了转机,这让他们宁愿三缄其口,先保住性命要紧。 理所当然女大宗伯也早已掌握了他们的心态,因而压根也不担心这一点。 他们之中仍然少了一些巫师,正是最初就被选走的那些人,自始至终都没人知晓他们的去处,他们也没有再回过燕宫。 观言则被软禁在燕宫之中,不允许出房门一步,也不允许他人探视,门外永远都有守卫严密看守,除了三餐有人定时送至之外,观言几乎见不到第三个人,因而也得不到外界的半点消息,这使得他为应皇天和巫冷钧的安危感到忧心不已,而原本在他房间里的行李诸如各种草药和尖锐物品在他被软禁的那晚就被全部搜走,包括他随身携带的爻卜之物,仅给他留下了毫无危害性的衣物,让观言整日坐如针毡,却偏偏一筹莫展,束手待毙。 直到有一晚,那是观言被软禁后的第八个夜晚,到了平常有人给他送晚饭的时间,送饭的人虽说是周国的内竖,但因观言是重点看守对象,为了以防万一,他到来之后通常也会由守卫检查一遍才会放他进入,包括饭菜,不过这天显然比前几天来得都要晚,观言看着最后的一道光线消失在窗缝之中,才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就听看守道,“哦,怎么换人了?难怪今天这么晚。” “没办法,大祭将起,他被临时调用了。” “原来如此。”守卫一面说一面进行搜身,片刻后便道,“好了,进去吧。” 观言被软禁以来除了睡觉什么都不能干,此时他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外面的动静也不是没有听见,只是他并不想多加理会,谁料当那名送饭的人进来之后,就“砰”的一下将托盘摔到桌上,恶声恶气地道,“快起来吃饭,吃完我就收走,今天可没工夫再回来收拾一次!” 观言因言一怔,睁开眼睛抬起头来,却在见到来人之后大吃一惊,差点叫出来,好在他及时反应,硬生生将叫声吞了下去,可已情不自禁瞪大双眼,只因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冒牌的应国王子,他不知为什么把自己裹得厚厚的,好像很怕冷似的。 “看什么看?没看过人发火?这么忙的日子还要给你送饭,没饿死你已经很客气了。”他大声说着,最后极快速而小声地跟了一句道,“你一边吃,我一边把作战方案告诉你。” 观言自来到周国后就一直没能见过他,但也并非完全忘记跟他的约定,找到九鼎是入宫之后唯一的目的,只不过他压根没想到对方会在这种时候出现,也不知道所谓的“作战方案”是什么情况,但无论如何,这是个好机会,于是观言点头,把饭扒得哐当哐当响,这在门外的守卫听来,就好像真的一个劲在吃着那样。 就听冒牌王子悄声道,“明日这个时候你准备好,我会将你的草药偷回来,那天你用的那手我早就看见了,这可瞒不过我的眼睛……”他喜滋滋地说下去,“所以明天你得再来一次,我会把伪装用的衣服带来,知道了吗?” 观言听后不禁有些喜出望外,虽然他还不清楚这人到底是怎么溜出来的又是要如何去偷回他的草药,但既然有希望,他自然不会拒绝,不由点点头,答应下来。 将话带到,冒牌王子也不再继续逗留,又大声道了一句,“怎么这么慢!你到底会不会吃东西啊!”说着,他“砰”的一声摔门出去,对看守道,“真磨蹭,我等不了了,明天再来收拾。” 原来是个急性子。守卫看着送饭的人匆忙离去,在心中如此总结了一句,继续驻守在房门外,等待漫长夜晚的来临。 ------------------------------------------------------------------------------ 翌日,观言虽是无比心焦,却也尽量按捺住迫切的心情,他不得不让自己冷静下来去思考离开燕宫之后的行动,第一步就是得去探听女大宗伯将应皇天和巫冷钧囚禁在何处,但另外也存在一个弊端,那就是他一旦用上药让守卫陷入安眠,那么不消一天,就会有人知道他逃走的消息,恐怕到时候还来不及打听到囚牢的位置就会惊动到女大宗伯,而就算他能用一个晚上的时间及时探听到囚牢的位置并顺利溜回来,在守卫醒后也会知道有事情发生过,所以这绝不是好办法,但如果不回来,就要看那冒牌王子会躲在哪里,毕竟他也是在逃“犯”之一,应该也会在女大宗伯寻找的逃亡人员名单之中。 无论如何,时间都会慢慢流逝,当脚步声传来的时候,观言早已等候多时,就听脚步声在门外稍稍站了片刻,那应是守卫照例搜身,随后房门便打了开来,一进到房里,冒牌王子就大声吆喝起来,要他快吃,同一时间他将托盘递给观言,指了指那上面的一碗汤,然后脱掉外袍,他昨天说会将伪装用的衣服带来,原来就是穿在了自己的身上,里面露出的又是一件一模一样的内竖服装,这真是个好办法,因他昨天来的时候就是这么穿的,才不会被守卫怀疑,以为他的身材本就是如此,随后,他又将系在里面的那根腰带解开,观言见那是一根经过加工的双层腰带,显然他早已将他的各种草药都缝制在里面,因而丝毫未被察觉。 观言不禁露出欣喜的神情,并意识到接下来该轮到自己了,他故技重施,这一回为了能顺利离开燕宫,他心一狠,将足够分量的药粉洒进汤里,同时将能保持清醒的草药递给冒牌王子,让他服食下去,之后,他便失手将汤洒落门口,就听“哐当”一声,果然惊动了守卫,守卫打开门的时候,就见送饭那人已冷不丁地骂开了,他凶巴巴的,脾气坏极了,一点儿也没有个好脸色,“搞什么!吃个饭也不会,可别指望我给你收拾!” 他愤愤离开,离开时还将袖子重重一甩,守卫开门时就闻到的一股甜香味道此时愈发浓重,他情不自禁地用力去嗅,只觉得好闻极了,不由看了看洒落地上的汤水,却也不知那究竟是什么汤竟然能香成这样。 但过了一会儿,守卫看见那人还是折了回来,虽然一脸的不情愿,但他的手里却拿着打扫的用具。 守卫见状不由暗笑,心想他再是蛮横,终归只是个送饭的,估计他还是个受气包,所以才会将气都撒在这个被软禁的巫师身上,留在燕宫的巫师表面上看似是贵宾,实则个个都受到大宗伯的监视,这一点身为守卫的他最是清楚,比起来,他虽然只是个小小看守,可到底比一个送饭的要强多了,他要做的尽管只是看守的工作,但好歹不会受气,他只需要站岗站到天亮,确保中途安然无事,再等另一名看守来换他的班就能回去好好睡上一觉了,看,一点烦恼都没有。 想到了睡觉,忽然之间困意便席卷而来,慢慢包围住他,可是,现在才刚过傍晚,夜色逐渐在下沉,真正的夜晚还很长很长,他可不能睡着啊…… 房内的观言这时早已换好了衣服,他和冒牌王子等守卫睡着之后,便轻轻打开房门,他们将守卫搬进房内,让他能够美美地睡上一觉,随后,二人关上房门,趁着夜色,在守卫的呼噜声中,静悄悄地离开了。 第230章 九州之鼎(十六)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观言一直留在燕宫之中,除了走到皋门的那条路之外几乎没有机会再去别的地方,虽说他看过周王宫的内部布局图,但此时夜色笼罩,周宫内广阔无边,要在一座又一座相隔数十丈的宫殿中穿梭辨认其实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不过也幸好如此,因为人若是走在如此宽敞的地方同样会因为太过渺小的缘故而被忽略掉,此时观言被冒牌王子带着走离燕宫,又绕过了长长的一段走廊,再穿越庭园错综复杂的小径,当眼前豁然开朗的时候,便又是另外几座毗邻的宫殿,他们走向其中一座,却没想到又只是经过,因此观言实在忍不住便开口问。 “一个安全的地方。”不想,冒牌王子只是这样回答他道。 观言只得跟着他继续走,总算在逃离燕宫之后的第二个时辰里,冒牌王子指着眼前一座算不上太华丽却颇为稳重大气的建筑道,“就是这里,里面应有尽有,我们要先设法进到里面,才可能离开王宫。”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见他说的如此神奇,观言不由问。 冒牌王子冲观言眨眨眼,依旧卖着关子道,“这里可是几乎囊括了千百年来天下间所有的重大机密、当然也包括周国自身的秘密之所,我们要找的,便是洛邑王城之中的秘密通道,只要找到了那条秘密通道,我们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这里了。” 观言还是初次听说有秘密通道这回事,但听冒牌王子说的有模有样,他不由暗自猜测他所说的“囊括了千百年来天下间所有的重大机密”的地方会是哪里,不过压根容不得他想太久,因为冒牌王子下一步动作就是指出这座宫殿的守卫所在,并对观言道,“我调查过,这里一到戌时就会落锁,只留下侧门附近的通道,供戌时之后前来的人出入,包括打扫,但侧门两边各有一个守卫,我们各负责一个。” 他说着就要往左边冲过去,观言见状连忙拉住他说,“难道还要用药?” 冒牌王子想都没想就说,“当然,这是最简单又不害人的办法,不是吗?” 话虽如此,可观言研磨出这种药来并不是为了这种用途,即使被证实药效好得出奇,但这并不值得他高兴,像这样为了达到目的屡次使用,完全有违他的初衷,而且过量的后果就连他也无法预测,若任人任意使用,这就不是药而是毒了,因此观言摇摇头,反驳一句道,“这可能算简单,但并非不害人。” 冒牌王子见与他有了分歧,顿时也觉得较为难办,观言再问,“也许我们可以想想看别的方法,你不是说最近有祭祀吗?是什么样的祭祀?难道就是九鼎之祭?”他猜测道。 “没错!正是要烧死我的那场祭祀。”冒牌王子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又将观言拉到隐秘一点的地方低声说,“我听说你被软禁起来是因为大闹明堂,是跟九鼎有关吗?这几日大宗伯说她算到九鼎即将要现世,因此一直在加紧准备祭祀的用品。” 观言刚才就在做猜测,现在一听就已经想明白了前因后果,九鼎的下落在那日就险些曝光,周国为了圆上弥天大谎,原本说好的祭祀自然少不了,可他不明白的却是昨日这个冒牌王子就应该已经逃了出来,那么谁会是下一个祭品?另外,王宫之中似也没有太多的动静在寻找他,又或许此时已是深夜,但就守备的情况看来,虽谈不上松懈,但也不像是“祭品”失踪后应有的反应,给观言更多的感觉其实是无人问津,就好像如此重大的祭祀所需的“祭品”失踪就失踪,根本没什么大不了。 也是因此他们才能如此自如地在周国王宫之中走动,观言这么想着,又道,“囊括千百年来的重大机密,难道这里是……” “天府下的藏书库。”冒牌王子这一回没有再卖关子,很快地接下观言的话道。 观言也几乎想到了是“藏书库”,但他第一个念头就是,不知这里较之应皇天重楼里的藏书,是不是会更胜一筹? 书不在多,重要的是精,与楚国的藏书相较,应皇天的重楼里所没有的不外乎是一些经过编纂的史料和随处可见的典籍,有的却都是一些极少见且根本想都想不到的记录或刻文,还有各种与天地神怪相关的资料,更是包括了各国的王城布局图,连鬼方的都有,有的甚至还标注了王城之中军队的驻守数量和据点,当然,巫术相关的也不在少数,除此之外,观言还见过一些用看不懂的符号记录的内容,若说周国这个“藏书库”囊括了千百年来的重大机密,观言不由也觉得好奇,一面想,一面观察四周,忽地,观言见到藏书库相邻的那座小树林,不由灵机一动,对冒牌王子道,“我有办法了。” 冒牌王子立刻问,“什么办法?” 观言从身上摸出几张符咒来,对冒牌王子道,“你在侧门附近等我,一旦有动静,趁守卫察看的空档,你就溜进去。” 虽然不知道观言打算怎么做,冒牌王子这时只能选择相信他,点点头道,“好。” 若是从前的观言,他压根不会想要如此冒险,可此刻,若是想溜进藏书库又不用药物伤人,他只好使出最原始的办法,用火。 符咒的材质轻薄,极易燃,并在半空中就能化为灰烬,观言找了一处黑漆漆角度却刚好能被守卫看见的位置,祭起符咒。 藏书库畏火,些微的火光就会引起守卫的警惕,这样便可以做到声东击西,趁机溜进藏书库。 火苗在暗夜中本就十分惹人注目,观言又选了一个相当巧妙的位置,既能被树丛遮住自己的身影,又恰好使得火光看起来像是就快要烧到建筑的一角似的。 “不好了!起火了!” 不到须臾的工夫,侧门的守卫就看见邻近建筑拐角的一处好似不断有火光冒出来,不禁脱口而出喊道,这一声将附近的守卫惊动了,那守卫不由探首望过去,就见一簇一簇火焰在半空中跳跃,他不由大吃一惊,连忙跑过去察看,可当他沿着廊檐跑过去之后,才发现原来那是从不远处的树丛之中所冒出来的火光。 与此同时,一条身影迅速自侧门进入藏书库,没有发出一点动静。 脚步声逐渐接近,观言留下最后一簇火花,隐身入了树丛,再小心绕道,趁守卫进入树丛搜查之时,也跟着再绕道长廊上,闪身进入侧门。 蓦然间陷入一片漆黑,周围没有丝毫光亮,偌大的藏书库里悄无声息,一丁点动静在此时出现都会变得极大,观言屏息静待,只因冒牌的应国王子先他一步进入,他打算进入与他汇合,可谁料过了良久,藏书库里都没有再传来任何动静,观言不禁纳闷不已,却已然无法再回头,只因此刻侧门的守卫早已回到原位,观言知晓要再出去恐怕有难度,因而只好摸黑蹑足深入,试图寻找到那冒牌王子的所在。 可此时的藏书库里伸手不见五指,连往前迈出一步都嫌困难,就怕不小心发出声响惊动到外面的守卫,因此观言最终只好按兵不动,坐在黑暗中休息,他只熟知楚国的藏书库,尤其楚国的藏书库是效仿周国所建,因而观言推测制度也可能极为类似,若是这样的话,除非周王或大臣紧急调取书库里的藏书,否则要到卯时才会打开正门,在这之前,观言甚至还能小睡片刻,如此想定,观言便闭上眼睛稍作休憩,闭眼的时候他突然想到,兴许那个冒牌王子也只有待在里面按兵不动,否则,在如此静谧的环境当中,他不可能掩饰得了任何细微的响动。 虽说身处黑暗之中人更容易入眠,但此时此刻,观言却无论如何都不敢真的睡过去,于是他便坐着打盹,这样的话,每次脑袋都止不住往下点的时候他都能清醒一次,就这样,一直捱到天蒙蒙亮,卯时未到,兴许连寅时都才过去不久,观言就听见了陆续的脚步声朝他的方向走来的声音。 观言连忙起身,却因盘膝太久腿麻之故险些跌坐在地,他扶着墙站起来,躲在一根柱子后。 就见清一色身穿宫服的内竖们拿着清扫工具鱼贯入了藏书库,随后就分散开安静地进行打扫。 观言心中一动,见缝插针,也装作在打扫的样子混入其中,他一面移动,一面试图找冒牌王子。 孰料走遍整座藏书库,居然都没有冒牌王子的身影,但却让观言有机会一窥藏书库里的藏书,只不过,这反而让观言感到失望,因为这里的藏书数量虽然巨大,看似包罗万象,可看卷目竟然没有重楼里的藏书丰富,几乎都是同一个种类有上千册之多,也难怪数量会如此庞大了。 找不到冒牌王子,观言只好伺机行动,他悄悄尾随在那群清扫宫人的身后,准备与他们一同从侧门离开。 “等一下!” 就在他经过之时,门口的守卫忽地喝止道。 观言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口,他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闻这一声,带队的内竖总管从最前面走回来,观言因此把头垂得更低了。 那人走到近前,看他两手空空,不禁尖声地问他道,“你的工具呢?” 观言微微瑟缩一下,并不吭声。 那人皱起眉来,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观言,觉得眼前这个人看起来相当眼生,又见他的头垂得那么低,不由道,“把脸抬起来。” 观言只能慢慢抬起头。 果然,接下来他就听对方问道,“怎么没见过你?你是新来的?” 观言冷汗滴了下来,正在思考对策,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道,“你怎么在这里?不是跟你说藏书库太大不能随便乱走的嘛,大宗伯要的书简你是不是根本没能找到?”他说着像是才注意到还有众多内竖的存在,尤其是盯着观言的那人,他定睛一看,立刻走上前道,“原来是戚总管,小人与他乃是大宗伯所派,入藏书库寻书,他是新人,应该是迷路了,还望戚总管多加包涵。” 来人正是观言怎么都找寻不到的冒牌王子,他方才不知藏在哪个书架后,此时蓦然现身,一面说,还一面取出大宗伯的令牌,以证实自己所言,而那位被他称为“戚总管”的内竖一见令牌,立刻转变态度,收起严肃的口吻便道,“原来是迷了路,藏书库的确大,多走几遍就熟悉了。” 危机解除,观言忙低头道,“小人知道了,多谢戚总管指教。” 戚总管又看他一眼,这才带着那些内竖们离开藏书库。 观言松了一口气,因见到令牌,守卫自然放行,两人出了藏书库,又走了一段路,观言才开口问他道,“你究竟是哪里弄来的令牌?昨夜你人在哪里?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劲都没找到你。” 冒牌王子却不正面回答,只道,“好在我想起来有这块令牌,否则今天我们俩就要遭殃了。” 观言自是疑惑,总觉得这个冒牌王子似有什么事瞒着他,随后他才想起来进入藏书库原本的目的,又问,“你找到秘密通道了吗?” 他本只是随口一问,毕竟秘密通道若真是秘密,又岂会这么容易就被找到?尤其藏书库他也算是走过一遭,也在留意是否存在相关的书卷,可却因藏书量过于浩大而毫无方向,因此并未抱什么希望,孰料冒牌王子居然点头回答他道,“找到了。” 观言一愣,立刻问他,“在哪里?” 冒牌王子却因此而愁眉苦脸起来,有些伤脑筋地道,“就在明堂之下。” “啊?”观言冷不丁一怔,明堂下是水池,他不久前才去过,却没想过那里面会有什么秘密通道。 “可是,近日祭祀将起,我们根本不可能潜入水池里。”冒牌王子又道。 观言这才想起来冒牌王子原本就是祭品一事,而他自己也是在逃之人,就算在平时要入明堂都是困难重重,更何况是在祭祀将起之时? 他正兀自想着,冒牌王子却已是一副豁出去的模样对观言道,“不管了,我们先设法混入祭祀的队伍之中再说吧。” “等一下,没有祭品,该如何起祭?”观言疑问顿生。 闻言,冒牌王子得意的一笑道,“我听说,大宗伯找了替代品。” “咦?” “那日明堂内大宗伯不是捉拿了天府长官的余党吗?”冒牌王子道,“大宗伯已经决定让他代替我,成为新的祭品了。” 观言因为他的话彻底呆愣住,一颗心几乎惊到嗓子眼。 第231章 九州之鼎(十七) 至周时,人祭早已被其他祭祀所慢慢替代,较为常见的就是使用牛羊等祭牲的祭祀,随着家畜饲养业的兴荣,对于大大小小祭祀活动与日俱增的周国而言,它们是最合适的祭品,早在商时,一次用几十头甚至上百头牛羊就已经是很常见的事了,实际上人祭的产生,也是出现在大批杀俘的时代,但终归人可以用来奴役,于是逐渐地人祭就趋于减弱,但有时为了区分祭祀的重要程度,君王仍然会选择使用人祭,不过此时人祭的祭品挑选也早已不如从前的那么随意,就如同祭天和祭后稷有用帝牛和稷牛的区别一样,帝牛用来祭天,稷牛则祭后稷,祭天地、宗庙的牛角还不一样,甚至连主持祭祀之人的地位不同,就算祭祀的对象一样,也要用不同的牺牲来区分,比如天子诸侯需用牛,卿大夫用羊等,而九鼎之重,几乎能够动摇国之根本,也无怪乎女大宗伯想出用人来祭祀的办法,更是选用有周国王子血统的应皇天,先不论假真,就此祭祀的等级而言,已是重中之重,而且在周国建国至今都未曾有过先例,可谓是无可比拟。 自然观言压根未料原本应该是冒牌的最后却被真正的应国王子所代替,得知这一事的他简直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飞奔到明堂,但最终他意识到现在仍是祭祀之前,不由抓着冒牌王子就问,“他现在被关在哪里?你一定知道,快点告诉我!” 他突如其来的激动情绪让冒牌王子一愣,不由吃惊地问他道,“他是谁?难道你跟他认识?” 观言神情顿时一僵,口气却难得又硬又直,不留丝毫回旋余地,“不要问那么多,你只要告诉我他被关在哪里就可以,我自己去找他。” 冒牌王子见状,也不再问下去,只是摇头道,“我觉得不妥。” “为何?” “一来,那里曾经被我逃出去过一次,因此要么加强了防范,要么已经转移了阵地,况且祭祀在即,大宗伯又岂容祭品再一次有失?”冒牌王子看了看天色又道,“二来,祭祀时辰将至,恐怕我们已来不及赶去救援。” “你怎么不早说?”观言心中大急,脱口而出道。 “我怎么知道你跟那人熟识?”冒牌王子无辜极了,摸摸头道。 观言拼命告诫自己要冷静,却始终无法真正使用头脑,就好像突然间被抽空了一样不知所措。 “我看现在我们只有设法混入明堂,见机行事,争取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祭坛。”冒牌王子出主意道。 “众目睽睽之下,要如何救?”观言反问。 “这——”冒牌王子顿住了,仔细想一想,的确,众目睽睽,大家都盯着祭祀现场,主持祭祀的又是女大宗伯本人,很难想象他们能潜入其中救人,不由头疼地皱眉道,“那该怎么办?” 凭空想怎么也想不出来,观言只好先面对现实,道,“不管怎么样,先混入明堂再说。” 冒牌王子没什么意见,反正他也准备去明堂,只不过对于救人一事,他也束手无策,他见观言转身就走,忙拉住他道,“先说好,我能帮你就尽量帮,只要不威胁到我的性命和即将到手的自由。” 观言如何会不明白,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于是点头道,“我知道了。”说罢,他再度转身,却又被冒牌王子一把拉住道,“等等!你不要冲动,你知道要怎么混入祭祀的队伍之中吗?” 面对这个问题,观言第一次有了足够的信心,他对冒牌王子道,“当然,无论哪一种祭祀流程我都清楚,即使是周国的,也一样。” 这么说的时候,冒牌王子忍不住流露出不知是崇拜还是佩服的表情来,随后立即道,“既然如此,我们立即行动吧。” ------------------------------------------------------------------------------ 祭坛就设在明堂外和长桥之间那极为宽阔之地,一池金芒自下而上释放着华光,将祭坛妆点得愈发圣洁无暇。 熟悉祭祀如观言,也是头一次见识周国如此大祭的场面,他曾无数次向往能够亲眼目睹一次周国最大型的祭祀,没想到机会来得如此突然,可偏偏此刻的他压根无暇仔细观摩和学习,反而身在其中,要说他是如何混进去的,倒也不难,凡是大型祭祀都需要陈列出比寻常祭祀多一倍的玉镇、大宝器等物,除此之外,还有掌盛器的郁人,掌酒的鬯人,掌各种尊彝的人等等,数不胜数,越是严谨的祭祀,系统便越是庞大和复杂,分工也极为详细,每个人都专注于自己所负责之物,井然有序,因此临时替换掉一两个人根本无法察觉,而且因为人数极众的缘故,这些执掌器物的人也不需要个个都是巫师,而是被临时调用的内竖们居多,至于专门的巫师则都被一一分配到重要的流程中去,以免祭祀过程中出什么差错。 而那些玉镇、大宝器、器具等物皆由指定的人跟随祭祀的队伍缓行至指定的位置,有些早已提前安置好,有些必须现场摆放,更有些需要不时将之递上或撤下,这些观言早已熟得不能再熟,但因为最后一种风险太大,极有可能被在场的女大宗伯认出来,观言不得不选择了第二种,这样至少能有一次机会接近应皇天,然后再见机行事。 而冒牌王子只帮他到这一步,因为他压根不敢接近祭坛一步,之后他就让观言听天由命了。 ----------------------------------------------------------------------------- 无论是什么祭祀,祭品总是最先准备的,若是人祭的情况下,也一样需要备牲,因为在祭祀的最后,是需要将鬼神享用过的肉食赐予同宗食用的,商时曾有直接用人制祭的记载,那其实是一件异常残忍之事,是指将人的心脏或肝脏活生生取出来放在火上炙烤之举,在鬼神享用过后,商帝还逼迫臣子们享用,但到了周朝,仁慈的武王又岂能容忍如此残暴的行为,因而早下令改用牛代替,并且将祭心或祭肝改为祭肺。 另外,人祭本来也有三种方式,第一种就是伐祭,以戈砍其头,或被揪住头发砍其头,二是烄,便是将人缚绑于火堆上烧死,这种祭祀常用于祭天或求雨之时,三则是剁,一般针对的是奴隶,到了周时,第三种也如同先前一样,因为太过残暴而去除,只剩下前两种,又因祭九鼎几乎等同于祭天,因而此次行祭的祭品将会被绑在木桩之上活活烧死。 一想到这里,观言就不免觉得心慌意乱,尤其是当他终于见到应皇天之后,一颗心就更加惊惶不定,表面上,作为祭品出现的应皇天穿戴着与王子身份相符的衣饰,束着纯玉装饰的发冠,将那张轮廓完美五官深邃的脸完全显露了出来,就好像盛装出席,但实际上,这看起来像是最后的恩赐和荣耀,然而这么一比较,他从前的衣着简直可以用“朴素”二字来形容,以至于原本就耀目得犹如天边的星辰的他此时仿佛被一抹华光所笼罩,显得神圣无比,可相对的,又泛着隐约的凄丽,恐怕是因他即将被烧死的缘故而产生的一种预感,又或是因他那无动于衷的神情,连他沉稳的步调中都仿佛混合着一丝火光那般,让人不免心有余悸。 他双手拢在袖中,一步一顿,伴随着袅袅乐声,缓慢行走在祭祀的队伍之中,又像是被簇拥着而来,其余人皆踏着观言最为熟悉的巫傩之步,显得整齐而又虔诚,唯有他,自始至终都垂着眸,看似虔诚,却更像是无所欲求,无所畏惧。 观言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就有一种要窒息的感觉,不告而别之后的再次见面,他从未预见过会是如此情形,明明他应该待在重楼里养尊处优,悠闲度日,却偏偏将要面临如此死劫,到底该怎么救他,观言毫无把握,现在的他虽然与应皇天只有一坛相隔,可却没有把握能够顺利救下他,无力感再度升起,但他早已在心中打定主意,无论有多困难,只要一旦开始点火,他就冲上祭坛,只要有一丝可能,他也要拼着性命把应皇天从那上面救下来。 应皇天面对着他一步一步走上祭坛,观言一直盯着他,可他被埋没在人群中,就算应皇天看过来估计也找不到他,更何况应皇天一直没有抬眸,而且祭坛相当大,十字形的木桩几乎是在居中的位置,就见应皇天踩着台阶朝着木桩一步一步走上去,最终再缓缓转过身去,然后背对着他,随行的两名巫官拾起早已准备好的绳子,将他牢牢缚绑于木桩之上,木桩下面早已堆满了薪柴,时值深秋,天干物燥,一触即发。 其后,由女大宗伯引厉王踏上祭坛,当降神之乐奏响,祭祀正式开始。 被缚绑在木桩上的人一动不动,任时间流逝,而观言不知为何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心脏一阵又一阵地紧缩,莫名的觉得疼,有一种不明所以的怨愤夹杂着不舍的情绪自心底升起,虽说本来被祭的人是那个冒牌的王子,可身份毕竟还是应皇天,他不明白为何他的身世会如此坎坷,应国明明是他的出生之地,竟也没有人肯阻止将他送来周国当祭品这件事,他的母亲更是对他不闻不问,而楚王为何又能同意?天下之大,竟似是没有他的容身之处,这才是观言此时此刻为他感到难过和不值的地方。 在这一刻,过去的往事不可遏制地一幕一幕浮现在观言的脑海之中,从与应皇天相识那一天,自己误以为他是一位极难伺候又会刁难人的公子起,到之后慢慢深入了解他而交出一颗真心后的自己,应皇天这个人,早已值得自己为他付出性命,而在所不惜。 第232章 九州之鼎(十八) 于是,当到了祭祀的最后关头,女大宗伯举起火把,缓缓走向祭坛中央。 观言豁地冲出队伍。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女大宗伯的动作,在还没有人注意到观言的时候,天边蓦然乌云压境,顿时黑云滚滚,昏天暗地,风啸雷鸣,刹那间竟仿佛有天兵来袭,如神鬼同泣,只吓得在场众人目瞪口呆,瑟瑟发抖,不敢动弹。 瓢泼大雨伴随着雷声而来,不费吹灰之力便将祭坛上下的火势一同熄灭,黑暗即刻吞噬了周遭的一切,不留丝毫余地。 惊惶之声此起彼伏,连厉王都禁不住颤声问道,“大宗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观言一阵欣喜,虽然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至少能猜到这必定跟应皇天有关,只不过纵然他曾几次有幸亲眼见过应皇天的那些神出鬼没的“朋友”们,却压根无法想象在这其中竟然还有诸如此类的惊天地泣鬼神之物存在,但此刻的他仅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惊得顿了一下脚步,随后便在漆黑的天地和狂风暴雨的掩护中跑上祭坛,直直冲到应皇天的身边。 此际早已伸手不见五指,好在观言从一开始就看准了方向,他摸到十字木桩,在他耳边出声唤道,“应公子!” 无比奇异的,十字木桩周遭大半圈内都是干燥的,一滴雨都没落进来,就仿佛有什么在木桩之上替他遮风挡雨一般。 观言却早已浑身湿透,他才唤出声,就听见因为一年未见而变得低沉许多的嗓音用一贯悠悠的语调回应了他一句道,“观小言,好久不见。” 那嗓音里带着浓浓的笑意,熟悉之极,若是正常相逢,观言觉得这一声招呼无可厚非,可眼下却不是悠闲的时候,观言自是未搭腔,而是着急地道,“应公子,我立刻将你放下来。” 谁料对方依旧老神在在,浑然不把他如今的处境当回事,淡淡出言调侃道,“观小言,一年未见,你还是如此沉不住气啊。” “应公子你——” 观言还没来得及说完,竟又被应皇天低低截住道,“不过,能冒险来到这里,也算是进步了许多,看来这一年的苦修,也不算浪费。” 观言因他的话气苦,最后索性不管应皇天说什么,他都决定先解开绳索再说,反正被绑着动弹不得的人也只有动动嘴皮子的份了,他默不吭声摸到应皇天一边的手腕,试图解开绳索,奈何绳索打了死结,却闻应皇天侧首过来对他道,“我束发用的发簪被我打磨过,拿下来。” “好!”观言应着,手摸到应皇天的下颚处,解下发冠,将发簪取下。 玉制的发簪的确被打磨得尖锐而又锋利,用来割绳索刚刚好,可应皇天却又有了新的要求,“不要全解开,留着还有用处,好戏还没上演。” “好戏?”观言一愣,“什么好戏?”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应皇天卖着关子,道。 观言见怪不怪,只好听从应皇天的吩咐,将绳索解开一半,留下的只要应皇天稍稍用力就能自己扯断。 处理好一边,观言再动手处理另外一边,还有腰间和脚踝处,因为四周仍是暗无天日,因而观言只能摸索着慢慢来,与此同时,女大宗伯似是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面对四下一片骚动,不禁大声喝道,“诸位噤声!” 尽管她已经用了最大的气力将这句话喊出来,一时却起不到效果,而风雨愈发凄厉,巨大的雷声只震得人心惶惶,不知所措。 “安静!安静!众人安静!”女大宗伯费力扯开嗓门,一个劲地喊道。 好一会儿,她的喊声才起到效果,四周围逐渐安静下来。 女大宗伯这才清了清方才使用过度的嗓子,回答厉王道,“陛下,此乃神明降临,吾等需收心敛神,切勿触怒神明。” 厉王自然也分不出究竟,这种情形是他出生以来头一次见到,他只觉得就算是神明,那也是个凶神恶煞的神明,不由对女大宗伯道,“大宗伯……未知你可有什么方法……来安抚此神明的情绪?它为何会如此呢?”他尽量用平稳的语调问着女大宗伯。 “这……”女大宗伯有些语塞,停顿片刻才道,“……待吾跟神明沟通片刻,再向陛下禀报。” 说罢,她便念念有词起来。 只不过等到观言将应皇天身上所有的束缚都处理完毕,情况依然没有任何改善。 “你打算怎么做?”观言这时问应皇天。 应皇天却不回答,反而问观言,“她念了那么久,都不会词穷,换做是你,做得到吗?” 观言一愣,便一本正经地答,“不能,在不确定祭祀神明的对象的情况下,如果随意用了其他祭祀对象的咒语,是对神明的不敬。” “噢……”应皇天的声音听来充满了玩味,和显而易见的恶作剧的意味,一如既往,“那……不拆穿她的话,就不好玩了,不是吗?” 观言心中警铃大作,虽然知道不应该也没什么必要,却仍是暗自替女大宗伯抹了一把冷汗,总觉得她的下场会有些凄惨。 “你呢?是要留在这里继续欣赏吗?我可是一点也不介意——” 应皇天的话让观言立刻明白到他已经在赶人了,不由道,“那……你自己小心点……” 他说着,凭来时的方向感摸黑往祭坛下走去,心中却暗自惴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该放心离开,却闻应皇天自然地接下他的话道,“小心别摔了。” 观言一愣,脚下一滑,整个人便摔下了祭坛。 隐约中,他听见头顶上似有乌鸟的叫声掠过。 -----------------------------------------------------------------------------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女大宗伯的咒语没有起到丝毫作用,反而令雨势更加汹涌澎湃,雷声一阵又一阵有如神明在天上发出的怒吼声一般,震得人心惊肉跳,再加上好似层层包围着祭坛的那些神哭鬼嚎,始终未见消停,众人不由心惊胆战地屏息静待,却已越来越按耐不住,终于,厉王也无法再忍耐,冲着女大宗伯大声吼了一句道,“够了!卫靈霊!” 卫靈霊因这一声吼而倏然停止了念咒,就在同一时间,所有的声音也都静止了,感觉上仿佛神明因她的安静而息了怒。 众人也因而一阵愣怔,就在这时,祭坛上响起了一个低沉平板,听来毫无起伏,又似是带着冷冷的讥诮的声音道,“大宗伯,神明似乎不是你能驾驭的,啧啧,这可怎么办呢?” 卫靈霊一下子就听出了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不由怒从心起,恨得咬牙切齿,可又不甘心就这样失了颜面,只好在黑暗中兀自装傻,怒道,“是谁在此胡说八道?” 这句话,不知情的人会以为是有人趁机在暗中捣乱,故意跟她作对。 偏偏那个声音继续跟她作对,不罢休地道,“也难怪,九鼎始终都找不到,如果换一个真正的巫师,根本都不需要用到活人祭,神明自会辅佐他,助他寻到九鼎。” “你——”卫靈霊还待反驳,厉王却蓦地出声,截断她的话道,“你是谁?此话当真?” “哦,原来是周国的陛下。”声音顿了顿,又道,“想知道我是谁不难,只要把真正的巫师唤出来,我便现出真身,更会实现诺言,助他寻到九鼎,如何?” “陛下,休要相信此人,一定是他装神弄鬼,趁机糊弄陛下!”卫靈霊道。 “是不是装神弄鬼,把人找出来试一试不就知道了,又何须大宗伯你在一旁搬弄是非?”他从刚才开始,就一口一个“大宗伯”,虽然语调平平,可怎么听里面都只有奚落,更带着显而易见的鄙视之意。 偏偏他话音才落,轰隆隆的雷声再度响起,像是在附和他的话一样。 厉王顿时点头道,“是!是!本王这就找人出来……找人出来……”他嘴上这么说着,脑中却一片空白,此时漆黑一片,他不知道说话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但这种时候,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真的是神明降临,得罪了可就不妙了,卫靈霊显然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他,才会被他一直奚落,方才又像是作弄似得看她出丑,结果咒语停了,雷声也顿时停止,简直一点颜面都不留给她,而自己身为一国之君,万万不能在此刻出糗,想到此处,厉王念头一转,即道,“在场有谁能请出神明真身?本王即刻封他为巫官之首!哦不!让他取代大宗伯之位!” 可他话音落下好一阵,也无人敢言声,厉王心中焦急,又很是尴尬,不由干咳了一声又道,“诸位卿家有谁知道也可以当场提出来。” 这句话说完好一会儿,才有人轻轻出声道,“陛、陛下,本来身为巫官之首的司巫大人是因九鼎失落而治罪,若是让他来试一试呢?” 厉王闻言顿时恍悟,道,“对啊,本王怎么把他给忘了。”他说罢,下令道,“来人,快将明堂之中的巫冷钧请出来。” 厉王语声一落,天际刹那间像是破开了一道口子,光线瞬间流泻进来,将明堂到祭坛的道路照亮了。 众人惊异不已,皆愣愣地看着这一幕。 “还不快去!”厉王见左右将领还在发呆,不禁又催促了一遍道。 “……是!” 很快,巫冷钧就被请出明堂,那束光一直将他引到祭坛之上,可除此之外,周遭仍是一团黑蒙蒙的,什么都看不见。 “冷钧,如此天色,和方才突如其来的雷雨,想必你应该知晓发生了何事。”厉王在黑暗之中出声道。 “罪臣见过陛下。”即使是站在唯一的光亮处,但因祭坛太大,巫冷钧的眼前除了隐约可见的十字木桩之外就什么都没有,此时闻声,不由立刻躬身道。 “不必多礼,爱卿可有对策?”厉王又问。 巫冷钧自是早知这是谁的手笔,他将目光望向十字木桩的方向,道,“请陛下稍待片刻,容罪臣将此事整理清楚。”他说着,缓步走向木桩。 此时木桩上被缚绑的那人不知何时披散开了头发,隐约间,只让人觉得他的轮廓看起来似神非神,似鬼非鬼,而巫冷钧的接近让众人忽地恍悟到方才发出声音来的人会是谁。 蓦地,似有猎猎风声呼啸而过,眨眼间扫去了一整片天空的阴霾,有一种刚才仿佛是被巨大的翅膀遮住天空的错觉,阳光也一如方才黑暗来临之前的那般明媚,但地面上的积水和所有人湿漉漉的狼狈模样却显然否定了这种错觉,唯有木桩上的人身上半滴雨水都没有,他的脸微微低垂,双目静静闭阖,散落的发被方才呼啸而过的风吹得有些凌乱,几乎遮去大半张脸,却因此而显得愈发安宁祥和,衬着柔和的光芒,看起来只觉得神圣非常。 当所有人都这么想的时候,大家的目光都情不自禁望向他,可那个声音却没有再出现,祭坛周遭霎时变得异常安静。 就在这时,头顶再度传来翅膀挥舞的声音,可若仔细听,却又觉那好像是布帛被风不停吹动发出的鼓鼓作响声,不过无论是什么声音,都在此刻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他们抬起头,乍见空中龙神傲然的身姿。 “是龙神!龙神现身!” “看那里,是朱雀神!” “还有还有,白虎神和玄武神!” “天哪!是四灵现身!四灵现身!” 明堂铸有四象瓦当,便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此时正与天空中的四灵遥遥相对,一时只令众人目眩神迷。 呼喊声霎时不绝于耳,随即众人面对四灵顶礼膜拜,匍匐在尘埃之中。 观言惊异之极,可当他再望向十字木桩的时候,应皇天却早已消失不见。 忽地,明堂下的池水中发出巨大的声响,听来像是金器与水互相碰撞的声音,哐当之中带有清灵的回音,宛若来自幽谷。 此时,九尊大鼎竟缓缓自池水中浮了上来,所有人对着这一幕目瞪口呆,口中只有大呼“神明降临”的份,连厉王都禁不住失声道,“天佑吾国!天佑吾国!” 当九鼎完全浮现在水面后,顷刻间,祭坛下所有人都沸腾起来,齐声跟随厉王喊道,“天佑吾大周!” 巫冷钧站在十字木桩旁,抬眸望向祭坛上方,那里虽被阳光普照,却又似有一抹暗影消之不去,不知不觉,他的脸上竟慢慢浮现出一丝复杂的表情来。 第233章 九州之鼎(十九) 观言到来的时候,注意到小楼里多出了一座极大的屏风,屏风上的图案让他觉得莫名眼熟,再仔细一看,他赫然想起了什么来不由“啊”了一声。 “观公子,您可算是回来了,您可知道您不出现的这段日子里香兰一个人有多寂寞,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一年未见,香兰的嘴愈发贫了,不过相对的,观言也意识到香兰的五官出落得愈发动人而美丽了,几乎可以用赏心悦目来形容,若非她的性格与外形有着极大的反差,才使得观言一直未曾留意到如此明显的一点。 “应公子呢?他再寡言,应该也不至于不搭理你吧?”观言习惯性地走到他常坐的位置上,香兰为他上了茶,边说,“观公子有所不知,自从您离宫之后,公子他也——” “香兰,院子里的杂草早已长得比你人还高了,应该没经过我的允许吧。”随着低沉平板的嗓音自屏风后响起,那个高瘦的身影也自那里出现。 香兰霎时住嘴,公子摆明了是要阻止她说出真相,却偏偏用这种无厘头的话来制止,她怎么从没听说连杂草长多高都需要经过他的允许呢,真是……香兰这时背着自家公子摆了个鬼脸,转身皮笑肉不笑地道,“是,公子,香兰这就去‘教训’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杂草们。” 杂草何辜,当观言的脑袋里冒出这四个字来的时候,他就看见了屏风后缓步走出来的应皇天。 在周国时都只是远远地见到,只觉得他个子又长高了不少,却未料时隔一年,眼前的人早已褪去了曾经少年公子的影子,恍然间观言意识到他也已经十七岁了,此刻如此近距离见到,观言只觉得他的轮廓变得愈发深邃分明,弧度完美得不可思议,仿佛受到了老天爷得天独厚的眷顾,而眉宇间沉敛了所有的情绪,那双狭长漆黑的眼眸只让人觉得幽深难测,原本干净带着少年味道的嗓音也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得如此低沉,有一瞬间观言觉得陌生,却在下一刻见到他唇角勾起的那抹似笑非笑的标志性表情以后,所有的熟悉感又回到了他的心间,而且经过了那个冒牌王子的洗礼,眼前这个真真正正的应皇天完好无损的再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感动已远远大于重逢的喜悦,毕竟之前太多的惊吓让时隔一年的重逢变得充满了跌宕起伏和危机重重,能见到他安好,这比什么都重要。 观言怔怔不语,应皇天也懒得多言,他径自走到观言对面坐下,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托腮看向窗外,此时窗外红叶成林,煞是好看。 于是,点尘不染的格子窗畔,黑檀木质的几案上放置着两杯香茗,小楼中对坐的二人,一切就如同往昔。 观言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曾不告而别,不由浮出一丝愧疚的情绪来。 偏偏应皇天不说话,静默像是代表了这一年下来的空白,在小楼中蔓延开来。 过了良久,观言才捺不住,呐呐开口道,“应公子,方才香兰说……” “香兰的话没必要在意。”像是知道观言要说什么,应皇天打断他道。 观言也不是不熟悉他的脾气,顿了片刻,便道,“抱歉。” 应皇天这时才转过视线,望着他,却懒洋洋地道,“哪一件?”他像是早就不记得了一样,又像是故意摆出一副嫌弃的表情,就好像观言要说“抱歉”的事有一大堆似的,随即便又道,“你来找我,若是为了说这句话的话,那么现在可以走了。” 他毫不留情的下逐客令。 观言第一个反应就是眼前之人还是如同往常一样难以应付,又或者是这家伙的少爷脾气又犯了,幸好面对他,观言自觉脸皮也越来越厚了,慢慢地也许会厚如城墙,于是便道,“抱歉我一定要说,我是真心的,无论如何,我都想让应公子你知道。” 应皇天探究似的看着他,唇角依旧抿着笑,却少了惯有的讥诮,道,“然后?” 观言一怔,然后,什么然后? “如果真的觉得抱歉,那么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来弥补一下呢?”应皇天淡淡道。 观言闻言反应过来,立刻道,“应公子尽管吩咐,无论什么事,我都会为你做到。” 他掷地有声,毫不犹豫,直视应皇天的眼睛道。 “无论什么事?”应皇天盯着他,重复道。 “无论什么事。”观言一字一句地道。 “那好,这句话我先记下了,等事情来到,你不能拒绝。”应皇天一点儿也不客气地收下了。 “嗯。”观言重重地应了一声,表情无比认真,随后,他又一本正经地问应皇天道,“应公子,除了说抱歉之外,有一件事我无论如何都想弄明白,究竟你为什么会在周国?” “依你之见呢?”应皇天不答,却反问他道。 观言就知道应皇天绝对不会如他所愿如实道来,不过他在回楚国的途中早做了部分的猜想,将他所了解的事情全部拼凑在一起的话,那么这个人会在周国的原因,便是……观言回答说道,“你最大的目的应该是救出巫前辈,另外,失踪的巫师也在你的调查范围之内,兴许还有一件,那就是揭穿卫靈霊的阴谋?”话虽如此,可观言依然想不通他自己又是怎么掺和进去的,因此最后加了一句,问他道,“那个冒牌王子,是不是你安排的?” 应皇天露出神秘莫测的笑容来,半晌,却对观言道,“如果我说,你说的都错了呢?” 观言因他的话愣住,脱口而出道,“怎么会?” 应皇天懒懒扬了扬眉,又道,“怎么你明明外出苦修了一年,对自己仍然那么不自信呢?” “咦?”观言再一次愣住,他仔仔细细看着应皇天,被他眼底的促狭打败,愣愣地道,“难道……我都说对了?” 应皇天这次不再故弄玄虚,直接点头,“嗯”了一声。 倒是观言自己将信将疑起来,他本来其实真的很确信,可被应皇天一说又动摇了,以至于当应皇天真的说他对的时候,反而又开始自我怀疑,要说他不够自信,也是因为应皇天太难以捉摸所致,说话总是真真假假颠颠倒倒,令人压根无法分清,偏偏还理直气壮,真是令人无可奈何。 但既然是对的,观言忍不住就要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会去到周国?” 应皇天见他问来,好整以暇地道,“你以为那些牛羊和蟾蜍是演戏给谁看的?” “啊?”观言闻言愣了半晌,才呐呐地道,“它、它们……难道不是……” “不是什么?” “不是……真死?” 应皇天唇瓣的弧度加深了几分,不答反问,“你原本觉得它们死的理由是什么?” 观言忽地恍悟道,“九鼎并非真的失落,因而更加不会产生什么异象了……”随即,他却又疑惑地道,“可是……我明明亲眼所见……” 应皇天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来,对观言直言道,“你本来就很好骗,难道不是吗?” 观言听后不禁深受打击,却听应皇天补充一句道,“当然,也有些是真的,因而你才分辨不出来。” “咦?” “世上的确存在此类奇妙现象,令人无法解释,因为它们发生得突然,几乎没有任何预兆,因而也无法阻止。”应皇天这样道。 如此解释观言能够相信,他也知道在这种事上,应皇天没理由欺骗他。 “所以你引我去应国,难道那个冒牌王子,也是你安排好了的?”观言又问。 应皇天针对这个问题,轻描淡写地道,“应侯一直想找机会除掉我,所以找上舅舅,他不想得罪应侯,于是将计就计,反正应侯只见过小时候的我,根本不知道我生得什么模样。” “原来如此……”观言仔细想了想,又问,“所以,那两艘船和侍女跟你无关?”他虽然这么问,却有点不愿意相信,那样的弯弯绕绕,他怎么都不觉得会是那个冒牌王子的杰作,因为几次交道打下来看,他并不觉得冒牌王子有多聪明。 偏偏应皇天也不正面回答,只悠悠地道,“你说无关就无关,事实上那时我也不在船上。” “对了!你应该一早就在周国,因为我见那女大宗伯似乎很信任你,那日明堂暴乱之时,你的出现就令她觉得不可思议,是吧?”在时间上,应皇天完全不可能出现在船上,而是应该早已深入周国有一阵子了,否则又怎么会取得女大宗伯的信任? “她觉得不可思议,是因为献上九鼎全图的人就是我,装作最想弄明白巫氏一族字符的人也是我,在她的观念里,我是最不可能临阵倒戈的人,这下,你应该明白了吧?” 观言怎么都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答案,他有些不明白应皇天是怎么做到的。 像是猜到观言满腹疑问,应皇天便好心为他解释道,“周厉王一直在寻找不死之药,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听说了九鼎身上镌刻的图文之中藏有不死国之谜的事,后来当九鼎失落一事被人知晓,我就觉得事有蹊跷,只因九鼎若真的失落,周国又岂肯公开?这样大张旗鼓公开,岂不是摆明了此事有诈?如此显而易见的幌子,连累了我姨父,我自然要设法暗中破坏,你说是也不是?” 应皇天寥寥几句,仿佛揭开了一层一直掩人耳目的迷障,又好像剥开了血肉,一下子就把里面的骨髓露了出来,观言叹服的同时也觉得有些难以想象,寻常人绝不会这样去思考,也根本都不会往这方面去想才对。 “所以是你将尸体从不知哪里运出来故意让我们发现吧?”观言再问。 “不是你们,是你。”应皇天纠正道。 观言点点头,毕竟尸体里面有应皇天带给他的信息,如果换做是别人,根本不知道尸体口中的植物是怎么回事。 “但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不让九鼎现世?而是一定要等到祭祀?还故意露面?难道只是为了替巫前辈正名?” “你忘了暗桩一事。”应皇天提醒他道。 “啊!难道……”观言赫然想起自己在池水中的遭遇,不由问道,“那个人是谁?是虞琊吗?” 应皇天摇头,回答,“不是他,他是救你的人。” 观言一怔,问,“那会是谁?” “你仔细想一想,是谁能够做到当你们进入皋门之后再偷偷溜走去找来卫靈霊,却又能同时袭击你呢?”应皇天道。 闻言,观言再度一愣,道,“难道……是两个人?” “这很明显,不是吗?”应皇天理所当然地道,“像处在卫靈霊这样地位的女子,疑心必定极重,只是一个人的说法,她并不见得会相信。” 这话显然很有道理,观言却想到另外一件事,不由注视应皇天问,“对了,你为什么会忽然顶替了冒牌王子成为祭品的呢?冒牌王子究竟是何时脱逃的?” 应皇天不答,只盯着观言道,“你不如再仔细想一想,冒牌王子究竟是何时逃脱的?” 明明是他问的问题,应皇天却原封不动还给自己,观言只得开动脑筋,想了又想,却在瞥见应皇天唇角那抹暗藏鬼计的笑容时忽地闪过某个念头,随即瞪着他大声地道,“难不成,又是应公子你!” 应皇天也不否认,只是揶揄他道,“观小言,总觉得,你越来越聪明了。” 观言闻言不禁苦笑,这是在变着法子说他笨吗?就听应皇天又道,“他不想做祭品,而且本来就是出于被迫来顶替我的,我帮他一次,他自然要回报于我,其中一个条件就是救你出来。” “原来如此。”观言这才明白过来,他再仔细一想,便道,“所以,那天你才会自动送上门,就是要大宗伯把你抓起来然后成为祭品的替代者吗?” “但你不觉得很无趣吗?”应皇天忽然来了这样一句,道。 “嗯?”观言对此有些不解。 应皇天懒洋洋地托着腮帮子,视线转向窗外,喃喃地道,“我原本还在期待她能想出更好的办法,结果毫无意外。” 观言没辙地看着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明明都是性命攸关的事,他却在那里喊无聊,好吧,就算他有“神”助,能够不畏惧祭祀,反过来还能吓唬他人,但也不代表能够轻易且随意地用自己做饵,还指望别人想出更高难度的办法来对付他吧? “应公子——”观言正待开口说点什么,应皇天却又回过头来看着他道,“好了,答疑解惑的时间结束,你久未回宫,怎么不先去见你的师父?” 他轻易阻止了观言想要说出口的话,观言显然也听出了他话中的逐客之意。 观言的确是一回到楚宫就飞奔来到天锁重楼,一方面是迫不及待想确认应皇天安然无恙,另一方面就是想正式跟他道歉,若先去见了师父,就又显得太没有诚意了。 “那……我先离开了。”结束得有些突然,观言不知为何也有些不自然起来。 应皇天显然已有些心不在焉,这时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观言慢吞吞起身,走到门口,忽地转过头去又看了应皇天一眼,半晌才终于问出了口,“应公子,那,今后,我还能再来这里吗?” 应皇天因为他这句话冷冷投过去一瞥道,“怎么,难道还要我用八抬大轿相请么?” 他这句话绝对是“爱来不来”的意思,语气也绝对好不到哪里去,可偏偏观言听在耳中,欣喜之情萦于心中,于是连脸上的表情也止不住飞扬起来道,“有应公子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说着,他绽开笑容,转身离开了小楼。 应皇天一动不动坐在原地目送他离去,忽地冷哼一声,给出评价道,“怪人。” 恰逢这一声被香兰听见,她忍不住从屏风后冒出头来道,“公子明明是高兴的,又何必对观公子那么凶巴巴呢?” 应皇天睇她一眼,起身一甩袖袍,便往楼梯的方向走去,边道,“你哪只眼睛见到我高兴了。” 香兰在他背后大声地道,“我可是两只眼睛都看见了!” 应皇天却再也不搭理她,负手径自上楼而去。 ----------------------------------------------------------------------------- 而观言到出了小楼,才忘了问应皇天究竟那个虞琊和他所在的不死之国是怎么回事。 算了,反正事情已经结束了,那个人总不会来楚国纠缠于他吧…… 这么想着,观言带着与来时截然不同的心情,缓缓离开了重楼。 九州之鼎·完 第234章 【九州之鼎番外】不死之药(上) 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日,观言如同往常那样来到这座独树一帜的小楼中做客。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只要没什么事,不用守在执房的时候,观言的脚步就会不由自主地朝小楼的方向移动,明明刚认识的时候他最不情愿来到这里了,只因此地的少年公子是他最不擅长应付的类型,脾气又大又不够友好,还时常丢一些难题给他,可渐渐的,来到这里这件事似乎变成了一种习惯和乐趣,就好像他到来之后就会有什么值得期待的事要发生一样,而若不来便会错过,实际上也是如此,小楼里总是新鲜事不断,总是让他应接不暇。 很快小楼就出现在面前,门一如既往虚掩着,观言走上台阶,轻轻推开木门。 “观公子!茶点已经准备好了,观公子请进来坐。”香兰笑吟吟地迎上来,对观言道。 观言已经不觉得意外了,反正每次到来,香兰都早有准备,像是能够预知这件事一样。 可他进入小楼后却没见到应皇天,观言不由问香兰,“应公子呢?” 香兰指了指楼上道,“公子已经把自己锁在书房里三天了,观公子也知道公子的习惯,他只要一进到书房,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来。” 这一点观言在第一年认识他的时候就知道了,而且就算应皇天不在书房,手中也通常都握着书卷,“手不释卷”和“废寝忘食”这两项,观言本来觉得绝不会出现在一个贵公子身上,但他两项全占,一项都不肯落下。 兴许,对他的认识,就是这样一点一点通过很小的事或发现他的习惯后慢慢累积了起来,到如今,在观言还没来得及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很熟悉这个人了。 不过所谓的熟悉,也仅限于他所能见到的部分,关于应皇天,观言至今仍然觉得他浑身上下都是谜,有时候甚至会以为他随随便便说出来的话里都充满了深意,即便只有一个字,都是如此,这听起来似乎有点夸张,但却是观言最真实的感受。 而书房的那部分,就是相对来说观言较为陌生的部分了,这并不是说他从未去过应皇天的书房,事实上他经常会去到那间连着书房的藏书库里借书,只不过当应皇天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的时候,他就完全不知道那个人究竟在忙些什么了,据香兰所说,书房里的东西应皇天从不允许她收拾,她能做的最多就是进入掸掸灰尘,再无其他,观言初次前去的时候也曾被如此叮嘱过,说是要借要翻阅都可以,但只能从藏书库里拿,书房的几案或是书架上所有的东西都不能更改位置,而当应皇天把自己锁在书房里的时候,是不允许有人前去打扰的,就连饭都不让送,这就让香兰有些发愁,人总要吃饭睡觉,偏偏她家的主子在这种时候喜欢不吃不喝,除了水什么都不需要,仿佛就连人最基本的需求都会干扰到他似的,所以在那时香兰就会特别关注书房里的动静,没有人是可以离开食物和睡眠度日的,应皇天也一样,最后香兰几乎等到实在不能忍就找来途林破门而入,然后就会看见她家公子趴在几案上昏睡过去的一幕,他们把应皇天带回卧室,然后香兰再熬上各种花式的羹,等着应皇天醒来用。 这是观言从香兰口中听说的事,幸好次数不多,说明应皇天只是偶尔会这样做,记得那次香兰抱怨的时候已经是她遇到的第二次,那么现在算起来,应该是第三次。 可“三天”已经着实不短了,观言问香兰上两次分别是多久。 “六天和五天。”香兰回答。 第一次她在忍到第三天的时候就再也按捺不住闯入书房,却被应皇天赶了出来,那时她才到重楼不久,就没敢再进去,直到三天后意识到应皇天在里面待得实在太久了,才又心怀忐忑开门进去,那时途林还没来到重楼,应皇天那样不省人事的样子把她吓得半死,但她力气有限,于是找人来帮忙,不料回来的时候,应皇天居然已经躺在了卧室的床上,结果还把她叫来的人给吓跑了,有了第一次的经验,时隔一年后的第二次,香兰提早一天敲开书房的门,就见书简堆得到处都是,应皇天将自己置身于书简之中,脸上还盖着一卷,香兰进去的时候,他听到了动静,便要香兰煮吃的来,还指明要用四种米、五种豆类和八种辅料来熬羹,结果等香兰做好端过去的时候,应皇天又像先前那次一样昏睡了过去。 “……所以他的极限应该是五天左右吧……”香兰喃喃地道。 五天……观言有些难以想象,一时站在原地发怔,香兰看着他,忽地“啊”了一声道,“不如观公子去试试看吧!看能否把公子叫出来?” “咦?”观言不由一愣,看着她,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观公子可是这里唯一的一位客人,说不定公子肯被你打扰呢?”香兰突发奇想地道。 “这样……好吗?”观言摸摸后脑勺道。 “难道您不担心公子吗?他可是三天三夜没有休息了耶!”香兰故意夸张地道。 这在观言才入小楼听香兰说到这件事的时候就已经在担心了,但又被后来的“五、六天”打败,反而放下心来,不过却也越来越好奇,香兰此时这样提出来,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说不定可以用这个作为借口偷偷去书房瞄上一眼,这么想的同时,观言已经完全无法抗拒,心思全部被书房所占据,虽然也如香兰一样会觉得忐忑,但始终忍不住顺水推舟地答应道,“当然担心,那……我去看一眼?” “嗯!”香兰见观言答应下来,不由喜出望外,连忙让观言等一下,并道,“我就盼着观公子这两日能来,虽然才三天好像早了点,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已经连公子要喝的羹都准备好了,观公子就趁机端上去吧。” 观言自然点头答应,端着香兰准备好的那碗专门为应皇天熬的又香又稠又鲜滑的羹上了二楼。 重楼里从来都寂静,本来仅是两个人居住的话,单单只是这座小楼也显得过于大了,因而静是必然的,但有时候,这座小楼里的安静却总让观言产生一种更为奇妙的感觉,就像他初次来到这里时,觉得声音仿佛被什么给吃了一样,又觉得静成这样应该有什么会悄然而现那样,如同夜晚给人的感觉,漆黑中总是隐藏了许多的神秘事物,偏偏看不见也摸不着,令人产生漫无边际的遐想,但其实恐慌和害怕应该也来自这里,没有人愿意接近重楼的原因,恐怕就是在此。 书房和藏书库都在二楼,就在卧室的隔壁,观言虽然来过几次,但每次应皇天都在楼下,并且知道他要去到藏书库,因而不会像现在这样越是接近书房就越觉得紧张,其实观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瞎紧张个什么劲,本来应皇天人在里面也没机会偷偷溜进书房,可偏偏一颗心自上楼后就“怦怦”直跳,或许是不确定去了之后是否会因此而发现藏在小楼中不欲被人所知的秘密,又或许会一不小心撞见应皇天的另一面,而更多的说不定是在担心应皇天会因此而发脾气,将他列入小楼禁止来往客人的名单之中,可就算是这样,此时此刻,观言前行的脚步也无法止住,他在门口深吸一口气,便抬手敲了敲书房的门。 谁料,里面压根没有动静。 观言又等了片刻,心中虽踟蹰不已,却仍是伸出手轻轻推开了房门。 蓦地,观言站住了,他瞪大眼睛看着书房里的一切。 那是长长的画卷,不止一卷,它们杂乱无章地摊开在地面上,占据了整个书房,使得那里面已无立足之地。 除此之外,几案上也有垂挂下来的好几卷长卷,密密麻麻的图文布满所有画卷,一眼望去,就好像整个书房都被图文所淹埋,而这中间,却并没有应皇天的身影。 观言仔仔细细环视书房一圈,应皇天的确不在里面。 会不会在藏书库?观言这样想着,将羹放在门口,随即进入书房,去到重楼的藏书库里。 “应公子?” 藏书库里漆黑一片,为了保存书简,这里面不允许有阳光照射进来,观言蹑足进入,就感觉进入了另一个漆黑空洞的世界,里面依然悄无声息,空无一人,而他轻声低唤,也无人回应。 在藏书库里走了一圈,观言又回到书房,他将摊开在地上的长卷从头看到尾,再从尾看到头,那里面绘制了大川河流,看起来好像只是单纯的一幅画,但仔细看又总觉得不仅仅是一幅画那么简单,只因大川河流间还夹杂着观言所无法识别的符号,却又不是巫术相关的符号,更像是从未见过的某种文字。 第235章 【九州之鼎番外】不死之药(中) 观言渐渐看得入迷起来,因为书房里每一幅画卷的内容都不一样,那上面有太多细节在第一眼看时会错过,却能在之后一个一个被发现,看起来就像是在广大的山川河流和树林之中,还藏匿着许许多多从未曾见过的兽类和植物,观言一时忘记了时间,也忘了要下楼去跟香兰说一声,直到书房外传来香兰吃惊的声音,才把观言从画卷中拉了出来。 “咦?观公子,公子人呢?” 观言从画卷中抬起头来,摇摇头说,“我进来的时候就没见到人。” 香兰闻言不由大吃一惊,随后又恍然大悟地道,“啊!原来如此,难怪公子要把自己锁在书房里,原来他是偷偷溜出去不让我知道!” 观言想都没想地脱口而出道,“可是,应公子若是要出门,有瞒着你的必要吗?” “这……”香兰被观言问住,却又想不到究竟是什么理由,不由颇为泄气地道,“对啊,又没理由瞒着我,为什么要躲进书房里呢?” 观言自然也不知道,但他看着画卷,不由地道,“也许跟这些长卷有关吧。” “这是什么?”香兰问。 “我琢磨不出来,不知这些画究竟有什么意义。”观言摇摇头,又道,“你见过吗?” 香兰低头看了一眼,不禁奇怪地道,“我只知道这些白色的布帛是公子在好几个月前让我找来的,但上面本来没有东西啊……” “几个月前?”观言一愣,又仔细看了那上面的画半晌,道,“可这看起来不是应公子画的……”只因应皇天是画盲这件事,他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真是的,公子就喜欢捣鼓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香兰不禁喃喃地道。 “既然他不在,那我先离开了,明日我会再过来。”观言这时道。 香兰点点头,心中却纳闷得紧,再低头看了一眼密密麻麻的画卷,好半晌,她才关上书房门,转身离去。 接下来几天,观言都按时去重楼看一眼应皇天究竟回来了没有,一直到第四天,算起来也就是在应皇天进入书房第七天的时候,观言在踏入重楼之时发现了里面突如其来的变化。 那是一排又一排整齐的墨绿色低矮植物,取代了原本庭院里毫无章法胡乱生长的杂草,它们有着两片极为对称的椭圆形叶子,应是刚浇过水的缘故使得那上面闪烁着点点晶莹,此时这些叶子铺满整个庭院,使得庭院焕发出前所未有的新面貌来。 一连几个庭院都是如此,观言不由感到无比好奇,随即他忽然意识到一点,应皇天应该是回来了,否则,明明在等应皇天回来的香兰,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去翻新庭院? 于是他加快脚步,来到小楼门口,推门而入。 香兰灰头土脸地迎了出来,她脸上挂着黑眼圈,像个幽灵似的飘过来,十分没精神地向观言打招呼道,“观公子。” 观言一愣,不禁问她道,“香兰,你怎么了?是应公子回来了吗?” 香兰点头,她指了指楼上,有气无力地道,“公子在卧室睡得正香,要我们不要去打扰,啊,还说观公子若有兴趣的话,可以随时去书房研究那些画卷。” 她的话让观言再度愣住,问,“他怎么知道我有兴趣?”他那天进书房的确看得入了迷,可书房里明明什么人都没有,他也没有动过那些长卷的位置啊,不过走进去的时候好像是碰到了一点…… 香兰闻言耸了耸肩,摊手道,“我可什么都还没说,公子就问我书房里是不是有人进去过,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的,于是我就告诉他那天的事,不过他一点儿也没生气,还要我转达这句话给观公子你。” 观言纳闷归纳闷,因的确对画卷充满兴趣,便索性对香兰道,“那我就去书房等他醒来吧,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事。” “好,那等公子醒后我便来叫观公子。”香兰道。 观言应了一声,就上楼去到书房,那些长卷仍然摆在原地,一动都没有动过,像是一直在等着他的到来一样。 从白天到傍晚,观言一直待在书房里仔细钻研那些画卷,期间香兰送来两次茶水和一次午饭,到晚上用膳的时间,敲门声再度响起,观言头也未抬,只是应了一声,谁知门开后半晌没有声音,观言猛地意识到,才从画卷中抬起头来,却乍见一双漆黑的眸子正饶有兴味地盯着他。 “应公子!”观言蓦地吓了一跳,“蹭”的一下站了起来。 应皇天一如初遇时那样,抱臂靠在门框上闲闲的姿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的精神状态绝佳,气色好得让人欣羡,或者说,与香兰成了鲜明的对比,显然是睡得饱饱的。 “有什么发现吗?”他这时问。 “啊……”观言意识到他在问什么,看了画卷一眼便回答道,“感觉有又好像没有,越是看着这些图,就越觉得它们好像都各指向了什么地方,可是每幅画的内容又太复杂,很混乱的样子,让人分不清楚重点在哪里。” 应皇天听他说完,唇角的笑变得意味深长,却偏道,“走吧,香兰准备好了晚膳,正在等我们下去。”他说着转身就走,观言愣了一下,便跟了上去,但他总觉得应皇天笑得如此轻松愉快,就好像早已从中发现了什么一样。 下楼后,就见饭菜早已准备妥当,酒也温好了,可香兰却趴在一旁睡着了,显然是累坏了,观言一怔,不由悄悄地问应皇天道,“应公子,香兰今日一整天看起来都很疲惫的样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应皇天闻言瞄了一眼窗外的庭院,懒懒地道,“等她醒来你自己问她吧。” 观言却因他这一眼蓦地想起翻新后的庭院来,不禁道,“难道是那些不知名的植物?”天锁重楼里除了香兰没半个下人,应皇天又绝不可能自己动手,他此时不由想到翻新的活应该都是香兰一个人完成的,果然应皇天没有否认,在席上坐下道,“它们的来历很特别,恐怕你想都想不到。” “哦?”观言跟着坐下,替应皇天斟酒,听他说下去。 “听过九鼎吧?”应皇天却没接下去说,而是换了一个话题问他道。 观言不明所以,却依然点头道,“听过,‘禹收九牧之金铸九鼎。皆尝亨鬺上帝鬼神。遭圣则兴,鼎迁于夏商,乃于周’。” 据传大禹在建立夏朝以后,用天下九牧所贡之金铜铸成九鼎,把全国九州的名山大川、奇异之物镌刻于九鼎之身,以一鼎象征一州,因此九鼎便象征了九州,并将九鼎集中放置于夏王朝的都城,后来,商和周都延续了这个传统,甚至将九鼎奉为象征国家政权的传国之宝,现在九鼎就置于周国的都城洛邑之中。 “我从第一眼见到九鼎起,就在搜罗跟它们相关的信息,因而发现了其中非常有趣的谜题,就像你所见到的那样。”应皇天没头没尾地又道。 观言一脸茫然,就听应皇天接着又说出一句令他大吃一惊的话来,道,“那些画卷,便是我从九鼎身上描摹下来的。” “啊!”观言好半晌都无法言语,只能怔怔地听应皇天继续言道,“我一直觉得那里面藏了什么秘密,然后就顺着线索去找了,那些植物就是从那儿带回来的。” “咦、咦、咦?!” 观言好不容易反应过来,这才意识到他居然已经找到了并且还去过了当地,这跳跃得明显太快了一点。 过了好一会儿,观言忍不住问他道,“那究竟个是什么样的地方?要用如此大费周章的方式隐藏在九鼎之中?” 应皇天似是想了想才慢慢回答他道,“一个令人费解之所。” 这又让观言一愣,便又问,“为什么这么说?” 应皇天轻啜一口酒,才道,“因为仍有谜团未解开,看起来又好像到达了终点,对于将这些图绘制在九鼎上的人,不禁令我有些佩服。” “好难得,有令应公子觉得有趣的事。”观言不由地道。 应皇天不置可否,“我只对解谜有兴趣。”言下之意似乎是,如果谜题解开了就会被他丢弃。他说完盯着观言看了好一会儿,使得观言有些不自然起来,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的时候,就听他又道,“你呢?还发现了什么?” “唔……”观言想了想说,“还有一些符号,看起来像是某种文字,但我前几天去过宫中的藏书库里翻找,却没能找到相关的资料,因而还无法确知。” “你果然有在留心,那我就不提示你了,如果就这样被我揭穿的话,岂不是很无趣?”应皇天理所当然地道。 “啊……”观言怔了怔,心道,会觉得无趣的人,应该只有应皇天自己吧……不过想归想,他也不觉得就这样让应皇天揭开谜底有什么好,但解谜又真的不是他所擅长,不过无论如何,试一下也没什么坏处,于是当晚他就将画卷上的符号描摹了一些回去,细细琢磨起来。 第236章 【九州之鼎番外】不死之药(下) 结果后来应皇天好像就忘记了有这回事一样,书房里的画卷早就被收拾了起来,庭院之中的杂草又开始生生不息地生长,观言因还未能解开符号之谜反而不好意自己将它提起来,一转眼又是几个月过去了,观言仍在空余的时候没完没了地钻研,却总有一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这跟巫术不一样,巫术方面他还能触类旁通,有些巫术也只要经过不断地练习就会熟能生巧,可破解符号这种事,观言总觉得如同空中缥缈的云彩,怎么琢磨都琢磨不透,有时候就算想到头破血流都未必能想出结果,因此像云彩一样,完全无法抓住,也就根本毫无头绪可言。 想明白这一层之后,观言终于放下了那些如鬼画符般的文字,不再整日纠结于心,将全部的精力重新投到巫术和医术上。 无独有偶,一日卜邑将一卷看起来非常古老的书简递给观言,要他好好研究。 观言起初并未意识到,他翻开书简只见到里面记录的草药和名目,随后就被里面的内容吸引进去,像发现了宝一样,有一种巴不得将这些草药研究个遍的心情,于是他整日捧着书简醉心其上,连原本要去重楼的时间都拿来研究书简里的内容,直到有一日他在书简里见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草药,不由愣在当场,随即用最快的速度跑到天锁重楼里,然后冲进其中一座庭院里去寻找曾经见过的不知名的植物。 “观公子?”香兰的声音在他身后传来,不明白他这究竟是在做什么。 观言找好一会儿都没能在杂草丛里找到先前的墨绿色植物,听到声音便转身看着香兰问,“香兰,几个月前我记得这里种植过成片的墨绿色植物,怎么都不见了?” “啊,那个啊,都被我们吃掉了啊。”香兰回答道。 “吃掉了?”观言愣住,他还真没想到答案竟然是这样,半晌才问,“那是能吃的吗?” “当然啊。”香兰回答说,“有被榨成汁的,也有直接炒炒吃掉的,还有浸泡在酒里的,因为味道真的很不错,所以很快就被我们吃光了。”说着,香兰又道,“谁让观公子一直没出现,本来还打算留一点让观公子你尝尝的。” “可是……”观言一时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愣怔了好一会儿才问香兰道,“那……你们吃了之后,有什么效果……或是反应吗?” 这话问得香兰一怔,反而问观言道,“会有什么效果或反应吗?”她问之后才回答说,“公子说那只是一般的野菜而已,没什么特别的啊。” 轮到观言不解了,他从怀中取出书简,找到那株植物问香兰,“你看看,是一模一样的吗?” 那上面正如香兰每天采摘的植物那样,画着两片对称的椭圆形树叶,叶片上的茎脉分叉也是一模一样,并没什么区别,于是香兰点点头道,“就是它没错。”随后她问道,“这是什么书?菜谱吗?” 菜谱?不愧是每天要做饭的人,观言摇摇头,却问,“应公子在重楼吗?我有事要找他。” 香兰冲观言努努嘴,指了指杂草另一边,道,“公子正在晒太阳睡午觉呢,他嫌这里太吵,才叫我过来看看的。” 闻言,观言踮起脚尖,越过高耸的杂草丛,果然见到了相隔不远处正躺在廊屋下好眠的人。 观言蹑足走过去,见他躺的随性,便也索性一屁股在台阶上坐下,然后转过头去,看着照例在脸上盖了一卷书简的人,半晌,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应公子,你没睡着吧?” 书简底下果然传来不悦的声音道,“始作俑者,明知故问。” 脾气十足得大,观言却因那其中稍显孩子气的语调而有些忍俊不禁,好一会儿才又道,“今日来,是因我有一些事想请教应公子。” “说吧。”应皇天懒洋洋地道。 “采摘那些植物的时候,应公子有没有注意到它周围的另一种植物?”观言问。 “你是说穷穷草?” “穷穷草?”换观言不解了。 “我给它们取了新的名字。”应皇天回答。 观言一愣,心道,这他哪会知道,不由问,“为何要重新给它们取名?” “因为名不符其实。”应皇天淡淡道。 “啊……应公子是说——” 应皇天自顾自地言道,“的确有一种植物,生长在穷穷草的周围。”他仍是这么称呼它们,并回答了观言最初的问题。 “是否外表黑褐色,汁液极为甘甜,叶子细长似柳?”观言形容道。 “好像是。” 观言似是也没想到能对上,意外之余,不由地道,“最近我在一本书中见到相关记载,称这种植物为‘甘木’。” “哦?”应皇天的声音听起来漫不经心,似是对此半点都不感到好奇。 观言也不在意,只是看着盖在应皇天脸上的那卷书简,似是想透过它看到下面那张脸上此刻的表情,随后又问他道,“据传甘木生长之地为不死之国,应公子既然去过,应该已有所耳闻吧?” 应皇天仍然懒得将书简拿下来,而观言却忍不住继续道,“我一直在好奇,九鼎的那九幅图,其中暗藏的秘密跟不死国相关这一点,应公子究竟是如何知晓的呢?”他兀自猜测着道,“是否,那些奇怪的文字的来历就跟不死之国有关,又或者这些文字里就已经提到了不死之国?” 他话音落下后,应皇天总算肯取下书简了,霎时阳光洒在他那张完美无缺的脸上,只让原本一味盯着他的观言一时之间愣了神,只因这时的他看起来就像是被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辉所笼罩,那双狭长漆黑的眼睛因为光芒太过刺眼的缘故微微眯了起来,一瞬间显得生动无比,看起来却又懒极了,享受极了。 “久不见你,果然收获不少。”应皇天半坐起来,翻身支起自己的额,懒洋洋地对观言道。 观言听他肯定的语气,不禁道,“因缘际会,才能联系在一起,所以来找应公子。”他说罢,微微一顿,又问,“真的是这样吗?” “相差无几。”应皇天答。 “但是那些字符的意思,我已经放弃钻研了,才会有刚才的疑问。”观言又道。 “那个啊……”应皇天这回不再卖关子,对观言道,“其实我也是因缘际会,正如你所猜测,那些文字里提到了不死之国,而我看到九鼎的第一眼,就隐约觉得里面应是暗藏玄机,经过研究,才知那九幅图构成了一幅地图,其中缺失的部分就是我去到的那个地方。” 听他这么解释,观言才终于明白道,“原来如此。”说着,他又问,“可为何应公子前段日子说那里是一个令人费解之所呢?难道那里不是不死之国?”观言说着自己就先摇头说,“不对,既然有甘木,应该是真正的不死之国才对啊……不过,甘木又称不死之木,食之不死,而那些被应公子摘回来的植物,其实是不死之草……所以应公子才说名不符其实吗?” 疑惑一个接着一个,应皇天遂道,“不死之木未必不死,很可能只是一个虚名罢了。” “呃?”观言闻言,仔细想了想,他熟读巫术相关的书,忽然有点明白过来,不由地道,“难道……那里……跟巫彭有关?” 相传黄帝时巫彭始作医,并能操不死之药,观言想到这里,又补充了一句道,“因为巫彭的缘故,那里留下了跟‘不死’名目相关的事物,因此连国名都命名为‘不死之国’,是这样吗?”他问应皇天,应皇天很快点头,道,“正是如此。” “那么,何处令人费解?”观言不禁问。 “所有的一切本应如你所说,跟巫彭相关,可到了那里,你就会明白除了名字以外什么都没有,没有巫彭曾经停留过的任何痕迹,包括只言片语,包括一些应该能够流传下来的传说和故事,就算是夸大其词的神话也好,也一概没有,这就好像有人故意安置了‘不死’之名在那儿一样,其实却是空无一物,徒有虚名,因此就算找到了‘不死之国’,也并非真正的不死之国。”应皇天如是说道。 观言觉得有些明白,又好像不是很明白,不由地再道,“难道是他们故意隐藏巫彭的秘密?” “那又为何如此大方地称呼自己为‘不死民’?若真要隐姓埋名,大可以换去任何跟‘不死’相关的名字不是吗?”应皇天反问。 “是啊……那又是为何……” “所以令人费解,谜题仍在。”应皇天却没有再说下去,而是道。 这样一句,反而让观言明白过来,反正仍是谜,他想了想,却又好奇地问道,“那‘不死之草’本来也就是拿来食用的吗?” 应皇天点点头,理所当然地道,“就是因为好吃,不然我那么费力做什么。” 这果然符合应皇天“爱吃”的癖好,观言一时无言以对,可随后他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不由低下头看着一直拿在手中的书简,指着那上面的图案和文字对应皇天道,“可是这里的记载却说那是跟‘不死之药’有关的植物,食之不死,看,画得和实物一模一样不是吗?” 应皇天瞄了一眼,半点也提不起他的兴趣,或者说,他压根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地道,“你既然是通过这本书将九鼎与不死之国联系起来的,为什么会觉得它的记载之人跟不死之国是分离的呢?或许记载下这株植物的人本来就是为了掩盖真相才将目的地引到不死之国去的,而真正的巫彭和不死之药的下落却因而成谜,甚至包括了九鼎身上的图文,费了如此大的力气掩盖这些,虽说有破绽,但我暂时却无法找到突破口,所以我才会觉得佩服。” 能令应皇天佩服,观言也不由深感佩服,虽然他还不知道究竟要佩服什么,而关于九鼎和穷穷草的谈话也到此为止,最终观言并没有尝到穷穷草的味道,却没想到会在时隔两年后亲身经历到九鼎的事件中去,不过也幸好如此,才有了他和应皇天之间关于“穷穷草”的暗号,才能里应外合,将当时的计划进行到底。 ------------------------------------------------------------------------------ 当视线触及那座屏风上令人莫名眼熟的刺绣时,观言蓦然间回过神来。 这、这、这……这不是当日九鼎大祭之时出现在半空中的…… 观言赫然想起了什么来不由“啊”了一声。 上面的四象图案栩栩如生,颜色分明,可无论如何仔细看,那都是绣上去的,若是远看……还真像是那么一回事…… 啊……原来如此啊…… “观公子,您可算是回来了……” 重楼里,响起了异常熟悉的招呼声。 是香兰。 一时间,观言心中的忐忑和不安消失了几分,毕竟,他已有整整一年没有来到这里了。 他只希望,希望那个人,能够原谅他。 不死之药·完 第237章 烛照九阴(一) 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实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 “烛龙神?”应皇天从书简中抬起头,看向观言。 “嗯,我对这个神明很陌生,但最近民间有许多与烛龙神相关的大小祭祀在举行,师父便让我明察暗访一番,弄明白烛龙神究竟是怎么回事。”观言应下这件事之后,想都没想就跑来了重楼,现在坐在悠闲看书的应皇天对面,才意识到这样忽然跑来的自己似乎有些没头没脑。 果然,应皇天接着就问他道,“那么你来,是为了查资料?” 他显然对烛龙神半点兴趣也没有,手中的书简也并不曾放下,只是伸手拿起几案上的茶杯轻啜一口,又放了回去,那双漆黑的眸淡然而然,毫无波澜地向观言望过来。 兴许应皇天自己没有察觉,但观言却总觉得时隔一年后再见到的他,变得愈发高深莫测起来,他已不似以往那样时常会将原本就显淡薄的表情显露在脸上,唇角那抹似笑非笑的神情如今很难得才会再出现,说话的语调有时候连起伏都没有,完全听不出他丁点的情绪来,曾经年少时偶有的恶作剧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慢慢被主人抛却,原本的那份老成逐渐被真正的成熟取代,毕竟有一年多未见,观言偶尔也会对这样的应皇天感到陌生,可以说回宫都三个月了还没能完全适应,不过应皇天待人向来就不够亲近,单从这一点看来,这种微乎其微的变化旁人几乎看不出来,也只有跟他走得最近最熟悉的观言才能有如此细微的体会罢了。 “啊……算是。”观言还没仔细考虑过要如何行动,自然也来不及搜集任何资料,当时想到就来了,现在一听,反而觉得来对了,当下就答道。 应皇天注视他半晌,便垂下眸来,继续把注意力放在书简之上,同时道了一句,“从左起第五竖排第六横排,在那一格里。” 他的记忆力总是很惊人,观言早已见怪不怪,他道了一声谢,便兴匆匆去到二楼的藏书库。 “观公子……” 一旁从刚才起就一直在厅堂里擦拭家具的香兰拿着抹布追上楼,在观言进入藏书库之前叫住他。 观言一愣,回过头来。 “只要见到烛龙神,就能实现所有的愿望,这是真的吗?”香兰追上他问道。 观言一怔,不禁道,“咦,你也听说了烛龙神的事?” 香兰点点头,又道,“对啊,前几日我去集市的时候就听说了,然后还见到一个巫师在丹阳城到处宣扬烛龙神的功绩,好像近期还有祭祀活动,就在江畔举行,我回来后跟公子说,公子就跟刚才那样一点都不感兴趣的样子。” 观言对此也抱有同感,说道,“我可能也以为应公子会稍稍觉得有一点兴趣,才……不过他每次都在我的意料之外。” “如果能被我们看穿,就不是公子了。”香兰埋怨道。 “话虽如此,不过……” “啊,观公子莫非是打算邀公子一起去明察暗访?”香兰忽地意识道。 观言因为香兰的话蓦地呆了一呆,下意识摇头道,“应公子如果没有兴趣的话,谁都不可能请得动吧……” “对啊,所以观公子是期待公子对此事有兴趣才会来的吧?” 香兰一语中的,是以观言完全辩解不了。 “那么观公子现在一定觉得很失望吧?” 观言仔细想了想,仍然感到有些模模糊糊,说不清也道不明,“……并不是因为应公子对烛龙神不感兴趣而无法请动他而感到失望……总觉得是因为其他的什么……也谈不上失望……”到底是什么呢?观言想了又想,始终想不明白,索性放弃,换了一个话题道,“香兰姑娘,刚才你说近期有祭祀活动,是在什么时候?” “啊,那个是在……”香兰说出口前,又看了一眼观言,忽地眼睛一亮道,“有了,观公子,不如,你邀请我去吧!” “咦?”观言看着香兰一脸兴奋的表情,压根生不出半点拒绝的念头,于是很自然地点头答应下来,“好啊。” 于是,两人就这么说定了。 ----------------------------------------------------------------------------------- 隔日,丹阳城江水江畔,迎来了关于烛龙神的祭祀。 “烛龙神,人面蛇身,口中衔烛,浑身赤红,传说乃祝融所分化,祝融为火神,前人束草木为烛,修然而长,以光为热,远谢日力,而形则有似于龙,身长千里,因而将他称为烛龙神,烛龙神卧于赤水以北,不食不息,能掌日月,能运四季,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烛火一支接着一支亮了起来,犹如天上的星星倏明倏暗,临时搭建的祭坛边一时闪闪发光,江水一畔也因此而显得异常缤纷耀眼,所谓的祭祀,看起来便是将对烛龙神怀有好奇或憧憬的人们聚集在一起,然后便有一位巫师对他们宣扬烛龙神的力量有多强大,该如何做才能真正见到烛龙,若是心中没有抱着相信的诚念,就绝对无法见到烛龙神等诸如此类的话云云。 “真的是这样吗?只有真心相信,才能见得到?”香兰不由小声地问一旁的观言。 “我总觉得他要说的不仅是如此,我们不妨再继续听下去。”观言低声道。 “嗯。”香兰似是真的对烛龙神的事相当感兴趣,虽然不知该从何相信起,却仍然愿意听下去,事实上,当祭坛上那巫师说到“烛龙所照,日安不到”之时,已有人面露怀疑的神色,更有按捺不住兀自窃窃私语的人,此时,就听巫师又道,“接下来我奉烛龙神之命,将他力量的一小部分展示给大家看,在那之后,大家有疑惑尽管提,我会向大家一一解答。”他说罢,便祭起令旗,念起咒文,取出长剑,在祭坛中央挥舞起来,此时此刻,他仿佛变了一个人,方才言谈时温和自然的神情被另一种无法言喻的严肃感所代替,整个人因此散发出某种虔诚的味道,就好像突然之间被什么附身一样,巫师一边起舞一边端起几案上早已放置好的一碗酒大口饮下,随即,就见惊人的一幕发生在了他的身上。 那是一道赤红色若龙的长形火焰,蓦然自他的口中喷射而出,在夜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度,瞬间夺去了在场所有人的视线,使得他们个个震惊不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火焰倏闪即灭,紧接着又出现第二道,在一开始的震惊过后,便是一阵又一阵的哗然之声,随着接连不断的龙形火焰出现而响起,一次比一次响亮,最终江水之畔皆因此而沸腾不已,因而对于烛龙神的巨大力量再也无法产生怀疑,他们都认为是烛龙神赐予了巫师这样的力量,就连观言都哑口无言,更不用说香兰,她早已将方才将信将疑的态度完全抛在脑后,似是在转瞬之间就成了烛龙神的信徒,在这一刻也跟着大家欢呼起来,就好像相信了就能够产生力量那样,所有人的眼中都绽放出奇异的光芒。 观言自学巫以来,虽然无数次体会到人们对神明的敬重之情,却从未亲身感受过如此激烈的热情,好像真的随着周围的烛火燃烧起来了那样,他怔怔地立在人群中,恍然间,有一种似是而非的感觉扑面而来,说不清是惊讶还是羡慕,却也掺杂着对力量来源的疑问,只因在他所知的祭祀里,并没有一种与此相同,也绝无可能从口中喷出那样的火焰来。 一直到祭祀结束过了很久,人们依然围着那名巫师,抓着他不停地询问烛龙神的事,香兰娇小的个头早就被埋没在人群之中,观言虽置身事外,却依然能够感受到那股烈焰似是仍在不停地燃烧。 “……观公子,观公子,巫师说若想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相信烛龙神的存在,可以往西北方向寻找,这就好像是一种考验,也是确认的方式,所有坚信烛龙神存在的人,一定能够见到他。”香兰不知何时钻出了人群,向他跑过来道。 观言的神思被打断,他反应过来,喃喃地道,“西北吗……” “要不要去?”香兰追问道。 观言看着香兰一脸期待的样子,忽地问,“我是无所谓,可是,重楼不要紧吗?你如果去的话……” “跟观公子一起去的话,公子一定会答应的!”香兰看着观言,大眼睛一眨一眨,无限期待地看着观言。 观言压根招架不住香兰这时故意对他露出的这种表情,于是便点了点头。 香兰开心地叫起来,随后拉住观言道,“对了,那名巫师姓商,刚刚我告诉了他观公子的事,他说很想跟观公子认识一下呢。” “我的事?”观言一愣,还来不及开口,就瞥见那名姓商的巫师已朝着他们的方向慢慢走来,走近了,便听他开口说道,“若是你们相信烛龙神,就一定能够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的,这是难得的机会,如果放弃,那很可能就一辈子都见不到他们了。” 观言被说得一愣一愣,转眼看香兰,就见她的眼底忽然露出与应皇天如出一辙的狡黠笑意,表情却是令人怜惜不已,她拉着观言的衣袖,仰着头看着他道,“哥哥,我们一出生就不知道父母是谁,商巫师如果能帮助我们见到烛龙神的话,也许我们就能够找回自己的亲生父母了,难道哥哥你已经放弃寻找了吗?” 观言已然呆愣住,香兰接连好几声“哥哥”,都没能把他从愣神的状态中唤回来。 第238章 烛照九阴(二) 果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出什么样的侍女。 应皇天对此压根没什么反应,只对观言说,“香兰跟你一样,也是孤儿,难道我没跟你说起过?” 观言闻言一愣,便反问,“你什么时候跟我说起过?” 应皇天看他一眼,平平地道,“那你现在知道了。” 观言顿时语塞,随后想起香兰对烛龙神如此热衷的样子,不禁道,“啊,那么说来,她难道一直想找到自己的双亲?” “嗯。” “所以,你才不阻止她去见烛龙神?”观言问。 应皇天淡淡道,“这是她的自由,我为何要阻止?” “唔……”说的也是,观言压根无法反驳,半晌后道,“那我带香兰一起去,你能同意吗?可能要好几天……” “你是来替她做说客的吗?” “呃……” 香兰一回来就借口要做饭溜到厨房去了,至今没个影。 “因为,是我邀请她前去的。”观言只能硬着头皮道。 “哦,原来如此。”应皇天眼皮也不抬一下地道。 “应公子……”观言看着他,一点也捉摸不透他的打算。 “既然是你邀请她去的,那么重楼的缺该怎么替补,难道还要我来帮你解决?”应皇天反问。 “啊!”观言这才明白过来,立刻道,“我明白了,我这就去把玉蝉找来。” 应皇天闻言垂眸,并不再多言,观言则干笑两声,匆忙奔出重楼。 ----------------------------------------------------------------------------------- 安排好了玉蝉,观言和香兰正式跟随商巫师出发前往寻找烛龙神。 除了他们二人之外,当然还有为数不少的追随者,他们义无反顾跟着商巫师,想亲眼一见烛龙神,目的自然都是为了实现他们各自的愿望。 一行人浩浩荡荡,准备从丹阳城出发,往商巫师所说的赤水之北的地方行去,临行前,商巫师对所有的追随者们郑重其事地说道,“我必须再提醒你们一次,这将会是一段充满自我挑战的旅程,过程中兴许还会出现不可预知的危险,但若你们持有一颗纯正的心,不轻易怀疑自己,像相信自己一样相信烛龙神,那么最终,烛龙神就会出现在你们的面前。”说罢,他居然道,“你们出发吧。” “咦?”闻言众人愣怔不已,见他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的样子,再加上他说的话,不禁一脸疑惑地瞪着他,纷纷问道,“咦?不是商大人带我们去吗?” 商巫师似是早料到会有人这样问,便道,“这是你们自己的修行,并非是我的,若我跟你们一同前去,那么烛龙神若出现,又岂能作数?” 这么听起来似乎挺有道理,就听商巫师又道,“切记我说过的话,祝你们一路顺风。”说着,他向众人挥手告别。 这让原本怀着侥幸心理去碰运气的人们不禁有些担忧,但去也无妨,能见到最好,见不到应该也没什么损失,不是吗? “香兰,应公子跟我说起,你跟我一样,是孤儿?”一直到上路,香兰都默不作声,事实上还在出行前观言就觉得她心怀忐忑,这让观言意识到她是真的很看重此事,但却又因为不了解她的情况而不知从何相助,这才有此一问。 香兰过了好一会儿似乎才因观言的问话而回过神,她微微一笑打起精神来,也不隐瞒,对观言说道,“其实我的身世很普通,从小被-干娘带大,她是宫里的老宫女了,她说我的母亲也是一名宫女,但后来因为被发现肚子大就被赶出宫去,也只有干娘偷偷送食物给她,她似乎很爱我的父亲,所以一心要把我生下来,可是,当她生下我之后,就……” 见香兰说不下去,观言依稀明白过来什么,果然听香兰顿了片刻,再次开口道,“她服毒自尽,到最后,都没有说出那个男人是谁。” 观言因她的话微微沉默,明白到原来香兰希望能够找到她的父亲,这时,香兰复又说道,“其实,干娘早就有怀疑的对象,也曾多次试探过我的母亲,那个男人是谁,我也大概知道……” 听她这么说,观言一愣问,“那你……” 香兰知道他要问什么,打断他道,“你想问我为什么我仍然那么想见烛龙神?” 观言点头。 “那是因为……”香兰咬下了自己的嘴唇,一个字一个字极用力地道,“因为,我想让他为我母亲的死,付出代价。” 观言心中一震,看着香兰。 香兰忽地笑了,抬头对观言道,“观公子是不是从未见过这样的我?从前的我很阴沉,直到现在,我的报复心仍然很重……这些,观公子一定都想不到。” 观言的确想不到,但他并不打算深入去想,虽然过去的事无法抹杀,而且无论是不是报复心重,在观言眼里,香兰只不过是一个开朗乐观的小姑娘,他认识的,也只是现在这个香兰,若说要问,他只想问她一件事,“你因何去了天锁重楼?” 香兰略略回忆着道,“干娘在我七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她去世前拜托宫里的人照料我,但因为我的个性太差,从小就不爱讲话,她们担心我会出乱子,一直只让我做打扫的工作,后来天锁重楼突然有了空缺,那里根本没人敢去,也没人愿意去,于是就让我去了。” “原来如此。”观言这才了解香兰之所以会在重楼的原因,就听香兰又道,“其实,我会变成现在这样,都是托了应公子和重楼的福。” 观言看向她。 “那时候我不爱说话,只管自己做事,应公子也是我行我素,我们互不干涉,但是有一天,我出去办事,却因为是重楼的人所以遭到了欺负,可没过几天,我就听说那个欺负我的宫人在楚王面前出了洋相而被赶出宫去,我好奇之下前去打听,才知道有关于‘重楼里的人都被鬼神保护’的传闻,莲姨据说也是如此,这次欺负我的宫人好像是因为不信邪才会这样做,而自那天开始,我留意到一直以来宫中的好多怪事都跟天锁重楼有关,却又找不到相关的实际证明,于是我不自觉地密切关注起应公子的起居生活来,不过并没有找到半点线索和破绽,然后在不知不觉间,我专注的事物多了起来,心中不再是满满的愤怒和仇恨,一天一天下来,就不再像从前那样死心眼了。”香兰说起这些事的时候语调明显轻松起来,观言自然是最能了解这些事的人,听到这里,不由附和道,“说起来,我好像也是这样。” “嗯?”香兰好奇地问。 观言回答道,“一开始入宫的时候我也很紧张,是应公子和重楼的存在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后来很多事就变成了理所当然,当我回过神来,发现已经习惯了宫中的生活。” 香兰颇有感触地又道,“现在我能在前往寻找烛龙神的路上,也多亏了应公子和观公子呢,这样想的话,香兰觉得自己已经比很多人都要幸运了。” 观言正要对她说什么,却闻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道,“你们是兄妹?看起来完全不像嘛,该不会是冒充的吧?” 观言和香兰一愣,转过头去,就见到一名背着包裹的年轻男子向他们大步走来,显然是同行者之一。 香兰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问他说,“你一个人?为什么想去见烛龙神?” 对方似乎早就想一吐为快,立刻回答道,“啊,我想改变我平淡的人生,我不能再忍受默默无闻的生活,每天除了种地就是种地,整日与泥土和虫蛇为伍,为什么我没有出生在宫中享受锦衣玉食?我想要飞黄腾达,当上大官,再娶几个漂亮的媳妇儿,幸运的是,那天我在田地里偷懒的时候,遇到了贵人商巫师,他说只要相信烛龙神就能够改变自己的人生,所以我就一路追随着他而来。”年轻人将自己不求上进的事说得理所当然,更带着异想天开的成分,香兰一听之后就再也懒得多与他说话,拉着观言就走,同时没什么诚意地道,“哦,那祝你成功!” “谢谢你,对了,请问姑娘芳名?”年轻男子似是完全不懂得看人的脸色,很是高兴地道谢,随后跟在他们身后,并又对香兰道,“我叫葛风。” 香兰走得愈发快了,谁料那葛风依旧没有半点神经,仍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口中不停地道,“啊,是我失礼了,要不是我见姑娘美丽动人,才一不留神问了出口,实在是感到万分抱歉。” 他的语调轻浮,还自以为彬彬有礼,香兰听在耳中却忍不住皱起眉头,不由停下脚步,然后转过身面对葛风,脸上瞬间换上了完美无缺的笑容来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生得如此美丽动人,貌美如花?” 葛风也浮起笑容来,想了想回答道,“那自然是因为姑娘天生丽质,福气好的缘故啊。” “错了。”香兰一口否定他,葛风不由一愣,问,“那是为什么?” 香兰挑了挑眉,然后左右看了看,对葛风道,“你稍等一下。”她说着便走向路边一棵粗壮的大树,然后伸出手往树干一角抓去,一会儿,便似是抓住了一样东西,那东西的颜色跟树干相近,葛风看不明白,不由走近几步,出声问,“姑娘?你这是在做什么?” 香兰蓦地转身,葛风的鼻尖只觉一阵冰凉,他眼前赫然出现一物,将他吓得顿时大叫起来。 那竟是一条灰不溜秋的蛇,眼前的女子徒手抓着它,并将之递到自己跟前,让他看个清楚。 葛风倒不是怕蛇,但蛇信子在蓦然之间几乎吐到他的脸上,着实让他一惊,定了定神之后,便听捉住它的女子巧笑盈盈地道,“因为我喜欢吃煮熟的蛇皮,喝掺了蛇血的美酒,并喜欢与它们为伍,有一个词你听过没有?” 葛风警惕地看着这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女子,心底有些发毛,脑中早已一片空白。 “叫‘蛇蝎美人’。”香兰继续笑得灿烂,一字一句地问他道,“现在,你还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不想了、不想了!”葛风连忙道。 香兰瞬间收起了笑脸,将那条蛇直接扔向葛风,葛风“啊”了一声,却已来不及后退,不由一屁股跌坐在地,香兰看着他的狼狈样冷笑一声,扭头就走。 观言看着这样一幕,不觉拜服不已,果然从重楼里出来的人,都不容小觑。 第239章 烛照九阴(三) 要去到赤水的北面,据商巫师所言,需要经过九重考验,第一道便是翻越不咸山,不咸山不高,但那里充满了生有四翼的蜚蛭,并有许多琴虫,乃是蛇一类,它们唯一惧怕的就是烛龙神,是以若心怀烛龙神之人想要穿越不咸山,它们便不敢上前,反之,它们一拥而上,那人必死无疑。 越过不咸山之后,便会见到一条流沙河,流沙河里满是流沙,深不可测,人只要一踏足其上,便会深陷其中,不可自拔,而淌过流沙河的唯一办法,亦是靠烛龙神的相助,若是相信烛龙神的人,便能轻易渡河,反之,则一沉到底。 流沙河之后,便是源泽,此乃相繇所歍,即被它所污之意,相繇为共工的臣子,传言他九首蛇身,自环,食于九土,只要他路经之地,都会变为有毒的沼泽地,不仅人不能生存,连百兽都惧怕不已,唯独相信烛龙神的人才能够百毒不侵,闯过这一重的考验。 再接下去便是叔歜国,据说叔歜国人能使役四鸟,同时有黑虫如熊状,食人,名曰猎猎,猎猎是极可怕之物,但凡人遇到猎猎,必然尸骨无存。 叔歜国之后则至北极天樻之山,该山高万丈,有神守护,名曰九凤,又有神衔蛇操蛇,其状虎首人身,四蹄长肘,名曰强良,此两神一者善,一者恶,善者遇善则善,载人过山,恶者遇恶则恶,载人坠山,被视为第五重考验。 有一人名曰犬戎,据传黄帝生苗龙,苗龙生融吾,融吾生弄明,弄明生白犬,白犬生牝牡,是为犬戎,食肉,此人骑无首赤兽,守护在赤水前,若遇上前来寻找烛龙神的人,他便会分辨那人是否心诚,诚则放行,不诚则食,这便到了第七重考验。 再过钟山,有一名女子着青衣,名曰赤水女子献,唯有通过该女子的考验,才能安然通过如血如浆能融化骨血的赤水。最终,烛龙神便会现身,现身之际,便要面临最后两重考验。 商巫师并未言明最后那两重考验是什么,但就现在的情况看来,纵然只是想通过第一重考验,就已经是困难重重了。 蜚蛭和琴虫密密麻麻布满眼前,“嗡嗡”声不绝于耳,它们几乎已经堵住了不咸山的入口,使到来的人们寸步难行,众人望而却步,皆毛骨悚然地瞪着眼前这一幕。 观言和香兰自是在其中,但也从不曾料到竟然会面临如此恐怖的考验,那些蜚蛭个个身大若拳,浑身上下好像长满了有毒的疙瘩,它们背上透明的翅膀不停地扇动,飞舞在半空之中,而那些琴虫则仰着半身爬满山间,它们的脑袋似兽,却又长着如蛇一样的身体,别扭地扭动着,虽然没有生四肢,却依然显得张牙舞爪,凶狠地吐着猩红色的信子,看起来可怕至极。 “观公子?这该如何是好?”香兰几乎是无意识地缩到了观言的身后,她自认胆子不小,徒手捉蛇这种事对她而言简直如同家常便饭,可是,看见眼前这样的情景,她也禁不住心生恶寒和恐惧之感,生怕那些虫类一拥而上,其实就算它们静止不动,看着也已经是万分恐怖了,动起来的话香兰实在不敢去想,但也不知道为什么,纵然不咸山入口一时涌现出诸多人类,此时的蜚蛭和琴虫仍是聚集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在告诫人们,只要不过界,那么便是井水不犯河水,它们也不会有任何动作。 莫说是香兰,她本是此行中唯一的一名女子,同行的所有男子都看得心慌慌的,其中有几人早就不顾会不会被人取笑,已经转身夺路而逃,还有一些人根本不敢接近,只是离得远远地张望着,但也并非所有人都被吓坏了,在仅剩的几人当中,忽然有人出声道,“烛龙神的力量跟火有关,我觉得可以用火攻。” 另外一人附和道,“对哦!虫类本来就怕火,它们只是块头大了一点,没有理由不怕火,不如我们试一试?” “没错,商巫师有喷火的能力,若是有他在的话,我想应该也会用火逼退它们的。” “我也觉得可以试一试,我们只要离得远一些,你看它们好像都不会离开不咸山似的,这一点对我们很有利不是吗?” 那几人七嘴八舌,几乎都是赞同的声音,唯有观言持不同的意见,出声道,“我认为不可。” “咦?为什么?你这么说有什么根据吗?”最先想出办法的人问他道。 因为持了反对意见,对方难免有些咄咄逼人,观言虽然没能想出对付的办法,却有反对的理由,“商巫师所言,蜚蛭和琴虫惧怕的是烛龙神,并非火,这两者应有极大的差别,再者,虫类畏火,此刻我们的眼前蜚蛭和琴虫数不胜数,除非火势大到能在顷刻间便将它们杀死,否则,我们绝无胜算。” “那么,你有什么更好的提议吗?” 观言顿时语塞,摇了摇头道,“这……我并没有……” 闻言,那个人便打断他道,“既然没有更好的办法,眼下也只有一试,你是想跟我们一起试,还是另想他法?” 观言明白对方的意思,若不一起尝试,那么届时若能顺利度过不咸山也就没有他的份。 香兰见状不禁拉了拉观言的衣袖道,“观公子,你担心用火攻会出事吗?” 观言皱眉道,“我虽然不知道会变得如何,但总觉得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香兰只要往不咸山看一眼就觉得头皮发麻,此时闻言忽然眼珠子一转,对观言道,“观公子……我忽然觉得有点头晕……” 观言一听便紧张起来,忙把香兰扶到距离不咸山入口稍稍有些距离的一棵大树下,也不去加入尝试的行列了,而是要先确定香兰安然无恙才行,他拿出水递给香兰,等香兰喝下几口后,再蹲下来替香兰把了脉,这才放下心来道,“应该没什么大碍,刚才可能是有点闷热,现在你觉得有哪里不舒服?” 香兰摇摇头,道,“好像好多了,我可能是被那些虫子恶心到了。” 观言直起身,转过视线看那几个同行者们开始为了用火攻而忙碌起来,不由担忧地道,“你在这里休息一下,我必须去说服他们,用火攻实在太危险了。” 香兰却一把抓住他的衣袖道,“观公子,没有用的,你的话他们现在听不进去,去了也是白费唇舌。” “那我也不能就这样放任他们做可能会危及性命的事。” 观言就是这样的人,他总是为别人着想,甚少为自己着想,在这种情况下,若是确知危险将近,谁都会避得越远越好,而不是像他这样,还一个劲地要往危险之处靠拢。 香兰不是第一天认识观言,她忽然松开手,皱紧眉头,捂住肚子呻-吟着道,“……观公子,我突然觉得肚子隐隐作痛……” 观言一惊,立刻回过头去,他临行前跟应皇天信誓旦旦保证过,路上一定会照顾好香兰,因此香兰绝不能有事,一丁点都不行,观言不疑有他,再度蹲下来替香兰仔细检查,与此同时,另一边不咸山入口处,寻找烛龙神的众人准备好火攻之法,准备一举攻向蜚蛭和琴虫。 众人排成一列,高举火把,一齐高数,“三、二、一!” 同一时间,火把纷纷掷向那些堵住入口的群虫。 谁料就在火把接触到蜚蛭和琴虫的一瞬间,就听嘶鸣声响起,既刺耳又尖锐,那些丢火把的人距离最近,顿时被这几乎刺入脑中的声音所惊吓到,随即,就见那些被火烧着的琴虫们慌不择路,逃也似的冲出了不咸山,蜚蛭群则像是一群无头苍蝇一样横冲直撞,使得那些本没有被火把扔到的蜚蛭也一并惊惶失措,像是陷入了绝境那样,也从不咸山冲了出来。 这简直是无法形容的十足悲惨又让人惊恐的一幕,根本连转身的间隙都没有,那些人就被如蜂拥般的群虫吞噬殆尽,只余下尖叫声不绝于耳,但在不久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现场只剩下白得触目惊心的人类骨骸,和被火烧成灰烬的虫类,而惊吓过后,没有受到火势攻击的蜚蛭和琴虫再度回归不咸山,就像一开始的那样,一动不动,将不咸山的入口处重新堵住。 观言和香兰从头目睹到尾,两人早已在远处看得目瞪口呆,香兰惊骇非常,紧紧拉住观言不放,观言不知道是在后悔没能及时阻止他们还是在责怪自己的能力不足,一时默不作声,直到有个人从树后探出脑袋来,冲二人“嘿”了一声,拍着胸脯道,“真是万幸!还好我跑得快!不然就跟他们一样,死得只剩下骨头了。”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自称不愿意整天与虫蛇为武的葛风。 他本应该与那些逃跑的人一起离开的,不知道为什么又独自跑了回来,此刻,他不禁露出一副庆幸不已的表情,同时又惊魂未定地看着远处的惨状。 第240章 烛照九阴(四) “观公子,你真的要这么做?”香兰实在无法放心,不由再一次问他道。 观言未有犹豫地点头,仅回答了她一个字,道,“嗯。” “观公子——”香兰还待劝阻,观言已大步走向不咸山,那里,刚熄灭的火势使得尸体还未冷却,满目的狼藉仍是令人不免觉得心惊肉跳,更遑论不远处还有更多的数不胜数的活物,让人简直不能再多看那里一眼。 香兰蹬足,就要追过去,一只手却伸出来猛地拉住她道,“姑娘,你可不能跟过去!”葛风的手绝不像是种田人的手,细细长长的,又干干净净,连个老茧都没有,此时他颤微微抓住香兰的手臂,当香兰回眸瞪他时又像是被吓到似的一下松开,嚷嚷道,“别瞪我,是他说的。” 香兰才懒得理他,把他甩开后追向观言,观言听见脚步声,转身对香兰说道,“它们蛰伏在不咸山一定是有原因的,不咸山上可能有什么吸引了它们,而且这样看来,蜚蛭和琴虫一定有共通性,我可以从这两点着手,若能找出来那是什么,说不定就能将它们引离不咸山。” “不咸山如此之大,就算观公子你真的能够找到原因所在从而将它们引开,那么我们又要到哪里去找同样大的地方来容纳那么大量的蜚蛭和琴虫呢?”香兰忍不住问。 观言并不是没有想到这一点,只不过他很清楚若是真的能够找到吸引蜚蛭和琴虫的原因,那么接下来的方式香兰一定不会想要知道。 见观言一脸的为难,香兰不由一愣,随即她便想到了什么,惊疑不定地盯着观言,问他道,“观公子,你不会是想……从它们当中穿过去吧?” 观言不响,便是默认。 香兰瞪大眼睛看着观言,好半晌,她一把拉起观言就往反方向走,咬咬牙道,“我们回去吧,我不要去找烛龙神了……” 观言看她犟着劲对自己说,同时又好像要拼命说服她自己,便知道她其实是在犹豫,一方面她应该仍是希望能够见到烛龙神,另一方面,她是真的害怕那些虫子,所以才会想拼命说服自己放弃寻找烛龙神,但观言很清楚地知道,这并不是真正的放弃。 他索性停下脚步,反过来拉住她道,“现在说放弃为时过早,当你真的愿意放下的时候,才应该放弃,而现在,我希望你自己再想清楚一些,虽然我还不知道最终能否找出原因,但我有我的任务,必须要设法穿过不咸山才行。” 香兰闻言回过身来,问观言,“观公子,难道你都不害怕吗?” 观言面对香兰露出微笑,回答道,“就是因为害怕,才要去克服,这样,这个世上能令我感到害怕的东西不就又减少一样?更何况,我要成为像师父一样出色的巫师,就必定要经历各种磨练,这,也算是一件。” 香兰无言以对,她以前知道观言固执,却不知道原来他早已变得如此坚强,至少,比起从前的他来,现在的他显得更为可靠,和更值得人相信了。 因而理所当然的,观言开始研究起那些被烧剩在不咸山外的蜚蛭和琴虫的尸体,虽然大部分都被烧成了灰烬,但仍有少部分残骸能供观言研究,香兰暂时还不愿接近那里,当然也不想面对那个葛风,不过相较之下,葛风虽然是个无赖,会让她觉得讨厌,但至少不会像蜚蛭和琴虫那样令她觉得恶心和反胃。 “你们好像不是兄妹,对吧?”没料到即使她不说话,葛风的问题仍然很多,他是个嘴巴根本停不下来的人,香兰懒得搭理他,他却会自言自语地接下去道,“刚才你明明称呼他为观公子,我听得一清二楚!而且,我也知道了姑娘的芳名。”他的表情看起来很是高兴,却只让香兰没好气地别过脸去。 “哈,被我猜对了吧!香兰姑娘,你说呢?”葛风不罢休地也跟着香兰走到另外一边,随后又道,“那些虫子真的很恶心,是吧?我也这么觉得,早上见到香兰姑娘徒手捉蛇的样子,我真的觉得好佩服,香兰姑娘你太厉害了,不过再厉害,恐怕面对这些虫类,也会觉得害怕的,是吧?” 葛风一个人喃喃着说个不停,香兰最终忍无可忍,完全听不下去,不仅嫌他唠叨,更不想听他多说一个字,于是抛下他就走向正兀自对着那堆焦黑的残骸做研究的观言,葛风见状一愣,不禁冲着香兰的背影大声道,“哎,香兰姑娘,你这是要去哪儿?不是吧……” 香兰听见身后的葛风一时惊讶不已又带着无限失望的声音,觉得有点儿解气,然后忽然之间就好像有种不咸山也没那么可怕的感觉,因此她迈开脚步,只是当慢慢接近残骸时,香兰仍是不由自主拧起了一张姣好的脸庞,不过无论如何,她还是决定远离葛风,否则她怕自己忍不住会再捉一条蛇塞进他的嘴巴里。 观言相当认真,他蹲在一堆被烧毁的虫尸边,正在用他的工具拨弄着什么,香兰走近了,脚步便放得极轻,免得惊扰到他。 想起临出门前问自家公子的话,关于“到底是什么原因会令烛龙神对公子来说半点兴趣也没有”这个话题,不知为什么,香兰仍是会在意观言当时有些失落的表情,而一开始时他显然是怀抱着期待的,期待应皇天与他同去。 其实香兰想问的是这究竟是烛龙神的问题,还是观公子的问题,谁料应皇天淡淡答一句,“这难道不是你的问题吗?” 一句话,将香兰堵死,可她还是不死心,又问,“如果没有我呢,公子会跟观公子一起去寻找烛龙神吗?” “不会。” 果然。香兰想了想,不怕死地又道,“总觉得观公子这次回来,公子对他很冷淡呢。” 应皇天对这句话并未做回应,却抬眸反问道,“你这是在向我抱怨?” 香兰吐舌,缩头道,“香兰不敢。” 应皇天再度垂眸书卷之中。 香兰这时看着观言专注的侧脸,服侍应皇天那么久,她始终相信自己的直觉,之前公子独自回到重楼时她还没有感觉到,可当观公子回宫后,纵然小楼的门仍然向观公子敞开,可公子对他的态度却与从前有些微的不同,一开始香兰误以为公子只是对观公子不告而别的事耿耿于怀,故意发脾气留难观公子罢了,谁让公子的脾气本来就大,可烛龙神的事和那次的对话却令香兰改变了看法,这无关乎是否闹脾气,好像是其他的什么事正在阻挠着公子一样,只是这种感觉偏偏又飘忽不定,让香兰始终抓不住重点。 不过直觉是一回事,真相又是另外一回事,香兰不打算擅自下结论,至少她可以等到烛龙神之事完结再说,可眼下这第一道考验就已经困难重重,她只能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观言的身上,其实她会那样问也有一定的私心,不仅是观言希望应皇天去,她也一样抱有如此的希望。 “啊,我明白了!” 忽地,观言恍然大悟的惊呼声打断了香兰的思绪,香兰回过头,就听观言喃喃自语地又道,“蜚蛭是因为琴虫的缘故蛰伏不动,只有琴虫是因为不咸山的缘故静伏在此,它们互相吸引,相互克制,才会形成如今我们看到的样子,所以,若要让它们失去平衡,就只需要借助另外一种力量……” “什么力量?”听到这里的香兰忍不住好奇地问他道。 观言似是胸有成竹,对香兰道,“不咸山此时静谧非常,我记得应公子曾告诉我说虫类的眼睛几乎与视物无关,因此除了气味之外,我想不出来还会有什么其他的原因吸引它们在此。” “原来如此,那又会是什么气味呢?”香兰又问。 这个问题让观言环视了不咸山周遭片刻,才道,“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我们要找的气味必定就在此地,既然蜚蛭不是我们的目标,我们只需用琴虫来试便可。”他说着,指了指那堆残骸之中,那里似是仍有蠕动之物,想是逃过了方才的火势,却被重物压得不能动弹所致。 香兰盯着那里,虽然仍有些发憷,不过一想到那不过是条蛇而已,就觉得又没那么可怕,想了一想,她卷起袖子来,一副大刀阔斧的模样,对观言道,“我也来帮忙,该怎么做?” 观言意外地看香兰一眼,见她脸上气色好多了,这才道,“放心吧,琴虫不需要你来捉,但需要你帮我观察它的情况。” “没问题。”香兰一口答应道。 ------------------------------------------------------------------------------ 葛风怕死了那些虫啊蛇的,所以离得远远的,但他忽然又感到好奇起来,只因为从刚才开始,原本蹲在远处的残骸前不知道在忙活什么的被香兰姑娘称为“观公子”的青年跟香兰姑娘两个人在他一不留神的时候就都失去了踪影,留他一个人在夜色即将来临的不咸山外,然后等了好一会儿,就在葛风觉得还是放弃吧不要找什么烛龙神的时候,那两个人又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之中,葛风刚才真的以为他们已经离开了,心下还一阵失望,现在他们再度出现,葛风心想这回无论如何都要盯紧一点,于是他虽然不想接近不咸山,但仍是悄悄接近他们。 好在他一路跟随,只因他们才回到残骸处不久,就又向不咸山的另外一个方向走去,葛风万分庆幸地跟在他们身后,就见他们走到一处石头堆边,那些石头似是临时搭建的,否则形状不会如此有规则,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小小的山洞,那观公子的手上好像捉着一条活的琴虫,就见他将那条琴虫放进石洞之中。 随后,两人把入口再用石块堵住,这样看起来便是将那琴虫关在了其中。 再接下去做的事,葛风就看不懂了。 就见那观公子在不远处生起火来,而香兰姑娘则守在石洞边,当火生起来之后,观公子就拼命将烧起来的烟雾朝着那堆石洞扇去,不过那火并不大,很快就熄了,于是不得不再生一次。 周而复始,葛风不明白为什么要如此麻烦,当然他也不知道生火的用意是什么,看了半天,一直到夜色下沉,他们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倒是因为天黑看不见了,因而香兰姑娘也在石洞不远处生起火来,这使得观公子这边的工作暂时停了一停,等火光亮起,照亮了被堵住的石洞入口之后,一切就再度陷入重复。 葛风觉得无聊透顶,不禁闭上眼睛,谁料就在这时,却听香兰“啊”的惊呼一声,伴随着石块塌陷的声音,葛风下意识睁开眼睛,就见香兰的手指着自己的方向,再度惊叫道,“它逃跑了!” 说时迟那时快,火光中有一物竟向他冲将过来,速度奇快,葛风压根来不及躲,一种异样冰冷的感觉猛地袭上他的脸。 妈呀!琴虫! 葛风吓得紧闭双眼,同时不可抑制地发出了尖叫声,便兀自晕了过去。 第241章 烛照九阴(五) 葛风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翌日清晨了,他看见香兰抱臂站在自己面前,那张脸依然美丽又严肃,就听她对自己道,“醒来了就赶快出发,不然我们就丢下你。” 若非观言好心,照香兰的脾气早就丢下葛风顾自己走了,怎么可能等着他醒过来。 “咦?难道香兰姑娘一直守着我?”葛风却是又惊又喜地道。 香兰听了这话忍不住就想一脚踹过去,不过还是忍住了,然后转身就走。 “哎、香兰姑娘、香兰姑娘……”葛风忙起身追上去,却意外发现原本被蜚蛭和琴虫们所笼罩的不咸山此时空出来一条容一人通行的小径,虽然两旁仍有相当数量的琴虫,半空中依然停留着蜚蛭,可就眼下的情形看来,应该是能够设法在其中通行了。 “安全起见,把这个搽在身上。”临行前,观言将连夜磨好的药粉交给香兰和葛风,并嘱咐说,“一会儿通行的时候尽量不要发出声音,声音很可能会惊扰到它们,一旦真的出现这种情况,我们只剩下一种办法。” “什么办法?”香兰和葛风一齐问。 “烧山。”观言郑重地说出这两个字,不禁让香兰和葛风立时想起昨日那壮烈凄惨的一幕,香兰一怔之下立刻问观言,“观公子,若是如此,我们岂不是会落得跟昨日那些人一样的下场?他们也是用火攻的不是吗?” 观言这时摇摇头道,“不一样,一开始我以为是燃烧草木所引发的气味的区别,后来我才意识到根本的原因并非气味,而是火光本身。” “嗯?”香兰有些疑惑。 “琴虫看到火光之后,才会奋力挣出石洞,而之前我虽然一直在生火,但距离隔得远,因而它感觉不到。”观言说道。 经他这么一说,香兰又愣了一下,随后才想明白道,“观公子的意思是,其实琴虫能看得见火,而且极畏火?” 观言点头,香兰又问,“那昨天的事又该如何解释?”她指的自然是众人用火攻一事,“它们为什么会一股脑儿蜂拥而出?如果只是畏火的话,那应该也只是四处逃散,而不会如此有目标地向人群攻击不是吗?” “它们的确是四处逃散,但这时气味就会驱使它们逃散的方向,你应该还记得当时众人一字散开后就一起将火把扔进了不咸山入口这一幕吧?” “当然。”这一幕绝难忘怀。 “火把扔的方向是往不咸山,那天的风向与火势一致,当火沿着风向往里面烧起来的时候,蜚蛭和琴虫们自然一涌而出,而偏偏所有人都围在了不咸山入口的不远处,在慌乱成一团的时候,遇到阻碍物它们自然就会本能地发动攻击。”观言解释道。 “啊,原来如此。”香兰这时才终于明白过来,又问,“那我们到时若身在其中,岂不是连躲的方向都没有?” 观言摇头道,“不见得,首先,我们绝对不能把火丢向它们,即便是再慌张,这一点也必须牢记,其次,便是找空的地方烧,这样有利于我们将它们驱散,而不是聚拢,方才我便已经如此试过了,我将火逼近之后,距离火光最近的那几条琴虫最先溜走,现在你们看见的只是一小部分,一会儿我们边走还必须用火驱散它们,才能走出不咸山。” 无论怎么想,要从蛇虫堆里过,也真是够吓人的,尤其那些蛇虫喷出的毒液能瞬间置人于死地,香兰此时的心中只觉得凉飕飕的,感觉刚才还是不要问得那么清楚为好,那么一会儿过的时候也许就不会觉得可怕。 ------------------------------------------------------------------------------ 看着是一回事,身临其境又是另外一回事,而偌大的蜚蛭就在眼前,蠕动的琴虫匍匐在脚边,他们几乎能看清蜚蛭身上满布的疙瘩,也能闻到一股又腥又臭带着霉酸的味道,纵然它们一动不动,可从它们身边经过也是一件令人感到惊恐异常的事。 三人之中由观言走在最前,香兰居中,葛风断后的顺序缓步深入不咸山之中,他们走得很慢,尽量不惊扰它们,更不能碰到它们,那种感觉就像是穿越活生生的虫林,不仅怪异之极,而且万分悚动。 不咸山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大,简直大极了,因此他们从白天走到夜里,都还身陷在虫林之中,这就迫使他们必须做出选择,究竟是留在虫林里过夜,还是一直走到天明,不管是否能够走出不咸山。 观言小声听取香兰和葛风的意见,香兰虽然累极,却仍是想越快走出虫林越好,可葛风却不断地小声嘟嚷着已经走不动了,况且就算真的再走一夜,也未必能看到尽头,还不如先休息一宿,翌日一早再走。 “你不是害怕跟虫蛇为伍,怎么能在这里面安心休息?早知道不该相信你,更不该带你进来。”香兰受不了地道,“要休息你就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休息,我一定要早点走出不咸山。” “香兰姑娘,不要那么狠心嘛,我是真的走不动了。”葛风倒也不是骗人的,他可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走过,早就走得双腿发软,身子发虚,要不是身边都是虫蛇,他早就一屁股坐下了,但直到天色都快暗下来,眼前的一切仍然毫无变化,让他心灰意冷,只觉得累死在虫林里,还不如睡死在虫林里。 但香兰却不这么想,因为她很清楚一旦坐下来休息,那么所有的疲惫便会一发不可收拾地涌上来,若那时再想要再一口气走出虫林,显然更不可能,不过她也不是没考虑过就算再走一整夜也仍然走不出去的可能性,只是总是抱着能够早一点离开虫林的希望,尤其讨厌身后葛风这种没有毅力的表现,才更想要一鼓作气往前走。 “观公子,我们不要管他,往前走吧。”香兰对观言道。 “香兰姑娘……”葛风不依地叫道。 香兰可不理他,观言这时低低地道,“不如这样,香兰跟我走,我们在前面开路,至于葛公子若是真的走不动,那就先在原地休息,沿途琴虫被我驱赶走,一时不会聚拢,等葛公子什么时候休息够了再跟上来,如何?”其实观言的本意是让香兰和葛风都先休息,而他自己再往前走走看,看还有多远,毕竟琴虫还需要他先驱赶掉,但香兰如此厌恶跟葛风一起,又想尽快离开不咸山,那么自然还是带着香兰一起走比较恰当。 “这……”闻言葛风不觉有些犹豫,而且要他一个人留在虫林里,似乎也有点可怕。 “就这么办!”香兰却非常赞同,觉得这真的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主意。 “好……我走、我走,你们可别丢下我。”葛风不由妥协地道,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观言和香兰的脚印走在原本布满琴虫现在已经空出来的山路上,此时天色越来越暗,他口中说着,并未留意脚下偶有的大石块,而在这之前观言已经提醒过他让他也燃起一支火把,因为他走在最后,距离观言稍远,光线传到他这里早已显得黯淡,这一下碰到的石块又大又沉,让葛风一个狗吃-屎跌倒在地,原本空出来的走道就小,而他好死不死斜斜地跌在琴虫的身上,熟悉却让他惊恐的冰冷感让他控制不住地叫出声来。 “哎呦喂!” 这一叫惊动了虫群。 根本不及反应,虫群便攻了上来。 这一来更是惹得葛风再度疯狂惊叫出声,只因那些冷冰冰之物已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地涌来,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吓得他魂不附体。 随即,火光渗透进来,将虫群驱散开来。 可因这一惊动,原本的道路再度被群虫迅速掩盖起来,它们将观言三人团团围住,却也因火光的缘故并未靠近,但这一来,便使得观言一行在漆黑的夜色中顿时失去了方向,被迫困在了不咸山之中。 葛风被这一吓早已晕了过去,香兰愤愤踢他一脚,但也知道就算这个人再不中用,也不能就这样把他丢在山中,可她同时也觉得担忧,不禁问观言道,“这下好了,我们不得不留在原地休息了,但这样一来,我们岂不是迷失了方向?” “的确是如此,现在看来,我们只能等到天亮再作打算了。”观言道。 这已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而且此时的他们根本无路可退。 “哎。”香兰叹一口气,在观言身边坐下,抱起自己的膝盖,他们身陷虫林一天,说不上已经习惯蜚蛭拍动翅膀的“嗡嗡”声,但好歹知道声音的由来,在夜色的覆盖之下,让人感觉到群虫的数量愈发惊人了,而他们唯一的支撑就是观言手中的火把,他们必须小心地看着它,火把快灭了倒是没什么,再燃起一支即可,但若是火不小心被风吹熄了,那么他们恐怕就要埋尸虫林之中了。 “放心吧,我一定会护好你的。”观言这时对香兰道。 香兰看着观言,对观言道,“观公子,香兰虽然害怕,但也绝不是贪生怕死的人,只不过若是死在这里,香兰会觉得有点儿憋屈就是了,尤其是被这样一个人连累的,所以无论如何,不管多么辛苦,我都不会放弃,我会跟着观公子,一起离开不咸山。” 香兰的语气坚定,令观言感到十分赞赏,香兰虽为女子,但在观言眼里,她却比普通的男子还要勇敢坚强,也难怪她能独自操持重楼里的一切事务,而从没有叫苦叫累。 “嗯,不要放弃,我们一定能够安然离开不咸山。”观言这样道。 第242章 烛照九阴(六) 观言是被一只小鸟啄醒的,他睁开眼睛,与那只小鸟对视片刻,顿时惊起,随即,当他发现四周围空荡荡之时,一时以为尚身处梦境之中。 但若要说是梦境,香兰和葛风却躺在一旁,只那虫林竟已完全消失不见,不知去向。 观言还记得昨夜香兰欲跟他交换着拿火把,但他还是让香兰先休息,他拿着火把一直到后半夜,就在火把将近熄灭要换上第二支的时候,一阵大风将唯一的光亮扑灭,煞时一切都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这让观言惊出一身冷汗,耳边只闻猎猎风声,伸手不见五指,风声夹杂着蜚蛭们扇动翅膀的声音,显得异常惊人而猛烈,在如此风势之中,根本无法点燃火把,观言一时心惊胆战,却偏偏束手无策,他只能在黑暗中伸出手去,试图护住香兰,确保她没有被虫群所攻击。 不过他所想象的攻击并未到来,大约又过了一盏茶功夫,风声终于静止,让观言意外的却是连蜚蛭们拍动翅膀的声音似也在同一时间消失不见,他摸索着想要点燃火把看一看,但手却摸了个空,这一惊非同小可,可无奈黑暗一直笼罩,观言四处摸索,却始终没有摸到,另外一件让观言感到既纳闷又庆幸的事就是继蜚蛭安静下来之后,琴虫也没有任何动静,他静静坐在香兰的身边,闭上眼睛感觉周遭的变化,竟不知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的,直到此时日上三竿,他才被小鸟啄醒过来。 香兰随后也醒了过来,她与观言一样,愣了半天,揉了好一会儿眼睛,才开口问观言,“观公子,发生了什么事?那些虫呢?” “我也不知道,昨夜风吹熄了火把,等我醒来时它们已经消失了。”观言回答她说。 “难道是……”香兰一怔,不由想到了烛龙神,因为商巫师曾经说过,只有心怀烛龙神的人路过,才能安然无恙。 观言却觉得事出必定有因,它们集体消失,很可能是昨夜那阵风引起的,但风又是为何而来,这令他纳闷不已,也丝毫都没有头绪。 没有了虫子的不咸山看起来就是一块不毛之地,虽然也有小树林,却显得尤为突兀,只因它们三三两两地分布在光秃秃的不咸山上,隔着遥远的距离,使得不咸山看起来斑斑驳驳,像个癞子,只让人觉得丑极了。 “既然它们消失了,不如我们趁现在快离开吧,谁知道那些虫子们还会不会再回来。”香兰道。 “嗯。”观言点点头说,“我这就把葛风叫醒,我们赶紧下山。” 葛风昏睡了一整夜,醒来的时候早就忘了是因为什么而昏过去的,只见他伸了个懒腰,理所当然地想到,“看起来我们一定是受到了烛龙神的眷顾,才能安然度过不咸山。” 香兰和观言对他的话并没有响应,三人沿着来时的方向继续往前走,一路下了不咸山。 自然的,不咸山之后就是第二道考验,流沙河。 眼前这条河宽阔地望不到尽头,它的颜色几乎是黄色的,只因那里面全部都是沙子,形成如泥浆一般的河流,而如此的河流水势竟是奔腾不止的,河畔不知为何拴着一条小木船,可任谁都能想得到,仅凭这样一条小木船又怎么可能轻易渡得了河呢? 三人来到河岸边,葛风顿时傻了眼,香兰则目瞪口呆,观言双眉紧锁,沉默不语。 “我的天!这、这、这怎么可能过得去?”葛风大呼小叫起来,“观公子,香兰姑娘,你们有什么好办法吗?” “你不是挺相信烛龙神的吗?既然相信,不如就坐上那艘船试试看?”香兰瞪他一眼,说道。 葛风立刻反驳她道,“相信和冒险乘船入流沙河是两回事,这艘船那么小,还没有船桨,这样坐上去,岂不是白白送死?”他说着问一旁沉默不语的观言道,“观公子,你说呢?” 观言却摇摇头,道,“我不这么认为,这条船放在这里必然有它存在的理由,虽然它看似无法渡河,但有时候眼睛会欺骗我们,因此我仍然想去试一试,你们在岸边等我。”说着,他毫不犹豫便往小船的方向走去。 葛风一怔道,“不会吧,观公子你要想清楚了。” 而香兰见状连忙跟上观言道,“我也一起去!” 观言顿住脚步,回头看香兰,“若能过去我再来接你,你在这里等我比较安全。” 香兰摇摇头,执意道,“没什么安全不安全的,观公子有胆量前去,那么香兰也有。” 观言不同意地道,“若我回不来,你必须代替我回宫,替我告知师父见烛龙神之事危机重重,让人不可轻信,至少要知难而退,另外,你回去的话我也能向应公子有个交代,所以,你必须留下来。” 香兰闻言,拉住观言道,“可是观公子,若你出了事,我一样无法跟公子交代,而且我想见烛龙神所怀的并非是善意,兴许这是老天要我放弃心中的恨意所做的阻挠吧,观公子也无需为了了解烛龙神的真面目而付出自己的生命,所以为何我们就不能知难而退呢?” 观言却道,“我们的确可以知难而退,但若所有人都选择知难而退,那么烛龙神的真面目就查不出来了,再者,烛龙神的存在现在看似对楚国毫无影响,可万一它是个骗局的话,若相信它的人越来越多,那么局势想必就会变得难以控制,我总不能把这个难题留给师父,其三,越是困难重重遥不可及,就越是代表这其中必定不像我们之前所想的那样单纯,因此不到最后,我不能轻易放弃。” “可未必就要如此急着渡河,也可以坐下来想想其他的方法不是吗?”香兰自是担心,仍然想要阻止观言。 观言回答她道,“我并非冲动前往,只是去试一试,你放心吧,我不会傻傻地前去送死的。” 香兰知道自己无法说服他,只能叮嘱他道,“无论如何,若一旦察觉这艘船无法顺利行驶,观公子你一定要想办法回来!” “我会的。”观言答应下来,道。 说罢,他朝着流沙河的方向走去,若是仔细看,就会发现其实那艘小船并没有被拴牢在河岸边,而是正浮在靠近岸边的水上,但他方才就注意到流沙河汹涌的水势几乎无法撼动这艘小小的木船分毫,这是相当奇怪的现象,就好像水下有什么东西钉住了那艘船一样,使它并未顺着水流而去,观言走近它,并坐了上去。 “观公子好厉害,那艘船都没有桨,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葛风惊讶不已地跑上前,接近香兰道。 相较于葛风的吃惊和好奇,香兰却是满心的担忧和不安,当观言的身影在宽阔的河面上变得越来越小,小到只剩下一个点时,香兰的一颗心就悬在了半空,直到那小点并未被流沙河吞噬,一直在河面上摇摇晃晃,并又越渐变大的时候,香兰这才放下了心,并大步跑向观言。 葛风见状,不禁也跟着香兰上前,待走近了,便忍不住道,“观公子你可真厉害!看起来不仅是流沙河,之后的考验一定也都难不倒我们了!” 观言却摇摇头道,“不是我厉害,我觉得是有人在暗中相助。” 香兰一愣,还没来得及开口问,葛风就道,“难道是烛龙神?” 观言不答,对二人道,“把行李拿上船,你们快上来吧,我刚才已经去到过河的另一面了,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平地,因此恐怕我们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才能到达第三重考验之所。” 与方才仅仅是在岸边看的感觉不同,小船在流沙河上行驶绝不算平稳,但偏偏它又能逆流而行,却不知是什么道理,船上的葛风兴奋不已,只因他已越来越觉得他们三人是受到了烛龙神的守护,因此才会进行得如此顺利,甚至可以说是匪夷所思。 经过流沙河,又走了将近一个时辰之后,才终于见到所谓的第三重考验,源泽。 事实上在还没有见到之前,观言三人就已经闻到了一股极重的腥臭味,观言立时觉得不妙,几乎是立刻让香兰和葛风停下脚步,取出三块毛巾用水沾湿后,让他们捂在口鼻上,才继续往前走。 而真的看见源泽,那几乎令人作呕,那是无法想象的一种等同于腐烂的实体,甚至能感觉得到它仍在里面继续腐烂,所有恶心的糊状的甚至有如脓疮般说不清是什么的物体在源泽里翻搅着,一开始所闻到的味道在此刻早已形成让人一眼就能看见的黑色瘴气,它漂浮在源泽的上空,并且仍有继续变浓变厚变高的趋势。 就在这时,他们看见空中掠过一只鸟儿,那只鸟儿飞得很高,已经超过了瘴气的范围,谁料就在它经过颜色最深味道恐怕也是最重的瘴气之时,就好像忽地被瘴气所干扰一样失去了方向和力气,随即竟是笔直地跌落进源泽之中,连挣扎都做不到,很快那只鸟儿就消失在源泽的蠕动和吞噬之中。 因捂着口鼻,三人皆没有吭声,却早已被方才的情景吓得目瞪口呆,香兰和葛风只能看着观言,看他决定怎么做。 而观言用手指指后面,便是示意他们先退回去,香兰和葛风点点头,三人只好先退回到安全的地带。 “观公子,这要怎么过去才好?”葛风一揭下湿巾就忍不住大呼小叫,那一幕不仅让他作呕而且看得他心惊肉跳,他可不想碰到那巨大又恶心像活物一样的源泽,也压根不知该如何渡过此地。 观言摇摇头道,“我也无计可施。” “那怎么办?总不能走回头路吧?说不定不咸山又被虫群堵起来了,我可不想重新走一遍那可怕的地方。”葛风回想起经过不咸山时的情景就觉得寒意直冒,不由搓搓双臂。 “不要总是叫怎么办,你自己也想想办法吧,观公子可没有责任一路都带着你。”香兰这辈子还从没见过如此没用的男人,时不时就怕得晕倒,还尽添乱。 葛风不服气地道,“香兰姑娘,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也有帮忙啊!” “你倒是说说你帮了什么忙?”香兰斜睨他一眼道。 “我、我不是一路上都在帮你们提行李!”葛风理直气壮地道。 香兰简直哑口无言,这都好意思拿出来说,她鄙夷的表情让迟钝如斯的葛风也意识到方才自己那句话似乎有一点点的强词夺理,此时嘟囔着补充了一句道,“那什么……想不出办法的话,也只能出点力气了不是吗,香兰姑娘?” 他讨好的语调让香兰直翻白眼。 观言适时出声道,“多一个人总是多一份力,今晚暂且在这里露宿一宿,我想应该能够想出过源泽的办法来的。” “但是要齐心协力,而不是反过来还要我们去救他!”香兰道。 “是、是,香兰姑娘说得是,我葛风会努力做到跟你们齐心协力的,这总可以了吧?”葛风继续讨好地对香兰说道。 “可以不可以关我什么事!”香兰没好气地道。 “咦,不是香兰姑娘不希望我落难的吗?”葛风道。 “我非常希望,所以若是你落难,我一定会再补上一脚。” “……” 观言好笑地看着两人,随他们去斗嘴,自己则在一旁坐下休息,脑中却没停顿地仍在思考要如何渡过源泽一事。 第243章 烛照九阴(七) 源泽相较于流沙河险峻得多,似乎任何活物一旦陷入进去都会被源泽吞噬,除此之外,还有那些漂浮在源泽上空的有毒瘴气,方才那只鸟绝不是无故失足,而应是吸入瘴气所致,但人比起小鸟来要好很多,不至于吸入一点瘴气就致命,不过无论如何,观言都只能考虑从上面过去,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可看起来却又是唯一的办法。 见观言坐下,香兰开始张罗食物,也不出声打扰,同时命令葛风生火,显然因为流沙河和源泽的关系,这边方圆百里间都没有人烟,幸好香兰在这方面准备得周到,她自重楼里带了好多先前腌制的食物出来,因为应皇天爱吃鱼,虽然最爱吃新鲜的鱼,可有些特殊的鱼类经过腌制之后味道也极佳,香兰为了方便带了一些出来。 此时夕阳西下,看起来似有半边天都火被烧红了一样,熊熊不熄,甚至有好久好久都徘徊不去,感觉连时辰都在不知不觉间凝固住了,蓦然,在那片烧红了的夕阳里,有一个黑点逐渐醒目起来,而且越变越大,当大到几乎遮去那半边天的时候,观言等三人已经听见了无数翅膀拍动的声音,听来巨大可怖,接近的速度快得像是滚雪球,他们不知那究竟是什么,然而不消多久,几乎是与心底的不安和恐惧升起来的同时,他们就看清楚了,原来那是成群结队的蝙蝠,黑压压如同军队一般压了过来,它们在夜晚降临之际出来觅食,当它们被观言发现的时候,正在某一处盘旋不止,观言很快就反应过来那是在源泽的上空,葛风已问出声道,“它们这是在做什么?” 观言沉吟片刻,道,“我想……它们应该在吃瘴气里的虫类。” “就是那团黑乎乎的东西?”葛风问。 “嗯。” 一听有虫子,葛风的表情就显得更嫌弃,整张脸都皱了起来道,“恶,又是虫子,怎么这里到处都是虫子。” “瘴气多为有毒之气,虫类最易聚集,气本无色,是因虫类的缘故才会变成如今的黑色。”观言向他解释说道。 “难怪看起来就觉得恶心。”葛风吐着舌头道。 “它们只吃虫类吗?会不会飞过来咬我们?”香兰看着那群显眼的蝙蝠群,总觉得它们飞来飞去,忽远又忽近,有时候感觉就要接近他们这边了,然后又飞远了,不由有些担忧地问。 观言对此并没有把握,只能摇摇头,说道,“若一会儿它们朝我们这边飞过来,我们尽量趴低一些,兽类多畏火,它们应当不会太过靠近。” “你确定吗?”葛风怀疑地问。 “你有更好的办法吗?”香兰反问。 “就是没有才问啊。”葛风嘟囔着道。 “观公子也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香兰替观言回答道。 “好啦好啦,我也只是问问而已,香兰姑娘莫气莫急。”葛风自认为好脾气地道。 香兰不由瞪他一眼,总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正说到这里,那些蝙蝠果然朝着他们的方向飞了过来,三人赶紧趴下,但听翅膀声“轰隆隆”如雷声轰鸣,好一阵之后才逐渐远离。 “还好还好,吓死我了!”等声音远去之后好一会儿,葛风才抬起头来,拍着自己的胸口道。 却见观言看着远去的蝙蝠,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半晌都没出声。 香兰不由问,“观公子,您怎么了?是想到了什么吗?” 观言一时没有回应,过了片刻,才回答她道,“我想到了一个过源泽的办法,但不知道可行不可行。” 葛风一听立刻激动起来,道,“观公子快说快说!” “我想……那些蝙蝠可能可以带我们过去。”观言说道。 葛风一愣,随即发出爆笑声,他笑了好一会儿,简直可以算是上气不接下气,随后指着蝙蝠远去的方向道,“观、观公子,你是在开玩笑吗?这些蝙蝠怎么可能带我们过去?” 观言却是一本正经,摇头道,“我从不开玩笑。”他说着又重复一遍道,“我在想,兴许可以让它们带我们过去。” 葛风愣愣地看着他,这才意识到他似乎真的不是在开玩笑,不禁问他道,“那、要怎么做才能让它们带我们过去?” 观言沉吟着道,“如此多的蝙蝠群足够能拉动我们三个人,只要它们的巢穴在源泽对面,那么我们只需要将它们捕捉进一张大网之中,应该就能让它们带我们飞过源泽。” 葛风闻言有些愣怔,不只是他,香兰也觉得不可思议,问道,“那需要多大的一张网才能将它们全部网住?而且,我们又该如何网住它们呢?” “所以,我们可能需要应公子的帮助。”观言道。 “应公子是谁?”葛风问得比谁都快,香兰截住他的话道,“你没必要知道。” “为什么?”葛风感到不解。 “你的目的难道不是去见烛龙神吗?”香兰反问。 “是啊。”葛风回答。 “问了就能见到吗?” “唔……不能。” “那又何必多问呢?” “是哦。”葛风听着也有道理,可随后一想,就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香兰这时已开口问观言道,“观公子,您要如何跟公子取得联系呢?” 观言回答她道,“待我祭起香粉,等鸠鸟来临。” “鸠鸟?” “嗯,一种传递消息的鸟,这是我跟师父的联系之物,我让师父去拜托应公子帮忙。”观言道。 香兰依稀听过“鸠鸟”这回事,这时不禁道,“不知公子此刻在不在重楼?” 观言摇头道,“碰碰运气吧。” 葛风忍不住又问,“观公子,难道只要联系上你们说的那个什么应公子,就有大网,也能帮助我们网住蝙蝠群了?” “嗯。”观言道。 “那就赶快联系吧!”他好奇不已,催促道。 香兰喃喃地道,“……这下我也能知道我家公子是不是真的有老老实实地待在小楼里。” 观言闻言不禁莞尔,随后道,“事不宜迟,我立刻唤来鸠鸟。” ----------------------------------------------------------------------------------- 观言祭起香粉,出乎意料的是很快不远处就有鸟儿的影子映入眼帘,但随后看清楚了,那原来不是鸠鸟,而是一只琥珀色的枭儿。 枭儿慢悠悠飞过来,眯着眼睛,收起翅膀,也不靠近,只是落在一棵高高的树上,停妥后,它看向观言。 观言将刻好的竹片递给枭儿,枭儿又一拍翅膀,飞下来将之衔住,便转了个身飞走了。 葛风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香兰则觉得这只枭儿挺面熟,但也没有太多印象,观言却不然,他对它丝毫不陌生,而且这只枭儿一来,他便知已不用通过自己的师父了,因为很早以前,这只枭儿就为应皇天带过话。(注) 见枭儿飞走之后观言将香粉收起来,葛风不由问,“这就行了?” “之后就需要等待了,如果快的话,清晨蝙蝠归巢时应该就会有结果。”观言说道。 “为什么你认定蝙蝠的巢穴是在源泽的另一端?”葛风又问。 观言解释说,“之前有一段时间我曾跟过一群蝙蝠,才得知它们会将巢穴安置在山洞之中,最初我们经过不咸山和流沙河等地,并不曾见到适合它们的居住之所,因而我猜测它们是住在源泽之后,再者,蝙蝠夜行居多,此刻见到蝙蝠,必然不是归巢而是岀巢。” “原来如此……”葛风喃喃地道,“不过,我可从来没见过这玩意儿……” “你见过就稀奇了。”香兰拖着腮帮子在一旁道。 “为什么?”葛风不解地问她。 香兰瞥他一眼道,“这更加证实了你早早地就从庄稼地里回去的事实。” 葛风迟钝的可以,半点没听出香兰的言下之意,反而沾沾自喜地道,“因为我懂得自律呀。” 香兰翻翻白眼,懒得再搭理他,而是问观言,“方才那只……似乎不是鸠鸟吧?” 观言点头道,“那是应公子熟识的枭。” 香兰闻言一怔问,“难道公子一直知道我们的行踪?” “我也觉得意外,但这样看来,这只枭儿应是应公子让它一路跟随我们的,若是如此,他也要等枭儿飞回去才能知道我们的行踪。”观言道。 “也对。”香兰这回便是一喜道,“这样看起来,我们一定能顺利渡过源泽了。” 葛风不由越来越好奇,问,“为什么你们能如此肯定?那应公子究竟是什么人?他一定能帮助我们网住蝙蝠群吗?” “你的问题太多了,等着就知道了。”香兰对他道。 “什么嘛,故意不告诉我,搞得这么神秘!”葛风咕哝道。 香兰懒得搭理他,葛风又转向观言问,“观公子?” 闻言观言却道,“抱歉,他的事我不便透露。” 葛风一听愈发好奇了,直想问“为什么”,却被香兰的一句话吓到,就听香兰对观言道,“他是个外人,观公子干脆用药药昏他,反正一路上他也被吓昏很多次了,这样他就不会泄露公子的事了。” 她压根也不介意被葛风听到,就那么大声地将这句话说出来。 葛风一愣,立刻噤声不敢问了,并讨好地道,“香兰姑娘,看在我一路上帮忙拿行李的份上,就饶了我吧,我不会乱说的。”说着他又转向观言,“观公子,您可要相信我,我是个会保守秘密的老实人。” 香兰对此嗤之以鼻,观言对葛风道,“其实香兰说得对,你真的能够保守秘密吗?” “能、能、能!”葛风点头如捣蒜。 “既是如此,那此事暂且作罢。”观言道。 “观公子你可不要轻信他!”香兰故意在一旁煽风点火,惹得葛风连连讨饶,“香兰姑娘,观公子,你们千万要相信我啊!” 香兰不置可否,相较之下,观言的心肠就显得软一些,但他仍然对葛风道,“在这件事上其实我也要听香兰姑娘的,所以希望你能说到做到,别惹怒了香兰姑娘。” “我知道、我知道。”葛风连忙道。 “如果你知道,就老实地躺下睡吧,明天醒来,也许就过源泽了。”香兰对葛风道。 葛风有些不情愿,但碍于方才的威胁又不得不服从,只好磨磨蹭蹭地躺下,眼睛却拉开一条缝,暗中观察夜空中的动静。 第244章 烛照九阴(八) 谈话一时终止,只剩下跳跃的火光飞溅出的花火在夜色中发出晶莹的光辉,一闪一灭,无尽无垠的荒野上,黑色自如蔓延,静静地伸出绵密的触角,渗透至每一个角落,以至于火光其实微弱到不值一提,却又强韧地兀自燃烧,隐约为他们带来一点光亮,让他们得以稍稍窥见夜色中那一丝悸动和不安。 夜深如壑,一切都隐于暗处,偶有兽鸣声轻现,却不知其方向,它们倏隐倏现,神秘莫测,在暗夜中徘徊,由于白天的疲惫,葛风在这样的环境下很快就陷入沉睡,香兰也有些支持不住,感觉睡意逐渐侵袭而来,但又想等到枭儿的回复,观言见状便对她道,“如果它出现了我再叫你,如何?” “好吧,但您一定要叫醒我哦!”香兰叮嘱道。 “好。”观言点头,答应她道。 只剩下观言在默默等待,他坚信枭儿一定会带着应皇天的消息回来。 可过了一整夜,直到天空破晓,观言都没有再见到那枭儿的身影,更不见蝙蝠群归巢,他等得困极了,正想着是否要眯一下,却在这时,一片黑云从远处迅速移动而来,就在转瞬之际,挥动翅膀的声音便掠入耳际。 观言猛然惊起,蝙蝠群移动的速度相当快,但那本来应是成片的,此时观言所见却是如乌云般形成一团移动而来,再近一些,他就看清楚了原来它们早已被一张网网在了里面,来不及思索的,观言连忙叫醒了香兰和葛风,并迅速动手整理行李。 香兰和葛风猛地被惊起,就听观言急切地说“蝙蝠归巢了,我们赶紧出发”,与此同时,振翅的声音逐渐接近,慢慢响彻天际,这一来二人睡意全无,忙不迭帮助观言收拾行李,不消片刻,那成群的被网住的蝙蝠便飞至他们上空,那看起来牢固非常的网上甚至还垂落下来三根绳索,观言、香兰和葛风见状便各抓住一根绳索,然后随着众多蝙蝠集结而起的力量颤颤巍巍离开了地面。 香兰几乎是又惊又喜,她垂首看着地面,口中发出惊呼的声音,“天哪!真不敢相信,我居然飞起来了!” 蝙蝠群带着他们越飞越高,葛风一开始还有些兴奋,到了后面就只能紧紧抓着绳索闭上眼睛,耳边风声猎猎,在经过源泽时,蝙蝠群不知为何一下子被拉得好高,完全超出了瘴气的范围,而这一来,风就显得更加猛烈了,三人迎着风一直摇晃,他们要很用力握住绳索,不然轻易就会掉入可怕的源泽里。 自上往下看的源泽像是生长在地底的怪兽暴露出来的一张大嘴,那张嘴一副不断蠕动咀嚼的模样,无休无止,那些瘴气就好像黑漆漆的烟雾自它口中冒出来,拥有能吞噬掉周遭的一切的力量,在荒地上不断向外扩张开去,形成巨大而险恶的屏障,这时蝙蝠群只要稍稍降低一点点,观言等三人就可能会遭受到瘴气的侵蚀。 下面是万丈深渊,抬头却是旭日东升,云层中的那抹金芒将天空晕染得一发不可收拾,美得足以令人屏息,观言和香兰几乎忘记了自己还身处在源泽的上方,连声赞叹眼前美妙的景象。 源泽虽大,但仍然有尽头,因而他们停留在半空中的时间并不长,一过源泽,蝙蝠群的高度就不断往下降,直到观言他们的脚落到地面,它们连同那张网一同飞到更远的山间去了。 “好美!真是不可思议!”香兰落地后回过头,再一次发出惊叹声道。 葛风直到双脚落地,才松了一口气,但因为方才害怕高空的缘故,双腿有些发软,他一屁股坐了下来,口中却不闲着,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你们说的那位应公子的所为吗?” 观言没回答,只问他道,“你还好吧?” 葛风摇摇头,又点点头,才道,“还好、还好。” 香兰却问观言道,“观公子,刚才是怎么回事?枭儿呢?” 观言回答说,“枭儿没有回来,我看见的时候蝙蝠群已经被网起来了。” 香兰显然有些失望,咕哝着道,“公子就是这样,老喜欢神神秘秘的,做事从来不提前打招呼,让人猝不及防。” 观言对此早已习惯,笑着对香兰道,“你应该比我更习惯才对。” 香兰嘀咕着,“人家才不要习惯!” “继续赶路吧。”观言将地上的行李拾起来,道,“前面是叔歜国,希望我们不要遇到传说中的食人虫。” “是那个叫‘猎猎’的食人虫?”香兰还记得早先商巫师所说的第四重考验: 叔歜国人能使役四鸟,同时有黑虫如熊状,食人,名曰猎猎,猎猎是极可怕之物,但凡人遇到猎猎,必然尸骨无存。 “究竟四鸟是指哪四鸟?”葛风问。 观言回答道,“据书上记在是虎、豹、熊、罴,但它们似乎并非鸟类。” “难道是指长得像这四兽的鸟类?”香兰异想天开地道。 “我们去了就知道了。”观言指向前方,过了源泽,远处的平地上就能依稀见到房屋和城墙的影子,它们伫立在地平线上,随着光线的波动而波动,远远看去,就好像沐浴在充满光芒的海水里的倒影那样,可又因为看起来太不真切,而显得愈发-缥缈,三人知道,这便是他们的下一个考验地:叔歜国。 叔歜国,所有的记载恐怕都来源于想象,因为没有到过叔歜国的人,是永远也无法明白叔歜国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是从外界看起来,那里面似是充满了危险和巨大的怪兽,从城墙外听到的声音几乎都是兽鸣声,就好像整个叔歜国是关押野兽的牢笼,而叔歜国上空竟然就是方才那群蝙蝠们的栖息地,它们有的停在城墙的石壁上,有的挂在屋檐上,也有的仍然在上空盘旋,观言、香兰和葛风越是接近叔歜国,就越觉得心惊胆战,无论是声音还是来自上空黑压压的成群蝙蝠,都使得他们对里面的一切充满了恐惧,而随着他们的靠近,叔歜国里的喧嚣似乎变得更为激烈,也更为可怕了。 与此同时,他们依稀听见有“猎猎”风声,那风声似是从城中而来,不知是被何物所扇动,但如此剧烈的声响,恐怕扇动它之物也相当庞大,站在叔歜国外的三人皆紧张地盯着城门,生怕里面有东西突然冲出来,但站了良久,他们又感到安全一些,叔歜国的城墙是用土夯实的,很高,连一丝缝隙都没有,似是将里外隔开了两个不同的空间,看起来里面的东西不会那么容易就跑出来,外面的人自然也不能随意进入。 对于未知的事物无论是谁都会觉得心生恐惧,观言也一样,但此时他心中考虑更多的却是不应该带香兰进入,或者找别的路绕过此国。 “我们……真的要进去吗?”葛风张口结舌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小心翼翼又充满怀疑地问出声,他距离城门最远,看起来早就做好了一旦有危险就立刻逃跑的准备。 “总觉得一进入就会被吃掉……”香兰吐了吐舌,道。 观言这时道,“城墙并没有长到挡住前路,我想先试试绕行,看看能否过叔歜国。” “这个办法好!”葛风立刻赞同道。 香兰感到心里发憷,自然也不想敲开城门,免得把自己送入虎口,遂也点头道,“就这么办吧!” 三人左右看了看,城墙对称的缘故其实往哪边走都一样,可就在这时,城门忽然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这看似木制的城门其实相当厚重,从它发出惊人的声音和它缓慢开启的速度就能感觉得出来,观言一愣,脚步不自觉停下来,葛风却是吓得一连倒退好几步,一手还无意识地抓住了香兰的衣袖,香兰转头瞪他一眼,城门轰然作响,她甩开葛风的手连忙回头,眼看沉重的城门慢慢打开一条细缝,再逐渐变大。 三人像盯着怪兽一样盯着那缓缓洞开的两扇城门,可是过了良久,都没有他们想象中的东西跑出来,反而随着城门的开启,方才的喧嚣和兽鸣声居然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像根本没有出现过一样。 这令三人惊奇不已,更让他们感到目瞪口呆的是城门打开之后,那里面根本就没有他们方才所想的什么怪兽鸟类,而是一座既宁静又温馨的庭院,庭院后静静坐落着的应是叔歜国特有的建筑,它们与庭院相连,藤蔓绕出了房子的形状,而那其中,却其实是巨大的树干被削成了房子的模样,那树应是早已逝去多年,看起来是被搬来此地,而并非一开始就扎根在此的。 这样的“建筑”不止一座,而是一整片相连,在绿色的衬托下显得又精致又独特,跟初到时的印象简直大相径庭,原本在上空盘旋的蝙蝠们都已不知去向,任他们的视线再怎么搜寻也没能在盘根错节的藤蔓中找到它们的身影。 而且,里面空无一人,怎么看都只是一座空城。 第245章 烛照九阴(九)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葛风怔怔地问。 香兰也觉得纳闷,“难道刚才……我们其实是幻听?” 观言摇摇头,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此刻城门敞开,似乎在做无声的邀请,让他的脚步踟蹰不前起来。 “我们,要进去吗?”香兰亦问。 她看观言,葛风也因为这句话看观言,观言沉吟道,“事到如今,我们恐怕没有选择。” 葛风有些犹豫,似是不知该不该进入,“它们不会是故意打开门想引我们进入吧?”他说着提议道,“不如我们还是保持之前的决定,绕行吧?” 观言沉吟片刻,说道,“如果这样的话,恐怕我们要兵分两路,葛公子尝试绕行,香兰跟葛公子前往,无论能不能走通,香兰都先回转城门前跟我汇合,万一城门在你们绕行时要关闭,那么我便进入,所以一旦香兰折返时见到城门已经关闭,那么则代表我已经进入,如何?” “如果城门提早关闭,我又没赶回来的话,那岂不是我们就被迫分开了?”香兰道。 观言看一眼城门,它自敞开后似也没什么动静,因此他并不确知城门究竟会不会关闭。 葛风觉得观言的办法好,立即附和道,“这样比较保险,若能绕行,就让香兰折返来找观公子你,若不能,我便和香兰一起返回。” 香兰却忍不住反对,道,“既然城门都开了,我们为什么还要绕行?” “你不怕里面有危险?”葛风闻言,瞪大眼睛问她。 “绕行难道就没有危险?”香兰反问。 “这……” 观言点头道,“香兰说的不错,绕行未必就不存在危险,但若香兰持反对的态度,那么我们稍微改变一下方式,葛公子和香兰等在城门口,由我前去查看绕行的道路,如何?” “不行不行!我要跟观公子一起行动!观公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香兰再次反对道。 葛风再怎么迟钝,这回也听明白了,不由苦着一张脸道,“香兰姑娘,我有那么不值得信任吗,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跟我一起行动呢?” 香兰非常固执地向他摇头,表示“正是如此”。 葛风有些无奈,但又不想一个人行动,可就在这时,方才洞开的城门忽然间再度有了动静,但却是要关闭的姿态,就好像已等得不耐烦了那样。 三人一愣,观言迅速问葛风道,“葛公子,你要不要跟我们一同进入?” 在城门尚未关闭之前,他们还有足够的时间讨论是不是要绕行这个问题,可眼看城门即将闭合,已由不得他们再讨论,除了葛风之外,观言和香兰早就做好了决定。 葛风兀自犹豫不决,香兰是行动派,想都没想就已一个箭步冲入城内,观言见状,自然紧随其后,也跟着她进入,葛风自然不想被丢下,不得已只好在城门关闭的最后一刻也冲了进去。 随即,就像是落榫那样的“咔嚓”一声之后,城门便紧紧关闭起来。 一瞬间宛如进入了另一个空间,里面到处都散发着植物清新的香气,同时静得不可思议,但这样的静并不吓人,更多的是一种恬静,能让人的心很快平静下来,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即便是方才他们曾清楚地听见城门里如此悚然喧嚣的声音出现过,此时此刻,却偏有一种此地与彼境无关的感觉。 但依然令人觉得疑惑,只因在如此绿意盎然之地,竟然连一只小飞虫都没有。 疑惑归疑惑,既然内心平静,这一点小小的疑惑就变得微不足道,更遑论他们沿着幽长的小径深入至其中一座房屋里的时候,还看见了满桌子喷香的食物。 “刚好是三个人。”香兰看了看桌上摆放好的碗筷,不觉有些吃惊,看着观言道,“难道叔歜国人早知我们会来?” “可是……这里半个人影都没有……”葛风低喃着,他不免有些心慌慌,只因无论方才城门是开启还是关闭,他根本就没看见有人操控,好像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在推动着它一样。 “食物还是热的。”看着那一桌子的美味佳肴还冒着热气,观言也感到十分吃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里的主人会是谁呢?” 在这样一个恬静之地,警惕的心情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已减少到最低,三人虽然抱有疑惑,却不知为何并没有对此感到怀疑,他们甚至感觉到非常放松,只剩下好奇心不断地冒出头来。 自从一路追寻烛龙神以来,他们压根就没好好坐下吃过一顿饭,更是被迫面对各种严峻的考验,一颗心一直无法松懈,此时眼前各色佳肴,美酒当先,似是又在邀请他们,这使得三个人浑身上下的疲惫感一瞬间涌上来,饥肠辘辘之感尤其明显,于是此刻只想坐下来好好吃一点东西。 才这么想,葛风第一个按捺不住,他似是忘了方才犹豫着不敢进入的担惊害怕的心情,早已把一切都抛在脑后,坐下来准备大快朵颐,并催促着香兰和观言道,“快坐下一起吃吧,这一定是来自烛龙神的馈赠。” 在他的催促下,香兰和观言也入了座,但他们并非如同葛风一样神经大条到自以为是,而是觉得这一切都莫名得熟悉,无人看管的城门,突如其来消失的喧嚣,如此的静谧,还有眼前早已准备妥当的饭菜,除了四周围的环境有些微的不同之外,其余的感觉皆似曾相识,让他们一度以为是回到了某个他们所熟悉的地方。 天锁重楼。 但这也只有去过重楼的人才会有此感觉,重楼总是被某种奇妙而又神秘的气氛静悄悄包围着,守护着,或是等待着,对陌生人而言,那似乎是一股危险而充满未知的力量,但对于熟悉那里的人而言,它们却显得友好而温和,不过这也仅在重楼主人在的情况下,剩下的时候,这样的气氛既令人难以捉摸,似是随时会失控,又无处不在,此刻香兰和观言不约而同都想到了天锁重楼,他们亦清楚,重楼之所以是重楼,跟里面住的那人息息相关,实际上所有涌动的气流都围绕着他在流转,这也就是为何他们对此地的感觉如此熟悉的原因—— 就好像他在。 兴许是在枭儿出现那时起,应皇天就在周围,可他既不喜欢露面,又爱玩神秘,相较于葛风口中所谓的“烛龙神的庇护”,观言和香兰宁愿相信这是应皇天在暗中保护他们。 他们默契地并未将自己的猜测说出口,而是坐下用餐,事实上当他们心中都想到眼前这一切很可能都跟应皇天有关的时候,所有怀疑的念头已不翼而飞,但他们也知道这并非绝对,可就是控制不住内心那一小簇如烛火般隐约跳动的雀跃之情,并且也因此而感到安心,仿佛前路已安全无虞那样。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顿恰到好处又令人餍足的美餐,除此之外,他们还发现了三间客房,客房不大,却布置得小巧而温馨,让人迫不及待地想要沉溺其中。 香兰甚至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将她跟她的母亲接到一处宫殿里,母亲的脸上绽放出幸福的笑容,她尝试着想看清楚那人的脸,然而就在那张脸越来越清晰的一瞬间,香兰醒了过来。 他们昨天用完餐之后便各自休憩,那时仍是白天,连晌午都未到,此时天色却已经大亮,香兰不料自己竟然足足睡了一天一夜,她连忙起床去找观言,不出她所料,观言也起来了,正在收拾行李。 “我们的跟屁虫呢?”香兰见到观言,第一句话就问。 不料她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一声惊喜的打招呼声,“啊哈!香兰姑娘对我如此关心,真令人感动!” 香兰情不自禁叹了一口气,转过身,看见葛风笑嘻嘻地出现在她的身后,看起来精神十足。 “香兰姑娘莫不是以为我还在床上呼呼大睡吧?”葛风又问。 香兰点头,压根就不想否认,葛风见状,耷拉下两条眉毛道,“香兰姑娘,经过多日的历练,你要相信我葛风已经有长足的进步了。” 香兰上上下下打量他,其实说起来葛风的模样还算不错,干干净净的,但就是眉宇间总有一股赖皮之气让香兰怎么看都觉得不顺眼,再加上他平时说话和做事都过分自以为是,脸皮又厚得可以,因而他就算长得再人模人样,香兰对他也从来没有过一丝好感,连一丁点都没有。 “你若能跟着我们走到最后,就算你有进步了。”香兰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道。 “叔歜国之后我们要面对的便是北极天樻之山,不知我们会碰上九凤还是强良。”观言这时道。 “我们一路上都有烛龙神的保护,我看我们一定会很好运地碰上九凤的,安心吧。”葛风毫无担忧地说道。 “有你在我可是一点都无法安心。”香兰如此道。 葛风浑不在意,转向观言,信心十足地道,“观公子肯定跟香兰姑娘的看法不一样吧?” 见问题丢向自己,观言有些无言以对,只能抬起头来,默默说一句道,“葛公子,不瞒你说,我连对自己都没有把握,又如何能替你做任何保证?” 他秉事从来客观,一板一眼,既不无条件乐观,也从不会无故悲观,令葛风接不上话,他只能稍嫌无趣地耸了耸肩,话题便因此戛然而止了。 第246章 烛照九阴(十) 在叔歜国美食一顿,又饱饱地睡了一觉之后,三人皆精神振奋,但一直到离开叔歜国,他们仍然感到万分莫名,因为至今也不清楚究竟真实的叔歜国该是何模样,“猎猎”又是在何处,先前所听到的喧嚣来自何方,那些喧嚣在他们离开之后再度响起,听来就好像整个叔歜国之内在举办什么庆典,因他们的到来忽然中断,再因他们的离开而突然恢复似的,偏偏身后的城门早已关闭,他们再度被隔绝在外。 但无论怎么样,他们也总算在叔歜国做过客,虽然这样说出去几乎无人会相信。 叔歜国的前方便是北极天樻之山,在群山峻峦之间,谁都能一眼将之分辨出来,只因远远望去,那就像是一条笔直地山柱一样横亘在广阔的天地间,厚厚的云层缭绕在它的周围,以至于无人能知晓它真实的高度,也无怪乎要通过这样的高峰,需要九凤或是强良的相助。 “可是,九凤和强良又如何分辨我们的善恶?”葛风一路上都在研究这个问题,谁都看得出来他其实是在担忧,因此就显得格外啰嗦,“它们并非人一族,又如何会了解我们的想法?譬如我们杀了一条蛇,它们可能就会觉得我们是‘恶’一类不是吗?”他说着忍不住又补充一句,“更何况,自小到大,我杀的可不仅仅只有一条蛇而已。” 香兰越听越觉得可疑,不由试探他道,“我看这并非蛇不蛇的问题,而是你其实还做了别的亏心事,才会一直那么担心这个问题吧。” “香兰姑娘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葛风行得正坐得端,哪会有什么亏心事!”葛风一脸正色地道。 香兰不置可否,对于葛风有没有做过亏心事她可是一点兴趣都没有,葛风随后又兀自喃喃不停,这时三人已经沿着蜿蜒崎岖的山路走了好一阵子了,就见一块巨石映入眼帘。 他们走向石块,石块相当巨大,但无论怎么看,它都跟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颜色也与地面上的碎石有所差异,就好像是被哪个大力士从别的地方专门扛过来挡在山脚下一样,再走近了,便看见石块上还刻有字迹,三人凝神细看,随后皆是一愣。 就见石块上刻有四个大字: 试炼之路。 “试炼之路?”葛风念出声,不由问,“这是什么意思?是指我们眼前这条通往天樻山的路吗?” 自离开叔歜国之后,他们就踏上了这条通往天樻山的山路,它相当显眼,并且长得没有尽头,似是从他们脚下一直蔓延到山上,再蜿蜒旋绕上去,而巨石之后的道路与之前他们走过的并没有什么不同,这才会有葛风此时的不解,他不明白为何巨石要竖在半路上,所谓的“试炼之路”指的又是什么。 “有关天樻之山的守护神,商巫师不是说九凤和强良一善一恶吗?善者遇善则善,载人过山,恶者遇恶则恶,载人坠山,被视为第五重考验,而这里开始既称为‘试炼之路’,兴许就跟善恶有关。”香兰说道。 “是要试炼我们究竟是‘善’还是‘恶’吗?”葛风仍然疑惑,道,“那要如何试炼?” 观言的注意力并未一直停留在巨石上,而是又往前走了几步,此时他回过身来道,“若我想得没错,前面的岔路便是跟‘试炼’有关。” 他这么一说,香兰和葛风便朝前看去,果然见到巨石后方不远处有两条分岔路,他们往前走就能看到分岔路边上竖着两块路牌,一块上写有“恶”,另一块上写着“善”。 “所以这就是‘试炼之路’的意思?让我们选择走哪一条?”香兰问道。 “可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谁会去选择走‘恶’这条路呢?难道想等着被强良抓吗?”葛风不禁觉得好笑地说道。 “我想,这才是‘试炼之路’的真谛。”观言沉吟半晌后,道。 “观公子?”见观言的表情严肃,香兰忍不住问。 “什么意思?”葛风亦问。 “所谓‘试炼’,并非旁人试炼你,而是自己对自己的试炼,眼前的一切已经足够明显,‘善’和‘恶’两条路必须你自己选,因为只有自己才最清楚是哪一类人,我想九凤和强良的遇善则善,遇恶则恶,一定不会是字面上的意思,倘若如此,那么大家都会选择走上‘善’这条道路,可事实呢?是真善还是假善,就看你自己的认识和选择了。”观言缓缓说道。 香兰依稀明白过来,道,“观公子是说,若自认是‘恶’的,应该选择走在‘恶’这条路上,才符合‘试炼之路’的意思?” 观言点头。 “那若选择了‘恶’,岂不是会被强良扔下山崖?”葛风问道。 “那若‘恶’者走在‘善’路之上,难道真的会遇上九凤吗?”观言反问他。 “这……” 答案显然是“不会”。 “那……若‘善’者走在‘恶’路之上呢?”葛风不罢休,反推道,“会遇上强良吗?” 观言回答道,“若他遇见强良,那么兴许他的‘善’,并非真‘善’吧。” “我赞同观公子。”香兰表态,又道,“但这不就意味着,我们反而要选择走上‘恶’这条路了?” 观言沉吟着,最终点头道,“我决定选择走‘恶’之路。” 香兰理所当然跟随观言的脚步,只有葛风似是对“恶”有些犹疑,但见观言已经有了决定,他又在“善”与“恶”之间犹豫了好久,最终他跨出一步,却是迈向了“善”,可正当他的脚尖就要碰到地面之时,忽然好像又想到了什么,不由一顿,然后看了观言和香兰一眼,转而朝向了“恶”。 香兰对此毫不感到意外,她甚至都不需要回头看就知道葛风一定会跟上来,而实际上她也不相信这世上真的会有人一点坏事都没有做过,虽然她也不清楚前路又会遇到什么危险,可至少做这样的选择她对得起自己的心。 但除此之外,上山的那条路暂时没有什么变化,虽然已经有越来越高且越来越陡的趋势,但依然有能够让他们踏足之地,也不会过分崎岖,一路引着他们向高处前行。 就这样走了将近两个多时辰,风势越来越大,前面不再有山路,而是一条很长很长的吊索桥,这条吊索桥被厚厚的云层笼罩,一眼望不到尽头,并且因为地处太高的缘故而被大风吹得晃荡不停,人若是站上去,恐怕连站都站不稳,实际上仅现在的高度对观言三人而言就已经非常吃力了,他们从刚才开始就不得不扶着峭壁上凸起的石块一小步一小步前行,脚下的路早已越来越窄,当看见吊索桥时,他们三人几乎只能贴着峭壁的边沿缓缓挪动,再当吊索桥出现的时候,眼前已经完全没有路了。 “‘善’之路应该不会有如此可怕的吊索桥吧?”葛风的双腿不由自主地打着颤,他此时将自己的背紧紧贴着山壁上,完全不敢向下张望,脑门上直冒冷汗,其实在刚才他就想过要放弃了,但仅源泽一地就堵死了他回头的路,事到如今,他只能硬着头皮跟着观言和香兰往上,没有任何退路。 而且走上“恶”之路并非他的本意,此时此刻,他难免会想刚才若是选择了“善”之路,应该就不会存在如此险恶的境地了。 “你随时可以下去走那条路啊,没人拦你!”香兰就在他的身边,风大的缘故声音传不了太远,但还是被她听见了,于是就忍不住大声说道。 “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这很有可能啊!”葛风道。 “那又如何呢?”香兰反问,“若你觉得自己是纯善之人,那么为什么刚才要选择跟我们走这条路呢?” “这……”葛风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支支吾吾,香兰转过头去看他一眼,又道,“明明恐高,就不要那么勉强自己了,不如回到山脚下等我们吧,最多我们见了烛龙神之后再来找你,免得待会儿又连累我和观公子。” 葛风一听,急了,连忙否认道,“我、我哪有恐……高。” “还说不恐高?”香兰打量着他早已变得菜色的脸,有些想笑,却又不愿趁人之危,就又道,“早在被网住的蝙蝠群带我们飞跃源泽的时候,你的表情就说明了一切,更何况,到了此时此刻,像你这样逞强又有什么意义呢?” 葛风顿时垮下了脸来,道,“早知道就不逞强了,这不是怕被香兰姑娘你给小看嘛!” 香兰闻言不禁有些哭笑不得,道,“请问我什么时候高看过你?” 葛风哭丧着脸,不甘心地道,“香兰姑娘!” 这时,观言在细细打量了一番吊索桥之后,决定继续向前行,他回过头对香兰说,“现在我们不可能回头,这座吊索桥悬空建在此地,被风雨侵蚀的情况想必很严重,因此绝不牢固,而且我也不确定它的承重量,所以我必须独自上桥,但你要先答应我,无论我发生什么,都不能莽撞行事。” 香兰知道此事的严重性,她虽然感到心惊胆战,但事到如今,她自知不可能劝观言回头,便只能点头道,“我知道。” “前面云雾太大,若我过了桥,恐怕你也早已看不见我,因此若我安全抵达,会燃起草药,你若看到云雾变成红色,就能过桥了。” “好。”香兰答应道。 说罢,观言重新扎紧原本绑在身上的行李,抓住吊索桥的绳索,小心翼翼探出第一步。 第247章 烛照九阴(十一) 脚下索桥一直在晃动,当观言踩上去的时候,感觉风的力量好像更大了些,他努力稳住自己,双手紧紧抓住两边绳索,尽量保持住平衡,跟随索桥的晃动而晃动,一步一步缓缓向前走去。 香兰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看着观言走上吊索桥,忽地,一阵大风吹来,几乎将云雾吹散,却也将观言吹得东倒西歪,差点一脚踩空。 香兰吓得惊呼出声,幸好观言立即顿住了身形,一动不动,一直到等到强风过去,再重新调整步伐,踩在绳索上。 虽然颤颤巍巍,但观言仍是一步又一步,越走越远,风势也越来越大,吹得观言眼睛都睁不开,于是越来越举步艰难。 走到桥中间的时候,风势大到观言只能侧过身紧紧抓着一边绳索,这样虽然不利于保持平衡,但若非如此,恐怕观言只要松开一只手或是稍稍一抬腿就会被大风吹落到万丈深渊,不过现在他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只因索桥受到观言的重量而歪在一旁,大风自是毫无障碍地穿过通透的吊索桥肆虐横行,同时也增加了观言前行的难度,即便脚下只是小小挪动,为了前进观言也势必有换手的时刻,但只要将手一放开,抓在吊索桥上的力道就减少一半,于是迎面吹来的风就轻而易举占据上风,偏偏脚下只是绳索,无法着力,因而在风势猛烈的时候,观言几乎是一动不动,等风势稍稍弱下来,他才将手换过去,继续后一轮的缓慢挪动。 香兰和葛风在桥对面眼看着观言的身形慢慢隐到缭绕的云雾之中,怎么看都觉得惊心动魄,让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葛风数次想出声说话,都被香兰“嘘”一声给制止了,一直到再也看不见,葛风终于忍不住道,“香兰姑娘,那么大的风,我总觉得我们会被风吹走的……” 葛风担忧极了,好像在知道香兰反正不会高看自己之后,他也开始不介意露出他软弱的一面来,不过事实上他也从没有表现出坚强的那一面,因此香兰的态度始终没有什么变化,只道,“被风吹走岂不是正好,可以把你吹到桥的另一面。” “香兰姑娘!”听出她似有玩笑之意,葛风有些着急地道,“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香兰转向他,半点没有笑容地道,“你以为我是随口说说么?若你自己不紧紧抓住两边的绳索,自然会被风吹走。” “可是……香兰姑娘,你都不会害怕吗?”葛风反问她道。 “害怕有用吗?难道它能够帮助你过桥?”香兰不等他回答,就道,“不如靠着拼死的劲抓住绳索,才能像观公子这样过桥。” 葛风听后又看了一眼索桥的方向,观言的身影已经变成极小的一点,就在这时,却听云霄之上传来一声清脆的长鸣,伴随着一股大风呼啸而来,香兰闻声立刻回头,一颗心顿时拎了起来,果然这阵风大得离谱,将整个索桥都吹到一边,观言猝不及防,瞬间掉落,香兰惊呼一声,就见一抹巨大的阴影遮天蔽日而来,遮盖住眼前飘忽的云雾,但阴影一刹那就消失在眼前,随后,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它又自下而上再度出现,方才只是一个影,根本没有见到行踪,此刻,香兰看得一清二楚,那是一只巨大到无法想象的鸟,它被太阳的金芒笼罩,使得浑身黑色的羽毛都裹上了一层金色,姿态优美却又相当傲慢地在广阔的天空中自如地展开双翼,然而令香兰感到万分惊喜的却是观言人已经稳稳地落在了大鸟的背上,香兰情不自禁地大叫道,“是九凤!这一定是九凤,能够载人过山的九凤!” 观言坐在大鸟的背上正向香兰挥手,意思似是让香兰过桥。 香兰见状未有犹豫,下一步就跨上了摇摇晃晃的吊索桥。 大鸟载着观言一下子飞得没有了踪影,香兰小心翼翼迈出脚步,踏稳在索桥上,双手则紧紧握住两边的绳索,一点一点在索桥上前行。 没有亲身上过桥的人绝对体会不到香兰此刻心惊肉跳的感觉,脚下是无底深渊,风大得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吹起来,不停摇晃的索桥让她极难保持住平衡,尽管香兰想将她动作的幅度减到最小,但她一动仍然会引起整条索桥的晃动,令她寸步难行,步步惊心。 可同时她亦明白到,她必须走到索桥中间,才有办法落在那只墨色巨鸟的背上,否则,她随随便便一掉落,就必然会被大风刮到峭壁上,然后活活摔死。 好在,只要走到索桥中间,便有希望,比起观言方才不知究竟的冒险要好太多,在某种意义上,大鸟的出现让香兰的勇气倍增。 逐渐的,香兰进入云雾里,她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行动起来就显得愈发困难,又有猛烈的风势不断袭来,让她此刻果真如葛风所言,“会被风吹走”。 就在这时,一阵狂风扑面而来,香兰的两只手原本紧紧抓着一边绳索,可风势猛烈到直接将她的双脚吹离桥面,香兰下意识地将手抓得更紧,但风力大到她无法想象,最终双手的力量敌不过风势,一旦松开手,香兰只觉得自己迅速下坠,可就在下一刻,又忽的被巨大的风势轻轻托起,最终,那一抹巨大的黑影在香兰的下方现身,使得香兰安然落在其上,就听观言的声音对她道,“太好了,你安然无恙。” 香兰拍拍胸脯说,“刚才真是吓死我啦。” 就算已经明知道会得救,但适才被风吹落的那一瞬间香兰依然感觉到死亡的阴影笼罩,然后脑中就是一片空白,接着,便感觉身体落到了实处,同时耳边传来观言温和的声音。 “没事就好,现在就剩下葛公子了。”观言低头看下去,此时大鸟已经飞到索桥的上方去了,从他这个角度能看见葛风正颤巍巍地踏上桥面,他随着索桥的摇晃而不住东倒西歪,看上去很难取得平衡的样子,而当大风刮起来的时候,他几乎是整个人抱着索桥的,就差没掉下去了,只看得香兰禁不住担忧道,“观公子,葛风不要紧吧,他能顺利被这只大鸟接住吗?” “只要他能走到索桥中间,应该没什么问题。”观言说是这么说,脸上的表情也显得有些担忧,但此时他们随着大鸟的翱翔已进入更高的云层中去,底下的一切皆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云雾缭绕,但随后,大鸟展翅向下,他们又能看见葛风正在艰难地攀爬,不知道为什么,此时他竟是以匍匐的姿态紧贴着索桥,手脚早就被风吹歪到桥外面去了,等风小一点他又再度握住绳索,一点一点向中间挪动。 这看得香兰眼睛发直,虽然她很清楚在桥上面前行的艰难程度,但也不至于会如此狼狈,虽说香兰一直不喜欢葛风,可见他身陷险境,她也一样替他感到紧张,希望他能够跟他们一样安然抵达。 大鸟在空中盘旋,应是一样在关注葛风的情形,忽的,它再度发出一声长鸣,低下脑袋,于是连着整个身子都压低下去,瞬间降落,速度快得让观言和香兰顿时一惊,只因他们的屁股在一瞬间就离开了大鸟的身体,再重重跌下,而此时,他们见到的却是葛风飞速坠落索桥的一幕。 “葛风——”香兰大声唤道,他们同一时间去到大鸟的身侧,想尽力伸出手试图抓住葛风,却是徒劳。 一眨眼功夫,葛风就掉得没了影,更是连动静都没有,悬崖一如既往深邃阒静,明明在眨眼间就吞噬掉一个人,却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冷静而残酷,观言和香兰怔在鸟背上,一时间谁都无法出声。 大鸟慢慢旋上空中,载着观言和香兰越过北极天樻之山,纵然周遭的风越来越冷,但观言和香兰仍是不发一语,他们在为失去葛风这件事而感到悲哀,所以就连此时山巅上那本应震撼至心灵的景色都被他们完全忽视掉,待大鸟停下来时,他们已经安然度过了天樻之山。 但大鸟一停即走,这是因为山后是完全不同的风景,亦是截然不同的气候,只因赤水滚滚,热气蒸腾,满目的赤红之色,像血一样极为霸道地横亘在观言和香兰的面前,更如浓雾一样紧紧包围住了他们。 赤水汹涌澎湃,一阵又一阵夹杂着难耐的热浪扑面而来,那种热度几乎能够融化掉所有的事物,让人连气都透不过来,以至于观言和香兰此时已经没有余力再为葛风的事感到难过,只因他们一踏足此地,就被热浪烫到根本无法思考。 顿时观言和香兰两人皆汗出如浆,衣服一下子就湿透了,而眼前的热气连肉眼都能分辨,香兰不禁咋舌,一面擦汗一面道,“观公子,这可如何是好?” 观言一样觉得热到寸步难行,摇头道,“眼前赤水似是能熔化万物,怕是不能硬过。” “是啊,我已经忍受不了了。”香兰不停用手扇着风,尽管一点用处都没有。 “但我们无路可走,赤水被高耸的天樻之山挡住,同时也挡住了温度,使得热气无法散开。”观言转过身去,后面即是山岩,天樻山的背面几乎垂直于地面,并且那上面的岩石多年来早已被赤水的热气熏得通红,不用碰就知道那一定是滚烫的。 “那要怎么办?”热得无处可躲,越是靠近赤水便越热,连地面都是滚烫滚烫的,所以就算是想要坐下休息片刻都做不到。 “这里温度应是最低的,我们暂且在这里静候片刻,据商巫师所说,这一重的考验跟犬戎有关,他骑无首赤兽,守护着赤水,若他真的在此,那么兴许早已知晓我们的到来,就看我们是否诚心求见烛龙神,若是诚心,兴许他就能现身带我们渡过赤水。”观言这样说道。 第248章 烛照九阴(十二) 一路下来,观言在面对困难的时候总会做出正确的选择,香兰也因此对他的话越来越感到信服,于是观言这么说,香兰就决定听从他的话这么做,她闭上眼睛,诚心祈祷,试着将自己燥动的心平静下来,而一旦这样做之后,香兰忽然发现在不知不觉间,包围她的热气似乎减少了许多,她没有再像刚才那样感到热得喘不过气来,也终于能够重新转动思绪,当她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虽然依旧显得赤焰一般,可她几乎已经能够分清哪里是赤水,哪里是河岸,而当她将这一切都看清之后,忽地就睁大双眸,只因在河岸边竟有一头赤色凶兽正虎视眈眈盯着自己,它身上的颜色与周围的景色融成一团,难怪方才谁都没能注意到,可此刻,香兰已看得真切,那样的轮廓,那双圆睁的金眸,怎么看都是一头巨大的凶兽,但却并非无首,它的脑袋硕大,浑身赤红,在香兰眼中突兀地出现了。 “呃……”香兰情不自禁地发出惊愕的呼声,一旁观言便道,“你也看见了。”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怕被那头凶兽听到。 被那样一头巨兽盯着,香兰一时间便有些不敢动弹,她轻轻“嗯”了一声,也不转头,只是问观言,“观公子,这下要怎么办?” “我想它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犬戎了。”观言道。 “可是……犬戎不应该是人吗?说他骑着无首赤兽守护着赤水……”香兰有些纳闷。 “事到如今,我们只能相信自己所看见的。”观言却道。 香兰的视线再一次注意那兽,它分明长着脑袋,绝不是什么无首赤兽。 “它……会怎么做?”香兰忍不住又问。 观言盯着那头赤兽,半晌后,转向香兰说,“看起来,我们需要它载我们渡过赤水。” 香兰听着只觉得头皮发麻,她可从未乘坐过如此巨大的兽,随便怎么想都太过可怕,这样坐上去真的安全吗? “但,似乎也只有靠它了。”香兰相当没辙地道。 观言想了想问香兰,“我们还有多少鱼干?” 香兰闻言一愣问,“这是……要给它喂食?” 观言点头,“食物是最没有威胁性的,不管是不是能渡河,至少这样做不会激怒它。” 香兰恍然大悟道,“对哦!赶紧试试。”这么说着,她便将行李打开,取出里面的鱼干。 赤水畔热气腾腾,鱼干也仿佛被烘得更干了,观言随手捡了两条,便朝赤兽走了过去。 赤兽的一双金瞳眯了起来,鼻尖耸了耸,似是露出了一副饶有兴趣的表情来。 观言又上前几步,他走得并不快,只因越走就越觉得热浪滔天,滚滚而来,观言顿时感到呼吸一窒,却见眼前赤红身影微微一晃,压根来不及防备,只闻身后香兰一声惊呼,那赤兽竟然一跃跃至自己的面前,低下脑袋就叼走了手中的鱼干。 见状,香兰乍拎起的一颗心顿时放下来,观言见鱼干小得都不够赤兽塞牙缝,便让香兰将剩下的都拿过来。 近看时,愈发觉得赤兽的巨大,它身上的毛发很短,短得几乎令人注意不到,这才会让人感觉它生得异常庞大,而且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试想如此炽热之所,若是身上长满毛发,恐怕片刻都待不住。 香兰将那些鱼干一股脑儿送到赤兽的面前,赤兽张开大嘴,一口吞下,几条漏网之鱼掉在热烘烘的地上,便发出“嗤嗤”的声音,香兰连忙将它们捡起来,递给赤兽。 观言看着赤兽半晌,喃喃道,“不知道它跟犬戎是什么关系。” 他话音方落,忽地就听那赤兽仰首发出一声低吼,似是在回答什么,惹得观言和香兰反而一愣,随后赤兽便伏下身来,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便是要他们坐上去。 观言虽然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令赤兽忽然愿意让他们搭乘,但这本就是他们的目的,于是,他立刻收拾好行李,香兰在观言的帮助下,爬上了赤兽的背,待坐上去之后,香兰才惊异地发现,原来赤兽身上的温度并不像她想象得那样高,甚至是很合宜舒服的,等观言也一并坐上去之后,赤兽甩甩尾巴,再度发出一声低吼,便张开四肢,往赤水的方向一跃而去。 坐在赤兽背上的观言和香兰二人瞬间感到热气将他们团团包围,尽管速度快,在他们周遭形成的风势也是热的,可又不像他们想象中的那样难熬,此时他们低头就能看见赤水汹涌如烈焰,在腾跃的赤兽足下飞快掠过,一晃之后,脚下又是另外一片土地,虽然炽热依旧,却在眨眼间已经到了另外一端。 赤兽停下来便再度伏下身,观言和香兰自它的背上滑落地面,他们转过身去,正要向那头赤兽道谢,后者却早已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尾巴,径自离去,留下观言和香兰二人面对之后的考验。 过了赤水,炽热的温度不减,观言抬起头便见眼前平缓的地面向前方一味延伸,而钟山似乎就在面前。 “翻过那座山,应该就会见到赤水女子献了。”他指着前方那座山脉对香兰说,赤水便是从山上而来,远远看去,像是赤红色的线,它们就如同树叶的茎脉那样分布而下,甚至还能看见袅袅热气,而那座山的形状相当明显,像一个巨大的斗笠一样从天压降而下,坐落在二人的前方。 令观言和香兰为之惊奇的是那山的顶端居然在冒着浓浓的烟雾,这是他们从未见过的神奇景象,看起来好像眼前这座山是从里面烧起来了一样,若非亲眼所见,简直令人难以相信。 也是因此,炎热的气候覆盖着这整片大地,一眼望去什么都是干枯的,连大地都干到现出丝丝裂痕来,观言和香兰越是往前就越觉得艰难,只因他们身上带的水已经越来越少了,而明明就在眼前的钟山距离他们却依然遥远,不知道还要走多久才能走到山脚下。 香兰原本和观言并肩走在一起,忽地她慢下了脚步,观言走了几步后发现她没跟上来,不禁连忙转身,却见香兰从包袱里将装水的圆壶取出来,递给观言说,“观公子,请你继续往前,完成卜邑师父交给您的任务,一个人的话,应该可以坚持更长的时间。” 观言一愣,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将最后的希望留给了他,才会有这样的举动,不由摇摇头道,“这些水不重要,我能坚持住。” 香兰并未收回手,而是道,“比起观公子来,我的愿望太过自私,如果真的能见到烛龙神,而它果真实现了我的愿望,那这样的烛龙神,我不见也罢。” “香兰姑娘……” “观公子,我是说真的,我们一路走来,充满艰辛,若非观公子意志坚定,勇往直前,我可能早就退缩了,而且如果没有观公子的话,我根本不可能走到这里,既然如此,那么想来我的愿望也不是那么坚定,随时都能退缩的根本算不上什么愿望,而来到这里的千辛万苦让我意识到有些事并不是用求就能轻易得来的,要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因此,观公子您才是值得去见到烛龙神的人,并不是我。” 香兰这番话让观言一时不知该如何去反驳,但对他而言,若非香兰的存在,他可能也做不到如此专注渡过重重难关,现在终于接近第七重考验,他觉得香兰早已成为自己这一路上不可缺少的搭档,可另一方面,观言却意识到越是接近最终的考验,恐怕也加倍困难和危险,香兰不在,他反而觉得安心,因而对香兰言道,“不能全部留给我,在这样的地方,没有水谁都活不下去,更何况你若留下,我自然更加不放心,因此就算我要一个人前去,也不能就这样丢下香兰姑娘你。” 香兰听后便道,“那这么说来,我们岂不是要先去寻找水源?” 观言放眼望去,四周围几乎都是炎炎热气,要在这种地方寻找水源,谈何容易,而若一旦找不到水源,当他们喝光了壶里的水之后,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也可想而知,那么,这样想来,其实他们也只有前进这一条路可以走……观言正这么想,忽地香兰叫了起来道,“观公子,你看那是什么?” 观言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就见钟山一端忽有一道模糊的影子在热火朝天的大地上慢慢浮现,一开始那就像是一团雾气,融入了起伏的山势里,忽而变成一道又细又长的阴影,之后便越渐清晰起来。 “好像是一个人,我们走过去看看。”观言不由地道。 “嗯!”香兰应道。 第249章 烛照九阴(十三) 见到人,似乎就有希望,二人朝着来人的方向越走越近,很快,就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那是一名身材窈窕的清瘦女子,女子用一块深黛色的布从头裹到脚,她的手上捧着一只形状别致的双耳壶,见到观言和香兰已迎面走来,便停下脚步。 “二位远道而来,不甚荣幸,这是钟山乳泉,请二位享用。”女子的嗓音带着一丝沙哑,开口对观言和香兰道,她说着,便将手中的双耳壶递到二人的面前。 观言和香兰皆是一愣,观言连忙道,“姑娘,我等二人欲前往寻找烛龙神,并非是客,请将之收回。” 女子闻言微笑道,“观公子,香兰姑娘,正是烛龙神派我前来迎接二位的,请二位先饮下泉水,稍后我便会带二位上山。” 这句话让观言和香兰大吃一惊,此女和他们素未谋面,竟然开口就能叫出他们的名字,再者,她居然说是烛龙神所派,这显然令人意想不到。 “请问姑娘尊姓大名?”观言伸出双手接过女子手中的双耳壶,问她道。 女子回答,“我乃赤水女子献。” 听到她的名字,观言和香兰恍然大悟,意识到原来考验已经来到面前。 “请二位先饮下泉水吧。”女子献道。 “多谢献姑娘。”观言和香兰对视一眼,心知这泉水非喝不可,便由观言率先捧起双耳壶,仰首喝了一口。 岂料乳泉冰凉又香甜,入口后只令人觉得浑身畅快,方才一路上囤积在体内的热气也因此而消失殆尽,所有的气力一时都回到了身上,观言不由“咕咚、咕咚”大口喝了起来,随后,他把双耳壶递给香兰,香兰接过,便也如观言那样,喝了一口之后便忍不住大口喝起来,两人将壶里的水喝掉一大半,才将双耳壶还给女子。 “二位请随我来吧。”女子这时说着,便转身朝钟山的方向而去。 观言和香兰喝了泉水,精神大振,眼前的钟山都好像近了不少,又因有人带领的缘故,他们顿时感到安心许多,不管之后会遇到怎样的考验,至少他们距离烛龙神又近了一步。 而实际上,钟山也的确没有他们想象中的远,大概又走了半个时辰不到,他们就来到钟山的山脚下,女子献这时转过身来道,“钟山到处是赤水,没有我的带领,无人能登上山,但在上山之前,我必须向二位确认一件事,若是你们的答案令烛龙神满意,我才会领你们上山。” “献姑娘请问。”观言点头道。 赤水女子献看看观言,又看了一眼香兰,便一字一句地道,“为了烛龙神,你们是否愿意付出自己的性命?” 观言和香兰因她的话皆是一怔,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若是回答“不愿意”,怕是没有见到烛龙神的机会了,但…… 此时,女子献又补充一句道,“若是回答不是出自内心的,烛龙神自会给予惩罚,所以,你们要想清楚了。” 她如此郑重其事地叮嘱,令原本想敷衍了事的香兰着实犹豫了一下,她本不像观言,什么事都一本正经地对待,而且为了寻找烛龙神,本来这一路上就随时都有死亡的危险,事到如今,就算说“愿意”又能如何?况且,说“愿意”是“愿意为烛龙神付出性命”之意,被烛龙神知晓给予惩罚的最坏结果也是失去性命,结果既然相同,那么回答“愿意”自然比“不愿意”要好,而一旦回答“不愿意”,这一路上的辛苦岂不是都白费了? 香兰看观言一眼,观言似是清楚她要如何作答,摇头阻止她,并先一步开口道,“献姑娘,我们怀着诚意而来,是否能见烛龙神,实属机缘,若献姑娘不愿为我们带路,那么我们只有靠自己了。” 女子献闻言注视观言,问他道,“这么说来,观公子的答案是‘不愿意’了?” 观言面对女子献,摇头道,“我并没有这样说。” “但你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女子献道。 观言却道,“若烛龙神有灵,它便会知晓我心中的答案。” 女子献盯着观言,好一会儿之后,她背过身去,抬头望向山顶,口中喃喃念叨,却听不清楚,片刻后,她转身对观言和香兰说,“烛龙神吩咐我说,要让你们上山。” 香兰一愣,随即开心地拉住观言道,“观公子,太好了!” 观言有些许意外,但他并未表露出来,只是伸出另一只手覆上香兰的手,并用力捏了一下,似是在暗示她什么,香兰抬头看观言一眼,观言的眼中有着一贯认真的神情,她隐约意识到什么,此时就听女子献道,“随我来吧。” 有女子献带路,他们上山的路变得毫无阻碍,但观言很快就发现这条路四周围无丝毫标记可循,若非走得次数太多,才能熟悉至斯,否则一入山就只有迷路的份,更遑论还有赤水的威胁,他们几乎被炙热包围,好在有钟山乳泉解渴,其实最简单的方式是一遇到热流就转向,但由于赤水分布太众,又怎么转得过来,转到最后,只会让自己越陷越深而已,而一旦无法在短时间走出去,那么就只有渴死的下场了。 走了将近半个多时辰,大约在半山腰的位置,观言和香兰的眼前忽然开朗,那是上山后他们初次见到的一片平整的空地,地面用火红的岩石铺路,中间是一根同色的石柱,观言一见便知此处是祭祀之地,因而在石柱的后方,他果然见到了一座石殿,只不过在如此穷凶僻壤之地,能够想见石殿简陋的程度,基本上就是将大石头靠着山石堆起来了而已,只留下一个又矮又小的门,可纵是如此,神圣的感觉却无处不在,除了此地一尘不染的表象外,还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似是围绕在四周,自小修习巫术的观言自是不用说,连香兰都能感受得到此地的严谨和肃穆,这时,女子献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道,“此地便是神庙,请二位在此稍候片刻,我去去就来。”说罢,她便撇下他们从神殿入口弯腰进入,再稍一转身就失去了踪影。 观言和香兰被留在神殿外,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女子献回来,而此时,天色逐渐黯淡下来,其实从九凤载他们过了北极天樻山进入赤水一地后,因到处都是红彤彤热腾腾的景象,便连太阳的光芒都失去了作用,而当太阳下山之后,赤水的热能就真正显现出来,随着夜幕下垂,钟山似是遍地开花,那些花火红艳逼人,似是火星点点,与空中的星火相互辉映,煞是惊人夺目。 若非身陷极热之地,观言和香兰恐怕会被周遭如此的美景给深深吸引住,但此刻,他们却意识到自己早已被山上无数的赤水所包围,进退皆难。 “观公子,献姑娘还不回来,我们是不是被她给骗了?”等到这时,香兰终是忍不住,出声问观言道。 “别忘了商巫师所说,共有九重考验,我不认为我们遇到献姑娘,考验就等于结束了。”观言回答。 闻言香兰“啊”了一声说,“所以方才观公子你……”她曾被观言用力捏了一下,这显然是观言在提醒她什么,这时回想起来,她才意识到原来观言是要她不要大意。 “不完全是如此,有些事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总之要小心,还有两重考验,说不定眼前即是。”观言道。 香兰点点头,夜色下,观言的表情已看不清晰,但他的声音无不透露出一丝谨慎,使得漆黑又充满火星的夜晚多了一股危险的味道,也让他们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做才好。 “那我们是要在这里等献姑娘回来,还是——”香兰有些迟疑地问观言道。 观言想了想说,“暂且还是不要到处走动比较好,毕竟是夜晚,若等明天天一亮献姑娘还不出现的话,我们再考虑离开此地,但唯一的问题是我们不知道水源在哪里,因此就算要离开,恐怕也走不远,不过……”他说着,忽然转过头去,他后面即是石殿,香兰见他这时望过去,立时想到方才女子献弯腰进入的一幕,蓦然意识到观言想到了什么,不由地道,“观公子,您是不是觉得还有一条路可以走?” 观言回答,“嗯,献姑娘久无音信,不知发生了何事,我们不如进入石殿中找寻。” 香兰知他此话之意,那毕竟是祭祀之殿,外人岂能随意进入,就见观言面朝石殿的方向双手合十,垂眸低首,似是在向神明略作交代,片刻后,他才抬起头来,对香兰道,“我们走吧。” 香兰跟随在观言的身后,石殿的门不高,必须矮身才能进入,方才站得远就能知殿内只容一人转身,他们眼见女子献往左边消失,这时进入才知殿门两边都有通道,观言和香兰自然循着女子献的踪迹前去,他们进入通道之后,就觉得有一股阴凉之意蔓延全身,将适才的闷热一扫而空,走在后头的香兰忍不住低声道,“观公子,早知这里如此阴凉,刚才我们就该进入纳凉的。” 她这一开口,声音刹那间在通道中回荡不休,似是一直传到很远,观言回头“嘘”了一声,同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由于才刚进入之故,借着外面的夜光香兰还能依稀分辨出他的动作,但若再往前,便是一片漆黑,观言稍稍停了下来,对香兰低语,“此地火气过盛,因而不能再用火,我们只能摸黑前行,你抓着我的衣袖,我走在前面。” 香兰“嗯”了一声,抓住观言向她递过来的衣袖,二人一前一后缓步深入黑暗之中,在好长一阵子过后,他们的视线才终于适应了黑暗,可毕竟已是伸手不见五指,在这样的状态之下,适应与不适应几乎没什么两样。 第250章 烛照九阴(十四) 明显的斜坡证明通道一直在往下,而那股凉意便是自下慢慢浮了上来,好像越往前走,温度便越低,甚至还伴随着一阵又一阵的微风在通道内浅浅流动,但热意一旦消散而去,本应感觉到的头脑清明却并未出现,此时观言和香兰越走竟越觉得意识昏沉,似是因从极为炎热之地忽地变凉爽之后身体所产生的一种不适应,观言自是熟悉医术之人,这种感觉与热寒之症极为相似,一开始观言只以为是通道之中空气窒闷而产生的不适感,可这种不适感突然加重后,观言才恍然大悟。 于是他停下脚步,便要转身询问香兰的状况。 香兰跟在后面并没有吭声,因而观言觉得这种症状未必两人都有,他一直有听到香兰跟在后面的脚步声,自己袖子被拉扯的感觉也没有消失过,可此时观言一回头,却发现身后竟然空无一人,观言随即一怔,立刻低唤一声道,“香兰?” 无人答应。 观言这下吃惊不小,他情不自禁往回走去了几步,并不宽敞的通道上,依然空空如也。 “香兰!” 观言的声音拔高了几分,他一面叫一面往回找,不知走了多久,前方渐亮,一团光芒隐约笼罩着一个背影,那背影模糊不清,似是快要被光芒吞噬,观言下意识认为那是香兰,便冲背影唤道,“香兰!” 听到叫唤,那个背影缓缓转过身来,观言再上前一步,蓦然间,便因那张意料之外出现的脸而呆愣住。 “观公子……”对方的声音虚弱,淡淡的笑容之中,竟好像有一股浓郁的鲜血的味道。 “葛、葛公子……”观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此刻如此明亮的光芒照在眼前之人的脸上,让他无论如何都不会错认。 “观公子,我总算跟上你了。”眼前的葛风看见观言,好似松了一口气地道。 观言怔怔地看着他,好半晌都无法言语,接着,他看见血从葛风的眼睛里慢慢流了出来,流出来的同时,葛风的眼睛消失了,变成了两个又大又黑的窟窿,再接着,他的耳朵和鼻子也开始流出鲜血,就好像身体里的血满了出来似的,一下子全都涌了出来,观言被惊得倒退一步,恍然间,四周围的石壁都开始渗出鲜血,红色的血汇聚起来,蔓延至脚边,再一点一点升高,流淌成河,如同赤水,泛着火一样的晶亮光芒,却并没有烧灼的感觉。 观言忽然间意识到这是幻觉,他慌忙闭上眼睛,但却是徒劳,眼前依然是赤红色的河流,仿佛早已将他整个吞没一般。 --------------------------------------------------------------------------------- “观公子、观公子!” 香兰越走越觉得呼吸不顺畅,但观言一直走,她也不愿停,只好强迫自己不要放手,昏昏沉沉之中,她勉强迈开脚步,却只觉得踉踉跄跄,此时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紧紧抓住观言的衣袖,绝不放手。 但黑暗如深渊,香兰努力睁大双眼,却依然什么都看不见,观言的身影仿佛融入了其中,与此同时,她还觉得有一股力量在拉扯着他们,好像要将他们拉扯开,蓦然,香兰觉得手心里一空,便失去了观言的踪影。 “观公子!”香兰几步跑上前,眼前只有深深的黑暗,根本没有观言的影子。 香兰伸出手在身前挥舞,仍然感觉不到有人的存在。 她不禁感到一阵心慌,再度唤出声,就在这时,她感到自己的右手臂一紧,随即,整个人就被拉扯过去,她一瞬间撞到了什么,好像是一个人,但还不及反应,嘴巴就被人捂住了。 “嘘,是我!”那个嗓音熟悉异常,却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香兰不禁瞪大双眼,像见了鬼似的紧紧盯着捂住她嘴巴的来人。 葛风! 原本漆黑的通道在这时不知为何竟有了一丝光线,至少,香兰此刻能清楚地看见眼前之人。 她摇摇头,只觉得这应是此时太过昏沉的自己突然产生的幻觉。 可是,葛风这时又开口,低声道,“香兰姑娘,你不要怕,我没死。” 香兰瞪着他,几乎屏住了呼吸。 光线照出了葛风的模样,在香兰眼底清晰可见,他看得到摸得着,并非是鬼魂,但此时的他和那个一直跟着他们的葛风却又判若两人,那张白净的脸上本应泛着的香兰讨厌的笑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眼神中一种咄咄逼人的气息取代了原本颇为惹人厌的无赖之气,眼前的他看上去只是形貌似葛风,其余并无一丝相似之处,这让香兰脱口而出的两个字硬生生顿在喉中,只能惊疑不定地注视着他。 “香兰姑娘,我知道你心中一定有很多疑惑,但现在请你相信我,先离开这里,到安全之地我再慢慢说于你知晓。”这个“葛风”又开口道。 香兰却像是没有听见似的,仍然怔怔看着他,喃喃地道,“你……究竟是谁?” “我的真名叫赤风,是赤水一族的人。”他回答道。 “那……葛风呢?”香兰再问。 自称“赤风”的男子答,“葛风亦是我,只不过……也可以说,他并不是真正的我。” 香兰听得似懂非懂,精神越来越恍惚,仅剩的意识使得香兰伸出手,想用力却一点都使不出力气来,“……观公子呢?” 男子看着她的神情变得担忧,他张嘴像是回答了什么,香兰却什么也听不见,最终,她被拖入了沉沉的黑暗之中,不省人事。 -------------------------------------------------------------------------------- “香兰姑娘。” 低低轻唤的声音逐渐传入耳中,香兰睁开眼睛的时候,有片刻的怔忡。 “香兰姑娘,你终于醒了。”眼前似是而非的人又道。 香兰看着他,好半晌都反应不过来。 “是我,你感觉怎么样了?” “观公子、观公子呢?”香兰蓦地坐起来,却感觉一阵头晕目眩,但纵是如此,她仍然拉住眼前的男子,不管他是葛风还是什么风,问道。 就听对方回答她道,“观公子暂时还没事。” 香兰不明白,问他道,“什么意思?为何说暂时还没事?之后呢?到底观公子在哪里?” 男子见状,不禁安抚说道,“香兰姑娘,不要着急,观公子现在跟你一样,正在休息,因为祭祀时辰未到,因此目前为止,观公子仍是安全的。” 香兰总算稍稍听明白了几分,又问,“祭祀?什么祭祀?” “烛龙神之祭。”男子回答。 香兰觉得自己的脑袋逐渐清晰起来,听男子这么说,不禁再问,“烛龙神之祭?你方才说祭祀时辰未到,观公子目前仍是安全的,那么,烛龙神之祭若是到来,观公子又会如何?” 男子沉默片刻,回答她道,“他是这次的祭品。” 香兰一怔,立刻从榻上起身,却被男子一把拉住道,“你身子还未恢复,不能离开这里。” 他话音未落,香兰就已经感觉到自己浑身无力,双腿也是软绵绵的,不由地,她意识到先前突然晕倒似有蹊跷,那之前她身体的感觉就很不对劲,因此绝不是无缘无故的,想到这里,香兰的警觉心乍起,用力挥开男子的手道,“……是之前的……钟山乳泉?” 男子并没有回答,但香兰看他的神色就已经知晓,她应该是猜对了。 “可恶……”香兰不管此时的自己有多么无力,她现在唯一关心的就是观言的安危,因而她仍是勉强下了榻,准备去找观言,可偏偏又被眼前的男子所阻拦,香兰抬眸瞪他一眼,就如同瞪葛风那样,“你别管我,如果你不帮我去找观公子,那么我就自己去。” 这回男子并未被她吓倒,而是再度拉住她说,“凭你现在的体力根本不可能上山。” 香兰挣扎起来,并道,“这跟你无关,你不要碰我!” 男子见香兰固执得惊人,只好低声说了句“得罪”,便将她整个打横抱起,又重新放回榻上,就在香兰猛地一惊后反应过来要再度起身之时,男子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绳索,将香兰捆了起来,香兰的力气根本敌不过他,不禁脱口而出道,“你卑鄙无耻!趁人之危!快放开我!” 男子对此无动于衷,只管将绳子打上结,然后对香兰说道,“香兰姑娘,你安心休息,等烛龙神之祭过后,我自会放你下山。” 香兰不想理会,仍是一个劲地道,“我不要你放我下山,我要去找观公子!” 男子不再多言,回过头深深看了香兰一眼,便转身走开了。 香兰见状,不由大声叫道,“你不要走!葛风!你不准走!葛风!” 男子转头对香兰说,“我是赤风。”说着,他便彻底消失在香兰的视线之中。 第251章 烛照九阴(十五) 香兰被气得半死,明明是同样的一张脸,为什么性格会相差那么多?她不甘心地扭动着自己的身体,那个人将她的手脚都绑得太紧,以至于她一时半刻无法挣脱,再加上她根本不够力气挣脱,但香兰不服输的劲一上来,谁都拦不住她,原本那张石榻就不大,她很快从上面掉了下来,就听“扑通”一声,她已经狠狠地摔在了地上,还滚了一圈。 “没有用的,我不会让你离开这里。”赤风本来就守在外面,听到动静,他又走了进来,见到香兰躺在地上,便重新把她扔回到石榻之上。 香兰愤愤地看着他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害死观公子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不让我离开,我偏要离开。”她说着再度在石榻上挣扎扭动,就在险险要跌落下来的同时,赤风反射性地伸手接住了她,他看着香兰的眼神没辙极了,却依然不肯松手,只说,“事关重大,恕我对香兰姑娘多有得罪。” “你——”香兰恨恨地盯着他,像是想把他盯出一个洞来,赤风对此无动于衷,又对香兰道,“若是你放弃逃离的念头,我就给你松绑。” “哼,我不稀罕。”香兰别过头去道。 赤风看着她,表情有些为难,他本就十分欣赏这名女子,否认也不会冒险救她,当然更不想这样对她,静了半晌,他见香兰忽地转过头来,看向自己道,“好,我不逃,但你要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赤风微微一愣,似是对这个提议觉得相当勉强,香兰看他的样子便道,“为难的话就算了,反正是我被绑又不是你被绑,你走吧,让我自生自灭就好。”她说着面朝石壁一躺,背对着赤风,便不再说话了。 赤风看着香兰的背影,好一会儿,他缓缓伸出手,去解香兰的绳结,同时开口道,“赤水一族,在多年前惹怒了烛龙神,以至于被灭族,那么多年来,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复兴赤水一族,只有这个目的而已。”他的声音低得仿佛被千斤巨石压着一样,重的完全抬不起来。 香兰没想到会是如此,一时也不接话,只是感觉到背后赤风的动作并不连贯,像是说的同时想到了过去的事,无意间停顿住然后再反应过来,又继续方才的动作,周而复始,直到绳结解开,再换一个,而他方才说出口的话不仅仅是沉重而已,或许是太过悲伤的缘故,因此很容易就能感觉得出来,这让香兰想到另外一件事,便轻声问道,“你扮成葛风跟着我们一路,难道,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赤风沉默了片刻才回答,“可以这么说。” “你是为了将我们顺利带到此地,才会一直跟着我们?”香兰的疑问越渐扩大,她问完这句,忽地又想到另外一个问题,不由接着再问,“那这么说来,那群蝙蝠或是九凤,包括顺利渡过叔歜国,还有赤水边的赤兽,也都跟你的存在有关?”这时香兰手上的绳索已经完全解开了,她翻了个身,撑着身体半坐起来,揉了揉手腕,伺机打量了自己所在之处,除了她躺的石榻之外,这似乎是一个仅容四五人立身的洞穴,只有方才一个出入口,除此之外,就到处是岩石,赤风听她问来,便回答说,“叔歜国是最令我意外的,原本我是想带你们绕路过去,至于九凤和犬戎,它们的职责本就在此。”他说着弯腰去解开香兰脚上的绳索。 “所以,你的恐高和怕虫蛇,也是装出来的咯?”香兰看着赤风,又问。 赤风闻言并未去看香兰,而是默然片刻,才缓缓点了点头。 “哦,原来是这样啊……”香兰的口吻中听不出来究竟是何感想,太过轻描淡写的这一句使得赤风忍不住抬眸对上香兰的视线,却见她眼底并无任何被欺骗后的懊恼神色,而是表现出极大的赞赏态度来,说,“能骗过我,算你厉害。” 她的反应完全在赤风的意料之外,反而让他愣住了,看着香兰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香兰并未注意,仍是自言自语地道,“不过谁能想到一开始你就是骗人的呢?也难怪我疏忽,而且那个葛风的性格又那么令人讨厌,谁会去关注他到底是真是假呢……” 赤风有些无语,盯着香兰,香兰说着说着看向赤风又道,“幸好葛风不是真的,你没有死真是太好了。”她由衷地道。 看着香兰此时真心的笑容,赤风有些呆住了,自心底不断涌起的复杂情绪像是要将他淹没一样,让他几乎无法言语,香兰迟钝地丝毫未有察觉,而是继续说道,“所以现在你这样的性格我还比较能接受,是不是很矛盾?明明是你把我困在这里的,我应该很讨厌你才对。” 赤风在听到“讨厌”二字的时候,不知为何,心口似是被什么东西给撞了一下那样,说不出来是什么样的感觉,竟有些痛痛的,他忽地怔怔地问出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话来,“……你,不讨厌我,我这样对你?” 香兰摇摇头说,“暂时还不讨厌,但若观公子有什么事,我就不止是讨厌这么简单了。” 赤风又是一愣,便听香兰直直面对他道,“因为,你们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牺牲了无辜的人。”说着,她还补充了一句道,“加之他是一位我非常重视的人,所以,我不会原谅你。” 这话让赤风怔忡良久,最终他苦涩地笑了,说,“我不求你的原谅……”他似是有难言之隐,又顿了好久,才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离开这里。”他此时已将香兰脚上的绳索也一并解开,然而就在这时,香兰看准时机,就在赤风眼皮子底下一步溜下石榻,往不远处的洞口跑去,赤风万万没想到她还不罢休,绳索还没放下就追了上去,他一把抓住香兰,未料香兰回身低头直接咬了他的手臂,赤风吃痛松开手,香兰趁机再度冲出洞口,一点点小痛对赤风来说自然不碍事,但就在他再一次要去追香兰之时,一抹碧绿色的影蓦然间缠绕上来,紧紧梏住了他的脖子,冰冷和压力瞬间侵袭而来,使得赤风一时无法呼吸,他双手用力,想要将那冰冷之物从脖颈上扯下来,却只感觉到掌心滑腻腻,根本无从着力。 就在赤风快要失去意识之时,那冰冷之物终于有了松动,然后就悄然离去。 而香兰并不知道身后赤风的遭遇,她一心只想逃离那里,于是不顾方向夺路就跑,就在她跑出好一段距离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迷失了方向,眼前尽是相似的通道,无论转向哪里,她都感觉似乎曾经走过一样,但让香兰觉得意外的是,这些通道并不像一开始她和观言进入的通道那样漆黑一片,而是有淡淡的光线传入,香兰不由抬起头来,这一看让她大开眼界,更是目不暇接,只因通道的顶部竟像是繁星点点的夜空,一眼看去绚丽至极,无止无尽,香兰一时间呆住了,她从未见过如此多的会发光的石头,简直像是在梦境中一样,让人不敢相信。 就在这时,一抹碧绿的色泽晃眼而过,香兰一惊的同时,认出了那抹碧影,她曾无数次在天锁重楼的池水中见过,甚至在庭院深处也曾瞥见它过的身影,虽然每次都只是一晃眼的工夫,快到她从来都当那是自己的错觉,可它再一次出现,尤其是出现在此时此地此刻,自是让香兰燃起了一丝希望,这一丝希望带着万分的肯定,她又惊又喜,不禁脱口喊道,“公子!” 但四周并无人回音。 香兰却坚信应皇天就在附近,只因方才听那赤风所言,叔歜国曾令他感到意外,而若连生活在此地的赤水一族之人都要绕道而行,那么这世上除了应皇天之外,一定很少有人能够如此轻易就让叔歜国的大门洞开,更让里面那些可怖的吼声一时静止,而此刻碧影又现,于是香兰再也不怀疑这一点,而是毫不犹豫地追随着那抹碧影而去。 一路追一路似是往上行去,一直到光亮照进洞穴,热气逐渐凝聚,香兰便知距离出口已经不远了。 ------------------------------------------------------------------------------ 赤风喘过气之后便也立时追出洞去,虽然他不知道为何那抹突如其来又神鬼莫测的绿影没有杀了自己,可他已来不及考虑,只怕香兰遇险,耳中脚步声渐近,赤风却越显心焦,只因香兰不熟悉此地地势,这里的山势到处是断层烈岩,又处处被赤水淹没,若迷了路反而安全,但倘若被她寻到出口,恐怕立即便有丧命的危险,而此刻他就算听到了脚步声,也不敢出声喝止,生怕香兰听到他的声音跑得更快,就在这时,赤风的眼前也出现了一团光亮,随之而来的,便是他所熟悉的香兰的背影。 “快停下来!前面是死路!”赤风不禁大声喊道。 香兰听到赤风声音的同时,就见碧影霍地跃入亮光之中,一瞬消失了踪影,香兰脚步未停,也不及收势,更没有心思分辨赤风的话究竟是何意,当她就要接近眼前那团光亮之时,只觉脚下一踏成空,以她无法控制的速度往洞口坠落而去,这时赤风的声音再度传入耳际,却是夹杂着巨大的风势,听得并不清晰,依稀感到他似是在叫唤着自己,蓦然,一团黑影翩然掠过,香兰忽地便落到实处。 “九凤?” 赤风目光所及,是九凤傲然的身姿,它自如地穿梭在险峻的山势之中,自下而上,而令赤风所担忧的香兰,已经好端端地落在了它的背上,这让赤风终于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疑惑顿时升起,九凤是赤水一族的神兽,为何香兰竟能够驱使得了它? 香兰片刻后也回过神来,才知方才的出口竟是绝壁,后怕的同时,便知自己所料不差,公子人必定就在附近。 第252章 烛照九阴(十六) 观言几乎是被热气逼得喘不过气才醒的,而一旦睁开眼睛,热度和烟雾便涌入眼底,使观言立时觉得双目干涩得快要迸裂开来,而他自觉身上的水份也被热气熏到早已蒸发得一干二净,嘴唇干得像是钟山上的石块,皮肤仿佛在被火焰炙烤那样,浑身上下都灼痛不已,像是整个人都要烧起来那样。 然而最清晰的痛觉是从双臂传来的,只因此时他的双臂是被高举起来分别绑在了上方横亘的支撑物上,因此他整个身体的重量都靠两只手臂在支撑,他不知自己被这样吊了有多久,双臂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一样,却偏又疼得厉害,说不定下一刻就要与身体分离开,这使得每一个瞬间都成了煎熬,观言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到别的所在,他低下头去,双足之下便是沸腾燃烧着的赤水,滚烫的热气便是自下往上层层熏了上来,直熏得他无法呼吸,山巅风势呼啸,不时将眼前的烟雾吹散,更将他吹得不时晃动,观言好不容易将前方的情形看清,此时山口如同天地造就的一个巨大熔炉,隔着山口的另一端,竟有一处平坦之地,那里更设有祭坛,跟先前他在半山腰所见的极为相似,唯一不同的便是神殿的位置被热气哄哄的山口取代,这让观言刹那间明白过来,原来这整座钟山都被看成是神殿的一部分,于是理所当然自己便是此次祭祀的祭品,所以才会被安置在此处。那么,这样想来,这所有的一切显然都是安排好的,看似他与香兰一路前来见烛龙神,实则是自己送上门来当祭品,观言想到这里,不由担心起香兰的安危来,香兰并不在这里,让他稍稍觉得有片刻安心,可随后他仍然忍不住要担心,万一他遭遇不测,那香兰一个人岂非更难逃离此地? 祭坛之中,那名浑身上下被深色素巾包裹起来自称“赤水女子”的献姑娘正在行祭,这对观言来说熟悉非常,他甚至能够想见自己会在何时被献祭,他试着动了动自己的手腕,却发现绳索勒得极紧,几乎连活动的幅度都没有,而仅是这样动一动,他整个人晃得愈发厉害,观言一颗顿时心拎了起来,总觉得自己立刻就要掉下去,他不敢再乱动,闭上眼静等余力过去。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长啸,一只黑色的大鸟自下而上出现在观言的视野里,随后又去到观言的上方,并在上空盘旋了几圈,观言看不见,便不知究竟,只觉得那大鸟几乎就在离自己头顶上方几寸的距离盘旋,随后,大鸟再度落入他的视线,转了一圈之后去到他的背面,观言看不见背后的情形,却已听见一人的喊声,“观公子!” 这时观言已不用转头去看就知道来人是谁,但他却从未想到会是香兰! 香兰方才在上空就已看清楚形势,只见观言被凌空缚绑于伫立在山口的巨大又粗壮的十字形石柱之的右侧,他的下面就是烧得通红的赤水,掉下去恐怕会立时被溶化,香兰落地之后匆忙奔向充满烟雾和热气的山口,也不顾周围的温度有多么烫人,只因她注意到缚绑观言的那两根绳索虽然极粗,却正冒着小小的烟雾,似是在被岩石极高的热度所溶,但当香兰就快要接近观言的时候,却被身后一股力量猛地抓住,香兰蓦然回头,不由怔住,只因拉住她的人竟是应该远在丹阳城内的商巫师。 “为什么……”香兰一怔之下,便听商巫师出声道,“你是最后的祭品。” 香兰一怔,又要开口,却被商巫师紧紧地捂住嘴巴道,“祭神途中,休要出声干扰,亵渎烛龙之神。” 这让香兰不禁挣扎起来,她睁大眼睛看向观言,心惊胆战地看着石柱之上的绳索,生怕它们就要断开,而商巫师的力气极大,几乎是完全制住了她,让她动弹不得,在他制住香兰的同时,视线却牢牢盯住祭坛里的献姑娘。 此时,相隔在另一端的献姑娘专心行祭,连目光都未曾望过来,似是相当确信此次的祭祀不会发生意外,终于,等到了献祭的一刻,也就在这一刻,献姑娘才把目光望向被吊在山口处的观言,她摆出了向神献祭的姿态,随即,香兰看见那支撑观言全部重量的绳索已然寸寸断裂,她不禁瞪大双眸,眼看着观言掉落其中,忍不住惊呼出声,却因为嘴巴被捂住的缘故,最终只有“呜、呜”声传入自己的耳中。 就在这时,她也被拖到那满是浓烟的炽热山口,香兰向下望去,底下皆是浓浆赤焰,而观言的身影早已不在其中,商巫师面对对面的献,大声道,“很快!很快我们赤水一族就有复族的希望,烛龙之神,一定会出现!” 他如此坚信着,如此说着,香兰见到对面的献姑娘朝这边的方向点了点头,便知自己即将被献祭给烛龙之神。 就在这时,身后忽闻一声“住手”,便见一人飞快冲了上来,与他们一样站在山口的边缘。 商巫师看见这人,不由露出满脸的恨意,他暂时停住了就要将香兰扔下去的动作,面对来人道,“又是你!赤风!你永远都是背叛者!九年前背叛了我,现在又要背叛赤水一族,你对得起死去的族人吗?” 来人正是追着香兰而来的赤风,面对商巫师的质问,他的神情之中满是悔恨和自责,眼中更是有着说不出的矛盾和决心,看得香兰总觉得有些心惊肉跳,就听赤风对自己最后说了一句道,“香兰姑娘,我不求你的原谅,我只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说罢,他再度面对商巫师,微笑说,“无论烛龙神有没有现身,我们都不应该再继续拿别人的性命来为我们族做牺牲,所有的过错都在我,所有的诅咒和惩罚,我一个人受就够了,你们不要再重复过去的伤害和错误,我们应该勇敢面对它,希望你们能够认真地活下去,像从前那样。”他话音一落,连让人阻止的时间也不给,便向后仰倒,落入山口之中。 “不要——”对面蓦然传来撕心裂肺地呼声,香兰见到献姑娘竟要追随赤风而去,而这边商巫师束手无策,在还来不及反应之前,献姑娘便已纵身一跃,跃入其中。 香兰顿时呆愣住,而商巫师早已震惊万分,他茫然又无意识地向前伸出手,最后整个人都趴在了山口的边缘,像是整个人都傻掉了一样,连番巨变让香兰也禁不住傻眼,她怔怔地面对眼前的热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便在这时,山口里的浓浆烈焰沸腾得愈发厉害,仿佛因为吞噬了三个人的缘故而兴奋起来,不好的预感顿时浮现,香兰不知要发生何事,但见一旁的商巫师只是呆呆地趴在边缘一动不动,然而山势随后也跟着开始剧烈晃动起来,香兰立时惊觉不能再继续留在这里,不禁连忙拉住商巫师,想将他拉离山口的边缘,与此同时,那里面如烈焰般的浓浆已然越来越高,热气像是膨胀一样迅速升高,香兰使出浑身的力气拖着商巫师一寸一寸挪离恐怖的山口,山势晃动得已愈发惊人,而下一瞬,香兰脚下的山岩蓦然裂开。 就在香兰以为自己恐怕要死在这里之时,原本被烈焰熏得通红的天空中一片黑影压降而来,下一刻,香兰就被一股力量带到了上空,香兰回头一看,商巫师也在一旁。 原来竟是九凤,他们二人皆被九凤的爪子握着,被带离了危险之地。 也就在香兰被带到上空的那一瞬,浓浆蓦然一涌而出,几乎就要喷射到香兰的身上,但在这一刹那,香兰又被带高了好几十丈远,于是香兰就见到了完整而惊人的一幕,钟山竟似龙首,怒向天空喷出火焰,那红色的大地如同龙身,赤水竟如龙鳞,泛着点点赤色的光芒,香兰吃惊的同时,已听见商巫师在她身边不敢置信地大声叫了起来,“烛龙神!烛龙神!是烛龙之神现身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赤焰冲天,漫天遍地的红,天地万物都已被它融化,形成染血的世间,最后那赤色的浓浆竟覆满龙神全身,便成了一条巨大的活火龙,在香兰的眼中昂首掀舞,放眼望去,只觉这尾龙似有通天入地之威,惊天撼地之能。 渐渐地,九凤带他们远离了钟山,那惊人的龙神已慢慢变小,小到只剩下一个红点,香兰不知他们要飞去哪里,也根本未曾留意,天空不知何时竟已黯淡下来,当香兰注意到眼前的景象变得越来越熟悉之时,不禁又呆愣住了。 那两个如铜铃大眼般的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晃动,而回过头去,就见方才早已经过的万家灯火辉煌而繁华,就连夜幕都无法遮盖,那不是丹阳城又是哪里? 因而当香兰意识到此际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竟然是天锁重楼之时,不由又愣住了。 她一直猜测应皇天当时就在附近,而且也很肯定,可一连串的巨变发生,香兰已经连想的时间都没有,而应皇天也压根没有现过身,这反而让香兰早已忘了这茬,现在见到天锁重楼,她不禁又急又气,竟然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然而正当她安稳地落到院子里之时,见到的人却着实叫她吃了一惊。 “观公子!”她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再往边上看去,竟是另外两个她也一并认为早已死在钟山的献姑娘和赤风! 这样的惊喜非同小可,包括商巫师在内,他一再被惊吓,但这一次应是带着喜悦的,连声音都抖了起来,“阿献!你没死?” 这时,一个声音悠然传来,低低淡淡,且毫无起伏,“赤水一族仅留下三个人,若再死两人,那么你们全族就真的覆灭了,难道不是吗?” 一听这个声音,虽然香兰和观言早知他的存在,却也难免雀跃万分,异口同声地道: “应公子!” “公子!” 这时,那人便自廊柱下现身,他负手而立,一双漆黑的深眸无波无澜,如同他的嗓音一样,平板而淡邈。 第253章 烛照九阴(十七) 显然观言和其他二人也才刚落到院子里,三人之中除了观言之外,都还未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包括后到的商巫师在内,也是一脸茫然,而当廊柱下那人现身之后,他们更是一头雾水,除了确定被人救了这件事之外,尚不知自己为何会身在此地,又为何会被搭救。 至于香兰和观言,虽然在被救出钟山之时便能大约猜到是谁在附近,可到真的见到人之后,仍然会感到惊喜万分,观言自是感激之情萦于心间,表于脸上,香兰见到应皇天则像是见到失散的亲人那样,激动得扑了上去,却因应皇天一转身而扑了个空,就见应皇天留了个背影对香兰说,“还不请客人进来,在那里发什么呆?” 香兰险些摔倒,好在边上就是廊柱,她临时一歪,转而抱住了廊柱,她自廊柱后探出脑袋来,瘪了瘪嘴,看着应皇天的背影应声道,“是,公子。” 应皇天的身影很快没入长廊尽头的小楼里,香兰转过身,便向献姑娘和其他二人尽职地道,“我家公子有请,若诸位有什么疑问,待入座后再请教公子便是。” 三人之中赤风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看着香兰问,“香兰姑娘,他就是你们口中的‘应公子’吗?” 香兰回答道,“嗯,他就是此间主人,也是救了我们的人。” 赤风似有讶异,只因他从没想到除了他们之外,世上原来还有其他人能够驾驭九凤,而除了九凤以外,原来也还有与它相似的大鸟存在,此时听香兰之言,讶异之余,便点头道,“那么,请香兰姑娘带路。” 其他二人见赤风跟随香兰而去,对视一眼后便也跟了上去,观言尾随其后,小楼里,玉蝉早已备好酒菜佳肴,并引赤风三人入座,她抬头蓦然见到观言跨入门槛,不禁也如刚才的香兰一样,一副见到亲人的模样,激动地扑上前去,观言入内之时还未意识到玉蝉就在小楼内,被扑了个正着,却因身上有灼伤的缘故发出抽气声,此时,似是要撇下客人上楼的应皇天转身对玉蝉道,“玉蝉,这里没你的事了,我让香兰招待,你先带观公子去治伤。” “啊!”玉蝉刚才因为太兴奋的缘故并未留意到其实观言脸上身上都带有烧伤的痕迹,此时一见不禁大为心疼道,“是,玉蝉这就带观公子前去。”哪知观言却摆了摆手,拒绝道,“不必了。”他说着对应皇天道,“我还是暂留此地,伤势待此事告一段落后再上药便是。” “可是公子——”玉蝉还待劝说,观言却已径直走了过去,在三人对面放置的两个空位之一坐下,见状,玉蝉略感无奈,看向应皇天,应皇天对玉蝉微一点头,玉蝉随后便端来一杯早已准备好的清茶,应皇天看向观言道,“把这个喝下去。” 观言并未拒绝,端起茶杯将之一口饮尽,顿时只觉得浑身清凉,身上的灼痛好像也减轻了不少,他对应皇天那似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早已见怪不怪,否则,也根本不可能救下方才落入山口的自己,那一刻他以为自己死定了,哪知如此灼热之地,竟大有玄机,那时他不知被何物猛力一推,便滚入一个黑漆漆的洞穴之中,一开始觉得滚烫,很快就变为身体能够承受的温度,待落势一止,观言再一看,发现自己竟然落入水中,这水的味道和一开始献姑娘递给他饮用的乳泉味道极为相似,显然钟山一带的水源便在此地,很快,赤风和献姑娘竟也掉落下来,令观言感到吃惊的同时,有些纳闷方才山顶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而后来的两人自是一脸茫然和吃惊,很快山崩地裂,观言拉着献姑娘和赤风逃离洞穴,就见赤焰滚滚,赤水似是汇聚成一团从山口狂涌而出,像是凝聚了千万年的怒火,在一瞬间爆发出来,向着天空奔腾呼啸而去,而无数条赤水也因此沸腾起来,大量涌入乳泉之中,再经水流蔓溢出来,观言等三人拼命奔跑,眼看就要被汹涌的赤水追上之际,却被天空中的大鸟一把捞起,三人竟一瞬间来到空中,蓦然间便见到了壮观且惊人的一幕。 “是烛龙神!烛龙神现身了!”赤风和献姑娘顿时异口同声,对着此时那看似龙首的钟山大叫着道,但他们的声音中毫无兴奋之情,而是难以言表的不可置信,好像觉得烛龙神不该以这样的方式现身一样。 观言既有些微的不解,却又觉得这并非仅仅是烛龙神现身如此简单,可那一幕看在眼里,他同样也觉得震惊万分,若说那不是“烛龙神”,他根本无法解释那样惊人的现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因此他无论说什么都不肯丢下眼前立刻就能解开的谜题而去治伤,即使后背仍是隐隐灼痛,好在方才那一杯清茶似是对灼伤有所缓解,令观言打起精神来,面对此时端坐在他对面的三人。 葛风竟然还活着,是他先前没想到而此时已经不会再感到惊讶的事,可以的话,他当然不希望有任何一个人死去,即便是刻意带着他们一路前往陷阱的葛风,显然他们是为了烛龙神现身在做这件事,因此观言对此早已释怀,而献姑娘,想必她的角色跟自己相似,方才见她行祭熟练的模样便知她是钟山的巫师,而自称商巫师的人,可想而知是他们的帮凶,在各地用“烛龙神”的名义寻找合适的祭品,这么一来,他们三人显然出自同一族,但究竟钟山发生了何事,又为何要引祭品前去钟山这一点令观言有些不解,但眼见钟山如此恶劣的环境和地势,祭品又必须是活人,他却觉得这三人行此大祭请烛龙神现身必定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存在。 “香兰,这里交给你了。”应皇天说罢,便径自转身上楼,闻言,香兰恍然明白过来,原来还有一个空位竟是为她而留,至于应皇天,似是根本没有入席的意思,当然也就没有插手此事的打算,她不禁看了观言一眼,观言也回过头来,对面前的三人道,“事已至此,恐怕早已超乎诸位的预料,那么,是否能将此事的原委说清楚,为何你们如此希望唤出烛龙神,现在可以告诉我们前因后果了吗?” 他问完这句后,三人沉默片刻,才由赤风率先开口道,“观公子,我不知该怎么说,我是欺骗你们最久的那一个,而且这整件事也是因我而起,若要怪罪,怪罪我便是。” “不要怪罪赤风,一切皆是因我而起,是我的罪过,致使悲剧的诞生,而观公子和香兰姑娘亦是被此事所连累,而且几乎被我害死,如果可以,我愿用我的生命来赎罪。”献姑娘也开口道,唯有商巫师并不吭声,他垂着眼眸,面无表情,观言和香兰仅凭这两句话则完全不明其意,香兰不由出声问赤风道,“你告诉我说是为了复兴赤水一族才会这么做,那么究竟当时发生了什么事,赤水一族的族人难道只留下你们三人?” 赤风和献姑娘对视一眼,便由赤风回答道,“赤水一族原本生活在钟山,但因我们惹怒了烛龙神,便遭到了诅咒和天罚,变成现在你们所见的模样。” 香兰听后不解地问,“你所说的烛龙神,和方才我们所见的烛龙神,是同一个神吗?” 赤风点头,说,“香兰姑娘想必是因方才见到了烛龙神的怒火,因而才会有此一问吧?” “嗯,方才你说因你们惹怒了烛龙神,可方才所见的烛龙神看起来仍是怒火滔天的样子,那你们为什么还要它现身呢?”香兰再问。 这一问让赤风不禁苦笑一声道,“我们以为……会得到它的原谅,没想到——”他话还没说完,献姑娘见观言和香兰还是一脸茫然的样子,便接口道,“还是由我来说明吧,我们因何会惹怒烛龙神。”她说着,眼底已浮现出一丝无奈又略显悲伤的神情来,但最终,她将之收敛眼中,与香兰对视的眸平静下来,并看了观言一眼,视线便透过二人移至他们身后的墙壁之上,像是那里有着她回忆深处的模样,“那一日,是烛龙神大祭之日……”她娓娓道来,语调只显得平静万分。 传说中,烛龙神为钟山之神,名曰烛阴,传说它视为昼,眠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它身长千里,在无晵之东,其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钟山下,是守护钟山的大神。 赤水一族的先祖为寻此神来到钟山之地,见赤水红如烈焰,而周围竟有草木丛生,乳泉相交,便觉有龙神相护,赤水一族也因运而生,后人皆信龙神生活在赤水之中,因此他们每年都要在赤水之畔为龙神举行祭祀,祈求烛龙神保佑他们,而赤水也始终平稳,百年来,赤水一族平安生活在钟山之下,一直人寿年丰,风调雨顺。 赤风和赤商二人便是在如此祥和安宁的环境中诞生,且二人皆为赤水一族巫师的后人,其中有一人要继承前代巫师之责任,与被选定的赤水之女结为夫妻,根据赤水一族一贯的传统,赤水之女由上一代巫师在祭祀中对百名女婴进行挑选,赐名为献,此女一旦选定,便交由巫师一族养育,最终将她培养成真正掌祭祀的巫女。 第254章 烛照九阴(十八) 赤商和赤风之中,唯有能力得到上一代认同的人才能娶献,但两人各有所长,不相伯仲,而在决定继承者是谁的那一日,赤风以分毫之差,在火的使用技巧上输给了赤商,因而失去了娶献的权利,偏偏献喜欢的人是赤风,这一来,两人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决定私奔,他们选在成亲那日,因为成亲的仪式之后便是献的首次行祭,而且在那日之前,献都无法离开房间,为了成婚和当日的大祭,她必须行斋戒七七四十九日,但她在那期间偷偷与赤风约定,七七四十九日后,她让赤风去到天馈山的山脚下等她,就算没有巫师继承人成婚这一族中的大事,大祭当日钟山赤水畔也都会聚集到全族的人,机会只有一次,她安排了一套普通的服装,在换装之时偷偷换上,然后就找机会溜出来,那时人多对她而言相对有利,她可以沿着赤水一直往下,天馈山与钟山之间大半虽然都是平地,但一旦绕离赤水,就有另外一条小路能够通往天馈山,这条路本就是二人过去经常相约之所,他们计划两人见面之后就乘坐九凤飞离天馈山,并永远离开赤水一族,随便去到哪里都好,只要两个人在一起。 幸运的是,当时献一路逃离赤水,安然抵达天馈山脚下,未料等在那里的人竟是赤商。 献有些愣神,下意识问赤商,“赤风人在哪里?”赤商却不回答,只问献说,“你真的决定离开赤水一族?”献从小跟赤商一起长大,虽然喜欢的人是赤风,但对赤商,她一直也像对待哥哥那样对待他,便对赤商说,“是,我要跟赤风一起离开这里。”赤商又问她,“你就这么不愿嫁给我?”献坚定地摇头,一点余地也不留地道,“我只喜欢赤风一个人。”赤商沉默半晌,又对她道,“若是今天赤风不出现,你打算怎么办?”听他这么说,又一直见不到赤风,献心中不由觉得着急,因而语气又急又冲,问赤商道,“他到底在哪里?如果他出了什么事,我、我……”献脱口而出,不顾赤商的心情,对赤商道,“如果是你的缘故,我会恨你一辈子!”赤商只觉得心头被刀尖狠狠刺了一下,偏道,“就算让你恨我一辈子,又如何?”献闻言一惊,又见赤商毫无表情,原本一颗雀跃激动的心顿时变得冰凉,她想象这种可能,蓦然抽出随身的匕首,那匕首原是祭祀时所用,她怕离开时遇到阻拦才故意带在身上,未料竟真的派上了用场,她将匕首的尖端对准自己的脖颈,对赤商一字一顿地道,“我会恨你一辈子,而你也永远都不可能得到我。”赤商见状,差点站不住,心中只觉得又沉又痛,于是他只能认输,对献道,“放心吧,你对他的感情,我其实早知道,原本,那次的比试上我是想故意输给他的,但是,我总想试一试,就算明知道没有希望,也不想就这样放弃……”他说到这里,似是也不想再多言,抬眸面对献说,“你把匕首放下,我就带你去见赤风。”献听赤商这么说,心中自是升起一股浓浓的歉意来,不过对此时的她而言,这些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见到赤风,和赤风在一起,她没办法抛下赤风硬是跟赤商成亲,也并非没有犹豫过,觉得很对不起赤商,但最终,感情仍是占了上风,此时此刻,她也没有心软的必要,长痛不如短痛,就算再是觉得歉疚,终是要离开的不是吗? 未料,正当赤商和献乘坐九凤越过天馈山之时,钟山蓦然间崩塌,赤色的烈焰爆发般冲向天空,裂开的山势里到处都充斥着鲜红且滚烫的浆液,原本仅有的一条赤水此刻整个满溢出来,炽热的温度瞬间升上半空,连乘坐于九凤背上的赤商和献都能感觉得到,那热度像是要熔化整片大地,自上往下望去,钟山下裂痕越渐扩大,像是逐渐显露出的整条龙身,赤水一族人一直以为生活在赤水中的龙神竟原来深埋在地底,它因狂怒而现身,瞬间吞噬掉周遭的一切。 通红的烈焰将半空中的赤商和献的眼睛也映得通红,他们难以置信地看着这样惊人的一幕,赤商让九凤尽量飞低一些,却只能见到哀鸿遍野,惨烈之状至今仍历历在目,耳边的惨叫声从未停止过,迫使他们日日夜夜受此折磨,至今未有解脱,在他们的心里,赤水一族的覆灭,是因他们为私情而惹怒烛龙神所致,若非成亲当日三人皆将之后的烛龙神大祭弃之于不顾,又岂会触怒烛龙神? “事情正是如此,为了复兴赤水一族,我们才会……”献说到这里,看向观言和香兰,语气中已不知是歉疚还是悔恨,事实上,她似是对方才烛龙神再现一事仍未回过神来,只因她不知烛龙神再现,是原谅了她,还是因他们之故,而再一次掀起了滔天怒火。 “莫非,是百巫之祭?”这时,观言忽地出声,问了她这一句道。 献微微一愣,似是没想到观言原来也听说过此祭,不由点头道,“是,用一百名巫师作为祭品,献给神明,这是相当古老的祭祀,大多数人认为这是子虚乌有之祭,况且要找齐一百名巫师着实有些困难,但其实所谓的‘巫师’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巫师,而是献祭时对祭品所用的称谓,但对这些祭品有一个很重要的要求,那就是需要他们诚心求见神明,它是大祭中的大祭,也是我们最后的希望,我们想再一次唤醒烛龙神,向它赎清所有的罪孽,恢复钟山原本的模样,复兴赤水一族。” “所以,我和观公子分别是第九十九人,和第一百人?”香兰不由插话问。 “是。”献虽有歉意,却也不隐瞒,回答道。 到这里,观言和香兰才终于了解到赤水一族覆灭的来龙去脉,但他们并未想到原来背后的真相竟是如此,观言为此沉默着,他一时不知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想法,谁料香兰忽地将自己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道,“我觉得你们一定是被烛龙神给欺骗了。” 她语出惊人,对面三人皆是一怔,继而大惊失色,似是皆未料她居然敢对神明如此不敬,一下子都愣得无法说出话来,香兰并非没有意识到这句话实属大不敬,但她的确想不明白,便索性问个明白,“它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难道你们都不觉得奇怪吗?” 三人之中唯有赤风对香兰的性格最为熟悉,不由问她道,“哪里奇怪?”献却因此看他一眼,似是觉得他根本不该接话,不过后者并未留意到献的眼神,只是一味注视着香兰,香兰便又道,“赤水一族并未存在之时压根没有人去祭拜过它,反而当赤水一族族人年年祭拜的当下,它却要因为少一次而发怒?再者,烛龙神本应是守护赤水一族的神明,那它就应该为赤水一族选出最合适的继承者来,而非眼睁睁看着原本相爱的两人硬生生被拆散,另外,它的怒火如此炽盛,一下子将赤水一族全部吞噬,那今后岂非又无人祭拜于它,试问它这样的做法,岂非前后矛盾?既然是为了缺一次祭拜而发怒,却将原本能够祭拜它的人全部毁灭,难道是可以理解的行为吗?若然连神明的行为都能如此异常,那么为何你们就不能选择跟自己真正喜欢的人成亲呢?” 她的问题问倒了众人,就连观言一时也回答不上来,而其他三人更是从来未曾往这个方面去想过,在他们的意识里,神明无论做什么事应该都是对的,又岂会对它产生丝毫质疑?只是此时他们也无法驳斥香兰,只因若是对其中任何一点做出反论,那就没法解释与此相关联的其他疑惑。 “我有点明白香兰的意思了,她应该是想说明,那并非真正的烛龙神。”观言忽地道。 “啊!对,观公子说得没错。”香兰道。 这话让三人又是一愣,若那并非真正的烛龙神,那么真正的烛龙神又应该在何处?“二位也亲眼所见,烛龙神倘若不是烛龙神,那又是什么?”献不由问道。 观言不禁道,“我以为问题并非出在‘烛龙神’是否‘烛龙神’这个问题上,而是方才现身之物破坏力如此强大,跟一直以来赤水一族所理解的烛龙神有极大的出入,它连番出现,将钟山一带毁之殆尽,兴许与你们的作为根本无关,无论当初献姑娘是选择私情离开赤水,亦或是今日献姑娘为了圆满完成百巫祭而在钟山上行祭,这本应引发两种不同结果的行为,后果竟是完全相同,这样一来,烛龙神之说是否就……” 他们所谈论的是赤水一族一直以来都最为崇敬的神明,若非变故如此巨大,此时赤商三人恐怕早就听不下去了,但正如同香兰最初所提出的问题那样,他们却是无言以对,似是恍然意识到对于自己一族的神明了解是如此得稀少,更不知究竟该如何对待它才是正确的,而最为可怕的是若真是如此,那么从他们出生到现在所接受的认知都将被一一颠覆,他们为此杀害的九十八个人都将变得毫无意义,眼前无法想象的是他们显然有所动摇也有所怀疑,即便他们明知应该全盘否定香兰和观言的话,却偏偏无法做到这一点,于是,一股莫名的未知情绪笼罩在三人的身上,让他们无法挣脱,只能越陷越深,直至万劫不复的地步。 第255章 烛照九阴(十九) 沉默似乎让时间都静止了一样,压根没有人注意到玉蝉蹑足进入添过灯,众人面前的菜肴也早已变得冰冰凉凉,气氛在不知不觉间显得凝重和压抑起来,赤水一族的覆灭,加上为此被当成祭品牺牲的近一百人,除此之外,被赤商所煽动,就像当初观言和香兰一样前去寻找烛龙神的人们当中,死于艰难困阻的也大有人在,要背负如此多的性命而活,对谁来说当然都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况,这一切此时因“烛龙神”的再现而掀起不小的疑惑,这一点疑惑一旦被提及,便挥之不去,可要将之解决,也困难重重,没有人能轻易否定自己以及自己的过去所坚持的一切,尤其对从小就相信烛龙神存在的三人而言,几乎不可能做得到。 观言自是清楚这一点,可若是完全否定事实,那么那些为了烛龙神再现而死去的人岂非很无辜?虽然同情献他们三人,但无论如何,他仍然必须将事实摆在第一位,不过对于那的确像是龙神暴怒的一幕,观言也无法理解其中的缘故,那样崩天裂地的惊人力量,也只有神才能做得到,而观言身为巫师,首先不会像寻常人那样胡乱相信神明,但神既然出现,那么他就有责任去了解清楚,他相信这便是自己的师父让他去寻找烛龙神的最大理由。 香兰不知怎的在这种时候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虽然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母亲的模样,也从未见过,但有时候她却会觉得自己仿佛一直被母亲守护着那样,至于从未谋面的父亲,他比任何所见过的其他人都还要模糊和不真实,她想到自己一路寻找烛龙神的几次面临恐惧和死亡的情形,恍然间,她意识到为了那样模糊到仿佛不存在的人却让自己陷入如此巨大的危机之中显然是太不明智的一个决定,更何况那个所谓的父亲从未得到过证实,她又为何要自以为是得认定他就该拥有自己作为他的女儿呢?反而是一直到最后都保护着自己的公子,他已像是亲人一样,兴许,这就是他放自己前往的理由,通过最实际的感受,认识什么对她而言才是重要的,什么是能够舍弃的,还有在生死关头,以什么样的姿态来对待才能坦然和无所畏惧,这一切的一切,若是没有亲身经历过,恐怕一辈子都无法了解得如此透彻吧。 赤商见到献平安后便一直不曾开口,对他而言,在多年前失去献的那一刻,一切似乎就显得不再重要,可下一刻,他亲眼见到全族的人葬身赤海,这种突如其来的打击反而将先前自身的情感湮灭,因此对于复兴全族的执念,他其实比赤风和献要强得多,他把所有的错都算在了赤风和献的头上,让他们在对他感到内疚的同时,也对全族毁灭这件悲惨的事感到悔不当初,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慰藉自己心头时刻涌起的恨意,然而当曾以为的烛龙神再次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一切就好像回到最初,那一瞬间,他以为近十年来他并不曾不断蛊惑人们去到钟山,可那些人真实存在过,只不过他们一个都没能活下来,不是死在半途,便是埋葬在钟山里,面对他迎送走的那些人,包括眼前的观言和香兰亦是如此,若当时烛龙神再现,赤水一族能复兴的话,他的心里恐怕还会好受一些,然而此刻,当他再一次目睹当年钟山爆发的情形后,赤商一瞬间觉得之前他那样做的意义完全失去了,而死去的人已经死去,恐怕他只有一死才能偿清自己沉重的罪孽吧。 他没有任何借口,更不需要辩解什么,才沉默至今,他想到赤风在跳下去之前对自己所说的话,所谓的活下去,是在没有任何罪孽的前提下,眼见赤风和献二人在他面前坠入那充满浓雾的山口,当时他就已经感同身受,死的念头越渐强烈,就不必要再去专注任何事,就连烛龙神也一样,一旦复兴赤水一族的愿望无法达成,管它神不神,他也早已注定要成为第一个罪人。 赤风和献此刻也是无言,若是知道事情会变成那样,他们当初还会做那样的选择吗?然而反过来想,若无论他们选不选结果都是一样,那么又何必付出那么多,甚至为此牺牲了那段曾以为会至死不渝又刻骨铭心的感情?在全族人的性命面前,他们的感情一瞬间就变得微不足道起来,就好像那一日大地的震怒原本就是冲着他们而来,让他们从此活在罪恶感之中,一刻也不能放松。 于是,所有的起-点都来自于那一日的毁灭,像是一早就已注定好的悲剧,而冥冥之中,偏是爆发在了那一刻,使得无意中逃出一场大难而活下来的三人反而坠入了地狱,变得生不如死,希望一切能够重来,他们将这个希望寄托在了烛龙神身上,只可惜希望仍是破灭了,仿佛黑暗再度袭来,这一次是连半点希望都没有的绝望深渊,它悄无声息地捕获了他们,将光明完全抽离,再也不剩下分毫。 正当这股绝望的气息将三人重重包围的时候,重楼里敞亮的灯火忽地熄灭,顿时众人陷入黑暗之中,献和香兰的惊呼声先后响起,而下一瞬,烛火幽幽亮起了几盏,微弱的光芒交错在似是充满强大力量的暗影之中,显得鬼影幢幢,恍然间使得在座的五人产生错觉,感觉自己此时已置身于另一个空间,这个空间里充满了神秘和幽远的味道,似有什么静悄悄地栖息埋伏在了四周围,竟还有一股泥土和草木的味道慢慢渗透出来,四壁上飘忽的是五人朦胧模糊的身影,可在这其中,忽然间,一抹灵活又似龙的影穿梭其中,让观言等人一瞬间产生一股毛骨悚然之感,随即便是包围住窗外的巨大暗影,与屋内出现的相互对应,像是有神物蓦然降临,使得五人做出了同一个举动,他们噤声不语,目不敢斜视,努力正襟危坐。 随之而来的,是几人从未听过的奇异吼声,那吼声不似兽类发出,似是更接近啸鸣之声,却又极低,那声音极近,令人惊惶不定,仿佛就在屋内,就在他们的耳边。 不知过去多久,忽有脚步声自楼上低低传来,平稳且慢条斯理,就听他低言一句,“玉蝉,掌灯。” 这一句似是惊醒了众人,玉蝉显得匆忙的脚步声随后传来,她应了一声之后,前者已从楼梯上缓步下来,一个台阶一个台阶,他的身影在壁上慢慢放大,便见他在暗淡的光芒中径直走到窗边,随手推开窗,与此同时,“咻”的一下,随着大厅灯光忽亮,那暗影似是化作一阵大风,穿越窗户,朝着重楼相反的方向瞬间在夜空之中消失了踪影。 “刚才那是……”香兰看着窗外,再看向因那神秘之物而忽然出现的自家公子,愣愣地道。 “难道是……”献回过神,方才的烛火已经熄灭,但却并不像自己熄灭的,反而像是有一种被吃掉的感觉,连一点青烟都没有剩下。 站在窗边的应皇天开口忽道,“它一直跟随你们而来,难道你们都没有注意到吗?” “咦?”包括观言在内,都禁不住一愣,五双眼睛齐刷刷盯住应皇天,不知该不该怀疑,又或是从何怀疑起。 “跟着我们?从何时开始?”献不禁要问。 应皇天答,“从一开始。” 众人面面相觑,尤其是赤风、赤商还有献三人,他们的眼神惊疑不定,不知是惊喜还是持续怀疑,好半晌,献又问,“那……它为何突然离去?” 应皇天道,“它离去的理由,你应该最清楚。” 献因言一愣,赤商蓦地起身,竟一言不发追向门外,赤风见状,不禁唤了一声他的名字,随后,他站起身,追出去之前,他深深看了香兰一眼,似是欲言又止,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多说,便也追随赤商而去。 献跟着起身,朝观言和香兰微施一礼,离开之前,她像是也想说什么,可最后的最后,她觉得说不如做,因而只是微一点头,便离开了重楼,应皇天对玉蝉道,“玉蝉,去为献姑娘三人带路。” “是。”玉蝉应一声之后跟上献姑娘,于是大厅里只剩下观言和香兰二人,他们仍是有些发怔,观言已隐约了解发生了什么,香兰却始终处于云雾之中,一时想不明白那三人究竟为何突然之间说走就走,除非刚才那吼声和暗影是—— “烛龙神!”香兰蓦地起身,后知后觉地叫了出来。 观言不由望向应皇天问,“应公子,方才那……果真是烛龙神?” 应皇天只道,“‘烛龙神’是他们擅自取的名,究竟是不是,你应该问他们而不是问我。” “方才献姑娘问公子它为何离去,难道是因为我那番话的缘故?”香兰回过神来问。 “信则有,不信则无。”应皇天说着对香兰道,“必须要相信什么,才能活下去的人,本就占大多数。” 观言忽地喃喃地道,“我好像有些明白了,刚才那些话……我们的猜测如果是真的话,那么,他们三人似乎失去了活下去的支撑……” 香兰闻言“啊”了一声,不禁颇为自责地道,“是我的缘故,是我说错了话,一直说烛龙神不存在才……” “并不是。”应皇天道。 “咦?”香兰疑惑,观言却一瞬间明白过来,说,“那个时候就算你不说,我想他们也已经失去了相信的力量,因为同样的事再一次发生在他们的眼前,而赤水一族并未有复苏的迹象,钟山一带经过这次的灾难只会陷入更糟的环境之中,压根不会转好,因此,他们开始失去了信念,便是在他们犹豫的时候,被香兰姑娘你一语道破,让这件事提早发生了而已。” 听完观言这番话,香兰转头看向应皇天,似是想向他求证,应皇天却已转身走开,他本就对这件事不感兴趣,不过他没走几步,便停在观言面前,对他淡淡一句道,“至少,卜邑师父这边,有了不错的说辞,这一趟总算没有白跑。” 对上应皇天波澜无惊的视线,观言“啊”了一声,想了一想,然后问他道,“可是,刚才我什么都没能看清楚,到底那‘烛龙神’是何方神圣?” 香兰自然也是一脸好奇,盯着应皇天,仿佛期待他会回答一样。 应皇天嘴角浅浅一动,却道,“不如你们再结伴同行一次,我无意见。” “什么嘛!公子!”香兰失望地叫道。 应皇天说着就走上楼,香兰不由气鼓鼓地盯着他的背影,嘟囔着道,“好不容易才活着回来,公子居然这么说,他难道一点都不担心吗?” 观言不由笑道,“他不担心的话,我们就回不来了不是吗?” 香兰不禁哑口无言,她瞪着应皇天离去的方向半晌,才没好气地道,“公子肯定知道‘烛龙神’的真面目,可偏偏他就是喜欢卖关子。” “好了,我也该离开了,这件事总算告一段落,待我向师父禀报之后,再来找应公子讨教。”观言起身说道。 “啊……可是观公子身上的伤还没……”香兰连忙想要阻止。 “不碍事的,不用太过担心。”观言朝香兰摆了摆手,便离开重楼,出去的时候,他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烟火的味道,不由一愣,他四处张望,周围却只有漆黑一片,重楼本就静谧,此时更是无声无息。 忽地一阵风吹来,重楼高处悬挂着的两盏灯笼摇摇晃晃,似是在欢送着他的离去,观言在原地怔了半晌,然后转身慢慢走远。 烛龙,喜干热,状如烟雾,吼声若龙,来去如风,食火。 第256章 鸱龟曳衔(一) 这一日,观言心急火燎,匆匆赶往天锁重楼。 香兰正端了茶水从小楼门口出来,与观言撞了个正着,好在观言眼疾手快,将香兰一把扶住,茶盘上的茶水才不至于翻倒而是仅溅出几滴来。 “观公子,公子人在庭院,您过来的时候没见到他吗?”见是观言,香兰便道。 “庭院?”观言一怔,随即摇头,表示并未见到。 香兰回答说,“最近天气开始转凉,公子说为了让身体习惯气候的转变,必须多多待在室外才行。” 自烛龙神那件事过后又有一月,丹阳城的秋意早早地转浓,很快迎来了尾巴,眼看初冬就要降临,温度已慢慢降下来。 但观言却冷不丁一怔,他还从不知道应皇天有这种习惯。 香兰接着又问观言,“观公子何事如此焦急?” 观言回答说,“昭阳大人出事了!” “啊?”香兰闻言一惊,昭阳大人是除了观言以外会来到重楼的另外一名巫官,只不过他与观言完全不同,观言一来就会找她家公子“闲话家常”,而昭阳大人却仅是在重楼后的河边逗留,与应皇天照面时也只是点头招呼,很少会坐下来攀谈。 不过来者是客,香兰自是常送茶水过去,这时听到这件事后立刻领观言前去见应皇天。 应皇天人就在庭院,相较于观言身上那件厚厚的长袍而言,他身上穿的那件单衣着实显得太过单薄了。 就见他单手撑着石桌静立一旁,背影看起来闲适而随意,若非观言方才急切冲往小楼,其实很容易就能在秋末草木凋零的庭院里看见他,观言跟着香兰绕到他跟前,才发现石桌上摆放一物,观言仔细一看,见那原来是一只玉龟。 香兰放下茶盘静静退离,留下来的观言并未打扰应皇天,而且他很快就发现令应皇天专注的是玉龟边上的另一件物品,那是一块玉片,上面刻有八枚箭羽似的符号,这八枚箭羽的方位排列一如八卦,边缘又有不规则的钻孔,细数一番,共为二十一个。 除此之外,玉龟上也有钻孔,观言作为巫师,一眼便知这是占卜用的工具,但也足够教他吃惊,只因这种工具相当古老,且似乎早已失传,他仅在师父的口中听说过而已,并未亲眼见识过,不仅无法分辨真伪,更不知该如何使用。 “你可知,这是什么,出自谁之手?”就在这时,应皇天忽地开口,问观言道。 观言摇头,回答道,“我只知道它应该是名为‘元龟衔符’的占卜之物,据说是黄帝时代所铸之物,但具体是何人所铸,我并不清楚。” 应皇天这才抬起头,看向观言问,“何事如此匆忙?” “应公子,可知昭阳大人出事的事?”观言便问他道。 “哦,是最近闹得满城风雨的那个预言?”他说着,在石凳上坐下,并抬手邀观言一同坐下,石凳自是冰冰凉凉,观言坐下时忍不住看他一眼,问,“应公子,你不冷吗?” 应皇天的脸色看起来一如往常,反而显得是观言多穿了一样,对此应皇天只回答了两个字,道,“尚好。” “不冷便好。”观言这样一句,才回答方才的话道,“是的,正是那个闹得满城风雨的预言。” 预言只有八个字,“鸱龟曳衔,国命殒矣”,鸱,鸱鸮的鸱,龟,龟甲的龟,曳衔,即牵引连接之意,四个字连起来看,似乎是鸱与龟互相牵引连接、又或是形如鸱鸟的龟牵引连接着什么之意,总之针对这八个字,王城里已是一片风声鹤唳,这自是因后四个字而来,整个预言说的大致是:若发生了“鸱龟曳衔”的现象,楚国内便有性命陨落的事,而且是相当重要的人物,因之与国命相连。显而易见预言中所说的能与国命相连的人,楚国上下只有一个,那便是楚王无疑。 这个预言传开已经有三天了,巫宗府的人得到命令,一方面要迅速查明究竟是谁在暗中散布这个预言,另一方面要尽快想出对策,以确保楚王的安全,当然,在深宫之中,楚王也为自己安排了不少守卫日夜贴身保护,但预言总会让人感觉到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好像在暗中蠢蠢欲动,让人防不胜防似的。 “昭阳大人是玄黾一脉,天生能与龟族互通,预言一出,陛下曾下令将丹阳城所有龟类全数捉拿,熟料不知为何,城里竟连一只龟类也瞧不见,城外亦是如此,因此陛下怀疑是昭阳大人从中做的手脚,遂今日一早便派兵将昭阳大人捉拿,宣称今日之内若是再找不到一只龟,便要将他处死。”要不是实在无法可想,观言也不会过来找应皇天。 应皇天听后便道,“龟的话,香兰养了几只,一会儿你去找她便是。” “那太好了!”观言道,“无论如何,一只都好,我可以用它来拖延时间。” “关于预言呢,还没有进展?”应皇天问。 如果有进展的话观言也不必愁了,自预言一出,他们便展开全城搜索,想知道预言是从何而来,但查来查去,反而查出了另外几件令他们更为心惊的事实来,只让预言进一步产生威吓的力量,因为沿着汉水的好几个小国内连续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每一件都跟预言有关,例如榖国: 前阵子榖国内忽有“妖星现世,大火连绵”的预言出现,榖国巫官以为那只是民间流传出来的谣言,并没有在意,几天后妖星现世,王宫里果然烧起大火,殃及好几座宫殿,更有数百人死于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榖国国王震怒,当即罢免了数名巫官,更将其中官衔最高的巫官处死,以惩他渎职之罪。 除了榖国,卢国也发生了类似的事件,卢国的预言与榖国不同,为“魑魅魍魉,杀人无形”,所谓“魑魅魍魉”自是指妖魔鬼怪一类,“杀人无形”也不必说,鬼怪杀人又岂会有形,这原本听来根本不像预言,但偏偏又成真了,自预言出现后,卢国内每到夜晚,必有一人死于非命,但没人知道那人是怎么死的,又是因何而死,只因尸体上根本找不到任何死因,也并非中毒,乍一想,就好像真的是被魑魅魍魉给杀死的一样。连续的死亡事件累积了一个多月,才有人注意到这一情况,然后跟预言联系起来,于是连忙报上王宫,卢国国王重视起来,即刻派巫师详查,卢国有一位巫师相当厉害,据说他找到了“魑魅魍魉”作怪的源头,那是出自一件惨案,一户人家被强盗抢劫,一家四口惨死家中,而在预言出后,死去的第一个人便是强盗的身份,当那个案件全面破解,作案的强盗最终也被找到,巫师为惨遭毒手的那一家人祭祀祈福之后,连续的死亡事件才终于停止。 谁料在卢国之后,便轮到了鄀国,似乎预言也是顺着汉水一路南下的,鄀国之后,再是权国,现在轮到了江水畔的楚国。 而在鄀国和权国里,预言也相继成真了,现在已有连续四国经历过预言的风波,可以得出的结论是,预言只有在现世之后才会往下一国蔓延,而且预言的内容没有任何规律可循,可以是任何人或事,但几乎都到了能称之为灾祸的程度,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一国能够顺利躲过预言,它总能成真,这便是观言跟随自己的师父越查越发愁的原因,为了保护楚王,他们必须排除万难阻止这个可怕的预言实现,纵然没有任何先例,如今楚国的疆域多半是现任的楚王打下来的,若然他出事,楚国必然会遭受邻国的强烈反击,就是因为确信这一点,楚王才会如此严阵以待,他本人并不害怕被刺杀这样的事,可当事关楚国基业的时候,他就不能小觑了。 “完全没有,我想在找出‘鸱龟’之前,恐怕要有进展很难。”对于应皇天的问话,观言不禁叹了一口气道,然后他问应皇天,“你觉得世上有‘鸱龟’一物吗?” 应皇天不答反问,“你说呢?” 观言没辙地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世间万物,多不胜数,兴许真的存在此物吧。” “无论存在与否,我并未见过。”应皇天这时回答他说。 这个答案在观言的意料之中,他来这里本也不是为了要应皇天破解“鸱龟曳衔”之谜,因为那是他的职责,与应皇天无关,此时他一心要去搭救昭阳大人,便对应皇天说道,“事不宜迟,我先去找香兰姑娘取龟。” “去吧。”应皇天遂再度将注意力放在玉龟上,观言则匆忙离去。 第257章 鸱龟曳衔(二) 隔日,观言果然又在庭院里找到了应皇天,他穿一袭交领镶暗色翚文深色单袍,负手立于满目萧瑟的庭院之间,对着不知何物正在默默出神,庭院里寂静无声,连落叶都不敢飘飞,像是怕惊扰到他。 观言情不自禁低头看了看自己,他穿得自然比应皇天多,于是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应公子,你真不觉得冷?” 应皇天转过身来,摇头,然后问观言道,“昭阳大人的事解决了?” 闻言,观言虽然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却显得愈发沉重起来,他对应皇天道,“暂时是安全了,但‘鸱龟曳衔’的预言一天没有解决,昭阳大人的生命就还没有得到保障。” “那你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应皇天又问。 观言老实地回答,“前来向应公子请教‘鸱龟’一事。” 应皇天闻言并无意外,他看向长廊那头,香兰正朝庭院的方向走来,她手中端着茶水,恰是两人的份,茶香很快飘入庭院,应皇天抬手示意道,“坐。” 观言在应皇天对面坐下,接过香兰递过来的茶,道了一声谢后便问道,“上回应公子已说到从未见过‘鸱龟’一物,那不知应公子对‘鸱龟’会做何解释?” 应皇天不急着回答,反问观言,“巫宗府和其他官员是怎么看待的?” 观言兀自整理了一下,对应皇天道,“目前综合起来,有四种说法。” “喔?” “‘鸱龟’仍然不可避免地被认为是一种像鸱鸟的龟,即鸟首虺尾,由于不能轻易排除这种可能性,因此陛下四处派人搜寻此物,自然,这五日下来毫无所获。”观言依次道来。 应皇天长指托着下巴,仔细听观言说下去。 “第二种说法便是鸱是鸱,龟是龟,就预言的意思来看,鸱和龟决不能碰面,因而陛下下令全城捕捉龟类,不能放过一只,无论是谁,找到之后应立刻送入宫中,但就如前日里我来找应公子时所言,整整三日没有一只龟的踪影,直到应公子将重楼的龟赠予我,我交给陛下为昭阳大人争取时间之后,才陆续出现其他人找来的龟,为此,陛下专门派人在宫内找了一处安全之所挖出大坑,将这些龟类埋葬起来,以免跟鸱鸟接触。” “第三种呢?” “第三种为星象说。”观言道,“就如同榖国发生的妖星现世那样,有言论说‘鸱龟曳衔’是一种星象,此种星象近期内就会现世,不过在此之前,由于此种星象从无人见过,因此无法想象那会是什么模样,但巫宗府已有专门的人在试图绘制这种想象中的‘鸱龟曳衔’星象,并且每晚都安排人员轮守观星,一刻都不许轻怠,一旦发现可能的星象,便要立即上报。而最后一种……”观言顿了一顿,似是微有迟疑,才又接下去道,“最后一种更像是猜测,对解决预言一事应毫无帮助。” “说说看。”应皇天道。 “那出自一幅图,图与预言出现的时间相差无几,图中龟背负着鸱,从东升起,由西降落,遂有人将鸱鸟看成是太阳的代表,而背负鸱鸟的龟则担负着夜间运载太阳的任务,太阳永不坠落,因而便跟永生联系了起来,一旦谈到永生,便又与不死国和不死民,以及黑水、昆仑联系在一起,因而预言所说的‘鸱龟曳衔’,指的其实是与不死有关的人、事或物,并非真正的鸱龟或鸱与龟之类,所以要保护陛下的话,必须找到混入楚国的不死民,纵然不是不死民,那也是与黑水、昆仑有关之物。”观言说完了四种说法,便问应皇天道,“对于这些说法,应公子怎么看?” 应皇天略略摩挲着茶杯,便道,“鸟首虺尾之物,就算有,要找到它也非一日之功,倘若预言成真,那时间一到它必然会出现,反之,恐怕寻也无用。” “怎么说?”观言不由问。 “目前所见,预言皆会成真,那日你是这么说的吧?” “嗯。”观言点头。 “试想一下,若然先一步寻到鸱龟,我指的是有人所认为的‘鸟首虺尾’的鸱龟,假若此物真的存在并最终被寻获和杀死,而后面四个字所言之事并未发生的话,你们会怎么做?”应皇天问他。 观言一怔,微微想了一想,才明白他的意思,只因一旦与应皇天所说的情况一致,便意味着预言之事并未真正解决,他们反而会去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方向,但这样一来,观言忍不住要疑惑,于是不禁问道,“那如此说来,这个预言岂不是根本没有预防之法?” “预言就是预先之言,预防是预先之防备,两者说的几乎都是还没有发生的事,试问没有发生,又如何解决?”应皇天一语道破,又一针见血,“本来想要预防预言发生这样的做法,就已是太过荒谬。” 观言忽然间恍然大悟,没有发生的事随便人们怎么想都可以,所以想要怎样去预防都是自我想象,包括他先前所说的四种说法,此时看来,显然对预言一事根本没什么帮助,而应皇天的话从根本上提醒了他,原来从一开始,大家的方向都发生了偏移,此时观言不由地道,“那么,我们该从后四个字着手,而非一直纠结于‘鸱龟曳衔’一语,是吗?” 应皇天淡淡点头,又道,“所谓预言,成真才能称之为预言,无法成真那便永远都是谣言,要让谣言变成预言,如果换成是你,你会怎么做?” 观言再一次顿悟,应皇天对待事物的看法永远都有他独到的一面,就好像是逆着光去看待一样,但也是因此,他听后忍不住一惊道,“你是说,有人在暗中操控,故意要使预言成真?” “除此之外,没有第二个理由。”应皇天的话听起来永远都是如此肯定,好像从来都不会有所疑惑。 观言仍是有些愣怔,并不是因他没有想过这个,而正是他明明也想到过其中有人为的因素,但却从不敢如此肯定,更不用提撇开所有其他的可能性不顾只针对这一点了,然而偏偏从应皇天口中说出来就会让他感到信服,这才是他愣怔之处,兴许是因应皇天从不说没有把握的话之故吧……不过此时观言没有时间考虑这些有的没的,便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的关注方向就必须放在前面四国的事件当中,只要查明谁在那四个事件里面有重叠,那么他就是罪魁祸首了。”在说出这番话的同时,观言首次觉得预言这件事总算有了落脚点,而不像来之前那样毫无方向,根本不知该从何调查起,因此他此时已不需要等待应皇天的回答,而是瞬间站起来道,“事不宜迟,我立刻前去调查。” ------------------------------------------------------------------------------------ 香兰端着水果走向庭院,已不见观言的身影,不由地便道,“观公子最近总是来去匆匆,相较之下,公子是不是太闲了?” 应皇天也不言语,只是顺手取了一片果盘中的水果放进口中,香兰看着自家公子问,“公子难道你打算一直穿成这样过冬吗?” 应皇天瞥她一眼,还未开口,香兰已暗自猜测着道,“莫非公子因为去年冬天的事才……”她其实已经闷了好多天了,关于今年应皇天突然说要让身体习惯气候转变这回事,前几年压根没有发生过,而唯一的可能就是因为去年应皇天因受重伤而整个冬天都在病中渡过了的缘故,就香兰所熟知的应皇天而言,他是不允许自身有任何弱点的人,就算伤成那样也都要咬着牙不让自己露出一丝痛楚神情的他,才会在大冷天用这种方式来锻炼自己,而事实上一大早应皇天就已经出去不知道做了什么活动,他大汗淋漓地回到重楼泡了澡,而后才在庭院里一个人待着,因此并不会觉得冷,若是冷了,只要再出去活动一番便好。 她这样猜测着,应皇天却懒懒地堵了她一句道,“你方才不是说我太闲了吗?” “呃……” 应皇天忽地抬眸向着天际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很快就有长啸声回应而来,天边黑色压境,就见一只大鸟从天而降,香兰自己乘坐过大鸟,所以很清楚这是什么情况,眨眼间大鸟已停妥在庭院之中,应皇天轻巧地纵身一跃而上,拍了拍大鸟的背说,“走吧。” 抬首看着仅着单衣的应皇天乘坐大鸟自在离去的身影,香兰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然后耸耸肩,很快收拾掉了石桌上的茶和水果,自顾自地回到了温暖的小楼里。 第258章 鸱龟曳衔(三) 观言到的一次比一次早,这是距离上一次来到重楼的十日后,由于事情总算得到圆满解决,本应松一口气睡个好觉的观言心里总想着要早点告诉应皇天,居然一整个晚上都没能睡着,于是起了个大早,他本以为这个时辰应皇天还在睡觉,不料香兰却告诉他说应皇天早就起了,现在正在浴池里泡澡,香兰见观言来得早,不禁问观言道,“观公子用了早餐没?”观言摇摇头,香兰笑着便道,“那正好,我一不小心就煮多了,正好一块儿吃。” 没多久,应皇天出现在大厅里,因他才沐浴完的缘故,此时他的身上似乎泛着一股氤氲的雾气,虽然已穿得妥帖,但整个人仍显得湿漉漉的,发梢上还滴着水珠,他步入厅中,香兰拿起早已准备好的干毛巾,在应皇天坐下后便为他拭发,观言连忙对应皇天道,“应公子,人已经找到了,他承认预言一事是他犯下的,现已被关押起来,待榖国等四国使者到来之后,便会被处刑。” 应皇天一面听,一面拿起筷子用餐,重楼里的早餐显得丰盛极了,粥是用小米煮的,稠度刚好,米白色的汤汁下看得见已烧成花状的米粒,米香伴随着热气一阵一阵涌入鼻尖,配菜是煎烤的小鱼,鱼是片开的,是以也能烤得通透,除此之外,还有糖莲藕,莲藕切成块状,用水煮熟,再切成小块,卷上饴糖粉即可,当然还有蔬菜,有各种葵类、葑芚、蔓菁等,有些直接生拌着吃,有些煮熟后蘸肉酱食用,也有拿来包鸡肉的大叶,每一道菜的量都恰到好处,应皇天动筷,观言也跟着动,香兰的厨艺观言在很早以前就赞不绝口,煮汤更是一绝,观言只吃了一口就觉得感动不已,不禁道,“香兰姑娘的手艺真是一级棒!” 对面的香兰闻言便笑起来道,“那我就代替公子说了,喜欢的话欢迎经常加入我们。” “真的可以吗?”观言其实已经觉得自己很常来了,如果再经常来蹭食岂不是脸皮太厚,因而此时他不禁看向应皇天问道。 应皇天却淡淡道,“香兰当然希望你能来,这样她就可以找人试吃了。” “试吃也没问题啊。”观言遂道。 “试吃时你别哭就好。”应皇天冷不丁地道。 “啊?”这句话让观言愣怔,却见香兰冲他眨眨眼,笑意里多了几分促狭,道,“试吃哪里不好了,观公子你说呢?” “啊、是。”观言回答的同时,自然也觉得试吃没什么可怕的,应该不至于到“哭”的地步,他说着言归正传道,“那个人自榖国的预言开始就一直伴随着出现,火灾发生时有人见过他,卢国的巫师也已确认在调查过程中曾数次见过他,不仅如此,就在昭阳大人出事的第二天,他也送去了一只龟,说是好不容易找到的,这些显然都不是巧合,而是早有预谋的,多亏了上次应公子的提醒,所以今日便特地前来向应公子道谢。” “既然如此,那谢礼就让香兰收下了,别忘了刚才你已经答应她了。”应皇天抬眸,对观言道。 “没问题。”观言一口答应。 香兰自然毫不客气,道,“对了,观公子,下一次试吃在三日后,不过那天观公子应该有祭祀,恐怕来不了吧?” “嗯。”观言微一点头便道,“四国使者也是三日后到来,因此陛下决定在那一日先行处决犯人,再在青冥台宴请百神,以弭平此次事端。不过我可以在宴会之后来,赶得上吗?” 听观言这么说,香兰自是感到开心,便说,“只要是那一天,随时都可以。” “若是这样的话,那我一定前来。”观言道。 “好,不论多晚,我都会等着观公子。”香兰兴奋地道,说着,又朝观言眨了眨眼。 观言莫名觉得后背袭来一股凉意,不禁看了应皇天一眼,岂料刚好对上应皇天颇有深意且熟悉的目光,他心中疑问顿起,总觉得自己好像真的离“哭”不远了…… ------------------------------------------------------------------------------------ 三日后,正值立冬,为冬季之始,却是似始而终,正所谓万物收藏,一年的收获戛然而止,一切再待来年,选在这一日处刑,便是为了顺应天意,春夏万物生长,秋冬则百物凋零,杀人亦是如此,但同时,终又是始的开始,因而在这一日,为了迎接冬气和来岁的丰年,便有了宴请百神的习俗,而且此宴必须由一国之主亲自主持,以尽天子之责。 杀生选在阳气最盛的午时时分,由于受刑人是牵扯到四国大案的主犯,因而楚王这一次必须陪同四国来使一起观刑,可作为宴请百神的主祭人,楚王正在斋戒之中,他是不能直面这样的场合的,在这种情况下,通常巫宗府的人会将居中的楚王观坐席设置一番,他们用纯白的帷布将之包起来,包得密不透风,再在里面燃上柏木,并派两名巫觋随侍祓除血腥之气,楚王入席后,亦要保持斋戒的状态,即收神敛性,身心如一,如此一来,既能以君主的身份陪同邻国来使,显示出楚国不凡的气度,和对邻国的友好程度,又能避免看见血腥的场面,做到身心不染,正是两得之举,而巫宗府在辰时前就已将一切都布置好,等待午时前一刻楚王的到来。 立冬的日光温暖如絮,显得慵懒万分,稍稍缓和了刑场里肃杀紧张的气氛,不过饶是如此,这里的空气似乎依旧比周遭的要凝重许多,为了布置楚王的观坐席虽然人来人往,却是丁点响动都没有,仿佛有一层无形且透明的遮罩在不知不觉间自整个行刑场地慢慢升上半空并将之包围起来,使得里面逐渐变得冰冷如寒冬,纵然临近午时,日头正对上空,刑场角角落落都收揽在阳光之下,寒冰之意也并未从到场的人们心头褪去,反而随着时辰越渐接近而越感冰冻之意。 楚王进入帷布的一瞬间便闻到了淡淡的柏木香,柏木自辰时开始,每半个时辰便会燃起一束,一盏茶后即刻将之熄灭,让浓烈的柏木香先散去几分,之后到点再燃一次,然后再熄灭,如此重复三次,以确保楚王进入时味道刚好,而两名巫觋也早已侍立两旁,他们在楚王进来时递上水盆,里面盛的是祓除用的水,楚王将手放入水中象征性地清洗了一番,入席后,再由其中一名巫觋端起另外一个之前就已准备好的水盆,另一名巫觋双手浸湿,然后将手上的水自楚王的头顶洒下,完成这两项祓除的工作后,两人各端一个水盆走出观坐席。 这时,与午时只相差一杆的距离,将水盆端出去的巫觋重新回到楚王身边,他站在楚王身后,在楚王看不见的地方,那名巫觋的袖中闪过一抹凌厉的刀光,悄然无息之中,刀光里慢慢映出楚王的身影,那巫觋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出手中短刀,却听“锵”的一声,竟是与另一把兵器猛烈撞击的声音,而对方的臂力之强,已直接将巫觋手中那把短刀弹开,巫觋本以为一击必中,哪里料到自己的预谋早被人识破,此时还未回过神来,整个人已被一股力量压制在地,随即,两名守卫从帷布外冲进来,便听楚王沉着的声音响起,“你究竟是谁?为何要捏造预言行刺本王?” 原来,楚王居然早有准备,而挡住他的攻击的,便是楚王自己,这让巫觋脸色刷的发白,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早已是瓮中之鳖。 此刻,卜邑携巫宗府的几名巫师亦来到帷布外,帷布早已升起,这本就是为了引出真正的犯人而故意设计的圈套,但是犯人的真面目却让谁都意想不到,卜邑见到后不禁大吃一惊,他紧盯着犯人的双眼道,“灵恒,怎么会是你?” 被称为“灵恒”的巫觋自知大势已去,已没有必要再掩饰他心中一直充满着的恨意,然而他并没有去看卜邑,而是转向楚王道,“我并不姓灵,我姓箴。” “箴?”显然楚王对这个姓并不算熟悉,卜邑却因此一愣问,“箴简是你什么人?” 箴简?楚王看向卜邑,卜邑几步走到楚王身边,凑近他说了几句,楚王眉头微蹙,问卜邑道,“真有此事?” 卜邑点头,此时,灵恒的脸色已愈发阴沉,除了阴沉之外,却有一股悲痛之情凝于眼底,就听“扑通”一声,他双膝跪地,仰天哀呼一声道,“父亲大人,您的冤屈孩儿无法为您洗清,是孩儿不孝!”这样说着,他整个人拜倒在地,再也没有抬起头来。 第259章 鸱龟曳衔(四) “箴?” 天锁重楼里,月色当空,四盏琉璃灯照亮整个庭院,祥和的气氛流淌在四周,虽然立冬的天气有些微寒,可事件结束后的轻松惬意取代了白天午时涌入心头的那股冰寒,观言跟香兰有约,因而结束大祭后换掉了官服就匆忙来到重楼,趁香兰去准备试吃食物的空档,他将白天发生的事说给应皇天听。 “箴简,曾是楚国的巫官,是灵恒也就是箴恒的父亲,在灵恒五岁时,因妖言惑众的罪名被先王赐死,并且被抄家。”观言道,“箴恒为了挽回他父亲的名誉,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他自父亲被赐死之后就随母亲离开楚国,隐姓埋名,几年前才又回到楚国并加入巫宗府,而这一系列的预言亦是他一直以来的预谋,目的就是为了刺杀楚王,等行动成功后,他便打算将预言之事公诸于众,替父亲正名。” “他要如何证明自己就是预言之人?”应皇天端起酒杯轻啜一口,问观言。 “他在十年前策划这一系列事件的时候就已将榖国开始的预言一个一个刻于一个隐秘的洞穴之中,包括那副鸱龟图,等待后人发觉,当然,若最后的预言被他完成的话,他自会设法引人前去,这样他就能公开一切,并借口说这些都是他父亲所预言之事。” “原来如此。”应皇天淡淡道,随后问,“那妖言惑众,又是因何?” “这一段过往连陛下都不清楚,师父也只是见过相关记载,那上面提到箴简作为巫官,多次疏于巫事,并在一次重大的占卜中妖言惑众,而他所预言的事压根没有实现,还带来了严重的后果,因此被先王赐死。” “只有记载?” “嗯,只有记载。” “箴恒自己怎么说?” “他一直坚称自己的父亲是冤死的,他坚信父亲的占卜术绝不会出错,但由于被抄家之故,家中几乎没有剩下什么,箴简年迈的母亲因箴简被赐死的缘故伤心欲绝,当天就猝死,箴简的妻子在箴恒十二岁时也客死异乡,箴恒便是自那时开始下定决心要替父亲正名,同时也要向楚王复仇。” “你如何看待此事?”应皇天问观言。 观言想了想,道,“事关性命,又是先王的决定,我不敢妄下断言。”他说着补充道,“但陛下已下令,为了让箴恒能够彻底认清自己的罪责,而非将一切都怪罪在先王身上,他让巫宗府彻查当年箴简‘妖言惑众’的事实,在一切没有查清之前,暂缓对箴恒的行刑。” 应皇天听后,似是若有所思,但对此他也没有更多的展开,而是很快换了一个话题对观言道,“你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观言一怔,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不由立刻道,“我答应了香兰姑娘……”他有些迟疑地看着应皇天,问他道,“试吃真的很恐怖吗?” 应皇天并不直接回答,而是慢条斯理地道,“我可以给你的建议就是……” “是什么?”观言迫不及待地问。 应皇天的唇角似是勾起了一丝弧度,若隐若现,然后仅说了三个字,“闭上眼。” 观言“咦”字还未来得及出口,长廊那头香兰悦耳又雀跃的声音便传到了庭院,“观公子!让您久等了!”说着,她的身影便出现在长廊的一头,只见她手中端着第一道试吃的食物,兴匆匆地朝观言的方向走来。 观言自是不可能在此时闭眼的,但他在看见香兰端着的那盘食物的一瞬间,就有些后悔了,觉得自己应该听应皇天的话把双眼闭上才行,只因那盘食物居然是如墨汁般的漆黑色,而且那并非食物烧过头的焦黑,漆黑粘稠的是酱汁,它厚厚地覆盖在了不知什么食物上面,看起来着实怪怪的,但与之相对,却是一股相当好闻的味道扑鼻而至,若是闭上眼睛的话,那绝对会让人垂涎欲滴,可问题在于观言已经被那黑乎乎的酱汁给吓到了,他愣在当场,看看香兰,又看看应皇天。 应皇天以一副玩味的表情看着早已不自觉皱起眉头的观言,香兰则一脸期待地看着他,观言低下头再度看向眼前又黑又黏糊的食物,总觉得难以入口,可见到香兰如此期待的表情,他的心就软了下来,再加上他想起初识应皇天那阵,似乎也遇到过相同的事,所谓事物不能只看表面,包括看起来糟糕的食物,现在证明这一论调的时刻似乎又出现了。 观言拿起筷子,正要碰到漆黑的酱汁之时,他手上的动作忽然顿住,然后问香兰,“在吃之前,我可以先问一下这是什么吗?” 香兰露出谜样的微笑,把头摇得跟鞉鼓似的,然后举起一只手指头对观言道,“在重楼试吃只有一条且是唯一的规矩,那就是不准打听食材。”说完,她还特地转向应皇天,道,“是吧,公子?” 观言求证般地看向应皇天,表情却像是在求助,应皇天眼神中带笑,证实了香兰的话道,“除非她自愿告诉你。”但他说罢,又对观言道,“反之,若是你能猜对,可以选择中止此次试吃。” 这样的条件听起来还不错,观言跃跃欲试起来,他再一次举起筷子,黑色酱汁下的食物显得很松软,筷子也很容易使力,观言顺利夹起一小筷,迅速扔进自己的嘴巴里。 视觉上的冲击让观言不自觉地产生了排斥感,所以一开始几乎不敢去咀嚼,但无论如何,塞入嘴的食物的味道仍是充分地溢满在整个口中,他感受到酱汁不仅酸甜而且还带有一丝恰到好处的咸味,并没有想象中的怪怪的味道,但越是如此,他越是分辨不出那黑色的酱汁究竟是何物,然后他稍一咀嚼,齿间便感受到又脆又香的肉味,可偏偏他也尝不出来那是什么肉,既不是鱼,也不像是其他的肉类,只觉得配上那酱汁显得美味极了,观言忍不住又夹起一筷,放入口中慢且仔细地品尝。 “观公子,味道如何?”香兰问。 观言肯定地点头,终于还是忍不住再问香兰,“这究竟是用什么烹制的?” “观公子吃不出来?”香兰问。 观言“嗯”了一声,香兰笑得开心,道,“这是我的秘密武器,可不能轻易透露。” 见她如此卖关子,让观言忍不住又问,“那,应公子……知道吗?” 香兰笑得非常得意,告诉观言道,“公子也不知道。” 应皇天瞥他一眼,只道,“有些事,不知道比较好。” 香兰不知为何偷偷笑了笑,便要去准备第二道菜,但在这之前,她体贴地为观言拿来一杯清茶漱口,并对观言道,“观公子,第二道菜很快就来,请稍等片刻。” 她的表情甚是开怀,观言却倍觉忐忑,问应皇天道,“香兰姑娘做试吃的食物外观总是如此惊悚吗?” 应皇天却回答道,“刚才那道只能算吃惊,并未到惊悚的地步。” 被他这样一说观言冷汗都快冒出来了,想问又不敢继续再问,吃惊的程度就已经是如此,那么真正令人惊悚的食物又会是如何呢?任凭观言如何想象都想不出来,这时,香兰已经将第二道菜端了上来,那是一只小坛子,封口并未打开,香兰将之端上石桌,在观言面前将它开封,顿时,一股浓香的酒味扑鼻而来,观言不擅饮酒,闻起来会觉得有些冲,随即,他低头一看,这一看让他吓得一屁股站了起来,一颗心瞬间凉了半截,只因这个小坛里盛满了虾,若只是如此也就算了,问题是那些虾仔细看居然都还是活着的,它们像是喝醉了那样显得懒洋洋的,偶尔会动上一动,所以看在观言眼里,它们几乎都在微微弹动着。 “这……这是什么?”观言指着那一坛活虾,惊得舌头都打结了。 “这是极好的下酒菜,请观公子一定品尝看看。”香兰说着,还非常周到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只小虾到盘子里,然后递给观言。 观言眼看着盘子里那只小虾意识不清地微微抽动,完全不知从何入手。 “真的可以这样吃?”观言仍然觉得迟疑,他不是没有吃过生的鱼类或肉类,但那只有生熟之分,眼前的虾虽小,却是活的,对于还活着的动物,他压根不知道该怎么动口。 “当然。”香兰对此毫无疑问,她见观言犹豫不已的样子,便索性动手替观言剥去小虾的外壳,那一刻,观言似是觉得自己能够感受到那只虾被活剥壳时的痛苦的抽搐,不禁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对香兰道,“抱歉,香兰姑娘,这道菜有点……” 观言这样说的时候,想着香兰可能会对自己发出懊恼或者抱怨的声音,甚或是觉得他胆小什么的,而他也准备好再次向香兰道歉,未料听到的却是“噗嗤”一声笑,他不由睁开眼睛,正好看见应皇天若无其事地将那几近透明的虾肉塞进口中的动作,而后笑出声的香兰对他道,“观公子,您果然又被公子料准了,所以我只准备了这两道菜而已。”她说着补充一句道,“不过,本来我以为观公子这次会令公子吃惊的,因为跟观公子去寻找烛龙神的时候,观公子明明什么都不害怕的样子……但兴许这无关害怕与否,而是不忍心吧?” 观言想了想之后,不由点头。 “但我以为为了完成约定,观公子说不定会克服这一点的。”香兰朝观言挤挤眼道。 被她这么一说,观言不知是该惭愧还是无语,正想说什么,应皇天却先一步道,“好了香兰,把准备好的菜端出来招待观公子吧。” “咦?”观言闻言一愣,香兰已应声道,“这就来!” “这个先拿下去。”应皇天又指着小坛说。 “是。”香兰很快将之撤下,对观公子说道,“今次的试吃就到这里为止,之后是正式的晚餐,稍后便由香兰为二位奉上。”她语调稍嫌夸张地说了一句,兼带浮夸的动作,转了个圈才离开庭院,观言禁不住被她逗笑,然后对应皇天道,“看来果真是我小看了‘试吃’这件事,真不知道该怎么补偿香兰姑娘。” “你可以慢慢想。”应皇天给观言和自己满上酒,二人继续对饮,庭院里夜风瑟瑟,酒劲却在身体里逐渐蔓延开来,暖意一阵接一阵,观言只觉得浑身都轻松起来。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翌日一早,他便得到一个出乎意料的惊人消息: 箴恒在狱中畏罪自缢身亡。 鸱龟曳衔·完 第260章 【前编】禺疆之印(一) “那个……到底会是什么呢?” 这句问话,自观言来到重楼,已经重复了多次,香兰来来去去为他添茶,他似也没有注意到,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自然,有什么问题正困扰着他,而他带着问题来此,显然是想请教此间的主人,偏偏那主人睡得正沉,为观言偷得半刻闲,使他能在小楼里放松片刻,喝喝茶,发发呆,但尽管如此,悬而未决的那件事仍不时飘入脑海之中,观言总在无意识间便喃喃出声,不时引来香兰的关注和好奇。 但香兰也没有打扰观言沉思的意思,她想反正等公子一醒,观公子必然会将疑问说于公子听,届时她也就能得知究竟是什么事令观言如此头疼了。 应皇天在观言喝掉第五杯茶的时候来到厅中,他见到观言第一句话便是,“你要找的东西,我这里没有。” “咦?”观言一愣,便问,“应公子知道我因何而来?” 香兰这时不由竖起耳朵来,在听到观言这句话时,她觉得自己失算了。 这几日应皇天明明足未出户,她料想他应该不知道那些事才对,怎么会……正想着,就见应皇天点头又道,“此事我颇有兴趣,不妨就陪你一遭。” 观言听了一下子就精神大振,道,“那太好了!” “一点都不好,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完全都还不知道。”香兰忍不住在一旁跺了一脚,懊恼地道。 她绝对是楚国王宫之中被主人惯坏的侍女第一名,而惯坏她的那位主人典型的回应便是这一句,“这倒是难得。” “公子您这是什么意思?我可是向来谨守本分,不该过问的事一概不问的。”香兰故作叉腰状,对着应皇天说,随后还要观言帮她作证,“是吧,观公子?” 观言讷讷,看着香兰,一时未语。 观言心肠虽软,偏偏诚实得要命,这样的反应一下子揭穿了香兰的真面目,香兰“嘿嘿”一笑,讨好地道,“人家好奇嘛,公子知道的应该不会比我多吧?为什么都不用听观公子说一说□□就知道观公子要找的东西我们这里没有?我总觉得书房里说不定就有。” “你不如先说说你都打听到了些什么?”应皇天在观言对面坐下来,好整以暇地问香兰道。 香兰也跟着坐下,先为应皇天倒茶,再给观言添茶,最后给自己也倒上了一杯,顺便喝了一口道,“其实我打听到的也不多,只知道丹阳城里出现了一幅颇为古怪的图,那幅图上画的似乎是一个神,因为他生得古怪,人面鸟身,背后生有双翼,头部两侧珥有双蛇,双足各踏一蛇,形象看上去又怪异又神秘,这样一幅图突然出现在大街小巷,包括几户人家的卧室里,画的内容都一模一样,问了来往的人和几户人家之后,他们压根不知道图是何时被画上去的,之后更加怪异的现象发生了,继墙壁之后,这幅图竟然出现在了刚出生的婴孩身上,那些婴孩的母亲早晨醒来见后都禁不住吓到了,可是,古怪的现象仍未停止,除了婴孩之外,更可怕的是那图出现在了尸体的身上,有刚去世的,也有刚下葬的,它们不知被谁从墓地里挖了出来,然后在那上面也出现了一模一样怪异的图案,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更令人惊恐的是这些图案最终被画在了成年男子的身上,他们睡前还好好的,醒后发现身上的衣服被脱下,而那幅图就覆盖在胸前,蛇的尾巴更是蔓延到了后背,图案用鲜红的液体绘制而成,不知道那是血还是其他的什么,只知道作画之人神不知鬼不觉,这让躺在他们身边的妻子一大早醒来皆发出惊恐的尖叫声,这也难怪,才一睁眼就看见这样血淋淋的一幕不被吓到才怪。”说到这里,香兰打住,最后补充了一句,道,“我知道的就是这些。” 闻言观言苦笑说道,“真不愧是香兰姑娘,你所打听到的,正是我们巫宗府所了解到的,对于那幅图的出处,还有它的意义我们也是一无所知,不然我也不用前来请教应公子了,毕竟应公子的书房藏书甚多,我想说不定会有相关的记载。” “不是吧?”香兰显然有些失望,她看着观言道,“若是连来历都不知道,那又该从何查起?” “正是如此。”观言正是对此感到万分头疼,他这时问应皇天道,“应公子,方才你说我要找的东西此地没有,那不知应公子还知道一些什么?” 应皇天道,“我知道的未必比巫宗府多,但有一件事必须先要确认。” “是何事?” “第一幅图究竟是哪一幅。” 观言为之一愣问,“为什么想要了解这个?” 应皇天淡淡道,“陆续出现的图兴许只是为了掩盖第一幅图的机密而故意制造出来的幌子。” “啊!”香兰一惊便问,“公子你是说那些后来的图根本就是故意迷惑人们的视线的?” “这只是我初步的想法,必须先确认第一幅图的出处,我才能断言。”应皇天道。 “原来如此。”观言明白过来,却又道,“但这似乎不好办,巫宗府虽然已经记录了所有图案的绘制之所,却并没能厘清其中的顺序,就如方才香兰姑娘所言,图案从室外蔓延到室内,再从婴儿到尸体,最后到成年人身上,只是如此泛泛的顺序而已。” “这正是我想要了解清楚的。”应皇天道。 “那我们必须要一处一处检查和拜访,然后对所有人的证言加以排查,最后才能确认吧。”这可是个大工程,观言心中想道。 “不用那么麻烦。”应皇天却说,“只需排除掉室内和所有不显眼之处,到剩下的那几处去查看一下即可。” 观言不由有所疑惑,却又顿时明白过来说,“应公子的意思是那些地方的图,正是为了掩盖第一幅所作?” “不错。”应皇天道。 观言想了想,觉得有理,心中也已有了大致的方位,“基于应公子的推论,那么第一幅图出现的地方应该在人多眼杂之处。” “嗯。”应皇天点头,又补充一句道,“至于这个推论正确与否,我必须亲眼去看一看。” “除此之外,还会有其他的可能吗?”香兰在一旁不禁问。 “当然。”应皇天回答。 “例如?” “如此大范围作画,除了传达什么信息之外,传达的对象也值得一提,据我了解,此事几乎都发生在楚国的范围之内,那么除了楚国王城内的人之外不用做他想,至于是王城内的何人,自然是地位极高的人才会需要如此大张旗鼓地动作,这幅图所传达的信息也只有那人才知道。因此,一旦那人顺利接收到信息,此事自然会销声敛迹。” 应皇天的分析极有道理,听得观言和香兰频频点头,便听他接着又道,“如若不然,便是装神弄鬼的一种。” “装神弄鬼,怎么说?”观言问。 “目前来看情况一直在升级,若是装神弄鬼的话,那么事态还会进一步升级,到谁都无法解决的地步时,必然会有人以救世主的面目现身,他会给出完美的解释,并终结此事,这与前不久发生的鸱龟曳衔之事相差无几。” 观言想起“鸱龟曳衔”一事,不禁想到箴恒之死,他对于箴恒自杀之事一直无法理解,但箴恒死前留下的遗书又表明他的确心中有愧,关于父亲的一切都是出自他的臆想,那时他年纪还小,根本没有印象,可由于父亲被处死,又被抄家的缘故,便将所有的恨意都发泄在现任楚王的身上,但鸱龟曳衔的预言之中,他动手杀死了许多人,那些人的鬼魂一直跟随着他,使得他无处可逃,最终只能以死谢罪。 事已至此,无论怎么追究也是无用,师父亦让他放手此事,无需耿耿于怀。 “所以,那个自称‘救世主’的人便是制造事件之人?”观言说着便问,“那他为何会有如此能耐,偷溜进他人家中绘图,甚至还能绘在众人的身上?” “这些暂且不用去细想,若是方向错误,想也是多余。”应皇天道。 “也是……”观言想了想,便又问,“所以现下应公子是觉得第一种最有可能,才会想去调查第一幅图的出处?” “一个一个排除,也未尝不可。”应皇天只道。 “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前去查看吧?”观言对应皇天说着,便站了起来。 应皇天点头,也跟着起身,而香兰则挥起了小手绢,笑眯眯地对二人道,“那我就在重楼里坐等第一手资料的到来啦。” 第261章 【前编】禺疆之印(二) “就是这里了。” 观言带应皇天来到人头攒动的街头,眼下正是晌午时分,街头熙熙攘攘,那幅图就绘制在街头最显眼的一处建筑物的上方,街头本就宽敞,但因连着集市,人们几乎都会聚集在那里,那座建筑物之所以伫立在此,也是为了能够将集市的范围明显地划分出来以便于管理的缘故,因而那算是集市的标志性建筑物,这座建筑物的屋檐之下有一整面的白墙,这让画上去的图文显得尤为瞩目,即便是在如此人群汇集之处,也能一眼就看地清清楚楚。 “这是集市的标志性建筑物,是不久前才建成的。” “哦。” “这幅图出现得较早,但是不是最早,就不确定了,第一个看见这幅图的人理应是当天最早来到这个地点的人,而且已经确认过前一日白天这里还没有任何图案,因此作画的时间应该是夜晚。”观言道。 “夜晚?”应皇天淡淡出声,“发现的前一天夜晚,是阴天还是晴天?周遭有没有光亮?” 观言迅速搜索调查到的情况记录,回答应皇天道,“似乎是晴天,周遭并无光亮,除了月光。”他之前在查看的过程中也留意到夜晚作画的问题,又道,“这里树木繁茂,即便有月光,多半也照不亮这面墙,但这幅图又的确是在夜晚出现的,因此城中一直在传说这些图都是鬼神的杰作,寻常人恐怕难以办到。” “看起来的确如此,包括婴孩和熟睡的成人身上,没有一处是寻常人容易办到的。”应皇天道。 “那么照应公子看,这幅画是如何被画上去的呢?”观言不由问道。 应皇天却摇头道,“问题不在于被如何画上去,而是在于谁画上去的,你刚才说这里建成还不久,大概是什么时候?” 观言一愣,尚不明白应皇天这句话的意思跟这幅画本身有什么关联,关于白墙和建筑物建成的时间之前也并未放入考虑,因而一时答不上来,就听应皇天又道,“我要知道它是何时建成的。” “啊、好。”观言点头,做下记录的同时又问,“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嗯。”应皇天只回答了一个字,就没下文了,观言见他似是仍在思考,便也没有追问下去,过了一会儿,就听应皇天道,“带我去下一处吧。” “好。”观言应了一声说,“下一处距离这里比较近,我们用走的就行。”他说着在前面带路,因是往集市的方向而去,应皇天便道,“是出现在城墙上了吧?” 集市是一条长街,一直延伸到丹阳城的尽头,沿街大多是摊铺,若要在显眼之处绘图,那一定只能在靠近尽头的城墙那一端,观言闻言点头道,“嗯,就在那里,而且位置颇高,不用走到头就能看得见。” 两人走入集市,午后的集市少了几分喧嚣和热闹,气氛便显得有些闲适起来,丹阳城独有的小吃和小玩意儿点缀其中,让不常出宫的二人不时驻足于前,再加上摊铺的主人每每舌灿莲花,说起来总是一套一套的,让听的人饶有兴味,不过几乎所有的小物都是听过看过就罢,唯有小吃不尝过无法感受其中滋味,虽说观言带着任务出宫,但难得的机会,又是跟应皇天一起,有时候不经意间就会问出“要不要坐下尝一尝”这样的话来,应皇天是个对食物既讲究又极端挑剔的人,但在遇到符合他口味的同样讲究也同样挑剔的厨子或是食材时,他的兴趣自然会产生,观言对此自是知之甚深,每每看到别出心裁的小吃,便总会这样问上一句。 不出所料的是应皇天对鱼的执念,眼前这一家小吃便是青花鱼的专属,他们家专用醋腌制青花鱼,或是烧醋青花鱼,醋在宫中一般由醯人酿造而成,民间作坊相当少,就算有酿造的技术也不够成熟,但在经过这家的时候,很难不注意到店中散发出来的那股浓浓的醋香,因而还是应皇天先停下脚步,低道,“很纯正的醋香。” 踏入店中一看,才知是用青花鱼做食材,根据店家介绍说,“不新鲜的青花鱼食用后容易中毒,目前汛期来临,只有这段时间才有如此新鲜的青花鱼能够食用,估计再过一阵就没有了。” 观言对这些研究得不深,他听后求证似地看向应皇天,应皇天点头道,“的确如此,除非是在咸水边,也就是海边才能全年都吃到此鱼。” 基于应皇天本身的兴趣和被醋的鲜香味所吸引的缘故,两人很自然地入店就坐,在等待小吃端上来的间隙,话题难免又转到了那幅图上。 “刚才走过来的时候已经能看到一大半了,就在集市大街正对着的城墙上,那个高度比方才的建筑要高得多,这样作画岂非更为麻烦和困难?”观言仍是想不到这些图是怎么弄上去的,若是一笔一笔画上去,不仅费时也相当费力,更缺乏有利的条件,但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弄上去? “你们是在谈论城墙上忽然出现的那幅诡异的画吧?”忽地,一旁正在搅拌调料的店主出声道。 由于是小吃店,店主做什么一眼就要被人注意到,因此包括蒸煮等器具在内统统都沿街摆放,二人反而是坐在了店内,相距并不远,因而当观言这么说的时候,店主虽然背对着他们在忙碌,可这个话题最近尘嚣其上,不禁立刻插上了嘴,并道,“那真是可怕,前一日都没有的,早上开店时也没注意,可是那时总觉得好像被谁给盯着一样,然后一抬眼,就看见它的存在了,你们这样看,是不是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这边看?”他抬手指了指道,很自然地,观言和应皇天都将头稍稍凑出去看了一眼城墙的方向,这时日光正好斜照过来,以至于城墙上的图案看的一清二楚,果然那人首上一双眼睛正朝这边望过来,让人冷不丁打一个寒战,观言不由问店主道,“这里最早开门的是哪家店?” “这我可不知道,不过公子打听这个也是没用的,因为我们通常在天色还没亮的时候就来摆摊了,那个时候大家都匆匆忙忙,几乎没有人会去注意城墙上面有什么,而且当太阳升起来时,城墙还背着光,一直到辰时过后才会被我们看见,而那个时候,通常是集市最热闹之时,只有在人流逐渐少去闲暇之后,才会有人注意到这幅画的存在。” “所以那幅画出现的当天,跟往常一样,什么特别之处都没有,是吗?”观言再问。 店主想了想,仍是想不起什么来,便摇了摇头,说,“是的。” 应皇天突然问道,“城墙最近是不是有修缮过?” 他这么一问,店主像是想起了什么来道,“啊,好像有,但那跟那幅画出现的时间相隔了有一、两个月吧。”说着,他才一愣反应过来问应皇天道,“咦?这位公子面生得很,似乎不常来,为什么会知道这个?” 观言也是疑惑地看向应皇天,他想起之前应皇天也问了集市那幢建筑物何时建造的问题,此时不等应皇天回答,反而问店主道,“集市前不是有个标志性的建筑物吗?还多了围墙,那个又是什么时候建成的?” “啊,那个啊……”店主想了想,忽地一击掌道,“对了,那个建成不久,应该也就在城墙修缮左右吧……” 观言一怔,不禁看了应皇天一眼,最初应皇天提出“建筑物是何时建成”的时候,他虽在意但总觉得不用想太多,可此时这样的巧合显然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巧合了,这两件事跟那幅图之间必然有什么联系才对,他这样想着,不禁又问,“你还记得城墙修缮大约花了多久的时间吗?” 店主摇摇头道,“那不长,似乎只有五、六天,最长不超过十天。” 观言因言又看向应皇天,表情似乎在说“十天画那幅图足够了”,但想是这么想,他心中仍有疑团,比如画的时候应该会被人发现,画完之后又该如何遮住它,相对的,除了这些,卧室和人身上的图要怎么办等等,应皇天对此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了然地点了点头,他还没开口说话,店主已将他得意的小吃端了上来。 就见盘子里用翠绿色点缀着青色的鱼,醋香和鱼香混杂在一起,说不出的好闻,有一种爽脆感扑面而来,只令人食指大动。 这其实是极简单的凉拌食物,算不得正餐,分量不多也不少,作为小吃刚刚好,观言夹了鱼片和里面的菜叶一起混着吃,就觉得有一股酸酸的味道将鱼肉的鲜味全部都激发了出来似的,不禁连连夸赞道,“这个好吃!真的非常好吃!”说着,他问应皇天,“是吧?” 应皇天微一点头,又问店主道,“我还有一个问题,集市里除了固定的摊铺外,最近有新加入的摊铺吗?” 店主立刻道,“啊,有一家,叫愚人花铺,就在城墙附近的位置,最近那里的花很受欢迎。” “愚人花铺?”观言听着这个店名总觉得怪怪,问店主道,“专门卖花吗?” “嗯,叫愚人花,有客人拿到我这里来过,据说这种花是自己挑选主人,听起来好像很神奇的感觉,那里的店主似乎也不简单,听说是从别国来的巫师。” “哦?”观言听着不禁觉得好奇,对应皇天道,“虽然不知道跟那件事有没有关系,但吃完这个我们就去愚人花铺那里去转一转吧。” 于是,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第262章 【前编】禺疆之印(三) 愚人花铺,几乎不需要店招的摊铺,入眼便是色彩缤纷的花朵,看得人眼花缭乱,它靠近城墙处,这时观言和应皇天二人已经能清楚得看见城墙上所绘的人首鸟身的图案了,那人首上的眼睛看起来真的像是会转动似的,无论他们站在集市的哪个位置,总之只要看得见那幅图的地方,就好像会被那双眼睛盯着看一样,让人感觉既怪异,又不安,也难怪集市最末端的几处店铺已毫无人气,不过与此相对的,便是耀眼的愚人花铺,那些花仿佛盛开在了无限贫瘠之地,偏偏簇簇拥拥,显得明媚又热闹,即使在那样充满怪异的情境之中,也会有人忍不住挪动脚步走过去,多半是出于好奇,又像是想要沾染一丝那边愉悦欢腾的气氛似的。 “欢迎光临!”店主虽然正搬着一盆花去到铺内,但显然已经听到了脚步声,于是头也没回地就道。 观言一听这声音不觉有些愣住了,因为他总觉得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一样。 他看着店主颇显得矮小的背影,等着他转过头来。 “请先随便看,我这边手腾不开。”店主埋头这样说着,也不知在做什么,只见方才花盆里的花被他迅速剪下几束,然后放在方桌上。 听店主这么说,观言只好先观赏起那些盛开的鲜花来,应皇天也随意地绕着摊铺走了大半圈,观言走上去问他,“你识得这些花吗?” 应皇天并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撇了下头,似是在反问他。 观言喃喃念道,“我应该有见过,但并非实物,可能是出现在哪本书卷之中,若是如此,那么这些花应该还可以做药用。”他说着走到那些花跟前,只见它们开得极为艳丽,姹紫嫣红,五彩缤纷,色泽相当饱满,仔细看时,便见花朵只开四瓣,却偏是繁华似锦,令人一见倾心。 就在这时,店主忙得差不多了,他一面拿着手中的花束进行包扎,一面稍稍侧过身来,对着铺外的二人说,“这是幸运之花,每一支花都与众不同,带给人们的幸运也不尽相同,二位会来到这里便是有缘人,怎么样,要不要进来试一试,看哪一支花会是您的命定之花?” 观言越听这个人说话就越觉得熟悉,因而视线很快就从花上又转到了店主的身上,此时见他稍稍侧过身,只露了一半的侧脸就又将头扭了回去,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但却让观言忽然间想起了谁来,不禁顿住脚步,再一次盯住店主的背影,仔细回想起来。 不过已无需他去努力回忆,只因下一刻店主已再度转过头来,正对上了观言的视线,观言顿时愣住,“啊”了一声便唤出了对方的名字。 “虞琊!” 竟是虞琊! 观言压根未料会在这里重新遇上这个人。 只因九鼎出事时曾在周国遭遇过此人,这人不知为何对自己的事纠缠不休,还自称是不死之国的人,后来被拆穿之后就不了了之,观言从不觉得还会再遇上他,没想到居然在这样的情形下再度碰上,还在楚国的丹阳城里开起了花铺,简直是让他做梦都想不到。 “观公子!”对方自然也是一惊,他瞪大眼睛看着观言,再看看一旁的应皇天。 观言见到他最真实的反应其实就是觉得自己应该尽快离开这里,不过相对的,他们在调查图案之事时偏偏遇上了这个人,虞琊又是近期加入集市的,显然这背后一定存在着某种奇怪的巧合,这让观言心中暗自多了几分注意,觉得更要详查一番,于是问他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环视了周遭又问,“而且怎么会开起了花铺?” 虞琊一听观言这样问来,想都没想就抱怨说,“谁让观公子你后来招呼也不打一声就离开了周国,我想了想只好追来楚国了,但是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入宫找人,就只好找个谋生的方法咯。”他说着还特意眨眨眼睛,补充一句道,“看吧,我就说观公子绝非应国巫师了。” 观言无视他最后那句话,同时也不知该不该相信这人前面所说的话,虞琊这时已经很自然地迎出来道,“没想到观公子自己送上门来了,可是省了我一番功夫,来来来,既然来了,就一定要捧场,不过就算是观公子,也不能白白赠送,知道了吗?” 他一副熟人的口吻让观言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应对,本来对于虞琊的存在,他就一直心有疑惑,究竟是敌是友,至今都未曾分明。 “哎,这还需要犹豫吗?而且,因为是观公子的缘故,我可以半价奉送。”虞琊见观言还在犹豫,索性伸出手拉着观言就往自己的铺子里走,观言压根来不及问应皇天就被虞琊拉了进去,在花铺中的草席上坐下,观言探出头去看应皇天,后者淡淡抬眉,显然乐于做一个旁观者。 虞琊这时已在观言面前摆放了不同颜色的几支花,然后对观言说,“请观公子闭上眼睛。” 观言只好回头,虞琊一共摆出了红、黄、粉、紫、白五种颜色的花,他依言闭上眼,尚不知虞琊要做什么,不一会儿,耳边传来虞琊的喃喃自语声,不过却是他从未听过的咒语,在虞琊这样念叨了一番之后,他才让观言睁开眼睛。 观言再睁开眼睛时,方才那五种颜色的花已被一块深色的手帕遮盖了起来,虞琊的双手虚浮在上方,问观言,“在被挑选之前,想问观公子的是,您最喜欢的颜色是哪一种?”他接着道,“只要说出自己喜欢的颜色就好,跟花的颜色无关。” 观言虽然不明白他要做什么,仍然想了想回答道,“白色。” “哦,原来是白色,那么,再请问观公子,您最喜欢的节气是什么?” 这一回轮到节气,观言想了想,回答道,“应该是立春。” “在五行方位之中,观公子觉得最亲切的方位是哪一个?” “唔……应该是东方吧。” “最后一个问题,观公子在这世上,最重视的是什么?”虞琊又问。 “咦?”观言一愣,有些不明白这个问题回答的方向,“什么是指物品还是……” “什么都可以,只要是观公子觉得自己最重视的东西,说出那一项便可以。” 这个问题观言仔细想了想,才回答道,“人。” “哦?”虞琊因言一怔问,“人?所有人?” 观言点头道,“我最重视的人是我的师父,他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人。” “但你没有回答是‘师父’,而是人。”虞琊问道。 观言回答他道,“那是因为我还有很重视的朋友,除此之外,更有需要帮助的人,对我来说,这些都是值得我重视的。” 虞琊因他的回答而注视他半晌,这才开口说,“我知道了,观公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此刻已经相当清楚地传达给了它们,现在,我们就来看看适合观公子的幸运之花吧。”他说着,一手仍虚浮在手帕之上,另外一只手则伸到手帕的一角,准备将之掀开。 “在此之前,我必须介绍一下,这五种颜色的花,分别代表五种运势。”虞琊在掀开之前又道,“现在我不能说这五种运势分别是什么运势,一切要等观公子选定之后,但当我掀开手帕之时,我希望观公子心中想一种你所希望得到的颜色,并伸出手指向它,五支花的顺序方才观公子闭眼之时我已经调整过了,因此现在的观公子并不知道手帕底下的花到底是什么样的顺序,但缘分二字说不清也道不明,只有相互吸引才能称为被选中,因此,花朵的自我意识此时会跟观公子的意识相结合,当观公子指向所希望要的运势之时,也就代表它已经选中了你,这个时候,我便会掀开手帕,届时,就会有奇迹发生在观公子的眼前了。” 听虞琊这么说,观言忍不住要问,“你的意思是,我被花朵影响而选中了它之后,指向的一定是我心中所想要的那朵花,是吗?” “正是。”虞琊极为肯定地回答道。 观言到这时才开始觉得这件事似乎有点玄妙,他想了想不禁又问,“那若是手帕掀开之后,跟心中所想的颜色不同呢?” 虞琊却摇摇头又道,“不会的,一定相同。” 观言有些不以为然,不由地道,“你不怕我骗你?故意说我心中想的根本不是这个颜色?” “纵然骗得了我,也骗不了自己的心,不是吗?”虞琊看着他道。 其实观言也的确不会欺骗他,但总觉得这一刻变得有些奇妙,更有些心怀忐忑,他闭上眼睛,想着自己所要的颜色,随后他再度睁开眼,伸出手指向其中一朵。 虞琊微微一笑,似是已知道观言选择的是什么颜色,他这时道,“准备好了,我要掀开手帕了。” “嗯。”观言点点头,就见虞琊以极为轻巧的动作轻轻一抖,方才五朵花重新出现在面前,而观言伸出手指着的,正是他心中所想的那朵紫颜色的花。 “啊?”观言不由吃惊地低呼出声,抬起头愣愣地看着虞琊,而后者则将紫色的花拿起来递给观言道,“观公子,这朵花就是您的命定之花了,紫色代表暧昧和神秘,近期可能会发生令观公子觉得极为意外之事,尤其是在人这个方面,观公子如此重视人,还请多多留意哦。” 观言接过紫色的花,犹自有些不敢相信。 虞琊这时伸出手来,笑眯眯面对观言。 观言不明所以。 虞琊于是好意提醒道,“说好的半价,观公子可不要赖账啊!” “啊!”观言这才反应过来。 第263章 【前编】禺疆之印(四) 观言怎么都想不通,那个虞琊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就算虞琊或许能够猜中他心中所想的颜色的花,但问题在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会指向什么颜色,为何最后的结果能如此神奇,竟真的指在自己所想的那支颜色的花上呢? “玉蝉,你想要哪种颜色,指指看。” 翌日一早来到执房的观言,不罢休地想要探究其中的奥秘,于是就让玉蝉来尝试。 玉蝉不明所以,只知道自家公子一大早来就问了她一堆古怪的问题,还特地将五根占卜用的筮染成不同的颜色然后用布盖住,要玉蝉心中想一种她喜欢的颜色,最后指出来。 玉蝉自然照做,她闭上眼睛在心中想着那个颜色,然后伸出手指指向布下其中一根筮,对观言道,“这根。” 观言看了玉蝉一眼问,“决定了?” “嗯。”玉蝉点点头,却问观言道,“可是,公子不是换过刚才的顺序了吗?现在连我自己都不清楚选的是什么颜色,肯定不能点到它吧?” “我虽然也是这么认为……”观言说着便准备将那块布掀开,但其实此时的他心中一点底都没有,这不像是他从前所习的巫术,都基于某一种可以说是有根据的基础,所有能推测出来的预兆在常人眼中看似虚无缥缈,但实际上都是前人所留下来的各种经验的总和,巫师们通过学习和记忆,将人们最容易忽视的点滴挖掘出来,然后跳过复杂的过程,直接说出结果,还有一种便是极为规范的祭祀礼仪,关于这类巫术的学习,实际上巫师的每一个动作和咒语都有相关的含义,只因外行人看不懂他们一举一动的意义,也听不懂咒语的意思,就会觉得好像很神秘似的。 而与这一切几乎无关的,便是虞琊昨天所展现出来的那令观言觉得神奇且不可思议的本领,观言搜肚刮肠,翻遍书卷记载,也没有找到丝毫能够参考的依据、或是相关的术法,可对于任何巫术,无论是浅显的还是复杂的,观言都希望自己能够涉猎到,如果可以还希望能将之融会贯通,于是乎,他追根究底,想试一试虞琊的做法,但当他掀开布之后,便意识到他应该会失败,因为整个过程没有任何根据和规律可言,就像杂乱无章的东西随意堆积在一起,根本无从寻找头绪,果然玉蝉摇摇头说,“公子,方才我心中想的不是写有这个颜色的筮。” 观言点头,却不肯放弃地道,“我们多试几次。” 结果多试几次也是一样,不过就记录看来,一百次里面总算中了一次,但这压根就是巧合,并没什么道理可言。 “这根本不可能嘛,公子昨日真的是一次就中吗?”陪自家公子试了大半天,玉蝉终于忍不住问道。 “算了。”观言终于决定放弃,只因人家一次就成功的事,他就算一百次里成功了一次也没什么意义,不过他仍然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一些外行人所看不到的技巧在里面,但他似乎没能在一百多次的尝试里领悟出来,就眼前的情形看,再试一百次一千次也是一样。 “昨日应公子不是在吗?应公子难道也没有看出其中的玄机来?”玉蝉不由问。 这个问题观言在离开愚人花铺当时就问了应皇天,觉得他作为旁观者看到的应该比自己多,尤其是在他闭上眼睛的时候,虞琊究竟做了些什么,应皇天告诉他说虞琊正是一面在念咒一面将五支花的位置做了调换,仅此而已,观言便问了与玉蝉同样的问题,想知道应皇天有没有看出其中的奥妙来,但应皇天似乎对这方面并未与观言一样感到惊奇,只是提醒他说,“且不论他是怎么做到的,为何愚人花铺会开在这里,又为何暗示紫色的运势,你不觉得这更值得探究一番吗?” 话虽如此,但观言还是好奇得不得了,原本这时候他本该将昨日走访的几处有图案的场所所缺少的部分资料搜集起来对比判断才对,自己偏偏把时间花在毫无根据又没有任何头绪的事情上,结果试了一上午还是失败。 “我总觉得应公子应该看出了什么来,不过他不说我也不知道。”观言这时回答玉蝉道,说着,他收拾掉几案上的那几根筮,玉蝉见状不禁道,“公子不是说昨日用的是花吗?是不是跟所用的物品有关?不如我们拿真正的花来试一试?” “不用了,还是先忙正事要紧。”观言站起来道。 “对了,公子听说了北禺国有公主要前来招选驸马一事吗?”玉蝉忽地道。 “北禺国?”观言一怔问。 “嗯,好像是咸水之外的一个小国,想跟我国联姻,这件事最近已经在宫中传开了,公子应该是忙于神秘图案的事没留意,据说那国的公主貌美如花,近日便会来到我国,已经有许多贵族公子蠢蠢欲动,想去一睹那名公主的美貌。”玉蝉道。 这件事观言还真是初次耳闻,就听玉蝉又道,“公子差不多也到了成婚的年纪了,不如也去凑凑热闹吧。” 这话说得令观言哭笑不得,他不禁佯斥道,“胡说八道什么呢,我看你真是被香兰给带坏了,胆子越来越大。” 玉蝉吐了吐舌头,一本正经地道,“公子您可是太低估自己啦,现在有好多女孩儿家都来打听公子你的事情呢,我已经是能躲就躲,而且至今为止还没看见配得上公子的女子出现,所以放心吧,在这件事上,玉蝉会为公子牢牢把关的——” “什么把关,原本就跟我没什么关系。”见她又习惯性地越扯越远,观言连忙打断道。 “我想这就是公子与众不同的地方,别的年轻男子到了公子这个年纪一心只想着要与貌美的女子幽会,公子却还是在不停地钻研巫术,根本从来不会考虑那些事。”玉蝉用着极为夸赞的口吻说着。 观言听懂了“幽会”一词,再看看玉蝉,忽然之间觉得原来玉蝉也出落得愈发成熟起来,这件事似乎一直被他所忽略,若不是说到这个话题,他理所当然觉得玉蝉会一直以侍女的身份留在他的身边,可现在他意识到玉蝉应该也快到了成婚的年龄,不由地问她道,“如果你有了心上人,要早一点告诉我。” 玉蝉方才还胆大包天地打趣观言,但她毕竟是个姑娘家,忽然听到观言这么一句,脸蛋不禁“唰”地一下红了起来,却依然嘴硬地道,“我准备陪公子一辈子,绝不嫁人。” 观言笑起来道,“我可不能背上耽误你一辈子的罪名。” 轮到玉蝉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不由对观言道,“公子不是要去忙正事吗?我也该把这里收拾一下,您快去吧。” 观言开始觉得这是个应付奇怪话题的好办法,不过他也的确要去忙正事了,正要离开,却听背后又传来一句玉蝉不罢休的话,“那位公主三天后就会来访,到时候会有盛大的迎接仪式,公子你可千万别错过哦。” 观言无奈地回头瞪她一眼,玉蝉冲他调皮地眨了眨眼,让观言觉得没辙得很,但本来他以为这件事跟自己无关,听过就罢,哪知三天后,他被告知需要以巫师的身份陪同那位远道而来的公主,至于具体做什么,则要听公主的吩咐。 在这之前,他又从同僚口中听说了那场盛大的迎接仪式,作为巫宗府的一名巫官,在听玉蝉说起公主来访之事的时候,观言就留了心,还因此特地去做了了解,哪知北禺国的资料少之又少,就跟那幅怪异的图一样难以寻得半点蛛丝马迹,再者原本接待并非巫宗府分内之事,甚至于明明是来招选驸马的公主压根没有见什么巫官的必要,而且还是观言这种等级偏小的巫官,是以他一度以为有什么地方弄错了,一直到应皇天提醒他说愚人花铺的预言成真的时候,观言这才反应过来。 “啊!”观言想起虞琊所说的关于紫色花朵的运势来,不由道,“难道他指的就是这件事?” “总之你去了就知道了,不过,记得把那朵花带上。”应皇天道。 观言一愣问,“什么花?” “愚人之花。”应皇天理所当然地道。 “愚人之花?”那是什么?观言还没有反应过来。 应皇天只让他自己去领会,换了个话题道,“你来找我,不会只是为了这个吧。” “啊,当然不是。”观言连忙回答,随后说道,“是这样,我对比了相关资料,发现集市前的建筑修建完成时间在前,城墙修缮在后,虽是一个月近前,但其间相差有七天,还有继集市后的两处绘有图案的墙面,也分别在城墙修缮后有过翻新,如此综合下来看,显然最早出现的图案应是集市前那幅。”说着,观言又道,“所以现在剩下的问题就是那么大一幅图,作图的人是如何画上去的?” 谁料应皇天却道,“这个问题不着急,你先去赴公主之约吧,看看你那紫色的运势究竟指的是什么,说不定对你正在调查之事有所帮助。” “这……不太可能吧……”观言对他的话将信将疑,兀自嘀咕着便起身离去。 第264章 【前编】禺疆之印(五) 观言被一名宫女引到楚国招待贵客的长阳殿,准备去见北禺国的那位公主,一方面,他心中装着疑问,不知那公主找他究竟何事,另一方面,他仍被怪异图腾所困扰,因而此时有些心不在焉地走在长廊之上,就在这时,前方忽然乱成一团,一声“公主”拉开了慌乱的序幕,宫女和侍卫的脚步声接连不断传入耳中,与此同时,他们慌张地在长廊两侧的厢房之中进进出出,刚刚还显幽静的长阳殿顿时嘈杂起来,引观言入内的宫女见状匆忙上前,连门抓了另一名宫女问,“发生了什么事?” “公主不知道去了哪儿,到处都找不到。”宫女着急地对她道。 走在一旁的观言听后一愣,虽不明究竟,却立刻道,“公主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不见的?” “奴婢也不知道,原本公主人在厢房,吩咐奴婢们将即刻到来的观大人直接带到内殿伺候,见观大人到了,奴婢便立刻去敲公主的房门,哪知公主已不在房内……” “那算来时间还不久,公主应该还在殿内。”观言对长阳殿的大小多少有些概念,立刻道,“我们一起找找看吧。” 事不宜迟,也不容宫女坚持要先送他去内殿奉茶,观言也加入了找寻公主的队伍之中,而长阳殿的确很大,观言凭着印象四处寻找那名不知所踪的公主。 但他其实并未见过公主本人,因而此时只能凭借服饰的不同来辨别,可他无论走到哪个角落,映入眼帘最多的还是长阳殿里焦急的宫女和侍卫们,并没见到有公主的身影。 “公主究竟会去哪里呢?”观言口中喃喃自语着,不自觉往人少的方向移动,但随即却想到如果那个公主是真的要离开众人视线的话,那么很可能会换去公主的服装而混在人群当中,这么一想,观言调转方向,重新往人群的方向走了回去。 虽说众人这时四处散开找寻,可人群聚集最多之处还是在主殿附近的各处走廊上,观言自后殿绕回去后,便开始留意那些正在寻找公主的宫女们的神情和举止,他觉得若是公主当真混在其中,那必然会与其他人有所不同,而且传闻说公主相当美貌动人,气质应该也不一般,应该非常好认才对。 可就算一一仔细看过去,观言仍未看见有什么人符合那些特征,然而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一名侍卫,这名侍卫会惹人注目的原因在于个头相对之下似乎显得太过矮小,其他侍卫无不高大挺拔,显然是专门挑选出来的,但观言此刻所注意到的这名侍卫却有些与众不同,身材小是一方面,不过即使身材小,身上那套侍卫服却挺贴身,这才让周遭那些人都没能立时注意到他,本来在已经乱成一团的情形下,同样服饰的人就很可能会被忽略,要不是观言有意在他们当中找,估计也会被蒙骗过去,而当其他侍卫们到处寻找的时候,那侍卫却趁乱吆喝,装得一样惊慌失措的模样到处东窜西跳,正所谓“大隐于市朝”、“贼喊捉贼”,在这种情况下,谁都不会去留意,可观言在视线锁住他之时就觉得他的背影相当熟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就在这时,那个假扮侍卫的人飞快地朝观言的方向瞄了一眼,观言在刹那间见到他的脸后不禁愣怔片刻,随后那人已拔腿就跑,观言连忙追上去,谁知那人跑得飞快,在观言犹豫着要不要出声通知侍卫有外人混入长阳殿的时候就已经跑出了长廊的拐角,观言见他是朝着正殿的方向跑去的,便决定先追上他再说,看看对方究竟想做什么,也因为正殿之后便是长长的宫墙,并没有别的通路能够离开长阳殿,然而最重要的理由其实是,方才那人居然是虞琊。 虞琊会出现在楚国王宫之中这件事相当诡异,虽然前日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曾说过是为了追自己才会来到楚国,当时这句话观言并没有往心里去,觉得他一定是有某种原因才会出现在集市,说追自己而来那只是敷衍之词,但眼下他却出现在长阳殿里,巧合的是自己也被召来此地,一再发生的巧合让观言意识到这必然是有所预谋的,尤其是方才那一瞥,显然是故意而为,好像就是为了引自己过去似的。 果然追到正殿与宫墙的银杏树下之时,观言见到了那个早已背对着他根本就是在等着他到来的矮小身影。 观言慢下脚步,走上前便问,“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又是怎么进来的?” “你都问了‘有什么目的’,那自然是有目的而来。”背对着观言的人此时出声回了一句,这才慢慢转过身来。 果真是虞琊。 “你现在的目的和在周国时的目的一样吗?”观言注视他问。 “唔……”虞琊有些意外地看着观言,似是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话来,随后才道,“应该是不一样的吧。” 他这样的语气和说法反而令人心存怀疑,观言更是觉得完全无法相信,本来从一开始他对虞琊就存了不少戒心,现在见到就越发觉得他着实可疑,他心知自己必须搞清楚他的目的才行,于是问,“你应该是专程在这里等着我前来的吧?能否说出你的目的来呢?” 这回虞琊干脆地点头,对观言道,“观公子说得没错,我就是专程在这里等着观公子你的,至于我的目的,当然是想请观公子帮一个忙了。” “什么忙?” “唔……”虞琊顿了顿,表情有些欲言又止。 观言等着他开口,并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虞琊才又道,“想请观公子为我引荐一个人。” 这个要求让观言一愣,不由问,“引荐人?谁?” “那位自称是天府长官余党的公子,其实,他才是正牌的应国王子,不是吗?”虞琊这样道。 “啊?”观言完全愣住了,他万万没想到虞琊想要他引荐的人居然是应皇天。 “那天跟观公子一起来到花铺的人就是他吧?”虞琊又道。 观言不答,只问道,“为什么你要我为你引荐他?” “如果我不回答这个问题,观公子是否要拒绝我?” 观言自然是有这个打算,就听虞琊又道,“那若我回答了,观公子会否答应我这个请求呢?” “那就要看你究竟想要他做什么了。”观言道。 “诚如我所言,你跟他的关系非比寻常吧?是担心我会骗他?”虞琊问。 最初他们在周国时虞琊就已经提到过他和应皇天的关系了,因而他此时说出第一句话来的时候,观言并不觉得意外,倒是第二句,虽是说到了观言的心里头,但实际上听到时观言却觉得似乎多此一举,到目前为止,他还不觉得有什么人能骗得过应皇天,但就算如此,也不能随便引荐,尤其是在眼前之人身份未明朗的情况之下,对他而言这是次于担心的原则问题,于是他便道,“无论如何,你都必须先说出引荐的原因,否则,我不会让应公子再一次见到你。” 虞琊见他如此坚持,想了想道,“如果我说,是跟你正在调查之事有关,也不让我去见他?” “哦?”毕竟因为城墙上那幅画的缘故他才会在集市里见到虞琊,若说虞琊的出现与图案有关倒也情有可原,可不知为何,观言却不确定自己能否如此相信他说的话,谁料虞琊又道,“我知道那幅图的来历哦。” 观言顿时愣住。 “怎么样?让不让我见应公子一面?”虞琊不肯放松地又追问一遍。 其实让观言发愣的理由是居然又被应皇天说准了,好半晌没言语,这么一来他没了拒绝的理由,终于同意道,“好,我这就带你去见应公子。” “太好了!”虞琊一下子笑了起来,眼眉弯弯的,看起来真心得很。 可观言看着这样的他,却觉得似乎更加看不清这个人的真面目了。 ------------------------------------------------------------------------------------ 按照约定,观言要为虞琊引荐应皇天,他让玉蝉先跑一趟重楼将这件事告诉应皇天,重楼很快就来了回复,说重楼已经安排好了小宴,请他们前去一叙。 于是乎,观言将虞琊带到重楼,初入重楼的虞琊一直东张西望,自门阙开始的状态就像是在游览名胜古迹似的,走到哪里都觉得新鲜得不得了,看到门阙旁那条蜿蜒碧池便停下来道,“哇,好美的颜色,怎么池水会如此碧绿,就像是在池底修砌了翡翠石一样。” 这与观言初次见时的感受相差无几,不过对此画面观言早就习以为常,重楼里的香兰很快就迎了出来道,“欢迎光临,二位请随香兰入内。” 第265章 【前编】禺疆之印(六) 即使有人在前面带路,虞琊依然忍不住欣赏周遭景色,虽说重楼除了小楼以外,宫殿与王宫别处的大致相同,但进入后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应该就是到处杂草丛生任其自生自灭的庭院,这反而让一路走来看惯了总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庭院的虞琊觉得新奇又神秘,而那条初见弯曲的池水时而近在眼前,时而又消失在乱七八糟的草丛之中,庭院深处更有高耸入天际的松柏伫立其中,这便使得在万物凋零的初冬依然将重楼衬托得郁郁葱葱,深邃而显得欣欣向荣。 “结束后我能入内逛一逛吗?”虞琊一面走,一面问香兰道。 “当然可以。”香兰回答着,便道,“说起来,观公子好像一次也没有逛过这里的庭院呢。” “咦?真的吗?”虞琊回头就问。 观言并不觉得杂草丛有认真逛的必要,虽然他觉得重楼就算是杂草丛也未必仅仅是杂草丛,可来日方长,没必要事事一探究竟,这时,虞琊忽地道,“既然如此,不如一会儿陪我进入逛一逛吧?” “欸?”观言一愣,不明白为何要找他而不是此地的主人。 虞琊却不肯罢休地再问一声,“可以吗?” 观言没来得急回答,却对上了他那双漆黑且圆溜溜的大眼睛,虽说对这个人他向来觉得应该警惕,但从来不知该如何拒绝人的也是观言自己,但对虞琊,他不知为何总有一种难以应付的感觉。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他初次结识应皇天时也觉得难以应付,但两者之间似乎又有些微的不同,具体是何不同观言自己也不明所以,尤其是应皇天与虞琊完全是两种不同性格的人,若真要说,那唯一相似之处可能就在于两个人说话都是真假掺半,让他无从分辨吧。 “此地香兰最为熟悉,虞琊公子要逛的话,香兰可以带路。”香兰见状为观言解围道。 对此,观言报以感谢的微笑,而虞琊的注意力又被别的事物所带走,仿佛刚才的请求只是一时兴起而已。 “哇,这条走廊比之前所经过的都要长。”他叹道。 纵深之感让伫立在最尽头处的小楼成为细小的一点,毫不显眼,但随之而来的,是前所未有的静谧感,虞琊那句话变得尤为突兀,这让他立刻压低了嗓音,却依然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道,“这里感觉好安静!” 静得只剩下三人的脚步声,流淌的池水到了此处也仿佛静止了一样,一动不动。 再走下去,虞琊就没有心思再左右张望了,只因前方的小楼逐渐映入他的眼帘,它似是遗世孤立,重檐高耸,却又独树一帜,虽然仍是白昼,但楼上那两盏灯笼并未熄灭,那里面闪着幽幽的火光,看起来似幻似真。 虞琊又是一声轻叹,听来充满好奇,却又没有了下文,像是不知该如何评论才好。 “公子已在里面等候二位,请入内。”香兰这时转身对身后的虞琊和观言道。 虞琊迫不及待想要入内一观,此时小楼的大门缓缓敞开,应皇天便现身门后。 他与虞琊互相都见过,本来观言觉得设宴这种事对于虞琊来说有点小题大做,哪知连应皇天都那么正式地出现在门口,不由一愣,而更令他吃惊的还在之后,就听应皇天这时面对虞琊道,“北禺国的公主,久候大驾了。” 咦咦咦咦咦?观言闻言愣在当场,吃惊地瞪着应皇天。 虞琊被突然挑明身份,也是一愣,但他收放自如,一瞬之后就反应过来,索性“哦”了一声应下道,“哈,被发现了。” 观言因这句话险些石化,他猛地回头盯着虞琊。 但没等他的脑筋转过弯来,香兰已在一旁说道,“公主,观公子,请二位先入内再说吧。” 应皇天率先转身进入小楼,虞琊在香兰的引领下随后入内,观言在小楼外愣怔好半晌,还是有些失神地踏入小楼,始终在怀疑这似乎是应皇天和虞琊联手针对自己的骗局,只因无论如何,他都无法把虞琊跟公主联系在一起,而且在他心里虞琊一开始就是个男子,不说什么“公主”,他压根没想过虞琊是女子的可能,但当他进入重楼不多久,就意识到这件事是真的,因为虞琊很快换了女装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观言有了再一次石化的感觉,此时的他几乎不敢盯着虞琊的眼睛看,那双乌漆墨黑的眼睛闪闪发着光亮,看得观言只觉得自己整个人仿佛都要烧起来一样。 这样的虞琊观言第一次见,这跟之前扮男装的虞琊简直判若两人,此时她浅笑盈盈地看着观言,脸上的笑容暖得几乎要让人融化。 “你……真是、虞……琊本人?”观言讷讷地道。 “如假包换。”这时的虞琊说话的声音竟已是完全的女声,但在她假扮男子之时,观言却一点都没听出来,所以一直就没有怀疑过她的性别。 “我实在好奇,应公子是如何又是何时知晓我的真实身份的?”虞琊只是换上了普通的女装,都还不是公主的盛装,气质却已随之产生了巨大的变化,她的容貌在女装下顿时显得娇俏起来,在假扮男子时明明只给人清秀可爱又有些狡猾的感觉,偏又丝毫不显得违和,此时摇身一变,居然能将所有的气质都完美地结合起来,更是突出了她原本的优势,而她面对应皇天时不仅从容而且又游刃有余,这时若要说她只是一名普通的女子,观言也觉得绝非如此。 “玉蝉告诉我你要见我之时。”应皇天回答。 他的回答让观言一愣,不禁问道,“那时你还没见到他,怎么就能肯定?” “这不就是今日你要去见之人吗?”应皇天反问。 “可、可是……”观言“可是”了半天,却发现原来是自己一直被虞琊骗了,他是身在局中,才会完全没有意识到虞琊会出现在楚国宫中最显而易见的理由,而当他再逐一细想之后,就会发现只有这个理由才最容易解释他见到虞琊后产生的所有疑惑。 “现在,公主可否说出要见我的理由?”应皇天似是不打算继续围绕已知晓的身份闲聊下去,而是言归正传道。 虞琊却像是生来喜欢卖关子,只对他道,“应公子既然早就看穿了我的身份,难道看不穿我的来意吗?” 应皇天闻言,注视她半晌,淡淡道,“你来找我,是为了频频出现在楚国的那幅图腾吧?” “果然如我所料。”虞琊点头承认,笑道,“实不相瞒,我正是为此而来。” 观言兀自疑惑,只觉得眼前这二人好像早在来之前就聊过一样,说的尽是令他费解意外之事。 应皇天像是看出了观言的疑惑,转而对他道,“原本在集市巧遇,便不是巧合。”他说着看向虞琊,“关于图腾的来历,公主不妨介绍一下。” 虞琊这时便回答他道,“那是我们北禺国的图腾,我们尊他为‘禺疆’神。” “禺疆?”观言已决定不再对任何事感到惊讶了,这样下去显得没完没了更费心费力,就听虞琊和应皇天怎么说便是,但这个神名他还是初次听说,忍不住重复一遍道。 “他的模样正如你们所见,在我们北禺国,他是风神,亦是瘟神,他能传播瘟疫,他刮起的西北风便是‘厉风’,会让人受伤生病。” 虞琊的说法让观言觉得不可思议,他并未听说过有哪个国家会真的把给人带去瘟疫的恶神奉为神明,不由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若是瘟神,你们该如何祈祀?” 作为巫师,他对此感到非常好奇,虞琊随后就解释道,“我们将它封在神印之中,由国君代代供奉。” “啊,原来如此。”观言霎时明白过来,他曾听师父提到过世上有一种供奉恶神的办法,正是要这么做,只要将恶神封印起来,日日侍奉于他,以免他逃出封印,那么他便不会再出来作恶之事。 说到这里,虞琊的脸上首次露出了担忧的神色,道,“但就在不久前,‘禺疆之印’失踪了。” 观言为之一愣,不由地道,“原来如此,那你其实是为寻找‘禺疆之印’而来到的楚国?” 虞琊点头,回答道,“我正是一路追着禺疆神而来,但禺疆神相当难以捉摸,除非先找到神印,才能再度将他封在其中。”她说着,面对应皇天道,“应公子那时在周国的祭祀之上被四神所救的一幕我亲眼目睹,虽然心中深感疑惑,但更多的是觉得应公子应是人中龙凤,才会有如此祥瑞照耀,因此即便今日此事不发生在楚国,我亦会前来一会,以寻求应公子的帮助。” 她说的自然是几个月前周国发生的那件九鼎失落的大事,最终应皇天被送上祭坛,却因四神现世之故而毫发无损,当时不仅九鼎重现,还揭穿了周国大宗伯卫靈霊的阴谋,更让巫冷钧的冤情昭雪,观言亦是当事人之一,但直到这时他才明白过来为何虞琊会指明要找上应皇天。 “你想借用四神之力?”应皇天道。 “不错,合四神之力,应该能够与禺疆神对抗。”虞琊道。 “在此之前,是否要需要方才所说的神印?”问话的人是观言。 “数千年来,禺疆之神被我们的祖先封在印中,是以那个神印早已成了禺疆神的归宿,但神印可以重新再封一次,当我再将禺疆神封起来时,曾经的神印便会失去效用,所以我需要应公子帮忙唤出四神,来压制禺疆神,以便我施法设封。”虞琊解释道,“其实若知道神印在哪里,也必须等待禺疆神归来时重新再封一次才行。” “我明白了。”每个神明祭奉的仪式本就异曲同工,观言一听便知。 “应公子,不知您会否答应我的请求呢?”虞琊这时正襟危坐,直视应皇天的双眼道。 应皇天回答她道,“你想借用的是四神之力,并非我个人之力,自然我要先问过它们才行。” “当然,那么大概需要多久?”虞琊又问。 “一旦有消息,我会尽快通知公主。”应皇天道。 “好,那虞琊在此先谢过应公子。”虞琊露出微笑,道。 第266章 【前编】禺疆之印(七) “应公子,四神的事,到底该怎么办?” “哦,你说的是那个正在招选驸马的北禺国公主提出的请求?” 招选驸马一事在丹阳城内传得沸沸扬扬,北禺国公主被迎接入宫之时,就有不少百姓围观,天生丽质的她在妆容和服饰上本就只要稍加点缀便能成为众人的焦点,更何况那一日她盛装出席,只让见过她的人“啧啧”称赞不断,传开后对她的描述更是惊人,几乎什么样的版本都有,这一来使得招选驸马一事变得更为热烈和喧嚣,在久违的一直被不断出现的怪异图腾笼罩的气氛阴沉的丹阳城内,总算有了一件既新鲜又吉祥的事,很快成了全城的话题,观言本以为虞琊所谓的招选驸马只是个幌子,没想到是来真的,再加上楚王对联姻一事的大力支持,他下令丹阳城所有人都必须配合北禺国公主的要求,随她的喜好进行招选驸马活动,被选中的人无论是谁,都即刻封为公子,命令一出,全城的年轻男子都争相出动,希望能有机会打动北禺国公主的芳心。 相对于招选驸马之事,观言的思绪仍停留在关于几天前虞琊拜托应皇天请出四神的那件事上,当时他陪着虞琊离开,没有单独问清楚的时机,因而这日他抽空再来到天锁重楼,找应皇天问明究竟,尤其是关于四神的真面目,虽然他从未真正向应皇天确认过,可总是搁在几案旁的那座有四象图案刺绣的屏风无时不刻提醒着他从那时以来就有的疑惑,那上面的四象栩栩如生,观言记得很清楚,这跟那日在半空中现世的四神几乎一模一样,本来虞琊前来拜访的那日,屏风就在眼前,但可能是两者太难联系起来的关系,因而根本没有被虞琊注意到。 “那日出现的四神,应该就是……”观言指着屏风上那幅图,问应皇天,“是吧,应公子?” 应皇天虽然没有直接回答,但他嘴角若隐若现的笑意代表了一切,于是观言又问,“难道你打算故技重施?” 将屏风的画带到天上这对应皇天来说应该不算难事,难的是靠虚假的四神要如何与禺疆神对抗一事,而且现在他们连禺疆神究竟是什么样的都还不清楚,又该怎么思考对策,可为何应皇天好像根本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一样,方才观言踏入小楼时就见他喝茶看书,悠哉的模样一如往常。 “我什么都不打算做。”应皇天也不隐瞒观言,只道。 “啊?”观言闻言愣住。 “就算四神真的存在,也不是我想请就能请来的。”应皇天道。 观言听他这么说,不由问道,“难道一开始应公子就打算用这个借口推脱,才会说出‘要先问过它们’这样的话来?” 应皇天看着他道,“你忘了我们一开始的目的了吗?” “咦?” “我们在调查的事正好与她的请托不谋而合,你说我该拒绝吗?”应皇天好整以暇地问。 “啊!”观言这才反应过来,很快便道,“那这么说来,应公子是非把那四神请到不可了?” “这就要看禺疆神究竟是何物了。”应皇天道。 “这么说来,那我们要尽快研究出下一步的行动才是。”观言道。 “这倒不必。”应皇天却道。 “为何?”观言不禁问道。 “一动不如一静,我们目前暂无方向,唯一的线索便是那位公主,不如看她打算如何做。”应皇天道。 “她不是正在招选驸马吗?”观言道。 应皇天微抬眸,表情不言自明,观言一看便明白道,“应公子是觉得她招选驸马并非单纯只是招选驸马?” “不错。” 观言越想也越觉得可能,本来虞琊突然变成公主就已让他大吃一惊,现在再加上这一件,反而觉得理所当然,但若真是如此,观言又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此时不禁问应皇天道,“应公子,莫不是当时在集市,你就看出虞琊其实是女扮男装的?” 应皇天略一点头,并没有否认。 “那她是公主一事呢?”观言连忙又问。 “并没有更早。”应皇天道。 观言听后虽觉得心理好像平衡了一些,但仍感觉自己似乎还是太迟钝,明明是巫师,却连男女都分不清,这使得他不禁又要问,“依虞琊的装扮,一眼应该看不出来她是女子吧?” “有些事,用眼睛的确是看不出来。”应皇天却答道。 “唔……”再次听见类似的话,观言丝毫没有反驳的余地,“……可是,应公子你究竟是从何处看出来的?” 应皇天看着观言,意味深长地道,“她送了你愚人之花,不是吗?” 观言听后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瞬间“啊”了一声道,“你……难道……愚人之花的意思是……” 应皇天看着观言扭曲又不敢相信的表情,似笑非笑地点头。 “所以,愚人花铺本就是愚弄人的花铺?”观言忍不住又问。 “虽然可以这么说,但毕竟她露了一手,以至于你忽略了本质。”应皇天道。 “这么说来……好像也是,可她究竟是怎么办到的?”观言喃喃自问。 他尝试了一百次也没有成功,本来明明可以问问虞琊本人,偏偏她忽然成了公主,使得他一时受到得震惊过大而完全忘记要问。 总之这个问题还是得暂且抛开,观言又道,“据说招选驸马之事惊动了整个丹阳城,凡是年满十七岁和十七岁以上且不超过二十岁的未婚年轻男子,都可以去报名参加甄选。” “哦?” 关于招选驸马这事,观言不用去打听,就从玉蝉的口中一一听得而知,这时他便对应皇天道,“第一轮是‘笔试’,挑选的方式较为简单,便是指定的文字让报名者写出来,让公主挑选中意的。” “我猜,第二轮便是‘画试’。”应皇天听后道。 观言一愣道,“的确如此。”随后,他一想到方才两人的谈话内容,不禁道,“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公主是有意在寻找与绘制那幅图笔法相近之人?” 应皇天并未回答,只问,“第三轮呢?” “第三轮是‘面试’,除了从字面上理解的看长相,还有面谈之意,若长相和回答都令公主满意,就能进入再下一轮。” “这个方式真是既简单又直接。”应皇天道。 观言这时道,“但仅是看脸和面谈,又能了解到什么呢?”他猜想着又道,“虽说巫术中有看面相一说,但对于是否在说谎,其实仍然很难分辨……” “说不定只是为排除一定不可能的人。”应皇天却道。 “说得也是。” “那么,还有第四轮吗?”应皇天又问观言。 观言摇头道,“据我所知,目前只公布了前三轮,但听说进入前三轮之后,便能入驻宫中了。” “是吗?”应皇天忽地淡淡道,“这样看来,你也非去参加不可了。” 观言一愣才反应过来,顿时惊道,“咦?我吗?”他几乎要从席上跳起来,瞪大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子问应皇天。 “当然。”应皇天理所当然地道,“兴许公主还有关于禺疆神的□□没有告诉我们,而她选出来的人,应该有被选出来的理由,难道你不想去做近距离的了解吗?” 观言恍然大悟道,“啊,原来应公子的意思是要我混进去……” 应皇天这时看着他,笑得可疑,口吻却显得相当无辜,“难道你以为我要让你去做北禺国的驸马?” “那倒是没有……”观言连忙否认,随后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不如应公子也一起加入,如何?” 应皇天几乎连考虑都没有地就反问道,“我去的话,万一被选中,那该如何?” “等一下——”观言听他这么说,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想了想再问,“但,我们应该一样都不是真正的幕后主谋,应该……不会那么容易被选中吧?” “这可未必,说不定公主想要一箭双雕。”应皇天道。 又想找到幕后主谋又想招到驸马,“这倒是极有可能的……”观言这么说着,似乎从不觉得自己有被选上的可能,不禁道,“那还是我去为好。” 应皇天因言注视观言半晌,忽地道,“观小言,依我看来,若真是招选驸马,你才是最容易被选中的那个,而非是我。”他说着便道,“好了,你可以告辞了,我不留你了。”说罢,他便起身离席,很快背影便没入屏风之后,漫步走上楼去。 观言仍是有些愣怔,不明白为何应皇天忽然间要这么说。 忽地,屏风后有偷笑声响起,观言一愣便道,“香兰,你过来。” 香兰慢吞吞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脸上全是笑意。 观言于是问她,“方才应公子究竟是什么意思?到底我要不要去参加招选?” 香兰闻言又笑了好一会儿,几乎乐不可支,随后道,“观公子难道没听出来?公子方才只是跟您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咦?咦?咦?”玩笑?观言顿时傻眼。 香兰却是一脸“就是、就是”的表情,然后又笑。 “那玩笑……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观言讷讷地问道。 香兰笑得更加放肆了,最后总结一句道,“不愧是观公子,放心吧,您一定会入选的,据我所知,玉蝉已经为您报名了。” “啊?啊?啊!”观言显然愣住,再也没有多说一句话,立刻冲出小楼,急急忙忙找玉蝉而去。 第267章 【前编】禺疆之印(八) 抱着对调查一丝不苟的态度,和要彻底找出真相来的精神,观言最终还是参加了招选驸马的活动,而实际上,在那之前,玉蝉果然擅自替他报了名。 不出所料,前两轮观言模仿了城墙和壁上的图案而入选,但第三轮除了不是虞琊亲自进行“面试”让观言有些吃惊,“面试”时提出的问题也让观言感到意外非常,只因所有的问题似乎并不像是招选驸马,而更像是为了考核巫官。 但观言虽然本就身为巫官,可有些问题太过刁钻,观言不禁大为感叹自己在“巫”上的学识不足,不过原本以为在这一轮上会落选的他,竟然顺利被选上了,然而更令人意外的还在后头,在之后的比试中,他总算能跟其他的对手见到面,而这一见却让他目瞪口呆,只因有近一半的人观言都认识,他压根没料到原来巫宗府竟有那么多人参加了招选,且都被选入了第四轮,更有另外一半的人选似乎对“巫”的研究都颇深,各自有“民间大师”、“民间神人”等的称号,隐约间观言感受到北禺国重巫的程度不亚于楚国,当然对于本就知晓内情的他而言,这其中最大的原因当然还是在于禺疆之神,所以公主为了找出偷去神印的幕后主使只选巫师也不奇怪,可对于不知情的外人来说,公主也有办法应对,她宣称北禺国重巫,这跟观言猜测的一样,还说若驸马不熟知巫术的话,最终也是无法得到她父王的认同的。 观言见到其他的入选人时,是在长阳殿偏殿的一处偌大的庭院之中,那里的石桌上摆满了新鲜的水果,已有好些人三三两两会聚一旁,见到观言入内时,同僚们虽已不觉得吃惊,但见是观言目光还是止不住变得惊讶,纷纷看向他道,“观大人!没想到您对公主也有兴趣,我们一直认为观大人是最不可能出现在此地的人。”事实上在这一群巫官当中,观言的资历最高,他的官职也最高,因为他入巫宗府时年纪最小,同批成为巫官的人几乎都超过了二十,但也是因他平时一点架子都没有,虽说做事一本正经,却从不会让人感到害怕,因而这些刚入巫宗府的小辈们才敢这么说,这亦显示出观言平日里待人随和的一面,显然这些小辈们都很喜欢观言,再加上年纪相仿的缘故,于是更加容易亲近。 观言才是真的吃惊,“子羽,伍垚,令旋,七鸢,封廉,长桓……”他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有一瞬间的惊愕,好在他并非真的抱着追求公主的态度而来,这才不至于觉得难为情,这时倒是很自然地回了一句道,“我也没想到会是如此,你们怎么都来了。”他说着环视周遭,除了围过来的巫宗府的人之外,还有其他几个身着巫师袍服之人,他们零散地站在庭院内,有的随意欣赏风景,有的似是在思考什么,也有的一看就知道他其实紧张得不得了,正在暗自做着深呼吸。 “是呀,我们也没想到会入选,这里一共十五人,包括观大人在内巫宗府竟有七人。”被唤“子羽”的年轻巫官道。 “但更令人意外的难道不是我们巫宗府里原来有那么多人都想要做驸马这件事吗?”伍垚冷不丁地说了一句道。 “事先声明,我只是觉得公主一定是个好女人,而且我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不想错过这次难得的机会。”令旋接着道,然后他指着七鸢说,“这家伙是被我硬拖来的,差点以为过不了第三轮,没想到他还先我一步进来了。” 七鸢听他这么说,只是站在一旁腼腆地边笑边摇头,他的性格大家都知道,比曾经的观言还要容易害羞,但记忆力却相当不错,很多事只要看一遍就会做,再加上不会拒绝他人,一看好像是容易吃亏的类型,却反而在巫宗府里有不错的好感度。 “我都没想到自己能进入这一轮,只因上一轮的问题我好像都没有答上来。”封廉意外地道。 “我也一样,刚刚还在跟封廉讨论问题的答案究竟是什么。”长桓亦道,“观大人呢?不过观大人的话,第三轮的问题应该都能答上来吧?” “我们同在巫宗府,所学到的巫术应当相差无几,但听过这些问题后,我愈发觉得‘巫’之学问如同浩海,我远没有达到真正能被唤为‘巫觋’的程度。”观言打从心里道。 就在这时,有人插上一句道,“年纪轻轻,竟能早早步入让众巫师望而兴叹的巫宗府,想必能耐非凡,不如我们私下较量一番,看看巫宗府的人究竟厉害到什么程度,如何?” 闻言,正在交谈的巫宗府人选纷纷转身,面向出声之人,那人长相干净,身材修长,但正如他话中所表现出来的那样,乍看之下似乎显得非常不服输,脸上尽是较劲之意,观言遂道,“在巫宗府,除了正式的巫官考核之外,‘比试’这种行为是被禁止的,因此我们不能跟您做任何比试。” 他语出端正,彬彬而谈,并顺带一揖,丝毫都没有半点身为巫宗府人的得意之色,这让对方本有的对抗之心似乎稍稍减轻了几分,听到他的话,又有人凑上前来道,“若真是如此,此次招选驸马之事岂非也跟‘比试’一般无二?” “巫宗府是‘侍神’之所,但并未要求巫师禁婚,况且在此之前,我们也无从得知公主对巫的喜好,难道不是这样的吗?”这其中反应最快又最会说话,口气却有些冲的伍垚对上一句道。 “二位该如何称呼?我叫观言,今年十八岁。”观言向伍垚使了眼色,示意他尽量用温和的言辞,并道,“我们也只是有幸入选,公主的心思岂是我们能轻易捉摸的?” “我叫行雍。”最先出声的男子道。 观言的话缓和了方才险些紧绷起来的气氛,而本来先后说话的二人也不相识,后开口的那人即使心存较劲之意,此时也很难再继续较劲下去,却似是仍有些不甘,短促地道,“我叫衍已。” “趁着大家都在,公主也未前来,不如我们都去认识一下吧。”子羽忽然这样提议道。 然而就在他话音落下之际,廊上已响起清脆悦耳的女声,就见一名宫女走上前来,对十五名候选人道,“各位久候了,首先先恭喜诸位顺利进入第四选,恐怕诸位已经察觉到,能让公主心仪的驸马人选,大多与巫相关,这自然是有来由的,因而公主吩咐奴婢在此为诸位讲一个小小的故事,目的是让诸位能够把心情放松下来,顺便在此休息片刻,以便能够更好地参与到下一轮的招选当中,诸位在听故事的同时,请随意享用水果和茶点。” 宫女举止大方,言谈款款,由她代表北禺国公主而来,又有方才那番话,倒是让在场众人的确稍稍放松了一些,但毕竟招选就在之后,也未必能真的放轻松,而宫女得令而来,已开始将那“故事”娓娓道来: “相传在大洪水时代之后,有一个贫瘠的小国,他们的家乡曾遭洪水的侵袭,几乎毁之殆尽,他们屡次想重建,无奈总有怪异的现象发生,使得他们重建的家园再度遭到摧毁,就在他们不得不放弃,准备迁移到别的地方的时候,有一个巫师经过,他见此情形,很快画下了一幅画,然后他将那幅画交给国王,对国王道,‘这是洪水带来的厄运之神,现下我已将此神封在此画当中,请小心保管,只要画不被损害,厄运之神就不会再出现,你们放心留在此地吧。’巫师说罢留下那幅画就离开了,国王听后半信半疑,但他决定再试一次,毕竟谁都不想轻易离开自己的国土,谁料再次重建之后,之前的怪异现象果真消失了,于是国王立刻命人将那幅画用最重的石块压在宫殿的地底,以免它被敌人或者不知情的人破坏。” 讲到这里,观言想到了虞琊曾经说起的禺疆神印的事,不禁觉得两者极为想象,于是仔细地听下去,那宫女继续说了下去,说到国王虽然将那幅画牢牢保护起来,可他仍是不放心,于是便找人四处去寻找那名神秘的巫师。 “可那巫师行踪飘忽不定,很难觅到其踪影,就这样时间慢慢过去,一切也平平安安,然而就在他们花费了十年的时间和心血重新建完成之后,突然有一日,那幅画出现在了宫殿的宫墙之上,画上之物与曾经那名巫师所画下的一模一样,国王大惊失色,立刻命人去检查那幅被深埋在地底的画还在不在,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那沉重的石块还在,可被压在底下的那幅图竟已不翼而飞。” 第268章 【前编】禺疆之印(九) “国王因此感到万分惊恐和慌张,他问巫师,现在要怎么办?巫师也觉得事态紧急,他对国王说,厄运之神逃脱了我的封印,恐怕马上就会在此地兴风作浪,现在只有唯一的办法,那就是将它诱出来,并设法再次将它封印。国王闻言问,难道没有彻底摧毁它的办法?巫师摇摇头,说,神明是无法被彻底摧毁的,只能经由特殊的手段将它封在某种‘容器’里。什么手段?于是国王问巫师。巫师回答国王道,那神之所以能被我封印在画中,是因为我画出了它当时的模样,不过神毕竟是神,它的模样本就千变万化,唯有找出它最原始的本质,才能永远封印住它。国王听后不由再问巫师,那该怎么做才能找出它最原始的本质来?巫师想了想,却问国王道,十年前它三番四次毁去你们重建的家园,虽然当年我说过它是厄运之神,但厄运之神之所以会降临,也并不是毫无原因的,你作为国王,不妨派人去彻底调查一番,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以至于招惹了它?他忽然这么一提,国王一愣,不明白什么样的事会招惹到这样的神明,巫师回答他说,总之不寻常的事都包括在内,然后他又说,我要回去先查阅一下资料,这段时间,国王可以将调查的情况都记录下来,说不定能对封印之事起到绝对的作用。” “国王听了巫师的话,于是开始着手调查究竟十年前发生了什么,那正是大洪水以后,土地一片狼藉,全国上下的百姓都陷入一片哀愁的情绪当中,家园毁尽,民不聊生,好多人因饥饿而死,更有厉疾缠身,苦不堪言,国王记得当时派出许多人去体察民情,可就连派出去的人也没能顺利返宫,据说都在外染上了疾病,就在不久以后,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国王决定重建被损毁的宫殿和建筑时,厄运之神第一次降临。” “这时国王意识到整件事说不定和曾经被他派出去的那些调查人员相关,于是便找人将他们离宫后的情况一一进行跟踪调查,不料一查之下,却查出一件让国王倍感意外的事来,只因在被派出去的那些人当中,有一人曾预言过厄运之神将要降临之事,这是在他病死的前三日,于是国王亲自去到那人的坟墓前,想弄明白他会说出那番话的缘由。” “那人的坟墓位于一个小而祥和的山村之中,山村里的人一听说是要问他的事,不禁一人一句抢着说开了,最后还是由当地的村长集合全村的人先向国王致敬,然后作为代表,将那人的事迹一一告诉国王,村长是这样说的,‘他是我们村子里面最受尊敬的人,我们称他为玉大人,玉大人来到的时候,正是我们村子里最潦倒的时期,村人病的病,死的死,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死,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玉大人忽然出现了,他首先将死去的人埋葬起来,为他们祈福,再一个一个为生病的人医治,最后,他还带领我们开垦荒地,那些被洪水淹灭的死地经过他的修整,成了神明的供奉之地,他更是将他的医术和祭祀之术教给我们,说万一日后他离开这里,我们也能够健康和幸福得生活下去,因此对我们全村的人而言,他是大恩人,如果没有他,就没有我们这个村落。’国王这时忍不住问村长,‘那他后来又是怎么死的?’说到这里,村长难以自持地露出悲伤的神情道,‘他是为了保护我们全村而死的。’国王一愣问,‘发生了什么事?’村长的语调低落下来,道,‘有一天玉大人说很快就有大灾难会到来,他让所有人都紧闭门窗,将所有的细缝都堵起来,一眼都不能向外头张望,无论发生什么事有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否则村子就会被毁。’国王问,‘那大概是什么时候?’村长对那一日记得非常清楚,很快将具体的时间告诉国王,国王一愣,又问,‘那时都发生了什么?’村长回答说道,‘我记得那时屋外惊天动地,似是狂风大作,听来惊天啸地,恐怖之极,我们都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而当一切都平静下来之后,我们去找玉大人,却发现他脸色苍白倒在榻上,并对我们说,‘我很快就要离开了,离开之前,你们必须答应我三件事。’这变故来得太过突然,我们谁都没料到玉大人会一下子病倒,同时觉得这跟之前的事一定有关联,可任凭我们怎么问玉大人,他都不肯说出其中的缘故,只让我们按照他的吩咐做便是。’村长这样说着,国王便问,‘那么他究竟让你们答应哪三件事呢?’村长回答道,‘第一件是让我们分别在一百四十九天后和一百八十一天后同样的时间做同样的事,必须牢牢关紧门窗,一点缝隙都不能留。’村长说着又接下去说第二件,‘玉大人还吩咐我们,要我们在他死后,将他火化,不能留下他的尸体,否则整个村子的人都会没命,第三件就是将他的手稿全部烧毁,一点都不能留,否则后患无穷。’为了保护村子,村长最终一一照他所吩咐的去做,将他的尸体和手稿烧毁,并且躲过了一百四十九天和一百八十一天这两次灾难。国王听到这里已经越发觉得惊奇,只因从第一次起,相隔的天数正好与怪异现象来袭的日子相符,而远在王城之外的这个无人问津的小村庄却能完美得躲过这三次的灾难,这让国王不禁问村长,‘那玉大人的手稿,果真完全烧掉了?’村长点头道,‘玉大人如此吩咐,我们不得不照做。’这时,陪同国王一起到来的巫师却道,‘对于这点我很怀疑,只因那手稿上面记载着的应该是村长您方才所说的医术和祭祀之术,若我猜的不错,他的手稿应该是被你们秘密藏了起来。’村长闻言立刻道,‘没有的事,这怎么可能,玉大人的吩咐,我们岂敢不从?’村长接着又说,‘况且,玉大人分明提醒过我们,若是留下手稿,后患无穷,我们才刚从巨大的灾难中慢慢恢复,一切才刚要开始,又怎么可能为自己留下祸患。’巫师很快便道,‘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们所说的玉大人留下的手稿,恐怕正是我们想要找的东西,就是因为你们没有将之烧毁,现在祸患才再度现世,明白么?’国王闻言不由问巫师,‘难道这次宫墙上出现的图腾难道跟这位玉大人的手稿有关?’巫师答道,‘他的手稿恐怕也跟我之前所画的图那样,具有封印的作用,不过他的手段恐怕比我还要高明,因为他敢让村长将他的手稿烧掉,但同时他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那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国王急急忙忙问。巫师回答道,‘依现在的情形看,宫墙上出现的图腾还未完全解封,因此它只是以图像的方式现世,可这应该代表玉大人的那些手稿并未被烧去……’说着,他转向村长道,‘你不用再隐瞒了,你不妨去看看那些手稿,如若不是早已失踪,那便是手稿上的图案已经消失了。’他说得如此肯定,不禁让村长大吃一惊,他结结巴巴地说,‘可、可是……我们真的已经将手稿全部烧掉了……’巫师见状问,‘那有没有复刻在别的地方?’见什么都瞒不过他,村长只能老老实实地交代道,‘……有,我们将那些手稿上的图案秘密刻在了一个山洞里。’巫师立刻道,‘你现在就带我们去那个山洞看一眼。’村长之前未想到眼前的巫师如此料事如神,最终点头答应,并带巫师和国王前去。” 说到这里,庭院中的十五名候选人早已对后面将要发生的事觉得好奇得不得了,然而就在这时,那名讲故事的宫女却道,“故事就说到这里为止了,其实,这便是第四轮比试的内容,在场的诸位都是巫师,之后他们进到山洞里会看见什么,便由诸位来回答,若各位觉得没问题,也可以自由交流,但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不能离开长阳殿,诸位有三天时间,在这三天之内,各位可以一面考虑答案,一面放松享受北禺国的美食和水果,完全不用拘谨,请把这里当成是各位的家,虽说这是在招选驸马,但最终驸马也只有一位而已,其他十四位不妨当成是休假,好好在此享受一番。” 这番话说罢,十五位候选人才恍然大悟,好在他们听得都够认真,可作为试题来说,这显然有些困难,究竟会发生什么,完全要靠预测,当然,这其中同时也包含了相关破解巫术和封神的内容,显然招选驸马之事已经离不开巫术了,于是乎,庭院里一下子就变得热闹起来,众人七嘴八舌,讨论起方才的故事来。 宫女已悄然退下,观言并不急于讨论,只是在想着这个故事和禺疆神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就在他出神之际,一张熟悉的脸晃到他眼前,观言一开始没注意,好半晌才看清楚眼前的人是谁,不禁“啊”了一声,而他“你”字才说出口,对方就伸出手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随后调侃观言说,“观大人,我是真没想到,原来你对驸马之位也有兴趣。” 自然这人不是别人,而正是要招选驸马的北禺国公主本人,虞琊。她的装扮一如初见,穿着宽大的巫师袍服,那张娃娃脸一见之下清秀非常,知道她原本就是女子后,现在面对的就算是男装,她的模样就算再像个大男孩,观言也没有办法将她当成男孩看,反而觉得意外可爱。 此时,观言稍稍一愣之后便也冷静下来,然后觉得她的出现似乎也理所当然。只因挑选驸马的人是她本人,所以混在其中,岂不是能对未来的驸马更加了解?而面对她的调侃,观言只能回答道,“我的来意,公主恐怕最清楚不过。” “哦?”虞琊闻言,不置可否。 “方才那个故事听下来,我总觉得就是在说禺疆之神的事。”观言直言道。 虞琊笑得不明所以,随后却道,“别忘了你也是候选人之一,休想从我的口中套话。” 观言一愣,心忖这人依然难以对付,他不禁无奈地道,“一事归一事,公主难道忘了拜托应公子的事?” “现在的我只是候选人,所以我已经忘了。”虞琊调皮地摊开手,随后,她凑近观言,又道,“你最好也忘了我是谁,否则,破坏了我的计划,驸马之位,可是要观公子你来为我负责的哦。” 她的这句话一半像是玩笑,一半却显得极为认真,听得观言头皮发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这个驸马之位,他可是敬谢不敏。 第269章 【前编】禺疆之印(十) “依你看第四轮比试目的为何?” 一转眼已到冬至,冬日的气氛越渐浓厚,再加上三戌过后便是蜡祭,众人翘首企盼,每到这个时节,喜庆的活动总是接连不断,似是要与冬日的严寒做抗争似的,而丹阳城便会在如此热闹的氛围中慢慢迎来最盛大的年节,然而唯有一处例外,那便是位于王城最西北边的天锁重楼。 印象中,观言似乎只在睡梦当中见过重楼张灯结彩的模样,比起炎炎夏日,入冬后的重楼只显得更加冷清,应皇天和香兰基本上都只待在小楼里,重楼范围内的宫殿和厢房几乎毫无人气,观言还记得他初次到访之时曾居住过的房间还有那连着的一整排厢房都是一尘不染,现在几年过去了,他从不见香兰在里面打扫,可无论进入哪里,也都是摸不着半点尘迹的,这常常让观言感到好奇不已,但多年来却又从未窥得内中半点蛛丝马迹,而这似乎在不知不觉间也已成了让观言一有空就跑来这里的理由之一了,纵然两、三年过去了,重楼给他的感觉仍是一如既往的带着神秘和静谧,尤其是后者,几乎到了非比寻常的地步。 这一日,两人又照常坐在点尘不染的窗边,一边饮茶一边闲谈,当然,观言能够来到这里,显然已经是三天之后的事了,而招选驸马一事,此时也已经有了结果。 应皇天这时问来,观言回答说,“从结果看,公主的目的应是趁机混在候选人当中,亲自挑选目标。” “她选中了谁?” “伍垚。”当日观言离开长阳殿还无人知晓谁即将得胜,这日一早消息传来,但也只是内部公开的程度。 应皇天闻言抬眸注视观言,观言见他漆黑的目光里似是含有深意,不禁问道,“怎么了,应公子?” “没什么,对于那个故事,你如何解答?”应皇天只问。 观言道,“那个的话,就我的感觉,故事里似乎有几处无法确切连贯的部分,我认为两者本是一体,玉大人所封的是主体,巫师之所以能够功成,仅凭一幅画就将之封印,那也是因为玉大人将力量强大的主体封印之故,不过由于封印时机太过巧合,以至于玉大人没能达成全功,玉大人吩咐村人将他的尸体烧毁,这其实是祓除的一种,即那厄运之神早已被他封印在自己的身体里,可正因为缺失了巫师所封印的一部分,因而才有现今的情形,帮助国王的巫师所言神明无法被摧毁,那是因为这种方式既极端又需要极大的牺牲精神才能功成,而他亦不知他所封之神明只是副体,因此纵观全局,若然玉大人已将神明封印,那手稿烧不烧毁其实并无什关联,所以,当村长带国王和巫师进入山洞之中,那些手稿上的内容应该还好端端地刻在石壁之上。”说着,他又补充了一句道,“当然,这只是我的看法,而我仍然认为这个故事似乎有些片面,仅凭片面之词,我对这个答案正确与否完全没有把握。” “原来如此。”应皇天听后,又问观言,“那伍垚的解答又是如何?” 观言回答道,“伍垚认为神明本就有两位,这一切都是因为巧合之故。” 应皇天道,“这还真是与你想的完全相反。” “嗯。”观言点点头,却问应皇天道,“应公子呢?你如何认为?” 应皇天只是摇头道,“我怎么想无关紧要。” 观言因言反而好奇起来,不禁再道,“但我还是很想知道应公子你的看法。” 应皇天依然道,“我的看法跟故事其实无关。” “怎么说?” “你参与招选驸马一事最初的目的就是为公主所说的禺疆之神。”应皇天道,“现在尘埃落定,你有何发现?” 观言摇头道,“除了前两轮似乎包含了跟禺疆神相关的线索以外,后面两轮我什么也没看出来,勉强来说,第四轮的故事之中像是隐约有禺疆神的影子,可现下驸马人选已揭晓,我却感觉距离禺疆神的线索越来越远。” “公主选出来的人,必然有她的道理,这件事恐怕不能大意。”应皇天道。 观言闻言问,“应公子是否认为,公主并不是真的喜欢伍垚才选他为驸马的?” “你恐怕也这么想。”应皇天对观言道。 观言点头,却有些挫败地道,“是啊,但就算怀疑,我还是想不到这其中的关联,之前三天我也没发现任何相关的线索。” “对了,第三轮的问题,包含了哪些?”应皇天忽地又问。 观言回想了一下,回答道,“一部分图示,需要我们看出那是何种祭祀,或是什么神明,基本上都是跟巫术相关的问题,有些简单到不可思议,却也有闻所未闻的问题出现。” “每个人都一样吗?” “不一样。”观言本就不是为了招选驸马加入的,因此对这些细节也就特别留心,应皇天听后又问,“那些给你看的图示,你能画下来吗?” 观言闻言顿时苦笑道,“应公子,你是特意给我出难题吗?”看见图示的当下本就不方便做记录,虽说那些图示确实比较特别,让观言专注不已,但要说完全将之背下来,却仍是有难度,他可不像应皇天那样,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身为巫宗府的巫官,这应该不算是什么难题吧?” 应皇天这是故意拿巫宗府在激他,观言自是不能丢巫宗府的脸,此时表情认真应下道,“我会尽力一试。” 偏偏应皇天得寸进尺,又道,“不止你一人,若是可以,叫其他巫宗府的候选人也试一下,说不定会有所收获。” 观言点头,道,“不过,我不敢替其他人保证。” 应皇天却道,“我对巫宗府有信心。” 观言觉得任务艰巨,但不试过也不知道其他人临场的记忆能力,这时便应了下来,随后又问应皇天道,“可是,应公子为何会在意那些图示?” “我只是好奇。”应皇天道。 “好奇在哪里?” “从整件事来看,那些图若是无中生有,那要你们辨认的意义便不存在了,所以这显然是实际存在之物,一旦是实际存在的,又只给你们看一部分,要么是公主不希望你们看见全图,要么是公主在试探你们对图的认知,不过现下不确定这是由一张图所拆开,还是原本就存在几张图,因而我想知道到底你们看见的部分图示究竟是哪些。”应皇天答。 观言听后仔细一想,亦道,“应公子的话的确有理,姑且不论出现在丹阳城里的是不是禺疆神,可那便是以图腾形式出现的,说不定这其中就有什么联系。” 应皇天点头,忽地再问观言,“除去你、伍垚和公主本人,其他十二个人当中,有没有公主特别留意之人?” 应皇天这么说,观言不由想到一件事,便对应皇天道,“我并不觉得公主曾经特别留意过谁,只记得当时所有的话题都围绕着最初听到的那个故事上,可是好像只有一次公主将话题转移到师从上,因她当时的身份是民间的巫师,于是很自然地问起要如何才能加入巫宗府,后来也问到了巫宗府比较厉害的几位大人,包括我的师父。” 应皇天听后便道,“这倒也是自然。” 这话说得有点多余,但应皇天从不说多余的话,观言不禁问,“应公子所指‘自然’不是在说她的态度自然吧?” “嗯。”应皇天随口就道,“看招选驸马的年纪就知道了,这些人即便都是巫师,资历和经验也都偏轻,再加上独木难支,又怎么可能有能力做到在丹阳城到处画上图腾?所以即便是入选了,也一定都不是她要找的人。” 观言这时才反应过来,不由盯着应皇天道,“等一下,若应公子早知虞琊公主的目标不是在我们这个年龄层的人身上,那岂不是意味着一开始我根本不需要去参加驸马的招选?” “咦,不是听说是玉蝉替你报名的吗?”应皇天好整以暇地问他。 观言只想说,一开始不是这人提议的吗?但后来一想,香兰似乎说过那只是一个玩笑,可是无论怎样,去都去了,事也早已成为定局,只是对于那些不知道内-幕的外人来说,自己就是去招选过驸马了,观言不知道为何,总觉得这件事似乎有些麻烦的地方。 就在这时,香兰忽然匆匆跑入小楼,口中喊着,“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什么事?”应皇天问她。 香兰由于跑得太过急切,有些气喘,但她仍是将刚刚听到的事迅速说出口,“伍垚伍大人他……他死了!” “啊?”观言猛然被惊起,“怎么会这样?” 香兰摇摇头,又喘了一口气道,“我不知道,是刚刚、刚刚巫宗府命人传来的消息,说大宗伯要观公子赶快去到伍大人的执房!” 观言闻言与应皇天对视一眼,应皇天的眼中也不自觉流露出些许惊讶的神情来,他亦起身道,“事不宜迟,我跟你同去。” 观言“好”字一应下,二人立刻一同前往。 第270章 【前编】禺疆之印(十一) 伍垚竟然死在自己的执房里,就在他要正式被封为公子的前一日,而所谓的执房,也是因伍垚被公主选中的缘故才会单独开辟一间给他,毕竟他的身份跟先前只是巫宗府的一名小小巫官已经完全不同了,但他高兴了还不到半天时间,就已被发现死在执房里,更令人惊恐的是他身上竟有那幅到处出现的古怪图案,也就是公主口中的禺疆神。 此事事关重大,伍垚是巫宗府的人,执房自然设在巫宗府内,巫宗府内出了命案,这在楚国是前所未闻的大事件,原本的喜事一夕之间变成了悲剧,楚王惊怒,又因此事非寻常案件,因而他下令巫宗府尽快查明真相,与此同时,楚王还亲自去长阳殿安抚虞琊公主,谁都没想到好不容易选出来的驸马会在楚国身亡,好在亲事尚未公布,并且伍垚也还没正式被封为公子,现在看来,至少保全了公主的声名,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但无论如何,她中意的人忽然之间死去,虽说相识不久,却也是一件令人感到惋惜又悲叹的事。 据说楚王在长阳殿中坐了许久才出来,虽然还不清楚他与公主具体谈了些什么,但听说本有去意的公主后来又重新答应留在楚国,决定等此事水落石出再安排吉日回北禺国。 为了方便调查,卜邑下令不准任何人搬动执房里的尸体,当观言和应皇天赶到现场的时候,已有巫官在里面仔细检查相关的痕迹,可是忙活了许久,除了伍垚身上最明显的图案以外,并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这就好像伍垚是突然之间猝死在了执房里的一样,但这一来,他身上的图案就相当令人费解了,究竟是什么时候被画上去的,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被画上去的一概成谜。除此之外,伍垚手上还握有一幅耐人寻味的图,只见图上绘制了一支长戈,戈尖直直对着一只巨大的鹰,鹰嘴里叼着的是一条蛇,这幅图绘制在一块绢帛之上,被伍垚牢牢抓在手里,太多的谜团让调查完全无法展开,当角角落落都一再检查并记录过后,卜邑命人将尸体送入验尸房,在事情的真相未查明之前,暂不能入殓。 卜邑面色凝重,巫宗府内出了如此重大的事,他责无旁贷,眼下线索仅有唯一的一条,那就是再度出现了之前就已在丹阳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怪异图腾,是以卜邑单独找了观言再详细问明了所有的情况,对于自己的师父,观言毫不隐瞒,将虞琊的事也一一汇报清楚,在伍垚之死未发生以前,观言还来不及向卜邑完全提及在周国就遭遇虞琊的事,此刻,为了查明真相,他把遇见虞琊的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卜邑听后沉吟好久,最终只问观言道,“这些,你都是跟应公子一起调查出来的?” “嗯。”观言点头回答道。 卜邑又沉默片刻,对观言道,“既然应公子跟你一起,那我也顺便找他来问一问,关于图腾之事,明日我会再找你,你把应公子找来后,就可以先离开了。” 观言闻言一愣问,“咦?师父是要单独见应公子?” 卜邑点头,“我问的事你都知道,没必要陪着听,除此之外,这次伍垚的事有些疑点为师也想跟应公子探讨一番,他见解不凡,为师想知道他的看法,不过这件事为师不希望你参与进来,这样做会扰乱你的思绪,目前线索只有一条,你继续花时间调查下去,说不定对案件会有帮助,知道了吗?” 见师父这样说,观言自然点头应道,“我知道了,言儿这就去把应公子找来见师父。” “嗯。”卜邑目送他离开,随后将视线放在伍垚所留下的那幅图上,表情若有所思。 ------------------------------------------------------------------------------------ 观言虽然很好奇师父与应皇天会谈些什么,应皇天的见解对调查伍垚的案件又有多大的助力这些他都想知道,但他仍然谨遵师父的吩咐,决心先将图腾一事仔细调查下去,等他这边有一些收获时再去找应皇天比较适合,但当他继续调查图腾一事时,又遇到了难题,虽说在招选驸马之前,他已经确认过城墙修缮和集市前那幢建筑物修建的时期,那么兴许可以推测出那两幅画皆是在这段期间完成的,同时他也已确认集市建筑物上的画在前,城墙上的在后,那么现在所要调查的便是建筑物上的画是如何画上去的了。 观言再一次去到现场并仔细检查绘制上去的涂料,无论怎么想,要完成如此巨大的一幅一天是绝对不够的,就算真的只用了一天,那这一天之内也一定会被人发现,但事实上无人看见,然而墙面上也并没有留下什么贴痕,或者其他可以实现这一结果所留下的任何线索,这到底如何做到的有些令人难以想象。 观言盯着那整面墙就是一整天,他觉得除非有一种颜料能够变得半透明状,让画的人可以大致看出轮廓,而附近来去的人却觉察不到,但问题在于那样的颜料又要在规定的时间内一下子变成黑色的才行,观言不确定世上有没有这种奇妙的颜料,更不确定他现在的方向正确与否,他觉得自己像是走在杳无人迹的荒漠上迷了路,想来想去,他决定先将颜料的事放在一边,调转方向,转向调查画在婴儿和成人身上的图案,来佐证应皇天的推测,就在这时,王宫里再度传来惊人之事: 七鸢被害。 短短三天,巫宗府内连出两宗命案,令整个楚国耸然动容。 如伍垚一样,七鸢的身上亦被画上了禺疆神的图案,而在他的手里,也攥着一幅图,只是图的内容不一样了,虽然那上面也画有一只鸟,却是初生的雏鸟,连羽毛都还没长出来。观言赶回巫宗府时,巫宗府的人个个严阵以待,他一到就去见自己的师父,卜邑在短短三日内,整个人憔悴了不少,他见到观言就道,“下一个必然是子羽,为师已经派人去保护他了,不过言儿,你也要小心,因你也是参与招选驸马的人选之一。” “啊?”观言看见自己师父手中握着的图,想到伍垚手上握的那幅,不禁恍悟道,“原来如此,鸢即是鹰,而拆开又是戈与鸟……”这时再看那幅雏鸟图,当时巫宗府参与招选驸马的人里面只有“子羽”的名字符合这幅图的意思,像这种若是单独出现未必能联系在一起的图如果一幅一幅接连出现,那么反而成了线索,虽然现在仅出现了第二幅,但也已是第二条人命了,已足够能让这一切都关联到一起了。 “所以你自己要留意,知道吗?”卜邑再一次嘱咐观言道。 “知道了,师父。”观言立刻道。 “这么匆忙找你回来,其实还有另外一件事。”卜邑又道。 “请师父吩咐。” “我要你去一个地方找一个人,那个人跟北禺国有不小的渊源,兴许关于图腾之事,他能够给出线索。”卜邑对他道。 “竟有这样的人?”观言一怔之后立刻道,“那人住在何处,言儿立刻前往拜访。” 卜邑这时便道,“为师是有此意,但关于此人,有些事你一定要记住。” “何事?”观言问。 “因他的身份极为机密,要牢记他的住处和真实身份绝不能向第三者透露,包括应公子在内。”卜邑盯着观言仔细嘱咐道。 见师父如此郑重其事,观言自是点头,也不敢多问原因,卜邑随后将地址告诉观言,并道,“记住,若察觉有人跟踪,立刻放弃,直接回宫见为师,知道了吗?” “言儿知道了。”观言应道。 ------------------------------------------------------------------------------------ 师父告诉他的地址位于丹阳城内,看似一户很普通的人家,观言牢记师父的吩咐,独自前往,但在前往之前,他仍像这几日调查图腾时一样,四处寻找线索,一直到傍晚时分,当他再三确定绝不可能有人跟随之后,才辗转去到那个地址。 虽然如同之前观言所想的那样,看这住址果真是相当普通的一户人家,而且敲门进入后,也没有任何预兆显示出他找来的必要,观言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或者领会错了师父的意思,这时迎他进门的只是一位外表看似极普通的老妇人,那老妇人见到他后,很平常地将他引进客厅奉茶,并对观言道,“您来了,您的父亲来的时候总是会想吃粔籹糕,不如您也试一试吧?” 观言冷不丁一怔,可随即明白过来老妇人指的“父亲”应该就是他的义父,只因“粔籹糕”正是自己义父喜欢吃的一味点心的名字,便点头道,“劳烦您了。” 老妇人微一点头,便转身走进厨房,半晌过后,脚步声传来,观言抬头一看,却在蓦然间惊呆了。 眼前出现的已不是老妇人,他端着粔籹糕走向观言,而后道,“观大人。”他唤了一声,显然认识观言,却也不知道对着呆滞状的观言还应该再说些什么,便放下装满了粔籹糕的盘子,坐下来等着观言从惊讶之中回过神来。 “你……”观言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最终要不是他想起自己临出门前师父如此谨慎万分地叮嘱过他那些事,才觉得此人的出现虽然完全在意料之外,却也可能算是在情理之中,否则师父又何必如此郑重其事?但再如何想,一个原本以为死去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也不可能被以为是合情合理的。 只因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前不久因“鸱龟曳衔”的预言已被确认在狱中畏罪身亡的幕后策划者——箴恒。 第271章 【前编】禺疆之印(十二) 师父让他见的人竟然是箴恒,这是观言连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于是他惊呆了好半晌,才终于回过神来,开口就问,“你……你没死?” 观言总算有了反应,相较之下,距离事发已有月余的箴恒早就万分平静,他点头,却道,“这件事说来话长,观大人,大宗伯让观大人来,应该是为了最近丹阳城所出现的图腾一事吧?”他显然刻意回避“自杀”的话题,丝毫都不想谈及。 “叫我观言吧。”他与箴恒本就都是巫宗府的人,同僚之间互称“大人”很平常,可现在箴恒已非宫中之人,观言既不好称他为“大人”,也不想对方这么称呼自己,再加上人在宫外,就更不必讲究这些繁文缛节了,说着,观言并不多加追问,而是直接点头道,“我的确是为图腾一事而来,因那图腾,现在巫宗府内已有另外两名巫官身亡。” “我亦听说了。”箴恒点头,道,“其实具体图腾的作用和来历我也不清楚,但我确信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已见过那些图案。” 对他的话观言不免有所疑惑,便问,“怎么说?” 箴恒这时从怀里取出一幅画,并摊开给观言看,观言一见便有些吃惊问,“这是……”他仔细看那幅图,图上所画正是那幅人首鸟身并缠有四蛇的怪异图腾,只是笔法有些稚嫩,并且也不连贯,而那幅图所用的绢帛,似也有些年代,并且看得出来,曾经用作他途,使得那上面还有些脏污的痕迹。 “这是我很小的时候画的,除此之外,还有几幅。”箴恒这样说道。 闻言观言愈发不解,问道,“很小的时候,那是何时?” 箴恒摇摇头道,“具体是什么时候我也有些记不清楚,但印象中,这些图是照着父亲所收藏的一本书里的图案画下来的,除了这幅图以外,也还有其他的,有时候睡梦中我也会梦见那些奇奇怪怪的图案,每次图案出现的时候,一定会出现早已过世的父亲,他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但总在我要仔细聆听的时候梦就醒了。” 观言听后不仅意外,而且感到相当吃惊,他唯一能联想到的就是说不定箴恒的父亲箴简便是来自北禺国,此时不禁问箴恒道,“其他几幅图能借我一观吗?” “嗯。”箴恒点点头,道,“请等一下,我这就进屋去取。”他说着从席上起身,留下那幅摊开在地上的图,观言看着图只觉得愈发疑惑,他完全陷入迷惑当中,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没多久,箴恒便自屋内取出了其他大大小小接近十余块绢帛来,这并不值得惊奇,只因箴简在楚国曾任大卜师,在巫宗府也算是辈分极高的官员,因而用得起这些贵重的绢帛来作图,这同时也再一次证明这些图应该都是在箴简还在世的时候就已被画了下来。 观言一幅一幅看下来,忽有一幅图他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将那幅图再拿近一些,盯着它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反反复复看了又看,随后他不由惊讶地睁大了双眼,他终于明白过来自己为何觉得熟悉了,只因这幅图有一部分是他见过的,但因一下子看见了全图才没能认出来,而他所熟悉的那一部分,正是招选驸马第三轮测试时曾经摆在他面前的局部图示。 “这些图,是否能让我描摹回去?”愣怔好半晌,观言不由问箴恒道。 哪知箴恒却答,“这些图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观公子可以全部带走。” “咦?”观言一愣问,“你父亲的事,难道真的……” “观公子。”箴恒打断他的话,苦笑一声道,“对外界而言,我早已死了,至于我为何愿意将这些图送给观公子,正是希望拜托观公子一事。” 观言隐约能想到箴恒说的事一定是与他的父亲相关,便问,“什么事?” “父亲会拥有这些跟北禺国相关的图,那么他与北禺国之间一定有关联,我的请求是,若当观公子查明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发现哪里与家父相关的话,请一定将其中的原委告知于我。”箴恒道。 “这是当然。”对于这点观言毫无二话,立刻答应下来。 “另外还有一件事,最近忽地又有一幅图经常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我正要将之完成,观公子来得巧,我想请观公子在此地稍后片刻,待我将它完成之后,观公子便可以把所有的图一并带走。”箴恒说着又补充道,“之所以要如此,是因为这里并非我久留之地,但观公子仍然能通过此地的俞婆婆联系到我。” “俞婆婆,是方才那位老妇人吗?”观言问。 “是的。”箴恒答着,便再度起身,对观言道,“那容我先下去将图完成。” 观言虽急于回去跟师父禀报,但眼下这些线索不同于往常那些,兴许与伍垚和七鸢之死有关,于是他便也决定等箴恒将图完成后一并带走。 ------------------------------------------------------------------------------------ 然而就在观言在宫外等候之时,宫内的子羽如临大敌。 他本住在宫外,但由于七鸢正是死在自己的宅院之中,因而为了保护子羽,卜邑不仅派了宫里的侍卫十二时辰贴身守卫,还安排他住在宫内,虽说伍垚是死在自己的执房里,但他的死事出突然,又在所有人都毫无准备的情况之下,可现在既然知道子羽会出事,那便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经调查所知,伍垚入执房后便一直一个人留在里面整理,期间有宫女为他泡茶,而执房外虽无人经过,可毕竟他的身份不同以往,因而有两名侍卫一直守在执房外,据他们所言,执房里不时会传来响动,除此之外,也完全没有值得留意的地方,尸体被发现时已是傍晚了,因他被选为驸马,楚王特别安排了筵席,并派人去请伍垚赴宴,但当派去的宫女去到执房敲门时,里面早已悄无声息了,后来自然是怎么敲都没有动静,侍卫闯进去才发现伍垚不知何时竟已死去,宫女顿时惊叫起来,最终惊动了整个巫宗府乃至楚王宫。 七鸢的情况也是类似,他从巫宗府离宫回到自己的住处,与家人一同用餐,回到书房后一直没有出来,他的尸体是早上被发现的,家中无论是父母还是佣人,看见他书房挑着灯就没有去打扰他,哪里知道七鸢早就死在了书房内,清晨时分书房的灯早已熄灭,但之后用早饭时却一直不见七鸢出现,这才让管家去找他,哪知他不在寝室,最后去到书房一看,子羽早已没了呼吸,管家当场吓得腿软,七鸢的母亲也因而病倒,至今卧床不起。 子羽此时战战兢兢待在书房里,在他不远处,两名宫中的侍卫严阵以待,他们被下令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离开子羽的房间。 暮色下沉,夜晚兀自降临,不知不觉间便将楚王宫笼罩在一股诡妙的气氛之中,这必然是因为有死亡的阴影暗中蛰伏的缘故,却也因夜晚的王宫太过幽静所致。 晚餐过后,子羽便心神不宁地待在大宗伯特地为他安排的厢房里,此时的他既看不进书简,也没有办法做任何事,他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伍垚和七鸢的尸体,却似乎已经能够感受到死亡之神逐渐逼近自己的步伐,他的表情不安,手足无措,纵然明明有侍卫杵在他的房外,他的手心里依然冷汗不断,最终,他再也坐不住了,忽地起身便对两名侍卫道,“我要进屋休息了。” “是,子羽大人,请您放心,我们二人会彻夜守在这里的。”侍卫之一道。 子羽点点头,转身进入里面的卧室,走进去之前,他将几案上的茶壶和茶杯端了进去,这里面的水亦是有人事先尝过确认无毒,才会送进来,同时,这间厢房卜邑还专门命人将里里外外的窗户都封了起来,所以厢房只有一个出口,而唯一的这个出口便是被这两名侍卫紧密地看守着,严防任何人进入。 子羽将自己锁在寝室里,他颤抖着伸出手,缓缓地从自己的怀里摸出一包药粉来,半晌后,他将那包药粉一股脑儿倒入口中,再狠狠灌了自己一杯水。 当他将口中的药粉合着水全部吞咽下去后,呆滞地坐了片刻,他慢慢伸出手解开衣襟,就见他身上早有墨水的痕迹,而一笔一画连起来看,似是一幅图。 ------------------------------------------------------------------------------------ 与此同时,在客厅等候箴恒画图的观言总算等到箴恒再一次从里屋走出来,箴恒手里又多了一块绢帛,他走出来对观言道,“抱歉,让观公子久等了。” 观言摇摇头,只见箴恒用双手将那幅图递了过来,这让观言一眼扫过去,便能看清这幅图的全貌。 就见绢帛上画了一副巨大的龟甲,龟甲的花纹如同城池的俯瞰图,乍看之下像是迷宫,仔细看也不似楚国的布局图,却不知为何也有似曾相识之感,观言不禁问道,“这是哪里的城池吗?” 箴恒摇头,回答道,“我只是凭印象将它画下来,很可能跟记忆中有所区别,但大致是这样的图案。” “所以你也不知道图案代表了什么?”观言再问。 “嗯。”箴恒点头。 ------------------------------------------------------------------------------------ 当观言将所有的图带回宫中向师父复命之时,子羽的尸体在寝室里被发现,而他的尸体上所留的图案,竟与观言刚拿到手的最后那幅图一模一样。 第272章 【前编】禺疆之印(十三) 清晨时分,雾气仍未散去,浓重的晨雾中只能见到两盏如眼睛般的灯笼凌空高悬,晃啊晃的,小楼压根未现出身形,观言人却已早早地来到它的跟前。 他显然是一大早来找应皇天的。 “公子不在。”香兰从大门内探头出来,对观言道。 冷风嗖嗖地吹进小楼,冻得香兰忍不住打哆嗦,不由地便把门拉开一点道,“外面冷,观公子先进来吧,进来再说。” 观言依言入内,就见小楼的壁炉里生着火,暖和极了,在如此暖和之所,香兰穿得自然少。 “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观言又问。 香兰摇头道,“不知道,公子没说。”她说着忽地“咦”了一声,似是突然反应过来道,“观公子,为何今日你会出现在此?” 观言一怔,香兰又道,“观公子今日不是应该跟大宗伯一同护送公主回北禺国的吗?” “原来香兰姑娘也知晓此事。”观言不禁道。 “那是当然,子羽的尸体上留着的图案跟北禺国的城池俯瞰图一致这件事,现在大家都知道了吧?”香兰道。 正是因此,才会有今日由大宗伯率人亲自护送公主回国一事,虽然三人的死因尚未查明,但公主的安危至关紧要,子羽的尸体发现之时,观言恰巧也拿回了箴恒的画,这幅画被公主一下子认了出来,于是目标刹那间指向了身为北禺国公主的她,是以卜邑当即决定,即日便率队将公主护送回国,以免节外生枝,引起两国之间不必要的纷争。 “师父不知为何让我留下来,却又说图腾之事先暂且搁下,我一时无事可做,便前来找应公子探讨一些问题。”本来关于丹阳城各处出现的图腾就仍有许多未解之谜,要不是中途突然插入了箴恒一事,他早就想来找应皇天探讨了。 “那现在公子也不在,观公子岂不是更无事可做?”香兰忽然开心起来,道,“正好正好,难得闲暇,公子说不定很快就会回来了,观公子不如趁等公子之机放松半日,让香兰陪公子饮酒消遣如何?”香兰说着不容观言拒绝,转身就要去取酒,并留下一句道,“这可是香兰瞒着公子偷酿起来的甜酒,公子使坏的时候就会罚香兰不准喝酒,这下公子想罚也罚不到了,哈哈!” 对于香兰的小心机,观言禁不住笑了起来,只因他清楚地记得与应皇天闲聊时听他提到过这件事,香兰以为的应皇天不知道也不过是应皇天故意不说穿罢了,想到这里,观言不禁又想到,子羽之死明明是昨夜发生的事,距离此刻还不到三个时辰,尤其是连夜决定师父亲自护送公主回国,则更要秘而不发,可这些事香兰却似早就知晓,刚才还拿“大家都知道” 做借口,但就观言所知,这绝不可能,如此一来,应皇天又岂会不知?而若然他知晓后人在重楼则罢,但一清早就离开重楼,那么又会是去了哪里?不知为什么,凭观言这几年认识应皇天以来的经验,他下意识觉得应皇天的离开和师父护送公主之事相关,却偏偏找不到任何关键的连接之处,虽然感觉上应皇天理应跟此事毫不相干才是。 疑惑在心头萦绕不去,香兰已端来美酒,顿时酒香扑鼻,但她仅端来两杯,就听她道,“公子的鼻子不是一般的灵,所以我们只能喝一杯,这样公子回来后就不会发现了。” 本来,大清早就不该饮酒,但若只喝一杯解馋,倒也不算过分,看来香兰虽嗜酒,却也挺有分寸,难怪应皇天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香兰自己开心得意就好。 “来来来,观公子,我们慢慢小酌,如果观公子不介意,我还可以代替公子帮观公子理理头绪,虽然我没有公子那么聪明,可总也不算笨吧?啊哈……”香兰分明就是想拉观言坐下来陪她喝酒闲聊,观言遂顺了她的心意,顺便问一问香兰到底是如何得知今日之事的。 -------------------------------------------------------------------- 北禺国神秘而未知,楚国人从来只闻其名,却不知其大小,也不知其方位,但无论如何,也是一方之国,在礼节上绝不能轻怠,这向来也是楚王的待客之道,现在公主不知什么原因被卷入危险之中,这事发生在楚国境内,自然不能不引起重视,卜邑最清楚其中轻重,是以当公主亲自确认那是北禺国城舆图之后,他就当机立断,立即派人保护公主,并在禀报楚王后连夜整军,亲自带队,不给幕后凶手一丝可趁之机,甚至在出行中,卜邑也都与公主同乘一辆马车,以免公主有什么意外,若然公主必须独自离开马车之时,卜邑亦让随行的宫女贴身陪护,那些宫女都是经过专门训练的,本就是在特殊女客来访时所用,她们随军一同出行,以确保公主的安全。 虽是做足了准备,一路上卜邑仍是不放松警惕,一有风吹草动,他便下令停下马车,并派人往前探查,直到确认前方安全无虞后才继续前行,因而仅是出丹阳城后五十里不到的路程,便走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此时,他们已远离丹阳城行至山间,四处是起伏的山峦,马车也越渐颠簸起来,又前行了一段,车内的虞琊忽地对卜邑道,“让大宗伯如此费心,虞琊真是过意不去。” “公主安全回国,才是最重要的。”卜邑端坐车中,对虞琊道。 “如此一来,恐怕要花费倍余的时间,才能抵达北禺国境内了。”虞琊道。 卜邑闻言问她道,“公主是否有所担心?” 虞琊道,“没想到我的到来竟为贵国带来那么多麻烦,现在又如此兴师动众,连大宗伯也不免为我舟车劳顿,辛苦奔波……” “如果是这件事,那么还请公主千万别介意。”卜邑立刻道。 “可是……” “公主的安全,我们会保护周全,请公主放心。”卜邑又道。 虞琊这时才勉强点了点头,又道了一声,“辛苦大宗伯了。” 卜邑摆摆手,就在这时,忽地前方传来轰隆一声巨响,跟着便是石块“咚咚”坠落的声音,卜邑神情一变,立刻出声道,“停车。” 马车靠路边停下,卜邑探出头去道,“即刻派人去查看,前方究竟发生了何事?” “禀大宗伯,属下已派人前去了,听动静似乎只是山体滑坡的声音,也许是前几天刚下过雨的关系造成的。” 卜邑听后点头道,“如果是这样那便最好,还要看马车能否安全通过,不然的话,我们便要绕路而行。” “属下知晓。”侍卫说着策马离去,片刻后,那人前来回报道,“禀大宗伯,有一块大石堵住了通路,但只要将那块大石挪开,便不会影响通行,可能需要请大宗伯和公主在车内稍等片刻。” “嗯,我知晓了。”卜邑说着,转身对虞琊道,“公主,前面的路被大石困住,需要我们在此等候片刻。” 虞琊调整了一下坐姿道,“原来如此。” 纵然马车空间再大,一直保持同一个姿势坐着也必然会觉得累,这时虞琊不禁对卜邑道,“大宗伯,既然要等,不知能否容我下车休息片刻?因一会儿不知还要坐多久……” 卜邑点头道,“当然没问题,不过请公主等一等,先容我下车将护卫安排好。” “好。” 卜邑先行下车,找来八名女护卫,交代一番,便对车内的虞琊道,“公主,请下车吧。” 虞琊下车后先用力伸了个懒腰,随后指着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对卜邑道,“大宗伯,我就去那边走动一下,很快回来。” 因有护卫在身旁保护,加之从清晨到现在已经有大半天都没有离开过马车,怕是也有个人问题要解决,毕竟身为女子总是有诸多不便,卜邑点头应允,叫她快去快回。 虞琊脚步轻快朝那棵大树奔了过去,卜邑牢牢盯住她的背影,似是生怕她有所闪失,但不久后,她的身影就被掩埋在那群护卫当中,卜邑这时才收回视线,重新回到马车里。 没多久,侍卫在车外对卜邑道,“禀大宗伯,石块已经搬走,可以通行了。” “嗯。”车内的卜邑吩咐道,“去把公主找回来,我们立刻出发。” “是。”说着,脚步声很快离去,不久后,另有脚步声响起,卜邑以为是公主回来了,正倾身要掀开马车的车帘,谁料就在这时,忽闻“唰”的一声鞭响,马儿发出嘶鸣,瞬间张开四蹄飞奔而去,坐在车里的卜邑因突如其来的起步之力重新跌坐了回去,随后便是一阵骚动,到处是“不好了”、“大宗伯被劫持了”等等的叫声,另有马匹追赶而来的马蹄声,可马车跑得飞快,左摇右晃,车内的卜邑来不及扶稳因而被晃得东倒西歪,而显然驾车之人早已掌握了前路复杂又多绕的路线,以至于马车后不断响起各种跌倒坠落的声音,追兵也越来越少,卜邑最后总算稳住自己勉强撩起窗帘,这时只能见到周边树木纷纷后退的情形,却不知道自己将会被带去何处。 -------------------------------------------------------------------- 与此同时,本来安坐在小楼里与香兰闲谈的观言手中的杯子忽然坠落,一杯酒过后的他与香兰早已喝起了茶,就在这之前,他们正说到之前的三个案件,香兰对那些被死者抓在手里的图案表示好奇,观言便随手用茶水沾湿了手指在几案上寥寥画了几笔给香兰看,香兰这时便疑惑道,“为何子羽的跟别人不一样,他的手中没有攥着画,反而被画在了身上?而其他二人身上只是见惯的禺疆神的画,并不是杀人预告图?” 对于这点观言也表示不解,只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道,“凶手一开始的目标是巫宗府的人,但其实他瞄准的是虞琊公主,也许才会有所不同,但我不明白凶手为什么希望我们发现他下一个要杀的人是谁,这一点我一直想不明白。” “对啊,如果想要提前告知,那岂不是让我们有所准备?”香兰疑惑道。 “的确如此。”观言亦道,“这反而为他增加了难度。” “会不会真的是神明所为?”香兰这时忽问。 “通常所有人都会这样想,可即便是神明所为,也理应有神明之所以要这么做的理由。”观言道。 “理由巫宗府查不出来?” “嗯。”观言说着又道,“除此之外,我记得应公子有过这样的猜想,他说事情会升级,在他的言谈之中,认为是人为的可能性最大。” “原来如此……”香兰说着边看观言随手画下的示意图,不由地又道,“北禺国的城舆图也是被龟甲包着的吗?这应该是你们巫师用来占卜的龟甲吧?” “嗯。”观言点头,他一眼看见那幅图时想到的也是龟卜之术,但随后注意力就被城舆图吸引走了,只听香兰喃喃地道,“那这龟甲在这里又是什么意思呢?观公子方才说伍垚手里抓的图跟七鸢有关,那幅图上有一支长戈,下面画有一只鸟,刚好是鸢一字,但其实‘七’字亦在其中不是吗?” “嗯。” “还有子羽,有‘子’也有‘羽’,两个字都没少,那现在这幅图仅仅是跟城池有关,公主名叫虞琊,若是如此,那‘琊’字又在哪里?”香兰看着几案上那还没干的水渍兀自喃喃地道。 观言正在喝茶,闻言顿时惊起,连手上握着杯子都忘了,只听得“啪”的一声茶杯磕在几案边缘随即摔了个粉碎,茶水溅开一地,香兰一怔抬头就见观言一脸惊恐,不禁连忙问,“观公子,怎么了?” “义父!是义父!” 观言脱口唤道,随后,他来不及向香兰解释,转身跑出小楼,香兰不禁几步追了出去问,“观公子?观公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观言完全没听见,他什么都顾不上,只是拼了命的往重楼外飞奔而去,心中觉得火烧火燎,急得不可开交。 这是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这幅图还指代了另外一个人。 卜邑! 龟卜之卜,城邑之邑。 从“七鸢”开始,这本就是极简单的字谜。 而“卜邑”二字,几乎完全对得上。 但,到底是谁?竟要杀他的师父? 此刻的观言早已惊慌失措到了极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快些追上护送公主的那支队伍。 第273章 【前编】禺疆之印(十四) “果然是你,公主殿下。”卜邑看清了弯腰进入马车之人——自称是北禺国公主的虞琊——定定地道。 马车在疾行了将近一个时辰之后才终于停下来,卜邑虽是面色苍白,却在马车停下后便迅速镇定下来,他不知道此时身在何处,马车的帘子掀开的刹那间功夫,并不够他看清楚外面是何情形。 “您用了‘果然’,难道,大宗伯早知是我?”虞琊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从初见时便挂在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还是那张亲和力十足的娃娃脸,可眼底却仿佛结了一层厚得化不开的冰,一直以来显得柔和的眼神此时竟如刀刃般锋利,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恨意,她的嗓音深沉了几分,听来就如同剔除掉了所有多余的感情一般,先前所有属于“公主”的气质已寻不到一丝一毫,这不禁让身为大宗伯的卜邑暗自感到吃惊,但一想到自一开始恐怕就是眼前之人所设的计谋,更对人的死亡无动于衷,能有如此巨大的变化也不足为奇。 “见到那幅图时,我便知道是你。”卜邑道。 “哦?”虞琊淡淡挑高了眉,静待下文。 “城舆图是你让箴恒画上去的吧?真是让我吃惊,何时连箴恒都成了你的人?”虽是问句,但卜邑的语调波澜不惊,甚至还有几分赞叹之意。 虞琊分明还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她只是看着卜邑,似是想听听看他究竟能猜到多少。 “好吧,既然如此,我们便从头说起。”卜邑不以为意,又道。 虞琊此时露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像个乖乖女一样坐在卜邑面前。 卜邑已知她的面貌多变,但一眨眼之间就能变换整体气质却再一次让他深感此女不凡,这也正是他想要深入了解的,究竟她是何目的,卜邑想借由这次的谈话将之挖掘出来,他迅速思考着,口中已道,“丹阳城出现的人首鸟身图,其实是一则口信,因为不知道要带给谁,因此便将图画在了丹阳城中最显眼之处,让所有人都能看到,而其中只有一个人,才知道这则口信究竟代表了什么意义。” “哦,原来是这样吗?”虞琊像是初次听说,显得兴致勃勃。 卜邑不接话,只是继续说道,“而那个知情者,便是捎口信之人想要找到的人,至于为何要找他,我们暂且搁置一旁,先说之后出现的其他图腾。” “嗯,那段时期陆续出现了好多,害得我在集市里都坐立不安起来。”虞琊配合地道。 “这正是因为那则口信太过醒目的缘故,当被无数往来的人都看见之后,捎口信之人想要找的那个人自然也知道了图案的存在。”卜邑缓缓道来,“但也是因此,知情的人怕被别人知道,为了掩饰这背后的目的,他反而将这幅图弄得到处都是,迷惑众人的视线,让这件事看起来匪夷所思,可是若从另外一方面来看,对于捎口信之人,这却成了一条重大的线索,只因能够如此大规模办到这件事的人,地位必定无比崇高,现在看来,这个计划着实相当巧妙。” “怎么说?” “将图画在所有人都看得见的地方这个方法也不是寻常人能够想得到的,就算想得到,也要有本事做到,难道不是吗?”卜邑反问。 “那么,那人又是如何做到的呢?”虞琊笑着问。 “这个嘛,世上可能存在一种特制的灰白色颜料,这种颜料遇水即能变黑,那么,那幅图的忽然出现就不足为奇了吧。”卜邑道。 “世上真有如此神奇的颜料吗?”虞琊问。 “请问公主,实际上又是如何呢?”卜邑忽地问虞琊。 “这嘛……只有那个画图的人才知道了吧。”虞琊云淡风轻地笑道,又问卜邑,“这是小事,然后呢?” “捎口信的人成功地找到了突破口,这也代表了那幅图里必定藏有某种秘密,引得对方不得不有所回应,而这都出自最开始那个绝妙的主意,使得对方的回应一下子就暴露了对方所在的位置。”说到这里,卜邑顿了一顿,注视虞琊的双眼道,“——楚国的王宫。” 虞琊注视卜邑,并不言语,笑容却多了一分。 卜邑见她未有开口的打算,又道,“刚才我已说了,地位不崇高的人,根本办不到这样的事,现在既然有了突破口,那么之后的目的,便是去到楚国王宫,找出那个人是谁了。” 这时,虞琊才点头抚掌,随后道,“大宗伯的这个推论,听来似乎有理有据,可是,就算进到楚国王宫,难道就能找到那个人了?况且,楚国王宫应该也不是那么容易进入的地方吧?” 她不仅完全不回应方才的试探,也没有承认的打算,但只是如此,卜邑也能预料到一件事,那就是眼前的虞琊亦想了解他究竟知道多少,为了引出她真正的目的,卜邑便又道,“即是如此,那么,容我借用公主之例,可否?” “哦,怎样借用?”虞琊明知故问。 “例如身份。”卜邑道,“公主这样的身份,便能轻易入得王宫,若是再打上诸如联姻或招选驸马的名头,那么所能接触的人便多得多了。” “唔、唔。”虞琊听后连连点头,亦道,“这个办法倒的确不算太差。” “公主也赞同?”卜邑问。 “大宗伯既说的有理,我自然赞同。”虞琊道。 卜邑遂又道,“虽是招选驸马,但因有几轮的测试,再者,除了王宫这一项范围之外,实际上捎口信之人另外也圈定了几条线索。” “例如?”虞琊好奇地问。 “首先,能看懂那幅图的人必定习过巫术,也只有习过巫术之人才可能在相关的巫书上见到过类似的人首鸟身的神明形象,虽然丹阳城中所出现的图有所不同,可显然也不普通,否则,所有人也就都能看懂了。”卜邑接着道,“当然,也有可以证明这一点的事实,那就是在招选驸马最终所留下来的人,都是巫师这一点,便能很容易证明此事了。” “唔嗯,这本就显而易见。”虞琊随口附和道。 “但问题其实并不在这些人身上。”卜邑又道。 “大宗伯这是何意?” “再如何选,驸马的年龄也局限了搜索范围,可幸而王宫和巫师这两点便已将目标圈定在了巫宗府之内,因此,最终只需要确认巫宗府里有谁的权力能够大到轻而易举办到在丹阳城任何一处画上图腾一事即可。”卜邑注视虞琊,一字一句地道。 “所以,目标人物能够锁定吗?”虞琊忽地问。 卜邑却摇头道,“我的推断是,光凭此点,目标人物还不能完全被锁定,必须再借助另外一点,两厢重合之人,才是她真正想要寻找之人。” “哦,这是为何?” 卜邑看着虞琊的眼睛回答,“原本,她便应有足够的理由才会这样找上门来,自然,在确定目标的时候,也必须跟她最初的理由相对应,难道不是吗,公主?” 虞琊闻言,不禁笑开了,道,“大宗伯说得很对,可是,究竟是什么理由,大宗伯知道吗?” 卜邑这时不由摇头,苦笑道,“若是知晓,那么我不就成了那个捎口信之人了吗?” 虞琊也摇头,道,“非也。” “哦?公主是何意?” “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必然知晓这是为何。”公主道。 “何人?” “那个害怕被找到之人,大宗伯,您说是吗?”虞琊盯着卜邑的眼睛,悠悠地道。 卜邑并未逃避她的视线,而是直直看进去问,“那么公主,现在您确定了吗?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虞琊闻言不由笑了起来道,“事到如今,该是由我来问大宗伯您肯不肯承认,当年那件事究竟是不是由您主导的吧?”她说着又道,“不过,不承认也没有用,大宗伯能将事情说到这样的地步,那么那个人若不是您,又会是谁呢?” “看来,我是百口莫辩了。”卜邑说出这句话来的时候,唇角的苦笑却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大宗伯这是肯承认了?”虞琊单刀直入,问。 卜邑却道,“不是我做的,我该如何承认?” 虞琊收起脸上的笑容,忽地从腰间拔出一把极为精巧的匕首,对准卜邑的脖颈道,“看来,大宗伯您死到临头,还不忘记要保护您这名不符其实而得来的名声……”她说着“啧”了两声,又道,“不过,也难怪,若非如此,您又怎么可能成为楚国里地位如此尊崇的大宗伯呢?” “公主,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卜邑仍是道。 这句话让虞琊顿时变了脸色,她紧紧盯住卜邑的眼睛,握匕首的手忍不住向前用力,匕首的尖刃已刺入脖颈几分,鲜红色的血瞬间溢出皮肤,“你敢说你不知道?我们一整个氏族因你而灭亡,你敢说你不知道?” 卜邑脸色不变,却道,“我知道,但那不是我所为!” “你知道!光凭这一点,就已经足够证明是你所为!”虞琊的情绪初次表现得激动起来,她再也不愿听卜邑狡辩下去,顿时抬高手臂,将匕首的尖端对准卜邑的脖颈,用力刺了下去。 但,就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马车竟猛地被一股惊人的力量给抬了起来,让虞琊一时刺偏,卜邑眼疾手快,已一把抓住虞琊握匕首的那只手,哪知虞琊力气大到超乎他的想象,但幸而马车摇晃的厉害,两人已连坐都坐不稳,只能紧紧抓住马车两边的扶手,随即,这股力量又忽地消失,马车砰然落地,尚未回过神来的虞琊只觉眼前一花,已有另外一人冲入马车,将卜邑带了出去,虞琊甩甩头连忙追赶出去,随后却不由吃了一惊,只因那抓着卜邑的人并没有要逃走的意思,只是长身立在马车外,似是等着虞琊从马车里追出来。 “应、应皇天?”虞琊有些吃惊,又觉得见到此人似乎并不用那么吃惊,但无论如何,眼看大功就要告成,却被眼前的人所破坏,愤恨气恼的心情一时也无法平复。 “你不能杀他。”应皇天面对虞琊,淡淡地道。 “他是灭我族的仇人,为何我不能杀他?”虞琊大声问。 “因为我不准。”应皇天将这句话说得理所当然。 “你——”虞琊睁大眼睛盯着应皇天,像是不知该对这样一句话作何反应,随即才道,“你、你有什么资格说不准?” “人在我手上,我自然有资格。”应皇天淡淡道。 他这个人,似是说任何话,做任何事,都是如此天经地义一样,虞琊却不服,她举着匕首向前,显然是打算要用武力跟应皇天抢夺卜邑。 “等一等。”应皇天身后的卜邑忽地道。 虞琊稍稍一顿,正要向前,卜邑便又道,“你可知观言是谁的孩子?” “这种事跟我无关!” “他便是你们氏族的遗孤!” 卜邑的话音落下,虞琊猛地一怔。 她盯着卜邑,脑子还没转过弯来,一时间像是听不明白卜邑说的是什么。 过了好半晌,她怔怔地问,“你是说……” “他就是那个婴儿。”卜邑点头,对虞琊道。 虞琊半信半疑,卜邑又道,“你当他的医术是从何得来?” “难道,是那本书册?”虞琊不禁问,“那一年多前……” “人是我杀的,我不希望有人知道言儿真正的身世。”卜邑对虞琊坦白,又道,“但,是你的话,你既是那族的后人的话,那么……你跟言儿之间,便早有所关联,不是吗?” 虞琊压根未料事情竟会有如此的变化,然而就在这时,远处传来熟悉的呼唤声: “义父!义父!您在哪里?” 是观言! 虞琊猛然回过神来,应皇天此时与卜邑稍一对视,后者微一点头,应皇天便抓着卜邑翻身上马,二人策马离去,剩下虞琊举步不前,而当观言的声音越来越近之时,虞琊也瞬间反应过来,匆忙往反方向逃离而去,等观言到来之时,看见的只有马车的残骸,那其中空无一人,观言不禁着急地四处找寻,这时的虞琊却躲在树丛之后,不可思议地看着观言,却又不敢与之相见,兴许是还不敢相信,又或许是不知该如何相信,隐约中,她似是想起了什么来,但对于那个婴儿的记忆,时隔久远,和眼前的观言压根对应不起来,恍恍惚惚之中,观言早已消失在山林的另一端,但不时仍有细微的呼声传来,虞琊的脚步却像是钉住了似的一动都不能动,此时,夜色早已深沉,漆黑而偏僻的山野中,忽闻一声动静,随后便是那声低沉而平板的嗓音响起,“想要知道的话,就跟我来吧。” 虞琊闻声转过头去,就见应皇天提着一盏灯笼站在不远处,幽幽的火光笼罩着他,似是照亮了脚下的路,引诱着虞琊前往。 【前编】禺疆之印·完 第274章 【后编】替罪羔羊(一) 烛光倏隐倏现,小小的屋子里,此时围坐四人,光影交织,四张脸有大半隐在暗处,但凭声音才能辨别出谁是谁来,虞琊坐在其中,一颗心仍不平静,白天自卜邑口中所听到的一切不断与她之前的认知混搅在一起,让她无从辨别真假,是以她完全无法拒绝应皇天的邀请,遂跟随他来到此处。 原以为只有卜邑一人,熟料还有一人早已在座,但应皇天不曾介绍,她也并未看清那人的模样。 “除我之外,在座之人皆与此事相关,此地隐秘非常,我保证绝无外人能够闯入,诸位不妨畅所欲言,将所知的情况整理清楚,以免除不必要的误会,至于其中真假,应能互相给予印证,若有实在无法印证之处,由我做中间人出面调查清楚,诸位意下如何?”应皇天的嗓音平平,听来却像是从无比深邃的幽暗之处传来的那样,以他的年龄而论,他的语调相较之下实在显得太过平静而沉稳,能给人一种奇异的安心感,让人无端对他生出一种信任的情绪来,即便这种信任毫无基础和由来。 “我无意见。”卜邑淡淡道。 “前辈?”应皇天问在座的另一人。 “我亦赞成。”那人低低开口道,虞琊不由一怔,只因她忽然间觉得这个声音她应该认得,但一时之间又想不起这个人究竟是谁来。 “虞琊,你既然随我来到此地,便也是为了探知真相,方才我所言,你若有意见,尽管提在前头。”应皇天此时又道。 虞琊想了想,她想知道的和她已知的比较起来,果然还是想知道的多,尤其是关于观言的身世,不禁道,“我接受。” 应皇天便道,“那从头开始,由我来开头。” 他的话让虞琊微微一怔,只因他明明是局外人,为何能由他开头,孰料他说出口的话却令虞琊吃了一惊,“据我所知,虞琊认为卜邑师父是谋害虞氏一族的凶手,但所谓的虞氏一族,其实是隐姓埋名的巫氏一族后裔,不过这一直以来就是秘密,只有极少数的人知晓,不过,这个秘密,对你们三位而言,想必都非常清楚。” 他的话音一落,卜邑紧跟着道,“我是通过观言的父亲所得知的,他是巫氏一族的族人之一。” 虞琊虽然已经从白天所听说的那些事里隐约猜到了几分,可亲耳听卜邑从口中说出,她仍是暗自感到吃惊,只因这件事她完全不知情,明明她在那里生活了近五年,但对观言的父亲却丝毫都没有印象。 “他原本不姓观,但因执意要入宫行医,才会被赶出巫氏一族,是以改名观无由。”另外一人道,“观无由本名巫忧,因加了观姓,改‘巫’为‘无’,又因行医在外,怎么可能‘无忧’,便改‘忧’为‘由’,是以以‘无由’自称,这一改,也恰好应了‘无所由来’之意,将他从前的身份抹得一干二净,至此,他从未再回过巫氏一族,直到十七年前的那一天。” “原来如此,这些事他从未跟我提起过。”卜邑道。 “离开之时,他就发过重誓,绝不能跟巫氏一族以外的人提及自己的身世。”那人又道。 “为何前辈知道的如此清楚?”虞琊忽地问,她身在族内,自然知晓族中的规矩,巫氏一族向来不允许族人入世,更遑论是入宫了,但她身在族中,却从未听说过有此一事,可巫忧之名,她却恰恰是见过的,那正是族长之子,不过所有人都说巫忧已经死了,她自然当他真的不在人世,未料原来巫忧并非真的死去,这显然令她大吃一惊,而令她更为震惊的,是眼下将此事轻易说出口的人,她自是忍不住想要知道他的来历。 “巫冷钧。”那人也不隐瞒,但当他一报出自己的名字,虞琊便愣住了,只因她万万没想到巫冷钧居然会出现在此时此地。 巫冷钧,周王室的大卜师,现任大宗伯,是巫氏一族传人,为了将情况说明,巫冷钧又道,“巫氏一族自商巫咸创造筮占之法始,就分为巫医两支,商纣王被武王所败后,主医一脉远走他乡,主巫一脉留在宫中,代代为王族效力,但毕竟出自同宗,因而我们一直也未曾放弃找寻。” 虞琊一愣之后便是恍然大悟,只因若是巫冷钧,那他知晓这些自然就不奇怪了。 “前辈在上,请受虞琊一拜。”虞琊作为晚辈,在知晓是巫冷钧之后,立即恭敬地向他行礼,此时光线虽黯淡,虞琊却丝毫不敢怠慢,毕恭毕敬,将头一磕到底。 “免礼。”巫冷钧出声道。 巫冷钧的出现,虞琊虽是吃惊,却也放下了一颗不安定的心,有巫氏一族的长辈在场,那么她一直以来的很多疑问自然也就能解开了。 “不过没想到你真是出自巫氏一族。”卜邑此时对虞琊道,“要不是我亲眼见到那本书卷,更见识过观无由绝妙的医术,才能猜到几分,可纵是如此,当时仍不敢确定,只因那册书卷早已经人翻译,并非巫氏一族的文字,直到一幅图在丹阳城现世,又有你出现找我复仇,我才总算能将此事跟巫氏一族联系了起来。”卜邑又道。 “哦?”巫冷钧忽地开口,似是在问卜邑其中缘由。 “虞琊试图找出当年灭族的罪魁祸首,因而故意将图画在墙上,但那其中夹杂着的文字看似与图案相连,其实是巫氏一族的文字,我虽不知其中含义,却因曾经见过,才会有此猜测。”卜邑回答道。 “你如何能分辨?”巫冷钧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又问。 “我见观无由写过,当时只以为他在随意画画,也未在意,然而多年后再见到,再将之前那件事联系起来,巫氏一族便呼之欲出了。”卜邑这时道。 “哦?” “观无由临死前曾将观言和一本书卷托付于我。”卜邑接着道,“我记得很清楚,那时他不知为何急着赶回自己的氏族,却很快就返回宫中,回来之时带着重伤,已来不及救,他将一本书卷交托于我,说这本书虽会招致祸患,却绝不能有失,他说他的氏族被人歼灭,只来得及救出他自己的孩子,他托我将孩子送至无人知晓的乡村之中,说是他不遵守祖训才会害氏族至此,所以他的孩子绝对不能再入宫,但当我翻看书卷,却被里面记载的医术所震惊,试想这世上还有谁人的医术能超越巫氏一族?” “原来如此,但你依然让观言入了宫?” “这亦是无奈之举。”卜邑叹了一口气道,“我虽偷偷将他寄养在别处,但总归不是长久之计,再者十七年前那桩阴谋一直无法查明幕后主使,也令我耿耿于怀,而十年前,当我查到那场大型瘟疫存在为了引出巫氏族人的可能之后,我就觉得自己时刻处于危险之中,原因自然是在于那场瘟疫最终是由我的名义所终结,而若敌人早在暗处盯上我,那迟早会牵连到他,他若离我太远,我无法真正保护他的安全,所以十年前,我就暗中计划让他死一回,再换一个身份被我领养,让他在我的身边长大,以确保能保护好他。” 虞琊这时听后,忍不住再一次出声问,“观言……他当真是巫氏一族的后人,是巫忧前辈的孩子?” “是我亲自从观无由手里接过来的。”卜邑肯定地道。 “那,可知他身上有何特征?”虞琊紧追不舍,问。 卜邑回答,“观言脚底有‘十’字形伤疤,我观此形状,应是代表‘巫’氏一族的记号,想是危急之时被人刺上去以证身份所用的。” 听他这么说,虞琊终于相信卜邑的话,此时她不由心怀感激,因她从不认为那个婴孩能在那场惨剧中活下来,没想到……她无意识地长长舒了一口气,不禁道,“太好了,太好了,巫氏一族的血脉总算保住了。”说着,她不禁朝卜邑拜下道,“多谢大宗伯,虞琊差点冤枉了大宗伯,虞琊真是罪该万死!” 卜邑闻言道,“这也难怪,因以我的名义医治了那场瘟疫,对于本就出自巫氏一族的你而言,自然会认为是我夺书杀人。”说着,他又道,“但你一开始还不能确信是我,因此才会使出图腾一计,若一旦查明我有能力使楚国各处充满此图,那么便能互相加以印证了,所以,对你而言,行事也已经非常谨慎了。” “若是谨慎,就不会被利用至此,差点害死大宗伯。”此时的虞琊已毫不否认,并有些自责,又对真正的幕后主使带有更多的憎恨,她现在唯一感到万分庆幸的事是应皇天及时出现,总算阻止了她原本的复仇计划,于是她不禁又对应皇天道,“应公子,虞琊也该多谢你。” 谁料应皇天却淡淡道,“不用谢我太早。” 虞琊一怔,不明白他的话是何意。 第275章 【后编】替罪羔羊(二) 这时卜邑已开口问虞琊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箴恒究竟是何时跟你相识的?” 虞琊便答道,“不瞒大宗伯,此事说来也巧,我初来楚国时路过山林,不小心迷了路,在一次躲雨时误闯一个山洞,哪知山洞里刻有一些图,看刻痕应是好些年前就留下了,而后到楚国时又有‘鸱龟曳衔’的预言出现,因我在山洞中见过那幅图,便觉好奇,又回到了那个山洞里,于是就遇上了箴恒。” “但箴恒应该不会告诉你他的计划才对,对他而言,此事多一人知晓,为父亲正名就有可能会功败垂成。”卜邑又道。 “确是如此。”虞琊点头,却道,“但他无法瞒过我。” “哦,这是为何?”卜邑问。 “是因山洞中的图对我而言并不陌生,甚至可以算是非常熟悉,虽然我不清楚他是如何知晓的,可我却清楚那绝不是什么预言。”虞琊回答道。 “原来如此,预言一出,反而被你拆穿,真是天意。”卜邑感叹道。 “后来得知他被抓时,我曾想过要去救他,未料他已被人所救,现在我总算明白,当初救箴恒之人,便是大宗伯您了。”虞琊道。 卜邑却道,“并不是我。” “咦?”虞琊一怔问,“不是大宗伯您,那为何您会让观言前去找他?” “是我。”应皇天忽道。 “呃……”虞琊再是一愣,因她不明白为何应皇天要救人。 “我只是无意中抢先了一步,但我想,应与卜邑师父救人的理由相同。”应皇天道。 这话让卜邑不由道,“事实证明留下箴恒是对的,他手中所掌握的图,亦是我所关心的,不知他跟巫氏一族有何关系,为何会掌握与那卷书册之中极为相似却又似是代表了其他意义的图,这便是我想要救他的理由。” “大宗伯认为箴恒所掌握的这些图,亦跟十七年的事件有关?或者说,是因跟巫氏一族相关?” “不错。”卜邑承认道,又问巫冷钧,“巫大人可知箴氏与巫氏的关系?” “我只知箴氏亦始于黄帝,与我氏族一样,但具体两者间有何渊源,我就不得而知了。”巫冷钧道。 “这样……”卜邑话音未落,应皇天接道,“如此,箴氏的调查便由小侄来进行,如何?” 虞琊听后却疑惑道,“应公子准备如何调查?” 应皇天只道,“我自然有我的方法。” 见他不肯说,虞琊只好作罢,这时卜邑又问,“子羽与你是何关系,为何他甘愿为此局自杀?” 虞琊闻言一愣,不由问道,“大宗伯怎知子羽是自杀?” 卜邑道,“我原也未曾想到,直到得知你的真实目的后,我再来重新分析自伍垚开始到子羽三人之死,首先,便是你要杀人的理由,这应该是当丹阳城陆陆续续出现那些图案的时候你才开始从中计划的,因为一旦你亮出那幅图之后,必然要等待对方的出现,对方会不会上钩,又会用什么方法对你而言都是个未知数,所以当后来混淆视听的图案开始在丹阳城蔓延之后,你就已想定要以北禺国公主的身份混入楚宫,将计就计,将此看起来匪夷所思的事态再加以扩大,用杀人的方法引出幕后真凶;其次是你选择这三人的理由,每个人的死都引出下一个将死之人,但由于第一个人的死一时让人无法一下子就关联到手中那幅图原来是字谜,因此需要第二人和第三人,而在这三人之中,只有子羽是将杀人预告图画在了身上,这件事一个人本就无法完成,他背后必有第二人,此人显然是虞琊你,因为伍垚本也是由你挑选所定,那么现在所需要确认的就是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这一点。” “想来,应是瞒不过大宗伯您。”虞琊这时道。 “因为我想那是唯一的解释和杀人的方法。”卜邑说着,便接着道,“当时我问过你,第一幅图是否是用一种神奇的颜料所画,你并没有正面回答我,但就因为这种特殊之物的出现,才能令我大胆地设想此人对植物性质地了解早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此人能从各种植物里提取汁液来满足所有的用途,这样一来,伍垚和七鸢的死就有了解释,他们手中皆握着一幅图,关键就在于这幅图,这幅图出现在显眼的地方,他们必然会拿起来看,但只要他们一将图拿在手上,可能是气味,也可能是其他的什么,便能令他们瞬间致命,这就是他们的死因。”说着,卜邑又补充了一句道,“而要将一幅图送进执房或书房,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无论是谁都能做到,甚至可以做到光明正大以书信的方式送进去,而伍垚或七鸢一旦收到,必然会拆开看。” 闻言,虞琊顺着卜邑的话说下去道,“可是,大宗伯您别忘了,之后也有其他人都碰过那幅图不是吗?” “所以我说那人用药已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图上所附带的药物只是起到了催化的作用,还有一件事我并没有忘记,伍垚和七鸢都待在长阳殿整整三天,这三天里,无论是给他们下药还是在他们身上用那种特殊的颜料画上图案,都绰绰有余不是吗?”卜邑道。 “真不愧是大宗伯,令虞琊佩服。”虞琊这次没有否认,随后又道,“那么,大宗伯又为何肯定子羽是自杀?只是因为子羽身上的图案跟其他人不一样而断定?” “还有一点佐证,因那两件案子之后,你必然料到我会将子羽保护起来,所以最后一个人最为关键,你若无法得手的话,计划就进行不下去。”卜邑道。 听到这里,虞琊不由问,“这些,大宗伯是何时知晓的?” “在我看到言儿带回的图时。”卜邑答道。 虞琊忍不住叹道,“原来,一切都早在大宗伯的计算之中。” 卜邑摇摇头道,“那也未必,在你没正式露面之前,一切都是我的猜测而已。” 虞琊却已深感佩服,便道,“子羽是十七年前那场大型瘟疫中的遗孤,被我所救,是我送他来到楚国的,他自然会听我的吩咐替我做任何事。” 卜邑一怔后便道,“这么说来,子羽可能并未真的死去?” 虞琊道,“这就要看他的造化了,那种能令人假死的药,我并没有给他人试过。” 见她说得如此冷静,卜邑不禁再一次叹道,“为了查明巫氏一族灭亡的真相和复仇耐心至此,筹谋又如此大胆而缜密,实属平生仅见,令人佩服。” 虞琊却铮铮地道,“巫氏对我有再造之恩,虞琊纵然粉身碎骨,也要找到灭族仇人。”她说着便道,“现在的问题,就是那幕后凶手,为何他能毫无破绽地将一切都嫁祸给大宗伯?那个人到底会是谁?大宗伯您可有目标?” 她的问题令卜邑陷入沉默,好半晌才长叹一声道,“此人我已查了十七年,在这十七年间都没有丝毫线索,一直以来我也步步为营,就连你这回如此大的动静,他都能避得一干二净,可以想见此人的筹谋何等高明,恐怕远在你我,甚至是我们在座四人之上。” 他的话音落下之后,室内一片寂静,似是都在想那人为何如此厉害,不知过了多久,巫冷钧忽地开口道,“虞琊,你身上是否有一把匕首?” 虞琊一怔,不知巫冷钧为何忽然问她这个,但他问话,她立刻恭谨地答,“是,虞琊身上有匕首。” “给我。”巫冷钧淡淡两个字。 虞琊依言递出匕首,巫冷钧接过匕首,垂眸端详片刻,四周围空气似是随着锐利的刀锋而变得凝固起来,忽然,他反手一刀,就见银光如流星般跃入眼底,血光乍起,与此同时,一声“姨父”的低呼和一声“是你”的短促语音震惊了虞琊,忽明忽暗的烛光里,一切本如鬼影,却在顷刻间,刀刃沾上了血腥,为重重鬼影更添一份恐惧的色彩。 卜邑的脖颈瞬间喷涌出大量鲜血,是因巫冷钧反手一刀,无可比拟的准确,像是早已为这一击练了无数次一样,准确地划破了他脖颈上那脆弱的血脉。 “大宗伯!”虞琊的反应慢了一拍,而卜邑此时已然说不出话来,只能捂着脖子冷冷瞪着巫冷钧,眼中的神情像是在说着:“原来是你……” 一击得手,巫冷钧便将匕首对准了虞琊。 虞琊脑中一片空白之后,便飞速运转了起来,她瞪着巫冷钧,厉声问,“你不是巫氏一族之人?” 巫冷钧却道,“我是。” “那为何要杀大宗伯?”虞琊再问。 “你说呢?”巫冷钧不答反问。 虞琊忽地一个机灵,道,“难道……是要让大宗伯坐实了当年的罪名,将他当成替罪羔羊?” “果然如卜邑所说,你的确很聪明。”巫冷钧完全不否认。 “你杀我,是为了灭口?” 巫冷钧这时似已不想多说,但虞琊却不能让自己死得不明不白,她悄悄退后一步,口中连声问道,“你究竟为何要这么做?为了那本书卷?难道你就是幕后主谋?” 烛火分明,巫冷钧的眼底一片血光,那是匕首上的血映入了他的眼,这一瞬,虞琊像是看见了死亡的风景。 然后,巫冷钧出手。 就在这一瞬间,应皇天动了,他一步向虞琊所立之处横跨而出,同时伸手将她推至门的方向,另一手挡下巫冷钧匕首的攻势。 蓦然间,卜邑的身体重重摔倒在地,虞琊趁机夺路而逃,屋子里顿闻短兵相接之声,身后隐约传来“姨父,住手”的低喝声,但声音随后便消失无踪,虞琊不知是自己跑远了,还是屋内又发生了什么意外,此时的她,只知道必须要先不顾一切地逃出这里,她只有活着,才能知道真相,才能为族人报仇雪恨! 第276章 【后编】替罪羔羊(三) 时已至寅,深夜虽然逐渐淡去,却转入漆黑的黎明,天空被灰暗笼罩着,观言依然拿着火把在山林里四处打转,只因他发现了马车的车厢,却不见了马和里面应有的人,万分担忧卜邑安危的观言此刻无法细思为何北禺国公主要挟持自己的义父,而为何目标又会是自己的义父,他只想先找到义父的下落再说,可偌大的山野里要找一个人简直如同大海捞针,观言从白天找到黑夜,连同那些侍卫们一起,都还没能找到半点蛛丝马迹,他忧心至极,不知自己的义父究竟被虞琊带去了哪里? “观大人!观大人,是那匹马!”蓦地,不远处有人叫道。 观言听到声音,急急忙忙赶过去,便见树下果然有一匹马被绳子拴着,找到它的侍卫这时对观言道,“观大人,我们附近都找遍了,并没有大宗伯的踪影。” 马儿踢着腿,有人接近时打起了响鼻,但观言并不记得先前这里有这匹马的存在,他仔细检查绳结,却并非自己的义父所打,而这样打绳结的方法,他以前并未见到过。 “这匹马刚刚并不在这里,我们再在附近仔细寻找一下足迹,说不定能找到大宗伯的下落。”观言道。 “是!”侍卫们应声后,便在这匹马的周围一点一点寻找起来,过了不多久,其中一名侍卫从西南方向小跑而来向观言汇报说,“观大人,有一组足迹跟我们的不一样,一直延伸到河的对岸。” “快!立刻带我过去!”观言急忙道。 那条河很小,只比溪流大一点,马的话很容易浅行渡上岸来,而河的对岸仍是树木成林,但岸边却能明显见到马儿的足迹,观言不知何时早已走在了侍卫的前头,他沿着足迹深入林中,很快便发现前方有一座小木屋静静矗立在火把形成的模糊光影之中,他一愣之后便快速上前,侍卫在后面连忙叫道,“观大人,小心!”并匆忙追上前去。 观言却像是没听见一样,已跑到近前“砰”的一声推开木屋未落锁的门。 里面没有一丝光,黑漆漆一片,而在火光照射进去之后,在毫无准备的情形之下,观言刹那间看见了卜邑睁大的双眼。 那双眼睛是横在地面上的,观言虽然想冲过去,脚步却又怎么都动弹不了,因刚刚那一照,他只觉得自己义父的双眼毫无生气,是他从未见过的冷硬模样,恐惧令他不敢动弹,紧跟着观言而来的侍卫在他身后停下脚步,但火把的光却将木屋里的情形照亮了几分,那侍卫一惊之下大叫出声,“大宗伯!” 观言自然也看了个一清二楚,卜邑倒在地上,双手紧紧捂着自己的脖颈,瞪大了双眼,深红的已凝结的血到处都是,几乎能想见它们喷洒出来的模样,但此时,这些血早已与黑色混在一起,仿佛蔓延至整个小木屋的地上和墙壁上。 “啪”的一下,观言整个腿软地跌坐在了地上,连上前去确认的勇气都没有。 身后的那名侍卫却很快跑了进去,他仔细用火把照着那具尸体,因他的叫声其他侍卫们也跟着进入小木屋,查探里面的情况。 观言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感知一样,他静静地跪坐在卜邑跟前,眼神呆滞,一言不发。 ------------------------------------------------------------------------------- 天色逐渐转亮,晨曦自窗外透进来,此时已不用火光,也能看清楚卜邑临死前的模样,侍卫们早已将木屋团团包围,并有人离开前去通报楚王,而在后来好长的一段时间里,只有观言和卜邑独处,观言一直没有反应,手上的火把也早已熄灭,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好像有了意识一样,慢慢挪动到自己的义父身边,他的神情中仍然带着不可相信的表情,看着卜邑的样子像是在看着其他人。随后,他颤抖地伸出双手,像是要确认似的,可又不敢碰触,最终,他碰到的是卜邑早已冰冷而僵硬的脸庞,片刻后,观言无声地低下头去,紧紧地抱住了卜邑。 “义父——” 这时,屋外的侍卫们清楚地听到了那一声嘶哑哀恸的悲呼,随后,便是低而隐约的啜泣声,一直到楚王带着巫宗府的人到来为止,都没有停止过。 楚王自是不敢置信,闻言立刻赶来,直到他亲眼确认那是卜邑的尸体无疑,不由用悲痛的嗓音下令出动全国之力,追捕虞琊,并命人前往探寻北禺国的具体方位,必要时出兵讨伐,之后,他对巫宗府的人说,要好好准备,必须大葬卜邑,离开之时,楚王看了观言一眼,不由叹了一口气。 巫宗府几乎是所有人全部出动,他们动作小心,人虽多却严谨有序,郑重地将卜邑的尸体运回王宫里,观言一直跟在一边,无论谁说什么都没有反应,一步都不肯离去。 玉蝉为此担心极了,她跑到重楼去找应皇天,说能劝得动观言的人只有应公子了。 应皇天人在重楼内,不知他是何时回来的,玉蝉自然也不知究竟,听了玉蝉的话,应皇天转向窗外片刻,才淡淡答应道,“我会前往,但无把握。” “无论如何,玉蝉在这里都要先谢过应公子。”玉蝉真诚地谢道。 应皇天没有答话。 是夜,他去到祭奠卜邑的灵堂里,果然见到观言直挺挺地跪在卜邑的灵位前,应皇天先恭恭敬敬地祭拜了卜邑之后,才走到观言身边,对他道,“节哀顺变。” 观言仍是没有反应,或是说他一天不吃不喝又没有睡过觉反应早已迟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稍稍动了动嘴唇,却只发出了很轻微的“嗯”的一声来。 “我亦会帮你查明卜邑师父的死因。”应皇天又道。 “多谢……应公子。”观言低低地道。 应皇天并没有再开口,但他也不走,兀自站在观言的身旁,静静注视着牌位。 又过了不知多久,观言道,“义父看见子羽身上的图跟我取回来的那幅图一模一样的时候,就应该在怀疑虞琊了吧?那分明是代表了义父名字的图案,我却没有认出来,甚至没能跟随前往,应是义父早就怀疑虞琊是凶手,所以才不让我前去。”他越说越自责,说到最后,他狠狠一拳砸在地上,在寂静的夜晚发出清晰不已的“咚”的一声响。 应皇天却说,“你既然知道卜邑师父是为了保护你,就不要辜负于他。” “可是……我也想保护师父。”观言哑着嗓子,不甘心且悔恨交加地道。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观言。”应皇天似是初次不带“小”字地正经唤了一声他的名字,而观言犹自陷在悲痛之中,不可自拔。 临去之前,应皇天对他又说了一句,“玉蝉很担心你。” 观言不知听没听进去,应皇天拍了拍他的肩膀,似是无声的传达了安慰,便离开了。 ------------------------------------------------------------------------------- 卜邑的死让楚国的目标全面对准了虞琊,可虞琊却不知下落,这使得无人知晓她为何要动手杀卜邑,卜邑又是为了什么而死的,在各种揣测中,迎来了卜邑的大葬之礼。 从小敛到大敛,观言一步都未曾稍离,就连睡觉都不愿离开寸步,大敛之时,观言面对卜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并亲自装饰内棺,在卜邑身边一一摆放入玉器,最后将棺柩殡于西阶之上。再经过占卜,定下下葬日期,这与卜邑出事那日早已相隔月余,在这整整几个月间,巫宗府内也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只因卜邑一去世,大宗伯一职便空了出来,照理说,应是作为小宗伯的屈巫师最有资格继承此位,但作为掌卜的大卜亦巫师来说,他的资历与小宗伯也是相当,除此之外,还有掌立国祀之礼的肆师封巫师和掌管巫宗府政令的寺巫师,这四人之间暗潮涌动,逐渐划分出了各自的势力范围,各自拥有不少帮派门人,众巫师明争暗斗,使得原本平静的巫宗府多了几分乌烟之气,再因楚王对大宗伯人选之事迟迟未有定论,听之任之,像是完全不知道巫宗府内发生的事,众人纷纷猜测楚王的打算,有些觉得楚王是为悼念卜邑,也有的说楚王是故意在试探巫宗府的人,看谁真正有资格担任这大宗伯之职。 这些争斗甚至将观言也牵连了进去,说观言是卜邑唯一的徒弟,他才最有资格继承大宗伯的位置,一时间谣言四起,好在楚王为了让观言能够安心料理卜邑的后事,在谣言初起之时,便以“观之言耳,以神仕者”的方式止住了谣言,并告诉观言,这是卜邑的意思,所谓“观之言耳”,指的便是四起的言论,要做到观而不动,不因外界的事而动摇自己,这本也是卜邑为观言起这一名的用意,而“以神仕者”,指的是巫宗府里被称为“神仕”的官职,这是正式的官职,与观言入宫至今所担任的任何职务都不同,他虽作为巫官一员,做的却都是辅佐的工作,例如辅佐大祝的“小祝”、辅佐卜师的“占人”等,为了磨练他,卜邑一直以来都未曾给过观言正式的职位,但毕竟做的是与“小祝”等相当的工作,是以有单独的执房,至于那些没有单独执房而都被分在同一个大执房里的年轻巫官们,像是之前参与选举驸马活动的,虽然在外人眼里看来同是巫官,毕竟入了巫宗府,却不知等级森严的巫宗府内,官职大一些的巫师们只是将他们看成一般的“巫侍”而已。 “神仕”在巫宗府是相对独立的官职,与占梦一职相似,两者皆不受其他巫官指挥,包括大宗伯在内,而是直接听命于楚王,但神仕一职需要有渊博的巫方面的知识,同时又能将巫宗府的一切融会贯通,因这是掌管根据日、月、星三辰之法,绘制人鬼、天神和地神在天的位置,并辨别它们的名称和类别的人,同时,他还需要在冬至招致天神和人鬼加以祭祀,在夏至招致地神和百物之神加以祭祀,以除去国家和民众的灾荒、瘟疫,所以,是个相当重要的职位。 而观言乍闻这是卜邑生前的意思,顿时重重叩首,拜伏在地,久久都没能起身。 第277章 【后编】替罪羔羊(四) “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迎面而来的人袍服宽大,高瘦的个子看着总让人觉得被风一吹就要倒了似的,他有一张清润如玉的脸庞,透着一股淡淡的苍白之色,连同眸子也如同翡翠那般晶碧润泽,这个人虞琊在短短几天内就已经遇到了三次,加上这次,已是第四次了。 虞琊总觉得这个人神通广大,为了方便行动,她早已换上了普通的男装,可他在第一眼时就看穿了她是男扮女装,这在以前还从来没发生过,虽说之前应皇天也曾道破过她的身份,但她总觉得应该还有别的因素在里面,而眼前之人却是素未谋面,但也是因此,虞琊不得不怀疑他的来历,可他似乎又不是为抓她而来,自从逃离丹阳后,虞琊分别遭遇了三批人马的追杀,第一批应是楚国人马,为了卜邑之死而来,第二批虞琊猜测是巫冷钧所派的周国人,这批人行事低调,并不欲透露身份,似乎想等虞琊距离楚国远一些再动手,而第三批却令人费解,一是虞琊猜不到他们究竟是何来历,为何紧跟不舍,二来,他们的行迹虽然确实被虞琊所察觉,偏偏又难觅其踪,好像忽而出现,又忽而消失一般,虞琊有时候会怀疑第三批人可能跟应皇天有关,不过在原因和目的不明的情况下,便更加难以确认,但现在出现的这个人,又跟那三批人马完全无关,看起来像是偶遇,可虞琊总觉得太过巧合,所谓事不过三,四次的偶遇已然显示出这个人一直跟随着自己的事实,然而不同于那三批人马的是,他来得光明正大,生怕她看不出来似的,却又不动声色,装作什么目的都没有的样子出现在她的面前。 “你是谁?为何而来?”虞琊不愿吃这一套,开门见山便问。 “我只是路过而已。”对方笑言道。 “既然只是路过,那便不要打扰我用餐。”说是“用餐”,其实虞琊只是找了一棵能够乘凉的大树坐在底下嚼干粮而已,在这种整日逃亡的日子里,她从不指望能够去到酒楼或者小店吃上一顿美美的饭菜,但这并不代表路过的人就能跟她随意攀谈,尤其是这个偶遇过数次的人。 对方对虞琊的话丝毫不以为意,仍然好脾气地道,“那很抱歉,在下会等姑娘用完餐之后再来打扰。”说着,他便走开去,但随后,却在相隔几米开外的另一棵大树下坐了下来,一副等候虞琊用餐完毕的模样。 虞琊懒得在意,若是敌人,她等着看他露出真面目,若不是,那对她并没有威胁,又何必去在意。对她而言,此时在意的仍是几个月前那一晚发生的事,至今为止,她都未能够弄明白巫冷钧动手的理由,但就她的分析看来,杀害卜邑的目的有二,其一是嫁祸给自己,原本她的目的就是杀卜邑,这一招刚好顺水推舟,其二,却是将十七年前发生的所有事都嫁祸到卜邑的身上,让卜邑杀害巫氏一族的罪名坐实,使得真正的凶手得以逍遥法外,通过这两点,虞琊还得出了一个结论,那便是巫冷钧是凶手一边的人,但他是不是幕后凶手就不得而知了,不过这些都是她的猜测,并没有任何证据,甚至就连那晚的密谈虞琊都无法确知究竟是不是一个局,如是,那应皇天显然就是巫冷钧的帮凶,如不是,为何又会布置得如此周密?现下,虞琊自知最要紧的便是保住自己的性命,否则,这一切的一切将永远成谜,巫氏一族的大仇更是难以得报,她又有何颜面去泉下见自己的族人?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也令她在意,那就是观言,若卜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观言就成了巫氏主医一脉唯一的传人,因而,她必须设法回到楚国再见他一面,确认他的身份,并把他的身世告诉他才行。 想着这些的时候,虞琊已经嚼完了手中的干粮,她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就走,看也不看不远处大树底下的那名男子一眼。 ----------------------------------------------------------------------------- 自从卜邑的葬礼之后,观言就来到重楼并留了下来,不仅如此,他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连门都没有出过一步,这一待就是大半个月,香兰和玉蝉为此忧心不已,问应皇天怎么办时,应皇天只管让她们把吃的送去,好在观言并不打算饿死自己,等玉蝉去收拾时,门边的碗盘都已经空了,这才让玉蝉稍稍放下心来。 这日如同往常,应皇天在廊屋下晒着太阳闭目小憩,香兰则在一旁挑茶叶,嘴巴也不闲着,问自家公子道,“公子,就这样放任观公子不去管他好吗?从大宗伯出事到现在,都已经过了将近半年的时间,总不能一直这样消沉下去吧?公子难道一点都不觉得担心吗?” 应皇天似是已经睡去,并未出声,香兰继续嘀咕道,“虽说观公子看起来不打算饿死自己,可把一个人闷在屋子里总不是个办法,您说呢?” 应皇天这时嫌吵似的稍稍避开头去,盖在脸上的卷轴依然将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香兰见状不由抱怨道,“公子您根本没睡着吧?故意不理我……哼……” 好半晌,卷轴底下终于传来了那个始终平淡不惊的嗓音道,“他躲在屋里消沉是谁告诉你的?” 香兰闻言一怔,一时间回答不上来,想了想才道,“如果不是消沉……那……为什么要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谁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就一定是消沉?” “呃……”香兰听应皇天这样反问,冷不丁想起应皇天也常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倒还真不是消沉,这时又不由问应皇天道,“这么说来,观公子也是为了别的什么才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的咯?” “这个问题,你不该问我。”应皇天淡淡道。 短短一句话有把香兰的问题堵了回去,香兰忍不住小声咕哝道,“如果可以问观公子,我才不要来问公子你呢……” 应皇天索性不再出声,香兰好不容易安静了一阵,忽地又开口道,“公子这次肯定猜错了,观公子和公子不同,观公子那么善良的人,不可能都不跟玉蝉说一声,让她白白担心那么久。” “激我无用。” 香兰吐了吐舌头,想了想,最后没辙地道,“公子您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愿意去把观公子劝出来?” “我从无此打算。” “难道就任观公子在里面自生自灭?”香兰不罢休地再问。 “他想出来的时候自然会出来。”应皇天不咸不淡地道。 “那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香兰颇为烦恼地抓了抓头。 应皇天终于有了动作,他将脸上的卷轴取了下来,脸上却毫无表情,像是对香兰总是打扰他午睡而显得不太乐意,这时起身回答了香兰一句道,“等到你不来烦我的时候。”他话音才落,庭院忽然一震,庞大的小黑悄无声息地出现,把香兰好不容易挑拣好的茶叶震得如同天女散花,一下子全都掉在了地上,与此同时,应皇天轻轻一跃跃上小黑宽厚的背,同时长啸一声,空中便见几只大鸟盘旋而来,并回以雀跃地鸣声,看起来早就来到附近了。 “公子!”香兰望着来去如风的小黑,忍不住狠狠跺了一脚,然后认命地蹲下来一片一片捡她的茶叶。 这一捡就捡到了太阳下山,但应皇天还不见回来,香兰亦知道每次应皇天被那群“伙伴”们带出去,就绝不会早回来,它们粘公子粘得紧,这一点香兰早在雪山上就已领教过,那时应皇天身上还有伤,害她成天提心吊胆的,现在的应皇天健健康康,香兰也就随他去了,当然,她不是不清楚有些事就算她想管也管不住,但她一样也控制不住自己总会担心这个那个的心情,因而她最清楚玉蝉此刻是什么样的心情,才会一直唠叨着希望应皇天能设法劝观言出来。 捡好茶叶,香兰便去准备晚餐,虽说观言仍在守孝中,可在香兰眼里,他的守孝方式却如同苦修,每日清淡的饭菜,每日浸泡冷水,不言不语,无喜无悲,简直像在行斋戒那样。 这晚应皇天不在,之前因见观言又久不肯出来,玉蝉觉得她一直在重楼等待也不是办法,是以最近才离开的重楼,她相信观言一定会振作起来,因而先去整理观言的执房,神仕一职观言还未正式上任,但执房势必要换,也许正是因此,观言自觉无所事事,才会跑到重楼里来待着。 香兰很快做好晚餐,准备端到观言的房门前,此时长廊上四下无人,只有香兰自己的脚步声,香兰一时觉得有什么在脑中一闪而过,她左看右看,想到应皇天不在,眼珠子不由滴溜一转,顿时跑了过去,放下饭菜,使劲敲起了观言的房门来,并冲着里面大声嚷嚷道,“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公子失踪了!” 第278章 【后编】替罪羔羊(五) 门倏地一下就打开了,观言一脸担忧,看着香兰问,“应公子失踪了?怎么回事?” 什么嘛!早用这个方法不就好了嘛! 香兰懊恼不已,只怪公子一直不出门,她才不敢乱用,与此同时,她心中暗自欣喜,观公子总算肯露脸了,不过她可不能在此时露了陷,于是演得愈发用力,慌慌张张地抓住观言道,“已经好几天了,公子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那么多天,他既没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也不是出去探险,原本公子离开超过三天的话,都会跟我打个招呼的……”香兰随口胡诌起来,事实上应皇天每一次离开重楼都是毫无预兆的,一般只要超过三天没回来,香兰就知道他又去外面逍遥自在了,但这种事观言是不可能从应皇天的口中听到的,香兰自己也从未说起过,因此这时她才能如此放心大胆地讲起来。 “重楼里都找过了吗?”观言不由问。 “找过了。” “应公子失踪前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吗?他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失踪的吧?”观言再问。 香兰先是摇头,又佯作努力回想的样子,随后才道,“最近发生的事……应该就只有观公子闭门不出这一件了吧……” 闻言,观言不禁一愣,再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喃喃道,“难道……” “咦?观公子难道有什么头绪?公子会去哪里?”见状,香兰反而好奇不已地问道。 “也许……”观言自己并不太能确定,便对香兰说,“这样吧,我离开一下,你留在这里,万一应公子回来,你就告诉他我很快会回来。”他说着急急忙忙往外走,香兰怕弄巧成拙,观言一直闭门不出,虽然她用“公子失踪”的借口把他骗了出来,但若中途观言又想什么想不开一走了之的话,那她该如何跟应皇天交代,想到这里,她连忙拉住观言说,“观公子,您真的知道公子会去哪里吗?我还是跟您一起去找公子吧。” 观言并不知道香兰内心真正的担忧,只道她心急应皇天的下落,因而很自然地道,“我不能保证他在那里,所以你还是留在重楼比较妥当。” “可是——”香兰准备继续找借口说服观言,可观言看似是真的为此而忧心,此时压根不容香兰多说,也没有注意到香兰微微有些不定的神情,只顾自己往重楼外跑,倒不是香兰跑不过他,而是这样跟去反而会暴露她原本的谎言,最后香兰只好停下脚步,心中祈祷观言真的只是去找应皇天,同时她又兀自后悔起来,心道这个方法好用过了头,果然还是不能乱用的,这下好了,简直是自掘坟墓,万一等应皇天回来观言却不在,她可就要吃不完兜着走了。 边想着这些,她低头看见为观言准备好的饭菜还冒着热气,这时肚子很配合的叫了起来,香兰决定先不管那么多,把自己的肚子填饱再说,反正一人做事一人当,把观言骗出来,没准还是好事一桩,谁知道呢! 另一边,观言匆忙赶去之地,却是卜邑出事的小屋,他自是不能确定,可总觉得耿耿于怀,原本这是他最不愿意再回去之地,可同时他心底又非常清楚,那是他不得不重复回忆并需要探查之地,说不定那里还留有与义父之死相关的蛛丝马迹。自从那件事之后,那里以小木屋为中心的方圆百里都一直被楚王派人严密保护起来,只要虞琊一天没被抓住,或者卜邑之死的真相一日没有被查明,那些侍卫就不能放松警惕,守护周遭的一草一木,和木屋里所有的一切,以免此处被途径的路人或露宿的猎人所破坏,失去之前未曾留意到的重要线索。半年多下来,观言多次想要重回现场,却总是迈不开脚步,直到今时今日,他都不愿相信义父已经离开他的事实,每次入宫时,他还是会习惯性地走向卜邑的执房,就好像从前去向义父请安那样,这一切明明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事,可眨眼之间,又像梦一样醒后不复存在,观言花了半年的时间反复提醒自己,也知道他必须尽快从悲痛中走出来,因而才躲进重楼里,也许是因为他知道只有在重楼里才不会有人打扰,他需要独自一个人的空间,而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知道应皇天会给他这样一个空间,让他得以在其中慢慢消化和接受。 事实上,若不是香兰突然告知应皇天失踪的事,他也一直在告诉自己应该再去一趟小屋,无论能否发现什么,要接受这个现实,就必须经过这道槛,其他任何事都代替不了,因而不管应皇天是不是会出现在那里,他都觉得这是一个必须去的时机,同时他不能允许自己再有犹豫,否则一味消沉下去,那义父的死因又要到何时才能查明?不过,就像是来到重楼的感觉一样,不知是哪里来的自信,他总觉得应皇天必然在那儿等着自己。 观言是唯一一个不需要出示令牌就能够自由进入被保护的现场的人,而应皇天又是另一个就算没有令牌也能来去自如的人,当观言用最快的速度赶至小木屋时,忽闻空中长啸声响起,观言心中把握更大了几分,当他打开门的时候,果然见到那个熟悉的背影出现在眼前。 “应公子!”就算之前隐有预感,真的见到,观言仍觉得惊喜,应皇天转过身来,也不好奇观言的出现,只开口道,“你愿意来到此地,我就当你稍稍平复一些了。” 观言点头,对他道,“嗯,一转眼已经半年了,爬也应该爬过来了。” 应皇天闻言注视观言片刻,道,“哦,难得会开玩笑。” 观言苦笑道,“若非必须前来此地,你也不会故意在这里等我吧?” 应皇天没有接话,只是将脸转向窗外,似是默认。 观言走上前几步,又道,“这段时间我总算能够静下来好好思考,其实也一直想找应公子你,因为有些理不清的地方,需要听一下你的看法。” 应皇天并未收回目光,只问,“哪方面?” 观言想了想,才答,“我记得义父派我去见箴恒之时,曾要我找你去见他,当时你们说了些什么?” 应皇天答道,“禺疆之神和虞琊的来龙去脉。” 观言听后叹了一口气道,“我总觉得,义父在那时开始就已经怀疑虞琊的真正来历了。” “现在想来,或许是如此。”应皇天道。 观言沉默良久,忽地走到应皇天的面前,对上应皇天那双漆黑的眼睛,相当郑重其事地对他道,“应公子,义父之事,我需要应公子你的襄助。” 应皇天神情虽然未变,但观言却觉得此时对上的眼睛就如同万籁俱寂的夜空,里面不知为何暗得没有一丝星光,无论如何,时隔一年再见,尽管初时还不明显,可半年后的今天,观言再一次发觉从前认识的应皇天有一部分不知消失在了何处,似乎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身体骨骼的逐渐成熟,或是之前那一年里他遭遇了什么,使得曾经他那偶尔孩子气的一面也随之消逝,他不会再语出调侃,也没有了半点捉弄人的情绪,眼神中的戏谑神情更是不可能再得以看见,甚至连唇角的笑容也不知收敛在了何处,像是在这半年的时间里,原本就已少得可怜的那轻松的一面也都被他藏匿了起来,只让观言倍感怀念,却连问都不知道该从何问起。本来,感觉就是一种无从依凭之物,而面对这样的应皇天,观言有时也会觉得不知所措起来,但幸而还有一些是不曾改变的,譬如重楼永远为他开启的大门,譬如应皇天从不曾令他失望所给予他的一份信心,这让他坚信着这份友情,也难免依赖着应皇天过人的才智和能力,就像现在,观言很清楚对于他的请求,应皇天必然会答应一样。 果然,应皇天一字一句,回答他道,“你放心便是,卜邑师父的死,我必然会给你一个交代。” 观言自然听不出应皇天此时话里的深意,他还道是半年前应皇天对他曾经说过的那句话再次做出的承诺,当然更觉得是应皇天言重了,但他能如此看重此事,反让观言再一次深深地认识到应皇天不曾改变的地方,而那些被他所认为失去的部分兴许只是应皇天自己所摒弃的年少无知罢了,不过其实这件事本不需要他给出什么交代,自己所需要的帮助,也无非是在必要之时让应皇天帮他整理一下思绪罢了。 “谢谢你,应公子。”观言不由衷心地露出微笑,对应皇天道。 应皇天依然没有露出半分笑容,他静静注视观言,半晌后,只问他,“你要留在这里,还是回去?” 其实从进入小木屋伊始,观言的脑海中就已经屡次浮现出半年前的那一幕来,那时一瞬间浑身冰冷好像身体里的鲜血都被抽空的感觉又重新被唤醒了似的,这时应皇天这句话问来,观言下意识就回答说,“先回去吧,等需要的时候,我还会再来。” 听到他的回答,应皇天率先一步离开小木屋,观言在片刻后跟上。 然而在当天夜晚,小木屋所在的山林无故失火,大火烧了整晚,连同小木屋以及周遭所被保护的一切,都被烧得一干二净,什么都没有留下。 第279章 【后编】替罪羔羊(六) “来人!给我围起来,不准任何人离开此地!” 光天化日之下,楚国的士兵们气势汹汹冲进了客栈,并将客栈里里外外包围得密不透风,那是因为他们得知被通缉的虞琊住在这里的缘故,客栈的老板立刻被带到领头的将领面前,还没等那将领开口,他已经慌张地大幅度摆起手来,结结巴巴地道,“什、什么?出了什么事?小人不知、小人一概不知啊!” “哼!私藏通缉犯,知情不报,罪加一等!”将领大手一挥,命令他的部下道,“一个角落都不准放过,去把人给我搜出来!” “是!”部下领令,有序而迅速地开始搜查整间客栈。客栈并不大,而且地处偏僻,本身也简陋异常,从外观看更是破破烂烂,可能原本虞琊就是为了逃避追踪而特地挑选了此地,可纵是如此,也仍然没有逃过拥有众多耳目的楚国士兵的搜查,所以还是被发现了。此时此刻,要从这样一间客栈中搜出一个人来简直轻而易举,再加上消息的来源非常可靠,是以那将领老神在在地扶着腰间的刀柄等待部下将通缉之人带出来,可是左等右等,除了一开始纷沓的脚步声之外,也没有多余的声音再传来,更奇怪的,是连脚步声也慢慢消失不见了,感觉上好像前去搜查的士兵们陆续离开了一样,而当所有脚步声都不再传来时,客栈里突然间变得寂静无声起来,将领察觉不对,一把拎起面前的老板就问,“怎么回事?” 老板之前就被将领那番话吓得不轻,而此时客栈突然又寂静无声,他不由感到吃惊,只因他是最清楚自己经营的客栈有多小的人,小到估计都容纳不下刚刚冲进去的那些士兵,但还来不及再想什么的时候,突然间又被将领一声责问,当下脑袋一片空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一个劲地求饶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求大人饶命啊!” “哼!无用之人!”将领一把扔开客栈老板,又道,“来人!去看下是怎么回事?” “是!”另一队士兵从客栈外快步进入,并一一进入客栈内搜查,这次将领密切关注脚步声,然而就如同前一次那样,所有的脚步声在陆续进入客栈后逐渐变小,听得将领面色微微一变,他不由狠狠盯着客栈老板,老板再度被吓得“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拼命摇着头,却又不敢擅自出声,只因当脚步声消失之后,客栈里便成了寂静一片,仿佛连声音也被一并带走了似的。 将领面露惊疑,准备自己前往查看,同时,他也不忘带着老板。 老板自己也是惊慌失措,那么多年以来,他所经营的客栈向来正常,还从未发生过如此诡异的情形,人跑进去之后就没了声音,这看起来就像是那条本为尽量增多厢房而被遮挡住阳光后变得偏暗的细长走廊能吃人似的,可脚下踩着的木质地板明明就跟以往的一样,然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事还在后头,当将领粗暴地将厢房的门一扇一扇推开的时候,却没有在一间厢房里看见任何人的影子,甚至连原先的住客也不知去向,本来厢房小得就能一眼看到底,此时空空如也的情形不禁让人脊背发凉,连将领也变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瞪着空无一人的厢房好半晌,才又问老板,但此时他的声音不自觉就压得低低的,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你不是这里的老板吗?到底发生了何事?还不快从实招来?” “小人不知道,小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老板颤声回答道。 饶是将领胆大,他不信邪地走进厢房,东敲敲西敲敲,最后甚至抽出刀猛地朝墙壁砍过去,可怜那老板什么都不敢说,眼睁睁看着自家的墙壁被划得惨不忍睹,将领更是发泄怒气似的乱挥一通,但眼前这间厢房什么都没有,将领不死心地又跑去隔壁那间,但无论他破坏几间厢房,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正当他气得想要将老板抓回去审问的时候,却发现本来早已吓得跌坐在地的老板也不见了,突然之间将领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因为他瞬间意识到整间客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这让他丝毫不敢再久留,而是立刻转身朝客栈外冲了出去,可客栈外漆黑一片,将领顿时被黑暗淹没,吓得他猛地停下脚步,只因来时分明还是白天,怎么一下子天色就暗了下来,将领慌忙之间再回过头去,可身后哪里还有什么客栈,又或是那客栈也一并被黑暗所融,此刻的他被深沉的黑色重重包围,什么也看不见,伸手完全不见五指。 “发生了什么事?”将领忍不住惊呼出声,颤抖着道,“来人呀!人呢?快来人呀……” --------------------------------------------------------------------------- “你到底做了什么?”虞琊觉得纳闷又不解,客栈里先后传来各种嘈杂声,但又先后消失,明明有士兵的脚步声就要接近,但往往在接近时就好像又远去了,一开始虞琊还有些紧张,渐渐地就一点也不觉得担心了,任由声音来来去去,她自己则在里面悠闲地喝茶聊天,当然,也掩饰不了对眼前之人的好奇,一路下来,虽然她觉得自己完全不需要靠别人的帮忙来避开追兵,可毕竟追兵无处不在,让人防不胜防,时间久了,再如何警惕也会有放松的一刻,而男人在她身后跟久了,目的虽不明,但看似也不像是要抓她的样子,于是虞琊便动起别的脑筋来,怎么说也是人多力量大,多一双眼睛帮她侦查追兵,总比靠她一个人要安全得多,这么想的时候,她索性招手让男人走上前来,并问他,“不如先把身后的追兵甩掉,你再继续跟着我吧?” 也不知是在预料之中,还是并没有感到惊讶,男人点头道,“可以。” 这让虞琊问,“你有什么好办法?” 男人沉吟片刻,对虞琊道,“有一个地方,是避开追兵的绝佳之所,若你信得过在下,就跟我走一遭。” 既然是虞琊自己开的口,听到对方这样的话,“信或不信”就算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脱口而出的还是一个字,“好!” 男人反而因她的爽快而感到些微的诧异,但他并不露声色,而是道,“那便由在下为姑娘带路。” 也是因此,他们才会来到这家客栈,当一切尘埃落定,虞琊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随后又道,“还不知你的姓名,我该如何称呼你?” “叫我扶风便好。” “扶风?”虞琊自是未听过这个名字,默默重复了一遍,又道,“你也不用‘姑娘、姑娘’地叫我了,你应该早已知晓我的名字了吧?说起来,你到底是谁?或者说,是谁派你来的?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了吧?” 扶风闻言道,“果然如传言所说,虞姑娘聪明过人。” 虞琊却道,“本姑娘可不想听这样的废话。” 扶风笑道,“的确是有人派我前来,但虞姑娘请放心,派我来的人并非要我为难虞姑娘,只是让我一路上保护你。” “我并不需要你的保护。”虞琊道。 “这一点,扶风亦知晓,但命令所迫,我必须尽力确保虞姑娘安然无恙。”扶风道。 虞琊闻言,想了想道,“这么看来,我岂不是已经落入了你的手掌心?” “因何有此一言?”扶风问。 “现下我在你熟悉的地盘上,被你所帮助,显然正中你的下怀。”虞琊道。 听她说得毫不留情,扶风不由苦笑着道,“时间能够证明一切,而且虽然我已将大部分追兵引开,但其实还有更可怕的敌人仍在暗处蛰伏,像今日这样的把戏,在他们眼里恐怕不值一提,我们必须用更厉害的计谋摆脱那人,才能真正获得安全。” 这话让虞琊听得一惊,问,“你是说……巫冷钧和他的人马?” 扶风表情带着几分凝重,摇了摇头,便道,“巫冷钧自然包括在其中,但应皇天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 “应公子?”虞琊一愣,扶风见她一副吃惊的模样,不禁道,“难道你不知道他们二人的关系?” 虞琊因言再是一愣,想了想便问,“他们的关系?他们会有什么关系?”据她所知的,便是在九鼎事件之时,应皇天曾经救过巫冷钧,要说关系,这一层关系和如今应皇天要帮助巫冷钧之间不该有什么联系,因欠人情的人是巫冷钧,而并非应皇天,因此就杀死卜邑一事来说,应皇天并没有义务帮助巫冷钧才对。 “看起来你果然不知内情。”扶风叹一口气道。 虞琊盯着他,尚不知他指的“内情”到底是什么,可下一刻,她冷不丁想起了事发当日她逃离小木屋后应皇天的一声轻喝,那一声听来并不真切,似是还带着因距离而产生的模糊感,本来早被她遗忘在猝不及防的变化背后,然而现在经由扶风的提起,那个声音在恍然间变得清晰起来,那从来没有被她联系起来的称呼此时鲜明得不可思议,甚至让虞琊忽然间只觉得浑身发抖。 “……姨父……”在扶风没开口之前,虞琊不自觉喃喃地念了出来,当时的她根本不知道那一声的意义,仿佛只是一个用声音出现的符号而已,但此时,她已然明白了过来。 “不错,正是姨父。”扶风证实了虞琊当时所留下的并不深刻的印象,“巫冷钧的妻子正是应皇天的姨娘,虽说不是亲的,但却是将应皇天一手带大的人,因而对应皇天来说,巫冷钧便成了他的姨父。” “所以……第三批追踪我的人,果然是应皇天?”虞琊问,“因为他早在暗中帮助巫冷钧了?” 对于虞琊的机敏,扶风眼中自是有着赞叹,同时他亦点头道,“他们联手,对你来说,想要逃开已是不可能的事,除非,有我家主人的帮忙。” “你家主人又是谁?”虞琊立刻问。 扶风这时却道,“这就要看虞姑娘你的造化了,若你能有幸得见我家主人,自然会知晓他是谁,否则,我又何必告诉你?” 这话无疑挑起了虞琊的好奇心,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初衷,甚至,她都还没有彻底放弃怀疑眼前这个自称“扶风”的男子,想到这里,虞琊不被扶风的话牵着走,而是又道,“你还是从头说起,到底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能够有这种奇异的力量,能够帮助我摆脱如此多的追兵?” “不愧是虞姑娘,那么快就冷静了下来。”扶风不答,却道。 虞琊挑挑眉,看着扶风,似是他又说了一句废话。 扶风这才一本正经地回答她,说道,“这里被称为‘冤魂客栈’,介于人鬼之间。” 第280章 【后编】替罪羔羊(七) “诶?”虞琊一怔,“‘冤魂客栈’?”介于人鬼之间一说,虞琊倒也并非全然不信,只是觉得若真是如此,那么此刻她明明置身其中,却偏偏又安然无恙,这样想来,才让她觉得微微吃惊。 “据说这里的老板是被冤枉致死的,他死了之后,曾经有人买下这块地准备修整一番重新开张营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工匠们总是无故失踪,几次之后可怕的传言不胫而走,最后连新来的主人也逃之夭夭,将修了一半的客栈弃之不顾,而因传言所致,没有人敢留在附近,使得周遭也越变越荒凉,便成了如今的模样。”扶风对虞琊解释道。 “原来如此。”虞琊听是听着,却不由将信将疑,但从刚才所发生的一切看来,这家客栈的确怪怪的,就好像会把人变没一样,“那,我们为什么会安然无事?”她忍不住问扶风道。 “因为我们所在的这间厢房,是后来经过修整的唯一一间。”扶风回答说道,“虽然我并不明白其中的关联,但现在你也看见了,我们只要待在这里,就不会有事。” 他这么说并不能为虞琊解开疑惑,反令她多了几分其他的疑惑,但就刚才发生的那些事而言,她也的确只能想到这其中说不定真的是有“冤魂”在作怪,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更有说服力的理由呢?想来想去,虞琊不由再道,“所以那些失踪的人去了哪里,你也不知道?” 扶风点头道,“我的确不知道,将此地告诉我的人,只说我可以利用这里,除了带你来之外,我自己也曾经前来过几次。”他说着一顿,再道,“只有一件事需要多加注意。” “什么事?”虞琊没等扶风说完就急着问他道。 “日落之前,我们一定要离开这个村落,就一定不会有事。”扶风回答她道。 虞琊看向窗外,距离日落显然还早,但虞琊也没有再问,凡是牵扯到鬼怪一类,白天和黑夜就有了分界线,在黑暗环境的保护下,什么牛鬼蛇神出现似乎都不会让人觉得奇怪,所以日落成了关键的时刻,这时虞琊问了别的,“方才你说是有人将此地告诉你的,那个人是谁?难道就是你口中的‘主人’?” 扶风不置可否,却道,“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再说,虽说是日落,但这里地处太偏僻,走出去都要花费不少的时间。” 他的话虞琊非常赞同,即便知道这间厢房是安全的,但见识了方才那些怪异的情形后,虞琊其实早已待不住了,只想着早点离开。 客栈里经过几番折腾,让见过它破烂外表的人几乎以为那过大的动静就算是房子被拆了也不足为奇,于是出去的时候虞琊三番两次回头看那客栈,虽然还是一样破烂,但它却跟来时一样,好端端地矗立在原地,里面的任何动静也无法撼动它分毫,这让虞琊难免产生一种错觉,好像里面另有乾坤,外面又是不同的空间一样。 扶风等了她一会儿,看了看天色,忽地催促说,“虞姑娘,快要起雾了,我们需要走快一些了。” 虞琊闻言抬起头,就见远处似有透着清白朦胧的雾气被风吹了过来,逐渐染灰了原本湛蓝的天空,过了正午的日头已略偏西,两者眼看就要相交,虞琊点点头,跟随扶风离开客栈。 来的时候,虞琊就已感到奇怪,在见识到客栈神奇诡妙的能力之后,她总算明白过来为何这个村落会荒凉至此,村落里面不仅空无一人,沿路的房屋田地显然也已废置过久,树木倒是越长越粗壮,想是牲畜腐烂败坏的尸体为它们提供了充足的养分,可纵是如此,一眼望去也还是过分凋零荒芜,客栈的传说如影随形,没有了人的气息,反被诡气全然代替,此刻,雾气漂浮侵入此地,光芒被遮掩了大半,虞琊忍不住加快了脚步,并问扶风,“雾来得好快,这样下去要不要紧?”他们才走出客栈没多远,雾却看似越来越浓。 扶风点点头,亦加快脚步道,“我之前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形,但情况看似不妙,我们必须再快一点。” 虞琊应了一声,但就在两人极短暂交谈的工夫,雾气竟已弥漫过来,几乎逼近眼前。 扶风的脚步更快了,同时对虞琊道,“跟紧我。” 虞琊心中莫名不安起来,总觉得似是有什么事就要发生,身陷如此荒凉之地,又有大雾袭来,使得天色暗沉得十分快,她想在这种情形之下,无论日落时刻是否真正来到,恐怕也已是不妙。 扶风的身影因雾气变浓的缘故而逐渐减淡了,虞琊跟他之间的距离都不到一尺之遥,却越来越看不清楚他的轮廓,虞琊只能再追得近一点,她忍不住伸手去拉扶风的衣袖,然而就在这时,狂风大作起来,瞬间天昏地暗,原本微弱的光芒一下子就被黑暗吞没了,扶风的身影也一并消失在虞琊的视线里,虞琊不禁大声唤着扶风的名字,却无人应答。 无止无尽的黑暗包围住了虞琊,扶风怎么都叫不应,虞琊一时之间迷失在了深深的黑暗之中,此时就算继续前进,也不知道方向是不是正确,她告诉自己要尽可能冷静下来,以不变应万变。 突然,她听到一阵低而清晰的咀嚼声,声音出现在周围,此起彼伏,一层又一层像波浪那样推进着,却又比波浪缓慢得多,虞琊竖起耳朵仔细倾听,这一听之下不免吃了一惊,只因她感觉那声音竟然就在自己的脚底下。 这一惊让虞琊迅速行动起来,就算她再想让自己冷静,慌乱还是不由自主袭上心头,虽然此时的她压根不知道该往何处跑,却仍然摸黑跑了起来,她想要甩掉那个听来古怪又让人发毛的声音。 可是无论怎么跑,那声音始终跟随着她的脚步,有条不紊,不紧不慢,虞琊听得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越来越紧张,越来越失措,也越来越害怕起来。 就在这时,虞琊突然一脚踩了个空,她瞬间感觉自己好像掉入一个大坑之中,可奇异的是,这个大坑柔软异常,一点都不会痛,虞琊翻滚了一圈,跌坐在里面。 虞琊下意识想抓住一些什么,可是柔软的表面什么也抓不住,而且一碰到就被“溜”走了,除了她坐着的地方外,她伸手摸不着任何实物。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好像……活的一样……想到这里,虞琊心中不免发起毛来,紧接着头皮狠狠一麻,黑暗依旧如影随形,一点也不肯放松,咀嚼声却更接近了,似已不在脚底,而就在她的身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虞琊不明所以,黑漆漆的本来就什么也看不见,除了听觉之外,一切都好像被蒙了起来,但除了咀嚼声之外,其他风声水声树叶浮动的声音也不知在何时都统统消失不见,根本无处可寻。 过了不知多久,时间好像凝固着不动了,同时又伴有一种非常不真实的感觉,兴许是一味紧张的缘故,紧张到呼吸也变得不顺畅起来,脑袋昏昏沉沉,连思考都停顿了,从来没有过的冗长和沉闷感逼得虞琊喘不过气来,即使曾经在最危急的时刻,虞琊也不曾有过如此的无措之感,她总认为自己已有足够的能力和经验生存下来,却不料眼下会陷入这种完全无法探知周遭情况的怪异情形之中。 “有人吗?扶风?有谁在吗?”无意识的,虞琊叫唤起来,可声音丝毫都传不出去,竟就在周围回荡,就在这时,随着余音未歇,整个空间猛地剧烈震动起来,虞琊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来不及抓住什么,当然根本就抓不到什么,她坐的那块“凸”起之地忽地消失不见了,底下突然开了个大洞,虞琊直直坠落下去,随后,就听“咚”的一声,疼痛瞬间袭来,虞琊身体的左半边狠狠摔在了坚硬之地,但还来不及反应,虞琊已感觉自己顿时被一种极端的陈腐败坏之味和浓重的血腥味重重包围起来,就算此时没有光,就虞琊的经验也知道她恐怕掉入了满是尸体的地方,黑暗中恐惧早已被无限放大,虞琊不敢痛呼出声,而是努力睁大眼睛,想看个究竟。 直到这时,咀嚼声总算远去,虞琊却一动都不敢动,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勉强抬起左手,捂住口鼻而已。 忽地,“哐铛”一声,紧接着便是“呲呲”的刺耳声,虞琊经过方才的一切加上一直身处黑暗的缘故变得极易受惊,可她仍是强自忍耐,分辨出那应该是一扇沉重却早已生了锈的铁门缓缓打开而摩擦地面的声音,除此之外,总算有光线渗透进来,却是极为幽暗的光芒,暗到就算有,也仍然什么都看不清。 光漂浮在半空之中,仅是一盏烛灯,而大门的声音不知为何仍在持续,幽光笼罩着一个人的身影,此情此景似曾相识,虞琊惊恐万状,一时竟想不起来,脑中只有一片空白,直到那光照来到近前,她睁大了眼睛,也只能看见托着烛盘的瘦长手指,和贴着手腕的宽袖上那精致华丽的刺绣,还有隐隐约约拖在地面上的影子,只显得鬼影幢幢。 但,是人…… 有了这个认知之后,虞琊不由长长吁出一口气来。 “你总算落入我的手中了。”来人嗓音平平,既没有任何欣喜之感,更没有一丝起伏,就好像很平淡的在述说一件事情而已,然而他一出声,虞琊即刻知道了他是谁。 “没想到你竟然跟巫冷钧同流合污,栽赃于我,难道你跟观言不是朋友吗?”这句话虞琊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之前的惊恐被另外一种愤怒的情绪猛然代替,让她完全忘记了方才所经历的一切,也是因为此人她早有过数面之缘,若论惊恐,更多的自然是愤怒。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害得她落入今日逃亡境地的元凶——应皇天。 第281章 【后编】替罪羔羊(八) 虞琊的声音划破了死寂而沉闷的空气,尖锐得像是一把刀,怒气冲冲。 而应皇天立身于黑暗之中,似是对虞琊的质问无动于衷,虞琊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冷冷地瞪着烛火后那黑漆漆的轮廓,过了好半晌,虞琊才听他平平道来一句,“我只问你一件事,巫氏一族真正的族址在何处?” 他的嗓音平淡无痕,低沉得似是能融入此时的黑暗之中。 闻言虞琊先是一怔,随后不禁反应过来道,“原来,这就是你们的目的。” 应皇天既不搭腔,也未有反驳。 虞琊不由再道,“你们没能从卜邑身上得到这个秘密,因而才把目标转向我?” “若你愿意告诉我,应该就能帮助自己脱离现今的困境。”应皇天只说。 “你是在威胁我?”虞琊道。 “这只是你自己的选择。”应皇天毫不在意地道。 虞琊自知身处险境,此时万不能贸然做出决定,但自己氏族的秘密她又绝不能透露,而应皇天所言无错,眼下看似只有这个秘密能保她不死,她唯有不死,才有机会去确认观言的身世,并将她所知的一切和阴谋告诉巫氏一族主医一脉所留下的唯一后人。 想了想,虞琊开口道,“你说我能帮助自己脱离现今的困境,难道是愿意出面为我证明,卜邑并非我所杀,而是死于巫冷钧之手?” “若你这样要求。”应皇天简短地道。 虞琊冷不丁反问,“这难道能算是要求吗?” “你说呢?” 应皇天不置可否的口吻让虞琊顿时气结,但自己既落于他人之手,在还没摸清自己所保有的那个秘密能为她带来多少保障之前,她尚不能轻举妄动。 于是她又想了想,道,“我想见观言。” “无妨。” 应皇天毫无迟疑的回答让虞琊一愣,她原本以为作为观言的朋友,他至少会犹豫一下,也因此之故,让虞琊不禁生疑,到底应皇天是真的不在意,还是本来就是为了换取秘密欺骗于她?但要是再深想下去,虞琊又觉得若真是如此,那做的未免也太过明显,似乎也不应该,于是她反而忍不住问应皇天道,“你不怕被观言知道一切?” 哪知应皇天却道,“这与你无关。” 见一点信息都无法从应皇天口中探听出来,虞琊不禁觉得气馁,她开始思考究竟要如何做选择,才能既脱出困境,又能保守住秘密,于是先问道,“你如何保证我说出秘密之后应得的一切?” “除了相信我,你别无选择。”应皇天只道。 虞琊因言心中暗暗自嘲,身为阶下囚,的确没什么更多的选择,而跟应皇天打交道,似乎也占不到任何便宜,这让她最终下了决定,道,“既然如此,那我只有一个要求,带观言来,我便说出一切。” 虞琊这句话说完,却许久都得不到应皇天的回应,兴许是四周围太过死寂的缘故,让虞琊没由来生出一种错觉,仿佛昏暗中只剩下那团漆黑,可他人应该明明就在眼前,倏地,火光寂灭,虞琊顿时又陷入一片漆黑之中,陈腐而血腥的味道一瞬间就好像要将她吞噬那般,而应皇天的嗓音竟从相当远的地方飘渺传来,只听他低低地道,“……看来,你并未听懂我说的话,如此,多说无益……” 话音落下后,回音仍在整个未知的空间里不停地回荡,虞琊亦来不及反悔,应皇天早已消失在其中,不知去向。 他到底是何方神圣?虞琊感到深深不解,却没有半点喘息的机会,只因无止无尽的黑暗重新唤起了她方才的恐惧,而应皇天这一离开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回来,虽说她相信自己所保有的秘密不会让应皇天那么快就放弃,但对此她却没有什么把握。 漆黑恶臭的环境里,仿佛没有了时间,虞琊的脑中一刻不停,却又混乱之极,她越是叫自己冷静,越是无法自控。 再之后,便是饥饿感,但这还算好,口渴才是最严重的问题,虞琊很清楚没有水喝将会导致的下场,但她身上已什么都没有,逃亡的一路上没有太多补充物资的机会,除了……最后一点干粮,和打火石。干粮总会吃完,而打火石,事实上在如此黑暗的环境之中,即便有打火石也毫无用处,光靠打火石摩擦所发出的火星绝不会比方才的烛火明亮,也不易维持,便也难以指路,而借着方才的烛光虞琊已知她所处之地空空荡荡并无任何助燃之物,至于血腥味的来源,虞琊早已看见地面上无处不在的斑斑血迹,它们都已凝固,甚或还有碎骨,只要稍一伸手就能碰得到,除此之外,从方才铁门洞开和说话的声音也能感受得到此处空旷,却又应是一个封闭的空间,最可能的情况便是在地底,或是没有窗的牢房。 想要活下去的念头逐渐超越了恐惧,虞琊努力将所能知的情况进行分析,但对现状帮助都不大,此时此刻,她听不到一丁点声音,即说明此地并无一人,若是被封闭之地,那更不可能存在任何水源,对虞琊而言,情况显然不够乐观,眼下她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在黑暗中静等应皇天再次出现,并答应他的要求,当然,不排除他不再出现的可能,那么她将被活活渴死;二,摸黑寻找出路,此处空间甚大,至少没有尝试过她还不能放弃,当然,最坏的结果一如前者。 这么想着,虞琊决定取出打火石,即便是点滴星火之光,总也好过坐着等死。 ------------------------------------------------------------------------------------------------------------------------------- “呕……” 虞琊终是忍不住干呕起来,她本就没吃东西,根本什么都吐不出来,但她还是无法抑制从身体里传来的一阵阵恶心想吐的感觉,随后她一屁股瘫坐下来,脑中除了疑惑之外,更多的是震惊。 这到底是个什么恐怖的地方? 充满血锈的铁笼,大小不一,断肢残骸散落在各处,不知任它们腐烂了多久,早已成了一段又一段的白骨,腐朽的味道并非从这些断骨上面传来,而是满溢在此偌大的空间里,除此之外,虞琊还见到了各式各样难以想象的可怖刑具,无论哪一件上面都沾满了血迹,看得人毛骨悚然,虞琊根本无法想象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从前又是关了些什么,因为那些断骨并不完全是人骨,还有其他虞琊根本都没见过的骨。 可是,她却能从那些刑具和骨的断处知晓一些事,仅仅只是这“一些事”,虞琊就已压抑不住阵阵上涌的恶心感,因此她压根无法想象被关在此地的曾经的那些活物们遭受过什么,而此时被关在这里的是自己,虞琊早已不敢再想下去,她一路用打火石打出火光,希望能找到出路,可此刻每往前一步,她都会有新的发现,只是这些发现无不令她的惊恐加深一分,让她变得寸步难行,无以为继。 就在这时,虞琊听到不远处传来极为清脆却又令人惊吓的“喀嚓”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被踩断之后所发出的声音,而此地唯一能让她想得到的就是遍地断骨,这一声吓得她情不自禁缩起了身体,以往的她决不至于如此胆小,连气都不敢喘一下,然而此时此刻,在一而再再而三被颠覆了从前的认知之后,她了解到什么恐怖的事似乎都可能发生,以至于恐惧在无形之间就加重了,生生向她逼近,让她无处可逃。 随后,又有粗重的呼气声响起在四周,虞琊听得一清二楚,却愈发觉得惊恐,只因那绝非寻常人的呼吸声,而它为何脚步无声,却偏偏能踩断白骨,到底会是何物? 一个答案逐渐浮现在虞琊的心头,虞琊却怎么也不敢再想下去,她从未觉得如此害怕过,怕得浑身都发起抖来,眼睛无意识睁得大大的,明明想看清楚,而拿着打火石的手却不住地颤抖,几次想举起来却只能捏得更紧,紧到手指都发疼麻木了也不自知,而后,似有两盏红彤彤的“幽火”在黑暗中慢慢飘来,倏闪倏灭,虞琊屏住呼吸,脑中一片空白,可她仍然知道那一定不是什么“幽火”,而是……而是…… 兽之双瞳! 蓦地,一声吼叫,那双凶瞳扑面而来,虞琊吓得惊呼出声,紧紧闭上双眼,之后,她感到胸口被重重一击,进而,后脑着地,意识瞬间远去。 ------------------------------------------------------------------------------------------------------------------------------- 廊屋下,一盘棋局,一壶清酒,一园秋色。 这并非重楼的庭院,此处也并非丹阳,而是鄂王城,鄂王熊挚红兴建的王城,当其麟一事落幕,鄂王城的兴建就顺利起来,王城再也没有坍塌过。 “你肯来找我,我很高兴。”挚红的话不假,因为高兴,他一直在喝酒。 应皇天注视挚红半晌,端起酒盏里的酒饮尽,随后道,“虞琊不能死,她是唯一的线索。” “我明白,你的立场本就为难。”挚红看着他,顺便为他斟酒,道。 应皇天并没有搭话,他静了一会儿,忽道,“这一局,我们平手。” “你的心思,并不在棋局之上。”挚红道。 应皇天不置可否,挚红又道,“从方才的情形看,虞琊应从未见过那样的地宫,和那些可怕的手段才对。” “看似如此。”应皇天道。 “你不信?”挚红睇他,问。 “巫氏一族之人,都不会是简单角色。”应皇天道,“除非她不是。” “那接下来,就等扶风带她来找我了。”挚红道。 “无需着急。”应皇天道。 闻言,挚红注视他道,“我以为,急的是你,毕竟观言受到的打击不小。” 应皇天一时没说话,半晌后才道,“有些事,无可避免。” 他的话意并不清楚,挚红却似是明白其中无奈,他举起酒杯来,道,“的确。” 应皇天跟他稍一碰杯,又饮下一杯。 ------------------------------------------------------------------------------------------------------------------------------- 虞琊睁开双眼的时候,尚未看清楚任何事物,但眼前仍是漆黑一片,意识一旦恢复之后,她脑海中不禁又浮现出昏迷前所见的可怖的一幕来,她“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随后感觉被人握住了肩膀。 “虞姑娘!你醒一醒!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熟悉的声音……是谁呢? “虞姑娘!” 那人又唤她道。 好像……是扶风! 蓦地,视线中总算映出了一个人的身影,黑色逐渐转亮,那身影越渐清晰,果然是扶风。 “你……怎么会在这里?”意识清醒之后,疼痛仿佛也被唤醒了,尤其是脑后感觉到一阵又一阵的刺痛,虞琊抚着后脑勺,不禁问道,“我这是在哪里?” “浓雾让我们走散了,我找了你一整夜,后来听到你的叫声,才发现原来你掉进了陷阱里。”扶风道。 “陷阱?”虞琊闻言一怔,随后一把抓住扶风问道,“陷阱?不是地牢吗?漆黑的地牢,全是……断肢残骸,还有可怕的刑具……啊,还有巨大的野兽……” 哪知扶风却摇了摇头说,“你究竟是怎么了?是不是撞到了头?这里只有一个大坑,倒是真有野兽死在里面,你自己看就知道了。” 虞琊随他手指的方向一看,那大坑就在她边上,挖得相当深,看下去时,虞琊发现角落里躺着一副并不大的野猪的尸骸,哪是什么断肢残骸,当然更没有地牢和刑具,也难怪扶风要觉得不解,虞琊这时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禁失神了好长一阵,但先前的印象仍然深深地留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到底……在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难道刚才那一切,真的都只是幻觉吗?还有应皇天,他明明也出现过啊…… “那野兽呢?你也没看见吗?”虞琊忍不住又问。 “就算有野兽也不稀奇,这里已是深山野林,我们已经离开了那个村子了。”扶风解释道。 虞琊又是一愣,她放眼望去,白天所处的荒凉之地被葱郁的树林所代替,虽是一样的寂静,但此地却满是生气,而那荒芜的村落被抛在了后头,可当时在浓雾之中,虞琊却从不记得自己走了那么远,包括之前她所遭遇的那些怪事,她疑惑地看着这一切,又看了看扶风。 扶风见她神情不对,不禁想道,“兴许……你的遭遇跟冤魂客栈有关……” 经他一提,虞琊猛然想起客栈里其他士兵的遭遇来,那些人无故消失,并不知去到了哪里,说不定真的跟她的遭遇一样,但此时此刻,她根本也无法证明什么,一切都只存在在她的印象里,这让她不禁喃喃地道,“如果我回来了,那其他人呢?” 扶风这时对她道,“总之,我们暂时是安全了,但究竟你遇到了什么,恐怕还是得去见我的主人问了才知道。” 虞琊听他这么说,很快意识到一件事,便道,“你的主人,便是告诉你‘冤魂客栈’的人?” “正是。”扶风点了点头道。 “你家主人到底是谁?”虞琊问。 “此地已是我家主人的领地范围,因而也不用再瞒你。”扶风说着便道,“这里是鄂王城,我家主人,正是鄂王。”他注视虞琊,知此时的她心中充满疑惑,绝难拒绝,但他依然明知故问,对她说道,“他吩咐我带虞姑娘去一个安全的地方,若虞姑娘不愿见他,随时都可以离开,若虞姑娘有兴趣,也随时可以提出一见。“ 条件如此宽厚,虞琊没理由不动心,不过她的确没料到扶风的主人会是鄂王,楚国的二公子,不过事到如今,与其一直被三批人马追杀,不得消停,不如由自己主动出击,鄂王帮助她必然有他的目的,而这样帮助于她,那么显然代表他的立场与其他三批人马相左……想到这里,虞琊便做下了决定,对扶风道,“好,我愿意同你前往,但要不要见鄂王,何时见,必须由我决定。” “没问题。”扶风点头,便道,“那么由我带路,虞姑娘请随我来。” 虞琊心知自己兴许是从一个陷阱跳到了另一个陷阱,不过无论如何,她都必须先躲一阵,只因不论昏迷前所发生的事是不是跟“冤魂客栈”有关,但那个难缠的人物她似乎怎么都躲不了,就不知在鄂王城,她能否躲过应皇天的耳目。 ------------------------------------------------------------------------------------------------------------------------------- “虞琊一定会前来,同时,她深知此处是陷阱。”应皇天淡淡道。 棋局重开,他执黑子,先手。 挚红执白子,后手,棋子落下,挚红开口,“但她却不知,这个陷阱,本就已在陷阱之中。” 棋盘之上,分明只有一黑一白,却似已能看出恒河沙数之势、天罗网布之局。 所谓棋逢对手,这一局,恐怕又将是平局。 【后编】替罪羔羊·完 第282章 神仕之谜(一) 天锁重楼一如既往静得点尘不起,自小楼里向外张望,叶落也似是无声的,庭院里的春光悄无声息就变成了稍稍使人惆怅的浓厚秋景,可任四季如何变换,小楼总是存在,除此之外,小楼里里外外似乎始终也都充满了别样的风味,吸引着观言不自觉前来,有时候就算是捧着腮帮子发呆都好,坐在小楼里的感觉就是让他流连忘返,甚至忘了今昔何年。 小楼里的主人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观言从不知道他在忙活些什么,有时候几天都见不到一面,有时候却又每天出现,观言不问,他也不说,最近观言倒是见他见得次数频繁,不出门的话,他看起来似乎就闲得很,什么事都不做,终日捧着书卷,偶尔闲谈几句,但话题几乎不会触及跟卜邑相关的任何点滴,自从那个小木屋被烧掉之后,观言也再没提过一句跟调查有关的话,也不知是觉得不知该从何着手调查起,还是因为失去了支柱而显得无所凭依,观言的精神气随着卜邑的离世一直也调动不起来,加之线索被烧毁的打击,虽不至于一蹶不振,但似乎没了干劲,明明神仕一职上任也有一阵了,在得知那其实是个闲差之后观言就来到重楼打发时间,一晃半个多月过去了,还真没什么事找上门,再者现在的观言本就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来,也算是乐得清闲。 到了用膳的时间,香兰便会端上好酒好菜,观言知她爱喝酒,他自己也想借酒消愁,因而一天之中总有一顿会拉上她一起饮酒,香兰也不客气,来者不拒,她的酒量很好,无论喝多少杯,观言也从未见她喝醉过,一次两人聊起应皇天的酒量,香兰却自认甘拜下风,说她自己是畅饮,越喝越来劲,又因为上脸,所以不容易醉,但应皇天就算是豪饮,也没见他醉过,而且还不上脸,所以称他为海量也不为过。观言不信,便约应皇天喝酒,他一杯,应皇天三杯,他想看看应皇天几时会醉,结果正如香兰所言,直到他醉了又醒,应皇天仍能将酒杯端得四平八稳,边上的几个酒坛却早就空了。 这日,玉蝉总算找上门来,观言还以为有事要做了,哪知却是楚王今晚又要宴请群臣,而他自从接任了神仕一职以后,就成了楚王所指的“群臣”之一,原本作为辅佐的巫官,这些酒宴没他什么事,但时不同以往,现在的他必须要前往赴宴,可这样的场合观言原本就最不擅对付,顿时倍觉困扰,若非神仕是他义父所指明要他担任之职,恐怕他早就去向楚王请辞了,他其实宁愿做那些辅助的工作忙到没时间坐下来,也好过像现在这样日日空闲胡思乱想,所以他才会来重楼,因为只有这里才能让他感到安心,倘若在别处,他只会觉得不踏实,认为那不是他该待的地方。 但时间终究会慢慢流逝,观言赖在重楼里,一直到实在拖不下去,才慢吞吞起身,玉蝉早就候在重楼之外,见到他出现才算是放下心来,赶忙拉着他回去换一身正装,而楼里的香兰目送观言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好半晌,才回过头对自家公子道,“观公子好像闷闷不乐的,公子怎么不带他出去散散心?” “他要是想,自然会开口。”应皇天道。 “公子又知道了?”香兰却是不信。 应皇天并不搭理她,而是兀自起身,香兰见状连忙道,“公子是要上楼?马上就要用晚膳了。” “不用了,我要出去。”应皇天道。 “咦?公子是要去哪里?”香兰不罢休地问。 “你不是说观小言闷闷不乐,我去逗逗他。”应皇天的话听着不知真假,香兰见他披上外袍,便知他是真的要出门,赶忙上前帮他系腰带,口中却咕哝道,“逗逗观公子,瞧公子您这说法,观公子又不是公子您的玩物。” 对于“玩物”一词,应皇天蹙眉微嫌,香兰无视,又道,“可是,今晚是陛下设宴,您就这样去不要紧吗?”是因应皇天只穿了简单的便服,香兰才有此一问。 “有什么关系。”应皇天我行我素地道。 香兰当然知道应皇天的脾气,不过在她侍女的立场,总归要多问一句的。 “公子真的是去找观公子的吗?”香兰又问。 “嗯。” “那我们走吧,去陪陪观公子。”香兰也想去凑凑热闹。 应皇天睇她一眼,却道,“你不用跟去了,我会把你的心意带到。” “公子。”香兰不依地道。 “叫‘公子’也没用。”应皇天说着头也不回地出了小楼,香兰毕竟不敢真的违抗他,只好认命地留守在小楼里,然后可怜兮兮地目送他离去。 ------------------------------------------------------------------------------------------------------------------------------- 观言正襟危坐在写有自己名字的席上,宴是群臣之宴,席位众多,按照官职大小排起来,观言的席位不高不低,刚好在中间偏后的位置,不过他还真没有想到临席之人竟是一位极为美丽的女子,女子姗姗来迟,她来的时候其他官员大多都已经入了席,由于她的席位在观言之前,因而方才观言找到自己的位置之后便没有再多加留意,现在一见微微吃惊,下意识去看她的名牌,却已是来不及,她似是嫌名牌碍眼似的将之取下,刚好摆在观言看不见的坐席另一边。 幸而楚王还没到,女子对这点显然有十足的把握,不过她仍然左右看了一眼,在看见观言的时候显然是觉得他面生,随即便瞄了一眼观言席上的名牌。 “原来就是你啊,明明上任了却胆小如鼠不敢接近神仕府的人。”女子的声音相当清脆悦耳,但语气却绝对谈不上和善,甚至还带了几分轻蔑的味道。 观言闻言一怔,面对女子那张美得几乎带着几分攻击性的脸庞,好脾气地道,“在下观言,初任神仕一职,不知姑娘此话何意?” “我说话向来直来直往,难道你听不懂里面字词的含意?”女子不悦地道。 观言并不明白女子对他的敌意从何而来,他们明明素不相识,可听起来,她恐怕是对自己上任后却从未出现在神仕府一事而有所不满,但另一方面,观言也不了解为何她会说他不敢接近神仕府,想了想,便又道,“抱歉,若我说错话还请姑娘见谅,但‘胆小如鼠’这一说,指的究竟是什么方面?” 他这么问反倒让那女子更为不屑,以为他是装出来的,啧啧地道,“身为现任神仕,总不可能没听说过神仕府的怪事吧?” 观言还真没听说过,听女子这么一说不禁一愣,刚想问“是何怪事”,话还没问出口,却有一名宫女朝他的方向走了过来,对他道,“观大人,大公主请您前去一叙。” 乍一听到“大公主”,观言冷不丁就吓一跳,脑海中瞬间冒出祀林苑前“擅闯者,死”那四个血淋淋的大字来,明明已有近三年没有动静的大公主,不知为何却在此时找上他。 宫女见观言没反应,便又催促一遍道,“观大人,大公主邀您前去。” 观言猛地回过神来,不由道,“可是,陛下很快就要来了,是否能等宴席之后……” 他话音未落,宫女便又道,“大公主早知观大人在此,因而特意跟陛下打过招呼了,说她有事要找观大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观言压根无法再推辞,但对于祀林苑和大公主,他一想到就会不寒而栗,不仅是因为两年多年参雷那件事,还有应皇天曾在祀林苑受伤之事,更有他自己也被软禁其中,总之,那个阴森森的地方,观言一点也不想再一次踏足进入。 只是这件事却由不得他,这时,观言只能硬着头皮道,“知道了,我这就随你前往祀林苑。” 宫女转身走在前,观言离席之前本想再跟那名女子打个招呼,却见早已有其他人纷纷围了上来,观言见状,只好带着疑惑离开,要不是祀林苑和大公主带给他的压力太大,恐怕一路上他还会继续在意女子所言“神仕府的怪事”一说,但现在他满脑子都在担心大公主找他的目的,比起神仕府的怪事来,祀林苑更令他觉得可怕。 ------------------------------------------------------------------------------------------------------------------------------- 观言的离开自是没人会在意,包括那名看轻他的女子,女子继续跟他人攀谈,她是在座唯一的女官,比起中原来,楚国重男轻女的程度本就要轻很多,但纵然是周国,也出过像卫靈霊这样的女大宗伯,而在楚宫中,身为女子大多会成为女巫或宫女的管事,但这些官位不会在群臣之列,既然能入群臣之列,那便证明该女子在宫中的地位至少不低,再加上她的相貌绝佳,自然就极受欢迎,这时与她攀谈的人当中,不乏有想要追求她跟她结交的年轻官员,当然也不会少了那些有事没事就为自己儿子物色儿媳的老官员们,但也正是因为她如此吃香,于是她挑剔的程度也不低,大多数男子她都不看在眼里,不过这并不妨碍年轻男子们如潮的热情,对于美丽的女子,他们从不吝于表达对她的爱意,即便是被对方冷脸相待,那也是值得的。 女子虽是挑剔,但对这样的场合却是得心应手,世上的男人仿佛都围着她转,她的感觉自然是极好的,脸上也泛起了愈发动人的光彩,便在此时,一个从未听过的低沉男声传入耳中,虽然只有短短三个字,语调也平板得过分,却因为极好听而让她印象深刻。 “观言呢?” “奴婢不知。”回答男子的是一名宫女,女子没忍住就转过脸来,便见到了她有生以来见过的最令她动心的一张脸。 只一眼,女子便再难忘怀。 第283章 神仕之谜(二) 观言胆战心惊,却也不由得硬着头皮跟在带路的宫女身后,这条路他明明只走过两回,却记得相当清楚,此时走的每一步都让他距离祀林苑更近一分,没过多久,那被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一整片漆黑的树林就如高耸的城墙一般又再度出现在他的面前,令人感到畏惧的祀林苑大刺刺横亘在门阙的后头,尽是散发着恐怖和不祥的气息。 “禁区勿入,擅闯者,死”这八个大字一如印象中那样阴森血腥,透露出冰冷的死亡味道,极为醒目地竖立在门阙之外,事实上,就算没有这八个大字,眼前这幅瘆人的景象恐怕也无人敢擅自闯入,祀林苑里的树木虽高耸挺拔,树叶的颜色却总是深得发黑,观言曾在这里面走过,所以知道这是因大量的血迹所导致,那些血迹新旧不一,遍布各处,不仅洒落在地面上,连高处的树叶和树干上都有,血迹有时还连着一枚又一枚像是爪印般的痕迹,直让人心底发寒。 但这里是见大公主的必经之地,观言只能再一次步入,可才一脚踏进去,血腥味和霉味就扑鼻而来,让他双眉深蹙,除此之外,纵然祀林苑外阳光明媚,里面依然给人一种阴雨绵绵的感觉,甚至真的会有“滴滴答答”的水声传来,但观言绝不愿去深究,那到底只是水声,还是从树梢上滴落的血水所发出的声音。 弯弯绕绕穿过阴森的树林,终于见到巍峨高耸外表华丽的宫殿,宫女引观言进入殿堂,一进入其中,殿门便如之前那次一样缓缓关闭,宫女让他稍待片刻,便去向大公主通报,观言忐忑不安地等候在空荡漆黑的大殿之中,殿内寂静无声,同时也黯淡无光。 过了不知多久,大殿深处传来车轿轱辘转动的声音,木质的车轱辘压在殿内石砌的地板上毫无声息,观言循着声音的源头看过去,暗处便有一顶车轿缓缓前来,然后就在他能见之处停了下来,这时,听轿中传来记忆中那个优美无端的嗓音,只是不知为何,听在观言耳中,却是带着一股不寒而栗的味道: “观公子别来无恙。” 观言立刻恭谨地回道,“观言见过大公主殿下。” “来人,还不快给观公子赐座,上茶。”大公主在轿中道。 闻言,观言想说不必了,但面对的是大公主,他又怕因为这种小事而忤逆了她,只好傻傻地站着等人搬来坐席和茶席,一一放置妥当之后,请观言入席,然后再奉上茶,观言接过茶,对大公主道,“多谢殿下赐茶。” 大公主这时才出声又道,“哪里,将观公子从宴会上请过来,本宫着实过意不去,这杯茶只是聊表歉意。” “多谢殿下。”观言又道。 语毕大公主并未再出声,似是专程等着观言饮茶,观言愣怔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便只好意思一下轻啜一口,刚想问大公主找他来的目的,却听大公主再度开口道,“这是别国的贡茶,不知观公子觉得如何?” 其实观言接过茶时就已闻到了香味,只是他一颗心没有放下来,茶再香,也饮而无味,这时大公主问来,观言便回道,“原来是贡茶,果然是好茶。” 这不算是不敷衍,当然也是因为观言本就无心品茶,他只希望大公主能尽快说到正题,好让他心中有数,可大公主偏不让他如愿,话题仍旧围绕在茶上,又道,“此乃蜀国之苦茶,据说有解毒之功效,观公子乃习巫之人,应也该极懂得此道。” 观言听着怎么都觉得惶恐,连忙道,“殿下谬赞,巫术博大精深,观言尚谈不上‘懂’,最多只是略知皮毛而已。” “能被任命为神仕的人,岂能略知皮毛,观公子,你说是不是呢?” 大公主的语调里总有一股蔑视的味道,听来冷冷的,就算是说一些恭维的话,也能从里面感受到一丝不屑,观言不管这是针对自己还是她一贯如此,他又不能去反驳她的话,这时只是垂着首道,“殿下说得是。” “无论如何,本宫这份歉意,还请观公子先收下。” 观言听懂了大公主的话意,不禁道,“殿下您言重了。”他说着,便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 “观公子既无心品茶,想必是好奇本宫为何找你前来吧?” 被大公主说中,观言也不隐瞒,如实答道,“是,不瞒殿下,观言的确非常好奇。” “既然如此,那么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大公主说着,命人先为观言再添上茶,才又道,“找你来,为的是神仕一职之事。” 观言因大公主的话而感到不解,却又不知该如何问,但随后,他就想到了宴会上那名女子似乎也提到了神仕府怪事的传闻,想了想便试探地问了一句道,“敢问殿下,神仕一职,是否有什么不妥之处?” “这句话应该由本宫来问才对,观公子上任也有些时日了不是吗,怎么,对神仕一职有何看法?”大公主淡淡问来道。 观言被这样冷不丁问到,心中难免惭愧,因是自己的缘故而一直无法振作精神,可若真要追究,他仍是属于玩忽职守,此时便对大公主道,“回殿下,是观言失职,至今对神仕一职也未做过了解,只道它是个闲职。” “目前看来,它的确是个闲职,但它为何会变成闲职,观公子难道一点也不想追究吗?” 观言心中一凛,他虽一直无法振作,却也从未忘记过这是义父指名给自己的官职,这时听大公主这么一说,顿时让他意识到原来自己迷失了那么远,那么久,才会连如此简单的事情都领会不到,他羞愧不已,更是觉得无颜面对义父,但此时此刻,并不是让他追悔的时刻,观言只能迅速整理了自己的心绪,然后开口道,“观言愚钝,请殿下指点一二。” 大公主静默片刻,才道,“指点谈不上,只是有一件事,本宫需要你留意,既然你对神仕一职从未深入了解,那现下你也帮不上本宫的忙了。” 观言问道,“是何事需要观言留意?” 大公主并不回答,而是突然又反问道,“观公子,你可知之前那位神仕的下场?” 观言摇头,却问,“是否跟神仕府发生的怪事有关?” “嗯,虽说是旧事重提,但若有人继任,此事必然还会被提及。”大公主微微一顿,便揭开谜底道,“上一任神仕,据说是发疯致死的。” 观言闻言怔住,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便听大公主又道,“不止上一任,还有更早的几任,他们的结局都是如此。” “都是发疯致死?”观言忍不住重复着问道。 “所有的神仕,都已发疯致死。” 大公主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句诅咒,让观言冷冷发寒。 “所以,你要小心了,观公子。”大公主又道。 这听来像是警告,尤其是从大公主口中说出来,阴冷的语调更是让观言心底的寒意加重,愣了半晌才道,“殿下可知他们都遭遇了何事?” “观公子,这句话,该是本宫问你的才对。”大公主却道。 直到此时,观言觉得自己总算是明白大公主找他前来的目的了,他想了想便对大公主说道,“既是如此,那容殿下给观言一些时日,观言即刻前去调查此事。” 不料轿内却闻轻“嗤”一声道,“此事尘封多年,早已成谜,当时的巫宗府也曾参与过调查此事,却未有任何进展,如今仅凭观公子你,本宫并不觉得给你时日你就能给到本宫想要的结果。” 观言并不以为意,仍是认认真真地道,“观言会尽力而为,不让殿下失望。” “那首先,本宫希望你别步上前几任神仕的后尘。”大公主这句话听着也像是诅咒,她的语气怎么听都像是一句反话,观言决定将之当成是自己的错觉,并对大公主道,“殿下,即是如此,那观言尽早前去调查此事。” “欸,观公子何必着急,神仕府怪事尘封多年,已不会再有改变,观公子难得来此做客,不如多饮一杯茶再走。”大公主又道。 “这……”观言自有迟疑,他本来来到这里就觉得心慌慌,一刻都难以久留。 “怎么?观公子是嫌本宫招待不周?” 观言无法推辞,只得道一声“观言不敢”,便端起面前早已添满的茶送到嘴边。 便在这时,殿门蓦然被推开,令人晕眩的光芒一下子涌进来,就见一道人影静立殿门口,他开口淡淡言道,“谁准你擅自带他前来。”他的语调平缓之极,明明没有带着怒气,可任谁听来都能感觉到其中的怒意,又或有不怒自威之感,听得观言心中一紧,与这人相处多年,他也从未听过他如此冷冰的口吻,可与此同时,这人的到来也让他不自觉松开了自进入祀林苑之后就一直紧绷的神经,暗中轻吁出一口气来,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的,但心中仍是不由地道:太好了,应公子来了。 “这是对母亲应有的态度吗?”他的母亲也不遑多让,语气比他更严厉,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情绪,若非她的话意明确,谁都不会认为她和来人会是母子关系。 观言从没有过同时面对这对母子的经验,他仅有一次从参雷的叙述中听闻过二人无比紧张的关系,他并非不信,但一直觉得母子之间必然不会厉害至此,然而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情况只比参雷所叙述得更加糟糕和恶劣,本就令观言惴惴不安的大殿里气氛不知不觉间降至冰点,窒息之感随即而来,比起两名当事人,不知为何反倒是他显得更为紧张,且不知所措。 而应皇天似是压根不愿与自己的母亲多言,甚至说一个字都是多余,只管对观言道,“跟我走。” 观言一愣,便闻大公主在轿中冷森森地道,“他是我请来的客人。” 应皇天仍是对观言道,“观言,跟我走。” 观言自是想离开,但偏偏大公主又言道,“观公子,你是我的客人,与他无关。” 双方僵持不下,观言更是如坐针毡,连冷汗都冒了出来,应皇天这时踱步上前,一把拉起观言,观言没防备,便被他拉了起来,他忙对大公主道,“殿下,观言——”不料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应皇天打断道,“是我强行把他带走,要追究,找我便好,与他无关。” 丢下这句话,观言就被应皇天拖着往殿外走去,应皇天的手劲之大,竟让他丝毫没有反抗之力,吃惊之余,才自觉这样就离开对大公主甚是无礼,不过为时已晚,观言当然不想再回去重新面对大公主,便索性将错就错,跟随应皇天的脚步快速离开大殿。 第284章 神仕之谜(三) 一路向祀林苑外走去,应皇天都沉默未语,观言跟在他身后,也未有吭声,不过说来也怪,祀林苑里一贯阴森诡异的气氛在这时好像减淡了许多,又或许是观言的心思游离在外,这段本该心惊胆战的路一下子就走到了尽头,就在观言稍觉松一口气的同时,跟前的应皇天也停下了脚步。 观言蓦地站住,应皇天已转过身来。 乍一对上那双黑得无边无际的深眸,观言的心没由来一跳,只因自认识这个人以来,他似是从未见过他如此深敛的怒意,这股怒意从他出现在大殿之时起观言就已隐约感觉得到,以至于此时此刻,他对上应皇天的双眸时,恍若间只觉惊涛拍岸,又或立于悬崖峭壁之巅,先前的感觉瞬间鲜明起来,甚至愈发强烈,就听应皇天此时一字一句道来,“以后若是没有我的允许,决不能答应前来祀林苑见任何人。” “可是,那是大公主……”而且,还是你的母亲……观言硬生生把后面半句话咽了下去。 应皇天不为所动,淡淡道,“你别忘了你已是神仕,她有事,让她来神仕府见你。” 其实他这句话说得完全没错,神仕之职,除了楚王之外,本就不受命于任何人,可观言就算知晓这一点,也不可能对任何人摆谱,尤其是大公主,不过对应皇天这句话,观言倒也无从反驳,但就算他打心底里不喜欢来祀林苑,下一次大公主再来找他时,依他的性子,恐怕仍是难以拒绝,就是因为如此,他一时也无法给应皇天保证,却听应皇天又道,“若到时你仍觉得为难,以最快的速度派人通知我。” 这并非难以做到,观言一听立刻点头道,“没问题,这我一定能办到。” 这时的应皇天看起来怒气才似稍有收敛,却仍盯紧了观言,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微一低头凑近他,距离之近吓了观言一大跳,随即,他又蓦然对上应皇天抬起的眸,听他问自己道,“这味道……你喝了什么?” 观言一怔,回过神来答道,“大公主赐的茶。” 闻言,应皇天漆黑的眸中有什么正在迅速聚集,观言觉得那应该是怒气,却又似乎不仅如此,便听应皇天扔下一句,“你先回去。”说着,他竟迈开脚步回转祀林苑,观言一愣便拉住他疑惑地道,“应公子?” 应皇天什么也没说,只道,“我另外有事,你直接回重楼,哪里都不要去。” 观言不明所以,但也知道应皇天不可能再说更多,只能点头道,“好,那你自己小心。” 应皇天因他的话微微眯起了眼睛,看起来愈发漆黑,里面却依旧散发着危险的气息,观言觉得该是有人不知何时得罪了他之故,但那个人总不会是自己才对,可他觉得又不该真的是大公主,毕竟那个人是应皇天的母亲,犹豫着问或不问时,应皇天已转身走开,只字未留。 观言摸摸鼻子,觉得还是听他的话先去到重楼比较保险,等应皇天回来应该就会告诉他来龙去脉了。 祀林苑和天锁重楼分别位于王城的最南端和最北端,从祀林苑到天锁重楼距离不算短,就算抄近路,也要走大半个时辰,观言一面走一面想,难免就又想到了先前宴席上那名女子和大公主共同提到的话题,那就是神仕府怪谈,他正想着,才意识到自己所抄的近路是要经过神仕府的,一旦意识到后,观言的脚步就自然地朝神仕府的方向走去,上任之后,他只去过神仕府一次,那里荒废多时,早已杂草丛生,那些杂草长得比重楼院子里的还要乱糟糟,几乎掩埋了那座并不大的府苑门面,只让神仕府无端端生出一种凄凉之感,但这日观言连续听到神仕府怪谈之说,再想起那座废弃的府院,一时又产生另外的感觉,似乎那里面还藏有什么秘密,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观言打算顺路去看一眼。 从午后出发去宴席再到被唤去祀林苑,经过来来回回的折腾,本来与应皇天一同走出祀林苑已近黄昏,而这时当观言到达神仕府前,天色早已暗了下来,到处遍布了树木的阴影,看起来就好像是有鬼怪要从里面飘出来似的,观言本想路过看一眼,却不知不觉越走越近,他仗着自己是巫师,认为没有害怕的必要,最后一步跨上台阶。 就在这时,神仕府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了开来,一抹幽幽红红的烛火漂浮在半空之中,似远似近,观言听到声音忽而回神,脚步这才停下。 “观大人,您终于来了,吾等已恭候多时了。”在那抹幽光之后,一个极为低沉且竟是不似人声更似吼声的声音在里面幽幽响起,但仍然能够听出那声音在说什么,观言一时以为是自己生出了幻觉,不禁晃了晃头,随后揉了揉眼睛。 “观大人,为何不肯进入?”那声音再度道。 观言这回听得非常清楚,而那个声音咬字也显得更为清晰了,这显然并非幻觉,于是观言忍不住出声问,“你……你们是何人?” “吾等在此等候大人已久,请大人务必入内一见。”声音并不回答,只是又道。 观言犹豫片刻,想到自己早已是神仕府的主人,却一直玩忽职守,对方既然说等候自己多时,那么说不定知晓神仕府怪谈一事,他不想再度失职,便答应下来道,“好,我这就进来。” “如此,请大人跟随火光进入。” 火光在庭院里幽幽地漂浮,忽前忽后,忽上忽下,观言跟着它穿越过黑漆漆的院子,那抹光如此微弱,以至于他完全看不见脚下的路,唯有杂草的味道不断扑鼻而入,这其中,似是还有别的味道,观言似是熟悉,又好像陌生,因为有一部分是他所熟知的草药的味道,还有一部分似是而非,观言分辨不出来,但随着他越往里走,各种交织的味道越渐浓厚,尤其他竟感觉到了似是身在祀林苑里的那种味道,可此时的他已无法回头,事实上,观言也没有想要停下脚步,烛光仍然在眼前晃动不已,引领着他步上长廊,随后又拾阶而下,此时,所有植物的味道都渐渐淡去,而其中那股似是而非的腥臭味却重了起来,重到快要把观言淹没,观言觉得自己的呼吸慢慢变得压抑和困难起来,而自始至终,那抹烛火都与观言拉开着距离,越到黑暗密闭的空间,烛火也越是微弱,最终,烛火停在了一处,而这时观言总算见到烛火边有一个隐约的轮廓,那烛火显然是一盏油灯,一直被那个似有若无像是能隐入黑暗中的轮廓的主人只手拎着罢了。 “你是……”观言出声,话没问完,忽然听到一个极其微弱的呻-吟声,又像是有什么在喘息,而当他不再说下去想听清楚的时候,那个呻-吟声忽然又消失了,就好像刚才是他自己听错了。 “大人,该是吾等露面的时候了。”就在这时,对面那个黑色的轮廓再度出声,像是明白刚才观言的疑问,说道。 观言自然想知道对方到底是谁,为什么声音会如此奇异,不由道,“请。” “吾等模样丑陋,大人请不要被吾等的怪样所吓倒。” 观言一愣,不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又道,“我不会介意相貌,也不至于会被吓到。” “既然大人那么说,那么吾等便斗胆在大人面前露脸了。”声音落下,油灯便在慢慢往上挪,观言的视线随着光亮缓缓移动,一开始是一片漆黑,眼前之人似是从头到脚都裹着黑衣,连手也被仔仔细细包裹着,而当烛火照到脖子时,观言却从中瞥见了一撮暗色的毛发……在观言自以为是看花眼之时,顿时大片毛发映入眼帘,随即就是尖长的鼻子和两粒凶狠的眼、加之毛茸茸的耳朵赫然出现在观言的视线里,观言被吓得倒退好几步,只因那露面之人……哦、不,那并非人,而是……竟是……一头犬! 那是—— ——犬首人身之物! 观言“啊”了一声,险些跌坐在地,可偏偏烛火不偏不倚将那个犬首毫无遗漏地照在里面,这显然不是面具,若是面具,观言自知不至于那么惊恐,但随即他的疑惑又起,这必然是面具才对,只有面具才说得通…… 就在这时,对面犬首人身之物又发出声音,他显然知道观言的疑惑,同时为了证实观言的疑惑,他伸出被黑布包裹着的手去触碰自己那长满毛发的脖颈,虽然那手显得笨拙,可仍然能通过他推压的动作看清楚那究竟是真的还是只是戴着面具,他甚至将脑袋歪斜,露出下面光滑的皮肤来,并道,“大人,您看,这里有一道缝合线,在这之前,吾等也如大人您一样,是正常人,不是现在这般怪物。” 观言的确已看得清清楚楚,那道肉色的缝合线所留下的疤痕是如此明显,将脖颈断裂处连接在一起,他这时早已惊得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寒意袭上身,完全动弹不得。 “看起来,若非亲身体验一次,大人是不会理解吾等的痛苦的。” 难怪,那声音比起人,更似野兽,也难怪,要弄得如此神秘,不敢在人前露面,好半晌,观言才回过神来,但他始终觉得不敢相信,眼睛只能盯着那奇怪的犬首人身,怎样都移不开视线。 他的意识慢一拍,对方最后那句话虽是听见了,却还没能理解进去,直到他的双手忽然被人捉住,才蓦然间领会到对方的话意。 “你们要做什么?” “请大人恕罪,吾等必须得罪了。” “等一下——” 观言话音未落,人已被两边各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抬了起来,整个人凌空,随即被抬到了一张长几上。 “你们要做什么?”观言挣扎起来,却发现半点都无法睁开桎梏住他的那两人的力量。 与此同时,长几四周的烛火被先前那犬首人身之物一一点燃,观言的眼睛蓦然睁大,只因他看见牢牢捉住他的那两人,竟也与那物一样,长着犬首! “放开我——”观言惊恐地大叫起来,但那叫声却回响在四周,似乎怎么都传不出去。 “大人不要再费力了,这里是地底下,没有人会来救大人的,大人若是愿意配合吾等,那痛苦会少很多。”犬首人不为所动,依然平静如常地对观言道,而他一面说,一面摘下了手上包裹着的黑布。 准确地来讲,那亦已不是人手,而是兽爪,那兽爪出奇地大,指尖锐利地如同匕首。 观言无可自抑地叫出声,但随即他的四肢就被牢牢地锁在四方几的四角,那似乎是一张特制的高台,四角和上首处各有半圆形的铁环,能将人的手腕脚腕和脖颈牢牢扣住。 “大人,得罪了。” 犬首人再度出声,他的爪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块白巾,观言随即闻到了那上面极重的药味,他知晓那是让人陷入昏迷的药水,他不由极力挣扎,却毫无效果,眼看那块浸满药水的白巾来到了他的眼前,而且在下一刻就蒙上了他的口鼻。 味道很快侵入,观言仍在挣扎,可身体上的感觉却越渐远离,包括他的意识。 努力维持着仅有的意识,观言忽然又听见一声极为凄厉的犬吠声响彻在整个空间。 那是…… 烛火跳跃之下,墙壁上映照出巨大的犬首人,而他手中捉的,却是一条活生生的犬,而观言转过头时,就见那犬首人举起另一只握着刀的手,顿时,手起刀落,狗头瞬间落地。 “啊——” 观言吓得忍不住放声尖叫,却发现自己早已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最终,他带着无限的惊恐,陷入黑暗之中,生怕再度醒过来。 第285章 神仕之谜(四) 钝痛感宛如一把生锈的锯子那样正在一下一下拉扯着他纤细的神经,当观言的意识慢慢回复之时,他感觉到那是来自自己的脖颈,火辣辣却也剧烈无比的疼痛虏获了他全部的知觉,而更为陌生的感觉来自他的脑袋,一股麻意越来越明显,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本来不会特别意识到脖子上面长着的脑袋突然间有了极大的存在感,同时又伴有无比的麻木和陌生的重量,观言尝试着抬起手,便发现他的手已经自由了,然而当他费力抬起来想去触碰自己的脸的时候,触感却怪异非常,更让他不安的是他完全感觉不到本该有的触觉,他的指尖一再感觉到的只有毛茸茸一片,与此同时,昏迷前的恐怖情形蓦然间浮现在脑海,观言的手颤抖得厉害,一股极为不祥之感瞬间抓住了他,观言的两只手顿时一并摸了上去,可他摸到了什么? 观言不愿相信此时此刻双手的触感,然而这样的触感又一再证实着他脑中那不祥的事实——那是鼻子,长长的鼻子,不属于人的鼻子,而是他先前见过的如同犬首人一样的犬类的尖长鼻子…… 天哪…… 观言感到恐慌至极,他蓦地坐起来,然而他的面前早已放置了一面一人高的铜镜,观言这时看见,那铜镜里所映照出的,正与他昏迷之前所见的犬首人一般无二,那个犬首此时正盯着铜镜,看不出表情,只有说不出的怪异和恐怖感,紧紧地包围着观言。 这不是他……观言拒绝承认,而那铜镜正面对着自己,他只要一动,铜镜里那犬首人身的怪物也随之而动,更为刺眼的是犬首和脖颈相连之处那一圈深深的红痕,因为疼痛的缘故观言连碰都不敢去碰,而纵然他不停地拒绝去承认铜镜里的人是他自己,但心底某个声音仍然清清楚楚地告诉着他,那个镜子里的怪物正是他自己。 ……不、不是…… ……不是…… ……不是!那不是他! 观言忽然发狂似的一跃下床推倒铜镜,铜镜“哐当”一下摔裂了,然而它横着碎裂在地面上,以至于无数犬首人赫然入目,观言拼命将这些碎片踢散开,然而越是这样做,犬首越是随处可见,观言受不了得大喊起来,然而下一瞬他就被自己的声音所惊到了,那声音哪里是喊叫,而是一种兽类的吼叫,观言张开嘴,铜镜中的犬首也张开那尖尖的嘴巴,观言试着发出“啊”的声音,可犬首人仅能发出吼叫似的声音。 ……不、不、不…… “吼……吼……吼……” 观言死死抱住头同时捂住耳朵,却又忍不住大喊出声,他的脑中乱成一团,不想看也不想听,而吼声仍然响彻在整个空间,纵然他紧紧闭上眼睛,那可怖的犬首也依然充斥在他的脑海里。 过了不知多久,远处传来“砰”的一声响,观言似是并未听见,他仍然抱着自己的脑袋,整个人发着抖缩在角落,因为声音变成吼声的缘故他渐渐地也不再出声,只能任绝望感慢慢淹没自己,响声过后,再有声音传来,那声音却是观言所熟悉的,正在一声又一声叫唤着他。 “……观公子!观公子!” 声音自远而近,不知唤了多少次才终于传入观言耳中,但观言却吓得把自己缩得更紧了,他死命摇着头,呜咽着发出细碎的声音来,“不、不要看我……”然而自己的声音传入耳中,却仍然是低低的吼叫之声。 “观公子,观公子,您怎么了?” 此时的观言只想找个黑暗的地方躲起来,不见任何人,因而压根不肯理会来人。 “观公子!观公子!” 那人伸出手,可才碰到观言,观言就像是受到了惊吓似的“呜呜”躲了开去,却仍是不肯抬头。 “这可怎么办才好?公子为什么还不出现?” “我来吧。”另一个低沉的男声道。 “可是观公子这副模样……” “总之先把观公子带回重楼再说。” “也好。” 话音落下,观言瞬间感觉到一股极大的力量拖拽住他,他使劲挣扎起来,但为了不让他们看见自己的样子又只能拼命低着头,随后,他听见那个低沉的男声对他道一声,“得罪了,观公子。”下一刻,观言只觉脖颈后一阵剧痛,便失去了意识。 ------------------------------------------------------------------------------- 再一次醒来,观言睁眼就看见了香兰,香兰凑得极近,似是在打量着他,观言立刻惊觉,第一个动作就是拉起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把脸遮住,随后整个人都蜷缩起来,却不敢出声,只能这样躲着,防备着。 幸而香兰并未有下一步动作,但随着脚步声的远离,观言意识到她一定是去找应皇天前来,观言不由紧张万分,不知该躲去哪里,他掀开棉被一角,打算看清楚自己身处哪里再行动,天锁重楼虽大,但终归是应皇天的地盘,他总算是这里的常客,却从不会去考虑此类问题,但无论如何,观言还是觉得那么大的地方总会有他的藏身之所,可当他探出头的时候,却蓦然愣住了,只因这间房竟然四面八方都是铜镜,他的床就在正中央,无论哪个角度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观言不愿再看见那让他惊恐的犬首,一下子就缩回了头,然后用被子将自己裹得紧紧的,一点缝隙都不漏。 只是,该来的总是会来,该躲的永远都躲不了,就在观言把自己裹好之后就听见了脚步声,这回不是一个人,观言想那一定是香兰与应皇天一同前来,他在被窝中不由瑟瑟发起抖来,一想到自己变成了那副可怕的模样,他就不想面对任何人,尤其是应皇天。 随着脚步声的越渐接近,观言把自己缩得更小,之后,他便听见了应皇天的声音,“香兰,你去把药端来。” “是。”香兰应下后便走开去,现在进来的应该只剩下应皇天一人了。 观言一颗心“怦怦”跳起来,他觉得怕极了,同时,又似乎因为只有应皇天一个人的到来而感到略微的心安,因为若他永远要以这副样子活下去,那么恐怕,这世上也只有这个人才会相信他是谁了。 但事情发生得太快,他自己都还不想接受这样的自己,纵使真的有人愿意接受如此可怖的他,他也无法坦然面对。 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应皇天低沉的声音便传了进来,他应就站在自己的床边,观言听他对自己道来,“观言,你想这样躲到何时?” 应皇天的声音出乎意料的严厉,他平时虽也甚少表露情绪,可声音听来多半是闲适而随意的,对外人如何观言并不太清楚,但对自己大多温和又友善,从不曾如此过,就听应皇天又接着道,“我这里并非供你躲藏之所。” 观言在被窝里一个劲摇头,就是不吭声。 “你应该注意到了,这里到处都是镜子,你可以一辈子躲在里面不出来,也可以选择走出来面对自己。”应皇天缓缓言道。 一想到自己那可怕的犬首,观言的双手就忍不住紧紧扯住了被单,险些发出呜咽的声音,他不由得死死咬住嘴唇,拼命忍住此时又不断上涌的恐惧感和悲哀感。 “你要一个人待着也无妨,但若是如此,今后你的事我也不会再过问。”应皇天忽然撂下这句话来,让观言的心一下子拎起来,他知道应皇天向来说到做到,他说不过问,那必然是不会再过问一句,观言压根不愿去想这之后的自己会变得如何,而且,行动比他的意识更快,他蓦地掀开被子,见到应皇天正要离去的背影,不由一下子追过去抓住他脱口而出道,“不要!不要留下我!” 应皇天背对着他,任他抓着,并没有回头,却已停下脚步。 情急之下,观言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经暴露在锃亮锃亮的镜子里了,他只知道紧紧抓住应皇天的手,不想让他走,也忘了自己说出来的话到底是吼声还是人声,只是一个劲地对他道,“我不躲,在应公子面前,我若再躲,那恐怕整个世间就没有我的容身之所了,我知道……这是我的自私,虽然我一点都不愿意让应公子看见我现在的模样,但若是应公子的话,至少……至少……至少不会排斥这样的我……” 应皇天等观言说完,才淡淡开口道,“怎样的你?为何你不先照一下镜子再说?” 他的话让观言下意识瞥了一眼镜子,但这一瞥却让他愣了好半晌。 “咦?” 观言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镜子里的人也向他眨眼睛,而他并没有看见什么可怖的犬首人,那镜子里照出来的,就是他观言自己。 脑袋还是脑袋,眼睛还是眼睛,鼻子也是鼻子,毫无改变。 “看清楚了?”应皇天这时才转过身来,一双漆黑狭长的眸注视观言,低低地道,“那个女人对你做了什么,现在你应该也能明了了。” 观言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意识到他所说的“那个女人”正是他的母亲,也就是大公主应芈。 “难道……是那杯茶……” “具体发生了什么事,等你整理好心情再说。”应皇天说罢,转身朝门外道,“香兰,把药端进来。” 香兰早已在门外候着,闻言应了一声,便推开门走了进来,她端着药碗,见到观言一脸惊疑不定的模样,与此同时,他的两只手还死死抓着自家公子的手不放,好像生怕被应皇天遗弃似的,香兰忍不住叹道,“哎呀呀,果然还是公子你有办法,一句话就把观公子吓了出来,昨晚我跟途林可是费了大把的劲,却半点用处都没有。” 被香兰这么一说,观言又顺着她的目光才意识到自己过度用力拽着应皇天的手,不由瞬间放开应皇天道,“啊,抱歉。” “抱什么歉,明明就是公子先吓唬观公子你的。”香兰替观言抱不平道。 “好了,先把药喝下,有什么话,下楼来再说。”应皇天说罢,负手率先离去,观言看着应皇天的背影不知为何微微发怔,香兰见状把药碗递给他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别看公子那样,其实他昨夜也担心得紧,香兰见他一宿没睡,现在观公子醒了,公子又变回老样子了。” 观言刚才想的其实是最初应皇天就提醒过他让他直接返回重楼的事,要不是自己没听话顺路去到神仕府,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这时听香兰这么说,观言也不解释,只是接过药点头道,“是我让他担心了。”说着,他便“咕咚咕咚”将药一口气全部饮下。 第286章 神仕之谜(五) 等观言真的冷静下来,应皇天已一觉睡醒,他沐浴更衣出来时,观言正坐在窗边喝茶。 “恢复了?” 低沉的问句打破了一室静寂,观言抬眸,对应皇天点头道,“目前看……算是吧。” “怎么,没把握?” 观言长吁一声,低头扶额道,“总觉得真实得令人恐惧,晚上恐怕要做噩梦了……” 应皇天注视观言半晌,忽地道,“是真实的,所以令人恐惧。” 观言一愣,蓦地抬起头来,看着应皇天。 应皇天这时在他对面坐下,又道,“大部分都是真实的,虽然也有药因之故。” 观言半点都不想重新回忆自己先前的遭遇,可又不能不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当然祀林苑里那杯茶一定有问题,不过观言也意识到当时的遭遇仅用药力来解释远远不足够,而且纯粹的幻觉是不可能产生那么真实的触感和恐惧感的,这作为一名巫师的他来说自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可从另一方面来讲,此时冷静下来能够开始思考的观言也绝不相信若人的颈部被割断,能够换上犬首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无论多快的刀,都毫无可能,但当时因为药力的作用,他几乎深信不疑,现在想来,这一切本就是一个极大的骗局。 “那……那些犬首人,是何人所扮?又是受何人指使?”观言喃喃地说着,然后看向应皇天,不禁问,“难道……还是大公主?”他会如此疑惑的原因,在于大公主这样做的理由,为何要让他以为自己变成了犬首人,这样做的必要在哪里,如果只是为了吓唬他,那也未免太过兴师动众…… 应皇天似是猜到他所想,反问,“觉得自己无足轻重?” 观言点头,双手握着茶杯道,“虽然我提早被香兰姑娘和途林发现,但药力始终会过去,况且,还有应公子在一旁提醒……” “你想的太简单了。”应皇天打断观言道。 “是吗?”观言不明白应皇天指的是什么。 “发现得早,你才恢复得快,反之,你觉得呢?” 应皇天一语惊醒了观言,他顿时冷汗直冒,瞪着应皇天一言不发。 “没有缘故她绝不会找你,但她也清楚我必然会阻止她对你做的任何事,不过此事显然她早有计划,我只要晚到一步,你便会遭遇此厄,绝难躲开,除非一开始你就拒绝去祀林苑见她。”应皇天又道。 观言听后,过了好半晌才恍然大悟道,“难怪你让我下一次绝不能答应去见她。” “不错。” “那……到底大公主这么对我的目的是什么?她明明知道你一定能够阻止她的不是吗?”观言又问。 “在祀林苑,她曾提出过什么要求吗?”应皇天不答反问。 “啊!”观言想了起来,道,“大公主要我查明神仕府为何会发生怪事,为何前几任神仕都发疯致死。” “那么,你可知那些神仕为何会突然发疯?”应皇天看着观言问。 他的话意有所指,观言突然联想到自己的遭遇,不禁一怔问,“不会是……跟我遇到了一样的事……又发现得慢以至于恐惧绝望到发疯?那岂不是……那些神仕……不对,那么多年前的事,应该跟大公主无关吧?那她怎么知道的……”观言被这一连串的问题绕得晕头转向,最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应皇天并不言语,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观言这时问他,“后来你转回祀林苑,大公主有没有说什么?” “你想多了。”应皇天随口一句道。 观言一愣,不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他也同样明白到,对那位大公主,应皇天大约是不会再跟他说更多了,半晌后,观言才道,“总之,现在我既已身为神仕,神仕府曾发生过什么事,我也有责任调查清楚才是。”他说着,声音不知不觉低了几分,“再加上……这应也是义父的意思吧。” 应皇天没说什么,只是看他一眼,忽地唤道,“香兰。” “来了,公子!”香兰在二楼应了一声,随后,便见她抱了一怀抱的卷册走了下来,一直走到观言面前,然后将卷册全部堆在他跟前说,“公子说,这些都是跟神仕府相关的资料,让观公子拿回去看。” 观言闻言,不禁回头看应皇天,“咦”了一声道,“……应公子是何时开始关注神仕府的事的?” 应皇天托着腮,也不明言,只道,“反正,无论你想的是几时,都比你想得要更早。” “好吧。”观言只好作罢,他说着一面动手将这些书卷塞进自己的怀里,一面又对应皇天道,“有事做就好,说是要调查神仕之事,一时之间我也不知道从何处着手,有这些书卷那是再好不过了,多谢应公子。” “唔。”与观言的积极性正好相反,应皇天懒洋洋地道。 “那事不宜迟,我就先将这些拿回去了解,待有进展之后再来找应公子。”观言起身道。 应皇天微一点头,后问,“你何时打算正式上任?” “明日一早。”观言回答道。 “看来,坏事也有好的一面。”应皇天瞅着他道。 知他是在调侃自己先前的堕落和颓废,经过这一次的事总算重新振作起来,观言不由苦笑着回道,“应公子,我已经在反省了。” 应皇天不置一词,观言也不再多留,他急着想要弄清楚神仕府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于是抱着书卷与应皇天和香兰道别,便离开了小楼。 --------------------------------------------------------------------------- 应皇天透过镂花的窗,注视观言的身影慢慢转出长廊,也起身似是准备出门,香兰见状忙问,“公子,你一早才回来,这又是要去哪里?” 应皇天没有回答,却道,“再给我取一件袍子来。” “是。”香兰应了一声后便快步上楼,但心中却充满疑惑,自观公子昨日午后离开小楼赴宴那时起,公子也跟随其后,可不久她就收到了公子通过一只枭儿传来的口讯,要她立刻带途林去神仕府找观言,他们果然在那里找到了神智错乱的观公子,然而应皇天自己却迟迟未曾出现,这一离开就是一整夜,回来时刚好观言醒来,应皇天严令她不准告诉观言实情,香兰便只好用一句“担心得一宿没睡”敷衍了事,免得观言问起,不过看起来,应皇天也的确一宿没睡,不然也不会一回来就去补眠。 这边应皇天没等香兰下楼就径自离开,就在他走出重楼的门阙之时,忽地停下脚步,开口道,“途林,别跟过来。” 他的身后,途林慢慢现身,虽停下脚步,却道,“公子,途林斗胆,想问公子是否要去祀林苑?” 应皇天回过头,对他道,“知道就别跟来。” “可是——” “途林,什么时候起,你也变得跟香兰一样了?”应皇天淡淡道。 途林闻言,垂首不语。 应皇天静默半晌,道,“三日后,在祀林苑外等我。”说罢,他便没有再回头,缓步离去。 途林抬起头来,一点都没有因他这句话而感到半点放心,反而皱起眉头愈发担忧,但他只能看着应皇天的背影慢慢走远,过了好一会儿,身后有脚步声传来,途林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是香兰。 “可恶!公子又骗我!”香兰手上拿着外袍追了老长一段路,她此时跑到途林身边,忍不住跺脚道。其实香兰下楼见不着应皇天时就知道他一定是故意的,估计是嫌她问来问去太麻烦,所以才索性支开她自己先离开。 “公子昨晚一直就在祀林苑里吧?”途林这时对香兰道。 香兰点头,懊恼的神情转瞬也变得担忧起来,道,“公子去哪里我都不担心,当然他也有胡来的时候,可是祀林苑……”她说着默默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下去,过了会儿,她突然看着途林,猛地着急地跳起来问道,“等一下,公子连你都不让跟,那他有没有说什么?就一个人到虎口去了?” “公子让我三日后再去祀林苑。”途林回答道。 “三日!”香兰惊得一颗心都拎了起来,她抱着脑袋嚷嚷道,“要我提心吊胆过整整三天吗!那真是要命!” 途林也是一样担忧,却只能无可奈何。 --------------------------------------------------------------------------- 应皇天只身进入阴郁的祀林苑,里面同样一脸阴郁的宫人带他深入其中,一直来到其中一座大殿的地底下,烛火幽幽地在里面燃烧,将原本就稀少的空气烧得愈发稀薄,除此之外,里面的味道也令人难以忍受,微弱的光不足以照出地底宫殿的全部面貌,而当应皇天进入后,便有一个悦耳却毫无感情的声音缓缓地道,“你终于来了,想来,那个观言已经恢复正常了。” 应皇天却道,“我对你无话可说,要做什么,尽管动手。” “看来,你早知我一开始的目标就是你,而非观言。”对方又道。 “显而易见。” “那我就不客气了。”她说完,“啪”的一声,拍手招人前来,道,“把血放满,才能让他离开。” 幽暗之中,无比模糊且粗噶的一声“是”低低传来,随后,便有车轱辘缓缓远去的声音,过了不一会儿,就有两名看似生有犬首的执行人出现在应皇天的面前,但若看仔细了,就会发现那并非真正的犬首人,而似乎是戴着极为接近犬首的头套,那头套做工精细,与人的脖颈极为吻合,看起来几乎与真的犬首一模一样,甚至说不定就是由犬首制成,但毕竟会说话,即使嗓音如此模糊,也必然是人。这时,就听他们其中之一道,“公子莫要担心,只是取一些公子的血用,不会让公子您失血过多而死的。” 应皇天自是无动于衷,仅不无讥诮地言道,“何必担心,我身上有她所需,她如何舍得取我性命。” 他的话反令犬首人的眼中露出些微吃惊的神色来,显然他们是初次遇见既不因他们的出现而感到害怕,又对这里的一切都毫无畏惧的人,于是道,“如此,那请公子躺到那个试验台上去。”他伸出手指了指一旁特制的试验台,之所以被称为试验台,是因为那上面四角和上首处皆有半圆形的铁环,显然是为能将人牢牢锁住而打造的,另外,整张台子也是铁制的,上面还有各种机关和工具,相信都各有用处,而那上面早已血锈斑斑,应皇天瞥了一眼,像是有些嫌弃似地皱了皱眉,却仍是照做。 犬首人这时上前,仅固定了应皇天其中一只手,然后利落地将他的手腕割开,血便自应皇天的血脉处滴落下来,滴到早已准备好的器皿里。 滴答……滴答…… 然后,偌大的地宫里,就只剩下血滴落的声音,一滴又一滴,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声息。 神仕之谜·完 第287章 颙颙之神(一) 令丘之山,无草木,多火。其南有谷焉,曰中谷,条风自是出。有鸟焉,其状如枭,人面四目而有耳,其名曰颙,其鸣自号也,见则天下大旱。 “公子不在重楼。”香兰对观言道,“那日观公子离开后,公子也不知因何事又出门了,至今未归。” 观言虽不觉得意外,但应皇天人不在重楼,他着实觉得有些困扰,香兰见他的表情不禁问,“观公子有何事?可否告知香兰,待公子回来,香兰便向公子转达。” 观言想了想,却仍是欲言又止,这不由唤起了香兰的好奇心,便问,“观公子有何难处?” 这让观言不禁叹了一口气,语气不怎么确定地道,“这事说不定会让应公子……生气吧?” 他的话令香兰越发好奇,“为什么会让公子生气?” 观言自己也没有把握,香兰好奇得不行,索性邀请观言道,“观公子,今日香兰备了好酒好菜,不如进来坐一坐,让香兰替观公子分析分析,而且说不定是观公子自己想多了,公子虽然脾气大,但也不会胡乱生气。” “话虽如此……”观言说着,已无意识地随香兰进了门,非常习惯地坐在了他常坐的位置上。 香兰将酒菜取出来招待观言,道,“今日难得炖了鹿肉,观公子来得正好,鹿肉下酒最是美味。” 随着她的话,香味一并扑鼻而来,香兰嗜酒,观言并非第一天知道,他习以为常,就算有时候他来这里不是为了找香兰喝酒,不过既然酒菜都端了出来,观言也不会拒绝,香兰这时在观言对面坐下,一面为他斟酒,一面问,“观公子,究竟是什么事会惹公子生气?” 观言看着香兰片刻,忽然问,“应公子……可有心上人?” 香兰闻言怔了好一会儿,才大笑出声道,“心上人?哈哈……” 观言见她一脸绝不可能的表情,不由喃喃地道,“应该是没有吧,我也那么觉得……” 香兰笑了好一阵才停下来,摇摇头道,“香兰实在想象不出来,这世上会有什么样的女子,能令我家公子动心。” 观言对这句话自是赞同,香兰又道,“其实若公子能稍稍向普通人的方向靠近一点的话,恐怕追求公子的人会踏破我们小楼的门吧。” 这句话的确也毫不夸张,观言不知是觉得可惜还是了然地一叹道,“所以,我觉得这次的事,会令他生气。” 香兰因他这句话问道,“难道……是跟女子有关?” 观言点头,回答道,“我想请他见一个人。” “什么人什么人?”香兰一个劲地问。 “占梦。”观言道,“你听说过没有?” 香兰点点头,道,“听过,据说占梦一职是代代相传的,而且只为陛下一个人服务,所以尽管在宫中,却很难见得到。” 观言“嗯”了一声,道,“的确如此,我在巫宗府那么多年,也不曾见过,不过——”他说着,不知为何停了下来,香兰这时道,“难道说,是那位占梦,要见我家公子?” 观言点了点头,香兰立刻又问,“占梦难道是女子吗?” “她是去年才任职的,听说跟上一任的作风不一样,但我也是初次见她。”观言回答。 香兰听到这里,有些不解地问,“可是,她又为何要见我家公子?” 观言一想到那个理由,不知为何就觉得有些头疼起来,对香兰道,“她说她对应公子一见钟情了,所以拜托我替她将应公子约出来。” “哈?”香兰闻言一愣,半晌后疑惑地道,“她什么时候见过公子了?” 观言解释道,“上一次陛下设宴时,应公子不是曾去找过我吗?就在那个时候见到的。” 对于这个话题,香兰的兴致难免高涨起来,连忙问,“一见钟情?是说她偶然间见到了公子?还是他们之间有过交谈?” “据她自己所说,是一眼就喜欢上了。”观言道。 香兰“啧啧”地道,“这位占梦倒也大方。” 观言也是如此认为,能把喜欢的心情如此坦然地表达出来,就这一点而言,连他都觉得钦佩不已。 “不过,真不愧是我家公子!”香兰沾沾自喜地又道,“也就难得露个面而已,所以我说得不错吧,哈哈!” 她显然颇为得意,可观言却无奈地道,“香兰,你觉得应公子会答应与那姑娘见面吗?” 香兰并未回答观言的问话,而是自顾自地问,“对了,那姑娘叫什么名字?” “梦霞。”观言回答。 “梦霞……梦霞……”香兰似是兀自在想象着什么,然后立刻又问观言道,“听名字是个美人,啊,观公子不是见过吗?她美吗?” 观公子想了想,才回答道,“……美是相当美……” “喔……”香兰满意地笑了起来,却突然问,“那跟公子比,观公子觉得谁更好看?” 这问题把观言问住了,他愣愣地看着香兰,反问,“男女之间,该如何做比较?” 香兰“哼”了一声道,“这有什么不能比的,我可是还没见过比公子好看的人,不论男女。”她说着又补充了一句道,“不过观公子本身是男子,看女子的眼光自然不同,就像我看到公子可能会觉得心中一动,但看到其他美丽的女子就不会,这两者之间应该是一个道理。” 这么一说,观言似乎有些明白了,不过随后他却一怔问道,“咦?香兰你也喜欢应公子吗?” “当然喜欢啊!”香兰也大方地承认,随后叹了一口气道,“出去见过的男子越多,就越会觉得都不如我家公子,况且近一年来公子的变化很大,所以我很能理解那位梦霞姑娘对公子一见钟情的感觉,不过在这一点上她可没我幸运,哈哈!” 观言总觉得香兰这句话有哪里不对,但仔细想了想,也不知问题出在哪里,过了片刻,他又问,“你喜欢应公子,那应公子知道吗?” 香兰却道,“我家公子啊,可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花费心思,虽然我也好奇会不会有哪一日他忽然中意上一名女子,但无论怎么想,我还是无法想象出那名女子的模样和性格来,所以公子知道与否,对我而言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希望他每一日都能活蹦乱跳,自由自在,悠闲度日,最好离那些危险的事远一点,那我就心满意足了。”香兰发自肺腑地道。 观言因言看着香兰半晌,只觉得她的眼底似乎多了几分不安和担忧,但一想到应皇天不在重楼,就能明白香兰这番话的意思,因为观言也很清楚,对她来说,应皇天平平安安才是最重要的。 他这时点点头,算是明白了香兰的心思,然后又问了一遍道,“那你觉得应公子会答应我的要求吗?” 香兰却反问道,“可是,到底为什么观公子要答应帮忙呢?” 观言回答,“因为我最近有求于她。” 香兰一怔问,“什么事必须求助于她?” “占梦。”观言道,“自那日后我每晚都会做噩梦,内容怪异非常,因而想让她替我占梦。” “原来如此。”香兰闻言道,“然后她就向你提出了这个要求?” 观言点头。 “唔……”香兰想了想,回答道,“我想,为了观公子的话,公子会答应下来,不过嘛……别指望他给人家好脸色就是了。” “果然会这样吧……”其实,熟知应皇天脾气的观言也是做如此猜测,这时香兰又道,“不过,观公子是否只要带着公子去,就算完成了那位姑娘的要求?” “嗯。”观言点头道,“我也正是担心这个问题,才会反复确认,免得届时应公子得罪了梦霞姑娘。” “那就没问题了啊,等公子一回来,我就替观公子转达此事。”香兰道。 “那就麻烦你了。”观言说着向香兰道谢,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他才告辞离去,观言一离开,香兰便起身收拾掉了碗盘,她另外盛了一碗已然炖烂的鹿肉羹出来,表情也早已没了刚才表现出来的轻松,她将鹿肉羹端上楼,蹑足推开应皇天寝室的门。 寝室里此时漆黑一片,因为门开起来的缘故,才从外面稍稍透入了一丝光,里面满是药味,床上一人背对着门侧卧,仅能见到他搁在被外的手,可那手腕上却缠着厚厚的纱布,他将大半张脸都埋进了枕头里,一动不动,香兰轻唤一声道,“……公子……” 应皇天既然躺在床上,那么对于他外出一事,香兰显然是骗观言的。 那日途林足足在祀林苑外等候了三日,才等到应皇天出来,是以应皇天其实在祀林苑里待了整整六日,这六日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虽然只字未提,可从他双手手腕遍布的伤口和整个人全无血色便能想象得到他必然失血过多,另外他一直高热不退,再者他又不愿让观言知道这件事,以至于香兰不得不对观言说谎,但实际上,自应皇天从祀林苑回来后,就一直昏昏沉沉,时醒时睡,还不曾下过床。 从很早起,应皇天都是靠自己医病的,香兰来到重楼后,也逐渐熟悉了一些治疗用的草药和食物,实际上对于各种药材和食材的运用,应皇天从来都有相当独到的见解,并且总能药到病除,换成香兰生病的时候也一样,而应皇天自己,其实是病少伤多,这次他失血过多,香兰特意用当归来炖鹿肉,就是为助他补血,可补血也非一两天的事,再加上如此高热,香兰除了担忧之外,就是心疼,却又无可奈何。 “公子,方才观公子来过了。”香兰轻声又道。 应皇天好半晌才低低“嗯”了一声,香兰走到床边,对他道,“公子,起来吃一点东西吧。” 应皇天缓缓睁眼,他漆黑狭长的眸里仍有一丝倦色,脸色苍白苍白的,额头上满是汗水,香兰放下碗,走到窗边将厚厚的窗帘稍稍拉开一条缝,才扶他坐起来,便听应皇天问她道,“观言来因何事?”他的嗓音低低哑哑,听得香兰又是一阵心疼。 香兰把碗递给他,把刚才观言的来意说了一遍,然后道,“这并非急事,等公子身体完全好了之后再说吧。” 应皇天吃了一口,听香兰这么道,虽是“嗯”了一声,却好似若有所思,一见他这样的表情,香兰不由着急地唤道,“公子!” 果然,便听应皇天道,“……有一个地方,我必须要去。” “有什么事能比公子养好身体更重要?”香兰又是气又是急地道。 应皇天并未理会,他不知想到了何事,微微出着神。 香兰就知道会这样,想了想,她试着说,“那至少让途林跟着公子一起去。” 应皇天却摇头道,“不必。” 香兰头疼得要命,简直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事实上她清楚得很,应皇天若是一声不吭就从寝室里消失,那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她不由有些洩气,不一会儿,就听应皇天对她道,“一会儿我要沐浴。” 香兰闷声不响,坐在一旁。 应皇天瞥她一眼,半晌后,道,“我哪一次没有回来过。” 香兰仍是气鼓鼓地不吭声,应皇天也不再多言,他只管一勺一勺慢条斯理地将碗里的食物都吃下去,一直到吃光为止,香兰收过碗勺,她虽生着闷气,却仍是依言去浴池为应皇天准备沐浴用的水,一个时辰后,应皇天便下楼来,转入浴池。 香兰见状,已知他非去不可,只好又上楼替应皇天准备外出的衣物,待应皇天沐浴出来,她默默伺候应皇天换药更衣。 纵然才泡了澡,应皇天整个人依然显得苍白清减,香兰刚才在为他换药的时候仍是察觉到他的手心滚烫滚烫,可他此刻却神色如常地站在那里,香兰熟练地为他系上腰带,忽地低声说了一句道,“公子,别忘了方才您对香兰说的话。” 应皇天淡淡应了一声,待穿戴完毕,他走出小楼,唤来了小黑。 香兰目送一人一兽腾跃而去,心中暗自祈祷,好半晌,才依依不舍地回转小楼。 第288章 颙颙之神(二) 令丘之山,扶风初次来到此地。 若不是虞琊将图画得仔细,扶风自觉很难找到这里来。 令丘山纯粹是被一块又一块巨大的岩石堆砌起来的,山倒是山,却荒芜到了极点,方圆几百里以外除了岩石什么也没有,令人吃惊于如此荒芜之地,巫氏一族之人该如何生活,但很快,扶风就意识到他小看了这座山,只因当他发现了那条隐藏得极为严密的小径并沿着它走进去之后,就不得不感叹巫氏族人开拓或说成是布置荒山的能力,仅一石一草之隔,所见的景象就大不相同,令丘山里面,是隽秀草木,繁花遍野,且郁郁葱葱,欣欣向荣,尤其阳光透过石缝稀稀疏疏照射下来,恰到好处得将大片大片的花草都笼罩在其中,直让人觉得缤纷耀眼,夺目非常。 有草木的地方应有充足的水源,但一路行来,扶风其实并未见到流水,连一滴水声也听不见,可四周围的土壤却是潮湿的,这里是令丘山的深处,外表层层叠叠都是巨大的岩石,别说是露水了,恐怕连能溢入其中的雨水都少得可怜,似乎灌溉这些植物的水应是来自地下,同时又完全没有暴露到地表,于是扶风往下找,但他找了好半天,却什么也没有发现,这不禁令他费解,可约定的时间即将到来,他便沿着小径走了出去,重新折返令丘山光秃秃的山顶,好在令丘山的岩石极易攀爬,只是需要花费一些时间,不久后,他又回到最初登上之地,却见应皇天已出现在了那里。 “应公子。”虽已是秋末,山顶的气温明显偏低,扶风仍是因为登山的缘故而大汗淋漓,反观应皇天却不像是刚攀登上来的样子,他至少到来已有一阵,因令丘山的山路只有一条,他既没有刚登山后气喘的模样,额头也不见半点汗渍,且穿得层层叠叠,似乎还有些畏冷,若是他才上山,扶风自觉早该看见他才是。 哪料应皇天却对他道,“你已去过令丘山内?” 扶风吃了一惊问,“应公子已到多时?” 应皇天摇头,也没解释,只问,“虞琊怎么说?” 扶风回答道,“照虞琊所言,令丘之山曾在十九年前被烧毁,才会变成如今的模样,当时她刚好在几座山外采药,不想回来后却发生如此变故,山外到处都是尸体,已无一人生还。” 应皇天负手而立,远眺片刻,道,“若是如此,她必然会将尸体掩埋,你在山内有何发现?” 扶风闻言一怔道,“原来如此,她必然是将尸体掩埋在山内,那些花草才会长得如此芬芳欣荣。” “恐怕不止如此。”应皇天道。 扶风不明所以,应皇天又道,“你且带我下去一观。” “好,应公子请随我来。”扶风正要转身下山,却蓦然见从应皇天身后突然冒出来一头巨大而漆黑的凶兽,他一怔之下压根不知该做何反应,随后竟见那头凶兽趴了下来,应皇天反向他道,“上来。” 扶风在鄂王城曾亲历过其麟之事,因而也不至于太过吃惊,但到底也从来没有真正接近过如此巨大的兽类,不禁瞬间屏住了呼吸,他很想拒绝应皇天自己下山,但一想到费时费力,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但越是接近,压迫力越是巨大,那兽粗重的鼻息仿佛能将他直接吹下山去一样,扶风惊叹的同时,本想跟随应皇天跃上凶兽的背,不过两只脚却无处着力,应皇天见状在上面向他伸出手,扶风拉住他的手,却突然间感觉那手心滚烫,尽管如此,那只手又显得极为有力,扶风忍不住抬眸,见应皇天神色如常,但他仍是觉得自见面后应皇天的脸色似乎越来越苍白,最后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应公子你——” 谁料他话音未落,那兽兀自吼出声来,吓了他一大跳,应皇天遂道,“上来。” 扶风只好暂且撇下心头疑惑,在应皇天的帮助下攀上了那兽宽阔的脊背。 他刚一坐稳,那兽便起身腾跃而起,扶风那一瞬间只知道紧紧抓住兽背后极其浓密又硬挺的毛发,但也仅是这一瞬间的工夫,他们已经到了山脚下,扶风自兽背上滑落,待应皇天落地后,那兽低吼一声便又腾跃而走,扶风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忙对应皇天道,“应公子请随我来。”他说着就朝方才的小径走去,两人穿越小径,来到如世外桃源般的山谷之中。 进入后,扶风对应皇天道,“此地有一处蹊跷,便是没能找到水源。” 应皇天环视上下周遭,道,“除了水源,还有一物也不在此地。” “何物?”扶风不禁问。 应皇天淡淡道出二字,“除草木之外的活物。” 扶风一愣,顿时醒悟过来道,“啊,应公子不说我并没有意识到,方才我试图寻找水源,虽然来不及往深处探,所以尚未见到巫氏族人的残骸,但尽管如此,却连一条虫子都没有,这着实令人感到奇怪。” 有花草之处却不见虫鸟,这种景象已不是奇怪能形容,而是万分诡异了。 这时,应皇天弯下腰仔细去嗅距离他最近的花丛,那些花生得娇艳非常,争相夺艳,明明已非花开时节,却在令丘山的山谷之中开得芬芳遍野,显然这片土壤之中有极佳的养分,而被岩石包围的天然环境也使得这里的温度即使到了秋末也还温暖如春,可正是因此,在这样的环境里连一只蝴蝶或蜜蜂都没有,那显然有其原因在,扶风在初次进入时就已闻到了扑鼻的花香,此刻见应皇天的动作,不禁出声提醒道,“应公子小心。” 他在被应皇天提醒没有活物的时候才猛然惊觉他们可能已置身险境,而自己身为巫师,在从未见过这些花草时便应心生警惕,却仍是带着应皇天进入此地,尽管应皇天也的确要进入一观,可他却忽略了如此显而易见的重大问题,孰料应皇天已道,“果然如此,扶风你所料无差。” 扶风闻言立时皱起眉来,对应皇天道,“应公子,我们赶紧离开此地再说。” 应皇天却道,“无妨,不碰到便无事。” 扶风这时问道,“应公子见过此地的植物?” 应皇天摇头道,“不曾,仅见过记载。” “原来如此。”扶风不由喃喃地道,“也只有这个理由才成立,此地无论花草还是土壤都含有毒素,因此才没有其他活物。” “的确如此。”应皇天说着指向花丛中的一处,道,“即便有,你看这里。” 扶风走近一看,发现那里有好几只死蝴蝶,看起来是误闯了进来,而且说不定像这种因香气而误闯入的蝴蝶还有很多,只是因为时间先后的关系多数已化为花草们的养料,见状,扶风忍不住道,“若于人无碍,难道毒素仅存在于土壤之中,再渗入花草里?”他说到这里不由顿住,忽地“啊”了一声道,“或许那些尸体都是因中毒而死的?” 应皇天并未回答,而是道,“是不是中毒而死,我们下去一看便知。” 闻言,扶风不禁一愣,孰料就在他愣住的同时,也恰是应皇天话音方一落下的时候,扶风蓦然感觉到整座山谷甚至连着令丘山一齐剧烈地摇晃起来,随后便闻一声轰然巨响,谷中土地骤然崩塌,所有的石块连着那上面的草木纷纷坠落,原本好端端的山谷之中,竟在片刻后现出一个黑漆漆的大洞来。 扶风早已目瞪口呆,应皇天却道,“走吧。” 好半晌,扶风才回过神来,连忙跟了上去。 ------------------------------------------------------------------------------------------------------------------------------ 眼前是一个又深又巨大的坑洞,扶风压根不知道它是怎么会突然出现的,又是为什么能出现,但就像鄂王城无故坍塌那样,见识过一次虽然仍会觉得惊奇,可至少有同样的理由可以让扶风联系起来,那就是两次事件似乎都有应皇天在一旁,尽管谁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就扶风作为巫师的直觉来说,一定跟此人有关。 应皇天说走就走,扶风只见他纵身往坑洞里一跳,就消失了,他走到坑洞边,因为一眼望不到底,不觉犹豫片刻,但最后仍是跟应皇天一样,也跳了下去。 哪知坑洞完全不是他想象得那样毫无依凭,就算他凭空跳了下去,很快就被什么忽然依托住了,整个人像滑下去的一样,毫无疼痛感,仿佛是落在了软绵绵的东西上,且一滑到底,待他重新站稳身体,黑暗中传来应皇天低沉又微微带点沙哑的嗓音,“至少在这一点上,虞琊并未撒谎。” 扶风一时不明白应皇天的话意,待他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之后,才总算明白过来,但在那之前,他已经闻到了与鄂王城底的地宫一样类似的味道,不过相较之下,这里似乎多了一些药草味,稍稍掩盖了浓重的铁锈味,且此地也少了腐臭的味道,然后随着烛火燃起,他几乎是立时看清楚了周遭的环境,这一看之下不禁大吃一惊,只因这里的布置居然也跟那地宫一样,有囚室和试验之所,顿时他呆愣住,问,“难道鄂王城的地宫也跟巫氏一族有关?” 应皇天道,“这只是虞琊的说辞。” 扶风闻言问,“应公子不信虞琊?” 应皇天回答,“这个问题我想你有你自己的答案。” 扶风不由地道,“其实到目前为止,我觉得她并未完全信任我。” 应皇天道,“告诉鄂王,无需操之过急。” 扶风应道,“是。”他这时环视周遭,随处可见且一眼望不到底的冷冰冰的囚室和那上面干涸的血迹总让人情不自禁升起一股毛骨悚然之感,随即,他疑问便生,又出声问,“那骸骨又被埋在何处?”因闻不到尸臭味,且较之鄂王城的地宫这里要干净许多,而一旁的应皇天并未回答,他此时面对这些可怕的囚笼不知在思考些什么,原本扶风就不甚清楚他追踪巫氏一族的理由和目的到底是什么,此刻的他纵然被带起了好奇心,可在看见如此阴暗的地牢的同时,也觉得这其中必然还有更恐怖的事实隐藏着,作为巫师,他本该探查到底,却总有一种极不祥的预感和直觉阻止着他。 而看着应皇天,扶风却觉得他完全不会因此而怯步,眼前这一切对他来说似乎是一种感同身受,那里面除去了现今已不必要的害怕和惊恐,留下的是对曾被关押在此遭受过折磨的某种兽类的怜惜与愤怒,明明他并不算熟悉应皇天这个人,可在此时此地,却偏能感受到这样的情绪,这让扶风转而对应皇天好奇起来,自鄂王城后便是冤魂客栈那次,两次事件应皇天虽然都未曾露面,可所有安排好的一切包括不可思议的事情都会成真,当时鄂王看出了自己的疑虑,就曾对自己说过这样的一句话:世上一切皆可深究,唯独此人,选择无条件相信,好过探究他的一切。方才他亲眼看见凶兽乃至被载下山,山谷中又莫名其妙现出坑洞,诸如此类的事只要应皇天在好像就变得天经地义一样,这正是应了鄂王那句话,但实际上好奇心却不可能随着那句话而一并消失,此刻扶风的视线不由得从囚笼转移到了应皇天的身上,然而就在这时,他忽地瞥到暗处似有另外一双眼睛倏隐倏现,也盯着应皇天不放。 扶风正要出声提醒,忽地凭地刮起了大风,就在漆黑的地底,烛火顿时一齐熄灭,扶风和应皇天二人一下子陷入黑暗当中,而下一瞬扶风提醒的话才出了口,“应公子小心!” 可应皇天却没有任何回应,扶风努力睁大眼睛,就在这时,那双异常亮的眼睛再度出现。 “你是谁?”扶风厉声问,阒静无声的地底,这一声听来急促又响亮,而对方悄无声息,也不回应,随即,竟猛地发动攻击。 扶风只觉一抹寒光瞬间逼近到眼前,他顿时后仰避开,但在还来不及站稳的同时,一阵刺耳的尖叫声已传入耳中,声音一入耳,扶风蓦然间头疼欲裂,偏偏此时他身在地底,这个恐怖的声音在其中不断回响,扶风咬牙苦忍,冷汗涔涔,却压根无处可躲,此时若那人再度发动攻击,扶风自知绝难抵挡,但奇怪的是,在尖锐的叫声响起之后,那人却没有再动手。 随后,他就疼得失去了意识,陷入沉沉的黑暗之中。 第289章 颙颙之神(三) “这位公子,你醒一醒?” 隐约间,扶风好像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呼唤的声音。 过了好一阵,他的意识才完全恢复,缓缓睁开眼睛,就见到一名年轻俊秀的青年正担忧地看着自己。 “你是……”脑袋里尖锐的刺痛感虽然早已消失,但扶风仍有些脱力,甚至好像还会隐隐作痛似的,与此同时,他注意到自己并不在先前黑漆漆的坑洞之中,而是不知何时来到了令丘山光秃秃空无一物的山顶,“这、是……怎么一回事?” 青年却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只道,“我方才上山就见公子你昏迷在此,到底发生了何事?” 扶风摇头,他尚且摸不着头脑,自然答不上来,但看着青年,心中已然生疑,令丘山虽没有如此隐秘,却也并非等闲人随意就能路过之所,若无目的,绝不可能来到此地,因而开口便道,“公子怎会来到如此偏僻之地?” 青年回答道,“我受人所托,来寻找颙颙之神。” “颙颙之神?”扶风一愣,不禁又问,“能否告知是何人所托?” “这……”青年有些迟疑,随后道,“抱歉,委托人的身份不便透露。” “那敢问公子名姓?” “我叫观言。” 乍闻“观言”之名,扶风着实一惊,他当然知道观言,可观言却不识得他,这使得他的来意更加存疑,颙颙之神也令他好奇,扶风表面上却无动于衷,只是问道,“敢问观公子,这山中真有神明的存在吗?” “这便是我的来意。”观言回答道,“来查明此事真伪。” “原来如此。” “本以为荒山无人,不料见到公子昏迷在此,能否告知我发生了什么事?”换观言问道。 扶风摇摇头,回答道,“其实我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在昏迷之前听到尖锐刺耳的叫声,随即头疼欲裂,醒来便如观公子所见。” “叫声?”观言皱起眉来,又问,“不知是什么样的叫声?” 扶风想了想,再度摇起头来,随后,他忍不住伸出双手按住脑袋,表情痛苦地道,“不能回想,一想脑袋瓜子就发疼。” “啊,抱歉。”观言忙道。 “观公子无需为此感到抱歉,倒是你这么问来,我却一时无法确定那是怎样的叫声,只因那叫声似是从脑袋里炸开一样,根本无从分辨起,只感觉刺痛非常,无力抗拒,也无法形容。”扶风回答道。 “那到底是在哪里听见的,可否告知于我?”观言再问。 “没问题,我这就带观公子前去。”扶风起身道。 “不过在这之前,我该如何称呼公子?”观言问来。 扶风连忙道,“我姓风。” “原来是风公子。”观言道,“那就请风公子带路。” “好。”扶风应道。 ------------------------------------------------------------------------------- 高山之巅,寒风凛冽,但有一处山洞却正好背着风,一点都吹不进去,偏又是阳光所向,温度恰是合宜,洞中铺了厚厚的好几层树叶,干燥又带着植物的清新味道,树叶上躺着一人,那人轮廓分明的脸庞映着金灿灿的光,一眼望去就如同一幅画那样美不胜收,以至于他身边总是有视线留恋,仿佛他不醒来也没关系,就这样看着也好,但终究还是希望他能醒过来的,以至于每到一个时辰,就有一滴如同露水般又带有芬芳香气的药汁滴进他的口中,也不知是从哪儿采集来的,就这样从白天到黑夜,再从黑夜到白天,总算,那人缓缓睁开双眼,那双眼睛漆黑得如同深邃的夜空般动人心魄,但除了人,恐怕还能吸引他物,正如眼前视线的主人。 乍一看,那似是一张人脸,但若再仔细看去,便知它并非人类,而不过是一种奇特且似枭的鸟类。 它见眼前之人终于醒了过来,不由发出一声轻啸,下一刻,便有翅膀扑扇的声音传来,随后,洞口又飞来一只。 视线相对,它们虽生着一张似人的脸,却又因为脸上长满毛的缘故看不出任何表情来,但显然是高兴的,高兴却也不敢大肆喧闹,只是凑着脑袋一个劲地看着那人。 那人对眼前所见既无意外也不吃惊,而是淡淡道,“原来如此。”他的嗓音仍带有一丝沙哑,更夹杂了浓重的鼻音,因而显得既低沉又厚重,就在这时,洞外传来呼救之声,风声愈发剧烈,似有雷霆之势,偌大的影瞬间掠上了山巅,而后一人重重落下,刚好落在了洞口,就听见“哎呦”一声痛呼后,落下来的人揉着摔疼的脊背爬坐起来,随后又尖叫出声,“啊——妖怪啊——” 被他视作妖怪的两只人面大枭对他毫无兴趣,其中一只朝空中那只到来的枭低声一啸,那只大枭便挥动翅膀降了下来,也停在了洞口。 此时,洞内那人已径自靠坐起来,他对半空中忽然掉落下来的人自然没什么兴趣,眼光只停留在了被人视作“妖怪”的大枭身上,而那三只大枭脑袋对脑袋呆呆的样子似是逗笑了他,使得他情不自禁扬起了唇角,这弯眉笑眼的模样反而使得三只大枭看呆了去,几乎是直愣愣地盯着他不放。 “我可不是参观物,去!我饿了,想吃东西。”那人老实不客气,然而语调中都带有笑意,对三只大枭言道。 “咕……咕……”三只大枭似是懂得他的话意,点了点傻呆呆的脑袋,随后就张开翅膀,陆续飞走为那人找食物去了。 而洞口惊魂未定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隐约中虽然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却又好似什么都没听清楚,只是忽然那三只大枭一一飞走后,让他看见了洞内之人。 “你、你……你也是被它们抓来的?”洞外的人声音带着颤抖,问道。 男人只微一扬眉,既不否认,也没有承认,可洞外的人却当他默认了,哭丧着脸又道,“怎么办怎么办?我可不想死在这里!”他四处张望,但这里是山巅,一眼望去满目云海,根本不可能下得去,于是愈发觉得恐怖,头皮也直发麻,他不禁抓着头道,“完了完了,这回可真的要完蛋了。” 他叽叽喳喳地却不闻洞内男人的附和,抬眼一看,却见男人的注意力根本就不在自己的身上,脸上的神情更是无动于衷,仿佛毫不在意自身的处境,这使得洞外的人忍不住出声对他道,“喂,你难道不怕它们把你吃掉吗?” 男人却漫不经心地道,“你担心自己就好。” 洞外的人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脱口而出又问,“什么意思?” 男人似是已有些不耐烦,闻言将视线盯了过来锁紧了他,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压力扑面而来,总觉得那双狭长的眼眸之中的漆黑色深得要将人活生生吞噬一样,惊得他一下子不敢再出声,一直到那视线离开之后,他仍是觉得莫名紧张,仿佛某种威慑力自洞内那人的身上传来,一旦安静下来,要再张口就有些困难,于是静谧一发不可收拾地蔓延开来,直到扑扇声再度出现,是三只大枭接连回了巢。 它们献宝似的把猎物堆到男人的面前,有野兔,新鲜的鱼,还有鸽子,从水里游的到地上跑的,再到天上飞的一应俱全,仿佛早已商量好了似的。 “唔、不错。”那人表扬着道。 见他点头,三只大枭顿时手舞足蹈起来,连着它们的脸看起来也“眉飞色舞”的,那人不禁心情大好,随后道,“你们就在洞口挡风,我要生火。” “咕、咕!”大枭们显然都能听明白,纷纷点着脑袋。 ------------------------------------------------------------------------------- 不多久,洞外的人就闻到了阵阵香气,原本被男人盯过后他就不敢吭声,等那三只大枭回来就愈发紧张担忧了,也不是没听到男人的话,于是更加惊异害怕,心中早将男人也归入了“妖魔”一类,但当香气扑鼻而来时,他还是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气试着探出头透过那三只大枭朝洞内张望了一下。 谁知三只大枭对他的举动了若指掌,他才一动,其中一只就转过脑袋,吓得他连忙缩回了脖子,再也不敢动一下。 洞内自然又是另外一番奇妙的光景,那人简直像是待在自己家中的庭院里那样悠闲自得,烤野味更是一等一地拿手,不过此刻枭儿们却一点也不垂涎那些野味,而是着了魔似地注视男人的一举一动,一刻也不肯稍离,眼神里还流露出一股亲切之意,好像男人是它们失散了多年的兄弟那般。 男人吃了烤好的鱼和鸽子,却把野兔留下了,对大枭们道,“我要休息了,把这些收了吧。” 大枭们依言行事,把临时搭的烤架和野兔一股脑儿扫出洞外,正好都扫到了洞外那人的跟前。 洞外的人盯着沾了些树叶和灰烬的熟野兔,饥饿感再度袭来,他趁大枭们不注意,慢慢伸出手去—— 第290章 颙颙之神(四) “颙颙之神,究竟是什么样的神?”与观言一同走在下山的路上,扶风不禁问起。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观言道,“所以才会来此查探。” “哦?” “据说颙颙之神的叫声如‘喁’,才会得此名,原本若风公子听见的叫声是‘喁喁’之声的话,就能证明我并没有找错地方,可惜并不能确定。”观言有些许遗憾地道。 “但观公子找来此地,是有什么根据吗?”扶风又问。 观言回答道,“我是一路问过来的,这座山附近有几个村落,我一一拜访过,由于叫声传得极远,因而方向非常难辨,我不久前也听见过一次,但仍然不知具体方向,一直在这附近打转。” 扶风闻言道,“原来如此,不过确实有村落,我也曾经路过,但那些村落距离此山都相当得远。” “不错,正因为叫声传得太远,才导致根本辨不清方向。” “这么说来,我们其实算是偶遇。”扶风道。 “嗯。” “但我觉得我听见的叫声似乎不是观公子所言的‘喁喁’之声。”扶风怎么想都觉得更像是尖锐刺耳的鸣叫。 “无妨,若不是此地,我便再往南方找寻。”观言道。 “若南方也没有观公子所言之物呢?有没有可能这只是人为编造出来的一种声音?又或是有人故弄玄虚?”扶风问。 “这三种都有可能,但必须一一排查,这本就是我的职责。”观言道。 “职责?” “嗯,我为神仕,需绘制鬼神,辨别它们的名称和类别。” “原来如此。” 说到这里,两人已经来到了山脚下,扶风在前面引路,带观言进入那条隐藏得极为严密的小径。 “原来这里竟然别有洞天。”观言跟在扶风身后,不禁叹道。 “观公子请小心,此地的植物皆含有毒素。”扶风提醒道。 观言闻言一愣,不禁仔细地观察途经的花草和树木,很快他就明白了扶风之言所谓何来,“看来是土壤的关系。” “不错,除此之外,我相信跟此地的水源也有关,但水源究竟何在,我完全没有头绪。”扶风道。 两人继续往前行,走出小径抵达山谷之后,坑洞仍在,几乎占据了大半个山谷,观言一眼就看见了,扶风这时指着坑洞道,“当时我下去查看,还来不及深入,就被声音攻击,谁料我醒来的时候,人却在山顶,便遇到了观公子你。” 听扶风这么说,观言再看了一眼坑洞,总觉得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仿佛自己也曾遭遇过,可要说一模一样的事,却是没有的,不过眼前的坑洞仍让他有些介意,于是不由地问道,“风公子,你最初来到这个山谷的时候,这个坑洞就在那里吗?” 他的话旁人听来一定会觉得莫名,但扶风反而心知肚明,坑洞的突然出现是他亲眼所见,可应皇天曾跟他一起入山谷却不知所踪之事,此刻他偏偏不能向观言提及,这时只好装作不甚明白地问道,“观公子此言何意?” 观言这才意识到自己问的问题的确很奇怪,仅靠风公子一个人自然不可能挖出这样的坑洞来,那么他来的时候,坑洞必然是在那里的,也难怪风公子会对他的问题表示不解,他连忙道,“没什么,我们下去看一看吧。” “好。” 两人来到坑洞边,观言朝里面张望了一下,只觉得黑漆漆地深不见底,他不由问扶风,“风公子,上次你是怎么下去的?” 扶风顿时想起来上一次他似乎是滑下去的,但那样的滑法很可能因为有应皇天在的缘故才做得到,眼下他望了那个深邃的坑洞一眼,却没有把握还能像上回一样“滑”下去。 “两个人的话最好找一根绳子或长一点的藤条,上回我是直接沿着坑洞的边缘下去的,但几乎是跌下去的。”扶风有些含糊地回答道。 观言并没有下去过,便也听不出破绽来,因而道,“我刚才路过时看到有合适的藤条,我们就用那个试一试。” “好。”扶风来去几遍当然也见过观言所指的那些藤蔓植物,两人重新回到小径,找了合适的藤条当绳子用。 不多时,观言和扶风就又回到坑洞边,扶风让观言先下去,由他扶着藤条,但就在顺着藤条进入坑洞的一瞬间,观言蓦然感到浑身发冷,惊惧感扑面袭来。 “怎么了?”见他停住不动,扶风不禁问。 观言听到声音,硬是把那份恐惧压了下去,抬头道,“没什么。” 口中虽这么说,但其实压根不是这么一回事,越是往下,他越是感觉熟悉和可怕,鼻尖也慢慢闻到了那时印象深刻的腥臭味,这些都让他再一次回忆起那恐怖的一晚——自己活生生被犬首人拿来做试验的那一晚。 而当扶风顺着藤条下到坑洞底,燃起了火把时,被照亮的一角毫无预警地映入了观言的视线,观言再一次被眼前的一切给惊到,他几乎站不稳,也移动不了分毫,寒意直达心底,明知这并非当时神仕府的地底,却偏偏觉得就是那里,犬首人仿佛就站在黑暗之中,静静地等待着自己,随时准备切断自己的脖子。 “……观公子!观公子!” 扶风的声音变得遥远,惊恐令观言一时透不过气来,意识仿佛忽然间遁离了一样,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到有人在叫他。 “……啊。”观言回过神来的时候,连声音也像是被什么给噎住了一样显得沙哑而且干巴巴的。 “怎么了?从方才开始,观公子就显得不太对劲,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或许观公子曾见过类似之处?”扶风问。 观言摇摇头,道,“没……没什么,只是有点不适应……” “……是吗?”扶风将信将疑,可观言不肯说,他也没有再问,只道,“那我们继续深入,观公子没问题吗?” “嗯……没问题。”观言答得并不犹豫,却也毫无说服力。 闻言,扶风便率先举着火把往前走去。 观言努力迈开脚步,跟在扶风身后。 不料才走了没几步,忽来一阵大风,火把迎风而熄,扶风和观言在光亮消失前一刹那,瞥见了一双锃亮的眼睛。 “不好——”扶风话音未落,刺耳的尖叫声蓦然间响彻整个地底。 观言本就心神恍惚,此刻声音似是直直刺入脑中,痛不可当,扶风虽也急忙捂住耳朵,但毫无用处,与上次一样只得在黑暗中咬牙苦忍,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 此时此刻,山巅的洞口,风声猎猎,一只手正想伸出去悄悄接近熟野兔肉,却被突如其来似是能穿破风声的怪异鸣声吓得猛地缩了回去。 那鸣声远远听来,如“喁喁”之声,一声长过一声,久久都不见停歇。 与此同时,洞口三只大枭一同张开翅膀,像是往声音来源处汇合而去,而洞内的青年,却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似的,继续闷头大睡。 说来也怪,一直到声音消失,那三只大枭也没见回来,洞外的人一直盯着那只野兔,虽然早就已经被风吹的冰凉,但这并不重要,他再一次伸出了手。 “趁它们没回来,想不想离开这里。”忽地一个声音冷不丁传来,吓得那只手顿时又缩了回去。 青年不知何时坐了起来,抱着膝正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你叫什么名字?”青年这样问来。 洞外的人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就回答说,“余……余犽。” “若你想跟我一起离开,就照着我做。”青年说着站了起来,从洞内漫不经心地踱了出来,一直踱步走到悬崖边,他回头看了一眼,随后竟张开双臂直接坠了下去。 山巅高起码数百丈,下坠速度自然极快,余犽“啊”字还没叫出口,青年的身影已然于云海之中消失无踪。 余犽“蹭”地站起,直直瞪着方才青年所站的崖边。 ——不会吧……他也要这么跳下去吗? 就在这时,翅膀扑扇的声音传入耳里,余犽蓦然惊觉必定是那三只大枭回转巢穴,他若是此刻不跳下去,那估计就没有机会了。 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余犽心惊胆战地望下去,却什么都望不到。 声音已越来越近,伴随着啸声,余犽心一横,眼睛一闭,鼓足勇气,往下一跃而去—— ------------------------------------------------------------------------------- 风的速度似乎要将他撕裂开来,又觉后颈被什么尖锐之物一把抓住,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下坠的力量直接抵消,再下一刻,竟然双脚已触及地面,他正要睁眼时,后颈的力量消失,他因为落下不稳而在地上滚了一圈,蓝天白云就在自己的视野里,仿佛一瞬之间天地倒转,刚才云海明明在脚下,此刻却已然飘在头顶,而他自己,毫发无损,好像只是随便翻了个跟头一样。 身边空无一人,山巅那青年压根不知去了哪里,余犽愣愣地在原地坐了好一会儿,才木木地站起来,却依然未晃过神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喃喃地道。 ------------------------------------------------------------------------------- “观小言,你打算睡到几时?” 熟悉的声音隐隐约约传入耳中,观言蓦地睁开双眼。 “应、应公子?” 观言愣住,就见应皇天那双漆黑的眸正盯着自己,一时让观言以为自己身处在小楼里,可再一回神,就知眼前是一片空旷无人之地,又岂会是小楼,明明是在令丘山的山顶,只是奇怪风公子不知去向,而应皇天却莫名其妙地出现在眼前。 “这……是怎么回事?”观言茫然地看着应皇天,情不自禁地出声问着。 第291章 颙颙之神(五) “香兰说你来找过我。”应皇天并不解答他的疑惑,而是道。 “啊……”经他一提,观言想起梦霞请托的事来,他看着应皇天,不禁问,“香兰……都跟应公子说了?” “嗯。” “包括占梦的事?” 应皇天微抬眉,道,“占梦的闲事你都要管?” “……闲事……”观言想反驳,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他看着应皇天,再看看他们身处之地,忽地一愣问,“应公子,莫非就是得知此事,你才来这里找我?” 应皇天反问,“不然呢?” 观言似信非信,总觉得应皇天实在不应该为此而来的,但无论如何,他现在都已经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了,“等一下……我该不会是在做梦吧?”观言忽地喃喃地道。 应皇天兴致似是不错,闻言左右看了看风景,淡淡调侃道,“若是梦境,那风景未免也太枯燥了一点。”说着他还补充一句,“就跟你差不多。” 观言不由也跟着他左右看了看,随后道,“可是应公子,你是……”话问到嘴边,又自觉多余,只因应皇天想找他还不容易,于是便改成,“应公子你听到叫声了吗?” “你是指‘喁喁’之声?” 这让观言一愣,连忙问,“应公子听到了‘喁喁’之声?” “嗯。” “在哪儿听到的?什么时候听到的?” “半天前。”说着,应皇天伸出手指,向上指了一指道,“在那儿听到的。” “那儿?”观言抬起头,看了看天空,虽有些纳闷,却又觉得没什么不合理,便道,“应公子听到叫声的时候,我恰好处在昏迷之中吧?不然我也应该能够听得到才是。” “我还没问,为何你会昏迷在此?” 观言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后问,“应公子找到我的时候,有没有看见风公子?” “不曾。” 观言一听立刻站起来道,“那我们要赶紧去找到他。” “你不知道他在哪里,要怎么找?”应皇天问。 “说不定他昏迷在了别处,本来我们遇袭之地就不在这里。”观言道。 “话虽如此……”应皇天道,“但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什么?” “你说的那个风公子,说不定是故意引你前去的。” “啊?”观言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若非故意,为何他不在此地?”应皇天反问,“你初次遇见他之时,他不也是昏迷在此的吗?” “对哦。”观言想了起来,忽觉甚是不解。 “若要找,应该还是只有再去一次山谷,除此以外,你根本就毫无头绪。”应皇天指出道。 “嗯,也是。”观言点头承认,“那就由我再去一次,应公子不如留在这里,万一我再次遇袭……”他刚说到这里的时候,恐惧感蓦然又浮上心头,不由顿了一下,才又道,“这样应公子就能知道到底是谁把我从坑洞那里带出来的了。” “我拒绝。”应皇天想都没想就道。 “如果应公子不留在此地,一来会被叫声袭击,二来仍是不知到底坑洞里发生了什么事不是吗?”观言道。 “我留在此地,就能知道坑洞里发生了何事?”应皇天反问。 “……也不能全知道,可是——”观言总觉得不该让应皇天去那里,又道,“那个声音真的很可怕,一出现就像脑袋被穿透一样,疼得要命,应公子还是别去了。” “你觉得我忍不了?” “……也不是。”观言道。 应皇天忽地注视他,道,“你不想让我看见坑洞里的情形,为何?” 观言一惊,那双眼睛仿佛能透过自己的眼睛直直看进他的内心,让他不自觉别开视线,随后才道,“坑洞里黑漆漆的,其实看不太清楚,不过味道很难闻就是了。” “若真如此,你更不该一个人前去。”应皇天道。 “为何?” “你自己清楚,何必多问。”应皇天说罢拍了拍观言的肩头道,“走吧,让小黑带我们下山。”他一声口哨,小黑巨大的身影就突兀地出现了,观言见状,心知阻止不了,便只能由着应皇天去了。 “走吧,如果你要留下,我没意见。”应皇天坐在小黑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观言道。 观言自然不放心应皇天独自一人前去,他很快也攀上了小黑的脊背,才刚坐稳,小黑便猛地一跃,一眨眼就来到了山脚下。 落地后看着小黑摇尾巴远去的背影,观言不禁在心中感叹,明明同样是下山,应皇天在和不在,境遇和感受却完全不同,他忍不住瞥了应皇天一眼,类似这样的事,可能对他来说,才是常态吧,而自己无论经历多少次,仍是会觉得不同寻常…… “愣着做什么,不带路吗?”应皇天对正盯着自己晃神的观言,表现出完全没来过的模样道。 “哦。”观言回过神,便走在前面带路,应皇天负手不疾不徐地跟着观言,观言走着走着,忽然想起了刚才应皇天所提到过的“喁喁”之声,不由问道,“对了,我本是为‘颙颙之神’而来,应公子听见的声音应该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颙颙之神,不知应公子有没有什么头绪?那个声音到底是从哪一个方向传来的?” “颙颙之神……”应皇天喃喃地念道,“这个名字倒是挺衬……” 观言自他的话里听出了不一样的意味,很多事放在他身上,就不能用常理去考虑,因而观言下意识地就问道,“难道应公子已见过颙颙之神了?” “喁喁之声和颙颙之神,绝妙的联系,偏又因为声音的缘故,永远无法联系上,啧啧。”应皇天并没有正面回答,却兀自调侃起来,观言越听越觉得就是那么回事,不禁细想起来,蓦地,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脱口问道,“莫非应公子听见‘喁喁’之声的时候,正是我们受到尖锐的声音攻击之时?” “正是如此,也正是由于你们距离太近,才会听不真切。”应皇天这才答道。 “啊,只有隔得远才能听见‘喁喁’之声,原来如此。”观言恍然大悟道。 “所以看来无论你要找颙颙之神,还是找那位风公子,都必须重回坑洞里。”应皇天道。 “应公子早已知晓,才特地陪我前来,是吗?”观言不等应皇天回答,又猜测道,“莫非,应公子能够阻止颙颙之神声音的袭击?” 应皇天给他一个“恭喜猜对了”的表情,观言心想“果然”,却不由好奇地问,“应公子究竟是何时来到此地的?又是怎么见得到颙颙之神的呢?” “听到声音后,我感到好奇,就去找它们了。”应皇天说的像是真的一样,好像说“找”就能立刻找到似的,观言禁不住再一次感叹,进而道出一句,“真不愧是应公子!” 对于他这句话,应皇天只是冷哼一声,无比讥讽地道,“观小言,稍一不留神,不是晕倒就是被他人下药,什么不愧为应公子,你的意外再多几个,十个应公子都没有用。” 观言完全无力反驳,只得讷讷地道,“抱歉……” 应皇天却像是没听见那样,越过观言走在前面,观言见状,仍未忘记自己的职责,小跑几步上去引路。 这时小径的入口就在眼前,观言指着前面对应皇天道,“就是这里了,里面的土壤含有毒素,应公子要小心。”说罢,他率先走了进去。 应皇天随后进入,他一直走在观言的身后,并不出声,而观言的脚步明显变得谨慎起来,双手也早已不自觉拧成了拳,脸上的表情硬邦邦的,无意识间,他感觉自己每跨出的一步都能接近那幽暗空间里的犬首人一分似的,这让观言不禁摇了摇头,像是想要把那可怕的犬首人挥出脑海,但偏偏越是想抛开,犬首人越是像烙印一样深深印在脑海之中,如影随形。 “应公子,你既然已见过颙颙之神,那能告诉我它是何模样吗?”观言决定用分散注意力的方式来解决心头越渐扩大的恐惧感,便出声问道。 “它们的模样生得相当有趣。”应皇天如此评价道,“挺能逗人笑的。” 他话音才落,就听树梢上发出一阵“窸窣”的声音,观言自是听见了,下意识抬起头来望了一眼,但头顶上只有茂密的树枝,别的什么都没有。 “它们?”观言又问。 “嗯,它们。” “除了模样有趣之外呢?”虽然观言完全无从想象模样会是怎么个有趣法。 “憨厚、老实、可爱。”身后那人每吐出一个词,树梢上就飘出细微的动静,观言不时抬头,总觉得那上面一定有什么,但看来看去,还是什么都没看见。 “应公子,你有没有听见奇怪的动静?”观言不由问。 “若有,也不奇怪。”应皇天道。 “为何?” “这里本就是它们的地盘,就算它们忽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也不用觉得奇怪。” “但它们不肯露面,一定有某种原因,就如同我和风公子一入坑洞就遭受袭击一样,必然存在某种缘故。”观言想着道。 这时,小径已快走到尽头,再往前几步,便进入山谷之中了,然而就在这一刻,观言刚说完这句话,前方的树丛中,蓦然就出现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与当时观言在坑洞底看见的一模一样,此刻,四目正好相对,让观言瞬间停下脚步。 第292章 颙颙之神(六) ——就算它们忽然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也不用觉得奇怪。 这句话应皇天也不过才说完。 观言定住不动,与树丛里那双眼睛直直对视,脑海中便浮现出了这句话来。 那双眼睛与他一般高,由于被树丛挡得一干二净,因而完全看不出对方究竟是何模样,在坑洞里的时候,观言曾以为那是人,但经过方才一番讨论和分析,观言觉得应该是他要找的“颙颙之神”可能性更大一些。 “……应公子,真的是它们吗?”观言出声轻言道。 应皇天踱上一步,树丛里那眼珠子滴溜一转,瞄上了他。 观言见状,不由上前一步,树丛后之物灵敏地倒退一步,继而有一样东西被它从树丛里被抛了出来,但却是抛向了应皇天的。 “这是……”观言闻到了一股带有芬芳气味的好闻又清香的味道,他看着应皇天手中之物,不由地道,“这似乎是玉露,补血补气药用之物……它们为何要把此物交给应公子?对了,应公子,我从刚才就一直想问,你的手腕到底怎么了?” “还不是被它们给抓的。”应皇天强行嫁祸,丝毫不觉得愧疚,使得对面的树丛里发出了小声的抗议,就见树叶扑簌簌飘落了下来,一时间树丛后那张似人的脸若隐若现,然而观言回过头时,动静就已经停止了。 “它让我们不要前往坑洞。”应皇天忽地道,顺便转移了话题。 观言一愣问,“为什么?” “你也说了,一入坑洞就遇袭,必然存在某种缘故,便是这个原因。”应皇天道。 “原来是这样……”观言又问,“那到底是什么缘故,它们愿意告诉我们吗?” 应皇天道,“它说没问题。” 观言眼睛一亮,随后想到风公子,再问,“那风公子的下落呢?它们知道吗?” 应皇天看向树丛后那双眼睛,随后道,“它们并不关心风公子的下落。”说着,他又补充一句,“不过,这里除了我们以外,并不存在第三个人。” 观言愣了愣问,“难道风公子已经离开了?” 应皇天并不回答,只是收下玉露,然后对观言道,“它说要带我们去一个地方,就能知道这一切背后的缘由,但若你要去的话,要答应它们一个条件才行。” “什么条件?”观言问。 “不能透露此地方位。”应皇天道,“所以要蒙上你的眼睛。” “嗯,好,没问题。”观言答地既快速又干脆,根本没想为什么只蒙上他一个人的眼睛,应皇天注视他半晌,道,“别管它说什么,我们只需把闭上眼睛就好。” “嗯,知道了。”观言点头,乖乖地闭上眼睛,随后,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抓住了,耳边传来熟悉的嗓音,“别放开,站稳了。” 观言应声后,奇妙的感觉随之而来。 他听见风的声音,翅膀扇动的声音,再之后,便是些微的水声。 一开始,风大到他仅是站着都有些吃力,虽说脚底仍有什么支撑着,但观言却觉得应是早离开了地面,颤巍巍的,多亏有那只手扶着,但总觉得这股力量连同滚烫的温度一起传了过来,观言立刻联想到方才的玉露,不禁开口道,“应公子,你的身体……”声音在风中变得极为模糊,连观言自己都听不清楚,只好暂时作罢。 过了好一阵,风声才逐渐变小,风也慢慢平静下来,但鼻尖却立刻嗅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耳边及时传来了应皇天的声音,“往前踏一步。” 观言依言,随后应皇天便放开了手,就听见翅膀扇动的声音远去,就听他又道,“已经到了。” 观言睁开眼睛,黑色蓦然涌入视线,他不禁一愣,然后仔细看去,随即便是愕然。 此刻他们正站在一座小山丘之上,居高临下的,但若非如此,恐怕根本没有落脚之处,只因山丘下竟是一大片漫无边际早已发黑且在慢慢干涸的湖泊,湖泊里几乎都是肉眼能见的泛着凄白色的骸骨,也不知是人还是其他什么,死寂围绕着整片可怕的湖泊,这时,远处传来了观言从未听过的声音—— “喁——喁——” 这正是他找寻了多日的声音。 “是它们……颙颙之神……”观言抬起头来,天空湛蓝,却什么也看不见。 “应公子?” 一旁的应皇天默不作声,注视湖泊的眼神沉静极了,让人压根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 然而一直到回转重楼,整整七天的路程里,应皇天都没有再针对先前的所见说过一句话。 见自家公子是跟观言一起回来的,香兰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却总算松了一口气,虽说应皇天回来后一声不响地就上楼把自己锁在了书房里,这让楼下的二人只有面面相觑的份,香兰最终忍不住问观言,“公子到底是怎么了?” 因所见所闻皆不能透露,观言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一个人在生闷气吧。” 香兰问,“为何观公子会和公子在一起?” 观言反而一愣问,“不是应公子回来后香兰告诉了他我来此找过他的事,他才会再出来找我的吗?” “啊?”香兰险些露出马脚,立刻故作吃惊,且抱怨了一句道,“公子原来是去找观公子了,他可是什么都没跟我说。” “也是。”观言并不意外,应皇天本就是如此。 “那你们是怎么回来的?”香兰又问,因她没见到小黑,才有此一问。 “我租了一辆马车。”观言道,“应公子似是有些热寒之症,一路上我已经熬过药了,不过好像还没有完全康复,香兰你要多注意一些。” “啊……好。”香兰演戏自然要演全套,她只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道。 “那就拜托你了,我还要回去禀报这次的事。”观言道。 “放心吧。”香兰道。 观言往楼上看了一眼,仍是有些在意,但也没办法,只好先行离开。 香兰目送观言的身影离去,便急忙端了茶水送上去,书房的门紧闭,香兰敲了两下后,便听到应皇天的声音传来,“进来。” 香兰打开门,书房里原来早有客人,那人不是别人,却是扶风。 ------------------------------------------------------------------------------- “颙颙之神果真存在?”偌大的殿堂里,烛光只亮了一头,照亮了楚王英伟的脸庞,除此之外,一切皆在黑暗之中,因是临时接见,没必要大费周章,因此楚王身边只跟了一名侍从,他垂首立在楚王身后,烛火压根照不到他,从观言的角度看过去,几乎成了一道暗影。 神仕直接听命于楚王,观言一回宫自然要跟他禀报此事。 “嗯。”观言答。 “所以你见到了?”楚王问。 观言摇头,“回陛下,下官不曾见到,只听到声音。” “哦。”楚王靠在王座上托着腮,又道,“但据闻你是同天儿一起回来的,又是怎么一回事呢?他见到颙颙之神了吗?” “这……下官不知。”观言道。 “你既然说颙颙之神并非恶之神,那么从前那附近村落里常有人失踪的事,又怎么解释?”楚王又问。 “回陛下,此事下官还会再加详查,但下官可以保证,颙颙之神跟村人失踪之事无关。”观言道。 “唔……若是如此,你也不必查了。”楚王忽地道。 观言一愣,抬起头看了一眼楚王。 “你是神仕,只需负责神鬼之踪,无需管这些世俗之事,你要自己学会辨别,知道了吗?” “啊……是,下官疏忽了。”观言立刻道。 “好了,你下去吧。”楚王这时挥手道。 “是。”观言依言躬身退下。 当他的脚步声最终消失,楚王才又开口道,“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是,下官知晓。”黑暗之中,传来的竟是女子的声音,听来既清脆又悦耳,她答后,便稍稍上前一步。 于是便见到一张极为美丽动人的脸庞,尽管是侍从的装扮,却反而更能衬托她的天生丽质。 “那一切就交给你了,梦霞。”楚王道。 “是。”烛火此时映照进梦霞的眼里,动人非常,却也闪烁非常。 ------------------------------------------------------------------------------- “若巫氏一族真的在那里生活过,现在看来也是可信的。”小楼的书房里,扶风听完应皇天的话,道,“但这么一来,他们在做的事就令人相当疑惑和意外了。” 那黑色湖泊,还有如此多的骸骨,自然跟坑洞里的囚笼有关,想必在令丘山的山谷里,也曾一直发生着如同鄂王城底那样残酷的事,可这是否跟巫氏相关,仅凭虞琊之言,自是不能全信,因而扶风纵然如此说着,语气却仍是带有怀疑。 “另一个余犽呢?”应皇天问。 “他已经在我的掌握。”扶风道。 “很好,继续盯着他,且不论他的名字古怪,出现在令丘山附近,说明跟虞琊脱不了关系。”应皇天道。 “应公子为何能如此肯定?”扶风问。 “人面枭为了某个理由,绝不能让人进入坑底,若有,就会像你和观言那样,被叫声袭击,昏迷后被带出坑洞,仅此而已,可那人却被抓上了山巅。”应皇天道,“不过另一方面,却能看出,人面枭曾经也抓过不少人。” “应公子是说,它们跟湖泊里的骸骨也有关?” “嗯。” “扶风不明白。” “刚才说到某个理由,显然湖泊是山谷中植物的水源所在,因而湖泊本身早已剧毒无比,人面枭不愿让人们接近那里,实则保护着人们的安全,所以在观言眼中看来,它们是善类。”应皇天话音一转,道,“但实际上,这代表从前山谷里居住的人应该同人面枭关系匪浅,而它们也会抓人,又表明了它们其实听令于山谷中的居民,至于为何它们愿意听令于人,背后应该还有别的理由。” “原来如此,那便是从另一个角度再次证明了山谷中的居民就是罪魁祸首,是他们一直在做残酷的事,而从好久以前开始附近村落里就一直有人失踪的事,便也是跟他们相关了。”扶风说着又道,“不过为何那个人的名字如此奇怪,竟跟虞琊的叫法一样?而且,那值得相信吗?是他的本名吗?” “你对观言自称‘风公子’的时候,有过犹豫吗?”应皇天不答反问。 “没有,若犹豫的话恐怕就会被观公子看出来了。”扶风不知应皇天这一问是何意,仍是回答道。 “但那人却犹豫了。”应皇天道。 扶风一愣,仔细一想,不禁道,“应公子的意思是,他犹豫反而是因为不小心说出了真名?” “嗯。也因我问得突然。” 扶风细细一想,道,“原来如此,其实在观公子问我之前,我已经想定不能告诉他我的真名,所以才能毫不犹豫地说出口。” “其实跟‘虞琊’的叫法一样本就已是另外一种反证了。” 闻言扶风恍然大悟道,“对哦,若是假名,根本不用跟‘虞琊’相同才是。” “这其实无关紧要,我们本来也不能确定那个‘虞琊’到底是不是真的‘虞琊’,不是吗?” “也是,本来一切都还在进展中,还需要花费耐心继续追查。”扶风道。 应皇天没接话,他似是兀自在思考什么,这时扶风忽然又想到另外一件事,不禁问,“对了,观公子并未告诉我究竟是谁派他到令丘山的,应公子知道吗?” “嗯。”应皇天点头。 “所以,应公子也知道观公子不方便透露给我的理由?” “知道。” “应公子知道就好。”扶风放心地一点头,随后道,“既然事情已暂告一段落,那我先回鄂王城禀报了。” “去吧。”应皇天道。 扶风起身告辞,他离开书房没多久,应皇天也缓缓踱步下楼,看见楼下香兰,便道,“香兰,替我准备正装,明日要用。” “咦?公子是要用来做什么?”香兰好奇地问,只因除了极为隆重的场合之外,应皇天一般只穿便服,甚至也从不曾由他自己提过“正装”二字,都是香兰提前知道后准备好的。 “自然是去见一个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香兰想了想,忽地惊讶地看着应皇天道,“不是吧!公子难道是要正装去赴约?” “怎么?有何不妥?” “这、这、这……”香兰一脸地目瞪口呆,“公子不会是对那能占梦的女子产生了兴趣吧?还是为了观公子?”但若是为了观公子,根本不需要正装出席才是啊,明明便服应付一下便能了事的…… “产生兴趣又有何妨?” 香兰简直傻眼,应皇天则转去浴池,香兰呆呆地跟在他身后,半天没回过神来。 直到门“砰”的一下被拉上,香兰才猛地站住。 不行,她得去调查一下,那“占梦”到底是哪里有了让自家公子产生兴趣的念头…… 嗯!说去就去! 颙颙之神·完 第293章 狌狌之妻(一) 招摇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狌狌,食之善走。 观言是直接从天锁重楼冲去占梦府的,而占梦府里,梦霞像是丢了魂一样精神恍惚,心不在焉,怎么叫她都不应。 不仅是梦霞,就连占梦府里的丫鬟蒲瑶似是也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 “应公子来过了?”观言冲进去第一句话就问。 “……嗯?”蒲瑶愣了愣,才点头,观言又问,“什么时候?” “啊……一大早。” “梦大人这是怎么了?” 蒲瑶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就腼腆起来,对观言道,“是,是那位公子……他来过以后,我家大人就这样魂不守舍的,叫她都没反应,说什么也不理,饭也没心思吃。” “应公子到底做了什么?”观言纳闷地问道。 这么一问,蒲瑶居然一下子脸红了,低声道,“那位公子一身正装上门拜访,好看得不像话,他进入后兀自踱步到我家大人面前,真的是到了眼前,简直连鼻尖都要碰到了,我看见我家大人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红得透透的,以前还从没见过,然后那位公子就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观言的事,我替他拜托你了,有劳梦霞姑娘。’”蒲瑶回忆着道。 观言一愣,“就说了这句?” “嗯。”蒲瑶点头,“那位公子说完便离开了,然后我家大人就变成这样了。” 观言看了看一脸回味的蒲瑶,又看了一眼梦霞,后者正趴在桌上用手指卷着自己的长辫子玩,脸上的表情简直就是在思春,不知正在想着什么。 “即是如此,那我就下次再来打扰。”如此情形,观言自是不必多留,对蒲瑶这样说了一句,便离开了占梦府。 应皇天这样做倒也是没错,原本他就前去拜托过他这件事,不过谁能料到应皇天会那么突然,更不按理出牌,完全忽视“约见”的程序,就这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当然更想不到梦霞会陷得那么深,见了应皇天就神魂颠倒,看起来还是不见为妙,还正常一点。 方才他一如往常去到天锁重楼,香兰告诉了他应皇天已经来找梦霞之事,他才匆忙来到占梦府,可应皇天几乎是随到随走,那么他人又去了哪儿了呢? 兀自纳闷着回到自己的神仕府,才一推开院门,就见那人立于桂花树下,头戴纱冠,长缨结于颔下,腰束大带,深绢锦袍,镶暗刺绣,佩珠戴玉,极少见的正装让观言蓦地回想起那时在周国所见的应皇天,一瞬间,观言就明白了梦霞和蒲瑶会如此神魂颠倒的理由,他再一次认识到正装的应皇天真正宛若浩瀚夜空中的星河一般耀眼,别说是梦霞,就连他自己一时都无法移开视线,想来平日便服的应皇天已经极尽可能地将自己藏得低调,否则这样随意晃出来,真不知有多少年轻姑娘会被他迷倒。 四周围只觉得一片寂静,观言愣神的工夫,应皇天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的跟前。 “呃……” 蓦然间对上了那双漆黑狭长的眸,观言吓得猛地后退一步。 “应公子!” “怎么?我有那么可怕吗?”话虽如此,应皇天眸中多少带了几分谑笑,总觉得他今天心情还不错的样子。 观言摇头,怎么会可怕,而是可望不可及……胡乱想着,观言想起他去过占梦府中的事,不禁道,“应公子,你要去占梦府,为何不跟我说一声?” “我这不是来了吗?”应皇天的语气听来显得相当无辜。 “你都去过了……”观言咕哝着。 “你要让我一直站在院子里吗?”继无辜之后,他开始不满。 “啊!”观言连忙道,“快请进请进!” 往里走的同时,里面忽然传来玉蝉匆匆的脚步声,她一见应皇天便露出开心的表情来,口中说道,“应公子!原来是您啊!玉蝉刚刚在里面忙着收拾,没能及时出来招呼您,还请应公子您多多见谅。” “见谅见谅,应公子只会怪我可不会怪你。”观言一面说一面朝玉蝉使眼色,并道,“你继续去忙吧,应公子由我来招待就好。” 玉蝉微一点头,又对应皇天说了声“抱歉”,就又退下去了。 应皇天并未说什么,而是随观言入了屋,一直到坐下观言为他斟了茶他才淡淡地道,“楚王来过?” 观言闻言愣住,正要喝茶的茶杯停在了唇前,随即,他惊讶地道,“应公子,这……你是如何知晓的?” “除了他,应该没有人的阵仗大到需要收拾那么久吧?”应皇天反问。 “唔……”应皇天一语中的,观言根本无法反驳,随后却听应皇天又道,“不过,为何你要瞒我?” 观言愈发说不出话来,索性低头喝茶,可是茶才泡好,他冷不丁被烫到了,于是连忙把杯子挪开去。 “也是他授意的吧。”应皇天道。 观言不吭声,便是默认。 应皇天淡淡牵了牵嘴角,观言过了好一阵,忽地问道,“要完全瞒住你,可能性多大?” “你说呢?” 面对简短的三个字,观言不用他回答也已经知道答案,他索性叹一口气道,“那我还是全部告诉你吧。” “倒也不必,反正我打算与你一同前往。”应皇天好整以暇地道。 “咦?”观言一愣,抬眸看他,却见对面的应皇天的表情很认真,并没有半分玩笑,这让观言又道,“应公子知道是去哪里吗?” “等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应皇天漫不经心地答。 这个回答显然是不知道,那也就等于到底为什么而去也一概不知,观言怔怔地看了应皇天半晌,心知他是绝对阻止不了应皇天要做的事的,于是只得老老实实地交代道,“是这样的,丹阳城外一座招摇山附近有好几个村落都发生了类似的事件,据说有一位叫‘狌狌’的神明,专娶漂亮美貌的年轻姑娘,但被他娶回去的姑娘不到一个月就会被残忍地杀害,现在已经有三具残骸被发现了,之所以说是残骸,因为那三具尸体皆已被破坏,简直惨不忍睹,而我的任务便是去查明那被称为‘狌狌’神明的真身。” “这次是‘狌狌’吗?”应皇天喃喃地道。 “咦?” “没什么,什么时候出发?” “今日。” 应皇天垂眸片刻,便道,“那走吧。” 观言一愣,“现在吗?” “有何不可?” “穿这样去?” “怎么?” 观言见应皇天如此没自觉,只得道,“等一下,我让玉蝉去重楼为应公子取一套便服来换上再去吧。” “有必要吗?” “当然有!”观言说着就起身去找玉蝉,片刻后回来又在应皇天的对面坐下,重新面对他。 “你打算怎么做?”应皇天对观言自作主张似是并不介意,只问。 观言回答,“先去到发生事件的村落一一调查,然后追踪‘狌狌’的踪迹,设法找到它。” “就这样?” “就这样。” 应皇天托腮看着观言,未置一词。 观言不是第一天认识他,应皇天不说话,总是别有深意,他不禁看着他问,“应公子觉得这样不妥?” “你觉得呢?” 观言想了想,摇了摇头。 “这是你的工作,你自己觉得好就好。” “那应公子的意见是……” “我么……”应皇天捧着杯子,一脸期待地盯着观言。 观言被他盯地后背有些发凉,脑子就更加转不过来了,变得一片空白。 “不如,就由你去扮新娘吧!”应皇天悠哉悠哉地道。 “啊?” 观言一脸愣怔。 应皇天继续托腮瞅着他,凉凉地道,“应该……会挺美的吧。” “我才不要!”观言大声且义正言辞地拒绝道。 ------------------------------------------------------------------------------- “大人,大人,请救救我们的女儿吧!大人!求求您了!”眼前跪着一对年迈的夫妇,边上是他们的小女儿,正温顺地跪在一侧,她不知为何脸蛋红得像熟透的苹果一样,低垂着的眸不时向旁边瞥去,却又不敢真的抬眼去看,这时听自己的双亲苦苦哀求,她不禁将身子伏得更低了。 观言心肠本就软,更禁不起这样地请求,他忍不住看了一眼此时像没事人一样坐着的应皇天,那人眼中尽是看好戏的神情,让观言心中叫苦不迭,最终,他还是妥协道,“好吧,你们快快请起,今晚,就由我代替你们的女儿前去会一会那位‘狌狌’之神。” 那对年迈的夫妇一听这话,顿时就向观言频频叩起首来,并一个劲道谢道,“谢谢大人!谢谢大人!大人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沅儿,还不快来谢过大人!” 他们的小女儿立刻跪上前几步,道,“沅儿谢谢大人——” 观言都不知道应该先扶起谁好,只能先扶住老父亲道,“快快请起,这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事。” 好一会儿,那对夫妇才终于肯起身,小女儿也怯生生地站起来跟在父母的身后,她一直低着头,拘束的模样看起来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摆。 “那么,还是请你们继续准备婚礼的事,等时辰一到,我便会代替沅儿姑娘上花轿。”观言道。 “好,一切都听大人的。”那对夫妇忙道,然后再度感激涕零地看着观言。 观言只觉得无奈之极,他忍不住瞪了应皇天一眼,后者眼眉内尽是谑笑,一切仿佛早有料定,而此时微微勾起的唇角一个不小心就让一旁正抬眼偷瞄他的沅儿姑娘心慌意乱,一颗心顿时如小鹿乱撞,“扑通扑通”跳个没完。 第294章 狌狌之妻(二) 回到先前那个山洞,观言一躺回那温暖的小床就睡了过去,一直睡到第二天阳光照进洞中才醒了过来,而醒来的时候,他眼睛还没睁开,就已经先闻到了食物的香味。 虽说昨晚吃过东西,但一早起来,尤其是闻到了如此喷香的味道时,观言突然间就觉得又饿了,他没法继续再躺下去,便决定起床,可当他一坐起来看见那件搁在一旁的新娘子大红袍的时候,就没由来感到一阵刺眼,瞬间头昏脑涨之极,他可不想把那件衣裳再重新穿回去,可问题是就算轿子上备了其他的衣服,那也都是姑娘家的,对了,还有脸上的妆,昨晚来不及处理,他得先去洗洗干净,而最麻烦的问题还是他的身份,总不能一直扮女装? 观言想得头疼,最后,他决定什么都不想,先就这样出去洗漱,然后填饱肚子再说。 不过他才走到门口,就发现刚刚原来都是多想的,因为所有的洗漱水和他再三考虑的服装问题,都已经摆在了洞口的一处,不过他连看都不用仔细看,就知道那些全是女装。 尽量忽略扮女装的问题,他先洗漱一番,然后坐到石桌边吃东西。 早餐相当丰盛,深山野林里,竟然能吃到煮的如此浓稠鲜美的粥,除了粥以外,还有用梅子腌渍的鱼,更有一碗热腾腾的蛋羹,观言不禁有些目瞪口呆,但这令他想到了昨晚那些餐点,若非昨夜紧张过度导致头昏脑涨,又因为夜深而疲困的缘故,他也应该注意到那些点心才是,点心的精致程度绝非寻常,实际上,类似的点心观言根本不曾见过,更不曾吃过。 只是再好吃的食物也难以消除观言此刻内心的不安,谁让他是个冒牌货呢。 “哎。”观言有些困扰地托着腮帮子,看着眼前如此完美的早餐,他总觉得有些可惜,似乎有种辜负了辛苦煮出来的人的好意,因为他非但不是真正的新娘子,还是前来调查狌狌之神的人。 迅速将早餐吃到肚子里,观言慢吞吞地将衣服换上,虽然心中仍有些抵触,但总要有始有终才行,只是这衣服穿得着实有点费力,更严重的问题还在后面,脸上的妆容和束发,虽然他事先向沅儿姑娘请教了一点,不过还没来得及画熟练,就上了新娘的轿子,然后被抬到了这里。 观言拿着眉笔,无比头大地盯着铜镜,忽地,洞内传来极低的一个声音,正唤着他道:“观公子……” 观言一愣,连忙回过头去,这个声音很是熟悉,好像是…… “香兰?”他险些叫出声,眼睛瞪着突然从洞中冒出来的人左看右看,他也知道香兰出自天锁重楼,会这样冒出来也许没什么奇怪的,但想是这么想,真正见到了,还是会吃惊。 “嘘——”香兰将食指置于唇上,又低声道:“是公子要我来帮忙的。” 观言吃惊过后,就立刻把香兰拉到化妆台前,脸上现出一丝得救的表情来。 香兰见状“噗嗤”地笑了,道:“如果我不来,观公子打算怎么办呀?” 观言苦笑道:“简直束手无策。” “交给我!”香兰卷起衣袖,看的观言心惊肉跳,觉得她总有一种大刀阔斧的感觉,忙道:“不用太复杂,简单就好,行动一定要方便。” “放心,这件事我可不是第一次做。”香兰不知为何,有些得意地道。 观言闻言一怔,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半晌后问:“难道……还有人跟我一样……应公子?” “猜对了!”香兰笑眯眯地露出赞赏的表情来,却让观言疑惑地道:“应公子,为何需要扮女装?” 香兰忍不住笑起来道:“观公子难道忘了第一次见公子的情形了吗?” “啊!”经她这一提醒,观言顿时就想了起来,是啊,他什么都能忘记,但跟应皇天的初见却不可能忘得掉,谁让他骗人的手段如此高明,只是时隔多年,那时已经知道了两个人原来是同一个人,所以一时竟没能联系起来,现在想来,应皇天便也扮过女装,不过他必然是冲着好玩扮的,自己可就是赶鸭子上架非扮不可的。 香兰三下五除二,便为观言简单束了发,上了妆,显然在动手之前,香兰早有考量,观言毕竟是男子,让他顶着女子的妆多少有些不自在,且他本就不是五大三粗的样貌,这几年下来,他原本清秀的轮廓已没了往昔的青涩之感,气质变得越发温和成熟起来,眼眉中也充满了英挺和非凡的气度,只是他惯有的谦逊遮挡了锐利的锋芒,这让某一种雅致的感觉悄悄滋长,香兰最是熟悉观言,她在眉毛上下了一点工夫,突出了他的雅致和秀气,并没有真的将之化妆成女子的容貌。 与此同时,香兰还特地为观言带来一套便服,穿在身上便于行事,看起来像裙装,但其实是裤装,这让观言非常高兴,将之前好不容易才穿上去的衣服一下子扒拉下来,嫌弃的模样看的香兰险些笑岔了气。 “好了,我要去向公子汇报成果了,观公子你自己加油哦。”香兰朝观言挥挥手,走出了山洞。 观言好奇地跟上去想看她往哪里走,可是当他走出山洞的时候,哪里还有香兰的影子,观言见怪不怪,他兀自转了一圈,确定没了香兰的身影之后,决定先把这一带先熟悉起来,昨晚的山洞也不能遗漏,他要搞清楚是谁为他准备的早餐和各种所需品的,若是昨晚那个人,那他必须设法看清楚他的样子,同时弄清他的目的,还有最主要的目标狌狌之神,恐怕也要通过那个人才能知晓。 -------------------------------------------------------------------------- 观言沿着昨夜来的那条用花瓣铺出来的小径慢慢走着,一面留心观察周遭的景物,这里虽然看似是普通的树林,但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仿佛经过人为的细心安排,比如这条小径,并不是天然形成,多次踩踏后的花瓣底下,能看见有几棵树曾被挪走的痕迹,但都不新,因为在小径两旁,早被种满了紫色的蝴蝶兰,不过蝴蝶兰下面的土却是翻新的,观言暗暗判断,恐怕是为了迎接新娘子而专门将蝴蝶兰布置起来的,这在他的看来,不愧为是大手笔。 将山洞装饰得如此温馨,将道路铺得充满了芬芳,将两旁打造成了花园,如此细心费力,都说明了一件事,对方希望新娘子来到这里能够放轻松,当她足够轻松的时候,恐怕那狌狌之神便会露面了。 观言自是有一颗警惕的心,即便是走在这片幽静美丽的小径之中,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打理花草的人手法还真是高明,利用这偌大的天然环境,开辟出另一番天地,独特却也相融,除了一地的花瓣之外,所有点缀和装饰用的花草都仍有蓬勃的生机,他虽然分辨不出地上的花瓣是采摘的还是因为花期到来的缘故自然凋谢的,只看那人连装饰洞口用的小花的生命都不愿轻易剥夺,他猜测很可能是后者。 花瓣所铺的道路意外得长,昨日那顶花轿不知停在哪个位置,观言试图寻找地上的痕迹,却并没有找到分毫,总之轿子已经失去了踪影,可那条小径还在一直延续着,仿佛要指引他去到某个地方,观言也的确对小径会通往哪里感到好奇不已,于是便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 后来走了没多久,前方的路就变得开阔起来,好像走到了树林的尽头,可是远远看去,那里依然有大片的树林,观言加快了脚步,渐渐的,一整片的金色就这样毫无预警地映入眼帘,观言在见到的一瞬间情不自禁感叹出声,他的脚步顿住了,愣愣地看着眼前这片极美的风景。 这是一个天然凹陷的山谷,却刚好被用来种植太阳花,满满一山谷的太阳花,此时映照着阳光,使得整片山谷仿佛都在散发着耀眼的光芒,观言走到近前,几乎是有些贪婪地注视着这片壮观之极的美景。 他在山谷边出神了不知多久,要不是身后突然有一丝动静,他估计还会继续愣神下去,而那一丝动静着实细微,但还是被观言捕捉到了,他蓦地转过身,就看见似有一个黑影自一棵大树后匆匆离去,这个黑影看起来又高又壮,跟昨晚应该是同一个背影,观言此时立刻撇下一山谷的美景,朝着那个背影追逐而去。 不过背影显然不愿被人追踪到,他走得飞快无比,观言没多久就跟丢了,他有些好奇到底那个人是打算做什么,他不小心发出动静后逃也似地离开,显然是不想让他发现,既然不想被发现,那为何还要偷偷地出现在他的身后?但幸而跟丢了也不要紧,他试着通过昨夜的印象寻找另外一个山洞,也就是背影所进入的那个山洞。 沿着小径先回到自己的住处,再循着记忆找了过去,没过多久,那个山洞就出现在眼前,观言扶着一棵大树,看了看自己衣服的颜色,心知大白天其实藏不住人,而且既然来到这里,没理由再躲躲藏藏的,于是他索性大大方方地往山洞走去。 这个山洞平凡无奇,什么布置也没有,便显得有些干巴巴的,观言一步一步接近,慢慢走到洞口,他走得坦荡,也没有刻意放低脚步声,而是一步一步踩着地上的碎叶子,便是要告诉洞内之人他的到来。 不过观言越来越不能确定里面是不是有人,因为自己都走到门口了,山洞里面似乎也没什么反应。 他再往前,阳光便照射不进来了,那条光照形成的线将洞内洞外划得异常分明,不过眼下毕竟是大白天,观言往里面扫了一眼,就能发现石洞一点也不深,里面只有一张孤零零的石床,其他什么都没有,再然后,他就看见了那团不知为何正在“面壁”的身影。 观言微微一愣,便朝着那个身影走了过去。 哪知身影一动不动,缩在角落。 观言越发疑惑,他又上前一步,然后冷不丁一怔,只因现在距离近了,他似乎看清楚了背影的模样,那……似乎不是人类? 那个身影未着片缕,只因那上面覆满了长长的深色毛发,一眼看去,竟同兽类无异,观言又上前一步,那身影一动不动,他缩的角落是个折角,刚好把他遮挡得只能露出一个背来,观言微微纳闷,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怪异的家伙似乎不愿意让自己看到他的面目。 观言怔怔地伸出手去,才触到那温暖的毛发,就感觉到对方微微瑟缩了一下。 他这一瑟缩,观言也是一惊,仿佛如梦初醒顿时把手缩了回来,并立刻退出洞去。 第295章 狌狌之妻(三) 急急忙忙走了一阵,观言的脚步才缓下来,他回过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是满手冷汗,他脑海中仍然浮现出刚才那个背影的模样,他浑身布满了长长的毛发,虽然昨夜和方才的一瞥之下,他走路的样子跟人类无异,可一想到他的正面,观言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随即冷汗涔涔冒了出来,只因不经意间,他就会想起自己曾经见到的犬首人,那是他的噩梦,虽说那日的事看似是幻觉,但观言总觉得异常真实,可偏偏神仕府他从里检查到外,也没看见什么与当时类似的长廊和阶梯,更没有那夜所闻到过的药味和血腥味,要说不是幻觉,他是一丁点都无法证实的,但无论是不是,现在他只要一想起来,就觉得不寒而栗,已是怎么都摆脱不掉的梦魇,所以刚才他一碰之下就缩回了手,恍然之间,他觉得那背影若是回过头来,说不定又是一只犬首,他顿时吓得不轻,才会逃也似地离开了山洞。 现在回过神来,观言忍不住要自嘲自己反应太大也太没用,犬首人和神仕府的事他下定决心要调查清楚,但一想到就怕成这样,还谈什么调查,观言不禁有些气馁,这样一想,他掉转脚步,又重新回到那个山洞,可是这时,山洞里已经空空如也,看来刚才趁他离开的工夫,对方也逃离了山洞。 观言决定到处去找找看,他一方面有些紧张,一方面又觉得可以趁这个机会克服自己的紧张,反正现在还是大白天,在那么敞亮的光线下,就算真的出现犬首人,那……应该也没什么可怕的。 观言这样想着,慢慢在树林里穿梭起来,这显然是一片极大的森林,先前那个山谷早就没了影,从他身处之地四面看去,也全部都是参天大树,走得久了便有点辨不清方向,未免迷路,观言只朝着一个方向慢慢走着,但他仍在心中思忖,先前那个山洞中并未有煮过食物的痕迹,一来里面没有放置什么煮器,二来也闻不着一丁点烟火的气味,恐怕这偌大的山林之中,应该还有一处是专门生火煮食的地方。 观言因而又想到了应皇天,他想若是应皇天在这里,说不定就能乘大鸟飞到空中,这样一望便知,这一想,观言不禁抬头看了看身边的那棵大树。 等一下,这儿不就有现成的攀爬之物吗?再加上香兰给自己准备的这套轻便的服装,观言想到就做,他找了一棵容易攀爬的大树,这是他第一次爬树,不过连他自己也感到意外,居然磕磕碰碰也就这样一路爬了上去,虽然中间还是遭遇了一些小危险,但总算被他牢牢抓住树干没掉下去,他蓄了会儿力,又继续往上爬。 就这样一直爬到最顶端,他坐在一根看起来最结实最粗壮的分枝上,然后拨开树叶四处寻找烟火之气。 林里的高处则是另外一番完全不同的体验和感受,观言望着满目的苍劲和葱郁,一时之间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仿佛也被无边的绿意洗净了,胸怀好像在一瞬间变得更为宽广和开阔,这就跟刚刚所看到的满山谷的太阳花时一样,所有的忧心和烦恼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然后四处望去,一点一点搜寻,虽然他在树梢上,但这棵树并非林中最高的树木,因而他的视线仍是会被密密麻麻的树叶所遮挡,而烟雾虽是徐徐上升之势,却未必能升到跟这里的树木一样高,一旦遇到风就更加了,散的不知去向,因此观言此时并不以寻找烟气为主,而是寻找空旷之地,在如此茂盛的林中生火,火患显然是第一需要防备的事,那么生火的地方,必然会是空旷一片。 果然如观言所料,放眼望去,万千青葱苍茫遍野的绿意之中,似有一处若隐若现的空缺,就像是凭空被摘掉的一块树冠,距离虽远,但在这树梢上却也能看得出来些许,观言看准之后,便顺着树干下了树,朝着那个方向找过去,树上所见是一回事,到了树下又是另一回事,观言凭着先前的印象一路小跑过去。 大约又走了小半个时辰,观言总算闻到了一缕他想要闻的味道——食物的香味,他这才放慢了脚步,朝着飘来香味的方向走了过去。 炊烟因习习微风自大树和树叶的缝隙中轻轻溢了出来,观言不知不觉连脚步也放轻了,幽静的环境使得这一抹烟气像极了世外桃源,又仿佛成了人间仙境,观言蹑足走去,就见到了祥和至极又温暖人心的一幕。 那是一只不大不小的火炉,炉子上摆了一口石锅,锅盖因里面的高温而发出“噗、噗”的声响,并连着烟雾冒着一些水汽,火炉边是一张石桌,桌子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盘子,除了盘子还有砧板,食材堆了满桌,其中有几盘正冒着烟,看来是已经煮好的,看炉火的人并不在,但距离炉子不远处,还有一间小小的木屋,木屋中似也生了火,有白色烟气正从木屋上头那根烟囱里不断冒出来,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木屋中走了出来,他手中端着另外一口锅,也是一样冒着热气,就见他正要将那口锅摆在石桌上,也就在这时,他忽然嗅到了什么,蓦地抬起头来,便与观言正望过来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观言从他自小木屋里走出来的那一刻,视线就盯着他不动了,这一刻,他总算看清了对方的全貌,却也因看清楚全貌的缘故,怔在了原地一动都不能动。 正如他所料,他从头到脚都长满了如兽类般的毛发,就连脸上也不能幸免,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嘴巴的部位来,但他的行动又跟一般人无二,看起来像是个野人,模样却又比野人更甚,也就是在观言打量他的工夫,他似是嗅到了观言的味道,顿时抬起眼睛来,然而在他看见观言的瞬间,眼神中似是闪过一抹意外和慌乱,随后,他丢下手中的锅子便如一抹烟地溜进了树林中,速度之快,简直让观言瞠目结舌。 他……逃走了,丢下这满桌子的食材? 观言愣了片刻,却听锅盖“噗、噗、噗”的好像就要被里面的热气掀开那样,他连忙跑过去顾着,幸好他早些年在天锁重楼里曾经做过类似的事,否则面对这一堆烂摊子,他估计早就手忙脚乱了。 不过他并未想到那个……唔……那个人会如此惊慌失措,但却不知道这是为何,这里不应该是他的地盘吗?自己才是外来者啊,不过看那人刚才的眼神,不知道究竟是自卑还是害羞,好像见不得人似的,但若真是这样的话,倒也情有可原,观言一面想,一面顾着锅,他不仅要照看外面的锅,还有刚刚进了木屋,发现里面原来是一个极大的炉灶,此时那上面架着的锅比外面的要大好几倍,由于味道明显,观言都不用掀开那大锅盖就知道里面煮的是羊肉,除此之外,灶头下面还有一个烤炉,也在烤着食物,他因此里里外外的跑,顺便瞅几眼石桌上还没煮的那些食材,看看他能不能一并搞定。 观言掌着厨,却早已留意到那人并未走远,或许他曾经走远,却因为锅里还煮着食物,因而又跑了回来,可自己没离开,他也就躲在树后没敢出来,不过由于影子过于庞大,晃来晃去的,所以早就被观言发现了。 观言却只当没看见,只管自己在炉前忙碌。 他不仅要顾着锅,还得看着火,不时要往炉子里添柴火,压根没空去理会那个躲在树后的大家伙。 当观言总算将食材全部做成熟食的时候,太阳已经沉下去一半了,剩下的另一半,染红了整片树林,看起来像是一切都浸沐在了火光之中,观言却觉得这就好像先前自己对着炉火的感觉,忙碌了大半天,他本来应该早就饿了,不过面对眼前一整桌子的菜,他却又感觉很饱,也不知道是不是熏多了烟味,又或是知道自己煮的东西吃起来味道可能不怎么样的缘故。 观言随便选了些食物充饥,便准备回到自己住的山洞休息,他故意经过那个影子身边,那影子仍是不敢露面,观言毫无办法,原本他其实是想做完招呼他一起来吃,不过一想到他男扮女装,一开口面临的就是穿帮,于是也只能作罢,这样也好,他躲着自己,自己反而更安全。 但观言错估了这片森林的深邃程度,当他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就已经迷路了。 确切地说,他虽然趁着夕阳还未消失的时候凭着记忆往自己住的山洞跑,可是事实上在那时他的方向就跑偏了,所以当夜色笼罩下来之后,他已经完全无法辨别方向,而原本,他来到这座森林都还没有超过一天的时间。 抬头望着月色,观言独自站在树林之中,此刻的林中已不时传来窸窣的动静,观言很清楚,夜晚的森林跟白天的不同,白天幽静无人,夜晚却是幽深且会吃人的。 就在这时,“咚”的一声,很轻,却在距离观言身后不远的地方传来,观言心中微微一惊,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出现,一时竟不敢转身。 第296章 狌狌之妻(四) 静了好一会儿,又是“咚”的一声,这一声观言听清楚了,好像是石头与石头碰撞的声音,他冷静下来,慢慢回过头。 月色下,他看见距离他脚边不远处有两块并列的如拳头大小的石块,就在他愣了愣的工夫,又一块石块从树后丢了出来,丢至与先前两块石块跨度约一步左右的位置。 观言一时没动,片刻后又一块石块丢出来,落在再往前一步的位置上,这时,观言隐约猜测暗处有人在帮他指路,等第五块石块丢出来后,观言不再犹豫地朝着石块的方向迈出脚步,反正站在原地也不是办法,不如跟着石块前行,而且观言直觉帮他指路的人就是先前那个全身长毛的野人,只是那人依靠夜色掩饰得太好,观言几次想在他投石前设法找出他的位置来,但都失败了,这就更加证明了指路之人对此处过分熟悉的事实。 观言早已明白那人对自己从头到尾都不存有恶意,反而帮他准备吃的,悄悄布置着这片树林,也不会贸然出现惊吓自己,观言心中只觉得有一股微微的暖意不断散开,而当观言跟着石块回到了自己住的山洞时,就愈发确信了这一点,他觉得应该找个办法与那人见上一面,告诉那人不用怕他,也不用这样躲着他,若是担心自己会因他长满毛发的样子而害怕,也想叫他根本不用担心,也许乍一见会受到惊吓,但在见过那么多他细心的一面之后,诸如“害怕”、“惊吓”之类的情绪早就被那温馨的“洞房”,惊艳的花海,还有充满人气的炊烟所替代,倒是他那惊慌的眼神,瑟缩的背影反倒让观言觉得自己好像才是那个欺负他的恶霸一样。 该想个办法让他别总躲着自己才行,观言回到山洞中,静静想着这个问题,然而更令他疑惑的是“狌狌之神”的身份,他顶替那位沅儿姑娘“嫁”来此地,按理那狌狌之神应该出现才对,除非那个野人就是狌狌之神,可观言总觉得没法将他们看作是同一个身份,只因若真是如此,又怎么可能发生之前那些残杀事件?想必真正的狌狌之神尚未出现,而那野人,说不定只是侍者之类的身份? 想来想去,观言还是觉得无论如何要先试着接近那人才行,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说话和写字,如果能的话,一切就方便得多了。 观言想了整晚,翌日一大早,他找了一只昨日放餐点的盛器,装填了泥土,然后采下洞口装饰用的小花,连着根和泥土一并安置在盛器里,他捧着盛器去到那人所住的山洞,准备用小花来向他示好。 观言将小花放在山洞洞口,也没进入山洞,所以他不知道那人在不在洞中,不过他存了不惊动他的心思,是以放下小花后,就退到一个隐蔽又恰好能瞄到洞口的位置躲了起来,想看看对方收到花后会如何,会不会因此放下戒心,但观言也没想要一次成功,幸好小花多得是,而他的耐心在这种人迹罕至之地,也正好多得用不完。 躲了好一会儿,观言听到了洞口方向传来的细微动静,他连忙探出头去,就见他正在等的人从山洞外走向洞口,他披着的毛发湿漉漉的,发梢尚在滴水,显然是刚沐浴回来,阳光此时穿透枝叶照射在他的身上,只让人觉得那一身深褐色的毛发似是散发出了金光似的,间或掺杂着水珠,煞是晶莹好看,他虽形貌异常,却昂首阔步,刚强挺拔,一见仿若是森之子,若非曾见过他害怕瑟缩又惊慌的模样,此刻观言只会觉得此人过分威武而凶猛,这让他难免有些愣怔,因那人浑身上下所散发出来的如野兽般凶恶的气息逼人而来,此时的他跟昨日煮饭的他早已判若两人,而就在观言悄悄打量他的一瞬间,那人似是敏锐地感觉到了观言的视线,蓦地转头朝观言的方向望过来,观言吓得连忙缩了回去,他仿佛看见了一双野兽之瞳,泛着浓浓的血腥之气,顿时令观言心惊肉跳,好长一会儿都不敢再探出头去张望。 略有些忐忑地等了片刻,观言这才又一次探出头去,这时却见那人矮身蹲在小花前,方才那股凶狠逼人的气息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压根就没存在过,甚至他蹲的姿势都令人觉得有些笨拙的样子,只让看的观言忍不住又是一愣,再定睛看去,自他眼神中流露出来的一丝柔软和爱护之情清晰可见,观言怔怔地盯着他,半晌后,那人将小花连着盛器轻轻捧起来,然后就进入了山洞。 观言没有在藏身之处多待,而是一口气跑回了自己住的山洞,他总觉得刚才好像看到了不该看的一面,若那就是他本来的面目,那么狌狌之神恐怕就不是自己先前想的那样简单,现在看来,那人甚至有随时转变成狌狌之神的可能,这样一来,他就更加要多留意才行,他来此的任务就是查明狌狌之神的真面目,一方面要确认他的身份,另一方面,他必须弄清楚此人为何要残杀无辜的新娘子们,至少到目前为止,那人只是外表凶残,但他的所作所为尚未流露出一丁半点凶残的影子来,所以到底那些新娘子们是被谁所杀害,还不能盖棺定论,为了弄清楚这一切,他仍是要设法接近那人才行。 于是第二天,观言在同一时间又放了一盆小花在那人的洞口处,不过这次他并未留下观察,而是去到林中寻找那间炊事屋,既然要接近他,总得先把对方经常出没的地点先熟悉熟悉,然后在他面前多多露面,再来考虑之后的行动。 凭着先前的一些记忆和炊烟,观言总算在晌午时分找到了炊事屋的地点,找的时候他沿途做了记号,以免回去再度迷失方向,由于有炊烟升起,那就代表那人正在炉火边忙活,观言想来想去,决定还是暂且先不露面,等时机再成熟一些再说。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观言一连送出五盆小花,然后到了第六日一早,观言也收到了礼物,那是一只小小的白兔,被人用一根绳子拴在了洞口,不过看起来它并不感到害怕,而是四处转着它那毛茸茸又圆溜溜的小脑袋,眨巴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静静地蹲在洞口。 观言看着兔子怔了怔,好半晌才意识到这应该是来自对方的回礼,他因此眼睛一亮,觉得时机已经到来。 晌午时分,观言抱着兔子悄悄接近正冒着食物香气的炊事屋,见屋外无人,只有那摆满了食材的石桌,心知人必定在屋内,于是他找了一棵粗壮的大树,在树后蹲下,将小兔子放在地上道:“去!去找你先前的主人!” 小兔子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他的话,但至少闻到了食物的香气,它耸了耸鼻尖,确定了方位,便朝着有烟气的地方跑跳过去,观言则盯着炊事屋的屋门,等待那人从里面走出来。 等了一阵,就见那人端着一只大石锅走了出来,也许一直在灶前的缘故,此刻他的毛发好几处都染上了一层烟灰,除此之外依然威武壮实,这使得他端着锅的样子看起来着实有些不伦不类,不过也因此找不出半分的凶像来,若是撇开那次观言偶然瞥见的血腥凶瞳,和最初一眼的震惊之外,眼前之人的面貌在他眼中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甚至越看越觉得多了几分憨厚和老实,这也让观言慢慢地将之与曾经害怕过的犬首人分离开,大多是因那爱花护花的柔软心肠和平日透露在食物里的细致用心所致,算起来,这已是观言第三次面对他,此刻观言心中几乎是平静的,他在树后静静等待时机,就等着小兔子被那人发现。 不出意外的,那人在出了炊事屋的当下就注意到了小兔子的存在,他先放下手中的石锅,再左右张望了一下,他对周遭事物的敏锐度令观言不再刻意隐藏,而是在他放下石锅当下就跑向小兔子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是来找你的主人的吗?” 观言的出现令那人顿时站在原地不敢挪动一步,观言却也没看他,只顾着对付眼前的小兔子,就好像他真的只是在到处找它一样。 小兔子很是乖巧,舔着观言的手指,观言却在留意身后那人的动静,在没有听见脚步声后,便微微放下心来,他一面逗兔子玩耍一面想要如何开口,岂料这时隐约有一股焦味从屋里传来,观言立刻抓住机会道:“有什么烧焦了?”他说着抱起兔子,他身后那人却比他更快,冲进了小屋,观言随后跟过去,就见屋里那人手忙脚乱了好一阵,观言站在门口并未进入,本来小屋就不大,而且到处摆着锅碗瓢盆,被那大块头占据着他便不再挤进去添乱,只是见状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虽然看那样的大块头摆弄着炉灶大锅有些不伦不类,可又不得不说他熟稔的程度简直媲美大厨,尝过他手艺的观言只觉得他相当有天赋,真不知他是如何学起来的,这俨然又是一个谜题,跟他的来历身份应该息息相关。 第297章 狌狌之妻(五) 那人好不容易将险些糊锅的食物拯救出来,端着盘子转身的时候,就见到观言抱着兔子正笑得开怀,他不由愣住了,怔怔地看着观言,好像失了神,观言却只注意着他盘子里的食物,似是被食物的香气吸引住了问:“这是什么肉,好香。”他话音才落,伸手就去捞了一块塞进嘴里,这番举动令那人再度一怔,好似根本没想过眼前的人见到自己丝毫没有畏惧感,当然这本就是观言左思右想好的,他觉得必须设法分散对方的注意力,免得对方一味觉得自己见到他会情不自禁感到害怕而再一次丢下盘子逃跑,观言甚至庆幸他自己本就长着一张挺有亲和力的脸,不像是应皇天那样一见就高傲得令人不敢接近。 “给我,我端出去。”观言见那人仍是没反应,又去抢了他手上的盘子端过,然后回头笑着对他道:“你忙你的,不用管我们。” 那人显然又因观言的笑容而失了神,当观言离开好一阵都还愣在原地,观言忍不住又捞了几块肉吃起来,但他并未回头,他知道这件事得循序渐进,不能太心急表露过了头。 于是连续几日,观言都在晌午时分带着小兔子来炊事屋玩耍,趁机接近那人说几句话,尽管那人从未回话,却也一次比一次显得放松,这一日,观言等他做好饭菜,更是拉着他一同坐到石桌边,他之前就趁那人料理食物的时候摆好了碗筷,放小兔子在一旁吃草,然后等那人一起来用餐。 那人坐着好半晌没动,看着观言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在观言的催促下才拿起了碗筷。 观言见状问他道:“你叫什么名字?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 那人扒了满口的饭,听观言这样说,他咽下了口中的食物,沉默半晌,然后摇起了头。 观言不确定他摇头的意思,看起来像是忘记了,又像是感到有几分茫然,更像是不愿提及,而这几日下来足够观言确定好几件事,其中有一件便是此人就算是狌狌之神,他也绝非神明,而是曾经以人的姿态与人一起生活过,无论是他煮饭吃饭时的样子,还是他浇花种菜喂小兔子的样子,无一不透露着他曾经的经历,没有神明会是如此充满了烟火气息的,更没有哪个神明能将食材煮得如此美味,如果是,那么他也应该是食神才对,而非什么狌狌之神。 “没关系,我叫观言,你会写字吗?”观言说着,蘸了酱料在石桌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人看着石桌上的字半晌,忽地也学着观言的模样,蘸了酱料在石桌上划了几道,只是这几道好像是乱划出来的,观言看不明白到底是什么,那人划了几下,似是也不知道自己要画什么,手指便停了下来,然后有些茫然地看着桌上的痕迹。 观言不禁轻拍他的手道:“吃饭吃饭,你只要能明白我说的话,就足够啦。”他拿起抹布轻轻擦去石桌上的酱料,哪知正要擦到“观言”二字时,却被那人反手拉住,观言一怔,就听那人好像发出了类似“言”却更接近“欸”的声音来。 “观言,我的名字叫观言。”观言重复着自己的名字道。 “欸……欸……”那人却始终无法发出正确的吐字,只是“欸、欸”声而已。 观言看向他微微张开的嘴巴,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好像他的……那人又“啊”了几下,观言看着他顿时一惊,险些从石凳上跳起来。 “你的舌头……”观言蹙起了眉来,他仔细看着对方张开的嘴巴,再度确定了一件令他感到难过的事实,原来他早就没有了舌头。 那人却似是并不知道观言指的是什么,他只是看见观言忽然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以为是自己的缘故,不禁闭上了嘴低下头,不再吭声。 观言敏感地察觉到对方低落的情绪,连忙又笑起来,指了指饭碗道:“别难过,还是先吃饭,你做的菜那么好吃,凉了可不好。” 他的笑让那人的阴霾一扫而空,又低头“吭哧吭哧”无心无事地扒起了饭来,观言再度确认他是听得懂且能理解自己说的话的,但这好像只是本能,一旦轮到他表达就完全失去了这样的能力,这是让观言感到疑惑和不解的地方,只因明明表达能力也应该是本能,就算他被剥夺了说话的能力或者并不识字,也应该不妨碍他表达才是,可现在,他似乎只剩下做饭种花种菜的能力,和喂饱自己以及他人的能力,更多细腻的感情也只有通过这些来透露,却无法通过他自身将之表达得更清楚。 越是了解,观言反而越觉得疑惑,如果他就是狌狌之神,那到底是什么缘故使得他凶性大发起来?之所以如此认为,是因观言已在林中住了将近半个月,而这半个月下来,他还从未见过有其他人的影子,林中一草一木,每一处山谷山洞对于那人来说都熟悉非常,显然这就是他的居所,包括自己也在他的照料之下,那么试问又有谁会毫不顾忌地对自己的居所肆意糟蹋,任尸体和鲜血充斥其中?虽然因为需要食物的缘故他也会在林中狩猎,可他的狩猎相当聪明,用的是陷阱和弓箭,绝不会将猎物弄得血肉分离,看起来残忍又血腥,然后让它们弄脏自己的住处。 观言百思不得其解的同时,跟那人的相处却越来越自然,无论是煮饭、种花、沐浴,甚至是打猎,观言任何时候出现,他都不会再逃跑,而是把观言当成理所当然的存在,就像是林中的每一棵树,每一朵花,每一个小动物一样的存在。 唯一让观言不适应的仍是男扮女装的问题,他甚至不能好好地去到河水里洗个澡,其实他也有考虑过干脆换回来,只是又怕功亏一篑,于是他只能继续忍耐和等待,幸而先前每一起残杀事件发生都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距离他摆脱女装也只是时间问题,另外这半个月来观言已将他所能走的地方都走遍了,却并未找到最关键的地点,那就是新娘子们被害的地点,他先是仔仔细细搜查了一遍自己所住的山洞,并没有发现半点蛛丝马迹,那些被布置妥当的用具也好,被褥也好,他都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像那样被残杀的尸体,绝不可能一击致命,而被害者也不可能束手待毙,所以事发当时的现场必定充满了血腥和杀伐后留下的痕迹,但观言却并未在任何地方寻见,甚至连那人住的山洞他都借机进入过,也没在里面发现有任何痕迹。 于是观言仍是只能继续等在原地,但他同时也有些焦躁,因为他现在总有不好的预感,觉得狌狌之神不可能还有别人,在每天跟那人的相处中,他越来越觉得担忧,倒不是为自己,而是因为清楚对方明明只是一个温和善良的人,尽管外表显得凶恶,且敏锐度极高,但他的爱心却大过他所知的好多人,如果到时候发现那个残杀新娘子的狌狌之神真的是他自己的话,那此刻的他岂不是变成了笑话?观言不允许发生这样的事,却偏偏不知该如何阻止,他本想通过香兰找应皇天商量,偏偏近几日香兰压根没有再出现,在观言靠自己就能够装扮像样之后,香兰就消失了,事实上就算之前她不时前来,也从未谈及应皇天对此地此人的看法,她出现就只是为了帮他上个妆,仅此而已。 “欸、欸!”突如其来的叫声让观言回过神,就见那人递过了一串已经浇好了酱料的烤鱼,观言说了一声谢后接过,轻轻吹了几下便一口咬下去,他吃过好些对方煮的食物,包括亲制的小点心,但唯有烤类的味道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总觉得好像曾经在哪里吃到过。 吃完烤鱼,观言等他收拾好,两人一同离开小溪边,这条小溪通往那个长满太阳花的山谷,是以每次从小溪回去山洞的时候,他们都会特意绕道去山谷边待一阵,傍晚的夕阳将整片山谷渲染得通红,金色的太阳花就像是要烧灼起来那般艳丽,观言每次经过,都忍不住要驻足好一会儿,只因眼前这片花海实在是太过纯净,无论何时见到都让人心驰神往,能够忘却一切悲伤和忧郁,甚至能够忘却自己。 观言正看着,那人忽地碰了碰他,又指了指下面,似乎想要表达什么,观言看看他又看看山谷,就问:“你要下去?” 那人摇头,观言不觉疑惑,再试着问:“那你是要我下去?” 那人还是摇头,拉了拉观言的衣袖。 观言实在不解,那人转身指了指别处的小花,观言想了想又问:“你是说问我要不要下面的花?” 这一回好像是猜对了,那人再度指了指山谷。 观言便摇头道:“不用特地送我什么花,我只要每天经过看一眼,就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听了观言的话,那人又摇了摇头,他指了指花,然后指了指自己。 “你是说,我也曾经送花给你?”观言问着。 那人眯了眯眼睛,却没什么反应,而是又指了指回去的方向。 “嗯,好,回去。” 第298章 狌狌之妻(六) 见他如往常一样催促自己回山洞,观言点点头,这里夕阳一旦下山,很快就会迎来黑暗,虽说他已经大致认识了来去的路,只不过若是到了夜晚,把握也会少许多,有他带路,自然是最稳妥的,而且每次都能赶在太阳完全落山之前就回到住处,不得不说这在偌大的森林中相当有安全感,尽管这份安全感中仍然充斥着令人不安的气息,但观言每一天都在密切关注着他的状况,观言相信凭自己那么多天下来对他的细致观察,要发现他的不对劲应该不困难,至少不会毫无所觉,再加上他四处都检查过,能够确定事发地点至少不会在自己的住处,所以每当回到山洞,他也会感到安心许多。 日复一日,这一日一如先前那几日,一早观言洗漱好就离开山洞,带着兔子去炊事屋找人顺便找吃的,那人的食量大,是以总会煮很大一锅食物,其余小分量的都是为观言准备的,但因为种类多,所需要的时间也不少,原本会为观言提前做好放进山洞的早点现在就放在炊事屋的石桌前等着观言自己前来挑着吃,等观言吃得差不多了,那人就带上弓箭先去林中狩猎,观言要么留下看火,要么一起去,通常都随观言的意,不过这一日显然有些不太对劲,只因当观言来到炊事屋时,却并未在那里见到人,不仅如此,石桌上的食材不知为何被糟蹋得一团乱,木屋里的炉灶上也是一片狼藉,观言一怔,连忙放下兔子四处寻找起来,可炊事屋周遭都找遍了,也没发现人影,观言有些着急,直接往小溪边跑去。 小溪连着河水的下游,那人总会在河水里洗澡,用小溪的水清洗猎物,平常若没有在炊事屋看到人,那么说不定会在溪水边,观言匆忙往小溪边跑去,却在接近的瞬间见到一地的血腥和残骸,他顿时一惊,意识到有什么将要到来,他不祥的预感似乎即将成真。 平常的那人绝不会将小溪弄得如此脏乱,从炊事屋到这里的一切都已经显示那人出现了症状,虽然观言不晓得是因何引起的,可确确实实发生了令观言一直以来都担心的事。 观言被强而猛烈的血腥之气惊得一时不敢轻举妄动,他意识到此时此刻并不是应该寻找到人的好时机,兴许他应该躲得远远的才是正确的做法,可是观言吃不准那人会在何地,这里完完全全是他的地盘,自己又该躲去哪里? 观言心中慌乱,他自知不能回山洞,只因那里并无出路,绝非躲避的好去处,而森林中他没有优势,只因他见过那人狩猎的本领,他能在极短的时间内锁定在林间飞奔的任何猎物,一击即中,自己的速度根本不可能快过他,若是藏身在树梢之上,一旦被发现连逃都逃不掉……但那么大的山林,一定有能够躲避的去处,观言使劲想着,忽地想到了那片花海。 是了!那里应该可以躲一阵,那片花海极大,花茎又高,他只要躲在花海的深处,应该可以设法避开那人的追击。 观言无从知晓对方此时的情形,但凭借溪水边的惨状来看,狂乱和不可控是必然的,如此想定,观言立刻奔向那片花海,他觉得那应该是最安全之所,至少从眼下的情形来判断,半个多月以来,他并未见那人踏足其中,好像一直在很小心地守护着这片花海一样,这样一想,观言愈发觉得花海是绝佳的藏身之处,他抄着近道,很快见到那片金光灿灿的颜色,观言脚步不停,沿着斜坡滑下山谷。 一时间花香扑鼻,四处静谧,仿佛进入了另一番天地,观言从方才开始就“怦怦”直跳的心到此刻才总算慢慢平静下来,他靠着山谷壁微微喘气,也不敢多有停留,立刻钻进了花丛之中。 正如观言所想的那样,花海深处那些太阳花花盘层叠交错,不留一丝缝隙,连阳光都洒不进来,花茎又足够高,完全能够将他的身影藏匿其中,观言走到深处,找到合适的落脚处,便坐了下来,然后他开始思考逃离的时机,只因躲在花海中只不过是一时安全,绝非长久之计,但他自知也不能继续留在森林里,一旦脱离花海,就要设法先离开这座森林,虽然就这样丢下那人令他心中不安,可目前看来他并没有能够与他正面抗衡的力量,一切毫无预兆,突如其来,这样的情形下,观言什么都无法判断,只有先保住自己的性命,才有机会再来拯救他。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观言一直在脑中描绘着出路,他是乘轿来此,下了轿就是一条□□,但在那之前,轿子被那人推了好一阵才停下来,而这段时间他到处走动,也一直在观察到底哪条路是他来时的路,只是那顶轿子不见了之后,连车辕的痕迹都没有留下,□□的方向又是这座山谷,反方向却是那人所住的山洞,这意味着本该是出路的地方却只是个死胡同,而后所有的延伸地带就都是森林的范围,这也是观言看似没有被禁锢起来,对方却似乎也从不担心他会离开这里的原因,就好像这里四处封闭,压根没有出路一样。 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无论哪里,一定都有进入的方法,更何况还有一顶轿子要抬进来,所以□□附近势必会有一条通路,观言唯一能想到的仍是那人所住的山洞,在他看来,只有那里最有可能。 然后就是时机,若是平常,那观言非常清楚何时那座山洞是无人的,可现在却不然,他根本无法捉摸对方的行为,譬如夜里安全还是白天更安全,譬如在那样的状态下他还会不会回山洞休息,譬如他若一直找不到自己会如何等等,到底他要如何才会恢复,而事实上在这片只有花没有水也没有食物的山谷里,观言自知最多只能待一到两天而已,若是再久,他恐怕连逃离的力气都没有,其实压根就没有什么最好的时机,只能靠运气赌一赌,所以观言决定等到夜里就行动,虽说夜晚原本就危险,可这种时候观言只觉得白天才更危险。 夜幕一点一点垂落,四周围越渐黯淡起来,观言拨开花盘往外瞧了瞧,星光露了头,他决定趁此时机离开山谷。 然而到了夜晚这片花海却黑的令人发怵,那些原本能够避人耳目的花盘,此刻却仿佛成了能将一切都遮掩的厚重幕帘,月光半点都透不进来,以至于观言在漆黑中摸索,只能凭借白天进入的记忆试图离开山谷,可是最终观言发现他仍是错失了方向,似乎越走越远,那就意味着他并没有向正确的方向移动,观言心中气馁,却仍是不愿放弃,他想只要朝着一个方向走,山谷并不如森林那么大,必然能够走到头。 黑暗伴随着寂静,但又由于太过安静反而能听到最细微的动静,除去观言尽量压低的脚步声,整个山谷乃至森林中不断有窸窣的声音断断续续忽远忽近传入观言的耳中,观言努力分辨,总觉得像是风声又并不是风声,可是头上并没有风,花盘纹丝不动,观言只能当做那是夜晚出动的动物所致,因而他脚步也未停,只是一直走,一直走。 蓦地,脚下被硬物磕绊,观言因走得太急而猝不及防被绊倒在地,他撑着地面正要起身,却感觉自己的手忽地抓住了什么,手感又冷又硬,怪异非常。 观言不禁一怔,顿时缩回了手,可是脚下明显的不平整和奇怪的硬度使观言下意识抬手轻轻拨开花盘,想借着夜色看一眼前路是什么状况,可仅这一眼就令观言的脸色刹那间一变,只因他隐约所见的是凄白骸骨,大半埋在泥土里,露出的一小部分断断续续蜿蜒了一地,不仅在他脚边,眼前能望见的一路居然都是如此,观言好半晌都动弹不得,害怕继而形成的恐惧一时虏获了他,与此同时他忽地顿悟,难怪那人不愿接近此地,难怪要栽培如此大量的太阳花,这显然都是为了掩盖这遍地尸骸,这原来根本不是什么花海,恰恰是藏匿尸骨之地,那三具新娘子的残骸和这一地的比起来根本是小巫见大巫,看来不管是狌狌之神还是什么,所杀的人早就不计其数,一直没有被发现,只不过是全都被埋葬了起来,不为人所知罢了。 观言惊骇地动弹不得,他忽然一并意识到为什么之前自己找不到残杀的痕迹,原来那些人都是逃到这里被杀害,他们都像自己所以为的往最安全的地方逃跑,可恰恰这里才是最危险最致命的死亡之所! 观言一颗心“怦怦”再度跳起来,这一次他怎么都冷静不下来,死亡的恐惧在此刻步步逼近,偏偏四周围寂静得连窸窣声都已消失不见,观言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恍然间他又觉得那似乎不仅仅是自己的心跳声,而是有什么跟自己的心跳声同步了,一点又一点,正在慢慢向他紧逼而来。 观言已无法思考,只能依靠直觉慢慢向后退去,只是才退了一步,蓦然间一阵凌厉的气息如狂风般击落了他头顶的花盘。 狌狌之妻(七) 一声嘶吼在寂静的黑暗中显得尤为惊心动魄,花瓣纷纷掉落的瞬间,月色显露,观言抬头看见了那双布满血腥的双瞳,那里面再也见不到往日里的一丝温和和平静,也没有了憨实和茫然,有的只是无比凶狠充满了怵目惊心的浓重杀气,那高大强壮的身形带着一股威压之势重重地逼迫着观言,观言一颗心跳到嗓子眼,再也无法思考地转身就跑。 “呼、呼……”观言只觉得自己从未跑那么快过,可他身后的脚步却也不曾停下,花瓣不断被那人重力拍落,每一次观言都能感觉到劲风逼近后脑,他飞快奔跑着,却忽地一脚踩空,蓦然向下掉落,眼前瞬间布满了黑暗,却闻上空再度传来嘶吼声,其间却夹杂着一个尤为苍老而凄厉的惨叫声: “不要啊——不要杀我——” 观言微微一愣,声音却已不断远去,好一会儿观言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是获救了,能用这种诡异的方式救人的除了应皇天之外,别无他人。 而此刻,他栖身在黑暗当中,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闻不到,唯一能听到的是自己仍然激烈的心跳声和急促的呼吸声,但这些都在慢慢平息,方才的恐惧正在逐渐远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熟悉的安心感,好像被谁保护起来那样,于是那句“一切有他”突如其来窜进脑海,令观言长长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山谷当中却是另外一番观言完全意料不到的景象。 不仅是观言,也包括先前那个惨叫声的主人——神婆,此刻她正捂着伤痕累累的手臂,惊愕之极地看着山谷中站立的那人,她颤抖着声音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像是从天而降,月色下只觉那是一张有如天人般的容颜,他冷冷睇着神婆,居高临下,而此刻他伸出的手臂,自手腕上滴下的鲜血,居然能使那凶残至极如野兽般的人臣服在地,仰首如饥似渴地饮下那不断流淌下来的血,一滴都不愿浪费。 那人则压根不理会神婆,只是瞥了低伏一旁的男人一眼,平淡不惊地道:“没想到我的血还有这种用处,真是多亏了那个女人……啧……” 见对方对自己视若无睹,神婆不禁哆哆嗦嗦地又道:“你、你不能杀我!杀了我,他、他就没救了!“ “你觉得我会信?” “当、当然!只有我才能使他平静下来,不、不然的话,他就会一直杀、杀人……” “是吗。” 神婆听着他再淡然不过的两个字,看着此刻饮着血却依然杀气浓重的男人,心中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明明先前将男人交给自己的巫师告诉她说,天底下只有特制的药丸才能诱发他的力量,让他暂时丧失温柔无害的本性,而一旦服下药丸,唯一的解药就是杀戮,唯有杀戮才能释放他的力量,而药丸在她的手上,只有她才能引爆这股力量,但此刻,男人明明处于杀戮之意炽盛的情况下,却为何不对身旁那喂他血的人动手?这完全不符合道理!本来明明只有她才能控制这个男人、操纵他的力量才对……可是为什么…… 男人此刻停止了饮血,改为舔舐那人手腕上的伤处,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血差不多收住了,那人方才收回手,慢慢缠上纱布,他双眼无情,竟流露出与男人一般无二的森冷杀意。 “你、你、你……”神婆除了这个字,再也说不出其他话来,她心中骇然之极,只因她忽然有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就好像,她所面对的这二人……是同类一般! “好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就听那人语调毫无起伏,却又像是带着一丝宠溺地道,他的话男人竟似能完全听懂似的,闻言便缓缓起身,一步一步朝神婆的方向逼近。 神婆再也控制不住惊叫出声,脑中只剩下曾经见过的那些被男人用双手生生撕裂的尸体,她知道自己也将是如此下场。 报应来了! 最后的念头划过脑海,神婆恨不得昏死过去,却发现原来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透过男人那双充满血腥的凶瞳,神婆看见了自己惊骇到扭曲的脸孔,然后,剧痛袭来,她狂叫起来,撕心裂肺,只可惜此地空旷无人,再响的声音也无法传出去。 血的味道顿时充斥在空气之中,男人渐渐松开满是鲜血的手,蓦地失去力气般跪倒在地。 忽有一人撑住了他的身体,并未让他倒下。 就见他眼中慢慢现出一抹悲伤,然后越来越浓,伴随着嘶哑的悲鸣声,一声又一声,只是自始至终,他都流不出一滴泪来。 撑住他身体的手和那个有力的怀抱始终安抚着他,让他渐渐忘却悲伤,最终慢慢陷入沉睡当中。 -------------------------------------------------------------------------- 观言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身处在重楼之中,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意识到昨晚因为太过安心的缘故不知何时竟就这么睡了过去,近大半个月以来要说他睡得好其实未必,在那样的地方他必须随时保持警惕,可是昨晚那一觉几乎是毫无所觉,像是睡死了一样,所以也就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的重楼。 不过既然回来了,就代表事情应该已经解决了,不然应皇天也不会带他回来,虽然自觉又靠应皇天帮忙有些不好意思,但观言向来有自知之明,尤其是跟应皇天相处,若只有他一人单枪匹马面对那失控的狌狌之神,下场可想而知,所以一旦想清楚了,便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只是感谢却是必须的,疑惑也有一大堆,于是观言匆匆下楼去找应皇天。 应皇天就在楼下,举筷面对着一桌菜肴正在兀自品尝,听见脚步声便转过头来道:“醒得正好,重楼请了新厨师,一起来尝尝。” “新厨师?”观言一愣,走到桌前,一看却发现眼前都是他所熟悉的菜色:“这是……”他不禁吃了一惊脱口而出道:“这不是那狌狌之神……不对,应该说在他还不是狌狌之神时做的食物吗? “我可不知道什么狌狌之神,我只是请了一个合我胃口的厨师罢了,不过巧的是,他的名字也叫‘生’,你可以叫他阿生。”应皇天说着,已有一人端着一盘菜走了过来,观言一见顿时又愣住了,那的确已不是他曾经见过的浑身长满毛发形同野兽般的人,而只是一个相貌普通衣着简单身材却异常高大的男子,要不是他眼中的神情令观言感到熟悉非常,一时间观言恐怕也认不出此人来。 而这被应皇天称为“阿生”的男人看了一眼观言,眼中掠过一抹茫然之色,似是觉得眼前的观言又熟悉又不熟悉,但他并不擅长表达,又或是觉得想不起来就不再去想,更没有开口,只是将菜盘放下后转身离开了。 “他……”观言却哪里能忘得掉,他已经能够确信此人正是与他相处了大半个月的男人,他不禁看向应皇天,想问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应皇天这时淡淡道:“从来就没有什么狌狌之神,那个神婆本来就是个骗子,早年间被赶出了村子,后来从更厉害的骗子手里得到了一种神奇的药丸……”他说着将药丸取出置于桌上,观言见那是一粒颜色如血一般通红的药丸,就听应皇天接着又道:“这种药丸服下后能令人变得极具有攻击性,举例来说,唔……你总还记得参雷,跟他的症状类似,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以此捏造了狌狌之神的谎言,回到村庄一面报复一面骗人钱财,不过坏事做过了头,自己也遭到了报应,大致就是如此了。” 听着他用不咸不淡的语气将这件事如此简单地解释了一遍,观言不禁感到一阵头疼,他当然能懂应皇天的意思,可是就这样一粒药丸,又如何能向楚王交代清楚? “等一下,那这个呃……你说的阿生,他的来历你知道吗?”观言忍不住要问:“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应皇天沉吟片刻,才道:“他的来历恐怕已经查不到了,但他的脑袋被人钻了一个孔,据我判断,应是有人在他身上施治的时候出了意外,导致他变成现在的模样,因而被人利用。” 观言听了不禁倒抽一口冷气,蹙紧了眉道:“脑袋被人钻了孔……是什么样的治疗需要如此……” “这就要交由你去查明了。”应皇天打断观言的话,又道:“他不能记事,无法表达,难得的是对于煮食一事十分痴迷,而且一学就会,也不知跟他从前的经历是否有关,至于药丸的来历,在你‘出嫁’的那些时日,我多番调查,暂未得到任何线索。” “可你就这样将他留下,万一……”观言虽然觉得对那阿生来说是好事,可又担心应皇天的安危,不禁又道。 “放心,药丸的效力是即时的,更何况,若是放任他离开,你恐怕也不会感到安心?”应皇天拿筷的手托着下巴问观言,另一只手却始终收在袖中。 应皇天的话半点都不错,何止是不安心,与男人相处了那么久,观言最是了解那个男人温和的心性,被人利用,服下药丸,被迫杀人,这些都绝对不是男人所甘愿做的事,那个人最擅长与食物为伴,和花草打交道,这样的人更该远离杀戮,不再假扮成什么狌狌之神才是,这本就不是他所愿,就像是面对那片花海,纵然景色再美,却因底下埋葬着尸体,他也会敬而远之那样。 这时,阿生再度端着一盘菜走了出来,他放下菜盘的时候,不知为何看了观言一眼,随后,从怀中抱出一物,递给了观言,观言一见不禁愣住,那一团毛茸茸的白色之物,竟是当日他忘在林中的小兔子。 顿时,观言展颜,他抱起了兔子,转向应皇天,感叹一声道:“是啊,从来没有什么狌狌之神,有的只是阿生。” 狌狌之妻·完 ※※※※※※※※※※※※※※※※※※※※ ※参雷出自《招摇卷·杀生护生》 奢比之尸(一) 大荒之中,有神,人面,大耳,兽身,珥两青蛇,名曰奢比尸。 “我将犬首人一剑砍杀之后没多久,那犬首又飞了回去,连在断尸上,再度冲我扑来,然后我就被吓醒了。” 神仕府里,观言对梦霞说着自己的梦境。除了梦霞之外,在场的还有应皇天,他早已听观言说起过这个梦境,原本他是来神仕府喝茶的,结果被隔壁的占梦府得到消息,梦霞于是借占梦的名目也登门而入,可实际上前阵子观言上门拜访的时候,却被梦霞拒绝,显然梦霞等的就是这一日。 只是既然有求于人,观言也无可奈何,他更不能拒人于门外,好在应皇天并不计较,所以他也不必为难,请梦霞入座,让玉蝉奉了茶,梦霞就让观言开始诉说梦境。观言将这段时日以来连续做的噩梦说给梦霞听,兴许之前因犬首人惊吓过度,他次次都会梦见犬首人,或追杀他,或突然出现,且每次被他杀死之后,又会复活,他几乎每一次都因犬首人的复活而被惊醒,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唔……唔……”梦霞听后,取出占梦所用的铜镜。这面铜镜她总是随身携带,除了铜镜以外,还有一个小布袋,就见她从布袋里连续倒出七块颜色各异且透明的石头,然后对观言道:“观公子,请你按照自己的心意随意选一块。” 观言虽然不明其意,却仍依言在其中挑选了一块浅蓝色偏绿的石头。 “将它握在手心里,闭上眼睛,将你所述说的梦境仔细回想一遍,然后再将这块石头放在这里。”梦霞指了指铜镜前的位置对观言道。 “好。”观言点头,握住石块,随即闭目重新回想了一遍前一晚梦境的内容,再睁开眼睛,放下石块。 “很好,此石便是你的‘梦之石’,我用铜镜照它,或吉或凶便能自镜中显现。”梦霞又道。 观言听后不禁一愣:“那要如何判定?”他自己也是巫师,但眼下梦霞所用的铜镜和石头,他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 却听梦霞回答:“若是凶,那么镜中所显示的颜色会与本色不同,若是吉,便是同色。” “竟然能如此神奇?”观言忍不住道。 “当然,观公子不信?”梦霞睇他一眼,道。 观言立刻摇头:“当然不是,只是从未见过,心中好奇。” “旁人自是难以见识,占梦从来只为陛下一人服务,占梦之术也向来一脉单传,无人所知。”梦霞道。 “若是如此,梦姑娘现在为观言占梦,岂不是坏了规矩?”一旁一直未语的应皇天忽地出声道。 梦霞闻言,顿时转向应皇天,眼中似有一丝惊喜之色,道:“应公子……难道是在为梦霞担忧?” 未料应皇天偏偏反问:“为何?” 梦霞被这两个字一噎,虽也不是无话可接,但她毕竟是个女子,无法厚着脸皮说出“自然是因为应公子喜欢梦霞”之类的话来,只得怏怏地道:“占梦虽为陛下一人服务,但只要是朝中官员,陛下也有过恩准,且作为占梦,可以自由决定是否要为该人占梦。” 应皇天听后未语,气氛一时凝滞,梦霞自觉尴尬,观言见状连忙圆场,道:“原来是这样,若非如此,观言罪过可就大了。” “别总把罪过往自己身上揽,你这个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应皇天对观言道。 观言本是为打圆场说的话,被应皇天短短一句反而变了用意,不过对应皇天这句话,他也无法反驳,只能笑笑敷衍过去,然后又对梦霞道:“那就劳烦梦姑娘了。” 梦霞因为应皇天搭理观言而不搭理自己暗自气恼,又不好表现出来,她不想被应皇天认为自己是个小家子气的人,于是只好作罢,装作刚才那一段没发生过,遵守为观言占梦的承诺。 梦霞手握铜镜,将它与观言的梦之石相对,一照之下,包括观言自己也看清楚了铜镜中所显示的那块石头的颜色,他那块明明是浅蓝色偏绿的石头,此刻铜镜中所照出来的颜色居然是黑色的! “这是……”观言愣怔不已。 “真遗憾,占梦的结果是‘凶’。”梦霞道。 观言仍怔怔地看着铜镜中所显示出来的黑色石头,再对比铜镜外那蓝绿色的石头,一时间凶吉倒是其次,总觉得这种占梦法太过神奇,不仅让他大开眼界,也使他好奇不已。 “观小言,这几日你就别回自己的住处了,来我这里住。”应皇天忽地起身道。 “咦?”观言抬头看他,有些不明所以。 应皇天居高临下,看着观言,淡淡道:“我让香兰准备一下,稍后再来接你。” 咦、咦、咦? 观言见应皇天丢下这句话就径自离去,他却不能撇下梦霞追上去,就在应皇天的背影消失在观言的视线中时,一旁梦霞语气古怪道:“观公子,你跟应公子的感情真不错啊。” “啊……唔,是吗……”要不是梦霞语气太过奇怪,观言听了还挺高兴的。应皇天对他而言当然是特殊的存在,只是才被梦霞占出梦境为凶,去了重楼岂不是又要给应皇天带去麻烦?他不能将应皇天对他的好视作“理所应当”,可是又怎么可能拒绝得了呢? “听说整个宫中,唯有观公子你能自由出入天锁重楼,他人若是误闯必会出事,想来也是应公子和你的交情深厚的缘故。”梦霞颇有些嫉妒地托腮道。 观言若是容易骄傲的性子,此刻便要沾沾自喜了,可他在这方面持重内敛得很,不怎么会表现,只道:“那也是托了应公子的福。” 这话无趣得很,梦霞从观言口中探听不到半点相关应皇天的事,最终只得作罢,悻悻回府。 应皇天说到做到,梦霞离开没多久,香兰就到了,传话道:“观公子,楼里已经备好酒席,就差观公子你去作陪了。” 彼时梦霞派了蒲瑶在神仕府一旁探听“敌”情,蒲瑶将这句话听得完整,回府禀报后,梦霞撅起嘴“哼”了一声,一脸的不高兴。 奢比之尸(二) 重楼里备酒席是常有的事,酒席花样繁多,层出不穷,少有重复的,更是量少而精,就算满满布上一桌,也不会令人看着就觉得饱,反而食指大动,很想每一道都拿来细细品尝。 酒也必不可少,香兰在路上就兴高采烈地对观言说了一通“今日之酒”,据说还应了“寒露”的节气,但名为“寒露”,其实却要温着喝更为香浓。 应皇天仍是手不释卷,知道观言来了连眸子都吝啬抬一抬,直等看完手上这卷书简才好像是返回了人间,不再是面对一桌子菜都无动于衷的不食烟火的模样。 香兰备了水给他净手,正跟香兰说话的观言分心去看,就见他两只手腕仍被伤布裹着,不露分毫,观言不知该怎么问,只得作罢,注意力重新回到香兰解说的那一盘又一盘色香味俱全的下酒菜上,只听得他饥肠辘辘,等应皇天拾起筷子,他就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筷子油焖笋来填肚子。 笋是刚挖的冬笋,配上虾子,用鸡汤焖得鲜香逼人,佐以温过的寒露酒,一时间只让人觉得从身体里面暖到了手脚尖,浑身畅快起来。 “阿生来了之后,我们这里简直成了人间仙境。”香兰美滋滋地赞叹。 “他人呢?” 也难怪观言要问,之前他没少跟阿生一起用饭,现在反倒是少了,这人一进天锁重楼,就好像又缩回了自己的壳里,总是不大喜欢露面,宁愿在厨房里待着。 “别担心,他在我这里很好。”应皇天道。 “他不会是在躲我?”观言问。 “你想多了。” “观公子你就放心,知道你来了他高兴还来不及,你以为他躲在厨房里做什么,还不是在为你做好吃的!”香兰说。 “还在做啊,可是这些已经足够我们吃的了。”观言不禁道。 “观公子还怕吃不完啊,就算阿生没来之前,我们楼里的食物也总是不翼而飞,从来没有剩的呢。”香兰很是自豪地道。 观言听了汗颜,反观重楼正主应皇天,丝毫也不以为意,端着酒杯一脸的理所当然。 “那我得慢慢吃,不能一下子吃饱了。”观言只得道。 “公子说了,今晚多上点酒,最好把观公子灌醉了,就能一觉睡到大天亮了。”香兰道。 观言领会地点头,他当然知道这一桌酒席的用意,也早就很自觉地一杯下了肚,又添满了。 应皇天喝得漫不经心,偶尔插一句道:“这两天你就留在这里,什么时候不做恶梦了,睡饱了,再离开。” 观言好一阵没能好好睡觉了,但一来到重楼,他就觉得恶梦已经远离了,这里俨然成了最令他安心的地方,他甚至有“今晚压根不需要酒就一定能睡好”的信心。正如梦霞说的,“他人若是误闯重楼必会出事”,“他人”一词,观言下意识认为连“恶梦”都能包含,实际上,之前他在重楼里住着的时候,从不曾如此频繁的恶梦连连过。 “好。”观言答应,跟应皇天碰了碰杯,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道:“说起来,今日占梦的手法好生古怪,我从来没有见过。” 几杯酒下肚,观言已经有些微醺了,也是因为在天锁重楼的缘故,此刻他觉得轻松得很,语气也越来越放松。 “只断了吉凶,无用得很,未必能信。”应皇天道。 “据说梦分六种,正梦、噩梦、思梦、寤梦、喜梦和惧梦。”在找梦霞占梦之前,观言自己也做过功课,他觉得自己的梦可以算是“惧梦”。 “梦而已,无论哪一种,都非现实,但若生梦,说明你内心仍有恐惧,其实你自己也知道,但又因为暂时找不出真相,才想寻求他法。”应皇天端着酒杯淡淡道。 “是啊。”观言无法否认,他当然知道,于是反问应皇天:“那你说,犬首人到底是我梦到的,还是真的有人趁我混乱时弄的玄虚?” “我的看法是真有其人,却也并非什么犬首人,根据你的描述,那犬首应是缝合上去的,那么在缝合之前,身体本身所带的脑袋已被砍去,试想一个脑袋被砍的人能活多久?你不如先解决这个难题,才有可能达成后面的那一步。” 自那晚之后,观言还从没有和应皇天仔细讨论过,只在事发后翌日讲述了自己的遭遇,他知道逃避无法解决问题,便趁记忆最清晰的时候回忆了一遍,之后就再也没提起过,包括应皇天也不曾再问他半句。 但这几日夜夜梦回,梦境与现实相连,再沉默下去已毫无意义,索性趁着酒劲,将事情摊开来说,说个明白,顺便定下方向去追查,否则永无宁日。 “一个脑袋被砍的人是不可能还活着的,最合理的解释就是那人戴着模样逼真的犬首吓唬我,若我当时是清醒着的兴许还能分辨一二,可这恰恰是早就预谋好的,她的目的就是让我分辨不出当时的情境,所以那些是不是真的犬首人其实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她为何要针对我?” “她”是谁两人心知肚明,于是应皇天接了观言的话道:“神仕府必然有问题,若往好的猜测,她只是想让你查明真相,若往坏处想,那么那些发疯致死的神仕都跟她有关。” “可是按照她的年纪和在宫中的年份算,更早的几任神仕发疯应该跟她没什么关系?”观言问。 在观言之前有三任神仕发疯致死,分别是在夷王二年,夷王五年和夷王八年。 最早那次应芈年仅十二,但第二次却是在她十五岁出嫁应国之前,而第三次,恰好是她带着两岁的应皇天回到丹阳的那一年,除去第一次可能真的能撇开关系以外,后两次却不见得,只是观言习惯于不将人先往坏处想,所以才会说出第二次出嫁前和才回宫中的应芈应该与神仕发疯毫无关系的话来。 应皇天却不然,他道:“时间点如此凑巧,就算没有必然的联系,她也脱不开干系,更何况,她如今布置的这一手专门针对你,美其名曰要你查明真相,我看却是不打自招。” “若是顺着你的思路,专门害死神仕,又是为何?”观言问。 “的确,害死神仕,必有缘故,换言之,若神仕之死跟她无关,她偏要你查,也必有缘由,无论是哪一种,她知道的必定比你多得多,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为何要找上你,这才是关键。”应皇天道。 观言听应皇天这么一通绕,原本混乱的大脑一时间更加混乱,索性什么都不想,道:“若是这样,那我身上必定有什么是她想要的,她说不定还会再来找我。” 闻言,应皇天瞥他一眼道:“你别忘了答应过我什么。” 观言眯着眼睛,他显然是喝多了,有些犯迷糊,但对于答应过应皇天的事,他倒是记得牢牢的,此时立刻点头道:“记得,我答应了应公子,没有你的允许,不准赴祀林苑的约。” “记得就好。”应皇天满意道。 奢比之尸(三) 酒到酣处,香兰又端来一盘肉粒小炒,搭配青翠绿油油的豌豆,姜蒜椒,冒着热气,颜色可口,香气扑鼻。 “观公子来尝尝,这可是阿生的拿手绝活,翡翠炒珍珠。”香兰报了菜名,将菜放在观言的面前。 翡翠自是豌豆的美称,那肉粒也不知道怎么切的真的如珍珠那样圆滚滚,又因为油亮的缘故泛着白玉般的色泽,果真恰如其名,观言虽然已经吃得差不多饱了,可是却无法拒绝它的诱惑,直接上筷,夹了一粒滚圆剔透的“珍珠”肉粒放入嘴里。 “如何?”应皇天问他。 “肉”看起来像猪肉,吃进嘴里却觉得比猪肉要紧实,又比牛肉和羊肉要软得多,可也绝对不是兔子肉和其他的观言吃过的肉类,于是他点着头表示好吃,口中却问:“这是什么肉?” 应皇天回他:“这是野猪肉的一种。” 观言不疑有他道:“原来是野猪肉。”他说着又夹了一筷。 “这肉要趁热吃。”应皇天也夹了一筷,却直接丢进了他的盘子里。 “你也一起吃,还有香兰。”观言忙说。 “我饱了。”应皇天道。 “我也是,一点也吃不下了。”香兰摸摸肚子道:“我先收拾收拾,再给你们温一壶酒,你们继续边吃边聊。” “还要喝酒吗?”应皇天问观言。 观言不算很饱,也还没尽兴,更不打算独自去休息,立刻道:“喝。” 应皇天遂又将观言的酒杯斟满,观言见状拉着他问:“你呢?” “我陪你喝。” 有应皇天这句话,观言便安心了,继续一口酒一口肉吃了起来。 整盘肉粒都被观言挑完了,应皇天基本不再动筷,只是陪观言喝酒,香兰一趟一趟将桌面收拾干净,剩下一小碟菜一小碟点心和一盘水果,重楼里安安静静的,夜色轻柔,岁月安稳。 观言头一次喝那么多酒,他觉得自己已经醉了,然而越是觉得醉就越停不下来,喝个没完。 他不停,应皇天也不停,一直到观言醉得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才让香兰把厨房里的阿生叫出来抬人。 一夜无梦。 观言醒时有好长一阵迷糊,只觉得浑身舒畅,没有夜半醉酒的后遗症,也没有困倦感,显然是再美不过地睡了一大觉。 果然还是重楼好。 观言总算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昨晚做了什么,于是感慨也随之而生。 洗漱后下了楼,越过屏风,就见楼外阳光格外好,应皇天仍坐在昨夜的位置上,要不是他身上衣服换过,观言几乎要觉得他一晚上都不曾挪过地方。 “应公子早。” “不早了,观公子你可是睡了一夜一日,我们已经在准备晚餐了。”香兰的声音先一步传来。 观言一愣,看窗外,光线斜斜照进来,可不已经过了正午了吗。 “看你的样子,昨晚应该没有再做梦。”应皇天支着腮看过来,道。 “一点都没有。”观言精神抖擞地道。 “今晚还喝吗?”应皇天又问。 观言不是嗜酒的人,但一想到能如此好睡,就有些难以拒绝,道:“想。还来得及点菜吗?” “来得及,观公子想吃什么尽管开口。”香兰道。 “除了那道翡翠珍珠,其他都换掉。”应皇天却道。 应皇天开了口,观言倒是不觉得他霸道,反而有些讶异,因为他的确还惦记昨晚那道“翡翠炒珍珠”,都不知道应皇天是怎么看出来的。 “那道留着就好。”观言忙道。 “好咧!”香兰应着就去了厨房。 连续三天,观言都在重楼里吃好喝好睡好,他觉得自己脸都圆了不少,前一晚还问应皇天,说应皇天每天吃好吃的,怎么就不见胖?甚至脸廓的棱角还越见分明,这简直没道理。 应皇天笑而不答,观言一面问一面还鼓着腮帮子,筷子也不见停,可见阿生的厨艺早把他抓得牢牢的,哪还有工夫管什么胖不胖的呢。 再说他不过是难得吃几天,可不是日日能享用美食的应皇天,若是角色互换,观言自觉得终日节食才是正途。 享福这件事听来似乎很不错,可观言自知是个劳碌命,也不过短短三日,他就觉得自己堕落了,成天不干正事,这样下去神仕的位置很快就保不住了。 应皇天对此不予置评。 神仕的位置若是人人抢着坐,也不见得会轮到他,三个神仕发疯致死,谁还敢自告奋勇领这个职位去坐? 到了第四天,观言决定回归正途,不能继续堕落下去了,他一连三天没做恶梦,“疗效”显着,应皇天也不拦他,想走想留,都随观言自己。 香兰则给观言包了些饭菜,让他带回去自己热着吃。观言一个人住,执房里还有丫头打理,回自己住处就都要亲力亲为,带了饭就免了自己煮吃的,连续三天没回住处,屋里本来就什么都没有。 入宫至今,观言都没换过住处,仍是城东那处院落。观言常出入宫中,就将屋子里的物品减到最少,除了一直保留了卜邑那间屋没动,其他角角落落观言都清理掉不少杂物,另留一间屋做仓库,实在舍不得的物品就都堆在那儿。 院子也是寸草不生的,观言自觉没时间打理,卜邑出事前他还留着一片小花园,卜邑出事后,他把整片小花园都挪出了院子,把院子里的土刨了个干净,找人直接砌成了平地。 院落安安静静的,观言回来也不过多了一个人,跟没人差不多。其实重楼里也安静,应皇天话少,香兰也有忙不完的事,要说起来,大半时间里也都是静悄悄的,多的是那几分烟火气,少的是人气。 没什么区别。观言对自己说。这里是他从小住到大的院落,一样能令他踏实。 他热了饭菜,香兰还给他装了一小壶酒,观言索性将饭菜都摆到院子里,一个人对月举杯,多少有几分惬意。 在重楼三天,恶梦的事除了第一天谈过之后剩下的两天就好像散去的云烟,连观言自己都忘了有这回事,可当他离开重楼,这事儿就又自动自觉地回来了,连个招呼都不用打,直接钻进了他的脑子里。 不过或许是多了三天的缓冲,梦境变得万分虚幻起来,距离他老远,就算不时想起来,也没了之前那种杀伤力,又或许是谈开了,纠结梦境不如着眼于现实,现实的问题快不了,那就别指望恶梦提早消失。 说白了,事实并无更改,可是心境变了,一切就好像不同了,恶梦也就显得不那么可怕了。 这一晚,观言自觉心理状态调整得非常好,又喝了酒,于是安然入睡。 奢比之尸(四) 夜静无声,月光被厚厚的云层遮掩,城东小小一隅被笼罩在黑暗中,仿佛融入了夜色,那儿就一处院落,偏僻得很,再过去便是大片的田地。当初院落里人多尚不见得荒凉,后来观言将下人逐渐遣散后,这里也随之显得空荡起来,倒是有几分初入天锁重楼的气氛,观言大多回这里就只为睡一觉,睡着了也无所谓气氛如何了。 只是这一晚注定不太平,观言入睡时虽觉得安然,可却不像之前三天那样一夜无梦,这一晚他几乎是一睡着就开始做起梦来。 梦里闹腾得很,犬首人一时半刻未曾入梦,前尘往事不断涌入,忽而是义父教他写字的画面,忽而出现那幅令义父出事的城舆图,他正情急地冲出门时,又发现原来自己进入了重楼,里面一派祥和,香兰在一旁杀鸡宰羊,如同过节一样。可不是,尽管天锁重楼不见人烟,但每次前去观言都有一股说不出的开心滋味,这些如实地反应到了他的梦中,一晃而过之后,祀林苑的那片阴森树林突然林立在眼前。阴风呼啸,遍地森冷,“呜呜”的声音如同鬼哭狼嚎,听得人心中发寒。 梦境交错,祀林苑中恍然出现一顶轿子,那轿子中的人从不现身,只有声音传了出来,那人好似说了什么,梦中不够清晰,观言只觉得对方的声音冷冽如厉鬼嘶鸣,可怕之极。他欲离开,却迈不开脚步,直至此时,观言意识到自己身在梦中,预感来得极快,恐怕之前那困扰他的恶梦,也即将到来。 果不其然,四周围顿时变得漆黑一片,烛火在不远处幽幽亮起,观言心惊胆战,不知道那些犬首人藏在哪里。 犬吠声起,一声一声砸在心头,每一次都让观言心惊肉跳的,他很想立时清醒过来,可是每每梦到此情此境,就好像被梦境抓住了一样,怎么都醒不过来。 “观大人……夜半冒昧来访,恳请大人露面一见。”粗噶的声音无端响起,恍若夜里的幽魂。 观言并不欲出声回答,他躲都来不及,只可惜本来梦境中他还手握一把长剑,如今却两手空空,双腿又迈不开,此时此刻,他也只能强忍心头畏惧和反胃立在原地,自知躲不过去,也只能硬着头皮迎头直上:“我就在这里,该露面的难道不应该是你吗?” 对方一时没有回应,但烛火似是近了些,一抹漆黑的轮廓正静立在烛火边。 观言很清楚那必定是犬首人,他也不想看清楚对方,只问:“到底是谁派你来的,为什么要加害于我?” “大人此言何意?你我初见,何来‘加害’之说?” 观言一心只想尽快脱离梦境,根本不打算与他纠缠,也不管对方说什么,只愤愤道:“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何必如此故作玄虚?” “大人是否对小生有所误会?”对方却不接观言的话,反而疑惑道。 “大丈夫敢做敢当,你连脸都不敢露出来,就算真的被‘误会’,也是理所当然。” “小生是怕吓到大人,绝非故意藏头露尾。”对方这样辩解。 观言心中忍不住暗道一声“假惺惺”,基于他跟应皇天已经得出“‘犬首’大约只是一个头套,若非当时他被下药导致太过迷糊否则必然能够分辨出来”这个结论以后,他对于犬首人的畏惧已不如曾经那样强烈,但这到底是在梦中,真实度难免又要上升几个层次,坦白说,观言还是战战兢兢的,有些东西无论看几遍,就算明知道是假的,还是会不适应,仍然要被吓到。所以从根本上来讲,观言并不希望眼前这团黑影暴露在自己的面前,可是又没有办法阻止,他觉得若是不被吓这一跳,梦境恐怕就更难以清醒了。 “那你就露面来看看,我也不是不经吓。”观言努力壮着胆说道。 “既然如此,还请大人见谅了。”对方话音落下,烛火就蓦地将那团黑影照亮了。 那是观言不曾想过的模样,突如其来的光亮让观言将眼前之“人”的模样一瞬间映入眼底,再闭眼都已经来不及。 “吓!”他还是被吓了一大跳,甚至倒退了一步,也没察觉到自己双腿能动弹了。 那与其说是个人,不如说是一只野兽,但这又不确切,只因那四肢着地的兽居然长了一个人的脑袋,那个脑袋上的嘴巴半开半闭,话语便是自那里面传出来的。 可这样还不算,这人脑袋上的耳朵非常大,两个耳环……哦,那压根不是耳环,而是两条蛇!它们不时蠕动着,吐着信子,不时仰起尖尖的脑袋,观言才被那人首兽身的模样给吓到,转而又因为这两条蛇而惊到,几乎不能动弹。 “大人,恕小生唐突了。” 观言目瞪口呆,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是看着那突兀的大脑袋嘴巴一张一合。 是自己的梦境升级了?还是犬首人自知吓不到他又换了这一种更为诡异的面貌? 观言不知道,他瞪着这个非人非兽的怪家伙,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语调里的哆嗦问:“你、是谁?” “小生姓奢。” 没露面之前就一直自称“小生”,观言还不曾留意,现在这“小生”二字,实在是不怎么和谐。 观言忍不住暗自嘀咕,但他天生的教养又自觉这样很不礼貌,生成这副模样,想必不是自己乐意的,他怎么还能嘲笑对方呢? “我与你素不相识,究竟为何事找我?”梦大多荒诞,但也常与现实结合,观言身为巫师,对于梦境有他自己的一套理解,虽说醒后不记得的梦占据了大多数,可像眼前这种的,恐怕想忘都忘不掉。这个问题指向性明显,可以针对梦境,但也未必联系不到现实,因而观言不由得问道。 “小生有事相求于大人,还望大人能出手相助。” “什么事?” 对方似有些为难,更有些忸怩,半晌才道:“小生的……呃身体不见了,小生到处找了,都找不到。” “身体?”观言一愣问:“你的身体怎么会不见的?” “小生也不知道,一觉醒来就不见了,不得已,小生只好借了附近的身体。” 观言很想问一问他的身体包不包括脑袋,但最终他打消了念头问了别的:“你的身体原本在哪里?给我一条线索,我好去帮你寻找。” “在……嗟丘……” 声音倏地逐渐变小,甚至远去,“笃、笃、笃”的敲门声忽然夹杂在其中,看似打扰了观言的睡眠,但恰恰让观言求之不得,声音越来越响亮,总算将他拉离了梦境。 奢比之尸(五) 观言一个翻身起来开门,下意识不愿去回忆方才梦境中的点滴,尽管他在梦中答应了那个人的请求,然而这却让他忽视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深更半夜的敲门声。 打开门的一瞬间,这个事实才终于进入了观言的意识里,可为时已晚,院门打开的刹那间,两团烛火半悬在屋檐下,那非人非兽两只耳朵盘踞着两条大蛇自称姓“奢”的“小生”正立在门口,他一见到观言,便咧开嘴巴,露出尖尖的牙齿,四肢在地上一抓,整个兽身便朝观言扑了过来。 “啊——” 观言惊叫而起,发现拥着被正坐在床上。 是梦? 是梦! 蓦地,惊魂都还未定,门外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跟梦境中一模一样! 观言几乎是无意识地抱紧了棉被,缩在墙边。 “笃、笃、笃……” 一下一下,敲门的人相当有耐心,听得出来对方丝毫不欲停止,仿佛不给他开门,他就能这样一直敲到地老天荒。 观言心中几个念头连续闪过,其中让他最抛不开的念头是:这是不是仍是梦境? 这种梦中梦的情况他遇到过几次,总在以为醒来之后其实仍在梦中,初次经历时自是意识不到,但几次过后的现在,他自然而然就能想得到。 若是梦境,打开门兴许就是怪东西,最多应该就是再被吓一跳,但反之,如此深夜,又会是谁呢? 现实中的危险自是比梦境更为可怕,这也是他迟迟不敢前去开门的原因,若是如此,那么方才的梦境就成了警示。 “笃、笃、笃……” 敲门声有条不紊一下又一下,似是响彻在整个院落的上空,深更半夜的,每一声都令观言心惊肉跳,这里方圆几里空无人烟,若真有什么危险,他根本无处可逃。 可是,真正的危险,会像这样敲门示警吗?不应该在他熟睡时就闯进来?除非就是为了吓唬他而来…… 左思右想,观言自知不可能让这种情况继续下去,先不考虑对方究竟多有耐心,而是他自己陷入黑暗中被迫聆听的滋味绝不好受,是梦或是现实,不如早点见分晓。 他下了床先点燃烛灯,披上外袍,将腰带系好,然后又揣了一把匕首在怀里,总归这样做能让他觉得更安心一些。 这之后,观言才拎着油灯穿过光秃秃的院子,来到大门前。 这期间,敲门声片刻都不曾停下来过。 越是接近那被敲响的门,观言越觉得战战兢兢。 到底是谁啊?这大晚上的…… “喀嚓”一下,观言打开了锁,也就这一下,敲门声倏地停止了。 观言好半晌都不敢再去拉动门闩。 四周围静悄悄的,尽管手边有一盏灯,可夜色仍像是能吃人一样,细细密密包裹着整个院落,不留丝毫缝隙。 时间仿佛静止了,外面也悄无声息的,有一瞬间观言甚至觉得门外根本没有人来过。 “笃、笃、笃”的敲门声再度响起,打破了观言的错觉。 门锁已开,此刻只要将门闩拉开,先前紧闭的两扇门就能被轻轻推开。 不自觉地屏住呼吸,观言缓缓伸出手去—— “吱呀”一声,寂静中这本来不算响亮的动静都变得刺耳起来。 观言盯着门缝,紧张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就怕门一打开后面出现个什么又把自己给吓一跳…… 要说这气氛吓人真是再适合不过,然而当两扇门推开到能看见外面的程度时,外面却空空如也,至少站在观言这个角度,他什么都看不到。 这也不奇怪,若是来人挡着门打开,自然应该先让开,可是门都打开了,照说那人也该露面了,故意躲着怎么想都只会让人更紧张。 观言跨过门槛,却在同时还是没忍住出了声,轻问:“谁?” 门后无声,使得观言的脚步没由来顿住,门是两边开,屋檐下挂着的灯笼早已熄灭,此刻所有的光都来自观言手上那盏油灯,可也已足够能让观言看清楚周遭的一切了,只除了门后那两处死角。 对方不愿露面,观言也不太愿意再走出去让人吓,于是就在原地等了片刻,才又出声道:“没人我就回去了,别再敲门了。” 他说着欲转身迈回自家小院,可实际上却是竖着耳朵仔细听外面的动静的,就在这时,右边那扇门后传来“咚”的一声。 观言一愣,心口跟着一跳,这一声听起来有些怪异,不怎么像方才的敲门声,倒是像有重物磕在了门上的声音。 他犹豫着要不要再走出去一些,就听又一声“咚”响起,砸在了门上。 观言鼓起勇气,索性几步上前,“砰”的一下将敞开的右边门重新往里推,同一时间,他就跟门后那人面对了面。 乍看是一个人。 但那人的脸青白得不像话,面无表情,双眼血红,让观言一对上就冷不防后背一凉。 来人转过眼珠子,仿佛看见了观言,便向他一板一眼地作起揖来。 观言愣怔地看着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来人不说话,身体僵硬得如同木桩,直挺挺的,作完揖他就站直了,瞪着观言,眼睛一眨也不眨的。 这模样十分瘆人,大晚上不吭声站在门口,不是吓唬人还能是什么?可又有一种违和感挥之不去,观言作为巫师,第一个直觉其实并不是对方故意吓唬人,而是—— 他不是人! 不是人,那是什么? 观言心底发毛,那双充血的眼珠子根本就没有一丁点鲜活的气息,迎面而来的只有森森死气。 是个死人! 一个死人半夜来敲门,若这不是梦境,还能是现实么? 姑且……当成是梦境一试。 观言心中一叹,既来之则安之,便问:“你不会说话?” 对方又开始作揖。 “你找我有事?” 还是作揖。 看来他只能用这个方式来回应,甚至连点头都做不到。 “那我该怎么才能知道你找我什么事啊?”观言又问。 这下用作揖也无法回答,两人眼睛对眼睛,茫然无言。 “那怎么办啊?” 忽有一声狼嚎自远处传来,悠长连绵,打断了观言的思索,他回过神,又道:“不如……你跟我进屋去,总不能一直站在门口。” 请个死人进自己家门怎么都觉得怪异,可观言有巫师的自觉,没有那么多忌讳。 更何况“死者为大”,对死去的人抱有尊敬理所当然,观言说罢,就侧身让了让,仿佛觉得此“人”必定会被自己请进门。 对方像是觉得不好意思般又开始作揖,但他的确没有拒绝观言的邀请,还真是大摇大摆一步一“跳”地进了院门。 这使得观言更为确信,此“人”应是尸无疑。 奢比之尸(六) 观言将“人”请进客厅,亮起灯,习惯性地抬手示意对方就坐,对方作揖道谢,却是不坐——观言仔细观察,发现他浑身僵硬非常,不能弯膝,自然也无法入座。 请人就座是个礼节性的动作,如今看来是没有什么必要,但对着“尸”倒也没必要尴尬,于是观言便道:“请稍候片刻,容我去更衣洗漱,再取符笔来。” 对方作了作揖,放观言离去。 观言用最快的速度洗漱更衣,取了符笔后立刻回到客厅。 他要与尸交流,便在两张符上分别写了“是”与“否”,方便对方根据他提出的问题来回答。 只不过这仅限于回答简单的问题,作用其实不大,在观言已知他找自己有事的情况下,最重要的是猜测“什么事”,这个范围就有些大了,观言不知道该从哪里猜起。若说最近跟自己有关的事情那就是梦了,因为那些梦他找了梦霞,而后他去重楼住了三日,再因为方才敲门声的缘故将又陷入梦境的他唤了出来,甚至他还怀疑这是另一个梦境,基于一切都与梦相关,这就足够观言将之看作是一个提示——万事万物都不是单独存在的,其间必定有某种联系,要善于发现此类联系,比较可行的办法是从自身上寻找线索,否则,此事不会找上你——义父曾教过他这些,这并不是说有人憎恨自己是自己的错,这里没有“对”或“错”的引申含义,单纯就是找出背后的原因,例如那憎恨自己的人憎恨的其实是自己的血缘,又或是之所以遇到应皇天是因为他身为巫师的关系。 现在这个尸找上门,无论是不是在梦境之中,其一必然跟他成为神仕有关,其二便与梦境相关,梦境也是因为自己成了神仕,所以观言细细一想,便做出第一个猜测: “此刻我们是否身在梦境之中?” 他想试着问一问,无论是不是,日后都是个参考。 那尸踩到了“否”上。 观言愣了愣,也不知自己该不该信,而是又问:“那么,你与‘奢’这个姓是不是有关联?” 这回回答是“是”。 观言心中一动,这意味着无论现在是不是梦境,但来者却是与梦境相关的。 他思索片刻,又问:“那姓‘奢’的人自称丢了身体……”他这个问题一出,蓦然面对眼前这“人”,不由脱口而出问:“是你吗?” 这还真是非问不可了,眼前不就是一具尸身吗? 观言细细打量他的脸,这张脸跟之前兽身人首的那张脸长得完全不同,这样看来,丢的是一整具尸体,那脑袋也是临时跟兽身拼凑起来的,可是,那蛇呢? 不容观言细想,来“人”在原位上跳了一跳,表示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是”。 果然! 这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观言高兴了没一会儿,这才想到:他该如何与那“奢生”取得联系? 对方托梦而来,丢失的身体也找上了门,那么他的任务自然就是将两者合一了。 可是,又该从何处着手呢? 观言自是不料那么快就弄清楚了尸者的来意,意外的同时,就开始考虑再问几个问题,猜测一下“他”的来历。 哪知“噗通”一声,那尸体忽然真的还原成了尸体,此刻像是一根木棒一样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脑袋敲在地板上,听得观言觉得后脑勺一阵疼痛,可那尸者却没有痛感,睁着一双无神呆板的眼睛,躺得再理所当然不过,整一个已经完成任务瞬间解脱的感觉。 观言低着头瞪了“他”片刻,忽然意识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请尸容易送尸难! -------------------------------------------------------------------- “所以现在丢失的身体在你家?”应皇天托着腮,懒洋洋地看观言。 观言本来还有些心急火燎的,可是一到重楼,见到四平八稳的应皇天后,又觉得那具尸体躺在他家的客厅里好像也没什么。也是,这又能有什么呢?虽然古怪非常,至少不久前那尸体还是会活动的,但他仍然是一具尸体。据传尸化有两种形态,一种是尸体死后不曾被很好地入殓,日久吸收月华而成为精怪,第二种说法是神明被杀后其灵魂不死,以“尸”的形态继续活动,无论哪一种,尸体都不会继续腐烂,而一旦仍会继续腐烂的,就绝不会发生尸化的情况。当然,这都源于传说,可是尸体毕竟活动了,那么传说的真实性就显得多了几分。可惜传说总归是传说,除了这寥寥几句,也没有更多可寻的线索,因而对于如何安置那尸体也就毫无头绪了。 应皇天听观言说完,却只用“丢失的身体”称呼他,这话就显得那尸体似乎只是一件物品,单纯听来,还真是没有“一具尸体”那么大的压力了。 观言点头:“我不知道他的来历,也不知道今晚能不能再一次梦见那个‘奢生’,我来找应公子是想请你帮我问一下寞公子,有没有可能接上前一晚的梦境?” 应皇天摇头:“他还没有那种控制人梦境的能力,最多只能在梦境中穿梭,做梦的人仍是你自己。” “原来如此。”观言叹了一口气,既然是这样的话,那么再一次梦见“奢生”就要凭运气了。 做梦这种事,要说虚无缥缈,却又实实在在与自身分割不开,可是它又是来无影去无踪的,能记得都已是不错,更别提其他了,观言也就是抱着侥幸问一问,并没有真的把希望寄托在寞身上。 “‘奢’姓很少见,你可以从这个姓氏着手。”应皇天道。 “我也是这么想,所以还想借你的书房一用。”借用书房的意思自然是还要进入藏书阁,现在观言每次查资料都不去宫里了,首先想到的就是应皇天的藏书。 “除了姓氏,身体本身有线索吗?”应皇天点头,问。 “有。”观言立刻道:“他的衣着虽然沾了土,却是齐整的,质地上乘,但又不是普通的衣物,更像是尸衣一类,从中可以判断出他的葬礼必定是隆重的,穿成这样,绝不会草草将他埋了了事,这就进一步推断出他另有棺柩,才不至于灰头土脸的,他身上的尘土应该只是他离开棺柩和夜晚赶路时沾上的。” “分析的不错。”应皇天笑道。 被应皇天夸奖了观言也不骄傲,而是道:“但这些无法体现他的地理位置,葬式从衣着看并没有特殊,既然梦境无法控制,那就只有先从‘奢’姓着手了。” “不用着急,也不必担心,如果你找不到线索,着急的是他,所以他必定还会再来找你。”应皇天道。 观言的面色却有些为难,他怎么能不着急,家里请来一具尸体,这叫他还怎么回去? 应皇天一见便知,道:“住下。” “换了地方,会影响梦境?”无怪乎观言会这么想,之前在家恶梦连连,换了重楼连续三夜都是好梦,如今他等着那位“奢生”入梦,哪儿敢轻易再换? “我不是说了,他还会来找你的,便是此意。”应皇天道。 观言后知后觉,原来应皇天早知他的顾虑。 实际上他也真不愿回去住了,他可不愿跟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待在一起,尤其是夜晚。 “也只有如此了。”观言觉得最近总是遇到有家不能回的情形,看来等空了得去给自家宅院进行一番祓除,去去晦气。 奢比之尸(七) “我还有一个建议——”应皇天忽地又道。 “什么?”观言顿时坐直了问。 应皇天好整以暇:“你隔壁不是有个会占梦的?她对梦境必定熟悉非常,何不再去请教她一次?” 观言顿时摇头道:“不去不去!不知道她又要提什么条件,还是算了。”提的条件自己能办到倒是无妨的,若又要牵连应皇天,他就不那么乐意了。 “但倘若她能操纵梦境呢?”应皇天道。 “怎么可能!”观言觉得被应皇天否定掉的事,不可能还有人能做得到。 “她是占梦,对梦一事必定熟悉非常,也许她真的能帮到你。” 观言觉得应皇天的话颇有道理,但随后想到梦霞的难以对付,还是摇头道:“再熟悉,总不如寞公子?” 应皇天不置可否,道:“既是如此,今夜就请寞公子前来,你自己问个清楚。” 观言这下高兴起来:“那太好了!” ---------------------------------------------------------------------- 说请就请,当晚,地点仍是重楼的窗畔。 “好久不见,观公子。”寞的面容跟记忆中似乎有所不同,但是给人的感觉始终温和平顺,他微笑着面对观言,那本是应皇天的位置,不过每次寞出现都喧宾夺主,有一种在梦境之中他才是主人的感觉。 “好久不见,寞公子。”观言尚有些迷糊,梦境总是如此,突然进入,又突然离开,从来也没个预告。 “观公子可知梦的由来?”寞在梦境中无所不能,观言想什么他都知道。 观言摇头,他一门心思研究巫术,还从未去研究过梦境的由来。 “我专门考虑这个问题,觉得梦境应该跟魂魄世界相交,魂本虚无,可转世,可投胎,但投胎后便多了一道枷锁,即是身体。身体会死亡,魂魄不会,当身体死后又进入轮回,再经历投胎。梦境,也许是现实和死后世界交织而成,对魂魄而言,身体禁锢了他们,让他们失去了自由,但若没有身体,魂魄也无处安置,更无法表达,为了和身体和谐共处,魂魄自己造就了梦境,让他们得以在身体入睡时能自由来去,随心所欲,而人们醒时他们则更能安于现实,老老实实地待在身体里。” 寞的这番话令观言颇觉神奇,这样的论调他头一次听说,但细细一想,觉得这样的说法还挺是那么回事,不由道:“若真的是这样,那为什么魂魄总是要投胎,而不留在那个世界呢?” “也许那并不容易,只要有了第一次的轮回,那么无论是谁,都会跟现实世界产生纠葛,这些纠葛有好有坏,或是你帮助了他人,又或是你亏欠了他人,若你帮助了他人,则他人对你有所亏欠,若是在生时归还不尽,那便要等到下一世再来归还,循环往复,周而复始,便再也停不下来了。”寞说。 “下一世又会有新亏欠的,那么一世又一世,他们就再也回不去了。”观言喃喃道。 “于是梦境就这样诞生了,这是他们向往之处,可是他们无法久留,这就如同每个人都盼着安宁,但总有烦恼会相继产生,是一样的道理。” 这样解说梦境的来历十足新鲜,于是观言问:“那么恶梦呢?若梦境由他们所创造,那么又为什么会让梦境变得那么可怕?” 寞笑说:“自然是因为身体遭到的伤害只是表面,真正的经历使得魂魄受伤更甚,恶梦即表示他无法从伤害中超脱,你觉得呢?” “那么为何又会与真正的现实不同呢?” “因为我们总是无法一直保持一个想法,思想也如同一个虚无缥缈的空间,不断有新的想法冒出来,也不断会消失,梦境也如是,有时候是这样,忽而穿插了一段其他的事件,或是多了个人,与你的想法一样,无法捉摸,也难以控制。” 观言仔细想了想,还真是这样,思想该如何控制呢?现在他在想这件事,不一会儿就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就算专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也难保不会分神。他经历过许多场祭祀,那本该是他最凝神专注的时候,可是至今也没有哪一场祭祀是能从头到尾连一次分神都没有的。 “那思想跟魂魄又是什么关系呢?它来自魂魄,却不受魂魄控制吗?”观言想着道:“会不会魂魄即是思想呢?” “应该是有区别的,若说身体是容器,魂魄是容器中的物体,那么思想也许就是介质,什么样的思想,就会诞生什么样的魂魄,但往往魂魄也能改变思想,两者互通,虽然有时也能互斥。”寞说:“这是个广大深邃而有趣的话题,却永远都没有正确答案。” 观言点头,将这个话题先告一段落,又问回了梦境:“那么,世上也有不做梦的人?” “不做梦或是一夜无梦的情况当然有,更多的是做了梦却因为睡得太踏实而不记得了,便以为不曾做过梦。最极端的例子就是我们大多都不会记得上一世的事,甚至于就有人绝不相信有轮回的存在。” “对哦!”观言被说服了,然后好奇地问寞:“寞公子你呢?梦境对你而言是什么样的?” “我啊……”寞又笑,说:“我喜欢梦境里的世界,多姿多彩,但是这里却由不得我离开,因为在现实中,我并非人类啊。” 他的话中似有几分羡慕,也有几分怅然,更多的其实是悠然自得,观言并不是寞,无法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感觉,即便是听了他的回答,也依然觉得模糊不清,正如梦境给人的感觉,永远像是隔了一层似的,明明是自己的梦,却从无实感。 “言归正传,公子已经跟我说了,说观公子近来怪梦连连,更与现实相关联,但公子并没有细说,不若观公子先将情况讲一讲,看看有没有我能够帮忙的地方。”寞很快又道,一脸关怀。 观言忙把自己前段时间的恶梦和昨晚的梦境一并说了,也不忘把在重楼三晚无梦的情况和正躺在他院落里的尸体都告诉给了寞,好让寞分析分析。 寞听后不禁道:“原来如此。我能穿梭梦境,可惜无法帮你把那位‘奢生’再一次拉进梦中,不过公子说得没错,他既然找来了,那么自然会再一次前来,观公子且放心等待便是。” “真的不会因为我换地方而受影响吗?” 寞摇头道:“城东和重楼的距离并不远,就算是现实中,也不算远,若是在梦中——”他话音忽地一顿,道:“观公子,请闭一下眼,想一想你所住的宅院。” 观言不疑有他,闭上眼睛,想他的宅院。 “可以了。” 也就一闭眼的工夫,寞就让他睁开眼睛。 观言睁眼一看,顿时惊呆了。 他已然回到了自己的宅院,而那具尸体还躺在老地方——这也是寞让他想时他第一时间便想到的画面。 “看,梦中来去不过一眨眼,所以换地方不会受到分毫影响。” “那是不是只要我在心中想什么,梦中就都会实现?”经历了刚才这一眨眼,观言连忙问寞。 “自然。”寞答:“我无法帮观公子找来‘奢生’,但观公子你却未必不能做到,既然说到此,观公子不妨一试。” 观言点头正要闭眼,可在这之前又有个疑虑,不禁问:“那若是不来又是什么道理?” “有很多种理由和可能,说直白一点,那就是出于观公子对他并不熟悉所致。”寞说着打了个比方:“试问观公子,此刻我若是让你回重楼,你想必能够办到,可若我说去重楼的最高那层,又会如何呢?” 观言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寞的意思,他对自己的宅院太熟悉,因而一闭眼就能想到,但若是他不熟悉的地方,或者压根不曾去过的地方,除非有人邀请自己去,否则他无论怎么想都不会出现。 “我只见过他一次,又是在梦中,很可能我记得不够真切,所以他不会来,寞公子是这个意思?”观言问。 “不错。”寞点头:“但无论如何,试一试总是无妨的。” 奢比之尸(八) 观言迫不及待,再一次闭上眼睛,脑海中回忆起那人首兽身耳朵上盘踞着两条大蛇的“奢生”来。 孰料片刻后,耳边传来一声低唤:“观大人,小生有礼了。” 观言猛地睁开眼睛,眼前多出来的不是“奢生”又是谁! 可是,寞呢? “我暂时回避,以免对方不愿开口。”寞的声音传入耳中,人却不知所踪。 知道寞就在一旁,观言定下心来,他看着“奢生”,无论怎么看,“奢生”的模样依然令他感到怪异,也有几分惊恐,只是这些都不及想要解决这件事的渴望,于是他连忙指着一旁的尸体问:“你看得见他吗?他是你丢失的身体吗?” 兽身上的脑袋转过去看了一眼,随即变得万分激动,连带着两条大蛇都舞动起来,看起来张牙舞爪的:“太好了!大人你找到他了!就是他,他就是小生所丢失的身体!” 这其实已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倒是奢生如此轻易就被自己“请”入梦中这件事反而令观言比较吃惊,但这会儿他更希望能尽快得到线索,当下问道:“昨夜梦中匆忙,奢公子似是留下线索,可惜我当时并未留意,不知能否再出言告知?” 奢生闻言,立刻道:“小生最后记得的只有‘嗟丘’二字,应该是个地名,其他的小生都记不大清了。” “嗟丘……”观言虽是初次听闻,但在梦中却又觉得熟悉非常,好像隐约又知道一样,“等我醒后就去设法调查。” “那真是多谢大人了,小生真是无以为报。”奢生说话的时候,蛇头就开始晃动,但是这一次这对蛇都不曾露出凶相来,甚至过分温顺,脑袋怎么摇,它们就怎么晃,看起来软绵绵的。 “你自己的遭遇也不记得了吗?”线索不嫌多,观言想多知道一些关于奢生的情况,于是又问。 奢生的表情十分茫然,摇头道:“小生醒后就不见了身体,只好暂时借了这野兽之躯,它很可怜,被砍去了头颅,小生用双蛇连接了头身,总算暂时有了安身之所。” “那请问怎么会找到我的呢?”观言接着又问。 “观大人乃新任神仕,此事大家都已知晓。”奢生答。 观言闻言一愣,然后忽然就想起了神仕一职的继任仪式。 那一场继任的仪式并不复杂,燃香,祷告,礼成,又由于神仕一职直接对陛下负责,继任仪式全程楚王都在席上观礼,仅此而已。 尽管如此,神仕一职具有其特殊性,无论是燃香还是祷告,接受者分别为人鬼、天神、地神,乃至百物之神,正是应了奢生这句话:“大家都已知晓”。 不过这到底是观言第一次直面被“神”找上门的情况,这似乎让他多少有了几分自己已经是“神仕”的实感,与之前经手的相关事务感觉完全不同。 “原来是这样,观言一定会竭尽所能帮助奢公子,如今奢公子失落的身体正在府上,我不会让他再丢失,不过终归是入土为安,我会替奢公子将原本的安身之所找回来的。”观言道。 “那就有劳观大人了。”奢生感激不已,道。 ------------------------------------------------------------------------- 观言自梦中清醒,立刻把“嗟丘”二字记录下来,洗漱过后,匆匆下了楼。昨夜直接在重楼睡下,本来只是等待寞出现,却没想到在寞的帮助下顺利见到了奢生,因而他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件事告诉应皇天,顺便跟他探讨一下寞所说的梦境的由来。 应皇天正在楼下剥虾,一大早的餐品中就有虾也是重楼独一份了,而且还是虾饺配糖醋虾,每只虾都饱满滑嫩,一点也不含糊。 重楼中永远不缺少食物的香味,饶是心怀急事的观言,看着应皇天如此有滋有味地品尝鲜虾,也不由慢下了脚步。事有轻重缓急,早餐是一天的第一餐,如今美食当前,谁舍得轻怠? 于是乎观言坐在了老位置上,一面享用美好的早餐,一面像闲聊似的将梦醒后他记得的那些事说给应皇天听,顺便问了应皇天对梦境由来的观点,不过问了之后他就发现应皇天对寞的那套说法熟悉非常,而且甚为赞同。这也在情在理,他们认识得早,针对梦境的由来兴许早就讨论过很多遍了。 “嗟丘,我倒是有点印象。”梦境永远说不到头,暂时结束在应皇天的这一句话中。 观言大喜过望,连忙问:“嗟丘是地名吗?” “是,也不是。”应皇天答。 观言疑惑,这是什么意思? 早餐结束后,应皇天去到藏书阁,很快就将有“嗟丘”记载的书简找了出来,递给观言。 观言接过来一看,那卷书简破旧不堪,不知年代,上面刻的字就跟符号差不多,而且遗失了不少字句,它们有些被修补过,有些因为缺失太多而无法修补,但每一句边上应皇天都留了注脚,关于“嗟丘”的一句被应皇天指了出来,观言细细辨认着那上面的蝇头小字:“嗟丘,爰有遗玉、青马、视肉、杨柳、甘柤、甘华。甘果所生,在东海。两山夹丘,上有树木。一曰嗟丘。一曰百果所在,在尧葬东。” 读完观言明白了应皇天的意思,这看来的确是个地名,但这个地名带有几分传说的意思,也不知道是杜撰的还是真的存在过,就算是真的存在过,最后那句写明“在尧葬东”,那也绝对会因为年代相隔太过久远而早已难觅其踪,试想尧帝的陵墓距今少说也有千年,到如今又该去哪里找寻? “要去吗?”哪知应皇天又道。 “……嗯?”观言半晌没反应过来。去?去哪里? 应皇天伸出手,用指尖点了点“尧”字。 观言瞪大了眼睛:“去寻找尧帝的陵墓?” “不想去?”应皇天问他。 “想!当然想!”观言生怕应皇天失了兴趣,忙不迭道。 奢比之尸(九) 说去就去,是应皇天一贯的行事作风,观言甚至没来得及问一问应皇天是如何确认尧帝陵墓的位置的,他们就已经坐在了小黑的背上。 “不去又如何能确认?”对于观言这个问题,应皇天是这样回答他的。 也是,书上不管怎么写,道听途说的内容无论是什么样,还得亲自去一趟。 关于尧的传说多种多样,但至少还有迹可循,倘若换成单寻“嗟丘”,那就没什么方向可言了。 只是关于尧的传说也分两大类,一类是杜撰说,三皇五帝到底是不是真有其人,谁都无法证明,另一说尧正是古唐的尧帝,那位尧帝将地位禅让给了舜,舜又禅让给了大禹,夏朝便是始于禹的子孙后代,但在这个说法中,五帝的世袭关系多种多样,并没有确切定论,这也是自然的,年代实在太过久远,可若抛开这一切,只是去看看古唐帝陵边是不是有“嗟丘”一址却不难办,古唐的位置是有记载的,帝陵左右逃不开这附近,那就意味着“嗟丘”也可以在附近搜寻一番,照小黑这样日行万里的速度,去古唐都一趟一日就能往返。 但出门前,应皇天还是跟香兰打了招呼,说晚上不一定会回重楼。这一趟并不是去了就能找到的,也不确定到底会遭遇什么。 观言自从离开丹阳独自修行过后,对离宫一事都习惯了,也亏得神仕一职自由度极高,观言外出无需汇报,再加上他们出门坐骑特殊,连城门都不用经过,正是神不知鬼不觉,所以才能说去就去。 古唐的位置要越过周国,距离成周不远,正是如今晋国的附近,算起来也是晋国曾经的都城。晋国本就是唐国改名而来,改名的时候向南迁了都,以晋水之名为国号,在这之前,晋国的都城正是古唐国的都城,古唐国被周成王所灭后,将此地分封给了王子虞,因而王子虞也称唐叔虞。 那一带自南向北有一条汾水,汇入河水,无论是迁都前还是迁都后,无论古唐还是今唐,国侯们都不约而同将都城定在了汾水边,正是地得水泽而润,这是谁都能明白的道理。 小黑走的是山路,可山路最终还是越不过水,因而在接近周国之前,应皇天和观言就换了水路,小黑被他们留在了河水边。 所谓走水路,其实也不需要找船夫,但船还是要的,观言本以为要去村落租,哪知早有一艘船被解了缆绳晃悠悠地前来迎接他们了。小黑要避人,他们走的都是最偏僻的路,也不知这艘船是从哪里弄来的。 “用完还回去就是了。”应皇天道。 观言自觉做个小跟班,反正这些都不是他该操心的,他若真要操心那简直没完没了了,比如眼前这条河水如此汹涌澎湃,比起眼前的船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他更应该操心如何划到河水的对岸去。 果然一坐上船,观言就感觉船底“动力”十足,不知道那是什么,总之将船连同他们驮得稳稳当当,更是逆流而上,正如曾经他渡过流沙河那样,那时他就笃定应皇天必定在暗处,如今再一次这样乘船,他反而见怪不怪了。 出了河水,便是汾水,一路向北,到了晋国,他们找了无人的河畔下了船。晋国是从古唐迁都而来,应皇天的意思是既然都来了,那么到处走一走看一看也无妨。 “你说那晋国侯会不会把尧帝的陵墓也一并迁过来?”三皇五帝可不是简单的人物,说他们是中原各族共同的先祖也不为过,连楚国作为南蛮之地的先祖也都是五帝之一的颛顼,将他专门迎入神祠供奉,晋国不知出于何故要改名和迁都,按理也是要将尧帝请入神祠的,但会不会迁陵,就不得而知了。 “迁尧帝陵晋国侯恐怕还不能做主,不过一般而论,帝陵都在城外而非城内。”应皇天道。 “也是,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迁都呢?还连名字都改了。”迁都对一个国家而言绝对是一件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没有特殊情况都城不可能随便迁移,轻则影响国运,重则动摇根本,据说唐国改晋之前国泰民安的,这样一来怎么想都不可能轻易迁都。 “谁都有私心,成了一国之侯,私心自然更重。”应皇天道。 观言有些不解。 “唐国是他晋国侯继承,但若是改了名,迁了都,那么自此以后的晋国就成了是晋国侯开国的。” “这有什么不同吗?再如何,也不可能忘记先祖,唐国侯是他父侯,晋国追根溯源之后仍是唐国啊。” “继承和开国二字之差,名声自是不尽相同,试想一下若是一种巫术由你开创,和你单纯只是继承了某种巫术,其中差别是不是很大?” “这不一样,他自封开国,跟真正开国的含义也是不同的啊。” “那是当然的,可是注定如此,这成了他唯一能做的,区别不过是做还是不做罢了。” “有点自欺欺人……”观言仍是无法理解这种奇怪的心态。 “这应该只是其一,促成迁都和改名的原因,未必就这么单纯。”应皇天道。 “距离迁都至今,晋侯也到了第五代,跨度大约在一百五十年左右。”观言一面扳着手指头计算一面叨叨:“古唐国至尧帝起,传说已有千年,就算两百年前被周成王所灭,又立刻立了唐侯,放着千年的底蕴不要,难道晋水边上有宝贝不成?”在他看来,迁都应该是迫不得已的选择,迁都必须对百姓有利,否则不亚于劳命伤财,伤筋动骨。 “至少现在看来还是无害的,晋国并没有因为迁都而出现异动,晋国本来也不大,你不妨看作是搬家。” 也罢,本来就不是他能置喙的事,不过“搬家”也算得上形象了,家能随意搬,国家若是搬了,那还不得改名吗? 此刻他们已然身在晋国的范围内,但距离王城还远,真要进去并不难,不过他们的目的是寻找尧陵和嗟丘,经过这番讨论,他们都觉得这两者在王城的可能极小,尤其是迁都后的王城。 奢比之尸(十) 晋国东南有山脉,晋水便发源其中。应皇天和观言此时位于汾水畔,处于晋国的郊外之地,这里半点都看不见晋水的影子,只有不少村庄和农田,倒是能看出几分晋国富庶的模样,毕竟土地肥沃,渔船满泊,又有房屋规整,迁都之前此地距离都城十万八千里,迁都之后离得近了,尽管仍只是一处外郊,却绝对能称得上是井井有条,而通过这样一幕,又能得出迁都之后的晋国其实挺不错的结论,可以想见晋侯如何励精图治打理着这一方水土,就不知道被他弃都的唐都平阳城又会是如何? “看起来挺不错,不是吗?”应皇天闲庭信步,双手拢着,如逛在丹阳城的大街上,更像是巡视自家的后院。 “我们到有人的地方去问一问。”观言指了指渔船的方向,那里距离他们最近,屋群就远了,还要绕过一大片农田才能走到。 “走。”应皇天率先迈开步子,那里有好些渔民聚集在一块儿,一个上午过去,出去的渔船差不多都回来了,该打捞的该捕的鱼儿们也都收拾在了他们的鱼篓里。冬初的阳光很暖,不像夏日晒得人心烦意躁,巴不得快点收拾东西回去,这会儿渔民们还在慢条斯理互相攀谈,正好给了两人上前询问的机会。 “师傅们打搅了,请问这附近有没有一个叫做‘嗟丘’的地方?”应皇天走过来的时候渔民们就注意到了他与观言,这两人的衣着一看就不寻常,样貌更是出类拔萃,开口也是彬彬有礼的,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贵公子,但这位贵公子问出来的地名他们一无所知,因而个个脸色茫然。 “这还真没听说过,嗟丘?你们听说过吗?”距离二人最近的渔民回头问其他人,不意外看见了众人陆续摇头的模样。 应皇天并不意外,便道:“那打扰了。” 渔民们自知帮不上忙,这莫名的地名谁都没听说过,只能看着这二人来了又走。 应皇天和观言沿着汾水一路往北,遇到人就随口一问,他们空手而来,看起来像是路过,不会有人觉得他们是远道而来,倒是有几户人家碰巧在用餐,都十分好客地邀请他们一起用,但都被应皇天用赶时间的借口拒绝了,不过他并未拒绝对方送给他们的鱼肉煎饼,那饼煎的异常香脆,包裹着鲜嫩的鱼肉,十分对应皇天的胃口。当时做饼的那位婆婆将煎的金黄的鱼肉饼递过来的时候,观言就知道应皇天肯定无法拒绝,他嫌上桌吃正餐麻烦,饼就不同了,可以拿在手上边走边吃,方便得很。 那些正餐看似普通,其实未必不好吃,本来最简单的做法才最是能发挥出食材本身的美味来,可惜应皇天秉持吃东西必须悠闲享受不急着吃完的原则,一般没有特殊情况,他不太喜欢跟外人一起用餐,拒绝是当然的。 鱼肉饼煎的是真的好,观言自己也啃得香,很快就吃个精光。 “虽然没问到‘嗟丘’,不过能吃到这个也不算亏。”他回味着道。 “这一带我看也走得差不多了,该离开了。”应皇天用手帕擦着手指头道。 “我们回去吗?还是要住下?”观言问。 “不回去了,我们先弄点吃的,然后乘着夜色去平阳城,白天这一带不方便行船。”应皇天道。 “好。”观言点头。 应皇天在野外待得很习惯,吃什么都能信手拈来,还能认野菜,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绝不乐意将就吃难吃的食物。于是眼下虽然是在野外,但是观言还是美美的吃了一顿,当然,这一顿花的时间也有点久,距离他们吃煎饼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时辰了,这自然也是不愿将就而必须花费的时间。更离谱的是那壶酒,当那只琥珀色的枭儿叼着酒壶晃晃悠悠飞下来的时候,观言眼睛都看直了,他忍不住问应皇天:“怎么不索性把阿生做的菜也‘运’过来呢?” “错了,真要如此,也应该是把阿生‘运’过来,菜从重楼‘运’过来早就凉了,不好吃。”应皇天纠正道。 观言无言以对,不可否认应皇天说得没错。 “这酒不是重楼的。”应皇天又道。 “嗯?”观言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应皇天指了指酒壶上雕的字,上写:晋水琼浆。 观言一愣:“这是晋国城内的酒?” 应皇天点头:“答对了。” 观言看看酒壶,又看看枭,然后问应皇天:“所以,是这枭儿在附近弄来的酒?” “不错。” “怎么办到的?”观言怎么都想不出来。 “训练它一看见酒壶就叼呗。”应皇天坦言。 “你可真有闲……”观言看着那正在摇头晃脑的枭儿,得意的小模样实在令人忍俊不禁,看来它对自己的成果也很是满意,只是观言仍是忍不住道:“但它这种行为岂不是偷……” “博人一乐,换一壶酒,公平合理。”应皇天却道。 经他这么一说,观言意识到恐怕这只枭儿盗酒,还真是当着人的面的,那这就只能算是强抢了,这么看来应皇天说的这话倒也成立,谁会想到枭儿衔壶这种事其实是被训练出来的呢?寻常人见了只会以为是这只枭儿通了灵性,引以为奇,大约是不会再去设法抢回这壶酒的。 “用晋水酿的,尝尝罢。”应皇天道,他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两只酒盏,观言瞪着他,像是非常希望得到他的解释。 应皇天好心非常,道:“出门在外,什么都可以没有,但水是一定要喝的,是?”说完,他将其中一个酒盏丢给观言:“你自己保管。” “我看是酒一定要喝才对。”观言忍不住小声地反驳。 应皇天但笑不语,只是就着观言接酒盏的手给他斟了酒,酒香顺着酒液溢出,他再给自己也斟满了,然后一饮而尽。 酒盏本就不大,斟满也只有一口。 “怎样?”观言并不急着喝,想先听听应皇天如何评价,不知怎么的,他都有点儿替这酿酒的人紧张。 “尚能入口。”应皇天道。 观言松了口气,这个评价在应皇天这儿已算不错,他跟着喝下酒,触唇之际只觉得酒香更为浓郁,入口清甜,更有一股子的冲劲,却没有一丁点的涩,后味香醇,对观言来说,已是好酒。 “不错。”观言喝罢,取了烤鹌鹑来下酒。 奢比之尸(十一) 这一顿最终是在船上结束的,吃到半途,观言见怪不怪地看见一条小船晃晃悠悠前来,便知这就是要载他们前往平阳城的船,或许就是白天那一条,总归看起来没什么不同。 夜深时分两人抵达平阳城外,唐国改名晋国后迁了都,但这一带仍属晋国范围之内,不过较之都城的外郊之地,这里就显得荒凉了许多,加上夜色覆盖,更添了几分萧索。 上了岸,小黑居然就在岸边等候,应皇天招呼观言攀上了小黑的背,两人连夜入了平阳城,悄然无息的。 进了城就显得小黑的块头太大了些,凡是巷子都挤不进,小黑也仅能将两人送下城墙,以它的重量,无论怎样的屋檐都能被它给压垮,深更半夜随随便便的动静都会被放大,更何况小黑这个大块头,不过小黑显然习惯了在夜里行动,落地无声,挑的位置也隐蔽无人。 进到城内,萧索之感仍萦绕不去,这时那枭儿又出现了,它在前面带路,也不知道要将他们带去哪里。不过观言心中仍是有一个猜测,这样的夜晚,整座城都陷入了沉睡,他们能做的,估计也就剩下睡觉了,只是应皇天这样挑剔的人,没有条件也会创造条件,肯定要舒舒服服地睡,绝不会幕天席地将就着睡上一觉,所以这枭儿应该是带着他们去能好眠一晚的地方才对。 观言没猜错,枭儿在小巷子里熟门熟路地东拐西绕,仿佛早就前来探查过路线,随后,它带着两人来到一座空荡荡的宅院,但这座宅院一看就是有人居住的,进去后从院子到走廊一路敞亮,一切都显得仅仅有条,只是里面却空无一人,不像是收拾好一切离开的,更像是突然间离开的。 观言的疑惑在看见明显是刚铺好的床时升到了最高点,他忍不住问了出来:“这床是给谁铺的?” “当然是给我们铺的。”应皇天抿唇笑说。 “我怎么觉得是他们铺完了来不及睡呢?”观言瞅着他。 “一样一样。”应皇天的回答敷衍得不得了。 不管怎么样,先饱饱睡一觉才是要紧事,观言也懒得再问,他早就困了,明天问也是一样,他跟应皇天分别占据一间卧室,再也忍不住躺了上去,和衣而眠。 -------------------------------------------------------------------------- 夜色弥漫,细长的窄巷中一盏油灯倏隐倏现,将浓重的夜雾轻轻拉开一道缝隙,夜雾里隐约有一个黑影,轮廓因雾气缭绕而显得不断变化着,当缝隙逐渐扩散开以后,那黑影仿佛凭空脱跳了出来,又像是一点一点被拼凑完整那样,面貌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定睛一看,正是人首兽身的“奢生”。 观言的意识随之更为清晰,一见奢生,他便知道自己又身在了梦中。 “观大人,非常感谢您的到访。”奢生彬彬有礼地道,尽管他吐露出来的话语和外表严重违和,不过观言与他也算是打过了几次交道了,这样一次两次的,倒也越来越习惯,更何况梦中总像是隔着一层什么,有时候再荒诞都能视而不见。 “奢公子的意思是我们来对了地方?嗟丘就在附近?”观言梦里来去好几遭,又有寞的提示,更是日有所思,让他一下子就联系到了现实,连忙问。 “是的,小生来此,正是要带领大人前往。”奢生又道。 “那好啊。”观言欣然同意,他正发愁该如何寻找,若是有人带路,当然再好不过。 “那么,请大人随小生来。”他说着转身,他的身躯很是庞大,明明巷子窄根本转不过去,可因为在梦中的缘故,一眨眼观言就看见了那兽身的臀部和长长的尾巴,此刻正对着他。 观言跟着他走进浓重的夜雾里,周遭的景色仿佛都被雾气融化,他什么都看不清楚,也不知将会被奢生带去哪里。 走了不知多久,总之当观言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忽然站在了一座孤零零的空坟边,奢生却不知何时消失了,居然就这样把他留在了荒山野岭之中。 蓦地,空坟也消失了,耳边模模糊糊传来了一阵欢快的鸟叫声。 观言抱着被子翻了个身,他还没醒。 “唧唧喳喳……咕咕……哇哇……唧唧喳喳……咕咕……哇哇……” 鸟鸣声一声又一声愈发响亮愈发闹腾,像是不吵醒观言不罢休似的。 观言本不嗜睡,但是梦做到一半,还没来得及把那座空坟的所在地看个仔细,就被鸟儿们吵醒,他着实不大情愿,可这一声声的又实在是烦不胜烦,他再不情愿也越来越清醒,压根不可能重新入梦,于是只得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他下了床先伸个懒腰,再推开窗户,一眼瞥去,就见一大群鸟儿聚在窗外的枝头上,那阵势简直像是在开什么要紧的作战会议,观言再一看,第二个懒腰顿时卡住了,那被围在中间的不就是那只枭儿嘛! 那枭居高临下,半眯着眼睛,一副要睡不睡的模样,披着一身琥珀色的皮毛,阳光没有树叶的遮挡如瀑布般洒下来,将它浑身都照得熠熠发亮。观言总觉得它的视线相当挑衅,甚至故意又发出“哇哇”的叫声,仿佛是故意吵醒他那样,他忍不住瞪它一眼,随后又觉得自己不能跟一只枭儿过不去而认了命,开始准备更衣洗漱。 敲门声适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在门外道:“公子请用水。” 观言打开门,门外是一个年轻的小厮,正端着一盆水,看来是特地为他准备的。 “另一位公子正在院内用早膳。”小厮用词很是讲究,又对观言说了一句。 “好的,我一会儿就去。”观言说着,也懒得问小厮的名字,只让他把水端进来。洗漱完毕后观言离开卧室,照着昨夜的印象沿着走廊去到院子里,就见应皇天坐在廊屋下慢条斯理地用餐,餐点很是精致,规规矩矩地摆在一张四四方方的黑漆木台皿上,有小笼、各色小糕点、一碗鲜香鱼片粥、一碟配菜和一杯热茶。 奢比之尸(十二) “吃完我们就出发。”应皇天招呼他道。 不知怎么的,观言没由来觉得那枭儿说不定就是应皇天派来叫自己起床的,于是道:“我昨夜又做梦了。” “哦?梦到了奢生?”应皇天一猜就准。 观言“嗯”了一声又道:“可是正梦到关键时刻,就被吵醒了。”嗯,这话听起来怎么挺像告状的? 应皇天扬唇笑说:“你都说了是关键时刻,梦境不断在此时,又该断在何处呢?” 面对如此堂而皇之又有理有据的反问,观言无言以对,他还能反驳什么呢?难道梦境真的能告诉他一切吗?连他自己都不这么认为。 “好……”观言坐下来,摸摸鼻子,告状失败。 应皇天将碟子里最后一个米糕递了过去:“的确是我叫它来叫你的,至于你的梦境嘛……恕我直言,就算枭儿不来叫你,你应该也梦不到关键之处,否则就不是梦境而是现实了。” 观言回忆当时的梦境,他在什么都不清楚的情况下就出现在空棺前,奢生也消失不见,这中间到底经过了什么,又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是以其实梦境早已略去了最为关键的部分,而抵达的山头空空荡荡,一切都在模糊和朦胧之中,毫无特征可言,就算他能看得再仔细又如何?不得不说应皇天的话没错,他接了米糕,放在嘴里闷闷啃了一口,喷香带有一点奶味的糕点立时化解了他心头那一点小小情绪,转而道:“好香的米糕!” “这是用一种禾苗磨粉后揉成面隔水蒸成的,但近来已经很少有土地能够让它成活,所以这已经成了贵族才能享用的糕点。”应皇天道。 观言没想到这么一小块米糕还有这样的来历,他看了看自己的餐盘,里面有各色糕点,但一模一样的米糕却只有小小一块,想来应皇天把唯一一块留给了自己,不禁有点不好意思:“那应公子吃我的。” “我以前就吃到过,不稀奇。”应皇天将粥喝完,又夹了最后一颗小笼,吃完后捧起茶轻啜一口,看观言舍不得吃的样子又道:“你吃,我已经吃完了。” 观言见他都捧起茶杯了,也不再客气,但他仍是把这一小块米糕留到了最后,先吃别的糕点来。 这一顿早餐丰盛又可口,观言吃得心满意足,舒坦极了,他再一次清楚地认识到只要跟着应皇天,就算出了重楼也有好口福。做着这样的总结,观言喝完最后一口茶。 “走,今日应该能找到嗟丘。”应皇天见他吃完,便起身道。 “为什么这么说?”观言一愣问。 “你不是说做了梦,还梦到关键之处了吗?”应皇天看着他道。 “是啊。” “既然是关键之处,不就代表你梦到的是奢生?” “啊,是!” “那岂不是意味着我们来对了地方?” 观言仔细回想,记得昨夜见到奢生头一句话,就是感谢他的到访,这么说来,此地果然已经临近了嗟丘? “可惜我没能梦到路线。” “梦想成真是很好,可惜这是奢生的梦想,我们只是他的助力。”应皇天直言。 “也许这就是我梦不到路线的原因?”观言想道。 不是自己的梦想,所以很多细节都梦不到,但是梦想会有细节吗?他并不清楚,自从义父离开他以后,很多事情就都变了,又或是事情没变,但他的心变了,变得仿佛没有了力气再期待更多事。 “走,我们该做的是实地考察,别想太多。”应皇天走在他的前面,观言望着他的背影,他说话一贯平淡,语气不带起伏,每句话都客观得如同他永远是个旁观者一样。 观言的心思总能被应皇天一眼看透,可是反过来就完全行不通,他永远都猜不透应皇天在想些什么,若拿物件来打比方,就好像自己是空心的,一眼就能看出由什么所构成,而应皇天却是实心的,不仅如此,他的外面还罩了好几层,以至于里外的材质皆是个谜,把他从头到尾都裹得严严实实的。 这样一个人,梦想是怎么样的呢? 观言边走边想,一不留神鼻梁骨撞上了应皇天的肩膀,那一身仿佛全是骨头,硬邦邦的,穿了好几层衣服也没什么缓冲,肩骨更是磕人,观言“哎”的一声,捂住了发酸的鼻子。 应皇天转过身来,好笑道:“什么事让你如此魂不守舍?” “没什么。”观言眼泪都酸出来了,模模糊糊地说:“怎么忽然停下来了?” 应皇天无奈道:“我想让你认一认这条小巷,哪里知道你压根没听见我说话。” “啊。”观言连忙跨出门槛走到应皇天的身边,就看见一条笔直的窄巷,他们昨夜是从大门进来的,此处是院门,大门在东院门在南,但那时他太困,夜色也深,他只记得是一处颇气派的大宅门,这院门却是十足低调,单门黑漆,窄的一次只能通过一人。 观言刚才就在门槛前撞了个正着,应皇天侧身让他出来,除了窄巷笔直,他的确有一股熟悉感,他想像此处夜雾笼罩的模样,越看越觉得正如梦境中所见。 “我好像真的梦到过,可是两头都一样,不知道是哪个方向。”观言左看右看,道。 “门在哪边清楚吗?”应皇天问。 观言因言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梦中他和奢生的站位,还有奢生转身的细节,奇怪的是这些细节果真历历在目,只有后面的仿佛全都被夜雾所融,于是他肯定地对应皇天道:“应该是这里,门在我的右手边。” “那我们就朝这个方向走。”应皇天道,说着,他就让观言走在他的身边,笑说:“不能放你走后面,以免又撞上了。”他没问观言刚才走神走哪儿了,只是笑着盯着他的鼻子看,看得观言忍不住又摸上了鼻子,确认没被撞歪才放下心来,然后他就明白过来应皇天就是故意逗他的。 “你的骨头可真硬啊。”观言叹着,又道:“被我撞疼了?” “怎么能呢,那么硬的骨头。”应皇天原话奉还。 “感觉撞到了石头。”观言继续说。 应皇天:“石头也有很软的,改天找来给你看。” “好,那就不像石头。”观言踢着脚下的石头,又摸了摸自己的肩骨,倒也不显得软。 骨头硬的人命也特别硬,但是命硬不代表一帆风顺,反而总要遭遇大风大浪,在浪里翻滚几遭还能活下来那才是真正的命硬,只是历经风浪又怎么可能毫发无损,观言想到应皇天从小的经历,觉得还真是印证了这样的说法,也难怪他总是能不露声色的,对外尤其不近人情的模样。 奢比之尸(十三) 小巷长度惊人,显然是宅院占地极广的缘故,观言这才想起来要问一问到底昨晚他们住处的主人去了哪里? “宅院被我临时征用了,我安排他们搬去了别的地方。”应皇天这样道。 他如此理直气壮地说着“强抢民宅”的话,让观言简直不知该怎么继续问下去,比如他让屋主搬去哪儿了?又或是怎么跟他们说的他们就能愿意搬? “放心,不会亏待人家的。”应皇天说“不会”那必然是“不会”了,不过他不太按常理出牌,只希望那家人的遭遇不要太惊心动魄的就好。 “这座府邸那么大,主人家是做什么的?”观言决定还是问问正经的事。 “大尹主藏娇用的金屋。” 观言愣了半天,才琢磨过来应皇天说的是什么。 那意思就是这大宅是大尹主专门用来养情人的地方。 原来如此。观言一时间更同情屋主了,他并不会看轻屋主是大尹主情人这个身份,而是觉得难怪会被应皇天盯上,也不知对方的心理承受能力强不强,在这方面他可算是最了解应皇天的人,“不会亏待”是一回事,会不会被吓坏又是另外一回事。 好一会儿才走出了小巷,巷外是一条街道,观言刚才就注意到小巷两旁的砖墙并不新,而是泛着一股陈旧的味道,古城是好听的说法,其实更像是年久失修的模样,但毕竟是大尹主的宅院,总归是有过修整的,而眼前的街道是真的旧,几乎可以用破旧来形容,昨晚的夜色掩盖了大部分的真实,此刻在日光下整座城无所遁形,以它最真实的面貌展现在了他的眼前。 “这就是平阳城吗?”观言有点不敢相信,无论这里是不是就是尧都,但毕竟是曾经唐国的都城,就算迁都了此城也不该被如此冷落。 “这座城只出不进。”应皇天道。 “是不让进吗?”观言问。 “是不愿进。” 观言明白了,意思就是大多人都从这座城出走了,可能只有少数人留了下来。 “到底是迁都引起的,还是因为这个缘故而迁都的呢?”观言又开始琢磨起来。 “找个人问一问这里的情况再分析也不迟。”应皇天说着,走向长街上零散的其中一间铺子。那是个小药铺,隔一段路有一间冶铁铺,他们对面还有个典当铺,三间铺子呈三足分立的位置占据了这条长街,除此之外的店铺都选择了关门大吉。 药铺不关门算是平阳城的福音了,冶铁铺和典当铺应该也是有所需求才能开着,应皇天率先选择了药铺,它就在出了巷口的左手边,距离最近,想都不用想就能直接拐进去。 药铺里一股子药味,有些冲鼻,原来是药童正准备晾药,把所有药格都打开了,柜台上也堆满了草药,应皇天进入后一眼扫过,药童则似是没料到有客人上门,又见客人是完全的生面孔,愣了片刻才想起来招呼:“两位贵客是来买药吗?” “我们来问路,不知你是否听过‘嗟丘’之地?”应皇天问。 “并没有听过。”药童道。 “你是平阳城中人吗?”应皇天又问。 “不算,但我懂事以后就在这里跟师父学认草药了。”药童看上去年纪不大,顶多十五六岁。 “那么你的师父呢?不知道他听过‘嗟丘’没有?” “师父采药去了,每次都要十天半个月才会回来,不过他老人家踏足的地方多,也许听过。”药童说。 “最近几日你师父会回来吗?日子短的话我们可以等等他。” 药童扳着手指头算了算:“算日子的话最多还有三四天,但是采药这种事说不准。” “他通常去哪座山采药?” “近的话就在附近的平山,远的话要去龙山。”药童回答。 应皇天环视整间药铺:“这些全都是你师父采回来的吗?” “是啊,师父医术很厉害,全城的人都靠我师父看病哩。”药童非常骄傲地道。 “他不是经常要出门?” “等他回来呗,本来城里就没剩下多少人了,简单的小病小痛我也会看的。”药童挺有自信。 “原来是这样。” “你们只是问路,不买药吗?”药童不愿白白放过上门的客人,问。 “看你这儿有没有特殊的草药。” “特殊草药?”药童一愣:“草药还是买常备的和滋补的好,难道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但我们还是想知道你师父有没有收藏起来的草药?或是他特制的?”应皇天露出一丝感兴趣的表情问。 药童挠挠头:“可是我师父说了,罕见的草药试过的人少,效果未必能确保,而且正因为罕见,他老人家自己也要拿来研究。” 观言在一旁听了半天,这时插了一句:“这儿的草药能让我们选一选吗?” 药童连忙道:“当然可以。” “可以看看这儿常见的都是哪些草药。”观言凑上去在应皇天耳边轻声说。他对草药的钻研不如巫术来得深,就这一眼望去,他就觉得有小半还分辨不出来。 应皇天闻言往后让了一步,这也是店面小柜台高的缘故,观言的位置顶多能看清楚一半,剩下靠里的斗柜大半都不在他的视野范围内。 “看里面的格子。”应皇天回了他一句道。 观言点头,应皇天会这么说应该已经有了目标,他有些好奇地往那儿瞟了一眼,一整个竖排十个小抽屉都开着,最上面两个位置偏高,就见其中一格草药似乎是长条形的,此刻正被横架在抽屉上,垂落下来的一小半是绿色扁平的,再往下看,另有一两格的草药形状也十分奇特,这一眼看去都陌生得很,观言顿时觉得这一间小小的药铺恐怕是卧虎藏龙,难怪应皇天刚才要问药童他师父有没有收藏起来的或者是特制的草药了。 观言这才看向柜台,那上面摆着的草药大多识得,正一一分辨着,忽然又发现了一种陌生的小草混杂其中,他不由指了指问:“这种草药叫什么名字?” “这是线茶,很普通的草药,可以治失眠。”药童说。 “线茶是蕀蒬的叶子,蕀蒬是根。”应皇天补充了一句。 “啊!我知道了。”观言恍然大悟:“我还没采过蕀蒬,所以不认识它的叶子。” 药童看了两人一眼,大约意识到他们其实是行家,就忍不住存了一颗取经的心,想听听看他们怎么说,最终会不会选择买他这儿的草药。 奢比之尸(十四) 蕀蒬的确普通,它的另外一个名称是远志,还有许许多多的别名,药童有些意外两人中其中一人对草药名称甚为熟悉却似乎没见过实物,另一人更像是他那天天出门采药的师父,一看就能叫出名目来,即使有些叫法不太一样,但他对于效用也相当清楚。不过这样一来,这些草药对后者来说就真的没什么兴趣了,至于师父收藏的那些宝贝……药童可不敢去动,得等师父回来再说。 二人你来我往,很快就把柜台上的草药通通都认了一遍,认完轮到柜台后的大斗柜,那斗柜极大,抽屉又小又多,看起来密密麻麻非常壮观。柜台上还只是小部分草药,大多数草药都留在抽屉里,被上面打开的那层抽屉遮着,因而除了黑漆漆一片之外什么都看不到。 药童本就在做整理,见他们似是不看完整间药铺不罢休的架势,索性从最下排的抽屉开始两个两个抽出来给他们瞧,遇到空的格子把柜台上已经晾过的草药顺便收拾回去,一面听那二人对草药名一面温故知新,想着这次师父回来又会怎么考校他,又不时瞥那二人一眼暗自猜测他们的年龄,总觉得不会比他大多少,但是懂的还真是不少呢。 “我刚才看见时就想问了,这是什么?很像起阳草。”这时药童取出来的抽屉正是那个横架着长条形绿色扁平草药的抽屉,观言当时看见就觉得像,现在取下来一看更像了,但起阳草的味道非常重,眼前的这几株却完全不同,凑近闻似有一股清香。 应皇天没答,而是看了一眼药童,药童以为他不知道,连忙说:“这是腹草,方才您问到我师父有没有收藏什么草药,其实这就算,但师父说它不是药,只是一种特殊的草。” “我见过记载,不过不叫这个名字,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应皇天道。 药童闻言顿时有些吃惊,他听师父说这种草很难活,说不定是他发现的那一带独有的,但现在听人说连记载都有了,那么也未必只能生长在一处,总不会那么巧记载的人跟师父去了同一个地方。没头没脑地想着,他听另一人问:“你见到的记载也跟药无关吗?” “嗯。”应皇天看药童道:“这种草平性,能用来果腹,你师父是这么告诉你的?” 药童连连点头,他说的跟师父说的一字不差,行家不愧是行家,连那么偏门的草都认得全。 “师父今日若是在一定很开心。”药童叹一声道,他觉得来的这两位贵客一个热心爱学习,另一个经验丰富更有神来之笔,师父钻研了大半辈子的草药,却少有人与他探讨,着实可惜,说着他忍不住打听道:“二位会在这里停留几日?若是师父回来了,你们还未离去的话我就来找二位。” “若是能找到‘嗟丘’,我们立刻就会回去。”应皇天道。 “嗟丘真的是一个地名吗?”药童疑惑。 “怎么?” “我从小在这里长大,如果真的有这样的地方,没理由一点都没听到过?”这话药童刚刚就想说了,现在说也不迟。 “的确如此,而且这样一来,我们必定一问就能问到。”应皇天并不否认,又道:“实际上我们能问的人想必也很少。” “可不是嘛,这里真的没留下多少人了。” “那他们都去哪儿了?”观言在一旁问。 “他们都去了新都了,听我师父说刚迁都的时候大家都不愿去,不过逐渐传来那里土地肥沃的消息,庄稼长得特别好,不比当年盛传的嘉禾差,反而是这一带越来越荒凉,可能是人气都被带走的缘故,哎。”药童叹了一口气,说。 “嘉禾”说的是一桩美谈。当时的晋国还是唐国,上天降下福瑞,唐国国侯叔虞得到嘉禾,嘉禾指的是异茎同穗的禾稻,是天下太平的征兆,叔虞便将此禾献给周成王,周成王又命叔虞将嘉禾送往东土馈赠周公旦,周公旦接受赐禾后,赞美周成王之命,写下了《嘉禾》的篇章,这之后连同生长茁壮的禾稻也会被称为“嘉禾”,这样的叫法一直流传至今。 “那么留下来的人呢?”观言又问。 “您是问为什么我们不走?” 观言点头。 “我不走当然是因为我师父不走,师父说那儿人越来越多了,嘈杂,他做的又是草药生意,若是要去龙山采药,他顺路就能带去新都卖,住在这里更安静,而且这里一个大夫都没有,除非整座城都空了,那他再考虑离开也不迟。” “你师父也是有心。”看来说那儿人多嘈杂是假,为了留下来的人而留下才是真。 “是啊,但师父他老人家成天来来去去,我就得守着药铺哪儿都去不了,也没机会跟师父一起出门去采药。”药童怨叹道。 “药铺偶尔关几天门也不行?” “那不行,每天都有人要来拿药呢。” “每天?” “是呀,刚才我不是说这儿人气不行嘛,这种地方病气也多,我自己每天都要煎一剂药服下去,缺一天都会被师父狠狠骂一通。” 观言听药童这么一说,不由观察了一下他的气色,却是看不出什么来,药童的脸色不能算是红润有光泽,可并没有半点虚弱,似乎不需要像这样每日煎药来服用才是,他越听越奇怪,喃喃道:“既是如此,不就更应该离开了吗?难道是……” “就买你每天煎的药,既然我们也来到这儿了,就要入乡随俗,你师父让你强身健体的药,一定有效。”应皇天没等观言说完,忽然做了决定。 这决定让观言和药童皆是一愣,但很快两人都反应过来,前者是想明白了应皇天这么做的用意,后者还真是信了应皇天的话,而且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连忙将自己平常喝的草药各自称好包了起来,递给二人颇为老成地道:“一方面我希望你们能顺利找到想找的地方,另一方面却希望你们能多留几日,最好能等到师父回来,所以我给你们称了三天的量,每天清晨煎煮,早餐后半个时辰内服用即可。” 观言付了钱,接过药包对药童道:“我们也想见一见你的师父,希望能与他老人家有缘。” 奢比之尸(十五) 离开了药铺,观言抬头看了看天色,问应皇天:“今日我们真能找到‘嗟丘’?”他没想到他们在药铺里问了问就耽误了一整个晌午,如今会有此一问,是因为应皇天说的话向来有把握,出门之时他说过“今日应该能找到”这样的话,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去了一趟药铺以后,观言却觉得这座城蹊跷得很,“嗟丘”不知是否与这一丝蹊跷相关…… 应皇天瞥他一眼道:“那奢生既然来找你,你便是此事的主角,能否找到‘嗟丘’,当然是按照你的意愿。其实从我们踏足此地开始,所发生的一切都已与‘嗟丘’相关,只不过现在的我们还没有找到这其中的缘由罢了。” 观言仔细咀嚼应皇天的话道:“若是把‘嗟丘’看成是一个谜团,那么倒还真有一种身在谜团中的感觉,得好好研究研究这药包,无缘无故哪用得着每天服药。” “说起来这些药我们住的院子里也有。”应皇天道。 观言一愣:“你是说,这里所有的人都需要每日服药?” “目前已知的已经足够多了。” “这到底是什么缘故?”观言忽然间觉得心里凉飕飕的,他看着应皇天:“我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应皇天不置可否,只道:“没有就奇怪了,前有奢生托梦,后有尸身敲门,你觉得是很寻常的事吗?” 观言哑口无言,他经历的事情也算多了,可这一件似乎比以往的要跟更令他感到匪夷所思,托梦也就罢了,尸身跑来敲门,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这背后的力量难以言说,无论是尸身自己或是被传说中的赶尸人驱使,在一切没有真相大白之前终归都带有一股玄妙和神秘之感,仿佛冥冥中有谁在暗中操控,正是这股力量将他们卷入其中,令他们来到了此地。 “那就尽量多问几个人,再回头研究这些草药,看看针对的究竟是什么症状。”观言紧了紧手中的药包,如今这看起来就是一条最显而易见的线索。 “那就走罢。” 这条街还剩下两间铺子可以询问,两人先去到了街对面的典当铺。 典当铺空空荡荡,与先前药铺的满满当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甚至空无一人,没物品的铺子自然不需要人守着,因而也没见到掌柜,但柜台后还有一道布帘,也许人在那里面。 “请问有人吗?”观言隔着布帘轻声询问。 门帘后半晌没动静,仔细一听,却是隐隐约约但节奏明快的呼噜声。 观言指了指门帘,对应皇天道:“有人在里面睡觉。” “这里没什么可看的,先去对面铺子,那里有打铁声。”打铁声时断时续,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听起来十足明显。 冶铁铺并不常见,所谓冶铁,用的原材料来自陨铁石,陨铁石又少见得很,可遇不可求,因而冶铁铺的存在着实非同寻常。再以平阳城而论,所有的冶铸业都在晋国的管辖之下,民间作坊也不例外,只是冶铸业大多以铸造青铜器见长,不能大规模生产的冶铁不仅边缘化且不被冶师们所重视,这使得坚持炼铁为生的人相当少,在这样的环境下,一间并不常见的铺子却偏偏出现在这里,实在是一件引人遐想的事,仿佛这间铺子里藏了什么惊人的奥秘一般。当然也可能纯粹是想多了。 “传说陨铁从天而降,被称为‘天降之火’,并非我们这个世间之物,所以无人能淬炼,刚才进药铺前我就好奇了,怎么这里会留下一间冶铁铺?”出了典当铺,观言说。 “关于陨铁的记载我见过几次,夏时‘雨金于夏邑’,也有载‘天雨金三日’,商纣时“天雨石,大如瓮”,周成王时‘雨金于成阳’,说的都是天降雨石,也就是天石,大致有石陨石,铁陨石和石铁陨石三种。” 应皇天有时候就像是一本活字典,观言实在有些羡慕他过目不忘的本领,而且这除了过目不忘,还得要有归纳总结分类理解的能力,换做是他就算记住了恐怕也无法用的准确,观言看看应皇天,明明脑袋大小都一样,他还是觉得应皇天长的这个挺神。 “怎么,我的脸长花了?”应皇天冷不丁地道。 观言回过神,不好意思地笑笑:“不是,我在想你是不是把藏书室里所有的内容都记下来了。” 应皇天微抬眉。 就这个没什么表情的表情让观言瞬间有了答案,显然是都记下了,以后他有什么想找的内容也不用特地问应皇天借藏书室,直接问他就行了,不然他兴许都找不全,费时也就算了,就怕事情因此而耽误了。 “听过玄钺吗?”应皇天并不针对此事多言,而是道。 观言听过,当下道:“是传说中太公斩妲己用的那把玄钺吗?” “正是,据说那把玄钺正是陨铁铸成,除此之外,黄帝蚩尤之战中的震天斧,也有玄钺一说。”应皇天道。 “原来如此,那冶铁铺的来历就更令人好奇了,正好去了解了解。”观言好学的态度体现在方方面面,好像这世上万事万物都是他值得学习的,正是学无止境。 随着敲打声越渐接近,一股由铺子里烧出来的热气也时有弥漫,很快又被外头的凉风吹散,循环往复,正如敲打声一阵一阵,有着固定的节奏,反反复复不知何时停歇。其实忙碌的时候也不适合前来问询,这跟典当铺的掌柜在那头呼呼大睡没什么分别,可谁让大街上就这么三家店铺呢,况且大门敞开着,正是标准的迎客姿势。 走到门口,就见冶铁铺门头下靠街边的墙壁上正挂着一些叮铃锒铛的小工具,应皇天随手拿起两件有长柄的就是一通敲,蓦然间似有一声闷吼穿墙而来,甚至连整个屋子都被震动了,但仅有短短一瞬,快得令人猝不及防,甚至觉得这是错觉,可也正是这一瞬之间的惊动,使得打铁声倏然停止,说不清是被吓的还是反射性停止的,总之一下子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仿佛整个平阳城在刹那之间安静了。 奢比之尸(十六) 观言瞪大了眼去看应皇天。 他知道那绝不是错觉,这种闷吼声他听见过,而且不止一次,他甚至敢肯定应皇天方才那一通胡乱敲击就是信号,否则哪能如此巧合?不过这一来,似乎代表了什么?代表了应皇天早做了准备,他压根不乐意在冶铁铺里费时等人家敲完铁再做问询,至于他是什么时候让那吼声的主人——也许是小黑——准备好的,那就只有天和他自己才知道了。 应皇天又敲了两下,这两下清晰分明,他敲完便将东西放下了,一脸无辜,负手立于原地,老神在在地等着里面打铁的人自己回过神来出门迎客。 观言看看应皇天,再听听里面的动静,果然没等多久,脚步声传了出来,就见一名年纪约莫四旬中上的中年男子迈着大步走了出来,他的神情焦急,见到门口来人就问:“刚才你们听见了吗?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声音?” “有吗?”应皇天淡然回道。 男子一愣问:“没有吗?我感觉连屋子都震了。” 应皇天装模做样地转头问观言:“有吗?” 观言只好配合他装傻:“刚才你们不是在打铁吗?” 冶铁铺老板只好回头将他的徒弟拎出来说:“他跟我一块儿听到了,也感觉到了,绝对不是错觉。” 那徒弟挺壮实,一脸憨厚,他飞快地附和师父的话说:“那声儿可了不得!俺第一次听见,地动天摇的,也忒可怕了,吓得俺连手上的工具都快握不住了!” 男子一脸“看”的模样,又一副“你们怎么能那么迟钝”的惋惜表情。 “我们来问点事。”应皇天彻底无视,半点都没讨论的意思,只道。 男子瞪了他片刻,碍于来者是客,粗声粗气地道:“问。”语气暂时是好不起来了。 “不知贵铺都能做一些什么样的铁器?能否接定制?” “不好意思了两位客官,最近我们这儿不接活。”男子问也不问就回道。 “不接吗?可惜了。”应皇天喃喃道。 “有什么可惜的,东西都做不过来了,还有别的问题吗?”男子有些不耐烦。 “有。”应皇天一脸的无动于衷,道:“如果刚才那响声再出现,你们还能做得安稳吗?” 男子倏地瞪住他,像是看个怪物一样看着他,片刻后叫起来道:“你们果然听见了!” “的确听见了。” “那你刚才——” “我否认过吗?” 男子闭上了嘴巴,这一刻他非常想请这人离开。 “我们追踪兽迹来到此城,本想请贵铺打造一副捕兽夹。”应皇天这话瞬间打消了男子的念头,他甚至眼睛一亮兴致勃勃地问:“真的是兽吼?那到底得是多大的兽啊?你们见过没有?” “瞥见过一次,非常大,因此兽夹也必须极大。” “那要多大?”男子立刻问。 “不是说不接活吗?”应皇天一句话堵住了男子的一堆问题。 “哎、哎,活儿多是真的,可这不一样啊!”男子连忙解释。 “那应该来不及做。” “来得及来得及!优先做优先做!”男子用力强调。 “我看还是算了,我们找别家。”应皇天毫不留恋地道。 “哎别!不瞒您说,捕兽夹我以前做过,错过了我这家您可找不到第二家了。”男子急忙叫住应皇天说。 “做过捕兽夹很稀奇吗?”应皇天淡淡道。 “当然不稀奇,可是这极大的捕兽夹就稀奇了。”男子脱口而出,道。 观言在一旁越听也越觉得稀奇,他直觉这事不简单,方才的吼声出现已经绝不仅仅只是为了打断他们的打铁声如此单纯了,听这一问一答,这冶铁铺的主人首先对方才的兽吼声极为感兴趣,再者,他曾经做过极大的捕兽夹,那岂不是意味着他或者托他制夹之人曾经猎捕过巨型兽类?照这样想下去,那应皇天来到这里询问的意义远不止平阳城的蹊跷,而是别的……别的什么呢?到这里观言就想不出来了,能是什么呢?与应皇天牵扯的兽类何止小黑一头,应皇天是事先就得知此间冶铁铺曾经制作过捕兽夹还是误打误撞?按照观言的经验,必然是前者,可若是前者,此前应皇天半点也没跟他通气,尽管这就是应皇天一贯的行事风格,可刚刚还说他才是此事的主角呢! 哎,习惯就好。 “走了。”应皇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跟男子讨论好了,甚至连订金也付了。 观言回过神:“嗯?” 应皇天离开冶铁铺老远才道:“你还记得梦中那个奢生怎么说的吗?” 观言一愣,并未听明白应皇天这句没头没脑的问话的意思。 “你告诉我说那奢生醒后不见了身体,暂时借了野兽之躯……” “啊!”观言顿时反应过来,瞪着应皇天:“难道那个捕兽夹猎捕的是奢生借用的那头野兽?” “你觉得呢?” 观言当然觉得相当有可能,可是他也压根没联系起来,甚至于连一丁点都不曾想过,就好像那野兽的身体不存在一样,现在被应皇天一提点,他瞬间想到奢生还说过那野兽很是可怜,被砍去了头颅,这让他有一种一口气突然连上的感觉,刚才还认为冶铁铺的存在很不寻常,现在却觉得这竟能与梦中的线索如此吻合,他看向应皇天的视线一变再变,最终长叹一声道:“应公子,我实在是非常佩服你。” 应皇天笑了笑,却很快又消失了,视线转向一旁的屋顶,忽道:“这没什么,你还记得小黑虎的母亲吗?” 观言乍一听还不知道应皇天怎么提到了那么多年以前的事,可猛地他就想到了原因,曾经那黑虎是被锁链和兽甲束缚住的,应皇天突然提起来,莫不是那锁链和兽甲的材质—— “那就是陨铁所铸,你想不到?”应皇天的声音冷冷的,没有半点起伏:“所以我见到冶铁铺比你想得多并没有什么值得佩服的,包括你提到奢生所借用的兽身,我也很快就能想到它可能经历过的遭遇,若是它连头颅都已被砍去,那么这之前经历过什么都不会令人吃惊了。” 观言听他这么说,心情也不免沉重下来,他原本只想着要帮奢生找回身体,却并没有替那头野兽想过半分,它的死若不是应皇天提及,他甚至都不曾感到半分怜悯,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那野兽的存在,也是方才听冶铁铺的主人说到捕兽夹,他才能联想到那头野兽兴许就是被如此猎捕的。 气氛陡然沉默下来,一时间两人都没再出声,观言静默了好半晌,才小声道:“那兽身非常庞大,但因为没有头,所以我认不出来。” “没关系,这并非是你的责任。”应皇天道,这时他的语气已不像方才那样冰冷,尽管也一样没什么起伏,但观言能听得出来。 奢比之尸(十七) “那刚才付了订金,是要他们做吗?”观言问。 “嗯,做一样的。” “那你说他们有没有做过之前的……”冶铁铺本就稀少,虽说陵阳城位于江水以南,与平阳城一南一北,但两座城的人未必就毫无往来,当时陵阳城妖兽传言极盛,就凭方才那男子莫大的兴趣,未必不会慕“名”而去。 “看看他的成品再判断也不迟。”应皇天道。 “刚才你提到的……那些用具难道还留着?”观言又问。 “陨铁如此特殊的材质,自然要留着。” 观言当时就没留意那些锁链的材质,现在也就没什么可说的,尤其这个话题不太友好,他问了这几句之后便罢了,然后他想起来最重要的事情没问,顿时道:“药包!” “不急,我们还要去取完成品。” “什么时候?” “三天后。” “又是三天,兴许三天后很多事就明朗了。”三是个玄妙的数字,仿佛代表着什么,又或是某种预示,“二”或“四”却少有人提。观言说着道:“不知典当铺的掌柜醒了没?” “必然醒了。”应皇天道。 他如此肯定,观言觉得应该是方才那个惊动的缘故。 果不其然,他们这一回进了铺子,里面就杵了个人,这人梦游似的,也不知是被吓醒的还是觉得自己仍在梦中。 “掌柜……” 观言刚唤了这一声,那人一个激灵,瞪着他们看了好半晌,蓦地上前一步,拉住他问:“刚才发生了什么?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什么事都没有,你是不是做梦了?”观言道。 那掌柜立刻道:“方才梦中地动山摇,雷声阵阵,云层翻滚,似有天神降临,直至我醒后也感觉大地在晃动,闷雷声响彻在耳畔,跟梦里的一模一样,你们真的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感觉到吗?” “天神降临?是哪位天神?”观言问他。 “天神就是天神啊。”掌柜道。 “天神没有名字吗?” “没有名字,就知道他是保佑平阳城的神明,我们都称呼他为天神。” “那他的来历呢?” “据说他原本是人,为保护全城的人自愿献身,死后成了神,于是受到全城百姓的拥护。” “若是人,理应有名字才对?”观言疑惑。 “原本肯定是有的,可惜现在那块墓碑上的字迹都模糊了,并没有流传下来。”掌柜回答。 “墓碑?”观言立刻想到了梦中那个空坟,连忙问:“在哪儿?” “就在附近的山上。”掌柜说完“哎”了一声又道:“刚才真的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吗?” “没有事发生才是最好的,难道你希望地动山摇吗?”观言反问。 “地动山摇就算了,如果天神出现,那就是美事一桩了。” “怎么说?” “我跟人打了赌,赌天神会出现。” “你如何能肯定?”应皇天忽然问出声。 掌柜看他一眼,道:“告诉你们倒是无妨。近来我日日做梦,梦中天神每每都会降临,证明天神有意托梦给我,就连赌局也被梦中的天神所认可,那是一次交谈中我不小心提及天神,有人说平阳城早被天神遗弃,我不认同,于是同那人打了赌,当晚我还挺担心的,没想到天神还是出现在了梦中,这证明他也同意了,否则谁又敢拿天神作赌?” “哦,还有这等事。”应皇天颇感兴趣地道。 “自然。不过这种事毕竟少有,能得天神青睐之人,世上能有几人!”掌柜相当自豪地道。 “那么,都是一样的梦吗?”观言问道。 “那倒不是。”掌柜摇头:“有时候是刚才那种,大多是我遇到了各种人,然后那些人在最后都会现出真身来,我顿时恍悟过来原来我遇到的是天神,这时候梦就醒了。” “原来如此。”应皇天说着问那掌柜:“你看我们像吗?” 掌柜一愣:“像?像什么?”半晌他才反应过来,顿时道:“天神?怎么可能!”他一副“你在逗我”的表情。 应皇天置之一笑:“既然来此,我们也该去拜访一下才对。”他淡淡道,说得仿佛是拜访老朋友那般,还带着一脸的高深莫测。 掌柜瞅着应皇天,他把刚才应皇天随意的问话当成是句玩笑,只是真的当他注视应皇天的时候,却又忍不住产生狐疑,大约是应皇天的气质中隐约现出的一种尊贵和高不可攀的感觉,这与神明给人的感觉多少有几分相似的缘故,倘若再一深究,譬如梦中天神多半化为平易近人的普通人且半点都不会让他产生怀疑的意识这一点,反观应皇天却并非如此,虽然越看他越像,可是越想又越不像,直瞅的掌柜自己陷入了迷雾之中,对着应皇天的脸一阵又一阵的出神。 “我脸上果然长花了。”应皇天小声对观言道。 观言笑着直摇头,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他爱捉弄人的习惯时不时会窜出来一下,每到这时候,观言都会想起与他初遇那阵,相较之下,如今的程度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自己在一旁看个热闹偶尔附和一下也就罢了。 “你说托梦的会是奢生吗?”观言好奇的是掌柜的梦境,他悄声问应皇天。 “我们上山一看便知。”应皇天说着,见掌柜仍在出神,向外指了指,转身离开了典当铺。 留下的观言只好唤回了掌柜的思绪,再跟掌柜道了别,顺便又问了几句天神墓碑所在的大致方位后才出了典当铺,他几步追上应皇天问他:“你知道平山的方向吗?” “小黑知道,这一带它都跑遍了。”应皇天对他道。 “刚才我问了掌柜,他说天神的墓碑位于平山的半山腰,那儿原本有一座神庙,后来因为山中大火被烧掉了,又不知何故不曾修缮,应该不难找。”观言道。 “那就走,让小黑带我们过去。” “现在?”观言四处张望了下,并未看见小黑偌大的影子。 “它不在城里,我们要先出城。” 说的也是,这座城估计没有一条街能容纳下小黑那庞大的身躯,它只能委委屈屈地四肢交叉踮着趾尖戳在城墙上,正如前一晚到来时那样,姿势相当一言难尽。观言点头,跟着应皇天往城门方向走。 这平阳城连一个守卫也没有,城门口空空如也,城门洞开,晋国侯仿佛非常笃定这座城不需要人看顾,任人自由出入,就好像它不是一座城,而是一大片荒地。也幸亏如此,否则大白天小黑出现势必吓到人,那么他们就得等到夜半才能行动,现在就好了,不用耽误时间,直接攀上了小黑毛茸厚实的背,抓紧了之后小黑一跃而走,几下腾跃就到了平山,若是用走的,得走上大半天。 平山并非单独一座小山,而是连绵山脉中的一个小山峰,因地理位置距离平阳城最近,因而被附近的人称为平山。 小黑并未在山脚下多做停留,直接就上了山,平山本来也不高,而且山势平缓,有明显的山道,也有兽迹形成的小路,这些都一晃而过之后,小黑停在了半山腰的一处空地上,那儿有三条岔路,没有一条是小黑能走的,都窄得可怜。 “应该就在这附近。”应皇天轻拍小黑的背,落地后道。 观言跟着下来,小黑冲着其中一个方向扬了扬下颚,那儿的路有明显修过的痕迹,只是一眼望不到头,很快又沿着山势绕了个弯,目光所及是大片茂密的树冠,和前方很像糯米团子黏在一起的云团。 奢比之尸(十八) “走。” 两人沿着小黑指的那条山径小道慢慢走,半山腰温度沁凉,沿边山道的风神出鬼没,疏落的阳光随着风时来时走,云层变幻,远眺是山川,脚下是落叶,树木环绕,山水叮咚,倒是显得十足惬意。 落叶下的路是用石块垒起来的台阶,边缘和缝隙里都布满了青苔,使得能踏足之地更是狭窄,显是此地早已人迹罕至,一如平阳城那样仿佛遭人遗弃。 绕了不多时,期间走过一条笔直的长阶,庙宇的残骸已隐隐约约出现在前方。 这半山腰的位置有些不伦不类,而且小的可怜,在观言看来,此地其实并不适合为神明建造神庙,就算作为墓地风水也仅是尚可,但或许最初天神还没有成为天神的时候,人们只是在这片山中选择了较好的地方为他建陵造墓,并没有人预料到他身死之后的造化。 当观言完全步上台阶,看清楚了全貌后,就更觉得局促,若非神庙被烧毁,此刻他的一脚应该已经跨进了门槛里,前方就是一个大香炉,石碑立于香炉之后,就没有更多的空间了。小到这种程度,反倒让他觉得神庙被烧也没什么不好,不然平时该多拥挤啊,神庙一造,里头连转个身都嫌费劲,也不知最初人们是如何前来祭拜的。 石碑上的字迹也很是模糊,观言盯着一团又一团的痕迹研究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没能分辨出来。 应皇天则是连台阶都没有上,显然是不愿上去与观言挤在一块儿。 反观观言,已经撸起袖子动手收拾起来,他跟应皇天说了一声,便开始将烧毁的断梁堆在角落,又将瓦片垒整齐,期间还让小黑帮忙取了水,将石碑擦了一遍。这一通忙完,太阳早已下山,观言朝着石碑拜了拜,念了几句祝辞,这才又沿着石阶回到小黑载他们落地的地方,那儿应皇天正在张罗吃食,让他收拾是万万不能的,但要他烤点儿野味,那几乎是有求必应的。 山野间火光锃亮,没走近就觉得热腾腾的,观言干了一下午的活,倒是不觉得冷,不过一旦停下来不动,夜晚的山风就能冷冽冻人了。烤架上有肉有鱼,在如此荒山野岭丰盛得毫无道理,这一带也不像神庙那儿似的沿着山边,山风要小很多,应皇天又选了一个背风的位置,抬头还能望月,这就地取材附庸风雅的本领仿佛是应皇天与生俱来的本能,每每都让观言叹为观止。应皇天明明就是一个贵公子,和野外这种地方半点都搭不上边,可偏偏就是那么奇怪,只要有他在,观言在哪儿都觉得像是身在重楼里,舒适又坦然,从容又悠闲。 “鱼已经好了,自己拿。”应皇天早就已经吃上了,他无论在哪里,吃东西都慢条斯理的,就算是用手抓着吃,也显得斯文和气,可看起来却是吃得津津有味喷喷香的。 观言也饿了,应皇天烤的鱼总是又脆又嫩,香味扑鼻,他拿起叉在竹签上的一条“呼呼”吹了几下,就迫不及待地吃上了,一边吃一边继续吹,烫到嘴了也不肯罢休。 “今晚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必想,说不定奢生还会出现,不用着急。”应皇天给观言斟了酒,递过来道。 这一回这酒又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正如他手中那根叉鱼的长签,这些观言都已经懒得问了,他只管一口将酒喝下,然后长长舒了一口气。 “本来我觉得应该就是的,哪里知道……”观言自觉并未表现出失望来,但他的确在第一眼看见神庙时就感到失望了,只因神庙跟梦中所见的景象完全不同,梦中石碑的方向朝南,他面对石碑时能远眺山下,而神庙却是面向石阶的方向,石碑居中安置在神庙内,却是朝东的。当然最大的不同还在于梦中压根就没有神庙的存在,石碑也因为坟墓被挖掘一空的缘故倒在一旁,唯一相似的恐怕只有一处,那就是梦中的空坟也早被遗弃,虽然不知道坟墓是被谁所盗,可显然这重大的事压根无人追究,梦中他站在空坟前只觉得周遭全是荒芜,神庙的残骸也给了他同样的感觉,这便是梦境和现实唯一相似的地方了。 他将这些感觉也跟应皇天一并说了,然后道:“梦境总归是梦境,会不会只是个提示?我始终觉得应该就在这里,至少在这座山上,当时掌柜提到天神和托梦的时候,我几乎认定那是奢生了,就算现在亲眼见到了神庙,收拾了一通连半点线索都没有找到,我都不能完全将这个猜测否定掉。” 应皇天听后便道:“你注意到没有,我们这一路都是顺着梦境的提示而来,包括这里,看起来是掌柜的梦境,但却合乎我们的寻找轨迹,所以其实我毫不怀疑此地正是你梦中所见的空坟所在,甚至于我另有一个更大胆的推测。” “什么推测?”观言没想到应皇天会这么说,老实说在没有线索和证据的情况下,仅靠他的梦境就能让应皇天如此确信让观言好奇也惊奇,他连忙问。 “你梦到的是一座空坟,但现在你所见的并不是空坟,那么到底是还是不是呢?”应皇天淡淡一句,让观言瞬间瞪大了眼睛,他张了张嘴巴,却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况且,你梦到的是空坟,眼下它却还不是空坟,你能听明白我的意思吗?” 观言愣怔,应皇天的话有两层意思,一层是兴许石碑底下是空坟,第二层是梦境若是提示,那么他现在应该做的就是把现实变得跟梦境一样,这两层意思皆指向同一个行动,那就是把坟墓打开。 可是,死者为大,挖坟一事前所未有,除了十恶不赦的盗墓者,没有人会去做这样的事,人的坟墓尚且如此,更遑论是神明之墓? “怎么?不能?还是不应该?或是不敢?害怕?”从应皇天的口中轻描淡写地蹦出一个又一个反问。 观言讷讷,这些他一个都答不了。这事的确不能,也不应该,但要说敢于这样做也不对,这绝不是能逞强逞能的事,唯一能答的“不害怕”也颇为奇怪,既然不害怕,又为何疑虑重重,裹足不前? 但这又是必然的,正所谓事死如生,毁坏他人的坟墓是重罪,如今看来事出有因,那么,这样的事又是能被允许的吗? 奢比之尸(十九) 思来想去,观言仍是不知该如何说才好,他万万不能单凭自己的梦境来决定做这件事,尽管这是最直截了当的方法,却偏偏也是最不能为的事。 应皇天对观言的想法显然了如指掌,见他不开口便又问:“若在有足够的证据的情况下,你会做吗?” “应该会。”观言这一回没什么犹豫地答了。 应皇天淡淡一笑,道:“若两者结果是一样的,区别就在于有证据的情况下你没有心理负担,若只倚靠梦境的话那么你的心理负担过重,于是宁愿选择放弃,就算明知道结果一样,也仍要去绕个大圈子回来,将这层心理负担去掉了才可以。” 他的话将观言的心思剖得明明白白,事实也正是如此,有些事就是这样,明知道是对的却不能做,有些事则是明知道是错的也要去做。但观言知道这些条条框框在应皇天这里是不起作用的,有时候要说他任性妄为也不为过,可最终在事情层层拨开后就会发现他的真意,而且多数时候都能从里面看出应皇天那颗看似铁石心肠实则温柔细腻的心,这有多难能可贵对于与他交往至今的观言来说最是清楚,纵然别人再多误会于他,观言也愿意相信他,因此若是眼下挖坟之事由应皇天来定,那么自己必定没有二话立刻辅助于他,这看起来就是自己没有胆量担当这一切,包括承受心理负担,而自己也无力辩驳,他想自己也许永远都做不到像应皇天那样干脆,那样无所顾忌。 “既然如此,那么你就不必再多想。”应皇天的话又回到最初,观言忽然想到一开始应皇天就是这么对他说的,要他别多想,等待奢生的再一次到来,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应皇天不仅说中了他的心思,甚至连他不敢去想的那一层也一并戳破。应皇天何尝不知道他将会做何选择,这样将话挑明,自己刚才那一通猜测反倒是有了落脚点,尽管这落脚点直接牵涉到了天神的陵墓,可方向却是无比清晰明了的。 这一想观言觉得又轻松不少,如今有美食当前,不专心吃实在有负它们的存在,不过一面吃一面聊的还是相关话题,譬如那掌柜,观言想到掌柜因梦到天神而开的赌局,不由对应皇天道:“到底是谁会跟掌柜打这样的赌?若是天神真的出现,掌柜又无法证明那又要如何?” “比起赌局,他频繁做梦更令人在意。”应皇天道。 “也是,我又想起之前那个关于梦境能否自如控制的讨论,寞公子说他不能,但奢生却能来到我的梦中,若将梦境看作是一种媒介,那么是不是但凡像奢生这样的都能自由入梦?它们又是如何做到的呢?”这次的关键似乎全在梦境,可是梦境如此难以捉摸,使得一切都没了根据似的,总是令人觉得不够踏实。 “有或没有都不妨碍它们的存在,正如你的存在一样,你会疑惑自己是从何而来的吗?”应皇天道。 观言一愣,应皇天的话指的当然不是他和父母之间的联系,而是含有另一层深意,是指“我”这个意识的来历,“我”是从何而来,为什么是“我”而不是他人,观言还从来没有这样去考虑过,兴许对于梦境或者梦境中的奢生而言,它们的存在也如同“我”这般,根本无从解释起。 不得不说应皇天看问题的方向总是与众不同,观言想明白了便道:“也罢,不想了,这个问题不能多想,头都疼了。” 应皇天笑说:“你的问题也令人头疼,还你一个就显得公平了。” 若非头疼,又岂会怎么想都如同被困笼中,找不到出口,这种滋味可不好受,观言笑叹一声,又道:“其实也是因为并未找到与‘嗟丘’相关的线索的缘故,若是有一丁点相关联,那我应该也不会犹豫了。” “若‘嗟丘’不是地名呢?”应皇天忽道。 “不是地名,也不像是人名,那又会是什么?”观言也是纳闷,因为他也有这样的怀疑,只是想不出还能是什么。 “兴许是某种果实名或是果树名。”应皇天说着念道:“‘嗟丘,爰有遗玉、青马、视肉、杨柳、甘柤、甘华。甘果所生,在东海。两山夹丘,上有树木。一曰嗟丘。一曰百果所在,在尧葬东。’”念完他又道:“类似这样的记载大多是流传而来,未必是记载的人亲眼所见,那么这其中的错误就会数不胜数,我们既然已经来到尧帝陵墓的附近,那么请问遗玉、青马、视肉、杨柳、甘柤、甘华在哪里?为什么一句之后又说‘甘果所生,在东海?’再往后看,两山夹丘,上有树木,百果所在,如此明显的地理特征,又在何处?我让小黑跑遍了都没能找到,那么是不是就能反过来认为是记载有误?” 观言越听越觉得有道理,不禁也道:“也是,又是东海又是尧葬东,那么也可以理解为在尧陵东边的海上?不对,应该是海上的某座岛屿的山上?但是真正东边的海距离晋国遥远得很,必定不会是在海上,而且我都梦到了奢生,那么嗟丘也必然就在这附近了。” “所以不需要去字字推敲和细究,但仍能成为线索,只不过基于这一切,‘嗟丘’未必是地名,也可能是任何相关此事件的名字而已。”应皇天说。 “那若是今晚奢生来了,我再问问他,他的记忆看起来也很是模糊,关于自己的一切似乎都忘记了。”观言想道。 “有时候忘记比牢记要好,若是经历过痛苦,还不如遗忘。”应皇天道。 “也是,无论奢生是不是天神都好,他们所经历的应该都不寻常。”观言轻叹一声道。 --------------------------------------------------------------------------- 下山回到大宅,夜色已深。虽说要等奢生前来,但观言并无睡意,索性连夜拆了其中一个药包对着灯火细细研究里面的草药,奇怪的是这里面的几味草药他全都认识,不仅认识,而且对它们的功效也做过不少研究,不能说完全透彻,却也称得上是甚有心得,就差让人服用了,只叹没有那样的机会,如今再见到这些草药,他不禁有几分唏嘘,更多的是疑惑,对于此城有人要日日服用它们也感到无比的蹊跷。他原本想揣着药包去找应皇天,可惜应皇天早已熄了灯,他只好也先睡下了,只是这一来他脑子里乱得很,翻来覆去睡不着,正迷迷糊糊的时候,忽闻一声熟悉的语声传来: “观大人,夜半打扰,还请观大人多多见谅。” 奢比之尸(二十) 观言听清楚了来人的话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来到了那座空坟的跟前,可是四周围依然是朦朦胧胧的,雾气浓重得压根看不清楚是身在山上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梦境好像是连接上了,只是地点却是飘忽的,仿佛是随着梦境能移动似的,不管原本的位置在哪里。 “你来得正好,平阳城的天神是不是你,快告诉我!”观言自知在梦里,也不顾忌什么礼数了,怕奢生来了又走,尽说些没用的,连忙问道。 “天神?”奢生却是满脸疑惑:“平阳城的天神小生并不识得,而且,小生应该亦非平阳城之人。” 这个回答出乎观言的意料之外,他想了想又问:“那么给典当铺掌柜托梦的人是你吗?” 奢生摇摇头,回答:“实不相瞒,小生的记忆实在混乱,只能隐约拼凑出一丝半缕,特来此给大人看。” 观言便问:“那这座空坟也是你所记得的一部分” “正是。”奢生答。 “这应该是你生前的墓地?” “应该是。” “还有什么你把能想起来的都让我看看。”观言催促。 “小生尽量。”他话音一落,观言眼前的空坟就消失了,转而出现的是许许多多村民受到瘟疫侵袭的画面,观言置身其中,如同身临其境,奢生又消失了,但声音仍在:“小生经常见到此情此景,却不知跟小生是何关系。” 观言环视周遭,画面是安静的,可村民们的痛苦是如此鲜明,使得观言看进眼底时觉得一颗心都揪紧了,耳边仿佛尽是他们的哀泣,那些村民们的皮肤大多都溃烂了,脸上压根没用一丝完好,最可怜的是那些婴儿,他们嚎啕大哭,可是母亲却束手无措,只能茫然地抱紧他们,眼睛却在无声地流着泪。 画面这时一转,似能闻到阵阵药香,很快画中的内容清晰起来,观言见到有一双手,手的主人正守着大锅煮药,一碗一碗分给村民们。 再接下去,便是村民们因为有所好转而欢欣鼓舞的场面,那煮药的人看起来被围在中间,依然看不见全身,显然这就是当事人的视角,但很快那人就消失了,村民们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整个村庄一派欣欣向荣的情景,村民们个个喜上眉梢,有些在修整自己的房屋,有些在宰牛宰羊,夜晚时聚在一起载歌载舞,一改最初所见的疮痍哀戚,而是换了一种完全不同的风貌,可是观言再也没见过那个人,看似他功成身退,可若是如此,如今的这个视角又是从何而来? “是你帮助了村民吗?”观言忍不住问。 “大概是。”奢生的声音传来。 “还有别的吗?”画面一直停留在众人歌舞欢腾的场面,但越是这样看着,观言越觉得古怪,他们那么高兴,好像完全忘掉了救命恩人一样,大概是因为感恩的画面一晃就过,灾难之后的重建却花了许久,然而重建的过程似乎也不见任何艰辛,更像是飞黄腾达,脱胎换骨了一样。 观言问了这一句,画面随之又起了变化,却并没有再多新的内容,而是回到了最初的空坟,但此刻空坟并不空,石碑好端端地竖着,奇怪的是上面字迹依然模糊,不像是经年时久风吹雨晒,倒像是被人刻意划去的一样。 “这上面本来应该刻有你的名字的,是吗?”观言又问。 “小生不知。”奢生又一次出现在身旁,他面色平淡,大约是这些画面他看了无数遍,心中已毫无波澜,又可能因为他早已忘怀,仿佛自己并非当事人,更像是个旁观者一样。 “冒昧问一句,既然你什么都忘了,怎么会突然又想起身体不见了呢?这其中和你来找我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观言对此颇为不解,这其实也是他想知道为何奢生会入梦的原因。 奢生回答道:“小生只依稀感到自己在浑浑噩噩中飘荡了很久很久,忽然就闻到一阵幽香,那香仿佛有提神作用,将小生熏得清醒了过来。后来小生见到眼前有光,那光领着小生进入了一个地方,那里有更多的光点,小生茫然无措的时候,有一个光点逐渐变亮,小生跟随光点,这就进入了大人的梦中。” “等一下,你第一次来到我的梦中,就知道我是谁了不是吗?那又是谁告诉你的?”观言问。 “进入的时候,大人被任命的画面就涌现了,不止如此,还有许多跟大人相关的事,于是小生就知道了。” “那么你又是在什么时候发现身体不见,然后找到了这具兽身拼凑的?”观言听来听去,也没有听到这一段。 “是在小生清醒以后,但其实已经是这样了,小生思前想后,也想不出是怎么回事,但能感觉自己的头和身体是拼凑起来的,所以小生对大人也就如此说了。” “原来如此。” “再之后小生得知大人是神仕,便立刻现身恳请大人相助,小生不希望再如此游荡了,但是不知该去哪里,小生觉得这必定是因为身体失踪的缘故。”奢生看似说明了前因后果,却依旧模糊非常,观言听的云里雾里,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那么麻烦大人了,小生告退。” “等等——”观言叫住他。 “大人还有何事?” “关于‘嗟丘’呢?你说‘嗟丘’是地名,可这里并没有这样的地方,你印象中的‘嗟丘’到底是怎么来的?” “回大人,这两个字一直在小生的脑海之中,就好像是不能忘掉的事物一样,本来小生以为这只是个地名,应该是一座什么山丘的名字,可如今大人这样问,小生也不得而知了。”奢生为难道。 “好。”观言看再问也问不出他什么来了,只能作罢。 奢生离开后,观言的梦境不再清晰,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突发瘟疫的村落,枫佬被隔离的院落,和那个小木屋里,他半梦半醒,睡梦中都能闻到一股熟悉的药味,隐约间感觉自己在煎药,随即又能想起来他睡前将药包搁在了床边的柜子上,难怪味道那么重,他脑子里乱得很,想不通为什么平阳城里竟能见到当初自己为了瘟疫而调制的药,尽管这些药有几味不同,可大致方向却不会偏离太多,梦中的观言甚至觉得平阳城里必定也经历过一场浩大的瘟疫,才会惹出晋国迁都一事。 也不知胡思乱梦了多久,天边放亮了。 奢比之尸(二十一) 观言睁开眼睛,转头就见到了被搁在床头的药包,他立刻清醒了,起床唤来小厮梳洗,随后抓起药包就去找应皇天。 应皇天仍在小院里,早餐也一如昨天那般丰盛,观言将药包一放,就把里面的药和他的猜想说了一通,连同梦境一股脑儿像泼水一样从自己的脑子里通通倒给了应皇天,这才松了一口气拿心来填肚子。 应皇天边吃边听,像是下饭菜,听完继续吃,没有半分消化不良,一直到吃完,小厮前来收拾了空碗空盘,重新续了一杯茶,他才开口道:“总而言之,当平阳城还不是平阳城的时候,奢生路过一个村落,那里正在闹瘟疫,奢生为村民们煎药,村民们的病医治好了以后,出于某种缘故村子发达了,奢生却死了。” 寥寥几句,将观言的一堆信息做了归纳。 观言细想了片刻,也觉得应该就是这样。 “他的死想必跟村民有关,否则也不会总是想起这些来。”观言补充道。 “治愈瘟疫的药是关键,村民们为什么发达?”应皇天反问。 “啊!”观言是没想到这一层,他愣了半晌,才道:“那这样一来,奢生很有可能是被害的?” “极有可能。” “可是平阳城若不是平阳城,那么跟晋国迁都又有什么关系?”平阳城若还不是平阳城,那可不仅仅早了一百五十年,也绝不会跟如今的晋国扯上关系,甚至于是连周国都还不存在的时候。 “当然没关系。”应皇天道。 “咦?” “没必要把一切都串起来,就奢生给你看的画面,和他说对平阳城不熟悉的话来看,在和晋国有没有关系的选项里选一个可能性即可。” 观言想了想也是,就奢生的墓地来看也有些年头了,神庙本就是后修的,还有梦境中石碑上的划痕和现在的分明不一样,这些都是经历过不少时间的证明,纵然有几百年以上的跨度也不是不可能的。 “不过若是这样,那么神庙的修建和晋国迁都的时间恐怕就相距不远了。”观言捧着茶杯说:“迁都在一百五十年之前,可从昨天听说的一些情况来看,平阳城的异状应该也没多少年,顶多也就三四十年,若按照药童师父的年龄算,或者五六十年?” “这个不着急,能问得到。”应皇天说。 观言同意,也道:“最好还是问药童的师父,这药奇怪得很,跟我曾经研究的药方有些许出入,但是考虑到这里的人并没有染上瘟疫,也许是以预防为主……”他说着似乎又想到什么,又道:“你说……有没有可能迁都是因为要避开瘟疫的缘故?” “有。”应皇天点头。 见应皇天也认同他的猜想,观言再接再厉,尽管这些也许一问药童的师父就能知道,可挡不住他想先一步弄清楚来龙去脉的急切的心——就算都基于猜测也无妨——他继续道:“你说瘟疫发生过没?如果有,那么现在吃药的也都是当年那些遭受过瘟疫的人的后代,血脉相连,难不成这种瘟疫能传给下一代?如果没有,恐怕也没人觉得应该要服药了。” “你忘了离开的那些平阳城人。”应皇天提醒他道。 “哦,对,那些人既然不选择留下来,那么也许是知道自己不用服药?所以还是要问一问那位师父服药是从何时开始的,若迁都是为了避开瘟疫,晋国国侯不可能不关注平阳城的情况,也不可能让平阳城的人去到新都才是。”说到这里,观言又有点混乱了。 “你想的都有可能,若瘟疫的隐患有二,一在于复发,二就是传给后代,那么平阳城的人为何离开就有足够的理由了,必然是隐患突然发生,此事新都的晋国国侯不可能不清楚,毕竟有那么多人陆续前往新都,他一定会调查清楚事情的缘由,可在这之后他仍然接纳了平阳城的人,这说明了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他不能拒绝,至少表面上无法拒绝,这又是为何?只有一个解释,他不能公布真相。”应皇天为观言做了梳理,道。 “那么多人去新都,他查明了是害怕瘟疫的缘故,这瘟疫又源于一百五十年前迁都一事,倘若当年瘟疫发生过,那迁都的理由就明朗了,可是如今并不明朗,晋侯又不便于说出真相,所以当年的瘟疫并没有真正发生才是。”观言顺着应皇天的思路说了下去,随后一拍掌道:“这样就说得通了!” 迁都那么大的事,究竟是什么缘故大多是会留下记载的,就算他们身在楚国,就算发生在一百五十年前,这些也都会载于史册流于后世,但至少在记载中,一百五十年前唐国改晋国又迁都的事,从来没有写过原因,如今这一切自然是两人的猜想,可是也少不了记载的佐证,不然瘟疫那么大的事,没理由只字不提,也绝不能不记载下来,只可能是被瞒了下来,或者从没发生过,前者做起来并不容易,何况连着迁都一事,后者才是最自然而然的。 “瘟疫并未发生就迁都,这其中的可能性就多了。”应皇天道:“你觉得天神是怎么得名的?神庙又是为何而兴建?或许为了避开瘟疫,当时的晋国国侯也做了不少努力,更甚至于——”他的话嘎然而止。 “更甚至于什么?”观言问。 应皇天语出惊人,淡淡吐出了八个字来:“始作俑者,心虚使然。” 观言闻言愣怔。 院内好一阵寂静,仿佛等待观言将这八个字的意思理解透彻,又或是经历着一场过渡,从一瞬间的不敢相信到兴许真的存在有这种可能性的想法转变。 天神如何得名?神庙为何而建?在观言看来,这本该是为一场祭祀而精心准备的,可是神庙如此建造,让观言感到的却是敷衍和违和,这不像是祭祀,更像是为了祭祀而祭祀,比如,为安抚天神特意为他建造神庙,可惜此事并未如愿,因为神庙被烧,这很难想象是人为造成的,那么只能是天意。 这样想着,观言从愣怔变为了心惊,他不知道究竟得做出什么事来,才会心虚至此?需要去安抚天神? 他看着应皇天,应皇天的表情依旧淡然,又似有所预料而无动于衷。 “你的梦境并非毫无由来,在此之前,你因噩梦而向占梦求助,你因何事深陷噩梦?后来梦到的奢生与此又有什么不同,奢生因何不记得身首被拼合的过程?他对身体的去向更是一无所知。你若细想一想,便能发现其中端倪。”他听应皇天道。 观言顿时打了个寒颤,他根本不用细想,因为奢生和犬首人相同,皆是头身分家,又皆是重新拼了起来,他既然在神仕府能遇到犬首人,那为何在平阳城不能出现人首兽身的奢生?更何况,在冶铁铺中那铁匠曾提及的偌大的捕兽夹,若这一切都是人为…… “天呐……”观言不由自主惊呼出声,难道…… “若想将一切都弄清楚,我们恐怕仍是避免不了要做一件事。”应皇天低低的嗓音此刻听来竟似带有某种蛊惑,又或是因他心底那本就存在的念头愈见强烈而产生的错觉,让他心头虽颤栗却无比认同。他当然知道应皇天指的是哪一件事,正是此前被他否决而今又令他不得不去做的一件事,只因这种可能性的存在令他不能再等待下去,否则他很可能会像错过犬首人那样错过这条关键的线索—— 那天神的石碑底下到底埋葬了什么?他已万分迫切地只想将此事弄个清楚明白。 奢比之尸(二十二) 观言的很多体悟都跟应皇天有关,若他认识的人不是应皇天,很多事考虑的方式从根本上就是不现实的,反过来说,有些绝不可能的事,一旦和应皇天相关,有了他的相助,可能性就毫无上限可言,甚至于有些事随便想一想就能成真,正如同如今这一件:挖坟开棺。 观言上一刻才松了口,下一刻就感到一阵巨震,一如昨天那般地动天摇,与此同时,远处的天空似乎有雷声阵阵,惊得观言瞬间起身,但看应皇天,他依然老神在在,轻啜着茶,道:“这下,掌柜的梦境就要实现了。” 观言一怔,随即意识到什么,就见应皇天放下茶杯,慢条斯理地起身说:“天神降临,对自己被毁的神庙和字迹模糊的石碑万分不悦,一怒之下将之震毁,你觉得这样的说法可行不可行?”他说这样的话的时候表情中略有一丝讥诮,仿佛是在讽刺那建造神庙的愚蠢决定,但又不仅仅如此,观言觉得此话另有深意,只是不曾宣之于口,比如建造神庙背后藏有的不可告人的隐秘,那隐秘害人害己,更可笑的是如今连隐秘都已再藏不住,即将大白于天下。 “那我们赶快过去!”观言连忙道。应皇天都说了石碑被震毁,那么恐怕墓穴在方才巨震中业已被震开,既然如此,可不能被人抢了先。 “无碍,无人能抢在你我之前,即便有,也会被吓走。”应皇天淡言。 这话让观言放心了不少,于是二人从宅院出发,沿着昨天的路线再一次去到平山,可是巨震惊天动地,才走出巷子,原本空无一人的街道面貌大变,像是平阳城里仅剩的人们都出动了,数量虽然算不上多,可是三三两两的,倒也不显少。他们大多面色惶惶,少有欣喜的,更多的是讶异和惊吓,唯有典当铺的掌柜手舞足蹈在人群中跑来跑去,不用听就知道他必定在跟所有人宣扬他的梦境和天神的降临,人们并非完全相信,却也期望他说的是真的。他们逐渐围聚在了一起,在掌柜不断的游说下准备前往平山,一探究竟。 观言和应皇天只得另取一条人少的巷子穿行,在人群集结出发之前出城。 观言暗自揣测平阳山被震成了什么模样,那石碑下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只是他还不曾想出个大概,就被应皇天周身的冷气影响到,他一贯的无动于衷,可在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观言又能从中感觉到某一种压抑的怒气,却偏是隐而不发,显得沉重非常,这种异常似乎连小黑都感受到了,它趴在宽阔的空地上低下脑袋努力用鼻尖去蹭应皇天垂在身侧的手,应皇天却只轻轻挠了挠小黑的下巴,轻描淡写地道:“走。” 小黑待二人坐稳,犹豫了一下微仰首,被应皇天抬手拍了拍脊背,它终于不再犹豫,几下腾跃,就来到了平阳山上。这一回,小黑已不需要先将二人放下,而是直接载着他们来到了半山腰的墓地前。 观言一看,顿时目瞪口呆。 曾经偌大的一块空地早已不知去向,通往墓地的石阶被震的七零八落,昨天觉得这里是平阳山的半山腰,今天就被堆成了另外一个山顶,中间一道缝裂得干脆利落,与一旁的山顶分庭抗礼,碎石也是不少,大大小小覆盖了一层又一层,被小黑一踩更是不得了,仿佛整座山又重新裂了一遍,耳边只听得“咔咔咔”的声音不断响起,等声音全都消失后,这些大大小小的石块都已被小黑压得实实的。 再看那本来沿着石阶才能抵达的天神之墓,此刻石碑倾倒断裂,墓穴洞开,里面并无棺木,只填满了厚厚的土,由于震动的缘故土里隐约露出一抹凄白,便是骸骨,在黄土的掩盖下,一时半刻看不清楚骸骨的全貌,本来照这墓穴巨大的程度绝对不止埋一副枯骨,可是那被暴露出来的半截骨头大得惊人,实在难以想像这是人骨,观言很快意识到这墓穴里可能埋的根本就不是当初那个人,而恐怕是被铁匠提到过的那巨大的兽的骸骨! 蓦然之间,狂风大作,墓穴中的黄土被逐渐吹开,骨骸开始显露出它的原貌来。 这阵风来得恰到好处,而且目的明确,土纷纷扬扬被吹到了山下,仿佛下起了倾盆暴土,角度又十分完美,小黑、应皇天和观言身上并无沾到半分。 大风过去之后,墓穴里的骨骸便完全暴露在了他们的眼前。 “这……” 观言愣神地看着眼前这副诡异得令人难以置信的骸骨。 若非此刻他真切地知道自己身处于现实,他恐怕会以为自己见到的是奢生的骸骨,但它应该就是奢生的骸骨,甚至连那两条蛇的脊骨都在,它们分别从头部的颧骨后穿过,再穿出脖子和兽身相连,与奢生说的毫无二致。 观言怔怔看着,有些想不透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奢生头身相连,原来竟然是在他尚活着的时候吗?他是因此而死?又或是在身死以后发生的?这是怎么回事?又是被谁允许的能这样去破坏两条生命?无论他们活着或是他们死去。 应皇天一直一言不发,沉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直到小黑一声低吼,他才出声道:“我们先离开。” 观言一愣道:“离开?可是很快就应该有人要上来,若是被他们看见这……”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副骸骨,顿了顿才道:“被他们看见就麻烦了。” “他们已经上来了。”应皇天说。 小黑在一旁动了动脑袋,观言立即意识到方才它那声低吼应该就是已经听见了人声才提醒的。 “而且被他们看见并不麻烦,必须让他们看个明白。”应皇天补充道:“放心,没有人敢碰它,一切已有安排,我们先离开。” 他都这么说了,观言自然放下心来,与应皇天重新乘上小黑迅速离开了平阳山。 奢比之尸(二十三) 当晚,平阳城内全是“天神现身,人首兽身”的说法,更有人将这事带去了新都。这一日,已是观言和应皇天留在平阳城的第三日,恰逢药童的师父也回来了,药童专程来请他们去药铺一叙。 药铺自是老样子,药童因为师父回来很是兴奋,又因为昨天发生的事而絮絮叨叨,应皇天和观言二人撩帘进门时他正咕哝着:“……幸亏师父去的不是平山,昨天的震动可是太大了,我在药铺里都能感觉得到,然后人们浩浩荡荡上山去了,回来就说天神之墓开启了,还说他原本就是天神,当初才会为了百姓而献身……啊,他们到了!” 应皇天和观言二人的出现打断了药童的话,小小的药铺因为四个人的存在一时显得非常拥挤,高高的柜台后有个人始终安静,他背对着柜台整理草药,药童原本在帮忙,听到动静见人来了手上动作就停了,被那人催促了一下,才连忙将手中的草药递了过去。 那人背影显得十分清癯,一袭藏青色长袍纤尘不染,他不因来了人而动作匆忙,而是有条不紊地将手中的草药整理妥帖后,才从容地转身面对二人道:“贵客光临,恕老朽多有怠慢。” 他的年纪大约六旬上下,须长目明,眼眉中自有一股恬静,仿若远山秋水,丰草长林。 “是我们打扰了。”观言连忙道。 “内庭已设茶点,这里并非说话之地,还请二位入内一叙。”老者这样道。 “有劳。” 老者言罢,又叮嘱了药童几句,再对二人道:“请随我入内。” 通道在柜台最里面,就见他越过药童一转身消失了,观言这才看见原来柜台后那满是抽屉的高大斗柜边另有一道能容一人通行的小门,药童怕碰翻抽屉,便从柜台后走出来,让二人进入。 穿过那道小门,就见一池莲叶,右边门户大敞,与走廊隔着一个偌大的院落,有石阶轻抬,里面摆了茶席和风炉,炉子上该是煮着茶,却混合着药铺的药香,闻起来令人心情陡然开阔,正如从那狭窄小门中一步迈出的感觉。 长者已上了石阶,待二人也越过院落拾阶入了内庭才道:“请两位入座。” 应皇天和观言分别落座,老者在他们面前各放了一杯热茶才道:“听我家童儿说,二位精通药理,他还自作主张卖了些药材给二位,想来对于那包药,二位必定有所疑虑才是。” 观言立刻问道:“正是想请教先生,听说平阳城不少人需要日服此药,原因究竟为何?” 老者道:“此药方出自一位医者,老朽不过是借花献佛,至于平阳城究竟出了什么事,其实老朽也不甚明了。” “敢问明了几分?”应皇天问。 老者看他一眼,垂眸凝视杯中茶水,似乎在考虑如何说明,片刻后才缓缓道来:“平阳城的来历二位想必都知晓,它本是唐都,曾经属于古唐国,改晋后都城迁出,平阳城就只是平阳城,只是从那以前开始,药方就已在城中流传,一旦平阳城的人们有什么头疼脑热,大家都会按着此药方前来求药。老朽才疏学浅,研究此方多年,大致有个方向,却并不曾得到验证。” 观言没想到答案竟然是这样,他毫无藏私之意,便道:“先生的方向是否和疫症有关?” 老者闻言一怔,似是不料对面看来那么年轻的人居然已经钻研得如此详透,不禁道:“果然精通药理,老朽方才还不是很确信,如今却是深信不疑了。” 被这样说,原本就谦虚的观言觉得自己担当不起:“晚辈距离‘精通’一词尚早,只是恰好碰见过相类似的方子,才得出这个结论,但听先生的意思,应该与先生相同?” “不错,正是如此。”老者这么说着,蹙眉又道:“尽管如此,可老朽未能有所求证,此药贵在预防,若是疫症真的出现,老朽也不知是否有效。” 观言想起枫佬和鸣翠的死,自知距离“是否有效”也差了那么几步,便道:“但若是平阳城并未发生过疫症,至少代表此药对预防一事十分见效。” 老者却是摇头道:“未必是如此,或许不用药也没事,这两者老朽无法判断。” 观言因为见证过枫佬和鸣翠的好转,倒是不会觉得预防无效,他的方子和这张药方本就有几味不同的药,他细细分辨过,一者用急,一者用缓,恰好将治疗和预防分开,才算是对症下药。 他心中这样想着,却也不便明说,毕竟楚晋有别,身旁的应皇天忽问:“既然如此,近来平阳城多有人出走跟此药相关吗?换言之,是否是担心疫症突发?这种情形又持续了多久?” 他连续抛出了三个问题,可实际上每一个都是相关联的,甚至于听到最后,会发现后一个问题恰好回答了前一个,虽是问句,在层层递进之下,仅剩下了最后那个。 老者略微吃惊,而且疑惑,直觉此人洞见非凡,虽说线索确有端倪,可他又如何能这样肯定? “你说的不错,平阳城的人陆续出走,就是因这个药方而起,都说是平阳城风水不好,当初先侯才会决定迁都,只是这样的说法由来已久,一阵一阵的,比如这一阵是从近几个月开始的,前一阵时隔久远,大约在三十多年前了。”老者回忆道。 “原来是这样……可有共同点?”应皇天再问。 老者摇头道:“也许有,但老朽尚不曾发觉。” “那么,关于离开和留下的人们服用此药的情况又是怎样的?”观言听后颇为好奇,不禁要问。 “这药方平阳城的人都有,药铺本来也不止我们这一家,多年来服用此药已如吃饭喝水那样习惯,但出了平阳城好多人就停用了,觉得已经没有服药的必要。”老者说罢道:“是以老朽方才才言此药不曾验证,毕竟离开平阳城后的人们并没有因为停药而出现什么症状,这就更加难以判断此药的效用了。” 话说到这里,就悬而成了谜,应皇天将话题稍稍转了点方向:“听说此地天神是为百姓献身而死的,只是这样吗?” 老者很容易就能听明白他这句话里的另一层意思,便道:“你是不是想问这个药方会不会是从天神手中得来的?” “是。” “关于天神的说法中不曾提及半分,不过老朽最初也有过这样的疑惑,但这跟药方的效用一样,尤其是时隔久远,就算有人知晓,也早就作古于地下了。”老者摇摇头,喟叹着道。 奢比之尸(二十四) 话题由此就转到了天神身上,老者将三人的茶杯分别添满,就听观言问来:“那关于天神的神庙修建,前辈了解多少?” “这是相当早时候的事了,老朽也只是听前人提及,据说当初神庙修建时先侯动员了全城的人,举行了一场极为盛大的祭祀,祷告天神之后才得以开始,但偏偏神庙在修建完成当天就失了火,后来再也没有人敢去祭拜天神。便是因此,天神一方明受人敬畏,一方明也被冷落。老朽偶尔上平山采药时才会去祭拜天神,清理一下石碑,送上一壶薄酒,仅此而已。”老者道。 “先侯指的是晋侯还是唐侯?”应皇天忽问。 老者一怔道:“这个老朽也不清楚,一般来说,我们现在所称的‘先侯’多是晋侯,也就是燮侯,唐叔虞唐侯之子,但当时的‘先侯’指的其实是唐侯,为了分清楚这两者,我们便以‘唐侯’和‘先侯’来区别,可这就使得神庙修建的年份无法确知,也模糊不清了,至少在这一点上面,可能是唐侯,也可能是燮侯。” “这岂不是恰恰能说明此事就发生在迁都前后,若说迁都跟此事毫无关联,我反倒是半点都不相信了。”应皇天听后却道。 老者一惊,想道:“你是说迁都很可能是因为此事?” 迁都的理由并不曾被记载下来,可能的情况当然有许多,只是若联系上神庙祭祀后却被烧毁一事来看,那么迁都的理由是尤为充分的,试问得罪了天神,对于一国之侯的君主而言能如何是好?他能明言说建造神庙的决定是错误的吗?不能。他同样也不能留在城中等待天神日后可能会降下责罚,所以他只能离开。比起寻常百姓,一国之侯怕的事情和担忧的事情总是更多的,他需要找一个借口,远离此城,然而这个借口在当时既不能与神庙被毁一事联系起来,在后世也不能被找到其中破绽,甚至于不能令人生出半点相关头绪来才行。 “不因此事便罢,可一旦真是如此,那么疫症一说便有了端倪。”应皇天说。 老者好奇得不行,想听一听这个端倪从何而来,尽管这些都基于猜想,可是但凡能猜想的都是因为有猜想的空间,本来平阳城令人不安的疫症之说就从未停止过,一听此事还能见到疫症的端倪,老者岂能不为此感到好奇? 应皇天淡淡道:“昨日天神之墓洞开一事前辈应已听闻。” 老者点头。 “敢问前辈觉得兽骨何来?” “自是有人捕捉。”老者捻须道:“不过那么大的兽骨,要猎捕恐怕非一人能功成。” “不错,但前辈可曾听说捕兽一事?”应皇天问。 老者一怔,顿时明白应皇天这话的意思,那么大的兽要猎捕,规模必定浩大,可是他从未听说过有这样的事,它被埋在天神的墓穴里,既然天神之说传了那么久,那么兽身何在?当然实际上天神的墓穴里所埋的骨竟是以人首与兽身相拼接这一事更是闻所未闻,甚至于骇人听闻了。 “方才前辈也提到了有一场盛大的祭祀,如今前辈觉得这祭祀由来又是为何呢?”应皇天又抛出一个问题,老者原本是想听他如何说,可这几个问题下来,老者自己也已隐约有了某种轮廓,这时不禁道:“那副人首兽身的骨骸明显是拼接起来的,这必定是人为,更是李代桃僵的将之埋在天神墓底,还要大张旗鼓为它举行祭祀,想来是因为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后又想要弥补,然而神庙落成即被烧毁,这已不用怀疑,自是那被拆了尸首的人和兽的浩大怒气所致。” 再之后,就有了迁都一事,这样一来,反倒是顺理成章了。 “疫症怕是这个过程当中接触了不干净和污秽的东西,只是疫症之说并不是从迁都后才有的,而是更早以前就有的……”老者想到这里,便有些不明白起来。 “前辈想得不错,只是有一点……”应皇天替老者纠正道:“疫症才是源头。” 这句话令老者猛然一惊,他锁眉深思起来,半晌都不再言语,而一旁观言已然听出了端倪,问道:“源头是疫症,那么拼接人首兽身又大张旗鼓祭祀一事,难道最初的目的是为了解决疫症?” “你想得太天真了,为何是解决疫症而不是别的?”应皇天淡淡道。 “不是为了解决吗?”观言疑惑极了。 应皇天摇头,只道:“必然不是,若出发点是好的,何必一再隐藏?你还记得你那个梦境吗?” 经应皇天一提,观言顿时想起来梦境中那个疑似奢生的医者,他很可能是被害死的,而且极有可能是被那些村民们给害死的。 观言不像应皇天那么条理清楚,可纵然如此,他也隐约觉得拼接人首兽身一事距离解决疫症太过遥远了。 “那到底是……”观言话音未落,老者突然问道:“你也做梦了吗?跟封掌柜一样?” 封掌柜便是典当铺的掌柜,这一日间他的梦和人首兽身的天神早被传遍了,平阳城就剩下那么些人,想不知道也难。 “不一样,只是我在来平阳城之前也梦见了一些内容,正是因此,我们才来到此城。”观言回答。 “原来是这样。”老者说着便问:“难道梦境和疫症有关?” “不错,我梦到了一些患病的村民和一位宅心仁厚的医者。”观言回答。 “据老朽所知,平阳城虽有疫症之说,却并无疫症发生过,除非……”老者忽地想到了什么,不禁道:“若是更早更早以前,早到平阳城还不是平阳城的时候,若是那时发生的,也不是不可能,毕竟药方的来历成谜,也不知道是谁人所留下,难不成就是你梦见的那位医者?” “可能性非常大,只可惜那位医者最后被人害死了。”观言说罢,将梦境中所见到的一些画面大致说给老者听,老者越听面色越是凝重,他听观言说完,心底疑团更大,总觉得有什么阴谋发生在当时,若真的跟药方的流传有关,那么为了得到药方换取财富的村民恩将仇报也不是一件很难想象的事,只是这种事毕竟太过残忍,人只要有一点点良心,都不该也不会这么做才是。 “我们不能回到从前,所以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可是假设医者是因为能治疗瘟疫的药方被村民害死,那么从眼前的一些事实来判断,他为百姓献身就是一个谎言,连同他之后成为天神也成了一个骗局,最终他的墓穴之中发现人首兽身之骨,也显然被知情者所利用,他真正的尸首早已不知所踪,这也就难怪他要入你的梦中,将空坟一事提示于你了。”应皇天如是道。 他将全部猜测整理起来,几句话就说得清清楚楚,连一旁才听说了观言梦境的老者也听得再明白不过,只是越听越觉得心惊,如此追溯到源头,再到医者的尸体都消失无踪,听来就如同一场旷世奇久的巨大阴谋一般,简直令人难以想像,更因跨时太久而无法加以联系。 “可是到底当初发生了什么呢?”老者和观言都不约而同地要问。 过去了那么久,迁都已经是近的了,那位医者的死因还会有谁知晓?他的尸体又去了哪儿了呢?这根本已无从得知了。 想到这里,观言看向应皇天。 应皇天茶杯就口,唇角微弯,表情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神秘莫测,就听他淡言道:“再等几日,等传说酝酿够了,真相自会浮出水面。” “会是多久以前的真相?”老者问。 应皇天一字一顿:“真相已经存在,谁都逃不了,无论有多久远。” 奢比之尸(二十五) 正如应皇天所说,一切还有待酝酿。天神之墓洞开,里面匪夷所思的骸骨暴露,在这原本就总是传着疫症的平阳城里面,仿佛是冥冥之中上天给出了他们一条解谜的线索,又或是谜团背后的答案,尽管看起来更像是另外一个谜团,可惜人们的联想一旦启动,则是无边无际的,就犹如汛期的洪水那样泛滥。听来稍有点根据的会说那人首兽身的骨骸原是平山的山神,他曾下世救人,很早以前平山下曾有过一场浩大的瘟疫,他最终献出自己的肉身,将瘟疫消灭,自己却永远埋骨于平阳山中。稍不着边际的说法是那人首兽身是上天对天神献身救助世人的责罚,而且惩罚了天神还不够,还让平山下的人永远被疫症的阴影笼罩,只要天神的骨骸不散,惩罚就永远都不会结束。再进一步夸张的说法,则成了天神是被人所害的,甚至于尸首也被人们吃掉,但为了瞒天过海,临时用了不知名的人头和暴尸荒野的兽身拼接起来,但上天岂是那么容易被隐瞒的,由于做出这件事的人是就在平山下,上天就用疫症作为惩罚,让他们永远处于担心疫症爆发的不安中,而且还得过上一天都离不开服药的日子。更夸张的那些就都得遮掩着说了,说这很可能跟迁都有关,先侯决定迁都的理由肯定是得罪了天神,无论天神原本是什么模样,那场祭祀后的大火都昭示着这一个事实,只是那个时候被人有心掩埋了事实的真相,然而这事远没有结束,这一百五十年来,平阳城从当年一座繁华的城池逐渐变成了如今这般没落,并且永远被笼罩在疫症的阴影之下。这种说法由于涉及到当今的掌权人而只能传于地下,但绝对不慢,而且传着传着,版本变得又多又杂,人们因此也很容易就把祭祀和迁都一事联系上了,这一来风向也逐渐转了,从原本针对天神的诸多讨论慢慢成了对一百五十年前迁都的猜测,又由一个猜测变为更多猜测,从一开始好歹有鼻子有眼的到后来已全无边际,若是再酝酿下去,那么各种阴谋论也势必冒头,甚至于连当初周国灭古唐国,再把此地分封给唐叔虞也逐渐阴谋化,暗指有古唐国后人不甘国土被灭,暗中筹谋复国大计。 在这过程中,有一件事小得微不足道,那就是冶铁铺悄悄关门了,就在天神墓穴洞开那一日,若非刚巧应皇天在冶铁铺定了捕兽夹,铺子的关门可以说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只可惜他们货还没交就关门大吉,只字未留的模样就好像冶铁铺原本就是关着大门的一样,丝毫不被人们所察觉,只除了应皇天和观言。 在应皇天所言的传言“酝酿”整十日那一天,平阳城迎来了大人物,晋国国侯,晋厉侯。 要说起来,这一代的晋侯可是一次都没亲临过平阳城,如今他的到来在平阳城引起了轩然大波。这不仅仅由于各种论调都到了如火如荼的地步,平阳城的大尹主早已出面多次,却依然无法禁止这些言论,言论中每每提及迁都又总将平阳城和新城联系在一起,这自然早惊动了晋侯,但他亲自来到平阳城会引起人们震动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他正是私下里那些屡禁不止的言论里的主人公之一——晋先侯燮的后人——若阴谋自迁都而起,尽管已历经多代,可是期间并未有过断层,所以他似乎也成了唯一可能知情的那个人了。 当然,这些也都是在私底下讨论出来的,晋侯就算看起来挺和颜悦色的——据当日目睹车轿入城又恰巧瞥见内中端坐之人的人们这样描述——他到底也是一国之侯,拥有生杀大权,他亲临平阳城,一时间城中人人噤声,原本平阳城人少得可怜,已足够安静了,这一来更是仿若一座空城,街头巷尾大多阒然无声。 晋国是从唐国迁都出去的,平阳城中本就有一座唐国国侯所居住的宫殿,因年久失修,看起来像是蒙了一层灰,大尹主赶在晋侯到来之前派人匆忙收拾了一通,也因人少只来得及收拾出主殿的几间寝宫而已,未赶得及收拾出来的寝宫大殿几乎不能看,除了遍地灰尘之外,旮旮旯旯里全是蜘蛛网,房梁上更是只多不少,更有一只直接落下来把那一心想要参观参观前朝宫殿的晋侯妃子吓得当场尖叫,彼时晋侯正和大宗伯商定如何将平山天神之墓重新闭合同时平定相关传言一事,被尖叫声蓦然打断,晋侯听出了是自家妃子的声音,连忙赶去查看。 这也怪大尹主不敢提前向晋侯交代实情,而是做足表面功夫,只将门面扫去了灰去了蜘蛛网,看起来似乎是打扫过的样子,可倘若打开门,那简直是里外两个世界,那妃子若只在自己寝宫待着原也无事,偏偏她嫌弃自己的寝宫布置得不好,想去别的寝宫看看,开门的还是她的侍女,但恰好一只大蜘蛛悬在半空,与她大眼瞪小眼了好一阵,这哪儿是能在宫中常见的,她半晌后才反应过来,瞬间叫了起来,这还不够,再一看门内的情形,她吓得险些要晕倒,这可就是她隔壁的寝宫,一想到自己睡的寝宫边上居然脏成这副鬼样子,她还怎么睡得着,当下叫得更卖力了,直把殿上的晋侯惊动了才罢休。 晋侯带人前来一看,气得吹胡子瞪眼,把大尹主痛骂了一顿,大尹主一句也没辩白,老老实实听他骂完,才请罪道:“惊扰了侯妃,臣罪该万死,臣不敢再欺瞒陛下,三日前臣一得知陛下要来就派人连夜整修打扫,三日三夜无一刻懈怠,如今陛下所见正是这连续三日以来的成果。” “连续三日就打扫出这么点地方,你们平阳城里是没人了吗?”晋侯显然已经气糊涂了,说出来的话根本就没过脑子,平阳城里可不就是人少吗。 大尹主也不反驳,只是态度诚恳地认错:“回陛下,是臣办事不力,动员了城里的人不够以后,不曾去城外请人。” 晋侯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张了张嘴,咽下又一句险些出口的蠢话,硬生生转了个弯道:“那也不能让朕睡在此地,更不能委屈了朕的妃子,你给朕说说看,现在要怎么办?” 大尹主连忙躬身道:“臣另外收拾出了一座院子,陛下若是肯屈尊,可以去那里小住几日?” “收拾得有多干净?”晋侯不放心地问。 “那是臣从前住的院子,一直有人打理,陛下来之前臣想着都先收拾一遍,以备不时之需。” “你倒是会未雨绸缪。”晋侯“哼”了一声道。 “臣有罪。”大尹主告罪告得一点负担都没有。 晋侯的脸更黑了,人家罪也请了,理由也说明了,他要是再怪罪,那就是他无理取闹了,更何况这件事从一开始他就没有责怪的立场。 “那就立刻摆驾,这样的地方你倒是能忍!”要不是这里是宫殿,他恨不得让大尹主自己在这里住几晚感受感受,此刻晋侯只觉得自己再看一眼那些蜘蛛网身上都会发痒似的,也不知道刚刚自己待过的大殿角落是弄干净的还是仍残留着蜘蛛网的,真是受不了。 晋侯的妃子整个人都贴着晋侯,巴不得快点离开这鬼地方,一群人浩浩荡荡重新摆驾,去到了一座……比起宫殿来小得多得多的宅院。 “那么小……怎么住人啊!”晋侯的妃子又埋怨上了。 可不是比宫殿小么,而且小了不止一点点,这就使得她带的一大群伺候她的人们没了去处。 晋侯也是纠结,但从宫殿折腾到这里又花费了不少时间,现在天色都晚了,再折腾一次就要半夜了。 “陛下,是臣思虑不周,臣这就命人回府让所有人都离开,供他们居住。”大尹主再度请罪道。 “罢了罢了,你随便安排他们就近住一晚。”这会儿晋侯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偏偏他那妃子不依不饶,撅着丰润的红唇道:“陛下,这儿太小了,臣妾的衣裳都展不开了,您可不能把伺候臣妾的人赶走,臣妾明日还要为陛下梳妆打扮呢!” “明日一早就让他们过来不就行了。”晋侯既然带了人出来,那便是正宠着的人,对她倒也有耐心。 也难怪这妃子能仗着宠爱继续提要求:“那今晚也要多留一些人给臣妾才行。” “行行!让他们先去认认地方立刻就回来伺候你。”晋侯顺着她道。 “那还差不多。”妃子总算满意了。 就这样,晋侯一行人算是暂时在平阳城里安顿了下来。 然而到了翌日,晋侯睁眼的时候发现宅院里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正欲张口叫人,又习惯性地张开手臂想把身边躺着的人揽进怀里,那本该是他的爱妃,可一碰之下却发现有些不对劲,他转头一看,瞬间瞪大了眼睛,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冷了:那并不是他的妃子,他的妃子不知怎么的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人,还是一个男人!然后晋侯发现了一件更令他难以忍受和惊恐的事实:那并不能算是一个人,因为那是一具显而易见的尸体! “来人!来人!快来人啊——” 院子里,传来晋侯破了音的惊呼声,但是并没有人搭理他,因为整座宅院空荡荡的,昨晚跟随晋侯远道而来的侍从们一个都不曾出现,仿佛同他的妃子一样,全部都凭空消失掉了。 奢比之尸(二十六) 大尹主慌慌张张赶来院子已是一个时辰后的事了。这一个时辰里晋侯从一开始的惊恐到远离尸体,再到想离开宅院却发现无人伺候打理,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好一点一点找头绪先拾掇自己。他心里又惊又恨又慌,手哆嗦得一刻都不曾停下来,他想过去外面找人,可是平阳城本就人少,他这身睡袍又能走多远?可他堂堂一介国侯,从没干过这样的活,差点连水去哪里打都不知道,但知道了又如何?他千辛万苦打上了水,却冰得用不了,晋侯恨得一脚踹了木桶,水泼洒了一地,可是水并没有得罪他,他拿水撒气最终还是要再费力提一桶水上来。 晋侯总算找到了烧火房,但是对他来说找到了也等于没找到,他自己大概也有这个认知,所以压根没有把水桶拎过来,他只是皱眉在烧火房里转了一圈,然后离开,面对那桶冷冰冰的水,哆哆嗦嗦得用它来梳洗。 到了这一步,大尹主的到来理所当然成了晋侯的出气筒,他先骂大尹主选的这个倒霉地方,太不吉利,但一大群人失踪的话题到底不敢深入,只说了尸体的惊现,只可惜他气性再大也敌不过香味的诱惑,诱惑自大尹主手上的油纸包,大尹主态度恭谨听他从暴怒到数落,再来气吼吼地问了一句,实在是挺没头没脑的:“你拿的到底是个什么?” 大尹主这才有了发言权:“臣惶恐,臣带了点吃的——” 还没容得他把话说完,早就饥肠辘辘的晋侯连忙说:“那还不拿出来,想饿死朕!” 大尹主带的其实就是几张裹了肉的大饼,一般情况下这种平民肉饼怎么能入得了晋侯的眼,可现在有吃的就已经很不错了,晋侯饿得脑袋发晕,接过大饼张嘴就啃,几口之后才总算意识到自己吃得太过狼吞虎咽没了国侯的形象。 仅仅饿了一顿就让他变成这样,晋侯心中郁结,把过错一股脑儿全推到了这座平阳城和大尹主的身上,要不是平阳城无风起浪无事作妖,他又怎么会来到这里受苦受难?可谁让他是晋侯,这事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晾着不管,眼下还只是一些小言小语,但只有他知道底下的浪若是掀起来能翻了天,这其实是天大的事,只是从来都被捂得严严实实的,还从不曾被这样捅出来过,尤其是这捅出来的方式令他惶恐,也令他无措,他恍然间明白到一国之侯也只是个普通人,兴许比普通人还不如,连梳洗用的热水都煮不出来,又如何可能承担得了墓穴洞开这样的天意? 晋侯啃完一张饼,大尹主也自动去了一趟晋侯睡的卧室参观了一回尸体,这会儿四下无人,大尹主不方便一个人搬动那具尸体,外面虽然有车夫,却因为不能声张而作罢,他回来对晋侯说:“陛下,臣来时才知道陛下带来的人都失踪了,此事实在太过蹊跷,陛下不如先搬至臣的府邸,也好让臣能够照应得到。” 晋侯当然要搬,他可不愿意只身一人跟一具不知名的尸体待在一起,摆了摆谱就跟着大尹主离开了院落,逃难似的。 失踪了一大群人,但到底有多少人,晋侯压根不知道,他本来也不管这个,只管下命令,下面就有人执行,现在虽然有大尹主能为他分忧,可平阳城的现状就是没人,直至跟着大尹主回府的那一刻,晋侯才总算意识到平阳城的人少到了什么程度,至少在他看来,伺候他的人大概连一个都分不出来。 一座偌大的府里其实没几个下人,事情也多,打扫的只管打扫,煮饭的拼命煮饭,空了又要备菜,除了主子以外皆是忙忙碌碌的,这一天很快就过去了,晋侯非常不适应,他找人的时候一个都找不到,只恨不得整座宅院缩小到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这样才方便他使唤人。 晋侯又想不如先回一趟新都,然而平阳城里连个正常数量的护卫队都组不出来,又有失踪人口的先例,晋侯哪里还敢一个人上路,就算从目前的结果看来,所有人消失只留下他一个似乎挺安全,可实际上他有预感,一切才刚开始,那具尸体还在床上躺着,这分明是一种变相的预言,告诉他这事还有后续。 晋侯不敢托大,他表面上仍是那副国侯的高贵模样,心却拎在半空,原本他要和大宗伯讨论的问题也因为大宗伯的失踪而搁浅,平阳城大尹主在这件事上充其量只负责执行,所以当大宗伯失踪了以后,晋侯也不知道该拿那个洞开的墓穴怎么办才好。 然而现实容不得他在这种茫然的状态里待太久,纵然那具神秘的尸体不被人们所知晓,可无故失踪的大批人马仍是如同走漏的风声一样吹遍了整座平阳城,多事之秋的平阳城只要一点点风吹草动转眼就会变成大风大浪,晋侯翌日已不得不出面主持他想要的大局。 这是个难题,晋侯在新都是晋侯,但他从不曾来过平阳城,又因为身边缺少了簇拥的人群而少了一国之侯的架势,平阳城那么丁点人,派头都拉不起来,左思右想,晋侯决定走亲民路线,让大尹主带着他走亲访友似的去到每一户人家里去窜门。 在普通老百姓的印象中,国侯哪是那么容易见的,所以非得由大尹主亲自带着才可以,好在平日里大尹主也与这些百姓们处得不错,像这样一个招呼都不打带晋侯进门时才不至于让百姓们拘谨得连一个字都不敢说,可到底也是不敢乱说,尽捡好听的话说不算,对于那些风声只当不曾听过,晋侯摆出随和的模样意欲套话,也努力安抚,可惜收效甚微。 一整天下来晋侯累得够呛,嘴皮子都说干了,也已认清了自己这番做的多半是无用功。有些事人们一旦有了各自的主观认识,旁人再怎么解释都不大能听进去,除非出现相对应的事实,否则多说无益。他来到这里,本就是为了制造出这个“事实”来,可惜他带来的人马不翼而飞,反而助长了当地的怪谈。晋侯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该来此,心惶惶不说,平白又增添了一笔谈资。 难道真的是天神降临? 晋侯觉得自己更相信是有谁在作怪。他看向一路都恭谨跟随自己的大尹主,忽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有什么似是呼之欲出。 平阳城一直是大尹主管辖之城,若这一切都是他在故弄玄虚呢? 想到这里,晋侯眯起了眼睛。 “这条街还有几户人家?”晋侯看了看天色,状似什么都不曾察觉那般问。 “回陛下,从这里过去还剩下一户。”大尹主垂首回答。 晋侯看着大尹主低垂的眼眉,已然觉得那里面必定隐藏着什么,他甚至觉得这副眼眉里有着几分狡诈,却被大尹主藏得极为妥帖,只露出了百般恭敬顺从的神态。 “你不用跟着了,这一户朕自己进去。”一路上大尹主都跟着他,看起来是在缓和他与百姓们之间初见的紧张气氛,谁知道他是不是因为担心百姓们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才跟得那么紧,虽然一开始是他让大尹主带路的,可这会儿因为疑心大起,他自然不愿大尹主再亦步亦趋了。 大尹主似是毫无所觉,对晋侯唯命是从道:“那臣与车驾候在外头。” “不必等候,天色已晚,今日就到这里,你先回去,车留下即可。” “是,陛下。”大尹主依然什么都不问,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晋侯交代完,径自走向最后一户。 长而宽阔的街巷上,余晖散尽,将晋侯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而暮色渐沉,那身影就变得十分朦胧,从大尹主的角度看过去,晋侯的身影连同他整个人仿佛都要融入夜幕之中,他没由来打个冷战,总觉得晋侯此行非常不妙,可惜他自身难保,想管也管不了。 大尹主留下车驾,拍拍屁股自顾自离开了。这边,晋侯敲开了最后一户人家的大门。 “吱呀”一声,门应声而开,晋侯一看,偏是没有看见开门的人。 奢比之尸(二十七) 晋侯顿时一惊。 门内的院子悄无声息,烛火幽幽,若说有人躲在门后也无可厚非,但方才门开的速度实在缓慢,有没有人着实不用再三确认,这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能做出的判断,无论是不是光线充足,在这种情形之下,晋侯头一个反应就是必定有人在装神弄鬼。 “是谁?”他的语调还算镇定,一瞬间也后悔为何要将大尹主屏退。 到处都是安静的,除了那声“是谁”之外,没有任何回应。 晋侯有些胆寒,可就这样退出去又怕被外面等候的人笑话,平阳城里如今一点点小事都会闹得人尽皆知,更何况跟他有关,晋侯实在不愿意再无缘无故栽一次,之前那次是他睡着了,但这会儿他醒着,总得弄清楚是谁在作怪。只是他孤身一人,底气不足,仗着国侯的身份,又觉得这充其量只是一场闹剧,总不会是有人想置他于死地。若真是如此,如今他的护卫全都失踪,堂堂国侯落了单,到处是大尹主的人,想躲都没处躲。 晋侯有些认命地想,到了这种时候,他已无路可退,只能勇往直前。当然若是可以重新选择,那么他当初根本不会来到这座古怪透顶的平阳城。 现在平阳城对他而言,就是一座吃人不吐骨头的城池,甚至他还想到若是他能安然回新都,要设法将平阳城划分至晋国之外。 胡思乱想着,晋侯一步都还不曾跨进去,说是勇往直前,但到底是担心自己的安危的。 “是谁?” 晋侯再一次问了出声,然后仔细聆听。 烛火寥寥,隔着院子静静燃烧,随着暮色笼罩,院子里已黑沉一片,又平添了几分诡异之色,晋侯忽然觉得既然没人应答,不如当作无人在家转身离去也未尝不可以,偏在这时,院内一人声音响起:“晋侯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声音响起的同时,晋侯身后的门忽地又重新阖上了,悄无声息的,却又诡异万分,只因晋侯踏进门槛后压根没走过一步,按说他若不往前走几步那扇门重新阖上之时必然会碰到他,可眼下他根本一步都不曾挪动,那门却仿佛自己往后退开几步阖上了一样,这个事实让晋侯心里“咯噔”一下,觉得此地有鬼。 这下就更没有退路了,晋侯双腿登时发软,连一步都迈不动了,只想回头扒开门逃离这个鬼地方。 这个念头转过的同时,晋侯还来不及实施,脚底下已是一阵地动天摇,他只觉得脚下的土地不知怎么的软成了一团棉花,他则跟着棉花陷入了地底,然后就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了。 “救命——救命啊——”晋侯吓得什么都顾不上,扯开嗓子就喊上了,可惜耳边只有回声,“嗡嗡嗡”地让晋侯半晌意识到这个空间并不大,除此之外,到处都是软绵绵的,感觉十分怪异。这种时候越是怪异就越觉得可怕,晋侯早已面无人色冷汗直流,趴在软软的“地面”一动都不敢动,方才他碰到的一面他所以为的墙面也是软的,以至于他此刻不敢再随便伸出手或脚,只能僵在原地瑟瑟发抖。 煎熬的时间让人觉得分外久远,漆黑的环境更让晋侯难以忍受,他神经紧绷,仿佛再经受不起一点波澜,又感觉脑中昏茫,意识越来越恍惚。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茫然中听到了有人窃窃私语的声音,而他周围依旧是一片漆黑的,可中途不知发生过什么,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姿势变了,先前他明明是蹲趴在地上的,此刻他却平躺在了某个地方。 “……这次可是一位国侯,跟以往的平民百姓不同,肯定能成功的……” 低语声传入耳中,晋侯下意识竖起耳朵,想听个清楚明白。 “……能否成功并不由我巫某说了算,还得看两者之匹配度……” 自称“巫某”的人嗓音说不出的低哑,听来就好像含着沙一样,然而“巫”姓却让晋侯心中一凛,他继续凝神细听。 “这位晋侯是唐叔虞的后人,有他的血脉,必定能成。” “哼,王室的血脉最不可信,里面乱得很,谁知道他的血纯不纯正。” 这话让晋侯顿时生出一股闷气来,可他还来不及发作,另一人已接着道:“最多就是失败,如今平阳城里最不缺的就是奇谈怪闻,多一具晋侯的尸体,推给天神不就好了。” 晋侯一听这还得了,当下就要爬起来准备逃跑,可一动之下更令他惊骇,只因他发现自己身上半点力气都没有,连个手指头都动弹不得。 这可把他吓得够呛,尽管那两人还在悄声说着些什么,可他只觉得两耳茫茫,声音越来越远,什么都听不清楚。 蓦地,一声兽吼惊醒了晋侯,伴随着锁链“哗哗”作响的声音,将晋侯的惊恐又提升了一个台阶。 一瞬间地动天摇,晋侯只觉得自己也随之摇晃起来,霎时间他脸色惨白,一个念头再也制止不住涌入脑海: 这兽……该有多大…… 好一会儿动静才总算消失,晋侯只觉得冷汗都浸透了内衫,他一口气还不曾松懈,就听方才说话的其中一人又道:“……得快点把它弄死,这动静太大了,迟早会被人发现这里……” 这让晋侯忽然想起平阳城几次震动的消息,看来这都是他们藏的巨兽惹出来的祸,却偏偏被人传为天神降临。 可怎么又出现了巨兽……这世上有那么多巨兽的吗?难道真如记载中的那样…… 晋侯身体动弹不得,可脑子停不下来,越是害怕,想得就越多,他觉得无论记载是什么样的,可他是无辜的,无论天神还是天神的墓穴,都是他还没出生时候发生的事,只能说是他倒霉,这事偏要出在他治世之时。 就在这时,“哐当”一声惊响,仿佛是一扇极重的门打开的声音,随即,便有脚步声向晋侯的方向传来。 晋侯很想睁大眼睛看清楚来人是谁,可烛光下出现的人却戴着面具,而且火光忽明忽暗,高度仅在来人的腰部,这就使得他的头部隐在了暗处,晋侯最多只能看见那面具的轮廓,只是那轮廓太过怪异,晋侯努力看了好几眼,仍是觉得那并非人的轮廓,而更像是……一只犬首? 奢比之尸(二十八) “……你是谁?”晋侯费力出声,他浑身软绵绵的,竟然连出声都有些困难,这令晋侯愈发惶恐,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明明只是觉得恍惚,如今看来,好像是失去了一段时间的记忆那样。 来人不作声,冷冰冰的手指直接往晋侯的脖子里探,晋侯被冰凉的指腹刺激得猛一哆嗦:“你要做什么!” 没人回答,对方就好像是个哑巴,也许还是个聋子,压根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晋侯有些绝望,觉得自己像是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 心慌得很,这地方诡异之极,方才刮进耳里的对话令晋侯莫名恐慌,隐约中觉得此事跟他所知的秘密相关,却不知该如何自救,他绞尽脑汁,彼时来人背对着他,也不知在捣鼓着什么,耳边只听得一阵叮呤哐啷的声响,在这漆黑怪异的空间里显得特别寒瘆。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能的话你帮我叫个可以做主的人来,我刚才不小心听见有人说话,是跟我有关的,但实际上晋侯的身份是不管用的,并不是王族血统或是姬姓后人才有用,你们要找的恐怕是有蚩尤血统的人!”晋侯心一横,为了自救,索性把深藏的秘密之中最关键的一点说了出来。 他话音落下,那叮呤哐啷的响声嘎然而止,来人转身走到晋侯身边,烛火搁在晋侯的头上,仿佛在借由火光仔细打量晋侯,沉默压得晋侯透不过气来,但他知道刚才说到点子上了,他好歹有了一丝希望,得以张口替自己撇清一点干系。 “这是机密中的机密,只有国侯才有资格知晓,而且并不是所有国侯都清楚的。”晋侯再接再厉,又补充了一句,像是怕别的国侯跟他抢生意似的。 来人总算有了反应,他移开烛灯,走了开去,晋侯望着远去的烛灯,轻吁一口气,却不敢放松,耐着性子竖起耳朵,过了不多久,脚步声重新传来,火光再一次靠近,这回,来的是两个人,只是这两个人同样都戴着面罩,依然是犬首人的模样。 晋侯无暇分辨,而是立刻道:“如果你们肯放了我,我就把蚩尤后人的秘密告诉你们。” “你先说来听听。”对方毫不理会晋侯的条件,径自开口。晋侯听他的嗓音,分辨出来说话之人正是方才与那“巫某”对话的人。看来,他应是能做主的人。晋侯这样想着,稍稍捋了一下思绪才开口,尽管他想谈条件,可现实容不得他此刻迟疑,眼前这两人的底细他不清楚,他们既然一听他的话就能明白,那么对于这个机密必定也有所掌握,只是掌握的程度有几分还无法获知,但如今晋侯只想为自己换来一份生机,而不先去妄想更多。 “这是晋国先祖那一代传下来的秘密,所谓先祖,指的不是晋国的燮侯,而是唐侯。当年周国灭了唐国,封先祖于唐,最初的唐国又源于唐尧,也就是尧帝,先祖正是从封地上偶然发现了这个秘密,再将秘密传回周国,可也是因此造成了后来那些事,最终为了终止一切,便做了迁都的决定。”晋侯开了场白,发现半天都还没说到重点,连忙又补充了一句道:“秘密的内容就是其实蚩尤是半神,他是人和神诞下的孩子,黄帝想要蚩尤臣服于他,但失败了,他退而求其次,想要获得蚩尤的血统,从而自己创造出半神,间接得到蚩尤的力量。” “此事可不算是秘密。”这时,嗓音沙哑的“巫某”忽地道。 晋侯在心中说,对于巫氏一族来说,这自然不是秘密,因为据他父侯所言,当时操刀创造半神的人,正是巫氏一族。 黄帝命巫彭作医,灵山十巫操不死之药,都与这个秘密有最为直接的关联,看似年代久远已无法证实,可这个秘密辗转流传至今,甚至于巫氏一族都还在的情况下,这其实并非是一件难以求证的事。但秘密终归是秘密,不到万不得已,晋侯又怎么会说出口,同理可证,巫氏一族的后人同样也对此事绝口不提,而今他一旦与巫氏之人遇上,秘密也就不再是秘密了。 晋侯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便道:“敢问前辈是否姓巫?” “你倒是耳朵尖。”对方嗤笑一下,却不曾否认。 “若是巫前辈的话,此事自然不是秘密,否则,也不会有如今这番情形。”后半句晋侯指的就是他自己,讷讷道,生怕触了对方逆鳞。 “那你倒是说说当年发生何事,使得你们非迁都不可?”另一人并未在意,而是道。 “我都是听父侯说的。”晋侯特意说了这样一句,才道:“方才说到是先祖发现了这个秘密,他将秘密藏于异茎同穗的禾稻之中献给周成王,便是众所周知的嘉禾美谈,秘密除了指出利用蚩尤后人的鲜血可以得到半神的力量之外,还有一份图纸,另外先祖还在唐国废墟之中寻到了一桩旧事的记载。”他顿了顿道:“在古唐国之时,平阳山下曾出现过一场大型的瘟疫,当时死了许多人,有一个人路经此地,却是用他的鲜血和一种草药混合救下不少人,人们得救之后,将此人传得神乎其神,几乎媲美于神人,尧帝便命人记载了此事。” “说下去。”这显然引起了对方的兴趣,晋侯听那人道。 “因着这桩旧闻的记载和图纸,周成王让先祖在平阳城秘密寻找那神人的后人,继而根据图纸实施造神计划。”晋侯依稀记得自己听说此事时的不敢置信,人妄想造神,真是闻所未闻。 “然后呢?” “然后他们找了许多人来尝试,结果都失败了。”晋侯言辞闪烁着:“此事之后先祖一病不起,他自知此事恐怕引起了天怒,便令燮侯在平阳山上修建神庙举行祭祀,然而此举没什么用处,先祖故去,神庙被烧,而后,燮侯决意迁都。” “你说的恐怕还不是全部,计划为何停止?并不仅仅是失败那么简单?”那人又道,语气竟十分肯定。 晋侯只好又道:“在整个计划行进到后半程的时候,当时已经找了许多可能是后人的人来试验,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真相打断,那个真相就是原来那神人根本没留下后代,那居然是当时人们编造出来的谎言,真正的神人早就被害死了,为了制造他还活着的假象,当地人给他安置了一个女人作为妻子,那个女人本就有了身孕,诞下的男孩就成了他的后人。” “他因何会被害死?” 晋侯最初听到这则旧闻的时候并没有当回事,他并不是悲天悯人的人,这事又发生在那么早以前,听后感触不大,只是觉得人性生来自私自利,此刻轮到他说,却忽然觉得可悲可恨,但这恐怕也是因为他自己刚好处在任人鱼肉的位置才会有这样的感触,他语气低沉了几分道:“他的血能入药,能救人,当地人不愿放他离开,暗中用迷药迷倒了他,更是利用他的血混合成了药跟尧帝换取了不少好处,但绝口不提其中有人血的存在,甚至还为此编造出另外一个谎言,说这是救他们的那位神人在一座丘陵中发现的,好像染上了神兽之血,才会有救人的功效,尧帝相信了他们的说法,一直派人寻找出没丘陵的神兽。” “原来是这样。”那人嗟叹一声,忽地道:“可是按你这么说,那神人和蚩尤也无切实的联系,你如何肯定他是蚩尤的后人?” “那又是秘密的另一部分,传说蚩尤有八只脚,三头六臂,铜头铁额,刀枪不入,骁勇善战,又说他是半神,由人和神所生,但其实那神并非是人形之神,而是兽形之神,即是神兽,所以蚩尤其实是人兽一族。黄帝意欲一统中原,他能驱使各种兽类,连龙神和女魃都肯他效力,可是偏偏收服不了蚩尤,这几乎成了他的心病,尽管最后黄帝还是胜利了,可人兽一族也因此灭绝在了他的手中,好在他让巫彭设法留下了蚩尤的血,那神人的血能治愈瘟疫,便成了最关键的证据。” 晋侯说得口干舌燥,也不知道对方肯不肯相信他,但他也相当无辜,他可没参与过什么造神计划,一切都源于记载,关于什么人兽他更是从没见过,要不是墓穴洞开,他根本就没把记载和现实连在一起看待过,可哪里知道他自己竟会沦落到这个计划当中,难道人真的能造出半人半兽的神来?可那又怎么会是神,应该是个怪物了! “既然你这么说,那么你要负责帮我们寻找继承蚩尤血统的后人,若你答应了此事,今日我们便放过你,如何?” 晋侯心中暗暗叫苦,继承蚩尤血统的后人哪里是那么好找的,可是性命攸关,他能说不答应吗?于是晋侯此刻只能信誓旦旦地道:“好!事情因先祖而起,作为他的后代,就算倾全晋国之力,我也会帮助你们找寻。” “为防你口说无凭,我们需要留下一点凭据,你且安然躺着。”那人说罢,一直不曾开口的巫某起身拾起晋侯的手,晋侯只觉得指尖一疼,似是被戳出了血来。 “这血就是凭证,若你食言,便等着方才那吼声的主人循着血的味道前来找你,到了那时,你有再多的秘密也不管用了。”那人好心地为晋侯解释了这血的用途。 “不敢不敢!我肯定说到做到!说到做到!”晋侯忙不迭保证。 奢比之尸(二十九) 观言摘下头套,表情完全是懵的,晋侯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懂了,可就是觉得那些都不是真实的,更像是来自梦境。什么蚩尤是半神,又是人兽一族,还有造神计划,这些听来匪夷所思的,可要说完全是假的也未必见得,那晋侯说得有鼻子有眼,一点一点串起来,还将那神人的来龙去脉也说得明明白白,要是编的想象力也十分丰富了。 观言看向应皇天,后者脸色平平,似是一点儿也不吃惊。 “晋侯说的话,你都信?”观言忍不住问他。 应皇天却道:“他不说这些我都快忘了,关于黄帝和蚩尤的逐鹿之战,我曾经有过一些推论,当时你人在宫外,自是没听过,在你问我信不信以前,我有必要把推论告诉你。” 观言一怔反问:“你这么说,难不成晋侯说的那些竟然是可信的?” “我只能说同工异曲,你且听我说几则故事,我们再来讨论晋侯说的秘密。”应皇天这样道。 应皇天说故事观言当然要听,他连忙点头,跟着应皇天离开了这个专门布置出来为吓唬晋侯的小院。 酒斟满了,下酒菜也都备齐了,温酒的风炉里火烧得正好,也将屋子一角熏得暖暖的,如此气氛,正适合围炉夜话。 应皇天的故事从逐鹿之战讲起,话锋一转又说到了看起来毫无关系的贰负和危,再讲到传说纷纭的窫窳的上头,最后连尧帝时的大羿都扯了进来,说他射的十日压根不是十日,而是九婴,直说得观言目瞪口呆,听得一愣一愣的。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为什么应皇天会说“同工异曲”,相比之下,晋侯说的秘密反倒是这些故事里最不离奇的了,不过是蚩尤人兽论,那死而复生的窫窳岂不是更令人难以置信?(注) 但不知怎么的,尽管应皇天说这些只是他的推论,观言却不像先前怀疑晋侯那样怀疑这些推论,仿佛已将这些当成事实来看待。 “难怪你一点都不吃惊,原来如此,我甚至觉得晋侯的说法让黄帝在蚩尤死后还不放过寻求他的尸身有了更充足的理由。”观言将思绪捋了捋,而后说道。 “也有可能他寻求的不是蚩尤的尸身,而是他的后人,但无论是哪一种,都能说明蚩尤的血必定有其特殊之处。”应皇天道。 “就像晋侯说的那个神人能用血混合草药救人那样。”观言在应皇天身边见多了不可思议的事,真要接受起来也没有那么困难。 “晋侯并非当事人,可他是晋国后人,在刚才那样的情形下,他说出来的话多半是真的。” 观言同意应皇天的话,那么匪夷所思的内容,但凡不是真的,就是晋侯自找死路了,原本观言的怀疑只是来自晋侯说的内容,而不是别的。 “至少奢生的死因算是有了眉目。”观言道。 “问题是他的尸体。”应皇天道。 时间相隔太远,一百五十年前的尸体已经难找,更何况是古唐国时被人们刻意隐藏起来的尸体? “还有就是嗟丘,晋侯说害死神人的人编造出一种染了神兽血的草药,正是生长于某座丘陵之中,会不会跟‘嗟丘’有关?”观言想到。 “别忘了那神兽的下落,尧帝派人四处寻找,可是如今墓穴里恰好有一副兽类的骸骨,倒是巧合了。” “你是说,不管尧帝有没有找到,一开始以为神人留下后代的唐侯却碰巧发现了神兽?”观言说着又想到:“这总不会是真的被尧帝找到的?” “难说。”应皇天道:“蚩尤若是人兽所诞下的,那么所谓的造神计划恐怕也跟人与兽相关,试想因何你的梦中奢生是以人首兽身的模样出现?墓穴中的人首兽身又是为何要摆成那副模样?想来那造神计划围绕的便是人兽模样的半神,他们将骨骸摆成那样来祭祀,说不定那本就是计划的一部分。” 应皇天最后那句话让观言一个激灵,他顿时言道:“难不成那造神计划其实是复活之术?只是他们想复活的并不是单纯的尸体,而是要用人和兽来拼合而成?” “这并非没有可能,只是结果表明此举失败了,又因神庙被烧,唐国心虚,便更名为晋国,弃平阳城迁都而去。”应皇天道。 观言越想越觉得有此可能,但另一方面,他隐约觉得这只是其中的一种方法,也许还有更为残酷的方法,只是他们不敢去想,或者不去深究罢了。 “先不必多想,我们设法去晋国翻阅一遍记载,晋侯慌张之下未必说得全,而且记载本身多半也有所遮掩,可说不定能从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来。”应皇天又道。 “也是。”观言点头,然后问:“那我们若是离开了,平阳城这里怎么办?” “让晋侯自己伤脑筋去。”应皇天事不关己地道:“他总得给平阳城的人一个交代。” 曾经唐侯因找到了图纸和秘密害了平阳城不少人,之后却迁都而走,却并未换得平阳城半点安宁,作为唐侯的子孙后代,如今的晋侯本来就要承担起这个责任。 “那你说平阳城时不时就传疫症又是怎么回事?我先前以为跟晋侯有关,现在看来,又好像跟他无关。”观言问应皇天。 “也许这是警示,却从来都引不起晋侯的重视。”应皇天托腮,以猜测的口吻说道:“正如我们打开墓穴那样,也许只有到了这种地步,晋侯才会重视,你说呢?” 观言听了不免有些认同,然后道:“那我们明天出发,还是趁夜离开?” “趁夜,直接去王宫找图纸和记载,明天白天考察新都的情况。” “就一晚上能找得到吗?” “找不到就多留几晚,若是让晋侯自己找出来给我们,也许会错过别的有用的线索,我们也不能确知图纸和记载的完整度。” “有道理。” 话是这么说,但两人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地继续饮酒和吃菜,观言对应皇天说的那几个故事尤为好奇,想到哪里就问到哪里,应皇天基本上都回答了,甚至谈到了风兮和鄂城边那座雪山上的麟兽,观言问他如今它们都在哪儿,应皇天回答他说:“它们都在自己的地盘上,有机会可以带你去作客。” “嗯!”观言应得欢喜。应皇天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对此他万分期待。 用完餐,夜色已深,成了再好不过的掩护,这一回他们并没有走水路,而是由小黑载着他们从平山去到晋都附近的龙山,当晋水出现的时候,晋国的都城便也不远了。 ※※※※※※※※※※※※※※※※※※※※ 注:此章内容涉及肆夏卷的最后一个故事《重楼夜话》,应皇天特地给观言讲了一次。 奢比之尸(三十) 晋国大宗伯博多这两日一直觉得自己身在梦中。梦的他有些弄不清了,因为就他的记忆来看,他随晋国去到了平阳城里,当晚躺下后本该在平阳城醒来,可是翌日他醒后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晋国。正当此刻,他迎接了一位自称姓“奢”的客人,那客人长相不凡,谈吐却很是酸腐,他不着边际地说了好些话,有一段博多感觉自己有些犯困地看着对方的嘴巴张张合合,就是没能听见他说话的声音。 他的注意力并不集中,甚至有些恍惚,只隐约听这“奢生”东拉西扯一些他毫不关心的事,从身世扯到沿途见闻,又从对草药的了解谈到墓地风水,具体说了些什么他根本也不清楚,他只是好奇为什么一个书生不好好在家中做学问,而是要学神农尝百草环游四方,这还不够,还要学习方术风水,这些也就罢了,可是他实在闹不明白这书生找他唠家常一样把这些琐碎的东西唠给他听的用意,或者说因为是梦所以本就毫无意义? 博多昏昏欲睡,睡梦中困起来一发不可收拾,睡又睡不着,醒也醒不了,真是令他烦恼,偏偏对面书生絮絮叨叨,精神气十足,一点也不介意他的状态,他内心只想吼出这样一句来:你到底还有完没完了! 无奈,人家听不见他的心声,他试着打断对方又总是失败,也不知过了多久,书生总算结束了他的长篇大论,然后问:“听说晋国存有平阳城那座神庙的图纸,能否借小生一观?” 本来博多早已听得浑浑噩噩,突然来这么一句,他一时间都没能反应过来,直到那书生又问了一遍,博多才如梦初醒般反问:“那神庙,跟你有什么关系?” 哪知书生道:“那本是我好友的住处,先前那里无故烧毁也许跟风水有关,所以前来麻烦您,希望能看一眼图纸和方位。” “你的好友?”博多重复一遍,像是又有些清醒了,那墓穴里是人首兽身的骸骨,所谓“好友”说的想必是那人首,可那人头的主人少说都已经死了一百五十年……想到这里,他猛地一个激灵,然后眼睛发直地看向书生。 “怎么?小生的脸花了?”书生被博多看得有些害羞,小声询问道。 博多忙摇头,他想这果然是在梦里,被“人”这样找上门也算是情有可原,可是为什么要找上他呢?他可不知道那图纸被晋侯放在哪里……他有些为难地道:“我想大概要让你失望了,那图纸我从未见过,也不知道被放在何处。” 书生的失望一目了然,他低落地说:“难道在晋侯那里吗?可是晋侯如今不在这里,不然我又怎么会找上你呢?” 博多有些奇怪地问:“你应该能找到他的,陛下不在晋都,但是就在平阳城啊,那座神庙原本也建在平山上的,怎么反而舍近求远呢?” 书生闻言比他更疑惑:“可是你也在平阳城里啊?” 博多心里“咯噔”一下,总算想了起来自己的确应该是在平阳城,只是睡梦中回到都城罢了,问题是晋侯不是也在平阳城吗? 他这样问了书生,书生却摇头道:“反正小生难以寻到他,所以只好前来找大宗伯您,您当真不知晓图纸的所在地吗?” 博多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书生能找到他却找不到晋侯的原因,可这事哪里还有什么原因可言,本身就挺玄乎的,于是他对书生道:“总之这份图纸我从未见过,恐怕最终你还是要设法寻找到陛下才是。” “可此次您前来平阳城,不就是准备为我那好友举行一场祭祀之礼的吗?”书生反问他道。 博多回答:“是这样没错,可是陛下只让我做这件事,并且要求我其他的问都不要问。” “原来如此。”书生仍是难掩失望,半晌后抬起了哭丧的脸道:“那小生再试试去寻找晋侯,若是找不到,届时再出现打扰您,还请您多多见谅了。” 博多一听心中一惊,敢情找不到还要上门找他,他可不想被这书生缠上,连忙在脑中将晋国大小宫殿和宗庙社稷都过了一遍,然后道:“如果找不到陛下,可以去千崇殿里搜寻一番,那儿有些特殊,是禁止出入的,据说从迁都后就一直是锁住的状态,位置在宗庙旁,祭祀之时也未见打开过。” 这事博多自己也挺好奇,一般而言不可能在宗庙旁建一座空空如也的宫殿,宗庙社稷是一国之根本,处于不可动摇的地位,所以那被锁的宫殿里必定暗藏玄机。 “还有哪儿有可能吗?比如晋国的藏书库?” “那儿大归大,可宫里人人都能进入,珍贵资料另有一个隔间,管理相对严格,但也是开放的,目录全都十分细致,并不存在那份图纸。” “也不会混在里面吗?” 博多摇头说:“可能性不大,书卷的位置上各有标示,与目录相对应,要在其间混一份图纸,除非掉包,但多年来不曾听说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他说的也在理,书卷占地方,每一卷都有名目,弄混了很难整理,整理好了就不太喜欢弄乱,又有人日常管理,若是真的被掉包了其中一卷,看似随机,但其实不容易收藏,一旦被人发现,后续处理也更麻烦。 “您说得十分有道理,那么小生还是去千崇殿走一遭。”书生的屁股总算肯离开坐席,起身时候他整了整衣袍。 “嗯嗯!我送你出去。”博多求之不得,立刻起身相送。 “不必多礼,请留步。”书生说着,转身离开。 博多长长吁出一口气,回到屋子里直接瘫倒在了床上。 那千崇殿并非是人人都知晓的存在,就连宫里的妃子们都不清楚有那样一个地方,若非他是大宗伯,时不时就要前往宗庙,否则一样不会被告知,而今,他却将这座宫殿的存在告诉了一个陌生的书生。 不过,这反正只是个梦,醒来后也就什么都不存在了。 他心安理得地闭上眼睛,他本就困极了,此刻觉得再来一场梦中梦也不错,只希望这回的梦能轻松一点,别让他连睡觉都那么累…… 奢比之尸(三十一) 千崇殿尽管在宗庙旁,可是若不经点破,实在难以与宗庙整体的建筑分开来看待,这无疑昭示了在设计之初千崇殿就已存在的事实,且用这种明目张胆的方式来掩大部分人的耳目。 晋国宗庙圜水四方,主殿居中,毕竟是从周国分封出来的,各方面都沿袭了周国的制度,包括宗庙的构成,晋国到如今的晋厉侯已是第五代,是以宗庙中理所当然供奉了前三位晋侯以及最初的那位唐侯。 夜深时分,宗庙四处无人,守卫远在门阙之外,纵然他不是那么昏昏欲睡,也难以预料此时此刻会有人已在宗庙之内,至少他压根不曾见有什么人出入过。本来宗庙这样的地方不到特殊时候通常是无人问津的,倒是不久前晋侯独自一人来此,大约就是在这种夜半时分,一直待到他清晨换班都不见人出来,也不知后来有没有误了早朝。几天后他就听说晋侯带人去了平阳城,至今未归。无论如何,从前的经验告诉他在晋侯回来之前宗庙必然是闲置的,他觉得最近连按时巡逻这一步都可以省了,不过他好歹是一名认真负责的守卫,宗庙虽无人却也是王宫重地,任何一点小小的异常都是不容忽视的。 此时距离巡逻还有足足一个时辰,从守卫的位置透过窗只能看见两排笔直的漆黑幽林,中间是一条算不上宽却极长的通道,在两旁树木的衬托下颜色雪白,最后形成一个小点,消失在浓浓夜雾之中。 这是他看惯的景色,一年四季仅在冬季才会因为落雪的缘故而有所变化,其他时节里,龙柏常年碧绿,驻守在这条渺无人迹的通道两旁。 长夜漫漫,这夜似乎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除了他好像特别犯困之外,守卫缓缓耷拉下眼皮,在毫无打算的情况下,径自沉入了比夜色更为漆黑的梦乡。 -------------------------------------------------------- 观言和应皇天的目标在千崇殿,它就在正殿的右后方,仅设单侧门,从外观来看,仿佛是正殿边上的一处不怎么起眼的偏门,甚至连门匾都故意不安,为的恐怕就是要让人们忽略此门,“千崇”二字唯有金锁上可见,不知是欲盖弥彰还是亡羊补牢,仅那锁摆得端正,仿佛想借此表现出那几分应有的敬畏之情来。 “你在这里等着。” 应皇天撇下观言几步上了门前石阶,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那锁“喀”的一下应声而开。 观言好奇地走上前,却并没见到应皇天手中有什么工具。 “别看了,知道真相没有什么用处。”应皇天拉开门簪,将锁放在一遍,缓缓推开千崇殿的殿门。 观言情不自禁屏住呼吸,不知怎么的,这一刻他忽然有一种长久以来不断令他困惑的谜题就要揭开的预感,仿佛这扇门后就能看到过去的真相,那些交错的梦境兴许也都能串联起来,他都不知道这是从何而来的信心,觉得这里就是他们一路寻寻觅觅的终点。 随着眼前这扇门缓缓洞开,里面传来了幽暗的光,那是一如宗庙里那样始终燃着的长明灯的光亮,这使得两人很容易就能看清楚千崇殿里究竟是什么模样。照博多所说,千崇殿始终关闭,但要让长明灯不熄灭,无论如何都需要有人日常进入添油,再者千崇殿里一尘不染,必定也需要人日日打扫,那么这个人选就非常特别了,至少此人必须被晋侯无条件信任,且不跟他人共事,以免泄露他总要来去千崇殿的踪迹。毕竟世上少有不透风的墙,一座偌大的宫殿里,尽管藏有不少秘密,却绝难做到天衣无缝,否则他们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千崇殿更不可能被博多暴露。 观言想着这些,同时借着光亮打量殿内的情况。 入眼即是一幅画卷,位于供桌后居中的位置,一左一右另有两幅图,走近仔细一看,不禁大吃一惊,那居中画卷人首兽身,大耳,珥两青蛇,正如他所梦到的“奢生”模样,而一左一右两幅图,一幅乃人像画,一幅为兽图。再看供案上的供品,从食物到水果,无一不是新鲜的,酒是敬神的酒,供品数量和品种也是敬神的等级,那也就意味着这里所供奉的是一位神明,兴许正是晋侯所说的半人半兽之神,边上的人像图和兽图代表的意思恐怕是“此神乃经由这二者共同变化而成”。殿内左侧墙面绘有一份大型的地形图,但图上并无标示任何地名,显然也不是给外人看的,只有密密麻麻的点状标记,也不知这些分别都代表了什么。 除此之外,千崇殿空空如也。观言看向应皇天,应皇天一没看图,二没管供桌上的东西,而是绕着整座大殿的边缘漫步走着,走几步停一停,侧耳倾听的模样像是在寻找什么动静似的。观言走过去的时候,应皇天竖起食指示意他别出声,观言便静止不动,待应皇天轻挪步子的时候才动一动。花了好一会儿功夫,应皇天走完了全程。观言隐约猜测他是在找暗室,因为无论怎么看,若仅是如此布置,那么千崇殿根本不必紧张兮兮得终日大门紧锁,这样一个地方就算被人闯入,顶多上一柱香拜一拜神也就罢了,根本不必担心被人知晓此地,弄得如此神秘。 走了一圈之后应皇天重新回到供桌前,他的视线一一扫过桌前那三幅图,随后看向长明灯的灯台,两盏长明灯灯台皆为青铜所制,火光幽幽闪烁,看起来并无什么特殊,供桌也很是常规,一目了然,看不出有任何机关的存在。 观言正兀自纳闷,应皇天忽地伸出手,对观言低道:“抓住我。” 观言不明所以的同时,已然下意识抓住了他的手。 而后,一阵风“咻”的吹过,两边烛火刹那间熄灭,殿内顿时陷入一片漆黑之中,只剩下一股烟气弥留在鼻尖。 此情此景极为相识,但观言还来不及回想,脚下已蓦地一软。幸而应皇天始终拉着他,观言也不觉得紧张,只是下意识睁大眼睛,可惜四周仍是乌漆抹黑的,应皇天又一声不吭,观言只好按捺住好奇之心,静静等待黑暗过去。 ※※※※※※※※※※※※※※※※※※※※ 这篇可真长啊,怎么写都写不完,写到这里就已经有7w字了orz 这都到门口了……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苏幕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奢比之尸(三十二) 其实等得并不太久,大约是又黑又静的缘故才会觉得时间的流逝异常缓慢,而后,观言忽然觉得周遭的温度低了几分,同一时间,眼前出现了一抹微弱的光,那光离得尚远,但已能大致照出脚下一条狭窄的通道,丝丝沁凉之气正是从前方拂面而来,也不知是否来到了极深的地底才会如此阴凉,甚至感觉已经是阴冷了。 观言奇道:“这是哪里?” 他不自觉出声,声音虽然很轻,但经不住此地幽闭,带起了无可避免的回声,让观言蓦地紧闭上嘴,生怕因此而坏了事。 正下。 应皇天用手指代替声音,在观言手心写下笔划简单的这两个字。 观言立时明白过来,这是正殿的地底,而非在千崇殿的地底,尽管他们是直接在供桌前方下沉的,但是应皇天总有他千奇百怪的方式来达到目的,这恐怕也是他先前在千崇殿里要那样仔仔细细走上一圈的原因。 且不管这是哪里,阴冷的感觉随着他们越接近烛光而再次降低,临近冬季,他们穿得已不算少,此刻却仍是觉得冷。 观言搓起了手指,看了身旁的应皇天一眼,觉得他似乎比自己要耐冻一些。 一直走到光芒处,通道已看得分明,这并不仅仅是简单挖凿出来的普通地道,而是明显花费了功夫用石块垒起来的,这些石块垒得整整齐齐,砌得毫无缝隙,只留下端正的工字纹,看上去结实又牢固。 观言回过头,发现身后也有一抹光,按照整条通道的长度看,他们绝对是从中途横穿着进来的,于是或多或少不曾留意到整条通道的倾斜角度,这时却能一眼看得清清楚楚,他们正处在地势朝下的一端。 烛火的一旁是一扇紧闭的石门,门上赫然雕刻有人面兽身的纹样,与千崇殿正中那幅图相差无几。 恐怕这里才是真正的千崇殿,或许与通道上方的门相连接,否则没必要专门建造一座千崇殿又整天锁着来引人注意。 石门的机关就在石壁上,与一般陵墓没有区别,或者说这正是按照地陵的标准来建造的,至于规模暂时还不清楚,但仅从石壁垒得严谨的程度来看,规模就算不大,也必定有极为重要的用途—— “哐——” 观言的思绪被石门洞开的声音打断,这个动静极大,而且持续不断,若是里面有人,想必也会被惊动。 然后,观言觉得自己的手又被握住了,与此同时,烛光熄灭,随着石门打开渗透出来的光亮,也相继灭得干干净净,整个地底已然一片漆黑,不再留有丁点余光。 “怎么回事?” “发生了什么事?” 门内有声音传来,竟然还不止一个人,观言震惊的同时,早被应皇天拉进了门内,他一点都看不见,同样的里面的人也一定什么都看不见。 “怎么点不亮?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几人的声音难免有些慌乱,他们试图点火,可奇怪的是怎么都点不亮,正如本来好端端的烛火同时熄灭一样古怪。 “我们先出去,出去再说。”其中一个人说道。 脚步声纷乱,陆续向石门方向移动,观言仔细倾听,分辨出起码有三个人走出了石门,最后那人顺手将石门关闭,似乎也并未有时间反应为什么石门会是开着的状态。 当石门完全闭合再无动静后,应皇天在黑暗中出了声:“好了,他们暂时应该不会回来。”他说着,四周的烛火莫名又亮了,但不知怎么的,火光仍是较为微弱,仿佛这里的烛芯是经过特别调整的,而刚才进入石门后观言就觉得温度又降下了许多,此刻石门重新闭合,更像是进入了冰窖一样。光线微弱的好处是眼睛适应得很快,观言几乎是在瞬间就看清楚了石室内的情形,同时也因眼前的情形而大吃了一惊。 这是个极大的四方祭坛,被幽暗的烛光所笼罩,散发出颇为诡异的光泽,这种光泽若是细看,便能分辨出这祭坛的基座并非普通的土石,而更像是玉石一类。祭坛占据了石室居中的位置,但石室着实大,亦是四四方方,与祭坛成“回”字形,石门便是位于“回”字底部的左下角,如同开了一个小口。石门正对的“回”字上方另有一扇门,那门的材质似与祭坛相同,一开始观言并未留意到,引起他注意的其实是门缝中那肉眼可辨的丝丝冷气,这让他专门打量了那扇门好一会儿,冷不丁问应皇天道:“这里面……难道是一座冰窖?” 冰窖不稀奇,楚国也有,到了三伏天,冰块是被当作礼物赏赐用的,珍贵之极,但显然不会珍贵到要像这样藏起来的地步,那么可想而知,这里的冰窖必然另有用途。 “你应该能猜到里面放了什么。”应皇天对观言说的同时,指了指他们右手边接近石壁处竖排且平行放置的五张长方形的宽大案台。那些案台显然各有用处,一张摆满了器具,中间三张是空置的,上面皆是斑斑锈迹,最末那张一看就是方才离开的三人正在工作的工作台,上面零散摆放着各种器具和打开的瓶瓶罐罐,离得远时尚看不仔细,可是一旦走近,观言就被那上面的东西惊得倒吸一口冷气。 “……是、是骷髅……”而且还不止一个…… 观言倒不是怕骷髅,主要是不知道那三个人对着这些骷髅要做什么,事实上无论怎么想,都会令他觉得毛骨悚然,以至于此刻让他猜测冰窖里的内容,他想到的答案也令他内心感到一阵发寒。 应皇天拎着一盏烛灯走向那扇石门,观言紧跟上去,两人对视一眼,应皇天便拉下了门边上的门阀。 “哐哐哐”的声音再度出现,在石室里听起来只觉得震耳欲聋,伴随着“嗡嗡嗡”的回声不断作响,好一会儿才完全静止。 门后幽静得如同另一个空间,仿佛不属于尘世,应皇天率先踱步入内,观言尾随其后,还没进到门内,冷意已逼人而来,冻得观言一个哆嗦,忍不住缩起了脖子。 这是一个切切实实的冰窖,门内除了留出一条细长的走道外,两边堆满了巨大的冰块,一直堆到石室的顶端,走道细长得两人无法并行,观言只得落在应皇天身后,但没走太久,大约在三十步左右,应皇天出声提醒观言:“到了。果然如此。”他说着停下脚步,然后侧身让了让。 观言顺着应皇天留出的空间,刹那间看见了一具被冻在冰块里的尸体,那尸体横躺着,冻住他的冰块大小则与一副棺柩差不多,而在他的眼前,类似的冰冻尸体居然有十具之多,他们堆叠在一起,隔着冰块,一看之下密密麻麻。 “天……”观言的头皮也不禁发了麻,他猛地后退一步,却被一只手挡了挡,他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再退就撞上冰块了,于是也不再动,然后就听应皇天道:“这里冷,先离开,那些人再不济也该回来了。” 观言仍处在震惊之中,哪怕他之前的确想到了冰窖中恐怕藏了尸体这回事,也没想过会有那么多,而当他亲眼目睹后,如此悚动的一幕到底令他感到难以接受,于是直到离开地下石室他都还陷在那些尸体的来历和被冰冻的目的上,他所能想到的都是关于这些尸体的各种可怕用途,以及最重要的是:奢生的身体究竟是不是也在其中? 奢比之尸(三十三) 夜雾浓重,如墨般漆黑,将平阳城连同平山裹得牢牢的,城中无一丝烛光,山中也无半点星火,云层严丝合缝,像是将整片天空都遮掉了,一切仿佛被黑暗吞噬,一切又像是无止无尽的黑色空洞。声音却是遮不掉的,不断有悉窣的声音在山中响起,以及杂乱无章的脚步声。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大约是从半山腰探入更幽深的密林以后,这些脚步声暂时安分下来,不再继续向前了。 脚步声虽是暂时消失了,风却仍吹得树叶“哗哗”作响,一刻不停,喧嚣得令人烦恼,仿佛有妖风作乱一般。密林里没有最黑只有更黑,影子交叠着影子,叶片牵扯着叶片,难以分清彼此。黑暗漫长,忘了开始,似也不存在结束,茫茫黑幕中似有千变万化,又仿佛什么都不曾改变过。倘若耳力好一些,那么在呜咽的风声中还能分辨出细微的呼吸声,正与那些脚步声相对应的,有多少脚步声,大概就存在有多少的呼吸声,但凡是活物,呼吸就永远不会停止。 在交错的呼吸声当中,有一个与众不同,粗重的,因而明显的,甚至每一次都能带出胸腔的振动,显得沉沉的,然而它又是悄无声息的,仿佛凭空出现,不知是从哪个方向而来,又是要去到哪里。此刻这个突兀的呼吸声在密林中穿梭,一时间周遭的其他呼吸声都努力摒住了似的,竟然丝毫不现。 风声倏然静止,竟似如有了神助,黑暗中一切都显得难以预料,扑朔迷离,又神秘莫测。 有什么即将发生,在如此深幽诡谲的密林中有时纵然再警惕再小心也极易踏入陷阱,若那陷阱是狩猎者重重布置又精心设计的,那被猎捕的风险就更大了。 “喀”一声轻响,在阒静漆黑的山林中如同敲响的战鼓,明明细小却紧扣人心弦,直让人听得神魂一震,那正是陷阱机关启动的声响,于是,紧随其后,一场声势浩大的狩猎行动骤然拉开序幕,看似猝不及防,实则早有预谋。 风再度喧闹起来,如鬼哭似狼嚎,密匝的山林一改方才静谧和小心翼翼的面貌,变得凶神恶煞且杀气腾腾起来。叮铃哐当作响的金属声冰冷无情,几乎不带一丁点的间断和停顿,可见这一系列的连环计是被如何费心又巧妙地计算过,而此刻那被围剿的猎物已忍不住发出了怒吼,吼声如雷响彻云霄,震得山摇地动,树叶簌簌落地,令听的人刹那间心颤魂飞,使得藏身在密林中的狩猎者们难免有了一丝动摇和胆寒。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咬紧牙关扛过这一波的震天怒吼,用力拉紧手中的猎捕工具。那是一张巨大的网,比任何武器都坚硬,又比任何丝线都要柔软,以至于一旦猎物被捕入内,就绝对难以挣脱。而且在此之前,还有无数捕兽夹以及坑洞等着猎物,只要触发了其中任何一个,就等于触发了全部。 此刻,在几乎所有机关都被触发以后,猎物已然落网,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胜利显然在望,只待它气空力竭,原本的猎捕行动在顷刻间转变成一场耐力的拉锯战,这就如同鱼儿咬住钩子以后,才是钓鱼人发挥真本领的一刻,水上水下只凭借那一根鱼线来做较量,耐心和耐力都尤为关键,眼下情形虽不甚相同,可这一样是最后的较量,胜负其实在一瞬之间,无奈胜负之前所需要付诸的耐力却非同凡响,甚至会产生有一种永无止境的错觉。 狩猎者们人数众多,全都在暗处使力,网中猎物挣扎的力量令他们从一开始网住它的信心满满变成了努力坚持,又落到了惊恐的边缘,这之后就是令他们绝望的漫长纠缠。有些人按捺不住好奇心,在黑夜中瞪大双眼,想要看清楚猎物的轮廓,然而他们看见的偌大黑影却反而帮助他们增添了几分绝望。 狩猎并非身为猎物才危险,作为猎人,一样也有被猎物反噬的风险,尤其在他们难以分辨猎物的真面目的时候,未知更是使他们产生了恐惧,胶着仍在持续,可是已有人感到力不从心,而那庞然大物却巍然不动,挣扎反而愈烈,狩猎者们觉得他们的力气不知道花去了哪儿,又或是此猎物的力量其实无穷无尽,就算受了重伤,就算势单力薄,也不是人所能战胜的? 大风越渐有了不安分的趋势,风声猎猎作响,仿佛又要为谁助阵叫喝一般,人们恍惚间想起了就在不久前同时也就是在这座山中也曾经出现过一阵怪风。据说那是在墓穴洞开当日,有一阵奇大无比的风将山中埋尸的黄土吹得一干二净,当时看到的人们都还在山脚下,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到半山腰上黄土突然如瀑布般落下来,仿佛平地起风一般,要知道当时山脚下是丝毫无风的,这阵怪风连同墓穴洞开的事一同被带到了晋国的都城,但因为太过玄乎,听得人们只觉得这多半是传的人夸大其词了,然而此时此刻,正在经历这阵诡异怪风的狩猎者们个个都有苦难言,那风不知怎么的尽对着脸死命吹,一开始还没觉察出异常,但当它越吹越来劲越吹越凶狠以后,不仅眼睛睁不开,甚至连两颊的肉都被吹得颤抖起来,若是此时出声,恐怕声音都是打着颤的。 “嗷——” 在怪风的助阵之下,猎物再度爆发出惊人的咆哮声,这哪像是有半点受重伤的模样,听起来精神劲比前一次还要足,狩猎者们只感到手中压力剧增,他们口不能言,眼不能睁,连整个人也都快被这股力量给拉过去了。终于有人再也支撑不住,偏偏那风的力量刚好与之相对,在两边无形的强压之下,就算想倒下都不可能,他似乎只剩下一件事是可以轻松做到的,那就是松手。 与此同时,这人想到:兴许这山中真有神明!否则怪风何来?而眼前这猎物不就是传说中的神兽吗? 缺口骤一打开,呼啦啦松了一大片,松手后被风吹倒,场面一时间别开生面,犹如平地上盛开出一小半朵的喇叭花,然后花瓣瞬间就凋谢了,凌乱了。 “别松手!坚持住!给朕坚持住!”一通混乱之中,有一个颤抖的声音努力地大叫着,但并没有人搭理他,众人皆自顾不暇,耳边风声更大,只吹得两耳“嗡嗡嗡”响个不停,眼前纷纷冒起了金星。 ※※※※※※※※※※※※※※※※※※※※ 发个通知,临时增加一个发文地点,神旨玉如那里。 奢比之尸(三十四) 这个自称“朕”的人当然就是晋侯本人了,他并不在众多狩猎者当中,因而也不用分担来自猎物挣扎起来的巨大压力,可他也实在无法独善其身,只因此刻他所处的位置非常不妙,他正豁出了全力紧揪着……唔,一簇毛发,努力保持住身体的平衡,不让自己被那状似癫狂的庞然巨兽甩出去——没错,他正位于巨兽的身上,原本是在脑袋顶的,现在已经大幅滑落,据晋侯自己估计,他已经快要落到巨兽的臀部附近了——除了巨兽的挣扎,风也是罪魁祸首之一,它兜得晋侯满身满脸,仿佛一心一意想把他从巨兽身上吹下去,十分具有针对性,要说风中无妖,晋侯自己都很难相信。也是因此他的角度最是能分辨得清楚周遭狩猎者们的情况,尽管山林中到处是一片漆黑,可是眼睛习惯以后仍是能够将人和树区分开来,只是大风一直向他猛吹,令他睁开眼都觉得费力,然而他每次努力睁开眼睛,事态就愈发严重,眼下已然到了失控的边缘。 只可惜压根没人听见他的喊声,也许就算听见了也根本无法控制局面,这张需要近百人才能拉扯住的网,在一小半人已经力竭松手的情况下,剩下的大半失守便也成了定局。晋侯显然不愿相信这个事实,他好不容易将巨兽诱出来,这事眼看就要成了,若是这次失败,那恐怕以后都不会再有那么好的机会了。 晋侯依然在风中竭尽全力大声喊着,仿佛这样就能给众人鼓劲似的,只可惜他大多数时候都无法完全睁开眼睛,而且他也一样越来越支撑不住自己了。 “吼——” 巨兽又一次爆发出吼声,这回竟然比上两声还要惊人,整座山林都因此而震动起来,这一吼之下,原本紧紧束缚住它的网顿时松开了,狩猎者们被与吼声同时爆发出来的一股力量震得不轻,这股力量与之前巨兽挣扎的力量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他们心头不约而同晃过一个念头:难不成之前那兽……都是在扮猪吃老虎……逗着他们玩儿的? 念头一飞而过,巨兽也撒欢似的在吼完之后腾跃而走,头也不回,潇洒得很,哦,就是尾巴那儿似乎还有个拖油瓶—— “给朕坚持住,大家不要松手——” 晋侯仍紧闭着眼自以为对抗着风,对抗着巨兽的挣扎兀自呼喊,偏是对自己其实已经被巨兽拖走这回事浑然未觉,直到—— 风倏然静止,巨兽的动作也一并停止了,四周围的喧嚣骤然消失,所有他原本对抗的力量不知去向,以至于他有片刻间完全处于茫然之中,除了手上还紧紧揪着一撮毛。而后手的姿势未变,人却顺着向下的重力慢慢滑落,他的手早已僵硬,想要再抓紧一点手指都不听使唤。 一切都仿佛成了慢动作,他的手一空,人就凭空掉落,落到地上并不觉得有多疼,兴许是整个人早已被风吹得麻木,而后随着地势咕噜噜滚了好一会儿,滚得浑身都是尘土,好不容易才停下来,却是撞到了冰冷之物,就听“哐当”一声响,他这才感觉回了魂,后背也撞得生疼,然后他睁开眼睛,发现周遭比先前的密林还要黑,这让他想起了不久前进入空宅的遭遇,“哐当”的声音和漆黑的感觉一下子将他拉回到了那时,就好像他从没离开过一样。 但这一回没有人再跟他废话了,他听到了脚步声,感觉到自己被抬了起来,然后有湿巾蒙上了他的脸,那里面的味道让他很快陷入了昏沉之中,可那并非完全昏睡,而是仍有知觉,就是眼前朦胧不清,声音发不出来,手脚不能动,甚至连听觉都变得不太灵敏,情况只比上一次更加严重。他开始懊恼当初自己决定的这一切,然而若是时光倒流,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恐怕还是会做出同样的决定,他仍然要去猎捕那头巨兽,但他不应该失败,他做了如此周密的布置,怎么可能会失败? 他在懊恼和不甘中迎来了现实,朦胧中火光影影绰绰,他猛地一个哆嗦,这让他感到清醒了少许,这时有人朝他走了过来,手中拿着的东西因为小所以完全看不清,但他却又神奇地看清了来人的脸—— 这使得晋侯顿时大吃一惊!这、这……这不是千崇殿里的巫师之一嘛! 晋侯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楚他有没有认错人,可若是没错的话又怎么可能呢?这简直是没有任何理由的,且不说这巫师必定认识自己,光说自己刚才分明身在平山,就不太可能在短短的时间内回到晋国都城的千崇殿里,而且这还得是在地底,他不就是从山上滚了几圈滚下来了而已吗? 继巫师之一在晋侯面前出现以后,另外两名巫师也陆续在他跟前露了面,他们来来去去正忙碌着,换了任何人晋侯都不会清楚忙碌的内容,可是这三人……他们所忙碌的事是晋侯再清楚不过的—— 这正是他打算猎捕来巨兽的终极目的:造神! 可、可如今这情况……怎么看怎么都不对劲呀!造神这事造出来是供他驱使,不是用自己来献祭的……怎么…… 他甚至也逐渐看清楚了自己的所在,虽然压根不清楚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可是他发现自己好像真的来到了千崇殿地底的那个石室里,更准确一点,是在宗庙正殿的下方,他甚至逐渐感觉到了身上的冷意,只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晋侯张了张嘴,想要阻止那三人,却始终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有些着急,想动一动身子,可身体仍然一动都不能动,像是被定住了一样。 就在这时,“哐当、哐当、哐当”的声响从外面传来,整间石室顿时充满了震动,耳边也是“嗡嗡嗡”不断发出回响,不知道是在敲门还是在凿门。 这惊天动地的响声让三名巫师紧张地互相张望,晋侯一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内心纠结万分,既希望有人能闯进来解救他,又意识到一旦有人闯进来,那么他所有的秘密和心血即将白费。 其实压根就没有让他选择的余地,很快就听得“砰”的一声巨响,石室的大门轰然洞开,随即传来“嗷呜”一声低吼,令石室内的三名巫师以及晋侯都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甚至于浑身发抖。 石室门不大,原本仅能容一人通过,可是随着方才那声轰然巨响,石门连着一旁以及整个上方的石墙都一同被震碎了,那通体漆黑的庞然大物就这么大刺刺又十分诡异地出现了,此刻正极为霸道地占据着石室唯一的出口。 石室内的四人早就被吓得脑中一片空白,继而是不可置信,整个地下室没有一个通道是能容纳如此巨兽的庞大身躯的,刚才那声响也没有持续很久,那么这巨兽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漆黑的巨兽“呼哧呼哧”的鼻息非常清晰,它瞪着灯笼般红彤彤的大眼睛,低下脑袋就这么探入洞来,径直凑到四人的跟前。 三名巫师瑟瑟发抖,就差抱在一起了,晋侯惊得眼睛瞪得老大,浑身早已布满冷汗,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只因那巨兽的鼻子都快碰到他的脸了,那鼻子下的嘴巴只要随便张一下,就能把他们四个人一口都吞到肚子里。 这么想的时候,那兽居然真的咧开了它那张巨大的嘴巴,就好像听到了他的心声一样。 ……血盆大口…… 晋侯没等到巨兽完全张大嘴,就已经两眼一翻,十分干脆地晕了过去。 ※※※※※※※※※※※※※※※※※※※※ 最近审文非常慢,所以继续发通知,临时增加一个发文地点,神旨玉如那里,同步更新。 奢比之尸(三十五) “大胆姬福!以下犯上!触怒天威!欺吾坐骑!纵巫作乱!藏尸造神!手段残忍!简直罪恶滔天!罪大恶极!罪无可恕!罪该万死!” 晋侯幽幽转醒的时候,耳边回荡的便是这掷地有声落地铿锵的几大罪行,彼时他尚未意识到这些罪行都是在说自己,主要是“姬福”这个名字太久没被人叫唤过,以至于他一时半会儿都在关心这是哪里,怎么到处都是黑漆漆的。他仍旧不能动弹,但似乎不再是浑身无力的状态,而是被锁链紧紧地绑在了什么地方,挣脱了几下反倒是越挣越紧,手腕脚腕处针扎一样隐隐作痛,晋侯顿时不敢再强行挣动,这时,他才终于听清楚了耳边不断回响的这句话: “大胆姬福!以下犯上!触怒天威!欺吾坐骑!纵巫作乱!藏尸造神!手段残忍!简直罪恶滔天!罪大恶极!罪无可恕!罪该万死!” 一听之下晋侯大惊失色,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但他好歹想了起来自己是如何昏迷的,他是被那头巨兽给吓昏的! 这么想着,附近就传来“呼哧呼哧”熟悉的鼻息声,虽然见不到巨大的身影,可晋侯仍是止不住浑身一哆嗦,汗毛直竖,他甚至觉得那鼻息好像贴得他极近,脑中闪过巨兽对着自己垂涎欲滴的画面,仿佛只要他这里一认罪,巨兽就会毫不犹豫地把他一口吃掉。 “大胆姬福!以下犯上!触怒天威!欺吾坐骑!纵巫作乱!藏尸造神!手段残忍!简直罪恶滔天!罪大恶极!罪无可恕!罪该万死!” 判决似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末了仿佛知道他醒过来一样,句末多了一句:“姬福,你可知罪?”说罢,又补充道:“要小心你说的每一个字,一旦作假,将有天罚!”话音一落,就听一声轰响,随后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劈在了晋侯的脚下,瞬间冒起了青烟。 晋侯吓得脸色发白,他本来还想辩白几句,这冷不丁一道闪电迎面劈来,他哪里还敢乱说一个字,但也不能就这样俯首认罪,他连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都没弄明白,可是那道闪电也着实可怕,还有身旁那巨兽虎视眈眈,联合不断重复的罪状中提到的那些话语,晋侯隐约有不太好的预感,觉得他可能来到了不得了的地方,但又不愿承认事实是如此,于是犹豫着没吭声。 “不知罪是?来人,将人证带上来!”高高在上的声音说着跟审案官员一样的话,片刻后,随着一人托着烛灯出现,三名巫师姿势僵硬地跟着领路人一并来到了晋侯的跟前。 “神尊饶命!神尊饶命啊!” 这三人一来就背对晋侯朝着前方猛地一跪,这让晋侯越过三人的脑袋隐约看清楚了前方的布置,那似是与千崇殿一样的供桌,供桌后方坐有一人的身影,但那人看着不怎么像人,而是……人首兽身,以及,两只耳朵上那奇异扭动的像蛇一样的活物…… 晋侯瞪大眼睛,想仔细将这古怪的身影看个清楚,然而光线始终趋暗,他怎么看前方都只有一个轮廓,可是那三个巫师不断大呼“神尊饶命”,这四个字一声声传入耳中,蓦然间他觉得灵光乍现,他延续造神一事已久,千崇殿供桌后人首兽身的神像图他看了不止千遍,难不成……晋侯有些不敢深想,他觉得答案一定不美好,甚至于有些可怕,可怕到他也许无法承担。 “你们给本尊说说,姬福要你们做的事究竟有哪些。”声音从供桌后传来,听来平板不惊,毫无起伏,实际上从一开始宣告那些罪状的话语听来也同样是波澜不惊的,只是那些话气势有些惊人,显得高高在上至尊至贵似的,光看他一声令下就能唤来一道雷电,仿佛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无人敢不听此人号令,只让晋侯内心惶惶,不知自己来到了这里究竟会是何下场。 “禀、禀报神尊,晋侯——”其中一名巫师话还没开始说就被上头那神尊打断:“此地没有晋侯,只有姬福。” “是、是,那姬、姬福命我三人研究蚩尤后人的血液,以供造神之用。”巫师结结巴巴地道。 “混账!尔等不过身为人,本由神所造,岂能反过来造出神?” “神尊饶命,小人只是听令行事,而且那实际上并非神,只是半神,哦、不对,也并非半神,是半人半兽的——” “混账!半人半兽怎么不是神了?本尊是如假包换的平山山神,尔等还不睁大眼睛看个清楚明白!” 顿时,前方又是一道亮光闪过,供桌后那人首兽身轮廓的脑袋两边有什么在那儿张牙舞爪夺人视线,随着光芒消逝又隐入暗处,尽管稍纵即逝,可也把那三名巫师吓得面无人色,而位于他们之后的晋侯也在刹那间看得一清二楚,那可不是什么似蛇的活物,那正是两条碗口粗细的大蛇,不但如此,那蛇竟是从人首脑袋两边的耳朵里钻出来的,一眼看去那画面只让人浑身冰凉,可实际上,千崇殿的那幅神像图画的也大约如此,只是当画中内容如此鲜活地出现在眼前时,却只有惊恐万状这唯一的感想了。也亏得那光只是一闪而过,除去那醒目的双蛇以外,四人的注意力都还来不及放在别的地方,不然的话,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有更可怕的模样等着现出真容呢。 “神尊饶命!神尊饶命,是小人们口误!那根本不是什么神,是怪物!晋……那姬福异想天开,妄想制造什么半神,其实那根本就是怪物!不是什么半神,是个怪物!”三名巫师纷纷改口,呼天抢地反覆申明起来。 “就凭尔等?”上方神尊淡淡道:“不过听说三位皆为‘巫’姓,乃巫氏传人?” “不是不是!我们是姓巫,但跟巫氏毫无关系。”三人连连否认道。 “说清楚。” “是、是!回神尊,我们各自是被三位师父收作徒弟的,赐了‘巫’姓,毕竟巫氏一族是巫术界的始祖,所以但凡学巫的人都拿他们作为目标,但真正的巫氏绝迹已久,现留存姓‘巫’的巫师,大多都是改姓的,并非巫氏后裔。”其中一名巫师抢先说明,另两名随后附和。 “原来跟师从有关,那么尔等所学又是从何而来,制造怪物的方法,又是谁教授于尔等的?” “都是师父教的。”三人异口同声道。 “包括制造怪物的方法?” “是。”其中一名巫师补充:“但是那方法并非师父所创,而是从一份上古流传下来的图纸和记载中所得出。” “上古流传,多古?”神尊的语气一成不变,不过仍是有些微的……轻嘲? “据说正是出自巫氏一族。” “是嘛,那本尊倒要问问你们,此事你们包括你们的师父是从何时开始实施,具体又是如何实施的?上一次失败的情况是如何?” “具体是何时开始的小人不太清楚,但大致是在迁都之前就开始了,因为图纸正是那时发现的。” “发现以后就开始了?巫师是何时加入的?” “看懂图纸的人便是巫师,算起来是我们的先辈,当时也是他们发现了山中神兽,于是就……就将之猎捕。” “本事挺大,真是无所畏惧。”神尊似是冷冷一笑,才道:“然后呢?不要本尊问一句,尔等答一句。” “是、是!然后那一次好像是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因为他们猎捕神兽成功了,于是开始寻找身负蚩尤血脉的后人,本来以为找到了,没想到遭遇了反噬,这才查清楚原来那个后人根本不是真正的后人,所以试验失败也理所当然。”反应最快的巫师连忙道:“这之后已经许多年没有过神兽的踪迹,因而试验难以继续,只是不断在寻找蚩尤的特殊血脉,因为那个特殊的血脉的确存在过,甚至救了不止一个村落的人,到了我们这一代,便是将这些人的血液取出来进行研究。” “研究的如何了?这次若是猎捕到神兽,有成功的把握吗?”神尊似是饶有兴趣地问。 “没有!一点都没有!这完全是不知所谓的研究!那些人被冰冻了好几十年,有些甚至超过一百年,那些血根本难以再重新融出来用,而且一般来说我们也不敢随意将他们融化,所以这样的研究从根本上就毫无意义!”其中一个巫师突然爆发了,豁出去一般地道:“我们学的是巫术,不是医术,这简直是巫医不分!而且强行将人血和兽血混合在一起,就连不学医的人也知道是不现实的,偏偏这些国侯就把这几张图纸当成宝贝,天真的以为能够融合,小孩子都比他们懂事得多,人和人的血尚且不能混合,随便弄几滴在水里就知道,还要大费周章去猎捕什么神兽,神兽哪儿是那么好猎捕的!简直就是脑袋不清楚,不知道是怎么成为国侯的!” ※※※※※※※※※※※※※※※※※※※※ 终于写到这篇的结尾了,呼~~(抹汗) 奢比之尸(三十六) “噗!”不知是谁忍不住笑了一下,但随后就噤了声,场合不对,笑话的对象好像也不对。 晋侯的脸早就黑了,他想都没想过原来看似对自己恭敬的三人居然是这样看待自己的,把他看作是傻瓜,这让他难以接受,心里呕得不行,可此时此刻他哪里敢发作出来,只能硬生生将这口气闷在胸口,连后面那个巫师还说了些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既然尔等识时务,知大体,那么本尊暂且饶尔等一命,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免。”神尊慢条斯理地开口道。 “多谢神尊赦罪!一切但凭神尊吩咐!”三人匍匐在地,千恩万谢地道。 “首先尔等需将图纸交出来。” “是、是!这是当然!” “再者,将那些冰冻起来的人全都融化埋葬,为他们举行祭祀,务必求得他们的谅解,最好能将他们的来历查明,以告慰他们在天之灵,你们身为巫师,应该都能办得好。” “一定一定!请神尊放心!他们的来历大都记录在案,若非如此,后来也查不出他们并非来自真正的蚩尤血脉,只是人已经被冰冻起来,只能将错就错,倒是他们身上的确有某些特殊的辨识度,否则当时也不会找上他们,这些都有非常详实的记载,小的们会一并上交。” “哦,特殊辨识度?例如?” “回神尊,辨识度大多在身上显着的地方,例如肤色异常白,血色能从里面透出来,又或者出生就带有印记,与胎记不同,是鲜红色的,还有人的嘴巴天生有三瓣。” “看来在尔等眼里,蚩尤形同怪物,因而凡继承他血脉者,模样也天生怪异。” “恕小人等愚昧,不过这些都是来自记载,在小的们师父那一辈就已经没有再找人来冰冻了。” “罢了,此事非因尔等而起,怪不得尔等。”神尊颇为体谅地道。 “神尊英明!” “第三,将尔等以及尔等之前的研究记录和细节全部献上,日后规规矩矩做巫师,若是再进行类似的试验,那么到了那个时候,死罪都是轻的,懂了么?” 最后那三个字并没有如何加重语气,仍是语音平平,可里面的威胁和警告意味却只增不减,听得那三名巫师连连叩首口称“不敢”。 “带他们下去,把本尊交代之事一一完成再来回复。”神尊吩咐。 先前托烛领路之人又闷不吭声地将人带了下去,忽然间,数道闪电伴着惊雷直下,全都落在正气闷的晋侯近前,吓得他什么脾气都没了,再也顾不上自己“晋侯”的身份,情不自禁朝着前方大呼“饶命”。 烛火远去,一道一道闪电每一道都劈开了黑夜,将前方神尊的面目骤然照亮,瞬间映入晋侯双目,晋侯只见到一张狰狞面孔,两条大蛇凶相毕露,齐齐往后猛地一缩,而后在下一道白光中它们的身躯突然暴涨,直直冲向晋侯,一瞬之后漆黑再次笼罩,一股冰凉和粘腻感倏然窜上晋侯的脖子,晋侯吓得顿时惊声尖叫起来。 “啊——” 这一叫完全停不下来了,脖子上缠的那异物似是还在滑动,晋侯恨不得再一次晕死过去,偏偏黑暗中触觉敏锐极了,他浑身汗毛直竖,整个人僵硬成了石头,心脏突突跳得像是要蹦出胸口,恐惧随着叫声稍稍有了发泄的出口,可是用处并不大,因而叫声不断持续,仿佛成了晋侯此刻唯一的寄托。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四周围已经一片安静,闪电也没了,黑暗便显得十分冗长,供桌的影子还在,后面的神尊却不知还在不在,晋侯觉得身上一片冰凉,尤其是脖子那里,感觉那可怕的东西已经不在了,但恐惧太过,连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他也不敢伸手摸摸看到底是不是真的走了,不过他想伸手也做不到,手还被绑着动弹不得呢。 “现在轮到你了,姬福,你可知罪?”神尊的声音冷不丁又响起,语气冰冰凉凉的,简直跟刚才脖子上缠的东西一个感觉,晋侯没由来一个哆嗦,吓得不敢出声,又怕不出声被神尊直接定罪,于是迟疑片刻后委屈地道:“……知、知,但这是父侯要求我做的,我作为他的继承人,真是不敢不从啊!” “哦,这是打算推你父亲出来服罪的意思吗?”神尊凉凉地问。 晋侯一时语塞,这话他哪儿敢说啊,只得支支吾吾地道:“也不能这么说,可要追根朔源的话,这事是从尧帝开始的,哦,不对,说不定从黄帝那时就开始了不是嘛。” “那就是说,本尊还怪罪不了你了?得先去找黄帝尧帝来问问罪?” 晋侯心说最好如此,可口中却只能道:“不敢不敢!姬福惶恐,姬福只望神尊能从轻发落,请神尊明察。” “那你再补充补充,除了方才那三人所说,还有无遗漏?本尊可根据你所说之内容来判断有无从轻发落的余地。”神尊像是愿意通融地道:“记得,多说有益。” “是、是!容姬福仔细想一下,应该有、应该会有!”晋侯忙不迭地道。 神尊也不再出声,给晋侯“仔细想一下”的时间,晋侯稍稍松了一口气,开始回忆那三个巫师到底都说了些什么,而后他有些郁闷地发现巫师们好像把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但事实也确是如此,他们若是一知半解,那根本不可能做事,不过一想到最终他们得出的结论是自己的脑袋不清楚,晋侯又是一阵气抽,他也才从他们的口中得知原来人血和兽血完全不可能混合,做再多都只是敷衍了事,他有些气愤于这些装作什么都懂的巫师们一直瞒着自己,兴许还包括了他的父侯和更早那几代晋侯,又或许这件事从根源上就是一个骗局!想到这里,晋侯顿时一个机灵,是呀,这是非常有可能的!说不定那些巫师们一代一代都在背着他们做别的事,真的就是拿他们当傻子在愚弄!晋侯越想越觉得就是如此,完全想到了别的地方,神尊那儿也没催他,安静得如同不存在似的,任晋侯的思绪在原地无限放飞。 奢比之尸(三十七) 后来……没有什么后来了,当晋侯回过神来的时候,神尊已经消失很久了,而晋侯又被晾了更久,那还不单单只是晾这么简单,期间无数动静都可怕得要命,晋侯觉得自己精神都快要被折磨得失常了,就在他最狼狈不堪的时候,博多偏偏带着一大群人赶到了,彼时天光大亮,晋侯却仍觉得一切都是幻觉,只因明明前一刻都还身处在黑暗之中,后一刻他所在之地就成了荒山野岭,也怪不得他会这样觉得。 “别过来……别过来,你们是什么东西变的?快快从实招来!休想欺骗本侯!”晋侯冲博多等一行人咋咋呼呼喊了半天。 这一刻的晋侯早没了晋侯的样子,衣衫凌乱,长发披散,到处都沾了灰和土,更难以描述的是他浑身的臭味,来自哪里不难想像,晋侯当时还处于错乱之中,分不太清楚来的到底都是哪些人,要不然他恐怕得把见过自己这副模样的人全都灭口了才甘心,当然等后来他清醒了,也更难以找借口了,恢复了理智,就知道要不是博多他们费劲找到他,他还不知道要在那儿臭上多久,除此之外,他更怕的还是再被那神尊找由头上门折腾自己,所以如今他每做一个决定都战战兢兢,谨慎非常,哪里真的敢再去处置什么人,更何况是无辜的人。 事实上晋侯也压根没那个闲工夫回头处理自己这桩糗事,主要是千崇殿的善后工作没完没了,而且不知怎么的还惊动了周国,周国为此专门派了人来,晋侯应付得焦头烂额,找了千万条借口,才总算把千崇殿的情况编圆润了,而且托了神尊的福,那三名巫师已先一步处理了冰冻的尸体和各种证据,只是让晋侯抓狂的是,所有的一切也随之消失了,连同那三名巫师都不知所踪,就好像根本不曾存在过一样——这是当然的,在晋国,除了他自己和失踪的三名巫师之外的所有人还真都不知道这一切真的存在过。 什么叫自掘坟墓自作自受,晋侯统统都感受到了,虽然千崇殿的秘密不是从他开始,但却终结在了他的手上,而且终结得异常邪门。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在晋侯被人找到的时候,“神尊”已将千崇殿地底的一切连同三名巫师一并打包去到了另外一个地方。时至此刻,那三名巫师对“神尊”的身份深信不疑——容不得他们有半点怀疑,这“神尊”所做出的一切安排和行动都远超三人的想像,试问谁能将一整个地下室乾坤大挪移移到遥不可及的雪山之巅?又有谁能驾驭神兽和大蛇?更令他们确信的是“神尊”连他们脑子里在想什么都一清二楚,以至于他们连怀疑的念头都不敢生出一星半点,免得被“神尊”发现后再出点什么他们自身难以承受的幺蛾子。 这边巫师三人在雪山上马不停蹄处理“神尊”交代下来的事宜,另一边近来的“神尊”总算得以换下厚重的伪装,擦了把汗走进早已充满了烟火味的小楼——那儿窗边的一角,阳光细碎洒进来,平和得不可思议,仿佛远离尘嚣,远离一切烦恼,只剩下平静和美好。 那个角落还躺着一个应皇天,他又把书卷盖在了脸上以遮挡刺眼的光芒,偏偏整个人又喜欢赖在阳光底下,观言觉得这个人就该是这副不受拘束自在任性的模样,什么事都似乎算不上大事,但实际上这也许只是大事经历多了之后才得以换来的云淡风轻,观言更希望这个人一直都能那么悠闲,小楼永远都以这种姿态迎接他的到来,他就再没别的奢求了。 观言也不急着说什么,只是给自己斟了杯茶慢慢品,时光的流动仿佛慢了下来,晋国发生的一切像是成了过眼烟云,这会儿都不再适合被拿出来细谈,连只在脑中想一想都觉得不怎么应景,该彻底放松,让这一刻完全变得宁静才能令他如愿。 ----------------------------------------------------- “大人,观大人。” 有人在轻声呼唤,在如此静谧的时光里,不知为何却并不显得打扰,反而来得恰是时候,观言第一个反应就是也该来了,可是当他睁眼看去,却发现眼前只有一个朦朦胧胧的身影,而且身影并非之前几次见到的人首兽身模样,而是隐隐约约的人形。 “你找到身体了?”观言顿时高兴道。 那个影子并未回答,轮廓时隐时现,看起来像是随时要消失掉一样,观言有些心急,总觉得还有事情没问,但怎么都想不起来,半晌后,那个影子才又道:“多谢观大人……” “不用那么客气,能够帮到你就好。”观言十分真诚地道。 “……”那身影像是还要说些什么,可是影子越来越淡,仿佛也无力再多做停留,而某些念头观言在此时此刻怎么都留不住,只能任由身影逐渐淡去,他心中似有些微的怅然,可最终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身影消失,茫然之中,他感觉到这个“奢生”应该再也不会出现了。 ----------------------------------------------------- “醒了。” 低而平平的声音出现的时候,观言的意识逐渐苏醒。 原来他在无意识间睡去了,还梦到了奢生。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熟睡的位置正是先前应皇天睡着的位置,只是此刻夕阳西下,那时耀眼的光芒换成了橘红色的余晖,静静暖暖地流淌在窗边的角落,令人心神安宁,也难怪他能睡得如此安稳。 “我好像梦到奢公子来跟我道别了。”观言坐起来,还有些恍惚,似是尚未完全清醒,不过他还是牢牢记得那个比起之前来模糊得多的梦,好像生怕之后被自己忘掉一样赶紧说给应皇天听。 “那就代表事情解决了,可喜可贺。”应皇天淡淡道,语调里实在听不出“可喜可贺”的味道,不过观言早已习惯,对他道:“这次出现的奢公子不是之前的样子,是个人的影子,他应该找回自己的身体了,可是我之前仔细对过那些尸体和记录,并没有‘奢’这个姓氏啊。”他说的时候就想起来刚刚自己梦里想问什么了,那几具被冰冻起来的尸体里,分明是没有“奢生”的,那么到底哪一个身体才是奢生的? “公子,酒菜都好了,你们边吃边说。”香兰端来了酒菜,一一摆上了桌,道。 观言趁着布菜的工夫去洗漱了一番,回来时暮色渐下,屋内的夜明珠已现出微光,那洒落的余晖逐渐变成了星星点点,悄悄退至窗外,又慢慢被暮色消融,正如梦中的身影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观言怔忡片刻,在应皇天的对面坐了下来。 酒是醇香的糯米酒,菜是精心烹制的下酒小菜,先前又有奢生入梦来道了谢,这本应是事情完成后值得放松庆祝的时刻,可不知怎么的,观言却有些心不在焉,他总觉得事情好像还没有结束似的,心里也不怎么踏实,应该还有什么事情被他落下了,但又因为不是太重要被他松松的放了过去,以至于他自己都有些摸不清头绪。 “你是不是在想‘嗟丘’去哪儿了?”应皇天慢悠悠出了声,这声音像是从观言乱七八糟的头绪中拉出了其中一根丝线,瞬间找回了观言的注意力,于是观言几乎是脱口而出地道:“是啊,‘嗟丘’去哪儿了?在这件事里除了最初奢生提及,之后根本就没有‘嗟丘’这两个字出现过。” “我也觉得疑惑,或许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嗟丘’。”应皇天道。 观言有些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我们通过嗟丘去到了平阳城,试图在那里寻找嗟丘一地,觉得只要找到那里就能明白前因后果,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所以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们平阳城或是千崇殿而非是嗟丘不可呢?”应皇天慢条斯理地说着,话语中的反问更像是在问自己,而非问观言。 “是啊,为什么呢?”观言开始明白自己为何觉得混乱了,只因为实在有太多的“为什么”盘踞在他的脑袋里,盘根错节的,他根本不知道该找哪个出来才好,就好比这个‘嗟丘’,眼下事情已经解决了,它看来就好像只是个引子,那么再回去讨论它似乎并没有意义。可是如今被应皇天提了出来,观言自是立刻附和,只因他觉得如果不是应皇天有什么猜测或者结论,并不会把它放在头一个就拿来说。 “据说你们巫祝在祝祷之后,紧接着就会将祷词烧给接受祝祷的神明。”应皇天忽地又说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事,观言虽是不解,依旧回答:“不错,既是祝祷,那么祷词便有祝福的力量,被念出来是一部分的力量,而写于符纸上的是另外一部分的力量,这一部分也要一并献给神明,便是通过焚烧的方式。” “若是如此,那么我觉得‘嗟丘’的由来就能够解释了。”应皇天道。 “嗯?”观言仍旧无法将这两者联系起来,他看着应皇天,只觉得万分好奇,又带着学习的心态,因为应皇天都举出祝祷的例子了,可他作为正统的巫师,竟然还无法领会,实在太不应该。 “‘嗟丘’应该是用了焚烧的方式,连通了奢生和你的梦境,而且我猜测这种被焚烧的文字也有某种规则,正如同你们写的祷词带有某种力量,普通写下来的文字焚烧应该起不到相同的作用。”应皇天说道。 观言闻言像是突然开窍了似的,他“噌”的一下坐直了,喃喃道:“经由焚烧传递确切的文字,正好奢生是平山神,但这必须要有一个媒介,而且这样一来,奢生入梦就不再是单纯的梦境了,这的确能解释‘嗟丘’的由来,否则奢生不可能对‘嗟丘’完全陌生,至少在最后他找回身体时,总该想起‘嗟丘’才对,可是在梦中他只是跟我道了谢……”观言飞快地将几次奢生入梦的情形在脑中过了一遍,这几次梦境因为多次的谈论和回忆变得比寻常梦境要清晰许多,可是梦境终归是梦境,想要通过回忆梦境来判断是否有媒介的存在,基本没可能。 “我们去问问她不就好了。”应皇天唇角勾了勾,淡淡道。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观言在应皇天说出“焚烧”联系到媒介之后,那个作为“占梦”的女子梦霞自然就浮现在了脑海里。他可没忘记在最初的最初,正是拜托了她来为自己占了一梦的。 “可是我们之前也找了寞公子来问过,而且讨论过梦是不能被操纵的。”观言却道。 “当时只说寞无法操纵,并不能肯定占梦也一样不能。”应皇天提醒观言道:“实际上那时我就让你去找她了,不是吗?” “唔……”观言无法否认。 “怎么觉得好像从那时起,你就有些排斥去见她呢。”应皇天语带调侃地轻言。 观言面色微窘,总不能说是因为应皇天的缘故,那梦霞几次通过他找应皇天,让他有些疲于应对,就怕找了梦霞后又要求他替她邀约应皇天,这种你情我不愿的事,观言只想避得远远的。 奢比之尸(三十八) “让我们重新整理一下。”避过先前的话题,观言清了清嗓子,说:“从周国灭了古唐国,封了唐叔虞以后,唐叔虞在旧址中寻到了一份图纸和相关记载,就三位巫师给到的图纸可以看出里面的内容其实残缺不全,然而拼凑起来大致是关于一个上古秘闻以及巫氏一族针对这件秘闻进行相关试验的一些记录。” “逐鹿之战传说由来已久,但这份图纸的蛛丝马迹指出,蚩尤半人半兽,生来力大无穷、铜头铁额、刀枪不入,拥有八十一氏族,黄帝为了得到蚩尤的力量,与之在逐鹿展开大战,他在战胜蚩尤以后,命巫氏一族对蚩尤的血统展开一系列试验,妄想自己也拥有半人半兽的人兽军团……”说到这里,观言实在忍不住了,问应皇天道:“你觉得真的是这样吗?不会是这份图纸的误导?半人半兽,真的可能存在吗?” “我曾经见过一条蛇身上生有双首,你觉得这可能吗?”应皇天反问。 观言知道应皇天的回答就在这句反问里,没见过不能断言必定不存在,只是没见过要让人相信也是困难,他摇头说:“不管是不是存在,总之相信的人显然深信不疑,否则也不会闹出如此大的阵仗来,不管试验是不是从黄帝开始的,至少我们可以确知唐叔虞在找到图纸后便在唐国秘密展开了试验。” 对面应皇天托着腮听观言继续说叨。 “这个试验的限制非常大,一者需要有蚩尤血统的人,二者需要神兽的躯体,也许唐叔虞正是有这份机缘,除了在平阳城发现有蚩尤血统的后人,更是发现了神兽的踪迹,虽然之后证明了那后人的来历并不单纯,可在当时,他是信以为真的,顺带一提,当时他用来猎捕神兽的捕兽夹正是玄铁所制,便是我们在平阳城中遇到的冶铁铺的先人。” “试验的关键在于血液的融合,可惜他们融合失败,于是他们在这个基础上实施了另外一场祭祀,可惜祭祀也失败了,这一系列的试验引发了后来两件事的诞生,那就是瘟疫和平山山神。” “后者是人为创造的,但前者却是险些要发生的,只是在源头就被控制住了,这要归功于曾经救治过平山山脚下那些遭受瘟疫侵害的百姓的医者,也就是真正被传为蚩尤后人的那一位,我们还是称他为奢生,奢生当时留下方子,是为了预防疫病的遗传,谁也没能预料这个方子能治疗参与过试验的人们相继发作的疫症,我猜想疫症应该是经由血液传播,而且是从畜类传播给人类,也许当时的瘟疫也是由此引发,所以奢生的方子才能起效。” “这是其一,其二在于试验的秘密性,或许参与试验的人本来就被唐叔虞派了专人看管,使得疫症发生在小范围内,可是再如何小心也是后话了,至少在疫症爆发之前没人会防这个,所以总归疫症还是不小心从宫里传到了宫外,若非如此,奢生留在民间的那方子恐怕也起不了作用,但也是因此,那方子的出现反将奢生的来历和他的冤情被唐叔虞查明,间接发现了原来他们用作试验的人压根不是蚩尤后人,以至于试验的失败。” “这就叫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应皇天忽地插了一句道。 “我也觉得是这样,这一来二去唐叔虞也不敢在平阳城定都了,也许从把人首兽身的骸骨埋在平山,神庙又无端失火,再有瘟疫的苗头之后,他就有了迁都的决定,最终实现是在晋燮侯继位之时,不过不知道是唐叔虞的试验之心未死,还是他交代了晋燮侯,或者是晋燮侯自己也向往这个试验,因而在宗庙底下悄悄建了石室,又以千崇殿之名供奉他们想要创造的半神,在石室里进行秘密的采血试验,一直流传至晋厉侯。” 观言把事情一口气说完,就沉默了下来,默默出了神。 是的,从他们去到平阳城开始,到最后一切落下帷幕,他们所查明的事情大致就是如此,可也不仅仅是如此,“嗟丘”在先前已经提了出来,连同那具三更半夜前来敲门的尸体仿佛也与此事毫无关联,除此之外,最令他怀疑的却是“奢生”此人,实际上从头到尾,并没有他的存在,除了在梦中。 因着“嗟丘”二字,应皇天猜测有媒介的存在,那么这就意味着此事是有人在暗中诱他们前往调查的,那么那个人会是梦霞吗?原因何在呢? 还有,就是那个可怕的试验本身,图纸和记录皆出自巫氏一族,那么遥远的过去,那一场逐鹿之战之后,到底还发生过什么?那千崇殿内供奉的人首兽身神是不是就是蚩尤呢?相传黄帝也曾命人画过蚩尤,但那蚩尤到底又是什么模样的呢? 仅仅只是一段晋国秘辛,却牵扯出上千年的传奇,而且怎么看都不是结束,唐叔虞曾将图纸献给周国,那么周国有没有暗中做类似的事呢?更不用提那个神秘莫测的巫氏一族,这些图纸又是如何从他们这里流出来的,是不是这其中有人不愿继续,有人却野心十足非达到目的不可呢? 观言甚至想到了参雷和阿生,有人试图将他们从人变成兽,是不是是试验的另一种变形呢? 越想观言越觉得迷雾重重,神仕府里的犬首人,不也是类似的情形吗? 如今他们在晋国发现的这一切,并非事件的结束,而恰恰只是冰山一角,而他作为神仕,在这件事上又能做些什么呢? 无数的问题充斥在观言的脑海里,就好似深陷在一个无力冲出的漩涡当中,只能任由漩涡将他越卷越深,直到一个声音将他唤醒—— “观小言。” 应皇天坐于他的对面,唇角一抹笑若有似无,捏着酒杯的模样一派淡然。 听着这声唤,看着眼前这个人,观言忽然之间就觉得一切好像没那么混乱了,有太多事不由他掌握,有太多的秘密不断发生,可是在这座小楼里,在这个人的身边,一切就好像不会改变,让他的心重新回归安稳。 “晋国一事跨度超过一百五十年,而我们只花费了十日就将之查明,如此算来,跨越千年的事,或许我们花上百日也就足够了,前提是要耐心等待一个时机的到来,所以现在想这些有的没的,完全不能解决今后可能会发生的事,你说呢?”应皇天悠悠地道。 是啊,观言何尝不明白,问题就在于时机会不会到来,只是无论到不到来,现在光是空想也于事无补。 “也罢,多想无益。”观言摇摇头,笑了起来,他所想的一切,应皇天必定也早都想到了,若论时机的创造,没有人比应皇天更擅长,他都这么说了,观言还能怎么办呢,等着不就是了! “这就对了,事情本就是一件一件解决的,况且此事的疑点又何尝不是另一件事的线索呢。”应皇天淡淡道。 “那应公子说,我们应该从哪一个疑点挖起呢?”观言顿时正经八百地问。 “我说的话,你就会答应吗?”应皇天偏偏无不促狭地道。 这话怪怪的,观言哪里听不出来,眼看自己的意图又被应皇天带跑了,观言有些无奈,不过事实上关于梦境的疑问还真不得不再找一次梦霞,于是观言反问应皇天道:“我若答应,那么应公子肯吗?” 应皇天似是思考了片刻,忽地问观言:“你真以为她是对我一见钟情?” 观言一愣问:“难道不是?” 应皇天摇摇头:“自然不是。” “怎么个不是法?”观言有些懵,这难道还能拿来作假? “也就你才会相信这个说辞。”应皇天叹息着道:“不过我觉得,她的确是对我有所求的,只是求的不是情爱罢了。” “那会是什么?”观言傻眼。 “不清楚。” 观言一直觉得,这世上少有应皇天弄不清楚的事,只要他想,总能挖到各种蛛丝马迹,可如今这人明明白白告诉自己他不清楚,这反而激起了观言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更多的还有保护欲。 “那还等什么,我们明日就去找她!”他立马放下筷子,对应皇天正色道。 应皇天看着观言半晌,然后别过了脸去…… 片刻后,观言发现原来自己又被应皇天给捉弄了。 下一刻,重楼里传出了低声的笑,同时伴随着一声轻叹,也不知是谁的,随后,还传出了淡淡一句话来: “哎,你这个人啊……” ※※※※※※※※※※※※※※※※※※※※ 噢噢噢,奢比之尸好像快结束了,应该还有一章或两章~~~~~ 奢比之尸(三十九) 无论谁情愿谁不情愿,是不是真的被一见钟情,占梦府还就是非去不可的,观言心知肚明,在这件事上,梦霞看似毫不相干,仿佛半点都不曾参与其中,可一旦将事情重新梳理过后,就会发现这其中最关键的一环是扣不上的,若是想将这一环补上,那么就必须去会一会梦霞,至于事情会不会在这之后真正告一段落,那仍属后话。 要见梦霞还是非常简单的,占梦府就在神仕府的隔壁,翌日观言就向占梦府递了约见的帖子,里头当然写上了天锁重楼,果不其然,在收到帖子以后,占梦府立刻答应了这次的约见,可以说是迫不及待,连多一天都不愿等,就定在当天的午后,占梦府。 占梦府也是个安静的地方,梦霞在得知两人要到访以后,命蒲瑶细细布置了一番,什么熏香啦,果盘啦,还特地去了一趟御厨房拐了不少模样精致的点心来,摆盘甚至是梦霞亲自上手的,可见她对这次会面的殷切期盼之心。 蒲瑶在早就没有灰尘的架子上掸了又掸,一边用眼角瞄着又换了一套衣服出现的梦霞。 哎呦,这都换了第几套啦,虽然是很好看啦…… 不得不说,自家大人的美貌还真是浑然天成无可挑剔的,人说美人在骨不在皮,可梦霞骨美皮也美,似乎处处精致,也处处大方,还越看越有味道,就好像有一种吸引力从内而外不断散发出来,可奇怪的是这种吸引力在那两个人身上像是撞到了铁板,一丝半点都传达不出去,蒲瑶还是初次见到她家大人碰壁,而且还是在两名异性的身上。 眼前梦霞穿的是一身翠云裘,辅以玉缨和佩衽,脚蹬一双珠玉履,领口和袖口边缘皆有庄重的暗纹刺绣,代表了她占梦的身份。她个子生得高挑,这一身十足高贵却不张扬,恰到好处衬托出了她自身的优势,这时的她整个人看上去都好像在发着光,自信满满,蒲瑶却兀自在那儿担心一会儿上门那两人会让这样的她遭受打击。 这会儿约定的时辰就快到了,再也没有多余的工夫去换装,梦霞只能决定了就穿身上这套,她让蒲瑶去外头迎客,自己摆出主人的模样站在厅堂门口等待客人的到来。 对比占梦府里梦霞的大张旗鼓,主动上门的二人低调得不能再低调,应皇天只着一身便服,观言则是挑了一身苍灰色的神仕袍服,不过有的人也是真不需要华贵的衣袍来妆点的,单是这二人的风姿,反而越简单越能彰显,蒲瑶才赞叹完自家大人那一身装扮,此时又被应皇天和观言的淡然出尘给打动,觉得自己还真像是一颗墙头草。 蒲瑶将二人引进院子,来到厅外,梦霞一改先前殷切的模样,换上了一副占梦的面貌,打着官腔说:“观大人,应公子,二位拨冗来访,不知有何贵干?” 她话是这么说,眼神却频频瞥向落于观言后一步的应皇天,就好像应皇天身上有什么东西把她的视线黏住了一样,以至于她那副公事公办的姿态怎么瞅怎么怪异。 “观言见过占梦大人,贵干不敢,只是有几个问题特来向大人请教。”观言难得说这些场面话,说得客客气气,尽管神仕与占梦实属平级,不过作为后来者,观言还是把姿态放得稍低,将梦霞视作前辈来对待。 梦霞“哦”了一声,看向应皇天问:“那么应公子呢?” “我来见识占梦的看家本领,不知道会不会令我失望。”应皇天在石阶下抬眸注视梦霞,无比直白地言道。 梦霞毫不退让,抓紧机会与应皇天对视,更是企图擦出某种火花:“应公子都这么说了,那梦霞当然不能令应公子失望了。” 应皇天漆黑的眸子波澜不惊,半点都不受梦霞那火热视线的影响,就好像一团火碰到了坚冰,最终火团自己都快烧灭了,仍不能触动坚冰分毫。 梦霞败下阵来,却也毫不气馁,道:“二位快请入内,茶点都准备好了。” 观言极少能旁观应皇天的糗事,尽管应皇天对梦霞过于无动于衷,没有半分“糗”的影子,但也不妨碍他看乐子的行为,这时见梦霞转身入了内,他连忙收起嘴角的偷笑,重新换上一副正经的表情跟着走了进去。 “蒲瑶,奉茶。”梦霞最先入内,最后入席,等蒲瑶为三人一一上了茶,她将人屏退,便言归正传道:“你们来的并不快,我本来还以为会更早。” 一句话挑明了她对二人的来意心知肚明,于是观言也不再绕圈子,直接问梦霞道:“那么想来‘嗟丘’和‘奢生’便是占梦大人的杰作了?” “不错。”梦霞挑眉,并没有掩饰的意思:“杰作谈不上,这只是我的看家本领。”她说着还不忘向应皇天勾去一眼,“能被你们猜到,看来也不是天衣无缝的。” “那恐怕是大人并没有真的想要做到天衣无缝。”观言道。 梦霞没有回答这句话,而是道:“具体是如何做到的对二位而言并不重要,我也不会多言,但是你们既然找上了门,我想我还是需要支付一些封口费的,或者说委托费。” “怎么说?”这观言倒是没想到,但若是把这一整个事件看作是由梦霞委托他们去调查的,反而顺理成章了。 “简单来说,我一直在暗中调查母亲的死因。”对梦霞而言要说出这件事来并不容易,可面对能帮助她的这二人来说,却也必须开这个口,但她仍是说的万分艰难:“她的死因十分离奇,全身血液不知去向,还有她的头……不翼而飞……若非母亲身上有特殊的印记,我都无法确定那是我的母亲……” 这话一出口,观言半晌无言,一方面他同情梦霞的遭遇,另一方面,他难以避免地想起了类似的情形,却不知是不是有所关联,可此时显然并不是能拿出来讨论的好时机,于是只能暂且放一放。 他的对面梦霞紧握茶杯,指节都泛了白,这是一直以来纠缠她的恶梦,她从不敢轻易回想起,更遑论用语言将它说出口。 过了好一会儿,应皇天忽地问:“此事你如何联系到晋国?” 梦霞松了松手劲,抬头看向应皇天道:“不瞒应公子,我们占梦世世代代都能以梦为占,我一直试图在梦中占卜出凶手的下落,那位‘奢生’便是经由我的梦境所示,换言之,观大人所梦到的,一半出自我自身的梦境,一半经由我所编排,在此之前我跟你们一样,不知道会发现些什么,所以我一直在等待你们的到来,尽管在你们查明一切的过程中梦境陆续给我提示,可是我依然不清楚到底发生过什么。”梦霞开诚布公地道明了因果。 “那么,那具尸体也是你所安排?” “不错。” “平阳城里那个当铺掌柜的梦境呢?” “跟我有关。” “这么看来,你并非不清楚发生过什么,而是希望还有些什么。” “不错,我甚至知道你们到手的那份图纸和记录,甚至还有一些尸体也因你们而失踪,但也仅限于此,内容自是一概不知。” “占梦看来比我所想的范围还要大得多。”应皇天似是也不曾预料地道。 梦霞却垂下眸轻声说:“我不求别的,只是若你们觉得此事与我母亲有关,那么我希望你们能将我当作是委托方,我想要知道所有细节,若是完全不相干,我不看图纸也无妨,但无论是哪一种,你们奔波一场,我可以答应你们的任何要求。”她将选择权交给应皇天和观言,事实上她并不奢求能一下子就找出真凶,可她不想放弃任何线索。 坐于她对面的应皇天和观言闻言对视一眼,由观言点头说:“是不是线索并不能交由我们来判断,既然你已经知晓大部分的情况,那么就由我来将细节补充完整。” 这件事他和应皇天在来之前就已经有过讨论,若梦境是梦霞动的手脚,那么她必定有所求,现在听了这样一条理由,其实已经足够,若换作是他恐怕也是一样,可惜他从不曾梦到与义父死因相关的任何线索,也一直不曾找到虞琊的下落,当然他更没有占梦这样的能力。 梦霞方才黯淡下来的眸子因观言的话重新闪现出一丝神采,观言肯告诉她,那么必然代表了晋国发生的事就算不能成为线索,也可能包含了某些蛛丝马迹,这让她顿时激动起来,催促道:“那就请观大人快快道来。” --------------------------------------- 是夜,有一人亲自来到占梦府,彼时占梦府的书房里烛火煌煌,照出了那份图纸的全貌:那是一份解剖图,以骨血为主,包含了人和兽两者,绘制于一张极大的表皮上,像是野猪皮或是野牛皮,由于年代已久,里面的内容其实有些含糊,可是依然能看清楚一些指示,比如切割的部位和缝针的手法,只是无论怎么看,都令人觉得毛骨悚然,更难以适从,不知道这到底是何人所留下的,又是为了什么目的而留下,若真是来源于某种试验,那也着实太过血腥和残忍了。 来人对着这张图纸看了很久,一方面是好奇,另一方面,自是对图纸的来历暗自揣测着。 “陛下,您怎么看?”梦霞看向来人,问道。 “不怎么看,毕竟没有证据能够证明这是源于尧帝还是黄帝,倒是另外一事让本王更为在意。”来人正是楚王本人,占梦世代服侍楚王,每一代楚王和占梦的关系自是颇深的,也是颇为隐秘的。 “不知是何事?” “听你方才的描述,他果真能驱使神兽?” “确有其事。”梦霞答。 “那么你说,他跟蚩尤后人有没有关系呢?” “这个……臣不知。” “也罢。”楚王不再深究,却看着图纸道:“说起来,这份图纸有一个人怕是会视若珍宝,我们不如借花献佛。” 梦霞一怔,问:“陛下所说的……是大公主?” “除了她,还有谁一直在那儿装疯卖傻,还为自己找了个喜欢猎捕珍禽异兽的幌子。”楚王冷笑道。 “难道……她猎捕珍兽是为了试验?” “谁知道,本王只知道她不久前刚放过自己儿子的血,如今一切都有了解释。”楚王用手指点了点图纸道。 “所以陛下怀疑应皇天是蚩尤的后人,因为他能驱使神兽。”梦霞也听明白了,不由道:“若是如此,那会不会大公主那儿早就有了类似的图纸?不然她如何知道要取血?而且听说她猎捕珍兽已有多年……” “这就是本王想弄明白的,如今机会来了,我们不妨试她一试,不过她这边本王另有安排,你只需继续盯着那二人便是。” “是,陛下。”梦霞答应道,却又犹豫地问:“可是,再怎么说,大公主也是应皇天的母亲,难道他们其实不是……” “这世上可没有把孩子扔到野外的母亲。” 楚王说着转向梦霞,他高大的身躯完全笼罩了梦霞纤瘦的身影,此刻的梦霞已看不出高挑,反而是一种小鸟依人的味道,楚王低头对她道:“你比你的母亲要聪明许多,否则她也不会……总之好好利用你的天赋,那么多代下来,就数你的天赋最是惊人。” “能为陛下分忧,是梦霞的荣幸。”梦霞垂首道。 --------------------------------------- 占梦府外,一只枭儿轻拍翅膀悄悄离开树梢,飞向深邃遥远的夜空。 奢比之尸·完 ※※※※※※※※※※※※※※※※※※※※ 呼~~~这个故事暂告一段落,感谢大家的支持~~~ (关于审核,有时候首页不能看但是其实点“下一章”还是能出来的,所以万一真的一直不能看,再跟我反应,目前微博就不同步放了,要放会在一直审核不出来之后放) 骄虫之首(一) 平逢之山,有神焉,其状如人而二首,名曰骄虫,实为蜂蜜之庐。 “观公子,已是用餐时辰了。”香兰敲开了书房的门,见到的却是观言被书卷淹没的情景。这幅情景已经连续多日,仿佛书房易了主,香兰见怪不怪,只是按时辰喊人下楼用饭。 “就来。”观言兀自叹一口气,从书卷堆中抬起头来。 “观公子仍未寻到要用的资料吗?”香兰问道。 观言摇摇头:“寻是寻到了,只是有点出人意料,反不能确定寻到的究竟是或不是。” 香兰不免疑惑道:“难道是资料不可信?” 观言仍是摇头:“相似的资料太多,若是不可信,那么岂不是这些都不可信了?”他指了指案上和地上那些快堆成小山一样的书卷道。 这让香兰不免愣怔,下意识就道:“那不可能,这些书卷可是公子亲自收来的。”她的言下之意自然是这既然是应皇天收的,那里面的内容就不可能是胡编乱造的。 “我并非这个意思,只是随着资料越找越多,就越来越弄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书房里越折腾越久了。 “算了,这都是观公子跟公子需要判断的事,我就不在一旁添乱了。”香兰是个不太能长时间看书的人,颇有自知之明地道。 观言因言一笑,也不再继续琢磨,而是在书卷上做了记号,便随她下了楼。 应皇天近来由于书房被抢占,一直在楼下看书,那儿书卷也越堆越高,仿佛成了临时的小书室,立冬后的阳光十分宜人,照得那个角落暖洋洋的,也将这人敛神垂眸的模样照得分外清明。 听见脚步声传来,应皇天从书卷中抬眸,香兰已经陆续把小菜摆上了桌,应皇天收了书卷对观言道:“几日下来,你的收获应当不小。” 观言并不反对他这个结论,而是苦笑道:“收获是有,困惑更多。” “哦,说来听听。” “神仕之职掌三辰之法,以犹鬼、神、士之居,辨其各物,所以我的职责是要将各路神明记载于册,然而书卷中记载纷纭,神明众多,可是不久前的经历证明了无论是颙颙神还是狌狌神,或是那平山神,三者皆非真正的神明,这是其一;其二乃是这数日来我在资料中所查阅到的神明均为人身兽首,要不然就是人首兽身,这就好像是狌狌神或是平山神的翻版,问题在于这些神明竟有如此众多之数,实在令人细思极恐。”这也难怪,在见识过图纸和实际冰冻起来的尸体,还有那被拼凑起来的人首兽身骨骸以后,对于人首兽身神或是兽首人身神的存在已有所怀疑,而且最易产生的联想就是巫氏一族试验的延续,若是那些林林总总的记载都与平山神类似,那岂不是一件令人极为惊恐的事? “那你是打算一一查访吗?”应皇天问他。 观言着实心有余悸,且不说平山神翻出了那么久远的一桩旧案,最初那些犬首人给他留下的心魔就从不曾驱干净,现在面对那么多疑似拼凑出来的神明,他还真没有一一查访的劲,但他又不得不去查访,因为他身为神仕,这是他的本职工作,根本无法逃避。 “应公子如何看待这些神明?”观言翻阅的资料都来自应皇天的藏书,那些书卷应皇天早已读过,因而他才有这么一问。 应皇天托着腮,漫不经心地道:“我如何看待它们重要吗?” 观言仔细思索片刻,其实客观而论应皇天如何看待这些神明短时间内并不能影响他心中的排斥,可若从主观上来考虑,应皇天的看法却能够成为他行动的推力,是以观言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却又不大好意思说出理由。 应皇天见状微一勾唇角道:“好,那依我看,他们既然能在某处被奉为神明,无论真假,背后必然有某种因由,若闲来无事,倒是可以好奇一番。” 观言立即明了了他的言下之意,没事做的话,因为好奇而去查探也无不可。 “不过要我选……”应皇天没等观言开口,又接着道:“既然刚查明平山神一事,类似的神明不如缓缓再查,先从不同的着手,避免先入为主等偏见。” 对哦!观言立时对这句话抱有高度的赞同,尽管这对他来说其实是个绝佳的借口和理由,但实际上应皇天说的是没错的,他现在满脑子都是人兽试验,根本不方便展开调查,主观必然会影响他对于细节的诸多判断,那么还不如从完全不同的神明来着手更为妥当一些。 心头一松,他才有了动筷的心情,同时又忍不住感叹对面这人就好像是长在他脑子里一样,对他的想法简直了如指掌。 “那我们去平逢山。”观言信口道。 “平逢山,有骄虫,为蜂蜜之庐。”应皇天信手拈来。 “嗯、嗯,就是他!我记得你说见过蛇长有两个脑袋,记载上说他状如人而二首,我实在想像不出来是什么样子的,不如就从这位神明着手。”既然说到了好奇,观言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这条记载了。 “一身二首你反而不怕了?”应皇天戏谑道。 “其实还是有点怕的。”观言老实地回答,随后又眨了眨眼,看向应皇天:“不过,我又不是一个人去。” 应皇天瞅着他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 “不过在此之前,我还要借用应公子的书房几日。”观言并不急着出门,他还有资料没查完。 “我这里书卷虽多,可毕竟天地广大,记载并不足以道明一二,切勿偏听偏信。”应皇天道。 “我明白,要时刻保持怀疑的态度,不能只观事物表面。”若非如此,也不必花费那么多时间在查阅资料一事上。他也是近来才深有感触,应皇天所藏的书卷不仅包罗万象,而且绝无单一片面,经常能在某两到三卷书中发现同一件事的记载,但观点不同,记载的内容也不尽相同,边上有时还有应皇天的疏注,多是关联到又一书卷的,也不知是不是专门为他所留,毕竟应皇天自己过目不忘,哪用得着这些? “书毕竟只是书,兴许读了万卷也不过是坐井观天。”应皇天淡淡道。 这就仍脱不开天地广大的意思了,可是以一人一生之力又能走多远学多久呢?若然没有书卷记载流传,就连想要坐井观天都难。 “自当尽力而为,记下所能记的一切,不过目前看来,我还是要以学为主。”观言亦叹道。 ※※※※※※※※※※※※※※※※※※※※ 不知道前文有没有过对于书卷的说明(写太长了自己也忘了),这里针对文中的“书卷”说明一下,说是书卷,其实多指的是竹简,也有写在丝质的布料上的,完全是不成“书”的,主要还是为了自己看得顺和不别扭,写成了书卷;另外,在先秦时期,文字的掌握仍在上流社会,所谓的藏书,在形式上包含多种,但属抄刻的最多,再加上各个地域文字也是不一样的,所以我觉得正确性是要打个折扣的; 还有就是关于《山海经》,文中许多记载出自《山海经》,《山海经》最初成书在战国时期,年代是在此文之后了,但成书是成书,成书前好多传说和神话就都存在了,只是这些记载是不集中的和散落各处的,这也是我这篇文重要的一个取材出处(自己编的也有),《肆夏卷》最后一个故事甚至是直接用它当线索的,看过的读者应该也都发现了,所以这文可以说是我对《山海经》内容的一种解读,当然也是因为解读了以后才有了这样一篇文,总之写文图个乐,大家看个开心就好~~~ 《骄虫之首》开始了,感谢大家的支持! 骄虫之首(二) 平逢山,位于缟羝山之首,南望伊、洛,东望谷城之山,无草木,无水,多沙石。 传说平逢山乃炎黄二帝母族有蟜氏的出生地,可谓是赫赫有名,而有神一说似乎不如山峰本身有名,但既然已有记载流传,无论名气大不大,算起来那神存在多少都有些年头了,不过缟羝山就在周国都城成周之北,连接北芒山,如此繁华之地,若是出现一个神明,流传的速度还是会比贫瘠之地快上许多倍,因而此行应皇天并未直接前往平逢山,而是打算带着观言先去到他姨父巫冷钧的官邸,探望青莲和小巫凡。 观言从周国大祭之后就不曾见过巫冷钧,他对巫冷钧可是仰慕得紧,一听说要先去巫府又是高兴又是紧张,重楼也待不住了,匆忙折回家中整理了好一些巫术上的问题准备带去请教,应皇天凝眸注视观言兴奋离去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回到楼中动笔写信告知巫冷钧和莲姨前往之事。 信自是被塞入信筒里,信筒绑在枭儿的足上,枭儿带着信筒慢悠悠飞向空中,忽有长啸声传来,天边火红如云朵的大鸟展翅掠过,它似是见到了枭儿的身影,翅膀轻轻一抖,便朝枭儿的方向俯冲而来。瞬间风云变幻,火烧穿云,然而片刻后,那火红的身影再一次飞上云端,枭儿眯着眼安稳地待在大鸟的脖颈处,那儿有一根用细绳编织而成的项圈供它叼衔,以免大鸟飞太高时它一个不慎被大风吹下去。 赤色大鸟越过崇山峻岭,从江水至洛水不过须臾,它缓缓自高空降下,算是将枭儿带到了目的地,到了洛水,距离巫府就极近了,枭儿拍拍翅膀,告别赤鸟,兀自前往送信。 红云般的赤鸟在洛水上空一闪即逝,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只是恰逢小巫凡在家中玩父亲占卜用的筮草,他那胖乎乎的小手将一把筮草抓了又放,筮草长度一致,小巫凡在这件事上似是颇有灵慧,他有意识地将筮草抓握整齐,于是放下的时候就能自成一个圆。这圆能带给他不少成就感,小家伙自顾自玩得不亦乐乎,成功了就“咯咯”乐个不停,同时还要抓着一旁母亲的裙角邀功。 青莲正在缝制新衣,眼看一年又要过去,年节将至,她头一件要做的事就是为应皇天缝制新衣,这个习惯多年来不曾改变,尽管她早已嫁作人妇,有了自己的孩子,甚至远离了重楼,但在她的心里,时刻都惦记着过去那段岁月,尽管应皇天早已不是那个小小孩童,他从顽皮又老成的少年蜕变成更稳重而成熟的青年,“莲姨”这个称呼也因为距离的关系许久不闻,但是想念从不曾减少,尤其到了年末这份想念就只增不减,总算借着缝衣一事稍有寄托,却依然盼着到时能见他一面。 其实只要她想,自是能见得到的,只是孩子长大了总归有他自己要做的事,更何况是在十岁那年就已与她分别的应皇天,那孩子的担当在当时就远超她的想像,连她自己其实也都是一直被他护着的。 “阿娘……阿娘……”小巫凡的声音打断了青莲的思绪,青莲低下头,小家伙正指着筮草要她看,青莲一看,赫然发现此刻那一圈筮草有一根掉在了圈外,一愣之下青莲连忙放下手中缝了一半的衣服,将小巫凡抱了起来道:“走,我们去院子,说不定是你天哥哥要来了!” 小巫凡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反正他偎进母亲的怀抱后就撒起娇来,两只小短手紧抱着母亲的脖子不撒手,小脸也跟着贴了上去。 青莲会这么说是有原因的,巫冷钧天生有预示之力,这并不是说他只要想一想就能知道未来的事,而是凭借自身所学以及对于身边事物的观察所带来的一种敏锐直觉,可以说这份直觉也有后天锻炼的成分,但要说起来就如同灵光乍现一般,之后再根据手边的具体情况和天象或占卜来仔细推算出未来的可能,实际上这是相当周密的一种本领,不过在小巫凡身上却简化了许多。巫冷钧曾言,孩童懵懂,正是最纯朴天然的时刻,没有任何主观思维能够影响他得到灵感的那一刹那,因为他还什么都不会去想,更不会去赞同或者去反驳,所以得来的灵感是最纯粹的,可是这些灵感就算来了他也无从表达,更不知道那也许有所预示,而筮草恰好补足了这一部分,无意中所得能经由筮草所显现,尽管就占卜而言有时候对错半开,可是像巫凡这样从小培养灵感的到来是很重要的。之于青莲,巫凡与她骨血相连,她刚刚在想心事,就有一根筮草掉出了圈外,这种巧合在巫冷钧有意识地引导下她也不会放过,于是才会立刻带着巫凡去到院外守候,想看一看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不久后,就见一只琥珀色的枭儿慢悠悠且熟门熟路地飞进了院子,小巫凡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开心地叫着:“枭、枭!”他是认识这只枭的,因为它经常会飞来他们家的院子,它的模样跟一般的鸟儿不同,每次它一来,母亲就会指着它说“枭”。 青莲也是又惊又喜,连忙摘下信筒,她哪会不知道这小枭儿是谁派来的,然而更让她惊喜的是来的可不只是信,连人都快来了,真是令她喜出望外,她抱着小巫凡亲了又亲,这也是她的宝贝疙瘩,比报喜鸟还要灵。 巫冷钧回来的时候就感觉家中似是洋溢着一团喜气,他随口就道:“是不是天儿要来了?”这在他是不用预示的,看自家媳妇儿的表情就心知肚明,至于廊屋下那早已跟枭儿玩成一团的小巫凡就更不用说了,不过他一回来还是让小巫凡立刻颠颠跑了过来,口中直唤着“阿父、阿父”,听得巫冷钧心中软绵绵的,把横冲直撞的小家伙一下子就抱了起来。这小家伙如今会说的话还不多,但他已经能得用肢体语言和所有能代表他意思的东西来表达,比如此刻他就拿着一根筮草又指了指枭儿说:“阿父……枭、枭!” 巫冷钧看了一旁青莲一眼,就心领神会地表扬道:“凡儿真厉害,比阿父还厉害!” 小巫凡得意极了,赏给巫冷钧一个大大的香吻,目的达到了,他就扭着身子表示要下去再同枭儿玩耍,巫冷钧放他下地,才问青莲道:“是不是有专门给我的信?” 青莲点头,将信筒中的另一封信递给了巫冷钧。她从不问这两人私底下联系的事,但她却知道他们在做的事必然是危险的,又是不能为人所知的,但却是非做不可的。她曾经一手将应皇天带大,最是清楚他身边永远是危机四伏的,如今至少有了巫冷钧作为后盾,这比起从前来已经要好太多了,她更知道观言的存在,这一次观言也要同来,她希望这个人能更靠得住一些,这样她才能多些放心,少些担忧。 骄虫之首(三) 信到后应皇天没让青莲等多久,隔日他就携观言出现在巫府门前,因为枭儿的关系,不仅府门大敞,连小不点巫凡都出了府,远远的就看见两人一枭朝着府门而来,小巫凡“蹬、蹬、蹬”踩着不稳的步子就跑了过去,看起来跌跌撞撞的,青莲不得不紧跟在后头护着。那一头两人见状也加快了脚步,不多时,小巫凡就一脑袋扎进了应皇天的衣摆里,口中直嚷着“天哥哥”,应皇天笑笑把他抱起来,单手拖着巫凡的小屁股,让他环着自己的脖子,另一只手直接展臂把青莲捞在怀里。 “莲姨。” 青莲感慨非常,当初的小家伙如今可是比她高出太多了,手长脚长的,身板挺拔又周正,那张脸就更是不得了了,小时候就生得好看异常,现在轮廓简直如刀凿出来般的俊美,英气逼人,饶是她也叹为观止。他的声线低沉得早已褪尽了稚气,但在青莲看来应皇天毕竟才十八岁的年纪,尚不能算完全褪去青涩,却逐渐成为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真是令她又骄傲又欣慰。 “让莲姨好好看看你!”青莲的声音里充满了笑意,她真是开心极了,从小带到大的孩子,十岁起就跟自己聚少离多,但总归安安稳稳地站在她的面前,这才是最令她感到心安的事。 “天哥哥。”小巫凡也来凑热闹,这一声喊得可真是甜化人心,小家伙搂住应皇天的脖子,毫不客气地在他脸上印上了一吻。 平时应皇天可谓是生人勿近的,不过在青莲和小巫凡面前,他整个人似乎都柔软了下来,观言还是初次见到应皇天的这一面,简直是兴味盎然地看着这样一幕,然后他就看见应皇天也在小巫凡红扑扑的脸颊上落下一吻,语音甚至有几分亲昵:“好久不见了,巫小凡。” 拆人姓名并在其间加上个“小”似乎是此人的恶趣味,但兴许是听惯了,观言诡异地觉得被他这样喊来倍感亲切,而在应皇天怀里那个小家伙又实在可爱透顶,“咯咯咯”的笑声感染力极强,观言在一旁笑了起来,就见应皇天抱着小巫凡转向他道:“来,给这位小言哥哥打个招呼,跟我念:‘小言哥哥’。” 小巫凡是第一次见到观言,可能是观言给人的感觉实在是温和而无害,小巫凡半点都不抗拒,乖乖学语:“小言哥哥!” “乖!”观言连忙应道,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块仔细包好的小小糕点,那是用鸡蛋做的软糕,加了一点点糖,并不太甜,是他专门为小巫凡准备的点心。 “谢谢小言哥哥!”小巫凡礼貌极了,很难想像他还不到三岁,不过显然这些也是特别教过的,这份教养同样显示出了其父母悉心的教导,也很容易博人好感,观言就更不用说了,在来之前他就爱屋及乌,如今更是一见倾心,这么个软乎乎的小宝贝,实在没人能够拒绝得了,不知道应皇天小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听说正是眼前的女子将他从小带到大,应该也是如此懂礼又教养十足,当然,他的恶趣味不能算在内。 “你就是观言。”青莲看向应皇天身旁的青年,第一眼她就觉得这人气质干净无比,笑容温雅,这就难怪他能被天儿接受了。她熟知应皇天的性子,故作聪明的人绝对不会入他的眼,过于笨拙也不行,刚刚好又没什么心机,恐怕才会受他的青睐,光是这点自然不够,还要受得住天儿的脾性,那么此人的性格必定是不会计较的类型,但这并不代表他性子软,天儿挑人的眼光可谓是毒辣,那么在这些表象的背后,这个青年必定还有其他优点,只是到底是初见,在尚不算了解的情况下,她并不打算多做判断。 “见过巫夫人。”观言连忙对青莲道。 “不管你们是怎么来的,总归是远道而来,快进屋坐。”青莲笑着道。 打了招呼,青莲先将人迎进屋,泡了茶,上了点心,由着小巫凡缠着应皇天玩,这才对观言又道:“经常听外子说起你,天儿来时也提了你不少次,今天总算见到了,果然一表人才。” 观言初见青莲,又是巫冷钧的妻子,自是无比拘谨:“夫人谬赞,观言惶恐。” “你们这次是怎么来的?” “我们走的是水路,就是……速度过快。”想也是如此,前一日才送了信,不到两天人就到了,若是正常行路,怎么都要半个月左右,只是这话不该由他说出口,他自是知道青莲跟应皇天关系密切,可无论如何,具体怎么行的路仍旧属于应皇天的秘密范畴,至少在他这里,他是有替应皇天保密的责任的。 “哦,那你能适应吗?有没有晕水?”青莲对观言这样谨慎的回答反而满意,她又问。 观言摇摇头道:“还好,这次没晕。” “那就好,这次你们来,想必也是有要事,预计停留多久呢?” “现在还不能确定,但是可能要叨扰夫人一段时日。”观言回答。 “说什么叨扰,你们如果敢不来住我才要生气呢。”青莲道。 “托应公子的福。”观言不禁道,这可是巫冷钧的府上,他压根就没想过自己居然还能有机会跟周国曾经的天府长官如今的大宗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这可不是托了应皇天的福嘛。 这边他话音才落,一旁应皇天直接敲了他的后脑勺一下:“适可而止,再客气下去你就自己去爬山。” 观言捂着后脑勺看过来,应皇天偷袭成功使得小巫凡捂着嘴瞅着他们直乐,又听应皇天对青莲道:“莲姨,别听他瞎说,这次是他出公务,我原本的打算是年节过来看望你们。” 言下之意自然是谁托谁的福要搞清楚,观言闻言讷讷道:“我自己来怎么可能住这里……” “为什么不可以,你是天儿的朋友,既然来了洛城,当然应该由我们尽地主之谊。”青莲道。 “所以这还不是托了他的福嘛……”观言气势不足地嘟囔,可半点都没承认自己说错了,一脸的倔强。 “就该放轻松点,别见外了,想什么说什么才好。”青莲抿嘴笑言。 观言也知道自己挺紧张,只是突然被应皇天这么一敲,嘴就斗上了,哪里还能紧张的回去?可也不是真的就能像身在重楼一样完全放松,只是听了青莲的话,他还是点了点头。 骄虫之首(四) 巫冷钧回府见到的就是无比欢乐又啼笑皆非的一幕:院子里充满了小兔子——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总之似乎分成了两国,划线为界,小巫凡戴着一顶玉冠在那儿一本正经地点兵点将,观言侍立一旁充当他的军师,应皇天则在院子另一头指挥着小兔子们排排坐,并且挑了一小队像是正准备朝着小巫凡所掌管的兔子群中行进。 一旁青莲和几名婢女都被逗得乐不可支,她们一面笑一面包着饺子,案板上摆着各色肉馅,闻着就觉得香,煮了味道想必会更美,巫冷钧有好一会儿的晃神,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从来就不喜欢嘈杂之所,可这一刻却令他感到和乐美满,别无所求。 “巫前辈。”观言第一个发现巫冷钧的到来,连忙出声唤道。 “阿父!”小巫凡的眼睛晶晶亮,神采飞扬,扔下兔子大军就冲向巫冷钧,他这一冲惊动了兔子群,军心顿时大乱,兔子们失了方寸般“吱吱吱”叫了起来,下一刻哨声响起,兔子们又安静下来,不过也就这一会儿工夫,小巫凡所率领的兔子军队已经完全倒戈,被一声口哨拉到了敌方队伍之中。 小巫凡傻了眼,大半个身子掉出巫冷钧的怀抱急急叫道:“快回去!不准投敌!” 巫冷钧连忙把人抱住了道:“凡儿连‘投敌’都学会了,真了不起。” 小巫凡立马洋洋得意道:“是小言哥哥、教我的。” “你们在玩什么?”巫冷钧问他。 小巫凡答:“我们……建兔子王国,谁的兔子多,谁就是、国王!” “那现在你岂不是成不了国王了?”巫冷钧看了一眼那群投敌的兔子笑问他。 小巫凡却说:“国王让给天哥哥,我想、问他讨一只兔子,阿父,可以、让我养兔子吗?” 巫冷钧笑答:“凡儿能有如此胸襟,自然可以。” “太好了!”巫凡欢呼。 巫冷钧将他放下,小巫凡立刻“蹬、蹬、蹬”跑去找应皇天要兔子:“天哥哥、天哥哥!” 应皇天早把兔子们收服得整整齐齐,他当然也听见了刚才的对话,于是蹲下来问小巫凡:“怎么呢?” 小巫凡打着同应皇天商量的口吻,却又不忘自己之前扮演的角色:“天哥哥,我、决定、宣布、一件事。” “什么事?” 小巫凡大声说:“阿父教我、要懂得让贤,我想、兔子王国、的国王,还是由天哥哥来做、好不好?” “那么你的交换条件是什么?”应皇天顺着他的话问。 小巫凡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他凑近应皇天的耳边轻声问:“我能不能挑一只、小兔子?” “当然能,谁能拒绝得了你这个小可爱呢!”应皇天刮刮小家伙的鼻子道。 “天哥哥真好!”小巫凡高兴极了,搂住应皇天的脖子就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应皇天对小巫凡的亲近从来都不会拒绝,他显然是非常偏爱小巫凡的,至今观言还从未见过有谁能得他如此青睐,噢,那些珍禽异兽必须要排除在外。 ---------------------------------------------- 回到家中的巫冷钧不再是周国的大宗伯,气氛也实在温馨,观言的紧张压根没能找回来,就糊里糊涂地上了桌,四个人围坐在一起,饺子还在煮,酒菜已经摆满了一桌,显然是为了迎接应皇天的到来而精心准备的。 小巫凡并没有上桌,而是被奶娘带着去用午饭,小家伙三步一回头,依依不舍的,像是一刻都不愿与他们分开。 “乖乖睡了午觉我们再一起玩。”最终应皇天摸摸他的脑袋,承诺不会离开,小家伙这才放心地让奶娘牵走了。 “小不点真好玩,莲姨不打算再生一个?”应皇天张口就来。 青莲没好气瞪他一眼:“瞎说八道。” 巫冷钧含笑递给青莲一杯酒,也不掺和,而是对观言道:“听说你成了神仕,这次来带着公务,不过公务就留到饭后说,这一顿是接风宴,是青莲精心准备的。”他说着顺便也给观言和应皇天的酒杯斟满了酒。 “多谢巫夫人,巫前辈。”观言连忙端起酒杯,道:“那这一杯我先干为敬。”说完,仰头将酒饮了。 “一杯就够了,知道吗?”青莲见状,在一旁叮嘱道。 观言点点头,说“知道了”。 “吃菜吃菜,不准空腹饮酒。”青莲招呼道。 观言又点头,夹了离他最近的牛肉片。 牛肉嫩得入口即化,做法看起来简单,但想必蒸前下了许多工夫,才又嫩又香,佐以脆生生的醋黄瓜,实在是可口非常。 “莲姨的手艺更好了。”应皇天夹的是绿油油的菜叶裹的肉丸子,观言也夹了一粒,一口咬下去尽是喷香的肉汁。 鱼是应皇天最爱吃的,青莲分别做了好几道,有煎的有蒸的,鱼的种类也各有不同。 其余蔬菜的烹制也不简单,白萝卜煮得透透的,柔软非常,野菜过水用芝麻酱拌匀,撒了好几味粉,另有炖煮的菜心,与白玉般的豆腐煮在一起,看起来晶莹剔透。 “你不挑嘴莲姨就要多谢你了。”青莲一语戳破了应皇天的好话道。 “新来的是大厨,莲姨什么时候得空带姨父和凡儿来尝尝,让他专门做一桌。”应皇天笑笑道,他指的自然是阿生。 “你说错了,要看你姨父什么时候得空。”青莲道。 应皇天给巫冷钧敬酒道:“姨父,莲姨说的我可不信,她若要去重楼小住,姨父跟还是不跟?” “自然跟。”巫冷钧一点也不迟疑地道。 青莲瞥他一眼说:“之前是谁说忙忙忙一直拖到现在都还没能去的?” “是我。”巫冷钧好声好气地向青莲赔罪,将盘子里挑了刺的鱼肉递过去,直接换了青莲的盘过来。 应皇天抿唇笑着看完这一幕,又说:“莲姨,姨父要出去一趟也不易,不如就莲姨同凡儿去小住几日如何?” 青莲哪能看不穿应皇天的小心思,不过看穿了也没法子,还是得说:“我是可以,凡儿不行,他一天不见阿父,就会闹。” “凡儿不可以离开阿父,哪里又能离得开阿娘,怕是莲姨一个人在重楼更待不住了。”应皇天佯叹息一声说。 青莲没好气地拍他一下说:“吃你的,多话。” 这世上恐怕也就只有青莲能这样说应皇天了,后者果然闭上了嘴,但眼睛仍是笑着的,显得意味深长。 观言在一旁不由感叹,感情是真好啊! 骄虫之首(五) “平逢山之神?”巫冷钧似乎并未听说过,可见此神并未传至洛城。 午餐用毕,青莲让人收拾了,又亲自泡了茶,送到三人手边,才去看小巫凡。 “明日我们就打算前往平逢山看一看。”观言道。 “要我先派人去暗访吗?”巫冷钧问。 观言连忙摇头:“我们自己去也是一样。” “那也好,不过听你们提及骄虫,或许跟有蟜氏有些渊源。” “‘骄’同‘蟜’,也不无可能。”应皇天道。 “寻神寻到洛城来,楚公恐怕不乐意。”巫冷钧又道。 神仕是楚国的神仕,神明自然也应该是楚国的神明,一个劲往洛城找可不是个事。 “我们是来探亲的,谁说是来寻神的。”应皇天笑道。 “原来是瞒天过海。”巫冷钧懂了,看来这两人早已打定主意,只要不被查个正着,他们就矢口否认。 三人没能说太久,小巫凡惦记着天哥哥和小言哥哥醒得早,一骨碌爬起来就要找人,青莲眼疾手快把人捞回来穿衣洗漱,这才放小家伙兴匆匆冲去前厅。 有小巫凡在,屋里的笑声就没断过,晚上煮了好几锅饺子,吃得万分尽兴,直到再也吃不动为止。 “过节也不过如此。”青莲看向应皇天和观言二人,笑说。 “莲姨要是不怕闹,我们就经常来陪你过节。”应皇天平日里喝多少酒都看不出来,这晚两颊却映上了桃红,也不知是红彤彤的灯火的缘故还是喝得比平日里还要多的缘故,可是任谁都能看出此刻他的心情好极了。 “话说得好听,届时可别躲懒。”青莲说。 “不躲不躲,来信必达,好不好?”应皇天噙着笑说。 “从小嘴巴就那么甜,可惜用错了人。”青莲笑道。 “哪里有错,其他人可不会有莲姨那么重要。”说着,应皇天又“哦”了一下,眨了眨眼去看一旁的巫冷钧,意味深长地说:“也是,我不该抢了姨父的活,姨父你说对不对?” 巫冷钧笑了,道:“这活可不止你一个人抢,还有一个呢。”他瞥向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小巫凡,小家伙总算困了,但就是不肯回房,正扯着桌角打着盹呢。 “对哦,我们说几句甜言蜜语,巫小凡恐怕只要喊一声‘阿娘’就足够了。”应皇天了然道。 “可别光说我,我就不信没有姑娘被你的甜言蜜语给骗倒。”青莲说着故意不看应皇天,而是问观言:“他这样的应该很招姑娘喜欢?” 观言顿时点头:“招,不过,应该还是不说话的他比较招。” “怎么呢?”青莲好奇道。 “他说话……应该不太会讨姑娘喜欢。”观言斟酌着道,其实更直白的话是“一点都不顾惜人家的面子”。 青莲闻言笑,笑得观言十分不理解,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然后他看见青莲对他笑着摇头说:“看来你也是个不解风情的人。” 观言瞪大眼睛看青莲,不解她这句话是从何而来。 “有时候越不留情面,对姑娘们的吸引力越大,不过你不是姑娘,不能理解也很正常。”青莲这样说道。 “是这样的吗……”观言喃喃地,看向应皇天,后者那张脸真是没得挑剔,只可惜此刻满脸的心不甘情不愿,还非常不满地嘟囔一句:“我才不要,烦得很。”看,说出口的话一点都不好听。 “你不如试想一下,若是对所有姑娘都不留情面,唯独对自己心仪的姑娘服软,还会没有吸引力吗?”青莲问观言。 观言想了想,说:“那应该会有的。” “当然,也不排除他对心仪的姑娘也满嘴嫌。”青莲又道。 “那还会被对方喜欢吗?” “会啊,若是嘴巴上嫌弃,做的事却件件都是为对方着想呢?”青莲举例说。 观言试着想了想,然后他忽然发现这样的情况怎么就那么熟悉呢?特别像最初和应皇天熟识后他对待自己的样子,那么,连自己都对应皇天死心塌地的,若换作是个姑娘呢?难道还会不喜欢上他、不对他倾心倾情掏心掏肺吗? 啧啧,这可真是厉害啊,简直勾人于无形……观言再看向应皇天,眼神中充满了敬佩。 “你对着我想些乱七八糟的事,不如想想若你面对的人是占梦,你会想要得到她的喜欢吗?”应皇天一句话就把观言的敬佩之心赶走了,一旦将原本的姑娘替换成指定的目标人物梦霞,似乎就不是这么回事了,看来招人这件事还是要看人,难怪他刚才说“烦”。 青莲看着观言变化迅速的神情,不禁好奇地问:“占梦是谁呀?听你们说看起来是个小姑娘。” “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应皇天一语带过。 青莲对应皇天知之甚深,应皇天并不是个口是心非的人,于是便也不再多问,本来应皇天的模样就吸引姑娘,这一点根本毋庸置疑,至于他说话中听不中听,实际上也是因人而异的,若是喜欢上了恐怕根本就不会在意。 姑娘的话题嘎然而止,因为一旁的小家伙开始打起了小呼噜,把几个大人的注意力都拉了过去,应皇天忍不住抬手去戳小家伙的腮帮子,那里看起来肥嘟嘟软趴趴的,着实可爱,戳一下还会吐泡泡,把应皇天逗得勾唇直笑。一旁青莲松开那只握着桌脚不放的小手,然后让应皇天把小家伙抱回房。 厅中只剩下巫冷钧和观言,观言忍不住开口道:“晚辈初次担任神仕一职,有太多不明白的地方,不知这几日能否向巫前辈讨教一二?” “当然可以,不过我听说楚国神仕一职空缺已久,真是如此吗?” “没错,晚辈只能凭借神仕府中零散的资料来大致了解神仕的职责,可是据晚辈所知,我们是仿照周国设置的神仕一职,所以巫前辈您对神仕职责恐怕比晚辈要熟悉得多。”观言道。 “神仕是春官中掌礼事的官职,编于春官最末,受大宗伯统领,但我听说你的情况特殊,是直接对楚公负责的。” 观言点头,他也听说周国的神仕是从属于大宗伯的官职,可是在楚国,神仕和占梦却独立于春官,可能这是楚国打算在仿照周国的基础上又要有别于周国,但是他实在找不出何时独立的依据,三任神仕发疯致死都在他义父任大宗伯之前,义父又从不曾跟他提过前一任大宗伯的事,宫中找不到相关资料,更找不到能够相询的人,一切就如同断层一般,无从了解。 他没因此提及义父,那是个他不敢去轻易碰触的话题,心中却紧了紧,怕巫冷钧说起,幸而巫冷钧只在这旁边堪堪滑过,说:“神仕需要掌握的内容有很多,光一个三辰之法,就需要你对天象了如指掌。” 观言无意识间松了一口气,却又因为天象而苦恼:“这是晚辈的弱项。” “天地众神数不胜数,正如天空一般广阔无垠,神仕的其中一项重要职责,就是要用日月星所在的二十八宿来标记神位,可是在标记之前,你至少需要掌握整个天象的变化以及能够辨认前人所留下的所有神明的神位才行。”巫冷钧对观言道。 观言听了咋舌,这着实是个浩大的工程,而且竟然还只是“其中一项”,更大的问题其实是他所继任的神仕府里压根就没有什么前人所留下且标记过的神明神位,他也从来没见识过那是些什么,是一张图谱或是文字的形式?他一概不知。他只是在那些零散的资料中得知大约是如此,如今算是在巫冷钧的口中得到了确切的答案,这让他随后就问:“那么除此之外呢?” “此外便是针对灾荒或者瘟疫来祭祀,这一块我倒是能肯定你会做得很好。”巫冷钧说着,却补充道:“前提是你要清楚这些情况必须分别请到哪位神明来行祭。” 后半句才是重点,就算观言对祭祀之礼再熟悉也没用,重中之重还是神明及其神位。 “神仕神仕,我看就是背诵一堆神名和所在地的官职,反正除了神仕本人之外,也没人知道你说的对不对。”应皇天的声音忽然传来。 “应公子!” “天儿,莫将话说得如此直白。”巫冷钧有些头疼地道。 闻言,观言一脸震惊地看向巫冷钧:“巫前辈?” 巫冷钧一改方才的严肃正经,神秘一笑说:“鬼神一事,不可言说,信则有,不信则无,只要你懂得这个道理,自能融会贯通。” “但是天象则有规律可循,不可不知。”应皇天替巫冷钧补完。 观言闻言看看应皇天,又看向巫冷钧,后者点头郑重道:“天象对于巫者而言是重中之重,恐怕卜前辈的用意其实在此。” 观言一怔,胸口闷痛的同时,正色道:“是,晚辈知晓了。” 骄虫之首(六) 缟羝山,无草木,多金玉。 来之前,两人都见过如此记载,上山以后,便知所谓的“无草木”并非没有草木的意思,而是相较于其他草木茂盛的山川来说,此山无疑如同一个秃子,可真相却是参天大树十分少见罢了。 “这个季节外头根本看不见蜂,也许我们该换个时候过来。”观言四处张望着说。 山风陡峭,山上的寒意远比山下要来得早,之前完全忽略了这一点,这时说未免有些后知后觉,但又一想见到应皇天如此开心的巫夫人青莲和小巫凡,还有他得到了能够请教巫冷钧的机会,纵是后知后觉亦无妨了。 “蜂多了也恼人,万一那所谓的‘蜂蜜之庐’能指挥群蜂,那于我们不利。”应皇天道。 “倒也是。”观言一想那场面就不免头皮发麻,连忙将之挥去。 山中静谧,虽然仍是大白天,风在毫无阻挡的空旷之所肆意来去,显得张牙舞爪,掀起了轻尘,却并无喧嚣,两人衣袂翩然,颜色一深一浅,在萧瑟又光秃秃的山中如同点缀,平添了一抹亮色。 两人漫步在通往平逢山的山路上,这条路是山脚下的村民指的,前半段能够看出经常有人来去,为避免惊动所谓的平逢山山神,应皇天并没有使唤他的各种坐骑,他们就如来此山游玩的游人,步履轻盈,赏山赏水,一路闲谈,悠然自得。可是到了后半段就不太好走了,无草木的山很容易能见到形状各异的裸露岩石,山路因这些岩石变得崎岖不平,尽管它们大多数隐藏在泥土下,那里没有植物,只有顽强的小草才能从石头缝隙中探出脑袋,就连眼下这个即将迎来严寒的季节也不例外。 爬山对观言来说是个体力活,谁让他不经常锻炼,反观应皇天,脸不红气不喘,观言有些纳闷,这人平日里不也都在重楼里窝着吗,哪儿来的那么好的体力?他不怎么服气,吭哧吭哧埋头往上攀行。 山路越是往上越显得陡峭,那条小路逐渐被嶙峋的石块所掩埋,此刻单用双脚已经不足够,非得用上双手才行。 观言小心翼翼地抓住一旁或是两边凸起的石块来增加支撑,动作不笨拙却也灵活不到哪里去,他甚至都没办法回头去看一看应皇天的情形,光是应付脚下的路就已经花去了他全部的精力,就在他一脚踩下的石块松动险险滑落的时候,一只手忽然稳稳捉住了他的脚踝,将之送到更安全的踏脚处,观言早已惊得一头冷汗,缓了片刻才继续往上,也更加小心谨慎了。 好在陡峭的程度并没有随着山势的向上而继续增加,至少尚在观言能坚持的范围内,只要小心脚下,就能逐渐接近第一座山峰,虽说这一路都显得空旷寂寥,也并无攀谈,但同样未有枝节横生,最终顺利抵达。 “呼……”观言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呼出,这才仔细瞧眼前这座山峰。山峰偌大,峰上怪石嶙峋,有些巨大无比,而草木稀疏,因而也不见其他的活物,看起来着实寒碜,若真有山神居于此,名声无法传至洛城也情有可原。 但真的会有山神居于此地吗?观言心中疑惑,面上就显了出来,他放眼望去,远处峰峦叠嶂,连绵不绝,端得是气势恢宏,如同一尾巨大的卧龙盘踞了半壁江山,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座山峰藏于其中,若是每座山峰皆有一位山神,那么仅这一处山脉,恐怕就要耗费大量光阴来调查和编撰,就是不知周国的神仕是否真如巫冷钧所言将神明们一一记载下来,于观言,他是很想见识一二的,但国与国的界线令他不能轻言,除非有什么机缘出现,或与神明有缘,恰如此次入山寻觅平逢山神,能否如愿寻到,目前尚未明了。 “记载中说缟羝山之首是平逢山,也许并不是第一座山峰的意思,而是最高那一座。”观言左看右看,也不觉得眼下这到处都显得光秃秃的山峰中有蜂的存在,来之前他也做过一些关于蜂的功课,蜂能筑巢,多见于岩穴树洞,人们常用火烧之,便能得到蜜蜡和蜂子,不由道:“此地并无大树,不如仔细查看一下这些岩石是否有缝隙,如果没有,那便不可能有蜂巢,趁天色还早,我们还可以再寻一座山峰。” “既然上来了,没有收获也是收获,走走看。”应皇天慢悠悠走上来说。 两人沿着山峰上较为宽阔的山道边走边看,须臾就已置身于林立的巨石当中,那些岩石好似有鬼斧神工,远看近看各有不同,高低环绕,最低的也比人高,真如坚兵铁甲开起的迷阵,只将人团团拢进阵中。 观言仔仔细细打量周遭巨石,但每一块都通体浑圆,无伤无裂,自然也就不可能藏匿蜂影,只是岩石下方多有黑灰色的痕迹,周围也无寸草,似是有被火熏烧过的痕迹,观言弯腰检查岩石凸起的边缘,却也无缝无隙,无迹可寻。 岩石林林总总一地铺开,简直深不可测,不愧为缟羝山首峰,就算寻不到山神,平常登一趟山见识这一番也是值得。走了好一阵,两人才走出石阵,可入眼的景象却令人惊叹,那原应是一处尖峰,却被从中劈开一道,劈得干净利落,仅留下一条供一人通行的窄道,长度惊人,一眼望去,宛如两团青山墨色将一条细细的白线重重压住,压得密不透风,却又均匀无二,像是仔细丈量过一般。 观言看得出神,忍不住走上前,口中说着:“这儿就这一条路,看来要去到第二座山峰,必须要走这条又细又小的窄径了。”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走近,就被身后的应皇天拉住了道:“这路我们走不得。” 观言一愣回头,就见应皇天一脸戏谑地看着他道:“这不正是你要找的线索吗,小心有去无回。” 观言因言再去看那条山缝,片刻后恍然,“啊”了一声懊恼道:“是呀!这缝隙大是大了点,可不正是群蜂筑巢的绝佳之所嘛!”若是就这样走进去,半途遇到蜂群的话……观言光想就有些后怕了,也是因为跟应皇天在一起的时候,他难免放松许多,但真要放他一人来此,他多半是会走进去的,可见他的观察力仍是不足,稀里糊涂的,一点儿也不够警惕。一旦换了看法,就让原本看起来不过是景致特殊的缝隙变得阴森晦暗起来,肉眼是望不到深处的,看似光滑的岩壁越深越模糊难辨,也越是潮湿幽暗,谁也不知道里面到底藏着些什么。 “刚才一路走来,都有火熏烧过的痕迹,若是如我们一般有心前来寻山神的人,必然会受到误导,以为此地无蜂。”应皇天道。 观言讷讷,摸摸鼻子,他说的可不就是自己么。 “那现在要如何?”那么深长的缝隙,火是必然烧不到的,烟熏也未必行得通,山上风大,此刻风向却是不对,熏也熏不到缝隙里面,最多只能在缝外徘徊一阵。 “来者是客,不如我们先找一块敲门砖,看看此地主人在或不在,又愿不愿意见客,如若今日不巧,换一日再来也无不可。”应皇天道。 “敲门砖?”观言闻言一怔,山中哪来的门和砖,却见应皇天的视线转向方才一路行经的石阵,忽然明白过来,那些岩石不正形同此山缝的“门”吗?但这些“门”又要如何挑如何敲呢? “自然还是用火,蜂虫一类对烟火的存在分外敏锐,试一试就知。” “可是对方会不会觉得我们太过无礼?” 可应皇天却道:“礼貌不应该是双方的吗?此地特殊,主人若先一步出迎,我们也不用费力找敲门砖了,这也是权宜之法嘛。” 这话也不能算他说得不对,但前提是主人得知道他们的到来才行,反之就不成立了,只是此地无门,生个火通知一下,也不能算太过。 “那要找哪一块岩石呢?”观言返身走回那些岩石阵中,细细观察哪一块比较合适,既然要通知主人,必然要将烟引至山缝的位置,若是结合风向来看……他在石阵中穿梭片刻,发现西南方向有一块岩石的位置简直再完美不过,而这块岩石的下方,果然有一大片被烟火熏烧过的痕迹。 “从前在这里烧火的人难道都和我们是同一个目的?”观言纳闷,又环视边上的岩石,无一例外都有熏痕的存在,这很好理解,风向不同,选择的岩石也就不同,只是这些痕迹在进来之初会以为是这里曾烧过一场大火,而现在根据痕迹的分布看,好像都是为了将烟引向山缝才烧的。 “也许,总之试一试是无妨的。”应皇天说着,取出随身携带的火石来。不过他两手空空,观言还在纳闷柴火在哪里找的时候,就见应皇天轻轻一击掌,随后,竟有一只半人高的小猴从石阵中跑了出来,它速度奇快,一下子就来到近前,观言看见它背后有个竹篓,竹篓里全是枯枝碎叶和杂草,都是燃烧用的材料。 小猴聪明得很,生得圆头圆脑的,动作十分灵活,像人似的将竹篓取下,然后就地一倒,里面的东西“哗啦啦”全都散在了地上,随后它又将竹篓一背,应皇天从怀里摸出一个桃丢给它,它兴高采烈接住抱在怀里,一溜烟就消失在了石阵里,也不知道是不是还要再下山去捡柴来。 这一来一去也就一个眨眼,观言都来不及吃惊或感叹,应皇天已开始生火,他连忙也蹲下帮忙,将那些散乱的材料拢成一堆。 火很快烧了起来,烟随之升起,就在观言以为这就差不多的时候,应皇天又取出一个小玉瓶,他打开瓶塞,将里面的粉末一股脑儿倒在了火里。 瞬间,一股浓郁香甜的味道随着烟雾四散开来,观言也是服气,应皇天的准备工作细致入微,反观他自己,要什么没什么,这一趟来得着实太过松散。 兀自反省着,火已越烧越旺,香味也越来越浓,那必然不是普通的香粉,否则哪有那么经烧的,观言瞅着红彤彤的火光,正想问问应皇天,忽地,他听见了“嗡嗡嗡”的声音。 “来了。”应皇天低道。 观言立时抬起头,前方虽仍有岩石遮挡,但声音听起来位置偏高,正是从山缝的方向传来,可是过了好一会儿,除了“嗡嗡”声越来越响之外什么都没看见,观言按捺不住往边上挪出了一小步,想错开岩石看一看到底是不是有蜂群被香味吸引过来。 这一眼完全没心理准备,或者说跟心里想的根本不一样,直把观言吓了一大跳,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前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一大群蜂,又不是一群蜂,而是一个巨大的“人”形蜂群,但也不止如此,只因那人形出奇的怪异,赫然如记载中所描述:“其状如人而二首”。 ※※※※※※※※※※※※※※※※※※※※ 元旦快到了,新的一年要开始啦,最近有些忙忙碌碌,更新慢了请见谅! 先祝大家圣诞节快乐,加上元旦快乐呐!!! 骄虫之首(七) “嗡嗡”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而已然亲眼见了就再也不可能忘记,也绝无可能重来一次当作不曾见过,观言呆呆站在原地,眼睁睁瞧着这怪异的蜂形巨人朝着自己的方向一步一步缓缓踏来。 好在火烧得大,蜂群们到底不敢太过接近火源,因而在距离稍远的位置就已停下,然而如此多的蜂形成的“嗡嗡”声实在是惊人,若不是仗着火还烧着,观言可没有仍然站在原地的勇气,他看了身旁的应皇天一眼,后者没什么动静,更没半点惊讶之色,就那样看着对方走来,仿佛只是平常看着不远处有人走过来那样。 观言还在做诸多心理准备,主要是他不确定这些蜂群会如何,会改变阵型发动攻击还是各自分散绕过火圈再聚拢袭击?他们又该如何防御?转身逃跑压根来不及,说不定应皇天早有别的法子来对付蜂群,至少看他的模样觉得自己没必要瞎着急,通常只要有应皇天在,多半能化险为夷……就在他东想西想的时候,那人形蜂群蓦然开了口: “无礼小子,擅闯吾之居所,恶意纵火,罪加一等,还不快纳命来!” 声音伴随着“嗡嗡”声,听起来颇为古怪,好像是从一个很深的窟窿中发出来的一样,除此之外,蜂群形成的两张脸上各有如嘴巴似的黑洞在那儿一开一合,两双眼睛也如四个黑洞,黑漆漆毫无反光地瞪着观言和应皇天二人。 一时间观言觉得毛骨悚然,蜂群没说话前他还没有这样的感觉,尽管如此大量的蜂居然能形成巨大的人形而令他大为吃惊,也多少觉得头皮发麻,可是这一开口,整个蜂群就好像扭曲了一样,也不知是哪里在扭曲,总觉得好像更密密麻麻,更紧密黏合了一样,那恍如眼睛和嘴巴的黑洞仿佛是扭曲的中心点,蜂群们围绕这些黑洞不断挤压再挤压,而当声音落下,嘴巴闭合,还有两双如窟窿般的眼洞,蜂群们在那周围你争我夺,就怕一不小心深陷进黑漆洞窟之中。 这一下的威慑力着实足够,本来出现双头人的蜂群已经够震撼了,当说话声出现之后,观言和应皇天谁都没有吭声,前者越看越觉得眼前景象万般诡异而瞠目结舌,至于后者……沉默的时间好像故意被他拖长了,以至于那充满威胁的一句话没有得到任何反应,周遭空气随着沉默而缓慢凝结,纵然大火在一头烧得再旺,也没能抵挡得了气氛突然变得冷飕飕的,以至于连瞠目过后的观言都能分出心来替刚才说话的此地主人感到一丝莫名的尴尬,就在他忍不住打算说些什么来暖个场的时候,那声音比他更快了一步: “知道怕了?” “嗡嗡”声不绝于耳,使得这四个字模糊了几分,然而威慑力依旧极大,只可惜这话所面对的对象不为所动,看起来分明也没有怕的样子,至少有一个绝对没有害怕的模样,另一个看起来模棱两可,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震惊,但就是这样这人也没吭声,难道……是语言障碍?他们不是中原人?也不对,刚才分明听见他们为了“敲门砖”在讨论,说什么“礼貌是双方的,主人也要出迎”之类的话。总不至于是嫌他这个主人无礼所以故意不搭理他…… 气氛依旧冷凝,除此之外又多出几分古怪,双方诡异地陷入了僵持的局面,就好像互相都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才怪!应皇天绝对是故意的,故意把人家辛辛苦苦烘托出来的气势用沉默毁了个干净,甚至将人拖入尴尬的无底洞里去。在他手上实在是讨不到便宜的,观言心想。不过对方第一句话看似凶狠,但若真是想要取他们的性命,也不会在出言威慑后刻意等待,直接动手不就好了?只是不驱使蜂群攻击也不代表就真的不会攻击,或许火光和香味的存在也影响着对方,让对方不敢轻举妄动,也是因此,第二句话仿佛一个下台阶,偏偏还是得不到回应,闹得观言都有些同情他了。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谢天谢地应皇天终于开了尊口,只可惜他说了等于没说。 这事没法继续了,观言抬头望了望天,烦恼着这下该如何收场。 “嗡嗡”声铺天盖地,非要说听不清借口倒是现成的,而且那人的话语里也夹杂着“嗡嗡”声,含混之极,被严重干扰的后果就是不能去责怪人家耳朵不好使,于是借口就成了事实,“听不清”的责任只能自己背。 吓也吓不着,说也说不清,火光在前,以至于无法攻击,花香扑鼻,诱着蜂群回也回不去,这该如何是好? 蜂群构成的两个脑袋也跟着观言望了望天,像是盼望着上天能突发点状况来解救此刻的僵局一般。 观言无奈了,救场道:“请问您是否就是平逢山山神,骄虫大人?” “小子,你听过吾之名?”终于有人搭理他了,真是感天动地,这会儿什么威慑的言语都没了,连忙接下话反问。 “只见过记载,不料今日真能得见,无论如何,方才得罪之处还请大人海涵。”观言作揖道。 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也认下了山-神-的-名-号,又如何还能再多做计较,最初出场说的那些话就只好当是泼出去的水,这都不是想要将话收回的问题,而是最好能像水一样蒸发到连出都没出现过才好。 “无事。”平逢山山神一本正经地道。 “骄虫大人若是不介意,能否回答晚辈几个问题。”观言想要趁机完成任务。 问问题?这两个人到底是来干嘛的? “……你问。”既然吓不走,就只好努力摆出好姿态来应付了事。 “请问骄虫大人是出生在这座山中还是从别的地方来到这里的?”观言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记录册,态度无比严谨。 平逢山山神见状不禁严阵以待:“吾既是此山山神,自是出生在此。” “敢问骄虫大人的年龄?” “自然已经超过一百之龄。” “那请问这座山从一开始就是那么光秃秃的吗?” “并不是,火烧得多了,才会如此。” “烧火是因为蜂群吗?” “不错,此地蜂群命运多舛,多次遭受火劫。” “是骄虫大人救了它们?” “蜂儿们生命力顽强不息,并不需要吾救。” “但是它们应该很喜爱骄虫大人您?” “我自然也爱它们。” “那么想再请问大人,此地闹过人命吗?” “在吾之前不知,吾到来之后不曾。”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骄虫大人在山中那么多年,不知有没有印象最为深刻的事呢?” “印象最深刻……”平逢山山神顿了顿,片刻后才道:“时间过去太久了,就算有印象也变淡了。” “那好,感谢大人的回答,晚辈问完了。”观言收了记录册,让平逢山山神松了好大一口气。 弄熄了火,收拾掉余烬,两人告辞,被平逢山山神目送着下了山,应皇天一直安静,犹如山中一道优美的风景线。 -------------------------------------------------------------- 平逢山山脚下早有一名女子候在那里,见二人的身影连忙迎上前去,焦急地询问:“怎么样,见到他了吗?” “如果你指的是那位全身被蜂群覆盖的山神,那么我们的确见到了。” “果然……”女子喃喃道:“那一定是他、一定是他!根本不是什么山神,他是人!是活生生的人!” “如果他是人,那么他现在是什么模样你清楚吗?”观言问她。 女子点点头,声音低落下去:“我……我听过人们的描述,正如你们所说的,他浑身都被蜂群覆盖,还有人说他生有两个脑袋,没人相信他原本是人,都说他一直就是这儿的山神,但这不可能!我追着他来到这里的时候,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山神!” 女子激动不已,她在两人上山时就出现过,问他们上山的目的,得知他们是为寻找山神而来,便立即指明了上山的路,此刻,她控制不住说出这些话,显然内中有不少隐情。 天色还早,观言索性问女子能否叨扰,女子似有一匣子的话想要倾吐,连忙答应,带着二人去到她距离山脚不远的小屋。 小屋简陋,像是临时搭的,屋子里却收拾得很干净,简简单单的,阳光透过半支的木窗洒入,看起来十分温馨,只是屋子实在小,三个人显得拥挤,也坐不开,便搬了小桌来到屋外,屋里的茶杯碗筷都是成双的,女子煮开了水,便用那两只成对的茶杯给客人泡茶。 “我这儿没招待过客人,茶是山上随便采的,也不知合不合二位的口味。”女子这时才后知后觉赧然道,家里什么都没有,却带了客人回来。 “姑娘别忙了,坐下说。”观言道。 女子应了,坐下后踟蹰许久,又像是不知该从何说起般,她不安地碰了碰鬓边的发,才缓缓道:“我叫桃泱,我找的人叫莫隗峰,他……是我的丈夫。” ※※※※※※※※※※※※※※※※※※※※ 发烧打乱了我的计划,总算今天能发上来了…… 2019年过去了,2020年到来了,说再多也没用,我会努力更哒,写得有些慢,但一直在写g,更新频率大约是隔三岔五…… 骄虫之首(八) 他们出生于汝水边的一个小村落,那儿远山邻水,还有一座十分古老而美丽的大森林,村里的孩子们从小就喜欢在森林里玩耍,他们采蘑菇追兔子,网虫捉蛇,没一刻安分。村里的大人们也在森林里打猎,他们比孩子们走得更深,对森林里的一草一木更为了解,不过有一样飞虫大人们见了也如临大敌,那就是野蜂群。 野蜂十分厉害,它们的个头极大,尾部长有螯刺,蜇人能使人毙命,所以大人们都会仔细叮嘱孩子要远离野蜂,若是发现单独的野蜂能躲就躲,千万别去招惹,若是一群就更不得了,不远处必定有蜂巢,谁若是发现蜂群,那么务必要通知村长,村长会集中村子里所有的大人们去寻找蜂巢,目的是将之捣毁,一般蜂巢捣毁后还能得到不少蜜蜡,也算是有劳有得。 本就是平凡的生活,野蜂群和森林中的鸟兽蛇虫并没有太多的不同,无论是蜂巢还是兽穴,如果成为了隐患人们总归是要想方设法处理掉的,不同的只是各自应对的方式有别罢了。 一直到她成婚的那日一切都还是正常的,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 那正是她的大婚之日,村子里欢天喜地,敲锣打鼓吹拉弹唱,到处悬着大红绸,火红的灯笼高高挂起,村口还特地摆了流水席,角角落落都洋溢着喜庆的味道,谁都没有意识到危机已经降临,几只野蜂悄然而至,借着夜色各自藏匿,仿佛在等待属于它们的最佳出场时机。 那场婚礼最终爆发成了一场大灾难,几只野蜂如同埋伏多时的前哨兵,在人们最放松的那一刻招来了千军万马,它们成群结队浩浩荡荡,惊动了人群,如狂风暴雨般席卷了整个村庄。 这看起来就像是一次自杀式的复仇行动,为以往那么多次人们对蜂巢的烧杀抢掠而复仇。那一晚它们袭击了不少村民,村民们为抵御蜂群的攻击纷纷亮出了火把,混乱中有人失手烧了大红绸,村子里开始起火,所有的喜庆都被这一把火燃尽了,红烛却只烧了一半,再也找不回前一晚半点的喜气。 没人料到蜂群能成灾,它们几乎毁掉了大半村庄,人们吞食了恶果,曾经火烧蜂巢赶尽杀绝的行为如今分毫不差落在了自己的头上,叫他们怨不得怪不得,就算是恨又能如何,他日见到蜂巢再势不两立也必须想想这一晚所尝的苦果。 劫后余生的人们各有各的伤痛,有的房子烧没了,有的失去了亲人,还有的人遭了蜂蜇侥幸活了下来,可是一直高烧昏迷,村里的大夫无能为力,来看了几次摇摇头又走了,这些人里面就有莫隗峰。 除了被蜂蛰,莫隗峰身上还有大面积的烧伤,是那晚为救桃泱而留下的。 桃泱整日整夜守着莫隗峰,她相信他不会丢下自己,幸运的是莫隗峰真的熬过来了,但醒后的莫隗峰变得十分奇怪,他一直说有什么在召唤他,他应该听从召唤,完成他的使命。 “召唤?使命?”观言奇怪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桃泱摇头:“我至今都不明白他经历了什么,那一晚除了他之外村子里还有好几个人都被蜂蜇得很厉害,但最终醒来的只有他一个,可我觉得他并不像是真的清醒了,因为他完全不跟我对话,也忘了我们的约定,就好像我们压根不曾成亲,跟换了个人似的,他始终惦记着他的使命,当能下床的那一天,他就离开了村庄。” “这是多久前?”观言问。 “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过去五年,桃泱如今说起莫隗峰的离开早已平静了许多,有时她甚至觉得那人仿佛注定要离开似的,她本以为成亲那一晚已经是再糟糕都没有了,哪里知道原来更糟的还在后面,莫隗峰伤重将死,可人活了却并非好事,因为他走得毫无留恋,只让她生出无尽的不甘来,想弄清楚他到底要走去哪里。 “然后你就追着他来到这里?” 桃泱点头,她孑然一身,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于是只身追了过来,只为对她自己、对不知道为什么而丢失的那个家有个交代。 “那他是怎么变成现在的模样的?”不仅是桃泱,听她说半天的观言更是一头雾水,如果那个人真的是莫隗峰,那么他究竟是怎么弄的,把蜂群都弄到了身上去?就不怕被蜇吗? “我一路走一路打听,才知道他沿途救下了许多蜂巢,也许这就是他所谓的使命,这倒是让我容易跟随,那些蜂儿许是被他所救,也一路尾随,后来经过的地方人人都喊他蜂神,他甚至开始传授人们养蜂的方法,可是在这之前我从没听他说起过,简直是无师自通,然后我就想会不会是因为曾经被蜂蜇狠的缘故,其他人都没他那么幸运,但如果那些人里也有人活了下来,是不是会变得跟他一样?” 桃泱这个猜测像是生了根,只是苦于无处求证,如今她等在山脚下早已不是为了得回曾经的丈夫,而是想了却多年的疑惑,这五年来他对她避而不见,那么她就等一个他愿意见或者不得不见的有缘人,或许这一次真的被她等到了,她看看观言又看看应皇天,急切地问:“你们见到了他,发生了什么吗?他有没有跟你们说话?都说了些什么?”她好不容易有了丁点希望,就算他们到头来不是有缘人,至少能打听到一些线索。 观言也不隐瞒,将山上的对话一一和桃泱说了,桃泱忍不住低声说“骗人”,可那人全身上下都被蜂群武装包裹得那么严实,除非他肯自己承认,肯卸下武装,否则谁也不能拿他怎么办。 “办法有一个,就看你敢不敢试。”一直没说话的应皇天忽然道。 桃泱一怔,连忙问:“什么办法?” 应皇天道:“如你所言,他是被蜂蜇了之后连续高烧,醒后变成了这样,那么兴许蜂毒一直留在他的体内,或是他的脑内,以至于影响着他的行为,若是能解开蜂毒,也许他就能恢复正常。” 观言一听就道:“这怎么行,蜂毒那么厉害,简直是性命攸关,不能试。” “那就放弃,没必要守着这个疑问过日子,他能活下来已是奇迹,说不定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若完全解了蜂毒,他反而活不成。”应皇天又说。 桃泱不语,应皇天看着她,起身道:“你说你没什么可以失去的,若你肯为了这个疑问连性命都放弃,那么你再来找我,我成全你。只是有一句话我要说在前面,我不会为你的性命负责,没有谁能为别人的性命负责,从来就只有自己才能为自己负责。” 观言明白了,应皇天以进为退,摆明了劝桃泱放弃,不过人不是那么容易想通的,两人丢下话也不再多留,告辞离开了。 “如果她来找你,真的要试?”观言有些不安,他觉得那桃泱执着得很,万一钻了牛角尖,难不成还真的要让她如愿? 应皇天却说:“若她豁出性命都想要求解,那么我们何必做恶人?” “可是……”观言说不过他,有的人做人一世糊涂,有的人做人却只求明明白白,他不是不知道这个理,但是也正如应皇天说的,谁都担不起旁人的命,可他却不知道应皇天要如何成全桃泱的心愿。 “放心,先回去吃饭,别让莲姨等急了。”应皇天拍拍观言的肩:“别把事情想得那么难,她如果来找我,我不会伤她性命的,你也不是头一天认识我,教人清醒的法子,我多得是。” 有他这句话,观言才真的放了心,应皇天的手段自是多,他就怕他不愿使,只要他愿意,那就什么问题都没了。 骄虫之首(九) 回到巫府,刚好赶上晚餐,巫凡一天没见天哥哥,一整个晚上都腻着他,应皇天顺便给他讲了平逢山的见闻,把浑身都是蜂的山神描述成孤独的怪物,说他有个心上人,可是因为自己变得丑陋不堪,怕吓坏了心上人,于是躲在山壁中黯然神伤。 巫凡听得着了迷,他虽然还小不懂得心上人的具体意思,但他的想象力十分丰富,他很替怪物感到难过,觉得怪物没有害人,还帮助了人们,但是却没人喜欢他,巫凡觉得那怪物十分可怜。 “话是这样没错,可是你看见他也会情不自禁感到害怕,这个时候你会怎么办呢?”应皇天问巫凡。 “我想跟他做朋友,我不怕他。”巫凡毫不犹豫地说。 “你也不怕被蜂蜇吗?他身上的蜂蜇人很痛的,而且毒性很厉害,如果你受了伤,你的阿父阿娘岂不是会很难过?” “可是如果成了朋友,他就不会让蜂蜇人了,因为他跟蜂也是朋友呀。”巫凡想了想说。 “但是蜂成群结队,多得数都数不清,万一其中有蜂使坏呢?” “那……我不怪他,是使坏的蜂不好。”巫凡正义感满满,谁对谁错分得一清二楚。 应皇天点到为止,一把抱起巫凡说:“你可真聪明,做你的朋友一定会很开心。” “天哥哥就是我的朋友,我希望天哥哥开心。” “有你这个开心果,我当然开心。”应皇天把人抱到房里:“睡前故事讲完了,你该睡觉了,明晚再给你讲别的。” “嗯!”巫凡很是期待明晚的到来,赶紧闭上眼睛,知道一觉睡醒明天就会来了。 安顿好巫凡,应皇天回到厅内,观言也正在向巫冷钧诉说平逢山的遭遇,巫冷钧听后想到了一件事,便道:“此前我提到的有蟜氏,据说他们的神正是蜂神,他们一族的巫师能与蜂互通,似乎也需要被蜂蜇过且高热不死才能成为该族的巫师,具体待我入宫仔细查一查,再告知于你们。” “劳烦巫前辈。”观言道:“若真有这样的蜂,那么跟桃泱姑娘解释起来就方便了。” “也未必然,毕竟有蟜氏已在传说中,也有人说有蟜氏便是女娲氏,也许是后来的人将此事神化了,所以要让桃泱姑娘相信,还得将蜂找出来,否则光用传说来解释莫隗峰的遭遇,仍是难以令人信服。”巫冷钧说。 “也是,毕竟此事发生不过五年,既然时间那么近,若是找不到那样的蜂,一切也仍只是‘可能’罢了。”观言说。 “蜂的寿命可不长,不要太乐观了。”应皇天走进来道。 观言想了想,又道:“可是如果找不到,桃泱姑娘就更不能试蜂毒了。” “真找到那样的蜂,给她试也是可惜,据说有些蜂蜇人一次自己也同样会没命。”应皇天道。 “我倒是好奇莫隗峰养蜂一事,若是能将蜂养起来,避免烧毁蜂巢,以后就不会发生蜂群报复之事了。”巫冷钧说。 “那我们明日再去一趟平逢山。”观言立刻说。 “不用那么急,我们不如先去汝水边,看看桃泱和莫隗峰的村庄如何了。”应皇天提议说。 观言听后非常同意,事情就这样定下了。 --------------------------------------------------- 根据桃泱的说法,他们的村落边上有一座偌大的森林,翌日观言和应皇天二人沿着汝水逆流而上,自北向南,途经霍国和应国,在快要接近蔡国时,发现了那座森林。 入了冬的森林必不如春季茂盛,但松柏依然苍翠,一眼望去深不可测,林中总有细小的动静,却不见具体的身形,观言想若是只有他一个人进入森林,想必会惴惴不安,如此深山密林恐怕危机重重,可此刻应皇天就在他的身旁,于是走入森林就宛如去到重楼一样,不仅毫无紧张感,精神还十分放松,如同来此冬游而非实地考察。 当然他们的主要目标并非为考察森林,而是沿着森林找到桃泱的村庄,所以他们并没有深入进去,仅仅只是在边缘稍稍转上一转,找出林中明显常有人走的路,再顺路离开森林,就见到了那个不大的村落。村落的房屋稀稀落落,田地因冬季的缘故纷纷搭上了暖棚,人们各自忙碌,不时有孩子们的身影窜出来,一切显得平静又安逸,无论怎么看,五年前那一场灾难早已湮没在了不断往前流逝的时间长河里,至少表面上已了无痕迹。 陌生人的到来使得村民们很快就留意到了,但多数村民只是看着他们,神情显得颇为好奇,只有少数人将手上的活计停下片刻,似有犹豫是否要上前问询,又觉得这二人可能只是路过,便又做了罢。最终两人从村头走到村尾,都不曾有人冒然凑上前,倒是有个小男孩在跟其他小朋友玩闹的时候一不留神冲出来撞到了其中一人,他险些跌倒,却被那人眼疾手快地拉了一把,小男孩站稳后挠挠头,不好意思地冲陌生人笑了笑。 “能带我们去找你们这儿的村长吗?”拉他的那个人出声问,他的声音温和,脸上带着微笑,十分有亲和力。 男孩半晌反应过来,应了:“喔、好。”随后跑向其中一间屋外,大声喊:“村长伯伯,有人找!” 他的这声喊使得好些村民都有了行动,有的人将脑袋探出窗外看个究竟,有的人只是停下动作观望,有的人已经情不自禁地往村长屋子的方向走了几步,这时男孩敲开了大门,又进去说了一通,然后奔出屋外,不一会儿,便有一名年纪颇长的老人拄着拐杖从屋子里慢吞吞走了出来,看他的神态,想来便是此地的村长无疑。 男孩回头看看村长,又指了指那两个陌生人走来的方向说:“村长伯伯,就是他们。” 不用他说村长也早已看见了不属于村落的两名陌生男子,他们衣着精致,仪态不凡,走近了更觉两人容貌气质非同寻常,不是富家子弟就是达官贵人出身,这使得村长也十分好奇二人来此的目的,这让他当下便问了:“敢问二位公子找老朽所谓何事?” “我们是来寻人的。”观言用早就商量好的借口道。两人都觉得若是一开口就提五年前的旧事,恐怕会唤起村人们哀伤的心情从而引起他们的反感,不如从寻人着手,显得自然一些。 “要寻何人?”村长问。 “名唤‘桃泱’的女子。”观言道。 “桃泱?”村长微微一愣。 “嗯。不瞒您说,多年前我朋友路过此地,曾受过桃泱姑娘的帮助,多年过去,恩情难忘,而且也该是回报的时候了,但他本人不方便出门,便让我二人来此相寻,以求了却多年前的一桩心事。”观言这样道。 村长闻言不禁蹙起了眉,片刻后道:“可能要让你们失望了,桃泱在五年前出了事,早已不在人世了。” “不在人世?”这个回答让观言忍不住吃惊,他立刻问道:“那不知是否方便告知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好让我们回去将情况转达给那位朋友知晓。” “这倒没什么不方便的。”村长道:“那是一场悲剧,桃泱出事那天恰好是她的大婚之日,只可惜那一日村中失火,桃泱为了保护她的丈夫被火烧死了,她的丈夫也重伤昏迷,一直由桃泱的表妹桃李照看,大约一个多月后桃泱的丈夫醒了过来,也许是因为悲伤过度,他伤都没好就离开了村庄,桃泱的表妹桃李也跟着他离开了,两人至今都不曾回来过。” “桃泱的表妹?”观言惊疑,看向应皇天,后者接下了话道:“那么能否告知我们那位表妹的形貌和性格,既然桃泱姑娘已经过世,若能找到那位表妹桃李,也能对我们的朋友有一个交代。” “那个桃李啊……”村长略略回忆,然后将他记忆中的桃李慢慢说道了出来。 骄虫之首(十) 是夜。 平逢山山脚下。 如烟的雾气静悄悄渗透入林野间的每一处缝隙里,仿佛连声音都被掩盖得一干二净,四下无风,无比的寂静令幽暗的夜微微透出一丝蹊跷,又隐隐藏起了一抹森冷,让人不寒而栗,冷不丁就觉得毛骨悚然。如此阴氛将山脚下仅有的那间小木屋团团包围,显得尤为瑟索可怖。 小木屋门窗紧闭,仿佛要将森冷的气氛隔绝在外,屋外树影婆娑,月光逐渐深入云层,周遭愈显得漆黑一片,暗影幢幢,全都压在了小木屋的外墙上,一团又一团,一簇又一簇,端的是形态异常,惹人遐想。 倏地,极其细微的“嗡嗡”声掠过漆黑的夜空,继而消失,仿佛并不曾出现过,不多时,又传来一声,如此断断续续持续了好一阵,若非夜晚过于宁静,如此细小的动静几乎不可能被觉察,然而在这些动静过后,那暗影般的小木屋外,已然密密麻麻停满了蜂,它们的身形在夜色的簇拥下只显得更为膨胀而诡秘,这些蜂一旦落在小木屋上便蛰伏不动,不再发出半点响声,仿佛集体在等待着什么时刻的到来。 小木屋被困在蜂群中,木屋里却依然安宁,平稳的呼吸声显示木屋的主人正在安睡,全然不知外头已有蜂群降临,且不论蜂群来意为何,如此大规模的包围之态,行动又那么有条有理悄无声息,终究令人心悸。 小木屋的窗是关着的,但此刻窗缝已被个头稍小的蜂满满占据了,甚至仍有别的蜂不断挤进去,逐渐的那窗缝变大了,却又因为被蜂群填满的缘故并不显眼,屋外的夜色仍然透不进去,便也不容易被屋内的人察觉,可细小的声音开始此起彼伏,越来越多的蜂自窗缝涌入屋内,尽管它们的行动依然有条不紊小心谨慎,可翅膀挥动的声音总会暴露它们的存在,若非屋内的人正在熟睡,应该在第一时间就会发现。 屋内伸手不见五指,可黑暗对于蜂群似是毫无障碍,它们齐齐朝着屋门的方向移动,仿佛想去开门,可惜它们终归是蜂,压根不可能拉开门闩,但这不妨碍它们爬满门锁,像是占据了出入口的重要位置,不让屋里的人有机会出逃一般。 继而“嗡嗡”声再度消失了,仿佛一切已经布置妥当,蜂群完成了任务又重新蛰伏回了暗处,装作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的模样。 安睡的人依然安睡,呼吸平稳,未曾翻身。 时间继续缓慢流逝,夜色愈来愈深,长时间的平静令人产生一种这夜很快就要过去的错觉,然而,当“嗡嗡”声再度响起,自远及近由低到高时,错觉便消失了,顿时就回到了现实的黑暗当中,无所遁逃。 这一回的“嗡嗡”声来势汹汹,毫不掩饰其行踪,亦或是压根不打算掩饰,更像是夹带永无止境的怒气,这种怒气挥之不去,如同总是会响起的“嗡嗡”声那般。 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响,与此同时,蛰伏在小木屋里里外外的蜂也随之挥舞起了各自的小翅膀,加入“嗡嗡”声的大军之中,如此震耳欲聋的声势,像是就是想唤醒木屋中沉睡的人,可那人依旧毫无动静,简直像是睡死了一样。 当整个小木屋都仿佛叫嚣起来的那一刻,木门“哐哐”震动,随即“咔嚓”一声响,门闩断裂,木门便被轻而易举地推开了。 无数蜂形成的叫嚣声无比刺耳,不断蔓延至平逢山的边缘地带,小木屋内更是泛滥成灾,随着木门再度阖上,只会令人愈发难以忍受,可就算是如此,床上的人居然还是一动不动。 屋内依旧一片漆黑,然而,一只爬满蜂的手正缓慢而准确地伸向床上那人的脖颈处,“嗡嗡”声响彻不停,而那手眼看就要接近洁白细致的颈间,却不知为何而停了片刻,遂又往前移动一分,后又退一分,如此反复不止,好像无形中有一股力量阻止那手接近脖颈一样。 倏然,床上的人睁开眼睛,盯着眼前的暗影。恐怕换做任何人,梦醒时分听见如此巨响近在耳边都会惊恐万分,可眼下这双眼睛平静至极,仿佛半点都不吃惊,甚至早在意料之中,而且不慌不忙,甚至开口道:“放弃,它们是绝对不会伤害我的。” 半晌,黑暗中响起模糊的语音:“你这个恶毒的女人,我一定要杀了你!” 床上的女人似是有恃无恐,冷哼说:“杀我?难道不想知道桃泱的下落了?” 被“嗡嗡”声夹杂不清的男声满是痛苦,却说:“那只是我不愿接受她的死讯,试想你如此恶毒,又怎肯放过她?拜你所赐,我变成这副模样,就算你真的良心发现放过桃泱,我也不可能再和她一起。” “所以你打算跟我同归于尽?”女人慢慢坐了起来,那只手竟也一点一点慢慢退却开,好像真的半点都不会伤害她一样。 男人沉默,他说得已经足够,没必要再浪费唇舌,在他眼里,眼前的女人等同于一个死人,他没有必要回答死人的问题,这也是他如今唯一剩下没有做的事,做完了这一件,他想他应该就能去地底见桃泱一面了。 蓦地,男人的手再度伸向女人的脖颈,这一次丝毫不存在阻力,瞬间扼住女人的咽喉,紧紧的,牢牢的,狠狠的,不给女人丝毫逃脱的机会。 女人顿时瞪大了眼睛,她像是半点都不敢相信那些蜂竟然允许男人伤害自己,一瞬间她尖叫出声:“你们疯了!竟敢背叛我!我可是你们的主人,是你们的嘶——”后面的话她已经没有办法说出口,因为不止男人用力掐她的脖子,男人手上那些蜂也一并蜇上了她的脸和她的身体,她就好像遇到了今生最离奇的事件那样,最后的最后,满眼都剩下了惶恐和茫然。男人根本都不愿给她更多的说话机会,一直用力掐得她翻白了眼珠子都不甘心放手。 女人断了气。 与此同时,“嗡嗡”声逐渐小了,木屋里的蜂不再挥动翅膀,甚至连覆在男人身上的蜂也消停了下来,过了不知多久,男人再度开口:“你们快走,一会儿这里就要烧起来了。” 蜂儿们像是听得懂他说的话一样,一群一群渐渐散开了,但又像是有那么一点留恋似的,它们离开前在男人身边“嗡嗡嗡”转了一圈,男人轻轻挥手,示意它们快走,无需停留。 不多时,大火从小木屋里烧了起来,然后逐渐蔓延四散,烧亮了平逢山下一角,连深黑的夜色都抵挡不了汹涌的火势,一大片夜空被大火染得通红,而当火势终于小去,天光早已大亮,却有一小群蜂儿在已成废墟的小木屋上方“嗡嗡嗡”打着转,不知是为祭奠谁。 ※※※※※※※※※※※※※※※※※※※※ 提前拜个年哦~~~祝大家新年快乐新春愉快万事如意心想事成幸福多多!!! 骄虫之首(十一) 滚烫的温度将莫隗峰包围起来的时候,恍如五年前的噩梦再一次重现。那本应是他的大喜之日,他本该和桃泱组成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家,幸福地生活,可如今,他没有一刻安宁,蜂群永远如影随形,他连想静下来思念桃泱的片刻都得不到,他没有一天不惶恐,害怕自己想不起桃泱的样子,这一点让他无法忍受,于是他终于不堪忍受。五年过去了,他其实早就意识到桃泱已经不在人世,只是一直不愿接受这个事实罢了。 他也一直无从得知那一晚桃泱遭遇了什么,他不断为当日自己留下桃泱一个人在新房里而感到后悔,他后来才知道桃李绝不会善待桃泱,她只会令桃泱痛苦,只可惜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不然他应该可以再早一点下去陪桃泱。 尽管身体承受着烈火灼烧的痛苦,可莫隗峰却觉得自己终于解脱了,他闭上眼睛,开始尽情想念桃泱,想念他们曾经开心快乐的日子,这一刻痛苦仿佛消失了,他的身心皆被桃泱占得满满的,他不畏惧烈火,也不畏惧死亡,唯一畏惧的是再也找不到桃泱,他明明答应过她一辈子都不分开,可是却食言了,他们已经分开了整整五年,这五年来他没有一天不在期盼着这一刻的到来,他要去寻找桃泱,无论上天还是入地,他都要找到她! 烟气直逼入鼻间和咽喉,呼吸愈发困难,意识逐渐模糊,很快陷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莫隗峰整个精神都松了,他觉得自己不会再醒来。 可是不知经过了多久,意识在模模糊糊中逐渐清醒过来,莫隗峰能感知到烟气已不在周遭,灼热感也不再包围,他所在之处异常安静,“嗡嗡”声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样的静让他一时欣喜,觉得总算脱离人世,只是不知为何依然无法动弹,他想这可能是自己初次脱离身体的缘故,他默默等待能自如行动的那一刻的到来,可惜事与愿违,他等来的却是人与人的对话声: “他醒了?” “应该有些醒了,但还不曾完全清醒。” “那就再等一等,不急于一时。” 什么不急于一时?他到底身在何处?这两人是谁?莫隗峰有些茫然地想,他试图睁开眼睛,却觉得十分疲惫,这一下也令他失望透顶,如同一盆凉水浇在头上,因为他很快感知到了自己的身体仍然存在的事实,若是连身体都还在,那么他的灵魂又怎么可能自如离开?于是他也不再好奇,睁不开就睁不开,他自己都不愿醒来,又何必关心是否有人在等待。 之后是无与伦比的安静,人声消失后,再也没有一丁点的声音出现过,静得令他有些心惊的同时,脑子也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忽而他疑惑到底是什么人将自己带离了小木屋?忽而他又想到无论是谁救了自己,都不可能动摇自己求死的念头,没有人能够阻止自己去找桃泱;忽而他又想那些蜂,桃李死了,它们是会更自由,还是会因为群龙无首而变得无措?尽管他与蜂群朝夕相处过,但他到底不是蜂,又哪里真的会知道它们从此之以后的需求。很多事一旦发生改变,就再也回不到从前,这一点他最是清楚, 脑中乱成了一团,思来想去,反而让他的意识更为清醒,莫隗峰缓缓睁开眼睛,算是真正转醒了。 眼睛睁开了,所见是一片昏暗,隐约知道自己身在一间宽敞的屋子里,但是由于有厚厚的帘子遮盖,莫隗峰一时看不清屋内的情形,便也无从做出更多的判断,只得作罢。他本想等待先前对话的二人再度出现,可是左等右等,屋外仍是安静得要命,一点人声都不存在,使得莫隗峰忍不住要开始怀疑那时的人声到底有没有出现过,说不定那是他自己迷迷糊糊的时候所产生的幻觉,但自己身在他处必然不假,就算是幻觉,也一定是有人将他带离了小木屋,所以还是得等着。等待中他的好奇心才升了起来,想去寻桃泱是一回事,现实情况是另外一回事,是他亲手点燃了桃李,在她身上放了一把火,然后亲眼看着她越烧越旺,但他来不及目睹那具尸首变为灰烬,就已经被烟熏得呼吸困难,神智混沌,继而失去意识。如今,他在陌生之地醒来,悲怆愤恨焦急的情绪暂时消退,好奇和疑惑理所当然地取而代之,一点不受控制地牢牢霸占了他的脑海。 又等了好一阵,莫隗峰其实有些焦躁了,但他五年都忍下来了,短短一日半日自是不在话下,于是他尽可能按捺住心中焦灼,闭目放松,继续等待下去。 等待如同煎熬,时间的流逝只慢不快,莫隗峰开始尝试动动手指,扭扭脖子,初醒之时身体的知觉并不明显,现下或许是随着脑袋清醒的缘故,知觉也在逐渐恢复,不过恢复了也不顶用,只因浑身酸软无力的感觉愈发清晰,他勉强能动的地方只有脖子和手腕,连条腿都伸不起来,这绝对不是被烟熏了之后的症状,更像是被下了迷药一样,只是这一次并不令他感到惊慌,也许是经历过一回,也有可能是此刻他身处之地给他的感觉异常平和,虽然安静得不像话,可是这份安静却没有丝毫诡异之感,心惊只是心惊,半点都不曾心慌,便是最好的证明。 在几番焦灼和不住按捺的交替下,莫隗峰终于等来了脚步声,他猛地睁开眼睛,有些期待地竖起耳朵聆听,同时满怀紧张,须臾,脚步声越渐接近门口,然后停下,这才让莫隗峰松了一口气。 “吱呀”一声,门被轻轻推开了,莫隗峰微微扭过头,就见来人提着一盏灯缓缓走来,屋内因此而亮堂了几分,但因角度所限,莫隗峰也只是看了个大概,果然是一间极宽敞的屋子。很快来人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那是一个相当年轻的人,年龄恐怕尚不出二十,他的衣着不甚华丽却不失精致,俊秀温和的模样竟有几分眼熟,莫隗峰再定睛一看,这不正是前日登上平逢山的人吗?怎么是他?他到底是什么人? 来人正是观言。他脚步轻轻的,但是在如此安静的环境里依然显得清晰无比,他来到莫隗峰躺的席边,兀自坐下,将灯盏和手上的托盘放置一边,便对上了莫隗峰的视线:“你醒了,感觉如何?” 莫隗峰开了口:“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他的声音离开了“嗡嗡”声的干扰,依旧是“沙沙”的,因为他曾经被烟熏坏了嗓子,这回又遭受一次,只觉得嗓子里像是有利刃在不断摩擦似的,疼得十分厉害。 “先喝口水。”观言不急着回答,而是将水杯递了过去,并将莫隗峰扶起来道。 莫隗峰渴得厉害,接过杯子“咕咚咕咚”一口气将水喝个精光,观言见状,又从壶里给他倒了一杯。 等莫隗峰三杯水下去后,观言才道:“我叫观言,是楚国神仕,之前上山寻山神,昨日又恰巧得知五年前的旧事,本想再上山找你,哪知山脚下忽然起了大火,因缘际会之下,便将你带回此处。” 莫隗峰并不清楚“神仕”是什么,但对方自报了姓名,还说得知了五年前的旧事,这样一来,他的身份显然也被对方所知晓,最初被以为的“平逢山山神骄虫之首”自是不攻自破,不过这并不重要,那副怪模样说自己是人才奇怪,只是尽管没有了蜂群覆身,他曾在火中走过一遭,模样也绝对正常不到哪里去,倒是眼前这个年轻人面不改色,似是完全不觉得他有什么异常反令莫隗峰较为吃惊。 “既是因缘际会,那我也无从责怪,观公子可知我原本是打算与那恶人同归于尽的?”莫隗峰不由长叹一声道。 观言一愣,顿时摇头道:“这个……观言不知。”乍听对方这么说,观言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误打误撞救了本想求死的人,这就压根算不上什么恩情了,虽说本来也没打算以“恩情”来说事,可难免有一种坏了人家大事的感觉。 “也罢,这是我的私事,观公子毕竟是好意,兴许是运道不佳,两次该死都没死成,恐怕是天意如此。”莫隗峰淡淡道。 观言对于安慰人家想死没死成的情况毫无经验,又不能就这样跳过,更不能说不着边际的话,只得道:“运势有盛衰,总会好的。” 莫隗峰心中郁气自是深重,闻言忍不住道:“已经糟糕到不能再糟了,再不好也只能算作是好罢了。” 观言无言以对,毕竟莫隗峰失去妻子,被火烧伤,还有硕大野蜂聚集的蜂群覆满全身,为此他远离世人避居山中整整五年,最后想死却死不成,这都不是“糟糕”能形容的了,简直是无比悲惨的经历。观言不知该用什么方法才能唤起他的求生欲,事实上,是活下去还是不愿活,都不能站在自己的角度考虑,他代替不了莫隗峰继续活下去,所以也没有劝说他做任何决定的立场。 莫隗峰当然不是针对观言,见观言半晌无言,便又道:“无论如何,观公子总算是救了我,有什么要求,只要我莫隗峰能够办到的,尽管开口,就算是我还观公子这份情,否则我会觉得事情没有做完,平白留一份人情在这世上。” 这话分明表示出他并未放弃求死之心,实际上这份人情他也可以不还,但莫隗峰既然这样说,反而显示出他颇为正直的为人,观言本也不强求这个,不过莫隗峰自己都说了,他也就顺水推舟地道:“倒不需要做什么,只是有两件事,一者希望能得到你的指教,一者则想要了解更多的情况。” “哪两件?”莫隗峰也不多言,只问。 观言道:“一是养蜂,二是有蟜氏。” 莫隗峰闻言干脆地道:“养蜂很简单,我将方法说于你听就是,但有蟜氏是何方人士?我不曾听过。” 观言却道:“有蟜氏对你来说可能陌生了一些,但若说‘桃李’,你必然清楚。” 莫隗峰一怔道:“桃李?她不是桃泱的表妹吗?” “正是因为对她的来历有所怀疑,才要问清楚。”观言向他解释:“有蟜氏是以‘蜂’为神的古老氏族,善长养蜂之术,而他们这一族诞生之所,便是平逢山。” 此话一出,莫隗峰再次愣怔,桃李是有蟜氏一族族人,那桃泱呢?桃泱又是什么人?他与桃泱自小相识,一直觉得桃泱就是村里的人,可到头来却发现兴许桃泱另有身世,自己作为她的未婚夫却从不知晓,这算什么呢?一时间,莫隗峰觉得原来没有最糟,还有更糟,他不禁哭笑不得,又茫然无措。 “若是能够得到更多的细节,我们就能查明桃李真正的身份,不知你是否愿意帮助我们?”观言又问。 莫隗峰半晌无言,好一会儿才点头:“好,我会将所知的一切都告诉你们。” 命运的玩笑原来从无尽头,事到如今,莫隗峰也不愿多想了,天意安排他被人救下,若然又被救他的人点破桃泱的真实身份,往好的方面想,至少他知道该去哪里寻找桃泱,至于知道后他还会不会去寻找,那就是另一码事了。尽管心中藏了一辈子的深情,可若是其中出现了隐瞒和欺骗,深情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这就连莫隗峰自己都不知晓了。 ※※※※※※※※※※※※※※※※※※※※ 大家都要好好保重自己哦~~~ 骄虫之首(十二) “桃泱的亲人除了桃李,我似乎并没有见过第三人。”莫隗峰经过仔细回想,对面前的二人说。 距离他醒来之后又过去了三天,这三天里他被照顾得很好,迷药的作用消失以后,他惊讶得发现自己身上除了烧伤的痕迹外一概好端端的,他的脸也是同样,尽管布满了淡淡的疤痕,但摸上去却是平滑的,当然不可能光滑剔透,多少有些粗糙,可总归不是烧伤后皮翻肉翘的可怕模样,而是再普通正常不过的样子。 莫隗峰再怎么想也知道这恐怕是蜂群的功劳,只是这未免太让人意想不到了,他原本以为自己的伤口只会因此更加恶化,没想到竟会是完全相反的结果。这促使他只想尽快弄清楚桃泱跟那些蜂群到底有没有关系,若她真如那位观公子说的是善长驭蜂的有蟜氏一族,那么他身上发生的奇迹恐怕还另有奥秘,而非他一直以为的全是桃李指挥的,虽然并不排除这个可能。 听他说这些的除了观公子,还有一个就是与观公子一同去过平逢山的应公子,据说这个安静得毫无声息的地方就是应公子的居所,这里实在是太安静了,对五年来耳边都是此起彼伏的“嗡嗡”声的莫隗峰来说,静得着实有些瘆人。 此刻他坐在窗边,阳光照在他身上都能令他觉得奢侈,窗外庭院满是盎然生机,树木参天,现在可是冬季,若是盛夏莫隗峰几乎不能想像这座庭院会热闹成什么样,他看惯了平逢山上光秃秃的景致,此刻草木丰沛的庭院着实令他眼花缭乱,恍如身在梦境之中,他仿佛在林木之间看见了小时候的桃泱和自己的身影,两人在绿意浓重的林中追逐玩耍,牵手奔跑,那时的他们没有忧愁没有烦恼,亦不知疲倦。 莫隗峰就这样对着窗外出了好一会儿的神,观言和应皇天也不催促,任他神游天外。 “咕嘟、咕嘟”,一旁煮着的茶壶里水开了,正不断冒热气,这才打断了莫隗峰的思绪,他回过神,见到一名侍女从屏风后走来,为他们三人添茶。 莫隗峰继续埋首回忆,接上他之前的那句话:“桃泱家只有母亲,但我从未见过,因为大家都说她母亲身体不好,不能外出,桃泱自己也很少说起,大多数是在傍晚要回家时提一句,说她母亲等她回家用饭,我偶尔也见过厨房里有个忙碌的身影,很模糊,身材略胖,似乎确有其人,但一直都没有机会亲自与那人见上一面。” “可是你和桃泱姑娘不是订婚了吗?”观言问。 “那是在她母亲去世以后的事。”莫隗峰这么说着,又道:“不过现在想起来,她母亲的那场葬礼,似乎也十分奇怪。” “如何奇怪?” “我们村的葬礼并不复杂,一般若是哪家有人去世,便会设灵堂让众亲朋来拜祭,一个村人本就不多,而且来来去去都是那几个姓,桃泱家倒是半途搬来村子的,这件事大家都知道,据说是多年前一个猎户将人给接进来的,后来猎户失踪了,桃泱母女二人就留了下来。” “失踪?”应皇天倏地道。 莫隗峰点头,答:“有一日出门打猎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有人亲眼见到他离开村庄去打猎了吗?”应皇天再问。 莫隗峰一愣说:“这我就不清楚了,事情过去太久,那个猎户失踪的时候我还小,他又是孤身一人,时间一久就再无人提及了。” “再说回葬礼。” 莫隗峰就继续说:“桃泱也给母亲设了灵堂,但是也只有灵堂,没有棺木,她解释说这是她母亲的意思,她不喜欢在人前露面,来到村子后也是如此,所以葬礼理所当然也要顺她的意思办。村子里的人对此并无意义,他们对桃泱这对母女也不熟悉,于是就随了桃泱的意思,这之后,桃李出现了。” 莫隗峰第一次见到桃李就是在葬礼上,当时桃李含泪说自己好不容易找来这个村庄,没想到面对的竟然是姑母的噩耗,之后她就留了下来,自然而然。 “又过了几年我和桃泱订了亲,原本是要成亲的,可是桃李插了一嘴说她们族里的规矩应该是先订亲,才成亲,不然这个亲成了也不会顺利,我是不怎么信的,但是成亲必然要图吉利,而且这是一辈子的事,不用急于一时,桃泱也不反对,于是我们就先订了亲。” 但他万万没想到桃李的出现会给他带来那么多的麻烦。和桃泱的亲事还未订,桃李就千方百计找借口想要进他的屋,上他的床,说她看上了自己,还说她们氏族姐妹侍奉一个丈夫的事很寻常,而且也算是个不成文的规矩,莫隗峰第一次放松了警惕,险些让桃李得逞,而后开始对桃李严防死守,并声色俱厉警告桃李她们族是她们族,他莫隗峰只想与桃泱一个人成亲,没有桃李什么事,什么不成文的规矩也跟他毫无关系,若是再有一次,他就把这件事当众说出来,让全村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以免遭他人误会,更不能被桃泱误会,成亲是一辈子的事,这种误会莫隗峰绝不允许它发生。 这番话说得桃李脸色发白,张嘴讷讷,后来果真忍了下来,莫隗峰只当她放弃了,哪里能想到原来是那个女人隐忍不发,一直等到他大婚那日才将她的假面具撕碎,这一撕不仅毁了他的婚事,而且还牵连了一整个村庄的安危。 这些莫隗峰都一一说了出来,又说:“那天还不到傍晚,婚宴还没摆开,因为订过亲事,所以成亲当日新娘子不需要独自留在婚房里,桃泱当日和我一起迎宾,也就在吉时到来之前没多久回的屋,出事的时候恰好就在吉时到来的那一刻,蜂群早已蓄势待发,一下子涌进了本就挤满了宾客的大厅,那时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桃泱,可是婚房里到处都是蜂,桃泱不知所踪,等在里面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桃李。” 莫隗峰这辈子都记得桃李当时的模样,那分明是桃李,一张原本还算是柔美惹人怜惜的脸,在蜂群和满面恨意的衬托下却变得如同恶鬼般丑陋,她说她把桃泱藏了起来,除非他做的事令她满意让她高兴,否则就不让他再见桃泱一面。 他们僵持的这一刻,火势在大厅蔓延。莫隗峰无论如何都不能答应她,他想桃泱不久前还在屋子里,就算被桃李藏了起来,也绝不会去到太远的地方,而且桃李那么威胁自己,桃泱应该是在安全的地方,所以在当时,莫隗峰几乎是瞬间就做下了决定,他打算杀了桃李,然后自己找出桃泱来。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桃李竟然能指挥蜂群攻击他,令他措手不及,那时火还未烧至婚房,无数庞大的蜂向他飞来,狠狠蜇他的脸和身体,桃李见状面露疯狂,大笑甚至大声尖叫,说他既然不答应,那么这辈子都无法见到桃泱了。也不知该不该庆幸,由于火势蔓延得极快,蜂群撤退,混乱中莫隗峰用尽所有的力气试图将桃李往火里带,浓烟熏着了他的嗓子,遮住了他的双目,蜂毒逐渐消耗着他的体力,桃李挣扎着脱困而出,翻身爬起来一脚就把他踢进了大火之中。 “我醒后面目全非,自己看了都无法忍受,便知再也不可能跟桃泱在一起,但我希望桃泱能安然无恙,可惜我见到的仍是桃李,她告诉我桃泱还在她的掌握,只要我肯听她的话,她就会放过桃泱。我不知该不该信,却也只能选择相信,只是心中隐约觉得桃李是在欺骗我,桃泱可能早就已经被桃李害死了,可是这叫我如何接受呢?于是我妥协了,跟桃李离开了村庄,只希望有一天我真的能见到桃泱,只要知道她平安无事,我怎么样都可以。” 五年前莫隗峰就是这样想的,也这样做了,可其实他很快就后悔了,只因为蜂群覆在身上的滋味实在令人难以忍受,它们不断吐出黏液,在他身上筑巢,他的身体总是很热很痒,肿痛更是不曾间断,那些蜂还会试图往他的身体里钻,耳朵、眼睛、鼻孔、嘴巴、甚至肚脐,令他苦不堪言,头三天他就不堪负荷试图自杀,谁知蜂群聚集后力量奇大无比,几乎能控制他的任何举动,他几欲崩溃。然而日子一天一天过,他居然开始习惯,大概半年后他就适应了,就好像蜂群原本就长在自己身上,“嗡嗡”声也不会令他头昏脑胀了,他在那时已经意识到桃泱不可能还活着的事,但他不甘心被桃李就这样控制,于是开始暗中筹谋杀死桃李的计划。 “难点在于如何控制蜂群,桃李自然不会将这个秘密告诉我,不过也许是蜂群终日覆在我身上,我想要杀桃李的愿望又出奇强烈,终于又过去四年多,我感觉到它们似乎开始有了松动的迹象,我甚至好几个晚上都连续做同样一个梦,梦里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告诉我时机已经成熟,我可以动手了。”莫隗峰一口气将往事倾吐得一干二净,感觉整个人又轻松不少,仿佛随着这些话的吐露,那些缠绕他的过去也终将消散。 “能描述一下桃泱吗?她是个怎么样的人?”应皇天在莫隗峰说完后,像是稍稍带着点好奇地问。 莫隗峰毫无迟疑地道:“她是个极好的女人,非常温柔,她深爱着我,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我也同样……”说到这里,他有些犹豫,然后问:“有蟜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氏族?跟桃泱究竟有没有关系?” “有蟜氏的来头很大,传说是炎黄二帝的母族,也有说有蟜氏就是女娲氏,但无论是不是,她们善长驭蜂是不容怀疑的,根据我们查阅的资料表明,有蟜氏奉蜂为神,她们一族的巫师皆能与蜂互通,从这一点上看,桃李恐怕就是有蟜氏巫师一类的存在,至于桃泱姑娘,她若是不知道桃李的身份,又怎么可能让桃李留下?当然也不排除桃李用你来威胁桃泱姑娘,就如同她用桃泱姑娘来威胁你一样。” 莫隗峰再度涌起一丝恨意:“她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就为了拆散我和桃泱——” “有一个非常显着的理由,就是复仇。”应皇天打断莫隗峰,后者因“复仇”二字有些愣神:“有蟜氏是崇蜂一族,你们村庄是如何对待蜂的?” 莫隗峰一下子瞪大眼睛,他似是一时间无法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一旁观言见状,解释道:“试想一下,倘若有蟜氏一族视蜂如同亲人,你们杀了她们的亲人,她们找来村庄也属于合情合理。” 莫隗峰闻言,倒是有些明白过来,他与蜂群密切相处过五年,比起一般人来,这个假设他是比较容易接受的,可他不明白复仇就复仇,为何独独要找上他,让他遭受那样的折磨?另外这些桃泱都知晓吗?在知晓一切的情况下,依然让桃李那么对待他? “事情已经过去了,至少你还活着,你们的村庄也仅是遭受了一场大劫,就如同蜂巢,就算每次都被人烧毁,它们也还会再出现,一切周而复始,至于你的疑惑……”应皇天顿了顿道:“桃李死了,桃泱姑娘在我看来未必,你说那些蜂群最后愿意听你的话,说不定跟桃泱姑娘有关,让蜂群覆在你身上,未必是要折磨你,如今看来你的烧伤是因此治好的,但你会认为这一切都是桃李做的吗?” 莫隗峰浑身一颤,他张了张嘴,好半晌才道:“你是说……是桃泱在暗中帮我,是她让蜂群帮我治的伤?是呀!这很有可能,可是她在哪儿呢?难道她没有死?” “不然呢,若她死了,那么就是桃李帮你治的伤——” “绝不可能!”莫隗峰顿时道。 “那就是了。”应皇天淡淡道:“你看!”他说着指了指窗外,莫隗峰向外望去,忽见一群蜂儿在庭院之中现身,也不知它们是何时飞来的。莫隗峰倏地激动起身,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极为荒谬的念头,他觉得那些蜂儿就是桃泱! 骄虫之首(十三) 茶案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些东西,看起来黑乎乎的,若是再仔细分辨,就能发现这些全都是被烧过的小尸体,这些小尸体还未成型,没有触角没有翅膀也没有六足,一副光秃秃胖乎乎的模样,与幼虫无异,还有更小的烧成了一团,连幼虫都谈不上,应该还是未曾孵化的虫卵。 “你不说,是怕莫隗峰接受不了?”此刻窗外已经没有了莫隗峰和那些蜂儿的身影,确切地说,是莫隗峰不知被那群蜂儿引去了哪里,离开的时候他满脸激动,脚步却显得恍恍惚惚,看得观言有些忧心,应皇天则告诉他说不会让莫隗峰走丢的,因为事情还未结束。 “莫隗峰跟着那些蜂群离开的模样,兴许也做了某种猜测,不说也罢。”应皇天说。 好,原来是懒得解释。 “难道就这样任他离开?万一在他身上也发生与桃李同样的情况呢?” 莫隗峰当时并没有亲眼看见桃李被烧成灰,实际上只要他稍晚一点昏迷,就能见到桃李身上发生的异常,那种异常实在令人难以想象,可它就是发生了,千真万确毫无虚假地发生在他们的眼前。 那是他们将大火浇熄的时刻,莫隗峰昏在地上,桃李躺在床上,莫隗峰身上的蜂群在火势涌起前就已少去,此刻他们总算明白过来他身上的二首是怎么回事,那原来只是一个蜂巢,连同莫隗峰本人也因为蜂群离去而不再是最初见到的那种庞大的模样,他看起来就像是整个都缩了水,不过他的身形依旧可以归在高大一类。莫隗峰也就罢了,再看桃李,却是更令人难以置信,她身上不知何时居然爬满了幼虫,仔细看简直令人作呕,因为这些幼虫竟然是从她的身体里钻出来的,可惜它们就算逃离了寄生之所,也无法逃出桃李身上的大火,所以所有幼虫在钻出来后就陆续被烧死了。 这实在是匪夷所思的,可它就是发生了,直让观言目瞪口呆,一旁应皇天倒是神色自若,最多是桃李这般的死相令他蹙眉:“虫族中倒是有这样的寄生情况(注),不过寄生在人体内,我还是初次见识。” “难道说这类蜂能直接将虫卵刺入人体?”观言顿时想到了莫隗峰,不禁喃喃道:“就像莫隗峰那样,被蜂群完全覆盖?” “应该是。”应皇天看了一眼一旁的莫隗峰道:“先把他带回去再说,看起来还有许多谜团需要他来替我们解释。” 当晚他们就离开了平逢山乃至洛城,直接带失去了意识的莫隗峰回到了重楼。 ------------------------------------------------------------------ “我们无法证明莫隗峰也会如此,说出来不过平添恐慌,更何况世代交替生死轮回,是人力所不能及。”应皇天平淡不惊地回答观言过分的担忧,是不是会发生与桃李一样的情况,事到如今,早已是谁都无法改变的事了。 “话是如此……”观言叹一口气,这事奥秘非常,早就脱离了常识范围,跟蜂毒更是毫无关系,就算一切都源于猜想,可基础却尤为真实,是他们亲眼目睹。 “而且我总觉得那桃泱的母亲并非真正的母亲,应该是桃李才对。”应皇天又道。 “啊?”观言一愣之下明白过来,想到桃李是在葬礼后才出现,不由道:“桃泱的母亲从不露面,必然是不方便露面,莫隗峰只看见一个身影,未必不是桃李的。” “不错,依我的推测,桃李体内之所以有虫卵,应该也经历过被蜂群覆盖全身的情况。” “可是时间要那么长吗?” “不露面的时间和被蜂群覆盖的时间并不一定要完全重合。” “也是。” “而且不仅仅是她,还有那个猎户,他突然失踪,想来也另有蹊跷。” 观言听应皇天之言,想道:“你是说,那个猎户也可能是体内有虫卵然后因此爆发而亡?” 应皇天点头道:“兴许这种蜂类的繁殖方式比较特殊,不知是一开始就是如此,还是人为插足之后慢慢变化的缘故,比如有蟜氏的巫师能与蜂互通的关系逐渐导致了如今的情形,然而最终我们所见的便是它们的虫卵与幼虫能在人体内寄生,当完全成熟的时候就是它们的寄主身死的时候。” “照你这么说,桃泱也许就是那样死去的?说不定当时莫隗峰在婚房里见到的蜂群就是桃泱体内成长出来的蜂?” “我猜是。” “可是这也不对,莫隗峰说他和桃泱从小就认识了,虫卵能在她体内待那么久吗?起码有十年以上了?” “的确如此,不过我总觉得桃泱才是有蟜氏真正的传人,她应该有独特的抑制之法,除此之外应该还有一种催化之法,前者令虫卵长时间沉睡,使寄主安然无恙,后者却能令寄主丧命。” 观言这时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听故事一样,他与应皇天一样才听了莫隗峰的诉说,尽管他也觉得这一切都极不寻常,必定另有内幕,可短时间内却无法梳理得清楚,不像应皇天,说得有条有理,听得他频频点头。 “其实也有另一种可能,这其中所有人都被蜂支配,尤其是桃泱和桃李,但她们并未意识到这一点,还以为都是出于自己的决定,就如同莫隗峰如今的状态,一切都在不自知又自觉清楚的情况下,他不是说能杀死桃李是因为有蜂群相助的缘故吗?可是到底是他控制蜂群还是蜂群控制他呢?” 这番推论合情合理,听了却令人骇然,观言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道:“若蜂能控制人,岂不是要乱了套?” “所以这个可能性不大,就算真是如此,蜂控制人的力度也未必强大,否则便要如你所言乱了套了,不是吗?” “就是呀!” “因而无论如何,人依然有自主意识,所以我更倾向于桃泱不曾真正看穿桃李,桃李出于某种理由比如嫉妒又或是害怕死亡而留在桃泱身边,得到或报复莫隗峰根本就不是桃李最终的目的,她只是想利用莫隗峰来达到自己的愿望而已。” “你是说她希望能抑制体内虫卵爆发,就跟桃泱那样?” “不错。”应皇天点头:“我甚至觉得成亲一事也大有问题,说不定这是一种转移虫卵的办法。” “我怎么觉得你越说越玄乎了。”观言忍不住道。 “谁知道呢。”应皇天淡淡道:“都只是猜测罢了,一切还需静观其变。” ------------------------------------------------------------------ 所谓的静观其变,观言还以为要等很久,没想到短短半个月内就有了消息。 消息的内容让观言咋舌:莫隗峰在离开重楼后就遇见了一名女子,且与她成了亲,三日后他离开家中,而后不知所踪。 “并非失踪,正如我们所猜测,莫隗峰死于虫卵爆发,他像是知道自己的死期来到,独自离家,他最后的目的地是平逢山。” 应皇天将后半部分补足,一并说给观言听,观言怔了好半晌,才道:“怎么会那么快?” “这恐怕是火的缘故。” “嗯?” “换言之是温度,虫类冬季蛰伏,春季苏醒,如今虽是冬季,可大火影响了它们的成熟周期,想必温度能催化它们加快成熟,桃李几乎置身于火中,导致幼虫无法出逃,莫隗峰的情况却不一样,他经受了热度,却不曾死于大火,于是十五日过后,蜂虫便成熟出体。” “那桃泱呢?那日也有大火……”观言忽然想到。 “桃泱的情况可能不大相同,她应该是在大火烧起来之前就让蜂虫成熟了。”应皇天摇头,又吐出惊人之语:“她并没有让桃李得逞,她依然与莫隗峰成了亲,以另外一种无可想像的方式……” 观言闻言不禁瞪大了眼睛,他想起莫隗峰说当时婚房里没有桃泱的存在,而那些蜂群在桃李的指挥下狠狠蜇入他的脸和身体,更不用说后来那些蜂群与莫隗峰整整相处了五年…… “这、也太……”太过出人意料的猜测令观言张口结舌,讷讷地说不出半句话来。 “最有说服力的一件事,莫过于莫隗峰在临死之前又与一名女子成了亲。”应皇天缓缓地道。 谁说不是呢?无法想像不代表不存在、不会发生,莫隗峰那么爱桃泱,又为何匆忙与人成亲?这难道不是被蜂控制进而繁衍的绝佳证明吗? “那么那名女子……” “自然会盯着她,想必不久后她就会离家了。” 是啊,观言心想,这事恐怕会再一次进入循环,例如找到一个猎户或者别的什么人…… 这时,一只枭儿从窗外慢条斯理飞了过来,它眯着眼睛,拍打着翅膀,背着阳光停在了窗框上,它的足上绑着一只小小信筒,应皇天拆下来抽出里面的信。 “是巫前辈吗?” 离开洛城之前,巫冷钧已入宫查阅书卷资料,周国藏书颇丰,更有夏商遗留之甲骨铭文,有蟜氏既然是传说中炎黄二帝的母族,必然不会被遗漏,另外周国神仕代代相传,也不会错过本就在洛地的蜂神,而且巫冷钧应也是见过类似记载才能说出该族巫师与蜂能互通一事,所以比起继续关注那名女子,等待不知多久以后才会到来的答案,显然巫冷钧这边的信息会来得更快一些。 应皇天打开用来写信的绢帛一看,便道:“果不其然。”说着他将绢帛递给观言,观言低下头,就见那上面只写了短短一句话—— 有蟜氏,非人,而虫,即骄虫。 骄虫之首·完 ※※※※※※※※※※※※※※※※※※※※ 注:虫卵寄生可见螳蛉,当然应皇天这里说的不是螳蛉啦,先秦时螳蛉可能还没有进化出来。 占梦造梦(一) 灯火如鬼火,忽明忽灭,幽暗而岌岌可危,仿佛随时都会被周遭墨团般的黑暗反扑吞噬以至于湮灭,然而它又是此地唯一的指引,没有了它,也就失了前路。 此时此刻此地,有一人如约而至。 “应公子果真没有让我失望。”女子的嗓音柔润,不知在何处响起,听来只觉得像是笼罩在整个空间,丝丝渗入黑暗之中,如雨丝润物,细而无声,毫不费力地穿透而来。 漆黑吞灭了身影,来人亦如女子那般,只有声音能显示他的存在:“我既来此,还请占梦大人履行约定。” “你我之间何必见外,唤我梦霞就好。” “此间你是主人,自当客随主便。” “那么,应公子大驾光临,不如由我引路,请公子到处参观一下,如何?” “请。” 话音方落,灯火倏地化为点点磷火,原本寂静的空间忽地多出了许多细碎的声音,若是仔细聆听,便能分辨出那是远处许多人的脚步声和车轱辘不断转动的“吱咯”声。 逐渐的,声音越来越近,无数磷火使得附近的黑暗如同平常的夜色,不多时,人也好,车也好,就来到了近前。那原来是一条长长的车队,他们沉默前行,不发一语,也不曾停步,那模样更像是在赶路,明明是夜里,却不肯稍作休息,也不知是为何缘故。 “应公子觉得他们这是要去哪里?怎地如此匆忙?”梦霞忽地问来,用着饶有兴趣,略带猜谜般的语气。 “鬼火聚集之所,不是墓穴便是尸丛,他们想必为了尽快通过而赶路。” “原来如此。”梦霞也不说对错,而是又道:“那就请应公子再往下看。” 女子说罢,却听队伍中有人急急地道:“停车、停车。” 车队中仅有两顶车轿,皆由马匹牵拉,其余侍卫和宫女步行,这两顶车轿一头一尾,当队伍停妥后,前面那顶车轿边上有一名宫女在里面主人的命令下匆忙跑到队尾,向队尾车轿里的人传达着命令,可似乎车轿里的人一时不肯配合,引来宫女的厉喝:“公主之令,你敢违抗?”她这话立刻引来了两名侍卫,他们严阵以待,似是随时准备斩杀抗命之人。 很快的,车轿中下来又一名宫女,暗夜中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能依稀看出她离开前回头望了轿内一眼,人就被侍卫带离了车轿。 “出发!快出发!”宫女从队尾一路喊到队前。这次出发,队伍行得更加匆忙,像是被火烧了屁股那样,把队末那顶车轿丢弃在原地,只将马儿带离。 “咦?应公子,你说那车轿之中会是何人呢?为何要被留下?还是留在如此恐怖的墓地边?”梦霞又问,随即道:“又或者,那里面其实没有人?” “梦霞姑娘何必问我,想必你早已知晓。”应皇天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只道。 “看来应公子也已知晓后事。”梦霞道。 “事关自身,又岂会不知?” “呀!”梦霞却是有所吃惊地道:“可是应公子理应还小,怎么可能记得当时之事?” “并非记得,而是熟悉,既是熟悉,那么便曾经经历,如此而已。” “原来如此,那应公子知道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吗?”梦霞再问。 “你既要我参观,何不继续?” “应公子想看,自当继续。” 对话的片刻,车队已经走远,脚步声和车轮声皆消失在茫茫夜色里,而被丢下的那顶车轿只显得孤零零的,无人问津。 火光不停跃动,诡异而又细碎,不知不觉间,竟已汇聚在了一起,甚至缓缓来到了车轿边,车轿中依然无声,仿佛里面果真无人。 又过了良久,忽有一阵清脆的笑声自车轿里传了出来,那笑声分明是个孩童,显得可爱无敌,又充满感染力,可在如此诡异之所赫然响起,不免令人毛骨悚然,万分惊悸。 伴随着笑声,另有一事更显诡异,那就是车轿外的那些磷火不知何时竟入了车轿,此刻居然透过车窗的布帘隐约而现,看过去更是如同晶莹翠绿的球体般凝聚在了一起,那球体忽高忽低,仿佛在逗着车轿中的孩童,惹得孩童不断“咯咯”笑出声,显得开心之极。 “应公子那年几岁?” “两岁。” “那里面究竟是什么?”梦霞好奇。 “不记得了。” “可为何却记得年龄?” “不是记得,是知晓,两岁时,是我从应国回到楚国的那一年。” “那么应公子可知这是出自谁的梦境?” “大约知晓。” “既然我邀了应公子,不知应公子还有什么想看的?我或许还能让应公子参观一二。” “我只为约定而来。” “若应公子没有特别指定,那不如仍由我作主带领应公子继续参观。” “请便。” 话虽如此,可眼前这场梦境其实并未结束,此刻那孤零零的车轿被更多不知从何而来的绿莹莹的光点包围起来,竟显得分外温暖,尽管那绿色看起来瘆人又古怪,但它们对车轿内的孩童绝无恶意,更像是一种陪伴。要说起来,幼童本就是最无防备的,可同样对危险也十分敏感,然而这些光点只让他发出笑声,显然是无害的。 忽地,脚步声和车轮声再度传来,在越渐接近的时候,那走在车队最前的人一眼就看见了那顶像是正发着绿光的车轿,他顿时惊骇地大叫起来,叫声在漆黑寂静的夜晚充满了杀伤力,惊惧更是极容易传染他人,尤其是队伍后面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那一大群人。 顿时车队就乱了套,两匹马反倒显得比人们要镇定,这场混乱过了好长一阵才总算告一段落,这期间仅剩的那顶车轿纹丝不动,仿佛丝毫也不受影响,直到乱糟糟的情况趋于稳定,才听得里面有一个声音低低问来:“何事惊慌?” 那声音优美得令人心惊,在此刻却又幽冷得过分,好像不带半点感情,不被染上分毫情绪,就那么冷不丁地问了这一句。 “回、回禀公主,前方……前方还是墓地,我们、似乎迷路了……”侍卫不敢看那顶绿莹莹的车轿,也不愿去深想为什么明明应该在后方的墓地又诡异地出现在了前方,那原本是笔直的一条路,不存在方向的改变,因此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出现这样的情形才对,唯一的可能就是被他们丢下的那顶车轿,尽管车轿里的只是个幼小孩童,可近两年来所有的怪事都跟那幼童有关,如今这般迷路,也绝对跟那幼童脱不了干系。 “过了墓地到前面休息,不用再走了。”那冷冷的声音下了令,道。 “可是……那顶车轿也在……”侍卫的声音情不自禁地发着抖。 “绕过去。” “……是。” 车队陆续绕过了幼童所在的车轿,又将之抛在后头,不过这一回车队并没有走得太远,队尾和幼童的车轿距离不算太大,尽管幼童仍不时发出笑声,让整个车队都担惊受怕了一整夜,可实际上当晚并没有更多状况发生,而是安安稳稳地在墓地边度过了这一夜。 天光大亮,瞬间又被黑暗替代,仿佛落下了帷幕,便听梦霞的声音复又响起:“几乎每次在这里梦境便结束了,怎么样,应公子觉得如何?” “连贯地不似梦境。”应皇天简单作答。 “应公子一语中的,梦境也是梦境,可是若经过我的安排,便能如此。”梦霞道。 “占梦的能力,在奢生那件事上,已有所领教。” “若非如此,应公子也不可能前来寻我。” “不错。” “请应公子放心,梦霞一定能将寞公子找出来,只要他仍身在梦境之中。” “有劳梦霞姑娘。” ※※※※※※※※※※※※※※※※※※※※ 神仕卷最后一个故事啦~~~ 占梦造梦(二) 月隐星稀,夜深幕沉,密密匝匝的黑暗满布天地间,同时将寂静洒遍人间。 室内仅燃了一支烛,位于床尾内侧一角,房门紧闭,连门缝和窗缝都塞上了布条,以免有风吹动烛火。 床畔另有两人守护,一坐一躺,躺着的是香兰,她其实并未入睡,坐着的是观言,他的视线片刻也未曾离开床上的人,可惜尽管如此,也依然挡不住梦魇来袭,梦里梦外仿佛两个世界,守护的人进不去,梦中的人出不来。 但观言依然有几分庆幸,庆幸这晚他心血来潮来到重楼,否则的话,他就会错过如此重要的一刻。 一直以来,他都知道应皇天有很多事是不曾完全告诉他的,这是必然的,发生在应皇天身上的事大多神秘而莫测,不可能一一说道清楚,可另有许多危险或艰难的事,他也从未在应皇天这里听说过,除非被他撞破,否则只会被蒙在鼓里,这令他觉得十分无奈,也一直束手无策。 这回也是一样,若非他忽然登门,绝不会知晓今晚应皇天与梦霞相约梦中,为的是寻找失踪的寞。 寞一直在梦境中自由来去,突然失踪,此事蹊跷非常,可这事应皇天只要不向他说起,那么他也就无从知晓。兴许应皇天自己觉得与梦霞相约梦中不是什么危险的事,梦总归是梦,一旦醒来,梦境就会消失不见,可实际上在观言看来,梦境反倒要比现实可怕,因为他还从不曾见过如此痛苦的应皇天,不知他在梦中遭遇了什么,反应在熟睡的身体上,就像是被谁狠狠扼住了心房一样,他的眉目间从未出现过如此深重的痛苦之色,从来都是淡定自若,甚至有时候显得无动于衷的人,此时此刻却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破碎那样,这让观言简直难以想像,同时又庆幸万分,如若今晚他不过来,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原来应皇天身上埋藏的苦痛远比他想像得还要多得多,也更重、更深,如此一来,也就更不可能言说。 也难怪稍早一些他到时应皇天避而不见,说已经就寝,可那会儿才酉时,距离入睡分明还早得很,这就十分可疑了,更可疑的是香兰传话的同时不停地冲着他眨眼睛做表情,观言就是再迟钝也知道这其中必有古怪,于是当下就说自己是来借宿的,顿时换来了香兰感激涕零的眼神,只让他更觉一头雾水。 当他入了重楼,见到了沐浴后的应皇天,对方不仅不对“已经就寝”的借口做出半点解释,反而问他“这个时辰来做什么”,颇有点儿先声夺人的味道,这在应皇天身上着实少见,反常得很,便惹来他的怀疑和探究,索性开门见山说:“今晚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发生?危险吗?所以故意躲开我?” 应皇天蹙眉瞥了香兰一眼,香兰连忙捂住嘴巴拼命摇头,眼睛里满是无辜,表示绝对不是她告的密,观言则盯着应皇天,神情严肃,目不转睛。 好半晌,应皇天才似有无奈地道:“不要想太多,今晚无大事,只是略有小事。” “什么样的小事?”观言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模样。 “约了占梦。” 观言一愣:“什么时辰?” “子时,梦中。” 观言再度愣怔,梦中? 梦中约见? “为了什么?” “寞失踪了。” 观言又吃一惊,道:“所以你去找占梦帮忙?” 应皇天点头。 “然后她约你梦中相见?” 应皇天又摇头,道:“这是她开出的条件。” 观言明白过来,想了想后道:“那我今晚守着你,万一有情况可以随时叫醒你。” 应皇天说:“你睡你的,不用管我。” 观言却十分执着:“你阻止不了我,你总要赴约,到时候我再偷偷过来你也不知道,不如让我一开始就待在你房里。” “就是,公子睡熟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不仅是观公子,我也要留着。”香兰有了靠山,立刻表了态。 应皇天拧着眉,头疼似的按了按额际,随后道:“随你们,记得别吵我,别留风。”他如此交代之后,就懒得再多言,兴许是自知说什么都没人肯听。 于是观言顺理成章留了下来,和香兰一块儿待在应皇天的卧室里,两人还里里外外布置了一通,直到完全满意为止。应皇天窝在床上看书,偶尔嫌弃地看他们一眼,却并未吭声,任他们到处折腾。 后来为了让应皇天能安静入睡,两人也都自觉不再出声,各自闭目养神,他们在应皇天的床榻边都铺了褥子,困的时候可以躺下休息。 观言听着应皇天的呼吸声逐渐平稳后就翻身坐了起来,最近他并没有做噩梦,睡眠也算不错,所以总担心自己会一个不小心就睡过去,便宁愿坐着保持精神。 坐起来后他所见的应皇天睡得还算安稳,然而过了子时,一切就变得不怎么对劲起来,明明是在熟睡中的人,额头却开始溢出冷汗,脸色一分一分苍白下去,双眉不断绞紧,这些变化就算是在如此昏暗的房里依然肉眼可辨,他从平躺变成侧卧,一只手露在了被外,却又无意识地攥紧了拳抵在心口,观言看着只觉得异常揪心,却什么都做不了,他顶多只能帮应皇天拭去额头上的冷汗,也不敢去抓他的手,虽说这种看似陷入梦魇的情形最好是将他叫醒,可是他并不清楚梦境进行到了什么程度,毕竟才过子时,按理说相约的时辰才刚到而已,若冒然将人弄醒,说不定会坏了他的事,观言拼命让自己再耐心一些,若情况没有更恶化,那就再等等,再忍忍。 过了好长一阵,那只攥紧的手才缓缓松开,观言正打算把被子拉上去一些,却在这时看见了那人手腕上明显的几道淡淡的细痕,那显然是被利刃割伤后所留下的痕迹,也已经脱了痂,可是这种伤痕落在这样的位置,怎么想都不可能是因为意外而受的伤,观言排除所有不可能,留下的是割脉放血这一项,可是这为的又是什么?应皇天两只手腕都被包扎过,那就说明两边都有伤,什么样的情况要用到那么多血?晋国取血造神,会跟这有关吗?应皇天的伤比奢生入梦要早一些,可造神试血由来已久,时间先后不能作为依据,据他自己说是被那人面如枭的颙鸟所伤,可是鸟爪的抓伤不可能如此整齐利落,这谎言显而易见,正如今晚他不愿把与占梦相约一事告诉自己,骗他已经入睡一样。 观言兀自瞪着应皇天的手腕,相识多年,他深知应皇天的秉性,报喜不报忧,又嘴硬心软,对自己好得没话说,所以隐瞒自己也好欺瞒自己也好无论何事都必定是出于好意,可他却希望能为应皇天分忧,只可惜自己能力尚浅,无法像应皇天总是能替他解决烦恼那样为应皇天解忧。 哎。 无声叹息,观言拉上被子,轻轻掖好。 夜还长,应皇天的双眉并未舒展,这一夜注定是不平静的,就算是在梦中。 什么时候,能真正帮到你,那就好了。 观言凝视应皇天,心说。 占梦造梦(三) 黑,漫无止境的黑,不似黑夜,更似深渊,里面是全然的虚无,什么都不存在,什么也都失去了意义。 然而另有不明之物却能随着黑暗之源悄然滋生,不断蔓延,迅速成长,一切负面情绪皆为它们的饵食,它们贪婪地汲取,使得自身不断膨胀,可就算如此它们也从不停止,它们生来就想要更多,直到膨胀到爆破,更多的黑暗顿时从它们内部喷涌而出,只将周遭的黑染得更黑。周而复始,致使这片黑越渐浓密,愈发粘稠,到了仿佛能将里面的一切事物都牢牢包裹的程度。 “呃……” 明明是虚幻的梦境,明明自己也根本不是实体,梦霞却因能感受到的厚重黑暗而感到万分震惊,她甚至觉察到了其间无限的阴冷和恐惧,这是从不曾发生过的情形。 她探索过许许多多的人的梦境,还是头一次遇到如此没有止境的黑,以往她总能从各色的梦境中寻找到一个探寻的方向,可是在这里,却没有一丝半点的头绪。 在这一层全然的黑暗之外,只是梦境的表层,人们总能入梦,少有无梦之人。一般而言,只要有烦恼,相应地在夜间熟睡时便会有梦,且不由人所控制。梦境形形色色,无奇不有,包罗万象,但这些都只是表层的梦,而非产生梦境的根,如同植物在土层之外的部分另有更深层次的根深埋在泥土里,不见天日,这才是梦霞意欲探寻之所,尤其是应皇天,那个据说从小就不祥之人,一出生即因此被丢弃之人,更有太多被鬼神附身的传闻,甚至已证实他确能驱使神兽,这样的人的梦境,自是令她有探究的欲望,更不用说她眼下的任务就是盯紧此人,那么如若能多了解他一分,就能更接近任务的目的地一分,梦境原本就是最佳的探寻之所,在那人毫无防备熟睡之时,她才能经由梦境抵达最深层,一探究竟。 然而令梦霞从未想到的是,他的内心竟会有如此浓重又没有出路的黑暗,反将意欲入内的自己重重包围起来,不仅阻挡了她的去路,更让她无所适从,但她并不想就这样放弃离开,如此大好的机会,她也还有时间,若就此离开,她心有不甘。 “是谁,闯入此地?” 忽地,一个低而沉的声音在黑暗深处响起,语调平板,毫无起伏。 梦霞一愣,小心翼翼探查外层的情形。她邀应皇天入梦,利用的媒介是一支特制的蜡烛,曰梦烛。只要将那支烛点燃,入睡后就能见到引路的灯火,说是循着灯火,其实是将注意力放在灯火之上,那么两人便能在梦中相会。 只是不被应皇天所知的是,这样的梦烛她有许多支,每一支都被编织入各种特定的梦境,实际上此刻应皇天所见的都只是经由梦烛燃烧而出现的不同梦境,也是梦霞提前就准备好的,至于梦霞自己,其实一早就进入了应皇天的意识深处,进入的时机正是应皇天到来的那一刻,那一刻应皇天的全部心神都在灯火之上,换言之,黑暗中唯一的灯火直接吸引了应皇天全部的注意力,这在梦霞眼里则是开启了进入应皇天意识的一条通道,这才是梦霞约应皇天前来的真正目的,也是梦霞不为人知的能力。占梦一族世世代代所延续的正是这种能力,她们能在梦中自由来去,通过梦境这个通道窥探到人们隐藏在最深处的意识,同时也能利用梦境编织更多的梦境,而占梦,其实不过是这种能力最浅层的表象而已。 但是,在她去到过的所有人的意识里,还不曾出现过能发现她存在的情况,她的到来客观而言是会被梦境的主人觉察到的,毕竟是外来者,可实际情况却很难,尤其是在有外层梦境转移该人视线的时候,他们往往会忽略意识深处闯入的外来者,只要梦霞不攻击,不用力,通常就能不惊动分毫,轻飘飘地来了又去,反之则立时会遭受攻击,作为侵入者,必然会被毫不留情地赶出领地,没有例外,只除了意识快要泯灭之人,也就是将死之人,才可能发现了也无力攻击。 是以突如其来被问了话,梦霞不得不做出万分的警惕,这代表她所布置的那些梦境失了效,她的闯入依旧被觉察到了,这恐怕也意味着应皇天此人所竖立的心防程度之高已超出寻常人的程度。然而这一点并不让她感到意外,也不会让她知难而退,在决定深入了解应皇天之初,她就做好了各种准备。实际上,这反而让她又多了解了应皇天一分,虽然她曾指望通过这一次就将应皇天的底摸个透,不过事情通常不会如她所想的那么顺利,应皇天更不是寻常的普通人,而且一旦被觉察到,要想再成功侵入一次就很难了,所以这反而代表了这一次的机会绝不能就这样浪费,要尽可能多得把握住才行。 打定主意的同时,梦霞出了声:“我不是谁,我也不是闯入者,我是受邀者。”她用非常轻柔的语调,表达她的来意。 在最深层的意识里,“说什么”并不需要用嘴巴,而是动一动念头就可以传达,所以这就更要十分小心了,因为念头很难控制,但梦霞不一样,她身为占梦的继承人,从小就接受这方面的训练,她能让自己心口如一,说什么想什么,而不会像一般人那样想什么而不说什么。 “受邀者,也该有名字。” “梦霞。” “原来是你。” “你知道我?” “听过。” “但这次是你找的我。” “原来如此。”声音传来:“既然来此,那就聊聊,左右无事。” 这话反让梦霞愣怔,聊聊?聊什么?这种情形前所未见,但此刻不容她动更多的念头,因而道:“好啊,机会实在难得,我们聊点什么好呢?” “随便什么,比如你愿意来此的原因。” “我对你非常有兴趣,这就是我来此的原因。” “那若我把全部的我都让你看见,是不是就能让你失去兴趣了?” “全部的你?” “当然,不如说一下此刻你身在这片黑暗中的感受?仍然对我有兴趣吗?” “黑暗看似消极,但同样代表了许多的未知和神秘,若我说依然有兴趣,会令你困扰吗?” “若反之,你会觉得困扰吗?” “实不相瞒,若是你,我不会,其他人则会。” “你如此执着,看来我也应该拿出作为主人的气度,不能让你白跑一趟。” “哦?”梦霞意外。 “你可要看好了,看清楚这里的黑暗究竟源自何处。”声音轻轻落下,便就此消失了,下一瞬梦霞就在深邃的黑暗中看见了一条细细的白线,这条白线笔直竖立在她的面前,随后逐渐扩大,形成了一道带着微光的门缝。 梦霞蹑足走近,不知为何,她的心底忽然有一种强烈的不安,这种不安仿佛在提醒她不要轻易去推开这道门,然而强烈的好奇不断压制着这份不安,促使梦霞加快了脚步。 她伸出手去,在推开门前微有犹豫,心底的不安蓦然间扩大,只因她忽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心中这股念头微动,门已经被她推开,一只蝶翩然飞过她的眼前,刹那间令她脸色骤变。 “离开这里!”梦霞在心中大叫起来:“离开!快离开!”她紧闭起了双眼,迫切地叫嚣。 --------------------------------------------------------------------- 蓦地睁开双眼,梦霞发现自己已经浑身汗湿,她盯着眼前仍在燃烧的烛光好半晌,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没想到,出师不利,居然被反将一军。 梦霞不确定方才那一幕究竟有没有被应皇天看清楚,她在见到蝶飞出的瞬间便知那并非应皇天内心深处的黑暗,而是……她自己的。 梦霞夜不知道应皇天是如何做到的,但她明白了用自己的能力侵入应皇天的梦境已是行不通了,刚才那一幕不仅直击她内心最黑暗的地方,也暴露了她多年来埋藏最深的恐惧,事实上这次行动不仅失败了,更被人反过来利用了,这事只要稍微一想梦霞就明白了过来,那个名为寞的男子在她梦中出现,被她所虏,其实从头到尾都是给她下的饵,她上了钩,咬了饵,竟还以为自己是猎人,想去捕食,便理所当然地一脚踩入了早就布置好的陷阱里,然后被真正的猎人捕了个正着。 郁闷不足以形容梦霞此刻的心情,更多的是重现那一幕对她造成的打击,她仿佛重新回到了母亲离世的那一日,悲恸的口子毫无预警地被撕扯开,无止境的恐惧没完没了地涌上来,就快要将她淹没。她蓦地起身,却因起的太猛而一阵晕眩,双腿也因为盘膝过久而软地一下子又跌倒在地,守在门外的蒲瑶听到动静顿时冲了进来,见状连忙扶起梦霞道:“大人、您没事?” “无事。”梦霞咬牙起身,对蒲瑶吩咐道:“备轿,我要出去。” 蒲瑶一愣:“可是如今还是半夜——” “备轿、我说备轿!”梦霞的情绪有些失控,她努力控制着,指了指外面:“快去!” “是!”蒲瑶连忙一路小跑着出去叫了人。 梦霞胸口剧烈起伏着,她扶着几案,一双手无法自控地发着抖,方才的头晕使她感到有些恶心,继而开始头疼,她知道不能再一个人继续待下去了,她必须找人,一个能够给她提供强大依靠的人,否则的话,她也许会发疯。 须臾,梦霞的轿子匆忙离去,消失在茫茫夜雾之中。目送轿子离去的蒲瑶正要回转,却见到似有一只蝴蝶轻盈而无声息地煽动着翅膀跟在了轿子的后头,她不禁眨了眨眼睛,想要看个清楚那到底是不是蝴蝶,可是当她再看过去时又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片苍茫夜色,仿佛方才她只是眼花了一下。 也是,夜只是夜,哪来的什么蝴蝶呢? 占梦造梦(四) “啧,果然狡猾。” 浓重的黑暗之中,响起了寞的声音。 “我们被称为食梦一族,其实并非食梦,而是吃一种能够造梦的虫,自古以来它就能在人体中寄生,且不被人所知,不过此虫异常狡猾,不仅难觅其踪,就算发现了它,也极易被它逃脱。” “那么说来,梦霞不知它的存在。”应皇天的声音也在黑暗中响了起来。 “不错,她不仅不知道,而且会以为那是她们占梦一族世代相传的能力,不过据我所知,那虫曾大规模迁徙过一次,如今的占梦最多不过三代,再之前并没有这样的能力。” “知道了。” 应皇天并没有再问下去,寞也没有再说明更多,只是又道:“这次多亏应公子相助,只可惜还是被它逃脱了。” “不算,我也想摸一摸占梦的底细。” “无论如何,若是没有应公子,我追不到这种程度,最初它们也一样狡猾,可是跟人的结合度还不够密切,近百年来却愈发难以追踪了,这代表它们操控人的程度正在不断提升,反之它们的弱点也在人身上,不过如今已经知道了它们的巢穴在何处,要吃掉它们只是时间的问题。” “如果你吃掉了它们,占梦会如何?” “不知道,因为在我这一代,也是初次遇到它们。”寞说完,又道:“打扰许久,我该告辞了……”而后他语带犹豫,迟疑着道:“此地太深,应公子……不宜久留。” 好半晌应皇天才应了一声。 寞有些担忧,却又因为黑暗太过深邃以至于连他都找不到应皇天的所在,甚至他也不能在此久留,因为所有的压抑痛楚恐惧煎熬他都能在这里感受得到,这里才是应皇天内心最深最暗的地方,也是那些不断滋生又不断膨胀爆破之物最贪恋之所,若是在此处停留太久,便会被那些东西缠上,再也无法摆脱,当它们有了完全的形态时,就成了心魔。 “不必担忧,这原来并不是属于我的,而是另外一个人的黑暗。”应皇天显然知道了寞的念头,对他道。 寞因而一愣,忽地听见了一声极为绵长的惨叫,这一声听得他瞬间竖起了汗毛,继而浑身发冷,头皮发麻。 “听见了吗?就是她,她在这里已经很久很久了,我一直想解放她,可始终都做不到。”应皇天的声音幽暗,似是毫无情绪,那凄厉无比的叫声仍在持续,一声比一声高亢,一声比一声寒瘆,更一声比一声令人难忍。 “以前我以为是她骗我的,后来才知道原来是真的。”应皇天喃喃道。 寞看不见应皇天,可莫名就觉得应皇天是看着叫声的主人说的,但这里实在是太黑了,究竟在发生着什么或许只有应皇天自己才能“看”得清,因为那在应皇天而言并不需要“看”,而是心中本就存有,因为这本就是他的心里。 “应公子、应公子……” 寞的声音因为凄厉的尖叫而不断远去。 --------------------------------------------------------------- “观公子!观公子!” “寞……寞公子!”观言蓦地意识到出现在眼前的人是据说失踪了的寞,不禁脱口唤道。 “观公子,千万要将应公子叫醒,他不能再继续睡下去了。”寞急切地对观言道,连寒暄都省了。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观言连忙问。 “也不是什么大事,总之记得将应公子叫起来就没事了。”寞如此说道。 “好的。”观言点头,想了想还是问:“是因为占梦吗?” 寞犹豫片刻,回答道:“其实是因为我的缘故,具体还是等应公子醒来让他告诉你,有些事不方便从我口中透露。” “好。”观言不再追问,而是着急着醒,寞离开得也很匆忙,观言只觉得眼前雾蒙蒙一片,便听见有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了进来: “观公子……观公子……” 观言迷迷糊糊间转醒,意识到是香兰在叫他,他都不记得自己是几时睡去的,大约是看见应皇天的状态好转后放下了心才趴在床沿上睡去的,可突然地他又想起了寞急切的吩咐,不禁猛然直起了身子,顿时吓了香兰一跳。 香兰的声音不大,因为应皇天还没醒,观言则不然,他一睁眼就伸手去推应皇天的肩膀,试图摇醒他。 “怎么了?”香兰一愣问。 “先将应公子叫醒再说。”观言也来不及解释,而是道。 观言语气很是着急,香兰一下子也着急起来,连忙加入,可是无论他们怎么摇怎么叫,应皇天都没有动静,也根本就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香兰这回可真着急了:“怎么会这样?公子这是怎么了?” 观言摇头:“我也不清楚,刚才我梦到了寞公子,是他让我立刻叫醒应公子的。” “那现在公子醒不过来要怎么办?” “继续想办法,总之要让他醒过来才行。”观言蹙眉看着应皇天道。 --------------------------------------------------------------- “轰隆!” 一声惊雷在楚王宫的上空炸响,震耳欲聋,令人心惊肉跳。 下一刻,遮天蔽日,厚重的云层翻滚而来,里面有无数尖锐的长啸声,此起彼伏,直搅得人心慌意乱。 “吼!” 远处,不知是何物的吼叫声夹杂其中,仿佛也要来凑个热闹,但听来却有些撕心裂肺,使得人心惶惶。 还不仅是如此,楚国域内江水齐动,无风起浪,不祥之兆如同滚滚浪涛,打得人猝不及防。 “怎么回事?”楚王从寝宫披衣而出,辰时已过,天色本应大亮,可转瞬之间就暗无天日,鸟兽齐鸣,实是前所未见、闻所未闻之事。 外头宫人纷纷掌起了灯,有巫宗府的官员匆忙过来禀报:“回陛下,怕是天象突变引起的鸟兽啸鸣,只是……据臣观察,天象突变的方向……是西北方……” “西北……”楚王拧眉:“难道是——” 那官员惶恐道:“正是……天锁重楼之上。” 占梦造梦(五) 眼前忽有微绿的光,熟悉而又遥远,令人不自觉想要靠近一些,才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这是哪儿? 周遭一片漆黑,只衬得那抹绿光更为显眼。 她的脚步不停,不断向绿光靠近。 是了,似乎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因为实在丢不下那个孩子,甘冒性命之危独自离开队伍,也要回到那个阴森的墓地边,想将那个孩子偷偷抱走。 听说那个孩子一出生就被他的亲生母亲丢弃,后来莫名其妙回到了宫中,更是倍受厌弃,他的母亲从来就没有抱过他一次,回宫后也没有再看过他一眼。 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所有人都避之如蛇蝎,与他相关的怪谈多不胜数,每个人都怕与他待在一块儿,也害怕接近有他在的厢房。 可孩子那么小,真的太小了,明明生得可爱标致,而且不哭不闹,乖极了,却没有一个人愿意抱抱他,宠宠他,看着着实令人心疼。被下令照看孩子的人大多不情不愿的,可能连喂食都很是敷衍,然而孩子还是慢慢长大,这就更令人觉得胆寒了,就好像他身边真的另有鬼怪在照顾他,以至于更不会有人愿意接近他了。 在轮到她自己照看孩子之前,心疼的情绪并不曾到来过,因为那孩子被隔离在太过于偏僻的院子里,她连个影子都见不着,所以很多传闻听过就罢,在没有真正见到那孩子之前,她最多只是有一丝好奇,怪事围绕着孩子频频发生未必是假的,毕竟那么多人都在传,而且一传就是两年之久,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真的是鬼怪附身吗?她却不以为然,因为若真是如此,除了一些异常的怪事发生之外,宫中并不曾因此而死过人——被吓死的宫女除外——因而她不会跟其他人那样害怕,反对那孩子产生了一丝好奇。 “咯咯”的笑声自光芒深处传来,引得她不由加快了脚步。 她记得很清楚,那时她也是这样急迫,当时轮到她照看孩子其实还并不久,也就是从回楚国的路途开始,然而她已经无法撒手了,尽管她隐约觉得那孩子不会遭遇什么危险,可依然因为离开了一阵而感到紧张和担忧,就算听到了熟悉的笑声,她也不能完全放下心来。 那孩子本就十分爱笑,笑起来的模样更是令人的心都要融化掉,在第一次亲眼见到了那个孩子后,她就希望能照顾他,养育他,直到他长大。 只可惜,最终她只养到他十岁而已,还那么小,就又要被迫一人…… 她匆忙奔向车轿,而后拉开轿帘—— 那些微的绿光蓦地消失,一瞬间她便陷入了深深的黑暗之中。 这又是哪里? “天儿?” 莫名的,她知道应皇天就在这里,因为这是她养育了整整八年的孩子,仿佛水□□融,就算自己并非他的亲生母亲。 “天儿!你说话。” 黑暗依旧是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她沉默下来,她知道那个孩子所有的好,却也清楚他隐藏着的所有的坏,那种坏并非是恶,而是由许许多多不公平的现实所不断累加起来的坏情绪,可是那孩子从来不发脾气,不大哭大闹,外头恶言恶语,就算因为他们居住深山老林也不能完全隔绝,可是到了他那儿就像是无缘无故消失了一般,然而背地里她也听说那些说坏话的人后来遭遇的所谓“恶报”,手段颇为毒辣,足够让人警醒,也让关于他的那些传闻在背地里传得更沸沸扬扬,如火如荼。 而他们生活在一起整整八年,她也不曾见过一次他不开心的模样,他仿佛真的如孩子那样无忧无虑,不知人间愁苦。 这当然都是假象,真的情绪全被他藏了起来,就好像普通孩子会将自己心爱的玩具藏起来那样,他从不会在她面前流露这一切,连一次都没有。 他不是普通的孩子,而原本他也该是个普通的孩子而已。 此时此刻,她意识到自己所处的说不定就是他深藏坏情绪的地方,所以才会那么黑,因为他从不希望被她发现。她四处张望,这里漆黑到没有一丝光,一切欢乐和生机都不被允许,黑暗的地方只会滋生出更多的黑暗,除非有更多的欢乐和生机将这些黑暗抵消,否则黑暗将一直存在下去,永不消失。 “天儿,是我,莲姨,你应莲姨一声,别让莲姨担心。”青莲尝试着说道。 漆黑的环境里,一时间依然无声无息,青莲凝神细听了片刻,刚要再出声,却闻很细微的“喀喀”声,这声音,听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碎裂开那样,有些奇怪,也令人不喜。 “砰”的一声,在一片死寂中蓦然响起,只听得青莲心惊肉跳,与此同时,“唰啦”一大片东西再度碎裂开来,这一回能清晰地分辨出来,是什么东西被狠狠敲碎了。 “砰!” 又一声。 青莲心头再度一震。 “停下来,天儿,是莲姨,你别吓唬莲姨。”青莲趁隙轻声道。 这时,“砰”的声音又隔了很久才响起,而且明显小了许多。 青莲心头微微一松,又道:“天儿,你在哪里?莲姨看不见你。” 黑暗中又没了声息,仿佛有什么被压抑着,而又有什么努力隐藏着。 “天儿?”青莲也隐约觉察到了什么,她小心翼翼,总觉得这里并不是能随意接近的地方,但她又已经来到了这里,于是只能更加小心,并尽量轻声。 “不能……别看……不能看……不能听……不能看……”断断续续的声音从不知多深的深处传来,青莲仔细分辨,听出了那是孩童时期的应皇天的声音。 “好、好!”青莲忙道,她从未听应皇天流露出如此恳切的语气来,急忙安抚:“不看不听,莲姨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好不好?不然,你送莲姨离开?” 她话音落下好半晌,漆黑的深处才传来动静:“……好,天儿带莲姨离开。” 倏然间,“砰砰”声复又响起,像是再也压制不住,而且比方才要来得更为剧烈,更令人心惊,青莲就算捂住双耳,也照样能听见,她只觉得自己的心也“怦怦”直跳,不安到了极点。 “莲姨,我们走!”就在这时,应皇天的气息蓦然出现,这回却是恢复了青年的嗓音,青莲顿时觉得安全感包围了周身,与此同时,长长的嘶叫声随着“砰”的敲击声也出现了,然而下一瞬间,地动天摇,青莲蓦地睁开双眼。 是梦! “怎么了?做恶梦了?”是巫冷钧摇醒了她,烛灯早已点燃,青莲瞧见巫冷钧满是担忧的脸。 “是天儿!”青莲抓住巫冷钧的手,她的掌心都是冷汗:“天儿不知出了什么事,我梦见一个很黑很黑的地方……”那声长长的嘶叫如此撕心裂肺,即便是醒了过来仿佛仍在耳边,青莲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仍在兀自“噗、噗”地跳。 “别担心,我立刻送一封信去问……”巫冷钧说着就要翻身下床,却被青莲一把拉住说:“别去了,明早再说,就算真的有事这么晚了我们也帮不上忙,而且若真的如梦中所见,天儿反而会来信询问。” “也好,到底是什么梦,还记得吗?”巫冷钧不愿放青莲一个人胡思乱想,于是问道。 青莲边回忆,边将能记住的情形说给巫冷钧听。 她犹记得梦醒前那刻的安心感,一如此时她身在巫冷钧的怀抱之中。 天儿……应该也会像她一样,从那个无比漆黑的梦中醒过来的…… 占梦造梦(六) 蓦然睁开的双眸湿雾一片,偏是毫无睡意,只在那样的湿意中显得愈发黑漆和沉静,根本不像是从深睡中挣扎着醒过来的模样,甚至一与之对视就令人神魂震动,心有余悸。 “应公子,你醒了!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观言从醒后就守候在应皇天的床畔,片刻都不曾离去,算起来,已经足足两日又一夜了。 应皇天盯着观言好半晌,才摇头,他缓缓起身,这时香兰推开门冲了进来,见应皇天醒了高兴道:“公子终于醒了!太好了!饿不饿?想吃什么?” 应皇天又摇头,却说了两个字:“沐浴。” 香兰连连点头:“马上就去准备,公子稍等片刻。”她说着又匆匆跑了出去。 观言仍觉得有些忧心,他一直看着应皇天,见他似是有些脱力,便上前扶了一把,应皇天摇头道:“不碍事,我睡了多久?” “两天两夜,到底怎么回事?梦霞是不是做了什么手脚?”观言皱着眉问。 应皇天再度摇头:“不是她,是我自己的问题。” 观言不解,却也不急于问,只道:“总之醒来就好,先沐浴再吃点东西,应该饿了。” “还好。”应皇天捞起垂落于身前的长发,用绑带一把扎起。 他额上的冷汗还没有完全收回去,观言想起前两夜他不知被什么纠缠以至于怎么唤都唤不醒的模样,真正平静的时间段少之又少,这一觉睡得如此不安稳,必然是疲倦异常的,也难怪此刻他的动作中都透露着一丝乏力,一点都掩饰不了,也让观言看得忧心忡忡。 他同应皇天一块儿下楼,应皇天沐浴的时候他坐着窗畔喝茶等待,香兰正在准备早点,忽然那只眼熟非常的枭儿慢悠悠落在窗外,它轻轻拍打着翅膀,抖了抖身上的尘土,然后朝观言伸出了一支足,那姿态,十足的睥睨,傲慢得如同高贵的仙子降落凡尘,又宛如贵族的公主伸出纤纤玉手,观言看得着实啼笑皆非,不过脸上却不显露半分,而是郑重其事地将绑于它足上的信筒取了下来。 枭儿松了松足,转了个身飞上了树梢,观言暗自猜想是巫前辈的来信,却并未将信筒拆开,只是放在一旁继续等待应皇天。 一般而言,应皇天沐浴的时候观言不会进去打扰,不过这一回时间颇久,鉴于应皇天才从沉睡中醒来,观言怕他太过于疲惫而一不小心在浴池中再度昏睡过去,于是中途敲了一次门,得到回应后才放下心来再度等待。 在体力不足的情况下沐浴恐怕更加费时费力,也难怪应皇天出来的时候面色不见一点红润,反而苍白异常,香兰见了心疼不已,不断唠叨着要应皇天多吃一点,一面唠叨一面将粥和小菜还有点心摆了满满一桌,恨不得应皇天能一次全都吃下去。 “刚刚送到的。”应皇天走到窗边的时候,观言指了指信筒,又点了点窗外。 “你拆,顺便帮我回信,应该是莲姨来的。”香兰抓着浴巾等应皇天坐下给他拭发,应皇天却要香兰去拿剪子:“太长了,剪短一些。” 香兰蹙眉,舍不得却只能遵命。 “又不让我帮忙洗,又嫌麻烦,剪了多可惜。”香兰嘟囔。 可惜这话没得到一丁半点的支持,于是不了了之。 观言拆开信,就见里面写道: “莲姨很担心你,盼回信。” 观言心下莫名,但依言写下:“已醒,无事,勿忧”六字,然后他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莲姨唤醒了我。”应皇天也不瞒他,道:“应该是寞将莲姨找来的。” 观言依稀明白过来,他皱眉:“你醒不过来,是怎么回事?” 应皇天垂眸:“许是迷失了。” 观言探究地看着他,却问:“不能告诉我吗?” 应皇天沉默,片刻后道:“有一种虫能造梦,寄生在人脑之中,寄主不得而知,以为是自己天生异能,便如占梦。” 观言目瞪口呆,像是在听一个故事,要不是前不久才经历过骄虫一事,他绝不会有真实感,事实上说是真实感,在他听来依然玄妙,尤其与梦霞打过那么多次交道,他实在无法想像她脑中居然有虫类寄生这种事。 其实自从认识应皇天之后玄妙的事情就遇到过不少,不过还是一次又一次打破他的认知,每每都让他震惊万分,只觉得这世间真是无奇不有,变化万千。 “刚才应公子说,寄主不得而知,意思是梦霞不知此事?”他在脑中过滤一遍应皇天的话,才问。 “不错。” “但寞公子知道?” “嗯,据寞的描述,他们一族与那虫应是天敌,梦貘食梦,实际上吃的正是造梦之虫。” “原来如此。”挺合理的,能造梦之虫,能入梦之物,食梦可不就是食虫吗? “不过历经千万年的繁衍变化,也经历过虫貘大战,如今它们各自留下一支,几代都不曾遇上,然而天性注定,一旦遇上便是你追我逃,寞想要抓住它,便来找我相助。” “这要如何相助?”观言纳闷,但直觉应皇天醒不过来兴许“相助”一事极不简单。 果然应皇天语焉不详,只说:“诱敌深入。” 观言暗自分析,诱敌深入的“敌”指的自是造梦之虫,那么梦霞约应皇天之事显然是将计就计,关键是“深入”,要深到什么程度,才会令应皇天靠自身之力无法清醒? 他出神地看着应皇天思索,仿佛想从应皇天的脸上看出一丝端倪来,奈何人家毫无破绽,什么都瞧不出来。 “应公子梦里必定有什么,能把你自己也困住。”观言最终只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差不多,醒来以后并不清晰,不过莲姨来找我,我还是知晓的。”应皇天并不否认,接了观言的话道。 观言心知再问下去应皇天也不打算说太多,只得作罢,不过另有一事他不得不问:“那么,寞成功了吗?” 应皇天摇头:“只是确定了虫的身份,但被它们逃脱了。” “难道还要再来一次吗?”观言不禁心忧,他可不想见到应皇天再一次醒不过来,那感觉非常不好,就好像会永远沉睡下去一样。 “不必,寞自己会解决,这次我之所以会相助,也是为了确定梦霞的能力。”应皇天说。 观言这才放下心来,随后又担心地问道:“那梦霞脑中的虫如果被寞吃了,她会如何?” “这件事我和寞都不清楚,不过有一件事我是清楚的。” “什么事?” “占梦一族至今不过三代,意味着虫族迁徙到来不超过百年,问题在于继承占梦的人谁都不曾活过三十,那就意味着就算寞不吃造梦之虫,梦霞也一样会在时辰到来那天死亡。” “她说她一直在调查她母亲的死因……”观言想起来道。 “因为她不知道她母亲的死与虫族有关,所以其实再怎么调查,也不是真相。” “那她的母亲真的死于全身失血,头颅不翼而飞吗?” “应该不是。”应皇天说:“梦霞进入我的梦中,在她离开前,我看见了她母亲死亡的现场,那一幕,想必就是埋藏在她心中最深的恐惧。” “是什么?”观言问的时候,不知怎么也觉得心有恐惧。 应皇天缓缓道来:“头颅爆破,面目皆非,满床的血,顺着床单一直流到地面。” 窗外阳光灿烂,观言却听得没由来打了个冷战。 “另有一只似蝶的虫在房间飞舞,门开之际,它便飞了出去,梦霞恐怕不曾见到。” “难道那就是造梦之虫的本体?”观言问。 “蝶能羽化,此虫似蝶,兴许它离开人体便是羽化之时,不过此虫生在人脑,除非剖开脑袋来,否则便难以见其真面目。” 观言听后半晌才长吁一口气,搓着手臂上因为应皇天的话而想到的那一幕升起的小疙瘩,他还没开口,应皇天又说:“甚至我觉得梦霞被寄生也是在那时,羽化后的成虫诞下的虫卵黏附在了梦霞的身上,在梦霞所不知道的时候便钻进梦霞的脑中,譬如在她的睡梦中。”说着他顿了顿:“这个若哪一天有机会得知她何时出现的能力,母亲又是死于何时,便应能从时间线中大致推导出来。” “真没想到……”观言轻叹一口气,原本他觉得梦霞此女咄咄逼人,有时候自说自话,又颇为任性,可这一刻听了她的遭遇,却不免生出几分同情,尤其是这一切她还不自知,更使人替她忧心,偏偏这件事在找不到方法解决之前说也没有用,或许她都未必会信。 “命中注定,多想无益。”应皇天对观言道。 可不就是命中注定嘛…… 观言知道应皇天说得对,只是一时心中复杂,忽而又想到应皇天,他的遭遇,岂非也是命中注定?那么自己呢?也一样吗?若命中都已注定,那又如何挣脱得开呢? “你会告诉她吗?”观言忽然问。 应皇天摇头:“与我无关。除非——”他不知想到了什么。 “除非什么?” “没什么,下次再说,没什么要紧的。” “好。”观言也不再问,他知道有些事急不来,更有些事变化多端,无法预判。 “公子,观公子,你们别光顾着聊天了,快点吃!”香兰气势汹汹从屏风后冒了出来道。 “别催。”应皇天瞥她一眼。 “食不言!”香兰越来越不怕他了。 “好了好了,再去泡一壶茶来。”应皇天不耐烦地支开她。 “哼!”香兰心口不一地跑去泡茶。 “真好……”观言忽然感叹。 应皇天看他一眼,没说话。 观言托着腮,看看应皇天,又看看重楼,再看看窗外。 一派风和日丽。 真好呀…… “别让我一个人吃。”应皇天不满道。 “好啦好啦,帮你吃光就是了!”观言回过神来,笑说。 占梦造梦·完 ※※※※※※※※※※※※※※※※※※※※ 又一卷完成啦~~~撒花~~~下一卷不会让大家等久的,敬请期待咯~~~ 武罗之神(一) 厉王十七年,隆冬。 夜深似海,风雪连天,崎岖的山道仿佛深陷在雪夜之间,没有前路,也不存在后路,连脚下的路也显得迷蒙难见,视野窄小得可怜,黑暗铺天盖地,几乎要将他吞灭,但这些都难不倒他,他想,他一定要找到那个女人,不计一切代价。 雪一点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山中气温本就极低,此刻寒气逼人,丝丝渗透衣袍,这样的天气,就算是像他这种从小就练武的都不可能在山中过夜,更何况是普通人,而方才他亲眼见到那穿着裙袍的女人进入山中,他紧追不舍至此,心中愈发肯定她绝对不普通,要么她在山中另有住处,要么这里就是给他准备的又一个陷阱。 然而就算如此,埋首继续前行也是他眼下唯一的选择,若是停下,更是只有死路一条。 耳边是他的脚步声和寒风呼啸的声音,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心知此山陌生如斯,如若真有陷阱布下,那么他恐怕很难躲得过。 不过,不试一试又如何能知呢? 骨子里的那股傲气不减反增,他熊挚红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命运如此,那么便是要他面对的,至于怎么就沦落到了如此地步,此刻追究并无意义,他的身份地位众人皆知,根本防不胜防,被那人设计,实属正常,事到如今,他只想将这一切查明,绝不能白白走这一遭。 山路崎岖难行,更不用说如此大风大雪,但也因此不必担心有野兽的出没,可这不代表不会遭遇猎人捕捉野兽而留下的陷阱,挚红小心翼翼,手中的长刀总是比脚步先行,他在雪夜中披荆斩棘,只可惜大半个夜都过去了,他依然在山中打转,黑夜让他不能分辨东西,便也无法确知方位,直觉告诉他这一路走来早已越陷越深,而非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行。 他已经十分疲惫,寒冷太过,身体的热量流失得极快,他身上没有食物,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他根本什么都来不及准备,实际上在几天前,他都还在楚宫里参加宫宴,年节过去,一年一度的蜡祭又要到来,他也就在这段时间才从鄂邑来到丹阳,原本预计在蜡祭结束之后就回鄂邑,谁知…… ----------------------------------------------------------------------- 年尾的宫宴很多,挚红久不回楚,居然觉得有点陌生和格格不入,但他的身份又容不得他躲懒,只能没完没了地应付各路官员,他的大哥一如既往深居简出,他的三弟好歹已经不再是那个只惦记着四处玩耍的孩子,在觥筹交错中终于有了几分楚国三公子的模样。挚红有些想不起两年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但如今丹阳给他的感觉似乎分外遥远,他在终于得到的一个空档中看见了一样来参加宫宴的观言,便朝他走了过去。 观言还是老样子,拘束而恭谨,哦,不,也许还是有些变化的,至少并不是那么拘谨,也并非没有从容,他毕竟不是那个初入宫的新人了,也从巫宗府的小巫祝变成了独当一面的神仕,他的气质分明也是有变化的,从前大概是看不出什么气质不气质的,最多只是个模样清隽的少年人罢了。 “观言!”执疵,也就是三公子叫得并不客气,自从多年前在天锁重楼里他被观言找到伊始,就没改过口,每次一遇到观言,叫他的名字都叫得十分顺口。 “三公子。”观言转过身,不用看清来人,就知道是谁了。 “最近你在忙什么呢,我派人去神仕府找你,哪知几次都扑了个空。”执疵逮住他就是一顿抱怨。 “三公子派人找过下官?”观言一愣,因玉蝉并没有跟他提过。 “嗯,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所以没让你的侍女传话。”执疵的主要目的就是找人玩,不过几次都找不到,他还真是好奇观言到底是在忙什么。 “原来是这样,可三公子还是要让下官知道才行,也没有忙到连见一见三公子的时间都没有。”观言微觉抱歉道。 “这可是你说的,那你不如现在就答应我,下次出去把我带上,整天待在宫里闷都闷死了。”执疵开始得寸进尺。 观言却摇头道:“下官去的地点多是深山险地,不适合带着三公子,还是趁下官在宫中时约见为好。” 执疵闻言不怎么乐意,但也知道肯定有危险,他眼珠子转了转道:“那你带我去天锁重楼,总不会有危险了!” 观言经常出入天锁重楼的事整个王宫都知晓,要说天锁重楼里没有危险,可没人会这么认为,谁都不会忘记多年前大工尹因到访重楼而染上的怪病,也不会忘记周国的王子姬奉在参观重楼后遇到的一系列怪事,唯有观言几年下来都好端端的,这便证明了天锁重楼对观言来说是安全的,不过至今为止倒还没有人问观言讨过这份安全,执疵当年是入过重楼的,现在他开了口,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和目的,总觉得都摆脱不了他对那个地方耿耿于怀的嫌疑,实际上他很快也承认了:“那次去还小,根本都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而且仔细想来,那时候我分明是被故意诱去的,不管怎么说我都想再去一次,就一次,好不好?”这三公子,说到后面还撒起娇来,一副不带我去就不肯罢休的模样。 观言失笑,在他眼里,三公子尽管长大了许多,也懂事许多,可是一旦撒起娇来,就好像又变回了当初那个倔强难哄的小孩,性格依然别扭,任性依旧,贪玩依旧。 “好是好,不过三公子要先答应我,不能乱跑。”观言道。 “好!”执疵一口答应。 “还有,有些地方下官都不曾去过,若是重楼主人不允,届时三公子可不能嚷着要去。” “好。” “那就先这样说定,待下官打过招呼后带三公子前往。” “好!” 得到观言的承诺,三公子兴高采烈离去,挚红这才上前,打招呼道:“观公子还是和以前一样,无论何时都是那么好说话。” 观言并非没见到二公子,只是眼前之人浑身上下包裹着的那股冷漠气息比从前更甚,让他有些犹豫该不该上前,也就在这间隙,反而被二公子抢先了,这让观言连忙上前行礼道:“下官见过鄂王。” “不用那么多礼。”挚红表情淡然,从容伸手,掌心朝上,道:“请代我将此物交给他。” 观言低头见他掌心上有一个绛红色金丝边的束口小布袋,不禁一愣:“这是……” “他知道。”挚红只道。 观言便不再问,接过小布袋,答应道:“好的,我会转交给应公子。” “多谢。”挚红微一点头,转身离去。 观言看着二公子的背影,心中不禁感叹:二公子……哦不是,鄂王还是那么惜言如金。 ------------------------------------------------------------------------ 挚红并未在宫宴现场久留,他去了永宁宫,他母亲的居处。 二夫人喜静,宫宴这样的场合除非必要,否则她压根不会露面,在楚国,若说楚王是一国之尊,那么二夫人就是一国之后了,在大夫人去世以后,她就掌管着整个楚国的后宫,身份尊贵不言而喻。 但到底也是临近了年节,一贯低调的永宁宫多少也沾染了一丝外头的喜气,沿途皆是红彤彤的宫灯,衬得来来去去的宫人脸蛋都红扑扑的,看上去喜庆得很,不亚于那正在举行宫宴而张灯结彩的卯月宫殿。 挚红行到之处皆有人行礼口称“鄂王”,自然也有人早已前去通报,二夫人久不见挚红,心里早就想得紧,一听说挚红来了,当下就将一堆拜帖扔在一边先一步等在了殿内,当挚红的身影一出现,她就迫不及待冲了上去,挚红再是冷漠惜言,在见到自己的母亲后整个人也柔软了不少,他对上母亲欣喜的面容,唤道:“母亲大人。” “总算把你给盼回来了,让娘好好看看你瘦没瘦。”二夫人上上下下打量挚红,像是一丝一毫都不愿错过,挚红也就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任他的母亲左看右看,而且不仅是看,二夫人摸摸他的脸,又捏捏他的手,显然就算眼前的挚红早已长得又高又俊,在她眼里也始终是个孩子那般。 挚红纵容地任自己的母亲上下其手,口中道:“别光顾着我,您的身体怎么样?” 二夫人连忙摇头说:“都好、都好,来,快给娘讲讲你在鄂邑的事。”她拉着挚红在席上坐下来,宫女兰鸢端上茶点,平日里寡言少语的挚红,在自己母亲絮絮叨叨的询问中,捡了一些无伤大雅的事说给母亲听。 母子俩一直聊到了夜深时分,在得到挚红说会在丹阳留半个月左右的时间后,二夫人仍然不舍得放人离开,让挚红在永宁宫的偏殿留宿。挚红自小在永宁宫长大,直到十三岁那年夺了帅印封了左司马才搬出去,不到两年又去了鄂邑,于他而言,永宁宫倒比自己的宫殿要住得久,他难得回来,下一次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便答应了自己的母亲,当晚就在永宁宫里住下了。 ※※※※※※※※※※※※※※※※※※※※ 新一卷开始啦~~~感谢继续陪伴的读者朋友,我慢慢写,诸位慢慢看哈~~~~ 武罗之神(二) 挚红是被惊醒的。 并非因为梦境,恰恰相反,他整夜无梦,又醒的猝不及防,感觉十分异常,这份异常挚红在惊醒的瞬间就察觉到了,他是因为身体自然的警觉而惊醒的。 可是丝毫都不容他细想,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乍然响起:“你醒了,昨晚睡得好吗?” 挚红蓦然惊起,眼前是一名妇人,她的身形背着光,容貌模糊,可就算如此,挚红也在顷刻间分辨出来此人并非永宁宫之人,且此地也绝非永宁宫中。 这是怎么回事?自身的警觉心令他醒的尤为突兀,一瞬间脑海中掠过了无数种应对策略,但所有策略不可能凭空生出,他必须设法弄清楚一些情况,比如对方的目的,这是何地,眼前妇人又是何人? 他不声不响盯着妇人,并不出声作答,妇人仿佛习惯了他的少言般,自顾自又说:“昨夜下了整夜的雪,山路都封了,好在前阵子我们已将粮食储备全了,就算这雪再下一个月都没关系。” 山路?储备粮食? 挚红听得一头雾水,面上却纹丝不动,他静静看着妇人,同时暗中观察整间屋子。 屋子不大,一眼就能望尽,也一应俱全,他甚至看见了妇人口中所说的那些储备齐全用麻袋装好堆叠在墙角的粮食,妇人身后的小窗亮得一塌糊涂,白的有些刺目,想是外头的雪也早就已经停了。这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挚红想唯一不同寻常的人应该就是出现在这间小屋里的自己,可眼前这妇人一副熟络的模样显示出他仿佛也是这间屋子里的一员似的,所以对挚红而言,这间屋子连同这位妇人统统都属于危险的范畴,也代表了有人能潜入永宁宫对他下手,并将他安置在宫外的山上。 “怎么了,发什么呆,快起来用餐了,今天做的是你最爱吃的米粥和黍饼,米粥煮了一大锅,够我们娘俩吃一整天。” 娘俩? 挚红对妇人口中又冒出的一个词而感到意外,更觉荒诞。 他这时仍是不太看得清楚妇人的模样,脑中却开始琢磨策划这一切的人究竟是什么目的,将他从永宁宫中绑来此地显然是要对他的母亲不利,那么到底会是谁?又跟他母亲有什么仇怨?如果不是仇怨,怎么会大费周章将他弄来此地?他不仅是楚国的二公子,还是鄂邑的鄂王,连他都敢动,这份仇怨结得必然极深。可是多年来,作为儿子的他竟然不知道,这才是此刻最令他感到震惊和自责的事,而非自身离奇的处境,当然他也必须设法尽快离开这里,才能解开这场能同时困住他和母亲的局。 “今天有什么要我做的吗?”挚红脑子转得飞快,他不接话,也不问那些已经摆在自己眼前的疑惑,这种情况下他不指望妇人能替他解惑,而是索性另起一个话头,想看看妇人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她心目中的儿子又会是个什么样的人,挚红思索若是顺着她行动,在间隙找机会离开应该也不是一件难事。 “山路都封了,今日就不要出门了,如果闲得慌,倒是可以弄些雪水来煮茶,还可以做一些腌萝卜,去年那一整坛子我们可是吃的一点都不剩,今年我特地多准备了一些。”妇人这样说,听不出一丝半点的装模做样。 挚红慢条斯理地穿衣,他的衣服从里到外都陌生得很,不仅陌生,而且朴素,但却是崭新的,缝制得也细致,也许衣服本身不比宫中精致,但胜在用心,每一针都平整规矩,针针均匀,挚红觉得这妇人要不是对着自己演戏,那么这些衣服就应该是她给自己的儿子亲手缝制的,可她没有理由能将自己错认成儿子,这其中必定还有其他的原因。 妇人是不是演戏挚红还需要时间来分辨,但他自己已经打定主意扮演起“儿子”的角色将计就计,于是一面穿衣一面答:“我有点忘了要怎么腌,您教我。” 这话窝心得很,虽然挚红的语气并不显得很热络,只是单纯的就事论事而已,可是妇人却很高兴,嗓门都大了几分:“好咧!” 挚红起来后总算完全看清楚了妇人的模样,但又由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因而一眼望去只觉得普普通通,第二眼却觉得她的眼神稍稍显得呆板,可若笑起来这种感觉就消失了,自然得很,并不像是装出来的。 他的行动看似没有被限制,因为他能够自由出入小屋,可是一出门挚红就明白了原因,这里地处半山腰,荒无人烟,又大雪封山,他一个人身无长物,若是无法分辨具体方位,要下山谈何容易?挚红一般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就算要离开,也要做好充分的准备,他按捺住心中焦急,重新回到屋里,开始着手腌萝卜的事宜。 腌萝卜其实不难,因为腌料不需要他来经手,他要做的只是洗和切,本来这些也是简单的事,然而地处雪山之中,来回挑水就费时不少,若将萝卜一次都挑去河边洗又太冷,而且水还是得挑,之后要用的地方不少,于是洗和切暂且放一边,挑水砍柴成了首要的事。 挚红带兵打仗,露宿野外好几个月,挑水砍柴是基本,他经常和自己的士兵一起做这些事,熟练得很,而且这样一来他还能借此观察一下自己所处的地理位置,于是在问了水源大致的方位后,带着两个空桶和一个扁担就离开了小屋。 水源距离小屋不太远,挚红目前不太确定这附近有没有什么人在暗中监视,因为他离开小屋也太过轻易,若是将木桶扁担就此一扔独自离去也不是不能,但若有人在暗中监视,离开得越顺利反而越危险,这种藏在暗处不知深浅的危险最是不容小觑,挚红素来谨慎,他觉得有必要做一番试探,只是不是现在,现在的挚红正趁挑水的功夫仔细打量着眼前这条徐徐流动的河水。 河水从更高的地方流下来,经过他眼前这一段,再一直往下,两边都望不到尽头,而水声绵绵,听来源远流长,在静谧的雪山中异常清晰,挚红细细听了片刻,又抬头望了望河边生长的大树,然后才弯腰舀起水来。 武罗之神(三) 腌萝卜是认真的,整整一麻袋的萝卜洗出来,切片,毫不含糊,挚红仔细观察妇人的神情,半点都看不出作假,他愈发疑惑,若妇人觉得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她必定陷入了某种幻觉当中,可是是谁能如此神通广大,能像这样去操控一个人? 一整天安然无事,仿佛他们一直是如此生活的,随着夜晚的到来,挚红准备行动。夜晚翻山越岭其实不现实,尤其是雪山,但夜晚时间很长,又没有外人干扰,趁着夜色探路和试探是挚红白天一直在琢磨的事,他不可能放任夜间就这样流逝,必须要做点什么。 屋外漆黑,好在白天摸熟了去河边的路,挚红依旧沿着这条路走,雪堆砌的路很难掩盖脚步声,无论多轻都仍有“沙沙”声,但挚红并不会天真到觉得自己能在当晚就顺利离开,他总觉得有什么还在等着自己,事情绝不会像今天一整天这样如此简单。 挚红来到河边,沿着下游的方向走。他脑中大概有个方位图,以丹阳为中心,最近的是荆山,再有西边巫山和南边山脉,他在永宁宫昏睡应该只有一夜,要将他连夜安置在山中,除了荆山至多抵达巫山,但若要确保中途不出差错,本来该是荆山最有可能,可是偏偏荆山他比较熟悉,从开始狩猎便出入山中,他直觉这里不是荆山,应该是巫山。 巫山大小山峰无数,连夜上山,必定要选最近的入山口,尤其巫山接壤夔国,那么路线还要绕开夔国,不过不论上山的路线如何,此刻他身在山中,便如同身在迷雾里,就算沿着河水下游一直走,顶多也只是往山下走,而不能确定最终是不是能走出这座山。 挚红自然是打算试试看的,试探归试探,若有机会离开,他不可能放过,只是他的把握不大,偌大的雪山,一整夜的时间显然不够,他也没想过能连夜离开,而是准备先探一探路,通过几晚的时间寻找出确切的方再行动。此刻他一面沿着河边走,一面仔细留意周遭的细节,幸而这夜无雪,河流上方明月当空,照得河面波光粼粼,岸边偶有悉窣响动,可那或许是错觉,毕竟这是隆冬而非夏天的夜晚,动物多半都在冬眠。 河水蜿蜒直下,走不到半个时辰前方就没有了路,水沿着山壁就那样直泻而下,挚红往下张望,而后沿着有路的方向拐了弯,彻底与河水的方向岔开,也不知道这条路会带他去到哪里。 水流声越来越远一直到再也听不见的时候,挚红觉得眼前这条路可能会延伸到很远的地方,他仍然可以往前走,可他不打算冒这个险,挚红转身回头,此际月亮已悄悄绕到了树梢后,挚红粗粗估算,距离他离开小屋应该早就已经超过了一个时辰。 回去的路挚红依然仔细,一路都似是在观察什么,距离天亮还早,他不用匆忙赶回去,可是不知什么缘故,他的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安,随着越渐接近小屋的方向而逐渐扩大,而后他弄清楚了原因,只因这一路太安静了,他所预想的监视并未出现,他走得那么慢,足够察觉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然而这一路上却是什么可疑的情形都不曾发生,当挚红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一个念头逐渐形成,他觉得对方的监视也许不仅仅是针对他,而或许是那个小屋,小屋里有两个人,他和妇人。 挚红加快了脚步,如果他的直觉是对的,他这边若然无事,那么会出事的或许是妇人。 之前他就一直在奇怪,为什么妇人会心安理得接受一个其他人作为“儿子”,他想过很多种理由,比如被迫被威胁,又或者服用了某种带有幻觉的药物,但是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的自愿的,出于某种理由,比如曾经失去过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应该有他那么大,于是她怀抱着某种不切实际的愿望前来,仿佛是为了弥补失去的遗憾。 血腥味扑鼻而入,在满是白雪的冷冽之地,这种味道尤为突兀。 挚红的脚步微微一顿,他已经看见了鲜红的血从小屋的门缝处流淌出来,映在皑皑白雪上,看得人触目惊心。 门虚掩着,挚红伸手轻轻推开。 “吱呀”一声,妇人提着油灯匆匆走出来,见是挚红不禁露出了笑容:“你回来啦。” 挚红浑身的血却倏地冷了,只因这妇人压根不是之前的那一个,而此际她的脚下全是血,她却恍若未觉,好像踩在干净的地板上,对他的离开更是觉得平常,如同他本该在这个时候回来。 血还在蜿蜒直流,挚红有一刻只觉得场面荒诞至极,然而这一刻过后,他点点头,对眼前的妇人说:“我回来了,你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不多睡会儿?” “醒了就睡不着了,上年纪了。”妇人笑呵呵地说。 “再去睡会儿,天还没亮。”挚红说。 “也好,你也休息一下,折腾了一晚上了。” 挚红点头,跟着妇人进了屋,他在屋中并没有看见尸体,想来尸体已经被收拾掉了,让他看见血迹不过是用作警告——若再擅自离开,那么这一位妇人的性命也将不保——挚红很难不这么想,但也许对方只是做个样子,之前那位妇人并没有被害而是被带走了,只是无论哪一种,对方都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要他别再轻举妄动。 挚红回到床榻,和衣上榻,他闭上眼睛,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 这件事诡异万分,用一个他人来威胁自己,如何确保有用?若不能确保,对方又为何要用?另外,为什么是“母亲”?意指为何?难到意思是所有危险最终都指向他真正的母亲?若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个警告就很严重了。 挚红强迫自己入睡,在这种情况下,睡眠与食物同等重要,这对他来说并不难做到,他从小就接受训练,不知是不是因为毋康病情的缘故,楚王对健康的他就显得格外重视,要不然他也不可能仅在十四岁的年纪就夺得帅印领军出征,然而他的母亲却一丁点都受不了,每次都抱着他直嚷心疼,说完又要埋怨他的父王不像个父王,对自己的孩子过分严厉。这些挚红倒没什么感觉,他觉得身为楚国二公子,强大是非常有必要的,他从小就敬仰自己的父王,因为他的父王足够强大,强大到一整个楚国都好似在他的庇护之下。 挚红少梦,尤其是对距离天亮已不远的补眠的这一觉来说,理应无梦的他却做了一个梦,梦中他似乎一直在山中打转,风雪大得迷了他的眼,他什么都看不清楚,可偏偏却在大风大雪中看见了点点星火,他眯起眼睛,分辨不出来那究竟是灯火还是无数的火把,就在这时,梦醒了,挚红睁开眼睛。 “你醒了,昨夜睡得好吗?” 一模一样的问话,同样的熟络和亲切,却出自不同的妇人。 挚红向门边望去,地上的血迹被拖干净了,若非能看见依稀的痕迹,真的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 武罗之神(四) 一连两天,挚红都不动声色养精蓄锐,除了挑水劈柴以外什么都没做,这一来小木屋果然相安无事,新来的妇人依然是一位合格的“母亲”,她尽心尽责,对“儿子”关怀备至,依旧看不出一丝作假。 挚红没把心思花在妇人的底细上,他只打算对她的生命负责,他不愿重蹈覆辙,再让小屋染上血腥,免得再迎接又一位新妇人。 而且两天时间,也足够他等的人找上山来。 第三日一早,扶风和四名侍卫敲开了小屋的门,与此同时,挚红一记手刀直接打晕了妇人。 扶风对挚红说:“多亏应公子相助,才让属下等找到了您。” 扶风的话说得容易,可毕竟耗费了整整三日又三夜,纵然有应皇天这个外援,这番寻找也必定不易。 自从虞琊被他接管伊始,他与应皇天之间就建立了一种极为秘密又稳妥的联系方式,实际而言是应皇天透过他来监视虞琊,以至于失联这种事一旦出现就会被应皇天察觉,而后应皇天必定会设法找寻他的下落。挚红很清楚这件事只有应皇天才有能力办得到,特别是像这次他从永宁宫连夜被人绑走的情形,居然连他的侍卫都不曾被惊动,永宁宫被渗透的程度可想而知。 如今见到了扶风,挚红自然也就知道自己失联以后应皇天就找了扶风,扶风等待应皇天搜寻的消息,然后带人前来这里的一系列过程,他微点头后对扶风道:“把她带上,我们立刻回宫。” 侍卫之一接过了挚红手上托的妇人,将之背在身上,连同挚红一行七人往雪山下行去。 “鄂王猜得不错,此处正是小武罗峰,夔国以东的巫山入口。”扶风在挚红问起雪山方位的时候便道。 小武罗峰的名字来自神武罗,据说神武罗原本是青要山神,青要山的位置神秘莫测,一说在周国境内,一说则为帝之密都,若二者合一来看,那么帝之密都似乎位于周国境内,可是中原山多地广,谁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另外一座青要山,至于神武罗,倒是还真有不少人听说过,说那神武罗是个送子神,曾经有上千万的信徒,但后来也不知发生什么事,神武罗销声匿迹,不过十多年前,有人见到神武罗在巫山出没,而后那座山峰就被命名为了小武罗峰。 有了确切的方位,下山也就有了路,更何况这条山路扶风五人才走过,因而七人行得飞快,一路上又似是毫无阻拦,挚红却清楚自扶风五人上山开始,对方就不可能一无所知,但对方按兵不动,只让他感觉另有一场更大的波涛正在暗中酝酿,并等着他们入瓮。 挚红将为何要带妇人下山之事向五人稍作说明,扶风立即明了挚红的言下之意,他当即对挚红说:“二夫人只是着急鄂王的下落,属下等离宫之时,永宁宫里暂无事发生。” “也只是暂时而已。”这次下山可不是他一个人,动静那么大,足够引出对方的动作,挚红担忧的也不是自己这边,而始终是他母亲这边。 扶风又说:“属下总觉得上山的过程和接到鄂王的过程似乎太顺利了一些,我们的行踪或许一直都在对方的掌握,就不知道对方还有什么招式没有使出来。” “只看他们让不让我们下山。”挚红淡淡道了一句。 若然下了山,那么危机在永宁宫里,反之,他们应该根本无法下山,放扶风和侍卫们上山是诱饵,下山的路便是陷阱。 “山路只有一条,临时走别的路恐怕更危险。”扶风担忧道。 “正是如此,巫山连绵不绝,若走相反的路,那就别提下山,只会越陷越深。”巫山很长,南北纵横,谁也不知道延伸到哪里,小神武罗峰根本还算不上一座山峰,否则也不必加上一个“小”字。 实际上他们已经在下山途中,任何猜测都于事无补,他们只能在事情到来之际随机应变,仅此而已。 一行人由扶风和一名侍卫打头,挚红和背负妇人的侍卫居中,另两名侍卫殿后,六人的步子很轻也很小心,更是提高警惕仔细留意周遭情形。此际天光大亮,雪色熠熠,随处可见的白依稀刺目,它们堆叠蔓延,连山岩石壁的缝隙都能见到它们的踪迹,而且至今不化,可见先前风雪之强和山间温度之低。 冬日光照不强,温度半点都传不进山中,风却冷冽非常,呼啸着在林间穿梭。在扶风和挚红互相交换了一些必要信息后两人便未再出声,一行人在静默中前行,耳边不时传来极细微的“咔嚓”声响,应是积雪压断了树干所致,脚下的“沙沙”声也不曾间断,可是分明的,另有其他细微的响动时有时无,就是听不太出来是从哪里传来的,好像是山岩之中,一会儿又好像是在雪地里,这些响动到处游移,以至于根本分辨不出来那都是些什么样的响动。 可是不多久,动静一下子变近了,尽管那声音很快又消失,但每一个人都听见了,而且听得清楚,他们不约而同看向脚下。 那……似乎是从地底传来,而且是非常明晰的“喀”的一声。 地底? 走在前头的扶风顿时停住了脚步,不好的预感直窜上心头。 “退后!快退后!” 这一声急唤之前挚红和四名侍卫也已经停步,可是危机骤然降临,几乎是瞬间近逼,他们纵是后退也逃不开一触即发的地裂天崩! “轰”的一声巨响,在短暂的沉寂之后彻底爆发,顿时雪花四溅,夹杂着无数碎片,一时间地动天摇,没人能在这样的巨震之中站稳脚步,尤其那被厚厚的白雪掩盖的地底居然原本就是中空的,那里倏然现出一个巨大的坑洞,范围大得令人惊愕。 六人纵然预料到有陷阱,也不曾想过陷阱的规模竟是如此浩大,这可以被称之为“山坑”而非只是个“陷阱”了。 这根本就是地势! 七人皆控制不住往下坠落,与此同时,无数碎石乃至完好的石块也一并落下,带着一股要将他们七人就地掩埋的气势,如暴雨般自头顶倾盆疾下,不容他们有片刻喘息。 石块纷纷砸下,四名侍卫和扶风在坠落当下就拼命想要往挚红的方向扑近,以期能护住他们的主人,可是石块阻碍了他们的行动和视线,挚红也在瞬间下了命令,让他们先护住自己再设法脱困。 然而石块又多又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下,他们本就陷在坑底,身处劣势,灾祸如同从天上来,又哪里是好躲的,能及时避开大石块击中己身已经是不错了,于是不到须臾,他们的身影就皆被石块所淹没,顷刻间坑底变得漆黑一片,然而坠落的石块依旧持续了好一阵,几乎将整个山坑掩埋。 待一切终于静止,山坑里再无半点声息,片刻后,天空居然又飘起了雪来,纷纷扬扬,不到一下午的时间,就已将大小石块掩盖,地面不再因为石块而显得坑坑洼洼,它们被新雪覆盖,两端重新衔接起来,山路还是山路,丝毫都看不出不久前才塌陷过。 ---------------------------------------------------------------- 挚红悠悠转醒时,只有他一个人躺在雪地里,周遭没有扶风和侍卫们的身影,自然也就没有妇人的下落。 他身上虽然没有受伤,但后颈似乎被什么东西给咬了一口,那正是在那些石块当头砸下来的时候发生的,他非常清楚地感觉到了,可再回头时却只看见一抹黑影一掠而过,很快隐入了暗处,当他追过去后才发现那里似乎连接着另外一个山洞,而且刚好能完全避开石块,他立刻要出去想将扶风和侍卫们带进来,可是然后呢? 挚红蹙眉回忆,脑袋却隐隐发疼,他是怎么会出现在这片雪地里的?他依稀记得他想回头救人,可惜突然之间四肢好像麻痹一般一动都不能动,他不受控制地倒在地上,他的头开始发晕,眼皮似是重有千斤,他意识到那必定跟刚才被咬的那一口有关,他用了最大的意志强撑着不让自己陷入昏迷,而后,他看见了几个人朝着他的方向走来,走在最前面人挑着一盏灯,他瞬间闭上眼睛,只可惜一闭眼他就真的失去了意识,而就在闭上眼睛之前,映照在灯光之中的分明是一张女人的脸庞…… 那一眼掠过的容颜其实非常模糊,尽管如此,挚红依然能确信自己从不曾见过她,但对方却针对他做了那么多布置,每一样都花了那么多的工夫,可是最终的目的却不是为了绑架他,当然更不是为了下杀手,而是又把他单独留在了这一片陌生之地,这只能说明,她的目的还没有达到,那些费工夫的布置都还只是前奏,必定还有更严重的后续还在等着他。 他摸了摸后颈,果然摸到了肿块,但好歹四肢有了感觉,他摸到了手边的刀,这让他有些意外,不过很快他就明白到这是自己身边唯一的防身之物,也是唯一的武器,未免在这又一处陌生的雪山中挨饿或者遭受攻击,这把刀必定有极大的用处。 雪花还在飘落,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好似每个方向都有出路,可挚红却不知自己该去往何方,他也不知道扶风和侍卫们的下落,但只要他们没被石头砸死,总归会让应皇天找出来的,这一点他还真不担心,至于自己,既然对方如此费心,他也就不能令他们失望,尤其是那名陌生女子,来都来了,他总要搞清楚这一切背后的缘由才行,所以他现今该做的,就是努力在雪山中活下去。 雪色迷蒙了他的视线,天色很快暗沉下来,夜晚即将来临,挚红振作了一下精神,选定了一个方向,便迈开步子,毫不犹豫地迎着风雪而去。 武罗之神(五) 夜色沉得如同深渊,无止无尽,挚红整个人都陷在风雪里,寒冷一点一点蚕食他的体力,饥饿如影随形,他只有不断地让自己往前走,才不至于被冻僵,可就算意志力再强大,体力也在不断流失,更何况不久之前他才昏迷过,挚红强撑着走了整整一夜,当天色见亮,他微仰头,见到些微的日光从树梢的缝隙中透进来,心头稍有放松,可是只这一个细微的动作和一丁点的松懈,他就觉得头晕目眩,整个人摇摇欲坠,下一刻身体像是断了弦一样软倒在地,疲惫瞬间席卷而来,他试图让自己重新站起来,意识却愈发恍惚,最终陷入了沉沉的黑暗之中,不省人事。 挚红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梦,梦中出现一个村庄,那个村庄人丁兴旺,家家和美,每到既定的日子,村民们就携家带口上山祭祀,那山上似有一位厉害的神明,村民们纷纷献上祭品,虔诚地向神明磕头跪拜,口中念念有词。 神明的存在逐渐被村外的人们所知,陆续有外来者寻访上山,一样磕头跪拜,每个人脸上都似是怀有期待,也有不安,然而画面一转,那些人皆怀抱着婴儿再度上山,这一回他们个个脸上都洋溢着喜气,一看就知道他们的愿望实现了,纷纷上山来还愿。他们替神明修建庙宇,同时也将这位神明的名声传播到了更遥远的所在。 而后,更多的人慕名拜访,又得愿而归,神明的庙宇终日香火兴旺,信徒们络绎不绝,连带着山脚下那个小村庄也红火起来,原本简陋的村落建起了四四方方的大院,为了迎接四方前来朝拜的信徒,他们铺起了长长的青石板路,整个村庄焕然一新,但不知不觉间,村民们开始以侍神者自居,言行举止也逐渐傲慢起来,他们越渐贪婪,甚至越渐自大起来。 神明的名声自然也传到了南方,南方荒蛮,方国众多,大小不一,有些方国还不比眼前这个小小的村庄富有,他们一样想要上山拜神,却被村民们苛待和阻拦,终于村民们的做法惹来了方国的怒火,那场滔天大火将所有风光都烧成了灰,村庄一夕没落,村民们本还寄希望于山上的神明,可惜他们的傲慢和自大早一步将神明的名声毁坏,被他们苛待的方国将村民们丑恶的嘴脸传了个遍,都说神明必定是假的,否则那些村民们为何阻拦?一传十十传百,尽管神明的拥护者为神明辩驳,可惜挡不住有心人恶意传播,久而久之,神明的名声沉寂下来,再也没有什么信徒,那个曾经人头攒动香火不熄的华丽庙宇,也日渐衰败下去,再不复往日盛况。 ------------------------------------------------------------------- “醒了,他醒了!”一个略带低沉的嗓音传入挚红的耳中,他缓缓睁开眼,见到了两张忧心忡忡的脸,这两张脸一入眼,挚红就觉得自己的心猛地一跳,他闭上眼睛,凝了凝神,睁眼再看。 挚红深知自己的长相,他的父王英武非凡,他的母亲二夫人纤柔婉约,而自己也算是五官端正,隐约是有父王的影子,可是他乍然见到面前的二人,却冷不丁怔住,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像,也不知道是五官的哪一部分还是揉合了全部之后的感觉,总归这两人自有相似之处,而与自己的父王甚至是他自己都有几分相似,挚红眼皮直跳,总不至于自己的父王其实另有兄弟流落在外? 念头一闪而过,眼前二人一男一女看似是一对夫妻,他们凑过来时相互靠得很近,仿佛不分彼此,他们的担忧也不外露,见他醒来只是小小松了一口气,就听那男的道:“醒来就没事了,多喝水多休息多吃一点就能恢复过来。” 女的听后放下心来,却是问挚红:“小兄弟是一个人上山的吗?我们是在山里发现你的,怎么在这样的天气里上山来啊?”她问话的语气十分温柔,让人生不出丁点不回答的意愿,挚红没有忽略这种怪异的感觉,但他到底是被搭救的一方,便略去许多关键的情况答:“不止我一个,我和同伴们走散了,这种天气实在不该上山,只是我们急着找一个人。” “别光顾着问,先让他吃点东西。”男的推了推女的说。 “啊,是,我去把吃的端过来。”女的连忙说。 “我起来吃。”挚红撑着床沿坐起来,从小的礼仪和教养使得他没有在床榻上吃东西的习惯,但他发现自己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饶是如此,他还是让自己坐起来,没再让自己跌回去。 男人立时看了出来,连忙对挚红说:“别急,你坐着别动,我们把小几搭起来,你就在这儿先吃一点,蓄点力气再说。” 挚红知道自己的情况,没再拒绝,眼看着男人搭起小几,女人将茶水和饭菜一一摆开,那是十分简单的菜色,却非常清淡可口,先前他在小屋里分别尝过两位妇人的手艺,都不似这般,那二人只给他普通村妇的感觉,但这次不同,食物里透着几分用心,他还记得第一位妇人切的萝卜块,若说他曾经想找出几分装模做样的痕迹的话,那么现在仿佛能从那些粗糙的萝卜块中看出几分端倪,不过也许是自己过分挑剔了,萝卜块切得粗糙显然不能代表对方不够用心。 挚红的体力在陌生男女的照料下逐渐恢复了过来,如今他们也不能算陌生了,他得知了他们的名字,男的姓傅,本身就是大夫,女的正是他的妻子,他们是最近来到这座山下的小小村落里的。 挚红第二天就走遍了小小的山村,这里位于雪山下,这显然不是自己走下来的,而是傅大夫上山发现昏迷的他之后把他给救下来的。 山村极小,没几户人家,村子里发生一点小事大家都能知道,村民们也很是质朴,对挚红的到来纷纷表示欢迎,没用多少工夫挚红就从村民口中了解到了傅氏夫妇的一些情况,他们成婚多年,曾经有过一个孩子,但出生不久就被人抱走了,两人多年来一直到处找寻,却屡次失望,但若那孩子还活着,差不多就是挚红这样的年纪,说到这里的时候,村民看向挚红,皆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挚红看得分明,这多半就是他们也觉得自己与傅氏夫妇生得相像的缘故,就好像自己是那对夫妇失落多年的孩子。 但若说傅氏夫妇觉得救了他是冥冥之中上天注定,那么对挚红而言,便是有人刻意安排,让他与傅氏夫妇相见。 从他被绑到山中小屋开始,这件事就一直围绕着母亲和孩子,要不是挚红万分确信自己是父王和二夫人亲生的,到了此刻他也要开始产生怀疑了,但对方一直针对这一点,或许真的有这个目的,又或许对方不知为何会以为他的身世有问题,才要像这样千方百计来提醒于他?挚红按兵不动,他与村民聊了半天,傅氏夫妇不可能不知道,他们必然也想得到村民们会如何说,但他们却在挚红回来后回避了这个话题,仿佛是想认一认又怕最终是错认,这从他们待他的态度上就能看出来,强忍激动,又有几分小心翼翼,不刻意嘘寒问暖,但尽可能将一切都安排妥帖,怀抱着想将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他的心情,这种心情挚红在自己母亲的身上感受过,所以一点都不觉得陌生,但他也绝不可能接受另外一份同样的心情,只是傅氏夫妇与先前的两名妇人又有截然的不同,他对于他们失去孩子一事有些于心不忍,衷心希望他们能将孩子找回来,至于像后者那样自然将他认作孩子的情况,他可以忽略的彻底,丝毫也不会放在心上。 他并没有受伤,体力恢复后按理就能提出离开,可是一来幕后之人毫无线索,二来傅氏夫妇的来历到底令他好奇,三来他也想确定这两者之间有没有什么关联,没有人会把“幕后者”三个字挂在脑门上,那么便也不能完全排除这一条。挚红的防备心很重,越是觉得面容相似越不会把这一点简单放过,那些人把他送来这里,不就是要他深挖这一点吗?挚红觉得自己没必要像他们一样躲闪,索性就开门见山:“前几日无意中听说了一件事,若是冒犯了还请傅大夫和傅夫人多见谅。” 话开了头,自然就有了后文,傅氏夫妇必然也是等着这一刻的,但他们失去孩子的悲伤早已经因为过去太多年而沉淀下来,只是面对挚红的时候仍是难掩遗憾和伤怀,若眼前的青年真的是他们的骨肉,那么他们也失去了最能同他亲近的时期,如若不是,那么又将会是一场空。 “他是我们好不容易求来的,却没护好,把他弄丢了。”傅夫人的话中带着浓浓的自责,傅大夫抓住了她的手,拍了拍接下了她的话,问挚红:“你听说过武罗神吗?” 这话要放在半个月之前问挚红,他必然是摇头,可是扶风上山后就跟他说了武罗神的来历,而此刻傅大夫的话让挚红蓦然间联系上了之前的梦境,顿时明白过来傅夫人刚才说的“求来的”是什么意思,他没有立时回答傅大夫的话,而是反问了他一句:“你们见到了那武罗神了吗?” 傅氏夫妇两人点头,又摇头,傅夫人说:“武罗神并未曾见到,但我们去他那儿求子,愿望实现了,却在前去还愿之时把孩子弄丢了。”话说得实在凄然,泪水也是一下子涌了出来,看起来不像是装的。 傅大夫叹息一声,那段过往已然久远,却仍然刻骨铭心:“我们成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听说武罗神是送子神,便去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灵验了,她在回家不到半年内就怀上了,我们简直欣喜若狂,都觉得等孩子出世后一定要去还愿才行,我们这样想,也这样做了,孩子出世不到一年,我们就带着他跋山涉水重新去到武罗神所在的那座山的山脚下,那时武罗神已经非常有名了,来往求子和还愿的人很多,当地的人们说怕那么多人一拥而上打扰了山神,就安排外来想要上山的客人分批上山,我们被排在了三日后,然而谁都没想到就在这短短的三日内村庄出了事,那时一片混乱,我们的孩子就在那场混乱中丢失了,再也没能找回来。” 挚红有些吃惊,傅大夫的话和他的梦境如出一辙,但他其实极少做梦,而且就算做了多半都记不得内容,这次不仅做了梦,还如此清晰甚至似是带有某种程度的预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没有让吃惊表现在脸上,只是再问:“能说一下当时的细节吗?” 傅大夫点头,当时的场面尽管混乱异常,可为了寻找自己的孩子那些细节他早就回忆了不下数百遍,他从抵达那个村庄开始说起:“我们带着孩子上路非常不方便,为此特地租了一辆马车,那日跟我们一同抵达村庄的还有一队车马,其实在半路上我们还遇到过,当时不知道目的地是一样的,结果到了山脚下,发现原来都是来找武罗神的,不一样的是我们为的是还愿,对方是求子。” “那是位品貌端庄的夫人,中途遇上时她就表现出对孩子的喜爱,我们的孩子还让她抱过,后来到了山脚下再一次遇上,她非常热情地邀请我们住到她的隔壁,她也要排队等上山,一样是等,我们住哪里都一样,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于是就答应了下来。” “等待的过程并不无聊,除了那位夫人经常会邀我们出门之外,村庄里的村民们也很热情,他们用来招待我们的饭菜都十分可口,就是这期间有人来闹事,说是这里的村民不让他们上山,但村民们说那么多人总该有个先来后到,总之最后那些人被赶走了,但听说他们已经不止一次前来闹事了。” “之后人心惶惶的,似乎只有当地的村民们把这件事看得很平常,外来的客人都有些不安,总觉得那些闹事的人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可是来都来了,总不至于要为了这点不安就不上山,我们也是这样想的,无论是求子还是还愿,都是很重要的事,必须要贯彻到底,可是没想到……一念之差,当时我们真的讨论过要先离开的,若真的那样做了就好,那我们的孩子就不会弄丢了……” 傅大夫说到这里长叹一声,无限的悔意和深深的无力感自叹息声中传了出来,好长一阵他才再度开口:“就在最后那天,我们收拾妥当准备上山还愿,下山就离开,马车也都找来了,没想到我们才刚一踏出宅院,凌乱的脚步声传来,有人在外头嚷着‘起火了’,也有人大叫着‘是他们’,场面一片混乱,我们也顾不得上山了,当下决定立刻离开,车夫刚帮我们搬了行李,我们追上车夫上了马车,大火已经从村尾烧了起来,从我们的位置能看见不断往上冒的浓烟,和我们一样逃离的客人很多,还有人冲上了我们的马车,我们没办法赶人下车,只好将孩子看紧了,谁知马车还没出村庄,忽然狠狠颠了一下,我们都吓了一跳,外面全是呼喊声,马车也被人推的不断摇晃,简直像是快要散架一样,刚才上了马车的人见状不对又迅速下了车,我也不得不下车查看情况,外头的情况十分糟糕,车夫受伤摔在了马下,我把车夫送上车,准备自己驾车,但那马儿一点也不听话,就在这时,前方有一辆马车停了下来,正是那位夫人的车驾,她拉开车帘说她的车子还能坐人,让我们赶紧上车。” “于是我又去扶车夫,同时让妻儿一并下车,我们两辆马车相隔虽说不远,但这时烟雾大了起来,孩子又一直在哭,她哄着儿子,我扶着车夫拉着他们娘俩,短短一路走得十分艰难。夫人那边也很焦急,她索性下车来帮忙,就在这时有人忽然窜了出来,刚巧撞到了我的妻子,我见她整个人往前冲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好在夫人就在她跟前,她帮忙抱着孩子,顺便拉住我的妻子,我看着她们上了车总算放下心来,哪知又有几个人窜出来挡了我的路,还有人要抢马车,我只能让夫人的马车赶紧走。”傅大夫像是想起了什么,低头将脸埋进手掌,傅夫人也是一脸哀戚,她抬手轻抚自己丈夫的后背,对挚红说:“接下来还是我来说,不过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马车的确送我们离开了村庄,我很担心他,可孩子也要紧,只是没多久我们的马车也出了事,我只记得翻车之前听到夫人的惊呼,我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不能让他受半点伤害,可是当我醒来后,孩子就不见了,那个地方只有我和夫人,她也跟我一样昏了过去,马车和其他人都不见了,我心慌异常,孩子不见了我觉得天都要塌了,就一直找一直找。” 傅大夫振作了片刻,才又说话:“我好不容易脱困带着车夫追上马车,却发现马车翻在了半路上,当时我心里‘咯噔’一下,只好先把车夫放在原地去找人,这一找就是一整天,可是当我找到她们的时候,也知道了噩耗,当天我们还是返回了村庄,想找找线索,可惜村庄如同经历了一场浩劫,谁也没留意那些趁乱离开的马车,而前来闹事的人早就逃之夭夭,我们想过孩子早就被人抱走了,也不会回到村子里,但我们怎么能死心呢,于是一问再问,想知道那几日所有前来求子的人到底都有哪些人,说不定就是那些想要孩子想得厉害的人袭击了她们的马车抱走了孩子,自那之后,我们两人一路走一路找,到今日已经足足十六年,却依然没有半点下落。” 傅大夫的话说完之后三人好一阵沉默,挚红等他们的情绪有所缓和之后,才问了一句:“那位夫人,你们去找过吗?” 傅夫人在挚红这句问话之后瞬间抬起眸:“你是不是怀疑她?其实谁都有可能,毕竟那里都是前来求子的人,可是我事后总会想起那夫人跟我们套近乎和她看孩子的眼神,说不定是她临时起意安排的马车被撞,当时她跟我一起所以我没怀疑,可是后来我不断回想,总觉得只有她最有可能将孩子抱走,因为那里除了她之外车夫和她的下人都不在了,他们能去哪里?为什么会消失?我无数次想过,可是当时我们将夫人送到城里就分开了,她留下的地址我们曾去拜访过,也没能见到人,据说回来不久后就因为家里的事又搬走了。” 挚红基本能从他们说的情况中确定那夫人一定有问题,只是那批去到村子里闹事的人会不会也是受人指使就不能确定了,毕竟眼前这对夫妇上山还愿对那个村庄来说是个寻常事,但话都说到这份上,挚红又问:“当时去还愿的多,还是求子的多?还愿的都抱了孩子吗?” 这些细节傅氏夫妇如数家珍:“求子的多,还愿的还有三对夫妇,我们都打过招呼,也互相夸过他们的孩子。” “后来有找过他们吗?” “没有,我们手上有一份好不容易凑得的名单,是当日的住客们的,但其实没有什么用,因为一来名单不全,二来这些人都只登记了姓名,并没有留下能供我们寻找他们下落的讯息。” 挚红陷入沉思,好半晌,他开口说:“如果你们信得过我,在我离开的时候把名单誊给我一份,但也不要抱太大的希望,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十六年,至于我,我的身世毋庸置疑,请不必怀疑。” 他的字句有些铿锵,听得傅氏夫妇心里皆是一震,便心照不宣地说到了这里,有些事必须是双方面的,就算眼前这个孩子真的就是他们弄丢的那个,只要对方不愿意,他们也很难以其父母自居,更何况他们直觉这个孩子来历不凡,这从他的举止和言谈间就能看得出来,至于他为何会流落雪山,他若不肯说,他们是没立场问的。 挚红这时却有一种预感,他觉得谜底应该快要揭晓了,他被人安排与傅氏夫妇见面,是果,因则在永宁宫里,那位与傅氏夫妇相遇的夫人,直指自己的母亲,如果他猜得不错,那么接下来幕后的人必然是要让他进一步认识这一个事实才是。 ※※※※※※※※※※※※※※※※※※※※ 让大家久等了~~~这次临时加了一个过去的稿子要修改(其实还没改完tvt),所以更新又晚了,哎,总之这次努力多写了一点,作为对各位的弥补= = 武罗之神(六) “你是谁?” “吾乃神武罗。”女子的声音清透,倨傲如冰,冷冷地道。 周遭雾气迷蒙,分不清所在何处,身上并无特殊的感觉,眼前女子也若隐若现,只有声音清清楚楚地穿透迷蒙雾气,传入耳里。 “神武罗?”挚红脑中闪现出“武罗之神”来,两者是同一位神明吗? “汝猜得不错,武罗之神即吾之神位,神武罗乃吾名。” 挚红一愣,他并未说出口,对方却能知晓? “吾乃神明,岂会不知汝所思所想?”神武罗反问。 挚红并未多言,对方既知他的心思,他便第一时间转换了对话方式: 那么请问找我有何事? 这反叫神武罗一愣,但她既为神,自是不能容忍局面变得被动,因而神武罗亦不再出声,而是强行将自己的声音穿透至挚红的脑海里: 吾来,乃为问罪。 何罪之有? 离亲之罪。 何谓离亲? 不认双亲,即离亲。 何时不认双亲?如若指的是傅氏夫妇,他们并非我之双亲。 汝是他们求子得来,何来不是之说? 如何证明此事? 吾便是证明。怀疑神明,乃不敬之罪。 既是神明,那么应有证明此事的能力? 简单,你且随吾来。 话毕,挚红发现自己转眼间就身在了一处颇为繁华的村落里,景象眼熟得很,与此同时,他意识到原来这又是一个梦境,看来神武罗并非本尊出现,而是借由梦境前来。 但,梦境如何能证明现实? “吾知汝之疑虑,但休急,此乃现实所还原,汝仔细留意,必能在现实中寻到对应之蛛丝马迹。”神武罗的身形此刻不知去向,只剩下她的声音又一次出现在挚红的脑海里。 挚红不让自己多想,将注意转移至眼前的村庄,就见街上人头攒动,好几辆马车停在扩宽了的道路上,摊贩们非常自觉地在街边排成长长一条,从村口一直摆到了村尾,简直如同一支迎宾的队伍。客人们都是为了拜神前来,多半需要等候,于是各色摊铺上人来人往,这般热闹的景象在前一次梦境中就已经出现过,这次唯一的不同是观察的距离和视角似乎更近了,他能走到摊前驻足,能听见摊贩和客人的对话,能进出旅店,于是便也如他所想地见到了那对傅氏夫妇,以及……他的母亲,楚国的二夫人。 要说挚红一点都不吃惊那是假的,只因那些存在于别人口中的叙述并不能代表什么,可当一切转化为如此真实的画面的时候,他原本的认知仍是出现了一丝动摇,他不知道这些是来自谁的记忆谁的梦境,又是怎么做到的,或许真的只有一种解释:它来自神明。 “过去之事已然过去,可吾乃神明,自是有这般神通。” 挚红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由心绪浮动,他并不愿意相信这些,可是他找不到否认这一切的途径,好像他除了相信,别无选择。 他沉下心来,不去想那些旁支末节信与不信的问题,既然来到了这里,那么他该做的还是仔细观察,说不定能经由细节来分辨真假。 他心念转动间自知瞒不过神武罗,但意外的是神武罗对此似是并不在意,仿佛笃定任凭他如何怀疑也无力推翻,因为这本就是事实。 于是挚红也不去在意神武罗,他来到傅氏夫妇身边,听他们与自己母亲的对话。 二夫人当时非常年轻,正是姿容最盛的时候。她的美并不在于容貌,而在于整体的风姿和气质,挚红对这样年轻的母亲是有印象的,在他三四岁左右的记忆中母亲便是如此,即便在如今看来,他的母亲依然如当时那般温婉柔美,秀雅端庄,在宫中多年,又添了许多贵气。父王只娶过三位夫人,他的母亲位居第二,自大夫人离世后更是备受宠爱,岁月的变迁对母亲并没有太多的影响,反而深受眷顾,让她至今都仍是那样光彩照人,尊贵不凡。 此刻,她母亲的视线正牢牢锁定了傅氏怀里的襁褓,襁褓中的孩子闭眼睡得香甜,小脸蛋白里透红,小腮鼓鼓,像两个糯米团子,软得让人忍不住要伸出手指去触碰,以至于挚红轻易看出了自己母亲眼底的渴望,再仔细端详那婴儿,挚红仍是拧起了眉心,这婴儿无论怎么看都与他十分相像,其实他很清楚,这里出现的一切都在不断印证白天傅氏夫妇对他叙述的过去,他其实根本也不用那么吃惊,可是当这些都一一摆在眼前的时候,他着实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今日你们就要离去?”二夫人努力收回视线,装作淡然地问傅氏夫妇。若在一无所知的情形下,二夫人的神情看起来倒是寻常得很,她对傅氏夫妻的关注最多只能说明她待人亲和,可在知道内情以后,挚红怎么看都觉得他母亲别有用心,尤其在她问出这句话时,状似无意的一句,实则意味着许多即将要发生的事。 自小长在宫中,深知权力能赋予人的力量,身为楚国的二夫人,想要烧一个村庄又有何难,这世上的确存有巧合,巧合能让他的母亲遇上他,却不可能因为巧合而抱走他。 “我们下山之后就离开,马车已经等在外头了。”傅夫人柔声回道。 “那真是巧,我也是今日上山,应该可以同行。”二夫人非常高兴,她看着婴儿说:“若来年我也能像你一样有个这样可爱的孩子就好了。” “自然可以,只要诚心恳求,武罗神必能满足夫人之愿。”傅夫人在当时还是一脸幸福满足的神态,不似如今总有一股忧伤萦绕,那时的她恐怕根本想不到这位只是偶遇的夫人竟是藏有夺子的心思。 两人围绕孩子交谈,傅大夫和车夫两人楼上楼下搬着行李,带着孩子的缘故行李多且琐碎,两个大男人来回走了三趟才将大包小包都装上了马车,然而就在这时,骚乱忽起,惊了旅店里的众人。 傅夫人早前见识了来村里作乱的蛮子,她带着孩子,最怕出事,不由第一时间担忧起来,而婴儿最为敏感,母亲的担忧也惊扰了本在安睡的小宝宝,他的眼睛茫然睁了片刻,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别慌,我叫人去看一看。”二夫人也是一惊,她忙安慰傅夫人,随后吩咐自己的随侍出去查看情况。 匆忙跑回来的是傅大夫,他面带紧张,拉着傅夫人说:“外面乱得很,我们不上山了,赶紧离开这里。”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那伙人又来闹事了?”二夫人问。 傅大夫点头:“闹得很大,村那头都着火了,夫人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离开?” 二夫人一听连忙说:“那你们赶紧走,不用管我,我有人有车,他们会保护我的,不会有事的。倒是你们,要不要我派人保护你们?” “我们现在马上离开应该还来得及,不多说了。”傅大夫拉着妻儿先行出了旅店。 挚红并没有跟出去,傅氏夫妇遭遇了什么他已经听过一遍了,而他母亲做了什么他多少也能猜得出来,只是如今他既然身处此境,总要亲眼确认一番,那神武罗想必也是此意。 就在傅氏夫妇离开旅店之后,二夫人派出去的随侍就转了回来,他用极低的声音对二夫人回禀道:“人已安排妥当,那马车夫也已买通,二夫人可随时上车。” “很好,按计行事。”二夫人目光中并无杀戮之色,她恐怕只是为了得到婴儿,可是挚红完全能预料到事成之后,恐怕包括这位随侍在内都将被灭口,他看着自己母亲此刻一脸平静的神色,只觉得心绪翻涌如同惊涛骇浪,怎么都止不住。 他心中的母亲并不是这样的,那样温婉的女子,怎么可能狠得下心去夺人性命?但倘若为了一己之私非做不可的时候,她是不是就会选择狠下心肠也一定要去做?又或是做这一切之时还无暇细想收尾时的残酷杀戮?甚至于身在王家还有一个好处是眼不见为净,有太多替她办事的人,她只要吩咐一句就有足够多的人为她卖命! 挚红跟着他的母亲一同上了马车,他们一行超过了傅氏夫妻的马车后,就见有一群乱民将傅氏夫妻的马车拦了下来,后面的事与傅大夫说的一般无二,包括傅氏昏迷后的那段缺失挚红也亲眼目睹了:那正是二夫人的人马所为,先是马车的车绳松开了,马车夫悄悄溜走,这样一来车身自然就翻了,这一步有些惊险,二夫人自己也在里面,受到的惊吓看来不是装出来的,傅夫人则一心护着孩子,但随后她就在翻车的剧烈震荡中昏迷了。之后二夫人和孩子最先被救出马车,那孩子在母亲的保护下安然无恙,可就是止不住哭声,二夫人哄了很久,孩子总算睡熟了,同一时间马车和傅夫人早被抬到了别处,而后二夫人让人安置好了孩子,也去到马车边假装昏迷。 一切昭然若揭,挚红的心也越来越冷,如坠冰窟,他竟然是母亲从别人手里抢夺了来的!母亲为此烧毁了一整个村庄,若一切属实,那么让他如何自处?他若不是名副其实的二公子,那他又该如何面对父王?这简直如同晴天霹雳,颠覆了他所有的信念,叫他难以立足,万劫不复。可若是阴谋呢?只要他能证明这是阴谋,是不是就能将一起导回原途?事实上这无论是阴谋还是事实,都太过超乎他的想像和常理了,他又该从何入手去调查或是去确认呢? 挚红醒了过来,他的身体都是冷的,冷得直发汗,然后他发现自己居然又回到了永宁宫里。 武罗之神(七) 神仕府前,挚红深吸一口气,再轻轻吐出,才缓步入内。 这是距离他在永宁宫醒来的第三个月,那之后他不声不响回转鄂城,花了两个月时间到处寻访探查,辗转了荆山巫山和周国境内的青要山,搜罗了一切他所能搜罗到的关于武罗之神的蛛丝马迹,而这座神仕府,是他走访的最后一个地点,在这里,也许能将他所遗漏的、所不解的、所疑惑的、所怀疑的等等的一切都补足和验明,又或许他只是白来一场,一切都仍与两个月前一样,不会有任何他所期待的变化。 挚红的到来是几日前就约定的,观言亲自张罗着将挚红迎了进来,府内还有一尊大神,自然是应皇天,这次挚红的遭遇可以说是匪夷所思,连应皇天这个“外援”都几次三番失了他的音讯,可以想见对手的安排有多缜密,就应皇天和观言而言,在挚红到来之前,他们得到的信息并不多,而在挚红进了神仕府以后,观言依言将府门紧闭,便在其后挚红的叙述中,二人终于确切得知了两个月前他所遭遇的一切。 挚红说完就觉得整个人都好像松了松,尽管什么都还没有变,可倾诉就像是给自己紧绷的心开出了一个小口子似的,总算有了抒发的通道,这还是他头一次产生这样的感受,若非这次事件太过特殊,他绝不可能这么做,那么秘密的事,他也不可能对任何人诉说,唯有眼前这两人也属于特殊人物了,再者他是有求于人,自然要把情况交代清楚。 观言也是早有准备,两个多月前应皇天与他说起了武罗之神,他作为神仕怎么能放过,于是开始把这个神明的由来从头研究到了尾,甚至也和应皇天去了一趟青要山,但他们没有与挚红遇上,这之后还顺道去了巫府从巫前辈那儿问得了一些情况,这会儿当挚红说出了来龙去脉,观言顿时哑口无言,挚红一看他的表情就什么都明白了,因为他自己多多少少也调查出来不少事,拜神求子,被烧的村落,失去孩子的傅氏夫妇,都与他的梦境乃至他所知的相吻合。 “仍有许多蹊跷,不必急于下定论。”应皇天却说。 挚红稍稍有了信心,应皇天不比旁人,在那样的情形下让扶风带人找到了自己,也只有应皇天能做到,如今所有的细节都告诉他他的身世有问题,可只有应皇天跟他说“不用急”。 无论如何,这句话对他的意义都不一般,他心思敏锐,从应皇天的话中领会到整个事件的突破口:“查明的一切都是现实,但唯一与现实相连的却是我的梦境,偏偏梦境无从推翻,反而不断通过现实验证了梦境的真实。”这让挚红一直很无力,就好像是个漩涡,他在里头怎么都转不出来。 “我们再来捋一遍武罗之神。”应皇天看向观言,观言点头,将他所知的有关武罗之神的一切缓缓道了出来: 武罗之神名曰神武罗,是青要山的山神,青要山据传是帝之密都,此神人面豹文,腰小齿白,耳穿金环,音如鸣玉。有说神武罗是女子,她驭有一种名曰鴢的鸟,吃了它便能子孙兴旺,另有一种草名曰荀草,只有神武罗能够找得到,一旦吃了它的果实,就能使女子增添姿容。 关于神武罗,青要山附近的传闻非常多,大约可以说明至少神武罗的确在那里活跃过,对此,周国神仕给出的绘卷和记载十足有力,绘卷上是一名着豹文长袍的瘦削女子,她一手托鴢鸟,一手将荀草递给拜倒在她跟前的人们,那些人多半都是女子,她们不是来求子,就是来求药,子孙和容貌,正是女子们最渴盼的两样东西。 后来,神武罗没落了,原因不明,这之后再有人上山,也没能寻到神武罗的半点踪迹,又过去许多年,南边的巫山多了一座小武罗峰,是因武罗神而得名,越来越多的人慕名上山,然而这一回没能持续太久,就在十多年前,准确来说,十六年前一场大火,再度将该神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名声又毁了个干净,如今神武罗之名偶有听闻,却都只留存在只言片语里,她失了庙宇,失了供奉,除非她还能重获人们的信仰,否则随着光阴不断流逝,最终该神将会完全消失。 “关于鴢和荀草,就我所知,已灭绝多年,至少在青要山上早已全无踪迹。”观言说完,应皇天补充一句道。 “你是说,武罗之神在青要山上第一次没落,原因在于它们的灭绝?”挚红立刻道。 “不错。” “那么小武罗峰呢?”挚红道:“自那时开始,似乎不曾听闻有姿色这一求,而只有求子。” “我在小武罗峰上找到一种木,叶圆花红,花萼是白色的,纹理是黑色的,果实像枳,书上记载取此木的果实和树的汁液一同煎煮,便能有利子嗣。”观言回答。 “若是木,那么十六年前兴许被大火烧毁过。”挚红说。 “有可能,不过十六年过去了,那木又重新生长起来,这才被我发现了。”观言说。 “武罗神若想卷土重来,通过我又能帮她做什么?”挚红不解。 “事情未必是如此,多想无益,既然已经存在,你就只有面对。”应皇天道。 “换作是你,会如何?”挚红忽然抬眸问他。 “做最坏的打算。”应皇天平淡道。 挚红不禁苦笑,的确,别去抱希望,尤其是不切实际的希望,无论是真是假,只针对最坏的情况做好万全的准备即可。 “我尝试缩小范围,但除了宫中的几人以外,没有人能从永宁宫里悄无声息将我带走,再悄无声息将我送回,我本来以为对方是要借我威胁母亲,可是出乎我的意料,永宁宫里风平浪静,母亲只以为我临时有事离开了永宁宫,我反而不便问她十六年前发生过何事,更不知从何问起,只能暂且搁下。” “风平浪静?”应皇天抬眸,挚红一下子就听出了他对这四个字的疑惑,点头道:“是的,风平浪静,所以反让我怀疑,母亲一定是知道了什么,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而且我觉得她最近很紧张,好像一直在担心有什么事要发生,却又闭口不谈。” 这让挚红的一颗心沉到谷底,这分明就是有隐情,还是极大的隐情。 应皇天没有针对二夫人说什么,而是道:“你还是从占梦入手,她能造梦,此能力万里挑一,楚国之中不可能再找得出第二个。” 挚红闻言微惊,“造梦”是他万没有想过的事,可如今就算知道有人能“造梦”,他依然觉得这个漩涡太深了,所能想得到的人他却找不出如此针对他的理由,纵然他真的不是父王和母亲所生,那么然后呢? 整整两个月过去了,宫中却没有丝毫动静,这才是令他深感不安的源头,这就仿佛蜘蛛网早已张开,而他粘在这张网上无论如何都爬不出来,但蜘蛛网上必定盘踞着一只随时能够露出螯牙的蜘蛛,这种危险既无形又有形,令人无从捉摸,进而难以防备。 “那我的梦境,被造的可能有几分?”若非认识应皇天,他不可能相信造梦一事,而造梦一说,总算令他对自己的身世有了几分信心,他的父王是楚国之君,他的母亲是楚国的二夫人,他如今最不安的并不完全是自己到底是不是楚国真正的二公子,而是他的身世会不会为他的父母带来危害。 “十分。” 挚红拧眉深思,最后仍是一无所获,这是他遇过最无解的局面,就算梦境是被造的,那又如何?目前看来,依旧只能等待。 “恕我直言,若你的身世有问题,舅舅不可能不知情,毕竟一名女子要从怀孕再将孩子生出来,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这期间很难作假。”应皇天道。 挚红并没有因为应皇天这句话感到轻松,因为他的话中明显含有另外一层意思:“如果我是父王和另外一名女子所生,那么母亲会那么紧张就合情合理了。” “若你是二夫人亲生的,她自然不必紧张,因为我不认为她会有把柄落于人手,最坏的假设是你的父亲另有其人,可舅舅是何许人?这个假设显然是不成立的,那么就只有前者,你的生母另有其人,才会令二夫人如此紧张。” 应皇天的分析让挚红冷静了几分,他道:“这件事我会去问母亲。”他忽然想明白了,母亲养他爱他,没什么是不能问的,他不会因此不认她,那么她也就不必为此整日忧心紧张了。 “其实事实已经很明显了,母亲当年的确上过小武罗峰,那之后不到一年里,永宁宫的宫人全部被换掉,而这么大的动静父王却是默许的,所以你的分析应该不错,我是父王亲生的,但我很可能另有生母,实际上这次经历的一切也一再提醒我这一点,但我想不通的是傅氏夫妇的出现,这就好像预示着我甚至不是父王亲生的一样。” “这种可能极小,舅舅应该不会把如此重要的事情弄错。” “若出现过某种意外呢?”挚红不愿总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但他又实在是身不由己。 应皇天沉默,然后道:“你是鄂王,若你一心为楚,舅舅应不会罔顾多年亲情。” 挚红自嘲道:“那我还真该庆幸傅氏夫妇是楚国人。” 这一日挚红一离开神仕府就匆忙去了永宁宫,他不想再拖下去,他觉得自己应该告诉母亲,无论他是不是亲生,都视她为最亲的人,这一点永不改变。 挚红离开神仕府之后,观言起身打开了隔间的门,那扇门一直紧闭,不留一条缝隙,门后也空无一人,然而片刻后,却依然有一道身影自那里飞奔而出,她痴痴地看着方才挚红坐的位置,看着那杯早已凉透的茶,喃喃道:“真像,太像了,他都长那么大了……” 武罗之神(八) 女子裹着披风,脸上遮着面纱,她的眼眶凹陷很深,因此细纹也十分明显,眼泪早就蓄满眼眶,很快就流淌下来,将她的面纱都浸湿了,能隐约看见面纱下的皮肤坑坑洼洼,尽是疤痕,也因此辨不出她的年纪,她看上去仿佛很苍老,仿佛历尽苦难。 “我已经满足了你的愿望,该轮到你把真相告诉我们了。”应皇天的声音有些突兀,换作观言可不会在这个时候开口,因为那女子身上积累了太多的悲伤,让人不忍打扰,应皇天却半点不懂体恤,更是毫无怜惜打断了女子的哭泣。 女子抹了把泪,她像是有些站不住似的,上前几步就瘫坐在地,捧着挚红没喝完的茶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个精光,观言给她另外倒了一杯,她端起来又往挚红喝过的杯子里倒了进去,然后捧着那只杯子像捧着个宝贝一样。 观言把玉蝉叫了进来,让她拿来帕子给女子擦脸,再重新烧了一壶茶,然后对女子说:“慢慢说,不用着急。” 女子怔怔地看着观言,随后又低头凝视杯中茶水,好不容易情绪似是平稳了,她才低低喃道:“实在太像了,我以为他又回来了……” “像的是谁?姓傅,还是?”应皇天问她。 “傅?”女子眼神迷茫:“他不姓傅,他自称徐,但后来我知道了他的身份,他是、是……”女子不知该不该说,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面前这两个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且往事如烟,要不是刚才见到了自己的孩子,她根本不愿也不能去回想那时候的事,那就好像是一场梦,与如今的自己隔了千山万水,就好像当时那个自己并不是她自己那样。 “楚国的王。”应皇天替她道,然后问:“你是从何得知的?” 女子想了许久,有些细节她都忘得差不多了,是谁告诉她那个人是楚王的?是他身边装扮成下人的侍卫说漏了嘴的吗?好像并不是。那么是谁呢?上山求子的人中又怎么可能有人会知道那人尊贵的身份? “我……”她张了张嘴,答不出来,摇头说:“……忘了。” “那你都记得些什么?”观言问她。 这名女子是应皇天从小武罗峰上带回来的,她有些疯疯癫癫,也有些神志不清,据应皇天说她一直被人锁在地底,那日他找到了挚红的侍卫却没有找到挚红本人,却在地底发现了这名奇怪的女子。 大约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食疗加上药疗,总算让女子能开口与他们正常对话,一开始她还不怎么习惯,说得断断续续的,最近已经恢复了不少,她说她是武罗之神的后代,又说她有个儿子养在了宫里,已经十七岁了,还说她本该能成为楚王的夫人,只可惜她的福分都被耗尽了。 她翻来覆去念叨这些内容,这才有了先前的那个约定,在挚红到来之前,他们就猜测那个孩子要么就是二公子,要么根本就不存在。 “我……”女子又开口,想了想说:“是命运的安排……我不该冒充武罗之神,这也许是真正的神明给我的惩罚。” 听了她的话,观言没忍住要问:“你不是说你是武罗之神的后代?” “是的,但也不是,神武罗是我们的先祖,我们作为后代,已是人所孕育,而非神明。”这话女子说得并不直白,但意思其实清楚得很,即除了最早的一代是神明和人所诞下,其后都是人与人的结合。 “这么说来,青要山上神武罗突然消失,是因为与人有了私情之故?”应皇天长指摩挲着下巴说。 “他们都这样说。” “他们是谁?” “将我养大的人,我一出生就没有父母。” “他们在哪里呢?” 女子摇头:“我不知道,也许是个小村落,但从没有外人来访,他们也不离开。” “那么你又是如何离开的?” “他们说我不属于那里,我应该继承神武罗的意志,也是他们告诉我小武罗峰上有神木,可以重振武罗之神-的-名声。” “你对他们的话完全相信?” 女子露出迷茫的表情:“难道我该怀疑吗?” 她仿佛完全不曾有过疑惑,对于她的身世,武罗之神的存在,她口中“他们”的来历,在她的世界里,一切就是如此,理应如此。 “然后呢?”没人再去深究之前的那个问题,应皇天继续问下去。 “然后我就来到了小武罗峰,寻到了神木,将神武罗之名带到了小武罗峰附近的小山村里。有的人信,有的人不信,但是慢慢的,神木的作用体现了出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相信,小武罗峰也在那个时候得名。” 那显然是一段令女子难忘又颇为骄傲和充满光华的过去,她被人奉为神明,得以高高在上,俯瞰世间,所有人都向她朝拜,也正是在那时,她见到了年轻的楚王。 那实在是个英俊得看一眼就能令她心跳加快的男子,也是因为他的出现,她恍然间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人世间,她的心动了,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明,而只是一个想要获得爱情的女子。 无奈那名男子上山的目的也是求子,他早已有了妻子,而且很爱他的妻子,只是他的妻子似乎不能生育,于是他亲自上山前来求子。 那时她尚不知道男子的真实身份,她只是羡慕有一名女子能获得这名男子的深情,她毫无自知地陷入了爱情的深渊里,可她只能作为一位神明远远看着男子求得神药离去的背影。 只是没想到短短一个月后,男子再度出现,她仍记得当时自己雀跃的心情,一颗心仿佛无法自控般想要跃出滚烫的胸口,待到男子走到她的面前,那双幽深黑眸牢牢锁住她,她就立刻成了锁入笼中的鸟儿,甘愿被俘。 男子还是来求药的,照理她所赐予的求子之药是天机,不能对他人泄漏,而且仅限一次,但面对她一见钟情的男子,她破了例,再度将药赐予了他。 有一就有二,有二会有三,更何况女子自身也抱着期待,这一次不到半个月,男子就出现了,她却以为是自己的愿望实现了。 这之后,男子成了小武罗峰的常客,而她,陷得也越来越深。 忽然有一天,男子的身份无端暴露了,她记不太清了,也许是上山求子的人当中有宫里的人,又或许是她得了神的启发,总之,当她知道男子就是楚王的时候,他不止有一位妻子的时候,她一下子就知道了自己究竟应该做些什么来得到他! 当男子再一次上山来见她的时候,她给自己用了求子的药,当晚,她进了男子的房里。 “然后,我就怀孕了。”就算到了此刻,女子的眼神里依然泛起了浓浓的爱意,她的爱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消退:“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因为他的妻子直到那时都还没能怀上,可我却如愿怀上了他的孩子。” 她沾沾自喜,似乎怀着无限得意,然而很快她的语调就低落下去,喃喃道:“一切都是惩罚,是我背叛了神,可我并不后悔。” “为什么这样说?” “明明那是我的孩子,可我却没机会亲自将他抚养长大,我在孩子生下来以后就得了病,很重的重病,我就快要死了,在死之前,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被他的那名无法怀孕的妻子抱了回去,她答应我会好好抚养他长大,她的确没有食言,我的孩子长得很好,我很感激她。” “你与那名夫人见过?” “见过,是我提出来的,我知道他三番两次上山求药,正是为了他的妻子,可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的药对他的妻子一点作用都没有,虽然我百般不愿,可我当时快要死了,只能提出让他的妻子代为抚养的要求,他答应了,很快就让他的妻子上山来见我。” “原来如此,那么后来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后来……后来就是上天的惩罚了,那天晚上天降雷霆,使小武罗峰陷入了火海之中,万分庆幸的是我的孩子安全离开了,这证明我的决定是对的。” “但你自己却陷入了火海?” “没错,不过当我醒来后就发现自己已经被人救下了山,只是至今我都不知道恩人是谁。” “那你又如何会被困在地底的?” 闻言,女子的表情突然变得愤恨起来,她瞪大了眼睛,恨恨地道:“是有人害了我!是他们!一定是他们!你们刚才不是问我是不是姓傅的吗?我想起来了!就是那对骗子夫妇!” “哦?”观言面露吃惊,问她:“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女子回忆说:“当时我被恩公从大火中救出,之后一直在养伤,那时我本已病重,可奇怪的是除了烧伤逐渐痊愈以外,我的身体也越来越好了,于是我谢过恩公,决意要去把我的孩子寻回来。” 这么说着,女子的神情又悲又愤,她垂首低道:“告别恩公后,我回到小武罗峰,那里经过一场大火,变成了一座光秃秃的山峰,神木也被烧得一干二净。”见到那一幕的时候,她就知道很多事再也回不去,实际上她并不贪恋作为神明的那段时光,反而一心只在意她的男人和她的孩子,可是她的脸被烧毁了,她不知道男人还会不会喜欢她,也不知道她的儿子愿不愿意认她。 “我在那里又遇上了傅氏夫妇,因为那对夫妇曾经也来求过子,我对他们有印象,他们骗我说上山找武罗神,又装出没有认出我的样子,我当时信了,在我作为武罗神的时候从未以真面目示过人,他们合该认不出来才是,可很快我就发现他们不仅认出了我,还一直逼问我神木的下落,就算我说神木被大火烧没了,他们也不相信,他们用能够进宫面见楚王一事拿捏我,甚至还用楚王的口信欺骗我,如今想来,他们根本就不可能进到楚王宫里来,更不要说面见楚王,是我太傻。” 女子掩面“呜呜”哭泣,她被困多年,早就放弃了希望,没想到她还能亲眼见到自己的孩子,还能进到楚国王宫里,还能离她的心上人那么近。 武罗之神(九) “此事疑点重重,一切都仍是谜。”重楼里,只有应皇天和挚红二人,观言护送女子出宫,他不知道的是,女子将一切全盘托出的时候,挚红全程都在,他并没有去找二夫人,他只是假借找二夫人之名让女子以为他不在场罢了。 “她的恩人是谁?将她养大的‘他们’是谁?透露父王身份的人是谁?傅氏夫妇又是哪一拨人马所指使?我后来就找不到他们了,估计这两人凶多吉少。”挚红的神色疲倦非常,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来面对,他已经花了两个月时间来接受自己可能不是母亲所亲生,如今疑似生母出现,来历却似是充满阴谋。 还有—— “我到底是谁?”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可在脑海中总是挥之不去,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还是不是父王所生,父王对女子的来历难道不曾有过怀疑?若是有过,那么他远在宫中,又如何能确信女子所孕所生真的是他的骨肉? “无论她是不是神武罗的后代,他们都将她当作是神明的后代抚养,她也确实在短时间内成了小武罗峰的神明,还记得我曾向你提起的晋国造神的试验吗?一者在明,一者在暗,两者殊途同归。”应皇天道。 “可虽然都是跟神明相关,我却觉得目的并不相同。”挚红说。 应皇天闻言摇头:“晋国造半神之事,与蚩尤血统相关,神武罗为求子之神,和血脉一事也息息相关。” 挚红一愣问:“你是说,仍有人在暗中寻找蚩尤血脉?或者说,蚩尤血脉一说,确有其事?” “我信。”应皇天并不说明理由,只对挚红说出了这两个字来。 挚红却看向应皇天,对面之人神色平静,仿佛他说的相信只是一件极其普通的事,而不是传说中与黄帝在逐鹿争战过的那位蚩尤,“我信”两个字干脆利落,里面听不出一丝不信的成分,可为何能如此深信不疑?刹那间挚红仿佛又看见了曾经那个冰冷却泛着幽红火光的洞窟里一人一兽栖息的画面,他忽然想到,在晋国造神的传说里,蚩尤乃人兽一族,能驱使兽类,这后面一条,应皇天不是也符合?难道……应皇天他自身就带有这种血统?念头才一闪现挚红顿时觉得不寒而栗起来,应皇天和兽类的亲近超乎想象,难不成这背后的解释居然能同上古传说中的蚩尤联系起来?这可太不一般了!他盯着应皇天的眼神里多了更多的探究之心,如果是这样,那么也难怪应皇天的“我信”仿佛证据确凿,所谓的证据,不就是他本人吗! 他才发现自己的身世有问题,没想到对面之人的来历更是惊天之密,在此之前,应皇天向他提的那晋国造神一事之时,他听后也压根没有将这二者联系起来,这是因为年代太过久远之故,然而应皇天却从这次神武罗的事件里看出了两者皆与血脉有关,求子求子,正是为求血脉的延续,难不成—— 一个怪异的念头像是一团阴影一样,似乎就要成形,却又一下子看不清晰,挚红拧眉片刻,思绪忽然又转到了应皇天身上。 “你……是不是很早就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世了?”他忽然问应皇天。他还记得应皇天出生当日的三件大凶之事,其中一件就是他父亲应侯的失踪,想来,这失踪恐怕绝不简单,而且,应皇天真的会是应侯的亲生骨血吗? “不必怀疑,我自出生当时就被丢弃,你觉得若是亲生母亲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吗?”应皇天淡淡反问。 挚红闻言倒吸一口冷气:“姑姑不是你的亲生母亲?” “自然不是。”应皇天再轻巧不过地言道,就好像压根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一样。 挚红却愣怔了好半晌,这会儿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世反倒是没那么严重了,他想了想又问:“那……我父王他,知道吗?” 应皇天简单道:“不清楚,理应不会一无所知。” 挚红隐约从应皇天这句话中听出了一丝深意,可一时间也想不太明白,他忍不住再问:“你为什么……忽然告诉我这些?”他自己的身世出了疑问,但应皇天可不是什么会安慰人的人,所以这个时候他对自己说出了如此秘密的事,恐怕意义比他所想的还要重大。 “时机差不多了。”应皇天寥寥一句,算是解释。 “时机……”挚红低喃着这二字,半晌后,他蓦然抬起眸子牢牢锁住应皇天说:“你认为我不是父王的亲骨肉,才会把这一切告诉我?如果父王早知你并非姑姑的亲生孩子,却还是将你留在了宫里,难道为的,正是你说的……蚩尤血脉?”他说到这里,脑中犹如电光闪现:“难道他上山去求药,压根就不是为母亲求的?”挚红一时改不了口,父王、母亲,多年来一直是如此称呼,他自己都没想过要改口。 “当然不是,如果是,何必三番两次前去?”应皇天没有针对挚红前两个问题回答,只回答了最后那一个。 是啊,神明的求子药自然一次就够了,否则求子的人只会少而不会越来越多,这除了从女子的叙述中能听出一二来,小武罗峰名声的出现也侧面证明了这一切,至少小武罗峰上的那被称为“神木”的树木的确有其功效,因而一般人前来求子,求子药都是有效的,连女子自身用了一次药也成了,在他想来那求子药似乎类似于催-情-药,但既是求子,必然效果更多了一层,总之,求子即求血脉的延续,这话应皇天说得一点也没错,那么到底父王求的药都用在了哪里,就成了此事显而易见的疑点了。 “告诉你,是因为如今我们算是合作关系,我无意让你被别的事误导,更没必要为了身世耿耿于怀,你就是你,不会是别人,你要做的事,只是你想做的事,如此而已。” 几句话说得挚红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起来,是啊,他要做的事,只应该是他想做的事,如此简单,他却一直都没想明白,知道了身世又如何?过去的事早就已经存在,是他所不能改变的,而从知道这一切之后起,才是他能掌握的。 “多谢你,应皇天。”挚红心中郁结渐解,这番他收获绝对不小,与其说自己的身世给了他迎头重击,不如说让他认识到就算是最亲的关系,也未必是眼见的模样,或许将来他还要面对更多的打击,但唯有一样东西他不能丢失,那就是自己。正如他所见的应皇天那样,这个人从来就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要什么就去要什么,可他应该从未放弃过对自己身世的探查,恐怕他在做的很多事也与此相关,而他同时逍遥自在,仿佛这些影响不了他的情绪,也影响不了他的心。当然也在于他所关心的另有其事,那么自己呢?自己关心的又是什么?倘若他没有了二公子的身份,从此不再是鄂王,那么他又应该做些什么? 这个问题很快就推到了挚红的面前,就在他这一次离开重楼后不到一个月,楚王对着突如其来的周国监察使者否认了封王一事,他秘密急诏远在鄂邑的挚红回宫,至于毋康和执疵本就未曾离宫,倒是没有引起周国监察使过多的怀疑。 挚红回宫后不久,楚王便取消了三子的王号,尤其是挚红,他不用再前往鄂邑,多年前他凭一己之力夺得的左司马帅印也早在封王之时就被收回,没了兵权,如今的他就只是楚国的二公子而已。 一时间,众说纷纭,二公子挚红身世不实的说法也夹杂在其中,不知不觉间流传到了各地。 武罗之神·完 ※※※※※※※※※※※※※※※※※※※※ 谜团越刷越多了,不过我觉得真相也在谜团中越来越鲜明了,总之这个故事暂时告一段落,后续挚红的身世还会有揭晓,慢慢来~~~爱你们~~~ 山中大人(一) 凡山中有山精、山都、山魈、山鬼者,民间皆称“山大人”。 哇。 祂透过偌大芭蕉叶片的缝隙,悄摸摸又直勾勾地看着眼前人的睡颜。 好看,可真是好看得了不得呐,看着就像是从天上来的仙子。 阿嫲给祂描述过仙子的模样,说是就如同天上的月儿一样,散发着漂亮的光辉,不会像太阳那样刺眼,能一直看一直看,怎么看都不会腻。 祂现在就一直看一直看,怎么也不会腻。 这么好看的人,祂要怎么带回去呢? 祂为此犯了愁。 平常的话,祂随随便便就把人打晕拖走了,才不管那个人身上会不会被弄脏,皮会不会被擦破。 可是眼前这个,祂就有点想把他牵回去。 祂低头瞧瞧自己毛茸茸的手,再瞧瞧那人纤长如玉的手,顿时有些自惭形秽。 他肯不肯跟祂牵手呢?怕是会嫌弃的…… 祂继续发愁。 祂的身量还没长,也不知道能再长多少,力气也不够,不像祂的阿嫲能轻易把一个人拎起来,当然祂可没想过要拎他,而是悄悄地思考了一下抱起他来的可能性。然而这显然是没可能的,祂知道自己还太小了点。 唉,该怎么办呢?如果他醒来的话,祂就什么办法都没有了,因为祂舍不得对这个人动粗。 只有趁他熟睡的时候才行,而且要神不知鬼不觉,不能把人吵醒了,那祂的罪过可就大了。 得去找个帮手来。 祂总算下定了决心,虽然祂很不情愿那么好看的仙子被别人发现,可是就祂一个也实在是无能为力。 祂抬起头,朝树杈上一只黑色的鸟做了个手势,要它好好守着人,醒了就派它的同伴前来通知祂一声。 黑鸟斜睨祂一眼,扑扇了下翅膀,一副潇洒的模样,它答应归答应,可看着祂还是忍不住无奈摇头:这傻宝贝被人类迷住了,这可真愁人。 黑鸟也开始犯了愁,盯着树下熟睡的青年,看着看着,还真是挺好看的……哎呀不妙,它怎么也能看入迷呢! 就在这时,一只褐色的枭儿不知从哪里晃晃悠悠飞了出来,若无其事地停在距离黑鸟不远处的树梢上,它双目有些呆呆的,仿佛是飞累了来歇上一脚。 黑鸟警惕地瞥了枭儿一眼,枭儿不动如山,黑鸟便也随它去,尽管是生面孔,但感觉上没有什么危险。 过了没一会儿,祂就带着帮手颠颠跑了回来,那是山中最大的山魈,平日里就很照顾小宝贝,一听说要它帮忙,二话不说就赶了过来。 祂向山魈指了指仍躺在地上熟睡的美青年,又做了几个连贯的手势,表示想要把这个人毫发无伤地弄回自己的山洞里,而且还不能惊扰他的睡眠。 山魈搔搔脑袋,这难度也有点太高了,谁知道这人睡得熟不熟,说不定一碰就醒了。 山魈发愁地看着祂,表示非常担忧。 祂想了想,退而求其次,那就用之前扎的竹筏把人抬过去,就是抬之前还得把人弄上竹筏就是了。 山魈点头,反正如果要醒也是会醒,醒了可别怪俺! 不怪不怪,祂连连摆手,如果真的醒了,也别伤害他。 好咧,不过俺说宝贝儿你可别粗心大意了,别忘了你阿嫲嘱咐过你,要小心人类啊! 祂摆摆手,阿嫲也说这世上有仙子,仙子是不会伤害我的,我看他就是仙子。 山魈无奈极了,你个傻宝贝儿,还得俺多盯着一点才行,万一出现个狐狸精,你也把狐狸精当个仙子这可怎么办噢,让我如何向你阿嫲交代? 山魈心说,然后又乖乖跑去河边取来竹筏,可算是亲力亲为。 竹筏取来了,祂嫌不干净,用自己裹着的外衣擦了好一会儿,才和山魈轻手轻脚地把人抬上竹筏。山魈觉得这辈子没那么温柔过,汗都出了一身,总算按照宝贝儿的要求把人安安稳稳地放在了竹筏上。 黑鸟在树梢上居高临下看着这一切,颇为庆幸自己只是一只鸟,同时心疼山魈那么大个块头,还要被迫做那么细致的事,不过那人也睡得太熟了一点儿,哪有人类能在深山野外睡得那么无忧无虑毫无防备心的? 黑鸟还来不及多想,祂已经迫不及待和山魈一起抬起竹筏往祂住的山洞的方向前去,那是这座山最深的所在,鲜少有人类能去到那里,除非山里的动物们带路,可就算是如此,那里也不是人类能轻易踏足的。 嗯?等一下…… 黑鸟忽地想起了什么,往方才枭儿停歇的位置一看,那儿早已空空如也,枭儿不知何时竟然已经飞走了。 应该……不会有事的…… 黑鸟模糊地想着,但很快,它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祂在前面走得很慢,走一步回头看一眼,生怕人被自己颠醒了,山魈无奈极了,它恨不得自己走前面,可是它步子大,祂担心竹筏会震得太厉害,可像这样小心翼翼地走也太慢了,山魈没什么耐心,可谁让这是宝贝儿的事呢,它只好暗自忍耐着,忍耐着,再忍耐着。 好不容易终于到了洞口,山魈松了一口气,心想着总算要解脱了。 山洞是祂的阿嫲亲手布置的,祂非常爱护,日日都把里头打扫得很干净,没有一丁点的灰尘,祂让山魈把竹筏放在洞口,再像刚才那样再把人抬到洞里的石床上。 宝贝儿你自己可要小心点。山魈扛着竹筏离开前,又叮嘱祂说。 祂有了美色忘了为祂辛苦干活的大朋友,眼睛还黏在那人脸上,手却随意摆了摆,表示知道了。 知道个屁!山魈立刻决定守在附近,它可不能让祂出事。 山洞里,祂美滋滋地捧着腮帮子,蹲坐在床边看着那人,不知过了多久,祂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祂有些犹豫,是去弄点吃的还是继续守着这个人醒来?万一自己去弄吃的这人醒了跑出去了可咋办?虽然来到这里是不可能跑得掉的,但容易迷路,而且这附近很难走,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 “咕咕、咕咕”,肚子的叫声越来越厉害了,祂苦着脸,捧着肚子,兀自坚持着。 就在这时,床上的人睫毛轻轻一颤,似是有要醒来的预兆。 祂顿时忘了饥饿,目不转睛盯着床上的人,连呼吸都摒了起来。 随着那长睫微微颤动后不久,那双眼睛就睁开了,带着才睡醒的水润,显得愈发漆黑,里头的光有如夜晚星辰,又深如浩瀚夜空,祂看得出了神,仿佛陷进了这双深眸里。 睁开后的双眸四处看了看,视线才转向了床畔的祂,一与祂对视,那双眼睛里的颜色更显幽深了,没有丁点祂已习以为常的惊惶害怕之色,而似是完全相反的有几分惊喜和兴味的神色,倒是看得祂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咕咕”,肚子十分不解风情地又叫唤了起来,祂连忙抱紧了肚子,愈发觉得害羞,然而又是一声传来,祂才意识到那声音不是从自己的肚子里传出来的,而好像是…… “哎呀,我饿了。”那人坦然地摸了摸正“咕咕”叫的肚子,这么说着,嗓音低低的好听极了,又带着几分无辜,像是在跟祂求食一样。 啊,原来好看的人也会肚子叫啊,好像比自己叫起来要可爱一些呐。 祂瞅着人出神地想。 ※※※※※※※※※※※※※※※※※※※※ 这回来个轻松点的故事~~~ 山中大人(二) “公子并非要避开占梦大人,而是真的不在重楼里。”香兰无奈地将这话又对梦霞说了一遍。 梦霞连续三日登门欲见应皇天,却连连被香兰打发回去,这日正是第三日,她说什么都不肯走了,一口咬定是应皇天避而不见才用了外出的借口。 香兰不好就这么甩个闭门羹给梦霞,只好请人入内,且好茶好水奉上招待,梦霞摆出一副见不到应皇天就打算坐到天荒地老的模样,让香兰着实挺犯愁。 重楼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唯一的侍女香兰偶尔会从屏风后出现前来添茶,剩余的时间只有梦霞独自坐在空旷的四方堂屋内,这让梦霞有一种错觉,仿佛进到了一个奇妙的空间,这个空间里只有自己,并没有别的什么存在。在很多时候,她都觉得有些什么,心绪浮动无法自控,无缘无故毫无征兆,不安总是如影随形,就算是去见那个人,也只能得到短暂的压制……她也确实知晓,这是伴随她的能力而生的,在拥有造梦的能力之前,她从来都不会如此——至少不会如此莫名又难以自持——她所有的训练都来自于母亲,然而母亲也会带给她类似的感觉,她尽管继承了母亲的能力,却依然无法逃避母亲带给她的阴影——这便是她从不敢承认却又千真万确存在着的,在她内心最深处,她清楚地明了着这一切。 可是就是在这个地方,天锁重楼最深处的这一座小楼里,她奇异地得到了一种平静,这种平静让她得已放松下来,这是在她自己的占梦府都不曾有过的感受,为什么会如此呢?梦霞四处环顾,是因为没有声音?还是因为没有人?她府里是有除了蒲瑶之外的宫人的,而且不下十人,然而这里除了香兰就再没有生人,是这样的原因吗?梦霞觉得不完全是,这里应该还有什么,是她没发现的,或者说是不会被她发现却一直在暗中蛰伏着的……她所不知的东西。 然而一切还是平静如旧,无论梦霞想到了什么,希望出现什么,重楼就只是重楼,方才那或许是她的奇思异想南柯一梦,于是当这些想法忽然又消散的时候,梦霞便觉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全部都只是她的胡思乱想。 “咚、咚、咚”,颇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让梦霞回过了神。 香兰很快跑过来打开门,梦霞的位置看不见来人,却听见了香兰的声音:“观大人,应公子外出了。” “外出?什么时候外出的?”随即,观言的声音也传了进来,他似是微微一愣,才问。 “一周前,啊,对了,差点忘了,公子给观大人留了书的,观大人还是先请入内。”香兰这么说着,便将人请了进来。 观言如往常一样进了小楼,根本没什么准备,突然见到了梦霞,顿时吃了一惊,反倒是梦霞,像个主人一样跟观言打招呼:“嗨!观大人,我们又见面了。” 观言呆愣在原地,半晌才道:“占梦大人?大人怎会在此?” 他单纯的一句问话,好奇一半惊讶一半,可梦霞听了却不乐意了,道:“观大人不是也来了吗?怎么,这里只准观大人来得,我却来不得?” “啊,观言并非此意。”观言连忙道。 对于梦霞这名女子,观言一直觉得应付不了那就躲一躲,初见就领教了她咄咄逼人的性情,后来每次见也不曾出现一丝友好,但这些观言从不在意,他原本只在意梦霞会对应皇天不利,可在得知梦霞的真实情况后,反对她产生了一丝同情,更觉得她会这样或许都不由自身所控制,一旦这样想,观言对她就更为宽容,因此刚才那样的话听在耳中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反而是香兰不满地轻声嘀咕了一句,但来者是客,香兰不至于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她的声音也完全没有被堂屋里的两人察觉。 梦霞瞪了观言一眼,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也不知是怎么的,可能是观言这个人太没脾气的缘故,她好像不太看得惯,才会一次又一次恶言恶状,对他总没个好脸色,偏偏对方又从不与她计较,次数多了,反而显得她比较过分。 “不如观大人先说明来此的目的,我再说明我为何来此,经常听闻观大人出没天锁重楼,其实一直以来也令我好奇呀。”梦霞意识到这样下去不太好,她自认是个有涵养的女子,可不能一见观言就失了这份气度,她自我反省了一番,而后放缓语气对观言说道。 观言来重楼找应皇天早就成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虽说大多也是有事找上门,但没事来坐一坐的情况也不少,被邀请吃大餐的次数也挺多,如此算下来,真的有事找上门的比例反而占据不大。就像今日,观言还真没什么事,如今神仕府重开,他以搜集、调查、整理和编纂神明卷宗为主,尤其是楚国境内以及相邻山川,这些地方多半能走访得到,因而都要安排走一趟。他有时独自前往,有时则邀请应皇天一同前往,只是最近由于立春节气来临各种大祭小祭也跟着举行,他作为神仕,主祭在夏至和冬至,然而其他祭祀也是祭神,大小神明陆续登场,本来神仕一职空置已久,如今复归,每一场祭祀神仕居然都有份,这是他之前在巫宗府时所不知晓的,不知为何义父也从未提及。于是年初观言才发现原来自己会那么忙,等他好不容易闲下来,才意识到惊蛰都快要到了,不仅如此,重楼也好久没来了,这不,他想都没多想就跑了过来,哪知却扑了个空,还撞上了梦霞,早知道就晚一日再过来,观言这么想着,对梦霞便也直言道:“今日只是得闲,并非有事拜访,没想到遇上了大人,是观言表现得过于吃惊了,并无意打听大人的来意,若有得罪之处,请大人海涵。” 看,这个观言总能把她衬托得脾气冲又很小气似的,他倒是一派大方有礼,她就是不喜欢这点,什么“若有得罪之处请海涵”,这种话最是虚伪,谁知道他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真是羡慕观大人和应公子的关系,随时都能来重楼,偏偏我有事来找应公子,都难以见上一面。”梦霞的语气又是羡慕又是落寞,道。 咄咄逼人的梦霞他退一步能海阔天空,这样的梦霞却令观言不知该如何应对,好在香兰适时过来斟茶,观言索性将这话含糊过去,对梦霞说:“应公子不会离开太久的,不如等他回来了,就让香兰去到占梦府和神仕府各自通报一声,以免像这样白跑一趟。” 香兰连忙说:“是啊,占梦大人,应公子一回来香兰便立刻前来占梦府通报,这样可好?” 梦霞连续三日都扑了空,本以为应皇天是避而不见,但见观言也同自己一样扑空,这才觉得应皇天可能是真的不在重楼,尽管她也怀疑观言或许和应皇天一同演戏来欺骗自己,毕竟她一直觉得观言此人最擅长装无辜道虚伪,可她又能如何呢,无论真假,至少今日她必然等不到了,若是真的,她不乐意与观言共处一室,若是假的,应皇天有千百种方式只见观言不见自己,她再等下去已毫无意义。 “好,希望你们言而有信。”梦霞离去前,对二人这样道。 “请大人放心,若我先见到应公子,也必派人前来占梦府通报。”观言对梦霞道。 梦霞瞥他一眼,昂首离去。 香兰长吁一口气,对观言道:“总算送走了,观公子你不知道,她可是连续来这里等了三天了,也太难伺候了,公子也真是的,这个时候离宫,让我一个人应付她。” “应公子到底去了哪里?方才你说留书,他到底给我留了什么?”观言不好针对梦霞说什么,只这样问香兰。 “谁知道,观公子稍等片刻,我这就去拿公子的留书。”香兰说罢“蹬蹬蹬”上了二楼书房,不一会儿捧着一大摞书卷就下来了,她将这些书卷一股脑儿堆在观言面前:“喏,就这些。” 观言见状有些傻眼,“留书留书”,他以为是给自己留了书信什么的,哪知道留的还真是书,就听香兰又说:“公子说观公子看完以后就明白了。” “好,那我就先看了再说。”观言对着这些书卷,顿时觉得自己好像又陷入了繁忙的公务之中,偏偏这是应皇天留下的,他哪里忍得住不去翻看,于是一整个下午,他都没挪过位置,孜孜不倦地一卷读完再读一卷,莫名用功。 山中大人(三) 浓浓的肉香四处散开的时候,洞口陆续出现各路围观群众,它们各自探头探脑,好奇地将眼睛睁得圆圆的,都想瞧一瞧这香味是怎么弄出来的。 山中用火并不稀罕,从前那个山洞附近也常有烟火燃起,山洞中的大人会用火烤猎来的食物,可还从来没有过那么香的味道传出来过,到底是什么呢?倒是听说今日小小大人又掳了一人,不过奇怪的是那人是山魈亲自抬的,还被抬进了山洞里,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说实在的,它们有些担忧小小大人的安危,毕竟小小大人还那么小,太让它们放心不下来了,总之,只要在这座山里,它们就有办法迅速传递消息,尽可能地将小小大人保护妥当。 话说回来,到底是什么这么喷香的啊! 无数双眼睛滴溜溜地打转,有天上飞的,有地上爬的,也有水里游的,它们在山洞附近搜索目标物,很快它们锁定了烟雾的方向,原来那是从山洞后方一片极为茂密的丛林里传过来的,可是就算是在它们的眼里,那处茂密的丛林也是极其危险的,因为那里种了不少有毒的植物,听说连食人花都有,这些植物十分古老,在它们的祖先都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存在了,后来它们每一代都被告诫过,那里是大人才进得去的地方,它们若是不小心闯了进去,那就别想再出来了。 这话总能让林中的小生灵们听的瑟瑟发抖,它们止步在禁地之外,却又被香气诱的十分想闯进去瞧上一瞧。 小小大人应该不会有危险?祂肯定和那个人类在一起,若那个人类是坏人,欺负小小大人可怎么办?那个地方它们可是谁都进不去的呀!然而转念一想,那个地方那么危险,如果人类果真卑鄙无耻,那么他自己也绝不可能活着出来!想到这里,它们就都放下心来,专心致志去嗅那鲜美可口的食物香味解馋,只可惜越嗅越馋,馋得它们直流口水。 干嘛搞得神神秘秘的,它们又不会抢食,顶多就是好奇……密林里叽里呱啦的声响一旦开始就不曾停止,各路人马闻香到来,就是没有离开的,像是被香味牢牢黏住了一样,使得密林外一时间闹腾非常。 ---------------------------------------------------------- 密林中别有一番光景,而且说是密林,其实里面别有洞天,所谓的密林只是将稀世风景重重保护起来的坚硬外壳,实则里面空旷通透,有青色草地,有明澈流水,更有滑溜溜的胖鱼。香味正是来自这种胖乎乎烤起来能流油的鱼类,但也不单纯只是烤鱼,还有一部分源于青年公子洒在烤鱼上的香料,“呲啦”一下,香味就随着烟雾四散开去。 祂满眼崇拜地看着如同仙子般的青年公子,口中“呜哇呜哇”叫个不停。 “再等一下就能吃了。”青年公子对祂说道,语气竟十分温柔。 祂用力点点头,目不转睛看着不停被青年公子翻转的烤鱼。 不久前祂还有点小小的胆怯和不安,因为不知道被祂就这么掳回家的人会不会生气或是反抗,甚至在看见祂的模样的时候会不会害怕惊惶或嫌弃,可是这些都没有发生,那人很平常地醒来,很平常地说肚子饿了,很平常地问祂有没有吃的。 祂通人语,也能发声,却无法顺利吐字,只能发出“咿咿呀呀”或者“呜呜哇哇”等的声音,祂的身体矮小,使得脑袋显得有些大,看起来虎头虎脑的,不过比起人类的脑袋来,还是偏小的,祂身上头上脸上都是毛茸茸的,面部的相对要短一些,身上的要长一些,他的眼睛生得又圆又大,鼻子与人相似,嘴巴弯弯翘起,看起来仿佛是笑着的。祂学人类的模样穿着外衣,看得出来这件外衣不是祂原有的,因为非常不合身,偏长偏大,于是这样的穿戴在山林中行动就变得有些不便,可或许是由于祂常穿的缘故已经习惯,还经常会记得收一下袖口或是衣摆,这样的动作在小小的祂身上做起来很是一本正经,倒是显得过分可爱了。 只是相对来说,祂的模样依旧是怪异非常的,既不是动物,也绝非与人同类,尽管祂用双脚走路,也与人一样生有五指,大拇指更是灵活自如,可毕竟身长仅成人的一半都不到,而浓密的毛发令祂近看似狒狒,穿着衣服更显不伦不类。 不过这一切对青年公子来说要么是视若无睹,要么是习以为常,更或者是见怪不怪,总之他压根没有露出半点祂原本担忧的害怕或嫌弃的神情,甚至是露出对祂来说简直算是不可思议的笑容来,那笑容亲切又似有些微的宠溺,令祂忍不住就想要扑上前去。最终祂还是忍住了,毕竟人已经掳了来了,祂可不想开头就把人给吓坏了,怎么说都想留个好印象给人家哩。 青年公子一说饿了,祂的肚皮也“咕咕”叫得更厉害了,于是祂眼珠子一转,就想到了自家的那一片风水宝地。当然把人带去那里的时候遭到了山魈的强烈阻止,祂本来还担心山魈那么大块头把祂的人给吓跑了,正要上前跟山魈讲“悄悄话”,然而奇怪的事发生了,青年公子半点都不畏惧比他高大长着一张大花脸的山魈,大多也因为此时还是大白天,否则山魈的脸在夜晚看见形同鬼魅,很容易吓到人,总之青年公子不仅不怕,反而还上前一步,抬头注视山魈说:“祂要带我去吃东西,你饿不饿,不如一同前往?”青年公子居然像个主人家般邀请山魈,他自己都还不知道要被带到什么地方去咧,山魈瞅着青年公子兀自想着,但对上他那双漆黑狭长的眼眸,又觉得心头猛地一跳,它觉得这双眼睛里的神色很是让它感到亲近,仿佛这双眼睛的主人不是人类,而是它的同类。 山魈就这样愣愣地卸下了防备,目送自家宝贝儿和青年公子离开的背影时依然有些回不过神来,但不知怎么的,它丝毫没有感到威胁,像它这样生活在深山野林里,对危险的敏锐度极高,而且别看宝贝儿被养得好像傻乎乎的,又是个爱美的,但祂一样天生具有极强的防备心,并非真的什么都不懂,连它自己都能卸下防备心来,也就难怪宝贝儿会对他那么热络亲近了。 那块禁地山魈守了多年,只要人类没有坏心,那么他进去就还能出得来,有时候过度的保护反而会削弱祂的危机感,因此山魈点到为止,虽然它有些疑惑刚才怎么就把人放进去了,可是那双眼睛实在过分友好,尤其对方身上人类的味道好像一点都不明显,至少距离那么近,它一点都不觉得厌恶。人味其实是腥的,只是这种腥对它而言却是香的,能诱它露出尖牙撕咬,更能激发它体内嗜血的野性。只是奇怪的是青年公子身上没有这样的味道,一点都不会激发它的凶性,这事十分奇怪,那个人也十分奇怪。 山魈的脑袋里想不了太多的事,它只是觉得奇怪,而后当香味从里面传出来,它连这点奇怪的念头也消失了,只觉得他们到底弄了啥怎么那么香,再过了片刻,外围更是叽叽喳喳热闹起来,敢情都被香味给勾引过来了。 在林中生活的野兽们嗅觉和听觉最是灵敏,如此香气实在不能视作未闻,反正闲着无事,就都凑了过来瞧热闹。 ---------------------------------------------------------- “哇呜!”密林里,祂很是兴奋,然后学着青年公子的样子朝着签子上的鱼肉“呼呼”吹了好半天,实在等不及了就张开嘴巴“啊呜”一口咬上去。 可还是有些烫的,祂连忙张大嘴巴,“哈哈”地把热气都呼出来,却又因为鱼肉太香了,他“哈”了两下就又去嚼,刚刚那一口咬得也有些大,又还烫口,以至于一时半会儿都还没嚼完。 但真是好吃得不得了,以前阿嫲也带祂来这里烤过鱼,可是都没有那么好吃,祂又咬了一口,这口已经不那么烫了,吃得祂小小的脸蛋上尽是满足。 青年公子也是个嗜吃的,吃得嘴上油乎乎的也满不在乎,两人大吃了一通,完了青年公子一抹嘴,叹一声说:“可惜没有酒。” 祂一听眼睛就瞪圆了,酒祂知道,祂连忙“嗷嗷”一声,表示这里有酒。 青年公子眼睛也亮了,问祂:“这里有酒,哪儿来的酒?” 祂捂着嘴儿偷笑,然后又做了个抱酒坛子的姿势:“喏喏。” 青年公子猜测着问祂:“去村子里偷来的?” 祂连连点头,心想这人可真聪明呐,看得懂祂的手势,知道祂在说啥。 山中大人(四) 酒被祂藏得很深,青年公子跟着祂数数,数了差不多二十几棵树才终于见祂停下来,要说起来,这里的树木不如外围那圈特殊,只是普通的乔木,祂指了指抵达的那棵树底下,然后就蹲下来用手开始挖土。 青年公子跟着蹲在一旁,却并没有帮忙,估摸着是不怎么乐意双手沾土,祂却丝毫也没有要青年公子帮忙的意思,乐呵呵又起劲地挖着,在祂好不容易把一小坛酒从树底下挖出来之后,第一个动作就是抬头冲他笑,然后把酒坛拍干净献宝似的递了过去。 青年公子接过酒坛,却先放在地上,从怀里取出一块帕子来,祂微有些愣怔,却不想青年公子抓住了祂的一只手,祂才挖了土,生怕把那帕子弄脏,想缩回去,可是青年公子偏是不让,抓着祂的手擦了好半天,那只手毛茸茸又肉乎乎的,指甲厚实,尽管指尖长而锋利,但整体看上去像是一颗胖乎乎的瓜子,可爱得很,只是祂才刚挖了土,指甲缝隙有些脏脏的,祂不好意思地缩起了脖子,青年公子丝毫不介意,把一只手擦干净之后,又去抓祂另一只手。 祂乖乖把手给他,脸上表情又是害羞又是窃喜,青年公子边擦边问祂:“你能不能喝酒?” 祂连忙摇头又是摆手,又比了个高高的手势:“呜呜。” “还没长大,所以不能喝?” “唔嗯唔嗯。”祂点头。 “那等你以后长大了,再陪我喝。” “喔、喔。” 两只手都擦干净了,他一手捧着酒坛子,一手牵着小小的祂,回到刚才烤鱼的河边。 祂喜滋滋的,觉得这个人对祂可真是好啊,也就那么短短一天都不到的工夫,祂就恨不得把祂所有的宝贝都拿出来跟他分享。 有了酒,自然是要再多烤些食物的,鱼刚才已经吃够了,他问祂这里还有什么是能猎来吃的? 祂指了指天上,又作鸟状挥了挥两只手,像是翅膀。 青年公子眼睛一亮,说:“好啊!那我们就来猎鸟儿吃!” 祂欢呼一声,去取祂的小弓。 青年公子笑眯眯看着祂撒欢的小模样,看祂取来的小弓和箭矢,看祂熟练的拉弓搭箭,然后“唰”的一下笔直射出。 “好箭法!”他抚掌称赞。 一箭穿心,还是一只小小的雀儿。 祂被夸得小脸通红,又按捺不住心头的小兴奋,兀自抿着嘴偷笑了一小会儿。 他们一同捡回了猎物,当然一只小雀儿是不够的,祂又耍了几把小威风,接连射下了好几只鸟儿来,祂那么小的个子,射出的箭却很是威武有力,最后还射中了一只大雁,祂自己也是又惊又喜,表示之前还从来没有射中过大雁,这说明祂又长大了些许,祂冲着青年公子拍起了胸脯,快乐得围着他转起圈来。 “难得射下了大雁,那就都烤起来,到时候分给大家吃,也让它们替你庆祝一下,好不好?” 祂兴奋地点头,当然好!祂要让大家都知道,祂在长大这件事上可是非常非常努力的! 青年公子就这样留了下来,那天他们烤了大雁和雀儿,然后怕不够分,还烤了野兔和蛇,当晚山洞边就开起了庆祝晚会,庆祝它们的小宝贝首次猎到了大雁。祂兴奋地围着大大小小的伙伴们“咿咿呀呀”欢呼着,又比划了好半天自己当时是怎么射中大雁的,一脸骄傲的小模样让青年公子看了忍俊不禁,他坐在篝火边,一手拿酒,一手拿杯——此人孤身入林,没带什么防护器具,带的却是一小瓶香料和一个小小的杯盏,仿佛料定山中必定有酒——嘴角噙笑注视不远处蹦蹦跳跳的小家伙,他的周围皆是蛇虫鸟兽,那些身形被火光映照得愈显巨大,仿佛林中妖魔,然而青年公子自如安坐其中,不为所动,甚至悠然自得,如果单看他一人,多半会以为他身处人群之中,可偏偏他身处在兽群里,却依然云淡风轻。 这家伙是人吗?还是披着人皮的奇怪品种? 不时有声音交错响起,仿佛在交谈一般对篝火边的人类产生疑惑,持续不断。 人类俺们见过不少,可从没遇到这么自在的,依俺看,应该……不是人…… 不是人那到底是啥? 是……这谁知道哇!你自己去问他! 怎么问,问了他能听懂吗? 俺看能懂,让宝贝儿问。 对哦!让宝贝儿问! 它们去找宝贝儿,各自“咕噜呱啦”发表了一通,祂点点头,表示会去问,问来就把答案告诉它们。 祂说到做到,答应了就立刻去找他,祂向他跑了过去,挨着他坐下,然后抬起小脑袋开始跟他煞有介事地比手势,同时口中发出“嗷唔嗷唔”的声音。 青年公子眼眉中皆是和气的笑,十分有耐心地看祂表达,半晌后,他开口说:“其实有时候我也不知道我是谁,大部分人类都排斥我,他们怕我,觉得我是怪物。” 祂瞪圆了眼睛,着急地拽他的袖子,颇为不平地“哇哇”道:怎么会?你那么好看!怎么可以这样!我们都喜欢你!不要难过! 青年公子笑起来,一手托腮,一手摸摸祂软乎乎的脑袋:“不难过,有你们喜欢我,我有什么可难过的。” 祂这才放下心来,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衣袖。 宝贝儿,问出来没,他到底是不是人呐? 祂非常肯定地回答大伙儿的疑惑:他不是人,他是仙子! 当晚,祂就让他继续睡在自己的石床上,祂自己准备睡在地上,哪里知道青年公子却说:“床那么大,你那么小一只,一起睡就好。” 祂看看自己,刚刚还帮祂庆祝长大,转头又说自己很小只,虽然比他是要小很多啦……祂皱起了小脸,有些发愁,到底自己什么时候才能长得又高又大呢? “不用急于长大,你还小,什么都不用想,每天快快乐乐地玩,开开心心地吃,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大人总有很多烦恼,永远长不大,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孩也是一种难得的幸福。”他把祂从地上拉起来,抱到石床里面,让祂躺好,慢慢地对祂说着。 是这样吗?祂瞪大眼看他,可是,记忆里,祂的阿嫲就因为担心祂太小,希望祂快快长大呀! 祂躺着比了一会儿,却发现比不出自己的意思,于是又一骨碌坐起来,口中嘟囔:“阿……嫲”,祂边说边拍拍自己的头,然后又做了个往上伸的手势,连续几次,最后自己也站了起来,表示要快快长高长大。 青年公子看懂了,把祂又拉回去躺好,说:“阿嫲,是妈妈吗?” 祂点点头。 “你阿嫲要你快快长大,是因为她担心你太小,无法保护好自己的缘故,如果她能待在你身边一直照顾你,保护你,她就不会这样说了。” 是这样吗?祂躺在石床上歪着脑袋,想到阿嫲温暖的怀抱,也想到了阿嫲曾经教祂的一切,是阿嫲抱着祂下山悄悄听人类讲话,告诉祂人类的本领和弱点,但也说人类很聪明,有一部分人十分有学问,这些人又很是狡猾,千万要小心那样的人类。 “阿……嫲……”祂低低地唤,祂想阿嫲了,好想好想。 青年公子有些疼惜地把小小的祂搂在怀里,低低地说:“睡,你阿嫲也舍不得你,可是我们总归都要长大,都会面临别离,每个生命都会逝去,可是他们都在深爱的人心中留了下来,就像你的阿嫲。” 祂有些难过,却又因此刻的怀抱而感到温暖,然后祂就睡着了,睡梦中,祂的阿嫲冲祂笑,一如从前那样捏祂的脸,然后对祂说:“枭儿,无论阿嫲在哪里,你都是阿嫲的宝贝,阿嫲会一直看着你,守护你,不要为了阿嫲而难过,你开心,阿嫲才会开心。” “枭儿开心,阿嫲才会开心……”祂喃喃地重复。 “是的,枭儿乖,要开开心心的。” “可是,阿嫲你去了哪里,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阿嫲先一步去天上等你,总有一天,你也会来到这里,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能重逢了,不过,阿嫲希望那一天可以稍微慢一点到来,所以枭儿,不用着急,阿嫲一直都在,阿嫲愿意等久一点,你要答应阿嫲,等你哪一天玩尽兴了,再来见阿嫲,好不好?” 祂有些没完全明白,但依然答应下来说:“好,阿嫲等着枭儿,一定要等枭儿!” “会的,阿嫲一直等你,也会一直看着你,我的宝贝!” 祂在睡梦中笑开了,笑容甜得很,祂搂住阿嫲的脖子,像从前一样亲昵地蹭着,祂的阿嫲也如从前那样把祂托起来,搂在怀里,轻轻摇晃着,让祂感到异常安心,就好像回到了更小的时候那样。 睁开眼睛的时候,祂才发觉自己的两只手正紧紧箍着一个人的脖子,不过祂的脑袋还懵懵的,处于现实和梦境之间,还没完全清醒。 但祂醒了就知道该起床了,于是祂自顾自从那个怀抱中爬出来,睡了一觉,祂身上的毛发乱翘,一脸迷糊的模样看起来呆呆的,祂团坐在那儿,愣愣地看着睡在石床上的人。 这个人可真好看呐! 祂好半天才想起来这个人是自己掳来的仙子! 祂还搂着仙子睡了一整晚呐! 阿嫲是不是连这个也能瞧见? 祂不着边际地想。 青年公子的睫毛微动,缓缓的,就见他睁开了眼睛,对上眼前小小一团的祂,弯起了眼眉问:“昨晚睡得好吗?” 祂急急忙忙点头,生怕慢一点就会被他误会不好似的,又因为对方的笑容,祂也跟着傻乐,然后就听见自己的肚子又发出了“咕咕”的叫声。 祂抱着饥肠辘辘的肚子,想到了昨天的烤肉大餐,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就听青年公子笑着问他:“饿了?” 祂老实地点头。 “我们先去洗漱,然后我让你吃好吃的!”青年公子说着准备下床。 好吃的! 祂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顿时闪闪发亮。 山中大人(五) “夫夫之山,其上多黄金,其下多青雄黄,神于儿居之,其状人身而操两蛇,常游于江渊,出入有光。” “卑耳之溪,有孤竹国,有登山神俞儿,身长一尺,穿衣戴帽,骑马如飞,为人指路,如脱去衣袖,则表示前方有水,脱去右边衣袖,则表示从右方涉水安全。” “枭阳又称枭羊,民间叫做山大人。枭阳属山精、山都、山魈、山鬼,是一种食人畏兽。枭阳似人,长唇大嘴,浑身黑毛,此兽不畏人,擅掳人,喜笑。” “东海外,大荒之中,有小人国,名靖人。” “东北极有人名曰诤人,长九寸。” “周饶国在其东,其为人短小,冠带。” “焦饶国,在三首东,其国草木夏死而冬生,去九疑三万里。国人长尺六寸,迎风则偃,背风则伏,眉目俱足,但野宿。” “侏儒国,其人三四尺。” “西北荒中有小人,长一寸,朱衣玄冠。” “员峤山有陀移国,人长三尺,寿万岁。” “有鹤国,人长七寸,海鹄遇则吞之。” “大食王国之西海中,树上生小儿,长六七寸,见人皆笑,动其手足,摘下一枝,小儿便死。” “小人名菌人,属侏儒一类。” “……” 观言将最后的书卷放下,然后将自己所摘录出来的笔记又仔仔细细罗列了一遍,确认了自己在阅读过程中所发现的共通点:小人。 小人是不是神暂时还不清楚,但诸多记录表明了有不少见过小人的情况发生,地点多在东方,也有东北或西北,然而这些方位都是可以互相混淆的,端看记录之人以何处作为参照点,这就导致观言在面对这些记载时也产生了混乱,不知该从何寻找起,但他觉得答案一定是有的,应皇天把这些书卷丢给他,里面也必然有相关的线索,而应皇天所谓的外出,以他对应皇天的认识,恐怕他就是去寻找记载中的“小人”了。 谁让他前段日子太忙了呢,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至少应皇天好心留书告诉了他“去向”,问题只是在于这个“去向”还有待破解,观言细数时日,毕竟一周时间已经过去,而应皇天外出绝不会在路上耽搁太久,总觉得等他破解出真正的方位来时,应皇天都已经在外面玩够回来了。 不过,这世上真的有小人或小人国吗?观言的思绪飘远了,最初与三公子相识时,那个“小人”并不是真正的小人,真正的小人如果存在,难道就是缩小了的人吗?一定会有哪里不一样。观言这样想着。 跟应皇天在一起,他遇到太多奇怪的事,以至于更奇怪的事发生,也就都没什么可奇怪的了,更何况如今还有那么多与“小人”相关的记载摆在他面前,这简直就是在告诉他“确有其事”了。 观言收回对“小人”模样的畅想,重新专注在书卷上,看来这些书他还需要再仔细翻阅一遍,看看里面有没有能供他参照的线索,他试着考虑自己若是应皇天,面对这些记载的时候会从哪个方向着手,只可惜他毕竟不是应皇天,应皇天的思考方式从来都不是他所能琢磨透的,因此他很快放弃了模仿应皇天这件高难度的事,重新回到他自己本该有的设想里。 他的设想就是先将所有与“小人”有关的地点和方位圈出来,然后把每一个都找出来确认,比如“夫夫之山”,有记载夫夫之山在洞庭山首峰的东一百五十里的位置,而洞庭山便是在丹阳的正东方。 观言一边圈地点一边做记录,若遇到不知道的便再去翻阅别的资料,所幸的是应皇天所留的书卷里还真就把一切都包含进去了,也难怪有的书卷里压根没有任何关于“小人”的内容,原来用意就在于此。 不知不觉间,观言开始挑灯夜战,最后还是香兰前来劝说:“公子出门都好多天了,观公子也无需急于一时,若公子原本是打算等观公子的,那么他自然会等,若公子原本就没打算等,那么必然会在观公子准备出发之前就回来了。” “说得也是。”观言觉得很有道理,应皇天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进展呢,这可是在他的重楼里,就算不是,估计也一样瞒不过他的“耳目”——只要他想知道。 ----------------------------------------------------------- 所谓的好吃的,可不是这林中之物,而是人间煮出来的美味佳肴,鱼羹、肉丸和蒸米糕,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总之当祂洗漱完毕回到山洞里的时候,就无缘无故出现了这几样东西,而且还是装在了精致是食盒里,看得祂大为惊叹,又觉得食物摆得那么漂亮,祂都不知道该从哪里下嘴了。 “用这个吃。”青年公子变戏法一样变出了一根勺子,把勺子递给祂。 祂见过人类用勺子吃东西,于是接过勺子去舀鱼羹,鱼羹还在冒着热气,但已经不烫了,祂高高兴兴地舀了一勺放进嘴巴里,鱼羹鲜美的味道顿时满溢了出来,祂连忙指了指另一碗鱼羹,让青年公子也快点吃。 “嗷唔。” “好吃?” 祂连连点头。 “那就好。”青年公子露出笑容来,说。 祂有那么一会儿看呆了,然后也笑弯了圆溜溜的眼睛。 一个劲吃鱼羹的时候,忽然滚了一粒肉丸进来,肉丸滚圆,油嫩嫩亮晶晶的,祂盯了片刻,“啊呜”咬下一口,只觉得满口都是喷香浓郁的肉汁,与昨天的烤肉简直不相上下,也不知道是什么肉做的,这一口下去,一下子就使得鱼羹过于清淡了。 “唔唔。”好吃的祂停不下嘴。 对面青年公子吃得慢条斯理,不时关心一下小家伙吃得如何,而小家伙吃得满足,也不忘时不时去瞄一眼青年公子吃了多少,吃得是不是跟祂一样开心。 饱饱又美美的一顿早餐用完,祂准备带他到处溜达溜达,认识认识祂的小伙伴们,欣赏欣赏林中美景,然后就在林中就地猎食,有什么吃什么,不过还得是他烤着吃,平常祂只是偶尔烤食,一般都吃生的,但他不一样,生食仿佛与他不怎么相称,实际上祂掳来的其他人祂从来就不管,那些人饿极了,生的也只能吃,有些人不适应,还会吃坏肚子,祂可管不了那么许多,吃坏了就把人抓到树丛里,实在不行了祂就索性把人弄出去,祂掳人来不是为了欺负他们的,而是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办,只可惜至今为止没人能办得到,反而把自己搞得糟糕透顶。 当然这也不能全怪那些人类,他们通常过度慌张,过度害怕,完全失去了思考和分析的本领,他们的脑袋仿佛因为害怕而丢失了别的作用,就只知道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一有动静就好像要吓破胆又要昏倒一样。 祂晃晃脑袋,把烦恼的事扔出去,专注于开心的。 ----------------------------------------------------------- 这是一片树木高大深邃的密林。 春日的阳光非常好,透过树叶缝隙斜照下来,光线笔直,纤细的尘末在金黄色的光芒里飞翔,自在得很,看得祂老想伸手去抓,却总是什么都抓不到。 祂在光芒中蹦蹦跳跳,一派天真无邪,祂真的还小得很,身量小,年岁也小,本该就是如此不知愁才对。 但祂又十分懂事,好似个小大人那般,在这座山林里也如同一个小主人家,招待这个招待那个,半分都不曾将人冷落,很是贴心,尽管祂非人,做派又极似人,虽说谁都离不开食物,但挖空心思找好的和单纯弄点吃的只为填饱肚子是不同的,人类待客也无非如此,祂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想把所有好的都摆到青年公子的面前。 青年公子含笑看着祂,虽是人类,但他却是个太好招待的客人,不仅什么都乐于捧场,更是把他所知的好东西都拿出来,一手烤食的本领也分毫不遮掩,让祂瞧让祂尝,让祂大快朵颐,祂长那么大,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人,也难怪他自己会说出“大部分人类都排斥我,他们怕我,觉得我是怪物”这样的话来。 祂牵着他来到了一片蘑菇林,这里的蘑菇生得极美,却都带有剧毒,祂“咿咿呀呀”的比划着,又指了指最角落的那些颜色单调的,表示那些是能吃的,这边是能看的。 “那就等你饿了,我们来烤蘑菇吃。”他摸摸祂的小脑袋瓜,笑得十分惹人垂涎。 “嗷嗷!”祂雀跃地围着他转圈,口中欢呼着。 这本该是万分惬意的一日,逛逛森林,烤烤蘑菇,骚扰爱睡午觉的山魈,林中的伙伴们多有昼伏夜出的习性,使得白天到处都是一片宁静,然而这一日却似有些许不同,风逐渐带来了喧嚣,祂在摘蘑菇的时候已经嗅到了一股不同往日的不平静的味道。 祂“噌”的一下站起来,蹬蹬跑到青年公子的身边,小手抓紧了他的手。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青年公子似有所觉般问祂。 祂感觉有些心慌,是怎么回事?这种心慌在不久前出现过,那之后阿嫲就再也没有回来。 山中大人(六) 风在林中穿梭,叶片簌响,血腥味自远处弥漫而来,令人心中悸悸。 林中野兽们的嗅觉何其灵敏,这股血腥味非同寻常,似人非人,似兽非兽,仿佛混合了多种尸体而形成的味道,原本作为食生肉一类,对于尸体不会特别排斥,可就算是它们,也极少会去啖食腐肉,而今,这股味道里就夹杂着说不清的臭味,也不知是腐烂了多久才形成的,令它们闻之欲呕。 祂的嗅觉比起野兽来要略逊一筹,可也差不到哪里去,不多时,祂也嗅到了这股腐朽严重却又无比熟悉的味道,顿时,祂松开了原本紧握青年的手,朝着那味源的方向箭矢般飞奔过去。 “拦住祂!”青年公子忽地出声,蓦然间,树丛中一抹翠绿逼人的色泽动了起来,一晃追了上去,青年公子随后跟上,很快就听见祂“呜呜”的叫声,那声音急切又带着悲怆,仿佛已经预示到祂即将要面对什么,但祂此时又被一条碗口还要粗的青蛇拦腰截住,想挣扎却一点都动弹不了。 血腥味是自山下的方向传过来的,并且越渐往上,这说明有谁正在上山,而血腥味过重又掩盖了来者的味道,虽不知是谁人,可来者必定不善,恶意在空气中蠢蠢欲动,仿佛下一刻就将要爆发出来。 山魈原本想去山下一探究竟,可半途听见宝贝儿的呜咽声,它不禁紧张地立刻掉头,谁知见到的情形却令它莫名,就见青年公子蹲在宝贝儿的身边,把祂整个揽进怀里,祂兀自挣扎呜咽,一条偌大的青蛇正吐着蛇信子,俨然一副守护者的姿态盘踞在一侧。 “我会护好祂,你该做什么只管去做。”见到山魈,青年公子对它这样说。 山魈闻言愣怔。 这两日来他们并不曾像这样面对面交流过,顶多只是对视过一次,那一次还未有交上锋,它就莫名放松,可就算是如此,它还不曾把他放在眼里,尽管他得到宝贝儿过分的青睐,可毕竟他是个人类,与它以及山林中的野兽们绝非一路,然而这一刻,这个人类向它开口,乍一看并不奇怪,好像平常得很,可就是这股子平常才透着古怪,他是把它当人了还是没把自己当人呢?怎么就好像和它是一国的模样,更别说他边上的那条青蛇,一人一蛇看起来一个腔调,除此之外这个人一副使唤它的姿态又是怎么回事?虽说它是这里的主人而他是客人啦,没道理让客人出面对付外来者,但主人被客人如此自如地使唤这能像话吗? 如此乱七八糟的念头是在它非常自觉地听从了吩咐之后出现的,它已然去往山下,然而它并没来得及细想,就因眼前所见的一幕而激起了滔天怒火,它顿时明白了为什么刚才那青年公子要拦住宝贝儿不让祂下来,若是真的下来了,恐怕祂非得崩溃了不可。 血腥味的来源不是旁的什么,而是祂那失踪了近数月的阿嫲,它们都以为它已经死了,哪里知道数月后它会被这样血淋淋的送上山来,模样比死还要凄惨,这让小小的祂如何经受得住,就连山魈都觉得无法忍受,它嘶吼一声,猛地冲上前去。 却在此时,早已面目全非的阿嫲发出一声嘶叫,声音并不响,似乎已经耗费全力,山魈因这一声嘶叫顿时止住身形,它晓得那一声的意思,不是要它冲杀上去,而是要它尽快带着宝贝儿逃离。 “放箭!” 押着阿嫲的是一群猎人,他们个个虎背熊腰、身强体壮,仗着人多,又拿捏着阿嫲,仿佛并不畏惧眼前又高又大的山魈,他们的箭矢毫不留情,瞄准了山魈的头和胸口。 箭如疾雨般扑面射来,山魈前路后路都被封死,只得往半空中闪躲,它手臂一伸好像瞬间就变长了似的,一下子卷住了身旁的树干,而后连带着它整个身躯也转上了半空,闪过了第一波箭势。 与此同时,山魈长啸出声,啸声正如预警,山林深处更有了回音,一声连着一声,一瞬间有人类闯入的消息便传遍了整座山林的角角落落。 第二波箭势仍然对着山魈,可惜这里是山魈的地盘,它在浓密的树梢间轻轻一跃又晃了两晃,偌大的身形就消失其中,箭势全部落空。 “继续上山!”领头的并非是猎人,而是一名巫师,是他的到来让村子里的人们下定了决心,并鼓起了勇气,也是这名巫师拆穿了林中作祟的根本不是什么山神,而只是一个不会说话形似人的怪东西而已。这数月以来,他们早把这个东西研究透了,从外到里,它的毛发它的指甲它的肉乃至它的血它的肚肠也都是凡物,绝没有一丁点“神”该有的性质,于是他们对巫师深信不疑,继而才有了这一次上山的行动。他们畏惧神明,却不惧怕兽类,尤其是这些平常就要上山打猎的猎人们,他们尽管知道山兽也有极厉害的存在,可只要不是神——神明自然是杀不得也杀不死的——就有胜算,更何况如今他们还能借助巫师的力量。 ---------------------------------------------------------- 山魈第一时间找到了宝贝儿,祂已经不闹了,而是有些茫然地待在青年公子的怀里,山魈上前拍了拍祂的头,“唔唔”嗷了一嗓子,示意发生什么事都不用管,要祂立刻去到那个最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山下来的敌人交给它们就好。 “阿嫲……阿嫲……”祂的眼睛里淌下泪来,“母子连心”,这绝不是说假的,祂就算没亲眼见到,也感觉到祂的阿嫲就在山下,就是那股血腥味的源头。 祂的小手摸着胸口,总觉得那里好疼好疼,可是祂却毫无办法,祂想要救祂的阿嫲,祂还不想祂的阿嫲离开祂。 “我会帮它们把你的阿嫲带回来的,你放心。”青年公子轻轻地对祂说。 再一次,山魈见识到了青年公子的神奇之处,他是怎么如此完美把它的话听懂的?并且还大言不惭地说“帮它们”,它们会需要他的帮忙吗?哼!自作多情的家伙!不过在宝贝儿面前,它还是得附和他,于是它“唔唔”的,点头表示“正是如此”。 “我带祂过去,青驭会协同你们作战。”这时,青年公子这句话正是对着它说的。 名叫“青驭”的青蛇仰起绿油油的脑袋,瞅了山魈一眼,仿佛在说:放心,有本大爷在,你们一定能得胜的! 山魈表面工夫做得好,心里却对青蛇这个助力不予置评,山林中凶兽何其多,你不过是区区一条蛇,大是大了点,也就看着吓人,可是没手没脚的,还能怎么着么?还不如山中那个蛇窟里的小蛇呢,密密麻麻一大片,速度奇快无比,哪里都能钻,从不单独行动,是以攻击力相当可观,这才是不容小觑呢。 不过这些山魈也就心里头想想,这会儿可没多余的工夫,目送青年公子把宝贝儿带走,山魈总算安下了心,只是安心之余,它又想到它们要去对付的是人类,那个青年公子却完全没提及半句,仿佛他们跟他果真不是一国的,一句“作战”就把敌我的基调定下了。 难道他真不是人,而是仙子不成? 山魈正疑惑不解,却忽地被青蛇一尾巴甩到了屁股上,它不禁有些恼火,扭头欲发火却反被青蛇催促,要它快点下山。 好嘛,正事要紧,这一回它就忍了。 山魈和青蛇忙着去迎敌,路上更是集结了不少同伴,它们的目标一致,那就是夺回小小大人的阿嫲,把人类赶出它们的地盘。 ---------------------------------------------------------- “你要带我去哪里?”这一边青年公子被祂拉着急急走,却不是往密林去的,而是完全相反的方向。祂在前面闷头小跑着,听见青年公子发问,并不回头,而是“啊啊”叫了两声,听起来很是着急的模样,青年公子便不再问,乖乖跟着祂走。 反方向的山路相当难走,几乎没有正经的落脚点,全是大石块和匍匐在地交错纵横的粗壮树根,祂走一段回头看一看,但发现青年公子游刃有余,也就放下心来。 就这样走了好长一段,脚下的路忽然之间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荆棘林,别说走了,那种密密麻麻错综复杂的丛林,就连脚都休想踏一只进去,看着只让人觉得窒息。 祂在荆棘林边停步,抬头看看青年公子,似是稍稍犹豫了片刻,然后就拉了拉青年公子的手指,又指了指地下。 “地底下有东西?”青年公子问祂。 祂点头。 “是能让我看的东西?” 祂想了想,又点了点头。 “那你带我去看看。” 祂终于下定了决心,蹲下小小的身子,将手伸进荆棘林的某个缝隙里。那里也就只有祂的小手才伸得进去,也不知里面是个什么样的机关,祂摸摸索索了一阵,就听“喀嚓”一声,似有石块松动的声音从脚底下传来,随后,就在荆棘林的边缘处,一个黑漆漆恰容一人进出的狭窄空隙露了出来,祂示意青年公子在外面稍等片刻,自己就灵活地钻了下去,不多时,里面有了一丝亮光,祂小小的脑袋又探了出来,向青年公子伸出手,把人接了进去。 待青年公子整个人都进到里面,祂就把洞口重新关闭,那亮光正是来自祂另一只手托着的烛台,这让青年公子清楚地看见了通往更深地底的石阶,一阶一阶形制工整,四角分明,自是非天然形成,而是人工堆砌建造而成,随着石阶越渐往下,里面的规模也逐渐显露,这是个堂归堂室归室的偌大石屋,另外还有几间并列的寝室,甚至在穿过石屋后,居然还有一个四方的院子,院子里虽然没有植物,却摆了一个比人还高的大水缸,“滴答、滴答”的声音越是走近越是清晰,正是自院子上方的石壁缝隙里渗落下来的水滴,刚好滴在水缸里,但听起来水缸里的水并不多,好像是干涸的,也不知为何这样滴水却没有水积起来。 很快答案就出现了,空旷的石屋里忽有脚步声传来,“踢踏、踢踏”的,好像是人,而且不止一个,有四个之多,他们争先恐后,每个人手上都托着一个木钵,他们飞快跑向水缸,一个比一个快的伸长手将木钵托到水滴能滴到的位置,看上去是要接水来喝。 只有一个抢占到了最好的位置,把其他三个挤了出去,那三个人这时才看见屋子里多出来的青年公子和祂,他们瞪圆了眼睛,露出一脸警惕和防备的神色。 祂也不理他们,而是牵着青年公子的手准备离开院子,三人面面相觑,似是都在猜测青年公子的来历,看他被那小怪物牵着的模样,好像跟他们的境遇完全不同,于是他们之中有一个再也按捺不住,蓦地出声问了话:“敢问阁下是何人,它又是何物,究竟为何抓着我等不放?”这人说话文邹邹的,声音沙哑,若是仔细打量他和一旁的二人,甚至包括那个正在水缸边接水的人,就会发现他们的情况很是糟糕,长衫皱得不成样子,头发不知道多少天没洗了,估计澡也是没法洗的,因而身上都散发着一股异味,而且面黄肌瘦的,模样十分邋遢。 “你们皆着学子袍服,此地亦无危险,多半是饥和渴,可见你们暂无性命之忧,既如此,为何不肯仔细思考祂留你们在此的原因呢?为何祂不去抓劳作者或是渔民,而非要你们不可?”青年公子略略一眼,点出了几人的身份,可之后的话却是让那四人听得直想要吐血,什么“不肯仔细思考”,难道被抓来这里受苦遭难,居然还是他们的错吗? “你懂什么,若是把你囚在这个暗无天日之所,我看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最先开口的那人反驳说。 青年公子不以为意,淡淡道:“既然不肯动脑,同你说再多都是白费唇舌。” “你——”对方被青年公子气得不轻,他原本觉得青年公子再怎么说都应该是能够讲得通的,至少看在他们是同类的份上帮个忙,哪里会想到这人竟然是如此的不可理喻。 青年公子说了不愿多费唇舌,转身就要走,倒是另外一个稍显得机灵一些,连忙叫住了青年公子说:“学生愚昧,不知可否请公子指点一二。” “已经迟了,毕竟有我,也就用不到你们了。”青年公子的每一句话都是那么可气,四个人脸色更难看了,却听他话锋一转:“不过我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四人不禁异口同声问。 “一个离开这里的机会,就看你们愿不愿意去做。”青年公子一副施舍的态度着实令人气苦,可是偏偏他们还得眼巴巴望着他,希望他真的能施舍给他们一条活路。 “愿意!愿意!要我们做什么?”四人纷纷问。 青年公子一指水缸,说:“跳进去,就能离开此地。” 他的话不仅让四人愣怔,连祂都好奇起来,拉拉青年公子的袖子,仰起小脑袋,圆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他。 “你在耍我们!”四人中有两人已经跳起来指着青年公子大骂,还有两人虽未表态,可其中一个表情也是愤愤,只有刚才开口说出“指点一二”的那人面色仿佛将信将疑。 “信不信由你们。”青年公子并不关心他们的选择,他说着低下头去,对上小家伙好奇的目光,反问祂说:“喜不喜欢看变戏法?” 祂立刻点了点脑袋。 “一会儿变给你看,现在先去办正事……”他一边说一边牵着祂走了,留下那四人还没从愤怒的情绪中回过神来,就被青年公子的态度惊得目瞪口呆,为什么这个人对待他们是那么冷冰冰的,可刚才的问话却可以称得上是……宠溺?他们是在这里待太久了以至于产生了幻觉了吗?还有刚刚青年公子说的“机会”,真的跳进水缸里就能离开吗? 一时间四人只觉得他们的脑子好像更不好使了,或许这其中只有一个人什么都没想,正如青年公子所说,现在再想已经迟了,不如死马当活马医,就信了青年公子的话,跳进水缸里去。 于是,就在另外三个人的注视中,那人向上伸长手扒住水缸边缘,跳了几次才总算把自己撑了上去,然后,他的上半身探入了水缸,越探越深,水缸里乌漆抹黑,什么都看不清楚,他鼓起勇气,努力一纵,终于让自己翻了下去。 人落入水缸,外头三人本以为会听见一些动静,就算水缸不摇晃,至少应该会有一声闷响才对,可是偏偏眼前这水缸纹丝不动,也毫无声息,这使得他们吃惊非常,心中皆想:难道刚刚那公子说的竟然是真的? ※※※※※※※※※※※※※※※※※※※※ 这章想的难受,一直都没动,但咬咬牙还是得写,现在越来越喜欢甜文,不过该写啥还是得写啥才行>_ 山中大人(七) 大着胆子跳进大缸里的书生发现缸底并不是硬的,而是软绵绵的,似乎还有些舒适的温度,然后他就陷身在一片漆黑之中,他发现缸的口子没有了,四周也没有路,他被困在一个漆黑的牢笼里,但他还能呼吸,这时他明明应该感到心慌,却并没有那么心慌,或许是比起在地底下暗无天日的那段时日来说,如今的改变反而有了一丝希望,于是他不怎么害怕,而是无比耐心地在黑暗的环境中等待起来。 水缸的另一头三人也在等待,想看看还会不会有什么情况发生,不过他们等了好一会儿,水缸里头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们的那位难友就此消失得了无踪迹。 “真的是通往外面的通道?”三人中有一人忍不住说道。 “看起来是这样没错,但也仅限于刚刚。”另一个人道。 “刚刚?” “方才那位青年公子说给我们一个离开这里的机会,他指的是仅有一次还是我们每个人都有一次?” 三人沉默片刻,有人就道:“那就得再试一次。” “谁试?” 谁都想离开没错,但他们也实在不太能相信,而且水缸那么高,万一轮到他们的时候里面的通道封闭了,岂不是要摔一个大跟头?呃……好,摔个跟头其实也没那么可怕,那……就试试? “我来!”三人中又一个自告奋勇道。 他说完没等另外两个人表态,而是生怕自己的勇气消失似的奋力向上一跃,两手攀上了大水缸的边缘。他花光了浑身的力气,才好不容易把自己的上半身弄到水缸上面,然而水缸里头漆黑无比,好似深不可测,这难免又让他感到心慌,不过箭在弦上,总归已经抢先了,若这里面真的是出口,他也不想在这会儿让给别人,若不是,那么最多也就是摔下去,而且他如今的姿势可是要比头一个那样倒栽葱下去的要好,他试图把两条腿都跨进去,一屁股坐在水缸的边沿上,然后轻轻一跃—— 蓦然间,天旋地转,漆黑一片! 根本不像他想的那样轻松,失重的感觉让他一下子就惊恐起来,这哪里是什么大水缸,根本就是个无底深渊…… “哇啊——” 他的叫声自深渊里传了出来,随即嘎然而止,再无声息,剩下的两人仍是不知该怀疑还是该相信,这真的是出口?而不是无底洞? “这……再怎么说,出口也应是往上……的?”本来脸色就不好的俩书生被刚刚那一声弄得胆颤心惊的,其中一人狐疑着问。 另一人一脸“你问我我问谁”的表情瞪着他。 对方干咳一声,想了想说:“不如……我们一起下去?” 唔、这个主意好像不错。 “……那,就试试?” 那肯定得试,谁还愿意一直在这干巴巴的地底下待着呢? 两人使劲攀上大水缸,又犹豫不决该选什么姿势下去,明明是坐着跳下去的人发出了凄厉的惨叫,一个跟头栽下去的人却好像没什么反应,不过他们到底也没能像第一个人那样勇敢,不约而同都选择了双脚朝下落的姿势。 “一、二、三——”两人一齐数数,数到“三”后,就一同往黑漆漆的缸底跳了下去。 “咚、咚”两声先后响起,两人跌成一团,两声哀嚎同时爆发,大水缸里因此发出阵阵回响。 两人不仅撞到了缸壁,互相之间还碰撞了老重一下,跌的他们有些懵,他们各自抱着脑袋,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们没能成功。 “难道是……只容一个人能过?”两人皆疑惑着道。 还是,出口其实已经关闭了? 后一个疑问两人都没说出口。 “那……只能再分开试了。”他们讷讷道,然后艰难地爬出大水缸,却又为了谁先试而僵持起来,因为他们谁都不愿做最后被留下的那一个。 ----------------------------------------------- 同在地底的青年公子此刻正在另外一间石室里,他对着一面刻满了字和符号的石墙沉默不语,他周身的气息不知怎么的显得有些凝重,祂感觉到了,便有些不安地轻轻拉扯了一下他的袖子。 青年公子的沉默被打断,气氛陡然一松,他低下头来,看向祂微笑说:“我终于知道了你的来历,也知道了你的名字。” 祂微微一愣,随后显得有些兴奋:“么么……”祂像是想发出“名字”的读音来,出口却依然是一片模糊。 “你叫枭阳,你的名字刻在这里,看见了没有?”青年公子走到墙边,指着刻字最末一排的其中两个字说。 “呀、呀……” “嗯,阳阳,是太阳的意思。”青年公子这样说,伸手往上指了指,随后又道:“巧了,我的名字里有个‘天’字,太阳就是挂在天上的,看来不是你找着我,就是我遇上你。” “啊!”祂有点高兴,原来他们那么有缘分啊。 “你抓那些书生来,是不是就是想知道这里写了什么?” 祂点点脑袋。 “这上面写了你们的来历,不过细数下来也快千年了,跟你早就已经没什么关系,你还是很想知道吗?” 祂有些疑惑,这面墙是祂自出生以来就经常好奇的事物,阿嫲告诉祂说这些都是先祖刻在上面的,还说它们的先祖很是厉害,不仅识字,也能与人类交流,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到了它们这几代就变得和墙上所刻的内容不太一样了,但这些也都是先一辈流传下来的,或许墙上刻的内容并非真的是这样。 “你还是你,无论知道与否,没有任何事会发生改变,甚至还会徒增烦恼,这样,你还是想知道吗?” 祂不知道青年公子是什么意思,但听起来,好像是在说这面墙上刻的内容祂就算不知道也没关系。 祂瞪圆了眼睛,看着青年公子。 “我觉得你不必知道,但若你一定想知道,我就告诉你。” 祂歪着脑袋,非常没原则地摇了摇头,既然没必要知道,祂的仙子也说祂不必知道,那就不知道好了,就像青年公子说的,知道了祂也不会有所改变,好歹祂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名字,足够让祂高兴的了,那些徒增烦恼的内容,还是就这样算了。 “不过没关系,我会把这些字拓下来,哪一天你想知道的时候再来找我。”青年公子又说。 祂仰着脑袋,又扯了扯他的衣袖,眼底流露出许多的眷恋来,因为祂听出了这句话的含意,分明是说他不会一直留在这里的。 青年公子却说:“你可以去我那里做客啊,没有人规定你不能下山?” 哦,这倒是没有,祂不还下山抓了那么多人上来么? 至于山魈它们……应该只是会担心祂的安全,而不是不让祂下山。 这样想着,祂的眼睛亮了,连忙点头,“喔喔”道,意思是“祂要去的”。 青年公子弯起了眼眉来,道:“等这里的事结束,我就带你去。” “唔嗯!” “那走,带你去看大变活人。”青年公子拉着祂的手,一同离开了这间石室。 ----------------------------------------------- 院子里已经空无一人,他们从石室里一路走出来也没有见到有人,这让祂顿时愣怔,指了指大水缸,“啊啊”地问。 青年公子点头说:“我没骗他们,他们全都从这里出去了。” 这怎么可能?祂满头的雾水,这大水缸是给他们接水用的,以前更是满起来过,怎么能够把人变没呢?可确确实实原本被他安置在这里的四个大活人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想不想知道他们去了哪里?”青年公子问祂。 当然想!祂重重点了点脑袋。 “那我就带你去看看。”青年公子指指大水缸,说。 祂有些好奇又有些兴奋地点头。 “走。”青年公子弯腰把祂一抱,另一手撑上了水缸的边缘,微一用力,他们就上了大水缸。 “怕吗?”他对着黑漆漆的缸底又问祂。 祂立马摇头,被仙子般的人抱在怀里,感觉那么安稳,又怎么会怕? 青年公子微微一笑,随即轻轻一跃,就往水缸底而去。 祂是真的一点也不怕,这一刻只觉得无比神奇,水缸仿佛没了底一般,不断向下,他们本就深处地底,这会儿又会落到哪里? 不过没容祂多想,青年公子人就落到了实处,这一下不是很稳当,祂整个往青年公子的怀里冲了冲,同时觉得黑暗将他们所在的空间牢牢包围了起来,可却没有窒息的感觉,仿佛只是将所有的光都屏蔽在了黑暗以外罢了。 然而很快,一点光亮就突兀地出现了,祂瞪大了眼睛看去,发现是一条小小的蛇衔着一颗小小的发光的珠子,可是祂闹不明白这蛇是从哪里来的,它怎么知道他们在这里,毕竟刚刚还是黑漆漆什么都没有的。 “它叫寸灰,是个小朋友,年纪应该跟你差不多。”青年公子向祂介绍说。 祂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有些不大同意“小朋友”这样的说法,不过这不是祂反驳的时候,祂还是很高兴交朋友的,于是便冲名为“寸灰”的小蛇“嗷嗷”示好,小蛇见状把那颗发光的珠子随意一丢,高兴地也扭了过来,青年公子将祂放了下来,让两个小伙伴互相认识一番,很快祂在小蛇的介绍下还认识了另外一个小伙伴,那就是化人,祂禁不住张大了嘴巴,因为这实在是太奇妙了,祂借着光亮四处打量,想看清楚化人的模样,可惜无论怎么看,它们看起来都是乌漆抹黑的,既没能看见它们的眼睛,也找不到它们的嘴巴,更别提脑袋瓜子了。 “我也没见过,它们和土混在一团,恐怕都只有它们自己分得清。”青年公子在一旁说。 化人因他这句话而轻轻抖动起来,仿佛在说“喂喂,俺们可都听见了”,祂蹲下来惊奇地摸了摸脚下那片柔软,又换来好几下激烈地抖动。 “它们怕痒。”青年公子对祂说。 祂连忙收回手,又忍不住轻轻拍了拍,表示祂不是故意的,只是想和它们打个招呼示个好。 化人再度动了动,这次倒是平和多了。 很快地底下的旅程结束了,在不知不觉中,他们的上方开出了一个小小的口子,而后那个小口子肉眼可见地逐渐变大,再变大,须臾光线前赴后继涌入,没多久祂就见到了那片熟悉的林木,同时也是山中的禁地所在。 祂心中感叹,化人的本领实在高强,神不知鬼不觉就将他们送了回来。 “你乖乖待在这里,我去看看外面的情形。”青年公子踏在平地上,寸灰原来是条灰色的小蛇,此刻正趴在他的脚边,祂听青年公子对自己这样说。 这时,祂才想起他们是为了什么去到了那片荆棘林底的,祂忙扯住青年公子的衣袖,表示祂也要跟去。 这是祂该面对的事,不能一股脑儿都交给他才对。 青年公子似是看出了祂眼中的坚决,半晌轻叹一声,蹲下来摸祂的脑袋说:“也罢,总得让你们再见一面的,无论多么难过。” 祂抿起了嘴,心疼复又涌了上来。 阿嫲…… 山中大人(八) 四名书生好不容易脱离地底,不料在转瞬间又陷落入生死之境。 他们当然不是同一时刻来到这里的,事实上他们也不在同一个位置出现,四人中最幸运的当属第一个跳下水缸之人,他到来时大战还不曾爆发,可饶是如此,那血淋淋的比小怪物更大只的大怪物还是把他给吓坏了,他很快意识到它们之间可能有很深的关联,却不知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事实上水缸成了无底洞就已经令他觉得匪夷所思了,在漆黑不见五指的地方待了老半天总算重见天日,没想到一出来就是个晴天霹雳,四周围气氛紧绷,再迟钝的人都能觉察得到押着浑身是血的大怪物上山的一行人来势汹汹,且杀气腾腾。 他慌忙躲到附近的一棵大树后,暗自庆幸这里的树木生得高大葱郁,不然他根本无处躲藏,他好不容易从地下脱生,可不想再生其他事端,尽管来的与他一样同是人,然而人心才是最难测的,说不准他们会怎么看待此刻无缘无故出现在山中的自己,所以还是避开为好。 只是在目送一行人往山上行去,他却并没有立时离开,而是尽可能小心地跟了上去,一来有好奇心作祟的缘故,二来他还想看看与他一同被困的三人会不会也跟他一样被送出地底,他实在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把他送上来的,三来他多少有些幸灾乐祸,觉得那把他们抓起来关了那么久的小怪物肯定要遭殃了。刚才他在看到大怪物的时候突然就想了起来,山下的村落里一直就有“山大人”的传说,指的就是山中神灵,也有说是山中鬼魅或是山中精怪,但前不久有位巫师来到山脚下的村落里,说那并不是什么神灵,而是生活在山中的兽类罢了,只是那种兽类颇有灵性,传说是上古时期尧帝所驯养,因此才会被看作是神灵一类的存在。那一阵村里的猎人频繁上山狩猎,闹得林中村中都很不平静,后来一阵又偃旗息鼓了,好像是因为一直都没有收获而不了了之,可这会儿真相大白,那时并非没有收获,而是早就将“山大人”猎到了,如今这番阵势,也不知是要做什么,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他们将这般模样的大怪物押上山,总不至于只是为了引发一场大战而来,背后大约有更重大的目的。 这书生不久前才被人批评过,说他们一干学子都不肯仔细思考,这令他有些气闷,而直到此刻,他忽然意识到有好些事看起来都似乎是有关联的,好像有什么就要浮出水面,譬如他被抓是在猎捕活动沉寂下来之后,又譬如地底有很大一面墙上刻满了古老的文字,这些文字他压根认不得,可他依稀能觉察出那面墙上所记录的内容非常重要,或许那就是小怪物将他们困在地底那么久的缘故,毕竟它抓的都是读书人,读书人肩不能提手不能挑,小怪物也从没要求他们做什么,除了前几次总是把他们往那间有刻字的石室里赶之外,当然,还有不给他们吃好喝好。 在被困地下石室暗无天日又漫长的时光里,他根本无心去分辨什么,更遑论仔细去研究一番了,但总还是看过几遍的,多少有些印象,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一幅图,可图并不完整,又使得他看不出那幅图的内容,也不知是刻下图画的人要隐藏什么,还是这幅图本就有所缺失,总之对他而言如同雾里看花,加之图周围尽是些如符号般的文字,就更没心思去看了,但每每瞥见那面墙时,视线还是很自然地往图的方向望去,大概那可以算是墙上最易看的内容,他甚至还能将图默记下来,不过如今这一切应已不具意义,他或许从当事人变成了旁观者,这一想他多少有些失落,好像错过了什么一般。然而事端起,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总归还是保住自己的小命比较要紧。 山风无端凌厉起来,在枝叶间来回穿梭,惹得血腥味不时传入鼻尖,仿佛那一行人又折了回来,书生心中无端忐忑,总觉得山雨欲来,就在下一瞬间,肃杀之气惊起林中飞鸟,半空中蓦然乌压压一片,一时间天昏地暗,翅声不绝于耳,下一刻吼声如潮,响彻阴暗林间,给人以鬼哭狼嚎之感,原本明绿翠林因而阴风陡峭,一夕之间恍若天地巨变,书生悚然动容,撒腿就往山下跑,再也没有半分勇气继续停留原地。 “巫师大人……” 为首的猎人也踌躇起来,不久前他们才击退山魈,又遇大蛇,尽管都被他们给打退了,可谁都不知道还会遇到什么危险,尤其此刻越来越深入林间,虽说他们平常就在这里打猎,却也从未遇见过这般可怖的光景,说是惊天动地也不为过,而且无端有一种如同犯了天怒的感觉,一行人越往前走越觉得心惊胆战,不约而同都放慢了脚步,并看向巫师。 “无妨,山中毕竟都是野兽,闻到血腥味一时躁动而已。”巫师表面波澜不惊,道。 为首的猎人看向巫师,以己度人,他不觉得巫师在这样的环境下还能无动于衷,这巫师出现的神秘,并不是村里的人,但奇怪他很了解村里的事,也因为抓了怪物而在村子里有了不少的威望,这次上山的队伍严格来说也是他组织起来的,村子里的猎人再多也凑不够十户,这一行超过三十人其实是三个村子加起来的数量,他们在巫师的安排下做了短期训练,猎人行猎很少成群结队入山,至多三到四人,三十人以上的阵容哪里还能算得上是狩猎,普通猎物无需这样的阵仗,然而非同寻常的野兽更不会在此刻轻举妄动,兽类的生存本能是极其强悍且不容小觑的,三十人若聚集在一起能算是一股庞大的力量,可若一旦在吃人的密林中分散开那就不足为惧了,所以巫师仅在列队上就训练了他们好几日,包括上山的队形和遇到袭击的队形,唯一的目的就是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情况,所有人都绝对不能分散。猎人们当然知晓其中凶险厉害,训练时都万分仔细。 巫师都这样说了,为首猎人也不好说丧气话影响了队伍的士气,只得带队继续深入密林。 第二个跳缸的书生好巧不巧就在天空大暗的时候被送了出来,也亏得是如此,他才没被全是猎人的队伍发现,待一行人浩浩荡荡从他面前经过,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已经出了那个地底,可问题是这里为什么也是如此暗沉?尤其耳边呼啸声一阵强过一阵,听的人心头直发颤,恍惚间,他恨不得能再返回地底,至少那里他还不曾遭受过如此的惊吓。 数不清的飞鸟依旧在半空盘旋,乌泱泱黑沉沉,且随着队伍的移动而移动,这让队伍成了密林中最显眼的目标,可如此庞大的鸟群又岂是用箭矢能射干净的?先前为首猎人下令用箭将它们吓走,却根本撼动不了如此庞大又数量惊人的鸟群。 除此之外,吼声更是不曾停歇,然而只闻声不见影,这就更令山间多了几分鬼魅阴森的味道。 书生止不住瑟瑟发抖,左右环顾却不见比他先来的那位“同伴”,他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最理想的选择当然是下山,可周遭全是一模一样的高大树木,阳光不知去向,整片密林昏暗如夜,书生有些怀疑自己到底能不能安然走出去…… 密林深幽没有尽头,为首猎人越走越慌,因为纵然他隔三岔五来此打猎,也从不曾抵达如此深邃之所,与他同村的猎人也都开始忐忑起来,邻村的猎人也是一样,他们打猎也是同一座山,尽管从不同的山口进入,可也从来没有进到过这样深的地方。 “巫师大人……”为首猎人犹豫道:“我们好像走得太深了……而且兽吼声一直没停,您看是不是……” “首领的意思是欲退回?”巫师直白地询问。 为首猎人顿时被噎住了,原本他是想让巫师拿主意,这次的行动虽然一开始是巫师的意思,但若没有他们保驾护航,巫师一人又如何能成行?而之所以三个村子的猎人都被巫师说服同意上山,为的其实是山中至宝。这其实是十分久远的一个传说,远到早已无人当真,然而当这偌大的怪物被真的抓住又被证明它根本就不是山神的时候,那个传说就又被提了起来,众人隐约都觉得这个大怪物就是守护至宝的关键,巫师也是同样的意思,面对山神朴实的村民们自是不敢不敬,可若面对的是个怪物,靠山吃饭的村民们又怎么可能不对山中的至宝动心?但凡发现任何山珍或者罕见的草药都能为村子换来好一笔财富,越是深山之中越容易生长此类植物,据说最初传出宝物的时候就有人曾经想过要往山中心探,可都因路遇“山神”而被指往了别处,转眼之间不是在山外围打转就是不知不觉下了山,根本摸不到进山中心的路,以至于多少年来这座山里头到底有什么谁都无法得知,也因此传说越来越像样子,只可惜传说再盛也只是传说,然而这回捉了伪山神,又联合了三十多名猎人,又已经深入到从前不曾深入之地,可想而知这个“退”字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说出口的,也没有人愿意承担说出口的后果,当然,换言之,在明显继续深入恐会遭遇更多危险的情况下,这个“进”字也一样重达千金。 林中昏暗无比,吼声震天,第三名书生就在这种异常的光景下茫然地被送了出来。 “吼——” 书生根本还不曾弄明白自己身处在什么样的状况下,就被这样的吼声吓得浑身一抖,然后他看见了自己眼前那一个浑身血淋淋的怪物。 “啊——” 书生惊声尖叫起来,但很快他就叫不出来了,因为很快他被人捂住了嘴,还被一股大力摁在了地上。 “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冰冷的声音在书生脑袋上方响起,夹杂着不远处一阵又一阵的吼声,惹得书生心头惊惶不定,想都没想就开口求饶道:“壮士饶命!壮士饶命啊!小生是被捉进山里的,好不容易逃了出来,求壮士放过小生!” “哦,你被何人所捉?又是如何逃脱?”巫师这时走过来,盯着突然出现的书生问。 这书生模样的人出现得突兀,队伍中竟无人察觉他的靠近,而当他被发现的时候,却已在近前,这林中纵是再昏暗,毕竟还不到夜间,而且吼声尚远,一个大活人的动静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了的,但看他身上衣衫脏乱形容憔悴的模样,被困山中的时间应不会太短,问题就在于他出现得实在蹊跷,令人不得不怀疑他的来历和目的。 书生哭丧着脸,他觉得自己实在倒霉,现在他几乎能肯定自己已经离开了地底,只可惜他出现的地点实在不妙,惹上了这么一群凶神恶煞的人。此刻他也无心分辨这些人到底都是些什么人,主要也因为他是从外村来的,四人中只有第一个跳缸的书生是附近村落的人,这时该书生便急急忙忙辩解道:“小、小生途径此地,被一个小怪物捉了好些时日,今日才从那儿脱困,只是小生也很纳闷,因为小生刚刚还在地底,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胡说八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在山里的?说!”捉住他的猎人的确没注意到这书生的到来,可这并不代表他就相信书生说的话,如果说书生是从地底出来的,那如今他把人按住的这块地面又怎么会连半点松动的痕迹都没有? “且慢。”巫师拦住猎人本欲挥向书生的拳,问书生道:“你说你先前在地底?” 书生连忙点头:“没错!小生自被掳进山,就一直被困地底,暗无天日的,今日出了奇事,地底有个比人还高的大缸,小生为了接水不小心掉了下去,哪知那个大水缸好像没底似的,小生不知怎么的就从那里面出来了。” 这事说来他也根本解释不清楚,可他还是得努力设法解释一下,不过这番话就是他自己说出口后都觉得听着不那么可信,又怎么可能奢望他人相信呢? “你被困的地底除了大水缸,还有什么?”巫师又问,四周昏暗,看不清他的表情,语气也是平平,让人分辨不出来到底是信还是不信。 “还有一面刻了许多字符的墙,那些字符都十分古老,小生看不懂。”到了这一刻,书生隐隐觉得那面墙的存在有几分蹊跷了,可惜到底还是没什么头绪,因而这念头一闪就过。 “那你能默出来吗?”巫师问。 书生摇头:“小生被困之时一直心中惶惶,也不怎么去那间石室。” 巫师再问:“你可记得去往地底的路径?” 书生一问三不知:“我是被一个小怪物打晕的,醒来就在地底了。” “可是与它相似的怪物?”巫师指着血淋淋的大怪物说。 书生点头如捣蒜:“没错没错,但那小怪物的身量要小许多。” “既是如此,那你就跟着我们进山。”巫师说道。 书生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小生什么都不知道,请大人高抬贵手,放过小生!” 巫师却缓下声音道:“放心,我们不会伤害你的,我们只是想请你帮忙认一认。” “可是小生不认路,也不知道那面墙在何处,更不认得那面墙上到底刻了什么呀!”书生哭丧着脸道。 “你说的不错,但此刻你离开我们,恐怕也无法在这片林中全身而退。”巫师淡淡道。 这话倒是一点都不假,书生早被四周鬼嚎似的兽吼吓得小心肝不断颤抖,若真放他一人下山,估计也是凶多吉少。 “等一等,地底还有一人也被困,若没什么差错,他和我一样也会在这附近出现。”书生这时想起那个被他奋力打落缸外的另一名书生来,当时两人一起入水缸却没能被送出来,结果在两人爬出水缸僵持的时候他使诈踹了对方一脚,自己才得以成为第三个被送出地底的人,只恨他运气不佳,于是他又想起第四名书生来,很想把他也拖下水。 “还有一人?”巫师一愣,这倒是他没想到的。 “回大人,其实包括小生在内一共有四人都被困在那个地底,但是有两个人先我之前就离开了,我是第三个从那里面出来的。”书生道。 巫师显然对地底的情况十分好奇,他想了想又问书生:“四人,只有四人吗?你再给我仔细说一遍,四个人分别是谁先谁后,怎么突然就出来了,你说你掉入大水缸,大水缸总不会是今日才出现的,那么为什么先前你们没能从那里面出来?” “这……”书生想起自己先前说的话,他为了怕惹出更多麻烦只说自己是接水掉入了水缸,如今无奈之下说出还有另外三个人的事来,然而大水缸突变其实还牵扯到第五个人,想来想去,书生只好从实招来,把包括他在内的四人都说了一遍,然后又细细说明了他们从大水缸里出来前所遭遇的第五个人,顺便解释了一下为什么刚才自己会那样说。 听罢,巫师沉默好半晌,才开口说:“看来那名你形容的年轻公子十分不简单。” “巫师大人,您相信他说的吗?”为首猎人在一旁听了半天,也不知道这跟他们此次深入山林有什么关系,忍不住问出声道。 “这样的事情你觉得是容易编的吗?显然不容易,这就证明了他说的反而是真的。”巫师说。 “小生所言若有一个字是假的,那、那就让小生……被这里的野兽吃掉!”事到如今,书生也豁出去了,他只想活着下山,别的一概不求。 说了好一会儿,仿佛是为了证实他所言非虚一般,第四名书生在众目睽睽下自不远的一处冒出了头来。当然,他也与前三位一样,完全是懵的。 ※※※※※※※※※※※※※※※※※※※※ 上个月挺忙的,抽空还构思了一个新坑,以至于这个坑就没填,明明写的慢还老是挖坑,实在对不起坑底的亲们,总之所有文都在轮着写,写的差不多就发,请大家多担待~~~ 山中大人(九) 灰霾沉沉压在半空之中,密林里到处昏暗无光,风势渐大,形成连绵不绝的呼啸声,此刻已听不到半点兽吼,却不知为何更令人心悸,队伍里已有不少猎人心里早不愿意再继续往深处前行,他们不是不知道密林的可怖,然而还从来没有如此深刻地感受过,更没想过会可怖至此。可事到临头,他们不可能独自脱离队伍,更是犹犹豫豫地不愿成为第一个退缩的人,因而也不敢轻易把下山的想法提出来,最终只能跟着队伍越行越深。 两名被迫跟着队伍的书生就更难以接受了,他们甚至有些后悔为什么刚刚一心想要离开地底,本来他们在那里待得安安稳稳的,或者就算是再晚上一刻跳下大水缸都好,那样就不会遇上这支倒霉催的队伍了。 两人苦着脸在山路上走得跌跌撞撞,心中又恨又怕,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更别说还有一股山雨欲来的感觉一直萦绕心头,他们越是往前走就越觉得自己是走在了一条通往黄泉的路上。 忽然之间,风停了,停的突兀非常,就好像是人为的一样,可又有谁的力量如此通天,能让大风说停就停? 所有人在这一瞬间都警觉起来,变天了!是不是有什么就要来了! 他们的猜想丝毫无错,而且几乎是下一刻就被证实了,铺天盖地的“唰唰”声蓦然响起,还不是由远及近,而是当空出现的,这正是先前那群密密麻麻的鸟群,显然它们从来都不曾消失,一直隐匿在厚重的云层之中,悬浮在半空悄无声息,没人知道这些鸟儿是如何办到的,这样的疑惑此刻也无暇去顾及,因为鸟群在出现的瞬间就对他们展开了无差别攻击,与此同时,距离他们并不遥远的云层之中更是响起了一阵震耳欲聋的长啸,这阵啸声又长又尖锐,刺得众人耳朵发疼,心口发慌,像是有更厉害的攻击就要冲破云层直冲下来,只让猎人们个个都神精紧绷,如临大敌,只可惜那些鸟儿见头就啄,见脸就扇,搅得这些猎人连取箭的时间都没有,他们赤手空拳哪里能对付得了如此庞大的鸟群,不被啄到就已经很不错了。队伍也逐渐被鸟群搅乱了,巫师见状心中大急,不断叫嚷着“别自乱阵脚、不准散开”这样的话,可惜毫无用处,他自顾不暇,不时抱头躲避鸟儿们的攻击。 山魈和青驭便是这时候出现的,它们的目标是重伤的阿嫲,阿嫲被绑在一根木桩子上,被猎人拖行,停下来的时候猎人们会将木桩子竖起来,但是鸟群的攻击来得太突然,此刻木桩子和阿嫲都倒在地上,要不是鸟群有目的的只攻击猎人,恐怕混乱之中阿嫲还会被踩到,但实际上阿嫲身边的猎人早就被乱啄的鸟群弄到另一头去了,这就方便了山魈和青驭救阿嫲。它们的行动十分迅速,山魈力大,一把托起木桩连同阿嫲,青驭殿后,长尾横扫四周,巫师不愧是巫师,第一个发现了它们的到来,但饶是他如何喝叫都没能阻止阿嫲被救走,猎人们个个都被突如其来的鸟群扰得团团转,原本的队形和他们的身手变得一无是处,巫师纵是在一旁气得跳脚也无可奈何。 “混账!混账!”巫师高举他那根权杖在半空胡乱挥舞,偏是一只鸟儿都打不到,更为恼人的是就在山魈和青驭将阿嫲救走没多久,鸟群“呼啦”一下全都散开了,留下一众狼狈的猎人和威严大失的巫师。 只一群鸟儿就让队伍混乱至此,为首猎人意识到这并不是他们想闯就闯的地方,他当机立断,对巫师道:“巫师大人,此处凶险,巫师大人若还想深入,请恕我等再不奉陪。”说罢,他不等巫师反应,便对其他猎人道:“有没有要跟我一起下山的?” 为首猎人这话一出,两名书生想都没想就立刻站了出来,他们才不要在这鬼地方继续待着,如今既然有离开的机会,他们岂能不牢牢抓住?实际上他们跟随队伍这一阵,也差不多感觉出来这些猎人想要入山的决心并不是那么坚定,否则不至于越走队伍越拖沓,当然拖在最后的正是他们俩。 巫师顿时怒视为首猎人,可陆续有人都站到了为首猎人这一边,剩下的猎人虽然犹豫可最终他们还是选择了抛下巫师,巫师气急,却也毫无办法,此时此刻,他手上没有什么能够劝说他们继续前行的筹码,他只能冷声道:“既然如此,到时你们可别后悔。” 选择离开都是为了保命,没人会后悔,其原因也在于他们发现眼前的巫师并没有他们曾经以为的那样厉害,一路上危机重重,巫师却毫无作为,这么一来,本来抱着与他一同入山的信心在不知不觉间就消失了,当猎人们清醒地认识到巫师其实是靠着他们才走到这一步的时候,凭他们自身的经验来判断,显然不可能有人再愿意往前。 “巫师大人,切莫一意孤行,不如还是随我们一同下山。”为首猎人反过来劝巫师道。 “不必!既不同路,那就此分道扬镳。”巫师傲然地道。 为首猎人也不勉强,他十分好心地为巫师留下一些伤药便带队离开了,眼看走得比刚才迅速许多的队伍,巫师没好气地冷哼一声。 天空依旧灰霾一片,虽然鸟群似是远去,大风业已止歇,可深山密林之中的平静又哪里会是真正的平静,而此刻巫师的心中也不平静,他没想到那些自诩厉害的猎人们不仅毫无建树,还这样不经吓,他当初花了那么多心血给他们做训练,竟然都白费了,他更想不到的是这座山林看起来如此的不寻常,虽然他对某些不寻常是有一些准备的,可不至于反常到让他觉得妖,这种妖就好像有谁在暗处操控一般,可他自己就是巫师,最是清楚巫师们的那些把戏,换作他自己,便没有这种只手遮天的能力,否则他要那么多猎人跟他上山做什么!到如今这些猎人也都走光了,巫师心里不由毛毛的,但好不容易走到了这里,他无论如何都不愿就此放弃。巫师咬咬牙,握住拳,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继续深入。 就在距离巫师不远处,小枭儿拉了拉青年公子的衣袖,仰头的同时蹙紧了眉,青年公子低头看祂,抚了抚祂的小脑袋说:“放心,那些人没那么容易下山,至于这个所谓的巫师,他既然那么想留下来,那么这辈子他都不用下山了。” 闻言,小枭儿才松了松眉头,随后却又面露难过的神色,青年公子轻叹一声道:“走,去见你的阿嫲。” 小枭儿咬着唇,巨大的哀伤笼罩住祂,祂急切地想要见一见自己的阿嫲,却又不敢面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 “勇敢一点。”青年公子低低地对祂道。 祂抓紧了手中的衣袖,终是迈开脚步,然后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然后祂松开了手,径直往阿嫲所在的方向跑了过去。 ------------------------------------------------------------------ 阿嫲身上的绳索已经被解开了,它的身上没有一处是完好的,干涸的血沾了满身,毛发一股一股都胶着在一起,它的气息微弱得几乎无法探到,山魈在一旁急得团团转,抓耳挠腮的,却一点都不敢碰触那浑身都是伤的阿嫲。 小枭儿来得很快,祂的身后还有那名神神秘秘又奇奇怪怪的青年公子。 “阿……嫲……阿……嫲……”小枭儿一鼓作气跑过来,蹲在阿嫲身边小声叫唤,青年公子取出一块布让山魈去河边打湿,山魈很快拿着湿布回来,就见青年公子接过湿布蹲下身帮阿嫲擦身上一团又一团的血迹。 青驭在一旁问山魈有没有盛水的东西,山魈连连点头,离开不久后取来一个陶土罐,里面盛满了水。 小枭儿唤了好一会儿,阿嫲总算有了反应,但它的反应极其细微,连睁眼都十分费力,最多只是动了动眼皮。 “枭……枭……”阿嫲发出气音,瘦可见骨的手掌动了动,小枭儿连忙握了上去,但祂不敢太用力,生怕弄痛了阿嫲,可是阿嫲却用尽力气握住了那只小手,仿佛想借此传达它在这世上最后的心愿。 “嫲……嫲……”小枭儿像是知道自己就要失去阿嫲,声音急切又哀伤。 幽暗的林中一片寂静,只有小枭儿一声一声轻轻的叫唤,祂的手被阿嫲紧紧握住,却又慢慢被松开,祂连忙反握住那只大手,可是那手越来越冷,越来越僵硬,直到再也没有反应为止。 小枭儿“呜呜”地哭了出来,祂把自己的脸埋进了那只冰冷的手掌之中,青年公子长叹一声,把缩成小小一团的小枭儿揽在怀里。 小枭儿在青年公子的怀里哭了一会儿,却仍是坚持着要替阿嫲擦干净身上的血迹,祂一面擦一面眼泪止不住地流,看得一旁的山魈直抹眼泪,青驭都忍不住红了眼眶,可是生命已逝,再也唤不回来。 天地昏暗,暮色沉沉,周遭的树木仿佛也感染了这份哀戚,皆沉静而无声,笔直伫立在原地,像是某种沉默的陪伴。青年公子早就取出了夜明珠,替小枭儿照亮周围,此刻阿嫲身上的血迹都被擦得干干净净,露出的伤痕却让小枭儿难过得身体发抖,祂无法想象自己的阿嫲到底承受了多大的痛苦,祂恨不能代替祂的阿嫲受苦,祂低低地啜泣,小手止不住颤抖,轻轻抚上那露骨的伤痕。 山魈见状也是恨不得要将那些人类千刀万剐,它甚至连同青年公子都一并恨上了,要不是小枭儿在,它绝对要冲上去找青年公子泄一番恨。 小枭儿呆呆地坐在阿嫲身边,祂不知道自己的阿嫲为什么会遭遇这样可怕的事,它们其实很少下山,就算下山也很少在人前露面,那些人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小枭儿抬头看向青年公子,一张小脸上满是茫然和不解。 “我们先将阿嫲葬下。”青年公子道。 小枭儿听不明白,青年公子便道:“我们把阿嫲带到没有人会打扰的地方去,好不好?” 小枭儿这才点头。 “你希望把阿嫲带去哪里?” 小枭儿想了想,伸手指了一个方向。 山中大人(十) 密林里多了一个小冢,是小枭儿亲手所堆,阿嫲的尸体被祂火化了,这也是阿嫲说的,那时祂还小得很,根本不觉得这件事跟自己有关,却不料那么快这一天就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小枭儿静静地呆在冢前,一声不吭,一动也不动,脸上的毛发因为泪痕干涸的缘故揪在了一起,祂本来打理得很干净的外衣也沾满了血污,整个人仿佛笼了一层灰,看起来毫无生气。 一直到天光大亮,陪着祂的青年公子离开了小半晌,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块又湿又热的手帕,他蹲下来给小枭儿擦脸,一面低低地对小枭儿说:“别太伤心了,你阿嫲在天上看着你,你那么伤心,她也会伤心的。” 小枭儿没响,只是歪了歪身子,软软地靠在了青年公子的身上。 “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小枭儿摇摇头,小手扯着青年公子的衣袖,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 “那你睡一下,等你醒过来,我再给你做吃的。” 小枭儿就这么拽着衣袖,睡了过去。 --------------------------------------------------------------------- 山魈守在密林外,好几只黑鸟也都栖息在树桠间,它们都十分担心小小大人的状况,只可惜它们不能随意进入密林,而且就算进去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才好,想来想去,还是发动群众给小小大人猎一点好吃的食物,或许看在吃食的份上,小小大人就不会那么伤心了。 黑鸟们叽叽喳喳决定了,就拍拍翅膀各自飞走了,山魈听在耳里,也懒得搭理,黑鸟多是急性子,躁脾气,也亏得它们是一群鸟儿,来去风风火火的,说是去找食物,多半是些野果子,也有的会拜托山中猛兽猎肉食,总归食物不嫌多,想到那名青年公子一手厉害的烤食本领,山魈莫名吞了吞口水,很快它摇了摇头,在这个时候,它怎么能跟那群黑鸟同流合污,只知道吃呢! 忽然,身后密林传来响动,山魈回过头,就见青年公子抱着熟睡的小枭儿从里面走了出来。 “你看着祂,我有事要离开下。”青年公子将小枭儿递给山魈说。 山魈连忙把小枭儿接了过来,它大概能猜到青年公子为什么要离开,它原本以为的一场大战在青年公子的安排下消弭于无形,除了黑鸟群和山中野兽们的吼叫声是山中的原产物以外,那遮天蔽日的厚重云层以及说来就来的呼啸狂风看似天象,但以山魈在山中多年的经验来看,天象不可能出现得如此巧,目标又如此明确,好像专门就是为吓人而来,如此听话的“天象”,山魈以自己不怎么聪明的脑袋去想,也觉得没这种可能,但要说跟青年公子毫无关系,山魈还是觉得不可能,那青年公子看起来就神神秘秘的,说不定真的懂得妖法!要不然怎么能“指挥”天象呢?更别提那四个被他从地底送上来的书生,这会儿据说又一个被他弄了进去,另外就是在山中怎么转悠都出不去的猎人们,无论从哪一条看,这个人都不好惹,也不能惹! 看看怀里睡得安安静静的小家伙,山魈觉得或许小枭儿的眼光才是最独到的,一眼就把人给相中了。 --------------------------------------------------------------------- 一整个夜晚,巫师都是胆战心惊的,他自觉历经艰险,翻山越岭,其间跌倒无数次,不知几次屏息不动躲开擦身而过的野兽,数度因漆黑而碰触带刺的动植物,也不知道有没有毒,受到惊吓的次数更是无以计数,也是因为经历了如此这般的波折,巫师更坚信胜利就在前方,他调查了不知多久才找到了这里,又亲自捕捉到了那被愚昧的村人误认为是山神的怪物,更亲手剖开确认了怪物的身体构造,再加上还有两名书生的佐证,让他得知他所要寻找的线索就在这座山的某个山穴里,尽管这座山又深又大,可巫师就是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助,毕竟这座山似有古怪,他只要坚持下去不放弃,就一定能寻到那个神秘的入口。 他只要一想到书生所说的那块刻有图文的墙面,就按捺不住浑身激动,也是这股子激动才让他支撑着一步一步往前深入,他更觉得越是危险的所在那个入口出现的可能就越大,因此他尽管提着心吊着胆,还是不断朝着感觉危险的地方走。一整夜过去了,天空泛起了鱼肚白,巫师度过了一个紧张的夜晚,心口微松,无论如何,山中的黑夜总是令人心悸的,相较之下,总是白天更使人安心一些。 巫师其实早就累了,而且饿得很,夜里他说什么都不敢停下来,就怕一睡着被野兽叼走了,现在天亮了,他也放松了,便找了个有阳光会渗进来的树边坐了下来,取出干粮干巴巴嚼着。他有些庆幸自己还带着一点干粮,还有一些草药,他一面吃一面查看自己身上的各种擦痕,确认都不深时,巫师再度觉得是天在助他,同时意识到昨日那一场大风和乌泱泱的鸟群或许是老天为了赶走猎人只将他留下的手段,毕竟山中的秘密过于惊人,就算那些粗鄙村民不认字,更不可能认得千年前的古老字符,也不能毫不加防范就让他们知晓那面墙的存在,至于那两个书生……据他们所言共有五人都见过那面墙,再加上那个小怪物……巫师眼中闪过一丝狠戾,那两个书生他本想借机除掉,不过听他们所言,对于那个地底到底在何处也是一无所知,不过待他下了山,还是要设法寻到那五人,否则这里的秘密迟早有泄露的一日。 但前提还是要让他寻到入口才行……巫师啃完干粮,抬头看了看已经完全放亮的天色,决心趁着白天继续寻找,他有一种直觉,好像很快就能找到—— 念头才起,撑住地面的手掌忽地下陷,突变令巫师脑中一片空白,随即他整个人都落入一个深坑之中。等他回过神来,便觉四周围伸手不见五指,且似乎是个密闭的空间,巫师一时心惊,却在片刻之后又感到一阵狂喜,只因那两名书生皆提过是经由一个密闭又漆黑的地方才离开了地下石室,那样说来,他如今便是应该经此去到地下石室才对。 巫师的猜想丝毫无错,尤其是当他发现光亮开始慢慢从头顶渗入,整个空间持续升高,不久后,他所抵达的终点便是那个比人还高的大水缸。 巫师心中早已震惊无比,他原本只是听书生说,总觉得这里头必然暗藏什么机关,可当他自己经历过之后,就觉得这绝不可能是人为制造的机关,而是某种神秘的力量所造成的漆黑通道。 震惊归震惊,大水缸的出现让巫师第一时间爬了上去,他手脚并用,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好歹把自己送上了大水缸的边缘,再小心翻了过来,却还是不小心滑了一下,“砰”的一下摔出了缸外。 巫师忍着疼爬起来,也没管摔疼的地方,只顾着在石室里打转,很快,他就看见了那面刻着图文的墙壁。 “太好了!找到了!找到了!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啊!就是这个!太好了!太好了!哈哈哈!” 巫师说着说着就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在石室间徘徊,惹得回声阵阵,只让偌大的石室显得愈发空寂、荒僻。 巫师毫无所觉,他大笑过之后,便牢牢盯着那面墙,一点一点看,仿佛想要将它看穿一样,整个心神都被吸了过去,一面看一面还在喃喃自语:“……竟是这样……这是什么意思……是这样吗……” 巫师一会儿惊诧一会儿惊叹,一会儿又皱眉深思,说实话,要不是那幅图画得仔细,墙上大半内容连他都看不懂,只能依稀猜个大概,甚至于这个“大概”是否准确也无法确知,巫师恨不得能把整面墙都扒拉下来,他在石室中转了好几圈,发现这个石室空的可以,几乎什么都没有,别说是记录墙上字符的工具了,连根杂草的空隙也瞧不见。巫师这下才意识到自己到底身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这里没有门,唯一一个看起来像门的位置,却依旧是封死的,就好像那“门”的模样只是做个样子,并不是真正的门。这有点像是墓室的设置,当墓室建成以后,门就直接从外面封死了。除此之外,他也反复检查了大水缸的缸底,据他之前的猜测,书生们能从大水缸离开,那么水缸的底部必定有玄机,不过他从外面爬到里面,仔仔细细地查看,也只能看出水缸的底部似乎只是有点下陷了,而且巫师在缸底曲指敲击也好,以手掌触摸材质也好,无论怎么判断都没发现有什么异状,这让巫师怎么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将这里视为“上天赐予的通道”。 发现这一点之后的巫师就有些待不住了,就算那面墙上包含有天大的好处,他若是出不去,不仅无法吃透墙上的内容,更难以根据这些内容来试验操作,那一切就毫无意义,想到这里,巫师的脸色变得有些灰败起来,他来之前一直认定冥冥之中自有上天指引,他必定能找到深藏近千年的巨大秘密,然而在真的找到之后,他开始觉得所有的气运皆在这一刻用尽了,他很可能会与这个秘密一同深埋在地底,再也出不去。 然而巫师终归是巫师,他不可能坐以待毙,他最擅长的便是与天地沟通,在他看来,方才的念头之所以升起,是一时心慌软弱所造成,若要试图离开此地,还需磨练心志,当能离开的念头战胜了之前的软弱,就必定能找到出路。 巫师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重新回到墙边盘腿打坐,他本来是不应该选这里打坐的,毕竟这样一面墙的存在会让他分心,可是他不愿离它太远,他有点担心在找到出路之前没能把墙上的内容完全记熟,直到他肚子“咕咕”叫起来之后,他总算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来,那就是食物、和水。 香气正是这时传来的,只让巫师的肚子叫得更是欢畅,可随即他就警惕了起来,石室里除了他以外并无他人,那这香气就来得格外蹊跷,不过从另一方面看,那便是此地能出能入,这又是个大好的消息,以至于巫师在瞬间就做下了决定,无论来的人是谁,他都必须牢牢将来人掌握,最好是能打听出来这个石室具体的位置,实在不行就得硬记下墙上的内容,最坏的结果是看准时机,抢在来人离开的那一刻离开这里。 正想着,食物的香味已越渐浓郁,不断钻进他的鼻子里,巫师坐不住了,就要起身查看,就在这时,一名捧着油纸包的青年公子慢悠悠走了进来,他一见到巫师就瞪大眼睛面露警惕问:“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巫师见他身上袍服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莫名联想到书生所说的第五个人,这第五个人与小怪物一同出现,此前大水缸里的通道并无人发现,那么他来去的通道必定也是干干净净的,这就证明此地另有出路,并非他所见好似全部封闭,再者这里也不是密闭空间,因此这里必定不是建来作为墓室之用,而偌大墙面所刻的图文,恐怕也不该是想它不见天日,反而应让有缘者得见才是。 巫师眯起眼睛,他自认是有缘人,便打算诈对方一诈:“你又是谁?怎的会出现在此地?” 青年公子再理所当然不过地道:“我?我当然是命定之人,也是此地的主人,你作为闯入者,还不快快报上名来!” 巫师很是怀疑地看着他,他觉得自己才是“命定之人”,自然不能认同眼前这人自称是这里的主人,然而青年公子接下来的话让巫师即将反驳出口的言论顿时噎在了喉咙口: “你若是不承认我是主你是客,那这只烤鸡我就没理由请你吃了。” 竟然拿一只烤鸡来威胁他! 巫师瞠目,同时又觉得有些悲哀,他竟然被区区一只烤鸡给威胁了,这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事。 “怎么样?想不想吃?”青年公子十分恶劣地将油纸包在巫师眼前晃动了一番,喷香的味道让巫师实在说不出一个“不”字。 “行!你是主我是客,吾名闻,敢问公子大名?”巫师问。 “吾乃天。”青年公子道。 巫师暗暗翻了个白眼,连名字都那么猖狂,竟敢与天齐名,老天怎么不来收了他……想是这么想,在吃的还没到手之前,巫师按捺下心中不快,道:“原来是天公子,此处深山老林,难见鸡鸭,天公子竟然身怀烤鸡,实在难得。” 天公子淡淡道:“这有什么,这里山珍应有尽有,换点鸡鸭鱼肉而已。” 巫师暗忖他说的“换”应该是同村子里的人交换,先前他集结了一群猎人来此,也是用山珍作为诱饵。深山之中人迹罕至,宝贝自是多不胜数,只要进得来,就能随便取用,除非这座山有主人,譬如村民们从前以为的“山神”,他既揭破了山神的身份,那么等于宣称此山无主,这才有猎人愿意陪同入山一事,但若无利益相诱,谁又肯冒险进到大山深处呢?而事实上一有风吹草动,那些看似厉害的猎人也立刻打了退堂鼓,在巫师看来,那些人简直胆小如鼠,根本不配当猎人。不过现在这人自称是此地主人,就不知他口中的“此地”是仅只这石室,还是包括更大的范围,不然他这种仿佛把“山珍”说成是自家之物的语气又是从何而来的? “那倒也是。”巫师瞅着天公子怀里的油纸包,忍不住吞了吞口水,无论内心如何怀疑,眼下总还是要先弄到吃的才行,他着实感觉饿得慌,都头晕目眩了,尤其烤鸡的香味一阵又一阵扑鼻而入,搞得巫师满脑子都是吃,再也没办法沉下心来思考其他的。 “看你好像很馋的样子,就分给你一只鸡腿。”天公子毫不在意地席地而坐,摊开油纸包,烤的喷香多汁的一整只鸡就出现在巫师的面前。这公子完全是施舍的语气,一点儿也不像是在对待客人,巫师心里没什么好气,却还是只能忍着,嘴上说:“那就谢谢天公子了。” “不谢不谢。”天公子摆摆手,撕了一只鸡腿递给巫师,又另外取出一小壶酒,很是大方地说:“来者是客,这酒也也请你喝。” 小酒壶十分精致,巫师一看就知道绝非凡物,这样的酒壶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入手的,这让他看天公子的眼神也有些不同,他一面猜测天公子到底是什么身份,一面接过小酒壶,打开壶塞闻了闻。 “好酒!”巫师被酒的醇厚香味熏得脱口而出,还没喝就赞道。 “自然是好酒,本公子什么身份。” 巫师又忍不住要翻白眼,这公子真是句句嚣张,一幅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模样,就不知这间石室是怎么被他找到的,对了,那个小怪物!书生提起过是小怪物带他来的……巫师眼睛骨碌碌转了转,决定等吃饱喝足了再看看能不能打听出点什么来。 只是那么一小只鸡腿是肯定吃不饱的,而酒就更少了,酒壶实在是小的可怜,巫师觉得自己可能就喝了三小口,酒壶就空了,他不死心地张开嘴巴倒扣酒壶,能倒出一滴来都好,只因这酒实在是香浓又辣喉,后劲相当足,三小口又哪里够他喝的! 他偷瞄正在慢条斯理吃鸡翅的天公子,摊开的油纸边上另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小酒壶,这当然是天公子自己喝的,不过从他取出来开始似乎只抿过一小口,里面应该还有许多,巫师咋巴着嘴,十分想再讨一口酒喝。 天公子斜睨他一眼,又赏了一大块鸡胸给他,就是没给酒。 巫师啃着鸡胸上的肋骨,眼睛却满是哀怨地盯着小酒壶。 “想喝酒,那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天公子忽然开口。 “什么问题?”巫师眼睛一亮。 “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为了一口酒,加上大水缸的通道这个年轻人显然是知道的,但巫师正要回答,话到嘴边却转而一变:“我是怎么进来的,天公子你作为这里的主人,应该很清楚?” 可惜天公子并不是他想试探就试探的,就听他嗤笑一声说:“这可不算是回答,扣一口酒,你要是再想喝一口那就是两个问题了。” 巫师偷鸡不成蚀把米,他算是看出来了,要想从天公子口中套出一句话来,似乎十分困难,他又回味了一下那酒的滋味,心想只要守住最大的秘密不说,其他的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于是点头道:“那就两个问题。” “好。”天公子伸出一根手指:“第一个问题,你是否姓巫?” 巫师猛地一愣,心中顿时警惕起来,他不动声色,回答说:“不是,我不姓巫。” 天公子闻言一下子就失望了,一脸“不姓巫,那要你何用”的表情,第二个问题就很敷衍了,拿起鸡腿啃了一口才问:“你既不姓巫,那本公子觉得问了也是白问,但问都问了,顺便就多问一句,巫氏一族与你所学是否有渊源?” 连续两个问题都与“巫”姓有关,巫师再也顾不上那口酒,忍不住好奇反问:“天公子要找巫氏一族之人,所为何事?” 哪知天公子压根不搭理他的问题,而是得意洋洋地举起两根手指道:“哈,欠下两口酒了!” 巫师有些搞不清楚这天公子的用意了,要说是套话看起来又不像,要说只是为了几口酒较劲那么他提的问题又太过敏感,看天公子那么悠哉游哉啃鸡腿的模样,巫师头一次觉得这人似乎并不简单。 “还要不要来?不来就算了,反正你也还不起。”天公子懒洋洋地道。 可不是还不起吗,烤鸡倒还好,这样的好酒他从来没喝过,就算以后离开石室,他也是还不出来的。 “我不想欠你,不然刚才那两个问题我回答你,欠下的两口酒就算扯平?”巫师道。 “那两个问题过期了,我对你的答案也没兴趣了。”天公子道。 巫师想了想,终于决定道:“那好,你再问,这回我绝对有一答一。”答出来是真是假就不能保证了。 谁料天公子仿佛对他想那么久十分不满意,他摇头说:“不玩了,你这个人太没意思了,几口酒都要想半天,本公子懒得再应付你,那两口酒,就当本公子送你了。” “你——”巫师一口气下不去,哪有这样的!他的确想再讨一口酒喝,可酒分明就没讨着,也没进他嘴里,这就算他“喝”过了?巫师简直无言以对,他发现对上这个天公子,自己好像一直没什么胜算,指不定还会被他捞点什么去,想到这里,巫师索性紧闭上嘴,什么都不说了。 天公子吃完烤鸡,取出一块手帕慢吞吞擦干净手指,收拾了油纸,却对那一小壶酒视而不见,任它放在原地,然后,他站起身,似乎就准备离去。 巫师本想叫住他,可又生怕被他看穿自己想要跟在他身后离开的目的,便只等着这天公子离开石室就跟上去,他悄悄起身,经过小酒壶的时候弯腰将它揣在袖子里,也来不及喝,匆忙出了石室。然而也就那么小片刻的工夫,天公子已经不见了。没听见任何声音,也毫无动静,就好像没出现过一样,就这么消失得无影无踪。 巫师感到难以置信极了,他从袖子里取出那个小酒壶,要不是这个小酒壶还在,他都要以为自己是遇见鬼了,然而,这本就是空无一人形同墓室的石室,若真是有鬼怪之类,那出现在这里岂不是名副其实? 这么一想,巫师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他猛地将小酒壶里的酒一饮而尽,也不管什么欠不欠的了,更不提是不是暴敛天物,总之,还是先拿它来壮个胆! 山中大人(十一.1) 巫师觉得自己很清醒,然而却是很清醒地在做着一个梦。 梦境光怪陆离,因为他竟然又见到了那该死的大怪物——那被他剖肠破肚早该死透的大家伙——此时好端端地出现在他面前,冲着他亮出了解剖用的刀具,在半空中比划着,仿佛在思考要从何处下手。 “你……你住手!”巫师挣扎起来,但他的手脚都被绑得异常结实,无论他再如何挣扎,都纹丝不动,这让巫师不免心生恐慌。 “为何要住手?你动手的时候,可曾想过要住手?”对方居然出声了,只是嗓音嘶哑,在满是昏暗的环境中听来很是凄厉,巫师更相信这是梦了,因为那个大怪物是不会说话的,它的舌头生得有点问题,无法吐字,只会发出“咿咿呜呜”的声音。 对方的质问让巫师根本答不上来,他躲过这个问题,反问道:“你到底是谁?为何要装神弄鬼?” 话音才落,眼前刀芒一闪,巫师顿时觉得颈间刺痛,血腥味喷涌而出。 “住、住手!”巫师慌了,他喊道。 对方并不吭声,又是毫无章法的一刀,下手却没有半点犹豫。 “啊啊——别!”巫师惨叫起来:“别杀我!” “你杀我时,可曾留手?”一句质问过后,又是一刀。 巫师惧怕起来,身体剧烈颤抖,他感觉来自刀尖的强烈恨意,觉得自己会被这样一刀一刀活剐而死。 怎么办? 是该庆幸这是梦境吗?可梦境竟能真实如斯吗?他还能醒过来吗?醒过来又能完好无损吗? 许许多多念头在巫师脑海中叫嚣,他怕极了,浑身抖得像筛子,停都停不下来。 他闭上眼睛,再睁眼,可惜不论他怎么做,都无法离开这个可怕又充满血腥的梦境。 “你、你要怎样才肯停手?”巫师此刻已满是绝望,他没了气势,放弃了挣扎,只能弱弱地问出声。 “哼!你当时怎么没想停手呢?”对方无比讽刺地反问巫师。 巫师心头一片仓惶。 他怎么不停手?那是因为他根本没想过要停手,他要贯彻他的信念,他的实验,就算这实验充满了血腥,悖德且无人伦,他也要持续下去!可是,他万万没想到有这样一日,立场颠倒,他不是手持刀具的侩子手,反而成了刀下俎。 他还能觉得不后悔吗? “别……别杀我……”他只能遵从自己的本意,虚弱地这样不断喃喃着。 对方终于停下了刀,他慢条斯理擦着刀身上的鲜血,毫无怜悯地对巫师道:“放心,我不会让你这么快就死的,我会让你尝遍将死的滋味,可你依旧死不了,你会永远想着要死,偏偏就是不能死。”说罢,他放声大笑起来,可笑声中夹杂着嗓子漏气般的“嘶嘶”声,听起来着实瘆得慌。 “你、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会遭到报应的!”巫师已是吓得口不择言:“我、我是有巫神护佑的人!” “哦?我倒要看看巫神会不会来护佑你!”对方冷笑。 巫师想起领他入门的那个人,他至今还清楚的记得那个人对他说过的话:“我们的智慧是巫神所赐予,一旦违反巫神的旨意,我们的一切也将会被剥夺殆尽,反之,只要你愿意豁去性命守护巫神赐予的一切,你就能够受到巫神的护佑,伟大的巫神无处不在,而你务必要时时刻刻谨守诺言才行。” ※※※※※※※※※※※※※※※※※※※※ 2021年更新计划变一变,本来打算这个故事更完再开始变动,但实在是平常琐事太多,一搁置就又是好多天,我还是回到自己最能把握的更新方式,一天千字,保持日更,一个故事更完会停1、2天,遇到大事(类似前几天我全泡在医院)之类的我会在wb上说一声,否则就不再变动更新的方式了,争取腾蛇卷早日完成,如果按照这样的计划坚持做,那么2021年应该有30w字以上可以更新。 山中大人(十一.2) 小家伙这两天一直恹恹的,没什么胃口,无论做什么,没做多久就开始走神,青年公子便跟祂的头号保护者山魈商量着要把祂带下山去散散心。山魈并不怎么乐意,但看小家伙实在没精神,吃什么都不香,睡也睡不好,醒的时候不自觉就会把自己团起来窝在祂阿嫲常待的地方,让人看着总是于心不忍。祂平常都是快快乐乐的,在没看见自己的阿嫲出事前也努力故作开朗,然而真正面对阿嫲的离开,祂再如何想坚强都没有用,毕竟祂还是个孩子,失去了最大的精神支柱,任谁一时半刻都不可能恢复得过来。 “走,还有什么落下的没有?”离开前,青年公子问小枭儿。小家伙有个小木箱,里头摆着许多小玩意儿,多是些小珠子和小贝壳,还有些废弃生锈的铁片,山里没这些东西,估计都是去山下时捡的,祂当宝贝似的收着,有事没事就会取出来摸一摸看一看,这些小珠子小贝壳每一颗都被祂摸的光滑锃亮,倒是有几颗是真品,其他的小珠子以石头居多。 收拾东西的时候,小家伙就把小木箱抱了过来,好似也想一并带走,青年公子见到后取出随身的一块手帕,将这些小玩意儿仔细放在手帕上,再把手帕扎好,变成一个小布包,交给小枭儿说:“这个你自己收着,到我那儿我用工具帮你串起来戴在身上,好不好?” 小家伙摇摇头,指了指禁区的方向,口中喃喃念叨着“阿嫲”。 青年公子明白过来:“这是你给阿嫲收集的?” 小家伙点头。 青年公子摸摸祂的脑袋道:“那我给你串成两串,你一串,你的阿嫲也一串,你们一人一串,好不好?” 小家伙又指了指青年公子。 “也要给我吗?” “唔嗯。”小家伙又点了点脑袋。 青年公子笑起来说:“那这个我先收起来,等去到我家再说。” 小家伙对此没什么意见,除此之外,祂自己收拾出来一个包袱,里头都是他阿嫲用的麻布巾等的物品,每一件都洗得干干净净,祂自己用的倒是一点都没想过要带着,因为青年公子说他那里什么都有。 “那,我们走。”青年公子牵起小家伙的手,说。 小家伙依依不舍环视祂从小生活的地方,但一想到阿嫲都不在了,这个地方以后就只剩下祂一个了,小家伙的眼眸黯了黯,却听上方青年公子的声音传来:“住一阵我们就回来,我陪你一起回来,你的朋友们都在这里,总不能让你离开太久。” 小家伙也不知道到底是想离开久一点还是舍不得离开,祂从来没觉得心情那么复杂那么难以分辨,好像怎么都开心不起来,也好像怎么想让自己开心都没有用。 “先让你认识一下小黑。”青年公子说:“小黑是我的老朋友,它是个大块头,一会儿见到它,你不用紧张。” 大块头?小家伙见过最大的大块头就是山里的大熊,那只熊有好几个祂那么大,甚至比祂的阿嫲还大,不过那是头懒惰熊,祂都没见过几次。 “来了。”青年公子出声提醒道。 半空中有庞大的黑影跃过,远时尚不觉得,尽管小家伙抬头的时候有片刻的愣怔,因为那看起来好似一座小山在空中移动,祂愣愣地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看着那抹巨大如山的黑影轻跃而下,立在了祂居住的山洞上方。 这也难怪,那么大的块头,洞前那一小块地方根本不够它待的。 “……哇……” 小家伙情不自禁发出感叹,与小黑对视,饶是小黑生得凶神恶煞的,小家伙也没觉得害怕,或许是青年公子有言在先,也因为小黑本身收敛了气息,没让小家伙感觉出有任何的危险。 山中大人(十一.3) 小家伙仰着脑袋,圆眼睛瞅着小黑,一脸的赞叹和探究,大概是觉得它怎么能生得那么大,祂低头看看自己,很是羡慕,祂也想快快长大呀! 祂拉拉青年公子的衣袖,“啊啊”了几声。 “它来是带我们下山的,它的速度很快,一下子就能到我家了。”青年公子对小家伙说。 小家伙有些懵,那么高那么大,祂要怎么爬上去啊? 还没等祂考虑出攀爬的路线,小黑的大爪子已经朝两人伸了过来。 “它让我们上去。”青年公子说着,一把把小家伙抱了起来,另一只手按上了小黑毛茸茸的爪子一头,然后一跃而上。 小黑将他们安置在自己的背上,小家伙觉得自己一下子就无比高大了。 这样的高度让祂有些着迷,这一刻祂忘却了悲伤和痛苦,单纯地被自己身在小黑背上这件事所吸引。 “抓紧我,它要走了。”青年公子的声音传入祂的耳中,祂本来就被青年公子抱着,这会儿两只手牢牢箍着他的脖颈,一半是期待,一半是激动。 小黑撒开四肢,轻轻一跃。 小家伙觉得自己好像飞起来了一样,祂迎着风,脸上身上的毛发都被风吹了起来,吹得祂眼睛都睁不开了。 “看下面。” 青年公子的声音传来,隔着风,听来有些飘忽,小家伙低头俯瞰,又听青年公子说:“这就是你从小长大的地方。” 小黑的速度太快,几个起落间,就已离开了深山区域,不过祂依然及时将满山的翠绿和禁区的锦簇映入了眼里,祂还从来没像这样看过自己住的地方,如今一览无遗,却也一晃而过,让祂还想要再看几眼。 “回来的时候我们乘坐飞鸟,让你看个够。”青年公子笑着对祂言道。 小家伙简直惊呆了,还能乘坐飞鸟!自己捡来的人看起来真的是一位仙子啊! 如今是大白天,小黑走的是高高的山路,远离人们所聚集之处,但对小家伙而言依旧是新鲜的,左边的大片大片一望无际的田野,前方有银白色如细线的长河,右边更是连绵的山峦,祂的脑袋转来转去,显得忙极了。 然后,祂想起了那条大青蛇,便比划着问青年公子。 “你说青驭啊?” 祂点头。 “它已经先一步回去了,要把你去做客的消息通知给其他小伙伴们。” 小家伙眼睛一亮,还有其他的小伙伴? “好多呢,你去了就知道了。” ----------------------------------------------------- “回来了回来了!公子总算要回来了!”香兰兴冲冲将这个消息告知神仕府,就差敲个锣打个鼓了。 观言收到消息赶来重楼,主人不在,他也不好意思一直在重楼里白吃白住,而且神仕府就在宫内,平日里来去很是方便,也省了应付不时会过来的梦霞,这日乍一听香兰传来的消息,他自然坐不住,立刻来到了重楼。 算起来,这一回应皇天离宫又已经超过半个月了,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忙什么。 是跟那些“小人”有关吗? 山中大人(十一.4) 小家伙在小黑背上的时候眼睛忙不过来,当他来到青年公子所谓的家中的时候,打招呼忙不过来。 祂先是被带到了一个极大的湖边,一只大的不可思议的龟爷爷慢吞吞从湖底浮出水面,小家伙“咿咿呀呀”了一阵,和龟爷爷就这么“聊”上了,十分兴高采烈。 告别龟爷爷之后,青年公子又带祂去了一片杂草丛生的院子,那院子里有一只白毛狐狸,它的尾巴可真是大,可以把它整个身体都遮盖住。 “它就是爱睡觉,一会儿你可以跟它一起午睡。”没把白狐狸叫醒,青年公子又带祂走到一片泥沼的边缘:“这里小心别踩到了,会掉下去,不过也不用太担心,里面住着一个小朋友,平日里你看不到它,阳光下就能见到它了。” 祂闻言觉得十分惊奇,盯着这片湿乎乎的泥沼好半晌,里面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这里真的住着小朋友吗? 然后,小家伙就被蜿蜒碧绿的池水所吸引了,因为祂发现池底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闪着光,像夜晚的星星似的。 蓦地,那抹碧绿的颜色好像动了动,小家伙一愣,仔仔细细瞅了半晌,忽然发现了大问题。 祂连忙拉住青年公子的衣袖,“呜呜”了一声,比划起来。 “它是青驭的妈妈,可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青年公子向祂这样介绍说。 “哇嗷!”小家伙看着池子里长得不可思议的碧绿色的身体,不禁发出了赞叹声。 “你就在这里玩,让青驭陪你,我在那座小楼里,玩累了来找我,知道吗?”青年公子指了指不远处十分显眼的小楼,说。 祂乖乖点头,觉得仙子的家实在是个神奇的地方,有那么多奇妙的伙伴们,不知道祂能不能跟它们交上朋友呢? 然后祂又想到了小黑,忙拉住正要离开的青年公子,青年公子看明白祂的意思后回答祂说:“它个头太大了,一般都在那个湖边,你要去找它的话,要让青驭带路。” 小家伙点点头,这才目送青年公子往那座小楼走去。 祂歪着脑袋打量不远处那座小楼,小楼上挂着两个大大的灯笼,越看就越像是两只大眼睛,祂不由觉得这小楼好像也不像外表看起来的这样简单。 小家伙眨巴着眼睛看向一旁留下来陪祂的青驭,眼里满是疑惑,青驭仰起长长的脖子,摇头晃脑的,好似在说:可不只是你看见的这些,还有不少呐! 小家伙顿时又期待起来,不过眼下还是要先跟祂已经见过的伙伴们好好作一番自我介绍才行。祂这样想着,默默筹划起来。 -------------------------------------------------------------- 观言和香兰早等着应皇天回来,谁知他人是回到了重楼,可左等右等都不见他进门,反而在外头晃,据香兰收到的第一手情报说,他好像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带了一个“小人”回来。 “小人?”观言问香兰:“有多小?” 香兰用手在腰部以下比划了下,想想又再往下了一点,她刚才一瞥之下,除了那小人的身量,似乎还看见了满身的毛发,尽管祂裹着外袍,可是那张小脸蛋上绝对是毛茸茸的,看起来很好摸的样子。 观言想这可能就是应皇天这次外出的收获了,不过究竟“小人”是否就是那些记载中所示,还是要等见到人问了才知道。 观言耐下心来继续等待,香兰则因为应皇天回来的缘故开始忙着做吃食,更何况他还带了一个小客人回来,这吃的可是重楼一大特色,绝对不能马虎! ※※※※※※※※※※※※※※※※※※※※ 明天请个假要去医院,看回来的时间~~~ 山中大人(十二.1) “他们都被称为‘枭阳’。”重楼里,应皇天的视线似是透过窗看向不远处的庭院,那里偶尔会有个小小的身影钻出来,又被别的什么吸引再度钻回去。 观言捧着茶杯坐在他对面,细细听应皇天说关于那个“小人”的事,说到地底那块偌大的墙面所刻内容时,应皇天的语调冷了不少:“那面墙上的内容出自尧帝,枭阳一族应该就是蚩尤部落的后裔,被尧帝的人找到,而后将他们严密看管起来,恐怕也没少折腾他们,墙上有几幅图都能说明这一点,如今山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原来如此,那么那些记载,应该就是当年他们氏族分散至各地后被人误认为山神或其他山精、小人后所留下来的?” 这些都只是怀疑,千年前的事如今哪还能找得到确切的证据?更不用说相关的蛛丝马迹,即便是有就像眼下这样都不能被证实,可是只有一点不可否认,那就是蚩尤以及他所率的部落必定皆非常人,才会惹得黄帝、尧帝如此费心“追捧”,到处寻觅,不惜打造各种秘密基地,将这些氏族的人身上的血肉拆解殆尽,无论死活,利用得仿佛连渣都不允许被剩下,这就难免要令人深思了,到底是什么才能有如此的吸引力,让这些帝王不遗余力至此。 观言不太能想出来,大约也是因为他自身没什么欲求的缘故,他问应皇天,有什么是帝王这一个级别的人类想要追求的? 应皇天不冷不热地道:“长生不老,若得不到便退而求其次,称霸中原,侵略百方,最好天下皆王土,人人俯首称臣,死后更想成神。” 观言咋舌,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帝王们的目标都是那么飘渺的吗? “那跟蚩尤要怎么联系在一起?就算蚩尤后人的血最后被验证真能造神,他们难不成会愿意自己亲身尝试?”帝王肯定最是惜命,可偏偏又想成神,什么长生不老,这都不是他人能代替的事,这样一来,岂不矛盾? “打造另一支如蚩尤那样铜墙铁壁的军队,完成他们的野心,也是一样。”应皇天道。 “可惜失败了。”观言说。 “话虽如此,可这些事还在继续,这就证明一切尚有传承。”应皇天食指敲击着几面,沉吟着道:“一代又一代,反而变本加厉,证明幕后有人一直在操纵,而且……” “而且什么?” 应皇天微蹙眉,半晌后说:“那些人应该是有成果的,或者说,他们因为握有某种机密,才会没有彻底放弃,不断钻营其中。” 观言听了直按额角,莫名觉得脑仁疼,外头阳光大好,重楼内平静祥和,这样岁月静好的日子不好吗?都做了帝王还不安生,那这世上恐怕也没什么能让他们觉得满足的事了,这么一想也挺替他们可怜的。 “可怜?”应皇天的声音里毫无情绪:“他们一句话,就能要人命,他们随意一个念头,就可能血流成河,他们若是可怜,那么那些被他们害死的无辜的人呢?” 山中大人(十二.2) 观言从前觉得自己学好“巫”相关的一切就能对很多事有所帮助,可是越往深处学习,他却越觉得“巫”并非全能,从本质上来讲,它其实半点都不能违背帝王的意思,甚至还要照着他们想要的方向推进,他有些迷惘,喃喃地道:“那到底该如何阻止呢?” 应皇天对着窗外默默喝茶,并未接话,片刻后他转过脸来说:“此事非一日之功,你头疼也是无用。” 观言有些闷闷的,着实想不出什么头绪来:“看来应该要设法找到源头,从源头将这件事断绝才行。” “正是如此,多想无益。”应皇天放下茶杯,朝窗外招了招手。小家伙眼睛一亮,祂视力极好,就算一直在和白狐小虹青驭玩耍,也总是要跑出来瞅一眼小楼里面的人,他看着精力过人,大约是兴奋过度,一整个下午在外面跑来跑去,一点儿都没觉得累。 “你打算一直照顾小枭阳吗?”观言看着从远处跑过来的小人,问应皇天。 “他能照顾好自己,我只是多给他留一个地方当家,想回来的时候就能回来。”应皇天托着腮看着一路奔跑过来的小家伙说。 家啊…… 观言深有同感,重楼这样的存在,有应皇天这根定海神针在,安稳安心更有着安逸,跟“家”给人的感觉一般无二,近年来他也愈发这样觉得,有点什么事就跑来重楼,即便是应皇天人不在,他待着好像也挺自在,而在这之前他还觉得应皇天是个总往外跑根本不喜欢着家的人,他不把楚王宫当成家是正常的,但天锁重楼不一样,这里应该是他一点一点经营起来的,而且其实谁都是一样的,四海漂泊的日子不是不能过,可若是知道在某个地方有个家的存在,那么即便是在外面,恐怕内心的感觉也还是平静的,观言感觉自己有点明白了应皇天,正感慨着点头呢,却听应皇天道:“总是要安置它们的,当然要划出自己的地盘来,而且有它们镇守,牛鬼蛇神都不敢进门,可不是最安全的地方嘛。” 好,对应皇天来说,家原来等于地盘,人家是占山为王,他倒好,把王宫西北角的范围越划越大,早几年就已经把湖泊和山头都划走了。 小家伙在这时跑了进来,应皇天让香兰拿来手巾,给小家伙擦擦脸擦擦手,边给祂介绍:“这个小姑娘叫香兰,你把当她姐姐,我不在的时候有事就找她帮忙,知道吗?” 小家伙点头,“呜呜”地表示明白,又对香兰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香兰一颗心都被小小的枭阳给融化了,恨不得一把搂住祂好好揉一番。 “这位大哥哥叫观小言,经常会来这里蹭吃蹭喝,你也认一认,除了他们之外,其他全是外人,一般也不会被放进来,你可以安心在这里待着。” “应公子!”观言不满地磨牙,然后面对小枭阳露出笑脸来:“别听他的,我叫观言,就两个字。”他说着还特意竖起了两根手指头。 小家伙眨巴着眼睛,歪着脑袋,看看观言,又看看应皇天,“啊啊”了一声,小言哥哥和言哥哥听起来差不多,不过祂还是更喜欢小言哥哥,好像更亲切一点,毕竟,他所认同的仙子——天哥哥看起来也很喜欢的嘛。 山中大人(十二.3) 观言见小家伙朝自己咧开嘴笑嘻嘻的,小脑袋却往应皇天的方向悄悄靠了靠,他哪里还看不出来祂的意思呢,不过这样的事观言当然不会在意,而且在应皇天这里,谁又真的能有胜算呢?他伸出手摸摸小家伙的脑袋,说:“你爱怎么叫怎么叫,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就跟我一样。” 夕阳斜斜照进窗格,香兰早已把吃食准备的差不多了,开始陆续摆了出来,小家伙被一道又一道精致的小菜迷得晕乎乎的,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下嘴了。 “用手抓着吃就行。”应皇天提前吩咐过香兰,把吃的做成都可以用手抓的,或者用勺子就可以舀着吃,用筷子夹食物的吃法,等小家伙想学再学。 一顿饭从傍晚吃到大晚上,小家伙其实早就累了,吃饱后不久就靠着应皇天睡得呼呼的,小手还抓着应皇天袍子的一角不放,看起来不安又乖巧,香兰悄悄给祂盖了一块大毯子,又在祂身下垫了垫子,让祂安安稳稳在应皇天身边睡着。 观言见多了应皇天待人待事的态度,极少见到他有这样温情的一面,不过也只有被他列入保护范围里的人或那些神神秘秘之物才会有这样的待遇,观言摸摸鼻子,自觉有些开心,因为他显然也是这里头的一份子,如今小楼就是他的家,一家人和乐融融。 ----------------------------------------------------- 是夜,重楼像是被夜色浸着,到处都没有光,几个人都睡下了,应皇天独自进入梦里。 巫师自从陷入梦中就再也没能醒过来,寞变着花样折腾他,只让他越陷越深。 除了巫师以外,梦霞亦出现了,她十分意外,没想到应皇天会以这样的方式邀请她。 “前阵子你来找我,是为何事?”应皇天压根不管一旁几欲崩溃的巫师,招呼寞一同在一张小桌边坐下,自在地仿佛这里还是他的重楼,使得梦霞不禁要问出这样一句:“这到底是谁的梦?” 若是被入侵了梦境,那个主人绝对不会像这样安逸,冷静,她也曾侵入过应皇天的梦,尽管只有细微的差别,但梦霞依然能觉察出,这里的主人应该不是应皇天。 应皇天不语,只是看了不远处的巫师一眼,那巫师身上早就没有一处是完好的,血流了满地,他睁大眼无力躺在如刑床一样的地方,手脚都被粗粗的锁链锁着,看起来真是可怜极了。 “是他?”梦霞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这样的场面让她觉得十分不适,她蹙紧了眉,别过头,不愿再看。 大约知道梦霞会受影响,应皇天让寞将巫师隐得更深一点,只可惜梦霞不会因为看不见就自欺欺人,在知道这是被锁之人的梦境后,这个人的存在感反而出奇强烈起来,事实上,这个梦境如今充满了绝望,可是人都是惜命的,在没有看到真正的死亡来临之前,没有一个人会不想活下去,这里也是一样,梦霞依稀能觉察出有一丁点希望残留,那一丁点希望估计就是这个梦境的主人想要“醒过来”的念头。 山中大人(十二.4) “你见过的图纸,此人亦见过。”应皇天一说出这句话来,梦霞就明白为何此人会被他们困在梦境里了。 “现在轮到你了。”应皇天接着道。 梦霞心知他问的是自己屡次前往重楼拜访一事,她瞥了一旁抱臂的寞一眼,心中颇为忌惮,但想了想还是道:“事关我母亲。” “你母亲之事已有眉目,只是难以证明。”应皇天道。 “怎么说?”梦霞显然一怔,她说“母亲之事”从不指望应皇天能给她答案,不过偏偏这里的两个人又都见过那时她逃也似的离开的一幕,她不敢肯定他们见没见到当时的情景,屡次找应皇天的目的也仅在试探,可是没想到应皇天会这样说,然而在得知母亲的事有眉目的这一瞬间,不知为何梦霞又感到害怕起来,这种害怕的情绪来得莫名其妙,而且其中更有一种莫名的抵触情绪,仿佛她自己根本就不想知道。 应皇天沉吟片刻,道:“若你不是你,如何向真正的你证明此事?” 梦霞不明白应皇天这句话的意思:“我若不是我,那么我是谁?” “好问题,因此无解,你母亲之事,等你心中再无排斥之时,就是你原原本本得知真相之刻。” 应皇天的话就像是打哑谜似的,梦霞不知该不该信,但他没道理欺骗自己,而且最主要的缘故还是在梦中,梦境的荒诞有时才是真实,她有能力编织出的虚假梦境,实际上是能被看穿的,因此此刻应皇天的话是真是假,她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来,或许,这就是他将自己约在梦中的本意,若是在非梦境的环境下对她说出这样的话,那么反而会惹她不断怀疑。 不过既然都被找上了门,梦霞并不打算放弃试探:“既然我母亲的事你都能有眉目,那么我问你,你到底是不是蚩尤的后裔?” “这要问我的母亲。”应皇天淡淡道,好似压根都不在意。 “你不曾问过?”梦霞反问。 “不曾。” “为何?” “不为何。” 话说到这一步几乎是说死了,梦霞无言以对,不明白为什么他会不追根究底?可是不对!她转念一想,这个人必定是在追根究底的,否则哪里会涉及那么多神秘之事和到处去追寻兽类的足迹?只不过他并没有去找自己的母亲问而已。她蓦然间想起那人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这世上可没有把孩子扔到野外的母亲。 难不成,那个母亲……并非是亲生母亲? 梦霞愣愣地看着应皇天,觉得这很有可能就是刚才应皇天那些话所包含的真相。 不曾问,不为何,是因为早就知晓母亲并非亲生母亲的缘故! 梦霞自觉接近真相,哪知应皇天冷冷看着她,却道:“你以为她不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两人心知肚明。 “她难道知道?”梦霞禁不住要问。 “当然。”应皇天毫无起伏的语气让梦霞意识到这个人恐怕也早就确定了他自己的身世和来历,只不过这一切都不需要通过任何人,甚至很有可能他才是最清楚的一个!而倘若他什么都知道,那他……又是在追查什么?还有什么是需要像这样追根究底的吗? 山中大人(十二.5) “你需要我做什么?”梦霞定了定神,问应皇天。她不知怎么的觉得心里有点慌,就好像不该再继续深挖下去似的,尽管她根本也没有问,只是自己在那里想,可似乎仅是想都隐约觉得惶惶,正如那日在应皇天梦里所见的那一种深入骨髓的黑暗,她依稀见到的那冰山一角,背后隐藏着的巨大黑暗像是阴影一样笼罩过来,让她有些透不过气来。此刻她终于承认眼前这个人的可怕,如若不然,是无法承受这种明明无形却又仿若早已成形的巨大阴影的,更不用说这是自心中滋生出来的,倘若换作是自己,恐怕早就因为承受不住而崩溃了。 “就上次我观察你的能力,可以进入一个人意识的最深处,我要你在此人身上试一试。”应皇天道。 梦霞依稀记得那次的邀约是她提出来的,后来发现背后竟有一个诱饵,现在才知道原来一切都在这里等着她。 原来早在那时,应皇天就已经摸清楚她的能力了,这个人简直深不可测,梦霞原本只对另外一个人产生过这样的感觉,如今又出现一个。 “好,我试一试。”梦霞答应。 “你可以向我提出三件事,作为交换。”应皇天又道。 这个条件十分优厚了,就梦霞对应皇天如今的了解,他这样能耐的人,估计就是要上天都行,她根本不可能拒绝。 --------------------------------------- 巫师发现他的梦境改变了。 他似乎回到了小时候。 他的父母经商,家里很有钱,从来没什么需要他操心的事,直到有一天,他被一群强盗绑到了山里,父母为了救他给了那群强盗很多钱,最终还是没有逃过被杀死的命运,他恨极了,恨不得能扒强盗们的皮,吃强盗们的肉,就在他自己也快被强盗们杀死的一刻,那个人如天神般降临了,他轻而易举绑了那些强盗,将一把锋利的刀塞进自己的手中,让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仇恨早就让他失去了理智,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强盗们所盘踞的山头像是被血浸染透了,一片腥红。 他拿刀的手不住颤抖,可是他很清楚那并不是害怕,而是兴奋。 在很早以前,他就有这种感觉了,每次家里杀一只鸡或杀一只鸭,他都会去厨房仔细瞅,父母以为他只是小孩子爱凑热闹,只有他自己知道并不是。 他觉得那个人早就看出来了,看出来他的疯狂,他的不安分,他的……渴望。 他装得普普通通,好似一个普通富人家的子弟,可实际上他早就在等着有这样的一天,让他能不用继续装模做样下去,他想成为主宰,掌握生杀大权。 --------------------------------------- 画面又一转,当年那个如天神般的救命恩人,慢步踱上强盗所占领的山头,就听他仿佛闲聊似的对那强盗头子说:“有一票不错的生意,事成之后,财物都归你们所有,人归我,你们干不干?” 巫师蓦然间瞪大眼睛,他压根没想过事实会是如此!难怪当日那些强盗看见那个人好似看见了鬼怪,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他们口中大喊“饶命”,尤其是强盗头子,他好像还说了好多次的“骗子”? 巫师感到头痛欲裂,他死死抱住脑袋,拼命想要记起当日的细节,可惜那时他早已杀红了眼,根本什么都想不起来。 只是他隐隐约约觉得,那很可能就是真的。 但即使那个人设计了一切,他仍是无法忽略自己心中最真实的杀欲,那个人给了他最想要的,同时夺走了他原本拥有的,他本以为是命运注定,让他踏上这条不归路,岂料自己也是别人手中的一颗棋。 心中的矛盾激烈翻滚着,让他无法再压抑下去。 “不——” 巫师用力嘶吼出声,随着这凄厉的叫喊声逐渐减弱,巫师心中仅剩的那一抹光也黯淡下去,一点一点坠入黑暗之中,而后消失不见。 山中大人(十二.6) “做的不错。”在一切都归于寂静后,应皇天出声说。 梦霞并不是心慈之人,但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着一个人在梦中崩溃的模样,而致使此人崩溃的正是最后一幕,由应皇天授意寞完成,这也令梦霞感到吃惊,梦霞自己也能编织梦境,但她需要提前做好准备,像这样直接被邀入梦中,她能做的其实不多,寞却似乎能信手拈来,而且不知怎么的,她对寞的存在也有点发怵,好像他天生与自己相克似的。 “他已经完全崩溃了。”梦霞说。 “那又如何。”应皇天毫不在意:“守不住心中黑暗,那就设法将之扼杀,可既想留住,又无法控制,更不甘被控制,只能说是他自己没有用。” 梦霞闻言不由苦笑,心中的黑暗岂是那么容易说扼杀就能扼杀的?当然,要控制也一样难,可是要一个人完完全全都是光明的,丝毫没有一丝半点负面情绪和想法,这可能吗?梦霞心知这有多难,从得到能力开始一直在他人梦中穿梭的自己,至今不曾见到有一个人心中是没有黑暗的,一个都没有。 其实梦霞也不同情巫师,在见过他那种渴血般的杀欲后,梦霞只觉得这个人是个变态,简直死有余辜,不过经过这一番探索,她同时也好奇那个救下他的人,恐怕应皇天和寞想要找的人也不是巫师,而是他背后的那人。 那个人教了巫师许多东西,而其中有一部分正与梦霞所见的解剖图无比相似,她既见过,也难怪应皇天不避她,还将她叫过来帮忙。 “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梦霞最排斥这种血腥,这与她心中根植的恐惧有关,但恐怕正常人也都不会喜欢这种场面的,除了像巫师这样生来就“与众不同”的人。 “我若知晓,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应皇天道。 梦霞想想觉得也是,遂也不再多问。 ----------------------------------------------- 半个月后,应皇天和小枭阳回到山中,山魈见小枭阳又重新阳光起来,眼神亮晶晶的,总算放下心来,当晚山中的伙伴们聚在一块儿大快朵颐,听小枭儿“咿咿呜呜”比划他在阿天家中的各种奇遇,还有各种奇妙的新伙伴们。 ----------------------------------------------- 夜凉如水,山中地底的石室里一片漆黑,原本石室里是有烛灯的,再次醒后就都没有了。 巫师终日沉睡,一直不曾醒过来,但是就在不知道多少天以前,他忽然彻底清醒了,只是醒后万分迷茫,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在哪里。 黑暗中一人信步踱来,巫师尽管迟钝,但在梦中的遭遇令他反射性地瑟缩起来。 “……是、是谁……”他的声音虚弱之极,一点力气也没有。 “你觉得我是谁,便是谁。” 声音听来飘渺暗沉,无波无痕,宛如来自另一个空间。 巫师努力瞪大眼睛,想要看清楚到底是谁,可是没有一丝光的石室里,他什么都看不见。 “……你、你要对我做什么……”巫师哆哆嗦嗦地又问。 “你还有什么价值?”来人反问。 巫师自从之前做了那场长得令人绝望的梦以后就不知该相信什么了,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那种异常的渴望也不是自己原本的模样,他多年来接触过不少能改变一个人习性的方法和让人成瘾而后听令的药物,前者最成功的就是打破重建,后者他也亲自研究出了不少,例如有一种名为断肠草的植物,若是磨成粉加在食物中让人连续服用,达到一定的量就能成瘾。 “我……”巫师张了张口。 “我可以带你离开此地,不过——” “我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愿意说!只要能让我离开这里!”巫师早就没有了希望,但他就是死不了,这段时间他想过自杀,可是石室里没有他能用来自杀的工具,事实上就算他有心一头撞死在墙上也不够气力,除此之外,饿死也是一种好办法,偏偏每次他饿的不行的时候,就有食物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他手里,比如一个馒头,比如一壶水。他知道是有人不想他死,而问题是他也实在撑不住,饿死这样的自杀方式,他没有毅力能够做到。 于是一直苟延残喘至今,他怀疑来的人是当时那个青年,也怀疑来人不怀好意,可是又如何呢?正如对方所说的,他还有什么价值? 或许他想知道自己所掌握的秘密,巫师觉得除了这些他也确实毫无价值了,他既然死不了,那势必还要活着,而若活着,他就想知道真相。 忽地,巫师觉得石室里又好似空无一人了,此刻他感觉不到有人的声息。 巫师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宛如被一盆冷水浇了满身。 怔怔地睁眼躺着,过了不知多久,他忽然发现……天亮了。 嗯? 天亮了? 天亮了! 要不是巫师浑身无力,他简直想跳起来。 自己怎么出来了?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刚刚那个人究竟是谁? 巫师懵懵懂懂的,觉得自己遇见了神。 是巫神吗? 他不知道。 但他觉得那应该是神,神说可以带自己离开,果然自己就离开了。 “感谢神明!”巫师顿时跪了下来,朝着微亮的天边深深叩拜。 “……记住你说过的话……” 飘渺的声音落在耳边,巫师瞬间抬起头来,可周围什么人都没有,只有一阵风带着这句话轻轻飘过。 巫师再度拜下,感激涕淋。 他在心中发誓,一定要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设法告诉神!他还要努力查明真相,看看那个人是不是从头到尾都在设计自己,让自己陷入这样黑暗的深渊! ----------------------------------------------- 巫师脚步蹒跚,慢慢下山走远。 不久后,寞的身影逐渐出现,轻笑道:“还是公子最有办法。” 他身旁立着的人正是应皇天。 “这样一来,他所知的一切都将无所遁形。” 山中大人·完 ※※※※※※※※※※※※※※※※※※※※ 明天不更,要去医院,而且刚好写完要去构思下一个故事的内容~~ 巴蛇食象(一.1) 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君子服之,无心腹之疾。 “巴陵?”应皇天的注意力从书卷上移开,转到了观言的身上。 观言是来告知应皇天一声要前往巴陵的事的。 “是我想的那个巴陵吗?”应皇天难得有了点兴趣。 观言虽然不知道应皇天想的是哪个巴陵,但他还是把他要去的巴陵细说了一通:“传说中尧命后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断修蛇于洞庭,修蛇的尸骨堆在洞庭湖边,变成了一座山,称巴陵,就是这个巴陵。” “果然。”应皇天想了想,取下身上佩戴的一个香囊,说:“这个你拿着,可以防山里的蛇虫。” 观言接过后仔细地收了起来,应皇天说能防的东西必然是好的,他没去过巴陵,也不知道那里的情形,但若不是那里有事发生,也不会让他去,应皇天给的香囊正好提醒了他要再多做一些其他的准备,以防不测。 “巴陵怎么了,要你这个神仕前往?”应皇天这便问了。 “说是那儿出了怪事,已经有不少人在那里失踪,流传最多的说法是说那条被后羿射死的修蛇复活了,对人类展开复仇。”观言回答:“所以陛下命我和巫宗府的人一同前往调查。” “哦,这也不是没可能的事,身量大一点的蛇吞下一个人也挺容易的,更何况是修蛇,据传它亦称巴蛇,能吞下一头象。”应皇天道。 观言自然也听说过,他点点头说道:“要说什么修蛇复活我觉得不可信,不过洞庭一带向来有许多神怪之说,这也是我要跟着去一趟的缘故。” “所以是巫宗府负责调查失踪之事,你负责记录那儿的神怪,前提是有的话。” “没错。” “那里多年前我也去过一次,还遇见了大风。”应皇天不知想起了什么,说。 “‘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渊。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渊,是在九江之间,出入必以飘风暴雨。是多怪神,状如人而载蛇,左右手操蛇。多怪鸟。’我记得好像有这样一段记载。”观言听应皇天说起大风,不禁道。 应皇天没接茬,只叮嘱观言说:“总之你要小心,别没头没脑地跟着巫宗府的人冒险,你是神仕,不需要对他们负责。” 观言点头。 “也不要乱发善心,把自己的性命放在第一位,知道吗?” 观言见应皇天看起来好像对自己很不放心的样子,不禁讷讷道:“我会小心的。” 他这话说的没什么底气,主要是一般他外出应皇天在的时候居多,这人的本事神乎其神,他哪里还用得着担心什么,就算发生任何事也都不会害怕,尽管观言也想过要好好锻炼自己,可是跟着应皇天遇到的怪事越多,他就越觉得有些事自己的确应付不来,正如这次巴陵一行,倘若巴陵真的出现一条能将人吞噬掉的大蛇,试问他是能把蛇打死呢还是能把蛇降伏了?巫宗府的人与他一脉相承,光靠巫术要将大蛇降伏至少也得先把大蛇擒住再说?不过观言也没觉得那么害怕,蛇就是蛇,只要是蛇,那么打蛇打七寸,把当地的情况仔细调查清楚,只要不冒险行动,也未必没有胜算。 ※※※※※※※※※※※※※※※※※※※※ 总算赶着今天开了,之前说要两人一起的,不过看来这次观小言得靠自己啦~~~ 巴蛇食象(一.2) “说起来,蛇吞象其实还跟一个报恩的故事有关,你听过没有?”应皇天问观言。 观言点点头:“听过,说的是一个樵夫救了一条蛇,他把蛇养大之后那条蛇为了报恩给了他一些宝贝,樵夫因此变得很富有,可惜樵夫变本加厉,他知道这条蛇浑身是宝后,不仅想要它的眼珠子,还想要它的皮、骨、血,他的贪心最终把自己害死了,那条蛇张开大口一下子就把他吞进了肚子里。” 应皇天听罢,点头说:“差不多,虽然有些出入,但大致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难道这个故事与这次的事有什么关系?”观言疑惑地问应皇天。 “也不是,就是突然想了起来,故事里的蛇也是能吞人的,毕竟你所说的巴陵也不是一直有怪事发生。”应皇天漫不经心地说。 观言仔细一想说:“也对,可以查一查怪事最早发生的时间,总不至于一切是突然出现的,前后总会有一些关联或者线索能对照。” “未必,事情早就发生了,别说是等你去,就是现在那些蛛丝马迹也未必会留得下来。” “也是。”观言知道应皇天不是打击他,而是实话实说,“不过就算是这样,只要怪事还在持续,那线索就不可能被完全抹消。”观言又说。 “你倒是乐观。”应皇天说。 观言又和应皇天针对这件事聊了几句,就告辞回去收拾行李了。 应皇天看着窗外越走越远的身影,喃喃道:“短短几年,那条小蛇就长那么大了,不过……这涨势也太快了点……” 香兰端着点心走过来,问应皇天:“公子,这回你怎么不同观公子一起出去转转?” 应皇天了然笑说:“就是有人要我去,才让他去。” 香兰一愣,想了一会儿反应了过来:“公子是说有人特意要将公子你支出宫去?” “应该是。”应皇天对此像是没什么感觉,仿佛把他支出去也不会怎样,这并不代表宫里就没有他的眼线。 “那公子会去吗?”香兰觉得她家公子应该不会放任观言独自去巴陵的,毕竟她刚刚也听了一耳朵,好像有一条吃人的大蛇,不得不说想把公子支出去的人挺了解公子的,弄了条大蛇出来,问题是还真弄出来了,能把人一口吞的大蛇可不是那么好找的。 “到时候再说,不急。” 香兰点头表示明白,她家公子出行很方便,不像观言他们一行人要走好几天,不过丹阳到洞庭还算是近的,走水路十天之内就能到了。 ------------------------------------------------ 巫宗府这次派了三个人,两名巫官,一名巫侍。巫宗府自卜邑去世后明争暗斗了好一阵,那些在位已久的大巫官们争锋相对,哪知最终大宗伯一职竟落在了平日里不声不响的昭阳头上。昭阳是卜师,最擅长占星,又是玄黾族后人,懂龟之语,他作为大宗伯,可谓是在情在理,就连观言都觉得这是实至名归,也就那些大巫官们觉得昭阳年轻无资历,只可惜楚王并不在乎什么资历,他看重的是能力。这一场大宗伯之争,在楚王说一不二的决断下,就这样落下帷幕。 巴蛇食象(一.3) 昭阳成了大宗伯,巫宗府总归还是有些许不同的。卜邑在的时候,巫宗府从上到下都井井有条,这是由于卜邑位高权重,压得住,但卜邑出了事,大宗伯的职位悬置之后,巫宗府的问题就一股脑儿都暴露了出来,主要还是倚老卖老和仗势欺人这两类最是严重,好好的一个巫宗府,本该是齐肃衷正的地方,却充满了污浊之感,这使得昭阳一上位就大刀阔斧,进行了好一番整治,尤其是那些仗着资格老却能力不足的巫官全被他拉了下来,巫宗府内一时间掀起了滔天大浪。别看昭阳之前不声不响的,成了大宗伯后却能拿出相应的本领,百般武艺好像都使了出来,手段也花样百出的,完全颠覆了从前昭阳给众人的印象,他把巫宗府上上下下都整治得服服帖帖,实在不肯服帖的昭阳便亲自上场以自身实力将人碾服。 此次去巴陵,昭阳派出的两名巫官连同那名巫侍都是新上任的,他们各有所长,丰怿为视祲,掌十煇之法,能观妖祥,善辨吉凶;琉昱司巫,善医药,善观天;巫侍岚岫出自巫筮一脉,善占卜,尤其善易,他是巫筮长官訚正的宝贝徒弟,要不是为了让他增加历练早日摆脱巫侍的身份,訚正大约是不肯放人的。 三人与观言在宫门口汇合,一番寒暄后四人才上了马车。 四人以丰怿年纪最长,琉昱次之,岚岫只比观言大了一岁,不过观言是神仕,三人皆以“大人”称之,观言也称丰怿为“丰大人”,琉昱为“琉大人”,岚岫算是四人之中地位最低的,大家就直接喊他名字。 岚岫对此也早就习惯了,他自从认了訚正这个师父后,来往的都是大人,也都是他的长辈,不过观言倒是唯一一个年纪比他还小的大人,但观言是卜邑的徒弟,因此论辈分却比他还要高出许多,而且这观言在巫宗府留下的事迹颇多,最为巫宗府中人所乐道还是他与天锁重楼主人交好多年一事,这事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巫宗府的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些内幕,也对应皇天那难伺候的性子颇有耳闻。然而一年又一年,观言出入天锁重楼愈发平常,有时候更是频繁留宿,早就比他回家的次数还要多,让人很难不好奇,只是事关应皇天,也没人敢在背后说些什么,毕竟从很久以前开始,谁若是得罪了天锁重楼里的人,那谁就一定会出事。久而久之,天锁重楼相关的人和事就都成了禁忌,若有新入宫的人因不知情而问起,大多数宫人都会避过不谈,这幸亏是在宫里,禁忌本就多,新人最怕犯了忌讳,自然也谨守本分不再提及。 这里面并不包括岚岫,毕竟岚岫出自巫宗府,巫宗府与宫里其他府门不同,并不忌讳谈起天锁重楼和应皇天,当然,说坏话或传谣言这种事是不会有的,到底是巫宗府,寻常人敬鬼神是敬畏它们,但不了解,而巫宗府却是在十分了解的前提下去敬鬼神,因此他们平日里会更注重言谈,自然他们对于谈论天锁重楼也会分外谨慎和小心,事实上也正因为他们是巫宗府的人,才会引发此类谈论。 巴蛇食象(一.4) “观大人,那天锁重楼的应公子果真如传言那般,身边有神鬼护佑吗?”岚岫在得知会与观言一同出行后就决定要问了,尽管师父千叮咛万嘱咐,要他最好别问。 观言并没有这个忌讳,虽然一般他不会在人后议论他人,不过他很清楚应皇天的特别之处,他觉得没必要遮掩,便点头道:“是这样没错。” 岚岫眼中满是憧憬,他只在很久以前远远见过应皇天一次,那人英英玉立,却孤傲不群,万事万物都好似不在眼里,若是寻常人,那只会被岚岫嗤一声装腔作势,可放在应皇天身上,那样的姿态反让那人更显傲雪凌霜遗世独立,而那些如影随形的传闻更是将应皇天衬得如妖似魔,如神鬼天人。 “应公子可是我们巫宗府的头号传奇人物,但凡跟应公子沾边的事,都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岚岫说。 “哦,都是怎么传的?”观言好奇地问。 如今他们乘坐马车前往江水水畔,再乘船东行,一路上也是闲来无事,观言本也没话题拿来讲,见岚岫对应皇天感兴趣,又说起那些传闻,他觉得倒是可以听一听,若是说的过了还能给予纠正,免得传得过于夸张了。 一旁丰怿琉昱也未曾制止,一来四人都离了宫,不像在宫中那样拘谨,二来他们自己对应公子也颇为好奇,若只是普通攀谈,也未尝不可。 “让我想想。”岚岫还真是收集了许多相关的传闻,他很快想起一件来说:“好像大宗伯当年还是卜师的时候,有一年蜡祭占出星火在天锁重楼附近,便让观大人前往守护,而后蜡祭前宫里果真失火,不过最后烧起来的却是另外一个地方,据说那是一群能喷火的妖虫所致,正是那应公子所驱使,那群妖虫还不单纯是烧房子,被烧的屋子里发现了一具被藏了多年的卜师尸体,原来应公子的目的就是为揭发几年前那场李代桃僵的阴谋,最后那个别国奸细终于落网。” 观言这会儿觉得他就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不过他越听越觉得就是那么回事,其实当时的他身在其中,又刚与应皇天结识,压根就不那样认为,他还真信过应皇天取出来的是照妖镜呢,可是时隔多年被岚岫这样提起那件往事,他如今已是深信不疑,那群虫必然是被应皇天驱使的,不得不说,将这件事总结得如此精辟又无懈可击的人还真是个人才。 “听你这么一说,应公子当年算是立下了大功,可惜因为那些虫的缘故,大多数人都认为天锁重楼不洁,应公子不祥。”观言感叹着道。 “就是说啊!那些人简直胡说八道!”岚岫愤愤不平地说。 观言见状笑了笑,说到这个这些年他也已经习惯了,不平的情绪因为和应皇天相处久了,当事人根本没当回事,他也越来越能将之看淡,毕竟他人言论,若是字字去较真,哪儿较得过来,可是一旦看开,这些反而都不是事,就像是一片云、一缕风的存在,你压根不能阻挡它们前来,更无法阻止它们离开,是以,过去也就过去了。 巴蛇食象(一.5) 一直到登上了船,这个话题仍在持续。 “观大人是说,那碧绿小人原来只是一条蛇吗?”岚岫在此之前就翻阅了许多资料,就为寻找碧绿小人的来历,可是他万万没想到答案原来是如此简单,也如此巧妙。 观言是时隔两年多后才知道这个真相的,他那时的表情应该也跟如今的岚岫差不多,应皇天还特地将青驭唤出来,观言就见一条比碗口还要粗的青蛇摇头晃脑地自廊柱下探出脑袋来,当然,脑袋上戴着一张五彩面具,冲眼一看脑袋以下全是脖子,而且估计青驭也长大了不少,那脖子变粗了许多,看起来分外有趣,可当时或许是让三公子的话先入为主的缘故,青驭又是用廊柱作障眼法,粗细与面具配起来也是刚好的,便让人觉得像是个碧绿色的小人了。 岚岫在脑中想像了半天,不禁“噗嗤”一声笑说:“真是亏应公子想得出来,看来这又是应公子的苦心安排,为的是揭发三夫人的恶行啊!” “是啊!”那是他与应皇天初次相识时发生的事,当时他作为当事人,就算是事后都没能反应过来,现在想想自己也着实太迟钝了。 观言这么想,口中直说自己迟钝,丰怿却是摇头说:“此事非观大人迟钝,而是应公子瞒得深,方才观大人说的那样粗壮的蛇,却能如此听从应公子的话,若是被寻常人知晓,恐怕要觉得应公子是妖怪了。” 丰怿说的这点观言也知晓,那时不过初识,其实应皇天瞒的又何止这些,就算是多年后的现在,观言也知道应皇天还有许多的秘密,可这些秘密攸关应皇天自身,或许还危及性命,观言曾多次见应皇天生病受伤过,他觉得自己若还没能强大到成为应皇天助力的程度,那还不如不知晓对应皇天来说比较安全。 只是能驱使鸟、蛇、虫这样的事巫宗府这几人都能猜得出来,毕竟应皇天身边怪事一直以来都是屡见不鲜的,鬼神驱使起来哪儿那么容易,但虫蛇就稍容易一些,它们一样神出鬼没,若是鸟类的话那就更难以追踪了,对于巫宗府的人来说,从虫类推演出别的类似的并且要容易驱使之物来代替鬼神,操作性原本就更大一些,更别说还有一些无色无味的药粉,一样能用来迷惑人。 当然这也仅限于巫宗府内部的人讨论,巫从夏商时就被归在一个很特殊的范围里,有极大一部分内容就算不那么精深,也是不能对外宣扬的,平民被牢牢挡在这条界限之外,就连有些贵族也一样被排除在外,当然,王室中身在权力顶点的人是有资格获知真相的。 “不过,若提起天锁重楼,就不得不说到祀林苑了。”岚岫眉毛纠了起来,多少有些抱怨:“祀林苑里近来鬼哭狼嚎的,陛下让巫宗府调查是怎么回事,可是观大人应该知晓,祀林苑是个禁区,到处都是陷阱,真要派人进去调查,若是丢了性命,恐怕也是白送,就在我们离开前,大宗伯打算亲自上门拜访,真是让人忧心。” ※※※※※※※※※※※※※※※※※※※※ 给大家拜个年!!!祝大家新春愉快!!!牛年安康!!! (昨天年夜饭从一大早开始做,以为能早点做完,结果还是忙活到很晚,就只能发个留言告个假,请大家见谅~~) 再说个事,招摇卷和贵人卷之前因为想做自出版的缘故写了两篇番外,现在因为某些缘故暂时不做了,但以后也不打算发网上,最后考虑了下放在我自己的公众号(鸟虫书堂)里,有兴趣可以去看看,刚刚把招摇卷放完,没放过的是《百兽率舞》这章,另外招摇卷整体都有修订,贵人卷要等一等,还在修订中。 巴蛇食象(一.6) 观言并不是消息灵通的人,一来他身边伺候的人着实不多,二来这王宫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事情发展起来也是日新月异,要成天关注宫里头发生什么,他自问没那个能耐,因而一般若不是事情找上他,他大概不会主动去了解有什么事正在发生,但是在整个王宫范围内,观言其实最不愿意听见的就是祀林苑的消息,他对祀林苑打心眼里发怵,几次交道都吃了大亏,每次也都连累应皇天为他收拾善后,虽说每次都是祀林苑找上门的,可是一听这三个字观言还是冷不丁打了个寒战,他觉得祀林苑里若是“鬼哭狼嚎”还惊动到了陛下,那事情定然不会单纯。 “祀林苑危机四伏,但大宗伯也非寻常之辈,想必已有应对之策。”观言觉得所谓的“应对”未必是对祀林苑,或许也对陛下而言,祀林苑的事要解决起来哪有那么容易,一切都要看祀林苑的主人,那个主人陛下看似都不会轻易去招惹,巫宗府的大宗伯自然也不可能去开罪,能被放进祀林苑走一遭再设法全身而退就已经很不错了。 “希望如此。”岚岫依然愁眉深锁,看得出来他真的很担心大宗伯,也看得出来昭阳这位大宗伯十分得人心,说着岚岫又问了:“那祀林苑是不是真的那么可怕啊?” “岚岫,慎言。”一旁的丰怿忍不住出声提醒,巫宗府的人都知道观言曾被大公主几次邀去祀林苑的事,还就是这一次祀林苑事发后他们又深入了解了一番,实际上从祀林苑存在伊始,就是一个阴森恐怖之地,若说天锁重楼是个可疑不祥的地方,那么祀林苑就如同死亡之域,灰蒙蒙如同阴影似地伫立在王宫的一角,一般情况下它好似并没有什么存在感,可一旦被提及,那就必有凶险。 观言摆摆手,示意没什么,然后对岚岫说:“祀林苑的可怕之处在于未知,我就算进去过,也因为被人带领而看不见真正的祀林苑,但偏偏他们有有意无意展示出一些可怕的痕迹,比如兽爪血痕,和各种只闻声不见面的吼叫或呻-吟,人的想象力能将之无限放大,于是便会令人觉得愈发可怖了。” 岚岫光是听就觉得汗毛直竖,前几日的鬼哭狼嚎可是震动了整个王宫的,他也被派去祀林苑附近待过一阵,亲眼见了那一大片漆黑深幽的树林,再配合那些异常的声音,如今听观言说里面还有什么兽爪血痕的,简直令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观大人说得在理,正是因为谁都不曾见过这其中的真面目,才会有此感觉,不过这或许就是祀林苑想要的效果,如今祀林苑只要有丁一点风吹草动,整个王宫就噤若寒蝉。”丰怿说。 “毕竟,祀林苑的主人是应公子的母亲,祀林苑和天锁重楼,无论哪一个都不简单啊。”琉昱也道。 观言对此早有体会,因此也深表赞同。 巴蛇食象(二.1) 祀林苑到底为何而动,一行人在水上也做不了什么,就算是讨论也讨论不出个所以然来,是以行到半途,这个话题就嘎然而止了。 沿江水往东,至扬越之境,再往南行,便入了洞庭湖。 船一驶入洞庭湖,就觉碧水连天,广阔无边,远山如泼墨,近水似梦泽。 洞庭又名云梦,云在江之北,梦在江之南,合起来为“云梦”,无论京山以南,还是青草以北,全是云梦之地,占地十分广博。传说洞庭盖神仙洞府之一也,大约也是因此地实在太过不凡,美的根本不像是在凡间。 “别看这湖现今风平浪静的,几年前可完全不是这个样子的,那会儿时不时就有大风暴雨,白浪滔天,若是不小心遇上了,可是会尸骨无存呐。”四人入了洞庭就换了当地的船,船夫见四人面生,有心给他们介绍一番。 四人初来乍到,也需要了解一下当地的情况,都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便引得船夫又说了下去:“近几年湖面可是安全了,来这儿的人也多了不少,其实俺们这一带还出过一对神仙呐,男的叫湘君,女的叫湘夫人,他们恩恩爱爱的,总是在洞庭湖上泛舟吹箫,着实羡煞人呐。” “这里可有什么特产?”丰怿最年长,便由他开口与船夫攀谈。 “那多得很呐。”说到这个,船夫如数家珍,一连串地名字从他的嘴巴里报了出来:“鲤鱼、鲟鱼、鲫鱼、鳙鱼、鲢鱼、鳊鱼、鳜鱼、银鱼、凤尾鱼,虾、蟹、龟、鳖、鳝、鳗、鳅、蚌,应有尽有。” “都是鱼虾啊。”岚岫听后说。 “是啊,如果不是鱼虾,那就是荷花、香芷、杜衡、紫贝、桂树、木兰、辛夷、薜荔之类了,不过最近山里不太平,有几样倒是难以采摘了。”船夫说着,忍不住问四人:“几位这是要去哪儿啊?” “我们去巴陵。”丰怿说。 船夫一听忙说:“使不得使不得啊!巴陵如今可去不得了!” “怎么回事?”岚岫连忙问。 船夫摇着船,一面叹气道:“说来也是邪门,好不容易风暴下去了,也没过几年,这巴陵开始起雾,一开始大伙儿都没在意,可是这雾好一阵都没退,后来还越来越浓了,这才觉得不妥,有人提议上山去看看,哪里知道上山的人就这样消失在大山里头,再也没回来。”船夫说到这里,见四人都没了声音,以为他们害怕了,便进一步劝说道:“你们若是要进山,难保也跟他们一样,还是莫要前去了呀!” 丰怿沉吟片刻,又问船夫:“那如果我们不进山,这巴陵附近有没有什么可以落脚的地方?” 船夫想了想,又有些犹豫,好像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 丰怿见状,便又道:“如果不方便就算了,实在不行就把我们送到安全的陆上,我们再想办法。” “也不是不方便,就是那个地方……不太好说。”船夫纠结着说。 “怎么个不好说法?”丰怿问他。 “就是……那里的人有些怪怪的,如果要说哪里怪又说不上来,就是他们盯着人看的时候虽然脸上都是笑,可总觉得要吃人似的,有些……瘆得慌。”船夫这样说道。 这话听起来也瘆得慌,几人前几日才聊起过祀林苑,尽管他们就是来查明巴陵发生的怪事的,可乍一听船夫这话,冷不丁就又想起了那诡异又森冷的祀林苑,被那些人盯着就觉得他们要吃人……那也是诡异得很,这都得是些什么人呀? ※※※※※※※※※※※※※※※※※※※※ 注:“洞庭”应该是战国后期才这样称呼的,此前多次被记载皆为“云梦”,据说由于泥沙沉积,云梦泽分为南北两部,长江以北成为沼泽地带,长江以南还保持一片浩瀚的大湖。自此不再叫云梦,而将这片大湖称之为洞庭湖,因为湖中有一着名的君山,原名洞庭山。 不过写的时候觉得叫“云梦泽”有些分不清是哪里,还有之前也写过一章《云梦之泽》,两个并不是同一个地方,所以这里就直接跳过云梦泽,叫洞庭湖了。 巴蛇食象(二.2) “就是感觉他们要吃人?那实际上呢?”观言不由出声问了。 船夫摇摇头说:“那俺就不知了,其实俺并没有亲眼见过。” 四人闻言,就装出一副不可信的表情,觉得真相未必如此,可船夫哪里会猜不到他们的反应,他立刻补上一句说:“俺虽然没亲眼见过,不过这事千真万确,而且指不定他们真的吃过人。” 谣言都是像这样靠一张嘴越传越玄乎的,可刚好他们是来调查巴陵怪事的,就想听一听到底都有些什么说法,谁也不知道里面会不会掺杂着真相。 船夫这下索性把话都说开了:“那是巴陵附近的一个小村落,巴陵连着洞庭山,四面环水,传说中是修蛇的尸骨风干变成的,他们这个村落的人偶尔也会上陆采买,有几个和对岸的村落的人也都很是相熟,不过大约就是在巴陵起雾前后,那个村子就没人再出现了。” 船夫继续说了下去:“后来雾气越来越浓,俺不是说有人上山去了嘛,那些人一个都没回来,但是在这件事发生之后,那几个村民又出现了,好像什么事都有发生过一样,该是谁出来采买就还是谁。” “然后呢?”岚岫听得都有些紧张了。 “然后大伙儿就觉得这几个村人变得怪怪的,被他们的眼睛盯上了就会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后来又发生一件事,现在俺们行船都是绕过巴陵走洞庭山的另一边的,那天俺们村有几条船也是那样走的,就在快要接近洞庭山的时候,他们看见水里有什么东西慢慢漂了过来,捞起来一看,可把他们吓得半死。” 船夫说到这里,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声音都低了下来:“那些都是人骨,还有不少骷髅头,那骨头白凄凄的,吓得他们当下连网子都不顾就逃了回来。” 四人听后不约而同想到了那些失踪的人,片刻后丰怿又问:“我们一路行来其实也听说了一些,但没你说的那么细,而且不是还有说这是那条修蛇复活的缘故吗?” 船夫一听就说:“这样的话你们信吗?”他说着率先摇起了头说:“反正俺们是不信的,而且这样的传言就是那几个村民来了之后才开始疯传的,或许他们觉得有了大蛇复仇作为遮掩,俺们就都不敢去找真相了。” 这么想倒也是合理,大蛇就算不可能复活,但也不那么容易出现,虽说大蛇吃人比较可信,人吃人难以想象,但没人说那些失踪的人都是被吃掉的,或许是被害死的,四人觉得这其中最关键的还是雾气,若是能弄明白雾气是怎么回事,应该就能知道巴陵到底发生了什么了。 四人决定先不去巴陵了,不过他们还是让船夫将船向洞庭山的方向靠近一些,让他们远远能看一眼那被雾气包拢的巴陵,然而任凭先前他们如何想象那雾气,在看见的一瞬间四人皆是倒吸一口冷气,眼里全是震惊。 这哪儿是什么雾气呀,跟云似的厚厚一团,根本已经看不清巴陵是不是在里头了,倒是那洞庭山因而显得愈发飘渺,仿佛身在云层中一样,彼时湖面碧波如镜,洞庭山的倒影和那团云清晰可见,放眼望去,真真有如一座座连绵的神仙洞府。 巴蛇食象(二.3) “这从大半年开始就变成这样嘞。”船夫在一旁对他们说。 “之前有人进山的时候,雾气有那么浓吗?”丰怿问。 船夫摇头:“那一阵还没有,隐约能看清楚巴陵的轮廓。” “那大约过了多久就变成这样了?” 船夫回想了下,又摇头说:“不是很清楚了,但总觉得好像是在某一天就突然这样了。” 四人远远又望过去一眼,那云团似乎变大了一些,隐约有将相邻山峰也笼罩在内的趋势。 “那会是毒雾吗?”上了陆,是一片相连的渔村,四人没有再麻烦船夫,而是下了船就同他告别。 问话的人是岚岫,可是在他的学识中,毒雾大多都是深色的,这样纯白的颜色,里面也会有毒吗? “此事看来有些棘手。”丰怿道。他作为视祲,普通妖祥很难逃过他的双眼,可如此浓雾他也是第一次见,再说琉昱,雾气无形无状,他善医药,却无法分辨这样的浓雾,除非这里面有味道,现下离得远自是不能确知,倒是岚岫可以用占卜断吉凶,看看这浓雾到底对人本身有没有害,可是占卜并不一定完全准确,除非能确信浓雾无害,否则贸然前往,很难保证全身而退。 “这样的浓雾,远看毫无用处,必须到近处细究才行。”四人皆知此事要推进首先要把浓雾的情况弄清楚,包括它的来历,不然他们寸步难行。 “我建议让观大人留在渔村,由我们三人前往。”琉昱道。他的话其实没有说完,留下一个人在这里,目的其实是若他们回不来,至少还有一个人能回丹阳去报信。 观言却立刻摇头说:“不行,就算要留也不能留在渔村,这里距离巴陵太远了,有什么事都不方便援手。” “可是刚才船夫说巴陵附近能落脚的村子十分怪异,我们不可能留观大人在那里,这就等于分头冒险了。”琉昱说。 琉昱这么说,却让观言想道:“我倒觉得应该前去一探,他们距离巴陵最近,或许才是最清楚巴陵变化的人。” 两人意见相左,僵持了片刻,丰怿开了口:“我认为必须分头行事,但不是分头冒险,我的意思是无论是进巴陵还是进村,都要留下两个人做援手,一旦情况危急,先行的两人便燃符报信,信号分两种,一种用于求救,另一种用于撤退,你们意下如何?”他提议说。 三人一听,觉得可行,当下就要决定是进巴陵还是进村,一时间,丰怿、琉昱和观言都看向岚岫。 其实出自巫宗府的人都善长占卜,观言也一样,但是四人中如今只有岚岫是专职,而且他们三人怎么说也是长官,没有抢着出手的必要,再者,岚岫占了以后三人还可以分别从他们各自的方向进行验证,是以岚岫必然是要第一个出手的。 “我知道了。”岚岫并不推脱,他取出随身携带的蓍草,在湖边席地而坐。他是巫筮,最习惯的就是用蓍草占卜,再以易来解占。 巴蛇食象(二.4) 青山碧水,宽广无边,渔村距离此处尚有一段距离,渔船倒都错落散列在不远处,但四人毕竟是外来者,渔民们顶多好奇地看过来,一时间也不会贸然上前。 丰怿、琉昱、观言三人后退了几步,呈三足鼎立状,让出一个宽敞的空间,看起来却又是将岚岫围在了中间。 岚岫凝神闭目,静心约莫五十息后,方才睁眼,此时,他灵台空明,脑中毫无杂念,手中熟练地摆弄蓍草,他有自己的一套占卜方式,占卜用的蓍草数量也并非恒定,随着情势变化而变化,蓍草占卜最终得出的是术数,包罗万象,变化万千,算一卦需六爻,六爻总共要经过十八次演算变化才能得出一个卦象。 不远处那些渔民们觉得这四名衣着光鲜的外来人神叨叨的,他们倒也不是毫无见识,那样的衣着,来者必定不凡,其中一人盘膝而坐,一双手翻来翻去的,手中的东西看起来像是细木条,还不止一根,有好大一捧。 这四个人一不找地方用饭,二不询问何处留宿,下了船就一直待在湖边,都已经有老半天了。 “他们几个到底在做什么啊?” “这哪个知道啊。” “对了,余二呢,刚刚就是他把他们送上岸的。” “俺没见他上岸,把人放下就走了,应该是去捕鱼了。” “等他回来问问,俺看他们不像是来玩的。” 渔民们兀自讨论着,浑然没发现岚岫的动作已经停了,他正闭着眼睛,好似入了定,又过了片刻,就见他向某个方向抬手一指,而后才缓缓睁开眼睛。 观言三人一直不曾言语,他们甚至连呼吸都有意地放轻了,直至此刻,丰怿才出声说:“结果出来了。” “卦象显示要我们一同进山。”岚岫说。 三人明显一愣,倒是没想到岚岫算出来的会是这样的结果。 作为懂占之人,最是清楚占卜时的相关禁忌,四人皆是巫师,但凡其中任何一人在占卜,剩下的人都不能同时进行,否则会出现混卦的情形,甚至当有人在卜卦时,他们也必须凝神静气,排除心中一切杂念,要知道“人之心神”是最难以预测也最神秘莫测之物,真正有神通的巫师,心神稍动就能达成所愿,与神明降下一般无二,或许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是因为神明降身,还是自己已具备了心神通达之能,不过这样的巫师倒是不用在意任何禁忌了,他们呼吸之间就能知晓未来之事,已无需通过“占”这个行为来得到答案。 丰怿等三人自然还不具备那样的能力,他们在岚岫占卜时就在几步开外静候,不仅一点也不打扰,更能防止他人的打扰。 在这样的情况下占卜出来的卦象,三人亦不存怀疑,当然印证一番还是有必要的,这并不是说就不相信岚岫的占卜能力,只是毕竟此事危险,多加几重保险也未尝不可。印证并非重新占卦,作为岚岫的前辈们,他们亦有各自的印证之法。 又经过许久,四人都确切得知他们的目的地: 入巴陵。 巴蛇食象(二.5) 尽管决定了要入巴陵,可惜他们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没人肯载他们前往。 渔民们对如今的巴陵怕得不得了,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怎么还会巴巴地送上门去呢? 四人之中并没有人会撑船,就算买下一条船,又能如何呢? 就在这时,渔民之中有一位老汉走了出来。 “老郭你可别想不开啊!”有人立刻拉住他劝阻说。 被称为“老郭”的老汉却说:“俺看他们不是普通人,如果阿大没死,他们说不定能救回阿大。” 看着老郭向那四个外来人走去,劝阻他的渔民不禁摇头叹道:“也难怪啊,就老郭一个还一直坚信他儿子还活着,其他人都放弃了。” “老郭也就阿大一个,儿子没了,我看他也没啥活下去的动力了。” 几人轻声说话的时候,老郭已经和丰怿一行谈妥了,只是又是占卜又是找人撑船,天色都晚了,老郭建议明天清晨再出发,夜晚总是不如白天安全。 这是显而易见的,只是卦象对此并无提示,即无论白天黑夜,都可以前往,甚至可以理解为,此行成行之时便是最恰当之机,这就代表应顺着天意出发,目前看来,他们抵达巴陵恰好过了傍晚,根据卦象,观言做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不知浓雾在夜里又是什么样的情形,或许夜里才能现出巴陵真正的模样。” 彼时四人已经上了船,丰怿闻言神色一动,立刻问老郭:“郭老伯,您说的阿大他们,是白天入山的?” 老郭点头:“那时的雾还没那样浓,他们一大早就进去了,还是俺送他们去的。”说起那一天,老郭的神色中就现出浓浓的悔意:“早知道就不该让他去的,可他就是那样,谁有困难都会去帮一把,而且那天也不止他一个人去,俺那时根本没想到他会回不来。” “那天去了多少人?” “有六个人,都是打猎的好手。”老郭说。 “具体的时间还记得吗?” 老郭叹了一口气,说:“有足足两个月了。”他想过无数次进山会遭遇的危险,或许六个人一进去就分散了,或许被野兽袭击了,那一天他送他们上岸后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一直在岸边,直等到天黑才不得不回去,但那一天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动静,当然也不排除他们走得深声音压根传不到岸边,可是老郭也觉得只要不是已经死了,那阿大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于是他每一天都会撑船去巴陵附近转一圈,只是雾越来越浓,他什么都看不到,他甚至觉得那雾气把巴陵里面所有的声音也都掩盖掉了,无论是兽吼声还是鸟鸣声好像都无法从里面传出来。 “大约是什么时候开始雾气变得那么浓的?” “阿大进去之后又过了几天,不到十天的样子,中间没什么过程,好像前一天也不那么明显,第二天突然就浓成那样了。”老郭说着又加了一句:“而且俺总觉得雾气还在往外头蔓延。” 巴蛇食象(二.6) 这一点四人也在怀疑,但雾气朦朦胧胧的,谁也说不准,不过老郭说他每天都要去转一圈,他的话倒是可以当作依据来参考。 “那郭老伯,先前载我们上岸的船夫说吃人的大蛇是巴陵附近那个村落的人传出来的,不知道您是如何看的?”观言正是为此而来,他依然觉得大蛇是很可能存在的,最大的理由就是这怪异非常的浓雾,他觉得光凭人力很难办到这一点,只有大的不可思议之物,才能有这样的可能,其实要不是应皇天的缘故,他也压根不会这样想,但他毕竟是见过小黑和大鸟的人,对于巴陵或许存在一条大蛇的可能,他更倾向于相信。 老郭摇摇头说:“的确是那些村人传出来的,他们到处宣扬这件事,说巴陵被一条大蛇占据了,不过他们行为怪异,俺在巴陵附近转的时候也见过他们……”说到这里,老郭的神色也变得古怪起来,顿了顿说:“俺觉得他们不大对劲,好像撞了邪一样。” “怎么个不对劲法?”岚岫跟着问。 “俺也是远远看见的,他们出现的时候不是用走的,而是跳的,那种……张开手张开脚那样跳……” “像这样?”岚岫张开手。 老郭点了点头:“两条腿也分开,就像……”他想了半天,忽然想了起来:“是了,就跟青蛙一样。” “还有吗?那些出来传话的村人应该不是这样的?” “那些人感觉也不正常,眼神都很不对劲。”老郭说着一拍脑门:“俺想起来了,他们总在抓痒,指甲留得很长,手就跟爪子一样。” “又是爪子又是青蛙的,那些村人到底怎么了?”岚岫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巴陵附近的村子到底在哪儿?离浓雾远吗?” “要说起那个村子,是距离浓雾最近的,不过雾应该进不去,因为他们在山里头,俺以前也进去过一次,他们村入口就是个山洞,还是个不大的山洞,走一段之后就开阔了,里头很大,不过还是山洞。”老郭回答。 “那这样说起来,洞口应该早就雾气弥漫了才对?”琉昱忍不住道:“而且雾无孔不入,方才郭老伯您说他们行为怪异,那或许就是因为雾气渗入洞中所致。” 老郭闻言一愣,随后面露恍然道:“也是啊!俺们村在见他们又出现后大概就觉得那山洞应该没事,他们那时候看起来是有些不对劲,但是还没那么明显,跟俺刚才说的青蛙跳完全不一样……” “这是先入为主了。”琉昱如此觉得。 “青蛙跳是最近看见的?”丰怿又问。 “看见几次了,说起来,每次都是在洞口,那儿距离岸边有些近,雾气可能有些淡,不过也就是透过雾看见里头的一点影子。”老郭向他们解释。 四人听老郭说了一路,被那厚厚的云团包裹的巴陵也距离他们越来越近。 日头西下,晚霞染红了整片天空,也将云团映得通红,看着着实像天上的一朵红云降在了洞庭湖的中央,紧挨着山脉,这番景象看上去又显诡异又分外美丽。 巴蛇食象(三.1) “看来先入山是对的,那个山洞绝对有问题。”尽管卦象已经给出方向,不过这并不影响岚岫对自己卜出的卦象再次给与肯定。 “你们请一定要小心,若是……若是能遇见阿大,请你们一定要救救他。”船快要接近那团红云的时候,老郭对四人道。 红霞已渐暗,红云也有大半被暮色笼罩,距离越近,那被浓雾笼罩的巴陵也越显庞大,尤其雾蒙蒙的轮廓只会使它看起来更大更膨胀,观言仰起头,忽然见到浓雾中似有红光一闪而过,这使得观言猛地一愣,再想仔细看的时候就无处可寻了。 但就在那一瞬间,观言蓦然有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这就像雾气中见到重楼上高悬的那两盏红彤彤的大灯笼,或是小黑的那双红瞳,唯一不同的是刚才那一抹红光还要更大,大得好似占据了整个巴陵的山头一样。 想到这里,观言觉得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感觉身上凉飕飕的。 “我们一定会的,请放心!”丰怿的话令观言回过神来。 “俺还会每天来这里的。”老郭说着,船就已经靠上了岸。 乍一踏上岸,四人骤然感到有一股凉意,仿佛周遭的温度一下子降了下来,老郭人在船上却没什么反应,好像湖水和岸边有一条看不见的线,线两端的温度高低不同,但只要不踏过去,就无法感觉到一样。 老郭撑船渐行渐远的时候,暮色已经完全笼罩在了洞庭湖上,他回头看着那四人站在岸边的身影,心中暗暗祈祷,希望他们能够平安归来。 这边观言四人并不急着入山,他们正在仔细观察蒙蒙的雾气。 白天从远处看,雾气白得如云团,到了夜间,白色又好似全都隐没在了暮色里,若是天色再黑沉一些,那么恐怕它将会与夜色融成一团,不分彼此了。 “我们就在这里待一阵,看看夜晚的情形再说。”丰怿道。 其他三人都没有意见,观言也觉得应该再观察一阵,主要是刚才的红光让他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测,而这个猜测如今无法确证,若夜色再深些,不知道那抹红光是不是还能更显眼一些,前提是它若能再一次出现的话。 “为什么这里会那么凉?”岚岫嘟囔道。 “今晚若要过夜的话,或许还是岸边最合适,山里可能更凉。”琉昱道。 “这里的温度有点不对劲,明明都春天了。”岚岫缩了缩脖子说。 “何止温度,这里本来就都不对劲。”琉昱往山的方向凑过去闻了闻,总觉得有一股腥味若隐若现。 四人此时所在的岸边离浓雾尚有一段距离,离湖水却很近,不过随着夜色越来越深,浓雾好像缩了一点回去,没有了之前的膨胀感,更由于不再显白的缘故也不雾蒙蒙了,越看越觉得竟仿佛是在逐渐散去一般。 “我记得观大人之前说或许夜里才能现出巴陵真正的模样,难道真是如此?”琉昱觉察出这一点后,不禁说道。 “或者浓雾是因日照才会出现?我听郭老伯话里话外都表示他们夜晚都是不出船的,那就说明深夜的巴陵并没有人真正见过。”丰怿沉吟着说。 “很有可能。”岚岫跟着点头道。 观言一直没说话,他一直抬头牢牢盯着巴陵的上方,一动不动。 巴蛇食象(三.2) “观大人,那上面有什么吗?从刚才开始您就看着那儿,有好一会儿了。”岚岫早就留意到了,这时便问。 观言点头说:“刚刚上岸时瞥见了什么,但并未看清,所以想看看还会不会出现。” “瞥见了什么?”三人闻言皆是一愣,这话平常听并不会觉得如何,可是这会儿他们所在的可是个诡异之地,三人的思绪不约而同都往可怕的方向一去不复返。 “我还不能确定,看起来像是眼睛。”同在一处,就算还只是猜测,观言也觉得有必要跟三人说一下,于是他比划了一下,将手臂张开到最大:“大概有那么大。” “这……”三人顿时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般地倒吸一口冷气:“那么大的眼睛?观大人没看错吗?” “正是无法确定,还想再看一次。”观言说。 “可若真有那么大的眼睛,那岂不是……”三人面面相觑,纵是丰怿那样沉稳的性子,也忍不住露出震惊的神色来:“……有整个巴陵那么大?” “倒也不至于如此,但占据整个巴陵山头应该是有的。”观言是最不觉得吃惊的人,在他来之前对大蛇就做过一番心理准备,而且能弄出那么大动静来的事物,又能小到哪里去?“我只是觉得有此可能,还不确定。”观言见三人陷入沉默,连忙补充了这样一句。 岚岫是在沉默后第一个出声的,他说:“我觉得可能性很大,如果是那样大的蛇,那么浓雾的出现就不是那么奇怪了,不管是它喷出来的还是经由它庞大的身体散发出来的。” “刚才我似是也闻到了一股腥味,但若浓雾是经由大蛇散发出来的,那这股味道应该很浓烈才是,可是我却觉得浓雾好似遮盖掉了腥味一样。”琉昱亦道。 “而且浓雾也恰好掩盖了大蛇的存在,若是从这个角度推测,那么浓雾应该就是大蛇用来保护自己的一种伪装。”丰怿也在这个基础上做出了猜想。 “这世上有这样的蛇吗?那么大?还能吞云吐雾?”岚岫不禁咋舌,说。 “所以我想等一等,一来浓雾好像有点散去了,二来刚才天色还有些亮,红光不是很明显,若然夜深了,那恐怕就藏不住了,这样就能看清楚到底是不是眼睛。”观言这样说道。 “话虽如此,可万一真的是,那么大的蛇,如果届时浓雾又散去不少,那我们能看见它的同时,它岂不是也能看见我们?”岚岫觉得心里慌慌的,他只是个小小的巫师,可不想成为大蛇的盘中餐。 他的话三人都听懂了,不禁又是一阵沉默。 如果是真的,那蛇就太大了,大得出乎意料,再是视祲或司巫,在这样大的蛇面前,又能做些什么呢? 过了好长一会儿,观言出了声:“我想……应该是不要紧的。”他忽然间想到了什么,缓缓吐出了这样一句话来。 不过他这话似是有些迟疑,可话中又好像有着肯定,这让岚岫忍不住要问:“观大人,不知为何觉得不要紧?” 观言伸手入怀,半晌摸索出一只香囊来,说:“这是我来巴陵前应公子给的,他说,可以防山里的蛇虫。” 巴蛇食象(三.3) 丰怿、琉昱、岚岫三人闻言不知该作何反应,要说相信这个小小的香囊能防那样的大蛇,他们实在不敢说,可是一想到这个香囊是出自天锁重楼的那位应公子,他们又觉得恐怕不能小看了这香囊,万一真的能防蛇虫,那他们的安危可就有了保障。 观言面对这一阵诡异的沉默,也不觉得意外,他收下香囊的时候压根就没往这方面想,可是如今觉得刚刚岚岫的话很有道理,大蛇若是看见他们,还不一口吞了他们?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他想起了应皇天随手给他的香囊,当时他说“防蛇虫”着实轻描淡写的,可仔细想来,这未必不是应皇天特意给他的,若是特意给的,那么看来应皇天很清楚巴陵有这样一条大蛇的事,二来,就是为了保护他。 这样一想,观言还真就有了底气,便将香囊取了出来,并告知三人此事。 “看来我们都不能离观大人太远了。”岚岫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禁开口说道。 “可若这香囊真的有作用,岂不是代表应公子早知巴陵有大蛇的事?”丰怿也如观言一样想到了这一点。 “也说不定这个香囊所有的蛇都能防。”琉昱觉得大约是有这个可能的,于是道。 “也是啊。”丰怿知道琉昱对草药很有研究,他既然这么说,那就不能完全否定了。 “不管怎么说,先要确定大蛇是否存在。”琉昱又道。 “今夜看来要留守岸边了,我们不如轮流守夜,反正我们有四个人。”丰怿说道。 浓雾到底会不会完全消散,红光还会不会再出现,巴陵的山头到底有没有大蛇,这些都要通过等待才能知晓结果,当然也不排除等待了也没用,可无论如何,这一夜必然是要在岸边度过的,而且还不能睡,至少不能四个人同时入睡。 “不如你们先休息,我熬一夜没关系,总觉得不看着山头就不安心。”观言说,他觉得等红光出现了再被叫醒说不定就晚了,还是由自己看着比较放心,而且刚才应该只有他看见了红光出现的位置。 丰怿也知道观言是在担心错过,那么高的山头,若是大蛇果真在那儿,那么当浓雾散去,它的眼睛必然会显露出来,可就怕大蛇也同样发现了他们,那要在黑夜中重新将自己隐藏起来,其实也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 “也好,那就岚岫和琉昱先睡一下,两个时辰后我们交换,若那时已能确定,观大人也可以一起休息。”丰怿做了安排。 三人皆没有意见,岚岫和琉昱也不敢离观言太远,就在边上席地而眠。夜晚风凉,巴陵温度又尤其低,好在四人早就考虑到外出必然要露宿,而且他们此行是要上山,因而他们都备着厚厚的外袍,又能挡风抵寒还能作盖被用。 两人休息之后,丰怿和观言便不再交谈,目的是让岚岫和琉昱能休息得充分一些,出门在外,休息是最重要的,养足精神,才能应付更多的突发状况。尽管他们是做出了一些猜测,可危险并不会因他们猜准了就远离,更有可能还完全是错的,至少到了眼下这一刻,一切都还是未知,还是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 巴蛇食象(三.4) 夜总是安静的,当所有的交谈声都停止后,周遭更是没有了一点声响,静得着实有些过分了,这种静天锁重楼里倒是经常有的,起初观言还会觉得这种安静有些诡异,可是当他习惯了之后,却觉得这样的安静最是适合睡觉,有时候他夜晚睡得不好,白天来天锁重楼里照样能好好睡上一觉。 但是丰怿却对这样的静有些不适应,他这会儿与观言曾经有过的感觉相似,只觉得太过诡异了,衬着漆黑的夜色,令他有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湖面也是黑漆漆的,恍如大地拉开了一个无边无际的口子,若不是高悬的月亮此际投影在湖面,偌大的水面都宛如不存在似的,偶有风轻轻掠过,吹起的那一丁点涟漪也在顷刻间就又消失无踪了。 夜空中星罗棋布,月亮望过去就如同一面浑圆的金色圆盘,闪着润泽的光芒,星月交辉,只让人觉得美丽非凡,动人异常。 观言脖子仰得发酸,他抬起手揉了揉,正打算起身往后走几步,调整一下距离,忽地,他见到了一直被黑色笼罩的巴陵山头似乎动了动。 观言顿时站了起来,丰怿被他吓了一跳,立时顺着观言的目光看了过去,那儿他先前也注意过,一直是雾蒙蒙黑黝黝的,但是正如先前他们所感觉到的那样,浓雾似是在不断消散,而夜晚的来临好像让雾气散得尤为迅速,至少这一刻他觉得那雾气又淡了许多,淡的好似能透过雾气见到巴陵山头嶙峋的……不对!那不是山石!丰怿忽然间也站了起来,他意识到那在雾气中所见到的好似高低不平的嶙峋山石,其实是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的缘故,而那高低不平并非真正的高低不平,是月光照射在那上面现出的反光所呈现出来的模样,若是将这些一一剔除以后,便能发现蠕动之物原本的模样,那——竟是鳞片!一块又一块大得令人难以想象的鳞片!这些鳞片不断在往同一个方向悄无声息地蠕动着! 天! 丰怿浑身紧绷起来,此时此刻,他不敢发出一丁点声响,一动都不敢动,虽然他很想把岚岫和琉昱叫起来,可是他也很清楚最好还是不要,否则就如同自乱阵脚,他转向观言,却发现观言面色镇定,并没有因为看见大蛇的踪影而现出一丝不安来,见状,丰怿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告诉自己不要惊慌,本来惊慌也没有用,面对如此大的一条蛇,他们除了下水之外根本没有别的地方可以逃,但是下水也是死路一条,还不如先确定一下大蛇的全貌,看看它到底有没有攻击性,等真正的危险降临再来害怕也不迟。 想是这么想,可人趋利避害的本能又岂是那么容易就能克服的?丰怿依旧紧张无比,自发现了那是鳞片开始,他的眼睛便牢牢地盯着那正在蠕动的大蛇庞大的身躯,一刻都不敢稍离,只可惜四周围实在太黑了,他无论怎么看还是只能看见那一小截,事实上就连那一小截都还会时不时又融入夜色中去,一眨眼功夫就又会消失不见。 巴蛇食象(三.5) 夜色渐深,再一次将巴陵的山头全部笼罩在内,月亮不知何时被掩盖在厚厚的云层里,丰怿和观言便什么都看不见,到处都是漆黑和阴暗,偌大的巴陵俨然是一座高山的模样,压根找不着一丁点大蛇的踪影。 然而刚才瞥见那大蛇的冰山一角,足以让此刻的巴陵看起来有一种好像是活物的感觉,让人不由得想到后羿断修蛇于洞庭的传说,巴陵原本就是修蛇的尸骨所变,难不成修蛇真的能复活? 从前巴陵并没有浓雾,也没有人失踪,那么那时的巴陵应该还只是巴陵? 两人在什么都看不见后又重新坐下,可是就算坐下了也无法平静,还是觉得惴惴不安的,只因他们总觉得那大蛇在动,可是每次若抬头望,巴陵照旧是巴陵,看起来就是一座山,那蛇连个脑袋都没有露出半分。 时间变得很是漫长,他们不断抬头,既希望大蛇动一动让他们看个清楚,又不希望它真的有什么动作,更不希望那大蛇发现他们几个,就指望大蛇能安安分分待在山头那是最好不过了。 云层缓缓移动,月亮静悄悄探出了半个脑袋,不约而同的,丰怿和观言又去看巴陵的山头,果然月光的出现让那大蛇又露出了一星半点的鳞片来,只是这一次更显清晰了,因为雾气更淡薄了,黑夜不知为何能消融掉那样的浓雾,可惜就算如此,巴陵依旧是模糊的,也是神秘的,它要么躲在雾中,要么藏在黑暗里。 而后观言终于见到了最初所瞥见的那一抹红光,丰怿也清楚地看见了,那确确实实是一只眼睛,一只红通通比天上的月亮还要大的猩红蛇眼。 眼睛出现的时候,那巴陵的山头好像也变高了一些,看起来是那大蛇微抬起了脑袋,又好像是它缓缓把脑袋从巴陵的另一端慢慢绕过来似的。 由于眼睛的出现,大蛇的脑袋也有了一丝隐约的轮廓,那脑袋大的简直无法想象,这样大的蛇到底是如何长的?吃什么才能吃成那么大个?难道真的是吃人吃的吗?但可能人对它而言也太小了点,不会是象?不是有说“蛇吞象”吗?估计就得是这样的大蛇! 观言没想到自己还有心思在看见大蛇的时候胡思乱想,但如今就算看见了大蛇他也做不了什么,一旁丰怿欲言又止,大约是怕被大蛇察觉,最终还是作罢。 大蛇的脑袋静止不动了好一阵,红通通的眼睛也一动不动,这种感觉就好像它正盯着某个猎物似的,尽管山头足够高,按理那眼睛无论是高度还是角度,应该是看不到岸边观言等四人小小的身影的,不过总归还是心有余悸的,怎么都有一种好像是自己被盯上的感觉。 就在这时,山头有什么好像一闪而过,但是一眨眼功夫,那黑影又消失不见了,观言看看丰怿,见他并什么反应,看起来并没有留意到。 是他的错觉吗?又或者是某些夜行类的鸟? 当月色再度隐入云层,大蛇的脑袋也终于转去了山那头,观言和丰怿逐渐摸出了规律,这大蛇脑袋似乎是刚好避开了月亮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月光离它太近而影响了它的视线的缘故,总归月亮一出来脑袋就会转过来,月亮消失了,脑袋就又去到了对面。 巴蛇食象(三.6) 到了后半夜,琉昱醒了,丰怿见状,索性把岚岫也叫醒,他尽量轻声细语把大蛇真的存在这件事告诉了他们,然后叫观言一起休息,观察了大半夜,大蛇一直也没动静,他觉得不如后半夜就换他们休息。 观言想了想,觉得既然已经确定大蛇是存在的,那是没必要一直盯着,他们一时半会儿也对付不了如此巨大的一条蛇,不如好好养足了精神再说。 岚岫和琉昱自是被事实所震惊,他们十分需要时间观察和消化,便让丰怿和观言好生歇着。 后半夜依旧无惊无险,总觉得那大蛇兴许是太大了,有点笨重,动弹不得,这是岚岫观察了大半夜后得出的结论。 当星月渐隐,便迎来了一日中最黑暗的时刻,观言小睡了一个多时辰便已经醒了,他心中惦记大蛇,主要还是惦记那浓雾是如何出现的,丰怿也差不多,四人在黑暗中对着巴陵大张双眼,不愿错过巴陵山头一丝一毫的动静。 不知过去多久,当天边第一缕光划破黑暗之时,四人见到了那大蛇张开的大嘴,大约已经有好一阵了,因这一刻大蛇的轮廓已经是雾蒙蒙的了,不断有白色的雾气自它口中喷吐而出,但那些白雾若是单从它口中所吐出,是压根来不及将整个巴陵都笼罩在内的,因为天色只会越来越亮,而实际上当四人在完全能看见巴陵后,巴陵已然被雾气笼罩,这就意味着整座山都能散发雾气,与大蛇吐雾的时间和速度几乎是一致的。 当天边完全露出鱼肚白,巴陵的轮廓也全都隐在了雾里,而后那雾就越来越浓越来越厚,慢慢地凝成了一团白云。 “真是神奇。”看完了全过程,岚岫不禁长出了一口气,说。 丰怿和琉昱并未开口,似都想把方才那一幕好好捋一捋,他们不仅没见过能吐出雾气的蛇,根本连听都没听过。 至于观言,他正在想的却是一件看起来好像不怎么相干的事:他想起了应皇天提到的大蛇报恩的传说。 大蛇因为樵夫变本加厉,把人吞了,那它如今吞云吐雾的把自己遮起来,是不是就只有一个非常单纯的目的,那就是不愿被人发现它的存在? 那么,那些失踪的人是怎么回事? 还有巴陵村子里的人变得不对劲了又是怎么回事? 只要把这两件事都弄明白了,那么巴陵此行的任务也就算是完成了,这两件事跟大蛇相关是肯定的,可究竟是不是跟大蛇直接有关那就要另说了。 天色终于大亮,四人的肚子也都饿扁了。 吃的干粮他们在来洞庭湖之前补充了许多,因为原本他们就是打算直接来巴陵的。 四人怕惊动那大蛇连火都不敢生,各自干啃了一块饼,喝了点凉水,就算是吃过了。 然后四人开始低声讨论,丰怿觉得既然已经确定了大蛇的踪迹,没必要还在岸边待着,不如先回渔村再做打算,而且那么大的蛇,在非必要的情况下,显然不能去打扰它。 琉昱却是想留下来研究大蛇喷吐出来的雾气,岚岫则提出得上山,至少查看一下有没有人上去过的踪迹。 他们说完都看向了观言,观言表示他要去附近的村子走一趟。 巴蛇食象(四.1) “浓雾对人有没有害尚且不知,观大人不应前去冒险。”琉昱立刻反对说。 “是啊,岚岫也是,上山与入村一样。”丰怿也道。 他们的谨慎观言理解,不过他却早就想好了,说道:“我打算在雾气消散之后的时辰前往。” 岚岫闻言眼睛一亮,跟着说:“是啊!夜深了再上山——” “上山不行。”观言想都不想,直接打断岚岫的话说。 丰怿和琉昱也点头,跟着否定夜里上山一事,岚岫仔细想了想,觉得危险的程度的确是不同的,便只能作罢。 “那些村人不知道变得怎么样了,他们有几个人我们也不知道,真要进村,最好还是了解一下情况,比如我们在入口处等等看,看看会不会有人出入。”丰怿这样道。 观言说夜里入村,在丰怿看来其实是可行的,之前他并未想到这一点,才说要先回渔村,如果有推进的办法,那丰怿也不愿浪费时间在洞庭湖上来来回回地跑。 琉昱听丰怿这样说,便知他的决定,四人皆是巫师,要对付几个外出的村人其实是绰绰有余的,只是先前郭老伯说那些人行为举止很是奇怪,就不知道那些人是变厉害了还是变虚弱了,不过就他们的推测,若村人都还活着,必然是变厉害了,虚弱的人是不可能做出蛙跳这样的动作的,而且当一个地方出现异状,为了适应异状,也只有厉害强壮的人才更容易活下来。 他们仔细做了一番计划,第一步就是要先确定村洞口的位置。 幸亏先前郭老伯给他们稍稍指了指,巴陵如今是白云一团,他们被郭老伯放在靠洞庭山的一段岸边,不过巴陵和洞庭山实际上是不完全相连的,真的站在岸上,他们若要前往洞庭山,还得乘船,没船就得涉水才能到。如今这团白云隐隐有将两岸笼罩在一起的趋势,远看仿佛连在了一起,可若是行得近了,就能发现两岸相隔还是有挺大一段距离的。 而郭老伯指的正是两山之间的位置,理所当然的,那洞口必定在与洞庭山相邻的白色云团之内。 那个位置得天独厚,想要在洞口再找个隐蔽的位置等里面的人出来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在冰冷的湖水里,一个就是在浓雾里,至于没有浓雾的时候有没有地方可以藏身,眼下他们并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 从昨日傍晚到今日清晨,这附近并没有出现过任何人,据郭老伯所说,他们也不是每天都出现的,所以要守株待兔,势必要另外找地方,水中和浓雾里,哪个都不行,因此他们打算坐等郭老伯前来,送他们上洞庭山。 洞庭山一端紧挨着云团,而洞口就在浓雾里,若是去到洞庭山那头,视线必然会受阻,可是有一个好处是只要洞口有人的踪迹,两山挨得那么近必定是能察觉的,二来,他们就算被发现了也不要紧,毕竟两岸是分开的,那些村人一时半会儿也越不到对岸去。 巴蛇食象(四.2) 没过多久,郭老伯便如他自己所言撑着船到来了,还给他们带来了吃的,他也是担心四人因而到得比往日都要早,见他们安然无恙总算松了一口气,不过见四人没有回去的意思,便知他们还要继续查探,不禁道:“虽然俺不知道你们要做什么,但一定要注意安全。”他当然也不希望他们就这样空手而回,可是到底也不希望他们出事,便只能这么说。 四人重新踏上郭老伯的船,并没跟他说大蛇的事,只说他们要去洞庭山查看一番,还又问了一次郭老伯看见村民的大致时间和方位,郭老伯给他们指了指,说了句“明日俺还会来”便又撑着船离开了。 在洞庭山等待的过程按下不表,隔了整整两日,在第三个白天到来时,他们见到了浓雾中隐约有人的身影,这还是他们来到巴陵后头一次见到了人的踪迹。 从洞庭山的岸上看过去那些人影都在雾里,他们的动作的确怪异,大约有五到六个人,每个人都是蹲着跳跃的,便如郭老伯所说的像是蛙跳那样排队前行,他们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动作还很迅速,就好像习惯了在浓雾中这样跳跃一般。 这几个人很快就消失在了观言他们的视线之中,看方向是往山上去的。 “看来我们动作要快,要设法将这几个人截下来,若是让他们回到洞中,那还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等到他们再一次出现。”人既然已经出现,那就要开始行动了,就算抓住一个都好,应该就能打听到洞中那个村子的情况。 “看他们的样子,似乎是去寻找食物的。”琉昱在丰怿说完后道。 “他们的动作很利落,我觉得他们的身手应该也不会差。”观言这时有了新的念头,对三人说道:“若他们真的是去找食物,不如由我直接带着食物入村,如何?” “这怎么行?”岚岫觉得观言太冒险了。 “观大人是否觉得留下来的人反而会弱一些?”丰怿倒是听出了观言的言下之意。 “正是。”观言点头:“若村中还有人活着,却又几天不露面,那么其中必有缘由,看他们行为古怪,又有渔村的人曾见他们眼神怪异,指甲变长手如爪一样,大概这就是问题所在,但人不能不吃东西,因而上山觅食之人一定比留下来等待的人要有力一些。” “可是里面还有多少人,又变成什么样我们都不清楚。”琉昱不禁道。 “这个险是一定要冒的,到底是放在出洞的几人身上,还是直接入洞一探,我选择后者。”观言道。 “比起洞里的人,至少出去的几人我们已经见过。”丰怿皱眉说,但他的话里底气并不足。 “丰大人。”观言却摇头说:“我们几乎看不清楚他们的模样和行动,但我敢肯定,他们比我们动作要快,而且能在浓雾中行动,视力恐怕也比我们要强,我们可能没有足够的把握将他们留下来,再者,若是他们拼死反抗,那就成了生死相搏,届时我们还能让他们相信我们没有恶意吗?可若我拿食物向他们的村人示好,两者相较,丰大人觉得哪一种更为妥当呢?”他条理清晰,言之凿凿,分析得也在情在理,这两种情况一摆出来,谁都知道哪一种更好,说罢,观言又补充了一句:“而且我认为一个人前去更好,这样不会让他们感到有威胁。” 巴蛇食象(四.3) 岚岫自告奋勇想跟观言一起去,觉得两个人一起有个照应,观言并不答应,反过来劝阻道:“你放心,我觉得我不太会出什么意外。” 岚岫觉得观言有些托大了:“观大人,这可不是儿戏,还请观大人三思。”丰怿和琉昱也觉得观言送食物的提议比起拦截那几人回洞要好,但是两个人而已,应该不会给人威胁的感觉才是,因此他们也不太明白为何观言一定要坚持一个人前去,难道他一点都不怕遇到危险吗? 观言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半晌才说:“不瞒诸位,观言有一种预感,总觉得观言的随身香囊能起到作用,可是香囊只有一个……” 哦,是了,他还有那个防蛇虫的香囊,不过听观言这样说,三人的目光都有些一言难尽,那位应公子给的东西,当真如此无敌吗?能让观大人放心到这种地步? 观言还真是这么觉得的,要不是顾忌丰怿三人,他其实早就想要寻找洞口并且入村试一试了,上山他还没那么大的胆子,毕竟山上盘踞着一条大蛇,尽管他觉得香囊说不定真的能防住这条蛇把他吞下,但就算如此,他还是觉得难以应对,很可能他和大蛇大眼瞪小眼瞪半天,也没有什么结果,怎么想他都觉得还是不费那么大劲了,说白了就是无法沟通,可是人就不一样,至少能沟通,这样一来,他就能跟他们打听这巴陵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了。 这话他可不敢完全说出来,便只拿了香囊说事,无论他们相不相信,总之他自己是这么相信的,也算是完完全全的大实话。 “你们就放心,如果我有什么事,还要你们来救我呢。”观言又道。 终于,三人松了口,他们商定,观言进入后若没遇到危险,送出食物后要尽快出来露个脸,如果半天后观言还不露脸,那么他们就当观言遇到了危险,当然他们也不会贸然跟着闯入洞中,而是按照原计划在洞外设下埋伏,以擒住一人为目标。 观言答应下来,便涉水去到对岸。 这日清晨时分郭老伯就已经出现过,时间紧迫,观言想趁着那五人没回来之前入洞,因此他脱了厚厚的外袍,只着里面的正服入水,若洞内的村人能够沟通,借一身衣服来穿总是能够的。 想是这样想,可水中到底冰凉,观言单手划水,另一手托着全是食物的包裹,尽量不让它浸在水里,这样比双手划水要慢上许多,他上岸后便打了个喷嚏,也亏得如今冬季已过,春季来临,上了岸就感觉好很多,不过一身湿衣服搭在身上也着实难受,但观言没功夫计较这些,他快步走向刚刚那几人出现的位置,寻找洞口,在对岸三人眼中看来,观言几乎就是奔着浓雾去的,很快观言的身影也被白雾吞没,三人见状担忧更甚,事实上从一开始他们就没觉得踏实,之所以还是让观言去了,是因为这件事的确需要有人去做,他们三人中任何一人或两人前去,跟观言独自去其实都没什么差别,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观言比他们更多一层信心和底气,无论是不是香囊的缘故,至少观言的眼神十分坚定,这是他们所没有的。 巴蛇食象(四.4) 其实一进浓雾,观言就寸步难行了,他在浓雾中难以视物,到处都是白色的,除了脚下,前后左右都是雾蒙蒙一片。 隔岸看全景和身在景中的感觉完全不同,观言本来是打算夜里来此的,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他早知这浓雾不好走,可没想到在雾里简直如同瞎子那般,也不知道那些村人是如何跃得那么快的,不过这里就是他们的住处,对洞外情形和地势的掌握自然要比他一个外来人强得多,如今观言只能凭着先前的印象寻找入口,郭老伯说入口是个不大的山洞,观言打算一直往前走,走到碰壁以后,再慢慢摸索过去,那入口也就会出现了。 观言往前再往前,感觉已经走了很久,但一直也没碰到山壁,他一开始还觉得奇怪,可是又走了一阵,越走越觉得周围好像暗了下来,与此同时,雾气也变得薄了一些,他这才意识到很可能自己刚才就已经走对了,因而才会没有碰壁。 雾气变得薄了一些以后,观言的视野也稍微宽阔了一点,他暗中思索这大蛇吐出来的雾应该是遇光则浓,没有光便会消散,而且还得是日光,也不知道这其中的缘故。 山道感觉有些长,观言因为错过了入口,反而不知道走了多远,原本他的打算是入山洞之后就开始数步数的,结果他误打误撞早就走了进来。因为要入水的缘故观言身上就没有带火折子,虽然郭老伯说山洞不大,走一段就开阔了,他就以为这段路并不长,可或许是雾茫茫又到处显得昏暗的缘故,观言总觉得他已经走了很久了。 前方忽然听见些许动静,观言不由停了下来,他凝神倾听,却因为隔得似乎还有些远而显得模模糊糊的,于是观言放轻脚步,慢慢往前,一直走到声音稍微清楚一点的位置才又停下来,只可惜里面并没有说话的声音,只有一些零碎而难以分辨的动静声,观言只好继续往前走。 先前那段路并非笔直,总有些蜿蜒,当观言走到尽头,便迎来一个拐口,这个拐口又窄又急,几乎与刚才他走来的方向完全相反,但也是因此,雾气因此瞬间就隔断了,观言的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个十分开阔且有一半天然开口的偌大洞窟,抬头透过那个口子能望见蓝天白云,下方有一根长长的晾绳,那上面晒了不少衣物,不远处的灶头上正在生火造饭,但洞窟很高,炊烟都够不着那开口处,开口之外被遮蔽的地方又都能遮风挡雨,更妙的是灶头后还有一条小溪流,水声潺潺,横穿整个洞窟。 不得不说,这洞窟得天独厚,又富有生活气息,只是里面的人却犹如惊弓之鸟,乍见观言的身影就全都躲到了角落里瑟瑟发抖,这与观言出现在洞窟口是同时发生的,观言压根来不及说什么,也什么都没做,他们就变成这样了。 “我……没有恶意……”观言也不进去,只是站在洞窟的入口处,他蹲下身打开包袱,把里面的食物一一取出来,“这些都是吃的,是一些干粮、大饼和鱼片。”他说着又补充道,“虽然不是热的,也不怎么好吃,我又只有一个人,只能带这点给你们。”说完观言有些抱歉地冲他们笑了一笑。 巴蛇食象(四.5) 那些缩在角落里的人个个都很瘦,好像吃不饱似的,面色也都不太好,蜡黄蜡黄的,而且是满眼的惊惶,好像一点风吹草动都经受不起似的。 观言微微愣怔,这些人总不会是被囚禁在此的? “这里……有能做主的人吗?”观言问他们道。 可惜角落中的人毫无反应,观言暗自数了数,有大约八九个孩子,有大有小,挤在一团也数不太清楚,还有六个女人,以保护的姿态护着他们,见孩子和女人的面色,观言一时间也猜不出他们经历过什么,为什么会那么害怕,但总觉得应该是被什么给惊吓过,就不知道跟大蛇有没有关系。 “你们不用怕我,我不会伤害你们的。”观言见孩子中稍小一点的忍不住盯着他带来的食物,便拿起一块饼,这会儿他与那些人的距离十分远,可是他已经吓到他们了,便不愿随随便便闯进去,他不想使他们更害怕。 “想吃的话,就点一下头,我把食物丢进来?”观言这样说。 他不确定他们是因为他不敢过来,还是不敢吃不认识的人带来的食物,或是两者都有,观言一时为难,不知道该如何打破这个僵局。 “真的不吃吗?”观言也有些沮丧,他倒是没想过会这样,他想了想,掰下一块饼,放进自己的嘴里,咀嚼了几下就咽了下去,然后再对他们说:“你们看,这个是能吃的,我这几天也都吃这个填肚子。” 那几个孩子和女人依然面色惊惧地盯着他,尽管也有盯着他手中的食物的,可就是不敢过来,连步子都不曾迈一下,只一个劲往后缩,观言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将食物重新包起来,然后用力往里面丢了进去。 仅是这样一下,孩子和女人们又都抖了抖。 “放心,这些吃的都是干净的,吃了不会生病,那我先走了,过两天会再带一些食物过来。”观言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先离开这里,他毕竟是个完全陌生的人,要让这些看似受过极大惊吓的人在短时间内就相信他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观言向他们挥手告别,也不知道他离开后那些食物他们敢不敢吃,会不会吃,如果他们就是不肯吃,那么他下一次来的作用估计也不大,不过总要试一试,直接放弃不如别开始,而且那些孩子们的状态看着也挺不对劲,他就算没办法从他们口中打听到这里发生过什么事,也很想帮帮他们,让他们别那么害怕。 观言离开了洞窟,重新回到了白茫茫的雾气里,出洞要比入洞快得多,凭着来时的印象,他在雾中一直走一直走,同时留心雾气的浓薄,刚出来时雾气是薄薄的一层,逐渐变得越来越厚重,当他完全看不见了,就再沿着能隐约看清的方向走,很快就走了出来,回到巴陵的岸边。 这一瞬间观言有种冲出迷雾的感觉,要不是山洞不怎么曲折,也没有位于浓雾的深处,观言觉得他刚才说不定会迷路,好在最后他走了出来,趁着那几个猎食的村人未归,观言重新涉水回到了对岸。 见观言安然无恙回来,丰怿三人总算是放下了一颗提在半空的心,他们也不问观言洞里到底是什么情形,而是赶快生火让他换下湿衣服,免得因为着凉而生病。 巴蛇食象(四.6) 当天傍晚,那几个村人才返回洞窟,很快夜色又深了,四人如今在洞庭山的岸上,尽管距离巴陵不远,不过他们在前几晚已经试过了在夜里生火取暖,好像没惊动那大蛇,于是便感觉自在起来,甚至这几日天色都还没晚就已经把火生了起来,在火堆上烤鱼吃。 今天倒成了例外,他们一直等到外出的村人回去了才开始生火,免得被那些村人发现他们的存在。 他们一边吃鱼一边考虑接下来要怎么做才好,观言没滋没味地嚼着烤鱼——他们没一个手艺好的,他有些后悔怎么没记得问应皇天要一些调味料来,他还以为这次外出自己已经准备得很周全了——不过恐怕就算要来了调味料,他们的鱼也不会像应皇天或者香兰那样烤的表皮脆里面嫩、那般恰到好处的。 “今日这些村人返回后,应该就知道我去过的事了,如果他们防着我,说不定会出来找我。”先前观言没想太多,只觉得还应该再去一次,可是回过头来却想到下一次未必能那么顺利,知道有人摸到了洞口,那么外出的那些人必然不会倾巢而出,怎么说也会留一个人下来作为看守,那么他再一次前去就会得到两种结果,一种是被赶出来,另一种就是被抓进去。 “那正好,我们一起去!”岚岫对烤鱼一点意见都没有,热腾腾的食物就算没什么味道,那也比干冷的大饼腌鱼要好吃得多,在外头也没宫里那么多顾忌,他边吃边说:“他们留下一个,那我们四个对一个就容易得多了,而且观大人说里面的孩子个个面色蜡黄,正好让琉大人为他们诊治一番,反正他们一定是防着我们,不如就索性当一回恶人。” 岚岫不按理出牌,剑走偏锋,但不得不说这个主意不错,可以一试,三人听后纷纷点头,琉昱率先说道:“通过那些孩子的症状应该也能得知此地情形一二,那便无需他们开口了。” “那我们就先来研究一下具体的对策,毕竟观大人今日不曾进入洞窟,对方便也不曾反抗,若然我们闯入,除了可能会留下来的看守之外,其余人必定要四散逃跑。”丰怿说。 “这个简单,我们就在快要接近洞窟入口处的地方设下迷香,他们便跑不远。”琉昱说。 “如何对付看守?”观言问琉昱:“他们能在浓雾中快速行动,我总觉得他们的视力、听力还有嗅觉都比寻常人要强上许多,再加上他们留人就是为了防我,或许今日我前往的山洞之中也早埋下陷阱。” 这是极有可能的,他们若是为了防止再有人前来,那么离开之前不仅留下一个人,还留下一个陷阱那简直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就看陷阱的危险程度,观大人今日既然是送食物,对方应该也不会设下致命的陷阱,若是我的话,必然考虑活捉。”岚岫说。 “若是活捉,那就将计就计,我们每人都备上足量的药粉,伺机而动,更何况陷阱或许只能捉一人,那另外三人就能依先前之计行事。”琉昱说。 “若是对方设下致命陷阱,那我们就不能硬闯。”丰怿道。 四人又细细探讨了诸多细节,便重新开始下一轮地等待,方才浓雾中能见那些村人虽然四肢并用,但他们的背上都背了什么,虽然看不清楚,但怎么想都应该是猎物,这就说明在这些东西吃完之前,他们应该是不会再出现的。 巴蛇食象(五.1) 这一等又是三天,这三天郭老伯陆续带了许多食物过来,还有一些普通药材,琉昱带的多是特殊或少见的药材,普通药材他可以就地取材,不必浪费力气从丹阳大老远背过来。 这天一大早,正轮到岚岫盯着对岸,他见洞口又有人出现,连忙低声将三人喊来,四人仔细观察,只是浓雾依旧,无法细数出来到底离开了几人,不过不管离开多少人,他们都要按计划行事才行,不能错过了这次机会。 这一回四人同时涉水去到对岸,带路的是观言,他总是比另外三人多走过一趟,不过说实话,雾气这样浓,就算多了一回,当身在浓雾之中,观言还是觉得跟重新认一遍路没任何区别。 很快四人皆进入浓雾,除非靠得极近,否则走在第二个的琉昱也只能看见观言的轮廓。三天前观言回到洞庭山岸边后琉昱就仔细给观言检查了一遍身体情况,之后两天也不曾间断,不过观言身上并没有发生什么症状,这就说明像观言先前那样进入时间并不久的情况下,浓雾对身体并不会造成什么影响。观言也详细描述过浓雾就是雾,身在其中无色无味,只是浓的程度十分惊人。 因而四人如今在浓雾中除了视线受阻外,并无多余的担忧。 四人中观言走在最前,琉昱第二,岚岫第三,丰怿殿后,每一个人都只能看见前面那个人的轮廓,根据观言所说这段路并不长,而且在无意识间就能进入山洞,可是此刻走在最后的丰怿却越走越觉得不对劲,他紧跟岚岫隐约的身影,可是岚岫不知怎么的越走越快,他轻轻喊了一声,然而就在那一瞬间,岚岫的身影便消失了,丰怿再往前快行了几步,可是身边就只剩下浓雾,再没有任何人的身影,丰怿当即意识到恐怕出了问题,但他却不知道这究竟是何时出的问题。 丰怿自知此刻不宜轻举妄动,他跟着岚岫在浓雾中走了许久,他敢肯定岚岫还是岚岫,他一直紧盯着岚岫的背影并没有离开过一刻,那或许就是岚岫并未跟住琉昱?但是岚岫并不是那么靠不住的人,那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 丰怿思考的同时早已屏息凝神,他们分析过对方可能根本不是真的离开山洞,而是做做样子将他们引出来,如今他显然已被诱入了陷阱,就不知对方身在何处,又会如何出手对付他。 相似的情况也发生在岚岫的身上。 岚岫紧跟着琉昱不敢放松,可是琉昱的身形在浓雾中越来越模糊,且越走越快,岚岫紧追不舍,却忽然跟丢,他连忙转身要跟自己身后的丰怿说一声,不料他身后空无一人。岚岫大惊失色,却不敢在浓雾中妄动。 琉昱是突然被捉的,他跟着观言进入浓雾走了没多久,就被一只爪子般的大手牢牢梏住脖颈,那手长长伸在他的跟前,手的主人距离他并不远,可是浓雾令他看不清楚对方的模样,他更觉得那隐约的轮廓应该是个背影,这就使得那人的姿势着实怪异,他的手就好像折断般在身后伸得老长,琉昱被扼住脖颈无法出声,更惊于那人手上难以抗衡的力量,他被那人拖着走了好长一段路,只令他的心越走越沉,他知道,对方选择对他下手,目的便是为了将他们四个人彻底分开。 巴蛇食象(五.2) 唯有观言安然走到了洞窟前的那一个拐口附近,结果他回头的时候,发现后面三个人都不见了。 观言当下有些傻眼。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其实发生过这样一幕:浓雾中有一只手悄悄抓向他细瘦的脖颈,却又在倏然间缩了回去,那人视线中是观言腰间佩戴的那个香囊。 观言知道跟在他身后的三人一定是踏入了陷阱,但是一切发生的悄无声息,他根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不过既然他已经来到了这里,那还是先把食物送过去,好在食物大部分都在他的包裹里,琉昱背的全是药材,其实他们也怕在浓雾中走散,而且他们切实考虑过陷阱布置在浓雾中的可能,若真是如此,那首先还是得靠自救,因而食物和药材都分在了走在前头的观言和琉昱身上,岚岫和丰怿身上防身之物反倒会多一些。 观言担忧归担忧,依旧快步走向通道拐口,随着洞窟再一次出现在眼前,也多了两个他不曾见过的男人,他们挡在洞窟口,丝毫没有让观言进入的打算,更是把洞窟口遮的严严实实的,不让他看见里面的情形。 观言乍一见这两人就吓了一跳,因为他们看起来面目有些狰狞,他们的骨骼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也可能是过分消瘦的缘故,看起来比寻常人要高要凸,这就使得他们的脸颊高耸,眼窝深陷,眼睛大的有些瘆人,他们的肩膀和腕骨都是高高凸起来的,而且他们的手和脚看起来特别长,还有那手指和脚趾,果真都像是爪子般弯曲着,指甲生的尖利,因而便显得愈发诡异。 “你是何人?”四个字从其中一个男人的口中说出来,可他仅发出了气音,语音模模糊糊的,观言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在问自己是什么人。 “我叫观言,是来给你们送食物的,没有恶意,我还有三个同伴,他们带了草药过来给孩子们看病。”观言开门见山说明了来意。 “没有恶意?凭什么相信你们?”对方粗声粗气地说。 观言仔细听完,想了想说:“那我要问一问,该怎样证明你们才能相信?” 他的话显然问倒了男人,男人张口无言,这让观言立刻就意识到男人应该是什么都不信的,这样一来,他也根本无力证明他们是带着好意前来。 “有一个方法。”另一个一直没出声的男人忽然开了口,他也一如前者那样,只能发出气音,观言越听越觉得他们的嗓子可能被烟熏坏过,又或者被灌过药,总的来说,嗓子必然受过伤。 “什么方法?”观言忙问。 “去山上,证明给我们看。”男人说。 山上?观言一愣,难道是要他去对付那条大蛇?观言的表情有些垮,他看看自己,又看看对面的两个男人,揉了揉鼻子。 “那个……蛇太大……我应该打不过它……”观言老实地道。 他的话令两个男人有些意外,大约是意外他竟然知道山上有条大蛇,他们摇摇头,后者对观言说:“不用打,只要你上去,它不吃你,就行。” ※※※※※※※※※※※※※※※※※※※※ 贵人卷新增番外《万事如意》也已上传至公众号“鸟虫书堂”中,招摇卷(新增《百兽率舞》番外)贵人卷都已经上传完毕,开始肆夏卷修订。 巴蛇食象(五.3) 观言自觉没问题,但他还是要多问一句:“现在就去吗?” “当然。”男人觉得他多此一问。 “可是……我看不见啊。”观言试探着问:“晚上雾散了,再去不行吗?” 对面两人皆是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对视一眼,由最先开口的男人道:“晚上不行,现在我陪你上山。” “那好。”观言猜测或许晚上有另外的危险,毕竟白天有浓雾,说不定反而减少了山中野兽的出没,不过他们来了那么多天,还一次都没听见过山中有鸟兽的动静,无论白天还是夜里。 “那我的同伴们……” “他们暂时不会有事。” 得了这句话,观言稍稍放下了心,然后他把食物递给对方说:“这些食物都没有问题的,我们每天也都在吃。” “你可以放在这里,但仍是要等你回来再说。” “好。”这一来观言也能想到上次他带来的食物估计他们并没有动过,不由觉得有些失望。 很快,观言又回到了浓雾之中,这一回不一样,有人在前头带路,而且怕他一不小心走丢,男人还带了一根挺长的绳子,一头观言握着,一头男人自己拽在手里,毕竟雾太浓了,两个人一前一后除非贴得很近,近到那种步子都迈不开的程度才能看得清楚对方,但有了绳子,就不必那么费力了。 这样被牵着上山,观言觉得总归哪里怪怪的,不过再怪他也得乖乖握着绳子,免得在浓雾中走失。 爬山是一件累人的事,跟前的男人并不像他们先前在洞庭山见到的那样以四肢着地的姿势迅速攀爬,大约也是因为观言在后头跟着的缘故,反正也快不起来,索性就着观言的速度用双脚走,实际上男人的步伐也相当矫健,对山路更是熟悉无比,走在后头的观言觉得他似乎闭着眼睛都能爬上去。 观言自己则完全是个睁眼瞎,男人的身影在跟前忽快忽慢,雾蒙蒙的也看不清楚,他盯得眼睛都酸了,还得注意着脚下的山路,走得那叫一个艰难。 山上有没有野兽的踪迹观言反正看不见,可一直也没有遇上野兽却是事实,就不知道村人前几日上山的猎物是从哪里打回来的。 吭哧吭哧的,观言也不知道他们爬到哪儿了,他累得满身都是汗,就在这时,前头的男人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等观言走到他的身旁才说:“再不能往上了。” 观言一愣,并不觉得他已经爬到了山顶,总觉得他们应该是在半山腰,甚至照他最近白天夜里观察巴陵的山势,估摸着连半山腰都还不到。 “你走到我这里,自己看。”男人说着退开一步,把他先前所站的位置让给了观言,观言走过去一看,顿时摒住了呼吸。 老天!他眼前就是明晃晃的鳞片! 大片大片,冰晶一样,因浓雾覆盖的缘故并没有出现反光,也没有别的颜色映照在那上面,纯净到了几乎透明,美得不可胜收,要不是知道这是大蛇身上的鳞片,观言都忍不住要伸出手去摸上一摸…… 见到了鳞片,观言也总算有了几分真实感,夜里无光,他最多只能通过大蛇的眼睛推测出大蛇脑袋的轮廓,但从来都看不见大蛇的全貌,而如今尽管被浓雾包围,他也仅见到了几块鳞片,都还看不出蛇身的粗细来,可自己走了多少时间的山路还是有个大概的,若从这里开始就再不能往上了,那就代表大蛇起码占据了大半座山,这可真是太惊人了! 巴蛇食象(五.4) 不过这样一来,前路岂不是没了?他若只能摸到大蛇的一块鳞片,那他又该如何证明这大蛇会不会吞了他呢? 观言刚把这句话问了出来,男人就很是干脆地回答了他一句:“你沿着蛇身自己上去,我在这里等你。” 观言吞了吞口水,要他直接上啊……这难度也忒大了点…… 不过事到如今,他恐怕也只有硬着头皮迎难而上了,谁让人家手里还有“人质”呢…… 观言不自觉摸了摸腰间佩戴的香囊,暗中给自己打了打气,应皇天这香囊他拿得果然是太容易,原来这儿还有爬大蛇这回事在等着他呐。 观言看着一点也不畏惧畏缩的态度让男人刮目相看,这蛇可是巨大无比,想当初他自己见到都被骇得浑身发抖,这年轻人却好像早就预料到一样,而且听了要爬上蛇身之后,连脸色都没变,端的是镇定异常。 “那我就去了啊。”观言把手上的绳子还给男人,说。 男人点头,看着观言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却又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总觉得有些笨拙,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爬得上去。 男人心想,却仍然冷眼旁观,至今为止,他只信了一半,还有一半,答案还没出现…… ------------------------------------------------------ 好凉、也好滑啊…… 观言第一个感觉就是他该怎么往上爬啊?那么滑不溜秋的?总不能扒着鳞片……嗯?扒上了! 观言发现自己的手扒在了一块大鳞片的边缘,边缘也很滑,但因为有些厚度的缘故并不割手,而且看那坚硬牢固的程度,他这点力气好像是扒不下来的…… 扒是扒不下来,那能撑起他整个人来吗? 观言决定试一试,如果成了,他就可以靠扒大蛇的鳞片一点一点爬上去了。 他一点点把自己挂上去,发现鳞片纹丝不动。 这可真是厉害了,大蛇不愧是大蛇,大蛇的鳞片也生的跟石块似的,就是比普通的石块要薄了那么一点……哦,其实还是薄了挺多的……但人家长得牢啊,跟穿了一身层层叠叠的盾似的,想必是非常经受得住攻击的……观言一面用尽全力往上爬,一面因为扒着鳞片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不知不觉,被他爬过了最下端的蛇尾部分,偌大蛇身盘踞在山上,自然是一圈一圈往下盘的,如今观言来到了蛇尾与蛇身相邻之处的那道缝里,然后……然后他就得歇下来先喘口气。 光是蛇尾部分,观言就爬了好长一会儿,蛇尾之上只会越来越粗,观言叉着腰喘着气仰头看,依然是满眼的白色浓雾,观言深吸一口气,擦了把汗,卷起袖子继续埋头往上攀爬。 也不知爬了多久,休息了几次,忽然,一只手出现在观言的视线里,随之而来的他熟悉的声音,隔着浓雾传入他的耳中: “你的动作可真是慢啊,观小言。” 语调也熟悉得不得了,还有那早已习惯的戏谑之语。 观言自然是一把抓住了那只手,让那人把自己拉上去。 上去之后,顿时云开雾散,应皇天那张端正带笑的脸清晰地出现在观言的面前,观言有一种莫名的激动,仿佛见到了亲人那般。 “应公子!” 然后,他就发现了另外一件事,他如今踩着的,仿佛是大蛇的脑袋顶…… “怎么?害怕了?”应皇天见观言低头有些不安挪动脚底板的模样,好笑地道。 有应皇天在观言当然没一点害怕的心情,他见到应皇天的激动情绪都还没平息呢,就见应皇天忽然一屁股坐了下来,拍拍身边的“空地”,又道:“坐会儿,看把你累的,我带了点吃的过来,我们坐下边吃边聊。” 巴蛇食象(六.1) 应公子,咱们可是在大蛇的脑袋顶…… 观言很想这么说,但见应皇天已经将身旁一个大大的包袱解开,露出里面七八个叠得整整齐齐的食盒,再一个接一个打开盒盖,露出了里面的饭菜和点心来,他就把想说的话又吞了回去。 还好还好,还好应皇天没拿出烧烤的家伙来,大蛇再大,鳞片再厚,也不至于感觉不到热? 观言才放下心,却发现他放心得着实太早了,应皇天又开了一个包袱,观言一看,发现那里面有一根极粗的蜡烛,一个圆形的铁架,还有一只小锅和一只小壶。 这摆明了还是要在大蛇的脑袋顶上用火啊…… “我说应公子……”观言对大蛇不甚熟悉,虽然他觉得应皇天肯定熟悉,所以他问:“应公子先前也在这里煮过吃的吗?” 应皇天哪会不知道观言在担心什么,他摆摆手说:“别担心,这蛇皮厚得紧,我还在这里烤过鹌鹑呢。” 观言被他一句话堵了回去,然后就看着他果真点燃了蜡烛,支起了铁架,然后拿起了小壶,拔开了里头的塞子,将小壶放在了铁架上,观言都不用看,就知道那里面必然是酒。 果然应皇天很快就摸出了两只酒盏,对观言道:“先吃点东西,这可是香兰知道我要过来特地让我带过来的。” 观言不仅饿了,也馋了,从离开丹阳就再没能吃上一顿好的,更何况这是香兰亲手做的,他能不馋嘛! 应皇天端着酒盏笑着看观言大快朵颐,不时抿一口酒,也不急着说什么,好似在等观言吃够了再说。 荠菜小包、蒸鱼、炸虾、笋烧野猪肉、烤香蒲、梅子小排、腌萝卜、葱油盐烧鸡腿……吃得观言嘴上都是油,简直不要太满足,一旁应皇天见他吃得差不多了,把温热的酒壶撤下,换了小锅,开始热粥。 等一碗热粥下肚,观言这一顿才算是吃痛快了,不过酒是压根没怎么喝,那一小壶全都进了应皇天的肚子里。 吃饱喝足,观言才想起半山腰还有人在等着他呢,他忙对应皇天说了,应皇天道:“他等不到你就会走了,本来你什么时候能爬到山顶他都不知道,只要大蛇没动静,他明日还会再来。” “大蛇没动静,就是他没把我吃掉的证明?”观言问。 “没错,所以他还会再来等你下山。”应皇天点头,又说:“其实你留在巴陵时间越久,就越能证明你是值得他相信的。” 观言闻言不由问:“那如果我只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待了片刻再返回,岂不是就能骗过他了?” 应皇天却是摇头,拍拍屁股底下的大蛇脑袋说:“它可不是摆设,但凡不熟悉的味道出现在山里,它都会知道。所以其实你能跟村人上到半山腰,就已经自证了一部分,当大蛇允许你爬在它身上,那就已经值得村人相信了。” “原来如此啊。”观言彻底明白了。 “倘若你还能在这大蛇身上待过一整晚,那村人们就要敬你为蛇侍了。”应皇天又说了一句。 巴蛇食象(六.2) “蛇侍?” “顾名思义,蛇的侍从,也是唯一能近蛇身之人。” “真的有吗?蛇侍?”因为观言知道自己不是蛇侍,所以压根没往身上套,而是问应皇天道。 “普通的蛇有,这条蛇没有。”应皇天回答。 观言这时问出了他十分好奇的问题:“它怎么那么大?应该不是一直就这样大的?”毕竟巴陵怪雾最初是没有的。 “它啊……”应皇天的表情有些嫌弃:“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原本体质也特殊,吃什么都能吸收,于是就变成这样了,我来的时候它还嚷着要减肥,说吃撑了,我就让它试试这几年都别吃东西了,应该会瘦一点下来。” “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啊?”观言继续问。 “挺多的,而且很杂,大概我们能叫得出名目的动物都吃了,另外还有人。”应皇天说。 观言瞪大眼睛:“真的吃人吗?吃了多少啊?” “不清楚,它自己说吃了没几个。”应皇天的话里摆明了不相信这大蛇说的,但吃都吃下去了,吐也吐不出来了,倒是尽吐这些没用的雾气出来,把山都蒙住了。 “对了,我该怎么称呼它?” “它叫蝮二。” “蝮二?”这个名字好生古怪。 “它原本还有个兄弟,叫蝮大。” “它的兄弟也那么大个吗?”观言问。 应皇天摇头:“蝮大已经死了,现在就只有蝮二。” “这样啊……” “你不用替它难过,蝮大死了,它开心还来不及。” “啊?”这是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而且蝮大也在它的肚子里。”应皇天说。 观言愣住,这么凶残……连兄弟都吃啊? “应公子在我来此之前就与它……呃,我是说与蝮二认识了?所以才会给我香囊?”观言心中已是这样猜的,但问还是要问的,总要有个确切的答案,这之后他才好问一问到底这巴陵发生过什么。 “嗯,我不是说多年前在洞庭湖遇见过大风嘛,就是那时候认识了二蝮,就是蝮大和蝮二,不过那会儿它可没那么大只。”应皇天点头回答。 “那么早啊……”观言还以为应皇天是在巴陵起雾那时与大蛇认识的,毕竟应皇天离宫一趟很容易,否则他也不可能带着食盒来这里,食盒里的食物那可都是新鲜得不能再新鲜了,有的还冒着热气呐。 “只可惜一不留神,它就吃成了个大胖子,我险些认不出它来。”应皇天没好气地说,又是摇头又是叹气,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 这哪是胖能形容得了的?观言实在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体质,能将身体胀大到这样的程度,事实上单从蛇身上满覆的鳞片也知道这其实不是胖,而是变得巨大,“胖”不过是应皇天的戏谑之语罢了。 “所以这白雾到底是什么?”观言问。 应皇天的表情很是一言难尽,半晌才道:“吃多了,放矢气。” 观言愣怔片刻反应了过来,他顿时也像吞了苍蝇一样,表情变得跟应皇天一样,放矢气是什么,那就是放屁啊! “可、可是……它是从嘴巴里吐出来的?”观言结结巴巴地问。 应皇天眉头间像是拧了个疙瘩,嫌弃得不行:“何止,它浑身都能出气!” ※※※※※※※※※※※※※※※※※※※※ 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重楼夜话》(三)里的《贰负和危》这一章呢?里面提到应皇天把一条双头怪蛇的脑袋砍了,这个脑袋就是蝮大,另一个脑袋是蝮二。(贰负和危在那一章里应皇天推测他们是人,事实如何且不论,总之这条怪蛇已经被应皇天取了蝮大和蝮二这样两个名字啦) 巴蛇食象(六.3) 好,观言终于知道为什么应皇天那么嫌弃它又老说它胖了……知道了浓雾是什么后,他也嫌弃得紧! “那……”观言欲言又止,往下方看了看,他觉得一会儿若下山,恐怕要弄块手帕把自己的鼻子捂起来。 “你想问为什么不臭,是吗?”应皇天道。 观言点头。 “这就跟它吃下去的东西有关了,据它所说,有个人喂它吃了好多药,而且那些药很香,大约就是这个缘故了。” 连药都吃,可真不挑食啊。 “不过这也不能怪它,这药是给人吃的,吃了药的人会散发出一种能让它上瘾的香味,闻到这个味道,它就忍不住把那些人都吃掉了。”应皇天说。 观言听应皇天这么一说,很快就想到洞窟里那些村人的异状,他不禁问应皇天:“那些村人难道就是被喂了药才这样?” 应皇天点头道:“正是如此,这药的效果介于当初参雷和阿生所用的之间,我一直觉得在这方面祀林苑和外界是有联系的,但是一直也找不到线索,不过这一次,却有了蛛丝马迹。” 他的神情认真起来,不再是刚才说笑的模样,观言也不禁正襟危坐,他一直都知道有人在暗中研究控制人的草药,而他也切实见过那些人用药之后的情况,甚至他自己,估计也服食过一次类似的药,那一日他见到了可怕的幻觉,他至今都觉得那些幻觉太过真实,像是有人在操控一般。 “那你抓到了那个人没有?”观言忙问。 应皇天摊手:“我来的时候,都已经在它肚子里了,剩下这几个村人,还是我从它的嘴边夺下来的。” “难怪那些孩子就跟惊弓之鸟一样,怕得不得了。”观言恍然大悟。 “是的,他们至今都还不敢相信任何人,生怕有人喂他们吃那种草药。”应皇天说。 观言这下明白为什么他带去的食物在不信任的情况下对方宁愿挨饿也不愿碰一下,原来还有这一层原因在。 “对了,那现在这些村人们吃的到底是什么?之前我看他们进入山中打猎,可我感觉这座山里已经没有任何猎物了。”观言疑惑地问。 “暂时这里是没有了,本来就是被它吃光的,如今的猎物最近都是我安排送过来的,就送到刚刚你与村人分开的那个位置。” 这一来观言完全明白了过来,看来还都是应皇天的手笔,他救了人也负责到底,把这些人都养了起来。 不过若是仔细想,便知这是势在必行的,否则索性别把人救下来,一来这些村人都吃过药,身上变化有大有小,把他们送到别的地方去反而使得他们格格不入,二来大部分是孩子,精神状态皆不稳定,也无法在别处生活,无论怎么看,还是让他们在自己原先的洞窟里待着恐怕才是最适合的办法,也最是让他们感到安全。 “知道你和巫宗府的人要来,我便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应皇天说:“我精力有限,其实也没怎么出面,你若能取得他们的信任,就能和巫宗府的三位一起好好救治他们了。” 原来这才是应皇天明知他要前来寻大蛇却不曾说破的原因,观言恍然大悟。 巴蛇食象(七.1) 吃也吃好了,话也都说开了,应皇天就没打算留观言在蛇脑袋上过夜,他把观言送回他该去的地方——自然非他本人——而是被一只浑身雪白的大雕送了下去,据说猎物也是通过这只大雕送的。彼时天色还亮着,那个男人当然还在。 男人此刻看向观言的眼神已经完全不同,他自观言上去后其实就已经相信他了,毕竟观言都扒上了大蛇的鳞片,这种事至今还没一个人敢这么做,他们就算被迫要爬上滑溜溜的蛇身,应该也不会去扒那蛇鳞,至于用什么方法,等真的到那时候再说了。 “多谢你不顾自己的安危来到我们这里。”男人这声感激发自肺腑,观言两次涉水来送食物,既然证明了他是没有坏心的,那么自己作为村人也不能一点都不表示,道谢是必须的。 “我那三个同伴都精通医术和草药,到时候请他们帮村里的孩子们看一看可好?”观言见对方态度不同便立刻把这件事提了出来。 “我一下去就会让他们把人放了的,请你放心。”男人说。 “那么,到时能找个地方跟我们说说你们的遭遇吗?或许有点强人所难……”观言有些犹豫地说。 “不会、不会,那些事一直压在我们心里,如果可以,我们早就想找人说一说了,就算不说,我们差不多每天晚上也都会梦到一次,再这样下去,都快要成习惯了。”男人苦笑说。 “那就麻烦你们了。”观言想想也是,任谁眼看自己村子里的人们陆续被大蛇吃掉,自己也在大蛇嘴边走过一遭,不做恶梦才怪,如今这男人说他们每晚都要做一次,这样看来这些人的心已经被锻炼的相当强韧了。 下山比上山快,男人将观言迎进洞窟,让里面的人烧水,观言和他的同伴们涉水过来本来就已经浑身湿透,搭了那么久估计要生病,别的事都不着急,如今得尽快让这四个人洗个热水澡换一套干衣裳再说。 丰怿三人在浓雾中被各自引开后,就都迷了路,而后被几名村人抓回了洞窟,一路上任凭他们说干了嘴也没人搭理他们,三人又因为顾忌观言的下落而不敢用药,好歹有一个村人说观言上了山,等他下山才能放了他们,但之后他们再想问什么,村人们的嘴巴都向蚌壳一样,一个字都没再蹦出来过。 观言当时也是浑身湿透,但后来又是爬山又是攀蛇的,身上早就分不清是湖水还是汗水了,又因为吃了一顿大餐也没觉得受凉,他一到洞窟就跟丰怿他们说了大概的情况,大意就是那香囊就是保命符,大蛇见了都服服帖帖的,除此之外的事情他说就等村人们开口了,他自己虽然从应皇天口中得知了大部分的真相,可他还是要装作并不清楚发生过什么事情的模样,毕竟应皇天神神秘秘出现在大蛇脑袋顶的事,他可没打算跟任何人说。 四人洗了热水澡,喝了鱼汤吃了干粮,总算舒坦了,这样一通折腾又到了傍晚,村里的男人们让女人带孩子们去休息,他们六个男人加上观言四人一共十人围坐在篝火边,由村人中那名带着观言上山的男人率先开口,将巴陵发生的事情一一道了出来。 巴蛇食象(七.2) 事情是从村子里的一个孩子失踪开始的。 那孩子失踪了整整一夜,村人们满山搜寻,找了整夜,一直到天光大亮,孩子却自己下了山,看上去好端端的,身上一点伤都没有,就是一些磕碰,那孩子说昨天傍晚他在山上迷了路,险些摔下山崖,好在一条大白蛇用尾巴卷住了他,他才没掉下去。 村人们一开始将信将疑,后来那孩子带他们去见了那条大白蛇,还跟大蛇很熟悉的样子,村人们这才放下了心,那时大蛇还没有如今这样大,大约只有一个人的粗细,身子很长,本来这里就是巴陵,据说整个巴陵都是修蛇所化,村人们见这条大蛇如此有灵性,一时间大家都认为这是巴陵的山神显形了,或者说,是修蛇重生了。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巴陵风平浪静的,村人们对山神一事很是欣喜,他们会为此乘船去到岸上买祭祀的用品,大约也是因此,山神的存在被有心人留意到了,然而巴陵的村民却没有意识到大祸就要临头,他们一听说有人想要去他们村参观,沾沾山神的喜气,还非常高兴,根本不知道那里面混着一个想害死他们全村的恶人。 那恶人自称“神医”,说他熟知草药,能医治百病,他与渔村的人一起来到了巴陵的村庄,却没有随渔村的人一起离开,反而在洞窟借住了下来,美其名曰说是想要拜见一下山神。 村人们不以为意,一来山神并不是想见就能见的,二来那神医自食其力,也不吃他们的,只是借个睡觉的地方,他们没什么不肯的,更别说神医还隔三岔五就带猎物回来,说这些都是山神的馈赠,他一个人也吃不了那么多食物,而且取之于巴陵,自是要将这些都回馈给巴陵村的人才行。 村人们也就接受了这些食物,然而就这样大约过了三个月,进山的村人之中无端失踪了一个。一开始大家觉得有山神保佑,那个村人应该跟先前失踪的孩子一样会平安回来,可惜到了第二天都没见到那个村人的身影,而且入山去找人的村人之中,又有一个消失了。 这就使得人心惶惶了,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找人的过程中也没见到那大蛇的身影,他们猜测是不是山神离开了,那两个村人才会出事。 可惜事情还没完,村人中好几个人忽然得了怪病,恰好有个“神医”在,“神医”给他们煎了草药,服食了几帖后症状有所好转,不久后陆陆续续的,剩下的村人们都得了一样的病,这些人也都服下神医给的草药,怪病就得到了一定的控制,村人们因此对神医充满了敬仰和信任,甚至觉得原来山神并不可靠,神医才是他们的救星。 就这样又过去了大半个月,那个晚上巴陵忽然地动,村人们睡到半夜突然被巨大的震动所惊醒,神医立刻说这种情况不能待在低处,若是震动厉害了引起山崩,那么大家都会被压在山下,众人听信了他的话,连忙从洞窟里逃了出来,并在神医的带领下上了山。 那一天的山路成了好多人的黄泉路,那一个夜晚最终也就成了这些活下来的村人们的噩梦。 ※※※※※※※※※※※※※※※※※※※※ 明天不确定能更新,先说一声,不过这个故事也快写到尾声了,估计还有一到两更就结束了,结束后也要停几天,隔壁的鸟虫书堂要更新一下才行,汗 巴蛇食象(七.3) 他们被神医带到了一个地势深陷的半山坳之中,山上的震动没有地面上那么强烈,村人们也逐渐放下心来,然而就在他们觉得安全了之后,大蛇悄然出现了。 半山坳正是大蛇的巢穴之一,此时的大蛇已比先前村人们所见的要大上许多,它从暗处探出了巨大的半个脑袋,村人们背对着它正觉得劫后余生,没人知道大难还在后头,谁也没有留意到身后悄无声息出现的大蛇,那里火把的光也最弱,但在冰冷的月光下,它的鳞片依旧泛起一层华美的银白色光辉,而在暗处的部分,与夜色交融,不分彼此。 探出来的大脑袋在片刻后又缩了回去,一直到月色被云层完全遮掩,它才又重新出没,那大脑袋慢慢向村人们集中之处靠近……再靠近……在它即将贴近其中一个村人的时候,那大嘴缓缓张了开来—— 而后,第一个人被无声无息地吞掉了,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啊——” 一声尖叫破空响起,当终于有人看见大蛇吞食村人的一幕后,陷入无法置信的片刻僵硬和沉默,随即爆发出骇然的尖叫。 尖叫声让其他村人全都看了过来,那人颤抖着手指着已毫不掩饰自己行为的大蛇,火光中它的轮廓仿佛更大更惊人,所有人都吓呆了,周遭一片死寂,可就在死寂过后,便是大范围的尖叫和喊声。 众人惊慌欲逃,可惜后路被封,大火烧得诡异,就好像早就计算好了似的,将山坳团团包围,也将所有人都困在里面,没有人留意到神医的消失,他们在火圈里哭喊求救,仿佛用尽全力发出最后的呐喊,孩子们哭成一团,有的早已怕得动弹不得,巨大的恐惧冲击着他们的神智,让他们毫无抵抗之力。 男人们试图将孩子们救出去,他们想要在大火中找出一条生路,可惜那火圈将山坳堵得严严实实,男人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火圈中的村人仍在陆续减少,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大蛇的身体好似又胀大了一圈似的,它大张的蛇口在夜色中正是血盆大口,一个接一个就像吃点心似的把村人陆续吞了下去,连根骨头都没有。 也就在这时候,一只巨大的白雕抓了一个漏网之鱼飞进了火圈,那是早已发懵的神医本人,他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唯独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白雕不知道是不是这蛇的帮手,他之前从没在巴陵见到过它,巴陵的猎物能献的他都献给了大蛇,如今就剩下村人了,神医的目的自是驯服此蛇,用他精心喂养过喷香的“食物”引诱大蛇听他的话,可是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他自己也成了食物,他在半空中大声嚎叫,拼命挣扎,可白雕丝毫不受影响,反而惹得大蛇仰起脑袋,大张的嘴巴就好像是个无底洞,白雕把神医一丢,准确地丢进大蛇的嘴巴里,嚎叫声戛然而止。 大约也就在这一刻,白雕又往大蛇的嘴巴里丢了另外一样东西,那东西一进到大蛇的嘴巴里,大蛇就像是僵住了一样一动都不能动,然后它顿时把嘴巴拼命张的大大的,好像想将刚才吞下去的东西吐出来,可惜那不知是什么东西,入口即化,如今大蛇只觉得嘴巴里苦的要命,还臭的要命。 “咯、咯、咯……”大蛇嘴巴里居然发出像是人类咳嗽一样的声音,确切来说,这更像是吞了太多东西然后互相之间卡住那般的怪声,只可惜大蛇折腾半天,也没法将它吞下去的东西给吐出来,按理是能吐出来的,可谁让它一口气吞太多了呢! 巴蛇食象(七.4) 趁此机会,大白雕把火圈里剩下的村人一个一个叼了出去,这些人看似从大蛇嘴巴里逃出生天,可事实是因为惊吓或者之前神医给他们喂的吃食和草药的副作用等缘故,有不少人开始生病,像是上一回怪病的延续,村人们这才知道神医根本没有把他们治好,充其量只是让他们的病症减轻一点罢了,可惜现在明白过来已经晚了,他们的村子因这一遭而毁于一旦。 后来,巴陵就逐渐有了大雾,成天雾蒙蒙的,村人们艰难地在山中生活,他们之前还撑船去过渔村,可惜他们的怪病愈发厉害,也越来越见不得人,他们的指甲无端变得坚硬又尖锐,他们的身体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他们的五感似乎也有了不同,他们能听得更远,嗅觉更敏锐,视觉也仿佛变得更为宽广,他们的面貌同时仿佛狰狞丑陋了起来,每次的变化都会伴随疼痛,有些人熬不过去,在这个过程中生生疼死了,也有几个熬了过去,这几个就肩负起了养活剩下村人们的任务,尤其是孩子们。 然而山中的野兽越来越少,每次村人们都花费许多时间寻找猎物的踪迹,大雾让它们销声匿迹,他们在寻找的过程中更是惊恐地发现大蛇越来越大,大到已经只能看见身躯而见不到它的脑袋,半山坳的巢穴早已容不下大蛇那异常庞大的身躯,它只能去到更空旷的地方。 这对村人们来说是个好消息,至少他们不会在山中再遇上大蛇,可是他们仍然感到绝望,因为山中野兽必然都被大蛇吞掉了,大蛇变得越大,需要的食物当然也越多,终于有一日他们再也找不到一丁点猎物,于是其中一个村人抱着必死的决心,去到能看见大蛇尾部的半山腰恳求它赐他们一点食物。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一头野猪从半空中掉落,恰好掉在这个村人的面前,村人抬头见到一抹白色的影穿梭在浓雾中,随后翩然飞走,他刹那间想起火圈中出现救下他们的那只巨大白雕。 整个过程中大蛇毫无动静,村人胆战心惊地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大蛇要跟他抢野猪,但他一个人却抬不动那么大只野猪,只得下山找人帮忙,他一路上都担心野猪会不见,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当他叫来了人,野猪都还在原处而没有消失。 这之后他们总能在附近获得猎物,他们觉得应该感谢白雕,又怕忽略了大蛇,索性一同感谢,避免惹它们的不快,毕竟哪一个他们都得罪不起,如今的他们一心只想养活那些孩子,尽管孩子们仍然日夜处于惊慌之中,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助他们,可至少不能让他们再挨饿。 孩子们在其中一方面是幸运的,或许是他们本来就吃的少,身上的变化不如大人们来得厉害,除了当日被大蛇吞掉的之外,村里的孩子们都在,可惜他们的父母大多数都没熬过这一劫,以至于他们都成了孤儿。 村人将巴陵发生的一切都说完,十人中再无一人出声,周围只能听见柴火烧得“噼啪”作响的声音。巴陵村人所遭遇的一切都使人愤懑,可事情已经发生了,罪魁祸首也被早早地送进了大蛇的腹中,看似大仇得报,但这又怎能让人解恨?甚至于终其一生他们都要承受折磨,也摆脱不了草药在他们身上留下的深深烙痕。 ※※※※※※※※※※※※※※※※※※※※ 明天又要出门,一出门就不确定有没有更新的时间,实在不想出门啊>_ 巴蛇食象(七.5) “我觉得现在最要紧的还是那些孩子们,尤其是他们的精神情况,这可能需要你们付出长期的关心和照顾才行。”好一会儿,丰怿才开口说。 “观大人说各位大人都懂医,不知道能不能帮帮我们?”村人问说。 “当然,我们已经说好了,会留下来尽力帮助孩子们康复,当然也包括你们。”丰怿说。 “太好了,真是非常感谢大人们。”几位村人朝着他们纷纷拜了下来,说。 “不用这样,你们都起来,我们来都来了,当然要尽力而为。”丰怿很是同情这些村民们,他们在不知道的情况下集体成了大蛇的饵食,甚至还被当成了实验品,他们身体变异的程度各有不同,但显然有一种兽化的过程,就连熟知草药的琉昱都不曾听闻世上有这种奇怪的药物,能让一个人变得如此厉害,他总觉得草药兴许只是辅助,那“神医”可能在草药和食物里添加了一种特定的成分,才能有这样可怕的效果。尽管他想不出来,可结果就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丰怿说要留下来,这自然也跟村民的变化有关,面对这样特殊又怪异的情况,他们作为巫宗府的人,又怎么舍得离开?若是能找到变异的关键,这将会是巨大的收获。所以他们其实不需要村民们如此感激,他们受的并不是那样理所当然。 这天之后四人都有了各自的任务,琉昱给每个人检查身体的情况,岚岫做琉昱的副手,每天按时煎药和记录,两人还要定期去渔村采药,观言和丰怿专门负责那些孩子们,他们想方设法地安排一些孩子们能做的事来引开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慢慢从恐惧中走出来,但实际上操作起来还是异常艰难,孩子们陷在惊慌和恐惧的情绪中太久了,大部分连开口说话都很困难。 值得一提的是郭老伯的儿子阿大,阿大和几个渔村的村民上山当日就在大雾中迷了路,而后就被巴陵村的村人们给抓了起来,不过他们没被带去洞窟,而是一直被留在山上,村人也没有不管他们,而是会给他们带点食物过去,还威胁阿大说大蛇就在山中,若是离开这里大蛇就会把他们吞掉,阿大几人倒也听话,于是至今他们都没被饿过肚子,反而因此对巴陵的村人心怀感激起来,只是他们一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这样在山中不知不觉居然度过了两个月的时间。 如今观言四人的到来让他们总算重新获得自由,但阿大几人在了解了巴陵发生的一切后,自愿留下来帮忙,郭老伯也因此在渔村和巴陵两头跑,帮着送一些食物和药草,还有衣物等等的必需品。 白天巴陵浓雾依旧,可人们已经不那么害怕了,他们反而觉得这是一道特殊的风景,只有巴陵有,知道内幕的少数人都清楚浓雾里盘踞着一条巨大的蛇,那大蛇始终没什么动静,观言觉得大蛇大约是正在那儿努力消化,若哪一日巴陵的浓雾消失了,那么兴许这条大蛇也会跟着消失,毕竟浓雾的消失意味着大蛇也重新获得了自由,不再巨大到只能被迫待在山顶了。 巴蛇食象(七.6) 漆黑的地宫之中,烛火明灭,照不出一星半点,空气密闭,血腥味浓得令人窒息,另外还有一股让人作呕的腐臭味。 臭味的源头来自距离烛火不远的一团模糊的血肉,若是仔细看,还是能看得出来这团血肉隐约是个人形,他的脑袋歪斜,四肢扭曲残缺,他体无完肤,全身好似都被腐蚀了,看起来可怖又可怜,他也没有了脸,五官成了五个孔,耳朵只剩下漆黑两团。 他最可怜的地方是都已经成这样了,却还活着,如今他满脑子只剩下“想死”这一件事,可惜偏偏就死不了。 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被那大蛇吐出来的呢?如果没吐出来那该多好,虽然那时候他并不想死,可是既然吞都已经被吞了,都已经变成食物了,那就干脆点,为什么偏偏只有他被吐了出来,让他如今连自杀都无能为力? 除了“想死”之外,他就只剩下疼痛了,那种蚀骨灼心的疼痛时刻纠缠,让他身心疲惫,他根本都无力去想“死”这件事,可是这正如疼痛一样,如影随形,死亡成了渴望,而非可怕。 四周阒静,悄无声息,他还能听,只是听力变得十分微弱,他也还能说话,嗓子半点事都没有,只是总是很渴,所以也很疼,他也还能嗅得出味道,但是在这种浓烈呛鼻的腐臭味中,他的嗅觉也不再用任何用处,他甚至知道这个味道就是自己发出来的,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团腐尸,可他仍旧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是死不了。 他的眼睛已经没有了,当时落进大蛇口中第一个被刺痛的就是双眼,如今的他看不到,动弹不得,整个身体都在逐渐腐烂。 “知道你为什么还死不了吗?”声音突如其来,吓了他一大跳。 “……谁?”他嘶哑地问出声,耳中自己的声音听来十分遥远。他有些疑惑,刚刚那人距离他应该很近,否则,他怎么能将那句话听得那样清楚? “你给那些村人吃的药,好像很不错。”声音慢条斯理地又道。 他心里“咯噔”一下,心中顿时惊慌起来,那药药性十分厉害,能在短期内让人变得强壮,当然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比如身体各部位产生剧烈的变化,让人变得嗜血而且充满野性,挨不过药性的人都会死,可是若挨过了,在一定期间内反而会变得比一般人更耐饥耐寒,生命力也更强盛。 “我……我何时用了那种药……我怎么不知道?”他惶惶地道。难怪他怎么都死不了,他若一直死不了,那恰恰证明了他在不知何时已经挨过了药性,因此才会如此“坚强”地活着。 “我们做个交易,如何?”声音循循善诱,成了此刻他心中唯一的光。 “什么……交易?”他问的时候大概就明白了,他已经变成了这样,再也没什么是非坚持不可的事了。 “只要你把你所知的一切都告诉我,我便完成你的心愿,不过——” “不过什么……” “若让我觉得你没有说清楚,或者还有什么藏着掖着,那反正我这里缺了很多试药的人,你又那么‘强壮’,我觉得,是非常适合的人选。”声音好似很高兴,听来声音的主人更希望用他来试药,而不是帮他去死。 “我说!我什么都说,只要让我死,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地道。 “很好,那——我们就开始。” 地宫之上,是一片死寂,到处都是荒芜、飞沙、废墟和残骸,这是一座销声匿迹多年的死亡之城,然而在很久很久以前,此地正是黄帝伐蚩尤的陈兵之地,也是后来被商汤所灭的昆吾之国,更与如今的应国遥遥遥相对,两地只隔着一条波涛汹涌又一望无垠的长河,名曰涿水。 巴蛇食象·完 ※※※※※※※※※※※※※※※※※※※※ 越来越接近事发之地了,不过还有很多要写~~ (关于地名和位置有些是虚构,有些是查过资料做过考据的,不过还是不能较真的,黄帝和蚩尤那么遥远的人和事就让天天自己去考据,他总归距离比我们都要近得多>_ 食蛇之鸩(一.1) 滍阳在滍水以北,乃应国都城,又名鹰城。 鹰城繁华,六通四达,临山靠水,物阜民丰。 不过,再繁华的地方都有旮旯犄角,在鹰城最北边有个边缘地带,称北市,那儿龙蛇混杂,坊市赌场烟花柳巷应有尽有,其原因是它位于应国和霍国之间,然而汝水在末端分成两股,恰好将这一隅之地与两国都分了开来,仿佛自成一地,在最初霍、应两国划分地盘的时候也不知是有意无意,竟无人提及,而后这一带自成气候更是难以接管,久而久之,北市就成了三不管地带,却又因此使之更为特殊,商人往来,禁品倒卖,杀人越货层出不穷,来到这样的地方若是无人庇护,下场通常就是失踪得连个影子都不留,让人根本无从寻起。 北市从外表上看起来也与鹰城大不相同,鹰城街道宽阔房屋整齐,北市则盘根错节,房屋鳞次栉比,分不清是住房还是商户,有些干脆兼容两者,这就使得街巷细长蜿蜒,到处拥挤压缩,门与门错落相邻,看着显得十分凌乱,然而当地人都清楚这里每一扇门都不可小觑,或许里面别有洞天,有些屋子和屋子打通,也有些从外面看不出来,但地底下却是四通八达的。 北市凶名在外,可却是设有学堂的,凡六岁至十二岁的孩童,全都能在里面学习,学的内容分门别类,从巫师到匠人、从做饭到制衣、从草药到兽医、从当兵到当官,包罗万象,有些就算没有教导的夫子,也有竹简卷册供学子们钻研。 学堂占地极大,四面都有围墙,且平日里有北市护卫队把守,北市外来者极多,倒是不敢在北市闹事,主要还是因为北市凶名太盛,只有少数仗着身份地位不同寻常的纨绔才会偶尔闹出点状况来,实际上北市的治安比外界想象中的还要好上许多,也只有没脑子的人才会觉得北市是个有钱就能无法无天猖狂横行之地,当然有钱的确可以,但这个“有”绝非普通的“有”,北市卧虎藏龙,乱是表面,穷是表象,真正的北市蛰伏其下,养精蓄锐,暗藏韬晦。 学堂是合宿制,六岁左右的孩子还不到干活的年纪,而且这里好多孩子都是孤儿,原本就没地方住,便一直住在学堂里,不过一旦年龄满十岁,就可以在学堂里做事赚取生活费,学堂很大,事情当然也多,光是打扫学堂角角落落和照顾学堂里的花花草草就需要花费许多人力和时间,至于十岁以下的孩子做事则都要有人带着,而且只能换取学堂里现有的物资,但饶是如此,孩子们也都很是积极,所以北市这唯一一所学堂几乎每时每刻都干净整洁,可以看出无论是孩子还是夫子,都把学堂视作自己的家。 白天大家都以学习为主,到了太阳下山以后,唯一亮灯的地方就只有学堂里最大的一间堂屋,除此之外,烛火的使用也是有限制的,另有几位夫子的住处是可以燃灯的,但熄灯的时间是有规定的,学子和夫子都要遵守,是以一到夜晚直至熄灯之前,孩子们三三两两的不是在堂屋里继续看书学习,就是跑去夫子那儿问东问西,他们最喜欢聚集的地方是学堂的药园,掌管药园的夫子名叫子玉,尽管他的腿有点瘸,眼睛也是瞎的,但是这位夫子深受孩子们的喜爱,他除了作为夫子教孩子们草药的知识以外,还是个说书人,孩子们最喜欢听他讲那些妙趣横生天马行空的故事,那里面充满了对妖魔鬼怪非人之间的幻想,同时也凝聚了道理正义,总能唤起孩子们无限的情感和勇气,以及诸多的想象和好奇。 ※※※※※※※※※※※※※※※※※※※※ 螣蛇卷蛇好多哦~~不过这个食蛇主角不是蛇~~~这卷开始了,一样也是日连,不过一般当天晚上23点30之前还没发就是当天有事来不及更新,尽量跟之前那个故事一样日连到写完为止。 公众号鸟虫书堂有兴趣可以加一下,招摇贵人卷完整版都在里面。 食蛇之鸩(一.2) “今日我要同你们说的是鸟。”子玉夫子的声音犹如质地悦耳的玉击声,温温润润的,十分好听,他娓娓道来,仿佛带着听故事的人进入了一个奇妙的空间,使人欲罢不能,浮想联翩。 “女几之山,其鸟多鸩。”子玉夫子道:“这种鸩大如雕,紫绿色,长颈赤喙,食蝮蛇头,凡鸩饮水处,百虫吸之皆死。人们有时候会把它和云鸟混为一谈,云鸟雄名运日,雌名阴谐,天晏静无云,则运日先鸣,天将阴雨,则阴谐鸣之,一者知晏,一者知雨,然鸩鸟喝云鸟两者都食蝮蛇,后者便被人们误以为也是鸩鸟。实则真正的鸩鸟连一根毛都是有剧毒的,用鸩毛为毒酒,名曰鸩酒。另有一种鸟虽与鸩鸟同名,但它长于瑶碧山上,模样像雉,好吃臭虫,身上也无毒。” “像雉的鸟漂亮吗?据说雄雉羽毛很美,尾巴很长。” “鸩酒喝下去立刻就会死吗?死状是如何的?” “运日和阴谐长得好看吗?除了鸣叫的时间不同,它们还有什么区别吗?” “我们这里能见到这三种鸟吗?” 一众前来听故事的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发问了。 “别急,且说一说驯鸟师驯鸩鸟之事。”子玉夫子让孩子们稍安勿躁,他继续说了下去道:“有一个驯鸟师欲挑战驯服鸩鸟,自然是有毒的鸩鸟,他去到女几之山,一路寻找鸩鸟的踪迹,先前提过,但凡鸩鸟饮水之处,百虫皆死,因此此人一路寻找没有蛇虫踪迹的水源,或者是能见蛇虫尸体的水源,然而他越走越深,却还是没见到预想中的那种水源。” “然后呢?”烛光下一双双眼睛都牢牢盯着子玉夫子,子玉夫子闭目的面容沉静,却又似乎带着些微的回忆,有一种他好像在说自身经历的感觉,实际上每次子玉夫子说故事的时候都会给人这样的感觉,总让人产生一种他好似什么都经历过的错觉。 “那人越走越深,他身上带的水已经喝完了,无奈之下,他只得就地取水喝,这个人非常小心,特地寻了一条有其他兽类出没的水源饮水,这之后,他发现女几山上的鸟儿多了起来,之前他一只都没见到,如今好多鸟儿出现在天空盘旋,每一只都很大,模样像雕,他猜测这些鸟很可能就是他要找的鸩鸟。” “鸩鸟食蛇,且浑身是毒,是非常容易辨认的,却并不易捕捉,不过驯鸟师也是一身的本领,他上山的路上都在网蛇,毕竟鸩鸟活动之处是没有其他活物的,时间一久鸩鸟必然要去别处猎食,因此驯鸟师网蛇作为诱饵,他用网来的蛇精心布置了好几处陷阱,并交织成一张极大的网,只要鸩鸟被猎物吸引飞落半空,就必定能落入他的陷阱。” “果不其然,鸩鸟尽管浑身是毒,但它毕竟只是鸟,它们还没有聪明到能识破人类的陷阱,几只鸩鸟都只看见了树丛中蠕动的蛇,它们接连俯冲下来欲将之叼走,然而黄雀在后,驯鸟师早就虎视眈眈将这几只鸩鸟盯住了,就在它们飞下来落入陷阱的一瞬间,驯鸟师便收了网,那几只鸩鸟便被他成功猎捕了。” ※※※※※※※※※※※※※※※※※※※※ 云鸟其实是一个字,打不出来,就变成云鸟了。 食蛇之鸩(一.3) “哇!驯鸟师好厉害啊!” “那鸩鸟怎么办呢?它们会不会被杀死啊?” 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自孩子们的口中发出,另外也有孩子好奇鸩鸟要如何才能驯服。 子玉夫子便回答说道:“鸩鸟浑身是毒,自然是碰不得的,驯服的过程也很漫长,鸩鸟性烈,是十分骄傲的鸟类,被人所猎捕,它们的反抗必定十分激烈,可是到底也熬不过驯鸟师的手段,最终这几只鸩鸟皆向那人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驯服鸩鸟的人声名大振,有人暗中联系驯鸟师,想要花大价钱买他手上的鸩鸟,鸩鸟毒性剧烈,一旦被驯服,就能成为极好的保-护-伞,那些有钱又怕死的人,都想养一只鸩鸟在身边。” “鸩鸟被驯服了之后会不会反扑啊?那些人养着那样的毒鸟能放心吗?”众学子又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 “驯鸟师所售卖之鸟已并非最初的那几只鸩鸟了,而是鸩鸟所诞下的雏鸟,雏鸟对驯鸟师的感情和被猎捕的那几只是完全不同的,从小就习惯与人类相处的鸩鸟,又被训练过,自然不会反扑了。”子玉夫子向孩子们解释道。 “原来如此啊。”孩子们恍然大悟,催促子玉夫子说下去:“那之后呢?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鸩鸟被人类饲养,可想而知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光是鸩鸟吃的食物就不简单,因而能养得起鸩鸟的人,也必定都是一些大人物。 “驯鸟师将饲鸟法则一一写明,尤其是中毒一项,他可不想因此成为纵鸟杀人的凶手,所以他让那些前来购鸟之人都签下一份《自愿饲养生死书》,里面写明若因鸩鸟之毒身亡,无论是否因为饲鸟不慎或是别的原因,都不能找驯鸟师的麻烦,这条约定是单向的,只对驯鸟师有利,但饶是如此,还是有人不肯放弃,愿意冒险尝试饲养鸩鸟。” “这世上就是有人喜欢冒险,驯鸟师不就是如此吗?明明知道是毒鸟,还要去驯服这种鸟。” “就是说啊,而且就算签下了《自愿饲养生死书》,万一出了事有人暗中向驯鸟师复仇也没人管?” “嘘,咱们先听夫子说下去。” 子玉夫子淡淡一笑,便接着说了下去:“驯鸟师的顾客里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城主,那位大城主签下了生死书后,挑选了一只鸩鸟带回了城。但是没过多久,大城主就死了,正是死于中毒。” “啊?” “这是怎么回事啊?” “是因为鸩鸟的缘故吗?” “我猜不是,如果是的话,那也太明显了。” “可是饲养鸩鸟本来就有这种危险的啊,肯定是那大城主自己不小心。” “那其他购买鸩鸟的人有没有事啊?” “肯定有出事的,谁让这鸩鸟那么毒呢!”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开了,子玉夫子的神色在烛光中有些恍惚,晦暗不明的,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一直没再开口。 “夫子夫子,究竟那大城主是不是因为鸩鸟的毒而死的啊?”有人迫不及待地问了出来。 子玉夫子回过神,露出了一脸卖关子的笑容说:“快到熄灯的时辰了,想知道大城主是因何而死的,且听下回分解。” “啊……” “不是……” 众人一阵哀嚎,不过学堂熄灯的规矩还是很严格的,而且子玉夫子说“下回分解”估计还有内情,急急忙忙就算问出来结果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孩子们只得带着满腹的好奇各自回寝睡觉。 食蛇之鸩(一.4) 熄灯时刻一到,学堂瞬间陷入了黑暗之中,仿佛夜色迅速将之包裹,但学堂之外的北市仍是星星点点,夜晚的北市只比白天更凸显了繁华,这里从来就没有宵禁,纵横交错的窄巷中总是灯火通明,只让外人皆以为北市里夜夜笙歌,是个纸醉金迷之地,两厢一对比,熄灯后的学堂就显得很是本分了。 这一日,子玉夫子熄灯后并未就寝,而是静坐在黑暗中,不知道在等谁人的到来。 学堂里仍不时有窃窃语声,直到亥时一过,整个学堂才完全陷入寂静里,无论是孩子还是夫子,皆已熟睡,唯有子玉夫子在此刻起身开了窗,他眼睛看不见,在夜里行动一如平常,窗外月色正浓,映出了一只鸟儿展翅翱翔之姿,短短一瞬,便又消失在黑暗的云层之中。 片刻后,子玉夫子的窗外便有了些微的响动。 随着窸窣的衣物声连同鸟儿挥动翅膀的声音出现又消失,子玉的房中便多了一人。 “大人,别来无恙。”声音仿佛带着夜晚的清凉,却也有着一丝罕见的尊敬,能在夜半乘坐大鸟前来之人,正是应皇天。 “是否又有了收获?”子玉夫子不与他寒暄,只问。 “不错,人在密室,另外,几日后会有人带十几名孩子过来,又要劳烦大人了。”应皇天道。 “是巴陵村的那些孩子?” “正是。” “也好,带过来方便照看。” “北市最近有无异常?” “鹰城的探子来过几次,看来他们准备行动了。” “如今的北市在我们这位应侯眼中是一块香饽饽,他可是很想将这里一口吞下呢。” “可别噎着才好。”子玉夫子淡淡道。 “就让他吞吞看,吞下后,他就能尝到噎着又吐不出来的感受了。”应皇天似笑非笑地道。 “是啊,只要他敢吞,那么就有他受的。”子玉夫子说出这句话来的时候语气阴冷,若是被孩子们听到,恐怕不会相信这是从子玉夫子口中说出来的话,听起来,更有几分浓浓的杀意。 “放心,这场好戏一定会上演,大人就等着慢慢欣赏。”应皇天的语调倒是透着几分愉悦,他对子玉夫子道。 闻言,子玉夫子身上的煞气似乎减轻了一些,说:“没想到还会有这样一日,你真是他的好儿子,只可惜……” 他想起了曾经那位真正的应侯,尽管他看不见眼前应皇天的模样,但他想应皇天必定也如当年的应侯那样,气宇轩昂仰不愧天,而且应皇天才智不凡颖悟绝伦,早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实在是因为那人太过死板太过正直,他怎么劝都没有用,才会遭奸人所害,以至于他那样大公至正之人,偏偏对自己的妻儿有所亏欠,不仅保护不了妻子,也看不到儿子长大成人,真是可悲、可叹,也让他觉得十分可怜。 应皇天却仿佛不萦于怀,只道:“被夺走的,都会一一还回来,况且,每个人都难逃一死,时至今日,大人也该往前看才是。” 子玉夫子自嘲一笑说:“论胸怀,我实在不如你。” “非也,大人是当事人,我是旁观者,不能一概而论。”应皇天并不承认这一点,道。 “好了,早些回去,有事再于你联络。”子玉夫子道。 “好。”应皇天话音落下,便跃出窗外,很快,子玉夫子就听见大翅挥展之声,几下后便消失得再也听不见。 ※※※※※※※※※※※※※※※※※※※※ 明日外出,停更一天~~ 食蛇之鸩(二.1) 从洞庭到应国,可以称得上是跋山涉水了,更何况上路的还是十数名孩童,和几名妇人,护着他们的人正是观言和巴陵村的男人们,他们在观言的劝说下,最终决定离开巴陵一地,去到据说能让孩子们得到很好照顾的地方——一个有同龄人聚集的学堂。为此,巴陵村的男人和女人们也都一并离开了那个让他们充满恐怖回忆的曾经的家,陪同孩子们远走他乡。 路途遥远艰辛,但好在并没有遇到危险,观言深知这必然是来自应皇天提前又妥帖的安排,本来也是应皇天建议他带孩子们前往的,他说那个地方很安全,看似位于应国境内,实则乃自治之地,尤其那里有一个非常特别的学堂,和应国以及其他各国的学堂都不一样。 说的就连观言都动了心,很想去那所学堂看一看瞧一瞧,不过应皇天说那学堂的事情不便透露给其他人知晓,于是观言是在与丰怿三人准备回丹阳的时候分开的,他声称巴陵的事解决了还要去一趟别的地方,就不与他们一同回去了,丰怿三人不疑有他,原本观言就是神仕,身上的任务与巫宗府是截然不同的。 巴陵的孩子们恢复的并不太好,他们依然惶惶不可终日,很少说话很少笑,丰怿等人不可能一直待在山中,若非如此,应皇天也不会提起那所学堂,观言对应皇天深信不疑,同时他也觉得孩子们的确需要换一个环境才会使他们不再那么紧张。 果不其然上了路之后,观言能察觉出那些孩子对于外界的好奇逐渐增多,紧张的情绪越渐减少,大约是巴陵带给他们的阴影因为越渐远离那里的缘故也逐渐在减淡,这是个好现象,孩子们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外界广阔的天地之中,这是观言所乐见的,也是他本来就期望的。 一路风尘仆仆,又是山路又是水路,风餐露宿的,孩子们却没一个叫苦叫累,巴陵村民原本就靠山过活,倒是对野外的生活适应得很,男人们狩猎,女人们埋锅造饭,路上就算走得慢,但有吃有喝,晚上又没有危险,大家都睡得很好,路上的时间尽管漫长,却算不上艰辛,甚至到了后来,孩子们还会小声地在那儿交头接耳,这让观言和其他巴陵村人看着很是欣慰。 总算在一个半月后一行人进入了应国的地界,他们正是入了应国的主城,鹰城。 观言是第二次来到这里。 距离前一次来算起来不过才一年多,可不知为何,他却觉得好似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大约是自九鼎一事后他又遇到了好多事的缘故,尤其是自己的义父不在了,他消沉了很长一阵,还有犬首人一事,也让他一度噩梦连连,要不是应皇天一直在他的身边,又经常有别的事引开他的注意,他都不知道需要花多久时间才能振作起来。 不过一年多的时间,鹰城自然不会有任何的改变,依然如观言曾经所见那样琼楼玉宇雕梁画栋的,一派大都城繁华热闹的景象,这让跟着他进城的一行人无端产生一种自卑感,仿佛他们出现在了不该到来的地方。 食蛇之鸩(二.2) 观言依照应皇天的吩咐,并没有将人一次性带入城,不然十多个孩子太过显眼,他们分批假扮带孩子的夫妻进了城,观言则和其中两个村民扮作兄弟,带着最小的那两名孩子最后进了城,由于应皇天早就替他们安排得妥妥当当,也安排了接应他们的人,因而进了鹰城后,他们便住进了一座偌大的别院里。 “观大人,我们真的能住在这里吗?”雄力摘下兜帽,露出颧骨高凸的脸,他如今是巴陵村的大家长,在男人中他的实力最是强悍,脑子也最灵活,深得众人的信任,雄力自己也愿意担起这个重任,加上他还有五名不错的帮手,先前去巴陵狩猎,他们就各自有了分工,也是以雄力为首,如今狩猎成了保护村民,也没有太大的不同,六人本就是一路患难走过来的,如今也是齐心协力的,对雄力一事也毫无芥蒂。 “当然,你们是客人,怎么不能住这里?”观言看出了雄力等人的拘束,便对雄力道:“巴陵是个山清水秀得天独厚的地方,你们从那里出来,并不比鹰城的人差,多住一阵就习惯了,别担心。” 虽然进城开始观言就这样说了,不过这种身在异地的感觉也不是说习惯就能习惯得了的,尤其这异地还那么繁华,总感觉高高在上的,感觉上并不是他们能长久待下去的地方,观言却不由分说,给众人都安排好了房间。 别院有三进,厢房也很多,但是村民们初来乍到,不喜欢隔得太远,于是他们都窝在同一个院子里,厢房也选择了相邻的五间,他们宁愿几个人住一间,也不愿意一人一间,毕竟他们在巴陵那个洞窟群居惯了,一下子让他们分开住反而觉得距离被拉远了,不如从前那样亲近。 安顿好了村人,观言才总算跟应皇天接上了头,这人总是神神秘秘的,从头到尾都没露过面,观言也早就习惯了他的神出鬼没,而这一次接头的地点,竟然是在花楼。观言实在不明白应皇天为什么要选择那样一个地方接头,偌大的鹰城难道就没有别的更正经又适合他们谈话的地方吗? “哎呦,这位年轻英俊的少年郎,不如来我们万花楼坐一坐!” “小兄弟,别走那么快嘛,看看我们楼里的姑娘啊,别害羞嘛!” “……” 观言头都不敢抬一张脸通红,也不知是被一路上的姑娘闹的还是被灯火照的,他快步地走在满是脂粉味的花街柳巷里,一不留神就走过了头,只好掉头又走了回去,停在了写有“天魁阁”三个字的小楼门前。 “这位公子,是要来我们天魁阁找天儿姑娘吗?”风韵犹存的鸨母摇曳着依然凹凸有致的曼妙身躯,以一副邀请又略带妩媚的姿态凑上前问观言道。 观言被吓得倒退一步,低垂着眼说:“是、是的。”他声音轻的像蚊子,“天魁阁”“天儿姑娘”,这就是他接到的飞枭传书上写的唯二内容,此刻他也只能答“是”。 “好咧!姑娘们,还不快来请这位公子入内!” “来啦,妈妈!”姑娘们一拥而上,鸨母笑着就要伸手去拉观言,却被观言一个激灵躲开了,他红着一张俊秀的脸道:“我自己走、自己走!” 围着他的姑娘们用手帕捂着嘴直笑,最后观言还是被她们一同推进了天魁阁之中。 食蛇之鸩(二.3) 进入天魁阁之后,观言只觉得手脚都无处安放,拘束得不行,这样的地方根本不是他应该来的,可他偏偏不得不来,不久前他还让雄力他们要习惯住别院,如今风水轮流转,虽说花楼与别院根本是两码事,他也不可能习惯这里,不过至少在这一刻,他总不能僵得手脚都不能动弹。 “公子快快请进,翡翠,给贵客上茶。”鸨母招呼观言在楼内大厅入座,向里面迎客的翡翠道。 “哎,妈妈!”翡翠答应一声,为观言端来茶水。 推着观言进来的姑娘们中,有两人留了下来,一人紫衣一人红衣,她们一人一边在观言身旁落座,与观言挨得极近,观言这辈子都还没跟女子距离那么近过,几乎是坐立不安,结结巴巴地道:“姑、姑娘,能不能坐那边?”香粉味不断传入鼻尖,观言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有点困难了。 “公子都进来了,就不要那么矜持了,来,公子先吃点水果。”坐在观言左边的红衣女子拿起几上的一串葡萄,喂了一颗到观言的嘴边,观言怎么可能张嘴,他拼命往后躲,手也抬起来挡着自己的脸,宛如面对的不是娇柔女子,而是洪水猛兽。 “好了小红,你别再逗公子了,我看这位公子也不是来天魁阁里享乐的,公子,别理小红,先喝杯茶。”紫衣女子笑着喝止了红衣女子,小红姑娘闻言只好放下了葡萄,端起茶递到观言手边,笑盈盈地说:“公子恕罪,红儿给公子敬茶,算作赔罪。” 观言见状只能接下,口中说:“没、没事,姑娘莫要如此。” “听闻公子是来找天儿姐姐的?”紫衣女子这时问观言道。 “啊、是、是的,在下有事、有事找她,没有别的用意。”观言连忙回答。 “噗嗤”一声,紫衣女子和红衣女子双双笑了出来,她们觉得面前这位公子着实有趣得紧,脸红得像是一颗熟透的苹果,兀自正襟危坐,他这样坐在书斋里倒是没什么,可如此笔挺正经地坐在花楼里,就是一幅奇景了。 观言早已满头都是汗,总觉得越描越黑,认识应皇天以来,他感觉就属这次见面难度最大,可人都来了,若是就这样离开总是不太好,就是对这里的姑娘来说也是一件不怎么礼貌的事。 “想见天儿姐姐的人都是这么说的。”红衣女子拍手一笑说:“不过咱们天儿姐姐可是镇阁之宝,她不轻易露面,也极少见客,想要得见她的真颜,可是比登天还难呢。” 观言听了她的话也不是很在意,他主要是来见应皇天的,能不能见到“天儿姑娘”跟他没什么关系,估计应皇天也就是借了“天儿姑娘”这个名头而已,但他毕竟还是得问上一句:“那不知今日在下能否有幸见到天儿姑娘?” “这倒是不难,姐姐每日都会在阁中抚上一曲,一会儿公子就能大饱耳福了。”紫衣姑娘说:“至于适才公子说有事找她,那婉儿也不知公子有没有这个福气。” “这话怎么说?”观言问。又说很快能见到,又说她不轻易露面和见客,那到底有没有可能见到呢? “若客人中有姐姐中意的,那么姐姐大概是会见上一见的,不过这种情况很少就是了。”紫衣姑娘回答说。 食蛇之鸩(二.4) 听紫衣姑娘这么说,观言不禁要想那他到底会怎么跟应皇天碰面?或者说,应皇天到底是怎么安排的?是一会儿趁着天儿姑娘演奏来找他,还是别的途径?他四处张望,并未发现有什么联络的暗号,他只好继续在天魁阁的大厅里待着,又装模做样问了几句天儿姑娘的情况。 不过这天儿姑娘在天魁阁里似乎也是个特殊的存在,她从来不接待客人,再尊贵的客人只要她看不上,就可以不理会,如果对方来硬的,那天魁阁里的护卫就会齐齐出动,这些护卫都是硬茬子,至今还没在动武这件事情上吃过败仗,那些被打的人灰溜溜离开后,就再也不会出现了,有好事的人曾经特地去留意那些人后来会不会来天魁阁再报复回去,可奇异的是被打的人好像真的都被打怕了一样,根本不敢提前一晚发生的事,甚至连听到“天魁阁”三个字都会害怕得瑟瑟发抖。 红衣女子说书一样把那些仗势欺人的家伙说了一通,顺便宣扬天魁阁护卫如何如何厉害,还着重描述那些人被揍后的怂样,观言听得津津有味,觉得天魁阁的护卫应该都很强,能打的那些权贵都不敢再回来找麻烦,同时还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不过他也没细想,因为接着红衣女子就又说起那位天儿姑娘的琴技来。 “那可真是只有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我觉得我们这里之所以叫‘天魁阁’,正是因为有天儿姐姐这个超级台柱在的缘故,她的琴技实在是很了不得呢!” 观言听在耳中,却有些不以为然,他听过的最了不得的琴声,恐怕是几年前流波山最后那场大战中章乐破夔皮鼓的那一曲能使百兽率舞的琴音了,这使得他后来再听任何琴音都没什么感觉,因此红衣女子说得再是天花乱坠,观言都没往心里去,见他毫无心动的模样,红衣女子不禁闷闷地道:“公子你可别不信,一会儿你就知道天儿姐姐的厉害了!” 紫衣女子见状笑着对红衣女子道:“耳听为实,小红你说得再多,也不如一会儿公子自己听一回。” “也是。”红衣女子说得有些累了,嘴巴也干了,她端起桌上的葡萄自己一颗一颗吃了起来,但她的眼神频频往大厅中央的台上瞄,显然在期待天儿姑娘的到来。 越接近演奏的时刻,天魁阁里的人就越多,陆续有人从天魁阁外头走进来,二楼三楼厢房中的人也都出了厢房聚到了回廊上,大厅中央的舞台已经布置上了,四面全都围上了屏风,观言见状,才明白这就是所谓的天儿姑娘从不露面了,不过她总要从楼上下来的,难不成下来的时候是遮着脸的? 正兀自琢磨,“铮”的一声,琴声竟忽然间出现了。 咦? 观言一愣,身边已有人激动地脱口而出:“来了!”然而一旁立刻有人喝止他道:“嘘,噤声!” 事实上在第一声琴音响过后,厅中的人们都很自觉地安静下来,偶有激动地忍不住出声的人也很快闭上了嘴,每个人都竖起耳朵,脸上充满了急切和期盼,大概全场只有观言最是平静,他只是有些惊讶于原来天儿姑娘不是从楼上下来的,而是从下面上来的。 随着琴音再度响起,一个隐约又窈窕的轮廓自下而上缓缓出现在舞台中央,亦在四面屏风的中央。 食蛇之鸩(二.5) 蓦然间,铮铮琴音自屏风后滚滚而来,瞬间就有了气吞山河之势,琴音连绵不绝,端的是汹涌澎湃,波澜壮阔,又仿佛凭空升起千岩万壑,大气磅礴,观言几乎是顷刻间就被如此恢弘的琴音摄住了心神,再也没有了别的念头,心思全都凝在屏风后那张琴、那双手上。观言专心致志,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周遭的客人也跟观言是一个模样,每个人都被这样的琴音深深吸引,个个身心沉醉,难以自拔,正是素手纤纤,弹指间,拨云撩雨,慑人心魄,弄人心弦。 一曲毕,众人如梦方醒。 天魁阁里鸦雀无声,不知是在回味,亦或是还陷在震撼之中,竟然连屏风被人悄悄撤走也没反应,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突然大叫一声:“天儿姑娘露面了!” 众人猛地回过了神,观言怔怔望向台中央那揽琴遮面长身玉立之人,仅是露出的一双眼睛就令人一瞥惊鸿,那双眼眼尾飞红,双眸璀璨如星,漆黑若夜,深不可测,正直直朝他的方向望过来,观言一个激灵,总觉得那眼中似有杀伐戾气,再仔细看时却只见似笑非笑,然后,方才抚琴的纤长手指便抬了起来,竟是向他凌空一指,下一瞬间,只见舞台地面一沉,那女子随即落入其中,“咔擦”一声,机关开合间,地面恢复原状,那上面的女子已然消失不见。 “天儿姑娘!” 天魁阁中的人这才完全反应过来,顿时“天儿姑娘”的高呼一声高过一声,在大厅间如雷般炸响。 还有一部分人朝着刚刚天儿姑娘所指的方向看过来,眼神中充满了羡慕,有些则是嫉妒,更有的见观言是个生面孔,忿忿地道:“天儿姑娘别是看错了,这位公子你是第一次来天魁阁?” 观言仍在懵懵然中,方才舞台上那越过重重人群又猝不及防的一指,直指的他脸红耳热,心跳加快,竟有种热血上涌的感觉,他脑中一片空白,耳畔“嗡嗡”作响,哪里还有思考的余地,自然也没听见有人针对他发问的这一句。 “这家伙是谁呀?怎么这么好运?我以前可从未在天魁阁里见过他!” “就是说呀!” “每当天儿姑娘愿意见某位客人的时候,就会像这样露个脸,可是一年之中都见不到一次,这人简直是走了狗屎运了!” “我也不求被天儿姑娘点名,只想好好看她一眼,可惜刚刚人都出来了,我居然没及时注意到,真是……哎……” 人们议论纷纷,有人扼腕,有人嫉妒,有人不平,这就让众人的注意力从天儿姑娘身上全都转移到了观言的身上,观言摸摸鼻子,他可从没想过来天魁阁后自己会成为众矢之的,那天儿姑娘简直是将火引到了他的身上,倘若是真的见到天儿姑娘也就罢了,问题是他见的人只是应皇天呀! “公子当真是来找天儿姐姐的呀!”观言身旁的小红也是吃惊万分,她刚才只以为观言是慕名前来,没想到天儿姐姐看起来是知道他的,不然可不会突然指过来。 观言便解释道:“在下只是如约前来,之前并未见过天儿姑娘。” 小红这会儿反倒不信他了,用非常怀疑的目光打量着观言,紫衣女子却不等小红再开口,径自对观言道:“公子,既然天儿姐姐指名要见您,还请公子快快随婉儿上楼。” “好、麻烦姑娘带路。”观言巴不得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他来之前只想安安静静地见应皇天,可从没料到自己会像这样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如今他百口莫辩,不过若是真能见到天儿姑娘,倒也不虚此行,毕竟刚才那琴音着实令人神往心醉,深铭肺腑。 食蛇之鸩(二.6) 紫衣女子将观言带到三楼一间厢房内便道:“公子稍候片刻,婉儿去请天儿姑娘过来。” “麻烦了。”观言外表看似平静,可心中却隐隐有些期待,不久后,房门被推开,观言连忙望出去,却见进来的还是紫衣女子。 “公子好似很是失望啊。”婉儿见状,不由打趣观言道。 观言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干巴巴地说:“没、没有,怎么会呢。” 婉儿笑笑说:“天儿姐姐正在沐浴,婉儿先为公子送些吃的过来。” 观言立刻起身向她道谢,婉儿将茶点和下酒菜一一摆了出来,又对观言道:“公子慢用。” “多谢。” 观言对着一桌子吃食无聊地等待,不时往窗外望一眼。 三楼的这间厢房视野很好,往外正对鹰城宫城方向,放眼望去已是长灯明巷,正是一派灯火辉煌。 等了好一会儿,门外才总算有了动静,脚步声停在门外,一个冷淡的女声传来:“你们先离开。” “是,小姐。” 观言一颗心猛地狂跳起来,他刚才也只是想想,等的人终究还是应皇天,不过他真没想到来的竟会是那位天儿姑娘。 随着门被推开,观言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看向门外。 就见一人披着外袍走了进来,沐浴过后的长发还没有完全干,只是松松扎了一把,浑身都好像还泛着水汽,来人身形高挑,脸上戴着半张面具,依然只露出那双眼睛,眼尾的飞红已经被洗去了,然而眼神正是先前印象中的那种犀利,仿佛锋芒暗藏,一如此人手下的琴音。 “天、天儿姑娘。”观言不自觉就站起身,像是要迎上去,却又觉得太过冒失而站在了原地。 来人闻言微一挑眉,待身后的房门关上,才随手将面具摘下,看着观言,眼神在瞬间变成了观言无比熟悉的模样,唇角则噙着一抹戏谑的笑,说:“观小言,看来你识人不清啊。” 观言彻底呆滞,半晌没了声音,眼前这个人哪儿是什么天儿姑娘,根本就是应皇天本人啊! 应皇天忽地又戴上面具,眼神随即改变,他缓步上前,逐渐接近观言,直到他走到观言的面前,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状似轻佻地勾起了观言的下巴,吐气如兰地道:“听说,这位公子想见一见本姑娘?”他的声音完全就是变了一个人,气质也随之改变,观言只觉得自己眼前的人并非应皇天,而是一名女子。 要不是亲眼看见,亲耳听见,观言还真不敢相信,可他再仔仔细细瞅着眼前的人看了又看,应皇天原本就高,扮演的女子自然也是过分高挑了,大约也是因此,气质和气势都颇为惊人,应皇天也瘦,如今套上一件略微宽松的外袍忽然就显得肩膀都窄了许多,他容姿本就出众,扮女装竟无一点违和,就是颇显得英气了,最令观言吃惊的是应皇天的声音,他完全不知道这家伙是几时练就的这样一种变声的本领,居然完全听不出原本的声音来。 “你……”观言有些哑然地看着应皇天,后者施施然在他对面落座,重新摘下面具,说了句:“能瞒过你,还是挺有成就感的。”说这句话的时候,应皇天的语调也显得很是满意。 观言吃惊过后也就只有佩服了,想到应皇天刚刚在舞台上还就是盯着自己看,自己却连一丁点儿都不曾怀疑,着实是被应皇天瞒了过去。 “你的琴是跟章乐公子学的吗?”观言忍不住要问,他觉得没怀疑的主要原因还是这一手厉害的琴技,应皇天可从未透露过他居然学了琴! 应皇天得意的笑笑,不置可否。 食蛇之鸩(三.1) 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观言早在应皇天身上感受过太多太多次,倒也不差这一次,不过无论怎么说,他又一次被应皇天骗过了,观言不由得就想起与应皇天初次打交道那次,应皇天也是扮作了大公主骗过了他,那时他的变声本领似乎还没这么厉害,没想到如今已经能泰然自若以女装出现在那么多人的面前了,刚才喊他“小姐”的人,乃至于这里的小红和婉儿,恐怕都不会想到她们崇拜的天儿姑娘竟然会是一名男子! “好了,别盯着我看了,言归正传。”应皇天托着下巴,对观言说了一句道。 观言连忙移开视线,端起茶杯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明明应皇天如今沐浴后是一张素颜,就是平常的那张脸,可他还是觉得跟刚才那眼尾飞红的人重合了似的,大概是因为这会儿应皇天为了假扮天儿姑娘身上穿了一件绯红云纹锦沿曲裾的缘故,观言怎么看都觉得应皇天的脸容好像被衬得特别昳丽,和往日见惯的模样总有些不大相同,却又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同,因此盯着他一看就看入了神。 “咳,你不是说,去的是北市吗?怎么会将人安置在鹰城里的?”观言问应皇天道。 应皇天回答:“北市是好,不过最近会有些动作,我给孩子们请了夫子,先在鹰城里学起来,至于其他人,男人如果愿意的话这几天我刚好有事能交代他们去做,女人就先留下来照看孩子,到了北市学堂再给她们安排别的活。” “你要交代雄力他们做什么?”巴陵村人到底都是观言亲自带出来的,他自然想要了解仔细一些。 应皇天看向窗外被夜色笼罩的宫城,眼神中浮现出一丝讥诮,随后道:“雄力几人本事不小,我想让他们做一件大事。” 观言一愣,一听是“大事”,不由就问:“危险吗?” 应皇天摸摸下巴说:“也还好,放心,我会安排好的,他们一根汗毛都不会少。” 观言放下心来,忽而想到了什么,又道:“对了,来的路上我听说北市是鹰城的边缘地带,是这样吗?”观言对鹰城的情况不熟,来的时候打听了一些,才得知北市既属于鹰城,又并不归鹰城管辖,而相邻的霍国对北市也持放任态度,颇有些避之不及的味道,一点儿都没有将之占为己有的念头。 应皇天点头,却又说:“北市与鹰城一河之隔,至今都是自治的,不过很快鹰城的应侯就要派兵占领北市了。” “啊?”观言瞪大双眼,都要派兵了,这可不是小事啊,兵都派了过去,这岂不是意味着一不小心就要打仗了吗? “别紧张,只要北市不反抗,他们的人马不会有什么大动作。”应皇天对观言道。 “北市的人应该不会轻易让他们占领的?”观言反问。 “那是当然的,不过具体的我暂时就不跟你说了,反正你就在鹰城,日后一定会知晓的。”应皇天夹着小菜,喝着小酒,模样很是悠闲地道。 观言原本还想问点什么,但想了想,觉得应皇天既然说雄力他们肯定是安全的,那他还是秉持相信应皇天的原则不再多问,而且他熟悉应皇天,事情没成功之前这人往往不喜欢透露太多,于是换了个令他好奇的话题:“你在这里扮演‘天儿姑娘’多久啦?” “有一阵了。”应皇天只说。 “可是听说你每天都会来弹奏一曲,难道不会出现缺席的情况吗?”观言不解道。 “那也会有人代替我的。”应皇天说。 “琴技那么厉害的人,也少有?”观言不禁反问。 “你之前说的章乐公子不就是一个?”应皇天笑说。 “可是……” “你也别为这种小事担心了,学琴还算是简单的,难道不是吗?” 简单吗?观言可不这么觉得,不过对应皇天来说,有什么事是难的呢? 食蛇之鸩(三.2) “那还是有的。”应皇天托着腮,说。 “是什么啊?”观言饶有兴致地问。 应皇天想了想说:“做不到像你一样那么好脾气。” 观言无言以对,这算什么难啊,是根本不想!不过性格决定一切,硬要他发脾气他也做不到啊。 “还有吗?” “没了。” 果然啊。 观言看着应皇天,这个人最擅长的应该就是捉弄人了,一捉一个准,真想不出来这世上有什么事会难得倒他。 “对了,巴陵的浓雾好像消失了。”观言忽然想到阿大找人带给他们的消息。 “嗯。” “大蛇呢?” “游荡去了。” “也是,都被拘了那么久了。”观言说:“那它应该也瘦了挺多的?” “变化挺大的,若是下回见到了你应该认不出来。”应皇天说。 观言暗想如果认不出来,那说不定大蛇是蜕皮了,也不知道那漂亮的蛇蜕是不是都干瘪了。 两人随意闲聊了一会儿,又约好应皇天去别院招揽雄力等人的日子,观言便欲离开,应皇天见状也起身道:“随我一起离开。” 观言闻言不禁问他道:“你平常都住哪里啊?” “你忘了我的身份?”应皇天瞥他一眼道:“这里是应国,我自然有专门的宫殿。” 观言并没有忘记应皇天是应国王子,只是他以为应皇天是微服来此的。 “那你都是这样从天魁阁离开的吗?”观言于是又问。 应皇天摇头:“平常大家以为我就在天魁阁里,今日嘛……”他看向观言,却说:“既然将你找来了,总要将这场戏演到底。” 观言不解地看着他。 “你现在下去,恐怕会被人围追堵截,楼下很多人都等着你呢。”应皇天戴上面具,走到房门口打开厢房的大门。 观言总觉得他一戴上面具,好像又变成了“天儿姑娘”,这惹得观言又看了半天,看得应皇天挑挑眉,直接上手捂上了观言的眼睛,附身凑近观言,用天儿姑娘的声音低声道:“本姑娘从未邀人游过湖,公子可愿做头一个?” 要不是应皇天此刻变了声,观言只觉得这句话里的“本姑娘”完全可以替换成“本少爷”,看来性别可以假扮,性格可一点儿都变不了,依旧嚣张又霸道。 “愿、愿,当然愿意!”观言连忙点头道。 应皇天这才满意地放下手。 正如应皇天所言,天魁阁里的人只多不少,这些人虽然上不了三楼,可都在二楼一楼等着呐,观言觉得如果让他一个人下楼,恐怕不止围追堵截了,根本都出不了这天魁阁的大门,他也明白过来应皇天刚才为什么要将门打开说那句话了,那显然是故意说给这些人听的,好让他们以为自己是跟着天儿姑娘一同去游湖,也就方便带他离开这里了。 “婉儿、小红,将车轿备好。”应皇天走到楼道口,吩咐守在那儿的两人道。 “是,小姐。” “走。”应皇天又转身招呼观言。 观言刚刚上楼就顶着众人各种羡慕嫉妒的目光,如今下楼只觉得这些人眼中更是多了几分凶光,到处都是低语声,不用听都能猜到他们在讨论什么,无非还是他走了狗屎运,也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怎么就被天儿姑娘看上了之类的。 食蛇之鸩(三.3) 几天后应皇天便如约而至,出现在了别院。 观言瞅着应皇天恢复了正常的装扮,不知怎么的松了一口气,他对那天儿姑娘引起的轰动可是记忆犹新,那一日游湖游的惊心动魄,他们的马车险些掉进水里,这全都要归结于天儿姑娘太受欢迎的缘故,他一说游湖,天魁阁的客人一涌而出,声势浩大,害的他们几次被巡城的守卫拦住盘问,这就让后头跟着的人得了便宜,更是寸步不离,最终到了湖边也是寸步难行,根本别想游什么湖了,面对汹涌“人潮”,应皇天施了点手段,让拉车的马儿突然失了控,这才从湖边脱走,不过马儿失控可不是好玩的,观言在里面险些被颠得吐出来,还差点落到湖里,简直是险象环生,这才完全摆脱了那些想一睹天儿姑娘容颜的狂热者。 现在回想起来,观言都要擦一把冷汗,因而看着应皇天正常的装扮,他着实感到欣慰非常,偏偏应皇天视而不见,故意问他道:“观小言,你的表情看起来似乎颇为失望,是还想见一见那位琴技不凡的天儿姑娘吗?” 虽然应皇天没说大话,可这完全就是变相地在夸他自己,脸皮厚厚的,直让观言忍不住又看了他好几眼,倒是被他看出来应皇天的心情算是不错,不然也不会一见面就跟他开玩笑了。 “天儿姑娘实在是太受欢迎了,在下见过一次就已经很满足了。”观言顺着应皇天的话说。 应皇天摇摇头道:“那真是可惜了,我听说那位姑娘还要找你游湖呢!” 观言咋舌,那样的游湖他可是吃不消再来一次,不过当着应皇天的面,他只能说:“听说天儿姑娘神龙见首不见尾,应该很忙的,不会那么闲经常有时间去游湖?”说着观言就迫不及待转开了话题:“对了,应公子来应该是有正事,你就这样出现在别院要不要紧啊?” 应皇天也不戳穿他,只道:“这里本来就是我的院子,回自己的院子自然没什么要紧的。” 观言对别院是应皇天的这件事倒不觉得奇怪,只是问他道:“那这里有没有人监视?” “当然是有的,不过他们只能知道我让他们知道的消息。”应皇天说。 “那就好。”观言对应国很是不熟悉,但多多少少也知道应皇天在应国的处境,他是上一任国侯的儿子,虽然身份尊贵,可实则被如今的国侯视为眼中钉,忌惮万分,只不过碍于身份不能对他下手,或是早就下手了却从来也没有得手过,如若不然,应皇天也不用那么麻烦假扮什么天儿姑娘了,这些必然都是为了防止那位国侯监视他的手段。 这边说着话的工夫,雄力连同其他五名村人被唤了出来,他们一见到应皇天眼神齐齐一变,并在瞬间激动地朝应皇天单膝跪了下去道:“小人见过蛇侍大人!” 观言恍然间想起应皇天曾经和他提过的“蛇侍”,没想到村民们居然将应皇天当成了蛇侍,他古怪地看了应皇天一眼,这人哪里只是个蛇侍这么简单啊,他简直就是个百兽之王啊! 食蛇之鸩(三.4) 应皇天轻而易举就将雄力六人带走了,雄力他们之所以认定应皇天是“蛇侍大人”,追根究底是应皇天身上有大蛇的味道,在观言出现之前,他们就隐约猜测有人在暗中帮助他们,那人不仅能令大蛇听话,还能驱使巨大的白雕,如今突然出现,怎能令他们不感到激动万分?他们对于能为应皇天效力更是求之不得,观言再一次见识到应皇天此人的“魅力”。 雄力六人离开对于别院并没有太多的影响,因为依然有人保护村人,不过这几日别院里波澜不惊的,别院外头却早已是满城风雨。 观言算是明白了应皇天先前说的“一定会知晓”的意思了,关于鹰城和北市的争夺战,不知怎么的竟连一丝隐秘都没有,他只需一出别院大门,就能听见城中的百姓们都在畅谈此事,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就跟真的见过似的。 “好端端的你们说侯君为什么要去招惹北市啊,听说他派了大军过去,表面上是去接管北市的城防,可实际上却打算用武力夺取北市的控制权。” “以前听的最多的就是北市人很有钱,想来侯君也心动了。” “北市到底多有钱啊?” “据说钱多到无人可以想象。” “哪儿就能有那么多钱了,北市毕竟地方小,就算全部堆满了钱,也是有限的。” “你们别岔开话题,继续说后面到底怎么了,别吊我们胃口啊!” “听说军队顺利地进入了北市,非常顺利,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那个军队好像……不受控制了。” “不受控制是什么意思啊?” “不受控制就是不受侯君控制的意思,你没发现鹰城里如今没半个巡守了吗?” “对哦!” “巡守在的话,我们哪里敢说半句侯君的不是啊,早被他们抓起来了!” “就是,那咱们赶紧趁机再多说几句,等巡守回来了就闭嘴。” 观言觉得鹰城里到处都在讨论这件事绝不是没来由的,住在鹰城的百姓哪里会知道北市发生的事,既然军队不受控制,那么想必也没人会来鹰城大肆宣扬,如今满城都知道,必然是鹰城里早已安排了北市的人,等军队一过去就在人群中放出这样的风声,惹得众人对此议论纷纷。 “那还不快说说,后面到底怎么样了?”后来的人们还催促了起来,这劲头简直就跟在茶楼里听说书的人讲故事似的。 “这个事先放放,你们可知道昨晚城主府出大事了!” 众人的注意力很快被“大事”带走了,忙问:“出什么大事啦?” “这里离宫城远,可能听不见,不过落户在宫城边的住户可都是听得清清楚楚的,昨晚有妖兽夜袭城主府啊!” “妖兽?” “天呐!” 这消息把众人炸懵了,这好端端的怎么来的妖兽啊! “也就你们这里不知道了,昨晚早就闹得宫城附近人尽皆知了,大家都心惶惶的,说这都是侯君贪心惹出来的祸事,好端端的干嘛要去招惹北市啊!” “这妖兽……难道是从北市里面跑出来的?”有人小声问。 “没听说北市里有妖兽啊!” “当然不是了!妖兽啊,哪儿是人能养得的?” “不会跑到我们这儿来?”妖兽啊!就是野兽出现在城里也够叫人心慌的了,妖兽那岂不是更了不得了啊! “指不定是野兽,凭什么说是妖兽啊?” “山上来的是野兽,天上来的不是妖兽是什么?” 众人嘴巴大张,面面相觑:“天上?” 他们抬头望天,纷纷想到,天上来的,那也有可能是鸟儿啊。 “可不是我在这里胡说,你们只要去宫城附近问问就能打听到,许多人都是亲眼见到的,半空中巨大的妖兽现身,直奔城主府,在它的带领下,附近所有的动物也都跑了出来,昨晚城主府那可是完全都乱了套啊,整一个动物园!” 食蛇之鸩(三.5) “所以才把城中巡守都调了过去收拾善后啊。” “动物都跑了出来,是因为那妖兽吗?真的是妖兽吗?是什么样的妖兽啊?” “好像是长着翅膀的四脚兽,张着一张血盆大口,身躯极为庞大,有城墙那么高!” “不是不是,我听说是长翅膀的大蛇,要么就是龙!而且张嘴就能喷火!” “非也,据说是人面大鸟,一翅膀就能将人扇死,一爪子就能把人的心给掏出来,然后吞进嘴里,恐怖之极!” “你们都弄错了,那不是什么妖兽,那是兽神,只有兽神才能把那么多动物都召唤出来!” “反正不管是什么,总之很可怕就是了,还是少议论点,免得将它招过来。” 这话一出,刚刚说话的那几人纷纷捂住了嘴巴,神情紧张,眼睛左看右看,说的是啊,毕竟是妖兽啊,还有说是兽神的呢,这些可不就是神叨叨的存在嘛,随意讨论的确不怎么妥当,说不定它还在鹰城里,谁知道它是不是能眼观八方耳听六路呢,还是不说为上。 “刚才不是说北市的大军不受控制了,是谁说的呀?”众人十分默契地跳过妖兽的话题,又回到了应国侯君派兵这件事上。 人们围在那儿七嘴八舌的,到底是谁说的根本也记不清了,总觉得抛出了话题的人好像已经不在人群里了,但已经挑起的话题还十分新鲜,百姓们本来就爱凑热闹爱话家常,如今话题劲爆,更增添了他们讨论的热情,一会儿说北市里鹰城的大军肯定已经在抢夺控制权了,一会儿说大军说不定反过来被北市控制了,因为北市本来就很乱,到处都是强盗。 “那你们说北市会反吗?他们会打进鹰城里来吗?” 不知是谁突然冒出了这样一句话来,使得当场的众人都是一惊,随后他们觉得这个问题大了,如果北市和鹰城打起来,必然会殃及到他们! 百姓们都是最实在的,也最是简单,他们都想要踏踏实实的生活,有一个能让他们住得安心的家,可若是他们的小家所在的城池不安宁的话,那对他们来说就是天大的灾难了。 “好端端的干嘛要去惹北市呢?不会真的打起来!” 人们开始为此发愁,刚才讨论的热乎劲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对城中那位侯君的埋怨,但他们并没有将埋怨放在明面上,而是想到了上一任的应国国侯: “如果景公还在,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是啊,景公在的时候和北市的关系处得很好,听说北市还经常有人过来送礼,鹰城也比如今要更富有人情味。” 提起景公姬景,众人都有些缅怀,如今的应侯是景公的弟弟,名姬子旦,这件事众所周知,当年景公突然暴毙,他的孩子才出世,姬子旦临危受命,成了应国的监国国侯,后来据说景公的妻子和儿子离开应国后便没有回来的意思,姬子旦顺理成章就变成了应国国侯,至今已有整整十八年。 若是回过头去看,就会发现十八年后的鹰城与十八年前的鹰城已是截然不同的,但身处在变化的过程中的人们却反而是迟钝的,可是一旦被人提了出来,人们的关注点就凝聚在前后两个跳跃的时间点上,于是所有的不同都暴露了出来,以至于间人们在顷刻间就得出结论:如果景公在的话就好了。 食蛇之鸩(四.1) “混账!混帐!混账东西!”偌大的宫殿里,应侯姬子旦摔碎了所有的杯碗。 谣言发酵得十分迅速,派出去的大军失联,妖兽来袭,动物发狂,进而这些事在鹰城中疯传,一系列的发展打得姬子旦猝不及防,他原本的计划是用大军压境,迫使北市归属鹰城,可是一切都与他想的不一样,如今更是在大军压境北市后,妖兽的出现使他坐实了昏庸之名,所有的人都说他不该派兵,不该去招惹北市,弄得鹰城人心惶惶。 原本他所在的宫城深幽,外头老百姓的话哪里能这么快就传到他的耳里,偏偏这次的事极不寻常,传得飞快不说,更像是早有预料般地一发生就传了出去,妖兽来袭翌日鹰城中所有人都在说,可实际上昨夜惊动的范围根本没有那么广,连夜就能传到鹰城四方边缘,只能说明对方事先安排好了说辞,只等着事情发生后将这些流言推动开来,使其迅速发酵。 姬子旦从昨晚开始就处在不安生中,动物们好像疯了似地从各处涌入他的宫城,老鼠成群,猪狗鸡鸭见洞就钻,蛇虫爬满宫门,宫里处处传来尖叫声,此起彼伏,根本无法喝止住。更可怕的是他们出不去,几处宫门外全是野猪和野狗,还有野狼,恐怕只要大门一开,那些野兽就要蜂拥而入。 一整晚宫城内灯火通明,他的几位夫人都被那些蛇虫吓得魂飞魄散,别说夫人们,宫女全都被吓得够呛,根本什么事都做不了,实际上如此大量的虫蛇异动,光是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更何况还有别的动物不断闯入,宫城的守卫们个个焦头烂额,他们心里其实也害怕,可他们根本无处可逃,只好来一个杀一个,来一群灭一群,只是人力有限,虫蛇一波又一波,到处四散吓人,别说杀,连捉都捉不住,又谈何杀一事? 姬子旦叫嚣怒骂,可是他心中满是惶恐,只因他心知肚明,他知道这些都是谁干的,他这几年来活得心惊胆战,只是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对方会有如倾巢出动般向他展开如此疯狂的报复,又或许是他从来都心存侥幸,觉得那人顶多是恐吓他,还不会真正动手。 偌大的宫殿里空无一人,为了尽快遏止谣言,姬子旦发出了好几道命令,将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派了出去,唯一留下的宫人也被他派出去取吃食,却已是许久未归。 怒骂过后,恐慌自心底蔓延开,宫殿门窗紧闭,姬子旦发现自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他透过窗格瞧见外面一片狼藉,到处是残骸,这哪里还是宫城?这简直就是屠宰场!姬子旦这时只觉得后颈发凉,他有预感,他的死期到了。 忽然间,似有阴风袭来,一条冰冷的东西忽然间从上面掉在了姬子旦的身上。 “啊!” 姬子旦早就有如惊弓之鸟,瞬间大叫出声,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梁上不知何时竟已垂满了长蛇,它们缓慢蠕动,纷纷朝着姬子旦吐着蛇信子。 “啊——啊——啊——” 持续不断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响彻在宫殿里,可惜这里除了姬子旦自己之外,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食蛇之鸩(四.2) 不多时,叫声越显无力,而且姬子旦发现就算是他叫破了嗓子,也没有人会出现。 哦,不是,还是有人的,就在他歇斯底里的时候,一人一鸟在殿门开合间出现了。 然而此刻姬子旦龟缩在大殿的角落,那儿蛇最少,同样的这里也是距离殿门最远的,殿门在他怕得要死的时候打开,他自然是来不及阻止的,何况他压根也没注意到。 那鸟大如雕,紫绿色,长颈赤喙,它扑棱着翅膀扑向方才掉落在姬子旦身上如今在地上蠕动的那条蛇,一爪子就将蛇抓了起来,那蛇竟然极畏惧大鸟,长长的蛇身骤然紧绷,随即拼命挣扎,可惜挣扎了没几下,它就直接被大鸟啄掉了脑袋。 猎食不过一瞬间,且就发生在姬子旦的眼前,姬子旦在大鸟出现的时候瞳孔猛地收缩,而后见大鸟顷刻间将蛇分了尸更是肝胆俱裂,他整个人都开始颤抖,牙齿咬的“格格”作响,这之后,一人踱步而来,见到这个人的到来,姬子旦的恐惧和所有的愤怒顿时全都爆发了出来: “是你!果然是你!你总算出现了!” “哦,叔父原来一直在等我吗?真抱歉,是天儿来迟了。”与姬子旦截然相反的平淡语调,仿佛只是见到后的一句随意寒暄,他脸上带着微笑,可在一屋子错落垂下的长蛇和正在一旁吞食长蛇的大鸟衬托下,这个微笑看起来十分冰冷,里面毫无感情,甚至透着几分血腥。 “你到底要怎么样?你是想毁了鹰城吗?”姬子旦仿佛已经豁出去了,他站起来大声质问着眼前的青年道。 “毁了不是很应该吗?难道叔父觉得我应该留下鹰城?”应皇天淡然反问。 “鹰城是你父亲的心血,你作为他的继承人,作为鹰城的正统继承人,怎么能轻易毁掉这里?”姬子旦说得振振有词,一改先前质问的口吻,他打算走怀柔政策,不管如何,眼下活命要紧,若是能拿鹰城换他一条命,他觉得还是划算的。 “叔父也知我是鹰城的正统继承人?”应皇天似笑非笑地道。 “当然,今年你刚好满十八岁,叔父原本就想着等你二十岁行了冠礼后将鹰城还给你,如今你既然提早来了,那叔父就将鹰城提早还给你。”姬子旦说着还补充一句道:“刚才叔父简直吓坏了,还请侄儿原谅叔父的失态。” “叔父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既然叔父决定待天儿二十岁时再归还鹰城,那天儿再等两年也是无妨的。” “不、不、不,这不是觉得侄儿你已经长大了嘛,叔父的年纪也大了,也该卸下重担了。”姬子旦道。 “哪有,天儿觉得叔父正值壮年,否则又哪里来的勃勃雄心呢?”应皇天道。 姬子旦心里“咯噔”一下,立时明白过来应皇天指的应该是他要侵吞北市的事,他连忙解释道:“侄儿误会叔父了,叔父此举只是为协助北市,最近风声传来说北市里出了好几个乱贼,叔父担心那几个乱贼会影响到鹰城,因而派了一些人前往搜寻。” “原来如此,那看来天儿果然是误会叔父了。”应皇天道。 “倒也不是,是叔父鲁莽了,此事本该找侄儿你商量一下的。”姬子旦说。 “是啊!叔父若是提前找天儿商量,那么天儿一定会告诉叔父,北市的那几名乱贼早就向北市投诚了。” 姬子旦闻言眼神微微一变,他其实早就怀疑北市跟应皇天有牵连,乱贼一事确有其事,这本就是他故意放过去的,为的自然是试探北市的深浅,类似的事他还做过好几次,可惜至今他都无法试探出北市的虚实来,这才想要破釜沉舟,否则北市的存在就跟应皇天的存在一样,永远都是他的心头沉疴,只要他们存在一日,他就一日无法安枕。 ※※※※※※※※※※※※※※※※※※※※ 明天要出门,请假一天哦~~~ 食蛇之鸩(四.3) 只可惜他还是失败了。 他只恨没在一开始就把应皇天弄死。 应皇天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出生的,一出生他就设计让人将都没满月的应皇天丢到了野外,可就是这样他都没死,一个月后居然又回到了宫里,直把宫里的人吓了个半死。 后来他还设计应皇天与一只异兽关在同一个笼子里,可惜还是让他失望了,应皇天的命实在太硬了,明明只是个婴儿,他却束手无策。 而后应芈带着应皇天离开了应国,他的手再长也伸不到楚国的范围里,只好作罢。 不过这十八年来他都尽可能掌握应皇天的动向,这期间甚至还有几次机会能掺一脚进入设计害死应皇天的计划里,然而没有一次是能如愿的。 随着应皇天一年一年长大,姬子旦深深感觉到了应皇天的强大和可怕,小的时候都杀不死的人,长大后就更动不得了,而且对于应皇天的动向他也越来越没法掌握,如今的应皇天给他的感觉就真的如风一样,根本不可能受人控制。 无论如何,一切到了如今也都成了妄想,宫城都能在一夜之间被他倾覆,那还有什么是应皇天所做不到的? “一切都是叔父的疏失,侄儿就莫要再笑话叔父了。”姬子旦的脸皮功夫可谓是十分深厚了,他接着应皇天的话,还能笑呵呵地道。 “既然叔父打定主意要将鹰城还给天儿,那天儿也就却之不恭了,不过在这之前,还是要请叔父将鹰城与北市之事处理好。”论表面功夫,应皇天也毫不逊色,仿佛就事论事地对姬子旦道。 “也是、也是,叔父一定会尽心尽力,还侄儿一个完好无损的鹰城。”姬子旦立刻答应道。 “而且,天儿还有个不情之请。”应皇天说。 “你尽管说,只要是叔父能做到的,一定都帮你办到!”姬子旦隐约有了几分危机即将解除的预感,至少眼下鹰城一片混乱,他听应皇天的意思,不是很想接手这个烂摊子,若还能留下他一命,那么他就有了能为自己性命筹谋一番的时间。 却听应皇天道:“天儿要接手的鹰城,希望是跟父侯在世时一模一样的鹰城,叔父觉得能做到吗?” 姬子旦闻言脸上的表情顿时一僵,心中暗骂一声,嘴上却也不敢说做不到,而是为难地道:“能是能,不过……” “时间不是问题,天儿并不急于收回鹰城。”应皇天像是明白姬子旦的顾虑,他很是大方地道。 “那就好、那就好,那叔父就能保证还你一个从前的鹰城。”姬子旦觉得还原从前的鹰城并不难,而且从前的鹰城什么样,应皇天恐怕也不是那么清楚。 “太好了!那天儿就恭候叔父的佳音。”应皇天面露喜色,又道:“哦,还有一事天儿忘了说,北市在很多地方都是效仿曾经的鹰城的,天儿也会派北市的人过来助叔父一臂之力!” 姬子旦才缓和下来的神情又是一僵,然而应皇天没有给姬子旦再问他的机会,而是指了指大鸟道:“这是天儿献给叔父的礼物,还请叔父笑纳。”说着,应皇天便状似规矩地退离了大殿。 被应皇天留下的大鸟早将一整条蛇都拆吃入腹,连一块骨头都没被它吐出来。 方才,大鸟正紧紧盯着姬子旦,姬子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应皇天离去,他则是浑身僵硬,就怕一出声,大鸟就朝他飞扑过来。 食蛇之鸩(四.4) 观言这几日和孩子们一起,业余都在听应皇天请来的夫子给他们普及鹰城和北市的过去。 鹰城是应国都城滍阳的别名,应国以鹰为图腾,应通鹰,之所以命名为应国,也跟黄帝时期的古应国有关,古应国的始祖乃应龙氏,据说应龙氏曾经助黄帝战胜蚩尤,不过后来关于应龙氏部落的消息并不多,只知道古应国同商一起被周武王所灭,而后如今的应国乃周武王第四子姬达的封国,姬达后被称为应叔达。 自应叔达传至今,姬子旦成了唯一不是嫡子继承应国的国侯,上一任应侯后被称为应景公,公是周王在他逝后追封的,毕竟应国只是侯国,在位时最大的爵位便是侯。 应皇天给孩子们请来的这位夫子是经历过景公执政鹰城时期的,用他的话说起来,那就是“公正、公平、平等”。夫子补充说:“当然,这是建立在同阶级的情况下的,可是景公一直觉得阶级不同,造就出不同的人,而人与人本身都食五谷,有了阶级之分,便有了贵贱之分,但倘若让一位国君和一位农民独自生活,那么没了人伺候的国君必然死在农民之前,可当一个人有了权势的时候,一切又都不一样了,景公自知这样的想法是惊世骇俗的,也是有违如今这个尤为严谨分明的阶级制度的,因而他只拿了北市作为尝试他想法的地方,这件事几乎是机密,只有少数几人知晓,表面上北市也从不归属于鹰城,事实上景公付诸于行动之前也犹豫过许久,只是当这样的念头升起之后,他又恰好在一个可以行使特权的位置上,不尝试一下总是不能使人甘心的。” “另外,景公身边有一名谋士,也是干将,更是知己,他们志同道合,形影不离,改造北市一事大多都是由那人完成的,他的名字叫应玉。”夫子说。 观言听得仔细,闻言不由又仔细看了夫子一眼,夫子很是年轻,他的神态从容,谈吐周正,感觉并不像是普通的夫子,尤其这位如今说出口的是等同于机密的内容,让观言心中一凛,他都说了景公的想法是机密,那么岂不是意味着夫子本人也是这少数几人之一?否则他又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且很显然这些话主要还是对他说的,孩子们听在耳里顶多是知道有景公这样一个人罢了,对景公的地位权力一概不懂,他们看看夫子又看看观言,最后便有孩子忍不住问了出来:“那个景公就如雄力叔一样吗?” 观言忍不住看了夫子一眼,不料夫子微笑回答说:“不错,景公就如同你们的雄力叔一样,只不过景公要负责的百姓更多一点。” “那景公可真是厉害啊,比雄力叔要厉害呢!”有的小孩不禁说。 “景公比雄力叔力气还大吗?”又有孩子问。 “景公也是能征善战的,但他的力气应该大不过你们的雄力叔,可是他手下有许多兵马,人多了力量就大了不是嘛。” 对于孩子们不断提出的问题,夫子认认真真地回答起来。 食蛇之鸩(四.5) 孩子们也都很认真地听,夫子用最简单易懂的话来解释他们提出的问题,便于他们理解。连观言也听得兴致勃勃,在跟孩子们的讲解中,夫子举了许多简单的例子来说明北市自由平等背后的利弊,鹰城等级分明之下的利弊,他并不说哪一种更好,只说了一个中心思想,那就是“改变是永存的”,至于能不能改变,要如何改变,这都跟周围的大环境紧密相连,改变尽管永远存在,却也不急于一时,夫子将这些都转换为一个一个的小故事,让孩子们不仅听得明白,还让他们试着表达各自的想法。 当然就是这样孩子们也不是全都听懂了,倒是让观言将一切都了解了个透彻,这几天他并没有减少对宫城里那位应侯的关注,据说那位还在里面收拾善后,由于那一整夜动物的骚扰,好多人都从里面逃了出来,说里面全是蛇虫,根本住不了人,闭上眼睛就觉得哪里都有蛇,这还怎么安生?这不,如今宫里的夫人小姐们全都想方设法地往外跑,就连公子们都是同样,有几个甚至不顾应侯的命令,但就算是这样,应侯也不能在这时候发难,他还得努力挽回他的名声,所以好多事都只能亲力亲为,还因为他人手不够,宫城又大,也亏得灾难规模小,只发生在宫城里,没有往宫外蔓延,就冲这,应侯也该谢天谢地了。 观言不知道的是从白天到黑夜,应皇天留下的那只大鸟都虎视眈眈盯着姬子旦,偶尔自己啄上两条小蛇美美地饱餐一顿,搞得姬子旦在臣下面前都不敢乱说话,只能有事说事,也不敢去动房梁上的蛇,感觉那是大鸟的食物,除非蛇自己溜走,姬子旦觉得如果他下令将蛇都弄走,估计会惹来大鸟的不悦。 这简直是度日如年,掌权十八年来姬子旦还是第一次那么辛苦,整天像个陀螺一样忙个不停,这还是个侯君吗?都是侯君了不就该日日享受权力带来的美妙滋味吗?然而姬子旦心底有一个声音将之反驳了,因为他的哥哥在位时,就是这样日日辛苦的,他一心想要权势,他的哥哥却是真心在为当地的百姓们做事。 当然这样的念头在姬子旦的脑子里只是微微闪了闪就过去了,如今他唯一想的就是如何保命的问题,可是他觉得除非应皇天肯放过他,否则他压根就没有任何办法能从应皇天的手下逃过这一劫。 或许还有一个办法…… 姬子旦想到这里,就又是一阵头痛,因为他并不认为那个办法真的能保全自身,说不定只会惹来应皇天更大的怒火,只可惜,他并没有更多的筹码…… 正当宫城里的姬子旦为了善后忙碌和为了他自己的性命而忧心忡忡的时候,应皇天却正在别院里举办烤肉大会,按照应皇天的话说,是迟来的欢迎会,欢迎巴陵的村民们来到鹰城。 这一场欢迎会上最开心的就是孩子们,他们离开了自己熟悉后来却恐惧的家乡,不远千里来到了如此陌生的地方,按理说应该是十分不安的,可大概是他们所有熟悉的人都在的缘故,别院里所有安排的下人也都热情规矩又守本分的缘故,让他们完全没有不适应的地方,再加上这里既不会饿肚子,还能认字,使他们很快就接受了这样一个友好而又全新的环境,反而是大人们总是放不开,还处处显得拘谨,不过这也难怪,孩子们还小,还未定性,大人们却不然,观言有些明白为什么应皇天要将孩子们全都接到这里来了,也明白夫子为什么要那样教导孩子们了,因为孩子们就是未来,未来鹰城和北市是什么模样,全维系在孩子们的身上。这样想着,观言忽然有些向往北市的那所学堂,不知道北市的学堂又会是什么样的…… 食蛇之鸩(五.1) 烤肉大会,烤的全都是雄力六人带回来的肉,除了野猪肉,蛇肉,还有鱼肉和兔肉,雄力六人烤肉的水平本就不错,加上应皇天拿出来的各种香料佐料,只让别院里传出阵阵肉香,味道是无论如何都藏不住的,这就惹得外头经过的人都忍不住驻足流连,想要知道里面到底在做什么那么香。 不仅有香喷喷的烤肉,还有从宫城里弄出来的几大坛美酒,雄力六人完全是放开肚子畅饮,自遭遇大蛇后直到这一刻他们的心里才真的感觉到踏实,加上之前与应皇天出去大干了一票,更让他们增加了在这里留下来的信心,否则这个陌生的城池未必能有他们的栖身之地,就算在这里安家也永远要依附他人。 他们还知道了他们所认为的蛇侍大人绝不仅仅是蛇侍大人,那一夜半空中出现的巨大妖兽至今都让他们刻骨铭心,能驱使大蛇,还能以妖兽为坐骑的人,又岂会是个小小的蛇侍?但究竟是什么样的身份雄力也不敢多问,难得的是这样的人还没什么架子,并不会给人高人一等的感觉,而且他对各路野兽都很关照,那些野兽的头领都十分愿意亲近他,在雄力等人的眼里,应皇天就是个十足的奇人。 热闹归热闹,应皇天和观言那一头除了不时有人给他们送去酒和肉以外,也没人会去打扰,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聊天,主要还是关于鹰城和北市的,观言其实挺想问问应皇天,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和北市互通有无的,不过想想又觉得多此一问,应皇天生于鹰城,他出生当时的种种,尤其是他的父亲暴毙一事,他总归是要回来查清楚的,很显然这一次偌大的阵仗就是针对鹰城中的应侯而布置的,就是不知道应皇天下一步动作会是如何。 “人死了就是解脱,活着才是受难,好戏才刚刚开始呢。”应皇天没什么感情地说道。 “照夫子的说法,日后鹰城也会打理的跟北市一样?”观言见应皇天对那位应侯兴趣缺缺,便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应皇天摇头说:“未必然,鹰城毕竟是应国主城,它依旧归属于周国,不可能与北市一样。” “我什么时候能去北市看一看?光是听夫子说就挺让人向往的。”观言问应皇天道。 应皇天笑说:“早就想让你见识一下了,就这两天,等北市来人接手宫城事宜,我就带你们过去。” 观言闻言说:“原来你赶了那么多兽类去宫里,为的就是把里面的人都赶出来,好让北市的人顺利进驻。” “以后鹰城也会在北市的治理之下,北市毕竟太小,很多设想施展不开,鹰城占地大,与北市互通后就成了北市的后盾,北市则是鹰城的中心,表面上鹰城依旧由宫城指挥。”应皇天对观言说。 “原来如此,那北市和霍国的关系你又打算如何处理?”与北市紧密相连的只有霍国,霍国也是分封国,姬姓,要算起来,与应国的地位应该在伯仲之间。 应皇天却说:“霍国只有伯爵,不足为惧,而且早年景公还在的时候,与霍国便在北市建交,当时霍伯就曾向景公表明他们只想与北市通商,别的想法一概没有。” 食蛇之鸩(五.2) “你信?”观言不由问。 “没什么不信的,你去北市看一看就知道了,里面也有霍国的商人,他们会将见闻带回国,就算这几年他们又开始蠢蠢欲动,可这次应侯出兵后的境况他们很快就能打听到,光这一件就能让他们歇了心思。” “倒也是。”这可是不小的震慑,意味着谁敢打北市的主意,就等着祸事上门。 “对了,你对景公是怎么看的?”刚才听应皇天直截了当称“景公”,观言有些好奇地问道。 应皇天垂眸说:“景公就是景公,他人都不在了,我怎么看并不重要。” 闻言观言不禁在心中叹息,景公算起来也是应皇天的生父,可惜他们却无缘相见。 “我倒是很好奇景公,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想法。”观言说。 应皇天托着下巴说:“听说他就是那个倒霉的国君,那时候他还没成为应侯,被人设计困在野外,连火都升不起一朵来,草也认不全,还险些吃到毒蘑菇,真是个小可怜。” 对于应皇天如此评价自己的亲生父亲,观言听了不禁啼笑皆非,不过谁让应皇天自己有能耐呢,小小年纪就能适应山林险恶的环境,当然这跟应皇天的能力有极大的关系,这么一想,观言忽然问了一句:“景公他,有没有跟你一样的能力?” 应皇天摇头:“没有。” 观言有些迷惑,看着应皇天,有个问题萦绕心头,却不知该不该问出来。 应皇天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说:“你怀疑景公并非我的亲生父亲。” 观言被他说中了,面上讪讪,主要是他觉得如果应皇天有这个能力,那么作为亲生父亲的景公,按理也应该有才对。 “其实,我自己也怀疑过。”应皇天捏着酒杯,低眸半晌才开口说:“这件事跟你说也无妨,日后你或许还会从别人的口中得知一二,我应该是景公的孩子,因为有人告诉我我的长相和景公非常相似,但是,我的母亲在远嫁应国前被秘密关起来过,没人知道她被关在哪里,也没人知道她经历了什么。” 观言一时愣怔,他仔细去思索应皇天这句话里暗藏的意思,远嫁前被关押,那就意味着有人对应皇天的母亲做了些什么,首先可以排除强占,毕竟是要远嫁的,这种事若一旦发生稍微要点脸面的恐怕要开战了,再联系眼前的应皇天,和那传说中的蚩尤血脉,观言很容易就想起当初与应皇天一起见识过的晋国那个满是血腥的地下室里,虽然有些匪夷所思,他仍是问出了口:“难道……又是类似造神的实验?” 应皇天道:“造神是造不出来的,我觉得,应该没少给她用药,恐怕他们并没有把主意打在景公身上,而是放在了母体上,毕竟,生孩子的人是她,而不是景公。” 观言越听越觉得糊涂,他看着应皇天,有些想不明白他口中的“他们”会是谁,以及,这么做又有什么好处? 他问了出来,应皇天却反问观言道:“那是因为没有如他们所愿,试想一下,若我自小被某人养大,无比信任那人,愿意帮助那人做任何事的话,又会变得怎样?” 观言一怔,立即想到了青莲,应皇天对青莲的感情不正是如此,他必然愿意为青莲做任何事。 “你的意思是,有人利用你做坏事?” 应皇天淡淡一笑说:“假设他们若是如愿,那么那个人就不是我了,野兽之所以是野兽,正是因为它们并无好恶,能驱使它们的人若不是我,若换成任何一个有野心的人,你觉得又会如何呢?” 观言顿时摇头,道:“可千万别!如果真是这样,那岂非要展开人兽大战了?”这种事他随便想想就觉得心有余悸,应皇天不说他压根没这么想过,如今被应皇天一说,他看向应皇天的眼神冷不丁就带出了万分的庆幸,幸好应皇天没被人带坏,幸好莲姨没有受到任何人的指使,幸好应皇天没有被大公主养大,不然他得成什么样啊! 应皇天却忽然道:“或许,我已经被人利用了而不自知……” 他话音一落,观言立刻瞪大眼睛看着他,不无担心地道:“不会?”在他眼中应皇天无论是能力还是才智皆是非凡,若说有谁能利用他,除非那个人很清楚应皇天要的是什么,譬如应皇天虽然没明说,但他也能猜到应皇天在追查生父暴毙的真相,生母被关押的缘由,那些导致人野性大发的草药来源等等,这些事本就发生在很早以前,背后的人有很多时间可以抹掉痕迹,或者故意安排另外的线索,那样的话,应皇天如今所追查的任何一件事都很可能都会落入圈套,可是总不可能对方在一开始就知道应皇天不受他控制?所以真的会提前都安排好一切吗?如果是的话,那对方的才智也太恐怖了…… 观言神情变来变去,两条眉毛都揪在了一起,应皇天对着这张脸欣赏了半天,“噗嗤”一下笑出声,说:“跟你开个玩笑。” 观言闻言表情险些扭曲,好半晌才正色道:“应公子!这可不是能拿来开玩笑的事!” “为什么不能?”应皇天轻飘飘反问一句。 “这可是你的人生大事,怎么能拿来开玩笑?” “可是我说了是假设?” 观言为之语塞,他还真是说了“假设”的,观言摸摸鼻子,讷讷道:“好,是我多想了。” “哪里,你能为我着想,我很高兴,这次开玩笑是我不好,我给你赔罪。”应皇天端起了酒杯,对观言道。 应皇天如此大方说给他赔罪,观言听了又觉得有些别扭,因为这就是个玩笑而已,以前又不是没开过,却听应皇天又道:“其实也未必然是玩笑,观小言,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他突如其来的正经令观言一怔,问:“什么事?” “万一真有此可能,若你发现我哪一日行事有所不同,或者你看不惯了,那么我要你拉我一把,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踏足那个人的陷阱。”应皇天深深注视观言道。 观言听了只觉得心中大震,这已经不是玩笑了!原来应皇天是在说真的!那就说明在这件事上他不像往常那样有十足地把握,观言顿时毫不犹豫地答应,完全不去考虑万一那一日到来应皇天却不肯听的可能,他只觉得自己到了那时一定要把应皇天拉回来,这是他的责任,于是他郑重其事地道:“我答应你!不过,那个人……是谁?” 应皇天摇头,只说:“应楚联姻,应国背后是大周,这个人,若非身在周国,那么必定在楚国。” 观言冷不丁倒吸一口凉气,这就是说,那个人不是周王,就是楚王? ※※※※※※※※※※※※※※※※※※※※ 明天、后天都要出门,请个假,不过今天先把明天的一并发了,等周一再见~~ 食蛇之鸩(五.3) “好了,我们不谈这个,今日是欢迎会,还是做些喜庆的活动,更为合适。”应皇天见观言愣怔半晌,又张口结舌的模样,不由笑说。 观言犹自陷在震惊当中,对于“喜庆”二字都还没来得及反应,应皇天已放下酒杯,随手招来别院的一个下人,吩咐了一句,下人很快便替他取来一张琴。 应皇天单手扶琴,趁兴对院子里的众人道:“今日乃欢迎会,我代表应国欢迎各位的到来,就由我起个头,为大家弹奏一曲,助助兴。” 雄力等人没想到他们还有这等待遇,且不管应皇天的琴技如何,光是亲自弹奏,就让他们倍感荣幸了,不过随之而来的琴声只让他们一瞬间心潮澎湃,应皇天指动弦鸣,弦声如风似雨、如云似雾、如鼓雷动、如剑争鸣,一时间院子里的声音都消失了,所有人都被琴声吸引了,更吸引他们的是应皇天在弦上若羽似飞的长指,行云流水间,入耳琴声一声快过一声,一遍快过一遍,琴弦间只剩指影,看得人目眩神摇,观言先前在天魁阁中隔着一层屏风并未亲见应皇天弹奏,此时一见便是欲罢不能,就觉应皇天简直就是在炫技,这琴被他生生弹出了高手过招的感觉。 一曲终,院子里的所有人都似还陷在其中,久久不能回神,等他们想要叫“好”的时候,应皇天却已重新端起了酒杯,老神在在喝起酒来,更是张口就道:“来来,轮到你们了,跳舞唱曲都行啊!”说着他看向院子里的小朋友,特别补充了一句:“背诗歌也行,谁能多背一首,你们天哥哥就奖谁一件礼物,如果有想要的小玩意儿小动物们,也可以跟天哥哥说,无论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只要说出来,天哥哥我都能找来给你们!” 这话任谁说都是句大话,可应皇天说出口的就不一样,仿佛就算是这些孩子们要的是天上的星星或月亮他都能替他们摘到手似的,孩子们闻言一下子就欢呼起来,纷纷踊跃跳出来背诵刚学会不久的诗歌。 雄力几人也不甘落后,秀了他们的箭技、力气、跃力,到后来开始进行摔跤比赛,孩子们在一旁看得眼热,也忍不住参与进去,女人们到了最后也都围在一起跳了起来,在巴陵大蛇出现之前,在他们村落还人丁兴旺之时,他们也经常这样围在一起又唱又跳,很是欢腾鼓舞,可惜天意难测,巴陵村在那一夜毁于一旦后,这样的情景就再不复见,村中只剩一片死气,然而今夜一场欢迎会,仿佛又重新带给了他们鲜活的力量,注入了新的希望,观言看在眼里,心中也难免涌起一种感动和欣慰,他看向身旁的应皇天,应皇天从他初识起就一直那么云淡风轻的,好像什么事都不萦于怀,却又总在漫不经心间做下让他佩服又震惊的事,正如眼前这样的新生是这个人带给巴陵村民的,他想起应皇天先前说的“被人利用而不自知”的话来,总觉得应皇天这样嘴硬心软的人,是很难做出违心的事来的,“被人利用”只看他是否心甘情愿,而且以他的才智,就算一不小心落入他人陷阱,也能及时察觉止损,不知怎么的,他对这个人就是有这样的信心,仿佛比对应皇天自己都还要深信不疑。 食蛇之鸩(六.1) 一夜喧闹,深夜时分,别院重归寂静。 子时,宫城之中,姬子旦惴惴难安。 他近来夜里睡不好,因为大鸟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他晚上都要点着灯,事实上就算点着灯他也一样还是睡不着。 姬子旦估摸着再这样下去,他都用不着应皇天下手,自己就能把自己给吓死,如今他压根就不想待在这偌大的宫城里,且不说他孤家寡人一个,更是个傀儡,北市来的人没一个听他的,他却还要给他们干活,装作一条一条政令都是他决定的,这应侯当的不止憋屈,更是委屈。 短短数日姬子旦已无数次感到后悔,却不知是后悔当年没有除掉应皇天,还是后悔当年一手布置谋夺了应侯这个位置,或是后悔好端端地为何要向北市伸手,他既然已经谋到了应侯之位,既然已经错过了杀应皇天的最好时机,安安分分做个一国之侯不好吗? 蓦地,夜半鸟鸣,姬子旦倏地睁开眼睛,瞪眼望向窗外。 窗外月色凄迷,夜色深浓,鸟鸣声绵长,好似离得十分遥远,转而又变得极近。 “砰”的一声,睡前仔细关上的窗顿时被大风吹开,风声猎猎,姬子旦听在耳里,只觉得好似听见的是冰冷刀风。 成天盯着姬子旦的大鸟仿佛听见了熟悉的动静,撒欢鸣叫一声,飞出窗外舒展筋骨,姬子旦却并不因此感到松一口气,只觉得更加惊慌了,风雨欲来风满楼,他将自己缩在床的一角,紧盯着黑洞洞的窗口,神色紧张,好似下一刻外头就会出现什么妖魔鬼怪似的。 “咿呀”一声,寝宫的大门被人推开,应皇天负手而来,淡淡对床上的人道:“叔父莫怕,宫城里如今守卫森严,除了天儿之外,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叔父您就安心操劳国事。” 见到应皇天,姬子旦也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又要将这口气再提起来一点,他知道应皇天这话不假,如今宫城被北市的人全盘控制,又有大鸟无时不刻监视,可不是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嘛,他的安全看似无忧,可他心里怕啊,他这是变相被软禁在了宫里,任何时候任谁来取他的性命都轻松简单,他觉得自己根本就没什么安全可言。 可是这话他敢跟应皇天说吗?显然是不敢的,他只能好声好气地道:“侄儿,叔父正盼着你来呢。” “天儿便是接到了叔父的口讯,才特地赶来的。”应皇天道。 姬子旦很想问问他的口讯明明是清晨一大早传的,他既然说是特地赶来,是怎么从早上赶到了午夜时分的?可惜这句话他还是只能在肚子里转一圈,连点抱怨的苗头都只能被他自己生生掐灭了,不能露出分毫,免得被应皇天这个人精给察觉出来。 不过既然要聊正事,姬子旦也不能在床上待着了,他理了理自己的衣服,从床上下来,再披上一件外袍说:“天儿,不如我们另找个地方坐一坐,叔父有东西要拿给你。” “天儿全听叔父的。”应皇天应得很是乖巧,听在姬子旦的耳朵里,只觉得他说的简直比唱的还要好听。 食蛇之鸩(六.2) 一灯如豆,姬子旦托着一盏油灯带着应皇天去到了他的书房,书房多宝阁中有一处密室,姬子旦当着应皇天的面打了开来,那密室中另有一间书房,想来是处理机密之事所用,不过如今这里面布满灰尘,看起来是许久都不曾有人进入过了。 “天儿啊,事到如今,我们叔侄也不必逢场作戏,你应该已经认定我便是杀害你父亲的凶手,关于此事,我也没有辩驳的余地,但是相关隐情,我如今也不能再瞒下去了,我知道,若非有这一层隐情,天儿你也不会留叔父到现在,叔父这几日也想明白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这样日日被晾着,不知那把刀何时落下来的滋味可是真不好受,叔父受够了,今日将你带来此地,便是想请天儿你高抬贵手,给叔父一个痛快。”姬子旦一面走,一面对应皇天说,他身处高位多年,最近虽说是担惊受怕的,但到底还是有着一国君侯的气度,言行举止端习惯了,这番没什么骨气的话听起来倒也不显得懦弱,还挺合情合理,大约是因为口吐真言的关系,毕竟理直气壮的,说话语气便也不短不虚了。 应皇天随姬子旦进入密室,听了姬子旦的话后道:“叔父,那天儿也说一句实在话,当年之事天儿是誓要弄一个清楚明白的,叔父可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行,万一有所遗漏,那么叔父的愿望恐怕是要达不成了。” 这简直是明晃晃的威胁,姬子旦听了脚步难免一顿,心中又生出几分哀叹,他是很想活命的,纵然是苟且偷生,也想活下去,刚刚他说的那些其实是大话,是存心想试探一番,但应皇天这话让他听得很是绝望,他既不想这样战战兢兢活着,也不想在吐露一切后真的要伸头来上那一刀。 哎,真是两难啊…… 姬子旦哀怨地看了应皇天一眼,然后老实地从书架上取下一只书箱,书箱是带了机关的,姬子旦摆弄了几下,将书箱打开,就见里面放着一叠信笺,另外还有几个小瓷瓶。 “二十年前,楚国来使,提出要与我应国结亲,楚乃蛮夷,一直以来都被中原各国所看轻,当年我们对这门亲事的态度并不热衷,可有可无,只是当楚使私下里与兄长密谈过后,兄长却不知为何答应了下来。”姬子旦取出信笺,一面对应皇天叙说起当年的事来。 “多年来兄长励精图治,一直未曾娶妻,这一点不断遭受臣子们的诟病,也让我对于谋求侯君之位有了足够的理由和信心,其实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暗中怀疑兄长在生子方面有问题,但他到底是一国之侯,谁都不敢轻易将这样的怀疑宣之于口。” 应皇天嗤笑一声说:“看来楚使与景公密谈,多半说的就是能让他生出孩子这件事了。”他这话听起来就好像将自己父亲的事当成个故事来听,说罢还十分讥讽地补充了一句:“连楚使都知道他有问题,你们却还说什么不敢轻易宣之于口,我看是巴不得宣告给全天下知晓才对!” 姬子旦面露窘色,道:“这……自然是不敢大肆宣扬的,但若连楚国都知晓了这一秘密,显然也是有人暗地里泄露了此事。” 食蛇之鸩(六.3) 应皇天不置可否,等着姬子旦继续说下去。 姬子旦表情讪讪的,见应皇天不语,便又接下去道:“这件事定下之后,我也得到了风声,刚才我便说了,兄长不能生育对我是好事,可若他将来有了继承人,那我就更没机会了,我本来还不急着动,这一来,我不得不动了。” 既然把话说开,姬子旦也不再遮遮掩掩的了,他谋夺了兄长的位置已经是事实,这时再说什么虚话反而徒惹了应皇天的不快,不如就敞开了说。 “我开始收拢人手安排暗中对付兄长的事宜,原本我的计划是徐徐图之,兄长名声好,做事也很谨慎,我虽然早早都安排了人进去,但一直以来都按兵不动,像我这样谋事,最忌讳给人留下话柄,因此我从来都努力扮演好弟弟的角色,免得日后上位传出弑兄的言论。”姬子旦当着应皇天的面说起来还是有些心虚的,不过应皇天都直接称呼“景公”了,姬子旦便也厚着脸皮这样说了下去:“这事我自认做的机密,可是却没想到先后收到了这些书信。” 他将书信分作两堆,一堆缯帛所写,一堆竹简所刻,然后又说:“这些是从大周来的,大周在我们这里设有监国使,我跟监国使暗中本有联系,不过这些信并非来自监国使,而且至今我都不知对方是谁。” 应皇天垂眸看着这些藏了二十年之久的缯帛书信,上面的字迹仍然是清楚的,姬子旦当着他的面把卷着的缯帛摊开,一面说:“信的大致内容就是要我派人手去暗中去楚国,从楚国下手寻找当时使者与兄长密谈的关键,对方想来也是想弄清楚楚国的秘密,他说只要我肯帮这个忙,便能助我上位。” “这件事我一早也已上了心,想查个清楚,因此本来就打算在给楚国下聘礼的时候这么做,可是对方突然在这个时候来这一出,不得不说必然有人在暗中监视我,我思来想去,觉得不如顺藤摸瓜,看看能不能找出幕后这个人是谁来,便先答应了下来。” 姬子旦说到这里,抬眼看了看应皇天,见应皇天没有说话的意思,便又指了指另外一堆竹书说:“这里的却是来自楚国的,写信的人自称是楚巫,他说楚王背信弃义,暗中藏了阴谋要祸乱应国,要我日后小心楚国的那位待嫁公主。” “相较于大周来信,我更在意这位楚巫信中所写的内容,若真如他所言,那么我完全可以好好利用一番,来成就我的大业。” 应皇天解开竹简上的细绳,将其中一卷竹简打开看,看罢淡淡道:“他说楚国此女有巫法,沾之不祥,楚国国侯将此女远嫁,存的并非联姻的心思,而是包藏了残害应国的祸心,这些岂非也正合叔父的心意,依天儿看,与大周来信殊途同归。” 姬子旦当时只觉得这封信来得恰是时候,简直就是给他送的一份大礼,届时若有楚巫从旁添一把火,那么到时候就算兄长真的诞下子嗣,也未必能继承得了应侯这个位置。 食蛇之鸩(六.4) 这之后的两年里,从应国去到楚国下聘礼,到后来的迎亲,大周和楚巫分别都有过来信,大周在后来的信中还提及楚国野心大,就算联姻也不能让应侯诞下子嗣,信中已赤-裸裸地提出要姬子旦动手除掉那个尚未出生的孩子,而楚巫则在给姬子旦出谋划策,设计出一系列在楚国公主嫁至应国后发生的事件,突出她和即将出世的孩子的不祥,而他唯一的条件,却是要姬子旦将兄长和楚国公主交到他的手上。 应皇天看到这一封信的时候,问姬子旦:“他的目的是要人,你给了?” 姬子旦点头。 应皇天再问:“那楚巫,你见到过人了吗?” 姬子旦苦着脸摇头。 应皇天不再问,低头将信一封一封看了,最后问了一句:“全都在这里了?” 姬子旦点头。 书箱里除了信,便是那几个小瓷瓶,瓷瓶分门别类,都是姬子旦让楚巫设法给他弄来的药丸,据说就是这些药丸让他兄长答应这次联姻的,姬子旦虽然将药丸弄到手,可一直也没敢用,更没有交给大周,甚至都不曾找人验过药丸的成分。 “这个,天儿就拿走了。”应皇天道。 姬子旦连忙点头:“尽管拿走。” “关于交人的情况,叔父给我细说一下。”应皇天又道。 姬子旦知道逃不掉,只能硬着头皮道:“在说这件事之前,那个……叔父必须告诉你……”他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应皇天打断他道:“直说无妨,活的还是死的。” 闻言,姬子旦不知怎么的就觉得心头一凉,仿佛他自己在应皇天眼里也不过暂时是活的而已,他不敢稍有迟疑,说道:“我兄长中毒身死,楚国公主就不确定了,那时应该还没有死,不过,她一直就是病着的,生下你之后病得更重了,应该也没多久可以活了。” 应皇天曲指敲着书桌,半晌后才道:“继续,你是怎么交人的?” 姬子旦咬咬牙,说:“楚巫派了一群杂耍过来鹰城,在这之前我也已经安排人将兄长以及楚国公主送到了他们定下的住处。” “那个地方现在还留着么?” 姬子旦摇头。 应皇天挑起嘴角,问:“叔父难道就没派人跟着那群人?” 姬子旦底气不足地道:“自然是跟了,但是,出城之后,就跟丢了。” 应皇天牢牢盯着姬子旦道:“一群人,我看并非是跟丢了,而是叔父原本就想从中抽身?” 不知不觉中,姬子旦已觉得应皇天周身的气势在不断攀升,他明明只有十八岁,可这一瞬间姬子旦根本无法对视他的眼睛,那里面波澜不惊,没有姬子旦想象中的喷薄怒火,无论姬子旦怎么看,都只有黑沉沉一片,姬子旦自认若换了自己得知亲生父母是如此下场,必然忍无可忍,可眼前的青年居然仍这样冷静,这样无动于衷,只让人要以为他是冷血无情、六亲不认了。 姬子旦自己被应皇天说破了心思,不由讷讷道:“大周一直盯着楚国,我已经得到了想要的,再掺和下去并没有益处。” “所以,杂耍的行踪,你也透露给了大周,是吗?” 姬子旦只能点头。 应皇天没有说话,只将方才的缯帛放到了油灯上,火沿着缯帛烧了上去,在就快要吞没应皇天指尖的时候他才松开手,任烧了一半的缯帛落在地面继续燃烧。 一片、一片、又一片,直到他将所有的缯帛都烧干净,便轮到竹简,就见他把竹简重新卷起来,将其中一头对准灯火,慢慢地烧,越烧姬子旦就觉得密室里的空气好像越渐浑浊,他觉得快要透不过气来,可应皇天还在那儿慢条斯理地烧着,不发一言。 ※※※※※※※※※※※※※※※※※※※※ 周六周日都要出门,周一见啦~~ 食蛇之鸩(六.5) 密室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烟雾弥漫了整个上空,姬子旦再也吃不消了,只好打开了机关,让密室的门敞开着,总算感觉能透过气来了。 整个过程应皇天都无动于衷,仿佛半点都不受烟雾侵扰似的,一直到将竹简也烧得干干净净,他才将目光移至那几个玉瓷瓶。 “叔父对这些药丸的作用难道不好奇?”应皇天把玩着其中一个,忽然出声问姬子旦。 姬子旦面色微微僵了僵说:“你刚刚也读过那些信了,楚巫言此药丸有奇效,不仅能医治兄长的不育之症,也能强身健体,若已诞下子嗣,此药另有通筋舒络的用途,能让人的体质提高不止一个层次。” “叔父也算是见证了景公服药后便果真诞下了子嗣一事,却为何仍不服用这些药丸呢?”应皇天挑眉问。 姬子旦苦笑一声说:“不瞒你说,你叔父我自知能力不比兄长,但又不甘心从小到大都被他压一头,因而借用了他人之力夺得了侯君之位,可我也不傻,写信之人从头到尾都不曾露面,这不正说明了他们仍有所图吗?事实上想通了这一层,我甚至怀疑兄长也并非真的是服用了这个药丸才生下的你,恐怕这背后另有缘故,只可惜当时我一叶障目,已然加害于兄长……”这是在他坐上侯君之位后才从这个位置看见的问题,他觉得兄长之所以答应联姻根本不是因为楚国能替他治好不育之症,倘若真是如此,应国反而会落入楚国的掌控,以兄长的性格,他断然不会为一己之私做出这样的决定来,纵然换做是他,也不会这样做,因此在事成之后,他就立刻抽身而退,不再与两方继续通信,大约也是他表现出来的明确态度,两方就此销声匿迹,他也将所有的信都收进了密室里,再也没让它们见过光,直至今日。 “除此之外呢?叔父怀疑的理由应该不止于此?”应皇天道。 姬子旦欲言又止,又似是难以启齿般的,好半晌才道:“……主要还有你生母她……”外界皆知应皇天在两岁时跟着母亲回楚国,但姬子旦早把应皇天的母亲交给了楚巫,那么带着应皇天回楚国的人自然不是他的生母,这件事应皇天就算之前不知道,刚刚姬子旦也亲口说了出来,因此姬子旦索性用“生母”来区分两者。 “但说无妨。” “我只见过她两次,一次是在兄长大婚翌日,一次便是在最后,据说她的身体不好,因此几乎是闭门不出,但我听过一个奇怪的传言,而且不止一次,那就是,她似乎……喜饮生血……” “说清楚。” “就是……据说她经常会让人捉一些动物放血,更有甚者,她怀孕后几次宫里出了人命,那些人无一不是全身血液被放干而死。” 姬子旦起初是不相信的,毕竟他见过的那位公主秀雅端庄,从容大方,更有绝色容姿,哪有半点嗜血之色,可后来频频出现的尸体让他不得不怀疑这些都是真的,再联系楚巫提及她有巫法而且不祥,最后却偏偏要走了她的尸体,这就说明了她身上必有古怪,饮血一事,恐怕并非空穴来风。 “那么说来,叔父见过那些尸体?” “不错。”姬子旦点头,又道:“你生母如此情形,她原就来自楚国,楚国不可能不知道她的情况,要说她是来到应国后才变成这样我是不信的,那楚巫显然是知道此事才会告诉我此女不祥一事,他原本可能是想取信于我,可这反而使我加深了怀疑,楚国将这样的公主嫁过来必定不怀好意,可要说祸国又差了些许,那么显然阴谋还不曾全盘显现,而他们为何助我得位?恐怕是还想利用我做些什么,那人既称自己是楚国的巫师,那么无论如何,自他手中得来的药丸我都不可能轻易服用。” 食蛇之鸩(六.6) “叔父想的倒是不差。”应皇天道:“不过,叔父真的确定他们已经放弃了吗?” 姬子旦闻言一怔,抬眸对上应皇天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他仔细思量了半晌却又没有头绪,不禁问:“你的意思,是他们仍在暗中动作?” 应皇天似笑非笑,看着姬子旦:“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但发生在十八年前的往事,天儿若是要追查起来也不容易,可为何天儿还是能顺着蛛丝马迹寻回来了,叔父你可曾想过?” 姬子旦闻言瞪大了双眼,他定定看着应皇天,好一会儿才道:“难道……难道时隔二十年,他们又将主意打到了你的身上?”细想一下也是没错,若是他让出了应侯之位,应皇天可不就是下一任的应侯了么?这样想来,曾经他也是在登上应侯之位前后遇到的这些事…… “我与叔父所处的状况和立场截然不同,他们让我以为是自己顺着线索查到了这里,毕竟每个人都相信自己是最正确的,因此,当一切是出自自己之手的才最不会怀疑,可是我却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有人想要我这样做,当然,查明真相我势在必行,其实当年之事,不用细查本来也能知晓其中理由,只是某些细节又隐藏着别的秘密,例如藏在叔父手中多年的来信,例如景公之死,只可惜,我不喜欢被人利用,因此在没有将此事解决之前,我不会接手鹰城,叔父你好自为之。” 姬子旦此刻已经完全听懂了应皇天这番话的意思,可这又让他不知是该高兴还是忧愁,脸色也是青一阵白一阵的,应皇天摆明了是说暂时不会接手鹰城,还说要查出二十年前给他写信的神秘幕后者,更道出了他们从头到尾都可能还陷在那个巨大的阴谋里而不自知的事来,只让姬子旦觉得自己屁股底下这应侯之位好像越来越危险了,偏偏如今他变得非坐不可,让都让不出去。 如今,姬子旦才真正感到后悔,当年他为了夺位而不顾一切,却原来,自己也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他谋害了兄长,看似坐上了应侯之位,实则正中那些人下怀,如此说来,兄长当年与楚国联姻,背后真的另有隐情,可如今兄长不仅被他亲手加害,连尸体也一并给了对方,他完全被当成了一个傻子般任人愚弄,想清楚这些,姬子旦只觉得自己的颜面已荡然无存。他不禁长叹一口气,是他自以为是,实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世上哪有白白送上门的好事,是他将一切都想的太简单了。 “那天儿要叔父怎么做?”想通了这些,姬子旦多少也明白要把自己摆在什么位置上了,而且很可能将来他还要仰仗自己这个侄儿,尽管他还背着一桩杀父之仇,就不知道能将功补过多少了。 “很简单,一切照旧,他们的埋伏那么深,岂肯轻易暴露?叔父还需多观察,多思量,天儿会从旁协助,必要的时候,天儿会过来与叔父共商大计。”应皇天淡淡道。 姬子旦哑然,却也觉得只能先静观其变,谁让他那么多年压根就没怀疑过,他这所谓的应侯着实还不如自己的侄儿敏锐。 食蛇之鸩(七.1) “好,叔父听你的,就这么办,叔父会帮你盯着鹰城的。”姬子旦重重叹一口气,道。 “不是帮侄儿,是帮叔父自己。”应皇天似笑非笑说:“这些人都是叔父自己招来的,正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叔父也要帮着一起想想法子,助天儿将这些牛鬼蛇神原路送回去。” 应皇天语气不咸不淡,然而语意却凛冽森冷,牛鬼蛇神从何而来,那便回到哪里去,姬子旦听在耳中只觉得心里凉飕飕的,经过这一次,他是万不敢再打这个侄儿的主意了,只希望他快点把那些烦人的阴谋解决掉,好让他重新回归平静的生活,不过同时他也知道,这件事绝对没那么容易,只因能蛰伏十八年都不曾暴露过的人,哪会那么容易就露马脚?更何况这十八年下来那人恐怕又在暗中做了不少事,比如掩盖线索,比如转移目标,更比如重新布一场局,姬子旦如今只希望自己不要成为对方的目标,不过仔细一想又觉得好像把自己高看了,他估计不会成为什么目标,大约就是一枚可利用的棋子罢了,罢罢罢,还是别费脑子了,如果他脑子好的话,当年也不会看不穿对方的阴谋而顺了对方的意夺这应侯之位了。 姬子旦一双眼睛骨碌碌转着,厚着脸皮道:“天儿啊,叔父今后就要靠你了!” 应皇天盯了姬子旦好半晌,直盯得姬子旦老脸发红,才转开视线道:“天儿尽力而为,叔父你也不要因此而放松了警惕。”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姬子旦原本的目的就是保命,一切也都是在自己有命可保的前提下要做的,若命没了,他反而不用操这份心了。 应皇天也不再多言,将几个玉瓷瓶收进怀里,踱步出了密室。 “对了,侄儿啊……”姬子旦跟在应皇天后面,忍不住又道:“那鸟,你看……” “这是天儿特地留下来保护叔父的,叔父可别拒绝。”应皇天头都未回,道。 姬子旦苦笑,摸摸鼻子,也不敢再说了,他现在生怕应皇天一个不高兴就丢下他不管,这可不是他能承受的事。 应皇天留下一堆谜,拍拍屁股离开了,姬子旦却是再也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想当年的事,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 约定好要去北市的日子到来,应皇天没有出现,只派了一个人过来,说是临时有事,要延后一日。 翌日一早,应皇天按时来了,他安排了五辆马车,将别院的人一股脑儿全都带走了,一个都没留下。 从鹰城到北市距离不远,在鹰城街上招摇过市行了大半天,就来到了一条宽阔的河流边,应皇天指着对岸说:“渡过河,就是北市了。” 观言放眼望过去,就能见北市建筑林立,高矮错落栉比相邻,看起来密密麻麻拥拥簇簇的,相较于鹰城规规矩矩的那些建筑简直可以用乱七八糟来形容,光是这样看着,观言就忍不住怀疑他们五辆宽敞的马车到底能不能挤得进去。 很快观言便发现自己想得没错,乘坐渡船过去后,果然没在北市见到一辆马车,而且街窄巷小,三人并行都有些困难。 食蛇之鸩(七.2) 不过,饶是如此,非要说“拥挤”似乎也不到这个份上,只因街上行人并不多,秩序良好,而且若是面对面走来大多会主动让出一条道来,更别说到处都很安静,处处都显示出一股相安无事的味道。 “这种感觉……”观言与应皇天在前头走着,忍不住道:“北市人很少吗?”尽管两边建筑如星罗棋布,怎么看都是紧密相接毫无缝隙的模样,可大约是由于并没有高楼而又错落有致的缘故,走在其中一点也不会觉得压抑,反而因为街长而显得明亮通透,此刻天空湛蓝,云淡风轻,便又多了一股闲适得宜悠哉游哉的味道。 “人不少,但是北市治安很好。”说这话的时候,应皇天语气中有一丝得意,这倒是极少见的,观言也听了出来,看来这里治安那么好,恐怕是出自应皇天的手笔。 其实就看北市成群的建筑,人也应该不会少到哪里去,或者白天人们都不怎么出门? “你看到的北市只是一部分,待我们将孩子们送入学堂,我便带你去见识另外一部分。”应皇天似是看穿了观言的疑惑,对他道。 观言连连点头,北市学堂可是他第一个想见识的地方。 穿街走巷时,孩子们也个个好奇地探头探脑,要说他们经过的屋子可不少,而且全都是住户,因此富有浓浓的生活气息,到处都能见到晾绳和晾竿,高高低低的窗台上或多或少都摆着花草,有些人家似在做吃食,香味飘得老远,惹得孩子们口水直流,有的邻里聚在一起下棋和看棋,一路走来,只觉百般人间姿态,尽在这街头巷尾之中。 其实这样的街巷,丹阳城中有,鹰城有,就连镐京也是有的,可北市的感觉却与那些地方都不一样,至于区别在哪里,观言一时半会儿还没能琢磨出来。 “到了。”应皇天忽地道,同时指了指左前方。 观言一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左前方有一条极长的灰色围墙一路延伸到长街尽头,显然被围墙围起来的里面便是学堂了。 “正门在另一边,拐过去就到了。”应皇天又说。 孩子们听说学堂到了一个个的都满是好奇和兴奋,他们很快就跑到围墙的边上,你追我赶,跑了一会儿再回头等后面的大人们,他们这些小家伙虽说已与在巴陵时有所不同,但这里毕竟又是个新的地方,好奇归好奇,总也不敢跑出大人们的视线。 沿着围墙拐了一个弯,很快就来到了学堂的大门处,学堂的对面,已不再是住房,而是一整排高耸参天的大树,与学堂相隔好长一段距离,这就显得学堂外很是空旷,自进入北市后,观言还是头一次感觉北市原来也有如此宽广之地,树木后便有水声,想必是条河流,却又因为枝繁叶茂的缘故将河流遮挡得一干二净。 “河的对岸就是霍国,霍国与北市往来的渡口在那一头。”应皇天指了指右边说,但观言往右看去,却什么都没看到,想来渡口与学堂尚有一段距离。 食蛇之鸩(七.3) 说话的时候,小家伙们一个个都聚到了学堂门口不远处正在那儿探头探脑,要不是门口有守卫站岗,他们估计都恨不得扒上学堂的门。 观言也被学堂门口的守卫惊住了,他只见过宫殿和军营有守卫的,还不曾见过学堂外就有守卫站岗的,看来这学堂恐怕管得很严。 应皇天似是看出了观言的想法,却道:“北市一地龙蛇混杂,学堂是最重要的地方,因此需要加以看守,但里面不一样,进去你就知道了。” 观言点点头,就见应皇天走向守卫,取出身上的一块令牌。 守卫一见那令牌,二话不说便开门放行,应皇天转身向孩子们招手,让他们进入学堂。大人们跟在孩子们后头,也一并走了进去。 进去之后,一行人皆面露惊奇之色,就见学堂里面竟是大片大片的农田,里面更是夹杂着许多药田,也难怪这学堂需要守卫了,外面两个守卫说不定只是门面,学堂暗处恐怕另有别的守卫。 “这些都是学子和夫子们共同照看的。”应皇天对众人道。 孩子们在田与田的空地上小步跑了起来,好奇地到处张望,不停地问东问西,不过每一块田地边上都竖着一块牌子,上面不仅写了种植物的名称,也有负责这块田地的学子的名字,夫子的名字则写在最下方,作为监管而非直接照料者,因此一位夫子的名字可能写在多个牌子上,但是学子的名字却不会有重复,正是一名学子负责其中一块田地。 任谁都没想过学堂中会容纳那么大那么多的田地,饶是观言先前做了不少设想,也从没想过这种情况,而且这片田地大得惊人,总觉得刚刚走过的长街都没有如此大的规模。 当观言以为这就是全部的时候,应皇天却又对他道:“这是前面的田地,学堂后面还有一片药园,虽然没有这么大,但那才是真正的宝地。” 观言瞪大了眼睛,很是想问一问应皇天,这里到底还是不是他认知中的学堂了? 应皇天淡淡笑说:“还是先带你们认识一下我们学堂的长官大人。” 除了田地,学堂当然少不了学习的场所,进入正门后,隔着偌大的田地,能见左右和前方各有几排长屋,这长屋的风格完全延续了北市长街的模样,都是屋与屋相连,檐与檐交错,高高低低连绵不绝。 “这些都是北市旧街改造的,选址的时候,我们圈了一大块地,围上围墙,只留下学堂、书斋、宿舍和食堂,其余全都拆了,改成田地和药园。”应皇天说。 “看出来了,那是不是北市一开始就是那样的?”观言问。 “倒也不是,北市在景公离世后才开始一点一点建成,最初都是农田,至于学堂,建成的时间并不太长。” “原来是这样。”这便是说,建造北市的时候应皇天刚出生,而多年后北市有了一定的规模,才有了这所学堂的设想,这才需要将一些房屋都拆掉又改回农田。 ※※※※※※※※※※※※※※※※※※※※ 祝大家五一节快乐! 休息天我因为要外出,总是没有稳定的更新时间,姑且还是假期结束后再来,若是期间有更新我会放出来的。 食蛇之鸩(七.4) 应皇天口中的长官大人,是一位白白胖胖十分福相的中年男子,应皇天向观言以及巴陵村人介绍说:“这位令大人,便是此学堂的长官大人。” “令某等候诸位多时了,欢迎诸位的到来。”令长官笑眯眯地对一行人道。 “见过令大人。”观言连忙行揖礼道。 观言身后的巴陵村人也跟着向这位长官大人行礼,不过他们行的是弯腰礼,不仅带了几分敬重,也有些惶恐,他们从巴陵村远道而来,一路上都被照顾的很是周到,总觉得这是除了应皇天、观言和先前三位巫官外,他们见到的又一位大人物,毕竟能被称为“大人”的,都是当官的,他们小小草民,见到当官的自然就感到诚惶诚恐。 令大人摆摆手说:“你们来到了学堂,就跟着这里的学子一样喊一声‘先生’。”他面带和气,一点儿架子都没有,总算让村民们觉出了几分亲切,便少了些拘束。 “令先生。” 令大人笑着又道:“你们长途奔波,应该也累了,就别在这儿站着说话了,不如去食堂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我再慢慢将学堂的情况跟你们细细道来。” “有劳令先生了。”观言立刻道。 很快一行人便从会客之所辗转至食堂,食堂位于长屋的末端,占据了整整四间房屋,厨房在最后那间,四间房屋全部打通,里面摆着长桌和长凳,令大人带着一行人走进食堂,一面说:“这里从早到晚都备着吃食,一日两餐,固定在早课后和申时左右,但是由于学堂分门别类设置了许多课目,有些也根据先生的情况安排,因此时间各不相同,于是食堂便成了早课后开放直至熄灯前一个时辰都有人轮值的现状,这样就能确保学堂里的每一个人都不会饿肚子,还能顿顿吃到饱。” 在巴陵村人的眼中,每天都能吃饱简直就像是做梦一样的好事,虽说他们在巴陵村里生活的时候不见得会饿肚子,可也不是顿顿都能吃饱的,他们住的地方临山靠水,可就是没有田地,因此他们猎来的食物很多时候要拿去外面换粮食,后来大蛇出现,村人少了大半,尽管还有雄力等人去打猎,可是有一阵山中的猎物少得可怜,总之他们能顿顿吃饱,是观言以及三位楚国巫师出现之后的事了,后来又来到鹰城,虽然一路上都是风餐露宿,却也没有饿过肚子,总而言之,在他们的观念中,依然觉得饱腹是一件很奢侈的事,还不用担心明天能不能猎到食物,若是只要来到这间食堂就能填饱肚子,在他们看来几乎是一种恩赐。 观言对于这样一个像是大街上开的饭馆一样的食堂也倍觉新鲜,他所知的学堂大多不是这样的,于是他问令大人道:“那具体是如何安排的呢?” “你们随我来。”令大人领着观言他们一路走到最尽头的那间厨房里,厨房里有两个人,令大人一进来便对二人点头招呼,二人见到他也齐齐道了一声“令先生好”,前者便为观言等人介绍说:“他们是今日负责厨房的学子,这里挂着他们的名牌。”他边说边指了指墙边一个木制栏框,那里排着好几个木牌,上面都刻有名字,令大人接着又道:“这里掌勺之人我们也称为‘先生’,在我们学堂,只要有一门技艺出众,都能成为先生。” ※※※※※※※※※※※※※※※※※※※※ 结果五天都没能抽出时间写,捂脸………… 不过有个好消息,这本书在喜马拉雅平台上播出了,正在连载g,要感谢主播落雪樱兰,搜索书名或者主播名就能找到啦! 食蛇之鸩(七.5) “竟然是这样!”观言忽然间就觉得这间学堂该是包罗万象了,而且毫无门第之见,既不轻视任何一门技艺,也理应不会捧高任何一门技艺。 观言看向墙上放在首位的那个名牌,上写“六先生”三字。 “既然来到我们学堂,就不能错过我们六先生的手艺,平常六先生除了教学之外并不轻易出手,今晚我会请六先生出马,为你们做一桌丰盛的接风宴。”令大人笑呵呵地道。 他的话也令两名守厨房的学子眼睛一亮,今天轮到他们当值,这也就意味着今天这顿接风宴他们能给六先生打下手!这可是一件美差啊!不约而同的,两人都情不自禁地吞了吞口水。 观言犹自不解,应皇天便给他解释说:“六先生如今轻易不下厨,拜他为师的学子众多,大多都学会了他的一两道菜,不过能一次品尝到六先生一桌子的好菜,却不是常有的事。” “原来是这样。”观言总算明白为什么两名学子的眼睛要放光了,敢情是因为嘴馋。 “我们先生做的每一道菜都很好吃,今天晚上可是有口福啦!”学子也忍不住对前来的客人们道,客人里有许多孩子,两名学子直觉这些孩子将来也是他们学堂的一员,说这些话的时候也特意朝他们看了一眼。 孩子们一路走来肚子早就空了,闻言也开始吞口水。 “好了,先打饭,人人有份。”令大人从怀里取出一串串在一起薄如蝉翼又看不出是什么质地的薄片,他数着人数将这些与人数相合的薄片交给其中一名学子,同时也不忘向众人解释薄片的称呼和用途:“这是学堂特制的通用兑换券,替学堂完成的任何事都能用来兑换此券,比如学子除草一个时辰能兑换一枚,先生授一堂课能得五枚,在厨房里轮值一日能兑换三枚,诸如此类,刚刚说在这里能填饱肚子也不是无条件的,而是需要用这种券来兑换,一枚能兑换一餐,我们学堂里所有的人包括先生都需要用自己的劳动来换取兑换券,不养一个闲人。” 观言越听越觉得这里有趣,他打量那些薄片,却是一点都看不出来是什么材质的。 一名学子收券,另一名学子便给众人打饭菜,饭是蒸豆饭,一直就在蒸锅中隔水热着,除了蒸豆饭以外,便有一碗热菜汤,其余两道菜一荤一素,令大人又说:“这是最基本的搭配,不够可以提出用大碗盛装,毕竟每个人食量不同,比如这几位就可以提出用大碗,并无限制条件。” 他这话是特地对雄力几人说的,食量大小一般是看不出来的,但像雄力他们这样强壮的,食量却绝不会小。大碗是普通碗的两倍,不仅如此,盛菜的盘子也更深更大。 观言觉得他们一行人数量多,一开始他还担心他们一来就把蒸豆饭吃光了,尤其是雄力他们装了满满一大碗,不过当他发现蒸豆饭足足备了好几大桶后就又安下了心,想想也是,偌大的学堂本就人数众多,眼见两名学子配合默契,轮流上阵,就知道他们惯来如此,若是用餐的时辰到了可不都是这样成群结队而来的嘛,想来也是他少见多怪了。 食蛇之鸩(七.6) 好不容易一行人全都打好了饭菜,孩子们统一坐在一起,巴陵村的大人们坐一桌,令大人和应皇天、观言三人一桌,其实要说这间食堂的饭菜也不见得有多丰盛,可胜在量大干净,还有肉,要知道普通百姓一般是吃不上肉的,那些珍馐野味都是只有贵族们才能顿顿享用的食物,庶人除非是特殊的日子或是祭祀,才能吃上肉食。 “听闻观大人是楚国的巫师,我们学堂也有巫师这个课目,不知观大人有没有兴趣,以临时先生的名义去给学子们上一堂课,让学子们得以见识一下楚巫是什么样的?”令大人不再介绍食堂的相关情况,而是换了话题邀请观言道。 “‘先生’当不起,但要我讲楚巫是没问题的。”观言这样道,各国巫师尽管都称“巫”,又都仿照了周国春官的制度,但总归各有不同,比如祝祷之词,比如祭祀流程,若是学巫,那么对别国的巫师多做一些了解也是必要的,一般来说这种事应讳莫如深,可交好的两国之间做一些正常交流也是有的,再者大型祭祀压根也没有秘密,机密之事从不会在众目睽睽下进行,什么能讲什么不能讲,就观言而言,必然是分得清的。 “这个随意,我们学堂秉承的就是‘自由’和‘公平’,不过嘛,这也就仅限于我们学堂,出了这学堂,这两个词根本毫无意义,顶多能延伸至北市一带,所以学堂里该学的礼仪和制度也一应俱全,以免我们这里出去的学子受人欺负。”令大人说。 “自由、公平”,显然是来自景公所提出的“公正、公平、平等”这个想法,可实际上若不是从小接受这样的观念,在如今等级森严的制度下成长起来的孩子就没可能这样想,令大人对观言解释说道:“可以说这座学堂乃至整个北市都是一个实践的场所。” “那将来鹰城也会学北市吗?”观言问是问了,但他也意识到这恐怕是在跟当今天下所有的王权挑战,因此他这个问题来自于危机意识,而非好奇。 果然令大人摇头道:“绝无可能,鹰城被大周密切监视,北市也隔三岔五有大周派来的密探,多亏了应公子,我们的学堂才固若金汤,其实若不是大周来人挑拨,应侯还没那么快对北市下手。” 观言不禁看了应皇天一眼问:“那怎么肯定学堂里没有奸细混进来?” 应皇天淡然道:“当然有,不过我有我的监视手段,总的来说,若是奸细,一旦进入学堂就只有死路一条。” “这样说来,学堂是最安全的。”观言道。 “正是如此。”令大人道:“在这里是可以畅所欲言的,在有道理的前提和绝不为恶的誓言下,一切言论自由,一切想法也自由,学堂更鼓励能将想法变为现实的人,包括所有学子和先生在内。” 这番话令大人说得十分激动,更带着几分自豪,观言听在耳中也不由觉得学堂似乎就该是这样,学有所成,各展所长,然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食蛇之鸩(八.1) 一行人填饱了肚子,在令大人的带领下继续参观学堂,孩子们初来乍到,并不知道要选什么课目,令大人就建议他们所有的课目都去听一遍,同时他还找了学堂里年龄较大的一名学子给孩子们做向导,当然,做向导也是有兑换券的,毕竟要花时间介绍和安排,学堂不养闲人,也讲究事无大小、自觉自愿、多做多得的原则,这样每个人都会认真做好每一件事,而不是区别对待,另一方面,巴陵村的女人们则领了学堂里一些缝制衣服和养鸡鸭的活计,至于雄力等人,应皇天说另有安排,并给了他们定期出入学堂的证明。 办好这一切,观言也初步对学堂有了了解,应皇天就带观言和雄力几人离开了学堂。 “你们先回住的地方,把行李都带过去安顿好,稍晚一点我会来找你们,我先带观言逛一逛北市。”应皇天对雄力道。 “好的,大人。”雄力几人对应皇天非常尊敬,什么都不问,只管听从应皇天的安排,之前应皇天就已经将他们带了过来,他们都自愿加入北市的自卫军,不过北市的自卫军和别的军队不同,自卫军没有军营,他们遍布北市各个角落,因此六人也有各自的落脚处,过如普通百姓一样的生活。 六人离开的时候应皇天就对观言介绍了自卫军的构成:“每一条街都有小队首领,他们只管盯着外来者,他们的身份北市本地人都是了解的,这就便于执行任务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能给予他们掩护。” “可是这样的话,他们的身份会被泄露吗?”观言听到这里不禁要问。 “北市当地人的凝聚力超乎你想象,只因为他们知道只有团结起来,才不会遭受外敌的侵略,而且如此一来,每个人都是北市的探子,可以说身边若真的有人勾结外人,除非不露出一点马脚,不然大家都知根知底,基本上就杜绝了这种可能。”应皇天答。 观言细想了片刻,觉得好像是如此,在自己日日生活的地盘上,每个人都有差不多的习惯,若突然某个人出现了改变,或者有什么不同之处,其实是很容易引起旁人的注意的,倒不是说时时刻刻会被人盯着,但到底人们都喜欢安定的日子,没有人会希望身边出现不安定因素,而且像北市这种早被应国和霍国不闻不问的三不管地带,只有他们自己精诚团结,才能抵抗外敌,这样一想,应皇天口中说的“凝聚力”就很容易理解了。 “这样一来,北市岂不是安如磐石?”观言经过琢磨,便出言求证道。 “那是自然,大多数北市人都经历过景公之前的那段岁月,他们自然知道如何做选择才是最好的,而且北市比起应、霍两国来到底是个小地方,经不住大军的一击。” 说到这里,观言才想起来问应皇天:“对了,之前应侯不是派了大军来北市吗?那些人呢?” 应皇天竟然也是一副才想起来的模样说:“唔,你不说我都快忘了,那些人啊,被我弄到荒地上去操练了。” “啊?”观言愣怔,一时不解。 “他们渡船登岸的时候被水冲走了,北市另一头是一片荒芜之所,船只又都被我扣下了,当然他们还可以游泳回到鹰城,可惜最近水流着实不稳,下去的人全都会被冲散,若是他们够聪明的话,应该不会选择下水。”应皇天说得再简单不过,可之前观言隐约听说那批大军至少有八千至一万人,那么多人被他弄走了,可他的话却说得如此轻飘飘。 这样想着,观言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压低声音问:“应公子,你能将那么多人都弄走,那岂不是日后两军交战也能使出这样的手段?” 食蛇之鸩(八.2) “涿鹿之战中,倒是有应龙蓄水,风伯雨师纵大风雨,女魃止雨,夔皮制鼓等传说,难道在你眼中,我有与传说中的人物一样,能呼风唤雨了?”应皇天似笑非笑地看着观言道。 观言毫不犹豫地点头,不说这消失的八千一万大军,之前鹰城宫城一夜沦陷不也是确有其事吗?在他眼里,应皇天还真是个无所不能的人。 “那你说,像我这样的人,是不是对所有帝王都是一种威胁?”应皇天又问。 观言正是隐约觉得应皇天能耐太大了,才低声问,如今被应皇天一语挑明,他心里也是一沉,之前应皇天从不曾大动干戈,都是些小打小闹,因此他还不曾有过这样的忧虑,可如今却不同,大军失踪,宫城沦陷,这样的力量简直称得上的是恐怖了,又岂能不令人心生忌惮和畏惧? “可是,他们……应该不知道这些都可能跟你有关?”观言多少算是知情者,可他觉得除非见识过应皇天的能力,否则北市和鹰城这么大的动静应该不会被人怀疑人为的才对,而他也只是未雨绸缪才生出了这样的担忧,这并不意味着那些远在鹰城之外的侯君和帝王会知道。 应皇天却摇头道:“会知道的,鹰城的消息封不住,那些位高权重的人最容不下天底下有威胁他们的人或事发生,他们总会想方设法潜入鹰城查清楚此事。” “那怎么办?”观言这下是真的担忧了,应皇天的能力太过逆天,如果被人知道了,那绝不是一件好事。 “不怎么办,这些事不宣之于我自己之口,也会有有心人透露出去,防不住的。”应皇天却道。 “怎么会?”观言不解地道。 “日后你就知道了。”应皇天看似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因为他转而就对观言说道:“如今你所在的北市,只是北市的一部分,还有另外一部分,你想不想去看一看?” 要说观言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心思那是不可能的,可是偏偏应皇天就不喜欢如人所愿,而且如今身在北市,自然是北市的事优先,应皇天这样一句,让观言只能将先前的谈话搁置一边,毕竟应皇天若是真不愿说,他就是问再多也没有用。 “呃……想看。”观言仍是迟疑了一下,才道。 应皇天却对观言的回答相当不满,他抱臂凉凉道:“我怎么感觉你其实并不想看。” 观言无奈地看应皇天,谁让应皇天刚刚给他的惊吓比惊喜要大,以至于明明应该感到好奇的事听在耳朵里却没能提起好奇心来,这难道还要怪他吗? “比起北市的另外一部分,我更担心你的事。”观言纠结着眉毛说道。 “好了。”应皇天轻弹了一下观言的额头说道:“走,我的事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观言捂着额头追上应皇天,总觉得自己又被应皇天给涮了。 应皇天在长街上走,没一会儿,来到一户看似挺普通的人家,然后上前曲指扣了扣门,观言跟在他后头,下意识去听里面的动静。 应皇天扣了一声,停了一下又连续扣了两声,之后是三声。 可是等了半晌,却没人开门。 应皇天转身对观言道:“走。” “咦?” 观言疑惑不解,就见应皇天并未原路离开,而是沿着这户人家院墙的窄道走了进去。 食蛇之鸩(八.3) 应皇天熟门熟路的样子让观言把欲问出口的话又吞了回去,他觉得自己跟上去就能知道了,并不用多问。 院墙的窄道只容一人通行,且不长,而长街与长街相邻,房屋和房屋便是背靠着背,其间以高高的栅栏为界,上面爬满了荆棘和藤蔓,栅栏前有零星的植物,真要往前也是行不通的,但观言觉得前方必有玄机,不然这就是一条死路。 正琢磨着,走在他前面的应皇天忽然消失不见。 观言吓了一跳,随后看见应皇天方才消失的位置多了一个黑幽幽的洞口。 好,原来玄机在这里。 观言走过去,探头张望了一下,里面传来应皇天的声音:“跳下来。” 观言毫不迟疑,朝着洞口跳了下去。 高度恰好半人高,若是站起来大概有半个身子还能露出地面,但观言很快就看见了通往地下的台阶,应皇天则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冲他招手。 观言弯腰走下台阶时身后的光线就消失了,他回头一看,刚刚下来的洞口已被遮盖得严严实实,不过外面的光线没了也不要紧,因为里头本来就燃着烛火,视线也并无阻碍。 “北市的另一部分,指的原来就是地下的通道?”观言走到应皇天身边问。 应皇天转身带路,却道:“这里可不是通道那么简单。” “什么意思?”观言忍不住要问。 应皇天走到通道尽头,推开左边一扇石门,笑笑对观言道:“什么意思,你自己看不就知道了?” 通道尽头显然不是真正的尽头,随着眼前那道门被打开,观言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并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天啊!他简直不敢相信他此刻所看到的! 眼前是一个又深又大的地下城池,街道房屋应有尽有,就好像是另外一个北市,喧闹嘈杂各色人声使得这里十分热闹,观言第一个念头就是难怪先前他觉得北市人少,原来北市的人全都在这儿。 “这……”饶是看在眼里,观言依旧觉得难以置信,他也不是没见识的人,地下宫殿也见过不少,可地下城池却是平生仅见。 观言看着脚下那条向下的石阶,石阶并非笔直往下,而是呈螺旋形延伸到顺数下去的第一层,往下还有八层,各有石阶相连,观言之所以能一眼望到底,是因为最下方是一个圆形广场,广场中央不时有人穿梭而过,从一个街口没入另外一个街口。 “下去走走,在这里什么都看不出来。”应皇天说罢率先步下石阶。 谁说什么都看不出来?他已经看出来北市地底下藏着一座城池了好不好?观言目瞪口呆了好半晌,回过神后不由快步跟上应皇天小声问:“这儿是怎么回事?是景公的时候就挖出来的?” 应皇天摇头回答:“景公之前就有了,不过当时这里是一座地宫,景公发现地宫的同时,还发现了铁矿。” 一听是“铁矿”,观言不禁面露震惊之色。 “早在多年前,景公就研制出比青铜器更厉害的兵器,也是在那个时候,景公意识到铁矿的贵重,于是他将铁矿严密把控起来,开采的过程中地宫的规模也不断扩大,便成了如今你看见的模样。”应皇天说着转头看观言:“这是机密中的机密,本来不应该告诉你,即便是在北市,知道的人也寥寥无几。” 食蛇之鸩(八.4) 闻言,观言露出苦恼又纠结的表情说:“这样的话,我觉得应公子你不应该告诉我……” “怎么,你怕别人把你抓起来威胁你?”应皇天止住脚步,在观言跟前停下,斜睨他一眼,语气里似乎有那么些个不高兴,又有隐约的戏谑在内。 “当然不是。”观言连忙说。 “那么,你会将此事告诉别人?”应皇天又问。 “当然不会!”观言强调。 “那为什么不能告诉你?”应皇天反问。 观言为之语塞。 仔细想想倒也是,作为机密中的机密,他一个外人就算来到了这里,也未必会有人盯上他,想要找出秘密最容易被盯上的是生活的这里的人,没人会以为他来一趟就会揣着一个天大的机密出去。 “但这座地下城还是会被人探听出来的?”观言回想刚才进入通道的过程,虽然应皇天提到每条街都有自卫军,可是能防得住每一个外来人吗? “你刚才注意到我敲门的声音了吗?”应皇天不答又问。 观言点头,他还真的注意到了:“好像是有特定的节奏。” “这是进入地下城的暗号,地下城的门有许多扇,不仅如此,每天开门的位置并不相同,尤其是,开门的暗号也不同,因此外来人无论怎么敲门,都敲不出真正的暗道来。”应皇天说道。 “可是,刚才我们这样跳下来,难道不会被人看见吗?”观言再问。 “若是真有人暗中留意,那么我问你,若他看见我们跳了下去,会如何做?”应皇天问他。 观言想了想,回答:“应该会立刻去到我们跳下的地方进行查探?” “不错,所以若真有此人,那么他势必要现身。” 观言隐约明白了,便听应皇天又道:“他一旦现身,便是不打自招。” 观言恍然大悟:“原来还有黄雀在后?” “当我敲门发出暗号开始,将通道入口暴露出来的前后这段时间,便有一整套防备措施即刻启动,因此不必担心有人在暗中留意这样的情况。”应皇天解释说。 “竟然是这样……”观言越听越觉得佩服,因为这样看来,如果无法得到暗号,就不可能进得了通道,如果进不去通道,就算知道地下有秘密,也不知道那到底会是什么。 “更何况,如今地下城是没有铁矿的,因此我就算告诉你这个秘密,倘若真有人闯入地下城,他们也顶多知道北市地下有一座城池,并不会知晓铁矿的存在。”应皇天负手淡淡言道。 观言这才安下心来,并觉得刚才自己真是瞎操心了。 不过片刻后他又忍不住问:“又是暗号又有那么多扇门,开门的时间还不一样,那不会记混吗?” 应皇天神秘一笑,也不卖关子,告诉观言道:“不用记,暗号和窗台上的花是相对应的,开门的人负责摆特定的花就可以了。” 观言听了不由咋舌,这下又多出了花来,看来要掩饰这样一座地下城池,费的心思还真不少。 “那么,当天开几扇门总要通知到对方?” “也不用,我们采用轮流制,每日轮换,十五日为一个周期。”应皇天说着又补充道:“这都是对外的,至今为止都没有出过差错,更是用这个方法引出了好些外来探子,而且地上地下的进出其实远没有你想象中的那样频繁,因而这种方法很安全。” 何止安全,在观言看来,这简直就像是铜墙铁壁一样密不透风了,同时他也好奇铁矿去哪儿了,但在见识过这样复杂的掩盖方法之后,他觉得铁矿必然在一个更安全更秘密更难以破解的地方。 食蛇之鸩(八.5) 一面说着话,两人就下到了第一层。 第一层恐怕就是曾经地宫的那一层,光是站在第一层的位置抬头看,就觉得顶部又高又深,想必曾经地宫的规模还不小。 圆形的围廊上,能见好几个黑幽幽的通道口,应皇天带着观言径直往第一个通道口走了过去,边说:“地下采光不足,通风也不够,因而当时第一个要解决的就是照明和通风的问题。” 地宫是先人的住所,正所谓视死如生,因而原本地宫的建造也是很有讲究的,几乎跟地上宫殿差不多,而地宫的规模越大,工匠们在里面待得也越久,采光和通风的问题其实很早以前就解决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是要保持长久,关于采光的照明用物,如今普通人家用的多半是蜜蜡,而且还不是经常用,只在非常时期用,在这方面贵族是没什么限制的,可就是再奢侈着用,要提供那么大范围的城池所用也是一个很夸张的数量,且不说用不用得起,光是那么大数量能不能持之以恒不间断地供应就是个大问题。 观言刚才下到第一层时就注意到了,他发现这里用的已经不是蜜蜡了,而是陶碗形制的燃灯,陶碗里盛有液体,想来就是如蜜蜡般的燃料,中央有芯,芯上燃火,这样陶碗形制的灯火隔几步便有一盏,应皇天这时便对观言做了说明:“这里面盛的油是一种提炼过的油,你现在见到的已经是改良了不知道多少次后的版本,单纯用肉脂熬出来的油烧起来全都是烟,味道也很重,挖掘这座城池的同时景公就找了一批人专门研制灯油,如今这种灯和灯油就只有这里才有。” 在乍一见到地下城池的时候观言就已经受到了巨大的冲击,然而如今听了应皇天这一番话,他才真正意识到要让人留在这里面需要的并不仅仅是将城池建造出来,而是各种技艺的集合和进步,正如这样一盏小小的油灯,就包含了许多人的努力和付出,更令人钦佩的是能想出它来的人,观言没由来就想到先前令大人所说的话:学堂鼓励一切能将想法变为现实的人。 观言仿佛也明白了学堂开设那么多门课目的用意,因为没有一门手艺是能小觑的,说不定在哪个关键的地方就刚好用得上,或者当它发展到一定程度,就变成了新的事物,而眼前这偌大城池的背后,想必还有更多不显山露水却又缺一不可的技术在支撑着它的运转。 跟随应皇天沿着通道往里走,刚刚才说到油灯,可通道里却一盏油灯都没有安置,观言不由一愣,不过不用他问,应皇天已经给出了解答:“这一层全都是藏书。” “啊!”观言还真是没想到,因为他所经过的两边隐约能看见门都是紧锁的,一点也看不出这里面都藏着书,他还在想是不是藏着什么宝贝,才会像这样将门牢牢锁上。 “这里的书禁止带出去,为了方便管理,书的借阅有专人负责,钥匙也都在负责人的手上。”应皇天说。 食蛇之鸩(八.6) “今日带你在城中大致转上一圈,这里面的藏书有空再带你来看。” “好。”观言虽然对藏书有兴趣,却也不是非看不可,尤其在得知这里的书都被禁止带出去后,更加觉得不看也没什么关系,但若真能一睹为快,他也不会拒绝。 穿过又黑又长的通道,眼前是一条横向的走廊,对面是石砌的高墙,站在走廊上,前后都看不到尽头,显然这条走廊是有弧度的,同时观言也再看不到下面那些楼层,仿佛这里就是一个地下宫殿而已。 “这里也有入口,若刚刚我带你从这边进来,你便不会那么吃惊了。”应皇天指了指左手边的方向说道。 “是啊。”观言忍不住感叹,随后想到了什么,不由问:“那这里是不是有一部分人只知道地下宫殿却不知道地下城的?” 应皇天摇头:“没有,自己人我们是不设防的,对外才会有所防范,不过至今这里都不曾暴露,为此我们也做了不少安排,万一真的被人闯入,应对之策之一就是让人误以为这里只是一座宫殿,刚才我提到的那些定期开放的门也都是有权限的,我带你进入的那扇门是只有最高权限才能通行,至于为何说对内并不适用,因为自己人一旦进入此地,是不会限制他们的活动的,而且入住条件之一就是半年,任谁在这里住上大半年,那必定哪儿都去过了。” “半年都住这里,那吃什么?”观言好奇地问。 “吃的就和外面一样,生食熟食都会定期送进来,另外这里通风做得很细致,尤其是煮饭的场所,烟气只会沿着通风口往上走。”应皇天回答。 再一次听应皇天提到通风,观言可以想象通风应该比照明重要得多,只有在通风好的基础上,才能用上这样大量的油灯,否则单是呼吸就需要不少空气,哪里能像这样燃灯呢?这之后观言再跟着应皇天走的时候就特别留意通风口的存在,有时候火苗会出现明显的运动轨迹,这个时候通风口最容易被发现,余下的便都不怎么明显,不过在观言有意寻找和仔细观察下,一路上被他发现了不少,然后他的问题就又来了:“这么多通风口,会不会有蛇虫鼠类的存在?”然而这个问题一问出口观言就知道自己多问了,区区蛇虫鼠类,既然能被应皇天驱使进入鹰城宫城之内,又怎么可能会放任它们在这里肆虐呢? “当然有,但都很乖。” 好,应皇天果然给了他一个预想之中的答案。 如今两人已经下到第四层。 第二层依旧保留了地宫,因此如第一层的结构一样,只是藏书库变成了库房,应皇天没有对观言详细说明库房都里有些什么,可隐约还是指出都是些值钱且不能被人发现的东西,而且都放满了,已没有多余的空间,说这话的时候应皇天还提到不久后要开辟新的库房,观言在来之前就听说北市富有,一开始他还以为是以讹传讹,直到他来到这里,又连续走过三层之后,就意识到北市是真的富有,如今在他看来北市要挖那么大一个地下城理由愈发充分了,因为不管是不是要住人,至少他们那么多东西必须要有个存放的空间! 食蛇之鸩(八.7) 一入地下四层,就多了许多人气。 四层有两大特色,赌场、食肆。 地下赌场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赌场,可它是北市上那几个赌场的大本营,所有经营赌场的总管全从这里学成出去,所有赌场配备的人手也全都在这里经过各种赌博和武术训练,而且还会反复召回精研技艺,当然待在地下城的人们若想来赌场玩几把也是可以的,因而赌场里头是在训练还是在赌博,只有当事人自己才清楚,观言被应皇天带着这样逛一圈,他所见的就是个应有尽有的赌场了。 至于食肆,正如应皇天说的,因为通风设计得好,什么食物都能做,住在这里的人们日常都会来这里一趟,有的买了食物带回去吃,有的则在食肆里吃,也是到了食肆观言才发现,这里用的也是兑换券。 “我刚才就想问了,这个兑换券到底是什么材质的?”观言这时已经捏了一张兑换券在手上,是应皇天给他的。兑换券尽管薄,但仍是比丝帛要厚一些,可是又十分硬挺,难以弯折。 “这是用麻布以及其他废布料煮糊搅碎后加上一些粘胶压出来的,虽然费工费时,但是胜在难以模仿,作为流通的券种很是实用。”应皇天回答。 观言也从应皇天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里听出了工序的复杂,再看看手上这张薄如蝉翼的兑换券,实在看不出来这居然是一种麻制品。 “这是学堂研制的,还是地下城里研制出来的?”观言好奇地问。 “学堂。” “厉害啊!”观言忍不住赞道。 “自愿来到地下城的人食宿全免,兑换券就只是一个取饭的凭证。” “说起来简单,可能想到用这种材质的人真是不简单啊。”而且凭证才是最麻烦的东西,如果轻易能取代,也无法作为凭证了。 “这里也能通过别的方式赚取兑换券,离开地下城后多出来的兑换券是可以用来换钱的。” “那岂不是跟学堂差不多?” “不错,这里本来也是学堂的延伸,有些课目的学习,就安排在这里。”应皇天又说。 观言听后一怔,问:“什么样的课目会放在这里?” 应皇天吐出几个字来:“毒、蛊、药、尸。” 观言顿时大吃一惊。 “这……” 观言立刻想到他们屡次碰到那些被用了药的人,包括他自己也亲身经历了一次,如此看来,应皇天应该早就安排人着手研究这些了,虽说他也隐约能想得到,可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来应皇天将这些研究都放在了这里,而非丹阳。 “毒、蛊、药都好理解,尸是什么方向?”这么想着,观言倒是觉得地下城是个很隐秘的场所,用来研究这些的确很适合,于是他抛开研究地点不问,对内容好奇起来。 “自然是将尸体分解开,你还记得晋国千崇殿下的冰窖?” “当然记得。” “我将那个冰窖连同里面的东西全都搬来了。” 观言眼皮跳了跳,冰窖里面的东西,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里面除了冰就是冰块里的尸体,应皇天还真是生冷不忌,大手一挥说搬就搬啊。 “还有那些案台器具,包括里面的巫师们。” 好,真是全搬来了。 “那冰窖应该安置在最下面那层?”观言问他。 “不错。”应皇天回。 食蛇之鸩(八.8) 逛完第四层,接着逛第五层。 对于地下城,观言是好奇的,觉得充满了神秘,但当他下到第五层时,又是一愣,只因这一层全是小摊小贩,亲民得很,但当他一家一家逛过去的时候,那些地摊上所售卖的物品又令他大吃一惊:异鸟蛋、火狐皮、夜明珠、不知名的异草、黑乎乎看不出是什么来的石头、绫罗绸缎、藏宝图…… 观言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这些东西看着像是宝贝,可被随随便便放在地摊上,实在有些掉价,另外那些说不上名的东西却标了极高的价格,什么异鸟蛋和不知名的异草,还有那不知真假的藏宝图,这些真的会有人来买吗? 观言没急着问,因为还没逛完。 再接着观言见到了各色的肉干菜干水果干,还有鱼干虾干蟹干,但凡能做成干的食物,仿佛都聚齐在了这里。 再往下是酒,各种颜色的酒,卖酒的人多数都会将酒倒出一小杯来放在酒壶的边上,让来往的人闻香辨色,尝是不能尝的,一壶酒本来也没多少,若是你一口我一口地品尝,那可就没得卖了。 当走过这样一堆吃的喝的以后,就出现了大量的玉饰品,玉是贵重物品,普通人根本见都见不到一块,这里却摆得到处都是,这让观言看得眼皮又跳了起来,他是巫师,对玉器有着不同的认识,尤其这里还有六种祭祀用的瑞玉,这瑞玉可是礼器,是礼拜神灵用的,如今却随随便便地摆在地摊上出售。 “应公子……这……”观言这回没忍住,拉了拉应皇天的衣袖,想问问这些玉的来历。 应皇天却偏说:“你要什么跟我说,我给你买,这里都是用兑换券交易,这里的玉便宜,一块玉五枚兑换券。” 观言还没从玉被这样堆着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又被如此低廉的价格震惊了,玉是贵族用品啊!五枚兑换券,那就只是五顿饭的价值啊?会不会太便宜了一点? 应皇天也没管他,而是撩了衣袍蹲下来随手在玉石堆里挑捡着,观言在摊主面前也不好说什么,而且五枚兑换券的玉,不买白不买。 观言总觉得自己一定是被这样一堆玉给迷惑了,仿佛不买还亏了。 “这玉出了北市也不能佩戴,给那些孩子买没什么用处,一会儿就给他们买点吃的带上去。”应皇天一面挑捡一面说。 观言看应皇天挑肥拣瘦的模样有些疑惑,他抬眼看了看摊主,却发现摊主不以为意,也习以为常,更不说多余的话来推销自己的玉,好像卖不卖得出去都无所谓的样子,不过想来他应该也不担心卖不出去,毕竟便宜。 观言不由得也开始挑,不过习惯使然,他的手边很快就凑齐了璧、琮、圭、璋、璜、琥六器,其中玉琮个头最大,他挑出来的这一个雕工尤为精细,他忍不住拿着玉琮问摊主:“这个也只需要五枚兑换券就够了吗?” 摊主先是瞅了一眼应皇天,才回答观言说:“足够了。” 观言纳闷地托着那玉琮翻来覆去地看,心中纳闷,就这一手雕刻的功夫也不止五枚兑换券,更不用说那么大一块玉石了,这价格到底是根据什么来定的啊? 食蛇之鸩(八.9) 最后应皇天连着观言挑的六块和他自己挑的四块凑足了十块全都包了,摊主收了五十枚兑换券,没去瞧那六块早就被观言摆出来的,而是扫了一眼应皇天挑出来的四枚,再向应皇天看了一眼,却依然没吭声,而是手脚很快地就将玉石包好,才对应皇天道:“二位如果还要逛的话,不如将住处告诉我,我收摊后将东西送过去。” “也好。”应皇天随后说了住处,观言有些惊奇地问他:“你说的可是这里的住处?” “嗯,一会儿带你去看看,但住就不住了,我还有事要吩咐雄力几人。”应皇天道。 观言也没想过要在这里住一晚,不过住处还是想去瞧一瞧的,毕竟难得来一次,他处处都觉得好奇。 “不急,先把东西买齐了再说。”应皇天一路买买买,将刚才说要买去给孩子们的吃食和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全都买了下来,陆陆续续花出了近五百枚兑换券。 第五层逛逛走走,花了不少时间,在往第六层的路上,观言才有机会问一问那玉石为什么卖得那么便宜。 “卖得便宜必定有原因,你还想不到吗?” 观言其实隐约也想到了,可他仔细瞧过那些玉石,并不觉得玉石有问题。 “真真假假,以假乱真。”应皇天给出了答案。 “果真?”观言还是吃了一惊,他原本就在猜测玉石可能是假的,但他却一点都看不出来,因此不敢肯定。 “摊主手上的玉真假都有,还有的是从上头赌坊流下来的,那些是真品。”应皇天告诉观言说。 “我完全看不出来那玉是假的。” 应皇天说:“伪造也是一门手艺,有时候用处极大。”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观言对应皇天就多了一种盲目的信任,若是在从前,伪造这种摆明了是欺骗的事他是绝对无法认同的,可这时他将应皇天的话听在耳朵里,却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有时候以假乱真能将阴谋抖露出来,还能叫人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时观言只想到另外一件事,便问了出来:“那真假混在一起,若是遇见眼力高的人,摊主岂不是卖亏了?” “做买卖的人肯定不会让自己亏本的,那个摊主这几年陆续卖出去的玉石没有上千也有好几百了,你忘了北市是与外界互通的,这种玉石真假难辨,又有绝妙的雕工做障眼法,就算是见多识广的贵族,也难以分辨真假,况且他们一般不会想到有人会在一块假石头上费那么大的工夫做雕刻。” “也是,那这么说来还是赚的。”若玉石在北市上无论真假都以高价售出,那可不仅仅是赚了,而是赚翻了! 应皇天又说:“对于自己人,大多知道一些,而且一看他定的价格,就能知道个大概,买着玩玩的话,无论真假都不是那么要紧,当然,也不乏有人来锻炼眼力,在北市,以假乱真的东西可不止这一样。” 好,合着北市全民都知道这回事,这倒也是不错,说不定还能养成遇事多长一个心眼的好习惯。 食蛇之鸩(九.1) 地下六层观言参观不了,只因多半都是关起门来研究的小黑屋,至于研究什么,用应皇天的话来说,但凡能赚钱的都在研究范围里,譬如新式农具、新型兵器和暗器、新燃料和新材质的器具等等,比起学堂里,这里的研究要更秘密一些,正所谓关起门来发大财,越是赚得多的研究,就越是要低调,当然也不乏那些只能藏着掖着、却偏偏又要倚仗更多财力才能继续下去的研究。 地下七、八两层是住宅区,应皇天带观言去了他在地下城的那个住处。 毕竟是地下,房屋各处细节都不可能与地上相同,首先这里的房屋就不需要屋檐,打开门点上油灯就能见一个方方正正的厅室,上方和墙侧有几处通风口,正对面是一扇窗,如今正开着,透过窗便知里面是一间卧室。 厅堂和卧室,地下城的住处仅此两间。 房屋整洁,用品极少,一看就是不常住人的,刚才买的东西则全都堆放在大门口,也没人会来取,显然这里的人都很有规矩。 “洗浴统一安排在一处,都在八层,打水取水也都在那一层。”应皇天说:“原本地下城没想过要住人,但自从挖出水后,规模就又能扩大了。” 观言听后已只剩下感叹,深觉处处都透着智慧和不凡! 九层是最秘密的一层,去了跟没去一样,两人最终拎着大包小包出了地下城,外面暮色渐沉,观言深吸一口气,地下城通风再好,到底不及外面,他跟着应皇天去了雄力的住处,将买来的东西一股脑儿交给他。 “应大人、观大人,你们这……是去市集了吗?”东西林林总总,令人眼花缭乱。 北市上也是有市集的,地上地下两市本就互通,应皇天并没有买什么出格的东西,雄力不知道地下城的存在,只当这些都是市集上的东西,不过据他之前所了解的,北市市集处于闹市区,而且从来都只在夜间开放,除此之外,那一带白天店铺也极少开门,都留着精力做晚上的生意。 应皇天让他把这些东西分给孩子们,而后亲自将雄力带到首领处,这就算是落实了雄力等人往后的生活和任务,当一切都交代完毕,他才带着观言去到北市最负盛名的酒楼“山珍楼”里用餐。 “北市夜晚比白天热闹,可以说是昼夜颠倒,等吃完,我再带你四处走一走。”山珍楼有三层,应皇天要了一间顶楼临窗的包厢,一面往上走一面对观言说。 观言闻着酒楼里到处弥漫的香味肚子就开始“咕咕”叫,伙计端着菜盘子楼上楼下地跑,看起来万分忙碌,然而酒楼内不是屏风就是包间,只有嘈杂的声音传来,到处都影影绰绰,想来是宾客满座。 山珍楼的外观并不华丽,北市地小,街巷看起来都尤为普通,闹市区一带原本的住房都被改造成商铺和酒楼,山珍楼就是其中之一,它不仅往高处多建了两层,也将两边的铺子都盘了下来,横向扩了两间屋,这才有了如今的大小。 一直上到三楼,伙计将他们引到临窗的包厢里,三楼似乎还没坐满,包厢也不大,仅容得下二人对坐,窗户支着,能见外头琳琅灯火,不远处似有人声鼎沸,白天安静的北市与此刻喧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又仿佛北市里所有的人这会儿都来到了这里。 食蛇之鸩(九.2) “把这里的招牌菜都上一遍。”应皇天一坐下就吩咐伙计说。 “好咧,请客官稍等。”伙计熟练地给二人先上了一壶茶,等伙计离开了包厢,观言小声问应皇天:“这里有多少招牌啊?我们只有两个人能吃得下吗?” “放心,这里的老板很精明,菜做得精美,量就不大。”应皇天喝着茶慢慢说。 观言闻言便安心等着吃的送上来,他逛了一整个下午,九层楼爬上爬下的,着实累得慌,眼下能安安心心坐下来歇息,也懒得多操心,反正跟应皇天在一起,永远都不用担心吃不好,而且经验证明,他经常也是白操心。 很快接连上来三道菜,全都是炙烤肉片,不过三盘肉各有不同,削得异常薄,正如应皇天所说,量少而精。 “这三盘分别是鹿肉、熊掌肉、雁肉。”观言吃了半天也没吃出来,光觉得好吃,应皇天便一一给观言指了,又说:“山珍楼全都是野味、野菜,少有家养的。” “原来如此。”每个盘子里也就五片肉,应皇天又叫了一壶梅子酒和一壶桑葚酒,这两种全都是地下城研究出品的酒,观言在此之前并未喝过类似的酒,应皇天就介绍说:“这其实是浸渍出来的,让酒中有清甜的水果味,在北市很受欢迎。” 观言先后尝了尝,发现梅子酒偏甜,桑葚酒偏酸,两种果酒各有千秋,再配上薄薄的烤肉片,着实适口。 很快又来了两盘菜,一盘凉拌蕨菜,一盘油煎椿子鸡蛋,盘子挺大,菜平平铺了一层,没几筷就夹得差不多了。 “果然少得可怜啊。”观言都有些佩服老板了,这么浅浅一盘也敢拿出来招待客人。 “好吃就行了,而且只有量少,才能品尝足够多的美味,若是每一盘分量都足足的,那一下子就吃饱了,岂不是错过别的美味了?”应皇天慢条斯理地一面吃一面说道。 “你说得好像也对。”观言眼瞅着又一个盘子吃空了,心里盘算着这样一盘一盘地吃,得吃上多少才能饱呢?也难怪刚才一路走上来觉得这里的伙计特别忙,量少就盘多,上菜忙收拾也忙,可不就是忙上加忙了嘛! 但是也确实如应皇天所说,可以品尝到多种多样的美味,而且吃到后面,还真是吃得饱饱的,观言满足地长叹一声说:“可真不愧为‘山珍楼’,这一顿价值不菲?”都数不清吃空多少个盘子了。 “反正不用你花钱。”很快观言就知道了应皇天来这儿也不花钱,而是记账。 观言狐疑地看着掌柜,总觉得这位专程迎出来,态度根本不像是对待一般的客人,他双手奉上应皇天的随身玉印,笑容满面地道:“二位大人请慢走。” 应皇天收了玉印,只冲他微一点头,也不说多余的话,便离开了山珍楼。 观言走在应皇天身后,回头又瞅了一眼亲自将他们送出山珍楼的掌柜,心里头便有了一个猜测:“应公子,这山珍楼的老板该不会就是应公子你?” 食蛇之鸩(九.3) 应皇天笑而不答,观言立刻了然,他说对了。 观言琢磨着又道:“应公子在这里应该也不止山珍楼这一份产业?” 这么说着,观言其实已经感受到了闹市区商贾云集的场面,刚刚在山珍楼三楼只觉得外头喧嚣热闹,如今他自己也汇入人流,狭长的街上灯火辉煌,到处都是人,两边各色店铺全都门户大敞,为了吸引客人更是将店铺装饰得五光十色,令人目不暇接,吆喝声此起彼伏,仿佛打擂台似的,一声高过一声。 不得不说,北市上面的店铺比地下城的地摊要华丽许多,看起来间间富丽堂皇珠光宝气,好像里面堆满了宝贝一样。 玉器、陶器、青铜器、绸缎、首饰、珍珠、茗茶、珍禽、异酒、奇香……琳琅满目,所设店铺也并非北市一地,亦有他国来客或租或买的商铺,有如霍国、庸国、濮国、南国、蜀国等邻国,也有远在大周之外的如鬼方、危方、土方、羌方等异国,更有孤竹、蓬莱、昆吾等古国,观言本来以为见识过地下城这个北市最大的秘密后就已经不会再被任何事物所震惊到,然而他再一次认识到自己见识的浅薄和平凡,外面传言北市卧虎藏龙,想来这也是卧虎藏龙的一种,那么多国的人无比平常得聚拢在北市里,观言除了震惊之外,另有一种无法平静的感觉,总觉得,应皇天好像要搞什么大事似的…… 观言脑子想不过来,眼睛也看不过来,他不由转头去看应皇天,忽觉那人身在喧嚣之中却像是个路过的看客,更如一个局外人般在熙攘的人群中漫步走着,只被路人商贾衬得周身气质出尘,却又因北市本就是个盘虬卧龙之地而不显突兀,反倒有一种分外自在的感觉。 “怎么?有目标了吗?”大约是察觉到了观言的视线,应皇天忽地出声说。 观言一怔,回神摇头:“没有,那么多东西,哪里看得过来。”观言觉得自己应该是下午逛够了,虽说好奇心是有的,只是眼下到底人有些多了,让他失去了下午那份慢慢逛的兴致和耐心,但他仍禁不住感叹说:“不过真不愧是闹市,这北市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今晚我们就在附近找个地方住一宿,明早回鹰城。”应皇天这样说。 观言这一回就是送孩子们入学堂的,逛北市反而是附带,如今任务完成,他不仅要回鹰城,还要返回丹阳,算一算时日,他离开得足够久了,都不知道回去后该如何跟陛下交代。 “哎……”观言无意识叹一声,应皇天瞅了他一眼,便道:“你见过巴陵大蛇,可称追踪大蛇来到鹰城,并以送孩子前来作为掩护,顺便将鹰城见闻说给楚王听,他必然感兴趣。” 观言知道应皇天的安排一向周到,而且都有他的道理,便点点头,答应下来。 “也包括北市,除了地下城相关的一切,其他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说的。” 应皇天这话看似代表了他对北市放心的程度,观言却从中听出了几分诱饵的味道,就好像他特地准备了这一趟行程,目的就是为了让他回去禀报给楚王听一样。 食蛇之鸩(九.4) 且不管应皇天出于什么目的,观言却清楚自己多半是会站在他这一边的,于是他也不多问,答应下来就是了。 走着走着,应皇天忽然停了下来,观言跟着停下脚步,便被左前方一间特殊的店铺吸引了视线。 说店铺并不正确,走近几步观言就发现那店铺的大门仍锁着,只不过用的是铁栏栅,因而一眼望去像是个笼子,而非是店铺。 铁笼外上下都装点着油灯,整整两排,看起来尤为壮观,这些油灯不为好看,只为将铁笼照亮。 “啪啪……” 似有什么拍打的声音自铁笼里传出来,此时笼外围满了人,表情不一而足,有的惊叹,有的好奇,有的欣赏,有的垂涎,有的不以为然,有的惊恐,也有的一脸不可思议。 观言好奇地又走上前几步,想去看个究竟,应皇天虽然也迈开了步子,却仍是落后几步。 “啪啪……”又是一声,观言清楚地看见了鸟类的翅膀在铁笼中挥舞,随即,他就见到了一只如雕般大小的鸟在铁笼里四处扑棱着,铁笼角落和横梁上另有几条长蛇盘踞,那鸟浑身紫绿色,颈长喙赤,双瞳泛着凶光,长蛇躲得远远的,但再远它们也仍被关在一起,大鸟在长蛇眼里穷凶极恶,观言正有些纳闷,就见大鸟动作极快地扑过去随口就叼起了一条蛇,那蛇顿时剧烈挣扎,可是顷刻间就没了声息,掌柜在一旁及时介绍说道:“此鸟名鸩,能食蛇,有毒,凡鸩饮水处,百虫吸之皆死,鸩毛能制毒酒,名为鸩酒,饮之即死。” 他说话的工夫,蛇头已被鸩鸟吃了个精光,铁笼里血腥气传了出来,不由令走得近的几位看客纷纷后退。 观言也看得目瞪口呆,这么毒的鸟,难道也是拿来卖的商品? “古南国有一种特殊的职业,便是驯鸩师,不过因鸩鸟剧毒无比,被鸩鸟反噬的驯鸩师数不胜数,这也令古南国几近灭国。”应皇天站在观言身后,淡淡出声说。 呃…… 这世上居然还有因为驯毒鸟而覆灭的国…… “古南国的人到底图个什么?” “传闻在鸩鸟出现以前,他们便以驯鸟而闻名天下,只可惜这世上又出现了鸩鸟,仿佛成了不可驯服之鸟,为了证明他们是天底下闻名的驯鸟国度,古南国的人前赴后继,誓要将鸩鸟驯服。” 观言自然无法理解古南国人对鸟类的“特殊”感情,在他听来这更像是一种强烈的占有欲,喜欢到要驯服,有毒还要迎难而上,就算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如今古南国所剩无几的驯鸩师皆依附大国生存,不过这件事照样危险,鸩鸟大多用来暗杀,可是一不小心就会遭遇反噬,于是大国权贵便会将驯鸩师赐死。” 观言像是在听故事般,总觉得很是奇幻,却又忍不住要问:“用来暗杀的鸟,这样明晃晃拿来卖不要紧吗?” “这里是新开张的,据说最近他们没什么生意,也很少有人能找得到他们,于是他们便想借北市的路子打开渠道。”应皇天说道。 食蛇之鸩(九.5) 北市可真是个香饽饽,无怪乎应侯想朝北市伸手,那么多别国的商贾都来这儿扎堆,现在连驯鸩师也准备在这儿蹲点,可见北市这强大的号召力,也幸亏北市的防御跟铁桶一样,周密万分,不然北市很难维持这样的精彩和繁华,想必早就被拆的皮骨不剩了——侵略到了最后,未必真的有胜利者。 观言看着那巨大的铁笼,鸩鸟被关在里面并不显得自由,还被人们肆意打量观赏,他禁不住去想这么毒的鸟儿究竟是怎样被驯服的,没有必死的勇气恐怕驯不了这样凶悍的鸟,正漫无边际地胡乱想着,忽地就被应皇天之后的一句话给惊醒了:“景公据说就是被鸩鸟毒死的。” 观言冷不丁一怔,看向应皇天,他注意到应皇天用了“据说”二字。 应皇天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漫步走近了那铁笼,铁笼的外面依然聚集了一些看客,可是他们并不敢靠铁笼太近,得知里面的鸟是鸩鸟后,又见它那样凶残地将整个蛇头咬下嚼烂的模样,没有第一时间走开就已经挺有勇气的了,但没有一个人敢像应皇天这样走到铁笼的近前,这已然是一个鸩鸟伸出爪子来就能够到的距离。 观言看得心中一紧,不止是他,周围的人也都紧张起来,盯着这出乎意料的一幕,就连掌柜也慌忙上前,对应皇天道:“这鸩鸟虽说是被驯服的,但到底还存有野性,对外人它的脾气不大好,还请这位客人往后退几步,以免引起鸩鸟的注意。” 应皇天却朝着掌柜淡淡一笑说:“无妨,不必担心。” 奇异的,掌柜被他那样安稳的语气和平淡的表情给安抚住了,当然他也已经让人去把驯鸩师给叫了下来,就为了以防万一。 应皇天就这样与铁笼里的鸩鸟面对面,周围的人们有的佩服他的勇气,也有的看得胆战心惊,驯鸩师并未露脸,而是在暗处观察这一人一鸟。 “我一直心有怀疑,那个人并没有死。” 又是一句犹如晴天霹雳般的话从应皇天口中说了出来。 那个人,指的当然就是景公。 观言有些愣怔,他对景公并不熟悉,不过在应皇天给孩子们请的夫子口中多少也了解了景公的一些过往事迹,包括北市初成也与景公有关,地下城也有景公的身影,这样一一想来,景公好像也不是那么陌生了。 鸩鸟叫了一声,长蛇就被它吐了出来,它翅膀轻轻一挥而后落到了应皇天的面前,这动作让所有人都免不了发出一声惊呼,但是鸩鸟没有更多的动作,只是来到了应皇天的面前,隔着铁笼瞅着他。 “只可惜,我不知道当初他养的是哪一只。”应皇天对着鸩鸟,轻声说道。 在应皇天的面前,鸩鸟乖得出奇,众人从胆战心惊到面露不可思议,也就是转瞬之间的事。 “下次再来看你。”应皇天没站多久,他也不准备给人当作奇珍异物来参观,他只是对鸩鸟这样说了一句,便转身离开了。 观言跟在应皇天身后,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去看,余光似瞥见一名身穿异服的虬髯男子从暗处走了出来,可是当他想要回头看清楚的时候,那个位置就只剩下还没法好好控制表情的掌柜了。 食蛇之鸩(九.6) 事关景公,观言不好多问,然而心里的好奇却压不住,他悄悄走上前一步,看着应皇天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他琢磨起应皇天刚刚说的话,应皇天说他怀疑景公未死,还说景公是被鸩鸟害死的,又说不知道是哪一只,这就意味着景公曾经也买过一只鸩鸟,外头传言应皇天出生那年景公暴毙,从刚刚的话里便透露出暴毙的原因是鸩毒,可是那只鸩鸟却消失了,那么应皇天的怀疑又是从何而来的? 想到这里,观言联想到应皇天带他参观了一整圈的北市,忽然开口问:“应公子,你是否觉得景公就在北市?” 北市治理到这样的程度,令观言惊叹的同时,也让他在这一刻意识到这个问题,北市背后的那个决策者会是谁? 应皇天转头望他,并未否认,而是说:“北市从一开始就是景公留下的,我怀疑他的暴毙本是将计就计,而后便金蝉脱壳。” 景公若是没死,那么这个假设就是成立的,可正因为一切都还是怀疑,并没有切实的证据,那么怀疑就只是怀疑。 “我为北市做了不少事,却还是没有找到他。”应皇天这句话说得并不气馁,听在观言耳里只觉得他根本不打算放弃。 “什么都没有,你是如何肯定景公没死的?”观言不由问。 应皇天沉默片刻,说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直觉。” 这还是头一次观言在应皇天口中听到这样毫无根据的话,他有些惊讶,也很是意外。 应皇天淡淡道:“没有根据,没有证据,只有冥冥中的一种感觉,尤其在我来到北市以后,这种感觉愈发强烈,而后当北市的一切一点一点在我面前揭开的时候,我便更进一步确定了这个直觉。” 观言觉得这应该是一种挺玄妙的感觉:“是因为血缘吗?” “很有可能。”应皇天道:“因此景公的来历,也很可疑。” 观言顿时惊悟,这恐怕才是应国最大的机密。 景公姓姬,理应是姬姓后人,应国是大周的分封国,景公按说是大周王室的血脉,可若应皇天确确实实是景公的亲生孩子,那么应皇天特殊的血脉反过来说明景公的身世有问题。 观言瞪大了眼睛,看着应皇天,后者倒是云淡风轻,仿佛本来也就只是打算把这样一个惊天的秘密告诉他而已:“随缘,或许时机未到。” 观言听的一愣一愣的,心中疑惑渐深,思索应皇天所说的“时机”该是什么样的时机?还有,又有什么必须的理由,让景公非得躲着应皇天? 然后……没有然后了,一直到离开鹰城,应皇天也没再提及“景公”二字。 倒是有个令观言在意的消息出自应皇天之口,就在他离开北市当日,一只鹰在他们头顶上盘旋了好半晌,不断发出长短不一的叫声,应皇天当时的表情很是微妙,待那鹰飞走,消失在长空中,应皇天才兴味盎然地说了一句:“被我弄到荒地的那个军队,昨夜被人收拢带走了。” “啊?”观言已经不用问应皇天是怎么知道的,显然是刚刚那只盘旋了老半天的鹰给他报的“信”,他更担心的是被人收拢的军队,但看应皇天的表情,压根就没有一点担忧的意思,反倒是饶有兴致,更有几分算计和较量在里面,观言跟应皇天日久相处,心思也变得灵敏,他蓦然一惊,心中忽然浮现出一个猜测:“难道,是景公?” 应皇天笑而未答。 食蛇之鸩·完 ※※※※※※※※※※※※※※※※※※※※ 这个故事写到这里就告一段落啦,这一卷应该还有最后一个故事,但请允许我先去更新隔壁的《鸟虫书堂》,然后再来继续,那边应该会写两篇,另外我一不小心开的新坑《半仙》也打算写一篇哈(在公众号里),时间算不好,大约一到两周的样子,写完这三篇就过来了(都是短篇来着,每个故事篇幅不超过4000字)。 ps:喜马拉雅已经更新到《丹朱之谎》啦,演播落雪樱兰,欢迎收听哦~~ 入梦之魇(一.1) 一瞬的光亮划过,伴随一声惊雷,刹那间响彻夜空,随即大雨倾盆,乌黑的天空中好似有什么在那里不断暴动,掀起大风大雨,无法平静。 重楼外高悬的灯笼在风雨中飘摇,烛火明灭,偏是不熄。 扶风就是在这样一个雨夜匆匆来到了重楼。 应皇天未卜先知似的在小楼里等着他,丝毫不以他到来的时间古怪又不合时宜为意,他眉宇间的神情甚至有几分凝重,这是鲜少能见的,他的指尖轻点着几面,看似凝望窗外夜色,又像是在倾听磅礴雨声,却又无一留在心间,茶水雾气虚化了他沉吟又精致的眉眼,扶风披着夜色和雨水,湿漉漉地进了重楼的门。 门簪落下,隔绝了外头的风雨,扶风一进门就对应皇天说:“应公子,二公子不好了。” 他神色焦急,语气凝重,说出来的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带着不祥的意味。 应皇天仿佛早有预料,只是微一点头,便让香兰先带扶风去洗浴,香兰安置好了扶风,出来重新上了一壶茶,顺带将楼里的水渍收拾干净,片刻的工夫,扶风就出来了,他换上了干衣服,喝了一口刚为他准备的茶水,在应皇天面前坐了下来。 “把这段时日以来的情况跟我说一遍。”应皇天道。 “好。”扶风来之前早就将来龙去脉理过好几遍,因而开口便道:“三个月前,也就是在年初祭祀后一次狩猎宴上,二公子被一头野豹抓伤,这本不是严重的伤势,很快就治好了,然而在那之后,二公子就变得不对劲起来,他在熟睡后浑然不知的状态下离开过寝宫,醒来时满身血迹,但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却毫无印象,为此,二公子安排侍卫守夜,不过事情并不如想象中的顺利,第二天我们就发现侍卫已死,而且是一击毙命,又毫无打斗的痕迹,二公子醒后查看侍卫的情况确认了是他自己下的手,据二公子自己分析是出于一种本能,应该是不欲被他人跟踪,他觉得他当时的情况既认不出侍卫,更觉得自己身在敌营,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来,如若不然,理应有打斗的痕迹才对。”扶风顿了顿又道:“自始至终二公子都记不得自己曾经去过哪里,因为每次醒来他都已经回到寝宫,只是身上总是血迹斑斑,而且带着伤,好似经历过一场生死决斗,浑身疲惫不堪,我们秘密找了大夫,也去过巫宗府,后来二公子便决定将他自己囚禁起来,然而在三天前,二公子一睡下去之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应皇天听后沉默了好半晌,才道:“他将自己囚禁后情形如何?” 扶风摇头道:“不好,二公子到了晚上就横冲直撞试图离开,一开始我们只是用绳索将他绑起来,后来……”他像是不忍说出口似的,好一会儿才道:“如今囚禁二公子的地方十分牢固,他就是弄伤自己也无法逃脱……” “轰隆隆”,雷声不绝于耳,直震得扶风心头发慌,他说着忍不住问应皇天:“应公子,你说二公子他会不会……” 应皇天淡然道:“生死有命,我先去看一看,若能救,我不会不救。” 闻言,扶风神色总算松了松,他觉得这世上若有人能救回二公子,那么就只有这一人,如若连他都救不了,那便也只能认命。 入梦之魇(一.2) 应皇天是连夜去了挚红府邸的。 从鄂王恢复到二公子的身份,加之封王之前挚红从不曾搬出王宫,因此他仍是住回了宣知宫,这里本就是他从小到大的住处,然而自年末回楚,挚红就频频遇事,仿佛楚宫一地跟他已不怎么对付似的,处处相斥,继身份这一桩不解之谜后,又在狩猎宴上身陷险境,而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直至如今境地。 “二公子让我们将他安置在地窖里。” 扶风匆匆在前方带路,宣知宫前前后后全是侍卫,他们都曾是挚红的亲兵,如今也跟着他退下来,他们夜半当值,想也知道是为了什么,反倒是白天宣知宫不会像这样严防死守,可惜再怎么防也防不住旁人有心加害,尤其是这种加害的方式神秘莫测,然而他们还是冒雨值守,尽心尽力,一心想帮助他们的二公子做点什么。 扶风带着的人是应皇天,宣知宫里的侍卫们全都见过应皇天,他们都记得在那个冰天雪地里那名华衣公子以一人之力挡下枪林箭雨的一幕,见他到来,侍卫们也不由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他们一路畅通无阻,来到地窖之中。 里面灯火通明,地窖中更特置有一只铁笼,挚红便昏睡在铁笼之中的床榻上,短短三月间,他便形销骨立,瘦得脱了形,足见这段时日以来他所承受的煎熬和折磨。 “把铁门打开。”扶风对守卫的侍卫道。 原本到了夜间挚红熟睡后又会转醒,醒后的挚红根本不是几个侍卫能抵挡得了的,又怎么都叫不醒,只能将他困在铁笼之中,然而就算如此,被困的挚红像是困兽般暴躁发狂,也让夜里值守的侍卫们看得心有不忍,当白天到来,挚红真正清醒后,却又完全忘记了夜晚发生的所有事,这才是最折磨人的,尽管有狂躁时留下的痕迹和醒后浑身的脱力疲惫,还有侍卫们尽可能仔细地描述,将夜晚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他,然而他自己想不起来就毫无用处,听起来就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样,而这件事迄今为止过去了三个多月,依旧毫无线索,就算坚毅如挚红这样的人,也心力交瘁,已接近崩溃边缘。 “这是二公子留下的记录,应公子请看。”扶风将几卷竹简递给应皇天,说道。 这种怪异的事发生在自己的身上,挚红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应皇天,无奈应皇天根本不在丹阳城,而且一开始,挚红也并未想过要求助于应皇天,他尝试了许多种方法,只为查明夜晚自己的去向,这几卷记录中除了扶风提到的侍卫被杀害以外,还有好几种追踪的方法,只可惜没有一种得到结果,甚至好几种在半途夭折,即被挚红自己察觉当场销毁,这就意味着这些追踪方法根本连实施的余地都没有。 “这样看来,他看似被人操控,失去意识,可是却又没有丧失一身智慧和本领,才能预防诸如此类的追踪手段。”应皇天快速看完竹简上的内容,而后说。 “正是如此。”扶风道,这三个月来他们没少分析这件事,然而对方的手段更高一筹,更非同寻常,尤其扶风对一事一直心有顾虑,此时便对应皇天道:“我总觉得仿佛从年末二公子回到丹阳起,针对他的这一计划就已经开始了。” 应皇天默然不语,却并未反驳,好像也认同扶风的这番话。 入梦之魇(一.3) “寞,发现什么了吗?” 梦永远是这世上最虚无飘渺之物,然而梦又是存在的,存在于夜晚人们入眠之后。 有梦生貘,寞连接梦境,来到应皇天的重楼里。 梦中的寞永远是青年模样,看起来温润无害,他凭几而坐,全然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潇洒模样,却又因他能在梦中来去自如而显得神秘莫测,他的眼眸黑得正如夜色,无边无际,而一切的梦境也只在如此深不可测的暗夜中才会真正浮现,两者相依相伴、互为依存。 “的确有所发现。”寞喝着茶,悠悠地说。 应皇天坐在他的对面,一手托腮,愿闻其详。 “应公子可以将梦境看作一个虚空,我们食梦一族也好,造梦之虫也好,都需要依靠人类作为桥梁,才能在梦境中通行,而且在必要的时候,我们能操控梦境,然而无论是我还是造梦之虫,都不可能操控睡梦中的人的意识。”寞说着顿了顿,又道,“不过在我传承的记忆中,有一物倒是能令人沉睡不醒。” “是何物?” “魇。” “魇从鬼,生于虚空之中,人有六梦,分别是正梦、噩梦、思梦、寤梦、喜梦和惧梦,而魇,便是自惧梦中而生,因此它生而便能令人产生恐惧,可见魇的厉害程度。” “因惧而生魇吗?”应皇天沉吟。 说到这里寞也有些费解:“二公子沉睡不醒,应该就是完全被魇所控制了,不过之前二公子如梦游那般的情况,我却觉得并非是魇在作怪。” “你是说,他前后不同的状态是两种情况造成的?” “正是。” “那么,你觉得前一种状态之下,梦境对他的影响大不大?” “应公子是在问,二公子被控制是不是因为梦境的缘故?” “嗯。” 寞摇头:“如我方才所言,梦存在于虚无之中,理应不足以强大至此,然而梦游之症自古有之,不过据我所知人在梦游状态下,实则是无梦的,因此两者情况截然不同。” “这么说来,造成他无意识行动的,其实不是梦,沉睡伊始,才是梦。” “不错。” 应皇天沉思片刻,道:“这就是说,先前一到夜晚就无法自控,很可能源于某种病症,而发作的契机便是入睡。” “我也是这样认为。”寞点头,道。 “那么如今他沉睡不醒,又该如何将他唤醒?”应皇天问寞。 寞迟疑片刻,才对应皇天道:“他被魇困住了,寻不到自我意识,因而无法清醒。” “怎么说?” “他不断做一个与他自身看似完全无关的梦,因此他不知道哪一个才是他自己,这也是魇惯常玩的把戏,用各种方式将人困在梦境里。” 应皇天闻言微微蹙眉,却听寞又道:“不过应公子不必太过忧心,就如我先前所言,再厉害,魇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它既不能控制二公子本身,也无法通过梦境对二公子造成实际的伤害,只要二公子能清醒过来,魇就会消失。” “难道不会再一次出现吗?” 寞回答说道:“按理不会,只因魇若要形成也有一定的条件,譬如对某件事的恐惧、痛苦,或是心底生出的阴霾越渐浓重,以至于不断压抑,当这种情绪压抑到一定的程度,魇才可能生成,而当魇一旦生成,就有力量将人困在梦境之中,那人如若不能挣脱它的禁锢,便不可能清醒。” “挣脱的条件,是打破恐惧和阴霾?” “正是如此。”寞点头道:“是以一旦二公子从这一次的沉睡中清醒,即代表他战胜了自己内心的恐惧、痛苦或是阴霾。” “原来如此。” “其实一般魇的能力不足以将人一直困在梦境里,它们总是时不时出现,因此据我的判断,二公子的心霾应是很重了,尤其前段日子他还不断夜游,这就像是不断给他增加心里重压,最终将他压垮而致使一举爆发,于是靠他个人之力,便难以醒来。” “那你能否从旁协助他?”应皇天问寞。 “我恐怕不行,因为时间不够,我只有夜晚才能进入二公子的梦中,这就意味着白天我要离开,而二公子的梦仍在持续不断。”寞摇头说。 应皇天沉默下来,寞则是思索了好一会儿,才道:“其实,另有一个办法。” “说来听听。” “引一心性坚定之人入梦,让那人从旁协助。”寞说罢,盯着应皇天就道:“其实在我心里,应公子,您便是最恰当的人选。” 入梦之魇(二.1) 无人知晓应皇天有何打算,毕竟寞只在梦境中出现,然而没过几天,二公子挚红在宣知宫中沉睡不醒一事便逐渐传了开来,为此,观言特地去到宣知宫里看望二公子,彼时二公子已经被安置回寝宫里而非地窖中,观言离开宣知宫后直接去到重楼,想问一问应皇天知不知道此事。 重楼如往常般寂静,观言每次来都觉得这世上仿佛只有这里可以与世隔绝,外界纷纷扰扰都无关紧要,他急切的脚步也稍缓了下来,边走边琢磨二公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从前观言遇事并不会往坏的方向去想,不过这也取决于事情的性质,譬如纯粹的杀人事件,若非仇杀,那么就必然是恶性的,正如二公子如今所遭遇的一切,很明显是有人在暗中加害于他,听二公子府里的人说,这件事可能源自三个多月前的那场狩猎宴。 三个多月前,他已经同巫宗府三人离开了丹阳前往巴陵,他还记得当初离开之际正逢祀林苑里出现异动,虽然不知道这与二公子被野豹攻击有没有关联,但至少可以去问问昭阳大宗伯,狩猎宴上出现的野豹和祀林苑里的那些异兽是否有相似之处。 这么想着,他已经来到了重楼门前。 重楼大门罕见地敞开着,却没有人声,观言探头望进去,只觉得里面黑漆漆的,随后,他便发现重楼里变了个样。 倒也不是完全变了,似乎是摆设与之前大不相同,譬如临窗四方矮几不见了,多了一层厚实的布帘,将原本的窗棂遮得一干二净,与此同时,楼内所有的窗户也都遮上了布帘,这就难怪大门要敞着了,只是大白天窗被挡得如此严实,就算敞着门里面也显得十分昏暗。 在门外瞅了好一会儿,观言才迈步进入。 就在进入的一刹那间,观言顿时有一种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感受,只觉得里面特别阴冷似的,让他汗毛在瞬间竖了起来,甚至有片刻地晃神,好像去到了不同的空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观言暗自纳闷。 “呼啦”一下,左手边那个壁炉里忽然出现了一大片火光,吓了观言一大跳,而后阴冷的感觉就消散了不少。一直以来,观言都觉得小楼非常神秘,但大部分时间里,小楼就只是一座小楼,它安安静静地伫立在长廊尽头处,内里又十分安逸,这通常就会让观言忘记它的本质,然而此时此刻,站在这被厚厚的布帘所遮盖起来的楼内,观言却有一种曾经的安逸平静全都是被粉饰出来的表象,如今这般才是它真正模样的感觉。 就在观言愣怔之时,小楼里有脚步声传来,然后是香兰好像在指挥着什么似的声音:“小心左边,对、对,再往右一点,然后再往前……” 观言也没看见人,就见一张似床又似长椅的家具正一点一点在地毯上挪着,香兰并不需要出力,只是跟在那家具后头充当“眼睛”的角色。 观言大约是知道小楼里是有个什么大东西存在的,而且一般就安安分分窝在地毯下,但这还是他头一回那么清晰地“看见”,就禁不住稀奇地一个劲往地毯上瞄。 入梦之魇(二.2) “观公子来啦!”香兰抬眼就看见楼里多了一个人,背着光其实看不清楚面容,不过能一点不受阻碍来到小楼里的,除了观言之外也没有别人,而且以香兰对观言的熟悉程度,光凭身形也能将他认出来。 “你们这是要搬家吗?应公子呢?”观言不禁问道。 香兰安置好了长椅,叉着腰说:“可不就跟搬家差不多嘛!这里都大变样了,我觉得公子大概是要准备做一件大事。” 观言听香兰之言,便知她也不知道应皇天打算干什么,也不再问,而是随口说道:“应公子做的哪一件不算大事?” “也是。”香兰想了想说:“就是不知道这回公子又要折腾什么。” “能叫我们猜到也不算大事了。”观言摸摸鼻子说,他可没有预知的能力,不过心中倒是有一个隐约的猜测,如今能算得上是大事的,恐怕就是二公子那事了,就不知跟眼前小楼里这番动静有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 不一会儿,应皇天自楼上慢步下来,见到观言就说:“我们去外面坐。” 应皇天说的外面,是外头的廊屋,那儿阳光半笼,光线通透,茶水早已煮上,看着只觉得分外惬意。 香兰取了茶具随他们过去,布茶斟茶,又去取来茶点,这才将两人留在廊屋,自己回到小楼里继续折腾。 “应公子可去过宣知宫?”观言坐下后便问。 “你为此事而来?”应皇天反问。 观言点点头,又问:“应公子既然去过宣知宫,那么应公子是不是已经知晓二公子是为何陷入沉睡?” “我已让寞去看过,据他说是魇将人困在梦中,无法清醒。” “魇?”观言皱起眉,他一早就想到应皇天也曾昏睡过两天两夜醒不过来之事,可是应皇天是主动与梦霞相约梦中,二公子的情形却并不相同,因此他不知道这魇与应皇天当时的梦魇是否相似,不过应皇天对于当时醒不过来的缘由绝口不提,仅提了造梦虫而已。 就听应皇天说道:“寞说魇乃梦中之物,生于恐惧和痛苦之中,要让人醒来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他自己意识到被困梦中,以他自身的力量克服恐惧,才可能醒来。” 观言听后只觉得脑袋都大了,这个办法绝对不是简单的办法,他也做过梦,做梦的时候通常不知道自己在做梦,总是在醒来后才会知晓自己做了梦,梦中意识到自己在做梦这样的情况少之又少,因此观言很难想象这到底要如何实施。 应皇天却似是并不觉得难以实施,而是道:“有一事,需你帮忙。” “何事?”观言问。 应皇天不知为何露出一抹烦恼的神色来,又带有一丝恹恹之色,半晌才道:“为了让我方便入梦,你帮我请一次占梦。” 观言一愣,随后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一时忽略了他明明白白表现出来的不喜,脱口而出问:“你要入梦,是为了帮助二公子醒来吗?” “打算一试罢了。”应皇天淡淡道。 这话听来便知连他都没有太大的把握,但想来也是,梦境虚无缥缈的,又该从何处出力? 入梦之魇(二.3) 这时观言才把注意力又放回刚刚应皇天请他帮忙这件事上,便再问:“为何要找占梦?寞公子不是在吗?” 应皇天回答道:“我需要连续入睡,寞只有夜晚才能入梦。” “原来是这样……”观言其实并未明白具体入梦要如何操作,可大概占梦有办法让应皇天一直停留在梦里,总之无论怎么想,观言依然觉得这件事玄妙非常,完全脱离了他所习的巫的范畴。 “不过……二公子这件事,难道和占梦无关吗?”观言不禁要问。 应皇天反问:“你觉得此事与占梦有关?” 观言点头,当然他只是怀疑,这个怀疑来自二公子昏睡前那些如梦游般好似被人操控的症状,这也让他想起自己经历过的奢生频繁入梦之事,可以说他其实早已领教过占梦的能力,可是真要说起来,这与二公子的遭遇又是完全不同的,只是无论哪一种,都难以捉摸且无法掌控,让人觉得心有不安。 “既然有所怀疑,你更要前去试探一番了,不是吗?” 这话将观言说服了,他本来受应皇天的请托也肯定要去,只是他担心此事万一与占梦有关,那么去请她来并不妥当,可是应皇天这话说的不错,他还真是非去一趟不可了。 “那我这就去找她。”观言道,要说起来如今他们与梦霞也是合作关系,就是不知道信任度到底如何,而且看应皇天似乎也不大愿意与梦霞打交道的样子,看来这“合作”二字还有待商榷,不过他也没见应皇天喜欢跟谁打交道过,心觉重楼这“对外”的工作还得靠他,这么想着,观言离开重楼后就去了占梦府。 --------------------------------------------------- 蒲瑶如今和玉蝉成了一对好姐妹,神仕府比较清闲,玉蝉有时候就蹲在占梦府门口找蒲瑶唠嗑,这个位置比较显眼,能看得见对面神仕府的动静,这样有人上门玉蝉也不会错过。至于蒲瑶,她的事情也不多,而且占梦府里还有别下人,每次玉蝉上门,蒲瑶就跟她套交情,这一来二去,两人就结成了好姐妹。 观言上门的时候,就看见玉蝉和蒲瑶聚在一块儿窃窃私语的身影,聊得十分热乎,谁也没注意到他的出现,观言忍不住摇头叹息,轻咳一声提醒两人他的到来。 “大人!” “观大人!” 玉蝉和蒲瑶见到他后同时出声,前者表情讪讪,后者倒是坦然自若,观言冲蒲瑶微一点头便问:“占梦大人在府中吗?” 蒲瑶连忙回答:“大人在的,奴婢这就去为观大人通报。” 很快观言就见到了梦霞,梦霞的脸色有些苍白,精神看起来并不好,观言心中疑惑更深,语带关心地问道:“占梦大人的身体可还好?” 梦霞摆摆手说:“梦霞无碍,多谢观大人关怀。” 观言见状,也不再问,而是说明了来意:“二公子最近出事,应公子说要请大人助他入梦。” 梦霞的脸色瞬间变了变,像是没想到应皇天会找上她,愣了愣才皱眉道:“应公子要入梦?他可知二公子因何醒不过来?” 观言本来觉得梦霞神色有异,可是听她这样说,就觉得入梦相助一事恐怕不像应皇天说的那样简单,先前应皇天着实说的轻描淡写,让他忽略了“连续入睡”的情况,如今想来,这岂不是就意味着应皇天也会陷入沉睡吗?观言顿时问梦霞:“此事难道有凶险?” 梦霞没得到她要的答案,只能先回答观言说:“自然是有的,但也因人而异。” 观言不禁再问:“那么占梦大人是否知道二公子为何沉睡不醒呢?” 梦霞点头:“具体情形我并不清楚,只是有一个猜测,二公子可能是被什么东西困在了梦里,继而迷失了自我,才会醒不过来。” 入梦之魇(二.4) 她的说法倒是跟应皇天说的差不多,只是观言觉得应皇天想入梦这事还得更慎重一些,于是仔仔细细询问了一番。 但这哪里是能解释得清楚的东西,梦霞只能比较模糊地对观言说:“最凶险的其实也就是醒不过来,每个人心底或多或少都有不愿给他人知晓的一面,梦境便能通往人心,将这一面暴露出来,也可能是人最脆弱的一面,但这又往往是人们最不愿承认的,于是便会产生抗争,这种抗争越是激烈,体现出来的梦境就越可怕,越会让人想要逃离,其实普通人大多数都是会醒来的,醒不过来的情况少之又少,可以说这世上几乎无人会因为做梦而醒不过来,所以说倘若真的发生被梦境困住的情况,那反而说明了这是他自己不愿醒,甘愿被困在里面。” 观言听是听懂了,就好比他义父遇害那段时日,他根本不愿意去相信义父离开他的事实,然而就是那样的痛苦,也不足以让他沉睡不醒,因此他很难想象到底该是怎样的苦难,才会让一个人不愿醒来。 观言沉吟片刻,又问:“那是不是也有某种辅助的手段,譬如一个人痛苦的时候给他一个完全相反的梦境,这样便能造成他不愿醒来的结果?” “不错,适才我说抗争越激烈,梦境越可怕,其实可怕反而能让人惊醒,最厉害的梦境正是你说的与现实彻底相反的美梦,但是美梦也确如观大人所想,需借用辅助的手段才能达成,因为纯粹的美梦对于身怀悲痛或心有黑暗的人而言,是绝不可能梦得到的,‘寤所思,寐所梦’,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梦霞道。 “那么辅助的手段,占梦大人是否能做到?” “当然。据我所知,这世上恐怕也只有我才能做到。”梦霞坦言道。 她这话一说出口,反而让观言更觉得捉摸不透了,二公子之事要说梦霞插手了,那么梦霞不至于把话说的那么绝对,要说没有插手,就凭她一手造梦的能力,已足够惹人生疑。 观言也不当着人的面再问下去了,梦霞是个聪明人,恐怕早就看出了他的怀疑,毕竟这宫里乃至楚国,也就她这一位能造梦的占梦而已。 “要入到他人的梦中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不过如果是应公子的话,大概难不倒他。”梦霞又说。 “那占梦大人要做什么准备吗?需要多久?”观言如今既担心应皇天进不到二公子的梦里,又忧心应皇天跟上次一样出状况,他虽然不觉得应皇天会跟二公子一样醒不过来,却也知道应皇天是个有极大秘密的人,从与应皇天相识至今,他都依然觉得应皇天无论是身世或想法,都还是那么扑朔迷离、难以捉摸,所以他判断应皇天将他的秘密藏得极深,这样一来,入梦以后那样深藏的秘密不知道会不会对应皇天自身产生什么影响,观言越想越发愁,就想快点回重楼问一问应皇天本人再说。 “至少要给我一天的时间准备。”梦霞的回答打断了观言的愁绪。 哎,愁归愁,该干的事还得干,观言暗自叹息一声,口中说道:“那好,我这就回去跟应公子说。” 梦霞见他来去匆匆,屁股都还没坐热,奉上的茶也没喝一口,不禁挑了挑眉道:“观大人这就离开了?难得前来至少喝完这一杯茶再走?” 观言顿时摇头说:“不了,事关重大,时间紧迫,应公子这边也还有许多事情要交代给我。” 梦霞也不强留,只让蒲瑶将人送出府,观言转身离开的瞬间,她的脸色就沉了下来,神情中多了几分晦暗难明之色,却又不知怎的带了一丝恍惚和茫然。 入梦之魇(三.1) “应公子,我有个问题要问你,你不能敷衍我,你老实告诉我,到底此事有几分把握?”观言去了占梦府又匆匆回到重楼,一见到应皇天就正色问他道。 应皇天波澜不惊道:“我若说有十分把握你必然不信,而我若说只有一分把握必然惹你担心,那么,这其中又有何不同呢?” 他依旧坐在廊屋下,好似观言一去一回间并不曾离开过坐席,观言看他还是那样老神在在的,心里又急又气,可偏偏又无可奈何,只好一屁股坐下喝闷茶。 “睡一觉而已,总能醒的,如若真的醒不过来,那便是命中注定,我问你,此事若是只能由你去做,你做是不做?”应皇天问观言道。 观言被应皇天的话问住,若换做是他,一定也会去尝试帮助二公子,不管后果会如何,他不由轻叹一声,说:“梦霞说人心总有脆弱之处,容易被黑暗困住,我就想知道应公子你会不会出现类似的情况,又有几分把握能挣脱出来,如果真的被困住,那么又该如何助你一臂之力?” 应皇天瞅了观言一眼,似笑非笑道:“有些事能依靠的人只有自己,尤其是梦境,能克服黑暗的也永远都只有自己,而且我跟你总是不同的,若不是挚红此次沉睡是有人别有用心所致,我绝不可能插手。” 观言一愣就问:“你已经知道是谁在害二公子?” 应皇天摇头:“只是个模糊的猜测,我之所以想要将人唤醒,就是为了从他口中得到确切的答案。” “你是说,二公子已经知道是谁在害他了?”观言不由问。 “不错,你去见了占梦,想必也应该听说了,如果排除了外力比如药物或身体损伤,那么醒不过来就有一个最大的原因,那就是他自己不愿醒来。”应皇天道。 “占梦大人的确是这么说的。”观言顿时明白过来说:“应公子是说,二公子是在查明真相后醒不过来的,这就意味着真相对他而言是个莫大的打击?” “就是这样了,所以这一趟我势在必行,因为这一切很可能与祀林苑有关,而但凡牵扯到祀林苑,那么就可能与我有关。”应皇天又道。 观言看了应皇天半晌,然后问:“不能跟我说吗?” 应皇天摇头:“有些事一旦知情对你反而有害,若我醒来,再告诉你也不迟,如若不醒,你还可以试着帮我联系寞,若你出了事,那就没有人能够帮助我了,你说是不是?” 这话的确说到了观言的心坎上,他自知能力有限,应皇天不愿跟他说的必然是他对付不了的,那么他还不如好好替应皇天守着重楼,万事都等应皇天醒来再说,这才是重中之重。 不过,观言始终觉得不安,便又道:“那入梦又会遇到什么情况,应公子你有想过吗?” 应皇天摇头,却说:“我倒是问过寞,寞说挚红正在做的是一个看似与他自身毫无关系的梦境,他不知道哪一个是自己,倘若我入梦,首先要确保自身稳定,所以我需要一个媒介,借由它来稳定我的心境,时时提醒我是在梦境里,让我不至于迷失。” 入梦之魇(三.2) “媒介?是经过占梦大人吗?”观言问。 “当然不是,媒介不能控制在他人手中,梦中万物都是虚无,也就是说,什么都可能是假的,一不小心就会被迷惑。”应皇天摇头道。 “若梦中万物都是虚无的,那能带什么东西进去呢?”观言不由问。 应皇天说:“实物当然是带不进去的,所以就要另外想办法。” “什么样的办法?” “其一是水,我打算经由水入梦,这样一来,水就成了我和梦连接的媒介。”应皇天道。 观言闻言皱眉道:“那岂不是很伤身?” “伤身总比迷失在梦境中要好。”应皇天却说。 这倒也是,“可难道就没有别的更好的媒介了?”观言这样想着,就问了出来。 应皇天伸出手指了指小楼说:“还有小楼,整座楼是带不进去的,但我在这里生活多年,若我入梦依然能保持自我意识,那么就能凭借印象将小楼也带进去。” 观言想了想,说道:“这跟占梦编织梦境是不是差不多啊?” 应皇天摇头道:“这就不清楚了,大概殊途同归。” 观言又叹一口气,说:“说来说去,都觉得很不实在,心里头怪不安的。” 应皇天笑着瞅他:“你作为神仕,许多被记载下来的神也非个个都是实在的,怎么反而那么不习惯?” “这……”观言觉得也是,想了想说:“也许是关于你我才会那么不安,说起来,上回你被周国大宗伯抓起来我也有过不安……”他边说边回想,不过要说那次他自己也分身乏术,始终东奔西走的,直到最后应皇天无恙下了祭坛,他才放下心来。 “哦,那次结果不是很好嘛,这次也会一样的,你要经常这么想一想。”应皇天这个安慰很是敷衍了事。 其实说起来观言通常对应皇天都是很有信心的,那次应皇天被卫灵霊抓起来,他不安是不安,可信心始终都在,他相信应皇天一定能化险为夷,可是这一次,观言却觉得自己的信心不大够用,他之所以要拉扯着应皇天说这些,还就是为了给自己增加一些信心,不过聊来聊去,好像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这都怪梦境太不实在了,让他心里就是觉得慌慌的。 “观小言。” 应皇天似是看出了观言的紧张,忽然低声喊了他的名字。 “嗯?”观言下意识应了一声,看向应皇天。 “我说,既然这么担心我,那就让你留在楼里。”应皇天托着腮看观言,说。 “好啊!”观言根本不用犹豫,随后他反而瞪着应皇天说:“难道在这之前你根本没打算让我留下来?” “届时小楼要离开这里,你还要当值,不是吗?”应皇天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道。 观言这才傻了眼说:“小楼要离开这里?是为了避免外界的干扰吗?” “是这样没错。”应皇天直接把难题抛给观言:“所以你这是已经准备好要擅离职守了吗?” “呃……”观言挠挠头,想了想说:“要不然我就跟陛下说要外出寻找二公子醒来的办法?” “你是神仕,二公子的事如今是巫宗府在处理。”应皇天提醒他道。 “那就还是寻神?找一个没去过的地点。”观言道。 “那么印信路凭你要如何处理?”应皇天说的印信,其实就是凭证的一种,作为楚国的官员,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外出当然也有外出的一套规矩,观言是神仕,外出有很大的自由度,可是这不代表观言离了宫就自由了,实际上一整套规矩都是为了监管外出官员的行踪而制定的,尽管这种监管无法即时,可是层层监管下楚王也是随时能调来查问的,因此观言若借口外出,人却并不在他所说的那个地方,这是很容易查实的。其实说到底还是应皇天需要入睡的缘故,否则这些规矩哪儿会被他放在眼里,但他既然要入睡,观言的事就没办法插手了,所以偏偏就是这一回,观言反而必须老老实实地待在宫里头才可行。 入梦之魇(三.3) “那你说该怎么办啊?”观言无奈了,揉着鼻子问。 “先斩后奏。”应皇天十分不负责任地道,观言算是听明白了,原来刚刚他又开起自己的玩笑来了。 果然,下一刻应皇天就勾了勾唇角,满是促狭的样子。 观言又忍不住瞪他一眼。 知道自己能跟着去了,观言便又不着急了,甚至都没问应皇天要去哪里。 “那你改变小楼的布局,又是什么缘故?”观言只想起来问了这个。 应皇天瞄了小楼一眼说:“这是寞的提议,他去过挚红的梦境,说那里并非如今的楚国,也没有中原,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不仅如此,由于是梦境之故,里面的巫皆有通天之能,因而我打算借由布局将那些有本领的小家伙都安排在小楼里,让它们一一发挥本领,看看能不能将这些能力也带进去,毕竟我入的是他人的梦境,很容易受限。” 观言听明白了,就是觉得匪夷所思,不过应皇天身上匪夷所思的事情已经很多了,他早就麻木了,如今不过是又增加了一件,只是这一件比之前的都更虚幻、更玄妙罢了:“这些能力也都是靠你的印象带进去吗?有把握吗?” “不清楚,但总要试一试。”应皇天说着笑道:“这件事我也是头一次,你还是等我醒后再问。” 是啊,应皇天也是头一次,可是他怎么就没一点紧张的感觉呢?还是这个人生来心就比寻常人要强大?但这又怎么可能呢,只能是他一次一次的遭遇让他练就了遇事从容的本领。 观言这样想着,又问:“寞公子是不是能留下来帮你?” 应皇天点头。 “那就好。”观言觉得有寞在,已经是一大助力了,但是听应皇天说过寞白天不可能继续待在梦境里,这就意味着他不可能时时都留在应皇天身边,观言不由叹了一口气说:“要是我也能一起进去那就好了。” 应皇天看了观言半晌,忽地道:“看情况,如果情况允许的话。” 观言闻言眼睛一亮:“什么意思?我也可以一起进去吗?” 应皇天举起一根手指说:“第一,我进去之后觉得周遭环境和自我意识都可控,第二,梦境中的我有能力抵挡危害,第三,确实需要你进来帮我,不过第三点在前两点不具备的条件下,就作废。”他一连竖起三根手指,对观言道。 这样听下来,观言觉得自己入梦的可能性应该十分渺茫,不过他也不强求,毕竟这不是去玩,他不能拖应皇天的后腿,因此听过就算,只道:“总之,若是有我能帮忙的地方,应公子一定要让寞公子来找我。” “那是当然。”应皇天道。 观言有了应皇天这个答案,也就安心在重楼等待了。 -------------------------------------------------- 梦霞是戌时近亥时左右到的,她罩着一件黑色长袍,将自己从头遮到了脚,好像不愿被他人知道她前来重楼之事。 小楼的门被她一推就开了,梦霞微微一愣,随后才踱步走了进去。 她才一进去,就听得“咔嚓”一声,身后的门自动关上了,门簪被轻轻推进卡槽里,便落了锁。 入梦之魇(三.4) 小楼内烛火微微闪烁,却不断跳动,明明灭灭,怎么也看不清里面的摆设,搅得梦霞心神不宁,出声道:“应公子,我应约而来,为何故弄玄虚?” “占梦大人误会了,夜已深,公子已经歇息了,他吩咐奴婢等占梦大人到来便直接替他准备入梦事宜,让奴婢一切听从占梦大人的吩咐即可。”香兰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而她手中托着烛盏,照亮了她所在的一角,她的身后,是一张立屏,屏上似绣有缭绕的云雾,在烛火中看起来就好像是真的一样。 梦霞还真没想到入梦这样的大事,应皇天居然撒手不管,只交给他的一位侍女,真不知道是他对自己太过放心还是完全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她人都已经来了,自然是要办事的。 “那就请你带我去应公子的寝宫。”梦霞道。 “占梦大人请。”香兰托着烛盏,带着人往小楼深处走去。 梦霞并非没有来过这里,可是今夜这重楼让她感觉尤为不同,仿佛比前一次来更幽深神秘了,而且不知怎么的她总是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这重楼里还有他人的气息似的。 梦霞看着香兰的身影,那身影在烛火中显得影影绰绰,走到通往二楼的楼梯口,香兰回身轻声对梦霞道:“从这里上楼,请大人小心足下台阶。” 木制的台阶随着脚踩上去而发出“咯吱”的声响,让人脚步不自觉放得更轻,就怕惊扰了小楼里的安静似的,可是,小楼里除了应皇天之外,还有谁会被惊扰到呢? 梦霞的心绪因此而有些翻腾,这是她继承占梦后才有的一种直觉,就好像除了五感外的又一种感觉,自她继承占梦后醒时好似睡着,睡时又好似醒着,五感比从前敏锐许多,然而这却使得她更容易受到惊吓,但又因从小的修炼让她学会忍耐和克制,可也仅限于此,她的心从那时起就不曾安定,她的精神越来越紧绷,她很清楚自己的情况,却无法改变,总是只有在那个人怀里才感觉踏实,才有安全感,可是就是不知怎的,她仍旧被应皇天所吸引,自第一次见面后,她就对他念念不忘,心中总有一股躁动,仿佛在渴求着什么。 今夜便是最佳的机会,梦霞想,她想弄清楚应皇天这个人对她的吸引到底来自何处。 香兰引着梦霞去到应皇天睡着的寝室,她轻轻推开门,梦霞在后面就见正静静躺在床上好似熟睡的应皇天。 “占梦大人,奴婢就在门口,有什么需要请随时吩咐奴婢。”香兰道。 梦霞对这样的状态满意极了,她今夜原本是来帮助应皇天入梦的,但同时也想趁机接近应皇天,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面上依旧镇定,多年来她早已能做到纵是再心惊胆战,也能保持冷静,反过来也一样,内心再兴奋,面上照样波澜不惊,这一刻她对香兰微一点头,便进门而去,同时,反手关上了寝室的大门。 这一急促的举动,才稍稍泄露了一丝她的迫不及待。 床头另有一盏烛火,火光在关门的时候微微晃动了一下,随即便静止了下来。 那种熟悉的吸引力自见到应皇天的第一眼开始就又出现了,惹得梦霞几步走到了床边。 她不受控制般地向应皇天伸出手,那手很快就停在了应皇天的脸上。 不够,并不足够。 心中似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 于是梦霞缓缓弯下腰,整个上半身逐渐向应皇天靠近、再靠近……很快,她的脸就对上了应皇天的脸。 入梦之魇(三.5) “占梦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黑暗中一道声音将梦霞惊醒,她吓了一跳,顿时直起身来,身体有些僵硬地转向声音传来的后方。 那是寝室靠门的角落,进门时压根就看不见那个方位,观言一早就坐那儿了,就是要看看占梦到底要怎样让应皇天入梦,可谁知她一进门就做出那样失礼的举动,观言哪里还忍得住,尽管应皇天跟他叮嘱过,说是不到必要别出声暴露自己,就在那儿看着占梦到底要做什么就好,可是观言哪儿能想得到这占梦居然对应皇天打着这样的主意…… 观言冷不丁出了声,梦霞差点没被吓得叫出来。 她只能看见那里隐约有个人影,不过观言的声音她听了出来,因此在片刻后好似神魂归位,强自镇定道:“观大人这是在监视我吗?” “不敢,是应公子托我看顾一二,应公子说未免打扰占梦大人做法,除非必要,让我不要出声。”言下之意,即是刚才到了非出声不可的情况。 “观大人多虑了,梦霞并未打算逾矩。”梦霞只解释了这样一句,可是听来却有些苍白,恐怕梦霞自己也这样觉得,便没有再说下去。 “既如此,那就麻烦占梦大人了。”观言依旧坐着动都不动,活脱脱就是个监工。 梦霞只好安分了下来,但她仍然觉得口干舌燥,浑身发热,好似热血沸腾,脑中有个声音不断叫嚣,要她靠近应皇天,这让梦霞坐立不安,她心不在焉解开布包,摆出梦烛,将之点燃,而后闭上眼睛,可她的心思根本无法集中,时不时就晃了神,且不说要她让应皇天入梦,这一刻就是她自己也无法进入状态。 梦烛的烟气缭绕在寝室的上空,让整个空间都变得雾蒙蒙的,而且不知这烛是用什么捏制而成,烟气和淡,丝毫熏不着人,不然光是烟雾就能把人给熏醒过来。 烟气蔓延到了观言坐的那个角落,从梦烛点燃开始,梦霞就静坐不动,观言虽然不知道她这是在做什么,但见她老实了,也就不会打扰,然而逐渐的,他的意识有些涣散了,同时眼皮子耷拉下来,脑袋变重了,脖子都撑不住它了似的,在他依稀明白过来那烟气恐有让人安眠的效果的时候,已经为时过晚了。 “咚”的一下,观言的脑袋向后靠在了墙壁上,眼睛完全闭上,人就睡了过去。 梦霞这时睁开眼,眼中露出一抹计谋得逞的精光,尽管她刚才心神不宁的,可是在取烛的时候脑子却清楚得很,她不想白白放过这次大好机会,更不能让观言妨碍了她,因而她在点燃梦烛之前顺手在烛身上黏了一层安眠粉,如今观言这一睡,她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应皇天依旧闭目睡着,梦霞看向他,眼神从清明又逐渐变得痴迷。 她重新靠近应皇天,整张脸都往应皇天的肩窝里凑,那儿被衣服包裹,只露出一截脖颈,梦霞觉得吸引自己的味道就在那截透着青白色血管的脖颈上,甚至,她还有一种想要张嘴咬上一口的感觉。 于是,梦霞真的张开了嘴巴,仿佛不受控制似的,又活像是被什么给附体了一样,她的眼睛此时通红,在黑夜中看起来像是泛着幽光。 就在这个时候,毫无预兆的,应皇天睁开了双眼。 入梦之魇(三.6) 与此同时,梦霞只觉得后颈一痛,整个人就晕了过去,跌在了应皇天的身上。 应皇天眼底漆黑一片,女人很轻,他动手将梦霞轻轻推开,自己半坐起来。 ——----------------------------------------- 梦霞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四周熟悉的环境。 “大人、大人!” 蒲瑶的声音传入耳中,随后蒲瑶担忧的脸庞就映入了眼帘,梦霞微微一怔,问:“我……什么时候回来了?” 蒲瑶被她的话问的就是一愣,不由道:“大人这是怎么了?三天前就回来了呀,说还要再睡一会儿,哪知这一睡就是整整三天,可吓坏奴婢了……” 睡了三天? 梦霞有片刻的晃神,总觉得,有一些很重要的事好像发生过,可是她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她不是去帮助应皇天入梦了吗?还记得观言在一旁监视她,但是后来被自己给弄睡了,然后呢? 然后发生了什么? 她是怎么回来的? “大人您是自己走回来的呀,难道您都不记得了吗?”蒲瑶说道。 梦霞的确一点都想不起来了,脑中一片空白。 “你给我说说我回来时的情形。”梦霞问蒲瑶说。 蒲瑶虽然不知道自家大人这是怎么了,但还是照着吩咐立刻回禀说:“大人当日深夜离开,天不亮就回来了,就是脸色有些苍白,奴婢问大人是不是累了,大人说还好,又说可能要睡会儿,让奴婢不要来打扰,当天奴婢还不觉得有什么,可是大人您一直没醒过来,奴婢为此还去找过应公子,可是……” 说到这里,蒲瑶的表情变得有些怪异,欲言又止的。 “可是什么?”梦霞问。 “天锁重楼里那座小楼……不见了。”蒲瑶这话说的没什么自信,要不是她亲眼前去确认过,她都不敢说。 梦霞愣住了,她还记得那晚她只身入的小楼,然而此刻蒲瑶却说它“不见了”,她这时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听过的一些关于小楼的传闻,据说最开始那小楼的确不是在宫中的,好像是在山里,后来不知怎么的忽然出现了,天锁重楼本来也不是应皇天的住处,也是小楼出现以后别人都住不了,才被应皇天收入囊中,她一直以为那些就只是谣传,现在看来,很可能是真的! “什么时候不见的?”梦霞连忙问。 蒲瑶回答说:“奴婢见您睡了一日都不曾醒来,第二天也就是前日里去的,可是那个时候小楼已经不在了。” 那就是说小楼应该是在她回府睡下的第一天里不见的,“那你打听到了什么没有?”梦霞再问。 蒲瑶摇头,回答说:“那儿本来就没什么人路过,要不是奴婢存心去问一问大人的事,或许根本就没人知道小楼消失的事。”她说着把那日所见告诉了自家大人:“奴婢去过天锁重楼一次,知道那里本来就只有应公子和香兰两个人住,因而一路走去都是空无一人,奴婢一开始也没在意,等走到了头就发现不对了,原本小楼的那个位置空荡荡的,就一片空地,奴婢还在空地上走了一圈,那一块空地直通后头的大湖,但是就是没有了小楼的影子,奴婢就觉得遭了怪了,连忙赶了回来。” 要说她还真是有些被吓到了,小楼平地消失,这可不是怪哉之事吗? 入梦之魇(四.1) 小楼哪儿去了? 这事儿只有应皇天自己知道,就连身在小楼里的观言和香兰都不知道小楼安置的地点具体是在哪里,他只知道小楼外是茂密树林,有一个温泉池子,四周围不仅没有人的影子,连个野兽的影子都没有,让人觉得此地已完全被小楼霸占。 应皇天已经睡了,如今这小楼里一共就只有三个人。 应皇天提过媒介,因此观言和香兰时不时就要将人放到水里泡着,也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实际的用处。应皇天这回并不是单纯的睡觉,睡觉人是会自然醒过来的,他当然不能随意醒来,因此就用了一些让人沉睡不醒的药和香料,事实上这对身体并没有好处,可是事急从权,这在决定了要入梦的时候就有所取舍,而且应皇天做事从来都是凭他自己的喜好,谁都阻止不了他,换言之,谁也使唤不动他。 “不知道梦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观公子,你说我们能不能趁睡觉的时候梦过去看看啊?”香兰没什么形象地啃着一只野兔腿,深山野林里,最不缺的就是野味,他们都不用自己外出打猎,这又是应皇天一早就吩咐好了的,反正每天早上香兰开门就能收到正好两人份的新鲜猎物。 小楼有自己的浴池,靠温泉近的目的就是要将温泉水引入浴池,白天应皇天有大半天的时间都会在那儿泡着,但也不能太久,原则上皮肤绝对不能起皱,香兰盯得紧呢,但也不能用时太短了,短了可能起不到什么作用——到底是什么作用谁都不知道,香兰也只是严格执行着应皇天的命令,她到底也怕误事,不敢自作主张。 “我也想去看看,可是就怕打乱了应公子的计划。”观言说着就对香兰提起了多年前遇到鲛人的那件往事,那次他就觉是入梦了,而且入的是被鲛人所迷惑而陷入沉睡的公主的梦境,寞当时也出现了,他问过应皇天这次与那次入梦是否相似的问题,应皇天的回答则是说这一次的梦境更为复杂,仅此一句,也不说有多复杂,但听这意思,或许复杂的程度已不太说得清。 “哎,公子每次都这样,总干这些让人担心的事儿!”香兰说。 观言看她啃得津津有味,实在看不出来她有半点儿担心的样子,香兰被观言看得“嘿嘿”笑说:“观公子这你就不知道了,就是因为担心才要给自己找点事做,这里除了吃就没别的事可做了!” 观言瞧她振振有词的模样,着实无言以对。 “眼下只能等着二公子先醒。” 这也是应皇天交代的,说是二公子醒来才能把他唤醒,却没说万一二公子始终不醒,又该怎么办。 不过若到了极限的时候,寞大概会告诉他,总不至于为了这事把性命搭进去,但要说起来,人的性命有时候也是很强韧的,若是不吃不喝身体恐怕撑不了几日,可香兰每天都要喂应皇天一些粥水或汤水进去,有她贴身伺候着,要度过十天半个月应该没有问题,而且据寞说二公子这个梦境里的时间比现实中要快,熟睡一个时辰,梦里就已经能发生许多事了。 入梦之魇(四.2) 应皇天从枕下取出一把匕首,在自己指尖上轻轻划了一下,鲜血顿时溢了出来,随后,他看向被他打昏的梦霞,将手指移至梦霞的鼻子底下。 仿佛受到了血腥味的吸引和刺激,梦霞的眼皮动了动,而后忽然就睁开了,可这双眼睛里却毫无神采,她完全依靠嗅觉引发了本能,追逐着应皇天的手指,并无意识地张开嘴,正与先前她朝着应皇天脖颈张嘴的动作一模一样。 应皇天将手指举起来,梦霞的脑袋也随之仰了起来,应皇天指尖的血乍一滴落,就被梦霞吞进了嘴巴里。 “……果不其然……”应皇天喃喃道。 梦霞舔了舔嘴唇,情急地去抓应皇天的手。 应皇天眯着眼睛,由着她动作,更是看着她将他手伤的手指放进嘴巴里嘬。 此时的梦霞显然已不是梦霞,她冲着应皇天咧开嘴吃吃地笑,跟那个总是抬着下巴看人的占梦大人判若两人——唯有对应皇天,她的态度始终都是特别的,可以想见,个中缘由便是在此。 “你能造梦,可愿助我?”应皇天循循善诱,“若是答应,我可以跟你交换两个条件。” “梦霞”忙不迭点头。 “那好,你先回去,待到梦中,再来找我。” “梦霞”留下那支仍在燃烧的梦烛,匆匆离开小楼,回到占梦府后,便迫不及待地睡下。 ------------------------------------------------------------------------ 这边观言感觉自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忽地就又醒了,梦中他好似见到了一大片废墟,雄伟的宫殿,那门柱巨大,却到处都是残骸,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旷世大战。 清醒后他想起了先前发生的事,立刻懊恼:“那个女人真是太奸诈了,竟然用迷药!”说罢,他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躺在了床上,应皇天就在一旁单手支着脑袋,视线从床头那支已经熄灭的梦烛上移到了观言的身上,对他说:“我这就睡了,你帮我把它再点上,看你的样子应该挺好用的,就不浪费了。” “那你怎么没事?”观言从床上一骨碌坐起来,奇怪道。 “我既防着她,自是用了醒神的药,不过药效已经差不多了。”这会儿应皇天看起来懒洋洋的,似是有了几分要睡的意思,梦烛虽然熄灭了,但其实窗户没打开,显然应皇天也被熏得有些昏昏欲睡了。 “你自己用了,也不给我用,害我中招!”观言嘟囔。 应皇天却道:“那是因为你是我的障眼法。” 观言不解:“什么障眼法?”随即他想到了什么,变了脸色道:“她后来是不是又对你做了什么?” 应皇天“嗯”了一声说:“原形毕露。” “我就知道她对你有企图!”观言道,他说着看应皇天:“你没让她得逞?” 应皇天闻言笑道:“哪能呢。” “那就好!”观言呼出一口气说。 应皇天躺了下来,盖上被子。 观言问他:“没什么要吩咐我的了?” 应皇天摇头:“一切就等我醒来再说。” 观言虽然不怎么放心,但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就只能帮他点燃剩下的那半支烛,不过他不想再睡了,便在烛火燃起后蹑足离开了寝室。 在关上寝室的门前,观言看了应皇天一眼,嘴上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来。 ——应公子,愿你一切顺利! 不多时,应皇天便在烟雾中沉沉睡去。 ※※※※※※※※※※※※※※※※※※※※ 请假一周,要去陪床,出院再来更。 入梦之魇(四.3) “应、公子。” 顶着梦霞的脸,搓着手指,神态气质与梦霞全然不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好似不习惯似的,看着很是违和,说得更直白一点,就如同披上了一张人皮,直犯别扭的小模样,大概是为了能与梦霞区分开,它压根不乐意掩饰这些,就这怪模怪样大刺刺地出现了,不过当它看见寞的时候,很明显瑟缩了下,却又梗着脖子不着痕迹地往应皇天的方向挪了挪,好似在说它如今也有靠山了似的。 寞盯着它,虽说没什么动作,但确是一种盯着猎物的眼神,也不加掩饰。 “两个条件。”剑拔弩张中,应皇天对它说了这样四个字。 它眼睛一亮,同时警惕地又看了寞一眼。 “其一,我的血,无论事成与否,我都供给你,但并非无限量,毕竟你我初次合作。”应皇天说。 “嗯嗯,没问题!”它点着脑袋。 “其二,在你未离开此女之前,寞不动你。” 这对它而言十分有利,且意味着它的性命有了保障,至于它的下一代,它暂时还管不了这么多! 不过,它怀疑地看着那个好像随时都能扑过来把它一口咬死的寞:“应公子这话管用吗?” “管用不管用,日后你自会知晓。”应皇天好似无所谓它信不信,语气里满是“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的调调,让它一时气闷,却又无可奈何,在它没有被人发现时,的确安全无忧,可是如今身份暴露,它就连半点优势都没有了,只能任人宰割,人家肯放它一马,由不得它不信。 “好,我答应你!”它也只有赌上一赌,而后道:“说,要我造什么样的梦境?” 闻言,寞冷冷道:“别把自己撇得那么干净,在造梦之前,你不如老实一点,先将如今的情况交代清楚。” 它本想装傻,可惜寞实在是个难对付的敌手,要说是它的天敌再正确不过,它撇撇嘴,嘟囔着道:“不就是上次她想要偷窥应公子的内心却遭反噬,如今不断做噩梦,当然也有我的缘故,谁让你就在这里,怪吓唬人的,我不多造一些梦境出来,怎么可能躲得掉?” “你躲得掉吗?”寞反问。 它不怎么情愿地“哼”了一声,却也无法反驳,它的确躲不掉,毕竟它本体寄生之所都被找到了,这就等于它的巢穴位置被被人掌握得一清二楚,就是想跑都没处跑! “反正梦境是互通的,那个人被魇困住,他的梦境恰好为我所用,层层布置起来,总好过什么都不做,我这也是为了活命。”它很是可怜地说。 对自己的食物寞没什么同情心,他只是就事论事:“现在给你一次活命的机会,助应公子一臂之力,明白吗?” “明白、明白!”它连连点头,拍胸脯保证,又面露难色:“不过,那魇可不好对付,一旦被它察觉外人侵入,恐会被波及。” “说清楚。”应皇天道。 “就是、就是魇有它自己的领地,我之前也是偷偷地在边缘活动,大摇大摆进去,肯定会被它发现。” “这么说来,要你也无用。” “不、不、不!我还是很有用的,我能将应公子您造进梦中,设法偷渡进去,让它以为您是梦中生成,而非外人侵入它的领地。”它连忙把自己的用处说出来,以免被小看了。 “这个过程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最主要的就是不要过度运用自主意识,等您被完全接纳进入之后,才能一点一点加强。”它说着解释道:“简单来说就是什么都不能想,就当作一切都没发生,什么都不会发生,您也不存在,就如您入睡时的那样,保持自然而然,如若不然,便会遇到极大的危险。” “如同先前梦霞被反噬那样?” “差不多,意识受伤非同小可,最坏就是醒不过来,就算醒过来,恐怕也会变成傻子。” 寞闻言脸色微微一变道:“应公子,你——” “无碍,我能应付。”应皇天只道。 寞与应皇天相交多年,不能说完全不了解应皇天,也很是清楚应皇天的意志力有多强大,可这一次却不是考验意志力的时候,而是要完全放松到没有任何对抗,这其实有违人的本能,无论是醒着还是睡着,总归人的意识不是那么容易对外敞开的,又要什么都不想,有时候越是叫人不去想,就越是会胡思乱想。 “应公子——”寞还是觉得这件事需要三思。 “放心。”应皇天安抚寞道,然后问“梦霞”:“你既已去过边缘,那么对于正在发生的梦境内容知晓多少?” “并不多。”它摇头:“您可以将它理解为梦中的世界,所谓的边缘就好比该世界的边缘,若此世界是楚丹阳,那么边缘就等于是丹阳的边界,我在边缘活动,发现那个边缘有数个小国,基本上全都在打仗,乱得很,而这世界的中心才是那个人所在的位置,就好比丹阳的王城。” “原来如此。”应皇天再问:“那么你带我进入,是不确定在哪里,还是能直接去到中心?” “自然是通过边缘进入,我会造出连续几个梦境,让您能在梦中‘合理’地去到中心地带。” “那就是说,在我去到中心之前甚至进入之后,都必须保持什么都不想的状态,未免被魇识破?” “不错。” “那现在就能开始了吗?” “随时都可以。” 应皇天最后看向寞:“外边的一切,就都劳烦你了,必要的时候,才能让人将我唤醒。” “知道了。”寞蹙着眉答应下来。 --------------------------------------------------------------------- 前方似有一盏灯,明明灭灭,像是就要燃尽,除此之外,一切都陷在漆黑之中。 “应公子,我们这就进去了,容我再说一次,进去之时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能与之对抗,待到一切稳定,您可以呼唤我,我会一直在您身边,直到您离开,倘若期间发生意外,我也无能为力,最多设法将您带出去。” “好。”应皇天点头:“对了,我该如何叫你?” “虫宝,我叫虫宝。”它的语意有那么些个小羞涩,更有几分欣喜,因为这世上还从未有人问过它的名字,叫过它的名字。 “那么,虫宝。”应皇天说:“我准备好了。” 入梦之魇·完 ※※※※※※※※※※※※※※※※※※※※ 最近爸爸住院,更新不定,有时候也没心情写,请见谅。 螣蛇卷写到这里完结,下一卷魍魉。 说一说下一卷的情况:2009年是应皇天这个人物诞生的年份,当时世界观不太一样,背景设定是东方玄幻,曾写过一篇名叫《凤殒朝落》20w字的文,不过随着作品的改进和世界观的重新构架,逐渐确定下来的就是如今这个版本《应如妖似魔》,但是《凤殒朝落》我没舍得丢,原本应皇天这个人物的创作成型就在这篇里,现在恰好能用过来放在梦中,大家看的时候可以猜一猜谁是挚红,毕竟应皇天这次入梦的任务就是找到挚红并唤醒他,只是这件事可太不容易了…… 引 大凤王朝六十六年,距滇池之役已有三年。 三年足够让凤休离遗忘很多事,可那一日的情形他却没有忘。 三年前的今天,也正是大凤王朝收复周边各国,平定江山之日。 而有一人—— 凤休离微眯起了眼。 他此时静立于水牢冥天之门,门上金兽口如血盆贲张,金铜之眼幽光如虹,一把大锁身铸诡异咒文将冥天之门紧缚,厚重的铁门坚固得不见一丝缝隙。 神秘,而诡谲。 门后是禁忌,也是他凤休离的心忌。 “陛下?”跟随凤休离多年的毕瑱深知他的心结就在门后,却始终不敢多言。 “开门。”凤休离语无赘言,可声音里,却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踟躇。 毕瑱微微一怔,随即宣来宫廷之太祝元晔。 太祝为祭司,尽祭祀之礼,懂巫咒之术,自古相传。 当年为了锁住那人用了九九八十一重咒术,三年未曾破过。 “陛下,您真的打算用他?”毕瑱轻问。 凤休离不语,只一味盯着元晔施法解咒。 法毕,锁落。 “你们在此候着。”凤休离语毕一手推开冥天大门。 “陛下?”毕瑱一惊,急道:“请陛下让微臣护驾。” 凤休离看了他一眼,忽地悠悠开口:“你以为这水牢跟区区咒术真的能困住他?” 毕瑱不语。 “是他甘愿被锁,只是原因,从无人知晓罢了……”声音飘落在外,人已一步跨入门后暗黑之中。 毕瑱看着黑幽入口,忽地全身泛起一阵寒意。 元晔却只在一旁垂眸不语,似是对什么事出了神。 -------------------------------------------------- 幽暗之光犹如冥火,忽闪忽灭,水牢四壁皆湿,静寂无声,越深越静,滴滴水声越显清晰。 而水牢尽头,一种青冥死气乍现,却又带着无可比拟的神秘跟杀戾,凤休离知道,这种感觉皆来自于一个人,那便是此刻被铁链锁于青檀木上之人。 十字青檀木,那人被一根铁链穿透锁骨绕于横木之上,双臂被缚于木桩之后,头微微低垂,墨色湿发一落而下,遮住了那人的脸庞。 青檀木浸于水中,那是魂凝之水,集千万缕魂魄之血,怨气重如泰山压顶,从来承受怨气之人无疯皆死,可是,他例外。 有他三年,水静如镜。 凤休离早知北国有奇人,武功谋略并称,却不知他还有通术之能。 三年前在北国滇池,是凤休离第一次见到他。 长发翻飞,神情淡漠冷清,眼底无痕。 那样的人,却在那时对自己俯身跪拜,口中称臣。 可看着他的脸,只是无欲无求。 “你要什么?” “我愿降大凤。” “为何?” “命数该然。” “哦?你是说北国该亡?” “北国区区国名,陛下总不至于将北国百姓赶尽杀绝?” “你怎知本王不能?” 他默然。 默然至今。 最终,凤休离并未多杀一人。 北国如今归属大凤,国土已荡然无存。 ------------------------------------------------------- 哗啦,哗啦…… 凤休离已涉足深水。 再一步,靠近了他。 “你必已知我来意?”凤休离吐字森森,双眸紧紧盯着他微露的眉目。 他依旧静默。 “九年前,朕迎娶辽南王之女凰青,凰青如今贵为皇后,可朕今日才知她原是北国人。”凤休离一字一言,说罢一手擒住他的颚骨,强迫他抬起脸来。 那张脸一抬,忽见一刹那的风华。 凤休离一颗心深深被揪起,复又沉了下去。 无情。 三年皆如一日,依旧冷漠无情。 “一切皆为命数。”他的声音淡漠沉静,不带一丝起伏。 “可北国人并不知情,他们依旧恨你怨你。”凤休离咬牙,声音刻骨。 他又默然。 “太子有北国血统,可他依旧是我大凤国人,你跟北国王的如意算盘必定是要落空了。”凤休离望着他垂落的眼睑,那一片淡然他始终看不透也看不破。 他仍是不语。 凤休离一直注视他,忽地改了语气缓了几分说道:“今日来,朕是想放你,只是……”他抬手拂开他脸前的发丝,望着他干净苍白的脸庞:“你为降臣,轻易降于我大凤,朕对你并不放心……”他微微眯起了眼问道:“你可愿为我大凤效命?” “三年之前我已说过。”他闭眼寥寥道。 “好!”凤休离大笑,笑的着实有几分霸道:“大凤能人皆可用,然你身份特殊,要用你朕必要跟天下人做个交代。”说着他从袖中翻出一把极细长的尖刀面对眼前之人,而后低低说道:“这样……你也愿意么?” 刀锋冷意刺骨,扑面而来,他睁眸看了一眼,只道:“随陛下之意。” “很好。”凤休离似是极为满意,他手中刀锋一转,便在他脸上挑起了点点纷飞血花。 他,径自闭目。 纷飞艳丽的血逐渐染上刀锋,那样的艳红刺目异常,却仍然无法挑动那人半分。 凤休离嘴角始终噙着一抹笑意。 一膺黥刺,终身戮辱,朕亲自给你用刑,大凤王朝之烙印,将伴你终世。 于是,大凤王朝六十六年冬末,凤王一纸诏书诏告天下,北国降臣应皇天为太子凤骁之之太傅。 诏书一下,天下哗然。 壹 大凤凤京皇城,转眼便是十年之后,时值隆冬。 大凤都城位于岷江以东之地,即便是隆冬,通常也不见白雪,但这一年显然例外,白雪竟从冬至那一日就开始飘落,纷纷扬扬落了整整一个月也不见消停。 腊月里,梅花傲骨千里,尤胜皑皑白雪,刹那芳华,一望难收眼底。 大殿之外,万臣俯首,状如一片黑云压天,与清梅争群。 此际,正是大凤王朝君主登基大典。 凤休离十日前驾崩,将王位传于皇后之子凤骁之。 凤骁之年仅十六,却面目威仪,自有一股帝王风韵,眼底精光收尽,不露丝毫声色。 大赦令颁布之后便是跪拜先皇,接受冠礼。 凤骁之此时却不急着回头跪拜,反而扫视殿下众人,随后出语淡道:“宣太傅。” 他这一句让殿下众臣皆是一惊。 毕瑱暗暗给主持典礼的祭司使眼色,示意他继续行礼,可祭司元晔却浑然未觉,只盯着凤骁之。 “宣太傅。” 凤骁之复又言,不顾底下众臣脸色。 毕瑱沉下脸,一步跪上前抬头说道:“陛下,此事大典之前臣曾同陛下商量过,因陛下太傅身份不同寻常,所以带冠之礼由八皇叔代劳,陛下可还记得?” “记得又如何?”凤骁之眼中光芒直射向跪于殿前之人道:“此事父皇都未曾多言,相国倒是会操心。” 毕瑱脸色一变进一步上言道:“微臣是为大凤王朝着想,登基大典乃国之根本,岂容外臣插手?” “太傅是外臣,那么殿下所跪众多人之中有大半都是外臣了?”北国归并大凤已有相当时日,北国人在朝廷为官者少说也有近两成。 毕瑱自知失言,转而道:“陛下应该知晓他不能为您带冠的理由,为何现在来提?” 凤骁之扬唇,讥讽之意乍现:“相国似乎忘了今日是谁的冠礼?” 毕瑱不料凤骁之铁了心要那人出来为他带冠,心忖到底是十年师徒之情,就算那人是外臣亦是被烙上烙印之人,今日也必难阻止凤骁之的决心。 “陛下当真要他来为你带冠?”毕瑱注视凤骁之问。 “是。”凤骁之薄唇轻吐一字。 “若出了差错谁能负责?”毕瑱问。 “不会有差错。” 毕瑱不再多言,垂首退回原先的位置。 “宣太傅应皇天上殿——” 声音在凛冽空气中层层穿越,长长的仪仗队尽头忽现一人。 其实除去凤王身边近臣,这里所有人都不曾见过应皇天。 段轻鸿也是其中之一,他甚至不清楚这应皇天是什么人。 段轻鸿年仅二十,今年才入朝为官,从凤王大赦到如今已有整整十个年头,北国人入朝为官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 而北国为何会臣服于大凤,似乎逐渐被现在的年轻人给淡忘了。 可偏偏应皇天一出现,那些旧事难免又要重新浮出水面。 如何能忘?又该怎么忘? 他一现身似乎又掀起了当年的灭国之耻,无论大凤王朝国民也好北国人也罢,所有人的眼睛都凝视着这个集众怨恨于一身的男子身上。 毕瑱忽然皱眉,他在这一刻发现凤骁之宣应皇天上殿这件事对应皇天本身来说并非是一种荣耀。 他倏地回眸看向了年轻的凤王,不知他究竟是何用意。 此时凤骁之深邃的眸紧锁着那个人,眼底分不清是什么样的感情,只是一味抿嘴不语。 天空忽然飘起了雪,雪花落地无声,人群亦无声。 应皇天踏着白雪而来,一片纷纷扬扬之中,硬是将他的身影夺去了几分。 只是,乍见他的身影,段轻鸿还是在刹那间迷离了视线。 不仅仅是他,所有人似是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风华,仿佛来自华光天际,又宛如从暗夜中旭升,就算此时看不清他被黑发遮盖的脸,人们却都已被这抹身影吸引住了全部的视线。 这个人……就是应皇天? 一切都很宁静,可这并非单纯的平静。 蓦地,金光乍现。 雪花纷飞中刀锋忽现,握刀的手秀长优美,却用了死力。 “应皇天,你纳命来!” 声音带着凄厉融入了片片飞雪之中,那抹金光直直朝应皇天身上袭去,角度奇诡,显然早已计算万全。 毕瑱心里“咯噔”一沉,又看向凤骁之。 却见凤骁之唇角是一抹笑意。 只是那抹金光无法奈何应皇天,他身形飞旋,长长的黑发带起了一个完美的弧度,却乍现他脸上的刺痕。 黥面之刑?! 段轻鸿心惊。 那图腾妖艳,血的颜色,从额一直蜿蜒到了眼角之下,是大凤王朝的图腾,浴火之凤。 那张脸倾动天地,可杀戾之气盛重。 眉目之间只有无情。 一瞬间,金光倏隐,剑光一闪而过,应皇天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柄长剑。 血飞落,溅在白雪之上。 鲜红夺目。 “莫沉梅,你未免太不自量力。”应皇天的声音也带着一丝戾色,却显得有些死气。 “应皇天,你分明假借凤王之手害我大凤王朝之人,先凤王有眼无珠被你蒙蔽那么久,难道现在的凤王也是一样吗?” 她声色俱厉,直直看向大殿上之人。 凤骁之眼神却已是平静如常,只是看着她冷冷说道:“你本是带罪之身,如今刺杀太傅,又对父皇不敬,你可知罪?” “莫家本就是被他陷害,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词?”莫沉梅眼神冰冷说道。 “莫远之罪早已查明,确实属实,与我太傅何干?”凤骁之抬眉问。 “证据是假。”莫沉梅道。 “哦?” “陛下,此事不宜在此讨论。”毕瑱忽然出声道。 凤骁之瞥他一眼,忽又看向一直静默不语的应皇天:“太傅你觉得呢?” 应皇天看了莫沉梅一眼,只道:“此案重查并无不可。” “相国有何异义?”凤骁之的视线转向了毕瑱问道。 毕瑱摇头,却道:“陛下,大典已遭破坏,陛下打算如何处理?” “相国的意思呢?”凤骁之深沉的目光看着他。 毕瑱心下一凛,于是说道:“应皇天以降臣之身为陛下带冠微臣自以为不妥,这件事还请陛下重新定夺。” 凤骁之看着他片刻,视线随后转向了应皇天。 应皇天一张脸无动于衷,在白雪中似是又冷冽了几分,方才露出的刺痕已被长长的黑发遮去,却无法抹去那一瞬间在段轻鸿心中留下的震慑。 他蓦然想起自己七岁那年曾被所有北国人诅咒的叛国罪臣。 那分明是他的罪证。 只此时凤骁之注视应皇天的眸又深沉了几分。 太傅—— 贰 “杨大人。” 梅香怡人的庭院中仍在飘着疏疏落落的雪花,剔透洁白的雪把整个庭院雕成了一个冰晶世界,檐上积雪沿着斜斜的角度凝成了透明尖刃垂直落下,形成一片极其清雅而银薄的冰帘。 滴答…… 偶有一滴冰珠轻而不动声色地落下,一碰到石阶便隐入积雪消失不见,悄无声息。 庭院中还飘有一丝淡淡的酒香,掺杂着些许清梅的味道,闻起来总有一种熏人的感觉。 描金彩青铜壶中温着一壶上好的清酒,这种酒用蒸熟的纯米酿造,米香分外浓厚,听说是很久以前自东边一个小国那里学来的,不过那小国后来被邻国合并,后又被大凤所灭,因此这种酒的酿造方法早在民间失传,而且粮□□贵,一般人家也没有余粮能用来酿造此酒。 石阶再进去几分便是一个面朝庭院十分宽敞而雅致的小屋,地板皆是硬质紫檀木,下层中空,可以变成暖炕,若是夏日还可以添上冰块,是极佳的构造,自然也非一般达官显贵能用上之物。 显然这位杨大人的官阶不仅不低,而且据段轻鸿所知他是大凤王朝屈指可数的几位权力极重的人物之一。 “哦?你就是段轻鸿?”一人身着清贵淡紫绫袍,一手撑额斜倚着竖梁,边眯眼品着酒边语着。 “段轻鸿见过大人。”段轻鸿小心翼翼,目不斜视,一味盯着地面一角衣袍躬身道。 “嗯。”低懒的语调,即使只有一个字,却径自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威压之势。 “昨日下官去凤仪殿见大人,张大人告诉下官大人病了,今日特来拜见。”段轻鸿又道。 “坐。”紫色衣袖随意一拂道。 “下官不敢。” 瞄了一眼他身上的朝服,随意问道:“刚从大典上回来?” “是。” 杨宗月浅浅呷了一口酒,放下手中纯银摩羯纹酒盏,将手拢入袖中,慢条斯理抬起眼看着段轻鸿问道:“新凤王在大典上表现如何?” 段轻鸿不料他如此轻描淡写说着凤王之事,一怔之下又不禁想起那抹绝傲孤高倾城的身影。 白雪掩盖之下,那人的气质是无比的神秘,却又恁般光华夺目,惊人耀眼。 “果然……”低喃溢出淡薄的唇,带着些微的轻讽。 他长睫低敛,看不见他眸中神色。 “大人……”段轻鸿犹豫地开口低唤,神情似是欲言又止。 杨宗月懒懒抬眸:“有什么话就说罢。” 段轻鸿心下忐忑,他从不熟悉这位大人,可听说朝中只有少数几位大人不排斥北国人,这杨大人便是其一,这时便鼓起勇气问道:“北国人入朝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杨宗月闻言低笑了起来:“朝中守旧之人占据多数,你说北国人入朝好不好?” “难道北国还有复国的一日?如若有,自是不应入朝,可如若没有,难道大凤就永远容不下我们?”段轻鸿毕竟年轻,气也着实盛,他有时候实在搞不清楚既然北国早已并入大凤,那么还要北国北国的做什么?如果要一直这样区别对待,那北国人留在大凤又有什么意义?大凤王朝如今看似一统,可东边仍有蛮夷,西边也有鬼戎,南北不乏异族,大凤之外照样有山水田地,大地广博,未必然要守在这所谓的大凤里,难道就只因北国故土在大凤境内吗? “复国……野心不小。”杨宗月漫不经心地道。 段轻鸿自觉这二字并非自己的野心,只是心有疑惑,但到底还是因对方这样的语调而浑身一震,情知失言,遂垂首道:“杨大人请恕罪,轻鸿只是就事论事。” “在我面前说说倒是无妨,小心被旁人抓了把柄。”杨宗月道。 段轻鸿连连保证。 杨宗月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忽地缓缓起身,顿时段轻鸿只觉压力又增,便听他以极其心不在焉的语调说着:“莫家勾结北国人意图谋反之事早已结案,凤王这一出用意不在为莫家七十三口翻案,你奉命三日内同凤枢院监察使彻查此案只是表相,错一步万般皆错,明白我的意思了么?” 杨宗月的声音不高不低,不急不缓,可这番话却让段轻鸿着着实实打了个激灵:“大人的意思是……” 杨宗月黑幽幽的眸直视到他的眼底,片刻,悠悠吐出几个字来。 “莫沉梅,必死。” 这几个字像是咬着幽冥苍火,森森冷冷,段轻鸿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片刻间便举棋不定,无法斟酌一二。 杨宗月却已不再多言,转身缓步入了房间,段轻鸿浑身透凉站在外面一时没动,便听他从里屋低低传来的声音说道:“送客。” 段轻鸿只好在一名侍女的带领下由来时的长廊返回,离开了凤阳王府。 ----------------------------------------------------------------- 杨宗月再出来时身上已多了一件宽大的月白毛氅,也懒得系好腰上那根稍嫌啰嗦的带子便径直走向廊外。 “大人,您要出门?” “嗯。”他点了点头,随口吩咐道:“把温着的那壶酒拿来。” “大人您身子还没好透,外面天冷再多加一件衣裳?”蹲在前面给他穿靴的侍女说着。 “不用了。”杨宗月淡淡道。 “那让奴婢帮大人系好腰带。” “嗯。”他懒懒站着让人服侍,神情中却似多了一抹不耐之色。 熟悉杨宗月脾性的侍女巧手环上了他的腰,随意而利落地在右侧挽起一个结,正好长三分短三分,不偏不倚。 不消片刻,大轿也已准备妥当,里面还添了暖炕,杨宗月这才稍觉满意地上了轿,随后吩咐道:“去天锁重楼。” 叁 天锁重楼,是一座来历极为神秘的小楼,楼有九重,重檐高耸,雕镂画栋,镌美华贵,却因色泽深重镶暗而有一种神秘诡异之感,门饰也与那冥天之门相似,门环为暗铜,兽面辅首衔环,而最为夺目耀眼之处便是重楼中段处那只浮雕的凤凰,有浴火而出之姿,翱翔千里之势,正是大凤王朝独一无二的图腾。 小楼出现在大凤境内,不久后,凤帝亲征北国,应皇天带着北国军献降,凤帝久闻应皇天之名,因其献降有功而不忍杀,囚于水牢三年终将其释放,乃用之为太子太傅,居于此处。 轿子在紧锁的大门前停了下来,杨宗月施然下轿,还未扣门大门已悄然无息地缓缓打开,便见从里面走出来一名身穿霓裳轻衣的女子,她一见杨宗月便微微施了一礼轻唤道:“杨大人。” “香薷,他今日见客么?” “公子今日身子疼得厉害,已经歇息了。”被称为“香薷”的女子垂眸答道。 “这样啊……”杨宗月长指抚唇低喃着,想了片刻将手中的蓝釉金彩酒壶递了过去道:“将这个带给他,记得温着喝,可以暖身子。” “多谢杨大人。”香薷纤长玉手接过了酒壶,微笑说道。 “那我改日再来。”杨宗月说着转过身,正要上轿之际却听见从楼里传来了一个极其低乏而又幽暗的声音:“香薷,请杨大人进来。” “是,公子。”香薷回身低应,遂又转身作了一个手势对杨宗月说道:“杨大人,请。” “嗯。” 沉重的大门之后幽暗之气更重,团龙天花板镶嵌的琉璃珐琅闪着若隐若现的光,大殿中铺着云纹簇绒织锦毛毯,踩上去柔和软绵。杨宗月负手入了殿,便看见应皇天抱臂静静站在连着里屋的落地式和玺彩画大罩边。 大门门簪这时落下,大殿又暗了几分,便觉自应皇天身上散发出来的诡异倦乏感凝重。他此际长发微湿垂落腰畔,只随意用一根黑色发带寥寥扎着,却是不乱,身上仅着一件只在袖口绣着些许盘龙纹饰的宽松淡色单袍,一双从骨子里透着神秘而又带着一种死气的黑眸望着杨宗月走入大殿,这时方听他开口问道:“听说你病了,来找我做什么?” 他的语调很平板,波澜无惊,是问句却不像在问,说的话看似关心听来倒更像是在责问。 “没什么,想来看看你罢了。”杨宗月却也不在意,他也不是第一次来这里,认识应皇天也超过了十年,对他这种态度语调早已很熟悉了。 应皇天面无表情看了他片刻,淡淡道:“进来。”说罢他转身入了里屋,发丝在空中飘动,划出美好弧度,此时杨宗月目光所及之处,是应皇天适才扶罩的青白细骨手腕,宽袖垂落之际,露出大片苍白肌肤,而修长手指过处,便在透明罩上留下隐隐雾气,好一会儿才慢慢消散而去。 那样的湿发跟雾气并不是因为沐浴的缘故,恐怕是他在水牢三年将其怨气皆数吸尽而致,这人身上总会透着一种冷冷的水气,夏天倒还好,可一到阴雨的日子和冬日身子便会寒冷彻骨,再加上他锁骨受损,这种天气就尤其疼痛,湿寒两重,怨气并重,疼痛难以复加。 杨宗月跟着应皇天进了里屋,这间屋子被厚重的布帘遮盖,隐隐能见四兽腾跃,风雷相簿,不见一丝日光,也同样阴阴冷冷一点暖意也没有,左侧的大壁炉倒是已燃起了火,不过想也知道是因为他来了才刚燃的,不然哪里还会那么阴冷。 忍不住搓起冰凉的手来到壁炉前面的雕花木椅上坐下,椅是天锁重楼独有的摆设,只因地面太凉,着实不适合跪坐,尤其对应皇天来说。 香薷端了两个酒杯走了进来,见杨宗月的样子不由微笑说道:“杨大人,酒已经温着了,一会儿喝了就会暖了。” 杨宗月的表情似乎显得有些无奈了,随后笑了起来说道:“这酒倒像是给我自己带的。” “杨大人您说笑了。”香薷掩嘴笑道。 “香薷,你下去。”应皇天低低的声音传来,火光下他的身影诡异到了极致,可是死气仍在,纠缠眷恋着不去。 “是,公子。”香薷微微一福轻步退了出去,微火中黑影幢幢,杨宗月回眸看着香薷的身影融入其中,便消失不见了。 “我有时候真怀疑这里是人间还是地府。”杨宗月蹙了蹙眉,似是在表示对这里的不满。 应皇天则微微侧着首,一双眼直直盯着杨宗月,手肘靠在了雕花红木椅的扶手上,以手抵额,手指自然弯曲而下,身前随意扎着的湿发因稍稍倾斜的动作而往一边垂直落下,蜿蜒在了衣服上和椅子上,却见另一侧发丝之中血色图腾隐错,微含血气,戾色倾城。 “你听说了?”他死气沉沉且单薄的语调问着。 杨宗月一手托腮看着眼前的人,嘴角似是很悠闲地勾了起来凉凉说着:“我只是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应皇天一开始没有作声,他看了杨宗月很久,才寥寥出声问道:“三日后是登山祭祀之礼,你打算用多少人护他?” 杨宗月也知道他不会回答,这个人的心思从没有一个人能够看透,就连那个对他推心置腹的凤帝也是一样。 只可惜他不是别人,他是大凤王朝唯一一个不是皇族却被封为公侯亲王、不会武功却手握重兵的凤中枢院凤阳王杨宗月。 杨宗月最爱做的事就是对他打破沙锅问到底。 “看来新凤王的举动也无法影响到你丝毫的情绪,对吗?”杨宗月偏是不答,继续问着。 “莫氏一族涉足朝政太深,他这么做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应皇天的声音没有起伏,听来却总有一种幽幽冷冷的味道。 杨宗月凝眸望着应皇天,纠缠不休又问:“你就任他那么对你?” “该利用的就要利用,不然怎么坐稳凤王之位。”屋子总算有了些微的暖意,应皇天长发中却有水珠自发梢滴落,珠圆玉润,一碰到地面就散得无处可寻,轻淡无痕,像极了他说的话。 “恐怕他对你的心思……也并非是那么单纯的……”杨宗月眯眼看着那水珠滴落,悠悠低语道。 应皇天默不作声,只低下眼睫,掩去了他那双异常莫测且完全无动于衷的眸。 杨宗月看着他,视线不经意瞥过了被他遮于领口下那抹隐约的伤痕,他不知道被锁链穿透了锁骨该是怎样锥心的痛楚,他也从不知道应皇天的过去有什么样的经历,他只知道,这个人,拥有太多的秘密,而他的秘密,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窥探一二。 应皇天此人,从出现伊始,就牢牢吸引着许多人的心神,从凤帝,到新凤王,也包括……他在内。 肆 莫沉梅死了。 女人的尸体在污秽暗黑的牢狱里显得尤其凄艳,衣裙上大朵大朵的金色莲花狰狞扭曲着,衬的那血尤其艳红,竟也像极了花骨朵绽放,惊魇而倾情。 莫沉梅的目是未瞑的,那双美眸变得十分诡丽,血像泪一般从眼角流下,弯弯曲曲一直延伸到已僵硬到泛起死白的脖颈处,凝结成一道蜿蜒血痕。 她的胸口有一个血窟窿,当段轻鸿看到的时候血几乎已经流尽,染遍了整个囚室。 尸体散发出来的味道让人几欲作呕,段轻鸿不禁死死握起了双拳。 ——莫沉梅必死。 他不由想起了凤阳王的话来。 女人灰白狞笑的脸,此时森森地对着段轻鸿。 ------------------------------------------------ 长生殿内,熏香轻燃,箫声徐徐,鼓声震震。 一曲婆罗门引将殿内舞者们华丽的身姿涓涓道出,她们头戴轻步摇冠,身穿月白色百褶长裙,舞势随风散了复收,看起来十分雍容华贵、妩媚动人。 杨宗月懒懒倚着矮几,一手端着碧霞犀凤脚酒爵,整个人看上去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雍雅之感。 一名侍从蹑足穿过大殿来到杨宗月的座位边,俯首在他耳畔低语了几句。 杨宗月嘴角笑容扯了起来,挥手示意他退下,他把目光移向高高坐于九阶之上的凤王,心里不由微微一动。 凤骁之的心思从来也不会放在这般浮华的莺歌艳语之上,他只是一手撑着下巴冷冷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深深的眸光之下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着些什么。 既是无心观赏,他当然不会错过刚才那一幕,只是不知为何他看着杨宗月浅笑的样子却觉得那是有些讥讽的。 “啪、啪”两声清脆的击掌之声,音乐嘎然而止,大殿内蓦地沉静了下来,舞者们悄然退下。 待整个大殿只剩下凤阳王一人,凤骁之才开口语道:“凤阳王最近身子好些了没有?”他的话中带着几分关切,脸上也带着一丝温和的笑容。 “托陛下之福,臣已经无恙了。”杨宗月微微欠身说道。 “那就好。”凤骁之说罢看着他,迟疑一下才又低低问道:“听说……昨日凤阳王去见了太傅?” 杨宗月知道这种事向来瞒不过他,于是点头道:“臣只坐了一小会儿,陛下也知应太傅的脾气。” “他……可有恼朕?”凤骁之问得有些犹豫。 杨宗月看着眼前的凤骁之,不管他是不是凤王,毕竟也才十六岁,十六岁的年纪,总也希望有人在意他的,特别是那个人。 杨宗月垂了垂眸,眼神微闪,沉吟片刻方问道:“陛下昨日在那大典上之事,难道是想故意惹恼他?” 凤骁之的眼神忽然黯了黯,他向后一靠椅背叹道:“其实凤阳王不说朕也知晓,太傅怎会恼朕,恐怕早已看透了所有的事,才会任朕那么胡闹的罢。” 杨宗月淡淡笑了笑:“陛下难道真的只是在胡闹吗?” 凤骁之话锋一转道:“凤阳王看着骁儿长大,骁儿是不是胡闹您应该最清楚了?” 杨宗月道:“臣自然清楚。” 凤骁之撇了撇嘴,忽地又道:“准备登基大典以来骁儿一直没时间去见太傅,昨日硬是宣他上殿,也不知他的身子是否无恙?” “陛下若是想为何不亲自去看看他?”杨宗月低问。 凤骁之却摆了摆手淡淡说道:“罢了,其实看不看都一样……”他的话似乎说了一半,不知为何就停了下来。 杨宗月凝视他良久,忽地开口说道:“他跟我提起后日的祭祀之礼,陛下觉得要带多少人马为好?” 凤骁之垂眸想了想,正想开口却被自殿外匆匆走进来的一名侍从所扰,却见那名侍从跪下行礼说道:“陛下,凤枢院监察使任大人求见。” “宣。”凤骁之懒懒一言,恢复到了往常清冷的语调。 杨宗月看着凤骁之随意转换的神情,静默地垂下了眸。 段轻鸿是跟在任渊明身后走进来的,他见到坐在殿下的杨宗月微微一愣,随后跟任渊明一同跪下给凤王请安。 “起来。”凤骁之端坐大殿之上淡淡说道:“莫沉梅一案查明了么?” “回禀陛下,莫沉梅昨日夜里被刺,臣等在她的尸体上发现一封信函,恐怕是莫沉梅所称证物,于是速来呈上,并且……”任渊明犹豫了一下,却没有再说下去。 凤骁之接过信函打开看了之后脸色顿时一变。 “凤阳王,你可认得这字迹?”凤骁之说罢命人将信函递了过去。 杨宗月看了看,脸色未变却轻轻一叹说道:“认得。” “北国人恨他入骨,为何却会有信件来往?”凤骁之一字一句,声音极为低沉地问。 杨宗月静静不语,只又垂眸望着手中信函,只见落款“应皇天”三个大字犹如飞龙在天,跃上了北国大印之巅。 伍 一室药味。 药香如蝶,满室翩跹。 红木佛床之中那人似是被药拥着,那些缭绕的雾气将他的身影遮去了大半,却见他手中那碗药汁浓稠异常,一看便知是熬了许久的。 可再久,总也久不过他的病。 虽说药都需历九九八十一劫,少了一劫,便无法成药,可他缠绵病榻许久,有时病势一来挡也挡不了,即便用了药也祛不了多少。 低低咳了几声之后,药汁便入了口。 “香薷……”将碗递了过去,他一手撑额斜躺下,似是有些疲倦地闭上了眼。 长睫遮去了目光,却始终也掩不下自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幽幽死沉之气。 香薷随侍在他身侧,接过药碗,俯身用手绢替他抹去了唇上的一点药渍,看着他发际隐隐的水珠不由轻轻说道:“公子去睡一下……” “不用了……”他闭眼径自说着。 香薷轻蹙起了眉,眼底似是多了一种不忍。 “公子——”她正想说什么,忽然噤了声。 凝神细听良久她的细眉不禁蹙得更深了。 “公子,有好些人正往天锁重楼这个方向过来……” “去开门。”他吩咐,声音极其低乏。 “可是公子……”香薷咬着唇,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久,方才说道:“知道了,公子。”嘴里虽这么说,可她的声音里总有着几分不情愿。 -------------------------------------------------- 天香阁众人。 梵花铺路,香飘千里之外。 “临风踏香,清绝朱颜,欲挽天河,一洗膏血。”悠悠的,靓丽歌声宛若来自天际,空茫轻灵之极。 踏着花瓣,在众香色环绕之中迤逦而来,却也不失了颜色。 应皇天一身淡色底子扎些许金丝刺绣长袍立于天锁重楼之前,黑色微湿的发微微蜿蜒垂于身侧,苍苍白雪之间尤显华盖空芒,却只是静静等待着那人的前来,不发一语。 “天锁重楼,重楼锁天……呵——” 为首是一名绝色天香的女子,即便是素颜素衣,却依然难掩她一身华贵,倾国倾城,她的声音犹如天籁,却带着极浓极重的讥讽之意:“应皇天,别来无恙。” 她就这么看着他,眼底已泛起了无限怨恨的幽光。 “见过公主。”应皇天垂眸,淡淡道。 “公主?”她厉声地笑,笑得不甘。“我现在……还能算是公主吗?应皇天?”死死盯着他,恨意绵绵不绝。 她本是北国的公主,那个曾集万宠千娇于一身,享尽繁华富贵之人——天香公主梵心蓠,如今,却沦为了亡国奴。 如何情愿?如何心甘? 更何况—— 梵心蓠咬唇,见应皇天默然不语,她凝眸片刻,沉下眸。“布阵——”她咬着牙语道。 话音方落,九名拿剑的侍女便自她身后纷纷掠出,行动迅速且极其一致,依照九宫八卦之位将应皇天一人围于阵内。 剑网倏起,九柄明晃晃的剑闪着银光交叉向着应皇天一人身上袭卷而去,剑势铺天盖地,无一丝缝隙。 梵心蓠站于阵外,食指中指并举,置于唇边闭眼轻念咒语。 刹那间剑阵之中泛起幽幽金色之光,万丈金芒皆笔直对着阵内之人,似是要生生撕裂那人的身体。 应皇天却是不动,他闭上双眼,只见地上雪花忽地旋转而起,将他团团包围,任金芒再盛也无法将之穿透,只是那九名侍女的剑势却阻挡不了,剑气将应皇天笼罩在内,眼看剑尖即将冲破雪势。 可就在这时,应皇天周身雪花蓦地消失殆尽,胸前空门忽显,只见他双手交叉六指相合,指尖真力蕴起,眉宇间杀伐戾色乍现,梵心蓠脸色骤变。 爻合阴阳,化神为烬! 这是两败俱伤、玉石俱焚之法。 “撤阵——” 梵心蓠失色惊叫,可为时已晚。 九名侍女的身躯蓦然间爆裂,一时间血肉横飞,血若雨下,场面惨不忍睹。 应皇天的脸色已是死白之极。 大雪忽地绵绵自天空落下,空气中幽冷气息弥漫。 静谧良久,梵心蓠方抬眸。 “你——为什么……”她手心攥出了血,滴落于白雪之上,蕴出了红圈:“我皇兄那么信任你重用你,为什么……你究竟为了什么非背叛他不可!?” 指责声凄厉,声声泣着血。 应皇天狭长的眼眸漆黑无光,幽幽暗暗,平平板板,始终无动于衷。 梵心蓠死死盯着应皇天的眼,蓦地拔剑飞身,朝着应皇天而去。 应皇天没有动。 剑尖才入衣,忽然间幽红怨气弥漫,自他周身散发,梵心蓠剑势忽顿。 血怨?梵心蓠一怔。 为何他会身负血怨? “那人将你锁于魂凝水之中?”梵心蓠心惊问道。 挑破的衣领下锁骨深痕已现。 为什么?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却在这时,梵心蓠身后一支羽箭急飞而来,势如破竹,带起犀利劲风。 应皇天一见侧身避过眼前剑锋,身形诡异绕过梵心蓠,一手将来势凶猛的羽箭接下,锋刃擦破手心,血丝渐溢。 “公主,你还不走?”平板不惊的语音,双眼望着前方来势汹涌的人马。 “应皇天……”梵心蓠惊疑不定望着他手中鲜血,视线转而移向他的侧脸,在见到他脸上黥刑之后一颗心蓦地揪起,齿陷下唇。 “下次再见不用对我留情,因为我——亦不会下手留情。”应皇天扔下羽箭,没有回头。 梵心蓠狠狠闭上了双眼。 “走——”她下令,语出艰难,心痛难忍。 凤骁之率人而至之时,梵花尽收,人去楼空,只余应皇天一人立于风雪之中。 雪地上洒落的鲜血已被新雪逐渐覆盖,掩去了丝丝痕迹。 清冽空气中香气依然残留,许久都不曾散去。 “天香公主大驾,太傅为何不为朕留住她?”凤骁之只身一人走近应皇天,紧紧盯着他的眸,语气端然说道。 应皇天只是看着他,乌黑眼眸透不出一丝光,没有出声。 “让骁儿送太傅回楼。”凤骁之语气淡漠说道。 应皇天身上冰冷,触手而凉入骨,凤骁之心头微震,随即轻扶着应皇天进了重楼。 待他出了楼,阖上了大门之际回头冷声吩咐道:“来人,传元晔,要他用蟠龙锁锁住大门,待朕后日祭祀回城再来亲审太傅。” “是,陛下。”随侍答。 陆 重楼九重阁内,水气氤氲,温热的雾气缭绕于整个阁之中,药味依旧浓重。 池中人双目阖着,手肘极其随意地横亘在了池子的边缘,头枕在沿边那九色琉璃瓷瓦上,湿发漾在水面,轻而似是无力的。 他的神色是死一般的沉静,湿气跟水气兼有的脸上透着浓浓的犀戾之色,而脸侧那张图腾尤其诡丽,艳到了极至。 香薷用手轻探着水温,池水的温度异常之高,常人通常是承受不了的,在这种温度之下,香薷的双颊也早被那袅袅上升的烟雾熏得泛起了嫣红,可池中之人的脸色依然是死白如故,看似没了气息。 “公子——”常常的,这种时候香薷总忍不住要轻轻地唤他,生怕他不再醒来。 “……嗯?” “刚才的人……是天香公主?” “嗯。” “公主这次见到了公子您,一定很伤心了……”香薷说话间为应皇天轻轻按摩起额部穴位,动作轻柔之极,手指似绵无骨。 “伤心又有何用?”应皇天的声音比苍火更无情,幽幽淡淡,无动于衷。 香薷垂眸凝望他密长的睫,挺直的鼻梁,隐隐的唇线,每一寸似乎都那样完美,可是每一寸又都是那样的绝情,绝情到了几乎残忍的地步。 “香薷知道公子并非有心伤人的。”香薷默默低语。 “……那又怎样?” 听着他完全平板的语调,香薷沉默。 别人不知道,可她一直都知道——他从来都不会伤人,只会伤己。 --------------------------------------------------- 手轻轻往下至他的肩部,他的锁骨形状优美,因瘦削显得横骨突兀,而曾被锁链贯穿过的伤口痕迹十分明显,每每疼痛起来就连开口说话都能牵扯到,也总让她觉得异常不忍。 香薷尽量不碰触到他的伤处,只在肩井云门两处穴位轻轻按摩,手势极缓,却是每一分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应皇天身上的肌肤颜色也是一种泛着幽青的白,温润透明,几乎能看见下面的血管,纵横蜿蜒,竟也透着无比神诡的气息。 “公主她……还会再来找公子吗?”隔了好久,香薷又轻轻问着。 “嗯。” “那……公子你会怎么做?”她问得有些犹豫。 “你想我怎么做?”应皇天却反问。 “香薷想求公子,放过公主……”香薷垂下了眸。 “……好。” “真的?”香薷没想到他会回答的那么干脆。 “好了,你先下去……”幽寥的声音之下,是明显的乏力。 应皇天虽然没有再回答她,可香薷知道他已是答应了。 “香薷先谢过公子。” 香薷说着轻撩起霓裳裙摆走下台阶,来到门口又回头看了应皇天一眼,随即将九重阁的门轻轻掩上,退了出去。 里面的人一动不动,依旧闭目憩息。 --------------------------------------------------- 朱门深锁。 萧墙之后,火光幽幽。 “他真的将应皇天锁在了重楼里?” 垂帐后面的声音雍容,带着一种贵气。 “嗯,是下官亲自见那蟠龙锁落下的。”垂帐外的人躬身应着。 “蟠龙锁……”那人声音似是揣测着什么,随即低低笑着说道:“竟然动用蟠龙锁,看来应皇天真的如传说中一样有通术之能。” “下官也是这么认为的,况且昨日天香公主的九宫八卦阵也奈何不了他,看来这个应皇天的确不能轻视。” “那是当然,不然凤帝为什么非要留他不可?”理所当然的口吻。 “可现在不是也让王爷你——”帐外之人抬头,声音似乎有些意气。 “天香公主恨他入骨,又怎能不好好利用?更何况——”那人笑着又道:“他是外臣,更是罪臣。” “王爷说得极是。”说罢他又问道:“那明日……是否一切照旧?” “这个自然,你去吩咐妥当,千万不要出了差错。” “下官知道了。” “下去……”身影挥了挥手,示意帐外那人退下。 “是。” 垂帐中人抬手抚着下巴,眼底泛起谲异的光。 这次,一定要胜! 无论那人是何来历,都不能让他影响此次大计! 柒 饕餮纹香大鼎里面熏香层层缭绕,大殿里有一种清幽却浓厚的味道,凤骁之衣冠贵气,纤尘不染,一身干净利落,神情却微微有些肃瑟地看着殿下之人。 有侍从上殿禀报:“陛下,六王爷和八王爷在殿前等候陛下接见。” 凤骁之微微抬眼,淡淡道:“宣。” “是。” “宣六王爷、八王爷觐见——” 声音响彻之间两名身穿华服的男子便从容步入大殿,左边之人身穿交领大袖及膝绛纱袍,头戴单色进贤冠,眉长入鬓,眼如睡凤,气宇轩昂。 右边那个则结紫绶于腰,怀黄金之印,脸上笑容和容秀气,看上去一脸明净。 “臣见过陛下。”两人双双下跪行礼。 “两位皇叔免礼。”凤骁之赶忙步下台阶来到两人身前搀扶。 “多谢陛下。” “六皇叔八皇叔来得正好,朕正好让元晔为今天的祭祀爻卦,皇叔同骁儿一起来看看卦象如何?”凤骁之一左一右牵起两人的手道。 “臣早就听闻元晔爻卦奇准无比,今日总算有幸得见。”凤骁之左手边的男子笑着说道。 “六皇叔有兴趣那是最好不过了。”凤骁之呵呵笑道。 六皇叔名凤允,是凤休离的双生弟弟,只比凤休离晚了半个时辰出生。 右边那位便是八皇叔,名凤遥,他脸色淡然,对凤骁之道:“祭祀是大事,卦象有万一,陛下可有全策?” “卦象为辅,骁儿更信人力,事在人为而人定胜天。” 凤骁之说着便看向元晔,元晔躬身道:“陛下、王爷请看。” 案前图案成方形,头尾为短横,再进为长横,中间又为两道短横,乃为“坎卦”。 “此卦何解?”凤骁之问道。 元晔道:“此为阳爻,九五之坎,卦象曰:‘坎不盈,只既平,无咎。’释为居尊而履陷有方之象,深陷险境,终得无咎。” “是说今日之行有险?”凤允不由惊道。 元晔垂首道:“险本无处不在,此卦不凶不吉,是为佳。” 凤骁之闻言转向凤遥凤允二人笑说:“二位皇叔现在安心了?” “陛下,依臣之见还是妥善防范为佳,今日祭祀事关国体,容不得出一丝差错,请陛下仔细安排人马护驾。”凤遥静静说道。 “臣也这么认为,陛下的安危是最为要紧之事。”凤允在一旁亦道。 凤骁之笑道:“骁儿已让凤阳王安排妥当,二位皇叔大可安心随骁儿出行。” “凤阳王谋略布局奇佳,既是由他经手看来臣等也是无须担心的,你说是么,八弟?”凤允不由笑着对身边的凤遥说道。 “似乎有人提到了臣?”凤遥还没开口,却听殿外传来一人低笑的声音,话音未落,便见杨宗月一身淡紫衣袍从容步入大殿。 “说凤阳王凤阳王便到了。”凤骁之笑着迎了上去:“人马布置妥当了么?” “回禀陛下,已经全部安排妥当,时辰一到陛下跟王爷便可乘金銮大轿出发。”杨宗月垂首道。 “辛苦凤阳王了。”凤骁之道。 “哪里。”杨宗月淡笑,随即他对两位王爷微一欠身说道:“见过六王爷、八王爷。” “凤阳王多礼了。”凤允含笑说道。 正说时钟声忽然鸣响,绵长不歇,便知已是辰时。 “皇叔随骁儿出殿。”凤骁之道。 “是,陛下。” 待凤骁之跟凤允凤遥的身影消失在殿外,杨宗月回首看着元晔,低低问道:“卦象如何?” 元晔摇头,说道:“杨大人,卦象其表,可卦内显示有天人能助陛下脱险。” “天人……”杨宗月长指抚唇凝望案几上的图形:“难道是他……”他低喃。 “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元晔忽然低低吟道。 杨宗月眼底精芒乍现,敛眸问道:“你是说那人先于天时但不违背天意,后于天时是遵循了天意?” 元晔点头道:“天尚且不违弃他,更何况是人跟鬼神,此应为天人。” “应皇天?”杨宗月盯着元晔又说了三个字。 元晔垂首答:“下官时可见人命宫,唯有一人难见。” 杨宗月怔然片刻,后低问出声道:“那蟠龙锁……可有解?” “下官不知。”元晔垂眸道。 捌 哗啦,哗啦…… 水声悠远缥缈,离宫坎位之上放置一只鎏金云纹水盆,水波随着幽红之光跃动,良久之后水面逐渐平静下来。 一只指骨凸出,五指修长却能隐见其青色脉动的手随意一拂,水面上人影乍现,便看见凤骁之端坐在金銮大轿上,左右为凤允凤遥两位王爷,两旁仪仗队戎装整齐拥着大轿前行,一路无话。 “公子,喝茶。”香薷端着茶盘上前,雕龙盘中一只青瓷杯里正散着幽幽玄米清香,没入鼻尖。 斜倚在卷龙镂花佛床之中的应皇天视线未移,只是伸手掀开杯盖,端起茶杯轻呷了一口便递了回去,香薷接过后轻轻放回茶盘之上。 “公子是否不放心?”她轻声问着。 应皇天没有出声,密密绵绵的水气将他笼罩,沉静的神情之中好似什么也没有。 良久,他自佛床中无息起身,披在身上的云纹刺绣锦袍虽厚重却一如行云流水般落于织锦毛毯之上,袍上金色丝线层层蜿蜒,沿着褶皱或紧凑或疏离,连绵不绝。 见应皇天径自走向大门,香薷不由愣住:“公子?” “你退下。”应皇天背对着她低低说了三个字。 香薷掩于水袖下的手紧了一紧,看着他咬起唇。 ——公子他……要做什么? 重楼大门深锁,门外蟠龙锁紧咬住门簪,整个大门仿佛被下了结界,一触即发。 “公子?” 香薷看见应皇天将手伸向了门簪。 “公子?”她不由大惊,失声唤道。 蟠龙锁中锁蟠龙,蓦然间风声阵阵,青光从门的细缝中向内散发,重楼内骤然间便狂风大作起来,风中带青,青如凝墨,席卷于整个重楼之中,撞击声铺天盖地而来,而那青风围绕着应皇天一人,仿佛要将他生生吞噬。 应皇天发未动,衣未动,周身无风。 香薷睁大了双眼,她曾听闻蟠龙锁里面锁的是一条食人青龙,那条龙因暴戾之气冲天食人无数而惹了天怒,于是便被神人封印于一把黄金大锁之中,乃为神物,所以这把锁任术法再高强之人也难以冲破。 可此时,封印似乎已因应皇天的碰触而解开了。 门簪未落,青龙已成形。 应皇天低低念咒。 青龙大嘴已张,正对着应皇天,双眼泛红,嗜血之色蓦现。 香薷屏住了呼吸,她似乎已惊讶紧张到了无法出声的地步。 可是就在下一瞬间,也未见应皇天有什么动作,那条青龙忽然蜷起了身体,青光像雾气一样变成了一团,一缩之后运起急力整个朝应皇天的胸前撞去,香薷只见到青光猛袭,竟被吸收至了应皇天的身体之内。 过于巨大的力量让应皇天蓦地伸手扶住大门,裸露的手臂青筋“突突”跳动不已,而肌肤竟似泛起了层层龙鳞,倏隐倏现,垂首间发丝掩去了冶艳图腾,也掩去了他苍白之极的脸色。 香薷想上前去扶他,却被他的声音阻止了。 “蟠龙食魂,你莫要过来。”应皇天一字一句,说得极缓。 他语调虽平板,吐字却若珠般圆润,可此时他的话语间却有“咯咯”作响的声音,听来似是直接从喉间发出夹杂在了他的嗓音里面,却并不是属于他的。 “公子?”香薷惊惶失措地看着应皇天因蜷紧而青筋暴起的手。 似乎有什么在应皇天体内翻腾不止,而应皇天周身已逐渐被浓浓的青红两色重重包围起来,让香薷无法再看清楚,便在此刻重楼里面所有的物品仿佛都感应到了自应皇天周身散发出来的这种似怨非怨之气,因而同时震动了起来。 好半晌,震动不歇,如心脏鼓动般的声音一声一声响彻着,不绝于耳。 香薷甚至感觉到天地都在震颤,即使知道自己身在重楼里,却依然觉得有一种天地都要崩塌的黑暗之感。 良久,久到仿佛经历了几个轮回,震动声终于平息,而围绕在应皇天周身的雾气逐渐散开,应皇天已摇摇欲坠。 香薷见状赶忙上前搀扶,只见他汗湿重衣,双眼紧闭,唇色苍白,手臂上的鳞色终消,已回复到平常带淡青之色的白,青筋却不曾消退,一双手骨感更重。 忽听“喀嚓”一声响动,门簪之后,锁终落。 “开门。”应皇天吩咐,声音低乏,嗓音已恢复如常。 香薷依言打开大门。 门外飞雪,一辆飞凤镂花紫檀木黑漆马车早已等候在外,厚重带花深色布帘盖于车窗及车尾,将整辆马车包的密不透风。 而后,一只手自里面撩起车帘,向应皇天伸了过来,手的主人神情慵然,凝视应皇天低语:“我等你好久了。” 应皇天一对狭长漆黑的眸子看着他,来人正是杨宗月。 “如你所料,他们已经行动了。”杨宗月眯着眼道。 应皇天拉住他的手借力上了车,布帘瞬间掀下,遮盖住了两人的身影。 马车在风雪中疾驰而去,当香薷回身进楼打算收拾房间的时候却见到适才鎏金云纹水盆之内已是冲天大火,金銮大轿早被熊熊火势吞灭,已不复见。 香薷怔忡,拂袖之间,画面消去,只留下再平静不过的水面。 玖 莫氏一族的旗帜赤红如血,“莫”字在血河中蔓延伸展,直冲上了天。 这旗帜本是用血堆砌而成,铁血铮铮,大凤王朝每一寸打下来的王土都有莫氏留下的足迹,莫氏一族居功至伟,大凤王朝开国凤帝曾下令他们永享荣耀,共厢繁华。 到如今凤骁之登基为王已过三代。 只是任谁也不会想到,凤骁之还未登基便蓦然爆出莫氏一族之首莫远勾结北国人欲谋反一案,凤骁之亲审之后便定罪抄家,前后不过三天,决断之迅速让人乍舌。 这个案子虽然没有牵扯到莫氏一整族,却明显是为了削弱莫氏在朝中的力量而为。 此时莫氏铁骑屹立在须遥之山,兽面纹胄熠熠闪着光辉,阻去了凤王凤骁之前行之路。 火光映衬着居首一人的双眸,年轻、倨傲,为大凤骠骑将军莫蓝已。 凤骁之只是端坐于马上冷冷与他对视,他为凤王之尊,睥睨天下,区区骠骑将军并不放在眼内,而他身后亦是凤阳王早已布置好的银骑兵,两军一上一下,只是莫氏占据着绝对的地利。 “来者不善,六皇叔,依你之见,此战胜负如何?”凤骁之忽地问凤允道。 “莫将军必是为了莫远一案而来,陛下是否应该三思?”凤允道。 凤骁之听了他的话嗤笑一声说道:“莫将军?如此阵势,朕纵是想三思也没什么用处?” 凤允看他一脸讥讽,心中不禁暗自一动,却问:“陛下有何打算?” 凤骁之看了他一眼说道:“莫蓝己派人用火攻之势狙朕,弑君意图明显,只怕为了莫远一案借口太为牵强,依朕看来此案背后必定大有文章,六皇叔难道认为仅他一人就敢背负这谋反之名么?” “陛下何出此言?”凤允的眸光闪烁。 凤骁之的视线瞥向莫蓝己身后的铁骑,不答反问:“皇叔可否告知朕莫蓝己是在等待谁的命令?” 凤允听了他的话低低笑了起来,却是不语。 凤骁之又开口言道:“朕安插在莫远家中的探子一口咬定跟莫远勾结之人是天香公主身边的近侍,可实际却并非如此,对吗皇叔?” “哦?陛下从何得知?”凤允淡淡问道。 凤骁之不答,只看着他说道:“北国人恨我太傅入骨,又怎会是太傅授意?可若北国人故意利用这点造成朕对太傅的怀疑也未可知,但是却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哦?” 凤骁之直视他的双眸,一字一句说道:“莫氏一族荣耀非同寻常,朕实在想不到他们非反不可的理由,除非,他们仍不甘心。” 凤允并不说话。 “六皇叔,不知你可否告诉朕,他们为何偏偏要反朕?而非朕的父王?” 凤允垂眸,看着自己袖中掩去一半的手,闻言半晌才开口:“那是因为,他们得知了一个秘密,那个秘密让他们不得不反!” 凤骁之脸色微微一变,注视凤允,而后却好似完全忽视了他的话,只是冷冷说道:“六皇叔,原来那个人真的是你。” 凤允面色如常,只道:“陛下屏退了老八,想必已是很肯定了。” 凤骁之摇头说道:“不是朕肯定,而是六皇叔也不想否认罢了,不是么?” 凤允看着他,嘴里缓缓吐出几个字来:“既是我,又如何——”话音未落袖中银芒忽闪,几十枚细小的银针从他袖中急射而出,以极近的距离袭向凤骁之的周身。 凤骁之瞳孔倏地收缩,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 车厢之中,应皇天径自闭目憩息。 他浓睫低敛,头微仰靠于车窗厚重布帘之上,露出修长优美颈线,线条隐入藻纹立领之中,底下是锁骨深埋,锦衣华章之下起伏不绝,倏明倏暗。 杨宗月则盘膝坐于一旁,淡紫色长袍在随意的动作下皱褶连绵,华虫宗彝二章绘纹崎岖蛰伏,显得清贵雍容。 他正凝视应皇天的发。 长发直落而下垂于身畔,又于平势之处蜿蜒盘旋,马车中铺着的织锦绒毯被发中丝丝水气所扰,色泽氲成了深黑,形状如同大丽宛花。 原本黑如墨色的长发此刻映入杨宗月的眼帘之中,总有一种浓重的黛青之色。 凝眸良久,他忽地抬手轻撩起一缕置于掌中,细看那发色,依然如青似黛,有种隐约的不祥。 应皇天因他的举动睁开眼眸,那双眸子瞳色深重,透着些许静凉之意。 杨宗月不免疑惑,看着应皇天的眼皱起了眉头低问:“刚才你做了什么?” 应皇天那双眸盯着杨宗月的脸,好半天他唇角忽地轻扯,竟似微微笑了笑。 杨宗月不禁愣住。 要知道应皇天的笑容极少,杨宗月几乎从来没有在这张脸上见到过,此时被他捕捉进了眼底,却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心动,这笑容在应皇天的脸上,是一种已经逝去的华丽,却依然诡秘而亮丽,直慑住了心魄。 “你笑什么?”杨宗月似是有些不满,语调却是懒洋洋的。 应皇天没有说话,只是径自抬手随意一缕发,那握在杨宗月掌中的发丝便瞬间随着手掌缝隙之间溜走,丝毫也不留下。 杨宗月只觉掌心有一丝微痒,无意间便垂下眸去看自己空空的手掌,有些出神。 应皇天又闭目,却在忽然之间开了口,只对杨宗月淡淡说了一句:“你留在车上。” 他的声音透着极重的倦乏之感,说话时夹杂着浓重的淡漠感,不经意间也依然带着他贯有的气势。 杨宗月听着他再平常不过的语调,眼眸深处泛起了一抹异样的轻笑。 此时须遥山下烟雾浓重,焦味呛人,已有几丝穿透厚重布帘微微渗入车厢之内,车内一人低低吩咐一声之后,马车便于烟雾前停了下来。 拾 凤允银针突发,挥手间也是给莫蓝己发兵的信号。 凤骁之无暇相顾,凤遥在一旁掠阵,他虽见凤骁之涉险却因凤允离他太远出手太快而无法相助,莫蓝己也已率铁骑冲将下来。 只见飞沙漫天,千军万马以破竹之势奔腾直下,一时之间地动山摇,呐喊声震撼了天际。 凤遥一声令下,身后银骑也整装待发,号角响彻之后便冲迎上前。 两军以极重的力量撞在一起,厮杀声惊天般响起,只能见到头顶飞血洒落再洒落,无情刀剑入盔甲衣肉之声一声又一声。 凤骁之后仰之际已避开三分之二的银针,而下一波银针又到,他避无可避,忽地拔刀。 只听“叮叮叮”几声银针撞到刀锋,纷纷落地。 再一刹那凤允手中暗器一亮,那似是一把“千佛手”,手状若爪,每个手指宛若毒蛇吐信,银芒点点,似是非要立时将凤骁之置于死地不可。 凤骁之嘴角勾起一抹笑,手中麟刀以狂风卷沙之势腾跃翻转,将所有银针挡在招式之下,丝毫不差。 凤允脸色微变,忽地轻飘飘出了一掌,掌风绵绵,带着丝丝入扣的犀利之气,步步相逼,凤骁之人在马上,无处躲避,眼看就要被无孔不入的掌风扫中,千钧一发之际却被一双有力而凉彻入骨的手接住,随即跌入了一个毫无温度的怀抱之中。 凤骁之不用回头便知那是应皇天——他的太傅。 “站稳了。”没有温度的声音在凤骁之身后响起,正是他极其熟悉的。 凤允一见凤骁之身后那人不免怔了怔,神情变得十分复杂,甚至有几分不可置信:“应皇天!没想到你还是出来了。” 应皇天轻轻一拂袖,凤允的掌风便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凤允掌撤,随即一声长啸,啸声没入天际,便见从山头又涌出千军万马,气势汹涌。 “六皇叔携莫氏叛逆谋反,永削皇籍,莫氏全族歼灭,诛九族。” 凤骁之在全军面前吐字如冰,使得凤遥心中暗自一震,抬眼看去,就见凤骁之决然神情中没有一丝犹豫,似乎早等在了这一刻。 而他身旁那人衣袍翻飞,长发将脸容遮去了一大半,气息如刀锋,亦无半分怜悯。 冷冽的空气之中血腥气渐重,厮杀仍在继续。 到这一步凤允心中早有准备,他冷冷一笑说道:“你杀意早立,莫远一案只是风雨前奏,看来定下这杀戮大计之人,恐怕就是你身旁的这位太傅了……”说罢他视线稍转,嘴角微微向上倾斜问道:“我说的对吗?应、皇、天?” 应皇天黑沉的眸子波澜全无,也无开口之意。 “皇叔说动莫氏一族谋反,难道不曾利用这一点?”凤骁之不置可否,道。 “莫氏既已无生还之日,何不反抗?”凤允言道。 “皇叔觉得以眼下的形势还有胜算么?”凤骁之轻笑。 “为何没有?”凤允却道。 “哦?”凤骁之挑眉。 “只可惜——”凤允的声音带着轻叹。 “可惜什么?”凤骁之问。 凤允不答,却看向了一旁的应皇天说道:“应皇天,你甘愿为他人做嫁衣,究竟为的是什么?” 应皇天看着他,道:“六王爷顾好自己便是,我的事何需王爷操心。” “你愿助凤休离,为何不愿助我?”凤允凝视应皇天的眸问道。 “对我来说有何不同?”应皇天的声音融入清冷血腥气之中,平板无情。 “不同便在于我不会像他这般对你。”凤允咬牙道。 应皇天盯着他,眼底还是一样的死寂,却已无意再开口。 “凤休离用你十年,为了皇权统一,不惜借你之手斩杀重臣,你最终只会落得一个矫旨诛戮大臣的罪名,难道这是值得的吗?”凤允依然注视他问。 “六王爷言重了。”应皇天泛着淡紫青色的唇微动,平淡道。 “言重?”凤允死死盯着他,忽地冷笑道:“好,既然你这样回答那我也无话可说,一切皆是我凤允自作多情,事到如今我们只看天意了。” 他话音方落,皇城方向一片刺眼白光乍现,随后只见烽火台燎火齐放,焰气直冲上了天。 凤骁之脸色骤变。 “报——”山下沿着台阶匆忙跑上来一位军士,口中大声道。 “什么事?”凤骁之沉声问。 “禀报陛下,皇城守军来报,从西方涌来上千只白虎,皇城有被攻陷之危。”士军迅速回禀道。 “白虎?西方被缚之神兽?”凤骁之神情一如风云变幻,反复良久转向凤允冷声言道:“六皇叔不愧已有了万全之策,竟然有办法唤醒上古神兽?” 凤允不语,视线却看向应皇天。 “如何?太傅能应付吗?”凤骁之也转向应皇天,低低地问他。 应皇天自刚才起便凝眸泛白天际,那片煞白光芒将他的脸映照得锃锃生辉,恣意风华尤现,他脸侧图腾尤其璀璨诡丽,可是不祥之气尽显,弥漫周身。 此刻他微微闭目,随后睁开幽沉双眸道:“送我回皇城。” 凤骁之听他回答脸上冷硬神情似是稍稍好转,遂下令道:“来人,即刻护送太傅回城,不得有误。” “是,陛下。”左右答应道。 --------------------------------------------------------- “杨大人。” “嗯。”杨宗月懒懒应声,抬眼环视众人。 黑漆的马车周围不知何时多出来一大批人马,他们皆身着玄服,暗铜铠甲几乎覆盖住整个身躯,就连□□战马也全副武装,刀枪难入。 杨宗月负手立于车外,瞄上一眼之后便对领兵的一名将士淡淡说道:“莫氏一族谋反已成事实,你立即率军从小径突袭,助新凤王歼灭叛军。” “是。”那名将士抱拳垂首应道。 杨宗月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忽地微微勾起了唇角:“继延,你最熟悉莫蓝己的战法,一切就看你的了。” 继延点头道:“知道了,大人。” “去。”杨宗月一挥袖,淡道。 于是,军队齐动,铠甲声声,人马在继延的指挥下排成纵队迅速沿着丛林深处的小径上山,一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杨宗月掀帘上了马车,低低一声吩咐道:“回城。” “是。” 拾壹 西边皇城已无一片完好之地,凡是被白虎踏过之处皆尸横遍地,残骸焦石无处不在,有些宫殿内部还有被火烧过的痕迹,焦味刺鼻而来,景象一片萧戚。 应皇天快马入城,远远已见焦尸残烬,却不见一只白虎。 “它们呢?”随手抓起一个侍卫问。 “宫里的人们四处逃窜,现在大群的白虎已经集中到了天坛。” 大凤王朝皇都天坛,是举行祭天仪式之时所用,占地几万余顷,几乎可以再建一个皇城。 应皇天一行人未到天坛已闻阵阵虎吼之声,吼声不绝,再往前便能见到大约超过百只大白虎到处追逐猎杀,被白虎所困之人惨叫声连连,天坛一片硝烟。 尾随应皇天身后的众侍卫见此情景不由心生恐惧,就连马匹也不敢再行至前。 应皇天翻身下马,风拂衣起,长发翻飞,他连头也不回,淡淡道:“你们留下。”说罢便只身一人走了进去。 众侍卫看着应皇天的背影,只觉得自那人周身而起的幽沉之气愈发犀冷,而风华耀骨,恁是夺目。 白虎似是感觉到了新猎物的气息,一双双凶狠的眸皆盯着无声无息走来之人,有几只本聚在一起正在撕扯尸体的白虎蓦然停下动作,四肢悄然移动,向应皇天一步一步逼近而去。 一只又一只,不停有白虎上前,已完全阻去了应皇天的后路,那些站在天坛之外看着应皇天的侍卫们只觉得心惊动魄,连大气都不敢轻喘一下,就怕一出声白虎们就要撕咬上前,将它们所认定的猎物分尸。 天坛中央是奉神殿,殿高而显得内深,木拱结构严谨、精致,上覆蓝瓦金顶,看上去十分庄重而又威严。 应皇天正是朝着奉神殿缓步行去,众侍卫们定睛看去,才发现原来在那奉神殿高耸的屋顶正中央竟还有一只身形比天坛中的那些虎还要巨大的白虎,它虎姿威猛,体魄雄浑,骨骼强壮,似乎每一条曲线都显示着它暗自潜伏的力量跟速度,而它通体纯白色的毛泛着晶亮的光泽,如珍珠一般闪着夺夺光辉,剔透晶莹,耀眼到了极致,又有一股王者风姿乍然而现,让人一见便无法移开视线。 不知为何,众人忽觉眼前这只白虎给他们的感觉竟跟应皇天隐隐散发出来的那种神秘气息极为相似,可白虎为神,那么……应皇天呢? 那白虎注意到了来人,它转头定睛注视地面上被众虎环抱的应皇天。 空气一下子冻结了,就连风声也停了下来,四周变得很安静,刚才的混乱随之消散,而造成这一切的,明显是应皇天的到来。 所有人都不禁睁大了双眼,看着这一人一虎一上一下相对而视的情形。 良久,围在应皇天身前的一只白虎似是耐不住这寂寞,在原地转了一圈之后就要扑上前去。 应皇天不动,只轻轻瞟了它一眼。 “白奎,还不收手?”他缓缓开了口。 说来奇怪,就在应皇天出声之际,那只白虎竟忽地收住了它那极其凶猛的动作,转而在他身前伏下,对应皇天的态度在突然之间变得非常恭敬。 而屋檐上为首的那只白虎却转起脑袋吼叫了一声,便见它极为轻巧地跃下了屋顶,毫无声息地落到了地面。 正当众人屏息静待之时,整个天坛霎时就被一片白光笼罩了起来,光芒刺入人眼,一时间无人能看清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 杨宗月来到天坛的时候眼前也是一片耀眼白光,一见到他那些侍卫连忙垂首唤:“杨大人。” “应太傅呢?”杨宗月只问。 “在、在里面。”其中一名侍卫回答道。 杨宗月抬袖微微遮去眼前刺目的光,随即抬步就要走入天坛。 “杨大人……” “嗯?”杨宗月回首。 “那些白虎都、都在……”那人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颤抖之音,显然十分害怕。 杨宗月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无妨,你们不用留在这里,都退下。” “是!” 拾贰 白光将天坛笼罩住的时候,周围的那些白虎们在霎那间幻化为同样的白芒,而当为首的那只白虎轻跃下来的时候这些白芒便源源不断涌入它的身体之内,一时间使得它周身光芒更盛,仿佛与日月同辉,神泽轻易能见。 云从龙,风从虎,白虎本为战神,一经杀伐,元神尤盛。 只是它跃下屋顶却并非为了杀伐,而是静静看着眼前的应皇天。 “你来得正好,时间已经不多了。”应皇天口中低喃,缓缓伸出一只手,手掌朝下,正对眼前的白虎。 白虎身形虽巨大,可终究不会有人那般高,应皇天的手正好抬到虎首的距离,那只白虎凝视他片刻,忽地走近几步凑上鼻尖,轻嗅了一下之后竟微微向他垂下了首,头顶正好碰到应皇天的掌心。 “连白虎都能被你轻易降伏,应皇天,你究竟是什么人?”忽然间,一个年轻冷硬的声音低低传来,可是那人说话之际却伴着几声轻微的咳,声音之中也明显带有气弱的趋势,只觉得那冷硬之后便是浓浓的疲惫。 应皇天听到这个声音丝毫不意外,只是抬眼看着奉神殿殿门前逐渐现身的那人,一手抚触底下白虎那光滑柔软的毛,并没有开口。 “或许……我该称你为应太傅?”微扬的语调再怎么听都有一种极强的讽刺之意,那人自阴影下缓缓现身,只见他一脸苍白,满面病色,神情枯犒,那张本该年轻的脸却是未老先衰,一头长发也早已变得灰白,他身着大领白色礼衣,正是北国之中巫太祝的祭祀礼服。 应皇天深沉的眸盯着他半响,方才缓缓出声道:“你连白虎的来历都不清楚,却擅自将它唤醒,可知其后果?”他的声音一贯起落全无,一黑到底的眸子里没有任何事物能从中倒映出现,而听他的话意似乎跟那人本是旧识,可他神情之中也没有丝毫故人相见的情谊,有的只是无动于衷。 “那又如何,我,北国太祝昃麟,就算死也要看着大凤王朝毁灭才甘心!”他说罢又咳了咳,脸上尽是仇恨之色,那一双注视应皇天的眸恨意尤其刻骨。 这种恨意跟梵心蓠如出一辙,可对应皇天来说却似乎毫无所觉,又或是他本就没有放在心上过。 “大凤并不仇视北国百姓,如若他们能安居乐业,你何必非得让所有人一同毁灭?”说出这句话来的人并非应皇天,而是只身一人走进白芒之中的杨宗月。 昃麟神色明显一顿,却硬声说道:“北国一国早毁,他们本应为国雪恨才是,忘记灭国之耻的人又以何颜面与夺我国的人共同生存?”他的声音铮铮,一腔热血皆为了他所忠心的北国。 “事实本就已经注定,你何苦多增杀戮?”杨宗月不由叹息,要知道并非所有人都希望复国一途,有些人宁愿平淡度过一生而非在战争中艰苦求存。 “可造成这事实的罪人就是他!”昃麟伸出一指指着应皇天,话里神情之中皆是指责:“若非他不战而降,北国如何会成这般局面?” “北国不过是我大凤周边一个小国,人数不到大凤一个州郡,若是因战而降你们北国人还会有如今人人安居乐业的局面么?”杨宗月道,他不是没有想过应皇天不战轻降的理由,可除了这一点,他想不到还有其它的理由能让应皇天做出这样的抉择。 要战有何难,难的是要面对战后残局,两国交战绝非以万这个单位就能计量死伤人数的,而战俘更加难以在战胜国中有尊严的生存,可轻易说降也绝非简单之事,应皇天一人背负起所有责难,在他看来,又何罪之有? “你说得太多了。”应皇天低低开口说了一句,他虽然没有回头看他,杨宗月却知道这话明显是对他说的,他看着应皇天的背影不由撇了撇嘴,低语反问道:“我说的难道不对吗?” 应皇天没有回答,只是对着殿前的昃麟低缓言道:“昃麟,白虎有灵,它并不该是此间之物,你将它唤醒乃逆天而为,这样一来,连我也救不回你。” “谁要你救!”被称为“昃麟”的青年一张脸因愤怒而涨得通红,又因一时激动猛烈咳了起来,好一阵咳声才停,他盯着应皇天说道:“遭天谴、灭魂魄都是我自己的事,你十年前能轻易弑君降敌,我这点事又算得了什么?” “你自己应该最清楚。”应皇天道。 “我清楚又如何,现在都是我自己的事,一切与你再无关系。”昃麟恨声道。 应皇天看着他半响,忽地又道:“我可以化去你身上的逆天之咒,望你好自为之。” “我不需要!”昃麟大声说着举起了双手,双掌微合便从掌间空隙之中劈出一道黑光,直直朝着应皇天身上袭去。 应皇天却只是微一拂袖,黑光已然消失。 轻而易举。 昃麟颓然放下手,他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身子有些轻晃,注视应皇天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他闭上眼再睁开眼,咬紧唇又松开唇,反复好久终于低低开口:“不管我再怎么努力,始终胜不了你的,是吗?” 应皇天不语,只看着他。 “你从来都是那么少言,可我却一向敬你重你,只是没想到——”昃麟说话间眸光变得犀利,顿了一顿他又道:“我本想就算杀不了你,只要能毁了大凤王朝也是一样,可现在竟连白虎也敬畏你,是我太不自量力——” 他这么说着的时候双手已缓缓举起,十指相并成一个“人”字放置在胸前,指尖黑色雾气徐徐散溢,当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整个人已被那黑雾团团围住,忽然之间这些黑雾蓦地向四处喷散而去,本来一片艳白的天坛霎时间便满是乌烟瘴气。 “散——魂——”凄厉二字一出,所有黑雾聚合在一起,朝应皇天、杨宗月,甚至是那只白虎身上击去。 那白虎似有所动,可应皇天却在转瞬间移动身形阻在了它的身前,他双眸微阖,衣随风动,便见漫天青光显现,将杨宗月护住了。 昃麟见状微一咬牙,忽地飞身而起带着大片的浓重黑雾直直席卷向应皇天。 应皇天睁开眼,眸光中精芒乍现。 并不见他有多大动作,只见他飞掠迎向了那团黑色,两人迅速相碰,应皇天的身影在顷刻间被吞噬不见,可浓浓黑雾之中却尤现满目风华,逐渐将那黑色逼退下去。 少时,两人旋转落地的身影方现,只见衣袍发丝翻飞,昃麟躺在应皇天的双臂之中闭着双眼,而他原本灰白的发竟重新变为了光亮的黑色。 “白奎。”落地之后应皇天低唤一声,白虎立即上前。 此际他脸上缱绻的死色更重,看在杨宗月眼里只让他连连皱眉,然后他看见了应皇天怀里的昃麟,就见他双颊明显变得红润,苍白之色已不复见。 应皇天抱着他盘腿坐于地上,右手五指张开成爪形放在昃麟胸口以上一寸距离,而他掌下却是一颗黑色的珠子,似是被他从昃麟的心口处给吸了出来。 白虎微张口,应皇天反手间便将那珠子送入白虎的口中。 昃麟微微睁开了双眼。 “老……师……”他忽地开口轻轻唤着。 应皇天漆黑的眸子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还是、好想这么称呼您……”昃麟似是轻轻地笑了起来,可笑容中有着说不尽的悲凉之意,“也许是……我执念太深……总想能回到过去那段日子……您对我的谆谆教导……咳、咳……”咳声打断了他的话,过了好久他才舒缓了一口气道:“您为什么要费力替我挡下逆天之力……我本来想一直恨您……因为……我不想转世,也不想忘了您……” 应皇天依旧没有开口,只是抱着他的双手没有松开,而昃麟一直在低语,只是声音逐渐小了下去,最终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记忆中那片雪白樱花之下,那人卓绝的身影负手而立,眼中眸光一沉到底,无一丝波澜,偶尔会开口说几个字,却终是寡言的,而在那树下一味纠缠他指点着边练习术法的孩子,脸上的笑容曾经是那般明亮,黑亮的双瞳里面皆是他的身影。 “老师……”那一声一声的呼唤,此刻似乎依然能够听见。 忘不了的…… 他如何能就这样轻易忘记—— 他……是他的老师,永远都是…… 拾叁 身体的温度逐渐冷却了,却不知是谁冷却了谁,过了好久,应皇天径自起身,平淡看着杨宗月说道:“我去滇池,他回来之后替我跟他说一声。” 杨宗月自然知道应皇天口中的“他”指的是谁,却又在听了他的话之后问:“你要将他葬在那儿?” 滇池,北国曾经的祭祀之所,早在十三年前就因应皇天的献降而被废弃。 “嗯。”应皇天简单应了一声,拍拍白虎的背,便见那白虎立刻伏下身子,让应皇天骑了上去。 杨宗月看向应皇天怀里嘴角含笑闭目的昃麟,深沉的眸闪起了莫测的光,他凝视应皇天缓缓开口说道:“你解了蟠龙锁而来,替他挡下反噬,先前又破了天香公主的九宫八卦之阵,你……真的没事么?” 应皇天看着他不语,他一身水气凝重,长发尽湿,可是在他脸上却找不到丝毫伤伐之色,只有一如往常的气息冷清缠绕。 杨宗月凝视他,忽地悠悠又道:“白虎、蟠龙,你不如告诉我,还有什么是不能被你所驱使的?” 应皇天盯着他半响,方才开口:“蟠龙乃神物,天意赦之,况且世事本就注定,这句话你不久前才说过。” “一切皆是天意?”杨宗月眼神闪烁,他没有忘记元晔曾暗示应皇天“天人”的身份,刚才他那句“天意赦之”也正说明了这一点。 应皇天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看了看昃麟,随即对杨宗月说道:“我会回来。”说罢他又轻拍白虎,低道:“去罢。” 白虎略一抬首,便甩开四肢,它背上虽然有两个人的重量,可步伐依旧迅疾如风,一转眼就朝北行去,当二人一虎穿越白芒的一霎那,整片光芒也消失不见,晴空云朵再次显现,碧蓝无边。 阳光有些刺眼,杨宗月眯起眼看着西方,那人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独留下一抹逝去的空亡。 ------------------------------------------------------- 凤骁之大胜回城,莫氏一族尽灭,六王爷凤允也被打入天牢,即日便要行刑。 “太傅他去了滇池?”一回城凤骁之就欲找应皇天,却被杨宗月告知这一消息。 “滇池乃北国祭坛,昃麟乃太祝,他应该就是在那里唤醒了白虎,应太傅想必要前往确认一番。”杨宗月回禀道。 “可是以太傅如今的身体……”凤骁之拧起眉,声音里面有种无法察觉的迟疑,他跟杨宗月担忧的事情一样,之前应皇天经历了什么他最清楚,蟠龙锁是真的蟠龙锁,就连凤骁之也没有把握到底应皇天能否从天锁重楼之中顺利出来,而今正因为他解开了蟠龙锁,凤骁之才更觉忧心。 “元晔。”他不由低唤。 “臣在。”元晔垂首道。 “你可清楚滇池祭坛?”凤骁之问。 元晔躬身答:“臣曾闻滇池祭坛有神力,是以有神坛之称,但那神力并非谁都能驱策。” “那便是说,昃麟唤醒白虎,是能驱策神力之故?” 元晔摇头道:“未必然,如若他当真能驱策神力,又如何会亡?这正说明他用了逆天之法驱策神力,才会遭此反噬。” “原来如此,那太傅他……”凤骁之拧眉,心中总有一股不祥之感。 元晔道:“应太傅曾被锁魂凝水中三年无事,也许他能驱策神力也未可知。” “当真?”凤骁之闻言心中一喜。 “臣为‘太祝’,乃司礼仪,虽懂术法,可其实只知一二,师父曾跟元晔讲过,真正的巫咒之术其实源自神力,但早已失传,而臣自见了应太傅之后便一直心有疑惑,一者臣不能看透他的来历,二者臣能感受到自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很强大的力量,三者他既能解蟠龙锁,又能驭白虎,臣大胆猜测,兴许他身负神力传承。” “这难道不是好事吗?”凤骁之不禁要问元晔。 元晔却摇头道:“未必然,若原本就是神人,身负神力理所该然,可若以人身背负神力,陛下以为会如何?” 凤骁之闻言一震,道:“你是说,以人身负神力,恐承受不起?” “正是。” 凤骁之沉默良久,最后他抿紧了唇说道:“太傅说会回来,那他就一定会回来。”说罢他对身边的侍卫吩咐道:“派人往北方一路寻去,命令所有看守皇城出口的将领,一有太傅的消息即刻回报给朕。” “是,陛下。” ------------------------------------------------------- 凤骁之回城翌日,就在朝上宣布撤掉任渊明凤枢院监察使之职,并将查案之人包括段轻鸿在内的五人以怠职捏造事实诬陷应太傅的罪名送入了皇宫大牢,斩首之期就在眼前。 晦涩的大牢之内,阴暗腐朽之味呛人,就在几天前段轻鸿还因莫沉梅的案子来过一趟,可他却万万想不到才没过几日,自己竟已深陷大牢之中。 “我们不过是棋面上的一粒棋子,利用过之后怎么可能还会被留下来?”这是任渊明的原话。 “可是——”段轻鸿不明白。 “你当应皇天是什么人?”任渊明的声音在幽暗牢狱之中尤显森冷。 “他……是陛下的太傅。”段轻鸿咬着字眼的时候似乎隐隐明了到了什么。 “不错,以他跟陛下的关系,你以为仅凭莫沉梅那一封信就能动得了他?”任渊明暗自后悔,可惜一切为时已晚。 “可陛下他当时不是……”那封信上面的字迹难道也是伪造的? “你还不明白么?”任渊明双目尽厉,他咬牙深沉说道:“就连那日在大典之上莫沉梅的出现想必也早在陛下的算计之内。” 否则,谁会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妄自破坏登基大典让莫沉梅乔装入宫? 段轻鸿闻言不由狠狠打了一个激灵,只觉得手心里都是冷汗。 原来他们……不过是替死鬼罢了…… 是为了完成君王之业的弃子。 拾肆 梅花园内梅香依旧扑鼻,紫檀木质地板蕴着层层热气,暖意熏人。 “杨大人多日不见,神色清减了不少。” 杨宗月并未起身相迎,只是倚在黑漆描金靠背软榻上微笑抬眼看着来人,然后随意抬手示意道:“相国大人真是稀客,请坐。”说着他微一侧首吩咐身后侍立的婢女说道:“上茶。” “是。” “杨大人多礼了。”毕瑱笑道。 “哪里。”杨宗月懒懒笑着问道:“相国今日来访,所为何事?” “本相听说杨大人又感染了风寒,特来探望。”毕瑱在杨宗月对面的软榻上跪坐下来笑着看他说道。 “多谢相国大人的关心。”杨宗月微微一笑,婢女过来为毕瑱看茶:“相国大人请用茶。” 毕瑱轻呷了一口,注视杨宗月笑言道:“其实杨大人之所以称病……是因为如今朝中事情纷杂,懒得理会。” 杨宗月轻笑,却道:“我听说今日陛下在朝上又发了脾气,可有其事?” 毕瑱放下茶杯道:“凤阳王的消息可真是灵通。”他微一抬眉又道:“陛下脸色一日坏过一日,都是因为那人仍然没有回来的缘故,杨大人也应该清楚的不是吗?” “哦?”杨宗月懒懒应声,唇角似笑非笑,视线低垂睇着茶杯上的描金纹饰。 他怎会不知道如今朝中明显变得僵化的气氛,这一切皆是因为自灭去莫氏一族到今天已有十日,可应皇天却毫无消息。 “这件事……杨大人怎么看?”毕瑱话音一转,问道。 “我?”杨宗月笑了笑,便道:“陛下既然相信他,我也没有理由不信,倒是相国大人一向排斥外臣,可至今似乎仍未见相国大人有什么动静。” 毕瑱淡淡道:“本相偶尔也想和杨大人一样,能不问朝中事,享受一下生活的清闲。” 杨宗月不置可否地笑道:“相国大人这话说的,若没有相国大人处处为大凤忧心操劳,又哪来如今的和乐局面,我不过是在相国大人身后多懒,还望相国大人多多包涵才是。” 毕瑱抬眉道:“杨大人如此自谦,倒教本相汗颜。” 杨宗月悠悠喝茶,又道:“相国大人今日来,总不是为了说这些的?” 毕瑱捋须道:“莫氏一族尽灭,本相来,只是想听一听杨大人对此事的看法。” 杨宗月幽深的眸看着毕瑱,过了好久才开口缓缓说道:“相国大人此言差矣,莫氏一族一灭,朝中势力便朝不利于相国的方向倾斜,相国此来,不过是来探我的口风,相国大人,我说的,可正确?” 毕瑱眸光微微闪动,盯着杨宗月说道:“不愧是凤阳王,既如此,本相索性问一问杨大人,我们的新凤王,究竟站在哪一边?” “我只能说,莫氏气焰太盛,凤帝在世时便有这样的打算,相国大人无需未雨绸缪,凤王始终是凤王,难道不是吗?”杨宗月反问毕瑱道。 “真是只是如此吗?”毕瑱亦是一句反问。 “相国大人是何意?”杨宗月问。 毕瑱神色难明,注视杨宗月:“未知杨大人可曾听闻这样一个传闻?” “什么传闻?” 毕瑱附耳对杨宗月说了一句,杨宗月神色未变,却敛眸不语,半晌后,才道:“此事,待本王查明,再与相国大人一谈。” “好!”毕瑱爽快地道,很快便起身告辞,杨宗月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拧眉若有所思。 ------------------------------------------------------ 凤骁之端坐大殿之上,不甚好的脸色之中隐隐还有着疲惫:“元晔,卦象如何?” “启禀陛下,卦象显示为吉而无咎,应太傅应无大碍。”元晔垂首回答道。 凤骁之听后却拧起眉,神情似是十分不解:“既是如此为何太傅至今未归?” 元晔摇头,卦象中隐有异象,却是大凶,他犹豫半晌,正欲直言,便在这时,一名侍卫匆匆行至大殿。 “何事?”凤骁之冷冷看他一眼。 “应、应太傅……他出现在了皇城西门,此刻正朝大殿行来。”那名侍卫不知为何有些慌张地道。 “太傅回来了!”凤骁之的语调明显改变了一些,隐约带着惊喜。 “千真万确。”侍卫回答。 “随朕出殿迎接太傅。”凤骁之蓦然起身便道。 “陛下……”那名侍卫似乎欲言又止。 “何事?”凤骁之有些不耐。 “应太傅……不是一个人来的……” 凤骁之皱起眉。 ------------------------------------------------------ 皇城西门通往皇宫的石雕路上一个人影也见不着,只剩风雪弥漫,晶莹一片。 而那些侍卫皆手持兵器沿着路边步步后退,似是在害怕着什么。 凤骁之出了殿门,便见到一只身形巨大的白虎缓步优雅而行,悄无声息踏雪而来。 它背上正伏着一人,墨色长发几乎覆盖住了他整张侧脸,有几丝垂落于地面,与地上那白雪互相映衬,黑色煞是分明。而他一身长袍似是被水浸到了透湿,颜色十分深重,只让众人觉得一股阴冷幽暗之气自那人身上散发出来,远远便能感受得到。 白虎走到殿前停下,一时间无人敢靠近。 除了凤骁之。 “陛下!?”跟随凤骁之前来的众臣不由大惊,纷纷失声唤道。 凤骁之只身来到白虎面前,视线与白虎相对,随口说道:“无妨,它不过是送太傅回来罢了。”说罢他将视线移向了白虎背上那人。 此时能清晰地看见应皇天苍白若死的侧脸,一双眼紧闭着,从骨子里面透出来的一种恹恹伤乏之气将他深深缠绕。 凤骁之不由觉得心中猛地一窒,抬手便从白虎身上抱下了那人,触手之际一片冰凉,只觉那人的身体异常湿冷。 “备轿,朕亲自送太傅回天锁重楼。” 他话音落下不多时,一顶宽大的轿子抬至他的面前。 凤骁之抱着应皇天坐进了暖轿之中,朝天锁重楼扬长而去。 白虎安静目送轿子离开,甩甩尾巴,转身绝尘离去。 众人悬着的一颗心这才落下。 拾伍 暗镶深重的雕花黑漆壁炉之中火光幽幽,右侧墙壁被厚重布帘从屋顶一直遮到了铺着地毯的地面,也不知窗子究竟在哪里,而离布帘一步之遥的那张紫檀雕龙纹饰床榻上躺着一人,那人被一股绵绵深倦之意纠缠不休,他的呼吸无声无息,就好像已经死去,竟似完全没有醒过来的预兆。 火光黯淡,仿佛只剩下了里面的芯子,青光纵溢之下,只将那人的脸色也映照地泛起了微青,而他温润肌肤上似乎总有一层水气,幽幽朦朦的,若去碰触则触觉若冰,偏偏并无丝毫湿润之感。 香薷只见过应皇天这个样子一回,就是十年前去掉那穿透他锁骨的锁链从水牢里出来之后,那时的他也是这般毫无声息地昏迷着,不知何时才会醒来。 从凤骁之亲自将他送回天锁重楼至今,已有整整三日。 宫里的御医来来回回十几个,却都诊断不出个究竟来,只说应太傅是耗力过度,根本无从着手,只把凤骁之气得脸色铁青,最后忍无可忍把所有人都轰了出去。 整个天锁重楼复又回到一贯的静谧无声,人影幢幢之下,只觉诡异感甚重。 守在应皇天床前的身影过了好久才终于有了动静,他起身低唤道:“香薷。” “奴婢在。”香薷轻轻答道。 “朕明日再来,若太傅醒来命人速通知朕,知道了吗?”他视线依旧注视应皇天,口中吩咐道。 “香薷知道了。”香薷垂睫低道。 凤骁之说罢又凝视应皇天半响,方才缓步离开重楼。 香薷目送凤骁之的轿子离去,正打算将门簪落下,忽地自眼角瞥到一人,她不由全身一僵,一时难以动弹。 “好久不见了,香薷。”声音低柔,夹杂着微微的疲倦。 “……公主。”香薷垂眼。 一身素衣,美丽倾城的脸上未施脂粉,只有一身倦意。 “他……还未醒?”梵心蓠轻声问道。 “嗯。”香薷点头。 “不让我进去么?或是等着我被人发现抓起来?”梵心蓠勉强笑了笑,淡淡说道。 香薷抬起眸看她,似是有些迟疑。 “放心,我……只是想来看看他罢了……”梵心蓠声音寥赖,揉揉眉骨道。 香薷微微一怔,随后侧身让梵心蓠进了重楼。 将门阖上,最后一丝光被屏退在了门外,重楼内又陷入了漆黑里。 梵心蓠进了重楼,却并不急于让香薷带她去看应皇天,而是静静站在门边,她的视线缓缓移向了那微微有火光溢出的房间。 “你照顾他几年了?”半晌,她问出声道。 “回公主,有十三年了。”香薷在梵心蓠身后低低回答。 梵心蓠目光悠悠,静了片刻方才又开口道:“十年前他被封为太傅,之前那三年……他在何处?” 香薷垂眸没有回答,只问:“公主问这个做什么?” 梵心蓠垂于身侧的手紧紧蜷了起来,咬唇半响低低说道:“大凤王朝开国,为平息因战争死亡而愤怒诅咒大地的冤魂,曾有人收集所有怨灵之血将之凝于一潭清池水之中,以至池水吸收数不尽的冤魂之气,为魂凝水,他虽有通术之能,可终究是人,如何能在水中三年安然无事?” 香薷径自垂首:“公主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公子所受之苦又岂是三言两语就能带过的?” “那他为何要受?”总要有个理由。 自十三年前皇兄死在光明殿内,大凤王朝大军冲入北国领土的那一刹那开始,她就一直想知道应皇天之所以选择那样做的理由,只要有理由她都可以原谅,就算那时他那漠视一切的眼神让她这一生都难以忘怀,就算他的背叛是那样刻骨铭心——她只想知道他的理由。 可,始终无一人知晓。 闭了闭眼,她不再多言,一步一步往冥火幽暗的房间走去。 来到床畔,垂眸凝视那人。 为什么那么恨,却又在见到他之后一切化为无痕,宁愿心中没有恨,她不想恨也不要恨。 这人,紧闭的双眸,幽白的肌肤,纠缠的长发,一切都显得无情依旧,而那图腾此时尤其鲜明,安安静静盘踞在脸侧,昭示着一切罪证。 “你怎么甘愿受这黥面之刑,背负所有人对你的憎恨,也不愿意多说一句?哪怕只有一句,告诉我你为何背叛,你这么做为的是什么……”抬手抚上他的脸,她轻声低喃。 那图腾处肌肤平滑,可她却觉得炙手。 视线移至微敞的领口,她的手缓缓轻移,却明显有着颤抖。 几日前的一切历历在目,她看得分明,因他锁骨上那伤痕狰狞,揪心入骨。 掀开领口,她懵在了刹那,顿时心痛难忍。 “凤帝曾用锁链将公子锁在青檀木上。”香薷忍不住开口。 “他这伤……”梵心蓠微微启唇。 香薷的默然让梵心蓠蓦地恍然,心口猛然抽痛。 伤处明显,她能清楚想象到当时他的锁骨曾受过怎样的损毁,而又要用锁链穿骨而过,那种痛绝非常人能忍受! 凤休离这般对他,他为何还要甘愿留在大凤? 到如今已过了十多个年头,她依然看不透应皇天为何能如此轻易就背叛北国,降于大凤。 “什么时候你才能告诉我……让我不再这般恨你……” 也许她这生都不会知道,也许他根本不在乎她的恨意,他的存在从来都是个谜,从来都是。 拾陆 巍巍长廊之下鎏金肆意,苍白雪色在阳光的照耀下流光四溢,竟宛若一面明镜那般闪亮发光,就连空气里也散着一股洁白的味道,那种纯白着实让人心动,可于刚被从地牢里面拖出来的几人而言,只觉四周围刺眼又苍茫,甚至有一种寂灭之感。 一顶软轿悠悠自朱雀门方向而来,轿帘层层叠叠,金凤纹样的刺绣在深青色底子上面显得尤其刺目,轿身漆黑华丽,足显雍容之态。 “杨大人!杨大人!”段轻鸿自廊下抬眼,一见到轿子忍不住叫唤起来。 轿子未停,似是恍若未闻。 “杨大人——” “快走!杨大人也是你能扰得的么?”押着他的侍卫一脸不耐,口中催促还不够,又狠狠推了他一把。 “杨大人!”段轻鸿被迫一路走,却仍然不住回头,冀望轿子能够停下来。 他不知道为什么想叫住凤阳王,可他心有不甘,默默无闻死了也就罢了,竟还要背负这样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赴死。 “任大人,你去求求杨大人,让他为我们向凤王求情——”段轻鸿觉得只要有一线希望他都不应该放弃,而且他跟杨大人之间只有一次对话,可在他心目中这位杨大人并不如别的大人一样心肠坚硬。 任渊明只是看了他一眼,根本无意开口。 官场上的事他比段轻鸿看得明白,凤阳王的为人他也比段轻鸿要清楚。 那个人,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 “任大人,难道你甘心就这样死么?”段轻鸿咬着牙问,被镣铐铐着的双手扯住了任渊明的囚服。 不甘心,又如何?任渊明看着眼前这个比他年轻很多的青年,不禁暗自叹息。 就在段轻鸿一行人要转出长廊的时候,却听轿中传来低低一声吩咐:“停轿——” “杨大人!”段轻鸿不由面露喜色。 “将他们带过来。”轿中人又道。 “是。” 几人被押着来到轿前,杨宗月并未现身,就连轿帘都没有掀起来的意思,只听他在轿中缓缓出声问道:“任渊明,你心有不甘么?” “犯官没有。”任渊明垂首道。 “很好。”他的声音似是很满意,随后又问道:“那么你呢?段轻鸿?” “我不甘心!”段轻鸿抬眸,他想穿透布帘看清楚里面的人,却始终是徒劳,帘子只掩得严严实实,连个轮廓也瞧不见。 轿中忽地传来了低低的笑声,听在耳中却觉得很不是滋味。 “任渊明,你可知你们为何会被定罪?”杨宗月又问。 任渊明仍未抬眸,只道:“犯官失职,未查清缘由便上呈陛下,冤枉了应太傅。” “我不懂,那封信函明明就是证物——” “段轻鸿。”只有淡淡三个字传来,威压感却异常明显,很轻易便截断了段轻鸿的话:“证物只看用在何时,陛下初登大宝,应太傅在他身边十年怎可或缺?”他顿了顿才又慢条斯理言道:“再者,应皇天此人,十年来从未留下只字,他的字迹无可寻,现在……你们明白了?” 那个人,从不写字,似乎总有什么理由,他是知晓这点的,所以一见信函便知是有人故意布置,而凤王他……想必也是再清楚不过的。 “可那一日他明明放走了天香公主——”段轻鸿话到嘴边倏地住了口,一双眼睛惊疑不定地盯着轿帘。 那一日凤王率领赶至天锁重楼的大军正是后来在须遥山跟莫军交锋的军队,死伤惨重,所剩无几,而他们几人,是唯一留下亲眼见到了天香公主身影的人。 “起轿——”声音又从轿中低低传来,杨宗月不再多言。 即日,叛臣凤允及其任渊明一干人等斩首示众,凤允家眷全部发配充军,府中查抄资产全数归于国库,莫氏一案至此了结。 ------------------------------------------------------ “公子,您终于醒了。”香薷的声音里有着欣喜和浓浓的叹息,仿佛已等了千年之久,床上那人才终于睁开了双眸。 那双眸子泛着静凉彻骨之感,黑沉幽暗无比,注视香薷半响,径自起身。 他才坐起便用双手撑住了身体,长发自然垂落,遮住他闭上了眼的侧脸。 “公子,你睡了五日之久,身子定是很乏力的,也没有吃过什么东西。”香薷扶住他轻轻说道。 “有谁来过?”应皇天低低问她,他的声音干哑,微微有些无力,只依旧淡薄。 “是凤王亲自把公子送回来的,还有……还有……”香薷蠕动着嘴唇,就是没有说出口。 “公主吗?”应皇天淡淡两个字。 “……嗯。”香薷回答着,同时小心翼翼抬眼看应皇天,公主隐去一身香气而来,不知费了多少功夫,可还是被他轻易察觉到了。 应皇天没什么表情,半响不语,随后只道:“扶我下床。” “是。”香薷垂眸,伸出手扶住他,然后又对他轻声说道:“陛下吩咐过奴婢,倘若公子醒了,让奴婢立即派人去通知他。” “去。”应皇天扶着床柱自己站稳了,便挣开了香薷的搀扶,摆摆手道。 拾柒 凤骁之大驾,香薷早已在天锁重楼的门口静候,见他下轿便跪下请安:“香薷见过陛下。” “起来,太傅呢?”凤骁之负手垂眸看着她问道。 “公子正在二楼休息。”香薷起身答。 “睡着吗?”凤骁之又问。 “公子吩咐若是陛下前来便随时去见他。”香薷垂首道。 “朕知道了。”凤骁之说着吩咐身后的人道:“你们在这里候着。” “是,陛下。”身后侍卫应声道。 “陛下随香薷进来。”香薷转身前道。 “嗯。” 重楼通往二楼的楼梯木质颜色深沉,同样铺着织锦绵绒毯,扶栏处雕刻尤其精美,暗色琉璃镶嵌其中,既显奢华又觉诡秘,仿佛通向某个幽暗神秘的禁地一般。 应皇天依旧习惯地倚在红木佛床之中,手中多了一根极细长的烟斗。 他骨节明显且瘦长的手指夹着长长的烟杆,上面雕着的蛟龙似是在雾里翻腾,烟斗颈部用一根金色的缎绳编织缠绕,长长带子垂落,末端金穗被勾绊在了他身上盖着的软绵毛毯皱褶之中。 “你来了。”他没有回头,道。 “太傅。”凤骁之低唤,他凝视应皇天的背影,此刻烟雾似是将他整个人牢牢包围,看不太实际。 “嗯。”应皇天淡淡应道。 凤骁之缓步上前,在看清了应皇天青白的脸色之后眼眸不由沉了又沉。 “太傅,您的身体——”他拧紧了英挺的双眉。 应皇天缓缓摇了摇头,只道:“无妨,不过是力竭罢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倦意深重,语意又很是淡薄。 凤骁之幽幽注视他好久,才道:“那太傅岂不是无法抑制体内血怨的侵蚀?” 应皇天这时方才抬眸看他:“陛下不用担心我的事,六王爷被抄家,可有阴灵鼎的下落?” 阴灵鼎,闻名便知是阴邪之物,凤骁之听元晔说起过,那阴灵鼎能摄魂,七七四十九日后,被摄入鼎内之魂便被此鼎吸收殆尽。 “未曾找到。”凤骁之答,停了片刻,他注视应皇天迟疑问道:“太傅,难道我父皇……他真的被困在了那只鼎里了么?” 应皇天垂眸半响,开口对凤骁之言道:“你叫元晔子时前来,寻鼎一事我要交代于他。” “好。” “公子,该喝药了。”香薷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应皇天的身后,声音轻柔说道。 “嗯。”应皇天低低应了一声,接过香薷递过来的药碗。 香薷微一俯身取走了应皇天长指间的烟斗,忽地转首对凤骁之说道:“陛下,您劝劝公子让他多睡一会儿,这烟丝有提神作用,公子却执意要用。” 凤骁之闻言顿时拧起眉,待应皇天将药一饮而尽之后他便端过药碗放在了一旁,低声说道:“太傅,让骁儿扶您回房休息?” 应皇天也不多说什么,任由凤骁之扶起自己,毛毯落到了地面,一味褶叠而去。 香薷垂首凝眸毯上刺绣似是微微怔忡,便听应皇天平板低乏的声音响了起来:“香薷,元晔来之前把十宫紫微斗卦命盘准备好。” “香薷知道了。”香薷抬眸回答。 ----------------------------------------------- 元晔在宫里那么多年,却从未到过天锁重楼。 下了轿,抬眼望着跟前既显阴森又略带鬼气的大门,他不由想起了十年前那个夜晚凤帝命他打开冥天之门时被牢牢吸引住的感觉,一如此刻他面对天锁重楼的大门。 那时冥天之门打开后由水牢里面幽幽散发出来直至门外的,正是无形中一股无可名状的巨大力量,对“巫”者而言,这种力量的牵引是时刻存在的。 当时他所感受到的,正是一种深不可测,却又极为接近幻灭的诡异力量,宛若一个巨大深邃无比的黑洞,能将人的灵魂都生生吞噬掉一般。 此际深沉的夜色将大半高耸重楼掩去,灰薄薄的云层也只是浮在了中间,那只浮雕凤凰在黑夜中闪着诡谲的光芒,仰首朝向天际,似乎就欲飞上九天而去。 “元大人。”一个柔和的声音凭空出现,元晔不禁愣了愣,随后凝神细看,发现一名女子身着霓裳彩衣站在兽面辅首边,那衣裳的纹饰跟门上配饰相合,竟是分毫不差,难怪一见之下难以发现人影。 “元晔奉陛下之命求见应太傅。”元晔连忙说道。 “元大人请跟香薷进来罢。” 香薷说罢回首推开大门,元晔只见里面似有幽幽火光时隐时现,可若要细看却什么也看不见。 “大人,请。”香薷见元晔有些发怔又出声唤他道。 “哦、好……”元晔缓步上前,刚一迈过门槛,他的身影便即刻没入一片黑暗之中。 重楼里边确实有幽火闪动,房间摆设因这黯淡的光芒看不清楚,下一刻便听门簪倏落。 “喀嚓”一声似是将他瞬间锁在了神秘的黑暗之中,凝窒之感油然而生。 “大人稍待片刻,香薷去请公子下楼。”香薷的声音在他身后传来,元晔一个“好”字未出口,晃眼之间已有一个人影朝着楼上方向缓缓行去,影子在火光的闪烁下放大了好几倍映照在墙上,脚步无声,竟若鬼影。 影像错约之间元晔稍稍分清了楼梯所在的位置。 拾捌 “公子。”淡淡温柔的声音在空旷中响起,正是对着应皇天侧卧的背影。 “他来了?” “是的。”香薷道。 应皇天静了一会儿,忽地低低出声:“扶我起来。” 香薷闻言心中暗自一惊,赶紧快步走到应皇天身畔伸手扶起他,垂眸之际,虽看不出应皇天脸上身上有何不妥,可触手之间的凉意却让她指尖蓦然刺痛,她不禁心里凉了半截。 难道那血怨侵蚀的力量竟如此之大,让他连起身都难? 血怨的侵蚀,不是冷,不是乏力,而是疼痛! 那种痛无法言喻、弥漫周身,仿佛每一寸肌肤都在受着冤魂噬咬,直渗入骨,她陪他呆在水牢三年,即便没有入水,稍有不慎也能感受到那种切肤之痛,若无力压制,着实让人难以承受。 “公子你——”香薷抬眸看着应皇天,他垂下的长发已湿了个透,额际的水珠许是汗水,却也掺杂着本来便有的水气。 她知晓应皇天伤伐过重,如今更多了一份纠缠不清的疼痛,被怨魂缠绕,实在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况且现在已近子时。 子时,正是魂魄异动最频繁的时候。 而公子身上的痛,恐怕也会有愈演愈烈之势。 “一会儿把烟给我。”应皇天只对她说道。 “……是。”香薷咬唇轻答,她虽然跟凤王说那烟有提神作用,其实更多的是镇痛,而那烟丝成分特殊,并不是一般人能经常服用的药物。 --------------------------------------------- 火光幽暗之中,元晔终于能稍稍分清一些大殿四周围的摆设。 重楼的来历十分神秘,元晔起初并不曾关注过,后来他发现四神似乎也在差不多的时候出现过异动,仿佛冥冥中有什么联系似的,他也打听过应皇天在北国的经历,却只听说应皇天是凭空在海中出现的,无人知晓他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要去往哪里。可若是仔细算时间,就会发现,他与重楼现世的时间竟然也差不了多少。 此刻,元晔只觉得重楼里有着不输于凤宫的镌美华贵,里面的布置更是细致入微,映入眼帘的那对紫檀宝阁上雕的蟠龙纹栩栩如生,右边的黑漆描金龙屏风和他左侧的落地氏和玺彩绘大罩在火光的掩饰之下倏隐倏现,只显得神秘而凝重。 “元大人请坐。”香薷伴着应皇天下楼来的时候见元晔依然站在原地,便出声道。 “多谢。”元晔看了看离他不远的那张雕花佛床跟对面那两张宽大剔红夔龙捧五蝠纹椅,也不急着坐下,而是等应皇天下楼。 对于应皇天,他并不常见到,因为就连凤王也都是亲自来天锁重楼里找他,如非必要,应皇天几乎足不出户。 元晔不知道这是不是出自凤帝的命令,只是每当他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心底总会没由来产生一种尊敬,他隐约知晓这种尊敬跟应皇天莫测的来历有关,也跟他身上的威势有关,但又并非如此,仿佛这种感觉是天生便带有的,很微妙,也让他觉得不解。 “见过应太傅。”元晔欠身道。 “坐。”应皇天道。 “是。”元晔方才坐在离自己较近的椅子上。 香薷扶着应皇天在元晔对面那张红木佛床上坐下。 “去看茶。”应皇天低语一句道。 “是。”香薷微微一福便退了下去。 “此次让你来,为的是阴灵鼎,接下来我要招魂,你仔细些魂魄的位置。”应皇天道。 元晔一怔,便知应皇天的用意,阴灵鼎下落不明,应皇天竟是想强行招魂,反过来追踪阴灵鼎的下落。 “此事……能办得到吗?”招魂一事元晔也做得到,可要从阴灵鼎中招魂,他却是无能为力的。 “能。”应皇天只回答了一个字。 香薷托着茶盘走了过来,茶盘上还搁着一根细长直式石楠木雕龙纹烟杆,她放下茶盘,将烟丝装好点了双手递给应皇天,轻声道:“公子。” 应皇天接过轻啜了一口,烟雾便袅袅蜿蜒直上。 随后香薷把蓝釉白底茶杯轻轻放在元晔的面前:“元大人,请用茶。” 茶香扑鼻,是上好的青茶。 “去取十宫紫微斗卦命盘来。”应皇天道。 “是,公子。” 拾玖 紫檀雕花几案上摆上了十宫紫微斗卦命盘,样式像是古老的占星用的仪器,由下方大型的方盘和上方可以转动的圆盘组成,圆盘中央为最北,周围十二神将相守,方盘代表地,上面刻有二十八星宿。 应皇天转动命盘,随后咬破中指,将指尖的血凝成一滴慢慢滴于命盘之上。 少时,便见命盘上一股白色烟气弥漫,烟雾逐渐浓重,隐约形成一个人的轮廓,却并不细致,随着袅袅上升的烟雾轮廓也是虚虚浮浮的,完全不成样子。 应皇天收回手,淡淡抬眸注视烟雾,随即低低出声唤道:“出来罢。” 声音一过,烟雾忽地散去,只见重楼里多了一名身穿蓝色云纹襕袍的男子,男子一出现,便向应皇天道:“应公子。” 元晔在一旁不由吃了一惊,便听应皇天向他介绍说:“他乃命盘之主,由他来招魂。” 元晔本好奇应皇天要如何招魂,却不想他竟能唤出命盘之主,相传命盘能主宰人之命运,而每个人的命运皆能在命盘上显现,是以命盘之主或许真的能召唤出阴灵鼎中的魂魄也未可知。 “见过命盘之主。”元晔忙恭恭敬敬地道。 “免礼。”男子淡道。 “开始。”应皇天道。 男子点头,凝眸注视十宫紫微斗卦命盘。 元晔在一旁凝神细看,就见命盘飞快旋转起来,十宫格内不断有绿色的荧光丝丝渗透出去,元晔注意到那些荧光在命盘上四处游走,忽地就慢慢凝聚起来,朝着某个点不断增多,良久,当命盘上方完全被绿光包围之时,光中忽现异像,隐隐能见里面是一张凤休离闭目的脸,就在这一瞬间,男子低喝一声:“现!” 凤休离眼眸倏睁,而男子手掌如磁石覆于命盘上,将凤休离的魂魄稳在了当场。 元晔大气也不敢喘一下,魂魄在这种时候比任何东西都要脆弱,稍有不慎便会前功尽弃,魂如烟散。 “出!”又一声低喝,绿色之光霎时像流水一样溢了出来,整个大殿充满了温如翠玉一般的颜色,光亮稍转既逝,然后便看见一个青幽幽的人影出现在了案几旁。 “参见陛下。”元晔一见赶紧跪地俯首。 “免礼。”凤休离一脸疲倦,他负手而立,抬手微一示意便回过头来看向一旁的应皇天。 “陛下。”应皇天并没有起身,只是出声低唤。 凤休离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应皇天,却没有反应。 应皇天抬眸看了他一眼,随即将男子收进命盘里,元晔见状,忙躬身道:“陛下,微臣也先退下了。” “朕所在的方位你可看清楚了?” “微臣看清了,微臣这就去将陛下请回宫中。”命盘上南下北,方才那绿色的荧光全都凝聚在东南方,早已出了皇宫的范围,且跟凤允府邸方向相背,难怪怎么都找寻不到。 他说罢,便离开了天锁重楼。 走到外面,抬首望见漆黑天河,繁星点点,元晔的心才稍稍平复了些许。 六王爷谋反一事他已清楚,却万万想不到竟连先帝也是被害而亡,魂魄离体将近一个多月之久,躯体早就崩亡,就不知当时六王爷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才做得如此天衣无缝,叫人丝毫都无法察觉。 ------------------------------------------------------------- 重楼里绿光尤在,只暗下去几分,凤休离周身的青光忽浓忽淡,却是围绕着不散。他一双眸子始终盯紧了应皇天,眼里也不知是何种情绪,只觉得这样的眼神像是头一次识得眼前之人,却又带着重重的情感,委实难以分辨。 “陛下是否想问六王爷之事?”应皇天开口,他眼底平平淡淡,嗓音多了几分黯沉。 “朕已不必问。”凤休离终于再度出声,他对视应皇天的眼,低低沉沉说道:“想必你早知凤允与朕之间的恩怨,只是朕没想到这一次你竟把朕跟六弟都算在了内,真是叫朕好生佩服。” “六王爷跟陛下乃一母双生,因先凤帝知晓皇位之争排除了其中之一,可你们本为双生座,生来命运便相连,即便我出手阻止结果也是一样。”应皇天道。 “是么?”凤休离语气一转:“以你之能,难道连这点都无法改变?” “既已注定,改变也是无用,若真逆了命……”应皇天说到这里似是蹙了蹙眉,随即淡下神情敛眸道:“于陛下无益。” 他说话间声音更是暗哑,周身水气逐渐弥漫开来。 凤休离注视他此时渐湿的发,脸上的表情微微变了变。 “朕锁你三年,难道你从不会怪朕?”他忍不住出声问。 “这也是注定之事,陛下无须忧虑。”应皇天依旧淡淡开口。 凤休离忽地伸手,他没有实体,无从触摸,此时他的手指很轻易便穿透了应皇天脸颊的肌肤,绿光在苍白的肌肤上停留旋转,随着凤休离的动作从额滑到了下巴。 “十年了,朕对你始终还是一无所知……”凤休离低喃。 应皇天抬眸看他片刻,忽道:“陛下,你该走了,臣明日会让元大人为陛下送行。” 凤休离凝眸注视他,好一会儿他终于收回了手,低低一叹后神情又复一片卓然,出声问道:“朕是该走了,应皇天,我们是否还有相见之期?” 应皇天黑漆漆的眼如星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之后他开口:“陛下还是不见我为最好。” 凤休离没有再出声,视线在应皇天眸上流连,随后便见他的身体一点一点变得透明,而他的眼睛始终凝望应皇天,便在完全消失的那一瞬间,眼底流露出一抹不该在他脸上出现的痛楚,最终还是消散于无形,重楼里又回复一片幽幽火光。 贰拾 天香阁,隐东篱,栖鸟绝,人踪灭。 扶风池阳,颍川阳城内有鬼谷墟,因其地理位置极为偏僻,并且有天然屏障,少有人知晓此处,茫茫因缘之下,天香阁便隐于此地。 “公主,你回来了。”淡然如风的声音,傅颜青清澈的眸子里面总带有丝丝惆怅,特别是注视眼前这名高贵女子之时。 “嗯。”梵心蓠的神情中是说不出的落寞,脸上泪痕犹在,她却是恍若未觉。 傅颜青叹息了,这个坚强的女子,从来也没有在他面前落过泪,可自上一次去了皇城回来之后就一直失魂落魄,仿佛整颗心都被掏空了一样,不留下丝毫余地。 他自然知晓她是为了谁。 为了传说中那个轻易将北国拱手送出的男人,应皇天——十几年来,那个她一直恨到骨子里的男人。 可傅颜青知晓,因为有爱,才更恨。 “公主,天色晚了,快进屋。”他站在谷口看着她离去,等着她回来,从太阳初升到朝霞日落,也未曾离开过一步。 “……嗯。”梵心蓠看了他一眼,双瞳空茫,面无表情。 傅颜青一刹那的心痛,可他没问,他从来不会轻易去问她忧伤的事,就怕唤醒了更多的忧伤。 他清楚她背负的责任有多沉重,他无意再去增加些什么,也不忍去打扰了她。 “公主,朱璃已经来了有一会儿了。”傅颜青递过一块方帕,说道。 梵心蓠静静看着傅颜青半响,接过了方帕,便径自朝屋子里走去。 ------------------------------------------------- 砚是上好端砚,墨是上古无松烟墨,字力透纸,却不张扬。 傅颜青在写字,每当他心神不定的时候总会凝神于手中紫毫,一笔一笔极为缓慢的将心中舒闷之处划透在纸上。 他知道朱璃的来意,朱璃为天香阁东方分坛坛主,天香阁自建阁起为的就是光复北国,无论任何时候他们商讨的都是复国大计。 傅颜青并非北国人,他只是一个隐士,本不该牵挂世事,却因一名女子而动了一颗归隐之心。 孰是?孰不是? 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这个道理他岂会不明白。 -------------------------------------------------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玉板宣上一首蒹葭小篆工整端正,字体疏瘦劲练,有沉厚安详之华韵,整篇字看来笔笔不同而又自然贯串,藏锋逆锋轻易能见,只是字里行间顿错之感明显,足见运笔时总有停滞,并非一气呵成之作。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缓缓搁下笔,傅颜青低低一叹。 仍然清楚记得第一次遇见梵心蓠时的情形,那日的雨绵稠悠长,淅淅沥沥落了整日,他闻香出谷,却不想在小桥尽头的偶然一瞥,见到了这个玉容寂寞苍火般的女子。 她一身妆颜被雨水冲净,白色展衣尽湿,素衣惊起了风尘,让傅颜青叹息。 他并不多言,只将手中那把竹骨伞撑到了她的面前。 ------------------------------------------------- “傅公子。”一声呼唤惊动了沉思的人,傅颜青敛去唇角苦笑,走到门旁将门打开。 门外的人正是梵心蓠,素颜素衣,仿佛已成了她的标志。 自北国灭亡一日起,她从未用过红妆。 只那乌云叠鬓,浅淡春山,眼前之人并非只有美而已,她让傅颜青心折。 “公主有何事?”淡淡的问询,带有一丝不可察觉的关切,及他一贯的温文。 梵心蓠的神情不似刚才的落寞,看在傅颜青眼里却仍属勉强,可那种坚韧每每他见了总觉心动,却也心痛。 “傅公子,适才多谢你的手帕。”梵心蓠的声音清清淡淡,看着傅颜青说道。 “哪里。”傅颜青笑了笑。 梵心蓠垂眸片刻又抬起眸,脸上表情似是想开口说什么。 傅颜青淡然的眸子只是注视着她,等待她开口。 对上他的眼,梵心蓠不由轻轻一叹,便道:“傅公子,我要离开三日,也许是五日……” 傅颜青心下了然,却不阻止,只道:“我知道了。” “你……”梵心蓠犹豫:“你不问我去哪里?” “公主希望我问么?” 梵心蓠似是一怔,随后垂下首。 因这个问题她自己也不甚清楚。 她不是不明白他的心,却并不希望他担心。 “公主既然决心已下,我问了也是多余。”傅颜青道。 梵心蓠不语,一双眼凝眸于他一身青色儒衣长摆。 “公主只要记得,无论你离开多久,我都会在这里等你回来。”傅颜青轻轻对她说着。 她蓦然抬眸,见到他眼底分明的关怀跟温暖。 “……好。”沉默好久,梵心蓠回答他。 傅颜青微笑,带着淡淡的寂寞,可当梵心蓠与他对视时,那一抹寂寞又消失不见,仿佛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贰壹 大凤王朝七十七年初,这一年似乎是气候最为异常的一年,原本凤京一年四季气候潮湿,阴雨连绵,但从未见过如此大雪,这雪从去年年底一直落到今年,整个凤京早已被皑皑白雪覆盖,雪色倾城,无边无际,大凤宫殿在一片风雪遮盖之下愈发显出一股熠熠尊贵之色,巍峨而又庄严。 天锁重楼虽在皇城之内,地处却非常偏僻,乘坐轿子从大殿行至重楼需用将近一个时辰,一直以来,都是凤骁之去拜见太傅,应皇天从来不必对他行跪拜之礼,为师者尊,乃出自凤帝亲诏。 应皇天鲜少出重楼,有一大半便是跟他不甚好的身体有关,他术力武功虽强,可耗损严重,似乎从无恢复如常的可能,凤骁之深知这一点,也知他父皇甚少宣他觐见,偏偏这日他母后又提及要让应皇天参加寿宴一事。 皇太后贵为大凤国母,寿辰设宴自然要请所有官员,只是应皇天十年之内从无出席任何筵席的先例,是以凤骁之并没有将他计算在内。 “皇儿,母后知道你关心应太傅,可这次不仅是为母后摆宴,也是你成功平叛的庆功之宴,他身为帝师如何能不在众官员面前露面?”凰青一身华服,头戴凤冠,面色肃重,浑身散发着一种极为尊贵的气势,而她开口从不说多余的话,一句便是一句,向来都是如此。 “母后应该知晓太傅不能露面的理由,可否容骁儿前去询问过太傅之意再做定夺?”凤骁之稍稍沉吟片刻方道。 凰青静静注视他片刻,微微点了点头言道:“就依你。” “多谢母后。”凤骁之垂首,随后又道:“母后此次宣儿臣前来是否还为了父皇之事?” 凰青一双凤目里精芒微现,稍瞬即逝,随后垂眸注视自己的手,安静地说道:“你父皇被六皇叔所害,施法之人却是北国祭司,这件事你打算如何处理?” “六皇叔为皇室正卿,已按谋反之罪论斩,北国祭司梵昃麟已死,父皇之死真相已不能真正查明,儿臣的意思是一切照先前商议进行,以父皇病逝发布中外,否则一旦透露跟北国有关,恐怕对朝中那些北国人或太傅皆为不利。”凤骁之回答道。 “你以为真相如何?”凰青抬眸注视凤骁之。 凤骁之闻言皱眉,他与凰青的眼睛对视读出了某种讯息,不由开口说道:“太傅虽有通术之能,但并不能预晓未来之事,母后难道仍然怀疑是太傅暗中授意?” 凰青看了他片刻,淡淡说道:“别忘了先帝病中曾召见过他一次。” “母后是说太傅早应看出父皇的病症?”凤骁之低语。 “难道不是?”凰青反问他。 凤骁之心中猛地一动,怔怔看向凰青不语。 “他或许遵应天意而来,可我大凤王朝万寿无疆,怎可遵循任何天意,你说是也不是?”凰青定定注视凤骁之的双眼。 凤骁之闻言心弦震荡,便道:“母后之意骁儿清楚,父皇也曾对骁儿说过大凤朝的皇权不容任何人撼动,骁儿自当谨记。” 凰青点了点头,说道:“不过你初登大宝,事事还得多多请教你太傅以及凤阳王、毕相国,切不可冲动妄为,知道了么?” 凤骁之点头回答:“骁儿知道。” --------------------------------------------- 出了凤飞殿凤骁之即命人摆驾去天锁重楼,一路上他心神恍惚,适才母后那番话在耳边萦绕不去,一会儿父皇的魂魄又出现在眼前,他不由得想起昨夜那个梦来,似梦非梦,可凤骁之深知这必定跟元晔去到天锁重楼之行有关。 “顾天之明命,以承上下神,社稷宗庙,唯我大凤,只应皇天此人,运时而来,齐肃衷正,唯大凤兴衰之关键,而命定一身,莫难更改,朕以之为你太傅,必以师相待,然宠绥四方,以媲成汤。” 父皇来去翩然,他单单记住了这句话。 香薷替凤骁之开了门,迎他进了重楼。 “太傅还在休息?”凤骁之一踏进安静的重楼便放低了声音轻问。 “嗯,公子他昨夜没能睡好,才睡下不久。”香薷微垂首说道。 凤骁之皱起眉,视线移至和落地式和玺彩画大罩相连的那个房间,里面阴阴沉沉,没有一点人的生息。 凤骁之站了一会儿,转身对香薷说道:“香薷,下月十九是太后寿宴,等太傅醒来你帮我跟太傅说一声,只需露面便可,不过——”他顿了顿:“这也是皇命,记得告诉太傅。” 香薷怔了怔,一抬头对上那双深沉黑重的眸,心里惊了惊,随即点头道:“香薷知道了。” 凤骁之又转眼望向那个房间片刻,遂出了重楼。 贰贰 他随着氤氲雾气从九重阁里出来的时候,佛床上倚着的人正是杨宗月。 “怎么是你?”他语调平平,问了一句便不再有下文。 “香薷说她出去采药。”杨宗月一双眸带着微微的笑意回过头睇着他,眼底映出这个一身湿意的人。 应皇天也没应声,随手取过搁在佛床扶手上那件宽大织锦长袍披上,却不顾一头的湿发,径自便在佛床对面的椅上坐了下来。 “我好像有一段日子没过来了。”杨宗月说着自佛床上起身来到应皇天身畔,抽过他手中那块就要扔在一旁的浴巾撩起他湿透的长发替他轻轻擦拭起来。 应皇天微微侧首瞥他一眼,感觉穿过自己发丝的那双手干燥而执意,便随了他,又闻那袭淡紫衣袍竟似透了一股清冽梅香,于是淡淡问道:“外头还在下着雪?” 杨宗月只“嗯”了一声,垂眸望着指尖那墨色的发,却是有些心不在焉了。 应皇天便也不再出声,微微闭了眼,偏过头用手撑住了额。 “听说凤王硬要你出席太后寿宴,可有这回事?”良久之后,杨宗月方才出声问他。 发丝缠绕了他的手指,一圈又一圈,杨宗月竟然觉得自己贪玩起来,千丝万缕连绵不断,便是怎么也卷不腻,像极了一个又一个黑色的漩涡。手指不停,乌丝缱绻着不去。 “嗯。”应皇天答。 “你觉得太后她是何意?”朝中的事少有瞒得过他凤阳王的,这样的事他连想都不用想便知定是太后授意,所以凤王才不好推脱。 应皇天没有出声,过了半响,他忽地淡淡道:“你玩够了么?” 杨宗月偏就喜欢跟他对着来,闻言只道:“雪再这么落下去,寿宴那日你可得多穿一些才是。” “你管太多了。”应皇天不冷不淡言道。 杨宗月勾起了唇瓣,垂眸瞅着他的侧脸轮廓低低喃道:“你这么一说那我得好好嘱咐香薷一番。” 正说着香薷香薷便到了,推开大门的一瞬间看见了这样安静却又特别的一幕,她不由怔了好半响才出声道:“让香薷来替公子擦拭好了,杨大人请一边坐。” “你家公子这么懒,真是多亏有了你。”杨宗月嘴角笑意不减,香薷走到跟前他才停下擦拭的动作,把这事让了出来。 “公子从不屑理会这种琐碎之事,香薷也拿公子没有办法。”香薷笑着说。 应皇天却是谁也不理会,一双眸子闭上了就没再睁开过。 杨宗月又在一旁坐下,他脸上神情闲适淡然,一身紫袍显得姿态雍容华贵,笑了笑却是不语。 倒是香薷却想起了杨宗月之前的话来,于是她便出声问道:“适才杨大人说要嘱咐香薷何事?” 杨宗月笑了笑说:“我说寿宴之日你家公子要出门,这几日雪再落下去那可就不妙了。” 香薷闻言不禁也微微蹙起了细长的眉,她自然知晓杨宗月指的是什么,应皇天的身子本就极寒,多加衣物或有暖炉都没什么用,重楼中倒还好,外界冰寒不至于侵袭进来,可雪再落下去,天气还会更冷,这种日子出门对应皇天来说全然不合时宜。 香薷怔忡望着手中怎么也擦不太干的墨发,心知湿寒之气又开始侵扰不绝。 “好了,你下去。”应皇天轻轻摆手,低道。 “是,香薷这就去给公子煎药。”香薷垂首点头,收了浴巾便退了下去。 杨宗月盯着应皇天身前仍带着湿意的发丝,眼底笑意不由收敛了起来,低低开口问道:“你真的不要紧么?” 他自然明白多加衣物对应皇天而言根本毫无用处,但总觉得心里担心得紧,忍不住还是要问一句。 “不要紧。”应皇天睁开双眸,狭长漆黑的眸子里面泛起一股黯黯幽冷之意。 杨宗月轻轻叹息,望进他的眼又道:“这么些年,就连太后也不曾见过你,是吗?”凰青已贵为太后,在大凤王朝地位之尊无与伦比,这时候要见应皇天定有其目的。 “不曾。”应皇天只回答了两个字。 杨宗月不语,他知道应皇天绝不会对他说什么,但这个人的心里必定比谁都要清楚。 半响,杨宗月懒懒起身笑言:“罢了,我只是来看看你,寿宴那日我也会在场,虽说你只需露面便可,但还是得和我喝一杯才行。” 有些事不到时机知道也无用,一切顺其自然才好。 应皇天微微点头,没有再开口。 ----------------------------------------------------------- 香薷端着药来到大殿的时候,已不见了杨宗月的身影,她怔怔望着应皇天一动不动的背影良久才步上前:“公子,该喝药了。” 应皇天伸手端过了药。 药汁浓稠,闻着有一股刺鼻的味道。 “杨大人何时走的?香薷怎么都没听见。”香薷抬眸看了看紧锁的大门。 “走了不久。”应皇天将药喝下后低低开口。 “香薷觉得整个大凤王朝只有杨大人最关心公子了,公子您说是不是?”香薷取过了空碗,忍不住出声说道。 应皇天却又闭上了眼,恍若未闻。 香薷怔怔看了他片刻,正待退下之际却又听见了应皇天的声音:“杨宗月,并不简单。” 干净利落的七个字,让香薷禁不住打了一个激灵,她蓦回首,便看见了应皇天无动于衷的侧脸,以及脸侧发间那暗浮诡极的图腾。 贰叁 “太后懿旨,宣应太傅入凤飞殿觐见。” 重楼外忽然响起的声音让香薷猛然回首,视线寻着袅袅烟雾中半伏的身影。 “公子……” ---------------------------------------------- 凤飞燕从不曾见过应皇天,奉了皇太后的懿旨前来天锁重楼,心里却不免有些忐忑。 她身后的两名侍卫见重楼大门深锁,也不闻里面有丝毫动静不由面面相觑起来,因天锁重楼向来在宫里宫外被传得极为神秘,连着重楼里面的应太傅和那名唯一的侍女也让人觉得不简单起来。 而且重楼地处偏僻,不仅一路行来见不着半个人影,还总觉有一股阴冷的空气缠绕,怎么也挥之不去。 瞪着兽面辅首半响,凤飞燕咬了咬唇。 “七公主,若这应太傅不奉诏那该如何是好?”其中一名侍卫探身低声询问,重楼大门厚重,看来并不似普通的材质,况且天锁重楼是凤帝亲言不准擅闯的禁地,所有人一律只能相请,就连凤帝自己也不例外。 天空幽蓝到了发着亮,衬着一地的白,总觉得晶亮得过分,可整座天锁重楼看上去却依旧沉重,深暗的颜色连一点反光都不曾有,冰冷犹如一尊玄铁雕像,笔直耸入了云霄。 凤飞燕静了半响又命人扣了扣门环,宣道:“太后懿旨,宣应太傅至凤飞殿觐见——” 声音未落,大门忽地缓缓洞开,无声无息,便见里面黑幽幽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七公主请进来稍待片刻,公子正在更衣,即刻便出来复旨。”一声轻柔却极其缥缈的嗓音传入凤飞燕耳中,她定睛看去,却是一名身着霓裳彩衣的婷婷女子站在已经开启了的门畔淡道。 凤飞燕命侍卫候在门外,自己只身走了进去。 才一入重楼,大门复又缓缓阂上,只闻门簪清脆落下的声音。 凤飞燕转身望望身后紧闭的大门,手心微微冒出了冷汗。 “请公主稍坐片刻,公子很快便出来。”女子的嗓音在她身后又突兀地响起,凤飞燕暗自定了定神,点头道:“知道了,你去请应太傅快些出来便是。” 不见有人回答,凤飞燕只觉得一阵冷风幽幽而过,眼前却只有鬼影幢幢,其余的什么也看不清晰。 难道应太傅便是终日住在这样的地方?凤飞燕静立着也没到处走动,心里暗忖应皇天该是怎样的一个人。 似有传闻说他一身冰冰冷冷的,看似年轻却也看不出大约的年纪来,更是从未有人形容过他的样子,她曾问过在凤王登基大典上见到他的一些大臣官员们,却也没有一个说得仔细的,印象虽然深刻偏偏一点也说不上来,真是怪哉。 ---------------------------------------------- “公子,你不要紧么?”香薷站在一旁替他披上最后一件立领镶白翚纹深色长袍,一双手灵巧地系好了腰上缎带,又简单地束起了他身侧长发。 只那发丝湿的厉害,冰凉的直刺人的手。 香薷垂眸,虽然公子身上已披了好几层厚厚的衣服,可其实根本都不管用,无意碰触到的肌肤跟发丝一样冰凉,便知湿寒之气早已深深侵袭,而公子刚才一直都是连起身都难的。 “无妨。”应皇天的声音低乏到了底,简简单单两个字说来竟也显得异常缓慢。 香薷忍不住蹙起了眉。 “公子,要不要让香薷跟着一起去,也好有个照看。” “不必了。”应皇天闭目半响,方睁眸看她道。 “可是公子——” 应皇天却不理她,径自下楼而去。 香薷见他扶着一旁扶手缓缓踱步而下不由止住了话赶紧上前搀扶,一颗心却担忧不止。 ---------------------------------------------- “七公主。”当一个平板到了完全没有一丝起伏的声音传来的时候,凤飞燕终于见到了这个传说中的凤王太傅,应皇天。 虽深处幽暗火光之中,可一种刹那而现的华丽蓦地便入了眼帘,让凤飞燕不禁止住了呼吸。 这个男人就在眼前却依然带着一身神秘气息,眉宇间依稀的死沉之气隐隐透露着不祥,戾色倾城的容貌,真真耀了人的眼。 “应、太傅。”凤飞燕顿觉一股无形压力倍增,随着这人的到来。 “走罢。”应皇天道。 凤飞燕点了点头,应皇天便又道:“香薷,开门。” “是,公子。”香薷自应皇天身后出现,让凤飞燕惊了一惊,她刚才甚至都不知道这名女子是何时上的楼,也未闻一点脚步声,倒是应皇天下楼来时她听见了楼梯“咯吱”作响的声音。 推开门便是满目苍白的雪色,冷意逼人而来,香薷又不由转眼看向了应皇天。 应皇天只缓缓踏出重楼,背影跟白色相融,却让一片晶莹都失了颜色。 香薷看得竟似有些痴了,直到身影入了轿,被轿帘掩去她才转身重入重楼,将大门深锁,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贰肆 冰雪透着晶莹洁净,一如白梅千里。自天锁重楼至大凤宫殿一路白色无垠,一连天空都应着这颜色变成了一片苍茫,天地自成一线,望不到尽头。 应皇天倚轿而坐,双目微阂,自上轿之后便不见他有任何动静,只偶有水滴自他长长发梢滴落,始终也干不透。 凤飞燕不能不惊奇,因他一身水气凝重,弥漫了整个暖轿。 忍不住细细打量,见他透着青白的肌肤,极为瘦削的脸庞,优美却显得骨感的轮廓,脸侧图腾被发丝掩去的几分诡异,而鼻梁挺直,嘴唇绵薄,一身风华无与伦比,即便是如此静寂无息,却仍然难掩满目耀华。 只这样看着他,凤飞燕便觉自他身上散发的一股气势暗藏不下,隐隐透着无比的尊贵惊人之势。 原来这就是凤王的太傅,端是这股气势便不是寻常人可比拟的。 轿中正悄然无声,冷不防应皇天睁了眸。 凤飞燕不由狠狠吃了一惊,因这刹那间逼人而来的犀利。 “公主欲往何处?”应皇天盯着她平缓低语,只是他的语调绝不似在问话。 凤飞燕又是一惊,因应皇天此时的视线似乎已将她看穿。 “应太傅,太后懿旨命太傅出重楼不假——”她话未说完,却闻一声冗长钟鸣自天际传来,响声不绝于耳,是大凤王朝遇大事召集众臣的钟声。 轿子便在这时倏地停下,轿帘猛掀之际,一柄明晃晃的剑笔直迎向应皇天,直指他的咽喉。 ------------------------------------------- 凤和殿大钟鸣响不止,是凤王在殿前率众臣亲迎大凤军队回城,排场异常壮大,三千军马开道,宝蓝底大旗扬风而立,端宁瑞端坐马上,他背脊笔直,身后军士皆行动一致,一身盔甲闪着金戈辉煌,金灿灿一片直往凤和殿而来。 纵马经过白色大理石的东城门,端宁瑞便下马来到了凤和殿外,此时宫殿门大敞,便见九阶石阶之上年轻的凤王一脸庄重负手而立,他身后是天宫雷阙,盘龙石柱,大凤王朝的宫殿从来都用白色巨石堆砌,一块一块浑圆通厚,雕梁画栋,四隅角楼,凤宇呈祥,端的是气势非常。 “端宁瑞见过陛下。”行至凤王面前端宁瑞跪下行礼,凤骁之上前亲自扶端宁瑞起身便道:“大将军鞍马劳顿,辛苦你了。” “陛下言重了。”端宁瑞微一躬身言道:“今日陛下亲迎着实折煞了微臣,微臣愧不敢当。” “闲话先不多说,今日大将军回城辛苦,有事明日再提,再说大将军还要打起精神应付晚上的筵席,先随朕入宫。”凤骁之笑着一手携了端宁瑞,另一手摆了摆示意百官起身,转身进入凤和殿时身后丹陛之乐开始大作,送他们入殿。 ------------------------------------------- 大事一毕凤骁之一脸笑意全无,衮袍也来不及换便留下杨宗月急急问道:“凤阳王,适才侍卫怎么说?” 杨宗月回道:“皇太后宣了应太傅觐见,臣已派人前去查探,至今仍无音讯。” 凤骁之脸色一变即对杨宗月说道:“随朕去见太后。” ------------------------------------------- 冷梅带着雪晶子傲立在庭院,檐上白雪融成了冰雕,凤骁之携着凤阳王穿过长廊径直走向凤飞殿,太后凰青正慵懒倚在暖榻上,身边两个小宫女一个为她按摩肩膀,一个剥着紫红的岁贡葡萄送入她的嘴里,大殿香烟袅袅,宫乐徐徐,见凤骁之进来她眉也未抬一下,只是摆手示意停下乐声便道:“端将军回城陛下好生相迎了么?” “不劳母后费心。”凤骁之毫无表情地回答道。 “端将军攘外有功,此次得胜功劳至大,既解了西边之危,又是陛下登基以来的大捷,陛下可想好该如何赏赐他?”凰青也不看他,垂着浓睫淡淡道。 “太后,陛下已加他九锡进了王爵,端大将军功勋不下莫远,也算是顶替了他的爵位。”杨宗月在一旁低言。 “哦?”凰青微微抬了抬眉。 凤骁之注视她道:“母后是否以为不妥?” “倒也不是不妥,只不过这样一来,他也算是北国进王爵的第一人了。”凰青似是极为漫不经心地言道。 “母后不是曾说过大凤北国已为一家,儿臣自觉凡事必定会有开端。”凤骁之道。 “不错。不过……”凰青伸出素长手指端起她身前玲珑几上置放的玉杯,轻轻摇晃着说道:“你恐怕不是为了端将军一事而来的?” 凤骁之见她自己先提了起来便定定望着她问道:“儿臣想知道母后因何事命七公主前去天锁重楼宣我太傅入宫觐见。” 凰青闻言不免蹙眉,随后见她挑了挑眉淡淡反问道:“我因何事要宣你太傅?” 凤骁之一愣便道:“七公主难道不是奉母后懿旨前去?” “你是说飞燕?”凰青说话间有意无意瞥了左侧珠帘一眼。 “太后,陛下因太傅身体抱恙便命臣派侍卫在天锁重楼周围暗中守护,七公主带了应太傅入轿是侍卫亲眼所见,由于是太后懿旨所以不敢多加阻拦,便是不知太后此次目的为何?”杨宗月垂眸,一番话说得有条不紊,恭谨而有礼。 “侍卫果真见到了我么?”谁料杨宗月话一说完便听到珠帘哗啦啦响动,夹杂着一个女子轻柔的声音自珠帘之后翩然而来。 凤骁之跟杨宗月一看不由皆是一怔。 因这名女子正是七公主,凤飞燕。 贰伍 端宁瑞一回凤京便匆忙赶往天锁重楼,他在门口下了轿,抬手扣了扣门环。 大门在静默半响之后缓缓打开,香薷一见门外之人不由一喜唤道:“端将军!” 端宁瑞道:“我来见应太傅。” 香薷不由咬了咬唇,欲言又止道:“公子他……” “怎么了?应太傅他不在吗?”端宁瑞问。 香薷垂首一味摇头。 端宁瑞不由皱起了眉又问:“应太傅他出了什么事么?” “公子、公子他……”香薷说着竟扑簌簌落下了泪来:“公子被太后的人带走了。” 端宁瑞猛然一惊,他忽地想到出征前那人对自己说的一番话来:“大凤留我,是为天意,只一人为虑。” “何人?” “千凤顶冠,万乘为尊。” 千凤顶冠,万乘为尊,说的不正是母仪天下的皇太后么? “究竟是怎么回事?”端宁瑞不由出声问道。 “我也不知道,可是……端将军,你看这天色……”香薷抬起头来,一脸的忧虑。 端宁瑞抬起头,就见云层似暗藏悲啸,倒影如星辰动摇,天色似是一味暗沉下去,不见一丝日光。 “我去找他,他们往何处去了?”端宁瑞毫不迟疑,当机立断问道。 香薷给他指明了方向,端宁瑞翻身上马,策马向着香薷指的方向行去。 ------------------------------------------------ 纷纷扬扬的雪不知从何时开始下了起来,放眼望去只觉得灰蒙蒙的天空里全是密密麻麻的一片,雪地上早已没了轿辕的痕迹,端宁瑞沿着天锁重楼一路追踪,却寻不到那人的丝毫踪迹,只有一望无际的千重雪影,涌起无穷濯雪白银。 “端将军。” 身后忽然传来铁蹄驰骋的声音,踏飞了漫漫雪花,带着小小的冰晶子。 香薷一身彩衣霓裳起舞,雪色溢满身后,如一只翩翩彩蝶出现在晶莹白雪之中,只是她一脸焦虑,在端宁瑞面前勒马急道:“端将军,天有异兆,祸福难料,请速回皇城。” 端宁瑞蹙眉,抬眼竟见东南方向乌云滚着波浪而来,如万马奔腾,怒啸汹涌,他心里自是暗暗吃惊,此般天色他从未见过,确似不祥之兆。 “好。”他点头,掉转了马头。 香薷离开之时也回眸天际,眼瞳中似有一缕辰光划过幽云,如沧溟明空,万象齐鸣,霜日明霄蘸空,万里中原染上了烽火。 公子,您定要无恙。 敛睫垂眸,纤手勒紧了马缰。 ------------------------------------------------ 惊雷响彻,那天边云层仿佛藏了一只怒兽在其中,眉目狰狞,凶像毕露。 “此为异像,陛下,应太傅难逃凶险。”元晔一味垂着眸,不看那台阶上之人。 “难、逃、凶、险?”凤骁之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咬着牙迸出来的,他踱下几步来到元晔跟前,盯紧了他问道:“给朕说具体来。” “陛下可还记得微臣曾经说过应太傅很可能身负神力?”元晔垂首道。 “如何?” “古有神力者,其智上下比义,其神光远宣朗,其明天光照之,其聪明月彻之,而明神降之。陛下,以微臣分辨,此风啸、雷鸣、夺日虽非天怒,却是大凶之兆,明显昭示应太傅遇险。”元晔低低道。 “遇险?那性命可有忧虑?” 元晔躬身,头更加低垂,回答道:“天意难断,此劫难逃。” 凤骁之蓦地惊住,便在这时,殿外一声轰响,外头滚滚云层之中竟然开始落起了石子般大小的冰雹来,轰响一声大过一声,带着一落千丈之势砸向整个皇城,响声之剧足以让人惊心肉跳,而眨眼间殿外便有几个四处逃窜的侍卫被冰雹狠狠砸中倒地身亡了。 这一变故来得太快,让人根本无从防备。 凤骁之睁眸看着此刻翻江倒海一般可怕的天色,一双手握到了发白,却是难以作出任何决断来。 这,难道竟是天意? --------------------------------------------------- 张德方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恐惧。 他身为太后身边的第一武士,又是大凤王朝的首席暗杀者,却第一次明明白白认识到了这种死亡在即的感觉。 他一路上不是没有感觉到在变天,自他用剑指着应皇天的咽喉、七公主离去的时候本来已经放晴的天空就突然开始落起了雪,将人带到了这偏僻古殿的时候雷声轰响,下手之时石头一般大的冰雹竟拼命地往下砸,而当他再次挥掌欲击毙应皇天的时候,眼前却出现了一样更可怕的东西—— “饕餮!” 上古异兽,专食人肉。 它眼大如燃烧的红灯笼,一张嘴咧到了眼角,有首无身,却庞大到有一座殿堂那么高。它一出现就已经吃掉了两个人,骨头吐了一地,景象怵目不已,让人心惊。 现在只剩下了张德方他自己。 “应、应太傅……”张德方盯着眼前兀自嚼着人肉的怪物一动都不敢动,心中惊惧到了极点,连声音也带着明显的颤抖。 应皇天倚着身后石柱,他极缓慢地抬手,似乎每抬高一寸就要用上好几分的气力,然后便见他瘦长的手指握住那凤纹墨黑剑柄,闭了闭眸才又施力,拔出了那柄贯穿身体而过的长剑,血瞬间狂涌而出,他扶着石柱站稳,看也没看自己的伤口一眼,只是随手将剑扔在了石雕阶梯上。他一身衣袍早已被剑伤浸了个透,嘴角血丝一味流淌,本来衣裳上那镶白的颜色早已不在,只能见到一片暗红之色。 “你要它放过你?”应皇天也没去看他,只垂着睫,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平板无调,伤重之下虽然有些无力,却依然带着一股难掩的威慑感。 张德方不敢言,怔了会儿他忽地双膝点地朝应皇天跪下来说道:“应太傅,要杀你完全是太后旨意,小人、小人只是奉命行事……”他现在才明了眼前这人杀不得,虽然身在殿内,可冰雹落下之声未绝,这一路天变下来跟他的行动丝丝相扣息息相关,况且又有神兽出现,他自然听说过立神殿之意就是为了封印神兽,如今亲眼所见如何还能不信?可他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人竟然能够引出神兽来,怎能让他不惊骇不恐惧? “我知是太后亲命,可惜饕餮出现已是天意……”应皇天截断他的话淡淡道,可说了一句却不由低低咳了起来,便见此时鲜血又不停地顺着他的唇角涌出,他便也懒得再言,复又闭上了眸。 饕餮兽听到他的声音之时便已跳一跳回首看他,它转身便是转首,感觉非常怪异,不过当它看着应皇天的时候灯笼大的眼睛里红光稍隐,等它再一跳回首瞪着张德方的时候那双眼瞬间又变得火红火红的,看上去邪恶异常。此刻它嘴巴大张,里面黑洞洞的能容纳下好几个人,然后见它嘿嘿一笑,便猛地朝张德方扑了过去。 张德方意识最后,便只剩下了这永难泯灭的黑暗和寂灭。 贰陆 “陛下,臣等已将整个宫殿搜查过,并没有应太傅的踪影。” “陛下,大凤宫外皆已搜寻过,没有应太傅的踪迹。” 冰雹肆虐之后雪仍未消停,雪花被狂风卷得如怒潮汹涌,整个天蒙着一层奇异的灰黑色,没有一丝光亮的出口,只有漫天无边的阴霾跟压抑。 凤骁之早已派出大批人马四处搜寻,可最后的结果还是一样,应皇天就像是突然消失掉了一样,完全寻不到一丝痕迹。 不仅凤骁之脸色阴沉,就连一向处变不惊的凤阳王杨宗月也已觉得事情有异,应皇天的存在虽然至今仍不清楚,可他从未擅自离开过天锁重楼一次,而且应皇天从来对所有事都能只手摆平,没有一次例外,难道这次便是唯一的一次例外? “陛下,臣的人仔细调查过,同七公主一起前去接应太傅的三名护卫也已一并失踪。”杨宗月的话只说了一半,另一半不必明说,只因此事分明来自太后懿旨,太后本人却不承认,必定暗藏杀机。 宫讳莫测,凤骁之自然比谁都清楚。 “陛下,微臣适才观察天象,此次异状自东南方向而起,微臣自请带人朝那个方向搜寻,或许会有一丝线索。”元晔躬身奏道。 凤骁之立刻道:“好!端将军派一百精骑即刻随元晔前去,定要好好搜查,有线索立即回报给朕。” “是。”端宁瑞一躬身便与元晔一起出了大殿,吩咐手下将领跟随元晔一同前去,自己则又回到殿内,便听凤骁之言道:“凤阳王适才所言朕明白,但太后矢口否认的情形凤阳王也见到了,太傅没回来之前朕无法去问太后,现在唯一的办法只有先将太傅找到,只是朕担心……” 杨宗月见他双手握紧了金銮座的扶手,神情是无比的凝重,便知这位凤王在担心着什么。 事实上他也有着同样担心。 若太后果真要动手除去应皇天,那么以如今应皇天的身体必定难逃此劫。 杨宗月敛起了眉,神情不复淡然,眉宇间是前所未见的一种忧虑之色。 他抬眸望天,从天色大变开始他就觉得:这天,变得着实快了一些。 ----------------------------------------------- 梵心蓠寻着东南方向异状来到神殿的时候,见到了躺在血泊之中的应皇天。 此时神殿四周只剩下森森白骨,然后便见那人墨长的发被腥红血色包围,延绵在层层阶梯之上,真如卷了墨云,淹了丹霞,那样无边无际,无声无息。 手指一寸一分地接近,那张脸惨白如纸,死寂如斯,便是他平常的样子。 “……应皇天……” 朱璃看得清楚,那玉指微颤移到那人鼻下探息,然后似是微微松了一口气。 原来他还未死。 现在杀了他正是时候!朱璃一步踏上台阶,拔出腰间乌璇剑,剑柄黑宝石瞬间发出像闪电一样的光亮,顺着剑身来到剑尖。 梵心蓠半蹲在应皇天身边没有让,仿佛完全未察觉朱璃的动作。 朱璃见梵心蓠一味盯着眼前之人发怔便知她心有不忍,只是这样的时机失去了就不会再来,她心一横便举剑对准应皇天的脖颈狠狠刺了下去。 天空中猛地划过一道闪电,一瞬间照亮了整个天际。 剑尖笔直而下,就要穿喉而过。 蓦地一只手伸了过来握住剑身阻去了剑势,剑刃割破了手掌,顿时鲜血直流,剑尖恰好停在那人的喉结之上,一滴鲜血顺着剑刃流下,在青白的肌肤上留下了一抹艳红。 “公主你——”朱璃脸色一变,想再用力,无奈梵心蓠便是铁了心不让她伤他,不顾剑刃入肉多深,她就是不愿松手。 “他杀不得。”梵心蓠缓缓摇头道。 “为什么?”朱璃看着她侧面垂下的浓睫,一眨不眨的,似乎就连整个天要塌下来她此际的视线都不会移动一丝一毫。 “没有为什么,我只是不想让他死在这里,死在你的剑下,如此而已。”梵心蓠始终没有抬眸看朱璃,只是她的口吻很坚定,作出的决定不容任何人改变。“况且他死了,大凤王朝也不会覆灭,而我,却有很多事想问他。” 脱下披风裹在那人身上,梵心蓠终于起身回眸吩咐:“带他回去。” “公主!”朱璃身后飘着狂花般飞落的残雪,迷离凄艳,那一种惨白笼罩了她的周身,怨愤轻易能见,她忍不住大声责问道:“难道公主你已经忘记了北国失去的国土了吗?难道公主你忘记了死在神殿前的陛下了吗?那时的一切难道公主你全部都忘记了——” “我没有忘!”梵心蓠打断了她。 “既然没有忘,那就应该用剑对准他的心脏狠狠刺下去,以报灭国之仇,以平息北国将士之恨。”朱璃手中的剑横举递给了梵心蓠。 “够了。”梵心蓠闭上了眼:“我知道应该杀了他,可是,你知道他在大凤经历了什么吗?你知道他为何要杀害我的哥哥轻易降敌?他不是去大凤享受荣华,却在那里受苦,这黥刺之刑你莫非没有看见?如果你能告诉我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我立刻就能杀了他为所有北国亡者报仇,你能告诉我吗?现在,你能吗?”她的语调虽缓,却字字透着沉痛,也句句沉重。 “公主此话是何意?”朱璃不解,可她也深刻感觉到梵心蓠心底压抑的痛楚。 梵心蓠又闭眸,淡淡问:“你想知道?” “是。”朱璃定定看着她。 “那好……”梵心蓠转向应皇天,深深看了他一眼,忽地便一握剑挑开了他的衣领,剑尖碰到了他那突兀的锁骨。 伤痕乍然而现,梵心蓠稍一设法牵引,幽红怨气便自伤痕处开始弥漫。 朱璃也见到了那伤痕,更吃惊于此时的血怨。 血色蔓延,侵蚀灵魂。 负载血怨之人,灵魂终日被怨气缠绕啃噬,痛苦不息。 “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了什么吗?朱璃?”梵心蓠指着血怨问道。 朱璃不知道。 “我只希望他愿意告诉我理由。”梵心蓠回眸注视那人,眼中泛起了一抹忧伤的温柔。 血光映透了白雪,渺渺天际似也出现了一抹红云,只那人的脸色依旧苍白,胜过了千重飞雪,皑皑无边。 贰柒 傅颜青从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形下见到这个人。 雪色的夜只让人感觉异常凄迷,连着梵心蓠身上也带了一股萧戚之意。 傅颜青一见便知晓被梵心蓠从马车上小心轻移下来的人受了重伤,他本不知那是谁,可当他看见梵心蓠神情中的焦虑跟心痛的时候一下子便明了了,这个人必定就是一手颠覆北国之人——应皇天。 “傅公子,你……能帮我看看他么?”梵心蓠一见傅颜青便道,她知道傅颜青身怀绝世医术,因此才没有在凤京停留而是直接回到了鬼谷墟。 傅颜青自然不会拒绝她,微一点头便上前查看那人的伤势,却在掀开黑袍乍见到领下锁骨伤痕之时明显怔了怔,然后才见到他胸口处的剑伤。 伤口很诡异的偏离了心脏不到半寸的边缘,这才让这个人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气息存在。 “怎样……他……会醒来吗……”梵心蓠的声音带来几分轻颤,因见到应皇天此时死白之极的脸色。 傅颜青也不禁皱眉,眼下情形并不容乐观,他只能回答说道:“他的伤势过重,加之失血过多,只有先将这伤处理好再看。” 梵心蓠一脸怔然,静静盯着应皇天。 傅颜青看她一眼,不忍于此刻她一脸无措的神情,知她定是想到了最坏的结果,不由又开口道:“公主请你放心便是,我定会让他醒过来见你。”他说罢对梵心蓠身后的朱璃道:“朱姑娘,麻烦你帮我一下,小心不能牵动了他的伤口。” 朱璃点头,依言随傅颜青一起将人送进房里,梵心蓠跟着他们到了房门口,便怔怔站在那里,眼见那扇房门缓缓阂上,她眼底仍然只有那人苍白映血的身影。 ------------------------------------------ 雪色无边,一晃之间整个大凤王朝似是被雪埋了一半,银衣华发一泻千里,如卷起了千堆雪。 凤骁之独坐暖炕之上,飞蛾扑着明煌的琉璃灯火,雕花窗棂偎着孤影。他手里虽捧着一杯热茶,心却似掉进了森冷的冰窖里。 案几上奏折散乱成了好几堆,笔蘸着朱砂就这么搁在正摊开的折子上,一抹鲜红浸透了底下白纸,逐渐凝成了一滴红泪。 “禅月。” “是。”在他身后随侍的婢女立即应声。 “去看看筵席散了没有。”凤骁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乏力。 “回陛下,早散了。”禅月道。 凤骁之回眸,皱起眉道:“早散了?怎么没人告诉朕?” 禅月闻言立即跪下道:“陛下恕罪,因陛下一直沉思未语,奴婢实在不敢惊扰了陛下。” 凤骁之摆摆手,神情疲倦道:“罢了,起来。” 禅月起身,却见凤骁之下了暖炕脚踩进了长靴,她俯身替他穿上便问:“陛下要去哪里?” “朕去天锁重楼。”凤骁之说罢人便走向殿外,禅月不禁一惊,拿起一件貂裘大氅便追了上去。 ------------------------------------------ 香薷未料这么晚凤骁之竟会顶着风雪而来,迎他入了重楼之后赶紧去点燃了壁炉,又送上茶水。 重楼里是一贯的幽冷,壁炉的火光似是烧着整个墙壁,凤骁之在壁炉前的雕花红木椅上坐下便问:“太傅离开之前有没有说过什么?” 香薷摇头:“公子未曾说过任何事。” “那太后寿宴之事呢?”凤骁之又问。 香薷想了片刻,还是摇头:“陛下,公子从不提起任何宫中之事。” 凤骁之敛眸,起身踱起了步子,忽地转眸看着香薷道:“端将军告诉朕白天是你阻止了他前行,今日的天色异变,跟太傅有何关联么?” 香薷怔了怔,却道:“陛下这是何意?” “天变得如此之快,是否预示太傅他……遇险之事?”凤骁之紧盯着香薷问道。 香薷注视他片刻,方道:“奴婢觉得是如此。” “为何?” “陛下还记得公子曾经解开蟠龙锁之事么?”香薷道。 凤骁之点头。 “那日香薷亲眼见到蟠龙锁里青龙显现,重楼里的颜色正如同今日所变的天色。”香薷回答。 “那日太傅受伤了?”凤骁之脸色一变问道。 “虽未曾受伤,可青龙差点将公子异化。”香薷回答。 凤骁之拧紧了眉,过了好半响才低低问出声道:“太傅他……会有事吗?” 香薷垂下眸,却是摇首缓缓说道:“香薷不知。” ------------------------------------------ 忙了一整夜傅颜青才将应皇天的伤势处理妥当,一开门便看见了守在外头的梵心蓠。 “公主。”傅颜青出声低唤她。 梵心蓠本来抱膝独自坐在门边,失魂落魄的样子连开门的声音都没有听见,傅颜青不由深深蹙起了眉。 他低叹,手指轻触了她的肩膀道:“公主,先去休息一下。” 梵心蓠这时才猛然惊醒,抬眸对上傅颜青一双清润的瞳眸,起身抓住他的手臂便问:“他醒了吗?” 面对她一脸的期盼,傅颜青只有垂眸。 梵心蓠眸里的亮光一下子黯了下去,越过傅颜青看向屋内,那人依旧一身寂静躺在那里,脸色看上去更加淡白,发丝绻绻纠仄而落,湿意让黑色显得更加浓重,映衬着脸侧似血图腾。 “我去看看他……”梵心蓠说着便进了屋,留下傅颜青一个人站在门外。 傅颜青回眸,看着她慢慢走近床上那人,看着她在床畔坐下,看着她苍白的手指紧握了那人的手,他才终于垂下眸,唇角是一抹不自觉泛起的苦笑,却又多了几分释然,释然之后再望向她视线之下那人,看着那湿发纠结不去,眉宇间便又有了几分忧虑。 应皇天……你究竟是什么人? 思绪起伏之际忽觉周围一片空碧,抬眸天际,发现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在这一刻终于停了。 贰捌 凤飞殿,璜如轩宇,琼楼如碧。 “陛下昨日去了天锁重楼?”手中托着玉琮细细品鉴,玉指轻敲玉面,听音辨质,音脆而凝,是极佳。 “是。” “何时回来的?”凰青淡淡瞥了站在她面前的毕瑱一眼。 “卯时前。” 凰青听到回答微微蹙眉,又问:“今日朝会上大臣们议了些什么?” 毕瑱继续回禀:“端将军带回了西边的消息,积石山一带游牧族屡屡蔑视朝廷,自封国号,占据积石山并企图吞并周边各界,仅就去年,月氏一族就赠送给鬼戎十万两金沙,四百担兵器,另外,鬼戎部可能跟原北国天香公主有勾结,大有大举侵犯大凤边境的可能。” “大臣们怎么说?” “朝中大臣分两派,一派主和,一派主战,主战者居多,均建议为永绝后患,直接出兵收复积石山,顺势攻下鬼戎。” “陛下呢?” “陛下……还未有决断。” “嗯,应太傅的事,陛下怎么说?”凰青忽地又问。 “陛下他什么也没有说。”毕瑱回答道。 “那相国呢?你如何看待?” 毕瑱沉吟片刻便道:“应太傅私自出天锁重楼,实属违背先帝的遗旨,理应交与司寇府审处,可陛下他……” 凰青垂了垂眸,漫不经心言道:“相国说得不错,不过这事要等应太傅出现听听他的说法才能做打算,若应太傅他在本宫寿宴那日还未能及时出现的话——” 毕瑱闻言心中不禁一凛,然后对上那双暗藏杀意的眸。 “相国,你知道本宫的意思了么?” “臣……明白了。”毕瑱垂首道。 ---------------------------------------------------------- 纠仄的是琴声,不眠的是人心,琴声不绝,人心难断,一指一指拨出的琴弦声如烟水苍茫,又似有无穷无尽的寂寞。 鬼谷墟外是一片废墟,谷内却是楼宇环绕,梵心蓠在暖香阁内抚琴,傅颜青在一宇之外的栖霞楼听琴。 心思飞到楼宇之外,又被琴声拉了回来,如此纠纠仄仄,不胜其烦。 那人醒了。 他本应去到暖香阁告诉她,可此刻他却在原地听琴,即便这琴音并非为他而奏。 相遇若是注定了,就很难更改结局,心若是付出了,便再难收回。 他想她一定知道,甚至比他更清楚。 然后,他听见了一声很响的动静,是从房里传来,于是琴声倏停,想必她也听见了。 因她的心,并非在琴上,而是在他身后的房里,在那个人的身上。 他连门也来不及打开,下一刻便看见了那个素衣的身影。 梵心蓠带着一脸仓惶而来,她一向镇静,怎会如此仓惶? “他怎么了?”话问出了口,手已推开了房门。 他想他已不必多说,便径自迈开了步子,离开了那个房间,离开了那名他心系的女子。 “应皇天……”身后是她的低唤,听来有着说不出的心痛。 --------------------------------------------------------- 应皇天是第一次跌倒在地,看似有些狼狈,却不见他有分毫在意,他只是一脸无动于衷撑着床缘缓缓起来,长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见到那棱角分明轮廓冷清的侧脸。 “你怎么样?”梵心蓠很想上前去扶他,可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便是知道他定会拒绝。 应皇天手指扶住了床柱,没有回眸,只淡淡问:“公主欲如何处置我?”他的声音低低哑哑的,听起来着实乏力,却并不显虚弱。 梵心蓠没想到他开口第一句话就说得如此绝情,心下一冷,咬住了嘴唇,说不出半句话来。 应皇天也没看她,重新回到床上,既然走不了,那不如不走。 梵心蓠转眸看他,见他衣领交叠处已有隐隐血色渗出,便知适才那一跌把原本包扎好的伤口又震裂了,可看应皇天的表情似是完全没有痛楚,只有一贯的沉沉之色。 “你——”梵心蓠欲开口,却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才好。 应皇天却已靠坐在床上闭了眼睛,他长长的眼睫低低垂下,似有一脸的死寂,看在梵心蓠眼里只觉得好陌生。 似乎眼前的人,跟十三年之前在北国的人并非是同一人。 是他变了,还是她变了?又或是她其实从未认识过他? “你不该救下我。”应皇天忽地开口。 “你知道我救你的理由。”梵心蓠道。 “你想问的事,我答应过他不会说。”应皇天却道。 他?梵心蓠心底猛地一震,盯紧了应皇天闭眸且苍白的脸。 他答应了他什么事?连她这个做妹妹的也不能知道? “好,那我不问你答应了他什么,只问你为何要答应他?” 她问着,可应皇天却似无意开口回答。 “难道这也不能说?”梵心蓠便是想要问他到底。 应皇天淡淡睁眸,那双眼漆黑无边际,深似漩涡,却又泛着一种逝去的光华,空到了悬崖尽头。 对着这双眸子,梵心蓠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这双眸能看尽她的一切,看透她的生命,包括前世及未来。 “你……究竟是谁?” 她问了,可她知道,她依然得不到答案。 贰玖 禅月端着药碗来到凤骁之身边,凤骁之正兀自坐在火炉边烤着炭火,身边错落地放着几卷书简跟一些奏折。 “陛下,该进药了。” 凤骁之什么话也没说接过了碗就唇一饮而尽,他自前日冒雪去了天锁重楼回宫后便一直病着,兴许是着了凉,可他自己也知道,其实有大半是因为担心害的。 他喝着药,禅月着空便蹲下身将那些书简稍稍整理了起来,再将奏折放在边上。 “陛下,元大人在殿外候见。”又一名宫女走进来禀报道。 “快宣。”凤骁之闻言将空碗塞给了禅月便站起来,却由于起得太急头晕得厉害而一时没有站稳,禅月见状赶紧扶住他,将已滑落了半边的大裘袍再给他披上。 元晔已只身步入了大殿,他走到凤骁之跟前欲下跪却被凤骁之一把拦住:“你去得够久了,快告诉朕有无线索?” “回禀陛下,微臣是得到了一些线索,只是仍有待验证。”元晔躬身说道。 凤骁之等他说下去。 “陛下可知大凤皇城东南处有一座神殿?” 凤骁之经他一提想了起来,说道:“有,那座神殿在大凤建皇城之前就被废弃了,父皇曾经跟我提到过说原本的都城因为太接近那座神殿,煞气太重,宫殿总会无缘无故遭到雷击跟损毁,所以大凤立朝之后故意迁都至如今的凤京。” 元晔道:“并非是神殿煞气重,而是大凤之前的那个都城煞气重,使得神殿染上了不洁之气,以至遭祸。” “这跟太傅有何关系?”凤骁之问。 “陛下,先前微臣正是从此神殿寻到了阴灵鼎,而今,微臣又在神殿发现了三样东西,臣怀疑那三样物品皆跟应太傅的失踪有关。”元晔道。 凤骁之顿时皱起眉:“阴灵鼎竟然被藏在神殿?早先你为何不说?” 元晔立刻回道:“早先应太傅并未出事,因而那只是一个藏鼎的地点,微臣寻到阴灵鼎便匆忙回禀,也未曾意识到那神殿会再次被牵连进来。” 凤骁之也不想追究过去之事,便道:“那你方才说的三样物品,又是哪三样?” “饕餮云纹大鼎、凤纹墨黑宝剑和……”元晔说到这里明显顿了一顿。 “和什么?” “和三个人的骸骨。” 凤骁之思绪如电转,拧眉便问道:“骸骨?不是尸体?” 元晔点头,说道:“最令微臣不解的便是那三具骸骨,它们没有血肉,均被埋在神殿周围的雪地里,且三人的骨头散乱不一,微臣花费了一些工夫,才确认那些骸骨来自三个人。” “这么说来,便是不能确定这三个人的来历了?”凤骁之问道,他并不提凤纹宝剑,那柄剑是宫中之物,要查出来是何人之物并不难,难的是这种暗杀宫中常有,下令之人恐怕早就安排好了替死鬼,所以根本查无可查,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元晔却道:“微臣见了那三具骸骨之后跟陛下想的一样,可奇怪的是这三具骸骨没有一具是深埋在雪中的,这就说明它们出现在不久之前。” 凤骁之闻言一愣,大凤王朝大半年是下着雪的,唯有新的尸体才会被浅浅埋在雪里,可如今却是三具骸骨,这说明了什么? “依照雪的厚薄,微臣确定它们正是前两天出现的。”元晔接下去道。 “你是说,它们出现的日子,正好是太傅失踪那日?” “正是。” “那又说明了什么?三具骸骨难道跟太傅有关?”凤骁之忍不住要问。 “微臣觉得,那三具骸骨,恐怕跟神殿内的饕餮纹大鼎有关。”元晔道。 “这是何意?” 元晔道:“那饕餮纹大鼎乃神殿之物,臣发现那上面有血迹。” “血迹?”凤骁之一惊,盯紧了元晔问:“何人的血迹?” 元晔摇头:“微臣不知,但微臣想用这些血做一件事。” “何事?” “前段日子微臣去天锁重楼时曾见过应太傅用血唤出了命盘之主,微臣想那鼎上的血若是应太傅的,那么也很可能唤出鼎上的某种神物来……” 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凤骁之一听便问:“你是说……饕餮?” “正是。如此一来,三具骸骨便有了解释。”元晔回答,言下之意,正是饕餮食人,骨头却被吐了出来。 “你想验证此事?”凤骁之问。 “正是,微臣想将大鼎上的血迹刮下来将之加热融化,再滴于命盘之上,应该就能验证出鼎上血迹是否是应太傅身上的血。” “那还不快去!”凤骁之顿时说道。 元晔本来还想说那把宝剑上也有血迹,若大鼎上的血迹不是应太傅的,那么再用宝剑上的血迹验一验,然而此时凤骁之已经迫不及待大步走出了大殿,口中道:“摆驾去天锁重楼。” 见状,元晔赶忙跟上,宝剑之事等先验过大鼎再说也不迟。 叁拾 “他们已经出发了?”嗓音低醇,似也泛着一股糯米清香。 “是的,大人。” 优美的手指把玩着手中小巧的青瓷杯,一身雍容华贵的男子露出淡淡的笑,低垂着的睫并未抬起,便道:“饕餮食人,看来是真的了。” “下官已查过,侍卫张德方、太御姚顺,以及太监胡福三人都是太后的人,目前皆已下落不明。下官还查到,姚顺因幼年时曾被马车轧伤过骨头,在他右腿胫骨处有一个凹口,如今元大人带回来的骨头里便有一块这样的伤骨。” 杨宗月点头,淡淡道:“太后一再否认,只等寿宴那日治他的罪,以求顺理成章,若我猜得不错,她必定早知他并没有死,欲再次下手。” 本以为寿宴上会有何刁难,不想这次其实安排在了寿宴之前,一动手便是雷霆之势,着实让人措手不及。 只是让他不明白的是,为何凰青要杀他? “是命盘之主找到了他的下落么?”轻晃着杯子,他倒是有点好奇那命盘之主究竟是何长相。 “不是,北国天香公主最擅长结界之术,应太傅的气息过于虚弱,所以尽管元大人设法唤出了命盘之主,可连他都没有办法感应到应太傅确切的行踪。” “哦?”杨宗月微微蹙了蹙眉,长指扶着光洁的下巴喃喃道:“看来他真是被伤到了,这真是糟糕……” “只是命盘之主确定了一点,饕餮是往鬼谷墟的方向行去的。” “鬼谷墟……”杨宗月重复了一遍,再问:“你的人探到了什么?” “天香公主三日前在凤京出现过,同行的还有天香阁东方分坛坛主朱璃。” “听说鬼谷墟住的是一个隐士……” “回大人,那人名叫傅颜青,下官……一时查不到他的来历。” “唔……我知道了。”杨宗月点了点头,抬眸道:“天香阁纵是再隐秘,毕竟在大凤境内,既已有了那么多线索,那么他必在鬼谷墟无疑,只是还需确定一点——” “大人可是在想应太傅是否自愿?” 杨宗月一听这话不由低低笑了起来,眼神闪烁道:“徐量,有时候你就是聪明过了头,北国的人谁都能怀疑,就是不能怀疑他,知道了么?”后面四个字他说得极轻巧,分量却很重,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躬身站在他面前的徐量心神凛了凛,便道:“下官知晓了。” “从凤京去鬼谷墟的路并不远,看来我们也是时候动身了。”杨宗月说罢便站了起来。 徐量吃了一惊,问道:“大人您要亲自去?” “是嫌我去碍事么?”杨宗月眯了眼,随后淡道:“反正保护一个人也是保护,保护两个人也是保护,我不放心他,得亲自走一趟把他给接回来。” “知道了,大人。” 杨宗月又吩咐道:“你速去准备,顺便叫继延备好人马,再派人跟端将军说一声,叫他注意凤京动向,我们这就走出发。” “是。”徐量应道。 ------------------------------------------------------- 应皇天在看石雕。 他已经能下床走动,可并不能走得太远,所以大部分时间,他都只能在古月轩里看看傅颜青的字画和石雕。 “这块是绿青田,没有一点杂质,露天开采。”傅颜青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也似不含一丝杂质,清清淡淡的。 “你很擅长雕刻。”应皇天把玩手中一颗墨绿的小石头,上面的篆体字刀法随意,极为浅薄,浅浅的如同浮雕,影影绰绰。 “其中有一些是出自天香公主之手。”傅颜青道。 应皇天垂眸片刻,淡淡说道:“你转告她,若她再不动手,以后就不再有机会了。” 傅颜青注视他被黑发遮盖了一大半的侧脸,开口道:“你也知道她下不了手的理由。” “她若心软,吃亏的是她自己。”无比淡漠的声音,空的什么都没有。 “难道你希望她复国?”傅颜青反问。 应皇天放下手中的那块石头,转过脸看着傅颜青,只道:“她心里恨,谁也帮不了她。” “那你呢?” “她要恨是她的事,与我无关。” 这句话薄情到了极点,着实让傅颜青怔住:“所以,你眼里从没有她?”他忽地心痛,为她心痛。 “叫她放弃,否则,我也救不了她。”应皇天淡淡道。 傅颜青不由一叹,便道:“她若能甘心放弃,她就不是梵心蓠,除非——”他抬眸,也许能阻止她的只有眼前这个人,可是很明显应皇天什么也不愿说,梵心蓠想知道的答案永远都不可能从他的口中得到。 应皇天对着他的眼睛,平平道:“我有不能说的理由,就像你离世而居,也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一样。” 傅颜青温润的眼不易察觉地闪过一抹难明的情绪,似是因他这句话震动了一下,便又恢复了一贯的温文,笑笑道:“你像是什么都知道。” 应皇天不再开口,视线移至紫檀宝阁中一块雕成螭虎形状的鸡血石上,那石头血色如虹,似是一刀一凿刻出了鲜血,红润欲滴,刺目异常。 古月轩外,却有一个窈窕的身影静静而立,那端着托盘的双手青筋凸起,褪尽了血色。 傅颜青踏出了古月轩,隐隐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香,他不用回眸,便知那人站在墙畔。 “……公主。”他叹息。 “我从未告诉过你,是他教我握刻刀的。”低低婉婉的声音开口道。 傅颜青愣住。 梵心篱转头,她与里面的人一墙之隔,却好像相隔千万里,半晌,她轻轻地道:“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也会雕刻,可我却从未见他用过刀。” 傅颜青不语。 “我忘不了。”她又道。 傅颜青垂下眸。 叁壹 朱璃带着三方分坛坛主步入天香阁见梵心蓠的时候,梵心蓠手中正捏着几枚竹简,她的面色凝重得像是这几枚竹简有千斤重一样,一双修长秀丽的眉死死拧在了一起,甚是纠结。 这竹简的尺寸一看就是私件,并非宫用之物。 “见过公主。”四人一齐向梵心蓠行礼道。 梵心蓠手指揉着眉心,神情微微带着疲惫,她抬起眼来看了她们一眼,便向其中一人开口淡淡道:“池瑶,布藏将军一切都安排妥了么?” “回公主,将军已经布置了三万骑兵在关外待令,另外他还请出了月氏族的一千五百名勇士,供公主调用。”四人中一名紫衣女子回禀道。 “很好,鬼戎那边有无消息?”梵心蓠又问。 “回公主,鬼戎王已命使者前来,正在阁外候见。”池瑶身边的另一名女子说道。 梵心蓠点头,将竹简置于几上,道:“你们可知这位鬼戎王派使者前来所为何事?” 朱璃闻言微一沉吟便道:“自从鬼戎析支部秦忽侯暴毙之后我得到最多的消息便是新王悄悄派兵潜入凤京寻人,前次会见始终不愿与北国结盟,似是跟北国之间有嫌隙未消,可他们若想攻入大凤,却要借用我们在大凤内部的势力,此次派使者前来,必是要寻求一个折中的办法,以求从中获利。” 梵心蓠听后长长叹了一口气,便道:“你说得不错,可他们要找的人,你们却一定想不到。” 朱璃不由皱眉,问道:“难道公主已经知晓?” 梵心蓠垂眸:“我虽不知那人与鬼戎的析支部族之间有何恩怨,却万万没有想到竟会是他。” 听她的口吻,朱璃不由想到了一个人。 梵心蓠对上了朱璃的目光,似是很明了她想到了谁:“不是他,跟他没有关系。” “那么……是谁?”朱璃好奇了。 梵心蓠静默了良久,终是开口:“是傅颜青。” 傅颜青! 怎么会是他? 这是朱璃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人。 “鬼戎王要我们把他交出来,便同意与北国结盟。” ----------------------------------------------------- 傅颜青是在天香阁廊下看见那个人的,那人却没有看见他,因他站的位置并不显眼。 阳光正如鎏金熙落,洒满了整个庭院,仿佛就要溢入蜿蜒的走廊。 廊下那人侧脸一半沐浴在阳光之下,另一半隐着金光,而他的眼睛,跟自己有三分相像,七分的背离。 傅颜青本不会去天香阁找梵心蓠,他跟梵心蓠各居鬼谷墟一所,通常只有梵心蓠找他,他几乎不曾踏入天香阁一步。 只是鬼谷墟的消息,却瞒不过他。 鬼戎析支部派来的使者……竟然是他? 看来……鬼谷墟已非久留之地了。 转身之时,脚步停了片刻。 “秦忽侯的亲信……”应皇天一身长袍抱臂倚栏而立,似是站在他身后有一阵子了,却像是个幽灵一样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他身畔垂落的湿发即便是在阳光下也显出异常浓黑的墨色,没有丝毫反光,此时过分平淡的句子从他嘴里吐出,一个字一个字有如无常的音节,清晰而冷寂:“你相信她吗?” 傅颜青看着那双眼睛,黑黑透透,死死沉沉,可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却又会感觉被慑入了心,在他面前根本无从躲藏。 他怔了良久,低叹一声才道:“就算我相信,我却不希望她为难。” 应皇天静了片刻,却道:“那么,为了她,你会怎么做?” 他这句话问得高高在上,似是天生有权这么问。 傅颜青苦笑,随即抬眸注视眼前的男人,他温润的眸子不知何时变了颜色,只淡淡开口道:“她为的,却是北国。”这句话说出口很苦,他忽然发现有很多事其实他并没有释怀。 ----------------------------------------------------- 梵心蓠将那使者安置妥当之后几乎是立时去找了应皇天,可应皇天只对她淡淡说了一句:“他的事,你只能问他。” “那么,他的事,你知不知道?”梵心蓠很想知道这一点。 “我知道。”应皇天回答得很干脆,却也只有这三个字。 她并不意外他会知道,却意外傅颜青竟会跟北国有关。 当她出现在房门外的时候傅颜青又在练字。 他的手很白很瘦长,肌肤似是紧紧包裹着指骨,看起来有几分透明,而那只手握笔的姿势很端正,有一种沉静的美感。 他没有关门,所以自然也见到了梵心蓠。 “你来了。”他只瞥了她一眼,便垂眸凝神于手中的笔,一笔一笔写字。 “傅公子。”梵心蓠面色有一些苍白,只轻唤了他一声,却不知怎么开口。 “公主有话请说。”傅颜青的神情很专注,他在写一个“磊”字。 那三个“石”字一个比一个高,压得梵心蓠心里很沉。 “公主若无法说出口,我替公主说。”傅颜青一笔一划,起笔略顿,收笔则尖,落笔像刀锋一般凌厉,似是刹那间就能够伤人。 梵心蓠怔怔看着他,眼前的傅颜青似是换了一个人,虽然依旧如往常一般在练字,可她总觉得他的身上,少了一种温润,多了一股杀气。 这双优美瓷玉般的手,一定杀过人。 她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不光是那个人,还有跟她相识了那么久的傅颜青。 她一味追究应皇天的事,从不过问傅颜青的事,这么多年下来,她几乎以为傅颜青这个人没有过去,仿佛他生来就住在鬼谷墟,这里就是他的家。 可她怎么忽略了这个男人静静练字的时候那种无可言喻的孤寂,字里行间隐约的错落,写出“平生零落,倘忘神州”这般心死的句子,那总是温柔的眼神背后,却是一种形容不出来的苍茫。 那是一种想忘的情绪,若非想忘掉一切,他又怎会在此遗世而居? “若傅某自愿跟那名使者回去,公主必定能松一口气。”傅颜青说得简单而淡定,却让梵心蓠觉得好陌生。 “我……”她开口,却还是没有说下去。 傅颜青此刻已经写完了一个句子,他抬起眸看着梵心蓠。 那张美丽的脸庞被忧伤遮扰,让人多了几分怜惜。 傅颜青不由轻轻一叹,他搁下了笔。 然后梵心蓠就听见了他清淡如风的声音低低道:“他曾问我,为了你,我会怎么做?我现在回答你,弱是公主你要我去,我就去。” 他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很坚定,仿佛是在跟她道别。 梵心蓠的心蓦地一震,因他的话,这句话瞬间扰乱了她做了好久的决定,乱得彻底,不知该如何收拾。 她定定注视傅颜青那微带惆怅的眼,把嘴唇咬得紧紧的,就是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然后她看见了案几上傅颜青适才写下的句子—— 衣冠如何磊落? 飞镜如何重磨? 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看试手,补天裂。 傅颜青顺着梵心蓠的视线垂眸,他想补的,其实不过是眼前人的一颗心。 叁贰 应皇天丝毫不意外鬼戎析支部的使者会找到他这里来。 他人在栖霞楼养伤,是傅颜青住的庭院,跟天香阁尚有一院之隔。 除非有人暗示,一个外人通常是找不到这里的。 “早就听说过应太傅……哦不,是应大人的大名,却不想应大人竟然会在这里出现,莫非……是打算重新回到北国,背弃大凤王朝么?”那人脸上带着淡淡的嘲讽,目光有意无意看向应皇天带有黥刺的脸。 “若我没有记错,你是析支部的二殿下,忽允墀。”应皇天连眸也未抬便道,此时一尊小巧的蟠螭石雕摩挲在他手掌之中,侧卧的样子看似病着,却隐有一股暗藏不下的气势,端的是犀利异常。 忽允墀挑眉,开口道:“我知道你曾是北国第一人,认得我并不奇怪,也许你还清楚我的来意。” “你想带我走。”应皇天淡淡道。 “不错。”忽允墀点头。 应皇天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将蟠螭摆在了一边,而那蛟龙的双眼正好对着忽允墀。 “若带不走傅颜青,带走你也是一样,据我所知,大凤王朝的凤王一直命人寻找他的太傅,恐怕他舍不得你就这么死了。”忽允墀慢条斯理说道。 “若想用我去威胁他,殿下恐怕太过天真了。”应皇天闭上了眼,平淡道。 “哦?”忽允墀自是不信:“我倒是要看看威胁不威胁得了他。” “若我是你,不会选择跟北国结盟。”应皇天开口道。 “你当然不愿见到我们跟北国结盟,否则你怎能安然在大凤王朝做你的太傅呢?”忽允墀话中充满了讥讽。 应皇天没有睁眼,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极淡然地道:“莫说是大凤,就算是当年北国这样一个小国你们鬼戎一样奈何不了,至于我,你想动,可以试试看。” 他语调平板异常,可话意实在狂妄,忽允墀听得分明,应皇天的意思是无论是北国还是大凤,只要有他在,鬼戎都休想染指半分。 当然忽允墀十分明白应皇天在激他,可乍听到这番话还是让他怒火中烧,他瞪着应皇天那一张闭眸而淡漠的脸咬牙冷冷嘲讽道:“北国是小人之国,阴谋诡计甚多,我鬼戎岂能跟你们一般见识,是不是啊,应大人?” “若你指的是傅颜青,北国待他不薄。”应皇天连眉也不曾抬一下,只道。 “待他不薄?”忽允墀不由冷笑:“隐瞒他的身世是待他不薄,让他亲手杀死自己的父王是待他不薄?” “那又如何?”应皇天像是这个世界上最无情的人,他对于这些生生死死根本不屑一顾,仿佛无论谁死谁活都跟他无关。 而在他的身上,不管累积多少伤伐背负多少怨恨,从他脸上表现出来的永远都只是那一抹淡然,还有一种似是掌握了生杀大权的凛戾。 忽允墀看着他,不知为何心里忽地多出来一种不安,这个男人在别人口中从来都是一个神秘而暗黑的存在,包括他的父汗在内。 应皇天此人几乎从不出现在人前,却参与了北国大凤这二十多年来所有的大事,无论他到哪里似乎都有话语权,从无例外。 这样一个男人却又为何甘愿做那降国的罪人? 忽允墀不再多言,这个男人正在挑起北国跟鬼戎之间的争端,这对他来说绝无好处。 “来人,把他给我带走,我倒要看看大凤朝的凤王会怎么做。”他话音一落,便从屋外进来几名身穿紫衣的女子,却是天香阁之人。 应皇天没有动,也没有睁眼,只一味地闭目养神。 --------------------------------------------------------- 梵心蓠对应皇天和忽允墀的对话并不知情,她此刻看着身旁的傅颜青一直不语。 因为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身在北国却从不知道傅颜青的存在,也不知道她的哥哥曾经对他做过这样的事。 “好过分……”她低喃,却知道“过分”二字远远无法形容傅颜青对北国的痛恨纠结之情。 “延清王对我很好……”傅颜青只是淡淡地说,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孤儿,却在后来受到了很好的照顾,只是他从不知道那个人对他好,很大一部分的情绪是出自愧疚,越是愧疚就越好,而越好知道了真相之后他才会越痛苦。 所以他没有回北国,更没有回鬼戎,只是远离了尘世,也想远离自己的身世,却不想会在这里遇见梵心蓠。 他本就没有见过北国的公主,所以在不知道的情形下收留了她,而在他知道之后,已是太迟了。 他唯一动心的人,偏偏是延清王的侄女。 “我皇叔,是自杀身亡的。”梵心蓠忽道。 傅颜青垂眸良久,终于点了点头:“这件事,我到后来才知道。” 延清王死的那天,正是他动手的日子。 你想洗清自己的罪孽么? 我活着,替你洗。 这份心思埋得太深,他想除了那个人之外,没人会懂得。 也许,他会对这名女子动心,是因他们体内留着相同的血。 这种血液,让他抗拒不了。 “你……爱他?” 傅颜青点头,他爱那个人,对他来说,他是他曾经的父亲。 “一切都过去了……”傅颜青弯起嘴角笑了笑,这种笑容近似忧伤,藏着深沉的悲哀。 梵心蓠无言,却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也许我不该告诉你,又或许,我只不过想让你知道我不能再逃避——”傅颜青又笑了笑,他不想故意说出这件事让梵心蓠难以抉择,只想让梵心蓠更容易做决定,因为他——本就是鬼戎这边的人。 梵心蓠阻止他说下去,她抬起一只手轻轻捂住了他的唇,视线与那双略带着忧郁的眸子相对,心底涌起了万般情感,是对应皇天不同的,一种怜惜的情感。 这个男人,背负了太多的痛,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的那种疼痛。 “我,不会把你交给他们。”梵心蓠定定道。 傅颜青却摇头了,他从石阶上长身而起,负起双手,声音由于离得比刚才远了几分所以显得有些淡,便听他缓缓开口道:“既然我已经告诉了你,你就没有理由再阻止我,因为——” 他说着垂眸看向梵心蓠,慢慢吐出几个字来:“你是北国的公主。” 梵心蓠看着他不带一丝颜色的双眸,不禁无言以对。 叁叁 鬼谷墟整个被结界笼罩,离得近了蓝袍男子就能感觉得到,只是仍然还不能确切地知晓应皇天所在的具体方位。 而饕餮已现,正背对着元晔一行人站在鬼谷墟的入口前。 元晔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庞大的异兽,它虽然只有一个脑袋,可是皮厚如茧,刀剑不破,上面还有诡异图腾,虽然只是对着它的一个后脑勺,可是包括元晔在内的一行人都不敢出声,生怕它一个回头就把他们吃个精光。 贪甚曰饕,指的便是它的贪食。 “它应该已经找到应公子了。”男子忽然开口,他一袭蓝色云纹襕袍看上去总有几分沉毅,即使站在一行人当中,也能觉出他的与众不同来,他正是被元晔用血迹所唤出来的命盘之主,也是他带着人一路寻到此地。 他话音刚落饕餮忽又消失不见,地面上落下一个又一个的深影,便知饕餮已进入了鬼谷墟。 ------------------------------------------------- 忽允墀万万不料这个应皇天竟然连碰都碰不得。 那几名紫衣女子本欲上前缚住应皇天,可连手指都没有碰到便听房梁之上轰然巨响,直让人觉得惊天动地,然后房震屋塌,又似有一个庞然大物落入了房中,因为原本好端端的房子刹那间多了一个巨大的窟窿,明晃晃地让人一抬首便看见头顶那湛蓝的天空。 “应公子,我们来晚了。”随后一个身影飘然入了屋,忽允墀根本来不及看清楚,只觉蓝色一晃而过,一名蓝袍男子就突兀地出现在应皇天的跟前。 忽允墀呆呆站立看着这一幕,心里逐渐有了一种不祥之感。 就听应皇天轻喝一声:“住口。” 忽允墀还不明白那是什么,屋外飞奔而来的梵心蓠已一语道破:“饕餮!” 名字一被唤出,饕餮的巨大的身形霎时间现形,它那张的老大老大的嘴巴正对着忽允墀,那个巨大的脑袋因大咧着嘴看上去似乎在笑,怎么看都觉得有点滑稽。 然而忽允墀却不会认为它滑稽,他只差没有一屁股坐在地上,而到了现在他才明白应皇天的那句“住口”是什么意思——他差一点就要被这个可怕的怪物给一口吞掉! 只是,这个地方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怪物? 是因为应皇天? 他惊魂不定地看着正从榻上起身的那人,总觉得此时此刻有一股煞气自那人身上散发而出,压迫着整个房间。 “应太傅,元晔奉陛下之命特来接您回宫。”栖霞楼外又一人恭恭谨谨的声音传来,显示出应皇天在大凤朝地位的尊贵。 梵心蓠赶到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但她一言不发,只一味盯着应皇天,像是从来就不认得这个人。 他身边的命盘之主,他跟前的饕餮,梵心蓠很清楚,即便是术法再高强的人,也绝不可能做到像应皇天这样,让这些不是人的神怪为他保驾护航。 “你……为什么要来北国?”她不禁问出了之前从未想过的问题,既然应皇天有这些神怪在身边,又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为何偏偏要毁了北国,守护大凤? “为什么要接近我哥?” 你跟他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究竟、有什么仇怨? 梵心蓠定定地看着他,定定地问。 应皇天缓缓摇头,缓缓开口,却不是对她:“我们走。” “难道我这辈子都不可能知道?连死也不能瞑目?”梵心蓠挡住了他,抬起头看着他。 应皇天那双漆黑的眼睛盯着她,看着她眼底的那一抹绝望,过了半响才又摇头:“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你不说,又怎么知道我不会相信?”梵心蓠反问。 应皇天淡淡垂眸,过了很久,他开了口,声音平淡,听来却是幽幽暗暗:“他是自杀,你信我吗?” 梵心蓠情不自禁倒退了两步,她呆呆愣愣地瞪着应皇天不语,她知道应皇天从不开玩笑,从不,可是—— 没有比这个更可笑的玩笑了,好端端的哥哥、他为什么要自杀? 应皇天看着梵心篱,嘴角似乎微微浮动了一下,可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依然什么也看不清晰。 “你莫要忘了,他有惊算之才、预示之力,他的这些能力会使他做下某些决定,而他的决定总是最正确的,这些你应该都清楚。” 梵心蓠蓦地一颗心纠结了,她咬唇颤道:“所以,你是说……这一切其实跟你无关,都是我哥的意思?难道他算出了北国一定战败?难道是他要你降敌?是他要北国灭亡?”她越说越激动,越说越不能自己,她不信他了,这样的事叫她怎么能信?怎么愿意信? 应皇天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只淡淡道:“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事实早已注定,我不会叫你认命,可是你应该看清形势,因为你是他唯一放不下的人。” 只是如此而已吗?梵心蓠看着眼前这双熟悉万分却又如陌生如斯的眼睛,那里面的平淡跟无动于衷从来都是如此,似乎他从来就只是一个局外人,从来也不会为了任何人而动心。 可是,人……孰能无情? 梵心蓠不明白,她此时此刻也不想明白了,无论应皇天告诉她的是什么,她只知道自己走到了这一步,是万万不可能回头的。 所以她终是开了口,她看着应皇天的那双眸子带着一种彻痛跟一种彻悟,她的声音变回了往日的坚定,她是昔日的北国公主,她慢慢摇头,慢慢说出了一句话:“我不会让忽允墀带走你,但也不能让你回到凤王身边。” 她不再期待什么答案,也许应皇天说的她该信,可她又不能信,她信或不信不在她,在最后的事实,在于北国能不能复国,在于她做的这一切有没有意义。 是不是在他眼里,一切其实都毫无意义? 楼外响起兵刃相接的声音,朱璃握着剑冲了进来,梵心蓠已举起双手将食指慢慢合并,手掌慢慢收拢。 “公主!”朱璃来不及对屋里那只庞然大兽吃惊,便已面对梵心篱的质问:“是你告诉忽允墀他在这里的?” “我……”朱璃只说了一个字,看了看一旁早已双腿发软的忽允墀。 “我知道你的心比我坚定,你甚至比我更恨这一切……”为了爱,才更恨,朱璃的爱,给了一个曾一统北国的男人,她不知道这个理由好不好,是否不够堂皇,可却已足够。 公主……她打算做什么? 那个张大嘴的庞然大物又是什么? 叁肆 “三十三天,三十三帝,诸天隐讳,诸地隐名,诸神隐韵,天中之音,地中之灵,以禳不详,成济一切,金阙玉房,大有神功,怒动天地,日月失光,倾死灭亡……”自梵心蓠口中念来的是正宗无量音,无量一者变通无常,二者变化无量,字含神秘之音,言无韵丽,曲无华宛,故谓玄奥,难可寻详,却能通达天地,殊类异方,是咒术中最难达到的境界。 梵心蓠为“梵”氏一族,天生秉承巫咒之术,又通天梵之音,所以这种秘咒从她口中念来如神烟蔚青,消遥玉京,至化冥冥。 而这种咒术又是为“隐语”,隐在神前,四万天劫一传,极难得一闻,却不想在这里听到。 蓝袍男子口中缓缓吐出八个字来:“须延明首,法揽菩昙。”随后,闭目凝神,口中节节念道:“度魂更生,九色之麾,十绝之幡,菩提昙颐,得之不倾……” 他们这是在斗法,梵心蓠念咒之时屋内金光隐隐浮现,饕餮身上刻着的咒纹像是就要燃烧起来,搞得饕餮怪叫连连,一时间蹦跳转圈,样子好不滑稽,看样子就连它也受到了咒语的牵连。 而当蓝袍男子念出那几句话的时候整个屋内却像是又多了一层白茫茫的保护膜,隐隐压下了金光,然后从栖霞楼开始大地震动,瓦砾纷纷落下。 顿时屋内金光白芒相间,看上去只觉混乱异常。 应皇天本已闭目,却在闻到一股极淡的梅香时蓦然睁眼,光芒之中紫袍微现,一身雍容华贵,似有一只优美如玉的手伸向了自己,依然是一贯懒懒的眸子,然而那双眼里并没有因咒术形成的幻境,似也不在意那些快要震塌的房屋,却有自己的倒影。 是他…… 应皇天很少有表情的脸似是微微怔了怔,蹙眉问道:“你怎么来了?” 杨宗月一脸理所当然,淡淡笑道:“我亲自来接你,不好吗?” 那手始终是伸向应皇天,地动天摇之间,应皇天欲言又止,却还来不及说什么,只得拉住了那只手。 在手指相碰触的一刹那,耳中似有轰响,白芒滚滚如波浪流泻不停,溢出了屋子,再将整个鬼谷墟淹没。 ------------------------------------------------------------ 杨宗月醒来的时候是在一片青草丛中,朦朦胧胧的视线里天空是湛蓝湛蓝的,似有几只蝴蝶在脸畔起舞。 微微转眸,却见一人长发遮去了脸容,衮袖锦衣铺开了一地,一身冷寂缠绕,却又因一地的青草气息将之掩去了几分,显得异常沉静。 坐起身缓缓凑近了那张倾动的脸,用手指轻轻拨开他的发丝,闭眸的脸容在光晕下比在重楼里面要苍白得多,看上去没有一丝血色,连嘴唇也是苍白苍白的。 杨宗月微微蹙眉,视线又瞥到了他领口以下那片被血濡湿的衣襟,一眼便是一片暗红,血色蔓延了一整片,看似之前的伤口又裂了开来,好像很严重。 刚想用手指解开他的外袍查看伤势,却发现他的眼睫动了动,杨宗月停下手指的动作,目不转睛凝视他的脸。 下一刻应皇天睁开了眼睛,然后对上了一人懒极的笑脸。 看见他,应皇天似是微微蹙了一下眉,却没有开口。 “你在生气?”杨宗月瞅着应皇天,手指不安分地玩起延绵在草丛里的几缕发丝,指尖沾上了一抹湿润。 应皇天看了他片刻,也不回答,只是撑着地面坐了起来,发丝瞬间自杨宗月指尖溜走。 “我们怎么会在这里?”杨宗月也不在意他的沉默,因为这个人向来都是这样,他早已见怪不怪了。 “你破坏结界擅自闯进来,没有受伤已是不错。”应皇天简单地答,他顿了顿又道:“你身上应该有一些避咒之物。” “是吗?”杨宗月似是有些意外,垂眸半响,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块环形古玉,因中间断开而被绳索缚紧,四角为人形伏抱其上,双腿呈鱼尾形,上面刻有符文,整块玉由白鸡骨玉雕琢而成,他拎着古玉从圆环中看向应皇天,问道:“是这个?” 应皇天点头。 杨宗月看着这块玉玦,倒是想不到这么个小玩意儿能抵御强大的咒术,他正在好奇,便听应皇天淡淡道:“神、术、物相连,你收好它就是了。” 杨宗月闻言,忽对着应皇天笑说:“那我们一人一半,可好?”他说罢也不等应皇天反应,手指灵活地解开绳索,将本来就破碎的玉环解开了一半,然后塞到了应皇天的手里。 应皇天看着手中的半块玉玦不由一怔,遂盯着杨宗月。 在他面前,杨宗月的表情一向带着贯有的闲散跟那种不以为意,他行事向来不按常理且随心所欲,贵为凤阳王的他有时候玩心却很重,恐怕整个大凤王朝也只有这个人才敢在应皇天跟前那么肆无忌惮。 “干嘛这么看我?”杨宗月眯了眼,对视应皇天那双黑沉的眸,每次望着这双眸,他就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应皇天显然没有搭腔的打算,将玉玦一收便缓缓站了起来。 杨宗月依然懒懒地坐在草地上,仔细收好另一半,唇角的淡笑似是带着几分得意。 “那边还有一只怪东西,也是跟着我们一起来的吗?”杨宗月随意说道,他醒来的时候就看到河畔那边有东西蹦蹦跳跳的,一开始还不知道是什么,后来才想起之前进鬼谷墟栖霞楼的时候好像也曾见过它。 只不过好好的神兽在他口中却成了“怪东西”,想来这个词也只有凤阳王杨宗月才说得出来。 “嗯。”应皇天淡淡应了一声,看向饕餮。 “它又是怎么跟来的?” “它是被我的血唤出来的,自然会跟着我。”应皇天回答。 杨宗月表示了解地点头,随即又问:“那么若我不来,现在你又会在哪里?” “北国的神殿。”应皇天道。 梵心蓠一开始便打算取他跟饕餮的性命,可被命盘之主打乱,差点成了逆咒,梵心蓠只好中途改换咒术转而将应皇天送回北国,可杨宗月的出现太过突然,一时打破了整个平衡,所以才会被送到这个连他也不清楚的地方。 “这里,又是哪里?”杨宗月一脸的笑。 “你的问题太多了。”应皇天看着杨宗月,只用他一贯平板的声音淡淡道。 杨宗月不在意地耸肩,起身的时候拍拍身上黏的草沫,动作中总带有几分清闲,看上去好不优雅。 “那么……”他又开口,应皇天忍不住蹙起了眉,晴空下,那双深邃的眸带着无限慵懒的笑意,映入了应皇天的眼帘。 “……我们,该如何回家?” 叁伍 该如何回家,这是个问题。 他们的家在凤京皇城之内,可这里绝不是凤京。 走出那片青草地,一眼望见的,是一个偏僻的小镇。 应皇天和杨宗月两个人的出现,几乎让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他们身上,古朴街上的行人,街头的小贩,出来打扫的下人,玩耍的孩子们……因为他们不同寻常的穿着,还有一身王公贵族的气质,却又偏偏没有一顶轿子跟任何随从,这种情形让镇上的人们看上去觉得十分怪异。 “他们……是否看见了你身后的那个怪东西?”杨宗月垂眸瞧瞧自己,再转眸看看应皇天,除了身上的衣服比较特殊之外身上脸上并没有什么别的突兀的东西,可为什么那些人都用像看稀有动物一样的眼神看着他们? 应皇天摇头,淡淡道:“他们看不见它。” “是嘛……”杨宗月却不大相信,他回眸瞥了身后跟着他们一蹦一跳过来的饕餮一眼,对上了那对灯笼般诡异的大眼睛,神情里便多了几分玩味,口中喃喃道:“近看你的宠物……啧,还真不是一般的怪。” “你再一直看后面,人家就会当你是怪物了。”应皇天的语调还是一样没什么温度,可话语里面却是难得的调侃。 杨宗月扬起唇,他淡淡笑了起来,其实不仅那些人看他们会觉得奇怪,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这种情形很诡异,跟应皇天单独走在陌生的小镇上不说,后面还跟了一只只有他们能看得见的古怪神兽,这种状况整个大凤王朝除了他之外恐怕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能遇上。 然后,杨宗月没由来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他不禁停下了脚步。 “对了……” 应皇天闻言回眸,看着杨宗月。 杨宗月的笑在不经意下加深了几分,看起来有些难以捉摸,甚至还多了几分深沉,他低低开口问了应皇天一句话:“你身上……有银子吗?” 应皇天漆黑的眸盯着他看,没有说话。 银子,他应皇天何曾出过重楼,怎么可能带银子? 看他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杨宗月不由笑了起来,他双手一摊,却是用很愉悦的口吻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也没有。”说完他又主动加上了一句:“就连一枚铜钱也没有。”简直是两袖清风,空空如也。 他堂堂凤阳王在凤京怎么可能有需要用到银子的地方,更是没有想过会有遇到像现在这种状况的一日,只是不知为何,他丝毫不觉得困扰,反而觉得很有趣,比起身无分文的窘境,他更想知道应皇天打算如何处理这种麻烦。 ------------------------------------------------------------ 应皇天直接找上了小镇唯一的一家骨董店。 古玩商向来都存在,而且总是很有钱,只要是足够有价值的东西,他们不会吝于出价。 应皇天从袖中取出一物,他正要进去,却被杨宗月一把拉住了。 应皇天转眸看着杨宗月,没响。 “你想做什么?”杨宗月瞪着他手中的东西问。 “你说呢?”应皇天垂眸,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知道,我是想问你手中的东西是什么?”杨宗月当然知道他是想拿手上的东西去骨董店换取他们所需要的银子,因为要回凤京他们不仅需要马车还需要住宿,却偏偏不能透露行踪,因他们毕竟身处大凤,梵心蓠中途改换的咒术力量有限,并没能送他们到更遥远的地方,他很清楚要取应皇天性命的人不可能就那么轻易罢手。 应皇天没有说话,只是摊开手掌,让杨宗月自己看他手上的物品。 这是一枚玉印,整个用白玉雕琢而成,手掌便能覆盖其大小,上有少见的曲纹和勾莲雷纹作装饰,蛟龙纽,附系黄色绶带。 杨宗月一见便知这玉印极其特殊,玉印虽普遍,可印身雕有纹饰的却极少,再加上这么一只完整细致的蛟龙连着整块玉就更为罕见,而金黄绶带自古只有王族能使用,他不由将玉玺拿在手里翻了个身,瞧见了玉身上的刻文和底部大篆铭刻的“鄂王红玺”四个字。 鄂王红…… 杨宗月锁起了眉,北国追溯至今,并无鄂王这一称号,那么还有谁曾经是“鄂王”? 举凡皇族贵戚自小接触宝物骨董,真假一见便知,先不论玉质真假,只凭玉身刻字便能知其一二,但见这四字轻重有法,屈伸得神,定是真迹,除此之外,这玉印也被保管得极好,除去白玉边缘一点凝碧深红之外并无半点破损,显然是有人将之一直贴身收藏,因此这枚玉印不仅是真品,而且是极其珍贵之物,可如今却被应皇天随随便便就拿出来打算用来换成路费,暂且不论它的来历究竟如何,杨宗月却不肯答应就这么简单把它换掉。 他虽不看重什么骨董珍品,可对应皇天的好奇一直存在,从第一次见面至今没有少去半分,如今见到这样一枚玉印,他怎么可能让应皇天轻易转手他人? “这个……是别人送你的?”杨宗月抬眸锁住应皇天的黑瞳出声问了,他虽然是在问,心里却已经认定了。 应皇天点头。 “送你的人呢?”杨宗月又问。 “不在此间。”应皇天注视杨宗月答。 杨宗月蹙眉,“不在此间”是什么意思? 可是见应皇天的神色,似是不愿多言。 杨宗月想了想,就问:“所以你打算不要它了?” 虽说应皇天的确会做这种事,可是这枚玉印看起来实在很是特殊,杨宗月总觉得好像不能让应皇天就这么把它给出去了。 应皇天看了杨宗月半响,道:“我之前没有用到它的地方,现在有了,所以就用了。”他说得再正常不过,仿佛这只是一件很普通的物品,他只不过用来做该做的事罢了。 可……这是什么逻辑? 杨宗月闻言一怔,应皇天又道:“你之前给我半块玉玦,难道只能看不能用?” 杨宗月忍不住瞪他,他说得的确没错,可此玉非彼玉,难道在他心里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身外之物? “总之不行,这个我没收,回宫还你,我们另想他法。”一丝精明闪过他的眼,脑中隐隐浮现一个念头,然后趁着应皇天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先把手中的玉印揣入了怀里。 应皇天似是一怔,盯着杨宗月不语,一样的面无表情,过了片刻便道:“你要的话,就拿去。”他的语气很淡,一无半点情绪。 杨宗月直直注视应皇天,某种不明所以的情绪突兀地涌上心头,对于这个人,他不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就像此时揣入了怀里的玉印的来历,他清楚自己就算是挑明了问应皇天也绝不会对他说明,所以他也不问,他只希望有一天,应皇天能亲口告诉他一些事,即便只是一些很小的事—— 只要……是跟他相关。 黑幽色的瞳映出了无情而淡薄的身影,杨宗月低低扬唇,神情里忽现几分执着,却也看不清晰,只让人被他一贯的慵懒所迷惑。 也许这一天……并不会太过久远。 叁陆 风月骨董店正是这个小镇唯一的骨董店,听说这间骨董店已经在这个小镇历经了三代,骨董店的小楼看着不起眼,却经常会有商家上门买卖,余大富就是其中之一。 “我说风老啊,这可是上古的真品,我到手可是费了一番功夫呐。”余大富摇着紫金玉骨扇,富贵的圆脸上一副傲慢的神情,冲着坐在他对面悠闲喝茶的一个看起来像是被岁月风干了的干瘪老人开口说着。 老人的眼睛眯着,仿佛听不见他说话似的,径自品茶,看上去就跟店里的摆设一样,十分的古朴风雅,他一味品茶,就是没有开口的意思。 不过余大富还是觉得今天这个风老头有些奇怪,尽管以往风老头也懒得搭理他,今天这个却好像和善了许多。 等老人把茶慢慢喝完了,才慢吞吞地开口说了四个字:“非也,非也。” “非也?”老人的话显然不是余大富爱听的,他的眼珠子瞪了出来,本来小小的圆眼睛就显得更加圆了,他把扇子一收敲了敲带有云纹镶边的几面:“风老头,你给我说清楚。”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这个瓮可是花了他足足三千金呐。 他们在讨论的正是眼前一只古瓮,这只瓮为陶制,形状奇诡,色彩斑斓,映以大镜屏,看上去光怪陆离,绚烂夺目,四周还有蝌蚪大小的篆籀文,字迹倒是有些斑驳了,一见便是年代久远之物。 老人闭着眼睛摇头:“反正我这里不能收,因为它不值钱。”他说着还加了一句:“不仅不值你买的数,连分文都不需要。” “什么?”余大富一拍案几跳了起来,忍不住用扇子指着老人说道:“风老头你说什么?你倒说说看它不值钱在哪里?” “你不妨用水冲冲看,保准变成一摊烂泥。”老人的表情看来很替余大富惋惜,不停地摇着头。 “你又要骗我!上次被你骗害我敲碎了一块和田玉。”余大富恶狠狠地瞪着他。 风老头呵呵笑,拿起桌上的茶壶替自己又斟满了一杯茶。 余大富正待开口说话,骨董店的门口施施然走来两个人——这是两个一见就会让人觉得身份很不一般的男人。 余大富的眼睛顿时就亮了起来。 他们侧首低语像是在说着什么,左边一名男子看上去笑得有些蹊跷,一身淡紫衣袍镶着精致华贵的刺绣,余大富向来识货,一见便知这刺绣乃皇城宫中之物。 而另一人……面无表情淡薄敛睫的样子带着一种无端的冷寂,却似又能掀起惊心动魄的风华,风老头抬眸瞥了一眼,随即继续低头喝茶,并不去招呼。 余大富的眼睛滴溜溜转,也没有开口,而是拾起茶壶也给自己斟了一杯静坐观其变,只是当他喝了一口茶之后整张圆脸就皱了起来,心里不禁暗骂这风老头的茶也忒苦了点。 两名男子缓步走了进来,一眼就能看见店里陈着的那只大瓮。 看了一眼之后,先摇头的是那名身穿紫袍的男子。 他睇着这只瓮,然后弯下腰来曲起长指敲了敲,听听声音之后眉心微蹙,一脸不甚满意的样子,于是开始摇头,嘴上说着两个字:“不好。” 他身边那人却只是轻轻用眼角瞟了一下,就走向右边的一排桃木花架,什么话也没有说。 紫袍男子转身,很随意地对身边的人开口说了一句道:“用它来养鱼,可好?” 余大富闻言眉角不由微微抽搐了一下。 那人却摇头,显然是不赞同的。 “哦?”紫袍男子摸摸下巴,声音带着一丝笑说道:“你是嫌它质地不纯?” “嗯。”那人点头。 “没关系,如果鱼死了可以拿来喂小花。”回答的倒干脆。 小花?余大富的眉角又再度狠狠抽搐了一下。 “你什么时候养的小花?”那人问了。 “就刚刚。”紫袍男子笑得好不清雅。 余大富忍无可忍,刚要跳起来走上前,却被身边的风老头一把拉住,风老头对他摇摇头,再挤挤眼,余大富看不懂,他瞪他,什么意思? 风老头再挤挤眼。 余大富皱眉,他还是看不懂。 风老头叹气了,然后慢条斯理从衣袖里掏出一枚钱币给余大富看,意思是生意到了,叫他稍安勿躁。 余大富算是看明白了风老头的意思,他就慢慢坐了回去,又瞪了风老头一眼。 风老头眯起眼笑了笑,又开始自斟自饮,不去理他。 余大富无奈,只好又把注意力转向那两名说他的瓮不中用的男子身上,他们现在正站在一只翠绿色的龙纹觥前。 “这只龙的样子不错。” 这是一只呈牛角状的觥,首部为龙头状,上铸双角,龙口有齿,其间隙可作注酒之用,龙背作盖,上有纽状捉手,下承方形圈足,形状看上去很奇特。“你看呢?”紫袍男子忽问。 那人摇头。 紫袍男子见状喃喃地道:“也是,龙缺一指有失祥瑞,不能用做寿礼。” “嗯。” “换别的。”紫袍男子放下龙纹觥,视线瞥到了一边一把精巧的玉梳上:“这把梳子,我要了。”他指了指说。这把梳通体雪白,晓月形状,温润似脂,美不胜收。 两人将风月骨董店逛了个遍,随意闲聊着里头那些或稀奇或古怪或珍贵的古物,余大富听着也算是明白了一些大概,心里猜测着这两个人是要给某个大人物送贺礼做寿,他时不时还听那两名男子提到“凤京”、“宫里”等字眼,余大富不是没有去过凤京,他身为古玩商,对凤京里的那些达官权贵早就摸的一清二楚,而这两个人的穿着谈吐自然绝非穷乡僻壤里的人,只是他始终还不能确定他们的身份来历。 正想着,他们已经朝这边走来,却不是走向余大富的,而是直接来到风老头面前。 “这里的老板是老先生您?”开口的是那名始终一脸淡雅笑容的紫袍男子,他端然而立,便是如此温文有礼的态度,竟也暗暗隐藏了一股无端的威压之感。 他的雍然气度,自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味道。 这种人识人自然很准。 只有余大富在一旁气闷,他们凭什么就一眼认定了这么个朴素的小老头是骨董店的老板? “正是老朽,两位先坐一下,老朽去沏一壶茶来。”风老头站起来抬手示意,脸上笑容十分可掬,说着拎起案几上的茶壶慢悠悠溜达到了后堂。 切! 余大富有点不满风老头的态度,他在这间骨董店来去许多次,也没见风老头主动倒茶斟水给自己一回的。 “你觉得如何?”紫袍男子坐下之后看着身旁的人问道。 另一名男子稍一点头,淡淡道:“你决定。”他的声音在近距离的情况下有种奇妙的华丽感,却由于太过平板而失了某种温度。 余大富明显感觉到身上有一股凉意,却发现开口回答的男子一头长发竟是湿的,似乎就连他的全身上下都带着一股浓浓的水气。 刚才都没有这种感觉啊……余大富纳闷起来,还没来得及多想,便听紫袍男子蹙眉说道:“太后寿辰就是最近了,这里离凤京还要半个月的路程,你的病还没好,要按时赶回去恐怕有点困难。” 什么?太后?余大富心里一惊,赶忙竖起了耳朵。太后寿辰举国上下都知道,他自然也不例外,可他始终没把这两个人跟太后大寿的事联系起来。 “我的病不碍事。”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这里又没有好的大夫……”紫袍男子很困扰地蹙起眉咕哝。 “镇外的城里倒是有一位有名的大夫。”趁着风老头不在,余大富忍不住插嘴说道。 紫袍男子仿佛才看见一直坐在案几旁的余大富,微微一笑便道:“哦?那正好了,我的这位朋友身子不好,届时经过城里正好带他去看一看。”说罢他有意无意地又加了一句:“不过到时……不知是否方便请你带个路?” 余大富心中早已暗暗打算要接近这两个人打听一下他们欲买什么东西做贺礼,这时一听这话当然求之不得答应下来说道:“方便、当然方便。” “如此我们就先谢过了。”紫袍男子微笑,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 “那么,请问两位……尊姓大名?”余大富始终最好奇他们的身份,这时微带一丝犹豫便问了出来。 “我们——”紫袍男子下意识看了看身旁那个无动于衷的人一眼,扬唇淡淡一笑说道:“这个……暂时还不能够告诉你,不过——”他故作神秘的一顿,从怀里取出了自己的私印来,钱财物品一概没有,私印肯定不能没有。 他的印是青玉质地,一见便知是属上上品,尤其是凤首做钮,要知即便是在凤京能用得上凤首钮做私印的是极少的,除了皇室一族。 紫袍男子没有把私印底下的字给余大富看,只给他看了一个“凤”字。 余大富忍不住惊了惊,若这印不是偷来的,那么眼前这名男子可是货真价实的皇族中人了。 “小人余大富,见过……”余大富慌忙起身,怎么看紫袍男子也不会是前者,那么必定就是皇宫中的大人物了。 紫袍男子淡淡摆手,示意他坐下,随后便开口道:“我们只是私访,并不欲泄漏身份,况且太后寿辰在即,尤其我这位朋友身份更不一般,你说你叫余……大富?” “正是。”余大富神情明显恭谨起来,说话也一板一眼的,而听紫袍男子说到他身边的那位朋友,却让他更是吃了一惊。 紫袍男子的身份本就很不一般了,那么这个透露着一身冷清气息的男子岂不是更加尊贵? 紫袍男子点点头,又道:“说是私访,其实可以说顺便来游玩,于是便没带几个人,而我这位朋友最近受了点风寒,侍卫们都被我派出去寻医了。” “小人这就带……两位去城里见那位大夫。”余大富闻言立即说道。 紫袍男子微一点头,便道:“这样也好,不过还要麻烦你一件事。” “请说。” “我们选了几样物品想一并带回去,一会儿看大夫的时候我给你列一张单子,麻烦你来取一下。” 余大富一口答应下来。 “这样的话我们便尽快动身。”紫袍男子说着便站了起来,他身旁的那人依然什么话也没有说。 “那么……两位带来的人怎么办?” “这个无妨,会有人告诉他们的,人多了反而会引人注目。”紫袍男子道。 “是、是。” “记着——”紫袍男子忽然盯紧了余大富,那双深邃的眸让余大富顿时感觉头皮一阵发紧:“不准向任何人泄漏了我们的身份。” 余大富赶紧点头,随着两名男子走出了风月骨董店。 风老头提着一壶新煮的茶走了出来,面对空无一人的骨董店,他好像什么感觉都没有,也没了方才面对余大富时的高深莫测,更是完全忘了他刚刚是要沏茶招待客人的事。 微涩却香到了骨子里的茶水入了喉,风老头继续坐在店里等待他的客人。 叁柒 当感觉药味浓重到几乎熏透了整间屋子的时候,杨宗月忍不住皱起眉来。 城里的大夫是一位六旬老者,他正在替应皇天把脉,却不知怎么的眉头越锁越紧,连着额上眼角的皱纹都皱成了一团,看不清楚表情。 应皇天胸前的伤势并没有好,伤口有些怵目,缠在身上的白布拆出来的时候透着鲜红色的血,很明显那伤并没有结痂,杨宗月纠结了表情忍不住问他:“你究竟是几时受的伤?” “不久前。”应皇天语气寥寥,他倚在榻上径自闭目,嗓音低的似是没了声息。 “你被接走的那天?”杨宗月看着他又问。 “嗯。” “是谁伤了你的?” 应皇天静了静,睁开眸看他,然后开口缓缓吐出三个字来:“不认得。” 杨宗月无语,又问:“是不是凤飞燕带来的人?” “是。” “果然。”杨宗月垂眸,眼底闪过一抹微淡的光,低低沉沉的声音里似是多了一分冷然。 应皇天在大凤王朝的身份特殊,可杨宗月十分清楚他一直都只有一个人,十年里他并不是没有培养自己势力的机会,只是应皇天这个人似是从来就不屑于名利地位,否则怎么可能会甘愿以降臣这种身份留在大凤?他的目的他并不清楚,可是到目前为止,应皇天还是他凤阳王的朋友,那个人要动他自是容易,可偏偏没有把这一点算进去。 只是他现在更担心应皇天的伤势,即便这个人什么也没有说,但杨宗月从他低乏之极的声音里便能听出些许端倪来。 “他的伤势,应该还不能赶路?” 仍在把脉的老者闻言缓缓摇头,却不开口,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下手,一脸凝重地看了应皇天的脸色片刻方才转头对一旁的杨宗月说:“这一剑伤到了骨头,而且这位公子身上的寒气太重,这伤恐怕很难痊愈。” 杨宗月闻言不禁蹙起眉来,他看着老者问道:“很难痊愈……是什么意思?”他知道应皇天伤的很重,因为伤口一直没有结痂,此时看着应皇天那略显青白的肤色上这道寸许长的蜿蜒血口,他很难想象被这一剑刺入身体时的疼痛,他清楚的是应皇天连之前的伤伐都还没有时间好好调养,现在加上的这一剑分明是雪上加霜,而这个人刚才还跟自己走了那么长一段路来到小镇,又在骨董店里七绕八绕绕了一通,偏偏连一点不适的样子都没有表现出来过,杨宗月真不知该怎么说他才好。 老者闭目摇头,缓缓说道:“意思是老夫也束手无策。”他睁开眼,顿了顿又道:“这种寒气并非普通伤寒,也非伤肾伤脾所致,似是从他骨里散发出来,又或是被寒气侵入了骨的,这个老夫也不太清楚。”他做了四十年的大夫,还从没有见过哪个人身上带有如此之重的寒气的,说着他又对杨宗月道:“要不是老夫亲眼所见,绝无法相信有人在这么重的寒气之下还能活着。” 老者说的很清楚,杨宗月也已听明白,只是他不免怔了怔,转眸又看应皇天,他本也清楚应皇天的身子差,可却不知竟是差到了这种地步。 “你……”杨宗月不知想说什么,话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口,这时老者已起身走到案几前写下了两张药方子,把其中一张先递给了杨宗月说道:“这药用来外敷,效果不会很大,可是有止疼的作用,另一张上的药内服,可以稍稍驱缓些许寒气。外敷的药刚才已经上过了,记住每天用一次,内服的现在最好也煎下去让他服用,我看他的锁骨也曾受过重创,身上一寒恐怕会生生作疼,这药也可以稍止疼。” 杨宗月点点头,将药方收好便道:“那就依大夫所言煎下这药。”说罢他回眸看应皇天:“你说好不好?”他其实已经自己作了主,偏偏还要问应皇天本人,而应皇天也知道杨宗月这样问他就是要他答应,遂只是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如此老夫便去煎药。”老者便道。 “劳驾。”杨宗月微一点头,目送老者离开。 应皇天看他一眼,忽地淡淡开口道:“那个人你觉得可信?”他一开口说的完全不是自己的事,仿佛刚才大夫所言的那些病痛都不是他身上的一样,杨宗月忍不住瞪他一眼,随即没辙地叹一口气回答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余大富是商人,天生就有疑心,但你身体不好,这一趟回京估计会超过半月之久,一路上都是由他打理,可能会在半途就泄漏了我们的身份,是吗?” 应皇天不语,表示默认。 杨宗月注视他片刻,笑笑说道:“放心,我都安排好了,你只管安心养病便是。” 应皇天也不再开口,双手按着床沿起身下床,套上外袍,微微侧首系起了垂挂在腰侧的衣带。 杨宗月在一旁注视他慢条斯理且瘦长的手指,不知想到了什么,过了半响开口道:“你的身份还是要掩饰一二,可好?” 应皇天点头,没有反对。 话说到这里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便听余大富的声音在外面说道:“小人已将一切都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出发。” “唔……那就这样,待我朋友喝了药便上路。”杨宗月在屋里出声道,说罢他看着应皇天笑道:“这个人是否值得我凤阳王相信,就要看他的表现了。” 应皇天看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叁捌 罗城门口出现了一辆马车和一个老人。 罗城的气候要比凤京里暖和得多,而且一北一南,罗城里不仅没有下雪,阳光还很充实,此时正值中午时分,太阳平平稳稳地落在碧空之上,光线笔直越过城门石墙洒向地面的人群,云朵闲散地在头顶上方移动,虽说周围少了一点绿色,却也不失为一派风和日丽的景象。 而奇怪的是,虽然马车是在没有遮掩的空地上,却又不知怎么的看上去完全陷入在阴影之中,不过这种奇怪的现象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而这辆马车看上去也很普通,除了比普通的马车要微大一点之外就没有其它的特别之处了。 城门守卫照惯例检查核对每个人的身份,轮到车旁的老人问道:“车里是什么人?” “回大人,是小人的闺女。”老人弯腰垂眸道。 “入城何事?” “治病。” “什么病?” 老人抬起袖子抹了抹眼睛说道:“小人是兆阳区陵县村人,小女是被嫁到了古蔺以西的一个大富人家中做妾的,前几日他们派人送了小女回来,小人这才知道原来是小女病了,但是小人找来的大夫都不知道小女得的是什么病,小人听说罗城里有一名大夫能治百病,所以就打算带小女进城治病。” 守卫边听边拉起了车帘,便见到了一名女子拥被斜倚车窗而坐,她闭着双眼,头微微侧向一边,长长的发丝几乎遮住了她大半张脸,而剩下的那一部分看上去雪一般苍白,面容上隐约还浮现出一层青白死色,轿内湿气弥漫,带着一股极浓重的药味,一见便是重疾缠身之人。 见老人的话不假,也核对了老人的身份,守卫便要放行,可另一名守卫却看见车子里面还有一些东西用白布盖着,却不知是些什么。 “等等——”那名守卫阻止道,随手拉开了白布。 “这些都是小女夫家一起送来的东西,似乎是为小女买的,只是……”老人说着忍不住噤声叹息,头垂地更低了。 “只是什么?” “大人请自己看,这里有一封休书。”老人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递了过去,随即又开始抹眼睛:“他们见小女不行了就……”老人哽咽着没办法说下去,过了好半响,他才又开口道:“小人钱也不多,也不知道这些东西够不够给小女治病……” “原来是这样。”那名守卫听罢面色缓和起来,他把休书还给了老人,拍拍老人的肩膀说:“那快快入城,耽误了时辰可不好。” “多谢大人了。”老人弯下腰道。 进了罗城,马车在城里转了一圈,然后在一家医馆前停了下来。 老人转身将车帘掀起,朝里面轻声说道:“已经到医馆了,觉得怎么样?能下车吗?” 问毕,里面的人似是作出了回答,于是老人探身上前,同时伸出手扶着那人下车。 不知怎么的,似乎就在车中那只骨感的手伸出来的一瞬间,四周的空气都变得不一样起来,像是冷了几分,又像是不易察觉地顿了顿。 这种微秒的变化让少数几个正经过马车边和医馆附近的人不由自主停下脚步回望过去,便在这时,他们看见了那个正从马车里出现的人。 那似乎是一名女子,只因她身穿了一件用厚绢刺绣成的淡彩翚形花纹交领的白色长衣,只是她的身形太过笔直高挑,以至于乍一见竟有种不言而喻的迫力迎面扑来,若非这身素色长衣的装扮,恐怕任谁都不会轻易就将她认定为是一名女子。 而她一头浓黑的黛发并未束起,只让它们顺直垂落至了腰际,又因微偏首的缘故遮去了左边将近一半的脸颊,但是却遮不住她一身的苍白病色,这时虽然会让那些看见她的人情不自禁产生一种怜惜的感觉,可偏偏在这种感觉来临之际,又禁不住会惊觉到似是还有一股难掩的凌戾暗自藏匿其中,再看她时却发现她仅是低垂着优美长睫,只是那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幽冷之意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就这样被忽略掉。 在众多纷杂的目光跟屏息之中老人扶着她慢慢走进医馆,医馆的小厮怔了半响才匆忙迎上前把他们请进去,而直到女子的背影消失在辗转的厅堂之后路人才终于拾回了各自的目光,然而那眼光里仍是带着一种惊叹跟失神似的恍惚,像是不舍得就此忘记那白衣素影一样。 马车一如之前在城门口那样安静地停妥在那里,一样被遮在了阴影之中,即使它的上方并没有什么遮蔽之物。 过了好一会儿,老人扶着女子从医馆里走了出来,小厮跟在后面嘴里不停叮嘱道:“别忘了按时吃药,每日四副,我家先生特别交代一定要让这位姑娘好好调养……” “多谢这位小哥,已经记下了。”老人笑着边说边回头,然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问:“对了,这附近有没有安静一点的客栈?” “有有有,这里过去有条街,穿过街再往右转一点便有一家名叫‘清响居’的客栈,那里的环境正好适合这位姑娘养病。”小厮指着路说道。 “好的,多谢了。”老人又谢了一声,回头扶着女子上了车。 小厮目送老人牵起马车离开医馆,便有几个好奇之人上前跟他打听问道:“我说小柱,刚才那位姑娘得了什么病?看起来好像很严重的样子……” 这名被唤为“小柱”的小厮点了点头,说道:“这个我也不清楚,我家先生没让我进去,我只在送茶水的时候进去过一次,那个时候我家先生正在诊脉,不过我看那位姑娘的脸色着实不好,青白青白的……” “真是可惜,看那位姑娘年纪轻轻的样子……” “瞧你,该不会是对人家动心了?我可是听见那位老人家说她已经有夫家了。”小柱用手肘撞撞那人打趣道。 “咦、咦?真的啊?” “是啊,是那位老人家说的。” “那么那位姑娘有说什么吗?” “没有。”小柱摇摇头,回答道:“那位姑娘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啊?” 小柱点头,神情中带着不解说道:“我也奇怪啊,因为那位姑娘看病的时候,除了点头摇头之外根本不开口说话的。” 听他这么一说所有人不禁更加好奇,均瞪着眼睛面面相觑:难道说——那位姑娘,她……原本就不会说话的么? 就在小柱一群人闲聊之间,马车已穿过了街,停了片刻之后,并没有按着小柱之前所言转向右边,而是左转右折又绕了一通,最终钻进了一条深深的小巷子里。 叁玖 这是一条幽暗窄巷,正好容得下一辆马车通行,两旁那些显得些许破旧的房子错落有致排成了一纵行,一眼望不到底,而阳光总像是特意避开这里偏向了别处似的,石墙上那排黑黑的瓦片上还残留着晶亮的水珠子,仿佛是为了保留前几日曾下过的那一场雨的痕迹,此时马车悠悠晃晃驶了进来,便会不时听见有水珠掉落在车顶上的滴答声,可以想见这条巷子狭窄的程度。 马车在小巷的深处停了下来,像是到达了目的地,可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竟也不见车里的人有什么动静,没见到有人从车里出来,也不见了之前的那个老人。 而时间经过的越久,这种情形看起来就越是奇怪,像是这辆马车已经被人遗弃了一样。 那么……原本在车里的人呢? 从日头当空一直到暮色渐起,阳光缓慢地隐没在了云的彼端,巷子中也明显多了一股微凉之意,有风在窄巷中细微地流动起来,能看见车帘被风轻轻吹动,车里面的情形隐约可见,却又偏偏不清不楚的,让人越发想看一看窥一窥,好弄清楚里面究竟有没有人。 于是,便有几条身影在踟躇了良久之后终于忍不住没入小巷的阴影之中,几乎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的移动,一步一步靠近了马车。 靠得近了,便能看见车帘上有某个影子越拉越长,黑乎乎的像是要将整一辆马车都吞噬掉一样,却又在这个影子悄悄拔出剑用剑尖挑开帘子的一瞬间消失到了那片连绵堆起的褶皱之中,就在这时冷不防一只苍白有力的手从极其诡异的角度伸出来捉住了握剑的手腕。 “派你们来的人,是谁?”车里的人低低凉凉只有一句话,却让偷偷潜入小巷的那几人觉得竟有一种血液都快要被冻结的感觉,他们第一次听到这种出奇幽冷而又平板的声音,而被这声音的主人捉住了手腕的人只感觉到一阵阵寒意袭来,直冷到了心底。 这让他冷汗直流,用力想摆脱桎梏却挣不动分毫,手中的剑握不住便掉了下去,发出“哐当”一声响,他看不清车里那人的脸,因那人整个都处在阴影之中,车帘已重新垂落,再回头时发现跟自己来的其它几个同伴竟也都僵在原地动弹不得,脸上神情皆有异色,他不由抖着唇问出声道:“你、你是谁?” 对方没有再出声,像是又重新融回了黑暗之中。 其实这时的光线并非如此黯淡,可偏偏整个车里却像是黑夜已经降临一般,除了对方那幽白瘦削的腕骨跟牢牢抓住他的手掌之外,一切均被车帘掩盖,什么都看不清楚。 忽地,在幽静得过了头的小巷子里,竟又传来另一个人的声息,那是从马车后面冒出来的,带着轻且沉稳、又像是踏着心脏跳动而来的脚步声。 马车前那人的瞳孔不自然收缩,他蓦地转眸,便在马车车辕边看见了一个修长的身影,他双手抱臂靠墙闲适而立,被夕阳晕地微红的光笼罩了他的全身,隐约能感觉他微上扬的嘴角,口吻带着一丝戏谑,淡淡言道:“你似乎还没有回答他的问话……”他的嗓音低低的,听上去不怎么响亮,却有一种十分危险的味道,于是连着那份戏谑都多了一份压力。 “什、什么?”手腕被捉的那人早已惊惶失措,脑袋里一片空白,压根忘记了之前被问的是什么话。 “是谁让你们跟着这辆马车的,嗯?”夕阳中的人好心地提醒他道。 “是——”他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说,可是当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越来越刺痛时,忍不住叫了起来道:“是、是花老爷。” “哦?哪个花老爷?”语调轻轻缓缓,悠闲地像是在聊天。 “是、是罗城西口大街银胡同的花家大老爷!” “花家大老爷?”来人托着下巴慢条斯理地道:“嗯,听上去名头好像很大嘛……” “花老爷是当今太后身边的宫人王公公表叔叔哥哥妹夫的二儿子……” “啧,关系还真复杂。”来人打断了这人的话笑了起来:“有‘王傔’这块金字招牌,难怪这位‘花老爷’名头会那么响亮了。” “花老爷何止名头响,就连这里的府尹魏大人见了花老爷也要礼让三分。”马车前那人试探着说出了这句话,却不见靠墙之人有什么反应,倒是见他嘴角上扬的弧度似是更大了,然后就听那人又问自己道:“那么那个花老爷是要人还是要物呢?看你们的样子,已经跟在这辆马车后头很久了?” 对方见他说得如此肯定,仿佛对他们了如指掌似的,反而心生畏惧,说出来的话也有些结结巴巴了:“是……是……车里的姑娘和……和车里的骨董……两者都要……” “好大的胃口!” 冷冷一句话让这人吓得膝盖几乎发软,要不是手腕还被紧紧抓着他早就跪下来了,只能开口求饶道:“这位大人饶命,还请放过小人,这都是花老爷的吩咐,跟小人等无关啊……” “这么说来,这位花老爷既贪财又好色咯?”来人一转语调又问道。 “不是,我家老爷就贪财,姑娘是要孝敬给罗城新来的一位监察大人的。” “哪位监察大人?” “季言季大人。” 听了这个名字靠墙的那名男子倒是没说什么,只是话锋一转说道:“你们若想平安无事我是可以放过你们,但是接下来你们要照我说的话去做,否则我可保不住你们。” “听!小的们自然听,只是——” “只是无法交差,是不是?”男子轻笑。 “是。” “那好,你过来,我告诉你回去之后该怎么对你们家花老爷回禀。”他话音才落车前那人忽地就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轻了不少,再一看那只捉着自己的冰手已然收回了车子里,就这样无声无息的。 这么一来他也不敢做多余的动作,更不敢想其它那些有的没的,只是乖乖走近那名靠墙的男子,然后就对上了一双宛如星辰般的眸子,可是这样一双眸子却让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他从没见过如此璀璨黑亮的眸,却又深沉的像是暗黑里的那点幽火,轻轻簇簇煌煌地燃烧着。 男子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过去。 细细交代了一番,那个被花老爷派来的人一一点头答应,男子这才挥手让他跟他的同伴们离开巷子。 那些同伴起初还不信能离开,皆面露迟疑,随后看见领头那人迈开脚步走出了一点距离,他们才慢慢跨出脚,然后像是觉得危机解除了似的猛地就向巷外跑,均是一副迫不及待要逃离的样子。 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了巷口,男子这才举步走近车尾,笑着说道:“看来拿小花吓人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车帘被一只手掀了起来:“它也只能吓唬人,我们始终不能太引人瞩目。” 男子抬眉道:“你是想说适才的那身装扮么?” 此时暮色虽已下垂,可车帘敞开的情况下便能看清楚里面斜倚的人,他一脸妆容未消,但在没有刻意掩饰的情形下还是不容错认,尤其是那抿成一条直线而显得有几分冷硬的薄唇,细长漆黑的眸子,以及那一脸的犀戾之色,恐怕这世上除了应皇天之外,再无人能拥有这种夺目的风华,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所以无论他怎么装扮都不会被人忽略。 对于车外那人的这句话,应皇天不置可否,似也懒得说什么,只是闭了眼淡淡道:“你闯的祸,你自己收拾。”他指的自然是被一车宝贝吸引而来的花老爷,让他扮女装、找容老伯编故事帮忙掩饰入城的人就是杨宗月。 “季言好色,正好引他上钩,你说是不是呢?”杨宗月低低笑道。 “你安排好就好。”应皇天平平淡淡道。 “我们就等着看一出好戏便是。”杨宗月的眼神里扬起丝丝戏谑,嘴角弯了起来。 应皇天睁眸看了他一会儿,开口道:“你上车罢,让它带我们去客栈。” “好。”杨宗月笑笑便上了车,应皇天对着那片空地轻喝一声:“去!”便放下了车帘。 隐约间,杨宗月看见一对灯笼似的大眼睛一晃而过,便感觉到马车摇摇晃晃又上了路,而应皇天已闭眸休息,杨宗月注视他片刻,便转身撩开车窗的帘子望向了窗外,嘴角的笑容若隐若现,却有些不明意味。 ※※※※※※※※※※※※※※※※※※※※ 明天开始没有两章咯,后面改动比较大,就会稍稍慢一些~~~~ 肆拾 “你确定没有认错人?”烛光隐绰,仅能照出屋子里坐于上首说话之人微圆的轮廓,但听他语调压的异常低沉,便知定是一件至关要紧的事。 “绝不会认错,属下入京曾见过凤阳王一次。”站在他跟前自称“属下”的男子回答道。 “主上要我们寻找的脸上有图腾的男子,你也看见了?” “是的,就跟凤阳王在一起。” “这么说来,他们果然在罗城之内?”圆脸男人微微沉吟,似是面露喜色。 “大人,是否立时就要动手?” “慢着,先将这个消息快马禀报给主上,另外我写一张字条给城卫司,让他守好出城的各关口,我们暂时先把凤阳王跟那名男子留在城内,待主上有了回音之后再做打算。”圆脸男子说罢又嘱咐一句道:“跟季言提醒一声,让他千万不要打草惊蛇,凤阳王如今是微服,若他哪天抬出自己的身份,到时十个太守也阻止不了他出城,我们的目的只是要留下他身边那个人,知道了么?” “属下知道了。” 男子离开后,圆脸男人摸摸下巴,自言自语道:“究竟是什么人,竟然会由凤阳王亲自保护……可见,此人身份非同凡响……” -------------------------------------------------- “什么?凤阳王的女人?”花老爷一听险些要从椅子上掉下来,他嘴上的两撇小胡子不安分的颤了几颤,拿着茶杯的手也开始不稳起来:“你没听错,他真是这么说的?” “是,小人万不敢骗老爷您。”从巷子里逃了回来的几个下人跪了一地,其中一个人道。 花老爷一双芝麻小的眼睛眯了起来,手中茶碗一放反剪双手在这些人跟前踱起步子来,他个子不高,瘦瘦小小的身上却套了一件十分华贵的织锦长衫,光秃秃的脑门上带了一顶雕着金孔雀的冠帽,一簇孔雀毛竖的冲天高,像是要弥补他生来便矮小的身高似的。 “你、你、把事情的经过,给、给我说、说清楚。”花老爷结巴起来,他颤着手指着那名下人凶巴巴地说,显然很是紧张了。 “哎哟,我说老爷子,什么事让您急成这样?”扭着臀从外面走进来的正是花夫人,她端起金丝楠木几上的茶碗来到花老爷面前,另一只手抚着花老爷的背说道:“来,顺顺气,喝一口茶。” “还喝什么茶。”花老爷早已急得团团转,哪还有什么功夫喝茶。 “我说老爷子,这凤阳王到底是何方神圣,让您大老爷慌张成这样?”花夫人放下茶碗问道。 “你们女人头发长,懂的东西自然不多,跟你说也没用。去去去,别来烦我。”花老爷不耐烦地挥挥手:“快、快说。”他指着那名下人继续问。 花夫人也不介意,自己捧了一杯茶喝起来。 那名下人赶忙回答道:“回老爷,是这样,小的们一路跟着马车来到‘清响居’,他们好像发现了小的们,于是把马车又驶到了一条小巷子里等着小的们进去,小的们在巷子外面守了他们一个下午,越等越奇怪,还以为把人给弄丢了,可谁知等小的们一进去之后就有一个很厉害的人出现把小的们打了一通,叫小的们回来跟老爷回禀说马车里的那位生病的姑娘不是老爷能碰的人,说她、说她是凤阳王的女人。” “那、那个被休是怎么回事?”花老爷听到最后简直要吹胡子瞪眼了,又指了一个人问道:“李三,你过来,给本老爷说清楚!” 被指名的下人忙跪上前一步道:“回老爷,小人在城门口确实看得明白,也问过了那个守吏,他亲眼看了休书……” “那个老头叫什么名字?” “容广。”李三回答。 “去——去查查他的底——还有,给老爷备轿,你说他们在‘清响居’下榻?” “是的,老爷。” “还等什么,你老爷我要赶紧去清响居,给那位姑娘赔罪。” -------------------------------------------------- 清响居,位于罗城阔静无尘的金鸣街,虽说幽静,却也是罗城有名的繁华街市,光临这里的都是一些喜静的官老爷们,或是慕名而来的公子名流,至于慕何名,这里并非皇城也非闹市,更不是被莺歌艳语包围的纸醉金迷之地,但无论何处,能让男人们流连忘返的地方都少不了女人,尤其是有才华的女人。这条街上有两大名,其一便是清响居老板娘的“轻铮绝响”,其二是金鸣街上“翠羽楼”宝儿姑娘的歌艺,这些当然都是有钱的主才能慕到的名,于是这条街便逐渐形成了一片高雅之地,静却又有锦绣繁华。 花老爷的轿子到达清响居的时候,正是华灯初上时分,他一落轿就匆匆派人去打听容老头跟那位姑娘的居所,这种地方即便有所谓的客人隐私,像他这种有钱人仍然有办法能打听的到,只不过这回他打听来之后还不敢贸然拜访,而是在楼下杵了好长一阵心中才有了盘算。 他先叫下人买了一大束九重葛,连着拜帖一起让清响居里的人送了上去,随后在楼下逸言斋摆上了一桌,便坐下等候。 过了半个时辰左右,虽然没有等到有人下楼,不过好歹有了回音,说今儿姑娘已经歇息了,让花老爷明儿再来。 这其实也在花老爷的预料之中,他只好佯作无奈,又让人回了个信才打道回府。 “这花老爷出手挺阔气。”花老爷前脚才踏出清响居,逸言斋雅楼屏风后便有一个声音低低说道。 “杨公子似乎对这花老爷很感兴趣?”与男声对话的,是一名女子低柔的声音。 “兴趣谈不上,就是不知道这个花老爷能不能帮上我的忙……”温醇的嗓音带着一丝轻笑,一双幽黑的眸注视眼前的女子。 这是一名非常明艳美丽的女子,她看上去娴静端庄,一双深褐色的眸子灵动出尘,下巴的弧度柔美而显得动人,她的唇丰满弯翘,唇边是一抹淡淡的笑,连同她那弯弯的眉便能将她所有的美都散发出来,让人一时间无法移开视线。 “说是帮忙,可依小女子看来杨公子的话中只有一半是真,还有一半嘛……”女子说着眉毛又弯了几分,揶揄着道:“……可不像是要他帮忙啊。” 杨宗月微微眯了眼,不经意转着手中玲珑剔透的白玉杯,笑笑说道:“帮忙也分两种,一种是自愿,另一种则是无心的,要花老爷帮忙是真,可究竟能不能让他自愿,那可就说不好了。”他说到后面眼中笑意更深了,唇角戏谑味十足。 女子闻言眼底扬起温柔的笑,抿唇不语。 “容姑娘笑什么?”杨宗月也笑。 “我笑杨公子会说话。”女子望进他的眼,说。 杨宗月不置可否,微微一笑便道:“我也有些意外,原来容老伯还有一个那么出色的女儿。” “杨公子谬赞了,小女子只不过是稍稍懂得弹奏几阙取悦他人的曲子而已。”女子柔软的语调也像是带着音调一样,虽是谦虚之词,可这样的话并非一般女子能有资格说出口的,更不可能说得像她一样那么大大方方,因为这名女子并不普通,正是清响居的女主人——容响。 她既能撑起一方天地,就绝非她自己说的“只不过是稍稍懂得弹奏几阙取悦他人的曲子”这么简单了。 杨宗月从来就只欣赏聪明的女子,美丽倒是其次:“容老伯跟我们萍水相逢,却又如此热心肠,还把跟你之间的关系也告诉了我们,难道他不怕我们是骗子吗?” 容响一听也笑了,便道:“我爹爹生性便是如此,他常说相逢便是缘,从前帮过他的人很多,尤其是在找寻我这件事上,他总说现在该是轮到他回报的时候了。” “哦?”杨宗月心中微动,便问:“容老伯说你从小就被别人抱走,可知那时你是几岁?” 容响垂眸回答:“应该是我三岁之前的事。” “是嘛……”杨宗月长指习惯地抚上了唇,像是在想着什么,随后便道:“总之这一次要多谢你爹跟你了。”说着他扶袖为眼前的女子斟上一杯茶,作为答谢。 “杨公子客气了。”容响淡淡一笑,双手举杯,将茶当酒,一饮而尽。 -------------------------------------------------- 应皇天没有下楼,而是倚着软榻注视桃木方几上的一样东西。具体来说那也不是什么东西,只是一些排成了横排形状的粉末罢了,再仔细看,便知这是卦象的一种,干上震下,天下雷行,正是物与无妄之象。 应皇天单手支额垂眸一直注视卦象,他那张少有表情的脸此时看上去竟有些凝重,像是在卦象上看见了某种不测。 而当门外脚步声响起之时,他随意一拂袖,那些粉末便扬扬洒洒皆被挥落地面。 推门进来的人是杨宗月。 应皇天抬眸看他,淡淡道:“五日之内,接应应该会到。” “哦?你爻了一卦?”杨宗月微微抬眉问他。 “嗯。”应皇天只“嗯”一声,就没有再多言。 杨宗月看着他,像是要开口再问,却不知怎么的没有问出口,而是走到几边拿起茶壶替应皇天跟自己斟了茶,随后凭几坐下,开口道:“十八年前,凤帝决意南征,才有了如今大陆一统的局面,只是南征使得这一带的百姓流离失所,妻离子散,我总在想,你当初决意降大凤,会不会为的也是这一点。” 应皇天端茶敛眉静静地听,待杨宗月说罢方抬眸,那双总是波澜无惊的眸子漆黑一片,盯着杨宗月道:“你是想说,我为的是北国百姓,所以才会做此决定。”他的话像问又不是在问,杨宗月听了忍不住反问:“难道不是?” 应皇天平淡无奇地像是笑了笑,看在杨宗月眼里却总觉得有点嘲讽,便听他用十分确定的口吻回答了两个字:“不是。” “不是……吗……”杨宗月细细品嚼着这两个字,过了好一会儿忽地随意一笑说道:“其实也是因为适才见了容姑娘,所以想到了十八年前的事,容姑娘今年二十有一,若是三岁前就跟容老伯失散,那么正是在那个时候。” 应皇天静静看着杨宗月,忽地开口又道:“那次出征我听说过,你也去了。” 杨宗月淡笑却不语,可在他一贯的笑容里面,却被一种很难看清的孤寂缠绕,那样寂寂寥寥,高不胜寒。 应皇天垂眸,目光所及之处是那片夹杂着粉末的尘土,他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像是生来就没有任何感情存在。 大凤王朝五十五年,那一年正是凤休离率领南征大军得胜回京,在回京的大军里头,有一名年龄最小,战绩却最显赫的小凤阳王。 无妄隐凶,适才那一卦里的凶兆,直指向此人——杨宗月。 肆壹 纵然时已近三月,凤京的气候依然相当奇怪,不仅三天两头内下一场雪,就连阳光也许久未见,这种气候让大凤的人多出了一种忧虑,不知道这究竟预示着什么。 皇城中这几日虽不见大雪纷扬,可萧萧寒风凛冽,恁是把地面这些积雪都吹得冻成了冰,路面滑的像是抹了一层油,终日只闻雪铲锵锵敲打冰面的声音,好铲出一条道路来让各路官员的轿子跟马匹得以通行。 八百里快递送到凤骁之手里的时候,他正在殿内与大臣们议事,为的是出兵积石山一事。积石山自西向东,右连蛮族,北接鬼戎的析支一部,地势向高,地理位置极佳,是析支一部一直觊觎的一方军事要地,半月前凤骁之接到密报,里面详细记载了大凤七十年以来析支使者出使月氏族的记录,而早在密报送来之前也已有两方要结盟的风声,对于出兵这件事凤骁之心中早有打算,并且正要同他的太傅跟凤阳王议一议,偏偏在这个时候应皇天被劫,导致凤阳王随后也失去了踪影,于是要不要出兵这事一再拖延,直到三日前延将军回京述职,而应皇天跟凤阳王又迟迟没有音讯,凤骁之才决定先议此事。 延林正说到要如何抽调兵马出征积石山,这份急件便经由随侍太监王宜的手送了进来。 凤骁之一边听一边动手拆了封套缄口上的火漆,里面是一封写在布帛上的信件,他还没来得及细看就已认出了信中字迹,顿时有些激动,片刻功夫他已一目十行看完了布帛上的内容,一股凝重之色不知不觉间便爬上了眉头。 “……积石山的形势严峻,出兵是早晚的事,迟一天便多一分危险,还请陛下定夺。”延林也不含糊,重要的还是眼前这个年轻凤王做何决断,否则说再多也没有用。 凤骁之问一旁的毕瑱:“相国的看法呢?” 毕瑱一直注意凤骁之的神色,尤其在那封急件到来之后,听到凤骁之问话,便答:“回陛下,区区一个积石山要夺就夺,臣以为我们甚至可以借机扫平整个析支一部,但这必须要有最周详的计划才行。” “那么,相国是赞同出兵?” 毕瑱点头。 “陛下,臣有不同意见。析支位于积石山中心地带,北部分别为析支、月氏,山上那一带游牧民族自号亲王占据积石山,可其实早已归于析支一族,另外,依现在的情势可知析支跟月氏有意连手,要攻打析支便要做好收复整个积石山的准备,积石山地势虽不怎么险阻,可丘陵盆地湖泊甚多,尤其是一些小山坳坳,臣曾为了追击一支敌兵深入过那里,若非当时有一名熟知当地地势的军官带路,不仅找不到敌军所在,甚至会身陷其中反被对方伏击,由此可见那一带要进攻甚险,析支便是自恃这一点才会一而再再而三侵扰我大凤边疆,这一回他们找人占据积石山臣猜想便是抱着引蛇出洞的心态,而积石山也是他们最好的掩伏之地。依臣看此番他们虽然有入侵大凤的野心,却未必敢贸然出兵,大凤地大物博,兵力财力雄厚,完全不必担心一个小小的析支,与其我们冒险出兵,倒不如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让他们猜不透我们大凤的用意。” “那么将军有何良策?”凤骁之问。 “调兵,增兵。”端宁瑞回答了四个字,又接下去道:“和夷大营目前十五万大军,积石山生患不足为惧,有患便剿,杀鸡儆猴,绝不能留情,但积石山之地四通八达,又有绝佳的地利作为掩饰,光和夷驻营便不足以防整个西北之患,于是便要调兵;而增兵一事要做得隐秘,让析支存心想犯境都难,让他们知道我大凤边疆乃是铜墙铁壁,区区一个积石山让他们拿走也无妨,如此几年,析支必觉气馁,届时才是我们取积石山之机。” 端宁瑞一席话说完,毕瑱便问他道:“这么说来端将军的意思是即便有了万全的准备也不能向析支出兵,是吗?” 端宁瑞不禁反问:“敢问相国,何谓万全的准备?谁又能确保准备的万全?”这话问的刁钻,毕瑱无言以对,端宁瑞再一次申明:“从析支所处的位置来分析,端某不赞成出兵。” 毕瑱这时却又出声言道:“端将军分析的也不错,只不过——” 端宁瑞对上毕瑱的双眸,心神忽地一凛,不禁冷笑道:“相国可是担心端宁瑞跟北国合谋?” 他一语道破,毕瑱便不回避,直视他道:“端将军可知延林进京这日陛下同时得到密报,正是析支跟北国公主结盟的消息。” 端宁瑞身为北国人,对北国跟析支之间的仇隙最清楚不过,对于这两者能结盟也抱有极大的怀疑,不过此刻与他怀不怀疑没有关系,而是毕瑱这话意有所指,他不禁一抖袍角向凤骁之跪下说道:“陛下,臣在北国之时便早已决心誓死追随应太傅,如今应太傅既已心向大凤,臣自是义无反顾,况且先帝待臣不薄,陛下更是对臣体恤有加、封官进爵,臣无以为报,唯‘效命’二字,望陛下明察。” 凤骁之连忙站起来快步走下御座亲自扶起端宁瑞,目光深切注视他道:“端将军多虑了,朕自从登基以来收到最多的便是端将军的捷报,而且朕知晓其中还有趁机作乱的北国人,可端将军都一视同仁,并无一己偏私,朕一直都是信你的。”凤骁之说的极为诚恳,似是觉得还不够,又加了一句道:“况且,朕也信太傅,更相信父皇看人的眼光,太傅留于大凤一事人言皆背,北国人更是恨他入骨,只有端将军对太傅不离不弃,让朕很是感动,试问朕又如何会不信端将军你呢?” 他这番话正说到了端宁瑞的心坎里,对于追随应皇天一事,他知道事关重大,也知道他们必然会承受北国百姓的误解,可是他不在乎,他选择了跟应皇天走一样的路,那是因为他相信应皇天这个人,他尤其不忍心看到应皇天众叛亲离,于是他跟来了,一路追随他至大凤。 即便是到了现在,他依然不悔。 “臣肝脑涂地,三年内必为陛下扫平鬼戎。” 端宁瑞的声音在殿上回旋,铿锵逐字,凤骁之微笑点头,转眸间,却对上毕瑱一双带有深意的眼。 肆贰 “直到现在,相国对太傅仍是存有戒心啊。”捏着手中的信,凤骁之漫不经心地道。 端宁瑞跟延林已退出大殿,只留下毕瑱一人,听凤骁之这么说,毕瑱忙躬身答:“臣不敢欺瞒陛下,对应太傅臣的确难以消除戒心,尤其是这一次……”毕瑱顿了顿道:“应太傅许久未见踪迹,只怕是……” 凤骁之垂下眸,静静地接下去道:“相国是想说,太傅已对朕变了心?或者……相国是想说太傅已对我大凤变了心?” “臣不敢妄下断言。”毕瑱垂首。 凤骁之闻言,晃了晃手中的帛书问他道:“相国觉得此信是何来历?” 毕瑱方才就想追究这封信的来历,可是年轻的凤王似乎压根没有说的打算,如今又这样问来,毕瑱心中不由一凛,抬眸间只见凤骁之目光悠悠,看着自己的眼神竟然像极了已逝的先帝,顿时躬身就道:“臣不知。” 也就是这么一瞬间,凤骁之又笑了,又变回原本的模样,他甚至站起来走下御座,来到毕瑱身边,将手中的信件递了过去,示意他看。 毕瑱却自知不能再越雷池半步,道:“此乃陛下私人信函,臣不便阅览。” “相国说哪里的话,朕让你看,又不会治你的罪。”凤骁之也没再强求,把信给收了回去,然后才开口道:“是罗青来的信,说有了凤阳王的消息。” 毕瑱还真是吃了一惊,抬眸看凤骁之:“真的?” “嗯,就是不知太傅他……”凤骁之微微一叹道:“凤阳王如今在罗城,命罗青派人去接他。” “罗城?”毕瑱不禁疑惑,之前明明听说凤阳王出发去了鬼谷墟,怎么跑到罗城去了? “你不明白,朕一样不明白。”凤骁之道:“鬼谷墟距京城不过三日的路程,可那罗城却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好端端的,凤阳王怎么会突然在那里冒出来?” “臣听元大人说起过那日鬼谷墟内有白光出现,会不会是跟天香公主有关?”天香公主有通术之能,这件事并不是秘密。 “有可能。”凤骁之顿了顿又道:“那日元晔带人进去的时候人都已经不见了,就连随他一起去的命盘之主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他在那里发现了一条地道,可通往北界之外。”凤骁之道,所谓北界,乃是大凤如今最北之地,若是梵心蓠等人逃出大凤境内,那么便很难再继续搜寻下去。 “如此,也只有等凤阳王回来陛下才能知晓其中缘由了。”毕瑱道。 凤骁之点头,道:“也只有凤阳王才会知道太傅的消息。”他说着静了半响,又看毕瑱道:“相国,你派人做好迎接凤阳王回来的准备,路上绝对不能出一丝差错,知道么?” “臣知道了。”毕瑱领了旨,凤骁之便让他退下,就在毕瑱刚退出殿外,他将那封信取出来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随后直接扔进了边上正烤着的炭火之中,转眼布帛上的字迹就被吞噬的一干二净,凤骁之即刻唤来了禅月。 “陛下有何吩咐?” “去,赶紧把端将军再找回来,朕要见他。”凤骁之看着那盆红通通的炭火,神情显得有一丝阴郁。 ------------------------------------------------------------------- 禅月追上端宁瑞的时候他还没有离开皇宫,一听说凤王还要召见他便立即随禅月又回到了西暖阁,却见凤骁之正立在案几旁写着些什么,写罢又在那张布帛的右下角按下了自己的御印。 “陛下。”端宁瑞道。 “嗯。”凤骁之掸了掸墨迹,将刚写好的信交给端宁瑞:“这是朕要你带给凤阳王的口信,你是太傅的心腹,朕信得过你,朕要你速派出几位武功好又靠得住的人,去罗城把太傅接回来。” 端宁瑞赶紧接过凤骁之的亲笔信揣在怀里道:“应太傅人在罗城?” 凤骁之点头:“适才收到的是罗青的信,里面还有一封凤阳王的手书,太傅正是跟他在一起。” 端宁瑞闻言面露惊喜之色,正想说什么,凤骁之却没让他开口,而是道:“朕原本是想让你亲自去一趟的,可罗城离凤京路途遥远,目前正在商讨出兵事宜,端将军你此时不便离京,而且行动太明显反而会为太傅招去祸患。” 端宁瑞明白凤骁之的意思,便道:“陛下放心,臣会让心腹前去接应太傅。” “嗯。”凤骁之继续嘱咐道:“一定要快,宫里一样不安全,知道此事的不止你我,太后寿宴就在眼前,若不能赶在寿宴之前到达,恐怕太后还会找太傅的麻烦,到时朕也很难办。” “臣明白。”端宁瑞道。 凤骁之转身把案上摊开的一张图卷了起来递给端宁瑞:“那封信朕没留下,但是信里面写的路线朕刚才已经画在了这张图上,罗青会从罗城沿着这条线路护送太傅跟凤阳王入京。” 端宁瑞仔细看了图后,便将之也收入怀中。 凤骁之看着端宁瑞,忽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相国的话朕从来就没有往心里去,你要记得这一点。” 端宁瑞忙道:“臣记得了。” “接太傅一事是密旨,朕只交给了你,并无第二者参与,知道了么?” “臣知道了。”端宁瑞说罢语气郑重道:“臣一定会把太傅平安接回凤京。” “好!你快去。”凤骁之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可眉头依旧无法舒展,显得忧心忡忡。 太傅,朕一定要你平安归来! 肆叁 相传骊山有汤治创疗伤,鲁山亦有皇女汤熟米祛毒,另有大融山石出温汤疗治百病,于是,当杨宗月听说罗城有一池“春寒帘沐,可媲华清”的温泉时,立马拉应皇天出了清响居,他要让应皇天好好浸泡一下以祛除身上过于沉重的寒气。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原来每天跟着应皇天的那只大宠物也喜欢泡温泉。 “我说,小花它是不是已经没气了?” 天色虽然已经暗沉下来,但隔着交叉的枝叶,杨宗月还是能看见距离他们不远的那个池子里“蹲”着的那只古怪神兽,“小花”如今已成了它的名字,从杨宗月这个角度看过去,它那两只巨大的灯笼眼正悠悠眯着,似乎很是享受的样子。这只神兽没有身体,就一个头竟然也能在温泉里泡那么久,这反让他开始替它担忧起来。 温泉地处深山,行人鲜少,究其原因是它虽是温泉,但这池水的温度偏高,加之这里景色并不算十分优美,除了池子边缘的石砌被温水日夜浸得透明如同凝脂温玉一般外,便再没有什么可以值得称道的地方。 池水蒸气袅袅,这般热的程度在应皇天身上却丝毫都体现不出来,杨宗月人在温泉旁都能感觉到腾腾的热气,可整个被浸在水里的人肤色却依然如常,他不禁再一次开始怀疑起池水里的温度来,于是又伸出手指探了探温度,果然又被烫了一下。 “它在水里不用呼吸。”对于杨宗月的问题,应皇天淡淡回答了一句。 “是嘛……”杨宗月瞅了那只怪兽一眼便不打算再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而是转向白雾中闭眼的人说道:“上一次我记得在鬼谷墟的时候,在你身边还看到一名男子,他是谁?” “掌管命盘的人。”应皇天道。 “他没有名字吗?”杨宗月又问。 “有,但不能说。” “不能说啊……”杨宗月有些失望地轻叹一声,随后又问:“那么他去了哪里?如今好像只有小花跟着你,若我没弄错,他也是你的血唤出来的……?” 应皇天在烟气弥漫中睁开了眼,他透过白雾看着杨宗月的脸,此刻他的样子看着并不真切,就如同杨宗月看他一样,静了一会儿,他回答了一句:“以后你会知晓。” “以后?不能是现在?”杨宗月问。 应皇天又闭眼,淡淡道:“不能。” “好。”杨宗月没办法,应皇天嘴那么严,真不能的话,任他再问下去也没有用:“那他去了哪里也不能说吗?” “不能。” “但是你知道?” “嗯。” 杨宗月在这个问题上有点不愿放弃,片刻后又问:“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没有。”应皇天回答。 “当真?” “嗯。” “那就好。”得到了回答,杨宗月也总算放下了心。 半晌后,杨宗月又道:“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问。”应皇天的语气中并没有一丝不耐,似乎无论发生什么都很难影响他那一贯无动于衷的情绪,他的语调始终平板而又淡薄,波澜不兴的。 “唔,就是,他和你的关系,算是息息相关吗?” “可以这么说。” 杨宗月简直好奇死了,他在想那一句,“以后他会知道”,那到底他什么时候才会知道呢? “以后是什么时候?”于是他又问。 应皇天微睁眸,他没有去看杨宗月,只望着天际灿烂却又遥远的星辰,好一会儿才开口:“当一切全都结束的时候。” 杨宗月闻言有些迷惑:“一切都结束?你指的是什么?” 应皇天又不吭声了,显然又是不能说的。 杨宗月从没觉得那么憋闷过,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他索性换了一个问题:“就没有什么是能说的吗?” “没有。”应皇天很干脆地道。 杨宗月没忍住瞪他一眼,可惜应皇天并没有看见。 杨宗月忍不住叹息,不知怎么的,他觉得“一切都结束”或许并不是他所期盼的那种结束,而隐约间,他又觉得一切仿佛必定会走到尽头一样,然而应皇天什么都不肯在说,他也无可奈何。 看了池子里面朦胧的人影片刻,杨宗月忽地又道:“有一件事,我也想知道。” “你说。” “北国的延清王,梵慕天。”他低低道出了这个名字,凝视白雾里那一双黑漆冥火般的眸。 应皇天闭了眼,风华不复见,恍然间暗无天日。 “他从小行动不便,却异常好学,跟那时北国的太子不分上下,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他对兵法的研究超出常人之外,但他天生残缺,以至于始终不能一展抱负,他终生未曾娶妻,只收养了一个孩子……”悠悠开口说话的人并不是应皇天,而是杨宗月,他到手的资料只有这些,所以他才要问,但他的目的是在问另一个人:“这个孩子的名字是……傅颜青。” 应皇天不置可否,只淡淡道:“你知道的已经很多了。” “还不足够。”杨宗月却道:“当年岷江之战,傅颜青是个十足的将帅鬼才,可北国得胜之后他却隐匿无踪,若不是这一次鬼谷墟的事将他的行踪暴露,恐怕连我也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而且,竟然就在大凤境内。” “梵慕天把他教得很好。” “可他却不是北国人。” “嗯。” “嗯?” “……他是鬼戎析支的六皇子。” “果然啊……”杨宗月悠悠低语,却忍不住轻叹:“弑父的罪名,并不是那么容易背负的。”他说罢转向应皇天:“对他来说,梵慕天应该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父亲了……只可惜……”有一个词说出来很伤人,却正是他所能想到的。 “人各有命,他到北国是属天意,到了最后,梵慕天越陷越深,早已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来看待,自然舍不得让他离去。” “而你,早知这个人对北国有益?” “不错。”应皇天寥寥道。 杨宗月睇着他,不由蹙起了眉来,道:“你做那么多,从来都是为别人,可偏偏还有那么多人恨你,我却不信你就真的那么不在意,难道你都不曾为自己想过?难道你真的已对什么都不会在意?” “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在为自己?”应皇天忽地反问。 杨宗月闻言不由怔了怔,当下却又眯起眼睛笑了起来:“罢了,算我说不过你,反正你的事你自己最清楚,多说也无益。”说着他又在后面加了一句道:“否则我又怎么会认识你?” 应皇天睁开眸看他,池水上的白雾已不再那么浓重,似乎随着黑夜的来临温度也逐渐降了下去,于是让他能很清楚地看见杨宗月此刻微闪着深意又带笑的眸。 凝视片刻,他从水里伸出一只手,扯过一件置于池缘上的衣服,起身的同时便将之披了上去。 虽然他整个人仍是湿漉漉的,可脸色确实较之前要好了一些。 “快上车,车上有毛毯,免得着凉了。”杨宗月的目光不禁瞥过应皇天胸前那道剑伤,痂是结了,可也只是浅浅的一层,总觉得随时都会裂开一道缝,也不知道还痛不痛。 把人塞进马车之后杨宗月却没有进去,因这时天际忽地划过一颗星,被他捕了个正着,随后竟有大片流星像雨点般洒将下来,那景观壮丽之至,美丽炫目到了极点,杨宗月静静凝眸,忽地启唇低低问道:“在你的眼里,是不是连天上闪耀的星星看起来也跟别人不同?” 车里的人没有声息,也不知道听到没有,杨宗月一直等到那片耀眼的星光完全沉寂,才掀开车帘入了马车,随后便闻车里几乎是无奈且夹杂着叹息的低喃:“你头发还未干呐……” 肆肆 花老爷最近这几天的心情不可谓不佳,每天春光满面不说,还一个劲儿地往清响居跑,搞得旁人会以为清响居里的哪个姑娘被花老爷给看上了,好在花老爷虽然姓花,对女人不那么在意,到现在为止也只有一房,所以好奇归好奇,看上谁那也只是说说而已,毕竟清响居的女主人是容响,就算是花老爷也得给容响姑娘几分薄面,还不至于在清响居里惹出一些是非来。再说,清响居也绝非那种红馆艳流之地,又怎么会让花老爷胡来。 不过,花老爷的高兴还是有很充分的理由的,因为这些天他不仅经常能见到那位传说中是凤阳王女人的女子,还收了好些贵重的礼物,那位身份高贵的女子不仅言语端庄华贵且出手也十分慷慨大方,举手投足间的气质更是让人觉得美不胜收……当然,这些话都是花老爷在喜不自胜的时候胡吹乱捧的,因为每次见那名女子,他都是隔着一层纱帐说话,他所见的也都是朦胧之中举手投足的美。 高兴归高兴,在应对方面花老爷也小心翼翼的,尤其听到对面轻轻飘来一句“记得初入城之际花老爷似乎对我的马车极有兴趣……”的话时花老爷心头就“咯噔”一下,冷汗落了下来,他得意忘形之际都忘了还有这茬儿,想当初还不是为了去……想到这里心慌意乱起来,赶紧回话道:“夫、夫人……事情是这样的,因为实在是见夫人太过貌美,气质端庄秀雅,原、原本是想请夫人去我府上一见的,却不知……原来夫人的身份如此高贵……所、所以我……哦不,草民……一直想请夫人原谅草民当时的惊扰……” 他一面说,一面仔细盯着纱帐看,无奈这纱帐虽只是薄薄的一层,可却把后头那人的样子隐的恰到好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就是在怎么也看不清楚的状态,所以无论花老爷怎么努力去看,还是只有那窈窕端淑的轮廓,依稀分着眼睛、鼻子跟嘴唇,可究竟那都是一些什么表情还是模糊一团,最多只能从言语上揣测对方的心情,偏偏她的口吻语调又都是那么不愠不火,冷冷静静,似乎还带着一种调侃跟似有若无的舒懒,这便叫这花老爷更是摸不着头脑,只得仔细对付着,心里头也紧张的不得了。 “不妨事,花老爷可是罗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断不会做出那些令人不齿的勾当,花老爷你说是不是?”女子淡淡启唇,语调很是正经诚恳,让花老爷实在摸不准她这话到底是真的没有讽刺还是真的就在讽刺,老实说女子口中的“那些勾当”花老爷当然清楚自己做没做过,只是从来没有人敢明着提罢了,但他又总觉得这位高贵的女子初来乍到,应该还不至于能了解的那么深入,于是此刻只有诺诺点头称是,答道:“罗城虽然远在南边,可毕竟也是大凤之下的一方水土,何况又有季大人在此坐镇,草民万万不敢乱来。” “那倒是,听说罗城刚换了监察,花老爷口中的季大人,是那位治理清阳县有方而被朝廷破格提拔的季言季大人?” 花老爷不禁连连称是,就差没顺口替新来的监察大人宣扬一下丰功伟绩了,他也不是不想说,只因就在他脱口而出要宣扬之际,帘后的女子又缓缓开口道:“我还听说花老爷跟那位季大人很是相熟呢……” “不熟不熟。”花老爷连忙撇清关系,当初劫色全是为了季言,虽也不是季言本身的意思,但他为了巴结新来的官老爷这种事情做过不止一次,可无论如何,“熟”这一词他是不能承认的,花老爷眼珠子转了转接下去说:“听闻季大人为官清正,善于体察民情,草民心慕,一心想要结识罢了。” “看来那季言还是一个好官。” “当然。”花老爷听帘后的人微微露出一丝赞赏的语气来便顺着她的话答道:“天底下没有比季大人更好的官了!” “那有机会我倒是要见上一见了……” 花老爷心中不由大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微微皱起眉头来不出声了。 “怎么?花老爷觉得不妥?”女子似是感觉到他的为难。 “也不是,当初见到夫人之时夫人曾吩咐过草民不能将您的身份说出去,夫人如今想见季大人草民自然不能阻止,可若被季大人得知夫人几日前就来到了罗城,恐怕草民不好交代——” “那还不好办,只要你跟季大人说是你花老爷说服我,让我愿意见他的不就行了?”女子道。 花老爷等的就是这句话,不由面上一喜说道:“这倒是一个好主意——”他话还没说完自知太过忘形,立刻收敛起表情躬身道:“草民谢过夫人。” “好了,我有点乏了,你跟季大人敲一下时间,到时候再找人通报我一声便可。”声音低下去几分,像是真的有点疲惫的样子,花老爷闻言也不再多说,再次谢过之后就离开了房间。 花老爷离开良久屋子里不见一丝动静,帘后的人似也真的在闭目憩息,直到不知从何处传来“咔嚓”一声响,然后是有什么东西缓缓移动的声音,将静谧的空气微微划破了一道口子,便听一个温醇的嗓音低笑着道:“宝儿姑娘原来比我还要会说话,把花老爷绕得团团转,真是有趣。” “杨公子说哪里的话,花老爷的心思还不都在杨公子你的算计里,宝儿只不过是照着杨公子的吩咐说话罢了。”帘后的声音又响起,却是自称“宝儿”的一位姑娘,声音也跟刚才的大不相同。 宝儿便是“翠羽楼”的红牌歌伎,她天生有一副能赚钱的嗓子,跟清响居的容响一琴一歌并称双绝,可很少有人知道,宝儿姑娘不仅精通歌艺,更是一位能控制自己声音的变声高手。 杨宗月会知道这件事,是小花和应皇天在清响居里发现了一条密道,这密道直通翠玉楼,此时杨宗月跟应皇天所在之处,便是在隐藏着密道房间的隔间里。 说话之际杨宗月按下了机关,打开了隔间的门。 隔间并不宽敞,却摆着一个高高的书架,格子里除了那些字画之外,还有一些古藏的书籍,跟一些珍贵的骨董之物,用来伪装成机关被发现后的密室,仅此而已,然而密室后还有密道,这就等于上了双层保险。 杨宗月跟应皇天便坐在了一张矮几的两旁,两人手上都有一本书,杨宗月放下书又对宝儿说道:“宝儿姑娘客气了,老实说杨某也没有想到宝儿姑娘的声音竟然如此多变,真是一门厉害的绝技。” 他毫不掩饰的赞叹让宝儿的脸颊微微泛起了红晕,她本来就是一个美丽端雅的女子,虽然不知何故会在翠羽楼里卖笑,但本身倒不像是个风尘女子,尤其是那双乌黑的眸子无一丝浊气,端的是澄净透澈。 她垂了垂眸便又抬起眼,在杨宗月脸上停了片刻后忽地转向依然垂眸看书的应皇天,眸中似是掠过了一丝奇异的神情,却在一闪之后便消失无踪,而是又看着杨宗月问:“宝儿记得之前杨公子已经说过,花老爷最快在明天便会安排季大人过来,这么说来,明日便是杨公子跟应公子要离开的日子?”她对杨公子说,是因为发现了应公子的寡言,那个男人就算不说话也带着一种犀戾的气息,就又让人总会忍不住去留意。 若是其它人在应皇天身边,气势总要低上几分,杨宗月则不然,尽管他总是温温雅雅,他的存在也会让人感到在意,就算一直称呼他为“公子”,可显然他的身份并不见得,若再猜下去,那有□□分是跟“凤阳王”有关的,毕竟她现在扮演的是凤阳王的女人这个角色,这两者之间必定有关联。 但她只是一个翠羽楼的小女子,不论这个杨公子是谁,离开之后就不会再跟她有关,她也只是为了从前的姐妹尽一份心力,她曾经有个姐妹妮妮被花老爷抢走送到季言府里,因禁受不住羞辱含愤跳水差点闹出人命,她对花老爷的行径恨之入骨,无奈以她一个翠羽楼歌伎的身份,力量实在太小,当容响告诉她清响居里来了两位贵客的时候,她觉得报仇的机会到了。 只不过几天相识下来,她对这两个人产生的好奇越来越多,尤其是那个不怎么出声的应公子。 略显青白的脸色一看便知他抱病在身,浓墨似的长发总是遮去他半边的脸颊,低垂的长睫掩盖了他眸中的神色,可若被这双幽黑瞳仁对上,便有一刹那的光华乍现,看进去了,又觉得黯沉到无边无际,像是最绚烂的火光烧到最后那一刻的灰烬,又如同流星划过天际之后所留下的黑暗。 无疑这名男子给人的感觉是奇异的,他的身份也一定是特殊的,这是从他跟杨宗月偶有的对话中感觉到的。 宝儿这时问出的这句话,或多或少含了一种不舍离别的情绪在内,倒也不是什么情愫,最多是一种好感,再加上几分好奇。 杨宗月了然地笑笑,便道:“嗯,来接我们的人明日差不多应该会到,不过到时,还要请宝儿姑娘的朋友多多帮衬。” “这是自然。”宝儿微微一笑便道:“就算不能对付花老爷,替我们姐妹出一口气也是好的,我们就先谢过杨公子了。” “谈什么谢,容姑娘和她的父亲一路帮着我们掩饰,说到谢怎么也轮不到宝儿姑娘你的。” 谢来谢去的话让宝儿不由笑了起来,抬手掩了掩唇便道:“宝儿不打扰应公子休息了,明日宝儿自会将一切都安排好的。” “如此便有劳宝儿姑娘了。”杨宗月也同时起身走出隔间,换宝儿进去,只见她走到隔间的墙边,抬手按下几下墙上几块砖,便开启了密道的门,那里幽幽暗暗,十分黑沉,宝儿回眸又看了杨宗月跟应皇天一眼,便入了狭窄的密道。 等密道的门一合上,应皇天也放下书起身走出了隔间,随手按下机关,隔间便消失不见,那扇门与原本白色的墙壁融在了一起。 “明日,记得离它近一些。”应皇天低道。 杨宗月眯起了眼,随意向空旷的楼下院子瞥了一眼,丝丝缕缕的阳光下,那飘满花香的庭院不知怎么的被一团阴影笼罩着,连缝隙里的光线也照射不进来,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切断在了半空,形成了一种很奇怪却又不太有人能注意到的现象。 见状,杨宗月嘴角凝着的笑不由加深了几分。 肆伍 约定的时间花老爷很快就找人通知到了容响,由容响转告杨宗月和应皇天,正如杨宗月所料的一样,那位季大人把时间定在了酉戌之间,刚好是夜幕降临、金鸣街歌舞笙箫渐起之际。 按照计划,是由宝儿带一名翠羽楼的姑娘假扮成凤阳王的女人在清响居等候季言,杨宗月和应皇天则趁机离开清响居,同时和来接他们的罗青在罗城城门口汇合。 罗青是江州太守,罗城就在他的管辖范围内。 若没有宝儿的出现,杨宗月也会找一位姑娘顶替之前进城时应皇天那身装扮给人造成的印象来骗过花老爷,只不过不会走什么密道,毕竟当时他们还不知道这条密道的存在,但要把房间调个包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之后只要想办法通知到罗青即可,像现在这样虽然没什么不好,可杨宗月总觉得惊动未免大了些,不仅如此,容响还执意要送他们一程。如今进入密道的有四人,宝儿在最前面带路,杨宗月随后,应皇天让容响走在前面,他垫后。 “杨公子不用担心彩云姑娘,季大人并不认识翠羽楼所有的姑娘,彩云也是妮妮的好姐妹,她一定不会让杨公子失望的。”封闭的空间在两旁火光的映照下影影绰绰,但在三个人有说有聊之下倒也不显得那么幽暗沉寂,声音清晰异常,伴有隐约的回声,宝儿的嗓音本就动听,虽不怎么响亮,听来却像是在耳边响起的一样。 “委屈彩云姑娘了。”杨宗月道。 “季大人一定不会想到这一次竟然会栽在花老爷手里。”容响笑道。 宝儿一听也笑了起来,随后带着点疑惑说道:“宝儿听说季大人在听花老爷说了这件事之后似乎还不怎么相信,特意去找来了城门的守卫跟药店的小厮等一些见过轿中那名女子的人打听情况,都说是一位十分貌美的女子才愿意赴今夜之约的,却不知之前那位女子阿响你见过没有啊?”她是一个姑娘,自然会在意这个细节,这个问题她也早就想问了,就是一直没机会。 容响一怔,这件事她虽然知道,却也从未见到过什么女子,甚至她的父亲也没有跟她说过入城时那名女子的事,只说来的是两位公子,她见到杨宗月跟应皇天的时候也一样未曾见到什么女子,闻言不由好奇问道:“宝儿不提我都还想不起来,入城时那名女子似乎从不曾见杨公子提起过,她是城里的姑娘吗?” 其实她们哪里知道这是杨宗月特意嘱咐过容老伯绝对不能提起的事之一,因为杨宗月清楚他一入城就难免会露面,所以不排除自己被人认出来的可能性,可他是何时入城怎么入的城却是机密,因当时他是藏于车中的,而应皇天,见过他的人本就少之又少,除非他脸侧的图腾被有心人发现,否则不会有人知道他的身份。 这样一来,凤阳王的女人即使出现在罗城,也没人会觉得她是跟凤阳王一起入的城,因为当时车中只有她一个人而已,而认出凤阳王的人最多以为她是因凤阳王而来,却不会把他们联系在一起。 但这些毕竟都只是表面,那一日暗中注意到这顶车轿的人当然绝不止花老爷府里那几个下人,季言很可能已经得到凤阳王在罗城的消息,但在那条幽暗的小巷中谁也不能确定当时车轿里究竟还有没有人,杨宗月又是何时出现的,是不是原本就是约好在那里的等等,也就是说,凤阳王的女人这个人物是不是存在,没有人真的能确定,包括季言本人,况且又有花老爷一直在跟她见面,这就是当初杨宗月要求应皇天扮女子的用意。 他并不打算混淆目标,却已造成了一种假像,更让季言不得不因为凤阳王女人这个身份而来到清响居见她。 但若除去这个身份,杨宗月敢肯定季言一样也会赴约。 “是啊,是城里的姑娘。”杨宗月回眸,看了容响一眼就答。 他回答的太快,答案也太过简单,反让开口问的两个人怔了一怔,因她们原本觉得那名女子不应该只是“城里的姑娘”如此普通的身份。 “是跟容老伯一起遇到的,那位姑娘也要进城,于是便请她帮忙掩护,只不过她来罗城是为了见她的父母,所以一入城就和我们分开了。”杨宗月很自然地道,让听的人感觉不到这里面有什么破绽。 “原来是这样啊。”容响微微一笑便道:“杨公子跟应公子人缘那么好,看来我爹爹果然没有看错,他一直都在跟我说你们是好人呢。” “容老伯谬赞了,这完全是因容老伯跟那位姑娘的好心,还有容姑娘你跟宝儿姑娘的相助,至于我们,最多只是不那么坏而已。”杨宗月笑了起来,他眼眉弯弯的,除去一身的贵气,实在也看不出来哪里有什么坏人的影子。 “好坏哪里有什么明确的界线,即便是坏人,一定也有他做事的目的,为财也好为权也罢,他们自己必然都觉得那是为了自己在做,若是那些伤天害理的事,那也看他们自己能不能接受,会不会因此而后悔,若问心始终无愧,那他们绝不会认为自己是坏人的。”淡淡说出这番话来的人是走在最前面的宝儿,她的脚步不快不慢,一边注意着脚下一边说道。 这条密道一开始就是阶梯,旋转着一路而下,走到底便会出现一条笔直的通道,由于翠羽楼跟清响居并非比邻而居,中间还隔着其它建筑,所以稍稍会有一段距离,随后又是阶梯,一直向上便能通往宝儿的房间。 宝儿说这句话的时候,正是走在了通道转弯出现的石阶上。 “好见解。”杨宗月跟在她后面也踏上了石阶,他嘴上随意说了一句,视线瞥向了一直不曾出声走在最后面的应皇天。 密道通常都是十分阴暗且带着潮湿的,这时应皇天身上发上果然已能见到隐隐水气,湿寒深重,却不见他的表情有丝毫改变,仅能从他泛着幽幽青色的肌肤上感觉到那股一直缠绕着他的寒意,连绵不绝。 容响因杨宗月的视线也转过眸,瞥见那湿意弥漫的长发时微微一惊,再看应皇天的脸色脚步便不由自主缓了一缓,这几日下来她很清楚应皇天的身子不好,每次去找他们的时候房间里总有一股散不去的药味,不是他在喝药就是杨宗月在煎药,煎了药自然还是给他喝,只是她却不知那究竟是什么病,怎么总不见好,偏偏又不见这个病人有半点虚弱的样子。 就像是现在,他除了脸色白一点,头发湿了一点之外,行动几乎跟常人无异,不仅没什么虚弱痛楚,甚至有一种凛冽的气势,即便平日里他都是倚着软榻不怎么下来走动,可当他起身时这种感觉便有了,若不是见到杨宗月时时担心他,容响几乎不觉得他是一个需要人照顾的病人。 但他依然是病着的,至少刚才容响能看见杨宗月眼底依稀闪过的一抹担忧之色,和他在瞥了一眼之后隐约蹙起的双眉。 “应公子你——”她开口想问问他要不要紧,话一出口却对上了应皇天狭长漆黑的眸,心中顿时一凛。 “我没事,容姑娘请。”应皇天淡淡开口道,他伸手示意她先上楼,因转角正是阶梯。 容响犹豫了片刻,心想等出了密道再问也不迟,于是便转过身欲踏上一阶。 猛然间后颈一阵剧痛,她眼前一黑,便落入了一个冰冷到了刺骨的怀抱,意识最后,是那张总是没有表情的脸和宝儿的一声惊呼:“阿响!” 肆陆 季言知道自己的毛病,他不是不想改,只是经常力不从心,像是明明下定决心要戒,偏偏有人又会很巧地送一个女人上门,比如花老爷这样的人,让他想戒也戒不成,好在天高皇帝远,偶尔寻花问柳一下总没什么大问题。 这次也是一样,他其实早就听说了花老爷派人跟踪过那顶车轿,而且他也听说过轿子里面那位身材高挑的美女,虽然不曾想到她的身份,可他却隐约觉得这似乎又是花老爷有心的安排之一,对于这种“特别的安排”他从来都无法拒绝,也不忍心拒绝。 他既是怀着这样的心思,便也无暇细细去分辨究竟凤阳王的女人存不存在,这个身份究竟真不真实,因为当他走进清响居,来到约定的房前推开那扇门的时候便绝对不会再去怀疑——因那是一个女人坐在一间黑灯瞎火的屋子里静静等待着他——这样的情景不是花老爷费心的安排又会是什么? 色-欲熏心的结果就是掉以轻心,更何况季言有心认定是花老爷所为,于是更不可能认为这背后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这本来就是个阳谋。 “季老爷……”只需一声轻轻软软的低唤,季言就绝对难逃算计。 这就是季言的毛病,也是他唯一改不了的坏毛病。 灯已经点了起来,只不过用了小小一支蜡烛,虽不算亮,但能让季言看清楚女人玲珑细致的身躯,姣美柔嫩的脸庞,和鲜润雨滴的红唇。 “你真的是凤阳王的女人?”拿着酒杯眯着眼的季言,打心里就没有信过这点。 “奴家……”轻轻咬着嘴唇,眼波流转,千娇百媚:“都是花老爷啦……”女子一跺脚,转过了身子。 季言掰回她,笑嘻嘻又轻佻的抬起她的下巴:“是花老爷让你这么做的么?” “嗯。”女子轻轻点头。 “他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借凤阳王的名。”季言的语气凶狠了起来,手却一把揽过了女子就要亲吻。 “花老爷这不是怕请不动季大人您嘛……”女子呵呵娇笑着逃开,给季言斟酒。 几杯花酒下肚,听着女子的甜言蜜语,季言觉得自己就快要被融化了。 身陷温柔乡里的男人精神总是最放松的,季言自然也一样,他甚至没有听到楼下偏响亮的动静。 “砰”的一声门蓦地就被推开了,随着女子的惊呼季言被一把明晃晃的剑逼到了墙边。 季言惊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而之前还在他怀里的女子已经被人捂住了嘴巴,正睁着一双大眼睛惊惶失措地看着自己。 这……这究竟是什么状况? 黑衣人一看清楚他的脸似也怔了怔,却在下一刻听见剑下的人结结巴巴地想用严厉一点却又没有底气的口吻说道:“你、你们想干、干什么……难、难道不、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人吗?” 在女人面前男人们通常是爱逞强的,可惜季言被剑锋抵着脖子,想装英雄也装不像。 黑衣人盯了他片刻,也不出声,只是冷冷回眸做个手势示意同伴搜一下这间屋子,季言转着眼睛拼命想着怎么逃脱,眼珠子却忽然瞄到了其中一个黑衣人腰带上露出的一抹浅蓝色,季言怔了怔,不禁想起好几天前曾经来找过他的一个人身上挂的那块腰牌,腰牌末端系着类似的颜色,正是宫中侍卫所佩带的那种。 他顿时冷汗就下来了,因为他瞬间就想到了一个人——凤阳王。 莫非他们是来杀凤阳王的? 陡然间这个念头窜到了脑子里,吓得他身体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一张脸刹那间变得灰白,咬紧了嘴唇没有出声,虽然他还不是很清楚怎么黑衣人会出现在自己这个屋子里,可若他们真的就是那一日来找过他要他盯紧凤阳王的人,那么这次来必定就是为了下杀手—— 下杀手……对凤阳王? 黑衣人的同伴在屋子里搜寻了一番,甚至还用剑狠狠戳了几下女子坐的那张床,吓得女子眼泪直流,又由于被人紧紧捂着嘴而没能发出声音来。 用剑指着季言的黑衣人见同伴们找不到人,凌厉的目光霎时就转向了季言,却见季言也失魂似的瞪大眼睛紧紧盯着他看,黑衣人皱起眉,心里生疑的瞬间听到屋子外有了动静,他一打手势,几个黑衣人动作极迅速地一挑窗翻身跃了出去,季言魂没有回来已听到门外响起了一个声音:“给本太守搜清楚,绝对不能漏了一处。” “是,罗大人。” 罗、罗大人? 季言回过神听到这个称呼顿时一愣,有点傻眼,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又被迎面扑来的女人紧紧抱住,便听她口中哭道:“季老爷,奴家好怕……”她声音带着抽泣,身体颤抖的厉害,看来真是被吓得不轻。 就在这时门又被“砰”地一声踢开了,一屋子的混乱加上眼前衣衫凌乱的女人抱着季言的模样正好落入了来人的眼底。 “罗、罗大人!?” 门口一身官服负手而立五官像是用刀凿出来的冷面人季言一眼就能认出来,他不是那坐镇江州的太守罗青又是谁?凤帝南征时他曾节制关内外陆军百余营,战事平息之后便一直奉旨镇守江州,节制四郡兵权,直隶凤中枢院。 “季大人,别来无恙。”罗青的声音冷冷的,连着打量季言此番境况的眼神也是冰冷的。 季言跟罗青虽然不熟,可他对于罗青的喜好却是熟悉的,罗青这个人虽不算陈守一派,可他从不信任北国人,他虽谈不上十分的嫉恶如仇,可生平最讨厌的一种人就是好色的男人。 季言止不住浑身打颤,他忽然发觉今晚来到清响居是个天大的错误,一时埋怨起花老爷来,心里把花老爷咒死的心都有了。 “罗、罗大人……”季言想把身上的女人推开,无奈压在他身上的女人偏偏越抱越紧,裸露的香肩轻轻地颤,以原本他怜香惜玉的性子来说应该好好抱住她安慰一番,可惜现在这个光景却让他觉得烦躁不堪,恨不得把眼前这个碍事的女人给一脚踹开。 “季大人好享受。”微带着讥讽的话让季言冷汗直冒。 罗青轻轻一扬唇,眼光略略在屋子里一瞟,便吩咐身后的人道:“把季言押下去。” “是。”他身后的几名手下一个应声就上前把女人拉开并押住了季言。 “等、等……罗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季言挣着摆脱缠上来的手臂,抬头怒目相视,他虽然犯了他的忌,却依然是这里的监察使,就算对方是比他大一级的太守也不能随便抓他对他不敬。 “季大人还记得自己是来监察的吗?”罗青冷声言道,斜睨了他一眼。 季言一赧,他并未穿官服,甚至连个证明他身份的官印也没有带在身上。 “押下去!”罗青又是一句。 “罗大人,你想蔑视朝廷王法么?”季言不甘示弱站直身体道。 罗青眉峰一凛便道:“如今正是国丧,连太后也要将宴席延后,你却在这里寻欢作乐,是谁蔑视朝廷王法,季大人你说呢?” 季言心里“咯噔”一沉,冷汗出遍了全身,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两边侍卫正要抓着他出去的时候他才又拼命道:“这名女子自称是凤阳王的女人,今日我不过是前来赴约,何来寻欢作乐之说?” “哦?”罗青本以转身离去,却在听到这话的时候回眸轻瞟了一眼被留在屋子里的那名女子,随后他淡淡问道:“你自称是凤阳王的女人?” “奴家不敢,奴家是翠羽楼的姑娘,名彩云。” 一句话像是一桶冷水淋将而下,季言再回头,静静站在那里的女子哪里还有半点被吓得不轻浑身颤抖的样子,她像是已完全换了一个人,满脸淡定沉静的笑容让季言看着觉得自己刚刚仿佛做了一场梦,如今梦醒,而这笑容看在他眼里,却是十足的嘲笑和讥讽。 季言浑身都开始哆嗦,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便被人带了出去。 肆柒 一声惊呼之后就再没了动静。 密道里很安静,安静的能听见谁的心在幽幽跳动的声音。 细碎的声音响起,是杨宗月接过了应皇天怀里的人,应皇天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宝儿一脸震惊,看着杨宗月把容响安置在了一边。 然后她慢慢敛起表情,视线从昏迷的容响身上慢慢转到了杨宗月似笑非笑的脸上,她闭上了眼睛复又睁开,再转向应皇天,杨宗月几步踱到了应皇天身边,双眼似是瞥了什么东西一眼,宝儿看过去,那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你们……”宝儿的声音恢复如常,她顿了顿之后问道:“……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她的视线在应皇天和杨宗月脸上来回转,眼前这两个人一个脸上始终没什么表情,一个总是那么温和的样子,而她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时候露出了破绽,什么时候被他们看了个穿。 “你掩饰的很好,至少,整个罗城至今为止应该还没有人知道。”杨宗月道。 “的确,正因我有这个把握,所以更不明白你们是如何知晓的。”杨宗月的回答宝儿显然不是很满意,于是她又问。 “因为这里。”杨宗月淡淡道。 宝儿听了他的答案怔了怔,目光越过杨宗月看着他身后那一片跟随幽暗延伸的密道,沉思间不禁微微蹙起了眉。 “这样一条密道,能暴露许多信息,或者说,秘密。”杨宗月道。 “哦?”宝儿冷冷挑眉,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翠羽楼比清响居要早修建好几年,虽然容响姑娘告诉我们说这密道是她在修建清响居的时候秘密打造的,可毕竟动工不小,她以修建为名掩盖了当时偌大的动静,可是这条密道是从清响居一直连到了翠羽楼的,但我问过附近的好些人,都说当时翠羽楼并没有整修过,楼里面的姑娘也没有人听到过什么动静,除非这个密道原本就存在,封掉的只不过是清响居那个位置的出口罢了,而你又是容响的好姐妹,肯费尽心思帮她寻找父亲的下落,谁又知道这会不会原本就是你的提议,若非这条密道本已存在,这种挖地掘土的声音能瞒得过谁?”杨宗月微笑着,看着宝儿说道。 “所以你们怀疑到了我?”宝儿定定地看着他。 杨宗月仍是微笑,却不回答,只是说道:“这些年来天香公主一直隐在大凤,北国人自从入了大凤以来情绪并不完全一致,甚至很不稳定,想复国的人不可能没有,却又不能光明正大冒出头来,她要联络要人打探消息要组织情报网自然会用到很多手段,甚至也会有北国的人自愿帮助天香公主,只是宝儿姑娘你,却原本就是天香阁的人,我说的对不对?” “杨公子是不是太武断了?”宝儿也是微笑,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杨宗月缓缓摇头,淡淡道:“我并不是一个习惯去相信谁的人,宝儿姑娘对我们如此好意,让我不得不去怀疑它背后的目的,你从容老伯开始设计,一步一步引我们入了这条密道,却不知这条密道出口等待我们的人是谁呢。” “容老伯?”宝儿闻言不由笑了起来,火光之中她的笑容看不怎么真切,却隐约有一种勉强,却听她柔柔的声音说道:“杨公子似乎怀疑过了头,宝儿如何有这种能耐呢?” “你有。”杨宗月静静地看着她道。 “就因为我是容响的好朋友?” 杨宗月摇头,随后说道:“当初宝儿姑娘答应假扮凤阳王女人的时候,连半句疑问的话也没有就一口答应了下来,如果不是事前你就已经知道容老伯带进城的那名女子并不存在,怎么会有如此自信一定不会被拆穿?” “杨公子不是说过花老爷并未见过她,也没有任何人听到过她的声音吗?”宝儿反问。 杨宗月忽地笑了,他注视着宝儿说道:“没错,我是这样说过,可是你也不要忘记了,你假扮的女子跟凤阳王有关。”他后面那几个字说得很慢,像是在提醒着她一件事。 宝儿的脸色刷的一下变白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 她当时的确是什么也没有问就敢假扮了那名女子,可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明了“凤阳王的女人”这个身份原来一直是一个被当成了诱饵的幌子,真正的网人家早就布置好了,等着她上钩。 想到这里宝儿不由全身冰冷,只能盯着杨宗月,再说不出半句话来。 “你早知我就是凤阳王了,如若不然,你本不该答应,也不敢答应才对。”杨宗月一字一句地道,他的眸子依然带着笑,可直到这一刻宝儿才发现这个男人的笑容之下隐藏着多深的心机。 她抿了抿唇,没有答话,却暗自捏紧了衣袖下的双手,指尖慢慢蓄力。 杨宗月只静静看着她,也不说话,双眸深处闪着某种意味不明的光。 应皇天却淡淡垂眸,他什么也不看,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密道里那混浊到了半透明的空气此刻似乎凝了起来,那些“滋滋”声听起来就像是火苗将这一团一团沉闷的空气给烧卷了似的,暗影来来回回在眼前那两个人的脸上交错,让她一时间失去了头绪。 他们既然都知道,那为何还要跟她进来?脑海中这个念头一直在打转,但他们完全沉静且无动于衷的神情让她不敢轻易出手。 而阿响…… 想到这里宝儿陡然蹙了蹙眉,刚才阿响硬是要跟来送他们的时候她已经阻止过,可说的太多毕竟怕他们起疑,没想到他们其实早就知道—— 那么他们打晕阿响又是为了什么? “我想彩云姑娘应该已经安全了。”忽然之间这懒懒的一句话把这团凝窒的空气全部打散,散成了悬浮在空中的尘粒,最终消失无影,却让宝儿猝不及防,怔然立着不响。 “即便你的身份不能道明,可容响毕竟是你的好姐妹,其实方才你的那番话便是想说给容响听的?”淡淡瞥了一旁依旧昏迷的容响一眼,杨宗月再度开口道。 宝儿又是一怔,垂下眸来,过了好久,像是下定决心般坚定地抬眸注视他道:“无论如何,我只求做到问心无愧,生既是北国之人,死也为北国之鬼,对宝儿来说,其它事并不重要。” 杨宗月闻言却忽地叹息一声道:“有时候,比起要背叛,被背叛的那个人看起来似乎会被伤得更深,但其实则不然,背叛的人心里恐怕更加不会好受,你说是吗?宝儿姑娘?”他缓缓说来,问的人虽然是宝儿,可眼睛却有意无意瞄向了身边的应皇天,像是在对他说一样,后者也不是全无反应,只是淡淡瞥他一眼,可眼中什么神色也没有,尽是漆黑一片。 宝儿却被杨宗月的话问到了心坎里,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反驳,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那么想必早有应对之策,但我却不会让你们走出这个密道,至少——在你们跨过我的尸体之前。”她这番话说得完全没有犹豫,既然事已败露,那么就只有舍去了这条命。 “我们不会伤你的,更不会杀你。”杨宗月却摇头淡淡道。 宝儿闻言却皱起了眉,问道:“为什么?” “因为北国的公主绝不会下令杀我们,尤其是他,她的目的是要人,并非要一具尸体,否则你早就下手了,又何必等到今日?”杨宗月十分有把握地道。 宝儿心中一凛,神色迟疑不定,看着杨宗月。 杨宗月眼里却是一片了然,他确信宝儿还不知道应皇天的真正身份,因为他深知天香公主绝不会随便把应皇天是当时背叛北国之人的这件事告诉任何一个北国人,甚至还会将他的身份隐瞒,即便是一心要抓到他,也依旧不会说出来。 “宝儿姑娘难道还猜不到我们的用意吗?”杨宗月那双如温玉般的眸子扬起了淡淡的微笑,这种笑跟刚才的那种莫测完全不同,看起来雍容优雅,一派闲适。 宝儿一瞬间竟被这样的一双眸和这样的一种笑慑住了心魄,视线像是定住了一样怎么也无法移开,她默默攥紧了衣袖,好久才垂下眸。 杨宗月这句话问的很突兀,但她并非没有想过其中缘由—— 会是为了替她……隐瞒……吗…… 轻轻咬唇,因他们跟她的立场相对,她绝不可能任由自己这样去想,即使面对这样的笑容。 “我们只是路过,不想惊扰太多的人,如此而已。”杨宗月简简单单一句话,根本不像是在解释,其实却已是一句解释。 宝儿已经听懂了,她不禁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笑得和善的男人,总觉得,有一种奇异的情绪缓缓在心底滋长,于是,她慢慢转眸看向了一旁的容响,眼神也逐渐柔和了下来。 阿响是她真心相交的好友…… “你一样按计划带我们出去,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也不是你所能改变的,对你来说,也并没有做出对不起公主的事,不是吗?”杨宗月淡淡道。 “宝儿……明白了……”她微笑了,这次是真诚的,她明白了杨宗月的意思,他们离开了,她的生活还要继续,打伤了容响,却保全了她的秘密。 正如杨宗月之前所说,公主的命令只是让她带着他们到翠羽楼,之后自会有人前来接应,但是若不是今日容响硬是要跟来,她根本无从知晓事情完全已被这两个男人所掌控,就像是她的身份藏匿的如此隐蔽,却依然被他们猜中了一样。 “杨公子,应公子,宝儿这就带你们出去。”宝儿微笑着道:“随后宝儿再将阿响送回清响居。” “多谢宝儿姑娘。”杨宗月也回以微笑,依旧清雅从容。 转身上楼的时候,宝儿又看了杨宗月身旁的人一眼,那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眉梢也不曾抬过一下,可每每让她的视线怎么都忍不住要去注意他,也许是某种存在感太过强烈,即使未现锋芒也能感受到的犀然戾色,又或是他周身幽冷之气过于沉重,浓的怎么也化不开。 他究竟是谁呢? 公主吩咐过绝对不能伤了另外一个人,她猜想公主是知道他是谁的,她依稀听说过鬼谷墟其实另有主人,不知会不会就是这个男人。 只是无论是不是,以后跟她都不会有什么关系,这样想着的时候,三人已经来到密道出口口,宝儿动手打开了暗房的门。 跟清响居那个房间一模一样的构造,一模一样的隔间。 再将隔间的石壁打开,便是宝儿自己的厢房。 厢房里一片狼藉,雕花木床上的花纹早已被划花,地上到处是花瓶的碎片跟原来架子上的摆设品,梳妆台上的镜子也已经破碎不堪,裂开了好几道深痕,整个屋子像是被人洗劫过了一样。 宝儿先是一怔,但脸色未变,只回头对杨宗月跟应皇天说道:“宝儿的闺房甚是凌乱,叫杨公子和应公子见笑了。” 杨宗月却是蹙起了眉,扫视了整个厢房片刻,然后缓缓摇起头来,用着很平常且让人听不出一丝情绪来的语调淡淡说道:“看来,盯上我们的人,可不止公主一个啊。” 肆捌 “大人,金鸣街前后已封锁戒严,目前暂没有发现黑衣人的下落。”翠羽楼前,一名校尉来到罗青跟前禀报,说完他悄悄抬眸瞧了一眼静立于罗青身旁的两名男子,不久前他才知道原来其中那名身着紫袍、嘴角噙笑气定神闲的男子就是凤阳王本人。 他从未见过传说中的凤阳王,也从没有想到原来凤阳王竟然这么年轻,可是年轻却从容,雍雅威并重,他微眯着黑眸,让这名校尉只看了一眼便立即低下头去,就听罗青沉吟着淡淡道:“恐怕他们不会久留于此,但在没有将杨大人和他的朋友送出罗城之前还是不能放松警惕,知道了么?” “属下知晓。”校尉应道。 “嗯,你先去,让安副校尉把马车牵过来,顺便传令下去,即刻出发。” “是。”校尉躬身抱拳,转身跑去队伍传罗青的命令。 罗青回眸,看着杨宗月说道:“大人,那群黑衣人敢动手行刺大人,他们背后靠山的势力决计不小,这件案子下官绝不会放过,但眼下护住大人的安危要紧,待大人一回凤京,下官立即着手严查此案,势必要将它查个水落石出。” 杨宗月微点头,罗青在查案上很有一手,就没有他查不出来的案子,而且这次的行刺那么明显,罗青都不用查就能猜到谁是幕后主使,查也只不过是为了有确凿的证据能将之联系上而已。 “辛苦你了。”他淡笑着道。 安副校尉把马车牵了过来,仍然是当初他们进罗城的那一辆,跟着马车一起过来的人还有一个圆圆胖胖满脸福相的人,正是被杨宗月差去送信的余大富。 “草民见过王爷。”余大富这回一见杨宗月就“咚”地跪下了,他再怎么猜也压根没往凤阳王身上猜,毕竟凤阳王权势显贵,就算是真正的亲王也要忌惮他三分,他能稳稳立于王爵之位手握重兵而不倒,便能知他的能耐了。 “起来罢。”杨宗月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便道:“你虽然是个商人,倒也算老实,或许是一直在猜本王的身份不敢刁钻,这一车的骨董本王还是要了,你先回自己的家去,回京之后本王立即差人把银两送过来。” “王爷说到哪里去了,这些骨董就算是草民对您的小小心意,哪里还敢要王爷送银两过来?”余大富站起身说道,他实在有些惶恐,虽然他本着一颗攀附权贵的心,可眼前这个人确实不是像自己这种小人物能攀附得起的,与其想着要银子,倒不如大方一些,也好让凤阳王偶尔会记得有他这么一个人——当然只是很偶尔——余大富这样想到。 杨宗月作为堂堂凤阳王,又怎么可能会要这种骗来的东西,而且这点骨董他并不放在眼里,这些他没必要跟余大富说,只是转头吩咐身边一个侍卫道:“去看看药煎好了没?” “是。”那侍卫应了一声便进了翠羽楼,杨宗月又命人把马车里的枕头锦被整理好,和应皇天一起进了马车,随后在帘子放下前才对余大富道:“你那只大瓮可能在前段时间下大雨的时候就被冲烂了,作为这一路的谢礼,本王差人将府里的双耳折肩白陶鬹一并送过来,如何?” 余大富怔了怔,还没有回答,就看见那名侍卫领着宝儿端着刚煎好还在冒着热气的药走了过来。 “王爷。”宝儿改了称呼,将药碗递了过去。 杨宗月对她微笑,说了一句:“有劳宝儿姑娘了。” 宝儿看着他把碗端进去递给车上那人,再转身回来的时候才道:“王爷对宝儿太见外了,还是王爷心里仍在怪宝儿……”她说着垂下眼,让夜色的影掩盖上她的脸,几乎看不清楚她是何表情。 杨宗月抬起眸注视她,唇角扬起若有若无的笑意,嗓音低了几分道:“宝儿姑娘多心了,习惯这么称呼罢了,我并没有半分责怪你的意思。” 他的解释很合理,语调也显得很温和,可是听在宝儿耳中却别有一种疏离的味道,甚至还带着几分委婉,她不由将脸垂得更深,捏着袖角好半响才抬起脸来看这个男人,终是笑了笑向他告别:“王爷请一路保重,也望应公子的病早日康复。” “多谢。”杨宗月道了一句,回眸看那人已将药喝了下去,便将他手中的空碗接了过来,递给宝儿的同时又深深看了她一眼,这才将车帘放下。 “出发!”罗青简短的命令,让安副校尉牵起马车,他自己则翻身上马,包括跟着他来到罗城的一百五十名精骑兵,一行人护送着杨宗月跟应皇天顶着夜色出发了。 “王爷。”余大富跟了几步还想说什么,可骑兵已经将马车包围起来,他只得退了出去,再回想杨宗月之前对他说的话,看着这样的阵仗他直觉这几日自己的辛苦还是有回报的,毕竟马车里的人是权势滔天的凤阳王,一颗心不由癫了起来,又想到那双耳折肩白陶鬹可不是光有钱就能买到的东西,如果真到手了,看他怎么去老头那里炫耀……想着想着,圆脸上就堆满了傻笑,再一回头,却发现一旁的女子手上端着那只空碗痴痴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一动不动,脸上早没了刚才的笑容。 “姑娘,这位姑娘?” 余大富叫唤了好几声,宝儿才将视线慢慢收回,看着余大富。 那双晶莹的黑色瞳仁在余大富的眼里是十分美丽的,让他想起了老头店里的那对黑陨古水石。 可下一刻,余大富就愣住了,因为他忽然看见了从这双美丽眼瞳里面流出来的眼泪。 “姑、姑娘?”她在哭?余大富瞪大了双眼,他不由转头看了看那支队伍,马车已经转出了金鸣街,再也看不见影了。 女子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抬手拭了拭泪,忽地却笑了起来,沾染了泪水的双瞳显得更加明媚,便听女子用着极其温婉而且美好的声音对他说道:“余老板,陪小女子喝上一杯如何?” 余大富又是一愣,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位美丽的女子开口第一句话竟是邀自己去喝酒,惊讶之余才想起一个问题:“你、你怎么知道我姓余?” “王爷告诉过我余老板的事。”宝儿淡淡笑着解释,只是当她说起“王爷”这两个字的时候眼神才微微一黯。 “哦,原来是这样……”余大富一副像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随即又问:“那姑娘你为何要请我喝酒?” 宝儿又是微笑,凝视余大富片刻才又道:“我只是想跟余老板谈一件生意。” “哦?”余大富不禁好奇了。 宝儿笑着,轻轻缓缓地又道:“我想知道,王爷承诺的那只双耳折肩白陶鬹,余老板愿出多少价钱才能让给我?” 啊? 这、这个女人……竟然在打他的白陶鬹的主意!? “请问姑娘……你跟凤阳王是何关系?”想了半天,余大富终于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你看呢?”宝儿问得自然,眼底最深处带了几分狡黠,幽幽的语气只让人产生无限暧昧的遐想:“王爷他……”悠悠地叹息,却故意没有说下去。 余大富傻了眼,不会!难道这就是罗城中被传已久的凤阳王的女人? 顿时,余大富肉痛不已,那宝贝还没到手呢,这……就要转手送人了? 即便这就是一个凤阳王在罗城收的女子,即便他没有将此女子带回凤京,他也不敢惹啊! 呜呜…… 肆玖 夜幕中,几条黑影翻身入了墙院,四方的院落中,偏西一间厢房似是有幽幽火光闪现。 为首的黑衣人做了手势让其余人消失在黑影之中待命,自己则朝厢房轻步走了进去。 “大人……”在门外低低唤了一声,便听里面传来一声咳嗽,表示让他进去。 黑衣人轻轻推开门,就见一个人负手立于桌边,仰头正对着墙上的一幅画,可是由于烛光过于黯淡,在他这个位置只能隐约看见画里面黑色的轮廓,其余什么也看不清晰。 一见那人,黑衣人便半跪下去垂首唤道:“大人——”哪知话音未落,站立之人蓦地将手掌挥在了桌角,虽然没有发出异常响亮的声音,但这个动作早已显示了他压抑多时的怒火。 黑衣人顿时噤声,不敢再说下去。 “混帐,连人有没有被掉包都不知道,傻乎乎的冲进去,还把季言府里的人都引了出来,你们——”那人转过身盯紧了黑衣人的头顶,圆脸上那双不大的眼睛透露着炽盛的怒焰,咬牙切齿地说道。 “大人,季言府里的人是有人通知——”黑衣人辩解道。 “通知!”那人眼睛眯了起来,打断黑衣人的话斥道:“亏你还说的出口!知不知道我们的行动早被人算计在内了?连敌人也利用……真是可怕的人……”最后这句他压着嗓音说了出来,听不出是什么滋味。 “大人的意思是……”黑衣人猛地抬头,像是因这句话而想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置信,可站在他面前的男人看了他一眼后就缓缓说出了那个答案。 “送信给江州郡守,让他告知凤王,这些都是圈套,这是他们故意想让主上知道,好让我们得到在他们离开罗城之前动手的命令。” 黑衣人蓦然间一个激灵:“难道说……他们是在引蛇出洞?” “不错。”圆脸男人盯着黑衣人道:“他们已经很清楚是谁在暗中行动,而且——”他语意一顿,摇头道:“我们此番动手,恰恰让他们证实了我们的身份。”好一个可怕的人,以动制动,无论他们怎么行动,都会落入他们布下的陷阱之中。 他忽地想到了一件事,眉峰一挑便问:“卫云跟他的手下呢?” “他、他们……”黑衣人进门前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可听了这些话,他却已不敢再出声回答,因那卫云,好死不死的正是投身了那个陷阱。 圆脸男人一看黑衣人的表情就知道了,眉峰不由越攒越紧,忍不住一拳砸了下去,竟将桌角生生给砸掉了一块。 “一群蠢货!”随着桌角的碎片掉落在地,他冷冷吐出一句话来。 --------------------------------------------------------- 马车在夜幕中继续行进,虽没有接近罗城门口,但路渐空旷,走在最前面的人已经能看见不远处高耸的驿站角楼,四方皆立,棱角分明,挺拔而周正。 应皇天喝完药便一直倚着车窗闭目养神,对面杨宗月撑着腮垂眸凝视着他一动不动,眉头轻蹙,唇角倒是微扬的,应皇天睁开眼的第一时间就对上了他的视线。 “在看什么?”应皇天一般从不问这种问题,但是偶有例外。 杨宗月轻蹙的眉头松开,注视应皇天道:“我在想,怎样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你交给端将军派来的人。” “我不介意被罗青知道。”应皇天针对他这句话道。 “我介意。”杨宗月瞅他。 应皇天看了他一会儿,垂下眸,半天没响声。 杨宗月又笑了,也垂眸,径自开口悠悠说道:“我说的介意,是不想你总被别人误会为是背叛之人,因为我知道你不是。” 认识了十年如果还不知道,那他就是傻子。 见应皇天不置可否的样子,杨宗月忍不住抬了抬眉,又道:“你不否认,可就不能再否认了啊?” 应皇天抬眸看他,对上了那双闪着笑意的黑瞳。 “你认定的事,似乎没有别人否定的余地。”他开口。 “你说对了。”杨宗月展颜道。 在应皇天面前,他总是笑的多,可别人眼里的凤阳王,却又完全不是这个样子的。 “你知道罗青很死板,他不认识你,所以误解深,我不一样。”杨宗月接着说的时候瞄了一眼车窗的帘子,外头人影幢幢,分不清谁是谁,他隐约蹙了蹙眉头,回眸看着应皇天问:“外面那么安静,你猜他们几时会来?” 他没有说清楚“他们”是谁,却故意眨了眨眼睛。 应皇天凝视他片刻,淡淡吐出了两个字来:“快了。” “哦?”杨宗月轻轻地笑,又问:“有多快?” “出城之前。” 应皇天话音方落,杨宗月手指轻弹,蓦地便见车外剑影闪动,嘈杂声起,杨宗月眸中细碎的微光轻轻闪动。 “真是煞风景……”杨宗月喃喃道。 “护好大人——”随着外头喝声响起,应皇天眸中掠过一道精芒,顷刻间刀光扑面闪来,杨宗月整个人被应皇天轻轻一带,恰巧避过了刀锋,整个马车却在几把大刀地猛烈进攻下一分为二,也就一眨眼工夫,杨宗月安然落在车外, “哗啦”一声轰然巨响,烟随尘起,一车的骨董碎了满地,惹得杨宗月直道“可惜”。 罗青随后赶到,护在杨宗月身旁,却不免深深看了应皇天一眼。 适才偷袭的几名黑衣人在城墙一端从天而降,全都瞄准了车内人而去,数把大刀猝然劈下,他出手已慢,好在凤阳王安然无恙,罗青到时候没有想到凤阳王身边这个看起来一身病骨的男人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连他也看走了眼。 杨宗月目光轻扫,起码有五个黑衣人被罗青的人团团围住,这本就是他们布下的天罗地网,等着偷袭的人出现。 一击失手,自然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这些黑衣人的下场也不会有第二种,以罗青的手段,甚至还可以留下他们的活口,毫无半点悬念。 杨宗月的注意力已转向不远处的城门,这种程度的动静早已惊动到守城的士兵,城头上亮起的火光不会让人觉得意外,但那些无声无息一闪而过的黑影却让杨宗月蹙起了眉。 “不对劲。”他出声的时候,没有注意身旁的应皇天已将神兽招来,回眸才发现对上小花的双眼,忍不住怔了一怔。 “是天香阁。”应皇天抬眸望着不远处,毫无起伏地说出四个字。 闻言杨宗月心头一跳,隐约有一种不祥掠过心头。 他既然能看穿宝儿的身份,梵心蓠也绝非想不到这一点,她也是一名极聪明的女子,若非早已安排了后手,一路上又怎会安静如斯? 恐怕罗青一入城她们暗伏在罗城的人便已知晓计划将会有变,她们全身而退,没有像这些黑衣人一样暴露在罗青面前。 但变动之后的计划,无疑会弥补第一次的不足,必定是万全之策。 她们的目的跟黑衣人没有不同,都是针对应皇天而来,只有一点杨宗月很清楚,梵心蓠不会对应皇天下杀手! 罗青是继杨宗月之后发现情况有变的人,收拾掉那五名黑衣人,城门竟然迟迟没有打开。 怒气渐敛,这种情形,除了守城的人被控制住之外,不作他想。 但他却想不到谁敢! 敢跟凤阳王作对,无疑是跟整个大凤为敌,于是疑虑不免又多了一层,究竟他们针对的是凤阳王,还是针对凤阳王身边的男子? 回眸看见男子无动于衷的神情,罗青忽然想到一个人。 “大人,您看那里!”火光锃亮,不用安副校尉提醒,罗青也感觉到了那种亮。 一瞬间瞳孔收缩,罗青不免又看向应皇天。 会是……传说中的那个人? 城楼上发生的一切在火光齐聚之下逐渐看清了轮廓,竟是数十个手无寸铁的百姓被排成一长排安置在那里,而天香阁的人正用刀剑顶着他们脖子,微弱的哭喊声依稀传了过来。 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像是领头的人慢慢伸出手来,指向了凤阳王的方向。 对方的意图一目了然,摆明了是威胁,并且要人。 罗青紧紧盯着那个人,他的神情依然无动于衷,罗青却已经知晓了,这个人,应该就是传说中北国的罪人——应皇天。 心里逐渐有几分明了,不能算是完全没有想到,毕竟这次连凤阳王都牵涉在内,只是他想不到,这个人,竟然能让凤阳王也甘愿为他做饵,甚至替他做挡箭牌,只为了掩饰他的身份。 应皇天侧首对杨宗月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转身就朝城门处走去,完全没有迟疑。 城墙上的人见下面的人有了动静,便也没有再做什么动作,而是静静地等待着应皇天走过去。 杨宗月没有阻拦,应皇天跟他说话的时候,两人目光对上不过片刻工夫,他就已经清楚了他的决定。 他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近城门,看着城门打开一条缝又合上,看着他走入暗影之中,然后等着城头上的百姓都被放下来。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中听不出分毫情绪:“罗青,城外有你的人吗?” 罗青回道:“有,城外摩陀岭隐秘处安置了五千人马,没有接到信号,不曾妄动。” 杨宗月点头,淡淡道:“很好,我们回凤京。” 罗青微微一怔,迟疑了一下,才问:“大人,是否要派人跟上去?” 杨宗月摇头,望着城外的方向低道:“她们抓了人不会不行动,用不着追,我们等着便是。”说罢他回眸不知看了哪里一眼,似是微微一叹,眸光深处有什么微微一闪,便没了踪影,脸上光影跃动,就是看不清一丝表情。 罗青无需他再多言便已明了,他命人将那五名黑衣人绑好上了马,招来安副校尉吩咐了几句又对杨宗月道:“大人,城外已为大人准备了另一顶轿子,请大人随我前去。” 杨宗月点点头,一步跨上安副校尉牵来的马,罗青紧随左右,护着他出了罗城。 身后是一片无边夜色,闪着亮点的星光倏隐倏现,悬挂在亘古天际,不知在预示着什么。 伍拾 石柁的香味捣以郁金草之汁,掺入鬯酒,便是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味道,能发挥类似软筋散的作用,嗅到了一定的时辰,能使人浑身无力,昏昏欲睡。 天香阁的人并没有为难应皇天,他只是被蒙上双眼,请入轿中,香味就在轿中,随后他被那些人带到了香味更重的一间厢房里,黑布摘下来的时候,房内火光锃亮,梵心蓠就出现在应皇天的眼前。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静静地站在应皇天跟前,这一次再见,她似乎已做了某种决定,凝视应皇天片刻,她开口:“我们又见面了,应皇天。”最后那三个字唤来很是平静,跟以往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这很容易让应皇天知道她已经完全明确了双方的立场。 “你总算想通了。”应皇天淡淡开口,语调跟往常一样没什么太大的分别,除了嗓音又低沉了一点、吐字稍嫌缓慢了一点之外,就剩下一贯的平板跟没有起伏,也许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细微的暗哑,仿佛伴随着暗夜,隔着永远也无法触摸的距离,在某一个彼端静静响起。 子时就快到了,这是他近来最虚弱的时辰。 梵心蓠却听不出异样来,她跟他之间已有十三年的空白,若是香薷,恐怕一听就能分辨出来。 “命盘之主在我手上。”梵心篱又说。 “是吗。”应皇天道,似是并不在意。 梵心篱的力量并不弱,她能带走命盘之主,并不让人意外。 当时命盘之主正跟梵心篱斗法,杨宗月的出现扰乱了因斗法而产生的结界,命盘之主却是看准了空隙将应皇天、杨宗月连带着饕餮一并送走,只除了他自己。 偏偏梵心蓠在中间又拦了一道,这就使得两人和饕餮流落在外。 “要不是他,我未必能找到你。”梵心蓠又道。 命盘之主来自命盘,命盘与应皇天的血相连,擒住了命盘之主,就等于有了应皇天的线索。 “我知道。”应皇天还是只说了这三个字。 “所以,你也知道我一定会来?”梵心蓠看着他,问。 应皇天点头,却道:“我并不希望你来。” 梵心蓠不语,她知道应皇天的意思,但她只要活着一天,就永远不会放弃复国的念头。 “你想见命盘之主?”静了片刻,梵心蓠又问。 “我不会答应你任何事。”应皇天道。 “我知道,早在十三年前你就已经做出了选择。”梵心蓠闭上眼,仿佛又看见了当日顺着神殿玉阶蜿蜒而下的沁红鲜血,但她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自己的哥哥是自杀。 心脏隐隐揪痛,她不愿多想,事已至此,她只想完成眼前的事——她为此准备了将近十年的事——无论成功与否,她都已没有退路。 不再看应皇天,梵心蓠转眸吩咐侍卫道:“带他下去,好生照看,这次绝不准出任何意外,知道么?” “是,公主。”两名女侍卫领命,押着应皇天离开了房间,梵心蓠的目光跟随他的身影,眼底逐渐泛起的是一抹绝望,她知道终其一生,自己都注定跟他无缘。 只是,爱你一场,我始终也不会后悔……应皇天…… 低低喃着,梵心蓠想起了不该想起的过往,那里总有她最深的眷恋,却也是她最心痛的想念,十三年来未归故土,她也同样制止自己过分怀念那片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土地,她仍然记得神殿上空盘旋展翅的雄鹰,也不会忘记祭坛上字字铭刻着儿时记忆的恶作剧,整个北国,她若回忆起来,便会有依依青草的味道,有繁花遍地盛开的美景,有雀跃如银铃般的笑声,更有那个永远印入心底的身影,第一次见的情形她毕生难忘,那个男人踏着细碎的水花而来,绵绵细雨从没有像那一刻那般吸引过她,纯白透明的雨丝犹如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从整个天际不断洒落,而那个男人周遭的空气却像是凭空静止了似的。他出现在晦涩的天边,天海相连,海水在他身后奔腾如一条巨大的蛟龙,在这一刹那间,再也没有其它事物能进入她的视线,心思被那样一双幽静黑瞳缠绕其中,这是一种比暗夜天际更无边的深邃,那种遥远就像是星辰之间的距离,那么近却永远无法碰触。 闭上眼,梵心蓠挥去脑海中不断浮现的画面,这些事是她不该想起的,是她想要忘记的,可记忆永远清晰,竟连半点片段都不曾模糊。 良久,梵心蓠方睁眸,凝视那扇半启的门片刻,低低开口道:“去请东方坛主过来。” “是。”门外静立的侍卫应了一声,脚步远去,不消片刻,朱璃便推门走了进来。 “公主。”朱璃一声轻唤打断了梵心蓠的沉思,梵心蓠已坐于上首的位置,见是朱璃,便示意门外侍卫先将门关上,才道:“坐,今夜辛苦你了。” 朱璃闻言摇头,便道:“公主决心既下,朱璃当全力以赴,将人带回来是在意料之中,可我们齐集这么多人出现,恐怕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你说的不错。”梵心蓠点头道:“但此次势在必行,有应皇天在手,他们奈何不了我们。” 朱璃又问:“公主打算何时行动?” 梵心蓠没有答话,她细细凝视矮几上的香炉,忽地蹙眉问道,“你说……他和我哥之间,到底又有着什么约定……”梵心蓠眉头深锁,她总是想不透,想不透她哥的死,也想不透那个人的存在。 “公主……”朱璃站了起来,她靠近梵心蓠身边,她自小守护在这名美丽而又坚强的女孩身边,直到现在两人都已长大成人,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努力着奋斗着,但她知道梵心篱承受的痛苦和压力远比她要沉重,她身上的担子永远也卸不下来,她多希望这个女孩能像当初一样笑得开怀而非此刻这种深深的无力,仇恨跟爱情像是冰火两重天,将她的心一寸寸摧成了灰烬,让她心力交瘁。 “别忘了,傅公子还等着你。”朱璃轻轻地道。 梵心蓠闻言缓缓抬眸,眼底满是疼痛。 朱璃伸出手抱住了她。 “我对不起他,我给不了他所有的东西……”梵心蓠在朱璃的怀里摇着头,那名男子寂寞无声,对她永远都只有温柔,可她只剩下一副空壳,又怎能弥补他种种的好? 朱璃也是无奈,她深知感情这种事最由不得自己做主,否则,她也不会对着那一缕亡魂日日想念,若不是因为梵心蓠还在,她还要保护着那个男人的妹妹,她早就去找他了,无论上天还是下地,无论他是不是还能记得她。 梵心蓠感觉到她的沉默,仰起脸,她甚少流露出这种脆弱的情绪来,然而只有一瞬之间,片刻后她已经收起了纷乱的思绪,注视朱璃的眸也恢复了冷静。 “你刚才问我几时行动,我决定把日子提前,就在这月十九。”看着朱璃,梵心篱道。 “大凤皇太后大寿之日?”朱璃有些许吃惊。 “嗯。”梵心蓠点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那日必定戒备森严,况且——”她顿了顿,又道:“也必然有人不会让应皇天入城。” 朱璃点头,皱眉说道:“要入凤京并不难,困难的是我们有一批人要混入皇宫之中。” 梵心蓠闻言却道:“这一点不用你担心,我早有安排,十九日之前一定能安然进入皇宫。” 朱璃微微一怔,看着梵心蓠,忍不住问她道:“难道,公主你已经跟皇宫里的人取得了联系?” 梵心蓠没有回答是或不是,只道:“此事事关重大,我也是不久前才得知,你暂时无需知晓,该说明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 见梵心蓠这么说,朱璃只好点了点头,答应道:“我明白了。”她说着,又问:“公主,你说,这香到底有没有用?” “你担心应皇天仍有余力,入城之后便会设法逃脱,是吗?”梵心篱反问。 朱璃点头。 “所以我才决定将行动提前,此事决不能拖,说实话,所有人里,应皇天依然会是我们最大的变数。”应皇天能力的深浅就算是她也不清楚,因此她才决定速战速决。 朱璃拧眉,又问:“公主,事成之后,想必你还是不会杀了他,是吗?” 梵心蓠因她这一问静了静,垂眸间看不清表情,过了好一会儿才摇头低低地道:“是我任性,但他始终是我哥最好的朋友。”她希望朱璃能够了解这一点。 --------------------------------------------------------- 仍是无法忽视的香,意味深长,渗透进了肌肤血液骨子里。 东、南、西、北四方位各有一只兽面装饰,看似装点着屋子,其实却是一种能困住任何鬼怪神物的四方缚咒,黑暗中能看见四条暗红色的丝线四面相连,隐隐散发着幽光。 应皇天被带到这间房里的时候,红光蓦然间铮亮了几分,让他清楚地看见了静坐垂首在角落里的人。 依旧是一袭蓝色云纹襕袍,但在幽红的微光中那抹蓝色显得有些灰暗,像是带着一种沉闷的透明,仿佛就要融入身后那片灰黑色的墙壁之中,竟是全然没有生气的,仿佛已是一具躯壳。 应皇天走到他的身边,俯下身把几乎没有重量的人抱了起来,放平在了一边的床上。 男子的脸色分外苍白,双眼紧闭,气息微弱到了几乎不存在。 在这间屋子里,石柁的香香意凝重,但男子会如此,却不是香味所造成的。 垂眸凝视男子片刻,应皇天忽地抬起了手,他低头将自己腕上的经脉咬破,鲜血刹那间顺着腕子流了下来,送至男子的唇边。 血顺着男子的唇线渗入,逐渐的,男子有了知觉,他蓦然睁开双眸,里面却是血的颜色。 “应公子。”男子的眼睛亮了亮,顿时抬手握住了应皇天细瘦的手腕,血顺着应皇天的手臂蜿蜒直流,男子贪婪地舔舐那上面鲜红的血。 应皇天注视男子的眼睛,看着他脸色逐渐红润,血红色的眼睛也渐渐恢复成了黑色。 “呼,终于醒过来了,真不容易啊!”男子长吁一口气,道。 应皇天瞧着他,半晌,才唤了一声道:“虫宝。” 男子的眼中带着几分邪气,跟先前那命盘之主判若两人,那双眼睛即便变成了黑色,好似也充满了血腥之气,不过此刻他的脸上满是郁闷之色,看着应皇天的眼神还有些委屈:“那只魇实在是太可恶了,竟然使奸计,将我们困了整整二十年之久!” 伍壹 夜阒无声,灰薄的轻云覆在整个凤京上空,没有一颗星,夜色像是一块厚重的布帘,让杨宗月不时想起重楼里也是一样的深霭,从城门一路行来,总觉得那日的星光不再,再次踏入这纷烦之地,便是距离那种逍遥的日子愈远,也许果真是注定的,便非做不可,只为何会有注定一说,想这世上任谁也解释不清,但他杨宗月,信或不信皆只按自己的心意,即便会辜负了再多的人,他也从不负自己。 “罗青,进宫之前我要见一下徐量,你派人把他找来。”淡淡吩咐,杨宗月的脸上看不见一丝表情。既然回到庙堂,那么有些事他不得不早做安排,闭了闭略显疲惫的眸,再度睁开便是一片幽幽无垠的深沉,从罗城一路马不停蹄赶回凤京的十多日里,他早已将所有的事在脑中理顺,从应皇天失踪到他寻至鬼谷墟,再到罗城天香阁的人出现,甚至还有埋伏在暗处的杀手,所有的阴谋皆藏于凤京这九重深重的宫阙之中,所以要想找到应皇天,必定要回到那里,但同时他也很清楚,一旦回去了那里,怕也会身不由己,说不上有多厌烦,也许只是因为在外面呆得久了,难免会生出一丝不舍的情绪,又或许是因他对应皇天的好奇还没有得到满足,想到这里,杨宗月便不想再放任自己的思绪,因为一旦回到了这里,他就是大凤王朝凤中枢院的凤阳王,不再仅仅是身为应皇天好友的杨宗月了。 凤枢院使罗青护送凤阳王入京的消息早已快马加鞭传至皇城之内,凤骁之披衣惊起,就再也难以入眠,急急写了口谕召凤阳王和罗青入宫,却始终没有在这一来一回之中问到关于应皇天的半点消息,便知途中定生变故,于是在等待凤阳王前来的一个多时辰里,他前前后后让身边的侍从王宜从凤清宫到永和门来回跑了好几趟,直到快接近寅时时分,才终于盼到了凤阳王的出现,并且从王宜口中明确得知应太傅果然没有同他一起回来,这让凤骁之一颗心起伏不定,却又强自按捺下来,一直等到凤阳王入宫。 杨宗月一进凤清宫便由凤骁之亲自迎了进去,他也见到了凤骁之一脸担忧的神色,心知他定是在担心应皇天的下落,当即也不说多余的话,只将一路在外的情形一一告诉了凤骁之,这中间隐去了宝儿的一段,但仍然提到了花老爷和季言,一番话并无多加修饰,只是将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凤骁之越听眉头攒得越紧,当他听到在罗城城门口应皇天被天香阁的人带走之时忍不住在案上重重拍了一掌,杨宗月见状顿时下跪欲请罪,却被凤骁之一把扶住了。 “凤阳王,你说的这些事朕已经明白了,这一切全不怪你,天香阁用罗城的百姓来威胁你跟应太傅,即便是朕在也一样无能为力,如今你能安然归来已是一桩幸事,连日来你也辛苦了,太傅的事明日再想对策,你且去休息。”凤骁之的心显然很乱,也是毫无头绪,需要冷静一番。 杨宗月抬眸看着这一脸担忧的凤王,不再多言,而是道:“那臣就先告退,应太傅之事陛下无需多虑,他落在天香公主的手里,不会有性命之忧,倒是……寿宴将至,还请陛下多加留意。” 凤骁之一听便知他意,遂点头道:“朕心中有数。”说罢他想到殿外的罗青,又道:“罗青这次功劳不小,不过今夜着实太晚了,朕就先不见他了,至于罗城凤阳王遇刺之事非同小可,朕明日便会下旨交予他全权彻查。” 杨宗月道:“此案不仅是针对臣,跟应太傅亦有极大的关联,当时应太傅的行踪臣只透露过给陛下,只怕有些内幕就是罗青也有诸多不便,还请陛下定夺。” 凤骁之心中暗自一凛,视线掠过杨宗月微垂的眼眸,眼前的男子神情自若,波澜无惊地在他面前说出这番话来,他身为凤阳王,朝中之事自是瞒不过他的,他怀疑的人想必跟自己不谋而合,但这么多年来,凤骁之从未见过他动怒,他总是以无比从容的姿态在大凤和北国两派人之间周旋,事不沾己则罢,若一旦遇上了也能巧妙化解,点尘不沾,半个人都不会得罪,朝中少有人能够做到这个地步。好在杨氏一族世代只以守护大凤为目的,虽非皇族,但血脉相连,是杨家每一个人一出世便会继承的诺言,他们皆是重守承诺之人,从不轻举妄动,这就是杨宗月之所以保持中立的原因之一,自古以来位高权重的臣子皆被君主所忌惮,或由于树大招风,或因得意忘形,只是若无一丝风吹草动,旁人又岂能有所撼动,杨宗月身为杨氏一员,本身战功无数,除了凤王之外兵权几乎是他一手掌握,但他只为守护大凤,不仅仅是由于祖制的缘故,更在于另一个只有每一代大凤君王和凤阳王亲王爵号继承人才知道的秘密,凤骁之知道他定会为大凤尽忠,对他也带着一种尊敬和信任,而此刻杨宗月寥寥数语,却让凤骁之第一次感觉到他是因太傅之事而动了怒,这种怒气不在表面,而在深处,像是岿然不动的火山,他能感觉得到,也许是由于他关心太傅的程度不亚于他,更或是杨宗月在他面前并无意隐瞒。 凤骁之心里清楚,面上也不提及,再来杨宗月这句话的意思他也明白,便点头说道:“凤阳王请放心,骁儿自会将此事处理妥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稳重,原本应皇天失踪之事就已占据他心头极大的位置,又有刺杀凤阳王的事起,况且应皇天之前又是和杨宗月一直在一起的,这么一来答案很明确,是宫里有人动了杀机,要杀的人,必是他的太傅无疑。 杨宗月面对这位年轻的君王,如果只看他的眼睛,那么绝不会以为他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在这个位置上的他确实已经成长了许多,但算来他登基其实还不到半年,想想应皇天毕竟是教了他十年,现如今他的根基不见得有多稳,要动摇他的根基这是最好的时机,越往后越难,可即便是现在,他们仍是忽略了凤骁之过快的成熟和过深的心机,同时也忽略掉了那一个十年。 十年不长不短,但足够让凤骁之学到很多,也足够培养他对那个人的感情,当年凤休离一道诏书掀起了巨浪,反对的人多如过江之卿,却不知为何凤休离的立场坚决如斯,就连他也没有猜透,但此时看着凤骁之,杨宗月总觉得如果不是有那个人在,凤骁之的眼睛里绝不会有这般神色,那种精睿就像是藏着刀锋,可又被一片黑色遮掩,偶尔会闪出亮光来,里面透着几分辨识不清的算计,幽幽沉沉,几乎骗过了所有的人。 他相信他是了解的,至少他毫不怀疑这十年来的师徒情谊,若没有应皇天,那么便没有现在的凤骁之,只是心头疑虑微起,凤休离和凰青之间,究竟暗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导致一个人身死,另一个人却无端要起杀机,若说是为了大凤,则理由太过牵强,难道当今太后竟会担心一个在朝十年且未做过对大凤有威胁之事的人?又或是有什么必然的理由让她决意动手? 微微敛眸,杨宗月从来都不会把心思放在脸上,他看着凤骁之又道:“再过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太后寿宴在即,陛下这阵子因担心应太傅而操劳,还请陛下保重龙体,早些就寝,明日臣再来向陛下请安。” 杨宗月自己也是披星戴月一路赶回凤京的,此时难掩一身风尘仆仆,凤骁之当即道:“凤阳王车马劳顿,也请回府歇息,明日朕再同你一齐商讨如何解救应太傅和出兵之事。” “是,陛下。”杨宗月退出了凤清宫,宫外的风微微生出了些许凉意,他抬起头,却见满天星斗,云层似乎飘到了天空的另一头,而星辰光耀生芒,此起彼伏,蓦然就又想起了应皇天来,依稀记得他曾经说起过“星者‘动’为兴作不安之象,‘亡’为人间灭亡之象”,他忽然很想问问那个人这时闪着如此耀眼光芒的星星是否又预示着什么,是否有一颗星能代表他的无恙,然而天上的星辰真的能与人的命运相连吗?若星象为“亡”,难道就真的注定了要走向灭亡? 听到脚步声,杨宗月转过眸,徐量正匆匆从长廊另一头走来,他的神色带着他熟悉的精明,他走了过去,徐量便在他耳边低低地说了一句:“事情已经安排妥当了。” 闻言,杨宗月不由微扬起了唇角,他漆黑的眼底分明闪烁着类似星辰般的光芒,他不信命,他信的,是他自己。 伍贰 虫宝初带应皇天入梦境,就被魇察觉,它还沾沾自喜,造了一个又一个梦境企图瞒天过海,哪知魇狡猾得紧,反将应皇天牢牢困在梦境之中,虫宝则被魇狠狠压制,致使力量消耗殆尽,不得不陷入沉睡。 魇无处不在,可以说它就是整个梦境的主宰,它对应皇天的又爱又恨,便让梦境中的人们也对应皇天又爱又恨。 “应公子,找到了吗?” “已经能确定了。” “那就好。”男子邪魅的表情配着他那张脸有着说不出的违和,因为那本是寞用的脸,所谓命盘之主,其实就是不时能进出梦中的寞的一个身份,在应皇天需要他的时候,可以用血将之唤入梦中。 梦就好像另外一个空间,有它特定的运转模式,又好似没有规则般,应皇天在梦中受伤、流血,实则真真假假,有时候是假的,有时候因为必要的缘故又与现实相连,那便成了真的,但这都是虫宝起的作用,尽管它一直在沉睡,却并不影响它发挥这部分的能力,它的沉睡只是它自身被限制在魇的梦中无法自主行动,实则它早在现实中喝够了应皇天的血得以时时监控整个梦境,此刻他借由命盘之主的身体醒来,为的更多的是骗过魇,当然,也为了能借此和应皇天取得联系。 “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他们的对话相对隐晦,也是由于魇生的这个梦境越来越庞大,看似魇的力量也随之越来越大,然而物极必反,事极则变,虫宝也是梦中一霸,在它看来,魇这样贪心不足,纯粹是自取灭亡的行为,不过这其实又是魇作为魇的必然,魇性本贪,就跟饕餮的贪食是一样的。 “我知晓。” “您如今越来越虚弱,当到了您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的时候,记得一定要提前离开,否则就迟了。”虫宝叮嘱道。 “我自有分寸。” 一虫一人的谈话到此为止,虫宝又把寞找了来,当然在寞到来之前,它就溜之大吉了。 ------------------------------------------------------------ 当梵心蓠再一次出现的时候,寞也离开了,在她看来,寞便是被应皇天重新收回了命盘之中。 应皇天侧身躺在床上,一只手枕在头下,面色一片青白,闭眼的样子,像是再也不会醒过来。 梵心蓠忍不住变了脸色,她的目光注意到他手腕上怵目惊心的伤,还有整屋子难以消弭的血腥之气,顿时明白了什么,却又更加疑惑,以血式鬼神,这是她连听都没有听过的事。 “公主……”朱璃低低出声,却被梵心蓠抬手阻止了,缓步走进去,对着闭目的应皇天冷冷地道:“你救了他,那么你自己呢?” 应皇天并未睡去,听到这句话,便淡淡睁开双眼,四目相对,那双眼的眼底依然平淡无痕,半响,他语调极其低乏地道:“我留下来,是因为走不了,公主难道不知道?” 梵心蓠被他的反问问得一怔,无意识攥紧了袖子底下的手,然后便道:“我来,是来告诉你,我们立即动身,入凤京。” 应皇天闻言似是隐隐蹙了蹙眉,带伤的手便按住床沿撑起上半身,黑色的长发因低头的动作垂落,遮住了他大半边苍白的脸,期间似是稍稍停顿了一下才顺利站起来,然后面对梵心蓠,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对着她道:“走。” 梵心蓠知他从不肯示弱,她能轻易从他的声音他的动作分辨出来,却也不见他有一丝迟疑的样子,纵然下一刻就要倒下,这一刻他依然能站得笔直。 “很好,念你曾是我兄长的挚友,我会以礼待你。”梵心蓠说罢回头,再不看应皇天一眼,只对朱璃吩咐道:“带他过去,准备就绪之后,立即分头行动。” “是,公主。”朱璃点头,梵心蓠已先一步离开,她看向应皇天,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应太傅请随我来。” 应皇天点头,便跟随朱璃出了那间小屋,只是在临踏出门之际,他微微回头向后瞥了一眼,屋内似有阴影跃动,瞬间又消失无踪,只是片刻功夫,发丝随动,隐有微风轻拂而过,朱璃猛然回头,应皇天在她两步之后,表情沉静如水,无波无澜,一切皆无异状。 伍叁 “大人!”直到亲眼见到杨宗月落了轿,菖蒲和姬莲才相信之前来人的传话,从那日杨宗月出府去到鬼谷墟起至今已足足二十日有余,菖蒲几乎每日都会跑一趟徐府询问消息,终于在今夜里徐府的下人跑来告诉她说,杨大人已经回到了凤京。 杨宗月见到两人便笑了,淡淡说道:“难为你们了,徐量告诉我说这段日子府内上上下下都着急得不得了,尤其是你们两个,都瘦了不少。” 两人一听这话眼泪都要下来了,她们都是王府里的丫头,王府里的下人本就不多,以前一直跟在杨宗月身边做事的人只要是对大凤有用的都被他派了出去各自帮朝廷做事,如今个个加官进爵,有了不错的前程,留下来的多是一些侍女,菖蒲和姬莲便是其中之一,她们自小跟在杨宗月的身边,感情非同寻常,并且都很聪慧,将所有的事打理的井井有条,这次这么久没有杨宗月的消息,她们成天坐立难安,生怕杨宗月出点什么事。 看两个人都低下头去抹眼泪,杨宗月便笑着又道:“看你们,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两人抬起头来,将他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这才安下心说:“大人一路鞍马劳顿,菖蒲这就去给您准备热水沐浴——”菖蒲还没说完,姬莲就接着她的话又问:“大人饿不饿,想吃什么?” “是啊是啊,在外头风餐露宿的,大人肯定没有吃上过一顿好的饭菜,我们赶紧去准备起来……”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她们只服侍杨宗月一个人,对他的事件件上心,杨宗月早已习惯,便道:“徐量也在后面,准备一些酒菜,待我沐浴更衣后送到书房里来,我还有事要跟他细谈。” “大人您不早些歇息吗?”菖蒲听他一句“细谈”忍不住就问出口道,此时早已过了三更,再没几个时辰天都要亮了,明日一早他还要上朝,但看这架势他似乎并没有睡觉的打算,她问完又道:“大人才回来,有事明天再说也不迟啊。” 杨宗月摇摇头,也不回答,直接越过了她身边,然后丢下一句说:“兹事体大,你们只管照我说的去做。” “是。”虽然担心他的身体,但杨宗月的话她们不能违逆,两人连忙分工行事,只是才回过头,姬莲就忍不住惊叫一声,菖蒲随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也差点叫出声来,因为她看见的是两只灯笼般大的眼睛,正眨巴眨巴地盯着她们看。 “哦,对了,我忘了跟你们说,小花是我新领养的宠物,不用喂任何东西,让它自己在庭院里呆着就好。”杨宗月回过头来补充了一句,便径自上了长廊,丢下她们跟“小花”一起大眼对小眼。 “小花?”菖蒲胆子比较大一些,她小小地出声跟身边的姬莲确认道:“大人……刚才说的‘宠物’是……它?” 姬莲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她仍然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灯笼下,只能见到一个长着两只大眼睛的庞然大物蹲在她们跟前,黑乎乎一团也看不清楚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正跟小花僵持着,徐量从大门外走了进来,菖蒲连忙拉过他的衣袖问道:“徐大人……这、这真的是大人养的……宠物?”她不确定该不该用这个词,犹豫了半天还是问出了口。 徐量对上眼前那双大眼睛也是苦笑一下,说道:“刚才我也被吓了一大跳,大人就开玩笑似的跟我说它是从应太傅手里抢来的。” 一听是抢来的,菖蒲和姬莲两人的眼睛就瞪得更圆了,姬莲这才想起杨宗月这次出行的目的就是为了接应皇天回京的,便问道:“徐大人,那么应太傅也已经安然回凤京了吗?” 徐量摇头道:“没有,大人估计就是为了这件事要跟我细商,这次有人在凤京外行刺大人,大人看来真的被惹火了。” “行刺?是谁那么大胆子!大人有没有受伤?”菖蒲一听刚安下来的心又提了起来,好在刚才杨宗月好端端的,否则光听他这样说恐怕会被吓掉半条命。 “你不要担心,大人丝毫无损,我不跟你们多说了,详情日后有机会再说给你们听,现在要是被大人知道我又跟你们嚼舌根,他要骂我的。”徐量笑笑地说道。 菖蒲听他说完终于没那么激动了,赶紧说了一声就要下去,可是面对着眼前的庞然大物还是犹豫了一会儿,徐量见状笑着说道:“没事的,如果它很危险大人也不会带在身边了。” 菖蒲想想也是,但始终是只大东西,而且跟它也不熟,她还是小心翼翼地绕开它一段距离再走,小花的两只灯笼般大的眼睛也随着她的移动慢慢看过去,菖蒲边走边回头,发现这对眼珠子一直跟着自己,最后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头也不回一溜烟跑走了,留下姬莲还在那里担惊受怕,但看看小花真的是很老实的样子,也照葫芦画瓢依着菖蒲刚才逃跑的路线一并逃离了现场,徐量看着忍不住想笑,但随后又想到自己还有正事要做便收起了笑意,敛神往杨宗月的书房走去。 ---------------------------------------------------------------- 杨宗月没让徐量等太久,他出现在书房里的时候头发还是湿的,显然还来不及擦干,徐量见他到来便要起身,杨宗月见状摆了摆手说:“正事要紧,我不在的这段时日里相国府有没有什么动静?” 徐量回答说道:“相国还是按部就班每日上朝当值,他府里下官也有注意过,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就是上个月二十的时候,相国的三女儿生辰,所以小小的举行了一场宴会庆祝。” “嗯,听起来好像很平常,不过他这边你还是要多加注意,我怀疑这次天香阁最后的行动,应该跟他有一定的联系。”杨宗月在软榻上坐下来说道。 “大人是说,相国跟天香阁的人有来往?”徐量闻言微微吃了一惊,天香阁是北国的人,毕瑱向来跟北国人不对盘,怎么可能会跟他们有牵扯? “多半是这么回事,我用罗青来罗城之事试探过,罗青行动周密,本该无人知晓,但天香阁却能事先安排好人手,在罗青一入城之后便占据罗城城门,宝儿姑娘是天香阁中人,可她并不识得应太傅,若仅仅知道我在罗城,天香阁绝对不会用这种方法来威胁,毕竟我手中的兵符不仅能调动凤枢御门的兵马,还包括了各个郡县的驻军,所以这件事我几乎可以肯定是有人通知了她们。” “据下官所知,当日罗青的信件送至陛下手里的时候,相国也在,而且后来陛下单独留下了相国,相国离开后,陛下就叫回了端将军。” “端将军的人我们在回来的途中已经遇到了,就凭端将军跟应太傅的关系,我也不可能去怀疑他,因此只剩下相国。” “相国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惜与北国勾结,只是为了取应太傅的性命吗?”徐量皱起眉说。 “其实这件事他应该完全弄错了。”杨宗月却摇头说。 “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徐量不由问。 “应皇天在天香公主手里多半是不会有事的,我敢打赌天香公主抓应皇天不是为了杀他。” “大人是说天香公主还有其他的行动?” 杨宗月点头,说道:“析支部跟天香阁结盟,应该是为了对付我们大凤,应皇天在她手上还有别的用处。” “是要用应太傅威胁我们?”徐量道。 “显而易见。”杨宗月道。 他说着沉默了一会儿,又嘱咐徐量道:“季言你一定要想办法看好了,罗青为人太正直,做事手段还不够狠辣,我怕有些人会想方设法取季言的性命。” “下官明白。”见他说的慎重,徐量也极为慎重地点头,他明白季言的重要性,这种人最怕被人灭口,不可不防。 “天香公主必定会在太后寿宴之前入城,我会让你调动城门口的守卫有一半就是做给她看的,这样她才不会怀疑她的人已经被我识破,所以一旦你发现那几个人有什么异常,一定要盯紧了,多半天香阁的人就是从他们手里放进来的,同时要留意到底有多少个人混入凤京来,把他们的行踪都记下来,明白了吗?”杨宗月的眼底闪着幽黑的光芒,深邃得见不着底,便听他又道:“这些事要做得漂亮,不要被任何人知道,在外人眼里,你是凤御史大夫掌监察,并非隶属凤枢院,你来见我,必定是由于凤王的缘故,这一点一定要切记。” “下官明白。”徐量点点头,应道。 书房里的灯光一直亮到了东方微微露出鱼肚白,徐量在天未完全亮之际便从后门乘小轿离开了王府,菖蒲蹑手蹑脚推开书房的门,见杨宗月正趴在案上小睡,她轻轻吹熄了一旁的灯,再度退了出去。 伍肆 毕瑱在入宫的时候果然见到了凤阳王出现在议事厅里,当即上前招呼道:“杨大人,我今日一早才得到消息,没想到杨大人到的比本相还要早啊。” “相国大人有礼了,多日未见,还叫相国大人担心了。”杨宗月笑了笑便道。 “是啊,杨大人这段日子人不在宫里,陛下好些事都悬而未决,等着杨大人回来再做决定,而且在某些事情上本相也想听听杨大人的意见。”毕瑱也客套着说道。 “相国大人客气了,不知相国大人是否在说出兵之事?” “杨大人的消息果然灵通,人才回京就已经听说了这件事。”毕瑱抚掌道:“不错,因为那日议事时本相跟端将军起了分歧,所以陛下很想听听杨大人的意见,好在杨大人你回来的及时,想必今日就能够有结果了。” “此事本王才听延将军说起,听他的意思是要出兵。”杨宗月道。 “是啊,本相跟延将军的意见是一致的,可端将军说积石山地势复杂,很难一下子攻打下来,还不如再等几年,等到时机成熟再一鼓作气消灭他们。”毕瑱说这话的时候显得颇为无奈,顿了顿便又道:“其实端将军也没错,这不,一时间就难以决断,因而搁置至今。” 杨宗月道:“兵法云‘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凡此五者,将莫不闻,知之者胜,不知之者不胜’,这些因素缺一不可,地势不利,是兵之大忌。” 毕瑱闻言道:“听杨大人话里的意思,似是也赞同端将军的意见,暂时按兵不动?” 杨宗月点头:“积石山的地势复杂,最适合打游击战,几十万军马派过去,根本就占不到一丝便宜,这样必败的仗,打来何用?” 毕瑱显然没料到杨宗月对于出兵一事竟然是全盘否定,不禁道:“若我军按兵不动,派先锋军马尽快熟悉那里的地势,难道就没有一战的可能?” “没有。”杨宗月毫不犹豫就道:“至少这一次绝对不可能占得优势。” “那难道我们永远都夺不下积石山一地?”毕瑱忍不住要问。 “夺自然要夺,但不是硬夺,打仗从来都不是靠蛮力,而是要用最小的力量赢取最大的胜利,积石山一地想要夺回,必须要有足够的耐心,大军派过去只会成为敌人的标靶,我们必须跟他们迂回到底,抓住他们松懈的那一刻发动全面攻击,这并非朝夕之事,本王说的意思相国听明白了吗?” 凤阳王杨宗月是有战功的人,他的话带有十足的把握和威信,毕瑱就算是相国,可他一个从未带过兵打过仗的人,在杨宗月面前难免矮了一头,因而沉默半晌,还没想好该怎么说,便听杨宗月忽地问来:“相国大人见到本王并没有问起应太傅,是不是已经知晓应太傅没有跟本王一起回凤京之事?” 毕瑱一愣,表情不太自然地笑着解释:“本相还没来得及问,一直在思索出兵之事,没想到就被耽搁了,杨大人千万莫要误会。” “本王自然不是误会,本王只怕相国大人有些时候太固执,反而会出事。”杨宗月表情极淡地说道。 毕瑱闻言收起了笑容:“杨大人此话是何意?” 杨宗月漆黑的眸子锁住了毕瑱,缓缓开口说道:“本王是因应太傅的事出的凤京,如今应太傅却没有跟本王一同回宫,皇上若追究下来,本王想问相国,太后那边相国觉得会如何选择?” 毕瑱并非没想过这个问题,太后若想要撇清此事,必定就有人要做她的替死鬼,可是,他又岂是任人宰割之辈? “杨大人放心,本相知道该怎么做。”毕瑱道,说着他正色问:“听闻杨大人在罗城遇刺,可知是谁主使?” “此事罗大人正在着手调查。” 毕瑱道:“那便好,若是罗大人的话,那此事必然能查个水落石出。” “这是自然。”杨宗月笑着看毕瑱道。 两人的话便点到为止,均不再谈论下去。 不多时,凤骁之入了议事厅,出兵一事便再度提了出来。 而这一次,因为有凤阳王支持端宁瑞,出兵一事最终决定暂缓,只派出三三两两的密探装成旅人混入积石山。 “依凤阳王之见,该如何救我太傅?”在议事结束后,凤骁之留下了杨宗月,问他。 “天香阁是北国余党,她们抓住应太傅应该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用来威胁陛下,就像臣昨日所言,他在天香公主的手里暂时没有太大的危险。”杨宗月道。 “朕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如今好似在等着她们上门威胁,这只怕不利于我们救人。”凤骁之眉头深锁,道。 “眼下还不知道应太傅人在哪里,说要救人为时太早,臣已命人在城门处严加看守,臣认为天香阁的人必定会想方设法混入凤京,应太傅身上有伤,她们唯有乔装入城一途,另外饕餮在臣的府里,若有应太傅的下落,臣觉得它可能会知晓。” “凤阳王果真见到了饕餮?”凤骁之闻言有些惊喜,饕餮既在,那么至少在救人一事上多了一点希望,杨宗月点头道:“它跟了我们一路,原本臣是看不见它的,但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出现了,臣想这可能也是应太傅的缘故。” “朕倒是有点想见一见这饕餮神兽究竟长成什么模样?”凤骁之又道。 “陛下若是好奇,可以去臣的府上坐一坐,看看能不能见得着。”杨宗月回答。 “它不是在你的王府里吗?”凤骁之不解地问。 杨宗月摇头道:“说来也怪,饕餮似能隐去自己的身形,有时能见有时则不能见,有些人能见有些人却不能见,臣家里的丫头之中就有两人能看见,其余的却看不见,所以臣说陛下得去坐一坐,但能不能看见就不一定了。” “原来竟是这样,那看来也是一种缘分了。”凤骁之这才明白杨宗月的意思,而且觉得颇为神奇。 “陛下放心,一旦有应太傅的下落,臣一定会告知陛下,并竭尽全力将应太傅救出来。”将心比心,杨宗月这样说道,然后又提到了他在意的太后寿宴:“太后寿宴前还有一场祭祖礼,需不需要臣调动一批人马保护太后?” 凤骁之摇头说:“这倒不必,相国特意埋伏了一批人在阳明山上,这批人除了朕之外如今只有你和相国知晓,太后也不知道,天香阁的人就算想要在那里动手,也讨不了便宜,你手里掌握着整个京畿的安危,责任原本就重大,无需为了此事再费心。” “臣知晓了。”杨宗月点头道。 伍伍 香薷打开重楼大门一眼见到杨宗月的时候,第一个反应就是看向他的身后,谁料得却只见到了一顶轿子,然后猛地一眼瞧见了瞪着两只大眼睛的饕餮,她不禁喜出望外,杨宗月知道她定是误以为应皇天出现的缘故,便摇头低道:“他没能一起回来。” “为什么会这样?”香薷愣失望地愣怔当场,喃喃地道。 “情况很复杂,现在你家公子人在天香公主手里。”杨宗月回答道。 香薷闻言又是一怔,同时也松了一口气,说道:“大人先请进来坐,它也一并进来。”她说着将门开大了一些,饕餮似是听懂了香薷的话,跟在杨宗月后头一跳一跳地入了重楼。 重楼里还是一样的摆设,但或许是少了主人的缘故这里给人的感觉却很不一样,尽管光线还是一样幽暗,但不如应皇天在时的那般诡异,总觉得此刻这里任何地方都像是铺上了一层灰色,该有光泽的地方全都黯淡了下来,气氛相较之下总有一种微妙的差异。 饕餮的身体虽然庞大,但显然重楼里的高度完全适合它,它圆滚滚地“立”在地毯上,头顶跟镶嵌着琉璃珐琅的天花板还相差了一些距离,杨宗月也不理它,径自在红木佛床上坐下,香薷奉上了茶,他接过茶杯,香薷便迫不及待地出声问道:“大人,公子是不是受伤了,严重不严重?” 杨宗月点了点头,蹙起眉来对香薷说道:“他被一剑贯穿胸口,当时也是天香公主救回去的,我带着他去看过大夫,大夫说他身上寒气太重,剑伤都未必能够痊愈。” 香薷听了之后表情变得心痛起来,眉毛也无意识拧得紧紧的,她咬了咬嘴唇说道:“公子身上的寒气并非普通的寒气,而是冤魂造成的,而且他的身体一伤再伤,要恢复谈何容易?” “难道以后都没有办法恢复?”杨宗月不由问道。 “血怨一日不除,公子就一日不可能恢复。”香薷摇摇头回答。 “那这血怨难道完全没有办法消除?”杨宗月虽然不是很明白,但毕竟是知道魂凝水的来历的,原本那些水异动总是频繁,全靠每年好几次的镇魂和祭祀才能令它们稍稍平息,但自从将应皇天锁入其中一直到他离开之后,那些水早已如平常的水一样,没有任何不同,也不会出现异常的现象,这就说明了水中原本存在的冤魂们全都附到了应皇天一个人的身上,这应该便是所谓的“血怨”了。 “有是有,可是香薷觉得很难办得到。”香薷回答说。 “哦?” 香薷想了想,然后道:“据我所知,若有一个人的体质能跟公子一样的话,或许有能力将这些冤魂们都吸引走,但事实上这也仅仅只能转移,而且公子的体质相当特殊,至今为止香薷还不知道世上会不会存在像公子这样体质的人。” 杨宗月听她这么说,忍不住再问:“你说你家公子体质特殊,难道他当真跟寻常人有什么不同之处?” 香薷点点头:“这十三年下来香薷时常都有这种感觉,但公子从来不说以往的事,所以香薷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世上很多药对公子都毫无用处,公子的饮食也不怎么正常,有时候睡下去像是会醒不过来,全身冰冷,现在更是知晓公子体内的血能唤出鬼神来,还有这些神物,香薷以前想不明白理由,但现在早已习惯这样的公子,也不去追究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希望公子的生活过得跟寻常人一样,那就好了。” 经她这么一说,杨宗月的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他确实知道应皇天的不同寻常,能驭白虎,开蟠龙锁,能唤出饕餮,还能指挥命盘之主,这不是寻常的人类能做得到的事,可他身上一次又一次的伤伐明显证明了他只是一个“人”而已,这种矛盾令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应皇天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他身上的确有太多秘密。”杨宗月不由轻叹一声,低低地说了一句道。 香薷沉默下来,无意中转过视线去看饕餮,却见它的身形开始忽隐忽现起来,像是十分的不安份,而且整个身体开始打转,眼珠子从这里瞟到那里,香薷忍不住皱起眉来,忽地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杨宗月还来不及开口问,她已经飞奔过去打开了重楼大门。 一抹蓝色的身影恰好出现在那里,随着大门的打开而定住了身形,杨宗月蓦然看清楚了,那是个长相俊逸面容沉静的男子,此前他与这名男子只有一面之缘,并未真正见过面。 他回来了,那么应皇天呢? “公子呢?”香薷抓住蓝袍男子就问。 命盘之主——也就是寞——他注视香薷片刻,又看向杨宗月,然后道:“应公子为了救我,用去了相当一部分的血,而且他的力量几乎完全消失,恐怕血怨的影响会更厉害,再这样下去,公子大概会支持不住……” 杨宗月闻言忍不住拧紧了眉,打断他的话问道:“支持不住会怎样?” “支持不住便会昏迷,谁也不知道应公子什么时候才会再醒过来。” “难道无计可施?”杨宗月又问。 寞摇头。 这话并不是假的,至少有一半是真的,应皇天很快就要离开了,届时不止不会醒来,他整个人甚至都会消失。 杨宗月听完这一番话也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又道:“我现在已经布置了好几个凤京城门的将领,让他们随时注意是否有天香阁的人入城,所以一旦有应太傅的下落,我便会派人来通知你们,届时我们再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及早将他救出来。” 寞却道:“救人是第一要事,但血怨无人能阻止。” 他的话让杨宗月和香薷都沉默下来。 过了不知多久,杨宗月才问:“那……还有多久?” 寞注视杨宗月片刻,道:“慢则一年,快则半年。” 杨宗月和香薷皆被寞的话所震住,前者怔忡,后者呆呆的,皆有些反应不过来,或者说,根本没想过只有这样短的时间了。 “这件事,他自己知道吗?”杨宗月这样问,而后立刻又问:“他到底是什么人?” 寞摇头道:“日后,你会知晓的。” 他这句话意味深长,杨宗月再度愣怔,因为一模一样的话,应皇天也跟他说过。 伍陆 大凤历甲申年三月十六,春分前夕,大雪终停,卦象无妄,宜祭祀。 阳明山位于凤京以南,栈水之西,简阳县境内东北隅,从大凤朝立国起,就被凤帝选为宗庙建立之地,大凤三世帝王下来,陵墓也均建于此地,大凤国礼规定祭祖有四季,凰青身为大凤王朝的国母,寿宴在即,因以祖先之仁,类之本,便需亲自去一趟阳明山大凤朝宗庙以表其仁之至,行吉礼。 凰青这日一身正装乘坐金銮八人抬凤轿从皇宫浩浩荡荡一路出了凤京行至阳明山脚下,祭祖有既定的程序,凰青身边跟着一名掌祭祀之礼的太宗,祭祀所需的肉食是各种牛羊猪等牲畜,这些要在祭祀的队伍之前就将它们牵到庙门之外,等待凰青检查是否完好,这才可以用来祭祀。 另外一样重要的祭祀物品便是酒,酒在祭礼中的作用很多,降神要用酒,献尸也要用酒,而且酒还要按照它的质量来分配,酒盛入坛中称为“尊”,各种酒以不同分种类再加上郁鬯、明水可分为十八尊,祭祀用酒的排列方法,以北为尊,以南次之,到时候凰青就要从各方的酒坛里面分别倒一杯入酒杯,再将其浇到地上。 除了牺牲和酒之外还要备有乐器和器物,还要以占卜选出“尸”,尸在祭祀的时候代表神灵,它一旦入了宗庙,凰青就要对它行九献之礼,然后声乐齐奏,并且还需要宫人配舞,这些歌舞都有严格的规定,这时便是代表着正式的祭祀礼开始。 祭祀的过程从开始到结束足足有四个时辰左右,以黄钟为宫,大吕为角,大簇为徵,应钟为羽,奏无射,歌夹钟,舞大武,再配以缩酒,让鬼神嗅到香味,然后附到“尸”之上,献礼一一供上。 祭祀进行到一半,乐声仍在磬磬奏响,但就在这个时候,庙堂之内四周的九位舞者忽然一齐从腰际抽出一柄软剑,同时攻向站在正中央的大凤太后凰青。 凰青不由大惊,她本身就没有武功,绝对难以逃脱九柄剑的同时攻击,只是幸好距离凰青跟前三步左右的位置站着的那名穿着白衣的“尸”忽然闪身挡在了凰青身前,下一刻他便将凰青推开几许,一人独挡九把剑,口中喝了一声道:“护好太后。” 凰青一时间听不出他是谁,只觉得此人武功异常高明,就在这时相国带着人马从门外冲了进来,直到这一刻宗庙内的其他侍卫才反应过来,纷纷取出兵器对付那九名舞者,祭祀堂内顿时刀光剑影,不多时,那九名舞者已成刀下亡魂。 凰青惊魂未定,毕瑱已经检查完了这九具尸体,他回过头来对凰青说道:“太后,这几个人都是天香阁之人。” “这一次多亏了相国。”凰青的面色有些苍白,语调中却蕴着深深的怒火。 “太后还记不记得原本那些舞者的容貌?”毕瑱问凰青。他会这么问,是因为祭祀的舞者都是由凰青亲自挑选出来的,如今这几人显然都已经被换掉了。 凰青走近其中一具尸体看了看,便又摇头说:“果然,她并不是我先前挑选出来的女子。”答案在意料之中,祭祀之前便有人安排将这些舞者替换掉,好在祭祀的行进途中行刺凰青。 “天香阁能不知不觉替换掉祭祀中所有舞者,或许还有其他我们所不知道的地方也在暗中进行着某种阴谋,如今太后您的寿宴将至,我们的防范还要再加强才是。” “相国所言极是。”凰青说着站了起来,面对宗庙之中所有的人宣布道:“这九人妄想行刺本宫,本是罪该万死,偏偏还破坏掉本朝的祭祀之礼,若以罪论处,死一万次也不为过,但今日本宫祭祖表以其仁,理应以仁厚为怀,而这九人的尸骨不能容于祖先的宗庙之中,所以此次本宫决定改加献人祭,将这九人按礼献给山川,祭祀山川,以远播我大凤威名。” 她说罢,所有人都跪下来称颂道:“太后仁爱,是我大凤之福——” 凰青满意地看着群臣,然后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之前假扮“尸”的那个人身上,亲自拉他起来说道:“你叫什么名字?这一次可是相国安排你在身边护着本宫的?” “卑职名叫江为,在李将军帐下,原本‘尸’这一神职以卑职的身份是绝对不该玷污的,但相国大人说要以太后为重,所以卑职才……”他说着低下头去,像是深怕会遭到太后的责怪,但凰青非但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反而笑着说道:“‘尸’乃代神受祭,的确是不能随便选,但相国以本宫安危为重,而你又恰恰为本宫解了危,依本宫之见,既然你已立了大功,本宫便封你为凤飞殿郎中令,位列九卿之一,这样你便有足够的身份来担当此神职了。” 这一番话说来名为“江为”的男子显然怔住了,毕瑱却在一旁提醒他说道:“还不快谢恩。” 江为闻言反射性地跪下谢恩,但他直到再度站起来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刚才太后说的话究竟代表了什么意思,所以直到此刻他才瞪大了眼睛一脸惊愕和受宠若惊的表情,可恩都谢了,他也不能再辞,当下便诺诺地道:“卑职定当竭力维护太后和凤飞殿的安危,不辜负太后对卑职的期望。” “很好。”凰青点点头,赞赏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中断的祭祀继续进行,并且在祭完祖先之后,就按照凰青所言的开始祭祀山川,由于祭品齐全,也不需要重新加以准备,所以山川的祭祀进行的十分顺利,那九具尸体全部被烧成了灰,骨灰留在了阳明山上,至此,所有祭祀完毕,凰青和群臣当日返回凤京,等回到皇宫之中的时候,已过了亥时。 ------------------------------------------------------ 凰青在阳明山遇刺的消息凤骁之在宫中早早就得到了风声,他一听说母后回到了凤飞殿便匆匆赶过去向她请安,凰青让毕瑱把整件事情的经过详细地跟凤骁之说了一遍,说到最后,毕瑱又加了一句道:“天香阁埋伏的实在隐蔽,连太后亲自挑选的人都能在巧妙的时间里将之替换掉,臣怀疑宫里已有他们的党羽,以臣之见,还得尽快将宫内人员梳理一遍,以防生变。” 凤骁之听完这些话低下头深思,他联想到很多事,从应皇天被罗城里天香阁布置好的人掳走开始,到杨宗月暗示凤京城门守卫将领之中似也有天香阁的人存在,然后便是今日母后遇刺,这一系列的事看似没有什么联系,但现在想来总觉得背后像是有一个极大的阴谋存在,而且毕瑱的话也不无道理,如今北国人早已融入了大凤,但谁又知道他们究竟是真心的还是会随时支援叛党,天香阁的领军人物是北国昔日的公主,号召力原本就强,若这件事是从好几年前就开始布置的话,那么后果将不堪设想。 可就算如此,凤骁之也只能按兵不动:“相国说的不错,不过这种时候更加要稳固人心,若没有确实的证据,这件事提都不能提,否则适得其反,只会加剧大凤内部的分裂。” “臣明白了。”毕瑱道。 凤骁之又道:“相国安心便是,曾经的北国人既然入了大凤,我们也不可能完全不监视他们的日常举动,若有人暗地里跟天香阁的人搭上了关系,朕又岂会不知?” “臣知晓了。” “陛下说的是,若我们并非真心对待他们,他们也不会真心对待我们,既然先帝决定了大凤北国为一家,那么必然要经历这个过程,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们不能把北国臣民全部跟天香阁的那些叛党混为一谈,否则他们兢兢业业为我大凤朝廷做事,却换来这样的下场未免有失公平,也必定会失了人心。”凰青亦道。 “太后和陛下的意思臣明白了,我们反而能趁此机会试探一二,有利于我们今后肃清朝纲。” “正是此意。”凰青说着又对他道:“相国今日也辛苦了,本宫还有话要单独跟陛下说,请相国先回府歇息。” “是,太后,陛下,臣先告退。”毕瑱躬身退出了凤飞殿。 凰青待毕瑱退出殿去,才对凤骁之道:“依本宫看,刚才那番话陛下还有所保留,是吗?” 凤骁之闻言一怔,便笑道:“母后明察,儿臣的确还有话没有说,因为这件事儿臣想单独跟母后说。” “是何事?”凰青看着他问。 “依目前的形势来看,天香阁所谋必大,而大凤一半兵力都在凤阳王的掌握,记得父皇曾经告诉过我,凤阳王的实力非同小可,用人也相当厉害,凤中枢院和凤枢御门都归他统属,相当于大凤的铜墙铁壁,而且这个人可以绝对的信任,父皇还跟儿臣说,就算大凤另一半全部叛乱,只要有凤阳王在,那么就永远不必担心大凤会灭亡,他告诫儿臣说千万不可对凤阳王产生半点怀疑的态度,事关皇权归属,不知这事父皇有没有同母后说起过?” 凰青听后微微皱起眉,想了想之后说道:“你父皇跟我提起过凤阳王,他说世代凤王跟凤阳王之间都会有一种制约,所以世代的凤阳王对大凤的忠心不可怀疑,但究竟是什么制约,母后也不是很清楚,只是……” “母后有话但说无妨。”凤骁之道。 “虽然你父皇这么跟你说过,但凤阳王深藏不露,依你父皇的意思凤阳王的兵力占据大凤的一半,而且只要有他在大凤必定不会灭亡,但这也同样意味着只要他想造反,就必定能够成功,不是吗?”凰青语出低沉,但字字都敲打在凤骁之的心头,这一点凤骁之不是没有想过,可父皇既然说能够无条件信任凤阳王则必定有其理由,在这一点理由还没有明了之前,他不能无端怀疑一个能牵制大凤国力的重臣,只是他不料自己的母后竟会挑明这一点,怔了怔的同时便问:“母后是要儿臣收回兵权?” 凰青闻言摇头,对凤骁之道:“凤阳王是聪明人,若他当真跟你父皇之前有某种制约,那么如今你是凤王,知你有怀疑之意他必定会将这其中的缘由告诉你,所以母后的意思并非是要你真心收回兵权,而是你要设法将这其中究竟存在什么缘故弄个清楚,届时再根据这个缘由来做决定,否则贸然行事,反而会造成你跟凤阳王之间不必要的嫌隙。” “这个儿臣明白,这次的事儿臣也会跟凤阳王细商,并且儿臣决定要趁势全力粉碎天香阁的复国妄想,她们一日不除,大凤也一日不得安宁,朝中的北国人和大凤子民之间将永远不可能一条心。”凤骁之定定地道。 凰青闻言注视他片刻,然后低声嘱咐道:“凡事多考虑各种可能性,也要为自己留下退路,还有,凤阳王毕竟是你的臣子,这一点你要铭记。” “儿臣明白了。”凤骁之点头说道。 伍柒 “公主,各路兵马都已经布置妥当,只等公主令下。”朱璃进屋的时候,看见梵心蓠正对着案几上的一副卦象蹙眉深思,她走上前一看,不由也皱起眉来,因为象以无妄显示,隐含凶险,就这一副卦象来看,暗示着凶兆,似将有血光之灾。 “兆象非定论,成事也非在天而在人,公主不必为了这一卦象而担忧。”朱璃见梵心蓠半晌没有反应,便又对她说道。 梵心蓠并非没有听见她说话,只是过了好久才低低地说了一句道:“卜筮是知天命,趋吉避凶,我并不以此卦象为重,但想要知道凶险何在,好加以避免。” 朱璃闻言点头,说道:“战前问卜示凶比示吉要好,若见‘大吉’反而不妙,容易轻敌。” “也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大意。”梵心蓠这才抬起头来看朱璃,说道。 朱璃点头,却道:“如有变数,还是会在应皇天和凤阳王两个人的身上。” “不错,至今为止我们的人都没有办法打入凤枢院的内部,之前我曾经安排过一个人进入凤枢院,也被他剔除,可见他手里掌握的权力非常稳固,但有一点我也已经调查过了,虽然他的权力没有人能够撼动,但所有凤枢院和凤枢御门的号令也全系在他一个人身上,到行动当天,我们只要照原定计划将他困住,那么就算他再厉害,也不可能马上指挥兵马来进行救援,至于应皇天……”梵心蓠说到这里却停了下来,朱璃知道她心情复杂,当下就针对应皇天说道:“他在大凤除了跟凤王有联系之外几乎不出重楼一步,只有端将军对他始终衷心,以公主之见,若北国和大凤国两国存亡之际来让他选择,他究竟会站在哪一边?” 梵心蓠苦笑道:“从来我就读不懂他也看不透他,十三年前是这样,如今也是,他似乎不见得会关心任何一国的存亡,但却又愿意在大凤受苦那么多年,我有时候总觉得他对自己的生死和别人的生死一样完全不在乎,这几日你也看见了,他的身体似乎越来越虚弱,常常都像昏睡过去一样,气息冰冷,醒了也一句话都不说,仿佛这种日子很平常,他对大凤的情势也不闻不问,你现在这样问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或者他早就知道了结果,只是看着事态如何变化而已。” “公主你是说,他可能已经知道了结果?”朱璃不以为然,但又不能说完全没有这个可能,毕竟这个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谜。 “我也只是猜测,但是自从他告诉我说哥哥是自杀身亡的之后,我无时不刻都在想这件事,哥哥不会无缘无故自杀,他也不会无缘无故降敌,之前我总觉得是他杀死了哥哥然后归降大凤,那么说不定他是大凤来的奸细,只是为了骗取哥哥的信任然后将整个北国拱手相送,可当时若是以兵力而论,北国根本就不是大凤国的对手,所以誓死守卫国土是一种,为了守护北国子民的生命是另一种,哥哥宅心仁厚,很可能会选择后一种,因为那时的北国即便是用死来守卫国土,恐怕也只有战败一途,一样是落得如今国破家亡的下场,你说是吗?” 朱璃沉默,因为她心里也清楚,就当时的兵力而言,北国必败无疑,而如今北国和大凤相容,既没有死伤一人,也没有受到大凤的压迫,唯一不同的是“北国”不再存在,想到这里,她忽然说道:“我忽然想到,或许应皇天并不仅仅是我们的变数,说不定他更是大凤的变数,既然他跟陛下商定下这样的计策,那么难道就会任由北国就此消失不复存在吗?” 梵心蓠因她这句话低垂下了眸,不无苦涩地说道:“我当然希望是这样,但就如同我所说的,我看不透他,他的目的最是难测,而且我们始终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任何一个人身上,无论如何,我们还是需要靠自己的手来夺取这个天下。” “公主说的极是,是朱璃想多了。”朱璃道。 “眼下我们什么都不用想,专注完成明日的计划,我先去看看他,我可不想到时候因为他醒不过来而影响到明日大计。” 朱璃看着梵心篱离开的背影,听她语调平静,可朱璃哪里会不知道那个人对她的影响力,只叹情之一字最是伤人,从来都是如此。 --------------------------------------------------------------------- 屋里没有燃灯,应皇天静静地靠窗坐在那里,一手支着额,头微微低垂,眼睛似是闭着,窗外月色皎洁,淡淡的微光洒了进来,梵心蓠推开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他一张微垂的侧脸,只是这张脸上清清淡淡,半点表情都没有,总觉得有几分无情,还有着说不出的死寂,就如同一具雕像,完全不存在半点人应该有的气息。 “明日我便会带你去见凤王。”梵心蓠关上门,注视他良久,才开口轻轻说了一句道。 应皇天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睁开眼睛,但依然微垂首,没有言语。 梵心蓠其实也不知道此时此刻还能跟他说些什么,但她忽然想到了小时候,于是便又开了口说道:“还记得哥哥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他的样子吃惊到说不出话来,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你很像他梦里的一位仙子,那个梦他从小就开始做,那个人的样子跟你一模一样,也难怪他会这么吃惊,我那个时候还小,常常问哥哥你是从哪里来的,他却骗我说你是从他梦中而来,但事实上,哥哥也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是?”梵心蓠虽然是问着,但她显然没有想过要应皇天回答,顿了顿之后便又道:“我知道你对我哥哥是很好的,只要他有事,你必定会在一旁相助……我记得那一年是母后病重,哥哥来问你有没有医治的办法,或者最低限度减轻母后的痛苦,我后来才知道那一次也是因为你才延长了母后的性命,但你自己却因此病了好久,直到后来我哥哥察觉到,才阻止了你,就是因为这样,母后才能跟我们又相处了很长一段时日,她过世的时候很安详,没有再经历任何痛苦,这都要感谢你。” “哥哥想必也问过你,为什么你会对他那么好,我知道你从来不提为什么来,又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只要是哥哥想要的,每一次你都会帮他得到,他对你的事也从不怀疑,就好像你果真是从他梦里走出来的仙子那样。” “还有一次,哥哥的亲信背叛,通敌谋反,我知道你曾经告诫过我哥哥,但他却没有相信,反而还怀疑过你,因为这件事我知道你们闹翻过一次,可是那人谋反当日,你却及时出现替我哥哥挡了一箭,哥哥自责不已,你却根本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其实还有很多,从哥哥登基一直到北国灭亡的那几年里,好多事我都看在眼里,但是就只有最后那一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哥哥自杀,果真是为了北国千万子民的性命吗?”话题又绕回到了原点,梵心蓠还是想知道这个答案。 “我说过的,信不信,由你。”应皇天终于低低地开了口,声音有些低乏,而且他向来不喜欢多言,只说了这样几个字。 “那么,你会降大凤,便是他的缘故?你身负血怨,在水牢里被困三年,也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了?”梵心蓠不自觉地微微提高了语调,问他道。 应皇天有些意外地抬起眸看了她一眼,便淡淡回答道:“不是。” “到了现在,你还要处处护着他?”梵心蓠又问。 应皇天似是无意回答她的问题,又垂下了眸去。 梵心蓠默然,她还是无法从他身上找出答案来,为什么他会来北国,为什么他要如此尽心尽力助她的哥哥,又为什么要为了他的哥哥撇清一切,这件事到底有什么秘密,连身为妹妹的她也不能知道。 “看来,你我之间,言尽于此了。”梵心篱苦笑道:“放心,这些事以后我都不会再问,因为等过了这三日,我们便不会再有任何的瓜葛。” 应皇天却道:“理应如此。” 他依然一脸漠然,梵心篱只觉得心里一阵刺痛,她凝视他轮廓明晰的侧脸半晌,终是狠下心肠抛去了心中多余的杂念,等待与他的诀别之日到来。 伍捌 凤骁之在得到应皇天的消息的时候,是在寿宴前一日卯时。 杨宗月是在随后入宫的,凤骁之刚好要找他,他就出现了,于是凤骁之便将手中的信函交给他说道:“天香公主约朕巳时在番璃坡见面,太傅也会出现。” 杨宗月边听他说边看完信函,不由长出一口气道:“终于来了,就怕他们按兵不动。” 凤骁之点头:“凤阳王可知他们是何时入城的?” 杨宗月回答:“最晚一批正是在祭祖那日。” 凤骁之道:“来得好,朕就怕他们拖到寿宴后。” 事情来得急,卯时到巳时最多只隔了四个时辰,赶到番璃坡就需要一个时辰左右,杨宗月当下便对凤骁之道:“事不宜迟,臣马上安排凤枢御门的人护着陛下,立即出城,去番璃坡。” 凤枢御门是皇宫最高等级的禁卫军,跟凤御羽军一起负责维护整个皇城和凤王的安危,杨宗月的兵权之中就包括了整个凤枢御门的防卫和调动,凤骁之点头道:“朕换装悄悄前去,此事不能透露半点风声。” “是。”杨宗月道:“臣即刻去准备,请陛下稍候片刻。” “好。”凤骁之道。 -------------------------------------------------------------- 番璃坡位于皇城以西,是一个四处没有遮蔽的山坡,微服的凤骁之和杨宗月率人赶至番璃坡的时候刚过辰时,山腰上已经能看见大批队伍的影子,最前面是一个临时搭建的纱帐蓬,轻纱帐之后有人影浮动,身影异常熟悉,凤骁之心中跳了跳,不由催促□□战马赶了过去,不意外看见里面坐着的人,那人闭目养神,一身深色外袍,立领镶边,长发随意束起,依然是一刹那的风华,却又是一如既往的沉寂。 “太傅……”凤骁之拉住缰绳,脱口唤出声道。 他才停住,便有一个极为好听且空灵的嗓音出声说道:“凤王大驾,有失远迎,还请凤王多多包涵。”话音落下之后凤骁之便看见一名素衣女子撩开纱帐缓缓走了出来,遥遥站在距离凤骁之五六丈远的对面。 凤骁之淡淡道:“久闻天香公主大名,先前几次错过,今日总算得见倾城之颜,果真名不虚传。” “凤王谬赞,今日本公主前来,可不是来与凤王客套的。”梵心篱道。 “那么公主有话不妨直言。”凤骁之道。 “本公主要什么凤王不会不知,不过本公主不妨跟凤王说得更清楚一点,如今北国看似和大凤一家,可实际上如何你我心知肚明,十三年过去了,本公主并不奢望一切还能回归原本的模样,只要求凤王重新承认北国的存在,这个交换条件,不过分?”梵心蓠注视凤骁之道。 凤骁之听完后静默片刻,看了梵心蓠身后的应皇天一眼,然后一口答应下来说道:“好,朕可以依你。” “口说无凭,凤王何时昭告天下,本公主何时放人。”梵心篱道。 “好。” “听闻明日便是大凤朝太后的寿辰,依本公主看,就定在明日,如何?”梵心篱再道。 “昭告天下可不是玩笑,一日时间,恕朕无法答应。”凤骁之道。 “那就是谈不拢了?”梵心篱丝毫都不让步。 凤骁之沉下脸色道:“朕既答应,便会做到,若公主若不信,那么此事便作罢。” 梵心篱冷冷挑眉:“既如此,那本公主就当今日之约从未发生过了。”说罢,她手一挥,就见大军一下子包围了纱帐,其中带队的一人甚至拔刀闯了进去,凤骁之顿时又惊又怒,大喝一声道:“住手!” 梵心篱又做了个手势,刀光只是闪了闪,便重新回到刀鞘之中。 “好,朕答应你,明日宣诏。”凤骁之咬牙道。 “很好,等凤王宣诏,本公主便将应太傅原封不动送还。”梵心篱满意地道。 凤骁之道:“朕又该如何相信公主会在朕宣诏之后将太傅送回?” 梵心篱闻言,却是冷冷一笑道:“你不得不信,因为凤王你,别无选择。” 凤骁之无可奈何,再度看向应皇天,然后才拉紧缰绳调转了马头,带人离开了番璃坡。 梵心蓠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忽地嘲讽道:“你说,你教出来的这个凤王,是真的会宣诏呢,还是……这只是他的缓兵之计?” 应皇天自始至终一直闭着双眼,此时方睁开眸来,那双眸子里黑沉到了没有一丝光亮,依然是一脸的无动于衷,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远处因马蹄轻踏而四处飞扬的沙尘,一句话都没有说。 ------------------------------------------------------- 凤骁之怒气冲冲回到宫中,杨宗月在一旁安抚说道:“对方有备而来,又吃准了应太傅是陛下的软肋,陛下答应梵心篱实属无奈,如今之计,只有赶在宣召之前将应太傅救回。” 凤骁之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好半晌,才点头道:“不错,救人要紧,只要将人救出来,宣诏一事就此作罢。” 杨宗月却又道:“但是陛下,您也要做好如若救人失败,依然不能宣诏的准备。” 凤骁之蓦地抬眸,就见杨宗月神色镇定,眼中却满是复杂,可他语调如此坚定,便知他早有抉择,凤骁之张了张嘴,却也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来,因为他一样心知肚明,一旦到了那个时候,他不得不为了大凤而放弃他的太傅。 伍玖 翌日便是大凤皇太后凰青的寿宴,凤骁之在夜里已将诏书拟定,并让人仔细收了起来,但并未盖上大印。 此次的寿宴并不隆重反而慎重,毕竟是在国丧期间,整个寿宴安排在长生殿,未时开始,酉时便会全部结束。 到底是太后寿宴,宴请的是所有大凤朝的官员,还包括了拥有爵位功勋的将士,场面上依然十分盛大。 杨宗月来到长生殿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官员都到齐了,唯独太后凰青和凤王还没有到,徐量找到了杨宗月,在他耳边低低禀报说道:“大人,昨夜天香阁的人并无动静。” “哦?” “她们的人直到刚才为止还在隐玉客栈。” 杨宗月皱眉深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沉声道:“她们一定会在寿宴上动手,你继续找人盯着她们,一旦有动静立刻告诉我。” 徐量点头,离开杨宗月身边,杨宗月环视长生殿一周,找了个比较偏的位置坐下来,他才一入座,又有好几个官员凑了过来,纷纷给凤阳王请安。 杨宗月跟他们周旋几句,便将他们都打发掉了,此时未时已到,凤骁之准时出现在大殿里,杨宗月远远与他对视一眼,凤骁之微一点头,两人心知肚明,并没有交谈,然后凤骁之举起手,寿宴的乐声就开始奏响起来,祥瑞的曲调中,各种佳肴经由宫女的手端上来,就在这个时候,忽有一名宫女匆匆入了大殿,走到凤骁之身边低低禀报了什么,凤骁之边听边点头,然后便对群臣说道:“母后说要稍晚一点入席,但寿宴就此开始。” 凤王都这样说了众臣自然没有意见,这就是个喜庆的日子,大家都比平常要随意几分,不多时,群臣便就着美酒大快朵颐起来,杨宗月只喝了一口酒,便有一名宫人走了过来,躬身对他说道:“大人,昨日王公公病倒了,陛下特地让奴婢跟大人知会一声。” “知道了。”杨宗月略一点头,便问:“对了,怎么还不见相国大人?” “相国大人已经去凤飞殿请太后了。” 杨宗月点头,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又有一名宫人匆忙走了过来对杨宗月低声说:“大人,陛下说太后迟迟不来,他正打算亲自去请。” 杨宗月闻言看向殿内正中的凤骁之,两人视线相对之时,凤骁之向他微微点了点头,杨宗月立时明了,便道:“让陛下多带几个人一起去请,顺便带一些官员陪同。” “是。”宫人立刻又回到凤骁之身旁禀报,凤骁之再回头嘱咐了几句,宫人便悄悄在整个殿内张罗着找了几个官员,那些官员各个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随后便纷纷来到凤骁之身边,凤骁之环视大殿一周,见群臣正谈笑风生,他也不声张什么,便带着这些官员出了长生殿。 杨宗月见凤骁之离开了长生殿,便朝继延招手,继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已经注意到凤王的离开,杨宗月不等他开口,便低声说道:“你现在在长生殿找一个人给本王,这个人一定要是你的部下,而且一定要武功出众,头脑清晰,但绝对不能太显眼,能找得出这样的人来吗?” 继延闻言愣了愣,装作不经意地环视殿内,随后点头回答:“有,这里有一名一级的将士,才立过一次军功,所以爵位很低,正好符合凤阳王的条件。” “很好,你找他过来。”杨宗月道。 继延虽然不清楚杨宗月是要做什么,但还是依言找来了他所说的那名将士,那的确是一个不怎么起眼的年轻人,若是乍一眼看见,杨宗月甚至不会注意到他,因为他的外貌着实普通,没有任何出众之处,但若是再看一眼,便能发现这个年轻人拥有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踏着坚实稳定的步子。 “属下见过凤阳王。”他的声音甚至也不错,有力而且言词端正。 “不用多礼,你是继将军麾下之人,现在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去办,攸关生死,你愿意去吗?”杨宗月注视年轻人的眼睛问道。 “属下愿意。”年轻人也不畏惧,一样双眼直视着杨宗月道。 “很好,本王现在要你速去皇城北部大营,带着本王的兵符和私印,让玄将军立刻调动人马过来,走大路,无需掩饰,但接近大营的时候一定要迅速,皇宫里已有天香阁的人混入,若有人阻路,可杀。”杨宗月简短地吩咐,就从袖中取出了刚才他提到的这两件物品,交到年轻人的手里说:“私印是为了证明你是本王亲自下令的,若丢失了,大凤王朝可能会随之消失,你自己斟酌。” “属下谨记。”年轻人立刻点头,说了四个字道。 “去。”杨宗月说罢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端起了酒杯,他从头到尾都是一副悠悠慢慢的神色,丝毫看不出来他已经把能够调动大半个凤王城的兵符交了出来,而且对方名不见经传,甚至连继延也觉得他这样做太过冒险,他不由看着杨宗月低声问道:“王爷,此人虽是我所推荐,可万一他不能完成任务或者丢了兵符,那岂不是……” “本王刚才说过,天香阁的人已经混入了皇宫,现在唯一能改信任的只有我们自己内部的人,让你去的话惊动太大,虽然兵符交到你的手上可以放十二分的心,可一旦引起天香阁的注意反而糟糕,适才虽然陛下也带了人出去,但本王担心他那里有变。” 继延听到这里,忍不住吃了一惊,那么大的事,他竟然一点风声都没收到,看来那天香阁的能耐当真不小。 “昨日之行,显然是暗渡陈仓。”杨宗月淡淡道。 继延看了看四周,发觉长生殿殿门外忽然多出来几名看守的侍卫,便知凤阳王的猜测多半不错:“他们的目标,难道是太后?” 杨宗月的目光锁住了继延,却是缓缓摇头。 继延禁不住要吃惊,看着杨宗月喃喃道:“若不是,那么……” “你不必深想,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静观其变。”杨宗月说罢,轻轻晃动了一下酒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 凤骁之一共选了七个人,都是一些有爵位的贵族,在大凤没有军功的贵族是会被废除世袭特权的,所以这些贵族都立过军功,也都会武功,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们都拥有大凤王朝的正宗血统。 他带着这七个人和随侍两名宫人一起从长生殿向凤飞殿行去,才刚走下长生殿的走廊,就看见庭院里忽然走来一队凤御羽军的侍卫,凤御羽军由凤骁之本人节制,以负责守卫皇宫的各个宫殿为主,他们一见到凤骁之便低下头去行礼,口中称道:“见过陛下。”凤骁之径自道了一声“免礼”,便要从他们身边经过,可谁知就在这一刹那,为首的一名侍卫忽然拔出腰际的刀,一刀挥向凤骁之。 不料凤骁之早已算准了他拔刀的位置,整个人往右偏移了好几寸,刀锋仅划过耳旁发丝,身后的七名贵族将士见状立即冲上去护住凤骁之,两名宫人顿时叫道“有刺客”,但他们才出声,凤御羽军的其他几个人就趁机一刀一个将他们捅死,再也没有多余的声音发出来。 凤骁之大怒,一掌劈向距离他最近的一名凤御羽军侍卫,他自小练武,武功不低,但这一批刺客有备而来,武功比起凤骁之来只高不低,也幸好凤骁之身边有七名将士做护卫,此时堪堪打成平手,谁也占不了谁的便宜。 “想不到天香阁竟然连朕的人都能掉包,并且当面行刺朕,真是好胆色。”凤骁之冷冷地道了一句,他早在太后迟迟不露面的时候就察觉到这其中一定有问题,而刚才那一声“见过陛下”正是不打自招,因为凤御羽军的人见到他从不用如此麻烦,但凤骁之心里是暗自吃惊的,因为他们既然能够混入凤御羽军,那么就证明天香阁这一次的潜伏相当深入,无孔不入,这也正是他担心的理由,因为母后迟迟不出现,必定也遭到了他们的钳制。 “陛下,让我们护送您先走。”贵族将士们有意识的分成了两批,一批硬是挡下那些假扮凤御羽军的天香阁人,虽然招招退守,但一时半刻还是能够抵挡,另外剩下两人从中抽身出来欲先将凤骁之护送到安全的地方,凤骁之点头道:“我们从小路走。” 两名将士听从他的指示,护送他夺路逃离此地,小路是经由长生殿的后花园绕道过去,途中还要走过好几个宫殿,但由于皇宫道路甚多,弯弯折折,宫殿里也多处能够通行,反倒是能够遮人耳目,至少就算有追兵追过来,也未必能一下子就追得到,更何况那五名将士拼死抵挡,还能拖延一些时间。 少掉后顾之忧,凤骁之稍稍松了一口气,此刻他们已经快要接近凤飞殿,但凤骁之知道他们绝不能贸然闯进去,如今凤飞殿必定已被天香阁的人所控制,而且连凤御羽军的人都有嫌疑,那么剩下来就只有凤枢御门了。 想到此处,凤骁之停了下来,他对身后两名将士说道:“梁广,你护朕去凤飞殿,庞容,你去城北大营调兵。”说着他伸手摸进怀里取出一块兵符递给梁广说道:“你把这个拿去,可以调动那里的军队——” 说时迟那时快,凤骁之没有想到他才刚伸出手去,忽然凭空又多出一只手来,瞬间就夺去了那块兵符,直到此刻,凤骁之才意识到对方的目的,原来一开始他们就是想夺取兵符。 可为时已晚,抢夺兵符的人是梁广,他冷不防抽出剑来,趁着原本伸手去接兵符的庞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剑刺了过去,凤骁之想要阻止已是来不及,就见庞容瞪大了双眼向后倒了下去,梁广抽出剑来的时候血飙了一地,他顺势袭向凤骁之,凤骁之向后闪躲,伸手欲夺回兵符。 “你究竟是谁?”凤骁之从来没有想过连最能相信的人也会叛变他,可梁广确实是大凤人,怎么可能也会为天香阁卖命? “凤王不必知道我是谁。”梁广阴阴一笑,又是一剑送了过去,凤骁之手无寸铁,梁广却剑势逼人,招招欲夺其性命,但凤骁之身手并不算差,一对一的情形下即便是手上没有兵器也不会一时落败,梁广逐渐不耐起来,忽地他剑锋一转,变招当头向凤骁之直劈了下去,凤骁之斜身闪避,梁广另一只手伸出来蓦地向前一挥,忽地一大片白色的粉末纷纷扬扬挡住了凤骁之的视线,凤骁之一时没有防备,而粉末又似是掺着药,恍然间他的意识就模糊了,倒下之际,他像是又看见了梁广阴鸷万分的笑容。 陆拾 长生殿里,已血腥弥漫。 凤骁之离去没多久,忽地就冲进来一大批侍卫,等众臣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些侍卫已经纷纷出手,一瞬间大殿里血雨纷飞,被宴请的除了官员们有一大半都被制住,剩下的另一小半,也被侍卫们联合起来杀得所剩无几了。 见到如此血腥场面的官员们再也不敢表露丝毫愤怒,只是或坐或站各自噤声不语,那些侍卫分成好几批看守着官员们,为首的人正用剑尖指着凤阳王杨宗月的脖子,这让众官员的目光也都集中在了杨宗月的身上,有担忧也有紧张,更有些人眼底有着隐晦的期待,如今整个长生殿里只有杨宗月的样子看起来最是镇定,泰然自若的,就连拿剑尖指着他的人表情也没有那么轻松自然。 “人未到,香已到,果然不愧被称为‘天香公主’。”杨宗月忽地随意开口言道。 “凤阳王果然风采卓绝,手握重兵的人就是跟别人不一样。”说话声响起之时,长生殿外出现了一个素色的身影,她的嗓音空灵出尘,容貌清秀端丽,不是天香公主梵心蓠又是谁。 “公主过奖。”杨宗月淡淡道。 “凤阳王似是早在等着我来?” “寿宴如此好的机会,公主不来凑热闹岂非可惜?” “呵,凤阳王好定力,本公主佩服。” “公主足智多谋,神不知鬼不觉将侍卫调换到如此地步,杨某也一样深感佩服。” 梵心篱却摇头道:“若论智谋,本公主哪里及得上你凤阳王。” “哦,那公主凭借的是什么?”杨宗月问她。 “凭借的是一股凝聚力,还有一颗赤诚的心。”梵心蓠盯着杨宗月,缓缓地答。 “说得好。”杨宗月赞叹着,注视梵心蓠的眼睛说道:“杨某见过不少女子,但是像公主这样敢作敢为又有气魄的女子实在难得,今日若是死在公主的手里,杨某也不觉得冤枉。” 听他这么说梵心蓠不由眯起了眼睛,微一挑眉便问道:“‘若’?凤阳王觉得此事还有余地?” 杨宗月弯起了嘴角回答道:“那就看公主会不会手下留情了。” “我会不会手下留情,要看凤阳王合不合作。”梵心蓠道。 “哦?” “大凤王朝的兵力凤阳王你一个人就占去了一半,你跟凤王一人一块兵符,合起来就能够调动全国兵马,我说得有没有错?” “公主想要杨某手里的兵符。”杨宗月道。 “凤阳王是聪明人。”梵心蓠道。 “可惜。”杨宗月叹道。 “可惜什么?”梵心蓠问。 “可惜今日公主就算是杀了我,也拿不到兵符。”杨宗月笑着说。 “这么一说,真不知道凤阳王你到底是怕死还是不怕死呢?”梵心蓠看了他半晌,忽地笑了起来,说道。 “怕,不然也不会将兵符藏起来了。”杨宗月道。 “其实兵符也不是非要到手不可,凤阳王你说是吗?”梵心蓠又道。 “没错。”杨宗月十分认同地道。 梵心篱见他依旧从容,心中不由有些起伏不定起来,因为她总觉得眼前的凤阳王太过冷静,即便此刻整个长生殿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甚至他自己的性命也捏在她的手里,可他的样子看起来依然平淡无惊,说起话来就像是寻常人在聊天一样,他脖子前的那把剑像是只是装饰,完全不带任何威胁。 “凤阳王以为不交出兵符,本公主就不会杀你?” “本王从不是这样天真的人。”杨宗月道。 “那凤阳王就别怪本公主不客气了。”梵心篱也不是非得到兵符不可,她话音一落,便摆了摆手,示意剑指凤阳王的人可以动手了。 那人立时领命,手腕一翻,便要下手,偏偏杨宗月到了这个时候还是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在同一时间凉凉地又说了一句道:“公主难道不想知道兵符在何处?” 他这话的效果立竿见影,梵心蓠就算知道杨宗月在拖延时间,却依旧想以最少的代价换取兵符,她立即命那人停手,注视杨宗月问道:“本公主只问你一次,在哪里?” 杨宗月淡淡道:“如果不在我身上,那么必定是交到别人的手上去了。” 梵心蓠闻言心中一惊,表情纹丝不动,道:“原来凤阳王已经找人去调动兵马了,难怪如此波澜不惊。” “公主心思敏捷,正是如此。”杨宗月不隐瞒,点头道。 梵心蓠心念如电转,便想到了唯一的可能,她目光锁住杨宗月,眼前的男子从头到尾都如此从容,竟然是已将兵符交给了他人。 但她明明早将长生殿所有的出口都守住了,不可能有人出去了她却不知道,除非是—— “先前宫人们来来往往,难道公主个个都分得清楚?”杨宗月道。 “这些人我们不用去管,但凤阳王的人我们却掌握的清清楚楚。”梵心蓠道,她的意思是就算那些人能够假扮成宫人,他们也一样能够认得出来。 “是嘛……”杨宗月的神情不置可否,却没有了下文。 梵心蓠看着杨宗月的表情,忽地便领悟到了其中缘由,可是兵符如此重要,他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交给别人,若真是如此,那么这个人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一些。 “池瑶,你赶紧调派人手过来增援——”梵心蓠立即回头下令,可惜她话音才落,殿外忽闻一阵嘈杂,瞬间厮杀声响成一片,便在这个时候,继延忽地看准时机空手夺刃,趁身边的侍卫不备夺下了他手中的长剑,然后错身轻轻一挑那柄一直指着杨宗月的剑,顺势将杨宗月带了出来,动作一气呵成。 先前拿剑指着杨宗月的人见状便要回击,但他哪里是继延的对手,而且殿外又有大批人马冲了进来,天香阁假扮的侍卫们很快跟他们交上了手,梵心蓠和她的手下也被军队的人马团团围住,无法脱身。 “大人,您没事?”继延收拾了那名天香阁人便赶紧带着杨宗月远离打斗场面,去到殿内安全的地方。 杨宗月摇头道:“玄将军来得及时,天香阁在我大凤宫中人数再多,毕竟有限,绝对不敌玄将军五万人马,这实在是一个好时机,可以将北国残党一举歼灭。”他说出后面半句话来的时候眼底闪着重重光芒,俨然早就算计好了。 长生殿内一片刀光剑影,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大批人将整个长生殿团团围住,要突破重围难如登天,俨然是一场瓮中捉鳖,就在这个时候,外围又传来厮杀的声音,梵心蓠心中一动,猜是自己的兵马。 “公主,属下护您杀出重围。”身为西方坛主的池瑶边战边对梵心蓠说道。 梵心蓠此际心乱如麻,频频往某一个方向抬眸,但那里始终是黑压压一片人马,看不见任何事物。 “公主,想办法逃离此处要紧!”池瑶见梵心蓠心不在焉不由连忙出声,并且闪身挡在梵心蓠跟前,拦下敌人的攻击。 梵心蓠终于回过神,见池瑶身上已是血迹斑斑,她咬咬牙一剑劈了过去,击退了敌人后扔下手中的武器,随即闭目念起咒来。 论术法大凤人无人能敌得过梵心蓠,顿时殿外狂风骤起,大片的风沙不知从何而来弥漫在整个空中,所有人眼前都是一片雾茫茫,甚至在沙子的吹袭下无法睁开眼睛,梵心蓠口中念念有词,狂风一直不见消停,大凤人马被吹得分不清东西,纷纷伸手挡在眼前遮挡如此大的沙尘,过了好一阵,狂风倏止,可是天香阁众人已消失在先前的沙尘之中,不见了踪影。 “王爷!” 继延随着杨宗月出了长生殿,玄林立即上前请命,杨宗月眯起眼睛略略打量了一番眼前的情势,便淡淡地道:“她们必定会回到隐玉客栈,那里已经有我们的人马埋伏,你速速再带人追过去,要小心他们的援兵。” “是。”玄林领命,立即按照杨宗月的吩咐传令下去,杨宗月随后又道:“继延,带着你的人,立即随本王去一个地方。” “是。”继延点头,便随杨宗月出了长生殿。 直到此时,殿内零星官员方才觉得安全了,皆觉侥幸,同时长长松了一口气。 陆壹 正如杨宗月所料,梵心篱带着人回到了隐玉客栈,如今客栈里外皆是凤枢御门的人,梵心篱等人一入客栈,整个客栈立刻就被团团包围了起来。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今日一切全都败在了凤阳王的手里,早知如此,行事之前便应当先杀了那人。”梵心蓠恨得咬牙切齿,脸上的表情冻若冰霜,她知道这一次落败,即便不死,恐怕也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公主,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没有用,我们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先离开凤京,只要人还活着,始终都有希望,可若公主有什么万一,何谈复国大业?”朱璃为池瑶包扎完伤口,起身对梵心蓠说道。 梵心蓠如何会不明白,但是这么多日子以来她苦心经营的一切瞬间被瓦解的现实对她来说打击着实太大,她甚至无法将这口气咽下去,连心绪都没有办法平稳下来,可始终还是要为了那个目标而活下去,万一她真的死在大凤,那么一切就真的要全盘覆灭了。 “我们率人冲出去,现在没有其他的办法,你们集中好人马,我去把应皇天带出来。”梵心蓠最终决定道。 “是。”朱璃和池瑶点头,皆明白到她的意思,梵心蓠说罢转身入了厢房的隔间,应皇天正站在窗边,听到推门声便回过头来,看着梵心蓠淡淡道:“你若想直接冲出去,未必可行。” “难道你竟愿意助我?”梵心蓠冷笑道。 “我答应过香薷,不会让你死在大凤。”应皇天说出这一番话来的时候语调不见起伏,嗓音幽幽沉沉,不含一丝情感。 梵心蓠注视他片刻,终是又笑了笑,但这次的笑容却是凄然的:“我有今日下场,你是否早已料到?” 应皇天不语,只是垂下眸去,梵心蓠看着他,心底只觉得悲凉,似也无话可说。 --------------------------------------------------------------------- 天香阁众人再一次出现在凤枢御门面前的时候,为首的梵心蓠正拿着一柄剑架在应皇天的脖颈上,便见应皇天青白色的肌肤上隐约有着红色的划痕,显然是剑刃太过锋利,若是再用上几分力,说不定鲜血便会喷涌而出。 玄林立时抬手示意底下的人止步,梵心蓠环视了一下周围的大凤人马,冷冷出声道:“你们若是敢上前半步,或是追出一小步,我便杀了他,看你们回去如何向凤王交代。”梵心蓠撂下了狠话,带着人飞身上马,并示意她的手下先行离去。 玄将军的人马和凤枢御门都不敢轻举妄动,两方人马甚至还要腾出一条路来好让梵心蓠得以通行,梵心蓠走在最后,离开之际又回头淡淡扔下一句话道:“若有马蹄声被我不小心听到,你们就要接下他的尸体了。”说罢,她一抖缰绳,挥下马鞭疾驰而去。 “玄将军,我们要不要分头去追?”凤枢御门的领头侍卫问玄林。 玄林摇头道:“不用了,刚才我离开前王爷特意提醒过,除非在隐玉客栈能将她们一网打尽,否则绝不要分兵,也不要追赶,以防她们另有埋伏。” “但若我们不追过去,应太傅不就……” “不追赶的意思不是说就此回宫,我们可以派遣小队人马悄悄前往探查,再过几个时辰天就暗了,马匹和人都需要休息,若我们能追踪到他们的行踪自然是最好的,若是不能,再回宫也不迟。”玄林道。 “也好,就照玄将军说的办。” -------------------------------------------------------------- “他们没有中计,我们还是先撤出一部分人马将公主护送出凤京比较恰当。”朱璃站在小山头远远眺望了一阵,回过头便道。 “要出城就要继续往北走,但城门口必定有人严加看守,我们安排在那里的人必定已被凤阳王识破,唯今之计,恐怕还得另外寻找出凤京的路。”池瑶道。 “话是这么说,可凤京不是鬼谷墟,两座城门分别都有重兵把守,我们距离北城是最近的,若不尽快从北城城门想办法突破,被困在凤京久了对我们更加不利。” “绕道南城,我带你们出去。”应皇天忽地出声说道。 “绕道?”梵心蓠皱起眉,看着他。 “端将军的兵马驻守南城门,而且从北城至南城,另有一条捷径。”应皇天淡淡道。 “你肯定能带我们出城?”朱璃却不信他。 应皇天点头,没有出声再解释。 朱璃看向梵心蓠,不知道她如何做决定。 梵心蓠也注视应皇天,想了想,便点头:“好,我们跟你走。” “公主——”朱璃没想到梵心蓠依旧这么轻易相信应皇天,可她才唤出口,梵心蓠就截下她的话说道:“朱璃,我相信他。” 朱璃微微一怔,她对上了梵心蓠的眼睛,从她的眼底,她读到了一种难以割舍的感情,于是她明白到为什么事到如今,她还是那么无条件地相信着这个人。 “既然这是公主的决定,那么朱璃无话可说,若我们绕道南城门,那么便无需兵分两路,依我看来,最好还是一起行动,相互也好有个照应。”朱璃说。 梵心蓠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你觉得可行吗?”她最后那句话问的人是应皇天,后者没有多言,只是点头表示可行。 “好,那么我们即刻便向南城门出发。”梵心蓠下令道。 -------------------------------------------------------------- 然而梵心蓠的人马甚至还没有到达南城门口,杨宗月和继延所率领的大军竟然已经出现在了眼前,这分明是早已计划好了的,便看见杨宗月注视着应皇天,表情完全没有一丝意外地道:“你终于出现了。” 梵心蓠不敢置信地瞪着应皇天,朱璃早已恨地抽出剑来一剑对准应皇天的背后就刺了过去,应皇天躲都没躲,因为有人比他更快,不仅挡住了朱璃的剑,更是将应皇天严严实实保护了起来,同时大军逼近天香阁的人马。 “应皇天,枉我信你一场,真没想到你真的会如此待我——”梵心蓠说完这句话后就再也没能继续说下去,她看着应皇天依旧无动于衷的样子,便觉得此时说什么也是多余,她其实并不指望应皇天会辩解说他跟凤阳王并非合谋,因为事实就是如此,她仅仅只希望他的表情里有一点点的松动,只要不再是那么无情,那么她便心甘情愿地认命,但她面对的人是应皇天,一个她永远也看不清的人。 “将北国一干余党全部押下去,反抗者,杀无赦。”杨宗月一字一句下令,众将士听令,纷纷上前擒敌,但天香阁的人都不愿束手就擒,个个取出武器与大凤军队一决生死,梵心蓠见此场面,也不由动容,她满腹愧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跟他们并肩作战,顿时厮杀声起,刀光剑影之下,不断有血水洒落,溅入泥土之中,隐没干涸。 杨宗月冷眼旁观,胜败早已是定局,他无需担心天香阁垂死挣扎,半个时辰之后,一切归于平静,天香阁众人被继延的人马带走,最后只留下应皇天和杨宗月两人。 “……是你。”应皇天从一开始就没有说过话,此刻他一双漆黑的眸子盯着杨宗月,意义不明地说出了这两个字来。 “是我。”杨宗月也注视着他,一样回答了两个字。 应皇天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久才睁开,依然是黑沉无光,便听他淡淡地开口道:“既然你来了,送我回重楼。” 杨宗月看着他,忽觉眼前这个人的表情竟变得十分凉薄,他眼眸沉了一沉,便低低地下令道:“来人,送应太傅回皇城。” ------------------------------------------------------------- 香薷在应皇天一回到重楼的时候就当面跪了下来,应皇天注视她半晌,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三日后,北国余党以叛逆的罪名被朝廷诛杀,一共两百三十五名反贼,在同一日行刑,天锁重楼那一日大门紧闭,寂静如死。 ----------------------------------------------------------- 梵心蓠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身在鬼谷墟,而眼前的人,竟然是傅颜青。 “……我、没死?”她当日明明被押送刑场,为何现在却…… “我想,是他救了你……”傅颜青对着她,表情依然带着微笑,语调也依然温和。 “他……”梵心蓠呆愣住。 傅颜青点点头,注视着梵心蓠。 “难道……我竟错怪了他……”梵心蓠轻声低喃。 ------------------------------------------------------ 重楼内,水气氤氲,温热的雾气缭绕,弥漫在整个水池之上。 池中人双目闭着,似是已经睡去。 雾气之中,似有一个霓裳人影蹑足走来,她的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那人。 走到池水边,她弯下腰来,像是想跟平常一样探一探水温,可是她的手指才碰触到水面,就又缩了回去,然后她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池水中的人,过了很久,久到时间都像是静止了一样,她终于垂下了眼,似是轻轻地叹息,最后,她恭身行礼,礼毕,她转过身,不再看那人一眼,身影再度慢慢消失在雾气之中。 雾气始终弥漫,池中人此时方睁开眸,那双眼眸中看不见一丝光,像极了黑夜里的天空,无边无际。 陆贰 地牢里阴暗潮湿,渗着丝丝腥臭味,牢门厚重,以特殊材料制成,里面的声音半点都传不出来,杨宗月来到门口,两边看守恭敬地向他行礼,他微点头,示意他们打开牢门。 看守取出钥匙开锁,牢门打开之际,一股更加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杨宗月眉头也不皱一下,便一步跨了进去。 地牢里火光攒动,发出轻微的“呲呲”声响,从门口走进去是一条不长的甬道,两边各燃着四支火把,出了甬道便是刑房,各种刑具一入眼底,刑房中间摆着一个极大的火盆,里面的炭烤的殷红殷红,发出的红光看起来不显得热,反而有一种森冷恐怖之感,直让人心里发寒。 刑房边上有四个小牢房,皆是关押犯人所用,里面的人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刑房中的动静,此际,刑房里便锁着一个人,她整个人被悬空吊起,头垂得低低的,头发蓬乱,身上满是鞭痕和血迹,一见便知是刚被用过刑。 杨宗月负手走入刑房,狱卒一见他连忙起身相迎:“小人参见王爷。” “嗯,她怎么样,还是不肯说吗?”杨宗月视线转向刑房里的犯人,淡淡地问。 “回王爷,她从头到尾一个字也不肯说,小人什么手段都用尽了,可是还——”狱卒摇头说。 杨宗月却是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而且不无赞赏地看了那人一眼,微笑着点头道:“有骨气,杨某实在很欣赏这样的人,更何况,还是一名女子。” “凤……阳王……你……要杀、便杀……我、绝……不会……背叛……北国……”声音微弱,甚至带着丝丝的抽气声,但她的话意依然坚决,到了这种时候,她的心心念念里,也只有故国。 杨宗月闻言收起了笑容,深邃的眼眸锁住了眼前的人,低低地说道:“朱璃,我实在欣赏你对北国的忠心,只不过,我们身在不同的立场,成王败寇,我想你总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朱璃那一日原本跟着所有天香阁的人一起被押送到刑场,半路却被凤阳王的人截住掉了包,之后便一直被囚禁在凤枢院的地牢里,再也见不到天日。 “好……一个……成王……败寇、只是……我朱璃……真是……死……不瞑目……”朱璃恨恨地说着,双目蓦然睁开瞪着杨宗月,像是想把眼前这个人生吞活剥了下去。 “天香阁能混入那么多人进入大凤宫中,我断定里面必定有你们的内应,但太后寿宴那日,那个内应却像是凭空消失掉了一样,连一点线索都没有,我杨某却不信这世上有天衣无缝之事。”杨宗月看着朱璃的双眼,缓缓地说道。 朱璃冷冷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杨宗月深深注视着她,忽地又道:“我甚至怀疑,你也不见得知道此人是谁,对吗?” 朱璃神色微动,却没有答话。 杨宗月看着她半晌,低低喃道:“那一日太后被困,凤王的兵符被半路劫走,长生殿又被你们的人马控制,若是走到最后一步,那么便是逼太后凰青改国号,立北国,我相信你们甚至连诏书都已经拟好,只不过——” 杨宗月说到这里,蓦地心中一动,他眼眸精芒乍现,盯住了朱璃便道:“好一招丢车保帅,若真的是这样,那么……”他的话没有说完,忽地便对狱卒下令道:“她已经没有用处了,杀了便是。”说罢他转身离开刑房,走出房门的时候,他回过头看了朱璃一眼,最后对她说了一句道:“朱璃,一切还没有定论,你们北国,果然非同小可。” 朱璃微微怔住,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她总觉得随着杨宗月的这句话,风波将会再起。 ----------------------------------------------------------------- 杨宗月一离开地牢就立即找来了徐量,徐量见他神色凝重,忍不住问道:“王爷,北国那叛党是否说了什么?” 杨宗月摇摇头,只说了一句道:“你随我来。” 徐量当即不响,跟着杨宗月一路回到凤枢院,待安排好人守在凤枢院门口,再关紧了房门屏退众人之后,杨宗月再低低地开口嘱咐道:“此事非同小可,只有我知你知,再不能与第三人言,知道了吗?” 徐量跟随凤阳王已久,第一次见到他如此慎重,不由点头说道:“下官知道了,请王爷吩咐。” 杨宗月点头又道:“北国在大凤十年,根基已深,这一次我们能将天香阁一举歼灭,并非是应了天意,而是因为一个人。” 见他这么说,徐量忍不住问道:“王爷所说之人,难道是——” 杨宗月摇头:“不是他,这个人你绝对想不到,是当今太后,凰、青。”杨宗月一字一顿,将这个名字说了出来。 “太后!”徐量惊诧道:“这怎么可能?” 杨宗月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又道:“将天香阁的人带入宫中的,也是她。” “王爷的依据是什么?”杨宗月说得太过肯定,徐量不管信不信,都要问个清楚。 “依据只有一个——”杨宗月看着徐量,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凰青,是北国人。” 徐量被这句话惊得一动都不能动,他愣愣地看着杨宗月,说不出半句话来。 “你可知太后祭祖带了多少人马?”杨宗月问道。 “祭祀相关人等将近五百,但护卫少说也有一万。”徐量回答道。 “是了,那日太后遇刺,舞者被掉了包,那么谁能知道,相国暗中埋伏的人手是不是也已经被掉了包?” “王爷难道怀疑相国也是太后的人?” 杨宗月摇头道:“相国必定不知晓此事,但他身边说不定早有北国之人埋伏,之前我怀疑他跟天香阁暗中串谋,现在想来,应该是他身边的人透露了这个消息。” 徐量一听便明白过来:“那么说,太后是利用出行祭祖,将那些北国人暗中带进了宫中?” “嗯,除此之外,本王想不出来他们那么多人马还能如何进宫。”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她在寿宴当日……”徐量这句话没有说完,因为谁都知道寿宴当日凤飞殿被天香阁的人控制住,甚至太后本人也被那些人用剑指着威胁,难道—— 徐量忽然想到某种可能,脸色不由微微一变。 “这不过是一场戏,那天她故意将相国临时找去凤飞殿,就是为了证明她被人挟持,凰青这个人相当狡诈,她既不愿意让出太后这个位置,也不希望被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而且依我的推测,当初她想要杀掉应皇天,便是为了这个理由。”杨宗月沉着嗓音低低地道。 “王爷的意思是,这件事应太傅也知道?”徐量忍不住又问。 “他当然知道。”杨宗月垂下了眼,说罢却转开了话题又道:“寿宴当日,凰青假装自己被困,若计划顺利,她便可以公然继位,则天下大统,那日天香阁借应太傅引陛下离宫,为的就是大凤玉玺。” “难道,她要改大凤为北国?” “未必,她心思缜密,既然稳坐太后之位,也不需要引起轩然大波,天下既到了她的手里,复国根本不必再费一兵一卒,而计划一旦有变,凰青也绝不会站出来相助天香公主,这就难怪当初本王怎么都想不透究竟是谁在幕后操控,王宜出事,本王与陛下皆以为天香阁只是为调人入宫而偷取御印,那个人既能调入那么多的天香阁人,又能全身而退,不动声色,情愿弃车也要保全自己,在整个大凤宫之中,除了她还能有谁?” 长长一番话,让徐量恍然大悟,北国的人竟然做成了大凤的国母,这是任谁都想不到的事,如今被杨宗月说了出来,理由凿凿,实在没有再怀疑的必要。 “如此一来,当今的凤王岂不是也拥有了北国血统?” 徐量这一问,让杨宗月眸底的颜色加深了几分,他微一点头便低语道:“十年前先帝会指名让应皇天做凤骁之的太傅,本王想,这才是真正的理由。” “大人是说,先帝也知道这件事?” “凰青是在大凤五十九年被先帝迎娶入宫的,她深得先帝的喜爱,而且知书达理,早已是内定的皇后人选,滇池一战之前,她已为先帝诞下王子,待战事一平息就立即被封为皇后,所以我想先帝得知她真正的身份,已经是更后面的事,那时先帝虽然还有其他妃子,但谁都没有为他生下王子,甚至其中还有一个刚刚怀孕就患病身亡,所以那个王子也就是如今的凤王理所当然成了唯一的继承人。”杨宗月缓缓说道:“等凤休离掌握了凰青是北国人的证据,一切依旧注定,而且凤骁之是他的亲身骨肉,即便没有纯正的大凤血统,本王想身为父亲的先帝也不会将唯一的儿子换掉,这是他的私心,所以这件事,他一定也不会说给任何一个人知道,同时,他更是需要将这些人全都灭口才行。” 徐量听懂了,他想不到事情竟会是如此,可凤骁之已身为凤王,现在就算知道了他可能拥有北国血统,也于事无补,因为没有人能证明此事,包括当事人,他不由看向杨宗月,出声问道:“那么王爷您打算怎么做?” “我?”杨宗月微抬眉,然后垂眸淡淡道:“我凤阳王一族誓守大凤,从来都只有这样一个目的而已。” 徐量听后微微一惊,注视着他的眼睛问道:“难道王爷您想——” 杨宗月看着他,忽地说道:“既然被本王察觉到太后拥有不同寻常的身份,那么势必要查明背后的真相,这个真相当年先帝一定发现过,而且对于凰青,原本本王就有铲除她的打算,只不过这样一来,本王的计划要稍稍做一些调整。” “如何调整?” “本王本打算先对付相国,可凰青是北国人,本王反而要拉拢相国一并对付凰青,他们上次在罗城里留下的那些后患,如今本王倒是可以用上了。”杨宗月眯着眼道。 “那么王爷,下官是否可以先行动起来,将刺客的名单泄露一部分出去?”徐量问。 “嗯,同时你也通知一下罗青。”杨宗月点点头,又道:“对了,上次功劳最大的那个人,听继将军说他的名字叫江为,你让他来见本王。” “是,王爷。”徐量应道。 陆叁 大凤七十七年四月初,表面上所有跟北国余党有关的事宜全部肃清,凤王颁下诏书,申明天香阁一事绝不会牵连任何一个北国人,朝中北国官员在此事中表现出色的全都加官进爵,以表明大凤对他们的信任和重视的态度。 凤轩殿议事厅里,凤骁之留下杨宗月和毕瑱两人,一同商量应皇天的事。 寿宴那日发生那么大的事,应皇天是不是出现已经不是最大的问题,即便他没有参加寿宴也是无妨,毕竟连太后本人都没有露面,所以就不存在什么抗旨不抗旨的争辩,目前凤骁之最想查明的,始终是应皇天和杨宗月在罗城遭遇到的行刺一事,这件事中间虽然有天香阁的人插足,但这些杀手始终都是大凤的人,甚至还包括了最早太后派去的侍卫张德方,太御姚顺和宫人胡福三人,也正是因为那三人的证据已经确立,偏偏下令的人又是太后本人,所以凤骁之才会觉得为难,便留下两人商议。 “陛下,罗青手上已经有了跟此事相关的人物名单,并且有人证足以证明,陛下不妨从这个名单着手,顺便想办法将此事跟太后撇清。”先开口的人是杨宗月,他看起来就像是个旁观者而非当事人般地道。 凤骁之也是这样想的,于是他便问道:“这份名单如今在哪里?” “名单还在罗青手上,他说今日之内就会呈上来给陛下御览。”杨宗月回答。 凤骁之点头,转向毕瑱:“相国,你觉得呢?” 毕瑱看了杨宗月一眼,对凤骁之说道:“陛下,王爷的意见微臣赞同,就是不知这份名单王爷见过没有?” 杨宗月摇头:“还没有。” 毕瑱道:“只要名单若不曾泄漏,那就没问题。” 杨宗月却道:“泄漏也无妨,依臣看,他们无非想再挑起事端,好撇清自己的嫌隙,至于太后那里,陛下也无需过问,名单一事由我与相国出面即可,一方面解除太后的嫌疑,另一方面断其关联,太后更不能怪罪,岂非一举两得?” “朕觉得此法甚好。”凤骁之不由点头,然后又道:“此事说成是朕的私心也好,用一些冠冕堂皇的说法说成维护大凤也好,母后既然是我大凤国的皇太后,自然不能和这件事牵连在一起,至于名单方面,就依凤阳王之意,只要能让那些人甘心认罪,朕也不再多做追究,一切按朝廷历律依法惩办。” 话说到这个地步,谁都懂了,只要不把太后牵扯进去,其他无论怎么样都行。 --------------------------------------------------------------- 出了议事厅,毕瑱走在前面,他一直不语,杨宗月便也没有开口,直到快要离开凤轩殿的时候,毕瑱才回过头来说道:“杨大人今日,是想把毕某也拉下水?” 杨宗月闻言看着他,弯起了唇角说道:“相国大人何出此言?” “杨大人口口声声希望太后跟这件事撇清关系,但依本相猜测名单之中恐怕大部分都是太后的人,一旦关系撇清,杨大人岂不是刚好顺利剪除掉太后的势力?” “那和将相国大人拖下水有何关联?”杨宗月微微笑,慢条斯理地问道。 毕瑱见他一味反问就是不肯承认,心里头窝起了火,但面上却又不便表露出来,只好淡淡地道:“杨大人可别说名单泄漏一事当真与你无关。” “哦,名单已经泄漏了吗?”杨宗月装傻。 毕瑱恨不得一拳砸上那张无辜的脸,却也只能将气咽下去,故作淡定道:“怎么,杨大人当真不知?” “相国大人觉得名单泄漏是本王授意?”杨宗月抬眉道。 “难道不是?”毕瑱盯着他反问。 “是,又如何?”杨宗月波澜不惊地道。 “名单之中还有本相的门人,杨大人你说呢?”毕瑱脸色再也忍不住沉了下来,语气也加重了好几分。 “相国大人误会了,名单上有他们的名字才是应该的,这并非是在害你,若是没有,那才叫真的害你。”杨宗月笑了笑,便言道。 毕瑱皱起了眉,一双眼睛盯着他不语,似是在思索杨宗月这句话的含义。 “相国大人莫要忘记了,若名单上只有太后手下的名字,你说太后她会怎么做?”杨宗月轻轻缓缓地说罢,又接下去道:“名单一事相国都能知晓,太后又怎么可能不去看一眼?倘若她发现这份名单目的就是为了铲除她的党羽,你说她还会善罢甘休吗?” 他问得毕瑱哑口无言,他当时见到名单后就忙着让人去周旋,生怕牵连到自己身上,可杨宗月忽然这样一说,他顿时意识到这件事不简单,杨宗月的话说的很对,名单上不仅要有这些人的名字,还不能少了,否则太后追究下来,把他拖下水那就是顺理成章的,这比牺牲那几个人的后果要大的多了,只是这么一来他不仅不能怪罪杨宗月,还要赞同他这么做,心底又哪里能够情愿?毕竟那些人都是自己亲手栽培又安放成功的,被杨宗月弹指间就毁掉一半,实在有一种赔上心血又蚀本的感觉,这让他不禁恨得牙痒痒,心里怒火中烧,脸上却还得挂着笑:“看来这件事还是杨大人考虑的更加周到。” 可不是周到嘛!用名单做饵,一箭双雕! “相国大人言重了,区区几个小人物,跟相国大人这般身份可不能相提并论,所谓丢卒保车,既然杨某当时承诺过会助相国消灭北国余党,自然也会有诸多考虑,相国大人你说是吗?”杨宗月微笑着言道。 “那还真是要多谢杨大人了。”毕瑱一字一句努力控制脸上的表情说道。 “哪里哪里。”杨宗月则笑如春风。 □□ 依然是天锁重楼,重檐高耸,雕镂画栋,镌美异常。 凰青不得已,屏退众人独自一个人来到这里,此刻她站在门前,才要抬手敲门,大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为她开门的人是应皇天,他一身深色镶花纹立领外袍,长发未束,带着微微的湿意,静静地站立在门边。 两人其实从未见过,此际竟是首次。 “太后。”应皇天语出平淡,狭长的双眸盯着她唤道。 凰青乍见这个男人的时候,只觉得刹那间的华丽,戾色倾城,随即又沉入眼底,漆黑无比,剩下的只是一片死寂。 “应皇天。”她缓缓地叫出这个名字来,竟也有一种华丽的感觉。 “进来。”应皇天说罢转过身,径自入了重楼。 凰青随着他走了进去,重楼内幽幽暗暗,一时间也分辨不出里面的摆设来,只觉得人影幢幢,忽现忽隐,随着身后门簪“咔嚓”一声落下,像是隔绝了尘世。 应皇天燃起一盏灯走了过来,凰青便能大致看得清楚了,只见距离她身旁不远的地方有一张红木佛床,边上放置着雕花矮几,右侧有一顶黑漆描金龙屏风,还有地上的云纹簇绒织毛毯,再过去便由于没了光亮所以皆隐没在一片黑暗之中,应皇天微微伸出手,淡淡说了一个字:“请。” 凰青在佛床对面的椅上坐了下来,应皇天转身又走入黑暗之中,凰青不知道他这是去做什么,直到片刻后看见他手里的茶壶才明白过来,微微一怔,不由问道:“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应皇天并不急着回答,而是将茶壶放在矮几上,又拿来两只玉瓷杯,分别在里面斟上了茶。 凰青见他长发垂落,手指骨感修长,动作优雅缓慢,总觉得有一种置身于画里的错觉,但是偶尔又有氤氲的雾气浮动,将凰青的神智拉了回来。 “原本有一名侍女,不过她已经走了。”应皇天放下茶壶,坐下道道。 凰青捧起茶杯,鼻尖便闻到一股淡淡的茶香。 “太后找我,所为何事?”应皇天的嗓音低低的,语速平板而且缓慢,咬字圆润而简洁。 凰青抿了一口茶,一双凤目注视着应皇天,却淡淡地道:“我之前要杀你,现在却来找你,你不觉得奇怪吗?” 应皇天摇头,语气极淡地道:“之前的你是为保护自己的地位,现在的你是为守住自己的地位,目的相同,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听他这么一说,凰青的表情微微变了变,随后又道:“你是骁儿的太傅,若我要你帮我,你帮不帮?” 应皇天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凰青片刻,便静静地道:“你想要我帮你对付凤阳王,是不是?” 凰青没想到他一语就说中了自己的心思,于是也不隐瞒,点头便道:“是,凤阳王杨宗月拥有大凤一半的兵权,若不除了此人,我心难安。”她一字一顿,直视应皇天的双眼道。 “据我所知,他的兵权,是有来历的。”应皇天却道。 “此事我也略有耳闻,传闻每一代大凤君王和凤阳王爵号继承人之间都有一个亘古不变的秘密,这件事你可有听说过?”凰青问。 应皇天点头:“听过。” “可知晓内容?” 应皇天摇头:“不知。” 凰青似是有一点失望,随后又开口道:“我仅知道这个秘密跟凤阳王手中的兵权有很大的关系,我猜里面很可能是一种交换条件,否则哪一个皇帝肯将天下一半的兵权交在一个臣子手里?” 她这样说并没有错,以凤阳王如今的兵权和实力,若是哪一天他想要颠覆整个朝廷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可能就是因为有某种牵制在的缘故,所以凤王相信他,他也不会拿兵权挟持君王。 “你在担心,他若有一日发现了你的身份,便会对你不利。”应皇天道。 “不错,不仅是我,他必然会对骁儿出手。”凰青眼底流露出一丝精芒,杀意顿时显现,便听她又道:“天香阁这一次覆灭,便是因为有他在的缘故,但我北国走到如今这一步,失去一个天香阁不要紧,若骁儿的王位也失去了,那么必定再也没有复国的可能,这是我们手里握着的最大的一颗棋子,绝不能再一次毁在他的手里。” 应皇天听完她说的话一时没有出声,过了半晌才点头道:“我知道了,我可以告诉你几个人,这些人都不直隶于凤枢院,但他们能起到分散杨宗月兵力的作用,至于他手里的兵权,你可以设法在凤王知道秘密之前先下手。” “你是说,让骁儿怀疑凤阳王要夺权?” “有何不可?”应皇天不置可否地道。 “但若万一——”凰青目光闪烁不定,看着应皇天。 “世事不能两全,太后,你可要想仔细了。”应皇天淡淡道。 “这件事,难道你不插手?”凰青不由再问。 “必要的时候,我会。”应皇天简单回答道。 凰青看着他,眼前这个人的表情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变化,像是发生任何事他都不在乎,她不禁要问:“你在大凤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是为了北国,还是为了大凤朝?”她问出来的话跟凤休离的如出一辙,应皇天静静注视着她,似乎是微微弯了弯唇角,然而也就一眨眼的功夫,快到让凰青觉得应该是她的错觉,便听应皇天用毫无起伏的语调回答她道:“我为的是什么,与今日之事无关。” 凰青得不到答案,只能作罢,只是她实在想不透到底是什么缘故这个人会甘愿在魂凝水里忍受三年之久,还要背负北国人的仇恨,并且终日一个人在幽暗的重楼里生活?她好奇的厉害,却只听应皇天提醒她道:“太后,杨宗月不是容易对付的人,你要小心了。”说罢,他从佛床上站了起来,似有送客之意。 凰青再度怔了怔,只好也起身,应皇天走到门边为她开门,重楼外,是层层叠叠极为厚重的云层,此刻正黑沉沉遮盖住整片天空,不透出一丝缝隙,看不到任何出口。 须臾,重楼之门再度关闭,凰青回过神来,天边似是出现了一抹鱼肚白,天色竟是微微亮了起来。 陆伍 杨府之中依稀有一股清醇的酒香,是杨宗月最爱的糯米香味,醇醇扑鼻,米香醉人。 “小为,亏得你还记得我爱喝这种酒。”杨宗月一身淡紫绫袍,雍雍然然倚着梁柱坐在地上,他的对面是一个年轻人,外貌普普通通,但是一双眼睛却明亮异常,透露着一股隐约可见的锋芒。 “那是自然的,我还记得当年你一得空就爱待在酿酒的酒缸边上,即使是闻闻味儿也是好的。”江为淡淡地笑,他一笑起来眼睛像是愈发得黑亮了,衬得整张脸庞都有了光彩,一张原本不怎么出众的脸一瞬间就多出了一种味道,温温和和的。 “那时满屋子都是这个味道,但都不够醇,自然还是酒缸边上的最好闻。”杨宗月也弯起了眼眉笑着,他一脸的怀念,一双眸子透着晶亮,看着面前的人。 江为看着杨宗月,不知不觉间便却收起了笑,然后注视他的眼睛低低问道:“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让你为难了?” 杨宗月因他这一问,便又笑了,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放下了手里的酒杯,垂下眼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地开口道:“小为,因为是你,所以我才不隐瞒,为难的确有,可你一向最了解我,再为难的事,只要应该是我做的,我便会去做。” 江为听了他的话却摇摇头,说道:“也许有些事我永远都无法知道,可是你从小的生活就跟我不一样,凤阳王一氏的责任全部压在你的身上,我就算能够帮你分担掉一分,也无法帮你分担掉全部,这是我们生下来便注定了的命运,每次的选择,你都要以凤阳王一氏为先,从来都是如此,过去的事我不能提,因为那是你一辈子的心结,你的生活中从来都没有你自己,只除了大凤,但我希望你能过得开心。” “开心……”杨宗月低喃,他垂眸望着自己的双手,然后轻轻握起了拳,眼眸沉了再沉,又道:“开心,或许只是普通人才能拥有的东西。” 江为看着他,眼底多出了一抹悲伤,随后却又勉强笑了笑说道:“胡说,开心很简单的。” 杨宗月抬起眸,看着江为时忽地又笑了,他拿起一旁的酒壶,替他斟了酒,便道:“也是,你来了,我应该开心的,这次是我们难得相逢的机会,可不能扫兴。” 江为接过酒杯,跟他轻轻碰了碰,也笑着说道:“你说得对,我们已经二十多年没有见过了,虽然一样身在大凤,不过你是你,我是我,寿宴前我们都不算是相识的,现在不一样,至少能找机会说上几句话。” 杨宗月听了他的话也不由笑了,说道:“跟我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小时候都说遍了。” 江为闻言瞪了他一眼,便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小时候是小时候,这么多年没见你,我可是想你想得紧啊。” 杨宗月的笑容因他这句话不由加深了几分,叹道:“小为啊小为,你真当我已经忘了从前的事了吗?或许等哪一日我们能经常见面了,恐怕你就要天天发我的牢骚了。” 江为一听便收起了笑容,正襟危坐起来说道:“属下哪里敢。” 杨宗月深知他爱瞎闹的脾气,笑了笑便道:“我们还是言归正传。” 江为也笑了,点头说:“这一次他们都以为我是功臣,哪里知道这都是你安排的。” 杨宗月凝视着江为的眼睛,眼神里多了几分自豪:“你本就非池中之物,放在哪里都会发光发亮,这一点,我从来都不会错的。” “是、是、是,你说得都对。”江为又笑了,他喜欢看见这样的杨宗月,充满魄力而且拥有足够的自信。 “只是……”杨宗月又微有些歉意地道:“我却把你拉进了是非,这一点……” “因为你最相信我,是吗?”江为打断了杨宗月的话,只道。 杨宗月点点头,没有开口。 “能身为你最信任的人,我死也甘愿。”江为对上了杨宗月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 杨宗月看着江为,微微有些动容,但他终是什么话也没有说,然后淡淡低垂下眼眸。 “哦,对了,我都忘记跟你提了,前一日晚太后去过天锁重楼。”江为忽地想了起来,对杨宗月说道。 杨宗月闻言微微一怔,便问:“她一个人?” 江为点头,说道:“我估计她一定是担心自己的身份暴露,就不知道重楼主人会跟她说些什么。” 杨宗月皱起眉,想了想之后说:“她必定是要想方设法对付我,我的存在对她来说是一个极大的威胁。” “那你有什么对策?需要我做些什么?”江为问。 杨宗月垂着头,看不清楚表情,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眸对江为说道:“她会去找应皇天倒真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但这又恰好证明了我的推断是正确的,不过若应皇天插手此事,那么我可能要改变一下策略加快进展才行。”杨宗月说罢,看着江为道:“太后这里你盯紧一些,我估计最近她应该会有些举动,不过这对我们反而有利。” 江为点头说道:“知道了。” “原本我还没有打算这么快就将这件事告诉陛下,不过经你这么一说,陛下这里已经不能再耽搁了。”杨宗月握着酒杯,缓缓地道。 江为听他一说不由有些担忧,说道:“提前告诉凤王的话,他未必会信。” 杨宗月勾起了嘴角,淡淡笑了笑,对江为说道:“你放心,我自然有让他信服的办法。” 见他说得那么肯定,江为点头便道:“你这么说,那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杨宗月笑着看他,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陆陆 送走了江为,杨宗月并没有惊动府里的任何人,而是独自一人去到了天锁重楼。 但当他站在重楼紧闭的大门前,却又犹豫了。 静静地在大门前站立良久,他终于转身离开,可就在这时,身后忽有大门开启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那人熟悉的嗓音:“既然来了,又何必要走?” 杨宗月的身影顿住了,他没有立即回头,而是站在原地轻轻叹了一口声,便道:“既然知道我要走,你又何必现身?” 身后的人没有再出声,杨宗月等了一会儿才转过身,便看见依然静立在门边的应皇天。 杨宗月状似轻松地笑了笑,问应皇天道:“最近,你的身体可好?” “不劳挂心。”应皇天淡淡回了一句便转过身,入了重楼。 杨宗月在门口又站了会儿,才跟着走了进去,并且随手再将大门关上。 应皇天已经在为他斟茶,杨宗月左右看了看,却没有看见香薷。 “你不用再看,她已经离开了。”应皇天像是知道他在找谁,出声说了一句道。 “离开了?”杨宗月闻言皱起了眉,看着应皇天问。 应皇天倒完茶,将茶壶放在一边,然后径自坐了下来,简单地对杨宗月解释了一句道:“她原本是北国公主身边的一名侍女,北国并入大凤的时候跟着我过来的。” “是嘛……那为什么那个时候她不跟着天香公主?”杨宗月反而不明白了,便问他道。 应皇天看了他一眼,道:“因为那个时候,她已经死了,是我又救了她。” “原来是这样……”杨宗月低喃,垂眸看着面前的玉瓷杯,没有再说什么。 应皇天也不说话,径自沉默下来。 “你不问我,为什么要来?”过了好久,杨宗月才抬起眸看着他问。 “我有哪一次问过你来意?”应皇天却淡淡地反问他道。 杨宗月撇了撇嘴,有些不置可否,他眼底隐藏着浓浓的情绪,抬眸注视应皇天的时候又明显淡了下去,随口便道:“哦,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原本就没有想好该说些什么。” 应皇天闻言只是看了他一眼,也没有说什么。 杨宗月收起了笑意,凝视应皇天半晌,忽地问出了一句道:“若有一天我们立场对立,你会怎么做?” 应皇天看着他,表情不变,只道:“你的希望是什么?” 杨宗月看着他的眼睛,却低低缓缓地道:“我只希望……但愿没有这一天。” 应皇天不语,杨宗月看着他又道:“也许今天来,我只是想亲自确认一下,下一步该怎么走。”他的眼睛黑黑亮亮,注视应皇天的时候泛着一种深泽的光,然后再度轻轻缓缓地低言道:“有些事,并非我本意,我只希望你会明白。” 应皇天一双透不出光的眼睛深深地看着他,杨宗月有一瞬间感觉到一种似曾相识,但随即又消失在一片暗沉之中,仿佛那片亘古不变的星空,耀眼美丽而又那么孤寂,映照不出任何事物。 杨宗月终于还是没有等到应皇天任何实质性的回答,却只听他说了一句道:“如果这就是你的来意,那么我已经知道了。” 杨宗月垂下眸,微微牵了牵嘴角,然后便站了起来说道:“我也该走了,离开太久,又没有乘轿,我府里的人要着急了。” 应皇天不响,只是看着他走到门边,也没有起身相送的意思,杨宗月这个时候回过头对应皇天笑了笑,随口说道:“下一次我来的时候,你让我见见小花?” 应皇天闻言只是点头,可还是没有出声,杨宗月像是想起了什么便又道:“对了,还有你的玉印,下次一并还给你。” 应皇天见他忽然提到了玉印,像是有一点意外,目光锁住他半晌,然后轻吐一个字说道:“好。” 杨宗月没有再多说什么,他转过身推开大门,离开了天锁重楼。 重楼里火光忽明忽灭,应皇天一直坐在佛床上都没有动,过了良久,他忽地伸出手对着自己的茶杯轻轻一拂袖,随即便看见里面的茶水忽然之间变得纯净而又透明,像是一面镜子,再一会儿水镜里就慢慢浮现出了杨宗月的身影,但此刻的杨宗月并非刚才他所见到的那个杨宗月,杨宗月脸上那总对他露出来的笑容此刻消失得一干二净,他一双深邃的黑眸里泛着一股精睿的光芒,疏离感十分明显,但却是应皇天十分熟悉的,那个年轻鄂王惯有的神情。 陆柒 凤骁之并非第一次去到凤阳王府,小的时候他也曾经去过几次,而且每一次都是跟随他的父王去的,印象中凤阳王府并不像其他的王府那样讲究外观和排场,反而有几分随意,整个王府的布置和装饰总有一种从容雅致的味道,像极了凤阳王给人的感觉,一贯的雍雍容容,温温和和。 然而凤骁之个人觉得凤阳王这个人并不见得真如外表一样是一个那样温和的人,虽然他给人的感觉时常是这样的,可凤骁之总觉得那只不过是一个表象,真正的杨宗月谁都没有见识过,或许他的父王曾经见到过,毕竟两个人曾一起携手沙场,开疆辟土,从大凤五十九年开始之后的六年里,大凤国南征北战,从一个幅员并不辽阔的国家变成了如今这样一个泱泱大国,其中凤阳王的功劳决计不小,但凤骁之并不觉得天下一半的兵权掌握在他的手中是因为这个缘故。 自古权臣拥兵自重谋反篡权的例子数不胜数,莫氏一族就是最近的一例,但若要拿莫氏的兵力和杨宗月去比,便是小巫见大巫,可父王对凤阳王却不曾有半点猜忌,也根本就没有要将兵权收回的意思,如今他成了帝王,手里的兵权却只有一半,这个王位坐的着实不那么安稳,尤其是经过天香阁那一场变故,杨宗月轻而易举调兵解围,他手下的凤枢院和凤枢御门固若金汤,半点都没有被天香阁的人混入,这就代表了他的权力甚至比自己这个帝王还要扎实稳固。 不可否认杨宗月是一个厉害的人物,但这对作为帝王的他来说,却是个很可怕的威胁,就如同母后曾经对他所说的那样,若凤阳王想造反,那么必然会成功。 只是这日凤骁之完全没有料到杨宗月会约他单独见面,而非入宫,约他的名目又是以“有要事相谈”为主,这让凤骁之猜测杨宗月是不是要将世代凤王和凤阳王之间的制约告诉他,又或者跟他手上的兵权相关,但无论如何,他都会去。 “陛下,大人在书房等候已久,请陛下随奴婢来。”菖蒲早已候在了门口,凤骁之大驾到来,她跪下行礼,然后对凤骁之道。 凤骁之点点头,抬手示意菖蒲起身,笑了笑便道:“朕还记得凤阳王书房的位置,就在走廊尽头数过来第二间,没有换过?” 菖蒲便笑着回答说:“陛下的记忆力真好,大人书房的位置没有变,请陛下随奴婢来。”她说着转身走在前面,凤骁之跟在她身后上了走廊,他这一次出行依然是微服,身旁只带了两名侍卫,暗中另有一队人马保护。 杨宗月人在书房里,听到外面的动静便从里面将房门打开,一见凤骁之便微笑说道:“陛下大驾光临,臣有失远迎,还请陛下恕罪。”他一面说一面欲行跪拜之礼,却被凤骁之一把搀扶住说道:“凤阳王不必多礼,朕还记得自己小的时候跟随父王一同来过,而且每一次都是被父王从书房里赶了出来,没想到时隔多年……”说到这里,凤骁之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父王,便没再说下去,然后随便再接了一句道:“朕时常好奇父王来找凤阳王是为了什么事,不过每次问父王都说朕日后就会知晓,今日凤阳王忽然约朕,想来朕应该能如愿了。” 杨宗月不禁笑了起来,一面引凤骁之入书房,一面说:“先帝信微臣,是微臣之福。” 凤骁之入座后对书房外的侍卫说了一句道:“你们先下去,没有朕的命令谁也不能进入这间书房。” “是,陛下。”侍卫应了一声便跟着菖蒲退离了书房。 “陛下,您今日前来之事,太后知道吗?”一坐下,杨宗月便问凤骁之道。 凤骁之摇头:“朕伪装在宫中,没有被母后知晓。” “那就好。”杨宗月道。 “怎么?” 杨宗月道:“今日臣要说之事不仅相关北国,还涉及太后,至于这之后要不要让太后知晓,还请陛下您自己定夺。” “哦?”凤骁之闻言似是并没有太吃惊,只是问道:“为何北国之事会牵扯到母后?” “这要从臣着手调查梁广开始说起。”杨宗月道。 “愿闻其详。” “梁广是大凤贵族梁王的儿子,他出手抢夺陛下兵符,暴露了他与北国叛党有勾结的事实,臣顺着这一条线索查下去,发现了一个十分惊人的秘密。”杨宗月语音低沉道。 “什么秘密?” “臣原本只是想找到他跟天香阁勾结的缘由,却没想到查到了梁广身边的一个人,那个人从小跟梁广相识,对梁广的事知道得清清楚楚,他告诉臣梁广小时候患过一场大病,全城的大夫都找遍了,都没有办法治好他的病,但是后来出现了一个外城的大夫,他竟然把梁广给医治好了,不过病愈之后梁广的性格大变,而且因为病得太久,有一段时间连说话都恢复不了,一年后梁广才终于慢慢恢复,再过了好几年梁王病逝,后来大凤南征,他立过不小的军功,于是梁王的爵位就一直由他继承。” “凤阳王的意思是梁广曾经病过好一阵子,这件事跟天香阁有什么关系吗?” “有。”杨宗月点头,回答了一个字,然后又道:“臣在别处发现了这名大夫的踪迹。” “凤阳王是说这名大夫有可疑?” 杨宗月看着凤骁之,没有回答这句话,而是又道:“陛下可还记得十年前先王一纸诏书,决意立北国降臣应皇天为陛下的太傅,朝中有多少人反对过?” 凤骁之回答:“朕记得大部分都是反对的,另外还有人派刺客暗杀过太傅。” 杨宗月又问:“那陛下可知这一场风波最后究竟是怎么平定下来的呢?” 凤骁之那年才满六周岁,刺杀的事情闹得大他当然记得,但究竟后来怎么就没有了动静他倒是全然没有了印象,现在想来,应该是当时有人将这件事压了下去:“朕一直觉得是父王他圣意独断,难道还有别的内幕?” 杨宗月摇头说道:“内幕谈不上,倒是有几件事臣现在想起来觉得非常可疑。” “哪几件事?”凤骁之便问。 “其一,当时朝中有一批大臣开始对这件事缄默;其二,先王借机整顿朝纲,其中贬职的官员有近两成,革职的官员差不多有五十人;其三,革职后的官员有一半人数在后来的几年之中因病或者因其他的原因死亡或失踪,然后他们的位置逐渐被北国人顶替;其四,被贬职的官员有半数在半年之后就官复原职,这一系列的事件伴随着轩然大波一应而起,最后应太傅这件事也就顺理成章,这才让整个大凤平静下来。” 听杨宗月说完,凤骁之便道:“太傅是降臣,照常理,父王没有理由用他,即便是用,如何能让他做朕的老师?况且就算父王一意孤行,若是朝中的反对声浪过高,必然不利于朝中的稳定局面,可这个时候父王却开始大刀阔斧将朝中官员贬职革职,这着实很反常,而且也相当冒险。” “不错,但是臣却获知,那个时候有一批官员为了表面上不引人怀疑,才一开始都表示反对,因此陛下说的反常只是明面上的,冒险也一样,所以平定起来也就快了。” 凤骁之听出了杨宗月这番话里隐含的深意:“凤阳王是说,那些官员大有问题?” “不错。” 答案呼之欲出,只让凤骁之心底的疑虑不断扩大:“凤阳王指的是,大凤朝之中,早有北国人暗中埋伏?” “臣之所以要提梁广,是因为臣在后来发现到,先王竟然也曾经派人去调查过这件事。”杨宗月继续说下去:“梁广病重那年是七岁,当年他病势沉重,整个人瘦得异于常人,病好之后却脱胎换骨,臣怀疑病好后的梁广已非昔日的梁广。” 凤骁之却道:“这只是凤阳王的怀疑,却没有证据不是吗?” “臣的怀疑却有根据。” “哦?” “这就又要提到先前的那名大夫。”杨宗月说。 “那名大夫找到了?” 杨宗月摇头:“他死了。” “被人灭口了?”凤骁之问。 “不错。”杨宗月点点头。 “被谁?”凤骁之又问。 “先王。”杨宗月道。 “什么?”凤骁之吃了一惊。 杨宗月却并不理会他的吃惊,而是又道:“陛下,这就是臣找陛下来的缘由,这一系列的事情,都是在先王决定立应皇天为太傅之前发生的。” 陆捌 好半晌,书房里都静默无声。 凤骁之想的是,若这一切只是为了让应皇天成为自己的太傅,那未免太过牵强,父王这么做,必定还有其他缘故,可究竟是什么缘故,他却不敢深想下去。 “臣说此事牵涉到太后,是因南王府。”杨宗月终于开口又道。 凤骁之神色一紧,盯住杨宗月不放,便听杨宗月继续道:“太后是南王之女,南王在大凤也算是显赫的一族,但在十一年前南王忽然病逝,然而这只是对外宣称,其实南王是被人刺杀而死的。” 这件事连凤骁之都不知道,他也一直以为他外公是病逝的,不禁瞪大眼睛问:“凤阳王,此事可有证据?” 杨宗月知道凤骁之必然会这样问,当下就道:“陛下应该知道原本凤王身边都该有凤左右二史来负责记录陛下的言行,但到了先王这一代,执笔的凤左右二史却一换再换,记载也变得断断续续,极不详尽,而在南王被刺杀的那一日前后,先王分别在前一日上午、当日正午连续两次出入南王府,那两日皆由凤左史官记载凤王的言行,竟然条条清晰,写明先凤王是因探病而去,可是在南王过世后的一年,也就是在陛下立了应皇天为太傅之后,那名凤左史官就被免职,不久后,他就死在了自己家中。”杨宗月顿了顿再道:“南王的死因臣当年就清楚,只是因为事出蹊跷,那名刺客早已身亡,先凤王秘而不宣,甚至连太后也没有进一步追查,臣自然也插不上手,但臣到底也不愿空口无凭,说出来的话没有半点根据,所以当时臣留下了一个人,她在凤枢院的地牢里待了十年,陛下若想知究竟,去那里一问便知。” “竟有此事!”凤骁之万不料杨宗月竟然还藏着这样一个人证。 “陛下可要去见一见?”杨宗月问。 凤骁之攥起了拳,他的脑子里一下子闪过许多念头,半晌才道:“那就由凤阳王带朕前去。” 杨宗月起身便道:“臣这就去备轿,请陛下稍候片刻。” 凤骁之微点头,只觉得自己手心里都是冷汗,他一直在想凤阳王刚才的话,父王若要动手灭人的口,那定是为了保一个人,可若那个人不是他太傅,难道竟是他母后?难道说……他的母后,竟然也有问题? 正想着,忽地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便听一个人的声音急急说道:“陛下,宫里派人传来消息,说太后有事找陛下,如今正在殿外候着,怎么都不肯离去。” 凤骁之心中一沉,他很快站起来道:“朕这就回宫,你去跟凤阳王说一声,就说过两天朕一得空,便会去一趟他说的那个地方。” “是。”侍卫躬身应下。 ---------------------------------------------------------- “王爷,陛下人已经离开了。”菖蒲来到庭院里,对着里面的身影说道。 “嗯,徐量如果到的话,带他到这里来见我。”杨宗月翻着手中的卷轴,淡淡地吩咐着。 “徐大人刚从后门进来,奴婢这就带他过来见王爷。”菖蒲说罢便离开庭院,不一会儿,徐量便跟着她来到庭院,见到杨宗月便道:“下官见过王爷。” “坐,事情查得如何?”杨宗月抬眸问他道。 “事情只有一点眉目,当年安排太后等人入宫的是安庆王手下一个叫王暄的人,这个王暄在那件事之后就离开了安庆王府,据下官调查,他在离开安庆王府不久后就被人灭了口。”徐量说道。 “凰青入宫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若此事确凿无疑,那究竟北国的阴谋是何时开始的?”杨宗月不由蹙起眉,低低喃道。 徐量道:“堂堂南王的女儿被掉包这种事到底要计划得如何周密仔细才能瞒过那么多人,而且一瞒就是那么多年,若从先帝迎娶凰青直到这件事被他发现之后算起,也有将近九年时间,这九年里一些人被灭了口,另一些人踪迹难寻,到今日,早已将痕迹消除得干干净净了。” 杨宗月却摇头,说道:“九年里依然留下了蛛丝马迹,否则先帝在那时也不可能查得到,尤其凰青能安然在大凤呆上那九年,还顺利入宫做了皇后,这里面必定还有其他的安排,本王敢肯定当日同凰青一起被选入宫的女子当中必定不止一个北国人。” 也就是说,北国早在蓄谋窃国一事,如此的不遗余力。 徐量神色也十分凝重,道:“太后盯陛下盯得那么紧,显然是担心王爷将她的身份泄漏。” “无妨,本王手上还有一个机密,在她不确定利害关系时不会贸然行动。”杨宗月道。 “王爷说的秘密,是跟先凤王之间的那个约定?”徐量问道。 杨宗月点头,低低地道:“只是这个秘密现在说不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因为凤骁之有一半北国血统,他必定会向着自己的母后,而且他一样想坐稳这个帝位,依我的判断,凰青也只是暂时保密,等时机一旦成熟,她一定会跟凤骁之说清楚,再者,凤骁之毕竟是她的亲生儿子,到了最后,他们会全力对付本王,只本王一死,他们掌握了所有的兵权,那么日后无论大凤也好,北国也好,他们一样可以继续做他们的皇帝和太后,一样能得到这个天下。” “大人……”徐量见他说到最后,眼神已逐渐变得深沉,表情微微带着自嘲,便听他语调含冰极为低沉地说道:“这些事统统都不用再查,趁凤骁之和凰青分心之时,我们按计划行事。” 徐量见他一字一顿,知他心意已决,便点头说道:“是,下官会将一切都安排好。” 陆玖 春雷蓦然惊响,大雨倾盆,凤京这一日夜晚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凤枢院地牢之外,却冒雨出现了一顶轿子。 豆大的雨点一粒一粒敲打在轿顶,雨势沉重,压得人有些透不过气来,轿子停在地牢门口,便听轿子里传出了一名女子的声音说道:“江为,拿着本宫的令牌让看守打开牢门。” 轿帘后,一只手拿着一块令牌递了出来,站在轿边已浑身湿透的青年人伸出手恭敬地接过,然后小跑至牢门口。 谁知牢门外的两名看守却伸出一只手挡在牢门前说道:“凤阳王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混账,太后的令牌也不认识了吗?快打开牢门!”江为出示令牌,低声斥道。 “可是——”即便是亲眼看见了令牌,看守像是还要犹豫,江为便又出声道:“凤阳王的命令中也包括了陛下吗?” “这……”两名看守对望了一眼,摇摇头说道:“……没有。” “太后是陛下的母后,若明日陛下追究下来,你们打算怎么解释阻挡太后的罪名?”江为这话一说出口,看守们也有些慌,最终还是拿出钥匙哆哆嗦嗦开了锁。 沉重的牢门缓缓打开,江为示意轿夫将轿子抬近至牢门前,然后在轿边躬身对里面的人唤道:“太后。” 凰青伸出手来,江为搀住她,另一名陪同前来的宫人赶紧打起伞,撑在凰青的头顶上,凰青落轿,看也不看两旁的看守一眼,直接走入地牢,走到雨下不到的地方,她才回过头吩咐道:“你们就在外面待着,江为,你跟我进来。” 就在这时,天空中蓦地划过一道闪电,便听“轰隆”一声巨响,雷声滚过天边,凰青抬眸只望了一眼,便转身入了地牢。 江为跟在她的身后,牢门再度关上,将雨声隔绝在外。 地牢之中,阴暗潮湿,空气无比沉闷,两旁火把幽幽簇簇地燃烧着,偶尔冒出几丝火星,扑鼻而来的全是血锈的腥味,让凰青直蹙眉,地牢里的狱卒不料深夜竟然有人闯入地牢,匆匆走上前却看见江为递给他看的令牌,连忙向凰青下跪:“小人见过太后。” 凰青也不理他,径自往前走,不长的甬道后面便能看见一个极为宽敞的刑房,边上四个囚室凰青一一看过去,在看见最后一个囚室里的身影时停住了脚步。 江为也跟着她站住,幽暗的牢房里那个人影十分模糊,只看见一团黑黑的影子,连轮廓都难以分辨。 “本宫问你,她是什么时候被关进来的?”凰青低下头问仍跪着的狱卒道。 “回……回太后,这个人小人也不清楚,因为小人接管这里也不过几年……”狱卒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凰青见他答不上来,也不再搭理他,视线再一次转向囚室里的那个人,许是听到了她的声音,囚室里的那个人竟然微微有了动静。 凰青没有走近,而是目不转睛盯着里面的人,一动不动。 “……原来是你啊……”忽地,从囚室里轻轻飘出了这样一句话来。 凰青紧盯着那个人不放,过了好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本宫真没有想到,你竟然还活着……” “……这样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那个人的声音幽幽地又道。 “你活着,不就是为了等这一天吗?”凰青却道。 “呵……等这一天……就是等着你来看我的下场……”声音虽然在笑着,却比哭还要难听。 凰青微微皱眉,没有吭声。 “……今日你来……是还想再杀我一次……”囚室里的人低低地继续说道。 凰青还是不语,过了好久才道:“你说得不错,本宫来,就是想要杀你。” 那人又笑,喃喃道:“……那我还真是荣幸,前一次是大凤陛下,现在又是大凤太后……为了那件事,你们可真是费了不少的心血啊……” 凰青不响,转头对狱卒道:“开门。” 狱卒赶紧取下钥匙上前打开囚室门,便又退至一旁。 凰青一步步走上前,一直走到囚室内,江为蓦地觉得有寒光一闪而过,凰青的手里多出来一把匕首,而就在这一瞬间,这把匕首直直落向囚室角落的那个人,像是要一击致命。 但凰青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这个时候,身后的狱卒猛然出手,她的注意力原本就放在囚室中人的身上,根本不会料到后面有人偷袭,而且竟还是一名小小狱卒。 她脑后一记重创,眼前又忽然多出来一把明晃晃的长剑,这把剑当胸穿过,速度极快,在痛感来临之前她对上了一双眼睛,是记忆之中的美眸,却含着极其浓重的怨恨。 “……凰青……你到死都不会想到,自己也会有这种下场……哈哈哈……”笑声突兀地响彻在阴森的地牢里,竟有几分撕心裂肺,江为从头到尾都没有出过手,只是冷眼旁观,眼神微微带着怜悯,看着囚室之中的人,和逐渐倒地、死不瞑目的大凤皇太后凰青。 火光不知不觉间逐渐黯淡了下来,囚室之中笑声方歇,她扔下长剑,看着凰青的尸体轻轻地道:“当年凤休离邀南王至宫中饮宴,却不料暗下杀手,那一天我和其他几位姐妹也在场,那是凤休离为了不让南王起疑之故,可是谁都没有想到,那竟是一场鸿门宴,我原本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凤休离要杀凰青的父亲,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凤休离竟是为了她,为了一名北国的女子。”她的话说到后面声音越见冰寒,恨意清晰可闻,随后她停了下来,转向囚室外的江为,又道:“其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竟然还会有亲手报仇的一日……” “凤阳王既然答应了留妃,自然不会食言。”江为道,“留妃”二字,让囚室里的人浑身一震,过了好一会儿,她方才长长叹了一口气,低下头无不苦涩地道:“当年要不是凤阳王施计救下我,我早已死了,但留妃……她早已不在人世了,江大人还是直接称我‘夫人’……” 江为点头,看着她说道:“留夫人的称呼,还是留到事成之后,这两日,还请夫人委屈一下,代替一下凰青。” “好一个委屈……呵……想当年我便是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坐上皇后的位子,谁知凰青她……”她说着便又摇头,低低地道:“往事不提也罢,凤阳王既然助我报仇,他的事我自然也会帮到底,不过是假扮凰青,这件事我还是办得到的。” “嗯。”江为微点头,便道:“凰青明日已经答应要跟凤王一同出宫去一趟南王府,我猜她打算在那里把自己的事情说出来,然后联合凤骁之一起对付凤阳王,而且据我所知,凰青打算掩人耳目,借口说是去南王府祠堂祭拜,所以出行的人数会很多,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我知道了。”留夫人道。 “把这具尸体处理一下。”江为这时吩咐了狱卒一句,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太后,我们该回宫了。” 留夫人点头,从囚室里走了出来,她的容颜苍白,形容憔悴,穿着和凰青一模一样的衣服,从她的轮廓中依稀能看出几分她当年的风采,留卿依,她原本就是在凰青之前凤休离最宠爱的妃子,但十年岁月,恍然间,人事已非。 地牢门外,看守们再度将牢门上锁,江为扶着太后上了轿,轿子远离地牢而去,此时雨势依然滂沱,始终不见停止。 柒拾 大雨一直持续到翌日一早,当东方天际露出了一抹鱼肚白的时候,雨点逐渐化为淅淅沥沥的小雨,再一会儿功夫,雨丝便隐没在了天际,天空终于放了晴,此际空气清朗,云层密密绵绵铺满整个晴空,仰头间便是一片壮观,红彤彤的太阳升起的时候,云层刹那间便被那一抹红色晕开了,然后金光乍现,照耀着整片大地。 “不知母后昨夜睡得可好?”凤骁之在凤飞殿外向凰青请安,“凰青”人已在轿中,透过轿帘,便见她微一点头,似是正想开口,却低低咳了一咳道:“昨夜受了点风寒,刚才御医已经来为本宫看过了。” 凤骁之怔了怔,连忙道:“母后怎么不早跟骁儿说,今日之行改到母后身体康复之后再说?” “凰青”在轿子里摆摆手,便道:“小小风寒,不碍事的。” “可是母后——”凤骁之十分担心,还想再劝。 “骁儿,你忘了昨日本宫是怎么跟你说的,有些事,再拖下去,恐怕会夜长梦多。”“凰青”在轿子里压低嗓音说道。 “是,骁儿明白了,我们这就出发。”凤骁之微一点头道。 南王府位于凤京城外,是五年前从凤京搬离的,自从南王过世之后,南王府便没了昔日的辉煌,甚至已经逐渐步入了没落,按理说凰青贵为太后,是不会冷眼看着自家家业败落至此的,但这也是凰青为外人所赞赏的其中一件,因为她并没有利用太后的身份为南王府庇护,反而恪尽职守,极力管束南王府的人在外面借她的名义胡作非为,在某种意义上,她看起来就是一位难得的国母。 凤王和太后出城,场面壮观,城里大部分人都出来围观,所到之处皆跪了一大片,口中称颂声不断,凤骁之原本也是要乘轿的,听闻母后说身体不适此刻骑马行在轿边,又见那么多人心底不由起疑,总觉得此次出行事先并没有如此大肆张扬,如今那么多人一路恭迎,队伍周围聚满了百姓,一直将他们拥着出了凤京,着实有些反常。 “母后,今日怎么那么多人?”出了凤京,人群才慢慢疏散开,凤骁之出言道。 “一早就说了今日出凤京祭拜,那么多人不足为奇。”“凰青”道。 言下之意,便是谁不想一睹当今陛下和太后的风采。 凤骁之想想也是,忽然又问:“母后,昨日凤飞殿那名侍卫呢,怎么不见他的身影?” “他今日并不当值。”“凰青”道。 “听说他在母后祭祖时救了母后,母后对他很是欣赏,而且朕还知道那一日天香阁被擒也有他的功劳,不过事后朕却在想,一个小小将士,为什么能够当机立断斩杀了抢夺朕手上兵符一起到达军营的梁广?” “陛下在怀疑什么?”“凰青”问。 “朕觉得此人是凤阳王的人。”凤骁之道。 “这个怀疑因何而起?” “自然是因凤阳王将兵符玉印毫不怀疑地交给他一事上。” “如此说来,倒是万分可疑了。”“凰青”亦道:“而且被陛下这样一说,那么会不会今日之行,也早在凤阳王的掌握?” “凰青”话音方落,平地里蓦地响起了一声惊雷,凤骁之心中猛地一震,便见四周山坡之上忽然冲下来一大批身穿盔甲的士兵,顿时鼓声震天,日光像是被旌旗遮蔽住了一样,凤骁之连忙下令要退,回头时却见身后也已被军队团团包围住,一时之间竟没有任何退路。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出兵造反!”凤骁之大怒,他身边的侍卫将他护在里面,凤骁之立即下令说道:“你们护着太后冲出重围,去找端将军……”谁料他话还没说完,轿子边上的侍卫却忽然出手,刹那间血光飞溅,凤骁之不由怔在当场,便听一个他从没有听到过的声音在轿子里轻轻地说道:“你的好母后早已下了地狱,今日该轮到你去陪她了!” “你——”凤骁之乍闻这句话蓦然睁圆了双眼,他不知是真是假,但眼前明明白白自己的母后被人给冒充了:“看来,这一切果然是凤阳王布置好了的——”凤骁之恨得咬牙切齿,视线缓缓环视一周,下令道:“给朕杀出去!” 他话音未落,四周的士兵已闷头杀了过来,轿边那些冒充凰青侍卫的人也立时动了手,里外夹击,凤骁之的心往下一沉再沉,知道今日一难,恐怕是在劫难逃。 柒拾 大雨一直持续到翌日一早,当东方天际露出了一抹鱼肚白的时候,雨点逐渐化为淅淅沥沥的小雨,再一会儿功夫,雨丝便隐没在了天际,天空终于放了晴,此际空气清朗,云层密密绵绵铺满整个晴空,仰头间便是一片壮观,红彤彤的太阳升起的时候,云层刹那间便被那一抹红色晕开了,然后金光乍现,照耀着整片大地。 “不知母后昨夜睡得可好?”凤骁之在凤飞殿外向凰青请安,“凰青”人已在轿中,透过轿帘,便见她微一点头,似是正想开口,却低低咳了一咳道:“昨夜受了点风寒,刚才御医已经来为本宫看过了。” 凤骁之怔了怔,连忙道:“母后怎么不早跟骁儿说,今日之行改到母后身体康复之后再说?” “凰青”在轿子里摆摆手,便道:“小小风寒,不碍事的。” “可是母后——”凤骁之十分担心,还想再劝。 “骁儿,你忘了昨日本宫是怎么跟你说的,有些事,再拖下去,恐怕会夜长梦多。”“凰青”在轿子里压低嗓音说道。 “是,骁儿明白了,我们这就出发。”凤骁之微一点头道。 南王府位于凤京城外,是五年前从凤京搬离的,自从南王过世之后,南王府便没了昔日的辉煌,甚至已经逐渐步入了没落,按理说凰青贵为太后,是不会冷眼看着自家家业败落至此的,但这也是凰青为外人所赞赏的其中一件,因为她并没有利用太后的身份为南王府庇护,反而恪尽职守,极力管束南王府的人在外面借她的名义胡作非为,在某种意义上,她看起来就是一位难得的国母。 凤王和太后出城,场面壮观,城里大部分人都出来围观,所到之处皆跪了一大片,口中称颂声不断,凤骁之原本也是要乘轿的,听闻母后说身体不适此刻骑马行在轿边,又见那么多人心底不由起疑,总觉得此次出行事先并没有如此大肆张扬,如今那么多人一路恭迎,队伍周围聚满了百姓,一直将他们拥着出了凤京,着实有些反常。 “母后,今日怎么那么多人?”出了凤京,人群才慢慢疏散开,凤骁之出言道。 “一早就说了今日出凤京祭拜,那么多人不足为奇。”“凰青”道。 言下之意,便是谁不想一睹当今陛下和太后的风采。 凤骁之想想也是,忽然又问:“母后,昨日凤飞殿那名侍卫呢,怎么不见他的身影?” “他今日并不当值。”“凰青”道。 “听说他在母后祭祖时救了母后,母后对他很是欣赏,而且朕还知道那一日天香阁被擒也有他的功劳,不过事后朕却在想,一个小小将士,为什么能够当机立断斩杀了抢夺朕手上兵符一起到达军营的梁广?” “陛下在怀疑什么?”“凰青”问。 “朕觉得此人是凤阳王的人。”凤骁之道。 “这个怀疑因何而起?” “自然是因凤阳王将兵符玉印毫不怀疑地交给他一事上。” “如此说来,倒是万分可疑了。”“凰青”亦道:“而且被陛下这样一说,那么会不会今日之行,也早在凤阳王的掌握?” “凰青”话音方落,平地里蓦地响起了一声惊雷,凤骁之心中猛地一震,便见四周山坡之上忽然冲下来一大批身穿盔甲的士兵,顿时鼓声震天,日光像是被旌旗遮蔽住了一样,凤骁之连忙下令要退,回头时却见身后也已被军队团团包围住,一时之间竟没有任何退路。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出兵造反!”凤骁之大怒,他身边的侍卫将他护在里面,凤骁之立即下令说道:“你们护着太后冲出重围,去找端将军……”谁料他话还没说完,轿子边上的侍卫却忽然出手,刹那间血光飞溅,凤骁之不由怔在当场,便听一个他从没有听到过的声音在轿子里轻轻地说道:“你的好母后早已下了地狱,今日该轮到你去陪她了!” “你——”凤骁之乍闻这句话蓦然睁圆了双眼,他不知是真是假,但眼前明明白白自己的母后被人给冒充了:“看来,这一切果然是凤阳王布置好了的——”凤骁之恨得咬牙切齿,视线缓缓环视一周,下令道:“给朕杀出去!” 他话音未落,四周的士兵已闷头杀了过来,轿边那些冒充凰青侍卫的人也立时动了手,里外夹击,凤骁之的心往下一沉再沉,知道今日一难,恐怕是在劫难逃。 柒壹 此时的凤宫,已是一片翻天地覆,凤骁之离开皇宫之际凤枢御门就在杨宗月的命令下控制了整个皇宫,这显然是一场兵变,比天香阁那一场更加有效而且迅速,而且凤阳王权倾朝野,凤王不在,兵权尽在他掌握,很快就将皇宫内外全都控制住。 “大人,毕相国求见。”殿外一名侍卫匆匆进来向杨宗月禀报。 大殿内杨宗月点头道:“让他进来。” “好一个凤阳王,毕某当真不料你竟然会做出这种倾覆朝廷的事来。”毕瑱一入殿,便指着杨宗月骂道。 杨宗月虽然身在凤轩殿,但他并没有坐在凤轩殿正中的宝座上,而只是坐于一贯的位置上写字,毕瑱一见怒气稍敛,他实在想不到,这位一贯行事低调的凤阳王竟然会做出这种惊天动地的大事来,而且事前没有半点风声,一昔之间已然天翻地覆,面目全非。 杨宗月见毕瑱一脸怒气,他从容起身,平淡不惊地道:“毕相国若为本王兵变一事,大可不必动怒。” “怎么?难道你兵变还有理由不成?”毕瑱见他说得那么轻巧,不由冷冷地反问道。 “我有十足的理由。”杨宗月道。 毕瑱微微一惊,他忽然觉得杨宗月虽然还是一身朝服,可一身尊贵的气势却难以遮掩,深邃的眸子里透露着让人不能忽视的精芒,咄咄逼人。 “好,既然你有理由,为何不说出来。”毕瑱又问。 “时候未到,该你知道的时候,本王自然会让你知道。”杨宗月却只道。 “哼,觊觎皇位的人谁都会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出来,以端正名目,届时你成了凤王,随便你怎么说都行。”毕瑱冷哼一声道。 “相国,本王现在依然尊你为相国,将来大事一定,你还是我大凤的相国,但今日你若打定主意跟本王做对,那么本王也不会手下留情。”杨宗月直视毕瑱的眼睛,依然十分平淡地说道。 “我毕瑱并非贪生怕死之辈,杨大人尽管叫你的人进来杀我便是。”毕瑱站得笔直,对杨宗月说道。 杨宗月注视他片刻,不再多言,下令道:“来人,将毕瑱押下去。” “很好!杨、宗、月,大凤几世繁荣,今日却要毁在你的手里,我毕瑱即便死入黄泉,也会在地狱里诅咒你。”毕瑱一个字一个字,狠狠地对杨宗月说道。 杨宗月的表情波澜无惊,冷眼看着毕瑱被侍卫拖出凤轩殿,那番话他听在耳里,似是无动于衷,倒是徐量在殿外听了不忍,走进来低低地出声道:“王爷……” “暂时不用杀他。”杨宗月这时闭了闭眼,低低出声吩咐徐量道。 “是,王爷。”徐量见状不再多言,杨宗月过了片刻便又问:“城外情况如何?” “禀王爷,还没有得到他们的消息,但我们布置了那么多人,还有安排在留夫人身边的侍卫,凤骁之孤立无援,他绝对不可能逃得过去。”徐量回答道。 “但愿如此……”杨宗月看向殿外片刻,忽地垂眸低低喃道:“……倘若这一次他还能够逃脱,那么也许真的是天意……” 徐量看着杨宗月凝眸的表情,忽然就想到了一个人。 “传令下去,关闭凤京城门,擅自闯入者,杀无赦。”杨宗月吐字如冰,一字一顿道。 “是。”徐量应了一声,便退出了殿外。 ------------------------------------------------------ 城外血雨腥风,凤骁之身边的侍卫已所剩无几,凤骁之被围困在大军之中,已经逐渐没有抵抗之力。 “铛”的一声,他手中的长剑被击落在地,另一名士兵立即冲上来,一刀砍向凤骁之。 凤骁之矮身躲开刀锋,身后立即又有一名士兵补了上来,凤骁之身边一名侍卫见状急忙挡在凤骁之跟前,拦住那名士兵的攻击:“陛下,快走!”侍卫拼死杀出一条路来,想让凤骁之先行离开,但他们终归势单力薄,周围已全是杨宗月安排好的士兵,凤骁之根本已无路可逃。 “陛下!” 凤骁之抬起眸来,只觉天色黯淡,日趋无光,再看身边因护着他而死的人,和仍然在奋力抵抗的人,四周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他心底不由乱成一团,从未料到自己竟会是如此收场。 “你们不用再打了,若要朕的性命,只管来拿。”凤骁之立在原地,忽然咬牙说道。 “陛下!” “停手!”凤骁之下令道。 “陛下——” “朕的话你们也不听了么?”凤骁之闭了闭眼,不忍再看他们为自己浴血奋战的模样。 侍卫们停了下来,他们依然没有迟疑地来到凤骁之身边,准备誓死守护凤骁之,凤骁之却道:“若取了朕的性命,你们便不要再伤他们。”他话音刚落,也不见周围的士兵出声回答,便见刀光一闪,凤骁之身后的士兵们一拥而上,像是要立时将凤骁之毙于刀下。 蓦地,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士兵们手上的刀竟然被风刮得偏移了原本的位置,下一刻,天色忽然大变,呼啸声中,所有人都听到了有什么东西在咆哮的声音,瞬间地动天摇,一个巨大的黑影在上空蔓延,有人抬头去看,顿时惊叫出声道:“是龙!巨龙!” 这真真正正是一条巨大的蟠龙,龙鳞闪闪发着青光,它在空中摇摆一下尾巴,便能感觉到大地开始颤动,凤骁之当然也看见了,同时他还感觉到一种很熟悉的气息,是那个人的气息。 “太傅!” 不知不觉唤了出来,下一刻他就被卷到一团黑暗之中,再也看不见任何事物。 ------------------------------------------------------ “周围有多少人?” 听到这个低而华丽却又平板的嗓音响起的时候,凤骁之缓缓回复了意识。 “禀太傅,大约有三万军队守在皇宫各个门,里面的人也早已被凤枢御门和玄将军的人马控制住了。” 凤骁之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人果然就是应皇天。 他一身湿意凝重,脸色苍白,不知怎么的,凤骁之没来由地开始担忧起他的身体来。 “太傅。” 听到凤骁之轻唤,应皇天回过头来。 “你醒了?”他淡淡地问。 “这里是——” “是端将军府上。” “太傅,你方才——”凤骁之想问那条巨龙的事,却被应皇天出声打断道:“你休息一下,一会儿跟端将军一起带兵入宫。” 想到刚才自己的一番血战,凤骁之的眸色顿时变得阴冷,咬牙念着三个字道:“凤、阳、王,朕不杀你,便不配做凤王。” 应皇天看着凤骁之,眼底的颜色沉沉,却没有说什么。 柒壹 此时的凤宫,已是一片翻天地覆,凤骁之离开皇宫之际凤枢御门就在杨宗月的命令下控制了整个皇宫,这显然是一场兵变,比天香阁那一场更加有效而且迅速,而且凤阳王权倾朝野,凤王不在,兵权尽在他掌握,很快就将皇宫内外全都控制住。 “大人,毕相国求见。”殿外一名侍卫匆匆进来向杨宗月禀报。 大殿内杨宗月点头道:“让他进来。” “好一个凤阳王,毕某当真不料你竟然会做出这种倾覆朝廷的事来。”毕瑱一入殿,便指着杨宗月骂道。 杨宗月虽然身在凤轩殿,但他并没有坐在凤轩殿正中的宝座上,而只是坐于一贯的位置上写字,毕瑱一见怒气稍敛,他实在想不到,这位一贯行事低调的凤阳王竟然会做出这种惊天动地的大事来,而且事前没有半点风声,一昔之间已然天翻地覆,面目全非。 杨宗月见毕瑱一脸怒气,他从容起身,平淡不惊地道:“毕相国若为本王兵变一事,大可不必动怒。” “怎么?难道你兵变还有理由不成?”毕瑱见他说得那么轻巧,不由冷冷地反问道。 “我有十足的理由。”杨宗月道。 毕瑱微微一惊,他忽然觉得杨宗月虽然还是一身朝服,可一身尊贵的气势却难以遮掩,深邃的眸子里透露着让人不能忽视的精芒,咄咄逼人。 “好,既然你有理由,为何不说出来。”毕瑱又问。 “时候未到,该你知道的时候,本王自然会让你知道。”杨宗月却只道。 “哼,觊觎皇位的人谁都会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出来,以端正名目,届时你成了凤王,随便你怎么说都行。”毕瑱冷哼一声道。 “相国,本王现在依然尊你为相国,将来大事一定,你还是我大凤的相国,但今日你若打定主意跟本王做对,那么本王也不会手下留情。”杨宗月直视毕瑱的眼睛,依然十分平淡地说道。 “我毕瑱并非贪生怕死之辈,杨大人尽管叫你的人进来杀我便是。”毕瑱站得笔直,对杨宗月说道。 杨宗月注视他片刻,不再多言,下令道:“来人,将毕瑱押下去。” “很好!杨、宗、月,大凤几世繁荣,今日却要毁在你的手里,我毕瑱即便死入黄泉,也会在地狱里诅咒你。”毕瑱一个字一个字,狠狠地对杨宗月说道。 杨宗月的表情波澜无惊,冷眼看着毕瑱被侍卫拖出凤轩殿,那番话他听在耳里,似是无动于衷,倒是徐量在殿外听了不忍,走进来低低地出声道:“王爷……” “暂时不用杀他。”杨宗月这时闭了闭眼,低低出声吩咐徐量道。 “是,王爷。”徐量见状不再多言,杨宗月过了片刻便又问:“城外情况如何?” “禀王爷,还没有得到他们的消息,但我们布置了那么多人,还有安排在留夫人身边的侍卫,凤骁之孤立无援,他绝对不可能逃得过去。”徐量回答道。 “但愿如此……”杨宗月看向殿外片刻,忽地垂眸低低喃道:“……倘若这一次他还能够逃脱,那么也许真的是天意……” 徐量看着杨宗月凝眸的表情,忽然就想到了一个人。 “传令下去,关闭凤京城门,擅自闯入者,杀无赦。”杨宗月吐字如冰,一字一顿道。 “是。”徐量应了一声,便退出了殿外。 ------------------------------------------------------ 城外血雨腥风,凤骁之身边的侍卫已所剩无几,凤骁之被围困在大军之中,已经逐渐没有抵抗之力。 “铛”的一声,他手中的长剑被击落在地,另一名士兵立即冲上来,一刀砍向凤骁之。 凤骁之矮身躲开刀锋,身后立即又有一名士兵补了上来,凤骁之身边一名侍卫见状急忙挡在凤骁之跟前,拦住那名士兵的攻击:“陛下,快走!”侍卫拼死杀出一条路来,想让凤骁之先行离开,但他们终归势单力薄,周围已全是杨宗月安排好的士兵,凤骁之根本已无路可逃。 “陛下!” 凤骁之抬起眸来,只觉天色黯淡,日趋无光,再看身边因护着他而死的人,和仍然在奋力抵抗的人,四周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他心底不由乱成一团,从未料到自己竟会是如此收场。 “你们不用再打了,若要朕的性命,只管来拿。”凤骁之立在原地,忽然咬牙说道。 “陛下!” “停手!”凤骁之下令道。 “陛下——” “朕的话你们也不听了么?”凤骁之闭了闭眼,不忍再看他们为自己浴血奋战的模样。 侍卫们停了下来,他们依然没有迟疑地来到凤骁之身边,准备誓死守护凤骁之,凤骁之却道:“若取了朕的性命,你们便不要再伤他们。”他话音刚落,也不见周围的士兵出声回答,便见刀光一闪,凤骁之身后的士兵们一拥而上,像是要立时将凤骁之毙于刀下。 蓦地,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士兵们手上的刀竟然被风刮得偏移了原本的位置,下一刻,天色忽然大变,呼啸声中,所有人都听到了有什么东西在咆哮的声音,瞬间地动天摇,一个巨大的黑影在上空蔓延,有人抬头去看,顿时惊叫出声道:“是龙!巨龙!” 这真真正正是一条巨大的蟠龙,龙鳞闪闪发着青光,它在空中摇摆一下尾巴,便能感觉到大地开始颤动,凤骁之当然也看见了,同时他还感觉到一种很熟悉的气息,是那个人的气息。 “太傅!” 不知不觉唤了出来,下一刻他就被卷到一团黑暗之中,再也看不见任何事物。 ------------------------------------------------------ “周围有多少人?” 听到这个低而华丽却又平板的嗓音响起的时候,凤骁之缓缓回复了意识。 “禀太傅,大约有三万军队守在皇宫各个门,里面的人也早已被凤枢御门和玄将军的人马控制住了。” 凤骁之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人果然就是应皇天。 他一身湿意凝重,脸色苍白,不知怎么的,凤骁之没来由地开始担忧起他的身体来。 “太傅。” 听到凤骁之轻唤,应皇天回过头来。 “你醒了?”他淡淡地问。 “这里是——” “是端将军府上。” “太傅,你方才——”凤骁之想问那条巨龙的事,却被应皇天出声打断道:“你休息一下,一会儿跟端将军一起带兵入宫。” 想到刚才自己的一番血战,凤骁之的眸色顿时变得阴冷,咬牙念着三个字道:“凤、阳、王,朕不杀你,便不配做凤王。” 应皇天看着凤骁之,眼底的颜色沉沉,却没有说什么。 柒贰 杨宗月在得知凤京城外有青龙出现的时候,心底已是一片了然,便问前来禀报的侍卫道:“来的人只有应皇天一人?” “是。” 杨宗月负手而立,背对着凤轩殿殿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道:“好,让他进来。” “王爷,凤骁之集结了不少兵力在宫外,这个时候我们如果进宫必定能够得胜,大人何必要见应皇天?”徐量忍不住开口问道。 杨宗月转过视线看他,摇头道:“徐量,有这个人在,我们的胜算不大。” 徐量却不相信地道:“可是,他再厉害也有个限度,我们——” “徐量。”杨宗月没有多说别的,只是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徐量注视他片刻,却没有再说下去。 过了不多时,便听身后有人步入凤轩殿的声音,杨宗月没有回头,只是开口说道:“你们都出去,没有我的吩咐,谁都不能进来。”说完这一句,他又对身边的徐量说道:“徐量,你也出去。” “王爷——”徐量微微一怔,像是想说什么,但随后他改了口道:“王爷若是吩咐,我们即刻进来。” 杨宗月没有回答,仍然站在原地,徐量再看他一眼便退出了凤轩殿,离开的时候他忍不住看了看已经步入大殿的应皇天,这个男人的出现让他没由来感觉到一种不祥,像是某种黑暗的尽头,无端的耀眼却又暗藏危险,碰不得也接近不得。 凤轩殿的殿门终于关上,杨宗月低低叹息一声,便道:“我一直在想,你来大凤的目的究竟是为什么,现在看来,已经很明显了。” 应皇天看着杨宗月的背影片刻,却开口说道,“还没有,你还活着。” 杨宗月闻言笑了起来,道:“你要我死?” 应皇天道:“置死地而后生,你,非死不可。” 杨宗月愣怔,总觉得有什么事被他忽略了,可是当他要细想的时候,却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你说有一天我会知道,可是事到如今,我还是不得而知。” 应皇天看着他,只道:“快了。” 杨宗月皱眉。 “那我若动手,如今能杀得了你吗?” “能。” 杨宗月脸色微微变了变,道:“那你来,是来送死的吗?” “死在你的手里,也是天意。”应皇天淡道。 杨宗月看着他,不知怎么的忽觉一阵胸闷,他皱了皱眉,问应皇天道:“为什么?” “杀了我之后,你也能明白这是为什么。”应皇天依然无动于衷地道。 “若杀了你,后果会如何?”杨宗月目光紧紧锁住应皇天,问道。 应皇天不语。 “我记得那日凰青派人杀你,可是天色却变得异常,还下起了冰雹,甚至出现了神兽,不是吗?”杨宗月道。 “我说你可以,你就可以。”应皇天只道。 杨宗月实在无法理解应皇天的存在,闻言忍不住苦笑说道:“所以,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不错。” 听到这样的结局,杨宗月无言以对,忽地,他换了一个话题说:“你知道,我这样做,有我的理由。” 应皇天等着他说下去。 “大凤国开国,是在七十六年前,但谁也不知道,大凤的开国皇帝其实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杨宗月在大殿中踱步,缓缓言道:“他们是双生子,就像凤休离和凤允一样,但他们知道皇位只有一个,否则国家便不会安定,而且就因为这是两个人一起打拼出来的天下,才要更加用心守护,所以两个人之中,有一个让了出来,这就是凤阳王的来历。凤阳王拥有天下一半的兵权,那是因为两个人之间拥有绝对的信任,他们血脉相连,都只为了守护大凤。” “双生子往往隔代相传,凤休离跟凤允是,那么你呢?”应皇天忽然出声问道。 杨宗月笑了笑,便道:“我当然也有,只不过我跟他从小就分开了,因为凤阳王只能有一个。” “你说这些,是想告诉我,你也有坐拥天下的资格。”应皇天看着杨宗月道。 “是,我有,我不仅有,还有先帝留下来的诏书和玉印,这些东西我从小就拿在手上,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用,因为我从没有料到大凤会因为凤休离而走到这一步。” “北国世代帝王都有预知能力,在梵心蓠的哥哥登基以前,就曾有一位帝王预知到北国在很多年以后会被邻国所吞灭。”应皇天道。 杨宗月当真不料真相竟是如此,他不由低叹一声说道:“所以北国在我大凤日益强盛之后便想方设法潜入进来,便是知道大凤日后必定有侵略北国的野心,所以才有后来你为了保住北国投降的这一出,而北国算准了凤休离知道自己的儿子有一半北国血统之后依然会秘而不宣,他做的那些事,甚至只对北国有利,所以也根本不必担心凰青的身份败露,是吗?” “但大凤有你。”应皇天道。 “原本若只有凰青是北国人,我必定不会对凤骁之下杀手,因为只要他不知情,大凤始终还是大凤,但现在却不一样,我甚至不清楚大凤宫内究竟还有多少北国之人潜伏,我们看似争的是一个国名,可实际上大凤早被北国渗透,我杨宗月既然身为凤阳王,就绝不会袖手旁观,否则,我日后又有何面目来面对大凤的开国祖先?”杨宗月说完这句话,忽地从怀里摸出了一枚玉印来,然后伸出手去,把它递给应皇天,笑了笑说道:“上次说要还给你,一直都没有机会。” 应皇天接了过来,握在手心里。 话说尽了,杨宗月便不再看应皇天,而是背过身去,出声便道:“来人!” “王爷!”凤轩殿的大门因他这一声立即被推了开来,徐量率人冲进来,将应皇天团团包围。 “让他走。”杨宗月却道。 徐量怔住,半晌没有动静。 应皇天目不转睛盯着杨宗月的背影。 杨宗月低下头,再度低低说了一句道:“让他离开,徐量,你把江为找来,我有话对他说。” “王爷——” “你们不愿放他,是要本王亲自送他出去吗?”杨宗月的嗓音低沉,却自有一股威严。 徐量只好抬手示意侍卫放人走,但就在这个时候,侍卫之中忽有一人猛地一剑挥向应皇天,应皇天竟然不闪不避,杨宗月回头时恰好看到这一幕,他压根来不及多想,拉住应皇天一步冲了上去。 “小心!” “王爷!” 事情发生在一刹那,徐量这句话才喊出来,一声刀刃入肉的声音“呲”地传来,他的心脏顿时像是停止了一样,一瞬间手脚冰凉。 谁都不料杨宗月竟然会为了救应皇天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江为在同一时间感觉到心脏狠狠地抽痛,他匆匆赶至凤轩殿,便是一眼的怵目惊心。 应皇天半扶着杨宗月,一时未见动弹。 忽然之间,杨宗月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扭曲起来,所有的真实都瞬间化为了虚无,杨宗月一人静立在前所未有的黑暗之中,愣愣地看着自己。 柒贰 杨宗月在得知凤京城外有青龙出现的时候,心底已是一片了然,便问前来禀报的侍卫道:“来的人只有应皇天一人?” “是。” 杨宗月负手而立,背对着凤轩殿殿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道:“好,让他进来。” “王爷,凤骁之集结了不少兵力在宫外,这个时候我们如果进宫必定能够得胜,大人何必要见应皇天?”徐量忍不住开口问道。 杨宗月转过视线看他,摇头道:“徐量,有这个人在,我们的胜算不大。” 徐量却不相信地道:“可是,他再厉害也有个限度,我们——” “徐量。”杨宗月没有多说别的,只是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徐量注视他片刻,却没有再说下去。 过了不多时,便听身后有人步入凤轩殿的声音,杨宗月没有回头,只是开口说道:“你们都出去,没有我的吩咐,谁都不能进来。”说完这一句,他又对身边的徐量说道:“徐量,你也出去。” “王爷——”徐量微微一怔,像是想说什么,但随后他改了口道:“王爷若是吩咐,我们即刻进来。” 杨宗月没有回答,仍然站在原地,徐量再看他一眼便退出了凤轩殿,离开的时候他忍不住看了看已经步入大殿的应皇天,这个男人的出现让他没由来感觉到一种不祥,像是某种黑暗的尽头,无端的耀眼却又暗藏危险,碰不得也接近不得。 凤轩殿的殿门终于关上,杨宗月低低叹息一声,便道:“我一直在想,你来大凤的目的究竟是为什么,现在看来,已经很明显了。” 应皇天看着杨宗月的背影片刻,却开口说道,“还没有,你还活着。” 杨宗月闻言笑了起来,道:“你要我死?” 应皇天道:“置死地而后生,你,非死不可。” 杨宗月愣怔,总觉得有什么事被他忽略了,可是当他要细想的时候,却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你说有一天我会知道,可是事到如今,我还是不得而知。” 应皇天看着他,只道:“快了。” 杨宗月皱眉。 “那我若动手,如今能杀得了你吗?” “能。” 杨宗月脸色微微变了变,道:“那你来,是来送死的吗?” “死在你的手里,也是天意。”应皇天淡道。 杨宗月看着他,不知怎么的忽觉一阵胸闷,他皱了皱眉,问应皇天道:“为什么?” “杀了我之后,你也能明白这是为什么。”应皇天依然无动于衷地道。 “若杀了你,后果会如何?”杨宗月目光紧紧锁住应皇天,问道。 应皇天不语。 “我记得那日凰青派人杀你,可是天色却变得异常,还下起了冰雹,甚至出现了神兽,不是吗?”杨宗月道。 “我说你可以,你就可以。”应皇天只道。 杨宗月实在无法理解应皇天的存在,闻言忍不住苦笑说道:“所以,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不错。” 听到这样的结局,杨宗月无言以对,忽地,他换了一个话题说:“你知道,我这样做,有我的理由。” 应皇天等着他说下去。 “大凤国开国,是在七十六年前,但谁也不知道,大凤的开国皇帝其实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杨宗月在大殿中踱步,缓缓言道:“他们是双生子,就像凤休离和凤允一样,但他们知道皇位只有一个,否则国家便不会安定,而且就因为这是两个人一起打拼出来的天下,才要更加用心守护,所以两个人之中,有一个让了出来,这就是凤阳王的来历。凤阳王拥有天下一半的兵权,那是因为两个人之间拥有绝对的信任,他们血脉相连,都只为了守护大凤。” “双生子往往隔代相传,凤休离跟凤允是,那么你呢?”应皇天忽然出声问道。 杨宗月笑了笑,便道:“我当然也有,只不过我跟他从小就分开了,因为凤阳王只能有一个。” “你说这些,是想告诉我,你也有坐拥天下的资格。”应皇天看着杨宗月道。 “是,我有,我不仅有,还有先帝留下来的诏书和玉印,这些东西我从小就拿在手上,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用,因为我从没有料到大凤会因为凤休离而走到这一步。” “北国世代帝王都有预知能力,在梵心蓠的哥哥登基以前,就曾有一位帝王预知到北国在很多年以后会被邻国所吞灭。”应皇天道。 杨宗月当真不料真相竟是如此,他不由低叹一声说道:“所以北国在我大凤日益强盛之后便想方设法潜入进来,便是知道大凤日后必定有侵略北国的野心,所以才有后来你为了保住北国投降的这一出,而北国算准了凤休离知道自己的儿子有一半北国血统之后依然会秘而不宣,他做的那些事,甚至只对北国有利,所以也根本不必担心凰青的身份败露,是吗?” “但大凤有你。”应皇天道。 “原本若只有凰青是北国人,我必定不会对凤骁之下杀手,因为只要他不知情,大凤始终还是大凤,但现在却不一样,我甚至不清楚大凤宫内究竟还有多少北国之人潜伏,我们看似争的是一个国名,可实际上大凤早被北国渗透,我杨宗月既然身为凤阳王,就绝不会袖手旁观,否则,我日后又有何面目来面对大凤的开国祖先?”杨宗月说完这句话,忽地从怀里摸出了一枚玉印来,然后伸出手去,把它递给应皇天,笑了笑说道:“上次说要还给你,一直都没有机会。” 应皇天接了过来,握在手心里。 话说尽了,杨宗月便不再看应皇天,而是背过身去,出声便道:“来人!” “王爷!”凤轩殿的大门因他这一声立即被推了开来,徐量率人冲进来,将应皇天团团包围。 “让他走。”杨宗月却道。 徐量怔住,半晌没有动静。 应皇天目不转睛盯着杨宗月的背影。 杨宗月低下头,再度低低说了一句道:“让他离开,徐量,你把江为找来,我有话对他说。” “王爷——” “你们不愿放他,是要本王亲自送他出去吗?”杨宗月的嗓音低沉,却自有一股威严。 徐量只好抬手示意侍卫放人走,但就在这个时候,侍卫之中忽有一人猛地一剑挥向应皇天,应皇天竟然不闪不避,杨宗月回头时恰好看到这一幕,他压根来不及多想,拉住应皇天一步冲了上去。 “小心!” “王爷!” 事情发生在一刹那,徐量这句话才喊出来,一声刀刃入肉的声音“呲”地传来,他的心脏顿时像是停止了一样,一瞬间手脚冰凉。 谁都不料杨宗月竟然会为了救应皇天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江为在同一时间感觉到心脏狠狠地抽痛,他匆匆赶至凤轩殿,便是一眼的怵目惊心。 应皇天半扶着杨宗月,一时未见动弹。 忽然之间,杨宗月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扭曲起来,所有的真实都瞬间化为了虚无,杨宗月一人静立在前所未有的黑暗之中,愣愣地看着自己。 柒叁 我是谁? 眼前似有许多画面一闪而过,待他想看清楚时,又只见漆黑一片。 我怎么会在此地? 你是凤阳王杨宗月…… 不是…… 我为何而来,以后你会知晓…… 应皇天? 我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他,那么,是在前世吗? 难道是在大凤朝以前? 对了,那枚玉印,写着“鄂王红玺”,鄂王?是哪一个? 红? 是谁呢?名字里有一个红字? “你曾是楚鄂王。” 忽然有一个声音在漆黑之中传来。 “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该回去了,二公子。” 二公子! 谁是二公子?我吗? “只有你自己想起来,才能离开此地。”声音又道。 “如果想不起来呢?” “那就永远被困在这里。” “这里……又是哪里?” “你自己困住自己的地方。” 他疑惑不已,又觉得有什么就要松动。 二公子? 楚鄂王? 红? 他似乎想起什么来了? 一场大雪……一片猩红……鬼哭狼嚎……渴血的冲动…… 对了! 是的,他不是杨宗月,从来就没有凤阳王,他曾是楚鄂王,他的名字叫—— 熊挚红。 --------------------------------------------------- 同一时间,凤轩殿里,因凤阳王杨宗月被误杀后,侍卫们一拥而上,将应皇天重重包围,不多时,凤骁之率兵走了进来,然而此刻似乎谁都忘记了杨宗月的存在,地上也压根没有杨宗月的尸体,更没有任何血迹。 “将叛贼抓起来,打入水牢。”凤骁之看着应皇天,眼底满是痛恨,就好像先前谋反的人是应皇天,而非凤阳王,此时此刻,大风王朝里根本也没有凤阳王这个人存在过。 --------------------------------------------------- 又是水牢,此刻站在冥天之门外的,却是凤骁之。 “他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吗?” 元晔点头回答:“是。” 凤骁之不由皱起眉,脸上满是戾气:“开门!” “是,陛下。”元晔打开水牢大门。 --------------------------------------------------- 水牢之内幽火冥冥,倏明倏灭,水牢四壁渗渗湿意,偶有水珠汇聚而成,滴到地面,再一路往下滚落,隐于潮湿的地面,再往下,便是一池透明的清水,水中被困一人,墨色长发湿尽,头微微低垂,双臂反缚在十字青檀木之上。 “应皇天!”凤骁之咬牙切齿,叫出了这个名字。 应皇天抬起头,漆黑的眸里并没有倒映,有的只是漆黑一片,他平静地注视眼前的凤骁之,轻轻吐出一个字来: “魇。” 下一刻,凤骁之的脸就变了,变得狰狞万分,声音也不复镇定,而是带着狂怒和飓风般:“你休想离开这里!你毁了我的世界!我也一定要毁掉你!毁掉你!” 随着他疯狂的叫喊,不仅仅是大凤,整个大凤东南西北四方延伸至最远之处全都开始崩塌、碎裂,所有的人、活物全都开始扭曲、变形,当魇终于将愤怒控制住,一切的崩裂才倏然静止。 “你困不住我,我留在这里,不过是想跟你面对面,打个招呼。”应皇天淡淡道。 魇好不容易冷静下来,闻言险些又要被激怒,它眼中犹如能够冒出火星般地恶狠狠盯着应皇天。 “我随时能离开,你就糟糕了,这里一旦崩坏,你就要消失了,哎。” “都是你!都是你!是你破坏了这里!”魇不断跳脚,随着它的愤怒的火苗又开始升起,方才崩裂之地又松动起来,这本是它精心打造出来的栖身地方,它还想将更多人弄来这里,谁知道功亏一篑,都是因为眼前这个人! “是我啊,我又没有否认过。” 魇顿时气结,这个人实在很可恶,二十年前偷渡进来,被它发现之后一直试图将他赶走,可惜这个人每一次都能度过危机逢凶化吉,除此之外,此人身上还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越是跟他接近,就越是抗拒不了,它的世界里万物都是来自于它,也因此所有近距离与他相处过的人都会情不自禁被他所吸引,这着实令它恼火,又无可奈何。 “啊——”魇气得不得了,暴躁地大声叫喊起来,狂躁地扯自己的脑袋,哪里还保持得了凤骁之的模样,它同时也开始变形,身上溢出浓黑的雾气,看起来就好似黑色的剧毒,瞬间蔓延至应皇天全身。 应皇天垂下眸。 “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魇造梦需要宿主,如今宿主离开梦境,梦境的崩塌已成必然,尽管魇一直在试图控制,可惜它将梦境膨胀得太过庞大,宿主一旦离开,它便如同失去了支撑那般,整个梦境即将支离破碎。 “我要跟你同归于尽!” 浓黑的雾气一圈又一圈,逐渐将应皇天包裹成了茧的模样,在这个过程中,方才的崩塌再也无法制止,开始全面溃决,天空大地混成一团,崩塌之像无声无息,最终亦化为浓黑雾气,源源不绝涌入黑色的大茧之中。 当最后一角也被黑色浸染,那巨大的黑茧也一并融入漆黑之中,转瞬之间消失不见。 从头至尾,没有声音,没有光。 什么都没有。 有的,只是深不见底的黑。 魍魉·完 ※※※※※※※※※※※※※※※※※※※※ 这卷修订完了,暂时就到这里,下一卷再见啦。 之后更新不定,我爸这次住院日子比较长,更新暂时还不能稳定,请见谅。 柒叁 我是谁? 眼前似有许多画面一闪而过,待他想看清楚时,又只见漆黑一片。 我怎么会在此地? 你是凤阳王杨宗月…… 不是…… 我为何而来,以后你会知晓…… 应皇天? 我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他,那么,是在前世吗? 难道是在大凤朝以前? 对了,那枚玉印,写着“鄂王红玺”,鄂王?是哪一个? 红? 是谁呢?名字里有一个红字? “你曾是楚鄂王。” 忽然有一个声音在漆黑之中传来。 “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该回去了,二公子。” 二公子! 谁是二公子?我吗? “只有你自己想起来,才能离开此地。”声音又道。 “如果想不起来呢?” “那就永远被困在这里。” “这里……又是哪里?” “你自己困住自己的地方。” 他疑惑不已,又觉得有什么就要松动。 二公子? 楚鄂王? 红? 他似乎想起什么来了? 一场大雪……一片猩红……鬼哭狼嚎……渴血的冲动…… 对了! 是的,他不是杨宗月,从来就没有凤阳王,他曾是楚鄂王,他的名字叫—— 熊挚红。 --------------------------------------------------- 同一时间,凤轩殿里,因凤阳王杨宗月被误杀后,侍卫们一拥而上,将应皇天重重包围,不多时,凤骁之率兵走了进来,然而此刻似乎谁都忘记了杨宗月的存在,地上也压根没有杨宗月的尸体,更没有任何血迹。 “将叛贼抓起来,打入水牢。”凤骁之看着应皇天,眼底满是痛恨,就好像先前谋反的人是应皇天,而非凤阳王,此时此刻,大风王朝里根本也没有凤阳王这个人存在过。 --------------------------------------------------- 又是水牢,此刻站在冥天之门外的,却是凤骁之。 “他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吗?” 元晔点头回答:“是。” 凤骁之不由皱起眉,脸上满是戾气:“开门!” “是,陛下。”元晔打开水牢大门。 --------------------------------------------------- 水牢之内幽火冥冥,倏明倏灭,水牢四壁渗渗湿意,偶有水珠汇聚而成,滴到地面,再一路往下滚落,隐于潮湿的地面,再往下,便是一池透明的清水,水中被困一人,墨色长发湿尽,头微微低垂,双臂反缚在十字青檀木之上。 “应皇天!”凤骁之咬牙切齿,叫出了这个名字。 应皇天抬起头,漆黑的眸里并没有倒映,有的只是漆黑一片,他平静地注视眼前的凤骁之,轻轻吐出一个字来: “魇。” 下一刻,凤骁之的脸就变了,变得狰狞万分,声音也不复镇定,而是带着狂怒和飓风般:“你休想离开这里!你毁了我的世界!我也一定要毁掉你!毁掉你!” 随着他疯狂的叫喊,不仅仅是大凤,整个大凤东南西北四方延伸至最远之处全都开始崩塌、碎裂,所有的人、活物全都开始扭曲、变形,当魇终于将愤怒控制住,一切的崩裂才倏然静止。 “你困不住我,我留在这里,不过是想跟你面对面,打个招呼。”应皇天淡淡道。 魇好不容易冷静下来,闻言险些又要被激怒,它眼中犹如能够冒出火星般地恶狠狠盯着应皇天。 “我随时能离开,你就糟糕了,这里一旦崩坏,你就要消失了,哎。” “都是你!都是你!是你破坏了这里!”魇不断跳脚,随着它的愤怒的火苗又开始升起,方才崩裂之地又松动起来,这本是它精心打造出来的栖身地方,它还想将更多人弄来这里,谁知道功亏一篑,都是因为眼前这个人! “是我啊,我又没有否认过。” 魇顿时气结,这个人实在很可恶,二十年前偷渡进来,被它发现之后一直试图将他赶走,可惜这个人每一次都能度过危机逢凶化吉,除此之外,此人身上还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越是跟他接近,就越是抗拒不了,它的世界里万物都是来自于它,也因此所有近距离与他相处过的人都会情不自禁被他所吸引,这着实令它恼火,又无可奈何。 “啊——”魇气得不得了,暴躁地大声叫喊起来,狂躁地扯自己的脑袋,哪里还保持得了凤骁之的模样,它同时也开始变形,身上溢出浓黑的雾气,看起来就好似黑色的剧毒,瞬间蔓延至应皇天全身。 应皇天垂下眸。 “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魇造梦需要宿主,如今宿主离开梦境,梦境的崩塌已成必然,尽管魇一直在试图控制,可惜它将梦境膨胀得太过庞大,宿主一旦离开,它便如同失去了支撑那般,整个梦境即将支离破碎。 “我要跟你同归于尽!” 浓黑的雾气一圈又一圈,逐渐将应皇天包裹成了茧的模样,在这个过程中,方才的崩塌再也无法制止,开始全面溃决,天空大地混成一团,崩塌之像无声无息,最终亦化为浓黑雾气,源源不绝涌入黑色的大茧之中。 当最后一角也被黑色浸染,那巨大的黑茧也一并融入漆黑之中,转瞬之间消失不见。 从头至尾,没有声音,没有光。 什么都没有。 有的,只是深不见底的黑。 魍魉·完 ※※※※※※※※※※※※※※※※※※※※ 这卷修订完了,暂时就到这里,下一卷再见啦。 之后更新不定,我爸这次住院日子比较长,更新暂时还不能稳定,请见谅。 逢魇之夜(一) 魇,从鬼,眠不祥。 以梦为界,以人为源,心为供养,身为容器,身不死,心不灭,乃活,曰“魇鬼”。 睁开眼睛的时候,似有一刹那的恍惚。 “醒了!公子醒了!” 耳边是惊喜的女子声音,听来总有些许嘈杂和刺耳。 然而又带有盈盈生气,并不叫人厌烦。 随之而来的是纷乱的脚步声,来来去去,另有“去传医官,快传医官前来”的人声。 “公子,您终于醒了,担心死奴婢了!”香兰几乎是冲到了床榻边,她红着眼眶,声音哽咽,语音里更似有着埋怨,但最多的还是欣喜和安心,担惊受怕了两个月有余,眼见床上的人日日消瘦下去,香兰只觉得头发都要愁白了,好在现在人醒了,她总算长长松了一口气。 很快观言也来到床边,对香兰说:“医官很快就到了,厨房里有吃的吗?” 香兰顿时回过神,公子醒的突然,正逢夜半,于是急忙跑出去边道:“没有,我这就去准备。” 观言看向床上之人,说道:“这两个月来香兰最是辛苦,几乎是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好在应公子你终于醒了,接下来要好好养一段时日,才能将身体养回来。” 此次入梦时间比想象中的要长太多,不仅香兰日日发愁,他都觉得快要支持不住,后来二公子醒了稍稍给他带来了一点信心,哪知又过去足足半月应皇天都没有动静,这就让人越等越害怕,简直心头发慌,现在看见应皇天醒来,观言一颗心才算是归了位。 没等应皇天开口,二公子挚红也跟着出现,他脸色尚好,就是身体还没能养回去,也是瘦的厉害,但现在比起应皇天来反倒要好上许多,自醒后他重新开始锻炼,也看开了许多,只将一切都当成是一场噩梦,毕竟人还活着,还能做许多事,而非像先前那样昏昏沉沉任人宰割。 “此次要多谢你,应皇天。”挚红对应皇天道。 这是救命的恩情,说再多的感谢也都是轻的,原本挚红作为楚国二公子,这个身份至少能支持他回报应皇天这份救命之恩,可惜昏睡前那段经历让他自知原来这一层身份根本不能倚仗,说不定还会带来祸害,因而此刻他也无从将切实地回报宣之于口,只这样一句,他自己都觉得太过轻飘飘,可说还是要说,这是最基本的表示。 “嗯。”床上的人眼珠转了转,盯着挚红好半晌,忽然邪邪一笑。 烛火中,苍白的脸容因为这一笑蓦然变得生动多情起来,可映在挚红的眼里,却觉得过分陌生。 “应公子,你还记得梦中发生了什么事吗?”挚红不动声色,问道。 “当然记得。”他的嗓音沙哑,语调却有起有伏,听起来好似对梦境记忆犹新,甚至还有一种愤懑之感。 挚红又道:“记得就好,我还有许多问题想要问你,不过你刚醒,还是要以养好身体为主。” “那是必须的。”床上的人又道,神情语调中透着一股前所未见的倨傲。 “医官应该快到了,我去迎一迎。”挚红说罢,对观言道:“观公子,你去看看粥有没有煮好,让香兰赶紧端过来。” 观言应下,与挚红一同离开了应皇天的卧室。 “二公子,你有没有觉得应公子他……”观言一出卧室,便犹豫着低声对挚红说,而他话音未落,挚红已打断他道:“你也感觉到了,他似乎真的不是本人。” 观言点头,才放下的一颗心重新又提了起来,无怪乎他们对此事敏感,实在是因为刚才应皇天的眼神、笑容和语调全都不一样了,熟悉他如观言,几乎是顷刻间就意识到这个人并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应皇天。 更何况,近日来寞和虫宝先后出现提醒过他们,魇并未消失,应皇天沉睡不醒,和之前挚红被魇困住的情形大相径庭,因此要千万小心提防魇的出没。 他们本以为魇只会经由梦境出没,哪里知道,魇和虫宝一样,居然也有占据他人身体的本领。 ※※※※※※※※※※※※※※※※※※※※ 新卷开是开了,但因为家人还在住院,所以更新不定,请见谅~~~ 逢魇之夜(一) 魇,从鬼,眠不祥。 以梦为界,以人为源,心为供养,身为容器,身不死,心不灭,乃活,曰“魇鬼”。 睁开眼睛的时候,似有一刹那的恍惚。 “醒了!公子醒了!” 耳边是惊喜的女子声音,听来总有些许嘈杂和刺耳。 然而又带有盈盈生气,并不叫人厌烦。 随之而来的是纷乱的脚步声,来来去去,另有“去传医官,快传医官前来”的人声。 “公子,您终于醒了,担心死奴婢了!”香兰几乎是冲到了床榻边,她红着眼眶,声音哽咽,语音里更似有着埋怨,但最多的还是欣喜和安心,担惊受怕了两个月有余,眼见床上的人日日消瘦下去,香兰只觉得头发都要愁白了,好在现在人醒了,她总算长长松了一口气。 很快观言也来到床边,对香兰说:“医官很快就到了,厨房里有吃的吗?” 香兰顿时回过神,公子醒的突然,正逢夜半,于是急忙跑出去边道:“没有,我这就去准备。” 观言看向床上之人,说道:“这两个月来香兰最是辛苦,几乎是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好在应公子你终于醒了,接下来要好好养一段时日,才能将身体养回来。” 此次入梦时间比想象中的要长太多,不仅香兰日日发愁,他都觉得快要支持不住,后来二公子醒了稍稍给他带来了一点信心,哪知又过去足足半月应皇天都没有动静,这就让人越等越害怕,简直心头发慌,现在看见应皇天醒来,观言一颗心才算是归了位。 没等应皇天开口,二公子挚红也跟着出现,他脸色尚好,就是身体还没能养回去,也是瘦的厉害,但现在比起应皇天来反倒要好上许多,自醒后他重新开始锻炼,也看开了许多,只将一切都当成是一场噩梦,毕竟人还活着,还能做许多事,而非像先前那样昏昏沉沉任人宰割。 “此次要多谢你,应皇天。”挚红对应皇天道。 这是救命的恩情,说再多的感谢也都是轻的,原本挚红作为楚国二公子,这个身份至少能支持他回报应皇天这份救命之恩,可惜昏睡前那段经历让他自知原来这一层身份根本不能倚仗,说不定还会带来祸害,因而此刻他也无从将切实地回报宣之于口,只这样一句,他自己都觉得太过轻飘飘,可说还是要说,这是最基本的表示。 “嗯。”床上的人眼珠转了转,盯着挚红好半晌,忽然邪邪一笑。 烛火中,苍白的脸容因为这一笑蓦然变得生动多情起来,可映在挚红的眼里,却觉得过分陌生。 “应公子,你还记得梦中发生了什么事吗?”挚红不动声色,问道。 “当然记得。”他的嗓音沙哑,语调却有起有伏,听起来好似对梦境记忆犹新,甚至还有一种愤懑之感。 挚红又道:“记得就好,我还有许多问题想要问你,不过你刚醒,还是要以养好身体为主。” “那是必须的。”床上的人又道,神情语调中透着一股前所未见的倨傲。 “医官应该快到了,我去迎一迎。”挚红说罢,对观言道:“观公子,你去看看粥有没有煮好,让香兰赶紧端过来。” 观言应下,与挚红一同离开了应皇天的卧室。 “二公子,你有没有觉得应公子他……”观言一出卧室,便犹豫着低声对挚红说,而他话音未落,挚红已打断他道:“你也感觉到了,他似乎真的不是本人。” 观言点头,才放下的一颗心重新又提了起来,无怪乎他们对此事敏感,实在是因为刚才应皇天的眼神、笑容和语调全都不一样了,熟悉他如观言,几乎是顷刻间就意识到这个人并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应皇天。 更何况,近日来寞和虫宝先后出现提醒过他们,魇并未消失,应皇天沉睡不醒,和之前挚红被魇困住的情形大相径庭,因此要千万小心提防魇的出没。 他们本以为魇只会经由梦境出没,哪里知道,魇和虫宝一样,居然也有占据他人身体的本领。 ※※※※※※※※※※※※※※※※※※※※ 新卷开是开了,但因为家人还在住院,所以更新不定,请见谅~~~ 逢魇之夜(二) 医官是从巫宗府匆匆赶来的,这段时日以来,他一直从旁调理应皇天的身体,每隔两日必定会前来重楼一趟,这是从二公子挚红苏醒以后开始的,重楼也是在那时又回到了楚宫之中。 床上的男子形销骨立,瘦得太多,沉睡时安静无害,甚至看上去有几分乖巧,醒后面色尽管憔悴,却眉飞色舞颐指气使了起来,不过作为天锁重楼的应公子,巫宗府早有传闻,没见过人也听说过他的各种事迹,因而再大的架子再别扭的脾气也都是理所该当的,仿佛那样神鬼莫测的人,根本就不可能生出正常的性子来。 躺了足足两个月,身体必然是虚弱的,但是掌控一具身体的感觉是如此新鲜,让他乐此不疲,动动手指,伸伸手臂,他更想踢踢腿,奈何腿脚无力,连坐起来都需要靠人帮扶。 他第一次吃东西,据说这东西叫“羹”,煮的分外香稠,他原本也没有觉得饿,可是当这一碗羹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瞬间就明白了“饥饿”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曾经掌控着梦境,可是梦境里没有饥饿感,没有味道,即便是有,也仅仅是梦境的主人在现实生活中曾经有过的感受,这种感受无法传达,至少他是难以感同身受的,而梦境里可以极度奢华,也可以无限荒诞,却在梦醒之际就如烟云般消散,好像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如果他没有争夺到这个身体的控制权,那么他也将随着梦境的消失而一并消失。 他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正是因此,他将这具身体抢夺了过来! 并且,他成功了! 哈哈……哈哈哈! 他笑了起来,眼角眉梢都是得意。 “对了,有镜子吗?”他想一出是一出的。 香兰在一旁伺候,一张小脸严肃万分,紧紧盯着自家公子,准确来说,是盯着应皇天的身体,她得知醒来的这个不是自家公子,刚才白高兴了一场,如今只盼着他再度睡去。 她让二公子派来守夜的小厮取来一枚铜镜,递给床上的人,那人拿着铜镜对着火光细细打量,瞅着镜中照出来的人影。 镜中之人瘦归瘦,可眉眼却生得极为周正,鼻子俊挺,薄唇勾人,苍白病色都掩盖不住容颜中散发出来的倾动风华,是了,就是这人,在他编织的梦境中兴风作浪,勾搭了所有关键人物,害死了最重要的宿主,让他的那个极端完美异常庞大非同凡响的壮丽梦境全盘崩溃、走向毁灭,直至灭亡,所有的一切,罪魁祸首正是此人! 镜中人的表情一时变了,他蹙眉怒目起来,可纵是如此,这张脸依旧显得生动多彩,仿佛只是在对镜作怪,他见状更是忿忿不平,可惜镜中那张脸更是眉目生辉,熠熠夺目了,气得他直接甩手扔了铜镜,就听“哐当”一声,顿时在原本分外安静的小楼里炸响了。 这一下可不得了,倏地就闻“轰轰”声自地底传来,小楼仿佛被惊醒了一样兀自动摇起来,外头猎猎风声骤然刮起,只刮得门窗“哐哐”作响,震耳欲聋,屋内火光剧烈晃动,几欲熄灭,然而这样夸张地动静却并未让屋内的小侍女有半分惊慌,只有床上的他被吓了一大跳,下意识抱紧被子紧张地四处张望,口中直道:“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这样惊慌失措的表情实在不适合经由应皇天这张富有欺骗性又易于博人好感的脸表露出来,如今这张苍白瘦削的脸上满是脆弱无助,搞得香兰都忍不住想上前去安慰安慰他了,不过她仍牢记就是他害自家公子还未醒的,公子也从不会惊慌成这样,因此她根本没有制止小楼异动的念头,事实上,小楼这样闹腾,本来就是他自找的。 逢魇之夜(二) 医官是从巫宗府匆匆赶来的,这段时日以来,他一直从旁调理应皇天的身体,每隔两日必定会前来重楼一趟,这是从二公子挚红苏醒以后开始的,重楼也是在那时又回到了楚宫之中。 床上的男子形销骨立,瘦得太多,沉睡时安静无害,甚至看上去有几分乖巧,醒后面色尽管憔悴,却眉飞色舞颐指气使了起来,不过作为天锁重楼的应公子,巫宗府早有传闻,没见过人也听说过他的各种事迹,因而再大的架子再别扭的脾气也都是理所该当的,仿佛那样神鬼莫测的人,根本就不可能生出正常的性子来。 躺了足足两个月,身体必然是虚弱的,但是掌控一具身体的感觉是如此新鲜,让他乐此不疲,动动手指,伸伸手臂,他更想踢踢腿,奈何腿脚无力,连坐起来都需要靠人帮扶。 他第一次吃东西,据说这东西叫“羹”,煮的分外香稠,他原本也没有觉得饿,可是当这一碗羹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瞬间就明白了“饥饿”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曾经掌控着梦境,可是梦境里没有饥饿感,没有味道,即便是有,也仅仅是梦境的主人在现实生活中曾经有过的感受,这种感受无法传达,至少他是难以感同身受的,而梦境里可以极度奢华,也可以无限荒诞,却在梦醒之际就如烟云般消散,好像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如果他没有争夺到这个身体的控制权,那么他也将随着梦境的消失而一并消失。 他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正是因此,他将这具身体抢夺了过来! 并且,他成功了! 哈哈……哈哈哈! 他笑了起来,眼角眉梢都是得意。 “对了,有镜子吗?”他想一出是一出的。 香兰在一旁伺候,一张小脸严肃万分,紧紧盯着自家公子,准确来说,是盯着应皇天的身体,她得知醒来的这个不是自家公子,刚才白高兴了一场,如今只盼着他再度睡去。 她让二公子派来守夜的小厮取来一枚铜镜,递给床上的人,那人拿着铜镜对着火光细细打量,瞅着镜中照出来的人影。 镜中之人瘦归瘦,可眉眼却生得极为周正,鼻子俊挺,薄唇勾人,苍白病色都掩盖不住容颜中散发出来的倾动风华,是了,就是这人,在他编织的梦境中兴风作浪,勾搭了所有关键人物,害死了最重要的宿主,让他的那个极端完美异常庞大非同凡响的壮丽梦境全盘崩溃、走向毁灭,直至灭亡,所有的一切,罪魁祸首正是此人! 镜中人的表情一时变了,他蹙眉怒目起来,可纵是如此,这张脸依旧显得生动多彩,仿佛只是在对镜作怪,他见状更是忿忿不平,可惜镜中那张脸更是眉目生辉,熠熠夺目了,气得他直接甩手扔了铜镜,就听“哐当”一声,顿时在原本分外安静的小楼里炸响了。 这一下可不得了,倏地就闻“轰轰”声自地底传来,小楼仿佛被惊醒了一样兀自动摇起来,外头猎猎风声骤然刮起,只刮得门窗“哐哐”作响,震耳欲聋,屋内火光剧烈晃动,几欲熄灭,然而这样夸张地动静却并未让屋内的小侍女有半分惊慌,只有床上的他被吓了一大跳,下意识抱紧被子紧张地四处张望,口中直道:“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这样惊慌失措的表情实在不适合经由应皇天这张富有欺骗性又易于博人好感的脸表露出来,如今这张苍白瘦削的脸上满是脆弱无助,搞得香兰都忍不住想上前去安慰安慰他了,不过她仍牢记就是他害自家公子还未醒的,公子也从不会惊慌成这样,因此她根本没有制止小楼异动的念头,事实上,小楼这样闹腾,本来就是他自找的。 逢魇之夜(三) 鬼影幢幢,鬼哭狼嚎。 这若是发生在梦境之中,那么他自能无所畏惧,可这一切却发生在现实当中,就令他无所适从。 现实世界竟是比梦境还要可怕! 他有些茫然,也很是困惑,他从未来过现实,如今却发现他所认识到的现实似乎跟真正的现实截然不同。 可是,他明明从许许多多梦境中得知,现实基本上都是很平和的才对呀。 这样的认知让他很是挫败,简直不知道自己为何千方百计要来到现实里了。 小楼的异动仿佛没有尽头,总在好一阵激烈的动荡过后以为会平静下来,然而却只等来了又一波更强烈更漫长的震动,最令他担惊受怕的则是如今他所在的这具身体一点力气都没有,这就意味着他无处可逃,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就像是被囚禁在这具身体里面一样,若是他还在梦境之中,那么根本就不会会像这样被牢牢困住,继而落到如此慌张的境地里。 可恶可恨啊! 他又怕又恨,缩在床头咬着被角,若不是自己的梦境被毁得干干净净,他用得着来抢这具如今看来一点用处都没有的身体嘛! 他闭上眼睛,决定还是设法躲躲。 一息、二息、三息…… 咦? 没能离开? 他不信邪地再次闭眼。 一息、二息、三息…… 还是不行! 这让他更慌张了,怎么醒来了就无法睡回去呢? 他苦苦思索,却找不到关于要如何睡着的办法,只得委委屈屈地叫了几声。 香兰自从知道这位不是自家公子以后态度就变了,很是不待见他,小楼的骚动让他害怕的模样香兰看在眼里一方面是幸灾乐祸的,叫你顶替公子!但是另一方面她也不能多看,主要还是因为公子那副弱弱的模样会令她感到不忍心,当然同时也有些接受不能,心中万分矛盾,于是早早地退到了门口守着,反正以如今公子虚弱的身体,连路都走不了,根本就没办法逃跑。 忽然,里面传来了“喂、喂”的叫声。 香兰只好打开门,不情不愿地探头进去。 “何事?” 小楼这样动来动去的,香兰也走不稳,她扶着门框并没有走进去,只是站在门口朝里面问。 “你……我……”他支支吾吾的,半晌才问了出来:“我想睡觉,有什么办法没有?” 这个问题香兰在第一时间就问过观言了,既然醒来的不是本人,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重新入睡,可是这样的话需要用一些助眠的草药或是香料,这对沉睡了近两个月的应皇天可没什么好处,甚至还会伤身,因此香兰回答他说:“醒的时间足够久自然就会睡的,无需担忧。” “可、可是……”他一点都不想继续在这个鬼地方待下去了,这晃动得太厉害了,屋里面又总有“咻咻咻”的声响,偏偏什么都看不见,窗外好像也有许许多多黑影在来来去去的,他本该是制造这些场景的人,如今轮到自己身处在这样的场景之中,让他结结实实尝到了害怕的滋味,正是印证了“万事有因果,万物有轮回”这句话。 “您就暂且忍一忍,这还只是开始。”香兰说。 “哈?”他顿时瞠目结舌。 这还只是开始?都已经折腾了一个多时辰了! “没事的话,我就先退下了。”香兰着实看不得自家公子这样一惊一乍的,外表分明一模一样,可实际上就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两个人,不仅仅是动作表情,更多的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看来这个魇也不怎么样,胆子不仅小,还咋咋呼呼的。 “等、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吗?”香兰实在矛盾,不耐烦的同时又因为她是对着自家公子的这张脸,到底也不能给他摆脸色,便耐下性子来问他。 “你、你能留在这里陪我吗?”他可怜兮兮地瞅着香兰,要求说。 香兰着实没想到这人的胆子竟然小成这样,脸皮竟然也这样厚,她本能地想要拒绝,主要是这样的动静吓唬他再好不过,如果她答应留下来岂不是适得其反?可是当她对上那双黑漆漆的眸子时又实在开不了这个口,总觉得她一旦说不行,这人说不定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 “那、我就站在这里,门不关总行了?”香兰取了个折中的法子,说。 “那……那你站在我能看得到的位置。”他努了努嘴,说。 “要求真多!”香兰嘀咕一句说。 然而事与愿违,这边香兰才答应了他开着门,还没往里面挪一挪,迎面就来了一只庞然大物,那正是小楼里最贪吃又笨重的大家伙,它听说了醒来的不是公子本人,好奇得不得了,想看看究竟是谁有那么大的本事居然能李代桃僵,于是特地跑来这里打算好好参观参观。 逢魇之夜(三) 鬼影幢幢,鬼哭狼嚎。 这若是发生在梦境之中,那么他自能无所畏惧,可这一切却发生在现实当中,就令他无所适从。 现实世界竟是比梦境还要可怕! 他有些茫然,也很是困惑,他从未来过现实,如今却发现他所认识到的现实似乎跟真正的现实截然不同。 可是,他明明从许许多多梦境中得知,现实基本上都是很平和的才对呀。 这样的认知让他很是挫败,简直不知道自己为何千方百计要来到现实里了。 小楼的异动仿佛没有尽头,总在好一阵激烈的动荡过后以为会平静下来,然而却只等来了又一波更强烈更漫长的震动,最令他担惊受怕的则是如今他所在的这具身体一点力气都没有,这就意味着他无处可逃,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就像是被囚禁在这具身体里面一样,若是他还在梦境之中,那么根本就不会会像这样被牢牢困住,继而落到如此慌张的境地里。 可恶可恨啊! 他又怕又恨,缩在床头咬着被角,若不是自己的梦境被毁得干干净净,他用得着来抢这具如今看来一点用处都没有的身体嘛! 他闭上眼睛,决定还是设法躲躲。 一息、二息、三息…… 咦? 没能离开? 他不信邪地再次闭眼。 一息、二息、三息…… 还是不行! 这让他更慌张了,怎么醒来了就无法睡回去呢? 他苦苦思索,却找不到关于要如何睡着的办法,只得委委屈屈地叫了几声。 香兰自从知道这位不是自家公子以后态度就变了,很是不待见他,小楼的骚动让他害怕的模样香兰看在眼里一方面是幸灾乐祸的,叫你顶替公子!但是另一方面她也不能多看,主要还是因为公子那副弱弱的模样会令她感到不忍心,当然同时也有些接受不能,心中万分矛盾,于是早早地退到了门口守着,反正以如今公子虚弱的身体,连路都走不了,根本就没办法逃跑。 忽然,里面传来了“喂、喂”的叫声。 香兰只好打开门,不情不愿地探头进去。 “何事?” 小楼这样动来动去的,香兰也走不稳,她扶着门框并没有走进去,只是站在门口朝里面问。 “你……我……”他支支吾吾的,半晌才问了出来:“我想睡觉,有什么办法没有?” 这个问题香兰在第一时间就问过观言了,既然醒来的不是本人,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重新入睡,可是这样的话需要用一些助眠的草药或是香料,这对沉睡了近两个月的应皇天可没什么好处,甚至还会伤身,因此香兰回答他说:“醒的时间足够久自然就会睡的,无需担忧。” “可、可是……”他一点都不想继续在这个鬼地方待下去了,这晃动得太厉害了,屋里面又总有“咻咻咻”的声响,偏偏什么都看不见,窗外好像也有许许多多黑影在来来去去的,他本该是制造这些场景的人,如今轮到自己身处在这样的场景之中,让他结结实实尝到了害怕的滋味,正是印证了“万事有因果,万物有轮回”这句话。 “您就暂且忍一忍,这还只是开始。”香兰说。 “哈?”他顿时瞠目结舌。 这还只是开始?都已经折腾了一个多时辰了! “没事的话,我就先退下了。”香兰着实看不得自家公子这样一惊一乍的,外表分明一模一样,可实际上就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两个人,不仅仅是动作表情,更多的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看来这个魇也不怎么样,胆子不仅小,还咋咋呼呼的。 “等、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吗?”香兰实在矛盾,不耐烦的同时又因为她是对着自家公子的这张脸,到底也不能给他摆脸色,便耐下性子来问他。 “你、你能留在这里陪我吗?”他可怜兮兮地瞅着香兰,要求说。 香兰着实没想到这人的胆子竟然小成这样,脸皮竟然也这样厚,她本能地想要拒绝,主要是这样的动静吓唬他再好不过,如果她答应留下来岂不是适得其反?可是当她对上那双黑漆漆的眸子时又实在开不了这个口,总觉得她一旦说不行,这人说不定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 “那、我就站在这里,门不关总行了?”香兰取了个折中的法子,说。 “那……那你站在我能看得到的位置。”他努了努嘴,说。 “要求真多!”香兰嘀咕一句说。 然而事与愿违,这边香兰才答应了他开着门,还没往里面挪一挪,迎面就来了一只庞然大物,那正是小楼里最贪吃又笨重的大家伙,它听说了醒来的不是公子本人,好奇得不得了,想看看究竟是谁有那么大的本事居然能李代桃僵,于是特地跑来这里打算好好参观参观。 逢魇之夜(四) “这……这是什么?”幽幽火光之中,竟有一张怪异而又巨大的半张兽脸出现在眼前,他总觉得这更像是自己的幻觉,毕竟刚刚那里明明是敞开的门,而且这张兽脸看起来十分有光泽,质地更像是……青铜?他揉了揉眼睛,觉得必定是摇晃得太厉害,火光摇摇曳曳,使得他眼睛都花了。 “砰”地一声响,大家伙就磕在了门上,它将自己的一只眼睛对准门框,透过门框看向里面那个假的应公子。 尽管长相还是应公子那样标致,可惜脸上害怕的表情一下子就暴露出他的本质,应公子可从来没有露出过这样的表情,它那有如装饰般的眼珠骨碌碌转动起来,咧开大嘴,“咣咣咣”就是一通嘲笑。只不过,这“咣咣咣”的声音并不是它嘴巴里发出来的,是它又去磕了门框发出来的声响。 “这、这、这……”谁来告诉他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啊! 映着火光的青铜色泽幽暗诡异,兽面雕刻如图腾般显得神秘难测,那只原本以为也是雕刻的眼珠子居然转动了起来,那张嘴一张就如同血盆大口,还好门框太小,把那张脸硬生生拦在门外,只露出了一半,可他实在无法想象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更无法理解为什么现实世界能比他所在的梦境还要恐怖和荒诞,这身体的主人干嘛要住在这种鬼地方啊! 胆子可真小啊!大家伙不禁感叹着,可惜这家伙如今躲在应公子的身体里,不然如果换个身体,那眼前这个胆小鬼正好能作为宵夜加餐了! 这样想着,它就开始馋了…… 公子什么时候才回来啊!它好久都没有吃到公子烤的肉了!嗷嗷! 它很是不满地瞪着里面的人,都是他,他怎么能代替应公子醒来呢?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咣咣咣”的响声接连不断,仿佛在表达它内心强烈的不满,听来着实令人心慌意乱,每“咣”一下他都觉得脑子里似乎有跟弦重重地被扯了一下,滋味难受之极。 忽地,一阵如婴儿般的长啸声在窗外响起,在那片鬼哭狼嚎之中显得尤为突出,而这一声之后鬼号声就像是有了领头人般跟着前赴后继响了起来,如潮水一浪接着一浪,听得人头皮发麻,两耳轰鸣,屋内“咣咣”声也不甘落后,跟着敲打起来,两边此起彼伏,不留片刻间隙。 “都别吵了……别吵了……行不行……”床上的人更觉得虚弱了,如今不是身体虚弱,是精神虚弱,他恨不得立刻离开这地方,他再也受不了了!呜呜! ------------------------------------------------------------- “你还在这里。” 无止无尽的黑暗,没有一点光,寂静如死。 梦境如虚空,褪去肉身,只剩下一团意识,却又因身心相连,意识便也有了它此生的模样。 “应公子,此处不可久留。”寞在黑暗中现出身形,再一次叮嘱那独自坐在黑暗虚空中的人道。 好半晌过去了,那人才“唔”了一声。 “应公子。”寞又唤他。 应皇天着实慢条斯理的,约莫也有一点心不在焉,淡淡应道:“知道了,等那家伙玩腻了,我就回去。” 寞闻言道:“你放它出去哪是玩,分明是折腾它。” “它自己也挺会折腾的,这样被折腾一下也没什么不好。” “你也要小心,它毕竟是从惧梦中诞生,而非正梦,若是被它反噬,危害极大,伤及自身。” “它从惧梦中生,我何尝不是。”应皇天淡淡道。 寞一愣,记起无尽的黑暗中那撕心裂肺绵长不断的惨叫声,他便也不再多言,心觉这话题能不碰还是别去触碰为好。 “你自己知道就好,一切还等你醒后再说。”寞说完也没有多留,如此黑暗深邃之所,他一样不敢久留。 不一会儿,虫宝悠悠地出现了,它倒是不怎么惧怕这里,但也仅限于此,不敢继续深入。 “应公子你那小楼可真有意思,住了好多有趣的小伙伴啊!”虫宝跟着梦霞的时候可从来没有这样大刺刺出现过,它尽可能不被梦霞意识到,否则梦霞自己支持不住可是会害死它的,它这条命可金贵着呢,还担负着孕育后代的责任,可不能断在它自己的手里。 然而应公子的出现却在虫宝的意料之外,这明明就是个人类,身边却有那么多异族帮手,这些帮手里面竟然还有它的宿敌,但是又因为应公子的关系,它的宿敌暂时不会动它,因而它也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抱住应公子这条金大腿,不让自己面临窝毁虫亡的下场。 “你也去瞧了热闹?” “可不是!那样的热闹可不是经常能瞧见的!”虫宝嘻嘻笑,满足得很,除了造梦这项老本行之外,它没别的爱好,专爱在梦境里穿梭,哪儿有热闹就往哪儿凑,只要梦霞入睡,就是它到处溜达“串门”的时候,刚刚它听说应皇天醒了立刻支使梦霞去了一趟天锁重楼,哪知道那小楼像是抽风一样动个不停,它也就没进去,在外面晃了一圈听了听里里外外的动静就急急忙忙回了占梦府,又等寞离开后,才悄么么地出现。 逢魇之夜(四) “这……这是什么?”幽幽火光之中,竟有一张怪异而又巨大的半张兽脸出现在眼前,他总觉得这更像是自己的幻觉,毕竟刚刚那里明明是敞开的门,而且这张兽脸看起来十分有光泽,质地更像是……青铜?他揉了揉眼睛,觉得必定是摇晃得太厉害,火光摇摇曳曳,使得他眼睛都花了。 “砰”地一声响,大家伙就磕在了门上,它将自己的一只眼睛对准门框,透过门框看向里面那个假的应公子。 尽管长相还是应公子那样标致,可惜脸上害怕的表情一下子就暴露出他的本质,应公子可从来没有露出过这样的表情,它那有如装饰般的眼珠骨碌碌转动起来,咧开大嘴,“咣咣咣”就是一通嘲笑。只不过,这“咣咣咣”的声音并不是它嘴巴里发出来的,是它又去磕了门框发出来的声响。 “这、这、这……”谁来告诉他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啊! 映着火光的青铜色泽幽暗诡异,兽面雕刻如图腾般显得神秘难测,那只原本以为也是雕刻的眼珠子居然转动了起来,那张嘴一张就如同血盆大口,还好门框太小,把那张脸硬生生拦在门外,只露出了一半,可他实在无法想象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更无法理解为什么现实世界能比他所在的梦境还要恐怖和荒诞,这身体的主人干嘛要住在这种鬼地方啊! 胆子可真小啊!大家伙不禁感叹着,可惜这家伙如今躲在应公子的身体里,不然如果换个身体,那眼前这个胆小鬼正好能作为宵夜加餐了! 这样想着,它就开始馋了…… 公子什么时候才回来啊!它好久都没有吃到公子烤的肉了!嗷嗷! 它很是不满地瞪着里面的人,都是他,他怎么能代替应公子醒来呢?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咣咣咣”的响声接连不断,仿佛在表达它内心强烈的不满,听来着实令人心慌意乱,每“咣”一下他都觉得脑子里似乎有跟弦重重地被扯了一下,滋味难受之极。 忽地,一阵如婴儿般的长啸声在窗外响起,在那片鬼哭狼嚎之中显得尤为突出,而这一声之后鬼号声就像是有了领头人般跟着前赴后继响了起来,如潮水一浪接着一浪,听得人头皮发麻,两耳轰鸣,屋内“咣咣”声也不甘落后,跟着敲打起来,两边此起彼伏,不留片刻间隙。 “都别吵了……别吵了……行不行……”床上的人更觉得虚弱了,如今不是身体虚弱,是精神虚弱,他恨不得立刻离开这地方,他再也受不了了!呜呜! ------------------------------------------------------------- “你还在这里。” 无止无尽的黑暗,没有一点光,寂静如死。 梦境如虚空,褪去肉身,只剩下一团意识,却又因身心相连,意识便也有了它此生的模样。 “应公子,此处不可久留。”寞在黑暗中现出身形,再一次叮嘱那独自坐在黑暗虚空中的人道。 好半晌过去了,那人才“唔”了一声。 “应公子。”寞又唤他。 应皇天着实慢条斯理的,约莫也有一点心不在焉,淡淡应道:“知道了,等那家伙玩腻了,我就回去。” 寞闻言道:“你放它出去哪是玩,分明是折腾它。” “它自己也挺会折腾的,这样被折腾一下也没什么不好。” “你也要小心,它毕竟是从惧梦中诞生,而非正梦,若是被它反噬,危害极大,伤及自身。” “它从惧梦中生,我何尝不是。”应皇天淡淡道。 寞一愣,记起无尽的黑暗中那撕心裂肺绵长不断的惨叫声,他便也不再多言,心觉这话题能不碰还是别去触碰为好。 “你自己知道就好,一切还等你醒后再说。”寞说完也没有多留,如此黑暗深邃之所,他一样不敢久留。 不一会儿,虫宝悠悠地出现了,它倒是不怎么惧怕这里,但也仅限于此,不敢继续深入。 “应公子你那小楼可真有意思,住了好多有趣的小伙伴啊!”虫宝跟着梦霞的时候可从来没有这样大刺刺出现过,它尽可能不被梦霞意识到,否则梦霞自己支持不住可是会害死它的,它这条命可金贵着呢,还担负着孕育后代的责任,可不能断在它自己的手里。 然而应公子的出现却在虫宝的意料之外,这明明就是个人类,身边却有那么多异族帮手,这些帮手里面竟然还有它的宿敌,但是又因为应公子的关系,它的宿敌暂时不会动它,因而它也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抱住应公子这条金大腿,不让自己面临窝毁虫亡的下场。 “你也去瞧了热闹?” “可不是!那样的热闹可不是经常能瞧见的!”虫宝嘻嘻笑,满足得很,除了造梦这项老本行之外,它没别的爱好,专爱在梦境里穿梭,哪儿有热闹就往哪儿凑,只要梦霞入睡,就是它到处溜达“串门”的时候,刚刚它听说应皇天醒了立刻支使梦霞去了一趟天锁重楼,哪知道那小楼像是抽风一样动个不停,它也就没进去,在外面晃了一圈听了听里里外外的动静就急急忙忙回了占梦府,又等寞离开后,才悄么么地出现。 逢魇之夜(五) “也就那样,没什么新鲜的。” 也就重楼的这位正主才能对那样大的阵仗如此轻飘飘地来上一句,反正虫宝挺来劲的,手舞足蹈地把小楼乱颤的模样描述给这个正主听。 梦境二十年对旁人来说可能只是短短两个月,可对身在其中的人来说,却是实实在在又漫长的一段时日,然而醒后又有一种极度不真实的感觉,仿佛那已是上一辈子的事。 可无论如何,二十年如影随形下来,不管是革命情谊还是主仆情分早就坚定不移了,更何况虫宝一心要扒着应皇天保命,如果不是它只能待在梦霞身上,梦霞还是占梦的身份,它早就想方设法混进重楼里了,那地方实在太有趣了,好多稀奇古怪的小伙伴都聚集在那里头,它恨不得能想全情加入! “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呀?”虫宝问。 “不急。” “您是不急,可我觉得那魇鬼肯定急得不行,说不定都快哭鼻子了,好解气啊!” 这话让一直纹丝不动的人皱起了眉:“哭鼻子?” “那肯定啊,虽然我没亲眼看见,可是那动静惊天动地的,不把魇鬼吓得哭出来我就不叫虫宝!”虫宝以己度人,向它们这样的在梦境中怎么折腾都无损自身,可在现世就不同了,像它巴不得能将寄主也就是梦霞保护得密不透风,可就是这样,它也很清楚梦霞这样一个娇弱女子,若真的摊上大事,凭它的能力是保护不了她的,真的到了那一步,它也只能“断尾求生”,可在这之前,它能活多久就要活多久,能活得多滋润就要活得多滋润。 应皇天倏地站了起来,喃喃地说:“寞没跟我说……” “说啥?”虫宝凑过脑袋去问。 “说可能哭鼻子……” 虫宝想,寞跟它一样,没进去重楼里,自然看不见哭鼻子这一幕,而且寞那家伙喜欢装老成,说话做事更是喜欢装的人模人样,切,明明就不是人! “从小到大,我可从未哭过鼻子。”应皇天说,语气里凭空生出几分懊恼。 虫宝听了出来,这应公子看来是对先前把魇鬼让出去占有他的身体这件事感到有些后悔了,尽管哭鼻子的并不是他本人,可他应该觉得哭鼻子发生在他的身上是一件十分难以容忍的事。 “可是吓哭它难道不是应公子你原本的目的吗?”虫宝问。 “自然不是。” “那是什么啊?” “让它感受一下生为人的乐趣,喜怒哀乐,生、死、无、常。”应皇天慢条斯理地说。 他吐字如冰,听得虫宝一阵哆嗦。 生死无常…… 可不是吗,梦中生物,一朝苏醒,无异于画地为牢。 虫宝生来如此也就罢了,那魇鬼……自以为是,无法无天惯了,乍一被困,可不得尝到生死滋味了嘛! 干得好! 虫宝心中着实撒了一口恶气,它被困二十年,也得让这无良魇鬼尝尝被困的滋味了! 大约也是想明白了,应皇天又重新坐了下来。 “罢了,哭鼻子……就哭鼻子……” 虫宝忽然很想冲回重楼,去看看那“应皇天”哭鼻子的模样。 不过到底……哭没哭啊…… ---------------------------------------------------------------- 要说哭,那也是哭了,眼泪哗啦啦流,然而新鲜也挺新鲜的,眼睛里流出水来,对这魇鬼来说,可是一桩新鲜事,他哭着哭着就发现自己脸上都是水,有些流到嘴巴里,尝了尝,咦,咸的? 这么一分心,眼泪就流不出来了,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哭过了反而痛快了。 一得知人哭了,小楼立时安分了下来,大气都不敢再出一下,门边的大家伙屏气凝神,大眼睛一瞬不瞬盯着满脸泪痕的“应皇天”,心想这下可糟了,眼前这个虽然不是应公子本人,可人哭了啊!哭的哗哗的,如果这事儿被应公子本尊知晓,那……可怎么办哇? 就算是它也觉得挺丢脸的,不过看着……也怪惹人怜爱的,尤其这张脸是应公子的脸诶!应公子平日里再不动声色,本身也不过才十八九岁的年纪,都还不到冠礼的年纪,原本他总是似笑非笑胸有城府的模样任谁都不敢小瞧,可如今这一哭却只显得嫩了,而且在这张哭脸上其实找不到一丁点应皇天的影子,仿佛只是一个皮相好看的年轻人,少了那种倾城绝世的风骨和与生俱来的孤傲之感,更不用说应皇天那深不可测的洞察力以及浑然天成的魄力,眼前这一个,是褪去了一切应皇天的外衣的普通人,哦不,有一点还是不普通的,那就是应皇天生来出众的外表。 魇鬼后知后觉发现动静都停了,反而有些意外,他四处张望了下,悄悄松了口气,紧绷的情绪也有些松懈下来。 可是门口那大家伙依旧虎视眈眈,那大眼睛一眨不眨瞅着人的模样实在有些渗人,距离大眼睛不远的那张大嘴巴一张开就黑漆漆地深不见底,无底洞似的。 那名侍女又不知去哪儿了,刚刚明明答应他留下来的。 外头的动静也随着小楼的安静而消失了,仿佛从来就不曾存在过。 太静了,刚才那样闹腾,像是下一刻就要翻天了似的,然而转瞬之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静的有些……吓人。 “还、还有人吗?”他轻声地这样问了一句。 “呲溜”一声,十分细微,却因为周遭太安静的缘故,仍是被他捕捉到了。 “谁?”他警惕地四处查看,然而火光幽幽,他睁大眼睛也看不清楚太多,这间寝室看似极大,可对他来说,又只有火光所照亮的方寸之地。 没有人回应,只有更多的静仿佛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慢慢吞没,而在这种无边无际的寂静之中,又偶尔传来细微的动静,可是这些细微的动静没有则罢,一出现反而更令他感到头皮发麻,神经紧绷。 有什么在这间屋内! 可是他偏偏看不到! 这简直比刚才那动静还要令人恐慌啊! “呲溜!” 又是这样一声,短暂得不值一提。 与此同时,他眼前却有一抹幽暗的绿色一闪即逝。 是什么? 他的视线追着过去,可终究是慢了,那抹绿色一下子就隐入了黑暗里,让他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这感觉就像是如临大敌。 他以为小楼安静下来就算是渡过一劫了,哪里知道刚刚那样的,其实只能算是——好戏才开场罢了。 逢魇之夜(五) “也就那样,没什么新鲜的。” 也就重楼的这位正主才能对那样大的阵仗如此轻飘飘地来上一句,反正虫宝挺来劲的,手舞足蹈地把小楼乱颤的模样描述给这个正主听。 梦境二十年对旁人来说可能只是短短两个月,可对身在其中的人来说,却是实实在在又漫长的一段时日,然而醒后又有一种极度不真实的感觉,仿佛那已是上一辈子的事。 可无论如何,二十年如影随形下来,不管是革命情谊还是主仆情分早就坚定不移了,更何况虫宝一心要扒着应皇天保命,如果不是它只能待在梦霞身上,梦霞还是占梦的身份,它早就想方设法混进重楼里了,那地方实在太有趣了,好多稀奇古怪的小伙伴都聚集在那里头,它恨不得能想全情加入! “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呀?”虫宝问。 “不急。” “您是不急,可我觉得那魇鬼肯定急得不行,说不定都快哭鼻子了,好解气啊!” 这话让一直纹丝不动的人皱起了眉:“哭鼻子?” “那肯定啊,虽然我没亲眼看见,可是那动静惊天动地的,不把魇鬼吓得哭出来我就不叫虫宝!”虫宝以己度人,向它们这样的在梦境中怎么折腾都无损自身,可在现世就不同了,像它巴不得能将寄主也就是梦霞保护得密不透风,可就是这样,它也很清楚梦霞这样一个娇弱女子,若真的摊上大事,凭它的能力是保护不了她的,真的到了那一步,它也只能“断尾求生”,可在这之前,它能活多久就要活多久,能活得多滋润就要活得多滋润。 应皇天倏地站了起来,喃喃地说:“寞没跟我说……” “说啥?”虫宝凑过脑袋去问。 “说可能哭鼻子……” 虫宝想,寞跟它一样,没进去重楼里,自然看不见哭鼻子这一幕,而且寞那家伙喜欢装老成,说话做事更是喜欢装的人模人样,切,明明就不是人! “从小到大,我可从未哭过鼻子。”应皇天说,语气里凭空生出几分懊恼。 虫宝听了出来,这应公子看来是对先前把魇鬼让出去占有他的身体这件事感到有些后悔了,尽管哭鼻子的并不是他本人,可他应该觉得哭鼻子发生在他的身上是一件十分难以容忍的事。 “可是吓哭它难道不是应公子你原本的目的吗?”虫宝问。 “自然不是。” “那是什么啊?” “让它感受一下生为人的乐趣,喜怒哀乐,生、死、无、常。”应皇天慢条斯理地说。 他吐字如冰,听得虫宝一阵哆嗦。 生死无常…… 可不是吗,梦中生物,一朝苏醒,无异于画地为牢。 虫宝生来如此也就罢了,那魇鬼……自以为是,无法无天惯了,乍一被困,可不得尝到生死滋味了嘛! 干得好! 虫宝心中着实撒了一口恶气,它被困二十年,也得让这无良魇鬼尝尝被困的滋味了! 大约也是想明白了,应皇天又重新坐了下来。 “罢了,哭鼻子……就哭鼻子……” 虫宝忽然很想冲回重楼,去看看那“应皇天”哭鼻子的模样。 不过到底……哭没哭啊…… ---------------------------------------------------------------- 要说哭,那也是哭了,眼泪哗啦啦流,然而新鲜也挺新鲜的,眼睛里流出水来,对这魇鬼来说,可是一桩新鲜事,他哭着哭着就发现自己脸上都是水,有些流到嘴巴里,尝了尝,咦,咸的? 这么一分心,眼泪就流不出来了,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哭过了反而痛快了。 一得知人哭了,小楼立时安分了下来,大气都不敢再出一下,门边的大家伙屏气凝神,大眼睛一瞬不瞬盯着满脸泪痕的“应皇天”,心想这下可糟了,眼前这个虽然不是应公子本人,可人哭了啊!哭的哗哗的,如果这事儿被应公子本尊知晓,那……可怎么办哇? 就算是它也觉得挺丢脸的,不过看着……也怪惹人怜爱的,尤其这张脸是应公子的脸诶!应公子平日里再不动声色,本身也不过才十八九岁的年纪,都还不到冠礼的年纪,原本他总是似笑非笑胸有城府的模样任谁都不敢小瞧,可如今这一哭却只显得嫩了,而且在这张哭脸上其实找不到一丁点应皇天的影子,仿佛只是一个皮相好看的年轻人,少了那种倾城绝世的风骨和与生俱来的孤傲之感,更不用说应皇天那深不可测的洞察力以及浑然天成的魄力,眼前这一个,是褪去了一切应皇天的外衣的普通人,哦不,有一点还是不普通的,那就是应皇天生来出众的外表。 魇鬼后知后觉发现动静都停了,反而有些意外,他四处张望了下,悄悄松了口气,紧绷的情绪也有些松懈下来。 可是门口那大家伙依旧虎视眈眈,那大眼睛一眨不眨瞅着人的模样实在有些渗人,距离大眼睛不远的那张大嘴巴一张开就黑漆漆地深不见底,无底洞似的。 那名侍女又不知去哪儿了,刚刚明明答应他留下来的。 外头的动静也随着小楼的安静而消失了,仿佛从来就不曾存在过。 太静了,刚才那样闹腾,像是下一刻就要翻天了似的,然而转瞬之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静的有些……吓人。 “还、还有人吗?”他轻声地这样问了一句。 “呲溜”一声,十分细微,却因为周遭太安静的缘故,仍是被他捕捉到了。 “谁?”他警惕地四处查看,然而火光幽幽,他睁大眼睛也看不清楚太多,这间寝室看似极大,可对他来说,又只有火光所照亮的方寸之地。 没有人回应,只有更多的静仿佛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慢慢吞没,而在这种无边无际的寂静之中,又偶尔传来细微的动静,可是这些细微的动静没有则罢,一出现反而更令他感到头皮发麻,神经紧绷。 有什么在这间屋内! 可是他偏偏看不到! 这简直比刚才那动静还要令人恐慌啊! “呲溜!” 又是这样一声,短暂得不值一提。 与此同时,他眼前却有一抹幽暗的绿色一闪即逝。 是什么? 他的视线追着过去,可终究是慢了,那抹绿色一下子就隐入了黑暗里,让他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这感觉就像是如临大敌。 他以为小楼安静下来就算是渡过一劫了,哪里知道刚刚那样的,其实只能算是——好戏才开场罢了。 逢魇之夜(六) “睡着了?还是吓晕了?” 香兰走近床榻,瞅着总算消停的人。 一夜又一日,折腾得够呛,好歹是累了困了,最大的功臣要数重楼最忠实的簇拥者——化人,它们出了老大的力气,最后还给了他致命一击——躲进铠甲里装神弄鬼,还在寝室里跳大神,可把人给吓得躲角落里去了,再加上神出鬼没的烛龙,喜欢凑热闹的不知狐,吃多少都眼馋的大狍,总之重楼里很是热闹了一番,本来嘛,大伙儿都等着应皇天醒来,这好不容易人醒了,醒来的却不是应皇天本人,合该这个冒名顶替者被全重楼的小伙伴们联合起来攻击——哦,不,只是戏弄,还得戏弄个够本方才罢休。 “……”头盔里黑漆漆的,它的脸部忽而朝着床上的应皇天瞅着,忽而又面对香兰,有些笨拙地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它缓缓举起一只手,将一根手指举起在头盔前,示意香兰别把人吵醒,就大功告成般一步一步离开了寝室。 香兰见人真的睡了,虽然还是不知道他到底是晕了还是睡了,总之又要再等一轮,也不知道又要等多久,等来的会是谁,尽管她知道应皇天最终一定会回来,可照样还是觉得忐忑,也心怀不安,应皇天就像是定海神针,他在,重楼里的大伙儿才能安心,他不在,大家就没了主心骨,整个重楼都好像懒洋洋的,提不起半点精神来。 如今应皇天重新陷入沉睡,重楼也再度安静下来,继续等待他再一次苏醒。 -------------------------------------------------------------- 魇鬼乍一身陷黑暗,就觉得一股名为“自由”的感觉迎面而来,它开心得几乎要跳起来,可惜有个煞风景的笑声一直阴魂不散,从它一进来就响个不停。 它扭头看去,就见一个打扮得怪模怪样的小胖孩在那儿捧着肚子“咯咯”直笑。 魇鬼瞪着小胖孩看了好半晌,终于意识到了这个家伙是谁。 虫宝! 是那个在它的梦境里搞鬼的坏家伙! “你!”魇鬼十分想胖揍它一顿! 它这么想就这么做了,可惜这是个似是而非的境界,纯粹的意识不存在实体,魇鬼扑了个空,才想起来它早就已经脱离现实世界了。 它愤懑地盯着虫宝,恨不得再回去一趟把虫宝按在地上狠狠揍上一顿,好像全然忘记了它才刚刚被吓回来。 这也是虫宝敢如此放肆取笑魇鬼的缘故,它很是欠揍地在魇鬼眼前蹦来蹦去,存心招惹它。 “你打不到我!打不到我!嘿哈嘿!” 魇鬼好不容易摆脱现实世界的兴奋之情被它搅得荡然无存。 不愤懑不郁卒才怪了。 唯有应皇天——此间的主人——八风不动,仿佛当它们都不存在似的,连理都懒得搭理。 虫宝遛了魇鬼半天就没劲了,又回去找应皇天,说:“应公子,您还不回去呀?” 应皇天总算舍得抬眸看它一眼,说:“你也玩够了。”言下之意,即是让它可以先回了。 虫宝撅起嘴,不依地道:“我不要回去,回去太没意思了,就我一个人,都没人陪我玩儿。” “你刚刚不是也让我回去了,还怎么玩儿?”应皇天学着它的腔调说话。 虫宝戳着手指悄咪咪瞄了魇鬼一眼。 “改天,我交代一些事就准备离开了。”应皇天这样说。 “好,那应公子下回别忘了找我玩儿啊!”虫宝依依不舍地说。 魇鬼在一旁大翻白眼,实在看不上虫宝那一副谄媚讨好的模样。 虫宝乖乖走了,应皇天这才转向魇鬼,魇鬼自诩尊贵潇洒,在挚红那个梦中他曾化身为许许多多人物与应皇天接近,试图掌控他,却从未有一次成功,他用的最顺手也是最喜欢的人物便是如今这个,凤骁之。 凤骁之生来尊贵,是继承大凤王朝的天之骄子,魇鬼掌控整个梦境,仿佛凤骁之正是它的本色,可是随着梦境崩塌,如同包裹着本性的面具被逐一打碎,如今的魇鬼空有凤骁之的模样,却再也没有了凤骁之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和股掌之间的权利,更何况,在应皇天面前,它实在也高不起来,虽说凤休离其实也是它,可惜无论是哪一个,它都没将应皇天看透过,事实上现在回想起来,应皇天这个人进入它的梦境就是个不安因素,他无端惹人躁动,只要对上应皇天原本它掌控的一切都好像要面临失控,然后梦境的支点被反复拉锯,最终导致整个梦境支离破碎。 他就是最危险、也是最离奇的那个存在。 魇鬼依旧憋闷,怎么它就招惹了这么一个能来事又厉害的人类! 如果说寞是虫宝的天敌,那么像应皇天这样的人,就是它们魇一族的天敌,魇自恶梦中生,它以为没有人能与恶为敌,纯恶是一种无法想象的阴暗存在,人只有克制恶,绝对无法战胜恶,因为每个人心中都有最阴暗的一面,都有恶的存在,没有人可以例外。 应皇天当然也不例外。 而且应皇天心中阴暗的那一面居然比它想的还要复杂还要幽深,可又如同囚笼般被他牢牢锁在心底,滴水不漏的,让它日思夜想,却依旧没能琢磨明白。 “你那样好奇,我该放你进去看一看。”他们此刻正身在应皇天的意识里,魇鬼因此也无所遁形,应皇天很容易识破它在想什么。 黑暗从来就是魇鬼最向往靠近的地方,毕竟,黑暗最浓郁的地方,才有供它生存的养分。 “可以吗?”魇鬼对那一抹幽深的黑暗早就好奇的不得了,一颗心蠢蠢欲动,十分想进去窥探一番。 “可以,你甚至可以留在那里,只要你帮我完成一件事。”应皇天说。 他太过大方,大方到这摆明了就是一个诱饵。 而魇鬼总是太过自负,觉得它必然能在黑暗中为所欲为。 “没问题。”魇鬼一口答应。 “那好,我送你进去,条件是,你需要帮助里面的那名女子——”应皇天说到这里,停顿了好长时间,才又开口,道: “造一个美梦。” 逢魇之夜(六) “睡着了?还是吓晕了?” 香兰走近床榻,瞅着总算消停的人。 一夜又一日,折腾得够呛,好歹是累了困了,最大的功臣要数重楼最忠实的簇拥者——化人,它们出了老大的力气,最后还给了他致命一击——躲进铠甲里装神弄鬼,还在寝室里跳大神,可把人给吓得躲角落里去了,再加上神出鬼没的烛龙,喜欢凑热闹的不知狐,吃多少都眼馋的大狍,总之重楼里很是热闹了一番,本来嘛,大伙儿都等着应皇天醒来,这好不容易人醒了,醒来的却不是应皇天本人,合该这个冒名顶替者被全重楼的小伙伴们联合起来攻击——哦,不,只是戏弄,还得戏弄个够本方才罢休。 “……”头盔里黑漆漆的,它的脸部忽而朝着床上的应皇天瞅着,忽而又面对香兰,有些笨拙地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它缓缓举起一只手,将一根手指举起在头盔前,示意香兰别把人吵醒,就大功告成般一步一步离开了寝室。 香兰见人真的睡了,虽然还是不知道他到底是晕了还是睡了,总之又要再等一轮,也不知道又要等多久,等来的会是谁,尽管她知道应皇天最终一定会回来,可照样还是觉得忐忑,也心怀不安,应皇天就像是定海神针,他在,重楼里的大伙儿才能安心,他不在,大家就没了主心骨,整个重楼都好像懒洋洋的,提不起半点精神来。 如今应皇天重新陷入沉睡,重楼也再度安静下来,继续等待他再一次苏醒。 -------------------------------------------------------------- 魇鬼乍一身陷黑暗,就觉得一股名为“自由”的感觉迎面而来,它开心得几乎要跳起来,可惜有个煞风景的笑声一直阴魂不散,从它一进来就响个不停。 它扭头看去,就见一个打扮得怪模怪样的小胖孩在那儿捧着肚子“咯咯”直笑。 魇鬼瞪着小胖孩看了好半晌,终于意识到了这个家伙是谁。 虫宝! 是那个在它的梦境里搞鬼的坏家伙! “你!”魇鬼十分想胖揍它一顿! 它这么想就这么做了,可惜这是个似是而非的境界,纯粹的意识不存在实体,魇鬼扑了个空,才想起来它早就已经脱离现实世界了。 它愤懑地盯着虫宝,恨不得再回去一趟把虫宝按在地上狠狠揍上一顿,好像全然忘记了它才刚刚被吓回来。 这也是虫宝敢如此放肆取笑魇鬼的缘故,它很是欠揍地在魇鬼眼前蹦来蹦去,存心招惹它。 “你打不到我!打不到我!嘿哈嘿!” 魇鬼好不容易摆脱现实世界的兴奋之情被它搅得荡然无存。 不愤懑不郁卒才怪了。 唯有应皇天——此间的主人——八风不动,仿佛当它们都不存在似的,连理都懒得搭理。 虫宝遛了魇鬼半天就没劲了,又回去找应皇天,说:“应公子,您还不回去呀?” 应皇天总算舍得抬眸看它一眼,说:“你也玩够了。”言下之意,即是让它可以先回了。 虫宝撅起嘴,不依地道:“我不要回去,回去太没意思了,就我一个人,都没人陪我玩儿。” “你刚刚不是也让我回去了,还怎么玩儿?”应皇天学着它的腔调说话。 虫宝戳着手指悄咪咪瞄了魇鬼一眼。 “改天,我交代一些事就准备离开了。”应皇天这样说。 “好,那应公子下回别忘了找我玩儿啊!”虫宝依依不舍地说。 魇鬼在一旁大翻白眼,实在看不上虫宝那一副谄媚讨好的模样。 虫宝乖乖走了,应皇天这才转向魇鬼,魇鬼自诩尊贵潇洒,在挚红那个梦中他曾化身为许许多多人物与应皇天接近,试图掌控他,却从未有一次成功,他用的最顺手也是最喜欢的人物便是如今这个,凤骁之。 凤骁之生来尊贵,是继承大凤王朝的天之骄子,魇鬼掌控整个梦境,仿佛凤骁之正是它的本色,可是随着梦境崩塌,如同包裹着本性的面具被逐一打碎,如今的魇鬼空有凤骁之的模样,却再也没有了凤骁之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和股掌之间的权利,更何况,在应皇天面前,它实在也高不起来,虽说凤休离其实也是它,可惜无论是哪一个,它都没将应皇天看透过,事实上现在回想起来,应皇天这个人进入它的梦境就是个不安因素,他无端惹人躁动,只要对上应皇天原本它掌控的一切都好像要面临失控,然后梦境的支点被反复拉锯,最终导致整个梦境支离破碎。 他就是最危险、也是最离奇的那个存在。 魇鬼依旧憋闷,怎么它就招惹了这么一个能来事又厉害的人类! 如果说寞是虫宝的天敌,那么像应皇天这样的人,就是它们魇一族的天敌,魇自恶梦中生,它以为没有人能与恶为敌,纯恶是一种无法想象的阴暗存在,人只有克制恶,绝对无法战胜恶,因为每个人心中都有最阴暗的一面,都有恶的存在,没有人可以例外。 应皇天当然也不例外。 而且应皇天心中阴暗的那一面居然比它想的还要复杂还要幽深,可又如同囚笼般被他牢牢锁在心底,滴水不漏的,让它日思夜想,却依旧没能琢磨明白。 “你那样好奇,我该放你进去看一看。”他们此刻正身在应皇天的意识里,魇鬼因此也无所遁形,应皇天很容易识破它在想什么。 黑暗从来就是魇鬼最向往靠近的地方,毕竟,黑暗最浓郁的地方,才有供它生存的养分。 “可以吗?”魇鬼对那一抹幽深的黑暗早就好奇的不得了,一颗心蠢蠢欲动,十分想进去窥探一番。 “可以,你甚至可以留在那里,只要你帮我完成一件事。”应皇天说。 他太过大方,大方到这摆明了就是一个诱饵。 而魇鬼总是太过自负,觉得它必然能在黑暗中为所欲为。 “没问题。”魇鬼一口答应。 “那好,我送你进去,条件是,你需要帮助里面的那名女子——”应皇天说到这里,停顿了好长时间,才又开口,道: “造一个美梦。” 逢魇之夜(七) 随着应皇天的首肯,魇鬼几乎是迫不及待冲进了那一片幽深的黑暗里。 然而,一声凄厉长啸将它震退了好几步,总算不再那样莽撞,而是一步一步踏入—— “啊——” 又一声,仿佛要撕裂灵魂般,在黑暗的深渊里回荡,魇鬼听在耳中,只觉得悚然动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魇鬼自认为是梦中一霸,越是恶梦越是能显示它的威能,然而在此时此刻,它忽然意识到它也是有局限的,只因它诞生于挚红的梦里,而非是这一个。 它的能力局限于它的诞生之因,挚红的梦境尽管鲜血淋漓,更多的却在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里,他的痛苦源于迷失了自我,因而魇便能将那个自我困在一个纷乱又复杂的环境里,如同牢笼中的迷宫,但是这里,这一声一声长嘶是如此清晰,好像镌刻那样将痛苦寸寸刻在了声音里,魇鬼并未见识过这种痛苦,更想不通为何这样的痛苦好像并不属于应皇天本人,却偏偏出现在了他的意识里。 “啊——” “啊——” “啊——” 断断续续,时远时近,无休无止。 魇鬼莫名心惊,这对它来说,都是陌生又未知的,因为初生如它,其实并未能见识过全部的恶和全部的苦,它是能在挚红的梦境中呼风唤雨,可一旦离开了诞生之地,就什么也不是,而它却并不自知。 也是因此,它就如初生不怕虎的小牛犊那样,虽然有心惊也有动容,却全然没有畏惧地继续一步一步往前探寻那片充满痛苦叫声的未知之地。 -------------------------------------------------- “醒了醒了!公子醒了!”香兰的声音里充满了激动,随着应皇天缓缓睁开眼睛,她仔仔细细凝视那双眼睛片刻,非常肯定这就是她家公子了。 眼神完全不一样! 黑沉沉的眸,洞若观火,波澜不惊,深不见底。 这个才是自家公子嘛! 距离魇鬼离开还不到一个时辰,应皇天真正醒了过来。 他醒后第一件事就是沐浴。 整座小楼都洋溢着一股欢腾的气氛,尽管小楼始终安安静静的,可是喜悦到处蔓延,香兰的脚步轻快,小楼里迎着窗的位置悄悄“开”出了一朵花儿,烛火突然就亮了起来,明明还是大白天,也没有风,却有节奏地开始晃动,跟跳舞似的,而后继第一处出现了花儿,越来越多的角落都开始有了颜色,衬得小楼明艳动人,一时之间有如春暖花开。 应皇天如今行动不便,是被挚红派来的两个人扶着出来的,他面上表情似是有几分不耐,显然对自己不能走路这件事感到不悦。 “让医官每天帮你按摩一个时辰,最近你应该多补补,我已经安排好了,就等你醒了给你送过来。”挚红最近没事就来重楼,这几天因为应皇天“醒”过一次就没离开过,这时他就在窗边的坐席上,见应皇天出来便好声好气地对他说。 应皇天这次几乎可以算得上是舍命相救,而且大约也因为梦中两人的关系,如今挚红再见应皇天,居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那个梦境如此真实,他甚至还记得自己为应皇天挡刀的那一幕,在梦里他是杨宗月,那个藏在暗处蛰伏不动的凤阳王,血统纯正,而凤骁之作为凤王继承人,却偏生血统不纯,这与他如今的处境何其相似?让他在那时几乎分不清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如果不是应皇天,那么他恐怕就会迷失在那个梦里,不断自我怀疑,若非一朝梦醒,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就是杨宗月,还以为凤骁之才应该是他。 应皇天被扶到席上坐下,香兰先帮他擦拭还湿着的长发,挚红又是片刻的怔忡,好像香兰不是香兰而是香薷,好像他也曾帮应皇天擦拭过湿发,可是如今的重楼如此阳光明媚,并不似梦中那样鬼影幢幢,始终幽暗不明。 “你……还记得梦中那些事吗?”醒后的挚红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忍不住对应皇天说,“我到现在都还觉得那些事好像真的发生过,但是我与你应有不同,你始终都是你自己,你知道自己置身于梦境里,所以能漠然不动,而我却是在最后那一刻才知晓。”所以问题其实出在他醒后,梦中他不知道自己是谁,梦醒了他却反而走不出来,他宁愿自己真的成了杨宗月,舍身成仁,也不愿是如今这个楚国的二公子,挚红。 “梦就是梦,不会变成别的,你只是你,这句话我曾经对你说过。”应皇天说。 “是啊。”挚红往后靠了靠,苦笑说:“我只是我,也就这四个字,可是我却越来越难以做到。” “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应皇天说这句话,无比有说服力。 挚红看着他,忽然就笑了起来:“我觉得,来找你是对的,你总算醒了,应皇天。” 应皇天不置可否,对香兰说:“我饿了。” 香兰连忙让一旁候着的小厮去把吃的端上来。 刚醒来不久,香兰只煮了鱼肉羹,十分稀薄但很是鲜美,应皇天一勺一勺慢条斯理地吃着,挚红感受着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看着应皇天过分消瘦的脸庞,又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你说,梦境是不是也是真实的,那些事真的发生过,只不过一旦梦醒,里面的一切就随之消亡了。”挚红喃喃道。 “是又如何?原本任何人和事,都会走向消亡。”应皇天垂眸说。 “你为何总能冷静如斯,仿佛永远不受外界影响?”挚红看他,问。 “你本也该如此,至少我所认识的你,理应如此,是什么缘故让你有所转变?”应皇天淡淡抬眸,反问。 他的语气波澜不惊,可是字字钻心,挚红本也觉得自己能振作起来,却没想到依然被现实击溃,甚至溃不成军,如今面对应皇天这句如责问般的话语,他沉默许久,最终轻叹一声,低道:“我自己也没想到,我原以为我能承受。” 应皇天用完了鱼肉羹,轻拭唇,却不再多言,只是看着挚红,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挚红抿唇苦笑,又看向窗外那片艳阳,神情恍惚了片刻,才道:“狩猎宴上伤我的那只野豹,出自祀林苑。” 逢魇之夜(七) 随着应皇天的首肯,魇鬼几乎是迫不及待冲进了那一片幽深的黑暗里。 然而,一声凄厉长啸将它震退了好几步,总算不再那样莽撞,而是一步一步踏入—— “啊——” 又一声,仿佛要撕裂灵魂般,在黑暗的深渊里回荡,魇鬼听在耳中,只觉得悚然动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魇鬼自认为是梦中一霸,越是恶梦越是能显示它的威能,然而在此时此刻,它忽然意识到它也是有局限的,只因它诞生于挚红的梦里,而非是这一个。 它的能力局限于它的诞生之因,挚红的梦境尽管鲜血淋漓,更多的却在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里,他的痛苦源于迷失了自我,因而魇便能将那个自我困在一个纷乱又复杂的环境里,如同牢笼中的迷宫,但是这里,这一声一声长嘶是如此清晰,好像镌刻那样将痛苦寸寸刻在了声音里,魇鬼并未见识过这种痛苦,更想不通为何这样的痛苦好像并不属于应皇天本人,却偏偏出现在了他的意识里。 “啊——” “啊——” “啊——” 断断续续,时远时近,无休无止。 魇鬼莫名心惊,这对它来说,都是陌生又未知的,因为初生如它,其实并未能见识过全部的恶和全部的苦,它是能在挚红的梦境中呼风唤雨,可一旦离开了诞生之地,就什么也不是,而它却并不自知。 也是因此,它就如初生不怕虎的小牛犊那样,虽然有心惊也有动容,却全然没有畏惧地继续一步一步往前探寻那片充满痛苦叫声的未知之地。 -------------------------------------------------- “醒了醒了!公子醒了!”香兰的声音里充满了激动,随着应皇天缓缓睁开眼睛,她仔仔细细凝视那双眼睛片刻,非常肯定这就是她家公子了。 眼神完全不一样! 黑沉沉的眸,洞若观火,波澜不惊,深不见底。 这个才是自家公子嘛! 距离魇鬼离开还不到一个时辰,应皇天真正醒了过来。 他醒后第一件事就是沐浴。 整座小楼都洋溢着一股欢腾的气氛,尽管小楼始终安安静静的,可是喜悦到处蔓延,香兰的脚步轻快,小楼里迎着窗的位置悄悄“开”出了一朵花儿,烛火突然就亮了起来,明明还是大白天,也没有风,却有节奏地开始晃动,跟跳舞似的,而后继第一处出现了花儿,越来越多的角落都开始有了颜色,衬得小楼明艳动人,一时之间有如春暖花开。 应皇天如今行动不便,是被挚红派来的两个人扶着出来的,他面上表情似是有几分不耐,显然对自己不能走路这件事感到不悦。 “让医官每天帮你按摩一个时辰,最近你应该多补补,我已经安排好了,就等你醒了给你送过来。”挚红最近没事就来重楼,这几天因为应皇天“醒”过一次就没离开过,这时他就在窗边的坐席上,见应皇天出来便好声好气地对他说。 应皇天这次几乎可以算得上是舍命相救,而且大约也因为梦中两人的关系,如今挚红再见应皇天,居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那个梦境如此真实,他甚至还记得自己为应皇天挡刀的那一幕,在梦里他是杨宗月,那个藏在暗处蛰伏不动的凤阳王,血统纯正,而凤骁之作为凤王继承人,却偏生血统不纯,这与他如今的处境何其相似?让他在那时几乎分不清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如果不是应皇天,那么他恐怕就会迷失在那个梦里,不断自我怀疑,若非一朝梦醒,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就是杨宗月,还以为凤骁之才应该是他。 应皇天被扶到席上坐下,香兰先帮他擦拭还湿着的长发,挚红又是片刻的怔忡,好像香兰不是香兰而是香薷,好像他也曾帮应皇天擦拭过湿发,可是如今的重楼如此阳光明媚,并不似梦中那样鬼影幢幢,始终幽暗不明。 “你……还记得梦中那些事吗?”醒后的挚红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忍不住对应皇天说,“我到现在都还觉得那些事好像真的发生过,但是我与你应有不同,你始终都是你自己,你知道自己置身于梦境里,所以能漠然不动,而我却是在最后那一刻才知晓。”所以问题其实出在他醒后,梦中他不知道自己是谁,梦醒了他却反而走不出来,他宁愿自己真的成了杨宗月,舍身成仁,也不愿是如今这个楚国的二公子,挚红。 “梦就是梦,不会变成别的,你只是你,这句话我曾经对你说过。”应皇天说。 “是啊。”挚红往后靠了靠,苦笑说:“我只是我,也就这四个字,可是我却越来越难以做到。” “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应皇天说这句话,无比有说服力。 挚红看着他,忽然就笑了起来:“我觉得,来找你是对的,你总算醒了,应皇天。” 应皇天不置可否,对香兰说:“我饿了。” 香兰连忙让一旁候着的小厮去把吃的端上来。 刚醒来不久,香兰只煮了鱼肉羹,十分稀薄但很是鲜美,应皇天一勺一勺慢条斯理地吃着,挚红感受着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看着应皇天过分消瘦的脸庞,又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你说,梦境是不是也是真实的,那些事真的发生过,只不过一旦梦醒,里面的一切就随之消亡了。”挚红喃喃道。 “是又如何?原本任何人和事,都会走向消亡。”应皇天垂眸说。 “你为何总能冷静如斯,仿佛永远不受外界影响?”挚红看他,问。 “你本也该如此,至少我所认识的你,理应如此,是什么缘故让你有所转变?”应皇天淡淡抬眸,反问。 他的语气波澜不惊,可是字字钻心,挚红本也觉得自己能振作起来,却没想到依然被现实击溃,甚至溃不成军,如今面对应皇天这句如责问般的话语,他沉默许久,最终轻叹一声,低道:“我自己也没想到,我原以为我能承受。” 应皇天用完了鱼肉羹,轻拭唇,却不再多言,只是看着挚红,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挚红抿唇苦笑,又看向窗外那片艳阳,神情恍惚了片刻,才道:“狩猎宴上伤我的那只野豹,出自祀林苑。” 逢魇之夜(八) 艳阳高照,令人目眩神迷。 挚红自从年初乍逢身世风波,回宫后就一直避于人前,宣知宫也沉寂了将近一年之久,如同在宫中隐居一般,若非狩猎宴被楚王点名要参加,挚红并未打算露面,只因宫里越是风平浪静,他就越觉得似有暗潮汹涌,更别说他身世之谜未有明朗,如今只要父王不宣召,他就绝不会凑到父王跟前,他很清楚这件事父王看似不以为意,实则不详的身世只会是不能言的禁忌,而且以己度人,在没有万分确信亲生与否之前,父子俩的关系绝不可能回到从前,因此在这将近一整年的时间里,挚红都是按兵不动,只在暗处试图寻找当年的线索,只可惜时至今日,又已时隔多年,他几乎毫无所获。 猎场范围很大,挚红太久没出宫,又心郁难解,忽然被大好阳光当头照下来,心中郁结好似散掉了些许,眼下万里晴空,绿原一望无际,林木远立,山峦如雾,当下扬鞭纵马,一马当先,往猎场深处驰骋而去。 那是他记忆中最后一场阳光,而后,便全是阴霾。 “那是一段全然混乱的时日,思绪压根不受控制,好似身体里藏着野兽,横冲直撞,我有时候怀疑自己究竟是人还是兽。” 应皇天未有片语,挚红陷入思绪中缓缓开口,又说:“原以为已经是绝境,没想到前面还有深渊。”他自嘲一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祀林苑里的主人告诉我,我身上发生的这一切,全部都是父王的意思。” 如此简单的挑拨离间,按理来说他并不应该相信,可恰恰是在这样的时机,他所遭遇的事便能使得这样简单一句话在他心底埋下怀疑的种子,毕竟他从前是父王精心栽培之下最得力的二儿子,当这个二儿子很可能不是亲生的,那么就只剩下利用价值而不再是亲情,更何况,王室里的亲情本就脆弱得不堪一击,经不起一丝怀疑。 “我……不愿相信,却……又忍不住去怀疑,再加上,我当时整个人都混乱不堪,好像深陷泥沼里,越挣扎越觉得难以挣脱,索性,就随它去了……” 这样想之后,他就陷入了梦境。 这些话除了对应皇天,他不会跟任何人说,只因为应皇天到过他的梦中,将那些混乱看了个一清二楚,梦中一切所映照的正是他内心的世界,看似偌大王朝昭昭之宇,实则败絮纵横瘴雨蛮烟,曾经以为所拥有的也不过是一场梦幻,是是非非真真假假,他早已分不清楚,也看不真切。 “凤骁之出身不正却依然称帝,血统纯正的杨宗月不到万不得已不得见光,我羡慕凤骁之,有这样一个好父王,于是我以为我是凤骁之,却原来真正的我藏在暗处。” 应皇天一直未语,听到这里,忽然道:“说起来,‘我’或许就是如此。”他摩挲杯壁,若有所思,“‘我’为何是‘我’,当你发现原来真正的‘我’是杨宗月的时候,是怎样一种体悟?而在现实中,我们又能自知几分呢?会不会都身在局中而不自知,我们当真都识得自己吗?” 闻言挚红好半晌没有言语,经历一场似是而非的梦境,他最是明白这种感觉,有些事不说出来道明白,好像就不存在也不会去细想,可是一旦说开,便纤毫毕露,甚至语言有时候能直击心魂,试问大千之界,万物化生,为何是这一个会是“我”,而那一个又不是“我”呢? “你都把我给说糊涂了。”挚红看了应皇天半天,忽然笑了起来,罢了,糊涂就糊涂,为什么不呢,太多事都生而注定,哪能事事都求个明白,自己尚且不完全识得自己,又遑论他人、他事?如今他一梦就是二十年,人生又有几个二十年呢? 应皇天却不多言,他精神尚不算好,最后给挚红留下了一句话,便是:“那个女人惯会使这种伎俩,左右逢源,对你如此,对楚王……亦如此。” 一句话,让挚红醍醐灌顶。 随即蓦然而起。 应皇天这句话一下子打破了所有迷障,挚红忽然意识到,这祀林苑之主若是利用自己对付了父王,那么反过来考虑,只有他是父王亲生的孩子,这样做才有意义。 “你是说……”挚红的语气有些微的颤抖。 “人心如焰火,经不起挑拨,一入妄念,便生鬼魅。” 应皇天说的每一个字,都重重撞进了挚红的心里,一如那场虚妄若空的梦境。 ------------------------------------------------------------- 魇鬼有些崩溃,它原以为给人造个好梦并不困难,尽管它以恶梦见长,可美梦不过是恶梦的反面,它自觉手到擒来,于是信手给了那女子一个生为公主自小锦衣玉食受尽宠爱最后嫁得好夫君的完美梦境。 可是,谁能告诉它,这个梦境是怎么朝着越来越诡异而危险的方向倾斜的? 它作为梦之魇,的确能在梦境中呼风唤雨,可它又必须依附于人,即人们的各种心绪意念,两者相互依存,缺一不可,因此一旦梦境呈现,两者也必然相互影响,魇从鬼,眠不祥,是以但凡心有执念妄想乃至恐惧灰暗,魇鬼便能利用此如鱼得水,反之则不然,所谓此消彼长,是以若是好梦,无为为上,它只要造出一个大概,人们自然会因为渴望幸福而往好的方向走,但是根据魇鬼所得到的许多反馈,美梦有时候是困不住人们的,这是一个非常矛盾的事实,纯粹的美梦和纯粹的恶梦,反而会促使人们及时清醒,因为尽管人们都向往美好,却又都清楚这世上是不可能存在完全的美好的,最终不信任会占据上风,致使美梦其实一碰就碎。 所以在造美梦的同时,魇鬼不能完全不作为,它要在必要的时候稍稍动一下手脚,让纯粹的美梦变得艰难一些,这才能令人深信不疑,自困其中——这就是它原本的计划。 可是—— 谁来告诉它明明该是简单又好操作的一个美梦,它甚至都无须怎么作为,现实却给了它一个响亮的耳光—— 梦境的走向——出奇离谱、毫无根据、荒诞气人、指马为鹿! 就,跟它想的完全不一样! 打小生在王宫锦衣玉食,可是这位,偏是觉得王宫是牢笼,成天往宫外跑,这就造成了许多不必要的危险,例如被歹人掠走卖到异国,例如去到山中被野兽追杀,例如故意甩脱侍卫结果流落他乡……就没一个好的,当它因为这个试图安排一下英雄救美,可惜“英雄”永远出师不利,不是与公主错过就是提前一步被野兽分食,魇鬼都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到底是它的力量不够还是这女人比它还适合当一只制造恶梦的魇鬼! 于是魇鬼放弃从小身为公主的美梦,而是直接让她摇身一变,变成出嫁的贵妇,而且嫁的特别好,她的丈夫是公侯,对她情有独钟,甚至唯命是从,而且对她从一而终,中间只会出现几个无伤大雅的小误会从而加深夫妻俩的感情,这难道不是所有女子都向往的未来吗? 可是—— 如此好梦,结果居然还是走向毁灭! 要问为什么,它也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好好地生个孩子到了她这里就会生出个小怪物来?而且那个怪物面目可憎令人作呕,让那个原本对她深爱不移的男子一瞬间避之如蛇蝎,于是好好的一场美梦就此毁于一旦! 苍天啊! 大地啊! 魇鬼气不过再一次调整梦境,它不再让女子出身富贵或是嫁一个好人家,而是让女子自强不息,巾帼不让须眉,当个厉害的女将军驰骋沙场,什么男人什么英雄都靠边站,让女子一个人发光发热,把所有外敌都打趴下,当然中间经历的困难也不计其数,可最后都被女将军克服了,这样总能皆大欢喜了? 可是不! 如此顽强倔强的女子,既能出得厅堂又能上得战场,偏偏,她遇到了生平软肋,一个粉粉嫩嫩的小婴儿,可爱的肥嘟嘟的,她亲手将小婴儿养大,谁料就在这孩子五六岁大的时候,被奸细掳去了敌营,这之后梦境的走向就如同雪崩似的再也挽救不回来,最终女子发了疯,神志不清,看谁都是她的宝宝! 这让魇鬼非常抓狂,它觉得自己快要黔驴技穷了,然后它想了好久,决定放弃以好作为依托,改为一开始是悲惨的,而后走向美好的梦境,这样总行了! 可是—— 无论多么悲惨的设定,一旦到了女子身上,它的走向居然是变得更为悲惨! 魇鬼于是自闭了。 逢魇之夜(八) 艳阳高照,令人目眩神迷。 挚红自从年初乍逢身世风波,回宫后就一直避于人前,宣知宫也沉寂了将近一年之久,如同在宫中隐居一般,若非狩猎宴被楚王点名要参加,挚红并未打算露面,只因宫里越是风平浪静,他就越觉得似有暗潮汹涌,更别说他身世之谜未有明朗,如今只要父王不宣召,他就绝不会凑到父王跟前,他很清楚这件事父王看似不以为意,实则不详的身世只会是不能言的禁忌,而且以己度人,在没有万分确信亲生与否之前,父子俩的关系绝不可能回到从前,因此在这将近一整年的时间里,挚红都是按兵不动,只在暗处试图寻找当年的线索,只可惜时至今日,又已时隔多年,他几乎毫无所获。 猎场范围很大,挚红太久没出宫,又心郁难解,忽然被大好阳光当头照下来,心中郁结好似散掉了些许,眼下万里晴空,绿原一望无际,林木远立,山峦如雾,当下扬鞭纵马,一马当先,往猎场深处驰骋而去。 那是他记忆中最后一场阳光,而后,便全是阴霾。 “那是一段全然混乱的时日,思绪压根不受控制,好似身体里藏着野兽,横冲直撞,我有时候怀疑自己究竟是人还是兽。” 应皇天未有片语,挚红陷入思绪中缓缓开口,又说:“原以为已经是绝境,没想到前面还有深渊。”他自嘲一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祀林苑里的主人告诉我,我身上发生的这一切,全部都是父王的意思。” 如此简单的挑拨离间,按理来说他并不应该相信,可恰恰是在这样的时机,他所遭遇的事便能使得这样简单一句话在他心底埋下怀疑的种子,毕竟他从前是父王精心栽培之下最得力的二儿子,当这个二儿子很可能不是亲生的,那么就只剩下利用价值而不再是亲情,更何况,王室里的亲情本就脆弱得不堪一击,经不起一丝怀疑。 “我……不愿相信,却……又忍不住去怀疑,再加上,我当时整个人都混乱不堪,好像深陷泥沼里,越挣扎越觉得难以挣脱,索性,就随它去了……” 这样想之后,他就陷入了梦境。 这些话除了对应皇天,他不会跟任何人说,只因为应皇天到过他的梦中,将那些混乱看了个一清二楚,梦中一切所映照的正是他内心的世界,看似偌大王朝昭昭之宇,实则败絮纵横瘴雨蛮烟,曾经以为所拥有的也不过是一场梦幻,是是非非真真假假,他早已分不清楚,也看不真切。 “凤骁之出身不正却依然称帝,血统纯正的杨宗月不到万不得已不得见光,我羡慕凤骁之,有这样一个好父王,于是我以为我是凤骁之,却原来真正的我藏在暗处。” 应皇天一直未语,听到这里,忽然道:“说起来,‘我’或许就是如此。”他摩挲杯壁,若有所思,“‘我’为何是‘我’,当你发现原来真正的‘我’是杨宗月的时候,是怎样一种体悟?而在现实中,我们又能自知几分呢?会不会都身在局中而不自知,我们当真都识得自己吗?” 闻言挚红好半晌没有言语,经历一场似是而非的梦境,他最是明白这种感觉,有些事不说出来道明白,好像就不存在也不会去细想,可是一旦说开,便纤毫毕露,甚至语言有时候能直击心魂,试问大千之界,万物化生,为何是这一个会是“我”,而那一个又不是“我”呢? “你都把我给说糊涂了。”挚红看了应皇天半天,忽然笑了起来,罢了,糊涂就糊涂,为什么不呢,太多事都生而注定,哪能事事都求个明白,自己尚且不完全识得自己,又遑论他人、他事?如今他一梦就是二十年,人生又有几个二十年呢? 应皇天却不多言,他精神尚不算好,最后给挚红留下了一句话,便是:“那个女人惯会使这种伎俩,左右逢源,对你如此,对楚王……亦如此。” 一句话,让挚红醍醐灌顶。 随即蓦然而起。 应皇天这句话一下子打破了所有迷障,挚红忽然意识到,这祀林苑之主若是利用自己对付了父王,那么反过来考虑,只有他是父王亲生的孩子,这样做才有意义。 “你是说……”挚红的语气有些微的颤抖。 “人心如焰火,经不起挑拨,一入妄念,便生鬼魅。” 应皇天说的每一个字,都重重撞进了挚红的心里,一如那场虚妄若空的梦境。 ------------------------------------------------------------- 魇鬼有些崩溃,它原以为给人造个好梦并不困难,尽管它以恶梦见长,可美梦不过是恶梦的反面,它自觉手到擒来,于是信手给了那女子一个生为公主自小锦衣玉食受尽宠爱最后嫁得好夫君的完美梦境。 可是,谁能告诉它,这个梦境是怎么朝着越来越诡异而危险的方向倾斜的? 它作为梦之魇,的确能在梦境中呼风唤雨,可它又必须依附于人,即人们的各种心绪意念,两者相互依存,缺一不可,因此一旦梦境呈现,两者也必然相互影响,魇从鬼,眠不祥,是以但凡心有执念妄想乃至恐惧灰暗,魇鬼便能利用此如鱼得水,反之则不然,所谓此消彼长,是以若是好梦,无为为上,它只要造出一个大概,人们自然会因为渴望幸福而往好的方向走,但是根据魇鬼所得到的许多反馈,美梦有时候是困不住人们的,这是一个非常矛盾的事实,纯粹的美梦和纯粹的恶梦,反而会促使人们及时清醒,因为尽管人们都向往美好,却又都清楚这世上是不可能存在完全的美好的,最终不信任会占据上风,致使美梦其实一碰就碎。 所以在造美梦的同时,魇鬼不能完全不作为,它要在必要的时候稍稍动一下手脚,让纯粹的美梦变得艰难一些,这才能令人深信不疑,自困其中——这就是它原本的计划。 可是—— 谁来告诉它明明该是简单又好操作的一个美梦,它甚至都无须怎么作为,现实却给了它一个响亮的耳光—— 梦境的走向——出奇离谱、毫无根据、荒诞气人、指马为鹿! 就,跟它想的完全不一样! 打小生在王宫锦衣玉食,可是这位,偏是觉得王宫是牢笼,成天往宫外跑,这就造成了许多不必要的危险,例如被歹人掠走卖到异国,例如去到山中被野兽追杀,例如故意甩脱侍卫结果流落他乡……就没一个好的,当它因为这个试图安排一下英雄救美,可惜“英雄”永远出师不利,不是与公主错过就是提前一步被野兽分食,魇鬼都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到底是它的力量不够还是这女人比它还适合当一只制造恶梦的魇鬼! 于是魇鬼放弃从小身为公主的美梦,而是直接让她摇身一变,变成出嫁的贵妇,而且嫁的特别好,她的丈夫是公侯,对她情有独钟,甚至唯命是从,而且对她从一而终,中间只会出现几个无伤大雅的小误会从而加深夫妻俩的感情,这难道不是所有女子都向往的未来吗? 可是—— 如此好梦,结果居然还是走向毁灭! 要问为什么,它也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好好地生个孩子到了她这里就会生出个小怪物来?而且那个怪物面目可憎令人作呕,让那个原本对她深爱不移的男子一瞬间避之如蛇蝎,于是好好的一场美梦就此毁于一旦! 苍天啊! 大地啊! 魇鬼气不过再一次调整梦境,它不再让女子出身富贵或是嫁一个好人家,而是让女子自强不息,巾帼不让须眉,当个厉害的女将军驰骋沙场,什么男人什么英雄都靠边站,让女子一个人发光发热,把所有外敌都打趴下,当然中间经历的困难也不计其数,可最后都被女将军克服了,这样总能皆大欢喜了? 可是不! 如此顽强倔强的女子,既能出得厅堂又能上得战场,偏偏,她遇到了生平软肋,一个粉粉嫩嫩的小婴儿,可爱的肥嘟嘟的,她亲手将小婴儿养大,谁料就在这孩子五六岁大的时候,被奸细掳去了敌营,这之后梦境的走向就如同雪崩似的再也挽救不回来,最终女子发了疯,神志不清,看谁都是她的宝宝! 这让魇鬼非常抓狂,它觉得自己快要黔驴技穷了,然后它想了好久,决定放弃以好作为依托,改为一开始是悲惨的,而后走向美好的梦境,这样总行了! 可是—— 无论多么悲惨的设定,一旦到了女子身上,它的走向居然是变得更为悲惨! 魇鬼于是自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