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0001 江东之豪 仲夏五月,天青日烈,几缕细风,难驱暑意。 远山绵延,有桃李橘杏依山而生,清流潺潺绕山而行,汇于平地,玉带横淌,中分禾田,垂柳傍水,蒹葭菱莲,杂次交缠,鱼虾之属,欣欣乐水。放眼望去,一片江南水乡生机盎然的和美画卷。 沈哲子跨坐在水边光滑的卵石上,脚上的木屐浸在清凉水中,衫衣下摆已经尽被流水**兀自不觉,只是呆呆望着河水。 水面倒映出一个头戴细纱小帽、额发斜垂、稚气浓厚的清秀脸庞,分外陌生,便是沈哲子当下的模样。 像是《大话西游》里至尊宝看到照妖镜里自己一副猴脸那一刹,沈哲子眼下就是这样的心情。平心而论,水中那少年模样清秀,唇红齿白,远比以前的自己要漂亮得多,但他心里就是说不出的古怪,哪怕三天前的午后醒来时已经接受自己穿越这个事实。 “小郎,江水潮湿,您大病初愈……” 一个软糯悦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沈哲子回过神来,转头望去,一个身穿翠色衫裙、十多岁的侍女右手举着细篾蒙纱遮阴伞,白皙小脸上满是纠结,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生怕被主人怪罪呵斥。 “知道了。” 沈哲子作势起身,很快又有两名年纪不大的侍女从后方趋行而来,动作轻柔的左右扶住他肘臂,走向更远处的肩舆。两名壮仆前后分立,等到沈哲子坐下,便将肩舆稳稳抬起,往后方楼台林立的庄园行去。 沈哲子坐在肩舆上,前方是两名挎刀庄丁前行开道,身边有侍女举伞遮阴,再后方又有四名侍女各捧熏香羽扇汤羹之类趋行跟随,在这乡间土路上,很是引人注目。偶尔遇到行人,全都避在道旁伏于尘埃中,等到这一行人走远,才敢起身。 “真是万恶的旧社会。” 沈哲子享受着如此尊崇待遇,心里颇有些不自在,脑海中则回想起自己刚醒来时,因为口渴连唤了几声,侍汤的侍女粗心没有听到,就被驱赶下去一顿体罚,再没见到过。世风如此,却让他这个现代人的灵魂充满了罪恶感。 经过对这具身体残留记忆和自己这几天见闻的梳理,沈哲子已经大概理清楚自己当下身处的环境。 这一年是公元324年,东晋衣冠南渡正式立国后的第五个年头,如今在位的是第二个皇帝晋明帝司马绍,年号是太宁二年。而沈哲子如今所在的位置则是三吴之地的吴兴,远离中原动乱之地,尚能维持一时苟安。 关于两晋之交的历史,前世沈哲子略有了解。司马家宗室弄权,八王之乱,搞得民不聊生不止,更直接引发了五胡乱华。当权者拍拍屁股衣冠南渡,恬不知耻的继续做着白板天子,搞出所谓的“王与马共天下”,坐望中原大地被胡虏践踏,百姓被肆意屠戮戕害,一幕幕人间惨剧史不绝书。 后世之人,看到这段历史,无不扼腕长叹,此为五千年华夏传承汉祚最暗淡悲惨之悲歌,人皆相食,白骨遍野,千里无烟?之气,华夏无冠带之人!但凡有一二血性,无不对此痛心疾首,恨不能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沈哲子同样如此,在明白他所处这时代之后,心潮澎湃很久,恨不得即刻渡江北上,手刃一二胡人以泄心中之愤。但他年不过八岁,又是大病初愈之身,这些念头也仅只在脑海里翻腾,不可能付诸现实。而在得知自己如今的身份后,心里更是感觉一阵的绝望。 如今沈哲子的身份是江东豪族、吴兴沈氏子弟,所谓江东之豪,莫强周沈。这并称的两家江南豪门,义兴周氏有所谓“三定江南”之功,一门五侯。吴兴沈家更是深刻介入王朝兴替,入则三公,出则方伯,文武并举,后世所谓“沈腰潘鬓”当中的沈腰,便是说吴兴沈家的沈约。以沈哲子穿越来见闻以及所享受的尊崇待遇,可知吴兴沈氏的兴旺。 别的穿越者要么寒门,要么庶子,更可怜还有背弃祖宗的赘婿,身份可谓卑微悲怆。身在这样强盛的江东豪门,又是显支嫡系,加上穿越者先知先觉的优势,沈哲子的本钱可谓雄厚,哪怕没有系统随身,也注定前程远大。 然而要命就要命在这个“显支嫡系”,沈哲子这一世的便宜老子名叫沈充,乃是两晋之交吴兴沈氏风头最劲的人物。以文采风流论,沈充作《前溪曲》,为吴音翘楚流传后世。以武事官位论,以豪雄闻于乡里,拜车骑将军。以家资财富论,沈充采铜武康,铸币龙溪,“家贫陶令酒,月俸沈郎钱”,其中的沈郎钱就是沈哲子这便宜老爹沈充所铸五铢钱。 如此家世,简直就是起点数年未有之穿越高配,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天生就是要被那些穿越屌丝全方位吊打刷经验的无脑配角!可是,现状很美好,前途很暗淡。正所谓不作死就不会死,这便宜老子做什么不好,却非要造反! 东晋初年,南渡士族在北方虽然被胡族追杀撵得狗一样,却并不妨碍他们窝儿里横,其中代表人物便是王敦。王与马共天下,琅琊王氏一族扶植琅琊王司马睿在建康登基为帝,双方虽然各取所需,但也不是全无嫌隙、亲密无间的好基友。 司马睿皇位坐稳不久,就开始打主意给王家上上眼药,启用寒门刘隗之类以打击王氏士族。王敦重权在握,岂肯受制于这个在后世有“牛睿”之称的白板天子,兴兵逼宫,幽禁皇帝。此举符合世家大族的利益,因此各家全都默默配合,王敦这次作乱简直不要太容易,一路畅通无阻,郊游一样带兵进了建康,打消了司马睿想要重振皇权的意图。 沈哲子的老爹沈充作为江东豪族的代表人物,便是王敦作乱的忠实拥趸,招募乡勇、尽起部曲以响应王敦。 此乱后,王敦权柄更重,而沈充也获益匪浅。官爵权柄之类不必多说,最重要是干掉同为江东土豪的义兴周氏,自此三吴地以武兴家者以吴兴沈氏一家独大。周家老祖宗周处有除三害的传说,除的不太干净,结果后人就被沈充割了一茬。 成功使人盲目,作乱谋反这种事大概也会令人食髓知味,得一望二。首乱方兴未艾,王敦的第二次谋乱便提上日程。然而这一次却没有了“清君侧”的借口,谁都看得出王敦篡逆之心以成,各自反应也与上次作乱大不相同,下定决心要顽抗到底。 倒不是这些士族有多忠君爱国,而是因为一个软弱的东晋皇室是他们需要的,符合他们各自的利益,但却绝不愿意看到王氏一家独大。有了这样一个前提,王敦的第二次谋反结果可想而知,就连他的兄弟王导都不看好,与其划清界限。 可是沈哲子的老爹沈充却铁了心一条道走到黑,再次举兵响应王敦,最终兵败身死。而吴兴沈家也因此实力大损,门庭衰落,阖家死绝只剩一个幼子沈劲。 明白了自己岌岌可危的处境后,沈哲子就一直在苦思脑海中那点历史知识,期望能够找出一个破解之法。身在这五胡乱华的乱世,如果没有兴兵北伐的愿望,天打雷劈!可前提是,先得保证自己的安全啊。但想要凭借自己这样一个穿越众脑海中那点微薄历史知识在这时局波诡云谲的东晋初年化险为夷,谈何容易,所以,沈哲子心情很差。 肩舆行到庄园里许外,道旁已经有披甲之士执兵游弋,这都是沈哲子那便宜老爹沈充的部曲私兵,掰掰手指头算,差不多近来几天就将发兵西去建康,祸不远矣! “好日子没几天了……” 沈哲子看到往来的兵士,心情更加恶劣,催促庄丁快行,他打定主意要在今天跟那个不知死之将至的老爹沈充摊牌,千万别再继续作死。 行至门前,一乘牛车自门庭迎面驶来,擦肩过时车中端坐一名大袖衫中年人对沈哲子招手:“哲子,身体可曾好转?” 沈哲子微微错愕,脑海中并无此人印象,不过从此人态度猜测不是宗亲便应该是故旧,便停下来起身回道:“已经好多了,多谢伯父关怀。” 那中年人又做关怀状叮嘱几句便离开,沈哲子这才询问身边此人身份,擎伞侍女回道那是盘溪分房的族人,名叫沈祯,算起来沈哲子还要称一声伯父。 沈祯? 沈哲子沉思着,待行到门前,脑海中才灵光一闪记起此人是谁,连忙吩咐一名仆人:“快将五伯父追回来,请他稍后片刻。” 下了肩舆,沈哲子大步冲进庄园中,直奔老爹沈充居所。所过处警哨众多,全都不敢阻拦这位小郎君。一路冲进房间中,沈哲子便听戎装在身的老爹沈充正对他这一世的娘亲魏氏说道:“此行不竖豹尾,死不还乡!” “父亲志竖豹尾,此行壮烈,请杀子祭旗!” 沈哲子冲进房中,跪伏而拜,语调悲戚。天下沈氏出吴兴,后世他就姓沈,认沈充这个吴兴沈氏的祖宗为老子,倒没有什么心理障碍。 0002 王门北伧,猪脬也 沈充三十岁许,正当壮年之时,戎甲在身,更添威武。他正满怀壮烈与妻话别,不意儿子冲进厅中,待听到沈哲子的话,神态颇为不悦:“长者说话,小孩子不要乱闹,还不退下!” “夫君,雀儿他大病初愈,许是又犯了癔症,稍后我就带他去观里请吴先生细细调养。” 夫人魏氏唯恐沈哲子受责罚,连忙上前要拉起沈哲子。 沈哲子这一世小名青雀,青雀是道教瑞鸟,三吴士庶多信天师道,以此为小名,寄托了父母对孩子的美好期许。所谓去观里请先生调养云云,便是要去沈家世奉的青羊观请道士狠灌符水。 生死攸关时刻,沈哲子没有破除封建迷信的闲情逸致,只是以头叩地,对老爹疾声道:“父亲兴兵助逆,大凶之局,庶几家门不存!儿为人子,当生死相随,年幼难持兵戈,惟以血报亲,共赴黄泉,不让父亲一意而孤行!” 沈充听到这话,神色更怒,这怒火却转移到夫人魏氏身上。最近几年,他事务缠身,少有在家对儿子言传身教的时间,这一次还是得知儿子病危才拨冗几日回家看望。虽然他对儿子不亲近,了解不多,但想来区区一个八岁童稚又能懂得什么军国大事,竟然能说出这一番话,肯定是出于人授。 “贱妇,我把儿子交付给你,你都让他听了什么!” 沈充怒急,跨前一步,戟指夫人魏氏,双眼几乎都要喷出火来。 魏氏被迁怒,正惶恐不知如何应对,沈哲子往前扑抱住沈充小腿:“我说的话,全是自己思得,与母亲无关!父亲,您不要再执迷下去了,王氏绝非值得以命相报的英主!您与那种庸才共谋大事,是把妻小宗亲置人屠刀下,难有善终!” 沈充听到这里,怒极反笑,弯下腰抓起沈哲子:“王大将军位尊权重,南北人望所系,时之英杰,是你这个口尚乳臭的小儿能够点评的?” 见沈充面色转霁,沈哲子心下稍安。老实说,面对这个颇具传奇色彩的便宜老爹,他心里也感犯怵。魏晋之际士族传承,家族利益最高,人伦之情反而淡薄,对于这个跟随王敦一反再反的老爹脾性如何,沈哲子还真不是很清楚。这也是他犹豫良久,实在拖无可拖才横下心来赌上一把的原因。 “有志不在年高,无谋空长百岁。王敦之类,色厉而胆薄,形如猪脬,其势虽大,难禁一锥之力,触之则气泄,大事难成!” 为了说服这个认定王敦的老爹,沈哲子也是煞费苦心,一字一句斟酌良久,现在横下心摊开来讲,倒也从容。 沈充闻言后,脸上怒色已经敛去,转而露出沉思之色,他拉着儿子踞坐在案,双眼灼灼盯着沈哲子。他虽然已经三十多岁,但为了振兴家声而奔波,对于这膝下幼子却关注不多。如今仔细审视,才发现沈哲子虽然稚气正浓,但却面有静气,尤其双眼湛湛有神,绝不像寻常孩童一样顽皮无状。 然而更令他感到诧异的,却是沈哲子先前那一番话。当今之世,王与马共尊,其中王敦更是天下瞩目的豪杰,权柄声望举世无双,内有王导坐镇中枢为援,外有族亲王舒、王彬方镇为犄,称得上是大势所趋。这也是为何他一意与王敦同舟,不肯放弃的原因之一。 然而如此大好局面,却被儿子形容为外涨内空的猪尿泡,不屑到了极点。沈充既感诧异,而那‘有志’之语又让他颇为惊艳,很想听听儿子为何会作此想。沉吟片刻后,他放缓语调,轻拍着沈哲子后背问道:“雀儿,你告诉为父,为什么会这么想?” “譬如曹刿论战,一鼓作气,再而衰。向年王敦挟无匹之势克入建康,一不敢行废立,二不敢面君上,可知他庸人之下,才具不配,不是能决断之主,若非时势,难居高位。” 沈充不发一言,儿子此言其实正说中他心里对王敦的不满。前年大军攻入建康形势一片大好,可以说是废立只在一念之间,而王敦却怕非议,被人言语瓦解心志,白白错过大好时机。当时沈充就愤愤难平,私下对同乡钱凤言道王敦徒具虚名,才止老兵。所谓的老兵可不是称赞王敦行伍经验丰富,在当下的意思跟后世的“废物”“傻x”差不多。 尽管心里瞧不起王敦,沈充却自有苦衷。如今的吴兴沈氏看似兴旺,但其实门第不高,不要说跟那些南渡侨姓相比,就算在江东本地,清望也不及老牌的顾陆朱张远甚。所谓的“江东之豪,莫强周沈”,在那些真正的高门看来,不过一个笑话。 义兴周氏三定江南,一门五侯又如何,兴废只在王敦这种侨姓权臣一念之间。正因为亲手毁掉周氏门庭,沈充才满怀危机感,依附王敦麾下,希望能够凭借拥立这种不世之功从而提升门第,使沈家成为真正难以撼动的高门。所以哪怕心里瞧不起王敦这志大才疏的北伧,沈充还是不得不阿事之,希望籍助琅琊王家权势来振兴自家门第。 沈哲子见老爹低头沉吟,心知有转机,便又继续说道:“王敦才具不配,这是其一。第二则是天时不利,人和已失,向年起事,朝廷并无可用之兵。年初高平郗公入朝,京口流民为兵者已经可为朝廷所用,行大事的最好时机已经错失。” 所谓高平郗公,乃是后渡江的北方士族郗鉴,最为后世所知乃是“东床快婿”这个典故,郗鉴就是故事的主人公王羲之的便宜老丈人。因为渡江太晚,没能在东晋朝堂上抢占政治优势,但其所具有的力量同样不容小觑,那就是其掌握的流民兵。 衣冠南渡,除了那些门阀世家,最多的还是流民,其中便有聚众而起的流民帅,譬如闻鸡起舞的祖狄。这些流民帅虽然拥兵不少,但因为不属琅琊王氏为中心的士族圈子,所以以往朝廷都是小心提防,不敢调用。但郗家的到来却改变这一情况,高平郗家既为北地士族,同时又掌握流民兵力量,他们的到来给了朝廷征召流民兵的途径。而在历史上,平定王敦二次叛乱的主力便是流民兵。 沈充听到这里,脸色更苦。这个原因他同样考虑到,早在年初便劝王敦举荐郗鉴入朝为尚书令,尊其位而分其兵,但效果如何却不敢想。正因如此,他才心存死志,想要在朝廷还未彻底掌握流民兵前行险一搏。 然而接下来沈哲子又陈述的一个理由则直指他心中最为忧虑的情况:“王门北伧,披章服之豺狼也!虚名寡恩,无耻之尤!周氏之功如何?三定江南,非其戮力而战,荡平三吴,侨姓岂能南渡?因言而诛,功业俱毁。” 听到这话,沈充神情颇不自然。追究起来,周氏破败还是他亲自动的手,借助王敦权势剪除这一世仇。但通过这件事,他也能看出来王敦的刻薄寡恩,视江东各家如待宰羔羊,而周氏上一代的族长周玘临终更是对儿子周勰遗言道:“要我命的是北方伧子,你若给我报仇,才算是我的儿子!”南北积怨,可见一斑。 沈充虽有深虑,只是心里还存侥幸:“江东兵甲,沈家最盛,若要维稳三吴,大事未竟,他怎敢与我反目?男儿于世,岂能苟活,生不就五鼎食,死则就五鼎烹!非此壮烈,死尤抱憾!” 听到这话,沈哲子不禁动容。他自以为熟知历史走向,能够为老爹指点迷津,但其实生在当下,老爹对时局的认知未必就弱于自己。只是不甘屈就现实,哪怕豁出性命,也要为家族撞开一个新天地! 士庶鸿沟,如天壤之别。两晋以降至于南四朝,吴兴沈氏从地方上的宗贼土豪一路晋级到士族高门,便是一代代族人们的血泪奋斗史。在没有沈哲子参与的那个历史上,老爹沈充以死犯险赌命只是序幕,下一幕便是他那个襁褓中的兄弟沈劲日后为了洗刷父辈谋逆污名,死战洛阳。 这种情怀,或许可钦佩,但沈哲子却不认同。那个父辈舍命都要追求的士族名分,在他看来是一个最大的笑话,天理难容之荒谬!狗屁的魏晋风骨,狗屁的士族风流,一群尸位素餐的废物,血肉为背景的南朝苟安画卷,皮囊再华美,内里都是令人作呕! 所以,沈哲子要阻止老爹举兵响应王敦,在他心目中,已经不只是为了保命,而是保留这一份壮志,用到该用到的地方。身在斯时斯地,身为汉家血脉,他也有壮志,北望神州,哪怕是死,也要死在中原大地!东晋以降,历次北伐从无义师,各自别有怀抱。他要穷极一生之力,打造出一支纯粹为杀胡虏、复神州、兴汉祚的北伐义师! “青雀,昔年为父对你冷落,不意我儿竟已经有了如此才志。江左未有之麟儿,岂能长于寒庶之门!” 沈充仰头大笑,将沈哲子揽在怀中,眼中决意更甚:“临别之时,能听到我儿一番高论,死亦无憾!你在家安心休养,照顾母亲和幼弟,待为父豹尾凯旋,封妻荫子!” 说罢,他蓦地起身,对着廊下低头垂泪的夫人魏氏深施一礼:“夫人持家有道,教养麟儿,是我家大恩!先前粗莽错怪,夫人你不要介怀。我走后,无论能否成事,家室都有依托,勿须忧怀。” 沈哲子看到这一幕,却有些傻眼,没想到自己苦劝半晌,反而坚定了老爹谋反的决心。古人的脑回路,果然不同于后世。眼见老爹大笑出门,他将心一横,决定使出自己倚为杀手锏的一招:“父亲且留步,我还有一件事要跟您商讨!” 0003 门第之婚 沈充此时正壮怀激烈,心无杂念,儿子的出众表现令他全无后顾之忧,哪怕此番不能成事,他也不怕后继无人。听到沈哲子的呼喊,他收住脚步转回头来,戏谑笑道:“我儿还有何赐教,为父洗耳恭听。” 沈哲子走上前,认真说道:“父亲既然与王大将军相约为事,枯荣已为一体。儿子冒昧,想请父亲为我求一王氏女郎,以为佳偶。” 这就是沈哲子的杀手锏,虽然一个八岁孩童惦记娶媳妇总感觉有些怪异,话说出口,沈哲子心里已经充斥着浓浓的羞耻感,但这件事肯定能够打消老爹沈充对琅琊王氏最后一点侥幸幻想。 士族门阀最显著的一个特征就是门第婚,士庶之间门第不配,绝不通婚。这在两晋之交的南渡侨姓之间执行的尤其严格,这些侨姓借助彼此通婚打造出一个完全封闭的小圈子,以维系彼此之间的联系,利益共享,保证其政治优越地位,完全将江东士族排斥在外。作为侨姓领袖的琅琊王氏,就算江东顾陆之类一等门庭也休想娶到一个王氏女,更不要说吴兴沈家这种更低一等的家族。 果然,听到这个要求,沈充脸上流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王氏高门,又是侨族,雀儿这念想,实在是强人所难……若求佳偶,咱们江东自有温婉女郎,哪怕顾陆之家,只要雀儿你中意,我也能为你聘为家妇。” 沈哲子自然知道在当下这个社会环境,自己这想法绝无可能实现,甚至一旦流传出去,马上就会成为人人耻笑的笑柄。但正因不可能,他才提出来。说实话,对于那些士族高门家的女儿,他是丁点兴趣都没有。这些家族不乏嗑药成瘾的人,也不知道对后代有没有影响。就算真要娶妻,沈哲子也希望能尽量在平民之家挑选,免得祸及子孙才悔之晚矣。 “非常之人,乃行非常之事。王大将军既然欲以人臣得享尊位,化家为国,怎么能囿于门户之见?寒门壮士尚帝室之女,前朝近世俱有援例,又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沈哲子条理分明说道,走到老爹面前,神色更加郑重:“况且,有此婚约,是各自安心,互不相负。欲谋大位,岂有不舍一女的道理!” 沈充听到这里,双眉紧蹙,背着手在廊下走来走去。沈哲子这个提议,实在是深合他的心意,尤其那个“各自安心”。王敦欲行谋逆,放眼吴地各方,自己是他最强大的依仗,此前甚至还有裂土为封这种妄语大话来拉拢,可见彼此之间还是有怀疑。如今自己不求封土,只求一个王氏女郎做儿媳,是再合适不过的要求。 彼此之间若有姻亲,自然嫌隙尽消,可以亲密无间的合作,两下便利。但如果王氏不允,那么沈充觉得自己就该仔细考虑一下王氏究竟值不值得自己毁家纾难的去辅佐。但这试探之举却有一点隐患,那就是一旦不能成事且泄露出去,那么对儿子以后的名声肯定会有打击,会遭到时人的嘲笑。 若在此前想到这法子试探王氏态度,沈充可能还会没有顾虑的试一试,可是现在见识到儿子少年老成、思虑见解甚至比自己还要深刻,沈充却不想让儿子担上一个“妄诞”的污名,因此沉吟不决。 沈哲子大概猜到老爹在担心什么,尤其觉得不理解,用区区一个名声试探出王家到底靠谱不靠谱,继而避免无谓的牺牲付出,这有什么难以取舍的?说实话,他一点也不想在这东晋朝廷刷声望,尤其那些名士行径怪癖,想想就觉得恶寒。 “父亲,这还有什么可考虑的。那王家祖上卧冰求鲤,自残奉亲,儿子如今自污探路,令父亲趋吉避凶,不让先贤专美于前。”沈哲子又苦心劝导。 沈充却不回应,负手立在廊下,抬头望天,久久不语。忽而长叹一声,拉过身高只到自己肋间的儿子,拍着他肩膀喟叹道:“我儿年方八岁,竟发谋国之论,岂非天授之才?我虽痴长,却是耽于浮尘日久。料那王家无女堪配我麟儿,休矣,从今起草庐闲卧,只听风雨。” 他终于决定放弃举兵响应王敦的打算,也不想以求婚试探王家心意,只是眉宇之间不乏寂寥。放弃一个筹划经年的计划,于他而言,也是分外艰难。但一想到儿子先前一番表现,原本失落的心情又大感宽慰。相对于舍命去拼搏一个渺茫机会,他觉得将儿子教养成才对家族的兴起意义更大。 见老爹终于不再固执己见,沈哲子也松一口气,他对东晋之初的政局演变虽然不是了若指掌,但也通晓一个大概。老爹能够激流勇退,虽然后患不少,但总好过丧命。如果真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他们家能够活下来的也只有那个襁褓中的小沈劲,而且一生背负污名,要用北伐血战至死才能洗刷,重振家声。 正在这时,那先前乘牛车离开的沈祯又返回庄园,大步走来,脸上隐有喜色,远远便说:“士居着人请我回来,可是回心转意?”士居便是沈充的字。 沈充面露疑色,转头望向沈哲子,见儿子微微颔首,心内又是一奇。对于沈哲子能够见微知著,看出沈祯的来意,这是一个八岁孩童能有的智谋眼力?简直就是智近乎妖。 “五兄见谅,充确实有意转,请五兄转告朝中诸公。” 沈充请沈祯入厅,同时对沈哲子招招手:“你也进来吧。” 进了厅中,各自踞案而坐,未等侍女奉上茶汤,沈祯已经一脸喜色道:“士居能够迷途知返,归于朝廷,司空之位,俄而可得,这是咱们整个沈家未有之荣耀尊位啊!” 沈祯在建康朝廷为郎官,因与沈充同宗,此番受皇命来劝降沈充,皇帝不惜许以三公高位,可见对沈充之忌惮。沈祯原本被拒绝,心情抑郁准备回去复命,却不想又有转机,自然喜不自胜。若此番能够完成使命安抚住沈充,朝廷给予沈充的司空之位能否落实还在两可,最起码他自己是大功一件。 沈充却不急着表态,先唤来歌姬舞女数名于厅下翩翩起舞,吴语软侬俚曲婉转,意趣盎然。沈哲子踞坐老爹左手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时代的娱乐项目,不免多看几眼,继而便有些心虚,偷眼看看老爹,沈充却并没有关注他这里,手指搭在案沿打拍和曲。 对于老爹这种光天化日之下,带着自己这个未成年公然狎妓的无耻行为,沈哲子充满鄙夷,旋即便心安理得的欣赏歌舞。说实话,跟后世那种光影配合、舞台华美的劲歌热舞相比,眼前的舞曲配合略显寡淡一些,但观赏性上却强了数倍都不止。曲声缠绵靡丽,舞姿撩人心怀,颇有闷骚内媚雅韵意趣。 沈哲子可是知道,自己这个老爹不只是采铜铸币的金融寡头,还是三吴之地首屈一指的娱乐大亨。位于前溪的别业庄园中蓄养大批歌舞乐姬,无论数量还是质量在吴地都是行业翘楚,以至于后世江南伎家半出于此。有这样一个富可敌国的老爹做靠山,沈哲子的高配穿越才是真正的名副其实。 相对于那沉湎歌舞女色的父子两个,沈祯就显得有点不淡定了。虽然同为吴兴沈氏,但房支不同,沈充这一脉乃是当下最显贵的一支,相比而言,沈祯就要逊色得多,处境也不如沈充这么超然。他身负皇命而来,自然迫切想要知道沈充又把自己叫回来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其实从自己内心而言,沈祯未尝不希望沈充能够举兵起事,如前年一样长驱直入建康城。他这郎官散职还是承了当年沈充作乱的余泽,建康城里那群侨族就是贱骨头欠收拾,不给点颜色看看就不知道吴兴沈家究竟有多强。 就算沈充起事失败,遭殃的也只是这一支,朝廷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扩大打击面。正如王大将军兴兵于外,王司徒照样稳坐中枢。以血脉论,王敦王导的关系可比沈祯与沈充要亲近得多。 不过,朝廷给沈充开出的三公尊位条件也让沈祯心动不已。一旦沈充位居三公,提升的可是整个沈家的门第,耐下心经营些年,吴兴沈家未必不能一举压过顾陆朱张之流,沈家子弟自然也能雨露均沾,各得其利。 因此,沈祯的心里很矛盾,思虑之纠结还要甚于沈充这个当事者,美眷翩舞于前却视而不见,一副如坐针毡的模样,频频目视主位的沈充。 沈充却不就此深谈,间或转头对沈祯笑着点评歌舞优劣,过了将近半个时辰,他才拿起手边的铁如意敲敲案几,招来一名甲士扈从耳语吩咐几句。 那扈从退下不久后端回来两方盒子,在沈充目示下放在了沈祯面前案上。 沈祯不知何意,见沈充示意自己打开,这才伸手取下盒盖,只见木盒里各自摆着大大小小的印章,竟是沈充自己的官印。他脸色一变,语调微颤道:“士居这是何意?” 沈充遣退歌舞伶人,然后才对沈祯说道:“请五兄回禀朝廷,充虽不肖,但也是伏于王化的晋臣,往年附于王大将军骥尾而起,所为拨乱反正,心实拳拳,并无贰念。不意朝廷对我误会至斯,币重言甘以诱我,这是君臣各失其正。道既不行,我当从于仲尼季路。” 0004 北风扬尘,时之大哀 沈哲子竖着耳朵听老爹怎么说,咂摸良久,不由得对古人的无耻大开眼界。老爹这番话用人能听懂的话来说就是,我虽然跟着王敦造反,但心里对朝廷是忠诚的,光明磊落。朝廷却用三公高位来诱惑我,这是对我猜忌看不起我,没有为君者的威仪和不偏不倚的态度。既然朝廷不信任我,老子也不愿意跟你们玩了,要学孔子和子路一样乘桴浮于海,不再做朝廷的臣子。 单听老爹说的这么理直气壮甚至不乏愤慨,若不知道他所思所为,沈哲子还真要以为老爹是什么孤直忠臣,比干、屈原之属。做坏事不稀奇,难得是把坏事做得理所当然,理直气壮,果然是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当然前面这些废话都可以省略,这段话最重要还是最后引用的那个典故。 孔子说,我所奉行的道义不能行布天下,留下来也没意思,不如泛舟于海,我的弟子里面愿意跟随我的,大概只有仲由了吧。仲由听了这句话很高兴,以为夫子真要只带着自己四处浪荡。孔子见状后又说,仲由勇气还要远胜过我,可是咱们去哪里找这造船的材料呢? 孔子因为政令不行偶发牢骚,仲由却信以为真。但其实孔子并没有遁世之念,哪怕时局艰难,也要坚持自己的理念。而仲由则是勇武无惧,沈充借以自比取的却是这种不服朝廷政令的意思。 沈充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朝廷误解我,我心里很委屈。究竟我是做发发牢骚然后继续担任臣子的孔子,还是做勇武壮烈、不服朝廷政令约束的仲由,就要看朝廷想怎么处置我了。 体会良久,沈哲子更对老爹的胆大妄为无比佩服,就算已经放弃谋逆,还是引而不发给朝廷施加压力。难怪家累万金,良田美眷无数,仍然敢跟随王敦作乱,一反再反,不愧是个枭雄人物。与之相比,沈哲子发现他除了对历史走向的先知先觉之外,对于当下时局之内的判断,其实还是比不上老爹的。 沈祯却有些迟钝,看着摆在案上的官印,眼神略显呆滞,期期艾艾道:“士居,何至于此?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眼下中枢里也是纷乱得很,局势未算危急……” “五兄,不必多说了。你就如实将我的话回禀朝廷,你有皇命在身,我也不便久留。” 沈充不愿再多谈,起身送客。沈祯有心再劝,却没有合适的时机,被一路送到门庭之外。将上车之际,只见旁边还有数驾牛车,好奇道:“这是何意?” “五兄心有挂碍,舞乐纵美也难体会精意。我将先前那八名女仕送至府上,五兄闲居无事时,可纵意欣赏咱们吴乐精妙。”沈充笑着解释道。 “这、这怎么好意思……” 沈祯听到这话,喜色敛不住的涌出来,他自然知道沈充蓄养的前溪歌姬驰名三吴,但凡士人皆以家中能有前溪歌舞伶人为得意事,有的人家甚至因为没有前溪伎待客而紧闭门厅不敢与人往来交际。没想到此行竟有如此意外收获,沈祯喜出望外,继而连心中的忧虑也抛之脑后,对沈充谢道:“却之不恭,我回建康后,定要尽力为士居斡旋!” “五兄有心了。” 沈充笑着站在门庭前目送沈祯离开,沈哲子垂手站在老爹身后,心里却对这种将人当做礼品交际应酬的恶习颇感不适意,心里暗暗决定,就算不能影响世俗禁绝此风,自己也绝不做这种事。 回到了家中,沈充换下戎装,招呼沈哲子同进书房。书房很大,堆满了书轴、竹牍之类,而且竹牍的比例还不在少数。这让沈哲子颇感意外,按理说东汉时便有蔡伦改革造纸术,怎么到如今还有简牍在使用?莫非是当下造纸术还只在北方盛行,南方还没流传开? 不过很快,沈充取出一卷纸轴打消了沈哲子刚冒出来要开金手指攀科技树的打算。老爹手里那纸轴洁白平整,纹理细腻,虽然不同于后世沈哲子所知的宣纸,但品质却不逊色多少。 将纸轴摊于案上,等待仆人磨墨的间隙,沈充手掌虚案在纸面上,突然叹息一声:“箔纸犹在,张伟康已为枯骨。我非有心害他,奈何时势迫我。北风扬尘,坏我吴中风流,时之大哀。” 沈哲子微微错愕,思忖一会儿才明白老爹在说什么。晋人就是这点不好,有话不好好说,总喜欢故弄玄虚。所谓箔纸便是沈充面前的纸张,是嫩竹纸的一种,正是由老爹口中所说的张茂张伟康发明制造。张茂是所谓顾陆朱张当中的张家子弟,前年王敦第一次做乱,张茂正官居吴兴内史,因为阻挠老爹招募乡勇,被沈充收而杀之。 这么一算,吴中士族死在老爹沈充手里的不在少数。不同于那些夸夸其谈的士大夫,这是一个真正狠辣果断的悍人。 沈充提笔蘸墨行文,也不避讳沈哲子。沈哲子今天的表现让沈充大感诧异,不再将之视作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存了带在身边言传身教的意思。 沈哲子见老爹时而运笔如飞,时而皱眉沉吟,连续写了数封信函,心里猜测大概是为此前谋逆之举善后。至于写的什么,写给什么人,他却看不大明白。一来是因为阅读习惯的不适应,二来也是魏晋行文字体字迹大异于后世,以沈哲子这方面的造诣,能够依稀看出老爹的字体似乎是隶书的一种,已经很难得。 沈充书写一封信函,便让门外守护的门生送出。 所谓的门生,可不是上海滩杜老板门下那种。两晋之交士族力量强大,不只是因为政治上的优越性和财产的雄厚,各自也都拥有不容小觑的私人武装,门生义故、部曲私兵、荫户佃客、僮仆侍者之类,集合起来规模极大。 譬如老爹沈充响应王敦起兵,振臂一呼便聚万余人之众,这自然不是因为老爹德行出众感化乡人,其中相当大一部分都是沈家直接或间接控制的私人武装。正因为拥有如此强大,出则为兵入则为民的私人武装,吴兴沈家才能成为江南豪族之首,兴兵作乱也在一念之间。 义兴周氏三定江南,其中相当一部分对手就是此类武装。以此邀功进阶,却被更狠的老爹沈充黄雀在后给抄了老底。这些士族土豪之间的彼此仇杀,大半都是利益之争,并没有正义或邪恶的区别。 沈哲子自认对当下时局之内扑朔迷离的线索脉络认识不如老爹深刻,便坐在一边,仔细观察看老爹打算如何善后。 最开始的几封信都是送给三吴本地的家族,想来老爹是打算联络盟友守望相助,以此对抗后续朝廷的打击,其中不乏吴中高门的顾、贺等世家,看来吴地士族也是各自都有利益小圈子,而非一盘散沙。 然而接下来联络的几个目标,却让沈哲子颇感心惊肉跳,其中两个赫然是历史上朝廷倚重平叛的流民首领兖州刺史刘遐、临淮太守苏峻。只不过,沈充传信给这类人的时候,除了信函之外,还命人携带大量财货,钱数百万,绢数千匹。 虽然还不清楚当下物价如何,但沈哲子听到如此庞大数字,便已经倍感心惊肉跳。看来老爹家业虽然大,花钱也狠。几百万钱财挥洒出去面不改色,倒是自己这个后世穿越来的屌丝倍觉肉疼,颇感羞耻,暗道以后自己也要适应这种挥金如土的土豪生活,不能弱了底气。 沈充最后一封信送出的目标,则更让沈哲子大开眼界,竟然是时任交州刺史的平南大将军陶侃! 0005 传世家学 在后世历史中,腐朽的门阀执政的东晋朝廷中,寒门出身的百战名将陶侃绝对是一枝独秀的存在。只可惜眼下被王氏兄弟所忌,发配到交州偏远之地,因此沈哲子在先前分析的时候并没有将之考虑在内。可是老爹在考虑善后问题的时候,却并没有忽略这个大能,可见心思之缜密远非自己能比。 历史上,陶侃在经历一段时间的冷落,等到王敦死后,朝廷几无可用之将,便将之调任荆州重镇以削弱琅琊王家在地方方镇的力量。这一个时期的陶侃权势也达到顶点,尤其是在苏峻之乱后,甚至曾经动念要废掉中枢执政的王导,可见权势之大。 沈充送给陶侃的礼物却不是财帛,而是数百顷的土地并奴仆歌姬近百,与同样掌兵的刘遐、苏峻之类不同。这其中的差别,沈哲子咂摸一番,越发觉得老爹实在了不起,对于局势乃至人事洞察入微。浮财再多,也无法与兴家立业之本的土地人丁相比,可见在老爹心目中,陶侃的重要性远远胜过前者。 对于老爹大贿陶侃的行为,沈哲子心里颇不自在。在他心目中,寒门出身得居高位的陶侃那是一个德行能力俱佳,白玉一般无暇皎洁的完人,怎么能跟老爹这群目无朝廷、无视礼法的豪强宗贼暗通款曲、沆瀣一气!心里弥漫着一股偶像幻灭的失落。 不过转念一想,所谓升官发财,凭什么那些尸位素餐的士族废物能高官得做、富贵得享,而像陶侃这样真正有能力的人杰就要甘于贫寒?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了,继而又想到或许多年后陶侃的后人陶渊明可能在自家老爹送出的土地上南山采菊,沈哲子就隐隐有种见证历史变迁的成就感。 见识到老爹一连串的善后手段,沈哲子大开眼界之余,也越发感觉到自己的不足。所谓历史的先知在这种具体的现实处境中其实优势并不大,他只能认定老爹绝不能跟王敦一起做乱,但对后续该如何善后却是一头雾水。 毕竟在时人眼中,老爹已是王敦的铁杆拥趸,经年混在一起,怎么可能说不玩就不玩了!谋逆同党,自然要全力打击。可想而知,就算老爹不再参与王敦军队与朝廷的最后决战,所面对的处境也危险到了极点,未必就能逃过事后的清算。 可是在这样危险的处境下,沈充仍然镇定自如,从容布置,向朝廷辞官以退为进,联络盟友以巩固自身的实力保证安全,同时向所有朝廷能够调动的军事力量示好。 吴兴沈家不是软柿子,那些统兵之将也不是傻子,既然能白得财帛好处,也犯不着损兵折将把江东豪族往死里得罪。损失的力量是自己的,就算事后得到朝廷的封赏爵位也得不偿失。现实如此,朝廷暗弱是不争的事实,纵然无奈也要面对。 沈充布置之余,也在观察沈哲子,见儿子一副若有所思状,显然是从自己的布置当中窥出几分端倪。他心里颇感欣慰,却也不向沈哲子详细解释自己的举措深意,所谓言传身教,全凭自悟,言语能够描述出来的韵意,已经落了下乘。 魏晋之际,民风豁达,不乏风流人物。对于儿子的早慧,沈充虽然倍感诧异,但也并不认为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项橐七岁为圣人师,甘罗十二拜上卿,魏曹冲六岁聪慧不逊成人,自己沈家为什么不能出一位八岁的神童? 不过沈充欣喜之余,也不乏忧虑,古来早慧者,未必得长生,自己这个儿子虽然聪慧,但体质向来羸弱,最近一段时间更是病重垂危。想到古代那些早夭的神童,沈充心里更加惆怅,等到手上事情处理完毕,他将沈哲子拉到身边来,温声道:“青雀,近来身体还好?” 听到老爹这么问,沈哲子就颇感心惊肉跳。 他这副身体确实虚弱,完全不像后世那些熊孩子一样皮实,冷热交替的稍一明显,就要伤寒感冒。或许先天便有些不足,但沈家豪强人家,饮***细营养充足,完全可以仔细调养好转起来,为什么自己还是一副早夭之相?沈哲子开始也百思不得其解,可是当昨天上午被人狠灌下两大碗符水后,症结在哪里,他也大概清楚了。 当下之世,天师道在江南风行,沈家也是世代信奉天师道的忠实信徒,继而对那些道士也都信任有加。沈哲子不否认道教自有养生法,譬如后世名气都极大的葛洪葛天师,寿至齯齿。但在这个教法野蛮生长的东晋年代,那些所谓道士之流,滥竽充数者多,真才实学者少。沈哲子暗忖,自己之所以能够穿越这具身体,前任多半就是被那重金买来的符水给生生灌死的。 沈哲子可不想做一个史无前例的早夭穿越者,怕老爹再起念给自己狠灌符水,忙不迭表示道:“已经好多了,虽然还有点虚弱,饮食得宜仔细调养就能强健起来,父亲不要担心。” “这就好。” 沈充笑着拍拍沈哲子后背,倒不知儿子究竟作何想,不过心里却生出一个念头:早先听闻沙门有寄子之说,可得庇佑安泰,稍后抽些时间,倒要仔细了解一下,择一佛陀菩萨奉养。 略过此事,沈充想多了解儿子一下,便闲谈状问起来:“雀儿你现在读了什么学?” “正学《诗经召南》。”沈哲子回答道,这倒是他继承前任记忆的实情。 “国风天真活泼,尊贵劳饥贫寒者各有其歌,歌以抒情,发乎情,以志诚,正符合你这个年纪。雅颂之篇,可以过了十岁再学。”沈充微微颔首,点评说道。 沈哲子没有什么国学造诣,老爹说的话,虽然听得清楚,却实在不明白什么意思,只是点头答应。 儿子的聪慧表现让沈充无法以稚子视之,因此在学业上下意识就有了更高的要求,沉吟少许后,拿起手边一个书卷,笑着对沈哲子说道:“人皆言沈氏豪富而已,庶无家学,我也懒得跟那些人辩。其实咱们沈家,从你曾祖开始,便治《公羊春秋》,虽然不出经术大家,守业则已。” 沈哲子大概明白老爹所说的,应该是士族门阀所谓的传世家学。家学、家风是立族之本,累世不衰,遂成郡望,这一点在北地高门当中最为明显,崔卢之流各有代代传承的经术家学,是持家举业的根本。所谓道德传家,十代以上,富贵传家,不过三代。千年世家,经术家学是根本。 “你祖父在世时曾经教诲我,今非无为之世,岂可独尊老庄。所以传授我的,也是《公羊春秋》。春秋微言大义,博大精深,我所见者,止于诡变,疏离正途,辜负了祖辈的期望。” 沈充讲到这里,叹息一声,又说道:“南来侨姓,如琅琊王氏之流,弃儒入玄,此为阿世之举,诈名之辈,更落下流,一时煊赫而已,浮萍无根。” 沈哲子听到这里,对老爹的评价不免又高了几分。 0006 时谤杀人,甚于刀兵 魏晋之士尚清谈,无作为,放达任性可为名士,便有许多门第不高的世家刻意转入玄学,借以提升名望门第。这种行为,被老爹不客气的评为逢迎世道、盲目追求潮流的阿世之学,诈名之辈,其实是很中肯的,已经悖离了世家传承的根本。 这种现象,在东晋南渡侨姓中最为显著,琅琊王家本非高门,直到卧冰求鲤的王祥时仍然是儒学经术传家,但到了王衍时则玄风大盛,名气激增,王衍被后赵石勒推墙活埋,临死前发出清谈误国的感慨。 但这没给后人以警醒,东晋清谈之风有增无减。南渡四姓之中,谯国桓氏和陈留谢氏本来都是次等门第,名望不显于世,桓氏桓彝、谢氏谢鲲皆为玄学名士,给家族积累了足够的名望资本,才有家族此后相继崛起的前提。 但这只是特定时期的特定现象,王谢之流在东晋以后,家世已经大不如前,只能固守门第以自尊,跟《红楼梦》中宁国二府没什么区别,以冢中枯骨为美,再也没能有所作为。隋唐以后,王谢高门荡然无存,反而是固守经术的山东高门相继兴起,传承更久。正应了沈充所说一时煊赫的无根浮萍。 身处当下之世,老爹沈充能有这样见解,实在是不容易。 “雀儿,你天资聪颖,已经略有格局。所以要记住,咱们沈家不以入玄弄虚为美。等你再年长几岁,我会给你延请名师,同样学这《公羊春秋》,无谓效北伧浪荡行径。” 沈充话说到这里,神情已经很郑重,这是在训诫儿子,怕他被世情迷惑,人行邪路。 哪怕没有老爹郑重其事的叮嘱,沈哲子对玄学之风也没有兴趣,美则美矣,于世无益,他心里压根就对沽名钓誉提升家族门第没有兴趣。只是老爹言辞之间总要对南渡士族加以蔑视,称之为“北伧”,实在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有了这样的言传身教,他想对侨姓有好感都难,难怪历史上南北积怨历久弥新。甚至到了南朝刘宋时期,还有吴地士人声言恨不能刨了顾荣的祖坟,顾荣就是衣冠南渡的大功臣,身为吴地士人领袖却引北人南来,在许多吴地士人眼中,顾荣就是一个地奸。 不过对于老爹的苦心,沈哲子也是颇为感慨。世风如此,一两代人尚能自持,以功业治世晋阶,但长此以往却很难坚持下去。历史上,吴兴沈家数代之后,也发生沈充口中所说“阿世之弊”的情况,以儒入玄,才完成从地方豪族到士族高门的转变。不过这一世自己来到这里,这种情况肯定不会再发生。 见儿子态度诚恳,沈充颇为满意,收起了书轴。他只是提前告诫一番,倒不是要现在就传授。春秋大义艰深,如果没有一个扎实的基础勉强去学,谬之远矣,有害无益。 “雀儿可知为父为何推却朝廷所许的司空之职?” 沈哲子明白老爹是在考校自己,他虽然也有些想法,但在见识到老爹的权谋后也不敢说自己能够尽知深意,沉吟少许说道:“还请父亲指教。” “三公高位,人臣之极,朝廷以此诱我,用心可谓歹毒。我如果受此诱惑,是卖恩主邀名位,琅琊王氏必不能再容我,虽居其位,亦树悍敌,这是其一。” 沈充正色道:“当然,王氏为乱在先,日后肯定会有一段时间喑声养晦,未必敢即刻对付我。但三公人望之位,我若以损德而居之,是自绝于人,为人唾弃,无所声援。虽处高位,难受其寒,又有王门悍敌,不久后肯定是群起而攻,再无生机。这是以时谤杀我,甚于刀兵!” 听到老爹的详解,沈哲子也是凛然心寒,对古人的老谋深算又有一个全新的认知,看似简单的一个虚名诱惑居然隐藏这么狠毒的用意。看来自己这点智商,想要在这东晋时代安稳混下去实在不大够用。不过幸好老爹不再弄险,背靠这棵大树,自己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学习长进,不至于昏昏然不知死之将至。 回想历史上老爹在面对朝廷如此诱惑下,大概也是看出背后隐藏要置其于死地的用意才断然拒绝,继而决定一条道走到黑,悍然起兵西向建康,不乏悲愤之气。 “雀儿你虽然有天纵之才,但也要明白一个道理,生而于世,得意时自然可以放纵意气,但只有懂得自晦才能立身长久。勇者毁于兵,智者毁于谋,凡所恃者,伤人亦可伤己。贤者自省自裁,损其一长以补群短,此之谓修身。” 沈哲子聆听老爹谆谆教诲,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中庸,老爹这是在告诫自己不要因为早慧而自矜骄傲,要懂得在合适的时候收敛锋芒。他越发觉得自己运气不错,很享受老爹耳提面命的指点,感觉就像有大号带升级一样,比自己一个人摸索要安逸得多。 言传身教是一个潜移默化的漫长过程,沈充也不奢望能在短时间内将自身的阅历经验和处世智慧尽数传授给儿子,见沈哲子脸上已经有些倦色,也不勉强,让他下去休息。 沈哲子确实已经有点精神不济,头脑昏沉恹恹欲睡,这副身体实在有点羸弱,向老爹告退之后走回自己的房间,心里盘算着该怎么改善体质,好不容易劝住老爹不再作乱,自己可不要因为一场感冒就挂了,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那个符水是说什么也不能再喝了,没病也得喝出病来!” 沈哲子打着哈欠握在床上,心里盘算道:“真想养身健体的话,倒可以去拜访那个抱朴子葛仙师,他才是这个年代真正靠谱的人,只是不知道葛洪现在在哪里……” 因为劝阻住老爹,化解了迫在眉睫的杀身之祸,沈哲子的心情轻松下来,有了更多的时间考虑自己在这个年代可以做些什么。他现在已经不敢再因为穿越者身份小觑天下人,要知道就连老爹如此心狠手辣的人杰在这波诡云谲的东晋初年都被踩倒,他如果还不谨慎小心,也未必就能活得长久。 前辈穿越者王莽被位面之子刘秀吊打,沈哲子可不想重蹈覆辙。考虑良久,还是决定先安分一点,多看少做。 沈充又在庄园留了两天,便动身要去龙溪。沈哲子还想跟在老爹后边多了解世情,学学谋断之术,要跟随去。沈充担心他的身体,颇为犹豫,最终还是决定带上沈哲子。多经历些事情,才能成长得更快。 沈哲子随队而行,坐在牛车上,虽然烈日炎炎,但牛车上却清凉得很。因为这牛车有夹壁,行不多远便有侍女往里放封存在密闭盒子里的冰块。这个年代自然没有什么制冰技术,可以想见要把冬天的冰冻采集收藏到仲夏时节取用,需要耗费多大的人力物力。 沈哲子坐在车上,脑海中则在回忆如何土法制冰。制冰酿酒烧玻璃,这是后世每一个立志穿越的人都应该做的准备,沈哲子也有所涉猎。他虽然不需要靠这些法子赚钱糊口,但如果真能捯饬出来,可以省去许多时下富贵人家为了享受而对人力物力的虚耗。 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一行人才出了沈家庄园的范围,由此沈哲子对自家的财力又有了一个更具体的认知。这座面积广阔的庄园仅仅只是一处别业而已,据奴仆说此类的产业还有多处,各自数百顷乃至千数顷不等。而这些还不是沈家当下最兴旺的主业,位于龙溪的铸币工坊和下溪蓄养伶人歌姬的庄园,可都是见诸史载的支柱产业! “真是阔到没朋友啊!” 沈哲子心里暗乐,生在如此豪富之家,又是嫡长子,最起码不用为衣食发愁,要做什么也都有资本支持。他曾经读过大谢谢灵运的《山居赋》,赋中详细描述了谢家数代经营的大庄园始宁山庄,当时还觉得未免有夸大之嫌。现在看来,谢家贵则贵矣,但身为侨姓,单以产业财力而论,比起世居吴兴的沈家还是略逊。 沈哲子这么想,可不是妄自尊大。土豪一词见书最早,《南朝宋书》刘宋明帝诏书训斥沈勃“自恃吴兴土豪云云”,而沈勃就是沈充这一脉的后人,算起来应该是沈哲子的玄孙辈。就连皇帝都称之为土豪,可见吴兴沈家是真正的土豪。 陈郡谢氏虽然是南朝顶级门阀,但在当下距离真正发迹还有几十年的时间,眼下并不入流。谢家的谢鲲还处于刷声望攒名气的阶段,甚至谢鲲死后被草草埋葬在建康城外乱葬岗,可见东晋初年,侨居江南的陈郡谢氏捱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苦日子。 沈哲子思维发散,在思考要不要趁着谢家落魄时接济一二,好歹结个善缘,又或者给四岁小儿谢安留下一个毕生难忘的童年阴影?这么想着,他的心情很是欢快,充满了浓浓的恶趣。 0007 军旅 龙溪地处武康县东,即就是后世的德清县钟管镇,在左有武康山,唐后又以铜官山为名。铜官者,铸铜之官,上可追至汉吴王刘濞于此采铜铸币,以为其名。 沈家老宅于此,地广数十顷。沈哲子坐在牛车上昂首眺望,阡陌之外有营垒层叠,甲士出入,军容俨然,这里就是老爹兴兵作乱的大本营了。 古来吴地素有易动难安之名,民风可谓彪悍,后世以文治儒化著名,其风大概始于晋后。 越过类似辕门的牌楼,老爹沈充下车登马,在一干部曲簇拥下内入,沈哲子的牛车紧随其后,行在这古代军营重地,难免有心旌摇曳。他既以北伐为己任,就应该熟悉军旅事宜,否则也流于志大才疏,泛泛其谈之辈。吴兴沈家向来有将门之称,虽然后人羞于以此自居偃武修文,但在当下,有老爹沈充这样一个造反惯犯的悍将言传身教,沈哲子自然不能让这家学断了传承,要将之发扬光大。 不过说实话,在进入营地后,沈哲子其实颇感失望。放眼望去,营地中沟壑斜行,营房依地势错列,营房门旁还堆积着颇为扎眼、半人多高的土堆,就像是一个简陋的大工地,完全不像一个气势雄壮的军营。 主帅入营,也没有出现沈哲子想象中那种士卒列阵欢呼迎接,老爹在马上挥手喊一声“同志们辛苦啦”,而兵卒们齐喊“为人民服务”的画面,然后气壮如山,声冲宵汉。沈哲子所能看到的活人,只有偶尔穿营而过的执戈兵丁,而其他绝大多数地方则沉寂得很,就好像没人在那里。 至于这些巡营甲士,在见到老爹一行后,反应也没有多热切,顶多让开主路,列队在旁等待他们通过,然后继续巡行,甚至没人上前行礼,完全衬托不出主帅的威严。 “究竟是古代军队本该如此,还是老爹招募来的这些乡勇本就是乌合之众?” 大失所望之余,沈哲子心里便生出这样的疑问,只是老爹在前边肃然而行,并没人给他解惑。然而接下来一幕,却给他上了生动一课。 前方一座营房中突然发生一阵微小骚乱,不旋踵,一队巡营甲士从营房中行出,有几名年纪不大的士兵被反拧双臂押出来,各自脸色灰败,双唇紧抿。行到一处竖起的旗幢下,巡营兵中一人挥杆敲响悬挂在旗幢下的小锣,继而喊道:“营禁樗蒲戏,犯者斩,从者笞二十。” 话音未落,沈哲子便看到那几名被押住的士兵让人按在石条上,发辫以麻绳捆住,而后则是手起刀落,接着血如泉涌喷出数尺,头颅已经飞离,血淋淋被麻绳拉起悬于横木上!还有两个则被剥下衣衫按在血泊中,以竹篾扎成的藤条抽打肩背。 “嘶……” 骤见这一幕,沈哲子呼吸一顿,整个人呆若木鸡,视野中只有那几具横卧在地、脖腔里血水汩汩涌出的无头尸体!身为一个现代人,他何曾见过如此残忍画面,直到牛车行过良久,才蓦地打个寒战,积存在胸膛里的浊气缓缓吐出,只觉得通体发寒。 他忍不住再回头望去,地上的尸体已经被拖走,正有士卒泼水冲刷地上的血水,两名士兵还在被鞭笞,横木上悬挂的头颅兀自往下滴着血水,很扎眼。但除此之外,并无太多骚乱,平静的就好像刚才被杀的并非是几个人,而是几只鸡而已。唯其平静,才越令沈哲子更加感到震撼。 “这就是所谓的令行禁止,慈不掌兵?” 沈哲子不知道这一幕究竟在军营里上演了多少次,但却已经真真切切感应到弥漫在营地中一种名为“军威”的东西,因其存在,这营地中每个人不再是独立的个体,个人的存在感被压迫微弱到近乎无存,身不由己成为一个庞大杀人机器的小小组件! 有了这样的认知,再观察这座简陋工地一样的营地,沈哲子便又有了更多的感触。他发现营房错列虽然杂乱,但各有小径相连,泥土路面被夯实平整,连稍大一点的石子都没有。营房旁的土堆,斗量一般大小相差无几。至于那些看不到人影攒动的营垒,更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像是附在草垛下耐心等待猎物上钩的凶兽,随时都有可能暴起,择人而噬! 兵者大凶! 所谓的凶,并不是战必胜、攻必克的霸气,也不是尸山血海的悲壮,而是对人命的冷漠,对人性的压抑! 牛车辘辘而行,一直等回到老宅被安置下来,沈哲子仍然没能从先前巨大的震撼当中缓过来。但在震撼之余,他心里更滋生出隐隐的兴奋。至此乱世,诗书风流俱休矣,唯有悍骨逢其时!如果说此前沈哲子想兴建一支北伐义师还只是空发幻想,现在见识到老爹麾下军令如山的吴地士卒后,让他感觉自己的梦想已经有了一个扎实的立足基石。 龙溪老宅位于大军营地的后方高岗上,从外面看像是沈哲子后世所见围楼,只是规模要大一些。高墙耸立,形成围龙,两侧各有高达数丈的望楼,居形胜之地,揽四野之变,人工开凿的深渠绕墙过,一旦将吊桥收起,便成易守难攻的军事要塞。 如今的吴兴沈氏分为东西二宗,居住在这龙溪老宅的大部分都是沈哲子他们这一脉的东宗族人。老爹带着沈哲子进老宅,穿越天井进祖公堂拜过祖宗,然后又引着沈哲子拜见各支长辈,然后便匆匆离开老宅去营中料理军务。 沈哲子被老爹安排一个参赞军务的名义带入营中,一入中军帐中,沈充便召集幕僚议事。沈哲子坐在角落里,便看到老爹的一干心腹鱼贯而入。 这些僚属大抵可以分为两类,沈家族人并部曲中简拔为将者,比如沈哲子的叔辈沈芳、沈默并部曲将吕杰等,各自督护一军,是嫡系中的嫡系。另一类便是吴中其他家族依附沈家的族人,譬如司马顾飏出身吴郡顾氏,参军朱桢出身吴郡朱氏,参谋丘善、吕征、虞奋等皆为吴地世家子弟。 军中一切从简,众人箕坐一团,看到帐中的沈哲子后,虽然感觉有点意外,倒也没有太大反应,只道沈充不放心儿子放在别处,随身保护。 沈充先是咨询军务,询问粮草器械等后勤辎重的调配情况。沈哲子认真听着,这些庶务看似不起眼,但却是支撑一支军队的根本,也是他最欠缺的经验,有了跟随老爹学习的机会,自然要打起精神来。 沈家豪强之属,又是大富之家,加上老爹早有兴兵作乱的经验,因此从动念兴兵至今不足一旬的时间,已经集合起足够万人大军两月消耗。原本分散在各处庄园别业中的军械也都调往龙溪,尽数分发下去,如今第一序列的战兵已经整顿完成,足足有六千余人,分为三军。而第二序列的辅兵也有六千之数,可次第序列补充主力军队。 而在这万人大军背后,所动用的民夫佃客更是逾两万之数!当然这其中不乏老弱妇女之类,没有什么战斗力,但足够保证大军后勤无忧。 沈哲子在旁边听到这些情况,心中更是咂舌,对于自家能够动用的资源有了一个更直观的了解。按照古人的德性,单单沈家这段时间召集动用的人马,已经可以毫不气虚的对外宣称五万大军! 整个东晋才有多少户丁?单看沈家为造反动用的这些力量,可都是世家掩藏在乡里之间的力量,朝廷根本无法掌握调用。一地如此,可推及整个江南,以沈家的力量已经不逊于一个小型的割据政权。难怪东晋皇权暗弱,面对如此局面,朝廷能有力量才见了鬼! 而在历史上,两晋之交,南渡前后,吴地动乱频频,每一次都有地方豪强士族的身影。以后世一个局外人身份来看这种局面,沈哲子应该深恨这些地方豪强宗贼,若非他们豪霸乡里,蓄丁自重,朝廷未必不能整合江南上下人力物力兴兵北伐。 但如今他也身在局中,对此却又有了另一层感触。司马家宗室胡作非为,将神州沃土搞得乌烟瘴气,如今又要跑来江南作威作福,谋求苟安,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与其将自家人力物力托于这些庸才之手被其败坏,不如自己牢牢握在手里以图雄起! 秦朝时,刘邦项羽在看到始皇帝车驾,一者感慨“大丈夫当如是也”,一者壮言“彼可取而代之”!沈哲子不敢自比刘项,但心里也有一股冲动,想要对那司马家皇室喊一声:“你不行,老子上!” 0008 洪桐县里无好人 诸多军务情报,也并非全都是好消息。 就在沈家募兵的过程中,整个三吴地已经开始暗潮涌动。吴兴之地作为沈家大本营,能够与沈家匹敌对抗的家族几乎没有,因此尚算平静。可是再远些的吴郡与会稽,沈家的力量都遭到不同程度的打击。其中吴郡一处别业被吴郡张家带人给攻破洗劫,张家显宗数人为官者或直接或间接死在沈充手里,早已经对沈家恨之入骨。若非惧怕沈家势大,只怕早就杀到太湖这一边来了。 而会稽方向的形势则更加恶劣,以会稽虞氏为首的会稽士族几乎已经统一战线,旗帜鲜明的站在朝廷一面,不只查封了数个沈家位于会稽的田庄,就连已经运到半途的数千斛粮食也都一并给扣下来。只因为沈家有人在会稽为官,多方奔走回护才暂时没有发生人员损伤,但会稽方面人力物力的资源是无法动用了。甚至会稽虞氏的虞潭更高举勤王旗帜联络世家,招募乡勇,要起兵讨伐沈氏叛逆。 听到这些消息,沈充神情渐趋凝重,沉吟不语。他放弃举兵响应王敦的打算后,最大的保障除了沈家本就拥有的力量之外,就是联络三吴各大世家守望相助,以逼迫朝廷不敢轻举妄动。原本在他的打算中,以沈家三吴翘楚的甲兵之盛,往上可以支撑顾、陆高门挺入中枢与王庾侨姓分庭抗礼,中可掌控一方镇要害在手中,下可庇会稽这三吴核心之地不被北伧渗透瓦解。一以贯之,将三吴士族打造成一个完整的利益体,借以抗衡南渡侨族。 可是虞潭的举动却让他陷入极大的危险和被动当中,一如当年他借助王敦势力铲除义兴周氏,如今虞潭借助勤王的大义名分对他釜底抽薪截断退路,应对若有不当,他或就要步周家后尘。失去了会稽这一声援退路,沈家便成了困兽,就算能守住吴兴,其势难久。 沈哲子坐在角落,见老爹沉默不说话,心里暗忖老爹现在大概很难受吧。 两晋之交,如果说南渡侨姓是一群猪队友,那么吴地士人的表现简直就是猪队友都不如,否则也不可能在东晋百年间被侨族死死压住。简单说来就是互相残杀,斗争不断,元气大伤,譬如老爹沈充借助王敦之权势扑灭义兴周氏,看似壮大了自家的声势权威,但实际上却削弱了吴士整体的力量。吴地士人的力量就是在这样一次次内讧中被消耗,再也无力抗衡侨族。 当然,以后世之环境论古人之是非本就有失于偏颇之嫌,以当下环境论,南渡侨姓之所以尚能保持一个其乐融融的体面,第一是因为大多出身晋元帝为琅琊王时征辟的幕僚,即就是所谓的“百六掾”,第二则故乡沦陷,客居异乡,感情上有同病相怜的认同感,利益上有守望相助的要求,因此才有合作的前提。 吴地士人各自居于乡里,本就有利益上的冲突龃龉,又不乏年代久远的世仇,甚至能够追溯到吴大帝孙十万坐镇江东时二宫之争种下的旧怨。一朝得势,所思所想便是要把对方往死里整,想要维持一团和气,谈何容易。 老爹沈充借刀杀人,而今被人抄了后路,可以说是报应不爽。 然而沈哲子既为其子,这会儿却生不出什么幸灾乐祸的念头,覆巢之下无完卵。如果会稽不能为老爹声援,那么老爹退求自保后,一俟王敦军败,朝廷顾虑更少,肯定不许三吴腹心之地有人拥兵自重,俄而大军便至! 但如果三吴能够互为声援,动荡之后,朝廷必然担心肘腋再生变故,不敢再追究老爹从乱之罪,反而还要重恩安抚。只要能够渡过迫在眉睫的清算,留给沈家的腾挪空间就大得多,或进或退都有余地。 但是很可惜,老爹这个虚张声势的打算遇到了虞潭这一强力阻碍。虞潭此人屡统军旅,鲜有败绩,倒不是因为有多骁勇善战,而是因为这哥们儿职业啦啦队,嘴炮斗士,从王敦之乱到其后的苏峻之乱,因地利之便始终游离于主战场之外,虽无大功,亦无大过,态度可嘉而屡得升迁。 帐中其他人还不知老爹已经改变主意,只道虞潭此人虽有清望,名不副实,不足为患,只要加速挺进建康,西北战事决出结果后,会稽兵危自解。而历史上事实也正如此,虞潭起兵后便屯于上虞引兵不发,并没有给老爹发兵建康造成什么实质性障碍。但可惜的是,老爹他们还是被南来的流民帅部队击溃。而虞潭郊游一番,喜孜孜加官进爵退兵。 直到老爹道出自己已经改变了主意,这群幕僚脸色才都蓦地一变,各自反应却颇值得玩味。掌兵的族人并部曲吃惊之后,倒很快恢复平静,他们向来唯老爹马首是瞻,老爹任何决定只要听从就是。 但那几个依附老爹的士族子弟的反应则各自不同,司马顾飏错愕之后隐隐有松一口气的样子,看来同样也不赞成老爹再次兴兵。而参谋丘善吕征则反应颇大,直道“行大事怎可首尾两端迟疑不决”,在看到老爹神色转为不善后,才忙不迭收声告罪。 沈哲子案上摆着几个幕僚的家世资料,略一浏览,便不免会心一笑。丘善、吕征虽然皆出自士族人家,但家世早衰,到这一辈上已经无可称道,与寒门无异。正所谓无产阶级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除了枷锁。因此这类人对于行非常之事,立非常之功尤其热衷,想靠老爹的资本来重振家族。 至于那个参谋虞奋,神情则有些古怪,此人正出身会稽虞氏,以辈分论则是在会稽兴兵讨逆的虞潭堂侄。 魏晋之际,世家大族子弟各事一方的现象并不出奇。比较出名的便是三国时诸葛氏一家分仕三国,各有成就。玩得最出神入化则是琅琊王氏,西晋末王衍从事东海王司马越,子侄各自分离在外,所谓狡兔三窟,果然王衍在北地被活埋也没有影响家族前途,王敦、王导兴起于江东。至于如今,王敦在外作乱,王导居于中枢,其余诸弟各据方镇,损失哪一个对家族来说都不是致命打击。 这就是家大业大子弟多的好处,分头下注,对冲风险,所谓东边不亮西边亮。世风如此已成常态,难以禁绝。像吕布这种寒门出身,宗亲不多的则就没有这种优势,乱世求活有所变通,以致被贬斥为三姓家奴。但其实讲到节操,那些名士辈出的世家也未必高洁到哪里去,反而更加龌龊。 这虞奋自得知自家宗族成为会稽郡内讨伐沈充的士族旗手后,神情变幻就极为复杂,惊惧、愧疚及悲愤兼有之,既担心沈充归咎于自己,又悲愤于家族做此决定前不提前知会自己,以至于他全无准备,不知该如何应对。 沈充目示虞奋,一直瞧得对方脸上冷汗直流、战战兢兢,才蓦地粲然一笑:“腾志是担心我没有气度,不能容你吗?” 虞奋字腾志,闻言后翻身下拜,惨然道:“明公虚怀若谷,气度非凡,当知奋长居此地,少与乡人往来。我只是愧疚不能提前洞察见机,以至于事到临头无所应对,没有计策可呈于明公。” “腾志勿须自疑,我和你共事多年,彼此算是知己。虞思奥不能容我,趁势而起,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沈充笑吟吟说着,旋即视线绕堂一周,对众人说道:“诸君也请安坐,各安其职,我既然做出这个决断,便也有应对时局的把握。” “明公既然有了决断,我等甘附骥尾则是。若有差遣,飏亦全力以赴。”司马顾飏首先表态道,其他诸人也都纷纷表态和衷共济,共渡难关。 沈充又吩咐众人几句,才放他们各归其职,待众人都离开,招招手让沈哲子到了自己面前,问道:“青雀可有所得?” 沈哲子能瞧出老爹平静外表下的隐忧,东晋之初时局吊诡,因人成事也因人废事,世家大族势力盘根错节,通过个人努力所能达成的功绩少之又少。单看老爹麾下这几个人的表现,便能感觉到在这时代,家世对一个人为人处世的影响。 “顾司马从容不迫,虞参谋自保乏术,丘吕二人志气难逞,大概会很懊恼。”沈哲子沉吟少许,对老爹几个谋士作出评价。 沈充点点头:“顾飏名门高第,我得势时尚可驱使,一旦势衰,他肯定会弃我而去。顾陆膏粱子弟,如衣带华纹,配饰而已,难于共谋。丘善吕征,现在大概在考虑该把我卖向哪一方。虞奋家之弃子,现在跟我是休戚与共,反而可以更信任几分。” 听老爹更深入讲一遍,沈哲子俺俺咂舌,果然是洪洞县里无好人,纯洁简单一点不好么?但通过老爹的评价,沈哲子对三吴形势也有了更深了解,老爹想要联络三吴士族求自保,会稽是关键,只要能与会稽一方连成一体,吴郡顾陆人家自会转变风向。 “能够不顾自身利害,与我相谋的,大概也只有钱凤钱世仪了,他才是我能够性命相托的挚友。”沈充感慨一声后,继而望着沈哲子徐徐道:“王大将军病笃,我早知道他难成大事。所以,原本我和钱世仪的计划是兵迫朝廷迁都会稽,如此才是对吴人最有利的局面。” 听到老爹吐露真言,沈哲子心中顿感剧震,至此他才对老爹的一切行为梳理出一个逻辑脉络。 0009 再造孙吴 东吴亡于公元280年,其后南人北上入朝为官,始终不得看重,被视为亡国之余。吴士之中哪怕门第高如顾、陆之家,在北方被直呼之为“貉奴”,其后又卷入八王之乱的乱局之中,多受戕害。譬如吴郡陆机临终感慨“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深悔北上入仕。 直至公元316年西晋正式灭亡,前后三十七年,吴士可以说从未融入时局主流之内,一直都是被提防打压的目标。这种现象一直延续到东晋,侨姓南渡,仍然把持朝堂中枢权柄,不许吴士插手。 正因如此,吴人心中始终怀有一个冲动,那就是再塑江东,重复孙吴局面,划江而治。两晋之交江南历次动乱,背后的动机和目的几乎都是如此。譬如吴郡士人推举陈敏为乱,义兴周玘谋逆事泄未成。 一直等到老爹说出真实目的,沈哲子才醒悟过来,原来老爹作乱看似响应王敦,其实内心里同样也有再造东吴局面的梦想,将朝廷置于吴人掌控之中。 对于老爹这愿望,沈哲子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身为吴人,他肯定要认同老爹的这个愿望,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吴人的利益。但他偏偏又有一个后世穿越者的灵魂,深知老爹这想法一旦成为现实,那么立足江东的这个政权就等于丢弃了最宝贵的法统和正朔,与北地那些割据一时的胡人政权再无区别! 东晋朝廷虽然偏安一隅,但却仍然是汉人正朔传承,是一个包罗所有汉人的普世帝国,因为其所继承的政治遗产乃是秦汉以降数百年来在无数汉人心目中滋养出来的向心力。所以终东晋一朝,尽管历次北伐因为各怀目的而不能竟全功,但一路行进都受到北地汉人的响应拥戴,先天上就占据了道义。 但如果江东朝廷弃晋统而奉从未入主中原的吴统,既没有北伐的理由,也没有北伐的动机,更没有北伐的力量! 沈充还在苦思如何跟吴地士族扯皮交涉,从而破除眼下困顿的局面。沈哲子告退离开,心里却沉甸甸的。他意识到自己在观念上跟老爹有分歧,老爹生长于吴地,大概此生都没有往江北去,所思所想都是如何提升自家门第,维持三吴局面。跟老爹讲北伐,他大概会以为自己疯了吧? 这种分歧,并没有谁比谁高明,只是各自成长环境以及阅历所造就的。 沈哲子也不寄望自己能够说服老爹,老爹有自己的打算,而随着对时局的了解,结合自己对大势的预知,沈哲子也渐渐有了自己破除难关的想法。虽然跟老爹理念有所不同,但沈哲子明白自己跟沈家休戚一体,自然也能求同存异。 只是这计划要如何施行,还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接下来一段时间,沈哲子待在营中,看老爹与各方往来周旋。诸多往来的对象,大致可以分为三类。 沈祯等在朝为官的族人们不断送回中枢掌权者的动态,以王导为首的琅琊王氏一系处境微妙,韬光养晦。如今朝中独厚高平郗鉴,甚至连引荐郗鉴的南士纪瞻都倍受礼遇,可见朝廷已经打定主意要与王氏对抗到底,不让永昌旧事上演。 虽然朝廷当下大敌乃是屯兵于湖的王敦、王含之军,但沈充所掌握的吴兴劲旅同样具有左右时局的能量,因此朝廷很快给老爹以反应,开出的条件则是进爵武康伯,入朝担任尚书郎,乃是士族专享清贵之品。 这次来的除沈祯之外,还有江南士族高门的顾荣之子顾毗,拉拢之外,不乏告诫老爹不要一意孤行,自绝于时人。 沈充对此自然不能满意,他最担心就是朝廷事后的清算,因此底线就是不入朝堂,欲谋方镇。因此对这条件不予理会,一方面加紧联络吴地士族,另一方面则与身在王氏军中的钱凤通信谋划,让王氏于荆、江两镇各增三千兵于于湖,对朝廷持续施压。 但以南人而居方镇谈何容易,荆扬江徐四镇皆为侨姓禁脔,各个侨州又掌握在流民帅手中,更南方的广州、交州远离吴地中心,地广人稀,根本就是样子货。老爹想要在侨姓手中虎口夺食,没有本地士人的支持,根本不可能做到。 在这大变之前的暗流中,吴郡士人也向老爹表态,乐观其成但并不参与其中,充分发挥了士族高门的无为无耻。 而会稽方面,则迟迟没有进展,虞氏讨逆檄文甚至已经送到建康,想要给自己的行为争取合法性,换言之就是要官,把老爹这个潜在威胁当做进阶之筹码。只是朝廷担心更加激怒老爹,暂时没有予以回应。但如此一来,后路被抄的老爹在朝廷心目中危害性自然削弱几分。 江北流民帅倒是给出回应,只要老爹不动,他们绝不会进入吴兴。甚至还保证,如果老爹愿意给予更多酬劳,他们愿意联名保奏老爹坐镇一方。 但这保证只是一个笑话,流民帅虽然势大,但却并不具备左右朝局的力量。他们在这士族掌权的东晋,用后世一句话形容就是,跟夜壶一样,用的时候拎出来,不用的时候塞在床底下,根本不可能给予老爹实质性的帮助。简而言之,还没有发展成一股成气候的政治力量。 通过老爹近来越发焦躁的情绪,沈哲子可以看出事态逐渐有恶化趋势。眼下的局面,摆在老爹面前的选择已经不多,要么一如历史惯性继续兴兵,孤注一掷。要么罢兵入朝为官,等待朝廷事后清算,屠刀高悬。 眼下的老爹已经将会稽方面作为唯一破局的关键,每天都有书函往来,但却依然胶着,没有什么进展。 三吴之地,会稽乃是腹心,虽有地利之便,但在人事上却稍逊一筹。既没有吴郡士族的清望高门,又没有吴兴之地的豪强悍族,他们也想要刷存在感,有自己的诉求,不甘心附庸当时。 时至梅雨,局势发展一如晦暗天空,越发混沌。未免大军久耗士气低迷,沈充调集大军分营次第离开龙溪,改驻武康山。沈哲子随军转移,他感觉到老爹心情的躁动,想要以武破局的趋向越来越明显。 “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了!” 沈哲子心中暗道,既然老爹这里已经有些技穷,那么他的打算也该付诸现实了。 沈家所掌握的筹码只有在王氏大军未动的情况下才能发挥最大效果,以小博大。但于湖与吴兴相隔遥远,在古代这种通信条件下,一旦发生异变,很难做出有效的呼应。 进入中军帐中,沈哲子便看到老爹脸色铁青坐于案后,案上摆着一份加急的信函,显然又有坏消息传来。 “王司徒果决练达,国士之才,我真是比不上他啊!” 老爹喟然一叹,将信函推给沈哲子。 沈哲子这段时间在老爹身边帮忙归拢资讯,认知时事,倒也渐渐习惯了当下的阅读习惯。他接过信函匆匆一览,便明白了老爹因何发出这感慨。 信是从建康加急发来,就在前日,居于建康的王氏族人在王导带领下,为远在于湖、病疴缠身的王敦发丧。 老爹近来与于湖每天都有数封信函往来,沈哲子自然知道王敦眼下虽然疾病缠身,但距离死还是差了一段时间。王导在这时候为其发丧,其用意可谓深远。 从王敦方面讲,自然不会受此迷惑,反而要趁此时大举兴兵跃进,破釜沉舟,毕其功于一役,可收些许出其不意之效,迟则生变。 而从王导方面讲,能给自己争取更多的斡旋空间。王敦虽是肇乱之人,但既然死了,那么再往后的动乱,王家就从主谋这个尴尬位置上延退稍许,可以缓解建康城内朝野之间的物议压力,同时激发王氏子弟愤慨之心和凝聚力,和衷共济应对波诡云谲的时局。 在朝廷方面,王敦病死也是最好局面,可以大大缓解兵威压力,对叛军或剿灭或安抚都能从容布置。 后世时沈哲子看到王导在王敦还没死的情况下为其发丧,感觉有点莫名其妙。但如今身在局势之中,越发觉得王导这个行为实在妙得很,轻轻一拨便让时局发生巨大动荡。 虽然后世史书记载,都说王导始终反对王敦作乱,但察其行为,此公在劝降兄弟们的信函中,可是清清楚楚交代了朝廷兵员的调配分布情况。有了这样详实的情报还不能成事,除了大势所趋之外,只能说实际指挥战斗的王含实在蠢得够可以。 王导这个行为给其他各方传递什么信号,沈哲子囿于见识,或许还判断有误。但站在老爹这一方,能够清楚感觉到时不我待的紧迫感,此举可以说彻底抽走了老爹静待观望的余地,要么反,要么降,不再有借势斡旋的空间! 可以预见,随着这消息次第传播,眼下胶着的局面,旬日之内便将有大变故! 沈哲子见老爹心已经乱了,当下不再迟疑,上前疾声道:“时局已经危若累卵,应该行非常之事,以破必死之局!请父亲准我督护一军,前往会稽破局!” 0010 下武维周,世有哲王 沈充这时候确实已经方寸大失,王导这行为让他此前所有努力尽付流水,再归原地。由于世家大族的不合作,王敦僚属能为用者寥寥无几,因此他的心腹钱凤对王敦的影响力大增。 王敦军始终屯在于湖,便是钱凤尽力拖延给他争取布置的时间。可是现在,王导假传王敦死讯,实在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必须做出决断。 听到沈哲子的请求,沈充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只敷衍应了一声,片刻后才回味过来,诧异的望着沈哲子:“青雀你有什么打算?” 沈哲子听到老爹征询而不再是教导的语气,便知道老爹这时候确实乱了方寸。他知道老爹未必认可自己的真实主张,沉吟少许后便托词道:“如今困结所在,会稽无以为援。我入会稽,一来可以为质,以尽最后人事努力。如果仍然不成,那就率众杀之,以散其众。我年幼智浅,对方肯定不会防备。” 沈充听到这话,眸子不禁一亮,他本是没有动过发兵会稽的念头,但自己目标委实太大,一旦有所动作,必然引动全局,不好掌控。可如果换了沈哲子,情况确实不同。只是儿子年方八岁,真的能完成如此犯险之举? 沉吟少许,沈充还是觉得这件事有点玄乎。此前他态度摇摆,主要原因就是因为儿子的表现让他刮目相看,觉得后继有人因此才淡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如今时势至此,却让儿子去拼命破局,无论在情感上还是道义上,沈充都无法接受。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父亲,眼下实在已经容不得犹豫。若我能够成事,家族门庭得以延续。若不能成事,便是父子共刑,横竖一个死字,死在哪里不是死!” 沈哲子言辞愈烈,希望老爹赶紧做出决断。 沈充沉默良久,又抬头看向儿子,所见只有一张虽然稚嫩但却平静的脸。良久之后,他才喟叹一声:“我家本豪富,若非弄险,何至于此。青雀,是为父亏欠了你。我儿有高志,我虽死亦慰。好吧,你去会稽!” 讲到这里,沈充顿了一顿,才又说道:“但你去会稽后,若事成,自然皆大欢喜。若虞氏仍然冥顽,也千万不要犯险。即刻前往始宁与你季父沈伊汇合,举义兵回攻吴兴。以子攻父,虽然孝义有缺,但忠勇得全,或受一时非议,但能保门庭不坠。家事托付于你,我亦无忧。” 沈哲子听到这话,身躯顿时一震,老爹这是打算牺牲自己来保全儿子,要用父子相残的惨烈方式来完成家族的传续。一时间他不知如何回应,只是心里真正滋生出那种血浓于水的孺慕之情。 老爹他不是一个光明正大的伟岸形象,所思所想也从未脱离宗贼土豪的范畴,但其为家族、为儿子这种敢于牺牲、甘于牺牲的情怀,又足堪壮烈。 在老爹沉重目光注视下,沈哲子徐徐拜下,凝重说道:“前途未绝,父亲何言至此。请父亲安坐在此,待我传捷!” 沈充听到这话,抚掌大笑,笑得眼眶潮湿,他拍着沈哲子脑袋,说道:“我家麒麟儿,八岁分父忧。青雀,为父已经没有什么可予你,临别之际为你拟一表字‘维周’,愿我儿自勉。” 诗经国风“下武维周,世有哲王”,老爹从自己“哲子”延而以“维周”为字,希望自己能维持家业,世代都有贤明的传承,可谓寄望厚重。然而沈哲子却又有另一层体会,秦承周祚,汉继秦统,一脉相承,所谓维周,正得其宜。 得了老爹的兵符手令,沈哲子正式成为一军督护。不过老爹眼下也非官身,沈哲子这“督护”之职自然毫无合法性。但他节制的一军两千余人,全由沈家部曲构成,忠诚无虞的私兵。沈充又指派族人沈默为辅,负责具体的行军指挥。 于是一行人便从武康出发,南向会稽而去。沈充在这时节分兵送沈哲子前往会稽,也是存了别居保全家业的念头,因此家中除浮财之外,一应户籍地契名册之类,尽数交给沈哲子带走,足足装了有三大箱子。 这是沈家立足的根本,哪怕沈充不在了,沈哲子凭着这些,也能完整继承家业。在士族当政的东晋,夺业是比杀人还要严重的大仇,只要吴兴沈氏门庭仍在,就不会有外人敢公然挑衅士族权威擅自侵占产业。 ———————————————————— 西陵地处钱塘江南岸,地势险要,号为两浙门户。古时越国范蠡曾在此筑城以抗吴国,如今旧城已废,新城县治临江扼水,形胜之地。 西陵县令名许超,会稽人士,此时正在衙署宴请贵客,本郡上虞魏氏的魏兴魏长义。魏家在会稽向有清望,与贺虞并称,魏兴本人更是虞氏佳婿,虽为白身,却是乡望名流,因此许超不敢轻视之,毕集县中大姓家主,一同作陪。 魏兴年方三十,博领大衫踞坐案后,白粉敷面,虽受殷勤招待却神色淡淡,不喜县令召集这些乡土寒门与自己共处一席。手中麈尾一转,指向厅侧,说道:“酒气浊,请开窗引清风入室。” 这话说得不甚客气,席中自县令许超以降,笑容都变得有些僵硬,只是不敢得罪,连忙让人打开窗户。接着许超以如意敲案,召舞姬伶人鱼贯而入,宴饮为乐,见魏兴神色仍是寡淡,不免讪讪笑道:“此地乡俗纯朴,难闻吴音舞乐至美。世兄清丽人,我是献丑了。” 念及此行目的,魏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更显矜贵:“明府为国牧民,守任一方,宜当自勉,以待清荷出水之日。” 这话是将西陵县并座中诸人比作河底淤泥,也是反击许县令高攀称呼自己为世兄,众人或羞惭或不满,感觉更加不自在,当即便有人起身拂袖而去。 许超自知这些世家子弟目无余子,担心这家伙还要说出什么更得罪人的话,索性直接说道:“尊驾来此,不知有何见教?” “我来这里,确有俗事叨扰。吴地波荡,吴兴沈氏为逆,我内父已应宗正虞卿举义讨逆,大军将行至此,请明府早作准备,以饷义师。” 许超听到这里,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不想静坐家中,祸从天降。而此时仍留在厅中的县中乡豪,也都纷纷变色。 如果说上虞魏氏是因家世清贵,他们不愿得罪,那么吴兴沈氏就是根本不敢得罪。同居三吴之地,谁家有多少斤两,各自都清楚得很。吴兴沈氏两宗并重,乡里之间庞然大物,就算沈充这一支事败,事后沈家别支追究起来,也远非他们这些人能抵抗。 况且,大军开拔不吝蝗虫过境。于朝廷而言,虞家起兵或许是义师,但对他们这些乡里大户来说,却是一场灾难。所谓的义师,那是组团来打秋风的。区区县治哪有钱粮可供养大军,还不是要分摊到他们这些大户头上。 许县令也不愿牵涉到这种事情中来,凭他的家世背景,实在难以承受这种层面的动荡,下意识便要拒绝,沉吟道:“西陵地狭人稀,未必能……” “明府这么说,莫非你所治非王化之地?拒纳义师,难道你也要从沈氏之乱?”魏兴脸色一沉,勃然不悦。 “我……唉,我哪里是这个意思……” 许县令有苦难言,心知今次之劫难免,只是腹诽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王八蛋,上虞距离西陵明明只有咫尺之遥,自家不想接应义师,却把这烫手山芋推到西陵。 同时他也深怨虞潭,如果没有钱粮支持义师,那就等待朝廷拨发钱粮征辟,瞎凑的什么热闹!这是要让会稽百姓毁家纾难,来成全他自己的忠义清名! 气氛正僵持之际,门子来报又有贵客谒见,送来的名刺上面赫然写着“余姚虞奋”。相对于魏兴这个虞氏外亲,名刺上这人可是正牌的虞氏子弟,许县令更加不敢怠慢,连忙从席上起身准备迎接。 踞坐主客案的魏兴本来有些不悦,待听到那名刺上的名讳,脸色也是一变。会稽虞魏虽然并称,但时过境迁,到如今魏氏衰落,已经是依附虞氏。 虞氏子弟众多,他也不知来者出自哪一支,只是心里惴惴。他岳父来信可是交待让他们魏家就近接应义师,今天他来到西陵是自家自作主张,却不想正碰上虞家正牌子弟来访,顿时让他如坐针毡,不敢高坐,连忙与许县令一同去迎接来客。 衙署门庭之前,一群人在许县令并魏兴带领下,急匆匆迎出来,旋即便看到被二十多名精壮扈从簇拥在当中的一个中年人,想来应是虞奋,其身边还有一个七八岁略显柔弱的童子。 只是众人视线都集中在虞奋身上,单从这前呼后拥的架势来看,已经胜过牛车一驾、老仆两人的魏兴不知多少。 0011 家业存亡,在此一行 确认彼此身份之后,虞奋一行被迎入衙署。 原本衙署重地,不可能让这一群扈从进入,只是许县令先被魏兴所迫,又不知虞奋为何而来,不敢再纠结这小节。因此见虞奋没有表态,也就挥挥手让人放行,堂堂虞家子弟总不至于对他不利。 一行人再归厅中,许县令的仆从早已经撤席重新布置,主客位上放置两案。虞奋先不落座,而是侧身目示身边的沈哲子,等到沈哲子在右席落座,虞奋才坐在了左首。由此细节,主次已分。 厅中自许县令以下,脸色都是一变,没想到堂堂虞氏子弟,居然还是眼前这垂髫童子的从属。先前他们只关注虞奋,却忽略这个小孩子,已是失礼,心内惴惴。 魏兴本来笑吟吟站在虞奋身侧,没想到座位被虞奋占下,脸上笑容顿时僵住,两个主客位已经被占,他若还想入座,便只能与那群瞧不起的寒庶坐在一起了。 沈哲子倒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只是感慨于古人礼节的繁琐,单从座次上就有数套标准。军旅之中尚左贬右,左为尊上,右为护卫,这是因为便于拔刀保护。而在日常宴饮,文官交际,却又是以右为尊。诸多标准,稍有疏忽就会出错。 那许县令治通衢之地,迎来送往不乏经验,见状急命仆从移来一面屏风将坐席隔开,那魏兴才面色稍霁缓缓落座,只是心里不免对虞奋存了些怨气。一俟落座,他便将麈尾轻轻一甩,气度俨然道:“未知世兄出身虞氏哪一房?” 这话问的有点不客气,虞奋心里正想着沈哲子交待的计划,并不知哪里得罪了这魏氏子弟。不过对于没落已久的魏家,他也不会放在心上,淡淡回道:“慈溪房。”压根不问魏兴的具体来历,摆明不想与对方深交。 魏兴听到这话,气势却是一泄,他所在分支在魏氏已经疏远,底气所在主要还是岳丈家所在的虞氏四明房,而虞奋所在的慈溪房在虞氏阀阅上恰好压过四明房一头。 原本这只是宗族内部分别亲疏的方式,可是对魏兴这种以门第为尊的人而言,却具有非凡意义。得知这一点后,魏兴再无底气针对虞奋,讪讪道:“我岳家四明房,历数三代以上阳和公时,与慈溪房本为一脉。” 虞奋自己对家族的谱系了解都没有这么清楚,闻言后只是点点头,并不回应。 许县令察言观色,能感觉到这两个本为世交的士族子弟彼此似乎并不熟络,甚至还隐有疏远,这让他心思生出几分活络,瞧出一线转机。 魏兴正悻悻之际,察觉到许县令的神色转变,心道要遭,连忙先一步对虞奋笑语道:“不知世兄从何处来?莫非也是为时下义事?” 他故意说的含糊,想留一分推脱余地,许县令却不让他如意,紧随其后说道:“先时魏先生正与我商讨饷应虞公义师的事宜,虞先生尊驾光临寒家,莫非也是为此?” “义师?什么义师?”虞奋还未及开口,沈哲子已经先一步发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魏兴眸子不禁一亮,认识到主从关系后,他不敢因对方年幼而有轻视,微微欠身回道:“还不知小郎君是?是这样的,吴兴沈氏从王氏之乱,虞世兄的伯父虞公在余姚举义勤王,我受虞公所托,先一步为义师探路,筹措给养。” 虞奋有些尴尬的望向沈哲子,自武康一路行来他对这个早慧的小主公多有了解,不再将之视为一个不喑世事的儿童。 沈哲子却是一乐,没想到刚一渡江,正主还没遇到,便先碰上一个爪牙。他对这个手持麈尾、一副名士做派的傅粉男子半点好感也欠奉,眼睑一掀乜斜过去:“为义师筹措给养?可有朝廷诏令?你说义师就是义师?莫非阁下竟是台省执事的显贵?” “你……”一连串的诘问让魏兴勃然色变,再难保持气度。 沈哲子却不再理他,转望向许县令,笑道:“明府一地尊长,怎么容许这种狂悖之徒登堂入室?那虞潭一介归省老吏,有什么资格节制地方?” 许县令听得脸颊微微抽搐,只觉眼冒金星的眩晕,完全猜不透对方究竟是何来历,竟敢将会稽久负人望的虞公称为老吏,身边更有虞氏子弟随从左右。 “巧得很,我也有一路义师,要劳烦明府放行过境。” 沈哲子起身击掌,一直候在门外的卫士鱼贯而入,于厅中四散开守住门户,继而执戈在手,虎视眈眈将许县令以下厅中众人围住。 虞奋神色复杂的站起身来,对那惊恐无措的许县令说道:“这一位乃是车骑将军沈公之子,沈哲子小郎君。” 砰! 一声震响,杯盏齐碎,众人转头看去,只见那魏兴推案卧在地上,浑身颤抖如筛糠一般。 ———————————————————— 西陵县城外,许县令站在泥泞道上,认那牛毛细雨吹打在脸上,脸色有些苍白,望着正准备出发的少年沈哲子,几番欲言又止。 明明说好了只是借道过境,怎么就变成了鸠占鹊巢?看看守卫在城头上的沈家部曲,许县令神色更加哀怨,早知吴兴沈家豪霸乡里,怎么连一个垂髫小童行事都这么肆无忌惮? 不过想想那个五花大绑被掼在泥浆里的魏氏高足,许县令心里还是不乏庆幸,最起码自己还能维持住一个体面。 沈哲子并不在意许县令的幽怨目光,他本就打算借虞奋的身份赚开西陵城,暂时作为军旅的栖身之地。只要掌握住这个会稽门户之地,随后他所行之事无论能否成功,都不必担心后路问题。 “叔父且守住西陵,有坚城为依托,料那虞潭不敢冒险来攻。西陵城不失,我此行就没有后顾之忧和性命之虞。” 临行之前,沈哲子又认真叮嘱族叔沈默。至于如何守住城池,沈默久历军旅,倒不用他来指点。一路行来,沈哲子能看出来,这个族叔虽然沉默寡言,但却心思缜密,长于庶务,是一个生性稳妥的人。 “哲子,还是我带人护卫你去吧。如果真出了什么意外,我没法跟你父亲交待。” 不费一兵一卒便入驻西陵,沈默对沈哲子不免刮目相看,但念及对方终究年纪太小,因此还是有些不放心。 “我又不是去跟人搏杀,有虞先生这会稽人随行指路足够了,一来一回不过三四天的光景。叔父请放心,我父亲既然准我便宜行事,那就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沈哲子被人搀扶跨过车辕,对沈默挥手作别,本来还想气定神闲说一句“家业存亡,在此一行”,没想到一张口就被灌了满嘴冷雨。装逼未遂,索性直接钻进了车厢里。 等虞奋也上车后,便即刻启程。一行三十余人,外罩蓑衣,骑马挥鞭,簇拥着马车很快便消失在雨幕中。 为了争取时间,沈哲子选择比牛车快得多的马车赶路,行不多久便饱尝恶果。在这闷潮颠簸的车厢中,整个人都被颠得要散架了。这时候,他才明白为什么魏晋士人出行往往要选择牛车。 东晋缺马,但也没有缺到士族高门都用不上的程度。只是马车速度太快,完全不及牛车平稳悠然,衬托不出士族的风度。只不过牛车风度则有,速度则无,譬如王导被其夫人捉奸讨伐外室,为了抢时间,亲自持麈尾柄打牛于闹市奔驰,不知当时有没有懊恼不曾备下一驾马车。 想起这些魏晋趣事,也是苦中作乐,沈哲子靠着车厢壁,强压着盘桓心头的呕吐感,转念又思考要不要研发一种减震效果更好的马车。一直等到马车转上一段平缓路面,感觉才稍微好了一些。 虞奋坐在车厢另一面,心情很是复杂。以当下局势,他实在看不透沈哲子往会稽来又能有什么作为。原本以为只是避祸之举,可是过江后沈哲子忽出奇谋借了他的身份抢占西陵,这举动让虞奋更加捉摸不透。 诚然西陵城地理位置很重要,沈家占据后可以威慑会稽义军不敢擅自出境,但对于解决如今沈家所面对的困局并无助益。又不是要割据造反,沈家这一举动反而会让自己承受朝野之间更大的压力。 如此形势之下,虞奋自己都感觉一筹莫展,可是眼前这小主公神态不止轻松,甚至偶尔还眉飞色舞似乎心情极佳。沉默许久,虞奋终于忍耐不住,开口问道:“哲子小郎君,咱们究竟要做什么?” “虞先生稍安勿躁,咱们此行重在隐秘。若能成事,先生归家主祭也无不可。”沈哲子淡然说道,见虞奋满脸欲言又止,益发体会到魏晋名士们故弄玄虚的快乐。 有了虞奋这个带路党,一行人避开会稽境内人烟稠密的城邑直趋南面,却并未转向余姚虞氏族地,而是到达了暨阳县。 入城后,沈哲子带人直趋暨阳县衙,虞奋顿感心惊肉跳,莫非这小子还打算将西陵之事故技重施?可是占据这暨阳县又有什么用? 况且,在西陵时他们背后还有两千余人马做后盾,眼下不过区区三十余骑。暨阳地处会稽腹心之地,随便一个县中大户门义家丁就能秒杀他们这点人。 虞奋正想劝沈哲子打消作死念头,可是旋即便听到沈哲子吩咐卫士:“去敲鼓,我要击鼓鸣冤。” 0012 虞氏宗贼,聚啸乡里 鼓声隆隆响起,良久之后,衙署内才有两名差役慢悠悠走出来,脸上还挂着些许不耐烦,刚要开口训斥敲鼓之人扰人清静,抬头却看到三十多名甲衣森严的骑士将衙署正门团团围住,顿时惊慌失措,脸都吓得一片惨白。 “怎、怎么回事?” “告状。” 沈哲子下了马车,在护卫们簇拥下走入仪门廊庑,身后跟着满脸抑郁之色的虞奋。 “告、告状?” 两名差役也是久在衙署听用,却从没见过如此气势汹汹来告状之人,看这架势,哪里是告状,分明是在滋事! 在一干悍卒逼视下,这两名差役不敢怠慢,先唤来一众皂隶弓兵守住仪门,这才想起往后方官邸去通知县令。 暨阳县令前夜宿醉未醒,忽听门下喧哗,心中顿时不悦,可是在听到门子禀告有人衙前诉讼,顿时来了精神,即刻吩咐侍姬给自己洁面换衫,准备处理案件。 之所以会有如此态度转变,完全是因为这种事情实在是太罕见了。县衙虽然是一地治所,但在时下乡里之间有什么纠纷,大多谋求宗族大户仲裁解决,极少有直谒县衙的诉讼。县令到此为官已经半年有余,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因此哪怕今天并非决讼之日,县令还是让门子将人引到衙前偏堂,等自己收拾妥当后,便带着些兴奋情绪赶了过去。 沈哲子在廊前,等到门子通传后便吩咐卫士在廊下等候,自己只带了虞奋并一个名叫刘猛的部曲兵尉,经廊庑进了偏堂。 过不多久,暨阳令便带着两名衙署佐吏走进来。这么快的效率倒让沈哲子有些意外,他原本还以为怎么都要等上大半个时辰,自然猜不到这县令已是穷极无聊。 暨阳县令三十岁许,官袍在身颇有威仪。沈哲子不免将之与此前所见的那个西陵县令相比,不同于那位许县令谨小慎微的模样,眼前这位县尊大人举手投足之间颇具风采,官威自生,不愧是名门子弟。 之所以会有如此不同的感觉,倒不是因为沈哲子瞧不起那位寒门出身的许县令。实在是当下世风之下,世家出身便决定了一个人的见识、阅历乃至于前途,寒门子弟没有家世背景、世交故旧为依靠,风貌自然会有不同。 “堂下何人?状告何事?” 暨阳县令高坐案后,下巴一扬微微示意,身边佐吏便开口问话。 沈哲子跃前一步,作礼道:“小民状告余姚宗贼虞氏,聚众作乱,为祸乡里,侵占小民家产田宅数处,钱粮数十万计,请明府为小民做主,严惩作恶宗贼!” 自沈哲子开口,衙署偏堂中便鸦雀无声,只回荡着少年稚嫩清越的声音。 这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才由堂上的暨阳县令打破:“你所说的余姚宗贼虞氏,究竟是哪一家的虞氏?” 问话的同时,暨阳县令也在认真打量堂下的少年,开始他注意力放在少年身后的两个成年人身上,却没想到这少年才是告状的苦主。更令他感到意外的则是少年所说的话,下意识想要询问究竟。 在县令灼灼目光注视下,沈哲子并无局促,继续认真说道:“小民所说的虞氏,便是前宗正卿虞潭所在的余姚虞氏。虞潭持身不正,聚啸乡里,小民身边这位虞先生便是人证。明府如果仍有疑惑,可差人前往余姚问究,自然可得物证。小民宗亲数人,还被虞氏监锢。” 一边说着,沈哲子一边侧首望向虞奋示意。 虞奋脸色铁青,将头转开对其视而不见。任谁被人当面将其家族斥为宗贼都受不了,若非当下他处境堪忧,早对沈哲子破口大骂了。 沈哲子这才察觉他指着和尚骂秃驴的行径有多恶劣,讪讪一笑,不再逼迫虞奋。 “好胆大的童子!虞公国之贞臣,当世名流,岂会为此恶行!你这小儿信口诬蔑,无礼至极,来人……” 暨阳县令本要让人将沈哲子一行驱赶出衙署,可是看到堂下少年沉着无惧,稚气虽浓却颇有气度,尤其刚才一番话虽然荒唐,但却条理清楚,显然不是普通人家能够培养出来。 沉吟少许,暨阳县令挥挥手让差役退开,继而走下堂来站在沈哲子对面,弯下腰直视少年眼睛说道:“小娃娃,你究竟是谁家郎君?可知戏弄县尊乃是不逊之罪!” “小民沈哲子,家父吴兴讳充。虽非明府治下之民,亦闻颍川庾氏海内清望。”沈哲子小退一步,再拜道:“以幼悖长为不逊,以众凌寡为不仁。虞潭挟众望迫我家,是非如何,小民已难自辩,惟恭求明府内裁。” 暨阳令名庾怿,出身颍川庾氏,当下名声未显,不入高门之列。但沈哲子却知道,自此以后数年之间,颍川庾氏将会扶摇直上并终结“王与马共天下”的时局,成为东晋门阀政治中接棒琅琊王氏的大门阀。 眼前的暨阳令庾怿,便是沈哲子选择破局的关键。 “吴兴沈家?哈,难怪难怪……” 庾怿眼下虽然只是一县之令,但身为帝戚,其兄庾亮更任职中书监,乃是台省高官,对于时局自然了若指掌,一俟得知沈哲子的身份,心中疑问马上迎刃而解。 可是不旋踵,庾怿心里就充斥着说不出的古怪感,一个朝野之间俱有定论的谋逆豪族,居然会击鼓鸣冤,状告一个兴起义师的朝廷贞臣侵占其产业! 他下意识望向身后的佐吏属官,想要求证一下自己是否仍然宿醉未醒,尚在梦中?可是看到的几张面孔,同样都是茫然、惊诧兼有之。眼前发生的事情,实在已经超出了他们能够理解的正常范畴。 此时偏堂中,不独庾怿等人茫然无措,就连跟随沈哲子来的虞奋也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中,完全搞不明白少年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见少年一脸笃定认真的表情,让人忘记了他的年龄,继而陷入深深的自疑,莫非事情本该如此,是自己见识浅陋才无法理解? 沈哲子倒也淡定,站在庾怿面前,静待对方作出回应,心里则洋溢着类似恶作剧得逞的快乐。身为一个穿越者,一旦认真的无耻起来,他并不比古人逊色多少。 庾怿低着头走回高堂之上,脚步很缓慢,这是给自己预留一个舒缓情绪的过程。身为一个士族子弟,如果没有风度,政治前途是不会太好的。所谓的风度,既包括诸事看淡的豁达,也包括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镇定。 可是一直等到回自己位置坐定,庾怿感觉自己还是不能释怀,眼前发生的事,简直就是闻所未闻,平生未有之荒诞!一个反贼,居然会击鼓鸣冤状告讨伐他的义师? 两手揉着有些胀痛的太阳穴,庾怿只能从自己的角度去理解这件事情,沉吟良久,他才指着堂下少年开口道:“沈、沈哲子,你父亲既是苦主,为何不来?你状告虞公,可是出自他的授意?” “物议沸腾,家父正闭门自省。小民临危受命,打理家业,实在无计可施,只能出此下策。” 沈哲子恭敬说道,他的年龄既是劣势也是优势,一旦接受早慧神童这一前提,说出的话反倒比成年人更增几分说服力。 “那么,你为什么要来我暨阳告状?吴兴武康,会稽余姚,皆非我治下之地。我如果要过问,那是越俎代庖。” 庾怿又说道,先让自己立于一个旁观角度,才继续询问这少年背后的意图。不过这少年说其父闭门思过,倒让庾怿心中一动,不免深思有几分真假。王氏谋逆已是箭引弦上,沈家在这时节,居然还汲汲于自家产业的安危,本就是一件足堪玩味的事情。 “明府管不到这件事情?那真是太糟糕了,虞家会稽大族,我常听父亲说颍川庾氏有儒风高义,有匡世扶危之贤。得知明府在此为官,所以斗胆来试上一试。” “这些话,是你父亲说的?” 庾怿听到沈哲子的话,脸上露出些许自得,以他的年龄阅历倒不会因为几句夸赞就飘飘然,真正撩动他心绪的是这话语背后流露出来的态度问题。 八岁小童,与人交流能够有条不紊,已属罕见,若说还有更深的居心,那就实在太骇人听闻。 庾怿嘴上问着,心里却已经认定这些话多半都是出自沈充耳提面命的教导,至于沈充要通过儿子给自己传递什么讯息,一时间他却想不明白。 只是一想到沈充复杂的背景以及当下的位置,庾怿心里便生出一丝烦腻,语调也冷了几分:“世事纷扰,非你这个小童能够决断。你家的事情,我是管不了。会稽虞公品性高洁,世所公认,岂会因国事而致污名。你走罢。” “明府此言差矣,小民自知人微言轻,若真只我一家受难,那也只能退省自身。可是我这里还有西陵县许超许县令并一众乡人受虞氏胁迫的证词,请明府一观,再做权衡。” 沈哲子说着,示意身后的兵尉刘猛呈上在西陵县逼迫许县令一干人写下声讨虞潭的证词。 虞奋看到这一幕,脸颊蓦地一抽,又想起许县令一干人在刀锋逼迫下,硬着头皮誊写沈哲子口授内容的画面。当时他还不明所以,没想到用意在此。受虞氏胁迫?这小子真是少廉寡耻到了极致! 庾怿接过佐吏呈上的信笺,匆匆一览,脸色不禁变幻起来,信中内容他并不关心,尤其关注的是其中一封信上那尤其扎眼的西陵县令印章。 同处一郡,两县难免有公函往来,因此县衙中存有西陵县令印章图样,庾怿着人取来对照无误,心情便跌宕起来。这些信函里面对虞潭极尽污蔑的内容可以忽略,但由此却能推断出一个事实,那就是西陵县已经在沈氏掌握之中! 一想到西陵县所处要害位置,庾怿便倒抽一口凉气,不敢再等闲视之,凝望沈哲子沉声道:“你父亲还说什么?一并道来!” 0013 名士雅量 终于要切入正题了。 沈哲子打起精神,眉头微蹙状似回忆,片刻后才开口道:“家父说,向年负义气执兵戈,心虽无愧,不敢复言兰芝之馨,而今圣王治贤臣佐,内无所求,实不愿为郑声之恶。只是恩义相结,物议难免,进退失据。” 庾怿认真聆听,而后沉吟,眸中已是神采奕奕,难掩振奋神情。 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 前次举兵是为了诛奸臣,匡扶世道,心里虽然觉得没有错,但也不敢再说自己像兰芝那样高洁脱俗。如今天下大治,并没有别的欲求,实在不愿意再做扰乱世道清明的恶事。但是世人皆把我视为王敦的党羽,诸多非议,我已经犹豫不决究竟是该反还是不该反。 庾怿仔细咂摸,几乎能够感受到沈充那种被世人误解,郁结于心又难以自辩的矛盾心情。人生于世便如行在泥塘,有几人能茕茕孑立,遗世独洁?就像他自己,何尝不想放达任性,与前贤把臂高歌同入竹林,但为了家族,却只能耽于俗务,担任这浊流卑官。 一时间,庾怿心中生出与沈充际遇类似,惺惺相惜之感,忍不住感慨道:“今日方知沈士居意趣高洁,只是被时势所误。若时过境迁,他大概更愿意清风明月之下,独坐松林之中撩琴长啸。” 饶是沈哲子不知羞耻为何物,这会儿听到庾怿对老爹的评价,都感到脸皮微微发烫。不过由此他也对魏晋士人的审美意趣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像他给老爹塑造的这个身不由己、纠结焦灼的形象,实在很能撩动时人的遐思。 不过单单一点情感上的认同,显然不能达成沈哲子的目的。他是想要把老爹暂时拉上颍川庾氏这艘即将高速起航的大船,从而躲过迫在眉睫的祸患。 见庾怿一副心有戚戚的神色,沈哲子觉得应该继续加一把劲,便又说道:“时局艰难至此,家父已经进退失据,此身为蚍蜉,前后皆大树,生机渺渺,不知家业托谁。小民年幼智浅,虽然知道会稽虞公海内清望,却不忿其挟大义而见逼,更增家父污名。” “明府囿于国律,不能相救,小民不敢再强求。归家之后,毕集族中能战之男,诛尽虞氏满门上下,以此壮烈洗刷沈氏被诬之名!” 沈哲子绷紧小脸,摆出一副拼命架势,气势昂然道:“告辞!” “且慢。” 庾怿又走下堂来,喝止举步往外走的沈哲子,说道:“你这小郎倒是刚烈,只是性格太急躁。我就算想出面化解你们两家的纠纷,也要知道更多内情才好开口,岂有一言不合便杀人全家的道理。” 刚烈?这啥词儿! 沈哲子腹诽着,顺势停下步伐,继而满脸欣喜转回头来:“明府肯出手相助?” 庾怿心中苦笑,沈家可是谋反重罪,虞潭举义师讨伐乃是忠于王事,他能怎么出手相助? 但是,沈家竟然已经控制住西陵城,他却不能坐视不理。若真出现这小子所说沈家部曲南下,杀绝虞氏全家,那么三吴局势必将糜烂不可收拾。尤其当下局势危若累卵,为国为家,庾怿都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庾怿自是忧心忡忡,却也不免在心里怒骂虞潭。既然要举义讨逆,为什么只听口号不见行动?居然被人屠刀都架到脖子上,还懵然不知,要让自己出面化解这个危局。 “我位卑言轻,尽力斡旋吧。你父究竟作何打算?若他没有从逆之心,我便陪他一起往余姚去在虞公面前自辩澄清。”庾怿说道,他也不敢把话说得太满。 沈哲子做茫然状摇摇头,旋即又说道:“只是我家许多人被虞公监锢,至今死活不知。” “罢了,那我就先跟你往余姚一行,请虞公暂且不要妄动。” 庾怿说一声,然后便让沈哲子稍等,回后方官邸换了行装,带上十几名部曲家兵,一同走出衙署。 “时间紧迫,请明府移驾马车。” 沈哲子邀庾怿同乘,他虽然已经被颠簸的够呛,但现在还不是求安逸的时候。 庾怿沉吟片刻,便也登上马车,只是县衙中并无太多马匹备用,对随行的家兵说道:“余姚距此不过三十多里,我去去便回,你们不必随行了。”因此只留下两名仆从,其他家兵都回了官邸。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县城,往余姚方向行了少许路程,沈哲子突然一拍大腿道:“糟糕,我从西陵来之前吩咐部曲,若我今天不能回去,就即刻发兵余姚。眼下天色要黑了,恐怕要失约!” “你这小郎真是轻率,兵事大凶,岂可轻动。还不赶紧让人快马回去报信!”庾怿听到这话,心中也是一惊,顿足喝道。 “明府教训的是,我实在太鲁莽了。” 沈哲子一脸懊恼状,探出车厢解下腰上玉玦递给马车旁的兵尉刘猛,吩咐道:“你赶紧去西陵,告诉他们我很安全,让他们安心等在那里。” “小郎君,主人吩咐我等要贴身保护您,须臾不能离开。”刘猛不接玉玦,瓮声瓮气道。 “放肆,我与庾君同行,怎么可能会有危险!你这恶奴,莫非看我年幼,想要欺凌主上!” 沈哲子顿时怒不可遏,拍打着车厢横梁大喝道:“停车!我要狠狠教训这个恶奴!” 马车横在道上,一阵鸡飞狗跳的喧闹,沈哲子要用马鞭抽打刘猛,其他卫士则哀求讨饶。 “算了,先去西陵吧。” 庾怿有些不耐烦,在车上说了一声。 沈哲子听到这话,才恨恨丢下马鞭,返回车上后,又连声对庾怿致歉。 一行人转向北上,旅途枯燥,庾怿便与沈哲子交谈起来,想要考校一下这个早慧的少年。随口问的一些问题,少年都条理清晰的回答出来,双眼湛湛有神,哪还有刚才暴躁嚣张的样子。 越往北行,庾怿心里渐渐感觉有些不妥,沈家如今背负谋逆罪名,自己跟他们混在一起算是什么事?一想到此节,庾怿心里便悚然一惊,蓦地发现自己已是身不由己! 车厢一角一直垂首,不发一语的虞奋此时早对沈哲子的手段佩服的五体投地,若说早先抢占西陵城还是借了自己的身份取巧,背后又有大队人马依靠。而现在却是完全凭着一张嘴,就把一个大县县令诳出城来。 虽然他还猜不透沈哲子把这暨阳令拉过来有何目的,但这不着痕迹的做法,就连他这个成年人都望尘莫及!就算这计策是沈充谋划,可是具体实施下来,沈哲子对细节的把控,也足以让他叹为观止,心里给少年打上一个妖孽的标签。 心中懊恼之余,庾怿再不敢对沈哲子等闲视之。只是要他承认自己被一个垂髫小儿摆弄鼓掌之中,一时间却无法接受。他突然朗笑一声,指着沈哲子说道:“哲子小郎君,我对令尊也仰慕已久。不知此行能否有幸,得见一面?”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对这家伙死鸭子嘴硬的做派,沈哲子看破并不点破。先前在暨阳县城,他其实一直提着一颗心,怕真被庾怿给提溜到余姚去,那可真是欲哭无泪了。 好在他占了年龄的便宜,总算把庾怿给弄出来,至此他的计划已经完成了一半。至于剩下的部分,就要靠这庾怿尽力而为了。 庾怿嘿然一笑,不再多说,而是从头在脑海中回忆沈哲子的一言一行,希望能从中发现对方的意图。他虽然出身士族,但颍川庾氏却非琅琊王氏那种典型侨姓,其父辈早在会稽为官,对于江左风物并不陌生。 而且颍川庾氏家学严禁,儒风浓厚,并非只尚清谈玄虚的无为之辈。仔细思量一番,庾怿已经可以确定,对方将自己诳出暨阳城,绝非是要胁迫自己从逆。有了这样一个基本认识,对于沈氏的用意,庾怿心里便有了一个大概猜测。 庾怿自以为得计,便更放下心来,不再彷徨,反倒有几分自得。真正风度卓然的善谋之人,不只能化险为夷,更能化险为机,于无为出作文章。至于沈充,凭着儿子把自己诳来,看似神来之笔,但却失于急切,着了痕迹便落下乘,算不上第一流的谋身之计。 这么一想,庾怿便更加自如,顾盼之间,尽显悠然。 沈哲子见庾怿神态细微处变化,不免会心一笑。他特意留白不道出目的,便是留给庾怿自己去想象,越是出于自己的揣摩,越能将人说服,胜过旁人千言万语。 而这庾怿本身就是热衷于奇谋,史上为争夺江州重镇,甚至赠毒酒给时任江州刺史的琅琊王允之,却因事泄而自食恶果。沈哲子挑选此人来破局,也是煞费一番苦心,权衡再三。 夜半时分,一行人终于到了西陵。下了马车之后,庾怿忽然笑着对沈哲子说道:“哲子小郎君,奇谋建功,不可再为。我这两名仆从,各有勇力,都是能徒手毙牛的壮士。” 说罢,他大笑一声,带着两名仆从直往为其安排的休息之处。 沈哲子站在原地,有点傻眼,这时候他身边那兵尉刘猛冷哼一声:“我率下任何一个,都能生撕了他们!” 0014 龙溪卒 当亲眼看到兵尉刘猛徒手搬起两人合抱的磨盘大石,沈哲子目瞪口呆,恍惚间生出一个疑惑,莫非自己穿越到武侠位面? 这时候,堂叔沈默走到沈哲子身后,说道:“刘猛膀力惊人,尤擅短搏、相扑,一击可断人颈骨,吴地罕有敌手。去年攻破义兴周宅,全靠他率众突击,死在他手上的周家死士多达十数人。”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中益发惊诧,实在想象不到这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中年汉子竟然有如此高强的勇武之力。 刘猛放下大石,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略带羞赧又不乏骄傲的说道:“将军谬赞,三吴之地技击之术比我高明的不知凡几。只不过,谁要想在我面前伤到小郎君,那也绝对做不到!” 沈哲子暗暗咂舌,又忍不住问道:“咱们家中,像猛叔这么强的卫士还有没有?” “不敢当小郎君如此称呼,我这些本领算得什么。主人统下龙溪卒五百余人,每一个都有非凡技艺。”刘猛见沈哲子颇感兴趣,便耐着性子讲解起来。 虽然周身疲累,沈哲子却是精神奕奕。通过刘猛的讲述他才知道,沈家数代经营的龙溪卒便是世代护卫家业的死士,这些人各有一技之长,都是从小便在部曲中挑选资质优异的孩童培养起来,负责守卫嫡系族人,或是战阵突击,或是潜伏暗杀,很有一点特种兵的味道。 比较让沈哲子失望的是,这些死士并没有修炼什么秘传武功,只是资质异于常人,加上经年的苦练,因此才有惊人的技艺。说穿了,就是对人体潜力的压榨,从而维持一个异于常人的实力水平。除了战斗折损之外,龙溪卒少有人能活过四十岁。 而要维持这样一支颇成规模的死士力量,耗费也极为惊人,尤其要从小培养,因此以沈家之财力,也只能将之维持在很小的规模,并不能扩大成为成建制的军队。 得知这些后,沈哲子的心情好坏参半,既感念于这些死士付出的代价,又隐隐松了口气。先前他还真担心鲜卑慕容家会有什么武学怪才之类,在他心目中慕容氏也是未来必须要剿杀的对象,仅次于禽兽家族石虎一家。倒不是因为感官好坏,而是事分轻重缓急,他既然来到这个时代,就打定主意决不让石虎这暴虐成性的王八蛋得到善终! 经过最初的诧异之后,沈哲子也很快接受了这些勇武过人的死士之存在。在这动荡年代,虽然没有司马迁那种史家为之立传,但他们也是真实存在并影响时局的。譬如几年后被庾亮干掉的南顿王司马宗,其中一条死因就是结交豪侠豢养死士图谋不轨。 比较让沈哲子感动的是,沈家龙溪卒除了分离在外保护其他亲眷的一部分之外,剩下的三百多名居然都被老爹编入他督护的这一军中,用来保护自己。有了这样一支死士队伍保护,沈哲子的安全已是无虞,可见老爹对他寄望之深。 在西陵城休息一个晚上之后,第二天一早,沈哲子便请庾怿一同上路赶往武康。到了这个地步,许多事情已经不需要再分讲清楚,庾怿也不会在如此情况下还傻到坚持不去武康。 至于那个被关押在西陵城的上虞魏氏子弟,沈哲子命人给放走了。这种货色杀或不杀对事情都不会有什么影响,将其放走还能给那些会稽士族传递一个消息,就是庾怿已经与沈家混在一起。 庾怿本身没有什么影响力,既无名望也无权柄,但他所代表的的颍川庾氏却是一股不容小觑的新兴政治力量。知道这一点后,那些会稽士族就算有所骚动,应该也会有所顾忌,暂时会安分一些。 驻守西陵城的这一军私兵,沈哲子并没有带走,叮嘱沈默继续守住城池。一方面是维持对会稽方面的震慑,另一方面也是为后续的计划铺垫。 见识到沈家私兵的军容风貌,再上路时,庾怿忍不住感慨道:“常听人言,江东之豪,莫强周沈。今日所见,果然名不虚传。” “家父曾言,纵有宝器,也要用得其宜,若是明珠暗投,引人扼腕而已。”沈哲子笑着回道。 庾怿听到这话,眼中神采更浓,拍着手赞叹道:“皎皎明珠,投于暗室,实在是让人难忍受的事情。沈士居口含兰芷之馨,词锋精妙绝伦,时人实在是误解他太多了。” 魏晋人士尚清谈,最喜清妙言辞,世语之书,便贡献了大量的成语。沈哲子虽然不尚清谈,但多出一千七百年的文化熏陶,对于典故的秒解取用,谈吐也足令人耳目一新。所以,穿越到这东晋时代,就算不懂国学义理,只要熟读成语大全,大概也能混出一点清名。 沈哲子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便看到庾怿转为沉思状。所谓狼狈为奸,正是俗语王八看绿豆,花魁遇豪客,根本不需要费力气去撩拨,彼此之间已经滋生出吸引力。 换个文雅说法那就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沈家拥有的武力,自然而然对颍川庾氏这种新兴门阀具有极大的诱惑力。 琅琊王氏首创“王与马共天下”的局面,但想要维持这个局面,基础却不是君臣相得益彰,而是皇室暗弱,王家内掌中枢,外镇强藩。能在这个时代混得开的,哪个又是庸人?其中关键,根本不需要点拨,各自心里清楚得很。 颍川庾氏兴起,外戚的身份是其一,可以类比晋元帝司马睿与王导比较融洽的私人关系。庾亮个人的名望能力是其二,能在中枢站稳是其能力最好体现。但这些都不足以使颍川庾氏一跃成为琅琊王家那样顶级的门第。 一个最致命的缺陷,就是颍川庾氏并没有强力的武装力量作为外援。琅琊王家掌握的武装力量是从中原直接带来,可以说是王衍精心布置留下的遗产。 颍川庾氏要获得这一优势,就必须要从无到有的小心经营。其后苏峻之乱,庾亮兄弟被追得屁滚尿流,便充分暴露出庾家没有强力方镇支援的弱点。其后为了争夺江州,庾家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下毒这种不上台面的手段都用上,可知暗斗之激烈。 眼下的庾氏虽然还没达到后世那种高度,但其掌军权的需求和冲动已经滋生出来,面对江东之豪的吴兴沈家,庾怿又岂能不动心! 后面的路程,庾怿与沈哲子交谈甚少,只是眉目之间有了几分心照不宣的味道,双方便在这种心有灵犀的气氛下到了武康城外的沈家军旅营地。 沈哲子先一步派人通知沈充,这一次倒没再出现奉命保护寸步不离的闹剧。他让人通知老爹暂且回避不与庾怿相见,待将庾怿在营中安顿下来,沈哲子才急忙赶去与老爹商议。 看到儿子满面风尘疲惫之色,沈充又是心疼又是懊恼,张口便斥责道:“我不是吩咐过你在会稽安顿,又回来做什么?” 沈哲子见老爹一脸憔悴,心中一动,问道:“王氏兵败了?” 沈充并不意外儿子的先觉,闻言后只是顿足叹息一声:“王含庸才,数万大军不敌千人劲旅,已经引兵退守,几次催我去与他汇合,我还没有回应。” 0015 吾从班定远 沈哲子听到这消息,不由咂舌,益发钦佩王导四两拨千斤的精妙手段,事态发展虽然未必如其所愿,但最起码看到一个将要尘埃落定的局面,而不是继续僵持让人不安。 对于王含兵败,沈哲子并不意外。他早知事情发展脉络,心想此时重病卧榻的王敦大概在破口大骂王含这个老奴婢,不过他这里事态进展顺利,因此心情倒还轻松,便劝老爹稍安勿躁。 沈充知道沈哲子带回庾怿,皱眉道:“青雀,你把颍川庾氏的人带来,是想借其势化解危局?北伧不足信,我是深受其害。” 见老爹一副痛心疾首模样,沈哲子也不免叹息一声。若有一线希望,谁愿意去攀附别人。沈家没能在渡江之初崭露头角,是其不幸也是大幸。 不幸是没能如义兴周氏一样获取足够声望权势谋求自立地位,只能攀附借势。幸运则是,当权者在消灭江东隐患时并不将沈家当做首要目标。 如今周氏零落,沈氏得存,虽然不乏老爹运作之功,但说到底还是当权者需要。否则,凭周氏一门五侯的滔天权势,岂是老爹一己之力能够撼动。 如今老爹想要联络三吴士族以求自存,并且更立山头,且不说其中难度之大,就算侥幸能够成事,无非更加撕裂本就岌岌可危的局势,让本就严峻的侨姓与吴人关系更加对立。 这是沈哲子不愿意看到的,想要支撑北伐,单一南人或北人都没有足够力量,只能通力合作。眼下距离达成沈哲子的北伐夙愿虽然尚遥远,凭他也难弥合彼此矛盾鸿沟,但却想在自己手里搭建一个桥梁,以此作为一个基点。 沈哲子耐心劝解老爹,沈充实在想不到更好的方法,也只能接受沈哲子的提议,只是仍皱眉道:“只凭那庾怿又能做什么?况且,王家使者还在营中,若让他们彼此相见,只怕要看出我首尾两顾的打算,更加看轻我。” “且先冷落他一下,再作计较。”沈哲子说着话,已经恹恹欲睡,一路奔波,他实在已经累坏了,毕竟只是一个孩童身体,大病初愈,能坚持下来实属不易。 ————————————————— 庾怿身在营地中,心里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倒也并不显局促。 虽然不曾见过沈充,但通过沈哲子的言语描述,他心里已经大概勾勒出沈充的形象。对于这个骁勇儒雅兼有之的江南豪族家长,庾怿很感兴趣,颇为期待与沈充面谈。 虽然不曾在军旅中任职参赞,但庾怿也见识过州郡军队是何模样。相对于州郡兵散漫军容,沈家部曲军令行禁止的气象让他颇为振奋,心里对沈充的评价便又上一个台阶。 时下虽然鄙夷武人成风,但士族们看不起的是那种粗俗无礼、以武勇为荣的寒门老卒,真正有风度雅量、笑谈用兵、纶巾羽扇的儒将还是能够得到世人敬重。一路行来,沈哲子言语描述,正是将沈充塑造成了这种形象。因此,庾怿对沈充的兴趣越发浓厚起来。 当然,最让庾怿心动的还是沈家当下掌握的军事力量,站在营房外观摩片刻,庾怿禁不住感慨道:“以沈充雅量,却因时人薄之而只能屈事王门。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王氏如今势大难制,这难道不是时局的悲哀?” 嘴上感慨着,庾怿心里却在盘算,待会儿跟沈充面谈的时候要如何应对。对于说服沈充,他倒并不担心,毕竟是沈充主动找上了他。但他更想通过才识谈吐折服对方,而不仅只是形势所迫的屈从。 不知不觉,黑夜已至。庾怿并没有等到沈充的接见,甚至就连那孩童沈哲子都不见人影。这让他隐隐有些不满,认为沈充此举有前恭后倨之嫌。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庾怿耐心渐渐消磨,在营房外徘徊不定。忽然远远看到此前一路随行的那个兵尉刘猛正带领一群甲士簇拥一个高冠士人进了营中,那刘猛似乎往这里看了一眼,而后便改道绕开这里。 庾怿看到这一幕,心中沉吟片刻,唤过一名仆从,吩咐道:“你去讨要一些盥洗器具,顺便打探一下刚才那人是何来历。” 过了一会儿,仆从归来,附在庾怿耳边耳语片刻。庾怿脸色一变,勃然怒起,顿足喝道:“无信貉奴,出尔反尔!好一个食言而肥的沈士居,竟敢如此戏弄我!” 他心情已是恼怒至极,倒忘了由始至终沈充都不曾给过他什么承诺,甚至连见都没见过他。 正坐在营房中愤怒之际,那一天不曾露面的沈哲子出现在门外,庾怿看到这将自己诳来的少年,心中怒火更炽,指着沈哲子喝问道:“你父亲在哪里?是不是已经没有面目来见我?” 沈哲子低眉顺眼走进营房,先是一言不发长揖到地,然后才神情惨淡道:“请明府来到这里,全是我自己孟浪行事,家父并不知情。明府暂请息怒,小民这就送您离开。得罪之处,以后若有再见之日,当负荆顿首请罪。” “哼!将罪责推给小儿,却不敢见我一面,我对你父亲实在失望到了极点!”庾怿自然不会轻易释怀,闻言后恨恨说道。 沈哲子满脸激愤状,欲言又止,一副有苦难言的表情。 庾怿看到少年纠结的神情,心中羞愤稍减,下意识问道:“这当中是否有什么隐情,你不方便向我透露?” 沈哲子听到这话,突然掩面悲泣:“王氏军小败,屡番遣使催我父亲出兵……家父自知无颜再见明府,只让我即刻送明府您离开军营……” 庾怿听到王军小败,先是一喜,继而见沈哲子戚戚状,便又沉吟起来,说道:“这么说,你父亲是打算出兵从逆了?” “我不知道,家父不让我询问更多,只是让我向明府谢罪。” 沈哲子摸摸眼泪,又说道:“小子无状,让明府见笑了。趁着天色尚早,我这就送您离开。” 庾怿沉默不语,心中却是翻腾不已,思绪快速流转,低头走到营房门口,脚步却蓦地一顿,抚着前额说道:“我身体忽然有点不适,且先在营中休息一晚,你明早再来吧。” “明府身患何病?我马上让军中医师过来。”沈哲子听到这话,连忙说道。 “不必了,只是劳累过甚,休息一下就好。”庾怿摆摆手说道,又吩咐沈哲子道:“只是小恙,你也不必劳烦你父亲,免得他怪责你。” 沈哲子颔首道:“那明府您好好休息,我明早再来送您离开。” 沈哲子离开不久,又有军卒送来一箱物品,庾怿让仆从打开,看到里面装满了书画图籍珍玩之类雅物,似乎是以此赔礼。 “主人,这沈充将行悖逆,咱们正应该尽快离开,为什么又要留下来?”一名奴仆忧心忡忡道。 庾怿坐回去,沉默稍许才叹息道:“此前王氏势大,沈充却犹豫不决,不敢行事。而今其军新败,他反而要举兵响应。凭其智谋,难道不知妄动则死,安坐得活?所谓恩义相结,进退失据,其心焦灼,实在难与人言。” “家兄说我目量尚浅,先前我还多有不忿。如今看来,正是如此了。” 庾怿感慨道:“早先我对沈士居误解,听到这沈家小郎道出隐情,才明白沈充乃是真正长于忠义,拙于谋身的信人。王敦结恩义于他,势大则离,势衰则附。古人云,得千金,不如得季布一诺,沈充就是这样的义士啊!” 讲到这里,庾怿眼中透出湛湛精光:“我既然适逢其会,怎么能坐视忠骨轻抛、义血错付!” ———————————————————— 午夜时分,营地中忽然有哗动蔓延。 沈充戎甲披身,在亲卫簇拥下冲向骚乱的源头,到达现场后借着燃烧的火炬熊熊之光,看到营房前一袭白衣、大衫溅血的庾怿卓然而立,身后两名勇武仆从持剑护持,脚下则横卧着两具鲜血淋漓的尸体,正是王含派来的信使。 虽然身处重兵环围之中,庾怿却浑如未见,看到一员儒将龙行虎步而来,猜知便是沈充。他站在原地遥遥拱手,大笑道:“吾从班定远,为君解两难。沈将军请我来此,岂能过而不见?” 0016 胆气万仞,气度如渊 最好的骗局,是让人上当之后还有成就感,哪怕事后被人拆穿,入局者仍然信之不疑。 看到庾怿志得意满、意气风发的模样,沈充忽然有一种冲动,很想告诉这家伙眼下这局面早经过他们父子的精心推敲,否则这主仆三人怎么可能悄无声息靠近王含的使者。 不过,就算说了,大概对方也只会以为只是自己事后的遮羞之词。 尽管心情跌宕,事态发展总算有了突破。 沈充保持着冷峻的神情,手提利剑一步步缓缓逼近庾怿主仆,脚步仿佛有千钧之重。 庾怿站在血泊当中,心跳恍如擂鼓,倒不是因为惊惧,而是精神亢奋所致。只是脸上还维持着平静的表情,不卑不亢平视沈充近乎喷火的目光。 “庾君,佩服!先前多有怠慢,充在此致歉。” 凝望对方良久,沈充缓缓抱拳,语调略显沙哑。 庾怿矜持一笑,飒然回礼:“客随主便,沈将军庶务缠身,我并不怪你。不过,现在难决之事已经解决,将军可愿与我把臂畅谈?” 锵! 沈充作勃然大怒状,抽出剑来遥指对方,低吼道:“庾叔预,安敢如此陷我!世间岂有如此恶客,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杀或不杀,全凭将军自裁。我只是不愿见将军耽于孤忠,却损于忠义大节。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王氏悖逆之门,沈将军难道真要为其区区小惠而自损于世?” 庾怿双目炯炯,并不因刀兵加身而自屈气势。 沈充默然良久,垂首低眉望着地上那两具尸体,半晌后徐徐叹息一声,收剑换鞘,转身不再面对庾怿:“我亦非化外蛮邦,何用班超之勇?罢了,壮节之士,杀之不祥。来人,送庾君回营帐,不可轻待了他。” 庾怿洒然一笑,气度卓然,在甲士引领下昂首离开这里。 沈充带着一干亲卫返回中军大帐,待其他人都退下,只剩心腹宗亲幕僚时,他才蓦地抚掌大笑起来:“庾叔预果然有任侠之气,北伧中少有的胆壮之人。” 帐中几人或还有些疑惑,只有从头参与到尾的虞奋深知内情。在看到庾怿手刃王氏使者后,他心中之震撼无以复加,他是亲眼看着庾怿从一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被一步步诳入局中来,到现在再想抽身已经绝无可能。 将这过程再回味一遍,虞奋心中只剩五体投地的佩服,对沈充说道:“明公深谋远虑,算尽人心,让人钦佩,实为当世之贾诩贾文和。” “我又做了什么,全靠我儿青雀……” 沈充讲到这里,话语蓦地一顿,不想外人知道这计策全是儿子一人筹划。这倒不是为了保全自己的颜面,而是沈哲子年方八岁,若负诡谋之名,于长远计,有害无益。 虞奋却不知内情,闻言后也感慨道:“小郎君以冲龄之年,行此周密之策,细微处的把控,某不如也。” 沈充笑笑,不多做解释,心里却是喜忧参半。儿子在此事中显露出来的特质,以他这为父者看来,都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不免又担心早慧夭寿,心里暗暗决定,等到渡过眼前难关,无论花费什么代价,都要让儿子强健起来。 “对了,怎么不见青雀?”沈充环顾一周后问道,对于后续的计划,他还想征询下沈哲子的意见。 “小郎君还在酣睡。”兵尉刘猛上前禀告道。 沈充听到这话,不免哑然,他可是提心吊胆大半夜,唯恐事态不向预划中发展,却没想到那小子却是睡得酣畅。半晌后才感慨道:“我儿沉静雅量,实在让我羞愧。” 沈哲子倒没想到老爹会这么评价自己,他何尝不担心,实在精力不济。早上起来听到这个消息,乐得一窜三尺多高,旋即心里便懊恼没能实时看到庾怿的风采。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其实已经没有什么疑难,沈家可以说已经彻底从王敦之乱的动荡中抽身出来。接下来的事情,就要靠颍川庾家在朝廷中上下运作了。 无论庾氏愿不愿意,其实庾怿的举动都提前让他们与琅琊王氏对立起来。就算没有了王敦,琅琊王家当下掌握的力量也绝非颍川庾氏能够匹敌。而今沈充所掌握的力量,便成了他们唯一的武力强援。 对于自己祸水东引的做法,沈哲子并不觉得内疚,所谓的门阀政治,终东晋一朝,无非是一家强一家起,他不过是提前推动庾氏与王氏争锋。 保存自家的力量,还能在未来几年后的兵祸中有所作为,为江南之地多保留一些元气。 沈哲子走进中军大帐,看到老爹还在跟一干手下谋划不停,双眼隐有血丝,显然是一夜没睡。 “青雀来了,昨晚睡得可好?” 沈充见儿子走进来,起身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局势发展总算有了转机,因此他精神很是亢奋,摆摆手让众人先回去休息,而后才征询沈哲子的意见:“庾怿现在已经是泥足深陷,接下来咱们还要做些什么?” 以沈充对时局的认识,心里未必没有一个腹案,只是见识到沈哲子的手段,没有儿子的认可,他信心难免有些不足。 享受片刻老爹隐含钦佩的态度,沈哲子笑道:“当下应该着急的不是咱们,而是庾怿。究竟把父亲摆在什么位置才能对时局最有影响,庾氏肯定更有见解。” “唉,北伧当国,终究还是身不由己。”沈充忍不住叹息一声,心里还是有些介怀没能争取到更大的主动,但能达成当下的局面,已经远远好于此前吉凶莫测的混沌。 对于老爹急于自立的想法,沈哲子也颇有体会。他虽然选择庾氏破局,但从未想过要跟庾家一条道走到黑,庾家起势迅猛,衰落得也快,烜赫一时后却不能换来家族长久的兴盛,这与庾氏兄弟的一些性格和做法关系很大。相对于晚年行愦愦之政的王导,庾家兄弟对时局的把控还是略有逊色。 只不过,沈哲子也不方便说让老爹安心蛰伏几年的话,他能谋求这个局面已属罕见,若说还能洞悉到几年后的兵祸,那就太过骇人听闻了。 与沈充一样夙夜未眠的还有庾怿,一时冲动后待心里的亢奋稍微冷却下来,他不得不考虑后续将要面对的问题。 当然眼下于他而言,最重要的还是人身安全问题。他嘴里说着要学班超班定远,但班超敢为此事那是因为背后有一个强盛的大汉帝国在撑腰,可是对于自家的权势能否震慑住沈充,他心里其实是抱有怀疑的。 眼下这个局面,最好的发展自然是因使者之死彻底斩断沈充与琅琊王氏的联系,从而将之彻底拉进自家阵营中来。 但眼下明面上的局势却是,王家除了台省内的王导之外,宗亲数人都在外镇执掌一方。可是庾家如今除了他兄长庾亮一人之外,值得称道的力量再也没有。 所以说,沈充完全有可能押住自己这个杀人凶手,前往王家认错。若真出现这种情况,就算他兄长庾亮也救不了他,自身遭难不止,还要连累家族遭受打击。 庾怿蓦地发现,就算他行险一搏,主动权仍然不在自己手中。虽然有些后怕,但是沈家所掌握的力量又实在令他垂涎。 沈家所拥有的,并不只有江东豪首的部曲私兵,还有庞大的财力,以及深植乡里的宗族力量。这些力量对于无根浮萍一样的颍川庾家而言,都具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在庾怿看来,王敦前次作乱能够进行的那么顺利,除了他们这些侨姓保持缄默之外,江东本地士人的支持功不可没。毕竟刘隗、刁协施政伤害利益最大的,还是这些江东本地士族。 这么一想,内察自心,庾怿觉得他这次冒险还是值得的,眼下最担心的还是沈充的选择。 所以,当沈哲子出现在他营房的时候,庾怿已经不复最初的意气风发,略带焦虑道:“哲子小郎君,你父亲可是有了决断?” 沈哲子略带抱怨道:“明府欺我年幼,谎言诈我。您哪里是身有小恙,原来是要做这种事情。家父怪我没早送您出营,令他节义难保,如果不是家人苦劝,眼下就要杀我祭旗了。家父说若早知道您心有胆气万仞,敢于千军之中弄险,就不该请您入营,如今悔之晚矣。” “哈哈,我与你父亲虽然相交尚浅,但却早知他卓尔不群,引为知己。否则,我也不敢犯险。我这万仞胆气,也要遇上你父亲这种如渊气度,才能相得益彰啊!” 听到沈哲子的话,庾怿已经明白沈充的选择,心中彷徨尽消,几乎要忍不住引吭长啸。一时无法控制情绪,他对沈哲子作揖笑道:“哲子小郎君,昨天是我有心瞒你,在这里向你道歉。你父亲若还怪罪,我替你一力承担!” “不敢不敢。” 沈哲子连忙欠身道,又对庾怿说:“您胆略过人,孤身入营,迫得万众卸甲,必将名显当时,举世敬仰。营中诸多不便,家父只能略备薄酒,着我请您赴宴。” 听到这话,庾怿更是大喜过望。 在当下,名声绝对是比权势对人还要重要的东西,他孤身一人解万众之兵,绝对是震惊世人的壮举。行险一搏,名利俱收,实在是平生未有之快意! 0017 币重言甘 营帐中,沈充与庾怿各据一案,相对而坐,沈哲子垂手侍立在一边。 沈充脸上挂着一丝在沈哲子看来有些做作的苦涩,庾怿则是一副正襟危坐、暗爽不已的表情。这画面在沈哲子看来,就好像嫖客撒尽千金成功入幕,窑姐儿还要半推半就故作矜持。 虽然这么想对老爹多有不恭,但事到如今,在沈哲子看来还有什么可废话,撸起袖子就是干!不过在这世风雅致的东晋时代,却要讲究一个前戏做足。 “士居,昨夜之事是我冒犯。但若非如此,咱们两人难有对面倾谈的机会。” 庾怿一副知交口吻,率先开口,一俟得知沈充的决定,他的心理优势便建立起来。 沈充长叹一声,摆手道:“叔预才略过人,冠绝当时,我却以常人待你。是我眼量不足,与你无尤。只是念及辜负王公恩义,心实抱憾,情难面对。” “士居此言差矣!王公窃名器,以权柄结恩义于你,下士之礼以匹国士之才,这何尝不是对你的轻视。我却明白士居你志趣高洁,不忍见你见诬于世人。”庾怿作苦口婆心状,对沈充说道。 沈哲子见这两个人脸不红心不跳的互相吹捧,不让古人专美于前,便也插口道:“王公之知父亲,止于功禄,与其无损。庾公之知父亲,事若不成,伏尸见诛。” 沈充听到这话,面容一敛,避席而拜。既然要捧人,不妨做得彻底一点。 庾怿却不敢受礼,同样避席:“士居何至于此!你我结识,始于相知相容。我知你能容我,才敢为犯颜直谏。” 沈充这才起身,再请庾怿一同入席,彼此杯觥交错,气氛渐酣。 等气氛到了一个合适的程度,庾怿双眼略显迷离,望着沈充说道:“不知士居此后有何打算?” 听到这问题,沈充沉吟半晌,才叹息道:“实不相瞒,早先我请叔预来此,确有一点谋身之计。只不过后来……唉,不说了。我现在已经是一片混沌,不知何去何从了。叔预可有教我?” 听到沈充明确表态,庾怿才彻底放了心。事到如今,若言语之间还有遮掩回避,彼此反而难以坦诚相待。 他皱着眉头认真说道:“王氏之乱难成,纵有士居相助,也是大势难违。士居你肯退行一步,才能有更多斡旋余地。我如今也结怨于王氏,当与士居你和衷共济。只是对世情的洞悉,我还是比不上家兄练达。” “那么我跟叔预你一同去拜会令兄,请教该如何渡过难关。”沈充随之表态道。 庾怿则摆摆手,说道:“不可,当下时局莫测。士居你麾下吴中劲旅,才是咱们的立身之本,士居你不可轻离此地。” “可是,我如果不亲自去拜会令兄,未免有些失礼。” “事从权益,不必拘泥礼法。我和士居你休戚相关,一定会尽力斡旋争取。” 庾怿这话倒不是虚言,当下形势而言,他的处境反而比沈充更危险。沈充最起码还有强大部曲私兵,他却没有更多依靠,家族如今只有兄长勉力维持,并不能给他更大助力。只有沈充处境更稳,才能反过来庇护住他。 不过对于沈充是否真会一心一意与他同谋,庾怿心里也拿捏不准,毕竟眼下主动权并不在他手中。思绪一转,看到侍立在一边的沈哲子,他便说道:“我看哲子小郎君早慧有谋,知礼能任。士居如果不放心,可以让令郎与我同去建康。” “青雀他年方冲龄,哪里能担当大事!”沈充断然拒绝,他哪里看不出庾怿是打算让儿子为质,怎么肯答应。 不能担当大任,那还把我诳来? 庾怿心内腹诽,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不满之色,只是略有几分为难。他有此要求,除了自己安心之外,更主要还是为了说服他兄长庾亮。沈充是肯定不能随行,沈家其他人却又似乎不够分量。 “父亲,让我去吧。” 沈哲子毛遂自荐道,他倒不是逞能,只担心庾怿无法争取到满意的结果。好不容易达成这样一个局面,如果结果不能尽如人意,以后再想挽回可就难了。他有先觉优势,眼下给老爹争取的资本并不仅只是渡过难关,更要为以后而做准备。 “你不要逞能!建康距此数百里之遥,连日奔波,身体怎么能禁受住。” 沈充并不担心沈哲子的能力,而是担心他的身体能否禁得住长途跋涉的劳累。此前准许沈哲子去会稽乃是存了让他避祸的打算,现在却已经没了这个必要。 庾怿听到这话,眸子却是一亮,笑道:“士居若担心小郎君体弱,那就更该让他和我去建康了。建康城中名流毕集,不乏精擅导养壮体之术的异士名医,小郎君去了那里,才是得其所宜。” 沈充有些意动,又见儿子跃跃欲试的神情,沉吟少许终于点头,执着庾怿的手殷殷说道:“我儿生来体弱,早前又是大病初愈,骨肉相托,请叔预一定要仔细照应。” 对于沈充如此郑重其事的托付,庾怿不免觉得有些妇人之仁。不过转念他又想到沈哲子所表现出远异于同龄人的特质,就连自己一时不察都被其摆布,便又理解了沈充的心情。如此神异非常的少年,若是自己的儿子,也肯定视若珍宝。 这么一想,庾怿再看侍立在侧的沈哲子,不免生出琼枝长于别家庭院的遗憾。他也郑重向沈充表示:“士居请放心,此去我定会将小郎君视若己出,不会有任何差错!” 沈充又让沈哲子上前,以长辈之礼拜见庾怿。如此,便算是结下了通家之谊。 接下来,便是商议更具体的筹划。沈充也不隐瞒,将近来与朝廷往来交换的条件都详细讲给庾怿听。庾怿也认可沈充的打算,那就是绝不能放弃当下掌握的优势转而去朝廷担任一个无足轻重的郎官。 两人狼狈为奸,很快就达成一个共识,那就是一定要为沈充谋求一个方镇之位,同时庾怿也要返回中枢,一方面作为其兄长的臂膀,另一方面也能与沈充内外呼应,如此才能达成更为默契的配合。 通过庾怿的谋划,沈哲子也能看出其本人的诉求,并不想老爹与其兄庾亮达成直接的沟通。毕竟老爹这一强援乃是庾怿舍命搏来的,在符合其家族利益的前提下,庾怿也想凭借这一点来提升自己在家族中拥有的话语权。 对于庾怿这一点小心思,沈哲子也能理解。世家大族成员彼此之间关系更多是以血脉为基础搭建起来的利益结合,一旦利益出现冲突的时候,没有谁是不可以舍弃的。 历史上庾怿谋害王允之事败后饮鸩而亡,以当时庾家的权势未必不能保全他,只是也要付出很大代价。而那时候的庾怿,显然并不值得家族为之付出那么大的牺牲,只能放弃掉。 事实上不只是庾怿,就连当下作乱的王敦,何尝不是被琅琊王氏为保全家族而舍弃。大概利益太大了,人情反而显得淡薄。为了维系更大的权柄而罔顾人伦,是好是坏,实在不好评判。 不过有了庾怿这样一个枢纽缓冲,避免与颍川庾氏更深入的纠葛,也很符合沈哲子的设想。北伧南貉,两窝坏种,统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当然也包括他们吴兴沈氏。对于老爹他自然有信心,但绝不肯将前途命运完全系于旁人手中。 宾主尽兴,各自散去。沈充却并不休息,而是拉着沈哲子为他更细致的讲解时局内的人际关系,同时交待此行前往建康需要注意的禁忌。 第二天一早,庾怿便醒来,当看到沈充为此行所做的准备,整个人都诧异无比。 足足近百辆大车,服饰器具、珍馐时珍、刀剑甲胄、骏马华车、美姬壮仆、礼乐贵器之类,琳琅满目,绢则数千匹,钱亦过百万。 饶是庾怿家世清贵,见到沈充如此大的手笔,仍是瞠目结舌:“今日始知吴中富实!”他虽然与父兄宦居会稽多年,但其时会稽开垦未足,尚有大片山林河泽荒芜之中。 沈哲子也是肉疼不已,对这个败家老爹颇怀怨念。不过在看到这唯恐不张扬的架势后,心里便明白老爹这是在下套呢,这些财货今天是注定带不走的。 前不久老爹还怪责朝廷币重言甘诱惑他,今天就活学活用,看庾怿怔怔出神的样子,定力比之老爹显然要弱了一筹。这世上清高之人不乏,但是真正堆积如山的财货实物冲击,力量还是很大的。后世行贿者深谙此道,这也是为何贪官被查往往能收缴大量现金。 “叔预此行身担重任,我却不能随行相助,略具薄资,为你壮行。”沈充笑着走到庾怿面前。 “士居用心良苦,不过若就这样出行,只怕是无法平安到达建康。”庾怿面有苦色,当下王氏大军尚在建康城左近与朝廷军马对峙,如此赤、裸裸的诱惑,那些悍卒怎么可能禁受住。 沈充又笑道:“叔预请放心,我自会派一军劲卒随行护卫。” “大事未定,不可分兵。”庾怿权衡再三,才颇为艰难的作出决定。权势不稳,财帛再多,也难消受。 “是我考虑不周,叔预且先行,待局势稳定下来,我再着人送到府上。” 听到沈充这么表态,庾怿心中失落稍减。虽然他也明白这些财货是用来打点上下,但其中肯定有预留给自己的一部分,当即便让仆从接过沈充让人呈上的清单。 0018 北府难为兵 大批的财货无法携带,再做精简后,正式上路时,仍是近千人的大队伍。 吴兴到建康,最便捷的是水路,经吴郡向北至于京口,然后沿长江溯流向西,几日之间就可到达。但眼下江北流民兵源源不断开拔过江,这条道路并不安全。 陆路便捷些的,是沿太湖经义兴,过茅山然后入丹阳。相对于流民杂芜的京口,这一条路线乃是吴地旧途,自然要安全得多。 但问题是,义兴周氏与吴兴沈氏素有旧怨,而沈充年初又诛尽周氏显宗族人,双方血仇更深。眼下义兴周氏借乱图兴,早有周氏族人周蹇杀义兴太守,据阳羡而收郡县之兵,此路已经不通。 最终沈哲子他们选择前往建康的路线,是庾怿提议过吴郡入晋陵,然后由晋陵行陆路避开长江一线,直接进入建康。 一直被沈充羁縻在军中的司马顾飏这一次随队出发,早先前途未卜,此人在军中消极应对,暗藏去意。可是一俟局势明朗起来,便一扫颓态,整个人风貌都有不同。 从这顾飏前后不一的表现,沈哲子更认清吴郡士人的底色,怪不得被老爹评价为华纹配饰。一旦得势时,有这样的人依附,可以更添威仪以壮声势。但却休想让他们祸福同当,患难与共。 队伍一进入吴郡境内便遭遇波折,受到吴郡乡人袭击。双方激战一场,终究还是沈家部曲更胜一筹,击杀对方近百人将之击溃。 沈哲子被兵尉刘猛率领一干龙溪卒严密保护,甚至不曾看到惨烈的战场厮杀。等到战斗结束后,他才向指挥兵士打扫战场的族叔沈陵打听到遭受袭击的原因。 前来袭击他们的数百人,皆是张氏私兵,乃是被老爹干掉的原吴兴太守张茂之妻陆氏召集旧部,为夫报仇。 遭遇这种事情,庾怿也很恼火。双方旧怨不提,如今他已经与沈家同流合污,对方竟然还悍然引兵袭击,分明是不给他面子。因此趁着队伍修整时,庾怿写了几封信,让顾飏先行一程,送往吴郡各大世家。 凭庾怿的原本的官位声望,自然难入这些吴郡高门的法眼。但眼下庾怿却是身负大功大名,孤身入营劝降沈充,两相联合便让人不敢小觑。加上顾飏的刻意渲染,吴郡各世家纷纷做出表示,各自派部曲门生前来迎接随从护卫。 有了庾怿出头和顾飏前后奔走联络,沈哲子乐得清闲。此行要比上次前往会稽从容,沈哲子乘坐平稳舒适的牛车,身边有数名美婢侍女照料衣食起居,并不觉得劳累。 沈哲子所乘的这一驾牛车体量巨大,四面皆为活页,风清日朗时可以平铺开变成一座移动的观景台,雨起时收拢起来,风雨不透。沿路行来他也在欣赏沿途迥异于后世,一千七百年前的吴地风光。 只是视野所及,并没有太多他想象中那种阡陌交错、鸡犬相闻的恬淡乡野风貌。所见最多便是被高墙围住,占地广阔的大庄园。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山林荒地,河渠沼泽,人烟不多。 当然所谓的人烟不多并不是一片荒凉,只是那种小户经营的自耕农村舍不多。尤其是在地势开阔平坦,湖泽丰美、土壤肥沃的地界,更是几乎看不到小农踪迹,完全被大宗族庄园给划分占据。 东晋名士风流,士族相承,上至中枢台省,下至田野乡间,一以贯之。贫寒之家,宁为大族荫户,不做治下良民。附于大族只受一家盘剥,但若要独立入籍,既要承受朝廷征收的赋税徭役,中间又有各级官吏的盘剥,还有乡里豪族的挤压排斥。 沈哲子道途所见,越发深刻感受到这个时代的无奈。这个君王与门阀共天下的朝代,就像是一个浑身长满肿瘤的蹒跚巨人,外表装扮的再华美,掩饰不了内里的畸形病变。就算偶有一个门阀权臣壮大,行废立僭越之举,不过是一个更大号的病瘤,改变不了本质。 一行人到达吴郡治所吴县时,队伍规模已经扩大到将近三千人,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吴郡士族派来凑热闹的子弟或是私兵部曲。而在到达吴县后,声势达到了极点。诸如顾陆高门,尽数排遣宗亲族人前来迎接。 之所以造成如此大的声势,原因有很多,但明面上的理由则只有一个,那就是庾怿孤身犯险,迫降万军,乃是真正值得传诵一时的壮举。由于吴地士人太过热情,一行人不得不在吴县逗留多日,连场赴宴。 沈哲子也不得不跟在庾怿身后,每天都要在宴会上将庾怿这壮举讲述多次。这也是老爹沈充跟庾怿计划的一部分,要制造舆论压力,倒逼朝廷承认庾怿的功勋,并且为沈家洗脱从逆之嫌。 连续多日的造势,诚然将庾怿个人的声望推到一个极点,作为这个传奇故事大反派的沈充也获益匪浅。不负恩义,大器能容,幡然醒悟,赫然已有国士之风。 虽然自己也亲力亲为营造声势,但对于时人堪称吊诡的审美意趣,沈哲子也实在理解无能。这故事中两个主角,一个擅离职守,一个造反未遂,居然都成了意趣高洁、堪匡危扶难的高士! 大概一个时代,总有其独有的时代特色标签。但历数几千年历史,东晋时代的风雅无疑是最不合时宜的。 譬如此前戍守北地并州的名将刘琨,其时北地沦陷神州动荡,刘琨孤军以守飞地,其中艰辛可想而知。时人称赞刘琨最多谈起不是其如何左支右绌,如何苦心孤诣,如何苦苦维持,反而是那所谓的吹笳退敌。 诚然这样的故事风雅、智谋、传奇兼具,但言必称之,只有身在当下,才能让人感到这种风气如何让人心寒。看到那些家伙说得兴高采烈,恨不能以身代之,仿佛刘琨在北地经营只是每天训练鼓吹班子,其余诸事不问。 沈哲子在不同宴席上听过几次后,心里便暗暗决定,等到日后自己得以执掌大权,哪个脑残王八蛋再说这种事情,就让他吹着胡笳去北伐,看看能不能感动那些胡虏收复神州。 虽然心内愤慨,但眼下也不得不借重这种风潮。因为只有如此,才能获得此行的正当性,继而获得合法性,最终演变成定论的事实。 在吴县逗留几天后,再上路时,队伍的规模又扩大几分。下一站,便是侨人聚集的晋陵。 晋陵地属徐州,距离有北府之称的京口已经不远。而徐州正是沈哲子预想中要给老爹谋求的方镇备选之一,因此便打起精神想仔细观察此地风物人情。 可是一俟进入晋陵地域,沈哲子才发现他把事情想得有点简单。 如果说吴郡尚是一副丰耕水乡画面,只是失于豪族圈地自肥。那么晋陵左近完全可以称得上四野荒芜,沟壑泛滥,杂草丛生,往往要走出很远的距离,才能看到田野开垦的痕迹。而这些开垦的荒地,也大多集中在拔地而起的坞壁附近。 如果说田地开垦不足是因为南渡时间太短,尚没有完全铺开。那么在这里也没有看到大批居无定所的流民,便让沈哲子百思不得其解。 待找到知情人一打听,沈哲子才知道,南渡之人虽然多,但其中相当大的一部分各有宗族,或是依附大宗。而地方官府或是为了防止动荡,或是出于各自利益,也都鼓励那些大宗接纳或是强掳散落的流民收为荫户。至于剩下的一部分,则被严力约束在旧吴军屯范围内,禁止四处游荡。 而这里的宗族势力之复杂,也远超沈哲子的想象。其中徐兖籍侨人最多,有时一座坞壁中便生活着多达四五家宗姓。在此为官者,若没有这些侨人认可的家世背景,绝对堪称折磨。被乡民联合驱逐只是小事,更有甚者被侨民围攻治所,殴打致死! 原本在沈哲子印象中,这些离乡背井的侨人应该属于弱势群体,但只有身临其境,才感受到那种凶悍暴戾的气息。一路行来,单他所见便有数起斗殴致死的恶性事件。甚至还有强人于道旁观望,想要劫掠他们的意图极为明显。 最终,沈哲子做出的结论是,这些背井离乡的侨人固有可怜之处,但其中亦不乏怙恶不悛之辈,的确应该严防死守,绝不能任其向南祸乱三吴。而如果让老爹来到这种地方,无异于架在火炉烘烤,根本不可能会有任何成绩。 以吴人而治侨州,除非凭借铁血强悍手段,彻底摧毁其尚保持的宗族势力,继而才怀柔羁縻,将流民组织彻底掰碎揉烂分散安置。否则在这片土地上成长起来的,只能是高平郗家那种凭此自重却又困顿于此的门阀,或是北府那种派系林立的军事集团。 在没有掌控全局的实力之前,提前将北府这个门阀变种的怪胎打造出来,非但不能完成沈哲子的北伐梦想,反而会形成较之门阀更强力的钳制。 0019 居江南,大不易 与在吴郡时备受追捧不同,一行人在晋陵遭遇可谓冷落。尽管此前所造声势浩大,但那些侨居晋陵的徐兖士族回应者却乏乏。 之所以会如此,倒不是这些侨姓士人意趣不同,而是这些家族与朝局纠葛更深,不如置身事外的吴地士人超然,可以随意表达自己的喜好。 毕竟所谓的名士只是装疯,疯到纯粹自然的只是少数,明白自家老大是谁。庾怿公然挖徐兖头马琅琊王氏的墙角,事迹哪怕再如何激动人心,这些人也绝不敢在如此微妙时节上赶着凑热闹。 庾怿也深知这一点,与沈充计划并没有继续在此造势的打算。路过郡治的时候,只是请沈哲子去他家,召集家人摆一场家宴。 颍川庾氏人丁本来很兴旺,只是永嘉中分散各地,并没能聚在一起。如今住在晋陵的,主要是庾怿父亲庾琛这一支。庾怿请沈哲子见他家人,也是对沈充予以回应,以示通家之谊。 庾氏庄园位于城外一处山坡下,格局类于道途所见,只是规模比之吴郡各家族的田庄略逊,更不要说跟沈家那种大庄园相比。 “我家居清简,哲子不要介意。”庾怿在牛车上对沈哲子笑道。 “德行兼备,家业自兴。世叔有经世之才,名显于时,家业兴旺指日可待。” 沈哲子客气一句,魏晋士人,除了极个别实在没有经营之才的甘于贫寒之外,并不讳言营利。就算不为子孙计,单单自身嗜酒服散、游饮集会就是一笔庞大的开支。 譬如琅琊王衍雅不称钱,唤之阿堵物,但其本身却是热衷敛财。而陈郡谢灵运也是清楚认识到,非田无以立,不只要占山霸泽,还要讲究山水交融的周圆之美。 庾怿听到沈哲子的话,会心一笑。若别人说出这话,那只是一句恭维的闲语,然而出自吴地大土豪之口,便意味着真正的实惠。 虽然此行没能带上沈充准备的那批庞大财货,但就随队携带的一部分馈赠,就已经非常可观。仆役数十人,骏马华车数驾,钱绢食粮更有数十万之巨。这批财货全都是送给庾怿私人,已经倍于庾家时下拥有的家业,足以让庾怿在宗族中掌握更大话语权。 沈哲子应付庾怿之余,也在观察庾氏庄园种种,借以了解更多侨居士族的情况。 庾家庄园的规模不算小,囊括了左近两三个山头,面积足足有近百顷,但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山坡贫瘠岭地,只能种植一些桑麻果树。由这里可以看到山坡上斑斑秃地,一些果木树苗参差其间,想要获取收益,最少也得数年之后。 地势平坦的耕田分布在山脚下,处处都有新垦痕迹,田垄翻起的土色黝黑,那是烧荒后的草木灰还没有尽数被田地分解吸收。面积不大的几处水田禾苗长势并不算好,条叶枯黄,迟迟没有抽穗,可见土地贫瘠,还要养田数载才会渐渐变成熟田,获得可观收成。 田地中还有仆役在细雨中挖沟排淤,壮丁之外不乏妇女、老迈者,可见人力不足。 由此可以看出,颍川庾氏在政局上虽然是冉冉升起,但影响只限于台省中枢,并没有外任方镇者,家中资财比之吴地寒门地主家境也略有不及。 庾家这种境况,在南渡士族中应该不是个例。 真正根深蒂固,影响深远的一等门第,其实很少南渡过江。他们深植乡里,盘根错节,潜力巨大,有信心无论当权者为谁,只会对其怀柔拉拢才能维系统治。 还有一个原因则是山东高门在八王之乱中并不属于东海王司马越一方,对于司马越的小马仔琅琊王司马睿所建立的南方小朝廷并无归属感。 所以,南渡士族一般有三个特点,第一是原本门第不高,郡望稍逊,第二则是从属越府,司马越被石勒干掉后自然投奔司马睿,第三在籍贯上以青徐兖豫为多。 南渡过江后,人身安全虽然得到保障,但是远离故土,除了情感上的煎熬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经济地位的丧失。 如此大规模的举家搬迁,又不是公费出差,既抛弃了立身之本的家业,沿途一大家子吃喝拉撒,兵灾人祸,到达侨居地后还要兴建屋舍住所,再厚实的家底也折腾个七七八八。 相对于其他侨姓,庾氏早已南下,避免了兵荒马乱的逃窜,尚算从容,仍然家居清简,可想而知其他侨姓家族是何窘迫家境。 到达庾氏庄园的时候,沈哲子对庾家的贫寒有了一个更清楚的认知。偌大的庄园虽然搭起了架子,但尚有一部分屋舍没有竣工,所用材料皆为木石原色,并没有什么雕梁画柱的点缀。 当然,比之那些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真正贫寒人家,庾家有田产百顷、屋舍众多,算不上赤贫。但以其兄执掌中枢的权势,称得上是后世所说的宰辅之家,世代冠缨,未免就过于寒酸了一些。 庾氏兄弟五人,长兄庾亮与四弟庾冰正在建康为官,如今留居大宅的只有庾条、庾翼两个尚未出仕的。 将近庄园,一干家人迎出,庾怿却只看到最小的兄弟庾翼并几个子侄,却没见到三弟庾条,心内有些不悦,问道:“幼序去了哪里?” 庾翼上前答话道:“三兄不知二兄今天归家,一早出了门,至今未归。” 一听到这话,庾怿更加不满,他们兄弟几人,只有这个庾条性情最浮躁,年过三十尚不思进取,交往多浪荡之人,每日恣游狂欢,半点不知世道艰难,反而不及庾翼这个最小的兄弟沉稳。 不过因为有客人在场,庾怿暂且忍下心中不满,向沈哲子介绍家人。沈哲子一一上前见礼,并着身后的仆从各自奉上礼物,同时观察这历史上取代琅琊王氏执政的门阀人物风貌。 首先进入沈哲子视野的便是庾翼,心情不免有些激动,他知道庾翼可是在兄长接连死去后作为庾氏头面人物执掌大局,并且率军北伐。严格说来,这是沈哲子见到第一个东晋能够左右时局的大人物。 只不过此时的庾翼年方十八,未及弱冠,自然没有后来的威仪气度,看上去英气勃勃,并不同于时下士人追求的那种纤弱病态。 而后便是庾家年轻一辈,其中有庾亮的两个幼子,庾怿的一子,还有那个不曾露面的庾条的儿子,年长者不过十一二,最小的则只有六岁。 这个年纪还不懂收敛情绪,在庾怿监视下一丝不苟与沈哲子见礼,只是双眼滴流乱转望向沈哲子并其身后几名侍女,难掩好奇之色。至于最大的两个,大概对时局已经有了一些模糊的认知,望向沈哲子的目光隐含轻蔑。 沈哲子自然不会跟这种年纪的熊孩子一般见识,只是将准备给这两个少年的礼品削减一半,一并送给了庾怿的儿子庾曼之。这小子与沈哲子同龄,大概是当着父亲的面有些拘谨,态度最为端正。沈哲子也学学老爹豪爽做派,让他明白跟哥混有好处。 庾翼站在兄长身后,也在审视这个吴兴豪族子弟,察觉到这一点微小差别,眸中不禁闪过一丝异色。他还没有跟沈哲子接触过,因此看到一个八岁小童待人亲疏已有方略,不免感觉惊奇。 一行人过了内门拜会内眷,沈哲子虽然年纪小,但也不方便去肆意打量女眷,只看到内府之中奴婢尽着旧衣,就连庾怿的夫人衣饰尚不及自己的侍女华贵。 当沈家仆人将几大车的财货礼品并仆役送去庾怿所居分房的时候,在庾氏大宅中引起不小的波澜。庾家世代冠缨,虽然也有乡里同僚之间迎来送往的应酬,但渡江之后还没有见过如此大手笔的送礼。 庾怿的夫人笑脸指挥着仆人安置这些礼品,心中之喜悦倒并非全因财货入门,更多的还是欣喜于丈夫在外的显赫。各房聚居一起,虽然有共产,但这些私人的馈赠自然不需要上缴族中,因此其他几房的家眷便隐有嫉妒之色。 而后庾府摆起家宴,宴罢后,沈哲子便在庾怿家里住下。庾夫人倒不因他是南人而有冷落,亲自安排沈哲子的起居。不过沈哲子身边有数名侍女随侍,倒也不必太过叨扰。 原本以为只是平静一夜,却不想沈哲子刚刚休息下,麻烦便找上门来。 0020 安东将军 那直到家宴结束都没有露面的庾家老三庾条走进沈哲子居所外叫嚷,居人家院不好太无礼,沈哲子只能再穿衣起身,把人请进来。 庾条三十出头,风仪却不及其兄弟,脸敷淡粉,醉眼迷离,冲进沈哲子房间后也不坐下,指着沈哲子便说道:“我听说你家吴兴豪富,既然来我家做客,怎么能独厚我二兄却视我无物!” 沈哲子示意闻讯赶来护卫的刘猛守在门口,然后才冷漠道:“庾君醉了。” “你不必管我醉或不醉,把你身边婢女送我两个,我就宽宥你的无礼。”庾条斜卧在案旁,视线则放肆的在室内几名侍女身上游弋,惊得那几个侍女花容失色。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中已是怒极,这世上还真是一样米养百种人,哪怕他两世为人,还从未见过如此无耻的家伙。 难怪颍川庾氏兄弟数人皆有史传,唯独此人不见事载,实在不堪到了极点。以庾亮当下权势给其谋个一官半职并不困难,而立之年仍然豢养在家里,大概也是不想放出去丢人现眼。 沈哲子摆摆手,让侍女们退到内居室,再转回头看,只见那庾条双眼泛着血丝,视线迷离,口角流涎,似乎不只是喝了酒那么简单。不过他也懒得应付这家伙,正待让刘猛将人给丢出去,外面庾怿兄弟二人已经带着仆人冲进来。 “给我把这不成器的家伙赶出去!” 庾怿满脸怒色,看到庾条那模样更是怒其不争,命人将之架走,刚对沈哲子歉意一笑,门外又响起庾条挣扎叫嚣声,当即也来不及再说什么,径直出门怒喝道:“给我封住他的口,取残汤热酒来灌下去!” 听到这里,沈哲子才明白这庾条原来是服了散,神智昏昏冲进自己这里来发癫。 一阵鸡飞狗跳的喧闹后,外面总算清静下来。刘猛走进房来,语调放得极低说道:“郎君若是不忿,我等可暗除此人,不会留下痕迹。” 沈哲子摆摆手示意作罢,他虽然厌恶这个庾条,但也没到要杀人的程度。况且眼下老爹跟庾氏刚刚合作达成,犯不上因为这样一个拙劣不堪的家伙而横生枝节。 回到内室再卧下,沈哲子发现几名侍女神色有些不安,随口问道:“你们是担心我要把你们送给那颍川色鬼?” 侍女们听到这话,全都跪了下来,口中不敢开言,意思却已经极为明显。 “放宽心,你们如果不愿意,我不会把你们送给任何人。” 沈哲子宽慰了她们一句,这几个侍女年龄各有参差,大的十七八岁,小的不过十一二,全都是精心挑选,模样自是娇俏可人,但沈哲子八岁之龄,也谈不上怜香惜玉,甚至到现在还记不清她们各自的名字,只是不惯拿人当做礼品。 第二天一早,庾怿便赶过来道歉,昨夜之事实在丢尽了他的脸,一直闹腾到半夜等庾条药力散尽才狠狠教训了这个不成器的兄弟一顿。 沈哲子打算告辞,另择居处,庾怿固执不许,保证不会再有这种事情发生。 午后,庾家有人自建康归来,正是庾氏兄弟中的庾冰。为示合作开诚布公,兄弟几人闭门商议的时候,庾怿特意邀请沈哲子在场旁听。 庾冰带回了建康方面最新的消息,庾怿他们在吴郡一通造势,消息早传回了建康。 由于东面沈充兵危化解,朝廷受到的压力顿减,王氏军心大乱背水一战再攻石头城却不克,遭受南来过江的流民兵冲击,连场大战后大败亏输,军士四散,残部或北奔合肥,或南逃芜湖,已经不成气候。 沈哲子虽然早知道王军必败,但听到这个消息后,心内还是不免唏嘘。势大难制,一直挟持朝廷的一代权臣就这么瓦解消散,若老爹还要一意孤行从乱的话,自己这时候便要四处躲匿,难见天日了。 对于沈充和庾怿所搞的把戏,朝廷也给予了回应。庾怿招降有功,升迁为黄门侍郎,本来还有封爵之赏,却被其兄庾亮固辞。沈充则因此前有从乱迹象,除车骑将军号,转安东将军,其余待论。 听到这个消息,庾怿自是大喜过望,他本是浊流卑官,如今一跃成为天子近臣,如此大的升迁跨越,着实罕见。虽然没能得到封爵有些遗憾,但也未尝不是好事,他这大功里面本就有猫腻,耐不住深究,暂退一步既避免了物议,又能邀得些许清名。 沈哲子听到对老爹的安排,也是长松了一口气。安东将军品秩虽然低于车骑将军,但沈充的车骑将军号本来就是王敦为谋乱加封的,朝廷作此安排最起码表露了三层意思。 第一以此贬秩表示前罪不论,第二则是放弃了征召沈充入朝的打算,第三则保留了其执掌方镇、都督州郡军事的资格。 当然,单单这个虚号还不足说明什么。沈充最终能够获得什么官位权力,还要看执掌何州郡,持节假节,监、督、都督诸军事,权柄各有不同。 如今兵乱未靖,还没到大肆封赏的时候,沈哲子也不奢望老爹现在就能获得实任官职,只要基调定下了,剩下的只需要仔细钻营运作一番,基本不会出现什么变故。 知道了这最重要的消息后,沈哲子悬着的心放下来,识趣的找个借口退出来。 一俟沈哲子离开,年龄最小的庾翼率先开口,扼腕叹息道:“早知王氏如此不堪一击,二兄不该行险去招降沈充。正该让他与王氏一起赴死,一战灭之,如此吴地悉平,一劳永逸!” 庾怿早将招降沈充视为自己平生最得意之事,半点也不容旁人质疑,闻言后只是冷笑:“沈士居赴死,于我家又有何益处?稚恭你年齿尚浅,还看不出我跟沈士居结交的深意。” 被二兄训斥,庾翼略感不忿,郁郁道:“这些貉子只知道据地自守,兴风作浪,绝没有胸怀天下的气量。留下他们,只是让朝廷耽于内耗,绝难上下一心,北复故土!” “一室不治,何以天下家国?时局动荡不平,你还以为我家真如泰岳一般岿然不动?”庾怿语调益发严厉,不满这个幼弟对时局的迟钝。 “二兄,稚恭他还未任事,见识未免肤浅了些,你也不要着急。” 庾冰见气氛尴尬,连忙开口调停,又说道:“二兄你在吴兴做出的壮举,大兄在建康得知后,也是倍感欣慰。当食不食,反受其殃。只是你起势骤然,大兄那里一时难顾全,失了调和。” 庾怿听到这话,忙不迭问道:“大兄忧虑不知如何安置士居?” 庾冰点了点头:“沈充吴中豪强,若屈于郡治,不只他自己心意难平,也枉费了二兄你舍命相搏。但若掌州,牵涉却又太大。他毕竟是南人,又从事于王敦,而今悖离,各方瞩目下,不好调度。” “沈士居的为人,我是深知的,值得托付共谋大事。他虽然是南人,但眼下与我已是休戚一体,绝非王氏结恩可比。”庾怿拍着胸口保证沈充信得过,他现在争取为沈充争取更多,未来自己才能获得更大的好处,因此态度很急切。 “大兄纵使信不过沈充,难道还信不过二兄你?” 庾冰耐着心解释道:“如今所虑的,还是各方心迹如何。大兄今次派我回来,主要是探清楚各家所想,如此他在台省运筹才能更有把握。” 庾怿这才放心下来,心知正该如此,今次是他家第一次尝试筹谋方镇之位,的确应该谨慎一些,当即便点头道:“那么我跟你一起去探探。还有,沈士居在吴人中已有声势,大兄谋划时,吴人的力量也可借助一下。” 庾冰点点头,这一点才是大兄庾亮决定接纳沈充的最主要原因。吴郡士人在建康卖力宣扬此事,已经渐渐形成风潮。借势而为,总比溯游而上要轻松些。只有联合所有能联合的力量,才能借助动乱余波瓦解王氏之势,最快的稳定住局面。 接下来几天,沈哲子知道自家已经渡过劫难,便安心的留在庾家,看庾家兄弟为了给老爹谋求方镇之位往来奔波。这就是背后有靠山的好处,若没有庾家助力,凭沈家自己的关系人脉,实在很难达成目的。 这一天,庾家那几兄弟又早早出了门去拜访世交。难得阴云散尽一个晴朗天气,沈哲子靠在廊下胡床上晒太阳,正觉得恹恹欲睡,兵尉刘猛忽然来报:“郎君,那庾条又在庭外游走,形迹可疑。” 接连几天没有看到那家伙,沈哲子早将其忘了,却没想到这纨绔子弟似乎仍然贼心不死。他正想吩咐将其逐走,不过今天心情还不错,沉吟片刻后说道:“把他请进来,我跟他说几句话。” 刘猛听到这话,微微错愕,再看去,只见沈哲子微眯着双眼,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不禁打了一个冷战。上次看到这表情,还是前往会稽诳出庾怿时。 一念及此,刘猛不再深思,心道那庾条自求多福吧。 0021 恨不生于豪富家 庾条到了近前,却徘徊着不敢迈步走进来,站在外面大声道:“沈家小郎,是你请我过来,可不是我还要纠缠你!”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中便是一乐,看来前几天庾怿给他的教训太深刻,至今耿耿于怀。他却没有回答对方,对其视而不见。 站在门外僵持片刻,没有等到回应,庾条有些羞恼,顾盼左右无人经过,便将心一横跨步走进来,到了沈哲子身前恨恨道:“明明是你让仆从请我来,为何又不肯说话?竖子如此辱我,莫非你以为借二兄之势我就对你无可奈何!” “庾君稍安勿躁,确是我让人请你来。” 沈哲子摆摆手,示意侍女在自己对面摆下胡床,他却没有起身,只是随手一指对面:“庾君请坐。” 看到垂髫小儿如此倨傲姿态,庾条益发羞恼,几乎就要拂袖而去,然而视线却忍不住飘到那清丽温婉的侍女身上,身体很诚实的坐在了胡床上。 片刻后他才觉得自己失态,冷哼一声收回视线,继而语调冷硬道:“什么江东豪首,还不是被我二兄一人折服!我亦知你家所求为何,早晚要你明白轻视我的代价!” 沈哲子对这威胁并不放在心上,只看对方言语姿态,便知他在族中毫无权威可言,游手好闲、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色厉内荏而已。 略一沉吟后,沈哲子笑道:“庾君何出此言?我什么时候轻视过你?” “你既然来我家做客,赠我二兄丰厚之礼,却独冷落我,前夜我向你讨一二女侍你却充耳不闻,还敢说没有轻视我!什么江东望族,如此为客之道,我看是吴兴吝夫才对罢!” 念及旧怨,庾条更加忿怨难平。 “庾君实在是误会了。” 沈哲子看对方一副幽怨不已的模样,笑着解释道:“这怎么能算是轻视你呢。我是完全无视了你,根本就不知颍川庾氏尚有阁下这么一个人。” “竖子安敢辱我!”庾条听到这话,更是怒急攻心,当即便跳起来要扑向沈哲子,却被刘猛抬手按在胡床上动弹不得,憋得面红耳赤挣扎不已:“你敢在我家中行凶……” 沈哲子站起身走过去,居高临下看着被掐住脖子按在胡床上的庾条:“人必先自辱,而后才见辱于人。庾君觉得我无视你是大辱,那么能否告知,阁下有什么值得显达人前?” “我只知道颍川庾氏世代冠缨,今时又贵为帝戚,中书庾公世所共仰,庾明府孤胆犯险,名著当时。至于阁下,名不显于世,位不尊于人,德行不修,寂寂无闻之辈,凭什么要让人高看一眼?” “你!你……” 如此蔑视之语,简直平生未闻,庾条羞愤难当,已是口不能言,加上身不由己,只能两手掩面,良久之后才声色俱厉道:“就算我寂寂无闻,但家世显达,贵戚之家,凭你这貉奴宗贼之辈,也配小觑我!” 沈哲子轻笑一声,返回自己的位置坐下,示意刘猛将人放开。得了自由后,庾条恨恨瞪了刘猛一眼,却不敢再轻举妄动。 “你这小儿,又知多少世事!我就算有任事之才,但长兄皆宦游于外,家中羸弱妇孺不能自立,内外经营维持,全都系我一身。我若肯进仕为官,前程如何,岂是你这貉奴能够度量!” 喘息片刻,情绪渐渐平稳下来,庾条才为自己辩驳起来。 沈哲子嘴角一撇,神色不屑:“诚然庾君家世清贵,但阁下眼界短浅,雅量全无,纵得家荫,也不会有什么作为。” “令兄庾明府,与我父结为至交,彼此扶持,如今名位俱得,因有通家之谊,亦得通财之利。阁下见我,神态倨傲,强索于礼,这难道不是太过短视?” “凭你这貉奴孺子,也值得我去深交!”庾条仍是满脸忿忿,心意难平。 “就事论事罢了。我根本不想结识阁下,怎奈你这寒伧色鬼自己来纠缠。” 沈哲子冷笑一声,讲到嘴毒骂人,他掌握的词汇量又哪里是庾条能比,还怕骂得太深刻这家伙听不懂,让自己少了骂人的乐趣。 “我家吴中豪富,田则山泽万顷,膏腴之地,居则广厦千间,雀台金谷。饮则琼浆玉液,食则龙肝凤髓,衣则绫罗绸缎,佩则金玉犀珠。库中之钱,富于满天星斗;仓中之粮,盈若长江奔流;架上之绢,高逾钟山之巅。宅中美眷,不逊绿珠明君;厩下良马,可比越影奔霄。子贡过门,不敢言富;石崇若生,羞于称豪。” 沈哲子认真炫富,庾条则听得专注,脸上渐露神往之色,嘴中下意识喃喃道:“恨不生于豪富之家……” “阁下向我索求,止一二侍女,譬如九牛之一毛。此举与买椟还珠何异?愚不可及!既得美眷,就应该着以琅珮罗裳才能彰显其娇美。罗裳美眷岂能居于寒陋之檐?雕梁画柱,琉璃屋檐,金屋藏娇才是人生乐事。既得金屋之娇,饮食简陋,又不匹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行则驽马老骥,授人笑柄。君之华车八骏何在?” 沈哲子满脸不屑状,指着庾条笑道:“庾君向我求美眷,对我来说,只是小事,不值一提。但若仅止于此,我才说你眼界短浅,难有作为。你这种行为,就是阮步兵所言,裆下之虱,不知天地之大,不知人生乐极。纵使生于清望高门,我也羞于与你为伍,一毛不予!” 庾条初时还羞愤难当,可是渐渐目露沉吟之色,实在是因为沈哲子所说的话,一句句正叩中他心弦。行则骏马名骥,食则珍馐佳肴,居则琼楼金屋,娱则美婢佳人。正因为他本就是个热衷于声色犬马的纨绔子弟,所以才见色起意,向沈哲子强求侍女。 可是听完沈哲子的话之后,他才发现自己这要求对于真正豪富人家而言,实在是卑微的可怜。 就好像是自家佃户向自己苦苦哀求更换一件农具,对其来说可能就是其最大愿望,然而自己甚至都懒得停下来倾听其诉求。在这少年眼中,自己大概就跟那个苦求农具的佃户差不多吧。 沈哲子并不知庾条心中所感,若知道了便要嗤之以鼻,在他心目中,这志大才疏、碌碌无为的纨绔比那些辛勤耕耘的农夫可差远了。 但心中升起的这想法却让庾条羞臊得无以复加,他原本还不忿于被人蔑视,可是现在才明白原来轻贱他的正是他自己。沉吟良久,他才压住心中羞惭,抬头双目炯炯望着沈哲子:“若我向你索求更多,你才会给我?” 沈哲子闻言咂舌,实在不明白这家伙脑回路为何如此清奇,莫非服散服的脑残掉了? 尽管心里实在腻歪对方这种不劳而获的想法,但既然把人请来了,沈哲子乃是耐着性子应付道:“授人以鱼,何如授人以渔。庾君耻于贫寒,我就算赠你些许财货,不过济一时之缓。” “我之困顿,便是一时。眼下家中田亩新垦,并无所出,我又还未应辟出仕,不得俸给,因此屈于时下。沈家小郎君,先前我冒犯你,你不要介怀。若能解我一时之难,我定铭感于怀,日后若能显达,决不相忘!” 庾条语调诚挚,态度热切,为了能够获得馈赠,姿态也是放得极低。 沈哲子语竭,实在是对这家伙的无耻叹为观止,以至于准备的说辞都无以为继。沉吟片刻后才又理清思路,继而又说道:“田亩所出,春种秋收,俱有定数,自足则可,难得骤富。出仕俸给,焚膏继昼,案牍劳形,形容枯槁,卑于清流。我本以为庾君出于清望门户,尽管困蹇于时,仍不负清趣之志,原来也是着眼微末,躬身尘下的庸俗之人。” 庾条闻言后老脸一红,他久不出仕,未尝没有沽名养望的打算,避免陷于浊流实务,但避世是避了,名望却还没养出来,反而用度难以为继。眼见到二兄声名鹊起,蹿升近幸,心内已是失衡。 庾条患得患失的心境自不会向沈哲子剖析,却也不肯弱了自己的气势,冷笑道:“我家累世清望,自不比于你乡豪宗贼之家。富贵人欲,以道得之。你看不起我兴家之道,自己又有什么合乎道义的良策?” 见庾条义正言辞,俨然以道义自居,沈哲子险些忍俊不禁,笑道:“太史公言,人富而仁义附。我只是不能认同庾君你舍近求远,避易趋难,实在与道义无关。” “那小郎君有什么见解?”庾条兴趣大增,想听听自己怎么是舍近求远。 “譬如清望,昔有七贤,今称八达。可见,择良友而友之,朋党相结,更易成事。” 庾条点点头,深以为然,他将自己至今不能名显当时归咎于没找到志同道合的良友。 “亲为立身之本,友为立业之资。庾君家世显赫,已得其本,如今欠缺的,不过是择良友之资。资本俱得,运筹帷幄之间,财达千金于室!” 沈哲子笑眯眯说道:“庾君可知何为资本运筹?何为五级三晋?” 0022 情达极致假亦真 庾氏兄弟回到家中,便听下人禀告庾条又去见了沈哲子。 得知此事后,庾怿心里顿时焦躁起来,他深知自家兄弟是何脾性,早先又向沈哲子保证绝对不会让他再受骚扰。虽然嘴上不说,庾怿心里对少年是隐有忌惮的,这一点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因此,庾怿来不及换装,急匆匆走向沈哲子的局所。可是一俟跨入门中,眼前一幕却让他大吃一惊。只见庾条与沈哲子对面而坐,态度恭谨和蔼,从案上茶汤来看,两人似乎已经交谈许久,气氛很是融洽,并没有剑拔弩张的紧张或尴尬。 “二兄何时回来的?” 看到庾怿闯进来,庾条先是一惊,旋即便又镇定下来,徐徐起身。对面的沈哲子也站起来,笑着对庾怿颔首致意。 看到两人状似平常的反应,庾怿反而有些局促,沉着脸说道:“刚回家不久。” 接着,他又手指庾条说道:“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许再来打扰哲子小郎君?” “世叔误会了,是我闲极无聊,所以才请庾先生坐谈,并不是庾先生主动上门。”沈哲子张口为庾条开脱。 “二兄,我已经为前夜冒犯之举向小郎君致歉。小郎君雅量宽宥,我和他已经捐弃前嫌,结为忘年交。” 庾条也有条不紊申辩道,继而又望着沈哲子笑道:“小郎君高谈清论,不似龆年,与你倾谈一番,我亦受益匪浅。跟哲子小郎君比起来,我家小儿顽劣如豚犬,实在汗颜。” “庾君过誉了,听你高论义理,我才是真正的受教良多。”沈哲子也笑吟吟说道。 看到这两人应答和气,互相抬举,恍惚间庾怿为自己大惊小怪而赧颜,然而心里又异常别扭,这画面似曾相识。 平稳一下情绪后,庾怿才对沈哲子说:“哲子小郎君,你父既然把你托付给我,我就有看护之责。眼下你又客居我家,更要尽地主之谊。我这三弟行事不乏放诞,若有冒犯处,你也不必替他遮掩。” 沈哲子笑着摇头,一再表示并无此事。而庾条也状似无辜,略显委屈,却没有当面冲撞反驳兄长。这让庾怿更加惊讶,想不通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半日光景,自己这性情最暴躁的兄弟怎么就成了恭顺有礼的谦谦君子? 气势汹汹而来,匆匆告辞离去,庾怿顺便把庾条喊出来,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浓烈,一俟远离沈哲子的居所,他才停住脚步,刚要开口询问,却见庾条正对自己长揖为礼:“二兄,以前我放诞任性,让你和大兄劳神操心良多,如今思及,实在羞愧。你放心罢,以后我将痛改前非,绝不再失礼人前。” 若换个时间听到这话,庾怿定是大感宽慰,可是现在眼见庾条如此,他心里更有说不出的古怪别扭,忙不迭问道:“幼序,你到底是怎么了?我不在家时,发生了什么?还是那沈家小郎对你说过什么?” 很显然,最后一个问题才是庾怿难以释怀的关键。他着过沈哲子的道,自然深知那少年看似稚嫩清秀无害的外表下,其实隐藏着蛊惑人心之能,让人稍一大意便不由自主入其彀中。 “哈,我好得很,又能怎么了?” 庾条打个哈哈,转而不乏钦佩道:“哲子小郎君义理清晰,实在不像是未及十岁的小童。他跟我谈论的,不过是诚意、正心、修身而已,却另成格局,发人深思。” “只有这些?没别的?”庾怿又追问道。 “二兄,我看是你怎么了?我已过而立之年,莫非还会被一个垂髫小儿言语蛊惑?” 庾条有些不耐烦,心里却回荡着沈哲子所说的话:修持自身,让自己成为一个可信之人,才能取信于人,别人才会托信于你;既得信托,才有了资本运筹的资格。 庾条深以为然,只是看到二兄大惊小怪的样子,便觉得自己要达到五级三晋中的“信”级实在任重道远。怪只怪自己此前过于放诞,以致不能取信于人,看来以后要加倍努力,才能让别人信托自己。 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庾怿老脸一红,一时间倒不好意思再继续追问,只能旁敲侧击提醒庾条:“这沈家小郎君早慧聪颖,不同于寻常孩童,颇有诡诈之才。” “风物长宜放眼量,情达极致假亦真。二兄,你太执着一己之念,不知鱼之乐,难得鱼水欢。” 庾条叹息一声,为兄长过于执念而惋惜。正如哲子郎君所言,这世上虚妄太多,名望浮云,功禄亦是浮云,彼此不能信托,便是分歧之发端。只有信我不疑,才能共逐富贵啊! 庾怿还在那里纠结,庾家其他两兄弟已经走过来。看到二兄沉吟不语,便一起上前询问究竟。 庾怿沉吟良久,又见庾条始终坦然,最终还是放弃了深究,免得穷究之下令兄弟失和。况且庾条有此改变,也是好事一件,最起码不像以前那样放诞任性,孟浪行事。 “幼序你有了改过之心,总是一件好事。这样大兄和我也能更放心,你年纪不小,也该任事,勤于国事亦能为家分忧。待今次时局平稳后,我会跟大兄说,为你谋一个官事。” 庾怿拍拍三弟肩膀,笑着勉励道。 庾条听到这话,却是大摇其头:“二兄,进仕非我所愿。咱们兄弟几人,你和大兄自不必说,季坚仕途渐进,稚恭也得中正察举。如此家业已经无忧,就让我守在家中,做些自己愿意做的事情罢。” 听到这话,不独庾怿惊诧,其他两兄弟也都露出狐疑之色。庾翼开口道:“三兄,你不是一直想要任事?怎么有了机会反倒改了主意?” 庾条笑着说道:“家业传承,譬如人行途中,双足立地才得稳健。我家已是贵戚之门,强求兄弟俱幸,反而招惹物议。不如我晦身自退,修整家业,如此二兄你们宦游在外,才无后顾之忧,更能从容任事。” 见兄弟们全是目瞪口呆望着自己,一副难以置信模样,庾条倍感神清气爽:“君不见,鸟尽弓藏诛文种,五湖泛舟称陶朱!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货殖小术,却合损补天道。我要以此兴家,拨乱反正,未必就逊于诸兄勤于王事。哈哈,吾辈共勉!” 见庾条大笑洒然离去,站在原地的庾氏三兄弟却是面面相觑,片刻后,庾冰才稍显迟疑道:“三兄他、他是近来才发癫的吗?” 庾怿转头望一眼沈哲子的居所围墙,心情五味杂陈,半晌后才喟然道:“幼序这番高论,虽然疏于正途,倒也不无道理。他如果真是志在于此,与我家而言未尝不是好事,不必再勉强他。” 虽然心里已经有七分把握,庾条此番异常与沈哲子脱不了干系,但庾怿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害处。若三弟此后真能幡然醒悟,做出一番成绩,他反倒要感谢沈哲子的点醒之功。只是挖空心思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何种手段能将一个放诞任性、积重难返的成年人点化得痛改前非? 困惑庾怿的难题,对沈哲子来说倒不算什么。关于传销这个大杀器,他所了解也只限于前世绿皮火车上的道听途说,一番穿凿附会、改头换面,结合时下人的理解能力,很快就给庾条描绘出一个恢弘壮阔而且看似可行的前景。 通过他前世的见闻阅历,可以看出沉迷于此道的,大概可分为两类。一类志得意满,自负高智,认为自己已经看破玄机并且能够掌握其中奥妙,得其利而避其害。一类困蹇时下,挫折连连,希望能有一套行之有效的理论轻易攫取大量财富。 这一类的成功学,最显著的特点还不是能够蛊惑人心,而是给人虚构一个看似可信的成功进度条。每前进一步就能即时得到反馈,进一分有一分的欣喜,从而让人更加乐此不疲,不知不觉深陷其中。 这一点,对于那些人生迷茫,想要发奋却不知该往何处努力的人来说,有着致命的诱惑。晋陵、京口人流密集,士族豪强林立,其中能够占据显位的却不多,正是迷茫不知何所依从的时候,迫切需要一个灯塔指引方向。 当然,沈哲子还是有所保留,没有将各种敛财返利的模式全都告诉庾条。他要一步一步,循序渐进的引导,免得自己也玩火自焚。 沈哲子倒不指望用这方式来给自己敛财,自己也尽量避免牵涉其中,之所以起意要点拨庾条,是因为心里有了一个钳制京口流民帅的方案,榨干这些侨姓的家底,以三吴钱粮反制京口。 有了这个想法后,点拨庾条只是第一步,下一步则是要扩大自家的优势。 所以,对于老爹出镇哪里,他也有了选择,首选会稽! 0023 豫州刺史 江南精华在于三吴,吴会核心则在会稽。 晋元帝司马睿在世时曾言,今之会稽,昔之关中。相对于吴郡、吴兴,会稽距离中枢动荡之源最远,地理上得以安全。同时会稽地域广袤,多膏腴丰田,在三吴之中潜力最大。而且并无传统意义上的高门把持,相对易于掌控。 虽然会稽仅仅只是郡治,但其地理位置决定,一旦北方有事,便成为整个江南的稳定后方,一旦加督诸郡军事,权柄之重,不逊江、徐,足堪列于方镇之中。 在沈哲子原本的打算中,就把会稽列为备选之一,因此并没有召回守在西陵的部曲家兵,以此作为南下会稽的桥头门户。 但一方面,他心里还幻想老爹能坐镇长江沿线,这样在地理上接近北伐目标。另一方面,则是会稽士人与老爹并不对付,至今还有万余义军盘踞在那里,未免加剧冲突,所以才没把会稽作为首选。 可是等到达晋陵,见识到这里盘根错节的驳杂局势后,与会稽士人的冲突反而要容易处理一些。 沈哲子深知,在当今局势下,所谓的民族大义北伐之举,尽管政治正确,但却不得人心。自己想要在这时局中立足,最重要的依靠还是家族的力量。而想要获得更稳固的地位,首先就要把老爹摆在安稳且举足轻重的位置上,耐心经营。 坐镇会稽,辐射三吴,继而反扼南徐,以此自重于中枢。穿越至今,如果说此前是为了求活而左冲右突,谋求活路,那么现在,沈哲子心里终于形成一个战略性的规划。 只是想要达成这计划的第一步坐镇会稽,难度并不算小。 稳定三吴对于稳定时局的意义之大,不言而喻。沈充本有叛史,要说服朝堂认命其坐镇会稽核心之地已经不容易。会稽士人对吴兴沈氏又不友好,就算能坐镇会稽,能否快速稳定局势也是一个隐忧。 当然也并非全无可能,以沈氏南人身份节制会稽情理上可以说得通。有了这个前提,再联合庾氏的力量,在朝堂上并非没有一争之力,必要时甚至可以放弃都督诸军事的权力。还有一点则就是,要让三吴士人明白,有老爹这样一个强人坐镇会稽,才符合吴人的利益,防止侨姓变本加厉的向南方腹心渗透。 如果有可能,沈哲子也不想选择这样一个迂回之策。但如今北方未宁,南寇无力,威胁不大,如今在东晋朝堂上,南北士族的冲突反而要甚于民族冲突。以沈氏南人身份想要经营长江沿线,几乎没有可能。 沈哲子并不想让自家力量在这种内斗冲突中消耗掉,那么只能暂避锋芒,韬光养晦,择时而起。 如果没有南北的矛盾限制,那么无论以晋陵、京口为中心的南徐,还是抵抗北方寇掠的一线荆襄,都不失为一个上佳的选择。 南徐派系林立,荆襄分陕重地,很显然都不是如今的沈家能够插手涉足的。 眼下当务之急,便是要搞清楚庾家究竟打算将老爹安放在哪里。王敦败亡已成定局,朝野诸多暗潮涌动,经过连日奔走,想必庾氏兄弟应该也有了目标。 晚饭后,趁着庾怿闲暇时间,沈哲子便问起此事。 庾怿不敢轻视沈哲子,以探讨的语调说起此事:“乱局将定,我的打算是想为你父谋求江州刺史之职。” 沈哲子听到这里,嘴角便忍不住一抖。这位老世叔对江州是有多大的渴求,原本历史上便是为谋江州而身亡,如今还是想让老爹出镇江州,还真是矢志不移。 江州重镇,位尊权重,为荆州后盾。荆州虽有分陕之名,但只有掌控住江州,才算真正有了划地而治的大势。 王敦一反再反,便是因为荆州、江州皆在王氏掌控之中。其后荆州刺史陶侃谋废王导,也是因为其兼任江州才成其势。若没有江州支撑,荆州爪牙虽凶,但也势难持久。 但这个打算,眼下却有些不合时宜,甚至可以说是妄念。首先是老爹身为南人,沈家又非江东一等高门,名望不足出任重镇。其次是庾家大势未成,谋求重镇力有未逮。第三朝廷挟平叛之威,正要树立君威,绝对不容许江州重地再落入难以控制的人手中。 见沈哲子沉吟不语,庾怿似乎也觉得自己这想法有点不现实,略有羞赧道:“这只是我一己的想法,能够争取到自然最好,若事不能成,那也只能退求其次。家兄的意思则是让你父任豫州刺史。” 知道庾亮的打算后,沈哲子倒是有些意外。看来身处中枢的庾亮对老爹的投靠也颇为看重,原本他以为庾亮顶多愿意给老爹谋求交广湘之类的边州,没想到居然真把老爹当做一张可用的牌。 由此也看得出庾亮要杯葛王氏之心,以及其掌握的力量之匮乏,就连老爹这样一个新近归附的人都要委以重任,大概也有千金市骨的心思。 但沈哲子学习老爹,不惮以最大恶意来揣测庾亮的用意,旋即便看出其隐藏更深的险恶用心。 如今东晋疆土有两个豫州,一者是旧豫州故地,为祖狄北伐收复,眼下祖狄已经亡故,掌控者为其弟祖约,并不在朝廷掌控之中,庾亮所谋的自然也不是这个豫州。 另一个则是侨立豫州,位于建康往西长江中游,有谯、历阳、颍川、襄城四郡,辖地虽然不大,地势却很重要,毗近建康,扼于上游有形胜之势,号为西藩。历史上的陈郡谢氏,便是由此而兴,得列方镇,兄弟相继为豫州刺史数十年。而历史上的庾亮也是在苏峻之乱后引咎退出中枢,执掌此地以威逼遥控建康朝廷。 如此战略要地,以当今朝堂形势,显然不能交给沈充一个南人掌握。庾亮有此主张,实在有些出人意料。但若结合整个时局来看,其用心可谓恶毒。 流民帅南来平叛,立下大功。朝廷已经任命苏峻为历阳内史,以其部署就地驻扎布防江北,皇帝司马绍要借其势来压制侨姓大族的用心极为明显。 庾亮在这样的时机下,想要举荐沈充为豫州刺史,作为苏峻名义上的上级,显而易见是让他们彼此制衡内斗,无论胜负如何,都能渔利。沈充就算败亡,但其居官肯定要借庾家之势,日后庾家再入主豫州便顺畅得多。 由这一点,沈哲子便看出庾亮行事风格,好于弄险,手段激进直接,不擅迂回,欠于圆润,完全是把老爹当枪来用。 当然居其位便要承其责,老爹要居显位,肯定要应对挑战,但豫州这里地狭民众,缺乏纵深,一旦与苏峻发生冲突,必然是短兵相接,一个处置不当,或许就要全面开战。 苏峻所部悍勇不须赘言,否则也不会酿成日后那种大祸。而且苏峻背后尚有江北广袤纵深可供进退斡旋,然而老爹这里则不然,且不说兵员辎重处处受制于人,就连退路都没有一个。 庾亮如果真是有心联合,最起码应该给老爹加领一个宣城内史,预留退路,否则便是不成功便成仁的背水一战之死局!须知这个老东西坐镇豫州的时候,尽管已经没了苏峻这个肘腋之患,还不止加领宣城内史,尚都督豫州、扬州之江西宣城诸军事,唯恐自己不够安全。 费尽心机,却落得一个更凶险的局面,这是沈哲子无法忍受的。尽管他家在此事上是借势庾家,但也是双方受益的互利合作,而且附赠庾怿一个大名望。 现在要搞清楚他们兄弟是否已经达成共识,关起门来一家亲,却把老爹丢出去当弃子。沉吟片刻后,沈哲子便开口问道:“世叔对庾公的提议是何看法?” 庾怿倒不及沈哲子想得深远,闻言后叹息一声:“豫州虽然地狭,却是形胜西藩要地。时下风气南北隔阂日深,家兄想要一蹴而就让你父居此重镇,阻力实在太大。而且豫州通衢,四方皆有钳制,士居镇此,难免要屈于时势,我是不大认同家兄此策。” 听到这话,沈哲子才松一口气。庾怿倒是没有欺骗他的必要,毕竟以时下形势而言,沈家对他来说乃是比其兄庾亮还要可靠的外援。只要还有分歧,就有挽回的余地。 思忖片刻后,沈哲子才又说道:“时下之局,大江已成沸汤,强求于此,弊大于利。世叔您和我父亲何必局限大江两侧,避开这里另辟局面不是更好?” “那么哲子你又有什么看法?”庾怿闻言后微微一笑,转问沈哲子。 沈哲子也不遮掩,直接开口道:“强逐其不可为,事倍功半。何如因势而成,直趋实地。会稽三吴腹心,我父亲去那里才是合乎时宜。” 庾怿闻言后摇摇头:“哲子你这想法虽好,但浅显了些。会稽确是上选,但眼下首要是维稳局面,我担心你父亲去了会稽不能平复局势,若是出现翻覆,再要争取眼下的良机复起可就困难了。”他是担心沈充被会稽士人联手抵制倾覆驱逐,毕竟会稽眼下还汇聚万余义军,因此不作此想。 “这也不是没有化解之道,会稽虞公虽然勤于王事,而我父亲又归于王统,不免师出无名。若任其乍起乍伏,难免动荡,不如请奏朝廷,请虞公统帅部属北上勤王,押运三吴钱粮以输京畿。” 沈哲子说出他的计策,同时笑道:“途径吴兴时,正可以顺道将我父亲筹措的钱粮押送北上。” 庾怿听到这话,眸子顿时一亮。此举可谓釜底抽薪一举两得,既能把会稽义军纳于朝廷节制,师出有名,又能暂时扫清沈充入主会稽的阻挠障碍。 只是,原本会稽义军是以讨伐沈充为名兴起,现在却成了编外的辎重押运队,还要帮沈充运送上下打点的钱粮,这个脸就打得有点狠,让人情何以堪? 不过一想到沈充筹集起来的那数额庞大的钱粮财货,庾怿也忍不住心旌摇曳,点点头说道:“这倒不失为一个良策,哲子你也准备一下,咱们先去建康,我跟家兄见面商讨细节。” 如果能够平稳交接,庾怿是乐见沈充镇守会稽的,考量与沈哲子类同。至于会稽义军会不会贪掉沈充输送的钱粮,他并不担心,回头开具一份清单,把这些财货先归于几家侨姓大户名下,除非虞潭不想在朝廷混了,否则押运多少都得完璧归赵。 只是一想到困扰自己和沈充良久,甚至想要放弃会稽的难题,被沈哲子随手点拨,混沌局势便豁然开朗,难怪沈充对这儿子视若珍宝。得子如此,还复何求! 0024 残破建康 “财之于人,如筋骨志气。囊中羞涩,老无所依,幼无所养,纵有清趣,实为自欺,皮松肉弛,形容枯槁,望之不似人形。庄周之贤,若家中无粮,亦要央求见辱于人……” 平稳行驶的牛车上,沈哲子谆谆教诲,庾条频频点头,深以为然。听到自觉得精妙处,还要让车夫暂停,自己铺纸挥毫,将沈哲子所说的话记录下来,时时感悟。 原本庾条是不打算离家的,却没想到沈哲子这么快就要告辞离开,关于那资本运筹,他还有诸多不明白的地方,因此强要随行,前往建康。与沈哲子共乘一驾,一路聆听教诲。 被严重洗脑后,庾条对沈哲子那一套奉若至理,甘于受教,所谓的家声清望统统抛到脑后,已经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拜金主义者,信奉金钱至上。 “哲子郎君,我还是有些困惑,就算我能取信于人,继而求资于人,以人之资财供养我自己,可也只能济一时,如何才能长久维持下去。”庾条满脸恭谨之色求问道。 “人有五常,财亦有五常。非仁义礼智信俱备,财不入此门。五级三晋,若能取信于人,取资于人,这还只是第一步。庾君有友,可资于君,此为资友,君之友亦有可取信之友以求资。这是以我之信推及他人之信,层层叠推,‘信’行之天下,人人取信于人,彼此结为资友。” 沈哲子一本正经的胡扯,如果说此前他对庾条的洗脑还仅止于对庾条一人的调侃,那么现在就是真的当做一个事业来做。庾亮那个寡恩之人打算把老爹当枪使去跟人火拼,那就不要怪他把事做绝给庾家挖个大坑,到时候反让这家伙来求自己。 “庾君若能择取三名资友共逐富贵,君之友又各择三资友,三三之数推及无穷,可囊括天下之财。这还仅仅只是‘信’之一级,当然庾君你线下资友达到一定数额后,可控之资已成规模,集众人之资利复生利,以其资反馈诸友,君得其利,如此便从‘信’级升为‘智’级。” 庾条又疑惑:“可我要如何生利呢?求资于人若逾时不返,岂不失信于人?” 沈哲子又耐着性子解释道:“财流如水,水氤氲成汽,汽蒸腾化云,云层累积布雨,复归人间。地上水可有枯竭?天上云可有散尽?” 见庾条仍是迷茫,沈哲子又不免给他上了一堂初级物理课。 思忖良久,庾条才拍着掌大笑道:“仁义礼智信为五级,聚水、蒸汽、化云为三晋。一步一步,环环相扣,我若能五级三晋,平步青云,高居九霄,资友遍布四方,天下之财予求予取,富比王侯,人生大乐,还有什么忧愁!” 沈哲子很满意于这个家伙的悟性,心道对方也不必妄想平步青云,大概到了第二晋的蒸汽就会物议沸腾,让庾家自绝于一干侨姓,几近万劫不复。 要将这个模式完整的打造出来并且维持其运作下去,还有一套更为严谨的分利公式,沈哲子自己尚且还没搞清楚,也就不着急传授给庾条。 但即便如此,庾条对沈哲子也是钦佩有加,几乎言听计从,若非彼此年龄差距实在过于悬殊,简直就要以师事之。 对于庾条强要跟沈哲子混在一处,庾怿不无担心,沿途还移驾牛车上,听沈哲子高论一番,发觉只是一些劝人上进,导人发奋的话,心中疑虑才渐渐消散。 沈哲子这一套说辞,乍一听确实光明正确,发人深思。但其实片面强调金钱的重要性,是对人生观和价值观的阉割,明确奋斗目标的同时会让人思路变得狭隘,一旦信之不疑,性情更会变得偏激固执。 后世误入此道者难以规劝,乃至于一次次沉湎其中,就是因为这一套理论本身并没有错,积极而且正面,能够调动人的主动性,只是失于片面和狭隘。在这类人眼中,世界被简化成点和线的联系,成功的途径简单明确,可操作性强。 但真实的世界并非如此,每个人在面对具体的处境都会有大量的选择,而做出选择后也并非只有成功和失败两个结果。 就像沈哲子这次谋求破局突围,尽管已经做出了选择,但形势却一直在变化,要在这种动态当中掌握一个平衡,就需要随时做出调整。而这种动态的策略调整,才是真实世界中能够成功的原因,而传销者恰恰不具备这种能力。 通过庾亮想要老爹出任豫州刺史这件事,沈哲子察觉到其对沈家浓烈的恶意,也不再将希望完全寄托在庾家身上。事实上,通过庾怿犯险洗脱掉沈家从逆嫌疑后,合作便已经可以终止。 现在为老爹谋求官位,其实已经是一个新的合作。所以,在说动庾怿之后,旅途中沈哲子又与随行的顾飏密谈良久,约定到达建康后拜会吴郡顾氏在京为官的顾毗和顾众。 除了跟吴郡士族暗通款曲之外,沈哲子也将自己的看法口述让人笔录下来,传回吴兴给老爹,希望老爹做好南下会稽的准备。虞潭想踩老爹复起,可是会稽却并非只有虞氏一家,孔氏、贺氏影响力都不逊于虞氏,完全有分化瓦解的可能。这一点,老爹看得肯定比沈哲子还要精准明白。 晋陵临近建康,一行人沿练湖徐徐而行,行到第二天午后,建康城已经依稀在望。 尽管沈哲子早知建康历经兵灾不久,但料想京畿重地,应该也能维持些许气象。可是建康城外的纷乱景象,还是令他大感吃惊。 放眼望去,虽然不是战火纷飞,但也可称得上是遍地狼藉。坑坑洼洼,沟壑密集的旷野,浸泡在污水中的残肢断臂肿胀惨白,人行处乌蝇成群,浓烈的腐臭味道四处弥漫,损坏遗弃的营帐军械杂乱堆积,尚有衣衫褴褛的难民穿梭游走期间,状如行尸走肉。 这一切,沈哲子看在眼中,心情异常沉重。眼前的画面,大概才是这个乱世年代的底色,而不是世人传颂的魏晋风流,曲水流觞,清谈雅集。 秦淮河两侧,杂草丛生,并无吴音袅袅,脂粉飘香,反而有不少禁卫游勇,踏在木栅上用长长的竹竿打捞漂浮在河中的尸首,那画面令人心悸,又倍感压抑。 沈哲子站在牛车上,极目四览,心中尽是悲怆。他深知眼前的画面并非孤例,在北地大概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甚至还要更加惨绝人寰!人生于世,求活而已,何至于残忍作恶至斯? 秦淮河上二十四航,大半都被乱兵摧毁,如今由此面进出建康,泰半要靠船渡。那名传后世的朱雀桁倒是已经修复,只是两侧都有重兵把守,不许闲杂人等通行。 随行的近千部曲,通过庾家的门路,被安置在河沿禁卫留下的营房中。尽管如此,沈哲子一行还是舟船往来数次,才连人带物尽数送达建康城外。 建康这一历史雄城,现在看上去并不感觉有多宏伟,城墙斑驳参差,一些缺口极为显眼,人流进进出出,也无禁止,几乎已经没有多少据敌守卫的实际意义。 进城后道路曲折,少有直贯东西南北的大道,两侧民居建筑也都新旧参差,没有整齐划一的壮美之感,一如台城中的皇族,暗淡羸弱,勉强维持。 沈家在城中也有大宅,位于城南距离乌衣巷并不太远,供给一些在京中为官的近系族人居住。早有人先行一步进城通传消息,因此沈哲子刚入城便见到几个印象不是很深的族人来迎接,其中便有早先曾经见过的沈祯。 对于沈充没有答应朝廷最开始的条件,位居三公,沈祯颇有些耿耿于怀,避开庾家人之后,凑在沈哲子身边顿足叹息道:“早知局势如此,当初真应该先一步向朝廷投诚。” 沈哲子笑笑并不回答,身处乱象丛生的时下,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梳理出大势脉络。因为还要先去庾府拜见庾亮,沈哲子与族人们交谈片刻混个脸熟后,便先告别,只让一些随从和侍女先回沈宅。 行在建康城曲折的街道上,不时遇见穿梭境界的禁卫,可见城中局势尚未完全平稳。庾怿忍不住叹息道:“兵事大凶,令京畿破败至此。年初我来建康尚是祥和,如今已是不大认得了。这纷乱世道,何时才能天下咸宁?” 这个问题,大概没人回答得上来,苟安江南的士族们,闭眼捂耳只当身外无事,更不管神州陆沉甚于此地。 建康城东南是权贵聚居之地,后世引无数文人墨客骚情无限的乌衣巷便位于此处。眼下的陈郡谢氏尚还没有在此定居,因此这巷里还是王氏一家独尊。至于庾府,尚在乌衣巷往北的青石巷。 过了青石桥,南京夫子庙前身的东晋学宫还没有兴建,一片疏于打理的废园大概是旧吴游苑。绕墙而过后再行一段距离便进了青石巷,巷口第二家门户乃是时任丹阳尹温峤的府邸,再往内里许则就是庾府。 被一群仆人迎入府中才知庾亮尚在台城处理公务,沈哲子也知凭自己的分量还不够让这台省重臣放弃公务回家接待,只能先在庾府等候。 这一等便到了夜幕降临,下人通禀庾亮已经回府,沈哲子才停下来对庾条的洗脑起身相迎。对于要见到这个时下名望仅次于王导的东晋重臣,沈哲子心情虽然不乏涟漪,但也并不抱多大期待。 0025 刚愎自用 庾亮年龄未及四十,跟沈哲子老爹沈充年纪相仿,三十五六岁的年龄在后世大概也就是事业刚有起色的程度,可是在时下,却已经成为台省重臣。 晋书上讲庾亮美姿容,风格峻整。沈哲子站在庾家兄弟后面看去,确实仪表堂堂,尤其身披官袍,前呼后拥的架势,望去令人凛然生畏,不敢轻近。 哪怕面对家人,庾亮也是不苟言笑,只是对庾怿招招手,示意跟在自己身后,算是另眼相看。等到庾怿介绍到沈哲子时,庾亮脚步顿了一顿,视线在沈哲子身上游弋片刻便转移,径自走进庭院。 “大兄他生性如此,并非刻意冷落。哲子郎君,你不要介怀。”庾条站在沈哲子身边,低声开解道。 沈哲子微笑着点点头,以示自己并不介意,心里却不免忿忿。所谓生性如何,大概也会因人而异,究其原因,总归还是自己不够重要,不值得对方另眼相待。这位老兄闯下大祸后去见陶侃,肯定不会是现在这副死了老爹的晦气模样。 尽管有些不自在,沈哲子眼下也无可奈何,捏着鼻子生受吧。 回到家中后,庾亮不理其他,将庾怿带进书房中密谈将近一个时辰。夏日天长,庾亮回家时已经将近亥时。等到晚宴时,夜已经极深了。 往常这个时候,沈哲子早已经睡下了,现在却还要打起精神来,正襟危坐。似乎从庾怿那里听说什么,庾亮频频望向沈哲子,审视意味极浓,却并不说话。 这让沈哲子更加不自在,草草吃了几口清淡饭食,索性就丢下餐具,眼睛直勾勾望着庾亮。看他细细咀嚼,小口吞咽。 大概也是从未有这种经历,庾亮察觉到沈哲子目不转睛望着自己,错愕片刻后便也停下动作,目视回去。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对视了约莫有十几息,其他人也察觉到异常,动作纷纷慢了下来,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庾条坐在沈哲子隔席,碰碰杯盏想要提醒一下沈哲子,却不料引来大兄严厉的瞪了一眼,但由此也打破尴尬的气氛。 “夜深了,沈家小郎留宿下来吧。” 直到吃完饭站起身来,庾亮才总算对沈哲子说了第一句话,却不等沈哲子回应,径直离去,实在冷酷得很。 “哲子郎君,我真是佩服你,居然敢那样盯住大兄。若换了我被他瞧上一眼,再壮的胆气都要消散大半。”庾条走到沈哲子身边,毫不掩饰自己的钦佩。 “你若不犯错,又何惧大兄看你。” 庾怿也走过来,训了庾条一句,继而对沈哲子歉然道:“哲子累了吧,我这就让人去给你准备居室。” 沈哲子更好奇庾亮跟庾怿谈了什么,等到其他人先离开,才开口问道:“世叔可对庾公谈起那个打算?” “家兄还是有些迟疑,觉得豫州未必不能一争。但我据理力陈,他也有所意动。只是对于你父亲能否快速稳定会稽局势,还有些担忧。会稽虞公久负清望,朝中也不乏声援,想要越过他达成这项动议,难度并不算小。” 庾怿如实回答道。 沈哲子闻言却是心中一哂,虞潭若果真能够左右朝局,也就不会病归乡里后迟迟难得复起。究其原因,不过是老爹的选择并不符合庾亮的心意,令其心生不满,不想再发力助推。 略一沉吟后,沈哲子说道:“今次动荡,家父并无寸功,谋求方镇已属非分,若能择近取位,尚有乡里为援。若转居别处,未必能够立稳。与其强出难稳,徒惹物议,还不如就此解甲归田,高卧榻上。” 听到沈哲子这想要甩手不玩了的丧气之语,庾怿心里先急了。先前从庾亮口中得知,朝廷首重维稳,并无深究王氏的打算,如此一来他的处境便更尴尬。若有沈充并立分担王氏的压力,尚能轻松一些。但如果压力毕集他一身的话,兄长未必能护住自己。 尤其刚才密谈时,兄长直接斥责他吴兴之举过于冒进,欠缺考量,这让庾怿颇感寒心。说到底,他冒这个险还不是为了家族?若非沈充大量包涵,他现在已经身首异处了! “哲子,你也不用着急。大凡要成事,总要多方考量运筹。此事我会跟你父亲再联络商议,吴郡士人那里也可合纵,事情尚大有可为。” 嘴上安慰着沈哲子,庾怿心里对兄长不乏怨气。他早已过而立之年,为人处世已有方略,对时局也有了自己的判断认知,何须再耳提面命的训斥! 沈哲子点到即止,不再多说。 似庾亮此人,过于自信,控制欲太强,失于圆润,面对东晋朝堂这病入膏肓的沉疴病体,实在是有些不合时宜。不客气的说,这家伙就是刚愎自用。 沈哲子虽然早有联络吴地士人的打算,但也要防备庾亮从中作梗。如果谋出庾怿,庾亮应该不会打自己兄弟的脸,反而能稍借其势。 在庾家暂住一夜,清晨沈哲子便告辞离开。他实在受不了庾亮那副嘴脸,也并不试图去影响对方,甚至打定主意坐观其玩火自焚。 尽管被庾亮漠视,庾家其他几兄弟倒还热情。庾怿与庾条一路送出来,行到乌衣巷时,又看到王家挂孝的白幡舞动。沈哲子忽发奇想,如果选择跟王导打交道,大概要愉快过庾亮吧。 不过这想法在脑海中也是一掠而过,沈家目下这状况,无论跟谁打交道都占据不到主导地位,至于愉不愉快,改变不了本质和结果。为今之计,无论如何都先要占据一个好位置,待时而起,才有可能改变这种形势。 生活不止诗和远方,还有眼前的苟且。身前三尺尚无作为,空想再多都是废物。 沈家在建康的大宅占地不少,属于族中公产,由沈充等几房显支出资修筑维护。作为金主,沈哲子来到这里受到热烈的欢迎。 送走一路跟来的庾氏兄弟后,沈哲子回到归属他家的院落,站在前庭等待少顷,顾飏才闻讯赶来,带回的消息却算不上好。顾荣之子顾毗并不打算见他,而顾众也推说公务繁忙,只修书一封让顾飏带回来。 沈哲子又询问一番这二者应答的细节,推测大概还是自己年龄太小,引不起对方重视,否则绝不至于一面不见。年龄这种事,只能靠时间,沈哲子也无计可施。 详细询问一番后,对于这二者脾性为人如何,沈哲子也大概有了一个了解。 顾毗承父荫袭爵,居清显之位,无任事之劳,往来多清谈名士,不拘南北,正是这个时代最典型的士族风貌。他不愿见沈哲子,大概也是压根不想趟这汪浑水,毕竟其名望官位家资俱全,沈家也拿不出什么能吸引他的东西。烦恼皆因强出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顾众履历类同虞潭,名望还要更高一筹,与死掉的顾荣是同辈。沈哲子打开他那封信匆匆一览,信是写给老爹沈充的,通篇一副长者口吻,先是斥责老爹早先助纣为虐,旋即又嘉许他能迷途知返,末尾则是劝诫老爹安分一点,等待朝廷公允的裁决。 将这封信揉成一团随手丢弃,沈哲子大概明白了老爹为什么出手豪爽阔绰。跟这样一群老家伙打交道实在太过痛苦,能用钱解决的问题真不叫事。 不过顾家也并非全都是这样的人,除了这两支显宗之外,就有其他房支的族人通过顾飏表示,愿意见上沈哲子一面。如此倒也并非全无收获,沈哲子甄别出那些示好的顾氏族人,与顾飏商议一番,各自奉上厚礼,准备择时一一拜访。 他如今也有了几分老爹挥金如土的风范,单单打点顾家这些族人,随身带来的一批财货便已经告罄。这些人未必能够决定时局,但只要能在别处运作出一丝苗头,请他们一拥而上去抬举老爹,也可谓壮观。 至于这样公然结党营私会否引起朝廷猜忌,已经满头癞痢了还怕再惹一身虱子?这世道不兴孤直忠臣,比的就是谁人多气势大。 顾家这里就是如此,而陆家那里情况又恶劣几分。 陆家如今的族长陆晔不只直接将顾飏拒之门外,就连其族中曾在吴郡架秧子凑热闹的一些族人都被严厉训斥,摆明了不合作的架势。 不过沈哲子对此反而并不担心,陆家眼下这幅姿态看似水泼不进,但其实最好瓦解。须知陆晔的亲弟弟陆玩底子不算干净,乃是王敦长史,换言之如果真要编个逆臣录,陆玩的排名还要在老爹沈充前面。 如此大的一个漏洞,怎么还可能置身事外。随便来个九浅一深,就算嘴上还说不要,身体也会变得诚实起来。 0026 台城奏对 庾怿身穿簇新绛服,站在前庭回廊处,心中颇感惴惴,又不乏兴奋之情。 他并非第一次进入台城,但以本身的功业官位来到这里,却还是头一遭。虽然朝廷已经明诏征其为黄门侍郎,但他尚未履职,原本是不需要过来的。而他今天也正打算去拜会几位世交,午后还未动身,大兄庾亮就派人回家通知他赶来台城,等候召见廷前奏对。 这让他心里莫名的紧张,虽然不是第一次面圣,但此时身在宫苑中的那位陛下却非他此前熟悉的那位。挟平叛大势,运筹帷幄,大有乾纲独断的雄姿。 原本庾怿是颇以说服沈充之功自豪的,可是昨夜大兄的训斥却给他心里蒙上一层阴影。对于自己那犯险之举究竟是功是过,他已经有些模糊,眼下又在台城内枯立半晌,心情便益发忐忑。 说到底,他虽然出身清贵,但其实并无多少立身之资,进退尚不及沈充从容。先前尚书卞敦经过,庾怿上前见礼,对方反应却很冷淡,只微微颔首便径自离开。 这让庾怿颇感羞恼,此人官位虽然远高于自己,但才具胆略却是不堪,此前北镇徐州防备石勒南侵,却心怀畏惧,引兵退避,致使淮北沦陷,遭遇贬黜后又走了王敦的门路才得复起。今次王敦为乱,领宿卫龟缩石头城中,寸功未立,如今却俨然以匡扶功臣自居! “我若能执事,定要罢尽此等尸位素餐、欺世盗名之辈!” 庾怿心中恨恨道,讲到功绩,他说服沈充,缓解东面兵灾,难道不如卞敦这个守户犬?如今无为者得列堂上,功勋卓著者却独立廊前,世道何其不公! 又过了一会儿,内庭中有一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在内侍引领下走出来,这年轻人冠上覆以白纱,颇为醒目。庾怿凝神打量片刻,才依稀认出这年轻人乃是琅琊王氏子弟,王舒之子王允之。 王允之察觉到庾怿的目光注视,冷峻脸上蓦地泛起一丝戾色,径直走到庾怿面前,神色颇为咄咄逼人,冷笑道:“庾君孤胆犯险,追迹前贤,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若换了王家别人,庾怿或许还有些气虚。但一者他与王舒同辈,自不会怯于一个晚辈面前,二者他虽然挖了王家墙角,但性质还不及王允之告发堂伯恶劣。 闻言后,庾怿只是矜持一笑,对王允之说道:“深猷你大义灭亲,父子俱贤,我也是深感佩服啊!” 王允之脸颊蓦地一抽,转身而去,行出几步后却又停下来,转回身怒视庾怿:“风急雨骤,庾君夜路须谨慎。石子冈上孤冢连绵,未必辨得清谁家骸骨!” “深猷有心了,我脚下通衢,不行邪道,暂时还未有亡门之虞。” 王允之听到这话,双目怒睁,拳头握起,竟又走回来。 庾怿也非嗜散力虚之人,素来勇武,自然不惧,嘴角噙着冷笑站在原地,丝毫没有要退避的意思。他心中已经积攒颇多忿怨,岂会再受辱于这个小辈。 “你们在做什么?” 后方一个冷峻之声响起,庾怿转头看去,只见大兄正疾步行来。王允之见状,则恨恨瞪了庾怿一眼,看也不看走过来的庾亮,当即便拂袖而去。 看到大兄走来,庾怿不免有些窘迫,讪讪道:“大兄,这王允之狂悖在先,并非我有意挑衅。” “我若不过来,莫非你们真要在台城中大动干戈?你年长于他,何必争一时气盛。” 庾亮训了庾怿一句,旋即又叹息道:“风波定了,王处弘父子俱被处明沉杀江中。” 庾怿听到这话,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半晌后才喃喃道:“王门人伦,竟败于斯!”王处弘便是王含,与其子王应引败军北蹿,没想到俱亡于王舒之手。听到这个消息,庾怿才知为何刚才他调侃王允之父子俱贤,对方会有那么激烈的反应。 震惊过后,庾怿不免又想起刚才王允之那满怀杀意的威胁之语,心内便是一凛。这父子两个,可都是狠角色啊! “这是什么话!王处明持心严正,无亏忠义。” 庾亮眉头一皱,手指一点庾怿说道:“你跟我来,稍后面君奏对时,你要……” 庾怿状似很认真的聆听点头,但其实对兄长的叮嘱并没有记下来,在台城接连遭受冷遇,甚至还被王家一个小辈威胁,这一切都悄然改变着庾怿的心境。他肯定自己绝非庸才,否则也不敢为那种壮举,大丈夫生而于世,当乘势而起,岂能处处受制于人! 带着这种壮怀激烈的心情,庾怿走入殿堂,向堂上的皇帝叩拜下去。 晋帝司马绍年方二十五,但神采气度却甚于先帝,君威浓厚,见庾怿走进来,自己已经步下殿堂,笑着扶起庾怿:“我家班定远来了!” 庾怿神色一肃,正色道:“臣惶恐,吴兴非化外之邦,沈充亦陛下之臣。臣所为,不过疏浚壅塞道途,引其复归王统,实在不敢居功。” 皇帝本是满脸笑容,闻言后笑容蓦地一敛,继而整个殿堂中气氛陡然降温。 此时殿中尚有西阳王司马羕、南顿王司马宗、右卫将军虞胤等宗室贵戚,丹阳尹温峤、吏部尚书卞壸、护军将军应詹等重臣,全都诧异于庾怿公然回护沈充。 “叔预,你放肆!” 庾亮连忙起身,低声训斥。 庾怿却不看兄长,沉默垂首立于君前。 沉默稍许,皇帝才开口道:“庾郎是说朕识人不明,致使沈充这个贤人遗野吗?”语调有些低沉。 “臣不敢,陛下雄略伟然,决胜先机,海内敬服。若有功,臣不敢辞赏,若无功,亦不敢轻人以自重。” 庾怿吞咽一口唾液,有些艰难的应答道。这么近的距离,益发感受到皇帝气质的变化。 皇帝鼻子里哼了一声,再看庾怿已经没有了最初的亲切,慢步踱回自己的位置上,而后才又开口:“朕如果没记错,庾郎治所在暨阳,为何又会转去吴兴?” 庾怿脸上渗出细密汗珠,微微侧首看一眼庾亮,却发现大兄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他心绪一颤,继而小心翼翼道:“吴地动荡,臣……” “吴地非化外之邦,为何会动荡?”皇帝打断庾怿的话,语调已经不甚客气,泛黄的须发轻颤着。 庾怿口干舌燥,思绪却发散想起沈哲子,那个小郎向有急辩之才,若他在这里,大概能自如应对皇帝的穷追不舍吧。 庾怿却没有更好的法子应对皇帝的追问,情急之下,只能免冠下拜:“沈充遣子语臣,今时圣王治贤成,内无所求,不愿为郑声之恶。只是向年王氏恩义相结,物议沸腾,情难自辩……” 啪! 庾亮手中笏板撞上腰间玉玦,只是神色依然平静,仿佛不曾动过。 “不愿为郑声之恶……” 皇帝低声念叨,眼中露出些许思惘,沉吟少许后才转头望向下方的温峤:“温公,沈充年岁几许?你可曾见过他的儿子?” 温峤曾为王敦僚属,与沈充共事一段时间,闻言后起身道:“沈充太康十年生,与庾元规同龄。至于其子嗣,臣不曾见过。” 庾亮也起身道:“沈充长子沈哲子,昨夜曾谒于臣家,年未十岁,早慧聪颖。” “貉子竟得佳儿,哈。” 皇帝意味莫名的笑一声,却让庾怿颇为心惊胆战,不知其意如何。 “庾郎自吴地归,对于时下之局,可有方略?”皇帝又望向庾怿,开口问道。 庾怿越发觉得君意难测,不敢再自作主张,压下将要脱口而出的话,谦恭道:“臣性愚鲁,亦非台臣,所见止于一斑,不敢空发谋国之论。” “内兄过谦了。” 皇帝听到这话,面色稍霁,继而又说道:“时下局势未稳,尚需内兄勤恳任事。既入黄门,内兄就先留在门下听事吧。” 庾怿听到这话,心内却是一惊,他还要联络故旧为沈充运作,哪曾想竟被皇帝留在台城,内外隔绝,还能做成什么事? 正要开口拒绝,庾怿却见大兄眼色陡然冷厉望过来,他顿时凛然,恭声领命。 及至众人离开殿堂,庾怿心中还在惶惶,看到大兄脸色铁青离开,并不跟自己说话。正彷徨之际,温峤走过来拍拍他肩膀,低声道:“叔预误矣!汝家帝戚显贵,当喑声自处,实不必操切!” 庾怿听到这话,才蓦地醒悟过来,自己刚才心态失衡,奏对时已经犯了大错。就算有什么谋划,也不应该由自己口中说出来。他心里一慌,便抓住温峤手腕急声道:“温公教我!” “安坐台城,有惊无险。至于沈士居那里,你不要再出头。” 温峤孑然一身南渡,并无侨姓背景,算是朝中少有的孤臣,只是素来与庾亮交好,眼下庾亮已经不好再与庾怿深谈,只能由他出面提醒庾怿一下。此公性谐,见庾怿患得患失状,笑道:“不愿为郑声之恶,此句颇有妙趣。叔预你拙于辞令,少言为上。” 庾怿眼下却没有开玩笑的心情,再谢过温峤,才在内侍引领下回到台城门下官署,挥笔疾书,叫来亲信之人吩咐其回家取衣时将信送去建康沈宅。眼下他已经失了自由,只能寄望沈哲子可以力挽狂澜。 0027 进退维谷 将近傍晚时,沈哲子才回到沈宅。 午后他与几名族人并兵尉刘猛等一干龙溪卒出城去,绕道石头城,远远观望良久。 石头城高踞石山上,建筑并不如何雄奇,也乏甚美感,但地势却险峻形胜,如同扬起的铁拳拱卫建康。大江绕山而过,山峰笔直陡峭,有铁索勾连的大船浮于江面,两条桁道连接江岸。 附近有几百名衣衫褴褛的胥吏,踏在竹排上沿江边清理水草杂物,避免水道淤塞。这些人大多出身吏户,直接依附于各级官府,常年承担役使,却没有后世小吏鱼肉乡里的威风,更近似于免费的奴仆,任何主官都能随便差遣。 眼下防备石头城的乃是禁宿六卫,乃是时下唯一直属于朝廷的军队,兵员在万余左右。此前由于王敦为乱,皇帝下诏征发京畿地区青壮为军,才又补充了将近两千的兵员。 沈哲子远远眺望过去,看到石头城上旗号杂错,人影混乱。所谓的禁卫之军,军容比之沈家部曲军尚有不如,可见被世家大族联手压制的皇权之羸弱。 但在石头城更往北方向,尚有一处军营,由营垒规模推测约莫有两千左右,一军之数驻扎在那里。那是南下勤王的流民军其中一部,却也打着宿卫旗号,看来是被朝廷截留下来,用以补充六卫。 沈哲子还想就近观察一下,可是行不多远,一行人便被驱逐开,不许靠近过去。 由石头城沿江而上,旦夕之间就可到达流民帅苏峻所据守的历阳,若从上游顺水而下,速度只会更快。皇帝将如此一个手握重兵、又无背景的将领安置在那里,胆魄可谓惊人,也足见其信重,似乎对自己的御下手段也颇有信心。 如今的皇帝的确算得上明君,不要说在这暗弱的东晋一朝,哪怕放在史上任何一个阶段,其手段和能力都颇为出众。若其能享国长久,统御上下,平衡左右,熬死南渡一代为数不多的人杰,或许也能重振皇权,即便不能收复失地,历史也将由他手中大为改变。 沈哲子并不反感乾纲独断的独裁集权,后世言及民主似乎已成为政治正确的选择,但集权有一个无与伦比的优势,那就是高效。乱世之中,谁能更快更有效的调动力量,谁就是王者。 其后关陇发迹,不乏对强秦军制的描摹,统一南北,结束乱世。或谓之野蛮压榨,但却是合乎世道的选择。 在城外感怀古今的时候,沈哲子还想不到,自己马上就要体会到那位英主的手段了。 回到沈宅时,仆下送来两份信笺,其中一份请柬让沈哲子大吃一惊,作出邀请的竟然是南顿王司马宗! 五马渡江去,一马化为龙。司马宗就是那没能化龙的其中一马,所谓的八王之乱,便肇始于其父汝南王司马亮。 看到这份突兀的邀请,沈哲子心中警兆陡升。且不论他个人对司马家的感官,单单司马宗本身的尴尬身份和处境便由不得他不警惕。 晋朝宗室之祸有多惨烈不须赘言,而今执政者或是长辈被折磨得欲仙欲死,或是自身便受其害,对于已经所剩不多的宗室自然要不遗余力的打击。可是王敦之乱的权臣危机却让皇帝认识到皇权孤立难振的现实,再用宗室,因此司马宗如今官居左卫将军,得掌禁卫。 手握这份请柬,沈哲子首先想到的是司马宗怎么敢向自家示好?这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愿,还是出于皇帝的授意? 如果只从时下看,显然沈家这种武力著称、不受高门待见的豪强与宗室联合才是绝配,尤其眼下世家喑声,皇权将振。光武中兴,延续汉祚靠的便是这种配置。 但司马家名声实在太差了,顶风能臭十丈。沈哲子实在找不到理由说服自己,去见上司马宗一面。他不是迷信于原本的历史走势,而是更相信已经发生的事实,对司马家的品行操守严重怀疑。 且将这份请柬丢在一边,沈哲子拿起另一封庾怿着人送来的信,先看到凌乱的字迹,心中便是一沉。直到通读内容后,更感到手足冰凉,头脑有些昏沉。 结合庾怿被扣留在台城之事,沈哲子几乎已经可以肯定,司马宗招揽自家的行为,就算不是皇帝授意,也是知会了皇帝得到默许。 再拿起那轻飘飘的请柬,沈哲子却感觉有千钧重。台城里那个黄须鲜卑奴是狗胆玩儿大了,一出手就掐断沈家与侨姓勾连的桥梁,让沈家再次孤立无援,要么彻底臣服于他,要么自求多福,根本不担心吴地再次动荡起来。 这时候,沈哲子甚至已经有些后悔劝阻老爹造反。皇帝胆气何来?自然是摧枯拉朽平灭王敦,令其信心爆棚。 没有了老爹的参与,王氏之乱造成的动荡远比本来的历史要微弱,最起码三吴得以平稳。而今王氏已败,挟大胜之势,掌江北百战之兵,皇帝怎么还会担心孤掌难鸣的沈充? 这历史果然他妈的不能轻改,一旦改动,局势的变化先不说,时局中人心态的转变才是最要命的。 沈哲子陷入两难,请柬在手里翻来覆去,难做决断。 他深知一旦赴宴表态,沈家可能就会成为铁杆儿的王党,自绝于时下,会遭到王庾侨姓的联手打击。这也正是皇帝所希望的,就是要让沈家孤立于时,只能死忠于他,手握这枚棋子,既能更好的掌控吴地,又能对新兴的流民帅形成制衡。 老实说,这种局面,沈哲子不是不能接受,一旦成为王党,只要自身还有用处,就不必担心安全问题。但问题是,司马绍这哥们儿活不久啊,眼下虽然雄才大略,明年就要死翘翘。 不到一年的时间,沈家怎么可能抵挡得住王庾高门的势力,老爹就算拼命上进,也不够资格捞个顾命大臣的位置。到时候清单一拉,才是真正傻眼。 这时候,沈哲子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左右为难。不低头,祸在顷刻,低头了,祸在年后。 “真是要命了!” 靠在胡床上蒙着脸,沈哲子思绪飞转,苦不堪言。 这个选择纠结处就在于皇帝命不久矣,就算这老兄能多活个三年五载,沈哲子也绝对毫不犹豫答应做他的小马仔。但只有一年的时间,实在没办法抵挡住世家大族的联手反扑。 野史上对这位英年早逝的帝王死因颇有些荒诞不经的猜测,沈哲子本身也好奇司马绍怎么会死得那么仓促。就算事出蹊跷,沈哲子也不觉得自己能帮其续命,他自己还是个病秧子呢。难道告诉这位老兄你要保重身体,否则明年铁定死翘翘? 又或者割了***进宫去贴身保护,提前消灭一切潜在威胁?别说他不愿意,就算愿意,信心爆棚的皇帝会听他一个小屁孩瞎逼叨叨? “要不,还是反了?” 脑海中刚冒出这个念头,沈哲子旋即便否定了这想法,这才是真正的作死。 旋即,沈哲子又想到南下交广种田发展的可行性。那里眼下虽然还是不毛之地,但其实也有了基础。南渡士族也并非全都集中在长江沿线,其中也有一部分往更南方的交广迁徙定居。除了种田之外,还能再往东南亚去发展做海商,有了一定基础或是往益州成汉渗透,或是直接越洋北上。 有了这样一个想法,沈哲子心绪稍宁,且不论可行性多高,最起码不是全无退路,就算此生也难北上,但点点科技树,就当支援南部大开发了。 但若要放弃吴兴的家业基础,沈哲子却不知如何说服老爹,也有点说服不了自己。眼下还未行到途穷,似乎还能努力一把。 心情恢复平静后,沈哲子先是吩咐刘猛再调几十名龙溪卒进城,同时通知江南岸的部曲做好接应准备。安排好退路后,沈哲子开始思忖破局的方法。 皇帝之所以起意要逼迫沈家,目的自然是要营造自己的势力,原因则是沈家自己处境尴尬。本身并非江东高门,政治上没有牢固的联盟,原本的靠山王敦完了,刚搭上庾家这条线又被皇帝给掐断,正是孤立无援的时刻。 想要破除眼下这个局面,沈哲子要做的就是在最短时间内让沈家再融回到士族集团中,无论南北,摆脱孤立无援的处境。同时要挫伤皇帝的信心,让其明白眼下的强大只是虚妄,做事绝对不可以一味雷厉风行。 这两个目的,每一个都不轻松。要尽快融入士族团体中,那就必须要联合时下最显赫之人。而皇帝的信心来源则是为其所用的流民帅,同样也是沈家鞭长莫及,非区区财货能够瓦解。 沈哲子脑海中将如今朝野名望地位都卓著的人尽数梳理一遍,渐渐锁定一个目标,那就是引郗鉴入朝的南士纪瞻! 纪瞻此人,乃是南士冠冕,江南士人当中首屈一指的存在,在刚刚过去的动荡中有首谋之功,不只引郗鉴入朝令朝廷得用流民帅,还卧护六军,声望功勋都攀升到极点! 人选虽然锁定,但想要达成目的却尤为艰难。顾陆高门的漠视犹在眼前,更何况比之还要煊赫的纪瞻。 若在先前,沈哲子也不敢作此想,可是现在情况又有不同。他手里这张请柬诚然将沈家逼到进退维谷的墙角,但何尝不是凭空得来的一个重要筹码! 0028 手撕墨宝 再大的风波动荡,一旦捱过去,只要不死,总要吃喝。 建康城中虽然尚弥漫着一股风声鹤唳的紧张感,但是生机也在渐渐恢复。秦淮河两侧大大小小的围栏集市,人流又渐渐旺盛起来。粮肉蔬果之类,因动荡之故,价格高企,时令的鱼虾却因兵灾后水中多有溺亡,反倒物美价廉。 这些划地围栏的集市只面对升斗小民,真正权贵之家是不会来这里采购饮食所需。朱雀桁东至于篱门南市,沿秦淮河两侧不乏园墅,皆为京中权贵房产,其中也有货殖售卖的场所,被称为园市。 时下之风不以货殖为耻,士族高官多有从其业者。这些园市售卖的货品品质都极高,譬如乌衣巷后葵园,便是吴郡张氏产业,所卖鲥鱼、鲈鱼各取自牛渚、华亭,鲜美冠绝建康。 沈哲子身穿淡青薄衫,游走在这些园市之间,身边则是族叔沈陵并兵尉刘猛,另有二十多名龙溪卒或摆明跟随,或暗中保护。之所以摆出这样一副阵势,也是无可奈何,从沈宅动身出门,他就已经被跟踪了。 司马宗广结豪侠,麾下掌握的法外力量未必就逊于沈家龙溪卒。沈哲子不能不防备其中或就有胆大妄为者,为邀功闹市中将自己给强掳走。到时候可真是泥巴掉裤裆,有口难辩了。 得益于沈家在建康的长期经营,沈哲子倒也全非孤立无援。昨晚定下计策后,经过一晚上的资料搜集,他已经大致理清楚丹阳纪氏的情况。 纪氏早年避祸徙居历阳,直到纪瞻这一支显贵后复又迁回建康,如今在建康生活的纪氏族人大多依附于纪瞻。这给了沈哲子很大便利,若贸贸然接触的纪氏族人与纪瞻家关系并不亲厚,非但不能直接面见纪瞻,反而会打草惊蛇。 他这计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快,迅雷不及掩耳,一旦被司马家察觉其意图再加阻挠,只怕活离建康都难。 沈哲子在秦淮河沿状似悠闲游走了将近一个时辰,尽量往人流密集处钻,刘猛不时在其耳边低语,发现的跟踪者已经有十数个,始终不曾甩脱。看来司马宗联结吴地豪强之心颇为迫切,打定主意要把沈哲子看得死死的。 形势如此,沈哲子越发不敢暴露自己的真实意图,就带着这一群人在秦淮河沿兜圈子。直到一名仆从行色匆匆赶来言道已经布置妥当,他才带领一干随从径直转入一家专卖麈尾雅物的园市。跟在身后的尾巴也分出数人进入其中,另外的则各自分开,守住园市四周。 这一处园墅乃是沈家西宗的产业,沈哲子进入其中后,便被迎入内园,暂时隔绝跟踪。 园后直通秦淮河,那里早停着一艘加蓬载客小船,沈哲子换一身装扮,只带另几名先前不曾露面的龙溪卒上了船。小船沿河而行,更加不易追踪,一路行至青溪,沈哲子才又上岸,于肆市中登上一架牛车再次返回秦淮河沿。 牛车径直驶入一座遍植竹木的私人园墅,沈哲子才下了车,在园中仆人的引领下走入一座阁楼中。 阁楼中早端坐一名中年人,看到沈哲子走进来,脸上闪过一丝讶色:“就是你这小郎要卖我卫太保的《时雨帖》?” 沈哲子笑笑不说话,先让侍从呈上锦盒,从内中取出一幅法帖。 对方看到沈哲子动作,心中疑虑暂消,大步上前按住沈哲子的手腕,神色不悦道:“前人手录妙迹,岂能如此轻忽!” 口中抱怨着,此人已经将法帖接去,动作轻柔缓慢,似乎唯恐不恭,小心翼翼退回案旁,将之平铺在案上,这才弯下腰去仔细品评,神情专注,口中啧啧有神。 沈哲子看到这一幕,悬着的心才稍落下来。此人名为纪况,乃是纪瞻从子,性嗜书法。仓促下,已经是唯一能够接触到且有把握投其所好的纪氏族人。要在短短几个时辰内约见对方且不引人注意,并非沈哲子能够做到,多赖沈家在建康长久经营的人脉。 “人言一台二妙,卫太保得伯英之筋,果不虚言。睹字怀古,恨不能生于斯时,拜于太保庐下侍墨!” 观摩良久,纪况才喟然叹息,视线黏在那法帖上,迟迟不曾挪开。 沈哲子听到这话,却是有些无法理解。大概他天生缺少艺术的细胞,难以体会书法的精意。他只知道卫瓘名气很大,其侄女卫夫人还是王羲之的书法老师。 眼前的纪况欣赏后恨不能做卫瓘的磨墨奴仆,而沈哲子挑选这幅法帖的时候,请族中长辈掌眼,得知要将之送人,亦是一副如丧考妣的神情。 但沈哲子实在看不出这份法帖精妙在何处,在家时自己试着双钩描摹,自觉也能得几分形似,莫非自己还颇有几分书法的天分此前不曾发现? 不过眼下他倒没心情沾沾自喜,只是耐心等待,并不心急,对方欣赏的越久,他才会越安心。 又过了好一会儿,纪况才徐徐收回目光,转望向沈哲子,眉头微皱道:“能拿得出如此珍宝,小郎君你家门庭想必不凡。为何长辈不出面,却让你来见我?” 沈哲子心知纪况在忧虑什么,认真说道:“贩售前人墨宝,本是物议之非。若非时蹇当下,我家长辈绝不愿为此事。以孺子见纪君,亦是无奈。” 纪况听到这话,才缓缓点头。卫瓘墨宝无论在谁家都是足以世传的珍宝,拿出来售卖不吝于败坏祖宗传承的家业,对方长辈有此顾虑也说得通。 既然没有麻烦,他便没了顾虑,径直开口道:“你家既然请徐太平告我,那我也不再虚言。我确是钟爱此帖,不知小郎君你打算作价多少?” 对于这个时代的物价沈哲子尚不是很清楚,更不要说更模糊的艺术品估价。不过他真实目的也不是要卖东西,听纪况表明态度后,便说道:“佳帖如名士,惟求知己赏。纪君雅趣感怀卫太保,是志气相投。若以铜臭污之,是见辱时下,我不敢为。” 纪况听到这少年将自己许为卫瓘知己,心情很是舒畅,不过他还是冷静下来,沉声道:“非情之赏,不敢受之。我确是想要这份《时雨帖》,小郎君有何请托,不妨直言。若能为,我不辞。若不能,我亦不敢领受。” 听纪况说的直白,沈哲子便也不再拘泥,说道:“惟求纪君代为引见,得谒纪国老一面。” 听到这话,纪况脸色变了一变,没想到对方要求的事情竟然是此。他自然深知伯父时下有多煊赫,连带整个纪氏都水涨船高,近来不乏有人请托求事到纪况身上。 这其中许多要求,他自己就能做到。所以尽管对方送上的礼物虽然珍贵,他也有信心应下来。但想不到的是,对方竟然直接要求拜见纪瞻,可见所求之事有多重大。 沉吟少许,纪况才望着沈哲子,神色略显凝重道:“你是谁家郎君?” 话到这一步,也无遮掩必要,沈哲子回答道:“吴兴沈氏,家父讳充。” 得知少年来历,纪况脸色又变一变,吴兴沈家虽然清望不著,但家世也足可观。尤其时下,更是处于动荡中心。难怪对方要直接求见伯父,纪况也知凭自己的分量,若沈家真有什么要求,并非他能满足的。 不过,他心中还有些疑窦,问道:“时下之讯,我亦有所耳闻。令尊雅量著时,位补安东,还有什么疑难?” 沈哲子作忿忿状道:“北伧无信义,家父蹇于时下,岂敢轻托。既然归于忠义,自然要拜见咱们吴士忠义冠冕之门。” 虽然被捧得颇惬意,纪况却知其中水深,不敢轻易引见,卫太保墨宝虽然珍贵,却是烫手。权衡好一会儿,纪况才忍痛收回视线,将法帖轻轻往前一推,表明态度。 沈哲子早知愿望未必能轻易达成,见状后只是一招手,身后护卫又取来数个锦盒,尽数敞开摊在案上。建康沈宅里收藏但凡上名气的法帖墨宝,沈哲子统统打包带来,就是打算豪赌一把。若此事不成,不能再留建康,只能有多快跑多快。 虽然已经打定主意不介入其中,纪况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垂眼观察片刻,心思又热络起来。这几份墨宝虽然不及卫瓘真迹珍贵,但也都是名著一时的珍品,对于他这嗜好书法的人而言,实在有极大诱惑。 有些艰难的收回视线缓缓闭眼,纪况吐出一口浊气,声音干涩道:“小郎君请回吧。” 半晌没有动静,纪况心中正好奇,忽然听到哧啦一声轻响,他连忙睁开眼,只见一份法帖已经在少年手中被撕为两半。 “你、住手!岂可如此损坏前人墨迹!”看到这一幕,纪况顿时怒火上涌,深恨沈哲子暴殄天物之举。 沈哲子却恍如未闻,另抓起一份法帖,再次以手撕开,丝毫没有损坏文物的愧疚感。 “无礼竖子,快给我滚出去!人言吴兴沈氏狂悖武宗,果然是如此。”纪况已是气得暴跳如雷,对沈哲子再无客气。 沈哲子则朗笑一声,怡然起身,有些粗鲁的收起案上法帖,对纪况说道:“纪君请放眼望,待风起时,或能得卫太保墨宝片言只字。” 眼见少年昂首往外走,纪况脸上显出激烈的挣扎之色,他实在无法想象那美妙绝伦的法帖墨宝在少年手中变成碎屑的画面,心中更生出浓烈的负罪感,仿佛已经成为这个狂悖少年的同谋。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见沈哲子即将跨出门外,终于再也忍不住,恨恨道:“留步!” 0029 恶客难逐 牛车辘辘而行,车厢中纪况脸色阴郁,两手紧紧抱住那几个装住法帖的锦盒。平生第一次,他不因获得前人珍品墨宝而感到高兴,心情五味杂陈,懊恼、担忧、愤慨兼具,视线一俟望向沈哲子,便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 沈哲子倒也泰然,微笑着安慰纪况道:“纪君请不要介怀,先前我损坏的几件墨宝,稍后会再着人收集相称的珍品送去府上。” “前人真迹,少了一份便是一份,这要如何补偿?难道你能让亡者返生?” 纪况没好气说道,沈哲子的行为在他这个噬爱书法的人看来,简直就是不可原谅的恶劣亵渎行径。不过对方的许诺也令他颇为意动,勉强按捺住心中的厌恶,让自己语气变得平和一些:“我虽然答应为你引见,但伯父他近来病体欠佳,时眠时醒。我只负责把你带入府中,究竟能否见到伯父,我却不敢保证。” 沈哲子也知纪况并非虚言,纪瞻已经年过七旬,早数年便疾病缠身,乃是时下吴中硕果仅存的国士,健康状况确实堪忧,否则也不会卧护六军。王敦之乱平定不久之后,此老便于家中去世。 在这样的情况下,沈哲子还要强见纪瞻,的确有些强人所难。但他也是走投无路,否则也不愿打扰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家最后安宁。 “不情之请,已是非分。纪君能代为引见,我已经非常感激。若不能见到纪国老,是我自己无幸,与纪君无尤,亦不敢再请。” 听到少年表态,纪况才放下心。他还怕这小子不能见到伯父后再迁怒与他,讨回法帖。 牛车行出肆市,而后由东侧转入乌衣巷,行不多久,便停在了一座府邸的侧门处。不过就连这个侧门,也有宿卫军士把守,不许闲杂人等出入,可见纪氏圣眷浓厚。若非有纪况这个纪氏族人领路,沈哲子若是贸然拜谒,只怕也难进此门。 在侧门处等候少许,纪况通报了自己的名号,才有府中仆从过来将人领进去。沈哲子几个护卫却不得准许入内,只能留在府外。 相对于侨居王氏,纪家才算是建康地主,因此位于乌衣巷的这座府邸占地也极为宽阔。步入其中后,便见水流潺潺汇入清潭,竹木欣欣颇得清趣,青石铺就的石道曲折蜿蜒,遥通一座木造阁楼,步行其间,仿佛置身于静谧山野,全不似繁华京畿。 石道尽头阁楼下站立着一名脸色不乏忧伤、年约十五六的少年,待纪况与沈哲子走到近前,便上前对纪况行礼口呼伯父。这少年便是纪瞻的孙子纪友,如今纪家这一支唯一的继承人,纪瞻二子早已经先于其父去世。 “文学,伯父近来可有好转?” 纪况上前询问道。 纪友听到这话,神情益发暗淡,他虽然家世显贵但独缺人伦关爱,至亲接连死去,如今就连唯一的祖父也行将就木。对于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而言,确是难以承受之打击,看到纪况这个同宗长辈,情绪便有些悲怆,略带哽咽道:“大父清晨醒来片刻,现在还在昏睡。” 两人又寒暄片刻,纪友才注意到后面沈哲子这个陌生少年,便问道:“伯父,这位小郎君是?” 纪况脸色略显窘迫,看到纪友情绪如此低落,他越发懊悔将沈哲子带进府中来。 沈哲子则上前一步,对纪友见礼道:“吴兴沈哲子,家父讳充,冒昧来访,求谒纪国老。” 纪友听到沈哲子的介绍,脸色顿时一沉,并不同沈哲子说话,而是转望向纪况,目露责怪之色,轻斥道:“伯父怎么将这不相干之人带进我家来!” 纪况神情更尴尬,继而迁怒沈哲子瞪他一眼,却不知要如何回答纪友。 沈哲子脸皮倒是厚,并不因主人漠视而介怀,说道:“国老乃吴中国士,南人冠冕。凡我江东之人,皆承其德泽,小子虽然年幼,也生于吴地,又怎么是不相干之人呢?” 心中虽然不悦,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听到少年如此赞誉,纪友也不好太过无礼,转向沈哲子说道:“小郎君有礼了,只是我家中多事,不便待客,你还是请回吧。” 好不容易才进到府中来,沈哲子怎么肯就这么离去,对纪友的逐客令充耳不闻,固执道:“童子非客,郎君不必多礼。我只求瞻仰国老一面,不会打扰府中。” 眼见恶客难驱,纪友便生出恼怒,指着沈哲子喝道:“我家与吴兴沈氏殊无瓜葛,你这小郎不请自来,已属无礼。若再不走,休怪我也不再持礼!”这是要打算让人动手驱赶了。 眼见纪友动了真怒,纪况更觉得无地自容,上前拉一把沈哲子:“我早跟你说过这情形,你却不听。我伯父实在不能见客,你再固执不去,更让人见恶你家!” 沈哲子则退开一步,直视着怒不可遏的纪友,朗声道:“人生五十不为夭,天命俱有定数。国老虽然年逾古稀,但观其一生,功卓名著,志壮义隆,不曾为一二损节抱憾之事!哪怕缠绵病榻,仍然要上辅君王,下安社稷,举世共仰!” “郎君你以亲疏远我,以年齿轻我,阻我见贤,这难道是国老言传身教的道理?纪氏广厦千间,却不容童子寸立之地!国老未卒,已经败德至斯,郎君是要让老人家垂死病中惊坐起,一生节义终留瑕?” “你住口!” 纪况想不到事态会演变至斯,心中已是万分懊恼不该将这个狂悖成性的少年带进府中来,羞愧得无以复加,便上前以手去推搡,要把沈哲子赶出府去。 沈哲子年幼体弱,怎么禁得住一个成年人的大力推搡,顿时跌倒在地上,但却仍不放弃坚持,两手死死抱住道旁翠竹。 “伯父你住手罢。” 纪友垂首沉吟良久,少年的话句句如锤撼动他的心弦,待见到其死命坚持不肯离开的样子,便更加动容。他心内实不愿意让不相干的人打扰祖父最后时光的安宁,但正如沈哲子所说,也不愿持身自洁一生的祖父最后留瑕。 他走上前扶起半跌在地上的沈哲子,肃容道:“我不知你为何一定要见我大父一面,但大父他病体虚弱,实在已经没了精力待客。你可以留在我家,但我也不知大父何时能醒来。你要安分些,不许惊扰府中清净,否则无论你再说什么,我都要把你赶出去!” 沈哲子撒泼打滚,总算得到许可留下来,他心里也无比愧疚,因这要求实在太过强人所难。拍拍身上的尘埃草屑,他认真对纪友长揖道:“郎君是真正雅量的谦谦君子,能容我这恶客暂留。郎君请放心,我只要待在一处等待国老醒来面禀片刻,绝不会再打扰贵府安宁。” 虽然答应沈哲子留下来,但纪友对其却没有好感,转身走回府内,又对纪况说道:“伯父一起来吧。” 纪况心内惴惴,他心内也不放心将沈哲子独留府中,唯恐这小子再闹出什么事情来。紧紧跟在少年身后,打定主意这小子若还闹腾,无论如何也要将其赶出府去。 将两人领入中庭左侧一处楼宇中,纪友便径自离去,他一刻也不想多看那少年嘴脸。离开之前,还吩咐仆人守住门口,不许沈哲子四处游逛。 然后,纪友才又走回内府,直趋祖父荣养的阁楼。阁楼内外,俱有侍女静立,等待随时而来的差遣。 纪友悄无声息走进阁楼内,在外侧室里倾听祖父气息粗浊的喘息声,情绪复又低落下来。站在原地片刻,他转入祖父卧房隔壁一间静室中,里面有一位宽袍大袖的中年人正半卧榻上,闭目养神。 听到脚步声,中年人睁开眼看看神色忡忡的纪友,麈尾一转示意他坐在自己下首,温声道:“文学你去休息一下吧,这里有我看护。” 纪友叹息一声,对中年人说道:“世伯,我大父身体还能有好转吗?” 问出这话后,他见中年人沉吟不语,自己便怅然道:“人言五十不为夭,天命有定数,大父他年过古稀,已经算是难得的高寿了。只是一想到以后我将孑然一身,无所依托,心内就觉得凄凉悲怆。” 中年人听到这话,神情却是一异,口诵数语,觉出其中豁达。 这时候,内室中突然响起一清脆击打声,静室中这两人连忙起身走进去,便看到鹤发老者箕踞塌上,神态安详。 “大父,您何时醒来的?”纪友连忙上前,手捧汤羹奉上。 老人手中如意指了指少年,神态有些不悦:“五十不为夭,天命有定数,你既然知道,缘何又看不开?闻听道理,是要让你奉行,若只是止于言语,于身何益?” 纪友恭应受教,待侍奉祖父汤羹之后,见其精神还算不错,才又想起门内还有一个赶不走的恶客,便又说起此事。 旁边的中年人有些不悦:“你大父要静养,不方便见客。” “我又何尝不知,只是那小童……”纪友苦笑着将沈哲子一番强词夺理的言语复述一遍。 塌上纪瞻听完后,脸上却是笑逐颜开:“我已经这个年纪,但处分内,何惧言非。不过,那小童辞锋雄健,迫得你都无从应对,倒也不妨见一见我吴中的后起俊彦。” 0030 苟利家国生死以 楼宇内空间开阔,不乏案几座榻,似乎是主人家待客宴会的地方。 沈哲子和纪况各据一案,分开距离很远,彼此也无交流。 枯坐片刻后,纪况按捺不住,掏出一份法帖摊在案上,认真观摩,渐渐入神,手腕空悬时而转动,似在描摹,浑然忘却身在何处。 沈哲子看到这一幕,并不能感受对方乐在其中的意趣。或许他本就不是一个志趣高雅的人,没有那种发乎至诚、陶冶情操的雅致爱好,任何思量、行为,都有明确的目的性和功利性,就算勉强为之,大概也注定只是一个附庸风雅的俗人。 收回视线后,沈哲子开始思考稍后要如何说服纪瞻。尽管他已经成功争取留在纪家,但要如何说服纪瞻出手相助,心里其实并无太大信心。 且不论对方的身份名望,单单其年纪便令人望而生畏,这可是从三国时代活到时下的牛人,活化石一般的存在,人生阅历之丰富,堪称行走的史书! 还在斟酌稍后措辞之际,纪家仆人进门邀请入内府,沈哲子精神顿时一振,心里又念叨起家业存亡在此一行。谢安一生言行,沈哲子感觉“晋祚存亡,在此一行”才最有逼格,甚至还要超过那句“小儿辈破贼”。以此自勉,斗志更加昂扬。 纪况见状,连忙也起身跟上去,一方面是想要探望伯父顺便请罪,另一方面也是担心沈哲子再为放诞言行。 纪友站在内门等候,远远看到沈哲子走过来,脸色便是一沉,先前被祖父言道自己尚不如这垂髫小儿,因此对沈哲子印象恶劣之余,更有一股争胜意气。 一行在纪友引领下步入内室,沈哲子看到榻上病容憔悴的老者,心知应是纪瞻,这让他更加愧疚。与对方节操名望无关,只是因此自己打扰一位缠绵病榻的老人家而自责,过意不去。 纪况先一步上前跪拜,口中满是歉意:“伯父,我不该贸然带人进府,打扰您静养。” 沈哲子也上前一步拜道:“吴兴沈哲子,拜见国老。小子心仰国老,强求一见,言行孟浪,胁迫纪君。国老若见罪,错全在小子。” 纪瞻精神有些不济,当人进门后,便打起精神观察这个面貌稚嫩清秀的少年,见其礼节周全,口齿清晰条理,心内便觉一奇,连带着精神也有所好转,指了指沈哲子,微笑道:“小郎你口言仰慕我,却胁迫我家人,言行却是不一啊。” 沈哲子面色顿时一窘,旁边纪况则小声讲起被这少年胁迫的经过。 纪瞻侧耳倾听,待听纪况讲完后,才蓦地笑起来,指着纪况道:“你是受到了教训没有?被人胁以珍爱之物,就失了方寸本心。今日不能守于行,来日可能守于信?异日可能守于德?” 话讲到最后,已经极为严厉,纪况连忙又趴伏于地,口称受教。 沈哲子在旁,既有感于纪氏家教,又颇感愧疚。 “冲龄小童,见逼人心。沈家小郎,你这诡变之能,倒是颇得汝父风范。你父沈士居是吴地时下少有的敏察智士,但惟其所恃,为其所害。你这小郎费尽心机要见我这老朽之人一面,应是有些非情之求吧?” 对这老人家见微知著的本领,沈哲子算是领教了,不敢再耍心机,恭声道:“时事波诡云谲,浮云遮眼,小子冒昧,求国老指点迷津。” “谈不上指点,各守本分而已。时下吴中传来事迹,我也有耳闻,心里要道一声佩服。至于小郎你要见我,现在也见到了,一个行将就木、不能自立的老叟,倒让你失望了。” 说完这话,纪瞻闭上眼,喘息声有些急促,显然已经不打算再继续谈下去。 纪友见状,不忍祖父再劳心,便上前一步对沈哲子说道:“小郎君既已见过我大父,夙愿得偿,请回罢。” 沈哲子早知要说服纪瞻极为困难,并不意外对方不打算与自己深谈的态度,闻言后则对纪友作揖道:“预祝郎君州举寒素,平步青云。” “你……” 纪友听到这话,脸色幡然一变,指着沈哲子几乎要破口大骂。 魏晋九品中正制,州郡各有中正官,选拔人才议定品级,定品之外,尚有分科,诸如孝廉、秀才,寒素亦是取士科目之一。 然而所谓寒素者,是谓门寒身素,无世祚之资。简而言之,寒素就是出身寒门者,不入士族之列。沈哲子预祝纪友州举寒素,简直就可比骂人门庭祖宗一样恶劣,纪友自然怒不可遏。 然而,榻上的纪瞻听到这话,却是又睁开浑浊老眼,精光直溢望着沈哲子,口中呵呵笑道:“有趣的小郎,今世非往昔,你觉得我孙儿要步我后尘?” 之所以会有此言,乃是因为纪瞻进仕正是州举寒素。纪氏自然不是寒门,旧吴时纪瞻祖父官居尚书令,父居中书令,可谓一门显贵。但就是这样的门庭,晋灭吴后,纪瞻出仕任官,却被举为寒素,可谓极大的屈辱。 纪瞻虽然老迈,但阅历丰富,如何听不出沈哲子弦外之音,因而有此发问。 沈哲子见又激起老人家谈话的兴致,先是拜下告罪,才又说道:“今世确非往昔,板荡犹有过之。君不能安其位,臣不能守其节,国老古稀之年不能荣养于室,小子垂髫儿童不能嬉戏庭中。” 听到沈哲子的话,纪瞻久久不语,垂眼状似入眠。一直侍立其身侧的中年人突然探手轻拍他脑门,轻声道:“你现在等死罢,还劳神想那些身外事做什么!” 一边说着,中年人一边瞪了沈哲子一眼,神态间对其不乏厌恶。 纪瞻这才睁开眼,微笑着指了指中年人,继而才又望向沈哲子:“垂死病中惊坐起,早知你这个小郎辞锋雄健,却没想到我这个已经身外物求的老朽不觉还是被你言语诱入彀中。小小年纪,揣摩纵横,已经略得捭阖精义,大有鬼谷遗风。沈家小郎君,你真可以称得上是我们吴中难得的琼枝芽苞。” 听到纪瞻如此赞许,沈哲子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在这个名声清望决定前程的年代,他能得到纪瞻这位南士冠冕点评称许,来日便可名声鹊起。但这却非他所需要的,若不能说动纪瞻,他这个琼枝芽苞大概终其一生都难有绽放的时候。 原本沈哲子注意力都集中在纪瞻身上,却没注意到其旁边的中年人。现在不免认真打量,只见对方脸色红润,气质清逸,显然不是仆从之流,但在他所收集的纪氏族人资料中却找不到这样一个形象。 看对方敢对纪瞻动手,言语也颇无忌惮,可知其在纪瞻身边地位超然。被其横加阻拦,令得说服纪瞻更加困难,沈哲子心中不无怨气,思忖片刻后才正色道:“这位先生之言,小子不能认同。苟利家国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身之老朽天注定,节义永垂人为之。国老存社稷,全邦家,虽死流芳,其馨隽永!” “哈哈!” 纪瞻听到这话,已是抚掌大笑,如老顽童一般,看着身边中年人被少年言语挤兑却无从应对的吃瘪状,更是乐不可支。 房间内洋溢着老人欢畅的笑声,良久之后,纪瞻才渐渐收住笑声,指着沈哲子说道:“苟利家国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好,就凭这句妙语,你有什么要求,说出来吧。” 沈哲子闻言后,心中顿时一喜,终于体会到为何文抄公才混得开。他飞快压下心头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这才从怀中取出那一份请柬,恭敬的呈送到纪瞻手中:“请国老一观。” 接过那请柬低头一看,纪瞻脸色蓦地一变。对于时局的洞察,他要比沈哲子深刻得多,只这一眼便推测出许多讯息,继而也明白了沈哲子为什么费尽心机都要见上自己一面。 他虽然忠于王事,但自身便深受八王乱政之害,无论如何也不愿见吴地重蹈覆辙,哪怕仅仅只是一点苗头,都令其心悸不已。 手里捏着请柬,纪瞻沉吟良久,才开口道:“你能来见我,我很高兴。但还有点好奇,若你不能见到我,又会如何?” 沈哲子垂首道:“往年国老不应辟,尚能南归桑梓。而今桑梓无存,我家已无归处……” 听到这里,纪瞻已经明白沈哲子的意思。往年他受朝廷征辟,行至徐州北地已乱,想要坐观时局,其时执政的东海王司马越下令若他们一干南士还要观望不前,就要让军士押送乃至于就地斩杀。他们一干人潜逃南归,昼夜兼程,才总算逃回江南。 可是如今朝廷南渡,吴中已为腹地,沈家受此逼迫,实在已经逃无可逃,若不想阖族俱亡,那么也只能甘为宗室爪牙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沈哲子居然还能不屈于强权压力,敢于犯险拜入自己府中,已经可以称得上是生死相托!无论吴兴沈氏此前有何劣迹,单单从这一点来看,自己就有责任保护住他们。不只是为了自己的名望责任考虑,也是为了不再重蹈宗室乱政的覆辙,一定要把这个苗头扼杀在萌芽中! 苟利家国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与其说是少年对自己的赞许,不如说是其自身心迹剖白。一念及此,原本在他看来仅仅只是敏于辞锋应对的少年,隐隐然有了一丝大器胸襟。最起码,对方甘冒杀身之祸来见自己,而非屈从强权,这一点已经足堪称道! 0031 亘古长夜黑如墨 纪瞻自然不会知道皇帝命不久矣,在他看来,当今皇帝正值壮年,文韬武略兼备,是一位难得的明君。 但尤其如此,纪瞻才觉得更加惋惜,皇帝伸张皇权的心情可以理解,但完全可以重用南士以平衡侨姓,朝堂上虽有多种力量博弈,但凭皇帝的才具完全可以居中帷幄平衡,不会再出现一家独大的局面。只要时局平稳休养生息,国祚未必不能重振。 然而皇帝却选择了最为急功近利的做法,扶植宗室这个恶魔,诚然如此可以让皇帝快速摆脱孤立无援的状态。但是宗室獠牙凶恶,殷鉴未远,一旦成了气候,那么连江南也不再会是净土。 纪瞻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这种事情发生,哪怕他已经命不久矣,也绝不愿做祸乱三吴桑梓地的罪魁祸首! 沈哲子坐于下首,能够感觉到老人浑浊眼中流露出的痛苦挣扎,心里便有些不忍,他这是在打扰一位垂死老人的最后平静,甚至于令其死不瞑目。 纪瞻谋国首功,引郗鉴入朝,借助流民帅力量挫败王氏窃名器之举,但由此也激发皇帝的野心,动了扶植宗室以摆脱困境的念头。这其实只是皇帝的个人选择,但很显然纪瞻将责任归在了自己身上。 沉吟良久,沈哲子才说道:“前辈德义俱隆,已经可以功成身退。本不该再打扰您的安宁,只是要渡诡谲之局,实在力有未逮,惟求国老能扶植一程。若能过此关,小子向国老保证,我家既为将门,此生愿为老兵,以国老之薪火,代代相传。只要一息尚存,护我桑梓永无兵灾!” 听到这话,纪瞻脸上才露出些许笑容,却又伸手将那请柬递回给沈哲子。 沈哲子接回请柬,旋即便在纪瞻面前将之撕成粉碎,表明自己态度,绝不苟且。 纪瞻看到这一幕,脸上更流露出异色。到了他这个年纪,已经很难再受言语蛊惑,评价一个人,更多是观察其行为。沈哲子在他面前撕掉请柬,无异于毁掉吴兴沈氏的退路,单单这一份足堪壮烈的决绝,他已经很久没看到过了。 再看向沈哲子,纪瞻眼中已经流露出不加掩饰的赞赏之色,他视线一转,对身边的中年人笑道:“稚川,你觉得咱们吴中这个后进怎么样?” 中年人似乎对沈哲子的顶撞还颇有不满,闻言后视线在少年身上游弋片刻,语气才有些生硬道:“早慧性黠,灵光外透,面劳心疾,非高寿之相。” 被人当面称为短命鬼,沈哲子登时便有些不悦,这中年人到底是什么人?纪瞻称其为稚川,稚川? 略一思忖,沈哲子脸色顿时一变,再看向中年人,视线已经不敢再有不恭,小心翼翼道:“先生可是抱朴子小仙翁?” 眼见对方冷哼一声并不作答,态度已经极为清楚,沈哲子顿感欲哭无泪。他本就有感于自己年幼体弱,还想去拜访葛洪求一二养生之术,只是一直没能抽出时间来。没想到不经意间在这里遇上,偏偏自己还狗胆包天顶撞了对方,看其这幅态度,显然对自己乏甚好感。 咂咂有些干涩的嘴巴,沈哲子为小命计,连忙道歉补救:“小子言辞放诞,冲撞先生。先生神仙一般豁达,还请不要介怀。” “哈哈,孺子前倨后恭!” 纪瞻看到这一幕,顿时拍着床榻大笑起来。而葛洪脸色则更阴郁,似乎极不想跟这个看着就生厌的小家伙交谈。 沈哲子见状,心中不禁有些懊恼,怪自己过于粗心。如此年纪能够深入内室照看垂死老人,且还能熟不拘礼,南士之中人选本就不多。只要稍加推测,大概也只有同为丹阳高士,且家学渊源的葛洪了。 虽然被对方厌弃无视,但这点小挫折沈哲子还能受得住,腆着脸又问道:“葛先生,您觉得我还能救一救么?” 见少年一副可怜模样,纪瞻不免又欢畅的笑起来,而沉默良久的纪友这会儿则冷笑道:“天命俱有定数,这话是你说的,原来轮到自己身上也不能淡然处之。” 沈哲子正色道:“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乎人。我非贪生,只是不愿让自身才具志气错置早夭。” 这话出自一个八岁小童之口,让人感觉有些别扭,但室内之人皆目睹沈哲子的表现,竟不感觉突兀。纪瞻开口道:“琼苞早折,世之憾矣。稚川,我知你是避世高洁的人,不愿沾染我们这些尘污之人。但这小郎天授的才具,若不能益于世下,实在太可惜。” 听到纪瞻如此推许沈哲子,众人无不动容。葛洪则叹息一声,指着纪瞻说道:“你这个老朽,死都不能心安,真是咎由自取。他如果不自逞天授之才,澄心静念还能多活些岁月,本就是病弱之体,又不安于室,心劳至损,我又能帮上什么。” 沈哲子闻言默然,穿越以来为时局所迫,他左右奔波,近来确实精力有所不济,勉强支撑着,正如葛洪所言心劳至损。但如果让他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只是安居养生,又实在做不到。 他不是妄自尊大到认为只有自己才能救世,但身为一个闯入这个纷乱世道的变数,如果不能留下自己的痕迹,又怎么会甘心?兴兵北伐是他的夙愿,时下的人其实并没有这个需求,要达成任何一个小目标都要迂回前进,可想而知余生都会奔波劳碌。 “亘古长夜黑如墨,愿化流星显微光。即便只得一刹光辉,如果能指点一二迷途,我也没什么可遗憾了。”讲出这一句话,沈哲子不是想说服谁,而是给自己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 葛洪听到这话后,面色微微一凛,深深看了一眼沈哲子,又望向榻上若有所思的纪瞻,突然嗤笑一声:“你们这类人,总是惯于把自己看得太重要。自己尚且不能自安,却总奢望能泽被世人,一群愚笨狂徒罢了。” 纪瞻苦笑一声,垂首望向下方的少年,恰逢沈哲子也抬起头来,一对老小各从对方眼里看到无奈,相对无言。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但总有人堪不破这道理,偏要勉强,偏要强求。 过了片刻,纪瞻才手指葛洪笑道:“稚川你又何尝不是一个狂徒,既知我天数将尽,还强留在侧。彼此意趣或不相投,但行迹相类,也算是殊途同归罢。” 葛洪冷哼一声,状似不屑,却也没有再出言反驳。 接着,纪瞻又对沈哲子说道:“你来到建康,可曾去拜谒王司徒?” 沈哲子微微错愕,旋即才摇了摇头。 “于礼应该去拜见一下,现在就去吧。” 纪瞻说完,神情已经颇显疲累,吩咐沈哲子道:“拜访王门之后,你再来我家。我要休息了,养好了精神再跟你详谈。” 说完后,他便闭上眼,不一会儿便响起均匀鼾声。可见刚才一番谈话也是强打起精神,其实已经非常困倦了。 沈哲子虽然还有疑惑,但见状后也不方便再询问,只能与纪况等一起退出来。 或许是因为得到纪瞻的认可,纪友与纪况对沈哲子虽然仍未有改观,但态度总算有些好转,留他在府中用餐。 沈哲子一直在思考纪瞻要他去拜访王氏究竟有何深意,的确王家算是老爹的恩主,此前虽然已经分道扬镳,但自己既然来到建康,从礼数上来说,也确实应该去拜见一下,尤其眼下王家挂丧。 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沈哲子却不能不考虑更多。老爹临阵脱逃,放了王氏鸽子,眼下这时节凑上去,自己就不要奢望王家会笑脸相迎,被乱棍打出都不无可能。 但既然纪瞻郑重其事的吩咐了,沈哲子也不能置若罔闻。尽管明知此举是自讨没趣,也不得不去一趟。 在纪家吃过饭后,沈哲子便先告辞,带上几名护卫,心里给自己打着气,往同在一巷内的王家走去。 0032 自取其辱 虽然侨居未久,但王家身为南北第一高门,其位于乌衣巷的府邸,堪称恢弘。 不同于纪氏土著府外平平,内有洞天,王氏府邸门庭之外便可称得上是先声夺人。御赐衡门仪仗,幢盖旗幡,几乎已经超出了人臣的规格,更彰显出王与马共天下的煊赫家世。其间杂以白纱绫幡,威仪之外,尚有肃杀。 沈哲子行至王府门庭前,便见车水马龙,宾客盈门,似乎府内正大宴宾客。很短时间内,便见数驾牛车载来士人投帖入门,其中不乏有身穿官袍者,似乎刚离开台城官舍还来不及赶回家换衣服,就急匆匆赶来赴王家宴会。 如此情形,与沈哲子想象中略有不符,而且似乎也不符合王氏时下的处境。谋乱未果,几名重要的族人接连亡故,正该偃旗息鼓、晦身喑声以自处,却在这时候大宴宾客,唯恐不张扬,于情不符,于礼亦不合。 站在门庭一侧观察片刻,沈哲子发现来者多操北地口音,渐渐也就有所明悟。王家之所以如此,正是在示威,向世人彰显自家权势未坠。同时也是各大侨门联合起来,抱团取暖。 此举虽然不免有色厉内荏之嫌,但在当下却是最直接浅显的自保手段。各家用实际行动表明自己的态度,他们仍然惟王家马首是瞻,并没有改变现状的打算。 摆出这幅阵势,示威的对象有两个。一个是那些想要趁势而起、洗牌格局的各方势力,南士、流民帅、宗室以及潜在的皇党。另一个自然是台城中的皇帝,眼下还未到变天革命的时刻,如果不想天下复归动荡,就算是真龙,也得盘着! 沈哲子眼下正身受皇权逼迫之害,看到王氏公然结党给皇帝上眼药,可想而知台城中的皇帝会有多气急败坏,因此心情不可谓不愉快。但由此也看得出这些侨族对于维持现状的决心,为了维持自身享有的特权,他们是敢于犯禁,敢于拼命的! 如果再往深处想一层,台城中那位皇帝陛下看似已经占据优势,但其实已经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他或许是一位合格的帝王,但却不是人们所需要的那一种。圣天子垂拱而治,太有作为本身就是一种罪过,彼此相看两厌,焉得长久? 屁股决定脑袋,哪怕在沈哲子看来,如今的皇帝英年早逝,是时下各方都乐见的结果,没人愿意陪他折腾。 心里感慨着,沈哲子让一名护卫递上自己的名帖,站在门庭下等待引见。可是名帖投进去好久,始终不得回应。这期间又有数波访客全都被引见入府,只有沈哲子站在原地无人搭理,几名负责待客接引的王氏门生在将名帖递入后便对其视而不见,冷落之意极为明显,渐渐变得醒目起来。 进进出出的宾客看到始终站在那里的少年,难免会有好奇,便向门庭内负责接引客人的王氏门生打听少年身份。一俟知晓了沈哲子的身份后,反应各不相同,有的不屑一顾,有的充满鄙夷,更有甚者直接啐在少年脚边,喝骂一声“欺世之徒”,没有一个流露出些许善意。 沈哲子早知此行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受此冷遇倒也能处之泰然。他明白自己被拒之门外应该不是王导的主意,况且凭他的身份也惊动不到王导,多半是名帖传递过程出了问题,被人截留阻挠也有可能。 站在这里受人冷眼,沈哲子思忖良久,渐渐有些明白纪瞻让自己来拜会王氏的深意。 老人家未必能猜到自己根本连门都进不去,但肯定也明白此行不会有好结果。之所以还让自己过来,一方面大概是要再考验自己处事应变的能力。另一方面则是要借此事让吴兴沈家跟王门侨姓做一个了结。 沈家的背景过于复杂,既为南人,又曾与侨姓王氏勾搭成奸,旋即转又投向颍川庾氏。看似与诸方都有瓜葛,但其实却不能见容于任何一方。正因如此,才会被宗室借势威逼。 纪瞻就算想出面保下沈家,也要考虑后续的影响,尤其要考虑此举会给台城中的皇帝传递怎样的信号。皇帝会不会怀疑南北士族借吴兴沈氏为纽带,联合起来向皇权施压? 所以,沈哲子拜会王家的使命,就是要向外界宣示,沈家已经不再见容于王氏,以此与侨姓划清界限,完全归于吴士团体中。简而言之,就是要送上脸来给人打,被打的越狠则效果越好。 如此一来,纪瞻再出面就是保护吴士的利益,凭其身份名望是理所当然,也能稳定南人人心,让南人明白关键时刻唯有桑梓乡人才可靠。皇帝就算有所怨忿,也不好因此事借题发挥。 一俟明白这个道理,沈哲子心态便平和下来,就这么站在王家门外,承受着诸多宾客的冷眼蔑视,务求这一幕让更多人能看到。同时心里也是由衷的对纪瞻感到佩服,看似寻常的举动,却饱含着深意。跟这些老狐狸们相比,自己的谋划就未免痕迹太露,用力过猛,还需要修炼。 正如沈哲子所料,他在王家门前虽然备受冷遇,但其实建康城中并不乏人对他关注有加。 作为沈充的嫡子,这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却是吴兴沈家在建康城最重要的成员,他的一举一动,便可以视作沈充的态度。 沈家虽然清望不著,但却是江南土著中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其最终何去何从,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影响到动乱后时局的演变。 首先发现沈哲子动向的是南顿王司马宗安排监视他的人马,那群人没想到少年反应那么敏感快捷,一俟发现被跟踪便做出应对,脱离了他们的监视。 一群人焦急的沿秦淮河畔扩大搜索范围,过不多久就在乌衣巷里发现了沈哲子的踪迹。他们不敢在王家门口放肆,只能一面守住这附近,一面派人返回报信请示。 南顿王司马宗官居左卫将军,执掌宿卫,依律应该驻守台城。此前数年他与兄长西阳王司马羕虽然有从龙拥立之功,但只居显位却无权柄,始终被干晾在一边。一直等到新皇登基,有志摆脱权臣钳制,他们这些宗室处境才渐渐有所好转。 在剿灭王氏叛乱的兵事中,司马宗得以执掌禁卫,一朝权在手,益发感到此前人生都是虚度。皇帝扶植宗室以拱卫皇权的意图极为明显,司马宗自然要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来巩固自身的权位。 司马宗交好国舅虞胤,但虞胤情况与其类似,本身并非高门,得近幸攫升,暗室相谋则可,并不能给其提供更大助力。旋即又与其兄跟南下勤王的流民帅苏峻之流暗通款曲,但流民帅骄兵悍将,亦非可靠的外援。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司马宗将目标锁定为沈充。吴兴沈氏江东豪首,若能与之联结,不止能稳住自己的位置,甚至将手伸到三吴之地,钱粮武力俱得取用,想想就觉得兴奋! 虽然有了这个念头,司马宗也不敢贸然行事。此前庾怿在吴兴迫降沈充,皇帝在欣喜之余,却隐有忧虑。司马宗将之看在眼中,适时表示可示好沈充,甚至沈充加号安东将军,就是司马宗提议。 皇帝虽然对沈充颇有厌恶,但还是同意了司马宗的提议。这其中传递出的信号不言而喻,其后庾怿台城奏对触怒皇帝,将之扣留在台城中,这无疑是帮司马宗扫清招揽沈充的障碍。 吴兴沈家已是孤木难立,司马宗深知自己的机会来了,当机立断安排人送出请柬。只要沈充的儿子踏入自己府中,那么沈充就算还别有怀抱,也于事无补了。 请柬送出后,司马宗便一直处在亢奋之中,虽然身在台城,心却早已经飞向远处。 当听手下人汇报说道沈充之子在王府门前求见却连门都进不去,司马宗心里颇不是滋味,认为自己竟被一个孺子小觑,将自己的示好丢在一旁,转而去求自身难保的王家。 不过旋即他便冷笑起来:“这小儿能对时局略有所知,已经算是难得了,但也实在幼稚得很。他家先自绝于王氏,现在却又去王家求援,难道真以为王门乃是不计前嫌的圣贤之家?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 嘲笑过沈哲子的天真之后,未免再节外生枝,司马宗又吩咐道:“待其离开王家府邸后,即刻将人请到我府中。若是胆敢反抗,不妨给他一点教训!” 将手下人打发走之后,司马宗又示意内侍将此事传进內苑中。虽然皇帝没有言明,但司马宗也深知自己若是有所隐瞒,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与此同时,庾亮脸色阴郁走入少府官舍中,径直走进庾怿居室,手指抬起狠狠指了指对方。 庾怿尚为自己台城奏对出错而忧心忡忡,又担心沈哲子无法应对变数,看到大兄这副模样,心中更觉惊悸,忙不迭问道:“大兄,发生何事了?” “你还有脸来问我!那沈家小郎正在王府门前求见,这就是你信重的人?” 庾亮恨恨不已,倒不全是因为失去沈家这一外援,而是对方转投王氏之举令其倍感羞辱。 庾怿听到这个消息,也是惊在当场,脑海中混沌一片。他可是豁出性命才将沈家从王氏一方拉过来,仅仅只是失联不足一日,对方却又转向王氏。如此一来,他先前那自以为名著当时的壮举如今看来,只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庾怿低着头,任凭大兄训斥良久,始终不发一言。一直等到庾亮离开,思绪才渐渐理顺。别人不了解沈哲子,只将之当做一个不喑世事的小童看待,但庾怿深知此子之能,绝不是一个眼界如此浅薄的人,此举必然有其深意! 只是沈哲子的真实意图究竟是什么,庾怿绞尽脑汁,也实在想不到。 0033 轻轻的我走了 从午后一直到夜幕降临,沈哲子在王氏府邸外站了将近三个时辰。 其间不乏人进进出出,对少年的存在,由最初的冷眼相加,变为完全无视。偶尔也有品性宽厚之人上前想劝少年离开,不要再留在这里自取其辱,寥寥数语点到即止,见少年不为所动,也就有之。 沈哲子站在这里倒也不是一味枯燥无聊,细微处能咂摸出许多味道。 有人的地方就分左中右,所谓的侨姓也并非铁板一块,到来的宾客中,其中琅琊诸葛氏、泰山羊氏、陈留阮氏等所受礼遇最厚,其他一些名声不著的则要稍逊一筹。 而老牌的颍川荀氏、陈氏之类,并没有什么重要的族人到场。至于庾氏,压根就没人过来。如今居显位的济阴卞氏、陈留蔡氏,同样无人到场。 当然,这些宾客也非尽为北人,吴士中同样不乏人到场。其中吴郡张氏玄风最盛,与侨人也最为相契,顾陆之家也未缺席。里面也有一些曾与沈哲子有交集,在吴郡集会时有过点头之交的,在这样场合下遇见,就不免有些尴尬。 沈哲子倒还处之泰然,不过那些人就有些不够淡定,低头匆匆而过。须知这些人家不久前大多接受过沈家馈赠,眼见到沈家新的后台颍川庾氏偃旗息鼓不再为沈家发声,态度便又发生了摇摆。 对此沈哲子倒也没有多少怨忿,一人尚有百念杂生,更何况一个传承悠久的世家,多头下注对冲风险已经成为时之常态。只要自家能够保存下来,往后就是细水长流的来往,撒出去的钱财终究不会白花。 一下午的时间,沈哲子可谓充分领略到时下官场的世风百态,对于士族之间错综复杂的联系,也有了更清晰的认知,并不算是浪费时间。 站在王家门口数羊的同时,沈哲子也不乏庆幸,幸亏这段时间没有那些所谓名士进进出出。那一类的家伙,放诞任性,没有素质,以狂悖不拘礼节为美,一旦夸起人损起人来,都是没有什么底线的。 譬如谯国桓彝追在王导后面拍马屁,家门口一路跟到台城外,也是蛮拼的。 以沈家在目下侨姓中的风评,一旦沈哲子被那种人撞上,可想而知会有多尴尬。大概名士们惯于昼伏夜出吧,庆幸之余,眼见天色将晚,沈哲子觉得火候应该差不多了。 对他有关注,想要知道他动态的,应该也都已经知道了。对他没兴趣的,再站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效果。 一念及此,沈哲子便往王府门前又挪几步,在王氏门生警惕的目光中,正对着大门口深揖一礼,然后便洒然离开。 这个过程,一定要注意脸上不能有怨忿或是不甘,神情要淡然,如云朵聚散,如清风撩人,去留无痕。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这一幕眼下或许不会有人关注,但在日后肯定会被人频频提及。 作为一个注定要声名鹊起的人,沈哲子对于自己的形象是有要求的。遭受了这么久的冷眼,终于熬到可以装逼这一刻,一套动作完成下来行云流水。在王家门生略带错愕的眼神中,沈哲子率着刘猛等早已经赶过来的护卫离开王府。 沈哲子刚离开不久,一驾牛车缓缓停在王府门口,一名中年人步下牛车站在道旁望向少年的背影,神情若有所思。 王府门生开清来人模样,认出乃是侍中诸葛恢。时下王葛并称,琅琊诸葛氏清望尤要高于王氏,两家本为姻亲,诸葛恢又身负南北人望。几名门生自然不敢怠慢,忙不迭由门庭内趋行而下相迎。 诸葛恢不理王氏门生的恭维,却指着少年渐行渐远的背影,问道:“那是谁家小郎君?怎么过门不入?” 门生便道出沈哲子身份,又将对方死赖在门庭前整整一下午的事情讲述一遍,神态间诸多不屑。 诸葛恢听完后,神情微微一变,后退一步,抬头看看王氏恢弘门庭,突然叹息一声:“修筑了这么宽阔的大门,是为了让人进出方便,怎么会发生高门难入的事情?那个小童等待良久也不得入门,离去时却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是并不把高门看在眼里啊!” 王氏门生听到这话后,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接着便又听诸葛恢说道:“我家六郎是否还在府上做客?请告诉他我在这里等他一同归家。” 听到诸葛恢过门不入,门生们心里便是一惊,唯恐是自己应答出错,连忙派出一人进府中去请示。 王氏府邸庭院宽阔,楼阁层层林立,宾客们宴会集中在丞相长子王悦王长豫所居的云和楼中。偌大的厅堂中座无虚席,有的人站在窗前,有的人站在廊下,酣饮玄谈,并不拘礼。 此时厅堂中一场清谈已经白热化,一方是尚书郎羊曼,另一方则是博士阮放。二者皆为高门名士,玄理精深,棋逢对手,词理精微达妙,每发清奇迤逦之语,便令满座皆惊,纷纷传颂,自愧不如。 门生快步走入厅堂,便听阮宏伯又得清论,阖座拍案称奇,以妙辞佐酒,情至酣处,或引吭高歌,或大声吟咏。一时间鬼哭狼嚎,场面混乱到了极点。 门生行走在这群放达宾客之间,躲避着挥舞的手臂麈尾,叫苦不迭。待其走到王长豫案前,衣衫凌乱满是酒渍,须发也都杂乱不堪。 王悦正与身边宾客笑语轻谈,看到门生这幅狼狈模样,心内顿时不悦,怒斥道:“你是要让我失礼人前吗?” 门生有苦难言,手忙脚乱抚平衣衫,身躯倾斜避免酒气冲撞到大朗,将诸葛恢不入门之事低语告知。 王悦听完后,脸色蓦地一变,当即便向宾客告罪长身而起,走出厅堂后往门庭方向而去,行至半途后才突然收住脚步,脸上满是疑窦望向身后门生:“葛公怎么会过门不入?这其中是否还有隐情?” 此前场面混乱不方便详谈,此时门生才将缘由道出。王悦脸色益发不悦:“沈家的人来求见,我怎么不知道?” 门生苦着脸回道:“名帖送入门时正被二郎看见,二郎将名帖撕毁只道不必理会那小郎君。” “唉,事情怎么会到了这种程度!” 王悦自然深知自家二弟是个什么脾性,向来眼高于顶目无余子,撕毁人家名帖将人拒之门外再正常不过。其实从他心底而言,对沈家那个小童也并不怎么在意,尤其沈家先前有背弃之举,如今却上门拜会,前倨而后恭,让人不齿。 可是此事被诸葛恢看到且还说什么高门难入,情况就不同了。 王悦沉吟良久,觉得此事自己不好出面处理,便又走回府内,要把此事告知父亲征求意见。 此时宾客盈门的王府,尚有一处安静祥和所在。 纱帷亭中一人独坐,手抚瑶琴却无雅音轻鸣,此人面有落落之色,视线落于对面青竹,偶或轻叹一声旋即便目露沉吟,只取哀而不伤古韵,并不沉湎孤寂之中。这便是素有江左夷吾之称,司徒王导。 王悦急匆匆行来,将近小亭时才放慢了步调,立在纱幔之外调匀了呼吸,才慢慢走进亭中:“父亲。” 看到儿子身影,王导展颜露出笑容,招招手示意王悦到近前来:“难得我儿尚念老父冷清,大郎确是有了养亲奉老的担当。” 王悦听到这话,面色却是一窘,先前他处厅堂中,耳闻名士妙语,并不曾想到父亲这里冷落无人。只是眼下心中有事,暂压下愧疚之情,将前庭发生的事情详细的讲述了一遍。 王导初时只是神情淡然,而后眉头便渐渐蹙起,及至听到诸葛恢过门不入,才叹息一声道:“小儿辈不能自处,你们要大宴宾客,如果能求得安心,也是一件好事。道明这是在怪我家表里不一,唉,你们想要宾客盈门,二郎他怎么能把客人拒之门外呢?” 王悦素知父亲不喜二弟,不忍其再受责难,便说道:“沈氏狡黠,也难怪敬豫会有不忿。葛公他以此见责,过于严苛了。” 王导听到这话,手指一勾琴弦:“你这么想,也是不对的。沈家不同于我家,沈士居素与大将军相契,厄难临头时,就好像纱罩的蚍蜉,难免会有慌乱。没能及时让他安心,是我的疏忽。如今他让儿子来拜访,理应礼待他。道明并不是责怪你们,是怪我长居庭院之中不理外事。” 王悦谨然受教,旋即又征询道:“那沈家小郎君已经离开,是否要再将人请回来?” 王导笑着摇摇头,指着儿子说道:“没能见到沈家那个小郎君,这是你的遗憾啊。如道明所言,苦候不得入门,离开时又若无其事。这个小郎君,他是不打算进我家门的。沈充有个好儿子,这是以后能跟你一起坐而论道的人啊!” 王悦听到父亲对沈家那小郎的评价,却是有些意外,同时也有些不以为然。吴兴沈氏既为南人,又非高第,其家儿郎就算略有聪慧,又怎么能跟自己相比。 相较而言,王悦还是更在意那尚在门外的诸葛恢,便又问道:“葛公那里,应该如何应对?” “由他去罢。” 王导摆摆手,旋即便站起身来,对儿子说道:“通宵饮乐于身无益,你早些休息去。我也要睡了,明早还要去台城。” 0034 授经之厚 再回到纪氏府邸门前,沈哲子看到纪友与纪况早已经等候在那里。 纪友脸上略带戏谑笑意,说道:“沈家小郎君去了这么久,可是被王司徒引为座上宾,倾谈如故?” 沈哲子哪里听不出对方话语中的调侃,诸多冷眼都承受下来,这种无甚恶意的取笑自然也激怒不了他,闻言后只是自嘲笑道:“王氏高第,我这等小民,虽见其门,却难入其中。” 纪况尤对自己被胁迫之事耿耿于怀,这会儿见沈哲子吃瘪,也忍不住调侃道:“琅琊王氏,不乏钟情雅癖之人,小郎君你妙策于胸,这是难不住你的。”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便又道歉一次,脸上却也没有被言语挤兑而羞惭的表情,仍能平静自处。 “小郎君辞锋雄健,纵横捭阖,有不逊苏张之能,若要据理力争,王氏门第虽高,也未必敢再把你阻于门外。” 纪友半真半假道,他还记得自己被沈哲子言语挤兑的无从应对,这会儿看到少年远超自己能为的豁达,心里虽然还有些不服气,但也不得不承认,跟这个小郎相比,自己在某些方面确实是稍逊一筹的。 “心内存之,才能由外撩之。郎君心存礼教节义,纪君雅趣横生,我这言辞才能有所效用。至于王氏诸子,方寸空空,我实在难施为,劳亦无功,徒费口舌而已。”沈哲子复又说道,不介意捧一捧这两人,免得他们再没完没了。 听到这一番话,纪友与纪况纵使还想看沈哲子笑话,这会儿也不好意思再穷追不舍。两人一起将沈哲子领进府中,纪友又对沈哲子笑道:“舍下汤羹虽然不及王门味甘鲜美,亦足堪果腹。小郎君你若有需求,直令门下取用自便。我还要去大父房外侍候,就不陪你了。” 沈哲子便再谢过,尽管他早知纪瞻让他去王府拜见的用意,但吃了一下午的闭门羹,此时在纪家享受到亲和礼遇。两相对比之下,心里也是颇有触动的。 在纪府草草吃过晚饭,沈哲子又去纪瞻居室外请安问候,得知老人家先前醒来片刻后复又入睡了,临睡前则叮嘱让沈哲子先留宿府中,待他醒来。 这不免让沈哲子更加负疚,垂死老人时日无多,身外已无所求,却还因自家的事而劳神。哪怕其更多的是出于别的方面考量而非只为保全沈家,但这份人情沈哲子也要铭记于心,注定无法回馈在纪瞻老人身上,那么日后也要对纪氏多加扶掖。 比较让沈哲子感到意外的是,小仙翁葛洪对他的态度好转了许多,甚至还让沈哲子坐在其面前,讲解了内经素问一篇。讲解的内容是什么,沈哲子听得云山雾绕,主要是欣喜于其态度的变化。 继承了其前任被符水灌死的怨念,加之自己对于那些所谓方术的敬而远之,那么当世沈哲子尚能抱有信任态度的养生专家,愿意性命相托的,也就只有葛洪了。希望这位高士能为自己制定一些养生食谱之类,最好是传授一些导养健体的本领,让他能够变得强健起来。 不过葛洪的态度转变也就仅止于此,等到讲完后捡出几个问题提问沈哲子,沈哲子却一副茫然状,实在难以满足他好为人师的成就感。一副朽木不可雕的神情,挥着麈尾把沈哲子驱赶出去。 沈哲子被如此对待,心中自然有些不忿,很想问问葛洪:你知道天花怎么治?你知道恙虫是什么?你知道丹砂炼水银的化学方程式怎么写……呃,这个他自己也不会。但无论如何,面对这个土法化学家,沈哲子还是有极大心理优势的。 眼下还不是时机,沈哲子打算再过个一段时间,找机会便抛出一份来自后世的化学知识,一定要把葛洪震得目瞪口呆,纳头便拜,一雪今日之耻! 晨曦微薄时,沈哲子尚在睡梦中,便听到门外叫他起床声,原来是纪瞻已经醒了要见他。 沈哲子不敢耽搁,起身用冷水洗脸振奋精神,然后便在纪家仆人带领下又走入纪瞻的居室中。 昏睡许久之后,早上醒来的纪瞻精神还不错,沈哲子走进房中时,还在侍女服侍下小口轻啜汤羹。沈哲子不敢打扰,便立在纪友身后,一直等老人吃完早饭,才一起在房内落座。 再看到沈哲子,纪瞻脸上又流露出笑容,看得出他是发自肺腑的欣赏这个少年。纪瞻招招手示意沈哲子到自己榻前来,位置还要在孙子纪友之前,他笑问道:“明白我为何让你去王府拜见了么?” “略有所得,还请国老斧正。” 沈哲子便将他昨天下午在王氏门前枯立时一些体会讲出来,房间内的几个人,纪瞻一边听着一边微微颔首,葛洪则是连连叹息以示对这种蝇营狗苟的行为想法之不耻,至于纪友则是大感诧异,他实在想不到如此简单的一个行为还有这么多说道。 待到沈哲子讲完后,纪瞻才咂咂嘴巴,笑着指了指满脸不屑状的葛洪,旋即又望向沈哲子:“难怪稚川要说你心劳至损,玲珑心窍似贤似奸。被你这么一说,原来我自己也成了个老奸鬼。” 葛洪冷哼一声,似在表示本就如此,旋即又因自己竟与这大小两个奸鬼共处一室而感到不可思议。 沈哲子恭敬道:“小子境界粗浅,气度全无,对国老的深意曲解至斯,实在羞愧。” “应该羞愧的是我,方寸之暗谋,被你这个童儿窥得通透。” 纪瞻笑了片刻,旋即又问沈哲子:“可有了表字?” “家父拟字维周。”沈哲子回答道。 纪瞻微微沉吟,而后道:“下武维周,世有哲王。你父亲对你寄望很深啊,如此倒不用我越俎代庖。” 所谓的表字,通常是在加冠成丁时拟定,有的是自己拟字以彰显志向德行,有的是亲属代拟以表美好祝愿和愿望,也有授业长辈为之取字。 沈哲子年纪还远未到取字的时候,老爹为他取字时是觉得行将永别。此刻纪瞻想为沈哲子拟定一个表字,则是显露出对沈哲子的称许赞赏,加之自己命不久矣,想要凭此给沈哲子提供一些帮助。 “那么,维周,你愿意到我门下来读经治学么?”纪瞻又问道。 听到这话,不独沈哲子,就连纪友和葛洪都惊愕当场。 时下高门大族多有门生义附,或称门生、门徒或门义,但其实大多是只取名号,其身份与仆人杂役等同,贫寒人家以此阿附权贵以求晋阶,而士族高门则将之当做变相的蓄养奴仆,甚至公开贩卖门生名额以牟利敛财。 除了这种奴仆变种的门生外,其实还是有严肃的师徒关系的,而且非常庄重。士族传承,家学为重,一旦将人列入门墙授以家学,不吝于接纳对方进入自己家族。 这样的授经弟子,虽然不像血脉亲人一样有继承家业的资格,但对于婚丧嫁娶之类的家事都有发言权。更重要的是,授经的弟子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继承一部分政治遗产! 譬如蜀汉昭烈皇帝刘备,在其漫长的人生奋斗历程中,成为皇叔之前,前期可是一直顶着“卢植弟子”的名头才能混得开。 正因如此,高门大户虽然敞开家门广收门生,但却从不轻授家学。纪瞻提出这个要求,可谓对沈哲子看重至极。 沈哲子昨天也想过许久,纪瞻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帮助自家渡过难关,避免沈家屈从于南顿王司马宗,但却万万没想到纪瞻会用这种方式。 吴兴沈氏虽然是土豪之家,但为世人所轻便是清望不著,庶无家学,此前老爹还酸溜溜的表示懒得跟人辩,但其实是无从可辩。要在学术上取得为人称道的成就谈何容易,往往都需要几代人上百年的积累,历史上吴兴沈家成为真正世所公认的高门,已经是百年之后的事情。 但如果沈哲子一旦成为纪瞻的弟子,那么就有了一个学术上的渊源,此后沽名养誉顺理成章,便不会再有人说吴兴沈氏没有家学。甚至如果纪氏家道中衰,沈家就会成为无可争议的纪氏家学继承人! 饶是沈哲子惯于淡定,这会儿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国老,小子我、我实在是……实在是当不起您如此厚爱……诚惶诚恐!” “我这个老朽,应该也还配为孺子之师。你如果不反对,事情就这么定了。我知道眼下这情况,你父亲也不便赶来建康,你家在这里有什么亲厚长辈,传信让人来我府上吧。” 纪瞻很快就做了决定,又对纪友说道:“家里亲厚的故旧可以通知一下,不要弄得过于喧闹。时间就定在明天吧,择个良时,我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纪友本来对祖父的决定还有迟疑不满,可是听到最后一句后,悲怆又涌上心头,不忍违逆祖父的意思,垂泪应声。 0035 汝亦尘中人 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沈哲子终于体会到名声在当下这个世道的好处,从纪瞻作出收他为弟子之后短短几个时辰内,他的脸已经笑僵了。 尽管老人家要求不要大肆铺张,但从第一份请柬送出后,消息仿佛插上了翅膀,飞快的蔓延出去。随后而来的,就是各类访客。 首先赶来乌衣巷纪府的便是最先得到消息的纪氏族人,纪氏此前曾迁居历阳,而后族人多有离散。但即便如此,此时留在建康城的族人仍然不在少数,虽然各自都有营生产业,但都是依附纪瞻这一支生活,因此反应自然灵敏。 众多纪氏族人汇聚一堂,纷纷向纪友求证消息真伪,询问纪瞻为何有此决定。对世家大族而言,收一个授经弟子,意义不亚于婚嫁之事。他们这些族人,自然有权了解缘由。 对于众多族人的盘问,纪友穷于应对,索性躲进祖父休养的居室中。那群人虽有不满,但也不敢打扰纪瞻静养,便将审视的目光转向沈哲子。 虽然吴兴沈氏近年来声势不弱,但在这些纪氏族人看来,那也次低等门户,纪家与之发生如此密切的联合,是自甘堕落,会引人耻笑。纪家又非没有贤才,何须厚待一个新出门户乡里豪强! 在这种气氛下,沈哲子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虽然那些纪氏族人惮于纪瞻,但也没有好脸色给沈哲子,有两名白发苍苍的纪氏老者甚至想直冲进纪瞻的居室,要劝其收回决定。 不过这种被孤立的情况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吴兴沈氏在建康的族人就做出了回应。无论关系亲疏,几乎尽数来到乌衣巷纪府。随之而来的,则是大量的礼品,几十辆车尽显土豪本色。 沈哲子能够成为纪瞻的弟子,这对吴兴沈氏而言无疑是一个质的飞跃。所谓的清望,就是通过这种关系建立起来。 此前沈家姻亲至交虽然也都不俗,但大多只局限在吴兴一郡之地,就算偶有例外,也都是次一等的家世。譬如沈充的妻子,沈哲子这一世的母亲魏氏,便是出身会稽魏氏。魏氏早已经衰落,彼此之间关系往来也淡漠。 沈哲子在西陵县整治的那个魏氏子弟魏兴,如果按母系的辈分论,还要称其一声表兄,但彼此已无瓜葛。 正因如此,沈哲子能够拜南士人望之极的纪瞻为师,可称得上阖族的大事。沈家官位虽然不著,钱财却有极多,建康城中虽然略有势弱,但东西二宗合力,便迸发出极大的能量。 乘壶之酒,束脩之礼,春衣秋氅,豚犬鹤鹿,琴棋雅奉,这些合乎礼节的物品都是摆在明面上,送进了纪瞻府中。而那些略显粗鄙但却更为直接的金银钱帛,则以帷布覆之,一箱一箱的抬进来。 纪府侧门这一个院落,几乎堆满礼品,堆积到与墙等高。当然这其中绝大多数都是体积较大的丝绢之类,但在这个年代,绢本就是通行货币的一种。至于金银之类,作为货币的职能有所削减,更多是用来筑造器物以储藏馈赠,也同样价值不菲。 纪氏有纪瞻这样的靠山,自然不可能是赤贫之户,也不像侨姓那样颠沛流离后外表光鲜内囊空空,但如此多的财货堆积在一起,给人带来的冲击感和压迫感也是十足的。 在任何年代,能够视钱财如粪土的人,除了寥寥无几外物无求、真正的圣贤之外,大概也就只有囊中羞涩、实在没有经济之能的穷酸了。很显然纪氏族人并不属于这两类,因而对沈家的态度便渐渐有所改观。 此前他们厌恶吴兴沈氏攀附纪家,那是觉得沈家豪富则已,又不会跟他们均财富,反要借重自家的清望声势。现在实实在在的财货入门,心里的些许不满便渐渐平复下来,况且在这件事情当中,他们也实在没有决定权。 尽管心里还是有些不满,毕竟纪氏所拥有的清望名声那是钱财买不来的,但气氛总算是有所缓和。 吴兴沈家做事倒也有分寸,大量族人到来后只是稍作停留,确定消息真伪后,其中一部分族人便离开。留下来的都是一些官居清显又或平素略有名声的族人,如此既不至于怯场,也能让对方感官上更加容易接受。 沈哲子负责接待族人,这其中有许多他根本连认识都不认识,但这些族人俨然已经将他当做吴兴沈氏的大功臣,交口称赞。更有一位族叔言道沈哲子出生时便知其不平凡,就差要说临盆时满室红光了。 如果不是时下人拍马屁都要讲究含蓄得体,如此热情,沈哲子几乎都要难以招架。通过沈祯介绍一干族人身份官位,沈哲子对如今沈家的潜力也有了一个具体的了解。 如今沈氏为官者,最显赫的居然还不是老爹沈充,而是西宗沈宪,历仕东吴,入晋后先为广陵太守,短暂入朝旋即南归,曾参与平定石冰、陈敏之乱,虽然不及周氏显赫,但也是父子俱侯。如今虽然不执方伯之位,但在台城也是显宦,位高权虚。 虽然东西分宗,但毕竟出于一沈。所以,这种大事沈宪也被请出来,作为沈家的头面人物,与纪氏族人应酬交流。虽然已经年过七旬还要大过纪瞻,但大概是久在行伍之中,沈宪精神很是矍铄,白发苍苍仍能谈笑风生。 除沈宪之外,沈家还有另一个族人引起了沈哲子的注意。此人名叫沈沛之,按辈分论乃是沈哲子的族叔,年龄跟老爹沈充差不多,听名字就有一股名士韵味。 而沈沛之也确实一副名士做派,手持麈尾,鹤氅披身,脸色隐有潮红,似为服散症状。举手投足之间,有一股刻意拿捏的雅致之风。 “就是这个家伙了!” 沈哲子心中暗道,见识到时下风物多了,越发认识到所谓名士清望的好处。尽管始终不能理解认同,但不妨碍他善加利用。沈哲子自己自然不愿意做那种傅粉服散的名士,却可以包装出这么一个人来。 看得出沈沛之对所谓的名士风范是打心底里倾慕钟爱,但似乎效果不怎么好,大概还游离在名士交际圈之外,混得在族中名声都不怎么响亮。 沈哲子先向沈祯打听沈沛之其人,得知此人既无任事之心,亦无任事之能。此前老爹倒是曾经任其为掾属,但做事乱七八糟,每天在衙署溜达发散。老爹实在受不了这做派,索性再托关系把人送到建康来,由之任之。此后便一直留在建康瞎混,全凭族人接济度日。 得知这些情况后,沈哲子非但没有失望,反而有些兴奋。若这位族叔是个有志于事功之人,自己反倒不好下手引其误入歧途。但沈沛之这幅品性,已经有了成为名士的前提,所欠缺的只是包装运作,请人鼓吹。 至于要如何推出沈沛之,沈哲子脑海中已经有许多想法,制造事件、绑架舆论、大v鼓吹。就算没有后世那些经验,单单当时就有桓温老爹桓彝、谢安伯父谢鲲这种现成的模板,稍加改动拿来就能用。 当然首先还是得刷刷友好度,确保这个沈沛之能够为自己所用,最好是言听计从。这一点对沈哲子而言倒不困难,他走到沈沛之案席旁,做作的深呼吸一口,然后说道:“大概是俗人生尘,坐在别处感到气闷,到了叔父身边似有清风徐来,喘息都顺畅了许多。” 沈沛之向来存在感薄弱,闻听此言后精神顿时不同,手中麈尾握紧,指节微微泛白,挪了挪后紧挨着沈哲子坐定,脸上笑容烂漫:“我早知哲子你不是俗人,果然是天生就有不同于寻常人的意趣。小小年纪能够不被眼前的喧嚣尘污遮眼,可见你本身就有不能被遮掩的灵性之光!” 沈哲子闻言后眉头却是一皱,大约明白沈沛之为何混不出名声。老生常谈,性格不够高冷。真正的名士可不是要在嘴上叫嚣革命,而是在行为上要与整个世界对立起来,关键时刻要有那种视脸面为身外物的觉悟,怎么能一被人夸就喜上眉梢! 真正合适的应对应该是淡淡冷笑,麈尾轻挥,然后再来一句:“汝亦尘中人!”如果再玩的狠一点,则要视这种认可为耻辱,掀桌子走人,座中无夫子,安能辨颜回!真是岂有此理! 不过性情使然,积重难改,沈哲子先跟沈沛之搭上线,然后便没时间搭理他了。 午后,重量级的访客开始登门,首先登门的便是沈哲子此前求见不得的顾荣之子顾毗。早先他不得拜会,眼下却是主客易位,作为半个主人与纪友一同出门迎接。 0036 德乡为桑梓 顾毗年在四十岁许,继承父爵嘉兴伯,官居散骑常侍,领大著作,兼国史。在时下而言,已经是文臣清要显极,居清显之职,无任事之劳。 顾氏同样宅居乌衣巷,因此比较早的得知消息。门生报来此事时,顾毗尚高卧未起,一俟听闻,整个人都无法淡定,只穿中衣冲出居室询问消息来源。 手捧着纪府送来的请柬,顾毗心情复杂至极,首先生出的念头,也和纪氏族人一般,诧异以及不解。不过他旋即又有了自己的体会,纪瞻这个老糊涂,是担心自己死后他那幼孙没了怙恃依托,不能守住家业,所以才为此事,引吴兴豪强作为家援。 但这个决定在顾毗看来,是何其的愚笨!纪氏往来皆名门,信义之家,哪怕老头子不在了,这些至交的名士肯定也会照拂其孙,怎么可能会发生以枝凌干的乱事! 对于吴兴沈氏,顾毗向无好感。自恃豪强,勾连乡人,笃而无礼,门楣不修,家风不肃,胁世邀位,是祸乱三吴的源头。此前他曾奉皇命往武康一行去见沈充,目睹沈氏部曲悍卒列陈,一点士族的清雅志趣都无,这更加剧了他对吴兴沈氏的恶感。 厌恶之余,顾毗心中也不乏警惕和畏惧。以沈家德行不备的家风,一旦得势蹿起,糜而三吴,必然会让世风急转直下,届时必然要压迫顾氏这种清望高门。 心中自觉得计,顾毗自是对吴兴沈氏敬而远之,不与其牵连太深。只可惜他这份对人事的洞悉,能理解看透的寥寥无几,就连本宗的族人都看不透这一点,反而要与吴兴沈氏暗通款曲,眉来眼去,被一时的利害蒙蔽了双眼。 顾毗虽然继承了父亲的荫泽,却没养成父亲的威望,虽然三番五次告诫族人,但这现象却仍然难以禁绝。这让他郁郁于怀,颇有茕茕孑立的感慨,大概能体会到前贤那种恨世不清、醉饮避世的情怀和做法。 虽然有感于怀,但却无人能为知己,怨忿之余,顾毗索性不再理会,闭上门来不理俗事,不与那些眼界短浅的族人同流合污。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纪瞻竟然做出这种令人不齿的阿世之举! “老而不死,为贼矣!” 尽管纪瞻乃是与他父亲顾荣一辈的南人名士,顾毗此前对其心中也颇为敬重,但尤其如此,他更加无法忍受老头子堕落至斯,忍不住要破口大骂。 在家中愤怒良久,顾毗觉得自己不能再视而不见,应该要阻止这一件事。不止是为了保全纪瞻的名声,更是为了保障整个吴士团体清誉,不能混入害群之马!纪瞻老糊涂了,不能由其胡闹,既然身为顾氏族长,他就有责任、有义务担当成为南士的盟主! 怀着这样的心情,顾毗气势汹汹来到纪府门前,正看到那沈家孺子与纪瞻的孙子并肩站在一起迎客。顾毗更加怒不可遏,甚至都顾不上维持士族的体面和风度,不待对方见礼,便冷哼一声,说道:“瓦器也能跟玉碗同席吗?” 这话说得极其不客气,纪友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当即便错愕脸红。 沈哲子也没想到顾毗一上来就摆明砸场子,说实话被贬斥为瓦器他倒不怎么生气,但尤其受不了的是顾毗这种态度。 讲到放嘴炮,沈哲子早已经达到与年龄不相称的段位,当即便回道:“元公玉树之躯,顾君葬之归土,覆以砂尘,玉躯蒙暗,无皎皎之光,水蚀虫蛀,这让人情何以堪?顾君这个做法,是人子该有的作为么?” 顾毗没想到这小童还敢对自己反唇相讥,只是这反讥之语却拙劣到了极点,冷笑一声后便说道:“众生必死,死必归土。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这是亘古相传的人孝大礼,坤土载德,厚生万物。我父生而清奇于世,死则葬于德乡,这有何不妥?” 沈哲子作受教状,继而又笑道:“取土之精,烘炉煅烧,雕琢成器,既益于世,亦无愧于世。坤土德乡是我桑梓,多谢顾君赞誉。” 听到这话,顾毗仿佛胸口被人狠狠捶了一拳,脸都憋得通红,他是在夸这小子?语义被如此曲解,他偏偏无从反驳,难道要承认土器污浊,自己把老爹土葬是人间之大不孝? 此时纪府门庭外不乏访客,亦多曾受到顾陆高门类似的言辞羞辱,听到沈哲子这番言论,尤其看到顾毗苦于无从自辩的窘状,当即便有人忍不住击掌赞叹。以后再有人讥讽他们瓦同玉陈,大可以以此反击。 听到有人赞许,顾毗更加情难自控,几乎忍不住要拂袖而去,但要他承认在一个垂髫小儿面前落荒而逃,则更加难以忍受。脸色青红变幻不定,他恨恨道:“让客人长久站在门庭之外,这是什么待客之道?” 纪友受此牵连,心中也是委屈不忿,既然辞锋不胜,老老实实进门就是了,偏偏自己要呆在这里丢人现眼,自取其辱又能怪谁? 虽然腹诽不已,纪友还是一副恭谨模样,先把顾毗引入门中,交待门生领其入府,而后才又走出来,不乏钦佩的对沈哲子说道:“维周你辞锋如剑,顾散骑想在这方面跟你争雄,真是自寻烦恼。” 沈哲子即将成为纪瞻的弟子,辈分上比纪友高了一层,让他以长辈之礼对待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少年,情感上有些无法接受。直呼其名,未免又有些不恭。折中之下,便以表字称之。 此前对沈哲子虽然有冷眼不忿,但接触下来,纪友少年心性,眼见到沈哲子与成人应答都不逊色,还得到大父的赞许认可,心里渐渐生出些许佩服,便有了亲近之意。 “还是要多读书啊,文学。我华夏文字博大精深,常人能用不得一二,辞辩小道,徒逞意气而已,于事无补。” 身受纪瞻如此抬举之厚,沈哲子自然要投桃报李,时或指点纪友一下。古人治学,自然要比后世精深严谨,但是阅读面未免就狭隘一些。 纪友深以为然,倒不是想要如沈哲子一般纵横捭阖,时下清谈成风,一个人如果能够雄辩滔滔,在社交场上本就是一项重要技能。这种风气,大概类同于后世那种靠脸吃饭的小鲜肉为了万人追捧,不惜花钱脔割寸剐其肉,也要弄出一个清新精致的外貌。 随着顾毗入府,宾客到访达到一个高峰。建康乃是吴人主场,纪瞻又是南人硕果仅存的国士,吴兴沈氏虽然清望不著,但亦非等闲。 因此但凡南士,无论关系远近亲疏,一旦得知这个消息,纷纷上门来拜贺。尽管今天还不是正礼之日,但闻讯赶来的宾客还是络绎不绝。除了露个脸刷刷存在感之外,也不乏想要探一探纪、沈两家联合更深的内幕。 时下局势波诡云谲,高门寒士俱是惶惶不安,各有烦恼,因此希望能从一些标志性的事件中,稍窥一丝局势演变的轨迹。纪瞻南人之望,要收江东豪首的沈家之子为弟子,无疑就是一件极具征兆的事件。 抱有这个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因此很快,乌衣巷就汇聚起长长的人流。过往络绎不绝的车驾几乎塞满尚算宽阔的街道,甚至发生了极为罕见的拥堵现象。 沈哲子作为当事者之一,站在纪府门前迎宾,感觉自己就像是礁石一样,承受着人流一次次猛烈的冲击。 来访者大多有官身,来赴这样的集会自然要摆出与身份相应的仪仗才不至于怯场。所谓的冠盖云集,沈哲子今天总算见识到了。他感觉自己就像后世人代会的迎宾,这一天下来所见到的官多不胜数,满脑子嗡嗡乱响,这个郎、那个监,又或什么什么将军。 到最后已经不必再分辨对方来自哪一家,是个什么官位,只需要机械的点头作揖应答寒暄。人言看杀卫玠,如果太受欢迎了,身体不好实在消受不起。 为免于自己先于纪瞻挂掉,沈哲子只能退败下来,请几位族人代劳接待。同时也不忘把沈沛之安排在那里,让这位未来吴兴沈家的大名士先习惯一下大场面。 同处乌衣巷中的琅琊王氏今天仍然宴客不辍,但却遇到了一些难题。街面往来太拥挤,这让那些要赶来王府赴宴的宾客被堵在巷口,根本就进不来。 王氏国朝第一高门,怎么甘心受这种气,当即便有王氏子弟带领一干门生仆从冲出门来想要驱散行人。若是以往势单力孤时,南人们大概都会选择暂避锋芒,但眼下众目睽睽下,没人肯弱了气势,各自指挥仆从反击。 经受如此猛烈围攻,王氏虽然人丁兴旺,但也不可能在府中豢养大规模的护卫军队,很快就不敌退败,紧闭府门。饶是如此,仍有南人不忿,叠罗汉一般扒住墙头往里面丢垃圾。 眼见群情汹汹,王氏府内却并无长辈在家主持局面,最终还是王允之翻墙而出,请来宿卫禁军团团围住王府,才避免了事态进一步恶化。 即便是这样,王氏大门仍被南人口啐,亮晶晶一片,挂满了口水浓痰。其后再过其门者,无不掩住口鼻,疾行而过,实在受不了那恶心的画面。 0037 南人欲为大事 有感于诸葛恢昨夜的态度,王导清晨便离开家门,准备前往台城,并未摆出旗鼓仪仗,轻车简从。 子侄们连日宴请宾客,王导心里其实是不大赞同的。以王氏之清望门第,若求自存,实在不必摆出这种浅显阵势以彰显世道。退一步讲,若皇帝打定主意要对王氏痛下杀手,也非几场宴饮就能瓦解其心。 说到底,还是大势所趋,只要站在大势之中,纵有些许风波,也难撼动根本。 这也是为何王导并不赞同大将军的原因之一,渡江甫立,南北士人俱有怨望,凡事宜徐徐图之,当下这个世道,委实经不起太剧烈的震荡,远未到变天革命、化家为国的好时机。 就算王氏满门矢志为此,他们这一代人也注定只是铺路者,小儿辈若有魏文曹丕之才,宜自取之。若无此才,谨守家业亦能兴旺如故。 只可惜大将军太信重手中的权柄,又太相信近幸之人的撺掇,不能自持,致有此乱,令人扼腕。 事已至此,再有怨忿懊恼也于事无补,相对于家门的前途未卜,王导更惋惜于族人们之间内部的倾轧裂痕。大将军事败后,王舒沉杀王含父子,王彬分外不满,遣使怒责。 这二人一掌荆州,一掌江州,本应该配合无间,以作为王氏最稳固的依靠。可惜现在却彼此反目,王导为了调和他两人的矛盾,已是焦头烂额。家宅中同样不安宁,其他子弟皆因此事而孤立王允之,令其颇有怨念。 王氏宗亲族人众多,眼下却祸起萧墙,这才是家门行将破败的征兆,王导深以此为忧。 今天离府外出,王导也是静极思动。自从为大将军发丧之后,除了皇帝台城召见短暂外出之外,其余时间则多数闭门不出。 之所以会如此,一来是情难面对,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手足相残至此,家风荡然无存,王导实在难想象时人会如何看待琅琊王氏。其间又有皇帝推波助澜,使假节都督诸军事以讨逆,但各军俱有持节督护,他无半分事权,摆在这个位置上只是更加尴尬而已。 二来也实在是出门无事可做,他眼下尚任中书监、扬州刺史。扬州京畿本州,政多出中书,中书事权皇帝又尽付庾元规,实在没有多少他可以置喙的地方。 王导有时候甚至不乏恶意的想,皇帝之所以把他摆在这种位置上,大概是想让他尝尝先帝那种居其位而难任其事的无聊滋味。 昨夜诸葛恢的话给了王导以警醒,王门虽高,却连一个小童都不将之看在眼里,此等高门又有何意义?唯有勤于事功,才能保门楣不落,他想要暂避锋芒,旁人只怕未必懂适可而止! 走上建康街头,这种感触越发深刻。王导看到许多街道都有吏胥在疏通道路,猜想应该是庾亮的意思。 建康东吴旧都,先帝于此立业后,王导负责营建此城,街道多取迂回曲折。庾亮此人严正律己,深伏礼法,向来都觉得皇城纡曲过甚,难以彰显王道正气。 然而王导为此,自有不得已的理由。其时建康只有台城苑城尚算完整,外郭却破烂不堪,只以竹篱为墙。府库空虚,不堪大规模的营建。一旦有乱事破开石头城,建康将无险可守,街道曲折尚能布置宿卫巷战缠斗,即便不能克胜,也能争取时间做出应对。 “庾元规色厉方正,贞臣则已,明月皎皎不群星辰,独秀自伤。” 一人独坐车中,王导并不掩饰自己对庾亮的感官不佳。这倒并非全是因为庾亮的外戚身份或时下的隐然凌驾见逼,而是从心里不认同庾亮的某些做法。 不过,这种话他也只有在单独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想一想,并不会向外流露。 将近台城时,王导看到一个熟悉身影,示意车夫暂停,自己探出头去挥挥手道:“次道怎么一人独处?茕茕孑立好像不得志的样子。” 道旁那人名为何充,字次道,虽非高门出身,但却极富才具雅度,向来颇得王导看重,年纪虽然不大,却已经官居执掌诏命的中书侍郎,可谓宦途得意。 此前一人独立,何充脸上颇有郁郁之色,听到王导的声音后脸上则露出笑容,迈起脚步向这里走来。 王导微微侧身,邀请何充同乘。坐定之后,何充突然叹息一声,而后开口道:“王公你久不履台城,不知庾公志气凌人,难相共事……” “次道你不要再说了。” 王导挥起麈尾打断何充的抱怨,继而笑语道:“我见次道郁郁寡欢,邀你共乘,你却想用自己的苦闷来扰乱我的心情,这可是不对的。” 何充闻言略赧颜,旋即便说道:“人道王公胸襟开阔,原来也怕承载太多杂尘。” 王导笑着以手指心说道:“如次道你这种清逸良人,还是可以容纳许多的。” 听到这话,何充便也笑了起来,心里的烦闷渐渐消散,而后便与王导笑语闲谈起来。 由驰道过津门,行至台城中,王导便与何充一起下了车。王导虽有台城乘舆的特权,但与何充谈笑正欢,便不上舆,步行走向官署。 过往官员看到王导,诧异之余,纷纷上前见礼寒暄几句。 王导笑容如沐春风,对每一个人都以礼相待,偶然间看到一个戎甲将军匆匆离开而不与他说话,脸色便有些落寞:“阿奴不想与我说话,以后怕是要形同陌路了。” 那戎甲者名为周谟,小名阿奴,官居后军将军。其长兄周顗周伯仁素与王导交契,互为知己,但却被王敦收而杀之,次兄周嵩亦为王敦所害。 旁边何充等人听到王导的感慨,皆不知如何作答,只作不闻。 “伯仁仁厚长者,家风端谨,让阿奴这样的名门之后屈于行伍中,是三公的失职,我亦愧对良友。” 王导神情有些落寞,旋即便向众人告辞,何充则继续随行其身后。一直到官署门前行将分别时,何充才小声对王导说道:“郗公不日将归朝,明公宜早立善地。” 王导恍若未闻,步入官署之中,司徒、扬州僚属各官员连忙出门迎接,将王导迎入官署之中。 与一干掾属交谈片刻,王导又处理了一下近期积攒的案牍庶务,直到手头清闲下来,他的脸色才转为有些阴沉。 何充传递的消息,他不难得知,如今兵祸已经平息,郗鉴在外督护诸军的使命已经完成。一俟其还朝,朝廷自然要将诸多善后事宜提上日程,而他们琅琊王氏究竟会是怎么样一个下场,也将会有一个结果。 对于身家性命的安全,王导并不担心,他所忧虑的是皇帝对王家的态度转变如何,这将决定王氏日后以何种面目立于朝局之中。 这么一想,便是枯坐整个上午。王导坐于室中,忽然听到门外诸多脚步杂乱之声,他走出门去查看,才发现官署内掾属泰半都已经离开。 看到他的别驾司马顾和也正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王导不免有些好奇,便走过去问道:“君孝准备去往何处?” 顾和听到王导询问,略显局促道:“家人告知纪国老将授经于吴兴沈士居之子,群下素承国老德泽,分内应前往恭贺。” 王导听到这话,当即便有些错愕,而后便想起昨夜那个在门下苦候良久的沈家小郎。他久不出门,心里隐隐有所感悟,但因缺乏细节作证而无法联想更多。 若有所思的把顾和放行,王导沉吟良久后,便迈步走出官署想要去征询庾亮的意见。刚刚走出不远,他便看到庾亮也大步往自己这个方向行来,身后还跟着近来声名鹊起的庾怿。 庾亮走到近前来,径直开口问道:“司徒也知道了那件事?” 王导点点头:“刚刚听到,元规你可是有什么疑虑?” “进去说罢。” 庾亮指了指官署大门,王导便又折返回去。 两下坐定之后,庾亮也不隐瞒,直接将庾怿在吴兴挖王氏墙角的经过讲述一遍,这是打算跟王导开诚布公,暂时消除彼此的戒心。 座下庾怿神情有些不自在,一方面是面对王导有些难为情,另一方面则是不忿大兄向王氏示弱,这么交待一番,便是已经打算斩断跟吴兴沈氏的联系,这让他此前的努力尽付流水。 “还有什么遗漏,你向司徒解释一下。” 庾亮语气生硬的对庾怿说道,先是王氏,又是纪瞻,那个小子始终都不曾尝试跟他取得联系,这让庾亮颇感恼羞成怒。尤其沈氏投向纪瞻还被其接纳,这让他羞恼之余又充满警惕,下意识怀疑这其中是否有阴谋的味道。 庾怿无奈,只得又硬着头皮复述了一遍过程。眼下局势的发展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有了此前奏对的教训不敢再自作主张。 王导听完之后,也大感惊奇。原来庾怿这番壮举背后还有如此隐情,他早先便有些好奇,目量庾怿并非能洞悉局势果断出击之人,怎么能轻轻松松拿下沈氏?如今看来,原来是被人愚弄了,借此洗脱从逆之名,眼下则过桥抽板。 略一思忖,王导对沈充的诡变之能也颇感佩服,同时对那个负责具体细节实施的沈家小郎亦感好奇。此前他还觉得没见到那小子是儿子的损失,如今看来,他也是与一个早慧的神童失之交臂。 吴兴沈氏意欲如何暂且不论,王导和庾亮之所以闻声色变,主要还是因为弄不清纪瞻是何想法,为什么已经卧病不起了,还要出手搅乱时局? 一方是南人冠冕的名士翘楚,一方是首屈一指的武力强宗,这样的搭配,让他们这些敏感的侨姓首领不寒而栗。吴人莫非要搞个大事件? 正当几人惊疑不定时,何充匆匆入门,手持一份诏令,走进房中后急促低语道:“南顿王犯禁,免职罚俸。” 口中低语的同时,他手指还在轻轻划写,字迹依稀是“杖杀宫婢”! 看到这里,王导与庾亮下意识转望向內苑方向,继而相对一视,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到无奈以及一股淡淡的释然。 0038 尘埃落定 昨夜宾客盈门,几乎踏破门槛,但到了正礼之日,客人却并不太多,但每一个都分量十足。 一来是纪瞻的健康状况堪忧,实在不适宜大肆操办。二来也是吴士中旧一辈的名士泰半凋零,够资格获得纪氏邀请见证观礼的人已经不多。 如今在座的十几个人,大多是依靠自家门第而名显于时,譬如顾毗之流。唯一有些例外的便是吴郡陆晔以及丹阳张闿,陆晔是陆机的堂弟,张闿则是旧吴张昭的后人,相比于纪瞻那一辈的名士,他们要弱了一层,但相比时下后进,他们又算得上是老资历。 看到座上宾客,沈哲子不免又感觉到穿越高起点的好处。张闿为丹阳大中正,陆晔为扬州大中正,寻常人要见一见这一类决定人前途的中正官,可谓难上加难,更不要说在其面前有所表现。可是现在这群士人宗师,却都是来给自己站场子观礼的。 只是没能见到本郡吴兴大中正,沈哲子未免有些遗憾。他依稀听说,原本吴兴大中正是会稽孔氏的人,因为臧否人才过于严苛,早先被老爹搂草打兔子赶回其郡。 中正官虽然都是由久负名望之人担任,但如果不能结好本地的强族,也是不好开展工作的。这种世风下,能够公正明允选拔人才才真是见了鬼。 沈哲子是注定要出仕的,偶尔也幻想一下自己能够被定为几品人才。 九品官人法施行到如今,通常一品虚置不评,如侨姓王葛、江东顾陆之类的门第,子弟通常能够定为二品,就算再不堪,三品也是有的。 依照此前吴兴沈氏的名望,沈哲子觉得自己勉勉强强也就是四五品之间,要是遇到存心想恶心沈家的中正官,六品也有可能。如果再低,那就是寒门了。 可是现在拜了纪瞻为老师,沈哲子大概能够评到三品,再过几年等老爹仕途通畅显达起来,攫升二品也不是不可能。 按照乡品等级降三到四等取用入仕的惯例,沈哲子正式做官的时候,起家就应该是五六品之间,已经可以担任秘书郎、著作郎之类清品。 眼下世道虽然还未达到后世那种“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的腐朽程度,但担任几年清品养望,沈哲子大概已经可以谋任一地郡守。如果顺利的话,三十多岁已经能够执掌一州位列方伯,四十多岁已经可以入朝执掌台省了。 万恶的旧社会啊,一个八岁的小童已经可以预见到大半生的仕途履历,黑头三公。如此稳定,看似按部就班的仕途过程,难怪那些士族子弟安逸享乐,丧失竞争力。 “不过,还是有点慢。” 沈哲子并不满足于这一套升迁轨迹,他压根也不想按照时下的规矩来玩。三十岁执掌军州,已经是他给自己定的最低底线了。 收回心中诸多遐思,沈哲子在纪友引领下,与堂上诸多宾客一一见礼。座中这十几个人,几乎已经囊括吴士大半精华,但凡时下郡望显贵的家族,几乎都有人到场。就连要抄老爹后路的会稽虞氏,都有一个族人坐在那里,以示对纪瞻的尊重。 这一位虞氏族人,名为虞喜。沈哲子依稀记得,这位虞喜似乎还是一位天文学家。 座中诸位宾客对沈哲子感官极为复杂,首先自然是不忿于吴兴沈家借此与之并列。但是此前与纪瞻交流,大约也明白了纪瞻不得不为此的理由。如果说这世上还有能够让他们闻之色变的事情,还不是肆虐北方的匈奴羯胡,而是宗室为乱。 如果吴兴沈氏真的投靠南顿王得以显贵,无疑会给其他一些次等门第释放一个此路可行的信号,到时候局势将一发不可收拾。届时他们这些世家不只要承受侨姓高门的压力,还要应对江东本土的挑战,想想就觉得可怕。 有鉴于此,哪怕心里尚有些不自在,但也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结果。譬如此前严厉约束族人不得与沈氏勾连的陆晔,这会儿一副刚死了老爹的表情,可知心情并不愉快。 沈哲子才不会理会这群人心情如何,怪只怪皇帝和南顿王沉不住气,送给自己一张大底牌。如果不是出现这个变数,他现在只怕还在被这群家伙冷眼以对。 不过总算这些家伙还没有糊涂到死,明白利害关系。历史上正是宗室司马道子专权乱政,方镇屡逼中枢,继而桓玄篡位,寒门军头俱得蹿起,最终埋葬了这个苟安一时的小朝廷。 正日吉时已到,休养的精神尚算不错的纪瞻被肩舆抬到正堂中来,将几部盛放在礼盒中的经书交到沈哲子手中。沈哲子跪在地上恭敬接过,所授之经有《春秋》《诗经》《论语》等。 当然这些不可能尽为纪氏家学,只是取仪式感之需。眼下的纪瞻既无精力传道解惑,而沈哲子也从未打算白首穷经。与其说是授经,不如说是颁发资格证书。 不过除了这些礼仪之经外,也是有些干货的。纪氏专学训诂声韵,经文之外,尚有纪瞻所录注疏。有了这些之后,以后沈家也可以这方面的专家而自居。 接下来便是一套冗长的礼节,除了拜纪瞻之外,还有沈家西宗的沈宪,纪、沈两家的长辈,以及一众观礼的宾客。 一套程序完成下来,用了将近两个时辰。沈哲子头昏眼花不说,大概也明白了为何礼不下庶人。如此繁琐冗长的礼节,记不记得住还另说,浪费这么长的时间,还有时间和精力去做别的?大概也只有那些无所事事,闲的蛋疼的人才会热衷于搞这一套繁文缛节。 拜师完毕后,沈哲子松了一口气,坚持着送走那些观礼见证的宾客后,返回纪府时,刚走出几步,眼前便是一黑,昏厥摔在了地上。 看到这一幕,众人皆是一惊,忙不迭将沈哲子抬进居室中,又请葛洪来为之诊治。 原本已经休息下来的纪瞻闻讯后也难安心,急忙赶来这里,看到诊断后的葛洪眉头紧锁,便急声问道:“稚川,我这弟子可是有什么不妥?” 他是打心底里看重沈哲子,认为这小郎日后能有一番作为,而非因其身份家世另眼相看。 “心劳至损。” 葛洪还是那句老话,不过却又叫来一直跟随沈哲子的兵尉刘猛,询问道:“你家小郎此前可有疾病?” 刘猛这会儿情绪已经有些慌乱,从前往会稽开始,他就一路跟着沈哲子,亲眼目睹这小郎君如何周旋各方,一点点将整个沈家由灾祸的中心拉到安全的位置上来。除了主仆之间的名分外,他对沈哲子已是发自肺腑的佩服。 此时看到小郎君昏厥不省人事,这个常于乱军之中溺战斩首的悍将也难保持冷静,颤声道:“两月前小郎君生过一场重病,康复未久……” 唯恐描述的不够详尽耽误了小仙翁对郎君病情的诊断,刘猛详细将这段时间种种事迹一一描述,纪瞻等人这才知榻上这个脸色苍白柔弱的小童在过去这段时间里居然做了那么多的事情。 “稚川,请你一定要把我这弟子保全下来!这是天授的才具,日后能保我吴地安宁的良才啊!” 纪瞻手紧紧攥着葛洪手腕,郑重托付道。 “这小郎外亢内弱,元气离散,又辗转颠沛,如竭泽而渔,岂能长久。” 葛洪叹息一声,在看到老人家殷切焦虑的目光后,他斟酌许久,才点点头说道:“我尽力而为吧,不让你这弟子早折。” 听到这话,纪瞻才放下心来,他素知葛洪向无轻诺,一旦做出保证,那就是有把握做到。继而他又指着榻上昏睡的沈哲子笑骂道:“我真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垂死之际还要再招揽一份牵挂。” 葛洪没好气道:“你还要抱怨,那我又要归咎于谁?” “哈哈,能者多劳。”纪瞻笑语几句,有了葛洪看护,他便放心离开了。 送走纪瞻之后,葛洪又返回来对刘猛说道:“若想你家郎君活下来,别再让他劳心忧思。吴兴沈家也算兴旺,何须一个小童苦心经营。” 刘猛倍感羞惭,连声应是。 沈哲子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二天的上午。 对于自己突然昏厥的原因,他也很清楚,穿越以来这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他的精神始终绷紧,长期承受庞大的压力。哪怕是一副成年人的身体,往来奔波,也会感觉有些扛不住。 如今总算尘埃落定有了结果,尽管已经偏离了他最初的设想,但总算没有失控。吴兴沈家可以说是彻底摆脱了王敦谋逆的阴霾,而且还有了一个良好的基础。心神松懈之下,原本只靠一口气支撑的身体终于扛不住了。 一俟醒来,沈哲子便看到葛洪那张冷脸,心里便放心许多。他只是虚弱而已,还没到沉疴难治的地步,有这位小仙翁帮忙调理,最起码生命安全是无虞的。 虽然对这小子诸多看不惯,但既然答应了纪瞻,葛洪还是尽力,先是告诫沈哲子勿再逞强,精心休养,教给他一套吐纳静养的方法,还为其膳食调理,不可谓不尽心。 如果不是形势所迫,沈哲子也乐得静养。难题既然已经化解,他便安心留在纪府。自己已经打好了一个基础,他相信凭老爹的手段绝对不会令他失望。 0039 沈郎犁 太宁二年七月的时局,变幻莫测,令所有身在局中者都颇有乱花迷人眼的感觉。 权重一时的镇东大将军王敦败亡,破棺戮尸,尸首与一干从逆僚属悬挂于朱雀桁上。 正当人们以为琅琊王氏行将衰落,王导却得进位太保,司徒如故,录尚书事,封始兴郡公。其余王氏为官者,各有加官,煊赫一如往昔。 刚松一口气,以为风波就此过去,众人又被朝廷另一份诏令吓得措手不及。皇帝大赦天下,唯独不赦王敦余党,分遣诸将围剿平灭,同时禁锢曾为王敦掾属幕僚者,不得任事为官。 这份诏令一颁布,顿时人心惶惶,王敦权倾朝野时,南北高门名士俱有屈事王敦者,若皆遭禁锢,牵涉面实在太大。台省诸公多有据理力争,却无法改变皇帝心意,旋即以历阳内史苏峻进冠军将军,督豫州江北诸郡军事,可谓杀气腾腾。 七月中旬,局势又有变化,兖州刺史刘遐所部因粮尽屯于合肥,兵士离散多有掳掠恶迹。这变故让朝野上下震惊,人皆知流民帅桀骜难驯,纷纷猜测莫非为历阳、兖州两部行将火并。 骠骑将军纪瞻上书三吴粮丰可飨赐军士,同时吴会士人亦上书自请,朝廷诏许,并命前宗正卿虞潭为鹰扬将军,督护义师运吴会之钱粮北上。 安东将军沈充以筹粮之功,封武源亭侯,固辞不受。时会稽有乱民聚啸乡野,扰乱数县,以沈充任会稽内史,督会稽、临海、东阳军事,骚乱悉平,加封武康县侯,转抚军将军,其余如故。 时入八月,秋色渐浓。 这段时间来,沈哲子一直住在纪府中,一方面是便于葛洪帮忙调理身体,另一方面也是想陪伴于他家有大恩的纪瞻最后这一段人生时光。 时局渐宁,尽管朝野之间仍有暗涌,但已经跟沈哲子没有多大关系。譬如流民帅的安抚遣回问题,譬如皇帝咬紧牙关不松口的禁锢之令,譬如对王氏所掌方镇力量逐渐削权的问题。 这些问题,错综复杂,每一项都足以影响朝局的变化。但都与如今的沈哲子没有多大关系,况且他就算想干涉,也没有那么大的能量,索性安坐看戏。 对于老爹能够说动流民帅刘遐打上一场配合,沈哲子虽然略感意外,倒也没有太过诧异。能达成时下的局面,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原本他还以为就算老爹能够出任会稽内史,应该也不会获得督诸军事的权力,做一个不掌军事的“单车郡守”。 经过一段时间的静养,他的身体好转许多。葛洪不愧是这个年代首屈一指的养生专家,并不会像那些欺世盗名的假道士一样狠灌符水,而是通过餐饮作息来逐渐提升体质。 现在,沈哲子每天要吃五顿饭,少食多餐,食材的搭配也多种多样。此前心里压力很大,食不甘味,如今放松下来,他也有了闲情逸致观察时下人的饮食习惯。 身为一个穿越者,哪怕身家豪富,也要时刻瞪大眼睛寻觅商机,找开金手指的机会。不过比较让沈哲子失望的是,他一时间还真找不到在饮食上大显身手的地方。 时下的食材已经很丰富,单单蔬菜方面,韭菜、白菜、萝卜、藕、油菜之类都有,调料葱、姜、蒜、香菜俱全,或许名称有所不同,但在时下并不是什么奢侈品。即便有些后世常见而现在没有的,沈哲子也没法子弄到种子。 至于烹调的手法,沈哲子记得有些穿越小说要把炒菜大书特书,但在时下也不是什么技惊四座的本领,最起码他并不觉得自己能把菜做的比时下的厨子还要好吃。 至于为后世诟病的饮茶习惯,或许是沈哲子口味刁钻,他甚至还觉得时下的这种茶汤味道不错。 没能在饮食上找到大展身手的机会,沈哲子倒也并不怎么气馁,一方面确实志不在此,另一方面则是本身就没点亮这个技能,穿越前又不是什么米其林大厨。 放弃了在饮食方面孜孜不倦的探索,沈哲子转而关心起自己的身体。葛**授了他一个吐纳的机巧,倒不是什么高深的内功之类,只不过是控制呼吸节奏,夹杂以深吸呼尽,自然不可能练出内力,但倒是很提神。 比较让沈哲子无法接受的是,葛洪似乎对菊花比较钟爱,以之泡酒煨羹,榨汁涂抹。沈哲子倒不知道这有什么具体的药用效果,但见葛洪如此,自己也跟着学,最开始还有点反胃,接受了之后倒也别有风味,打个嗝都带着一股菊花味。 总之说来,虽然自己的身体调养后渐渐好转,但总觉得这位小仙翁没拿出什么让他眼前一亮的技能。他倒是想看葛洪炼丹,只是葛洪懒得满足他。 从葛洪这里没能大涨见识,沈哲子自己却有本领让这位小仙翁刮目相看。有天早上起床后,他回忆着做了一遍第八套广播体操,完毕后发现葛洪站在旁边一脸审视表情,甚至还要求沈哲子再做一遍。 看着大袖飘飘的葛洪神情专注跟在自己后面学做广播体操,沈哲子心里虽然颇感怪异,但也不乏成就感。 “倒是能够舒筋活血,只是姿态略显粗鄙。” 学完后,葛洪甩着袖子离开了。这态度让沈哲子有些不爽,甚至有种冲动想祭出广场舞这种大杀器。 一直住在纪家,沈哲子倒是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在他拜师消息传回吴兴后,没多久老爹便又派人送来一份丰厚礼品,除了财货器具之外,尚有几十户部曲仆役。 这些仆役虽然拖家带口,但却不是给纪家增加生活压力,而是各有技艺傍身。有的擅长农事耕作,有的擅长植桑织锦,冶铸雕刻,园艺嫁接,饲养捕猎,各种技艺的熟练工应有尽有。 这在盛行大庄园经营的时下,这么一批人已经可以维持两三个庄园别业的生产,绝对是一笔厚礼。这种各有技艺的部曲荫户,乃是构成士族经济特权的基础,重要程度甚至还要高于土地。 沈充挥挥手送出这么多人才,哪怕以纪瞻之淡定,也在沈哲子面前表示欣喜。尽管他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外求,但孙子纪友还要经营家业,有了这些人力,纪家才可以越发的兴旺。 对于老爹那人当礼品的行为,沈哲子虽然还是有些抵触,但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这些荫户虽然没有独立的人权,但依附大户确实要比自立门户安稳一些。 朝廷屡兴土断,触犯了世家大族利益的同时,对这些依附人口而言也并非好事。对于小民而言,能够掌握的生产资源实在太少,而承担的赋税徭役又太过沉重。这是一个社会问题,不是朝夕之间能够解决的。 不过,沈哲子倒是萌生出一个提高生产力的想法,那就是曲辕犁。这种工具构造简单,对于人力的节省倒是很显著,尤其适用于江南小户地块狭小的耕作,对于世家那种圈地的大片庄园虽然也有好处,但显然不及对小民的意义重大。 终于找到一个来自后世的技术优势,沈哲子很是兴奋,当即便着手画草图,同时找工匠来打造。关于工具的具体尺寸,他记得不是很清楚,只能一次次改进,同时征求熟练耕农的意见,毕竟自己不是这方面的专家。 在改造农具的同时,沈哲子也注意保密工作,虽然这项技术没有什么垄断的价值和意义,只有推及四方才能显现出效果。 但他心里不乏美梦幻想,这可是农耕史上一次意义重大的技术进步,如果能在自己手上完成,那也是蛮有成就感的。他心里已经给这个农具起了一个名字,就叫做沈郎犁。 虽然感觉有些怪怪的,不符合时下主流的价值观,但沈哲子乐在其中。 当然还有一点不足为人道的小心思,他打算把完成的农具进献给朝廷,一方面由朝廷推广见效更快,另一方面不乏穿越前辈用这个东西换取封官封爵,沈哲子也有点眼馋。 尽管东晋的爵位也就那么一回事,但蚊子腿上也是肉啊。 想法刚在脑海里生成,沈哲子却没想到他马上就有面圣的机会了。 0040 政不出台省 台城中枢官署内,庾亮脸色略显清癯,神情有些疲倦,眼睛里隐有血丝,手中还捧着一份简牍,认真阅览。 简牍来自宣城郡治下广德县,广德县令周芳告历阳内史苏峻收容乡里逃犯强人多名,并纵之为恶,致使各县政令不修,民皆怨之。 类似的文书还有许多,这让庾亮深以为忧。历阳自恃功高,骄横日甚,屡求钱粮,稍有懈怠,便讽议不止,诸多怨言。 沉默良久,庾亮还是拿起另一份历阳请粮的文书加以批示,吩咐有司尽早去办。 放下手中笔,庾亮站起身来,房内徘徊片刻,临窗而立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只是心情仍然沉重,思绪都变得纠结起来。 过去这段时间,局势变幻眼花缭乱,几乎还要甚于平灭王氏之前。但看似纷乱的诸多事件,若掀开表面去看,内里却是蛛结丝连,各有瓜葛。 庾亮亲眼看着皇帝由大胜之后的意气风发,渐渐被诸多世事消磨意气,如今已经变得暴躁易怒,全然不似以往的英明果断。 这让庾亮心情感觉很复杂,一方面他以礼法自律,君为臣纲,眼见君上受困不得伸展,心内亦感愤慨。 另一方面,对于皇帝的某些想法和举措,庾亮却是不敢苟同。先有启用宗室,后有信重历阳,尽管各有不得不为之的理由,但这都是祸源肇始的征兆,殷鉴未远。皇帝身在法统大义之位,何苦如此操切弄险! 返回案前,庾亮又拿起另一份文书,乃是会稽内史奏请开凿山**道接连浙江,以解民运之苦。 抛去个人的观感,沈充上任以来诸多举措确实令庾亮大为改观。且不说其上任后境内悉靖这种虚词,入主会稽后,先举山阴贺徇之子贺隰为长史,其后会稽士人皆称其贤,俱为之用,很快就平稳了局势。 其后又请解封锢之令,使民入山泽,以充民实。虽然未得诏许,但其任事之心拳拳,并不同于时下居官者无官官之心的风气。 对于沈充请解封山之议,庾亮心内是颇为赞同的。山泽物饶,乃天地馈赠,饴养万民,本是自然之理。然而就是这种利国利民的举措,却令各方都不能淡定,无法付诸现实,令人扼腕。 此议不成,沈充却并未气馁,又请凿水道,这同样是一项意义深远的举措。 庾亮曾随父亲常年宦居会稽,对于会稽之事也有许多了解。会稽虽然地广,但河泽沟渠纵横,多滩涂沼泽,纵有可耕之地,亦困于水厄难得开垦。若能兴修水利,凿渠引水,治涝固土,所得之田又何止万顷。 如果能够促成这件事,又何止利于时下,简直可功载青史。虽然沈充乡豪土著出身,此前又有诸多悖逆诡变之行,但仅凭此议,便无愧能臣之称。 庾亮重点标注此文,打算发力去推动。虽然此举必然耗费民力物力甚重,也非短短数年能够建功,但世事岂有因任重而裹足不前的道理,尤其是这种利于时下、泽被后世的大事。 心内感慨一番后,庾亮又对沈充颇为羡慕,可得一方天地尽情施展才华。如果有可能,他何尝不想执掌一方,牧守一地,其中快意胜于如今身处中枢却诸多掣肘、一事难为。 但庾亮也清楚自己这想法也只能是想想而已,眼下这个局势,他既不能也不愿离开中枢。最起码在王氏那几个方伯离任之前,他绝不能远离中枢。 想到王氏方伯,庾亮又颇感心累。前日王彬王世儒已经被解江州刺史,归朝担任度支尚书。江州大镇,庾亮本想为挚友温峤温太真争取继任刺史,然而皇帝却一直未决,显然已经有了自己属意的人选。 若无外援,政令难出台省,如今的庾亮是深有感触。 他如今虽然已经进位中书监,成为中书省首领,但处境反倒不比以前,诸多动议迟迟不能付诸实现,令他空有政略却无所声援,难以展布。就连疏通建康街道,重整规划这种小事,都被以京畿之地乱后需镇之以静而制止。 “阿龙状似宽厚,心机罗网,苟全则已,非兴邦之臣!” 虽然迫于时局暂时与王导达成谅解,但庾亮对于王导却有诸多不认同,此人虽得周圆,面面俱到,实则失于锐气。心存苟安而网罗江南,口呼戮力王室,克服神州,实则志不在此,只图苟安,从未以家庙沦于胡虏为耻。 面对时下这种诸多掣肘的局面,庾亮诸多不满,心内甚至有些羡慕南士如今的局面。纪瞻虽老迈之躯,但志气未毁,登高一呼让南士齐心以抗王威,保全桑梓不受宗室之害。南顿王司马宗刚欲振作便受迫免官,可见无论南北士人,只要能够同心戮力,大事未必不能为。 想到这里,庾亮便有些后悔。若他早先肯主动些,胆子大一些,以沈充之能足可以作为他的外援,内外呼应,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窘迫局促。 事到如今,追悔已晚,但未必不能补救。 庾亮沉吟良久,才唤人来,吩咐仆下去少府官署去请二弟庾怿来此。 过了将近大半个时辰,庾怿姗姗来迟,脸色却不甚好看。他在台城已经待了一月有余,心内却始终不曾释怀,因兄长此前迫他向王氏低头而忿忿不已。尤其如今局势日趋明朗,沈充赫然已经坐稳方伯之位,这更令他懊悔不已,只怪自己当时没有顶住压力坚持下来。 “大兄着人唤我来,不知有何吩咐?” 虽然走进门来,庾怿却并未落座,站在门口说道,态度略显生硬。 庾亮看到兄弟这幅模样,心内有些不悦,原本缓和下来的神情复又绷起:“叔预,咱们兄弟之间,难道也已经不能相容了吗?” 庾怿听到这话,下意识的气势一弱,只是一想到此前的委曲求全,心情便难平复下来,嗫嚅道:“我怎么敢对大兄不恭,只因辜负良友,每每念及就心意难平。” 庾亮默然,良久后才徐徐叹息一声,继而放缓了语调:“譬如双手十指,虽有长短,但只有合拢起来,才能御外。” 以庾亮素来的性格,说出这话,已经算是难得的低姿态。因此庾怿闻言后也是略感错愕,只是沉吟少许后,又满脸无奈道:“大兄的教诲,我谨记于怀。以后不再自作主张,让大兄为难。” “你久未归家休沐,时下已无大事,不妨回去休息一段时间。” 庾亮顿了一顿,又说道:“你与沈充既有通家之谊,对他的儿子也有照拂之责。此前沈家小郎君拜师纪骠骑,你也没能致意,不妨请他过府一叙,略作说明。” 庾怿闻言后顿时一脸难色,他困于台城中,没能完成与沈充的约定,如今实在难以面对沈哲子。 “早先你因皇命留宿台城,这不是你能预料到的事情,于情于理,都该解释一下。” 庾亮少有的温言开解庾怿,继而又说:“况且你已经年过而立,有自己的至交故友再正常不过。我虽然是你的兄长,也没有阻止你与谁亲厚的道理。” 庾怿哪怕再迟钝,这会儿也听出大兄鼓励他与沈氏修复关系的意思,心中顿感振奋。沈充于他而言,并不仅仅只是利益联合,他心内甚至将之引为知己,这世间只有沈充才认可且能够包容他,他一直这么觉得。 送走了庾怿之后,庾亮沉重的心情略有轻松,他倒不是因沈充势大而逢迎,毕竟如今他已经位居人臣至极。之所以想缓和与沈充的关系,更多的还是为国事计,沈充是少有能为实事的能臣,他也是敢于开拓的宰辅,就算彼此不能相濡以沫,也应该求同存异,相得益彰。 拿起沈充请修水利的奏书,庾亮准备面君奏对。 身为中书监,兼领护军,庾亮有通行台苑的权力,随时可以拜谒奏事。当他直趋內苑到达皇帝所在宫殿外时,便听到殿内乐声靡靡,心情顿时有些不悦。 当今皇帝司马绍只披单衣,袒露胸膛横卧胡床,得知庾亮求见后也并未起身,只是挥挥手屏退一干歌舞乐姬,及至庾亮行至御前,才笑语道:“日间已经议事良久,而今天色将暮,内兄仍然勤勉于事,真可称是众臣的楷模。” 庾亮听到皇帝言不由衷的语气,心内叹息一声,虽然并不认同皇帝稍不如意就懈怠政事的做法,但还是恭谨呈上沈充的奏书,并条例有据的讲述起自己的看法。 “这个沈充,还真是一个不肯安分的人呐。”皇帝草草扫了一眼奏书,旋即将之丢在御座旁,显然并未重视此事。 庾亮见状,眉头一簇,旋即便劝谏道:“沈充既为郡守,当思一地生民福祉,百姓安危,这正是他安于分内的表现。” “哼,开凿河渠可得良田万顷,好大的口气!但人力需几何?物力需几何?” 皇帝脸色渐渐阴郁下来,蓦地站起身来,于御座前往复徘徊:“这些事,朕难道不知?不止如此!迁移庶民往交广边州,刀工火种,得田何止万顷!举王师北伐破虏,光复神州,得田何止万顷!” “朕明白,朕什么都明白!可是,这于时有何益?煌煌大言,不切实际!” 皇帝挥舞着手臂大声咆哮,淡黄须发贲张,良久之后情绪才渐渐平复,眉眼之间却有些意兴阑珊,略显颓然坐回御座,对庾亮说道:“内兄见谅,朕之失态,并非为此。你若觉得可行,可付有司权衡,不须复禀。” 庾亮领旨,心中虽有千言,可是看到皇帝颓然之状,终究还是难发一语。正要告退之际,突然皇帝又唤住了他。 “内兄,沈充的儿子是否还在建康?朕想见一见,能够被纪公看重授经的小郎究竟是何风采。” 庾亮闻言错愕,旋即抬头望去,只见皇帝目光深邃,隐有寒芒闪烁。 0041 名士养成记 庾怿来到纪府拜访的时候,沈哲子还在认真的为族叔沈沛之制定成为名士的规划。 这是一个务虚的年代,一个人的名气远远重要过才能,对前途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在世家大族掌握话语权的时下,名气高低便意味着对一个人的认可度。 而一个家族能否培养出名士,便是其社会资源的最大体现,最起码在这东晋一朝,个人的名气影响力是要胜过家族郡望的,有时候甚至还要超过掌握的物质资源。 譬如陈郡谢氏,大概陈郡本地人都不知道这个家族是个什么鬼,但在东晋以降,却是江左一等门阀,这与其家族成员的个人名气是分不开的。其家族崛起的第一桶金,就是谢鲲个人所拥有的名气。 还有一个就是陈留阮氏,这个家族从阮籍以降可以说无一桩可堪称道的事功,只热衷于清谈饮乐,甚至连敛财置业都不热衷。但居然还能存在这么长时间,一直是侨姓高门,家族成员屡居高位,便是因为其掌握了庞大的社会资源。 如今陈留阮氏名气最大的阮孚,乃是竹林七贤中阮咸的儿子,这哥们儿可以操蛋到什么程度?他担任丹阳尹,皇帝临死前温峤强拉他入宫接受顾命,阮孚百般不愿,行到半途甚至借尿急下车逃跑。 丹阳尹乃是京城首长,少有的高官,在神州陆沉,汉祚衰弱的年代,朝廷居然用这种无担当的货色担任京畿首长,堪称吊诡。按照沈哲子的看法,如此志趣高洁、矫矫不群之人,生而为人对其都是一种侮辱和亵渎,就应该直接撸墙上,不应该来这污浊世上走一遭。 当然,名士之中并不乏真正的人才,但其中大部分都是向虚避实,甘于无为而耻于任事,所谓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自己不肯做实事罢了,嘴还特别贱。 号称永和风流之宗的刘惔有次看到桓温戎甲在身,就调侃他:“老贼欲持此何为?” 桓温回答他:“我如果不做老兵,你们这群王八蛋还能安稳的坐在那里吹牛逼?” 当然桓大司马用词没有这么粗鄙,但沈哲子觉得这大概应是其内心真实想法。对于所谓名士,他心里确实全无好感,哪怕对方有很高的艺术造诣,但代价则是把世道糟蹋的破败不堪。 名士无作为,但却掌握庞大的社会资源,这是沈哲子需要的。所以对于培养沈沛之成为名士,沈哲子还是比较上心。 名士需要具备的两个条件,第一是门第家世,第二是个人素养。 家世方面,吴兴沈氏也就那样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近期虽然略有起色,但也难称吴中清望高门。 个人素养方面,名士应该具备的素质,大概可以按照《世说新语》来分类,其中比较重要的品性、谈吐、容貌、识鉴。 老实说,沈沛之除了面貌清癯出尘,别的方面都是马马虎虎。性格不够淡然,品味不够高洁,言谈不够清逸,一个连自知之明都没有的人,更不要说什么识鉴别人了。 简而言之,名士该具备的技能,除了喝酒、服散勉强合格外,其他逼格、清谈、臧否时人之类的技能,沈沛之全不具备。 这段时间来,沈哲子经常请沈沛之过来。出入乌衣巷次数多了,得以见到且交流的大人物也多,尤其经常能够看到纪瞻这种南人国士,沈沛之的眼界也随之提升,不会再遇到大场面就战战兢兢、口不能言。 这也是人之常情,人之所以会对某些大人物心存敬畏,多半要归功于神秘感。但只要了解得多了,也就会明白,大人物也是人,也要吃饭喝水,也有七情六欲。神秘感消失了,敬畏之心自然也就不复存在。 眼界开阔,底气自生,沈沛之举止之间也就不再过于拘束,手脚一旦放开,气度也就有了。虽然时间还没有多久,但耳濡目染下,沈沛之的气质已经悄然发生改变。偶尔在乌衣巷遇到某位贵人,不复最初的拘谨,有时候甚至还能自如的对答几句。 气度之类的软实力还好办,但清谈这种硬功夫则就考验一个人了。 沈哲子自己不懂清谈,但纪府不乏人懂,听过几次后也感觉这个清谈跟漫无边际的瞎扯还是略有区别。首先对玄学义理要精通,其次思维要敏捷,第三辞藻要清丽,很考验一个人的知识储备、天赋悟性以及词汇量。 沈哲子有次撺掇葛洪跟沈沛之清谈一场,没多久沈沛之就语竭败下阵来,葛洪对其评价是:口嚼木屑,干涩无味。可见有多看不上沈沛之的清谈本领。 针对于此,沈哲子不得不从基本修辞手法训练沈沛之的语文能力。大概时下还非文教大昌的年代,以沈哲子耳闻目睹所接触到的时人来评判,时人的文学素养并不很高,水平线也就勉强能够达到后世初中毕业的水准。高的特别高,低的特别低。 这说的并不包括目不识丁的普通人,单就受过良好家庭教育的士族子弟而言,水平也参差不齐。不说别人,单就葛洪来说,对于修辞手法的运用,也就是高中生的水平。 大抵眼下还是一个靠天赋吃饭的年代,单单“比喻”这一项修辞手法,就全凭自悟,一直到南朝梁《文心雕龙》才有全面系统的论述总结。 沈哲子针对沈沛之的训练,首先就是各种修辞手法,能够锻炼想象力的比喻、增加气势的排比、加强语境效果的夸张等等。 然后就是背诵各种时下比较清新别致的词汇,总结清谈常用语式的结构,记牢几个组织语言的公式。最后才是后世各种辩论的成熟技巧。 说到底,清淡的思想内核就是虚、空,并不存在谁的思想性一定要深刻过谁。只要还有词,就能一直争论下去。比如最有名气的清谈家王衍,就是所谓的口中雌黄,对错全在他之一口。 经过沈哲子的一番训练,沈沛之清谈功力大涨,再与人对论时,振振有词,咄咄逼人,少有一番清谈就败下来的情况,往往都要持续到二番、三番,动辄便是几个时辰。等到各种技巧运用纯熟之后,绝对会成为一个声名鹊起的清谈高手。 亲眼见证沈沛之在沈哲子的调教下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纪友对沈哲子的本领钦佩有加,便也跟着一起学习各种清谈技巧。在时下而言,清谈绝对是士人应当掌握的技能首位。 沈哲子不免认真想过,要不要编几套教材,开个学校专门教人清谈?等到肆市里卖菜大伯也能似模似样的清谈,看那些自觉得高人一等的名士们是否还热衷于此。 至于识鉴时人,评鉴古人,这更是沈哲子的看家本领。如果现在见到桓温,他就可以铁口直断你将来最小的儿子天生反骨,简直要比时下最牛逼的神棍戴洋还要牛逼几分。 提升了沈沛之的个人素养之后,接下来就要考虑下场子刷名气了。时下建康城中,侨人南士各有大大小小的圈子,各有场所据点,泾渭分明但也偶有交集。 但沈哲子不想打客场,以后自家重心虽然在方镇,但中枢也不容忽视。他打算在秦淮河圈一块地,兴建庄园别业,就把沈沛之当做台柱子丢里面,招揽名士们在那里清谈狂饮嗑药,打造一个以沈家为中心的小圈子,继而对中枢政局施加影响。 自来名士如娼女,放浪形骸尤过之。与其让这些没有行政任事才能的名士尸位素餐,占着茅坑不拉屎,不如给他们打造一个主题乐园,由其醉生梦死,说不定还能赚点酒水门票钱。 庾怿的到来,沈哲子并不感到意外,只是两下见面,气氛却有些尴尬。 庾怿因为自己背约在先,受困台城没能完成对沈充的许诺,再见到沈哲子后,心内多少存些羞赧,但也不乏怨气。毕竟沈哲子干净利落的转投纪瞻,虽然是受迫于宗室而复归于南士之列,但庾怿在情感上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眼下的他,多少还存些赤子之心,并没有被时局世道浸染的唯利是图、翻脸无情的政客嘴脸。 相比较而言,反倒是沈哲子脸皮要厚一些,见面后先开口问候:“别来至今,不知世叔起居何如?” 0042 冰释前嫌 看着比之早先要健壮些的少年,庾怿心情很是复杂,先是叹息一声,才说道:“我真是辜负了你父亲的嘱托,不只没能帮上他什么,甚至没能照顾到你。若不是不舍与你父亲的情谊,我真没面目再来见你。” 沈哲子笑着安慰他道:“世叔无须自责,你被困于台城,这也是起先没能想到的事情,家父也体谅你的为难。若非身在任上,庶务缠身,他还想亲自来建康见你一面,以释前嫌。” “士居是真正知我的人啊!不能跟他朝夕相对,夙夜畅谈,是我的遗憾。” 庾怿又感慨连连,继而又说道:“哲子你能不拘前规,开辟出一个局面,不愧你父亲把大事托付给你。眼下这幅局面,不能不说是一个至好的结果。” 说出这话的时候,庾怿心中却是有些落寞。对沈家而言,眼下这局面自然不错,沈充位列方伯执掌大郡,又多与三吴士人联络声援,声势一天强过一天。 可是对他来说,却未算好,没能进一步加深与沈充的情谊,甚至在兄长逼迫下向王氏妥协,以示与沈家划清界限。原本在吴兴给他带来颇大名望的壮举,也因此而颇受物议之非,不乏有人认为他是被沈家耍了。 这是最让庾怿感到愤慨的事情,诚然此前他是被沈哲子诳去武康,但在沈氏军营中从做出这个决定,到具体的实施,全都是他自己主动,亲力亲为。那些局外之人又怎么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的挣扎才做出决断,冒了多大的风险才能成功! 不被认可也就罢了,居然还要承受这般非议,庾怿心中之悲愤可想而知。正因如此,他尤其惋惜失去沈充这个挚友。 眼下的他,虽为黄门侍郎,天子近幸,但过得并不舒心。就连他兄长庾亮位居中书首长,都被各方掣肘而伸展不开,至于他,每天只是抄录整理一些不甚要紧的文书案牍,就连传诏迎宾这种本职工作,往往也用不到他,这是因为台城奏对失误,皇帝对他心有嫌隙。 这样的生活,与庾怿最开始的想象有天壤之别,甚至还不如此前在暨阳县为令过得自在。 沈哲子大概能猜到庾怿此时的心境,虽然他家已经站回南人这一边,但也并不打算放弃与庾怿的交往,反而还要加深一下彼此的情谊。 庾家眼下的状况有些窘迫,但崛起之势是必然的,一方面是本身的优势摆在这里,另一方面也是朝局中需要这样一股力量来制衡百足之虫一般的琅琊王氏。与其等到明年皇帝死掉后再凑热闹,不如现在就开始烧冷灶,反正已经有了一个良好的基础。 因此,在跟庾怿交谈时,沈哲子便注意措辞态度,宽慰对方。这让近来备受冷落苦闷的庾怿颇为感激,更觉得沈家乃是忠义之门,并不因时过境迁而冷落知交故友。 因此,彼此之间尴尬气氛便渐渐有所扭转,恢复到此前的融洽。 将近傍晚时,庾家派人来传信,说是庾亮回家后想邀请沈哲子过府一聚。 听到这消息,庾怿和沈哲子都不免错愕。庾怿深知大兄脾性,不阻止他继续与沈家交往已经是难得的让步,居然还主动邀请沈哲子去他家做客,真是稀奇。 至于沈哲子则要想得更深一层,庾亮如今已经成为中书监,皇帝之下的首位行政重臣,同时还担任护军将军,掌管中级以下武将升迁调度。哪怕老爹已经成为方伯,沈家如今形势还算不错,应该也不足以令之改变态度主动示好吧? 他首先想到的是,庾亮莫非想要借助吴士的力量谋划一些布局?庾亮想寻求声援,争取王彬离任后空缺下来的江州刺史之位? 这个可能有很大,但沈哲子并不觉得庾亮能够成功。虽然庾亮如今已经位极人臣,但在个人声望上还远不足与王导相比,家族根基太浅,不能让众多侨姓心服。 好不容易争取到眼下的局面,沈哲子并不打算让自家再牵扯到朝堂中那些鸡毛鸭血的斗争中。但庾亮亲自作请,也不好拒绝,便答应下来,告诉纪友一声后,便与庾怿一同出门去庾府。 这段时间闭门不出,除了安心静养之外,沈哲子还有一个担忧,那就是南顿王司马宗。虽然彼此还未谋面,但沈哲子也算是狠摆了司马宗一道,以南士的力量迫得皇帝将之免官。 这哥们儿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手下强人不少,未必没有恼羞成怒对沈哲子下黑手的打算。为自身安全计,沈哲子也尽量不出门,免得遇到刺杀之类狗血事情。就算刘猛等龙溪卒能保护他安全,吓一吓也是很不爽的。 不过庾家距离纪府也就一条街巷,附近又是建康城治安最好的地方之一。沈哲子倒也不担心,也就不麻烦刘猛等人跟着了。 行出乌衣巷没多远,远远看到一群年轻人浪荡过市,看模样应该都是权贵士族子弟,前呼后拥,仆役成群,还有华车随行其后。到了近前才发现,庾家的庾条也在其中。 庾条先看到二兄庾怿,神情便有些不自在,脱离队伍上前见礼。及至看到牛车内里坐着的沈哲子,脸上顿时显出狂喜之色:“哲子小郎君,多日不见,我对你可是想念的很啊!”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里就觉得膈应,时下人表达情感的语气和方式都不同于后世,总有一股基情满满的腐味,让他感觉有些不自在。 不过对于这个自己最先培养的头号业务员,沈哲子也是一直记着,这会儿再见到,便笑问道:“庾君呼朋唤友,这是打算去哪里?” 听到这问题,庾条下意识看看二兄。这段时间来,他两个兄长皆不在家,没人管束,心里又抱着广交资友的念头,每天都浪荡在外,可谓放浪形骸,这会儿难免有些心虚。 “阳翟褚季野家中添丁,弄瓦之喜,我跟一干好友正打算前往祝贺。”庾条连忙解释道,今天出门确实是少有的正事。 庾怿看到庾条招摇过市,心里本来有些不满,不过一想到大兄都不再管束自己结交人脉,便也不好当着庾条一干好友的面斥责他,因此便点点头,不多说话。 看到二兄没有责怪自己,庾条胆气复壮,继而对沈哲子说道:“还没恭喜哲子小郎君成为纪公的弟子,不如你也一起来一并庆贺?我这些好友都不是寻常子弟,各有清名才具,小郎君你是纪公门下,他们也必然对你很仰慕。” 沈哲子笑着摇摇头,并不想参与这种集会应酬。旁边那些士族子弟他也不认识,不过对于那个褚裒褚季野,倒是有些印象。 这还要归功于《世说新语》其中一篇“褚公雅量”,说的是褚裒素有大名,被郗鉴征为参军,行至钱塘住宿,时任钱塘令沈充宴客不识褚季野而漠视之,知道其身份后大惊失色,又连忙款待,前倨后恭。 但这是不对的,故事的主人公之一沈充,要么是同名之人,要么是写错,反正不应该是沈哲子老爹沈充。因为在历史上,褚裒升任郗鉴参军是苏峻之乱时,那时候老爹大概骨头都烂了。况且以老爹的尿性,三定江南的义兴周氏都砍瓜切菜杀个干净,也不会在意区区一个褚裒。 这个褚裒真正显达还在庾氏没落之后,作为当时皇帝的岳父执掌外权,但因为家族人丁不旺,势单力孤,没能形成一股成气候的政治力量。 庾条说褚裒弄瓦之喜,看来生的女儿应该是后来的康献皇后褚蒜子,本来沈哲子也是极有兴趣看看后来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光屁股喝奶是个什么样子。 不过他心里还记着庾亮的邀请,那也只能拒绝了。况且奶娃子光屁股也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再长个一二十年才算有可观之处。 见沈哲子不打算跟自己同行,庾条略感失望,那个五级三晋的资本运筹,他近来试着付诸实现,颇有斩获,但也有许多疑惑想征询沈哲子的意见。 “哲子是被大兄邀请来家做客,况且他年纪小,不适合跟你去饮乐。你也不要在外流连太久,大兄已经归家,去道贺之后快些回家吧。” 庾怿又叮嘱几句,然后便示意车夫继续前行。至于庾条的那些狐朋狗友,他也懒得去应酬搭理。 庾条听到二兄的话,心里权衡一番,索性与一干资友告别,随在后面返回家去。他跟褚裒本来就没什么交情,今天要去也是凑个热闹。 况且褚裒虽然有些名气,但在庾条看来却有些无趣,远不如与哲子小郎君交谈那么令人耳目一新,振聋发聩。沈哲子那些语录,他抄录下来随身携带,不时拿出来仔细阅读咂摸,偶有新的体会,便感到神清气爽。 眼下终于能再面睹求教,庾条自然不愿错过这个机会。 0043 杀器难为 再一次来到庾家,沈哲子明显感到待遇较之上次改善许多。 落座不久,便有侍女奉上茶汤,上次来的时候可没有这个待遇。时下饮茶只是南人中的饮食习惯,庾氏侨姓并无此好。在晋陵时,庾怿在家尚能做主,便顾及沈哲子的口味常备茶汤。 可是来到建康后,庾亮才不管沈哲子口味如何,只以酪浆待之。这种类似稀释奶酪的饮品,沈哲子喝不大惯,本味略酸,加糖则过腻,油烹则过膻,上次来庾府只是浅尝辄止。 倒不是沈哲子小肚鸡肠,斤斤计较这些细节,而是猜不透庾亮为何请自己来做客,因此才注意观察细节,继而猜度庾亮的用意。他虽然也有猜测,但也未必就是事实。 况且以庾亮的眼界,就连自己都看得出江州很难争取到,他怎么可能不知。以明知难为之事,而礼下自己一个小童,这不是庾亮的风格。但如果不是谋求方镇,庾亮请自己来又是为了什么?难不成庾亮真的窘迫到要靠把老爹拉到自己阵营,才能维持住局面? 沈哲子正疑惑之际,庾亮已经走入厅堂,并没让沈哲子等待太久,甚至还勉强对他挤出一丝笑容来。这让沈哲子既感到惊讶,又不乏隐忧,这家伙肯定有古怪! 过不多时,庾氏其他族人陆续来到这里,很快就开始晚宴。风波平息后,庾家留在晋陵的族人也迁来建康不少,庾氏五兄弟便全都在座。 沈哲子知道这兄弟几个在以后的二十多年里,可是轮番或掌中枢、或镇分陕,尤其庾亮、庾冰、庾翼三人,都是位极人臣、权重一时的权臣。 如果是穿越之初,他或还能表示一下震惊,但现在也懒得激动。毕竟自家老爹也已经摆脱历史上的悲剧宿命,成为执掌一方的大军区司令兼行政长官。庾亮其势已成,沈哲子已经没了办法制衡,可是最小的那个庾翼,日后能否成为烜赫一时的小征西,大概还要看沈哲子的心情。 庾家下一辈也有人列席,那就是庾亮长子庾彬。庾彬年纪比沈哲子要大了六岁,已经是一个风度初成的少年,继承了其父不苟言笑的模样,只是偶尔将视线落在沈哲子身上。 不同于晋陵庾家那几个粗通人事的熊孩子对沈哲子的轻蔑,庾彬对沈哲子这个能够成为父亲座上宾的少年颇感好奇。尤其过去这段时间里,他叔父庾条在家时每每都要说上几次“哲子小郎君”如何如何,这更让庾彬想要接触一下别人口中极为早慧聪颖的少年。 座中人数虽然不少,但既然有庾亮在席,那就免不了冷场。一直等到庾亮起身离开,结束宴席后,众人才恢复些许活力,上前与沈哲子寒暄几句。 沈哲子感觉庾亮态度有些古怪,并不想再在庾府久留,但也不好吃完饭就拍屁股走人,耐着性子与庾家几兄弟闲谈几句。庾冰跟大兄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跟沈哲子谈论多为《诗经》之类义理,这是因为沈哲子拜师纪瞻的缘故。 庾怿则叫过儿子庾曼之来,训诫其要多向沈哲子学习。看到庾曼之满脸的拘谨,沈哲子便有些恶趣的笑起来,他终于也有幸做了万恶的别人家孩子。 庾彬也来与沈哲子见礼,态度彬彬有礼。 沈哲子看到这个脸上尚存几分稚气的少年,心内不免叹息一声,这家伙大概还想不到,再过个几年就会因其父庾亮昏招迭出而令其丧命兵灾之中,过门没两年的老婆也被迫改嫁,甚至还留迹史上。 庾彬年未满十五,但已经与诸葛恢的女儿诸葛文彪有了婚约,正是这个年代最典型的门第婚。琅琊诸葛氏如今尚与王氏并称王、葛,清望高第,庾家能与之结亲,隐隐还算是高攀。 这个年代的门第婚,结婚年龄波动不小,有的年过二十因为找不到合适的门第,亦或门第合适、却无适龄配偶,便还不婚。有的门第、年龄都合适,家族彼此也要加深联系,未满十岁结婚都属寻常。 沈哲子刚过完九岁生日,用虚岁计年的话,已经可以说是十岁了。这个年纪,基本上已经可以遍访高门谋求结亲了,要找到合适的门第,彼此之间能谈拢,时间长的话需要数年之久。 对于自己以后配婚何家,闲极无聊时沈哲子已经开始认真思考。说实话他并没有那种言必称真爱的情怀,世上哪有那么多真爱,只要人长得顺眼,性格能够相容,彼此能苟且着过,已经算是难得的美满了。 所谓娶妻求贤淑,纳妾要娇媚,凭他家豪富,又不是养不起女人,何必执着纠结于此。所以说到底还是要考虑一个现实点的问题,那就是门第。 此前跟老爹说要求王氏女郎,乃事出有因。但其实从沈哲子而言,无论这事有几分能成,王氏女并不在他的考虑之内,无他,性价比太低。 娶王氏女能够带来的唯一好处,就是能够提升门第,搭头则是满门不成器的小舅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正如王导评价子侄所言“虎豚、虎犊,人如其名”,猪牛一样的人物,帮不上忙不说,反而极难处理一团乱麻的人际关系。 娶王氏女,甚至还不如娶皇室公主。以后数任皇帝或是年幼继位,或是享国不长,做个帝婿实惠可比王家婿要大得多。 但这也不是什么好选择,帝女多悍妇,沈哲子也懒得容忍那些坏脾气。 这也不是什么迫在眉睫的问题,沈哲子眼下考虑一点,是不想没准备的情况下被老爹给强行配婚。或许日后他就能侥幸遇到真爱,只要自己乐意,管什么士族寒庶。 寒暄片刻后,庾家其他几兄弟都离开,沈哲子也打算告辞,却又被庾条给拉住,要跟他详谈自己这段时间的成绩。 等到庾条摆出他这段时间的收获清单,沈哲子不免大开眼界。 这份清单上已经有十几个人,都是庾条这段时间发展的所谓资友。其中有的姓氏郡望沈哲子也有印象,但也有完全没听说过的,至于时下的南北高门,则一个也没有。 如此沈哲子也能理解,这些人肯入伙,也未必全都是受了庾条的言语蛊惑。大概还是自家声势不高,想借此攀上庾家这个即将吊到飞起的高门,与其说是发展出来的下线,不如说是换个名字的行贿,大概从未想过回报问题。 沈哲子明白,要在这个时代搞传销,闭门生造理论是不可以的,需要在实践过程中不断总结调整,才能逐渐成熟起来。但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庾条罗列那些入伙的财货清单,实在是让沈哲子大开眼界。 原因无他,只是这清单上的种类实在五花八门,让人哭笑不得。 诸如“粳米一百斛”“菰米三百五十斛”“秫米五百斛”“练千五端”“素绢五百二十匹”,这是什么鬼?后世也没听说谁家拉几车粮食去搞传销! 如果说这些实物还算轻的,可以卖成铜钱统一计数,那么关于钱数的记载则更让沈哲子一筹莫展。直百五铢、大泉五百、大泉当千、比轮、四文、小五铢,单单钱的种类俗称就有十数种之多! 沈哲子此前所见所用,都是自家铸的小五铢,看到庾条记的账,才算认识到时下的货币有多混乱,难怪粮食、布匹乃至于木材、竹材等实物都要拿出当货币用来交易支付。 这时候,沈哲子才认识到实在有些想当然了。如此混乱的货币状态,怎么可能发展得出传销,没有一个统一的货币,怎么计数返利、扩大规模? 所谓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就算不考虑不同地域、丰年饥年的物价差异,单单把这些所谓的“钱”汇集起来,成本就是一笔庞大开支。要把这套模式搞出来,没有一个统一的货币标准,几乎不可能做到! 略感丧气之余,沈哲子也在考虑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他家就是铸钱的,首先想到的自然是铸造一种能够通行各方的优质货币。说实话,老爹铸的五铢钱真不怎么样,全靠偷工减料牟利,后世屡被调侃,被称为榆荚钱。 之所以这种小钱还能通行,一者是时下货币实在混乱,二者则是朝廷一直没有官铸货币,市面上流通的铜钱还是太少。 但想要铸优质铜钱,也不是拍拍脑门就能做到的,工艺问题还在其次,一旦大规模铸造,成本问题、原料问题都不好解决。 而且还要考虑劣币驱逐良币的问题,沈哲子就算不大懂金融,也明白市面上一旦出现含铜量足的铜钱,要么收集来回炉掺杂重铸,要么储藏起来当做保值品,跟金银一样。 改革币制是一件大事,隋唐盛世还需要实物作为货币,在当下这个年代,想要凭一家之力完成,无异痴人说梦。 但要就此放弃这件大杀器,沈哲子又有些不甘心。正当他愁眉不展时,庾条的话令他豁然开朗。 0044 隐爵隐俸 “小郎君,近来多有资友困惑咨询,言道不知如何生利。因长久没能见你,我便自作主张告知众人,时下乱象频生,皆因武备不修。朝廷虽有此心,财力未济,便作议许民间各输钱粮,修整宿卫。只因顾忌各方持节心悸难安,因此不曾明发诏令,事成之后,才会公之于众,议功论赏,与事者皆封妻荫子。” 庾条真将此事当做一个正经事业来做,因此态度很认真,又恐自己计短,所以一得到机会,便征求沈哲子的意见。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不由得对庾条刮目相看,这哥们儿是搞此事的奇才啊!他早先只是提出一些理论,至于真正付诸现实的步骤,却还未详谈,庾条却能举一反三,自己捣鼓出这么一套说辞,当真难得。 芸芸众生,向来不乏阴谋论者。如传销这种大杀器,最显著特点便是有一个阴谋论的理论前提,譬如国家要做什么大事,诸多顾忌不能公开施行,因此调集民间资本来推动。这种说法在常人看来拙劣不堪,但加以诸多细节性描述,总能将许多人引入彀中。 在没有沈哲子指导的情况下,庾条居然能够捏造出这样一个符合特征的阴谋论调,脑筋不可谓不灵活,而且正符合时下人的接受度。 使民输钱粮以济国难,其后论功行赏,这不是什么罕见之事,历朝皆有援例,更通俗说法就叫做卖官鬻爵。前不久朝廷还下诏征三吴钱粮以输京畿,沈哲子老爹还因筹粮之功得封亭侯,当然这只是一个明面上的托辞,沈充也看不上眼而推辞了。 庾条这套说辞尚有些粗劣,而且一旦扩散开隐患不小,但却给沈哲子指点了一条明路,那就是在时下人心理中,官爵是比钱财更好的诱惑。 沈哲子终究是个穿越者,很多时候都难站在土著民的角度考虑问题,得到庾条的点醒,横亘在心头一个最大问题迎刃而解,那就是因为货币状态混乱,不知如何计数返利。在时下这个世道,就有一个很好的参照标准啊,那就是朝廷的官爵俸禄系统。完全不必依托后世经验,明码标价的去推行。 一俟打通这个障碍,沈哲子心里很快就有了一整套的变通之法,沉吟片刻后对庾条说道:“庾君此论,虽然略得深意,但尚有几处不足。” 接着,他便详细点出这套阴谋的不足之处,譬如朝廷若不修武备便太容易被拆穿,一旦流言扩散将引发动荡不安,而且单单官爵诱惑对许多人而言吸引力并不够大。 诸多隐患一一罗列出来,听得庾条汗流浃背,他捏造出这谎言,也是惴惴不安,因此不敢与家人谈起,只敢在沈哲子面前和盘托出,以求斧正。如果大兄知道他散播这种流言,不知会怎么处罚他。 “哲子小郎君,你是天授才具,一定要教我救我!”在沈哲子面前,庾条已经没有了年龄和家世带来的优越感。 沈哲子笑笑,示意庾条稍安勿躁,这才开始讲述起自己的理论。 “欲交天下资友,眼界须得放长远。何者才是举世共仰,人皆有责的大事?北伐胡虏,克复神州,兴我家庙!” 沈哲子说道:“朝廷始终不忘恢复社稷之志,然则江东地狭民疲,府库空虚难用,实在力有未逮。因而有意调集民财,以资国用。此为国之大事,未免泄露于胡虏使其警觉,因而只在野秘传,私相授受。若有大肆宣扬者,则以国刑诛之!” 庾条听到这里,脸色顿时振奋起来,沈哲子这番说辞,比他的格调不知高出几层。而且恰恰吻合实情,他自己听到后,都甚至要仔细想想朝廷是否真有此意。 沈哲子的北伐之论,受众其实很大,首先便是大义所在,拥有了政治的正确性。历次北伐虽然掣肘颇多,但那是高高在上的当权者权术利益的较量,民间不得势者对于北伐的呼声却始终未减。 试问有谁愿意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甚至连祖宗的坟墓都沦于胡虏践踏中!后世王羲之闻祖墓被毁,悲愤而作《丧乱帖》。以他家显赫门第,仍然不能豁免罹难,那些普通人家难道就没有这忧虑?没有情感的控诉? 政治上是正确的,情感上是契合的,接下来就是利益上的诉求。 “因为要保密,不能有名爵实赏,但却绝不负毁家纾难之义士。因此以捐输之数而立隐爵,虽无符印仪仗之赐,却岁有隐俸以养家室。克复神州之日,诸隐皆公于明堂,各具封赏!” 隐爵隐俸,听着就比什么业务经理、销售分成逼格要高得多,也更符合时下人的观念理解。庾条听到这里,已经忍不住击节赞叹:“难怪纪公垂死之际仍要将哲子郎君你收入门下,此为谋国之论,郎君可称国士之才!” 沈哲子的这套理论,植根现实,前景广阔,既给了参与者大义凛然的家国情怀,又满足了他们养家糊口的切实需要。一旦被洗脑,更加不可救药。 但沈哲子并不因此负疚,因为后世那些说辞都是空泛之谈,只为敛财,而他则是真正要为此事,聚敛的钱财也都要投入到当务之急的实事中。 在这样一个年代,要做成什么事情,虽然需要保持底线,但却绝对不能对自己有太高的道德要求。 北伐名将祖狄就是一个恪守底线,但灵活应变的人。朝廷虽然许他北伐,却没有一点钱粮支持,面对这样一个情况,他只能纵兵劫掠以为军资。 在这个年代,恃强凌弱,劫掠商旅流民的大有人在,上至宗室藩王,下到坞壁之主,有一个算一个,没有几个是完全清清白白的。但凭借一家之力,收复河南大片故土,使羯胡不敢南侵,维持数年安宁,惟祖狄一人! 沈哲子只求敛财,不害人命,若通过这方法能聚敛大量钱财,则可以不顾掣肘在会稽大修水利,辟荒垦田,有了大量的田亩之产,才能返输京口从而渗透钳制,夯实一个北伐的基础。 得到了沈哲子的指点,庾条热情高涨,几乎现在就要忍不住去找人说教,拉人入伙。可见一个人为自己的行动找到了正当性,会爆发出多强烈的动能。 不过沈哲子还是拉住他,细节上还要多加雕琢,最重要的就是隐爵隐俸的确立,这是整套系统得以运转的核心。虽然可以参照时下官禄制度,但也不能完全照搬,需要根据实际情况有所变通。而且也不能再收粮食,一者运输不便,二来生计攸关,求财而已,不能害命。 虽然夜已经深了,沈哲子却了无倦意,埋头在制度的规划中,此前对于庾亮态度的忧虑也抛在脑后。 他很清楚这套机制一旦运转起来,将会爆发出极大的能量。时下朝廷疲软,但国力不能说弱,大量的民力财力都被世家大族截留,并不能为朝廷所用。 沈哲子这套机制,主要目的就是在这些人手中榨出钱财来,投入到真正于世道有所裨益的事情中去,而不是让这些士族囤而自肥,虚耗在诸多奢靡享乐中。 一套北伐理论,主要针对于侨门中不得势的中底士族。但要凭之说动那些眼下煊赫的高门,其实还是没有什么说服力的。这些家族不乏族人深刻参与国事,自然知道真伪,哪怕不能公开驳斥,私底下也会严厉训斥族人不要涉入其中。 所以,针对得势高门,还要准备另一套说辞。 庾条也是精神奕奕,为沈哲子拾遗补漏,补全整套理论。他家本就是得势高门,因此从其角度出发,很快就有了一个想法:“膏粱子弟不堪任事,惟得以厚利享乐诱之。时下物产之利,无过于寒食散!” 他的想法是,以寒食散作为一个由头。时下服散之风盛行,来源却五花八门,有的自制,有的方士售卖,用料、工艺、品质都参差不齐,劣品充斥。庾条便深受劣品之害,偶尔幻想一统寒食散市场,精研工艺,扩大规模,垄断经营,甚至于让朝廷公开诏令由其专卖。 朝廷盐铁专营,沈哲子还可以理解。但专营寒食散?不得不说这个脑洞之清奇,但也不得不说庾条实在有歪才。寒食散暴利是肯定的,且不论能否成事,单单这一个论调就足以吸引许多人。如果单从利诱的角度而言,甚至还要胜过沈哲子那套北伐之论。 两个狼狈为奸、臭味相投的人,在房间中冥思苦想、兢兢业业,一点点充实他们的构想。 不知不觉,夜已经极深了。沈哲子虽然身体逐渐强健起来,但也是渴睡年纪,自己先支持不住,便先睡下。 躺在床榻上,耳边不时听到庾条偶尔瘆人的笑声,沈哲子不免想到,眼下尚能苟安一时的东晋小朝廷,会不会被他们搞得彻底乱掉? 清晨时,沈哲子起床,看到庾条趴在地上鼾声大作,显然也是累得不轻。 他没有打扰庾条,出门后便向庾怿告辞,正要返回纪府时,庾亮突然出现,拦下了沈哲子,让沈哲子跟他一同入台城,觐见皇帝。 听到这话,沈哲子心内顿知不妙。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庾亮用意居然在此。 觐见皇帝?沈哲子拿屁股想也知道这不是好事,此前借南士力量反击司马宗,本质上那是给了皇帝一个打耳光。还有早先老爹从乱王敦,先帝忧愤致死。 新仇旧恨之下,皇帝一时间奈何不了老爹,难保他不会恼羞成怒对自己下手! 沈哲子下意识想要拒绝,可是庾亮已经上了牛车,几名甲士气势汹汹上前,显然不给沈哲子退路。沈哲子明白了,他是被庾亮玩了一下狠的! 0045 童子难诛 庾亮坐于车上,面色沉静,心情却是复杂。 他虽是外戚得攫升,但本身自有才具名望,绝非仰于幸佞之人。皇帝要见沈哲子,愤懑迁怒之势极为明显。作出眼下这个决定,对庾亮而言,也经过了良久的挣扎。 既然得用沈充,哪怕是形势所迫,但转而又迁怒其子,这不是人君应该做的事情。会让君臣各失其所,彼此心存猜疑。哪怕仅仅只是出于对沈充个人能力的认可,庾亮也不想看到这样一个难得肯任实事的能臣与朝廷离心。 但另一方面,庾亮也能明白皇帝为何会作此想。欲有所为,却处处掣肘,虽居人君之位,形如笼中雀鸟,其心内愤慨可想而知。怒极则欲杀人,就算沈充的儿子不被选中,也会有其他人顶替这个位置。 作为执掌中枢的台臣,庾亮要考虑的有很多,皇帝的情绪如何,更是需要考虑的重点。帝皇之怒若长久郁积于胸,一旦爆发出来,便会酿生大祸。庾亮情知不能让皇帝被怒火冲昏头脑,继而做出更加不理智的行为,自然要考虑如何疏导泄愤。 如果一定要靠杀人才能泄愤,那么相对于其他,沈充的儿子未尝不是一个好选择。 要宣泄皇帝的怒火,所杀之人就要够分量,而且还不能造成太严重的后果,无疑沈哲子就满足这个要求。他是沈充的儿子,纪瞻的弟子,但除却身份之外,既无事功,又无名望。 沈充曾有为乱之举,此次虽然置身事外,旧罪却难赎,如今反而于乱局中攫升方伯,独立于朝廷恩威之外。杀其子以偿前罪,这是应有之意。 纪瞻身受帝眷隆厚,以国事托之,却自恃功高而勾连南人谋事,杀其徒以诫不恭之举,犹能震慑南人勿再妄为,这也是应有之意。 至于这二者会有何反应,纪瞻年事老迈,不足为虑。而沈充,若不能因此而自省自戒,甘受其罚,说明此人心内始终怨望朝廷,哪怕是个干练之才,也绝不能以大事重任托之,反受其殃。 诸多考量之下,庾亮才做出这个决定。 他并不觉得杀掉沈哲子对沈充而言是多严重的罪责,以王氏高门若要为乱,都有数人见诛,身首异处,遑论吴兴沈氏! 若沈充其人狷介清白,心敬社稷朝廷,正该以此明志,况且他又不是只有一个儿子,年岁也未老迈,损失一个也不至于断了传嗣。 与此同时,庾亮也做出决定,若沈充能够经受住这次考验,自己便全力推动会稽水利之事,让沈充得无后顾之忧,大展抱负。但此人若心存怨望讽议,纵使有些才能,那也只能放弃。 且不说庾亮的诸多考虑,沈哲子眼见甲士威逼而来,心内诸多想法纷至沓来,当即便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以及将要面对的凶险。 司马绍那哥们儿快被逼疯了,念念不忘自家老爹的旧账。庾亮也犯了刚愎自用的老毛病,以为真能掌控局面。 眼见不能逃脱,沈哲子索性也不再找不自在作无谓挣扎,乖乖登上牛车,坐在了庾亮对面。脸上虽然尚算平静,心思却在狂转思考如何自救。 牛车缓缓行驶,庾亮闭目养神,并不看沈哲子,耳朵却在仔细听车厢内微小动静。少年并未骚动不安,显然还没猜到迎接他的是什么。 这让庾亮放宽心之余,也不免有些惋惜。一个少年能够在即将觐见皇帝的情况下尚能保持冷静,这已经是远超同龄人的特质了,可惜注定将要夭折。 他自然猜不到,沈哲子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心里已经骂遍了他的祖宗十八代。 眼下愤怒已经于事无补,眼看着牛车行上驰道,沈哲子开口冷笑两声,待庾亮睁开眼望向自己,他才说道:“庾公清望卓著,掌台省机要,何苦要谎言诈我区区一个小童?” 听到这话,庾亮顿时有些不淡定,脸色变了一变,同时身体下意识挪了挪,语调略显干涩道:“何出此言?” “我只是一个白身小民,未有显名事功,又何幸能拜谒阙下?” 沈哲子微露愤慨之色,大声道:“今次入台城,大概我要长居于此,与徐州、历阳之子弟长相作伴了吧?” 闻言后庾亮暗松了一口气,这少年确实不凡,居然能够想到朝廷要羁押他为质。只是眼界尚浅,或是不知人世险恶,纵然有所猜测,也偏谬远矣。 “你多虑了。”庾亮只是淡淡回了一声,便不再多说。 沈哲子却作固执状,继续说道:“徐州、历阳,俱属寒流,家无恒产,挟流民之众以自固。裨得军功而显贵,朝廷用之形胜要害之地,他们请子为质,自剖心迹,朝野安心。可我家世居武康,家业于此,怎同刘、苏之流!” 庾亮被少年喋喋不休弄得烦不胜烦,冷着脸说道:“刘遐、苏峻并未请质。” “没有?为什么?” 沈哲子先是一脸智计落空的羞赧状,旋即又充满好奇问道。 为什么? 庾亮本不欲再理会沈哲子,可是听到少年最后一个问题,错愕少顷,旋即自己心内也生出疑惑,是啊,为什么? 就连区区一个小童都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刘遐、苏峻难道不知?他们为什么不派子弟请质于朝?虽然一个质子能起到的实际效果几近于无,但这是一个态度问题! 庾亮此前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那是因为在他观念中,始终将这些流民帅当做客军,心存警惕戒备,觉得朝廷并不能有效钳制,换言之压根不将之当做伏于王化的臣子。因此对于这样一个显眼的问题,反而给忽略了。 可是现在这二者,一守徐州重镇,一镇历阳西藩,已成肘腋之患,芒刺在背。请子为质,理所当然,这是一个政治表态,示意自己直接受朝廷调度辖制。 满朝上下,位列方镇者,哪个能够例外?王氏高门,宿将陶侃,就连新晋方伯沈充,就算没有直系子弟,也有大量宗亲族人在建康定居。 一旦意识到这个问题,庾亮心内就不免自省,决定稍后一定要辟刘遐、苏峻等人子弟到建康来为郎官掾属。无论他们作何感想,这是一个原则性的制度问题,不容妥协。 看一眼因猜测失误而略显羞赧,继而安静下来的沈哲子,庾亮心内又是一叹。这个小郎阴差阳错,点出了自己忽略的问题,尽管眼界尚浅,但也可算得上对人事略有了解,难怪自家的两个兄弟对其都是极为推崇。若其年长,历经世事磨练,想来也是一个不逊于其父沈充的能臣。 “可惜了。” 庾亮心内暗道,怪只怪这少年命途多舛,恰在此时被皇帝记上心头。可是心内又一咂摸,旋即便意识到自己又想错了,这沈哲子同样是方伯之子! 若朝廷先杀沈充之子,旋即便征辟刘遐、苏峻子弟,他们会作何感想?而沈充若因此而作乱,朝廷又要用哪里的力量去镇压? 这时候,庾亮才意识到自己决定把沈充之子送入死地,所考虑的那些问题过于片面了。若真要杀沈哲子,绝不能只考虑到纪瞻和沈充或许会有的反应,这是一个牵一发动全身的问题,各方势力会因此得出怎样的感想,统统都需要考虑到! 王氏会不会借势复起,流民帅会不会见逼中枢,南人会不会因此离心? 一想到这里,庾亮便不能淡定了。 沈充之子不能死,尤其不能由自己送之去死!否则,沈哲子前脚刚死,只怕后脚就要天下大乱,义师蜂拥而起,要清君侧,诛庾亮! 到时候,皇帝根本保不住他,也无力保他!因为到了那时候,连禁军宿卫都不再可靠! 须知沈哲子乃是纪瞻之徒,而纪瞻于宿卫中威望极高,王敦之乱中,纪瞻哪怕缠绵病榻,皇帝都要求其卧护六军以稳定军心! 他压根没有考虑到自己是受沈哲子引导才想到这一层,因为在他看来这少年尚懵然不知死之将至,若区区一个少年都能将时局算计得如此通透深邃,想到自己没有意识到的问题,那他简直要羞愧死了! 眼见到庾亮脸色变幻不定,沈哲子心知这家伙应该意识到问题严重性了。眼下这个局面,表面看似平静,实则较之王敦死之前还要暗潮涌动。尤其应该镇之以静,但凡有什么图谋都应该徐徐图之,容不得任何激进手段。 且不说荆州重镇还在王氏手中,南士这个团体也已经在纪瞻表态下而发出自己的声音,更何况还有已经引入腹心的流民帅力量。 沈哲子绞尽脑汁才给老爹争取到眼下的位置,如果自己还跟个小鸡崽儿一样被皇帝说杀就杀,那简直不要混了。 但凡事也有例外,沈哲子怕的就是皇帝头脑一冲动犯错误,他对司马家的智商向来不抱信任,而庾亮这个刚愎自用的人有时候做事也真是欠考虑。 历史上没能达成各方共识,就敢拿苏峻这个手握重兵的人开刀,真以为自己掌握中枢就能天下我有,乱起后又诸多顾虑,昏招迭出,让局面更加糜烂不可收拾。如此情况下居然还没被苏峻抓住,手起刀落,也算这家伙跑得快。 所以,沈哲子得提醒庾亮,只有局势稳定,中书才有威严。眼下这个局面尚不同于苏峻之乱前,那时候庾亮最起码还有坐镇江州的温峤可投靠,可是现在放眼望去,天下之大,除了建康城之外,可有庾氏立足之地! 车行至台城,庾亮脸色沉凝,将沈哲子领入自己官署中,自己则准备入宫劝皇帝打消杀意。临行之前,他还不忘仔细叮嘱沈哲子:“留在这里,不要出去!” 0046 君心难测 再见到皇帝时,庾亮略感诧异。 今天的皇帝,既没有沉湎舞乐之中,也没有宿醉未醒,反而极有闲情逸致,正在指导小公主兴男临写书帖。不同于前几日眉宇间总盘旋一股孤愤之气,脸上带着恬淡略带宠溺的笑容,看到庾亮入殿,微笑说道:“内兄若无要事,请稍待片刻,我小女尚有二三字才临完一帖。” 庾亮纵使满腹话语,见状后也不好直接开口,便轻轻走到案前,作状观赏公主的墨迹。这小公主尚出生在先帝履极之前,那时尚无君臣内外之分,妹妹庾文君常带着小女郎归省回家。对于这个粉雕玉琢,相貌颇似其母幼时的外甥女,庾亮也很是喜爱。 庾亮兄弟虽多,但却只有一个妹妹,长兄为父,从其内心言,并不是太愿意将妹妹嫁入皇家。如今虽然他也常有机会出入宫苑,但谨守内外之礼,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妹妹了。 似乎因为多了一个人观赏,小女郎有些拘谨,白嫩的小手抖一抖,纸轴上顿时显出一大块墨点。 “大舅威严,我不敢写……” 兴男公主放下笔,起身向庾亮见礼,小脸泛起羞红。 庾亮也有几分窘迫,他为人向来方正严谨,反倒不知该如何表达关怀。 皇帝哈哈笑两声,先请庾亮落座,然后才将小公主抱起来放在腿上,跟她讲一讲临写的疏忽和不足处,又讲解了一番所临写字帖的经义道理。 且不说小公主听着那些道理,清澈眼珠满是迷惘,庾亮心里却暗自思度:皇帝在他面前对小公主讲解《女诫》,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深意?莫非妹妹在宫内有什么举止令皇帝心怀不满? 少顷之后,皇帝才让人将公主领走,脸上还挂着慈爱笑容,继而转望向庾亮笑道:“这小女郎性情类朕,远不如其母恬淡温婉。” “公主正值天真烂漫之年,天性不损,再过几年,自然会懂敬顺妇行之礼。”庾亮收回心思,嘴上应付着皇帝的寒暄,心内却在思忖该如何开口劝告皇帝。 “那么,内兄你是有何事要禀陈?”又谈了几句琐碎家事,皇帝才又问庾亮。 提到这个问题,庾亮心内便是一紧,斟酌良久,才硬着头皮说道:“臣已将沈充之子引入台城,等待陛下召见。” “朕只是随口一说,内兄倒是记在了心里。” 皇帝脸上笑容不变,语调也是寻常:“既然如此,那就见上一见。” 看到皇帝浑然不似昨日的神情,庾亮意外之余,更觉惊诧,不过仍然不敢放松,沉吟道:“臣有一言,如鲠在喉。” “内兄但讲无妨。”皇帝笑道。 “沈充虽有劣行,但迷而知返,如今守牧会稽,屡发谋国之议,拳拳之心昭然。纪瞻亦为国士,老朽之身仍心系国事,卧护六军,功勋卓著……” “这些事情,朕自是深知。不过,内兄似有未尽之意啊?”皇帝笑吟吟望着庾亮。 话讲到这一步,庾亮绝不相信皇帝还听不出自己的弦外之音,可是看到皇帝云淡风轻的表情,全然没有昨日提起要见沈充之子的森然戾气。这不禁让庾亮陷入深深的自疑中,莫非是自己会错了皇帝的意思? 能够取代王导执掌中书,庾亮又怎么会是庸碌之人,皇帝前后截然不同的变化,两下对比之后,心内顿生明悟。 皇帝之意岂在沈充之子,分明是针对他啊! 片刻之后,庾亮终于想明白了皇帝的深意。先给了自己一个忿怨于怀,恨不能杀人泄愤的错觉,提起要见沈充之子,把一个难题横亘在自己面前,由自己去抉择。 无论在法理上,还是在道义上,亦或出于对稳定局势的考虑,朝廷都没有足够理由杀沈充的儿子。如果庾亮真能持身自正,有大把的理由可以拒绝皇帝要见沈哲子的要求,可是他却迟疑了,继而做出了完全不合常理的决定,甚至亲自将沈哲子带进台城。 在这一瞬间,庾亮想了很多,更认清了一个事实。他如今虽然已经位居中书监,但如果说全凭自身名望才具,那也不尽然。考虑任何事情,皇帝的感官都是一个重要的因素。换言之,他只是外戚攫升,并没有王导那种能够与皇权分庭抗礼的超然地位! 皇帝之所以如此针对他,就是要让他认清楚这个事实,至于目的,自然是那个空悬的江州刺史之位。 皇帝虽然撤掉了江州刺史王彬,但继任的人选,却在各方角力下迟迟未决。这个角力的过程中,庾亮保持了沉默,并没有支持皇帝,因为他也想安排自己亲厚之人。 是否杀沈充之子,看似与江州之事没有关联,但却能让庾亮认清楚自己的位置,以及应该有的态度。他自己尚要依附皇帝,不能持正公允的作出判断,现在的他,根本没有扶植方镇的资格! 自己这一次,真是枉做坏人了! 庾亮心内苦笑,旋即又想到,皇帝之所以挑选沈充之子来给自己警示,大概也是告诫他不要与沈充靠拢的太近。这其中的意味,恰好与此前台城奏对后二弟庾怿被扣留在台城异曲同工,皇帝不希望庾家与方镇牵扯太深,成为第二个王家。 见庾亮长久沉吟不语,皇帝也不催促,低下头饶有兴致欣赏着自家小女的笔迹。说到愤怒抑郁,他心中何尝没有。若真要怒极杀人,朝堂诸公个个该杀,哪怕自己这个别有怀抱的内兄也不例外,屠刀无论如何也不会先落在沈充的儿子头上。 但这于事何益?不过怒气伤身罢了。皇帝本以为挟平灭王敦之势,可大权独揽,整肃朝堂,然而现实却给了他一个大大耳光。单单要对付王氏一家,他就一筹莫展。虽然削去江州一镇,但这块肥肉旋即就被人盯上,他亦难乾纲独断,揽入怀中。 江州为荆镇之藩篱,若不能掌握江州,便不敢轻动荆州王舒。而若不剪除荆州,干掉一个王敦便根本没有意义,不出数年,王敦复生矣! 皇帝一直牢记父皇郁郁而终的教训,心中早已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将荆州从士族手中夺回,否则皇室终究只是砧板鱼肉! 在这场无声较量中,皇帝尤其不满庾亮的缄默。若换个时机,庾亮所属意的温峤未必不是坐镇江州的好选择,但现在不行!不把荆镇夺回,皇帝绝不退让! 良久之后,庾亮才缓缓开口道:“江州重镇不可空悬,王彬既已离任归朝,便应及早再择人选出镇。” “内兄可有贤才举荐?”皇帝下意识挺直了腰,开口问道。 庾亮见皇帝的反应,颇有心灰意懒之感,但还是打起精神说道:“观阳侯应詹,忠君勤勉,事功卓著,可为此任。” 听到这话后,皇帝便笑逐颜开,继而说道:“内兄所举,亦合朕意。如此可于朝会公议,宜早定论。” 应詹虽然也是士族出身,但门第类同沈充,以军功得用显贵。此前王敦乱初,便是此公首倡平叛,朝中少有的赤心皇党。以其出镇江州,自然深合皇帝心意。 “那沈充之子……”庾亮又征询道,他已经知道皇帝的心意,而自己也做出了让步,并不知皇帝是否还想见那少年一面。 “先召入苑内吧,朝议过后,朕再见一见他。” 庾亮领命,然后告退。 行到台城时,庾亮尚未能释怀。今次之事,他是大大的失策,对上有失贞臣之节,对下有失台臣气度。思虑不周而方寸俱失,这让他心内充满挫败和羞愧。究其原因,终究还是自家势弱,继而进退失据。 但所幸这只是他跟皇帝的私下较量,而与事者的第三人沈充之子尚懵懂无知,这让庾亮略感宽慰。 但庾亮却不知,他所以为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年此时正在他官署起居室内战战兢兢,袖内藏着一枝投壶之箭,一副无比警惕的模样。 沈哲子被庾亮留在官署居室中,确实有如坐针毡之感。穿越至今,他尚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孤立无援、性命完全不由自己掌握的情况,一方面心内暗悔自己过于大意,另一方面还担心随时会有太监冲进来将他锤杀。 他所在这间居室并无兵器,观察好久才从投壶中摸出一根尚算锋利的箭藏在衣袖里,准备一旦遇到生命危险便以此拼命,简直每时每刻都是度日如年的煎熬。 终于等到庾亮回来,沈哲子认真观察庾亮的表情,发现对方神情颇有挫败黯淡,这让沈哲子大惑不解。庾亮既然已经明白不可轻杀自己的道理,如果能劝住皇帝,那应该是如释重负,劝不住也应该是忧心忡忡,无论如何也不该是如丧考妣的灰败神情。 此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早被庾亮从昨晚就有些古怪的态度给带跑偏了,还不知道他起先的猜测并没有错,只不过图谋江州的不是庾亮而是皇帝,而他不过是被皇帝拿来晃点庾亮的棋子而已。 “稍后有内侍引你入內苑,觐见时礼仪应答要得体。” 说完这句话后,庾亮便转去自己处理案牍文书的所在,多看沈哲子片刻,心中便有羞愧滋生。 沈哲子有点傻眼了,庾亮的样子让他完全猜不到自己稍后会面对怎样的局面。苑城中那个素未谋面的小牛同志,沈哲子也拜读过其传记,本就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不能在庾亮这里看出些许端倪,沈哲子更觉得自己前途莫测。 0047 投我以木瓜 沈哲子压根没想到自己还有机会面见当今皇帝,毕竟皇帝已经命不久矣,而自己也未够资格面圣。 原本在他计划中,是打算留在建康送走他的老师纪瞻,然后再返回吴兴或前往会稽到老爹身边,愉快的开始种田发展,训练一批得用之人,近期都不打算再回建康。 所以在庾亮强逼他入台城之前,根本就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后,他更多考虑还是庾亮的态度而非皇帝的意图,也因此连自己的思路都被庾亮古怪的态度给彻底弄乱了。毕竟往后十几年的时间,庾亮才是局面上举足轻重的人物。 然而只要皇帝一天不死,他的意图就不能忽略。可是现在,沈哲子已经完全弄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要见自己了。 趁着室内无人,沈哲子将袖中箭又丢回投壶内。他不知道待会儿要不要搜身,而且带着这枝箭也是心理安慰大过实际意义。皇帝如果真要对他不利,他也根本没机会反击。 过了没多久,宫内便有侍者来接引沈哲子。离开庾亮官署前,沈哲子又观察了一下庾亮的神情,对方已经恢复了以往严肃沉静的样子。事到如今,沈哲子也只能寄望于庾亮并非一个视死如归之人,继而推断皇帝对他并无恶意。 待沈哲子离开后,庾亮放下笔,看一眼案上写好的举荐应詹担任江州刺史的奏书,心内又是一叹。这一次的事情,给了他一个很大的教训,时局之中,人各有自存之道,一旦逾越,便是非分。他就是因为有了非分之愿,继而引咎于身。 原本准备大力推行的沈充会稽水利之议,有了这次的警醒之后,庾亮也只能暂且放缓。这让他有些遗憾,继而对皇帝的掣肘略有不满。 他始终觉得,相对于应詹,温峤温太真是更适合担任江州刺史的人选。抛去自己与之私交甚笃的个人因素外,温太真才具名望都足堪守牧重镇,而且江州多北地流民不得安置,温峤又曾在冀州刘琨麾下良久,肯定能更好的处理这些问题。 虽居其位,难为其事,庾亮有感于怀,继而心里泛起一个念头:前贤周、霍,应该不会有自己这样的忧虑困境。 推开案牍文书,庾亮步入居室中,望着沈哲子先前所坐的位置,怔怔出神。南北士人的年轻一代,他所见不少,这个少年的确可称得上是其中翘楚。 虽然自家两个兄弟对这少年都颇为赞许,但庾亮对其却怎么也喜欢不起来,看似谦恭有礼,骨子里却是桀骜不驯。今次他落入皇帝彀中,深究其原因,未必就与这点完全没有关系。 视线一转,庾亮发现室内摆设略有不同,投壶内有一支箭倒了过来。他是一个着重细节的人,身边事物总要整理的井井有条才会觉得舒服,这投壶虽然不怎么碰,但也一直端放整齐。官署内吏胥仆役清楚他这个习惯,从不敢触碰弄乱室内摆设。 大概是那少年拿来玩耍吧。 庾亮也没怎么在意,走过去抽出箭来想再摆放回去。可是箭一拿在手中,眉头便微微一蹙。光滑的箭杆湿漉漉的,尚存一丝温热,不似是拿在手中把玩,更像是贴身藏起沾染了汗渍。 这让庾亮有些不解,将这支箭翻来覆去观察良久,虽然没有想到什么,心情却有些烦躁。将箭抛进投壶中后,他走出居室,召来一名仆役吩咐道:“将室内那投壶挪走。” 沈哲子跟在几名侍者身后,沿着廊道一路走入苑城。 他的心情虽然惴惴,但并不妨碍观察周遭的景观。 台城虽然为百官府舍,但除了几处进出门户之外,并无巍峨城墙环绕。严格来说,如今的建康城,除了苑城有完整城墙之外,其他地方几乎都没有城墙存在。建康内城尚是东吴旧观,而外郭只以竹篱夯土为墙,几乎没有防护之效用。 沈哲子不乏恶意揣测,如此情况,除了府库实在空虚,难以大兴营建之外,只怕其中也不乏人为的考量。天子居明堂,巍峨宫宇,高楼广厦,本就是帝皇威仪的一部分,并非完全出于奢靡享受的需求。皇室的羸弱暗淡,倒是与这都城环境颇为契合。 眼前的苑城历史只可追溯到十几年前割据江东一时的陈敏时,与台城一体俱为东吴太极宫的一部分。原本的宫殿建筑早在灭吴后焚烧一空,如今再从旧址营建起来,一时间尚难恢复东吴旧观。可见扒墙烧屋,遗祸后人。 沈哲子眼下的心境,倒也没有太多心思评价皇帝的居住环境好与不好。本来打算仗着年龄的优势向那几个带路侍者打听一点消息,将要开口时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这时代该如何称呼太监,继而又想起将要觐见皇帝时该用什么礼仪,自己也是一窍不通。 庾亮那家伙并没有教授自己这些,又不知该怎么跟太监交流寒暄,沈哲子索性不再想这些。皇帝若真有害自己之心,也不会因为礼数周全而改变主意。 一路行至一座木建的阁楼,在高低不同的亭台楼阁中一处僻静所在,沈哲子就被安排在了这里。大概这里就是专门用来等待皇帝召见外臣的地方,案几坐具一应俱全,但四周高墙环绕,视野逼仄。 沈哲子待在这里,初时尚能安坐。可是眼见到日上三竿,时间渐渐过去,始终没有人来搭理他,心里便有些不耐烦。 他走出阁楼在廊下徘徊,不远处便有执戈的禁卫虎视眈眈。沈哲子也不敢表现的过于散漫,活动一下略有麻痹的双腿后,便讪讪退回了阁楼中。 枯燥的等待让沈哲子略感不忿,通常皇宫都是触发大剧情的地点,就算是倒夜香刷马桶的小太监都能遇到皇帝皇子,结为布衣之好,共谋诛杀权奸。可是到了自己这里,味道却就变了。且不说召见他的皇帝鬼影不见一个,就连皇子也不大可能遇得到。 当今皇帝的长子司马衍年方四岁,大概不可能四处游荡。况且沈哲子年龄比他大了一番都不只,不是一个年龄段的人,就算遇见了,也不耐烦去哄一个乳臭未干的奶娃子。 正枯坐无聊之际,沈哲子忽然听到有莺莺燕燕的嬉笑声由高墙之外传来,心中一动,便又走到廊下侧耳倾听。墙那一端的声音越来越明显,其中一个清脆稚气的笑声尤其显著,听其谈笑,似乎在为击壤之戏。 所谓的击壤,后世俗称打瓦,将一石块木块立在地上,站在远处用石子抛扔,扔中打翻者为胜。玩法类同投壶,皆为投掷类游戏,只是工具更简单,适合儿童玩耍。 沈哲子大感这个时代娱乐项目的匮乏,同时也在思忖墙那边的稚气女声是谁。能够在宫苑中玩耍的自然是皇女,只是不知道是哪一个。 反正也是闲极无聊,看样子皇帝一时半会儿也不打算召见自己,本着先撩为敬的想法,沈哲子大感一展风采的机会来了,打算弄点动静把对方引过来。 略施小计稳住小丫头,皇帝来到一看,看到自己哄的孩子那么开心,心里父爱一泛滥,或许会觉得自己是一个不错的女婿人选,不再为难自己,从而渡过难关。至于以后娶不娶公主,那就另说了。 沈哲子承认他在异想天开,其实心里真实想法是,把小丫头诳过来做人质。皇帝如果真要对自己不利,就先掐死他女儿! 于是,略一沉吟后,沈哲子便高声吟咏:“投我以木瓜……” “噤声!” 将沈哲子领入这里后便消失不见的使者突然出现在沈哲子身后,疾声喝止。沈哲子吓了一跳,倒也不怕这厉目而视的侍者,只是酝酿许久的情绪被这一喝消散大半,无以为继,不免有些遗憾。 在那侍者逼视下,沈哲子只得又退回阁楼内。他倒不觉得自己行为有多唐突,时下男女之防本就算不上严谨,而皇帝临终前还将宠姬示人,遍问群臣谁愿收纳。 如果要追究罪责,沈哲子顶多是禁中喧哗,单就年龄也还达不到秽乱宫闱那种高度。皇帝如果要为难他,不差这点过错。如果没有为难他的意思,那也只是一笑置之的小事,谁家少年不轻狂。 虽然吟咏半途而废,但墙那边还是有了回应。先前那个欢笑的清脆女声又传来:“皇祖旧苑里怎么有人?” 皇祖旧苑?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顿时有些傻眼,皇帝为什么要把他安排在这里等候接见?本来今天心情就不好,得知这一点后,更是如坐针毡,恨不能甩手给自己两个耳光:让你嘴贱!刚才不知道身在何方不是也挺好吗? 0048 思君如疾 朝会结束后,皇帝心情畅快的离开朝堂,准备返回苑中。 横亘在心头多日的难题终因内兄庾亮的态度转变而解决,平南将军应詹得以出任江州刺史。如此一来,局面便豁然开朗。 江州已入掌控,荆镇独木难支,下一步便是解决荆州问题。或许此事阻力仍然不小,但皇帝手中仍有筹码,那就是对王敦党羽的禁锢之刑。 王敦之乱,若真深究,牵连甚广。哪怕是皇帝,也不敢肆意扩大打击面致使朝野上下人人自疑。之所以态度强硬坚持禁锢,其真正意图还在荆州,以解除禁锢来换取朝臣支持,扫除罢免荆镇的障碍。 若荆江重镇皆能复归掌握,皇帝心内便再无后顾之忧,便可大展抱负,恩威并施,择善扶植,分化瓦解,不出几年,士族之厄再不复存! 一想到这里,皇帝便心潮澎湃,忍不住要引吭高歌,心内理智提醒他勿要得意忘形。世家大族彼此勾连牵扯,难缠得很,尽管他已经梳理出一个脉络,但也需要抽丝剥茧,徐徐图之,每一步都要小心谨慎,免得一着不慎便全局崩盘。 如果说平灭王敦能够成功尚存一丝侥幸,多赖江北流民之兵。那么今次围绕江州的博弈,既让皇帝领略到世家大族瓜葛牵扯、盘根错节,难以力破,同时也洞察到这些士族的软弱之处,形似罗网,实则稀疏。 话说回来,皇帝今次之所以有神来之笔,以庾亮为破局之点,主要源于吴兴沈氏在今次动乱中的自存之道。 对于沈充,皇帝殊无好感。前次王敦为乱,若非此獠兴兵响应,祸乱三吴,致使腹心动荡,牵扯了朝廷很大力量,王敦绝无可能那么轻易就直趋建康,威逼禁中。因此,在皇帝心目中,恨不能将沈充执之脔割! 可是另一方面,他又深知吴兴沈氏虽无清望,却深植吴地,勾连乡里,形如疥癣却难拔除,动则糜烂成患。在扫灭王敦这个大敌之前,绝不能对其流露杀意。因此,皇帝不惜许以三公之位,惟求稳住沈充,继而集中全力击破王敦。 然而沈充却封还符印,不受拉拢。皇帝震怒之余,已做好最坏打算,幸而三吴之地俱有义师兴起,令皇帝不至于乱了方寸,心内已经决定要毕其功于一役,将沈充也一网打尽! 不过接下来吴地发生的事情,却让皇帝有眼花缭乱之感,先有庾怿孤骑入营迫降沈充,化解东面兵灾,后有吴地士人推崇赞许,直呼沈氏高义。 能够缓解吴中压力,皇帝自是心悦,唯有一点不忿,便是沈充无视三公高位,却伏于庾怿一人。但无论如何,这对危若累卵的时局而言都是一个好的的变化。可是直到台城奏对时,庾怿流露出回护沈充的急切心情,让皇帝警兆陡升,意识到其中隐患。 此时最大兵危已解,朝廷已经摆脱被动局面,再转回头看吴兴沈氏,已经不成大患。 尤其先前兵事中皇帝见识到江北流民之兵可用,无论再如何摆布吴兴沈氏,皇帝心中都大有底气,岂能再容沈氏独立皇权恩威之外为权臣獠牙,若不为用,宜当剪除。因此,他才默许南顿王向沈氏示好。沈氏虽然不逊,但若妙用得宜,无论掌控吴地,还是制衡新晋方镇,都不失为一招好棋。 然而接下来沈氏的反应却又大出皇帝预料,推举纪瞻出头,飞快与南士连成一片,再无把柄可抓。 时局之中不管任何人,或限于立场,或限于地位,都无皇帝这种超然而上、通览全局的视野。再看沈氏在动荡中的表现,反应灵敏,应对妙绝,左右试探,四方借力。在如此混沌难明的时局中,百家齐喑,竟成一家独秀之势! 虽然对沈氏殊无好感,但察其行迹,皇帝也总结出几点体会。不拘泥成法,不媾和一家,谨守自家豪强优势为立足之基,应势而动,顺势而为,俾成赢家。 这给了皇帝很大触动,沈氏一地乡豪而已,都能由乱局中借势风行,而自己贵为天子,法统大义所在,岂能没有破局良策!之所以困蹇时下,只是他此前惯于正面相抗,忽略了迂回侧击而已。 所以他这次不再直接对抗瓦解王氏为首的青徐侨门,而是拉回颇有另立山头趋势的内兄庾亮,借豫州侨门之力将自己的人选推上江州刺史之位,打开局面。 心内正愉悦之际,皇帝却看到南顿王正束手立于御道旁,青练单袍,不着冠冕,神色恭谨有加。看到皇帝乘辇行来,便远远伏于道上。 看到南顿王这副模样,皇帝心内不免怒气滋生,这愚钝之人白白错过自己为之营造出的大好机会,不只让沈氏漏于网外,更激起南士愤慨之心,继而让自己在江州之事无从借力,险些坏了大事。 皇帝本来不想理会南顿王,但权衡片刻后终究还是停下来,垂首道:“王欲何为?” 司马宗俯首再拜,然后才小心翼翼对答道:“臣拙于任事,虽遭罢黜,不敢怀怨。惟念不能常睹君颜,心实怅然。今日并无所请,只想于道旁聆听圣训,以慰心疾。” 皇帝听到这不乏悲戚之语,心内便是一哂,他自不会相信南顿王会因见不到自己而忧思成疾,只是念及时下宗室本就零落,血脉之亲纵使不堪,也总比那些各怀心思的外臣可信一些。 他让南顿王起身答话,说道:“王乃宗族长者,先帝在时,便多赖王佐。朕非不肯任王,物议时下,尚需避嫌。王宜归而自察,时日稍迁,自有任用。” 南顿王恭声应是,俄而捧出一方锦盒,双手奉于君前,说道:“臣居家中,颇仰清趣。屡求丹阳许仙师,得此佳品,恭请陛下品鉴。” 皇帝微微颔首,便有内侍接过锦盒呈上,打开看时内中寒食散洁白如霜,品相上佳。皇帝虽不耽于物乐,但时下心内畅快,便接受了南顿王的进献,又勉励嘉许几句,然后才起驾返回內苑。 南顿王侧立御道旁,恭送圣驾,良久之后才徐徐转身离开台城。 返回苑中时,皇帝才想起宫内尚有一个沈充之子等待自己召见。回到殿内休息片刻,皇帝先将旧苑侍者召来询问,聆听片刻后眉梢蓦地一挑,旋即便冷笑道:“投我以木瓜?果然是吴中乡豪貉子,轻浮无礼。欲为朕之佳婿,倒要看他有没有相匹的才具,把人带来吧。” 过了大约半刻钟,沈哲子低着头在侍者带领下走入殿中,不敢抬头四处打量,眼盯着地面,待那侍者脚步停下后才恭敬下拜:“小民沈哲子叩见陛下。” 良久听不到回应,沈哲子心绪渐渐下沉,莫非这就要给自己下马威? 脑海中刚生出这个念头,便听到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你是要叩到什么时候?” 闻言后,沈哲子下意识抬头望去,便看到一个正当壮年的年轻人坐于案后。尽管对方衣着并无华贵标识,只穿宽袖大衫常服,不过沈哲子也确定此人便应是当今皇帝司马绍。因为对方相貌极有混血特征,须发泛黄,鼻隆眼深,不正是王敦所言“黄须鲜卑奴”。 沈哲子观察皇帝的同时,皇帝也在审视着他,少年清秀脸庞上满是拘谨,尤其显眼的是腮部两道红印,似乎是趴在案上睡熟被衣带压出的痕迹。 略一想象那个画面,皇帝心内便是一乐,这少年被自己安排在旧苑中,又斗胆吟咏情诗撩弄公主,居然还能心安理得的禁中安眠。皇帝一时间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不知道这小子是早慧聪颖,还是无知无惧。 沈哲子确实是在熟睡中被唤醒,他心里虽然惴惴不安,但昨夜制定那隐爵隐俸到了后半夜才睡去。本就睡眠不足,又一个人枯坐一直等到午后,便索性不管不顾,先睡一觉养足精神再说。 察觉到皇帝灼灼眼神望着自己,沈哲子下意识低头,而后发现身旁的侍者早已经连番示意他退到下首去,这才醒悟时下大概还不兴“免礼平身”那套答应。他讪讪倒退,然后跪坐在殿旁座具上,敛息宁神,目不斜视。 此前虽有惶恐,可是现在见到皇帝,沈哲子心情反倒平静下来,收敛神思,准备应对皇帝的盘问。 0049 我有青釭剑 观察着座下那少年,一时间皇帝却不知如何开口打开话题。 这少年早慧聪颖是肯定的,由其神态举止的细节就可以看出来。但若要将之当做一个成年人来对答,又似乎有些怪异。 叩问本心,皇帝之所以要见沈哲子,原因其实很复杂。除了以此来警示庾亮之外,另一个目的便是不想放弃吴兴沈氏。 这一家族虽然没有清望显名,但正因如此,才能家风平朴切实,不同于南北高门夸夸其谈、避实就虚的风气。其家族成员更多的是以事功为立身求晋之阶,而非沉迷于玄虚妄诞的清名邀位,这一点由沈充上任会稽之后诸多举措就可以看得出来。 如果沈充愿意忠于王事,皇帝并不介意放弃个人的恩怨,对其予以重用。先帝时社稷危若累卵,人心动荡难平,需要仰仗南北人望所系的名士才能维稳局面。但今时已经不同于往日,法统既立,人心咸附,更需要那些能任实事的国之干臣,才能谋求国祚复兴。 所以,在皇帝心内,南人中那些名望不著但却深植乡里的士族,便是下一步需要拉拢的对象,其中最为突出者,便是吴兴沈氏。 这一类家族,既有任事之心,又无虚名之累,若能用之,可令皇权直接渗透三吴腹心乡里之间,能够更有效的节制江东之地。 这还只是其中一个好处,更大的好处则是这一类门庭若得攫升,必然会冲击时下那些高门的影响力。皇权稳坐中央,平衡彼此,肯定能够获得更超然的位置,绝不会再发生被一二高门钳制京畿,威逼中枢的局面。 所以,皇帝才默许南顿王的举动。谁知此人言则滔滔不绝,行则寸事难为,不堪大用。更令皇帝意想不到的,则是沈家反应如此敏锐激烈,一俟发现丁点苗头,旋即就做出有效的应对,令得皇帝后续谋划尽数落空,就连原本布置好的局面都倏忽糜烂,险些功亏一篑。 因此对于沈家在建康城具体斡旋的这个少年,皇帝心内充满了好奇。他倒不觉得沈哲子此举有多惊世骇俗,毕竟南顿王那蠢货乖乖奉上一个莫大把柄,居然贻人口实,就算这少年看不出其中深意,自然也有其他人为之分讲利害。 皇帝尤其惊诧的,还是这个少年决断之果决,毫不拖泥带水。察其所为,几乎前脚拿住南顿王把柄,后脚就立刻付诸施行。 譬如手谈,当食不食,反受其殃。很多人明白这个道理,但在关键时刻能够做到的却少之又少。聪颖智慧不足夸,垂髫小童再聪颖,不敌花甲老叟有心机。然而“果断”却是天赋的本领,惟此秉性,能成大事。 就好像平灭王敦之战,此前朝堂众说纷纭,各有忧虑,迟疑不决,然而皇帝却能力排众议,赌上国祚性命背水一战。现在,他赢了,王敦则被曝尸于野! 所以,对于这个果敢决定,险坏他大事的少年,皇帝虽有怨气,亦不乏欣赏。 所以,他要见一见沈哲子,问一问这少年为何如此果决的无视自己的暗示,选择一个完全相悖的决定! 可是在见到沈哲子后,皇帝却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毕竟许多事情,只是暗流的涌动,并不适合宣之于口。难道要让他亲口承认,因为被一个小童无视,而心存忿怨吗? 沉吟良久,他才徐徐吟咏道:“投我以木瓜……” 沈哲子嘴角微微一颤,他已经很后悔刚才嘴贱之举,却不明白皇帝为何先提这一茬。但眼下这形势,打死也不能承认自己在其宫苑主动撩拨其女。于是,他便认真倾听,间或微微颔首,以示皇帝吟咏切合声韵,情真意切,颇具功力。 一边吟咏,皇帝一边观察少年神情,发现对方一副聆听受教模样,仿佛已经忘了这首诗此前还出自其口,真是从未见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皇帝顿感索然无味,也不耐烦再对这少年旁敲侧击,索性便直接说道:“朕方归苑中,便听我小女兴男闻人隔墙吟咏此句,颇受惊恐。” 沈哲子眼见蒙混不过,这才赶紧起身又拜:“小民意有所感,飘然忘形,竟扰到墙外贵人,愿领责罚。” 嘴中告罪,沈哲子心里却是送了一口气。他最担心就是皇帝要对他不利,察其针对王敦反击所为,并没有先放嘴炮求爽的毛病,是一个果决之人。如果真要对自己不利,绝不会拿这些小事喋喋不休。 旋即,他也知道了墙外那个公主是谁,就是那个说出“我见犹怜”的南康公主司马兴男。一想到自己一句诗既调戏了皇帝的女儿,又调戏了未来大能的老婆,沈哲子心里就洋溢着淡淡的成就感。 “意有所感?那么你可知此句何解?”皇帝见这小子终于不再装傻下去,便又逼问道,要让这小子彻底露怯。 “小民拜师日浅,学诗未久,止于声韵,不敢妄注。”沈哲子继续装糊涂,皇帝既然无杀他之意,他便彻底淡定下来,乐得扯皮。 皇帝尚未见过如此奸猾少年,闻言后脸色蓦地一沉,旋即便冷笑道:“朕倒是想起,你拜师纪侯之日,禁中还有赏赐。如此,朕与你还算是同门,纪侯曾授朕声韵之学。” 沈哲子并不敢顺势认下这个师兄,只是顿首道:“小民何幸……” “朕也不知你何幸之有,居然能拜入纪侯门下,因此今天召你一见,要看看你是否足堪才情,可为纪侯之徒。” 皇帝语调依然冷厉:“今日你便于殿上试作五言四句,看你配不配列于纪侯门下。若不能得,你奉经归还吧,朕亦不许纪侯清名蒙尘。” 沈哲子闻言错愕,不知皇帝此言几分真假。偷偷抬头乜斜上方,只看到一半紧绷的面孔。要他作诗?这皇帝莫非也有文抄公装逼最佳助推手的潜力? 可是一时间,他还真找不到符合时下身份、气氛的诗作,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脑海中闪过诸多念头,良久之后才应诺开口吟道:“我有青钢剑,常于匣中弹。君居琼楼里,何得献阙前?”能应付过去就好,真让这皇帝觉得惊艳到无法接受,那才真是自找麻烦。 皇帝复吟一遍,旋即脸上便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厌弃之色:“声韵略得,意境粗浅。不过这个年纪,也算难得了。”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便有些悲哀,他大概是穿越众里唯一一个在诗词方面被古人嫌弃的了。旋即便又有些不忿,天下才只一石,老子脑海里成吨。再怎么牛逼,跟你说这个有意义? 他惟求应付过去,并不想过于表现,今次之事只是一个意外,以后绝不再孤身立于危墙之下。 然而皇帝却并不打算放过他,略一转念,便又说道:“青釭剑?朕如果没记错,那似乎是魏武佩剑?” 刚刚放下心来,听到这句话后,沈哲子又是欲哭无泪。情急之下他能编出这四句表忠心拍马屁的话来,已经很难得,哪会想到这诸多忌讳,只能以手在地上划写:“不是‘青釭剑’,是‘青钢剑’……” 皇帝微微一笑,未再纠结这些细节,继而又说道:“既然已达阕前,那么你的剑呢?呈上来于朕一观,是否可称利器?” 总算问到了一个有腹案的问题,沈哲子长吁一口气:“小民请笔墨,为陛下献上民生宝器!” 听到这回答,皇帝顿感错愕,他随口一问,却没想到真有回答,心中满是好奇,抬手示意侍者去取笔墨纸砚。 待纸笔俱来,沈哲子挪回座具,趴在案上手持毛病。 皇帝缓缓步下殿堂,看到沈哲子拙劣持笔姿势,便轻轻一笑,毫不掩饰他的蔑视。这才是土豪门庭家无显学该有的表现,这倒让他对少年增加了几分认可。 穿越来后,沈哲子就没怎么写过字,柔软笔触拿捏不住,加上皇帝站在他身后连连嗤笑,更让他莫名羞愤。罢了,为了即将到手的官爵先忍一忍! 接连画废了几张纸,沈哲子才勉强画好了已经改造成熟的曲辕犁结构图,模样算不上好看,但旁边却标示着比例尺寸。依照此图,便可以很轻松的将工具打造出来。 没等沈哲子呈上,皇帝先一步把草图拿起,一边看着一边走回自己位置。 沈哲子看到皇帝神情专注的样子,暗道有戏,心里已经开始幻想自己能凭此换一个什么爵位,虚荣心作祟啊。 坐下之后,皇帝又捧着草图观看良久,而沈哲子心里已经将爵位预期从伯爵上升到了侯爵,同时心里对皇帝多了几分认同,如此关心农桑,体恤民力,可惜命不久矣。 终于,皇帝开口了,扬了扬手中草图,脸上带些疑惑与不悦:“此为何物?” “啊?” 沈哲子没想到,皇帝居然不认识这张图,就算自己画工拙劣些,稍加联想,也能辨认出来吧? 居然不认识这种农耕利器!不认识还看那么认真!活该你家皇位不稳! 0050 赐爵关内侯 “朕不识此物,何奇之有?” 皇帝已经很努力去辨认这墨痕交错的古怪图案,但脑海中实在想不出一物与之吻合,心内已经感觉有几分尴尬,又看到座下沈哲子那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便有些恼羞成怒。 “此为农耕之犁,小民笔力拙劣,陛下因而不识,是小民的过失。” 见皇帝变了脸色腔调,沈哲子不再卖关子。他跟这皇帝可还没到熟不拘礼的程度,只是心里原本的期望一落千丈。 “犁具?” 皇帝听到这话,脸色才稍稍有所好转,继而又低头观察这草图,才依稀辨认出犁辕、犁铧等部件,只是与自己印象中的犁具大不相同。 皇帝虽然久居深宫,但也不是不知农桑之事。往年先帝亲耕籍田时,都有在场,对于各类农具,也略有涉猎。之所以没能认出这草图,一方面是这曲辕犁构造本就不同于时下之犁具,另一方面则是根本就没往这个方面去联想。 他心中好奇少年要进献何物,却没想到仅仅只是一件农具,还是图纸并无实物。失望之余,皇帝略带不满道:“这便是你所言之民生宝器?” 沈哲子倒不奢望皇帝能如躬耕老农一般,一眼就看出这犁具的价值,有条不紊的解释道:“此犁具不同其他,直辕化曲,犁架轻便,节省用料。又有犁盘转变,转折自如……” 皇帝状似认真倾听,但对于沈哲子所言,并无直观联想。他又非起于草莽、披荆斩棘才得享国祚,虽知农事为社稷根本,但若说对农桑事宜了若指掌,那也实在不可能。 不要说皇帝,就连侃侃而谈的沈哲子,也不清楚他这番话的具体意义所在。且不说今世的他没有耕田经验,就算在后世时,对这种原始工具也几乎没有接触。这一番说辞,还是帮忙改进农具的工匠所总结出来,沈哲子熟记于心,眼下照本宣科的复述。 两个不懂装懂的人,一问一答,神情肃穆的围绕这农具史上重大的革新展开讨论。但其实无论是聆听者,还是讲解者,对此都是一知半解。 讲解半晌,沈哲子也没了新词,便下总结道:“此犁为小民先人所造,用之乡土,乡人名之为沈郎犁。小户耕作,可蓄人畜之力近半,颇得其利。此农耕宝具,不敢自珍,小民有幸得谒阙下,献于陛下,为社稷祝。” 皇帝原本听得不明所以,随口应付敷衍,待听到“可蓄人畜之力近半”,精神便陡然一振,继而又拿起犁具草图仔细端详:“此物果有如此神异?” 沈哲子认真点头,他希望皇帝重视此事,将之当做一个正经事去推广,倒不是全为了邀取名位,但也不忘提醒道:“农耕之事,犁地翻土只为一桩,尚有除草播收。以此农具用于四海,未必能使耕田倍增,但可蓄养民力。小户得利,生计有缓,俱仰圣君德泽。” 说这句话,沈哲子是不想皇帝凭此大规模授田。这个年代,土地并不缺,缺的是人力。增加授田看似好事,但沉重的赋税也会附着土地上一起分发下去。大片耕地撂荒,小民宁肯托庇于大户,也不愿分户造籍,自耕谋生。 打土豪,分田地,最起码在这个年代是没有市场的。小民承受不起赋税劳役的负担,大户也不愿减少控制的生产人口。朝廷历次土断,收效甚微,根源在此。皇帝作为最大的地主,摊子铺开太大,难免就缺少了竞争力,这大概也是皇室羸弱的其中一个原因。 果然,听到沈哲子的话,皇帝热情稍减。他对农桑之事并非一窍不通,也清楚单凭一件农具对世情或有改善,但也不可能有多迅猛的提升。不过对于这蓄养民力的农具,他也不再等闲视之,准备稍后着有司去督办试水。 “人言吴兴沈氏乡土豪富,由此小节,可见一斑。” 让侍者将这草图认真收起,皇帝不乏感慨说道。他虽然贵为天子,但诸多掣肘困蹇,真比较起来,未必就比高卧草庐的田舍郎过得舒心。 沈哲子当然不会傻到在皇帝面前炫富,闻言后便再拜道:“小民家于乡里,能够耕桑得宜,略蓄家资,全因王道善治,忠义教化。陛下身披山河,小民之家,不过衣袂丝缕而已。” “貉子也懂忠义?” 或许是话题谈开了,又或长久抑郁于怀,皇帝在这少年面前,心防略松,闻言后冷笑一声。 沈哲子却是面色一肃,叩拜道:“小民愚鲁,不敢闻陛下此言。地无分南北,俱为晋土;人无分贤愚,俱为晋民。忠义大节,立身之本,心若无此,非人矣!” 皇帝脱口说出那话,便觉失言,及至听到沈哲子的对答,眸子却是一亮,口中喃喃复述:“地无分南北,俱为晋土;人无分贤愚,俱为晋民……” 沈哲子看到皇帝这深受触动的反应,大概能猜到这几句话在其心内掀起的波澜,先前在诗词方面被鄙视的不忿消散许多。心里念叨着要不要趁热打铁再念诵一句“一寸山河一寸血”,不过很快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不想过于出挑。 “小民年幼智浅,常于家中听家父吟诵,不敢忘此言传义理。” 皇帝听到这话后,默然良久,心情很是复杂。他听到这话,感触最深是其中那种天下大同、囊括四海的豪迈志气。但若出自沈充之口,其中未尝没有孤愤自艾的感慨。 先帝重侨门而轻吴士,固然有蹇于时下的不得已。但在沈充这种有任事志向的吴人看来,却未免有些厚彼薄此,难免郁积于胸,继而被王敦这种专欲擅权之辈蛊惑取用。深究根本,可恨之余,不乏可悯。 感慨良久,皇帝心情变得很复杂,谈兴稍减。沉吟了片刻后,说道:“你父沈卿,既任会稽大郡,当思国恩之厚。察其举议行事,朕心内亦嘉许。宜自勉,勿负朕之厚望。” 沈哲子又连忙谢恩,察觉到皇帝有结束会谈的意思,不免有些傻眼。自己的爵位呢?就这么算了? 看到少年面有迟疑之色,皇帝略一思忖,便又笑道:“朕家中之女郎,是我至爱之瑰宝。欲求木瓜之好,你也要有琼琚之美资。朕也很想看看,纪侯口中吴中琼苞,绽放之日是何风采。” 你也要有命看到才行! 见皇帝又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心内纵使又不甘,沈哲子也只能腹诽几句。好不容易能开一次金手指,白送出去曲辕犁,半点好处没捞到。 沈哲子打定主意回家后就召集工匠开足马力生产这件农具,快速在吴地铺开。实惠已经捞不到了,这个命名权一定要尽快做实。 心内忿忿离开了苑城,在台城内被安置等候片刻,却没想到有意外之喜到来。 皇帝虽然没有当面赏赐沈哲子,但随后还是发放了封赏,赐爵关内侯,位列六品。 到了这时候,沈哲子才明白东晋一朝的爵制,实在有点混乱。王号之下有公侯伯子男,爵号前加开国者,为一、二品。开国爵号之下,又有县侯、乡侯、亭侯、关内侯等。不加开国的侯爵,品秩都在三品之下。 譬如沈哲子老爹沈充的武康县侯,看着挺威风,其实只是第三品,还不如第二品的开国子、开国男。沈哲子这个关内侯,那就更不必说了,只能说勉强有了爵位,甚至没有实封的户邑,就是一个荣誉称号而已。 但有总比没有强,况且葛洪一把年纪了,也就混到一个关内侯爵位。沈哲子年纪虽然不大,但俨然已经与小仙翁平级。等以后继承了老爹的家业,部曲荫户佃户无数,比许多开国县公还要威风。 在台城中接受封赏后,沈哲子来时孑然一身,离开时却前呼后拥。几辆大车装着皇帝赏赐的钱绢,还有御赐班剑甲士两名,以后出门逛街,可以用来开道,确实威风。他又没有时下人固辞封赏的毛病,自然是赏赐多少,照单全收。 一直到沈哲子离开台城时,庾亮都没有再露面。虽然今次是有惊无险,但沈哲子心里是把这笔账记在了庾亮头上,只等一个合适机会,就要让这个家伙加倍奉还! 0051 士族为家之道 离开了台城后,沈哲子先回了建康城内的沈宅,御赐的班剑仪仗理论上而言虽然可以带着招摇过市,但在建康城中,二品的开国爵都不罕见,也实在没有什么炫耀的必要。 所谓名爵,于沈哲子而言,不过是劳碌心累过后一点调剂,并不执着沉迷于此。但建康沈宅的族人们却不这么想,虽然沈家门第不高,一个关内侯赐爵也不值得多么重视,但得爵者是沈哲子,情况则又不同。 如今的沈哲子,俨然已经成为沈家从武力强宗混到文化士族的一个标杆,单凭其成为纪瞻弟子,便可以称得上是沈家年轻一代中最为出色的一个。 回到沈宅短暂停留,应付过族人们的恭贺之后,沈哲子刚待要离开,西宗的老人家沈宪又到来,要为沈哲子大肆庆贺。沈哲子固辞不掉,便只能留下来应付一下人情往来,也借此感受一下沈家的人脉展示。 头一夜里,先是沈家族人内部的聚会。东西两宗的族人,在建康城里大约有二十多户人家,有的住在沈宅里,有的在外自立门户。其中大部分,都是西宗的族人,虽然共享一个郡望,但在这个年代,一旦分宗,就算抄家灭族的大罪,彼此都不牵连。但如果有彼此联合的需求,又是血浓于水、其乐融融的样子。 原本沈氏西宗是要兴盛过东宗的,从旧吴开始便以事功晋阶,历次吴地动荡都有功勋,虽然不及义兴周氏三定江南之显赫,但所谓的江东之豪,莫强周、沈,最主要还是西宗子弟闯下的赫赫威名。 而东宗在事功上就有些逊色,从沈哲子去世不久的祖父沈澜开始,就深植乡里,耕作经营,当然也伴随着兼并凌弱的黑手段,家境日趋豪富。到了老爹沈充这一代,达到一个爆发期。 及至沈哲子拜师纪瞻之后,如今的东西二宗,无论是从计门资清望,还是论势位官职,东宗都隐隐压过了西宗一头。 这简直就是两条腿走路的典范,也是时下大族生存的常态。西宗势大时,东宗借势经营产业,夯实经济基础。等到东宗后来居上,西宗再借此势,更上一步。 譬如西宗沈宪,官居台省清要,影响力已经有所衰减,二子虽得爵位,但却没有实际的任事。如今借东宗之势,一个做了老爹会稽郡府司马,一个出任广阳郡守,一扫原本有些颓唐的家世。 但无论是东宗,还是西宗,都面对一个文化转型的困难。不能在学术上有所建树,便是所谓的家无显学,以武力强宗的姿态立于时下,并不受主流社会的认可。 这样尴尬的社会地位,通过子弟出仕就明显的表现出来其弱势。鉴才定品,通常只在四五品之间徘徊,这直接影响到以后的仕途,大多从浊流实任开始,几乎很难跃升到清流官职。大多数只能担任掾属佐贰,少有曹、监主官。 一个制度无论外表看去有多么弱智,但如果获得整个社会上下阶层的认可施行之后,只有身处其中,才能感受到其强大的力量。士庶不同流,并不只体现在官位权势上,简直就是方方面面全方位的差距。对于寒流,不只是整个社会的不认可,就连其本身都看不起自己。 吴兴沈氏,虽然豪强,但要获得主流认可,如果没有重大的际遇变迁,最起码还要百余年几辈人的努力。一直到南朝沈约时代,才有了文化士族的地位和风貌,可想而知要打穿这个无形壁垒有多困难。 之所以这么难获得文化士族的认可,主要还是那些老牌士族的阻碍。知识分子都有自命不凡的清高傲气,尤其在魏晋年代更是如此,无论财力亦或权势都难令其折服。唯有学术上无可争议的成就,才能获得广泛的认可。 至于玄学清谈,放诞处事的风格,则又是一条捷径。所谓跟领导一起做十件好事,不如做一件坏事。板着脸探讨义理学问,如论如何都比不上一起狎妓饮酒玩乐来得愉快。谯国桓氏,陈郡谢氏便是由这条捷径使家族清望跃升。所谓的清望,便是士族名士对其认可度。 如桓彝、谢鲲之流,他们本性未必热衷于此,只是为了获得认可,纵使心有抵触,也只能捏着鼻子生受,为家族昌盛而做三陪。 但即便如此,在老牌士族阮裕看来,也只是一个“新出门户,笃而无礼”的评价,说这话居然不觉得脸红,似乎陈留阮氏在一干士族当中,是最不伏礼教的。 明白了这样一个背景,才能体会到沈哲子获得南士人望所系的纪瞻赏识,授经为徒,对整个吴兴沈氏的意义之大。如今的沈哲子,就是文化士族对吴兴沈氏打开的一扇窗户,通过这扇窗户,逐渐挤入到清望高门之列。 尽管并不认可这种价值观,但沈哲子眼下也只能接受。最起码对他而言这不是坏事,在家族中话语权得以提升,能够更有效的取用调度家族的资源,去达成自己的目标。 众多族人汇聚一堂,沈哲子成为无可争议的中心,备受瞩目。不只长辈们对其赞许有加,年轻一辈的堂兄弟之类,无论年纪大小,也都凑到沈哲子面前,争取混个脸熟刷刷存在感。 沈哲子年纪虽然不大,但是其交际圈子逼格却是很高,品质远胜于他们那些朋友。如果能混进去,对自己人生而言都是一个极大裨益。 上一次见到众多族人,还是在拜师纪瞻之前。如今过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沈哲子就感觉到整个家族风气的变化。许多年轻的族人们洁面傅粉,大袖飘飘,而一些老家伙也手持麈尾,侃侃而谈,俨然已经粗具文化士族的风貌。 看到这些变化,沈哲子真是有些哭笑不得,对于这种时尚趣味的追捧实在接受无能。人的性格里是有从众性的,盲目追求合群,如果大家众口一词都说屎好吃,真就会有人吃得不亦乐乎,甚至能够衍生出来些许文化气息。 话说回来,吃屎未必伤身,服散会要人命。 族人们这些附庸风雅的变化,沈哲子尚可以接受,但服食寒食散则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底线。寒食散对神智的摧残或许不如后世毒品猛烈,但对身体的戕害犹有过之。他不希望看到族人们都变成不堪罗衣之重的病秧子,每天神神叨叨的。 趁着族人们汇聚一堂的时候,沈哲子将这隐忧向沈宪剖白,重言服散之害。 沈宪本就是旧吴年代活过来的老人瑞,本身不受清谈玄风浸染,也尤其看不惯侨门给江南带来的玄虚放荡风气。听到沈哲子的话,深以为然,当即便表态将禁散列入族规,一犯鞭笞,二犯监禁,三犯开革族籍。 听到这一项新的族规禁令,其中不乏一些族人脸色幡然一变,其中就包括沈哲子重点培养的名士苗子沈沛之。可见服散之风,在沈家已经滋生出来。 沈哲子并不奢望凭这一项族规禁令就能禁绝族人们服散,毕竟时下服散成风已经成为交际手段之一,而沈家也负担得起这种奢侈消费。但最起码可以在这些人脑海中树立出来一个是非观念,服散是不对的,是不道德的。 日后就算这些族人要服散,也要偷偷摸摸不能宣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族规的责罚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其内心道德谴责。他们自身或许不能克制这个毛病,但肯定能发扬宽以待己,严于律人的风格,教育族人子弟时,严令其不得服散。 沈宪治家,颇有军旅果决之风,一俟确定族规禁令,席上就命人搜身检查。但凡发现有服散者或者随身携带寒食散的人,当即便在堂上施刑。沈沛之这种长辈鞭五,晚辈一律鞭十,此为首犯减刑,再往后初犯者一律鞭二十。 于是,原本一场其乐融融的家宴聚会,就变成了哀嚎叫痛的批斗大会。作为始作俑者,沈哲子倒是处之泰然,迎着受罚者哀怨目光,没有一点不好意思的感觉。反正这群家伙又不敢拿他怎么样,埋怨过后还不是要屁颠屁颠凑上来。 所谓的家风,就是这样一点一滴的树立起来,逐渐成型,潜移默化塑造着家族中人的性格,以及为人处世的态度。等到出仕任官,面对普罗大众时,通过一桩一桩的事功风评,最终形成整个家族被大众认可的一个形象。 对于后世的所谓“贵族”概念,沈哲子并没有一个具体的认知。但在时下作为士族阶层的一员,沈哲子觉得,除了享受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的特权之外,士族最起码的责任是要为社会传递一种正确的价值观,将整个社会风气导向更为切合实际的一面,而非玄虚任性,脱离实际。 如果只享受特权,而不承担相应的责任,所谓的贵族,哪怕门第再高,不过是盛放在朱漆盒子里的烂肉而已,看似华贵珍馐,实则臭不可当。 针对吴兴沈氏,禁散只是沈哲子心里的一小步。他必将执掌这个家族,风靡这个时代,立足实际,建功立业,这是一个人应该具备的起码素养。 扪心自问,沈哲子并不反感追求自由,解放个性的魏晋风度。 事实上在所有历史朝代,这是一个世风最活泼的年代,同时也是人物形象最鲜活的年代。唯有一点不满的就是,这些名士们,专心解放天性就好了,不要居其位而不理其事,占着茅坑不拉屎! 0052 国士之丧 一夜无话。 第二天从上午开始,沈宅便大门敞开,开始宴请宾客。 这种庆祝升官封爵的宴会,并没有严格的时间规定,客人可以随时到来,随时入席宴饮。提供的饮食也雷同与后世冷餐会,宾客可以随意指定饮食餐品,能够做到满足所有客人的口味需求,方可称得上成功,也是财力的体现。 至于宴会的娱乐项目,最主要就是欣赏歌舞伶人的表演,兴之所至,也有主人或客人亲自下场奏乐起舞。精通一种乐器,也是重要的雅趣技能,音乐素养的高低,也是一个人文化素质的重要体现之一。 在这个年代,亲自下场培养歌舞伶人的士族比比皆是。沈哲子老爹沈充便是其中佼佼者,号称吴音翘楚,沈家的前溪别业甚至因此发展成为极为兴旺的文化产业。 一名技艺纯熟的伶人,高达十数万乃至上百万钱价格,可见吴地士人对其追捧。而同时期壮年奴仆的价格只在钱万余、粮数斛左右,哪怕身怀工艺者,也远不及以色艺娱人者更受看重。 除了狎妓饮乐,又有投壶、樗蒲之戏,都是能够调动气氛的耍乐游戏。当然这是稍显粗俗的娱乐项目,更风雅的便是手谈下棋、又或清谈辩论,乃至于八卦时事、品鉴时人,吟咏诗赋,聚众服散。 宴会既以沈哲子封爵为名,沈哲子自然要负责接待宾客。他的年纪虽然不大,但分量却是很足。纪瞻就是时下吴地的天王巨星,作为其授经的关门弟子,沈哲子在旁人眼中自然也有了非凡的气度。 在与人应对寒暄之间,沈哲子也知道了他在时下已经不再是籍籍无名之辈,已经拥有了两个传颂一时的称号:纪瞻亲口赞许的吴中琼苞,还有就是与顾毗嘴炮对轰时传扬出来的德乡沈郎。 这一类的雅号,对沈哲子的裨益比那个关内侯的爵位要大得多。在时下这个世道浸淫越久,沈哲子就越感受到名气的作用。或许名气不能直接兑现为物质收入,但拥有了名气,就意味着掌握了一定的话语权。名气越高,一言一行对时人的影响力就越大。 个人名气可以掌握舆论话语权,家族传承的经义家学则就相当于对古典经义的解读权,这都是逼格很高、意识形态斗争的有力武器。眼下的沈哲子虽然还用不到,但日后他想改革时弊,修正世风,这都是能够派上用场的重要筹码。 基于这个认知,对于名气,沈哲子虽然不刻意追求,但也并不讳言,避如蛇蝎。所谓名位,本质并没有好坏的区别,只有能否用之得宜的问题。 在接待宾客的时候,沈哲子也总结出吴兴沈氏所交往家族的特点,多数为同郡的家族,又或际遇、地位相仿的世家,真正清望隆厚的则不多见。这倒不是以势利眼看人,而是通过这个交际圈子,能够更清楚认识到沈家在时下所处的地位。 比较让沈哲子感到意外的是,义兴周氏也有人出席宴会。听到族人介绍其身份后,沈哲子不免吓了一跳,真怕对方抽出刀剑来戳上自己一下子。不过看对方神态平静寻常,并没有什么彼此深仇大恨的愤怒之情。 由此,对于时下各世家彼此纠缠联合的状态,沈哲子又有了一个更深刻的认知。老爹沈充抄了义兴周氏的家,但被满门杀绝的只有周札这一支,其他房支分毫无动。 因此如今的义兴周氏与吴兴沈氏并没有什么浓得化不开的仇怨,顶多是彼此关系冷落,而且还只限于沈氏东宗。义兴周氏其中一些房支与沈氏西宗关系非常不错,不乏姻亲,彼此之间的联系,在某些方面甚至还要比沈氏内部东西二宗的联络要亲厚得多。 世家大族,蛛丝密结,复杂情况,一至于斯。后世沈哲子了解这一段历史,对许多人物行为都不理解。如今身处时下,才渐渐有所接受。一方是关系疏离的同宗远房族亲,一方是来往密切的自家女婿姻亲,你会选谁? 这些人际关系的复杂性,通过沈哲子自己的交际就可以表现出来。 午后,庾氏庾怿、庾条兄弟二人联袂到来,沈哲子亲自接待,倾谈良久。庾家这几兄弟,庾亮强逼沈哲子入台城觐见皇帝,虽然是有惊无险,但杀己之心却昭然,沈哲子绝不会与其善罢甘休! 但庾怿与老爹沈充在仕途上还有相互扶持的空间和余地,而庾条更是沈哲子着重培养的头号业务员。沈哲子对庾亮的观感之恶,并不波及与这两兄弟的来往交际。日后庾氏兴旺,这两人也是沈家能借其势的主要途径。 相对于沈家本宗来往的故旧,沈哲子个人的人脉格调显得要高一些,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来自于纪瞻。江东高门的吴郡顾陆人家,丹阳纪氏、张氏,虽然来得未必是主要门面族人,但也足以表示对沈哲子的重视。 其余还有庾条招揽的一群侨门子弟,这些都是日后推广隐爵隐俸的业务骨干。虽然感觉与一个垂髫少年座而论交有些怪异,但因为庾条对沈哲子的推崇,也不敢流露出对南人惯有的轻视。 这些宾客到场,便不愿与原本的客人同处一席。而有了他们在场,原本的宾客也都变得拘束不自在。沈家索性另辟席面,分别安置接待。 士庶不同流,门第不同者彼此都无往来,真是在方方面面都得到了贯彻和体现。如今这个局面,往上追溯的话甚至可以说萌发于西汉后期,生长贯彻整个东汉三国,至于如今,已是根深蒂固,并非朝夕之间可以扭转。 沈哲子自认没有宇宙大将军侯景那么豪迈的气势,高举屠刀将所谓王谢高门杀个干干净净。如此世风之下,想要成事,难免苟且。 贺宴一直持续了两天多,才总算是告一段落。这还是因为另一户士族娶亲之喜,宾客们转移阵地,沈哲子才落得清净。 对于那些有官身的士族成员连轴转的宴饮雅集,沈哲子纵有不满,也不好面斥其非。这一时代,官员休沐大体还遵循汉制,但执行的却不严谨。尤其轮休制,门第高、家世兴旺者不要说每天在官署住宿,甚至旬日不去办公都司空见惯。 诸如后世南朝琅琊王僧达,性喜游猎,一年大半时间都不在官署中,办公不过是游猎之余的消遣。可是待其失势时,告病请假后站在建康城桥头看人在河中斗鸭,就遭到参奏弹劾。 更有甚者,南朝一官耽于山水之乐,屡得迁官不见其人,到最后甚至不知其所任官署何在。野史记载或许不足为信,但时下为官者不任其事,风气可见一斑。 结束贺宴后,沈哲子又回到纪府,趁纪瞻精神尚好时,与其讲述一番御前应答的细节。 纪瞻能够听出皇帝言辞中对沈家的示好和拉拢,这对吴士而言是一个好现象,因此心情便有几分畅快,叮嘱沈哲子道:“忠义大节,立身之本。要铭记于心,以此自律。” 沈哲子嘴上答应着,却不忍打击纪瞻。皇帝想要拉拢南士制衡侨门的意图是很明显的,可惜命不长久,临终还下诏要朝廷任用南士中贤明者,但又怎么会得到贯彻。终东晋一朝,始终是重侨门、轻南士的政治格局。 或许是回光返照,往后几日,纪瞻精神好转许多,能够勉强待客。一干故旧亲属纷纷上门拜访,也算是告别。每当待客时,纪瞻都让沈哲子侍立在侧。 沈哲子明白,老人家这是用人生最后一点光辉,再扶植自己一程,将一生积攒的人脉、声望和政治遗产,转交到自己手中来。至于沈哲子最终能够继承多少,还要看他自己的努力。 中秋过后,年过古稀的纪瞻,终于油尽灯枯,于家中与世长辞。 纪家自是满门悲痛,尤其纪友这个未及弱冠却至亲全无的少年,更是痛哭流涕几近昏厥。沈哲子心中也异常悲痛,这位老人家缠绵病榻经年,人生最后时光都不得安宁,为沈家保驾护航,渡过难关,可谓大恩。 尤其对沈哲子个人而言,这位身负国士之名的老人,将一生最宝贵的积累分享给自己,这一份赏识和厚遇,实在是沉重的令他无法偿还。 历经旧吴,横跨两晋,历八王羯胡之乱,览衣冠南渡之悲,这位老人家人生轨迹可谓跌宕。或许囿于时代的局限,没有超出格局的眼光看到历史推进的脉络,但一生克己律行,功存社稷,不负“士”之名,可谓无憾。 作为纪瞻弟子,沈哲子服齐衰之礼,仅次于至亲的斩衰,这也是纪瞻临终的交待。虽不入五服血亲,但却有传道厚恩。 薪火不灭,代以相传。 0053 京口乱象 时入十月,已是深秋近冬。 逝者已矣,生者仍要继续。 再浓烈的悲伤,都有衰减时。沈哲子从头到尾经历了纪瞻的丧礼,小殓、大殓、朝夕哭奠、迁柩、虞祭,至于最后的卒哭。这一整套流程,完成之后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 这个过程中,沈哲子感受最深的还不是繁重的礼节对人的折磨,而是时下士人敏感哀伤的意趣,以及不加节制的沉湎其中。 纪瞻生前即享盛名,丧葬更是轰动三吴。不乏人奔赴千里前来祭奠,嚎哭声闻于野,更有甚者呕血而泣,昼夜悲戚。 沈哲子同样很悲伤,但表达悲痛的方式有很多种,这种不加节制的宣泄与其说是怀念死者,不如说是感怀自身。既然心知世事艰难,人生不易,宜当自勉,长久的沉湎又有何益? 卒哭即毕,仍不乏人上门吊唁,不过是更加重亡者亲属的情感负担。沈哲子眼见着纪友从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变为形容枯槁,日渐消瘦,又因服丧期间饮食的节制而营养不良,几乎已经站立不稳,每每待客都要人在旁扶掖,甚至偶有昏厥不省人事。 这已经不是治丧,而是对自身的折磨。沈哲子不忍见纪友再这么消沉下去,打算邀其与自己同去吴兴,换一个环境,也能舒缓一下心情。 然而斩衰之礼,居丧小祥期内居不移室,纪友恪守古礼,拒绝了沈哲子的好意。沈哲子屡劝不住,只能放弃。幸而还有葛洪留在纪府照顾,才算放心一些。 于是,等完成丧礼后,沈哲子便准备返回吴兴。 离开之前,尚有许多事情要交待筹备。 首先沈哲子拜托西宗族人帮忙在秦淮河沿置办一块土地,以后他要频繁往来建康、吴兴之间,需要一个驻足点。沈宅虽然也能居住,但毕竟是族产,居住的人也太多,许多事情都不方便做。 况且建康城而今尚是兴废之初,置业还算简单,先圈下一块地来,无论以后用作何用途,都方便许多。 接下来就是人情的交待,沈哲子重点拜会的还是庾怿。虽然老爹上位多赖南士之力,但南士内部利益纠葛非常复杂,以后又没有了他师父纪瞻的人望支撑,最好还是能营建一下自己的人脉关系。 庾怿在朝堂中诸多不得志,心内已经存了谋求外任的打算。不过有了沈哲子的劝解和示好,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打定主意留在建康与沈充互为声援。毕竟就算外任,一时间他也不可能获得多显贵重要的位置。 得知沈哲子要离开,庾条便打算与他同行。隐爵隐俸的规划已经制定好,但在建康推广效果却不甚乐观。主要是时下能在建康立足的侨门非富则贵,对于信托与人总是有所保留。所以庾条打算再回晋陵,既能看护家业,还能大展抱负。 正式离开建康那一天,前来为沈哲子送行之人竟有近百之多。虽然其中大多泛泛之交,但也显示出沈哲子已经略具人脉,算是已经融入到这个时代当中。 唯有一点让沈哲子不爽,时下人敏感悲戚的意趣实在显露在方方面面,不过送别而已,况且大家也不是很熟,竟有许多人都揉红了眼眶。在这肃杀秋风之中,更显悲伤气氛,若不知内情者路过,还以为一群人在这里祭拜亡者呢。 北人豪迈,南人伤感,大概肇始于此。及至隋唐时,这风气仍不衰减。沈哲子很想吟咏一下,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但最终还是罢了,无谓强出风头,而且看那些悲秋伤感的家伙,也未必能体会这种洒脱豪迈意境。 与众人作别后,沈哲子与庾条一同上路。这一次倒不需要沿陆路,由秦淮河登船,转青溪绕道健康城北,便入了长江直通京口的航道。 这一次在建康盘桓数月,沈哲子收获还是不小的,且不说师父纪瞻临终馈赠给他的大量隐形遗产,单单耳闻目睹诸多,便对这个时代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尤其深入台城內苑,见到皇帝这最高领导者,还有庾亮这种执掌台省的重臣,对于最高层的领导圈子有了一个深刻认识,不再只是流于表面的认知,和概念性的总结。 古人不傻,各有谋算。但诸多谋算汇总交融,最终呈现出来的一个结果,却并非一个最好的局面。身在时下,身处其中,更能体会到这种无奈和吊诡。 如果说尚有一点遗憾,那就是没能见到王导一面。东晋之初这个局面,如果说有一个人发挥的作用不可缺少,那个人就是王导。 囿于本身格局,王导其人或许并没有什么令人无比振奋的壮举功业,但正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所谓的兴废之功,乃是在一片废墟之中,通过强大的个人魅力和高深的政治手腕,将已经碎片化的汉人国祚弥合粘连在一起,保住了秦汉以来的法统正义。 单凭这一点,王导便无愧于南渡第一人。没能亲眼目睹王导的风采,沈哲子心内还是颇有遗憾的。不过未来总有机会,倒也不必急于一时。沈哲子有预感,他跟王导终有相看两厌的时候。 此前跟随沈哲子来建康的近千部曲,早已经先行遣回大半,如今沈哲子也算轻车简从,身边除了几名照料起居的侍女,便只有二十多名龙溪卒随从护卫。 庾条倒是前呼后拥架势颇大,建康城交好的一群资友在其言语鼓动下,准备随其前往晋陵大展宏图,仆役部曲之类,几艘客船才勉强装下。 五级三晋的构建虽然只是沈哲子随手为之,但对其寄望却不小。至于究竟能孕生出多大能量,还要看具体的推广效果。沈哲子并不打算过早干涉其中,完成理论的构架后便甩手让庾条去做。 一方面是庾条确有这种歪才,另一方面他出身这个时代也能因时制宜,细节方面比沈哲子这个前瞻者更有变通的机巧。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沈哲子完全失去掌控,这样一个骗局一旦成其规模,漏洞也就越来越大。凭庾条是很难掌控的,还是要求到沈哲子这里来。真到了那时候,才是沈哲子正式摘桃子的时候,可以一点一点将主动权从庾条那里收回。 时下已是秋收一波,大江上舟船往来频繁,往来运送多为食粮布帛。此前的情况沈哲子并不了解,但听船上艄公所言,今年运粮的规模要远逊于往年。背后的意义就是,受兵灾波及影响,今年并非一个丰年,或会有饥馑之灾滋生蔓延。 沈哲子对此虽有忧虑,但凭他一人空想,也实在想不出什么赈灾良策。只能用脑海中历史知识安慰自己,困蹇只为一时,并不会糜烂成灾继而让时局发生强烈动荡。 船至京口,景象比之晋陵还要乱。 京口虽然临近大江,但却不是抵御胡虏的前沿。所谓守江必淮,年初淮北之地虽然在羯胡南寇中局势有所糜烂,但在众多流民兵和淮北坞壁主的努力下,加之北方局势动荡,形势有所缓和,兵灾并未继续扩散糜烂。 而且,京口附近大江横阔四十里,北方羯胡并没有手段南渡入侵。因而这里成为大江沿线最为稳定的地方,也是流民南渡的首选栖息地。京口自高平郗氏开始正式经营,纳入朝廷统序以来,始终是作为一个内镇平衡扬州和荆州之间的对抗。 此时郗鉴尚在朝中担任尚书令,乃是皇帝最为倚重的大臣,尚未镇守京口。京口此时还受新任徐州刺史刘遐管制,只不过刘遐的驻地还在江北淮阴,并不如苏峻受重视直接安置在历阳西藩要害之处。 京口的混乱,沈哲子在船上还没靠岸就有所感受。沿江渡口各被豪强把持,以竹栅设栏收取过往船只客货之税。沈哲子他们乘坐的船在江面徘徊良久,竟然难以靠岸! 庾条自觉得尚有几分脸面,欲要上前交涉。然而那些聚啸为凶的流民头目颇有六亲不认的风采,全不理会庾条的恐吓威胁,甚至看到船上多乘膏粱子弟,又不乏美貌女眷,隐隐有动武抢劫之势。 如此纷乱模样,众人都是束手无策,只能在江面上游弋,思忖对策。沈哲子对于乱世中人心的暴戾又有一个清晰认知,这些流民受无妄之灾,背井离乡,诚然可悯,但他们将自身苦难转嫁在别人身上,又有几分可恶。 眼见有几艘小船要靠近过来,沈哲子直令龙溪卒动武反击这些强盗。心内感慨的同时,他并不觉得有必要在道德上谴责这群强人,唯有如此彪悍戾气,才能诞生可用之兵。后世北府兵威震天下,底色大概就是眼前这些虎狼之人。 心内虽作此想,沈哲子却不打算以身饲狼,让人在船上打起旗幡信号。离开建康前,老爹就托人带信,言道京口有人接应。 旗幡打起后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岸上才有所反应,一艘载兵大船排开那些竹栅舢板,缓缓向此处驶来。待到近处时,沈哲子放眼望去,看到船头挺立一名戎甲将军,赫然正是分别已有数月之久的老爹沈充! 0054 乐安高仲 大船缓缓靠近过来,很快船上就抛来钩链,钩住了客船的船舷,避免被大船破开的水浪推开更远。 等两船接舷时,未及停稳,沈充已经一个箭步冲出,纵身跳上了客船甲板,眼看着与分别时已经大不相同的儿子,嘴角微微翕动,显示出激动的心情。 沈哲子心情也有些激荡,没想到老爹居然抛开事务远赴京口来接应自己,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许久后才微笑道:“父亲,儿幸不辱命!” 听到这话,沈充双肩蓦地一颤,大步走来将沈哲子紧紧揽入怀中。隔着甲衣,沈哲子都能感受到老爹身体压抑不住的颤抖。 “青雀,辛苦你了!” 诸多情绪涌上心头,沈充已不知该如何表达。他本非一个拙于言表之人,可是一想到儿子冲龄之年便远赴京畿,斡旋于多方博弈之间,其中之艰难凶险,哪怕是他都难想象一二。可儿子就是在这复杂莫测的局面中,生生撞出一条通衢大道,让整个家族都黯淡的前景豁然开朗起来! 沈哲子被老爹揽在怀里良久,脸都被甲衣压出红印,原本激动的心情渐趋尴尬,连忙目示旁边的兵尉刘猛。 刘猛正有感于这父子重逢的温馨画面,看到沈哲子打眼色,便上前道:“主公,小郎君今次在建康城确是凶险……”说着,便将沈哲子被南顿王派人跟踪,又被庾亮诳入台城之事竹筒倒豆子一般讲出来。 沈哲子只想让刘猛化解尴尬,却不想他讲这些事情,心知要遭。 果然,沈充听完之后,脸色陡然阴郁下来,放开沈哲子,抽出腰间佩剑蓦地斩在船舷上:“南顿王,庾亮,狗贼当诛!” “不过是有惊无险,大好局面达成不易,父亲千万不要因人废事啊!” 沈哲子连忙劝告道,担心老爹冲动下做出什么决定,他虽然深恼那两人,但以后自有大把时间和机会去报复回来,实在不必急于一时。况且,庾条还在另一艘客船上。 沈充却是不能释怀,将儿子所遭受的凶险全都归咎己身,他拍拍沈哲子肩膀,语调阴冷道:“青雀你放心,为父自有分寸。此二贼既敢对我儿不利,我岂能容他们安卧高眠!不拘早晚,总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对于老爹的保证,沈哲子自不会怀疑,这可是个敢于一再作乱的积年老反贼!但只要老爹还没愤怒到乱了章法,他也大可不必担心,老爹的手段或许还要阴损过他。 对于建康城中的南顿王和庾亮,沈充还是鞭长莫及,可是在这江面上,却没了顾忌。 随着他一声令下,大船上飞快放下竹排箭舟,甲士们于江面横掠,很快便将早先对沈哲子一行意图不轨的乱民盗匪或杀或擒。一时间局面混乱不堪,再无人敢靠近过来。 有了大船开道,一行客船才得以靠岸。庾条上前与沈充见礼,沈充却因先前听闻庾亮之事,并不给其好脸色。 沈充凶名在外,庾条又在江上看到其狠辣一面,既然不受待见,也不敢再硬凑上来,便在码头与沈哲子告别:“哲子郎君,我家尚有故旧在京口居住,行途至此应去拜访,便不再与你同行了。” 沈哲子也由得他,略寒暄几句,约定日后再聚,便彼此分别。 上岸后,沈哲子才发现老爹随行人员并不多,至于大船上的兵卒,则是京口本地的武装力量。还等不及他开口发问,沈充已经招呼他道:“青雀你随我来,先去拜访一位朋友。” 沈哲子跟在老爹身后,在一群兵卒簇拥下,行向距此不远的一座官署。 大江岸边,比之江面混乱处犹有过之。放眼望去便是一片连绵极远的难民营,草毡搭建的窝棚比肩接踵,站在高处都几乎看不到尽头。大量流民长久困顿在此地,难得安置,混乱的景象可想而知。 沈哲子他们一行经过此地,造成不小的骚动,虽有数百兵丁护卫,但似乎仍不能对这些流民形成有效震慑。尤其队伍中还押着在江面上擒住的一干强梁头目,似乎在流民中颇有人望,那些道旁观望的流民看到这一幕,隐隐又有骚动之势。 行至半途,前方有一队骑兵奔驰而来,一名身披两当铠将领远远便呼喊道:“士居兄,可平安接回令郎?” 沈充远远应一声,然后转头对沈哲子说道:“这一位是泉陵公军督护徐茂徐邃然,前次之事,多赖他运筹周全。” 沈哲子闻言后心下了然,对于老爹的人脉又有了一个认识。这个徐茂虽然不见诸史书,但早先沈哲子在建康时从朝廷发出的封赏诏令中也看到这个名字,在刘遐部将中排名还很靠前,刘遐在平叛之后受封泉陵县公,因而以此代称。 原本沈哲子还以为老爹与刘遐部不过是财货往来的泛泛之交,可是看这徐茂与老爹的对答姿态,似乎私交也还不错。 那将领徐茂到了近前翻身下马,人群中视线游弋片刻,很快就落在沈哲子身上,笑道:“德乡沈郎之名,我虽在京口,也有耳闻。士居兄有此麟儿,可无憾矣!” 沈哲子略显腼腆一笑,在老爹示意下上前见礼,心中却是一动。与他有交往南北士人皆有,对他的两个外号,认可度却有些差别。 因为他老师纪瞻的关系,南士见他都要赞一声吴中琼苞。而侨人却多以德乡沈郎称之,大概是纪瞻在侨人当中权威不够,而这外号又得自与吴郡顾毗嘴炮对轰,甚得侨人心意。南北之间的隔阂,通过区区一个称号,就彰显出来。 看到队伍中押住的那几个强人,徐茂又有些意外,沈充笑着解释道:“这些盗匪不知死活,竟于江上拦截我儿将要行凶,被我顺手擒来。邃然,你可不要怪我越俎代庖啊!” 徐茂闻言大笑,旋即又叹息道:“泉陵公虽着我巡守此处,只是此地流民拥堵,强梁迭出,实在难以管束。” 说着,他又望向沈哲子,笑道:“我治下有盗匪惊扰了哲子小郎君,使我未尽地主之责,真是抱歉。小郎君放宽心,稍后我自给你一个交代。” 话说到最后,已经杀机隐现。 沈哲子倒没有什么宽宏大量,以德报怨的想法,这群盗匪虽然悍勇,但察其所行,不知已经有多少客旅受其戕害。 但老爹既然已经让人杀了一通,沈哲子也不想再因这小事穷究下去,正要劝徐茂不必大开杀戒,后方一名披头散发、落汤鸡一样的悍匪已经大声叫嚷起来:“明公救我!我是高仲,乐安高仲啊!” 听到这叫嚷声,徐茂脸色蓦地一变,排开众人走到叫嚷挣扎的那名盗匪面前,撩开其额前乱发,待看清楚这人模样后,脸色急促变幻良久,突然抬起脚来,一记窝心踹将此人踹翻在地。似乎仍不解气,徐茂又让人将其架起,挥鞭劈头盖脸的抽下去。 沈哲子见状,便已心知徐茂摆出这姿态大概是要保下此人吧。再看向老爹,神色也是微微一动,显然也看出了什么苗头。 乐安高仲? 沈哲子皱眉思忖片刻,这个名字他没听过,但由这郡望却联想到一些事情。 “败坏门庭,辱没家声的败类,汝父兄俱为忠烈之属,你竟敢为此掳掠恶行,还有何面目存于世间!” 徐茂状似愤慨,接连鞭笞之下,那盗匪高仲叫痛声渐渐微弱下来,周身满是血痕,不堪鞭笞渐渐昏厥过去。 这时候,沈哲子看老爹眉头微蹙,大概是不满徐茂在其面前故作姿态。他想了想,便用手肘碰碰老爹的肩膀。沈充转过头来,看到沈哲子似乎不再想追究,略一思忖,他才开口道:“邃然与此人莫非旧识?若是如此,此事就此作罢吧。” 听到这话,徐茂才讪讪住手,走回沈充面前,神色多少有些不自在,讪笑道:“这败类自不配与我论交,只是其父兄俱为我昔日同袍,没于北地羯胡之乱。我身在军旅,不便关照同袍遗脉,却不想这败类竟然沦落至斯!” 沈充闻言后叹息一声,说道:“忠义骨血难保坚贞,世道如此,也难归咎一人。我儿有惊无险,也是幸事,邃然你也不必再追究了。” 徐茂又是连番抱歉,这才让人将那几个俘虏并昏厥在地的高仲接收过来。 沈哲子听到徐茂的话,心内却是会意。那个高仲未必就与徐茂全无关联,否则也不敢在其眼皮底下如此跳脱,只是今次凑巧撞上自己。但人至察则无徒,有的事情真的是应该难得糊涂,看破不要点破。 不过对那个高仲,他倒是有几分兴趣,上前一步说道:“忠义之后,未尝没有报国之心。这位高君或许只是困蹇时下,迫不得已。小子斗胆,还请明公宽宥其罪。若能引入正途,全其节义,岂不更好?” 徐茂听到这话,便展颜笑道:“小郎君高义,不愧是士居兄佳儿。待这高仲醒来,我再命他向你道歉。” 沈哲子笑笑不再多说,乐安高氏,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应该也是后世北府兵军头之一。 0055 地主无余粮 沈哲子跟老爹一起,在徐茂带领下进入官署。 船行虽然要比陆路安逸一些,但江水波荡,一路行来,沈哲子也是颇感疲惫,强打起精神用了一些饭食,便先告退下去休息。 从午后一直睡到夜幕降临,沈哲子被仆下唤醒,言道那位乐安高仲前来负荆请罪。沈哲子想了想,并没接待高仲,只让兵尉刘猛送上一批财货以及药物,将人给打发了。 刘猛离开不久回转,手里却捧着一块白色丝帛,对沈哲子说道:“小郎君,那高仲也算是个刚烈之士,门前自断一指,以血挥书,言道多谢小郎君回护不杀之恩。” 沈哲子闻言微微错愕,接过那血书略一阅读,不免对那个高仲的印象有所改观。别的不说,单单这血书字迹就比自己手持毛笔认真写出来的还要强许多,可见也是家学渊源之人。 信上内容寥寥几句,交代了自己愧对先人,又对沈哲子道谢,还许诺以后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持血书为信物必不推辞之类。 将这血书收起,沈哲子心情也极复杂。神州陆沉,北地沦陷,南渡之人当中,若说最失落的,还是那些介于士族寒门之间的乡豪之流,比如这个乐安高氏。 乡望、势力俱有,但只附着于乡土田产上,一旦迁离故土,这种优势便无处附着,又不如文化士族生命力旺盛可占据朝堂高位,进取无门,只能聚拢乡人以求自存,因部曲多寡而成为大大小小的流民帅。 乐安高氏,或言源出渤海高氏。但所谓天下之高出渤海,清清白白六镇军户出身的高欢都能攀上渤海高氏的关系,其中亲疏,也只有其心内自知了。这个年代,总需要一个堂皇门第祖宗,才能抬头挺胸做人。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乐安高氏虽然不名著史籍,确为北府初期比较重要的几个军头之一。 之所以不如之后的刘牢之乃至于刘裕等出名,那是因为在淝水之战后不久,便脱离北府序列,被当时权臣宗室会稽王司马道子引为制衡方镇的重要武装力量,在门阀之间的斗争中被消耗掉。 此时郗鉴都还未坐镇经营京口,乐安高氏也只能混在一干流民帅当中,拦路抢劫或就为其主要生存之道。如果报以恶意揣测,其背后老板或许就是那个与老爹私交不错的徐州军督护徐茂。 虽然偶遇这未来的北府军头,沈哲子也不打算即刻就展开什么深入交流。凭他的年纪和名望,也不足以在眼下混乱不堪的京口有所作为,保持现在这种浅尝辄止的接触就不错。 刚打发走那高仲不久,沈哲子就听到门外老爹的声音:“青雀还在休息?” 沈哲子连忙起身将老爹迎入室内,彼此相对而坐,沈充看着脸上稚气已经渐有消退的沈哲子,不免又是一叹:“别家少年尚在耍闹庭前,承欢膝下,我儿却要为保全家业奔波劳累,是我这为父者的失职啊!” “父亲何出此言,既为人子,当为父分忧。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能帮父亲分担些许忧虑,我乐在其中。” 沈哲子笑着宽慰老爹一句,旋即又问道:“会稽局面刚刚稳定,父亲你就远赴京口来,不会有什么不妥吧?” “多赖纪国老提携赏识,局面尚算稳定。我本来想赶去建康,灵前亲自祭奠恩公,只是路途过于遥远,不得诏令也不好公开露面,只能作罢。” 沈充感慨一声,才又说道:“京口一行,也是不得不来。索性赶在这个节点,顺便接应青雀你归乡。” 沈充早已经将儿子当做一个可以平等交流探讨的对象,便讲起此行前来京口的目的。而听到老爹的讲述,沈哲子却是大吃一惊,原来老爹此行的目的,竟然是想要在徐茂这里购买一批军粮! 私自买卖军粮,无论在何年代,可都是要砍头的大罪。对于老爹的胆大妄为,沈哲子倒不意外,只是不明白老爹为何要这么做,同时也不免怀疑那徐茂的可靠程度。毕竟老爹劣迹斑斑,局面高高有所好转,再闹出此类风波的话,不是好事。 沈充看出沈哲子的隐忧,皱眉解释道:“徐邃然此人倒还可信,刘遐麾下也是勾心斗角,此人颇受排挤,只因屡有战功才能维持局面。不过他也有些心灰意懒,想要举家南迁,此事经由我手。如今他一部分家小已经在会稽安顿下来,不必担心他会有反覆。” 沈哲子听到这话,倒是颇感意外。流民帅桀骜难制,因此朝廷也不敢过于信重,只是沈哲子却没想到内斗严重到这种程度,居然连其手下统军督护都有意脱离背叛,且还付诸行动。如此沈哲子倒是明白了徐茂为何对老爹姿态放得这么低,原来家小都已经在沈家控制之下。 “至于买粮,也是迫于无奈。” 沈充又颇为尴尬的讲起原因,沈家虽然吴兴豪富,但也是多年积累之功。他两次谋反,这一次虽然未遂,但平稳各方,所耗钱粮也很严重。尤其今年年初就调集人力,不免有损田亩之出。简而言之,沈家已经没粮了。 沈哲子听到这话,也是倒抽一口凉气。自家有多少家底,他已经有所了解。不说别的,单单掌握的人口就是一个庞大数字。 老爹如今是二品抚军将军,会稽内史,职官散阶加起来,可荫户不足两百,这完全属于沈家私人所有财产。武康县侯食邑一千两百户,虽然只是税食,但既然封在了沈家所在的武康县,其中就有大把可钻的漏洞。 实际上武康县在籍民户统共只有将将四千户出头,这已经是吴地罕有的富庶之县,纳税大户。就算朝廷愿意,县府也不可能拦腰切出四分之一赋税给沈家。因此这个食邑,等于是变相承认沈家所控制的不合法荫户部曲。 通过自家内部的隐册,沈哲子已经了解到,自家控制的人口,比账面上只多不少,已经超过两千户之多! 这已经是一个不逊于大县人口的数字,分散安置在沈家各处庄园别业中,形如一个个独立岛,除非朝廷动用武力碾压推平庄园,否则这些人丁不可能被官府掌握。 一户人家不可能只有一两个人,以两千户来算,这就是几万人口啊!老实说,看到这个数字的时候,沈哲子真是吓了一大跳,除了感慨于这个时代豪门玩儿的真大以外,更感受到庞大的责任和压力。 人口并不只意味着创造财富的能力,还意味着要负担这些人口的生存。人口和土地,是豪强立足的根本,一旦发生饥荒,便意味着自身的利益受到伤害。地方官府可以在饥荒蔓延、赈灾无力时束手不管,放食于野。 豪强与荫户部曲却是互相依存的关系,如果这么做了,无异于自毁根基。侨门南渡,兵荒马乱中仍要想尽办法聚敛收拢人口,以为自存之道。 这时候,沈哲子才明白老爹为什么远赴京口购买军粮,数万人的吃饭问题如果不能解决,沈家立足的根基就要动摇了! 可是,他还是有些疑惑:“今次兵灾,吴地未受波荡,难道不能就近采购粮食吗?” 沈充苦笑着拍拍沈哲子脑壳,解释道:“那些人家,或许还乐得眼见我家受灾。况且时下粮价飙升,不乏有趁火打劫之人,就算肯售粮,价格也过于虚高。故旧亲厚人家,或能接济一二,但也是杯水车薪。” 沈哲子听到这话,明白自己对世情了解还是太浅。他往来所见那些士族庄园,往往都囤积大量粮食,满足自需之外,也在等高价售卖。沈家乃是强大竞争对手,他们也实在乐得眼见沈家受灾遭到削弱。 这无所谓道德不道德,沈家崛起过程,此类手段大概也用过不少。 “这些事情,我来解决。青雀你安心休息,等到事情谈妥,咱们一起返家。” 沈充笑着对沈哲子说道,在他看来,儿子敏于大势,这是天授之才,至于这种具体的家业维持,却是要靠经验历事来积累。与沈哲子谈论这些,也是习惯使然,并不奢望沈哲子能拿出什么解决方案。 沈哲子也清楚自己弱势在哪里,他可以对大势侃侃而谈,有自己的见解,这是拜后世的知识所赐。但这种具体的事情,实在比不上老爹经验丰富,手段老练,也就不强揽上身,指手画脚,只是心情不免有些沉重,心内思索有什么后世的经验可缓解一二缺粮之患。 这个年头,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 0056 趁火打劫 在京口逗留了五天,沈哲子才跟老爹一起上路。 千余人的队伍在京口开拔,除了老爹带来的几百部曲家兵之外,尚有近千名民夫,男女老幼皆有。这些民夫并其家眷,皆为徐茂本人所属部曲,一方面帮忙运粮,另一方面则是随队前往吴兴安置下来,给徐茂日后在吴兴安家立业打好基础,预留退路。 沈哲子算是见识到了这个年代豪强们是怎么玩儿的了,徐茂身为京口沿江督护,既有巡防之责,又有安民之任。大笔一勾,安置流民的白籍上就少了两百户人丁! 这些人丁若能登籍造册,择地安置,不出数年就能为朝廷输送赋税。可是现在,却成了徐茂个人的私产,再不受朝廷的法度约束。而看这些人,并没有因为丧失自由自立的地位而有所沮丧,反而隐有振奋之情。 毕竟要在京口这流民汇聚地等待安置遥遥无期,而且即便得到授田,也要艰难垦荒,食不果腹。可是一旦到了三吴腹地,便不吝于一个美好开始。 老爹对此却有些不满,船舱中不乏忿忿对沈哲子抱怨:“这徐邃然也是奸猾,统共给我不到三万斛粮,为他安顿荫户部曲就要耗费近万斛。两万斛粮,也难派上多大用场。” 对于老爹的抱怨,沈哲子也心有戚戚。两万斛粮看似数量不小,但对于自家掌握的庞大人口而言,甚至不足以支撑一个月的消耗。 今时后世计量单位过于混乱,时下一斛粮换算为重量,大约可以视为一石。三十斤为钧,四钧为石。但这所谓的斤是汉斤,汉斤两斤尚不足后世一市斤。 或许可以用更直观的计量来计算时下人均耗粮,三国志讲司马懿闻诸葛亮日食米仅三升,便预言其将死。《梁书》镇北将军江革受俘北魏,“日给脱粟三升,仅余性命”。 从这些来看,不考虑后世那些乱七八糟的营养摄取、热量摄取之类,可知日食三升仅仅只能维持人不被饿死而已。如果还要承担劳动,那么一个成年人一天最起码要有五升主食,才大约能够满足生存和劳动的消耗。 两万斛粮,二十万斗,两百万升,人均下来,实在算不得一个多大的数量,也难怪老爹有些不满。须知沈家除了维持自家人口消耗之外,还要接济那些依附沈家的那些小地主士族。拜老爹预谋反叛所赐,这些人家也卷入其中,田亩歉收。 如此累加起来,要维持到明年新稻收成,最起码还有将近十万斛粮的缺口!如果是正常年头,区区十万斛粮,还不足以压垮沈家,每年田亩所出,又何止十万斛。 但今年兵灾波及,粮价本就高企,沈家多年积累,近乎消耗一空。眼下虽然还未到粮尽一刻,但未雨绸缪,前景堪忧。 这几天沈哲子也在考虑关于古代救荒的经验,见老爹愁眉不展,便试探道:“父亲,儿在纪师府中偶向葛洪葛仙师请教,他曾说过几种救饥之方……” 说着,他便将自己勉强记得的一些救饥方托以葛洪之名向老爹介绍。譬如黄豆研磨芝麻,搓成球,江米芝麻研磨成丸,书上或言一粒可保数日不饥。沈哲子虽然没吃过,但眼下集思广益,有用无用大可试试。 听到是葛洪所教,沈充倒是认真倾听,听完后却有些失望,说道:“这一类救饥之法,不过是果腹积气,使人不觉饿,但却积气体虚,力弱不堪。官府赈济或可一用,我家人丁尚要劳作生产,益处不大。” 沈哲子听到老爹这话,便明白了这些救饥方的弊病,用一些难消化的食物填饱肚子,只是让肚子里不至于空无一物,但其实人体需要的营养还是缺失。 “青雀你也不用烦心,为父自有应对之策。” 沈充见沈哲子略显失落,笑着安慰他道:“今非大荒之年,虽受兵事波及,但各家也有粮产储蓄。只要多加思量,总能买到粮食济缓救急。” 沈哲子点点头,但也清楚,老爹嘴上说的轻松,但其实难就难在买不到粮。沈家田亩歉收,这应该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这么大的粮食缺口,不是一两家能够满足,如果一众世家都是抱着落井下石的态度,局势肯定更加不妙。 船行到吴郡,需要以车周转入太湖。行出大半日后,沈充却让队伍停下来,对沈哲子说道:“左近故鄣县内有我家故亲朱氏,眼下天色尚早,青雀你去拜会一下。” 听到老爹的话,沈哲子略感错愕,好端端赶路回家,老爹怎么突然让他去走一趟亲戚?以他对老爹的了解,其中肯定有内情。 果然老爹接下来就道出了缘由:“此间县长朱贡为你姑婿,日前我着人执信来求粮。这吝夫竟欲以三万斛粮换我家盘溪两庄,着实可厌!” 沈哲子听到这里,便也明白了。这个名为朱贡的便宜姑父,就是想要趁火打劫的人其中一员。 盘溪两处田庄,不算岭地沼泽,单单可耕作熟地水田就有近百顷,按照亩产三石来算,一季水稻产量也有三万石,扣除人工粮种绿肥之类的成本,也有将近两万石的盈余。更不要说果园苗圃之类的产出,绝对不止三万斛粮的价值! 这朱贡是眼看着自家遭遇难关,便想凭此要挟,想要图谋自家的田产。难怪老爹提起此人便愤愤不已,让自己去拜会,大概也是存心让他将自家已经买到粮的消息告诉对方,虚张声势,以此再来周旋。 明白了老爹的用意,沈哲子心照不宣的笑笑,然后便带上十几名仆从护卫,往故鄣县朱家庄园而去。行出没有多远,沈哲子便看到一干民夫在老爹指挥下,开始掘土装车,以粮覆之。看这架势,老爹对空城计也是玩得挺溜。 故鄣辖地远逊武康,刚刚进入县治内,沈哲子便被告知已经进入朱家田产的范围内。旅途中,兵尉刘猛向沈哲子介绍这朱贡一家的情形。 这朱贡乃是吴县朱氏的一个分支,与沈家一样都是土豪货色,发迹在陈敏作乱时,大肆圈地。如今故鄣县近半土地都为其田产,门人部曲千余,已经可以称得上吴地新进崛起的乡豪之一。而与沈家的姻亲关系算起来也蛮近,其妻乃是老爹沈充的堂妹,沈哲子的堂姑。 然而危难时,越是亲近之人,背后插刀子就越狠。 换了别人,表面看沈家家大业大,对于沈家时下面对的窘境还了解不多。可是这朱贡本为亲戚,早先也跟在老爹屁股后面混了不短的时间,对于沈家内情了解颇多,因此也更清楚沈家时下所面对的难题。 正因为此人态度坚决的为难老爹,所以才让其他人家看出一点端倪,令得沈家在吴地筹粮过冬更加艰难。 行出大半刻钟,遇到朱家的佃客,沈哲子着人道明来意,佃客中便分出几人带领沈哲子一行前往朱家庄园所在。 时下秋收已毕,广袤的田地中却仍不乏劳碌身影。翻土培垄,似乎仍在栽种作物。沈哲子对此倒颇感好奇,莫非时下吴地已经开始大规模栽种小麦之类能够越冬的作物? 他停下来着人请来一位老农,笑问道:“请问老丈,你们是在播种什么?” 那老人面对沈哲子,神态略显局促,嗫嚅不能言。沈哲子挥挥手让刘猛等人推开,自己撩起衣衫拉着老人手走入田地中,才看到老人播种的种子不少,其中也有小麦,只是颗粒较之后世略微瘪小。但是更多的种子,他却认不住来。 那老人似乎少见贵人子弟下田,小心翼翼护持在沈哲子旁边,这才小心翼翼讲述起来。 沈哲子耐心倾听,有听不明白的便请老丈再解释一番,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些明白。原来耕种小麦并非为了收成,而是当做绿肥保墒养地。 其余还有苕子、冬葵之类,都是养地的绿肥材料,苕子既能养地,又可以当做饲料饲养家畜,冬葵则号称百蔬之长,乃是时下最重要的蔬菜之一,不需要越冬,年前就能够抢收一波。 听完老丈的解释,沈哲子才明白自己是有些大惊小怪了。这些田耕的常识,他确实不甚精通,时下人对于绿肥保墒,休养地力,其实已经有了很深刻的认识和成熟的经验。 走回牛车上掸掸身上的泥土,沈哲子让人给那位老人家奉上一份礼物,然后便又继续上路,赶去朱家位于岭坡上的庄园。 0057 宅斗 一路穿过广阔的田地,沈哲子一行终于将近朱家庄园。 对于朱家将屋舍修筑在坡地上,沈哲子本来还有些好奇。 时下人置业讲究周圆之美,对于住所的环境要求更是极多,能得青山为屏,绿水绕墙,远观山黛翠墨挥洒,近听流水潺潺自然之音,这已经是最基本的环境追求了。 沈哲子也见识过一些吴地庄园主人的居所,大多环境幽雅,雅趣盎然。像朱家这样不考虑出入方便,不计较周圆之美,在高坡立宅的还真不多见。 及至到了近前,沈哲子才发现原因所在。这坡地下确有一条小河绕流而过,但在河湾处却筑坝修渠,将小河懒腰截断。于是上游水位便抬高,虽然有水渠分流,但一旦雨水绵延,就有成泛滥水灾之患。 因此朱家庄园才位于高坡,如此才能避开水淹隐患。至于为什么要拦河筑坝,看看河下游的水碓滚叶,也就明白了。 水碓最大的作用,就是舂米脱壳去糠。稻谷要变成洁白莹润的米粒,所需要的工序颇多,其中舂米便是最重要的一项。如果单靠人为,劳力耗损极大,而且非常没有效率。可是有了水碓,只要有水流冲击之力,就可以昼夜不断的加工。 沈哲子并不着急前往朱家庄园,停在水坝下观赏片刻水碓的工作。他对这种古代农业生产中的水力机械颇感兴趣,在后世柴油机作为动力之前,水碓可是最重要的生产机械之一! 西晋潘岳《闲居赋》有“舂税足以代耕”句,所谓的舂税,就是以水碓加工稻谷收取加工费,可见对于水力的利用,在这个年代已经成为足以媲美农耕的产业。三国后魏蜀吴彼此对峙抗衡时,水碓甚至上升到极为重要的战略位置,直接影响到国力的涨消! 朱家所设水碓,乃是西晋杜预所造连机碓,用一个大水轮驱动数个水碓坑位,所需要用到的水力自然也就越大。因此筑坝拦河,人为抬高水位,以此冲击力来带动水碓,所以放弃了更为优越的平地居住环境。只是拦河筑坝,若真遇上水患,受灾牵连又岂止一家。 由这一点,沈哲子便看出朱贡此人务实的性格。说的再通俗一点,那就是认钱不认人,实用主义。于是沈哲子也就理解了为何这朱贡要对自家落井下石,难怪老爹唤其为“吝夫”。跟这种人讲什么亲情友谊,那也是对牛弹琴。 再上牛车,沈哲子便径直到了朱家庄园外,着人送上拜帖。过不多久,庄园内便有人迎出来,言道:“我家主人离家访客,主母请小郎君内宅相见。” 听到这话,沈哲子略感失望,他此行主要还是要在朱贡面前透露出自家已经买到粮。但既然已经到家门前,总要去拜见一下那个素未谋面的姑母。 让其他人在前庭休息,沈哲子带上两名仆从,随着朱家门人身后进入内宅。行不多久,便看到一个富态夫人头顶堕髻,在几名侍女拱卫中站在庭前笑眯眯望着自己。 沈哲子见状,便猜到这妇人应是自己的姑母沈氏,连忙上前施礼:“侄儿拜见姑母。” 沈氏快行几步,扶起沈哲子,笑眯眯上下打量:“去年见哲子,还是小娃娃模样,今年已经成了风度卓然的少年郎,难怪能得到丹阳纪国老青眼。不像我家你那几个不成器的表兄,至今也不让我省心。” 沈哲子跟外人尚能纵横捭阖的侃侃而谈,可是在妇人面前家长里短实在非其所长,迎着姑母略带宠溺目光,讪笑道:“表兄们都是清望高门子弟,是我要效仿的榜样。” 沈氏听到这话后却是嗤笑一声,言道:“我家门第未必就逊于这朱门末梢,哲子你是纪国老赞誉的吴中琼苞,青春华茂的年纪。过于谦和了,别人反倒要看轻。” 听到姑母这话,沈哲子倒咂摸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滋味,似乎姑母在朱家过得并不甚愉快。不过没等他多想,沈氏便拉着他的手,笑着走进厅堂中。 沈哲子坐在沈氏对面,应付着妇人的寒暄盘问,心情倒也放松。或许是久不回娘家走动,沈氏对沈哲子的亲切喜爱倒也真实,闲聊过片刻,沈氏突然收住笑声,望着沈哲子轻声道:“哲子你是由建康返家途经这里?” 沈哲子点点头,接着便听姑母叹息一声而后说道:“家中情形,我也略知。我一个妇人,有心帮忙,也无所作为。不过,这些时日我倒筹措两千多斛糙米,稍后你离开时,一并带回武康去,是我一点绵力。” 沈哲子听到这话,却是微微错愕。两千多斛粮食可不是一笔小数字,自家这位姑母不出宅院就筹到这么多,看来当年嫁妆也是丰厚。只不过这些粮食相对于沈家所需的缺口,也只是杯水车薪。 况且这个年代,妇人有多少财产嫁妆,都是独立于夫家之外经营,相当程度上就决定了其在夫家的地位和话语权。沈家再怎么落魄,也不能搜刮出嫁女儿的财产才能糊口。 因此他忙不迭摆手道:“姑母实在不用如此,我绕道来拜会,只是想念姑母。况且眼下家中困境已解,我由京口南来,顺便就押运父亲在北地筹措的粮食,足足有五万斛之多。后续还有几批,量虽然不及这次多,但也足够家中用度维持到明年。” “哲子所言当真?可是京口那里怎么……” 沈氏闻言语调不禁提高,旋即便看到沈哲子竖起食指作噤声状,当即便醒悟过来,收声不言,但已是喜上眉梢。此前她夹在夫家与娘家之间,心情很是复杂沉重,眼下听到这个好消息,自然大大松了一口气。 眼眸一转,看到门口侍立一名侍女微微侧身似是在倾听这边谈话,沈氏脸色勃然一变,劈手将案上陶杯砸向那侍女,同时怒喝道:“给我将这贱婢拖下去鞭笞!” 沈哲子见状倒是一惊,不知姑母为何勃然大怒,等到几名壮仆冲出将那侍女拉下去鞭打责罚,庭院中很快响起凄厉的尖叫讨饶声。再看姑母,满脸寒霜,牙关紧咬,一副恨极模样,似是良久的积怨倾泻出来。 “哲子,真是让你见笑了。本来我不想当着你面自扬家丑,可恼这些贱妇全不知谁是室中主人!” 沈哲子本来还想劝劝姑母,听到这话后便依稀明白自己是见识了深宅家斗的戏码,大概那被责罚侍女背后另有靠山。这却是他不曾点亮的技能,因此便沉默下来,只是神情多少有些尴尬。 过了约莫半刻钟,门外有喧哗骚动声,沈哲子探头望去,只见一名华装妇人乘着步辇行来。那妇人面貌娇媚,嘴角总挂一丝撩人笑意。看到这里,沈哲子心知家斗的另一方登场了。 一直到了门口,那步辇才放下,妇人站起在侍女搀扶下走进厅内,先看一眼廊下呻吟声渐弱的侍女,才又转望向脸色已是铁青的沈氏,笑吟吟道:“主母缘何这般暴躁?那婢子若真冒犯你,掘土埋了就是,何必要喧闹的家宅不宁,扰人清梦?” “蔡娥,今天我侄儿登门,我不想跟你吵闹。那贱婢是我门内,该杀该罚我自有主见,不用你来插口!”沈氏乜斜那妇人一眼,神情更是阴冷厌恶。 “难怪主母今天尤为气盛,原来是母家来人壮胆。” 妇人掩嘴低笑,媚眼流转望向坐在一侧的沈哲子,眼睛里闪过一丝蔑视,继而冷笑道:“我却听说,吴兴沈家竹篾的架子,内囊已经空空。只是不知主母这气势,还能否撑到年后?” 啪! 沈哲子眼见姑母身形飞起,旋即便听到一声清亮耳光,再见那妇人蔡娥,已经捂着脸蹬蹬后退,满脸的不敢置信。看到这一幕,沈哲子不禁感慨,自家姑母果然不愧出身豪强武宗,尽管养尊处优,身手却仍是矫健。 “凭你这贱婢,也配蔑视我母家!若再不退下,我今日就活埋了你!” 沈氏厉色戟指对方,那蔡娥还想要说什么,但终究是弱了气势,被人扶上步辇匆匆离开,临走前却是一口啐在门栏:“看你还能恶到几时?” 沈哲子看到这一幕,眉头却是微蹙,他看出姑母虽然气势不弱,但连一个姬妾都敢登堂羞辱占嘴上便宜,看来姑母在这朱家处境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恶劣几分。 逼走那蔡娥之后,沈氏有些虚弱的晃了晃身形,转望向沈哲子方待开口,却已经忍不住垂下泪来:“哲子,今天姑母在你面前,真是没了体面……朱贡性恶,本是朱氏末流庶子,全赖我家扶持有今日局面,宠妾灭妻只是小节。早先知我家有难,竟要转吮恩血,禽兽无异……” 沈哲子大小也是娘家人,看到姑母悲戚至此,心内不忍,更不能坐视不理。他走上前,安慰沈氏道:“沈家娘子,配于谁家都是珍宝!姑母你何须委屈至此,跟我回吴兴吧。那朱贡若不给个满意说法,必不让他有一天安宁!” 话音刚落,门外又有气急叫嚷声响起:“那恶妇在哪里?我离家片刻,竟敢要杀我爱人?今天我就杖杀了你,沈士居又能奈我何!”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中已是怒极,打定主意要做一次恶客,让这朱家鸡犬不宁! 0058 朱门恶客 宠妾灭妻,沈哲子不清楚在别的朝代有没有此例,但在门第婚盛行的时下,这绝对是无法想象的事情。后世王献之休妻而娶公主,都备受争议诟病。更不要说为了区区一个姬妾,居然口呼要杖杀正妻! 越是难以置信,沈哲子才越是出离的愤怒!哪怕他自己并没有什么门第观念,但时下风气如此,可见在朱贡心目中对沈家蔑视到何等程度! 单凭这一句话,沈哲子今天就算杀了朱贡,吴郡朱氏都不敢放一个屁! 他长身而起,自腰际抽出一柄短剑。时下士人并无佩剑习气,这是他在被庾亮强逼入宫后养成的一个习惯,但凡外出,身边总佩兵器以作防身。就算实际用处不大,心里也会踏实一些。 手提短剑,沈哲子缓缓步出厅堂,站在廊下大喊道:“刘猛何在?” 乱糟糟的前庭中,顿时响起一阵打杀声,过了没有几息,那叫嚣着要杖杀正妻的朱贡还没有露面,已经有数道人影翻越墙头疾冲而来:“郎君勿惊,刘猛在此!” 刘猛等几名龙溪卒守住沈哲子身边,各自擎出随身兵刃,虎视眈眈! 这会儿,跨院门口才涌进一群人来,一群仆从簇拥着一个大袖飘飘,袒露胸膛的中年男人。这中年人生得眼狭脸长,并不符合时下人“美仪容”的审美意趣,头发挽成散髻垂在脑后,步履踉跄,满脸醉态,身后便紧跟着脸上尚有掌印残留的蔡娥,看来便是此家主人朱贡。 朱贡在外宴饮归来,熏熏然自得之际,便见到爱妾蔡娥捧着脸于门下哀哭,一问之下,才知家中悍妻招来母家之人竟要打杀他的爱妾!若非家中奴仆回护,加之蔡娥逃跑得快,此时眼前娇娃已成一坨烂肉! 听到蔡娥的哭诉,朱贡心中怒火当即便冲垮理智。他心内对这悍妻不满之情由来已久,凭他吴郡朱氏清望高门,肯娶这土豪沈氏之女,已经是天大恩典。 这妇人姿容如何且不说,性情却难称温婉。人言出嫁从夫,这妇人却仗着母家权势,一应妆奁死死攥在手中,他这个为夫者都不得插手,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同床而异梦,岂是为人—妻者该有的德行! 若是以前,朱贡尚能容忍几分,可是眼下旁人或许还不清楚,朱贡却深知吴兴沈家看似兴旺,实则厄难缠身。他心中这口恶气怎么还能忍住,一定要借这个机会狠狠教训这个悍妻,让沈充明白今时早已不同往日! 怀揣这种心情,接着醉意,朱贡叫嚷着冲进内宅来,旋即便看到几名悍卒刀剑出鞘遥指自己,杀气腾腾的模样。这让他醉意略减,旋即便更增羞恼,跳脚大骂道:“狗胆匹夫,竟敢在我家中逞武?你们莫非还要杀我不成?哈,吴兴沈氏,好大的威风杀气!” 沈哲子亦冷笑一声,朗声道:“杀气自然是有的,只是不及朱明府威风。敢为人之莫能为,朱明府也算世间独一勇士!只是人多嘈杂,请你把刚才话再喊一遍!” 眼见一个少年出声,朱贡微微一愣,待听到沈哲子的话语,心内略一沉吟,脸色便登时耷拉下来,心知怒极失言。气势顿时消散大半,语调也放缓一些:“夫妻帷中戏言,岂能当真!你又是何人?在我家庭院这般姿态,这是什么礼数?” “吴兴沈氏,一孺子而已。我家风肃整,不知何为戏言,请明府复言一次!” 沈哲子板着脸,语调仍是冷淡。 朱贡说了不该说的话,心中本已气虚,此时被一少年穷究不舍,更显窘迫。 然而要其示弱认错,却又怎么甘心,尤其心内对沈家轻视已久,再见对方仅只数人,自家宅中却有部曲百余,怒意滋生得酒气发散,顿时便有恶意涌上心头来:“我便说了,那又如何?那恶妇入我家门,桀骜不驯,又无大妇容人之量!吴兴沈氏?哼!既然到了我家,岂有你放肆之地!” 沈哲子屈指弹剑,站在廊下垂首望向朱贡,笑道:“好,好得很!我也有一言,请明府倾听!” 他蓦地退回一步,大声道:“龙溪卒听令,各自突围,不必护我!但有一人冲出,引人来杀绝朱氏满门!” “这、这……” 听到“龙溪卒”之名,朱贡只觉仿佛一桶冰水兜头浇下,他曾跟在沈充麾下厮混良久,何尝不知龙溪卒实力,若这些人固守于此,尚可一网打尽不泄露内情,日后彼此交涉还能诸多推诿。但这些人若决意突围,凭他手下部曲,却难尽数拦截! 朱贡万万没想到这沈家少年如此果决狠辣,竟置自己性命不顾都要让朱家满门陪葬! 凭他这点家底,又怎么扛得住杀性大起的沈家,眼见那几名龙溪卒已经领命各自散开,再重的酒意杀意这会儿也清醒大半,若真让人这么冲出去,哪怕他并无杀心到时候也百口莫辩,忙不迭挥手叫嚷:“我无恶意……误会……” 喊叫声刚刚脱口而出,旋即便戛然而止,气急攻心下,朱贡竟然直挺挺昏厥倒向后方。 “啊!” 朱贡身后那美妇蔡娥惊声尖叫,至于朱家仆从皆手忙脚乱冲到那里扶起昏厥的朱贡,局面一时间混乱不堪。 刘猛见状,示意两人飞跃出墙外,然后才率领剩余护卫又返回来,簇拥着沈哲子返回厅堂,守住了门窗出口。 沈哲子站在门内,听到外间诸多嘈杂人声,其中一人喊道:“主人散气郁结,快去取酒来!” 听到这里,沈哲子才明白这朱贡态度为何如此癫狂,饮酒加服散,难怪口不择言。 外间的乱局他不再理会,折转回来,看到姑母已经收住哭声,只是脸色略显惨淡。夫妻失和,至于此地,沈哲子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是知道绝不能让姑母再留在朱家,便上前说道:“姑母,你先跟侄儿回武康去,事后再如何处理,都可从长计议。” 沈氏面色凄惨道:“我对这家,已无眷恋,只是心中尚忧你两表兄,才苦捱岁月。朱贡对我怀怨,只因妆奁一事,彼此早有龃龉。他宠爱何人,我才不理。只是那蔡娥可厌,受其煽动屡恶言向我……” 听到姑母絮絮叨叨的讲述,沈哲子对这朱家内宅乱事有了一个大概了解。看来根结还是财货惹出来,所谓宠妾灭妻,不过是那蔡娥自己智商欠费,被朱贡拿来羞辱姑母以泄愤。 但由此也可见朱贡用心之险恶,往更深处想,此人未必不希望姑母忿怨淤积继而生病,最好是病死拉倒,他才能将姑母嫁妆收入自己囊中。 这时候,门外又响起叫嚷声:“拿糯米酒来济得何事!快取秫米酒,要温的,速去!” 听到叫嚷的热闹,沈哲子便推开窗户,看到朱贡衣衫早已被除尽,整个人赤裸着被人搀扶起来,不断被牵引着四肢伸缩,瘦骨嶙峋的身体上青红印记交错,那是寒食散药力发散残留下的印记。 寒食散本有毒性,服入体内后需要各种工序徐徐发散,时人认为可以将体内病症随毒性药力发散掉。发散的方法有很多,最主要目的就是要让身体流汗,毒性随着汗液排出体外,一旦淤积在身体内排不出来,则就会有性命之忧。 散步疾走,冷食冷浴,最重要的还是饮温酒发汗。酒度数越高,发散效果自然越好。糯米酒显然不是好的选择,而在没有蒸馏酒的时下,秫米即就是高粱才可酿出度数稍高的酒来。 因此名士常备秫米酒,而且秫米也是田亩必种的作物。会稽孔群曾与友人抱怨年收七百斛秫米,不足酿酒之用。陶渊明还在为五斗米折腰做官时,甚至还因为要不要在职田种秫米而跟妻子吵架。 发散用高度酒效果更好,这个时代没有蒸馏酒…… 沈哲子突然一拍脑壳,他真是抱着金大腿在要饭啊!如果自家生产出高度烧酒,还怕没人卖粮给自家?到时候只怕要顾客盈门,粮食装都装不下! 一俟想通这个环节,沈哲子心中彷徨尽去,恨不能即刻飞回家去验证自己的想法。他按捺住心中兴奋之情,当即便搀扶姑母走出厅堂,准备离开。 此时经过一番抢救,朱贡也终于清醒过来,睁开眼第一句便疾声道:“沈家人何在?” 及至看到搀扶着沈氏站在廊下的沈哲子,朱贡才终于松一口气,心道万幸局势还没完全失控,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体面,披上外衫略作遮掩,然后便在仆人搀扶下迎上来,苦着脸对沈氏说道:“夫人,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我多饮误事,口出妄言,你千万不要……” “朱明府,沈家娘子,自有归处。今日之教,铭感五内!”沈哲子冷笑一声,打断朱贡的话,既然姑母都不打算再留下来,他更没心情跟这家伙虚与委蛇。 “你、你是士居之子?青雀,哈,我认得你。姑婿无状,让你见笑了。” 朱贡仔细看看沈哲子,这才依稀认出来,心内不免又是一惊。沈哲子时下的名气,哪怕是他也不敢淡然视之,纪瞻仙去未远,自己今日之孟浪行径若由其弟子传扬出去,那他在吴地也不必再混了。 “不敢当,不敢当!我奉父命,要接姑母归省回家。明府若无异议,我们便告辞了。” 沈哲子一副生人勿进模样,懒得理会这家伙。 朱贡放低姿态,连番央求,沈哲子只是不理,让刘猛等人开出道路。 眼见如此,朱贡也沉下脸来,冷笑道:“哲子小郎,只怕你还没回家,不知家中近况吧?我也不妨明言,我之家事,你最好不要干涉,免得我与士居失和。夫人归省可以,旬日之内必须送回!否则,我与你父再无座谈之日!” 沈哲子听到这家伙到现在还要威胁,当即便冷笑一声:“朱门高第,家风迥异于世。今日所见,骇人听闻,我家也不敢再高攀。言至于此,不妨与明府立约,日后彼此谁人再求往来,须负荆先拜,才得登门!” “哼!无知孺子,我自会安坐家中,等你来负荆请罪!”朱贡自觉拿住沈家命门,岂会在这小子面前低头。沈家无粮过冬,总还要求到自己头上,也绝不敢将今日之事宣扬出去! 0059 士为知己死 未免过分刺激那朱贡令其狗急跳墙,沈哲子只引着姑母一人,与刘猛等龙溪卒走出朱宅,上车离开。 行至半途,远远看到一队人马气势汹汹而来,正是老爹沈充带来的援军。得人报信后,沈充早已怒不可遏,不再顾忌私离任所不好公开露面,当即便点起能战之人,决意要踏平朱宅! 看到牛车缓缓驶来,沈充先一步冲上去,疾声道:“我儿青雀何在?” 沈哲子步下牛车,对老爹笑道:“父亲勿忧,有惊无险。” 见到儿子完好无损,沈充才松一口气,及至又看到车厢内里的沈氏,神情便有些复杂:“四妹,委屈你了。” 沈氏诧异于沈充出现在此地,但总算见到可依靠的娘家人,心内情绪再也压抑不住,未及开口已是泪如滂沱:“二兄,我、我……” 沈充满脸霜色,对沈哲子说道:“青雀先送你姑母离开,我先去见那朱贡匹夫,随后再与你们汇合!” 见老爹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沈哲子也能猜到老爹此去,那朱宅只怕难再有活人。他虽然也深恼朱贡,尤其对方曾流露出明显恶意,此人死不足惜,但杀人在他看来却不是一个最好的解决方式。 许多话不好当着姑母的面说,沈哲子跳下牛车,到了老爹近前,站在道旁说道:“父亲暂请息怒,对付那朱贡小人,实在不必大动干戈。” “此贼视我家无物,如此羞辱,岂能容他苟活!” 沈充怒火难遏,但出于对儿子的信任,还是走过来,沉声道:“青雀又有何看法?” “此地尚属吴郡,我家粮事为重,实在不宜横生枝节。” 对于时下大族的胆大妄为,沈哲子是深有体会,上次他途径吴郡时,便曾遭到张茂之妻陆氏率众袭杀,为夫报仇。他们这一次随行虽然有千余人,但有近半都是徐茂的部曲家眷,并不堪用。 虽然手中的力量踏平朱宅还是能做到,但事情一旦闹大,会面对怎样的危险并不好说。最重要的是,杀人不过泄愤,并没有什么实际好处。就算可将朱家浮财搜刮一空,但最重要的产业却难带走。尤其是当下沈家最缺的粮食,凭几百战兵实在带不走多少。 “朱贡宠妾灭妻,世所不容。其所恃者,无非我家尚有求于他。但他既然授人以柄,儿有信心可在旬月之间将其家业榨取涓滴不剩!” 沈哲子并无唾面自干涵养,之所以不想急于发难,主要还是从现实方面考虑。他凭南顿王一封请柬,就能说服国士纪瞻。如今手握朱贡如此大的把柄,要榨干对方家底,实在没有什么难度,甚至还要对方乖乖双手奉上。 沈充虽是胆大如斗,手段狠辣,但也不是一味蛮干之人。眼见沈哲子一副成竹在胸模样,他并不怀疑儿子是否能说到做到。正如朱贡对沈家困境知之甚详,他对朱家有多少家底也是如观掌纹。若真如儿子所言能榨干朱家家底,沈家眼下的困难自能迎刃而解。 “也罢,且容这匹夫再多活几日!” 沉吟片刻后,沈充才点头道。朱贡先有趁火打劫的念头,现在又如此羞辱沈家,对于谋取其家业,沈充倒无多少心理负担。若能藉此度过自家难关,正是一桩天大好事。 说到底,世家若想长存,掀开外皮的体面,内里无非是勾心斗角,弱肉强食。正如眼下沈家缺粮之患,在吴地这些士族看来,何尝不是群起而分食其乡土势力的盛宴! 贫家高门,各有烦恼。 沈哲子现在是深有体会,老爹得任会稽内史,而自己也是纪瞻之徒,政治上有了一席之地,文化上也有了抬头趋势,乡土之间的经济基础却又告急。要维持这样一个庞大家业,还真是一刻都松懈不得。 只有各个层面的斗争都取得旁人难及的优势,才能支撑起一个巍峨高门! 既然不打算再即刻向朱贡发难,一行人便又折转回去,与粮队汇合,继续南下。经太湖又行数日,终于回到了武康。 其实本来可以更早回来,但老爹还要虚张声势去晃点别人,兼之稳定自家人心,所以沈哲子就押运着粮食几乎绕着吴兴走了大半圈的冤枉路,才返回龙溪老宅。 其实这个法子直白浅显,也不乏拙劣。沈哲子沿途去拜会那些世家,不乏有人直言这是虚张声势,沈哲子对此既不强辩,也无心虚。尤其如此,才更让人摸不清底细,继而生疑。 有几家态度有所转变,言道要售粮给沈家,不管是真意还是试探,沈哲子一概以年幼不理家事回绝。在没有占据主动位置之前,就算谈成买卖,价格也是无法接受的高。沈哲子已经将朱家视为免费粮仓,哪还愿意再跟这些人虚与委蛇。 较之此前,龙溪老宅已经大为改观,连绵的军营早已拆除,不再弥漫着一股肃杀紧张气氛。此前避祸各方的族人也都归来,老宅里一片繁荣热闹的景象。 沈家老宅人丁兴旺,留在武康乡土的族人数量远非建康城那里可比。时下的习惯是三代不分家,即就是同一个祖父的堂兄弟姐妹之间还能按照年龄排序,超过三代,产业上先不说,排位称呼那就各论各的了。 老爹沈充这一辈堂兄弟有十三人,而沈哲子再论序的话,则只需要算他祖父沈澜这一系。沈哲子排行第四,但却是长子嫡孙,以血脉论是当之无愧的东宗第一顺位继承人。 一大群男女老幼族人们一拥而上,将沈哲子迎进家中。闹哄哄的场面,光脸面都认不清楚,更不要说名字了。 应付过族人们的寒暄道贺,沈哲子才抽出身来回到自家,先拜见母亲魏氏。魏氏拉着沈哲子的手,还未开口,眼眶已经红了,摩挲着沈哲子脑袋说道:“雀儿清减许多,再不要离家奔波了。明天我带你去观里,请吴先生为我儿祈福消灾,仔细调养。” 沈哲子听到这话,又是一惊,忙不迭摆手道:“儿在建康时,已成了小仙师抱朴子的寄名童子,道统不一,实在不好再打扰吴先生清修。” 魏氏听到这话,顿时喜出望外:“雀儿竟然得了小仙师照拂,真是一桩天大幸事!” 在吴中信奉天师道的风气之下,葛洪那是当之无愧的仙门巨擘,其叔公葛玄在后世更被尊崇为四大天师之一,根正苗红的仙三代!在魏氏看来,沈哲子得到葛洪照拂,意义之大远甚于成为纪瞻弟子。 随口应付着母亲围绕葛洪的八卦盘问,沈哲子又去看看他那尚在襁褓中的小老弟沈劲。托了他这个大哥的福,这一世沈劲不必再为洗刷家族污名而死战洛阳。 这小娃娃蹬着小腿看着就很壮实,沈哲子也知这小子乃是不逊老爹的狠角色,成人后为报父仇杀人全家。捏着奶娃子肥嘟嘟小脸,沈哲子打算以后好好调教这小子,培养成一个智勇双全的北伐悍将! 在房间内逗留片刻,先一步回家的老爹派人来喊沈哲子过去。临出门前,沈哲子听到母亲还在絮絮叨叨盘算着要给青羊观再奉上一大笔供奉。这败家娘们儿!沈哲子打算劝老爹好好管管他媳妇,家业再大,也不能这么求神拜佛的糟蹋。 走进书房,沈哲子看到老爹侧首还坐着一个中年人,脸上交错的两道新伤疤痕,看上去有几分狰狞。 “青雀快来拜见你叔父。世仪与我虽非血亲,但却胜于手足!”沈充摆摆手,招呼沈哲子上前见礼。 世仪? 沈哲子先是错愕,片刻后才想起此人正是老爹的好基友钱凤钱世仪。一俟知道对方身份,沈哲子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老爹真是大心脏、作到死的典范,举兵谋反、盗买军粮,眼下还有窝藏钦犯。 朝廷给钱凤开出的悬赏可是五千户侯,可见恨意有多大!而沈哲子在建康时,还抽空去朱雀桁看了看跟王敦头颅悬挂在一起的钱凤首级,心里不免感慨几句。可是现在真人竟然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颇感不寒而栗。 见儿子呆呆站在那里不似以往淡定,沈充脸色顿时一沉,正待要呵斥,侧首钱凤连忙开口道:“明公不要怪责小郎君,我这幅模样,自己看了都生厌。小郎君毕竟年幼,有所惊慌也是正常。” 沈充却扼腕痛惜道:“我家广厦千间,难道还无世仪你容身之所?你又何苦自残容颜,绝迹人前?这让我心如何能安啊!” 沈哲子听到这话,才明白钱凤是为了不被人认出牵连到老爹,所以自毁容貌,心内不禁肃然起敬。此人心思正邪与沈哲子无关,但肯为老爹做到这一步,绝对是值得信重之人,当即便下拜道:“侄儿无礼,请叔父见谅。” “小郎君何须重礼,凤不过劫余之人,得明公庇护,才能苟存。”钱凤连忙起身扶起沈哲子,只是想到自己容貌恐怖,又忙不迭以袖遮面。 沈哲子穿越来所见,多为膏粱浮躁之辈,如钱凤这种类比古之豫让的人却不多见,继而才明白老爹为何担了这么大的风险,在风口浪尖的局势中还要周全保护挚友。如果自己能够遇到这种性命相托的知己,自然也要竭力保全,共谋大事! 0060 军法治家 “会稽局面新稳,我不能离开太久,明日就要返回山阴。” 等到沈哲子坐在自己身边,沈充便开口道:“家中之事,我托付世仪打理,并不担心。稍后六弟、九弟都会回武康,他们可以做世仪臂膀,维持家计。” 对于沈充的托付,钱凤并不推辞,可见已经熟不拘礼,彼此家业相托,而老爹对钱凤的能力也是非常信任。 “青雀,朱家之事,你可放手去做。有迟疑不决处,可与你钱叔父共商。就算出了纰漏,自有为父为你承担,勿须束手束脚。” 沈充深信儿子的能力,索性放手任事,以做锻炼:“还有就是,你师纪国老仙去,诗书经学的课业,你先在族学里听讲,年后我会给你延请高学博士讲授经义。不可因为庶务纠缠,就耽误了经义正学!”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不禁叫苦一声。他心内虽然对国学经义充满敬意,但并不觉得自己应该白首穷经。不过也犯不着因此事当面违逆老爹,阳奉阴违的本领,他也不需要去请教别人,就算老爹真请来授业老师,厚礼奉养,由其一边玩儿去。 接下来,钱凤摊开一卷籍册,讲述起这段时间所掌握的沈家产业状况:“眼下库中尚有米粮一万五千余斛,秫、黍、菽、菰之类合八千余斛。明公今次运回两万余斛,各庄园内荫户部曲缴粮归库,旬日之内,库中粮可达六万余斛。” 沈哲子听到这些数字,也是暗暗咂舌以致心疼,沈家眼下已是粮荒,扫扫库底子居然还能凑出几万斛粮,可想而知,今年这大半年老爹败出去多少家底!土豪任性,这脾气都是海量钱粮堆出来的! 别的不说,单单为谋反调集部曲家兵那万余军队加上民夫,几个月粮食消耗只怕十万斛都打不住。其后各方打点,钱粮更是水泼一般往外撒,单单捐输送往建康和其他地方的粮食,就达将近二十万斛!至于今年耽搁农事,田亩的歉收,又有十数万之多! 心内略一算计,沈哲子就不禁感慨,幸亏他爷爷棺材板订得严实,否则老爷子泉下有知他老爹几年就干掉老爷子积攒大半生的储蓄,肯定要跳出棺材来破口大骂这个败家子! 沈充却无败干净家底的羞惭感觉,只是沉吟道:“如此说来,年前用度倒是可以维持?” 钱凤点点头,在案上摆弄着算筹,一边算一边说道:“眼下各庄舂税每日尚有千数斛进项,至于月下水弱止工,可得近万斛。渔猎采集,禽鱼菜蔬之类,尚可储足万石。只是进了冬月之后,生产便无以为继。” 这个时代封山锢泽,寒庶缺食,也不敢上山下泽渔猎取食。但沈家自然不在此列,自家庄园中便有大片河沼山岭,当然不会放过这天地馈赠的食材宝库。吴人饮食习惯,饭稻羹鱼,制作鱼鲊、鱼干之类技术都很纯熟,可以较长时间保存食材。 但是两晋之交也是一个小冰河时期,冬季酷寒较之后世有三四度的温差,诸胡内迁与气候关系很大。吴兴虽处于江南,但冬天也很湿冷,户外生产几乎无以为继。所以冬天这几个月里,可以说只有消耗,没有生产。 沈哲子认真倾听钱凤的讲述,渐渐明白,眼下库存看似不少,但真正大量的消耗期还没到来。等到寒风凛冽时,沈家除了要满足自家消耗,还要接济其他跟在沈家后边混的那些家族。比如余杭钱氏、乌程徐氏等,这些家族都是沈家铁杆盟友,不能置之不理。 如此算下来,十万斛粮的缺口,已经是一个非常保守的估算数字。如果今年气候再恶劣一些,春暖延后到来,粮食缺口只会更大!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策。再加大力收缴荫户余粮,私家不得燃灶开火,各庄饮食用度归公调配。有犯禁者,世仪你不必顾虑,军法处置!” 关键时刻,沈充不乏心狠手辣,不让荫户储粮,一方面是便于统一调配资源,另一方面也是对人口施加人身控制。困顿只为一时,但如果人心浮荡,流落出去,那就难办了。明年开春后就算有田在手,也会因劳力缺乏而迟迟难以恢复元气。 听到老爹这举措,沈哲子咂舌之余,也发现自己颇有黑心地主的潜质。早先他就在考虑这个问题,大锅开灶,工分计酬,对于解决眼下的困境是很有作用的。老爹既然已经想到这个法子,他便也不再多说。 “明公请放心,凤既领命,当竭力维持,不使明公有后顾之忧。” 钱凤沉声表示道,言辞间颇有冷厉杀意,配合着疤痕交错的脸庞,颇有狰狞酷吏风范。 交代完这些事情,沈充才放心下来,沉吟少许后叹息道:“可惜会稽凿渠之议,朝廷迟迟未有决议回应,否则我家可不必如此窘迫。” 沈哲子听到这里,才明白老爹大力推动兴修会稽水利除了为国事计,内里还不乏公器私用的念头。兴修水利工程,通常要在秋冬枯水农闲时,别的不说,这么大的工程安排自家壮丁去上工就食,也能解决很大一部分粮荒问题。 更不要说钱粮周转之间,尚有大把可斡旋运作空间,老爹于任上推动此事,就算不需要直接中饱私囊,但借势运作,自家这些粮食缺口要解决也不困难。 这个时代,果然不兴纯臣啊! 第二天一早,沈充便匆匆离开,率领一干部属南下赶往会稽山阴任所。 沈哲子尚念着自己的蒸馏酒大计,随后便也收拾收拾,跟钱凤一起去了龙溪田庄。 龙溪田庄是沈家经营最久的庄园,往上追溯已经有数代历史,原本只是武康山两座山头之间的一片荒芜谷地。 经过多年开垦经营,兴修水利,如今单单肥沃熟田就有几百顷,规模几乎囊括了武康山近半的区域,坡岭果园,竹木林场,畜牧耕织,陶瓷冶炼,应有尽有,几乎已经构成一个完整的生态链,近似独立王国,乃是沈家最为重要的产业。 钱凤精通庶务,能力很强,到达龙溪庄园后便开始推行老爹制定的策略。其人精明干练,终日以巾覆面,只露出一对略显阴鸷的眼睛,让人不敢轻视。 看到钱凤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沈哲子感觉老爹将家事托付给他,也是知人善用。庶务上他并没有多少插话的地方,便直接对钱凤说:“请叔父帮我召集一批庄内精擅酿酒技艺的匠人,我这里有些想法要试一试。” 钱凤也是经历王敦之乱的风云人物,对于能够周旋各方的沈哲子不敢小觑,当即便从各个庄园调来近百名有酿酒经验的部曲匠人,供沈哲子驱使。 不过在让沈哲子放手施为前,钱凤还是忍不住善意提醒道:“冬日新酿,确实可得佳品。只是眼下库粮匮乏,并不能给小郎君供给太多材料。” 沈哲子笑着解释道:“叔父不必担心,我并不是要大兴酿造。只是由别处偶得一发散古方,只要用现成的酒水做材料就可以。” 沈哲子的计划中,确实不是以蒸馏技术大批量制造高度酒作为饮品推广,而是要将之作为化解五石散毒性的奢侈救命品来包装。 人的口味是很特殊的,哪怕在后世制酒勾兑技术已经成熟,浓香、酱香之类酒水也并不是人人皆嗜好。尤其在江南时下口味偏好或甜腻或清淡,那烧心辣的烧酒更不符合饮食习惯。 事实上有据可考的高度蒸馏酒技术在元代兴盛,但当时人并不认可,认为饮之皆昏厥,是有毒之物。哪怕到了明清时,酒水饮品仍然以重酿黄酒为主流,而高度烧酒只在民间底层之间风靡。后世武松打虎所喝村酿,应是劣质黄酒勾兑烧酒,作者施耐庵已是元明时人。 时下人虽然放达嗜酒,但口味也就那样,沈哲子并不奢望自己这技术能够做出后世那种口味的酒水来,自然也就不奢望蒸馏酒能即刻风靡江南。所以定位与寒食散捆绑,走高档奢侈药品路线,散力郁结无法散出?那就喝! 而沈家窖藏的各类酒水口味,也印证了沈哲子的这个想法。 单单龙溪庄园中窖藏的酒水就有几十种,从原料上,米、黍、蔗、秫一应俱全,工艺上则有酒曲发酵、曲蘖发酵等。其他尚有特殊口味用途的,椒酒、桂花酒、柏实酒、松醪、茱萸酒等等。品质上则有齐酎之分,齐为浅酿薄酒,酎为重酿佳浆。 这些酒品,沈哲子全都挑出来,一一品尝少许。 抛去那些节庆日要饮的椒、桂、菊花,还有所谓可延年益寿的松、柏等这些实在味道太古怪的不提。其他酒水口味虽有参差,但总体的特点是微辣绵长,甜酸皆俱。 薄酒甜味略大,哪怕是品质价格最高的酎酒重酿,也并没有火辣辣的刺激。至于曲蘖发酵的酒,口味则更似于后世啤酒,只是要更甜一些。所谓的“蘖”,便是发芽的米麦。 时下的酒水味道就是如此,这更坚定了沈哲子的想法,将酒水蒸馏加工,当做发散琼浆来包装推广。 0061 子非桃源翁 酒气熏人,不觉已醉。 虽然每一种酒,沈哲子都是浅尝辄止,但架不住品种多。这些酒度数虽然不高,但掺杂起来后劲极大。酒劲涌上脑时,沈哲子只觉得头晕目眩,很快就醉倒不省人事。 再醒来时,已经到了第二天的午后,沈哲子趴在床上刚一翻身,便听到帷帐外一声轻呼“郎君醒了”,过不多久,轻盈脚步声响起,旋即帷帐便被素手撩起,一名丫髻少女跪坐榻前,两手捧上一碗汤羹。 时下妇人多着对襟衫裙,与汉时曲裾相比,层次更少,衣带束腰更加修身,领口衣袖皆宽,样式也更多变化,以服色区分贵贱尊卑。眼前这少女,身穿青色对襟,两手举起时,衣袖滑落肘间,露出半截莲藕般修长莹润的皓腕小臂。 沈哲子这个角度垂眼望下,可看到少女青丝之下修盈脖颈以及玲珑锁骨,他抬手撩开少女额间略显散乱碎发,便看到一张风情初现、稚气犹存的精美俏脸,才认出正是自己穿越来一直贴身服侍自己的侍女。但沈哲子却始终不知这少女名字,这会儿念及,便问道:“你叫什么?” “郎君,奴名瓜儿。” 少女不敢抬头对视,怯生生轻语回道。 “瓜儿?好名字。” 沈哲子随口说一声,他也不知这名字好在哪里,只是胜在直白浅显,一如少女本身给人的感觉,糯甜可口,青涩兼之。 他倒没什么摧残嫩芽的旖旎念头,顺手接过汤羹,轻啜一口,解酒的梅干葛粉汤,入口温度适宜。可口汤羹顺喉而下,宿醉残留有些混沌的精神便为之一振。靠在榻上伸一个懒腰,将那解酒汤一口饮尽,沈哲子才翻身起床。 奉汤的侍女袅袅退下,又有女侍捧上衣衫服侍更衣。沈哲子任几名侍女动作轻柔换衣服,心里却有些不自在,略一思忖便觉得自己青春期快到了,有点思春。他便摆摆手说道:“你们退下吧,让瓜儿过来服侍就好。” 听到这话,几名侍女对望一眼,都略感错愕。她们这些人服侍沈哲子起居,郎君甚至连她们名字都懒得过问,尚是第一次点名某一个人来服侍。这对沈哲子而言,未必就意味着什么,但在这些侍女们心里却掀起波澜。 沈哲子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寻常,眼缘这个东西真的很奇妙,身边这些侍女个个娇俏动人,看得多了往往忽略其容颜。但就在他宿醉醒来,心情有些散漫时,恰看到一个相貌气质都符合自己朦胧憧憬的少女,由此便记在了自己心里。 就像是人在情绪不稳定的时候,突然听到一股旋律恰恰吻合当时的心境。于是以后每每听到这段旋律,便会让其回到那时的美好或哀伤。 很快,那少女瓜儿便又小步趋行走进房间内,或是因为走得有些急,小脸红扑扑的更显娇俏,微微躬身小声道:“郎君,瓜儿来了。” 看到这温婉俏美少女,沈哲子心内又生出先前慵懒适意的感觉。他点点头,示意瓜儿跟在自己身后,让其他人退下,着人取来昨日召集到的那些酿酒匠人名册。 “会写字么?” 沈哲子坐在案前拿起毛笔,摊开名册后看一眼跪坐案旁,素手轻轻研墨的瓜儿,开口问一句。 瓜儿点点头,旋即便羞红着俏脸嚅嚅道:“只是略识。” “那么我来念,你帮我写。” 沈哲子让出位置,示意瓜儿挪过来,伸手要揽过砚台。那侍女瓜儿却受惊小鹿般惶惶摇头,两手死死压住墨砚:“郎君不可,瓜儿磨墨……” 看到少女这般激烈反应,沈哲子反倒生出一丝调戏未遂的羞愧感,索性摆摆手起身坐在一边胡床上,将名册摊在膝上,一边阅读名册,一边等瓜儿磨墨,间或闲聊几句:“瓜儿你多大了?家里还有别的亲人没有?” 瓜儿显然适应不了沈哲子突然转变的态度,神态动作更加拘束,仿佛浑身爬满毛虫的不自在。对于沈哲子随口问来的问题,却不敢轻慢,一边微微蹙眉沉吟,一边小心作答。 通过一问一答的闲聊,沈哲子对瓜儿身世了解不少。少女身世倒是平常,不像是有隐藏剧情的样子,本姓曲,今年十三岁,祖辈皆为沈家荫户,如今家里父母兄弟都在龙溪庄里做活。 这样的身世简单清白,一如少女清爽俏美的形象,一如沈哲子对其无太多杂念的好感。虽然没能触发高官后代、前朝公主之类隐藏剧情,但沈哲子想想也是正理。他好歹也是沈家长宗嫡系继承人,家里怎么可能将来路不明的仆役安排在自己身边。 “放宽心,不必太拘束。你如果愿意的话,以后就留在我门内。如果不愿意,那就忍着。” 沈哲子摆出霸道总裁范儿,笑着调侃一句。谁知那瓜儿听到这话后,身躯却是蓦地一颤,慌忙扑倒在地上沈哲子脚边,颤声道:“瓜儿愿意,愿意……” 沈哲子低头看一眼,少女俏脸煞白,倒不像是感恩,反倒惊恐居多,大概被自己那后一句话给吓着了。显然跟自己并不是很熟,还没熟到可以随便开玩笑那种程度。 “好了,不说这些。回去坐下,我念了什么,你给我记下来。” 沈哲子把少女推回原本的位置,然后捧起名册,开始挑选匠人。 蒸馏酒技术难度并不高,沈哲子若想形成垄断,就必须要挑选真正放心可靠的匠人。 这个年代庄园经营也要小心保密,被人重金收买商业间谍并不是什么不可想象的事情。西晋斗富的石崇、王恺,便互相收买对方门人,刺探消息。而琅琊王戎为了保住自家优质水果,采集的李子都要钻透果核,才会拿出去售卖。 沈哲子心里已经给自家还未生产的产品拟名,就叫醴泉真浆,名字上先埋一个陷阱。以后真的包装造势起来,这个年代服散的人有多少,醴泉真浆的市场就有多大,利润想必不会小。 这种拳头支柱产业,肯定会引人垂涎,因此一定要自家绝对可靠之人,沈哲子才会允许其接触技术。 或许这想法有些杞人忧天,小家子气,但沈哲子就是一个向来不惮以最大恶意去揣测别人的阴谋论者,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小心一些并无大错。 所以沈哲子所挑选的匠人,优先考虑的是身世清白,人际关系简单,完全在沈家控制之内,如瓜儿一般情况的,杜绝被外人收买的可能。至于酿酒的技艺还在其次,反正蒸馏技术跟原浆酿造工序是要区别开的。 原本沈哲子还以为这个条件多少有些苛刻,能够筛选出一大批不合格者。可是他翻遍名册,所剔除不合格的酿酒匠人不过寥寥七八个,其他的最少都在沈家庄园生活两代以上! 看来在这个年代,维权保密的意识也并非自己独有。沈哲子感慨之余,便在其中优中选优,挑选出三十个家世最为简单清白可信者。再看那个负责记录的瓜儿,持笔虚悬的手臂已经微微颤抖,玲珑鼻尖也隐有细密汗珠,小嘴翕动着欲言又止。 “怎么了?”沈哲子随口问一句。 “瓜、瓜儿写的太慢……” 瓜儿哭丧着脸告罪,小声嗫嚅请求道:“郎君能不能……能不能再念一遍?” 沈哲子笑一声,示意瓜儿休息片刻,先让人呈上茶汤喝一口,又给瓜儿端去一杯。小姑娘却不敢碰那陶杯,侧跪着身躯轻揉着酸涩手臂。 沈哲子看这少女在自己面前实在过于拘束放不开,索性不再为难她,让她先退下去休息。不过他也担心少女会因为自己的另眼相看而受人排挤非难,便将身边仆从侍女汇集起来,宣告道:“以后不必再给瓜儿指派别的差事。” 这举动让少女受宠若惊,连连拜谢,而其他人再看瓜儿的眼神也不再相同。他们跟随沈哲子时日不浅,只看到郎君对龙溪卒那群悍人另眼相待,至于对身边仆役侍女格外关照,这还是第一次。 沈哲子不理别人古怪眼神,捧着名册圈出自己选定的匠人,离开内宅去往庄园右侧庶务区,点名把那些匠人们叫出来,一一谈话以加深了解。 这些匠人男女皆有,既有二十多岁的青壮小伙子,也有也有五六十多岁已经颇显老态之人。他们亲人故旧俱在沈家庄园,绝对清白可靠。更有甚者其中一个名为左丹的老者,记忆中上一次离开龙溪庄,还是跟随沈哲子曾祖前往江北迎回左将军沈莹灵柩归乡安葬! 听到左丹老丈的讲述,沈哲子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左将军沈莹乃是东吴丹阳太守,西晋灭吴时战死沙场,距今已经足足四十多年!换言之,这位老人家一生几乎都没有离开过龙溪庄! 如此令人发指的人身掌控,沈哲子实在无法接受,他问道:“老丈你就不想去外面看一看?” 左丹老人憨厚一笑:“外间兵荒马乱,人命如草,哪比庄子里过得安逸舒服?” 眼见其他人也是心有戚戚表情,沈哲子不禁哑然。他觉得一生困居一地,不知天地之大,不闻世事变迁,是人生少有之悲惨,然而在这些人看来,庄子能给他们提供衣食生存保障,免于兵灾饥馑戕害,子孙繁衍血脉昌盛,实在是一方安详净土! 子非桃源翁,安知桃源乐? 0062 蒸瓮新酿 蒸馏酒的技术并不高深,首先便是器皿的打造。 沈哲子让人在庄园内开辟出一个幽静院落,将匠人们安置在那里,然后才开始勾画蒸馏器。承热的大锅,装酒的容器,收集蒸汽的外罩,两根导管,一根水循环用于冷凝蒸汽,一根用于导出凝结的酒液。 沈哲子画工虽然拙劣,但这次直接捏着炭块画在纸面上,线条勾勒倒也传神。洗去手上黑炭,他将自己的成果展示给老丈左丹去看。 左丹老者手捧纸卷凝神观望,正当沈哲子感觉这老丈也应如皇帝不识曲辕犁一般不认识蒸馏器,需要自己详解时,然而左丹说出的话却让沈哲子大感吃惊:“郎君所绘此物,是否蒸瓮?” “老丈见过此物?”沈哲子急声问道。 见郎君脸色大变,左丹心惊,未免应答出错,又捧着草图观察良久,才略显迟疑徐徐道:“虽然样式有些不同,但应是蒸瓮不错。” 说着,他指着草图上一些部位讲解功用,确实与实际并无差别。 沈哲子本想靠蒸馏酒大杀四方,没想到出师不利,自家这个常年居于庄园内的老匠人居然都认识蒸馏器,这让他心里蒙上一层阴霾,但还不甘心,便又问道:“老丈可知此物何用?庄内可有这器具?” 左丹思忖片刻,才徐徐点头:“庄内确有此类器具,庖人蒸煮花浆萃取香露,可入食调羹。老主公在时,也用来熬取松柏膏油,养生辟病。” 沈哲子听到这里,又追问道:“那么这蒸瓮可不可熬煮酒浆?” 左丹听到这话却不淡定,眉梢一扬似乎颇为愤慨,待念及沈哲子身份,才按捺住情绪,语调却有些生硬:“这怎么行!酒是谷精物华,选料、生酿、调浆,摇筛、盛装至于储藏,一丝流气的疏漏,滋味都不相同!料选一热,就成涩酸浊汤,流于劣品,怎么能猛火蒸煮!” 沈哲子并无意在专业上与老丈辩驳,只是看到左丹瞧自己颇带不可理喻之色,仿佛自己这提议是不可宽宥的暴殄天物之举。 沈哲子并不介意老丈态度,反而因此放心下来,时人对于酿酒技艺已经有一套完整成熟的理论,甚至赋予一种神圣的仪式感。继而对蒸馏萃取这画蛇添足的一项工序既无认同,又根本没这个概念。 不过他也担心是老丈见识不多,孤陋寡闻,又遍问做挑选出来的这些匠人。这些人态度虽然各有不同,但答案却是一致,觉得并无蒸煮酒浆的必要。 如此,沈哲子才完全释怀。技术的产生、发展、推广这些过程,本就是一件很吊诡的事情。哪怕在后世咨询那么发达的时代,也不能说所有技术潜力都被完全挖掘利用,不同领域、不同概念的碰撞,总能衍生出令人叹为观止的成果。 既然时下并无蒸馏酒的概念,沈哲子便也没有顾忌。让人找来庄园中的蒸瓮,既有铜铸、铁锻,也有陶制。材质样式虽有不同,但构造大同小异,确有蒸馏效果。只是在集气、冷凝方面稍有欠缺,稍加改动,便可以直接应用起来。 既然工具是现成的,沈哲子按照自己想法,让人稍加改动,使之更符合自己构想中的模样。然后便将庄园中储藏的秫米酒尽数搬运过来,拍开泥封,在那些匠人们难以理解的眼神中,依次倒入那些已经改造好的蒸瓮中,生火猛蒸起来。 虽然并不认可沈哲子做法,但既然郎君吩咐,这些匠人也只能各自守住一个炉灶,小心侍弄。至于那老者左丹,却是扼腕叹息,并不怎么顾忌沈哲子的感受。 身为一干酿酒匠人中最年长者,左丹在庄园内地位并不算低,尤其技艺精湛,龙溪庄园所出产的重酿酎酒,便以此老酿造最佳。有非凡技艺本领的人,在哪里都是受到看重的。 因此这左丹在庄园内地位也颇超然,并非完全卑于人下的奴仆,无论娶妻生子,还是衣食起居,主家都会另眼相待。作为吴兴酿酒业堪称国手的宗师级人物,眼看到沈哲子在自己专业领域内乱搞,心中不满可想而知。 蒸瓮虽然经过改造,但也没有达到密不透风的程度,虽然上方有多重帛布打湿覆盖,但当内中酒液沸腾起来时,还是有极为浓郁的酒气散逸出来,满室飘香。 沈哲子嗅一口酒香,心内感觉不错。然而左丹老者却顿足叹息:“气散至此,哪能得佳酿!” 当蒸汽冷凝化作液体流淌出来,左丹凑上去,先看后闻然后轻抿一口,更是痛心疾首:“味冲浆薄,绵醇俱失啊!” 沈哲子不理这个顽固老头,眼见有了成果,便更让人加大火力。他舀起一点蒸馏过的酒液,只见清澈如水,酒气大有辛烈之感,略一品尝,虽然还残留一丝原本气息,但总的风味已经全不相同。 老实说,这蒸馏过的酒液确实不如原本的酒浆味道好,只有辛辣一味直冲味蕾,既没有富于变化的口感,也没有可堪咂摸的回韵,更近似直接掺了水的酒精。 难怪这左丹老头痛惜不屑,按照世人的标准,这清冽辛辣酒液,确实不如重酎佳酿的黄酒色泽鲜活,味厚如织,既可品味,又堪鉴赏。 但沈哲子本就不是要酿造什么举世无双的美酒,口感色泽之类只是软实力,用途才是真正的王道!只要这酒度数够高,发散给力,那就不辱使命。寒食散本就没有什么好味道,但蔚然成风后,同样风靡南北。 沈哲子本身对酿酒工艺没有什么研究,但也知道蒸馏工艺讲究掐头去尾,即就是第一次浇冷水冷凝出来的酒液为酒头,酒精含量较高,口感不好。第三次冷凝流出为酒尾,杂质过多,略显寡淡无味。只有第二次冷凝流出的品质最好,适于饮用,这就是二锅头的工艺原理了。 明白是明白,但实际上应用起来又不同,因为后世烧酒原料是快曲粗加工的酒醅,而现在所用的乃是已经酿造好的酎酒,彼此之间是有很大差别的。 一锅酒头过于辛辣,到了二锅稍有改变,但也算不上好。一直到第三锅流出,这时候原本秫米酒中的成分也随酒精蒸腾出来,原本的风味破坏不是很大,但酒精度却提升许多。 看到这一锅的酒液流出,左丹脸上微显差异之色,掬起一点轻啜入口,而后闭上眼仔细咂摸良久,表情神采变化丰富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睁眼,神采奕奕望着沈哲子:“郎君这蒸熬之法不知从何处来?” 沈哲子看老顽固一副虚心请教模样,心情便有几分畅快。此前他虽然不介意老丈充满蔑视非议的态度,但心里多少有些怨气,此时见老者已经隐有折服之状,便呵呵笑起来:“这是抱朴子仙师的秘法,可千万不要流传出去!” 听到这话,左丹不仅肃然起敬,实在是葛家这一脉的仙法传承,在江东深得人心,可说是妇孺皆知。一俟得知此法得自葛**授,左丹心中再无非议,自己撩起臂膀下场,仔细看好火头,继而一次次品尝蒸馏出的酒浆,品味其中微小口感差别,同时也连番向沈哲子询问细节。 沈哲子提出一个构想搭起框架已经不错,哪有本事应付左丹充满专业性的问题,索性尽数推说不知。 见沈哲子一问三不知,左丹又生恼意。他一生浸淫酒艺,心无旁骛,酿酒已经成为其人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把弄酒曲的时间比把弄自家老妻的时间还要长。蒸馏制酒给他打开一个酿酒工艺的新天地,尤其得知这是葛仙师所授仙法,小郎君居然不能了解通透,真是浪费天大仙缘! 从沈哲子这里得不到什么具体细节,左丹气呼呼的守住一个蒸瓮,准备自己潜心研究。 沈哲子见状,也不以为忤,专业的事情自然要交给专业人员去做。他自己用陶罐打出一罐口感还算不错的锅头酒,准备去征询一下钱凤的意见。钱凤本就士族出身,早先在王敦身边多交往名士,便是沈哲子预定的消费阶层,自然要好好请教一番。 钱凤正在清点库存,登籍造册,看到沈哲子行来,连忙迎上去。一个身材魁梧的大男人脸覆纱巾,看起来有点好笑,但沈哲子知其内情,自然不会有取笑心思,正色对钱凤说道:“叔父现在可有闲暇?我这里有一新趣之物,想请叔父品鉴一下。” 钱凤心知沈哲子并非只知耍乐的少年,举动都有深意,听到这话后,将手上事情吩咐旁人去做,自己与沈哲子一起回到居室。 沈哲子让人将陶罐摆在案上打开,浓郁酒气顿时弥漫开来,钱凤轻轻一嗅,眼中便是一奇:“这可是酒?气息怎么如此浓烈?” 见沈哲子笑而不语,钱凤撩开面巾轻啜一口酒液,更加讶异,这酒味道并不同于自己以往惯饮,一俟入口便有辛辣直冲入喉。若非相信沈哲子,他还以为这是什么剧毒要张口吐出,酒液在唇齿之间翻转后才艰难下咽,旋即便有酒力热气在腹内徐徐扩散开。 0063 可得长生乎 虽然隔着面巾,但由那紧闭的双眼,沈哲子能想象到钱凤纠结的表情。在当下哪怕极嗜饮之人,乍一喝到这锅头酒,感觉只怕都不甚好。 好一会儿,钱凤才拍拍胸脯,徐徐吐出一口浓郁酒气,眸子中满是惊叹之色:“状似醴齐薄酿,却有焚心烧腹之烈。小郎君所作浆液,实在大异物理,神异别具!” 沈哲子听钱凤只是评价锅头酒的不同寻常,却不言口感如何,想来应是消受不起的。对此他早有预料,倒也并不意外,只是笑吟吟道:“此真浆萃取重酿佳酎真髓,叔父觉得以之和服寒食散,是否可行?” 钱凤尚体会着酒力热气在脏腑蔓延,听到沈哲子这话,眸子顿时一亮。 若非亲身体会,他实在无法想象酒水能酿到如此具有穿透力的程度,那蔓延的酒气蓬勃挥洒,半点也无内敛约束姿态,一俟入喉,酒力仿佛要渗透脏腑由周身毛孔穿透出来! 原本他是觉得这酒水奇则奇矣,但却失于刚猛霸道,失了酒醇和绵长的韵味,算不上佳酿。可是听到沈哲子将之与寒食散联系起来,顿感二者物理相得益彰,乃是绝配! “小郎君且稍候,等我取散来和服一试。” 钱凤坐言起行,一俟有了决定,当即便起身匆匆离开。过不多久,整个人已经换上宽袖大衫,一手持一个青玉琢成的小瓶,另一手则端着尺余长的锦缎盒子。 落座后,钱凤飞快将盒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些玉质玲珑器具,如玉盘、玉杵之类,看样子应该是用于服散的工具。 沈哲子尚是第一次有机会亲眼看人服散,虽然深恶此道,但心中总有好奇,便移到钱凤对面坐下,想要仔细看看时人如何服散。 钱凤解下脸上面巾,对沈哲子歉意一笑,沈哲子连忙表示不介意。然后钱凤才轻抚案面,从玉瓶中轻轻倒出一团泛黄粉末,盛装在玉盘中,以玉杵来回碾压,还用一个巴掌大纱罩似的物品仔细筛取。 寒食散以五种矿物质研磨调配,颜色越纯,说明杂质越少,粉末越细,品质便越高。经过一番筛取后,玉盘中粉末其中较大颗粒都被弃置,剩下更加细微淡黄的粉末被钱凤轻轻抖入类似坩埚的容器中,以一种近乎透明的汁液调和。 这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极有韵味,由大袖飘飘的人做来,更显出几分飘逸雅趣。沈哲子原本还以为所谓服散,便如速溶咖啡或奶粉一样直接冲服就好,观摩下来,不禁感慨自己还是小觑了时下人有多会玩,嗑药都嗑的这么风雅。 调和开的粉末并不能直接吞服,以小炉加温,待见到丝丝白气冒出后,钱凤才伸三指轻轻捻起,举至嘴边时突然想起一事,神色转为郑重,沉声正色对沈哲子说道:“服散或得一时适意,遗患却无穷,郎君万勿轻尝!” “叔父请放心,我绝不会沾染此习。叔父你也要及早戒除,世间乐事诸多,岂独饮鸩服散!” 沈哲子回答道,他实在不愿看到钱凤因此而丧命。 钱凤微微一笑,眉目间似有愁绪,端起散剂先是轻啜两次,旋即便一饮而尽。 沈哲子目不转睛,眼看着钱凤将散服下,少顷之后,皮肤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为红润起来。他知这是毒性发作下,毛细血管开始肿胀充血,看似红润有光泽,但遗祸甚大,往往会造成瘀血肿块长久不得消散,转为暗疽疮肿,一旦糜烂,便有残疾之患乃至性命之虞。 随着散力扩散开,钱凤神情转为恬淡慵懒,蓦地站起身来,绕着房间缓慢步行,动作幅度不敢太大。这是因为皮下毛细血管肿胀充血,皮肤变得极为敏感,稍一大力触碰摩擦,就会有强烈痛感,这也是为何时人多穿宽松衣服,甚至于丝缕不着。 沈哲子见状,不敢怠慢,连忙将陶罐移到小炉上,略一加温,轻舀出将近一两的锅头酒,端着送给钱凤。 钱凤此时视线已经略显迷离,脸上疤痕更是充血鲜红狰狞,伸手接过酒爵,昂首一饮而尽,随着这酒水入腹,酒力蒸腾之下,神态更显放达,一边踱着步子,一边大声道:“不够,不够!再取酒来!” 原本一个沉默寡言,略显阴鸷的人,在这散力催发之下,变得放达不羁,神态癫狂。沈哲子看到钱凤这变化,更觉得寒食散祸害尤深。他又奉上两杯温酒,便不再理会钱凤的要求,不敢继续再给。 求酒无果,钱凤也不在意,步子渐渐放大起来,一边走着一边两手击掌,仰头长啸,引吭高歌:“黄泉乎?天阙乎?凤兮凤兮,何德衰?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可得长生乎……” 沈哲子坐观钱凤在烈酒和散力双重刺激下,神情举止愈加荒诞癫狂,那语调初时尚是豪迈,而后转为迷惘,到最后已是透出浓浓哀伤。略显狰狞的脸上,泪痕交错,语调微弱渐至不可闻。 眼见这模样,沈哲子也不知钱凤是有感于怀,还是药力摧残,亦或烈酒刺激。他并无帮人发散的经验,连忙招来仆人,一起站在角落,看着钱凤大袖飘飘疾行于室内,仿佛一个魂游天外梦游之人,不敢上前去干涉。 良久之后,钱凤才瘫坐在燕几上,神情略显麻木,眼神则是呆滞,涣散没有焦点。沈哲子也不知这是发散完毕,还是中场休息,就坐在钱凤对面,小心翼翼观察。 “畅快啊!” 突然,钱凤脸上复有神采,后仰着身体抚掌大笑起来。过了好一会儿,笑声才渐渐停止下来,再望向陶罐,神情已有不同,仿佛看着世间最为珍贵之物,对沈哲子赞叹道:“郎君所造真浆,实为世间从无之珍品!” 说着,他撩起衣摆展示给沈哲子看,只见衣服早被汗水打湿。单纯锅头酒绝无可能催汗至此,应是散借酒力,完全发散出来。 癫狂过后,钱凤有些脱力,整个人仿佛一个剥皮大虾,皮肤泛起一层殷红色。他仔细体会一番后,才开口道:“我所服剂量,往常要尽数发散完毕,须酒斗余,一个多时辰,冷浴寒食。且散力多有不尽,几日内都肩背阵痛。如今却是神清气爽,通体舒泰。” 沈哲子听到这话,也是倍感振奋。他自然不相信锅头酒能将寒食散药力彻底催发散尽,完全豁免其害,只能是症状有所减轻。所谓积毁销金,频繁服食,早晚都得死在上面。但相对于此前那些低度酒,发散的效果肯定要好上数倍。 由钱凤亲身体会得出的效果自是中肯,但钱凤服散前后判若两人的样子,沈哲子还是深为之忧,正色道:“叔父既知服散之害,还是要及早戒除才好。药石迷惑神智,终究只是虚妄。” 钱凤并不因沈哲子的劝告而羞恼,闻言后笑了笑,叹息道:“小郎君所言是正理,往常或是积郁,或是交际,总是积习难改。如今可得安闲,这陋习定当戒除。” 沈哲子对钱凤感官不错,闻言后便也笑道:“胸藏沟壑十万丈,与人言者止二三。叔父有不得开解之郁气,我虽年幼,未必能开解,却能洗耳恭听。能言与人者,即便再艰难,说出口来,也成了等而次之的小事。” 似乎仍有散力残留,钱凤也不似往常沉默拘谨,听到沈哲子这话,禁不住感慨道:“灵秀天成者,实在不能以人情常理去度量,小郎君就是此类人啊!我与明公费尽心思,运筹规划,却不及小郎君纵横捭阖、借势导力,最终开创一个大好局面。方寸之间,我本自负玲珑心窍,可还是羞于在小郎君面前自矜。” “叔父言重了,若无父亲和叔父你营造大势,我又能做什么?累卵之势,难承一丝。我所做的,顺势而为罢了。” 沈哲子说出这话,倒不是谦虚,若非钱凤鼓动王敦决意剪除义兴周氏的力量,沈家在吴地实在达不到此前那种举足轻重的要害位置。老爹这个好基友,为了给沈家造势,确是不留余力,不愧老爹将之引为性命相托的知己挚友。 彼此言谈一番,关系不再像此前那么疏离。对于钱凤的诡计多端,沈哲子也是很佩服,或许这种做事风格欠缺大势的考量,但在具体细节的处理上,却是正得其宜。 比如对蒸馏技术的保密,钱凤就提出很多混淆视听的伎俩。对于锅头酒的价值,钱凤给予了充分的肯定,技术保密也尤为上心。 沈哲子名之为醴泉真浆,这是将人思路往水质方面去引导。所谓天降甘露,地出醴泉,谁能保证沈家不是走了狗屎运,挖掘出一个地脉灵粹汇聚的甘露之泉,继而造出这种世所罕见的琼液真浆? 在这基础上,钱凤又建议可采购一些生僻偏门的矿物药材之类,让人更加捉摸不透。若真强要去钻研复制,或会有性命之虞。毕竟服散如同走钢丝,发散更是命悬一线,真正在拿小命开玩笑! 几条人命折损下去,原本再大的钻研热情,也会渐渐消退下来,不敢再为。 0064 造反不如生娃 武康山之中,两座山峰之间有一片略算开阔的谷地,横宽六七丈,有数道山溪由此汇聚成为一条小河,潺潺流淌注入龙溪中。 这里地水充沛,山泉极多,水质清冽甘甜,沈家老宅里都时常来这里取水饮用。附近搭建了一些简陋的凉亭,农忙时许多佃户都乐意在这优雅安详的谷口地方略作休憩,掬一捧山泉大口灌下,全身的干渴疲累都消散大半。 可是,今天农户们却突然发现,原本不禁止人出入的谷地忽然被封锁起来。庄园里农兵将这一片区域团团围住,许多在田间抢种绿肥的农夫都被召集起来,沿山脚编制竹篱,要将这片谷地彻底隔离出来。 许多人都不明所以,好奇的想要询问究竟,然而非但没有得到答案,还被严厉训斥不得私下议论或靠近窥探。一旦犯禁,就要被逐出庄子。 山谷内,沈哲子脚踏木屐,在凹凸不平的小道上行走着。他穿不惯木屐,但更轻便的丝履实在不适合攀爬山路,身形有些踉跄。两名壮仆紧跟在其身后,小心翼翼随时准备搀扶住看似将要跌倒的小郎君。 其中一名壮仆手里还提着一块木板,上面糊着一张纸,已经有一些纵横交错的线条和莫名其妙的标识,那是沈哲子考察地势走向以及山泉分布所做的记录。 这一片谷地被隔离出来,自然是要做掩人耳目用。但沈哲子也不打算就这么荒废掉,准备在这里给自己兴建一个小窝,同时做一些其他事情,比如召集一批匠人随时候命,实验自己的一些突如其来的想法。 这里地下水资源确实充沛,几乎行不多远就能看到汩汩冒出泉水的山泉。沈哲子将这些山泉按照水质高低划分为五等,脑海中颇有一个打造矿泉水品牌的计划。所以他打算过段时间把葛洪诳来这里隐居,沾点仙气顺便一起钻研一下土法化工。 钱凤今天也抽出身来,跟沈哲子一起过来实地考察,提一些建议。 他的想法总是别出另类,在山谷内绕行一周后,于坡地上一处泉眼旁碰上正在品鉴水质的沈哲子,神情颇为振奋道:“群山环绕之地,中有河谷实壤,这里实在值得大力修整经营。一俟有事,可聚兵数千,出敌不意,西向宣城取粮,南扼余杭水道,中分扬州,大有可为!”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便是一乐。这家伙果然生就的反骨,积习难改,怂恿王敦没能改朝换代,退而求割据会稽。 昨日一番倾谈下,沈哲子对钱凤身世也有了解。 长城钱氏本也是吴兴大宗,其中显达者钱璯号平西大将军、八州都督,拥旧吴孙皓之子孙充为吴王,割据一时,只是没多久被义兴周氏牵头兴起义兵剿灭,这就是三定江南的第三定。 钱璯就是钱凤的伯父,那时老爹沈充和钱凤一起都在其麾下效力,叛变被剿灭后,两个难兄难弟逃得快没死在乱军中。后来钱家这一支便没落遭受打击,在沈家帮助下迁居余杭。钱凤怂恿王敦铲除义兴周氏,也算是为家族报仇。 得知这些内情后,沈哲子心中也有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义兴周氏三定江南,功勋卓著,烜赫一时。但若将钱璯造反算上,自家老爹也是三反江南,不让旁人专美于前。 尤其自家运气还不错,三定江南,于国大功的周玘、周札一脉已经死个干净,老爹这个积年老反贼居然已经位列方伯,执掌一方。东晋这个吊诡时局世道,实在不能以常理去理解猜度。 钱凤作祟之心不死,沈哲子并无多少反感,他本就不是什么孤直贞节之人,对于建康那司马家皇室随时准备取而代之。 只是钱凤这想法在沈哲子看来还是有些保守,有心劝劝钱凤与其一心想要造反,还不如多找几个女人多生孩子,若侥幸后世那个吴越王钱镠出在他这一脉,未必不能实现他这个老祖宗割据江东的毕生夙愿。 不过钱凤想要开辟谷地的想法倒是与沈哲子不谋而合,这里水资源充沛,植被茂密,草木腐烂堆积土壤很厚实。沿山溪河谷可以开辟出十多顷的土地,只是垦地修路过于繁琐,这一点土地对沈家而言也算不上什么,所以便一直弃置荒废在这里。 但对沈哲子来说,这里却是一个不错的地方,他可以全程参与,从无到有将土地开垦出来。一方面更加了解这个时代农耕的技巧,另一方面也能整理一下脑海中那些杂芜碎片的知识。穿越者的优势在于知识面广,有更多触类旁通的机会,而不是在某一领域专精远胜古人。 最起码对沈哲子来说是如此,他不懂酿酒,但却知道蒸馏酒工艺,搭起一个框架让左丹老人这样的专业人士去跟进,填补细节。他对种田同样不甚了解,但却有杂交水稻这样一个概念,守着一小块田慢慢培养选种,就算结果不能尽如人意,理论搭建起来,坚持试下去总会有好的改变。 所以,沈哲子对于开辟出一小块自留试验田,还是很感兴趣的。保持一颗平常心,胜不骄败不馁,就算想法有错,损失也是可控的。 当然,种田之外,沈哲子最感兴趣的还是工艺。刚才考察时他已经在河道一段选好了一处位置,准备稍后让人来搭建一个水碓。 但这个水碓不同于时下人所熟悉那种冲叶水碓,而是滚筒水碓。相对于冲叶,滚筒对水力利用更加充分,可以提供更大动能,应用更加广泛。而且在滚筒水碓的基础上,可以衍生出工艺要求更精细的水磨。 有了水碓水磨提供动能,在其上可以衍生出更多可能。沈哲子眼下已经有许多想法,但还要试错验证可行性。他现在却没有那么多精力可投入,眼下最重要的问题还是解决今冬的粮荒问题。 将一些前期准备工作安排下去后,沈哲子便与钱凤回了龙溪庄园。刚刚坐下休息没多久,便有访客登门。 来者是乌程徐氏族人,名叫徐匡。龙溪庄园中眼下做得主的只有钱凤和沈哲子,沈哲子两个叔父一在会稽,一在宣城,还没来得及赶回,其他族人各有任事。 钱凤的身份不便接待客人,沈哲子只能现身去迎接。 徐匡年纪与沈充相仿,发福的体型圆滚滚的,脸颊挂着肥肉,小眼珠里不乏精明。看到沈哲子出门迎接,反应却有些激烈,近乎滚下牛车,颠着小步匆匆迎向沈哲子:“何幸之有!竟得吴中琼苞亲自相迎。” 这热情颇让沈哲子消受不起,施礼道:“世叔言重了,家中事务繁多,长辈各有任事。孺子待客,还望世叔不要见怪。” “哲子小郎君乃我吴中俊彦翘楚,我这尘俗人能得你接待,实在荣幸。”徐匡倒不以长辈年龄而自矜,姿态摆的很平和。 沈哲子笑着将徐匡迎入庄园,心情却不因对方态度谦恭而愉悦,反而联想许多。如此礼下于人,似有不情之请啊。 对于乌程徐氏,沈哲子也有了解,乃是吴兴郡内尚算可观的乡豪之家。眼前这个徐匡早先担任过武康县尉,还有一名族人徐康徐太平颇有声望,在建康交游广阔。沈哲子那时求见他老师纪瞻时,所接触的纪氏族人纪况,便由徐康出面联络接洽。 但严格说来,乌程徐氏并不属士族之列,乃是寒门之家。 后世常常混淆寒门与寒人的概念,但在时下,区别还是比较严谨的。寒人乃是白丁之身,无门资可计,无清望相传,但却要具备一定的文化素养。若连字都不认识,寒都称不上,只能是卑下庶流了。 至于寒门,其实已经有了计门资、论势位的资格。但与士族相比,无世祚之资,无显达之学。东汉以来,士族标准是世祚两千石,即便时下有所降低,但仍是寒门难以逾越的障碍。哪怕以吴兴沈氏,也仅仅只是堪堪迈过这道门槛,但仍因无家学传承而饱受诟病。 而沈家也非吴兴第一等的清望高门,号称舜帝血裔的吴兴姚氏才算是无可争议的一等门庭。 但在时下,姚氏日子过得并不如徐氏舒服,尤其在武康县一支,简直被沈家压得头都抬不起来,艰难过活。但即便如此,姚家子弟见到沈家人,仍是眼高于顶。没办法,人家祖宗牛逼。除非沈家血脉追溯到尧帝那里,否则血脉里终究欠缺一点高贵气息,这也是尴尬的没地方说理去。 乌程徐氏虽然也是一方豪富,但经济基础并未转化为政治特权,眼下尚跟在沈家后面混日子。 将徐匡引入厅堂坐定,沈哲子也不主动询问其来意,谈论起时下人情八卦,滔滔不绝。 徐匡开始时,尚是姿态谦和礼貌回应,却没想到这少年谈兴如此浓烈,对坐一个多时辰,茶汤都换过两次,沈哲子仍无词穷趋势,还在那里吧啦吧啦讲个不停。最终实在是没了耐心,频频托起茶汤想要打断沈哲子的话头。 沈哲子初时还对徐匡的示意视而不见,可是渐渐地徐匡动作幅度越来越大,他也不能再做懵懂无知,只是心里却警惕起来,收住话音,等待徐匡开口。 0065 知面不知心 终于等到少年住口,徐匡微微调整一下坐姿,并未着急开口,而是在脑海中梳理一下思路。刚刚沈哲子侃侃而谈,言语倒是风趣,尤其建康人物风貌,描绘翔实生动,更是令徐匡心向往之。 若非心里有事,徐匡倒真乐意与沈哲子继续倾谈下去。这小郎君谈吐得宜,凡事娓娓道来,角度新颖有趣,让徐匡都颇有大开眼界之感,难怪能得到纪瞻赏识。 但一想起自己今次来的使命,徐匡心中兴致便大为削减,斟酌再三才挤出一个略显尴尬笑容,对沈哲子说道:“今日拜访,确是有些冗杂事务要请教,若是扰了小郎君清趣心境,还望小郎君能多海涵。” “世叔何须如此多礼,若有所教,即管道来,我自恭听。”沈哲子脸上笑吟吟说着,心思却已经转动起来。 徐匡又是连声抱歉,然后才说道:“本来此事不该劳烦小郎君,只是我困顿庭内实在无计可施,只能冒昧前来求告。这件事,说起来也与戍守京口的徐茂徐将军有些关联。” 听到这话,沈哲子便联想许多。老爹与徐茂私交不错,帮其在吴兴安置族人,规划产业,所选定的区域在湘溪之南,邻近下渚。那里眼下尚是一片撂荒之地,尚要花费很大力气才能开发出来作为家业基础。 这本就是为了避免与吴兴本地家族发生冲突,做出的权宜之计。沈哲子对此也有了解,未闻乌程徐氏在那里有什么利益牵扯,怎么这徐匡提起此事? 心中虽有疑惑,沈哲子还是示意徐匡继续说。 “徐茂将军虽是侨人,但既与士居兄交好,与我家又是同姓。他既然要在吴兴安家立业,我家也是欢迎,愿结桑梓之好,本不该过于计较。” 徐匡神色忧苦道,状似极苦恼,几分真假却不得而知:“只是今岁不同往年,单靠田亩之出难以维持家业。因此我家多有户丁在渚溪渔猎樵作,以补家用,便和徐茂将军部曲多有龃龉争执……” 沈哲子听到这里,已经大概明白了徐匡的意思,这是来诉苦求援来了。 所谓渚溪,又名下渚湖,周遭多湿地沼泽,沟壑山林也不在少数,自然物产很是丰饶。本来徐家田亩歉收,山泽觅食也属正常。但是乌程大县,北临太湖,东望嘉兴,物产丰饶之地何其多,何必舍近求远?那些渔猎收获够来回消耗的吗?咋不说去黑龙江抓大马哈鱼? 虽然这借口略显拙劣,但既然徐匡提出来了,那就要给出一个解决方案。毕竟徐家歉收也是受沈家连累,而且沈家身为武康土豪,也有义务出面调停地方家族的争端,况且徐茂之家还是沈家引来吴兴的。 不过,沈哲子思考问题习惯大而广之的去考虑,难免就落于阴谋论的角度。徐匡以这样一个不着调的借口来沈家求告,其目的自然是求粮无疑,徐茂部曲只是一个借口而已。 以常理论,徐家受沈家牵连,给予钱粮支援是应有之意。但问题是两家又非一两天的交情,该有的默契早就应该培养出来,而且对徐家的补偿支援,无论老爹还是钱凤都已经有了预案,且与徐家早有沟通。 有了这样一个前提,徐匡急吼吼的来求粮,用的还是一个比较荒唐的借口,这就显得有些唐突,其动机和意图便可堪咂摸。 年幼有年幼的好处,适当时候可以卖萌装糊涂。虽然沈哲子已经想了很多,不过还是故作懵懂状说道:“竟有此事?我们吴人在自家桑梓渔猎经营乃是天理,这些北伧凭何阻挠?世叔请放心,我即刻召集家兵乡勇,与你一同前往下渚给这些伧子一个教训!” 徐匡倒不知沈哲子性格如此刚猛,眼见这小郎君已经愤愤然起身似要召集部曲,忙不迭起身劝阻道:“小郎君切勿急躁,不可如此啊!” “世叔不必再言,且不说你我两家世好,本就该互相扶掖。单单这些外来者如此猖獗,就是我们吴人不可忍受之耻辱!总要让他们明白,今日之吴中,究竟是谁家之天下!”沈哲子作咬牙切齿状,忿忿说道。 徐匡脸颊上肥肉抽搐,没想到这小郎君年纪不大,乡土观念倒是极强。只是若任由其闹下去,对自己而言不是好事,要真一路打杀到下渚,两下对质,自己这无理取闹之举便无所遁形。 因此,他连忙上前拉住沈哲子,疾声道:“小郎君不知徐茂为何来吴兴置业?” “世叔莫非有什么顾虑?我父虽然与徐茂略有私谊,终究还是桑梓故交情厚,岂有偏帮外人的道理。” 徐匡叹息一声,才又说道:“这正是我为难所在啊!本来我家世居吴兴,岂会在意区区一个外来徐茂。士居兄情属桑梓,我自深知,但尤其如此,更不愿让他为难。小郎君可知日前你从京口押运回的那一批粮,乃是我们几家过冬救命之粮,正是徐茂所筹措来的。” 听到这里,沈哲子才作如梦方醒状,顺着徐匡拉扯力道,坐回原位去,神情隐有不甘,不过片刻后便又振奋起来:“世叔请放心,此事我记在心里。等到明年入春,我定会助你出一口恶气!” 徐匡听到沈哲子这状似无意之言,狭小眸子顿时一闪,旋即又叹息道:“若能相安无事,自是最好。我家亦非好勇横行之门,只是时蹇当下,才滋生许多苦恼。” “世叔请放心。” 沈哲子已经记不得自己第几次说这话了,到现在他大概已经猜到徐匡来拜访的缘由和目的,笑着宽慰对方道:“家父也说过,今年不同往昔,各家维持是要艰难一些。眼下不便与伧子反目,只能暂且委屈世叔先约束一下族人。稍后我会让人先奉送一批米粮往乌程,等到隆冬艰难时,另有增补。” 徐匡听到这话,脸色转为喜悦,只是喜色之外却又隐有别的难明意味,但嘴上还是连声道谢:“如此真是要多谢小郎君。” “世叔何必言谢,这都是应有之意。家父早有筹划安排,只是困于任上没能及早实施。我又太年幼,难理家事,如此才搁置下来。世叔也不必往来奔波,可归府静待,等到我两位叔父转回家中,即刻就往乌程发粮。” 沈哲子也笑眯眯道,他见徐匡神情一滞,心内便是一哂。且不说徐家还没到粮绝那一刻,即便真到了那个地步,单凭这个家伙别有怀抱的来拜访,沈哲子也不可能任其直接将粮取走。 徐匡还要将话题往粮食上面引,沈哲子已经不愿再与他深谈这个话题,顾左右而言他,并不在粮食问题上松口,视线颇有躲闪之意,只是频频耳语仆人再奉新茶。 又寒暄良久,徐匡始终没能得到沈哲子实质性的许诺应允,眼见天色将晚,便起身告辞,拒绝了沈哲子的挽留。 沈哲子将徐匡送至庄园门口,刚待要再应酬几句,突然有仆人行色匆匆赶来伏其耳边低语几句,沈哲子脸色登时一变,下意识往山谷方向看一眼,旋即便忙不迭收回视线,对徐匡拱手道:“天色已晚,不便强留,来日再过府拜见。” 说完后,也不等徐匡回应,沈哲子便急匆匆返回庄园。 徐匡将这一幕收入眼中,神色间有些疑窦,视线转向沈哲子刚才目示方向,俄而听到庄园围墙内响起一阵杂乱压抑的人语脚步声。这让他有些不解,徐徐坐进车厢,低声吩咐车夫道:“绕道那个方向离开。” 一直等到徐匡离开庄园大门很远,沈哲子才又从门后现身,吩咐身后几名龙溪卒道:“跟上他,看他与何人接触,不要泄露行踪。” 离开沈家龙溪庄园,徐匡乘坐牛车在田野兜一个圈,然后在僻静处换成另一驾车,让随从继续上路,自己则轻车简从,赶在日落时分,到达了武康县城。 城南一处幽静庄园中,徐匡步履匆匆穿过庭院,走入正房内。 房间内酒气氤氲,丝竹袅袅,一个宽袍中年人横卧榻上,头枕在一名罗衫半解的女伎雪白大腿上,赫然是沈家女婿朱贡。 “明府所料不差,沈充确是故弄玄虚,沈家已无粮矣!” 一路行走得急,步入房间中后,徐匡已经有些气喘,端起案上温热茶汤一饮而尽,然后才坐下来,只是视线不免飘向朱贡身侧那活色生香、半袒胸脯的美人,呼吸便更显杂乱。 朱贡坐直身躯,笑着拍拍美人丰臀,示意其坐到徐匡身边。软香在侧,那徐匡神情益发迷乱,长吁一口气,才又笑道:“沈充之子确有几分应变之才,只可惜太年幼,不知言多必失之理。这小郎君滔滔不绝,言谈倒是雅趣,只是几番态度折转生硬,才显出适得其反的心虚。” “徐君不必急躁,可慢慢道来。” 朱贡笑吟吟说道,一副智珠在握模样,侧耳倾听徐匡关于细节的描述,不时微微颔首,认可徐匡的看法。待完全听完之后,朱贡才冷笑道:“那孺子在我家中时,我就看出他色厉智短,可笑时人皆空泛之谈,说什么吴中琼苞,一个诈名小辈罢了。” 徐匡回想沈哲子的谈吐应答,倒觉得朱贡这评价有些苛刻,那少年尚算聪颖,只是欠缺了成年人处事的练达圆润。但这想法在脑海中一闪即逝,并不敢因此而冲撞朱贡,只是躬身道:“沈家确是没能买到粮,否则那哲子小郎君绝不会对北伧徐茂那么厌恶。若非我来点醒,险些已经忘了他家还要借徐茂来虚张声势。” 朱贡又是洒然一笑,继而说道:“徐君既肯为我效力,你府上今冬绝不会有饥馑之患!” 徐匡听到这话,便大大松了一口气,沈家已经成了一个纸扎老虎,他最担心自己遭受牵连,有了朱贡的许诺,最起码自己可无忧了。不过他还是有些好奇朱贡要如何宰割沈家,毕竟沈家庞然大物,眼下声势也算煊赫。他首尾两顾求个安稳则可,可千万别引火烧身。 朱贡看出徐匡的担忧,为安其心,便笑道:“时下寒冬将近,就算别处尚可筹粮,也难运输。而在吴中,我已布好罗网,各家皆不会售粮给沈家。就算有些小户态度摇摆,我亦先一步将粮收拢购回,以此为刀,等到寒冬到来,沈家困顿无以为继,便也由得各家脔割了。沈充据守会稽又如何,变不出粮来,也只能引颈待宰。” 徐匡听到这里,不禁感慨一声,只觉得沈家大意了,看不上那些小户散粮,被朱贡钻了空子。否则,纵使多费些财货,将那些散粮收购回来,也能维持一二,不至于完全途穷。 不过,他又想起临离开龙溪庄园时发现沈家在武康山谷的布置,便补充道来,提醒朱贡要小心沈家另有布置。 朱贡却不以为意,冷笑道:“难道他还能聚兵攻打各家掠粮,自绝乡土?若不敢为此,再怎么挣扎,也是徒劳。” 0066 兴家有道 “朱贡其人,倒是颇有经营之才。其父早夭,又是婢生庶子,因而无承遗泽,不入本宗。往年多从明公谋事,及至明公丁忧归乡,便自立谋职,归于本家。” 沈哲子认真倾听钱凤对于朱贡更细致的描述,不得不说,跟自己相比,这朱贡身世反而更像一个苦大仇深的网文主角,由一个一文不名的高门庶子,诸多钻营至今已成一方豪富,励志的让人感动。 先前龙溪卒回报的消息,坐实了沈哲子的猜想,更觉这朱贡死缠烂打的可厌。彼此之间纠葛,说起来还是朱贡自己撩事在先。沈哲子刚刚归家没过几日,不曾想这家伙便已经追撵上来,相较之下,反倒显得自己没脾气。 不过沈哲子眼下已有底气,更关心朱贡家底多少,便又问钱凤:“以叔父看,若给这朱贡足够时间,他能在吴中筹粮多少?” “时下粮价高企,各家封仓惜售。朱贡若想筹粮,必从寒门小户入手,积流成河。以其财力论,可得二三万斛之数。” 钱凤对数字颇为敏感,又精于庶务,摆弄一番算筹,很快就给了沈哲子一个答案。 看到钱凤拿着一把长短木棍横来竖去,这运算原理沈哲子看的眼晕,打算等段时间做个算盘出来。听到这个数字,心内略感满意,笑道:“如此加上朱家存粮,倒也能有六七万之数,已经很不错了。” 钱凤也笑着点头道:“此吝夫倒是一心经济,不谋清显之职,反向浊流小令,集财囤货,数年间已经颇有储蓄。” 以朱家所拥田亩论,田亩之出扣除各项开支消耗,以常理论本来不至于有那么多粮食储蓄。家大业大,要维持起来消耗也惊人,以沈家这么大的家业,折腾大半年下来都库储见底。 朱贡官居故鄣县令,不算显贵官位,但却有一桩好处,那就是可掌握县署所控制的吏胥。时下吏户乃是各地人力徭役的主要承担者,征收钱粮赋税,修葺水利县署,维持境内治安。在平民百姓面前自有几分权柄威严,但对主官来说,就是免费劳力,可以任意指派。 故鄣小县,吏户能有百余,若男女不拘尽数征用,便是数百劳力。作为故鄣县令,朱贡就相当于多出了数百部曲为他耕作劳役,而且以朝廷钱粮供养,不必花他分毫。单此一项,每年就能有千数斛粮的节余。 东晋立国之初,侨门家业不兴,哪怕心中不愿,往往也要担任一地县令县长,为的就是方便在地方置办产业以养家。庾怿担任暨阳县令,其后谢家谢奕担任剡县令,与此关系很大。永和之后,这种现象就渐渐少了,家中有粮有田,高门乐得清显逍遥。 由此看来,朱贡对于钱财实际,可是分外执著,这也正合沈哲子心意。 对于朱贡的行为逻辑,沈哲子已有认识。那日自己将姑母带离朱家,彼此算是彻底交恶。朱贡所恃者便是沈家缺粮,他能筹集更多粮食,手中筹码就越多,更能以此要挟,不担心沈家翻脸报复。 所以一俟察觉到徐匡登门别有意图后,沈哲子不妨示之以弱。沈家越虚,朱贡便越肆无忌惮,等待沈家粮绝割食其肉,自然手里有越多粮,越能获得更多好处。 小户之余粮,能有几十上百斛,千数已是极限。收购困难繁琐,耗费精力财力极大,还要提防别家掣肘干涉。与其如此,不如把这事交给朱贡去做,沈哲子乐得坐享其成。 不过,沈哲子也担心朱贡收粮不给力,存心加一把火,让这家伙更加骑虎难下。于是他一面派人强硬收回姑母嫁妆产业,以此激怒朱贡,另一方面则传信乌程徐家本宗,将徐匡登门之事尽数告知。 又过几日,徐家之人登门拜访,为首者竟是年过花甲的族长徐丞。 一俟入府,白发苍苍的徐丞便连连告罪:“我实不知家中竟出不肖,勾连外人,图谋作祟!老眼昏聩,愧对故交啊!” 对于徐丞的话,沈哲子倒不怀疑,上前虚扶老人家,笑语道:“徐公言重了,儿孙各有谋算,这是人之常情,为长者岂能尽知。” 徐丞并不先入厅,而是将手一挥,怒喝道:“将那悖逆之人给我带上来!” 话音刚落,沈哲子转头望去,便看见神色灰败的徐匡被反缚双臂提上来,衣衫须发尽皆凌乱,全无上次登门的悠然。 徐匡此时心内已是惶恐至极,早先离开沈家便逗留在武康,利用自己在此为官时结识的人脉,帮助朱贡收购左近小户之粮。一直等到先前族叔亲至武康,将他召到面前,才知事情已经败露。 此时看到沈哲子立于台阶上神色平静目示自己,心虚之外,徐匡更多的是震惊。他实在想不到,自己背地里这些勾当,少年早已了如指掌,且一出手就直戳他命门! 沈、徐两家世代交好,徐家又是依附沈家,岂会因他破坏多年的情谊,徐匡已经可以想象自己悲惨下场。眼下再推诿已经没了意义,徐匡神色惨淡道:“哲子小郎君,错只在我一人,受朱明府言辞蛊惑,实在与我家人无关。大错已成,不敢请恕,只求小郎君勿要因此而生隙。” “你还有脸开口!” 听到这话,徐丞更是怒不可遏,盛怒之下,抬起脚来将徐匡踢翻在地,一路踢打下庭去。 眼见此幕,沈哲子连忙让人劝止拉开,他还怕徐丞这把老骨头在自家有什么闪失。事到如今,徐匡这个反骨仔已经不会再有好下场,徐家必然要严惩此人,以给沈家一个交代。 不过眼下,这徐匡倒还有些用处。沈哲子让人将气喘吁吁的徐丞扶入厅中休息,自己弯腰搀起狼狈不堪的徐匡,为其拂去身上尘埃,才笑语道:“两家世好,本不至于小人谗言而生隙。世叔你心念摇摆,一时计错。说起来,也是我家思虑不周,让你不能安心。” 徐匡连道不敢,此时他思绪已经混沌一片,少年越是以礼相待,他越是莫名心悸。 “为能彼此安心,请世叔随我来一观。” 沈哲子招招手,示意人给徐匡松绑,然后便引着他去往庄园中粮仓所在,命人打开粮仓,伸手到徐匡面前虚引道:“世叔所虑,无非时下喧嚣尘上我家无粮,请世叔入内细细查看。” 徐匡这时候已是彻底糊涂了,他自不会轻信朱贡之言而背弃沈家,因此才登门拜访一探虚实。可是沈哲子的反应明明白白告诉他自家已是粮尽,现在却又将他引到粮仓。 虽然已经认命,但徐匡心内还是存疑,咬咬牙步入仓中,眼见到储满大半个货仓的米粮,更是目瞪口呆。他忍不住亲自上前检点,确为实粮无虚,单单这一个仓中,便起码有万石之粮! 沈哲子并不多言,留给徐匡去体会。等到这家伙神色呆滞走出粮仓,便又领他去往下一个仓库。 庄园内这几个仓库,统统绕行一遍,各有米粮储备,光徐匡所见,便有数万石之多!米粮之外,尚有菜干鱼鲊、各类蔬果干脯之类,都是大量的储蓄! 实物的冲击,远比账面上数字要大得多。如果说原本徐匡还存一丝侥幸,眼下看到沈家仓储之丰,死的心都有了!他是猪油蒙了心窍,才舍弃沈家这个大粗腿去抱朱贡那细胳膊! 沈哲子却还觉得对这家伙心理打击不够大,信口开河道:“昨日我叔父已经前往苕溪调集米粮,准备运往乌程,这一批约有五千余斛。霜冻之前,还可再周转一批。世叔若早来一日,正可与我叔父同归,今天却是错过了。” 若此前听到这话,徐匡定要怀疑这话的真伪,但眼下亲见实物的冲击,与其想象中情形大不相同。这会儿他已分不清真假,情绪处于崩溃边缘,再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当即便捂脸大哭起来:“一念之差,一念之差……我真是愚钝,枉生为人啊!” 就这点心理素质,还做反骨仔? 沈哲子眼见徐匡泪如滂沱,大概能猜到其眼下肠子都是悔青了。他心里倒是有几分畅快,但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总是无甚可观,便行到一边去,等待徐匡情绪稳定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徐匡才收住哭声,小眼一圈通红,步履艰难走到沈哲子面前,语调凄楚道:“小郎君不计前嫌,义援我家,更让我无地自容……” “唉,说起来也是我年幼智浅,上次世叔登门,我就该让你把粮运走。只是长辈俱不在家,心里多少不敢决定,否则事不至此啊。” 沈哲子自不会承认他就是存心忽悠这哥们儿,当即便一副痛心疾首状说道。 “终究还是我眼量短浅,心思阴晦,误信了朱贡匹夫,铸成错事!” 说到这里,徐匡已是满脸深恨。眼下再回想起来,上次沈哲子诸多反应都是正常该有,可恨误信朱贡在先,以致先入为主做出错误判断。 沉吟少许,他咬牙道:“我已无面目再求宽恕,惟今只有将朱贡阴谋告于郎君,以偿前罪。” 0067 孤注一掷 以事实打脸,轻松策反徐匡,于是沈哲子便尽知朱贡之谋。 对付一个朱贡,其实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但本着物尽其用的想法,沈哲子想要榨干朱家财货,来为自家筹措足够过冬之粮,就不得不虚与委蛇。 身在后世物质丰富的年代,其实很难理解古代缺粮是一件多可怕的事情。不要说今年尚有兵灾波及,哪怕寻常年景仅仅只是几家大户想要囤积居奇,故作谣言,都能引起一地极大恐慌,令物价波荡不平。 中国古来地大物博,即便有灾荒,往往也只发生一地,如果不能快速赈灾缓解,俄而就会糜烂成灾。但粮食的周转调集都需要时间,以时下运输条件,耽搁几日就能饿死大量人口。尤其眼下凛冬将至,粮食的运输更加困难。 后人讨论粮荒,多流于何不食肉糜之论。沈家所掌握庞大人口,既是雄厚资本,也是沉重负担。若不能在最近十几天时间内筹措足够的粮食,等到温度降低冬季来临水运不畅,几乎是坐困等死之局,纵有些许增补,难解燃眉之急。 正因局势如此严峻,才会有人隔岸观火,落井下石。一俟寒冬到来,吴兴左近但凡家有余粮者,皆可以此宰割沈家,坐地起价。就算错过这一波盛宴,开春后各地又会有粮荒兴起,屯粮在手,绝无损失。 朱贡如果想要挟痛宰沈家,第一要有大批米粮在手,第二要将米粮存在吴兴境内便于取用。对沈哲子来说,这家伙既是一块大肥肉,也是兼职的运输大队长,自然舍不得早早将之解决。 所以,这几天来吴兴本地有些小户不堪朱贡之扰,想要将余粮卖给沈家,沈哲子都不予理会。 时下吴兴境内,对粮食有迫切需求的只有两家,第一自然是沈家,第二便是朱贡。除了要痛宰沈家之外,朱贡还有把柄被沈家持住,想要自己心安,只能多筹粮食以作自保。如果不能借此机会重创沈家,一等沈家缓过气来,他也就完了。 徐匡被策反后,为表忠心,不只将朱贡筹粮细节一一道来,还有与朱贡有联络的吴兴各大户也一一罗列出来。凭朱贡自然没有一呼百应的影响力,但各家都有共同利益,自然也就有了联合的前提。 沈家是吴兴土霸,往年纵使缺粮,不至于如此窘迫危急。今年可谓不作不会死的典型,但凡亲近些的故旧人家俱受牵连,还要仰仗沈家接济。剩下那些有粮之户,要么素无来往,要么还有仇隙,联合以孤立沈家,也是应有之意。 得到了如此详实资料,沈哲子更有把握,引着徐匡回到厅上,在那仍愤恼愧疚不已的徐丞面前为徐匡多回护几句,而后才又将徐匡打发回朱贡身边。他还要靠徐匡鼓动朱贡加大收粮力度,此前劣迹可暂不计较。 得了沈哲子的指点,徐匡又返回武康县城内朱贡藏身的那个庄园。从族叔将他捆往沈家开始,他的结局已经注定悲剧,无论沈家今冬境况如何,将他捏死都是绰绰有余。一念之差以至于此,眼下再做努力,惟求沈家能念他奔走之功,放过他的妻儿老小。 时下气温已经颇为湿寒,房间内却仍是温暖如春,此时朱贡心情便如角落里炭盆一般火热。他袒露胸膛坐在那里,摆弄一番案上算筹,兴之所至便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偶或亵玩一番身旁美姬,可谓畅快至极。 眼见徐匡神色郁郁走进来,朱贡哈哈一笑,让徐匡坐到自己下首来:“徐君因何寡欢?” “唉,明府不知,我家叔父已知我来武康,将我召去严斥一番。”徐匡心境如此,倒也不须伪装,真实流露出来便是愁肠百结。 听到这话,朱贡倒是一惊,他在武康地界虽略有人脉,但在沈家眼皮子底下也不敢过于跳脱,收粮事宜还要靠徐匡出面奔走,自然担心徐匡弃他而去,不为之用。 “我道是何事让徐君愁眉不展,原来如此啊。说起来,岂独徐君有此烦恼,我亦深有同感啊!家中老朽无能坐不理事,哪里会知道我们这些任事者内外维持的辛苦。这些老朽只宜奉在高床荣养,若凡事都听他们的迂腐之见,家业岂有不衰败的道理!” 朱贡一副深有感触状叹息道:“令尊长可是已知你为我奔走筹粮?徐君请放心,你也知沈家已经粮尽,游离崩溃边际。只要再坚持些时日,等到大事功成,我自不会独享回报,要与徐君分一杯羹。尊府今次波荡难免,徐君能独善其身,日后归家主祭未尝不可!” 听到朱贡这盲目自信之语,徐匡心内更是苦涩。他亲见沈家粮储之丰,就算有些缺口,也绝不似朱贡所言不堪一击,因此对朱贡的话再无信任。 不过他还是长叹一声,说道:“长辈训斥,还非我为明府筹粮,而是听闻近来些许流言,与明府宅门有关,因而训斥我不要与明府过于亲昵。” 朱贡听到这话,危机感陡然涌上心来。他最担心还是沈家不顾粮危,将他宠妾灭妻之事宣扬出去。时下门第之婚,既有现实需求,又具神圣意义。 若他这行径被公之于众,必然物议沸腾,不需要沈家出手,单单他本家那几个早已垂涎他家业的兄弟们,大概就要群起而攻之,清理门户,顺便瓜分他的家业! 因此,朱贡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自信,一味孤立沈家若真将其逼急了,难免会狗急跳墙反咬他一口。为今之计,除了要加大筹粮力度之外,还要与吴兴各家加深联络以稳固阵线,同时也要想办法安抚沈家。让他们看到一线可能和生机,如此才不至于生出什么破釜沉舟的念头。 想到这里,朱贡强笑一声,说道:“我家宅安宁,又有何流言传扬于外?若连我都不知,可想定是有些人捏造谣言以为污蔑!” 眼见徐匡还有些疑窦之色,朱贡又打起精神安抚他:“眼下正是要紧时刻,徐君可不要被小事牵绊,以致坐失良机啊!沈士居是何脾性,又因何攫升显位,你我皆知。若不能在今次压倒沈家乡土之望,我尚有家门护庇,徐君将凭何自存?” 听到朱贡如此直白威胁之语,徐匡心中暗骂,更深悔自己与这无信义之人谋划大事。作沉吟状良久,他才慨然一叹:“我自与明府同心同念,为此大事,绝不退缩!” 听到这话,朱贡才笑逐颜开,又将身边美姬分出一人,要以软玉温香来抚慰徐匡紊乱的心绪。待见到徐匡神色之间已无彷徨,他才又开口道:“稍后还要劳烦徐君往沈家一行,只言我这里已有米粮八万斛。姻亲故旧人家,凡事皆可商量。” “这只是小事,可是,八万斛?”徐匡将埋于美姬酥胸的脸庞抬起来,语带迟疑。 “就是八万斛!” 朱贡语带决然道,他家中本有储粮将近四万斛,近日又在吴兴筹粮将近两万,这已经快达到他的财力极限。但为了让沈家更多顾虑,不妨虚报一些数额,也是学沈家从京口运粮的虚张声势之举。 徐匡言起那流言,让朱贡警惕之余,也更看到沈家之虚弱。凭其家往年之强势,自己这番羞辱岂有不即刻反击之理,然而至今却只得零星流言扩散,可见沈家已是全无底气。这更滋生了他重创沈家的信心,打算压上重注。 “日前长城陈家不是还有米粮千数斛?请徐君为我约见,我要尽数购来。” “可是陈家粮价虚高不下,明府你不是说过不予理会?”徐匡又奇道。 “凡欲为大事,必有所付出。若非耗损过甚,沈士居岂得攫升?他志在显达名位,我却只求乡土实资,这是各取所需。” 一俟做出决定,朱贡更无迟疑,又对徐匡说道:“除陈家外,其他人家也不能错过。三五十斛不为少,千八百斛不为多,有多少散粮,我就购多少!这就是所谓坚壁清野,我要让吴兴境内乡野之间再无遗粮!” “可是,这些人家都要财货两讫……” 眼下粮食紧俏,大户捂仓惜售,小户则见钱交货,不收白条。 朱贡沉吟片刻,才毅然道:“财货之事,不须徐君劳心,我自会从家中周转一批,旬日即到。徐君不必有所顾虑,总之,有多少粮,我就要多少!” 听到朱贡这般表态,徐匡心内却是长叹。朱贡这是要打算倾其所有为此一搏,一如沈哲子先前所预言,人心把玩至斯,想想都让人感到心悸。因此徐匡更倾向于认为是沈充定策引朱贡入局,若谋断出于一个少年,那就太可怕了。 他心内也尤其不理解朱贡,谋人家业则可,何苦要把自己置于如此凶险之境?就算能够成事,被朱贡瓜分来沈家过半田产,也是元气大伤,想要休养恢复,还需数年积累。 但这不是他该操心的事,只按照沈哲子的指点,恭然领命,而后才又说道:“明府可记得日前我自龙溪返回,言道沈家似在武康山有所布置?这几日我又有所得,明府可要听一听?” 0068 吴兴郡中正 朱贡眼下踌躇满志,绝不信沈家还有翻盘可能,闻言后便冷笑道:“莫非沈士居还真敢聚兵抢粮?他家倾尽所有,始得眼下局面,若因粮患再蹈死地,致使前功尽弃,那岂非世间从未有的荒谬之举?” 徐匡神色却不见轻松,而是郑重其事道:“并非聚兵,但干系似乎也很大。那日我离开沈家,心内不能自安,近来多方打听,终于从沈家一部曲兵尉口中得知更多内情。” 见徐匡神色凝重,朱贡也不敢再置若罔闻,毕竟是与他身家性命攸关之事,小心一些并无大错,因此便也端正态度:“徐君请言。” “沈家那兵尉言道,此前庄人入山捕猎,似有人偶在山中旧矿之外发现新的矿藏。因此主家已经下令封山,不许闲人进入武康山,将这矿藏保密起来。”徐匡略显神秘,小声说道。 “新的矿藏?” 朱贡听到这话,先是一愣,旋即便仰头大笑起来。 “明府不可小觑此事啊!若沈家真的掘出新矿,不久便有大量新五铢源源涌出。哪怕时下粮价再高,对他家而言都非难事!”徐匡又疾声道。 然而听到这话,朱贡却笑得更大声,眼泪几乎都笑出来,大半晌后才收住笑声,手指着徐匡摇头道:“徐君你患得患失,心绪不宁,被沈家人诓骗还不自知啊!” 徐匡略有羞赧,还是强撑着说道:“明府怎知此事一定为假?时下困境,沈家应大力筹粮,可现在非但没有,反而调集大量人手往武康山去,这岂非怪异?” 朱贡冷哼一声,旋即便笑语道:“原本我也因此存疑,沈家久居武康,岂会不知我在左近大肆收粮?听到徐君这么说,倒是解了我心中疑难。沈家这是在故弄玄虚,想要以此诈言来迷惑撼动人心,以便于他家买粮啊!” “此话怎讲?” “哼,若其以别的借口,我尚要疑惑几分。可笑竟以发现新的矿藏来诱人,这真是自寻死地,更曝其短!无论天下何处还有铜矿未掘,武康山都不可能再有!沈家只以为武康素有铸铜之名,沈士居又在此铸新钱,旁人便会以为武康铜藏丰饶,其实大谬!” 朱贡斩钉截铁道:“我妻之父未亡时,便曾命人于武康山访地脉、寻矿藏,耗时数年,一无所得。此事已过经年,沈氏本家大概都已忘记,我却一直记在心中。沈家以此诈世,可见已是技穷!” 话说到这里,朱贡再无彷徨,对徐匡说道:“徐君不必虑此,放心邀见各方。我亲自返家筹措财货,旬日即归。此天授时机,我要让沈家经此一蹶不振!” 说罢,朱贡便长身而起,决定归家倾尽所有,以筹米粮,将虚张声势之沈家彻底击垮! —————————————————— 徐匡来到龙溪庄园的时候,沈哲子刚刚送走一位访客,也是武康本地一家富户。最近多有这样人家来拜访,表示沈家只要出与朱贡一样价钱,便优先将家中余粮卖给沈家。 毕竟对这些小户而言,并无囤积观望资格,只要价钱合适,把粮卖给谁都是卖,也不值得贩运到太远地方售卖。相较而言,他们自然更乐意卖给沈家,毕竟沈家在武康经营良久,卖粮之余也能结个善缘。 对于此类访客,沈哲子全都以礼相待,只是言到实际时,却不肯松口。自家今年消耗之大,又岂止粮食一项,钱帛之类也近枯竭。老爹拍拍屁股去了会稽,沈哲子没享受到太多挥金如土快感,只能节俭度日。 况且,他也不担心这些粮食流到旁处,反正还有朱贡大手笔的接收。 将徐匡迎入家中,听到朱贡报出的数字,沈哲子心里便是一乐:“依世叔来看,朱贡有无可能真筹到八万斛粮?” 徐匡沉吟半晌,才小心翼翼的摇了摇头:“并无可能,今岁兵事侵扰,越是小户,越受波及。再如何筹措,顶多还能再集五千斛粮。” 听到这个数字,沈哲子皱了皱眉,旋即便又笑道:“那也无妨,他既然道出八万之数,不足之处,我家替他补足便是。” 徐匡闻言,心内一惊,忧虑道:“这是否有些不妥?” 在徐匡看来,朱贡屯粮如此多虽然有些冒险,但也不是完全盲目的决定。沈家有粮食缺口这是肯定的,当下这个时机还要用本就珍贵的粮食去套牢朱贡,这似乎有些不明智。毕竟朱贡也是吴郡朱一脉,若不用强,沈家未必就有把握将之完全吞下。 “世叔可放心去做,无论朱贡集粮多少,他一粒米也运不出吴兴!” 沈哲子微笑着说道,眼下朱贡已经将击垮沈家当做保全自己的唯一选择,越是如此越是受不了失败。形如赌徒孤注一掷,他已经输不起了。 如此沈哲子不妨先将一部分粮卖给朱贡,价格肯定会有虚高,先赚上一部分差价算作利息。将粮运出去兜个圈,就有财货入门,天下还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沈哲子早就有此想法,只是担心朱贡心疑才没付诸行动,眼下已经将近收网时,他自然要帮朱贡把手中最后一点财货都换成粮食。 送走朱贡后,沈哲子便又来到庄园内戒备森严的临时作坊中。 从第一天建起作坊,沈哲子就每天过来看上一眼,却插不上多少手。这时候左丹老者已经完全痴迷于蒸馏酒的研究,匠人们在其驱使下,几乎昼夜不停的在赶工。 这一个小院已经完全被独立起来,除了一个小门进出外,别的通道尽数堵死。又有几十名龙溪卒或明或暗的保护,没有沈哲子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得随意出入。 刚一走进小院里,沈哲子便嗅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醇厚氤氲酒香,临时打造的木架上摆放着大大小小各种盛酒器具,地上也有许多。 左丹老者对于更高工艺的痴迷已经近乎入魔,沈家酒窖中储存的酒水,几乎哪一种都要拿来反复蒸煮熬炼。沈哲子也由得他去,反正这些酒水放着也是放着,又抽不出精力专门运出去售卖。 匠人们每天连轴转的忙碌,材料也予求予取,成果也是卓然。 沈哲子到来时,被告知左丹老者又因品酒而醉倒睡去,不禁有些担心老人一直这么狂热下去,身体是否吃得消? 但他眼下也实在劝阻不住一生都沉浸酿酒技艺中的老人家,只能稍后再派些人来,将这难得技艺纯熟的老匠人照顾的妥妥帖帖。 小院最里面一个房间里,放着左丹老者认为已经打磨成熟的产品,分为了高中低三个档次。其中最高等级还不是单纯的秫米黄酒,而是松醪、柏实酒。 经过提取淬炼,这些酒原本口味并未折损多少,反而更加醇厚圆润,松柏香精与酒精味道融合得更加细密,而酒精度数却已经提升将近两倍,但却并不辛辣,口感上佳。倾倒出来的酒液清澈明亮,淡黄色泽饱满,阳光下轻轻晃动便如琥珀一般晶莹剔透! 这样的酒口感卖相俱佳,远比钱凤早先试饮的粗加工锅头酒品质高得多,一旦拿出来,足以震惊时人。但只可惜产量并不算高,沈家所有此类酒水全都用上,也只提炼出两小坛十斤左右。 但这对沈哲子来说已经足够了,他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应对眼下难关,这两坛松柏酒已经足够用来一鸣惊人。现在沈哲子所苦恼的是要如何推广产品,开一场发布会呢?还是开一场发布会? 如此利器,就要在万众瞩目的情况下一鸣惊人,才能造成足够轰动的影响。但眼下沈家这个处境,想要请来足够多的宾客,难度却有点大。若没有足够多的人来捧场,最终效果又达不到最好。 不过沈哲子很快就不必为此烦恼了。 “大中正?” 老宅中族人匆匆派人请沈哲子回来,接着他便听到一个比较震撼的消息。 沈家老宅中一干长辈尽数在场,脸上各有愁绪,坐在最上首的老者沈璟,按辈分论沈哲子要称一声“太叔公”,比沈哲子已经去世的祖父还要高了一辈。 沈璟掸掸颌下白须,叹息道:“是啊,我家也是刚得消息,虞潭虞散骑兼了咱们吴兴郡中正,这几日就要来吴兴,入冬前召集各家碰个面。” 沈哲子沉吟不语,心思开始转动起来。虞潭早先兴起义兵以对抗沈家,后来几经折转处境变得有些尴尬,随后被征召北上,在朝廷中挂一个散骑常侍虚衔一直未有任用。没想到一旦任命,就担任了吴兴郡中正。 中正官负责一地选才定品,通常要由身负人望清名、家世显赫者担任。吴地顾荣、纪瞻等老一辈名士泰半凋零,作为第二序列佼佼者,虞潭名望是足够担任一郡中正的。而吴兴郡中正已经空缺两年余,由虞潭出任,倒也说得过去。 但虞潭与沈家不睦这是世所周知的事情,虽然吴兴并非只有沈家一门,但在这个形势下,其出任郡中正,无疑对沈家是最为不利的。 沈哲子最好奇还是谁动议虞潭出任吴兴郡中正,南人清望顾陆之类显然不可能,毕竟政治上还在媾和呼应,没必要在这时候捅刀子,对他们也没好处。庾亮应该也无可能,若不然庾怿肯定会预先知会一声。 至于皇帝和王家,可能性则有点大。此前沈哲子入宫觐见,皇帝虽然对沈家态度有所改观,但未必没有以此钳制一下的可能。至于王氏则更不必说了,沈家改弦易辙,可视为其门下叛徒。 沈哲子想了许久,还是更倾向于这是王家针对沈家的一项举措。王家方镇力量只余荆镇一地,或许想要借此再谋会稽也未可知。 座中一长辈说道:“虞潭来到吴兴,对我家自无善意。往例三年议品,今年正好又到议品之年,我家于郡中任事者与门内子弟,大半都到了再议品级的年限。这对我家来说,实在有些不妙。” “是啊,所以在座商议,哲子你虽然未到议品之年,但身为纪国老弟子,若能出面列席的话,虞潭多少会存顾忌,不能全然不顾我家体面。”另一名长辈也开口说道。 沈哲子略一沉吟便点点头,眼下局面达成不易,绝不容许任何人插手破坏。虞潭来吴兴,若能彼此和睦倒也罢了,若存心要搞事,也没什么好客气,一巴掌扇回去得了。搂草打兔子,顺带手的事儿。 0069 道途相争 初冬时节,霜寒地冻。 一行数百人行走在空旷寂寥的吴中旷野,缓缓向北而去。 沈哲子所乘坐牛车,厚壁夹层,内藏铜管,车底始终有炭盆烘烤,因此车厢内温度迥异于外间,只披一件单衣,并不觉寒冷。坐在这略有颠簸的车厢中,对于古代豪富人家在衣食住行上不计成本的追求适意,有了一个更直观的认识。 虞潭由建康出发,总需要几日才能抵达郡治乌程。沈哲子等沈家子弟先行一步赶去乌程,还要联络故旧,造造声势,以作热场。 三年议品分作两部分,一部分是对在任官员的品评,影响到官员的升迁,郡中正在这一部分话语权其实并不大。 郡中正发挥的作用主要还是对官员预备役的品评,即就是对各家族尚未出仕族人的议品,这直接关乎到以后的仕途情况,因此各家都不敢小觑。 坐在沈哲子对面的是他的堂兄沈峻,沈哲子二叔沈克的儿子,也是他们这一支年纪最大的,已经有二十一岁,已经参加过一次乡议定品,乡品第五品,只是还未出仕。 在这一次前往乌程的小辈族人中,沈峻无论身份还是才学,都被族人们寄予厚望。这一次的目标,是保五争四。因此沈峻颇有重任于肩的想法,心情很是紧张,哪怕在赶路途中,手里还捧着虞潭祖父虞翻所注《论语》在默诵。 共处一车厢中,眼见沈峻如此刻苦,沈哲子反倒闲散的有些不自在。眼见沈峻整张脸几乎都凑在书卷上,便忍不住劝慰道:“大兄经义纯熟,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途中颠簸,正该休养神气,不宜苦读。” 沈峻虽然年长于沈哲子,但却不敢怠慢这位早已声名鹊起的堂弟,闻言后苦笑一声:“哲子你是纪国老门生,所学俱有传承,时人皆知才名。我虽然拜于贺师门下,但经年埋首庐中,想要得人青眼,只能在义理上更多用功。”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又是一叹,这堂兄沈峻一心向学,实在家门少有之异类。只是在沈哲子看来,未免有些书呆气,略显迂腐。所谓的九品官人法,其实也就那么回事,真想靠才学出人头地,那是痴人说梦。 时下施行的官人法,名为九品,其实掐头去尾,一品圣贤不论,七八九下品不授,人才通常都在二到六品之间。能够入品的人才,最低都是六品。只有再往后发展,才渐渐有人被评为七品以下,多为寒庶,名为定品,实则羞辱。 沈峻这个五品,其实已经很差劲。这还是在王敦一次作乱前议定的乡品,沈家人多为五六品,因而老爹沈充愤慨,直接将时任郡中正的孔氏族人驱赶出去。 以沈家时下的声势,沈峻三品不可得,四品已是绰绰有余。所谓定品,功夫皆在书外,真能靠经义精深、个人才学而得居高品,那真是见了鬼了。 不过眼见沈峻如此刻苦,沈哲子也不忍再打扰他苦读,一家人总要各方都有建树才算兴旺。沈哲子心里已经为这位堂兄规划好此后人生,既然其醉心学问,不妨以后多搜典籍,由其编书治学。 沈哲子正漫想之际,行驶中的牛车突然停下来,前方隐有骚乱声传来。他披起大氅走出封闭车厢,凛冽寒风让恹恹精神都为之一振,再往前看,只见前方部曲家兵阵列森严,似乎在与人发生对峙。 “前方何事?”沈哲子走到跨坐马上的刘猛身边问道。 刘猛翻身下马,站到沈哲子面前:“天寒风冷,郎君怎么下车了?不过是与人发生些纠纷,小事一桩,不会耽搁行程。” 正说着,前方忽然有一骑打马而来,马上骑士是一名弱冠少年,骑术精湛,臂弯夹着一名挣扎叫嚷、鬓发凌乱的女子呼啸而来。 行到近前,沈哲子才认出乃是他另一位堂兄沈牧,最是跳脱无礼,号称武康一霸。看这架势,颇有强抢民女架势,沈哲子看到这一幕,眉头便是一皱。 果然沈牧奔驰不远,前方便爆发悲愤吼叫声:“沈二郎,你抢我侍婢,辱人致此,此生与你不休!” 沈牧将肋下女子横在马背,一手挥着马鞭大笑道:“陈三我儿,你这匹夫只得口舌本领,既有胆量羞辱我家,便来与我较技一二。若不然,你大父稍后就纳了你这侍妾做个皮肉暖炉!” 听到这叫嚣声,沈家部曲皆是哄然大笑。 又得刘猛解释一番,沈哲子才知前方乃是长城陈家人,车轴断裂阻住去路。沈家人行至此,彼此发生口角,因而发生眼前一幕。 得知并非凌辱寒丁庶人,沈哲子倒也安心看戏。长城陈家虽然不入士族,也是吴兴富户,尤其南朝末更成帝族。然而眼下却还没有发迹迹象,招惹到沈家,也是自寻烦恼。 陈家十几个人立于寒风,又被沈家百余部曲团团围住,更显得凄楚。那被沈牧抢了侍婢的陈三迎风悲呼,眼见沈牧在其面前呼啸往来,却偏偏不敢动弹。最终,还是陈家一干人低头认错,眼看着坏掉的车架被沈家人掀下沟渠,这才算是罢休。 乡仇就是这么一点一点结下的啊! 沈哲子不知道未来陈霸先会不会还有机会做皇帝,其父祖长辈会不会将这受辱一幕口口相传下去?反正沈家已是虱子多了不怕咬,不差这点小仇怨了。 看到陈家低头认错,沈牧才长笑一声,将那已经在马背上跌得几近昏厥的陈家侍婢丢于道途。陈家人却忿怨于怀,直接将那悲戚走来的女子推出去,似要打算直接将之弃于乡野。 沈哲子见状却是不忍,那女子孤身落在荒野途中,性命堪忧,两家一点无意义的小纠纷,何至于连累一个无辜女子送命。 想了想后,他让人把沈牧叫来,笑道:“人无信不立,二兄既已叫嚣收纳那娘子,岂能言而无信。” 沈牧虽然比沈哲子大了许多,但早在伯父沈充麾下历练,素知沈哲子之能。听到这话,脸上便流露苦色,尴尬道:“青雀你何苦为难我?我室内已是喧哗难平,戏言而已,哪会真要强求那娘子……” “二兄戏言一句,却要葬送一条无辜性命,给我家增添怨望。” 眼见沈哲子说得严肃,沈牧不敢再坚持,哀叹一声:“我也是无妄之灾啊,何必要戏弄那陈三,给我家再添负担。” 口里絮叨着,沈牧又翻身上马,将那仍在埋首啜泣的女子横抱起来,对着陈家人喊道:“陈三,今次算我买你侍婢,等你到乌程再来见我,自会给你补偿。若被我知你在外恶言我家,你我恩怨便不好化解了!” 乡议定品在即,沈牧虽然任性霸道,也不敢给自家再添恶名。 一行人再上路,并无意外发生。过了两日,便到达乌程。 徐家作为地主,出面接待沈家一行。几百个人尽数安置下来,几乎占满了徐家位于郡城外一座庄子。 沈家这次也不是空手来,随队运送一批钱帛,让徐家往更北的吴郡去收购一批散粮暂时维持。至于更直接的米粮援助,已有沈哲子叔父沈克在武康亲自调集,由徐家派人去运回。 作为沈家最铁杆盟友,徐家受连累尤深,虽不至于揭不开锅,但随着冬季到来,家业维持也是越发窘迫。接受这一批援助,可大大缓解境况,因此对沈家这些子弟分外热情。 时下人最主要娱乐方式还是宴饮,因此为迎接沈家到来,徐家也是摆起了极大的宴会阵仗。与沈家交好者自然也是乡豪之家,因此这宴会便少了许多雅趣,却有几分吴中特色的彪悍之风。投壶射箭之戏,樗蒲相扑相角。 徐家武勇之风尚有一点彰显,便是庄中竟还有一个专门开辟整理出的鞠场。时下蹴鞠还非民间流传之戏,多为军中练兵之法。竞技性强,排兵布阵亦有策略,实心的球对技艺和体力都有极高要求。 沈家亦是武风盎然,这些技艺自幼耳濡目染。宴饮少顷,便移步庭中,各自挑选自己喜欢擅长的娱乐项目耍乐起来。 其中最出彩便是沈牧,他虽是乡品第六的最劣等人才,却半点不为此担心。比箭连得头筹,旋即又转去鞠场大杀四方,出尽了风头。就连沈峻这个醉心经学的家伙,这会儿也站在鞠场外为场上人连连喝彩。 时下各家家风如何,由平常消遣就能看出。似南来那些侨门亦或江东清望人家,家宴中是绝不会出现如此喧闹粗鄙之戏,大概调琴下棋、清谈吟咏更多吧。只看沈家子弟对这些娱乐项目的热衷就能得知,沈家想要从武宗转为文化士族,实在任重道远。 不过沈哲子倒很享受这气氛,心里还在考虑要不要纠集一些人家搞个足球联赛? 不过烦心事总还要面对,沈哲子正兴致盎然观看球赛,很快就有人整理出一份清单送上来。上面所列都是他接下来几天要去参加的雅集宴会,这些雅集虽然都是私人性质,但在宴会上表现如何,都或多或少影响着乡议定品最终结果。 沈哲子虽不耐烦,但这就是他今次来乌程的使命,要帮场下那些不学无术的家伙镇镇场子。不过让他略感安慰的是,徐家人来报朱贡也出现在乌程,大概是想看看沈家如何在今次乡议中大跌跟头。 这样也好,便在乌程彻底打垮朱贡这个精英怪,经营了这么久,爆率自然是让人振奋。 0070 当仁不让 乌程大县,未有吴兴已有县治。东吴末帝孙皓始立吴兴郡,郡治乌程,取“吴国兴盛”之意,过了十几年,吴国就灭了。 乌程地临太湖,原本武康都由县土分割立县,时下仍是吴兴郡治土最大的一县。县名由来,据说是当地乌氏、程氏两家善于酿酒而得名,如今乌、程两家已不复存,这酿酒传统却流传下来,乌程便是时下吴地最大美酒产地。 本着业务冲突,知己知彼的想法,沈哲子接下来几天参加各类集会,首先要做的便是品鉴各家提供的私酿美酒。如此清逸才名尚未彰显,嗜酒成性反倒悄然流传。 这几天沈哲子参加集会不少,所遭受的待遇并不太坏。毕竟他乃是纪瞻弟子,老爹沈充又是当下吴兴士人为官最为显赫者之一。各家无论心内作何想,面子上的客气总还能保持。 吴兴立郡不到两代人的时间,并没有真正清高显赫的一等郡望。如吴兴姚氏这种所谓的舜帝血裔已经可以称得上清望门户,余者皆如沈家一般以武兴家,盘根乡里,文化氛围要逊于吴郡与会稽。 作为纪瞻弟子,沈哲子已经算是吴兴籍年轻一代中为数不多略具清名者,在时下崇尚玄风虚名的氛围中,颇受看重,因此各家也都不敢怠慢。这也是沈家那群老人决定让沈哲子来此的原因,沈哲子年纪虽然不大,身份名气却足够镇住场子,这也显示出吴兴士人在这东晋时代的几分尴尬。 短短几天下来,沈哲子连轴转参加各类集会,除了品尝各家美酒之外,也将吴兴郡内一些头面人物认识个遍。偶尔也发一些清趣妙论,将自家堂兄弟们推出来混一混名声。 时下九品官人法虽然重门第而轻乡议,但吴兴郡内各家门第也就如此,能积攒一些名声为时人所重,对于最后的定品还是有些用处的。虞潭就算真要针对沈家,也不能全然不顾乡议评论。 各家虽然表面其乐融融,内里究竟作何打算,却就不足为外人道了。倒是有几家大户如乌程丘氏、临安吴氏旁敲侧击询问沈家种种,隐隐有要卖粮给沈家的意思,所图无非沈家田产。此类暗示,沈哲子皆是嗤之以鼻,不予理会。 距离冬月尚有两天,新任吴兴郡中正虞潭终于到达了乌程郡治。随后郡府便通报各家,约定冬月初一在郡城之北弁山山庄举行集会,届时中正官虞潭将会在那里考校各家子弟才学。 短短两天时间,消息绝无可能扩散到吴兴全郡,更不要说闻讯赶来,时间可谓仓促。 但话说回来,够资格参加乡议定品的家族,早在虞潭到来之前便已经先一步赶来乌程,云集于此。若连这点人脉消息渠道都无,换言之就算来了也不会有什么收获。看似简单一个日期规定,就已经残酷的将一大批人隔离在外。 一俟得到这个消息,各家又开始紧锣密鼓的准备,原本各家扎堆儿的集会统统作罢。时下朝廷选材取士虽然并非只有九品官人法,尚有察举征辟并行,但这毕竟是主流。能否在中正官品评人才时获得高一点的品级,是门第最为直观的体现。 换言之,如果沈家族人在今次集会尽数折戟,那么沈充担任会稽内史的资格都要受到质疑。这是以舆论影响政治的一种手段,因此绝对不容有失。 客居徐家庄园的沈家子弟这两天都收敛起来,各自按照自己的想法开始准备。就连那个最为跳脱的沈牧都不再耍乐,每天跟在堂兄沈峻身后讨教学问。但其实他早在沈充麾下担任一个统领千人的幢主,而且前段时间因在会稽剿匪有功,得了一个秩比三百石的郎中勋官。 但武勋贱位,在这个年代是没有什么含金量的,就连沈哲子这个关内侯都还只是一介白身,沈牧自然也免不了三年一次的乡议。 相对于堂兄弟们紧张兮兮的样子,沈哲子则要淡定得多。一来他今年还不够年纪参加定品,二来心知如果虞潭真要针对沈家,这些准备工夫也无用处。 与其做那些无用功,还不如把心思用到更恰当的方面。所以这两天时间,沈哲子跟在随行的族叔身边,约见彼此交好的各家,表明共同进退的立场,先把自己这一方的阵营稳住,才好积攒力量予以反击。 冬月初一很快到来,这一天,各家车驾纷纷出动,络绎不绝赶向城外弁山。原本略显萧条的乡野,因这川流不息的人群,复又增添浓浓生机。 沈哲子所乘牛车车帘尽数掀开,他兴致盎然望向周遭那些情绪各不相同的待品士人。时下人门第之外最崇风度,泰山崩于前而谈笑自若,那才是士族真正该有的做派,无论何时,逼格不能丢。 因此虽然此行关乎前程仕途,但那些士人仍要努力维持风度,所谓皮里春秋,最起码表面不能流露出紧张情绪,否则便是卑而下之的劣等才情。 道途所见,呼朋唤友,狎妓漫游者比比皆是。更有甚者,车厢四壁皆除,大袖飘飘坐于牛拉板车之上,寒风撩开衣衫,曝露在外的胸膛手臂上鸡皮疙瘩清晰可见,兀自淡定静坐,只是间或吸溜一下已经流淌到嘴唇的鼻涕。 沈哲子眼看那位老兄已经冻得唇色发青,有心要劝劝对方不如到了弁山脚下再来起范儿,还未来得及开口,那人已经咕咚一声滚下板车,旋即便听到其仆从大声叫嚷:“快取姜汤热酒,郎君已风寒晕厥!” “哈哈,那庸人姚丰自作自受!” 沈牧自沈哲子车外溜达而过,他不耐坐在慢悠悠牛车上,索性下车左近游走观望。沈哲子垂眼看去,只见沈牧嘲笑别人时脸色有些不正常的惨白,再细细一看,原来是傅了香粉。 察觉到沈哲子略带怪异的目光,沈牧顿生几分尴尬,或许也有脸红,只是被那脂粉遮住。刚要往别处去逃窜,沈牧念起沈哲子向有怪才,便攀住车辕一跃而上,眉眼耷拉讨好道:“青雀可有教我稍后该如何自献?我听说那虞潭经学传家自守,最是严整迂腐。” “二兄捷才透顶,皮色灵光流转,还会畏惧区区一个乡议?”沈哲子笑着打趣道。 听到这话,沈牧那没傅粉的耳朵根殷红一片,吃吃道:“我又不是听不出你在调侃,总之今日要给我争一个五品人才,若不然回家我将阿妙送你房内,与叔母言这是你道途见色起意强掳于人!” 阿妙便是沈牧由陈家人那里强买来的女子,确是一个娇媚女人,沈牧前几日大半与之腻在房中。听他如此威胁,沈哲子笑一声道:“只怕二兄不舍,我是来者不拒,再过几年便是胭脂国中一名悍将。” 沈牧食髓知味,自是不舍,听到这话,便嘿嘿一笑,神色颇多促狭:“青雀若真有寡人之疾,更该帮帮二兄。家中兄弟诸多,言及此道,我是可为榜首的,事后自然会有重酬。” 见这家伙如此厚颜无耻,沈哲子也懒得搭理,便靠在车壁上,欣赏沿途风景。沈牧已将希望放在沈哲子身上,索性赖在车上,一意与沈哲子同行。 弁山位于城北十多里外,太湖之滨,山势形如冠弁,因而得名。据说此山景致绝佳,有珠帘飞瀑、龙头山泉,碧岩高耸,俯瞰烟波袅袅之太湖,览尽山水之妙趣。后世北宋徽宗采天下奇石以筑艮岳,其中颇具名气的太湖石便取自弁山。 如此山水绝美之地,自是豪族争相圈地之所。弁山山脉几十里间,已无闲田。今日聚会之山庄,便是吴郡张氏产业,不属吴兴任何一家。虞潭选在此地,大概是为了彰显其不偏不倚态度。但究竟是否如此,只有其心内自知了。 临近山庄附近,是一片桃园,冬日新残,只余干枯枝丫,放眼望去,令人颇生悲秋伤怀之念。随着太阳升起,桃枝上寒霜融化,冰雨一般稀稀拉拉滴下来,落在人身上倍感湿冷。 但即便如此,仍然不扫游人兴致。桃园中此时许多士人洒然而行,到处充斥着吟咏声,叹息声。又有人热泪盈眶,撕裂彩帛缠在桃枝上,冬日残阳兮,忍对空枝悲戚? 沈哲子并无漫游桃园雅兴,由曲折石径穿过,直趋山庄正门。其他沈家子弟见状,便也一路跟随去。 行至山庄正门,却有一道竹篱拦住去路,竹篱上挂一块白帛,上书“名,公器也”,应是第一道考校经义的题目,若不能解,便无资格进入山庄。 许多人被困在这里,苦思冥想。突然有一人冲进桃园中,轻轻折下一截断枝持在手中,而后便被放行,进入庄园。 “这是何意?”看到这一幕,沈哲子身边的沈牧一脸茫然,不明所以。 沈哲子却是心有所感,“名,公器也,不可多取”语出《庄子》,那人只取一株,以示自足,其实并未全解。但能知道出处,联想下文,且别出心裁的表述出来,已经算是难得,因而过关。 只是用此语为考题,虞潭这是何意? 过不多久,又一名士人登上台阶,遥望沈家人所在方向,大声道:“名爵官禄,天下公器,不逊为勇,岂可轻攫!” 听到这话,沈哲子眉梢顿时一挑,这是直接指着沈家鼻子骂悖逆家门窃居高位,与名不符。很快沈家也有人反应过来,怒气激涌。 眼见那人轻松被放行,其后又有数人援此例而入门,虞潭对沈家之恶意,由此昭然若揭,大概其到来这几日,早已经与对沈家有恶意的几个家族有所接触,否则不可能有这种交相指责的现象发生。 渐渐地前方之人已经尽数进入,就算有人想作别解一时间无妙语不得入内,而后再改口仿照前人之言,也尽数得以放行。 沈家这一行人中,以沈峻义理造诣最为纯熟,可是轮到他时,只是气得脸色通红,不知如何应对。这家伙一直捧着虞潭祖宗的经义注解苦读,大概没想到还没进门就遭此羞辱。 沈哲子见状,不愿再见堂兄为难,尤其心内早已忍不住这口恶气。于是他便跳下牛车,缓缓步上台阶,略一沉吟,便在左近众人瞩目之中,抽出腰间佩剑,猛地将那写着考题的白帛挑下劈砍粉碎。 眼见门内有仆役冲出要阻止,沈哲子手中剑一横,大声道:“当仁不让!” 名,公器也,仁,亦为公器。公器归我,勇而无让! 就他妈让你不舒服! 0071 嗜贤如命 此时在弁山山庄中,有一处竹楼筑于高台,时下吴兴郡内名流,毕集于此。 竹楼下管道勾连,接通熊熊炭火,虽居临风之高,并无寒气侵人。两名端庄女伎琴瑟相和,袅袅吴音缠绵悱恻,撩人遐思。于此高台上,可见草木萎靡,生机萧索,渐有阅尽世间荣枯事,感怀古今是非哀。 “昔日项王点兵于此,崛起江东,应是壮怀激烈,应未想到乌江之困,楚歌之悲。可见,勇不可恃,鼓而衰之,情难持久。” 竹楼中上首一名老者,眉目间自有一股凛然之气,临风而望,灰须轻捻,颇多感慨。此人便是新任吴兴郡中正,经学大师虞翻之孙,散骑常侍虞潭虞思奥。 史记项梁杀人,与项羽避仇吴中。日后兴兵而起以反暴秦,据说便曾驻于弁山,众人所处这座高台,便俗称项王台,附以项王点兵之意。 在座众人或为各家家长,或为郡府掾属,闻弦歌而知雅意。虞散骑有感而发议论,岂是独非项王,分明意指沈家。再联想庄园门口那名器之题,各自心有戚戚,不约而同望向在座一名中年人。 中年人名为沈恪,吴兴郡府别驾。此时听到虞潭不加掩饰的奚落,以及众人别有韵意的目光,当即便冷笑一声,将案前杯盏一推,说道:“古言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吴兴悍气生来自具,使君既领教化臧否之任,应感古风之渊源,岂能溯流而非之。” 听沈恪语气生硬,面忤虞潭,众人彼此交换一个眼神,并不急于出头,只是坐而观望。 然而短暂沉默后,座中一处却响起刺耳笑声,有份列席的朱贡一边冷笑着,一边望向沈恪悠然道:“子明此言差矣,虞公清望家门,义理通达,只言其事,不否其人。项王之败,世所公知,怎么能说是溯流而非之。” 此言不只反驳沈恪之语,更暗讽其读史不精,尤其出自沈家姻亲之口,于是众人脸上神情便异常的精彩。沈恪心中激愤,怒视朱贡,当即便有拂袖而去之念,却又担心沈家无人在场,定品之事更无力争余地,便将这怒气喝酒吞下,再不开口。 迎着朱贡投射而来的目光,虞潭微微颔首示意,心内暗道这朱贡不愧名门之后,以理论事,并无亲亲相隐之时弊,是一个胸襟广阔之人。 他来吴兴担任郡中正,心内其实有些不愿意。中正之官虽是人望之位,然而吴兴却是学风贫瘠之地,各家豪武勾连抗衡,又有什么人才可供臧否? 然而更令他不满的则是沈充出任会稽内史,悖逆家门武夫,能借时势之波澜,窃居方伯之位,乱其桑梓故乡。这让虞潭无论在道义上,还是情感上,都无法接受。因此当司徒府动议举荐他为吴兴郡中正时,虞潭略作权衡,便答应下来。 今非秦汉之治,岂独勇武擅专!沈充德薄、才浅、名弱、门卑,其所恃者,惟一武事,此等人,有什么资格专治会稽大郡! 所以,虞潭此行,心存拨乱反正之念,要将正理彰显,撕掉沈家浮绘粉饰之外皮! 虽然心存此念,虞潭也知吴兴民风彪悍,绝非能以义理动之。此前他同郡孔愉乃圣人之后,世重其名,居于此竟都被那狂悖之徒沈充驱逐。他要引以为戒,不能重蹈覆辙。 所以,来郡治后,虞潭首先接触郡内各家家长,欣喜发现沈家强势已经早积民怨极深。这真是天赐良机,沈家乡议已经如此卑劣,虞潭再无顾忌,意指其家,不加掩饰! 况且沈家本就土豪之门,暂借纪氏之名窃得清望,虞潭今次就要拨开云雾,将沈家底色完完全全呈现时人面前! 心中正作此想,忽然门下有人急匆匆行上项王台,于竹楼外高呼道:“使君,大事不好!篱门之题被人损坏,门庭外已是大乱!” 听到这话,座中众人皆惊,虞潭更是面色一沉,怒喝道:“谁人敢如此放肆!” “似乎是沈、沈家郎君……场面混乱,仆来报急,并未详知。”那仆下略显迟疑道。 语气虽然不确定,但众人已知定是沈家所为无疑了。于是便将幸灾乐祸眼神望向座中沈恪,以往沈家行事强硬、盛气凌人倒也罢了,可是眼下中正乡议定品,乃是为国选贤鉴才盛事。居然还敢如此放肆,这是公然藐视朝廷法度纲纪! 沈恪于座中也焦虑起来,他虽然也深恶虞潭,但公然损坏考评之题,这影响太恶劣了。一俟传扬出去,沈家处境更加不妙。 “别驾所言不虚,吴兴悍气果然生来自具。我既有教化臧否之任,自当亲去一观何人如此悖逆成性!诸君可愿与我同去?” 听到虞潭如此冷厉语气,众人岂有不去之理,纷纷起身跟随。其中与沈家交好者转望沈恪,沈恪心内叹息一声,便也长身而起,无论如何有他在场,总能回护子弟一二。只是看到那朱贡笑得嘴角几乎都咧到耳根,沈恪更是羞恼,然而眼下另有要事,只能暂且容忍下来。 一行人浩浩荡荡,很快就穿过山庄,行到正门之前。放眼望去,这山庄正门已是一片乱象,篱门都被刀剑劈砍凌乱,原本山庄仆役并郡府吏胥四散奔逃,宽阔的大门已经被一群悍卒牢牢把持住,另有数人则被紧缚双手,丢弃于地。 眼看到这一幕,虞潭气得险些背过气去,他早料到沈家会有反击,也多做备案,但如此强硬直接的手段,简直骇人听闻! 看到沈家人气势汹汹把住门口,众人心内也都一凛,不敢靠近过去,真怕沈家人一时凶性大发,杀入进来。 朱贡脸色青白不定,指着沈恪颤声道:“沈子明,你家子弟仆从逞凶为恶,莫非要杀尽我等,兴兵为乱?” 沈恪心内也是叫苦不迭,没想到形势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得多,别人还倒罢了,若真在此地杀了虞潭,那将物议沸腾,天下之大,再无沈家立锥之地! 他越众而出,疾行向前,指着自家那群子弟怒喝道:“你们是要害我家庙不存!还不快快丢下兵刃!” 沈家这一群人已经隐隐以沈哲子为首,早先眼见门内有人冲出要拿下沈哲子,那沈牧已经大叫一声,冲杀上去。沈家此行数十子弟,百余仆从尽数杀来。原本只是乡议定品集会,山庄纵然有一些散役吏胥听用差遣,岂能阻挡沈家虎狼之卒,当即便被击溃。 接下来沈哲子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让人将那些因辱骂暗讽沈家而得进门的士人尽数擒下。于是虞潭他们到来时,便看到眼下这一幕。 心中一口恶气出完,爽是爽了,听到族叔严厉呵斥,大家才意识到今次闯了大祸,不知该如何收尾,纷纷望向沈哲子。沈牧更是凑在沈哲子耳边,低语道:“若不然真就杀进去?” 听到这话,沈哲子翻一个白眼,袭杀朝廷任命的中正官,那是比造反还要严重的罪过,不吝于向天下所有士族挑衅宣战,白痴才会干! 不过早在劈砍那试题时,沈哲子已有方略,此时看到那一群郡内名流畏惧不前,他便将佩剑收回鞘中,大步向前,到了沈恪面前先低语道:“叔父无忧,此事错不在我家。” 说罢,不待沈恪回答,沈哲子便又往前走,遥遥施礼道:“虞使君何在?” “沈哲子,你可知自己已铸成大错?”朱贡畏缩人后,他是知道沈哲子狠起来连自己的命都不顾,真担心这小子要做恶事。 虞潭已是气急败坏,排开众人傲立于前,望着沈哲子怒喝道:“老夫在此!你就是华容弟子?为此暴行,是要让你师清名毁于一旦?” 纪瞻追封华容开国子,因而以此代称。沈哲子闻言却是一笑,解下佩剑往后一抛,然后才望着虞潭说道:“使君此言差矣,我绝非怙恶不悛。今日之为,皆出义愤,不忍见那些才鄙之人曲解题意,放纵恶念,损害中正清名。” 说着,他将手一招,便有沈家仆从将之前被擒下那几家族人扭送上来。那些人周身尘埃,脸上不乏青肿,衣衫更是凌乱,狼狈不堪,又惶恐至极,此时被扭送上来,偶有看到自家长辈在对面,便大呼“沈家行凶,叔父救我……”之类呼救声。 “他们如何害我清名?你又凭何为我伸张?”虞潭脸色阴沉如水,对眼前这少年已是厌恶到极点。 沈哲子笑一笑,踱步到这几人面前,每走到一人身边,便将其嘲讽羞辱沈家以破题之言语复述一遍。 众人听到这些破题之语,反应各不相同,与沈家交好者矜默,至于那些早对沈家恶意满满之人则叫嚣解义无错。那朱贡最是跳脱,指着沈哲子大声道:“天下公器,非礼不取,非义不取,非用不取,此为不可多取,哪里有错?你这孺子不通经义,又怎知经理之艰深大义!” 沈哲子冷笑一声:“经义大理,百家千说,各有体会。这些人却众口一词,曲解使君题意,攻讦我家欺世盗名、窃居高位。若不明内情者听闻,只道使君怨望朝廷用人失察,讽议诸公尸位素餐!” “中正者,身中言正,以为仲裁!使君海内清望所系,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岂是窃名位以自专,讽议怨望之人!此类人居心叵测,窃使君之名,行攻讦之实,可谓大恶!” 虞潭听到这里,老脸已是发烫,难道要他承认自己就是这少年所说那种人,以中正之权职操纵乡议民愿,以攻讦沈家?这种事做得出,讲不出,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这个少年,因为对方是为了维护自己中正名望才施暴于人。 “哈,你也知经义大理,百家千说。他们议论破题,各抒见解,又未直言你家,你这孺子何苦要强揽上身?”朱贡冷笑道。 看一眼这分外跳脱、不知穷途将近的家伙,沈哲子冷哼一声,转向其中一名脸色灰败士人,将早先抛开的佩剑丢到其脚边,说道:“我虽不才,惟嗜贤如命。你若不是存心曲解使君命题,借使君之名攻讦我家,拿起剑来,一剑刺死我!若不然,我就要以你之命血,洗濯虞公清名!” 那人听到这话,脸色更是惨白,形如筛糠,实在此生都未见过如此蛮横不讲道理之人!他自然是受长辈点拨,破此题以奚落攻讦沈家,但眼下怎么敢承认?若不承认,难道真要拿起剑来刺死这少年? 若真动那念头,只怕还未动手,身边虎视眈眈的沈家人先动手脔割寸剐了他! 0072 公器归我 “他在你挟持之下,又怎么能做出应该的选择?” 场中这些郡内名流皆看出沈哲子耍的什么把戏,但与沈家交好者心内为这小郎君表现点赞,与沈家交恶者子弟尚在人屠刀之下,事不关己者存心看场热闹。因而又是朱贡出头,点破沈哲子的把戏。 “朱明府此言有理,那么我不妨再换一个问法。” 听到朱贡叫嚣,沈哲子对其露齿一笑,又转望向那个惊恐的已经摇摇欲坠之人:“你若是无胆鼠辈,因我威胁而不敢作选,那就点点头。若不是,就告诉我,究竟是否存心借虞使君之名,来攻讦我家!” 随着沈哲子声音陡然转厉,沈家两名护卫各自探手暗抓此人肋间,那人终于受不住逼迫,于众目睽睽之下嚎啕大哭! “竖子尔敢!辱人太甚!” 此时对面那一群名流中冲出两人,戟指沈哲子怒喝出口,便是那人之长辈。 这时候,虞潭有些散乱思绪终于也理清一个脉络,大步上前,正色道:“沈家小郎,果然聪颖。你若眼中尚有老夫,便将人释去。若不然,后生可畏,老夫愿避一席。” 听到虞潭这貌似低头实则进逼的话,沈哲子做惶恐状:“使君何言至此?小子未识使君,素慕清名,今日所为,皆因不忍见使君之名受小人玷污,岂有让使君避席之意!” “如此,那真是多谢了。” 虞潭心中暗恨,这奸诈小子暴行骇人听闻,却偏偏紧扣护他清名,令他纵有怨忿亦发作不得。然而这几家尚是他凭以打消沈家气焰的依仗,无论如何,都要出面作保,不能让这少年抓住小小痛脚再大肆渲染。 “老夫已是花甲之年,一生行事,但求心无愧,无惧名有瑕!名,公器也,不可多取。此之谓矣。岂能耽于虚名之累,罔顾害人恶行之实。老夫身中言正,又岂惧流言侵扰,贤者自明,愚者非吾友!” 略一沉吟后,虞潭正义凛然说道。此言一出,后方那些家人受害的郡内名流纷纷交口称赞虞潭高义清隽。 沈哲子听到这话,禁不住咂咂嘴巴,老家伙不要脸起来,也是很难缠的。贤者自明,愚者非吾友?这话说得就好像自己上赶着要跟人做朋友,人家还不乐意搭理。 这虞潭光明磊落剖白,反将自己衬作心理阴暗、泛阴谋论的小人,虽然事实如此,但被人当面说出来,心里总是不爽。 不过,自己也不是吃素的! 略一转念后,沈哲子便又有说辞:“名,公器也,附于一人而天下公仰。使君清望所系,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之谓教化!既有教化之功,可称天下公器,使君之名,已非自有,若私相授受,沐于教化者又拜何人?” 你这个老糊涂,名气是天下人赋予你的荣誉,寄托了大家美好愿望祝福,你随便借给别人用,置苍生于何地! 听到这话,虞潭脸色便是一变。这少年于众目睽睽之下侃侃而谈,若先前所言仅只狡辩思捷之才,那眼下的凌厉反击便显示出对义理不俗的理解。如此一个年纪,言出成理,理据分明,竟让他一时间都无从辩驳! 此前他于建康城中闻听此子“德乡沈郎”之名由来,当时尚有感于顾毗高门糟糠,辞锋竟不敌区区一个少年,实在有愧先人。可是当他现在与这少年正面交锋,才隐隐体会到顾毗之患,大概今日之后,自己也要成为这少年名气再登一阶的踏脚石。 这一次,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虞潭心内苦笑,隐隐有些后悔没能按捺住,过于张扬,以“名器”论而非议沈家,竟被这少年巧言令色将自己裹入其中。正因此题过于宏远,反复皆能取用,以此立论,是他过于小觑了沈家,轻敌致辱啊。 眼见虞潭语竭,场中众人多有不精擅义理者,只从双方气势来看,少年声色俱厉,气势勃然,而虞潭神色阴晦,颇有意懒。两相对比,一个朝气蓬勃,一个老态龙钟,隐隐已有了高下之分。 沈恪一颗心原本高高悬着,颇有跌宕起伏之感,眼见沈哲子竟能辩得虞潭哑口无言,原本于项王台上积攒抑郁之气顿时消散,几乎忍不住要击掌赞叹。 不过他总算还没有得意忘形,趁自家得势之际走上前来,一副大度姿态对沈哲子说道:“哲子高论,让我等痴长愚钝者闻之汗颜。不过,这几个窃名之贼虽有劣行,但皆我乡人之属。略施薄惩则可,切勿再深究穷问,伤了乡情。”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也是一乐,自家这族叔帽子扣得挺溜,一句“窃名之贼”大概要伴随这些人一生。他也就坡下驴,赶紧让护卫将人放开。 他这一番论据,其实还是有一个逻辑漏洞的,既然名为公器,那么沈家窃居名爵自然也天下人皆可论之,这些人言论自然无罪。 但场中众人多豪武出身,能洞悉者寥寥,而虞潭终究年迈,纵使义理精湛,思路却已难称通达。借着这个时间差,赶紧将人放走,坐实这个恶名。事后就算回想过来再反驳,力度已经远不及当面驳斥了。 那几人已是惶惶惊弓之鸟,被放开后便忙不迭冲向自家长辈,再不敢强行出头,尚不知自己已经错过洗刷污名最好时机。 眼看那几家子弟一副劫后余生、心有余悸模样,虞潭心中便是一叹,所谓腹无诗书,气浮神晦。跟沈家那少年相比,这几家子弟实在不堪,竟看不出沈家并无杀他们之心。他心内不得不承认,时下吴中少年,这沈家小郎确是一个异类。 心内再将沈哲子一番言论梳理一番,虞潭眸子蓦地一闪,正待要开口发言,旁边朱贡突然叫嚷起来。 “慢着!你施暴于人尚有说辞,但损坏乡议之题又作何论?” 听到朱贡问责,虞潭心念一转,便将本欲说出口的话又压下去,继而漠然道:“损坏中正试题,此前并无此事。老夫也很想知你有何理据,若不然,当表奏朝廷,施以禁锢,以儆效尤。” 那几家受灾之人听到这话后,气焰再次高涨起来,声言定要严惩此恶行,更有人绘声绘色描述此前沈哲子如何张狂放诞劈砍试题。 看到这些人叫嚣,又将虞潭欲言又止的模样收入眼中,沈哲子心中冷笑。脑子不行没文化,真的不要乱出头,这些家伙大概还不知,他们自己的名誉已经被虞潭放弃。相对于帮这些人洗刷污名,虞潭大概更乐意给自己政治前途施加障碍。 可笑这些人尚不自知,不过也没什么,稍后沈哲子会让他们明白的。 所谓禁锢,便是不得出仕为官。这惩罚对沈哲子来说不算什么,今日禁明日解,反正沈哲子距离出仕还有大几年时间。但在这禁锢之下比较严重的罪名是藐视中正,这个帽子一旦扣上,才是最要命的。 看看那一脸得计之色的朱贡,沈哲子已经不知该如何评价其在作死道路上一路狂奔的行为。他对一脸急色的族叔沈恪笑笑,旋即开口道:“名,公器也,不可多取。此题我已破尽,留之无用!” “哈,你说什么?前圣之言,大义幽深,你竟然敢言破尽!” 不独朱贡闻言惊叫,在场众人也是一片哗然,皆震惊于这少年大言不惭。旁边沈恪更是叫苦不迭,这小子怎么说话做事跟他老子一个德行,总是要让人胆战心惊! “老夫也愿闻雏凤清音!”虞潭心内终究不愿向一少年低头,因而发言欲以捧杀。 “名,不可多取;公器,不可多取。此皆大谬,我对以当仁不让!” 沈哲子朗声道:“名者,人颂之望,实至而名归。顾氏高门,元公清逸,贤名乃至。我师纪侯,志存社稷,功名加身。陆氏双俊,文章冠世,才名附焉。此庄张公,莼鲈之思,逸名流传。名非可取,纷至沓来,当仁不让!” 沈哲子历数数人,皆吴中名士,才显当时,盛名煊赫,让人无从反驳。名非可取,当仁不让,若非如此,难道要反驳说那几人蝇营狗苟,媚世邀名? “公器又何谬之有?”虞潭已领略到这少年之辩才,心中虽有气结,苦于无从辩驳,便又发问,寄望这少年言多必失。 “天下公器,岂独名爵?田亩所出,衣食根本;山水清趣,颐养精神;诗乐风雅,陶冶性情;仁义至理,教化黎庶;我患田少不足奉亲,患识浅不足养神,患耳闲不足修性,患仁义不彰不足立世。公器归我,当仁不让!” 以一个略显夸张的咏叹调收尾,沈哲子笑吟吟对虞潭施礼说道:“使君可有教我?” 虞潭张张嘴,似有欲言,但终究还是难发一语。他寄望这少年言多必失,却没想到沈哲子给自己挖这么大一个坑,但有片言质疑,都将激起物议沸腾,成受人攻讦之实。 心中有意说不得,半生清望毁于此! 0073 捧杀不受 名,公器也,不可多取。语出《庄子》,教人淡泊明志,不必汲汲于名利。 沈哲子所对“当仁不让”,却是《论语》之篇,有着浓浓的儒家入世、勇于担当情怀。 这两种思想,各有精髓深意,但若碰撞在一起,便已是意识形态的斗争了。这也是时下士人心中之情感纠结所在,既有飘然出尘、遗世独立的情怀,又有负担家业、国祚危亡的责任,矛盾且焦灼,伤感放诞,难取两全,这就是魏晋时人的精神面貌。 沈哲子用心险恶之处在于,原本大而广之的“公器”之论,具体言之,便直接锁定囊括时下各个阶层。田亩以对乡豪,山水以对隐者,诗乐以对高门,仁义以对儒士,无论虞潭从哪一处予以反驳,都将承受非难,为人所鄙。 经义岂能尽言,但一旦落入具体的处境中,便各有立场,各失偏颇。沈哲子这一巴掌,足以扇得虞潭难以置喙,口不能言! 场中各家多为勇武之家,乡土豪强,对于沈哲子针对虞潭挖的言语陷阱感触还不深。但其中一句“田亩所出,衣食根本,患田少不足养亲”却深有戚戚,此语针对虞潭“公器”之题,他们难免有所联想,虞潭乡议此题,究竟是何居心? 大凡世事,最怕联想。一旦心里滋生出这个念头,众人再望向虞潭时,神色便大不相同。前几年朝廷土断,各家人丁土地受损良多,沈充怒而兴兵,于此干系极大。 公器不可多取?笑话!田亩根本,家业之基,自然能取多少就取多少! 一俟被沈哲子点透这一关节,众人不免各自聚拢,隐隐将虞潭孤立出来。他们虽然同样对沈家不怀好意,但阶级矛盾显然要重要过内部斗争! 虞潭察觉到这微妙变化,心内更是苦笑连连,沈家这个少年一番言论,便将他早两日所作努力尽数摧毁。眼下放眼望去,他又成孤家,于吴兴再无盟友! “我之议论已经讲完,朱明府可有见教补充?” 沈哲子自不会忘记那分外跳脱的朱贡,又转望过去笑问道。 朱贡虽然出身吴郡朱,但所学也是粗疏,连虞潭这名门之后都难发一言,他又能说什么。眼见沈哲子望向自己,心内反是一惊,嗫嚅不能言,只干笑两声,退缩回去。却又看到沈哲子张口作势,虽未出声,但由那口型能分辨出,少年所默念,分明“废物”二字! 如此羞辱,朱贡已是怒不可遏,然而眼下少年辞锋神采正盛,众皆喑声,他哪里还敢再出头。不过心中却是腹诽,早晚要这怙恶不悛的孺子付出代价! 吴兴郡众人今次真是开了眼界,见少年言辞如刀、纵横捭阖,原本沈家暴行重罪,竟被其一张嘴轻轻巧巧推脱的干干净净!如此诡谲之事,简直匪夷所思! 就算那些恶视沈家,子弟被老拳蹂躏的家族,这会儿一时间都不知要以何罪来问责沈家之人。只能咽下这口恶气,怪只怪自家人嘴太贱,又太拙。 反观沈家,则是意气风发,尤其那些年轻子弟,简直平生未有之快意!他们生平第一次与人械斗闯下祸来,还能振振有词,让人无法加罪。而主导这一切的沈哲子,便成为他们心目中当之无愧的偶像! “哲子,我家礼仪之门,纵有理据,也要时刻谨记谦和。以德服人则可,不必刀兵相向。不过年轻人总有气盛时,今日之事,不可再为。” 听完沈哲子一番高论,再见虞潭亦哑口无言,沈恪已是笑得嘴巴都合拢不上。良久之后才勉强板起脸来,神色庄重态度严肃说道。 听到沈恪这恬不知耻话语,众人皆大倒胃口。沈家礼仪之门?三反江南不是你家!少廉寡耻到如此地步,简直骇人听闻! 心中虽然不忿不屑到了极点,但可惜全无如簧巧舌,众人索性抬头望天,不愿看沈恪那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可恶嘴脸。 饶是沈哲子脸皮已经很厚,听到沈恪这话也微微汗颜,连忙低头道:“叔父之教,铭记于心。今次我家行事莽撞,唐突此间主人,确是有错。” 说到这里,他又望向对面那一群人,施礼道:“不知主人张氏郎君可在?我家激于义愤,损坏尊府篱门,稍后定有补偿,还望见谅。” “不必了!” 对面人群中有一人冷哼一声,语气冷淡至极,可见心情之恶劣。 劈砍乡议之题,殴打各家子弟,哪一个罪名不比损坏篱门要严重?诸多罪名全都洗脱,单单这一桩小过错应承下来,这沈家小子也是奸猾到了极点。偏偏辞锋又雄健得很,令人纵有烦恼,亦不敢再出言撩拨以致引火烧身。 沈恪又板着脸说道:“张君虽不见责,你们也要引以为戒,以后不论何事,切不可再损人家门!” 众人实在受不了沈家这可恶叔侄在那里装腔作势,便又纷纷将视线望向虞潭。而沈恪也似乎有所醒悟,连忙上前无比恭敬对虞潭施礼道:“险些忘了今日正事,使君勿怪。不知今次雅集,是否需要改期?” 虞潭面沉如水,眼帘低垂,心内却是波荡难平。沈家这少年辩才无双,乡议这一题他确是大败亏输,自取其辱。今日这一幕,将会成为长久的笑柄,令他半生养望毁于一旦。 但他年过花甲,文章快意事,掌兵立功勋,大半生经历板荡局势,岂能因此小挫便斗志全无? 略加思索后,他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这位哲子小郎义理通透,思捷才敏,可谓苍天独爱,吴兴一地灵秀集此一身。再览余子,未免有糟粕无味之感。但老夫忝为中正,当尽其责,今日雅集不必改期。” 接着,他又转望场中诸人,笑语道:“诸位吴兴儿郎也不必气馁,明月皎皎实难争辉,繁星点点亦有光华。你们宜当自勉,但有一二可取之处,老夫绝不网漏贤才!” 沈哲子听到这话,真有蛋疼之感。这老家伙实在难缠,哪怕迫不得已向自己低头认输,还要用言语挖坑捧杀自己,只看别家那些族人望向自己略带不善的眼神,便知其心中有多不忿。 不过先前打脸也不是没有效果,虞潭一味捧高自己贬低别人,不再顾及别家感受,这也是破罐子破摔,不打算长久留任郡中正了。 想到自己一巴掌扇走一位郡中正,技术含量比老爹要高得多,沈哲子还是略感快意的。但他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哪会听人夸赞就得意忘形,当即便又说道:“使君谬赞,愧不敢受。小子能有一二可取,得使君青眼,皆因纪师悉心教化,今日得嘉许,心内更悲怆。” 这话是告诉郡内那些年轻人,老子跟你们不是一类人,我老师是纪瞻,你们何苦跟我比较。 果然听到这话,那些本有不忿之色的各家子弟面色稍霁,谁让人家有个牛逼老师而自己却无传承。再有自我感觉良好的便转为对虞潭不满,尚未见识过我的才学,咋就认定我亦非皎皎明月?中正谬矣! “况且我吴兴多俊彦,不患无才,只患难彰。便如先前试论公器几位世兄,字字珠玑,让我心神散乱,如被针毡,以致失礼人前,实在惭愧。若纯以才学论,他们几位亦足可观。使君高风亮节,应不至因前嫌而将之黜落卑品。” 原本被拳脚蹂躏,又被冠以“窃名之贼”那几人,听到沈哲子这番话,先是难以置信,继而已是狂喜形于色。心中满满怨愤因此语而冰释雪融,甚至对沈哲子生出知己之感。 而各家的长辈听到这话,对沈哲子也是大为改观,原本觉得少年巧言令色,咄咄逼人。这会儿再看去,便生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之感。 其中一位刚才还指着沈哲子破口大骂竖子者,因他家有三名子弟被沈哲子言语抬举出来,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哲子小郎德才兼备,又有识人鉴才之能,不愧为纪国老嘉许之吴中琼苞!贤师高徒,真是一场佳话!” 沈哲子谦恭回礼道谢,一副其乐融融祥和画面。名气这东西有好有坏,独乐乐岂如众乐乐。虞潭不吝啬,要推给他极大名气,他自然也不会独享,大家雨露均沾。 虞潭颌下胡须微微颤抖,若非人老成精,他简直已经忍不住要破口大骂,小子无耻之尤!出尔反尔,信口雌黄!人也是你,鬼也是你! 这几句话,彻底将虞潭逼进了死胡同,让他今次主持的乡议定品成为笑话。 你不是说我苍天独爱,钟灵毓秀?那我就帮你选几个人才,那几个被我揍过的家伙就不错。你不会心胸狭隘,因为他们盗用你名气就把他们排入下品吧? 但如果连这几个有劣迹的人都能名列高品,剩下那些没有劣迹的人又该排在什么品级? 虞潭沉默良久,身形微微一晃,语调略显沙哑道:“老夫年迈,精力实有不济。乡议之事,请别驾代为主持。待老夫养足精神后,与诸位共鉴吴兴贤才。” 看着虞潭离去时萧索背影,沈哲子心内不禁一叹,乡议定品是个什么底色彼此心知,本来大家可以其乐融融,何苦一定要针锋相对。 收回视线后,沈哲子转望向神情略显慌乱的朱贡,心中斗志又高昂起来。搂草打兔子,兔子已经被打服了,这株杂草待会儿也得一把薅出来,毕其功于一役! 0074 盐枭之家 中正官缺席乡议定品,以往并非没有先例,或因战乱,或因中正官个人原因。但因今天这样生生被人言语逼退,不要说吴兴,哪怕整个三吴都是第一例! 场中这些人对于沈哲子和虞潭彼此间辞锋较量,或许囿于自身才学,其中奥妙不能尽知。但观察气势风向,却是能立身时下一个最基本的技能。 虞潭对沈家所抱有的恶意不加掩饰,而且其名望、家世、官位俱有优势,这也是众人为何不看好沈家的原因,认为沈家今次乡议必将折戟于此,甚至有数家欲借虞潭声势以打击沈家这个乡土对手。 然而沈家反击却激烈的惊世骇俗,简直闻所未闻。但偏偏其反击的理由在沈哲子口中道来,振振有词,理据强硬,而虞潭则完全落于下风,乃至于最终败退,甚至将主持乡议之权拱手相让给沈家! 强弱已是分明,胜负却又如此出乎意料!一时间,众人心内波荡不已,一方面有感于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虞潭久负人望,辞锋辩理居然不敌一个少年。 另一方面则是对沈哲子表现倍感惊艳,若少年是仰仗沈家江东豪首的武力以逼退虞潭,他们尚能理解,但却完全从经义道理取得完胜,让他们深刻感受到这少年的不凡。 心中如此感想,众人对沈哲子的态度友好再上一台阶,纷纷上前寒暄夸赞几句。 沈哲子面带微笑应对着众人的寒暄,并未因逼退虞潭而生傲气。一方面是本性不受名利迷惑,另一方面则是心知这些人对自己或是高看一眼,但其实并不能影响他们对沈家的态度,该有的敌意并不会因此削减,一旦涉及到利益的争夺,同样不会手软。 比如被自己痛揍三名族人的那个乌程严家家主,一面笑吟吟与沈哲子交谈,另一面又感慨道:“哲子小郎经义纯熟,学理渊厚,难怪能得到纪国老青眼赞许,吴中琼苞,此之谓矣。可惜我等今日无幸,不能戮力共为,将小郎君抬举高位。” 这是在点明沈哲子年龄不足定品,同时将其与沈家其他参与定品的子弟分别开。言外之意,沈哲子如此出色,多赖纪瞻,并不能因此而证明沈家家学昌盛。 其他与沈家有所敌视的家族听到这话,也纷纷附和,一面吹捧沈哲子,一面将其与沈家其他子弟区别开。 古人在勾心斗角上的造诣,沈哲子已是颇多体会。且不说眼前这些笑里藏刀之人,就连刚刚退场那个虞潭,临走之际还是挖了一个坑,包括其认输退场本身都包含着深意。 沈哲子破题解义,田亩公器论将虞潭与本地家族的联盟成功离间,虞潭就算再留下来主持乡议,意义也已经不大,反而会因为自己在场,而造成吴兴各家同仇敌忾的心理,对其隐有抵触。 但虞潭一旦离场,阶级矛盾不复存在,内部斗争又成主题。那早先与他联合的几个家族,对沈家的恶意不言而喻,虞潭退场便是在对他们宣告自己不玩了,他们若还想打击沈家,就要自己上场凭自己的本领去做。 而且虞潭退场交待沈恪代为主持乡议,本身就是一个陷阱。以门第论,武康姚氏清望要胜于沈家,以资历论,乌程丘氏族长也是旧吴活到现在的老人,以官位论,吴兴虽无郡守,但乌程严氏那个族长严平官居郡长史,位高于沈恪。 这几人都有足够资格代为主持,虞潭统统不选,却选了并无一项占优的沈恪。其中韵意,不吝于提前为各家较量暖场预热。看似捧了沈家,其实是又将之摆在了众矢之的位置。 虞潭将中正的仲裁权抛出来,虽是被沈哲子逼到墙角迫于无奈,但何尝不是要挑动各家争抢?这几家各有乡土纠葛力量,关系到自家子弟前程乃至于整个家族名望,又岂会因为沈哲子言语而有退避! 果然,虞潭离开后不久,丘家那老家伙丘澄便倚老卖老先开口道:“虞使君身怀小恙,我等忝为地主,当为中正分忧,不让使君再劳神费心。老夫痴长,便如哲子小郎所言当仁不让,与诸位共论我桑梓后学。” 沈恪听到这话,顿时有些不乐意,这主持仲裁权明明是自家由虞潭手中抢来,岂容这老家伙分一杯羹,当即便开口道:“丘公春秋胜于虞公,我们这些后进,哪忍心再给你增加重担。” 旁边那个严平也点头附和道:“中正缺席,郡府理当分担。” “不知诸位要如何品鉴各家子弟?”姚家人位卑年浅,争不过其他,便在旁边冷笑道,言下之意,你们这些粗鄙武夫,有什么资格本领品评人才的优劣? 众人感觉受到侮辱,纷纷怒视姚家开口那人,而后有人冷笑道:“可惜先前不闻姚君高论。”你连沈家少年都比不上,装什么文化人! 什么叫狗咬狗两嘴毛,看到眼前这一幕,沈哲子是深有体会。眼看着众人围绕这个乡议主持权来争抢,互相言语攻讦,半点情面也不留。 争论了将近半个时辰,这些人才总算勉强达成共识,够资格列席的各家皆出一人,组成一个小圈子评审团。 在人选将将敲定之际,沈恪转眼一望站在旁边看热闹的沈哲子,笑道:“我家哲子天授才具,乃是纪国老弟子,吴兴俊彦翘楚,当有一席之地。” 众人听到这话,皆是一怔,心内本想要反驳,但实在拿不出什么理由。毕竟是这少年将虞潭逼退,不让其列席,总是说不过去。纵有些许不愿,也只能答应下来。 沈哲子加入后,这整个仲裁团八个人,沈家交好者便占了四个席位。沈家两人,长城钱氏一人,原乡吕氏一人。 钱氏虽受钱璯谋反牵连,但钱璯这一支钱凤等族人迁居余杭,长城本宗牵连不大,仍属旺族。至于原乡吕氏,则为旧吴酷吏吕壹后代,本为士族恶于各家,如今已成寒门。 而乌程徐氏,虽然颇有家业乡望,仍不够资格列于其中。 其他四个席位,武康姚氏、乌程丘氏、乌程严氏、临安吴氏各一人,这四家皆对沈家怀有不同程度的恶意。 武康姚氏不必提,在武康县简直被沈家压得抬不不起头来,只能固守舜帝血脉、文化传承以自傲。丘氏是乌程大地主,吴氏临安土豪。 其中比较引沈哲子注意的则是严氏,这一家是列席中比较另类的一个存在。虽然落籍吴兴,但其势力却在吴郡嘉兴,乃是三吴之地首屈一指的大盐家。 盐业暴利,严氏之富不逊沈家,但家世却过于不堪,累世无显宦者,严平担任郡长史已是其家最高官位。家境虽然豪富,仍属寒门之末。 严氏与沈家,仇隙最大,可追溯到数代之前。沈家曾于临海开辟盐田,被严氏纠结部曲扮作贼人渡水破坏。后来严氏也于嘉兴铸钱,则被沈哲子老爹沈充于前年大杀一通,阖家泛舟海上方得幸免。 如此世仇,可想而知严氏对沈家之恶意之深,所以严氏对于打击沈家也尤其热心。沈家缺粮之患,除朱贡捅刀外,另一个大黑手便是严氏。其家累世制盐,屯粮虽不多,却自仗豪富哄抬粮价,以陷沈家。否则单凭一个朱贡,绝无可能对沈家造成如此严密封锁。 正因如此,沈哲子刚才也尤其关照严氏子弟,足足擒下对方三名族人,其中那个被逼得众目睽睽之下痛哭流涕者,便在其中。 眼见沈家一家之力,便占据过半席位,严平暗道不妙。他放眼望向其他对沈家有恶意者,最终视线锁定朱贡,便笑道:“朱明府吴中高门,可列一席。” 听到这话,朱贡便笑逐颜开。他虽然是个务实之人,但若能列席这种郡中盛事,对其而言也是一桩莫大荣誉。毕竟他这个吴郡朱身份略水,说是那么回事,实际如何,大家各自心知,因此第一批席位压根就没有考虑到他。 “呵呵。” 沈哲子听到这话,乜斜朱贡一眼,旋即便翻翻眼皮望天。虽只区区两字,在这古代同样韵意深远,其中流露出来对朱贡的蔑视,实在意味深长,足堪回味。 眼见此幕,朱贡老脸顿时涨成猪肝色,心中之羞愤如翻江倒海,对沈哲子的恨意又创新高。 而先前提议那个严平见沈哲子如此表态,面色也是微微一滞。 他领略过沈哲子辞锋之雄健,见其流露出对朱贡不加掩饰的轻蔑,虽有不满,但也不敢再固执己见,免得自己再被这辞锋如刀的小子奚落一番。毕竟他推朱贡出来,理由实在有些牵强。 如此,人选算是确定下来。 一行人再登项王台上竹楼,至于各家子弟,则在项王台下准备自己的才艺展示。乡议定品,背后虽然是各家力量角逐,但如果其人真有让人无法忽视的才学,品级稍稍跃升些许,也是应有之意。 0075 生当做人杰 沈哲子坐在项王台竹楼中,居高临下看着各家子弟卖力施展才艺,或是三五成群吟咏诗赋,或是高谈阔论引经据典,也有吹拉弹唱狎妓悠游,乃至临案挥毫泼洒墨韵。 人才的选拔在每个时代都是难题,哪怕在后世网络时代也不能说人尽其才,所谓的流量、资本并不能覆盖每一个身负才情者,因之扭曲本心、行为畸变者大有人在。 时下九品官人法最为人诟病便是阶级的垄断,高门生来居显,寒庶绝难出头。身处时下沈哲子更有感触,譬如他自己要做什么事情,最信得过的是自家人,要寻找强援也只能从高门名士中拣选,比如他的老师纪瞻,比如庾氏兄弟。 高门多养糟粕,寒庶亦有兰芝。但问题是,如何将这些兰芝拣选出来?士族垄断文化,寒庶目不识丁。 “等到此间事了,看来应该要攀攀科技树,搞搞印刷术了。” 沈哲子虽作此想,但知此事问题同样不少。时下印章篆刻碑文已经颇为盛行,但没进一步发展出印刷术,其实原因多种,并不能仅仅归咎古人脑子笨,又或单纯的技术限制。 沈哲子要以印刷术去推广文化,首先要解决的是成本问题,纸、墨、雕版之类造价都要压缩到极低。因为刻本主要面对的还是寒门贫家,高门富户各有藏书,而且推崇手抄,由上流社会对书法的钟爱追捧就可见一斑。那些刻本在他们看来,就是粗鄙之物,岂会购买。 还有就是要印什么书,时下各家俱有传承,百家千言。印刷推广,要选哪一家的学说?能不能切合时下人的接受程度? 就连《三字经》这种启蒙读物,都是儒家内部思想整合成熟后产生的,其中许多观点,并不能获得时人认可。沈哲子如果将之节录刊印出来,若被别有用心的人取用攻讦,分分钟会陷入意识形态斗争的浪潮中,那要比真刀实枪的拼杀还要凶险。 修书编史,整合思想,对目下的沈哲子而言益处不大,麻烦反而会有很多。对此,他心里也隐隐有了一个迂回之策,印刷是要搞的,但不要搞大新闻,而是直接针对特殊客户群,印刷人物传记。 高门清望,那是长久培养出来的,需要时间积累。时下寒门或得经济之实,苦于名望不著,因而没有什么政治地位。想要化解这个困境?简单!帮你家祖宗写传记,编一些贤人轶事吹捧一下,向劳苦大众分发,一条龙服务,你下不下单? 这样做的好处,一来避免了意识形态的斗争,二来解决经费盈利问题,三来提高识字率。虽然曲折,但更稳妥。先营造一个氛围,等到他以后成长起来,真正需要战斗的时候,阻力会小上许多。 脑海里有了这个想法,沈哲子再看竹楼里众人,目光就温情善意许多,这些都是他未来印刷作坊的潜在客户群,有资产,无名望。 这时候,竹楼里已经送上一批吴兴子弟书画诗赋作品,供刚才选出的那几人赏鉴打分,这也是才学的一个部分。 眼看着那些人煞有介事品评书法、才气之类,沈哲子对此兴趣并不大。 沈家长辈们派他来,就是为乡议定品站场子,如今他的任务已经超额完成,八个席位沈家足足掌握四个。而对方那四家又非铁板一块,沈家及其盟友已是立于不败之地,不需要沈哲子再操心。 所以,当轮到沈哲子点评时,族叔沈恪说了什么,他便随口附和,并不再标新立异发表什么看法。而他大半心神,还是在思考权衡,要如何整治那个正坐在下方满脸阴郁之气的朱贡。 沈哲子从不标榜高尚宽容,本质上就是一个记仇、务实的阴谋论者,对付虞潭那种经学名士,他可以煌煌大言、侃侃而谈。而对于这个小人朱贡,他也能放下身段,从阴谋诡计着手。 过程不重要,结果很重要。对付什么样的人,就要用相匹配的手段。 所以沈哲子在竹楼中坐了一会儿之后,便先告罪一声下了项王台。 沈哲子步下项王台,引起一阵不小骚动。他是吴兴年轻一代唯一得列竹楼上的人,对于楼上品鉴自然深知内情。能不能入品,定品几何,关乎到这些人的政治前途,因此便尤为关注沈哲子的举动。 其他人尚盘算着要不要寒暄几句顺便探探内情,沈牧早已越众而出,一把将沈哲子拉到僻静处,神情惴惴连连施礼:“青雀,你可一定要帮帮二兄。就算你真讨要阿妙,稍后我就送你房中去!” 听到沈牧这无底线的讨好,沈哲子白眼对之,他倒真想帮帮沈牧,可惜这家伙委实不争气,刚才送上一幅书法作品,那字迹一个个服了散一样,癫狂得很。哪怕族叔脸皮甚厚,强让其入品,也只敢排在第六品,不好意思再提升。实在丢不起那人。 眼见沈哲子这模样,沈牧大概已猜到自己希望渺茫,丧气之余,紧紧拉住沈哲子胳膊不放手,连连央求。他早已经投身军旅,不必靠乡品进官,但家中长辈强压逼迫,这一次若不能进步,可想往后处境不会美妙。 沈哲子实在被其纠缠不过,加之想吸引人注意力,以便于自己行事,略加沉吟,便示意沈牧附耳过来,低语一番。 “这、这真的可行?”沈牧听完沈哲子的话,眸中异彩闪烁,神情已是亢奋起来。 沈哲子笑道:“二兄扬名吴中,便在今日。此时不往,更待何时!” “青雀,此恩我铭记于心!日后不管你钟意哪家女郎,二兄都要全力助你遂愿!就算是抢,也要把人给你抢来!” 沈牧神色激昂,拍着胸脯对沈哲子保证道。 “那真多谢二兄了,速去速去!” 沈哲子摆摆手,连连催促沈牧快滚。 沈牧哈哈一笑,旋即便昂首阔步行至项王台下,突然引吭长啸一声。 这一声啸音,中气十足,浑厚嘹亮。不旋踵便将众人视线尽数吸引过去,就连项王台上竹楼内那些郡内名流都被惊动,纷纷探出头居高望下。 “今日来此项王台,感古怀今,遥想当年项王于此点兵,我江东儿郎英气勃发,吊民伐罪,壮烈无双!西楚霸王,仲裁天下,伟业之始,便于此地!此情此景,愿歌以咏志!” 沈牧不愧久于军旅历练,气息悠长,声音洪亮,很快就成众人瞩目焦点。 竹楼上众人听沈牧夸耀项羽,便想起此前虞潭在楼中臧否其事,感觉便有些古怪。那朱贡长久抑郁于怀,此时总算抓住一个良机,当即便冷笑道:“沈家这位贤才,倒是颇为推崇项王。然兴之勃也,其败骤然,勇而无谋者也!” 听到这话,沈恪脸色便阴郁下来,有些不满沈牧强出风头。项王勇则勇矣,谋略却逊,以之咏志,不更坐实沈家豪武之风,家学稀疏的名声? 郡中正严平也怪笑一声:“沈家有此气壮晚辈,可谓家风盎然。” 沈牧并不知自己已成旁人攻讦自家的把柄,只是深吸一口气,而后用尽全身力气,大吼出声:“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区区五言四句,呼吸之间便吟咏完毕,而后却是满场寂然。 察觉周围气氛有些古怪,不似自己最初设想画面,沈牧便有些慌乱。他只觉这四句五言听来热血沸腾,令他都心旌摇曳,至于好或不好,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此时放眼四顾冷场,心内难免惴惴,再去寻找沈哲子,已经不见其踪迹。 “吾家儿郎,气壮如虎!五言述志,大妙!” 过一会儿,竹楼上沈恪突然拍掌大声喝彩起来。紧接着,各方便纷纷传来赞叹叫好声,更有人已经忍不住高声吟咏复述起来。 这四句五言诗,用词浅显直白,并无靡丽缠绵用词引典,但句句直扣人心。但凡心有一二志气者,皆忍不住要击节赞叹。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男儿有志当高歌,功业未竟死不休!非此壮烈,无足慰平生! 然而更让人情难自已的则是后两句,项王勇盖当时,执牛耳以盟,称量天下,功成彪炳,败亦壮节!生不成伟业,死不归江东!这才是江东英豪该有的风采! 以古论今,与项王相比,南渡百宗,仓皇五马,又算是个什么东西!执掌天下却不能御胡,神州陆沉皆北伧之罪,有何面目再立于天地之间! 区区四句,可以说将江东吴人的自豪感激发爆棚!可以想见,有此咏志五言,但有吴人之处,皆要称颂沈牧之名! 竹楼中,已经有人忍不住念诵此诗,其中蕴含的壮烈志气,同样述尽他们心中饱受侨姓非难蔑视之忧苦。 眼见众人这幅神情,沈恪得意大笑,尚不忘反击道:“我家儿郎歌以咏志,长史可有赐教?明府可有赐教?” 被点名这两人顿时羞赧,他们纵使心中有非议,岂敢不顾吴人情感诉求,宣之于口。 沈恪见状更是大乐,今次家中子弟各有惊艳表现,实在令他惊喜不已,当即便大笑道:“今日乡议定品,举贤不必讳亲。此子为翘楚,诸位可有异议?” 本为沈家盟友者二人当即便表示道:“理应如此!” 0076 乡品难入 看到沈牧在众人交口称赞中一脸享受表情,沈哲子会心一笑。 李清照这首《夏日绝句》,读来比许多男诗人诗作还要豪迈得多,用词浅显直白,直抒胸臆,更不同于时下所崇尚那种靡丽空洞文风,闻之令人有振聋发聩之感。由沈牧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之下吟诵出来,更能引发吴人共鸣。 名气这种东西,过犹不及。沈哲子并不刻意追求以文抄在这东晋时局中闯出一片天地,因而对于沈牧分享自己的光芒,也并不在意。 而且这首诗借古讽今,极能挑动南北对立情绪,由沈哲子念出来,也并不合适。他是当仁不让的把自己定位为需要统筹全局的人物,所以对侨人纵有什么不满之类情绪,也绝不会宣之于口。 至于沈牧则没有这方面的顾虑,或许侨人会因此诗对其有所不满,但沈牧本身也不需要仰仗那些清谈之辈提携混日子,反而能因此在吴人当中攫取极大声望,这是一笔划算买卖。 当众人吸引力都被沈牧吸引过去时,沈哲子也锁定了自己的目标,站在石阶下一个神色忡忡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名叫丘和,乌程丘氏子弟,似乎还是丘家那个惯于倚老卖老的族长丘澄的近系从子。 此时丘和亦沉浸在沈牧那首咏志诗带来的震撼中,有感于怀之余,对于自己的乡品定级又颇为忧虑。一直等到沈哲子行至其面前才有所察觉,忙不迭拱手道:“哲子小郎君可有赐教?” 沈哲子年纪虽小于丘和许多,但名气却大得很,因此在这丘和面前也不必放低姿态,笑着摆摆手:“丘世兄何须多礼,你我两家共处一郡,分属世交。” 丘和没想到沈哲子来接近自己,因此有些不知所措,他眼见这小郎君只凭口舌之威便将中正官逼走,自是不敢小觑对方。不过他心中还是不乏幻想,莫非自己刚才呈交上竹楼的作品引起这个吴中琼苞之称的天才少年关注? 眼见丘和复杂纠结神情,沈哲子倒找到一些身为名士的良好感觉,笑笑说道:“丘世兄所作《冬寒图》,刚才我在楼内,也有幸观摩,确已有几分真意可堪咂摸。” 听到这话,丘和面色便是一喜。他家虽然也是吴兴土豪,但比之沈家还是不够强势,论时下势位更难相提并论。子弟出仕并无更好门路,因此更看重乡议定品的官人法。 三年前他已经参加过一次会稽孔愉主持的雅集,却因才学不彰而没能入品。托了沈家的福,之后两年吴兴中正空缺,所以丘和虽然早已行过冠礼,但却仍然不入乡品,困顿在家,心理压力极大。 此时听到沈哲子夸赞他画作,丘和自然喜出望外,因为眼前这少年虽然年龄远逊自己,但却已有一言决定自己仕途命运的能量。于是,丘和连连对沈哲子施礼道:“多谢小郎君谬赞,多谢……” 沈哲子囿于年纪,向来要在人前伏低做小,此时被丘和如此尊敬推崇,倒是难得体验。他哈哈一笑:“世兄不必如此,所谓才学,如囊中之锥,纵然一时被蒙蔽,总能脱颖而出。只不过……” “莫非我入品尚有疑难?” 丘和眼见沈哲子面露难色,忍不住疾声道。他家伯父虽然也在竹楼中,但哪能掌握沈家这种占据半席的大势。况且自家今次参与的子弟独非他一人,伯父纵然要关照,也只能集中寥寥几人,未必就能轮得到他。 沈哲子倒是挺享受这种掌握别人情绪的感觉,信口说道:“以丘世兄才学,入品是足够了。但今次各家弟子不乏出众者,如我家二兄便非昔日吴下阿蒙。品序名额有限,丘世兄究竟能否入品,我也不敢保证。” 听到这话,丘和已是心凉大半。本来他也不会轻信沈哲子满口胡诌,但有沈牧惊艳在前,他心内实在已经生出浓浓自疑,眼下再听到沈哲子模棱两可的话,自然无法淡定。 因为中正官出缺,他已经耽误了两年时间。再看眼下这位中正官虞使君,只怕也难久任,如果再出缺几年,他今年不能定品入仕的话,几乎一生的前途都要被耽误了!难道真要垂垂老矣时,还在郡县担任一个卑流刀笔小吏? 一想到自己将要面对的灰暗命运,丘和额头上已经冒出汗来,那绝不是他想要的人生!他下意识想要冲上竹楼去求伯父为自己再做争取,可是心内却迟疑难决,不知自己如此唐突冲上去会否反让伯父不悦。 及至看到满脸矜持笑容的沈哲子,丘和眸子顿时一亮,弯下腰紧紧抓住沈哲子手腕:“小郎君可有教我?若能保我今次入品,我必会竭力报此大恩!” 沈哲子仍是淡笑,并不急于表态。眼见他这副模样,丘和牙关一咬,横下心来说道:“尊府今冬粮困,我亦有所耳闻。我愿集粮千斛售与郎君,便依往年粮价,求小郎君保我入品!” 沈哲子听到这话,倒是略感意外。千斛粮已经可算是颇具资产寒门之家一年亩产节余,这丘和居然眼都不眨就开出如此价码,可见丘家也不愧是家底殷实的土豪。而且今年粮价比往年高了数倍不止,尤其有人扫荡、有人惜售、有人炒高的时下,更创新高。依往年之价,简直跟白送一样! “千五斛!这已是我竭尽全力能筹措到的米粮了!” 丘和见沈哲子迟迟不应,便豁出去再加筹码。凭他自己要筹措这么多粮食,已是极限。最主要的是,自家也参与封锁沈家购粮。做出这个决定,除了财货损失之外,心里承受的压力不可谓不大。 “丘世兄何必言此,你之才情已是足堪入品。以利相诱,是要陷我于不义?我若取你颗粒之粮,尚有面目立足吴中?”沈哲子作大义凛然状,实在加码太低,若再翻十倍,他绝对会答应下来。 丘和听到这话,几乎都要急哭了,拉住作势欲走的沈哲子,苦苦哀求道:“小郎君高义之人,我是小人之心!小郎君勿怪……求你助我一次!小郎君不是也说,我之才学已经足堪入品?” 见火候已经差不多,沈哲子也担心再与之纠缠会落人眼中,便转身回来说道:“能推举贤才,我也乐意之极。我眼下确有一事梗于怀中,不知世兄可愿代劳?” 丘和闻言,忙不迭点头,不管何事,先答应下来再说。 “那朱贡名为我家姻亲,却数番为难于我,令我心意难畅,实在可厌!”沈哲子作忿忿状说道,而后由怀中摸出一个玉瓶托在手心:“此瓶寒食散,世兄若能诳之服下,献丑人前。你定品之事,绝无疑难!” 听到沈哲子这个要求,丘和先舒一口气。若仅仅只是让朱贡服散,对他而言并不困难。近来朱贡常到他家盘桓为客,彼此也算点头之交。他本身便也服散,邀朱贡共服,并不突兀。 “小郎君放心,若仅只此事,我定能完成。只要稍加剂量,暂缓发散,朱明府定能癫狂人前,丑态毕露。此事入我耳中,由我所为,绝不泄于三人之耳!” 听到这家伙如此上道,沈哲子便笑吟吟将盛放寒食散的玉瓶递了过去。 丘和接过玉瓶,便小心验看。他也留个心眼,担心沈哲子散中加料。待那莹白如雪的粉末落入手心,丘和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竟是雪霜之品!” 沈哲子对寒食散品质并无了解,这一瓶还是钱凤那里讨来的珍藏。那家伙常年跟在权倾朝野的王敦身后厮混,珍藏自然不少,哪怕已经决定戒散,将之送给沈哲子时仍满脸肉疼,可见此散之珍贵。但沈哲子又不好这一口,随手拿来坑害朱贡,反正自己留着也无用。 然而丘和心中却是无比震惊,寒食散用料繁多,色泽越纯,便越珍贵,单纯黄紫之色已是珍品。如这纯白雪霜,简直可称得上是散中尊者,有价无市。但凡服散者,以品尝此等品质为人生大幸。 若非沈哲子言明厌恶朱贡,丘和看到这雪霜散,简直要怀疑沈哲子这是重礼求人。与此同时,对于沈家财力,他又有一个更为震撼的认识,仅仅只是恶作剧搞下别人,便随手丢出如此珍贵的雪霜散,简直阔到没朋友! 眼见丘和小心验看后,又将手心里那一点粉末小心翼翼倾倒回去,显然对这散珍视到了极点。不过沈哲子也不在意,再珍贵也只是害人东西,浪费了也不值得可惜。 “容我准备片刻,小郎君请拭目以待!” 手里紧握这玉瓶,丘和神色颇为激动,一者为自己有了入品的希望,一者则为见识到传说中的雪霜散,整个人都一扫颓势。 眼看着丘和离去背影,沈哲子眼中隐有精光。若仅仅只是诳朱贡服散出丑,他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选择,交给外人去做反而不甚可控。将丘家牵连其中来,则是他权衡良久才做出的决定,获取一个更大的操作空间。 0077 夺命之乐 朱贡坐在竹楼内,眼看着沈恪坐在那里谈笑风生,臧否人才,心情便更加恶劣,这不是他想看到的画面! 原本朱贡对于沈家虽有贪图其产业、想要趁火打劫的恶念,但还不至于将之恨到骨子里。但那日他服散酒醉发狂,竟出宠妾灭妻恶语,更倒霉是正被沈家那小子撞个正着。 如此双方便是正式撕破脸,朱贡深知,一旦沈家挺过来这一关,自己绝无好下场。而沈家处境越窘迫,他则越安全。 所以,当他回家筹措财货送去武康时,一俟得知虞潭气势汹汹来到吴兴,便将收粮之事尽数托付徐匡,自己则赶来乌程,要在第一时间看到沈家遭难情形。他自己心内尚未意识到,如今他已是惊弓之鸟,只有看到沈家遭难,才能获得安全感。 然而事实与想象中大不相同,虞潭徒负虚名,气势汹汹而来,竟不敌沈家区区一个少年,这让朱贡更感如坐针毡。眼下最让他担心的,还是沈家掌握乡议主导,其他各家或会迫于此而向沈家低头。 “可恨那沈家小子,如此羞辱与我!” 一想到严平举荐自己而被沈哲子横加阻拦,朱贡就恨不能将那小子挫骨扬灰。眼下让他聊以**的是,沈家虽然掌握过半话权,但其他四家也未乱阵脚,并不给沈家专擅逞威、胁迫别家的机会。 但眼看到沈家子弟一个个顺利定品,朱贡亦是如坐针毡,同时也不乏庆幸。幸亏他见机得早,先一步将散户之粮尽数收购来,否则沈家挟今次乡议之威,或就会令那些小户态度摇摆,将粮售于沈家,济其粮困。 如今就算沈家乡议顺利,也难凭空变出粮来。一个个族人列于高品又如何?难道就不需要吃喝消耗?早晚要你家家无宁日! 心内正泛着一些凶恶念头,忽有一仆役悄悄登上竹楼道下方有丘氏子弟邀请,朱贡微感错愕,不明白对方为何相邀。他下意识望向丘家那族长丘澄,老家伙正在为自家一个子弟入品之事据理力争。 朱贡想了想,还是起身离席,一方面在这竹楼内眼看别人大发议论,自己却只能作壁上观,实在憋气得很。另一方面,丘家乃是封锁沈家粮道的重要一环,哪怕仅仅只是族中一子弟,他也不敢轻视。 已经回到竹楼的沈哲子看到朱贡起身下楼,眸子便是一闪,微微一笑。 丘和在项王台下等候不久,便看到朱贡缓缓走下来,连忙快步迎上去。 朱贡看到丘和虽有印象,但并不深刻,似乎并非丘家嫡系,当即便有些不悦。他虽然也是朱家支脉,但庶子与庶子也分三六九等,他这个朱家庶子登丘氏寒家之门,就连丘澄那老家伙都要以礼相待,怎会有闲心应付丘家一个庶子。 不过既然人都下来了,朱贡也不好甩手离开,对着丘和微微点点头,神色略显寡淡:“丘家郎君邀我一见,可有事相询?” 眼见朱贡态度冷淡,丘和虽有不忿,却不敢流露出来,连忙说道:“明府郡内名流,位居楼中。后进冒昧,想请问明府可知我定品详情?” 他终究还是留个心眼,想在朱贡这里探听更多关于自己入品的内情。然而这话却恰好戳中朱贡短处,当即便沉下脸来:“你家长辈便在楼中,为何问我!若有真才学,入品无忧,若是无才之人,问又何益!” 眼见朱贡动怒,丘和已是惶恐,连连告罪:“以此不堪俗事打扰明府,实在失礼。素知明府意趣雅致,颇乐服散神游之趣,略备珍藏,冒昧请明府移步雅品,以偿前过。” 朱贡本不欲再搭理这个鲁莽轻率的年轻人,听到这里,心内便是一动。下了竹楼他也并无别的去处,若这年轻人真有佳品,不妨去看一眼。 眼见朱贡意动,丘和连忙前行引路,将朱贡带入一个早已被清理出来的小亭中。彼此落座后,他便摆出一应服散的器具。原本心中对此尚有几分迟疑,可是朱贡那恶劣态度让他暗忿于怀,打定主意帮沈家小郎君教训一下这个目无余子的可恶之人。 眼见丘和将粉末倾倒出来,朱贡眸子一亮,忍不住啧啧称奇:“竟是洒金之品!” 青瓷盘中粉末淡黄,隐有星星点点的金色光芒闪烁,如撒金沙,因而得名,也是散中品质极高者,本为丘和珍藏。之所以不用沈哲子提供的雪霜散,一方面是丘和舍不得,他无沈哲子那般豪迈,想要珍藏下来。另一方面还是担心散中或有蹊跷,不如自己的散安全。 反正只是让朱贡服散出丑而已,何须一定要用那传说中的雪霜散。 不过这次一等的洒金散对朱贡诱惑也是极大,嗜散者遇到品质上佳的寒食散,一如明君之遇贤臣,猛将之遇宝刀,烈女之遇缠郎,总能天雷勾动地火,彼此火花飞溅。 况且自从上次险些因散丧命,继而又全心扑在购粮以围沈家,朱贡已经久不尝此味,此时见到,便已有些按捺不住。眼见丘和已经倒出清液准备调和,朱贡连忙说道:“半剂即可,不可贪多。” 他尚没有完全糊涂掉,知道自己眼下这身体禁不住过多散力践踏,因而留量。 丘和虽然满口应承,但已经打定主意要教训朱贡,手腕轻轻一颤,便倒入一剂有余的量。衣袖遮挡朱贡视线,指甲轻轻一弹,又有一蓬粉末被扫入清液中。 清液调和之后,化为鲜明金黄之色,令人观之便有食指大动之感。等到丘和将散奉至眼前,朱贡轻轻端起,先是举高于阳光下观摩其色泽,而后以手轻扇嗅其馨香,便知乃是散中上品,而后一啜二饮三尽,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很快便有一股澎湃热力自腹内蒸腾开来。 “真是疏忽!竟忘记备下暖炉温酒!” 眼见朱贡将散服下,丘和才两手一拍,大叫不妙。 朱贡已感觉到散力澎湃有些禁受不住,闻言便是一惊,忙不迭挥手:“速去!” “明府稍候片刻,我即刻回来!我家重酎秫酒甲于乌程,杯中意趣,不逊散乐!” 口中自夸一句,丘和便急匆匆离开凉亭,作态去取酒,其实就是为了拖延朱贡发散。 随着散力扩散,朱贡身体益发燥热起来,勾开衣带袒露胸膛临于寒风中,仍不觉冷。他已经不能安坐,面红耳赤,站起身来在凉亭中来回踱步。燥热感越来越强烈,那丘和迟迟不归,朱贡神智已经渐渐模糊起来,脑海中诸多癫狂画面纷至沓来,继而表情变得夸张,狞笑连连。 此时吴兴郡内各家子弟散落庄园内各处,很快凉亭附近就有人发现朱贡异状。看其大袖飘飘,满面红光,疾步绕行亭中,便知其是沉迷散乐之中,便也不以为意。 突然,朱贡大吼一声,整个人仰倒于地,旋即便滚落进绕亭而过的水渠中。 “有人落水!” 眼见此幕,顿时有人惊呼出声,越来越多人往此处奔来。 沈哲子在竹楼内居高临下,始终在关注那一处,眼见骚乱起,心知计成,连忙起身惊呼道:“那里发生何事?” “朱明府发散疾行,失足落水!”下方很快有人高呼回应道。 听到这话,竹楼内众人有的脸挂戏谑笑意,有的则略带不满。时下虽然南北士人服散成风,但也不是人人皆好此道。尤其今日乡议定品如此庄重场合,这朱贡也真是欠缺稳重! “诸位不妨移步,一起去看一眼吧。” 沈恪尚记得朱贡对自家屡发刁难,岂肯错过观看朱贡出丑画面,当即便起身提议道。不待旁人回应,他已经先举步往楼下走去。沈哲子连忙随行下去,他这始作俑者,岂有不到场的道理。 其他人见状,大部分都起身,跟下去看场热闹。 众人到达凉亭时,朱贡已经被救上来,整个人油炸大虾一般,红艳艳仰躺在临时搭建铺以丝被的矮榻上。双目激凸却却无神采,浑身湿答答还在冒着白气,好像泼了水的火炭。 看到这画面,众人皆是心惊,没想到情况竟然如此恶劣,眼见朱贡似是凶多吉少。当即便有人高呼:“快取发散之物!” 又有深喑此道者附身过去仔细查看,而后便高呼道:“是洒金散,要取秫酒勾以蔗酒,速去,迟恐不救!” 沈哲子听到这话,放眼望去,很快才在人群后发现脸色惨白的丘和,大概这家伙也没想到事情玩大了。不过自己交给丘和的明明是雪霜散,而朱贡却服了洒金散,看来应是丘和私下调换了。沈哲子倒没有什么不满,这丘和一时不能自持,自作聪明,反而让自己更泥足深陷。 丘和不知,沈哲子却是知道,朱贡前次险些因服散毙命,留下很大后遗症。他仔细询问过钱凤,有此隐患若再服散,散力更加不好疏导发散,极有可能暗疽发作,爆血而亡! 之所以将丘家人牵涉进来,沈哲子就是做两手准备。他又不会碰散,对于自家醴泉真浆的发散效力并无切身体会。若能救回朱贡,自然一切按照自己步调来。若救不回,那就转入另一个节奏。他本非良善者,粮困之危关乎自家数万条人命,一旦有动作,岂会手软! 随着沈哲子暗中示意,几名龙溪卒已经趁乱将丘和隐隐围起,一旦事态恶劣,即刻就要将之控制起来。 0078 醴泉真浆 且不说场中乱糟糟一团人语喧哗,丘和情绪之混乱比之眼前混乱场景尤甚数倍。他脸上已全无血色,心内不敢深想,若这朱贡真的不治而亡…… 惶惶之际,丘和不免求助望向沈哲子,见这少年面色沉静,递过来一个让他安心的眼神。丘和混乱的情绪才稍有平复,只是心情却仍纠结,若这朱贡死了,自己或要背负毒杀之名,若活过来,会不会又追究自己诱其服散的责任?自家又肯否为了保全自己而跟朱贡翻脸? 诸多念头涌上来,丘和更是忐忑,眼下若要自保,便是咬紧牙关,绝不开口。他觉得沈哲子应该会保全自己,毕竟那少年才是主使者,自己不过施行而已。虽然他调换了沈哲子的雪霜散……糟糕!这会不会成为自己罪名? 丘和患得患失,尚不知自己周遭已经布满沈家劲卒,绝不给他口发一言的机会! 相对于丘和的患得患失,沈哲子倒是淡定,耐心站在亭内观看朱贡被人灌酒发散。 此时朱贡神智已经完全泯灭,只余吞咽本能,被人竖起死命灌酒,四肢也不断被伸缩拍打。先前诊治那名郡内名流双眉紧锁,连连叹息:“暗疽未消,岂能轻服,朱明府这是自蹈死地啊!” “难道已经救不回了?” 发问的是此庄主人张氏子弟,之所以会如此紧张,倒非朱张两家友谊,而是朱贡若死在自家庄园,实在太晦气。时下吴人多有鬼神之说,岂能容忍自家庄园里发生这种恶事。 那人又叹一声:“暗疽郁结,阻拦散力,性命如何实在难卜。” 听到这话,张家主人更是焦虑,转望向场中众人,大声道:“朱明府性命悬于一发,诸位可有发散良策?若能挽救朱明府之命,我家感激不尽!” 众人听到这话,皆是默然。所谓发散,无非那几道程序,就算各自尚有一些心得,此时也不敢出头,担心若救不回朱贡,自己反受牵连。 “我家倒是有醴泉真浆,堪称发散……” “哲子住口!” 沈哲子发言到一半,便被沈恪疾声打断,不愿惹麻烦上身。况且这朱贡本与沈家不睦,犯不着为其担风险。 张家主人听到这话,眸子却是一亮,连忙排开众人冲过来,先对沈恪深施一礼说道:“别驾所虑,众皆心知。眼下朱明府已无必救之理,若能救回,那是天幸。若然无功,亦其本命。我愿与诸位一同作证,无论朱明府死活,绝不归咎尊府!” 众人闻言后也都纷纷附和,张家主人所言确实属实,朱贡若能救回来,反倒是一件怪事。但心里也存一丝侥幸,毕竟沈家那小郎君先前表现过于惊艳,让人印象深刻。 听到张家主人如此情切表示,沈恪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拒绝,只能默然,他也不知自家有什么醴泉真浆。 “小郎君所言之物,可曾携带身侧?”张家主人又转到沈哲子面前,抓住其手腕说道:“请小郎君安心,日后若有人因此归咎你身,我家若是坐视不理,天厌之!” 这个表态已经很严重了,张氏高门,吴中清望所系,既然如此说,那谁也不能再就此事而非议沈家。 沈哲子倒没想到还会有这意外收获,并不很了解时下人对于鬼神的敬畏之情,若自家有个服散爆血而亡的厉鬼游荡,想想都瘆得慌。 话讲到这一步,沈哲子便不再故作姿态,挥挥手吩咐一声,早已温好备下的醴泉真浆便被端入亭中。所过之处,酒香飘逸、松馨隽永,令人闻之精神便是一振。乌程本有酿酒传统,场中不乏人嗜好杯中之物,单单这一丝散逸的酒香,便让他们感觉到这所谓醴泉真浆的不凡! 负责诊治朱贡的那名流接过酒杯,眸子登时一亮,已经忍不住端至嘴边轻啜一口,脸色登时大变,几乎端不稳酒杯令酒液四溅。一时间酒香便更加弥漫开来,益发令人心驰神往。 此时朱贡腹内已是鼓胀,那人先吩咐将其翻转过来控出一部分酒液,而后才将满满一杯真浆灌入朱贡体内,接着便吩咐仆下继续依仗早先拍打朱贡周身上下。 又过将近半个时辰,原本昏厥不醒的朱贡蓦地长吟一声,这让闻者精神都为之一振。听此吟声已有中气,显然已经渡过危险期。至于靠近前方的人,更是看到朱贡体表涔涔汗涌恍如地泉,汗水中还夹杂着星星点点微小黑褐血粒,这分明是散力喷涌将原本淤血都给冲刷出来。那汗液都带着一股松醪美酒气息,实在闻所未闻! “散力总算驱开,可以把人平放。” 诊治朱贡那人长吁一口气,旋即视线便转向那盛放剩余醴泉真浆的小瓮,眸中已是异彩连连,上前将瓮捧在怀内,赞叹道:“这醴泉真浆,真有神异之力!频死之人都能解救,莫非天授奇珍?” 场中众人,亲眼所见峰回路转,心情之跌宕可谓猛烈。那朱贡虽然躺在塌上还未醒转,但原本殷红可怕的脸色已经转为浅浅酡红,呼吸渐趋平稳,尤其胯下扯旗,形难称之伟然,其意存焉,可见已是精血旺盛,转危为安。 许多年衰老迈、血气枯竭者看到这一幕,原本不好此道者,都隐隐有要试一试的冲动,再逞鞭挞之威。 场中最高兴还是那张家主人,连连对沈哲子道谢。张家虽是清望门第,却未必比得上在场寒门豪富,这弁山山庄已是颇为重要产业,眼下名声得以保全,自然对沈家感激备至。 至于亭外患得患失的丘和,虽然松一口气,但又转为纠结起来,担心事后会遭到朱贡发难。 至于其他人,则更好奇那醴泉真浆。这种佳酿,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居然能将服散濒死之人挽救回来!只要略加细想,便能明白其中蕴含的价值之大!沈家居然有如此神异珍藏,若非今日适逢其会,不知还要瞒世多久! 一些有心者,当即便凑向沈恪身边,旁敲侧击想要询问究竟。然而沈恪尚是一头雾水,又哪能说出一个究竟来。于是众人目标便又转向沈哲子,沈哲子嘴巴更严,一点干货都不透露,只说道:“还是先等朱明府醒来,再说其他。” 众人好奇更炽,如百爪挠心,于是再看那仍昏睡的朱贡,便分外生厌。有人故意发出极大声响,想要将之吵醒。 良久之后,朱贡才伸个懒腰,悠悠醒来,头脑仍是昏沉混沌。而后便发现自己被众人围观中,悚然一惊后,脑海中有些断片的记忆画面涌上来,继而又看到站在人群中位置有些显眼的沈哲子,当即便指着沈哲子大吼道:“竖子害我!” 沈哲子听到这话,倒是一乐,却并不做回应。 “岂有此理!朱明府,怎可血口喷人!” 率先发言的是此家张氏主人,他对朱贡的厌恶已经达到极点,眼见这家伙醒来第一件事就攀咬污蔑救命恩人,对其为人更加不耻。 接着其余众人也都纷纷发言谴责:“朱明府岂可如此无理取闹,你自己不知检点强要服散,以致性命垂危,若非沈家小郎君仗义相助,眼下已是命绝……” 被一干人围攻指责,朱贡头脑本就混沌,这会儿更加理不出一个头绪。心中却唯有一点认知,沈家这小子怎会如此好心救治自己?他巴不得自己死于非命才对! 沈哲子倒是宠辱不惊,不因朱贡的无礼举动而生恼,况且对方本就没有冤枉他。他挥挥手示意群情激涌的众人稍安勿躁,说道:“朱明府眼下怕是仍魂不附体,诸位不妨给他一点时间独处,稍后或能有所明悟。” 那张家主人也开口道:“朱明府时下之态,实不宜人前观瞻。今日郡内盛事重要,还是先让人将朱明府送走,由其静养去罢。只是诸位皆有眼证,此事与哲子郎君无关。日后若有流言非议加于小郎君之身,我等皆要仗义执言!” 众人皆开口附和,沈哲子笑吟吟环而施礼道谢。 朱贡眼见这一幕,心中直觉不妙,只是思绪混沌实难理出一个头绪,但也总算是发现自己狼狈姿态,一时间羞愧得不知如何自处,以手掩面,再不发声。 眼见朱贡已经无恙,众人才纷纷散开,这只是小小插曲,毕竟今日最重要还是乡议定品。只是在离开时,每一个沈家族人身边皆有数人围绕攀谈,迥然不同于此前疏离冷漠。 朱贡的仆从车驾很快被召唤来,将已无面目见人的朱贡扶上车去,准备离开。 沈哲子见状,先摆脱那些围着他攀谈寒暄之人,一溜小跑追上朱贡车驾,在偏僻位置轻扣车厢。朱贡由车厢内探出头来,看到沈哲子这幅可恶嘴脸,心内便是凛然:“你要如何?” 沈哲子靠近过去,笑吟吟道:“朱明府所料不差,今次确是我在害你。但这只是一个开始,未来诸多打击,会接踵而来。” “竖子尔敢!” 朱贡听到这话,顿时目眦尽裂,要仆从教训这狡诈狠毒的少年。然而早有一直待命的龙溪卒冲上前,将沈哲子保护起来。 沈哲子站在道旁,脸带笑容毕恭毕敬对朱贡施礼,远处看去似在礼貌道别,然而口中所说之话却绝非友好:“不妨再为明府解惑一次,武康山中并无矿藏,而是新掘地脉醴泉,以之酿酒可得佳品,便是今日救了你的那醴泉真浆,专攻散毒,攻无不克。” “朱明府,我家粮尽矣,形势危若累卵。所以明日我将返家,坐待明府负荆登门。若旬日之内明府不至,那也不必再来,今日之见便是永别。明年春日,食酒亦或食祭,惟明府心内自决。” 0079 定品 牛车辘辘而行,车厢内朱贡面沉如水,心若死灰。 哪怕再如何迟钝,今日之遭遇,他也已经梳理出一个大概。沈家那小子承认有心加害于他,这一点朱贡毫不怀疑。这小子知他前些时日服散几乎丧命,今次指使人再诱惑自己服散,居心可谓叵测! 沈哲子对其恶意极大,这一点朱贡深知。然而更让他不敢细想的,则是为何丘家人甘为其驱使?究竟是那个丘和一人主意,还是丘家已经与沈家暗里勾连? 这个问题一旦浮上心头,朱贡顿有如坐针毡之感。时下吴兴有粮之户,以丘家为最。参与围堵沈家购粮的家族中,丘家也是最重要的一环。否则,单凭朱贡一人之力,如何能营造出如此大的阵仗? 如果丘家与沈家有了勾连,那这个打击沈家的联盟,将不攻自破!而朱贡博上家业的这一场豪赌,必输无疑! “再回弁山山庄去!” 朱贡疾声吩咐车夫道,他迫切想要弄明白这个问题,丘家那个老匹夫,究竟有没有背弃他们之间的约定,私下与沈家串联? 车夫诧异,连忙收住牛车,继而转向。 车厢颠簸一下,朱贡腹内翻腾,突然一个酒气浓郁的嗝泛上来,那辛烈醇厚的气息在他唇齿之间扩散开。这让朱贡心绪陡然一沉,继而又想到刚才沈哲子所说的话。 武康山中并无矿藏,却有醴泉…… 与此同时,徐匡当日一脸神秘向自己报告这个消息的画面又涌上心头,朱贡蓦地醒悟过来,自己这一次确被那沈家小子害惨了!只怕徐匡那个匹夫早已投靠沈家,继而转回诓骗自己! 一俟明白这一点,朱贡便是悚然一惊,声色俱厉道:“不去山庄,快去武康,快!” 如今武康不只屯下他所收购之粮,家中积粮还有财货统统囤积在那里,他匆匆来到乌程,那些事情则交付徐匡代为打理。徐匡已不可信,自家产业岌岌可危! 车夫听到主人声音如此凄厉,不敢怠慢,忙不迭又转向武康方向而去。 此时朱贡心里已是万念俱灰,原本开阔明朗局势陡然变得扑朔迷离,四面楚歌。他已经不需要再去询问丘澄究竟有没有和沈家串联,再去也是自取其辱! 局势已经很明显,沈家由武康山发现酿酒佳泉,故布疑阵,刻意夸大粮困之危,继而私下与丘家串联,做出一个局势来,目的就是诳自己入局来图谋他的家业! 至于丘家为何如此,朱贡很快也想到了答案。乌程酿酒传承悠久,丘家更是吴兴首屈一指的产酒大户,沈家突然得天之助,掘出醴泉继而炮制出品质上佳的真浆,不吝于动摇丘家立业之基。丘家因此与沈家谋求合作,这再正常不过! 那醴泉真浆之效用,旁人或还只是推断,朱贡却有切身体会。沈哲子所言,专攻散毒,攻无不克,确无虚言!他长久服散,接连性命垂危,可是今次服下那醴泉真浆,发散效用远胜以往,身体从未有过的舒泰。此真浆对服散之人而言,确有起死回生之神效! 沈家以此筹码要挟,丘家岂有不低头的道理! 这时候,朱贡已经方寸大乱,并不觉得自己这番胡思乱想颇多荒诞,实为自己吓自己。他已经忘记了沈家缺粮之事尚是他自己推波助澜营造出来,也忘记了与沈家势不两立的恶劣关系起因在他宠妾灭妻之举。以自己之心去猜度沈家,越发觉得这是彻头彻尾针对他的骗局! 有此猜想后,他更觉得沈家狠辣卑鄙,为了谋夺他家业简直无所不用其极,丝毫不顾念姻亲情分! “沈士居,我有何得罪于你,竟要如此苦心孤诣图谋我之家业!难道真要将我逼至死地,你才会甘心罢手!” 口中忿忿而言,朱贡更感觉自己被笼罩于一个全无生机的阴谋中,继而醒悟过来,沈家费尽心机诳他入局,如今他再急吼吼冲去武康,岂非自蹈死地? “不去武康,快,快回家!” 听到主人又改了主意,车夫已是彻底凌乱风中,不知究竟要去向何方。他并不着急转向,只是放缓了车速,等待主人再改主意。果然又过半晌,车厢内再次响起朱贡略显颓丧的声音:“不回家了,还是先去武康吧。” 之所以又改了主意,是因为朱贡已经近乎绝望。无论沈家是否苦心布局以图谋他之家业,他自己宠妾灭妻之行为确凿,就算赶回家中乃至于求助朱氏本家,吴中虽大,已无他立足之地。与其再徒劳挣扎,不如就此认命。 正如那沈家小子所言,明年春日,究竟食酒还是食祭,只在他一念之间。如今他所有退路都被堵死,本家对他未必就会比沈家手软。惟今之计,只能低头。 “你们分出一人回家报信,把两位郎君带去武康,要快。” 又行半晌,朱贡语调更加颓然吩咐道。眼下他只能寄望于夫人尚念几分旧情,最起码为了两个血脉孩儿的前程,不要将自己宠妾灭妻之恶行宣之于众,如此或能尚有一线生机。 今次他大败亏输,说到底只是自不量力,以为凭他自己就能撼动沈家根基,以致引祸于身。无论沈家是否真的已经粮尽,就连丘氏不逊其家的土豪之门都要低头做小,自己还有什么挣扎的余地? ——————————————— 弁山山庄中,乡议定品仍在继续,将近尾声时,形势越发开朗。 沈家今次参与乡议雅集的子弟,尽数入品,其中确有才学的沈峻等寥寥几人,更是拔选四品。这已经是以沈家当下之门第,能够获得的最高品级。 但是也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沈牧。因其咏志绝句一首,场中众人一致决定将之推举到三品。这已经称得上是逾越了,能列三品者,最起码要是吴郡顾陆门户,又或侨门中王葛之家略有劣迹的子弟才能居之。 但众人就是这样推举了,一方面借此向沈家示好,另一方面则是沈牧那咏志诗确实能激发吴人心中感情之共鸣。若其不列高品,只怕整个吴人圈子都要物议沸腾。 沈哲子也投桃报李,将那徘徊在入品门槛内外的丘和举入品内。他的才情,众人有目共睹,早先喑声自晦,如今主动举荐一人,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因此,丘和非但得以入品,更被选为五品人才,已经是丘家今次最为出色的子弟。 当然,各家商议的这个名单并非最终结果,还要中正官虞潭加以确认,才能最终收录郡府,呈交吏部,作为选拔任用官吏的参考。 虞潭只要还没糊涂到底,就不能忽视吴兴士人整体的决议共识,若有异议,便是得罪了整个吴兴家族圈子。顶多在枝节处罢黜或提拔几人,真正的主体结果,绝不敢肆意涂抹修改。 傍晚时,虞潭终于再次露面。较之早间,整个人都散发一股老迈颓丧气息,及至看到这个结果,这种气息更加浓烈。他知自己今次栽了一个大跟头,沈家气势已成,若他再枉做坏人,只怕生离吴兴都难! 于是虞潭索性一字不改,当场批示认证,将这名单转交郡府长史严平。文书交接完毕,今次的乡议定品便正式落下帷幕。 今次集会,沈家一枝独秀,与之交好者也是雨露均沾。其他各家,一如往年,几家欢喜,几家忧愁。 本来集会后尚有宴饮庆贺,不过虞潭心灰意懒,表示身体抱恙不再出席。 虽然中正缺席,但并未损各家兴致。因为他们心中尚记挂一事,就是沈家那能救人濒危的醴泉真浆。于是各家便转邀沈家众人,移步左近丘家庄园中摆宴庆祝。 沈哲子对此已经没有了兴趣,这一天都处于战斗状态,精神也实在有些倦怠。然而他是今天集会风头最盛人物,众人哪能放他离开。尤其最让他们心动还是那将朱贡由濒死垂危中救回来的醴泉真浆,大家很想知道于此相关内情。 在众人强请之下,沈哲子索性打起精神来,出席片刻应付一下。 丘家位于弁山的庄园要比张氏山庄还宽阔一些,包围弁山一角,直抵北面太湖。初冬时节,众人自然没有临湖高歌的雅兴,单单那湖中湿寒便受不了。 宽阔的厅堂中可容几百人宴饮集会,夹壁墙内炭火烘烤,整个室内暖风习习。沈哲子被安排在一个极为显眼位置,旁边便是他的二兄沈牧。这两人乃是今次集会最出风头者,宴会上自然获得众人交口赞许。 丘家田亩不逊沈家,也是豪富家门,招待这几百名客人并不显吃力。诸多侍女彩蝶一般穿梭在席间,各色果点美酒流水一样源源不断供应。丘家乃是乌程大户,自酿美酒在整个吴中都极负盛名。 若是以往,众人早已忍不住要酣饮一场,可是眼下心里却记着沈家那醴泉真浆,再喝眼前的酒水,便显得有些寡淡无味。于是众人视线便纷纷转向摆于堂上那一个盛放真浆的小酒瓮,眸中更是闪烁着好奇光芒。 “丹阳任球,见过小郎君。”早先帮忙救治朱贡那名士走到沈哲子席前作自我介绍,视线却仍不离那一个酒瓮,他是场中唯一一个亲尝过醴泉真浆的人,只是当时无暇细品,这会儿回想起来更觉余韵无穷。 沈哲子微笑着回礼,他已知这任球乃是吴中一个颇有名声的名士,本身不治产业,不愿为官,只是周游享乐,清趣盎然。对于这样的人,沈哲子并无恶感,人都有追求享受的权力。他只是不喜欢那些名士自居,虽处高位却碌碌无为者。 任球所来,自然是为醴泉真浆,他实在好奇如此神异之物究竟如何制成,以他涉猎诸多,见多识广,都闻所未闻。 沈哲子自然不会告诉对方内情,见任球视线始终落在酒瓮上,便笑道:“今日多赖任君出手,那位朱明府才得保全,愿以此真浆相赠,以彰任君义举。” 任球听到这话,不免大喜,他最喜好这些享乐之物,当即便连感谢的话都来不及说,先一步将那酒瓮捧回怀中。其他人也始终关注这里,眼见这一幕,便有些失落。 那任球倒也豪爽,环顾一周看到众人颇多失望,便朗笑道:“独乐乐岂如众乐乐,愿与诸君共品此天授奇珍!” 听到这话,众人轰然叫好。沈哲子见状不免一乐,这任球倒是也会慷他人之慨,不过他也正好借此机会看看人们对蒸馏酒的接受度。 场中数百人,那酒瓮中不过只剩八九斤酒液,并不能分润到每个人身上。任球主持分酒,每杯只倒浅浅一层,即便如此,几十杯后,酒瓮也已经见底。没分到的不免有些失落,嗅到那满室飘香的酒气,更觉饥渴难耐。 沈哲子虽然还带有真浆,但才不会拿出来,若予求予取,再好的东西东西都没了逼格。况且,这一瓮真浆,就要耗费几十坛秫米黄酒才能调配出来,成本不可谓不高。 分到真浆之人,有的已经急不可耐轻啜一口,那极为暴烈的酒气瞬间侵入味蕾,感觉似乎与想象中不甚相同,当即便有几人忙不迭将酒液喷出,似是承受不住这种冲击。 任球见状,便笑道:“如此奇珍,岂能寻常消受。哲子小郎君,我猜这真浆需要佐散服之,才能尽得其妙趣,是不是?” 沈哲子微笑点头:“任君高见。” 任球微微一笑,便于自己席上招呼仆从奉上寒食散。有了这一个带头示范,很快也有人将随身携带的寒食散取来,于席上准备调服。 沈哲子一览望去,只见席上有百余人都开始调散,脸上笑容便有些生硬。他只知时下服散蔚然成风,却没想到已经泛滥到这种程度。如此风气引导之下,那些不喜服散者反倒成了异类,有些坐立不安,及至旁边有人分享,才欣然接受。 寒食散对人身戕害毋庸置疑,但这些人却在世风导向下恍如未觉,一个个沉迷此道。沈哲子再转望向自家一干堂兄弟,有人痴痴望着别人颇具韵味的调散动作,显然是已经不能自持。 他于席上重叩案几,冷厉视线扫过每一个族人,众人这才悚然记起家中族规,垂下头去不敢再看别人调散。 那任球首先调服完毕,稍待散力在腹内蔓延开,便将杯中真浆一饮而尽,过不多久,眸中便透出精光,一如钱凤当日服食之后的亢奋癫狂,整个人飘飘欲仙般在厅内游荡。一名奉餐侍女猝不及防撞入其怀中,任球便大笑一声,将尖叫侍女拦腰抱起,转入厅侧屏风之后,旋即便响起布帛撕裂之声。 众人看到这一幕,非但没有阻止,反而更恣意大笑起来。越来越多人服散之后再饮真浆,于是厅内情形再不可控。得意者如丘和,张扬恣意仰头大笑,失意者则捂脸悲戚,鬼哭狼嚎! 以往沈哲子只见人单独服散,何曾见过这种聚众场面。眼见那些服散者情绪难以把持自控,各有癫狂姿态,简直让人触目惊心! 他的心情由最初的不适应转为沉重,眼看着那些服散者一个个饮下真浆,心内更如针刺一般焦灼。这不是一个可以醉生梦死的升平世道,难道自己真要用这醴泉真浆去推波助澜更鼓动这一股服散邪风? 半杯酒液,便是一户口粮!这些服散者吞下的不只是毒药,更是那些饥寒交迫、嗷嗷待哺者的生机! 厅堂内已是乐极世界,沈哲子却如身处深渊地狱,这不是他想象中的画面,更加不应该由他缔造出来!此时他心内除了沉重之外,更有浓浓自责,如果只为谋利,他有大把足以称得上利国利民的手段,为什么一定要强推与时下生产力并不匹配的奢靡享乐之物! 由自己打开的魔盒,要由自己亲手关上。沈哲子尚感庆幸的是,蒸馏技术由他一手主导,并未假于更多人之手。他要尽快回家去,将这技术封锁起来,绝不能流传外间! 0080 夜袭 第二天一早,沈哲子便离开乌程,转回武康。一方面是要赶回武康去料理收尾事宜,一方面也是避开那些对醴泉真浆有图谋的访客。 至于其他族人,尚要在乌程盘桓几日,享受乡议定品余韵,与其他几家加深一下情谊。 但沈哲子还是小觑了醴泉真浆对时人的吸引力,他已经特地起个大早,刚刚行出徐家庄园,便被一群早早等候在徐家庄园外的各家族人给围堵起来。 这其中最为热切的便是乌程丘、严两家,都是族长亲至,看来是打算要与沈家展开深入合作。他们自以为诚意足够,但沈哲子在建康拒见的名流又何其多,他既然已经打定主意,整个吴兴也无人能让他屈从。 近乎粗暴的冲出这些人热情的追捧,沈哲子一行人便向南而去。随行百余名龙溪卒,几乎是今次随队前往乌程的一半护卫。 如今的沈家,如果说有一个人不容有失,还轮不到老爹沈充,沈哲子已经被视为沈家再次振兴的核心人物,无论他所具有的名望身份,还是显露出来的才能,都能让沈家人对其产生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 除沈哲子外,随行的还有沈牧。他在乡议中得列三品,是沈家绝无仅有的存在,也可视为沈家门第得以提升的一个标志。一首咏志绝句,效果好到堪比其他家几代沽名养望,等到再在吴地广为流传起来,沈牧将更加声名鹊起。 当然,这也是因为沈家已得权柄之实,论势位已是吴兴翘楚,武力甲冠三吴,又有丹阳纪氏清望预热。否则,就算这首咏志诗再能激发吴人情感认同,也绝难将沈牧推举到三品这么高。究其原因,只有实力才是家族立身之根本! 对此沈哲子有清醒认知,乡议三品只是今年以来沈家所有努力集中体现的一个结果,对于提升门第声望意义之大,甚至还要超过老爹位列方伯,但也仅只如此了。正如老爹所言,此为衣带华章佩饰,可为装点,不可为恃。 如果沉迷于此,而忽略自家实际的经营,今日为高品,明日入卑流,都是可以预见的事情。 沈牧倒无沈哲子那样深谋远虑,甚至压根儿就不清楚自己这个三品意味着什么。他只是欣喜于不必再敬陪末席,归家后不必再受长辈责难。毕竟他从来就没想过要自己出仕去独当一面,在伯父沈充麾下掌管一幢兵卒,出入皆前呼后拥,已是人生最快意之事。 “青雀,从今以后二兄做你门生,你看中吴兴哪家女郎,只需言语一声,自有我来为你办妥!哈哈,乡议三品,真是快意!” 沈牧坐在车厢中,挥舞着手臂,神采飞扬,对于沈哲子帮他一把,更是铭感五内。 听到这个吴兴乡议定品魁首愿望只是做个拉皮条的,沈哲子真为时局感到悲哀。他以后组建霸府,绝不能从这里面挑选人才。 且不说沈牧还在那里沾沾自喜不已,沈哲子已经决定这次归家后,便在自家部曲荫户中挑选一批少年加以培养,与自家堂兄弟们搭配,一起组建一个预备班子。 他并不奢望能培养出什么经世之才,只要这些人具备处理具体事务的能力,忠诚和才能都有保障,那就足够了。 沈牧倒不知沈哲子正在未雨绸缪作宏大规划,絮叨片刻后转而略带窃喜道:“青雀你可知姚家有位三娘子,仪容秀美,号称咱们吴兴菡萏?” 沈哲子摇摇头,他每时每刻思考都是家国大事,纵有闲暇身边侍女足够赏心悦目,又哪有心思惦记别家女郎。不过菡萏为荷花别称,那姚氏女郎有此别称,可想应是一位佳人。 “姚家有这女郎,倒颇有待价而沽的念头,想要凭其攀附高门,诸多求婚者一概不应,只可惜那些清望之家并无兴趣。” 言及此事,沈牧语调神态不乏忿忿,显然他也是那诸多求婚者之一,不过旋即便又笑逐颜开:“不过昨夜姚家人向我透露些许口风,似是终于发现我这人卓尔不群处。哈哈,任其怎么清高,还不是要拜于我家之下!” 沈哲子闻言莞尔:“那可真恭喜二兄了。” 同时他心内也不禁感慨,难怪时下人对乡品如此追捧,一旦得列高品,前程豁然开朗不说,原本求而不得的女郎,也变得唾手可得,真是全方位的优越感。 不过以他看来,沈牧实在高兴太早,以前还倒罢了,如今这家伙已是沈家子弟中头面人物,家中长辈岂肯随便为其婚配,多半也要奇货可居,待价而沽。那姚家虽有些清名,势位却卑下,以门第论其实已经不配与三品人才沈牧结亲。 眼见沈牧还在那里痴痴幻想得抱美人归,沈哲子也不点破,且由这家伙高兴去吧。 沈牧却不肯放过沈哲子,又腆着个笑脸道:“青雀,你觉得我该不该再吟诗赋,应和撩拨一下那位吴兴菡萏?” “二兄大才,若得佳作,岂有秘不宣人的道理?” 沈哲子随口回一句,他哪里听不出这家伙弦外之音,只是自己诸多正事要思量,哪有时间文抄帮这家伙泡妞撩妹。 沈牧听到这话,便有几分尴尬:“呵呵,我是什么底色,青雀你又不是不知。既然帮得二兄一次,不如索性帮到底。我这也是为你考量,那姚家男子雄气不具,温婉女郎倒是不少,且先埋下一个内应,以后二兄也好方便帮你物色。” 沈哲子实在受不了这家伙纠缠,吩咐牛车暂停,抬脚将其踹出车厢。沈牧哀嚎着滚落下车,沈哲子这才得到清净。 一行人继续往南,打算在天黑前赶去一户与沈家交好人家暂住一晚。早间为了摆脱那几家纠缠,浪费许多时间,及至夜幕降临,仍于旷野中奔驰赶路。 沈哲子靠在车厢软榻上本已恹恹欲睡,突然听到外面刘猛高呼示警。接着牛车加速冲上一处高坡,旋即车帘便被打起,露出沈牧那张脸。只是眼下却非嬉皮笑脸,略显郑重疾声道:“青雀伏在板上,千万不要妄动!” 沈哲子悚然一惊,转头望去,只见夜幕中地平线上正有一串黑洞洞乌影向此处奔驰而来。这时候,龙溪卒已经在刘猛调度下列起阵型,其中一队围住牛车保护沈哲子,另一队则阵列于外,随时准备应敌。 火把尽数熄灭后,沈哲子视野一片幽暗,过不多久,便听到外面响起叱呼声,而后便是刀剑交鸣,彼此已经交手。 沈哲子心中既有紧张,又不乏隐隐兴奋,手持佩剑正待要钻出去观战,头颅便被沈牧按住推回来。还未及稳住身形,便听到笃笃锐器利箭击中车厢木板声,当即不敢再胡闹,依照沈牧吩咐趴在车板上,只竖起耳朵倾听外间声响。 夜袭者来人似乎不少,杂乱脚步声,拳脚碰撞声,刀剑交鸣声,呼喝惨叫声,诸多声响糅杂一起,在沈哲子脑海中勾勒出一幅激烈交战画面。 被人拦路渡劫袭杀,沈哲子不是第一次遭遇。早先他途经吴郡去建康,便被张茂妻子陆氏袭击过一次。只是那一次实力对比悬殊,沈家部曲很快就将人杀散,战况并不激烈。 然而这一次听声响则要凶险得多,以龙溪卒百战精锐,战况仍然胶着持续良久,可见对方人数不少。 诸多人语中,沈哲子听得最分明还是刘猛中气十足的低吼呼喝,以及沈牧略显张扬的喊杀声。不能亲身迎战,沈哲子颇感遗憾,但也清楚自己露面只是添乱。打定主意今次后要好好锤炼身体,即便不能练成冲锋陷阵的悍将本领,最起码也要略具自保之力。 厮杀持续了将近两刻钟,对方几次组织力量往高坡上中都被杀退,于是喊杀声便渐渐停止,及至完全退去再不可闻。龙溪卒分出一小队上马追敌,四野巡弋警戒,剩下的则打起火把开始打扫战场。 沈哲子于车厢中听到窸窸窣窣翻动尸体声,偶有呻吟叫痛,随之而来便是扑哧一声锐器劈砍刺透,对方残余伤者便被杀掉。 又过了将近半个时辰,车厢外才响起刘猛略显低沉的声音:“郎君放心,已无危险。” 听到这话,沈哲子才猛地跃起,冲出车厢。借着火把之光,看到一片狼藉战场。双方战死者尸体已经分别堆放,对方留下将近三十具尸体,而龙溪卒也折损数人,更有许多伤者坐于高坡上等待处理伤势。其中便有沈牧,他肩膀被砍一刀,虽然已经以帛布包裹,仍有血水渗出,可见战斗之激烈。 “快取真浆来,止血后清洗伤口再作包扎。” 沈哲子学过一些户外急救知识,便也帮手处理伤员,随行携带丝绢裁成止血带,一一分发下去。龙溪卒不乏处理外伤经验,虽然沈哲子诸多吩咐有些怪异之处,但也各自理解很快操作上手。 沈哲子这次带来一些高度数蒸馏酒,虽然远达不到医用酒精浓度,但也聊胜于无。清洗伤口虽然有烧灼痛感,却也能起到一些杀菌效果。 大部分轻伤者经过处理后,已经不影响行动。另有几人受伤过于严重,需要仔细救治,眼下却无这条件,只能将人搬上牛车,然后继续上路赶去留宿处。 这时候沈哲子才有时间询问:“是何方人马袭杀?” 0081 陆门走狗 这里已经是吴兴腹地,能够避开各方耳目调集几百人马,长驱直入针对自己进行袭杀,沈哲子心内早已锁定目标,眼下发问,不过是确认一下。 “多半是乌程严家。” 刘猛扯过一具尸体,将其攥起的拳头掰开,手背到指甲都有一种长久沤泡的惨白色:“这手便是长久泡于苦卤的模样。” 果然是严家! 沈哲子眸子转为幽冷,他还是小觑了这些土豪之家对于暴利之物的贪婪。哪怕还不知醴泉真浆内情,严家居然就敢出动几百人马来袭杀掳掠自己。所谓怀璧其罪,幸亏沈家也是不弱,否则自己还真要因这蒸馏法而招致杀身之祸。 “居然是严家那群狗贼!青雀,不如再杀回乌程去,将严平那老匹夫寸剐报仇!” 沈牧听到后,语调忿忿道。在自家势力范围内被人袭杀,他心中自是羞愤无以复加。 沈哲子早知严家与沈家数代世仇,自己心中也有针对严家的腹案计划。因此对于严家的袭杀,虽有愤怒,还不至于冲垮理智。他的行为逻辑是,如果确实已经和谁无法和平共处、相互容忍,要么不做,一旦有反击就要让对方无招架之力,死无葬身之地! 身边这百余护卫,且还不乏伤者,就算再返回乌程去,未必能重创严家。况且对方今次袭杀明显是仓促决定,应该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要返回武康,所以召集起的人马虽然不少,但劲卒不多。如果再返回去,境况又会不同。 但就这么灰溜溜返回武康,这也不是沈哲子的风格。沉吟少许,沈哲子说道:“将对方尸体右手尽数砍下来!” 龙溪卒依言而行,很快几十只血淋淋手掌便被收集进一个木箱中,让人看到心内就感发寒。 这时候,南方又有一队人马冲来,远远便以火把打出信号,这是早先派出的龙溪卒带来援兵。等到自己这方作出回应,对方才靠近过来,一名骑士高呼道:“哲子小郎君可无恙?” 刘猛在沈哲子身边介绍对方身份,乃是早年间沈家部曲将放籍自立门户,名为马承,也是他们预计要投宿的主家。 马承率众急匆匆冲上高坡,仍以仆下之礼拜见沈哲子,继而告罪道:“竟让小郎君于我家门户之外遭袭,天幸小郎君无恙,否则我真不知该如何向主公谢罪!” 接着,他又转望向刘猛,询问道:“可知何人所为?来犯者是否尽歼?” 刘猛低声向马承讲解一下情况,听完后,马承已是破口大骂:“前年就该杀绝严氏满门贼人!” 前年沈家起兵从王敦,顺带手将严家杀了一通,最后却是陆氏出面作保,加之严家逃窜海上,老爹才不得不罢手。这一节沈哲子已经知道,武宗土豪杀来杀去,本无正义可言。严家今次又在沈哲子面前狠刷一次存在感,他已经不打算再放过这一家人。 眼见沈哲子沉吟不语,马承还道少年惊魂未定,连忙说道:“小郎君勿惊,今夜去我庄上暂歇。明日我将招集部属,必为小郎君报此仇!” 沈哲子冷笑一声,而后道:“倒不必急于一时,幢主先将那一箱手掌收起,明日派人连同一个空箱送去乌程严平府上,同时传信我家诸人,要他们小心提防。老匹夫之头颅,且暂留其颈上,早晚将之摘下!” 快意恩仇虽然爽快,但许多后果都要考虑到。眼下沈家粮患未解,那严平应是探听过逗留在乌程其他家口风,笃定沈家并无新粮入库可支持大动干戈消耗,因而才急于对自己下手。 眼下朱贡尚未解决,实在不宜大肆声张。沈哲子不免有些庆幸先一步将朱贡逼走,避免其与严家串联。他以醴泉真浆逼迫朱贡,有些忽略另一家的贪婪恶意,这是事先没有预想到的事情。计划再好,施行中总会有所变数,今次也是一个教训。 权衡利弊后,沈哲子还是决定先把这事压下来。他派去监视朱贡动向的人回报,朱贡昨日便前往武康。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尽快返回武康,将朱贡控制起来封锁其消息来源。只要朱贡所囤之粮入自家库房,才可全无顾忌针对严家展开布置。 一俟有了这个决定,沈哲子也不打算再耽搁时间,将沈牧并一干龙溪卒伤员交给马承照顾,自己则与刘猛他们一起,换乘马车连夜上路。 一路奔驰,第二天傍晚便回到龙溪庄园。沈哲子已经疲倦的支撑不住,对闻讯赶来的钱凤说道:“控制朱贡,不要让其与外界讯息传递!” 钱凤尚不知具体形势,但还是回答道:“小郎君放心,朱贡午间返回武康,其所居宅邸已被封锁。就连其家两位郎君,也早被我先一步请来武康,时下于老宅内伴于四娘子身边。” 听到这话,沈哲子才彻底放心下来。他去乌程前与钱凤有沟通,但细节处却未交待太多。钱凤居然能想到先一步控制朱家所有亲人,不愧是精于阴谋之道。有这个家伙为自己拾遗补漏,突如其来的变数影响才能消弭到最低。 等到沈哲子回房休息,钱凤才问起刘猛为何归来如此仓促。等到刘猛讲完乌程之行种种,以及归途中遭遇的袭杀,钱凤沉吟良久,才叹息一声道:“小郎君虽然尚年幼,但雄辩于明堂,筹划于暗室,俱得斩获建功,实在已有匡世之才!” 刘猛最详知沈哲子诸多行迹,闻言后也是深有感触,认真点头。 钱凤还有一点不解,那就是为何沈哲子要拒绝与各家深谈醴泉真浆之事,而急于赶回武康。凭醴泉真浆之神异,以小郎君之能,大可在乌程纵横捭阖,将各家分化瓦解。等到局势更开朗一些,严家绝不敢沿途袭杀。 彼此思考重点不同,钱凤便很难理解沈哲子这一不该有的疏忽。不过有一点他是明白,沈哲子以那血腥方式回应严家,便绝无善罢甘休的道理。所以他也于此留心,准备着手梳理关于严家的讯息,留待沈哲子取用谋划。 转眼沈哲子已经回到龙溪庄几天,这期间他将负责蒸馏酒的匠人们更择一地安置,严令不得向外泄露种种。如此举措倒也符合各世家大族封锁先进技术,以确保行业优势的行为。匠人们倒也并无异议,不过对于沈哲子削减原料供应,却让左丹老者大为不满。 这位老人家一生浸淫酒艺,垂垂老矣之际又进入一个新天地,不吝于人生又找到第二春,颇有欲壑难平之势。强争过几次,沈哲子索性恢复原料供应,由其钻研技艺。 同时他也派给左丹一位记录员,随时记录各种实验步骤及效果,将这些宝贵经验梳理保存下来。虽然并不打算再加大投入获取大产出从而牟利,但也不意味着沈哲子就彻底放弃这一利器。 时下服散成风,这蒸馏酒握在手中,便不吝于最保值的硬通货,变现或者易物都简单,可储备一批以作救急用。 其实相对于那些风味不同的高度酒,沈哲子更感兴趣还是如何降低成本,来大批量生产各种应用酒精。可惜左丹老者志不在此,沈哲子也只能暂时压下这件事,等自己抽出时间来组建一个技术小组,专门研究。 沈哲子回来没多久,严家便有所回应。那一个空箱子又被送回来,只是里面装满金饼,足足有几十斤,堪称一笔巨款。金锭之下,尚压着两份地契,位于嘉兴海盐的两块盐田。 如此反应倒也直白,可见武宗土豪打交道方式也直接,没有士族之间往来扯皮推诿那一套。敢于铤而走险,但如果劳而无功,那就低头认罚,彼此都有乡土实资、利益联盟,反正你也不能把我赶尽杀绝。 这就是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相较而言,沈家以士族自居,做事反而凭添许多顾虑。但这副豪强做派,终究摆不上台面,严家只能困顿一地称雄,不是没有原因,做事急功近利,并无远见格局。如此看来,老爹毁家纾难热衷于造反,而非汲汲于乡里称雄作霸,也算豪强中一个异类。 看到这一笔巨额赔偿,沈哲子心内一哂,同时不免有些懊恼。马承那家伙做事不够大气,送去的箱子只是一个方形木盒,只够放下一个头颅。早知如此,应该叮嘱他打造一副棺材送去,看看严家是否还会如此豪迈。 对于严家这种拿钱砸人的土豪作风,沈哲子也乐得承受,自家这大半年往外糟蹋,临近年关总算见到一次回头钱。由此也可看出盐业确为暴利,严家名为赔罪,实则也不乏彰显财力的意思,似乎仍未放弃与沈家合作的打算。 他只留下那两份盐田地契,至于金钱,则尽数分发给战死及负伤的龙溪卒,加倍抚恤。毕竟是因为他的疏忽,才导致遇袭。 钱凤察知沈哲子心意,早将掌握的严家情况整理成文,交给沈哲子。 严家世代煮盐为业,盐田遍布嘉兴沿海。除了掌握的盐民底层力量之外,高层最主要的合作对象便是吴郡陆家。两家世代友好,有传言说严家祖上乃是旧吴大都督陆逊麾下部曲将,后来因战功得以放籍成家立业。 严家对此虽然竭力否认,但看与陆家虽然交好却无姻亲,传言应非空穴来风。有此物议风传,虽然严家已是吴中豪富,但却向来受人看轻。这一点沈哲子由弁山山庄的乡议集会就能看出来,严平虽然以郡长史占据一席,但却没有多少话语权,自家子弟多黜落难得入品,可见时人鄙之其家。 如此看来,想要动严家,武力抗衡尚在其次,其政治靠山陆家便绕不过去。要铲除严家这个根深蒂固的盐枭之家,非旬日之功,沈哲子虽然有些计划,也要时间准备。 眼下尚有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要处理,那就是迟迟没有动静的朱贡终于登门。 0082 负荆请罪 过去这几天,朱贡可以说是备受煎熬,每时每刻度日如年。虽然只有区区几天时间,心内之煎熬折磨比以往半生都要漫长。 几经抉择,他最终选择来武康,对于一个执迷于敛财的人而言,人生最艰难之时刻,只有与自己毕生积攒的家业守在一起才能感觉到几分踏实。 武康所囤的这些粮,的确可称得上朱贡毕生家业。粮价高企的时下,他强要豪赌一场,调集远非自己所能掌控的财货,代价则是位于故鄣的田产大部分都抵押出去,一旦不能获得丰厚回报,半生产业不复自有。 然而来到武康,朱贡才发现沈家那少年没有撒谎,打击确是接踵而来。他并未见到那个叛徒徐匡,然而明明白白的收粮账簿却告诉他,自己今次确实被一赌清盘。 本来武康已经几近无粮,突然又出现几项大宗交易,所购粮食将近两万斛,耗干了他最后的财货。能够在时下提供这么多粮的,不问可知会是谁家! 若无在弁山山庄的经历,朱贡大概还要沉迷于自己美好幻想,庆幸抓住一条漏网之鱼。然而现在这数额高到令人心惊肉跳的钱粮交易,则更将他推到崩溃深渊。 人患不自知,此时的朱贡终于清醒的认识到这句话的深意。相对于庞然大物的沈家,他只是一个小小蝼蚁而已,可笑不自量,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居然想上演一场蝼蚁吞象的奇迹! 一俟有了这个发现,朱贡才醒悟到自己过往这段时间跳脱,其实已是命悬一线,沈家有诸多机会碾压了他,却一直由之任之。 至于其他作壁上观的大户,大概也乐得看他一场笑话,并无人来点醒他这个梦中癫狂之人,反而在背后推波助澜。这场力量悬殊的较量,谁输谁赢,于他们而言都无损失。 如果说对过往行径的反思懊恼只是让朱贡美梦惊醒,那么当他发现自己已被沈家困在宅中,则更让他清醒认识到冰冷现实:事到如今,沈家不是不敢动他,而是要保持一个体面吃相,所顾虑的还是他背后的朱氏本家,那才是沈家一个层次的对手。 犹豫这几日,朱贡所考虑的是,究竟要向沈家彻底低头,还是要向朱氏本家求助,再做挣扎? 宠妾灭妻的恶行,是朱贡一个命门。朱门高第,更加不能容忍自家门庭出现这种劣行恶名。原本朱贡还寄望于以粮食来钳制沈家,可是沈家突然冒出一个醴泉真浆,让他这番苦心顿化乌有。 大户们只是贪婪,或有压制沈家的念头,但绝无坐视巨大利诱而不动容的定性。沈家大可以此交换食粮,由粮困中突围而出。如此一来,朱贡最大依仗已不复存。 一旦他劣行曝光,朱氏有极大可能清理门户以维护家门清望,沈家自然也不会放过他。权衡良久,朱贡还是决定放弃挣扎,趁着沈家对朱氏尚有几分克制,用粮食来做买命钱。一旦闹到不可收拾,他毁掉的不只是自己,还有他儿子的前程,无人会再与背负这种恶名之人来往交际。 沈哲子得知朱贡登门的消息时,正在姑母房中与两位表兄闲聊。这两人年纪不甚大,一个十四五岁,一个比沈哲子只大几个月。他们并不知自家与沈家关系已到图穷匕见的程度,对于沈哲子这个颇有名望的表弟很是仰慕,因此气氛倒还算融洽。 仆下报来朱贡负荆跪于门前,沈哲子并不急着出去相见,而是支开两位表兄,将此事告知姑母,言道:“不知姑母作何打算?” 沈氏听到这个消息,良久沉吟不语。她性格不乏强硬一面,但终究学过《女诫》,夫家与母家两不相容,这段时间以来她都备受煎熬。对于朱贡她已彻底失望,可是两个孩儿的到来却唤起她母性温情,难做割舍。 此时听到沈哲子征询,沈氏纠结良久,两手捂脸悲戚道:“我已不知该如何做?哲子你可有教我?” 沈哲子知道姑母为难之处,朱贡宠妾灭妻不只是伤害了沈氏,与沈家而言亦是奇耻大辱。沈氏所为难处还是心念两个儿子,这事一旦喧嚣尘上,那两人将前途尽毁。 沈哲子虽然机关算尽,却也不忍将姑母推到人伦绝境,沉吟片刻后才说道:“姑母心念两位表兄,侄儿亦知。家中长辈,我可代为劝解不予追究。就算能维持一个表面,只是长辈们不可能再让姑母归家。” 沈氏亦深知此节,闻言后点头道:“若能如此也好,多谢哲子你能为我保住体面。只是,我并不放心两个孩儿再回朱家……” 她是担心那两个孩子沾染朱贡恶习,而且以后沈家也绝无可能与朱家深交。两个孩子归家后,便不可能再受到她母家关照。 “姑母放心,此事我与朱明府去谈。他应该能体会你苦心,不会强求两位表兄归家。” 沈哲子嘴上说着,心内却叹息。夫妻之间纵有仇隙,若能为孩子彼此克制容忍,终不至于两不相见。但若牵涉到两个家族,却已是彼此名望尊严的问题。 这么想着,沈哲子行至老宅门前,旋即便看到一个须发灰白形容枯槁者跪于门庭之前,上身赤裸背负荆棘。看到这一幕,沈哲子不免大吃一惊,区区几日不见,原本正值壮年的朱贡已经显出明显老态,近乎一夜白头。 此时的朱贡,再无先前那种张扬恣意,哀莫大于心死,仿佛一个木雕般跪在门庭前。沈家这占地广阔,建筑恢弘的老宅,如山岳一般压得他抬不起头。可笑就在此前不久,他甚至还幻想着要做这宅中主人!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沈哲子不只钟爱这一句诗,更将之当作信条。但凡敌人,只有彻底打残打死才算安全,任何可怜假象,都是虚妄。 听到门庭内脚步声响起,朱贡缓缓抬起有些僵硬的脖颈,而后便看到身披氅衣的沈哲子立于门内。眼下的他再见沈哲子,心中已无多少恨意,勉强要说心意难平,那就是有些后悔当日在自家庄园中没能狠下心来真的杀掉这个少年。这个少年,既能装腔作势,内里心狠手辣,比之沈充还要可怕得多。 “门下罪人,拜求恩主,乞念昔日旧情,宽宥门生过往之罪。” 朱贡两手推地向前,深拜于门庭之下。 沈哲子沉吟片刻,并未下阶相迎,只是抬手微微示意,有仆从趋行而下将朱贡扶起,解下其背上荆条,为其披上一件外衫。 入了厅堂中后,朱贡虽得坐席,微微侧身以示恭谨,看看遥坐自己对面的沈哲子,又望望门外,脸上显出几丝苦涩笑容:“夫人是不打算与我再见了吗?” “姑母心中忧苦,明府应是心知,何必再问。” 沈哲子说道:“幸而两位表兄恭谨顺服,才能让姑母心内宽慰几分。事本不必如此,如今我家与明府,已不知该如何各自相安。” 朱贡听到这话,神情更加灰懒,他也不再多说,只是两手向前虚奉,旋即便有仆从将一个锦盒摆到沈哲子面前案上:“此为我于武康左近所筹之粮细目,请小郎君清点查验,接收入库。” 沈哲子将锦盒虚按一下,并不打开清点,吩咐道:“将这账目誊抄一份,留给明府备案。来年新粮入库,必颗粒无损,原量奉还。” 原量奉还? 朱贡听到这漂亮话,心内更加苦涩。粮价波荡,年前年后价值怎会相同,尤其他最后收入库中那些粮食,价格已是往年十倍以上。但世道如此,他又有什么挣扎余地?沈家没有赶尽杀绝,甚至还有借有还,于他而言已是最好结果。 又沉默片刻,朱贡才又说道:“不敢再瞒小郎君,今次为筹措米粮,我家田产已大半抵押周转。此为咎由自取,本无颜面有所请托。我罪不可赦,惟求尊府念我孩儿无辜,能保全一二立足之地。” 朱贡之所以最终选择向沈家低头而非求助本家,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他所借钱粮以田产抵押,条件极为苛刻,如今绝无可能如约归还。他向沈家低头,家业都双手奉上,沈家自然有责任处理这个问题。 “不知约书可曾带来?” 沈哲子对此倒不意外,若无担当,岂有利益?浮财小事,产业才是根本。日后他就算归还朱家产业,也要置于自家附庸之下,不可能再由其自立。 朱贡早有准备,再让人奉上一个锦盒。这一次沈哲子打开细览,不禁咂舌这朱贡真是狗胆包天,所立约书条件之苛刻还要胜于高利贷,可见这家伙为了打击自家也是全然不计后果,死不足惜。 这一个锦盒中诸多约书,牵涉千万以上财货,沈家当然不可能为其偿还,只是凭借自家声势,将其中过于苛刻的要求摆平。能出头帮忙争取一个斡旋空间,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不过其中比较引起沈哲子关注的是,严家乃是朱贡最大债主,给其提供大半财货支撑。看来自己能顺利引朱贡入瓮,背后少不了严家出力帮忙。 本来沈哲子还暗自埋怨自家部曲将马承不够大气,没送一个棺材给严平。现在看来,原来严家自己已经先填满了棺材。 他将其中牵涉严家的约书挑拣出来,然后在朱贡瞠目结舌注视下,起身随手丢入炭盆中。火苗吞吐舔舐,很快就将那代表着几百万钱绢的约书吞噬化作灰烬。 0083 欢欣须歌 看到这一幕,朱贡心内一凛,火苗烧掉的不只约书,还有他的所有退路。从此之后他若还想活命,只能托庇于沈家羽翼之下。 盐业暴利,能在其中称雄者,哪个不是满手血腥?严家做事,更无底线,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这样一大笔财货变成死账,可想而知其家会有多羞恼,将自己寸剐活埋都不必怀疑! 想到这里,朱贡额头上冷汗涔涔涌出,再无自矜跪拜于地:“求小郎君活我性命!” 事到如今,沈哲子已无隐瞒必要,笑着对朱贡说道:“明府请放心,就算没有此事,我与严家也无两立可能。严平狗贼,竟敢于我归途中袭杀,此仇岂能不报!” 听到这话,朱贡脑海中便嗡的一声。他已经思虑权衡良多,没想到最终还是被这小子坑了一下狠的! 之所以要向沈家低头,那是朱贡觉得自己已无挣扎余地,万万也没想到严家与沈家又结仇更深。若早知此事,他何必向沈家认输?有严家顶在前头,他仍有一拼之力! 眼见到朱贡神色剧烈变幻,沈哲子微笑道:“明府可是还有懊悔?” “不敢不敢!” 朱贡忙不迭摇头道,那盆炭火烧掉他所有希望,如今沈家已是他唯一依仗。面对严氏盐枭之家,哪怕他本家朱氏,都没可能保得住他。整个江东,也只有沈家才能为他提供庇护。 然而他还是有一点不解:“我只是不明白,严家怎么敢对小郎君下毒手?” “暴利迷人眼,眼睛红了,心就黑。” 沈哲子笑一声,旋即说道:“明府若心不安,我家可派人守住府上产业,严氏若敢放肆,必让其有来无回!” 朱贡还能说什么?约书已经烧掉,就算他还想投往严家以作申辩,难道就不担心严家漫天要价对他压榨?相较而言,沈家虽然也是豪强武宗,但已有士族家风气象,用屁股想他也能明白自己该坐何方。 如果说此前尚有不忿,那么现在他再面对沈哲子,已经再无底气傲气。不仅仅是力量对比的悬殊,更是心机上的绝对碾压。这少年玩弄人心,能把他玩死都不自知! “若得主家庇护,门下自可无忧。” 这一次,朱贡是彻底屈服了,甘愿再为沈家门生。虽然产业不归自己做主,年节总能混上一口热汤。 “如此那是最好。其实我也有事要向明府请教,关于严家你可有内情告我?” 沈哲子肯放过朱贡,这也是原因之一。沈家与严家乡土斗争多年,彼此都有防范,纵有些软肋漏洞,彼此也难尽知。而朱贡曾与严家深入合作以打击沈家,应该会知道许多内情。 朱贡听到这话,精神便是一振,只要自己还有用处,那也不必过于忧虑以后处境。为了证明自己价值,他当即就抛出一个重磅消息:“严家之罪,莫过于勾连羯贼,跨海掳掠!” “此事当真?”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已是一凛。他实在有些难以置信,时下南北对立,羯胡惨无人道,严家一地土豪而已,怎么敢与羯胡勾结! 朱贡点头道:“确有此事,早前我与严氏商谈筹借,宴饮正酣时,严家有人失语言及此事。严氏煮盐为业,青浦、华亭皆有大量芦苇河塘备作燃料。近年羯贼乱兵几次入寇,皆由此处登陆为祸,严氏却能保全无损,可知不虚。然而此事过于惊骇,我虽心知,不敢语人。” “严氏尔敢!” 此前沈哲子只将严氏视为盘踞乡里、桀骜不驯的盐枭之家,却没想到其家竟敢如此胆大妄为!羯胡豺狼行径,绝无人性,执之寸剐尤难解恨! 心中虽已无比愤慨,沈哲子也知此事干系重大,不敢轻信朱贡一面之词。但既然有此认知,就要顺着这线追查下去,若果真如此,决不让严家一人得活! 朱贡并不理解沈哲子因何如此恼怒,在他看来,严家勾结羯胡,性质虽然恶劣,但所害不大。羯胡并无强大水军可跨江南下,纵使凶残,区区小股侵扰,又能给吴地造成多大动荡?沈家势力覆于吴地核心,实在不必为此而大惊小怪。 豪族盘踞乡里,所割裂的不只田亩人口,还有责任心,并无野望天下,担当社稷危亡的理想和格局,只要自家不受害得以保全,便可安处坞壁内,只作天下无事。 沈哲子穿越而来,虽然总在为自家安危奔波劳碌,但未有一日敢忘心中夙愿。他所作种种,全为日后北伐而积攒实力,扫清障碍,若家门口就有人勾连羯胡为祸,定要除之,绝不姑息养奸! 送走朱贡,沈哲子又请钱凤来,一方面派人去接受米粮入仓,另一方面也讲起朱贡那里得来的惊人消息。 钱凤得知此事,亦深思良久,而后说道:“如此反而更不能对严家轻举妄动,一旦动手必以迅雷不及掩耳。事若不济,反成祸患。” 沈哲子也深知这一点,若此事属实,就需要将严家一网打尽,不能有漏网之鱼。 沈家上次虽然大杀一通,但并未动摇多少其乡土根基,又有陆家出面保全,严家方能渡过一难。如今其家于吴地尚能立足,就算勾结羯胡,也会有顾忌。但若家业俱毁再北投羯胡成为带路党,则会完全丧心病狂,再无底线。 只是要彻底铲除一个盘根乡里这么多年的土豪之家谈何容易,星火残留便有燎原之患! “惟今之计,还是要先掌握确凿的证据。” 有了证据在手,才能消除对严家动手来自政治层面的阻力。 钱凤亦深知这一点,说道:“小郎君放心,我即刻遣人往嘉兴去,追查其中内情。” “一定要注意安全,确认有无此事即可,细节不必深究。” 沈哲子叮嘱道,盐枭之家凶残暴虐,他深有体会。只要确定没有冤枉对方就好,没必要追究细节证据以摆事实讲道理。如此也能确保情报人员安全,避免不必要的牺牲。 八万余斛米粮被运入龙溪庄园内,沈家出动两千余人丁,运粮车更绵延十数里,声势不可谓不浩大。入冬以来,弥漫在沈家头顶越来越浓郁的粮困阴霾,终于得以解除,拨云见日! 虽然真正执事者心知,这一批米粮尚不足完全补足沈家粮食缺口,而且名为八万余斛,但实际上只有六万多斛新粮入库。但这样一大笔粮食足以安定人心,只要人心稳下来,局势就不会乱,而且其他各家也再无封锁沈家粮道的必要。 沈哲子亲眼看着那一袋袋米粮被搬入库中,心情总算放松下来。直到这一刻,才可以说,沈家无论是在政治时局上,还是乡土实资上,都已经彻底走出了谋反的阴霾,可以心无旁骛的重整旗鼓,继续前行! 往来搬运粮食的民夫也都笑逐颜开,他们的世界更加简单,衣食温饱,农桑劳作,繁衍生息。只要平静的生活不受侵扰,就有了捱下去的勇气,是世间第一等的安详。 突然,一名背负粮袋的引吭高歌起来,语调铿锵似为俚曲,周围其他人听到这歌声,也都纷纷附和高歌。原本有些杂乱的俚曲渐渐汇聚成一个统一的曲调,闻者无不感受到其中欢欣满足的意境。 沈哲子站在高坡上,那些曲调歌词他大半听不懂,只是下意识随着曲调打起节拍。诗文风流,本就无高雅粗鄙的区别。雅到极致备受推崇的《诗经》,也是古时先民劳苦大众或忧愁、或欢乐、或悲怆的情感宣泄,惟其至诚,方成永恒。 高谈阔论、志趣风雅的清望名士,未必就比土里刨食的农夫更能领略生而为人的使命和真谛。或许欢愉只是一瞬,过后这些人又要背负沉重的体力劳动,但下一次的欢欣高歌必然会再次到来。 穿越至今,沈哲子受到许多人交口称赞,大多听过之后就算了。但唯独眼前这些部曲荫户因粮困阴霾解除而发自肺腑的欢欣,让沈哲子颇为动容,感觉这是所受到的最大褒奖。他无愧于自己身份所带来的责任,没有辜负这些民众们性命家业相托的信任。 钱凤微笑着走上高坡,手里捧着卷轴账册,到了沈哲子面前后笑道:“这些新粮入库,足够熬到明年开春回暖,届时粮价回落四方筹粮,可以不耽误明年农事。”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也颇感振奋,自家田产人口俱全,只要田亩有产出,不出数年,元气尽复。 “各庄园任事者已经来到龙溪,只要小郎君点头,便将各庄所需米粮运走。”钱凤又笑着说道。 “我倒是有些想法,不知叔父认为是否可行?” 沈哲子笑着说起他的设想,不再将钱粮分囤各庄园,而是由龙溪庄园统一调度,即就是将钱凤先前所用军法治家的权宜之计作为定制。 听到这个想法,钱凤倒是一愣,略一沉吟后便想透其中的诸多好处。 时下各家产业管理,其实更类同于层层负责的分封制,各地庄园俱有一套管事班子,各自经营,直接向主家负责,彼此之间互补沟通反而不多。如果能借今次粮患收回各庄园的权力,也算是沈家内部产业的一次统一整合。 这样做的好处显而易见,在物资匮乏、技术落后,生产力不足的时下,更有利于统筹资源,人力分工,更为精准的进行生产。其实就是后世的农业合作社,也是沈哲子酝酿良久的一个规划。 0084 不解风情 龙溪庄园内,宽敞的房间中,有将近三十多个人各据一席,面前各自摆放一箱或简牍、或书卷等籍册,间或翻拣籍册,间或低头疾书。而在厅堂的正当中,则摆放着一块素色屏风,屏风两边各自贴着一张纸,纸上交错线条,横平竖直。 屏风上的表格是沈哲子的作品,他对时下人流水账一样的记载实在接受无能,索性直接态度强硬推行这种表格记账,并不理会时下人的记录和阅读习惯,反正只是自家私账。既然郎君强令,这些书吏纵有不满和不习惯,也只能硬着头皮接受。 多年传统要完全纠正并不容易,过往这十多天,沈哲子一直在科普记账法,纠正这些人的错误。但一旦习惯下来,工作效率就得到极大提升。如今各个庄园送来的陈年旧账,经过几天的突击,已经整理过半。 沈家人口虽然多,但要集齐这么多能够通晓庶务的书吏人员,也不容易。沈家识字的人不少,但真正精于运算的却不多,自家虽有族学,但教授多为诗书经籍,算经偶有涉猎,也不会当做一个正经学科去讲授。 这三十多个人,有的是各个庄园典库管事,有的是产业买卖的负责人,甚至还有直接由县署抽调来的文吏。至于他们使用的运算工具,更是五花八门,有各类竹木算筹,还有沈哲子不曾见过的刻盘游珠。 至于沈哲子,则捧着一个木匠新近打造出的算盘,正在苦思冥想脑海中比较凌乱的珠算口诀,间或低头写上一句。这算盘做工倒是精致,完全按照沈哲子记忆中打造出来,算珠打磨光滑并无毛刺,甚至还残留着一些青青竹色。 算盘的操作,自然要比算筹难一些,可一旦操作熟练起来,运算速度和能力则要比算筹这种比较原始的工具高得多。 在沈哲子旁边就有一个比较明显的例子,钱凤满眼专注之色,一手把住算盘噼啪拨动算珠,另一手则奋笔疾书。他对这个新的运算工具接受能力反而比沈哲子还要高,经过几天的操作熟悉,已经可以核对近半书吏账目而不落进度。 对于老爹这个好基友,沈哲子真的要写一个大大的服字,玩得转阴谋,算得清账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难怪老爹投靠王敦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好基友引荐给王大将军,这样一个能力出众的务实人才,在时下这个年代更加显得尤为珍贵。 如果没有钱凤帮忙,沈哲子想要收回各庄园权力会困难得多。 他倒是能把住大势,凭借仓中米粮,命令各庄将人丁名册送来龙溪,清点之后再配给口粮。各庄管事者纵有别样心思,最重要的粮食被钳制住,也只能乖乖就范。但这些人也自有应对法子,交上来的籍册甚至还有东吴末年的旧账,而且颇多死账烂账根本难以清查,可想清算难度之大。 这些人打的什么主意,沈哲子心知,他们是想让自己知难而退。以工作量论,单单将这些堆积如小山一般的籍册梳理一番,最起码都要月余时间。要么他咬紧牙关坚持清查,眼看着各庄荫户缺粮饿死,要么雷声大雨点小糊弄过去。 仅仅沈家一户清点人口田亩阻力难度就这么大,可想而知朝廷推行土断要承受多大压力。 不过沈哲子也不是没法子,只取大兴元年以后账目清点。也就是公元318年司马睿登基之后不久,那时候老爹投靠王敦,然后又调集周转开始在龙溪铸币,自家产业财货始有大规模的流动。 账目清点,效果卓然,简直可以说是触目惊心。更复杂的财货周转不提,单单清点出来的这一部分人口户籍,就比老宅中掌握的多了将近三成,这就是几千人丁!即就是,过往这些年,沈家一直在无偿供养根本没有出现在籍册上的几千人口! 看到这个结果,沈哲子不免想起春秋战国那真正的封建时代,诸侯架空天子,卿士分权诸侯,家臣凌辱卿士!层层封建,层层造反,以下克上,蔚然成风! 可以想见,那些截留沈家人丁田产的部曲将们,壮大自身的同时只等一个合适机会,就能反噬主家。譬如此前的朱贡,何尝不是因此而发迹? 在已经清点完的籍册中,其中最为严重的是位于苕溪一个庄园,五年前沈家投入人力物力开垦,至今都没有获得可观回报,一直在投入。可是单单这一个庄园清点出的多余人口,就有上百户之多!如果按照人均垦田三十亩,那么单单苕溪一庄就隐匿了将近三十顷的耕地,实际肯定还要更多! 三十顷土地相对于沈家庞大田产看似不多,但若各个庄园都清点出来,则就是一个极为惊人的数字。沈家既不能从这些土地上获得收益,反而要投入相应的生产成本,可谓双倍损失! 苕溪庄园的管事名叫吴儒,看到这名字后沈哲子倒是不免一愣。史载老爹建康兵败退回吴兴时,就是被这吴儒杀害以换取朝廷悬赏封爵。 经过沈哲子努力自家命运得以改变,原本他已经忘了此节,没想到在整顿产业时又把这臭虫给揪了出来。于是沈哲子便朱笔一勾,那吴儒一家已经尽数被擒下,只等产业整顿完毕后再拎出来作为一个典型批斗,以儆效尤。 坐了一上午,沈哲子整理出来一段珠算口诀,默念一遍后总觉得不能朗朗上口,不便于记忆,就不好推广普及。时下人也非个个都如钱凤一般高悟性,能够很快接受适应新事物冲击。 又修改片刻终究不大满意,沈哲子索性丢下毛笔,溜达出去散散心。在时下而言,他是能高屋建瓴的人才,终日埋首纸堆未免有些因小失大。 时下已是冬闲,龙溪庄园内却仍是一片忙碌。主要是沈哲子近来安排下的事情太多,让这些荫户们临近年关也难得清闲。 离开庄园后,沈哲子转去武康山谷口,冬日土冻不宜垦荒,但山谷内树木植被也已经砍伐殆尽,视野很是通透。 龙溪庄园丁口已经整编完毕,共分了五个田营、三个土木营还有两个匠人营。这只是一个框架,还并没有达到沈哲子精准分工的设想,只有等到所有庄园产业清点完毕,才能进一步的调度整合。 武康山溪旁,正有一群匠人营工匠在修筑水碓,眼下冬日枯水正合时宜。后世的滚筒水磨被沈哲子稍稍挪前打造出来,其中一个修筑好的已经投入了运营。 相对于冲叶水碓,滚筒不过是在水轮两段各添一块木板,改动虽然不大,却能极有效的约束集中水力,并不需要过于依赖拦河筑坝以提升水流冲击力。 此时水磨内加工的并非稻米,而是黄豆。大豆是种好作物,植株可以肥田养地作饲料,果实又能派上多种用途,时下人多用来调制盐豉酱料之类,或蒸煮取食,未免有些暴殄天物。 今次沈家新入粮食中,大豆等菽类杂粮占了不在少数,价格要比粳米低得多,并不作为主食。这对沈哲子而言倒有了大展身手的时候,龙溪庄园里已经养了一批豆芽将要成型,现在水磨研磨豆浆,则是要用来制作豆腐。一旦做出这些加工品,价值肯定能翻数倍,也算物尽其用。 时下倒是已经有了豆腐,只是豆气浓烈,颇多渣滓,只能算粗鄙食材。沈哲子并不会制豆腐,但可以试,逐条工艺改进,眼下并无成品的石膏取用,所以沈哲子研制的是卤水所点的北方豆腐。昨天已经做出一锅成品,只是色泽不算好,还有种卤水的苦涩味道。 沈哲子蹲在水磨旁观察片刻,豆浆研磨的还算不错。豆腐的制造工序倒是不少,但最耗人力的研磨豆浆已经被水磨取代,剩下的煮豆浆、点盐卤、压制豆腐之类,寻常力弱妇人就可以胜任。 负责研制豆腐的女工们对于沈哲子时常过来观看倒也见怪不怪,只是对答起来仍不免有些拘谨。沈哲子认真倾听她们的讲述,顺便提一点工艺改进的建议。 最重要的还是拿过一名女工记录的工序过程,这个年代女人识字会写的并不多,但也并不在少数。比如老爹在前溪庄园培养的那些女伎,个个色艺双绝,文化素养颇高,眼前这个女工就是沈哲子从前溪庄园抽调过来的。 接过女工递来的记录,看到那娟秀字迹,沈哲子不禁汗颜。他自己这一手狗爬,连其房内小侍女瓜儿都比不上。只是看到那些文字后,沈哲子不禁一乐,遣词用典倒可称得上文采斐然,但做个豆腐而已,要不要写得跟王母娘娘做寿一样? “盐母淡抹,风轻兮月朗,晓雾兮云集……” 沈哲子思忖半晌,大概才想明白应该是卤水点进豆浆里凝出了豆花。可是他需要的是精准、操作性强的实践手册,能够迅速推广扩大产能,这算个什么鬼? “苏娘子,以后记载,用词不妨浅显直白,不必合辙押韵,配料、用量还有时间之类,最好能精准些。”沈哲子将书轴递回去,耐心解释道。 那女工苏娘子闻言后垂首,心内颇多委屈。她本该于奢华厅堂中披彩衣、描黛眉,软语嘤咛,抚琴吹箫,取悦名流,可是现在却要和一群粗俗妇人一起,蓬头垢面,每天绕着锅灶打转。费尽心思写下篇章,又被指摘挑错,这小郎君委实太不解风情! 0085 养我肥田生米膏 眼见那苏娘子神色略带嗔怨,沈哲子便知道他说了效果也不会很大。时下的文化人,太矫情,过于强调自我主观的感受。等到儒学昌盛起来,则又变得略显膨胀,所谓半部论语治天下,出将入相无所不能。 看来要发展一套实验科学,还是要打造自己的班底。沈哲子已经让人专门清点各庄园荫户中十到十五岁的少年,预计初期先选三百人,然后再逐次淘汰。之所以选择这个年龄段,相对而言可塑性比较高,接受力也较成年人更强一点。至于年纪更小的暂时不取,八岁小孩能做啥事! 晋元帝司马睿有百六掾,搭起这个偏安江东的朝廷班子。自己这个少年营悉心培养起来,成就未必就比那百六掾差。 又笑着勉励那位苏娘子几句,沈哲子才又转去别处。他看得出这位苏娘子老大不情愿,但眼下实在人手匮乏,也只能先将就着用。 对方心里不满,沈哲子倒也能理解,劳动不分贵贱那是唬人的话,毕竟不是专业对口培养出来的人才。第一等的快意人生是认为自己的生存方式很有意义,后世物质已经那么丰富,仍有许多人感觉不到快乐,多是谋生方式并不符合自己意趣。 这一点个人意趣的不同,不足成为鄙视别人的理由。如果人生志愿就是混吃等死,没能投个好胎还要不满,那只能说一句,穷就是因为懒。 山谷内部,还在进行竹木的砍伐,沈哲子并无保护环境的觉悟,甚至幻想能在这东晋时空造出一片笼罩苍穹的雾霾,那才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丰功伟绩,吊打全球。不过时下也只能想想,马钢徐煤眼下都是他难染指的地方。 这些竹木也是极为重要的资源,有货币极为匮乏的地方甚至可以直接用来在市场兑换物资。封山锢泽的时下,小民之家不敢私下砍伐,大宗木料难求。 整个武康山几百里范围,其中绝大多数都被划入私人庄园范围,沈家就是其中最为臭名昭著的圈地者,几乎控制了大半武康山。沈哲子虽然没有均财富的打算,但也在想着回馈乡民,砍伐的木料其中一部分用来打造曲辕犁,免费向乡民分发。 临时修葺的木料工地上,工匠们正在处理木材,打制农具。旁边已经堆了不少已经打造好的曲辕犁,一个身穿绸袄、年近而立的年轻人正蹲在那里摆弄一副犁架,脸上透着一股好奇不解。此人便是沈哲子的三叔沈宏,刚返回家中不久。 眼见沈哲子走来,沈宏站起身拍拍袍服上草屑,皱眉不解道:“哲子你让人造的这种犁具,似是过于机巧了些,究竟堪不堪用?” 沈哲子笑着说道:“叔父若有疑惑,不妨问一问打造这些犁具的匠人,他们长于耕种,自然比我要了解得多。” 沈宏听到这话,神色便有些不虞。他在上一辈中乃是家中幼子,出来任事晚,难免养成一些骄奢性情,类同于庾家老三庾条,颇有目无余子的做派,虽然心中不解,却不会请教那些在他看来有些粗鄙的匠人,一直等到沈哲子过来才发问。 沈哲子也不强求人人都能礼贤下士,不碍事就好。见沈宏这副模样,便笑着挽起袖子,说道:“叔父若有不解,咱们不妨一试便知机巧所在。” 沈宏连问都不问匠人,又怎么会亲自下地干活,他抬手制止住沈哲子,指了指旁边两名匠人,吩咐道:“你们二人来试作一次。” 趁着匠人镶嵌犁铧的间隙,沈宏一脸正色训斥沈哲子:“我归家时,大兄叮嘱我回家要盯紧你的课业。哲子,你虽然聪颖,但也不能懈怠课业。你既然是纪国老弟子,旁人对你期待自然也高一等,若课业不修,难免让人失望,惹起物议。” 沈哲子听到这话,顿感头大,他已经很给族学先生面子,勉强进学两天。但那位担任族学教授的先生反倒是他粉丝,诸多关注,让他睡觉都不踏实,索性不再去。 “我听云貉言道,这几日你都不曾去族学,这怎么可以?家中这些卑流庶务,自有任事者操劳,你强要插手,反倒让他们难司其职……” 沈宏还在絮叨着,不过很快就收住了声音,因为那两名匠人已经开始用曲辕犁犁地。许多精巧的改造,只有在实践中才能显现出匠心独运。 相对于笨重的直辕犁,曲辕犁构造虽然略显复杂,但总体上却是轻便。一人掌犁轻松操控,一人在前用力一拉,犁铧便插入冻土中,往前推动。安置在下侧的犁评不只能将土块压碎,还将之翻起推到一边,更减少了往前推进的阻力。 沈宏虽然不屑做农活儿,但也总见过,由这两名匠人神态上就能看出这个新犁操作轻松,并不太费力。看得出神,他已经忍不住挽起衣袖,将掌犁那人替换下来,越发感觉到这犁具的构造巧妙。 沈哲子笑吟吟看着沈宏有些笨拙的掌犁往来耕土,只有亲身体会才能感受到古人匠心独运的机械之美。 犁过几趟后,沈宏有些气喘,终究做不惯这些农活,便示意匠人可以作罢。他擦擦额上冒出的细密汗水,再看那些打造成品的犁架,神色便有不同,继而又皱眉道:“如此农耕利器,是我家田业兴旺根本,正该秘而不宣。我听匠人说,哲子你还想打造一批赠予乡人?” 古人的产权意识和技术保密,沈哲子是深有体会,并不意外沈宏对此不满。他笑着解释道:“往年我家几番波荡,颇累乡人,赠送一些农具,也是聊表歉意,不让我家乡望更劣。这件事,我父也是知晓,且已经应允。” 沈宏在侄子面前倒是可以摆摆长辈威风,但大兄沈充的意愿他却不敢违逆,闻言后也只是默然不语,显然有些不能理解。 沈哲子也不过多向沈牧解释,赠送乡民农具除了邀取一些名望外,他还有更深一层的考量,为自家的农业合作社进行预热。 虽然沈哲子这个农业合作社是基于自家庄园经济改造而来,但与庄园闭合的经济模式不同,是一个开放的构架。任何乡民只要有意愿,都可以加入到合作社中来,抱团互惠要比强硬占田成本和阻力都要小得多,是另一种形式的圈地自壮。 沈家的合作社要想做大,依靠的不是武力、权位和财力,而是要通过乡望号召力将人口出于自愿的吸引过来。 所以在准备分发曲辕犁的同时,沈哲子也在苦心编纂一些乡谣民谚,以曲辕犁为载体,向四野传播,用民众喜闻乐见的方式以丰富劳苦大众的精神生活。 民谚虽然粗俗平实,但在古代就是一个操纵舆论的大杀器。多少造反者挑动民众情绪,发动底层力量,童谣民谚功不可没。乡民淳朴,一旦这些民谚在其脑海中形成概念性的认知,将更加根深蒂固,难以改变。 “江东犁,沈郎造。耕百亩,力无耗。养我肥田生米膏,父老闲卧娘子笑……” 编造这些民谣俚曲,对沈哲子而言反要比文抄忽悠士人们难得多。需要用浅显朴实的语调,一瞬间把人拉近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中,如此才能快速传唱,经久不衰。 他的最大愿望,是形成类似秦腔老调、陕北信天游那种生机勃勃的艺术形式,养成几个经典曲式,以后再添新词,就能更加快捷的传唱开来。 这些看不见的软实力,短时间内未必能给沈家带来直观收益。但一旦发挥出作用,回报之大将会超乎人想象! 激烈的制度改革,短时间内或许会成效卓著,但只要是人为的操作,反噬力太大,一旦弊病滋生出来,也是够要人命的。时下这个东晋朝廷,吊着一口气苟延残喘,实在经不起太过剧烈的折腾。而且沈哲子也无必胜信心,认为凭借自己一己之力就能扭转整个时代的风貌。 所以他从不把自己定位为领先这个时代的先知,与整个世界对立起来。任何人对他而言,只要彼此没有大义的冲突,都是潜在的盟友,值得拉拢的对象。 雅得可与高门名士坐而论道,俗得可与寒庶小民把臂言欢,狠得生啖胡虏血肉。这是一个支离破碎的时代,更需要润物无声的方式修补弥合。他还年轻,哪怕这种方式不能尽如人意,也还有修改从头再来的机会。 神州沃土汉家地,岂容胡虏作文章! 0086 烧窑制器 嘴里随口敷衍答应着沈宏让他明日进族学的要求,沈哲子头也不回转身离开。他得想个法子把这个三叔支走,不能再让其留在家里每天在他耳边喋喋不休的唠叨。 学业方面,他并不觉得苦读时下各种经义能让他的认知再次升级。至于名气,找几个名士放一场嘴炮,比埋头苦读效果要显著得多。何必在这方面浪费时间。 刚刚走出木场,沈哲子就听到一声高呼:“青雀救我!” 沈牧站在坡地上对沈哲子挥舞着手臂,大声叫嚷,神情颇为哀怨。 沈哲子大笑着行上坡地,沈牧已经拉着他手臂叫苦不迭:“青雀你放我走罢!这里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这坡地上是一片土窑,原本是老爹建造用来铸币的工坊。不过时下铜料不足,工坊早被废弃多日。沈哲子废物利用,将之改造成一片砖窑,用来烧制砖瓦准备明年开春后在谷地中修建屋舍。 一如他早先的布置,砖窑这里他也安排了沈牧在这里详细记载每一道工序。他并不是全才,许多工艺只能提供一个设想,想要获得成熟的工序,必须要进行大量的实践试错。眼下冬日农闲,庄园内劳力充足,正适合打下一个基础。只要得到翔实精准的工序步骤,就可以追加投入,以增加产能。 有自家的资源做后盾,沈哲子可以凡事不必亲躬,同时上马诸多项目,总览大纲,齐头并进。 只是这些事情对沈牧而言,则就过于枯燥,实在寡淡无味,远不如带上部曲家兵去四野游荡围猎。 沈哲子也知沈牧不是这方面的人才,但族里其他子弟都在族学内为沽名养望而读书,只有沈牧这个三品高才被放养出来,虽不堪用,也只能暂时将就一下。 听到沈牧抱怨,沈哲子笑道:“二兄三品高才,耽于这土石砖瓦中实在屈才了。这样罢,你可以走,记录之事我自己担当。只不过如此一来,我却无暇构思篇章以咏那位吴兴菡萏之美态了。” 沈牧听到前半段话,脸上刚露出解脱欣喜之色,可是听到后半部分,笑容便又垮了下来。 他之所以受沈哲子胁迫正因于此,如今他已是乡议三品、颇具名望者,若再像以往那样看见美丽女郎便大吼调戏,未免显得太无格调。 尤其要俘获那有“菡萏”美名的姚家女郎芳心,自然要投其所好。常听人言那姚家菡萏颇具秀雅才气,最喜诗赋华章。沈牧也知自己斤两,能撰出“姚家女郎美如仙”已是难得,继而动念去求沈哲子为其捉刀作几首情诗撩之,所以才被抓壮丁遣来此地。 既然有求于人,哪怕再难受,沈牧也只能咬着牙承受下来,努力放空思维,将那一堆堆黏土砖坯幻想为宜喜宜嗔的姚家女郎,才算有坚持下去的勇气。 打发走了沈牧,沈哲子便步入工地内,观摩匠人们筛料压坯。 时下砖瓦技术已经很纯熟,工艺也不算复杂,其中比较精细的是材料的选取和烧窑火候的控制。 主要的材料就是粘土,随处挖掘取用,取材便利,但要注意砂石土砾不能太多,否则坯料粗劣,随便一烧就断裂变形,不能取用。最上等的粘土,要细腻如糯粉,调之如滑膏。 压坯也简单,将粘土调和灌入坯器内,一边析干水分,一边以竹板拍打压实,等到表面阴干没有水渍,就可以入窑烧制。一昼夜后,砖便成型。 沈哲子正观看工人压坯还在考虑研制压坯机的可行性,理论上来说,人力的捶打按压完全可以用石碾滚木取代,突然身后传来一个略显老迈的吼声:“通窑!” 听到声响,沈哲子便转身望过去,眼看着几名壮丁手持竹篙,远远捅破几个堵死的窑孔,火星烟气裹挟着热浪霎时间从窑孔中冲出,场面颇为壮观。 沈哲子离得尚远,仍感到热浪袭人,可是那负责看护窑坑的老匠人只是微微侧身,避开热浪的正面冲击。 这老匠人如左丹老者一样,都是沈家庄园内堪称瑰宝、手艺经验纯熟的匠人,名为马方,也是沈家为数不多能烧制出精美青瓷的高手。沈哲子请其来掌管砖瓦烧制,可说是大材小用。 等到热浪势头渐弱,沈哲子才走过去,看到马方老者须发都因长时间看护窑洞而熏烤得卷曲枯黄,忍不住劝道:“马老你年事已高,何必再事事亲躬,只要在工坊坐镇调度,已经是难能可贵。” 马方呵呵一笑,拍拍挂满灰尘的薄衫,才对沈哲子说道:“小郎君你不知,陶埏制器,火候最是要紧。差之毫厘,器具品相都优劣悬殊。后进做事虽然勤勉,火候把控却难自决,还是老朽临观才会踏实。” 沈哲子听到这话,对老匠人事必亲躬的态度颇为钦佩。若无这一代代匠人们精益求精的自律要求,实在难以想象在古代简陋条件下能够制造出那些美轮美奂的器具。 但沈哲子虽然钦佩这些匠人精神,但理念还是有分歧。他做这些事,并不是追求更为精致的工艺,反而更多是要降低简化工序难度,力求能达到标准化生产。传统精湛技艺的追求要保持,但在物资匮乏的时下,成规模的产能爆发显然更加重要。 虽然缺少必要的仪器辅助,不好制定行业标准,但最起码也要做到让劳动力可以按照详细步骤进行生产,能够在保证质量基准的前提下快速铺开产量。 譬如眼下砖瓦的烧制,传统青砖烧制其实并没有通窑这道工序,而是要以水灌窑使之冷却,通风冷却所得到的则是红砖。 两种砖料相比,青砖所需工序更繁琐,技艺要求也更高,无论透气性、吸水性、还是耐蚀性,都要远远优越过红砖,号称万年不腐。红砖硬度虽然不逊青砖,但其他性能都有不如。 但红砖有一点优势是青砖比不了的,那就是工序简单,产量大。这样一窑砖,若烧制青砖只能得百余方,而且各种工序更加烦琐。但若烧制红砖的话,一窑能烧出几百上千方! 相同成本投入下,如此悬殊的产量差距,完全可以弥补其他性能的不足。而且那些理论上可以维持千年的青砖建筑,绝大多数都非毁于日晒雨淋、腐蚀风化等天灾,而是毁在战火人祸当中。 与其强求一个虚妄、遥不可及的愿景,不如先掌握眼前的实用。而且如果有水泥白灰涂抹于外,红砖建筑的耐久度也并不逊色青砖太多,当然在审美角度,彼此是难相提并论的。 建造砖窑场,沈哲子是打算趁冬闲之际,于庄园内修筑一批屋舍分配给荫户。 小冰河时期,时下冬日的气温要低于后世,江南湿冷更加难熬。荫户们所居屋舍多为土坯泥浆草皮糊墙,如果没有炭火取暖,一旦骤然风雪降温,冻死一批体弱者并不罕见。哪怕时下,沈哲子也看到许多荫户都生冻疮,红肿暗疽,乃至溃烂流脓。 冬日劳力虚置浪费,不如投入到家园修筑中,有了可以快速投产、大量产出的红砖,工期可以大幅度削减。与此同时,也能培养一大批熟练工匠,将这个模式打磨成熟。等到以后推行江北,可以快速筑起一座座坞壁以保护难民,守望呼应,节节推进,将胡虏彻底扫出中原! 与砖窑相连的便是水泥作坊,由于没有现成的工艺可供借鉴,研发起来便比较费时。坚硬的石灰石以时下的技术很难研磨成符合要求的粉末,沈哲子现在让人做的是先用石灰石砸碎成小块煅烧成石灰。 木材燃料与碎石层层相叠,引火煅烧,虽然也烧出了石灰,但一核算成本,沈哲子就不禁皱眉。燃料的消耗太惊人了,如果再将人工与后续工艺成本相加,即便研制出水泥,造价还要高过时下建筑所用的灰浆。 即便如此,沈哲子还是咬咬牙,让这些工匠继续研究。只要能够配制成功,掌握工艺,完全可以先不必投产,等获得可以降低成本的燃料再投入产出。 江东缺煤,这也是一件很无奈的事情。徐州淮北一带倒是颇多煤矿,开采难度也不大,但眼下那一片区域一半在流民帅徐州刺史刘遐手中,另一半则被羯胡占据。而且双方彼此拉锯争夺,也不适合大规模开采。 沈哲子记忆中长江以南另一个产煤地涪陵,则在益州成汉手中掌握,而且山路崎岖,即便开采出来也不好运输。至于其他地方,且不说他根本无勘测手段,即便是有,也未必就能大规模开采出来。 在山谷内逛了一圈,巡视各个工场后,沈哲子才又返回龙溪庄园。眼下所做的这些事情,仅仅只是一个开端而已。 他无意将时代拉入一个与生产力不匹配的工业格局,但也要尽量在维持粮食供应的前提下爆发产能,这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事情。驽马十驾,功在不舍,坚持下去必有回报。 0087 沈维周捉鬼 沈哲子回到庄园时,已经将近傍晚。 这时候,账房内的文吏已经离开,只剩下钱凤在指挥仆下将剩余籍册收拢封锁起来。 为了确保核查结果准确,只在白天光线充足时进行清算。夜晚虽有照明,但烛火总有摇曳,加之那些账目颇多错漏含糊不清,事倍功半,不如早早休息养足精神。 “小郎君又去山谷巡查了?” 彼此相熟后,钱凤也不再拘礼,笑着问了沈哲子一句,脸上疤痕虽然仍略显狰狞,但已经不似以前那么触目惊心。 沈哲子点点头,走回自己坐席拿起算盘,看到钱凤又坐回去命人掌灯继续核算账目,忍不住劝道:“叔父还是要注意作息,这些账目繁多,千头万绪,也不必急于一时。” 钱凤闻言后微笑道:“总是要尽早做完才心安,我本非清趣之人,埋首案牍亦有乐趣。” 这大概就是古时候的工作狂了,这段时间来沈哲子每每看到钱凤分身乏术仍乐此不疲,似乎只有这些庶务才能令其感觉到充实有意义。 这样的人,不要说在务虚的时下,哪怕在生活节奏那么快的后世,都不多见。这种能力极强,又以工作为乐的人,无论在哪个年代都是瑰宝。 不过沈哲子再一想,钱凤除了打理庄园各项事务,似乎也没了别的事情可做。他已经是一个不存在于世上的人,活动范围只限沈家势力之内。因其谋逆之罪,老母妻儿如今都被老爹收容藏匿在会稽,彼此难得相见。 沈哲子不忍见这位老爹的好基友苦行僧一般的枯燥生活,便又说道:“总要劳逸结合,才能得长久。叔父你不妨偶尔拨冗,抽身出来去前溪庄内消遣片刻,舞乐养神。” “哈哈,我已将近不惑,又是刑余之身,何苦强去唐突佳人。” 钱凤大笑一声,旋即叹息道:“小郎君方略别具,诸多妙想既让人耳目一新,又能切入时弊。事务虽然繁多,却是井然有条。与以往强逐不可为,终日惶惶相比,我等任事者,附骥尾则可,进得一寸便有一寸的欢喜,乐在其中,岂敢言懈怠。” 沈哲子见劝其不动,索性也坐回去,帮忙一起整理今天的账目收尾。又过了大半刻,诸多数据才一一录入总账中。 将账册收起后,沈哲子本以为钱凤要去休息,没想到这家伙看看天色又说道:“小郎君快去休息罢,我要再去小楼等候一下。” 小楼乃是沈哲子命人在庄园内辟出的一个独立僻静院落,乃是一个用来取证的场所。各庄园管事有贪渎者,在规定的时间内到规定的地点去交待自己的劣行,察其罪状从轻发落。为免于心怀叵测者诬告别人致使人人自危,规定只言自己罪状,不涉其他。 原本各庄园管事对这双规是嗤之以鼻的,可是在沈哲子手段强硬逮捕吴儒一家后,便有人心内不能自安,间或在夜阑人静时往小楼去坦白争取一个宽大处理。这样主动的自首,能够极大程度减少清查工作量。 眼看着钱凤步履轻快往小楼行去,沈哲子实在无法理解一个人哪来这样充沛的精力。大概这家伙就是为造反而生,如今沈哲子推行的农业合作社不吝于另一种形式的割据一方,由此激发天生反骨者的热情。可能是这样吧…… 天色已暮,沈哲子手里提着算盘,走向自己在庄园内的居所。本来打算今晚回老宅看看母亲魏氏并他那小兄弟沈劲,可是一想到若是遇见他三叔沈宏又要唠叨不停,索性不回去了。 如今整个龙溪庄园,都是沈哲子的私人领地,数百顷土地,几千口人丁。就算老宅里那些老家伙们过来,也根本没有他们插手置喙的余地。倒不是沈哲子强要揽权,只是一通整合后自然而然就造成了时下这个局面。 他与钱凤明暗配合,互为表里,已经将整个庄园打造的铁桶一般。只要在庄园里,谁也勉强不了他。沈宏若想来这里揪他进学,一声令下,随手丢出墙去。 走入自己小院中,沈哲子忽然听到隐隐似有弦乐之声在院内回响,不免有些好奇。他本身不通音律,门内仆从侍女也都没有精擅此道者,而且今天院内并无人,怎么会有人在自己院里弹琴? 近来他也颇听一些流传乡野的鬼怪故事,哪怕心内不信,听得多了总受一些感染。本以为自己是幻听,忽然又有一个清楚的音节传进他耳中,心里便有些发毛。 他示意身后的仆从提起棍棒,跟在自己身后循着那乐声悄悄走去,准备一探究竟。日后去建康如果有幸见到那位鬼怪作家干宝,聊一聊沈维周捉鬼的故事。 此时月色朦胧,庭院内阴影斑驳,夜风幽冷阴寒,更让气氛变得有些阴恻恻。沈哲子猫着腰,手里紧握着算盘,沿着墙角阴影往院内潜去。 突然后颈一阵幽凉,似是有人于其背后吹气,又或被无形鬼手轻抚一把。沈哲子脑海中嗡的一声,整个人都僵在原地,浑身寒毛陡然竖起,又过片刻才听到一个略显杂乱的呼吸声。 沈哲子扭动僵硬的脖子回头一望,只见仆从手攥竹棒,弓着腰缩在自己身后,后颈那股凉气赫然是他呼出的气息! 人吓人吓死人! 沈哲子略显羞恼横了这人一眼,示意其往后退一步,离自己远些。不过经此事后,心内紧张反而削减一些,再听到那时断时续的弹琴声,不再感到莫名阴冷。 主仆皆弓着腰,做贼一般继续前行,终于靠近了琴声的源头,位于庭院左侧水渠旁的小亭中。小亭右侧有一块形似危峰兀立的假山,月光投下的阴影恰好将亭内笼罩起来,由远处看去只看到一个模糊乌影。 “你往那边去!” 沈哲子低声吩咐仆从绕到假山后方去,自己则狸猫一般窜进花叶皆已枯萎的园圃中,而后便借枯萎虬结的花木枝干靠近过去,准备两面夹击。就算真的有鬼他也不怕,紧张的尿意都涌上来,那鬼若敢害他,一泡童子尿让其尝尝滋味! 翻过青砖砌成的园圃围栏,沈哲子再侧首去望,只看到一团闪烁跳跃的鬼火空悬在亭内,而在鬼火下方,则盘踞着一个惨白人形东西。此时他尚在数丈开外,眼看着仆从已经靠近假山。于是他又耐心等了片刻,等到仆从已经就位,便将手中算盘一抖,大吼着往小亭冲去:“什么鬼东西!” “啊……” 亭内突然响起一个略显凄厉的尖叫声,而后那团白影便蓦地跃起。 居然是个女鬼! 沈哲子略感失望,香艳鬼故事他倒听过不少,可就算这女鬼有需求,自己眼下这副小身板也难禁垦伐啊! “休害我家小郎君!” 那仆从倒是一个忠仆,脸都吓白了还是大吼着从假山跃起,挥舞竹棒猎猎风声,煞是勇猛。可这傻货竟然爬到假山顶部,竹棒直接抽在小亭飞檐上,旋即整个人便滚落下来。 沈哲子一手舞动着算盘,一手撩开外袍,正打算亮出自己辟邪的大杀器,便看到那白影向自己飘来,难免有些手忙脚乱,一时解不开腰带来。 “小、小郎君,是你么……” 对面白影突然发出怯怯声音,听到这熟悉语调,沈哲子动作便是一僵,松开绅带往前疾迈几步,借着月色才依稀辨认出来,这所谓的女鬼赫然正是披着半裘对襟外氅的小侍女瓜儿,尴尬了! 沈哲子拍拍扯得有些凌乱的绅带,语调略显严厉道:“瓜儿,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已经回家去了么?” 原本沈哲子今天是打算回老宅,所以早前将门内侍女派几个先回老宅送些东西,剩下家人在龙溪庄的则给她们放假一天,冬至亚岁将近,总得让人一家团圆一下。他早知院内无人,听到怪异动静才疑神疑鬼。 瓜儿显然被这一对主仆吓得不轻,俏脸惨白无血色,垂首捻着衣角,嗫喏不敢开口。 沈哲子臊得慌,一时间也不知跟她说什么,便走向小亭,望着哼哧哼哧爬起来的仆从,没好气道:“刘长,摔折没有?” 刘长就是这仆从名字,乃是兵尉刘猛兄弟,一母同胞,真是天壤地别的差距。 “仆下无事!郎君放心,有我在此,那鬼物……咦,怎么是瓜儿小娘子?” 那刘长爬起来晃着脑袋捡回竹棒,这才看到站在亭外柔弱羞怯的瓜儿,旋即便是一愣。 “没摔坏就滚罢!” 沈哲子看刘长动作不似受伤模样,摆摆手驱赶这家伙,眼见那刘长傻笑着离开,他心念一转又沉声道:“别跟旁人讲!” 等那刘长离开,气氛便又尴尬起来,瓜儿站在亭外不敢靠近,沈哲子也有些窘迫,转眼看到摆在亭内的瑶琴,便没话找话:“瓜儿你居然会弹琴?我倒是不知,不如弹来我听听罢。” 听到这话,瓜儿头垂得更低,迈着小步挪进亭中来,语带羞怯道:“瓜儿新学未久,恐污郎君视听……” “怎么突然想到学这个?” 沈哲子看到琴尾摆着一卷轴似是琴谱,随口问一句,拿起那琴谱借着纱罩小灯看看,又有些尴尬的放回去,看不懂。 “是、是苏娘子……”瓜儿语调更加细弱,似是念及什么羞于启齿的问题,俏脸在朦胧灯光下红扑扑更显娇艳。 沈哲子听到这话,便明白个大概。前几天他无暇抽身,都派瓜儿去豆腐作坊那里看一看。苏娘子本是前溪庄园伶人,多学色艺娱人本领,肯定是给瓜儿这雏苗灌输什么理论,这丫头才起意背着自己学这些技艺。 转头看一眼略显惴惴的瓜儿,沈哲子大概能体会这丫头因不知能将自己这份关注维系多久的惶恐心情,叹息一声道:“你又何必学这些。” 瓜儿听到这话,双肩不禁一颤,语调已经有几分哽咽:“奴铭记郎君教训,瓜儿粗鄙卑微,不配学雅戏……” “有什么配不配,只是我不感兴趣。” 沈哲子有些无语,示意瓜儿靠近过来坐在自己身侧,将算盘摆在案上:“你要真想学些东西,就学这个。若学得好,以后我有许多事情交代你做。” 瓜儿擦擦湿润眼角,看到案上这新奇之物,旋即便流露好奇之色。沈哲子有些得意的笑笑,旋即便抓起小侍女皓腕:“我来教你罢。” 红袖撩弦不足赏,何如柔荑拨算盘。 眼看着小侍女纤白手指与那翠色犹存的算盘珠子相映成趣,秀眉微蹙略带娇憨,沈哲子隐隐体会到后世那些土豪大老板乐趣所在。有事秘书干,没事……唉,等几年吧。 0088 台中闲谈 冬寒日短,申时末阳光已经西垂宫墙之外,投下大片乌影。 往常这个时候,朝议完毕,廷臣们或各归台城衙署,或休沐归家。近来皇帝却颇具雅兴,九卿以上者皆留西堂,或谈古论今,或臧否时人,或清谈竟夜。中朝以降,君臣内外和睦者无过于此。 今天自然也不例外,朝议尚未完毕,已有宫婢于西堂各廷臣座席或奉上酪饮,或奉上茶羹。又燃起因节省宫用而至晚乃熄的取暖地龙,很快整个殿堂便鼓起习习暖风。 过不多久,皇帝便与一干朝臣移驾西堂,各自归席,不必遵循朝议的礼节,惟求适意。 待众人尽皆落座,皇帝拿起面前案上的玉如意,准备为今天座谈定下一个基调。手中玉如意转指向距离他座席不远的温峤,笑道:“往日多论远古,其人其事泰半无考,后人因时势世风或增或删,其实难辨。今日不妨试论近史,中朝何以得国,诸公皆可畅言,便由左将军开始如何?” 所谓中朝,便是先晋,因其建都于中原而称之。众人没想到皇帝今天竟然起意讨论司马家如何得国这件敏感话题,心内顿生凛然,庆幸自己没有第一个被点到,同时也在思忖稍后轮到自己时该如何发言。 温峤被首先点名,便会心一笑。他由北地南来劝进,初为东宫侍官,与皇帝相结布衣,彼此投契。皇帝近来怪异举止,目的为何,他自心知。其意诸公邪?所图荆州耳! 看来今天皇帝是打算由中朝及于时下,要更进一步探一探朝臣立场。 心中有了这个认识,温峤正襟危坐,刚待开口,右侧太保王导却先开口道:“陛下所言,后人述史失于偏颇,臣以为然。温峤虽仕于中朝,其年尚浅,不如由臣试论之。” 皇帝见王导主动请缨,眸子便闪过一丝幽冷,然而他话已经讲出,王导以理相请,其年龄还是资历都冠绝场中,自然要比温峤更有资格谈论其事。 其他人看到王导突然开口,心内也是一奇,往常此公总是喑声自处,少有高谈阔论于人前,今日怎么有些不同?及至看到皇帝略显僵硬的神色,便隐隐嗅到一丝火气,心中更是警惕。 “恭闻太保高见。”皇帝无奈,只能对王导报以微笑。 “高祖之兴,儒门称贤。然威著当时,正始之后,曹何之流皆伏威而亡,蒋、贾之属俱因幸而起。” 听到这话,众人脸色皆变得有些不自然,有如坐针毡之感。而堂上皇帝神色则更显僵硬,没想到向来恬淡雅致的王导今次辞锋如此凌厉。 高祖便是宣帝司马懿,以儒经义理显于当时,方得攫升重用。前半句话本没什么问题,然而后半句却直言司马懿正始十年发动高平陵政变,尽诛曹氏宗亲曹爽并其党羽,始得大权独揽,任用幸佞,威临当时。 这虽然是事实,但大庭广众宣讲出来,皇帝心中怎会淡然。 然而王导却并无作罢之意,继续说道:“及至太祖以罪诛高贵乡公,诸贤家庙并废,内外威望毕集,国自至耳。” 若前一句还有所保留,那后一句便将司马家不臣于君、篡权谋逆的恶行赤裸裸披露出来。皇帝闻言后已是情难自控,蓦地站起身来,攥紧手中如意,双眼直视王导。然而王导垂眼正身,神色依然寡淡。 众人似是难禁地龙热浪于堂中翻滚,或是以手扇面,或是捧茶低啜,眼神左右飘忽,不敢再抬头去看。 啪! 一声清脆之响,皇帝手中如意摔于殿下,正当众人心弦一紧时,便见皇帝以手掩面,跌坐于榻上,语调悲戚道:“若果如太保之言,晋祚安得长久!” 听到皇帝这般表态,众人心弦一松,暗道今日这场无形风波该是过去了。 然而正在此时,堂中另一侧则响起一个稍显冷厉之声:“太保谬矣!高祖行迹,岂独正始!抗蜀压吴,功勋彪炳。检索天下,遗贤并举。开渠囤建,天下欣赖!”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发言者是领军将军济阴卞壸,乃是一个从于东宫的社稷纯臣。对于王导所言,据理以争。正当众人担心风波再起时,却见早先发惊人之语的王导如瞌睡了一般,只是垂下眼睑,并不回应。 堂内气氛有些尴尬,列席在最下方的庾怿眼眸暗转,将众人神态各异的表情收入眼中,心内却在思忖,大兄若今日在堂上,不知会作何论。不过旋即转念又想到那沈家小郎若能列于席上,不知又会有何惊人之语? 早先他有谋外任之心,得沈哲子劝告留于建康,如今已经由门下黄门侍郎转任尚书吏部左丞。虽然不任吏部主官,但时下吏部尚书陈留阮孚终日醉卧酣睡于家,不理事务。吏部选官任事,庾怿便有极大话语权,已经算是重用了。 皇帝又感慨几句,勉励卞壸又谢王导之教,不打算再延续先前话题。继而视线落于位于堂下后排的庾怿身上,便笑道:“内兄又是茕茕之身,不知诞伯又醉于何乡?” 庾怿没想到皇帝转移话题落在自己身上,诞伯便是吏部尚书阮孚雅号,堂堂吏部主官终日醉的不见人影,自然是严重渎职。皇帝虽是调侃语气,庾怿却不方便直言主官之非,因而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不过很快便有人为庾怿解围,发言的是尚书令郗鉴:“吏部大冢宰之重,职责选任,阮孚居其位却不履其任,终日放诞于外,不合礼制,臣请议除其官。” “阮公时之高贤,才具足堪其任,若不得用,是虚置其才。” 皇帝笑吟吟说道,面上虽是推崇阮孚,心内也颇不以为然。只是借其名而占其位,继而将吏部选任之权操于手中,若真换了勤勉任事的主官,反而诸多不便。不过他也心知吏部高位,阮孚务虚任诞,长居此位会令朝风败坏,等到明年一切布置得宜,由得这家伙归家醉生梦死便是。 言及吏部事,皇帝忽然又想起时下喧嚣尘上的吴兴郡中正定品之事,便又望向太子少傅、吴郡陆氏的陆晔:“朕闻时下吴中多诵《咏志》五言一首,少傅可听闻?” 听到这话,陆晔神情便有些尴尬,吴兴沈牧那首五言咏志,借项王壮烈而讽北伧无胆,他听过后也颇感快意,每每于庐内咏起,益发鄙夷北伧之劣性。然而此刻堂上诸多侨人,皇帝要借他之口打脸诸多廷臣,却让他不能淡定,只能推说不知。 陆晔虽然不言,堂上侨人众臣却难淡然。皇帝虽然居尊位,但南渡时不过襁褓中物,失国之罪自然无法归咎其身。至于眼下衮衮诸公,但凡南渡者听到此诗都倍感羞臊,益发怨望吴人抨议。 这时候,卞壸又开口道:“臣亦闻吴兴中正定品之事,有沈氏小郎关内侯沈哲子不循礼法,冲撞中正,其行狂悖,臣请议施以禁锢,以诫时人。” 皇帝听到这话后,眉头便皱起,这卞壸确是忠臣,但更是一个纯臣,时时刻刻礼法自守,脾气固执强硬,每每让他都倍感难堪。譬如眼下,早先卞壸发言面忤王导,确让皇帝感到快意。可是现在又以礼法归罪一个少年,又让他有些为难。 沈充那个儿子虽然让他印象颇深,但也不至于太过为难。可是眼下他还要对琅琊王氏出手夺回荆州,正要拉拢吴人合力,怎么能在这时节因小罪而见责沈充这个硕果仅存的南人方伯? 况且虞潭担任吴兴郡中正,出自王导之议,本就不是皇帝属意人选。如今那沈家小郎以义理经论压倒清望之身的虞潭,正符合皇帝唱衰王家的需求,哪能由自己出头唱反调。 皇帝心中正为难之际,庾怿于堂下发言:“臣不敢苟同卞公之议,沈氏小郎未入乡品,所言一己之得,若因此议罪于朝堂,致使肥遁贤遗喑声,得不偿失。” 皇帝含笑对庾怿微微颔首,自己这个内兄经过历练,总算能观眼色,懂得发声为自己解围。他也知庾怿与沈充私谊不错,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已经不须过于计较。 至于那个沈家小郎,皇帝还是比较看好的,尤其那句“当仁不让”令他闻之都颇感惊艳。继而念起这小子早先于苑城内念诵木瓜之语,心思便有几分活络。这少年家世尚算可观,才具清望也已略具,若愿求皇家之木瓜,眼下看来,未尝不可予之。 皇帝心知联结侨门以压制吴人只是权宜之计,所谓地无分南北,俱为晋土,若不能得南人忠心,朝廷纵然立足江东,终究浮萍于上。不能扎根此处,社稷仍不免动荡,还奢谈什么北复神州! 所以,对于江东豪首的沈家,皇帝还是颇为在意的。若能得其完全拥戴,与历阳、徐州南北呼应,王氏不足为患。 不过结亲之念也只是在心头掠过,并不深想。如今皇帝春秋正盛,儿女俱是幼稚,不必急于一时。 与众臣又谈良久,皇帝精神便有些倦怠,忽而忆起久不见南顿王,心内存念明日召南顿王觐见。那雪霜散确能壮养精神,服上一剂便整日神采奕奕,让他有充足精力与这些不臣之臣周旋。 0089 吴中玉郎君 金秋十月,禾浪滚滚,稻谷流香。 一艘乌篷轻舟破开水流,缓缓停靠在竹木搭建的码头前。等到小船停稳,箕坐于船头的沈哲子便灵敏跃起,跳上码头,向着不远处停靠于道旁的牛车疾行而去。 牛车旁站立一名少年,身穿縗服麻衣,眼见沈哲子行来,清瘦脸庞上泛起喜色,也踏步行过去,远远便指着沈哲子大笑道:“何劳吴中玉郎君亲自迎接,后进真是受宠若惊!” “哈哈,年前别后至今,刚一见面,文学你就来调侃我,这可不是朋友该有的礼节啊!” 沈哲子也笑着走到对方面前,想要抬手拍拍对方肩膀,个头却还略显不够。这大半年虽然他也颇长个子,但终究还是比纪友矮了一些。 时下距离他的老师纪瞻去世已经过了一年,出了小祥之后,居丧的纪友也不必日日卧宿草庐,沈哲子便让人传信请其来吴兴,换个环境也能避免长久沉湎哀伤中。 纪瞻对沈家有大恩,尤其对沈哲子的提携更是让他受益终生,所以对于丹阳纪家这一脉中仅存的纪友,沈哲子一定要对其多加照顾。眼下仕途上虽然使不上力气,但别的方面能帮的都尽量照顾周全。 再看到沈哲子,纪友也颇为感慨,脑海中不由得泛起彼此初见的画面。那时候这少年还籍籍无名,其背后家族也前途莫测,然其表现已经让人有惊艳之感。别后一年至今,这少年却已经成为吴中俊彦公认的翘楚,颇有清逸之名。 本来纪友还觉得祖父临终前强收沈哲子为弟子,决定有些草率。现在看来,能够继承祖父衣钵,前后薪火相传,沈哲子确实比自己这个纪瞻嫡孙做得更好。 两人别后重逢,心情都是愉悦,彼此笑谈几句,纪友才蓦地想起同行还有别人,连忙说道:“面睹维周之清馨,让我神清气爽,竟忘了世叔还在后方车驾上。” “葛先生居然也来了?” 沈哲子听到这话,倒是颇感意外。他知葛洪过去一年始终留在纪府,以照顾纪友这个世交独苗,因此他邀请纪友的时候,顺便也修书邀请葛洪来做客,但心里并不抱希望。 彼此观念都有冲突,葛洪看不惯沈哲子汲汲务实的风格,沈哲子也不认同这位小仙师沉湎于炼丹的乐趣。而且沈家一些豪霸乡里的作风,也让葛洪颇感不耻。没想到小仙师居然应邀而来,对沈哲子来说倒是一个意外之喜。 过去这段时间里,他不乏有些土法化工的奇思妙想,但苦于实际操作的技术不过关,能请来葛洪这样一个精擅此道的土法化学家亲临指导,肯定能有一些想法可以实现。 纪友前方带路,沈哲子紧随其后,越过前方几辆装载行李仆役的车驾,行到最后方牛车上,沈哲子便看到盘坐于车内的葛洪,连忙上前行礼:“葛先生大驾光临,实在能让我家蓬荜生辉。” “吴兴沈家若是蓬荜,那旁人只能是穴居野人了。” 葛洪眼睑一垂于车上望了沈哲子一眼,人的第一印象真的很重要,第一眼看到这小子,葛洪就觉得其巧言令色,别后一年偶想起这小子所为,虽然也有改观,但彼此见面后终究喜欢不起来,难称投契。 沈哲子微笑,并不因葛洪的态度冷淡而介怀:“请葛先生移驾舟上,水道便捷,须臾可至龙溪。我家颇多天师信众,家母更是久仰仙名,若闻葛先生亲临,当是欣喜若狂。葛先生若不愿久处尘中,武康山秀美优雅,为天目一脉,不逊茅山仙意盎然。” 葛洪跃下车来,先仔细打量沈哲子几眼,看到少年精神爽朗不似早先那么纤弱,心意略有平复,看来这小子并未松懈自己传授的养生课业。他虽然不喜沈哲子,但这小子却是他那老世叔的唯一衣钵传人,临终托付,心内对沈哲子还是不乏关心的。 “我只是来看一眼何方水土滋养玉板凝脂,并不打算在你家盘桓客居。” 听到这话,纪友也插口道:“是啊,我在建康也尝过那雪乳流膏的玉板玉茸,味虽甘淡,清趣盎然。尤其维周你那一篇《玉板赋》,佐之而食,实在一件雅事。” “必不让两位贵客失望!” 沈哲子哈哈笑着将两人请上小舟,至于那些车驾行李,自有沈家仆役接应运回龙溪。 葛洪与纪友所言玉板玉茸,其实就是沈家自产的豆腐豆花。这是沈哲子今年以来最为得意的手笔,年前年后诸多打磨,终于将这豆腐工艺研制纯熟,一俟推入市场中,反响大好,简直供不应求。 豆腐味道,其实也就那样,算不上珍馐。时下各地不乏磨浆做豆腐,但品相实在是差,只能算粗鄙吃食,号为渣腐,只有缺少主食的贫寒之家才会吃。更有甚者,直接将这渣腐拌着草料喂养牲畜,实在暴殄天物。 沈家豆腐,色纯质腻,品相十足,口感上佳。尤其年初沈哲子围绕这产品一系列的运作,赶在三月上巳祓禊时,北上吴郡召开雅集发布会,以自家醴泉真浆做奖品,请吴中诸多名流试咏之,一炮而红,迅速风靡吴地。 早先见面,纪友戏称沈哲子为吴中玉郎君,便是在这雅集上又获得的新称号。 沈哲子作《玉板赋》,被参与雅集的时人推举为上品之作,尤其其中“霁初雪融化乳,釜蒸玉髓流膏”盛赞豆浆之美,“皎皎君子之德,馥馥衡芷之馨,润润琼酪之酥”更从色香味对豆腐加以渲染,惹人遐思神往。 沈哲子文采难比古贤,但他掌握的词汇量大啊,具体言之,比喻形象生动,不乏瑰丽联想,虽然不像文抄那样引用千古名篇吊打全场,但在时下取一个文采斐然的评价,也不算太难。 豆腐的品相本就符合时人审美意趣,又被加以渲染文化之名,受欢迎程度可想而知。其中还有比较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豆腐虽然略显寡淡,但是味甘性寒,调和脾胃,清热散血,简直就是为服散者量身定做的食材! 沈家豆腐销售未久,就有人敏感的发现了这个效用,常服吴兴玉板可缓解暗疽之患,再被沈家加以推波助澜,更成为服散者必备食谱。 早先醴泉真浆风波,沈哲子费了好大力气才消弭过去。时下人已经深信,武康山醴泉出,以之酿酒可得佳品,窖藏百年以上才能称真浆。如此漫长的时间,让他们对醴泉真浆的追捧热情渐渐冷却下来。 但这后遗症就是吴中各地掘坑打洞成风,各家都幻想也能挖出一个醴泉,其中武康山更成为首选,引得许多人蜂拥而至。 作为武康山最大地主,沈家划分区域售卖,用难堪耕作的山岭荒地,换来各家一块块肥沃良田。这笔账算下来,反而要比单纯售卖蒸馏酒效果还要大。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沈家田亩增加将近两成! 以此时风再来反推豆腐,反响可谓巨大。在沈家产能跟不上的起初,一方豆腐售价甚至高达万钱!以沈家五铢钱作为物价标准,一斛粳米三千钱,一斛菽粮两千余,一斛豆类可生产豆腐五到六方,这就是几十倍的利润! 沈家去年所积攒的两万余斛菽粮,开春不久就已经消耗殆尽。如今各地筹措,原本杂粮的豆类价格已经超过了粳米之类,但仍供不应求。 当然除了沈家之外,南北各家也都眼红此利润,开始精研豆腐,田亩大植菽粮,甚至荒废了稻谷的种植,可见逐利愿望之强烈。但沈家豆腐工艺不只是当下的技术改进,更夹杂许多沈哲子来自后世的成熟技法,虽然各家所制豆腐品相有所提升,但只称为豆板。言及玉板,必推沈家! 作为这股风潮始作俑者,沈哲子按部就班,恪守农本,赚来的利润更投入到田亩开垦经营中。时下沈家迥异于去年处境,非但不缺粮,反而已经成为今年吴兴米粮最丰富的大户! 而那些抢种菽粮的人家,则因粮患不得不压价出售,更加降低了豆腐的制作成本。 如果说豆腐的推广有一点瑕疵,那就是太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沈家虽然挖掘出这个大市场,但在时下真正铺开的也就只有三吴和建康寥寥几处,剩下更大的潜力还有待挖掘。 而且豆腐这一个产品,又能衍生出一整套的食材体系,诸多豆制品比如豆腐皮、豆腐干、豆腐丝之类,简直就是一个可以持续挖掘的宝库。 下一步沈哲子打算上马的项目是养猪,猪在家畜中的地位不逊于大豆在植物界的地位,用途更多。 猪肉可以吃,内脏下水也都不会浪费,骨头可以熬汤,皮毛都能加工,粪便还能沤肥,就连名字都可以用来骂人,可以物尽其用到极致! 0090 我家有娘子 江南水乡之名,古来已有,玉带一条东流去,两岸膏腴稻谷香。 武康的自然地理可以说是水乡之名最为典型具体的体现,其境内前溪、盘溪、龙溪、苕溪等等,号称五溪交汇,纵横交错,或分或合,在这广袤平原上交织成一个蔚为壮观的水脉大网。然其妙就妙在,小河溪流虽然多,但却并不喧宾夺主,各行其道,未有水患泛滥成泽国。 于此地,竹排乌蓬轻胜马,长篙一点踏波行,泛舟于碧波上,可垂臂箕坐,可临风而立,可慵懒横躺,亦可悬坐舟侧,光着脚踩踏浪花。远望黛山随风远,近观稻浪滚滚来,情至酣处放声歌,可谓快意,悠然物外。 纪友居丧年余,心常戚戚不得开怀,如今坐在轻快小舟上,所见皆是江南水乡清新可爱、生机勃勃画面,笑容渐渐在脸上泛开,整个人都变得开朗起来:“难怪维周你要蛰于桑梓,不履京畿,这水乡隽永祥和,让人神迷啊!” “所以我才邀请文学你来此地,诸多愁思大可抛之脑后,长居此乡神气自清。” 沈哲子拍拍靠船舷而坐的纪友,而后又转头望向正欣赏两岸景致的葛洪:“葛先生觉得武康风光与丹阳相比,又有何不同?” 葛洪受这秀美风光感染,倒也不再对沈哲子冷淡疏离,只是皱着眉头沉吟道:“往年我来武康,确与如今有些不同,眼下水道要便捷得多。” 听葛洪讲起这些,沈哲子又不免得意笑笑。水乡未必舟船便捷,这是一个社会原因。各家沿河圈地尚在其次,祸患最大还是拦河筑坝以建水碓。水碓虽然节省人力,但一旦泛滥起来,河道各自截流,俄顷水患成灾,既得其利,又受其害。 早年间西晋达官王侯争相筑坝拦河,以修水碓,致使水患频频乃至于水灌京畿,其害不逊兵灾多少。 地处吴中水乡,武康的情况并没有好上多少,甚至还要更严重几分。若是葛洪他们去年来这里,所看到的也不是眼前这幅河渠通畅、舟船往来穿梭、通行无阻的繁荣画面。 那时候各家拦河囤水,以蓄动力,有的河道泛滥成沼泽,有的则水量稀疏,灌溉都极不便利。 大户得其利,小民受其害。讲到这种不平等的现象,沈哲子其实没什么资格在道德上去谴责别人。但凡这种豪霸乡里、欺压小民的恶行,沈家向来不落人后,可称武康翘楚。 可是沈哲子改冲叶水碓为滚筒后,对水流冲击要求不再那么大,所以大可不必再拦河阻水。仅仅沈家一家,在武康一地便有将近八百个水碓,几乎覆盖大半水网。经过改造之后,以往的横栏水坝都被拆除,水力未损多少,又得水运之便。 过去这大半年,滚筒水碓水磨已经在武康一地风靡,各家纷纷效仿,毕竟拦河筑坝成本不小,年年都要维护,而且自家田亩也要承受洪水隐患。 有了这一点改进,接下来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甚至不需要郡府县署号召,各家就纷纷疏浚自家范围内水道,毕竟河床淤泥也是时下上等的养田肥料。不足一年的时间,整个武康便恢复舟船畅通无阻的局面,但凡境内之民,皆仰其利。 沈哲子他们舟上行来,便看到不乏乡民以竹排装载转运物资货品,一派忙碌景象。 就连葛洪也不得不承认:“武康民风淳朴祥和,风物确与丹阳大不相同。” 沈哲子虽然不好自夸炫耀,但听到葛洪的肯定,心里也是暗爽。 丹阳乃京畿所在,地理环境、自然资源乃至于繁荣程度,其实还要胜过吴兴。但早年灭吴之战,对元气的损伤极大。还没来得及恢复多少,诸多侨姓又纷纷南来,一些扰民政策频频发布,又有王氏经年为乱,已经让乡民惶惶如惊弓之鸟。 还有占据政治高位的琅琊王葛高门,不顾民怨沸腾,在建康左近侨置琅琊郡县等,割裂乡土,争抢资源,更增加了南北乡人的冲突对立。 单单今年沈哲子听闻的成规模乡民械斗就有七八起,最严重一次几千人裹入其中,糜烂波及数个郡县。甚至令到京畿震动,朝廷诏令历阳苏峻遣部拱卫石头城,唯恐乱民冲入建康。 葛洪这么感慨,大概也是伤于桑梓不宁,家难为家。史上此老不归乡土,却南下岭南潜居半生,未尝没有这样的情感失落因素。 沈哲子眼下的能量,能惠及武康一县已是侥幸,至于丹阳那里,纵使有心,也无力去干涉。 察觉到舟内气氛有些沉闷,纪友开口引开话题问道:“维周,常听人言你家江东豪首,不知尊府田亩几何?” 唉,又要被逼炫富了。 “文学你踏足武康境内起,便已经算是进了我家门。这一条前溪往前行,经盘溪转龙溪,东望苕溪,视野所及,皆为我家产业。” “这么多!” 纪友听到沈哲子的话,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简直难以置信:“如此说来,尊府单单田亩就有万顷之多?” 他家也算是丹阳大族,乡里之内多治产业,但也实在难以想象,一家门户坐拥万顷良田是个什么概念! 沈哲子笑眯眯道:“虽不中,亦不远矣。” 他家的田亩土地,确实不只万顷,尤其在年中一番兼并,加上晚稻一季农业合作社又裹挟一部分贫户乡民,单单平地良田便已经堪堪达到这个数字。如果再算上林场、桑林、果园、岭地,数字将会更加惊人。 如今整个武康乃至吴兴,如果说还有一家田亩多过沈家,那只能是郡府直接掌握的吏户课田。这些课田直属郡府掌握,吏户、军户负责耕种,相当于变相的屯田,也是朝廷田亩赋税的主要来源。 葛洪于另一侧冷哼一声:“土豪门户,损万民而肥一家,哼!” 原本他对沈哲子态度已经有所缓和,听到这里后,心内对少年乃至沈家的厌恶又创新高。小户之家,顷田足以糊口。而在人多地狭的吴中,小民能有三五十亩田产已经难能可贵。沈家聚敛如此家业,背后不知要流淌多少寒家血泪! 对于葛洪强烈的阶级斗争情怀,沈哲子只是笑笑并不回应。 这时候,舟行过一片浅塘,几名小童正在那里捡拾稻谷,看到沈家极具辨识度的乌蓬舟行过,便于岸上嬉笑着唱起童谣:“沈郎沈郎!我家有娘子,白馥带红妆!织锦调羹吴娃巧,肩宽臀翘好生养……” 童音无邪,散及四野,虽然只是粗俗俚曲,但透出一股对主人公的喜慕,愿以女妻之。纪友听到这些童声歌谣,不免捧腹哈哈大笑。而葛洪神情则略显尴尬,他刚评价沈家损万民而肥自家,便有童谣嬉笑给了他一巴掌。 沈哲子听到这歌谣,虽然略有窘迫,但心情也是喜悦。过往这大半年,因为沈家做出的改变,武康民众受惠不小,因此乡望也好转许多。 岸上那些便宜小舅子们,也可以说是沈家花钱雇来的水军,毕竟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但这歌谣却不是他的手笔,而是乡民自发的创作。他再怎么没底线,也不好意思恬不知耻的把自己捧成一个人人想要嫁女的国民女婿。 水路畅通远胜陆路,原本需要大半天的路程,如今不过用了大半个时辰,小舟便驶入了龙溪,沈家庄园依稀在望。 纪友尚是居丧之身,葛洪也不耐烦去应酬交际,询问这两人意见后,沈哲子便让小舟直接转去龙溪庄园里。 龙溪是沈家主力疏浚的河道,拓宽数丈,河渠深深。如今也是沈家豆腐坊等手工作坊主要聚集点,每天附近都有大量的舢板汇集来,将作坊内生产的商品运往武康乃至于吴兴各地。 小舟转入一条专用的水道,很快便进了龙溪庄。 葛洪对豆腐工艺兴趣极大,甚至不顾舟车劳顿,上岸后便要去沈家豆腐坊一观。他痴于炼丹,而炼丹之学究其原理便是形补,所谓金玉传世恒远,历久弥新,取其神髓而食之,人之形体亦能长存。 豆腐被沈哲子别出心裁雅号玉板,而且又适宜服散者食用,大概在葛洪观念中,可以观摩借鉴豆腐制作过程,从而让自己炼丹技艺再攀高峰。 葛洪有此想法,沈哲子并不意外。甚至后世之人便将豆腐发明归功于西汉淮南王刘安,就是那位传说中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修仙界前辈,但其实这位前辈谋反不成,兵解转世了。 不过葛洪既然有此兴趣,沈哲子也由得他去。这位小仙师家传修仙之学渊源,又岂是他科普几句就能说动的。如果就此不再炼丹而转做豆腐,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沈哲子本来打算亲自陪葛洪去参观豆腐作坊,但刚一进庄便有仆下禀告已有访客在庄中等候良久。 于是他便派人代其领葛洪去参观作坊,如今作坊已经成规模,工序也都分拆开,真正不能示于人的技术壁垒已经被严密保护,倒也不担心会流传出去。 0091 武康山神 纪友本来也兴致盎然与葛洪去参观豆腐坊,不过看了几道工序后,不免有些失望。 那玉板被推崇为雪乳流膏之凝脂,皎皎纯正如君子之德,原来在纪友想象中,或要深山采玉珥,或要琼楼承甘露,可是在真正进入工坊后,却有一种与想象中相悖的幻灭感。 砖砌的水渠引来清流,一群妇人挽起臂膀用竹筒掬水浸泡菽粮,泡好的菽粮用竹排转运到水碓处,又有肌肉遒劲的壮丁将一桶桶菽粮倒入石磨中,台阶下则有打通关节的竹管源源不断的流淌出渣滓尚存的豆浆。 一切看来井然有序,但却又是平平无奇。很快纪友就索然无味,这与《玉板赋》中描写情景相差甚远,什么“豆蔻吴娃素手轻撷,二八处子祈天承露”,都是骗人的! 葛洪倒是对每道工序都兴致盎然,甚至亲手由一名妇人手里讨过一筐筛选过,颗粒饱满的黄豆,自己动手洗濯浸泡,打算亲自体验一遍流程。 妇人们并不知这位老先生身份,但既然是小郎君客人,便也由之,间或笑语取笑一下葛洪生疏的动作。这位老先生就是小郎君所言,贵人皆是眼巧手拙之人。 纪友并无亲自动手做豆腐的雅兴,逛了一圈后便离开工坊,沈哲子的忠仆刘长连忙行上来,跟在纪友身后听用。 豆腐坊外是一道河堤,河堤上遍植柳木,柳叶枯黄,不似春夏时青葱可爱。沿着河堤前行一段距离,纪友便看到前方有一栋栋房屋排列井然有序。看着倒是整齐划一,却失了庄园建筑风姿多变的意趣。 “那里就是维周住所?” 纪友抬手指着那一排屋舍问道,心底有些意外,在他看来沈哲子是一个清趣盎然、雅骨自生的人,住在那种地方不甚协调。 刘长顺着纪友所指方向望去,而后笑道:“纪郎君误会了,我家小郎住在醴泉谷,那里只是仆下们的屋舍。” “仆下屋舍?” 听到这话,纪友心内倒是一奇,他自家便有田庄,虽然自己不会亲临荫户仆下家院,但进出多了,总会有所了解。可那一片屋舍却与自家迥然不同,夯实土路平坦宽阔,屋舍连绵格局井然,完全没有该有的混乱逼仄,因而纪友才误会为是主人家苑。 心里存着好奇,纪友便走过去望,行到近处,心中震撼更大。这些屋舍方正严整,外观看不出一点土木材料,灰浆涂抹的院墙只到成人胸口,墙外便可看到院内情形,庭阔丈余,院内立着一株枝叶稀疏的柘树,上有鸽笼,下方鸡栏鹅舍一应俱全,偶有小童在庭前门外打闹嬉戏。 信步行过,单单视野所及,便有数百屋舍,皆是如此整齐划一的格局。 “兴建这样一片屋舍,工料用度损耗应该颇巨吧?” 纪友本来对这些庶务并不感兴趣,可是他家只剩自己一人,无论愿不愿意,都要承担家业之任,因而有此发问。 这个问题,刘长却回答不了,只从自己理解角度解释道:“农闲时掘土烧砖,连片建起也就用了月余。” 听到这话,纪友又是一惊。没想到沈家居然豪奢到以砖瓦为荫户建房,建起这么一大片屋舍,人工不论,单单燃料也是极大损耗!沈家虽是豪富,但肯为此善待民众,的确可算是吴中少有良善人家。无德无以立家,能坐拥万顷良田家业,看来也是理所当然。 纪友心中还在思忖之际,沈哲子已经步履轻盈行来,远远便笑道:“贵客临门,我还要琐事缠身,真是失礼。” “哈哈,今次来武康,我是做好长久叨扰的打算,维周你何必拘礼,因我一人废弃正事,那我才是真正的恶客了。”纪友也笑着说道。 “无妨,闲人而已。文学你舟车劳顿,我已经让人备下餐食,且先用餐。” 沈哲子领着纪友往庄园正院行去,纪友却不想因自己而耽搁沈哲子的事情,又劝几句让他不必相陪。 沈哲子倒也没撒谎,先前那名访客乃是武康姚家人,来龙溪拜会已经不是一次两次,所求便是要请沈家帮忙印刷一些图册。 印刷业务开展比沈哲子想象还要顺利,时下已经有了类似雕版的印刷工具,多为天师道印刷符篆之类分发乡民,取的却是碑文一样的阴刻。之所以有这意外发现,还是沈哲子年前时拧不过母亲魏氏强求,随其往自家供奉的青羊观去捐赠,发现观内颇养了一批雕刻匠人在做此类事。 沈哲子自然不客气,旋即便挖道门墙角,挖来几十个匠人,进行技术改进。这时代的技术尚不能称为印刷,类似于碑拓。墨料也不符合标准,印些乱七八糟的符文图画还好,但要清清楚楚的把文字印出来,则仍不足。 年前改进一场,其实效果并不很大。加之当时醴泉真浆在吴兴激起余波甚大,沈哲子索性将就着用,借现成的工艺,不计工本印刷了一批门神年画,顺便加上一段神异故事,分发给武康境内乡民。 时下过年尚无贴春联的习俗,但桃符年画却已经有此习俗,桃木雕小人垂于门庭,画虎于门板之上,还有祀门之礼,以求安康。 沈哲子做这件事自然不能便宜别人,便把沈家今下名气最大的旧吴丹阳太守沈莹推举出来,名之为武康山神。画像下的那一小段故事,则交待沈莹死国之后为阴神,就封武康山,托梦于后人,因而沈家于山中掘出醴泉,兴旺家业。 这类故事,是很符合民众意趣的,就连沈哲子老爹沈充谋反死后,民间都推为阴神,治病祛邪,事迹见于野籍。 沈家乡望得以好转,这一举动功不可没。乡民朴实迷信,人家祖宗已经成了武康山神,总不好再面上逢迎背后叱骂,免得给自己家招惹祸端。 姚家人从清明就来沈家拜访,希望借沈家之力为自家祖宗扬扬名气。他家虽以舜帝血裔自居,但毕竟过于久远,荒诞不经,也无神异之事流传,难以说服乡人。 姚家做事比沈家要大气,直接追溯远古,封自家祖宗九州神主,过后又觉得过于虚空,逐次降低标准。今次再来沈家,已经不敢再封舜帝了,故纸堆里翻出不知那一代的祖宗,杜撰为吴兴阴府之君。 这真是岂有此理!沈哲子这么会玩,也只敢给自家祖宗封个武康山神,姚家大口一张就要让沈家祖宗做其下属,沈哲子懒得搭理他们,因而随便就打发了。当然主要还是姚家人口气大出手小气,不肯花钱,只言沈家若肯帮忙,与沈家结亲之事可以商量。 沈哲子对这条件更是嗤之以鼻,就算结亲,那吴兴菡萏又不是给自己娶的媳妇,况且时下沈家也根本不需要再跟姚家结亲以抬高清望门第。 纪友尚是居丧期内,因此沈哲子让人准备的餐食都是素餐,一顿豆腐大宴。吃完饭后,纪家的仆人行李之类也运到了龙溪庄园。沈哲子早让人给纪友在庄园里腾出住所院落,安排妥当后,又去看一眼豆腐坊内流连忘返的葛洪。 葛洪正在用个手摇小磨研磨豆浆,兴致盎然的模样,对沈哲子的问候充耳不闻,欣欣然似是找到人生真谛。沈哲子见状,便也由得他去。 居于乡土自有野趣,清晨时纪友醒来,便听到院子外鸡犬相闻、人语寒暄,令其不由得受到感染,心情爽快许多。 走出房门,纪友便看到沈家仆人刘长正在与自家仆从于廊下闲谈,走过去微笑问道:“你家郎君去了哪里?” 刘长连忙起身回道:“我家小郎不居庄内,眼下正在醴泉谷。” “醴泉谷?莫非真有醴泉甘露涌出?我倒要去看一看。” 听到纪友这么说,刘长连忙让人备下牛车,然后引着纪友出家门往不远处的武康山谷去。 时下晚稻已经到了收割时,沈家今岁丰收之年,大片稻田中诸多农人收割稻谷。纪友在牛车上打起车帘,看那些农人忙碌,有人在前收割,有人随后打捆,竹排板车穿梭田垄之间,将捆好的稻秧运送出来,井然有序。 名之为醴泉谷的这座小山谷,如今已经被开发出来,四周皆有竹篱围绕,远远望去便看到瓦房屋顶。牛车驶过篱门,便有两名庄丁上前拦住,负责赶车的刘长回头对纪友歉然解释道:“我家小郎立规,谷内只许步行,纪郎君不要见怪。” “无妨。” 纪友闻言后便下车,客随主便。刚刚下了车,便听到谷内传来一个嘹亮喊声:“何为仁义?” “壮我体魄,护我乡土!乱我家园,刀兵诛之!羯胡血肉,肥我田亩!言出必践,无功非人!” 整齐划一的声音随之回应,声透云霄,惊得纪友都楞在当场。而后在其略微呆滞的视线中,便看到一个个阵列分明的方队曲肘贴身,从溪流对岸慢跑过来。组成这些方队的皆是十多岁少年,一个个神情肃穆,着装统一贴身收口近似胡袍,脚步整齐划一,踏在地面发出“啪、啪”极有节奏的声音。虽然年龄尚是稚嫩,但气势已经可称森然。 而在第一个方阵最前方,便是沈哲子,作同样打扮,沿溪流引着队列跑向谷内。 0092 少年营 每天例行晨操后,沈哲子带领队伍由溪流对岸转回醴泉谷的营地。 身后这群少年,尽是自家荫户子弟。原本沈哲子预期招收三百人,但其后又有荫户源源不断把子弟往龙溪庄送,到现在已经将近六百人,编为两营。 对于那些荫户而言,这些半大少年已经算是不弱的劳动力,可以分担不小的农活量。但当户产归公后,庄园统一生产,并不再给每家划分责田,劳则有食,积功升籍。因此各家都愿意将儿子送去龙溪庄,追随少主,即便不能出人头地,或也能学到一点工艺技法傍身,给整个家带来好处。 沈哲子在后世承平年代唯一亲身体验过的,可以说与军事相关的内容,就是大学军训。他也不打算将这些少年培养成提线木偶一样的职业兵,因此不由自家精通练兵的族亲或部曲将来操练,而是自己担负起责任,摸索着培养。 大半年朝夕相处下来,这些少年发生不小变化,不再像最开始送来时那样,或顽劣或木讷,已经算是颇有气象。 行入营地中后,沈哲子一敲辕门下的鼓,身后方阵便分拆成一个个三十人的小队伍,由其什长带队走入校场旁饭堂内,各自位置正襟危坐。坐具并非时下人家使用的燕几、座席,而是长条胡凳,围坐一张大桌,每桌十人。 冒着腾腾热气的汤羹早饭送上来,井然有序分发到每个桌上,接着便有人喊道:“何以衣食?” “父耕母织,供我衣食!此恩不报,枉生为人!” 少年们大声回应,旋即才端起碗筷,开吃起来。 编写这些口号,沈哲子也是煞费苦心。时下民风淳朴,这些少年更是白纸一张,绝大多数长到这么大都没离开过沈家庄园,甚至多半不知时下是何朝代,谁为君王。 这样的好处是,沈哲子可以将自己理念灌输给这些少年,坏处则是要注意尺度的把控,不能太超前、悖离世风,否则这些少年成不成才先另说,各种理念在脑海中冲撞先把脑子烧坏了。 所以不必谈什么民族大义,匡扶社稷之类大话题,只从切身出发,给他们树立一个敢于担当,勇于任事的思维模式。 羯胡血肉,肥我田亩,这些少年每天喊口号,但有的连羯胡是什么玩意都不知道,民风闭塞可见一斑。沈哲子也不急于讲解,由得他们将羯胡想象成一种可以养田增收的肥料。 少年们课业安排很紧张,所以吃饭也快,上午只有不到半个时辰的吃饭加休息时间。超过这个时间,便有当日负责执勤的小队将餐具收起,打扫饭堂。 沈哲子刚刚放下粥碗,便看到不远处的纪友,便走过去笑道:“一路舟车劳顿,我还以为文学要高卧午时呢。” 纪友神态颇不轻松,望着那些少年,语带疑惑道:“维周,这就是沈家豪冠江东的练兵之法?” 沈哲子闻言后微微一笑,时下豪族部曲众多,闲时操练乡勇以守护家园,本身不是什么犯忌讳的事情。不过像他这样建营操练、终日不辍的确实不多,未免时人讽议,所以醴泉谷不许闲杂人等出入。 不过纪友这么想,还是误解了他,他不是在练兵,而是在练将。体能训练只是辅助,以锻炼人的体魄和意志力,诸多知识课业的灌输才是真正的重点。甚至说练将也不准确,日后这些少年有的或会担任武职,但更多的则会成为打理庶务的文吏。 换言之,日后沈哲子若能担任军政集于一身的要职,少年营这些子弟就是他手中一张大网,挥洒下去就能牢牢网住军政资源,快速构建起一个稳固有力的权力组织。但这些未雨绸缪的准备,倒也不必跟纪友解释太多。 纪友却有另一番感想,他正色对沈哲子说道:“维周,你不要怪我多言。如今你已经颇有清名系身,正该修身克己,认真治学,日后成一家之言都非奢望。沈家虽然有豪武本色,但这些事情大可交付你的亲友担当,实在不需要你亲自任事啊!” 听到纪友的话,沈哲子不禁默然。眼下江东局面刚刚稳定,士族豪门虽然还未达到后期那种完全务虚的风潮,但端倪已经显露出来。纪友这么劝他,是担心他耽于军旅中,在时下这种世风下清名流浊,被人看轻。 “文学此言,或为时下正理,但我却并不认同。北地诸胡肆虐,江东吴、侨对冲,为我桑梓家园计,正该勇于担当,岂可垂拱以待盛世?纪师在世时,提六军、破羯胡,功成名就,江东百姓皆仰厚泽方得安宁。纪师之后,江东又有何人?” 沈哲子也正色对纪友说道:“早先我向纪师许诺,此生愿为老兵,护我桑梓安宁。但求无愧,何惧言非。若无人为此,诸贤又哪得安坐之地?” 听到沈哲子这一番剖白,纪友纵使有心再劝,一时间也无言以对。他久住建康京畿,所见权贵人家子弟竟日宴饮清谈,更以任事治业为耻。沈哲子清名要胜过他们,家世豪富亦吴中翘楚,却能无惧流言非议,自向浊流卑事而行。 这一份情怀,确实令他颇受触动。然而他在建康耳濡目染经久,一时间却难接受这种人生态度。 “我请文学你来武康,也是想劝一劝你。膏粱肉虫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终日华袍粉饰,侃侃虚言,与栏中豚犬又有何异?屠刀已是高悬,引颈待宰而已。其人不耻与我论交,我亦不耻与之同席。” 沈哲子又望着纪友说道:“文学你切不可因世风导向,转入玄虚梦乡。永嘉间石季龙南寇,尚有纪师掌军败之。北地贼势更加煊赫,若其卷土重来,你我性命又托于谁人之手?” 石季龙便是后赵石虎,永嘉十年南寇寿春,朝廷派纪瞻率军北向击破之。那时候石氏尚兵寡粮少,然而其现在大势已成,中原故土大半据之,中分北地,若再南来,兵势汹汹可想而知。 纪友听到这里,也是悚然一惊,不过旋即又是不解:“常听人言,匈奴、羯胡尽为暴虐禽兽之属,悖行道义,绝非能得天命、享国长久者,他们难道真能攻来江东?” “王葛高门,皆有道师表,时人皆仰,为何又被无道者追撵南来,成丧家之犬?乱我邦家者,唯有剑耳!胡虏本为禽兽之属,却奢望以道义教化之,这才是愚不可及之念!父精母血,言传身教,朝夕供食,怎么能将祸福性命置于旁人指掌之上玩弄!” 沈哲子冷笑道,他见纪友仍是皱眉沉吟,也不奢望自己一番言语便能扭转其根深蒂固的观念,便又说道:“我和文学你至交深厚,大可求同存异。你既然来到营中,不妨静心旁观几日。若实在觉得这里无趣,我再陪你悠游山水,访友问贤。” 纪友点点头,算是答应下来,心内虽然有些不适意,但也不乏好奇。 这时候,少年们已经吃过早饭,步出饭堂在校场列队,各自报数清点人头,由什长向沈哲子汇报:“禀告少主,我队应到三十人,实到三十人,列队完毕,请指示!” 仪式感就是一点一滴营造出来,沈哲子之所以取用后世那种报数形式,而非时下军旅礼仪,就是要让这些少年在心里将自己与那些懒散、军纪败坏的州郡军户区别开。 时下军户地位低下,除了世风如此之外,也在于其本身便轻贱自己。沈哲子要在这些少年心中营造出一个团体的荣誉感,便要与那些州郡兵划清界限。 早饭过后,便是一天课业的开始。沈哲子自然不可能照搬后世九年义务教育课程,况且能忘的他也都忘的差不多了。课程主要分为两类,一类语文,一类数学,至于下面的细科,则随着他认为有无必要而有所增减。 沈家自有龙溪卒并庄兵等常备武装,已经将近两千人,损耗不小。再供养六百个完全摆脱生产的少年营,也颇感吃力。所谓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沈哲子虽然不是他们的老子,但寄予的厚望和承担的责任,反要比他们各家老子还要重要得多。 所以少年营采用半工半教的方式,经过半年的基础培训后,按照各自学习进度划分小组,分拆到各个工坊进行深造。 半年时间能够掌握五百个以上常用字的,派去印刷作坊校对,以增加词汇量和文案水平。已经能够掌握四则运算的,则在各个工坊核对账目。脑子实在有些跟不上进度的,则转去庄兵那里巡逻安境。 只有这样高强度的学习训练,才能甄别出每个少年各自的天赋,从而继续因材施教。沈哲子计划赶在年前,率领这些少年进行一次长途拉练,从武康步行前往会稽山阴老爹治所,而在春节前再返回武康。 当然,长途拉练并不是单纯的赶路,而是要沿途采风历练,将自身所学应用到实践中,记录民风游记,测绘地形地貌。不只是对这些少年的操练,也是沈哲子对自己能力的磨炼。 如果不是纪友要来武康,沈哲子此时已经在路上了。 0093 格物致知 环境确能感染一个人,换了来武康前,纪友实在想象不到自己会是眼下这副模样。 如今的他,与身边那些少年营成员并无区别,麻布裁成的收口劲装,脚踏芒鞋,腰缠一个竹筒水壶,肋上则挎着一块木板。木板上铺着一张纸,一边行走一边观察周围山河地貌,当队伍中记里鼓车响了一次,便将图纸交到车上,同时换一张新纸继续前进。 之所以会如此,并非他认同了沈哲子的理念,而是因为经辩输给了少年营的同袍。那群进学不足一年,识字尚不过千的少年们,对义理的理解,反而超过了他这个名门之后! 事情的起因还要从几天前说起,沈哲子带领一批学员,制作一个脚踏的缫丝车,顺口讲了一下格物致知的概念。这却让纪友有些无法接受,认为沈哲子曲解经义过甚,继而提出反驳。于是沈哲子便随手点出一个少年,让其与纪友进行辩论。 格物致知,出自《礼记》大学篇,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儒家关于个人修养至于实现个人抱负的一整套理论。其中,格物致知是基础。 沈哲子讲述格物致知,是后世已经达成共识的一个概念,那就是推究物理,达至真知。少年营的学员们很快就接受了这一理念,并且认真恪守,通过实践来获取知识。 但纪友早受时下的儒义教导,并不认同沈哲子的理念。 时下对于格物致知,有完全不同于后世的一套理解,其中汉儒郑玄的观点最具代表性。格,来也;物,犹事也。由此延伸出来的经义是,人性有善恶,性善则来善事,性恶则来恶事。不只对格物有不同见解,并且致知也放在了格物之前。 如此诠释,格物致知不再是获取知识的方法,而是为人处世的标准,你是一个好人,就会遇到善事,是一个坏人,就会遇到恶事。 其后各家经传虽然都有诠释,但其实不脱这一个理念的窠臼。纪友信奉的也是这样一个道理,为善者善恒来,为恶者恶恒来,趋善以避恶,从而达到诚意、正心。 少年营的学员同样引用郑玄的观点来反驳其说,引用的《易经》,易之名有三义,易简、易变、不易,即就是事物拥有的三个方面,事物的自然性,事物的变化,以及事物的本质不变。 譬如水,水向东流,这是非人为的自然性,水无常态,或冰或气,这是水的变化性,但最终都要归于水,这是水的本质不变。 格物致知,便是要删繁就简,穷究变化,继而洞悉本质规律,获取真知。格物致知之后,提升自身修养,将掌握的物理知识运用到齐家、治国之上。 看到纪友语竭,沈哲子便会心一笑。经义是好的,可以教导一个人知识修养,形成人生观和价值观之类。但同时经义也很操蛋,微言以大义,这就造成了各种曲解诠释,让人不知道该信哪一个。 比如“格、物”这两个字,在古代应用范围极广,这就造成了不同人会有不同的理解。明末刘宗周便说过“格物之说,古今聚讼有七十二家”,可见争论之驳杂。 甚至到了宋代儒学已经昌盛的年代,仍然有针锋相对的理解。司马光便认为,格,为抵御,抵御外物诱惑,而后知晓德行至道。 时下文化士族之所以能占据舆论高地,就是因为各自家学传承,垄断了对经义的诠释权,继而控制了民风导向的话语权。 沈哲子教导少年营,最核心的一点就是,只做事,不论道。以六经注我,而非我注六经。立足时下,我有我该做的事情,只要做事,经义就可以诠释我的行为。而非捧着一堆大道理,来衡量一件迫在眉睫的事该不该做。 只要确定这一行为基础,再保持一个积极的人生态度,无事不可为。 所以,教导了少年营不足一年的时间,沈哲子就不顾别人劝阻,把人拉出来,进行一次长途跋涉的拉练。 这群少年大半没有离开过庄园,野外谋生本领几近于零,可想而知不会轻松。但那又如何,既然一件事应该做,那就试一试。长久困在庄园里,这些少年的能力也不能获得长足提升。 不过沈哲子也没有什么经验,第一次比较保守,只挑选了六十多个年龄和表现都不错的少年,经过几天的准备,便正式上路。 从武康到会稽山阴,直线距离是两百余里,实际路程还要更远一些。考虑少年们的体力问题,以及或会遇到的麻烦,沈哲子计划用十天时间到达山阴。 这个消息公布下去之后,少年们欢呼雀跃。这大半年教育熏陶下来,他们不再似父辈们那样谨小慎微,只想绕着家门过活一生,而是对外界充满好奇,想要出门去看一眼。 沈哲子只公布了出发的时间,其他并未作出任何指示。关于拉练的准备工作,全由这群少年自己去做。 所以出发时那一天,每一个人的准备都不尽相同,由此也能看出个人不同的性格。 有人准备了软弓,有人提着竹枪,有人背上几斗粮食,有人披着一张渔网,更有甚者,直接腰间挂了一串的草鞋。每个人都根据自己想法准备了不同物资,就连那提草鞋者都振振有词要一路卖到山阴去,以换取吃食。 但这些人都不及沈哲子准备充分,他带了足足三十名装备齐全的龙溪卒,还有五辆牛车。 大半年相处下来,少年们对这位少主敬畏之余,也不乏亲近,看到沈哲子准备的庞大队伍,当即便有胆大者叫嚷:“少主作弊!” 沈哲子亦振振有词:“我何时说过不许乘车,你们自己没有想到,反要怪咎别人!再有叫嚣者,一律滚回庄园去!” 话虽然这么说,但真正上路时,沈哲子也和这群少年一起步行。至于牛车护卫,都是增加一层保障。他是带这群少年出门拉练,而不是送死。少年们考虑不到的事情,他自然要准备妥当。 一行人逃荒一般的上路,第一天只走了二十多里。这是因为首次离家过于亢奋,每个人撒欢的马驹一样,过了午后,已经累得手脚绵软,无力为继。 于是沈哲子便命令扎营,顺便在河沿开起了小吃铺,挑选几个壮力少年垒灶架锅,生火煮水。 那些没有准备食物的少年,眼巴巴看着沈哲子跟几个伙夫拉拢背粮那家伙,煮出一大锅米粥在那里喝得美滋滋,自己却只能咽口水。 “带弓的,与我去围猎!”一个名为陈甲的少年叫嚷一声,当即便拉走十几个挎弓少年,闹哄哄冲向荒野里。 背渔网那家伙旋即也成了众星捧月的存在,很快就从沈哲子这里学师,招募几个少年用渔网去抓鱼,自己则躺在草毡上也成了坐享其成的统治阶级。 只有掌握生产资料,才能奴役别人。这一类知识,经义上或会提及,但哪有亲身感受来的强烈。 当然,想要奴役别人也要自己有强大武力保障。 沈哲子背后有三十个虎视眈眈的龙溪卒,渔网主人则没这么幸运,眼巴巴看着几个勇武少年用他渔网拉出几尾肥鱼,转而投靠沈哲子借灶熬鱼汤,然后守着锅灶大声叫嚷售卖起来。而他这个渔网的主人,反而要靠给人烧火换口汤喝。 这样各逞其能,不乏玩闹乐趣的谋生环境,非常能感染一个人。纪友虽然颇受经义教化,但在这个环境中反而成了弱势者。经辩输了后,他愿赌服输,与少年营混在一起。本来还以为沈哲子会照顾他一些,尚安坐在牛车旁等待分粥。 可是眼看着那粥锅已经见底,沈哲子丝毫没有分他一碗的打算,受不住饥饿煎熬,便凑过去提醒沈哲子:“维周,我……” “哈哈,庄生梦蝶,我已非我。文学你要果腹,不知要用什么来与我交换?” 沈哲子守着一口锅灶,准备等鱼汤熬熟了分一杯羹,见纪友行来,便大笑着说道。 “我、我……” 纪友心内颇有气结,对沈哲子不乏埋怨,但若要翻脸,则显得自己气量不够。但若让他像灶前几个满脸黑灰的少年一样贱卖体力,又实在拘泥放不开。 沈哲子也知纪友尚不能适应这样的气氛,微笑着说道:“这样罢,我送你一驾牛车,能否靠这车赶去山阴,就要看文学你自己如何运筹了。” 听到这话,纪友还来不及反应,旁边以武力抢来渔网那少年已经冲过来:“纪郎君,我送你一尾肥鱼,明日载我一程可好?” 纪友眸子顿时一亮:“一言为定!”在这样的环境下,他已经忘记了自己身为士人,而且还继承了祖父的县侯爵位,居然与寒庶同乘一驾,在时人看来是多么荒谬之事。 如此拉练,看似玩笑,但沈哲子实则是向这些少年灌输一个理念,如何在壁垒森严、如配镣铐的时下,利用有限的条件而有所作为。 以后他不可能事必躬亲,那就需要这些方面人才来体现自己的意志,达成自己的意图,所以需要这些少年有不拘一格的任事变通能力。 0094 吴中少年行 十天后,山阴郡城已经依稀在望。 其实早在数天前,他们就已经渡过钱塘江,行程大半。之所以今天才到达山阴城外,是因为沈哲子带领队伍在西陵休整了两天。过去几天里,少年们餐风露宿,虽然各逞其能,但因为没有经验,准备也不充分,精力消耗实在太大。 同时,沿途这种文字、图记的记载,沈哲子也都尽数收拢起来,封存箱中。他已经向少年们许诺,待回到武康龙溪庄园,便由少年们依据这些资料,编纂整理一份《武康县图志》,付梓刻印,分赠众人。 这样一份图志,自然不入那些治学大家法眼,但对少年们而言,却是最大褒奖。他们的努力有了成果,成果得到了尊重。 沈哲子则在资料箱上书以“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为此行长途拉练做出总结,也对格物致知的理念作出补充。 他很少教授少年们经义内容,哪怕其中最为博学、将纪友都给辩倒的那个少年马明,也仅仅只知道寥寥几句经文。 但这每一句经文,都是他们身体力行,切身感受而后得到的总结。这就是所谓的六经注我,对经义的理解深刻,又岂是那些埋首纸堆、皓首穷经的博学之士能够相比的。 听说过许多大道理,但仍过不好这一生。但问题是,听过的道理,有几条能知行合一,遵行不悖?经义不行,不足明理。对于这些少年当中的佼佼者,沈哲子为这个名为马明的少年拟字“行之”。 至于另一个个人武力和统筹领导力都极为出众的少年陈甲,也有了一个字为“破虏”。 这两个少年皆出身寒微,累世为沈家荫户,在时下这个世道,出生之日便已经注定一生命途。但当沈哲子给他们提供一个展示自己的机会后,很快就在少年营中脱颖而出,成为其中佼佼者。所展现出来的特质,绝不逊于那些高门膏粱。 眼下他们才能尚浅,难堪大用,但沈哲子却寄予厚望,会继续给他们创造磨炼才能的机会,期待看到他们成长为独当一面的人杰。 经过两天的休整,再上路时,少年们的气象便又有进益,不再像最开始那样散漫、没有头绪,整支队伍都洋溢着朝气蓬勃的锐气。 当这支队伍出现在山阴城外时,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其队列严整,士气饱满,不逊于各大豪门世家的精锐部曲庄兵。但看其年龄,除了那三十个龙溪卒外,剩下的大半都是稚气犹存的少年,没有哪一家会训练这些气力未足的半大少年作为家族武装。 少年们目不斜视,拱卫着牛车缓缓驶入山阴郡城,对于道旁的围观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乏好奇者追随其后,一直看到这支奇怪队伍进入郡府治所,才恍然大悟这些少年竟然是吴兴沈家部属! 江东之豪,莫强周、沈,大凡吴人都听过这句民谚。如今周氏已经败落,沈家更有豪首之称。但对于久不历兵灾,承平已久的会稽人而言,对这句话却并没有一个直观的认识。 沈充入主会稽,最初确实让一些会稽人莫名心悸,但其上任以来,察其所为并没有什么出格之举。只不过是联络会稽本地士族,劝农治桑,清河通渠。动作虽然频频,但却少有彰显武力之举。 时间一久,会稽人未免对沈家豪武之名有所淡忘,乃至于渐渐看轻,所谓江东豪首,不过如此。 然而看到沈家子弟兵入城,这些人才察觉到自己的看法流于肤浅。单单一群少年兵就有这样一番气象,沈家真正的精锐部曲又会悍勇到何种程度?之所以不暴露獠牙,只是因为没有这个必要而已。 进城途中,沈哲子也在观察山阴郡城风貌。山阴城历史悠久,秦时立县治,因地处会稽山北而得名。名为郡城,实际上山阴城较之武康县城还要显逼仄狭小,低矮的城墙颇多残破,尚不知是修于哪一年,到处布满雨蚀风化痕迹。 城内也难称繁华,凹凸不平的土路,杂乱的民居建筑,偶有大户家宅,便侵占大片街道土地,高高的院墙恍如另成一个世界,让街道更加曲折难行,实在没有吴会精华该有的威仪气度和繁华景象。 但这并不意味着会稽就是贫寒之地,相反因为远离政治和军事震荡的中心,江南几次兵灾叛乱,会稽都能置身事外,少受波及,在三吴之中可称元气未损,潜力最大。 沈哲子他们一路行来,之所以没有采风绘图,是因为沿途大片土地山岭都被圈占。哪怕没有足够的人力去开垦,当地这些豪族也要将土地圈占起来,由其荒芜。如果拥有足够的人力予以开发,会稽所具有的庞大潜力很快就能迸发出来。 及至进入郡府,众人才领略到会稽作为三吴之首的富庶。因为郡城本身逼仄,郡府便直接占据了将近三分之一的面积。 沈哲子他们绕过桓门进入府中,首先看到的便是一片面积颇大的池塘,池塘中假山兀立,有浮桥勾连数座亭台,水面上还飘荡着水蒲、浮萍之类枯萎枝蔓,可以想见夏日时菱荷参差,绿叶红花,三五好友席坐亭中,丝竹吟咏,蝉蛙和之,是多么令人神往的画面。 居则不可无水,坐则不可缺竹。池塘周围,便是一片竹林,深秋叶黄凋落,却仍有绿意倔强残留竹节上。 穿过竹林,才到了真正的官署所在。两座三层高的楼宇相对而立,飞檐之下尚有游廊,大概临于望台上便可俯瞰全城。 这座官邸建筑已经颇有些年头,一城精华大半集于此地,自然不可能是沈充手笔,也未必是为官一任者兴建。由此可见时下为官者善待自己,并不信奉后世为官不修衙的官场道理,哪怕只是客居,也要极尽建筑之雅致意趣。 沈充早知儿子要来的消息,因此一早就推掉案牍庶务,在府中静待。得到仆下通报沈哲子已经入府,便拉着一名身披鹤氅的属官大笑着迎出来,待看到沈哲子与其身后阵列分明的少年营子弟兵,笑声益发欢快,指着沈哲子对身边人笑道:“华青,这便是小儿哲子。” 说罢,又对沈哲子招招手:“青雀,快来见过我的贤长史贺君。” 听到老爹介绍,沈哲子便知这身披鹤氅、气度不凡的中年人乃是会稽贺氏的贺隰,也是老爹过去这一年来在会稽争取到为数不多的盟友之一,连忙上前见礼。 贺隰之父名贺徇,乃是与顾荣、纪瞻齐名的江东元老,时人称为“江表儒宗”。单单听这名字就比沈哲子那所谓“琼苞”“玉郎君”格调要高得多,乃是一代宗师级的盛名人物。晋元帝司马睿南渡伊始,就是靠拉拢顾荣、贺徇等吴人名士,才得以在江东立足下来。 贺隰对沈哲子态度极为友好,微笑着说道:“常听使君座上夸耀家中麟儿,又多听时人传颂清闻逸事,我对小郎君早已是慕名已久,渴于一见。” “贺君高门清逸,如此谬赞,小子真是受宠若惊。”沈哲子谦恭说道,同时将纪友向老爹和贺隰引见。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沈哲子与老爹多有交流会稽人事,明白贺隰之所以礼待自己,除了老爹的缘故之外,多半还是因为去年吴兴乡议雅集大大打了虞潭一记耳光。 同处一郡一县之地,贺氏与虞氏之间并不和睦。 祖辈历仕东吴便埋下旧怨,后来贺徇之父贺劭被吴主孙皓残杀,全家流放外郡。于是其家田亩产业多被本地世家侵占,其中便有一部分落入虞氏族人手中。吴灭后贺氏族人回乡重整产业,彼此便有了利益的冲突。 后来贺徇声名鹊起,有了儒学宗师的名声,继而与虞氏又有了学术上的冲突。 这么多的仇怨累加起来,两家能够和睦才怪。彼此俱为清望高门,甚至波及到郡内其他家族都分别站队表态。但自从贺徇死后,贺家在这场对峙中便落于下风。 沈充入主会稽,摆明了是从虞家手中抢来的位置。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有了这个前提,两家自然一拍即合。随着沈家声望越来越高,彼此甚至已经有了联姻的打算。 沈哲子年龄不符,沈家时下名气最大的子弟沈牧,很有可能在不久之后就会成为贺隰的女婿。而沈牧思慕那位吴兴菡萏,大概最终要美梦落空。对沈家而言,会稽贺氏肯定要比同处一县的武康姚氏要重要得多。 就算站在沈哲子的角度而言,他也希望沈牧能为家族而屈身,娶了贺家女郎,毕竟会稽是沈家利益圈中极为重要的一环。只是不知沈牧那家伙作何想,会不会后悔当日苦求沈哲子得来的乡议三品名声。 沈充早知儿子在龙溪庄园训练荫户子弟的事情,此时看到府内队列严整的少年营,更是喜上眉梢。他与钱凤臭味相投,心内都颇不安分,并不会如时人那样认为沈哲子练兵是不务正业、自甘堕落。反而倍感欣慰,觉得自己后继有人。 “吾家子弟,果然壮武威烈!” 踱步走到少年营学员们面前欣赏片刻,沈充忍不住赞叹道,然后吩咐下属佐吏:“去武库取百套甲具,壮我吴中俊彦!” 0095 无人为耕 这样真的好? 看到老爹公然贪墨郡府武备,沈哲子不免有些意外。他虽然撺掇老爹担任会稽内史,但对于时下方伯具体职权如何,还真是不清楚。不过看到贺隰与其他掾属都是神色如常,看来这行为也是常态,于是才对少年们点点头。 见沈哲子点头,少年们才对沈充施以军礼:“谢主公赏!” “哈哈!不愧是我儿骁勇部曲!每人再赏绢百匹!” 沈充见状微微错愕,旋即便更是笑逐颜开,对于儿子训练的私人武装更加满意。 郡府宽阔,后方便连着郡兵营地,沈哲子命少年们随军士前往营地安置下来,然后才与老爹并一干属员进了官署。 沈充对家中麟儿可以说是满意到了极点,出则纵横捭阖,入则治业兴家,不足一年又练出一批军纪严明、令行禁止的少年兵。相比下来,他这个为父者反而有几分汗颜。 他拉着沈哲子坐在自己身侧,先向纪友问候寒暄几句,而后才叹息道:“宦居在外,异乡得见我儿并家中子弟朝气蓬勃,竟让我有老朽不堪之感。” 下首贺隰等皆笑道:“使君经国牧民,郎君雏凤清鸣,后为前继,这才配称满门俱贤。” 如果不是这些人笑容和睦,沈哲子听到这话,多半要以为他们是在讽刺自己也是反骨天生。在座老爹这些掾属十几个人,除了贺隰之外,剩下的沈哲子也都一一见礼,倒也发现问题所在。 列座掾属,大半为沈家本来具有的力量,自家族人并部曲将,还有原本吴兴具有的人脉。至于会稽本地人,则只有包括贺隰寥寥几个,可见老爹在会稽混得也是不开心。 对于老爹的能力,沈哲子自然是相信。之所以迟迟打不开局面,终究还是地方大族势力太强,盘根错节,既然拉了贺氏一派,另一派自然便对立起来。会稽其他清望大族,孔氏与沈家本就有隙,虞氏更不必提,虞潭早在年初便辞吴兴郡中正,至今赋闲在家。 沈充在会稽混不开,少不了沈哲子这坑爹玩意为其拉仇恨的缘故。 多日不见,加之儿子旅途劳顿,摆过晚宴后,沈充便让掾属各自归职,给父子两人留下私话空间。 等到众人都散去,单独面对儿子的时候,沈充又叹息一声:“我在山阴,听青雀你所为种种,实在振奋。只是居此官久,颇受掣肘,偶感意懒,反不如以往提兵纵横快意。” 听到老爹这番感慨,沈哲子倒不意外,转型困难啊。以往说反就反,习惯了直接明快的做事方法,如今却要与各大族虚与委蛇,确实想想都让人感觉气闷。 “儿南来时,见山阴境内水利倒是不少,只是颇多半兴半废。” 听沈哲子提起这话题,沈充便忿忿形于色:“水利通渠,寒庶高门俱能得利。可恨那些大族掣肘,视此伟业而不见!” 或许是忿怨梗于怀中良久,沈充便对儿子讲起时下会稽种种。 作为三吴大后方,会稽所拥有的实力和潜力毋庸置疑。郡辖十县之地,在籍之民四万余户,在耕之田十数万余顷,单单郡府直接掌握的课田便有五万余顷,每年赋税捐输,便有亿万之数。 但这仅仅只是字面上数据而已,落到实处却大打折扣。郡府虽有大量课田,但却苦于无人耕种。郡府并其下级各县治,十年前尚有两万余吏户军户,都是原本屯田之军划地为民,直接归属郡府。 过去这十多年,会稽少有兵灾、饥荒、瘟疫等大的动乱,但吏户军户之数却直线下滑,至今只剩万余户,再扣除各级官吏合法的荫占指派,郡府能够掌握的只有区区七千余户。因此虽然有大量课田,但却始终处于荒芜中,良田无所产出,令人扼腕。 郡府没有调集大量人手的能力,只能仰仗当地大族,而大族却并没有修渠垦荒的需求。别的地方患无田可耕,会稽则是地广人稀,各大族有大把机会挑选最上等良田,何苦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去开垦荒地? 归根到底,会稽局面打不开,就是因为缺人口。 人口是硬性指标,不是钱粮能够弥补的。沈家虽然家大业大,在这方面却真的不能给沈充提供多少援助。年初沈家田亩人口清查,倒是清点出近千户人丁,但随后又是一轮的土地兼并。还有沈哲子创建的诸多工坊,也需要大量劳力。沈家本家,如今都已经陷入了劳力荒。 郡府直辖的吏户军户去了哪里,沈哲子很清楚。他今年在武康就主力干这事,从武康县署到吴兴郡府,被他抠出来千余户。虽然这一部分人口不能直接划为私产,仍要有定额的钱粮捐输,但官府再指使起来肯定也不便利。 自己做这事的时候是挺爽,可是听到老爹身为主官也面对这困境,屁股决定脑袋,心中正义感便油然而生,对那些大族无耻行径分外不耻。这就是所谓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但这个问题,其实根本不成问题。沈哲子知道如何解决,老爹自然也明白该如何解决,但就是解决不了,这就是时局之吊诡所在。 从晋陵、京口,一路直到荆襄一线,大量流民居无定所,嗷嗷待哺,非但不能有所产出,反而要仰仗三吴接济。长江沿岸人多田少,会稽这里人少田多。以会稽时下拥有的田亩数,即便不垦新田,直接安置三万户流民快速投入生产,绰绰有余! 但时下的局面是,侨人挟民自重,南人据地自肥,彼此对立,谁都不肯让步。前几年朝廷倒是力行土断,结果是王敦兵发建康,老爹沈充等吴人豪强兴兵响应,皇帝被软禁,忧愤而亡! 如此吊诡一个局面,沈哲子这个穿越者都无计可施。解决方案明明摆在这里,如果能把北地流民内迁到吴中投入生产,效果要好过他埋头攀科技树、种田二十年。但问题是,这已经成为南北士人的一个禁忌,谁碰谁死! 父子两个相对而坐,彼此都是愁眉不展,沈充扶额叹息道:“时下这个局面,我也只能勉力维持,不敢有何过激动作。庾叔预此前传信我,言道台中颇有让我移镇之论。虽然还未定议,但有此风传,可见前景堪忧。” 这件事沈哲子也知道,年中皇帝终于发力,一举将荆州拿下,让交州刺史陶侃与荆州刺史王舒调镇。如此一来,王家方镇力量荡然无存,只剩王导一人在中枢苦苦支撑。 但问题是,陶侃虽然已经就任荆州,王舒却称病死赖在建康不走,不想去那荒凉之地就任。大概此时他也后悔当初没跟王敦一起造反,致使如今进退两难。 如此大的政治波动,沈家自然也难豁免。因王家势衰,政局复又变得混乱,而且随着纪瞻去世已久,原本沈家依赖的吴人政治圈行将瓦解,又开始一轮新的站队。 尽管沈充心内有些不愿意,但在政治上还是与庾氏兄弟等豫州侨人越发靠拢。侨人也非铁板一块,琅琊王氏是青徐头马,庾氏兄弟已成豫州旗帜。 本来沈家身为吴人,不至于跟他们混到一起,但其软肋是门第声望尚不足担当吴人舵手,因此只能借这一派来抵消青徐侨门的政治施压。 想到这个问题,沈哲子也很头大。原来他为自家与颍川庾氏牵线,是因为深知皇帝一旦死后,庾家以外戚执政,很快便与王氏分庭抗礼,有执掌方镇的需求。但是时下因为他的涉入,历史已经发生改变。 原来这个时间点,皇帝应该已经英年早逝了。但是至今,仍然活得好好的。深究原因,应该与沈哲子脱不了干系。年中皇帝下诏让沈家进献醴泉真浆,于是沈哲子便有了猜测,历史上皇帝之所以早逝,多半与服散有关。 沈家进献的真浆,自然不可能是足工足料的蒸馏酒,兑水严重。但即便如此,似乎效果也不弱,最起码皇帝到现在都还没死。 不过既然已经猜到其死亡原因,沈哲子对皇帝还是不抱希望,掺水的醴泉真浆发散效果如何,他并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绝对不是什么灵丹妙药。或能续命,绝难保命。皇帝命不久矣,今年不死,明年必死! 沈哲子没有手段可干涉宫闱秘事,也不敢再献足工足料的醴泉真浆来为皇帝续命。毕竟这只是他的猜测而已,皇帝如果不是服散死而是醉死,他反而难脱干系,所以尽量不出头撇清自己。 为今之计,既要解决会稽局面难打开的困境,还要顶住政治上的压力以坐稳会稽,最起码要将局面维系到皇帝驾崩。沉吟良久,沈哲子目光灼灼望着老爹:“要不然,再发兵一次?” 0096 高筑墙广积粮 “青雀此言何意?” 沈充姿态原本有些懒散,听到沈哲子这话,腰板下意识挺直,这一年多来,他在会稽受困良多,未尝没有以武破局的念头。但是自家历经动荡,未必能支撑再一次兴兵。他坐困会稽,也知儿子为了恢复家族元气而奇谋百出,欣慰之余,也不乏愧疚。 当听到沈哲子主张兴兵为乱时,沈充便有些意外。早先儿子力劝他不要从逆王敦,怎么现在局势渐稳后反而要比他激进得多。 沈哲子的看法也很简单,此一时彼一时,早先王敦为乱,各家惶惶难安,为求稳定局面,自然什么办法都要用上。沈家在那样的情况下拨乱反正,自然能获得丰厚的政治回报,以南人而列方伯。 然而眼下局势又有不同,局势渐趋稳定后,便是皇帝与各家往来较量,彼此争夺。在这样的情况下,王氏想要重掌方镇军政,就要挑软柿子捏。 “荆州寒门居显,历阳肘腋之患,徐州流民难驯,江州忠贞帝臣。时下我家若表现的过于恭顺,在时人看来,反而会显得难堪其任,引咎于身。” 沈哲子微笑道:“我家豪武将门,清望经义实非所长。与其强逞口舌之利,不如示以刀兵之威。” 以前王家执掌过半方镇,自然一言九鼎,人莫能抗。但现在已是拔毛凤凰,怎么可能由其嘴皮子一吧嗒就拱手让出会稽。 徐州、历阳皆为桀骜难驯流民帅,荆州、江州则是皇帝倚为肱骨的忠贞之臣。表面看起来,确实沈家的方伯之位最好图谋。本为逆臣,又不得本地士人拥戴,状似唾手可得。但沈家亦为江东豪首,既被如此小觑,不如直接亮出獠牙给其瞧瞧! 沈充本就是不安于室者,早先因为担心自家元气不足,行事才有所顾忌,束手束脚。此时听到沈哲子也如此主张,眸子顿时变得晶亮起来。 “往年起事,未能将严氏一战而诛尽,我深感遗憾。严平匹夫竟然还敢袭杀我儿,岂能容他活命!况且青雀你又察知严氏勾结羯胡,害我乡人,便诛此獠满门,杀一儆百!” 话讲到这里,沈充已是杀意凛然。他也知眼下摆出姿态可以,真正起兵谋乱绝无成功可能。严氏寒门之家,虽然清望不著,家势却不弱,又有勾结羯胡的罪行,对其下手,既能起震慑之效,又能全大义之名,还能得其家资之实,简直一举数得。 顿了一顿后,沈充又说道:“早在年中,我便集余姚、宁海、鄮县三地之军户濒海修港制船,以开海洲。青雀你今次归乡后,可与世仪共集部曲。待我这里营造妥当,便让你仲父归乡,率众三千来与我汇合,跨海阻住严氏退路。家中部曲东面扑杀,必将严氏一网打尽!” “待北灭严氏,以之罪状并资财输送京畿,我家得其田宅人丁。挟此灭门之势再返会稽,何家再敢相抗,我亦绝不留情!” 听到老爹早作准备,且连善后事宜都已经考虑清楚,沈哲子便知,就算自己不劝,老爹早晚也会选择这么做。之所以大半年引而不发,这是在等大招冷却呢。等到自己开口一劝,便将计划全盘道出,这是因为自己一表态就意味着后勤已经无忧。 说实话,跟这么一个天生反骨的老爹配合,沈哲子是挺不开心的,在老爹面前很少享受到那种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快感,往往自己这里一开口,老爹就有了全盘计划,且往往都与自己不谋而合。 仔细一品,其实老爹颇有位面之子的姿态,祖辈数代积攒财货由其挥霍,可以任性的一反再反。家底掏空后又有自己这个穿越者为其收拾烂摊子,刚刚恢复一些元气,便又有了用兵的意图和资本。 沈充的计划,正好与沈哲子所想相同,甚至就连开发海洲都如出一辙。 海洲即就是舟山,又被称为甬东、中山洲。舟山的自然资源和地理位置毋庸置疑,沈哲子虽有此想,但还是担心时下技术水平和人力资源未必能支持成规模的离岸开发,毕竟会稽郡陆地上还有大片土地,苦于没有人力开发而撂荒。 但没想到老爹步伐比自己还要激进,居然已经借助职务之便开始开发舟山,那自己这些担忧真是有些多余了。至于老爹急于开发舟山的原因,沈哲子也略微能猜到些,究其根本主要还是内心对朝廷不信任,为自家预留退路。 如果能在舟山立住脚,好处毋庸置疑,抛开那庞大的海产资源不提,单单地理位置便虎视江东沿海,任何一处皆可登陆。东晋末期孙恩裹挟天师道十数万乱民据此为祸,三吴之地皆受其害,战略意义极大。 如果沈家最终还是不能占稳会稽,那么由武康本家下钱塘,延钱塘江一线在陆地上形成封锁,同时在舟山形成海路封锁,会稽将成三吴孤岛。如果能获得这样的形胜地位,那么中分扬州未必不可! 但沈哲子还是有些担心,舟山乃是海岛丘陵,开发极为困难,渔业收获又受季节性约束,如果不能在陆地上有可靠的补给点,终究难以维持。 当他道出这个隐忧,沈充便笑道:“铲灭严氏后,海盐城便入我彀中,陆海相望,可为犄角。而且我于会稽任上,可令民以海产代丁赋,不需数年,民皆逐海而居,则更有所援望!” 听到老爹这么说,沈哲子才知一任方镇权力居然这么大,可以随意更改民众赋税类型!这在后世,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但由此,他也看出老爹开发舟山的态度之坚决,一旦站稳脚跟就不惜将会稽本就不多的人口驱逐到沿海,也要营造一个开发基础。后世舟山最大渔港沈家门渔港,传说是追随孙恩天师道作乱的沈家后人定居之所,看来这个沈家门要提前出现在历史上了。 但是对于老爹过于激进的策略,沈哲子还是有所保留。他不反对开发舟山营建退路,但实在不必如此操切。如果陆地上的优势不在了,就算退到海上,也只是孤悬于外,对时局不会有什么影响,是下下之策。 而且眼下局势也并没有严重到那种程度,需要乘桴浮于海。只要能够干掉严家,所形成的震慑力足够令沈家稳固时下所拥有的政治优势。舟山布置可以为辅助,更好的控制会稽,与武康、嘉兴连成一线海陆封锁,分割三吴。但如果全力去开发舟山,则就本末倒置了。 之所以会形成这种分歧,是因为沈哲子心知皇帝命不久矣,政局将有大变。而在老爹看来,皇帝春秋正盛,一旦稳定住局面,未必就能完全信服沈家。而王氏高门影响力仍在,若被其借助皇帝的猜忌来打击沈家,沈家前途堪忧。居安思危,人之常情。 沈哲子不是术士戴洋那种能掐会算的奇人,就算笃定告诉老爹皇帝要死了,老爹也未必会相信。 “父亲以严氏警诫时人,儿深以为然。但细节之处,似乎仍可雕琢。” 沈哲子沉吟道:“严氏久居濒海之地,盐枭之家,引羯胡祸乱吴中腹地,其家坐而分利,又籍此吞并难民。青浦、华亭之地遍植芦苇,苇塘之中藏匿近万户之众。以我一家攻之,即便能胜,也将元气大亏。” “严家竟如此胆大!” 听到这个数字,沈充也是倒抽一口凉气,他往年杀入严家,严家之众一触即溃,旋即逃窜海上,因此一直将严家视为乌合之众,向来小觑。 老实说,沈哲子在查知严家这一底细的时候也是大吃一惊。 时下煮盐之业需要大量燃料,因此严家在其盐田四周遍植芦苇充作燃料,并不引人怀疑,亦没人想到这芦苇丛中竟然隐匿如此庞大人口,可谓闷声发大财的典型。如此庞大数量的人口,除了历年吴中遭受洗劫失地的赤贫人家外,应该也不乏由海上因兵灾逃难而来的北地流民。 之所以有这惊人发现,是因为沈哲子在与吴中各家接触后,察觉到严家购粮数额有些蹊跷。然后他才小心收集散落在各家中与严家有关的往来账目,和龙溪庄中已经算是比较专业的文吏们通宵达旦最终核算出总量,由这购粮细目继而推导出严家拥有的人口。 如果再算上没有收集到的账目,加上严家自给自足的一部分食粮,那么沿海苇塘中藏匿的人口数量则会是一个更加惊人的数字! 坐拥如此庞大隐匿人口,虽得其利,隐患亦大。因此严家虽然豪富,但在政治上始终没有追求,至今被人视为寒门而轻贱之,大概也是不敢过于跳脱以至于引人注目。如果不是沈哲子培养出一批会计人才,抽丝剥茧予以清算,也很难发现这一秘辛。 所以,如果能够铲除严家,单单其家拥有的这些人口,就是一笔庞大财富。但是凭借沈家一家,却有点吃不下。 如果不是严家仍然煮盐为业,沈哲子真要以为他家也出了一个穿越者在高筑墙,广积粮,以求一鸣惊人,野望天下。但既然自己发现这口肥肉,无论如何都要招呼伙伴们一拥而上分食之! 让你家扮猪吃虎,闷声发财,比老子这穿越者玩的还大!有钱还不刷声望,你不死谁死! 0097 寒冬抱木死 秋日正午,阳光明媚。 沈哲子与老爹沈充共乘一驾,行于略显荒凉的田野中,身后则是几十名部曲,拉着几驾装满礼货的牛车。 沈哲子举目四望,所看到的景色确实可用荒凉来形容。土道之下,坡地沟岭杂茅丛生,荆葛遍地,几乎看不到什么人迹。他真难以想象,这里就是鱼米水乡的三吴精华所在。 “此渠原本直通浙江,若能修葺引流,沿途所过之地,可称膏腴美田,得利何止百顷之数!” 沈充指着坡底下一处水塘,对沈哲子说道,语调不乏愤慨惋惜。这水塘周遭尽被杂草土垄围绕,形状狭长,依稀可以看出乃是一段河道残留。 “高门大户不肯修水,除了吝惜人力物力的消耗,只怕也担心侨人南来,为他人作嫁衣裳。” 沈哲子也不乏惋惜道,眼看大片土地荒芜,前代花费极大代价修葺的水利工程因疏于维护,尽被废弃,心内实在焦灼。 “我儿此喻,倒是生动。” 听到沈哲子的话,沈充便是一笑:“吴娃勤作金丝缕,为他人作嫁衣裳。侨人南来,已是定势。可笑这群高门废材,往年不敢割地自守,只做苟且姿态。如今局势渐定,又奢望能独处世外。察其心迹,尚不如童子。春日不置巢,寒冬抱木死,此之谓矣!” 听到老爹言语如此愤慨,怒其不争,沈哲子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老爹终究还是不能释怀被会稽人背后捅刀子这件事。 “虞思奥其人,满肚经纶难果腹,鲸吞人丁以自肥。年前其集兵,私募郡府军户数千,无一人归籍郡府。及至我到任上,府库更是被扫荡粒米无留,否则我家年前绝不至那般窘迫!” 言及旧事,沈充更是恨恨难平。 沈哲子这时候已经对郡守、刺史等所谓两千石以上封疆者的职权有所了解,一任方伯便不吝于划土而封,若得督衔而非单车,境内军政大权更是一手掌握。居任者不只可以随意征调民夫劳役,赋税杂调也可以任意加派,像老爹这样以海产为丁赋只是小手段。 设卡收市税,封山收樵税,乃至于拦河筑堤收灌溉税。总之就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当然这种竭泽而渔的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还要顾及一个体面吃相。 地方上大族也要迎来送往,新官到来要捐输钱粮以作安家,主官离任更要奉送大笔资财盘缠。如会稽这种大郡,主官单单往来一趟的收获就能获利数百乃至上千万! 而朝廷对于方伯的制衡手段也不多,皇帝若想增加收入,往往都要派自己亲昵者镇守一方,由其搜刮地方然后进献以维持开支。 了解了这些,沈哲子对于老爹这个会稽内史尴尬处境才有了更深的体会。除贺氏等寥寥几家外,其他人对沈充是完全视而不见。 不能获得地方大族的拥戴,就算政令发布出来,也无人响应。老爹名为会稽之主,但能够动用的,也就仅仅只有郡府掌握的人丁课田,就这点家底,临来之前还被虞、孔等大族几乎掏空,可谓窘迫到了极点。 正因如此,沈充心内对会稽士人也是颇有恶意在酝酿,对于沈哲子的提议还有所保留:“青雀,你有几分把握可让虞思奥入守吴兴后会与严氏冲突?” 他们父子两个离开山阴,前往余姚,为的就是拜会虞潭,以释前嫌,并举荐其担任吴兴太守。 这就是沈哲子所打的主意,要对付严氏,沈家一家之力有所不逮,必须要拉拢更多盟友。而会稽这些本地士族,则是不能错过的拉拢合作对象。 今次针对严氏用兵,最根本一个目的就是要震慑时人,坐稳会稽。而想要坐稳会稽,则就必然要拉拢会稽本地士人,否则难免掣肘。 世家大族盘根错节,一时为敌,一时为友,如果太固执不能灵活转变,那也衰亡不远了。虞家与沈家看似仇隙颇深,不可调解,但所谓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对于虞潭,沈哲子虽然接触不多,但也算颇有了解。察其所为,在乌程弁山山庄时,尽管在沈哲子咄咄逼人言辞逼迫下,左支右绌,屈于下风,但仍然几次挖坑,颇有锲而不舍的精神。由此可以看出,此公并非崇慕玄虚无为之辈,不甘于平淡、碌碌无为,有立事功的愿望和抱负。 既然如此,沈哲子就有把握说服虞潭,由其出任吴兴太守。如此一来,有两个好处。 第一可以化解虞氏与沈家的冲突,易地而治,缓解彼此矛盾的同时,沈家也有了钳制虞氏的手段,只有各自安分,才能彼此安好。 第二可以挑唆虞潭与严氏对立争锋,彼此关系紧张之下,虞潭要找盟友抗衡严氏,只能来求江东豪首的沈家。沈充想剿灭严氏,就算有大义之名,也是越境非分。但如果虞潭主动相请,情况则就大不相同。老爹有了插手的理由,而虞潭也会劝会稽人相助,如此才可尽起郡内之兵,夺回分散在会稽各家的军权。 当然,要达成这一切目的,最主要还是说动虞潭出任吴兴太守。所以,父子两人议定之后,便起个大早来到余姚,拜会赋闲在家大半年的虞潭。 余姚在会稽郡下十县中排名靠前,属于传统的吴越文化圈子,相传舜帝后裔封于此地而得名。可见武康姚氏待错了地方,离开祖宗封土,难怪要被沈家压得抬不起头。 虞家位于慈溪有大片田产,规模连片,蔚为壮观,比之沈家在武康的庄园田产还要可观。 只有身处时下,沈哲子才能理解后世史书对于一些士族子弟家世描写的春秋笔调。如果自己以后立传,则可以说,沈维周,父充少习兵书、豪武侠任,厚结乡里,不治产业,维周幼即贫困,家无余粮,即稍长,以货殖任事,取资家用,乡人称贤。 而纪友则更可怜,幼失怙恃,随于大父而活,未及弱冠,大父亦薨,茕茕孑立,不损其节。 不明就里的人看到这些传记,即便不掬一把同情泪,也要为其身世飘零、命途多舛而感慨几分。 远远的,沈哲子就看到虞家庄园内耸立一座木造高楼,这楼在整个会稽名声都极大,名为听潮楼。据说由此楼观景远眺,甚至可以看到几十里外的钱塘水潮。 沈家部曲停在虞氏庄园门外,而后便有人送上沈充名帖,门生入内禀告,过了大半刻钟才匆匆又回到门庭前,说道:“我家主人离家闲游,不在府内。家中无主事者接待使君,还望见谅。” 听到门生这话,沈充更加羞恼,几乎忍不住要下令砸破其家门。自己身为郡守主动来拜访治下之民,已是屈尊礼厚,虞家居然打算连门都不让进!就算虞潭不在家,虞家其他人都死光了吗? 沈哲子看到这一幕,心内也感慨,自己年少轻狂,去年把虞氏的脸打太狠,令其家至今耿耿于怀,连礼节都不顾,竟然将郡守长官拒之门外!但如果不是虞潭气势汹汹要拿沈家开刀,自己何苦要枉做坏人。如此做派,显得风度有缺。 话说回来,不是沈哲子看不起会稽士人,但其气量、格局狭小似乎是通病。眼前的虞氏如此,孔氏也没好到哪里去。苏峻之乱后,京畿凋零,朝廷欲任命会稽孔坦为丹阳尹,京畿首长,可谓重任委托。 然而孔坦当时就恼了:“先帝临终委托顾命辅政时轮不到我,现在时局艰难,想起来让我这个小臣顶在前面?这是把我当做砧板上的肉,由人宰割乱炖!”态度坚决,推辞不受。 或许正因为这样锱铢必较的风气,会稽士人越来越被排斥在中枢之外,政治上优势荡然无存,何守乡土?到了永和年间,会稽已经成为侨人大本营,至于本地士族,被压的更加抬不起头。 老爹评价他们“春日不置巢,寒冬抱木死”,实在是恰如其分。 但眼下自家要掌握会稽,又实在绕不开这些人。正因其鼠目寸光,若能将其纳入体系中来,才可没有肘腋之患。不像吴郡那些清望高门心思虽多,手段却无,诸多折腾自乱阵脚。 既然已经听从了沈哲子的建议,沈充便也不因一时荣辱而介怀,待心情舒缓片刻,才又让仆下传话道:“郡府中庶务众多,我能拨冗前来实属不易。若不能见到虞公,可谓抱憾而归。求访郡内贤者而不得见,徒令时人非我,我绝不能担此恶名!” 言外之意,如果不想彻底撕破脸,最好乖乖出来见一见。否则,我的面子不好看,你们虞家也别想好过! 等这消息再传进去,虞家很快便有人出来将父子俩接入门中,不敢再摆姿态。只是虞潭的确不在家中,但也很快有仆人急匆匆出门去寻找。 果然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好言求见不得入,非要逼人把话说的那么横。 0098 老叟自贱 负责接待沈家父子的是虞潭之子虞仡,年与沈充相仿,本为郡府司马,年前沈充入主会稽后便弃官归乡,至今不仕。 对于这对父子恶客,虞仡心中殊无好感,其本身也是拙于辞令的讷言之人,将人迎入门中后,干巴巴寒暄几句,而后便枯坐在席,望着房门外庭院怔怔出神。既不让人奉茶,也不与沈充交谈,只是视线偶尔扫过沈哲子,便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 在别的年代,声望或许只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但在时下,却是实实在在的政治资本。去年虞潭清望在吴兴颇受打击,继而波及到整个虞家的名望,今年开春,会稽乡议便有两名虞氏子弟品级黜落。因此,整个虞家对沈哲子都是恨之入骨。 若非其家经术相传,勇武略逊,只怕此刻早有前程被阻的虞家子弟忍耐不住心中恨意,打杀出来。 沈哲子神情倒是与老爹如出一辙,既来之则安之,既然虞仡对他们视而不见,那么他们也就自便了。安坐席上,左顾右盼,望着虞家府内建筑或点头或摇头,似在心中臧否。间或溜达到廊下去,仰头看看虞家庄园中耸立的听潮楼。 这听潮楼不只建筑巍峨,据说内中藏书也极多,号称冠于三吴。这让沈哲子很是意动,心里思忖着要不要把这藏书楼据为己有?不过如此海量藏书,关乎到虞家在学术界的地位,想抢书简直比杀了他们还要无法忍受。 但事在人为,没试过怎么知道做不到?试一试又何妨。 心内正思忖着,便听庭外有人语脚步声,不旋踵,已有一名手提笠帽的麻袍老者步入庭中,正是久未谋面的虞潭。与上次见面相比,虞潭更显清癯老态,足蹬芒鞋,手握竹杖,看上去像是一个乐天知命、飨食自足的乡间渔翁,颇有野外遗贤姿态。 但这样一副清趣朴实的装扮,与这广厦千间的庄园难免有些不相符合。在沈哲子看来,这虞潭去年确实所受打击不轻,以至于归乡后,唯有淡泊以明志,渔樵之乐可遣怀,颇有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意味。 看到廊下站立的沈哲子,虞潭也是微微错愕,心情不乏复杂,以至于整个人反应都慢了半拍。 他已过耳顺之年,本以为自己可不惧物议言非,念头始终通达,但其实做不到。每每午夜梦回,脑海中回荡起少年咄咄逼人的辞令,心情便更加抑郁。偏偏表面上还要做无谓姿态,与人交际淡然以对,心内实则惴惴恐被看轻,令他颇受煎熬。 愣了片刻后,虞潭才将手中笠帽、竹杖递给身后老仆,望着沈哲子微笑道:“我家并无桐枝,竟得雏凤流连,真是意外之喜。” 听到这夸赞,沈哲子却并不高兴,凤雏名者,后汉庞统,可不是长寿之人。老家伙莫非暗讽自己多逞智计,要不得好死? 不过既然决意要缓和矛盾,无论这虞潭真心夸赞还是恶意暗讽,沈哲子都不介怀。说两句又少不了一块肉,假使对方真有恶意,那自己更要长命百岁,气死老家伙! 这时候,房内虞仡和沈充听到声音,也都起身步出房门。沈充立于庭内,对虞潭说道:“我居会稽年余,始终庶务缠身。今日才得暇拜会贤长,还望虞公见谅。” “使君言重了,我不过乡中一叟,老朽不堪;使君却是国之干臣,身系重任,实在不敢有劳使君问访。” 虞潭与沈充并肩步入房内,看到案上空无一物,便猜到这父子两人在家中遭受冷遇。他眸子一转横了儿子一眼,心中不悦,既然已经将人请入家门,还如此作态,这不是让人益发看轻! 但儿子生性木讷,虞潭也是深知,不便在人前怪咎。只是在看到坐在沈充下首的沈哲子时,心内不禁有些感慨。沈氏一门武夫,何幸养此麟儿! 待虞潭着人奉上茶汤,沈充才又开口道:“今日拜会虞公,实为请罪而来。年前小儿孟浪轻率,以其浅见薄识面忤虞公。我教子无方,使其不习恭顺之义,自恃思捷,多逆长者之教,实在惭愧。” 话一讲出口,坐在另一侧的虞仡顿时怒形于色:“童子劣行,岂独逆教……” “住口!” 虞潭手拍案几,喝止儿子,旋即再望向沈充,神情不复淡然:“老夫已是耳顺之年,善言恶语,何不可闻?贤长未必无缺,愚夫偶有一得。令郎师出名门,才彰气盛,确令老夫汗颜。往年国运艰难,虽老迈之躯,不能安于室,勉力而为。如今贤能担国之计,俊逸卓然而起。老夫自当倚杖归乡,以避贤路,欣望盛世将至,使君又何出此言?” 虞潭这一番话,看似乐天知命,实则如鲠在喉,颇多激愤,陈情自剖之外,又暗讽国任非人,看来已是抑郁良久,以至于不吐不快。 往年我不辞老迈,匡扶社稷,举义讨逆,如今贤者隐退,谋逆者反居高位,简直岂有此理!我就安坐家中,看这世道怎么大乱! 沈充听完这番话,先是沉吟少许,然后才一指沈哲子:“虞公国之所仰大才,凡人得亲近,皆要倾心受教,相约壮举。如今我有幸与虞公对面而坐,反见疏离,难求一言之教,非你逞才,何至于此!” 按照预先排演的节奏,沈哲子下巴一扬,状似不服:“既为皎皎明珠,本就该悬于明堂,光照时人,岂童子一言而晦之!老叟自贱,甘于蒙尘,自废其才,与我何干!” “放肆!” 沈充听到这不逊之语,状更恼怒,挥起手臂要掌击沈哲子,但终究还是舍不得,挥落的手掌向下一滑,将案上茶盏扫出数丈之外! “逆子,还敢猖獗!今次若不能得虞公宽宥,我乡土托谁?” 沈充一脸愤怒状,怒喝道:“来人!给我将这逆子拖下去,扒衣缚荆,逐出庭外北面谢罪!” 沈哲子却仍据理力争,不肯低头:“此公春秋虽长,不能容人,岂可将我桑梓父老托于其手!儿虽不肖,不敢忤父,缚荆则可,无罪可认!” 说罢,便气呼呼走出房门,旋即便被自家部曲一拥而上要带下去。 虞家父子看这父子两人在自家门厅之内闹得欢腾,皆有目瞪口呆之状。眼见沈哲子被擒拿下去,似乎要来真的,虞潭连忙起身说道:“且慢!使君意欲如何不妨直言,令郎才具天生,我亦嘉之,绝无怪咎之念!” 说实话,看到沈家父子争执几近反目,他心内确实颇感快意。 但若这少年真被扒衣缚荆跪于自家门前受辱,那么针对他已经渐渐平息的物议将再次喧嚣尘上,届时要面对的将不仅仅只是非议那么简单,甚至可能会出现实质性打击。毕竟沈哲子也非籍籍无名之辈,尤其作为纪瞻唯一弟子,已是吴人内定的后起之秀。 除此之外,更令他好奇的则是这父子二人所争执的内容,似乎与自己颇有瓜葛。 听到虞潭这般表态,沈充才示意部下放开儿子。摆出这番姿态,除了示好之外,亦有考验虞潭之意,若虞潭始终不发言劝阻,剩下的也不必再谈,从此后势不两立,你死我活! 沈哲子得以返回厅中,似乎仍是忿怨难平,坐在那里不发一言。 虞潭心中一动,笑语道:“沈家小郎为何如此忿怨老夫?过往或有旧隙,但若仔细衡量,老夫亦算是助你扬名。旧怨不叙,即论年齿,老夫亦身披甲子,缘何不得礼待?” “竖子,虞公未以旧隙罪你,你自己不能自持,还要任性坏我家声?” 听老爹这么大言不惭家声云云,沈哲子心内不禁暗笑,在他之前,沈家居然还有家声? 但表面上还是有些气虚,流露些许少年人好面子的倔强,只是起身对虞潭深揖为礼,却不肯开口。 有些尴尬的气氛总算缓和下来,这时候,沈充才笑吟吟对虞潭说道:“我今日来尊府,确有一不情之请。我年资鄙薄,台中虽然委以重任,心实惴惴难安。此乡自有贤遗,虞公可称国柱,既归乡土,会稽岂有我立足之地。” 听到沈充如此示弱,虞氏父子反应不尽相同,虞潭尚能自持,而那虞仡却已是惊喜的坐立不安。 沈哲子见其如此,心内不禁叹息,人之才干格局,确与家世无关,虞氏空有满楼经藏,子弟却仍不乏草莽,难不成这家伙以为老爹会将方镇之位拱手相让? “使君言重了,选材任事,台中裁之。我不过一介乡居老叟,渔樵自给,身外无求,待死而已。”虞潭想了很多,神色却不见变化,只是礼貌回应。 “让贤避位,本为古之道义。然名爵之任,决于中廷,私相授受是为悖逆。但若坐视虞公才具虚置,不能益于时人,那我既失其职,又失道义,罪莫大焉!” 沈充一脸真挚道:“权衡良久,心有一得。虞公之才具德行,我自深知,愿以桑梓乡人托付,举虞公为吴兴太守,不知虞公之意如何?” 听到沈充道出目的,那虞仡神态便有些失落,显然在其心目中会稽乡土,要比吴兴重要得多。而虞潭身躯却是微微一晃,眸中渐渐闪现精光。 他本失意于吴兴,复归其地,确实颇有无地自容之感。但若再想一层,吴兴为其失意之所,不恰好正是重拾信心的所在。 但他已经这个年纪,所思所想务求周祥,并不因沈充一言而做出决定,需要通盘考虑得失,才肯给出答案。 0099 论避讳礼疏 “父亲,切不可答应沈氏此请啊!他家悖逆之门,包藏祸心,岂会如此善意……” 一俟送走沈家父子,虞仡便急不可耐开口劝告父亲。 “那么,依你看来,沈充此议有何祸心包藏?” 虞潭正低头沉吟,听到儿子略显气急的声音,便抬头笑问道。一人计短,他也想听听儿子有何看法。毕竟自己已经老迈,将来家业维持,还要靠后辈子弟。 “我……沈士居素有诡变之能,我是窥不清其意图。然而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吴兴为其家故垒,绝非善地!父亲以身犯险,我认为不可!” 虞仡略一迟疑,旋即便又振振有词道:“沈氏豪武人家,窃居会稽已是非分,绝难长久!我家累世居此,亲善乡人,父亲你事功卓著,人望系身,待到沈充黜免之日,便是治郡首选之人!” 虞潭原本还兴致盎然看着儿子,待听到这里,心中失望已经溢于言表。 虞仡这番话不能说不对,但泛于浅表,其实于事无益。既然认为沈充有阴谋,那他阴谋是什么?其家难长久,将止于何时?自己可任会稽,又将如何谋划? 所谓迂腐之见,泛泛之谈,空洞无物。否定诸多却无一立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尽管早知儿子拙于权谋辞令,但眼下再听到他拙劣应对,虞潭心中又是感慨。各人才具,岂非天决? 沈家虽是豪武类于寒门,但沈充其人却能敏于时势,扶摇而起,本无门资,却于盛年而列方镇,时下之煊赫,反要胜于一干南士老人。再反观自己这个儿子,与沈充年岁相仿,自家又素来是吴中清望,却不能显于当时,只在宅中作楚囚之态,实在不堪。 至于沈充之子,则更可谓青出于蓝,就连自己一时失察大意都入其彀中,沦为时人笑柄。莫非吴中灵秀,真的独钟沈氏家门? 沈家父子那番作态,虞潭只要略加沉吟,便能明白大概。他并不因沈氏作态诓骗自己而介怀,更在意的则是沈充此举背后流露出来的态度。 人的思量太多,许多话语反而不便宣之于口。沈充当着自己的面而训斥其子,其子则故作桀骜姿态,最起码表露出两层意思。第一,沈氏有与自己联合的打算;第二,沈氏对于这次联合尚有迟疑,需要自己表露诚意才能约成。 若在此前,虞潭是不屑于和这悖逆家门谋求合作的,自家累世清望,岂能因此受污!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就连当今皇帝和台省诸公都不计前嫌,对沈氏委以重任。自己再以“悖逆”怪咎其家,又有何意义? 自王氏乱起,这数年间局势波诡云谲,就连虞潭都颇有乱花迷眼之感,已经看不透局势将演变向何方。正因心内混沌,这两年他才诸事不顺,虽有虚名,难得实际。 心内抑郁之外,尚不乏隐忧。就连他都看不清前路,自家这些后代,又有几人能处变不惊? 诸多情愫,心内焦灼,虞潭之心情自然不像表面流露出的那么淡然。哪怕已经老迈,他也要再努力一把,维持家势不落。 正因有这样的心情,对于沈充所议,虞潭心内确是有些意动。吴兴虽然立郡未久,不及会稽位重,但同处三吴,亦为江东名列前茅的大郡,于自己而言,未必不是一个善任。若再能有所作为,既能弥补前失,又能维持家声不坠。 沈充大概也是看透自己这个需求,因此才来府上拜会。如此敏察人心,果然不负诡变之称。 对于沈充的意图,虞潭也能猜度个大概。其虽居大郡,但正如儿子所言,绝难长久。这其中自然有自己这些本地人家孤立沈氏的缘故,但还不足以将沈氏推下会稽之位。 沈充所承受最主要压力,还在于京中台省。虞潭虽然久居家中,但自有门生故旧居于建康,不乏消息来源,因此知道沈充其位不稳。在如此情况下,联合本地士人便成了他自保的重要手段。 所以,对于沈充的诚意,虞潭并不怀疑。彼此易地而治,各有顾忌,各有需求,虞潭相信沈充绝不会在如此内外交困的情况下还对自己心怀恶意。对于举荐自己出任吴兴太守,沈充应是诚心。 有了这样一个看法,虞潭心内又不免对沈充刮目相看,能够抛开门户之见,不计前嫌,本身就是一种人难企及的禀赋。 想到这里,虞潭又忍不住看了儿子一眼,叹息道:“为人任事,言既否之,当有建策。只破不立,如妇人喁喁而语,终日戚戚于怀,于人无益,于己无益,于事无益,岂昂藏男儿所为!” 虞仡尚不知因何触怒父亲,听到这指责,不敢再开口,垂首默然。 见儿子虽作凛然受教状,却仍难解其意,虞潭心内便是一叹,已经决定接受沈充的善意。惟愿自己在这有生之年,再得一二建功,为后人多争取一些庇护,才可保家世不至于在自己故去后一落千丈。 其实若目的仅止于此,虞潭并非只有沈家一个选择合作的对象。时下琅琊王氏同样有需求扳倒沈充,以腾出方镇位置。去年虞潭便与王氏合作一次,寄望能够对沈氏有所打击,可惜功败垂成。 但王氏高门难企,却不是一个好的合作对象。王氏连血亲族人都能下死手,可知其厉色寡恩本性,怎么就能保证与之联合赶走沈充后,他会知恩图报?毕竟王家眼下对于重掌方镇的需求强烈,绝无可能将会稽交给自己执掌。 一方是唾手可得的吴兴大郡,一方是不知能否获得回报,虞潭自然明白自己该作何选。 至于沈家能否将自己推到吴兴郡守之位,虞潭也并不怀疑。王家迟迟不能拿下沈充,可见其家背后自有倚靠,彼此角力。而他们这群会稽士人无论加入哪一方,都可能成为最后胜负手。既然如此,沈充既然敢许诺,就绝对不敢戏耍自己。 只是自己要拿出什么诚意,才能与沈家达成这次合作? 虞潭沉吟良久,便起身走入书房,让儿子过来为自己侍墨,挥笔疾书《论避讳礼疏》。 ———————————————— 在郡府等待数日,沈充便见到了虞家派人送来的奏疏,看完其中内容后,沈充不禁大笑,将沈哲子唤到面前来,把这份奏疏递给儿子。 沈哲子匆匆一览,同样会心一笑,事情成了,虞潭已经入彀! 这一份奏疏,倒也没有什么特别内容,只是虞潭以礼法儒士的身份,向朝廷进言,时下礼乐崩驰,时人更当以礼自守,诸如避讳前人名讳之类的礼数,更应当要恪守不能违背。 如果对世情不了解,很难体会这份奏疏的深意。 琅琊王舒之父王会,其名恰好与会稽郡之“会”字同形,以避先人名讳的礼数来论,便堵死了其执掌会稽的可能! 这种小技巧,虽然曲折,但却实用。王舒时下正因沉杀族兄、从子而物议缠身,为家族计如果没人提及此节,那也就难得糊涂,恬而受之。但既然被人道破,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再来会稽。 历史上,因为会稽士人的不作为,朝廷竟然直接将会稽更名为郐稽,也要让王舒担任会稽内史,可见王家执掌方镇的愿望之强烈。 但现在,虞潭率先发声,表明会稽士人的态度,以王氏今时之微妙处境,绝不敢为此事! 沈充笑道:“虞思奥为家业计,六十老叟仍要勉强,可谓凄凉。稍后我便着人快舟将此疏送至建康庾叔预处,庾亮匹夫自知如何运筹。” 听到老爹提起庾亮仍不乏恨意,沈哲子也是无奈。人家的主场即将到来,眼下的沈家却还困在地方,为方镇之位而殚精竭虑,不算一个重量级的。纵使有什么旧怨,也只能暂时忍耐。如果急于跟庾氏翻脸,自家在台省反而没了靠山。 父子皆知,虞潭此疏只是治标之法。王氏族人仍然众多,解决了王舒还会有别人出头。想要彻底打消其图谋会稽的念头,只能以暴力震慑! 请虞潭出任吴兴太守,除了拉拢会稽本地士人之外,最主要目的还是挑唆其与乌程严氏反目。对此,沈哲子已有定计,而且正如无法拒绝出任吴兴太守一样,哪怕明知是陷阱,虞潭也会甘之如饴踏足进去! 0100 板盐 冬日水竭,天寒地冻,本不适宜出行。然而老骥伏枥,其心未死,又岂惧飒飒之风。 经过一个多月,朝廷任命虞潭为吴兴郡太守的诏令传到会稽,于是,困顿家中将近一年的虞潭便不顾年关将近,决定即刻动身启程前往吴兴。 早几日,虞家便在余姚家中大宴宾客,竟日联欢。这无异于向世人宣告,虞氏家势并未衰落,且一直得到朝廷信重。 一时间,虞家庄园宾客盈门,本地交好的士族寒门纷纷到访祝贺,以壮声势。同时,这些访客也希望能够借机将自家子弟推荐给虞潭,为其掾属,踏入仕途。时下大族互相牵扯攀附成风,有任主官者,征辟相好家族有才名子弟为属官,也是非常重要加深情谊的方式。 这种风气在侨人当中最为盛行,南渡百氏未必家家都能占据庙堂高位,又家业无存,欲要立足江东,彼此守望相助便尤为重要。因此往往一任两千石封疆之臣,麾下便有数百属员随行就任。 吴兴大郡,江东精华,百十个属官还是能够安置下来。时下会稽士人在朝堂中声势正弱,少有显达者。因此虞潭出任吴兴郡太守,便牵动诸多本地大族的心弦,希望能借此谋求上升。 因此,当沈充率领一干郡府属官来到余姚虞氏庄园外时,便看到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的繁忙景象,心内不禁都有些吃味:“往日郡府门庭冷落,今日始知会稽人多。” “不过是乌蝇聚散,扰人清静。” 同行的贺隰冷笑一声,状似有些不屑。他家若非几十年前那一场劫难,背井离乡,声势未必就弱于虞氏。就算他父亲在世时,贺氏声势也要胜过虞氏。只是到了他自己这一代,维持便有些艰难。 对于沈充举荐虞潭以拉拢会稽士人,贺隰虽然心中有些吃味,但也知理应如此。他如今担任沈充的长史,除了关照自家之外,考虑问题也要多从郡府角度出发。只有获得本地大族的认可,郡府政令才更有力量,而他这个郡府长史也更有威仪。 尤其今次沈家为缓和矛盾,发力为虞潭争取到吴兴太守之位,这也让贺隰对沈家所具有的能量刮目相看,同时也更坚定了向沈家靠拢的立场。原本只是略有意向的联姻之念,渐渐在他脑海中变得强烈起来,继而便下意识看了一眼旁边的沈哲子,心内不禁暗道可惜。 毫无疑问,要与沈家联姻,沈充这个长子无疑是最佳选择。嫡长血脉,纪瞻高徒,才名鹊起,虽然年纪有些小,但这并非大族联姻考虑的重点。若彼此皆有意向需求,髫年夫妻乃至于指腹为婚,都是常态。 然而贺隰惋惜之处在于,他自己本身并无女儿,其他从兄弟或有适龄女郎,但以眼下沈氏家势而论,并不好配沈充嫡子。 首选不可得,那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于是贺隰心内便决定,等到年后找机会见一见沈家那个江东人杰沈牧,若果如传闻一样俊逸果敢,那就及早敲定这桩婚事。 一行人到了虞家门前,满面春风的虞潭亲自出门相迎。许多层次不够,未知内情的家族眼见这一幕,皆是无比震惊,继而心内惴惴起来。 他们这些人家以往借着虞孔高门孤立沈家的势头,往往对郡府政令置若罔闻,只道会稽很快就会易主,并不将沈充这位会稽内史放在眼中。可是没想到,以往作为会稽标向的虞家竟然已经投向沈家,震惊之余,心中更是惶恐,不知沈充在会稽立足稳定之后,会不会以旧怨而归罪他们。 沈哲子将这些人惴惴难安的神情收入眼中,这些人家或许各自盘踞乡里都是一方豪强,但若在州郡这个层面来看,则就逊色得多。老爹未必会对所有人家动手,但随后肯定会有一些倒霉人家被拎出来,杀鸡儆猴。 寒门人家未必贫困,有的反而一方豪富、富甲州郡,但若清望不备,不入士族,终究只是地方豪强而已。一旦涉入到政治层面的斗争,提刀就砍,根本不必犹豫。 比如今次沈家要拿严氏立威,严氏盘踞濒海,盐枭之家,家资可谓豪富,比之沈家犹有过之。但无论是沈哲子还是老爹沈充,在考虑对付严家时,心中都无太多顾忌。 但若跨入士族之列,则就完全不同。陈留阮氏,天下知名,虽然其族人大多不治产业,沦于赤贫,放诞任意,不伏礼法,但若无罪而诛,绝对天下哗然。 究其原因,与家资无关,更重要还是影响力的大小。 虞潭与沈充联袂行入庄园,贺隰紧随其后,而会稽孔氏的孔坦尚在其后。沈家与孔氏同样仇隙不小,孔坦族叔孔愉就是上一任被沈充逐出吴兴的郡中正。 原本孔家与虞家联手抵制沈充,如今虞家已经转变立场,孔家已是独木难支。若他家还要恶意针对沈家,反而会遭到其他转变立场的家族围攻。 虞家这一场宴会,让会稽本地这些家族意识到风向已经转变,纷纷思忖以后该如何自处。若再像以往那样无视郡府权威,只怕会有不测之祸。但若即刻向沈家低头,许多人心内又有些无法接受。百人千念,心思各不相同。 沈充今次来除了宣告与虞家已经联合之外,还和虞潭约定,待其出发之日,沈哲子将与其同行返回吴兴。意图达到后,便与一干属官匆匆离开,并未久留。 等到冬月某一天,天气晴朗,虞家派人传信来言道将要启程。于是沈哲子便打点行装,带上少年营子弟们并龙溪卒,赶往钱塘江渡口汇合。 来时轻车简从,离去的时候却是浩浩荡荡的队伍。许多货车装载着物品,单单丝绢便有数千匹,其他尚有各种武具,皆是郡府武库中直接提取出来,带回武康去用以装备沈家部曲。 两支队伍汇合之后,沈哲子看到虞潭随行也不少,除了部曲门生之外,尚有几十名属员,看来是打算发挥余热,于吴兴任上大展拳脚。这正符合沈哲子心意,他还真担心虞潭老迈之躯,甘于无为,尸位素餐。 前来送行之人不少,两支队伍合并后浩浩荡荡往钱塘江渡口去,可是行不多久,前方突然停了下来。原来不知何人以竹篱为墙,将渡口通道侵占了一部分。 在场诸人非富即贵,岂会因此小事而耽搁行程,当即便有人要仆从去拆掉那篱墙以腾开道路。可是位于队伍中央的沈充却制止了这些行为:“这篱墙内摆放诸多木板,井然有序,似是苦心劳力之作。此地本无主家,诸位何苦于道途为难。不如将布置之人唤来近前,询问用意。若只为占道扰民,再来怪咎也不迟。” 听到沈充这么表态,其他人纵有不满,也只能按捺下来,附和一声使君高义。 很快,便有人将一个脸庞紫红、状似白身的老人带到近前来。看到这么多达官贵人云集于此,老人战战兢兢,状极拘谨,连连告罪。 “你之罪名且不论,那篱墙中摆设何物?” 沈充笑吟吟望着那老农问道,其他人再望向篱墙内,只看到一个个木桩楔在地面,上面则各自支撑着一片数尺见方的木板,木板内盛放着不知为何物的浊汤,潮风拂过,在阳光下如鱼鳞生辉。 那老农似乎不愿多谈,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听其口音,非是吴人。这不免让众人更加好奇,尤其又发现这老农乃是最令人生厌的伧子,则更加不客气,当即便有人怒喝道:“使君问话,竟敢不答!快如实道来,若再敷衍,即刻便将你满门治罪!” 老农被逼迫不过,才苦着脸说道:“篱墙内之物为我家乡独有之技法,名为盐板。淋卤板上,风吹日晒,盐自析出,无废薪柴锅灶。小民本渤海人士,全家逃难至此,家资耗尽无力南行,才在江边施行此法,制取板盐换些财货南行,实在不敢有意侵扰诸位使君。” 听到这话,场中众人脸色皆是一变,会稽临海,各家便不乏绕海煮盐之业,深知煮盐耗柴之剧,而且人力耗损极大,因此价格才高企不下。可是听到这老农说只要将卤水浇入木板,风吹日晒便能得盐,心中自是无比震惊。 虞潭听到这话,眸子也是一亮,当即便命人端来一方盐板,仔细查看。只见这盐板内卤水渐渐晒干,底部已经有微小盐花凝结,他不顾卤水浑浊,用指甲抠下木板边沿一块盐巴,丢入口中细细一品,脸色更是凝重。 “士居请看!” 让人将盐板递给沈充,虞潭双目灼灼盯住老农,凝声道:“老先生不必惊慌,我等并无怪咎之意。你乡中这制盐之法能否仔细道来?若能推及江东,使万民受惠,老夫愿为你表奏奇功,裂土封爵未尝不可!” 众人听到这话,也都纷纷围了上来,想要第一时间听讲这北地独有的制盐之法。盐业暴利,人难受其惑,适逢其会,听此秘闻,岂能错过! 沈哲子与老爹相对一笑,以势迫之,何如以利诱之。晒盐之法,惠及万民,其中巨利,又岂是一家能够独享。与其荒年抱玉死,何如顺势建奇功! 0101 人至察则无徒 由钱塘江渡口,一直到武康龙溪庄园,虽然一路同行,沈哲子与虞潭却没有太多交流的机会。 倒不是虞潭刻意冷落疏远,而是此老终日于车驾上整理阅读关于晒盐法的记载,即便途中留宿用餐,也是匆匆。偶尔与其掾属中家内经营煮盐者商讨时下制盐之法与晒盐法的优劣,可见其心内对于这新技法的重视。 沈哲子通过那老者透露出两种晒盐法,一种即就是盐板晒盐,另一种则是盐田晒盐。 前一种适宜于小户经营,只要在濒海之地,刮取盐泥,灌卤、淋卤之类小心操作,一户之家可制数块盐板,只要有阳光,就能源源不断产出食盐。而且这样获得的盐品质不低,可以直接食用。 后一种则适合大规模生产,直接在海滩建池蓄水,随着海水水分蒸发,次第将海水引入不同卤池中,晾晒出浓度极高的卤水,灌入结晶池,最终将盐晒出来。但这种大规模操作,因为缺少煮沸环节,最终获得的盐杂质不少,只能算是粗盐。想要提纯的话,还要进行二次加工。 与煮盐法相比,晒盐法最主要的便利就是节省大量燃料消耗,省工省力,成本节约,产量却能得到大幅度提升。至于缺点,则是受限于天气,一旦阴雨连绵,将终日无所产出,造成盐荒。但仅仅只是夏日几月的时间,产量就能超过旧法一年的辛勤劳动。 无论怎么比较,相对于煮盐法,晒盐法都是一个进步。 相对于将这技术封锁作为自家牟利工具,沈哲子觉得,将之推及濒海收获更大。制盐也是一个人力消耗极大的产业,沈家眼下已是劳力荒,纵使有技术,也无法投入大量人力进行大规模生产。 而若将技术推广出去,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对于沈家经营会稽意义不小。 民皆逐利投往濒海,更有助于沈家对舟山的开发,效果远好于老爹以政令将人强逐投海,从而对会稽形成更强力的控制。其次可以缓解会稽内陆开发的矛盾,减少本地人对于引侨人南下垦荒的抵触阻力。 第三就是能够增加大量的赋税,盐板、盐田都是新增的生产资料,还不像土地一样各家据地自肥,郡府可以快速登籍造册,掌握更大的赋税来源,效果肯定远胜于强硬推行土断。 这些意义,每一个都比沈氏一家单纯垄断晒盐收获要大得多。沈哲子不是良善之人,想要支持北伐,凭朝廷的赋税收入根本不可能维持太久,而且他也根本不相信那些南北高门。只有自己掌握庞大财源,才能获得更大主动权。 所以,推行晒盐法之后,对会稽的经营便要提到新的高度,哪怕无所不用其极,都要将这三吴腹心握在自己手中。 虞潭对于晒盐法的重视,还要超过沈哲子的预期,可见其立事功之心迫切。 接触的时人越多,沈哲子就越发现,后世言及东晋,必称玄虚无为,其实颇有些以偏概全。最起码在这东晋初年,山河动荡,社稷未稳,时下人还是不乏任事之心的,无论为家族还是为社稷,各自格局不论,但确实不乏尝试。 出世的洒脱,入世的艰难,几乎在每一个时人心内焦灼对抗。 真正流于完全玄谈无为成为舆论主导,应该是到了王羲之兰亭雅集的永和年间。南渡老人泰半去世,各家子弟耽于现状,又无才能。但即便是在那个时期,仍有谯国桓氏异军突起,屡屡对北方用兵。 这是一个复杂的世道,任何单一的标签似乎都有失公允。 譬如同行的虞潭,六十老叟仍要奔波任上,其目的和节操不必细论,只要行为能够为世人带来好的影响,就是值得肯定的。 人至察则无徒,这是一个居上位者该有的认识和特质。沈哲子虽然还未上位,但早已经以预备役而自居,觉得自己应该大肚能容,让不同人才在他的格局内各逞其能。 到了武康时,虞潭亲自前往沈氏老宅拜会族中长者,他已成此地郡守,无论如何都要对沈家这吴兴土豪释放善意。况且,其本身已经与沈充有了默契,彼此同盟,不再针锋相对。 沈家对虞潭态度也友善,赠送大笔安家财货,其实就是将虞家不久前在会稽补给沈充的安家费再转手还给虞潭,异地存取,省了运费。 同时,沈家从吴兴郡府划出的千余吏户,也都尽数归还。这是沈哲子的意思,如此一来可以敦促会稽方面虞家快点归还吏户、军户,二来则将严家凸显出来。 严氏对人丁的贪婪毋庸置疑,尤其郡府吏户这种白给的劳动力,所荫占之数比沈家只多不少。毕竟在没有太守这几年里,严平作为郡长史,已经是吴兴郡府最高官位。让他家主动归还这一部分丁口,难度颇大。 虞潭也颇给沈家面子,甚至还在沈氏族学内逗留几日,为沈家子弟讲授经义。这在时下而言,已经是难能可贵的示好之举,会让沈家清望再有攀升。 回庄后,沈哲子第一时间找到钱凤,将父子两人合谋对钱凤交待清楚。 钱凤听完后,眸子不禁大亮,赞叹道:“盐业暴利,人皆慕之。以晒盐而代煮盐,不吝惊天变革,直接毁掉严氏立家之基。虞使君若要在郡内大行此法,必与严氏势不两立。” 沈哲子也微笑颔首,盐业牵连甚广,与民生计相关,如此大的技术改进,将带动整个产业升级,甚至造成不小的社会变革。如此大势之下,越是原本行业的强者,将会受到越大的损伤,作为吴中首屈一指的大盐家,严氏怎么可能豁免! 原本煮盐业中,想要获得优势,第一要掌握大量盐田,第二要掌握大量人口,第三要掌握大量的燃料。三者齐备,才可称为行业寡头。严氏在这几方面做得极好,因此才能成为盐业大亨,手握大量生产资源,以其庞大产量,甚至能够操控三吴盐价。 但是,晒盐法直接忽略掉了限制盐业规模的燃料因素,让传统盐家这一优势荡然无存,降低了行业进入的门槛,会面对如群狼并起的竞争者。 对严家而言,为了维持供应燃料的庞大苇塘,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小,突然之间这些苇塘变得全无意义,无论在情感上,还是在利益上,都无法接受! 沈哲子已经可以想象严家在知悉晒盐法之后,会是怎样气急败坏的模样。为了维持自家在盐业中的优势和地位,他们的第一反应必然是抵制晒盐法的推广,就算要转型,也要争取一个缓冲的时间。所以,必然要与虞潭产生对撞冲突。 哪怕在后世,有多少行业巨头因为跟不上技术革新带来的产业升级而轰然倒塌! 尤其严家在苇塘内还藏匿数量庞大的人口,如果这大片苇塘突然没了存在意义,里面的人口又用什么方式来藏匿? 对于这类阴谋算计,钱凤向来满怀热情,略加沉吟后,便对沈哲子说道:“煮盐之法,古传至今,民皆信赖。晒盐新法乍行,未必能够顺畅,若再有旧盐家散播流言,又或附以鬼神说,施加阻挠,小民愚鲁,此法虽善,未必敢为。这一点,不得不防。” 沈哲子听到这话,微微一愣,他只想到旧盐家、既得利益者会抵制新盐法,乃至于发生武力冲突,却还没考虑到流言这个舆论大杀器。 听到钱凤提醒,沈哲子才蓦地醒悟过来。技术推广还在其次,观念改变才最重要。对于时下人而言,煮盐已经是成法,晒盐却闻所未闻。他们未必有高温杀菌的概念,但若有人散播流言,说新盐食之有害,乃至或有性命之虞,时人自然更信服旧盐,不敢轻尝新盐。 至于鬼神之说,则更虚无缥缈,无从辩驳。旱涝蝗灾,彗星凌空,皇帝都要下罪己诏。在这个鬼神之说盛行的年代,若说新盐法冲撞鬼神,小民不敢妄行,又怎么去解释? 想到这里,沈哲子才意识到自己有些想当然,只觉得新技术必然能推动生产,却忽略了人们对于新生事物的惶恐。但一旦意识到这个问题,他马上就有了应对之策:“多得叔父提醒,我即刻就让印坊印刷相关图集,分发乡民,言此法之善。也要提醒虞使君,最好能从古籍中寻找到晒盐法之渊源,传播四方之后,再试推此法。” 对于舆论战,沈哲子也是个中高手,尤其年前还有将自家祖宗造神的经验,对于发现的计划漏洞,自然要做好万全准备。印坊中工艺改进,虽然还达不到印刷大部头经籍的要求,但一些简单的图文传单绰绰有余。 钱凤见沈哲子应对如此机敏,也是高兴,继而又说道:“针对严氏,也可先下手。一旦新盐法风传,其家恐伤根本,必然要另置别业。可先将几处庄园田产售于其家,劳其神,分其力。” 沈哲子听到这话,更是忍不住笑起来,对于钱凤的阴谋之能有了一个更深的认识。 严家想要对冲风险,资产转移到田产耕地是首选。沈家已经是吴兴最大地主,许多土地因为没有足够劳力耕种而罢耕养地,正好可以将严家的人力物力吸引来投入进去,又可分散其嘉兴大本营的力量。待其本家覆灭,一并吞之! 0102 不见泰山 严氏位于乌程的大宅,毗邻郡府,院墙高高,外表看去平平无奇,内里却是别有洞天。单单那围墙之后,又有复墙甬道,一旦危急时,数百家丁据此而守,可将千人大队拒之墙外。 庭内建筑也都极具特色,四座望楼各占一角,可将内外动静尽收眼底,尤其西北角那座望楼,将郡府内情形都置于监听之下。 朱贡坐在严府一间厅堂内,心内颇有惴惴之感,如坐针毡。 这厅堂内装饰,尽显严氏豪富本色,悬梁彩壁,纹饰精美,器具摆设,镶金饰银,杂以珠玉雕饰。单单屏风前摆放的那一株色彩斑斓的珊瑚便有数尺之高,玉叶珠果饰之,下承莹白玉斗,若有微风吹拂,则宝光流转,恍如神仙中物。 身在这样环境中,本就让人有自惭形秽的窘迫感,朱贡与严氏又有龃龉,心内岂能淡然。若非沈哲子强硬命令,他是死都不敢再登严氏家门。 过去这大半年,为了避开严氏追债,朱贡绝少露面人前,就连故鄣县令的官职都弃之不任,藏在武康托于沈家庇护之下。年中一群盗匪冲入他在故鄣县的庄园中,一通打砸,显然是严氏泄愤之举。 今日再登严家之门,除了沈哲子逼迫之外,也是朱贡实在不堪忍受每日担惊受怕、战战兢兢的生活,想要做个了结。他自己可以龟缩不出,但两个儿子却不能每天藏匿。只有彻底铲除严家,他家才能再得一片晴朗天空! 朱贡正思忖之际,一人冲入厅中,身形魁梧,虬髯偾张,望之不似善类,正是严平之弟严安。这个严安虽为白身,并无官职,但性情粗莽,少通礼节,在整个吴兴都是让人闻之色变的家伙。 进入厅内一俟见到朱贡,严安脸上便是怒气翻涌,箭步冲到其面前,一脚踢飞朱贡面前案几,厉吼道:“背信狗贼,还敢再来我家!视我家无人,你是真不畏死?” 被那腿脚劲风袭面,朱贡下意识后仰躲避,脸颊微微抽搐,旋即便又想起沈哲子的叮嘱,当即便强自镇定,冷笑连连:“生死大事,谁能无视?我既然敢过府拜访,便料定不受严君之害。严君若能捐弃前嫌,我便与你心平气和谈论一场富贵事。若不然,那我也只能告辞。” “你这丧家之犬,还要托庇沈氏,自家尚不能存,竟敢大言与我谈富贵事?” 严安闻言亦是冷笑,戟指朱贡厉色道:“今日既然敢登我家门,你就不要奢望能轻松离开!若不将欠我家财货归还,你就留下来罢!” “我本沈氏之婿,托庇其家有何不可?严君亦知我身后便是沈家,你毁我家门,此恨又要如何化解?言既至此,不妨直言,严君留客则可,若敢害我分毫,便不是兵围你家可以了事!” 有沈哲子保证作为后盾,朱贡也硬气许多,针锋相对道。 听到这话,严安脸色便蓦地阴郁下来。年中他家苦索朱贡不得,派部曲壮丁打砸朱氏庄园以泄愤,然而不旋踵沈家便派千余部曲浩浩荡荡冲入乌程严府家门外,将其家封锁足足数日才离开。 此事让严氏脸面扫地,但又不敢作出过激回应。毕竟年前他一时冲动,派人袭杀沈充之子,虽然无果,但也是狠狠得罪了沈家。沈家包庇朱贡,正是要借此寻衅,他家若还不知收敛,只怕又会旧事上演。 “朱贡匹夫,你也是名门之后,居然甘心为沈家豚犬,实在让人不耻!” 严安确是不敢真害了朱贡,但冷嘲热讽自然免不了,一边冷笑骂着,一边坐入席中。 “士居为我内兄,如今列方镇之尊,得其礼待,为之驱使,我甘之如饴。” 朱贡心内虽然深恨严安刻薄,但嘴上却不肯认输。 “方镇之尊?哈,还不知能尊到几时!你来我家究竟有何意图,现在说罢。莫非虞使君再临吴兴,让沈家不能自安,想要与我家结而自保?” 严安晃着脑袋,神态极为不屑。虞潭上次为郡中正,便对沈家流露恶意,今日复归,已成太守,可想而知沈家会承受怎样非难。虽然对于虞潭出任太守心内也有不悦,但一想到沈家将会遭难更多,严安就分外开心。 朱贡自武康来,早知虞潭与沈氏已有盟约,听到严安自作聪明的推断,心内便是一哂,脸上却是正色道:“严君谬矣,士居在会稽,与虞氏彼此投契,虞使君此番来治吴兴,沈家也是欣然相迎。我受命来,只因沈氏有意出售部分庄园田产,周转财货人力往会稽去开创局面。严君若有意,我可代为引见,彼此详谈。” “沈家要出售庄园田产?” 听到这话,严安脸色便是一肃,继而不免联想更多。田亩庄园,乃是立家之本,哪怕他家煮盐为业,仍念念不忘兼并耕田。去年沈氏粮荒,他家推波助澜,多资朱贡财货,为的就是沈家良田。 没想到沈家现在居然主动售田,严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略加沉吟后,他便厉色道:“你所言是否属实?若再谎言戏我,沈家亦难将你保全!” “句句属实,沈家愿割苕溪之北八处田庄,合共两千余顷。我只担心严氏财力不足,拜访严君之后,还要去其他人家问询。”朱贡神色笃定道。 “两千余顷?” 听到这话,严安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继而对朱贡态度也有所转变:“此事非我能决,家兄正在郡府拜见使君。待其回府,我自与他详谈。请朱君暂留府上,我家尽快给你答复。” 朱贡脸色却有些为难:“两千余顷,不是小数。非我小觑尊府,实在士居迫我甚急,要赶在春前将财货调往会稽,实在耽搁不起。” “哈哈,如此朱君更不必再去别家。若我家不能筹措足额财货,其他各家更不必提!” 严安再看朱贡,态度已经迥然不同,若能完成这笔交易,朱贡早前拖欠财货又算什么。不过对于沈家为何急于出售如此大量田产,他也心存怀疑,不敢将事情敲死。但在此之前,绝不能让朱贡再与别家接触! 将朱贡困在府中,严安急匆匆离开家门,冲向郡府,甚至等不及让仆从去通知大兄。 刚刚行至郡府前不远,严安便看到兄长严平气势汹汹行出郡府,脸上怒气残留,颇有气急败坏之色,连忙迎了上去。 未等到严安开口,严平已经指着郡府门庭破口大骂,丝毫不加掩饰。 “老匹夫视我吴兴无人!他家在会稽如何勾连乡里,逼迫沈士居,当我不知!年前狼狈归乡,如今还敢猖獗!” 严安连忙询问原因,才知虞潭一到任上,便裁撤诸多严氏过去几年安排的郡府属官,并且要清查郡府吏户、军户并课田。这无疑迎头一刀劈在严家头上,难怪大兄如此气急败坏。 严安心中一动,便说道:“老贼如此强硬,莫非更有强大依仗?沈家突然派朱贡来商议售田,莫非形势已是危在旦夕?” “回府细谈。”严平听到这话,脸色一肃,示意严安噤声。 兄弟两人率领一干部曲匆匆回府,严平并不着急去见朱贡,待听严安将详情道来,才沉吟道:“局势翻覆不定,沈士居强要出头,虽然暂居方镇之位,但也实在维持艰难。月前我去陆府拜会二公,已知台省对沈士居颇有微词。如今他家大敌卷土重来,眼下又急于出售田亩根本以筹措财货,可见局势已经非常危险。” 严安闻言后冷笑:“他家不过乡土豪右而已,强要四方角力,如今力势不济,正是自取其殃!” 同为郡中豪族,彼此又有世仇,眼见沈家扶摇直上,严安自是颇为吃味。此时听到沈家将要遭殃,心情可谓畅快:“如此说来,倒不能贪图一时利害,急于答应朱贡,反而给沈家提供财货以渡难关。” 严平却摇了摇头,说道:“此一时彼一时,我亦恨不能根除沈家,然眼下虞潭气势汹汹而来,似要在我乡土大逞其威,眼下反不能急于对沈家下手,使我乡人自乱阵脚,给虞潭老贼可乘之机。” 沉吟片刻后,严平才又说道:“稍后你见朱贡,不妨先答应下来,价格先不必谈,只道我家需要筹措财货,且先拖住他,也不必强留他在我家。沈氏若真心售田,绝不可能只联络我一家。察其所为,以辨真伪。” 严安闻言后连连点头,他自知并非智者,向来唯大兄马首是瞻,言听计从。 “还有,传信嘉兴本家,调集财货人丁,准备转来吴兴。如此大宗田产,若沈家真的急于出售,必不能落入别家手中。要赶在春前将田亩入手,如此不误一季农事。” 严平持家有道,不乏精明,交待完这些后,才又说道:“田亩根本,沈家若真售出,则他家真的已经维持艰难。若那虞潭匹夫肯暂时收敛,我倒不介意与他暂时联合,彻底铲除沈家!沈充攻我之仇,其子讽我之怨,一朝解决,将他父子二人同穴埋葬!” 朱贡在严家并无实际收获,先派一名仆从传信给沈哲子,而后再依计划转去别家拜访。 沈哲子于城外得到朱贡传信,知道严家已经入彀,便放心离开,继续北上,邀人参与瓜分严氏的盛宴。眼下才只是个开始,严家尚能自持,等到晒盐法流传开,他家才会真的狗急跳墙。 引严家入彀,并不困难。他家纵使豪富,不过一地豪强,既意识不到政治斗争的诡变,也没有全盘考虑的格局。这些缺陷平时说来过于玄虚,只有面对真正生死攸关的抉择时,才会如泰山一般遮蔽人的双眼。 0103 舟市亡命 虞潭枯坐于吴兴郡府内一座院落中,面前案上摊着一张纸,不著一字,石砚内早已调磨好的墨汁隐有风干之势。然而持于手中的毛笔抬起又落下,神态之间不乏犹豫。 今早余杭县传来消息,他派往余杭担任市监的三名属官受乱民袭击,两死一伤,部曲亦被乱民冲散。 得知这个消息时,虞潭整个人都呆若木鸡,好一会儿情绪才渐渐舒缓,旋即便又怒火中烧。 严氏,狗胆包天的严氏! 余杭地临浙江,西接钱塘,东邻嘉兴,水道勾连东西,南北亦是通衢,位于浙江码头的舟市乃是四方周转的中心,市监于此,年得亿万之巨!不只是郡府重要的财政来源,更是获取台资的重要渠道。 所谓台资,便是州郡输往京畿台省、內苑的钱绢米粮等赋税,独立于郡府度支的账目之外。在时下,也是衡量州郡主官政绩的一个重要标准。 虞潭翻看最近几年余杭市监账目,简直有触目惊心之感。不只收入直线下滑,管理更是乱七八糟。无故克扣货品舟船的诉讼便积累数百份之多,令得余杭过境商旅直线下滑,不足全盛时十之二三! 他又非不问世事的腐儒,历经实任,如何看不清其中隐情。 余杭舟市最大宗的货品物资便是盐,沿浙江西向输送至浙西、江州等地,而这些海盐的最大产家自然是乌程严氏为首的一干嘉兴严家。往常吴兴没有太守,严平作为郡长史,自然要在舟市大作安排,为自家盐运保驾护航。 虽然已经与沈家达成共识,但虞潭也知时下乡土大族的强横,本来并不打算直接与乌程大族严氏针锋相对。 但如果是别的事情,他尚可以容忍。可是财赋乃是居官一任重中之重,尤其他这种只有牧民之任却无督军之衔的“单车”而言,如果连财权都无法掌握,那在任上还有什么权力可言! 因此在将郡府庶务梳理一遍后,哪怕明知或会触怒严氏,他还是很快派了三名属官前往余杭接手舟市,其中一人还是他虞氏本家子弟。 但他仍然没有想象到,严氏居然把事情做得这么不留余地!时下世道虽然不靖,但余杭三吴腹心,哪有那么多的乱民!而且居然还敢公然袭杀郡府属官! “盐枭宗贼,其恶当诛!” 虽已年过六十,虞潭性情仍然刚烈。主官权威被无视,被害的其中一个属官还是他颇为看重的从子,今次带来吴兴存心让其任事历练,却没想到居然命丧此地! 是可忍,孰不可忍! 虞潭当即便想上疏朝廷,求加督军事之衔,尽发郡兵!余杭不是有乱民?那就将乱民杀个干干净净! 然而真到了落笔时,他心内却又犹豫了。如今他在朝堂中已无得力臂助,能得太守之位也多赖沈充举荐。原本与王氏尚有几分情谊,经此之后彼此也就疏远起来。若王氏得知他时下窘迫,或许还要落井下石。 如果求督军事不成,反而更暴露他的虚弱,于任上更无威信可言,届时只怕不只严氏将会变本加厉,只怕其他各家也要纷纷效法。 今次再得复起,已是艰难侥幸,若再出了差错被罢免,虞潭可以想象自己余生都要禁锢难出。那于他而言,乃是难以承受的沉重打击。 旋即浮上脑海的另一个念头是向沈家求助,严氏虽然桀骜,但沈家乃是江东豪首人家,岂会畏惧这区区宗贼之家! 一俟冒出这个念头,虞潭才蓦地发现,他还是小觑了沈充的心机。只怕早在动念举荐自己时,沈充就已经预料到自己将会面对如此窘迫局面。 “沈士居果有诡才,后来之秀,已非老朽能当!” 意识到这个问题后,虞潭便苦笑一声。他真是一脚踏入泥潭中,如果想要稳定吴兴局势,必然要倚重沈家。沈充治理会稽虽然也要仰仗虞家之势,彼此看似合作,但却还是不同。 沈充督数郡军事,会稽又无盛名武宗,各家哪怕抵制,也不敢贸然越界。而他只是单车,吴兴境内武宗林立,所面对的情况要恶劣得多。相对而言,自然也要对沈家依仗更多,那就必须要作出更多让步。 这个问题,虞潭早已经意识到,只是没想到情况会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恶劣。但即便如此,沈充抛出这个诱惑,他能拒绝吗? 枯坐良久,虞潭最终还是决定先不向沈家求助。他历经世事,比这还恶劣的情况都遇到过,浮尘一甲子,心内亦有韬略。若遇事就向沈家求助,那就真的彻底沦为沈家附庸了,这是他无法接受的。 心中有了定计之后,虞潭便挥笔疾书,接连写了几封信函,其中大部分都要发往会稽,给本家以及相熟的几个家族交待,让他们更好的与沈充配合。这是为了预防以后或有不测,方便向沈充求助。 同时他也让本家再集结一部分部曲家兵发往吴兴,也是在为自身安全考虑。严氏宗贼的狠辣手段,让他意识到自身极大的不安全,这些狂悖武宗做事根本不能以常理度量。 最后一封信,则发往吴郡陆氏。 严氏这条疯狗究竟是谁家门下,在吴中并非秘密。同为吴中士族,陆家自然比严氏宗贼要更好交流一些。陆氏如果再不约束严家让其收敛,虞潭不介意赌上自身名望,也要让陆家鸡犬不宁! 做完这些后,虞潭并未罢手,而是再铺开一张纸,挥笔开写:“昔者管子治齐……” 管仲治理齐国时,究竟有没有让庶民晒盐为业,虞潭并不清楚。但这不重要,这世上也没人能说清楚。他家经术相传,藏书冠绝吴中,落笔成文,谁能反驳! 虞潭虽然有意大力推广晒盐之法,但也知要让小民接受这新奇技法并非易事,况且还会遇到旧盐家的抵触。因此原本打算郡内政务上了轨道之后,再与吴兴那些旧盐家通通声气,然后再作推广。 那些旧盐家经验、人工、盐田乃至于销路都纯熟,虽然要面对新涌起的盐家竞争,但本身已有优势,如果有了预备,也可平稳过渡到新的晒盐之法中。 可是,严家的行为踏破他的底线,他决定不再留情,要用这新盐法集合本郡人力,将严氏彻底击垮! 吹干墨迹之后,虞潭心知这篇《盐论》一旦公之于众,与严氏之间便将更无转圜余地。但他并不在意,而是仔细思忖如何将效果扩大。 因为年前乡议的关系,虞潭对于沈哲子事迹分外关注。这少年于吴郡雅集所作《玉板赋》,他也拜读。除了欣赏少年文采之外,对于以一篇赋创兴家业的手段也是极为佩服。 略加沉吟后,虞潭便决定以此效法,毕集群贤,大庭广众之下宣告时人。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要先向吴兴其他盐家通气一下,以避免将这些人也推到严家那一面。 因此,收起自己那篇大作后,虞潭便吩咐仆下:“去请沈别驾来我处。” —————————————— 冬日午后,严府一座楼宇内,燕乐袅袅,有妇人婉转吟声,杂以粗浊喘息,声似老牛耕田。 正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严安略显气急败坏的叫声:“大兄,大事不妙……” 严平脸色一沉,臃肿身躯在床上翻滚而下,抓起一件氅衣裹住身体,然后才让严安进门。 看到房中旖旎画面,严安心弦一荡,旋即便又想起正事,声音急促道:“余杭那里出了人命……” 听到严安讲述,严平脸色蓦地一变:“怎会这么严重?我不是吩咐只要把人轰出舟市就好!” “我也不知……” 严安苦着脸说道,计划是一回事,施行时总有意外发生。若郡府那几个市监过于坚持,凭自家子弟的脾性,打死几个人又有什么出奇。 “如此倒是有些为难。” 严平沉吟道,他本来打算联结虞潭先铲除沈家,因此对虞潭不乏让步,近来甚至连郡府都甚少去,不想和虞潭直面冲突。但却没想到这虞潭竟变本加厉,居然想由他手中抢回余杭舟市,这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余杭舟市那里,是严家最大的盐路销量,过往这几年不知给自家带来多大利润。结果这虞潭甫一上任,便要拿严家最大财路开刀,若连此都要让步,日后严家在吴兴岂还有立足之地! 虽然心中气急,但严平也还有所保留,因为他由陆府得知,虞潭出任吴兴太守,似于沈氏颇有瓜葛。这让他嗅到一丝阴谋味道,因此不让人痛下杀手,没想到还是出了意外。 “大兄,我总觉得陆府是在欺瞒我家。虞、沈两家彼此交恶,吴中皆知。沈士居绝非愚蠢之人,怎么肯将吴兴乡土交付给虞潭?况且年初虞潭被沈家竖子顶撞难堪,甚至辞官归乡,如此仇怨怎能化解!” 听到严安这话,严平也颇为认同,恨恨道:“我心内早有怀疑,陆府虚词诈我,不过是籍此混淆时局,以凸显其家之能,向我家索求更多财货!哼,说到底,他家已非昔日声势,若无我家相助,岂能维持清贵!” “这样罢,你再去邀见朱贡,探一探沈家心迹。还有其他各家也走访一遍,若虞潭还不知收敛,便让他知我家真手段!” 0104 宣城难任 沈哲子由乌程北上,途径吴县时,心内生出一个念头,要不要去陆府拜会一下? 毕竟严氏为其门生,而在吴中元老接连亡故后,陆氏的陆晔已经是南人居朝堂最为显贵者之一,日后更成为南人中唯一一个得列辅政的大臣。 但权衡许久,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无论陆氏是否会放弃严家,如今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而且对于顾、陆这种江东一等清高门第,沈哲子从心里是不信任的。 年前因为他老师纪瞻的出面,江东士人勉强统一阵线,但随着纪瞻去世,这个联盟就渐渐瓦解。首先态度出现摇摆的便是陆家,陆晔之弟陆玩因为曾出任王敦长史而遭到禁锢,为了免于禁锢,陆家便四方接触。 原本沈家提供的方案是帮助陆玩谋求宣城内史之位,时下会稽、宣城皆为琅琊王司马昱食邑,因而郡守以“内史”称之。两郡分处浙江东西,可以互为倚靠,守望相助,如此可以更加巩固南人在地方上的权势话语,继而让南人阵营更加巩固。 而且陆玩高门清望,资历足堪大任,于宣城任上过渡一段时间,等到从逆之名渐渐平息,继而南下执掌江州之地,并非不可能。一旦陆玩入主江州,那么南人在整个朝堂中力量将会发生质的飞跃,完全可以达成与侨人分庭抗礼的局面! 然而陆家却拒绝了沈家的提议,察其心迹,沈哲子觉得无外乎两个因素。 第一,宣城刚经王敦之乱,仍有颇多乱军肆虐,境内不靖。而且,宣城与历阳隔江对立,苏峻所部悍勇著名。陆玩担心镇压不住局面,又怕遭到苏峻军势压迫,因而不去。 第二则是,宣城虽有地利之宜,但却并不属于显位。先任者沈充乡豪武宗出身,继任者钟雅望族强弩之末,后任者桓彝中朝籍籍无名,没有一个比得上陆氏江东一等门第。陆玩耻于同此类人并论,因而不行。 既然沈家提议不得认可,陆氏自然需要谋求侨门的力量,几经周折,陆玩如今已经接替其兄出任尚书左仆射,仅次于尚书令的台省高官,地位较之宣城内史自有天壤之别。 然而位则尊矣,如今台省中庾亮、王导彼此拉锯,济阴卞壸帝党严正,就连尚书令郗鉴都要喑声自处,这个尚书左仆射又有多少能量?好好的前程远大一地主官不做,非要钻进台省伏低做小给人摇旗呐喊! 如今兄弟两个皆居台省,为吴人最显贵,陆门煊赫也是江东一时无二。但那又如何?但凡手握一二实权者,权衡时局时,都不会将之放在眼中。 对于陆家奇葩价值观,沈哲子实在吐槽无力。他家继承了祖宗背后插刀的家风,可惜并无相匹配的眼光和能力。陆逊插刀的是威震华夏的关公,而这陆门二公,不过当权者手中玩物而已,想法再多,难离指掌! 既然放弃了陆家,沈哲子便直趋京口。 沿途所见,京口左近一带乱象较之去年已经有所改善。最显著的变化就是旷野中出现许多新近开垦的土地,沈哲子在途中还能看到许多农户趁着冬日在旷野烧荒,翻耕土地,不再像以往那样居无定所,寻隙生事。 然而随着越接近京口,还是能够感受到这里庞大的人口压力。如会稽那种在旷野没有人迹出没的画面,在这里绝对看不到。车驾行进途中,能够频繁看到一批批神色麻木、衣衫褴褛的流民缓缓向南而去。 或许在这些流民心目中,没有兵灾战火的三吴已是无忧无虑的天堂所在,发乎本能的要往更美好的世界去。然而这些人终究要失望,就算一路行往三吴,也绝非美好生活的开始,而是会遭到无情的驱逐。 或许其中一部分壮力者会被各家庄园接纳为荫户,但其中绝大部分,或许都要在这无意义的迁徙中而耗尽生机。 这种事实确实残忍,但对吴人小民而言,他们又能如何?北地糜烂非他们之罪,怎么甘心将自家生机所仰的土地分给这群素不相识的流民。 沈哲子受不了内心的煎熬,希望能为这些流民略尽绵力,于是便派护卫劝告他们转往丹徒。等到沈家在舟山的舰队略具规模之后,可以北向大江,西进来接引流民转往会稽,既充会稽人丁之实,又能缓解京口沿线的人口压力。 因为不得朝廷诏令,这种事情只能私底下做。只要避开陆地上的众多耳目,经手者各有利益需求,可以形成一条稳定的流民疏散通道。 然而那些流民充耳不闻,甚至对沈哲子一行恶语相向,埋怨他们打扰自己美好幻想。 对此,沈哲子只能掩面长叹。他并不怪这些流民不通情理,自蹈死地。神州陆沉,世道崩坏,无论如何也不能归咎到他们身上去。家园被毁,亲人罹难,又怎么能强求人心内没有戾气?唯一惋惜的是自己能量尚不足影响时局,许多事情都只能是有心无力。 历史的局限性,一者在于看不到更美好的未来,一者在于看得到却做不到。 任何一个世道,都有枝枝条条的规矩。在没有足够能量前,他想要快意行事,肆意践踏规矩,只会沦于四面楚歌的绝境,哪怕这些被救助者,都有可能反扑而来,将其分割蚕食。 怀着沉重的心情,沈哲子到达京口。他今次来的目的,是拜会徐茂,并邀请其提兵南下,以攻严氏。流民兵的战斗力毋庸置疑,严氏有勾结羯胡之实,徐茂则有巡防京口御胡之任,南下讨之,并不逾越。 在原本的历史上,高平郗鉴七月出镇广陵,以治京口。大概当时皇帝身体有恙,情知命不久矣,因此将郗鉴外放以稳定京口重镇。 可是如今,皇帝还活得好好的,郗鉴也仍未外任,尚在建康担任尚书令。 沈哲子虽然不打算太早涉足京口,但也心知北府重镇,一旦要北伐,必然绕不过去。他家并无与高平郗氏谋求合作的资本和渠道,只能以自己的方式预先在京口埋下伏笔,掺掺沙子,与沈家交情深厚的徐茂自然是首选目标。 今次邀请徐茂南下,除了分担军事压力以外,也是与徐茂更深入的合作,将其拉到自家阵营中来。严氏豪富,但凡能参与这场瓜分盛宴者,皆能获得丰厚回报。 沈家与徐茂军颇有往来,因此今次沈哲子顺利被引入徐茂军营中,等待了大约半个时辰,戎甲在身的徐茂才匆匆而来。 “让维周久候,真是失礼。” 徐茂行入厅中来,对沈哲子报以热情微笑,不吝赞赏道:“别后年余,维周气度更显卓然,清越之声响彻江东,让我都以结识维周为荣。士居兄有你这样的麟儿,可无憾矣!” “多谢明公盛赞,实在受宠若惊!” 沈哲子起身施礼,他见徐茂较之上次见面时清瘦许多,眉目间颇有倦色,不禁问道:“明公神色倦怠,莫非北地形势又有波荡?” 徐茂坐入席中,闻言后笑道:“二贼相攻,杀得尸横遍野,暂时无力南犯,淮北局势尚算平稳。” 沈哲子听到这话才松了一口气,他对北方混乱局势只知大概,知道如今前赵刘曜与后赵石勒彼此攻伐,打得不可开交。 “维周此行来意,早先士居兄发信至此,我已经知道。我虽愚昧,但故土桑梓沦于胡贼爪牙,平生大耻,誓不与羯奴共饮一江之水!” 徐茂说到这里,脸上显出几分冷厉,沉声道:“严氏狗贼,不顾羯奴残暴,竟敢与之勾结,其罪当诛!士居兄举义,我当义不容辞,杀尽此等无耻之人!” 听到徐茂表态,沈哲子盛赞其高义,而后又约定出兵细节事宜。 徐茂麾下三千军,皆为流民兵中劲卒精锐,可与羯胡鏖战竟日。北地沦丧,乱政之当权者应负首罪,并不能完全归咎于战将军士之责。 京口南下嘉兴,陆路漫长,途径数州郡,军迹难以保密,也会牵动各方人心。沈哲子并不精通军事,不敢妄议。因此便由徐茂决定,出兵之时,将率千人精锐东出长江,南下海盐,由水路与沈充会稽郡兵汇合,跨海共击严氏。 而在陆地上,则由沈家部曲沿苕溪封锁,将严氏困死在嘉兴,一战全剿! 细节商讨完后,沈哲子念起一事,便问徐茂:“明公近来可曾上淮北拜见泉陵公?” 徐茂闻言后叹息一声,摇头道:“我虽尚属泉陵公部,但日渐疏远,已经久不拜会。” “如此未尝不是一件坏事,我偶听人言,泉陵公病疴缠身,只怕春秋将尽。” 沈哲子提醒一声,点到即止。刘遐将于明年病死,届时淮北将有动荡。徐茂若能远离其中,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此事我亦有听闻,念及泉陵公提携旧恩,如今被小人隔绝于外,不能面睹问候,我实在不能释然。” 徐茂语调略显阴郁,刘遐是他恩主,只可惜麾下流民兵各部矛盾重重,形如一团乱麻。他自问没有降服诸多悍将的威严,只能远离以避祸。 彼此又寒暄闲谈一会儿,沈哲子向徐茂讲讲他家人在武康安顿的情况,有了一个稳定的退路后,徐茂心情也开朗许多。 沈哲子将要告退去休息时,徐茂几番欲言又止,终于将座席移到沈哲子身侧,凑过来轻声道:“维周可听过五级三晋、隐爵隐俸?” 看到徐茂一脸神秘模样,沈哲子整个人顿时凌乱起来。 0105 舍我其谁 关于这件事,沈哲子虽然帮助庾条搭好了一个框架,但限于古代的通讯条件,还有自己精力实在不够,并没有怎么持续的关注。只是偶有的几次通信中,庾条行文颇为振奋,让沈哲子感觉推行的效果还算不错。 此时听徐茂提起这件事,突然有种时空穿越的虚幻感,乃至于产生一丝久违的亲切。 他也想听听这个生于时下的人怎么看待这件事情,当即便作茫然状:“明公说的是?” 一旦开口,徐茂似乎就没了顾忌,又坐正回去,笑语道:“其实这是一个时下侨人里盛行的自立门路,资本运筹,维周应该不曾听过,稍后我自为你详解。凭你的才具,想要琢磨到通透倒也并不困难。” 说着,徐茂便将资本运筹的概念讲解一番,与沈哲子传授给庾条的倒也大同小异,中间偶尔也有一些徐茂自己的体会,倒也并未变形太多。 “听明公这么说,这所谓隐爵隐俸不就是捐输求爵?而且还不得朝廷明诏,只能称之隐爵。此事似乎有欠光明……” 沈哲子故作沉吟道。 徐茂闻言后大摇其头,继而说道:“维周这么想可就大谬,最初我也如你一般看法,但涉入其中后,才感觉到这隐爵隐俸的玄妙所在。” “初时有人传我,言道取资乡野,以为国用,克复神州之后,国运共享。我本戍边之将,岂能不知国朝武备!然遍访其他资友,方知此为举荒诞之名,而行集资维稳之实。” 徐茂耐心道:“万民渡江,各自艰难,能重立家业者,十不余一。田亩永业已失,难免人心浮躁,戾气滋生,交相攻伐,野斗竟日。有此克复之说,羁縻以隐爵之名,可让小民人心安定下来,不再汲汲于争勇斗狠。” 听到徐茂这么说,沈哲子真是惊得眼眸大张,这种事情向来都是祸乱之源,居然还有稳定局势的效果?他突然感觉自己的常识被颠覆,认知被污蔑。但似乎又隐隐意识到这件事在推广过程中似乎发生异变,与后世那种模式不再相同。 然而接下来徐茂的讲解,则又让他嗅到一丝熟悉味道。 “人奉四股,以取信于众,每股折以绢百二十匹,逢四返一。我资出绢四百八十匹,可返百二十,进出之间,已经得利。” 沈哲子真想问问徐茂,咋得利的?不是还出了三百六十匹? “余之三资友,各奉四百八,四之又四,我复得利九十。待其资友各备,四四又四,我之资尽返,丝缕不出,已取信于众。再得传一,便为一晋。” 徐茂本来不通算经,这半年可谓苦心钻研,才能在沈哲子面前勉强讲得清楚:“一晋之后,我月俸十匹,年得百二十,其数虽少,却能永传,子子孙孙,皆得享利。” 听到这里,沈哲子算是明白了,徐茂这是自负聪明掉进坑里那种。要达到他所谓的一晋,从他第一层开始算,要把下线搞到第四层,就是要裹挟四十个人,进出不算,牵涉的绢数就有将近两万匹! “未知明公已达几晋?”沈哲子微笑问道,这还是他制定的规则,因此对这数额并不意外。 徐茂略显得意笑道:“我于京口也算略备虚名,如今已达一晋。只是我之三资友尚有一人未晋,因此近来诸多奔走,为其谋资。此为守望相助,彼此扶掖。” 听到这话,沈哲子才明白徐茂因何憔悴,不是军务繁忙,是搞传销去了! “维周你家吴中望门,倒也不必仰此小利。况欲为资友,须得侨籍,若查实妄报,诸资并废。” 沈哲子闻言后嘴角便是一咧,这也是他和庾条预选定好的规矩,不希望此风糜烂三吴。只是搞这种事还带地域歧视,也是少见。 徐茂又笑道:“否则我倒可将维周引为资友,得利尚是其次,此中诸多资友,不乏侨门望姓,彼此可得交谊。不以门第乡籍而见疏,士庶同流,也是一奇。”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便是一动,渐渐有所明悟。此事在后世运作,是一个人人平等的承平世道,因此所有目的只为敛财,乃是祸乱不法者的温床。 可是在这个古代,意义还不在于敛财之能,而是不吝于在原本的等级、血脉、籍贯等社会结构之外,缔结一层新的社会关系! 尤其对徐茂这种人而言,千八百匹绢的财货并不怎么放在眼中,之所以沉迷于此,更多的大概还是由此扩展出来的新人脉。以往千数之礼未必能得高门子弟青眼,但如今所费不多,便能与那些膏粱清贵者坐而论交。 一俟有了这个明悟,沈哲子觉得这件事大可当做一件正经事情来看待,目的不在敛财,而在于将人抽离出原本的门第等级构架,缔结一层新的人际关系!如果善加引导,甚至消除其内部运作自我崩溃的机理,未必不能产生益于时下的效果! 于是,沈哲子觉得不应该再将庾条放养下去,要趁着事态尚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将控制权逐渐过渡到自己手中来。他决定,等忙完了眼前的事情之后,要抽出时间去晋陵见见庾条,借此以熟悉更多内情,再考虑应该要做出怎样的改变。 ———————————— 再回弁山山庄,虞潭心内颇有感慨,年前他于此地折戟,至今念及,仍然难以释怀。如今故地重临,身份已经改变,对手也不相同。 看看人群中那嘴角始终噙着不屑冷笑的严平,虞潭捻着颌下长须,眸子微微一凝,一雪前耻,便在今日! “年前雅集,恍如昨日。只可惜沈氏玉郎不见,倒让人颇感今日集会失色。” 站在一群人当中,严平笑吟吟说道,丝毫也不顾及虞潭的脸面,当众揭其伤疤。 场中众人,参与年前雅集者不在少数,闻言后不免想起当日画面。就算错过那次雅集的人,事后也常听人绘声绘色描述当日之事。于是便纷纷望向虞潭,不知此公会作何反应。 虞潭面色冷静,并不见羞赧,听到这话后只是淡淡一笑:“我等沉浸俗世,浮尘遮眼,确不及少年人清趣妙思。使我之臂膀,拔我吴中俊才,老夫亦感荣幸。然吴兴灵秀之地,丈方之内,或就有兰芝欣欣。不见玉郎,长史倒也不必感慨伤怀,宜自勉,若能拂尘举才,亦为一桩雅事。” 老家伙,无耻之尤! 严平眼角微微一跳,何尝听不出虞潭话中暗讽之意,这是在嘲笑他籍籍无名,根本没资格简拔贤才。他虽有心如沈哲子一般让这虞潭颜面大失,但实在没有相匹配的口才。 思忖片刻,严平才笑道:“使君所言极是,此前数年我向来耽于郡府俗务,确实难分心为我郡中子弟扬名。如今使君得领郡府,我真是如释重负,此后唯使君马首是瞻,愿我乡土安泰大治。” 讲到这里,他话音顿了一顿,又言道:“只是近来风传余杭不靖,不知使君可有应对之略?” 听到严平如此肆无忌惮谈及他家所为恶事,虞潭眼中便蓦地闪过一丝厉色,冷笑一声,旋即说道:“我既守此土,民生安危,此身同感。乱我政者,定杀不赦!” 众人皆感受到虞潭身上那种凛然决绝气势,心弦便是一紧,视线难免飘到严平那里,这家伙实在太不知收敛,全无分寸。说到底虞潭都是此地太守,如此公然言语挤兑,又能有什么好处? 严平倒不觉得自己已成众矢之的,只是哈哈一笑,又说道:“使君急民之急,确为良牧,难怪台中要委以重任。可惜使君不得督职,否则我吴兴境内岂有强梁横行之地。” “那也未必,我等世居之乡土,岂容宵小肆虐。若再有贼人扰民安宁,不须使君政令,各家宜共讨之!” 郡府别驾沈恪冷声道,其他各家也不乏人附和,他们或不反对严平针对虞潭,但若做事太过火影响到各家,那就不能坐视了。 严平深深看了沈恪一眼,不再多说话。若在座诸人他尚有几分忌惮的,那也只有沈恪了。 不论眼下势位,沈家本就武事相传,农耕主业,闲来多练乡勇,部曲精锐者不乏。严氏人丁虽然多,但相当大一部分见不得光,又以煮盐为业,四季繁忙,部曲缺了操练,较之沈家确有不如。 沈恪出言,严平倒不觉得其家已经与虞潭勾连。毕竟两家矛盾重重,吴中皆知,岂能轻易化解。此番针对,大概还是不忿于早先自己买田的出价太低。 想到这里,严平便觉得沈恪实在短视,眼下形势,正应集结众家之力,以民望将虞潭黜罢其位。如此既能守护乡土,又能声援会稽举步维艰的沈充,以缓解其压力。可笑这沈恪鼠目寸光,只看到眼前一点利害,却忽略了长远的利益。 其实严平本有意联合沈家,从而对抗虞潭,倒也不是存心要压沈家田亩之价。只是近来颇有一些郡内盐家维持不下,要出售盐田苇塘。盐田还倒罢了,沿海圈地尽可制卤,然而苇塘却是薪火源头,直接制约食盐产量。严家煮盐本业,如此良机,岂能错过! 于是他调集财货,将这些苇塘尽数买来,因此便少了周转,只能再压一下沈家田亩价格。这也是无奈,沈恪以此而苛责他,实在有些不识大体。 看一眼上首神色阴沉的虞潭,又环顾座中反应各不相同的乡人,严平忽生出“守护乡土,舍我其谁”的使命感! 0106 老贼陷我 或许是因为各人怀抱不同,加之长史与太守针锋相对的态度,今日集会气氛便有些沉闷。 严平坐于席中,全然无视虞潭,视线转向邻席的一名中年人。 这中年人名为吴觅,临安吴氏族人。临安毗邻嘉兴,亦有临海之处,吴氏身为临安地主,自然也就因地制宜围海煮盐,虽然规模产量远不及严氏,但也算是吴中实力不弱的盐家。 以往严氏与吴家因煮盐多有龃龉,因为临安更靠近余杭,吴家多用舟市力量打击严氏盐船。一直等到近几年,严平借助职务之便将舟市完全掌控,这才后来居上,对吴家盐船多加刁难,以至于吴家盐南行水道,只能由陆路北上松江才得转销。 如此一来,成本便陡翻数倍,吴家盐业越发萎靡,至今已经维持不下去。前些时间,严氏所购买的苇塘,相当多的一部分都是吴家所售。 经此一事,严平更加看不起吴家,但眼下要联络乡人以对抗虞潭,因此再面对这吴觅,严平便少有的作和颜悦色状问道:“吴君家中调度近来可有好转?” 吴觅闻言后微微一笑,颔首道:“多赖长史高义,肯于我家危急时施以援手,得长史所输财货,如今已是大有好转。” “如此最好不过。盐业波荡,风险如海潮大浪,生计皆仰鼎炉沸汤。能及早抽身,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讲到这里,严平顿了一顿,少有的顾及旁人感受,担心吴觅误会自己是在讽刺他难守祖业,又微笑着解释道:“若非我家在临海贫瘠之地,风疾浪高难为耕作,我亦不忍让子弟操弄那苦卤浊汤。我倒羡慕吴君家中沃土,精耕细作,田亩永出,这才是长久传家的根本啊。” 眼见严平那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可恶嘴脸,吴觅心内一哂,旋即便也笑道:“长史所言正是,所以我家近来在抽调财货,希望能得沈氏苕溪一庄。” 听到这话,严平眉梢便蓦地一扬,他已将沈家即将出售的庄园视为禁脔,听到吴觅也不加掩饰的流露出购买欲,这让他有些无法接受,隐隐后悔购买苇塘过于操切,以至于资助了潜在的竞争对手。 “巧得很,我家亦有此意,若使吴君美梦落空,那可真是抱歉了。” 虽然存了示好吴觅的念头,但严平终究气盛惯了,凡有喜怒皆溢于言表,态度当即便冷淡下来。说起财力,放眼吴中,严家又会畏惧哪一个! 吴觅闻言后嘿然,不再多说。 这时候,坐于上首的虞潭开口道:“今日召集诸位,本为一桩不情之请。我新履任,察知郡内职田未立,郡府诸公多有不便。然而府库用度也难足周转,因此想请诸位助我一臂,新春后援我米粮三千斛,以飨郡府诸贤年内所缺。” 严平听到这话,当即便嗤之以鼻。他还道虞潭有什么惊人手段,原来无外乎户调之外再征米粮杂调,要用各家之资财,来为他邀买郡府人心。 时下朝廷已无强力干涉地方财政,因此州郡以下各级外官俸给艰难,惟许地方自筹。但如此一来,则就造成各地正赋之外杂调频频,使民不堪其扰,生计难为。 因此年初江州刺史应詹奏议,于州郡直属课田以内再划官属职田,因官品秩,田亩数各有参差,允其耕以自足,不再扰民。台中嘉其大善,已经推及各州郡。 吴兴久缺太守,严平虽为长史,但也只有理庶务之任,却无权处理这种大事,因此郡府各级属官职田至今尚未划分。虞潭上任以后,自然要把这件事提上议程,甚至为邀买人心,居然还要补足今年未行的缺额。 州郡长官于户调之外再征杂调,本来已是常态,但也因人因地而异,主要还得看长官于任内的权威。似虞潭这种无军权的单车,本就没有太强手段节制各家,岂能由其一张嘴,各家便乖乖将钱粮奉上! 因此,严平便冷笑道:“使君此议,虽为大善,然则吴中历经波荡,小民谋生已是艰难,再添负担,恐难为继。郡府属官,已经久仰使君如慕甘霖,使君岂能无一二善政担当?” 要征派杂调,那是不可能的!既然主官要邀买人心,大家也是贫困已久,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领了! 然而他话音未落,邻席的吴觅便发声道:“我等世居吴兴,多仰郡府诸贤庇护,才可保乡土安宁。我家愿附议使君,助此良政。” 听到这话,虞潭于席上举杯向吴觅示意,而严平眼中却已几欲喷火,心中已经恨不能将这忘恩负义小人执之寸剐! 然而未待他发声,席上又各自有数人开口表态,愿意捐输米粮。 三千斛米粮,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在郡内几家接连表态后,已经堪堪将要凑齐。如此踊跃现象,无异于公然打脸严平,他哪怕再迟钝,也隐隐察觉到一丝阴谋气息。视线环顾那几家族人,蓦地发现表态者皆为此前售卖苇塘给他家的人家。 这是怎么回事? 严平越发不能淡定,只觉得有一种阴谋之力将他牢牢缠绕,视线禁不住望向另一侧的沈恪。那几户人家反应虽然出乎他的预料,但他也并不将之放在眼中,一群无足轻重的货色而已。但如果沈家也改变风向立场,他就不得不郑重以对了。 于是沈恪一举一动,都牵扯严平心弦。幸而这沈恪只是静坐,未发一语,这让严平长长松了一口气,好在局势还未失控。虽然不知虞潭用何手段拉拢这几户人家,但只要沈家这样的武力强宗仍能保持立场,严平便不畏惧这些宵小的阴祟手段! 再看向众人时,严平视线中已经隐有厉色闪烁,今次集会之后,他将一家一家收拾这些公然违逆他的意愿,投靠虞潭以打击自家的小人! 待众人表态告一段落,虞潭才案旁小锣,示意仆下传餐。 吴中饮食,饭稻羹鱼。时下虽是凛冬,果蔬难求,但既然是太守宴客,座中又尽为郡内名流,因此菜品也是琳琅满目,颇为丰盛。 太湖糖蟹,取金秋蟹膏最为肥美之时,蒸之泛红,抹蜜渍酒密封窖藏,随食随取,可称吴中风味之冠。余者鱼鲊、鸡羹、鹅脯之类,俱为珍馐。 然而最让人钟爱,还是各人案上最为显眼的莼羹、鲈脍,因此庄先人张翰莼鲈之思而风靡南北,其中洒脱雅趣,人皆思慕。至于如今,已成吴中宴饮必备菜品。 此时虽为冬季,并非风味最美之时,但其中意韵横流,佐以为餐,亦足酣畅。 严平家中豪富,平日便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口腹之欲向来满足。此时心气郁结,哪怕满席珍馐,也难令他食欲大振,因此只是轻啜一碗素羹,汤羹入口,其味却寡淡,似乎厨下忘了放盐。 原本这种小疏忽,训斥几句就罢了,可是今天他心情尤为恶劣,当即便将手一扬,手中汤羹泼到席前,怒喝道:“何人为厨,如此疏忽!” 虞潭见状,微笑道:“区区小事,长史何必动怒。恰好我得一奇物,便于厅中取盐,为长史调羹。” 说罢,他将手轻轻一挥,便有仆从端上一方围边木板,置于厅前阳光照耀之下。 严平看到这一幕,心内隐隐有些焦躁,冷笑道:“我家数代制盐,倒不知不著锅灶可得盐晶。” 说罢,他便起身离席,想要一窥虞潭在弄什么玄虚。待行至近前,只见那木板中浇着一层略显浑浊液体,气味隐有苦涩,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制盐苦卤。 “此事,我倒可为长史解惑。生盐之法,古已有之,先齐之民蹈海取盐,制卤滩上,承朝日之晖,旦夕之间,盐晶析出。先越之民,祭奉泰皇,弄金为器,亦有晒盐之法。” 虞潭于席上侃侃而谈,继而取出先前所作《盐论》,遍示众人,引经据典,将其中词句一一详解。厅中众人皆听得如痴如醉状,听到妙处,还有人击掌赞叹,更有人忍不住步下厅中,站在那盐板前,认真审视。 眼见虞潭侃侃而谈,严平心弦却越发绷紧,那些典故章句他不明就里,脑海中却只回荡着一句话:晒卤而盐析出! 这意味着什么,严平家中世代煮盐为业,如何能不明白。一俟听到这话,脑海中旋即便涌起其他盐家近来以各种借口将苇塘售于他家,看来是早已风闻此事,背后运作者必然就是虞潭! 一俟想明白这个问题,严平呼吸就变得粗浊起来。这群家伙分明是挖坑给他跳,可笑他竟然将之当做千载难逢的良机,将那些眼见即将无用的苇塘尽数高价买来! “出盐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一声欢呼将严平由混沌中惊醒过来,他连忙探头望去,只见那卤水中渐渐有白色微末凝结,脑海中更是嗡的一声,心存最后一点侥幸都被击垮! “老贼陷我!” 严平一脚踢飞那盐板,接着便双眼赤红,扑入厅中冲向上首的虞潭。 0107 酎金之疑 沈哲子回到武康时,已是残冬腊月,沈家与严家已经敲定了田庄交易,并且正在进行中。 吴中已经久不见如此大宗的交易,单单耕田就有足足两千余顷,再算上庄园范围内的岭地、河泽、果木、水碓之类,以及庄园本身的屋舍围墙等等,交易数额牵涉之大,简直乎人的想象。 沈哲子回到龙溪庄园时,家中所有文吏已经毕集于此,一如去年的田亩清查,通宵达旦的清算这些庄园所有产业累加的具体价值。 看到钱凤眼中泛着血丝,仍然手把算盘,沈哲子不禁笑道:“叔父何必如此认真,左右不过是先把人诳入局中来。” 钱凤听到这话后不禁笑笑:“小郎君说的是,不过既然有这机会,再清算一次田产也是好的。去年只查田亩人丁,许多细微处都不曾涉及。给这些文吏多些任事磨炼,以后再有此类需求,处理起来能更游刃有余。”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不禁恶寒,眼前肥肉还尚未吞下,钱凤已经开始为以后设想了。不过看一眼房内文吏们核算查账的手法越来越纯熟,他心内也颇感满意。 关于人才的培养,总算初见成效。沈哲子敢保证,房间内这群文吏,绝对是时下最为领先、最为专业的会计团队。他以后要从庾条手中收回隐爵隐俸的主导权,少不了要依靠这群人才的力量! 趁着眼下清闲,沈哲子拿过一本苕溪东庄园的总账目翻看一下,不一会儿却是头大。倒不是他理不清楚那些大额数字,而是各种驳杂的交易物品实在让人头昏眼花。 时下买卖交易,钱、绢、粮、布等等并行,本来已经够混乱了,而一旦达到这种大宗的交易,则原本那些有货币属性的交易品便更不堪用。 因为严氏要求甚急,苕溪东庄园已经交割完毕。这座庄园坡地、岭地、水田合共四百余顷,屋舍之外尚有诸多杂项,在所有交易的庄园中价值算是比较高的。 沈哲子可以看到,账目条便标注了各种货品交易的折价标准,以以往三年米价取平均值折算。单单这个标准,已经狠宰了严氏一刀,要知道去年因为战乱加之沈家缺粮,各家哄抬粮价,创历年新高,结果沈家没有害到,严家却是自食其果。 以这个标准来算,一亩田可比绢十匹,一顷便是千匹,单单苕溪东庄园的耕地,价比数十万匹绢。但绢既是商品,也是货币,如此大的需求,价格必然陡升。严氏如果全以绢来支付,所付出的代价肯定要上浮数成。 因此严家提供的货品清单也琳琅满目,钱、绢、粮之外,尚有盐、鱼鲊、竹木、金银等等,乃至于人丁,甚至还有苇杆等物资,以供沈家选取。最终完成这笔交易,用到了将近十种物资!这还仅仅只是苕溪东一庄的交易,如果再算上别的庄园,交易肯定更加烦琐。 沈哲子虽然已经适应当下这个时代,但毕竟还是一个现代人的灵魂,对于如此落后的支付手段实在接受无能。但他也知道要进行货币改革那是牵一动全身的事情,凭自己这半桶水的金融知识不敢乱玩,还需要请教当下的专业人士,顶多提供一些自己的观点供其借鉴。 钱凤似是突然想到什么,对沈哲子招招手:“小郎君请跟我来。” 沈哲子跟着钱凤走进内室,然后便看到钱凤取出一个缎布包裹的锦盒,小心翼翼将之打开,顿时一抹金光映到沈哲子脸上,那锦盒中赫然摆放着满满的金饼! 沈哲子对金子并不陌生,上次严平还赔给他一小箱,可是色泽比之眼前看到的要暗得多。他自然知道金无足赤的说法,七青八黄九五赤,颜色越纯正,纯度自然就越高。相较而言,眼前这一箱自然要纯得多,但这又有什么玄妙值得钱凤如此郑重以待? 钱凤笑着解释道:“金色如此之纯,不要说吴兴,哪怕江东都极为罕见。就连我,也只在王大将军账内偶见过几次。如此成色、铸型,定是汉时酎金无疑!” 听到这里,沈哲子才略微明白钱凤的意思。 关于酎金,最有名的典故就是汉武帝时酎金夺爵,诸侯进献美酒、黄金用以祭祀宗庙,大批人因金色不足而失爵身亡,因此这一时期的黄金最为足量。汉时厚葬成风,大量黄金作为陪葬品深埋地下,就连曹操都要派军士专掘汉墓以资军用。 严家世居江东,而江东在汉时尚为贫瘠之地,并无大量汉墓。而时下哪怕如沈家这种豪富,既没有冶铸的需求,也没有冶铸的技术。如今严家被逼得急了,居然拿出这么多的酎金,来源不言而喻。 酎金的价值不须赘言,南下劫掠的羯胡哪怕需要仰仗严氏带路,可将收获分润一些,似乎也没有必要赠送这么多珍贵的酎金吧? 原本沈哲子只觉得严家只是羯胡的带路党,如今看来,这主从关系似乎还值得仔细斟酌一下。 眼见沈哲子陷入沉思,钱凤心知他的提醒已被领会。对于这个小郎君见微知著的本领,领略的越多,钱凤就越佩服。 “多亏叔父心细如,现这点端倪。那些羯胡盗匪,反倒是要仰仗严家更多。如此看来,严家的力量还要高估一些。既然如此,盐业损失未必能触伤他家根基,眼下居然还肯伏低买我家田产,似有大事在酝酿。” 沈哲子冷笑一声,严家在嘉兴根深蒂固,又有大片苇塘做遮掩,内情如何实在难以探查清楚。他也只能通过许多侧面证据来猜测,偶有失于偏颇,也属正常。但既然局已经布下了,严家必死无疑。 不过能查探到更多内情,事情自然会更有把握,也能避免不必要的损失。沉吟片刻,沈哲子决定亲自去查探一下他家虚实,同时对钱凤说道:“账目的清点,叔父交给那些文吏就可以了,家中部曲武备及早分,有备无患。” 钱凤点点头,表示知道轻重。 沈哲子离开账房,便点起百余名龙溪卒精锐,同时还有数百名精壮家兵,浩浩荡荡往庄园外行去。 这时候,沈牧打马自庄园外冲来,眼见这幅架势,不免吓了一跳,待看到众人簇拥当中的沈哲子,眸子一亮,勒马转过来大笑道:“青雀要去何处滋事?怎么不唤我同去?” 沈哲子看沈牧脸颊傅粉,鬓贴剪花,眉目间更是骚情难耐,一副不伦不类的样子。 他心中一动,示意刘猛将沈牧擒下马来,按在地上撕掉那鬓花,才笑道:“你这武夫,该有个武夫的样子,傅粉带花,作妇人姿态,下次再被我见到如此,不准你再出庄园一步!” 沈牧被整治的一脸狼狈相,不过在沈哲子面前,他却无尊严可谈,拍拍身上灰尘浑不在意,笑嘻嘻道:“我也是不得已啊,如此模样才能得吴兴菡萏青眼。其实我也是不自在,刚才与陈家二郎斗了一场,宴饮不欢而散。” 沈哲子听到这话,眉头便是一皱,沈牧骁勇他是见过,年纪不大已经算是一员悍将,颇得沈家武勇之风。可是自从乡议三品之后,族中老者们便刻意将之往玄儒之道引导,反倒让这家伙无所适从。 “那吴兴菡萏意趣与你不同,既然彼此都不适意,非是良配。二兄你也不必再去追撵那娘子,家中已经为你议亲,乃是会稽贺氏高门。别的心思,你通通都不要想了。” 沈牧听到这话,脸色却是一变:“青雀你从何处听来?近来相处良多,我也觉姚氏女郎与我不甚匹配,只是过往思恋已久,一时不好割舍……那贺氏高门,我自问不配,家中尚有大兄,何必一定选我?”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情,婚配之事,我也是插标待沽而已。既得家中米粮供养,总有事情推却不得。” 见沈牧一脸神思不属状,沈哲子开口劝他一句,能想得开自然最好,想不开那就憋着:“还要不要同我去滋事?不愿就滚回庄去!” “去,为何不去!” 沈牧晃晃脑袋,翻身上了沈哲子的牛车,些许情丝在他心中并不重要,过不多久便已是笑嘻嘻问道:“这是要去何处?” “苕溪东庄。” 同处一县之内,一个时辰后,众人已经越过苕溪浮桥,沈家卖给严氏的东庄依稀在望。 这一座庄园,还是沈家年中兼并得来,因为人力不足,今年耕种不足一半,剩下的土地都在轮休。行到近处,沈哲子便看到田地中已经有许多农夫在翻耕晾地。 冬日翻田松土,可取些许除草增收之效。但土地冷硬,所耗人力需要加倍。沈家农本为业,田亩虽多人力却不足,因此这一道工序往往都省掉,只在春播前匆匆翻耕一遍。 严氏一旦入手庄园,便调集大量荫户精耕,充足的人力实在让沈哲子羡慕不已。他对严家下手,所图最大的就是人口,至于钱货之类浮财,反倒不甚在意。眼下已经将田野中那些农人视作自家人丁。 一行人继续前进,到达庄园门前,只见门后已经摆起了防御的阵型,看来严家早已得到情报。 “哲子小郎君,不知何事要来我家拜访?如此阵势,不知情者难免会误会啊。” 严安脸上笑容有些僵硬,难得姿态摆低,看到沈家数百人气势汹汹而来,心中不免惴惴。 “凭你这匹夫,也配我来拜访!你家遭难,我家援手已是高义,居然还敢压我田亩之价!” 沈哲子一副盛气凌人状,手指往前一挥:“给我拆了这庄园门庭!” 0108 盛气凌人 “竖子尔敢!我家购此田宅,依足定例,休要欺人太甚!” 严安眼看着沈家部曲气势汹汹逼近庄园,心中已是怒极。往常他在吴兴亦是一霸,向来礼慢于人,何时受过如此奚落。如今家业受创已是不悦,再被人无端滋扰,几乎已经控制不住情绪,眼眶红得瘆人。 “在武康,我家说什么,什么就是定例!海叟若是不服,滚回嘉兴吃浪去!给我拆!” 穿越至今,沈哲子少有如此盛气凌人,尤其欺负的还是素来嚣张的盐枭之家,心中爽快不足为人道。 “谁敢上前!” 严安目眦尽裂,反手自庄客手中接过一柄环大刀,再次跨前一步,颇有杀气凛然之势,要将心中郁结之气尽数倾泻而出。 “我敢!” 沈牧大吼一声,自部曲中抽出一杆铁脊短矛,振臂一抖,矛尖寒芒直刺严安面门:“狗贼放眼,在我武康岂有你猖獗之地!” 劲风袭面,严安眸子一凝,手腕一转,刀背斜撩而起,想要震飞短矛,“锵”得一声脆鸣,虎口麻,心中便是一凛,忙不迭俯冲侧滑,扬起的鬓已被矛尖挑落一缕! 沈家这年轻人,臂力不逊于他,挟势而来,若非避得及时,这一矛或要饮恨!不待他守稳身形,侧疾风又起,呼喝声中,沈牧如影而来! 眼见沈牧与严安恶斗不落下风,沈哲子松一口气,又对刘猛说道:“冲散过去,拆掉篱门院墙!” 沈家数百部曲得令,摆出冲矢阵型,在龙溪卒精锐带领下,直接冲入严家庄丁有些散漫的队伍中。严家仓促应对,实在没想到沈家竟然如此不留情面,说打就打。 两下触碰,便如利箭狠狠插入木中,尤其刘猛等龙溪卒悍勇,冲入队伍中扑向这群普通庄丁,手下并无一合之敌。若非只用棍棒拳脚,此刻已是血流满地。 在沈牧一杆铁矛冲杀下,严安左支右绌,耳边听到庄丁倒地惨叫声,心中已是焦急万分,连连吼道:“且慢,且慢……” 沈哲子安坐车上,并不回应严安吼叫,眼看着严家庄丁被冲散,刘猛等人已经扑向那篱门开始拆除。 突然一声惨叫,严安拼却被短矛扫中肩膀,踉跄着冲到沈哲子车驾前,大吼道:“小郎君请罢手!我家若有得罪亏欠,定会加倍偿还!何须动武,伤了乡人和气……” 轰隆一声巨响,那篱门已经被推倒,沈哲子透过沸汤的尘土往庄内看一眼,只见格局已经与此前记忆大不相同,一道土夯的围墙横亘在前庭与中庭之间。 他神态微微一肃,摆摆手示意追撵而来的沈牧暂且罢手,然后才对刘猛等人喝道:“退下吧!” 此时庄园门庭已是一片狼藉,严安见状更是将牙咬得咯咯作响,沈哲子听到后,微笑道:“严君似有不忿?莫非是因我无理取闹?” “岂敢!我只是不知小郎君意图为何,凡事皆可坐谈,何必要动武相斗……”严安心中已是恨极,脸上却还要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唉,传言不可尽信。常听人言,严君少礼不文,我才摆出这幅姿态。若知严君如此和气,何必闹得如此狼狈。” 沈哲子笑眯眯说道,并不觉得自己行为有多恶劣,眼见严安神情已经扭曲到极点,却还要强忍怒气,他眸子更是阴冷:“今日来此拜会,是要知会严君一声。后续几处庄园若还要交易,比价苕东之外,此后三年,我家还要加两成田亩所出为租。” “这怎么可能!” 严安听到这话,几乎要跳起来,苕溪东这座庄园价格已是虚高,只因他家索求甚急,才不得不被沈家高价宰割。若在这价格上再加三年两成田租,那跟抢有什么区别!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便冷笑道:“我家向来与人为善,严君既然不愿意,绝不勉强。下旬要交付的苕北庄,不必再谈。还有这苕东庄,我家也不再卖,稍后财货送回。三日之内,你家要滚出武康,否则我下次再来,不会轻易罢手!” 听到沈哲子态度如此决绝,严安拳头狠狠一攥,却又牵动肩上伤势,痛得倒抽一口凉气,却让他冷静下来,沉默稍许,才咬牙道:“就依小郎君所言!只是苕北庄一定要按时交付,若耽误我家垦田春耕,田租有缺,小郎君不能再归咎我家!”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严君不需请示令兄?” 沈哲子又笑吟吟问道。 严安神色阴郁道:“家兄正于家中闭门思过,家事付我打理。小郎君请放心,我家言出必践,绝不做食言而肥的小人行径!” “哈哈,那就好,那就好。” 沈哲子笑一声,并不因严安讥讽之语而动怒,示意部曲家兵收束阵型,然后才故作歉然看了那倒塌篱门一眼:“今天真是冒犯了,改日我再来登门道歉。” 说罢,他摆摆手,一行人很快便离开了苕溪东庄,往龙溪返回。 路上,沈牧甩着臂膀,颇为自豪道:“青雀观我雄姿如何?那严安声势不小,只是不曾招惹到我,否则岂能容他张狂至今!” 回想先前那一战,沈牧表现确实不错。虽然那严安也不是什么悍勇之将,但沈牧弱冠之龄能将之压制下去,也算是勇武非常了。他笑着拍拍沈牧肩膀,说道:“二兄确是悍勇,日后疆场搏杀,封妻荫子不在话下。” 沈牧听到这话后,更是眉开眼笑,旋即又说道:“既然都闹一场,何不直接杀入他庄中去?届时再提索求,不是更有余地?” “适可而止,要有分寸。” 沈哲子嘴上说的轻松,其实心里已经捏了一把汗。刚才局面看似轻松,但他已经可以肯定庄园中另有布置。 自己如此苛刻要求,严安居然都能答应下来,如果这家伙不是一个没脾气的糊涂蛋,那只有一个解释。严家购买沈家庄园另有目的,最大的可能是把沈家庄园当做藏兵之所,要作乱吴兴! 严氏近来可谓凄惨,因为虞潭联合郡中盐家所陷,购买了大量再无用处的苇塘,虚耗钱财不止,还沦为郡中笑柄。严平因忍耐不住,居然众目睽睽之下想要殴打主官,如今已经被革除长史之职,遣回乡中。 跌了这么大一个跟头,沈哲子料定他家不会善罢甘休,但仍没想到居然如此大胆,敢凭一家之力祸乱吴兴!就算是沈家,也只敢趁势而起,如今都要喑声自处,严家有此谋,不可谓不大胆。 但一想到他家或掌握一支羯胡人马,此事似乎又有几分可为。倒不是说羯胡有多悍勇,而是可以做掩人耳目用。 羯胡跨海犯境,已非一次两次,但因舟船所限,南来只有小股流贼,且来去都无规律,极难防备。因此台中也难大张旗鼓的布防自卫,只许地方自己预警抵御。 往常羯胡犯境,多取松江一带,不再南下吴兴。严家出其不意,托羯胡之名而行凶事,若进行的顺利,未尝不可建奇功! 想到这里,沈哲子觉得应该跟虞潭通通声气了。这老先生在台上已经做得够多,剩下已经不是阴谋可以解决,需要真刀真枪的厮杀了! ———————————— “竖子欺人太甚!” 苕东庄园中,严安暴跳如雷,案上杯盏七零八落,面前更是一片狼藉,一如此时心境。 在其下,有一个骨架极大的人箕坐在燕几上,鼻隆眼陷,颌下须根如针,望之不似汉民。眼见严安气急败坏,嘴角始终噙笑:“你是自取辱,早听我言北行,凭你家资人丁,不封诸侯,也是一方军帅。偏要扎在貉子堆里,让人羞辱。” “你说得倒轻巧!北地乱如麻团,若是善地,你又为何被人驱赶来此?若去那里,有美食美酒?有美姬于怀?吴中富足,遍地流膏,我家世居于此,岂能轻弃!” 严安没好气反驳道,抬头看一眼这胡人:“等到元月晦日,你自冲去乌程诛杀虞潭匹夫!我定要率众剿杀沈氏满门,不报此仇,我心不甘!” 胡人闻言却摇头:“这不行,吴地腹心沟渠连绵,我的儿郎不耐舟船,如果所获太多,退也不便。我族相貌又异于汉民,若没遮掩,一步难行。” “家兄早有布置,元月晦日,吴民逐水庆贺,你只要在野地扑杀虞潭,不必攻城,转入太湖藏匿一段时日,待我家执掌吴兴,由松江送你部曲出境。” 严安凝声说道:“你也不必担心我家弃你不顾,此事若爆出来,于我家亦是大祸。况且苇塘无用,你已难在吴中立足。今次事毕,我家资你人丁财货,再上北地驰骋,若得建功,日后南北呼应,我等共逐富贵!” “这也不是不可,只是你要攻那沈家,前溪伎一定要送我几名。我往来南北,无美色不开怀,往常苇塘内难得凑趣。如今要做大事,哪能没有美色助兴。吴娃声娇肉软,最是让我不舍。” 那胡人一脸玩味笑容说道。 严安听到这里,也是开怀大笑:“你放心,今次功成之后,不要说前溪伎,就算高门娇美女郎,我也给你搜罗几个。免得你一时兴起,又弄坏娇娘,不得尽兴。” 0109 时岂无英雄 残冬腊月,一年岁尾,随着年关将近,吴中安详,哪怕小民之家,劳碌一年之后,也获得几日难得的清闲日子。 在这样一片难得悠闲的气氛中,原野中却有大批衣不遮体的民众,排成长长的队伍沿苕溪往北迁徙。 沈哲子站在高岗上,身边则站着虞潭,高岗下有大批部曲家兵默立,兵甲齐备,杀意凛然。 虞潭向远处迁移的民众眺望,视线捕捉着一个个潜藏在民众队伍中,佝偻着身躯,骨架颇大的身影。他亦有与羯胡作战的经验,稍加辨识,便能认出羯胡迥异于吴人的体态特征。这两天来,在他眼中行过的羯胡已经过数百人之多! 若非沈哲子提醒,他实在难想象在这吴中腹地,居然有一批颇成建制、豺狼一般凶残成性的羯胡潜藏在民众当中,悄悄逼近郡治乌程!其目的如何,不言而喻。 吴兴虽然武勇风气浓郁,但真正的精锐兵士往往集中在各个家族手中,郡府直接控制的郡兵军户反而不多。虞潭已经可以想象,若猝不及防下被这群羯胡流匪冲击袭杀,自己实在无力招架。 尤其羯胡在北地恶行累累,熊焰喧嚣一时,名声传至吴中,已经颇被妖魔化,未战已经先怯三分。就算自己能在袭杀中保住性命,若让这群羯胡流窜到别处作乱,整个吴兴都将糜烂,人人自危。身为此地太守,他之罪恶,非死难赎! 严家这是打定主意要将他置于死地! 沈哲子也在翘观望苕溪边缓缓前移的队伍,对于羯胡这个终将灭绝的种族不乏好奇。相对于虞潭的心有余悸,他心中更多的是失望以及不满。 失望在于严家将羯胡掺杂在大批佃户之中,阵型前后散乱无序,无法冲杀下去一战剿灭。一旦被其流窜到别处,不知又有多少无辜人家要遭劫难。所以观察了两天,他都没有下令冲杀,等待羯胡进入苕北庄。 至于不满,则是因为不足千人的羯胡队伍,竟然能够悄无声息的潜入到吴兴腹地! 羯胡虽然内迁良久,衣着民俗颇类汉人,但体态模样终究有别。沈哲子不相信严家这群荫户看不出那些羯胡非我族类,虽然小民生而不易,隐忍、沉默的求生之道已成常态,难以大义去振奋其心。但是眼睁睁看着这些沉默民众将一个个羯胡送往北去,沈哲子情感上还是无法接受。 严氏引羯胡入境为祸,其罪当诛。但不声张、无作为何尝不是一种恶行?这些人根本想象不到,他们的隐忍、沉默,将会给他人带来多大的伤痛折磨! 良久之后,高岗上虞潭才长叹一声:“不识严氏之恶,致成今日之患,老夫之罪深矣!若非哲子小郎高义相告,此命已非我有!” “严氏勾结羯奴坏我乡土,罪不容赦,凡我吴人皆共诛之!” 沈哲子沉声道,事到如今也没有再隐瞒意图的必要,顿一顿后又说道:“为今之计,使君宜具书两封,一者于台城,上禀贼情。一者于我父,邀其北上灭贼!” 虞潭闻言后默然颔,这已经是他眼下最好选择。严氏欲除他而后快,家兵乃至羯贼集于苕溪,旦夕之内便可冲入郡治乌程,已经不是眼下的他能够处理的了。 到了这时候,虞潭现自己还是小觑了沈充的谋划。沈充举荐他出任吴兴太守,哪里是要委曲求全,以求一个安稳局面。分明是要借他之手,将严氏这盘踞吴中数代的土豪之家一举铲除!以此铁血姿态,来向世人彰显沈家之威! 其心计之深邃,性情之刚猛,手段之果决,哪怕虞潭花甲之年久历时势波澜,待真正洞悉沈充之意图后,心内一时都为之凛然! 他忍不住侧看一眼身边神态沉静不似少年的沈哲子,又望向高岗下那肃穆而立的沈家部曲,心内又是一番感慨:一家之兴,其有兆乎? 以往对于沈家,他的印象只是自恃武勇、狂悖无礼的宗贼门户,但只有真正到了吴兴执掌此地,他才能体会到沈家在这表面之下所蕴含的能量! 不以乡土实资论,他所见到的沈家人,从尚未成年的家族嫡子,到别支偏房族人,乃至于其家部曲佃户,风貌都迥异于别家。未必盛气凌人,但却洋溢着一种勇而敢当的气势!似乎在旁人看不见的未来,有一个具体宏大的目标,等待着他们去将之实现! 这种风貌,虽然无形,但却能给人以真真切切的感受,甚至自己都不免深受感染,老迈之躯热血再涌! 时岂无英雄,寸功亦壮烈!无谓作楚囚,对江长悲切! —————————————— 除夕岁暮,除旧布新,驱邪避厉。 这一天,龙溪庄左近所有工坊全都罢工一日,忙碌一年,要集中在年节这几日大肆庆贺。过去这一年里,虽然忙碌,但却比以往那些年景都要充实得多。 无论工坊做工者,还是田中为耕者,每一个人都真真切切感受到,通过自己辛勤的劳动,而是境况得到改善,而非以往那种奔波辛苦愁竟日,米缸空空又一年。 一大早,沈哲子便邀请老宅中的族中长者来主持,将一车车新麻布、米粮、熏肉之类分给各个田营、匠营的头目,然后再往各家。 岁暮留餐,年年余食。沈家农社虽已集灶,不许私伙,但这种积习已久的民俗也要尊重。米肉之外,尚有菖蒲爆竹等辟邪物。所有物资放完毕,便让荫户们各自归家祭祖,约定掌灯之后归庄开宴,通宵庆贺守岁。 越是小民,越有从众需求,宗族情怀,乡土观念,皆属此类。对于这种新奇的年节安排,荫户们只觉得新鲜热闹,并无抵触之心。甚至有许多本非沈家荫户的佃农,也各自寻找管事,想要加入这集体的庆祝中。 庄园中忙碌刚告一段落,沈哲子便得仆下禀告道严安来访。 沈哲子微微一笑,先吩咐庄内安排一番,然后才率领一干仆从,行向庄园前庭。到了门前,远远看到严安率领数百名部曲家兵立于龙溪对面,其中不乏披甲执兵者。 看到这一幕,沈哲子便是一乐,这家伙摆出如此阵势,大概是要效仿自己日前所为。只可惜他估错了形势,到现在反而进退失据。 于是沈哲子便行上浮桥,向河对岸喊道:“严君既然来拜访,怎么过门不入?今日除夕,正是宴客之时,家中已备薄宴,严君究竟来是不来?” 听到沈哲子这喊声,严安更是满脸羞红。他今次来,就是算好除夕日各家部曲散尽归家祭祖,要趁着龙溪庄园门庭冷落之际,予沈家一个措手不及,一雪前耻。 然而他却不知沈家之安排与别家不同,除夕非但没有散尽部曲,反而荫户毕集庄中。看到庄园前那云集的牛车,严安心里已经怯了三分,哪还敢聚众再冲杀上去。 一时计错,难免尴尬。但念及此行的正事,尽管心里羞臊不已,严安还是硬着头皮率众走上浮桥。 跨过龙溪后,所见风物更加详实。除了庄园外那大片良田之外,各处林立的工坊,连绵成片的屋舍,以及远处被篱墙环绕的醴泉谷,严安视野所及,竟颇有应接不暇之感。 再回想起他眼下所待的苕溪东庄破败不堪,比之眼前这龙溪庄,真有珠玉、瓦砾之别,严安更加深恨沈家趁火打劫,漫天要价将个破败不堪的庄子高价卖给自家。他心内已经暗自决定,待元月晦日之后,一定要将这龙溪庄抢入手中! 一阵无意义的寒暄之后,沈哲子将严安引入庄中,至于他那数百部曲,只能乖乖留在门庭外等候。此时龙溪庄中,尚有千数庄丁,岂能容严家这些家兵放肆。 入厅之后,一俟坐定,严安便开口道:“我今次来,是想请问小郎君,许我家的米粮何时运至苕溪北庄?本来除夕佳节,不该以杂事叨扰。只是苕溪北庄我家人丁已经集众数千,皆嗷嗷待哺,无粮为炊。” 苕溪北庄虽然已经交割完毕,但沈家又加诸多限制,譬如不许严家部曲携带农具、米粮等辎重,甚至连车驾数量都有严格限制,言道要将苕溪北庄的农具、耕牛之类一并打包出售,米粮也要沈家专供其需。 对于沈家这种敲骨吸髓的霸道条款,严安自是忿怨不已,然而元旦将近,需尽早入驻庄园早作准备。哪怕这些条件苛刻,为了自家图谋的大事,严安也只能咬牙生受下来,只是心中之恨,又添浓浓一笔,打定主意今次绝不放过沈家! 沈哲子闻言后微笑道:“此等小事,还要劳严君奔波一趟。年关将近,家中诸事繁多,一时疏忽了。严君请放心,元日之后,我便让庄人运粮送往苕溪北庄,绝不耽误春耕农事。” 严安见沈哲子言之凿凿,才放心下来。此时距离他家起事尚有一月,苕溪北庄粮储已经将近见底。虽然也可由别处调度,但此时他家中人丁各有安排,反倒抽不出太多人手去购粮。 神思一转,严安又说道:“新旧交汇之时,各家自有忙碌之事,我也能体察小郎君的难处。便如今次交易的财货,我家实在已经无闲人运来武康。只能运抵余杭,过几日请小郎君自派庄人押运归府。” 听到这话,沈哲子更是笑逐颜开。他有七成把握余杭并无严氏丝缕财货,严安这个家伙也是空头许诺,要用钱财诱惑自家抽调人手去余杭,如此他家才好在吴兴肆虐。 这一批财货名义上乃是数庄售卖资财,较之前笔交易庞大数倍。如果沈哲子真听了严安假话,最起码要抽调数千庄丁前往余杭,届时龙溪本家必然空虚。由此沈哲子也推断出严家起事之期必在往返余杭之间,最有可能便是元月晦日! 但这家伙却想不到,即便今天不来拜访,自己也要去苕溪东庄。因为他与各方约定的难日期,不在别期,就在元日! 0110 送君黄泉 正事谈完,原本想要借机寻衅报仇的意图也落空,严安已经没了再留在沈家做客的打算。近来这段时间,他被沈家各种层出不穷的要求折磨得疲于应对,心里已经有了阴影,更没有什么闲情逸致跟这少年再谈论什么。 倒不是无话可说,而是眼下气氛不对。在严安的想象中,等到击破龙溪庄,将这竖子擒至面前,他才好直抒胸臆,将过往这段时间所受屈辱加倍奉还。 然而他要起身告辞时,沈哲子却盛意挽留:“近来两家多有往来,我才知传言不可信,严君实在是我吴兴难得谦厚君子。我心内深为日前孟浪之举而抱疚,今日严君过府,我一定要盛情款待,以偿以往的过失。” 看到我家财力人力雄厚,现在知道道歉了?晚了! 严安心内一哂,不过看到沈哲子终于肯低头认错,他心内亦觉畅快,不过沉吟片刻后,还是固辞道:“除夕佳节,该与亲友相聚,实在不便再作打扰。” 沈哲子听到这话,脸色却是蓦地一沉:“严君这么说,是不把我家视作乡人良友?以后共处一县,隔溪而耕,些许旧怨,难道还不能放低?” 眼见这少年喜怒无常,严安心中便是暗骂,只得吩咐身边一名贴身仆从去通知门外部曲,自己则对沈哲子拱手道:“小郎君盛情难却,如此便打扰了。惟愿此后能前嫌尽释,比邻乡土,融洽和睦。” 沈哲子神色这才转霁,吩咐仆从传餐,并盛情邀请严安麾下几个部曲将一同进门来入宴。 过了大半个时辰,酒至酣处,沈哲子突然直勾勾望着严安。 这眼神让严安有些不适,强笑道:“小郎君可有话说?” “严君为家业奔波,不辞劳累,实在让人钦佩。” 沈哲子笑着说道:“只是远游在外,归家祭祖已是失期,未免对先人不恭。” 听到这话,严安神色颇有些不自然,只能叹息道:“世事艰难,各有辛苦。我为家业奔走,虽然缺席家祭,想必先人会有体谅。” 沈哲子闻言后却大摇其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祭祀先祖,乃是人伦大事。今日与严君相谈甚欢,我却不忍见严君背负不孝之名,有心助你一臂之力。” “武康、嘉兴,山水阻隔,不知小郎君要如何助我?”严安已经颇有微醺姿态,闻言后只是懒懒一笑,觉得少年所言荒诞不经。 沈哲子于席上站起,手端酒杯,冷笑道:“送君黄泉拜汝祖!” 啪! 酒杯蓦地碎在厅前,严安略一错愕,旋即心中惊悚,两手抓起面前案几:“竖子戏我!” 话音未落,厅堂门户洞开! 大量甲士鱼贯涌出,严安并其部曲将悚然一惊,还待要挣扎,已有数支寒枪刀剑抵在四周,将他们牢牢封锁起来! “竖……小郎君,这、这是何意?” 严安脸色已是煞白,酒气消散大半,瞪大惊诧双眼,死死盯住堂上的沈哲子。 “这是何意,严君不知?若我不能先制人,异日只怕要被你执于庭前了罢。” 沈哲子冷笑一声,不再理会肝胆俱裂的严安,吩咐道:“将人缚紧,准备整队出前往苕溪北庄!” 严安听到这话,体若筛糠,眼见沈哲子步出厅堂,蓦地大吼一声刚待扑出,后颈已被人重重一击,滚落余地。刚要翻身,臂膀已被扣住双臂反剪,痛入骨髓! 离开厅堂后,沈哲子听到前庭还有打杀声,充斥着“伏地弃械不杀”的喊叫声,家中部曲已经开始围剿严安带来的家兵。 疾步行往后堂去,再转出时,沈哲子已经身披鱼鳞细甲,头戴翼翅兜鍪,一改往日恬淡适意装扮,整个人已有肃杀气息。在其身后便是刘猛等一干龙溪卒,一行人快穿过庭院。 这时候,前庭战斗已经将近尾声,严氏家兵数百人大半被俘,顽抗者也都格杀于当场。 “苕东之事,尽托叔父了。家父此时应与徐茂会师,叔父集兵苕溪,勿要让严氏余孽西进乱我乡土!” 沈哲子对迎面而来的钱凤说道,严氏近来往苕溪调集颇多人丁,可想而知钱凤一战压力不小。但武康本土作战,又是猝然难,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应是无虞。 “小郎君放心,必不让严氏一卒过苕溪!” 钱凤大笑说道,他所擅长的,岂独阴谋,本身便是久历兵阵的宿将,诸多安排至今,心中岂有彷徨。 不过看到沈哲子戎甲披身,钱凤却是有些担心:“战阵厮杀,总有混乱。小郎君安坐家中静待则可,何必一定要以身犯险。” 沈哲子闻言后笑一声,说道:“既是以武立业,总有初历阵仗一刻。今次在我乡土,各家合谋围攻,我之安全无虞,就当增长一次见识。” 钱凤听到这话,便也不再多劝,只是拍拍沈哲子肩膀笑道:“旬日之后,与小郎君共贺此胜!” 行至前庭,千余部曲早已整装待,其中还杂有少年营一部分子弟兵,沈哲子今次就要带他们同去见识一下,何为羯胡,何为杀胡! 沈哲子本来不愿再上牛车,但若强骑与之身形匹配的马驹,则气势更显不足。末了还是被沈牧推上车驾,脚踏车辕将手中佩剑一挥,喝道:“乱我乡土者,杀!” “乱我乡土者,杀!” 沈氏部曲齐声响应,声震云霄。其中尤以少年营那一批子弟兵最为踊跃,他们被安排在沈哲子车驾附近,充作亲兵,也是保护,一个个吼破了音,脸红脖子粗。 “出!” 沈牧今日亦是一身戎甲,头顶红缨兜鍪,少年英武,气势十足,跨于马上将手中铁矛一抖,一行人便向苕溪之北开拔而去。 寒冬腊月,旷野寂寥,千余人马肃穆而行。前方沈牧率领数十骑兵斥候于乡野铺开,前后穿梭以传递消息。 沈哲子端坐车驾中,两名御赐班剑甲士随行两侧,与中军徐徐前行。沈氏旌旗招展,虽无幢盖礼器,却自有士气肃然! 沿途不断有交好家族率众而来,多则数百人,少则二三十。此行必胜之仗,沈家不只要展示其家部曲家兵的悍勇,还要显露出庞大的乡土号召力! 傍晚时分,行出武康时,整支队伍已经扩充到三千余人,浩浩荡荡,如一道洪流在荒野推进。 各家人员驳杂,队形难免散乱。沈哲子虽然不通军务,也知战阵厮杀,绝非人越多就越好,因此在入夜后,便令沈家部曲加行军,渐渐与后方人马拉开距离。 寒月如钩,挂于天际,夜幕中不时闪烁起灯火光辉,夹杂以爆竹鸣声,在这肃穆的北上行军中,新年的步伐由远及近。 晨星破晓后,沈哲子与虞潭所率领的乌程兵在苕溪北庄外会师。如徐家、丘家等距离苕溪北庄较近的家族部曲,已经在虞潭调度下将这庄园四野封锁,挖沟决渠,依稀晨光之中,那座庄园已成绝地,远远可看到惊慌的人影攒动。 看到沈哲子所率领的沈家部曲,以及后方数量更为庞大的各家家兵,虞潭对吴兴的武勇之风又有一个更深刻认知。他以郡守之尊,往来奔走,不过集兵千余,又郡中吏户庄丁者,才凑齐将近三千人,其中还不乏徐家这种沈家附庸。 然而沈家除夕兵,元日至此,旦夕之间,已集四千之数!这一份乡土威望,远非那些高高在上的吴中清望高门可比! 两军汇合后,沈哲子传令家兵:“掘土起灶,辰食巳攻!” 于是家兵们便各入壕垒,抓紧时间休息以补充体力,等待开餐,养精蓄锐后起进攻。 虞潭让乌程兵腾出壕垒,继而前推设栅,将庄园牢牢封锁,预防困于其中的羯胡突围。然后才将沈哲子并各家领军者等一干人请至自己的军帐中来,对众人环施一礼,说道:“多赖众位高义,助我讨贼,今日之恩,铭感五内!” 众人听到这话后,纷纷表态道:“使君何须多礼,吴兴为我乡土,岂容羯奴肆虐!严氏悖逆之门,目无贞节大义,我等深感为耻,誓不与其共戴一天!” 沈哲子则招招手,便有家兵将剪臂反缚、脸色灰败不堪的严安推入帐中,旋即他上前一步,解下自己佩剑双手奉上:“请使君执此禽兽之耳,与我乡人共诛逆贼!” “请使君执耳!” 众人也都纷纷上前,出言附和。 虞潭看一眼垂奉剑,状似恭谨的沈哲子。事到如今,他早已深知自己只不过是这父子手中悬丝傀儡,由其摆布。但偏偏心内却难生出抵触之意,只因一步一步行至此时,完全出自他自己的意愿。 沈氏非但没有逼迫,反而屡屡相助。哪怕事到如今,这少年依然恭谨,请其为盟主,主持今次之战。哪怕仅仅只是一个虚名,他心内也确实颇感欣慰。 “小郎君所言当仁不让,犹在耳边。今日与诸位并肩戮力,扬我吴中壮义!” 虞潭大笑一声,接过沈哲子奉上之剑,蓦地挥剑劈下。一声凄厉惨叫,严安倒于血泊之中! “壮我体魄,护我乡土!乱我家园,刀兵诛之!羯胡血肉,肥我田亩!言出必践,无功非人!” 一串稍显稚嫩的歌谣声在军帐外响起,忽有寒风掀开帷帘卷入帐中,令众人精神都为之一振。 东面鱼白渐露,一点金芒冲破霞云而出! 破晓了! 0111 不似人间 海盐城,地处嘉兴东面,濒临海湾,因海滨广斥,盐田相望而得名。 严氏本来世居海盐,围海煮盐以兴家。盐业暴利,竞争之激烈可想而知,严氏能从这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那白花花的盐晶下,说穿了都是累累白骨。 因为崛起的过程中无所不用其极,恶于乡土,加之祖辈出身微末,严氏虽然可称得上豪富,但在吴郡却已经是声名狼藉,几乎难以立足。 于是上一代严氏家长,想尽一切办法,将户籍自吴郡启出,安置在吴兴。此举虽有掩耳盗铃之嫌,然而效果却是显著。时下民风闭塞,百里不同风,虽然两郡比邻,但在吴兴乡野之间也并无严氏恶名传扬。 因此,严氏家声大为改观,到了严平这一代,上下使力,厚礼结交,竟然从一介白身陡然跃升为一郡长史!由此严氏更加烜赫一时,到如今已经可以称得上是豪霸海盐,临海而望,视野所及皆为严家盐田! 然而这一切却在前不久戛然而止,吴兴太守虞潭苦心积虑,以晒盐新法笼络郡中盐家,又于众目睽睽之下公然革除严平郡府长史之职! “虞潭匹夫,我家与你势不两立!” 名利俱损,身受如此奇耻大辱,严平至今思及弁山山庄那一幕,仍感五内俱焚,浑身散出透骨恨意! 自乌程返乡后,虽只短短十几天的时间,严平却恍如隔世,整个人都憔悴下来,须灰白,老态已生,原本肥硕的脸颊也清瘦下来,皱纹密布。 冬日苇塘,芦苇干瘪枯黄,七零八落,飞絮如雪,破败萧条景象,一如严平此时心境。 单纯利益的损失,倒不值得严平心情灰败至斯。他持家这些年,盐业生产虽然尚是主业,欣欣向荣,但其他各方面也都有开拓,进项颇多。 最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往常他自认为也算是吴兴一号人物,身为郡府长史,出入之间亦能与时之名士言谈甚欢,颇受礼遇。 然而虞潭针对他的一串打击,却让严平意识到,寒门就是寒门,哪怕众人表面恭谨有加,背地里下黑手绝无顾忌!郡府长史又如何?区区一个单车太守大笔一勾,他家花费无数代价得来的长史之位顿时易主! 若换了一个士族子弟,虞潭他敢吗?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家清望不备,被人看轻! 一旦认识到这一点,严平心内便充满了幻灭感、挫败感,只觉得大半生劳碌都是虚妄。往常他看不起沈充,认为此人毁家作乱是本末倒置,愚不可及。可是如今,同为郡中豪族,沈充已经高居方镇之位,而沈家俨然已有吴兴第一世家气象! 可是他呢?半生劳碌,一言而否! “这个世道,原来不能收敛锋芒,只有锋芒毕露,才能显贵人前!” 站在苇塘当中,严平眸中闪过厉色,继而冷笑:“既然如此,我家岂能落于人后!便以虞潭匹夫之性命,昭告吴中士人,吴兴岂独沈氏一家?我严家,同样刀剑俱利!” 辽阔的苇塘外,尚有大批农人挥舞着镰刀,刷刷收割苇杆。他们并不知这些苇杆已无用处,只当做每年例行的燃料储备。 眼看苇塘一层层削减,严平心内不乏伤感。他虽然已经决意带领家族踏上另一条征程,但过往几代人衣食皆仰这一片苇塘,而他更是从少年时就在这苇塘中进出嬉戏,心中之感情不可谓不深厚。 他迈步走入苇塘中,并不介意霜土污脏了衣摆,放眼四顾,想要将这一幕画面永久收于心底。功成名就之后,再来翻拣追忆。 越过一片高岗,苇塘深处便出现连片的苇毡窝棚,还有臭气熏天。窝棚里隐有人头攒动,蓬头垢面,衣不遮体,状似厉鬼!看到严平并其一干仆从护卫,眼神却孔洞没有涟漪,只是木然编织着干枯的苇叶,以作御寒遮体之用。 “快起身!你们这群豚犬蚁民,主公尊驾来此,居然敢无视,都不想活命了!” 突然,窝棚里冲出一个瘦弱的身影,踢打着周遭的民众。这其中许多人或老或残,在这人一通踢打下,困难的转动身躯,面向严平趴伏在湿冷的苇塘里。 那人这才弓着腰趋行向前,但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未及靠近便有一股辛臭气息扑面而来。严平连忙以袖掩鼻,眉头微蹙,当即便有护卫冲上去将此人一脚踢翻,不许靠近。 只是听到那人惨叫声,严平隐隐有些熟悉,语带疑惑道:“你是……” “小民范光,有幸面睹主公,今日再见主公风采一如往昔,实在振奋得很!”那人见严平望过来,忙不迭扑倒在苇塘中。 “范光?” 严平沉吟良久,才蓦地想起来,这范光原本也是海盐城中一盐家,在他年轻时与严家斗争甚狠,后来严平次引羯胡南下劫掠,重点关照这范光一家,将之俘来苇塘,没想到居然活到现在。 看到昔日针锋相对的对手如今生不如死,趴在地上如摇尾之犬,严平心情畅快许多,微笑道:“范光,你很好。勤勉做事,主家不会亏待了你。” “谢主公赞赏,谢主公赞赏!”那范光听到这话,趴在地上连连叩,末了已是哽咽不止,嚎啕大哭,浑然不知严平早已离开。 刚待要离开苇塘,突然有一双纤弱手掌抓住严平衣摆,他心内一惊,低头看去,只见一个瘦弱身形跪在地上,语调悲戚道:“求主公救命!我父亲冻疮化脓,将要不治……求主公念我家效力经年,赠药活命……” 听这声音柔弱不似男声,又有礼有节,不似寻常人家言语。严平心中一动,指着那人影说道:“抬起头来!” 那身影微微一颤,缓缓抬起头颅,散乱的丝下露出一张稚气尚存的小脸,竟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虽然衣衫褴褛、不施粉黛,且颇多污垢,但仍能看出眼鼻精致,下巴线条秀美,可见已是一个美人胚子。 看到这小娘子脸庞,严平便觉腹下微热,探手向下抓住其肩膀,那小娘子一挣扎,肩上苇毡滑落,露出的却非白嫩肌肤,而是一片猩红血丝的恶癣。看到这一幕,严平蓦地一愣,而那小小身影却如惊慌小兽一般蹿入苇丛中,很快不见踪迹。 “主公,要不要将人擒回?”身边护卫征询道。 严平摇摇头,眸中又闪过那一片恶癣,便觉一阵恶寒。这苇塘中夏日潮热,蚊虫叮咬,冬日阴寒,霜冻连绵,不似人间,生活在里面的人,少有身体康健者。 有些意兴阑珊的步出苇塘,严平看一眼那些还在收割的农人,突然低声对身边仆从道:“再收割一阵,不必再收。等到除夕时,放火将这苇塘烧了。” “里面尚有几千户……”仆从下意识提醒一句,待见严平眸子转为幽冷,忙不迭点头应是。 作出这个决定后,严平胸中块垒顿时消散许多,自家既然已经决定踏上另一条道,以往家业所仰的苇塘也不必再怜惜,烈火焚烧后一片灰烬,再加翻耕又是一片沃土良田!至于里面那些蚁民,堪用者早已遴选出来,剩下一群老弱病残,岂能再为其虚耗米粮! 自苇塘回归家中后,严平心中彷徨尽去,一头扑入年后大事的准备工作中。 腊日大祭,分散在各地的族人纷纷归家祭祖,便有族人对严平难,其中最跳脱一个名为严方,乃是严平叔父之子。 大祭过后,严方便越众而出,指着严平说道:“大兄因何被革长史之位,难道不需要向族人们解释一番?为了这长史之位,我家付出多少代价!我父从平陈敏,战死疆场。无数族人血泪,无数财货铺路,始将大兄推上郡府长史!只希望大兄能带我家益昌盛,大兄却将此位轻抛,可对得住列祖列宗?” 严平听到这话,眸子便是一阵阴冷,口中出阴冷笑声:“六弟所言甚是,我失掉郡府长史之位,确实愧对先人。只是原因,却极复杂,六弟真要听?” “场中皆血亲,何事不可言!”严方正色喝道。 “那好,我就给你一个解释!” 严平话音刚落,抬起手掌蓦地一挥,那严方身后突然一人举刀劈下,大好一个头颅当即便滚落庭中! 严平无视那血浆喷涌的无头尸体,缓缓行到噤若寒蝉的众族人面前,厉色道:“我家欲为大事,须得上下齐心!凡有异心者,皆如此獠当诛!” 众人眼见这血腥一幕,纵然还有异议,也都不敢声,齐声道:“愿与家主共举大事!” 以铁血手段震慑族人之后,严平便更加快了人力物力的调度。家业大了,他也知族人当中不乏异志者,但眼下却无余暇仔细辨别,只能将族人们尽力约束在家宅中,不让他们与外界接触,从而泄露消息。 但严平还是预备一个后手,他将自己最钟爱的幼子并家中最为忠诚的数百家兵,携带一笔财货放舟海上,若事能成,则一切好说,若不能成事,严家也不至于在他手中绝嗣。 一直等到除夕之夜,严平才将事情尽数安排妥当,难得清闲下来,只待新春后元月晦日到来。 爆竹声声,以辞旧岁。入夜后,严府北方突然有火光冲天而起,这让许多族人惊悸不已,然而严平却望着那火光酣畅大笑。 这一把火,烧掉所有负累,等到明年,严家将成吴兴屈一指的大世家! 耳边隐有嘶吼声、叫嚷声传来,严平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笑意,那群蚁民焚烧身躯以肥良田,也算是不虚此生了。 0112 岂能事胡虏 除夕这一夜,严氏族人欢聚一堂。 他家虽然难追溯太远,不过四代传承而已,但人丁却是兴旺,男女老少合共两百余人。虽然族中尚有长者,但严平还是当仁不让坐在席,所有族人全无异议。 一夜尽欢,宴席散时已经将近子时。回到卧室时,严平怀拥美姬,连御数女,最后才鼾然睡去。睡梦中仿佛又到一奇妙天地,他乘幢盖华车,统率十万劲旅,旌旗遮天,杀声遍野,前方虞潭老贼独骑而行,惶惶如丧家之犬。 “杀贼!杀贼!” 部曲们响彻云霄的吼叫声中,虞潭老贼被一将飞骑斩下头颅,旋即便有一老兵抓住那头颅趋行至驾前,恭敬道:“主公,虞潭老贼业已伏诛!” 严平垂望去,现那老兵竟是6府6玩:“哈哈,6氏高门,原来也不过是老兵之才!” 他再仔细望去,这才看到原来为他拉车的并非良驹,赫然是6家家主6晔!于是严平便笑得更加欢畅,环顾宇内,傲气凌霄!视线一转,便看到远处几名残兵簇拥下仓皇逃窜的沈充,他令旗一转,正待要令剿灭沈氏余孽,忽听耳畔传来惶恐喊叫声:“主公,大事不妙!庄外敌袭……” “我有十万精兵,谁敢来犯!” 严平大吼一声,蓦地惊醒,才现自己正躺在床帏内,浑身大汗,气息急促沉浊。心道一声可惜不能尽歼敌人,但他已经了无睡意,推开身边浅睡的姬妾,他喘息几声刚要传羹,便又听门外惶惶喊叫声:“敌人已冲至庄前……” 这不是梦! 严平悚然一惊,混沌脑海一激灵,整个人从床榻上跃下来,抓起一件氅衣裹住身体,然后才疾声道:“何方来敌?快,快召集家兵!” 一边说着,他一边七手八脚穿上衣衫,踏步行出门去,才看到外间火光冲天,大半片夜幕已被映得通红!这火光如此之近,哪怕他站在庭院中都感受到鼓荡的热风,侧一望才现是庄园内谷仓已被点燃,那里堆放着日前收割的大量苇杆。 “快,快去扑火!” 严平急躁的口舌干,若任由火势蔓延,整个庄园都将被熊熊烈火吞噬! 然而庭下部曲却不动身形,只是苦着脸说道:“敌人自庄前冲来,其众甚多!前庭已被冲破,请主公离庄,暂避敌锋!” 听到这话,严平更是惊得手脚冰凉,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眸,头颅艰难的转向庄前方向,耳边才听到那喧嚣震天的厮杀声。 “披甲,披甲!与我同去杀敌!” 事态危急若此,严平已经顾不上再去询问何方来敌,在部曲们七手八脚的帮助下,才勉强将甲衣缚在了身上,此时前庭厮杀声已经越来越近,即将蔓延到中庭。 手中提着一柄长戟,严平率领一众部曲精兵匆匆往前庭冲去,刚刚跨过庭门,便看到一道乌影兜头落下! “保护主公!” 几名家兵上前举枪要挑飞那乌影,只听噗噗闷响,滚烫血浆自头顶泼洒而下,惊得严平大吼一声,抽身疾跃向后方。待那乌影落地后,才看清楚赫然是一名严氏家兵,胸膛上深深插入两支羽箭,早已气绝多时! 眼见这一幕,严平更是肝胆俱裂,再抬头望向南面,只见中庭正房已经冒出滚滚浓烟,火借风势,熊熊而起! “快退,守住后庭!” 严平这时候已经六神无主,脸色灰败不堪,倒拖长戟返身便往后院跑去,一边跑一边吼道:“几个郎君在何处?快把郎君们接来此处!” “杀!一个不留!” 严氏庄园前庭中,徐茂一身戎甲挂满血浆,须偾张恍若杀神,手中长枪一抖,霎时洞穿左边一名严氏家兵的咽喉。那家兵丢掉武器,两手捂住颌下血洞,然而血水却仍如箭一般在指缝飙射而出! 杀入严氏庄园的流民兵们,一个个恍如出栅猛虎,眼眶赤红,手脚并用,利刃翻飞,将一个个严氏家兵戳倒在血泊中。 他们自松浦左近登6,借着苇塘掩护逼近海盐,正看到苇塘中那不似人间的凄惨画面。一个个北地而来的流民被困在苇塘中,终日割苇煮盐,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受尽非人的折磨,若有病患,便只能握在湿冷的苇塘等死! 流民兵们眼看那些操着乡音的难民生不如死,有的瘦骨嶙峋,有的手脚腐烂,有的浑身布满猩红恶癣,仿佛黄泉中遭受无尽折磨的冤鬼! “严氏狗贼,我乡民何辜!竟遭如此凌辱!” 这些流民兵,同是北地遭受兵灾,流亡而来,眼见此幕,岂无感同身受之痛楚!于是他们放弃了直攻海盐,而是在徐茂指挥下,借着苇塘遮掩,将这些难民们一一转移出来。 然而入夜后,却看到南面火光冲天而起,严氏赫然打算将这些难民统统烧死! “杀!杀光这满门禽兽!” 回想更多来不及抢救的难民在火焰吞噬下哀嚎遍野,一个个融于火光之中,徐茂就恨得血脉偾张!世间之恶为何如此多? 在流民兵们如狼似虎的扑杀中,越来越多的严氏家兵被杀得胆寒,纷纷弃械伏地乞活,然而迎接他们的无一例外都是冰冷刀锋! 严平并不知庄园已经彻底沦丧,他此时脑海仍是混沌一片,根本想不出为什么突然有强敌来犯。 然而久霸乡里岂能没有准备,如此猛烈的攻势下,他已经不打算再死守庄园,快将自己的儿子们召集起来,收集一批家中财货,然后便率领数百最为心腹的部曲进入后院甬道。 这条甬道由地底延伸至庄外,直通濒海一座小港,那里常备舟船。只要上了船泛舟海上,大可卷土重来报仇雪恨! 一边低头在甬道中疾行,严平一边庆幸早将家中一部分人丁财货分别安置,尤其武康他二弟严安那里,更聚集了家中过半财货人丁。只要彼此汇合,哪怕再大劫难,都有待时而起的机会! 琅琊王氏狡兔三窟,果然是传家立业之真髓! 突然,甬道中一声闷响,旋即便响起一女子哭泣声,严平此时如惊弓之鸟,听到这哭声顿时烦躁不已,低吼道:“噤声!” 那女子顿了一顿,旋即哭声更大。严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推开身后部曲行至哭声源头,接着火把看到乃是一名自己最钟爱的姬妾,半身趴在甬道中,脸颊已被凸出的岩石棱角刮伤,模样很是凄楚。 “贱婢,我让你收声!” 严平此时却无怜香惜玉之心,再次吼了一句。那姬妾双肩一颤,不敢再哭,只是捂着嘴巴仍难忍哽咽。见此状,严平更加烦躁,蓦地抽出佩刀攮穿那妇人腹肋! “继续前行!” 严平一脚踢在那妇人死不瞑目的脸庞上,继而收起佩刀,继续在黑洞洞的甬道中俯冲前行。 行了将近大半个时辰,前方有冷风活气涌入,吹得众人昏沉的头脑都清醒许多。严平突然收住脚步,转身望向甬道内部,口中出似哭似笑的呼嗬声:“不管是谁,灭我家宅之仇,必要你血债血偿!” 这时候,甬道入口处堆积的砂土石块已经被挖掘开,严平弯腰冲出,然后便被冲天的火光刺得视野一片迷蒙。他连忙举手遮住脸庞,耳边却听到一个爽朗笑声:“严君何来之迟?我已在此久候多时了!” 听到这话,严平只觉得一桶冰水自头顶陡然浇下,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待到甬道里再有人冲出,将他推搡到一边,才渐渐恢复了知觉,缓缓睁开双眼,便看到一身戎甲的沈充在一众甲士簇拥下,身后乌压压的阵列。而他那个小儿子正被反缚双臂,神色委顿跪在沈充脚边。 “父亲,救我……救我啊,父亲!” 严平小儿子不过十三四岁,看到父亲自甬道中冲出,只道自己盼到救星,哭号着冲到近前来。沈充身侧甲士想要阻拦,却被沈充抬手阻止。 “沈士居,是你?我家究竟与你有何大怨,为何始终不肯放过?” 眼见已无生机,严平也已经放弃了挣扎,只是双眼死死盯住沈充,眼中流露刻骨恨意。 沈充淡笑一声,继而肃然道:“乡土争雄,各凭手段,本无是非。可严君你最不该引羯胡乱我乡土!吴中净土,我之乡人,岂容胡虏肆虐践踏!” “你沈士居又是什么善类?死在你手中的吴中乡人难道就少了?最终一个死,死在谁人手里又有什么区别!” 严平口中出稍显凄厉笑声:“凭你也配以大义罪我!说什么贞节大义,不过是胜者封侯,败者枭而已!大好头颅在此,送你一场富贵!” “严君此言正是,我已封侯,此来正为枭你之。” 沈充冷笑一声,旋即又说道:“然大丈夫有所不为!此方水土,葬我先人,养我骨血,生而吴中子,岂能事胡虏!你这背弃祖宗的禽兽之属,尚不配污我之剑!汝之狗命,自有人取!” 0113 吴人袒右 军帐中士气激昂,但言道该如何起攻击,却各执一词,莫衷一是。 有的说道宜以火攻,有的则说掘渠淹之,还有的则主张将庄园团团围住,把羯胡困死在其中。 沈哲子听得出,羯胡虽然无力大规模南下,但其在北地肆虐驰骋,百氏仓皇南逃,已经以讹传讹,将羯胡传的妖魔化。 他不耐在帐中久坐,便离开军帐,行到壕沟前,找到了正在捧着陶碗饮粥的刘猛,望着已经处于包围中的庄园,问道:“凭我家之众,若以强攻,是否可行?” 刘猛放下了陶碗,同样望向了庄园。 这座苕北庄乃是沈家的老家业,经营得尚算不错,整个庄园篱墙之内尚有土夯的围墙,高达丈余。而在篱墙之外,则有一道水渠绕行而过,水渠宽亦近丈,深则及胸,不好直接涉水而过。庄园有三个出口,位于南北东,其中北面是主门庭,最为宽阔,其他则是狭小偏门,只容一驾出入。 “若强攻一面,倒可以破门而入,但若贼众一涌而出,四散奔逃,未必能够尽歼。”刘猛沉吟说道。 沈哲子闻言后眉头也是一皱,过往这段时间,严氏往庄园中调集五千余众,其中杂以那近千羯胡。单纯战斗力而言,除了那些羯胡之外,剩下的倒可以忽略不计。尤其沈家限制严氏运输的车马辎重数量,可以笃定对方并无足够兵器。 真正的战斗,沈哲子并不担心,怕的就是羯胡驱赶民众一涌而出,如果过于混乱,可想会有许多漏网之鱼。毕竟庄外各家部曲虽然众多,但却令出多门,失了调度。 正沉吟之际,沈哲子看到北面有骚动,只见无数衣衫褴褛的民众自庄北一涌而出,庄内似有刀剑挥舞之影予以驱赶。 那些民众嚎叫着冲向北面所设的栅栏,尚在奔跑中便听北面防守的部曲兵引弓拉弦,旋即一片羽箭如蝗泼洒而去,奔跑的民众们登时便扑倒大片!其中甚至尚有孩童,身中数箭被箭矢庞大力道抛飞,死物一般滚入那纷乱的人群中,旋即便被踩踏成血浆! “该死的羯胡!” 眼见这一幕,沈哲子身躯蓦地一震,张张嘴想要喝止向平民箭的部曲们,可是看到四散的人群中明显的杂以羯胡身影。若被这群民众冲入阵线造成混乱,那一批羯胡即刻就能合流凿向防线! 两拨箭雨后,北面已经抛下数百尸,被驱赶出来的民众哀嚎遍野,四散奔逃,局面一时间混乱的无以复加。但凡有民众慌不择路靠近栅栏,皆被无情射杀! 这根本不是一场战斗,而是实力悬殊的屠杀!羯胡大部始终不曾露面集结,打定主意要用吴人血肉之躯来消磨士气。 洞开的庄园大门外仍有民众源源不断的被驱赶而出,他们这些人隐忍、沉默,将一群杀人狂魔引入吴中,本以为可以保住性命,然而现在被驱赶上前送死的,也正是他们! “不能再这么下去!” 沈哲子眼看着一个个吴中子民被驱赶冲阵而亡,牙关紧咬,抓起旌旗于栅栏后吼道:“沈氏列阵!” 休息了将近半个时辰,沈氏部曲泰半恢复元气,很快便在栅栏后列阵成型。看看眼前自家子弟兵,听到后方连绵不绝的惨叫声、求饶声,沈哲子张张嘴,却现咽喉如被堵住,不知该如何开口。 “儿郎们与我出击,杀贼!乱我家园,刀兵诛之!” 沈牧将手中短矛一样,扶了扶头上红缨兜鍪,跨过壕沟,率众而出。 栅栏打开一个缺口,沈氏家兵肃然而行,缓缓行入战场中,迎面正有一股乱民仓皇冲来,还未靠近,前排甲士蓦地将枪一挑,阵型前霎时扑倒一线!凭这些手无寸铁的民众,哪能冲散严整的阵型,于是便纷纷避往别处,想要寻觅一线生机。 庄园内羯胡很快便看到这一队劲旅,更加紧了对庄园内民众的驱赶,哪怕在这一方,都能听到那无情的喊杀驱赶声! 眼看这群人宁被羯胡驱赶冲出送死,也不生出反抗之心,沈哲子目眦尽裂。他于壕沟后集结被留于阵后的少年营子弟,齐声大吼道:“吴人袒右,伏地免死!杀胡有功!” 一俟这清朗尚残稚气的吼声响起,大批蹿行逃命的民众得到提醒,纷纷扯露臂膀,扑倒在地,不敢妄动,整个战场为之一清,无复纷乱局面。 “伏地免死!杀胡有功!” 沈家部曲兵缓缓向前推进,渐渐已逼近门户洞开的庄园北面,可以看到门内羯胡惊惶吼声,似要关闭庄门,然而门庭内外皆是扑倒在地的民众,一时间寸步难行。 眼看着沈家部曲越行越近,那羯胡头目脸庞渐渐扭曲,手中环刀蓦地向下一斩,一名趴在地上瑟瑟抖的妇人登时被拦腰斩断,血浆喷洒四方! “冬娘……” 不远处一名壮汉眼见这一幕,双目圆睁,口中喷出撕裂般浊气,恰恰此时耳边响起洪浑吼声:“……杀胡有功……” “杀胡有功!杀胡,杀胡!” 那壮汉恍如癫狂一般,蓦地扑向最近处一名羯胡。那羯胡久历阵仗,并不惊慌,只是觑准壮汉肩膀蓦地挥刀斩下! “杀……啊!杀胡、杀胡!” 刀芒一闪,臂膀离体而飞,前冲之势陡地一斜,头颅撞在了尘埃中。他大吼着两脚一蹬,牙齿狠狠咬上那羯胡筋腱,口中血水横流,仍呜咽有声:“杀……” 那羯胡仰天咆哮,反手一刀贯穿壮汉胸膛,那壮汉抽搐片刻,登时气绝,然而牙关却仍死死扣住羯胡脚踝,在其挣扎中露出森森筋腱!羯胡弯下腰要以刀锋撬开尸体牙关,然而刚俯身下去,视线登时一黑,旋即便是深入骨髓的剧痛! “杀胡,杀胡……” 一名老妇人尖叫着,尖利的指甲将羯胡眼珠生生抠出来!那眼球被她瘦骨嶙峋的手指捏爆,嘴里出鬼一般的嚎叫,哪怕胸膛已被利刃洞穿,嘴角仍勾勒起动人心魄的笑容,许是看到老叟倚杖来迎,儿孙嬉闹围绕四周…… 那时青丝未染雪,倚窗弄蚕盼侬归。而今相携一甲子,忍让老妪泪独垂? “吴人袒右,杀胡有功!” 越来越多的吼叫声在庄园中各个角落响起,那些趴伏在地上的民众们纷纷跃起,嘶吼着扑向距离自己最近的羯胡! 一个个羯胡挥舞着兵器,想要逼退这些蚁民,然而放眼望去,四周皆是狰狞脸庞,仿佛已入黄泉鬼蜮,手脚一顿,便被数人扑倒,而后便是痛入骨髓的撕咬啃噬!虽无刀剑之利,烈血滋生爪牙,杀胡活命,杀胡有功! “突围,突围!” 眼见局势已经糜烂,羯胡领一边挥刀劈砍,一边大声嘶吼,其身边很快便聚集起一队羯胡,摆脱那些业已癫狂的吴人民众,且站且行,向庄外退去。 轰隆一声巨响,一段土墙被撞倒,红缨兜鍪自烟尘中冲出,沈牧手持短矛翻越缺口,在十几名悍勇龙溪卒簇拥下,向迎面而来的羯胡扑杀而去:“乱我家园,刀兵诛之!羯胡血肉,肥我田亩!杀胡!” 随着庄园被攻破,越来越多的沈家部曲冲入庄园内,凡无袒右者,一律诛杀!那些羯胡左冲右突,原本算作优势的体型此时成了招魂的标志,一俟被现,便有数名劲卒一拥而上,将之分尸! 战斗至于如今,不过区区一刻钟有余,虞潭等人也已经移步壕沟之外。虞潭年过花甲,亦是知兵之人,眼见战况如此,再作讨论已无用处,当即便分遣众人各率部曲,或是冲进庄园支援,或是于庄外游弋,清理溃兵。 眼看着一名伏地隐藏在尸体下的羯胡被揪出来,沈哲子招招手,示意少年营子弟跟上自己。一行人穿过栅栏,沈哲子在地上捡起一柄遗落的染血大刀,持在手中,径直行到那已被擒下的羯胡面前,抓住其额将其头颅抬起,对少年们说道:“这就是羯胡,鼻隆眼陷,虽有五官四肢,凶残却类禽兽。” 说着,他示意部曲将那羯胡按倒在地,脚踏上其背,示意少年们行到近前,然后才挥刀破开羯胡后衫,一刀斩在上面,皮肉翻转,血涌如泉:“但他们也是血肉之躯,一刀劈下去,也会受伤,也会疼痛!” 那个陈甲陈破虏行上来,捡起地上一根利箭,咬咬牙猛地扎下去,穿透羯胡手掌扎入土壤中,而后才咧嘴笑着望向沈哲子:“少主,我字破虏,就是要杀破这些胡虏?” “不错,今次只是小场面,日后我自率你们北向破虏,将这些毁我神州的胡虏杀个干干净净!” 沈哲子手腕一转,将大刀递给陈甲:“你们尚年浅,便用眼前这胡虏尝尝鲜,一人一刀,不要客气。等到以后,便要亲自上阵杀敌。” 于是一群少年便排着队,轮番上前,挥刀劈砍。只是终究力弱,极少能扎透那羯胡身躯,不免有些丧气。身受十数刀,那羯胡周身上下已是血肉模糊,但却仍在呻吟抽搐,并未毙命。 最后上前的一名少年早已跃跃欲试,一俟接过大刀,便抡起一个半圆,蓦地将刀斩下,直接将羯胡心脏劈开。一道滚烫血箭飙射,顿时将这少年泼洒满脸。 少年不曾饮血,突然拍着胸膛干呕起来,便引得旁人连声嘲笑。那少年一抹脸庞上血水,略显讪讪道:“羯胡血肉,真是恶臭难当!” 0114 大治乡土 中午时分,庄园内战斗已经结束,就连零星斩杀的收尾都已经完成。 各家部曲拆除栅栏,由外到内开始进行清理。扑在地上的尸体被聚拢起来,幸存的严家荫户则被驱赶到一个角落里。 杀入庄园内、与羯胡近身搏杀的沈家部曲也都退出了庄园,沈牧挑着的那名羯胡头领的级最为醒目。这一战他身先士卒,挑杀羯胡数人,退出庄园时将那羯胡级高高举起,张张嘴还要喊出几句口号,然而嗓子干哑只出几声低沉的怪叫。 但是旁人却给予了回应,各家部曲在自家主公带领下,夹道欢迎,大喊:“生当做人杰!沈郎威武!” 这一战,沈家人的表现有目共睹,率先冲入庄园,与羯胡进行生死搏杀,击溃了羯胡主力,随后的扑杀才进行的这么顺利。这一战又向郡人彰显,江东豪,实至名归! 一具具羯胡尸体被搬运出来,仍有亲人被残杀的民众扑在那些尸体上撕咬泄。这其中相当一部分羯胡死状恐怖得很,周身布满抓痕咬痕,尤其咽喉、眼眶等软弱处,更是变作一个个残忍的糜烂血洞!蚁民虽弱,戾气滋生时,亦能变作杀人狂魔。 一个时辰后,战报被整理出来。这一战共剿杀羯胡九百二十三人,无一幸免,各家部曲死伤近三百,算是难得大胜。然而在这之外,严家的荫户民众死伤却将近三千,其中千余是被羯胡驱赶冲阵而亡,至于剩下的则是庄园内拼死反抗羯胡而被残杀! 庄园门庭内几乎已成修罗场,大量残肢断臂抛洒,血浆积蓄近尺后,许多尸体纠缠在一起,中间则有一名羯胡尸体被死死缠绕。小民濒于绝境最后的爆,与敌皆亡,哪怕是死,也要啃下一块胡虏肉! 军帐中,虞潭将战报捧在手中审视片刻,然后提笔将小民的亡数抹去,接着传视众人。众人传看一遍,皆知此举深意,并无异议,哪怕沈哲子,也只是默然认可。 这些死伤的严氏荫户,若仔细追究的话,应该算是从逆者,若报上去,无疑战果会更辉煌。但若有政敌借此攻讦虞潭治郡无方,致使民众从贼作乱,也是说不清的口水官司。而场中这些人,眼见那些民众拼死与羯胡厮杀反抗,有感于怀,不忍再以恶名污之,归葬乡土,已是最好结果。 沈哲子倒是想为那一批战死的民众争取一下他们该有的荣光,但也知如此弊大于利。这一场大胜,不只虞潭需要,沈家也需要,朝廷更需要。死伤不足三百,歼敌九百余,这一战规模虽然不大,但生在吴中腹心,能够吸引更多关注,而如此悬殊的战损差,无疑能够大大振奋时下民心! 羯胡不是妖魔,也是血肉之躯,一旦渡江南来,爪牙俱钝,哪怕区区乡勇,都能将之大肆屠杀! 与整个江东民心相比,这些小民的生死荣辱,自然也就微不足道。 新年伊始,元日杀敌大胜,无疑具有别样的意义。因此,在整理过战报之后,虞潭当即决定,将那些羯胡级砍下,并严安和一部分严氏子弟的级送往建康。这一场大胜,自然要雨露均沾,运送羯胡级的队伍,很快就由各家拼凑出来。 人员的安排上,虞潭也给了沈家极大的优待,郡府别驾沈恪作为此行的领,而沈牧则作为战阵勇猛、杀敌最多的义士随行。 当然,虞潭也并非淡泊名利,上呈朝廷的奏章中笔法一转,主持运筹之功便归于自己名下,同时也将十几个自己的属官列名战报中。做完这些之外,便又谈起当下的善后事宜:“严氏引胡作乱,庄内尚有残部两千余,这些残部要如何处置,不知诸位有何看法?” “使君之言,小子不敢苟同。严氏自恃家势,胁迫郡中良家小民,这些小民战阵上有反正之功,乃是义士,并不能与严氏逆贼混为一谈!” 虞潭话音刚落,沈哲子便起身表态道。 虞潭听到这话后,嘴角便禁不住微微一颤,他将那些幸存者定为严氏残部,而后以罪归入吏户役使,以充郡府之实,便可顺理成章。但没想到沈家这少年态度也坚决,虚名可以推让,然而实际战获却绝不肯松口,将那些人归为良家义士,绝不许郡府插手安置。 这些所谓的义士,又非在籍的良民,自然一转头,又归为沈家的荫户部曲。虞潭心内虽然有些不甘,但他仅仅只是一个单车而已,并无督军事之职,有此战胜是因为郡中义军共推为盟主,若还固执自己的想法,这盟主之名只怕转头就要落到旁人名上。届时他非但无功,还有大罪! 略一沉吟后,虞潭也只能承认这个事实,干笑一声后说道:“小郎君所言正是,老夫倒是失言。这些义士非严氏残部,身罹此难不损其节,应该予以褒奖。” 虽然保住了自家该得的战果,沈哲子却并不开心,只是因为损失实在太大了。严氏调集到苕北庄的人丁,损失过半。这些人分拆安置后,都是可以快投入生产的宝贵人力,然而现在却毫无意义的抛尸荒野。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错估了严氏与羯胡的关系。沈哲子原本以为严家就算要勾结羯胡入寇,也要从海上来,凭老爹的会稽郡兵与徐茂合力,可以毫无压力的歼敌海上。若非钱凤心细现酎金,沈哲子实在想象不到严氏胆大若斯,竟然直接在吴中境内豢养一部羯胡! 诸事议定后,沈哲子当即向乌程几个家族表示要购粮。一方面就近调集,以稳定苕北庄的人心,只要有了吃的,再大灾祸人心都能快平定下来。另一方面也是用这种方式给予各家回馈,战损如此之大,沈哲子绝无可能将本就不多的人丁再瓜分赠送给各家。 眼下唯有寄望钱凤和老爹那里别再出意外,达成预想中的目标。 因为早有周详部署,哪怕眼下还是新春,沈家的人力物力还是快调集起来,开始各项善后。沈牧等人前往健康不久,沈哲子又在苕北庄坐镇两天,随后龙溪本家便又派人来接手善后,沈哲子便率领部曲返回龙溪。 随行的还有近千严氏荫户,在这样一个世道下,癫狂过后,他们并无太多选择余地。南下之后,将会被分拆安置在沈家各个庄园中,快融入到新的生活里,这未尝不是一种好结果。若是在野地,居无定所,衣食无所依靠,最终能活下来的寥寥无几。 回到龙溪庄园,沈哲子现钱凤早已经先一步返回。苕东庄的形势进行的异常顺利,严氏留驻的族人并部曲精锐很快就被剿灭。在苕东庄,除了千余户丁之外,尚有储量庞大的物资。 金银钱绢之类已是海量,粮食亦有数万斛,甲兵弓箭之类兵备也数量庞大,随时可以武装数千部曲!单单这些仓储,便已经堪比沈家当下存储的物资! 可见严氏今次筹谋已存必胜之念,甚至不乏有迁族武康的准备,可惜只做一次运输队,将物资调集运到武康来,让沈家更方便接手。 如此丰厚的收获,让沈哲子在苕北庄有些抑郁的心情好转许多。虽然嘉兴方面还无具体消息传来,但他已经与钱凤制定规划,准备让这庞大的收获挥作用。 眼下财货已经无忧,最大的问题还是人力不足。借鉴守江必守淮的理念,想要大规模开拓会稽,钱塘江以北武康本家一定要做好周全的布置。不同于老爹和钱凤那种割据思想,沈哲子是打算以会稽庞大潜力来撬动三吴,及至影响到京口晋陵一线。 在他的预想中,要从太湖、松江一线往南,尽数纳入沈家可影响的范围内,这就需要占据各个地理形胜位置,建造据点、仓储转运中心之类,能够快调集投放人力物力。 于是,整个元月沈家龙溪庄都是宾客盈门,以往各家珍视无比的田庄土地作为寻常筹码予以调配。为了达成这种布局,沈家可谓付出良多,为了占据两溪汇流的一处码头,往往要付出上百顷的土地才能置换到。 当这种覆盖整个吴兴的网络框架达成时,沈家原本坐拥的万顷土地,损失过半。但由此换来的收获则是,沈家原本在武康攒聚成片、窝于一地的力量,被拉伸成蛛网状,覆盖了整个吴兴。由此抽调吴中养分南下钱塘江,可快滋养会稽。而会稽得到壮大后,又可作为一个基点,反哺这个蛛网,继续向外扩散。 江南便捷的水利条件,是达成沈哲子这一构想的强大支撑。 眼下他手握堪称富可敌国的物资,一旦能量彻底爆出来,在吴中产生的影响并不逊于国家机器的运转,毕竟他眼下所经营的,还仅仅只是吴兴一地而已,能够更好的集中力量,重点经营。 随着海量财货的泼下,整个吴兴在春耕之前,掀起一股疏浚河道、治水修渠的浪潮。吴中人力物力俱有,只是被各家分割,难于调度。 沈家影响力遍及吴兴的好处在这个时候显现出来,能够直接与各家对话,拉人上船,无论威逼还是利诱,都要将民间沉淀的人力物力撬动起来,投入到河道的修整。 要达成这种力度,少不了虞潭这个吴兴太守的包庇。虞潭赫然现,自己来到吴兴担任太守,最大意义就是给沈家整顿乡土而保驾护航。这种感觉很怪异,但他偏偏又不抵触,因为沈家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他的政绩而增辉!...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0115 千金市骨 元月晦日前,沈充拨冗返家一次。经历这种大事,尤其关系到庞大财货等战利品的分配,他真的担心家里应付不了。 财帛动人心,如此大胜诚然可喜,但沈家也是根深叶茂、支裔众多的大家族。若因战利品的分配而使得人心浮动,族人们分崩离析,反倒有些得不偿失。 尽管归家时已经预料到局面会有些混乱,但是他前脚刚回老宅,后脚便被众多族人一拥而上,交口指责儿子近来大动作频频。被众人七嘴八舌的诉苦搞得头昏眼花,沈充一再向族人们保证会给他们一个满意的交待,才暂时得以抽身,又率领一群部曲前往龙溪庄。 年余不曾归家,眼看到龙溪庄内外焕然一新的气象,沈充原本有些烦闷的心情变得振奋许多,对于儿子的能力又有了一个直观的认识。 得知老爹归家,沈哲子也是欣喜,抛开手头上一些事务,与钱凤并一干近系族人们一起出庄迎接。彼此见面后,沈充将儿子拉到身后,先对一干任事者深施一礼,说道:“小儿年浅智薄,非诸位上下一心,戮力共事,我家难得如此大胜!” 钱凤闻言后笑道:“明公言重,小郎君天授才具,高屋建瓴之定策,我等任事者不过伏于其后,各为本分,能有一二拾遗之功,已是欣喜难当。” 在场的族人们也都附和钱凤之语,对沈哲子交口称赞。沈充看得出这些族人们之欣喜发自肺腑,并不因自己而有所曲意逢迎。这让他意外之余,又有些好奇,儿子治家年余,为何老宅中与庄园内族人们风评如此极端? 先前在老宅,沈哲子在那些族人们口中肆意妄为,败坏祖业,而在庄园内却是人望颇高,简直被捧为经世之才! 沈充自然更愿意相信对儿子赞许的这些人,但老宅族人们的情绪也不可罔顾,众目睽睽之下却不好当众问究以挫伤沈哲子的锐气和已经粗具的威严。 一行人行入厅中,沈充先是交待了嘉兴方面的战绩。因与徐茂南北合力,加之严平昏招迭出,众多严氏族人毕集其家宅中,可以说是一网打尽。虽然因为流民兵情绪激昂,将严氏大宅焚烧一空,但最重要的盐田还有芦苇燃尽的灰地,已经尽入沈家手中。 处理完嘉兴之事后,沈充又溯流而上,将位于余杭的严氏产业尽数拿下,大小舟船五十余艘,既能出海,又能于内河穿梭,乃是严家庞大食盐销售的最大依仗。 所缴获物资虽然不及苕东庄丰厚,但最重要的是获得严家往来交易的账目,由此按图索骥,可以将严家分散在江东的资源进一步接手整合。到现在已经可以说,严氏这个三吴首屈一指的盐枭之家,数代人过百年的积累,已经被沈家尽数收入囊中! 众人闻此大胜,精神又倍感振奋。但他们各有任事,相聚欢庆一番后,便又各自返回自己的位置,投入到繁杂的事务当中。 等到房中只剩老爹和钱凤,沈哲子才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父亲在余杭所获物资,能否快速抽调一批来武康?” 沈充听到这话,神情便是一滞,他虽然久不归家,但在嘉兴擒下众多严氏族人,对于严家物资的调度已有了一个印象,苕东庄乃是其家物资最重要的集结点。看儿子这幅神情,莫非那堆积如山的物资已经消耗一空? 脑海中生出这个念头,沈充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如今不过二十多天,那海量的物资哪怕转运都要十几天吧,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尽数用光? 可是当他转望向钱凤时,钱凤脸上也显出几丝尴尬:“今日始知吴中人稠,明公若是得暇,最好能在寒食之前调运一批米粮、绢布、竹木等。会稽年前又是大丰,筹措应该不难。” “你们究竟做了什么?” 沈充沉默良久,才徐徐问出这句话来,花钱方面,他自认为已经算是各种高手,万万没想到儿子的手段更是青出于蓝,短短二十多天的时间,就花掉许多人一生都难看到的庞大物资!这些物资,哪怕放火去烧,到现在应该也还能有星火残留吧? 看到老爹一脸震惊的神情,沈哲子尴尬之余,也是颇为自豪的。过去这些天,他真的享受到挥金如土的土豪快感,大笔一勾,便有庞大物资消失在笔触之间。 坐拥如此庞大的物资,沈哲子也是豪气干云,网络框架搭起来之后,发动各方家族的人力,诸多建设几乎是整体上马,统一开动! 钱凤所言,今日始知吴中人稠。那是因为,在这短短二十几天里,沈家疏浚河道、修筑码头,动用的劳力达到十余万人次!当这数字汇总上来之后,不只钱凤,就连沈哲子都吓了一跳! 整个吴兴在籍之民,仅仅比会稽略胜出一些,四万户有余。而沈家动用的民夫,算上男女夫妻、父子、兄弟等因素,意味着最起码有五万户丁!这些户丁只有一小部分与郡府户籍重合,剩下的在哪里?细思极恐! 因为庞大利诱的因素,沈哲子可以说是把吴兴底裤都翻过来了。以此比例再去推及吴郡和会稽,单单三吴之地,朝廷官府无法掌握的隐匿人口就超过五十万人! 哪怕三吴乃是江东核心精华所在,这个比例仍让人触目惊心。再加上各种人力难及的因素,实际情况较之沈哲子所估算的数字,只会多不会少! 如此庞大的用工量,哪怕是郡府乃至于朝廷,都无力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一次征发这么多。物资急剧消耗,可想而知。主持如此大的工程,沈哲子才意识到富可敌国是一回事,但一个家族所爆发出来的能量,实在比国家机器运转要逊色得多。 别的不说,单单跨地域的物资调配,这就是沈家所不具备的能量! 沈家的储蓄,乃至于严家的缴获,物资已经几近消耗一空。至于金、银、钱之类的收获,沈哲子原本是打算储备用以改革三吴的混乱货币状态,这时候也不得不动用,去向各家购买物资以维持下去。 所以,沈充方面的资源,对于维持和推动时下已经铺开的局面,便尤为重要。若非此战之胜使得沈家坐稳会稽已成定局,沈哲子纵有设想,也绝对不敢付诸现实,如此大力度的修整吴兴。 听到沈哲子与钱凤对时下局面的讲解和分析,沈充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几次造反动用的人力,尚不及儿子区区二十多天发动的人力多,这难道不是一种天赋?沈家虽然豪富,但有他们父子相继,大概是不必担心米粮堆在仓里发霉了。 沉吟良久,沈充才说道:“局面既然已经打开,断无半途而废之理。今次严氏之亡,我亦深受感触。南北合流已成定局,我家若要长兴,已无强立于王化之外的余地。青雀这番布置,可谓合宜,物资之类你们不需操心,只要大力去做!” 之所以有了这样一个认知,除了长久以来对局势的权衡之外,今次在嘉兴海盐一战,也给了他极大冲击。徐茂所部流民兵在目睹苇塘那些侨人难民遭受非人待遇后,所爆发出的凛冽杀意令沈充都为之凛然。 所以在擒下严平之后,沈充并未将之处决,而是交由徐茂处置以平复流民兵们激荡的情绪。徐茂与军士将严平在阵前生生脔割寸剐,由此才熄灭了部下们滔天杀意。 若不然,这些流民兵在火烧严府、诛其满门后,甚至这股仇恨转为对整个吴人群体的恶意,还要杀向海盐城县治。 沈充并不畏战,但也并非全无大局观,情知若侨人与吴人完全对立起来,对江东有害无益。如今京口已经粗具秩序,而历阳虎踞西藩,眼下再做割据美梦,只是害人害己。所以对于沈哲子这种布置,既避免了正面的冲突,又将吴中网罗手中,沈充是甚为赞同的。 “徐邃然纵兵屠戮,严氏老宅被焚烧一空,这本不在计划之内。他心内倒是有些愧疚,因其自作主张而使海盐一战所获锐减,因此已向我表态此战他只为诛恶,丝缕不取。” 沈充又说道:“但他今次出兵不易,所以控制余杭后,我便又抽调一批米粮送往嘉兴,然而却被原数封还。其部上下一心,希望我能用这批财货,将苇塘中那些幸存难民择善地以安置。危难之时,军卒之中亦多义士!” 听到老爹这么说,沈哲子对徐茂并其部下顿为改观。老实说,此前对于流民兵,他虽然知其悍勇,但其实心内评价也是不高。一路南来,集众聚啸,纵兵劫掠,凌辱小民。若仔细追究,这些流民兵悍部,越是势大,作恶越多。 比如徐茂部下那个乐安高氏族人,敢于在京口拦江劫掠,这背后岂无徐茂的纵容和默许? 但人性是极为复杂的,很难一概而论其善恶。严氏盘踞乡里,恶行累累;流民兵跨海南来,彰义诛恶。有时候,混淆了善恶并非道德的沦丧,一个人的悲喜仅仅只是大时代的小小旋律。只有整个时代昂扬向前,这首壮歌里每一个旋律才都会撼人心魄! “海盐苇塘中得以抢救出来的仅只两千余人,剩下的已经尽数丧身火海。至于活下来的这些人,也都病患缠身,能为耕织者寥寥无几。” 讲到这里,沈充叹息一声后说道:“如今这些人,也只能迁至会稽安置供养起来,取一个千金市骨之意。让那些侨人明白,严氏一家之恶,不能归咎所有南人。” “严氏为恶至斯,真恨不能将之挫骨扬灰!” 沈哲子是真怒了,按照他与一干文吏的推算,扣除其他各处缴获的人丁,死在苇塘中的最少有三千人!严氏一家之恶,与羯胡相差无几! 沈充不愿再谈这沉重话题,思绪一转,继而望向沈哲子:“我今次归家,老宅中颇多怨忿之语,青雀能否为我解惑?” 0116 分宗 听到沈充谈起这个话题,沈哲子与钱凤对视一笑。他们身为沈家如今实际的主持者,对于族人们的情绪波动自然深知。 老宅内对于沈哲子的不满情绪,由来已久,甚至还要追溯到前年沈家内部田亩、人丁的清查时。直到如今沈家得此大胜,沈哲子仍然牢牢把控局面,关于缴获物资的调度,以及家中产业田亩的置换,都在龙溪庄内完成,老宅中能够置喙之地极少,由此这种不满的情绪攀至高峰。 沈家族人众多,东西两宗单单有血缘关系的族人,便已经超过两千余人!这其中既有两宗嫡系主脉,但更多的则是血脉日益稀疏、已经与主家渐行渐远的支脉,除了共享一个郡望之外,其实彼此之间的利害关系已经不大。 沈哲子本非良善者,也绝不会天真到认为大家共用一个姓氏就能戮力共事,绝无私心,这种要求是违背人性的。 他没有更大的能量去影响世道,但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在血脉为先的前提之外,还要秉承唯才是举的用人之法。大家一脉相承,我愿意给你信任,但这信任却非无底线的包容,你若不能胜任其职,那真抱歉,一边凉快去! 经过过去一年的磨合,沈家诸多事宜渐上轨道,大量族人被取用,各自任事,负责一摊事务。与此同时,也有大量难堪其职的族人被裁汰出去。 然而能力这种事情,向来与血脉无关。因此在沈哲子主持家业之后,便有相当一部分近系的族人被清理出去,继而与老宅中那些日益被架空的老人们合流,继而酝酿出更多针对沈哲子的恶评。这些恶评未必会流传到外界去,但在族内日益发酵,也足以对沈哲子的名望构成伤害。 以往沈哲子对于这些闲言,可以置之不理,因为他早在清查田亩时,便构建起一个独立于原本沈家之外的人事构架。 那些老人们因此被架空,无法再直接插手家业的经营,话语权的丧失意味着存在感的稀薄。他们在族内存在感日益稀薄,便更需要闹腾以彰显其存在。然而越是闹腾,越会碍事,也就造成了沈哲子返回头来越加针对他们打击。 今次与严氏之战后,这种矛盾攀升到了极点。沈哲子干脆将所有事宜都放在龙溪庄处理,对于老宅那里则进行了消息的封锁。只是将战获中遴选出来的雅玩珍物送入老宅,至于更具体的细节,则一点都没有透露。 沈家如今高速发展,远超以往数代。然而这种高速的发展必然有人不适应,必然有人要掉队。因此家族内部产生的这种矛盾,便被沈哲子视为先进与保守两种观念的对抗。他当仁不让将自己视为沈家的先进标兵,哪里肯放低自己的步调去迁就那些落后者,给他们调整新步调的时间。 但是家族内部越来越喧嚣尘上的争论,已经隐隐将族人们割裂成两个阵营。沈哲子虽然有心处理一下这些闹腾严重的老家伙们,但他毕竟是晚辈,而钱凤又是外姓,因此矛盾便一直拖到了现在。 此时听老爹提起这个问题,沈哲子便将前因后果仔细讲述一遍,才又说道:“对于老宅那些长者,我向来恭谨有加,荣养供奉,一日不敢有缺。只是局势波诡云谲,瞬息万变,他们强求事事要入禀请教,这实在强人所难。” 听到儿子的讲授,沈充微微颔首,心里已经信了大半。倒不是说他觉得儿子有多恭顺,而是这小子绝不可能犯表面错误而被人抓住痛脚不放。说到底,还是老宅里那些老人们不甘寂寞,加上别有用心者加以撺掇,使得彼此之间误解加深。 这种家务事,最是扰人,钱凤虽然与沈充莫逆之交,可托生死,但在这种事情上还是不好置喙。为沈哲子分讲几句后,便也索性离席告退,由这父子二人去商讨解决。 “我儿既要纵横捭阖于外,又要维持家业于内,还要承受诸多非难诘问,真是辛苦你了。” 沈充感慨道,从前年儿子阻止他弄险,至今沈家能够越发兴旺,儿子为之所做的努力,他一直铭感于怀。欣慰之余,也不乏愧疚。 儿子所做这些,本该是他一力担当。可是这时局阻碍,困难重重,单凭他自己,实在分身乏术,多有无力之感。儿子敏于时局,精于筹划,能在一团乱麻中俚清脉络,这种天赋就连他都望尘莫及。 沈哲子闻言后微微一笑:“与人斗,其乐无穷!儿有此禀赋,才如利锥难处囊中,本就不是能够安坐书庐弄经治学的脾性。父亲不以我年浅,重任相托,已是最大褒奖。自家之事,纵苦亦甘,何必言之!” 听到儿子自夸,沈充哈哈一笑,心中烦恼削减许多。有此麟儿,父子同心,刀山火海亦大步踏过,区区家务侵扰又算什么! 沉吟少许之后,他两手重重拍在案上,沉声道:“我家之兴已势不可挡,岂因区区闲言而废行!那些老家伙无罪而咎我儿,这是不把我放在眼中!若他们再不知收敛,唯有分宗一途!” 沈哲子听到老爹这么说,眸子顿时一亮,这正是他心中所想。世家大族,根深叶茂是优势,但老树焕新生,原本的躯壳枝叶非但不能提供帮助,反而会摊薄汲取的养分。唯有大刀阔斧的整治,砍掉枯枝死根,才能更加欣欣向荣! 眼见老爹也选择了跟自己相同的处理手段,沈哲子当即便将早已经准备好的账册摊出来。过往这段时间,他看似在大刀阔斧修整产业,但其实内里还是有一个规律的。 家中大量置换出去的田产,主要是主宗产业以及年前兼并得来。等到吴兴局面铺开,自家大量人力物力必然要南下会稽。借此脱壳,可以省去日后许多麻烦。 至于本属于东宗共有的产业,沈哲子却并没有触动太多。之所以要封锁消息,也是要给老宅中那些老家伙们传递一个错觉,让他们以为自己肆意妄为,败坏族产,没有底线。等到闹得不可开交时,拍出这份账册,主宗可以轻松抽身。 反正他早已在原本沈氏宗族基础上搭起一个更为高效的构架,哪怕分宗,也不会损伤到眼下局面,反而可以摆脱诸多掣肘。 看到沈哲子拿出账册,沈充便是会心一笑。他向来知道儿子脾性,岂会唾面自干的一味容忍。如今东宗崛起势不可挡,势位、名望皆俱,眼下分宗虽是暂时自伤,但从长久来看,受益极大。 但此事若由主宗提出,难免会招惹物议。儿子过去这段时间表面恭顺,实际将老家伙们投闲散置,未必没有逼迫他们主动闹腾分宗的意图。 手握这本账册,对于解决家事纠纷,沈充更有把握。当即便做出决定,带领沈哲子,一同返回老宅。 此时沈家老宅中,男女老少汇聚一堂,所有身在武康的族人,但凡没有职事在身,又对沈哲子心怀不满者,统统来到老宅中。 今时吴兴境内,沈家虽是一时煊赫无双,但那是对外。而在家族内部,身为一家人,流淌着一样的血,难道有冤屈不能申诉?有不平不能伸张?难道对于这些遭受不公平待遇的族人,也要如对严氏一样,杀个干干净净? 这些人积怨已久,好不容易等到沈充归家,哪还有再忍耐下去的耐心?身为东宗家主,沈充若不能持身公正,如何能够服众?若连血裔族亲都疏远,其势又岂能长久! 所以,当沈充父子归家后,那些群情愤慨的族人们纷纷一拥而上,对沈哲子交口指责。 沈充沉着脸坐在了家主席位上,手掌蓦地一拍案几,等到族人们纷纷住口,才指着沈哲子怒喝道:“逆子,我宦居于外,年余不曾归家。归家便看到如此乱象,你可知错?” 又来了!原来在古代要维持家业,不只能力要出众,演技也得过关。 沈哲子只能耐心陪老爹演戏,垂首道:“父亲离家,儿居庭内,虽有一二经营之功,但却疏于礼拜长辈,不能相忍为家,实在惭愧,有负父亲期望。” 众人听到沈哲子避重就轻,先彰显自夸其功,然后才承认因礼慢长辈而见恶族人。言外之意,小儿不能相忍为家尚可原宥,老家伙们上蹿下跳,将家业置于何地? 听到这名为认错,实则暗讽之语,当即便有老人安坐不住,不顾脸上羞臊,拍着案几嚷道:“士居你亲眼所见,我等可错咎令郎?这小儿年来在龙溪诸多涉猎,虚耗人工物力,荒废田亩根本,岂独礼慢长辈之罪!” 当然也有老人看不过眼,愿为沈哲子伸张,当即便反驳道:“三兄此言过矣,哲子他制玉板,修砖窑,将我家内外修葺,气象一新,怎么能言虚耗?” “便是修窑之事,遍观吴中,各庄庄人掘土铺草,唯我家中砖瓦之室,独秀乡中!为此浮华无用之事,这让邻舍之家如何自处?效之伤财,不效伤德,效于不效,皆要归咎我家!” 先前开口那老者振振有词道,对沈哲子的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沈哲子冷笑一声,指着老者背后珠玉之杖,说道:“叔祖玉杖而行,招摇乡中,不知是要伤人之财,还是要伤人之德?” 沈充原本紧绷着脸,听到儿子这反驳之语,便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虽然赶紧又绷起脸来,但这笑声还是让那老者更加不能淡定:“你们众人听,这小儿岂止无礼,更将我与粗鄙庄人相列,简直狂悖!如此羞辱,究竟是何道理!” “三兄慎言,哲子乃纪国老弟子。此语门内闻之,门外则无。哪个管束不住自己的口,休怪家法无情!”又一名老者冷哼道。 听到这话,众人不免悚然一惊,这才念起沈哲子另一层身份。若以道德来见责这小子,反倒会伤了自己。况且这小子虽然架空一干老人,但最起码面子上维持的不错,并没有什么明显失礼可供人攻讦非议。 0117 家事 然而那老者老而弥坚,闻言后更加怒不可遏:“他若不是纪国老弟子,我反倒不提此事!区区一个小童,正该在书庐中读经颂诗,可是他做了什么?自逞其能,内外把持,我家岂是无人,需要一个小童担当任事!” “叔祖此言正是,小子不安于室,言行非分。但若非此,我亦不知家中米丰,养肥诸多蛀虫!” 沈哲子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份籍册书轴,摆在这老者案前。 老者忿忿将书轴打开,只见上面诸多记载,乃是他二子在族内任事诸多贪墨罪状,数额之大,就连他都触目惊心! 沈充微微侧首,言道:“三叔可将此册予我一观?” 老者闻言后脸色蓦地一变,伸出手来将书轴撕得粉碎,继而手指沈充怒喝道:“他是你子,诸多手段污人清白,你岂不知!士居啊,往年你欲为大事,族中上下人人跟随,绝无异心。如今你得列方伯,位高权重,却将至亲排除在外,如何让人不寒心……” 沈哲子最恶心这种人,你讲证据他谈感情,你谈感情他讲利益,总之就是鸡同鸭讲,永远不与你正面对质。 然而这话正戳中沈充的软肋,宗族的意义是什么?就是要抱团取暖,共约富贵。如今沈家已经显达于世,正该让族人们各自分润好处,享受家业振兴带来的红利。 但道理这么讲是没错,可事实上沈家上升的势头至今未衰,最起码会稽这一块仍有庞大潜力尚未挖掘。眼下远远未到安坐论功之时,正应该毕集家中所有人力物力,一鼓作气,继续前冲! 沈家内部的冲突,就在于有远见者和短视之人的矛盾。有人能看到更大的、可实现的远景,有人却只看到眼前已经入手的利益。这种矛盾最难调和,再加以宗亲这层关系,则更加难于处理。 自老父亡后,沈充担任家主。对于族人们五花八门的心思,了解更是深刻。眼前这位族叔言之凿凿他为大事时上下一心,但其实当时的处境除了他之外,又有哪个能尽知? 首次从乱王敦,因他威信未立,根本抽调不动族中所有物资,需要在龙溪私铸钱币才筹措到足够的军用。族人们仗义相助者不是没有,如今正在他麾下任事,各有成绩。 而留于老宅中这些人,或是不认可他之所为,或是没有军事之才,或是担心受牵连而冷眼旁观。如今跳出来说什么人人跟随,绝无异心?他心中虽有苦闷,但若一言非之,则就会招惹物议沸腾。 他已深受其困,如今儿子治家又受无端诘难,心中之愤慨可想而知。然而他却偏偏发作不得,因为这些人不是他的敌人,而是他的血亲! 眼见老爹沉吟不语,沈哲子大概能猜到其心内之纠结。他之所以将与严氏一战缴获细节不对外公布,一方面是鼓噪这些各怀心思的族人闹腾,另一方面也是不敢公之于众。 如此海量的财货,绝对能让任何人都无法自持。若一旦公之于众,他再想按照自己的想法调集运用,将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要毕集力量达成眼下的局面,几乎不可能! 财货只有花出去才能发挥作用,但怎么花,每个人的理解都有不同。有的人琼楼华车、衣食丰美,便是人生极乐,不复更大追求! 但是他从前年开始,八岁之龄南北周转,几次濒于绝境而扭转乾坤,至今小有成绩,诸多苦心孤诣,难道就是为了让这些坐享其成的人奢侈无度的挥霍享受? 如此吊诡的一个世道,要做什么事都要委曲求全,曲折向前。与侨门、南人周旋已经要挖空心思,回到家里难道还要受这些短视之人的掣肘摆布? 相对于老爹的纠结,沈哲子的想法很简单,人各有志,决不强求!沈氏族亲数千,若说满门皆贤,那根本不可能。但若说人人短视,沈家也绝无可能发展到时下这个局面。既然彼此不能认同,何如分宗单过! 沈家又不是没分过宗,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沈家时下煊赫一时无双,用分宗来让浮躁的人心稍微冷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一念及此,沈哲子便上前一步,说道:“叔祖何必言此?我父虽列方伯,族中子弟亦多得居郡府掾属,言何排除至亲?我家至亲千数,难道要人人配印,才算公允?我因年浅,不知天下可有此位,叔祖能否教我?” 听到这话,堂中便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天下自有此位,那就是皇帝啊! 老者受此言语挤兑,不知如何反驳,胡子气得发颤,只是指着沈哲子大声道:“长者言谈,岂有你小儿置喙之地!” “一户之内,岂有贰念,三叔何必言咎小儿,心中有何芥蒂,不妨直言。我主家祭至今,向来战战兢兢,唯恐有失。长者有怨,罪皆在我一身。” 沈充开口说道,语调却是阴沉,厅内但凡对他熟悉之人,已知此时他心情已是恶劣到极点:“愚者久历军旅,唯知言而敢当。今日诸位毕集于此,请试言小儿罪状。查一属实,我自戮一刀!若为诬告,言者受刑!” 听到沈充态度如此决绝的表态,众人皆倒抽一口凉气,这个家主威严,可不是血脉继承而来,而是一次次彪炳战绩自然生出。如今竟然被逼说出这样的话,可想其心中之愤慨! “士居,门户之内,纵有纷争,何至于此!” “五叔不必多言!我儿冲龄之年,便担家祚之任,非其竭力周旋,我等哪得安坐!然旧功不抵新罪,他若害我族人,一样家法不容!为父者代其过,情理应当!” 沈充仍然神情肃穆,不为所动,只是寒芒毕露的视线游弋在厅中每一个人脸上。这些人往常对沈哲子不乏忿怨,但也知自己罪在何处,一时间竟无人敢开口。 那个行三的老者见状,更是怒不可遏,频频目视其子。 中年人被老父视线逼迫不过,终于硬着头皮走上前,对沈充作揖道:“二兄能够秉承公道,那是最好。我听闻哲子以下溪两百顷水田,置换苕溪南十顷滩地,不知可有此事?” 沈哲子早已做周全准备,闻言后便将仆下召入厅中,于锦盒中一沓约书内翻出两张来,其中一张递上前,问道:“十三叔所言,可是这一处?” 那人本是道听途说,不知内情,眼见沈哲子居然傻得自己送上交易约书,当即便喜出望外,将那约书遍示众人,指着沈哲子大笑道:“证据确凿,你还有何推诿之词?” 沈哲子冷笑一声,却将另一张约书遍示众人:“这两百顷田,由我纳之,由我出之,不损宗中丝缕,有何不妥?” 前后两张约书,将这田亩来龙去脉交待清楚,众人虽然心疼那两百顷良田,但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归罪沈哲子。 “拉下去,鞭笞二十!” 沈充于堂上一拍案几,面色沉静道:“诸位可继续发言!” 眼见众人噤若寒蝉,儿子则被反剪双臂往下拖,那发难最凶的老者有些按捺不住,蓦地站起身来,怒喝道:“你们父子勾结,岂会予人把柄!近来各家与我家田亩置换,细目尽被你儿瞒于众人,余者哪能尽知!我宗中之产,早已不知被挥霍多少!”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沈充将沈哲子交给他那账簿拍在案上,又吩咐仆下道:“取宗产底册来,由我接手宗产开始,诸位可逐一验查,短项十顷,我则受刑一刀。若短百顷,受刑十刀!若亡于刀下,与人无尤!” 听到沈充杀意凛然的话,众人纵使有心查账,这会儿也极少有人敢于上前。唯有那老者不信,等到底册取来,便趴在案上将两份账簿仔细对照,以算筹清查。 时下宗中公产,以田亩为主。各家按照一定比例,将田产交托宗内集中打理,至于收获,则入公库,维持整个家族的运作消耗。沈家多年例行规定,是将三成田产归于宗中。但因许多族人懒得打理产业,索性将田产尽数托付,如此还能借用宗中人力畜力,坐收分成。 沈哲子看那老者计算无比专注,心内不禁一哂,他有最专业的会计团队,要做出一个漂亮账目再简单不过。且不说他根本没有动过多少宗产,就算挪用个两三成,凭这老者水平,又怎么能够理清楚。 时间悄然流逝,眼见那老者算得满头大汗,应是迟迟没有发现疏漏。渐渐就有人按捺不住,上前帮忙清点。随着加入的人越来越多,过了将近两个时辰,总数才终于清算出来,最终的田亩非但没有短缺,反而多出了数百顷! “怎会如此?这不可能!那小儿置换大量田产,有目共睹,怎么会没有短缺!” 沈哲子不客气的冷笑一声:“这就是为何我能治家业,而叔祖只能荣养!我俯仰无愧,何惧人言!今日既然言及于此,我就要强求一个清白!宗中如何置产,自有方略,你们若有怀疑,便在今天,便在此地,查出一个究竟!无论清算账目,还是依账查地,统统由得你们。但若今日之后还要有人因此罪我,不能相忍为家,休怪我也不讲情面!” 听到沈哲子如此表态,众人笃定其中有蹊跷,但却偏偏找不出。那老者将账目一推,又怒喝道:“此事不谈,日前与严氏一战,缴获为何不入宗产?” “叔祖问我为何不入宗产?那我便跟你们一一讲清楚,这些缴获,究竟入了哪里!” 沈哲子招招手,又有人奉上一卷账目,他打开后便在堂中朗诵道:“严氏缴获,近来入叔祖房内有金饼三十斤、银八十斤、钱六万余、绢三千匹……” 随着沈哲子的朗读,厅中众人抽气声连连,再望向老者时,神色已经有异。这老家伙叫嚣如此凶狠,下手则更黑,在大家都不知的情况下,竟然已经纳入了这么多的财货!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这些财货,我统统没有看到过!”老者挥舞着手臂打断沈哲子的诵读,已是一副气急败坏之色。 沈哲子合上账目,指了指老者身后那玉杖:“叔祖既然不见,这玉杖何方水土滋养生出?至于其他那些财货,叔祖可自问两位叔父并几位堂兄,他们应知去向何方。” 眼见那一家人都是幡然色变,意味已经不言自明。另有一些在龙溪庄支取过财货的人,这会儿也都不能自安。 见众人都安分下来,沈哲子收起账目,不再往下诵读。严氏缴获多少,他最心知,这些人前来索求,沈哲子并不为难,他真正调用的是各项物资。至于这些钱绢之类,也都发散出去一些,反正早晚都能再流回自己手中。 眼见众人辞穷,沈充徐徐说道:“诸位托产宗中,却心内惴惴,难以自安,这是我的过失。事至于此,颜面尽丧,有辱先人!幸而只是喧闹于门中,不曾泄露于门外。然则无论如何,我难辞其咎,若有宗人尚有疑惑,不愿相托,可于门内决之!” 听到沈充这么说,众人皆是悚然一惊,这是要分宗了! 以往他们闹腾得厉害,只是觉得沈家时下煊赫,然而自己却难享受到与家势相匹配的待遇,归咎于沈哲子作祟,并不反思自己的不足。此时一旦面对这样一个选择,才蓦地醒悟到一旦脱离宗籍,自己什么也不是! 并不是说脱离宗籍,他们就会沦为庶人。沈家早经历过一次分宗,宗籍之上还有族籍,族籍之外还有阀阅。他们乃是吴兴沈氏族人,这一点不可改变,可一旦脱离宗籍,虽然还能享受郡望门第带来的名气,但却不能再享受东宗兴旺所带来的直接利益。 沈氏东宗上升势头迅猛,人皆有目共睹,在这样一个形势下弃船而去,那简直是愚不可及的行为!然而彼此关系已经闹得这么僵,心内也难免担忧日后被区别对待。脱不脱宗,一时间实在难以决断。 眼见这些人沉默,沈哲子却是有点焦急。今日分宗之根源,可以说从他前年清查田亩时就已经注定,沈家东宗一定要精简裁汰一部分人,才能更灵敏的应对日后越来越汹涌的局面。他通过各种手段,将这一部分人遴选出来,事到临头,岂能容他们退缩! 0118 宗族何也 随着沈充抛出这个选择,众人齐齐喑声。这其中尤以那老者神色变幻最为激烈,他看看沈充,又看看沈哲子,突然拍着手大笑起来,神色却有几分狰狞:“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们父子合谋,内外勾结,就是要扫除异己,独掌东宗!” “哈!沈士居,人皆言你诡变之能。却不想你对外人狠,对宗人亦狠!我们这些无用老朽,你只怕早已心存芥蒂,想要籍此扫出宗去,这样你才能一言决断家事,再无掣肘,是不是!” 这世上总有一类人,既不满足于现状,却又怯于做出选择,不肯正视自己的不作为,却又仇视别人的有担当。这种积弊,岂独沈氏一家,推及天下,概莫能外。这一类人,永远抨击现状,愤世嫉俗,但在面对问题时,永远也拿不出一个具体的解决方案。 沈哲子虽非良善,但也自诩有容人之量。像朱贡、虞潭那种对沈家明确流露敌意的人,需要合作的时候,也能捐弃前嫌。因为说到底,他与这些人矛盾在于立场,而立场是可以切换的,只要肯做事,就有合作的可能。 时下之流弊,在于夸夸其谈的人太多,他们不做事,只抨击,永不犯错,永远站在道德的正确方向,与这些人说什么道理,都是鸡同鸭讲,于事无益。 如果这些人肯收敛,那就束之高阁,奉养无缺,反正沈家也不差这些人的衣食用度。但如果他们所思所言皆出非分,凡事都要猛烈臧否抨击,乃至于影响到正常的运作,又有什么可手软的! “既然言及于此,叔祖认为我治家无能,扫除异己,不知可有教我?” “哼,你是纪国老门生,天授才具,清名于外,我这老朽之人,怎么敢教你?”老者冷哼一声,一脸不屑。 “以亲疏论,叔祖至亲尊居高堂,侄孙伏下恭顺奉养。以年齿论,叔祖春秋高隆,侄孙未及弱冠。以贤愚论,叔祖历遍世事,洞悉练达,侄孙年幼智浅,难有一得。我父宦游于外,嫡长宗法当家,受此重任,诚惶诚恐。奉养高堂,不敢有缺。但有所需,访一奉二。起居问候,唯恐见疏。” 沈哲子慨然道:“以我愚幼之资,恭顺之态,欲求一教却不可得,冷眼非议充斥内外,老朽无德,你是谁家尊长!” “你、竖子安敢辱我!”老者今日始领教到沈哲子如刀辞锋,气得胡须发颤,难以自控。 沈哲子却不再看他,上前一步举起宗产底册,面对众人说道:“今日分宗之议,非出我父。我以嫡长持家,宗法所定。岂因一人之贤愚,以非先人之定法!诸位若信我之才,愿以宗产相托,我当拜谢。若以我愚钝难教,自请脱籍,亦绝不敢怨!” “今日之势隆,全赖宗亲之襄助!凡欲脱籍之宗人,其属宗产,溢倍而返,三年亩出,折钱相赠!宗族何也?有会聚之道,有离散之哀。家祭势不可共,富贵岂能独专!” 众人听到沈哲子这话,皆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以往沈哲子给他们的印象,都是刻薄严厉,不讲情面,揽权独专,难与共事。然而这小子却偏偏是主宗嫡系长子,占据了宗法大义。今日更抛出分宗这种严肃之议,本以为他们最终还是要迫于无奈而低头,却没想到沈哲子话锋一转,抛出如此优渥条件! 东宗上升之势明显,这是人皆有目共睹的事情。然而这些人眼下已经备受冷落,日后纵使东宗再如何势大,他们又能获得什么好处?与其追逐苦等一个虚妄、不切实际的愿景,何如现在就享受实实在在的富贵利益! 脑海中权衡诸多,当即便有人忍不住,上前试探着问道:“哲子此言当真?” “先人宗法于上,若有一字之虚,我愿身受血刑,绝无怨言!” 沈哲子凝声道,他所开出的条件何止优渥,遍览吴中,无此丰厚。严氏缴获的金、银、钱,他取用不多,除了想要在货币上有所改变之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今日分宗。 此前他鼓噪这些人闹腾,让他们越发不满足于现状,更加剧了离心之势。如今再抛出重利许诺,虽然不乏引诱的手段,但却始终给这些人留有选择的余地。如果愿意留下来相忍为家,那就安安分分不要闹腾。如果不愿意留下来,那就重金相赠。 是要更远大的前景,还是要眼前的实惠,人各有志,决不强求。之所以这么大费周章,则是担心有的人两头皆顾,既想要眼前的实惠,又不想放弃未来的前程!你们不愿选,我就逼你们选! 沈哲子话音刚落,那老者便握着玉杖站起身来,冷哼道:“彼此不能共谋,老夫今日便要脱籍退宗!我家自有任事之才,岂能将家业轻托狂悖孺子之手!” “叔祖老而弥坚,欲求自立,我实在佩服。只是有一事还要相询,日前房内支取之财货,是否需要折入其中?” 既然已经决定破财清理这批渣滓,沈哲子本不在意这种小节。但这老家伙实在讨厌,吃我的,拿我的,拍拍屁股临走还要骂我一句,便宜不要占得太尽! 听到沈哲子这话,众人脸色又是一变,再望向老者时神色便有些不善。这老叟拿了财货赶紧走就是,何苦还要逞口舌之利自寻烦恼! 老者听到这话,更加怒不可遏,手中玉杖蓦地摔在厅中:“凡事皆由你这孺子做主,休要问我!” 看着那飞溅的玉屑,沈哲子冷笑一声,转头对身后仆从道:“叔祖年迈手滑,这玉杖折入公用。”言外之意,你家取走别的财货,一点也不要想白拿! “哲子,老父脾性如此,何必与他计较。叔父知你向来谦恭,万勿因此见疏!” 老者被逼得进退失措,其子却不能坐视如此庞大财货损失,不顾身上鞭笞之伤,咧着嘴冲进厅中来对沈哲子哈腰赔礼,又苦着脸转望向沈充:“二兄,我家人丁众多,自立颇多艰难……” 沈充微微颔首,继而对沈哲子说道:“青雀,你叔祖姜桂之性,做晚辈的理应担待!” 老者接连被人挤兑老而无行,不修口德,神色已是愤慨到极点,可是看到儿子一脸央求色,末了还是长叹一声,闭口不言。 “春秋供养,本是应有之意,岂能因此苛待宗亲。诸位长辈愿求自立者,可于今日决之。晦日之后,当邀两宗长者、郡中高贤,毕集家庙之中,共理此事。” 沈哲子又表态道,然后示意仆下摆出书案,奉上纸笔,给这些人登记造册。 之所以不选择即时处理,是因为沈家东宗如今声势煊赫,分宗之事无论对错,主宗都难免要招惹物议,被斥责血亲不能相容。 此时距离晦日尚有几天,就是要给舆论发酵定调一个缓冲时间。将这些人该得的财货扣在手中,他们心中对分宗之举纵有怨言,也不敢出去说主宗坏话,反而要多多美言。等到舆论基调定下来,乡民已经先入为主,日后他们言辞再有反复,也已经无关紧要了。 眼见书案摆起,当即便有族人急不可耐提笔将自己的名字写下来,决定分宗自立。有人带头,剩下的也都一一上前,将自己的名字写下来。眼见这一幕,堂上几名心向沈充父子、或者单纯顾念东宗的老者皆闭眼叹息,不忍看这族人离心一幕。 财帛动人心,厅内这几百名族人几乎每一个都决定分宗自立,合共将近三百人。倒不是说沈哲子已成众矢之的,东宗在籍千余族人,凡有任事者皆在外忙碌,哪有时间蹲在老宅里闹腾不休。 这些本就是过往一年多时间里被裁汰、边缘化的族人,即便离开,也动摇不了东宗的根基。 新春伊始,吴兴接连动荡,先是严氏引胡为乱被众家围剿,接着又爆出沈氏东宗将要分宗的消息。人心皆有阴晦处,很快便有人猜度沈充不容血亲,要排除异己,独掌家族。 然而接下来坊间便有人绘声绘色讲起,哪里是沈充不容血亲,不过是那些短视的东宗族人眼见剿灭严氏获利甚丰,想要借分宗自立以瓜分财货。 纵然有人提出异议,但讲述者将每个人言谈举止都描述的详尽无比,由不得人不相信。而且那些分宗的沈氏族人也无一出言反驳,于是这一论调便很快占据了舆论的主流。言及沈氏分宗,必然要嘲讽那些鼓噪分宗的沈家短视族人。 元月晦日之后不久,在位于武康盘溪的沈氏家庙中,沈氏东宗正式开始分宗。分宗本为各家私密之事,不足为外人道,但时下沈家声势煊赫,加之吴兴各家多与沈家有了利益往来,因此仍有不少人费尽心机入场观礼。 沈氏家庙主祭为西宗,此时西宗长者侧对家庙而坐,再往下则是两宗长者并郡中各家观礼者。 家庙正门有两方刑台,其中一个沈充长跪于上,一旦完成一家分宗,沈充便要受鞭笞一记。身为家主,不能团结族人,本是原罪,无可辩驳。而分宗自立的户主也要上刑台受鞭笞之刑,受完之后,取回自己所属宗产,从此后便除名东宗,自立门户。 这种刑罚,本就取仪式之需,以警戒族人要团结,不可能真把人抽打得血肉模糊。然而几百鞭承受下来,沈充也是衣衫尽毁,脸色惨白。 至于那些分宗族人们,反应则各不相同,有的心中窃喜,有的怅然若失。但每一个人所领到的田契财货都是实实在在的,在观礼众人看来,无疑更佐证此前传扬的流言,这些短视之人,果然是为财货而倒逼主宗谋求分宗! 沈哲子负责俚清发放宗产财货,间或抬头看一眼被不断鞭笞的老爹,心内暗自庆幸分宗得早,要不然等以后自己跪在那里分宗,不是尴尬死?这念头虽然对老爹多有不恭,但能免了自己日后的皮肉之苦,他心内也着实高兴。 今次分宗,财货重礼,引导舆论,已经将隐患降低到最小。宗产中田亩又少了两千余顷,至于金银钱货之类则更是难以计数。但由此摆脱了这些负累,从长远来看意义极大! 眼看那些因大量财货入手的族人们难掩喜色,沈哲子心内不禁一哂。他所发放的财货,虽有价值极大的金银珠玉之类保值品,但实际发放的物资却极少。没有物资支撑,自立谈何容易?大荒之年,千金难买一斛米,富人抱玉室中亡,又有什么出奇? 他所打造这个笼罩整个吴兴的网络,就是要通过快捷的物资调配,来增加各家对交易的依赖和需求。只要掌握了这些渠道,今日发下去多少财货,来日都能滚滚而回,培养出这批购买力极强的人,还能将市场预热起来。怎么算,都不亏。 不想跟我一起玩,可以,那我就玩死你! 没有了宗亲这一层身份的约束,他还真不必将这群人放在眼中,虽然不至于刻意针对,但以后与别家一视同仁都是应有之意。这些人若肯安分还倒罢了,如果还要跟东宗纠缠不清,那他也绝不留情! 0119 黄金水道 这一次分宗,持续了整整两天,账面上才算梳理清楚。分宗族人共有两百七十五人,因为沈哲子厚礼相赠,因此沈家宗产锐减几乎一半。如此一来,沈氏东宗在武康所拥有的土地便锐减,已经不足三千顷。 除了龙溪、前溪等几处重要产业之外,其他土地,都被分割的支离破碎。但由此却抽调出大批的人手,投入到整个吴兴水道的修整中。 但在外人看来,沈氏农本已失,可谓是大伤元气。如此大的事情,如果说全无恶劣影响,那是不可能的。早先吴兴各地与沈家联合修葺水道的家族便多少有些摇摆,不再似最初那样干脆。 这些负面的影响,总体而言还在可控的范围之内,甚至可以说在权衡全局的利害之后,是沈哲子和钱凤有意为之的决定。 要沟通整整一郡的水道,而且要赶在春运之前完成,沈家哪怕财力已经够了,人员也远远不足。为了在极短时间内造成轰动的影响,撬动吴兴沉淀的大量人力,沈哲子可以说是不计工本的投入。 但这样的投入势必不能维持太久,所以过去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力量主要集中在以五溪为基础的主水道的疏通。 这些水道以往就是吴兴水运的干道,保养维持尚算得力,沈哲子主要做的就是将这些水道稍稍修葺,务求能控制住每一个转运节点。虽然每个节点转运量不可能超过余杭这种南北通衢,但诸多累加起来,总量却远甚于单独一个余杭舟市。 框架搭起来之后,已经不需要这么多人力的投入。通过沈氏分宗所造成的影响,可以不费成本的将一部分人裁汰出局。而一些需要挽留的对象,则通过别的手段进行挽留。 于是分宗之后,沈充便继续留在家中,按照沈哲子和钱凤开出的名单,约见和拜访一些需要加深联络的家族。 二月以后,会稽、余杭调集来的物资陆续抵达吴兴。有了充足的物资补充,沈哲子底气更足,坐镇龙溪,将这些物资进行精准的定点投放,而不是像最开始那样瓢泼大雨的无差别往下撒。尽管如此,这些物资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耗一空。 沈充本就是个挥金如土的土豪人物,也早知儿子花钱手段青出于蓝,可是眼看着十数万斛的粮食、堆积如山的木方,在极短的时间内便被运到不知何处。如此庞大的消耗,偏偏没有一点回响,这让他都倍感吃不消,心惊肉跳。 对于大量的成本投入,能否收回成本乃至于维持基本的运作,沈充并没有太大的信心。而钱凤虽然对沈哲子的布置了然于胸,但若说真抱有多大的期望,其实也不尽然。他们两人之所以大力支持,考虑更多还是军事方面的作用。 对此,沈哲子倒也能够理解。 时下的庄园经济,讲究的就是自给自足,日常生活所需要的消耗,庄园之内的产出完全就能满足,不假外求。越是势大的家族越是如此,比如沈家龙溪庄,田亩粮食生产足够消耗,桑麻之类完全可以自产,各种副业琳琅满目,如果按照基本的生存标准来看,几乎完全不需要与外界交易来换取生存物资。 所谓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庄园门一封闭,外面纵有改朝换代的动荡,几乎影响不到庄园内部的生产生活。正因为有这样强大的自足能力,地方上豪强们才有公然无视王法的力量和底气。 但任何接受过现代教育的人都能明白,这种经营方式看似稳固,但其实成本极高。并不是说庄园主的成本高,而是相对于整个社会而言,会造成极大浪费。 比如乌程县,酿酒乃是最大的副业,为了保证原料的供给,必须要种植大量的秫米。但乌程县土地肥沃,水利便捷,更适合种植稻米。秫米种的多了,稻米产量必然要下降。 沈哲子这个水网交通的意义在于,可以用最低成本将整个吴兴境内秫米聚集到乌程,供给他们酿酒所用。那么是否还有专门腾出土地种植秫米的必要? 长城县盛产竹材,但竹材用陆路运输成本极大,完全没有贩运的价值,因此长城县境内竹材都是作为柴火燃料来用。可是像余杭这种濒海之地,对于竹材的需求量极大。水道贯通后,竹材扎捆顺流而下,几乎没有成本可以运抵余杭。 最显著的例子自然是海盐,濒海之地盐贱如土,到了吴兴,盐比米价,而在荆襄,斗盐斛米,十倍的差价乃至于更高。 要把一个一个独立的庄园纳入秩序当中,武力碾压成本极大,反弹隐患也大。便捷的水运能够让他们完全没有凡事皆仰自足的必要,加大与外界进行交易的需求。只要交易网络形成,便没有人能独立于市场之外。 沈充难得抽出时间来,与沈哲子漫步在龙溪码头货仓工地上,看着那框架已经搭起,规模极为宏大的货仓,皱眉道:“若以货殖为利,货运周转贩卖最要紧,何必再要修筑如此宏大货仓,虚耗工料物料?” 沈哲子笑道:“各地所需之物,或止一时,或止定量。若每一笔货品皆要落单后现筹起运,实在繁琐,水运便捷亦难彰显。凡大宗所需货品,仓储现货,即需即取,可谓捷矣。” “若诸货皆备,用钱几何?货滞一日,便为一日之损。若货滞经年,转销无路,又有何益?”沈充仍是不解,就算他家有金山银矿,也禁不住在整个吴兴囤积货品。 这个问题,沈哲子也早有考虑,并且已经付诸实现,闻言后便笑着解释道:“货品之囤积,应因地制宜,与各地商家合谋。各家储货于此,我家只抽工佣。又或我家先取其货,延后付资。守此畅通水道,坐望生利。长此维持,各地物需皆能了然于胸,早囤货品,水竭亦能不损其功。” 水运再便捷,较之后世物流仍是不如。沈哲子敢这么玩,大量囤货,实在是因为时下产能低下,物资匮乏,只要有货品,不愁滞销,不愁盈利。 沈充闻言后微微颔首道:“集货各方,仓储满盈,这不是几户人家能做到的。以此愿景而发奋,长久维持下去,终可建功。” 要让所有人信重沈家,货资相托,必然不是短期内能够做到的。他既然已经认可了沈哲子描绘的前景,心内便也做好了长期奋斗的打算。 至于武康农本凋零,田亩不再,这不是多严重的事情。会稽自有大片荒地可供开垦,他将严氏苇塘中获救那千余人供养起来,千金市骨,就是为了示好侨人。与徐茂联合的更加紧密,日后京口、晋陵侨民可以跨海源源不断的南下。这都是一些无籍之人,届时是要编入郡府还是纳入沈家,全凭他一言决之。 听到老爹这么说,沈哲子又笑道:“各地货仓并起,水道疏通,若无货可运,岂不虚废!欲要年月之内便可建功获利,还要靠父亲鼎力相助。” “青雀为此兴家布划,为父乐见其成,岂有不帮的道理!”沈充笑着拍拍沈哲子肩膀,等着他提出要求。 “各家庄门自闭,难有货品周转,乡土民风如此,一时难有改观。但各地郡县官署却非如此啊!春秋课税,台资捐输,这都要动用大量的人力去周转运输。儿请将会稽一郡资税运输托于我家,有此一利,四季维持已无艰难!若再得吴兴郡府托付,即时便可获利!” 沈哲子笑吟吟讲出了自己的大杀器,眼下沈家风头正健,诸事皆上快车道。 他毕集所有力量疏浚河道、修建货仓,在外人看来是孤注一掷的冒进之举,然而现在的形势,他哪里还需要再冒险!哪怕这样大的事情,也是谋而后动。 赋税运输,于官方而言从来都是一个大问题。许多地方郡县甚至往往以道阻艰辛、无人运输为借口,经年罢输课税台资。即便是三吴能够按时起运,往来损耗几近过半。 朝廷本身又没有发运各地资税的能力,因此府库钱粮始终不丰,每每有大事发生,都要发动各地官民人人捐输,各自将钱粮送抵建康。如此既劳民伤财,又所获甚微。 沈家占此黄金水道,沿途皆有补充,可以直接与官府对话,起运课税台资,依照数额返利给官府,再依比例扣除数额然后运抵建康。其他各家纵使想竞争,但并无沈家这种一以贯之、有水皆行的影响力,也绝对没有什么竞争力。 水道是公共设施,人皆可行舟,但问题是,码头却成了私产。严家占据一个余杭舟市,就能搞得三吴盐市凋零。如今沈哲子控制的何止一个舟市,若还不能竖起自己的规矩,那他也随严氏兄弟而去吧。 听到沈哲子这话,沈充眸子顿时一亮,继而渐渐变得激动起来,手掌重重拍着沈哲子肩膀,一时间却不知说什么才好。一地钱粮课税多少,消耗又有多少,他最心知,若以自家来托运,那才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共享国运! 眼看着波光粼粼,日益开阔的河道,沈哲子也是心潮起伏。老爹春秋正盛,自家声势也越来越旺盛,坐镇会稽十几二十年并无难题。须知起于微末的陈郡谢氏,都能稳居西藩十几年。 哪怕取一个最短的年限,以十年为期,就算局面发展不如沈哲子预期,没能构成一个互通有无、交易频繁的吴中大市场。但凭此黄金水道,沈家获利之丰,累成江东首富并不困难。届时他年方二十余,风华正茂,手握如此雄厚资本,何事不可为! 听沈哲子详述后续诸多手段布置,沈充心内再无疑难,他在家月余,该联络的乡谊也都做得差不多,正待要返回会稽任上,忽然一纸召他回京述职的诏书发至武康,只能暂时放弃回会稽。 0120 还施彼身 由吴兴至建康,水陆相间,哪怕是在水运不畅的冬末初春,二十日时间绰绰有余。因此,早在十数日前,朝廷关于吴兴一战的封赏已经传回吴兴。 虞潭作为吴兴太守,又是义军公推盟主,所受封赏最厚,本有乡侯之爵,进为县侯,加右光禄大夫,吴兴太守加秩中两千石,赐班剑甲士十人,赐钱三十万,绢两千匹。王敦之乱后,内外朝局,厚赏无过于此。 至于负责运送缴获人头、物资的吴兴军旅,其中沈恪得散骑常侍衔,入朝担任郎官。沈牧更是获封亭侯,食邑四百户,本为会稽郡府幢主,挂号护军府任军司马,再归会稽时,已经可以统领一军。 其他各家,各有赐爵封赏,可谓雨露均沾。 北地战事频频,边将每月上报战功斩获都要甚于吴兴这一战。之所以朝廷会如此厚赏,一者是因为战绩漂亮,尽歼来犯羯胡。二者则是此战发生在吴中腹心繁华之地,可谓四方瞩目。第三则显示出皇帝不加掩饰的流露出对南人的拉拢。 如果此战发生在元帝一朝,不要说封赏如此之厚,只怕虞潭等郡府上下一干官吏还要承担失职之责。可见在王敦之乱后,侨门一家独大的政治优势已经渐渐不在了。 吴兴一干郡府属官并各个家族俱得封赏,就连流民帅徐茂都获得一个更高的将军之号,但偏偏沈充并无任何封赏,就连书面的褒奖都无。 近来沈哲子与老爹和钱凤谈起此事,心内不乏忧虑,这一战成果虽然显著,但毕竟是发生在吴郡和吴兴。如果王氏一派一口咬定会稽无功,法理上不是说不过去。虽然武力震慑可保会稽内史之位暂时无虞,但从长久来看,仍有隐患存在。 沈牧等人归家,带来皇帝诏书,彻底打消了沈哲子他们心里的隐忧。关于会稽问题,朝廷里应该已经争论出一个结果,非是不赏,而是要大赏。 王敦之乱后,表面上虽然时局平静,但暗潮涌动一日未停,矛盾的核心还在皇权与琅琊王氏为首的侨门势力彼此的较量。王敦事败,最严重的后果还不是王家方镇力量一一被剪除,而是琅琊王氏还有没有资格担当侨门领袖这个问题! 颍川庾氏在皇帝的扶植下快速崛起,济阴卞壸等一众皇党在时局中越来越重要,高平郗氏作为流民帅沟通渠道已经在朝中站稳脚跟。王与马共天下的局面,一去不返,政治层面的斗争较之元帝朝汹涌了数倍。 在这样一个形势下,王导独木难支,谋求为其家再立方镇。因此关于会稽问题,于沈家而言前程攸关,但对于整个时局而言,仅仅只是主矛盾之下衍生出来的次要矛盾。说到底,沈家仍不具备跳上台来与大佬们掰手腕较量的能量和资格。 不做大佬,只能做筹码,筹码跟筹码之间也有不同。今次沈家发动乡土影响以及武力强宗的强悍武力,一战剿灭严氏,向皇帝和台省重臣们展示了乡土豪宗的强大臂膀。这就是在向世人宣示,哪怕是筹码,沈氏本身的价值巨大,不可轻弃,不可轻动! 历阳镇西藩,武力强横,地理突出,因此各家无论如何忌惮,都不敢轻言废之。如今沈氏掌会稽,上扼吴兴,跨海而杀吴郡,地利已备,武力同样出众。前脚废之,后脚吴中钱粮重地便会糜烂,勿谓言之不预也! 在这样一个情况下,皇帝召集沈充回京述职,目的只能有一个,那就是加大拉拢力度!如今荆州、江州皆入帝手,历阳为其手中剑,吴中若能成其后盾,下一步要做什么不言而喻,废王导,诛王氏! 对于当今皇帝的手段,沈哲子是颇感佩服的,在形势如此不利的情况下,仍能争取到眼下这样一个大好局面。纯以才能而论,当今皇帝不只是东晋唯一一个明君,较之晋武帝司马炎都不遑多让,只是欠了一个开国立鼎之功! 东晋享国百年,若尽归为门阀之间彼此制衡,则未免有失偏颇。最起码当今皇帝所做的努力,影响深远,扶鼎于倾覆之际,分权于豪门之家,可谓有为。 眼下要考虑的问题是,沈充此次建康之行,要摆出怎样的姿态,才能获得更大的利益。 这几天,沈哲子都在和老爹并其麾下幕僚商议此事。 言及面君,沈充不免一笑:“当今陛下英明之主,我却始终不曾一见,说起来也是一桩遗憾。”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里也觉得有几分古怪。老爹如今也算是一方诸侯,居然自始至终没见过皇帝一面,也实在是一桩奇闻,大概只有在东晋这个吊诡世道才会出现。 但想想倒也理所当然,以前天子居东宫,沈家根本不够资格凑上去拉关系。后来沈充投入王敦麾下,直到王敦一次为乱,沈充则一直在吴中为乱。谋反功成,一应封赏任职都在王敦霸府完成。 直到前年时局动荡,沈家因势而起,局势未稳的时候,沈充自然更不敢入朝觐见,于是便一直拖到了现在。 “时下各镇,荆州宿将,勉强维稳,江州腹心,言出令行,豫州疏离,内外难通,历阳骁勇,强横少礼,徐州镇北,不得信重,交广偏远,难堪大用。我家居吴会,能奉君自重者,唯有财帛!” 沈哲子沉吟着说道,将时下方镇各自自存之道分析一遍。 荆州陶侃以其军中威信而坐镇分陕,能够维持局面不乱已经是大功。江州应詹是简在帝心的亲近之臣,方镇之中最为腹心者。豫州祖约继承其兄祖狄,朝廷并没有节制的能力。历阳苏峻流民帅中最为悍勇者,战斗力极强。徐州刘遐位处江北,加上交广边州,并没有影响时局的能量。 沈哲子的意思很简单,拿钱砸,哪怕是皇帝,也得吃这一套。使劲喂,哪怕你不要,都得硬塞,胃口撑大了,你自然会记得我的好处!要想换一个人来,饿死你! 对于沈哲子的提议,沈充和钱凤都深以为然,于是便开始准备今次进京的财货进献。 今次剿灭严氏,所收获的物资已被沈哲子挥霍一空,剩下金银钱绢之类,储藏了一部分,消耗了一部分,分宗又用出去一部分。 但除了这些之外,尚有大量的珠玉宝器,成斛的珍珠,大块的玉屏风,半人高的珊瑚树,各种琳琅满目的宝石。这一类奢侈品,变现不易,留之也无用,不如进献内帑,以充宫室,凭此来结好皇帝。 在座几人,皆是实用主义者,这些奢侈品虽然珍贵,但却华而不实,一朝散去也不可惜。需要权衡的是一个循序渐进的问题,不能一下子都抛出来,把皇帝眼界抬得太高。有钱凤这个阴谋专家把控尺度,很快就遴选出一批珍货。 除了这些奢侈品之外,还有嘉兴海盐的大片盐田,也分拣出来一部分进献内廷。沈家眼下既要大投入物流产业,还要开发会稽,经营舟山,摊子铺的太大,人用难免匮乏。 将一部分盐田进献宫廷,一方面结好皇帝,另一方面也能避免被吴郡各家将这些虚置的盐田蚕食瓜分。 毕竟嘉兴地处吴郡,并非沈家传统势力范围。而吴郡各家力量也颇为雄厚,对盐田这种利润极大的产业贪欲很大,以前严家盘踞在此,背靠陆氏,自然能击退各方图谋者。但是沈家在吴郡的影响力还是稍逊,既不可能时刻屯兵把守,也没有太多精力兼顾那里。 与其如此,不如卖皇帝一个人情。皇帝虽然名义上坐拥四海,但说实话,就沈哲子上次入宫所见,日子过得很紧巴。如今所居住的宫苑,还是多年前作乱江南的陈敏所修筑,规格和威仪都略显局促。 所以说,人得意时不能太嚣张。当年西晋平吴,如果不是张扬到一把火将东吴太初宫烧个干干净净,眼下最起码子孙还有一个完整宫苑可以继承居住。如今还要仰仗臣子接济,才能维持宫用以过活,可谓寒伧。 将一部分盐田割出来,立为内廷之产,吴郡那些人家哪怕再嚣张,行事也要有顾忌。沈家只需要保留海盐城一隅,以作为舟山群岛犄角之靠,就已经很好了。 一通整理下来,沈充眼看如此厚礼,都不禁有些咂舌色变:“如此海量进献,倒是便宜了那个黄须鲜卑奴。”前年计划谋反时,他还斥责皇帝币重言甘以诱他,如今他借计施为,心境、处境已是大不相同,还施彼身,可谓畅快。 钱凤则笑道:“昔者齐桓公尊周王攘四夷,魏武挟天子令诸侯,如今小郎君定策,奉帝室以轻方镇。有此定例在前,日后家无巨富者,谁敢再居会稽?” “这些珍货产业,终究不会虚掷。今者只是会稽一郡,虽得方镇之实,却无方镇之名,来日未必不能中分扬州,以为东扬,名实具备。” 沈哲子笑吟吟说道。 听到这话,沈充和钱凤眸子都是一亮,显然已是听到心里去。会稽内史位高于诸郡,是因为其地域广阔,又居于三吴核心,郡守之权犹重于小州刺史。然而在其上终究还有一个上官扬州刺史,并不能说完全具备了方镇的权柄。 但如果能从扬州分割出来,另立一州,位置即刻就会凸显出来。虽不至于达到荆州分陕那样的战略高度,但足可称为东镇,获得不逊于江州的地位! 沈哲子提出这一设想,倒并非信口开河,这是下一步要奋斗的目标。想要达成,同样不是朝夕之功。时下王导还是扬州刺史,若将扬州中分,则不吝于彻底肢解了王家,无论是沈家,还是皇帝,眼下都无那种必胜的实力和把握。 0121 潜流 建康城,扬州刺史官署中,中书侍郎何充何次道手捧一份卷宗,正襟危坐。在其上首乃是太保、司徒、扬州刺史王导,斜对面则是卧病在家的安南将军、广州刺史王舒王处明。 吴兴一战使得江东震荡,但因事发仓促并无征兆,因此具体的过程和细节直到现在才传到建康来。 何充打开卷宗,徐徐念道:“年前冬月,虞公往任吴兴,会稽名流自内史沈士居以降,毕集山阴为之送行……” 听到这里,王导微微一笑,说道:“虞公素有清望才名,往常因物议赋闲家中。沈士居不以旧怨而非之,为国举贤,可称良臣了。” 另一侧的王舒低哼一声,仍为虞潭背弃之举而不能释怀,沈充亦为王门叛逆,这二人一丘之貉,走到一起也在情理当中。 何充不作点评,继续垂首念道:“途遇渤海流人,偶见日晒析盐土法,一行皆惊,引为大善。” “这析盐之法,次道可知为何?” 王导闻言后,抬起手来,打断何充的话。何充当即便抽出一张纸质拙劣的图画,交由仆下呈上给王导。 王导看到那图画稍显呆板的线条以及一些寻常吉庆话语,便是一笑:“早闻吴中风靡此木牍刻印之画,新春张贴辟邪,今日始见,确有几分趣致。” 王舒侧首往来,神态却是不屑:“形绘呆板,不过小民猎奇粗鄙之物,实在有损观瞻!” 王导心知这位堂弟近来抑郁于怀,情绪不免有些偏激,先对何充歉然一笑,然后才低头欣赏这幅年画,那些文字倒还罢了,图画内容却引起了他的兴趣。 这一张纸两尺见方,依稀可辨出分为四幅图画,各绘一人,上者刮盐泥,次者制卤,下者捧木板曝晒,末者喜笑颜开,似是盐出。这一幅年画其实是报废品,因图画模糊难于辨认,后来改进四幅图分别绘印一纸上,才能让小民辨认清楚。 不过王氏世居琅琊,东面靠海,乡间亦不乏制盐为业者。王导仔细辨认,倒能将工序联想的八九不离十,眉头微蹙道:“此法制盐,不费薪柴,确为大善。北地有此土法,我却未闻,真是一桩憾事。” 说罢,他又笑吟吟望向何充:“虞公担当任事,得此善法,自要推及小民,使万众受惠。因而恶于那严氏乡豪,致有此乱,倒也情理当中。” 何充点头道:“乌程严氏严平面斥虞公,因而遭革,继而归于乡里,怀藏异志。恰逢此时沈氏售田,严氏购入后以为藏兵所在。” 王舒听到这里后冷笑一声:“虞思奥老迈昏聩,单车就任,沈士居以田亩暗推波澜,两方入彀,他以武事显居中央,于是便得全功。哼,极尽诡变以欺时人,无过于此!” 王导则叹息道:“那严氏久居吴中,却引外寇祸于乡里,有此取死之道,无咎与人。” “除夕元日之际,沈士居子沈哲子集部曲北上,召会郡中义士,于苕溪之北共推虞公为盟主,一战而杀羯奴。” 王氏兄弟对这一节已经知道,因此只是点头并不开口点评。 “京口刘遐部将徐茂与沈士居相约,出江跨海南下而击严氏本家,诛其满门,焚其家室……” 王导叹息道:“泉陵公久病不理军事,麾下不免动荡离心,这不是善兆啊!” “这些流民之部,本就不应令其过江!往者之论,今皆毁弃,若酿成大乱,高平之罪深矣!” 王舒则是怒色勃然,往年他治京口,向来严厉禁止流民帅过江,敢有犯禁者,不惜刀兵杀之。高平郗氏入朝后,多引流民帅内附,使得局势益发迷离,再不复先帝时之清明,他心内向来介怀于此。 这种军国大事,何充不敢置喙,只是将剩下的部分一次读完:“沈士居早于海洲而治舟船,扬帆北上,与徐茂集军而攻嘉兴……” 王舒突然语调森然道:“海洲浮于碧波,离岸甚远,乃是王化之外,沈氏治此,其心叵测……” “好了,有劳次道。” 王导突然开口,打断了王舒的话,继而对何充笑道:“知晓这些内情,局势便开朗得多。归于中书后,次道可要将这些讯息再向元规详述一番。” 何充连忙点头应是,嘴角微微一勾,昨夜在庾氏府上,庾亮也是这么叮嘱的他。 等到何充告辞离开,王舒望着他背影冷声道:“巧言令色,鲜仁矣。太保因外亲而厚遇此人,只怕他不能以此而勤于太保啊。” 王导微微一笑,说道:“次道本为中书之掾,此时仍能来我家相报,已是难得,何必深究。” 说着,他又望向王舒叹息道:“会稽已非善土,处明宜另择别任。” “我本无意向会稽,物议至此,反而使我情难自处。惟今只求能安于室内,不理门外喧嚣之尘。”王舒神情黯淡与不忿夹杂,心情可谓复杂。 “闲居修性,若能释去心中波皱,自是最好。” 王导微微颔首道,自大将军亡故之后,他颇有心力交瘁之感,希望王舒休养一段时间后能扫尽颓意,而后再出来助他一臂之力。 兄弟枯坐良久,王导突然又说道:“琅琊县内我家与丹阳乡人颇多龃龉,处明若有暇,不妨归乡整顿一番。钟山虽然景秀,终究不耐常往。” 听到这话,王舒神色变了一变:“太保,我……” “彼此心知,不必多言。”王导摆摆手,示意王舒不必急于申辩:“我家虽经风雨,未至零落,我实不忍见你向阴而行。” —————————————— 台城中书官署内,案上摆着内廷式样的食盒,庾亮背案而坐,望着身前火烬铜盆怔怔出神,直到庾怿行入房中,仍然恍如未觉。 见大兄沉吟不语,庾怿便也敛息宁神,心内却不免好奇。大兄向来克己律行,不处非分。往年晦日之后,虽然仍是早春酷寒,但却撤去房中炭火,不为虚耗。怎么今日有些异常,房中仍摆着一个炭盆? 待看到那铜盆中并无炭火,只有一二纸灰,庾怿更觉得奇怪。近来大兄频频有迥异于常之举,让他心内都有些不安。 “叔预来了?坐吧。” 良久之后,庾亮才蓦地回过神来,看到静立在一侧的庾怿,脸上露出一丝淡笑,起身返回自己坐席,示意庾怿坐到自己身侧来。 “大兄,近来体中可有不妥?” 虽然兄弟皆在台中任事,但中书与尚书泾渭分明,庾怿久居台中,除了朝会之外,私下很少有时间与大兄坐谈,因此有些担忧道。 庾亮笑着摆摆手,指了指桌上的食盒,说道:“皇后于苑内特制果点送来,因而忆起我家居于会稽时,心有所感,请叔预你来品一品家味。” 庾怿听到这话,精神倒是一振。往年他们一家随父亲宦居会稽,虽处异乡,但是家中一团和睦,兄友弟恭,小妹娇憨可人,其乐融融。如今一家显于建康,势位迥异于往,但身处在这暗流中央,庾怿却感受不到以往的和睦恬淡,心中常觉有憾。 大兄今日这态度言语,瞬间将他拉回以往的温情中,手指摩挲着食盒,感慨道:“不知皇后何时再得归省?苑中泉水虽清,终究不及家井甘暖,不知她惯饮否?” “她早已为人母,饮食小事,何须你我再牵怀。” 庾亮笑一声,示意庾怿分食餐点,继而才又说道:“沈士居的行程,可曾知会于你?” 听到这问题,庾怿连忙咽下餐食,肃容道:“正要跟大兄提起此事,士居此前传信于我,已经抵达京口,两三日内可至建康。我想请大兄排遣一部卫旅,前往京口迎接士居。” “这是应有之意,陛下今日已经嘱我。既然沈士居不日即至,叔预你与他素来投契,那你便一同前去。抵达之后,先居东长干,何时入城,我再遣人知会你一声。”庾亮点头道。 庾怿听到这话却有些意外:“为何还要居长干?莫非京中有人要对士居不利?” 庾亮笑着摆摆手:“有备无患而已。沈士居今非昔比,入朝觐见,相应朝仪都要准备。陛下近来频频问起他的行程,见贤之心甚切。多居长干一日,你可以多与他谈谈朝中故事。” 嘴上说的轻松,庾亮心内却是不免一叹。吴兴一战,沈氏于吴中骤然凸显,尤其皇帝对沈充的看重态度,就连他都有些始料未及,继而隐隐感觉有些势大难制。若吴中再出历阳,局势将会更加动荡。 京中或有人对沈氏心怀不满,但也绝对不敢在这个时机犯险。之所以要干涉一下沈充的行程,还是要让对方意识到今时台中何人做主,日后再为呼应,也能多占几分主导。这样的小手段,以往他不屑为之,然而现在看来,未必不能收到些许效用。 听到大兄这么说,庾怿才放心下来。之所以体会不到大兄思虑深意,是因为庾怿觉得他与沈充相交寒微危难之时,彼此之间情谊深厚,并不因势位变迁而有转移。 略过此事,沉吟少许后,庾怿又说道:“日前我门下有报,南顿王近来时往钟山游,依大兄来看,他是否有何潜谋?” “有这种事?稍后我会着人问究一下。” 庾亮闻言后说了一句,只是语调淡淡,显然并不以为意。 0122 白龙鱼服 “士居,久别至今,体中何如?” 庾怿率领一众禁军宿卫,日夜兼程,于练湖之畔迎上沈充并其随行的庞大车队。 沈充见到庾怿相迎,也是笑逐颜开,自车驾上一跃而下,远远便大步奔来:“竟是叔预亲自相迎,实在让我受宠若惊!” 感受到沈充的热情,庾怿心情又开朗许多,久不见面的些许疏离感荡然无存,心境复又回到当年军营之中把臂言欢的状态,上前拉住沈充臂膀,仰头大笑起来:“士居统率一地,跨海破贼,名著今时,我等旧友,亦感与有荣焉!” 说着,他又将今次随行的宿卫将军纪况介绍给沈充。 禁军六卫,多为丹阳子弟担任,纪氏于军中素有威望。虽然纪瞻已经逝去,影响却未消散,纪氏子弟多充宿卫之中,这位纪况如今官居左卫将军,乃是丹阳纪氏如今最显达者。 沈充上前与纪况见礼,笑道:“小儿归家时,常言纪君雅趣,因往年冒犯之举多有愧疚。今日得见纪君,我应为小儿当日冒犯之举向纪君道歉。” 纪况戎甲在身,闻言后连忙以军礼应之,说道:“使君言重了,令郎哲子小郎君聪慧灵秀,末将如今思之,妙语言犹在耳。我家文学如今亦在尊府盘桓,多得使君照拂。今日戎甲在身,为礼不恭。翌日当恭谒使君府上,多谢旧惠。” 彼此寒暄一番,便又继续上路,沈充邀庾怿共乘一驾,一路言谈甚欢。再行一日,便经建康城西北燕雀湖而抵青溪,即将入城之际,庾怿笑语道:“士居南来,我忝为地主。朝会之期尚有几日,不如转去长干里,我引士居游览建康今时之风物。” 话音未落,纪况上前歉然道:“倒要让使君与庾散骑扫兴了,我奉皇命,使君抵京之后,可直入城东通苑先作安置。诏令在身,还望两位见谅。” 听到这话,庾怿便是微微错愕,他得了大兄的指点安排沈充行程,本来不觉得有异。可是纪况突然道出皇命在身,与大兄之语相悖,这让他感觉到一丝异样。如今的他历经政事磨炼,已经不似以往懵懂,当即便嗅出几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深深看了纪况一眼,庾怿再转望向沈充,语调颇为真挚道:“挚友重逢,心甚欢喜,我实不知纪将军已受诏令。” 纪况神情倒是坦然,他只是奉命而行,余者皆不深思。 看到庾怿略显错愕的神情,沈充心内微微一动。他本有诡变之才,见微而知著,对于庾氏的考量已经略有猜度。他拉着庾怿的手笑道:“今次入都,本为奉诏述职。既得皇命,不敢有违。我与叔预莫逆于心,岂有荆葛滋生之地。觐见之后,当与叔预举杯尽欢。只是郡中事务繁多,余子不必再见!” 言下之意,他与庾怿相交莫逆,彼此既为挚友,信而不疑。别人的考量手段,干扰不到二人情谊。只不过两人之私谊,不必再掺杂不相干的人情往来。这不相干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庾怿听到这话,又是感动,又是羞惭,间杂以遗憾。大兄与沈充之间,似有龃龉误会,一方为至亲,一方为挚友,他夹在中间,虽然仍可求同存异,只是眼见彼此心隙难消,心情不免有些抑郁。 眼看着沈充一行与宿卫行往当今皇帝登基之前,于东宫之外所修筑的通苑,庾怿心内颇感怅然若失,同样不乏怨气。他与沈充之情谊,彼此并无太多利害权衡,今次听信大兄指点,似乎有些唐突。 一时间他难免有些气闷,不想再归家去,便吩咐仆下说道:“去秦淮别业。” 沈充于车驾上回首望望庾怿有些失落的身影,心内倒是颇有感触。他与庾怿结交,本出于儿子谋划,最初确有一些利害权衡和考量。但时至今日,彼此已无太多利益纠葛,即便是有联合,也都是跨过庾怿与其兄庾亮呼应。 但庾怿此人,性情淳厚,颇怀赤子,倒让沈充颇为感动。因此对于这份友谊,他也确实有心维持下去。人生无论得意失意,能有一二真友人可心无顾虑的饮乐倾谈,才算是无憾。 不过再想起先前之事,沈充眉头便微微蹙起。纪况身负诏令安顿自己,庾怿却不知,由此可以看出皇帝与庾氏外戚已经有所疏离。这件事若深思下去,可供仔细咂摸的韵味可就太多了。 沈充深思良久,也想不透哪种可能更大,继而回想起临行前儿子突然言道,今次入京或有超出人臣规格的礼遇,不必迟疑,泰然受之就是。 外臣归朝述职,行止礼仪向来都有惯例可循。鼎立江东后虽然一切礼仪从简从便,但也未闻外臣归朝后直入天子旧苑。莫非儿子所言超出人臣规格的礼遇,就是指此? 生平第一次,沈充想不明白儿子突发此论的缘由所在。在他看来,剿灭严氏之后,沈家在吴中虽得显重,但顶多不过是历阳苏峻那种位置。但就算是历阳以前归朝几次,也从无住入通苑的待遇。如此礼遇,缘由何在? 泰然受之?沈充向来谋而后动,哪怕是弄险,也多思量以后将要面对的后果。但今次却面对如此诡谲局面,一时间哪能泰然。由此对于儿子话讲一半的行为分外难受,心里念道今次归家后要给这臭小子一个教训,心里有什么思得居然对父亲都不能言尽! 怀着深深的疑虑,沈充等人再行大半个时辰才进入城东通苑中。这宫苑并不如何华美,但位置却极为重要,由此向西可直通天子內苑!不独沈充被安置在这里,就连他随行的部曲车驾都不受阻拦。换言之,若沈充心有不轨之念,可率领部曲精兵直冲入內苑宫中! 如此信重的待遇,更让沈充惊疑不定。虽有皇帝诏许,他却不敢托大,让部曲们集于通苑之外,自己只带贴身仆从居于此地。若皇帝对他有恶意,凭这仅仅千余部曲也不能护着他冲出建康。既然如此,不如恪守为臣本分。 待送走纪况之后,沈充在这略显朴素的宫苑中则一偏室而居,也不四处游览,便在室内将携带的礼单重新誊抄一遍,过几日进献之用。 傍晚时,沈充刚待要传餐,忽然看到纪况又行入苑中,连忙迎了上去。 看到沈充还未休息,纪况松一口气,上前低声道:“陛下已经抵达通苑,使君请稍作准备,与我前往觐见。” 见沈充神色一变,纪况凑上来低语道:“使君不必惊疑,寻常应对即可。” 沈充微微颔首,纪氏与沈家交谊身后,世所公知,虽然不知皇帝为何突然到来,但既然让纪况伴驾通传,便是为安他之心。返回房间内将仪容略作整理,沈充将礼单收入怀中,然后便匆匆出门,便与纪况同行往通苑深处。 一路行至一座殿堂前,见门前有班剑甲士侍立,沈充心中一动,连忙敛息,与纪况趋行走入殿前止步。略作等候,便有内侍出门,请沈充入殿。 沈充深吸几口气,迈步走入殿中,先往堂上一看,便见到一个身穿常服,须发微黄,形容略显憔悴的年轻人,与儿子描述皇帝的仪容特点吻合,便疾行至殿中拜下:“臣吴兴沈充,参见陛下。” 自沈充入殿,皇帝便双目灼灼盯着他一举一动,这会儿才开口笑道:“沈侯请起入座,朕知沈侯舟车劳顿,应是疲乏。只是思贤如疾,不请自来,沈侯可不要介意。” 沈充连忙再拜道:“臣微末之才,何敢当贤。礼遇如此厚于内外,实在惶恐。得陛下信重,委以重任,履任以来,战战兢兢。今日始得拜于阕前,聆听帝训,期期艾艾,难以自陈。惟以此贺表,敬望陛下春秋永享,威伏四海。” 说着,他将怀中准备觐见的礼单贺辞托起,交由内侍呈上,然后才起身缓缓退入席中。 皇帝接过那礼单扫一眼,眉梢蓦地一跳,继而轻轻合拢放在案上,笑道:“向年朕曾见沈侯之子,灵秀天生,印象深刻,却止献拙诗一首,农器一具。今日沈侯礼厚,是为偿前失吗?” 沈充侧身垂首道:“此非礼,乃是臣讨贼之缴,暂存于郡中,今次携来,归于内帑。” 听到这话,皇帝笑容一凝,继而再拿起礼单仔细翻阅,眉头渐渐蹙起又缓缓舒展开,再看向沈充时,神情更和缓几分:“吴中养此巨寇,若非沈侯建功,还不知纵恶几时!” “严氏贼行,本为吴兴虞公先察其兆,臣附行而起,不敢居功。” 皇帝笑笑不说话,继而传膳,便在殿中请沈充进餐。过了大半刻钟,餐饮即毕,皇帝起身,状似极为酣畅,对沈充说道:“久闻沈侯之名,今日小聚,未算尽兴。来日廷前,共议国是。沈侯舟车劳顿,宜早休息,朕也不再多作叨扰了。” 说着,皇帝便行出殿中,沈充连忙起身相随。行至殿门前,有夜风吹来,皇帝袍服微微掀起,沈充侧首瞥见其肋下有殷红洇出袍服一角,似是血渍,心中一凛,继而脑海中灵光一闪,疑团似乎理出一点头绪。 皇帝又与沈充笑谈几句,然后便上了步辇,沈充沉吟少许,突然行至步辇前拜下,沉声道:“白龙鱼服,非国之幸,臣请陛下为社稷计,不可再为!夜冷风寒,臣愿执戟护驾归宫!” 听到沈充这话,皇帝微微一愣,片刻后脸上笑容益发和煦:“沈侯为朕牧土一方,已是功高,岂可再为此微职。” “君体国体,若得君任事之信重,岂敢论势位之显卑!” 沈充再拜而起身,然后自甲士手中接过一柄长戟,恭立于步辇之侧,目不斜视。只是余光扫过天际寒星,忽因命运无常而略有伤感。今日皇帝如朋友一般前来相见,无论意图为何,他心内确有几分感动。 心内这份伤感,或不因人而发,只是有感于物,有感于景,有感于世道之艰难。苍穹如罗网,人皆苦囚中。 0123 困龙犹斗 步辇行至宫中,皇帝精神略显倦怠,头颅低垂,恹恹欲睡。 一名宦者小心翼翼行至步辇之侧,低语道:“陛下,皇后宫人来报,几名殿下夜啼不止,欲请陛下前往……” “不去!” 听到这话,皇帝有些迷蒙双眼顿时变得晶亮,自步辇上端坐说道:“去西池!” 一行转向,去往天子旧苑的西池,行至半途,皇帝又吩咐宦者道:“明日将皇子宫内阿婆、宫人召来,朕有话要问。” 宦者垂首应是,不敢多言。 西池位于东宫与內苑之间,乃是里许方圆的一片池塘。夜风裹着水汽吹来,皇帝精神又是一振,示意步辇稍停,下了步辇后在宫人搀扶下,他缓缓行至池塘前,恍惚间复又回到位居东宫时,麾下武士云集,一声令下,旦夕而掘此池。 当时的他,意气风发,只觉得天下无事可令他为难困顿。时至今日,步履维艰,心境已是大不相同。 他缓缓绕行过西池,宫人打着纱屏以阻拦湿冷的夜风。一直行到一座楼宇前,皇帝转身立于廊下,吩咐甲士道:“不许人靠近此地。” 廊下几名宫人跪伏迎驾,当中一名妇人体态窈窕秀美,华衫美髻,因其垂首只露侧脸,但已有扣人心弦的美态。 皇帝低头对那美姬笑语道:“宋姬起身吧,朕今日留宿你处。” 那宋姬盈盈起身,一举一动都有风情无限,伴着皇帝行入楼内,侧首吩咐宫人道:“去将陛下前日所赐云纱取来。” 皇帝行至楼内,并不坐下,等宫人奉上器具纱巾,便摆摆手说道:“都退下吧。” 楼内另有雅室,那宋姬并皇帝行入室内,亲自将宫人奉上的炭盆搬入雅室中,才盈盈走向面墙而坐的皇帝:“陛下……” 皇帝双臂微微抬起,宋姬上前小心翼翼为其除衫,当外袍脱下露出中衣时,已经可以看到中衣上星星点点血渍。那宋姬眼帘一颤,动作更加轻柔,用了大半刻钟,才将中衣系扣一一解开,旋即便露出帛布裹缚的身躯,那帛布上已有大片殷红洇出,望之令人触目惊心。 宋姬鼓起勇气以指尖轻勾帛布,旋即便听到皇帝压抑痛苦的低哼声,心中一慌便跪下颤声道:“妾失手……” “不妨,继续吧。” 皇帝语调中亦带着一丝颤音,两手握拳抵住双膝,浑身已经绷紧。 听到这话,宋姬这才站起身来,深吸一口,动作更加轻柔将那帛布缓缓揭开,层层之下渐渐露出或红肿或青肿的皮肤,尤其自肋间至脊背一线,暗疽已经爆裂溃烂,随着皇帝的呼吸而有丝丝脓血沁出。 待布帛尽数除下,宋姬便看到那溃烂的暗疽又有继续糜烂扩大之势,心内惊惧不忍兼有:“陛下,为何不召御医……” “住口……” 皇帝额上已经布满细密汗珠,就连呵斥都显得气力不足,语调沙哑。 宋姬银牙微咬,不敢再多言,以绢布沾温水轻轻擦拭皇帝那血肉模糊的肩背,而后才用银勺轻挑粉末弹撒于伤口上。及至再以白纱为皇帝将身躯裹紧,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时辰,整个人如虚脱一般斜靠榻上,汗水甚至已经打湿了外衫。 这时候,皇帝才缓缓起身,脸上已是苍白没有血色,擦掉嘴角因忍痛而沁出的血丝。迈步走下床榻,皇帝坐在窗前胡床上,以匕首将那些染血帛布割成细条,一条一条将之丢入炭盆之中。 看一眼榻上已是慵懒无力的佳人,皇帝说道:“近来可还有宫人侵扰你处?” 那宋姬摇了摇头,神情却有一丝晦暗。 “那就好,再有犯禁者一律杖杀。你不必担心宫内日后无法立足,等到合适时机,朕会放你出宫,另择良人,安度余生。” “陛下,妾不敢作此想……”那宋姬听到这话,连忙拜在地上颤声道。 皇帝微微俯身将宋姬拉起,笑道:“朕非暴戾之主,岂能因功而罚,更不会虚言辜负你一妇人。夜深了,你退下吧,朕想独坐片刻。” 宋姬听到这话,缓缓行之烛火前,以金簪轻挑烛芯剪去一段分叉余烬,才悄无声息的退出了雅室。 皇帝侧躺在胡床上,以如意拨了拨炭盆中的灰烬,一如黑夜中无数双注视的眼睛。他本是君临天下的九五之尊,但是在这寒夜中,在这死寂的宫室内,却承受着世间绝无仅有的孤独。 犹记夏日里,拨马望敌酋。而今老病至,困龙犹善斗! 待到薪火灭尽,皇帝行至案前,取出一把竹筹,摊在案上。四方为鼎,诸筹散落,最近鼎的两根竹筹一者凌上,一者将出,余者或近或远。 观摩良久,皇帝将偏南位置一根竹筹上移,顿时将凌上之筹团团包围。他两指一捻,将那凌上之筹取出,放在手中把玩片刻,正待要撅折,却蓦地发现案上形势大变,鼎将不稳。 “可恨!” 皇帝苍白面容有些扭曲,挥手将所有竹筹扫落。 —————————— 清明之前,朝会之日,会稽内史沈充入朝述职。廷前奏对,深得帝心,诏加沈充镇东将军,封西陵县公,食邑两千户,原爵由其子沈哲子袭领,降阶封武康乡侯,食邑八百户,幼子沈劲赐爵关内侯,领会稽内史、督五郡军事不变。 如此厚封,不独群臣颇有微词,就连沈充自己都固辞不受。然而皇帝固执己见,不许推辞,这般礼待厚遇,内外侧目。 朝会之后,皇帝返回苑中,西阳王司马羕、南顿王司马宗等宗室随驾入宫。 眼看着沈氏进献诸多珍器运入宫中,陈于阕前,皇帝心情开朗之余,不乏忿恨:“朕虽履至极,统治万民,宫室之内,尚不及盐枭宗贼之家充盈,实在可恨!” 他见几名宗室皆眼巴巴望着陈于殿前的各种奇珍,便于堂上笑道:“王等客居于此,立业艰难。同为此门中人,岂能鄙于寒庶,可于殿前观赏,若得心意,直取即是。” 一干宗室们听到这话,眸子顿时一亮,当即便俯身下拜道:“臣等谢陛下厚赐。” 皇帝示意众人不必拘礼,然后便看着西阳王等人急匆匆行入那些陈列的珍器当中,或手抚珊瑚,或怀抱玉斗,各自笑逐颜开,显然各有钟爱之物。 待到诸王选择完毕,皇帝便命内侍开具清单,将诸王所选心爱之物一一分赠。等到气氛其乐融融时,皇帝命人将西阳王司马羕请至近前,笑道:“宗正久缺,家事难理。王乃宗中长者,即任太宰,宜再担此任。今日无分君臣,只言家事。我之小女兴男,年岁渐长,请王普取各家阀阅一览,择一善门良子,备列宗谱之选。” 西阳王此时正惦记着要将那珠玉珊瑚置于家中何处,听到皇帝的话,有些心不在焉,但表面上还是恭然领命。 待到诸王散去,皇帝步下堂来,在那琳琅满目的珍器中随手划出一线,吩咐宦者道:“将这些器物,送至皇后宫中,由其处理。几个皇子那里,不许一物充室。” 宦者领命,而后便命人入殿开始搬运。皇帝正举步离殿,行至殿门前,忽然有一物滚落至其脚边。垂首看去,乃是一张纹饰精美的鹿角小弓。 弯腰将那鹿角小弓捡起,皇帝捧于手中摩挲片刻,脸上渐渐流露出发乎肺腑的浅笑。他将小弓收于袖内,行上步辇,说道:“去兴男公主苑中。” 步辇在苑中缓缓而行,将近公主局所时,皇帝看到几名宫人立在垂柳下,一个小小身影站在最前,背影便透出一股倔强。 他示意步辇停下,自己走下来慢慢走向垂柳,几名宫人察觉到皇帝行来,忙不迭要跪迎,皇帝却摆摆手示意她们不要声张,脚步更放慢行至小女郎身后不远,才听到隐有啜泣之声,脸色顿时一沉。 见皇帝动怒,几名宫人忙不迭跪拜下去,那小女郎听到声响,转头一望,便看见立在其身后不远的皇帝,小嘴一瘪,粉颊上泪珠大颗大颗滚落下来:“父、父皇……” 皇帝连忙快步上前,抬手抹去小女郎脸颊上泪珠,肋下虽然隐隐作痛,但还是伸出手臂将女郎揽至怀中,笑语道:“我家小娘子,最是倔强不听训,为父都要礼让三分,谁敢惹恼了你?” 听到这话,小公主哭泣声更是大作,哽咽难言。 皇帝视线一转,一名宫人才忙不迭道出缘由。原来上午时,公主与大皇子在皇后宫中争执,失手弄污了帷幔,被罚跪于庭中抄写女诫,直到现在才被遣出。 听到这话,皇帝脸色便显出几分阴沉,当即便冷笑道:“我家女郎自有意趣,岂能效她家外则恭顺……” 话讲到一半,皇帝弯腰拍拍公主后背,笑语道:“兴男不要哭了,你猜父皇要送你什么?” 小女郎哭声渐止,迷蒙泪眼望向皇帝,待见父皇笑吟吟自袖中拿出那张鹿角小弓,眸子顿时一亮,一把将那小弓抢至手中,粉嫩小手不断摩挲精致弓身,口中啧啧称奇:“好漂亮的弓,父皇真要送我?” 皇帝笑着点点头,诸多子女之中,唯这女郎性情最是类他,因而最是钟爱。 “太好了!以后阿琉再仗母后势欺我,我就用纸箭射他!”小公主扣着弓弦跃跃欲试,可惜手边无箭,视线一转,便让宫婢折柳给她做箭。 “凶器岂可对家人,以后父皇不在了,你们手足至亲,更要相携。” 皇帝拉着小女郎正色道,然而这女郎早已兴奋的欢呼而起,手握小弓绕着他跑来跑去。眼看着女儿喜悦模样,皇帝亦受感染而笑起来,只是眸底却有一丝落寞泛开。 0124 山行受阻 暮春三月,天地回温,田野之间已经绿意盎然。 年初一场分宗,一批族人陆续搬出老宅,原本老宅中酝酿的那种撕裂气氛荡然无存。沈哲子也就不必再刻意避居龙溪庄园,偶或回老宅住上几日,言谈行事都随意得多。 因为自家田亩削减大半,今年的春耕要从容许多。各地水道货栈修葺已经渐进尾声,只等水势渐涨后一个运输高峰期磨合考验这些布置。沈哲子这几日正在调集一批荫户,次第发往会稽,准备投入到那里的垦荒事宜。 少了许多掣肘和纷争,沈家如今任事者并无人浮于事的风气,诸多事情章程规划出来之后,各司其职,按部就班,不再事必躬亲,沈哲子反倒清闲许多。 三月上巳祓禊,郡中名流毕集乌程太湖之畔,沈哲子于席上执羽觞而歌,呼令仆役,取长城新笋、武康玉板、余杭盐米、临安海珍,朝令而日中即至,一时间郡中人人侧目,皆夸吴兴水利之便冠绝三吴,如役鬼神。 一场风雅盛会,被沈哲子生生扭转成一场招标会,除了以往已经确定合作的几个家族之外,余者又有大大小小十几户人家,流露出要与沈家合作的意向。 这些人一俟意识到水运当中潜藏的惊人利润,才蓦地发现郡内凡有舟行之处,皆有沈氏之码头货栈,由是才终于醒悟新年以来沈家大肆筹划的真正意图! 眼下大势在己,家中一番整合后,人事框架已经日趋稳固成熟,凡事也不必事必躬亲的去谈判。他分出一批族人并部曲中执事者,分别乘舟与郡中有意联合的各家去商讨,自己便又返回了龙溪。 在这个年代,水运哪怕利润再大,终究越不过农桑根本。沈哲子宁愿割让出一部分利润分于各家以换取人力资源,也不愿本末倒置过于投入水运而荒废了自家的田亩根本。前年那场粮患他记忆尤深,绝不愿再将自家衣食根本寄于别人之手。 武康本土春耕开始不久后,分散在各地的荫户便被抽调回来一部分,随着沈哲子的二叔沈克南下会稽投入垦荒。 沈哲子本来也打算随行同往会稽,不过想起老爹所言那些严氏苇塘中救出的难民颇多病患,便想邀请葛洪同行去看一看能否诊治。这位小仙师虽然痴迷于神仙之说,但也并非不知人间疾苦,更是沈哲子眼下唯一熟悉信重的国手名医。 那些难民自受无妄之灾,沈哲子虽然没有痛心疾首的菩萨心肠,但在自己力所能及范围内帮他们缓解一二伤病痛苦,心中也会感到些许欣慰。若连眼前的灾祸都视而不见,又奢谈什么北复神州、解民倒悬? 葛洪自去年与纪友一同来武康为客,便对豆腐技艺颇感兴趣,一直留到了现在。只因不堪沈家那些天师道信众的频繁拜访骚扰,因此便住在了武康山中。 清晨离家时,魏氏听说沈哲子要去拜访小仙师,前奔后走的忙碌,准备了整整三大车的礼品让沈哲子带去。自从年前葛洪不堪其扰将沈家幼子沈劲收作寄名弟子,魏氏便对这位小仙师入迷了一般崇敬,甚至背着沈哲子的耳目在武康山修筑一座宏大道观供小仙师潜修居住。 眼见母亲还打算让自己带上蹒跚学步的小弟,进山去拜见他那挂名师父,沈哲子忙不迭落荒而逃,跟这些狂热的宗教人士没有道理可讲,只能敬而远之。 武康山这两年颇多穿凿附会的神异之事,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便有许多世家官宦子弟来此踏青饮乐,狎妓同游。 坡地溪流之畔,可看到许多纱帐帷帘立于草地上,有各家仆从在纱帐外燃起艾蒿驱赶虫蝇,纱帐内则有莺歌燕舞,丝竹唱和,颇有雅致风流的意趣。 牛车行在平坦的土路上,听到春风送来那雅致乐声,沈哲子却难体会到那种意趣,脑海中思维发散,先是想一想与各家合作水运的细节,而后又想起老爹今次入京述职的事情。 他本就是务实到了极点的性格,纵有附庸风雅的行为,也一定藏着不足为人道的意图。那些春游者的乐趣,像他这样终日蝇营狗苟的人,实在理解不到。不独如此,就连身边这个娇俏可人的小侍女,也受他影响而变得市侩起来。 小侍女瓜儿常随沈哲子左近,言谈举止不再像最开始那样拘束,虽然仍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但手中瑶琴雅物被换成算盘后,多多少少有了一点自信的气息。牛车虽然在行进中,但却将算盘按在小几上轻轻拨动,间或瞧瞧瞥一眼沈哲子,等待郎君随时会有的吩咐。 眼见小侍女一副稍显鬼鬼祟祟的样子,沈哲子微微一笑,抬起脚尖踢了踢瓜儿光洁脚踝:“瓜儿你在偷算什么?” “婢子没有偷算……” 瓜儿忙不迭将衣袖罩住算盘,却因动作过大错手打乱了算珠,先前一番辛苦化为泡汤,小脸顿时耷拉下来,转过身来跪坐在沈哲子脚边,小声道:“郎君有什么吩咐?” “我都已经看见了,你还隐瞒什么?” 沈哲子笑着指了指小侍女衣袖下露出的一角纸面,小侍女垂眼一看,惊呼一声忙不迭用另一只手捂住衣袖,俏脸绯红,状似极为窘迫,眼见沈哲子脸色逐渐绷起来,才有些不情愿的将一卷账册递上去。 沈哲子接过那账册看一看,才发现竟然是母亲魏氏的产业账目,又瞥一眼垂首抠着衣角不敢看他的瓜儿,不免有些好笑:“我的小侍女本领渐长,这是主母吩咐你做的?” 瓜儿垂首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点头。 “收起来吧,算清楚亏空太多,去龙溪庄里报账,不必告知主母。” 母亲的妆奁财产,向来委托上虞魏氏他两个舅父打理,沈哲子也不好过问。魏氏门庭日益衰弱,克扣出嫁之女的产业收获未必做不出。沈家自己用度充实,往常他母亲魏氏也不关注这些,现在委托瓜儿查账,大概是年前年后佞道过甚,花费太多,小金库即将告罄了。 这种小事,沈哲子不必放在心上,不过对于小侍女本领渐长,理算之能居然都传到了内宅,沈哲子还是颇感自豪的,笑着拍拍瓜儿那滚烫绯红的脸颊,以作鼓励。 入山之后,道路渐渐崎岖,沈哲子下了牛车,示意仆从担起那些礼品,自己先拾阶而上。即将行至道观前,山间凉亭里突然蹿出几个大户庄丁模样的人,阻住了沈哲子的去路,其中一人恭敬道:“这位小郎君可是要上山拜会葛仙师?不巧得很,我家贵人正于观中,小郎君能否……” “哪家恶奴敢阻我家郎君之路?这道观,这武康山,我家郎君何时要出入都是随意,需要向谁家报备答允!” 沈哲子还未说话,忠仆刘长已经蹿行上来,指着对方怒声呵斥。沈哲子立在山道上并不说话,心情也是有些不爽,自家修的山道、建的道观,居然被人拦着不许入内,这家所谓的贵人不免架子也太大了些。 那庄奴被呵斥倒也不见羞恼,或是家教森严或是底气十足,矜持一笑施礼道:“阻了郎君雅兴,实在抱歉。我家自吴郡来,路途遥远,主人又是喜好清净,不喜外人喧扰。略备薄礼,以作致歉。” 说着,便有一名仆从自亭内取出一个小酒瓮,正是沈家所售卖的醴泉真浆。虽然掺了水,售价却不低,这种一斤装便值千数钱。 沈哲子看到这赔礼倒是一笑,他家酿酒控制产量,每年投入市场不足千斤,而且并不流入寻常市肆,只在吴中各家之间内部消化,这是为了消弭此前真浆轰动吴中而不得已的举措。对方既敢阻路,又拿出真浆赔礼,看来家世不弱。 “区区酒水就能阻人道路?你且说你这颗头颅值多少罢!开出一个价码我家双倍奉陪!” 刘长常跟随在沈哲子身边,出入时寻常寒门主家都要笑脸相迎,自己不仗势欺人已是委屈,遇到这种事自然要帮主人把威风抖到最尽:“你家主人有雅兴,不喜外人喧扰,那就守住自家庭院不要出门。我们吴兴自有规矩,纵使顾陆人家到此,也不能让人皆避行!” 那庄丁听到这话,当即冷笑一声,继而沉声道:“未知尊府是哪一家?” 听到对方语调转冷,沈哲子抬脚踢了刘长一下:“你要让我在这站到何时?” 刘长听到这话,当即便明白了沈哲子的意思,当即便将手一招,后方沈家仆从便冲上来,不由分说一拥而上,将亭内亭外对方那几名庄丁尽数擒下。最先开口那名庄丁见状大吼:“住手,我们是吴郡顾……” “打得就是吴郡顾!” 刘长飞起一脚踢翻这人,威风凛凛道:“我家玉郎君亦有性情,最不喜人阻他道路!” 山道上方拐出一人来,正是纪友,眼见凉亭外人语喧哗,脸色已是一怒,待见到后方抱臂冷笑的沈哲子,怒色顿时转为苦色:“维周,快让人罢手!误会,一场误会……不要伤了和气!” 0125 七娘难配 看到纪友自山道上行来,沈哲子略感意外,笑问道:“文学今天怎么不在谷里?来看望葛先生,为何不邀我同行?” 听到这问题,纪友脸上略有尴尬之色,支支吾吾,眸子一转扯开话题,指着亭外被擒下的几名顾氏庄丁疾声道:“维周怎么跟顾氏家人起了冲突?他家主人亦是世叔弟子,不知为何触怒了维周?” 那刘长脚踏在一名顾氏仆人臂膀上,笑语道:“纪郎君有所不知,我家小郎要上山拜见小仙师,他们几个恶奴居然在道中阻拦!” 纪友听到这话,眉头一皱行至一名顾氏家奴面前沉声道:“可有此事?” “纪郎君亦知我家主人性情,仆等好言相劝,以礼相赠,他们却盛气凌人,颇多不恭……” “好言相劝?我家郎君行于自家庭院,往来随意,何用你们劝?好言行恶事,难道就能免罚?” 刘长常随沈哲子出入,口才见长,闻言后便冷笑道。 “唉!真是误会一场,这一位便是沈氏玉郎君,此山道并观宇俱为他家产业。你们居然阻拦主人道途,实在没有道理!” 纪友对顾氏那几名家人解释几句,继而恬着脸望向沈哲子:“维周,能否看我薄面,就此罢手吧?” 沈哲子笑着指了指纪友,语带些许促狭:“山上那位顾氏贵人,是位小娘子吧?” 听到这话,纪友老脸一红,不再开口,只是对沈哲子连连作揖。 “罢了,放开吧。开此山道,即为人行,无论顾家陆家,若再敢于此阻人行路,都滚出武康去!” 沈哲子对仆从们摆摆手,示意将人放开。摆谱终究要看实力,顾家这些人做事倒是极有分寸,然而骨子里傲气也是十足,开口阻拦问都不问他是哪家人,待见刘长气焰不低才奉上赔礼,一直等到动手被教训,才终于道出自家底细。 老子今天如果不敢动手,还不配知道你是哪家走狗? 所谓大家族底蕴,就是养出这样一群懂得见风使舵的刁奴。相较而言,自家仆从们还是修为太浅,只懂得摆架势动武力,授人口实。 不过这些小事沈哲子不必在意,他现在自有做纨绔、横行乡里的底气,等到后代子孙不争气进取,也就只配和顾氏一样门庭之内做什么家教文章,出来摆个谱还要识得察言观色。 所谓新出门户,笃而无礼,新出门户本就不需要讲礼,只要勤于任事,自会欣欣向荣、茁壮而起。反倒是那些老牌世家,进取不足,只以冢中枯骨专美,如果不死抱着礼数,在别人眼里真就连屁都不算一个。 南渡以后,士庶之间隔阂越来越深,与此不无关系。唯有如此,那些拙于进取、越来越不合时宜的士族子弟才能保住一点微薄的体面和存在感。 几名受了教训的顾氏仆人得知沈哲子身份,心中虽然不忿但却不敢再强硬,老老实实退回亭子里,只能自认倒霉。 若是别家把他们打了,顾家的脸面岂容受损,怎样都要报复回来。但若因他们几个仆从而让主家与这新起的吴中豪门起了冲突,无论争执结果如何,他们几个人肯定要受到主家重罚!身为高门奴仆,岂能没有这种觉悟颜色,不敢再撑架子,只能在心里腹诽几句狂悖武宗,少礼不文! 略过这一件小事,沈哲子与纪友并肩上山,眼见纪友神情还有颇多不自在,沈哲子笑语道:“山上那位顾氏女郎,可是文学欲以溯洄从之,溯游从之的所谓伊人?” 纪友听到这话,老脸更是一红,一副青春期骚情无限、却又羞于启齿的样子,连连摆手道:“维周不要乱说,顾家七娘子乃是元公幼女,我怎么能……唉,我心内实在忧苦。” 听到这话,沈哲子不禁微微一愣,再看向纪友时脸色便有不同。元公便是顾荣,死掉已经十几年了,纪友中意那位顾七娘子居然是顾荣的女儿,联想到顾毗的年纪,怕不是已经徐娘半老了吧?难怪纪友会有这种异于常态的羞涩。 彼此相熟,早已不拘礼数,沈哲子拍拍纪友肩膀,安慰他道:“所谓好吃不过……唉,文学你青春懵懂,确是难挡为人妇者风情韵致,发乎情,止乎礼罢。” 纪友正黯然神伤,听到沈哲子安慰下意识点点头,继而才回味过来,面皮通红不悦道:“什么为人妇者?顾七娘子年未及笄,尚未婚议!维周你把我想成何种人了?” 见纪友这副气急败坏模样,沈哲子倒是有点尴尬。年未及笄?那就是还不满十五,顾荣死掉都十几年了,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个年纪的小女儿,看来老先生晚年生活很快乐啊。 “一时念错,文学不要介意。” 沈哲子干笑两声,不过旋即又奇怪道:“既然尚未婚配,彼此年纪门第又相称,文学正该一鼓作气礼定佳人,何必在这里作相思伤怀?” “若事情那么简单,我倒不必苦闷了。” 纪友蓦地叹息一声,哭丧着脸对沈哲子说道:“我叔母便是顾家娘子,在七娘子这一辈里排行第三。” 听到纪友诉苦,再见他一副愁眉不展样子,沈哲子险些要捧腹大笑,原来如此啊! 这年代婚议嫁娶对辈分要求还是蛮严格的,譬如时下官居尚书仆射的平阳邓攸,幼年丧父、丧母、丧祖母,一连守孝九年,人皆称许其孝道。南渡时为了保住早亡兄弟之子而遗弃自己的儿子,时人皆以高贤称之。然而纳妾时,却错纳了流落在江南的外甥女,致使白璧留瑕,为人诟病。 虽然纪友与那顾家七娘子年龄相当,亦无血亲,但却已是两个辈分的人。如顾家、纪家这种清望高门,子弟婚配怎么能犯这样的错误!所以纪友这一场情窦初开的爱恋,注定只是痴心错付,不会有结果。 眼见纪友失魂落魄的模样,沈哲子不免对那位顾家七娘子好奇起来,究竟怎样出色的女郎,居然将一个门第清高,家世显赫的青年俊彦,折磨成一副消沉落拓的备胎模样。 两人并肩行至道观外,便看到道观门口停着一具登山步辇并几名仆从仆妇。纪友唯恐沈哲子家人再与顾氏发生争执,强拉着沈哲子由侧门行入观中。 沈家信奉天师道者甚多,不独沈哲子的母亲魏氏,各支出工出力,削岩建楼,区区几个月的时间,这座道观已经颇成规模,很没有创意的被名为葛师观。 沈哲子阻止不了家人佞道热情,但不妨碍掺点沙子,这观中除了供奉几个仙家天师之外,沈哲子还把自家那位祖宗武康山神沈莹安排在了里面。神仙也是需要互相帮衬扶持的,在葛洪这位小仙师坐镇,以及观中那几个仙师神像衬托下,如今武康山神已经成了左近名气颇大的淫祀。 所谓淫祀,乃是不合礼制法度,流于泛滥的民间祭祀,在古代入了文庙武庙才是正途,除此之外的民间私下供奉祭祀,只能称为淫祀杂神,并不被当权者和主流舆论认可,但在乡野之间自有或大或小的影响力。 这样的造神,对于乡土声望的壮大极有好处,但终究不入正途。沈哲子眼下在野之身可以做一做,但若等到他当权时,则就要想办法限制消灭地方上各种淫祀信仰。 沈家一群人行至观中,顾氏那边似有察觉,隐隐看到几名仆妇来回奔走,不旋踵建筑后便行出七八名妇人,当中簇拥一个体态修盈的少女身姿,看样子应是那顾氏七娘子。 时下虽无后世盛行的幂篱帷帽,但却有遮蔽风尘的布屏,在层层遮掩下,沈哲子看不到对方具体的模样身姿。虽然略感失望,但见对方急匆匆离去,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沈哲子也就不怎么在意。 然而纪友下意识前行几步,终究不敢唐突佳人,讪讪止步,状似怅然若失。 这种相思入骨的感受,沈哲子体会不到,也不知该如何去安慰纪友,索性不再理会,径自往葛洪在观中居所行去。 葛洪正在室内静坐调茗,眼见沈哲子行来,便笑着指了指他:“我道为何我那弟子匆匆离去,原来是院内俗尘激扬,恐受玷污。” 看到葛洪神态心情不错,看来那位顾氏娘子远来拜会令他颇感高兴,沈哲子倒是一奇,没想到那位缘悭一面的顾氏小娘子倒也颇有出尘清趣,比自己这俗人要更讨葛洪欢心。 不过一想顾氏与江东高门多有联姻,顾家娘子那尴尬辈分,大概一生都要待字闺中,难寻良配,想不出尘也难啊。于是沈哲子心内便生出一股不怎么厚道的恶趣欢乐。 刚刚落座,纪友便也行入房中来,坐在葛洪对面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终还是忍耐不住轻声问道:“世叔,清霜小娘子她来拜访,不知是为何事?” 葛洪瞥一眼坐立不安的纪友,摇头叹息一声,将两杯茗茶推到二人面前,说道:“只是想请我去吴郡盘桓几日。” 沈哲子听到这话,倒是有点焦急:“葛先生可是要去吴郡?小子正有事相请,不知此行能否延后几日?” “吴郡喧闹纷杂,反不及此地安详清净。不过叨扰你家数月,我也不便再久留,近来几日正想告辞返乡。” 讲到这里,葛洪顿了一顿后又望着沈哲子说道:“你又有什么非情之请?若是打算挟我为你那些无谓谋算张目,可不要怪我拂袖即去!” “久聆先生之教,我虽庸俗成性,心中亦仰清雅,哪能尽为苟且之事!” 沈哲子干笑一声,旋即便将自己的目的讲述一遍。 葛洪听到沈哲子所为此事,神色倒是一霁,继而又指着沈哲子叹息道:“明明一场除暴义举,你家做来总有几分乡里攻讦味道。我那世叔临终收你这权门浪客为弟子,终究不知是福是祸。无论你意趣为何,既然已有几分清名,哪怕是作伪,为你师身后之名计,也要收敛一二。” “那些流民皆无辜之人,在我吴中受无妄之灾,我去为之诊治清理应当。只是医道艰深,我能为者不过寥寥。你既然有此义念,我便再修书几封,邀请几位故友同往会稽。只是有一事我要告诫于前,这些人皆是劫后残余,命途悲怆可悯,无论是否医得好,都要善待他们。” 听到葛洪表态愿意帮忙,沈哲子大喜道:“先生请放心,若是存心苛待他们,我又怎么敢请于你面前。” 又与葛洪商谈片刻,沈哲子便归家准备往会稽去,分派仆从去准备药品物资并传信给葛洪故友邀请,然而建康城突然传回的消息却打乱他步骤。 沈充于建康命家人急传信回武康,一面交待了自己在建康所受礼遇封赏,一面令沈哲子急向建康去,备选帝婿。 0126 备选帝婿 对于老爹在建康城所享受的礼遇和封赏之厚,沈哲子倒并不意外。对于自己捡破烂似的获得的那个乡侯爵位,新鲜过后便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时下所谓的食邑,指在某地划出一定的户丁,将其身上所征赋税扣除一定比例发给爵位拥有者,比例通常为三分之一左右或者更少。时下立户之丁税大约在两石至五石之间,亩税五十斗至八十斗之间,绢布之类按照各地生产力也有参差,杂调另计。 这么算起来,沈哲子这个武康乡侯年俸在两千石左右,绢则千匹上下。看起来应该不少,相当于郡守一级的俸禄,但实际上各地输往朝廷的赋税都时有亏空,食邑所在封爵者更是很难足额领到这些财货。像陶侃这种重权在握者,都要专程派儿子去盯紧封国内的税收事宜。 如果在朝廷中或者地方上另有任职,还有别的方法可以补足俸禄缺口,但除了爵位并无职事在身的,也实在不必太当真,只是一个荣誉称号而已。像沈哲子这个食邑本土的乡侯,武康县署顶多默许其再多纳一部分荫户,太计较的话反而伤了乡土和气。 当然,这个荣誉称号也不是谁想要就能要到而已。 只是,备选帝婿? 听到这个消息,沈哲子下意识反应就是皇帝将要不行了,否则他的长女司马兴男不过年方十岁,比自己还要小一岁,怎么可能这么着急选驸马。 沈哲子虽然隔墙撩过那位小公主,但也并不如何上心,大概还是预知历史的惯性使然,并不觉得自己有尚公主的可能。因此眼下听闻自己被列名备选帝婿,心里颇感诧异,可是在看到那备选名单之后,心情却有些不能淡定。 所谓备选帝婿而非直选,乃是由宗正等负责皇家宗室事务的官员,挑选出几个家世、年纪、才名等都符合的人选,然后再在其中进行选取。这个选取的过程中,皇帝、皇后、宗亲、外戚都颇有话语权,说到底还是利益的权衡。 今次备选帝婿的人家,包括沈家在内共有八家,四个侨门,四个南士,可以清晰的看出皇帝想要平衡南北士人的意图。 四个侨门之中,有琅琊王氏、泰山羊氏、颍川荀氏、高平郗氏。四个南士则是,丹阳张氏、丹阳纪氏、吴郡张氏以及吴兴沈氏。 沈哲子首先诧异于没能在其中看到谯国桓温,不过思忖片刻后便也释然。谯国桓氏中朝并无显名,眼下唯一可称道的只有一个桓彝官居宣城内史,勉强算是两千石的大员,而且尚没有那种死战为国的壮烈气节。眼下皇帝亲自选婿,这种家世便有些勉强,自然难以入选。 接着在其中看到丹阳纪氏入选者居然是纪友,沈哲子略一错愕,很快就明白过来。纪友眼下正在斩衰服丧期,朝野皆知,怎么可能入选帝婿?所以这家伙就是拎进来凑数的! 各家出色子弟,或许早有婚约意向,或者不愿尚公主。宗正之所以选出纪友这样一个明显不可能入选的人来,就是为皇家遮羞,其他几家如果不想娶公主,及早退出来,这样才能显得不是很突兀,保存彼此颜面。由是沈哲子想到,自己莫非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而被选中凑数? 他刚刚心里还在笑话纪友好好一个高富帅因情受伤,活成一个备胎模样,没想到转头自己就被强行备胎! 皇帝如今尚在世,驸马出自谁家,他的话语权最为重要,察其所为,其本身并非一个专注务虚的帝王。这份名单中,泰山羊氏、颍川荀氏、吴郡张氏皆为清望高门,眼下势位却不显重,对时局影响不大,因此入选可能极低。 丹阳纪氏的纪友居丧服孝,凑数而已。吴兴沈氏近来虽然颇有振奋之态,但在这样一群高门中,说起清望简直羞于启齿,跟个矬子没什么区别,自己希望自然也渺茫得很。 如此看来,八家入选,其中希望比较大的也就只有琅琊王氏、高平郗氏以及丹阳张氏了。 琅琊王氏如今国朝第一高门,冠绝南北,单单这个名号,其他各家已经先输一半。虽然此前与皇家有些不愉快,但政治人物又哪有什么纯粹的好恶,皇帝临死之际想要稳定时局,与王氏修复关系,有此选择再正常不过。而琅琊王氏近来声势衰竭,在这节点如果能出一个帝婿,对于其家也能解燃眉之急。彼此媾和,再正常不过。 至于高平郗氏,如今郗鉴是皇帝用来联络制衡流民兵最大王牌,日后更要坐镇京口重镇,彼此加深一下情谊,对皇室安危更有保障,对于南渡稍晚的高平郗氏立稳江南也有极大好处! 而丹阳张氏,身为吴中高门,能够满足皇帝平衡南北的需求,其家在丹阳经营日久,对于稳定京畿形势也极有作用。虽然不如前两者入选对时局的影响大,但相对于其他几家,希望则要大上许多。 能不能娶公主,沈哲子本来不怎么在意。可是眼见自己这么明显的被拉进去陪跑,还要认真思考哪一家被选中的可能大,这让他有些无法接受,感觉被侮辱一样。 钱凤拿着那份名单沉吟良久,突然笑道:“恭喜小郎君,未及弱冠,已得帝胄厚遇。” “叔父莫要取笑我了,单看入选这几家,我家怎有可能得选?明知必将黜落,我又何必急往建康去受一场冷眼。” 沈哲子没好气的摆摆手,已经将此事归为一场暗算奚落,这么浅显的事情,老爹怎么看不出来,直接推辞了就是,还郑重其事吩咐自己去建康做什么? 钱凤听到沈哲子这话,倒是一愣,又盯着名单看了片刻,才指着沈哲子笑道:“小郎君静气卓然,如此大喜尚能镇定,实在是常人难及。不过你之思量止于权谋,阅历不及,终究有缺。须知当今陛下非只人君,亦为人父。若以人伦亲厚而论,所列七家皆非善处,唯独小郎君只怕早已是君心钦定!” 听到钱凤的话,沈哲子略感错愕,再拿起那名单看起来。他刚才的推断确实只考虑到时下的政局变动,却没有深想皇帝为人父者心内真实的想法,实在是他两世为人也没这种感受和体验,因而直接将这因素忽略了。 钱凤凑过来说道:“王氏高门,族人众多,门内倾轧频频,岂是小娘子善归之所。高平郗氏新来未稳,家业尚未立足,尚要受披荆斩棘之苦……” 听钱凤由一个父亲的角度去解读这份名单,沈哲子赫然发现,自家确实是最适合公主的人家。虽然清望不高,势位却极隆,家境豪富,位处吴中安详之地,除非鼎覆之灾祸,否则不可能遭受兵灾。换言之,他家只要不做乱,吴中可保绝少兵灾。 若从这一点考虑,倒能解释皇帝对老爹和自己超出规格的封赏,不希望公主夫家门第过于寒酸。 但是一个有重整山河抱负的帝王,垂死之际后事安排只考虑儿女情长,这可能吗? 而且,若果真如此的话,为何要挑出八家备选,直接选择自家不是更好?莫非皇帝所面对之形势,时下已经窘迫到连儿女亲事的话语权都已经不能一言决之? 沈哲子久不至建康,加之如今历史已经大大变样,对于苑中情形如何,实在猜度不到,因此一时间倒有些迷惘。 钱凤见沈哲子沉默不语,又说道:“时下之重点,不在于小郎君与我的猜度是否正确,而是郎君愿不愿意选为帝婿?若是郎君有意,即便只有万一机会,也当尽力博取一次!” 一言惊醒梦中人! 听到钱凤的话,沈哲子蓦地醒悟过来,是啊,但凡要做成什么事情,唯有进取,岂能坐观!现在要考虑的问题是,他该不该娶公主?如果该娶,哪怕用强,也一定要娶回来! 对于那位兴男小公主,沈哲子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若出于感情方面的考量,无凭无据,过于牵强。那么就只能从利益方面去考虑了。 皇帝命不久矣,接着幼帝履极,太后临朝听政,庾氏外戚一家独大,兄弟相继把持内外数十年。沈家与庾家本有呼应,原本可以不必担心。 但沈哲子心知庾亮日后会是怎样的刚愎自用,还有历阳苏峻这个随时可能爆发的大隐患,若在政治上只和庾氏一家往来,沈家日后实难避免动荡。 虽然庾怿跟老爹关系不错,自己这里也有把持庾条的手段,但政治上的取舍实在很难以人情为转移。庾家另外那三兄弟一个一个都是狠角色,眼下的融洽实在很难维持太久。 皇帝驾崩后,兴男长公主本身就意味着一笔宝贵的政治资本。自家得此资助,夯实吴中乡土基础后,未必不能越过庾家,提前跳上台去参与时局的博弈! 至于隐患,沈哲子也考虑的很清楚。第一或许会让侨门整体意识到南士崛起的威胁,第二或许会因此触怒庾亮,令其有势大难制的隐忧。但这些都不算什么,皇帝如今这种针对时局的安排,无论哪一方想全力发难,都会顾忌重重,会被各方围攻! 即便没有娶公主之事,日后与执政侨门之间,也很难和睦相处。至于以后会否夫纲难振,眼下还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闺中之乐,岂独画眉?若娶一个太过恭顺的,一味的相敬如宾,这样的生活未免寡淡得多。 心中权衡良久,沈哲子渐渐有了决定:“公主,我势在必得!” 0127 情不知所起 既然决定要拼搏一次,那么就要赶紧准备建康这一行。 沈充传回的信件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指示,只是交待了一下让沈哲子再携带一批财货珍器前往建康,大概是要用来打通关节、疏通诸王之类。这些司马家诸王一个个欲壑难平,但若真想入选帝婿,又偏偏绕不过他们。 眼看着钱凤带人清点珠宝珍器之类,沈哲子心里隐隐作痛,这些财宝又不是土坷垃,刚阔了没几天,送出去还不知能收回多少。沈哲子甚至不乏恶意猜度,皇帝和宗室们搞出几户人家来备选帝婿,或许就有大肆敛财的意图。 皇帝登基虽然没几年,但大势扭转,权门不再一家独大,皇权颇有振奋之势。这种政治上的大势不会因为皇帝死亡而骤息,而会换成另一种形式继续发挥作用。庾家能够在皇帝驾崩后一举压过琅琊王氏,也可以说是继承了皇帝的政治遗产才能做到。 须知琅琊王氏在江东的崛起,除了王导等人的个人能力之外,与王衍在东海王司马越霸府的经营以及狡兔三窟的布置关系极大。 一个政治高门的崛起必然要经过必不可少的积淀酝酿,皇帝如今站在大势里,因而他要嫁女,各大高门岂能淡然。 这也是沈哲子要娶公主的原因,赶在皇帝垂死之际抢夺一部分本该尽属于庾家的政治遗产。只有如此,会稽乃至吴中这个基本盘才能更加稳固。政治上如果没有优势,如乌程严家那种闷声发大财的类型,一旦有需要,拉起来提刀就砍! 沈家如果一味埋头求发展,除非天下人都耳聋目瞎,看不到盘踞会稽的这个庞然大物。庾亮这个人,说的不客气一点,色厉寡恩,忘恩负义!陶侃对他有救命之恩,杀起陶侃的儿子来同样不手软! 说到底,沈家绝不会是庾亮信之不疑的腹心力量,一时的政治呼应只是权宜之计,等到其大权独揽时,沈家这种盘踞一方的势力早晚会被他惦记上。既然如此,眼下又有一个难得机会,不如早作布置。 干掉严家之后,沈家所缴获的财货物资之类,如果尽以钱来折算的话,值钱超过三十亿!如果再算上盐田人丁之类,那就是过百亿的收获!但时下钱价币制混乱,这种换算并没有实际的参考意义,整个吴中都未必能有这么多钱。 可是新年以来,沈家所花出去的财货也多,幸而绝大多数财货都沉淀在吴兴一地。随着郡内水运通航流转,这些财货已经形成稳定的回流,如果后续没有更大动作,维持运转已是无忧。 真正获利的项目是不久之后,会稽、吴兴两地的夏税转运,获利能在钱两千万左右,维持沈家上下一年用度足够。 所以,对于沈哲子今次进京所需财货,钱凤也是大手笔调度,最终抽调出钱七百余万,绢五万匹,珠宝珍器另计。 除了财货之类,此去随员也准备颇多,仆妇侍女之类两百余,这是准备一旦选中帝婿,用来迎娶公主并沿途照料起居的。 部曲家兵连带精锐的龙溪卒,合共千余人,防备父子两个俱在建康被人一窝端了。虽然这种几率很小,但谁也保不住意外出现几个脑抽风的人铤而走险,有备无患。 等这些都准备妥当,沈哲子又想起跟葛洪约定同往会稽的事情。发生这件意外,他暂时肯定是抽不出时间再去会稽了,除了跟钱凤仔细交待一下之外,自己又硬着头皮去葛师观跟葛洪解释一番。 葛洪虽然看不过沈哲子这个权门浪客,但这种前途、家业攸关的大事也不能阻拦,只是叮嘱沈哲子一定要准备好人力物力以备调取,他自己直去会稽即可。 末了,他又叮嘱沈哲子道:“南人以适帝宗,国朝未有之厚遇,你若得选帝婿,日后更要恪守忠义,勤于王事。” 这位小仙师本身并非什么伏于王化的恭顺贞臣,之所以这么郑重其事的叮嘱沈哲子,主要还是为他那世叔纪瞻身后之名考虑。在他看来,沈哲子这个少年,执于权谋,枭骨自生,绝非善类。纪瞻临终收此徒,实在祸福难料。 沈哲子倒不清楚葛洪对自己的具体看法,见小仙师少有的好说话,心里倒是松一口气。离开这里后,他又转去醴泉谷,挑选一批少年与自己同往建康去见见世面,顺便叫上纪友同行。 少年营这批子弟兵,眼下虽然尚难堪大用,但却是沈哲子为日后准备的班底。如果一直约束在山谷里作军卒操练,能力不会得到太大提升。 他们未来可是要与那些先天优越的士族子弟争夺事权的,若培养出来只是一个个墨守成规、不敢弄权的刀笔吏、底层军官,那沈哲子就太失望了。他希望这里面能涌现出一些才略、格局俱备,能够真正执掌一方机要的人才。 纪友也早知自己备选帝婿之事,沈充传信回来顺便送来纪氏家信。虽然明知只是凑数,但他这一支眼下并无头面人物在朝廷内,还需要他亲自出面去谢绝。 在武康住的时间久了,纪友反倒不想回建康。这里诸多同龄少年一起,每天翻山越沟,诸多新奇,活力十足。相较而言,建康城里生活则稍显寡淡。 但他离家已经半年有余,也是时候回去了。而且纪家长辈的意思是,今次虽然注定娶不到公主,但等到明年服丧期满,纪友便也将近出仕的年纪,公府征辟、婚配事宜等也要提上日程。有纪瞻遗泽尚在,一旦入仕,可想纪友必然仕途通畅,很快就能将家业担起。 沈哲子见到纪友的时候,这家伙尚因为昨日没能见到顾家那位七娘子顾清霜而郁郁寡欢,手捧一份便笺拜帖怔怔出神。 凑上去一看,沈哲子意外发现这便笺居然是写给自己的,见纪友还在神游物外,沈哲子伸手便将那张纸抽过来。这么一动,纪友整个人活过来,扑上来要抢回那张便笺:“我心里忧苦得很,维周不要玩闹……” 沈哲子拿住那便笺匆匆一览,才发现是那位顾氏娘子所写,语气软中带硬,是在问责自家昨日打了她家仆人的意思。这种小事沈哲子并不放在心上,将之丢回给纪友尤其睹字思人,对纪友说道:“明日午间动身,文学快去准备。” 纪友两手小心翼翼捧着那信笺,半躺在胡床上,无精打采道:“我不过一席遮羞卷帘而已,轻车简从即可,何必似你郑重以对。” 沈哲子明白自家这样大肆准备,对纪友而言乃是虐狗之举,在纪友旁边坐下后笑道:“那位顾氏娘子既然因昨日之事见咎,那么今次途径吴郡,我也不妨去拜会致歉。文学与我同往,也可一慰相思之苦,岂不两全?” 纪友听到这话,眸子顿时一亮,抓着沈哲子衣袖说道:“维周此言当真?你真愿去顾家赔礼?” “什么叫赔礼?我家本无错,顾氏咎由自取。不过,我也是你师叔,勉为其难帮一帮晚辈也是应当。” 沈哲子笑吟吟说道,除了帮帮纪友以外,他也想看看顾氏那女郎究竟是何模样,居然让人思念的魂不守舍,纯粹好奇。 纪友小心翼翼收起佳人墨迹,继而叹息道:“我亦知此情无礼,只是情难自已。此事维周你我心知,切勿言于旁人。”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何解相思,唯死而已。我心已死,勿复言情。” 突然,矮墙后传出一个感慨万千的语调,沈哲子与纪友转头看去,只见沈牧蹲在墙头上一脸沧桑,腰上赫然挂着他那极为显眼的亭侯配印,擦拭的锃亮发光。 陡然听到这第三人言,纪友脸色顿时滚烫红至耳根,蓦地起身指着沈牧悲愤道:“沈二郎,我与维周私语,你竟偷听,无耻至极!” 沈牧哈哈一笑,自墙头翻身跃下,不理纪友那几欲喷火目光,板着脸凛然道:“本侯途径于此,适闻有人发痴男怨女呻吟之论,有感于怀罢了。今时非靖平之世,凡我江东儿郎,应担当国计,志竖豹尾,封妻荫子才能不负平生!纪文学你也是冠缨子弟,不思身报国恩,只在此枯坐伤怀私情,该羞耻的是你,我又何耻之有!” 一边说着,他一边将手搭在腰际,益发凸显出腰间那方侯印。 “二兄,文学袭爵,尚比你高。” 沈哲子指着沈牧笑道,这家伙自建康受赏归来后便一直处于亢奋中,唯恐别人不知他已是列侯之尊。先前念诵几句,还是蹲守砖窑良久才从沈哲子这里换去的抄袭之作,近来常以此句扮深沉去撩拨别人。 沈牧听到这话,脸上顿时显出几分尴尬,继而看腰间那一方侯印也不顺眼起来,不动声色的用衣摆掩起,嘴里嘀咕道:“我还道是多显贵的爵禄,纪文学爵位更高,求一娘子尚不可得,我真是羞于佩此啊……” “沈二郎,你勿要欺人太甚!” 纪友大吼一声,自胡床下抽出竹篙抡起砸向沈牧。 0128 婚议 吴兴水利大修后,南北过往行旅大得其便,河道上舟船往来益发频密,境内几乎已经不见车驾行于途中。其中贯通南北,直抵太湖的苕溪东流更是水运最为繁忙的河段。 经过疏浚整修,本就极为宽阔的苕溪河道更加通畅,最宽处可达八十余丈宽,最窄处也有二十余丈的水流。穿梭在河面上的舟船,既有做工简便的竹筏、舢板,也有雕饰精美的画舫楼船,更不乏吃水甚重的内航货船。 在这些往来的舟船中,其中一艘往北去的航船中便乘坐着令吴中许多世家子弟都黯然神伤的顾氏七娘子顾清霜。 这位顾氏小娘子身穿一袭素色衫裙,青丝结拢不著钗髻,清丽脸庞宛如水洗过无瑕的羊脂美玉,不施粉黛亦光彩照人。坐在舱中手捧一卷道经,浑身散发出一种与年龄不匹配的沉静恬淡,欠缺了一点少年人该有的活力与朝气,更近似不假物求的尘外之人。 在其对面另有一位年纪相仿的少女,不同于顾七娘子的雅静,另有几分不喑世事的娇憨。这少女两手托着香腮,大大的眼珠子一会儿盯着舱外流水,一会儿又看看身前的顾七娘子。 大概是觉得舱室内气氛稍显冷清,少女便伸出手指弹了弹七娘子手中道卷,待将其目光吸引过来,才有些好奇的问道:“姑姊,你往武康山去拜见小仙翁,可曾见到沈家那个名满吴中的玉郎君?” 听到这问题,顾七娘子眉头便微微一蹙,想起不开心的事情来。 原本她得见葛师请教经义是极为开怀之事,突然被人打断不得尽意本就心中抑郁,及至下山时又得知自家仆从被沈家恶奴责打,心情不免更加恶劣。哪怕她向来不愿与外人接触争执,也几乎忍不住要再返回道观去与人理论。 然而她此行并无亲友相随,加之仆下苦劝,最终只能作罢,于亭中手书一信着人送回道观,才带着抑郁的心情离开,只是心里对那个所谓的吴中玉郎君印象恶劣到了极点。 离开武康时正遇到她母族舅父钱塘全兴一家北上,于是便结伴同行返家。眼前这少女乃是她的表妹全沛,性格较之她要开朗得多。 吴中女子淳朴率真,闺中也不讳言谁家儿郎优劣。眼见表姐沉吟不语,少女全沛眼眸睁得更大,拉着顾清霜皓腕笑道:“姑姊你真见到吴中玉郎?是否如传言一般仪容清美,雅气飞扬,公子如玉?” 听到这话,顾清霜脸色便更不自然,初时她也如这沛儿表妹一样,认为吴中玉郎该是此类人物,否则怎么可能写出“皎皎君子之德,馥馥衡芷之馨”读之令人齿颊留香的字句,自己初闻时甚至还与闺阁中试拟一赋暗和之,只是远不及此赋清丽意趣,因而秘不宣诸人前。 今次来武康,除了要拜会葛师之外,也不乏旖念妄想欲一睹玉郎君风采。然而武康山中虽然不能亲见,但却认识到这个所谓“公子如玉”的玉郎君真实面目,因此心内更是加倍的恼怒。这种欺世之人,实在让人不耻。 顾清霜正待开口严辞纠正沛儿表妹错误认知,突然舱室门帘被掀起,一名盛装妇人行入进来,乃是她的舅母全夫人魏氏,于是连忙起身相迎。 全夫人拉着顾七娘子的手,坐下来后笑吟吟道:“我家小娘子喧闹了些,七娘子你享惯清净,可莫见怪。” “沛儿表妹活泼善谈,正解霜儿舟行苦闷,舅母言重了。” 顾七娘子只是性情恬淡,又非不懂人情世故,当即便笑语道。 那少女全沛挨到母亲身侧,撒娇道:“娘亲总惯人前贬我,我和姑姊刚才谈得很欢畅。娘亲,原来姑姊她见过吴中玉郎,真如传言一样是一个如玉君子!” 顾清霜听到这话,眼角抖了一抖,她何曾说过这话?只是当着舅母的面,却不方便再言人非。 全夫人听到这话,眸子倒是一亮,将顾七娘子纤手握在掌心里,微笑着说道:“说起来,这位沈氏郎君娘亲还是我同宗的姊妹,幼年时常在一起谈笑游戏。只是各自归夫家后少了往来,到现在已有些疏远。” “娘,怎么以前没听你提过?这么说,玉郎君他还是我的外弟?哈哈,怎么途过武康也不去拜会一下?” 全沛听到母亲的话,便拍着手笑起来。 全夫人闻言后却有几分不自然,女儿不喑世事,虽是童言无忌,却讲出了她心中一点苦楚。以往同在阁中的堂姊妹,出嫁后人生轨迹却各不相同。 她夫家全氏虽然也是钱塘望族,却终究比吴兴沈家差了一线。而她那位堂妹的夫婿更是了不起,如今已经位列方伯之尊,势位不逊那些南北高门。反观自家夫婿全兴,打理家业经年,辗转县治郡府之间,至今才得入都为官,虽然总算列入清流,但也不过是公府掾属而已。 现实如此大的际遇处境,彼此相见都不知该说什么,不如不见。 全夫人收拾有些散乱的心情,继而望向顾七娘子,笑语道:“七娘子既然见过我那外甥,不知对沈氏郎君好恶如何?” 听到这直白话语,顾清霜俏脸便是绯红,垂首道:“只是沛儿表妹乱言,清霜并未见过沈氏郎君。” 全氏一副知心状拉着顾清霜手腕走到舱室门前,指着船外水波说道:“近来常听你舅父言起沈氏,沈使君坐理会稽,人心咸服。沈氏大治乡土,民望俱备。沈氏清望拔起,如今已有了几分吴中高门的气象。” “有些话本不该我这个舅母言起,只是尊府大君已逝,七娘子你母亲又早丧。怙恃皆无,让人生怜。” 全夫人拍着顾清霜手背道:“我家虽只是外亲,但终究也是七娘子母家连血亲眷。沈家小郎君虽然年幼过七娘子,但清名雅望,家世亦可观,未尝不是一个良配。” 听到这话,顾七娘子脸色便是一变,没想到舅母竟然言起这个话题,当即便有些接受不了。尤其自家仆从刚被那纨绔子指使殴打,怎么可能会是自己良配! “舅母不要再说了,我尚年幼,婚配不急。长兄居家,这种事也不需我想,怎样都不可能委身沈氏!” 顾七娘子神色如其名,俏脸绷紧,转身行入舱室中。 全夫人见状,本不好意思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想起自家夫郎叮嘱,只能硬着头皮随上去,继续苦口婆心道:“七娘子虽然长兄雄健,然而顾散骑清趣惯了,对幼妹顾念终究难得周全。吴郡顾氏清望卓著,沈氏新出门户,确实算是所配勉强。” “但一生所配,宜将眼量放长。阁中秘话,舅母也不怕七娘子见笑,我年幼议婚时,双亲便是固执门第。叔父则愿就低沈氏,如今时势转移,可见当年智者非智,愚者非愚。” 那个少女全沛听到这里,也忍不住开口道:“姑姊,我那个外弟哲子确是咱们吴中时下少有的俊彦啊。他又是纪国老的弟子,适配于你正是相当。以后你做我弟妇,钱塘、武康往来更便捷,咱们也好时时相聚。” 全夫人听到这话,眸子又是一亮,附和道:“是啊,哲子郎君乃是纪国老的弟子。纪国老与尊府大君元公本是平辈相契,七娘子与哲子郎君正是相当。我与你舅父实在不忍见七娘子久待阁中,韶华渐远。” “舅母不必再言,我绝不愿嫁那沈哲子!我心好清净,一生长伴山水竹林又如何?” 顾清霜侧首向内,不愿再听此事。 眼见七娘子这模样,全夫人叹息一声,示意女儿留下来安慰一番,自己则有些怅然的退出了舱室。行不多久,便在拐角处看到她的夫婿全兴。 全兴四十岁许,须发已有斑白,见夫人行来,忙不迭迎上去低声道:“霜儿她心意如何?” 全夫人摇了摇头,继而有些忿怨的瞪了夫郎一眼,低斥道:“我又非没有体面之人,以后这种恶事不要让我来做!” 全兴却罔顾夫人的抱怨,望着流水叹息道:“顾氏高门又如何?清则清矣,难得实际。沈使君春秋未高,已列方伯,假以时日,三公可期!就连贺氏之女,也只求配沈氏别支。使君嫡子,配一顾氏孤女岂不绰绰有余!” 似是察觉到自己这言语有些不好听,全兴又说道:“我那妹子身世悲戚,花样韶龄许于白头老叟为继室。可惜早丧留此孤女,我岂能不关照周全?沈家小郎君,吴中瞩目,若动议的晚了,还不知会让哪家得逞。小女郎面皮浅薄,今次入都我当直谒顾散骑,为其陈清利害,自然可成!” 且不说这船上各自怀抱,船行到前方,航道渐渐变得拥堵,前方似有人设栅阻途。全兴心中有些不悦,当即便命仆从放下小排往前去打听。又过片刻,全氏仆从归来,面有苦色道:“郎主,乌程已经不可停靠。此地沈氏家人言道要接待其家郎君舟船队伍,码头封闭,不许别家舟船停泊。” “这码头如此开阔,沈家有多少舟船停不开要给旅人增添不便?” 全夫人有些不忿,皱眉说道。 那仆从由小排上搬下绢帛扎捆的礼品,回道:“沈家人言,他家小郎君将要入都备选帝婿,因此随员甚多。过往舟船所得不便,皆有厚礼相赠。” 0129 表里不一 “沈家郎君?备选帝婿……” 全兴听到这话,恍如胸口被人擂了一拳,身躯微微一晃,继而疾声道:“可问清楚是沈家哪位郎君?” 全夫人见夫郎方寸大失的模样,心内颇有不齿,冷笑道:“能得选帝婿的,又能是哪位郎君?夫郎此议,只怕是枉动心思了。” 说罢,全夫人便拂袖而去,心情则更恶劣几分。既因自家夫君的势利钻营,又因堂妹之家益发显赫,彼此差距更大。 “无知妇人,坏我前程!” 全兴望着夫人背影,又望望帘布垂下的舱室,益发忿恨。 因为河道变窄,船速便慢了下来。随着渐进码头,全兴翘首以往,可以看到码头上人头济济,显然都是来迎接沈家那位哲子郎君。 看到这一幕,全兴不免更加丧气,他本以为说动顾七娘子下嫁沈氏,自己亦可借沈家之势从而官运亨通。原本在他想法中,沈家势位虽高,清望终究稍逊,顾氏高门若愿与之联姻,其家自然要欢欣无比,倒履相迎。 然而万万没想到,沈家小郎君竟然已入帝皇之眼,一方是帝室贵胄的公主,一方是见疏长兄的顾氏幼女,还有什么可权衡的? 突然,舱室帘门一卷,少女全沛跳出舱室来,笑道:“父亲,清霜姑姊让我问一问,为何船速放缓?这么行,咱们今晚要宿于江上?” “把脚放缓,你看你还有没有一点大家娘子的仪态!” 全兴心中正忿恨,见到女儿跳脱活泼样子,登时便迁怒过去。若有得选,他何必打亡妹孤女的主意,直接把自家女儿嫁进沈家不是更好。只是彼此势位差距已经太大,自家女儿嫁过去也只能是别支旁裔,不能获得他所预期的回报。 猝不及防受父亲如此呵斥,全沛眼眶顿时变红起来,全夫人听到声息,又返回来拉住女儿手小心安慰,恨恨瞪了气急败坏的全兴一眼,与女儿相携走入舱室中。 眼见舅母去而复返,顾清霜本来已经略有缓和的神色复又沉凝起来,侧首不语。 “清霜,先前是舅母失言,你若不愿听,以后不再提,不要因此疏远了。” 全夫人坐下来,心中不免一叹,她肯为夫郎做说客,也是觉得自己那个远房外甥并不辱没顾氏女郎,但既然娘子心里不愿,自己又何必枉做坏人。而且如今人家已经有望配适公主,先前那番话真是两头落空。 “舅母言重了,好意清霜心领,只是我意趣冷清,既不想、也不愿为人家妇。” 听到舅母道错,顾七娘子也不好再板着脸。她出身虽然高,然而幼失怙恃,又为继室所出,与长兄们相处并不和睦,年纪虽然不大,已经饱受人情冷暖,对于舅门外亲情意,心内还是比较在意的。 全夫人自嘲一笑,继而说道:“有此议论,也是妄念。那位沈家小郎君,如今已经备选帝婿,前方沈氏设栅,正为迎接他家入都的舟船队伍。” 顾清霜听到这话,下意识坐正身体,说道:“舅母,舟行变缓,是因为沈氏设栅阻路?” 全夫人点点头,同时有些奇怪这小娘子的关注点倒是有些别致。 听到这话后,顾清霜眉头微蹙,沉吟少许,继而说道:“舅母,我想去拜会一下那位沈氏玉郎。” “什么?你不是……” 全夫人闻言后,分外诧异,不明白这娘子先前信誓旦旦不嫁沈哲子,为何听说人家踪迹又要急着去见一面?不过心念一转,归因为小女郎心思怕羞多变。 只是她却有些为难:“沈家正有盛事,未必能见啊。” “无妨,我自命家人持我家拜帖邀见,希望舅母知会舅父,舟船在前方暂停片刻。” 顾清霜快言道,并没有注意到全夫人略显怪异的眼神,一心要为前日之事讨一个说法! —————————— 傍晚时,沈哲子一行到达乌程码头。这里是吴兴货运流转的一个节点,因此码头的修筑也是极尽人力物力。此行财货随员众多,单单舟船就有十多艘。因为担心乌程这里航道堵塞,因此先一步派人乘快舟通报一声。 虽然早有预料,可是到达乌程码头时,沈哲子还是被那舟船连绵的场面小小震撼了一下。 及至了解到是因为自家在码头左近设栅腾出一条河道,才造成眼下的场面。沈哲子倒也不觉得如何,自家为了疏浚这条河道耗费巨资,享受一点特权又算什么。他没有纠合郡府拦河收费,只靠货运周转和码头盈利回收成本,已经算是很克制了,回馈乡里之余,也实在不必发扬风格委屈自己。 码头上来迎接的人家不少,就连太守虞潭都亲自赶来迎接。吴兴水道疏浚,畅通无阻,这都可以算到郡府的政绩上。虽然虞潭也明白沈家自有谋划,但这时节各大族都是只进不出,如沈家这种行为,已经算是难得的德被乡里。 除了郡府这些官方人员外,还有近来与沈家有合作的家族。譬如长城陈家,早先虽然与沈家颇有龃龉,但得了水道带挈,水运昌盛,连带着竹材木材价格飙涨,开春通航以来获利甚丰,些许旧怨在滚滚而来的实惠面前又算什么。 沈哲子行程甚急,便不再赶去乌程郡治留宿,在码头附近沈氏新建的庄园里宴请宾客,一番寒暄应对后夜幕渐深,各家皆知他舟车劳顿,也不久留,意思传达到了后便都早早离开。 送走诸多宾客,沈哲子正待去休息,仆下突然递来顾氏拜帖,见这娟秀字迹有点眼熟,沈哲子沉吟半晌后,便脚踩木屐站在廊下挥舞着拜帖叫嚷道:“纪文学,医你相思之疾的良药来了!” 话音未落,廊外很快有了声响,首先冲出来的还非纪友,而是沈牧那个人憎鬼厌的家伙。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至沈哲子面前,一把将拜帖抢入手中去,还来不及展开,耳边疾风骤起,纪友已经扑上来:“沈二郎,我与你势不两立!” 沈牧这家伙难求心仪的佳人,便把纪友的忧苦视为自己的快乐源泉,手舞着拜帖冲向门庭。纪友追了几步后才返回来,有些急促的整理着衣衫,神情略显忐忑道:“维周,你没有骗我?真是顾家清霜娘子来拜访?她怎么知道我在此处?你看我这模样,仪态如何?” 见纪友一副患得患失的样子,沈哲子实在无力吐槽,示意刘长等几名仆从跟上自己,行往门前去迎客。纪友随在后面走了几步,而后似是想到什么,又转头往自己房间飞奔而去。 全兴站在沈家庄园门庭前,神情拘谨之外暗藏兴奋,他没想到事情会有如此大的转变,清霜小娘子居然主动要求停船拜会沈家! 他看一眼身后神色沉静的顾清霜,笑语道:“霜儿不必忐忑,凡事皆有舅父为你筹划。顾氏女郎未必就逊于帝宗公主,沈氏郎君雅名于外,绝非俗眼观人的庸碌之辈。” 听到舅父的话,顾清霜银牙微咬,为自己贸然拜访的举动略感后悔。可是听到舅父对沈家那纨绔子评价颇高,她心内微哂,决意在今天让舅父见一见此人真正面目! 夜幕中突然冲出一道人影,人还未至,声音已经先一步传来:“哪一位是顾氏七娘子?” 沈牧叫嚷着冲向门庭,继而醒悟到自己眼下也是极有身份的人,将近门庭时连忙放缓了脚步,走入门庭内暂供访客驻足的耳房,视线在房内诸人脸上扫过一遍,继而落在了侧避于母亲身后略显拘谨的全沛小娘子身上,先施一礼然后才微笑道:“未知顾氏娘子……” “我、我不是,我姑姊才是顾家娘子。”全沛有些尴尬的摆摆手,继而用手指了指端坐在另一侧布屏遮拦的顾七娘子。 沈牧嘴角有些尴尬的抖了抖,继而面无表情的径直离开。行至庭中遇到迎面走来的沈哲子,半掩着脸低语道:“识错人,太无脸面……” 沈哲子懒得搭理这家伙,行至耳房外,先让小侍女瓜儿通传一声,然后才举步走进去,不管主次先施一礼,作歉然状:“我家二兄放达率性,冲撞贵客,实在失礼。” 全兴先一步站起身,笑语道:“方才那位郎君莫非就是沈氏项生?” 项生是沈牧在外的称号,取义项王门生,配合那首让他声名鹊起的咏志诗,在吴中很是响亮。见全兴开口,沈哲子才转向他笑道:“正是,请贵客移步厅堂。” “不必了,彼此并无交谊,不须登堂为客。” 顾七娘子稍显清冷的声音在布屏后响起,示意仆妇将布屏移开,而后双眼直视沈哲子,凝声道:“水道通衢,人皆可行。沈郎设栅阻人舟行,缘何前后言行不一,不知能否为我解惑?” 沈哲子听到这话,当即便明白了对方来意,他并不急着回答,视线忍不住在这顾七娘子身上游弋,想要看清楚是何出色女郎竟让纪友怅然若斯。 灯光下看去,这女郎体态窈窕,肤白貌美,面孔清丽精致,单以容貌论,并不逊色于自己那个诸多遴选出来的绝色小侍女瓜儿,更有一种瓜儿所不具备的大家闺秀气质。只是眉目之间略有冷漠孤僻的气息,眼下怒目以对,更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 顾七娘子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也将沈哲子神态收入眼底。这少年确实可称清秀,相貌让人难生恶感,只是那眼神却略显轻浮、不够庄重,结合其前后行径,更让她对其恶感倍增,继而又冷笑道:“沈郎以德乡自许,而后又邀美玉之名,表里不一若此,是否已经惯为此事?” 听到这顾七娘子接连咄咄逼人之语,沈哲子忍不住微微一笑。原本他还觉得这顾七娘子与其兄顾毗容貌颇少相似,疑有隔壁放枪之嫌,但见其急不可耐欲求一怼,倒是与顾毗如出一辙,确是顾荣老先生亲生的无疑。 0130 良人非我 听到顾七娘子的话,沈哲子尚未开口,全兴已经不能淡定。他本以为这女郎终于思忖明白,愿作沈家妇,却没想到是寻衅来了,而且听这话意,双方似乎早有旧怨。 他虽是长辈,但顾七娘子也非他能够随意呵斥的,只能向沈哲子致歉补救:“哲子郎君,在下钱塘全兴,乃是元公外亲。我这甥女多居闺阁,少与外交际,言辞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沈哲子早从纪友那里得知这位顾七娘子身世,听这人介绍自己身份,只言外亲,不说其他,心里不免一乐。顾荣乃是江东元老,去世多年,却还有个跟自己儿子差不多大的妻兄,想想也是蛮尴尬。 心内虽有戏谑,面上却不好流露,笑着向对方施礼道:“原来是全君,久仰,幸会。” 顾七娘子见这少年人前谦和有礼,人后却纵奴行凶,当着自己这个知情者却还不露半点窘迫之色,简直少廉寡耻,无以复加! 她亦恼于舅父向人示弱,冷笑道:“虽得会面,未必有幸。若非沈郎拦江设栅,阻人行程,我们早顺水而归,不必来此作无谓寒暄。沈郎所谓之幸,我却不能领会。” “霜儿,谒人门前,岂能恶语?” “不妨事,七娘子既然有问,那我便试答一场。” 沈哲子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然后才望着对方那略带激愤的清丽脸庞说道:“所谓表里不一,世情常态,生而为人者,谁又能免俗?” “沈郎此言,莫非是说世间之人,尽为矫饰隐恶之辈?” 顾清霜上前一步,咄咄逼人问道:“非世人而饰己非,这就是沈郎的矫饰之道?” “七娘子此言,恕我不能认同。表里不一者,克己奉礼之道也。” 沈哲子笑语道:“生我者父母,以此清白之躯,袒陈于朗朗乾坤之内,又有何愧?然人生而异于禽兽,盖受风化礼制之教。冠带加身,华袍遮体,非为矫饰,不害人观瞻而已。如此表里相异,七娘子认为是世人之非?” 听到这话,顾清霜俏脸顿时一红,没想到这少年狡辩至此。她银牙微咬嗔望沈哲子:“我所言沈郎表里不一,矫饰己恶,又非衣冠。品行之恶,与、与人……又怎么能混为一谈!” “瓦器、美玉,俱存于厚土德乡,烘炉煅烧,千雕百琢,妙手矫饰,美态得彰。坤土孕生万物,岂独玉、瓦。人嘉我居于此乡,又岂独一态?厚赞加身,宜更勤勉于世,岂敢因此裹足自满?昔日为瓦,今日为玉,翌日为金,有此令誉,方知我日日进益,并无固步自封。” “那你前日于武康山因我家人阻途而纵奴行凶,今日自己却命家人拦河阻人,又是为何?” 眼见沈哲子侃侃而谈,顾清霜片刻失神,继而才又强问道,只是语气已经略有和缓,询问之意压过了责问。 “无他,逞意而已!”沈哲子淡笑道。 “你也肯认自己强逞意气,并非时人所言之谦厚君子?” 听到沈哲子这么干脆承认,顾七娘子心内竟有淡淡失落,或因没能继续听到对方奇趣之论而失望。 “我之谓逞意,却与七娘子所言不同。” 沈哲子摇头道:“人生于世,惟求意达行至,岂可坐望苟且!我欲登山揽胜,则凿山破石,以开道路,七娘子之家人阻途,在我眼中,顽石而已,惟以力破之方得畅行无阻。我愿泛舟江河,则倾尽家财,疏浚水道,水道即通,我亦止取一线,轻舟梭行,岂因余者非议而损踏波快意!” 讲到这里,沈哲子又望着顾清霜叹息道:“七娘子或有雅趣,远繁华愿幽处,但在我看来却是以叶遮目、掩耳盗铃,难得逞意。人之意趣,发乎于心,或有雅俗,并无对错,敏感于思,勤任于行,可谓无憾。” 听到这里,顾清霜双肩微微一颤,继而低头沉吟,再抬起头来时,眉目之间的怨忿已经散尽,神态复又归于冷清,只是对沈哲子说道:“多谢沈郎能解我惑,今日之教,铭感于心,冒昧打扰,还请见谅。” 说罢,她转头望向全兴,语带些许央求:“舅父,我想回船上去。” 全兴听到这话,微微错愕,心内有些不愿,可是看到小女郎神态间流露出的凄楚,亦觉几分不忍。虽然大感遗憾,但在人门庭之内,还是不好违逆顾七娘子的请求固执强留,只能转头向沈哲子告辞。 沈哲子倒不知他这番话在顾七娘子心内掀起怎样波澜,只是对方既然告辞,他也不便再留客,将人送出门庭外之后,又命一队护卫随行送往江边,算是尽一尽地主之谊。 待转身回到府中,沈哲子才看到纪友于廊下徘徊不定。 纪友原本是要跟去迎接顾七娘子,只是念及刚才略饮几杯,有些面红耳赤,回房后轻施淡粉然后便在这里等着一睹佳人。可是等了好一会儿,却发现沈哲子身后并无佳人倩影,不禁有些傻眼:“维周,清霜娘子呢?” “已经离开了。”沈哲子拍拍纪友肩膀,示意他节哀。 “离开了……怎么会?维周,清霜娘子既然来拜访,为什么连家门都不进就离开?” 纪友有些无法接受,拉着沈哲子衣袖追问道。 青春期的纯爱少年真是让人无法理解,沈哲子叹息一声,稍作解释道:“她来只为武康山那事,我已给了说法,彼此又无交谊,夜深之时,自然不再进府。你放心,今次我可没有恶语相向。” “我已早知相思无果,为何终究无缘一见?” 纪友仰望夜幕,神态颇为寂寥,哀怨片刻,便转身去拍打沈牧房门:“沈二郎,滚出来与我痛饮竟夜!” “纪文学,你不要欺人太甚!我美姬在怀同眠,又不像你孑然一身,为何要与你饮酒消愁!” 过了好一会儿,房间内才响起沈牧的咆哮声。 纪友听到这话,心情更加愤慨,站在廊下砰砰踹起沈牧的房门。 沈哲子打个哈欠,转回自己房间去休息。 那位顾氏七娘子来得突兀,去的急促,却也没能在他心内留下太多波澜,只觉得比其兄要洒脱一些。至于这位娘子美则美矣,却不是他中意的类型,性情过于冷清寡淡了一些,不像他那逆来顺受的小侍女瓜儿,忧喜颦笑都透出一股寻常的生活气息。 夜来江风乍起,船舱微微荡漾。 舱室内不时响起轻微的窸窣翻身之声,好一会儿之后,幽暗中传来少女全沛的低语声:“姑姊,你睡了没有?” “还未。”顾七娘子语调仍然冷淡,略带鼻音。 得到回应后,全沛有了精神,于床榻上坐起,对着顾七娘子所在位置说道:“姑姊,你不是说没见过玉郎君,为何又斥他是表里不一的人?” “是我自己识浅,误解了他。跟他比较起来,原来我才是一个表里不一的人。” 说到这话的时候,顾七娘子语气有了一丝波澜,只是喜忧难辨。 “姑姊才不是这种人!他说那一番话,我都听不懂,难道是在污蔑姑姊?” 顾七娘子在幽暗中摇了摇头,继而说道:“不是的,沛儿你切莫误会了他!其实他、他……唉,还是讲回我自己。” “以往我总是绝迹人前,离群索居,不喜喧闹。本以为自己有不同于人的出尘意趣,但今天听到他的话,才知不是。” 顾七娘子叹息道:“我只是早失怙恃,见疏于兄嫂,惯于孤寂而已。因为旁人疏远了我,便觉自己该是一个不染俗尘、游于物外的清雅之人。但其实不是的,我仍在这尘中浸透,只是怯于自视而已。” “若我真有出尘避世之心,敏感于思,勤任于行,就应该剖大瓠以为舟,乘桴浮于海,到人迹罕至之处,孑然一身,悠游自在。而不是待在明知会有人在的地方,让仆从去强逐行人以作姿态。” 少女全沛听得半知半解,惊讶道:“姑姊,你要乘船去海上?你有吃食吗?你有茗浆吗?海水咸涩得很,我错饮过一口,以后都不敢再喝。” “以前并无此想,现在却有了。我又不是即刻要去海上,那可不是避世,而是自戮。” 顾七娘子笑语道,并不因表妹的误解而介意,或许只是单纯的要说给自己听:“我要造一艘可抵风浪的大舰,要找帮我操舟的舵手,这些舵手也和我一样不喜待在浊世里,彼此意趣相合,却没有人情的瓜葛。还要……” “姑姊居然要做这么多事,你能做得完吗?娘亲要我做什么事情,我做一会儿就不想做了,吩咐娟儿她们替我做,娘亲都没发现过,嘻嘻。” “你不想做,因那是你不愿做的事。我愿意避世而居,要做何事却是我愿做的。或许至死都难做成,但每天都做上一点,每天都有一点的欢欣。”顾七娘子语带憧憬道。 幽暗中全沛打一个哈欠:“为何要避开别人?若无人跟我说话,苦闷得很……” 听到这个问题,顾七娘子却是默然。于她而言,避世而居已是她能想到自己一生最好的结局。生而为女子,身在顾氏清望高门,婚配之事只是插标待沽而已。若有父母关爱,尚有些许选择回避的余地。但她怙恃俱失,兄嫂见疏,凭她自己又能做些什么? 今次远赴武康,便是为了逃避一桩将议的婚配,对方虽然同为吴中望姓,但却是丧偶续弦,想要求她为继室!归途偶遇同行一程,舅父便又起念迫她适配沈氏……可惜 “终究只是错过……” 顾七娘子翻一翻身,背靠在舱壁上,手指轻轻擦过略有潮湿的眼角,眸子却渐渐坚定起来:“惟求意达行至,岂可坐望苟且。良人非我,此生不嫁!” 0131 破冈渎 在乌程休息一夜,第二天一早沈哲子便召集随员出发,至于醉成死狗模样的沈牧和纪友两个人,一并被丢进船舱里,吐得昏天黑地。 等到越过太湖,抵达吴郡的时候,船行便不再便利。 吴郡虽然也是江南水乡,境内水网交错,却无吴兴数溪竞流那种大的水流干道,多沼泽湿地,疏浚开拓极为困难。加之吴郡情况比之吴兴还要复杂得多,政治的矛盾,人情的纠结,乡土的冲突,像一株盘根错节的老树,极难梳理得清楚。 因为水道变得狭窄,沈家这规模颇大的船队便极难通航,沈哲子便将船队整理一番,只留下三艘货船往北行往长江,腾空的船只返回吴兴,自己则率领一批随员由陆路继续前行。 作为吴会与丹阳京畿的连接点,历朝对于这一区域内的水运条件也极为重视,秦汉以降,或引太湖之水勾连吴郡、丹阳,或凿河道以分洪长江。 这其中比较重要的一条运河水道便是东吴大帝孙十万所开凿的破冈渎,因为有了这条水道,建康与吴会之间可以直接通航,不必再北向京口一线取长江转道而行,可以说是极为便利。 但这条水道所过多丘陵坡地,河道略显狭窄,水流不够充沛,一年中有一半的时间难于通航,即便是丰水期,往往也限制民用,多为官船往来通航。 沈哲子之所以取道陆路,就是想实地观察一下这条重要运河的通航情况。这条河道往小了说关系到沈家每年包运吴兴、会稽赋税的生意,往大了说直接影响到沈哲子欲以三吴钱粮而反扼北面的战略布局。 关于东晋这个小朝廷内部错综复杂的各方势力,沈哲子首先考虑的还不是要打倒哪一方,而是要让各方都离不开他。只有获得这种不可取代的显要位置,才可以谈得上一控朝局,扫除异己。 吴会乃是江东钱粮赋税中心,这一点毋庸置疑。盘踞会稽、开发会稽,让这个钱粮中心的位置益发凸显出来。把持住这个江东粮仓,管你是门阀、军头还是清谈名士,只要还得穿衣吃饭,就要仰我鼻息! 当然,要保证这种威慑力,水路交通必须要通畅。所谓磨刀霍霍向猪羊,猪羊还在山那边,刀子磨得再锋利,又有何用? 所以,吴兴水道的修整只是第一步,在江南运河的基础上继续开拓才是重点。 以往沈哲子往返,都是直抵京口,今次存了这个目的,便沿路采风勘测。时下暮春近夏,正有一波春汛,最开始一段古迹运河通航情况尚算良好,虽然不像吴兴那样水运大昌,但也可称得上往来无阻。若能在此基础上继续统一规划,扩建疏浚,便能收到极好效果。 可是越往前行,情况便越加恶劣。河段分叉改流,多年淤积不得疏浚,各家私掘沟渠分流灌溉,又或拦河筑坝经营水碓,令古运河的通航情况急转直下。货船踪影渐渐消失,客船规模也越来越小,有的地方甚至只残一段水汪,仅能通行竹筏舢板! 到了真正破冈渎水道,这种情形有增无减。因为地势起伏过大,破冈渎形如阶梯,分段修筑蓄水池即为土坝,名为埭,以节蓄水量、平衡水位,全程共修筑十四座,可见坡度之陡。 因为埭的存在,破冈渎勉强尚可通航,但行过一段距离,便要开埭放水抬高水位,舟船卸货后拖曳过去然后再载货前行。如此大费周章,人力损耗极大,费时极多,完全体现不出水运的便捷省力。 最重要的是,沈哲子居然在沿途发现几个私筑之埭,规模虽然不及官修的大,但却将本来就不多的水流分泄出一部分,让航道变得更加狭窄。这些私筑之埭,或为官府、或为世家所修,为的就是向过往船只收取通行费用以牟利。 这种堰坝,沈家在吴兴也有修筑,因为需要不间断人力维持和投入,同样需要收费,不过吴兴天然水道条件极好,并不及此地如此频密。 而且吴兴主要是客旅民运,而眼前这破冈渎却是官漕运输,不吝于直接伸手去抢朝廷的钱粮,因此对于丹阳各家玩的这么狠,沈哲子也是颇感惊讶。 一路经过破冈渎,沈哲子让随行的文吏清算通航费用,发现居然比绕道长江再往建康去耗费还要大得多!如果说破冈渎存在的意义,那也只有能避免长江风急浪大或北寇南侵打劫钱粮这些天灾人祸的风险了。 因为再过几个月,会稽就有钱粮要往建康运输,沈哲子思忖良久,还是决定先绕道京口由长江西向,暂时放弃破冈渎这路途更近的一线。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放弃了破冈渎,只是沈家经过前次跃升后,需要一段时间的消化和积累,暂时并没有再继续开拓的力量。但是破冈渎是一定要修的,而且要大修! 一旦这条水道可以往来无阻,那么沈家在吴兴、会稽所积蓄的力量,就可以用最少的损耗,在建康朝廷得到兑现,可以直接支援日后他渡江北伐! 眼下这破冈渎,乃是东吴孙十万发兵三万破山修成,受限于人力和技术的问题,只能修成这个样子。沈哲子要修破冈渎,除了要面对人力、技术问题之外,还要面对一个政治困境和利益冲突。 技术方面,沈哲子有一个设想,那就是研制火药,炸山开渠。如果此法不可行,那就用钱狠砸,用人硬堆,也一定要把这条水道开拓出来。至于政治与乡土利益的冲突,那也只能徐徐图之,抽丝剥茧的去解决。只可惜纪家的乡土影响并不在此,还在建康西面,否则就好办多了。 行过破冈渎,已经到达句容县,距离建康并不太远。但因为要接应舟船财货,沈哲子并没有直抵建康,而是北上练湖,又等了一天,经长江而来的随员们才到达此地,水路甚至不及陆路快捷,可见吴郡到长江这一段水运状况之糟糕。 碰面之后,沈哲子才发现自家三艘船之外,后方尚有大大小小七八艘客船随行。这些客船雕梁画栋,极尽奢华,有一艘甚至外饰金箔,珠玉宝石点缀,浮夸到了极点。沈氏哪怕盘踞吴兴的土豪之家,都没有这般华而不实的奢靡器具。 沈哲子正诧异之际,却见其中一艘客船上站着一个熟人,正是庾家老三庾条。或因家风使然,庾条并没有穿金戴银的奢华做派,只是手里倒持一柄通体雪白的白玉麈尾,一望可知绝非凡品。 看到站在岸边渡口的沈哲子一行,庾条脸上笑容更加灿烂,他所乘坐之船离岸尚远,便已经急不可耐站在船头对沈哲子连连摆手:“哲子小郎君,久别至今,真是越发清俊!雅气卓然,令人心折!” 见庾条意气风发模样,迥然不同于此前的状态,沈哲子便是一笑,于岸上施礼道:“庾君才是真正今非昔比,顾盼雄姿,让人生畏啊!” 听到沈哲子赞许,庾条仰头大笑,等到客船停稳,更是在船上纵身一跃跳到岸上来,疾行数步上前拉住沈哲子的手,神情之间颇多激荡:“若非往昔小郎君点拨之恩,我至今不过困于乡土之田舍翁而已,纵有志气不得舒展,蹉跎度日,虚待年华老矣,岂有今日之伟业!” “小郎君天授英才,冠甲江东,寥寥数语,于我却有再生之恩!如此重恩,一日不敢有忘!自得知小郎君将要入都以选帝婿,我便于晋陵毕集资友,以为小郎君壮势!不料小郎君你却由陆路至此,因而错过。于是我等便又跟随来此,与郎君同往建康!” 眼见庾条神态真挚,发自肺腑的感激,沈哲子倒是略感诧异。若深究下去,他今次如果能够得选帝婿,对于庾家整体利益而言,算是一种伤害。 他甚至已经做好通过隐爵隐俸这一布置反制庾氏的准备,却没想到庾条对自己仍是真诚感激,倒让他颇感汗颜。大概是这庾条终究没有太浓烈的政治意图,因而并不像他大兄庾亮那样惯于翻脸无情。 庾条倒不知沈哲子心中所想,与沈哲子寒暄几句后,又转向陆续由客船上下来的各家子弟,将沈哲子介绍给一众资友:“诸位,眼前这位郎君便是我之爵师,吴中玉郎君沈哲子。你们可不要因哲子郎君年幼而有小觑,昔者项橐七岁而为圣人师,我等今日之富贵,皆仰哲子郎君前日之运筹指点!” 那些南渡的侨门子弟听到这话,纷纷上前见礼,态度恭谨有加。沈哲子一一回礼,听这些人报出各自郡望家世,对于庾条所运作的隐爵隐俸声势之大又有一个直观认识。 不过由此沈哲子也发现一点端倪,庾条对他感恩而态度真挚热情倒也说得通,但何至于如此郑重其事的介绍?而且眼前这些侨门子弟与他并无情谊可言,居然也表现的恭顺有礼,则更透出一丝古怪。 眼下南北之隔阂绝非流于表面,而是充斥在方方面面,如果只是简单的归咎于这些人知恩图报,未免有些过于天真。 略一思忖,沈哲子便意识到这个隐爵隐俸的运作出问题了,或许还没有太严重,但已经足够让庾条认识到危机之存在,继而将希望寄托在自己这个始作俑者身上。 0132 厚礼 庾条并那一干晋陵侨门子弟对沈哲子态度极为热切,虽然在晋陵错过,但还是众口一词提议在此地为沈哲子补上一场接风宴。 于是这些人家奴仆便将那几艘客船用铁链勾连,上面铺以厚实木板,很快就搭建起一个十余丈方圆、尚算平稳的浮台。看到这熟练手段,沈哲子便猜到这些侨门子弟以往大概没少这么相聚宴乐。 等到浮台上布置起座席帷帐,庾条便引着沈哲子行上浮台,众人亦共推沈哲子落座主席。一俟入座,庾条便指着沈哲子笑道:“当年初见,我便知小郎君绝非凡俗,天生雅度才具实难自掩。果然日后郎君清名渐起,为世所重,如今得配帝宗。我那甥女亦是灵秀聚养,与郎君正是天作之合!” 沈哲子还未开口,堂下已是一片击节拍掌赞许之声,当即便有人举觞笑语道:“庾君有识人之明,先见沈郎清逸之风,亦是一桩相得益彰的美谈。” 沈哲子摆手道:“君恩厚重,备选而已,岂敢当此盛誉。” 庾条听到这话后哈哈一笑,往座席下指了一指:“我等为郎君壮势,绝非空口之语。叔明,不妨由你为小郎君献上我等第一份礼?” 被庾条所指的乃是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闻言后便起身对沈哲子笑道:“本是家中早议定之事,实在难称赠礼。我家三郎年前早有婚议,已是无幸与沈郎并列备选。” 沈哲子听到这话,眉梢不禁一跳,他记得这年轻人乃是高平郗氏子弟,应为郗鉴从子。今次高平郗氏得以备选帝婿者乃是郗鉴长子郗愔,比自己大了两岁,没想到已经有了婚议。 在他的推算中,高平郗氏应为今次极为有力的竞争者。还未到建康,便去一强敌,倒也算是一桩好事。不过沈哲子对此也并不怎么在意,他今次入京,对兴男小公主志在必得,无论竞争者有多少,都要竭尽全力。 但这件事却让沈哲子隐隐看到一丝高平郗氏在这时局中处事态度,那就是安分守己,绝不争勇。虽然高门子弟不乏婚配极早者,但若说郗家恰好在这时节定下婚约,则未免有些凑巧,多半还是托辞。 郗家如今声势,较之沈家只高不弱,沈哲子老爹沈充还只是一个略水的方伯,郗鉴却已经官居人臣之极的尚书令,并且还有流民兵如此强大后盾。在这种情况下,郗鉴不愿让儿子娶公主以免过犹不及,倒也可以理解,但其后潜藏的意图则是不想再居中枢,想要重归方镇之列。 这应该是台省大佬们彼此之间的博弈退让,郗鉴不愿意在这个节点上过于忤逆庾亮,倒也符合他一贯的性情。此公若是弄权之人,那江东朝局实在难保平稳。 大佬也有大佬的难处,在这个问题上,郗家反而不及沈家从容。毕竟沈充执掌会稽最大依仗还非台省大佬的支持,而是自家的实力和运筹。郗家虽然与流民帅颇有交谊,但流民帅本身就山头林立,内斗不止,说到自家所掌握的直属力量反而不及沈家乡土实资。 当然还有比较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凭郗鉴时下的地位,已是一方巨头,不娶公主也不会有太大损失。至于沈家则不然,若无这种机遇,想要跃到台上来还遥遥无期。 这些问题在脑海中权衡一番后,沈哲子隐有触动,熟悉历史走势并不意味着就能对时局中人的具体想法了如指掌。郗鉴今次表态出乎他的预料,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但若等到生死攸关时,如果对各方态度判断出错,那就要命了。 略加沉吟后,他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常往建康来,哪怕并不长居在此,也要与时局中人常来常往,以保证时局一旦有变,能第一时间做出灵敏的应对。有这样的需求,驸马的身份对他而言便更重要,只有这样才能被人看重,引为上宾,否则根本就凑不到大人物面前去。 他上次来建康就深受身份不高之苦,进了庾亮家门只被冷漠以对,求见他老师纪瞻更是曲折。若有了驸马的身份,这些当时能让他一筹莫展的事情,根本都不算事儿。 庾条在席上看了沈哲子一眼,见其沉吟少许后神色便又恢复平静,并不因去一强敌而喜形于色。于是对沈哲子的沉着冷静便更高看一眼,他又笑着一甩麈尾,说道:“郗二郎说得对,此事确难称礼。壮势之外,我还要为郎君壮资。” “昔日郎君所言资本之论,为我等隐爵加身而受惠者之萌发。虽知郎君家门豪富,但非巨资不足表我谢意。” 庾条神态极为豪迈,讲到这里便将手一招,旋即便有几名奴仆抬着木案走进来,其中最显眼便是一堆码得整整齐齐的金锭,看样子最少有两三百斤!察其成色,即便没有达到酎金那种程度,但也相差无几! 果然财之于人,如筋骨志气。眼前的庾条顾盼生辉,豪迈异常,出手便是如此大的手笔,哪还有初次相见时那种落拓寡欢之气。 虽然沈哲子对于收下庾条的财货并无半点负担,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总要推辞一番。 庾条却因沈哲子固辞之语而羞恼起来:“昔者郎君不以我时蹇途穷而见疏,如今我方得振奋,愿与郎君共享我有,郎君这般推辞,莫非要弃我?” 沈哲子听到这话,感到一阵牙酸,忙不迭表示收下,庾条脸色这才转霁,继续说道:“除此之外,我等资友此番入都,当为郎君张目,令时人更知郎君之才具雅量!” 席中众人轰然应是,态度极是踊跃。这更让沈哲子感到意外,说到底自己娶媳妇,这些人怎么反倒比自己还要热切? 不过对于这些人的能量,沈哲子倒不怀疑。除了庾条和那郗鉴从子之外,在座这些无一不是侨门世家子弟,其中比较醒目的有陈郡袁氏、沛国刘氏、南阳刘氏、颍川钟氏等等。看得出这一批人也是庾条特意挑选出来,并没有像徐茂那样的军旅之人。 沈哲子虽然不知百氏谱,但听庾条讲起这些人家旧誉,也都有所耳闻。一想到自己竟然将这么多世家子弟都给洗脑,不知他们那些各自烜赫一时的祖宗九泉之下会作何想。 但由此亦可看出来一点,衣冠南渡,这些侨门之中弥漫着一股迷惘绝望的情绪。在这异乡之地,过往家族的荣耀能够提供给他们的实质性帮助并不甚大,许多人家挺不过这种神州未有之浩劫,没能在江东之地力争上游,最终销声匿迹,流于寒庶之中。 隐爵隐俸这样的运作,让他们既得到眼前的实惠,又能对未来抱有幻想,对这群不知家业所托的世家子弟自有极大诱惑。 一场宴饮持续到将近午夜,除了觥筹交错的喧哗以外,尚有各家携带的乐姬伶人助兴,实在热闹到了极点。 这群人精力旺盛,沈哲子却没精力陪他们竟夜饮乐,到了以往作息睡眠时间,便起身告辞,中途离席。 回到自家船上不久,沈哲子刚换下一套沾满酒气的衣衫,便被告知庾条来到自家船上。沈哲子早看出这些人不会无事献殷勤,反正他也早有打算收回隐爵隐俸的运作,洗一把脸消散些许困意,便让人将庾条请过来。 庾条弯腰走进舱室,身后还有一名年轻人,打扮稍有些夸张,浑身衣衫绣花,下身似乎更穿了一件女式的衫裙,脸上傅粉极厚看不到本来面色,两鬓各贴一片剪花。 如此夸张偏女性的装扮,沈哲子虽然看不惯,但也知时下却有人嗜好此类装扮。尽管有点不适应,但也不好将人赶出去,世间娘炮何其多,总不好因其脾性异于人,便一概横加鄙视,敬而远之即可。 庾条进房后先对沈哲子歉然一笑,然后才将身后那人对沈哲子介绍:“这是我的通榻挚友,南风南二郎,先前人多眼杂,未及向郎君引见。” 一边说着,庾条一边拉着那个南风紧挨他身边坐下,将其手掌握在手心小意摩挲,而那南二郎则回以怯怯一笑,竟有些许妩媚姿态流转而生。 沈哲子蓦地打一个寒颤,然后不动声色道:“庾君稍待片刻,我去去便回。” 说罢,不待庾条有所回应,沈哲子疾行走出舱室,召来两名龙溪卒跟在自己身后,然后才又走回舱室中。 他没想到庾条这王八蛋一旦阔了浪到没边儿,连此嗜好都生出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想他也是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以后身边没有护卫,绝不再与这混蛋接触! “庾君有何事相请,不妨直言。” 沈哲子面无表情将自己的座席往后方踢了踢,然后才又坐下来。 那南二郎似是察觉到沈哲子态度疏离冷漠,略带嗔怨的看了庾条一眼,凑在其耳侧低语,幽怨视线频频望向沈哲子。 “滚出去!” 沈哲子实在忍不住,手掌一扬杯子甩在那南二郎胸膛上,杯中茗茶溅其满身。 那南二郎尖叫一声,做妇人惶恐之状。庾条连忙将人推出舱室,然后才转回来对沈哲子歉然道:“酒后孟浪,一时计差,郎君千万不要介意。” 沈哲子让人打扫一下舱室,然后才请庾条再入座,说道:“人各有意趣,庾君以后见我,身畔切勿携此伪阴之人。” 庾条讪讪点头,虽然有些难堪,却也不敢因这种小事而跟沈哲子翻脸,只怪自己近来过于放荡忘形。毕竟他心内对沈哲子颇有佩服和忌惮,而且眼下所面对的困境还需要沈哲子帮忙解决。 0133 膏粱难共事 “庾君,莫非是那五级三晋的运作出了问题?” 夜已经深了,又被恶心一次,沈哲子也没心情再与庾条无意义寒暄,索性直奔主题问道。 庾条听到沈哲子的话,脸色便有几分不自然,尴尬笑笑:“哲子郎君智计天成,果然明察秋毫之末,确实将要有无以为继之势。” 庾条心里对沈哲子的佩服,与彼此年龄、家世无关,他是亲自操作推动隐爵隐俸的发展,因而人生际遇有了巨大改变,深刻体会到这一构想当中所蕴含的智慧。因而对沈哲子的信重,甚至还要超过对他大兄庾亮,所以在遇到问题后,第一时间想到向沈哲子求助。 隐爵隐俸会出问题,沈哲子早有预料,不过具体问题出在何方,还需要庾条详述解释。 见沈哲子作聆听状,庾条叹息一声道:“终究还是我等奔走者计短行错,势头太健难于把控,新入资友泛滥成灾,财货调度甚巨。如今连我在内,二晋者已有十数人,各级资友已达数千,层层返利月出之数已经远超十万绢数……” 沈哲子听到这话,眉头不禁微微一皱,他虽然没有亲自操作这件事,但从庾条寥寥几句话中就听出问题确实比较严重。新加入者泛滥成灾不是问题,这种构架从来都是从上层坍塌。二晋者十数人,下方各级最起码要过万才能支撑起构架来,怎么才止区区数千? 他示意庾条先不要抱怨,然后仔细询问那十几个二晋者都是怎么来的。级别越高,分利越大,所谓每月十多万绢数的返利,这些二晋者最起码要拿走一半。 庾条整理思路,缓缓道来。于是沈哲子便渐渐明白问题所在,庾条这家伙很有变通思维,初时运作艰难便想到干股赠送,将晋陵一些民望不弱的世家子弟直接提拔起来,坐而分利,以求扩大影响。如今那些二晋者,有数人都是由此而攫升起来。 这个问题开始不算大,但是随着裹挟人数越来越多,则就越发致命。这样的金字塔构架,最大依靠就是底部要扎实才能支撑越久。开始两三个人的空缺,发展到最后甚至能扩大到数百上千人的亏空漏洞! 除了这个问题,还有就是那些流民帅掌兵者的加入,似徐茂那种人,甚至不需要怎么奔走拉拢资友,直接将其部曲拉入进来,很快就能达到一晋乃至更高,大大缩短了返利周期。 庾条这混蛋该死不死,为了省事,对那些大批人员加入的流民帅还有优待,直接扣除他们该得的比例,然后才将入股的财货集中起来。这样看似省时省力,但却没有了一个财货上升下流的循环过程! 原本还可以坚持一段时间的构架,因为这两个大的漏洞,已经行将崩溃。如果不是近来加入者越来越多,几乎即刻就要崩盘! “那么,庾君希望我要如何相助?” 让庾条他们愁眉不展的问题,在沈哲子看来并不难解决,他最担心这种模式被人借鉴利用,另立山头,快速糜烂开。但是现在看来,凝聚力还不错,参与人员粘合度颇高。 这是因为有庾条这一类的高门子弟作为核心,加入者并非只是单纯牟利,那些占据人员大头的流民帅主要还是想获得一个与高门联谊的机会。 只要框架还能维持住,就有可以修补的机会。但因为具体的运作账目沈哲子还没有看到,所以眼下也拿不出具体解决方案,想要听听庾条有何看法。 见沈哲子表态愿意帮忙而非袖手旁观,庾条不禁大喜,笑道:“浮财如流水,实在难聚合,家业立足传承之根本,终究还要落在田亩上。” 沈哲子微微颔首,对庾条有此认识倒不意外。任何脱离了实体的金融活动,或多或少都有欺诈的成分存在。尤其在这工商业并不发达的古代农耕社会,田地是最主要的生产资料,生产力达不到,一切所谓的资本都是虚妄。 所以他明知隐爵隐俸敛财之能,自己也绝不劳心费力的去推动,而是扎根乡土,一点点的夯实基础。 像庾条他们这些膏粱子弟有此认识,大概是奢靡享受之后,渐渐有了一点返璞归真的觉悟。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对于庾条他们的目的,沈哲子也依稀有了一点判断。 “令尊沈使君善治会稽,提兵北向破贼,文武齐备,江东豪首名不虚传!我们一干资友相聚,论及时事,对此都是钦佩有加,沈使君可谓江左武库!” 沈哲子听到庾条对老爹毫不吝啬的赞誉之词,会心一笑。西晋杜预,文武兼备,既有保境安民之善政,又有南下平吴之军功,世称杜武库。庾条将老爹与之相比,确是过誉甚多。 但好话谁不愿听,沈哲子自然不会跟庾条争辩他老爹跟杜预相差甚远。正如王导也不会见人就讲,其不如管仲管夷吾远甚。 “会稽净土善治,可为安家之所,我这一群资友颇有家庙迁此之念,不知哲子郎君能否襄助一二?” 一番吹捧预热,庾条才终于讲起这个话题。 果然这群既得利益的家伙们玩不起,怕引火烧身,想要卷款而逃了。时下江东各地,最好的去处自然是会稽,远离京畿、长江一线,守任者沈家乃江东豪首,武力颇强,能够抵抗晋陵、京口流民帅的问责追究。 难怪这些人对自己态度恭谨有加,甚至对他娶公主之事都分外热切,这是有求于人,在预交投名状啊。 对沈哲子而言,与其让这些人奢靡浪费,将其资财人力引入会稽,投入到会稽的开发中来,也是一件好事。但他不得不考虑这些人卷款而逃后,随后京口局面将会大乱的隐忧,而且会稽局势新稳,即刻便引入大量的侨门世家,与本土乡人必有冲突,对局势的稳定也有不利。 最重要的是,这些世家颇有政治前途,如今资财又充盈,若不管不顾将之引入会稽,或会有喧宾夺主之患。沈哲子已将会稽视为自家禁脔,在没能完全彻底掌握会稽之前,这些人要插手进来,想都不要想! 沉吟少许之后,沈哲子才说道:“南北合流,势在必行。家父言及此事,也是乐见其成。庾君资友既有此念,我当尽力推动。不过这也非一蹴而就之事,缓急权衡,若就此放弃隐爵隐俸未免可惜。我只是不忍见庾君经年苦功,就此虚置。” 庾条听到这话,也是深有感触。他家势位正隆,对于五级三晋所面对的隐患尚能保持些许镇定,但其他那些资友却是惊惶不安,唯恐返利不继而触怒流民帅令其发狂行凶,因而动念南迁。 “此法为我心血所系,为此不眠不休,耗尽心力,岂肯轻言放弃!如今所悔,一时计差以致途穷。膏粱难共事,如今我是深有感触!那些世家子弟,坐而分利则可,患难与共绝无!” 庾条感慨一声,痛心疾首道:“哲子郎君与我定策,还请你万勿弃我而去,相携度此难关!” 沈哲子微笑道:“庾君请放心,你既信重于我,我亦义不容辞。只是时下隐爵之势已成,已非你我对坐倾谈便可释难。待建康事毕,我当为庾君尽力斡旋,将你之伟业发扬光大!” 听到沈哲子表态,庾条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胸中块垒都消散许多:“此事已非我一人之有,昔者因哲子郎君年浅不堪劳碌,我才勉力担之。如今郎君风度已成,与我家更是结连外亲,彼此扶掖共享,情理应当。” 沈哲子笑语道:“只是备选而已,尚在两可之间。” “不然!今次我与郎君一同入都,当助郎君功成此事!此为挚友私话,郎君之才略如何,我最心知。公主乃我甥女,能托于郎君,才是最佳,世间再无第二可想!” 庾条语调真挚道:“家内昆仲姊妹,我与皇后情重相契,入都后当于皇后驾前力陈郎君之贤,绝不容第二等人幸进于郎君之前!” 沈哲子闻言谢道:“庾君信重提携,我实在受宠若惊。” 若庾条真能左右苑内皇后的想法,于他而言倒是省力许多。只是庾条这人虽然拙于政治大势判断,庾亮则未必肯坐视他家势成。 彼此又倾谈少顷,庾条才告辞离开。沈哲子赶紧让人将座席移出,人各有意趣爱好,这点可以理解,勿须强调,但人亦有对某些怪癖敬而远之的权利,喜恶不同,这又与道德无关。 练湖距离建康已经极近,休息一夜后,一行人转行车驾,第二天中午便到了建康城外。 因为有了昨日教训,庾条倒也不再将那南二郎携带身侧在沈哲子面前晃悠。行至城外时上了沈哲子车驾,指着城外东北角的钟山对沈哲子笑道:“此山中有高隐之士,等到入都安顿下来之后,哲子郎君可愿与我同入山中访贤?” 沈哲子倒不知庾条还有求贤若渴的品德,闻言后微微错愕,庾条笑着解释道:“此山高隐严穆先生,乃是中朝道法高人。据传此公年过两甲子,甚至曾与魏朝何尚书坐谈论道,尤其制散之法,冠绝南北。” 沈哲子听到这里,才明白庾条至今未忘此前欲以寒食散牟求巨利的想法。所谓何尚书,便是曹魏何晏,据传服散之风由其而兴。钟山内这位所谓高贤,居然能跨越时空攀附到何晏那里,可见制散手艺精妙。 0134 清风徐来 沈哲子一行,加上庾条等人并其仆从,合共两千余人庞大队伍,由城外篱墙绕至城南秦淮河畔,自长干大市辗转入城。 长干里乃是建康外城最繁华所在,市肆林立,民居层层,早年因王敦之乱而略有萧条,至今繁华更胜往昔。沈家于此有产业位于长干寺左近,于是便将一部分随员安置在此。 沈哲子待要再请庾条等人前往自家在秦淮河畔的新建大宅,庾条却推辞道:“哲子郎君远来辛苦,及早安顿休养精神。我等于城中各有归处,来日再与郎君一聚尽欢。” 于是彼此便在朱雀桁北告别,沈哲子一行才径直行向秦淮河畔沈家新府。 沈家这座新府邸还是早前他来建康时动念,委托建康城内族人们代为购地,以长干寺附近的豆腐坊收益建成,占地十余顷,横跨河道,在左近诸多高官大族园市别业之中都极为醒目。 得益于沈哲子先见之明,如今这附近地价较之两年前已翻倍余,人工物料皆有增长。若拖到现在才来购置,最少要多花百万钱! 进入自家庄园后,沈哲子才知老爹亦搬来此处暂住,只是清晨出门为人送行,至今还没回来。 既然如此,沈哲子略作休息后,便吩咐人去将建康城各产业内负责人请来,询问一下近况,才知成果喜人。建康城不愧京畿之地,消费力惊人,豆腐坊中虽然过了风头日趋平稳,但每日流水仍有数万钱,单此一项盈利每日便近万钱!供不应求,有各大族长期在此落订,未必钟爱这个味道,多半还是因其性寒清热,乃是服散者难得适合的食材。 不过让沈哲子略有不爽的是,他的钱又被老爹偷偷挪用,账面上损失百余万钱,乃是赠送给了西阳王司马羕。 五马渡江,西阳王司马羕乃是司马家宗族内最长者,如今不只官居太宰,还负责打理宗正事宜。沈家得以拔份列于帝婿备选之中,大概此人由此一项便获利甚丰。沈哲子都想不明白这些宗室诸王要那么多钱做什么,最后还不是要被干掉,为他人作嫁衣裳。 此事暂且不提,由豆腐坊一项账目,沈哲子就感觉到建康城内市场之大。尤其这些达官贵人追捧何物,根本没有道理可言,并不关心商品本身价值,惟求适意,实在有钱任性。 与长居建康的几名族人闲谈片刻,沈哲子这一认识更加深刻。沈家豆腐好歹还工艺独到,技术领先,贵的有理,过往更多爆款潮品完全就是名人效应。 譬如与沈家同选帝婿的泰山羊氏,其中一名族人羊聃在湘州为官,离开时只得当地土族赠送几万柄特产蒲扇,心甚不满,返京后耿耿于怀以致生病。其兄羊曼乃时之名士,名列兖州八伯,为其解难,出入皆手持蒲扇一柄,一时间风靡建康。几万柄蒲扇很快售卖一空,获利甚丰。 另有陈留阮孚,爱制木屐,因放诞任意不事产业,几近家无余粮,其仆从盗其所制木屐于市肆售卖,每双售价竟然高达数万钱!时人号为阮公屐,到现在仍有人高价求访而不可得。 这些成功的商业案例听下来,沈哲子益发有感于名气的好处,他以一篇《玉板赋》推销豆腐,跟那些前辈们比起来终究还是小巫见大巫。若他名气再大数倍,豆腐销售较之时下肯定会更为火爆。 “还是要培养名士啊,名利俱收!” 以往沈哲子对于名气之类虚名尚能淡然视之,可是看到这些营销成功案例后,却有些不能淡定。世风如此,与其攀科技烧玻璃,不如培养几个名士做招牌。这种招数华而不实,但牟利却是实实在在的,他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如此投入少产出大的产业,怎么能够错过。 于是他又问起早先那个花了很多精神调教的族叔沈沛之,当即便有一名族人笑语道:“沛之叔父如今已经不同往昔,清谈妙语诸多,三辟公府不就,雅量才气渐为时人所知,已是名声大噪。” 沈哲子闻言后便是一笑,不得入仕做官,是他给沈沛之下的死规定。只要这种视官禄如粪土的情怀彰显出来,哪怕才气只是等而次之,名气自然也会越来越大。沈沛之天分有限,打上这样一个鲜明标签后,才能保证不露怯,藏拙自重。 “沛之叔父虚怀若谷,不好争锋,常立其后如清风徐来,驱人俗气。每次见面倾谈,便如洁面沐身,身心俱感清爽。” 眼下虽然没有外人,沈哲子也要一本正经的夸赞,个人感官这种事情并无客观标准,只有重复的多了,才会连自己都相信起来。要加给沈沛之一个“清风徐来,驱人俗气”的光环,等到其名气渐大,自家人才更好受惠。久处馨室,顽石亦香。 话音未落,门外响起一个爽朗笑声:“我本形质如水,虽可一览无余,人皆莫识此态。哲子你则清韵充盈,才能与我感应相知啊!” 嘴里说着,大袖飘飘的沈沛之自门外行入。再清高的名士也得吃饭,他在建康并无生计,用度全靠族人接济,沈哲子便是他最大金主恩客,得知这位贤侄来到建康,即刻罢宴离场赶来这里。 听到沈沛之对自己为其苦心编纂的语录应用如此纯熟,沈哲子也颇感欣慰,连忙起身相迎。另几名族人也都靠近沈沛之左右而坐,想要感受一下是否真有清风徐来涤荡他们满身俗气,良久之后也只能感慨自己不具雅骨,莫说清风,屁都难闻一个。 坐入席中后,因有其他人在场,沈沛之只是与沈哲子说一些玄虚话题,等到其他人倍感沉闷离席而去,清癯脸上才露出一些有人味的笑容,探过身子来对兴致昂扬对沈哲子说道:“哲子,我……” “叔父,仪态!譬如庖丁解牛,唯有熟能生巧,才可雅韵横流。” 若非囿于身份不好指点,沈哲子真希望沈沛之夫妻房内敦伦都保持宠辱不惊的淡然姿态,如此才能浑然天成,借假修真。 得了沈哲子指点,沈沛之讪讪一笑,继而坐稳身形,笑语道:“今日赶来,只为告知哲子一声,张季康与我言,他家并不属意今次备选帝婿。” 听到这话,沈哲子心内顿生古怪情愫。还没等到宗正垂询问话,他已听到两家退出。沈沛之口中所言张季康,乃是吴郡张氏族人。江东诸多高门之中,吴郡张氏玄风最炽,能对这种荣耀淡然视之,可见其家风如何。 以这种家风立世,诚然可以避免许多纷扰,但终究还是消极。如今吴郡张氏在吴郡四家中势位最弱,两千石以上大员者惟家主张澄一人而已。此前还有一位张茂张伟康,可惜已经被沈哲子老爹沈充顺手砍了。因此沈哲子早先还被张茂之妻陆氏挟众袭击,理屈在先,没有过分追究。 吴郡张氏玄风虽炽,但家势日渐消沉,其后转向也激烈,众多族人投身军旅武职,才在刘宋之时略有起色,但清望却因此大为衰弱,难与顾陆并称。而那时本以乡豪武宗著称的吴兴沈家早已后来居上,渐渐有了文化士族的气息,最终到南朝沈约彻底洗脱武宗之名。 无论事实还是自己的推测,吴郡张氏都不可能成为有力竞争者。听到这消息后,沈哲子也并不怎么欣喜,先是谢过沈沛之报信,然后才又笑道:“今次我来建康,还要驻留许久,眼前事毕后也要频繁往来。此宅屋舍多闲置,不如叔父搬来此地长住,我也能就近时时聆听教诲。” 自家这庄园极为广阔,如今也只修了秦淮河南一部分屋舍,河对岸尚有一部分废园宅地。沈哲子打算在那里建造一片园墅,用以接待交谊时下名士,打造一个交际圈子,沽名养望,不打算再让沈沛之孤魂野鬼一样在外浪荡。 沈沛之听到这话,当即便大喜过往,念及沈哲子刚才提醒,才没有笑逐颜开,只是脸皮微微抽搐,显得不够淡然。 又闲谈几句,眼见天色将晚,沈哲子吩咐仆从送沈沛之归其居所,来日再忙搬迁之事。 将沈沛之送至门庭外,沈哲子恰看到老爹车驾缓缓停下来,便连忙迎了上去。 沈充下了牛车,先拍拍沈哲子肩膀,然后才走向后方的沈沛之,说道:“我抵京多日,无暇抽身去拜会沛之,但也多闻你时下清名鹊起,宜当自勉,做我家后进子弟之德行表率。” 沈沛之此前曾为沈充掾属,对这位堂兄颇多忌惮,因此神态便有几分拘谨,看到沈哲子的鼓励眼神后,才潇洒的一转麈尾,笑语道:“朝日升,寒星落,各行其道,何必效我。二兄,彼此殊途,不必强挽。” 说罢,他将麈尾一甩,洒然而去。 沈充立在庭前,看着沈沛之背影渐行渐远,神色却有几分抑郁,转头对沈哲子说道:“狂生可恼,青雀不要效此姿态!” 沈哲子见老爹吃瘪后神色颇有不善,便也不再急于解释对沈沛之这位族叔的栽培,跟在老爹身后行入庄园中。 “今日庾叔预出都,往豫章去任事。当此时节,看来庾元规是不愿让我儿得选帝婿啊。” 行入房间后,沈充叹息一声,然后对沈哲子说道。 0135 肘腋生患 听到老爹的话,沈哲子才知他今天出城去了做了什么。单单这一句话,便透露出许多信息。 第一件就是庾亮对沈家已经不信任,有了自家掌握方镇的念头和权柄。豫章乃是江州大郡,庾氏将手伸去那里,意味如何不须赘言。江州刺史应詹乃是帝党重臣,庾家既然敢于公然越线,则意味着庾亮已经渐渐摆脱依附于皇权的尴尬处境。庾怿此去,应是为争夺江州方镇而铺路。 第二件事就是庾氏兄弟有了分歧,庾亮并不希望沈家成为帝戚,在这个时节将庾怿支出建康,原因可能是庾怿与大兄意见相悖。 第三层意思则是在选择帝婿的问题上,皇后有极大的话语权,而庾怿在某种情况下可能影响到皇后的选择,所以庾亮在这个时节将其支离建康。 这几层意思再集合起来引申出的一个含义,便细思极恐,那就是皇帝的处境已经非常恶劣,不独健康因素,更重要的是权力已经渐渐衰退。 这些只是沈哲子的猜测,但他现在最好奇的还是自家怎么能获得备选帝婿的资格。有实力并不意味着被认可,尤其是在门第婚盛行的时下,若门第不配而贸然求婚,对于被求婚者简直就是一种羞辱。 陈郡谢氏谢安之父谢裒为子谢石求婚于琅琊诸葛恢,其时谢家谢尚已经得列方镇,谢裒本身亦是九卿之尊,仍被诸葛恢拒绝,就差指着鼻子骂你算什么东西。一直等到诸葛恢去世,两家才得以联姻。 沈家这两年虽然煊赫一时,但也仅限于吴中而已,若说凭此就能与琅琊王氏、颍川荀氏等世家并列,未免有些过于小觑天下世家。吴郡张氏早早退出,深究下去未必没有耻于和吴兴沈家并列的因素。 就算如钱凤所言,皇帝心内早已钦定沈氏,也绕不过一干宗室去,因为这会拉低整个司马家的婚配标准。说到底,沈家只是南士,而且还是南士中的二等清望。 听沈哲子提起这个问题,沈充便微微一笑,继而说道:“我家得列备选,确为当今陛下之意。不过真正得列其中,却是全靠我家自己努力。” 说着,他便讲起当日在通苑中面君种种,临别之时,皇帝曾有副车虚置之语。帝居正驾,掌副车者号驸马都尉,自曹魏何晏开始,帝婿多居此任,因而后世以驸马相称。 听到老爹解释,沈哲子才明白自家得到这个机会,多赖老爹这个临时抱佛脚之举。怪不得吴人提起老爹都要言其诡变之能,关键时刻能见微知著,无耻的连执戟护卫这种谗佞举动都做得出来,面子之类这种身外物简直说丢就丢。 服散者情绪本就时而亢奋,时而伤感,大起大落,有种异于常人的敏感。而且老爹更发现皇帝似有暗疽爆裂之征兆,应是已经命不久矣。沈哲子曾经请教过葛洪并时下之人,服散者一旦暗疽爆裂,即便侥幸没有即刻毙命,情况也只会越来越糟,乃是必死的绝症。 垂死之际,人之情绪不免更加脆弱敏感。老爹有此示好之举,皇帝有感于怀,继而做出这种暗示,确是情理之中。 沈充则叹息道:“当时为此举,发乎心,发乎利,已不可体察。有此一得,确在意料之外。” 老爹这么说,沈哲子倒不觉得是什么推诿之词。说实话,就连他自己这样一个满腹阴谋论的人,眼看着一个颇有中兴之态的帝皇渐渐走入穷途末路,心中也是颇为感慨,略有伤感。 略过此节,沈充又说道:“随后西阳王理事宗正,遍览各家阀阅,我便筹措财货两百余万钱投献其门,我家始得备选。” 所谓阀阅,便是各世家祖上的功业,由此来评判门第的高低。无阀阅可览,哪怕家境再富足,势位再显贵,也只是寒门而已。时下最典型的一个例子便是陶侃,哪怕已经执掌荆州分陕之地,无阀阅可览,无旧勋可追,也仅仅只是寒素之门而已。 南人之所以低侨门一等,便是阀阅不堪,祖上在旧吴担任高官者,入晋后并不能得到朝廷的承认。沈哲子的老师纪瞻父祖皆为东吴台省高官,入晋后仍要以寒素入仕。阀阅不备,这是南士在面对侨门时最大的劣势。 时下并非皇权独大之时,殿试钦点状元,下朝迎娶公主。皇帝看一个寒家子弟不错,随手一指赐婚,未免过于玄幻。 就算皇帝属意沈家,如果连览阀阅这一关都过不了,剩下的那也不必再提了。沈家之阀阅,说有也有,说无也无,有或没有只在一念之间,花了两百万钱过这一关,仔细算算并不算贵。须知隋唐之后娶一个华而不实的五姓女,价格都不止于此了。 老爹肯花这两百万钱,便意味着他也认同钱凤的观点,认为自家入选的可能极大。想到这里,沈哲子不免有些沾沾自喜,原来自己在皇帝心目中,还算是颇有分量的。 尽管如此,也不能说沈家就笃定能够入选,还要看皇帝在这其中话语权究竟还有多大。 对此沈充却不甚乐观,摇头道:“我本居于通苑中,备选之后,即刻便被有司参奏不合礼制,所以才搬出来暂住。通苑可直抵內苑,时下苑中迷雾深深,有人不愿我这变数居于其畔啊。” 这个问题,就细思极恐了。老爹既然这么说,大概是察觉到一丝皇帝已被幽禁的迹象! 时下之形势发展,较之沈哲子所熟悉的历史已经大相径庭。但已经发生在另一个时空的事情,现在仔细咂摸一下,未必没有参考的价值。 原本的历史上记载,皇帝司马绍病重,深居苑中不愿见群臣,身边近幸者只有宗室南顿王司马宗等,南顿王密谋作乱,庾亮直接冲入寝宫痛陈利害,请求废黜司马宗等人,由自己入辅宫苑,皇帝未允,但却命令王导、庾亮等辅政之臣轮番入殿宿卫辅佐太子,不久之后皇帝便病逝。 皇帝病逝之后次年,南顿王司马宗谋反,罪名是阴蓄甲士、暗结豪侠以图谋不轨,被庾亮命右卫将军赵胤收而杀之。 对于这段故事,沈哲子的理解是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南顿王等执掌禁卫者控制皇帝,庾亮等人退求其次以控制太子。这样的事态强度已经不逊于一场宫廷政变,最终庾亮等人获得胜利。而在这个过程中,庾亮能够直接冲入寝宫,他必然已经在内廷掌握了不少的力量,最起码能让他见到皇帝并且确保自身安全。 眼下事态已经不同于固有历史,南顿王等人已经没有了节掌禁卫的权力,那么这个空白,是否已被庾亮取得从而获得更大的内廷掌控力? 右卫将军赵胤是王导的人,那么庾亮的人是谁? “后军将军周谟,庾叔预临行前私语我,注意此人行踪迹象,一旦察觉异动,即刻离都,不要逗留!” 沈充语调有些阴郁,心内不乏气闷。建康城非他主场,因而凡事都要小心翼翼。 沈哲子闻言后沉吟少许,才梳理出一个人际脉络。后军将军周谟乃是周顗周伯仁之弟,两个兄长皆死于王氏之手。 周顗周伯仁素有贤名,与王导交好,王敦一次为乱时曾在元帝面前为王导仗义而言保住其家人性命。然而王导却心生误解,当王敦要杀周顗时没有出言相救,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背弃友人,这是一个王导难以抹杀的污点。 周谟与王氏血仇,其兄周顗追赠多赖庾亮之力,转投庾亮也在情理当中。 庾怿临行警告,沈哲子倒不觉得事态已经严重到那一步。庾亮就算已经掌握了禁卫之实,也绝不敢行什么悖逆之举,须知王敦那么势大,对于皇帝也只敢囚禁而不敢弑君。 至于他们父子两个,则更不必担心。眼下彼此关系仅仅只是略有分歧而已,远未到兵戎相见那么恶劣。矛盾只在于庾亮不愿让自家娶公主,而自家却不想放弃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若因这点小矛盾就挥刀相向,日后谁还敢再跟庾亮混? 况且,就算对他们父子动手,庾亮也拿不到什么好处,反惹一身麻烦。毕竟,皇帝还未死,只要一日还未死,皇帝就是皇帝,哪怕已经被关进笼子里,他还是皇帝! 比如今次备选帝婿,就可以视为皇帝的一次侧面突围。借宗正览阀阅,南北世家皆有列席,意味着朝廷愿意承认南人世家的阀阅,最起码已经放开了一个缺口,这对整个南人群体而言,都是一次意义极大的示好。 单凭这一点,皇帝的政治斗争手段还是要比庾亮高上一个层级,如果不是骤然病倒,命不久矣,庾亮想要摆脱其钳制,难如登天! 眼下的形势是,局势已经危若累卵,建康城中各方都在保持克制,小心翼翼的去达成自己的意图。 眼下最希望皇帝死的,必然是庾亮无疑,但如果他有弑君之嫌,即刻就要丧失执政合法性。皇帝则小心翼翼试探,借选帝婿进行一次突围。琅琊王氏也在凑热闹,接受到皇帝传递的信号,要借此搅乱局势,以挽回近来颓势。 说到底,眼下的局势没有一家可称独大。皇帝布局天下,最终却是肘腋生患,可算是造化弄人。 虽然今次备选已有数家退出,但若琅琊王氏不退,那沈家的胜算就不会有任何改变。就算只剩下他们两家,时人也绝不会认为沈家子会强过王氏子弟。 一想到这个问题,沈哲子就有点头疼,这么大一个世家不要一点脸面,居然下场跟吴兴沈家这种新出门户争抢机会。 0136 我心甚慰 夜幕降临,墙那边隐有丝竹之声随夜风传来,房间内却是气氛沉凝,鸦雀无声。 “大兄,我……” 庾条微微侧身,用手揉了揉有些麻痹的双腿,张开干涩嘴巴想要解释几句,可是看到大兄那沉凝的脸色,心内一怯,讪讪闭上了嘴巴。 这两年他虽然常在晋陵为隐爵隐俸之事奔波,偶有闲暇时念及建康繁华,也会来此小住几日,只是为免受拘束,并不回位于青石巷的家宅。等到隐爵隐俸规模渐大,手中浮财增多后,便在城西南小长干购置了这一处别业外宅。 这一所宅院占地虽然不大,内里装饰却极为奢华,又豢养了诸多仆从伶人。但因为担心家人见责,庾条始终不曾在家中吐露,秘而不宣将之当做与一众资友宴饮享乐之所。今次入都,与沈哲子分别之后,庾条即刻便与人来到了这里。 孰知宴饮过半,大兄庾亮却突然到来,这让庾条又惊又惧。他性情虽有颇多不堪,但父亲庾琛去世时年纪尚浅,自幼便跟随长兄庾亮,耳提面命教导约束之下,生平最为畏惧长兄。如今背着兄长搞出这么多事情,又被抓个现行,未等到庾亮开口,心内已经先怯了一半。 自进入庄园中以来,庾亮便没有开口说话,沉默冷峻,只是视线在这庄园中左右游弋,似是要观察一个仔细。 “大、大兄,二兄他远赴豫章任事,怎么也不知会家中一声?我今日入都才闻此事,已是赶不及前往送行……” 又过片刻,庾条实在受不了眼下这压抑的气氛,强笑说道。只是眼见大兄视线转望向自己后,气息越来越不足,语调渐至低不可闻。他心内忽生出一股羞恼,蓦地抬起头来大声道:“大兄究竟有何感想不妨直言!我亦成家,已为人父,难道于家宅之外另置园墅产业都不可?” 听到庾条这句话,恍如雕像一般的庾亮终于有了一丝生机。他嘴角勾起,脸上泛起一丝笑容,只是因整个人气质使然反显出一点森然,他笑着对庾条说道:“幼序已是成丁,已有承担家业的思量,我心甚慰。” 听到庾亮这么说,庾条脸色变了一变,神态则有几分僵硬,半晌后才期期道:“大兄,你、你并不因我另置别业气恼?” “我为何要气恼?兄弟各有任事,各有担当,各有谋算,此为人之常情。你早已过而立,若还一事无成,我反倒要失望,愧对亡父。” 庾亮感慨一声,示意庾条移席坐到自己身侧来,神态颇为温和:“若说不满,终究还是有一点。幼序你于都中置业,这所园墅花费应该不少吧?你又不曾任事居官,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与家人商谈?若果然有此必要,钱财短项,大兄应为你补足。” 听到大兄非但没有责怪自己,反而如此体谅,庾条已是欣喜若狂。 此时庄园前庭里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庾条眉头不禁一皱,唯恐自己那些醉酒后放浪形骸的资友们触怒大兄。 不过好在这喧哗声只持续一瞬,过后便又鸦雀无声,庾条这才松一口气,继而对庾亮说道:“不曾知会家中,确是我的不妥。至于钱财花费,大兄不必担心。我虽没有任事,但在家中这几年也并非虚度光阴,与相熟几家子弟共为货殖,如今已算小有资财。” 谈起自己这两年的收获,庾条渐渐眉飞色舞:“我并非有心隐瞒大兄,只是一来大兄事务繁多,二来商贾终究贱业。大兄多时不曾归家,不知我家于晋陵之家宅已大为不同……” 庾亮一边倾听,一边微笑颔首,等到庾条描述告一段落,才说道:“家中如此大变,我竟懵然不知。听幼序讲起这些,方觉我之失职。” “大兄何须自责,这些事情都是我该做的。长兄于外任事,幼弟自当守住门户,为我家业奔走。” 见大兄对自己态度如此和缓,庾条便渐渐有些忘形:“只因大兄你生性谨慎克己,我才不敢让人将这些事报知。德行昭昭虽然足可立世,然则家业流传终需资财压仓。若子孙贤才,进则辅君治民,名著史册,若所传不肖,退可守家自足,结恩乡里。进退有据,方为传家之道。” 这些话语,往常他去寻访资友时多有谈及,今天当着大兄的面,下意识便讲出来:“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古贤有教,吾未闻德、财相冲不容并立。有此念者,或愚不可及,或欺世诈名。愚诈之辈,非我之友!” “我有华车,则恐道路崎岖;我有美服,则恐风雨骤至;我有广厦,则恐乡土不靖;我有令德,则恐教化未及。财达而德彰,何也?恐人害我,施恩于人。人同此心,事同此理。若天下人皆有此恐惧之心,皆有此施恩之心,岂不大治!” “幼序此论,倒是清趣,出于义理之外,却又似在情理之中,引人遐思。” 庾亮亦没想到庾条竟发此论,听完后不禁略感诧异道,语气不乏赞许。 听到大兄开口,庾条却是悚然一惊,才意识到眼下所面对的可不是那些资友,而是他自家大兄,忙不迭将接下来要脱口而出的话咽回去,不敢再张口。 然而庾亮兴致却不减,继续和颜悦色笑道:“我亦有闻,时下之京口晋陵颇有奇趣论道传颂,所言与幼序之语颇多吻合,不知幼序你知或不知?” 庾条听到这话,心内却是一突,偷眼观察大兄神色,底气颇有不足,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时候,突然一名略显年迈的老仆行入厅内,对庾亮禀告道:“郎主,事情已经处理妥当了。” 庾亮微微颔首,示意老仆退下,然后才又望向庾条,神情却有几分凝重:“幼序,晋陵、京口之事,台中早有所觉。时下非靖平世道,顷刻或有不测之灾。你认真答我之问,此事你究竟涉入多深?” 见大兄神态突然变得凝重起来,庾条心中不免更加忐忑,神色都有一些发白:“大兄,此事我亦有了解,只是我侨民立足江东不易,彼此依托,守望相助,何至于波及台省中枢?” “彼此依托?王化之下,自有礼法,那隐爵隐俸又算是什么!屯传邸冶,州郡赋税,朝廷用事,自有所出,何用白身以敛民财!” 讲到这里,庾亮神色已经复归冷厉,手掌一拍案几,指着庾条怒喝道:“我听人言,你为此法肇始者之一,是否属实?这其中涉事者多少,财货往来又有几何?” 眼见大兄突然之间声色俱厉,庾条渐觉事态严重,吃吃道:“大兄,我等资友绝无为恶作乱之念……” “这么说,你果然涉入其中?” 庾亮脸色微微一变,继而渐露一丝疲态:“那么你认真跟我说一下,你是否肇始者?有没有脱身出来的余地?” 庾条整个脸都哭丧下来:“大兄,台中究竟要如何处置我等?我等确无作乱之念啊,资友互助,彼此扶掖。若非得此善法,京口一线岂得今日之安稳?旧族南来,家业俱失,昔日世禄之家,而今困蹇异乡,几近无米为炊……” “你还有脸说!无心为恶,才最为可恨!京口流民杂芜,军帅林立,就连台中理此都战战兢兢,你等绮襦纨袴之辈,不知任事之艰,财帛昏智,竟敢与之为谋,顷刻皮骨无存!” 讲到这里,庾亮脸色已是铁青,蓦地站起身来,抬脚踢飞那华贵木几,于厅中往来徘徊片刻,已不知该如何斥责这胆大包天的兄弟。 早先他诸多事务缠身,久在台城分身无暇,尽管对晋陵之事早有耳闻,初时还并未在意,只以为几家纨绔一时意动之举。等台城局势渐渐稳定,他有时间打理此事时,获知的情报竟令他幡然色变。 区区一年有余,涉事者竟达数千,不是侨门旧族子弟,就是聚众之流民帅!如此浩大声势,不管意图目的为何,都足以令台省震荡不宁。若非他执掌中书,将此事强行按住,只怕早已朝野震荡不宁! 然而最让他震怒的,则是他这个不成器的兄弟庾条竟似在其中还扮演颇为重要的角色,而他竟懵然不知! 二弟离心,尚可求同存异,遣出都去。三弟背着他搞出如此大事,哪怕他如今早已位极人臣,面对这种局面,都倍感棘手。因他深知,此事牵连如此之大,一旦处置不当,整个江东局势都有可能瞬间糜烂! 最让他气恼的则是,眼前这个始作俑者对于后果之严重居然半点不觉,尚在这里穷奢极欲的作乐! 见大兄这般姿态,对自己一副怒不可遏的姿态,庾条心内先是惊恐,可是渐渐地,他也恼怒起来,缓缓起身冷笑道:“我亦知在大兄眼中,我只是一个才不堪任,一事无成的庸碌之人。然则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看。若大兄因我过往之任诞,而非今日之所为,那不只小觑了我,更小觑了我身后数千资友!” “大兄问我,是否肇始者之一?能否脱身而出?” 迎着庾亮几欲喷火的目光,庾条肃然道:“人皆可退,只我不能!因为此事由我一人筹划而起,余者皆为我之羽翼!凭我这不堪之才,竟能为此浩大伟业,大兄你也猜不到吧?如此能否让大兄对我刮目相看?” 庾亮见庾条一脸自傲,浑然不知自己闯下多大祸端,已经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尤其让他无法接受的是,此前他心内确实还存几分侥幸,认为自家兄弟才具不堪,纵然涉事也不可能为其主导,还可抽身出来。此时听到庾条正色承认,庾亮更觉嘴中发苦,眼前发黑。 此事若处置不当酿成大祸,过往他所作一切努力或都将化为流水,整个家族或许都要遭到灭顶之灾! 庾条却不知大兄心中所想,只是满脸凛然道:“王化之下,内外失调,上下乱序,这是台省三公的失职!我为此义事,内充家资,外补王化。京口、晋陵之民,多赖此善法,岂因大兄一言而非之!大兄请自便,我却不能冷落友人!” 说罢,他拂袖而出,很快便走进前厅宴会之所,却发现座中众人皆噤声默坐,不免有些诧异,再仔细寻找,却不见了那位通榻挚友南二郎,便笑问道:“我等尚未尽兴,南二郎岂可退场,快将人给我唤来!” 座内众人听到这话,脸色便更晦暗,其中一人低声道:“南二郎酒醉失态,语出不逊,已被尊府家人……” 听到这话,庾条整个人僵在当场,如坠冰窟! 0137 恶评如潮 时下已入四月,备选帝婿却要到五月才会有个结果。 留出这段时间来,是要让宗正对各家进行更深入细致的了解和沟通,毕竟时下大族房支族人众多,或许哪一房族人便有悖逆不法之举不被世人所知。一旦检举查实,皇室自然不能与之联姻。 但其实这是一句废话,所谓悖逆不法之举,难道还需要查?王敦头颅高挂朱雀桁月余,整个建康城上至公卿,下到黎庶谁人不知?琅琊王氏还不是堂而皇之名列备选之中?至于沈家那点从逆劣迹,自然同样被人视而不见。 之所以会有这样一个安排,沈哲子猜测大概是皇帝在争取宗室们的支持,刻意留出这样一个缓冲时间来,让西阳王等人大肆敛财。否则凭老爹与沈哲子所猜测皇帝时下处境,一旦动念选婿只怕即刻就要被权臣曲解其意而内定,难以达成其政治意图。 真正高手,能够将一手烂牌打出漂亮组合,化腐朽为神奇。司马家诸王是个什么德行,不须赘言。皇帝时下的处境也实在堪忧,只怕身边早已布满外廷耳目。能在如此恶劣的一个形势下,通过联姻这样的家事搅动时局,再刷一次存在感,实在出人意料。 如此别出心裁的突围之举,在沈哲子看来,妙则妙矣,但背后却不知隐藏了多少辛酸和无奈。真正的盛世帝王,大权独揽,内外咸服,又何须如此曲意才能达成目的。 一个人的言谈可以作伪,但行为往往能曝露其真实的性情和意图。在原本的历史上,通过皇帝司马绍几个子女婚事安排,就可以看出庾亮权欲之心有多强烈。 太子司马衍所配京兆杜乂之女,京兆杜氏虽然也是大族,南渡族人却并不多。杜乂早亡,只余孤儿寡母流落建康,生计几乎都无以为继,根本不可能形成强力如颍川庾氏这样的势大后族外戚。 三名皇女所配驸马,家族无一强势者,就连人丁都极为单薄。可以说,终庾亮一生,绝无外戚显贵者可挑战庾氏地位。但百密终有一疏,庾氏兄弟接连故去后,驸马桓温强势崛起,诛杀诸庾,从此后庾家在政治上再也没能有所作为。 这些事情,在如今已经不可能发生。皇帝赶在生前选婿,谯国桓氏连备选资格都无。但若说沈哲子得选帝婿后就能扶植原本桓温的人生轨迹,则又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最起码出身背景不同,就注定两人以后的人生轨迹,所遭遇的挑战以及遇事的处理手法都不可能相同。 现在考虑这些还太遥远,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要娶公主,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备选八家,丹阳纪氏本不可能,高平郗氏、吴郡张氏接连退出,颍川荀氏也已上表谢绝婉拒。如今尚剩四家,琅琊王氏、泰山羊氏、丹阳张氏以及吴兴沈氏。 这四家当中,琅琊王氏不须赘言,希望最大。而泰山羊氏与琅琊王氏代为姻亲,向来惟王家马首是瞻,交情深厚。 丹阳张氏乃东吴张昭之后,世居丹阳,在京畿之地民望卓著,清誉极高。张氏张闿如今官居尚书,乃是台省高官,又领本郡大中正。无论家世门第,还是官位名望,都绝非吴兴沈家这新近兴起的新出门户可比。 尽管备选人家已去一半,但无论怎么看,沈家这一仗都是必败。尚可值得称道的,就是沈充如今爵位乃是吴中翘楚,执掌会稽、督五郡军事,权柄极大。再一点就是沈哲子自身的素养和名气了,身为纪瞻的弟子,又有一些言行事迹在时下颇得流传,在吴中也算是薄有名气。 但名气这种东西,向来正反都说得通。随着沈哲子成为帝婿人选之一,过往事迹又多在建康城中流传,譬如当街顶撞顾毗,吴兴雅集面忤中正,还有在吴郡祓禊为自家豆腐作赋宣扬。 以往这些事迹被人提起来,往往作为颇具意韵的谈资,闻者偶或称赞一声神童才逸。然而现在再被谈及,某些小圈子里被有心人加以引导,却成了攻讦沈哲子无礼狂悖的借口作证。 区区一个小童,自逞些许才气,竟然敢公然顶撞时之名士!纵得些许才名,却要为当垆卖货的商贾贱业而账目发声,品性实在庸劣不堪! 这种针对沈哲子的恶评越来越多,继而扩散到对整个沈家的污蔑。然后不乏沈家的黑历史被披露出来,甚至有人直谒台城,击响登闻鼓控诉吴兴沈氏威霸乡里,鱼肉乡人。 沈哲子身在秦淮河畔庄园内,听闻这些时下针对他喧嚣尘上的恶评,不由得记起后世所看过一篇竞选州长的文章。气恼之余,不由得感慨不能小看古人啊,打起舆论战来,也是蛮够不要脸的。 这种舆论上的污蔑,最难讲清楚,一旦陷入你来我往的互骂中,反而落入对方彀中,荒废了正事。 说起舆论战,沈哲子也是各种高手,但明白玄妙却不意味着就能逢战必胜。归根到底,建康城并非他家主场,能够掌握的话语权,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时下建康城中,舆论圈子统共那么几个。侨人圈子最大,并无南人话柄。人家集会清谈,臧否时人,根本就不邀请你,又怎么去发言? 至于南人圈子里,沈家虽然有些影响,但丹阳张家却比他家群众基础还要深厚。本来丹阳纪氏尚可为援助,但纪家眼下丧服未除,并不好大肆宴请宾客以为沈家发声。 舆论形势突然变得恶劣,沈哲子也有些始料未及。原本与他一同入都的那些晋陵侨门子弟突然没了声息,这让沈哲子意识到肯定是庾亮从中作梗,派人去庾府打探,果然庾条已被软禁起来,就连那一干晋陵侨门子弟也受威吓,不得为沈家张目。 沈哲子虽然还有杀器可以威胁庾亮,但往来拉锯谈判也需要时间,等到谈出一个结果,他早已是声名狼藉,形象扫地,实在于事无补。 眼下尚聊可安慰的,就是这些针对沈哲子的抹黑恶评还只局限在较低层次,并没有什么真正能够左右舆论导向的名士重臣发声。但由此也可看出这些世家二代们有多不争气,明明已经占尽优势,还要用此下作手段去抹黑对手。 不过这股庆幸并未持续太久,几日后大佬们也终于有所动作,先是庾亮在公开场合称赞张家子弟优秀,随后吴郡陆晔收丹阳张沐为弟子。张沐就是丹阳张闿之子,今次备选帝婿者之一。 如此一来,沈哲子身上最后一层光环也被衬托的黯淡无光。纪瞻虽然可称国老,终究已经逝去。吴郡二陆却是时下南人当中清望最高者,陆晔更兼任扬州大中正。 庾亮选择丹阳张氏支持,沈哲子并不意外。皇帝选婿事托宗正,已经不是他能够阻止。眼下剩下这四家,必然有一家能够入选。 相对于其他几家,丹阳张氏乃是京畿地头蛇,庾家权力核心也在台省中枢,若能彼此合流,对于稳定时局意义极大。而沈家今次若不能入选,更没有与之反目的可能,只能继续蛰伏其羽翼之下。如此一来,可谓一举两得。 至于陆家,本来素有插刀家风传统,沈氏又因剿灭乌程严家之事而极大触犯他家尊严,硬的不敢来,下下绊子破坏沈家好事还是有胆量做的。 面对如此劣势,沈家自然不能坐以待毙。且不说沈哲子本就势在必得,单单览阀阅那一关花出去的两百万钱,就算退出,也肯定是要不回来了,沈哲子想想就心疼。 于是沈哲子这几日都在连轴转参加各种集会,用自身的素质和表现来一点点挽回口碑,但却收效甚微。主要是沈家在建康所掌握的渠道太少,虽然不乏族人在京中为官,但大多品级不高,能够接触到的层面也有限。 眼下最值得依靠的,除了沈哲子老师纪瞻留给他的那些人脉之外,便是沈沛之这两年经营的名士人脉,可是所取得的效果,却是有限。 所谓的政治遗产,是到了一定层次之后才能发挥作用。归根到底,你值得帮助,人家才乐意帮助你。但你本身就不堪扶就,又有谁会全力奔走为你渡过难关? 眼下沈家局势堪忧,沈哲子去拜访他老师那些故友,客气些的还会勉励劝告几句,或是隐隐告诫沈家不要再趟这汪浑水,及早退出可保家声不坠。至于人情寡淡的,直接避而不见。 这一日,沈哲子又从丹阳一家离开,路上却遇到了大袖飘飘的沈沛之,便于途中停车,邀请沈沛之上来。 沈沛之近来日子过得也不算好,沈家近来在建康城中饱受争议,连带着他也清誉受损,因此为沈哲子奔走分外热心。上车之后,还未坐稳,便笑着对沈哲子说道:“明日午后哲子可有闲暇?若无其他事,不妨与我同往张家隐园一行?张季康于园中集会,届时我吴中名士多有到场,哲子若能在此集会一鸣惊人,胜过千言万语。” 对于沈沛之的热心,沈哲子还是颇受感动,笑道:“叔父有请,岂敢推辞。” 沈沛之见沈哲子答应下来,便松一口气,唯恐这少年饱受争议而心灰意懒,怯于见人。如今看来,却是自己多虑了。他正待要为沈哲子讲一讲张家隐园,忽听到车厢外传来一声大吼。 “狂悖之家,无耻之辈,有何面目苟存世间,竟与南北高门并列!” 街旁肆市中突然冲出一名魁梧大汉,手里挥着一柄硕大铁棍,吼叫着冲上道中,将铁棍砸向沈哲子车厢:“如此人家岂可为帝戚,今日为民除此恶贼!” 惊见此幕,道中众人惊慌逃窜,沈家仆从已是救援不及,眼见那铁棍击中车厢。整个车厢顿时崩碎,车厢中传来一声悲呼,旋即随侍在车厢内的侍女口喷血水滚落在地上! 0138 沈郎高义 “休伤我家郎君!” 几名沈家健仆冲上前来,眼见此人还要挥舞铁棍砸向端坐于仅剩车底板上的沈哲子,飞扑而下,将此人撞飞出去,旋即又有几人扑上前将凶徒死死压住,擒拿起来。 此地正处于闹市之中,过往车驾行人极多,骤见袭击刺杀,人皆惶惶逃窜,多有踩踏而伤者伏地哀嚎。待见凶徒被擒住,慌乱的人群才平复下来,渐渐有胆大者行回场中围观,想要一看究竟。 这时候,才有人看到车厢尽毁后,车厢中一名娇俏侍女滚落于地,周身鲜血,生死不知,一名中年人仓皇滚落下来,脸色惨白跌坐于地,惊魂未定。唯有一名少年人端坐在那已经狼藉不堪的车板上,神情泰然自若,半点不为错身而过的杀身之祸而变色。 如此惊奇一幕,人群中当即便有人问道:“这位郎君,有人要杀你,你为何不惊?” 沈哲子由车驾上起身,在一名仆从搀扶下行下已破损严重的牛车,先是对死死拉住驾车之牛的刘猛点了点头,而后才望向发问那人:“我眼下安然无损,为何要惊?” 这回答却引来更多的围观议论,另有一人大声道:“生者恐死,人之常情。先前你又不知自己可保命,厄难临头,不躲不避,这真有悖人理啊!”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更是洒然一笑:“生者恐死,人之常情。然世间不测之祸又何其多?老死病榻,猝死道途,若死之将至,人力又能避几何?我本未损德于人,纵有加罪,亦是无妄之灾。其人心自隐晦,岂有我避他之理!若因盗跖横行于市,便不敢行出门庭,道将何存?” 众人听到这话,各自若有所思,有的无法理解,有的则作钦佩有加状:“我自昭昭,岂惧盗跖。大道行正,岂有德行趋避恶行者的道理!郎君高论,实在让人钦佩!” 听到这人解释,众人才明白这个郎君语意,一时间啧啧有声,为其豪迈之语而心折。 “你真是大言不惭!诸位切勿信他狡辩,他便是那个恶行累累的吴兴沈哲子!” 壮汉被人制住,兀自还在挣扎,大吼道:“我非无义暴行,而是为民除此害!凭这样的鄙薄人家,居然与琅琊王氏并列备选帝婿,我实在不耻与此等人共戴一天,誓要杀之,以彰显人间正道!” 听到壮汉这话,围观众人脸色便变得有些古怪,才知这位沉着冷静远异常人的少年人便是时下臭名昭著的吴兴沈哲子。在这市井之中,人们对于更高层次的争论所知不多,只是对吴兴沈家横行乡里,欺压良善的恶迹有所耳闻。 一俟得知沈哲子身份,这些围观者反倒不知该持如何立场。先前这少年厄难临头镇定自若,侃侃而谈发人深思,令人印象深刻,好感倍生。可是现在却得知少年乃是时人鄙夷有加的恶门之子,一时间心态不知该如何扭转。 “原来还是一位激于义愤的义士,你若要杀我诛恶,闲庭漏夜皆可,于此闹市中,若一时把控不住,伤及旁人,又该如何?” 沈哲子讲到这里,神色渐渐变得愤慨起来:“我之善恶不论,途中路人又有何辜?以义动,为恶迹,这是什么样的义?我这侍女,亦是父母生养,蹇于谋生为人奴仆,她又有何罪?” 围观者听到这少年并不申辩自己善恶,也不怪咎这人袭杀自己,反而因其恐伤路人、误伤无辜而怒不可遏,心内情感立场渐渐发生转移。如此宏爱者,再恶又能恶到哪里去? 那人一时辞穷,脸色通红,沉默片刻后大吼道:“我为义举,哪有那么多考量。纵害到无辜,只怪他们命舛!” 此言一出,众人皆脸色大变,更有先前因躲避而被踩踏受伤者,听到这话后已经忍不住破口大骂。更有甚者,则冲上来对这罔顾人命者唾骂厮打。 沈哲子连忙让仆从隔开那些群情激涌的路人,对众人环施一礼,神色哀痛道:“我本总角之龄,竟不知自己已是恶贯满盈,不能戴罪庭中候死,却要强行于市招灾,累及无辜,罪莫大焉!今次有损伤者,罪责在我,补偿诊治,不敢推脱。” “沈郎君,你已是受灾之人,岂可因此妄人而受责!此人托于义行,为恶于闹市,伤及无辜仍不知悔改,实在可恨!”人群中一人大喊道。 沈哲子听到这话,又看一眼昏死于地的侍女,神色之间颇为痛惜,指着那人声色俱厉道:“无辜杀人,我亦恨不能执之寸剐……” “你敢!不教而杀谓之虐,我纵有罪,也要交付有司查实,才能定责!你若于闹市杀我,小心招惹物议害你!” 那人岿然不惧,嘴中冷笑道。 “不教而杀谓之虐,难道你于街头行凶便是道义所在?这位郎君本是年幼,究竟有何罪责让你欲杀之!” 又一名路人激愤难当,冲上前来一脚踢在那人肩头。 “琅琊王氏,荣选帝婿,人望所归!这沈家清望不备,武宗豪强,有何资格可与王门并列?难道如此还不是欺世盗名之辈!” 壮汉振振有词道,孰知这话一出口,当即便遭到问话那人劈头一个耳光,旋即那人便掩面悲愤道:“我不知何家该为帝婿,只是父兄皆丧于王门兵祸之中!王家有何人望?人命车载斗量!” 这一声悲呼,顿时引爆围观者心内之悲憷。这其中多为世居建康的小民,家园毁于王氏兵灾的又岂止一人,于是更多人涌上来要厮打这为王氏张目者以泄愤。 沈哲子疾令一干仆从上前阻拦,待到将那些冲上来的民众都隔离开,刚要开口说话,伏于地上的侍女突然抽搐一下。沈哲子见状已是大喜,连忙上前查看,众人才看到这侍女虽是满身血渍,但却还未死去。 沈哲子弯下腰,快速将瓜儿腋下探出的一角血袋塞回去,脸上却还要作大喜状,急让人寻来一个竹杆步辇小心翼翼将瓜儿搀扶上去。然后才有时间对众人道:“天幸我家人未亡,请诸位让开一条通道,我要赶紧归家救人性命!” 众人见这郎君对自家一个仆人性命都如此珍视,心内好感倍增,便有人顺从的避到路旁,腾出一条道路。 “沈郎君,那这凶徒该如何惩治?”又有围观者开口问道。 沈哲子略一沉吟,行到这人面前,沉声道:“我是否罪当伏诛,非你能断之事。你于闹市害人性命垂危,却是不争事实。你既为正义杀我,我亦信你是正义之人。既然如此,你自去郡府领罚,愿或不愿?” 那人神色青白不定,又见群情激涌,沉默片刻后才重重点头:“郎君高义信我,我自不会失信于人!” 听到这人回答,沈哲子才示意仆从将人放开,那人对沈哲子深施一礼,然后才由围观者让出的道路离开。只是行出人群之外后,这人突然发足狂奔,直冲秦淮河畔,而后纵入滚滚而流的河水中,旋即便没了踪迹! “那人逃了!” 围观者见状,纷纷惊呼,更有人指着沈哲子不满道:“郎君你终究年浅,不知人心险恶。错信非人,如今却是纵恶遗祸!” 沈哲子已是怔怔许久,良久后才蓦地笑一声,大声道:“我无害人之念,愿信世间纯良。岂可因此小事,便对世人冷眼。诸位皆与此人素不相识,或其有苦衷也未定。赠人瓜果,满手遗香。若他能就此幡然而改,未尝不是一件善事。” 说着,他又对众人施一礼,歉然道:“人命攸关,无暇久留,请诸位容我离去。我家于小铭桁左近,凡今日受损害无辜者,皆可入我家门直言门生,必有厚偿!” 见这郎君不因纵恶而愤慨,反而对受波及者耿耿于怀,众人更有感于其雅量高义,连忙将道路腾出。沈哲子一行匆匆离开,却还留下几名仆从小心翼翼打扫街道,将那凶器捡起,破损的车驾碎片并地上血渍清理干净,才告辞离开。由此小节,可知其家是如何家风。 这时候,尚未尽数散去的围观者中,忽有一人越众而出,大声道:“沈氏郎君高义,愿信世间纯良。我等恰见此幕,或受殃害,岂可坐视不理!我略有丹青技法,愿绘那恶人面目,与诸位呈交郡府,通缉此贼,绝不令其漏网法外!” 这个提议很快就得到众人附和,此地本为闹市,各处皆有货品。当即有人搬出书案,有人奉上笔墨,那人便当街挥毫,按照记忆将行凶那人画在纸上。 此事引来多人围观,眼见这人描画,总觉与自己记忆中有些出入,当即便有人指点道:“他左眉要高一些,右眼小一些……” 有人开头,剩下的人也都纷纷按照自己的回忆予以指点,一时间七嘴八舌莫衷一是。绘画那人倒也有耐心,但凡有人提出意见便稍加修改,最终将一副画作涂抹的面目全非。他也不气恼,另换一张纸继续描画,从正午一直到日暮时分,终于将一副画像修改的再无人能提出意见。 倒不是说这幅画已经画得完美无瑕,与本人无异,事实上众人这么长时间喧哗,自己的记忆早被别人意见冲淡,已忘了那凶徒究竟是何模样。于是最后完成这幅画像,便成了人皆公认的凶徒模样,与作画者一同行往乌衣巷东北方的丹阳郡府,敦促郡府速速派人缉拿,誓要将这凶徒绳之于法! 0139 王氏诸子 秦淮河畔有一山冈形入梁冠,琅琊王氏于此修筑园墅以为别业,名为金梁园。 金梁园占地颇宏,由秦淮河分流至于青溪,皆为此园范围。园内或植松柏,或植青竹,杂以桃李菱荷,亭台楼宇隐于其间,檐下四顾,景致各不相同,天生清雅妙趣,美不胜收。有好游者将之推为建康城内一等园墅,既得工艺之巧,又不损自然之妙。 金梁园前半部分作为园市,售卖一些时下都中时令之物,不禁游人出入。后半部分乃是园墅美景精华所在,则为主人闲居静养,宴饮宾客,子弟聚会之所。 今日天晴日美,金梁园内风光更佳,因而颇多王氏子弟都来这里游玩聚会。王家乃是典午第一高门,人丁极为兴旺,哪怕历经打击,第二代的族人们仍有二十多人,其中颇得时誉者便有七八个。 露台上,松亭中,雅阁里,各有王氏子弟或三五成群坐谈笑语,或一人独处撩琴捧经。一些仆从侍女们小心翼翼立在阴影内,既不能四处游荡破坏郎君们的雅兴,又要全神贯注观察郎君们的需求以第一时间满足。 两株大树下有一方白石台高出地面丈余,石面光滑浑圆,阳光照耀下有磷光闪闪仿佛杂以金砂银晶,一眼望去便让人心生奇趣喜爱,想要凑近摩挲。坐于其上,聆听松涛,如置云端之中,飘飘然已出尘矣。 然而这样的一个奇趣所在,众人却仿佛视而不见,并无人凑过去攀爬静坐。哪怕是园墅内的仆从打扫枯枝落叶,到了这里也要手脚快捷,同时还要用纱帛包裹手脚,以免直接触碰到白石台留下污痕。 之所以会如此,乃是因为众人皆知此白石乃是王恬王敬豫所属。敬豫乃是太保次子,却不如其兄王悦温润和蔼,性情孤僻乖张,哪怕他们这些堂兄弟一旦言行不合其意,即刻便会翻脸不悦,让人尴尬无比。 这一方白石,乃是王敬豫亲手自秦淮河畔掘出,让人从河沿挪至园中来安置此处,亲手将白石打磨得光滑圆润,不许任何人触碰。 曾有一次宏伯阮放醉酒游园,登上这座白石台。王敬豫闻讯赶来,指令仆从将石台以竹篱围起,半年都不上石台,以风雨洗濯其污秽之气。宏伯事后得知,深以为耻,言道此生不入王氏金梁园,王敬豫却置若罔闻。 王氏子弟们皆知王敬豫这一禁忌,因此无论敬豫在不在场,皆对那白石台视而不见。久而久之,王敬豫在堂兄弟们之间便有了一个别称白石子,言道其性情顽如石子,不因人事而有曲意转变。 此时在一座竹亭中,有几名王氏子弟围坐一圈,案上各摆蔬果酪浆,正谈笑风生。 位于中间的一个年轻人,十六七岁,虽是初夏时节,风和日暖,脸色却略显苍白,颇有病态,外罩氅衣,身侧则有布屏以阻风沙,貌似有些格格不入,但亭中人却不以为意,甚至刻意紧凑一起而坐,在亭中给这年轻人腾出一更大活动空间。 另一名年已加冠的年轻人端起酪浆一尝,继而对那病态年轻人笑道:“日前我听一同僚言道,交州有蹈风之狸,取其心血和酒而服,可治风眩。我已请托于人往交州去寻此狸,若果有奇效,修龄日后可不必避风独居,踏青宴游,何处皆可畅怀。” 说话这年轻人名叫王彪之,乃是前江州刺史王彬之子,已经入品得官为著作郎,性情和善亦有决断,能亲睦族人,亦有任事之才。虽然面相尚有涩气,须发却隐有斑白,让人望之便觉老成持重。 而略有病态那年轻人名为王胡之,字修龄,乃是王廙之子王胡之,因自幼便患风眩之症,风邪入体,见风眩晕。虽然顽疾缠身,王胡之却才名未损,其父王廙号称江左书画第一,久受渲染,王胡之在一干堂兄弟中亦早有令名。 另一名年轻人则叹息道:“修龄之患,未必只独旧病,心意不畅,以致少乐寡欢。” 听到这话,亭中这几人神色都略有变化,看向王胡之的神色亦有了一些别样味道。王胡之便是今次王氏备选帝婿之人,原本这也不算多稀奇的事情,但其他几名列选者的存在,对王胡之而言不吝一场羞辱。与他并列之人,侨门尚且罢了,居然连那些绝无世勋的南人都得备选!尤其其中那个吴兴沈家子,更是令王家人激愤不已! 往常众人担心王胡之心情抑郁,绝少在他面前提起此事,今次直言这年轻人王羲之,自幼便受叔父王廙启蒙,如今叔父已亡,眼见堂弟受此不公待遇,心中已是激愤良久。众人听到这话,神态中各有激愤之色,更有几人已经忍不住要大发议论。 “逸少,今日游园,何必言此。” 王彪之连忙开口阻止,怕众人纠结这个话题会让王胡之更添抑郁。 竹亭内气氛有些尴尬,过了片刻,忽然有一个华服少年自远方奔来,人还在竹亭外,那少年便忍不住大笑道:“诸位兄长,今有一桩大快人心之事,不知你们愿不愿听?” 众人见那少年飞奔来,脸色通红,袍下尚有草屑,显然心情颇为激动。这少年乃是太保四子王协,众人连忙将其招呼进竹亭中,待王协饮下一杯酪浆,气息才渐渐调匀,视线环视亭中诸位堂兄,继而笑吟吟道:“诸位兄长尚不知北长小市今日所发生的事情吧?” “阿桂你又卖弄什么?你所喜闻之事,我等皆无趣致,若不愿言,自去耍乐。” 王彪之摆摆手,其他众人也都配合表示并不关心。往常这王协纵有什么卖弄,看到兄长们漠不关心,便自己讪讪道出了,可是今天却不如此,只是笑眯眯道:“阿兄们既不愿闻,我便也不讲。你们未能因此事而早觉欢喜,日后也不要来怪罪我。” 见王协底气十足的样子,众人反而好奇起来,刚要开口去询问,忽有一人说道:“四兄来了!” 听到这话,竹亭中顿时冷场下来,众人转头看去,只见王允之身着半甲在几名甲士簇拥下行向此处,双眉微锁,神态严峻。 因为往年王舒、王允之父子告发大将军所谋大事,致使朝廷早有准备,大将军功败垂成,连带整个王家声势都衰落下来,以至于今日竟要与狂悖武宗而并列。因此,众人对于王允之这位堂兄颇多怨忿,更有人甚至对其隐有仇视。假使大将军能够功成,化家为国,他们满门诸王,那就是真的裂土而封的诸王了! 虽然对王允之乏甚好感,但此人在诸兄弟中素有干练之称,眼见王允之行来,诸人也不能熟视无睹,起身打个招呼,态度却有些敷衍。 王允之行至竹亭外,并不因堂弟们敷衍不恭的态度而介怀,只是肃容道:“诸弟今日在园中游乐,可见有外人闯入园中?” 听到王允之这么问,再见他戎甲披身,众人便有些不能淡定,那尚算老成持重的王彪之疾问道:“四兄,可是有外贼滋事?” 王允之摇摇头,神态未见轻松,只用略显生硬的语气道:“请你们暂居亭中,不要在园中游荡。待我彻查之后,再一同返家。” 听到王允之略带命令的口吻,当即便有人不悦,冷笑道:“我家冠缨累世,家贼即有,有何外贼敢来寻死!” 听到这话,刚待举步离开的王允之脚步一顿,复又转回身来,手指隐隐扣上腰间配弓,这让亭中诸人脸色皆是一变,王彪之连忙将出言讥讽那人拉至背后遮挡住,强笑道:“四兄放心,我等绝不出亭!” 这时候,尚未察觉到气氛有异的王协突然指着王允之笑道:“四兄,你是说在北长小市袭杀沈家子的那凶徒或会来我家?” 闻听此言,亭中众人脸色蓦地一变,便有人握住王协臂膀疾问道:“阿桂,什么凶徒袭杀沈家子?哪一个沈家子被袭杀?” “你们先前不愿问我,这会儿倒急不可耐!” 王协被众人包围在当中,神态极为自得,当即便笑吟吟将今日北长小市发生的事情讲述一遍。众人待听到沈家子所乘车驾被铁棍击碎,神色之间隐有振奋,有一人笑语道:“此等悖逆人家,忘恩负义,绝无廉耻,就该横死街头!” 可是听到沈家子安然无恙,甚至还在小市中颇出风采,便有几人神态发生了些许变化,王羲之沉吟道:“横祸加身而不色变,仗义豁达而释凶徒,这沈家子能为此,倒也难怪他能……” 话讲到一半,王羲之臂膀忽然被人拉了一拉,旋即醒悟过来,不再说话。他本有痴气,拙于辞令,稍不留意便要将人得罪。 待听到沈家子义释凶徒,凶徒却不思感恩,跳水而逃,此举却是有些违背众人之情感偏向。本以为是个节义无双的高士,没想到竟是一个色厉内荏小人。不过沉默少许后,王彪之忽然言道:“如此高义之士,岂肯受狱吏折辱!他能仗义为世除害,岂是贪生怕死之人!” 众人听到这个解释,虽然有些牵强,但也总能自圆其说,纷纷点头赞许。王胡之因事涉他,因此有些敏感,望着王允之沉吟道:“四兄来此搜索,莫非以为那义士是我等指派?” 0140 有口难言 一俟听到这话,亭内众人脸色皆有异变。使凶杀人,而且杀的乃是一地方镇之子,这样的指责,他们怎么敢强揽上身!哪怕只在家中内部流传,一旦背负此恶名,族人们之间也会日渐疏远,便如时下被孤立的王允之一样。 尽管王允之气势凛然,积威甚重,面对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众人却不能任污名落在自己头上。 王彪之当即便越众而出,对王允之正色道:“四兄果然作此想?那未免太小觑了我等兄弟!沈家狂悖武宗,清望不著,强求非分已令时人侧目怨视,单单物议沸腾,他家便承受不住!如此事态,我等何必要弄险为恶,强污自身!” 王允之微微颔首,继而又说道:“叔虎所言在理,那依你之见,袭杀沈家子者该为何人指派?” 王协笑语道:“四兄误会了,那袭杀沈家子之人早有言,他只是激于义愤,不能见沈氏欺世盗名,不知进退,强列帝婿备选之中,怒而杀人,并非旁人指派!” 这王协年幼,性情也淳朴,因而并不多想。可是王彪之等人听到王允之的问话,却不免更深想一层,语带迟疑道:“四兄这么说,莫非怀疑是别家派凶杀人?闹市之中作此呼声,想要污蔑我家?” 此言一出,当即便有人顿足叹息道:“未必没有这个可能!可恼那沈家子虚仁迂腐,竟将刺杀之人亲手纵走。如今凶徒已走脱,若有人要以此污蔑我家,该如何自辩?” 王胡之目露沉吟之色,望着王允之问道:“四兄来此搜园,莫非那背后执事者竟还想对我家不利?何等人家敢为此奸恶之事?” 王允之微笑着摇摇头:“我倒觉得那凶徒非是哪家指派,而确是激于义愤,想要手刃沈家子以为世除害!” “正反皆由你言,莫非只是戏耍我等?” 众人早因王允之所言而忧心忡忡,却没想到他突然就转了口风,心内不免又羞又恼,面子上的客气都维持不住。 王允之却不理众人略带愤慨目光,只是望着远方悠然道:“此人有古风壮义,激于义愤而要杀人,最终却有感于沈家子之高义,方知自己所闻沈家恶迹尽为污蔑。他之所以跳江而逃,并非贪生怕死,而是要追查何人心怀叵测,将一个雅量风度无双的郎君污蔑成人世之耻!” 听到这话,当即便有人扑哧一声笑出来,只是还未及开口,脸色已经变得有些僵硬。 王允之并不理这些已经略有色变的堂兄弟们,只是继续冷笑道:“此人仗义轻死,一旦查到是谁居心叵测污蔑沈家子,为报恩而死节,舍命将人搏杀!” 众人听到这话,神色更加难看起来。时下建康城中针对沈家子越来越汹涌的恶评,自然也有他们推波助澜的原因在里面。哪怕并不刻意针对,只在寻常集会上闲谈几句,稍流露出一点对于吴兴沈氏的轻蔑,自有人大肆声张,对沈家子大加污蔑。 “这么说,是沈家子故意纵走凶徒,留下这个隐患?”有人后知后觉问道,似是感觉到自身安全已受到威胁。 见众人终于察觉到事态严重性,王允之才沉声道:“我奉太保之命,巡察金梁园。近来若无必要,诸位兄弟就待在府内不要外出,有备无患。若真有人要离府,一定要带足护卫,切勿轻慢惹咎于身,非但给自己招祸,还让我家清望受殃。届时即便不死,家法亦难容!” 说完这些,王允之率众离开,行出几步后,又转头回来说道:“庭中私话不禁,近来切勿在人前言沈氏之非!” 听到这话后,众人禁不住再抽一口凉气,当即便有人忍不住问向最为年长的王彪之:“七兄,四兄他是否故意大言恫吓我等?那凶徒再如何胆大,难道敢来我家滋事放肆?” 王彪之沉吟道:“凶徒未必敢为,沈氏又何惧之有!那凶徒早被纵走,谁能认出其人面目?届时派一二死士为害,直言凶徒仗义报恩所为,时人又如何归咎其家?” 王胡之亦皱眉道:“四兄先前所言,我等都要切记,近来定要小心言行,若真激发武宗杀性,我等或将会有不测,还要背负污名。” “悖逆人家,忘恩负义!若非大将军将之简拔于乡土之中,其家不过一方豪武而已,岂能得今日之煊赫!” 有人顿足叹息,眉目间颇多不忿,然而说到底却也无可奈何,王家早非昔日执掌天下甲士过半,面对这种杀身隐患,只能被动的防备。 沉默许久后,突然有人发言道:“那沈家子虽遭袭杀,却能毫发无损,反倒纵走凶徒,不知此举是否他家自为?” 听到这个猜测,众人皆若有所思,越想越觉得似乎也有这个可能。沈家子虽受袭杀,本身却无损,反而在此事中显出远超常人的雅量风骨,及至放走凶徒留下一个隐患,让人不敢再随便臧否其家。这么算来,一场袭杀非但无损,反而所获颇多。 一俟有了这样一个猜测,众人不免又大骂几句沈氏奸诈。但也仅此而已,他们并无证据去证明。一旦在公开场合去质疑,反而显得自己嫉贤。而且或许即刻就会有杀身之祸,坐实污蔑沈家子的罪名! —————————— 沈哲子遇袭之事,很快就传遍整个建康城。一者此事发生在人烟稠密之处,二者沈哲子近来本就饱受争议,三者则是事情的起因、经过和结果都过于离奇,如此才能很快风靡全城。 一时间沈家门庭若市,拜访者未必尽数出于关心,其中更多的则是想要更深入的了解一下内情。京畿首善,当街行凶已是骇人听闻,与事者竟还牵涉到时下建康城中最勾动人心之事,真的是可大可小。 沈家郎君义纵凶徒且不去说,沈充近来却频频在公开场合指责京畿首长居官不能尽责,致使发生此种骇人听闻之暴行。一时间让京中气氛略显紧张起来,毕竟沈充眼下亦是手握军政大权的一地方镇,他这种抱怨要如何解读,便让人费尽思量。 今日沈家又有访客,乃是丹阳郡府来人,郡府长史张兰。张兰四十岁许,乃是丹阳张闿从弟,一入沈家家门,便如久别重逢之老友,远远地便满脸堆笑走向沈充,拱手道:“早闻士居入都,今日始得拜会,真是失礼。” 沈充立于廊下将张兰迎入门内,张兰亦曾为王敦掾属,二人也算颇有旧谊。只是眼下沈充却无旧友重逢的喜悦,彼此坐定后便开口道:“季明今日过府,可是追查凶徒有了眉目?” 听沈充这么说,张兰神情便有些尴尬,他近来已经被此事烦得寝食不安。他虽只是丹阳郡府掾属之长,头顶另有主官,但这主官乃是终日醺醺的陈留阮孚,因此郡府一应事务,皆要由他这个长史并一众掾属处理。 这一桩暴行发生在集市之中,引得数百人围观,士庶皆有,根本掩饰不过。更可惜则是凶徒已经逃掉,要想在建康城中将之找出来缉拿归案,谈何容易。 但张兰又不能置之不理,因为此事牵涉到近来宗正备选帝婿之事,他家亦名列其中。若不将凶徒缉拿归案,则难免要遭受非议。近来张兰已经听到坊间有传言道,丹阳张氏指凶杀人,想要籍此清扫沈氏障碍,同时以污蔑王氏。 初时听到这些流言,张兰实在有口莫辩,他家虽然不及琅琊王氏煊赫,但也是江东清望人家,怎么会用此下作手段去剪除沈家?况且沈家武宗家门,仇敌无数,时人怎么就能一口咬定是张家所为? 想要洗刷冤屈,唯有将真凶缉拿下来仔细拷问。因此近来张兰对此事不可谓不用心,哪怕没有沈充施压,也绝不敢有松懈,以免因懈怠而更坐实自家污名。 此时听到沈充这么问,张兰便忍不住叹息道:“当日在场民众,郡府早已一一盘查。令郎临危不乱,确是我江东难得俊彦。只是轻信凶徒,一时纵之,如今再想捉拿,确是困难。” 沈充闻言后叹息一声,说道:“我儿轻纵恶徒,确是有欠考量。然其愿信人以诚,亦是难得率性。我也并非强要郡府即刻擒贼,只是那凶徒听信流言便敢当街行凶,可见其桀骜难驯。我最怕此人因承我儿之恩,还要行凶于人,如此反倒坏了我儿一桩善举。” 张兰听到这话,神色更加忧苦。发生这件事后,他也归家与族人们讨论此事应为何人所为,以及后续会有的进展。对于沈充所说这个可能,他家人都有些担心会成事实,因而近来已经严厉约束族人不得再妄论人家是非。 无论那凶徒到底是存在还是不存在,只要有这个隐忧,或许某日就会成为事实,不得不防! 沈充见张兰沉吟不语,嘴角泛起一丝讥诮。他家在建康城乃是绝对劣势,若要强求扭转时下风评,实在力有未逮。与其被动应对,不如扬长避短。纵走一个凶徒,留下无尽可能,就要让恶视他家这些人感受到危机笼罩,才能让他们言行有所收敛。 但这终究只是诡道而已,能让这些人家暂时闭嘴。但若说能够一举扭转沈家已经极为恶劣的名声,却还远远不能。毕竟那些围观者多为坊间小民,他们对沈哲子的喜恶并不足影响到更高层次的风评。 0141 张氏隐园 “张家隐园,最初只是一群意趣相投之人集会之所,主人张季康颇得其从父张翰肥遁之志,所结交者,但求志趣相得,不问出身门第。但亦难阻滥竽充数者在此经营名望,以为晋身之阶。于是后来便渐有一项规矩,非白身无职、征辟不就者,不得入此门。” 沈沛之于车厢中对沈哲子介绍他们今日要去的张家隐园,一边说着话,视线却频频扫视四周。前日途中遇袭,给他留下极大阴影,至今一登牛车便心有余悸。 建康城大大小小诸多社交圈子,影响力参差不齐。张家隐园算是南人当中影响力比较大的一个小圈子,虽然能进入其中的并无显宦,但能获征辟,说明才学能力极高,征辟不就,则又显示出视名爵如粪土的洒脱豁达。 沈哲子若能在此园中有所表现,对于扭转时下越来越差的风评有极大好处。他就是沈沛之所言,滥竽充数经营名望,以作晋身之阶。 因为前日那件事,无论是做做样子还是防备别家来个弄假成真,沈哲子身边所带护卫颇多,侍女却一个也没带,免得那群名士饮至酣处放浪形骸,做出什么有碍观瞻的事情。 张氏隐园还在外秦淮,随着牛车辘辘而行,左近建筑变得渐渐稀疏起来。建康城虽是京畿所在,但历次江南动荡皆是中心,元气的亏损并非短时间内能够补回。 大量流离失所的本地民众和南渡侨民集中在建康城左近,疏于安置,隐患不小,年前便发生过一次冲击京畿的恶性事件。现在看来,情况非但没能有所好转,反而隐有加重趋势。 其实要安置京畿左近流民,难度要比别的地方小一些。达官贵人云集都中,眼见这么多衣食无依的难民徘徊在左近,对他们而言也是一桩隐患威胁。编户入籍,分遣郡县,既能充实京畿左近人口,又能增加生产力,还能消除治安隐患。 但时下丹阳尹乃是大名士阮孚,此公放诞任性,金貂换酒,只恐杯中无物,哪管饿殍遍野。而在这京畿之地,诸多眼睛盯着,也没有多少豪族敢于荫庇这些难民人口,问题于是便搁置至今,难得解决。 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居于其任,虽不为恶,已是恶贯满盈。说到底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哀,实在很难归咎到哪一个人的头上去。阮孚不堪任事,举世皆知,居然还将之安排在丹阳尹这样显重的位置上来,可见当权者对于世道的不负责任。 沈哲子近来学韬光养晦,心中纵有所感,哪怕没有外人在场,也绝不宣之于口,只是吩咐仆从速速通行过这一处难民汇集之所。 行过一处河湾,张家隐园依稀在望。这座在南人当中名气极大的庄园,从外面看去却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高仅数尺的竹篱围墙,墙外杂草丛生,仅有几条小径被行人车驾踩踏得露出土色。 隐园篱门大开,并无庄丁在此把守阻人道路。牛车行过篱门后,沈沛之便示意沈哲子落车,笑语道:“园中倒也并无太多规矩,只是往来者多惯于安步当车,我们若驱车而行,未免显得倨傲。” 沈哲子点点头,并不因这小事介怀。他来这里自有所求,达成目的最重要,标新立异摆架子这种无谓小事实在于事无补。 篱门内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苗圃,遍植艾蒿,艾香随风而散,让人精神为之一振。此时苗圃内尚有几人手握小锄似在松土除虫,看到沈沛之行来,远远的招一招手,并不上前问候寒暄,颇有洒脱自乐的意趣。 沈哲子只带了几名仆从担着食材美酒,跟在沈沛之身后行入园中。这隐园内并无太多精致华美的建筑,倒有不少竹棚并木板房杂于其间。虽然没有统一的规划彰显园墅之美,但若静下心来游走其间,自有一股融于自然的飘然之感。 沈沛之一边前行,一边笑着对沈哲子说道:“这隐园虽有规矩,非征辟不就不得入门,但张家也并不派人严执此律,并不禁人往来。但若本身并无清趣,纵然常来此地,也不会得人青眼,自取奚落,久而久之,此类人便渐渐绝迹了。” 沈哲子闻言微微一笑,他就是那种没有清趣的人啊,今天在这隐园要有所斩获,看来还要仔细权衡一下。 “哲子你看,河畔那座木舍便是此间主人张季康居所。再往别处那些竹楼木房,也都是长居园中的一些处士所筑。此园中主人不供饮食,不备客舍,若有所需,皆要自措。” 沈哲子听到这里,心中倒是一奇,仔细咂摸一番,张家这隐园竟还有几分哲学意味在里面。 待行过一片竹林,沈哲子看到许多人围坐在那里,中间则有一名披氅衣者席地而坐,手捧一卷经书似在讲解经义。沈哲子驻足倾听片刻,才听到那人是在讲解《礼记》。 沈沛之在沈哲子耳边低语道:“那讲经者乃是庐山高隐翟庄,前日我与哲子言张季康园中集会,便是为高贤接风。这位翟庄家学渊源,其父翟汤更有‘庐山玉隐’之称,乃是咱们江东久负盛名的贤隐人家。” 听到沈沛之所言,沈哲子对那个被众人围绕的翟庄倒是肃然起敬。 魏晋人士以肥遁隐逸为美,但真正能将这信条恪守终生的却实在不多。就连谢安这样的真名士,在面对家业无以为继,朝廷内外交困的时局,都不得不改变其意趣,东山再起,担当任事。至于其他托以隐逸之名,或是政治避祸,或是沽名养望者,更是难以历数。 在这些隐遁的处士当中,翟家绝对可称得上是一枝独秀,自翟汤隐于庐山开始,祖孙四代皆有名望,历经征辟而不损其志,绝不出仕,被后世尊为翟家四世。 对于翟家这种真正隐遁避世的家族,沈哲子虽不能认同其意趣,但也会予以相应的尊重。他真正反感的是那些居官无为,任事无心,故作放达却又恋栈权位者,这类人对世道的戕害尤甚! 沈沛之又指着竹林内那些围坐听经者,笑语道:“张家隐园,不禁人出入,偶有经义大家于此讲经释理,因而便引得诸多求学无门的寒庶人家来投此处。这些人意趣或有不同,求学之心却甚笃,不乏离家数年未归者,于此结庐而居,生计虽然艰难,却仍留恋不去。” 沈哲子听到这里,便忍不住认真观察那些围坐听经者。这些人年纪有大有小,不乏衣衫破损、面有菜色者,显然生活得清苦。但却无一例外,一个个神情无比专注,生恐错过片言只字。 看到这一幕,沈哲子心中便是一动。张家这种教人方式让他颇受启发,等到时机成熟时,大可以借鉴效法。只不过时下所谓士庶不同流,愿意为寒门子弟讲授经义的实在少之又少。大概也只有那些真正不以门第见疏,不以官禄为意的人才会做。看到竹林内这些人专注的神情,便可知这样的机会有多难得。 过了片刻,翟庄讲经告一段落,起身径直离去,旋即便有仆从上前收起书案竹席。那些听经者却还沉浸在经义的余韵中,闭目反刍或是轻声与身边人交流心得。翟庄虽然在此讲经,与他们却无师徒的关系,自无责任为他们释难,能有多少所得,全凭自悟。 沈哲子正待要举步离开,忽听到竹林中传来轻微啜泣声,心中一奇,便循着那哭声行入竹林中。竹林内有人不耐烦被这哭声打扰静思,举步匆匆离去,也有人转头四顾,想要看看何人因何而泣。 掩面哭泣的人乃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衣衫虽然洗濯得干净,但却多有缝补痕迹,显见家境清贫。有认识这年轻人的人上前询问道:“子玉因何悲泣?” 那年轻人擦擦脸上泪痕,神色黯淡道:“我幼失怙养,家中唯有老母在堂。居此园中年余,却无暇返乡探亲。于此可常闻道理,所行却悖于孝道。一时有感,情难自禁,还请诸位切勿介意。” 听到这年轻人所言,众人齐齐默然。他们多与这年轻人情况类似,慕名远来旁听经义,孜孜不倦苦学,难免就疏于亲情孝道。受这年轻人感染,竹林内一时间弥漫起一股思乡之愁。 沈哲子在竹林外围顿足片刻,眸中若有所思,沉吟少许后唤过一名仆从耳语叮嘱几句,然后才退出了竹林,与沈沛之一同行往他在这隐园中的居所。 “前日错过翟庄接风之宴,虽然有些可惜,但也是事出无奈。园内时常会有文会,哲子本有诗赋之才,若再有雅作拟出,必能清名鹊起,一扫前颓。” 沈沛之名显未久,得入隐园也只是近来一段时间的事,尚无足够名望牵头召集一场集会,将沈哲子安顿在自己那座简陋的二层小楼后,便急匆匆离开,去寻人打听一下近来园中可有文会雅集。 沈哲子本身对文抄并无抵触,但他也并非点唱机,能够应时应景出口成章。既然今次打算在张家隐园挽回一些声誉,便不得不郑重以对,提前预备几个方案。 0142 隐而待沽 张家这座隐园,往好了说是自然雅朴,但实际上就是条件简陋。沈沛之这座竹楼修筑未久,因其不常在此留宿,必要的生活用品都缺。沈哲子虽然也没有长居于此的打算,但必要的环境卫生也要注意到。 随行仆从们先以艾蒿点燃将竹楼内外上下熏烤一遍,待沈哲子行入楼中,仆从们才又去割除竹楼外丛生的杂草。 倒不是沈哲子小题大做,而是这样的居住环境确实不够卫生。所谓别来无恙,在后世只是一句寻常问候语,在这个年代确有几分严肃的味道。露宿野外遭恙虫叮咬,哪怕在后世都有人因此而送命,更不要说医疗条件简陋的时下。 沈哲子穿越最初便受体弱多病折磨困扰,这两年体质渐有好转,若一时不察被毒虫叮咬枉送性命,那才是真正欲哭无泪。心中纵有豪情万丈,也要活得够久才能一展抱负。如当今皇帝虽有明君姿态,却最终败在英年早逝。这样的错误,沈哲子自然不会去犯。 仆从们在外打扫卫生,沈哲子于竹楼内思忖推敲几个不久后或会用到的方案。时人苦于无才气可彰显,他的苦恼却是选择太多。曹子建才高八斗,他的“才”又岂止斗升可以衡量。 但前段时间饱受争议,沈哲子也意识到名气这种玄虚东西既然由人吹捧出来,好坏便也在人唇齿之间,锋芒太过显露,未必就全是好事。若他真抄出几首惊才绝艳到令人完全挑不出错处的诗篇,只怕又会被人转为人身攻击,灵光透顶,早慧易夭。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沈沛之与另一个身着素白时服的人笑语行来。待两人行到近前,沈哲子于竹楼上望去,才发现那人竟是旧相识,前年在吴兴郡治乌程以醴泉真浆救了朱贡一命的丹阳名士任球。 这任球倒是风采依旧,可惜朱贡却已经在年前病亡。倒不是沈哲子使了什么手脚,而是朱贡接连服散伤身,最终落个壮年暴毙下场。 沈哲子下了竹楼,那任球远远便显出略显夸张的热情,大步行来,两肩微张似要来个拥抱。这在时下并非什么过分举动,彼此至交的的名士久别见面,比这更夸张亲昵的动作都做得出。 不过沈哲子有了庾条的教训,下意识抗拒与这些名士们有什么身体接触,加之也没有和这任球交情好到熟不拘礼的程度,因而先一步拱手为礼。 那任球倒也不以为意,行到近前后笑吟吟打量沈哲子一番,然后才笑着说道:“别后经年常思哲子郎君英辩之才,今日有幸重逢,郎君风采更胜往昔!” “任君之清逸,别后我也常常思及。只是任君行迹飘然,如闲云野鹤,不着痕迹,俗人实在难踵其踪啊!” 沈哲子也笑语寒暄道。 “闲云野鹤,哲子此言实在大妙,寥寥四字道破任君之翩然姿态。” 沈沛之自后方行来,听到这话,便指着任球大笑说道。 任球听到这话,脸上也是喜色甚浓,因这“闲云野鹤”之比实在大合他的心意,心内已经在思忖以后是否便以此标榜自己。 略一沉吟后,任球故作不悦对沈沛之说道:“我心内对沛之兄倒有几分不满,你我也算旧识好友,居然未听你言到与哲子郎君是如此宗亲。若非我今日恰好入园,岂不要错过这一场重逢!” 时下大族传承绵延悠久,族裔众多,共享一个郡望家世,却彼此老死不相往来的情况都是寻常。便如沈沛之若非沈哲子一时动念要将之培养成一个名士,两人此生都不会有太大交集。 沈家东宗如今势位虽然显赫,但沈充并非什么清望名士,沈沛之要在名士圈子里厮混交际,若频频提及与这位素有诡变之名的族兄关系亲厚,反而会有坏的影响。任球有此责问,倒也并不奇怪。 沈哲子笑着为沈沛之解围:“我叔父旷达物外,每每在外悠游月余,家人都要四方寻找才知其去往何处,倒非有意隐瞒。任君之不满,莫非是因错过许多品尝我家真浆的机会?” 任球微微错愕,而后便蓦地大笑道:“先前只是欣喜于再见哲子郎君,倒将这最重要的事情忘掉。尊府之醴泉真浆乃天授奇珍,一饮之后,回甘至今,余者浊汤劣酒皆难再入口。如此说来,郎君害我不浅,已年余不知酒味矣!” “原来任君责我为吝夫,若早道破心迹,何须捱得如此辛苦。前事不提,今日必让任君尽兴!”沈沛之亦抚掌笑道。 任球则往沈哲子身边站一步:“今日已见哲子郎君,不必再仰沛之兄慷慨。” “美酒雅器,贤者佳人,惟遇知者方能尽品形、髓、神三味之妙,任君乃伯乐,既有所请,岂敢推辞!”沈哲子笑语道。 听到这话,任球更是喜悦,沉吟片刻后才又说道:“近来我于都中常闻人论哲子郎君,其辞多失于公允,流于污蔑。我素知郎君非此类人,偶有力争反见疏友人,如此愚者倒不足惜,只是深为哲子郎君惋惜。” “虽说人生慰得二三子,但恶评如斯,我心内实在为郎君担忧。待闻前日之事,更觉痛心遗憾,恨与此等不辨是非之禽兽之属共饮江水!幸而郎君今次到隐园,我与此园中颇多旧识,愿为郎君奔走,使人见郎君之真质,诸多污蔑,不辩自明!” 听到任球表态,沈哲子倒是一喜,他今日来这里目的正是为此,正担心沈沛之影响力不够,不能将园中所有人都召集起来看他表演。任球已是吴中成名颇早的名士,有他相助,倒是可以省掉许多麻烦。 于是他也不拘泥作态,当即便向任球道谢:“我终究年浅,修养未及,恶谤加身却难自辩,心中常怀忧苦。能得任君相助洗脱污名,实在感激不尽。” 他并不讳言自己对名气的渴求,是因为通过任球的表态看出这人绝非一个甘于恬淡无为而自处的名士。若表现的过于淡然,反会让对方失落不满。 任球亦笑道:“我自知郎君何等灵秀俊彦,恶言相向犹如白璧蒙尘,今日为此以肃视听,郎君何必言谢。只是我在园中并无太多仆役,还要向郎君求几名家人归我处布置一番,待夜后邀请园内隐者一聚。” 人家肯出面帮忙已是一件好事,哪还能要求其出工出力,沈哲子连忙让一名仆从去隐园门口唤一批护卫随任球去听用差遣。彼此又寒暄几句,约定晚间再会,于是任球便携带沈哲子随行的酒食之类匆匆返回自己居所去布置。 或因自己在园中影响力不及任球而有些吃味,沈沛之望着任球背影,颇带酸意道:“这任球也算是一个奇人,本是一个寒门卑流,自幼却雅好诸多,乡里颇知名。成年后不事产业,四方悠游,幸得贤妻操持内外方不至流于赤贫之中。那位任家妇,亦有割发之贤,若无这贤内助,任球未必有时下之清名。”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中倒是不免一奇。时下世家贵妇装扮,形式繁多的假发发髻乃是最重要头饰,因而头发也是颇为重要的商品,价值不菲。 陶侃之母便有割发待客的贤良之举见诸史册,没想到任球的妻子竟然也有此类行为,但由此亦反应出任球家境确有困蹇无以为继的艰难时刻。 沈哲子向来觉得,所谓魏晋风流,那些名士们之间互相吹捧唱和还在其次,最难能可贵的是对妇女的肯定和尊重。这种尊重,还不是后世唐朝那种妇人当权亦或宠妃带挈全家幸佞的浮躁之风,而是真真正正对于妇女的社会地位以及对家庭的贡献予以认可。 东汉以降,神州饱受战乱之苦,三国故事后世看来激动人心,下面却埋藏着累累尸骨。至于八王之乱,胡虏横行,更是神州未有之戕害。这样的一个时代背景下,家无成丁者不知凡几,妇女既要操持内外,养亲奉老,还要负担起子女的教育责任,以其纤弱之体撑起一个家庭,实在值得钦佩讴歌。 反观后世明清理学对妇女待遇越来越不公,从社会到家庭都完全沦为从属地位,更为其行为施加诸多枷锁桎梏,不能不说是一种退步。至于到了沈哲子穿越之前那个年代,则又矫枉过正,过分强调成为世风,不乏人以恐妻为美。但这又是何必,平常视之,平等待之即可。 “不过这任球之奇还不止此,悠游经年,清名渐有,常为显达人家座上之宾。人赠财货皆不推辞,由是清名有瑕。但若显贵者举荐其任事,则一概不出。因此既有人言其隐而待沽,又有人赞其贞守清趣,不拘小节。” 沈沛之又叹息说道。 听到这话,沈哲子对任球不免又高看一眼,继而便思忖其热心相助自己有何意图。首先恶意是可以排除的,首先自己本身素质摆在这里,那任球在吴兴乡议雅集便亲眼所见,若真对自己有恶意,应该阻拦众人看他表演,怎么会这么热心帮忙搭场子。 但若说激于义愤不忍见自己被小人污蔑才出手相助,则又有些不可能。自己这番恶评因何而来,这任球不可能不知,如此水深之局,他一介白身竟敢主动涉入进来,看来所谓贞守清趣未必,隐而待沽或许更接近事实。 0143 前朝帝宗 沈沛之言道这个任球行为秉性怪异,不避财货,却对官位避如蛇蝎,这在沈哲子看来也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矛盾。 所谓名士,在后人看来应是那种藐视权贵,蔑视名爵,更视钱财如粪土的一类人,但其实不然。清高到耻于称钱,口呼阿堵物的大名士王衍,敛财之心却不减,更有夫妻漏夜伏案摆筹算数的事迹流传。 真正能够做到极致的名士也不是没有,比如名列江左八达之中的王尼。此人出身极卑,本为军户,但却极有清异才趣,寓居洛阳时,当时名士皆乐与之交往。当时王尼在护军府为养马卒,为了帮其免除军籍,名士结伴往护军府去,直奔马厩宴饮而去,却不拜会护军府主官。 护军府主官因而生异,不敢苛待贤人,索性给王尼放籍。此公放达恣意,甚至敢直接当面驳斥当时执政的东海王司马越,而司马越竟因其名重而不归罪,王尼也因而在洛阳更得达官显贵礼待。 故事的前半段,乃是人们喜闻乐见的名士清高逸闻,后半段画风却转了。 洛阳陷落后,王尼避居荆州。时任荆州刺史王澄乃是王衍之弟,礼敬名士,尚能礼待王尼使其衣食无忧。 后来王澄被王敦所杀,王尼便没了恩主靠山。居无定所,衣食皆缺,白日使其子驾一牛车四野浪荡,晚上父子相拥车内而眠。等到食物断绝后,杀牛毁车,牛肉吃完了,父子俱饿死。 诚然王尼这一生,生于寒微之家,却受公卿礼待,至死不损其节,可谓求仁得仁。但若换一个角度,由其子来看,这个少年草草一生,没有选择的余地,没有摆脱凄惨命运的可能,何等的悲凉,何等的绝望! 人之一生,该有追求,该有梦想,但在此之前,最基本一点是要承担自己该承担的社会义务。既然没有兴家置业的打算,那就管住胯下半尺之物,不要生出孩儿来再如此戕害! 如王尼此类名士,已是入了魔障,满眼只看到诗和远方,身边之人、身边之物半点都不留念,死不足惜! 若说其悲剧乃是乱世所致,但同为江左八达的桓彝、谢鲲皆知邀取清名只是手段,乱世求存哪能无为。这不是一个道德气节问题,而是一个智慧和能力问题。 任球亦是寒卑出身,由其妻断发养家可知家境未必能比王尼好上多少,但此人亦知邀名之余取财以资家用,可知他并非一个执着于追求白璧无瑕美名的妄人,有务实的一面。但由其屡经举荐而不出仕,则又能看出此人应有不同于寻常人的抱负。 像任球这种寒门出身没有背景的人,一旦被何人举荐为官,便相当于成为举荐者之门生,政治生涯与此休戚相关。时下南人弱势,朝廷里以侨门为尊。这任球纵有些名望,也只在吴中流传而已,哪会得到侨人的认可。像他这样一个南人寒庶,纵使能谋一官身,也只是受人蔑视冷眼而已。 至于任球为何会对自己这样热心,沈哲子略一思忖便也明白了原因所在。时下他老爹沈充可以说是南人当中硕果仅存实权在握的高官,沈家今次又得以备选帝婿,无论能否成事,都显示出庞大潜力。对任球这种有务实之心,愿立事功的寒门名士而言,沈家自然是首选的投靠目标。 对于这样的人,沈哲子是乐于接纳的,对于沽名养望以作晋身之阶这种行为,他也并不抵触。只要这个任球真有任事的才能,他就乐意帮上一把。哪怕对方并无钱凤那种才干和阴谋之能,凭其长袖善舞的交际手段,帮自己营造维持一个名士圈子,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关于这点谋算,沈哲子并不对沈沛之讳言,笑语道:“日后我家亦要大兴土木,修筑园墅,以作时下都中贤逸名流悠游之所,叔父你是我家主持此事当仁不让之选,如任球这种交游广阔者,可要善加笼络优待。” 听到这话,沈沛之有些不敢相信的瞪大眼珠:“哲子,你所言为真?” “我怎么敢妄言戏耍叔父,这段时间,叔父再去别家宴游时,可稍留意别家园墅布局美妙之处,博采众长,方能一枝独秀。至于张氏隐园,虽得自然之趣,却非久居之所。” 沈哲子笑吟吟说道,这张家隐园名气影响虽然不低,但风格却太过小众。若非吴郡张氏乃是吴中首屈一指清望高门,这里在旁人眼中不过一座废园而已,怎么可能吸引到人来驻足。 吴兴沈家终究新出门户,清望较之张家拍马难及,想要经营起这样一个名士圈子,自然要在别的方面下功夫。将园墅修筑的美轮美奂只是第一步,等他日后成为帝婿,也是一个不小的吸引。 打造一个名士圈子确实很有必要,若沈家早有这样一个发声工具,今次饱受非议就不必玩命演一场戏,大可从容不迫的应对。 为了那一场戏,沈哲子在家预演数日,单单牛车就击毁十多驾,才勉强培养出手感来。但在真正上演时还是出了意外,因为沈沛之突然上车,小侍女瓜儿位置稍有偏移,后肩真被铁棍擦过,受了不轻的伤,至今还在休养。 日后这种不见刀光的争斗必然不会少,所以掌握舆论也成了沈家迫切要做的事情。他的这个构想已经跟老爹沟通过,沈充也是赞许。不赞成也没办法,眼下家里管钱的已经不再是他,去行贿西阳王还要挪用沈哲子的小金库。 沈沛之听到沈哲子托了底,心情也是极为振奋。 此前他得沈哲子指点,终于如愿成为小有名气的清谈名士,但这愿望达成后,心里却不免有些空虚。名气只是虚妄,他终究已是成家之人,不得不面对养家糊口问题,常靠族人接济,日后子女总会受人冷眼。 但沈哲子这一计划却解决了他心中两难,若能主持这样一座园墅,既能无损自己清趣,安家立业亦有依托,实在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哲子,我、我实在是……唉,能得哲子如此信重,此事我一定竭尽所能!” 沈沛之一时间激动的不能自已。 沈哲子笑着摆摆手道:“一家人,何必说这些。叔父有清雅志向,我当为你彰显,我家也能因此受益,还要请叔父不要怪罪我这务实之念。” “怎么会!” 沈沛之连忙摇头,与沈哲子一同行入竹楼,继而更细致为沈哲子讲起时下常在隐园留驻的吴中隐士。 除了张氏主人和那位不久前到来的翟庄之外,沈沛之又历数十几个人,沈哲子却大半没有印象,只有一个荆州习方之有所耳闻,这还是因为习氏乃是荆州豪族,与沈家家境类似,但因荆州分陕重镇,大军集结,并无沈家在吴会这种举足轻重的地位。 对此沈哲子倒也并不感到意外,后世得知的魏晋名士,除正史之外,多从《名士传》《世说新语》等传记中窥见一斑,操笔者皆为侨人,对于吴人隐士自然不会浓墨重彩的渲染推崇。而沈家本为豪宗,沈哲子自然也没有接触到这些人的机会,因而有些生疏。不过听这些人姓氏,倒也大多能与吴中各家有所联系,可见出身不低。 经过这一番详细的描述,沈哲子对于隐园中这些隐士也有了一个大概的印象。眼见天色渐晚,便与沈沛之一同出了竹楼,往任球在隐园的居所而去。 任球比沈沛之要更早进入隐园,因而他的居所已经颇有规模,一座两层高的竹木楼,四野杂草清除以植花木,并不像沈沛之的竹楼那么简陋。 沈哲子到来时,便看到已经有人在廊下盘坐,几个方形木案上摆满了时鲜的蔬果食材,或红或翠颜色很是艳丽,表面上还残留着些许洗濯后的水渍。几尊古朴的兽形铜制小炉已经燃起篝火,用以温酒热餐。廊下尚有一些竹席竹案放置,任凭来者自取,除此之外,便再无更多布置。 这样的气氛,倒让沈哲子怀念起后世的冷餐会,也很吻合这隐园一切从简不慕奢华的整体风格。 见沈沛之与沈哲子联袂而来,任球笑吟吟迎上来,对沈哲子说道:“郎君富贵享惯,如此质朴简陋餐席,应是不曾见过吧?” “如此淡泊,方得真趣。我这俗流之人,今次真是大开眼界,耳目一新。”沈哲子回道。 “此园风俗,因陋就简,肯长留于此的,都是一些不堪人事侵扰的老朽而已。哲子郎君乃我吴中少有的俊逸之才,若有此懒散意趣,反倒不美。” 任球笑着说道,语调也不放低,并不避讳被人听到。至于廊下那几人听到这话,倒也不以为忤,只是指着任球笑骂道:“此子可恼,因我等食他一餐,便又恶语相向。”可见彼此熟不拘礼。 另有一名老者正持竹杖自外行来,听到任球的话,饶有兴致打量沈哲子几眼,语调略显温和道:“你就是纪思远弟子,被他自夸为吴中琼苞的沈家儿郎?” 沈哲子转过身望向老者,沈沛之连忙介绍道:“这一位乃是新安丁公,纪国老旧时良友。” 听到这话,沈哲子便想起沈沛之早先介绍。这老者名叫丁委,乃是旧吴孙坚之子孙朗因罪而被孙权迫令改母姓为丁氏,南迁落籍新安郡,反而因此避过吴灭后的清洗。旧为帝宗,因而在吴中也算颇有名望。 0144 游子吟 如此家世,还能直呼纪瞻之字,哪怕此老并无名位在身,沈哲子也不敢怠慢,施礼回道:“先师厚赏盛赞,小子不敢以此擅专自美,勉力而为,务求能够名实相符。” 听到沈哲子这回答,那老者丁委忍不住捋须大笑,指着沈哲子说道:“儿郎望似面润神清,胸中已生丘壑荆棘,难怪纪思远临死都要收你为徒,言而让人无隙可乘,果然是他难得高徒。” 听这老者直言自己工于心计,沈哲子略一沉吟,并不急于反驳,而是说道:“终究年浅不够谨慎,以致招惹恶谤加身,正要请长者臧否一二,以堵庸者悠悠之口。” 老者似是久居园中,因而对外界消息不甚敏锐,闻言后略感错愕,待到任球伏其耳边低语几句,渐渐露出恍悟之色,略加沉吟后,再望向沈哲子时,眼中便颇带一丝戏谑,对沈哲子招招手说道:“稍后你坐我身侧,有何才学不必藏拙,若真不堪取,也不必再去旁处邀名,乖乖滚回吴兴去闭门学书,不要在外损害你师一生积攒名望。” “但你若果有才实,我吴中佳儿岂容伧子污蔑,又怎会配不得帝室公主?老夫虽无你师那种名望,吴中人物大半识得,我自为你执言正名。” 沈哲子听这老者语气虽有倚老卖老之嫌,但却是一个难得的老愤青,简单粗暴将此事归为地域矛盾,愿为吴中子弟仗义直言,倒也不乏热心。但归根到底,终究还是看了他老师纪瞻的面子,才给出这一个许诺。 听到这老者丁委表态,沈沛之与任球神色都是一喜,任球眼珠一转,连忙唤过一名仆人耳语几句,然后那仆人便匆匆离去。 丁委将此幕收入眼中,便指着任球叹息道:“早知你非甘于淡泊之辈,如今看来,此心已有归处,梁园虽好,非久恋之乡啊!” 被如此直白道破心迹,饶是任球精于交际,仍有几分吃不消,只是对老者连连作揖求其口下留情,继而侧首观察沈哲子的神色。 沈哲子已得几分演技真髓,听到这话后先是迷茫片刻,而后便隐露一丝喜色,并不显摆自己早已洞悉此事,给任球保留几分矜持余地。 随着夜色渐浓,陆续有人来到此地,因任球又借丁委老者之名又在隐园中宣扬一遍,于是来的人便更多了。又过片刻,就连此园主人张季康与庐山大隐翟庄都联袂到来。因为宾客太多,人手便不够用,于是许多于此园中听经的寒家子弟都被唤来充作差遣,这倒正合了沈哲子心意,他其中一个方案便是因此而设计。 等到众人聚齐,丁委老者于席上拉着沈哲子的手站起来,对众人说道:“今日园中来了一位有趣的小郎君,让我来为诸位介绍一下,这一个就是华容之徒吴兴沈哲子,近来吴中一个峥嵘渐露的小郎君,想必诸位皆有耳闻。” 沈哲子站在丁委老者身后,微笑着对席上众人遥遥施礼。然而这些人听到丁委的介绍,反应却不尽相同,有的不以为意,有的颇为惊奇,也不乏眉头微蹙者。 丁委却不理众人反应,继续笑道:“我与华容意趣虽不相同,但也算是布衣之交,他的弟子亦算是我的后辈。眼下这位小辈多受非难,我想在此为其正名,因而邀请诸位前来一观,以作见证。我亦知此事干系众多,诸位不愿理外间诸多俗事,因而才居此园中。” 讲到这里,他对旁边侍立的仆从说道:“且熄灯烛片刻。此请非情,诸位不愿与事,可先离场,只作不知。日后园中交往,不必因此事而见疏。” 见这老者说话做事都是如此直接不作伪,沈哲子对其好感不禁大增。当然前提是这老者站在自己这一边,若是彼此对立,遇到这种直性子的人,实在让人不好忍受。看来这老者之所以终生不仕,除了本身有些尴尬的家世之外,大概也与这过于直爽的脾气有关,没有玩政治的城府啊。 随着烛火熄灭,房间内渐渐响起轻微的衣袂摩擦和脚步声,确有隐者不愿涉入这一滩浑水浊事当中。 等到这种声息渐渐没了,丁委老者才又吩咐点燃烛火,并不清点人数,只是让人即刻撤走空缺的席位。 张氏主人张季康于席上笑语道:“丁公性急如火,年久愈真。我等不过山野闲人,能一睹吴中后进风采已是有幸,怎好更为臧否。” 丁委刚刚落座,听到这话后眼皮一翻,不悦道:“不愿为臧否,方才熄灯时你怎不离席?眼下再发此论,不似你父遗风。” 听到这话,张季康不免有些羞恼,他倒是想走,可是位置这么显眼,身份又极为特殊,怎么能学旁人一般拍拍屁股离席,还要不要脸面了? 但面对这个性情老而弥辣的老者,又实在不好发作,老者家世与辈分摆在那里,比他父亲张翰还要高了一辈,虽无清望在身,但在吴中却素受敬仰,张季康在其面前也只有点头受教的份,只能尴尬笑一笑,打定主意不再开口。 “你来隐园邀名,有何才学显于人前?” 沈哲子正看张季康在丁委倚老卖老的作风下吃瘪,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自己尴尬,被如此直白一问道破心迹,一时间反倒不好作答。 任球在一旁笑语解围道:“哲子郎君颇有文才,一篇《玉板赋》吴中传颂良久,为一时佳作。” “文赋?” 听到这话,丁委微微一愣,旋即自己便有几分尴尬:“此道我却不甚专精……” 席中众人闻此,便有人忍不住拍案而笑:“丁公召我等来提携后进,原来自己才是不学之人,如此谑谈,也只丁公敢为。” 丁委捻着胡须,指着嘲笑他那人说道:“如此才要召集你等,若我自己就能品鉴优劣,何须再费这满席餐食!” 他又对沈哲子说道:“不拘何才,便拣你最得意显出。你既来此,当有腹案,不必虚辞,开始吧!” 哪怕这老者站在自己这一边,沈哲子也被他耿直言辞搞得有些无语,实在接受无能。文赋雅事,总要有所铺垫,有所预热,气氛达到了才好酝酿佳作。如此直白,再好的文赋都要稍逊几分意境之美。 不过幸好他早有准备,倒也不必措手不及,于席上站起来,视线在厅内一扫,看到侍立在角落里那个在竹林哭泣的年轻人子玉,对其微微颔首,待对方脸上露出疑惑之色,才微微一笑道:“今日入园,行过竹林恰逢翟公于林中讲《礼》,聆听良久,受益良多。” 讲到这里,他转向席上翟庄方向深施一礼,翟庄于席上微微颔首回应,静待少年下文。 “翟公离去后,却闻园中有人悲泣,旁观少顷,心中有感,试拟五言,请诸公赏鉴。” 话讲到这里,沈哲子便自席上踱下,慢慢行向那神色略有忐忑的年轻人子玉,口中缓缓吟道:“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吟完之后,他便收住脚步,对众人说道:“此为《游子吟》,发乎肺腑,实难砌词。” 众人有的闭目回味,有的却渐露一丝失望。这首《游子吟》,正如沈哲子所言,并无堆词用典、藻绘浮饰之绮靡诗风,这对于欣赏惯了时下诗文之风的人而言,确实流于拙朴,不够华丽,不够风雅。 然而就在别人还沉吟不语时,角落中那个年轻人已经忍不住捂着脸哭泣起来,顿时将众人目光都吸引过去。 丁委在席上指着那哭泣的年轻人说道:“沈家郎君自颂其母,你又悲从何来?”这首诗平铺直叙,并无晦涩用词艰深典故,他好不容易听得明白,正在苦思几句赞许之语,被这一打岔,思路顿时受阻,因而不悦。 “丁公请勿见责这位子玉兄,今日之作,正因他林中所言有感而发。” 沈哲子微笑着解释一句,将那年轻人子玉请至厅中来。 年轻人尚是第一次被这么多隐逸名士围观,一时间难免有局促,哭声渐渐收起,只是仍然难抑抽噎之声,断断续续将竹林中事讲述一遍,然后才对沈哲子深施一礼道:“心虽有感,口拙难言,今日闻郎君佳作,更觉愧为人子。明日之后我便返家,奉养老母,绝不远游!” 堂中众人听这年轻人讲述之事,再回味刚才那首诗作,登时便有了更深一层的体会,继而神色也渐渐变得沉重起来。那翟庄于席上慨然道:“诗经有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父母之恩,譬如苍穹无垠。沈家郎君此诗,虽无砌词,情出肺腑,回韵甘长,已得诗之古韵真髓。我等今日与闻,或得沾惠,千载之后于此诗畔得列一二闲名。” 听到翟庄评价此诗之优可传千古,众人虽是惊奇,但细思之下也不觉得有何夸张,孝为德之本,此诗深刻隽永,可想而知日后言孝者必言此诗,于是便纷纷点头附和。 0145 何陋之有 沈哲子所记得的千古名篇极多,这首《游子吟》朴实情挚,但却并不足以彰显才气纵横,也并不能迎合时下人的审美意趣,但最大的优势是大义所在,价值观绝对正确!谁都挑不出毛病来! 而且时下南北流离失所之家何其多,远游之子难奉双亲,有感于此,难免意伤。相信用不了多久,这首诗也会如“生当做人杰”一般,快速传颂天下,而且因其立意高大正确,并没有挑动南北不睦的隐患。 若单纯想要彰显文采,应景之作,刘禹锡的《陋室铭》其实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权衡再三,沈哲子还是放弃了。因为《陋室铭》终句,孔子云:何陋之有?细究之下,其实是有毛病的。 此句出处为《论语》: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本身没有毛病,还吹捧一下这些居于陋园中的隐士。问题出在九夷,先秦之时,吴越地区便属蛮夷之地。君子居之,才会何陋之有?沈哲子要用此典,就要回答那些诘难发问者,时下德行可比孔子的君子是谁?怎么回答,都是一个错。 文抄要用心,留下这种口实被人攻讦,不如不抄。诸多典故一一权衡,诸多忌讳都要考虑,简直比原创还要累。所以沈哲子就算迫不得已文抄,也尽量抄一些用典较少的作品。 而且文抄只是一个开始而已,从在竹林中动念,他便已经开始思忖一整套的计划,抄一首《游子吟》,只是作为一个事件的引子,主要还是为了把这年轻人给引出来。一旦决定用这套方案,哪怕这个年轻人不在厅内,都要让人将之请来讲述一番。 但是沈哲子虽然已有计划,可是这年轻人自我介绍其身份,还是超出了他的意料,让接下来的计划有了一点变数。因为这年轻人看似贫寒,家世却不弱,乃是座中张季康远支族人,同为吴郡张氏,名为张瑾,字子玉。 虽然时下各大家族根深叶茂,难免有些越来越疏远的族人沦为贫寒卑流。不要说吴郡张氏,就连吴兴沈氏江东豪首,也不乏穷亲戚。比如早先分宗出去的族人们,东宗肯定不会再予扶植资助,一两代之后,已是形同陌路了。 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如今众目睽睽之下,自家穷亲戚被拎出来受众人围观,面子上总不好看。于是张季康便有几分尴尬,于席上坐立不安,先前众人对此诗交口称赞,他亦一言不发。 但其实他心里也委屈,因为他本就没有处理杂务之心,连园墅都疏于管理,又哪里会知道园里进了一个穷亲戚。若一早知道,最起码给这年轻人两身新衣服,面子上也能过得去。 但席上自有一个不理旁人感受的老者丁委,正笑眯眯听众人各自对这首诗做出点评,视线一转便发现神色有些不自然的张季康,便笑语道:“季康,我等皆知你意趣清简,不理俗事,绝非刻意苛待族亲,切勿因此自疑。余者都已评过此诗,不知你又有何看法?” 理是这么个理,但当众如此直白讲出来,张季康更有无地自容之感。若非这老者实在开罪不得,他简直就要翻脸了。略加沉吟后,便随口说道:“疏于词简,流于滥情,惟意挚可取。不过沈家郎君尚年浅,有此一作,也是难得。” 听到他这评价,堂上众人脸色便不禁一变,他们方才对这首诗可都是极为推崇的。 尤其那个庐山隐士翟庄,更将此诗推为传世佳作,他并不识沈哲子,其家与丹阳纪氏和吴兴沈氏都无瓜葛,这种评价纯是出自公允点评。在他看来,张季康这评价未免过于贬低,失于偏颇,只是眼下为客此地,不便面驳,心内却感觉张氏盛名于外,其家子弟处事已经不及祖辈豁达。 张季康此刻另有所思,倒不觉气氛已有变化,只是以麈尾一点堂下那年轻人张瑾,语带不悦道:“既然孤母在堂,为何要离乡远游?我家于吴郡自有家学,子弟进学者皆有米帛供养,何必要恋栈京畿繁华不去?” 那张瑾受此斥责,脸色更加惨淡,却不敢张口自辩。张家虽有家学,但名额不过二三十,一些近支和当势的族人便瓜分完毕,怎么可能轮到他这种疏远已久的族人。正是因为进不去家学,他才远赴建康来此旁听,又怎么是因京畿繁华而恋栈不去! 他性格本就有多愁善感一面,此刻不敢自辩,很快眼眶中便又蓄起泪水。 沈哲子听到这话眉头不禁一皱,看这张瑾如此清贫,求学艰难,他确实没想到此人竟是吴郡张氏子弟,因而这件事他确实难辞其咎,并不反感张季康贬低诗作。但听到张季康直接质疑张瑾的求学之心,这便有些无法接受了! 京畿繁华,跟这杂草丛生的隐园有半毛钱关系?这已经算是比较刻薄的污蔑,尤其以张季康享誉吴中的清名,被之冠以此名,甚至有可能断送这个年轻人的前程! 沈哲子拉出这个张瑾来,诚然也是利用作为搭桥,但也不乏想帮一帮这年轻人的打算。没成想自己一时疏忽,加上这张季康远不似外间传颂的那般豁达,反而成了害这个年轻人。 略加沉吟后,沈哲子走到张瑾面前,微笑着鼓励他道:“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夫子之言,正为张兄之教。张兄虽不能敬奉高堂,但远游为求学明理,闻翟公释礼,心有感而泣,此之谓明理见性,此行不虚!既有所得,昂然归乡,虽无冠冕,神气自华,但处分内,何惧言非!” 听到沈哲子这铿锵之语,张瑾眼眸渐渐明亮起来,不再晦暗不明。 “此语激昂,正是吴中少年朝气!” 丁委于席上拍案赞叹,若说此前挤兑张季康乃是无心之失,那么现在则就是刻意为之了。他也觉得张季康在此事上不够淡然,本来一笑置之的小事,何必一定要为难自家求学之心甚笃的小辈。 沈哲子早先那首诗,他心内虽觉得好,但这种游子情距离他这个年纪实在已有些生疏,因此才要征询所有人意见,才好确定是否上等诗品。 他虽然没有诗才,言辞风向却能看得明白,沈哲子这一番话既赞扬了这个年轻人,又将张季康失言之语顶回去,让他看到了沈哲子的才捷与格调,以及少年人该有的锋芒。因此感触之大,还要甚于先前那一首诗。 席上的翟庄也望着张瑾笑语道:“人患德行不修,还要甚于学业不立。孝为德之本,张氏小郎君放心归乡奉养老母,尽孝之后若求学之心仍笃,可往庐山来我家草舍,自有你一席之地。” 这句话已经不吝于在表明愿收张瑾为弟子,翟家久隐庐山,虽无官爵在身,清望却是极高。翟庄之父翟汤,就连皇帝都屡以束帛之礼征召礼聘,乃是江东隐逸名士中的宗师。若能投此门下,绝对是一个莫大殊荣。 翟庄本是性情淡泊之人,本不会不顾忌主人张季康感受而发此语,但这沈家少年却言张瑾闻他释礼而有感,便让他不得不作出表态。 听到这话,那张瑾神情更是激动,伏于地上对翟庄行跪拜大礼,泪水已是滚滚而下。待他又转向沈哲子时,沈哲子却忙不迭跳开,由侧面将张瑾搀扶起来,拉着他返回座席。刚刚坐定,便看到厅堂门口有自家仆从打了一个手势,当即便了然,微微颔首。 虽然借张家地盘为自己正名,却又转而打脸张季康,但最终受益的还是张家人。事情到了这一步,沈哲子便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了,原本计划什么便依计而行。 他看一眼跪坐席侧不肯入正席的张瑾,微笑问道:“不知张兄可否婚配?” 张瑾没想到沈哲子思路这么跳脱,神情益发拘谨,摆手急道:“还不曾。” “慈母年迈,怎忍让其执线密缝。张兄宜早配家室,这也是人伦孝道正纲。” 沈哲子比张瑾还要年幼许多,这种催婚话语讲起来却很自然,指着张瑾衣上补丁说道。 “我家清贫……”张瑾下意识回一句,旋即便意识到不妥,连忙收声不语,亦不敢再去看另一席上的张季康。 “德厚人家,馨于乡里,岂无良配?” 讲到这里,沈哲子又笑道:“张兄舍学途尽孝道,如此德义我实在钦佩。然居家尽孝,衣食奉养,汤药调羹,皆是损耗。不知张兄家中可有恒业产出为耗?” 这话问的有些唐突,张季康于席上更是如坐针毡,神色冷淡道:“我家未如尊府之豪,奉养族中孤寡,尚属分内。” “小童失言,何必计较!” 丁委有些不悦的说道,他性情耿直,心内本就藏不住事,对于张季康今日表现已经颇为不满。他亦知张家清望高门,此前或许有疏忽,但今日就连翟庄都表态愿受张瑾为徒,日后自然不会冷待这一家。但心内立场已经偏向沈哲子,便有了回护之念。 0146 重义轻财 沈哲子亦对张季康歉然一笑:“是我失言了,张君请见谅。只是我与子玉兄情境类似,同样远游于外,不能敬奉高堂,心实有所感。” 丁委听到这话,当即便咧嘴一笑:“你来都中为选帝婿,岂能比他远游求学,怎么算是情境类似!” 对于丁委这不分敌我的神补刀,沈哲子已是无力吐槽,接不上思路话头,沉吟稍许之后,才又说道:“今日得此一诗,全为张兄孝义所感,理当有所奉送。张兄年长德厚,我实在不知该馈赠何物为谢。” “郎君言重,闻此诗作道我心意,释我心结,已是感激不尽,岂敢承谢!” 张瑾连忙摆手说道。 “不然,诗赋之作,一时抒怀畅意而已。张兄言行教我,使我内省不足,见贤思齐,有此一教,终生受益匪浅。” 沈哲子执意的知恩图报,根本不理张瑾推辞之语,于席中拍拍手掌,当即便有沈家仆从两人抬着一个尺余方圆的箱子行上来,将箱子摆在沈哲子面前案几上,然后便匆匆退下。 这箱子外表不大,却似乎极为沉重,压得案几都咯吱作响。听到这动静,众人不免就有所联想猜测,好奇箱中乃是何物。 “张兄即将归乡,略备薄仪以作行路之资,请张兄万勿推辞。” 说着,沈哲子便抬手要把箱子推向张瑾,没想到气力太小没有推动,不免有些尴尬。 这一幕让人好奇之心更加炽热,老者丁委正坐在沈哲子隔席,见状后起身行过来,探头问道:“可否一观内中何物?” 沈哲子将箱盖一掀,一抹金芒闪过,饶是丁委老者家境亦是殷实,看到这整箱黄金,亦是僵在当场,片刻后才返回自己席位坐下,不再说话。 旁人虽没看到箱中何物,张瑾却看得一个真切,当即脸色便幡然一变,几乎逃跑一般冲出座席,然后才又收住脚步,转过身来对沈哲子连连摆手道:“此礼太过厚重,我万万不敢承受!” 此幕让座席相隔甚远的众人更加好奇箱中究竟是何物,虽有矜持没有开口询问,心内已是万爪挠心一般煎熬。 沈哲子并无即刻满足众人好奇心的打算,将手虚按在箱子上笑语道:“张兄先前尚与我言谈甚欢,眼下却是避之不及,要视我如仇吗?”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张瑾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嗫嚅道:“我、我绝非此意,只是、只是哲子郎君此礼太过厚重,我实在承受不起啊……” “正如尊府张君所言,我家颇有豪富之名,浮财于我如流水,来不可阻,去不可惜。以此无聊之物,以偿张兄厚德之教,算起来,我尚有几分理屈。不独是我,哪怕在座诸位,哪一位不是轻财重义的高贤?” 沈哲子拍拍箱子,继续对张瑾说道:“尊府张公,因思莼鲈,轻抛官禄,风尘仆仆,万里归乡,为我吴中美谈。今日张兄归乡奉亲,惹此尘埃之物,何必勃然色变若斯。以我无用之物,以资张兄家用之急,正如张兄年长教我年浅,良友互师,俱有所得。” 张瑾自知此礼厚重,仍是摇头摆手不应。这却又让张季康隐有不满,觉得此子有辱他家恬淡豁达之风,当即便在席上张口道:“既为良友互教,些许馈赠,笑纳即是,何须做此姿态。朋友之际,五常之道,本有通财之义。沈郎不以门户而远你,你怎能以此而见疏。” 这话看似在训斥张瑾,但却有淡淡自傲,以自家门第清望胜于沈家而标榜。 这话让沈哲子略感不爽,闻言后便笑道:“张君所言正是,通财之义,笑纳即可。张兄归家后,既要奉养高堂,亦要谋立家室,皆非束手空谈便能做成。张兄高义之人,若经年蹉跎于此,年华岂不虚掷?” 这话便是讥讽张季康束手空谈,只说不做了。张季康脸色更是火辣辣滚烫,纵然有心反驳,但张瑾那一身打满补丁的旧衫实在碍眼。 原本他并不至于如此计较,但早先因与沈家备选帝婿便存芥蒂,今日沈哲子不请自来以邀名望,又有丁委这不知所谓的好事老者为其张目。接下来便是张瑾这个远支族人被拎出来人前献丑,诸多因素累加下来,心态隐有失衡,连带着与沈家此前旧仇一并翻腾起来。 “丁男之户,成家立室,岂是旬日可就,亦非丝缕之功。沈郎年浅,未知人事之艰,岂独财货可缓。虽是一番好意,但我这族子自立之心甚坚,不愿领受,那也只好恭而却之了。不过沈郎也不必担心他之生计,不妨将此箱中资财一示,待其归家后,我家依量补足,以全沈郎之谊,彼此两不相伤。” 这话便有些刻薄了,既言沈哲子年幼无知,又道他家厚积财货非立世之道,最后再标榜一次自家清高,不与沈家这种门第相往来。 至于箱中钱财数量,看丁委与张瑾的反应可知极多,张季康让沈哲子示之众人,便是再彰显一次他家不慕财货的高风。而那不足之语,张季康既然讲得出,就自信做得到。他家虽不及沈氏豪富,但料想区区一个少年随手赠予,再多也有一个极限,除非是满箱黄金。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却是微微错愕,他选择来张家隐园刷刷声望,就是因为常在这里的人素质比较高,应不至于发生什么打脸剧情。 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也始料未及,若非这张瑾自我介绍,谁也想象不到他竟是张氏高门子弟。因这小小疏忽,不知撩到张季康哪根神经,苦求打脸。这真是固所愿,不敢请耳,沈哲子早有计划,才不会因为在他家地盘就有所收敛。 就在沈哲子露齿一笑,将要掀开箱子时,临席的老者丁委却探手按在箱子上予以阻止,神态有些不悦对张季康说道:“此事就此揭过,你家子弟不愿收礼罢了,多说无益。各家自有兴存之道,何必强比。” 他虽然对沈哲子这少年比较欣赏,但与张家也是旧谊深厚,不愿见张季康继续自取其辱。然而张季康心态已经滑入偏激,只觉这老者言语仍是在奚落自己,冷笑道:“莫非丁公也道我是悭吝之辈,待自家子弟反不及外人待之厚重?” 话讲到这一步,丁委若再阻之一观,反而成了污他清名之举。这老者本就不惯遮掩作伪,听到这话后脸色已是一沉,原本压在箱子上的手蓦地向上一撩,四方烛火映衬之下,顿时满室金光! 四周众人看到这一幕,齐刷刷的倒抽一口凉气,他们心中或多或少都猜测箱中乃是何物,就算冒出这个猜想,旋即都被自己否定。所谓钱财如粪土,但其实又怎会相同,哪怕列席此地者皆不爱金钱,但乍一看到整箱黄金摆在面前,仍不免有片刻失神。 时下江东金贵钱贱,建康城内市肆中一根分量稍足的金钗便售价十数万钱,一根金钗又有几两用料?眼前这一箱黄金,最起码在百斤以上!任何稍有常识的人略一思忖,心内都是咂舌不已。 “你这少年,也是不知所谓!如此厚礼让人怎能接受!” 丁委坐回自己的座席上,对沈哲子说道。 沈哲子则略显懵然状:“正如张君所言,丁男之户,成家立室,岂是丝缕之功。张兄于竹林中因孝义有缺而涕流,我不忍见其游子之哀,愿善助之。又恐其学业未竟,归乡后难于自立,因而让家人归家取资相赠。” 讲到这里,他对另一侧的张季康拱手道:“当时实在不知张兄竟是尊府子弟,却不想我这一个善念,竟成越俎代庖之妄念,实在有愧!” 他若不这么说,张季康之尴尬还少几分。一俟察觉众人视线都投射过来,张季康更有无地自容之感,他实在没想到这箱中竟然真是满满的黄金,这让先前说出的话要如何收回?张家只是清望高而已,就算能筹措出如此多的黄金,也绝无可能随便施与一个旁支子弟。 翟庄于席上叹息道:“常闻重义轻财之古风,沈郎感义而赠金,张郎守节而不受,古风之在江东,便系于此辈身上啊!” 听他这么说,厅内气氛才又变得缓和起来。只是那张季康垂首坐在席上,再也不发一言。他已经不愿在这里多呆一刻,但若就此仓皇而去,则又显得过于狼狈,心内纠结到了极点,索性作木然状。 丁委老者坐在席中,自箱中摸出两个一斤重的金饼,放在手里掂了掂,口中啧啧几声,然后才放在案上往前一推,对那张瑾说道:“友人相赠,却之不恭。归乡奉母亦有所耗,这些你收下。若使日后有偿,何惧今日受惠。谨记此恩,以此自勉。” 那张瑾侧首看看张季康,对方却仿佛熟睡一般没有反应,这才行上前去接过金锭,对沈哲子深施一礼,沈哲子则避席相还。 “至于这些,你带回家去。膏粱子弟不知辛苦,出手如此没有轻重。他若真受你如此重礼,反倒会有横祸物议加身!” 丁委又将那装满黄金的箱子盖上,推到沈哲子面前。 沈哲子却大摇其头:“资出我家,资返我家,这是以厚资邀名。丁公亦知我此来目的,如此作为,岂非前功尽弃!岂可因此区区财货,使我再受物议攻讦!” 0147 赠金全义 沈哲子来张家隐园,本意确实只为刷刷声望,但是在竹林中看到那个悲泣的张瑾,便在这个基础上又有了一点新的思路。 时下已入四月中旬,距离决出选婿结果越来越近。沈哲子非但没有什么优势,反而成了劣势最为明显的一个。这种差距已经不是刷刷声望可以补足的了,而且名声的酝酿传播也需要时间。如果这种情况不能在短时间内扭转,沈家就有可能被宗正筛取出来。 琅琊王氏本身就是侨门大家族,丹阳张氏背后则有庾亮支持。虽然老爹沈充和钱凤都认为皇帝应该是属意吴兴沈家,但问题是皇帝不便发声。所以沈哲子要给皇帝创造一个机会,表态来声援他家。 这个张瑾的出现实在是太合适了,身上有“孝道”和“求学”两大元素可供挖掘。这两种元素,只要稍加炒作,都可以上升到政治高度予以讨论。只要引起一个轰动的效果,皇帝就有理由置喙发声。 所以在权衡一番之后,沈哲子选择了这个方案,《游子吟》并不是那种让人一听就觉得异常惊艳的才情之作,但价值观之正确却无可挑剔。诗才不够,钱财来凑,箱内一百五十斤黄金,乃是足以令任何人侧目的巨款,与那首《游子吟》相配合,自然能取得更轰动效果。 所以,他今天拿出这箱金子来,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收回去的。 那翟庄在席上笑道:“沈郎今日所作《游子吟》,感人肺腑,已足堪传世。感义赠金,重义轻财,亦是古风盎然,时人怎会再因此小事而见咎。” 沈哲子则谦虚一笑:“今日多赖张兄之教,使我有一二所得。张兄助我闻达于世,我当助其赡养成家,此为全义。若非如此,岂敢据此名擅专而自美。” “座中诸位皆高贤,惟求适意,名爵可舍,征辟不就。此箱中区区百五金,又何足挂齿。我欲善助张兄,若止取三五金相赠,岂不是于此见笑于大方之家!” 沈哲子于席上环揖一周,然后才又行至张瑾面前,语调颇为真挚笑道:“张兄肯否助我全此节义?” 张瑾这会儿已经不似最开始那样惊慌拘谨,虽然仍不明白沈哲子为何定要赠他如此多的黄金,但在沉吟少许后,便有了决定:“今日已深受郎君之恩,本不该再有所图。郎君欲求全义,我怎敢怜我薄名自珍?敬谢厚赏,日后必结草相报!” 说完后,他也不再拘泥,便行上前去,将手中两块金锭再摆回箱中,只是凭他一人却抱不起如此重的一个箱子。 “且慢!” 看到这一幕,本来已经不打算再开口的张季康却又坐不住了,于席上指着张瑾声色俱厉道:“你真要收下这一箱金?你可知……” “良友义赠,不敢有辞!” 张瑾垂首不看张季康,只是语调却变得有些生硬:“还有,家父讳明,我与季康公,辈属孔怀。”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孔怀便是堂兄弟的代称,一听到这话,众人便下意识想起先前张季康以“族子”称之,于是厅中便又陷入尴尬的沉默中。 张季康闻言后,脸色则是蓦地一变,再难安坐席中,踉跄起身离席,张口欲言却已不知该说什么,神情复杂的掩面离去,他实在已无面目再留下来了。 眼见张季康离场,席中众人也多数不能淡然。丁委于席上叹息一声,神色亦有几分苦恼:“老夫今次强出头,真是自惹的烦扰。” 他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张季康今日之言行反应可称拙劣,心中有愧惭然离场,说起来与他不无关系,怎好再厚颜居此园中。丁氏亦为吴中望族,他倒不是没有归处,只是想到日后或与张家因此而生龃龉,则不免有些失落。 “丁公也是求仁得仁,欲为哲子郎君正名,以肃纪穆公清誉,如今尚欠一定论而已。” 任球则笑语道,他并不愿一生碌碌无为,流连于高门之间做个散漫宾客,因此对于得罪了张季康倒没有太大感触。 听到这话,丁委没好气横了他一眼,指着沈哲子叹息道:“此子已非我能眼量臧否,其才学秉性,座中诸位有眼皆观。我再说什么,亦是旁人舌齿余论,何须复言。” 虽然未有一言赞毁,但这话对沈哲子已是颇高评价。 而后丁委视线一转,望向了张瑾,问道:“你既然收了这一箱金,可想到要用至何处?” 张瑾垂首道:“如此厚赠,怎敢专享。园中与我境况相类者颇多,正想请哲子郎君允我将金分赠与人。” 沈哲子笑语道:“此金已为张兄所有,随你取用,实在不必再来询我。” 丁委老者则沉吟道:“自取而用,分赠诸人,五十金足矣。余者百金,可否予我?” 清贫人家骤得重金,未必是福。这老者开口讨要,倒不是贪图财货,而是欣赏爱护年轻人张瑾,希望能为其分担压力。 张瑾本非爱财之人,收下如此重金心中也是惶恐,闻言后哪有拒绝的道理,连忙拜谢。 ———————— 一份奏书摆在案头,乃是江东处士联名上奏,捐献百金以飨都中家境贫寒之太学生。 事情只是一件小事,但太学乃是国教根本,已非台省中书能决,因而这份奏书很快便被呈送苑中来。 从上午开始,皇帝便坐在书案前,苍白憔悴的脸上隐有振奋之色,心内则在思忖该如何予以回应。久不理政,当御笔再拿起时,竟有几分生疏之感,以至于迟迟不曾落笔。 一想到自己去年尚大权在握,从容调度,一纸诏书分陕易守,布局天下。然而突如其来一场劫难让这种形势陡然翻转,暗疽爆发险些送命,皇帝静养月余不能理事,待身体有所好转后,局势却已完全被颠覆。 原本他信任有加的内兄庾亮,因居护军将军之职,在他卧病其间,内外调度,禁中已经失守! 而后皇帝密诏荆州、江州携兵入都拱卫京畿,诏书却如石沉大海。于是他便明白,早先平灭王敦之后,诸多布置所积众怨已经反扑而来。眼前的局面已经是各家能够接受的底线,已经不允许他再逾越半分! 如今的他,一如数年前的先帝,已成困龙! 心中纵有不甘,皇帝亦情知命不久矣,并不想再掀起什么惊涛波澜。然而此事却让他认识到庾亮寡恩一面,一想到自己死后,妻儿将要托于这种人之手,他心内终究有些忧虑。 惟今之计,他已不再考虑天下大事,只希望能在临终前,为家小再寻一强援,决不能将祸福荣辱系于庾氏一家之手! 吴兴沈氏是他深思熟虑后圈定的一个选择,除了沈充觐见时表现让他动容以外,更重要的是,其家虽有作乱前迹,帝仍托以亲眷之厚,前嫌不计,若再不敬帝宗,礼法难容!沈充父子他都有见,俱有机变之能,绝不会做出予人口实的蠢事。 考虑过的问题还有很多,譬如各方势力的涨消,沈家本身门第势位等等,但落在了最后,皇帝赫然发现自己最属意的还是那个沈哲子本身。 虽然只是见过一面,但沈哲子给他留下的印象却颇深刻,至今回想其言行举止,仍能历历在目。那个少年似乎有种不同于旁人的朝气活力,格局应答俱异于时下那些高门子弟。眼下已不得不为子女择一良配,相对于那些不知所谓的高门豚犬,皇帝自然更愿意选择这样一个有朝气锐气的年轻人。 心中虽然有了这样一个决定,皇帝也知要达成极为困难。吴兴沈氏要为帝戚,不只是门第的差距,还有南北的隔阂。此事哪怕在他康健之时,想要做成都会有几分波折,更不要说内外俱已失守的时下。 所以,他并未直接指婚沈氏,而是通过宗正选婿来回避会遇到的阻力,让沈家获得一个备选的资格。同时这也是在给沈家一个考验,若其本身便无意愿或是没有匹配的能力,自己自然也不能把女儿托付给这种人家。 限于时下的处境,皇帝已不可能再发出什么态度立场鲜明的声音去声援沈家。他与庾亮之间,与廷臣之间,眼下已经达成一个脆弱且微妙的平衡,彼此都在小心翼翼试探底线。 庾亮虽已掌握禁卫,但也不敢露出太明显隔绝内外的意图,否则虎伺在旁的王导等人岂能容他猖獗!因此庾亮虽然不希望眼下为公主选婿,但当事实已成后,也只能低头承认,继而选择一个相对有利的结果。 皇帝亦不敢过于强硬,他现在已是身不由己,被幽禁苑中,如果举动过激让庾亮意识到危险存在,对方未必没有铤而走险的决心。 虽然身处苑中,但皇帝对外界讯息也非一无所知,眼看到沈家越来越势弱,心内同样倍感焦灼,只是苦于无法发声。 在这样的形势下,沈家居然能运作出这样一份奏书,借一群江东隐士之口,打通被堵塞的言路,给了皇帝一个发声的机会,实在难得! 沉吟许久之后,皇帝下笔如飞。若说此前对于选择沈家托付小女,尚有几分不得已的勉强,那么现在他真是没有一点迟疑了。 0148 苑中有诏 “中书,中书……” 台城官署内,何充低唤两声,庾亮才蓦地由怔怔出神清醒过来,继而轻咳两声,端正了一下坐姿,神情肃然道:“次道有何事?” 看到庾亮略显魂不守舍的样子,何充心内不禁大感好奇。他为中书奉诏郎官经年,往常所见庾中书气度森然,仪容姿态一丝不苟,绝少于人前失礼,近来却常作神不守舍状,行止神情也颇异于常。 心内虽好奇,但何充脸上却不露丝毫异色。他本非世祚高门出身,能长居台城任事,除了本身才能名望之外,始终恪守“谨慎”二字,非其分内之事,绝不轻言。 “苑中有诏。” 对于时下台苑之间的紧张气氛,何充深有体会,听到庾亮问话,并不多言,径直将苑中刚刚传出的诏书奉至庾亮案上。 庾亮捧起那诏书匆匆一览,首先关注的还非诏书内容,而是皇帝那已经与以前大不相同的字迹。 以往皇帝的字迹圆浑流畅,收放有度,一如其行事手段风格,刚毅进取,谋而后动,动则必有回韵!然而现在他面前这份诏书,虽然同为一人之书,但较之先前却已大相径庭,折转枯涩,亢极难继,笔力已见枯竭。 至于诏书的内容,则很简单,只不过是赞扬江东一众处士有贤长之风,各有嘉奖,并着有司于太学碑记此事,以劝勉诸太学生勤于学业,不可懈怠。末尾则是附上了沈家那个少年新作诗篇,那一首《游子吟》。 看到这里,庾亮嘴角禁不住泛起一丝苦笑,益发意识到君臣之间已经撕裂得难以弥补的裂痕。他知皇帝心中对他有怨念,然而事态一步步行至如今,走到今天这一步,亦非他所愿,他也是迫不得已啊! 王敦之乱平定后,皇帝便渐渐有些不能自控,满朝高门忠贞贤士皆不属其意,历阳苏峻这种桀骜难驯的流民帅置于肘腋之际,荆州分陕托付于寒流之手!其心迹已是昭然,外廷人人自危。 面对如此隐患重重的形势,庾亮执政亦是维持艰难,根本不敢有所展露。若止于此还倒罢了,最复杂是皇帝对宗室的扶植让人心悸,宗室乱政殷鉴未远,岂可容此獠牙凶猛之兽复现人间! 适逢皇帝大病,苑中无主,皇后急诏庾亮入宫。面对这样的形势,庾亮又能怎么做?他只能掌稳禁卫,一旦皇帝果真不治,保证太子能顺利继位,维持住时局的稳定。 可是皇帝没有死,这就把庾亮摆在了一个尴尬的位置。他已经是进退两难,要么惭然而退,闭门不出,要么保持现状,静待转机。 庾亮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把持禁中的权臣,时势所迫,也是逼不得已。随着君臣彼此生隙,他已经不能再退了,否则时局不知会糜烂成何种模样! 皇帝欲为公主选婿,在庾亮看来又是一步昏棋,时下之局,一动不如一静。尤其他所属意的吴兴沈氏,更让庾亮隐有不满,堂堂帝室之女,岂可如此屈就! 事情果然如庾亮预料一般,琅琊王氏趁机裹入其中。沈氏何德何能,能与王氏匹敌?若王家乘此势复起,日后又该如何去制衡? 旁人只道他担心沈氏摆脱钳制,因而不愿沈氏得为帝戚,未免过于小觑了他。问题是沈家根本不可能在这场竞争中胜出,又何必硬要勉强,徒惹笑柄? 皇帝这一份诏书,旨在为沈家发声涨势,但在庾亮看来,不过是将最后一点帝皇尊严托出,由人践踏而已。但其心意已决,庾亮亦不知该如何去劝阻,心内虽有感慨,终究只是轻叹一声,将诏书推给何充,吩咐道:“交付有司去督办吧。” 何充谨然领命,正待要退出时,忽听庾亮开口问道:“次道,若有你信重者欲求资财相济,许诺日后重偿,不知你会如何做?” 听到这问题,何充便微微一愣,不明白庾亮为何问起这个问题。按照他一贯谨慎,正皱眉沉吟思忖一个周全回答,却又听庾亮说道:“罢了,随口一问,不必放在心上,去吧。” 顿了一顿后,庾亮忽然又说道:“沈士居任职外镇,不可久居都中,促其归镇吧。” 目送何充离开后,庾亮复又坐回自己位置上,心中诸多杂芜念头,很快便又陷入沉思中。 相对于如履薄冰的时局,此刻更让他一筹莫展的乃是家事。三弟庾条胆大妄为,在京口、晋陵普取人之资财,已成糜烂之势。 近来随着他对内情了解越深,便越有胆战心惊之感,此事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得多。若仅仅只是收取贿赂或借人钱财还倒罢了,他虽位极人臣,也绝不会包庇亲人而罔顾国法,直接将庾条押付有司论罪即可。 可是那个所谓的隐爵隐俸,以重利相诱,以朋党相结,连丝成线,线结罗网,仍有蔓延溃烂之势,且其势甚猛,已经非人力能够遏止! 哪怕面对错综复杂的时局,庾亮都没有感到如此的无力,如此的无计可施。他眼看着倾天之祸一点点压迫下来,一旦祸患爆发那一刻,整个庾家都将化为齑粉,或还会连累时局动荡难宁! 越是枯坐,心情越是焦躁,庾亮索性站起身来,准备回家去问一问庾条,究竟还有何事瞒着自己。 —————— 建康城东燕雀湖畔,沈哲子正在这里为老爹沈充送行。 “庾元规实在可恨,我家态势刚有缓和,中书便连番促我归镇,用心实在不堪!” 父子二人独处时,沈充便忍不住喝骂连连。 早先皇帝亲书沈哲子所作《游子吟》,于太学立碑刻之,终于让人意识到沈哲子乃是皇帝属意的帝婿之选,而非完全没有自知之明的小人姿态,因此整个建康城中舆论一时都有哗然。 此事过后不久,泰山羊氏便表态退出此次备选。于是最终便只剩下了三家,琅琊王氏、丹阳张氏和吴兴沈氏。 原本只是看个热闹的人们,这会儿哪怕再愚钝,也渐渐看出了一丝苗头,看似寻常的一次挑选帝婿,到最后竟然演变成一场政治层面的争锋。 于南人而言,这是一件好事,最后剩下的三家,有两家皆为南人。于侨门而言,此事意义也变得重大起来,一旦琅琊王氏负于南人而落选,则不吝于一个侨门失势的信号。尽管眼下执政者仍为侨门,但这件事却会在南人心里埋下一个种子,驱使他们不断去冲击挑战侨门的政治垄断! 有了这样一个政治氛围的前提,吴兴沈家已成南人之光,若再有人妄加非议,则必遭无数南人群起而攻之。而沈哲子那一首《游子吟》,亦在这种氛围下传唱一时。 老实说,这样一个局面并不是沈哲子乐于看到的,尤其在皇帝即将死亡的前夕,实在不利于皇位的更迭。但身在局中,谁又没有一点不得已,若其他几家肯守规矩,而不是背后操纵舆论去唱衰他家,他也不会玩到这么大。 而且造成这个局面也非沈哲子一人之功,皇帝的配合才发挥了最大作用。他现在已经可以确定,皇帝确实愿意选他为婿,想想以前对这位老丈人诸多调侃腹诽,实在不当人子,以后不能那么做了。 但既然皇帝敢这么做,则意味着最起码性命应该还能维持一段时间,沈哲子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唯有一鼓作气,将那些阻碍他阖家团圆、家庭和睦的第三者、第四者统统扫出局外! 听到老爹这么抱怨,沈哲子呵呵一笑:“眼下局势日渐明朗,父亲再留都中已无必要。会稽夏税将要起运,儿迎娶公主后也要归乡全礼,父亲此时归乡,正合时宜。” 沈充听到沈哲子这话,心中虽有愁绪,但还是忍不住笑斥他一声,旋即又叹息道:“时下这个局势,我怎么放心将你一人留于都中啊。” “向年入都,形势较此仍劣,儿亦能安然踏过,眼前些许纷扰,又算什么!” 沈哲子确是自信满满,此前他所担心的,是自家对于皇帝的想法只是猜测当中,并没有得到证实,因此事态会如何发展,一直在模棱两可之间。现在皇帝已经表态,他实在已经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眼下由于皇帝本身的处境便已经堪忧,他的表态并不能取一锤定音的效果。但这份支持,对沈哲子而言却极为珍贵,有了这份支持,他便有了坚持留到最后的理由和依据,不必再担心中途会被宗正筛取掉,亦或迫于物议非难而自己退下来。 他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剩下要做的,就是把琅琊王氏和丹阳张氏一一踢出局外。他甚至不能忍受这两家同样再留到最后,与他站在一起接受点评挑选。 “你们不屑跟老子并列,老子更不屑跟你们并列!我们翁婿一家亲,岂容你们这群杂鱼作祟!” 皇帝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还对自己予以支持,这份信任不可谓不厚重,因此沈哲子心内对皇帝的好感也是激增。因为这不吝于在用最后的政治生命托了他一把,假使沈哲子最终还是不能娶到公主,可想而知皇帝所面对的会是怎样内外失和、上下离心的局面! 单凭这一份厚恩,他就要认真考虑以后要如何弄权,把几个小舅子从孤家寡人的宿命中解救出来,这未尝不是一种报恩。 0149 义士报恩 时下人情交际的风气,沈哲子比较受不了就是送别。他能够接受的画面是道旁拱手,挥手而别,江湖虽远,后会有期。 时下的风气却是太墨迹,一场送别宴从上午到傍晚并没有要结束的意思。想想待会儿天黑不便上路,老爹再回城住上一晚,第二天出城继续送别一次,也是蛮尴尬。 于是他索性自己先回城去,不再留在那里浪费时间。 时下形势虽然渐趋明朗,但要再进一步却也尤为困难。沈哲子自有必娶公主的理由和依据,其他两家何尝不是如此?不说琅琊王氏,单单丹阳张氏对于成为帝戚的渴望和需要便比沈家还要热切得多。 仔细算起来,沈哲子就算娶不到公主,其实沈家也足以自强自立,只是没有足够的政治资本而已。可是对于丹阳张氏而言,这个问题却关乎到整个家族的存亡断续。 侨门南来,江东高门政治上失势是一个大势,丹阳张氏也不能免除。其家地处京畿要害之地,政治上的失势便直接影响到乡土实资的损失。朝廷于丹阳郡裂土侨置琅琊郡县,便不吝于在其家身上下刀子。 相对于其他地处吴会的高门,丹阳张氏根本就没有退避的余地,只能深刻介入到变幻莫测的时局中,才能争取一片家业立足的空间。若能成为帝戚,不只政治和名望上的收获,整个家族的生存空间都将得到极大改善。 所以,当皇帝表态帝婿属意沈家时,泰山羊氏亦因顾忌物议而退去,丹阳张氏却仍在坚持。 同为南人世家,丹阳张氏的优势并不逊于沈家,甚至还犹有过之。门第清望上,张氏远非沈家能比,至今张闿仍担任丹阳郡中正,而沈家却从无人担任中正之职。 在时下,中正官又名大宗师,一个家族有没有人担任过州郡中正官,简直就是区别高门与次等门户的硬性指标。这与当下势位完全无关,哪怕时下中枢政局实际掌控者庾亮,他若贸然出任一郡中正,都会被物议攻讦不止。 沈哲子最乐观的估计是,如果能在他有生之年,为沈家争取一个中正官,那就已经是一个很了不起的成就了。 原本一场帝婿竞选,渐渐转为南北政治对冲,不独对沈家有利,对张家同样有利,甚至张家所获得的利益比沈家还要大得多。因为相对于新出的沈家,张家无疑更得南人民望,而且不乏高门支持,就连庾亮都不加掩饰的流露出对张家的支持。 所以,要除掉张家这个竞争对手,反而要比琅琊王氏更为棘手一些。 沈哲子回家之后不久,纪友便来拜访,进门后将一个尺余见方的木匣递给了沈哲子,神情颇多抑郁:“你要的东西。” 沈哲子打开木匣,便看到里面装满纸轴卷宗,随手拿出一卷一览,上面密密麻麻记载了历年来丹阳张氏与乡民之间的冲突或是犯禁之举。譬如私设市门、私修水埭、违规荫庇等等,虽然没有什么大的罪状,但积毁销骨,如此大量的错失,一一交付有司去查证的话,这过程便足以将一个清望高门名声毁成渣滓。 这些乡土罪状之实,若非经年比邻而居,旁人又去哪里搜罗。所以沈哲子明知张家底子不干净,却苦于无从下手,只能求助同居丹阳的纪家帮忙搜集一下。 “多谢文学,今次若能成事,文学当居首功!来日我夫妻必当奉酒以谢。” 有了这样一个有力工具,沈哲子心情不错,便笑着对纪友开个玩笑。 纪友却无多少欣喜,坐在沈哲子对面神情寡欢道:“我知维周你向来坐言起行,不容失败。但做这许多事,值得吗?皇女贵则贵矣,终究难攀,非小民良配。那位公主,你连见都不曾见过,既不知其相貌,又不闻其脾性,维周你心内难道就无彷徨?”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微微错愕,旋即便有感于自己作为一个穿越者的失职。这种谴责古代盲婚哑嫁陋习的言语,居然由一个土著用来教育自己这个穿越者,真是不应该啊。 不过话说回来,沈哲子从开始动念决定娶公主,一直就是将之当做一个政治目标予以挑战,公主的相貌脾性并不在他考虑范围内。假使公主这两项都不出色,但沈哲子最起码政治意图达到了,这也是他应该承担的代价,又有什么可彷徨的? 不过再看纪友郁郁寡欢的样子,沈哲子略加思忖,便明白这家伙为何如此。他老师纪瞻去世已经两年有余,再过月余,纪友服丧期便满了,人生将要开始新篇章。这家伙大概还未做好心理准备,因而心情有些忐忑。 纪友今年已经十八岁,丧服一除,便意味着婚娶、出仕这些人生大事将要接踵而至,这对年轻人的心态调整确实是一个不小的考验。 就算不考虑他老师纪瞻的因素,几年相处下来,沈哲子与纪友也算是私交甚笃,此时见纪友郁郁寡欢,便笑问道:“文学心内可有何打算?” 纪友听到这话后,便忍不住长叹一声:“我不愿效世家膏粱平流进取,虚窃名爵,又不知该仰何自立于世,担当家业。维周,你素有智计谋略,不知可有以教我?” 听到纪友这么说,沈哲子倒是颇有感触。他家在这年代,虽然也算勉强列入高门,但豪武之风却仍浓烈。严格说起来,他在这年代唯一真正接触过的清望高门子弟便是纪友了。纪友眼下这状态,倒可以称得上是这个时代士族子弟的一点特征。 这一类人生来享有特权,衣食无忧,教育优越,也不欠缺年轻人该有的朝气和激情,对于时弊有着自己的认知,不乏坚持和操守。但却并无超出这个时代的眼光和格局,没有革除时弊的勇气和能力,那一点无处寄托的坚持和操守无从依托,便渐渐消磨殆尽,最终与世道同流合污。 纪友向沈哲子请教,沈哲子自己却还在摸索前行,并不知自己所坚持的道路是否正确,又能给他指点什么迷津。沉默半晌后,也只是说道:“事从缓急,生而于世,总有不可推却之事要担当。先拣此一二事,做出些许成果,彷徨应去,格局自成。” 纪友听到这话后,神色更苦:“眼下我最应担当之事便是婚配,族中长者近来多论此事,可我眼下委实没有这种兴致。唉,与你谈论这些,你也不明,我还是寻沈二郎一醉解愁去!” 原来这家伙还是为情所困,沈哲子对其背影竖起一个中指,旋即视线又落在那满满一匣子的丹阳张氏罪证上。 第二天午后,沈哲子在家中接待了丹阳郡府长史张兰。 张兰并不知沈家为何邀请他来,进门后便满脸虚假笑容,说道:“郡府诸事忙碌,竟不知士居兄已经离都。不曾拨冗相送,真是愧对良友。” “长史勤于任事,心系国计,岂敢强邀以致因私废公。” 沈哲子亦是满脸虚假笑容,实在是时下的舆论和两家的关系,彼此之间便不容半点真诚存在。 彼此落座,张兰便笑吟吟打量着沈哲子:“士居兄此时离都,贤侄你独留京中,若有困惑难决之事,千万不要客气。我与士居兄旧谊深厚,绝不会袖手旁观。” 沈哲子心内一哂,嘴上还在客气:“多谢长史回护,我家与都中亦颇多尊长故旧,倒也谈不上独留京中。今日邀请长史过府,所为还是一桩前事,冒昧相询,不知郡府对于早先突袭晚辈那人,追查可有眉目?” 听到这话,张兰神情便有些不自然,干笑两声旋即才说道:“唉,说到此事,确为郡府失职,至今仍无头绪。既然贤侄你又言此事,我倒想请问,不知贤侄可有一二内情相告?” 这话说的有几分不客气,就差直斥沈哲子纵走凶徒如今又来问贼踪,简直不知所谓! 沈哲子倒不以为意,闻言后只是笑道:“郡府做事自有方略,小民岂敢置喙。不过长史既然言到内情,我这里确有一桩内情相告。” 说着,他于席上轻敲案几,过不多久,便有一名仆从将木匣子奉上,摆在张兰案头。张兰见状神色便是一奇,下意识望向沈哲子。 “这一方木匣,乃是今早凭空出现在我家偏庭之中,原本上方附以血书,言到偿谢旧日义释之恩。只是那血书实在有碍观瞻,已被家人焚之。至于这匣内之物,则更是触目惊心。家父已离都,我亦不敢专据独裁,因而请长史前来一观。” 沈哲子笑语道。 张兰听到这里,神情更有几分凝重,小心将那木匣打开,取出一份纸轴一览,神色顿时一凛。他下意识抬头看看沈哲子,却见对方只是微笑,并不流露心内想法。 “此匣内卷宗极多,长史是要在此细览,还是归府详读?”沈哲子适时问上一句。 张兰嘴角微微一抽,旋即挤出一个生硬笑容:“哈哈,这些卷宗一望可知便是伪造污蔑,何必细览。不过,贤侄所言此为凶徒送来,此事当真?” 沈哲子点了点头,又摇摇头:“血书留言确实如此,但我家人也不曾见过那人踪迹。究竟是否属实,还要靠郡府搜查。” 张兰心内暗恨,面上却不好流露什么不满,还要多谢沈哲子告知此事,又说道:“此匣中物事涉那凶徒,我要带回郡府取证,不知尊府是否还有存留?” 沈哲子摇了摇头:“我不知那人居心何在,名为报恩却为此等恶事!如今心内已是深悔前日将之纵走,惟愿郡府能及早将人缉拿归案。” 眼看满满一匣子自家罪状,张兰哪还能淡定居此为客,当即便起身告辞。沈哲子将之送出府门,眼见张兰上了车,突然又开口道:“突然记起一事,我家尚有一礼赠与陆府二公,眼下却是无暇拜会。便请长史顺路转送,有劳了。” 张兰此时哪还有心思计较这些小事,眼见沈家人将一个锦盒塞进他车厢中,然后便疾令车夫驱车而去。 0150 竖子陷我 建康城南长干里,因靠秦淮水道,贯通东西,连接南北,乃是建康城最繁华所在。丹阳张氏祖宅便位于此,因此地士庶杂居,人员杂芜,因而张家大宅颇有些超出规制的建筑规格,乃是先帝特旨允许,可见张氏在国朝所享之尊崇地位。 张兰的牛车过门直趋中庭,待下车后他疾问几名侍立庭前的门生:“我大兄可在家中?” 得到肯定回答后,张兰便捧着那个木匣急匆匆行向张闿所在院舍,行出几步后又吩咐一人道:“车内尚有一锦盒,一并取来。” 张闿此时正在小厅中与几名宾客欣赏一幅画作,画中乃是一名方士持杖而行,神情恣意,姿态洒然,颇为传神。说到这一幅画作来历,亦为一桩趣事,乃是张闿近来颇为得意之事。 近来他休沐在家,闲极而出门游逛,偶在小长干大市一肆中发现这一幅画作,由其笔触格调当即便觉不俗。待将这画作买来,与一众同好丹青之道的友人闲而欣赏观摩,渐渐推断出这一幅画作应为画圣卫协所作《高士图》其中一幅,不知因何流传于外,竟被张闿慧眼所识,由一干杂货中挑选出来。 张闿雅好丹青,虽无妙笔,却自负识鉴之能,于是这件事便成为他引以为傲的事迹,每每都要与人提及,不觉厌烦。 “卫公之画法,形准而意壮,笔巧而神清。诸位观此衣带,似有乘风而舞荡,气贯而形盈之感,这正是卫画的妙趣之所在啊!” 张闿指着画作赞叹不已,身边几名门客无论是否领略得到这画作妙处所在,都纷纷点头附和,再赞张闿几句识鉴之能,于是便宾主尽欢。 或是近来听到此类赞赏太多,张闿倒也并不过于欣喜,只是笑语道:“我又哪有什么慧眼,不过是识多而已。观此卫画之妙,更慕其师曹不兴该是怎样的绝妙之笔,只可惜曹氏真迹绝少,至今也无缘一观。” 江左善画者,卫协虽称画圣,然举世公认仍列于其师曹不兴之下。曹不兴之画号称吴中八绝,侨门南渡之初,王廙被北人举为江左书画第一,常遭吴人讥讽那是不曾见过曹不兴画作,妄自尊大而已。因而雅好书画者,皆以能观曹不兴画作为人生幸事。 其中一名宾客下意识道:“我倒曾有幸见过曹氏真迹,乃是一尊卧石之虎,观之遍体生寒,令人不敢细览,确为画中极致。” 听到这话,张闿兴致不禁大增,忙问道:“不知何处可观得?” “便是曹氏故里,吴兴沈氏堂中。曹沈前代素有联姻,因而曹氏……” 那宾客讲到这里,话音蓦地一顿,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 张闿闻言后呵呵一笑,不再多说什么,神情间难掩失望之色。其他人见状忙又转移话题,只是先前轻快欢愉的气氛一时间却是不在了。 正在这时候,张兰疾行步入厅中,到了张闿身前耳语几句,张闿脸色蓦地便阴郁下来,对几名宾客摆摆手,说道:“今日尽兴,诸位各自归去吧。” 待众人依次离开,张闿才打开张兰奉上的那个木匣,将其中卷宗草草翻看一遍,神情益发冷清,沉声道:“那沈家子讲了什么?” 张兰便将先前在沈家彼此交谈内容再复述一遍,神色忡忡道:“大兄,你觉得这沈家子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重要吗?” 张闿将那些卷宗抛在了案上,半身靠着胡床,指了指张兰,一副欲言又止模样,最终还是忍不住叹息道:“那沈家本就清望不著,你又何必故作聪明鼓动人去敲登闻鼓致污他家!” 张兰听到这话,神色也是一苦。当时都中污蔑沈家已成风气,他恰好处理一桩讼案与沈氏有涉,随手为之哪想后来会有这么多波折? 归途中张兰已经将那些卷宗细细览过一遍,更加觉得事态有些严重。百年传承的大世家,若说处处与人为善,绝少乡里纠纷,那怎么可能! 这些卷宗所记录的都是小事,寻常时节根本不值一提,但最惊人之处在于详尽、量大。其中有的罪状,就连张兰都不甚清楚。 但亦有一些却是不耐深究,一查就会暴露大问题,比如他担任句容县令时,家人私营水埭,致使水淹田舍死伤二十余人。若顺着这一件事查下去,便能查到当时任晋陵内史的张闿借开新丰塘而私纳数百荫户。但开新丰塘又是一桩利国利民的善举,左近郡县因而得利,张闿因此功位居九卿。 在不损国计的情况下,为自家谋取一点实惠利润,对时下这些世家大族而言,已经是极有操守的行为,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但在南北对冲的时下,一旦被人揭开,只怕就会有人借此咬住张家不放,一路追究下去。到了那时候,什么见不得光的底色都要泛起来! “就算真有这么一个义士存在,又哪知我家这么多事情?大兄,你觉得是否纪氏暗助沈家?” 听到张兰仍在纠结于这些罪状来历,张闿皱眉道:“眼下想这些有何用?眼下最重要是,那沈家子交给你这些,意欲何为?他有没有存留?有否再交给别人?” 张兰听到大兄之语,便有些赧然,嚅嚅道:“我一时情急……” 张闿也不寄望张兰能给他答案,只是自己沉吟道:“沈家子既然将这些交给你,便是不愿大动干戈,想要迫我家知难而退。哼,这孺子倒是颇得乃父之风!” “不过,若论各家底色,沈氏岂能清于我家!他家豪霸乡里多年,年初来更于吴兴大动水土,岂能没有一二违禁之事!你即刻派人快行去吴兴,搜罗也罢,捏造也罢,旬日之内,我要一份与此足量卷宗摆在案头!” 张闿冷笑道,他历经世事磨练,岂会被这种小伎俩震慑住。沈家想要越过他家得幸帝宗,怎么可能! 听到张闿这话,张兰眸子便是一亮,当即便又匆匆离厅去将此事吩咐下去,继而才又返回厅中。 虽然即刻就做好了应对之策,张闿神态却并不轻松。对于争选帝婿之事,吴兴沈氏虽然得到皇帝信重属意,但在他眼中并非主要对手,琅琊王氏才是。毕竟沈家新出门户,清望有差,不得人望。 正因有这一份自信,张闿才尤其谨慎,因台城近来气氛微妙,为了避嫌长居家中不去官署。他家作为南人高门与琅琊王氏对抗,若能侥幸得胜,乃是整个南人群体得利的大事。 沈家只顾一己之私,却不顾南人整体利益,妄图以互相攻讦而迫他家知难而退,在张闿看来,简直不识大体到了极点!难道沈家子认为,他家就算退出,其家就能进而与王家论胜负?简直笑话! 况且张家也不能退,他家世居丹阳,时局一丁点微小的变动,都能让家业动荡不已。前年王敦为乱,张闿虽居都中,但家人子弟却有不少派去王敦处,就是预防无论哪一方胜负,可保家业不失。 然而这一点私心布置,却在皇帝检阅六卫时暴露无遗。六卫多为丹阳子弟充任,当时皇帝便意味莫名笑谈一句:“卫中将尉缘何无张?” 当时纪瞻卧护六卫,纪氏子弟亦多居卫中。丹阳两家由是形成强烈对比,张闿每每想到这句话,都感遍体生寒。正因如此,乱后各家俱得封赏,惟张氏无一人得爵。尽管皇帝一直不曾深究,但张闿却始终不能释然。 眼下张氏得以备选帝婿,这个机会,无论如何都不能错过!别家仕途失意,尚能归乡为田舍翁,他家若退,家庙都无处立足! 其实若抛开其他不谈,张闿也并不觉得自家在这一场竞争中能完胜沈家。沈家势位正隆,沈充已是南人当中得爵最高者,而且已是帝心嘉许之家。张氏唯一可称道的,便是清望家声这一点虚名而已。 但是现在南北对冲,张家已经得到南人诸高门的支持,尤其陆氏二公更是亲自出面为张氏造势。而在台城内,中书监、国舅庾亮亦表态属意张氏得选帝婿。形势已是一片大好,张家岂有轻退之理! “烧了吧。” 张闿指了指摊在案上的那一堆卷宗,他笃定沈家只是虚张声势而已,若真掀起南人互相攻讦的狂潮,波涛动荡之大,远非沈氏一家能抗。 见兄长如此淡定,张兰也松一口气,不禁忿忿道:“那沈家子实在可恨!我一时不察,竟被他吓得心神不属。” 略过这一件事,张闿又问道:“今次去他家,除此之外,还有何事?” 张兰略一沉吟,才想起来,笑语道:“倒是还有一桩小事,临别前那沈家子言道有礼赠予陆家二公,请我转送一下。” 张闿听到这话,心中却是一突,皱眉道:“他家要送礼陆氏,为何要由你转交?” 张兰听到这话也是一愣,是啊,为什么? 心内一动念,他连忙将锦盒取来,打开便见内中又是两份卷宗,待翻开卷宗内容一览,整个人都僵在当场。 张闿见状,连忙接过那卷宗一看,只见上面详细记载了吴郡陆氏与乌程严氏的财货往来,数额之大,触目惊心!乌程严氏勾结羯胡,已是朝野定论的逆贼,陆氏与这种人家往来如此频密,牵涉如此多的财货,一旦宣扬出去,可想而知会惹出多大动荡! “大、大兄……”张兰苦着脸望向张闿。 张闿脸色铁青,至此才明白那沈家子哪里是用自家罪状恫吓自己,分明是以此罪状离间他家与陆家!陆家罪状入了他家门,这要如何讲得清?到底还要不要送去陆家?陆家待他家是否还像以前那样信任无间?若不送去,沈家子再派人去陆氏告知此事,那陆家又该如何看待他家? “竖子陷我!” 0151 兵围沈宅 于前庭送走张兰后,沈哲子嘴角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转身又返回了家中。 所谓的阴谋诡计,若一谋一算都落在实处,反而失了阴诡之美,就是要刺激人的想象力,让人有无尽遐想空间,这阴谋才算成功。 若陆张两家但凡有一方能想的少一点,单纯一点,质朴一点,那锦盒里的内容也未必能发挥多大作用。但是能在这个乱世立足,又有哪一个不是唯恐思虑不够周详?想得越多,锦盒里的内容就会在两家之间撕出一个越大的裂痕。 这么一想,沈哲子觉得自己实在挺坏的,但一想到日后陆家的陆晔该以何种嘴脸面对他急不可耐收取的那个贤弟子,他又觉得很快乐。 前段时间自家饱受争议,幕后黑手已不可查,而且就算查到也没意义。政治上的斗争就是前一刻还在互骂祖宗十八代,后一刻又能捐弃前嫌、配合无间。之所以会有对手,只是因为目标有冲突而已。 丹阳张氏只是一个清望世家,清望这种虚无东西,有时候很重要,有时候又一钱不值。若将其羽翼尽数剪除,便完全不足为患。令其与吴郡高门彼此生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就是要让庾亮放弃对张氏的支持,这一点对沈哲子而言也并不困难。 因为沈充离开,府内气氛便有几分轻松。沈哲子刚行入中庭,便听府后响起一阵阵的呼喊喝彩声,乃是一众闲极无聊的少年们正在分队蹴鞠为戏。沈哲子眼下亦无事,便去球场一观。 沈家位于秦淮河畔这大宅,占地虽然极广,建筑却粗疏,尚有大片大片的空地,稍加修葺,便是一个鞠场。时下蹴鞠多为军戏,取义双方对抗,关于人数却没有什么限制。此时场中对抗双方,一方肩缚青,一方肩缚白,各有十余人,分列场中,围绕一个皮球奔跑争抢。 沈哲子一直有意推广一个足球联赛,只是因为分身乏术,没能抽出时间来。唯一做的就是用猪泡充气改作的皮球,比原本用丝线羽毛填充的蹴鞠弹性要好得多。这样的改动,减少了肢体的冲突,对于球员的机动性要求则更高,增加了观赏性。 原本沈哲子还觉得球赛这样竞技性强的运动未必符合时下人审美意趣,但今次来建康,见识到建康城繁华一面后,最大感触就是他想多了。除了那些极具风姿雅骨的清谈名士们之外,更多的普罗大众眼下是乏甚娱乐消遣的。 前两日他行过家门旁小铭桁,看到浮桥上下挤满了围观民众,将个浮桥都压得不堪重负,咯吱作响。原本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派仆从上前一打听,才知原来这群人闲极无聊,站在秦淮河畔看斗鹅! 斗鹅、斗鸭、斗鸟乃至于斗犬,市井之间大凡有这种闲戏,总少不了大批人围观。时下市肆之间虽然并无专门职业的赌坊青楼,但类似性质的场所已不在少数。随着对建康城内时人娱乐项目的了解加深,就算现在有两人蹲在沈哲子面前斗蛆玩,他都不会觉得有多意外。 于是沈哲子便又对推广足球项目信心满满,他倒不指望能靠这项目聚敛多少钱财,给人增加一种喜闻乐见的健康娱乐方式也是好的,总比窝在房间里狎妓清谈服散要好得多。虽然这种让人大汗淋漓、仪态尽失的勇武运动未必会吸引世家子弟加入,但能在市井间盛行的话,也能稍挽颓丧时风。 沈哲子正在场外思忖之际,忽有仆下将一份请柬送来,沈哲子接到手中一看,便不禁一笑,竟是庾亮着人送来,邀他过府一叙。 略一思忖后,沈哲子将那请柬随手一抛扔在地上,说道:“回复庾家人,就说我没空。” 让我去我就去?太给自己面子了吧! 至于庾亮为何要见他,沈哲子猜测多半与那隐爵隐俸之事有关。庾亮这个人,刚愎自用,自信非常乃至于到自负。正因如此,对于他所不能理解的事物便尤其的忌惮,此时在他心目中大概已经将这五级三晋制给妖魔化了吧。 今次入都,和庾条同来的晋陵侨门子弟二十余人,过往这段时间沈哲子居然一个都没见到过,应该是尽数被庾亮控制起来。由这一点便也能看得出,庾亮心中对于隐爵隐俸的忌惮。 —————— 听到家人回报,庾亮险些一口气背过去。他没想到这沈家子居然敢这么不给他面子! 自己堂堂一个中书监,执掌台省诸多事务,都能抽出时间来要见一见这少年。这小子居然没空来! 庾条垂首坐在下方,见大兄气得脸色铁青,低声道:“我家本与沈氏互为呼应,今次却突然相弃,无怪哲子郎君他……” “你闭嘴!” 庾亮一拍案几,罕有的在家人面前勃然色变,过去这段时间里,庾条所为事迹将他引以为傲的修养践踏得残破不堪,现在看到庾条他就忍不住怒气翻腾,难以遏制愤怒情绪。 “若真如叔父所言,沈氏郎君可解今次困局,不如由儿亲自去其府上相请?” 庾亮长子庾彬在席中说道,他已于年初成婚,迎娶侍中诸葛恢之女,虽然还未进仕,但已经参与到家族事务中来,因而发言道。 “不必!” 庾亮语调略显生硬道,他对于庾条搞出的这个烂摊子已经权衡诸多,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的方法能够弥补。之所以会听信庾条的话派人去请沈哲子,是觉得可暂借沈家雄厚之财力缓解一二不至于即刻崩溃,然后再寻机将自家由其中摘取出来。 可是眼下对方摆明态度不愿合作,这让庾亮有些无法接受,更不能忍受去低声下气央求沈家。但眼前迫在眉睫的问题要解决,沉吟良久后,庾亮决定按照自己的方式来。若只是放低姿态去求助,对方绝对会以此相胁,迫他做出让步。若答应下来,则就会危害到他对时局的布控,代价未免有些大。 “这隐爵隐俸之法,是那沈哲子首先倡议,而后传授给你?” 庾亮望着庾条沉声道。 庾条这几天被困家中,已被大兄折磨得魂不附体,这会儿也不敢再有所隐瞒,连忙点头道:“确为哲子郎君教我,不过此事哲子郎君却并未为之,亦不曾由此获……” “有这一点就够了!” 庾亮蓦地起身,指着庾条厉声道:“你最好祈求那沈家子果有良策可解危局,否则凭你闯下这大祸,百死难赎!至于我,与你一同谢罪天下罢了!” 庾条听到这话,神色更苦:“此法大益于世,怎会是祸……哲子郎君定能助我解危,大兄,你就让我出府去拜会他吧……” “送你三叔回房!” 庾亮对儿子庾彬说一声,然后便率领几名部曲出府,他于牛车上草草书写一份手书递给门生道:“执我手令调集一幢宿卫,兵围沈宅,勿使一人走脱!” 庾府距离秦淮河并不远,庾亮让牛车在城内绕行一周,感觉火候差不多了,才让车夫转向行往秦淮河南岸的沈家。牛车一转入沈家所在街巷不远,便看到甲具森严的禁卫士卒们将此处围堵水泄不通,闲杂人等早已尽被驱散。 察觉到庾亮车驾到来,一名戎甲将军疾行而来,道旁下拜道:“末将周谟,参见中书。” 庾亮下车,微笑着扶起周谟:“一桩小事而已,何劳周侯亲至。” 周谟却肃然道:“沈氏图谋不轨,擅攻宿卫,末将已将此宅围锁,只待中书令下,便将之夷为平地!” “怎会如此?” 庾亮听到这话,脸色却是一变,他调集宿卫本意只是恐吓沈哲子一番,自不可能真的要对沈家动手,否则怎么会放沈充离都。 周谟却摇摇头表示自己也是刚到不久,只是听到属下来报请援,才率一部宿卫疾行赶来此处,他还以为庾亮要在都中大动干戈呢。 庾亮神色一凛,在周谟引领下,越过一众宿卫,行至沈氏家门前,看到沈家门庭前车架横陈,门庭内隐有甲光闪烁,围墙上亦有人头攒动,竟是摆出一副如临大敌,打算要顽抗到底的架势! 在内排的包围圈中,庾亮看到自家那名门生,将之唤到身前来低斥道:“我只要你兵围沈宅,因何会起冲突?” 那门生神色阴郁难看,低声将事情讲述一遍。先前他率宿卫来,确是没打算动手,然而刚刚靠近沈氏家宅,沈家便冲出一群兵甲部曲一通打砸抢攻,旋即便退回家门去闭门不出。他若非见机得早,退开的快,只怕也要伤在沈氏部曲刀兵之下! 庾亮听到这话,更是气得怒火上涌,发令道:“清掉路障,给我破开此家门户!” 话音未落,墙内响起一个瓮声瓮气声音:“我乃东川亭侯、护军府督护沈牧,奉诏护我族弟武康乡侯沈哲子入都备选帝婿,违旨阻挠者,格杀勿论!” 沈哲子在墙后听沈牧自夸爵位,本来很威风的一件事,顿时觉得一点气势都没了。但一想到庾亮在墙外气急败坏的样子,便又忍不住笑起来。 有种今天你就打进来,谁不敢动手谁是孙子! 0152 大而无当 庾亮终究还是没有动手,不只不能动手,还要为沈家遮掩掉擅自攻击宿卫的事实。 诚然他的身份已是一人之下,权柄更是不作第二人想,但尤其如此,反而更加不能肆意妄为,一举一动都会被人过度解读。今次调集宿卫兵围沈宅已是隐患不小,若真下令强攻的话,局势或会糜烂不可收拾! 因此尽管心中已是气急,在心内权衡一番,情绪稍有平复之后,庾亮疾书一信,交给门生投入沈氏门墙内。 又过了一会儿,沈家紧闭的门庭才缓缓打开,沈哲子自门后行出,身后跟着一众部曲仆役,手捧美酒果食列队而出,迥异于此前剑拔弩张的态势。沈哲子也知庾亮这人性格峻整,乏甚风趣,若真将之挤兑的下不来台,自己亦难有什么好处,姿态稍微摆一下可以,终究还是要适可而止。 “早先我家遭受妄人恶袭,已成惊弓之鸟。不意庾公如此厚爱,亲率宿卫护我门庭,实在感激不尽!特命家人略备餐食酒浆以飨将士,还望笑纳。” 沈哲子直行至庾亮面前,微笑着下拜道。 庾亮听到这话后,心情更是恶劣到无以复加,视线落在沈哲子身上狠狠凝视片刻,才转身吩咐后卫将军周谟道:“既查无可疑踪迹,请周侯率众返回吧。” 周谟听到这话,心中却是一奇,但见庾亮郁郁寡欢状,也不敢再多问,很快便下军令,让将沈宅团团围住的宿卫兵士们次第收拢撤出。 宿卫将士们气势汹汹而来,不明所以而去,如儿戏一般。再面对庾亮那几乎要杀人一般的阴冷目光,沈哲子却是神情坦然,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由这一点他更认识到庾亮的行为模式,遇到问题下意识要用强权解决,并不具备一个政治人物该有的迂回通达智慧。一旦遇到态度比他还要强硬的对手,引火烧身,自取其辱便成既定事实。不要说在这风雨飘摇的东晋年代,哪怕时值天下咸宁大治的盛世年代,由这样的人出任宰辅都是很危险的事情。 唐人修史言其智小谋大,才高识寡,倒是一个很中肯的评价。 幸而庾亮不能听到沈哲子心声,否则更不知会羞恼到何种程度。今次他想要以武力迫使沈哲子低头就范,最终却是自己难堪,心情已经极为恶劣,众目睽睽之下不便直言来意,径直行入沈宅门内。 待沈哲子将之请入偏厅屏退众人,庾亮才一拍案几,勃然色变道:“沈哲子,你可知自己罪在何处?” 重兵包围沈哲子尚且不怕,更不惧眼下庾亮的虚张声势,闻言后只是一脸诧异状:“倒要请教庾公。” “请教?还是我来向你请教罢!” 近来心神饱受折磨,庾亮早已心力交瘁,更无闲情以维持雅量气度,见沈哲子仍是一副事不关己悠然姿态,他当即便漠然道:“王法于上,名爵礼定,那隐爵隐俸乃是何物?你以此诡言邪说陷我三弟,还道自己无错?” 沈哲子听到这话,神色也绷紧起来,正色道:“庾公请慎言!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圣人亦不言非隐逸之途,庾公系人望掌中书,岂可轻言此道诡邪!” 庾亮听到这话,神色一滞后凝声道:“隐者来去捐俗,超然辞世,得意丘壑之中,自无俗尘侵扰。爵俸褒有功,赏任事,为臣者恪尽职守,爵俸为酬。此二者本属泾渭,向无瓜葛,你却将之混淆,蒙蔽视听,言诱愚民,裹挟成风,已成重祸,还要推诿!” 沈哲子早就预防庾亮前来刁难,岂会被他言语锢住,闻言后便答道:“庾公之查,果如日月皎白之光。如此我倒想请问,何为宅录命籍?何为领户化民?何为大祭酒?何为将军箓?这些善治,难道也是王法礼制所定?” 他所言这几种,皆为时下天师道传道的举措,大祭酒便为一地教首,入人家宅录取籍册,统领民户教化小民。将军箓便是信众人家奉送财货兑换的符箓,类似超市积分券,集此符箓可箓吏依次升为高等道官。沈哲子虽然不信天师道,但光他母亲魏氏寄存在他名下的将军箓便已经让他升至品级颇高的道官。 天师道时下风行,就连庾家都颇多信众,倒也并非信之不疑,只是取一个求福禳灾的心理安慰。但若深查其中一些规划举措,确实是犯禁良多,比如那宅录命籍,便不啻于只有政府才能做的编户齐民。而且天师道所掌握的三吴民众户籍,应比朝廷所掌还要多! 庾亮听到这话后,一时间却是语竭。他本身虽然不谄于道,但若由其口中说出非议天师道的话语来流传于外,却是可大可小的一场风波。因怯于发言,反而不知该如何反驳沈哲子。 见庾亮沉默,沈哲子便继续说道:“所谓隐爵隐俸,初衷之始,绝非敛财而自享,乃是济民于溺亡之善议。” “侨民南来,家业俱无,人丁离落,无田亩之产,无任事之酬,强横者聚众难驯,卑微者生计难立。纵得一时之济缓,却无长宁之善政,久则生祸。隐爵隐俸,以浮财而置恒产,使民心咸安,或附一时之善欺,绝非诡诈之恶事!” “以浮财而置恒产?恒产由何而来?我只见到亲亲相结,互为遮蔽,诈取人财!” 庾亮冷哼道,语调却是有些松缓,只因沈哲子言涉天师道之道传,让他对于这个看似虬结的庞然大物忌惮之心稍减。此前他因不知该如何遏止这个隐爵隐俸而一筹莫展,得了沈哲子提醒,天师道如此风靡于世亦能相安无事。但一想到这隐爵隐俸牵涉的庞大返利,则又忍不住头疼。 沈哲子听到这里,却是摆手笑道:“庾公此问,我却难答。我自己尚且年浅不曾治业,又怎会知恒产由何而来。” 他就算早有套路,也绝不会在庾亮面前和盘托出。庾条那个家伙做事虽然不大靠谱,又颇多让人不能接受的怪癖,但性格中总还有一点知恩图报的义气。似庾亮这种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家伙,他是傻了才会对其完全信任。 庾亮闻言又是一愣,旋即便意识到人家已经没有回答自己的义务。 说到底,他今次来沈家寻衅,是因为沈哲子用这隐爵隐俸之议蛊惑了庾条。但人家却并未涉入此事,亦未从中牟利,而且关于这隐爵隐俸又给了一个尚算合理的解释。 他若再纠缠下去,除非直接将这隐爵隐俸冠以阴谋作乱、图谋不轨的罪名,才好进一步去问究沈哲子。否则话讲到这一步,彼此已经没有再深谈下去的必要了。 气势汹汹而来,先是气势受挫,然后对方一通狡辩轻巧脱身,结果最重要的问题一点没有涉到,谈话却已经无以为继。庾亮心中之苦闷可想而知,但他却已经没有理由再对沈哲子发难。 见庾亮长坐不语,虽然不开口,也没有要告辞的意思,显然心情已是纠结到极点,沈哲子心内终于感受到一丝财大气粗的快意。 他于家中历事以来,所面对的挑战和困难往往都是发生在自家势弱的方面。尤其今次入都备选帝婿,清望上完全不占优势,简直是被那些清望高门摁在地上蹂躏。今天终于在自家占优势的领域内得以扬眉吐气,而且吃瘪的还是当下国朝权势无双的第一人! 这种幸灾乐祸的快乐,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你来求我啊,求我我就看心情帮不帮你! 沉吟良久,庾亮终于还是决定暂时放低姿态,解决眼前困境为先。他连连咳嗽,清了清喉咙,几番张口才终于发出声音:“今次入都,怎不去我府上?叔预虽然外任,曼之而今却在家中。你们彼此年龄相契,时常往来,亦不负父辈情谊。” 庾曼之乃是庾怿的儿子,跟沈哲子虽然同龄,但沈哲子跟他老子都能坐而相论,跟这小屁孩有什么可聊的。但听到庾亮罕有的服软,想到第一次入都到他家时被冷眼以待,而后更有迫之入宫的前科劣迹,沈哲子心内顿时复仇快意。 虽然心中已是眉开眼笑,表面上却还要作恭顺状,沈哲子叹息一声道:“不曾过府拜见,确为晚辈失礼。只是入都以来,物议沸腾,恶评缠身,实在不敢冒进唐突尊府,因而裹足不前,还请庾公见谅。” 听沈哲子这么说,庾亮又感一阵头疼,沉吟良久后才说道:“帝宗难配,何如退访南北良家?你虽年浅不曾任事,但既为纪侯门生,又屡传才名于世,已是吴中难得英才,何苦迫己过甚?今次之纷扰,应可早有预见,本可不必如此啊。” “终究年轻气盛,不敢辜负天赐恩重。假使能有一二可取,岂敢自晦喑声而沽。才非所恃,能自立者惟忠义而已。晚辈本非淡泊清净之属,御笔所点,不敢惜身自持。” 见庾亮仍不打算在选婿之事松口,沈哲子索性也不客气的重申自己意愿,让他退出,绝无可能! 庾亮已是难得放低姿态,见这小子仍是如此冥顽不灵,心中恼意又生:“莫非南北高门,于你眼中俱为无物?” 沈哲子则微微一笑:“岂敢目中无人,我览余子,不过是大而无当而已!” 0153 东海王 庾亮本非惯于示弱之人,沈哲子如今亦无迁就他的理由,于是彼此只能不欢而散。 然而这一场虎头蛇尾的冲突,终究暴露出许多人们原本忽略或是刻意淡化的事情,其中最主要的一个就是如今的吴兴沈氏已非吴下阿蒙,已经有了对抗中书权臣的底气和实力! 建康城内的纷纷扰扰,沈哲子尚感触不大。他感受最为深刻的就是,自从庾亮离开他家之后,从第二天开始上门拜访的访客便激增!原本在这场选婿风波中位置多少有些尴尬的吴兴沈氏,陡然被凸显出来,一时间门庭若市。 老爹沈充虽然已经不在都中,但沈哲子在建康城也不是乏人照应。这些登门的访客,若为吴中故人,则由西宗老者沈宪出面接待。若为都中官员,则由他族叔沈恪负责招呼。至于一些吴中年轻一代的子弟们,自有沈牧这个已经颇有令誉的东川亭侯伴着他们四方游荡,寻欢作乐。 在庾亮兵围沈家第三天午后,久未露面的庾条登门拜访,沈哲子自然要亲自出门相迎。 不过是十几天不曾见面,庾条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可想而知过去这段日子里,身心已是饱受折磨。再见到沈哲子,眼泪几乎要滴落下来,语带哽咽道:“不意能有再见哲子郎君之时!” 沈哲子见他这般模样,心内就算有些噱意,脸上也不好流露出来,连忙将庾条请至府中,然后才问到他们入都分别后究竟发生了何事。 一提起这个问题,庾条便感慨万千,感慨道:“我家大兄向来威严自矜,总认为我性情任诞不能自控,此生难有一番作为。有此先入为主,便将我等所营隐爵隐俸视作异途,因而误解,将我禁足家中,亦不许一干资友再相亲近。因此而连累到哲子郎君,我实在无面目再登门拜访……” “庾君何必言此,我与你坐而相论生谋,本就不足为外人道。尊府庾公纵使势位隆重,世事岂可尽知。我只是没想到庾公性情如此严苛,若因我这一论而使贤昆仲生隙,我才是愧对庾君啊。” 沈哲子坐在庾条对面,叹息说道。 庾条听到这话,面色却是一肃,沉默半晌后才喟然道:“大兄他、他如今已……唉,人前不语门内之非。我只希望哲子郎君能知我心意,千万不要因为大兄他横加掣肘则弃我而去!否则,我真不知日后该如何运筹此事……” 沈哲子仔细观察庾条神色,他虽然不至于怀疑庾条,但被庾亮横加干涉一番后,若还拍着胸口保证愿意帮庾条渡过难关,自己都要怀疑自己的用意。 所以,在稍加沉吟之后,沈哲子摇头道:“非我不愿相助庾君,只是我亦不知该如何自陈。庾公色厉言深,说实话,我心内亦不能自安。若庾君财货有缺,只需直言,无论多少,我定要为庾君筹措周全。但若说复营隐爵隐俸,我实在不敢再轻言许诺。” 庾条自看不出沈哲子欲擒故纵,只道少年心内忌讳大兄威严,不敢再涉身其中。如今的他,曾经沧海难为水,早已经过了简单追求财货享受的阶段,反而有了浓烈的事业之心,听到沈哲子这么表态,心中已是急不可耐,情急之下更是口不能言:“哲子郎君,我、我……” “我虽不敢再涉其事,但也有一言相劝。庾公虽居台省重任,位高权重,然隐爵隐俸终究游离法理内外,若由其顺理此事,终究失了从容。” 沈哲子不动声色离间他兄弟关系,话讲到这里便顿一顿,叹息一声道:“唉,终究是我年幼智浅,自负逞能,一时忘形在庾君面前卖弄,否则岂会有今日这许多烦扰。” 庾条闻言后深有感触,继而言辞间对庾亮也有不满:“大兄他素来强势,不许旁人违逆他之意旨。然而今次之事,他虽横加干涉,胸中却无一二建策可济缓,已是技穷,反归咎于我任诞妄为!” “我只是不愿与他纷争罢了,假使此法真为极恶,难道世间只他一人能得见其害?京口、晋陵信者愈多,已是弥而成风,莫非那些人亦为任诞而少智者?须知他们乃是真正丝缕毕备,共襄此事!所思所想,又岂是局外者能坐望观之!” 穷发一顿唠叨,吐尽心中近来积攒诸多苦水,庾条才感慨一声道:“我亦知大兄所为过于无礼,哲子郎君一时间或难释怀。但我心无贰念,惟愿与郎君共为此盛事。无论郎君何日转念,我都倒履相迎。” 沈哲子只是微微一笑,并不着急表态。其实老爹离都时,他便已经让老爹归乡后召集自己那个核数团队整装待发。这件事情他要认真运作起来,不可能再交给庾条他们这群人去肆意败坏。否则庾亮所忧虑的那种后果,不久之后只怕就要成为事实! 其实庾亮肯放庾条来自家拜访,已经是另一种形式的示弱。沈哲子眼下故做一番姿态,除了再洗脱自己刻意而为的嫌疑外,也是一种讨价还价。自己又非他家救火队员,怎么可能随传随到!想要让自己出手帮忙,肯定要付出相匹配的代价! 略过此事不谈,庾条又说道:“本来今次与郎君相携入都,是打算为郎君备选帝婿之事相助一二。只是早先被禁足家中,内外隔绝消息,到现在才知过往几日都中风波。不能声援义助郎君,我心中实在羞愧!” “不过今次既然我已得了自由,便决不让郎君再有左支右绌之感!可惜我眼下只为白身,未得诏许不能入苑拜见皇后,否则定当直谒阕前为郎君陈才力争!” 讲到这里,庾条神态便渐渐振奋起来,笑吟吟说道:“即便如此,也并非全然无可施力之处。我已得知后日乃是东海王诞日,届时将邀都中诸王并各家子弟相庆。请哲子郎君稍作准备,后日我来邀你同往为贺。凭哲子郎君才情风度,必能于此席中脱颖而出,令余者相形见绌!” 沈哲子听到这话,神色倒是一奇,没想到庾条今次拜访还是带来一点干货。 五马游渡****化为龙。东海王并非这渡江五马,但这王爵却比其中任何一个都要显贵。上一代东海王司马越乃是八王乱政最后一王,就连元帝司马睿和王导,都不过只是东海王司马越霸府的小字辈而已,被司马越派来江东镇守一方。 后来司马越在北地出征羯胡石勒,战败后忧惧而亡,时任太尉琅琊王氏王衍秘不发丧,集结军马欲将司马越归葬封国,途中又遇石勒部众,一战之后东海王残部溃败被歼灭,王衍亦被石勒所擒推墙活埋,自此东海王绝嗣。 东海王司马越灭亡后,琅琊王司马睿这个越府小字辈在江东位置才渐渐变得显重起来,又得王导等人辅佐,接受北方逃亡来的越府余孽,渐渐有了资本名望,最终才有资格在江东再立晋鼎。 于天下而言,东海王司马越有大罪,但是对江东小朝廷而言,却是知遇之恩、再造之恩。因此,在登基为帝后,司马睿便让其第三子司马冲出继以继承东海王封国。 庾条口中的东海王,便是当今皇帝的同父异母弟东海王司马冲。由于时下重臣多出身越府,因而东海王有别于一干宗室诸王,隐然凌驾其上,甚至还要显重过太子并继承先帝旧爵的琅琊王司马昱。 有如此显重超然地位,东海王无论在政局中,还是在宗室内,都是一个极为显眼的存在。沈哲子若能在其生日宴会上露面,本身便是一件极有意义的事情,若再能有所表现,能获得的回报也是极大,并不只局限于眼下备选帝婿这一件事。 但宗室诸王的交际圈子本就有别于各世家,沈家本身又是南人,想要列席其中,难度并不算小。就像眼下,若非庾条说起,沈哲子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建康城内有这么一档子事。 不过对于跟宗室打交道,沈哲子终究还是有所保留,正如他上次来建康为自家解围,压根就不考虑南顿王司马宗的拉拢。说实话,对于这些宗室诸王,他向来都是敬而远之,并不热衷于跟这类人打交道。 不过庾条接下来一句话打消了沈哲子的顾虑:“东海王庆生,也算都中一桩盛事,都中各家子弟能与会者多数出席。即便不为其他,哲子郎君你能前往一览各家人物风貌也是一桩趣事。” 沈哲子来到这个年代,所见者不少,但若说真正那些在后世让人耳熟能详的人物,见的却不算多。虽然如今他也算是一方人物,但心内对于那些能在史上留名者终究还有好奇。 尤其那些在其后烜赫一时的大人物,此时大多都是懵懂的瓜娃子,若有幸能见到一两个,兴之所至教教他们做人的道理,想想也是蛮愉快的。 想到这里,沈哲子便笑着点头道:“岂能辜负庾君美意,我自做好准备,静待来日庾君相邀。” 0154 待客之道 对于司马家宗室诸王,沈哲子了解不多,毕竟彼此之间绝少往来。但身边倒也不是没人可供咨询,譬如久在丹阳吴中厮混的任球。 张氏隐园一会之后,沈哲子正式对任球提出邀请。任球本就非甘于无为者,有立事功之心,而时下吴中各高门,毫无疑问沈家乃是最佳选择。 因此任球也并不推脱,直接答应了下来,如今已经在会稽郡府挂了一个曹掾职事。只是因为眼下沈哲子尚需要一个熟悉都中人情风物的人在身边指点,并没有随沈充同归会稽。 任球本为丹阳人,在建康交游远比沈沛之要广阔得多,最近这几天都在帮忙筹划准备在秦淮河对岸兴建园墅之事。得了沈哲子传讯来到沈宅,听沈哲子问起与东海王司马冲相关的事情,便不禁有些羞赧:“我虽久在都中往来,但却无幸得入东海王府上谒见。纵有一二所闻,都是道听途说,是真是假尚需郎君自决。” 沈哲子闻言后笑道:“诸王门高难入,我本无打算与之深交。不过适逢其会,恰逢东海王诞日庆生,投其所好备一份礼品,总有错漏那也无关紧要。” 听沈哲子这么说,任球便也没了顾虑,沉吟片刻后说道:“倒也未闻东海王有何别致雅趣,只年初裴太妃寿日时王府曾礼聘高僧于长干寺宣讲佛理,长达月余。” “既然如此,那就请任先生代我去长干寺求两卷高僧手录佛经,来日与我同往东海王府一行吧。” 沈哲子很快做出了决定,反倒是任球有几分迟疑:“如此稍显草率吧?” “不妨事,反正我也未必是他家多受礼待的客人。” 东海王名位虽然尊崇,但也并不值得沈哲子如何认真对待,况且彼此既无交谊,又是南北隔阂,亦无更作深交的打算,礼达意至,不失礼数即可。 听沈哲子已经做出决定,任球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他新投靠未久,对沈哲子脾气尚在观察揣摩,遇事多做少言。 到了约定这一日,庾条亲自来沈家邀请,见到庄园内数百沈家部曲阵列森严的样子,不免吓了一跳。若不明就里的人看到,还以为这户人家要做什么歹事。 沈哲子倒不觉得自己是在小题大做,笑着对庾条解释道:“前日外出遇险,可知都中颇不安稳,有备无患。” 上次遇袭虽是自导自演,但沈哲子不得不预防会给旁人以提醒。加之他心内对司马家诸王向来不大看好,猜不透对方何时会偶发脑洞大开,自然要保证自己的安全。 这个时代的人道德素养向来不高,巨富石崇发家就是靠打劫勒索,沈哲子才不会让自己深陷险境,一旦有意外发生,百余名龙溪卒加上两百余精壮部曲,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战力。 听沈哲子这么说,庾条倒不好再说其他,便笑道:“恰好今次东海王宴会在城外东郊,那里颇多园林沟岭。此去大概要三五日时间,哲子郎君率领随员,我等兴之所至也可游猎一番。” 因为沈牧在北人当中颇积怨望,沈哲子今次并不打算带他同往,留其在城内看家,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出门。 建康城最繁华之处在秦淮河南岸城南位置,西为石头城,北面则是皇陵并皇家游苑等,至于东面则是大片的坡岭沟渠、甚少人烟。东吴大帝孙权便曾在此修筑园墅以游猎,时常有大型猛兽如猛虎之类扑击其鞍马,因而专造射虎车用大铁笼罩住车身,于铁笼中引弓射虎。 时下虽然已经入晋,但建康城东郊仍难称繁华,除了一条官修的驰道之外,便只有寥寥几处传驿官舍,甚少民居。 出城之后便是大片草地,沈哲子与庾条在一座山丘前同先一步抵达的众人汇合。这些人皆为庾条的侨门资友,其中大半沈哲子已经见过,另外也有一些新面孔,大概是过去这段时间在建康城新入伙的资友。 因为过去几日被庾亮控制了人身自由,这些人精神状态都未算好,只是在见到沈哲子时便加倍热情,大概是想尽早敲定南下事宜,卷款逃离是非之地。 一行人各自都有随从部曲,两下汇合之后竟达千余之众,在这田野间浩浩荡荡铺开,颇具气势。这么多人中,南人却只沈哲子一家。但因为庾条的缘故,加之其中多数眼下有求于沈家,因此沈哲子非但没有受到排挤,反而隐隐成为一个中心。 东海王司马冲的别业还要往北去,一行人汇合后便沿着草色青葱的队伍往北而行。 时下正值初夏,田野之间草木欣欣,放眼望去尽是鸟语花香,生机勃勃的画面。这些侨门子弟不乏有颇具雅趣者,便于牛车上调琴弄箫,又有携美同行者,命姬妾于行途中娇声而歌,整个队伍一时都弥漫在乐声袅袅欢快气氛当中。 庾条车驾便在沈哲子左侧,似是受到这气氛感染,蓦地引吭长啸,声音虽未称嘹亮但亦足够通透,啸过之后神情却又转为几分寂寥:“聚众而行,放达于野,可惜南二郎已难复观此景!” 沈哲子想起那位南二郎重口味的风采,心内便感觉一阵恶寒,呵呵一笑并不作答。 庾条却似胸臆郁结,转为叹息道:“哲子郎君或难领会我这意趣,然我与南二郎情发愿契亦不曾害于人,只因稍悖礼法,南二郎便不被家兄所容,已是魂断……” 见庾条一脸伤感状,沈哲子不免微微错愕,一时间倒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一想到庾亮那种性格,做出这种事情来倒也并不出奇。 队伍缓缓前行,穿过两座丘陵之间一片坡地后,地势便渐渐开阔起来,行在高处可以看到远方坡地下有篱墙围起的园墅,并且颇多马嘶鹿鸣之声。 一队骑士由篱墙内冲出,呼啸而来,远远的打起旗号示意队伍停在草地上,然后便有一名戎甲小将撩起面甲上前查验众人身份。 沈哲子等人暂停在水边草地上,等待放令通行。他站在车辕上远远一眺,看到篱墙外早已经停满了各种车驾牛马,显然都是来为那位东海王庆生,可见这位年方十六的少年王爷在都中人气之高。 那一队骑士倒也并不如何仔细搜查,只是览过各家子弟递上的名帖后便逐一放行,等到庾条递上名帖,那年轻将领不敢怠慢,连忙欠身行礼,旋即便对庾条笑语道:“尊府五郎已经先抵,庾君若要去汇合,末将可着人引庾君先行入内。” 庾条摆手道:“这倒不必,我自有一众友人同行。” 说着,他指了指旁边沈哲子,说道:“这一位乃是西陵公之子,吴兴沈哲子沈郎君,与我同行。” 那位年轻将军听到这介绍,再看向沈哲子时,眸子不禁一亮,问道:“可是日前作《游子吟》的那位吴中玉郎君?” 见对方这幅表情,沈哲子心内颇有成就感,原来他的名气已经不再限于吴中一地,就连东海王府的属官都听过他的诗名。于是他也微微一笑,淡淡颔首。 “沈郎诗作情挚意朴,道出我等离乡游子难述之怀。” 将领对沈哲子深施一礼,只是在看到沈哲子身后诸多部曲后,脸上却露出几分难色:“莫非这些壮士,尽为沈郎部曲?” “这有何不妥?”庾条在旁边有些不悦道。 那将领连忙摆手,说道:“只是今日来为大王贺者颇多,入园者随员皆有限额。沈郎可携末将符令前行,自有专人接引安顿随员。” 说着,他从怀内掏出一件小小符令递给沈哲子,又说道:“此符令请沈郎贴身收好,稍后末将自去拜会领回。” 一通查验过后,这一行人才被放行。再继续前行一段距离,便到了人迹稠密地段,果然沈哲子身后众多随员颇引人关注,几次有人上前问话,沈哲子着人将那将领奉送的符令亮出才得畅行无阻。 终于到了园墅门口,一众人都要下车,每人只可携带三名随员入内。沈哲子虽然有这符令在手,也只不过又额外带了十个人,至于剩下的部曲,则都被引到河谷旁的临时营地暂时休憩。 这座园墅极为宽宏,最起码有十数顷的面积,门厅处自有王府仆役管事负责登记来贺的宾客,并按照宾客身份并礼货厚重程度将宾客分流安置。沈哲子随着众人依次入内,在门厅处签上自己名号,让人将礼货奉上。 那负责登记的王府属员乍一看到一个南人门户,心中便是一奇,可是在看到沈家奉上的礼单时,神色间便露出一丝鄙夷,随手丢来一个“丙”字号牌。 沈哲子倒不觉得如何,正待让仆从将号牌收起,庾条见状后脸色却是一沉,劈手将自己领到的“甲”字号牌砸在了对方脸上:“你且说丙字须得多少礼货,我家溢出礼货速速退回!” 他们这一行人或因门第、或因势位、或因礼品参差,所得号牌本就不尽相同,看到庾条这么叫嚷,原本已经行入的人也都疾行返回,将各自号牌抛回,纷纷要求换一个丙字。一时间,二十余个号牌被甩回来摊在那王府属官脚边散落一地,那一位属官看到这模样,脸色已是惨白,不知该如何应对。 这一群人堵在门庭前,顿时造成不小骚乱,庾条却并无息事宁人打算,拉着沈哲子行向道旁,冷笑道:“狗眼观势,实在可厌!我等盛意而来,反被礼而下之,今日便教教这王府下奴何为待客之道。” “你等又是什么礼法君子,敢大言教人待客之道?”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个冷冽声音,沈哲子与庾条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王袍时服的年轻人脸色阴沉大步行来。 0155 杀父之仇 沈哲子倒是素知庾家与司马家宗室之间素来相看两厌,眼下庾条又为自己出头,有理无理都安心看个热闹。只是没想到热闹还没看多久,司马家一位王爷便冒出来,倒是有些意外。 不过他也不觉得是多了不起的事情,时下司马家诸王权柄较之中朝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东海王地位有些超然,还是继承了司马越一点余荫,但也就仅此而已。 庾条在看清来人相貌后,神色却并无太多变化,冷笑一声道:“谯王莫非已任东海王属官?那倒是不巧得很,若王立于此,应不至于发生此等恶事。” “庾幼序,你好重的威风!本王若立于此,你敢于庭前喧闹,即刻便将你收而斩之!” 这一位谯王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方养成一点气势,听到庾条语带调侃,当即便怒不可遏。 庾条听到这话,眸子却是一凝,对着门庭处一种资友摆手笑道:“诸位请少安毋躁,让开一条道路,放眼静观谯王殿下要如何将我收而斩之!” 众人听到这话,纷纷收声,未必人人都有直言调侃对方的勇气,但也都纷纷站到庾条身后以表明立场,神色间不乏噱意。 倒不是说司马家诸王威严已经完全扫地,只不过在场众人有祖辈为官者,难免便受诸王乱政戕害。即便侥幸得免,神州陆沉、北地沦陷也该是这些宗室背锅,若说心中完全没有怨忿,那也未必。 那谯王没想到庾条这般无视自己身份,当即便有些下不来台,缓步行入门庭之内,视线在那宾客礼单一扫,旋即扫视众人一眼,便仿佛发现极为可笑的事情一般,指着庾条身后的沈哲子冷笑道:“我道你们这一群人要为何大义而张目,原来只为一个吴中貉子鸣不平!真是可笑,可笑至极!” “庾幼序,你家虽不称高第,但总算是帝戚显重。你兄长时之名士,位掌中书,肩负台省重任。可笑你竟然自甘下贱,与这貉奴中的卑流同伍,实在让人不齿!” 沈哲子听到这话,眉梢却是忍不住一扬。对方称他为貉奴他倒还不怎么生气,反正他私下也常称呼北人为伧子,彼此之间一个噱称而已。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如此一个口吻,真是怎么看都是一个摆正找抽的姿态。 然而这位谯王却比沈哲子所遇到的诸多对手都要有战斗力的多,并不讲究你来我往的回合制,眼见沈哲子有张口欲言之势,当即又指着沈哲子冷笑连连:“你这貉奴,不过武宗豪强门户之子,居然也敢奢望强幸帝宗?便让你得一时诈名,有何面目立于王氏昆仲身畔自比?人之寒毛,于你便如擎天巨椽;一缕清气,抵你祖辈数代名爵!” “如此少廉寡耻之辈,也配为我宗中座上宾客?纵得庾氏为你张目,你自家不知自家底色?郎朗朝日于上,尚不能驱你心内阴晦之尘,还敢四处招摇,邀买名望?真是羞于与你这种小人之辈共戴一天!” 沈哲子听到这里,恍惚间竟觉得这谯王应是自己抛洒之种,但一想到自己眼下种子都未熟成,心内便有几分失落。被这谯王一通抢白,沈哲子并不怎么气恼,只是觉得如此有战斗力的人,如果不能为之寻找一个值得战斗一生的目标,则不免有些遗憾。 于是他也并不着急反驳,只是让随从去门厅处取来纸笔,而后便站在原地挥笔疾书。字虽然丑了一点,但仔细辨认的话,内容还是能看明白的。待将墨迹吹干,他才将那纸折成一束转而交由仆从递给谯王,继而叹息着望向对方,一副神情悲悯之状。 那谯王并不知沈哲子在弄什么玄虚,原本不打算接这一份便笺,准备整理一下思路继续嘲讽对方,可是沈家仆从直接将信纸抖开。待视线无意间扫过信上一点内容后,谯王脸色却是大变,劈手将信纸抢过去,行至一边低头细览,再抬起头来时,眼中已经隐现血丝。 他大踏步行过来,庾条见状,连忙立在沈哲子面前凝声道:“谯王……” “你退开!” 谯王口中发出近乎咆哮的吼声,视线却仍死死盯住沈哲子:“竖子敢如此戏耍于我!” 沈哲子冷笑一声,身体往后一侧,指着谯王冷笑道:“谯王最好慎言,若于人前过分猖獗,殷鉴未远。我何尝愿与你这等人共戴一天,却也不至于因旁人俯仰皆愧之耻而自了余生。此事是真是假,尊府应有长辈可供垂询。你不信我,何必再问?若我身蒙此恨此耻,是绝不敢再显迹人前,谯王意趣异于旁人,我也只能道声佩服!” “住口!” 谯王听到这话,更加怒不可遏,戟指沈哲子怒吼道。 “要我住口自是简单,只是世人悠悠之口要如何杜之?” “此事真伪,我自去验证!若实为你妄言诈我,此生与你不休!” 谯王顿足厉吼一声,旋即便转身疾行离去,离去时竟连车驾都不上,拉过道旁一匹马翻身而上,接着便挥鞭打马而去。 眼见此幕,众人皆是不明所以,继而将充满疑惑的视线转望向沈哲子。 庾条已是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将沈哲子拉至无人处,才低声问道:“哲子郎君,先前你书何事示于谯王,令其如此大异常态?” 沈哲子亦无隐瞒庾条的必要,当即便示意庾条附耳过来,低语道:“愍王丧于王廙之手。” 听到这话,庾条脸色不禁一变,疾声道:“此事为真?” 沈哲子笑语道:“家父亦曾于王大将军帐下任事,颇闻诸多内情,此事应是无疑。” “哈哈,妙!真是大妙!此事便该当众宣扬出来,哲子郎君过分仁厚,何必为谯王周圆顾全脸面!” 庾条听到这里已是抚掌大笑起来,神态酣畅至极。 上代谯王司马承谥号为愍,王敦一次谋乱时,司马承正为湘州刺史,镇守长沙,坚拒王敦之众。后来长沙城被攻破,谯王司马承亦被擒获,由时任荆州刺史的王廙收押,后来王敦密令王廙将这个宗王中唯一掌兵方镇暗杀。 此事一直为绝密,时下所知者甚少,以至于王廙死后,当今皇帝尚不知情,给予其颇为优厚的礼待追封。如今这位谯王乃是司马承幼子司马无忌,因当时年幼侥幸得免。 这件事并不在沈哲子原本历史知识中,确为听老爹提起。因为当时王敦属意由老爹出任湘州刺史,先帝因湘州位置重要可钳制荆州而不允,执意让谯王司马承出任湘州刺史。 王敦当时便于私下恨恨言定要除掉谯王,后来果然有了机会,怎么会手软。如此秘辛之事,如果王廙自己不说出来的话,可能就连王导都不知。 沈充告诉沈哲子这件事,是因为琅琊王氏今次备选帝婿者王胡之正为王廙之子,关键时刻善加运作,或可直接将琅琊王氏扫出竞争者之列。而眼下,沈哲子认为便应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东海王庆生,王胡之怎样都要在司马家宗室面前露一露面。 时下盛行血亲复仇,譬如历史上沈哲子的小兄弟沈劲,当他家因老爹谋反而全家死绝时,便在长大成人后手刃杀父仇敌而复仇。还有一个更出名的则是桓温,其父桓彝死于苏峻谋反,其时有泾县县令江播于其父之死有涉,桓温枕戈泣血誓报血仇,于江播丧礼上手刃其三子以复仇。 如此义事,非但不会被物议谴责,反而会得到时人的认可和赞许。 沈哲子私下传信告诉谯王司马无忌此事,倒不是为了保存对方体面,而是深深希望谯王也能有此壮节,于此地手刃杀父仇人后代以雪恨。之所以保密不宣扬,他是为谯王司马无忌创造复仇的机会呢,若王家人早闻讯而离场,那未免就没热闹可看了。但这家伙居然打马离开,不知要去哪里求证,倒让沈哲子有点失望。 但他既然道出此事,就打定主意不会就此罢休,假使谯王司马无忌不再回来,不能在今日之会做出一点什么。沈哲子就要想办法推波助澜,把此事闹大,再把西阳王司马羕那老狐狸拉下水。此公乃是司马宗室长者,担当宗正之事,总不能坐视他家血仇后代成为帝婿。然后再找机会把这个谯王怒喷回来,穿越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在口舌上让人占了便宜。 所以,琅琊王氏看似强的难以战胜,但在沈哲子眼中从不将之视为对手。至于此事会否让彼此关系更为恶劣,这也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眼下彼此之间已早无和平共处的机会,等到沈家越发势大,纵有仇隙,王家也只能忍耐。 等到谯王司马无忌离开,门厅处复又僵持起来,最终东海王府属官只能服软,为这一行众人全都更换了甲字号牌,如此众人才罢休,一同进入庄园内。 这庄园内建筑不多,景色与外间也是大同小异。大片的空地上有三五成群贺客结伴而游,自有王府仆从侍女穿梭在其间,招呼一种宾客。 沈哲子他们持着甲字号牌,倒不需要在园墅内露天游荡,自有王府中人行来将一行人领入一片新近搭起的竹棚。这竹棚看似虽有几分简陋,但想要进入其中难度不可谓不大,绝大多数宾客都是在竹棚外游荡,不得相请难以入内。 任球在沈哲子耳边低语自己观察所得,不以门第势位论的话,想进这竹棚最少要奉上价值十万钱以上的礼货。沈哲子听到这个数字也不禁咂舌,暗道果然大人物过个生日都是流水的进账,像他这样恬着脸送上两本佛经就优哉游哉行入进来的实在不多。单凭这庄园内今日贺客规模,略一估算,东海王今日进账怕不是最少有千万! 正当沈哲子还在掰着手指头算东海王今日收益的时候,忽听到身旁庾条颤声惊呼:“南二郎!” 0156 骑树少年 沈哲子顺着庾条目视方向望去,便看到一个鲜艳如花的身影在前方回廊下一闪而过。那身影体态颀长健武,分明是个男人,但衣装纹花饰彩,确与那南二郎穿衣风格相类。 庾条跌跌撞撞前行,追随那人身影,沈哲子想拉都没能拉住,可见其心内对那位红颜薄命的南二郎用情之专。 那一道花衣身影并未入竹棚,而是在回廊外且行且止,姿态洒脱旷然,只因视角不同始终不曾看到其正面。 庾条鬼迷心窍一般尾随其后,想要靠近却又不敢靠近,只双眼痴痴凝望那一道身影,一副情深难舍的模样。 沈哲子见这家伙如此模样,一时间反倒不好置之不理,便跟在后面行上去。至于同来的其他人,有的在此地看到亲故长辈上前攀谈,有的已经找到合心意的去处,倒也有几个似乎同样好奇那望似颇类南二郎的人是谁,因而也一同随行上来。 东海王这座游园极为开阔,并不因贺客众多而显得局促。竹棚外虽然不似竹棚里照顾周全,但亦各置雅器玩具,供一众宾客取用玩乐。 花圃前有一群年轻人正在为投壶之戏,手中投箭蓦地脱手而出,斜斜飞出。适逢庾条正自旁穿行而过,那投箭径直撞在了他的发冠上,庾条猝不及防,蓦地仆倒在地。围观者见状,已是大惊失色,惊呼出声。 沈哲子亦被吓了一跳,连忙让人将庾条扶起,待见他只是发冠倾斜,髻发略有凌乱,本人倒是侥幸没有受伤,才松了一口气。 那箭脱手的年轻人也是吓了一跳,脸色都隐隐发青,见对方并未受伤,松一口气的同时则忍不住破口大骂:“何方无眼游魂,难道看不见我等在此……” “噤声!那是庾家……” 年轻人的同伴却看清了庾条的模样,忙不迭上前拉了同伴一把,附其耳边低语几句,年轻人顿时变了脸色,气焰顿消,却畏惧着不敢上前道歉。 庾条却并无闲心怪咎对方,只是拍拍身上尘埃继而放眼四顾,口中疾声道:“南二……那人去了哪里?” 众人先前都在担心庾条,一时间倒是无人留意那人去向,再往四方去观察寻找,却已不见了对方的踪迹。 放眼四顾却已不见伊人身影,庾条心中之懊恼可想而知,待视线收回时,脸庞已经隐有几分扭曲,这时候再望向先前那个误射中他的年轻人,眼眸中厉色隐现:“方才你说我是无眼游魂?” 年轻人听到这话,额头上微显冷汗,甚至怯于自言家世,只是垂首作赔礼状。 “我问你,是否你说我是无眼游魂?” 庾条语调加重,他本就是个任诞妄为的纨绔性情,在沈哲子面前尚能保持恭谨有礼的样子,至于在外面,不去招惹别人已是难得修心养性,又怎么会有唾面自干的涵养。 沈哲子对纨绔们之间的争执却不大感兴趣,留下几名护卫帮庾条站场子,自己则与任球绕过这花圃,举步行往别处。有这个时间,他还不如观察一下地形,假使一会儿谯王司马无忌返回来报仇,也好帮忙借助地形赶狗入穷巷。 这座庄园被一条河道中分,左边乃是游苑园墅,右边则是一片草地连接着山林丘陵。河的另一面有望楼箭塔,甲具武装森然的兵丁在河对岸游弋,应是预防对面猎场中的猛兽游荡到河对岸来惊扰到这边的贵人们。 沿着河滩走出去没有多远的距离,便看到前方有凸立于地面之上的一座竹台,竹台周围有纱帛环绕,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人影晃动。而在竹台下,则不乏人或坐或立,围绕在哪里似是在欣赏什么极为有趣的事情。 沈哲子看到这画面,心中便不免生出几分好奇,举步向那个地方行去。行到近前,才发现这周围人虽然不少,却没有什么人语喧哗杂乱之声,围观者呼吸悠长,即便有人咳嗽,也都捂住口鼻压抑声响,如此则让竹台上声音更加凸显出来。 侧耳倾听片刻竹台上传来的声音,沈哲子才知原来这里正进行一场清谈辩论,所辩论的内容则是易经中的一句“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 虞为虞官,意指带路的向导。这句话的字面意义讲,没有向导去山林中打猎只是浪费时间和精力,聪明人是不会这么草率行事,白费力气的。 沈哲子听了听彼此的谈锋,来往之间已经颇为激烈,彼此引证列举,同时反驳对方的观点,显然这场清谈已经进行了很长的时间。 对于这些人谈论的内容,沈哲子倒是并不怎么感兴趣,反正来来往往都是废话而已。河对面就是面积颇大的猎场,究竟是不是浪费时间,过去绕一圈就明白了,何必在这里争得脸红脖子粗。 不过今日东海王庆生,来到这庄园的都中名流颇多,能够在这样的环境下还登台去清谈辩论的人,想必是对自己的水平极有信心。否则若在众目睽睽下引用经典出错,或是语竭拙于应对,谈锋寡淡无味,非但不能扬名,反而会贻笑大方之家。 所以,相对于台上人谈论的内容,沈哲子更感兴趣的是竹台上究竟是何人。 可惜他所在的这个方向,竹台上情景完全被纱帛阻拦,根本看不清台上人的面目。于是沈哲子便退出了人群,在人群后绕行半周,才终于找到一个缺口,即就是竹台的正面。可是这个方向的观众比别处多了数倍,放眼看去只能看到比肩接踵、黑压压的人头,根本就看不见台上的情形。 “郎君到这里来!” 兵尉刘猛放眼望四周一打量,看到一个半丈高的石凿水槽,便行过去将水槽拦腰竖起,示意沈哲子攀上去。 于是沈哲子便跃上那竖起的石槽,视野顿时开阔起来,看到竹台上约莫有十几个人,各据一席而坐,大袖飘飘,气度悠然,身后各自侍立一名童子或侍女。 竹台的正当中有一座玉基屏风,屏风前坐着一名四十余岁身披氅衣者,面前案上摆着几卷经书,应是今次清谈的奉经之人,负责选取经文供双方清谈者辩论,若有一方引用生僻典故而引起争议,则负责为众人解答疑难。 这一个主持者,沈哲子倒是有过一面之缘,乃是泰山羊氏羊忱,官拜侍中。泰山羊氏玄风浓烈,屡出名士,乃是侨门清谈健将世家。 在羊忱身侧侍立着一个年级与沈哲子仿佛的少年,神情专注聆听着清谈双方的言论,间或站在那里提笔疾书,负责记录双方不断涌现出来的精彩观点和语句。 至于这清谈的双方,年龄却都不大,一个年在二十三四左右,另一个甚至尚未加冠。看到这一幕,沈哲子倒是不免一惊,原本他还以为敢在这种场合登场的人,即便不是饱学之士,也应该是享誉已久的时之名士,却没想到两人年纪都不大,而且居然还引来这么多人围观。 正待要让仆从打听一下清谈那两人乃是谁,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有些不耐烦的声音:“你看够没有?把身子往旁边侧一侧,挡住了先来者还不自知,实在太无礼!” 沈哲子循声转头望去,才发现在后方不远处的一株梨树枝丫上尚有一人骑坐在那里。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年纪虽然不大,却是手长脚长,身材魁梧,衣衫紧紧绷在身上,看上去有一点好笑。 这少年眼珠有些激凸,上唇上已经生出来细细绒毛,左眼角有发红鼓起似是青春痘。见沈哲子望向自己,少年眼中更是不耐烦,一手抓住树枝,一手连连摆动示意沈哲子赶紧让开不要挡住自己,而后视线又投向竹台上,伸长了脖子似乎想要将台上人的话听得更清楚一点。 然而因其听得过于专注,身体渐渐前倾,过不多久,沈哲子便听到咔嚓一声,那骑坐在梨树上的少年整个人滚落下来,而梨树那一根枝丫亦折断垂了下来。 少年身手倒是敏捷,猝不及防掉落下来,两臂护住头颅,整个人缩成一团,就着草地滚出丈余而后便两腿蹬地复又站起来,只是整个人衣衫凌乱,满身满头的草屑,看上去颇为狼狈。 可是这少年却并不着急打理自己,而是再返回梨树想要再次攀爬上去,可是手脚并用努力好一会儿,只不过又将另一根枝丫掰断,只能颓然放弃。他视线转了一转,附近却没有别的更适合攀爬的地方,有些焦急的绕着梨树转了一周,继而被沈哲子站立的方式启发,转而冲向另一条横在地上的石槽。 只是那石槽重大数百斤,哪里是一个少年能够搬动的。眼看少年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石槽仍是纹丝不动。沈哲子笑了笑,示意两名随从上前帮忙将石槽立起。 那少年终于得以立在石槽上看清楚竹台上的情形,对沈哲子拱拱手,咧嘴笑道:“多谢郎君贵仆相助,先前多有不恭,实在抱歉!” “不妨事。”沈哲子摆了摆手,不再看对方,视线复又落回竹台上。 那少年听到沈哲子开口,诧异道:“你是南人?” 旋即似有觉得自己这话有些冒失,连忙摆手道:“郎君不要误会,我没有小觑你的意思。”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有些好笑:“我没误会你,你又凭何小觑我?南人北人,乡土不同罢了,又是什么难于启齿的罪事?” 少年闻言后讪讪一笑,继而才说道:“在下谯国桓温,未知郎君名讳?” 0157 谯国桓温 谯国……桓温? 听到这少年作自我介绍,沈哲子嘴角下意识抖了抖,突然有种虚无幻灭的感觉。 如果说在这个年代,他对认识哪一个人而倍感期待,第一是王导,第二个便是桓温。王导自不必言,典午朝中第一人,兴废立鼎,有再造社稷之功。 至于桓温……沈哲子对这个人的印象则要复杂得多,简而言之一句话,这个人是东晋门阀政治中能够滋生出来最优秀的人才。不单单只指桓温这一生的功过,更是这个人的秉性和做事的手段方法。在一个所有人都看不清楚前路的混沌时下,这个人摸索前行,将这个时代的权臣模式推到了一个极限。 少年桓温难得庄重的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却没想到眼前这少年非但没有作出回应,反而两眼散漫没有焦点,似乎已是神游于外,心内便有些无法接受对方对自己的无视。 他神情变了一变,蓦地跃下石槽,以示不受非礼之恩,站在草地上凝声道:“南来门户,岂独王葛?阁下目高人顶,原是我不当与你并立!” 听到这话,沈哲子才回过神来,确是没想到桓温自尊心如此强烈,自己不过反应稍慢了半拍,对方已经忿色溢于言表。眼见桓温又气哼哼返回梨树底下费力往上攀爬,沈哲子便笑道:“我是讷于与人交际,桓兄何必如此察察不能相容?令尊桓宣城之名,我亦早有耳闻,高贤子弟,果然不同凡响。” 听到沈哲子的声音,少年桓温动作顿了一顿,继而转过头来,似是仍然有些难以释怀,以少年倔强眼神审视着沈哲子,站在那里问道:“那你又叫什么?” “吴兴沈哲子。” 沈哲子站在石槽上,居高临下遥遥拱手,又对桓温作邀请状请其再上石槽。 “吴兴沈哲子?你就是那个前日被人刺杀,而后又轻信旁人纵走凶徒那一个……” 讲到这里,桓温才意识到这事似乎不怎么光彩,话语一顿,转而笑语道:“沈郎诗作,我亦有拜读,确是不错。没想到今次在此相见,真是幸会了。” 说着,他便又跃上了石槽,只不过显然对沈哲子兴趣不是很大,注意力很快就放在了竹台上,却因为耽误了颇久时间,并不能接上此前所听的内容,便有些尴尬的望向沈哲子,讪讪笑问道:“沈郎不曾落地,可闻王阿奴言何?” 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坐在羊忱左手边那个年纪稍小的年轻人。 阿奴本为时人惯用爱称,不乏人将之作为子侄小字称之,单听这个称呼,沈哲子倒猜不出那年轻人身份。听到桓温的问题,便随口回答道:“蕲行周于鲁,是犹推舟于陆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 强行将周政在鲁地推行,就好像推着船在陆地上行走,不只不会有功绩,反而还会遭受殃害。因为彼此谈锋越发激烈,这个年纪稍小的王阿奴已经渐有词穷难支之势,引用的这个语出《庄子》的经句虽然吻合自己的论点,但是过于着力露痕,在清谈当中并不算第一等的谈锋。 然而桓温听到这话,却忍不住拍手叫好:“正应此言以论,发我未及之意,王阿奴清谈之功确是不俗。” 听到桓温这么说,沈哲子笑着微微摇头,原来他见这家伙对竹台上的清谈那么上心,还以为功力应该不错,原来也就是马马虎虎。不过这倒也情有可原,桓彝虽然名列江左八达,乃是时下名气不小的名士,但其实并不以清谈而见长,没有这种家学渊源,桓温自然不可能对此道有多深的研究。 沈哲子本身清谈本领也是马马虎虎,只在训练族叔沈沛之的时候有所接触,试着论过几次,人前并不曾显露过。清谈尚不同于后世的辩论,除了要辩赢对方之外,谈锋更要清丽玄虚,一个观点要反反复复打磨论述,一语道死不留余地,哪怕是胜了,也并不能算是好的清谈。 桓温眼下对清谈的理解,显然尚停留在胜负这一表象上,听到自己心内支持的对手有力的阐述自己的观点,便喜上眉梢,但却看不出那位王阿奴已经距离败阵不远了。 见沈哲子这神态似乎不怎么认可自己的看法,桓温便有些不悦,皱眉道:“倒要闻沈郎吴中清音,不知能否有幸?” 见这家伙观旁人清谈渐有技痒姿态,居然想要在场外与自己论上一场,沈哲子笑着摆摆手道:“大音希声,至仁尚矣,言必有缺,我还是不要献丑了吧。” 桓温听到这话,眸中微露思索之色,继而在口中喃喃念叨几句,眼色却是渐渐发亮,继而指着竹台上那些人笑语道:“大音希声,至仁尚矣,原来都是等而下之之语,哈。” 说着,他眸子转向沈哲子,便显出一丝热切亲近之意,对其低声道:“这种话,沈郎可不要在旁人面前随意说起。” 最高境界的道德是用来瞻仰体悟的,无论言语怎样描述都是有所欠缺。在这样的场合说这种话,确是有几分看不起清谈之士的意思。 听到桓温这么叮嘱自己,沈哲子心内便不禁有些好笑,他哪里又用得着桓温提醒。但听桓温这么说,对其内心真实想法,沈哲子倒也是有点了解。 看桓温此前那么热情要听台上的清谈,大概心内也谈不上有多钟爱,应该只是少年人觉得这种行为逼格颇高,因而有瞻仰敬佩的情愫。沈哲子这么一说,倒让其心内有所触动,找到了正当鄙视清谈的理论依据,可见他天性就不好此道,如沈哲子一样,附庸风雅而已。 有了鄙视清谈的理由,桓温再听台上那些人清谈辩论,便没有了早先那一股痴迷狂热,注意力渐渐转移到台上人的衣着动作上去,偶或因某个人稍显夸张的动作而偶或发笑。 沈哲子见状,便笑问道:“台上那几人,桓兄可都识得?” 这话似是满足到桓温一点自尊心,当即便热心的对沈哲子介绍起来:“左边那一个,乃是太原王濛王阿奴,右边那一个则是陈郡殷浩,至于录言那一个,乃是沛国刘惔。沈郎你见这两人辩理激烈,其实往常家父曾言,王濛貌清,刘惔神清,论及清谈,这刘惔反而要胜于座内那两人。” 沈哲子虽然早知台上几人应是不凡,但听桓温介绍,心内还是不禁感慨一声,这场清谈还真是所谓的全明星赛,桓温所言这三人,便是日后江南最为清名卓著之人。 太原王濛世家出身,太原王氏时下虽然不如琅琊王氏远甚,但也将要崛起。淝水之战后东晋的时局,便围绕太原王氏王濛这一支,还有王述那一支,两支彼此攻伐,可谓一家独大。 沛国刘惔,号称永和风流之宗,乃是东晋中期首屈一指的名士。沈哲子依稀记得庾条那一群资友中便有一个沛国刘氏族人,应是这个刘惔的族兄。 至于殷浩则更不得了,原本历史上便是桓温的小冤家,隐居十年不出,名望日渐隆厚,随着桓温强势崛起而被引入朝中执政以制衡桓温。 得知竹台上众人身份后,沈哲子再望向桓温的眼神便有几分古怪。台上那几人与桓温可算是一代人,年纪轻轻已有令誉,众目睽睽下登台清谈受人瞻仰,可怜这位桓大司马非但没能上台崭露头角,甚至连前排的座席都没分到一个,还要爬到树上去瞻仰同辈人的风采,这么一想,还真是蛮可怜的。 沈哲子看看桓温,再看看台上那几人,便不免有些恶趣味想到,日后桓温与这几人产生交集,心内应该不少阴影。历史上论及殷浩,桓温言辞间便颇多不屑,言道与殷浩幼时玩伴,自己丢弃的竹马玩具,殷浩还捡起来喜孜孜的玩,大概应是别有意蕴的污蔑之词了。 殷浩足足比桓温大了将近十岁,幼年即有聪慧之名,怎么可能跟在小屁孩后面捡玩具玩?还要不要脸了? 不过一想到台上那几人虽然名气不小,但几个人绑起来再乘几倍,对时局的影响和所作出的功业也绝对比不上桓温,可见世事无常。只是不知自己如今进入到这个时代,桓温还有没有机会做出原本所做的功业?最起码,那位兴男公主是没机会再发“我见犹怜”之叹了。 见桓温望向台上,神色间颇有几分抑郁之色,可见心内也是略感吃味的。沈哲子笑了笑拍拍他肩膀,继而指向河对岸那广阔山林,说道:“生而为丈夫,岂恋青竹台。若欲即鹿,引弦跨马而逐!鹿亡林间,何忧无虞?袖手侃侃而谈,能饮者鹿尘而已!”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桓温哈哈一笑,眉目间复有神采,对沈哲子拱拱手,却不多说什么。 突然,任球在下方喊道:“郎君且望向后,那不是庾君苦寻不见之人?” 沈哲子闻言,转过身来,便看到后方十数丈外一座松亭上正有一个人影拾阶而上,那衣衫鲜艳如花,正是此前庾条跟丢了的伊人。 0158 仁祖妖冶 魏晋时人,审美意趣最为强烈,对美好的事物往往抱有极大好感。因而这一个时期对历史人物的描述,容貌往往都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衡量标准。 譬如《晋书。庾亮传》,开篇便是美姿容,容貌俊美,然后才是善谈论。南渡移鼎以来,庾亮能够带领整个家族快速崛起,终结琅琊王氏执政局面,除了本身帝戚之家外,其个人的素质同样至关重要。俊美的容貌,优良的谈吐,深厚的经义造诣,使其能在江左快速扬名,成为仅次于王导的名士。 简而言之,这是一个看长相的年代。沈哲子虽然年龄所限还未长开,但相貌仪态已经不俗,加之远胜于同龄人的谈吐,因而被纪瞻看重收为弟子,继而成为扬名吴中的开始。 若他本身长得就有碍观瞻,哪怕谈吐再如何清奇,纪瞻也未必就会动念收他为弟子,日后一切言行所产生的效果则不免要打一个折扣。 在沈哲子身边便有一个明显的反面案例,桓温相貌虽然不算丑,但也远远归不到美姿容那一类,因为眼珠微微激凸,双眼炯炯有光,虽然限于年龄未养足气势,但被这么一双眼睛盯着,总让人心里略感发毛。 否则,谯国桓氏虽然不列高门之中,但凭其父厮混半生挣得一个“江左八达”的名士头衔,桓温多多少少都会受惠分享一点薄名,而不会像现在这样籍籍无名。至于后世言道桓温襁褓中便被温峤赏识盛赞,继而以“温”为名,则就有些穿凿附会。 温峤扬名还要在渡江之后,中朝以前与桓氏素无交际。而等到温峤名气大到称赞一个婴儿都会被人津津乐道的时候,桓温都已经能出门买盐打酱油了,怎么还会等着用温峤之姓做自己的名字。 因为长得不够俊美,不能让人眼前一亮,所以同龄人在竹台上受人瞻仰,桓温只能蹲在树杈上,这就是以貌取人啊。 眼下在沈哲子视野中,那个缓缓登上松亭的花衣年轻人便有几分让人眼前一亮的美态。其人拾阶而上,与周遭郁郁葱葱的园林景色融为一体,仿佛万绿丛中一点红,分外夺人眼球。 这年轻人仪态沉静,头顶一个玄色小冠,花色招展、色彩绚丽的衣衫并未喧宾夺主,反而更衬托出年轻人俊逸不凡的相貌,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难以言述的从容飘逸。当其行至松亭内室,一阵微风凑兴卷来,更将其衣袍撩起,仿佛陡然盛开一般。 这是一个深谙装逼之道,同时又能恰如其分表达出来的人! 看着那年轻人坐在了松亭内,沈哲子不禁微微颔首,觉得自己以后不能只专注于嘴炮,仪态也要留意起来,要时时刻刻保持一种自己乃是众人瞩目焦点的觉悟,把这种风姿仪态融入到生活的点点滴滴中,举手投足都要保持一种赏心悦目韵味。 随着那花衣年轻人登上松亭,周遭不乏人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一时间就连围观竹台清谈的一些观众都转身望向松亭,偶或有人感慨道:“如此玉人,非是尘埃中该有的姿态啊!” 那年轻人在松亭内坐了片刻,似是与松亭内伶人笑语几句,而后一名伶人便将手中琵琶递给了年轻人。年轻人站起来,背靠在松亭栏杆上,挥手轻轻一撩,便有泠泠仿佛清泉流水一般的乐声自其指端荡漾开来,于是便有更多人被吸引了过来,驻足松亭之下翘首以望。 沈哲子也跃下了石槽,行至那松亭外。到了近前看清楚年轻人相貌,才发现这年轻人虽然也俊美,但较之庾条那位挚爱南二郎终究气质相异,没有南二郎那种矫揉姿态,更仿佛本身便有一股令人忍不住驻足围观的韵致。 虽然被众人围观,那年轻人却恍如未见,只抱着琵琶从容而弹,那种旁若无人的姿态更让人不忍打扰。 沈哲子本身便没有欣赏音乐的雅致情调,并不觉得年轻人的技艺有多高超。他在松亭下略一转目四顾,便看到庾条并几名资友从远处疾行而来。 庾条脸上带着一丝狂热欣喜神情,似乎唯恐一转眼对方又不见了踪迹,甚至懒于回避行人,直接让人将围观者推搡开,径直行到了松亭之下,仰着头两眼痴痴望向上方那个年轻人。 看到庾条那熠熠生辉的神采,沈哲子顿感一阵恶寒,这家伙哪里是对南二郎旧情仍炽,分明是对松亭中那年轻人移情别恋。 看到这一幕,沈哲子原本还想学那年轻人姿态卖弄技艺吸引眼球的心情顿时冷却下来,想想假使有一天自己被一个躲在暗处的龌龊男人任意歪歪,那也是颇让人不寒而栗的。 年轻人一曲终了,松亭下便爆发出一阵连绵不绝的喝彩声,甚至有人还高声要求这年轻人再弹一曲。听到这些需求呼声,年轻人倒也并不故作高冷,便又接回了琵琶再弹一曲,只是这一曲要比上一曲短一些,乐调也明快了一些。 等到再一曲完结,那年轻人却不再理会旁人呼声,将琵琶交还回去,自己则准备由另一侧行下松亭。 沈哲子听到身旁许多人发出颇为失望的叹息声,再转头才发现桓温已经不知何时立在他身后,望着年轻人的身影感叹道:“谢仁祖才情绝伦,风姿不类凡人,实在让人心生倾慕,久观不厌。” 沈哲子略一沉吟,才想起来那年轻人身份,乃是同为江左八达之一的谢鲲之子谢尚。得知对方身份后,对其先前那一番做派倒也没有了疑惑。 谢尚素来有妖冶之称,放达率性之处并不逊于其父谢鲲。这个年代能够兼顾外表和内里的名士不多,因谢尚之故陈郡谢氏得以位列方伯,出将入相,能够引人瞩目,倒也在情理之中。同为江左八达名士之子,单单在眼下的仪态和风度来看,桓温是要远逊于谢尚的。 “如谢仁祖这等风流人物,沈郎于吴中应是不曾多见吧?” 桓温笑吟吟对沈哲子说道。 听到这家伙在自己面前秀地域上的优越感,沈哲子也是有点无语,略一转念然后回答道:“神态优雅恣意,谢仁祖确是自得其乐。但若讲到壮节咏志,如我家二兄那种慷慨而歌,侨门应该也是绝少。意趣不同,确是不好一概而论。” 被沈哲子一句话怼回去,桓温神态颇有讪讪。若非沈哲子此前言谈颇契他之心意,这会儿已经不好再谈下去。他倒也并无轻视南人之心,其本身便是在江左长大,只是从小所接触皆为侨人,南北之隔阂潜移默化的稍受影响。 沉默片刻后似是为了证明什么,桓温在沈哲子身边低语道:“我等自有乡土,有生之年定当挥戈北行,岂能老死江左异乡之地!” 沈哲子听到这话便会心一笑,刚待要开口回一句,便听到不远处另一方向庾条呼喊自己的声音。他笑着应一声,然后转头问桓温:“我几位有人在那里相聚,桓兄可愿与我同往结识一番?” 桓温笑着摆摆手:“我自有相伴同来,稍后便去寻找,沈郎请自便吧。” 沈哲子闻言便也不再勉强,示意随从递给桓温一个自己的名帖,说道:“我尚要在都中暂留些时日,若得桓兄不弃,闲暇时可来我家为客,必扫榻相迎。” 桓温收起名帖,彼此拱手为别,然后便转身行向别处。沈哲子站在原地片刻,看到桓温身影消失在人流中,然后才举步行向庾条那里。 今次能见到桓温,确是一个意外之喜,虽然限于年纪尚未显露峥嵘,但也没什么可失望的。一个人才具气势养成总需要一个时间的积累,这样的人格局一成,自会在这世道中脱颖而出,不会泯与众人之中。 侨门二代中出色的人才本就不多,像这样注定不平凡的人,沈哲子倒也未想过预先去打压人之锋芒。不过如今兴男公主沈哲子已是势在必得,桓温未来的崛起只怕未必会如原本那样通畅。 行到庾条那里时,沈哲子便看到打扮花团锦簇一般的谢尚正站在庾条身边,其中一只手腕还在被庾条紧紧攥在手中,彼此正谈笑甚欢。看到这一幕,沈哲子心内便生出一股促狭,若是这谢尚知道庾条因何待他有超出礼节的热情,不知心内会作何感想? 谢鲲调戏邻家之女被投梭打断牙齿,如今他的儿子则被人把臂言欢、动手动脚,可见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报应不爽。 见沈哲子行来,庾条倒是有所收敛,放开拉着谢尚的手臂,笑着与对方介绍道:“这一位吴中玉郎君,向有诗赋文采,我来为谢掾引见一下。” 听到庾条的介绍,谢尚望向沈哲子时,眼神内倒显出几分异色,但也并未有多热切的表示,只是微微颔首示意,稍显冷漠。 沈哲子对此倒也并不感意外,南北素有隔阂,自己这一点才名还远未到南北通杀的程度,而谢家如今也只在侨门中经营人脉,对于江东豪首的沈家也并无太过迫切的需求。 彼此又寒暄几句,谢尚便告辞离去。他家如今在政治上主要依靠琅琊王氏,其本身便是王导司徒府掾属,实在不宜与庾家来往过密。 望着谢尚离去的背影,庾条忍不住感慨道:“不见谢掾,未知世间有如此玉质男儿。昔日冰清玉润之卫叔宝,只怕也未必过于此态罢。如此玉人,岂能为鞭下小吏?我当为其张目!” 公府掾属一旦做事有错,便要承受鞭笞之类刑罚,因而庾条称为鞭下小吏。听这家伙分明色迷心窍要帮谢尚另谋官职,沈哲子心内便是一汗,忍不住想到谢尚会不会也步那南二郎后尘?若真如此,陈郡谢氏一家还不恨透了庾条? 0159 另眼相待 庾条被妖冶风流的谢尚迷得情难自已,但旁边总有人尚能保持清醒。或因心折于谢尚的翩翩风度,不忍其被无妄刁难戕害,因而便低语提醒道:“庾兄,南二郎……” 这话如一桶冰水兜头浇落,瞬间将庾条心内刚燃起的火热旖念浇灭,整个人复又变得颓唐起来,可见南二郎之死在其心内埋下多大的阴影,绝不敢在大兄庾亮监视之下故态复萌以重蹈覆辙。 不过他终究还是不能死心,沉默半晌后叹息道:“谢掾名流之后,乃江左第一等的风貌人才,若不能与这等人情投相契,于人而言,确是一桩难以释怀的憾事!” 这么念叨着,他眸子蓦地一亮,继而喃喃道:“谢氏渡江南来,想来立业应是艰难。我等隐爵隐俸之事,不正是为此等人家而作?是了,若能将谢掾引为资友,自有长久相对倾谈的机会!” 听到庾条这天马行空的思路,沈哲子心内为之点赞,搞传销都不想着拉人入伙,还谈什么爱情? 有了这个想法后,庾条复又变得振奋起来,眸中异彩闪烁,大概在思考要如何将谢家拉入他的资友群中。 又过片刻,庾条才想起招呼沈哲子过来的正事,先是歉然一笑,然后才说道:“我等既然来此,于礼应当面贺主人,哲子郎君可愿同往?” 沈哲子听到这话便点点头,到这庄园也有半天了,还没见到主人东海王,去见一见倒也无妨。 于是几人便结伴行入竹棚,于此穿行而过,便行到一座颇为宏大的殿堂前,庾条上前对门口卫士道出身份,等待通传。过了片刻后,殿堂内便行出两名身穿翠色衫裙的侍女,将几人引入殿中。 沈哲子行入殿中后,便看到殿中央一座彩绢装点的高台,台上正有美貌伶人载歌载舞。那曲调轻灵欢快,将殿中气氛烘托得颇为欢庆。大殿前方尚有朱色围栏,围栏外站满了等待上前面见东海王的贺客。 托了庾条的福,入殿不久便轮到沈哲子他们上前。一行人越过众人,自围栏行入殿中,趋行向前行过那歌舞观台之后,便看到一座屏风摆在了殿内正中央,阻挡视线,让人看不清屏风后高榻上究竟有没有人坐在那里。 看到这一幕,沈哲子便觉得那位东海王可真会省事,连坐在那里等待众人恭贺庆生都不耐烦。不过先前在园内游荡许久,沈哲子也看出来了,来到这里的宾客名为庆生,其实心里还是各自有目的。 像这样大规模的交谊场面,整个建康城一年只怕也没有几场,更多人到此的目的还是交友亦或扬名,至于真正为东海王庆生而来的,则只是少数而已。 殿中人依次上前,大多对着屏风施礼,说几句恭贺之类的吉祥话,然后便被人引领转入侧廊,或是请进偏殿里,或是直接送出殿外去。有条不紊,速度也很快,马上就轮到了沈哲子。 他行到那屏风前施以深礼,学庾条说两句吉祥话,正待要举步离开,屏风后突然疾步行出一名年纪在十七八岁左右的美貌侍女,对着沈哲子欠身道:“郎君可是吴兴西陵公家的沈哲子沈郎?” 沈哲子点点头,站在原地等待那侍女下文。 “大王早有吩咐,若沈家郎君前来的话,要善加礼待,请郎君随婢子来。”那侍女笑吟吟对沈哲子说道,又加一句道:“郎君若有同行伴当,亦可同来。”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有些诧异,旋即便思忖自己因何被东海王另眼相待,想来想去也只有备选帝婿这一个可能。莫非今日到场还有什么司马家重量级的宗室,要借这一场宴会观察点评一下几个备选的人才? 他与庾条等人一起入殿,就连刘猛和任球都留在了外边,略加沉吟后便对庾条说道:“庾君可愿随我同往?” 庾条闻言后笑道:“今次正为陪伴郎君而来,同去同去。” 于是两人便与另几名同伴暂时告别,然后便在那侍女引领下自侧廊向后行,穿过一条不长的廊道,便行入了大殿后方。 这里似是整座庄园的建筑中心,有一座高达数丈的木塔耸立,周围错落有致分布着亭台阁楼等各种建筑,错落有致,格局井然。有一汪狭长的池塘,水清荷绿,很是清馨。 侍女将沈哲子两人引至此处后并不急着离开,而是侍立在沈哲子身侧,笑语道:“此处有诸多雅戏,亦有静谧居室,郎君若要闲游或是倦怠休憩,吩咐婢子便是。稍后大王自会亲自宴请郎君并尊友。” 听这侍女如此说,沈哲子更觉得自己猜测应是无错,当即便微微颔首,转问庾条道:“我倒是没有什么闲情逸趣,不知庾君对什么有雅兴可供消遣?” 庾条闻言后便笑着摆手:“哲子郎君这么问,倒让我有些情难自处。我又有什么雅兴,最适意便是一众友人列席宴饮畅谈。此处静谧之所,还是不要唐突了这一份祥和。” 他对于被引来此地也有如沈哲子一样的猜想,因而性情有所收敛,不想在自己这里给沈哲子跌了面子。 “既然如此,那就逛一逛这园林。” 沈哲子示意那侍女在前方引路,又礼貌问一句:“不知这位娘子该如何称呼?” “婢名云脂,尚与郎君之家略有渊源,王府内琴师徐嫫便是沈郎家前溪出身,一直教授婢子们音韵。” 那侍女倒是颇为健谈,一边行走着一边介绍园林内种种,在其口中一草一木都似乎有了渊源,比如那围塘之石取自弁山,较之旁处之石有何优异之处。塘内荷花又是何品种,花色香气较之别种又有什么区别。 原本在沈哲子眼中只是寻常的景致,由这侍女云脂口中道出,便有了几分不一样的鲜活颜色。对于这侍女的口才,沈哲子也觉别开生面,能在人前不怯场侃侃而谈,哪怕忽略其容貌,在后世应该也是一个极为出色的导游。 似是察觉到沈哲子望向自己的眼神略有异状,那侍女讪讪一笑,继而小声道:“是否婢子言语太多,扰了郎君清趣?” “云脂娘子人前言谈自若,博采众说,引据典俚信手拈来,言辞翔实生动,出口已不逊于清丽文赋,让这满园景致都因你之妙解而鲜活,可谓是雌中太冲。” 沈哲子笑语道,对这女子口才确是有几分欣赏。 那侍女云脂听到沈哲子这么说,俏脸便是微微一红,但眸中却有几分喜色:“往常婢子都因言繁意琐多受冷眼,屡经训责却秉性难改,若非今日宾客众多,亦难行前幸侍郎君。尚是第一次被人赞许,实在欢喜得很……” 沈哲子听到这话更是一笑,这女子确是健谈,自己不过随口一说,便将她往常话多遭责等等诸多事都勾动出来,虽然话多但却难得的条理不识,确实是一个人才。一时间,沈哲子倒有兴趣把这个稀有人才挖过来,安放在自家在秦淮河畔将要兴建的园墅里做一个女管事、女导游。 不过眼下尚连东海王这个正主的面都未见到,便动念要挖他家的人,倒是有点于礼不合。于是这念头也只在脑海中掠过,等以后再有来往,倒可以试试问一问东海王。 似是因那一番夸赞刷到了好感,那侍女云脂在行过一处小楼时,便对沈哲子低语道:“琅琊王氏王胡之郎君并其两位兄长,正在这楼内与戴仆射坐谈。” 戴仆射名为戴邈,与其兄戴渊俱有显名,虽然是南人,但在中朝混得不错,同为司马越霸府幕僚,渡江后各得朝廷重用。 这就是门第的巨大差距啊,沈哲子攀高爬低在外边与骑树大司马聊天的时候,人家王氏兄弟已经与尚书省高官谈笑甚欢了。 似乎觉得这点情报不足偿谢沈哲子先前对自己的赞许认同,那侍女云脂又指了一指池塘对面另一座小楼,说道:“张氏郎君亦已到此,正在那里听深公论经。” 沈哲子听到这话倒是一奇,他对张家那个张沐兴趣倒是不大,之所以感兴趣还是侍女口中的深公。所谓深公名为竺法深,乃是时下江东为数不多的高僧,据说乃是琅琊王氏子弟出家。 沈哲子本身对佛道信仰都无兴趣,不过既然适逢其会,倒也不妨去听听时下高僧讲经与后世有何不同,信或不信,增长一下见识也是不错的。 于是他便转头征询庾条的意思,庾条本身也无太感兴趣的事情,便与沈哲子一同绕过池塘行向小楼。 到了近前,沈哲子倒是被小楼内黑压压的人头惊了一下,看来那位深公讲经在时下颇受欢迎啊,竟然比外间河边竹台上的清谈观众还要多得多。 虽然挤不进去,但那深公坐在小楼二层的露台上,倒也并不阻碍听讲观瞻。那侍女云脂招呼几名王府仆从在小楼外空闲处摆下两张胡床供沈哲子和庾条坐下,自己刚立在沈哲子身后,便看到不远处有人对她打眼色示意她过去。垂首看看沈哲子并未留意到自己,那云脂便悄然疾行过去。 0160 佛言 佛教自两汉流入中土,几百年间其实始终未有起色,哪怕在三国战乱频频的时期,虽然佛教徒的活动痕迹增加,但因其佛理经义本就悖于人们惯常意识,没有出色的人物出现,也没有政治层面的推动,因此仍然只是疏于正途的异说番教。 佛教学说真正为上层社会接纳,还要到西晋时,这个时期玄学空前繁荣,佛教中的般若学推崇性空论,作为一个玄学的补充而存在。 等到五胡乱华,在北地佛教便有了独立于玄学之外的契机。那些起于边蛮的胡族首领们对于同为番教的佛教自有一种特殊情愫在里面,加之佛教的一些主张也颇利于其统治,因而得以被大规模推广。此时北地最为出名的高僧佛图澄,便是后赵石勒的座上宾客。 而在江东,佛教仍然没有摆脱玄学附庸的尴尬处境,并不具备独立成教的影响力和实力。最起码沈哲子在吴中乡间,并不怎么见到有多少佛教徒,此时大约还仅仅只是上层社会一股风潮。 坐在露台上的那位高僧竺法深,面貌清癯,衣着并不是沈哲子所熟悉后世那种僧衣袈裟,而仅仅只是时服素衣,只是头顶受戒而已。时下僧人之姓随师而行,若承天竺者则以“竺”为姓,若承月支者,则以“支”为姓。至于佛教徒以“释”为姓,则要到稍晚一些的高僧道安才有此议。 此时竺法深在楼上所讲的内容,也并不是沈哲子有了解的经文,而是时下影响力颇大的《放光般若经》。至于佛教比较重要、倡导人人皆有佛性、皆可为佛的《法华经》,现在压根还没有翻译过来。 虽然不曾接触过这经文,但听那竺法深讲起其中的经义,又不怎么觉得艰深难懂。甚至其中的一些观点,与时下玄学中的一些理论颇多吻合之处,有异曲同工之妙。甚至于讲到玄虚幻灭的感觉,较之玄学理论还要更进一步,有种让人诸事放低、此心死寂的感想。 这倒也并不出奇,时下般若学本就与玄学颇多类似。而这竺法深用玄学的理论去诠释佛教的观点,本就是佛教本土化的重要手段,名为格义,挂羊头卖狗肉而已。 如今上流社会对于佛教学说的追捧,除了其较之玄学更为务虚、教人逃避现实之外,学术上比较明显的追求便是借助佛教般若说,对于玄学发展加以推动。 玄学发展到西晋时期,已经达到一个顶点,时下清谈名士们终日侃侃而谈,所言者其实不过仅仅只是前人牙慧而已。以至于渡江之后,王导清谈只言“声无哀乐、养生、言尽意”三理,全都是西晋旧题。 可是高僧支道林却能对《庄子》中的“逍遥游”引用佛理,阐发出新意来,一时为时人所重,推为大贤。 玄学引用佛学焕发出新的生机,有了这样的一个背景前提,时下士族人家对于佛学加以推崇追捧,便不难理解。 听了片刻竺法深的讲义,沈哲子便乏甚意趣。后世那种已经完全本土化,打磨圆润成熟的佛教理论,他都感觉味同嚼蜡,并不认同。至于竺法深所讲的玄、佛掺杂的夹生佛法,本身便流于玄虚幻灭,破除一切实体的荒诞狭隘,他自然更加听不下去。 庾条本身并不信佛,反而是天师道的积箓道官,初时不甚在意,可是细听了片刻后,竟然渐渐入迷,似乎极有感触。 沈哲子见状便起身,才发现那个侍女云脂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他也并不在意,举步离开这座小楼,于园中信步而行,以打发有些无聊的时间。 此时小楼内外坐满了聆听竺法深讲经的听众,一个个全神贯注似有所感,场面一时间都有些沉凝。 沈哲子这一起身离开,旁人还未感觉到,楼上那坐览全场的竺法深倒是微微错愕,他讲经时听者云集,少见这种听到一半便扬长而去的人,尤其他眼下所讲这一节乃是自己深觉极得佛法精妙之处。 这一楞,讲经声便不免顿了一顿。楼下那些听众正听到妙处,不少人便很敏锐的捕捉到这一点异常,继而转头四顾,便看到沈哲子正离去未远的背影,便忍不住摇头叹息一声,暗道朽木难雕。 庾条也发现了沈哲子离开,连忙起身迎上去,有些诧异的问道:“早先不闻佛法之妙,只道是番人妄诞之语。今日听深公讲经,始觉佛法之真意妙趣。如此精深之理,哲子郎君怎么不闻而去?” 听庾条这么说,沈哲子还没看出来这家伙居然有佛性。只是宗教这个东西他向来都不感冒,无论学说再怎么精妙,不过是对人思想的引导催眠,让人借以慰藉、找到安慰自己的理由。但若说到宗教会对人有什么脱胎换骨的教化之功,那也有点言过其实。 北地羯胡信佛的不少,该做的恶一桩都不落。说到底,宗教对人的意义主要还是内心的感受,至于人心里滋生恶念要作恶,却是宗教约束不到的。 南朝宋文帝有言:若是率土之滨,皆纯此化,则吾坐致太平,夫复何事! 然而这个世道,佞佛者有之,作恶者更是不知凡几。将人的教化寄托于这种虚妄之说,本身就是一种愚不可及的想法。人若天性良善,不信神佛亦能睦于乡里,不害于人。至于本身便有诸多虚妄歹念,终生礼佛亦是恶行累累,或还能在佛法中找到为恶之后逃避内心谴责的理由。 沈哲子刚要开口回答庾条,迎面却走来几人,其中一个老者便是戴邈,沈哲子曾在纪氏府上见过一面。至于另几个年轻人,若没猜错的话应是王氏子弟,其中一个带着颇具胡风的风帽,便应是素有风疾的王胡之。 虽然彼此并无多深厚的交情,但既然道左相遇,总要上前去打个招呼,于是沈哲子便站在道旁对戴邈行一礼。 戴邈虽然与侨门过往甚密,但对沈哲子这个吴中俊彦也不能视而不见,于是便微笑着回应,同时介绍了一下身边那几名王氏子弟。带风帽的确为王胡之,至于另外两个则为王彭之、王彪之。这三人同一祖父王正,出入同行倒也正常。 三人之中,王彭之年纪最大,视线在沈哲子身上扫一眼便转向旁处,招呼都懒得打一声,颇有简傲之风,对于庾条同样视而不见。王胡之年纪最小,倒是打量了沈哲子几眼,神色间却流露出不加掩饰的不悦及厌色。 至于那个略有少白头的王彪之,则略显夸张的冷笑两声:“闻香而避,趋臭而行,深公精妙佛法不闻,可见是一个怎样愚钝之才。” 沈哲子从无想法要与王氏子弟和睦相处,闻言后亦冷笑道:“或是戴公之馨芬芳,掩住了此处俗臭,否则应不至行此途中。” 戴邈往旁边行几步,示意自己不干涉年轻人之间的斗嘴争执。 王彭之听到这话则反应有些激烈,直接一口啐在了地上,冷漠道:“狂悖门户,武夫之才,真是有辱视听!” 听到这老生常谈的鄙薄之语,沈哲子眼皮一翻,叹息道:“确不及尊府彪炳域内,时时以族人之血洗刷门庭,如此自惜羽毛,焉得不清?” 既然彼此都是满头癞痢,何苦一定要在这里互相揭短。哪怕年龄远逊于对方,又是敌众我寡,但嘴炮揭短终究是沈哲子拿手本领,又怎么会有怯弱。 彼此相看两厌,大概王家几人也觉得策略出错,那王彪之转而又继续此前话题:“深公佛理精湛,出入玄儒,闻者无不欣欣而往,你却闻雅言而自黜引退,究竟是明见了自己的卑微丑陋,还是根本不明所以?” 这话声音说得有点大,以至于传到小楼那一边。楼上那位深公倒也凑趣,索性闭嘴不再讲经,于是那些听经者便纷纷转行来此处。此前便有人因沈哲子离场而不悦者,听到王彪之这么说,便忍不住开口附和道:“貉子只闻乡土俗言,又怎么能体会到佛言雅趣?” 此地多为北人,于沈哲子而言乃是真真正正的客场。即便有几个南人,如那戴邈、张沐之流,本身与沈家便无甚交情,怕是巴不得眼见沈哲子被众人言语鄙夷。 “初闻深公之言,确有几分清趣。只是不耐烦与一众形若木鸡、神若木鸡之辈同流罢了。” 沈哲子向来不怯与人斗嘴,此时被堵在这里受众人讥讽,索性摆起姿态与身外一切人为敌,不待那些怒形于色之人有所反击回应,他又朗声道:“言而及心,便有所感,自生一偈。身是菩提树,心若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诸位闻佛言久矣,不知可有以教我?” 众人听到这一偈言,原本脱口将出的话打个转又咽回去。他们倒没料到沈哲子张口便说出一道佛偈,因而有些错愕。这些人聆听竺法深之佛言,或因际遇、或因休养阅历,确是各有感受,但多凌乱,一时间若要如沈哲子一般张口作出如此工整佛偈,却是力有未逮。 于是场面一时间便有些冷落,因沈哲子道出他们未有之体悟,攻讦对方的理由便不存在。但若要就此承认他们这些只是呆若木鸡之辈,则又有些无法接受,于是便有好事者将此佛偈传到小楼里。 过了片刻,那竺法深便在众人簇拥下行来,慈眉善目状看了沈哲子一眼,神态和蔼道:“我还因自己佛法浅薄,不能网络所信而若有所失。原来这位沈郎君亦是心向佛言而有所觉者,只是言既称要时时勤拂拭,怎么却吝于聆听佛门之言?” 听到竺法深这么说,旁边人神色一亮,复又找到攻讦沈哲子的借口:“这貉子倒是有捷才,被人留难便作一偈。只是他终究是个表里不一的伪信之人,被深公稍一垂询便露了怯。什么时时勤拂拭,只怕其心中所积之尘早有数尺之厚!” 听到旁人非议,沈哲子倒也并不恼怒,他之所以先吟这段佛门公案中前一首佛偈,便是留了后手。若彼此罢休,后一首更惊人的便可不提,但若仍纠缠不休,那就谁出头打谁脸! 0161 塔上观婿 园墅内的木塔上,一名身穿王袍的少年临窗而坐,在其对面则恭然立着一名侍女,正是那个负责引领沈哲子的健谈侍女云脂。 云脂神态虽然恭谨,语调却是极快,从殿中见到沈哲子开始,一直讲述下去。少年的言谈举止乃至于神态,在这侍女口中都一一被道出。但因描述的过于繁琐累赘,那王袍少年神态之间颇有几分不耐烦,也不制止这侍女的讲述,只是视线已经转移到窗外。 他所在这个位置视野极好,由这里可以将整个庄园景致收入眼底,从这里不只可以看到高僧竺法深讲经的小楼,甚至还能远眺到外间河畔竹台上的清谈。对于自己不能身临其境与人同乐,少年心内虽有不满,却也不方便流露出来。 待其神游物外良久,视野收回时,侍女云脂才终于讲到沈哲子行到小楼下听经,自己则被传唤来到塔上,话语才终于告一段落。少年见侍女住口,下意识问道:“还有没有遗漏?” 侍女云脂脸上浮现些许红晕,继而才垂首道:“尚有一点与婢子有关……” “一并道来。”少年摆摆手示意道。 听到吩咐,侍女云脂才有些羞赧的道出沈哲子夸赞她口才这一节。听到这话,少年忍不住笑一声,说道:“这位吴中玉郎,还是一位怜惜美人的雅趣者。” 这少年便是东海王司马冲,眼前这个云脂在他王府中倒也是一个姿色颇为出众的侍女,只是太过于健谈,稍欠女子该有的温婉娴静,因而不留王府,被发配来这寻常少有人来的东郊庄园内。 “沈氏郎君确是一位识得顾及人所感的有礼君子。”云脂下意识评价道,沈哲子对她的赞许还是让她颇感受用的。 “左太冲貌不惊人,他是在暗笑你容貌粗鄙呢!” 塔内突然响起一个清脆声音,那侍女云脂吓了一跳,捂住胸口转头看去,只见一名年纪不大、身穿直领丝袍的少年人自内室中行出。虽然束发作男子装扮,但观其脸颊粉润,额头光洁细滑,五官玲珑精致,分明是一个最多十岁的小女童。 见这小女童行出来,东海王便长身而起笑着迎上去:“兴男,这三人如何谈吐风度,你都已经听过。我答应你的事情已经做完,是否可放我离开?” 兴男公主行至房间中,听到东海王的话,秀眉微微一蹙:“王叔似是极不乐意帮我一次?” “哪有此事,只不过今次我私带你出都来,心内实在惶恐难安。若被皇后知晓此事,责难我倒可一人承受,却担心你受殃及啊。既然该知道的事情已经听过,我现在就安排人送你回城吧?” 东海王苦笑着说道。 “我不走!只听旁人说几句,我又怎么知道他们是什么风貌?就如那吴兴沈哲子,不过巧言夸赞几句,你家这侍女就诸多美言。若不亲眼见一次,旁人口中听闻,我又怎知有几分真假!” 那侍女云脂得知眼前女童身份,心内已是一惊,待听到这里,忙不迭跪在地上颤声道:“婢子不敢欺瞒公主,所言句句属实,绝无粉饰过誉……” 兴男公主行至云脂面前,说道:“抬起头来……你也生得不丑,那沈哲子怎么把你比作左太冲。你自己还沾沾自喜,真好笑。” 云脂垂首道:“婢子所言沈氏郎君种种,只是自己所观所见。至于沈氏郎君是毁是誉,亦不敢深加思量……” “你的话倒是真多。” 兴男公主点点头,又上下打量那云脂一眼,转头对东海王说道:“王叔,把你这侍女送我罢。我身边也正缺这么一个能言者,以后与阿琉再有纠纷,正要让这么一个能言之人替我在母后面前讲述。” “你要什么,我哪敢不允。只是,我带你出都已经非分,你可千万不要再显迹人前。” 东海王连忙点头应允,神色却又有几分苦恼道:“至于你的婚配之选,自有宗中长者权衡取舍,你又何苦自己强看一眼。”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却是有些不悦,继而忿忿道:“父皇、母后观我生厌,要把我强许人家,我也不乐意再赖在他们眼前。只是要去到哪一家,凭何要旁人替我拿主意?若见这几个都不合我心意,一个一个都射死他们!” 东海王闻言大汗,不知该如何应答这彪悍话语,视线投向塔下眸子便是一亮,唯恐天下不乱对公主招招手:“兴男你过来看一看,那沈家子似与王氏起了争执。”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顿时有了兴趣,连忙行至窗前,探出头去往下看,却又被东海王往回拉了一拉,怕被塔下旁人看到。待找到一个合适的视角,兴男公主才指着下方问道:“那一个穿青袍的是沈家子?王家又是哪一个?咦,王家那几个是打算以多取胜?哈,明明比人大了那么多……” 塔上虽然看得清楚,但却听不到下方人语,看了片刻后,兴男公主心内好奇更炽热,头也不回摆摆手对云脂说道:“你快下去,他们彼此都说了什么,打听清楚来回报!” 侍女云脂急匆匆下去,而此时由塔上看下去,沈哲子已经被众人团团包围住,似是在承受交口指责。看到这一幕,兴男公主便有几分不悦:“那沈家子好歹都是父皇属意者,他们这些人一起凌弱,实在有欠风度!” “今日贺客多为侨人,那沈家子乃是吴姓,彼此之间自然难和睦。”东海王干笑一声解释道。 兴男公主却皱眉道:“那张家子不是也来了?他也是吴姓,看到乡人受困怎么也不帮助?真是没有担当,今夜就先射死他!咦,那沈家子又说什么?” 沈哲子倒不知远处还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听到众人交口指责自己表里不一,巧言令色,并不急于反驳。只是沉默着等众人渐渐没有了新的说辞,然后才指着身前不远处的竺法深笑语道:“深公佛理确是粗浅,言法诸多却难消人戾气,教出了一群执于口舌逞威的浅薄之人。” 听到如此不客气、无敬意的大话,周遭气氛更如沸腾的油锅一般,对沈哲子的言辞攻势又掀起一波浪潮来。身处这骚乱中心里,沈哲子仍是处之泰然,仿佛众人所诋毁斥责的并非自己,心内反而一哂,如此群情激涌环境内,这些人却只是鼓动口舌,连挽起袖子作势动手者都没有一个。这样的战五渣,再来一打沈哲子也不惧。 那竺法深听到沈哲子的话,眸子转为幽深起来,且不说他名望资历摆在这里,只是眼下这个年纪被一个少年指着作不屑状,心内已经不能淡然。 不过见沈哲子在众人言辞围攻下仍能保持悠然姿态,心内倒是一奇,他抬起两臂示意众人稍安勿躁,然后才上前一步微微一笑:“佛法自是精深奥义,我能撷者不过一叶,言于人者又只一角,岂敢言精深……” 听到这里,沈哲子便环视众人一眼,笑语道:“你们也听到,非我妄言深公浅薄,法师自己亦有同感。” “貉子实在无礼!深公此言不过自谦而已,凭你如此短智之人,又能知多少佛法精意?狂妄大言,狂悖人前,真是恬不知耻!” “我知我非我,亦知人非人。但求苟日新,日日新,从不抱残守缺。” 沈哲子微笑道,然后望着竺法深:“深公或觉我言有狂妄,彼此已是殊途,我亦不求相知。此前所颂之偈已是旧识,当我起身而去时,已有新得,不知深公可愿一闻?” 竺法深虽然已是沙门信众,但其实亦未能完全堪破意气,否则完全不必自小楼上行来,听这少年言辞非己,心内已经隐有不满。待听到这里,更觉这少年确是无礼之人。 佛法精义,就连他都要枯坐苦思,沉吟斟酌良久,始能有一二心得。这少年先前一首佛偈或有几分偶然侥幸得之,确是工整,就连他也只能从其行为将之撼破,但若说这么短时间能更有优于先前所得,那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 沈哲子倒不管旁人信或不信,反正都是现成的东西,张口就来:“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原本有些嘈杂的环境,因沈哲子道出这二十字的佛偈,气氛陡然寂静下来。原本单独听到这一首佛偈,或能有所感触,但不至于过于心惊。可是在众人皆已认可前一首佛偈的情况下,再听到这一首,便如平地生风,江潮骤起,境界陡然跃升到一个全新境界,一时间竟无人开口。 尤其那个竺法深,在听到这首佛偈时,仿佛一道惊雷于耳边骤响,又如醍醐灌顶一般,整个人都呆在了当场,越是咂摸,越觉得这首佛偈似有无穷尽之意,就连他心中许多疑难都豁然得以贯通,而许多业已打磨成熟的观点,也都被碾压而过坍塌下来! 看到场中众人闻者今皆愕然,沈哲子会心一笑。 时下盛行的佛教般若宗,本就是禅宗的前身。而这两首佛偈所所牵涉出来的六祖慧能与神秀和尚,各自都为后世禅宗开一派之论的宗师人物。无论是否信佛,对这一桩公案或多或少都有耳闻。 菩提本无树,可以说是将禅宗般若性空阐述到了极致,单单凭这二十个字,时下这些高僧,有一个算一个,都要在沈哲子面前低头。 眼见那竺法深仿佛顿悟一般沉吟不语,沈哲子才不会给他悟道一般爽快体验,无论这和尚是不是琅琊王氏之人,既然架秧子起哄,那自然也没有什么客气的。 0162 踵贤而行 “关于我这新识旧识,不知深公可有教我?” 沈哲子朗声问道,听到他这问话,其他人也都纷纷转望向竺法深,希望这位佛理精湛的高僧法师再发议论。凭他们的造诣,只觉得这首佛偈有种洞察一切,悠然物外的豁达,细思之下颇有所得,已经很难予以辩驳。 竺法深思路被打断,神情颇有不虞之色,这首佛偈给他触动尤深,但若说到点评,却已经不知该由何说起。 竺法深怯于开口,沈哲子倒不感意外。时下佛教,本就并未本土化,重要的经文缺失,是先天缺憾,不足形成一个完整的传道经义,《金刚经》《法华经》等重要的经书如今统统没有译传。 因而时下江东之人对于佛法的理解,往往是从玄学的角度加以探讨。玄学在西晋时已经达到一个巅峰,从这个角度去诠释尚有缺失、粗成的佛法体系,便会造成义有千种、法出多门的现象。单单在江东流行的般若说,派系就有六家七宗之多。 如此纷乱的一个局面,便定下了佛教本土化以及发展的一个基调,佛教是派系区分最为繁复的一个宗教,百家千言,众说纷纭,乃至于互相攻伐。 换言之,时下如竺法深这一类高僧,对于佛法的理解自己尚且蒙圈,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用玄学理论去诠释佛家观点,这种格义手段虽然是一时权宜,但也形成佛教这种外来学说本土化的一种风格。 哪怕到了后世佛教经义已经打磨成熟,这种现象仍然难以完全杜绝,并不能说这种手段粗浅,只能说本土文化的顽强。 六祖慧能这一首佛偈,魅力之大并不在于对佛法有什么高人一等的解读,之所以能够普世流传,大概还在于那种能让人似有所悟的意蕴。相较之下,神秀和尚那一首佛偈则就显得不够超然,不够脱俗,心内尚有物,要时时勤拂拭,才能不惹尘埃。 若从玄学的角度去理解,神秀和尚这首佛偈稍显用力,流于务实。而慧能这一首则逼格陡增,玄虚精妙到了极点。用俗语来解读,神秀和尚这一首我知道挺牛逼,而六祖慧能这一首,我根本不知道哪里牛逼。 时下就连所谓高僧造诣都只是如此,至于那些佛法爱好者,大概也就等同后世流传颇广“青年问禅师”的段子了。 被众目睽睽望着,尽管心内尚不知该如何点评,但竺法深也不能长久沉默不语,沉吟了半晌后,才叹息道:“沈郎前识有所觉,后识乃大觉。我已不知该作何定解,闻者各有体悟吧。” 这么说便不吝于承认这首佛偈精妙,已经超出了自己能够指点的范畴。于是围观众人,反应各不相同,但显然都难以接受这个结果。 “深公无所言,我却尚有一点所得。” 沈哲子微微一笑,并无息事宁人的打算,他环顾众人一眼,继而笑语道:“凡仰佛者,一等守于行,二等守于经,三等守于言,等而次之不过执于相。于深公这等,或能恪行奉经,已算上等。至于我,应是等而上之身具佛性,深公之言常人或觉妙趣横生,于我而言,仍是等而下之之论,不知深公可有异议?” 竺法深听到这话,心内苦笑,纵有心反驳,苦于没有佛言可引用驳斥,只是稍显迟疑道:“应是如此吧。” “你等于佛一途,能体会不过言之一端,或执礼舍财只奉金土雕琢之皮相,等而次之卑流,如何能体会佛性闪烁之妙趣?怎么敢在我面前妄谈佛言!” 沈哲子敢大言不惭论佛性,乃是因为时下并无人皆具佛性、人人可成佛那种方便法门之说,就连顿悟都不是一个人人接受的成熟观点。既然已经在这学说里抢占一个高地,沈哲子何必要韬光养晦,要让以后人人羞于在他面前论佛,可保耳根一个清净。 众人听到这话,神态之间自是不忿,但就连竺法深一时都难以佛理去折服对方,他们在这方面又能说什么? 眼见众皆喑声,沈哲子冷笑两声,然后便拂袖而去。临走前亦不客气的一口啐在王氏兄弟脚边,随地吐痰虽然不卫生,但这举动所传递出来的鄙视味道却是十足。一时间,王氏那几人勃然色变,但也只能站在那里横眉怒视。 庾条旁观沈哲子舌战众人,正觉酣畅过瘾,待见沈哲子举步离开,连忙追了上去。行在道上,他已经忍不住笑语道:“深公乃是都中沙门名流,哲子郎君竟能于此道将之折服,难发一语。今日之后,郎君之名必能风传都中!” 沈哲子闻言后心内不免一哂,他哪怕不懂佛法,也觉得这竺法深造诣实在难称有多高深,大概是本身家学渊源养成不俗的玄学修养,而后再格义类比引用佛经,谈吐便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但这种完全依附于玄学的佛学造诣,完全流于虚妄幻灭,仅仅只能给人提供一套逃避现实、流于无作为的理论罢了,算不上有多高明。 归根到底,终究是他对佛家这一套理论并不怎么感兴趣,哪怕心内会对某些高僧敬佩推崇,但也仅只针对这一个人的品行操守,而非针对那一套学说。至于竺法深,显然不在此列。 这一类所谓的高僧,面目尤其让人生厌,游走于朱门权贵之间,采纳别家之长只为更鼓吹清谈之风。时下这种风气,哪怕就连真正信奉佛法者都不能认同:“汝曹分流佛法,不以真诚,但为浮华求供养耳!” 水浅王八多,越是乱世,越有这种伪信欺世之辈游走世间,邀名邀资。便如这个竺法深,人讽之方外游朱门,此公对以君睹为朱门,我观为篷户。但说实话,这个年代最不缺的就是篷户,他又去过几家?指鹿为马,狡辩伪饰,沈哲子没骂他一句眼盲心迷已经算是难得客气了,还给对方留了一点脸面。 不过经此一事,那竺法深日后再在建康城见到沈哲子,大概要绕着走避一席之地了。即便心中会有不忿,也不敢宣之于口,否则便是自打耳光,失了雅量。 离开之后,沈哲子也没了游园的心情,但因身边已经没有别人,惮于与庾条这家伙相处,便行入池塘边一座小亭中静坐。偶有过往之人行到这里,神色都有一丝异常,或是趋行绕过此处,或是在远处指指点点,少有人上前打个招呼寒暄几句,沈哲子也乐得清净。 就这么枯坐约莫大半个时辰,午后将近傍晚的时候,那先前消失不见的王府侍女云脂复又袅袅行来,进了亭中后先是连声致歉,然后才又说道:“大王已于殿中等候,请两位随我来吧。” 听到这话,沈哲子便与庾条起身,跟随云脂往大殿行去。沿路也遇到其他行往大殿之人,但因先前之事,对沈哲子的态度则不免有些疏离冷淡。沈哲子本就没打算在这侨人云集之地得人青眼,因此也不怎么放在心上,能让旁人感觉不舒服,偏偏还无言指摘,怎么算都不该他感觉郁闷。 再行入大殿中,沈哲子便看到殿内有了新的布置,原本一些无用陈设都被撤除,宽宏的殿堂内却摆了近百个座席。原本殿上被屏风遮掩的座榻此时也有一个身穿王袍的年轻人坐在那里,应是今天的主人公东海王了。 上首几个座席已经有人坐在了那里,或是戴邈这样越府出身的台省重臣,或是羊忱这样的时之名士。王家几兄弟的座席也比较靠前,见沈哲子行入殿中,脸色便又都阴沉下来,像是死了老子一样。 “请两位入席。” 那侍女云脂这会儿话倒不怎么多了,将沈哲子和庾条领到王氏兄弟旁边的座席虚引道。 看到这个安排,沈哲子倒是微微错愕,继而望向殿上的东海王,恰看见东海王也在注视着他,神态颇为温和,似有善意,倒让沈哲子略感意外。先前一场风波自然不可能瞒过主人,但沈哲子的表现张扬有之,但若说能因此博得东海王的好感,则又有些不可能。 心内虽然有些奇怪,沈哲子索性便安坐席中,刚一落座,便听到旁边的王彪之冷哼了一声似是极为不悦。这时候沈哲子反倒淡然起来,对着王家几兄弟笑笑,一副大度不与之计较的神态。 今次到来宾客诸多,能够入殿被东海王亲自接待的则仅仅只是一小部分。其他人或是难以入内,或是根本就意不在此,比如那个比沈哲子他们都早到的庾家老幺庾翼,已经不知游荡去了哪里,沈哲子压根就没有见到。 等到众人皆入席,东海王在殿上笑语几句,然后便命人传膳。过不多久,便有诸多仆役侍女自殿外行来,穿梭于各座席之间,奉上餐食菜品,酒水酪浆之类。 时下南北饮食口味还是比较大的,北人面食炙肉,南人饭稻羹鱼。主食之类沈哲子倒不挑剔,反正他也有点饿了,只是对那饮品酪浆,确是有些接受无能,膻味略重,油性太大,只是浅尝辄止。 那王彪之在席上频频望向沈哲子,终究忍耐不住讥讽道:“貉子也能食惯北餐?” 沈哲子闻言后冷笑道:“太保亦要巧作吴语,南人食北,有何出奇?” “凭你也配比于太保?”王彪之顿做不屑状。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有志者踵贤迹而行。至于守户豚犬,惯于庭内乱吠罢了,少见多怪。” 沈哲子冷笑一声回道。 王氏几兄弟听到这话,神色皆是羞恼,但也不得不承认言辞上实在难占到上风,只在席上作横眉冷视状。 既然得了清净,沈哲子才懒得理会这几人,填饱肚子要紧。一餐饭再无波折,只是刚刚放下餐具,便听身后那侍女云脂在其耳边低语道:“郎君若是餐毕,可否暂时离席,有贵人相请。” 0163 孤男寡女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便是一奇。这庄园内最尊贵者便是东海王,已经坐在殿中,又有贵人相请? 沈哲子下意识想到莫非是西阳王司马羕这种宗室长者?单独邀请自己又是为何? 那侍女云脂原本话极多,这会儿却惜字如金,绝不多言,只言道去了便会知晓。 沈哲子略一沉吟,便决定去一次也无妨。无论对方是谁,既然在东海王庄园内相请见面,应不至于有什么恶意。况且这殿上仍是杯觥交错,宴饮正酣,沈哲子再待在这里实在有些无聊,于是他便对庾条耳语几句,然后顺势起身,退出宴席。 庾条见沈哲子离席,倒是打算起身相随,只是侍女云脂却低语道:“贵人只是邀请沈郎君一人,还望庾君见谅。” “庾君且在席上安坐,稍后殿外再见。” 沈哲子摆摆手示意庾条不必如此,然后便与侍女云脂自侧廊行出大殿。按照今天这个气氛态势,若真是司马家宗王相请,应是与备选帝婿一事有关。沈哲子倒不寄望借这些宗室成事,但若太过不近人情,这些家伙坏人好事也是个中好手。 此时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一行出殿中,沈哲子便看到庄园内竹棚另一侧已是灯火通明,欢歌笑语、琴瑟和鸣之声不绝于耳,气氛较之殿中还要更热烈几分。时人别的本领或许有缺,但自娱自乐却各有手段能得意趣,并不因没能成为东海王座上宾客而怅然若失,郁郁寡欢。 沈哲子不免有些担心自己那些随员,便问了一声。那云脂只是言道王府自有妥善安排,不须沈哲子操心,语调有些低沉,全然不似午间时那么话痨活泼。 见这少女如此模样,沈哲子不免有些好奇,便笑问道:“云脂娘子可是心有烦扰?若是方便告知,我倒乐意为你开解一二。” 云脂听到这话,神态更显忧苦,几番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忍住叹息道:“婢子言多引咎,岂敢再多言,以后身入……唉,这都是我自己心结,实在不能絮叨坏了郎君兴致。” 听她这么说,沈哲子倒也不方便再追问。他虽然颇欣赏这少女人前不怯的口才,但也实在不方便过于干涉旁人私事。 一路再无话,那侍女云脂引着沈哲子在园内穿梭,前行不久,便到了一座小楼前。沈哲子站在门口,下意识往两侧望了望,这附近巡逻游弋的甲士比旁处都要多一些,可见楼内人身份应是不凡。 小楼正厅内摆设极简单,几方坐具案几,一面屏风横在主座前,因光线幽暗,看不清楚内中情形。 侍女云脂将沈哲子引入座中,然后便悄然退下。沈哲子往那屏风望一眼,能听到后方略有轻微喘息声,除此之外却无旁的声响。对方既不开口介绍自己的身份,也不交谈寒暄,似是打定主意故弄玄虚。 这倒让沈哲子有些猜不透对方究竟在打什么玄机,于席中对着那屏风拱拱手,问道:“吴兴沈哲子应邀而来,未知贵人有何见教?” 他话音一落,便听到屏风后方隐有衣袂摩擦之声,又等了片刻,仍不闻人语之声。沈哲子心里便渐渐有些不耐烦,于席上长身而起,缓缓行向那屏风,要看看是什么人存心在耍自己。 可是当他将要行到屏风前时,突然一个清脆略带稚音的女声自屏风后响起:“沈哲子,你可知罪?” 听到这声音,沈哲子便是一愣。这女声稚气浓厚不似成人,语调略有傲慢直接亦不似自家侍女瓜儿那种小意温婉,应是惯于颐指气使的语气。再联想诸多,沈哲子脑海中便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难道这屏风后乃是自己必欲娶之的那个兴男公主? 只是这话又是什么意思?他又有什么罪状值得对方逾越礼数相请而面斥? 心内诸多念头涌起,沈哲子反倒有些拿不定主意,便蓦地往前一冲,先要看清楚对方究竟是不是兴男公主。可是当他头颅探出屏风时,眼前一幕却让他大惊失色。 屏风后一个作男装打扮的娇俏女童站在那里,模样之类尚不在沈哲子注意范围内,最让他心惊的是这女童手中正引弓待发,寒芒流转的箭锋恰好指住自己所在的方位! 这是一见面就要谋杀亲夫的节奏?沈哲子心内大汗,忙不迭抽身回来,真怕这丫头一时手滑把箭射出。他退至屏风前有些尴尬的再退几步,拱手有礼道:“小民不知公主于此,失礼唐突,还望公主见谅。” “你识得我?” 屏风后兴男公主略显诧异道,继而缓缓自屏风后行出,只是手中弓箭仍然遥遥指着沈哲子,冷笑道:“我问你知不知罪,你还没有答我!” 被个小丫头用凶器胁迫,沈哲子心内略有恼意,语调便有几分生硬:“小民未知罪在何处,公主持弓引箭,遥指于人,这不是该有的礼节。若无旁的见教,小民便告退了。” 能在此地见到兴男公主,于他而言确实是个意外之喜,小丫头虽然没有长开,但眉眼五官确是玲珑精致,这让他心内略定,颇感欣慰。只是眼下这场景却不符合他的想象,他倒不打算就此离去,只是被人用凶器指住总不是一件愉快体验。 原本他惯带了佩剑,只因要入殿见东海王解下来交给刘猛,如今已是手无寸铁。现在敌强我弱,哪怕要振夫纲,眼下也不是个好机会。于是他便慢慢后退,先去门外找几个帮手再说。 “你再动一步,我就要射你的腿!” 兴男公主却不打算放过沈哲子,一边持着弓一边慢慢靠近过来,口中说道:“你不知道自己罪在何处,那我就告诉你!”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同我之间已经不清白,这难道不是一桩大罪?你逃啊,不管逃到哪里都难脱罪!” 听到这个神逻辑,沈哲子顿有耳目一新之感,他不过在这厅中坐了片刻,与这丫头之间便已经不清白了?他倒是想来点不清白的,可是眼下这状态,还有彼此的年纪,又能不清白到哪里去?这丫头脑回路如此别致来污蔑自己,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见沈哲子神态略显僵硬,兴男公主嘴角微微一扬,似是颇为得意自己的布置。她收起弓箭来一指旁边座席:“你安分些坐在这里!” 见这丫头收起弓箭,沈哲子心内略定,他实在拿不准这丫头究竟在想什么,但对方既然摆出要谈一谈的姿态,他心内倒也不憷,于是便又移步走回座位去坐定。 兴男公主也不去别处,就立在了沈哲子的面前,垂首望着他说道:“你既然进了楼内来,这里又无旁人,发生什么便说不清楚。想要自己安稳无事,你就要听我的去做。” “倒要请问,公主有何吩咐?”沈哲子忍着笑意问道,小丫头这计策虽然拙劣,态度却是极为郑重,他确有几分好奇对方有何想法。 “你从吴兴来都中,为的何事倒也不用我多说。” 兴男公主虽然年纪不大,性格又强势,言道此事终究有些羞赧,因而言辞含糊略过,继而又指着沈哲子说道:“我要你答应我,无论如何自己都要被选中!” 沈哲子听到这话,眸子顿时一凝,心中惊讶溢于言表,继而明白了一个事实,自己是被这小丫头给强撩了。 兴男公主说出这话,已是鼓起了不小的勇气,她见沈哲子迟迟不语,心中羞意渐渐转为恼怒,继而手中小弓又再抬起来:“你是不愿答应了?好得很,我现在便射死了你,保住我自己的清白!” “我……” 沈哲子哪怕自负辩才无双,这会儿亦不知该如何作答,实在是这丫头言行大异于他的认知。待见那弓即将又被拉满,才连忙说道:“小民不敢想能得公主青眼赏识,受宠若惊,必不辜负公主所托!” 听到这话,兴男公主绷紧的小脸才渐渐缓和下来,她将小弓丢在案几上,自己则坐在了沈哲子旁边的座席中。这时候沈哲子才看到那张弓依稀有些眼熟,继而想起来不正是老爹入都时携带礼货中的一件?一有这个发现,他心内顿生懊恼,有种挖坑自跳的感觉。 “我倒不是非要去你家中住,只不过你是父皇心许的人,若是不能胜过旁人,那是有辱君颜!” 听到小丫头一本正经的矫饰,沈哲子深以为然,连连点头,不动声色的往前挪了一挪,保证自己距离那张小弓更近,这样心里觉得安全一些。 见沈哲子神态也是端正,兴男公主心里才满意一些,又说道:“你连深公大法师都能驳倒,要胜过旁的人自然也简单。但若是你不能胜出,我就要把今天的事情道出来,看你还有面目立于世上!” “尽力而为,必能功成!请公主放心!” 沈哲子大义凛然道,倒不觉得小丫头强要嫁给自己的心思有多突兀,毕竟他就是这么优秀的一个人,锥处囊中,脱颖而出,全靠同辈的衬托啊! 兴男公主看一眼暗爽的沈哲子,神态却有几分不满:“你那是什么样子?真讨厌!唉,我同你之间,本来都不相熟。可是已经没有旁的可选,只能请你过来一次。这次你帮了我,以后我自然会报答你。”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顿时有种抢到小弓射这丫头一次的冲动,实在太不顾及旁人感受了! 0164 似勇实怯 第二天一早,庾条与沈哲子在庄园内碰头,便急不可耐追问沈哲子昨夜去见了何人。昨夜宴会结束时已经到了午夜,庾条有心去找沈哲子也不知人在何处。 昨夜与公主见一面,那画面未算美好浪漫,但对沈哲子而言倒也不是什么坏事。虽然那小丫头尚不能体会婚姻的深刻意义,只道找个看起来尚算顺眼的人家居住,但能胜过旁人而博得小丫头的好感,也确是好事一件。最起码以后夫妻起了争执可以硬气甩上一句:又非老子强要娶你,是你拿弓箭逼我! 因此今天沈哲子便斗志满满,要把王家这个对手给料理了。听到庾条问话,他便满脸神秘笑容摆手不语,时下男女之防虽不似后世那么严谨不可逾越,但婚议期间,公主擅自私下与他见面,说出去总不太好听。既然已笃定是自己房内人,沈哲子哪容旁人去非议妄论。 清晨的东郊庄园较之城内有一种别样清新,几缕晨风让人精神爽朗不觉倦怠。昨夜庄园内不乏人通宵达旦的宴饮清谈,今天处处可见篝火艾草燃烧灰烬。庄园内正有王府仆从穿梭其间来打扫。 时人但有欢庆,便不是一日两日能轻松了事,今天庄园内人数虽然没有减少,反而又有新来者加入。也幸亏东海王位于东郊这座庄园面积颇大,时下又是初夏,风和日暖,否则单单这千数人的往来便不好安置。 想想自家几百人吃喝都要仰仗东海王府供给,而他送上的礼货不过只是区区几千钱求来的两卷佛经,沈哲子倒罕有的略觉尴尬。不过想到被西阳王敲诈去的两百多万钱,心态便又平衡下来。 昨夜沈哲子已经向公主打听清楚,今次来为东海王庆生的宗室虽然不少,但却没有西阳王这个老狐狸。这让沈哲子略感不爽,他决定再留一天,若是谯王司马无忌仍然不来报仇,他就要回建康城去宣扬此事,顺便拜见一下西阳王,把其拉下水来。 昨日沈哲子言怼竺法深的事迹已经在庄园内传扬开,于是今天他在庄园中便不再像昨日一样寂寂无闻,乏人理睬。今天无论行到哪里,虽然仍是少得笑颜,但却总不乏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隐隐成为一个受人瞩目的焦点。 若说这些人皆有感于佛义,继而对沈哲子有所关注,则未免言过其实。其实无论到了哪个时期,佛教也从未占据舆论主流形成什么普世的价值观,只是影响力有高低而已。统治者中佞佛者少有得善终者,虽然原因各不相同,但也似乎成为一个现象。 这两首佛偈中,神秀和尚那个先不提,六祖慧能那一首意义并不在于佛理。哪怕从未接触过佛经佛理的人,深思之下似也能有所觉悟,尤其在玄风浓厚的时下,这种深刻隽永、回味无穷的妙语,更让人感觉到逼格极高。 对于不能恪守佛家修行戒律精义的人而言,似有所悟是勾动人好奇心的不二法门。但其实再深一步,这种佛语禅机多是模棱两可,于事于人,意义不大。哪怕出于政治意图要与时下佛家有所接触,沈哲子要接触的也不会是竺法深之流。 至于释道安那种能对佛家真正有所推动的高僧,眼下却并不在江东朝廷势力范围内。但就算真要推动什么学说,发动意识形态斗争,儒家名教那一套便是一个完全绕不过去的一道坎。后世哪怕言而非之甚烈,但其实仍在这个范围内打转转,已经渗入到骨子里成为不可抹杀的文化基因。 在庄园内绕行半周,沈哲子找到了任球和刘猛等人。任球长袖善舞,擅长交际,以往没有机会参与到这种侨人盛会,今次得以入场,凭其不俗的谈吐与诸多雅好,已经颇有了几个言谈甚欢的朋友。 “郎君昨日妙偈,早已传遍园中。昨夜甚至有几场清谈,便以郎君所言为谈锋,诸多雅言并起,已成一时之风。就连我亦不知郎君原来身具佛性,就连沙门名流深公都是望而莫及!” 一见到沈哲子,任球便忍不住大笑赞许道。 沈哲子闻言亦是一笑,以玄学而格义佛说,乃是时之流弊。这佛偈本就有玄学那种玄虚远俗的味道,倒也难怪会被人称颂一时。至于旁人对他的评价是任诞还是灵慧,倒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名望是一个需要长期雕琢维持的东西,火候到了,恶的能变好,好的能变恶。 不过今天他的关注点却不在此,略过此节便问刘猛:“可见谯王踪迹?” 刘猛摇了摇头,他早得沈哲子吩咐在庄园门庭处安排了人,一俟发现谯王到来便回报,却至今没有消息。 沈哲子眉头不禁一皱,对于谯王与王氏的恩怨史上如何发展,并不在他记忆当中。因而心内便对谯王看低了几分,王家如今已经势弱不复国朝之初的煊赫,杀父之仇居然还拖拖拉拉的这么不爽快,实在不够热血。 正在这时候,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有几骑自庄园内飞奔而来,领先一名骑士正是庾家老幺庾翼。相对于庾家其他几兄弟性情略显阴郁,这个庾翼反而开朗豁达,虽然已经行过冠礼,但因庾亮担心招惹物议刻意压制,至今仍是白身没有出仕。 庾翼飞马而来,远远自马上翻身而下,脚尖轻点助跑几步,而后便稳稳的立了下来,动作洒脱自如。到了近前,他先对庾条打声招呼,然后才笑着对沈哲子说道:“哲子郎君,好久不见,雅度更足了。” 沈哲子亦笑着与庾翼寒暄几句,而后庾翼便邀请他们过河去游猎。沈哲子身量气力未足,加之心里有事,只能摆手拒绝,庾条倒是颇为意动,只是他陪伴沈哲子来,眼下却不好弃之不顾,只能也拒绝了。 庾翼只是过来打声招呼,闻言后倒也不失望,而后便转身离开,与一众友人汇合往河沿飞奔而去。随着这游猎队伍逐渐有人加入,沈哲子远远看到那桓温竟然也不知从何处蹿出来加入其中。 历史上桓温崛起,庾翼的提拔信重功不可没。但桓温器量格局养成后,便又拿庾翼后人开刀,废免诸庾,又是一笔糊涂账。 整个上午,沈哲子都无所事事,只在庄园内随处游荡,偶尔也遇到一些地域感情冲突不那么强烈的侨人对其释放善意。 庾条却不是没有收获,虽然没能再找到谢尚的踪迹,但却打听清楚了谢家的人际关系,得知其家与陈郡袁氏颇有往来,而袁氏已有两名子弟早已成了资友。于是他便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要将谢氏拉入进来共享富贵。 到了正午时,正当沈哲子耐心渐渐消失,庄园门庭处安排的人手终于赶来汇报说发现了谯王司马无忌的踪迹。 沈哲子听到汇报,精神便是一振,连忙往门庭处行去。庾条也是知晓内情者,见状便也生出看热闹的闲心,尾随沈哲子而去。 行出不多远,沈哲子便看到谯王自远处大步行来,脸色沉凝如霜,走路姿态却有些倾斜,一瘸一拐的。 彼此越来越近,沈哲子举步迎了上去,对谯王行礼道:“谯王去而复返,对于我所言之事应是有了佐证吧?” 谯王脸色阴沉而行,原本并没有注意到沈哲子,听到这话后神情更阴郁几分,虽然心情已是恶劣到极点,但略加沉吟后还是停下脚步,对沈哲子抱拳道:“若非沈郎相告,至今仍被王氏奸恶伪善之家欺瞒,愧为人子!昨日言辞多有冒犯,眼下血仇系身,不及相谢。待我手刃奸贼之子,再来重谢!” 听谯王这么说,沈哲子才略感满意,自己这番用心总算没有白费。他见谯王一腿似乎有些不便利,便奇道:“谯王尊体可是有恙?” 听到这话,谯王神色便是一黯,涩声道:“家母受我迫问虽然据实相告,但恐我冲动犯禁,反为王氏所害,将我禁足家中。我穿墙而出不慎跌足……” “谯王矢志复仇,壮节实在让人钦佩。”沈哲子似真似假叹息一声。 谯王闻言后脸上却无多少喜色,只是恨恨道:“但有一二血性,岂能忍与杀父血仇共戴一天!我若尚有一丝迟疑,应受千夫所指,举世共唾!” 讲到这里,他又问道:“不知庾君、沈郎可曾见到王胡之狗贼?早间我往王家去,却不曾见到此獠,应是在此了!” “谯王已经去了王氏府上?可曾透露血仇内幕?” 沈哲子听到这里,心内却是顿感不妙。这谯王若先去王氏府上闹一通,王氏得了消息,哪有不赶紧来通信让王胡之暂避的道理。 果然谯王闻言后便点头:“我报父仇,哪需隐瞒世人!正要让举世皆知王氏恶行,否则难消我心中恨意!” 沈哲子顿足叹息道:“王氏门生故吏无数,谯王你一击不中,岂有再得之理!鲁莽之行,似勇实怯!” 他倒不是惋惜于谯王血仇难报,只是不能借此重创一下王家,颇感可惜。 0165 与你偕亡 这话说的不算客气,等于直接质疑了谯王报仇之心,但也显示出沈哲子心情之郁闷。这谯王真是一个猪队友,今次若不能收拾了王家人,自己也算是枉做坏人一次。 听到沈哲子这话,庾条亦在旁边冷笑道:“似勇实怯,这话真是不错。王门势大,谯王孤身一人,血仇既难报,作势苟且,亦在情理当中。” 被这两人言语挤兑,谯王已是勃然色变,怒吼道:“你等亦要试我剑利或不利?” 你的剑利不利跟老子有屁关系! 看不成热闹心情已经很郁闷,沈哲子听到谯王这耍横之语,神色亦是一沉:“谯王是要举世皆敌吗?” 谯王终究还是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又怒视这两人一眼,然后便匆匆离去,要在园中搜索王氏兄弟。 看着谯王匆匆离去背影,沈哲子心内不禁叹息一声。像这种远支宗室,但既非西阳王、南顿王那种宗室老资历,又无东海王这种政治意义,亦非亲厚帝裔,不过一个虚名王爵,真的是看得起称一声王,看不起又算个啥?哪怕王氏已经势衰,区区一个谯王也不值得过分重视。 若是这谯王能沉得住气,出其不意的发难,尚有几分报得血仇的机会。但若对方已经警觉,又岂会让他得手。 甚至不需要跟上去看,沈哲子亦知谯王今次必是徒劳无功。这却是他不能忍受的结果,心内先是叹息一声,暗道又不是自己死了老子要报父仇却要比谯王这个当时人还要操心,继而才又思考起王氏兄弟或会做出的反应。 因为对此事尤为关注,庄园门庭以及几个出口都有人手安排在那里,倒是可以确定王氏兄弟此时尚未离园。 首先既然王家已经得知谯王要报父仇这件事,已无隐瞒的必要,索性不如将事情闹大。于是沈哲子便将这想法与庾条与任球略作交待,这两人亦意识到此事宣扬出来后沈家能直得的好处,最起码在选帝婿这件事情上,王氏将要不成对手。 对于这种阴谋事情,庾条亦是颇有心得,不忘叮嘱任球一声:“王门势大,哲子郎君先前所言谯王似勇实怯一节,任君与人论及此事时不妨倍言此节,如此才可迫得谯王与王氏不死不休!” 任球闻言后亦是一笑:“庾君所言正是,不独于此,如今我等都留东海王别业,王氏或要托庇于东海王。东海王是要宗人相亲,还是大局为重,亦可略论一二。” 听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沈哲子心内不禁感慨,自己大概命格与好人相冲,身边尽是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货色,看热闹不嫌事大。 不过许多事情,就是要在爆发伊始做个定调,日后再扭转起来才困难。否则凭时下侨门掌握舆论,而王氏在侨门中影响力又无与伦比,避开风头后稍加运作,此事未必不能大事化小,最终毫无波澜。 等这两人分头去散播消息,沈哲子又开始考虑自己能做什么。他家在东海王庄园内尚有几百部曲,如果不能发挥这个优势则未免有些可惜。虽然不至于要亲自下场帮谯王报仇,但营造一个紧张气氛,将事情定性更严重恶劣一些还是可以做一做。 略加沉吟后,沈哲子便有了决定,唤过刘猛来耳语一番。刘猛听到这吩咐,不免有些错愕,稍显迟疑道:“园中如此多人,郎君亦在园内,若混乱起来,只怕不好脱身……” “不妨事,园中如此多贵人,都是惜命之辈,或能一时乱起,不会有太大动荡。只是你吩咐他们自己要小心,不要被窥破踪迹。还有最后那一桩事要安排好,不要出错。” 沈哲子仔细吩咐一声,然后示意刘猛去安排。为了帮谯王报仇,他也是煞费苦心。 做完这些之后,沈哲子才又带着几名随从,循着谯王去路准备看看热闹。虽然已经笃定谯王此行不会有收获,但沈哲子心内多少有期待,想看看王氏吃瘪,否则自己便是枉做一场坏人了。 此时园内尚是一副波澜未起的样子,许多昨夜通宵达旦宴饮欢庆的宾客此时精力多少有些不济,多去觅地休息。剩下的或三五成群,或独自一人散落在园中各处,各自为乐。 但是当沈哲子越过昨夜那大殿行入庄园中心时,便感觉到气氛有了异常,左近巡逻警戒的甲士变得多了起来。 一队王府卫士自另一个跨院疾行而过,为首者正是昨日入园时沈哲子曾见的那名小将,神态颇为凝重,看到沈哲子立于道中,他脚步顿了一顿,转而行过来行礼道:“不知沈郎要往何处去?” “我不过随意游荡,将军又是要去哪里?园内可是有事发生?” 沈哲子笑了笑,明知故问道。 那小将摇摇头:“我受传讯来,亦不知园内有何事发生,只是诸多宿卫调集,应是有些意外之事。沈郎最好能与有人同在一处……” 讲了几句,他便拱手离开,率领一队卫士匆匆往园中去。 沈哲子亦随行其后往园内走,待将近那木塔时,便听到人语喧哗声,绕行过一座阁楼,前方已是人头攒动,非常的热闹。 沈哲子再往前凑了凑,便听到竺法深的声音:“谯王切勿冲动自误,此事疑点诸多,尚要商榷。” 随之而起便是谯王略显气急败坏的声音:“深公尘外之人,有道之士,岂不闻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家母亲历此事,悲戚告我,岂能有假!今日不诛此獠,枉为人子!” 听声音倒是很热闹,沈哲子凑到人群内去看,只见谯王手持一柄利剑立于塔外,而在其对面,则站立着素袍和尚竺法深,在其身侧尚有数人将木塔入口牢牢守住,看来王家兄弟已是逃入了塔中。 看到这一幕,沈哲子倒是一乐,谯王莽撞不深思熟虑,致使对方有了防备。而王家这几个蠢货也不落人后,这么大个庄园往哪里逃不好,偏偏逃进这木塔绝地。不过没能在场中看到东海王,看来这位东海王尚算清醒,明白自己身份尴尬,一旦现身则不好处理此事。 但是东海王既为此地地主,又能躲到何时去,局面僵持下来,终究要出面调停。 沈哲子刚一行到此处,那谯王便指着他大声道:“沈郎来得正好,深公等对我之言尚有所疑。你既先告我此事,亦是知情者,请你替我分讲一二,我可有污蔑王廙狗贼?” 木塔周围围观者众多,包括戴邈等台省重臣在内,听到此事亦和沈哲子有涉,神色亦变得精彩起来。当即便有亲厚王氏者语带怨忿道:“貉子挑拨是非,乱人视听,实在可恨!” 沈哲子既然对谯王道出此事,便没想着能瞒于世人,此时被谯王点名道出,倒也不觉得如何尴尬。 听到旁人对他指责声,当即便冷笑道:“愍王忠君死国,壮节勇烈彪炳域内,人共敬仰!唯有一瑕便是不能战阵而亡,没于暗室之谋,令人痛心疾首。但有一二良知,岂可隐恶不明,使英魂太息?我虽非时之名士,亦敢斗胆言公义!为英魂张目,俯仰无愧!若有戚戚小人肝肠妄动,讽议为非,亦不必多言,各仗三尺,与你偕亡!” 听到这话,众人不免语竭,让他们袖手议论则可,真下场去与人生死相搏则能免则免,即便有这个胆气,也没有这个必要。 那戴邈立于人群中,漠然发言道:“即便真有此事,应交付有司详查验证,岂可私相构陷!” 其他人闻言后,则又窃窃私语起来,虽不再直言沈哲子,但却对戴邈此语大加附和。 沈哲子素知这家伙屁股不正,听到这话倒也不觉意外,只是冷笑一声,然后说道:“若是简侯泉下闻戴公此言,应是深以为然。” 简侯便是戴邈之兄戴渊,王敦一次为乱时,因戴渊名重且不肯协从其乱,将之收而构陷杀之。虽然彼此也有仇隙,但戴邈亦是年高,政治上有所诉求,难免仍与王家有所呼应。 被沈哲子不留情面的道破此事,戴邈亦有汗颜之感,他兄长入罪便是有司决之,事后又得翻案追赠。此时由他这个身份说出这样的话来,确是有些尴尬。 “我父可曾有罪?可曾交付有司?被王廙奸贼所害,可恨我懵懂无知,竟坐望奸贼欺世盗名而得善终!血肉受辱,此恨难消,誓杀贼子!” 谯王挥舞着手中剑冲向木塔,然而竺法深却站在入口处纹丝不动,一脸慈悲状叹息道:“人世如苦海,谯王何苦执于过往定要让惨事再履人间?往事已矣,逝者各得解脱,各得归所,何苦人力强为,使生者、逝者各失其所,俱难相安?” 说着,他又转望向沈哲子,神情惋惜道:“沈郎昨日作偈,佛性妙趣,令人叹为观止。今日却执言生咎,扰乱清明,翻覆于斯,操弄人心,岂非又堕入执于皮相之卑流?” 0166 园中惊魂 沈哲子本意只是打算来看场热闹,并未想喧宾夺主。这和尚却堵在木塔门口胡搅蛮缠,到处攀咬以求混淆视听,实在有点碍眼。 “深公此言谬矣,非我执于言,而是深公执于妄。或作蝴蝶,或作庄生,俱是有感而神迷,各执一端。人世不苦,乐而安生,前事今事,俱为一刹。我若得自在,苦海可涌甘浆,瞬间亦达永恒。饥则餐,渴则饮,悲则嚎哭于野,乐则引吭高歌,不求常形,不求常态,从心所欲,矩不箍我。” 沈哲子上前一步,指着竺法深说道:“深公所执之妄,闭目掩耳,只当举世皆寂,愚不可及!捐身舍亲而奉佛,深公便可为天生此态,无母生父养之恩?逝者虽休,生者尚存,若使生如死寂,便可不闻万众嚎哭?禽兽亦知反哺,衣冠者岂可忘仇?深公强以己所执之妄而使人无为,与你共做无父无母卑于禽兽之流,这又是何等的人性灭绝、强人所难?” 竺法深想不到沈哲子言辞如此激烈,竟然将自己直斥为卑于禽兽之流,一时间羞恼气结,眸子一闪,刚待要有所反击,身前谯王已经又冲上来,大吼道:“深公勿要相逼!我今日只为报血仇,不敢担害贤之名。然父之血仇,不共戴天,见贼不杀,悖于人伦!为全节义,哪怕深公于前,我也只能挥剑了!” 说着,他手中剑已经高高挥起,眼见将要劈下,这让观者无不惊呼出声。那首当其冲的竺法深更是忍不住脸色惨淡,已经顾不上再去反驳沈哲子,只是闭眼大喊道:“谯王三思!” “快护住深公!” 王府护卫们见状,哪敢旁观高僧在自己眼前血溅当场,当即便有两人冲上前,以竹盾架住谯王之剑,剩下的则连忙护着竺法深退入木塔,同时将入口死死拦住。 “全都给我退下!” 谯王状似癫狂,挥舞着剑要往塔内冲,然而眼前已是层层人影隔绝。东海王府护卫们自然不敢对谯王动武,只能以钝角竹器相迎,已经有两人不慎被剑锋扫中,伤口血如泉涌。 如此激烈的场面,迥异于人们往常所熟悉的清谈雅戏,不乏围观者恐被殃及,远远的退开,神情之间不乏惊悸。另有几人尚算镇定,口中呼道:“谯王持利器行凶,你们还不快将之制住!” 虽然明知谯王今日不会有什么成果,但眼见这家伙只是徒劳无功的在塔外发狂,沈哲子还是忍不住叹息一声,人都已经被赶到绝路了,你这傻缺就不会放火烧死他们? 但这想法也只是在心内打转,沈哲子若是喊出口来,且不说旁人必会有防备,琅琊王氏更是肯定会恨死他,谯王这事该如何解决先不考虑,把他搞死泄愤是首要任务。如此招人恨的事情,沈哲子自然不会做,反正遭殃的又不是他,摆正心态站在一旁看戏。 能够留在此地的人,多是身份地位不同凡响者,谯王当众发狂,且不说他们心内感想如何,首先考虑的便是勿要让动荡扩大。因此很快就有人醒悟过来,吩咐王府护卫隔绝此处,不要让更多的人闻讯来此,以至于局面糜烂无法收拾。 眼看这些人徒劳无功的安排布置,沈哲子心内一哂,索性转往旁边一座小楼,居高临下去看热闹。 又过了一会儿,此地主人东海王姗姗来迟,他一转眼便看到高立于小楼上的沈哲子,神态忿忿横了对方一眼。沈哲子则回以谦恭一笑,他能理解东海王此刻心情有多抑郁,因而也就不怎么在乎对方的态度。 东海王心内确是抑郁非常,今次庆生本来是一件开心事,但麻烦却一桩一桩接踵而来,如今心情更是彻底被败坏,且还头疼无比,不知该怎么解决这一件事。 早先王氏兄弟求见托庇言道谯王将要前来寻衅,他尚有些不以为意,认为谯王不敢在他的庄园内过于放肆。但在知晓内情后,却气得险些要骂娘,这种事情正该两家自己去解决,在自己庄园内闹腾算是怎么回事? 尤其他更不知该心向何人,王家虽然不是什么好货色,但谯王与他关系也未亲厚到可以罔顾王家而助其报仇。况且眼下庄园内还有兴男公主这个不能现于人前的小祖宗,于是他便先将王氏兄弟择地安置藏匿起来,然后再安排人将兴男公主赶紧送回都中去。 等他再返回来时,便看到木塔外已经乱成一团,宾客们散落在各方,王府护卫们如临大敌,而谯王则状似疯魔一般,一边挥剑劈砍,一边破口大骂,已有数名王府护卫受伤倒地! “谯王,安敢在我园中如此放肆?你将本王置于何地?” 一俟行入场中,东海王便勃然色变,两家之恩怨本来便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但谯王在此地如此放肆,却让他不能淡然。 听到东海王的呵斥,谯王动作顿了一顿,手中剑颓然垂下,转回头来向东海王跪拜,已是涕泪横流:“今日方始惊闻我父血仇,深恨过往懵懂无知,一时情难自控,请东海王赎罪!今日必诛王氏贼子,求大王予我方便,若能得报大仇,必肝脑涂地相谢!” 见谯王如此悲怆状,东海王亦是略有动容。王门虽然势大,但他心内对王氏也乏甚好感,毕竟他父亲亦受王敦幽禁而亡。但众目睽睽之下,若坐视王氏子弟在自己园中被害,那后果又是东海王无法承受的。 “谯王之心,我亦有感,但诸人皆因我而来,若血溅于我门庭之内,便是大不祥。谯王若能容我,今日可否暂退?” 沉吟良久,东海王才低声说道,他上前将谯王搀扶起来,继而耳语道:“我与王宗亲之厚,断无相助别家之理!然今日贺客众多,诸多耳目之下,王所求之事,绝非易为。你要于此诛杀王氏,又将内外各家置于何地?” 听东海王这么说,谯王神色更苦。早先他已得了沈哲子“似勇实怯”评语,满心要诛杀仇人以明志雪耻,然而东海王所说亦是事实,众目睽睽之下,各家人怎么能容许他在此地害了王家子。但他亦深知,若错过今日机会,日后只怕再见王胡之都难,更不要说杀之报仇了! 再想到沈哲子早先所言,谯王心内又是懊悔无比。他今日之所以如此愤慨,血仇之外尚因自己早先被蒙蔽而与王胡之颇为亲厚,往来频密。若在得知此事后,他能按捺住不动声色去接近王胡之继而杀之,轻而易举。然而如今,彼此虽然相距不远,但他若再想报仇却是千难万难! 见谯王沉吟不语,东海王也渐渐没了耐心,索性便沉声低语道:“谯王若要在我园中报仇,此事断无可能!只要离我园中,谯王执之脔割还是活埋,我亦绝不过问!” 说着,他便示意护卫们缴了谯王手中剑,而后将之迫入一阁楼内看管起来。正待要安排人将王家子弟速速送出园去,突然看到不远处已是浓烟滚滚,他心内不禁一惊,忙不迭寻人问道:“发生何事?” 护卫们都只注意守卫此地,不曾离开,哪会知道外间发生了什么。正茫然不知应对之际,便听人语喧哗嘶吼声由远及近:“着火啦……” 木塔周遭之人闻言便是一惊,东海王脸色又是一沉,他自己都不知园内如今有多少都中贵人,亦不知火情已经严重到哪一步,于是便连忙调集护卫往火源处去救火。 王府护卫领命后往烟火冒起的地方冲去,却正遇到大批神色仓皇之人往此处奔来。如此纷乱场面,护卫们绝不敢再加阻拦,只能予以放行。于是便有大批的人冲向此处,一时间人满为患。 庾条在人群内亦是惶恐,先前他正与人谈论谯王家与琅琊王氏血仇之事,陡见火光闪烁惊闻火起,便忙不迭冲来此处。远远看到小楼上的沈哲子,连忙摆手提醒道:“哲子郎君快快下来往荷塘去,外间似是有歹人纵火,火势甚急,不久就要蔓延至此了!” 听到庾条这吼声,不独沈哲子下楼,就连其他建筑内也有人忙不迭冲了出来。那木塔中更是传来吼声:“快快打开门户!” 早先因为要阻拦谯王,木塔入口已被从外掩起拦住。一俟听到火起,塔内人更是惊慌失措,哪还敢再呆在里面。 一通手毛脚乱后,脸色灰败的王氏几人从塔内冲了出来。 此时尚在园中的宾客大半赶来此处,人多眼杂之际,看到王氏几人现身,当即便有人好奇道:“不是说谯王报仇,已经将王家子害了吗?” “谯王似勇实怯,虚张声势罢了。王门势大,他怎敢轻害王氏子弟,若不为此态,他又愧见世人……” 谯王在木塔外闹腾的时候,此事已经在庄园外围扩散开,因为王府护卫阻拦不能入内,加之别有怀抱者推波助澜,已是众说纷纭,如今看到当事者一方,则更是议论纷纷。 谯王亦被王府护卫带出门外,听到这些议论声,更是目眦尽裂难以自控,劈手夺过一名护卫腰刀冲向王家那几人:“贼子纳命来!” 正在这时候,一道羽箭陡然从斜处射出,直向谯王而去!就在众人完全反应不过来的瞬间,谯王受箭倒地! “有刺客!快护住大王!” “郎君小心!” 一时间,到处充斥着各种吼叫声,人人自危,更是惶恐到了极点。 0167 施恩不求报 做戏要做全套,沈哲子亦被仆从扑倒,耳边只听到人语喧哗、脚步践踏之声。 过了好一会儿,混乱的场面才渐渐稳定下来,旋即谯王的一声暴喝又将人注意力吸引过去:“王门贼子,昔害我父,今又害我!” 听到这中气十足的吼声,沈哲子亦松一口气。他也担心射暗箭者一时手滑真把谯王射死,那可真就玩脱了。 待人将沈哲子搀扶起来,他先拍拍身上灰尘,然后才望向谯王,只见其衣衫下摆已被血水浸透,看着鲜血淋漓很是恐怖,但其实那枝箭只擦过他右腿外侧,留下一道并不严重的血槽,甚至不足影响行动。 但终归是见血了,场中不乏养尊处优、平生未见凶事者,看到这一幕,脸色已经隐有煞白,再听到谯王这吼声,神色便越发精彩,下意识远离此处,视线却在王家诸子身上游弋不定。 “谯王休要血口喷人!我家怎会害你!” 王家几人亦是惊魂未定,听到这话,王彭之便下意识反驳道。 一名年纪略显老迈者站在仆从身后,大声道:“眼下首要先应擒住刺客,扑灭火情,余者稍后再言!” 东海王虽是主人,但也未曾历事,并没有处理这种纷乱局面的经验,闻言后忙不迭点头道:“钟公所言正是,你们快去……快!” 护卫们也不知东海王究竟要他们快去做什么,但护卫统领中自有经验丰富者,先传令各方搜查凶手,扑灭火源,然后才又对众人说道:“请诸公各往楼内暂留片刻,火势业已变弱,不会蔓延此处。庭中清静下来,我等才好搜查刺客!” 连拉带劝,并之推搡,场中这数百人才渐渐转移到各栋建筑之中,只是到了王家那几人时却又生波折,王胡之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入房中,只是固执求去。 今日之事实在事发突然,令他猝不及防,谯王喊打喊杀已经让他惊悸不定,那凶厉目光更是让他不寒而栗。他终究只是一个十几岁少年而已,此时哪还有别的思路,惟求赶紧离开这险地,回到家中才最安全。 王府护卫统领耐心解释道:“此时园内尚有刺客潜伏,若不清查,实在吉凶莫测……” “不妨事,我家已派人于园外接应!只要护送我等出园与家人相聚,吉凶便与你等无关!” 王彭之也有些慌了神,当即便道出家中安排。 众人听到这话,脸色则是变了一变,继而再望向王氏兄弟,神色便渐露古怪意味。场内尚有其他长者觉得王氏兄弟此时离园有些不妥,但见他们急于离园,眼下都不好出言阻拦。若将人给拦下再出意外的话,他们也觉纠缠难清。 东海王早被园中乱象烦得头都大了,麻烦事能解决一桩便是一桩,闻言后便急忙摆手道:“快将王氏昆仲护送出园去!” “王贼休走!” 谯王语调悲愤凄楚道,他跳墙离家崴了脚,又被暗箭伤了大腿,此时被人按在门廊下,徒自呼喊,当真血泪纵横,令人惨不忍睹。 王府护卫们听到东海王下令,纵然觉得有些不妥,也不敢违抗命令,当即便分出近百人,簇拥着王家那几人并其随从快速离开园墅。 此时园内乱象仍是频生,到处都有胡乱游走的人影,亦有一队队护卫往来穿梭,肃清排查可疑人等。至于火势则早被控制,起火地点不过是马厩、厨下等地方,看似浓烟滚滚,实则并无太大火情。只因园内人多眼杂,局面一时失控,难以节制。 王家几人归心如箭,几乎足不沾地冲向庄园门庭。此时门庭处早被护卫重重守住,内外通行不畅。庄园内有人急着要冲出去,庄园外则有各家随从部曲要往内冲去保护主公,人头攒动,乱成了一锅粥。 尽管有近百名护卫跟随保护,王氏几人仍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挤出了庄园,而后便与原本随行的部曲家兵们汇合,各自上了牛车,便快速往建康方向冲。行出约莫数里,便到了族人传信告知接应之地。 看到马上甲衣披身的王允之,王胡之激动得眼泪都流下来:“险些无命再见四兄……” 王允之自马上翻身而下,将车驾引入自己所带来的部曲队伍中,才有暇询问庄园内发生的事情,那年纪最大的王彭之不乏庆幸道:“幸亏深猷急智,派人潜入园中纵火制造混乱,我等才得以脱身。只是为何又要暗箭射伤谯王?如此一来,我家确是难以自辩。此事倒可稍后再分辨,眼下最要紧是将修龄送回府中,再不让谯王有机可乘!” 王允之听到这话,脸色便微微一沉,他率众前来接应,因恐招惹物议而不敢靠近园墅,只在这里等待。因为附在谯王身后而来,除了先前快马派人入园报信之外,再没派过人进入园中去,于是他便嗅到一丝阴谋气息。 眼下自家近千人于此,已无危险,王允之并不急于离开,而是沉声道:“请二兄将园中情形仔细道来。” 王彭之眼见自家大队于此,心情渐渐平复下来,略一罗织思路,便将园内他们得信后又发生的事情详细讲述一遍。 王允之倾听片刻,神色便渐渐沉凝下来,心内有种要骂人的冲动。早先家人报信,他们几人有足够时间离开,即便迎面撞上谯王,谯王只孤身一人,又能有何危险?这几个蠢材居然还不赶紧离开是非之地,反去求助东海王,实在是让人无语! 待听到火起暗箭之后,几人强要离开园墅,王允之更是气得脸色铁青,该走的时候不走,不该走的时候偏偏又这么决绝! “我并未派人入园,纵火、伤人皆非我家所为。” 王允之亦知堂兄弟们与他关系不睦,心内纵有不满,眼下却不好直接发言呵斥,只是沉声说道。 “不是四兄所为?那应是园中还有旁人暗助我家,待知是何人所为,倒要相谢一二。” 王彪之闻言后微笑说道,对于自家广结人脉,关键时刻便有人出手相助这种现象颇感自豪。 “哼,若真是相助,岂可为如此鬼祟之举!” 王允之冷哼一声,继而望向王胡之说道:“此事非我家所为,纵火、刺杀如此恶事,我家绝不能承此恶名!修龄,我即刻护你归园,人前辨清此事!” 王胡之听到这话,脸色顿时惨淡下来,两手扣住车壁连连摇头:“我不能回!四兄,谯王要杀我……我不能回,回家,快,快行!” “修龄他已受惊颇多,深猷你还是不要再迫他!此事于他亦是无妄之灾,就连我等亦不知大将军……唉,既然已经离园,那便归家去吧。去而复返,自惹烦恼。既然此事非我家所为,稍后与人言明即是,何必急在此刻!况且园中已是乱起难宁,我们再去,不过只是再添乱象而已。” 王彭之见王胡之唇色发白,脸色更是凄楚,心内便有不忍,对王允之说道。 王允之心内虽知轻重缓急,但见王胡之魂不附体模样,心知就算强让对方回去,意义也是不大,只能恨恨而罢,率众行往都中。 ——————— 随着王氏兄弟离开,场面一时间倒是变得安静下来,沈哲子站在一处小楼廊下,看到刘猛在人群外对其打个手势,便微微颔首以示意,心情放松下来,他便站在那里听谯王有些凄楚的嚎哭声。 庾条倒不知背后许多事,他行到沈哲子身边,低语道:“哲子郎君,你觉得会是何人纵火行凶?在东海王园墅之中,诸多都中贵人都在园内,居然敢纵火烧园,行刺谯王,真是令人发指!若真王氏所为,未免太过骇人……” 沈哲子摆手道:“庾君慎言,此事自有东海王并诸位使君亲理,我等还是不要妄加置喙,免得惹咎于身。我倒是有些担心自己先前强出头,稍后或会被人攀咬。唉,终究太过气盛!” “郎君何必过虑,此事怎可归咎于你!若有人归罪于你,我倒要问一问郎君为此有何益处?谯王与你又无仇隙,郎君反而为其仗义而言,若说郎君行刺谯王,实在荒谬!” 庾条闻言后冷笑道。 沈哲子听到这话亦微微颔首,他确实没有动机做此事,即便是与王家有争尚公主这种矛盾,挑破谯王与王氏仇怨尚在情理之中,而后刺杀谯王却完全没有理由。正要让谯王与王家纠缠不休,王家脸面越难看,沈氏得益才会更大。 单凭这一点,沈哲子便完全没有嫌疑,甚至东海王嫌疑都要超过他,为了解决他府中尴尬之事,制造混乱趁机送走王氏诸人。于是沈哲子便做了,他要帮谯王谋求一个弱势地位,然后谯王才好继续理直气壮的与王家纠缠下去。 若不然,今天谯王不只不会有收获,反而可能因此而引咎于身,稍后即被场中这些台省官员们弹劾参奏,即便因大义所在而不获罪,最起码也是外放边郡远离京畿,让王家得以脱身,摆脱这桩旧怨纠纷,大事化小。或许这是沈哲子小人之心,但他从不惮以最大恶意揣测别人,易地而处,如果他是王家人,肯定会如此解决麻烦,因而不得不防。 现在,谯王虽有行凶谋杀的行迹,但其本身亦被刺杀,负伤在身,而且极有可能是王氏所为,可谓悲壮。在这样一个形势下,谁再出头归咎谯王,单单物议便足以让其羞愧而退。只要谯王留在都中,趁热打铁的继续闹腾,王氏就休想淡然处之! 假使谯王真能报得血仇,单凭这一箭,就应该对沈哲子感恩戴德。但他深藏身与名,这一份恩情注定要埋没下去了。 0168 不如妇人 原本一场好好的集会,却发生这等恶事,使得人人自危,自然再难尽兴畅意。 因为危险尚未排除,众多宾客只能暂时逗留在庄园这中心位置,等待东海王府的护卫们搜查庄园,排除危险。 虽然惊魂未定,但臧否议论乃是时下之风,这么多人凑在一起,人多口杂,自然便有许多说法酝酿出来。大部分的窃窃私语多与谯王被伤有关,众目睽睽下刺杀一位宗王,虽然谯王侥幸得免,但这事件仍是太过恶劣。 哪怕没有谯王那一吼,王氏也成为主要怀疑对象,他家有这样的实力和前科,已经杀了一位老谯王,再杀一个小谯王于他家而言实在不算什么难事。虽然有人觉得王氏哪怕顾忌物议,也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下为此恶行,但眼下这气氛却不好为之张目辩解。 尤其王氏那几个子弟急于离开的行迹过于可疑,虽然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但眼下这个时机实在不好说走就走,制造混乱借以脱身,简直就是不需要思考就能得出的结论。 或因旧谊,或因惮于王家名望,众人纵然嘴上不说,但心内对王家那几人却是有些看低,评价不高。连自家名声都不顾及,这等人又怎么能得人信重,托以任事? 就连戴邈等那几个与王家颇有呼应的台省官员们,这会儿也是喑声不语,将旁人对于王家的非议充耳不闻。王家自己都不顾念此事,他们这些外人又何必要去多嘴? 眼见仇人之子离开,谯王悲愤有加,更是噬臂而誓定要手刃仇人。原本因其不顾大局而喧闹,略有不满的一些人,这会儿看到谯王血泪纵横,亦实在不忍再归罪责备,甚至有人上前予以安慰。 待情绪稍有平复,谯王才行至沈哲子面前,深揖而谢,哽咽道:“沈郎今日为我仗义而言,不惜见恶于都中名流,此恩铭记于心,来日定有所报!” 这话让另一座小楼中的竺法深更加无地自容,他先被沈哲子斥为卑于禽兽之流,如今又受诸多怪异目光审视观望,被大难不死的谯王血泪控诉,心内实在不能淡然。可知半生清望尽毁于此,日后都中应无他立足之地!他倒不是不想与王氏几名子弟一同离去,但那样未免更加过于着痕,但留下来后更是如被针毡,羞于对人。 听到谯王真挚相谢,沈哲子倒是处之泰然。暗箭伤人虽然略显无耻,但他终究是帮了谯王一把,否则凭其一个只余虚名的宗王,王家有太多手段可以将之打压下去。但这种暗室之谋终究小道,或可偶得其利,但若过于偏执沉迷,便会失了格局气量,得不偿失。 “谯王不必言此,我不过一时有感执于公义,若人皆喑声而处,又置人伦大义何地?只是一时奋起拙于谋身,谯王应以此诫,不可再为。” 沈哲子这话说的大义凛然,倒让周遭一众侨人略有汗颜,甚至再难去斥责对方貉子居心叵测,唯恐天下不乱。 王府护卫们虽然在园内穿梭不定,但众人皆知这番搜查终究不会有结果。此地宾客千数之众,各家又有仆役部曲随行,想要调查清楚谈何容易。 于是在又等了大半个时辰后,众人已经没了耐心,纷纷提出告辞。东海王这会儿哪有心情留客,就连他自己都不想再留下来,于是便召集护卫,护送着他与各家宾客同返健康。 沈哲子他们却没有随大队而行,因为庾翼尚在河对岸的猎场中围猎。随着庄园内人去楼空,沈家几百名部曲也得以进入庄园,分散去寻找庾翼并其一干游猎的同伴。 沈哲子临河而立,看到庾条神色忡忡望向对岸,心内倒不禁感慨一声,烂船亦有三斤钉,庾条这家伙纵使无一可取,血脉之情倒是颇为看重。 反观之庾亮,则就有些寡恩,别的不说,单单史上他激怒苏峻作乱,抵挡失败后拍拍屁股就走,却将小皇帝与太后统统丢在都中,致使太后受辱而亡。庾家之崛起,可以说大半系于这女子之身,然其自己却因其兄而没于乱贼之中,可谓悲怆。 又等了大半个时辰,庾翼等人才从对岸跃马而来,似因游猎被打断而略有不满,随即便被庾条训斥几句:“园内发生这种大事,你们还有闲情游猎?哲子郎君肯与我留下来等待你们,已是冒了极大凶险,你还敢口出怨言!” 这些游猎者倒不知园中发生之事,待听庾条讲述一遍,皆是啧啧称奇,继而因错过这场好戏而惋惜不已。 庾翼先是谢过沈哲子,然后才与众人说道:“谯王不惧王门势大,为报血仇险遭杀身之祸,乃是都中少有壮节至孝之士,诸位可愿与我同往探访拜见?” “同去,同去!” 这群家伙来为东海王庆生,却四处游猎不见人影,可想而知是什么性情,闻此奇事岂有退避之理,当即便有数人大喊着附和。 沈哲子看到桓温骑着一匹小马驹,跟在众人身后作小马仔状,这会儿叫嚣的最是热烈。这个家伙现在应该还想不到,未来自己或会也有这么一天。 随着东海王与一众宾客们返回都中,所带回的消息瞬间引爆都中舆论,实在是因此事太过骇人,简直让人难以想象。 短短几天时间内,这事件就发酵扩大,继而上升到政治层面,接连有数人上书奏夺王廙谥号追封等一应哀荣。但亦有人言道此事疑点诸多,应当一一查证而后再作定论。这种政治层面的斗争,奏夺王廙哀荣的未必是害王家,而奏议反驳的亦未必是帮王家。总之此事只要一日喧嚣尘上没有定论,那么王家就始终处于风口浪尖而饱受非议。 而后不久,便有东海王等数名宗室诸王联名请除王胡之备选帝婿之名,自有诸多南人帮腔附和,此事很快便有决定,因王廙之罪尚在议中,只以王胡之风疾难治为理由,劝其推选。如此一个舆论风潮下,王氏又还能怎样坚持,只能憾然而退。 整个都中物议沸腾,上到公卿,下至小民,都纷纷加入到这场议论中来,可谓热闹到了极点。眼下建康城中唯一尚算平静的地方,大概也只剩皇宫苑城了。 苑中皇后宫内,几名宫人贴墙而行,动作轻微谨慎,唯恐发出丁点声响,以至于整座宫殿中虽然宫人不少,但却个个如游魂一般,没有一点生气。 原本皇后宫中气氛并非如此,皇后大家出身,性情温婉和顺,较之其他嫔妃都和善得多,因而在皇后宫中任事也最轻松,即便偶有小错也能多得宽宥,不会遭受责罚。但在去年秋里,这种宽松的气氛却陡然不见,接连几名宫人因小错而被深究,全都受到了重罚。 就连往常在宫内最无禁忌的兴男公主,都频频被皇后面斥训责,多受处罚。其他宫人见此,更是噤若寒蝉,谨小慎微,唯恐犯错遭责。 原本皇后宫内有一座亭台,位于花圃环绕之中,待到百花盛开时置身其中,芬芳怡人,美不胜收。往常宫人们也多喜在此处流连,享受一点难得悠闲时光。但近来那里却成了兴男公主专属地,却非什么别样优待,而是犯错后便长跪此处抄写女诫。 今日这亭台中,从清晨到傍晚,一直有人影闪动,宫人们远远看到此幕,心中便是一叹,看来公主今次所犯之错不轻,已经连续几天在那个地方受罚了。 将近掌灯时分,亭台内突然响起一声欢呼:“终于写完啦!” 兴男公主甩着有些酸涩的胳膊,指了指书案上墨迹未干的几份纸轴,对一名年纪稍大的宫人说道:“不多不少正是五份,蔡嫫你送去给母后看吧,我要回宫歇息了,明早再来领罚。” 那名年纪稍大的宫人蔡嫫上前收起书轴,继而小心道:“皇后要公主抄写女诫,是告诫公主要领会其中妇德深意,倒并非全为处罚。” “什么女诫妇德,我是不懂的,母后既然要我写,那我写便是了,说其他做什么。这女诫我写过几百遍,倒着写也不会出错,该懂的自然懂了,不该懂的怎样也不会懂。” 跪在这亭台中几个时辰,兴男公主虽然已经习以为常,但是双腿还是难免酸涩麻痹,唤过两名宫人来为她揉揉腿,摆着手连连催促那个皇后派来监视她受罚的蔡嫫赶紧离开。 等到那蔡嫫走远,进宫不过几天的东海王府侍女云脂跪在公主对面,垂泪低语道:“婢子辜负公主信任,未能在皇后驾前为公主分辩……” 兴男公主箕坐在蒲团上,闻言后摆摆手不在意道:“今次本来是我做错,母后因此罚我,又有什么可狡辩,本就和你没有干系。你在我身边要留意一个让人生厌的小子,一旦他出现在我面前,你就要留意他的言行举动,记在心里,再去母后面前详述……” 讲到这里,兴男公主话音一顿,继而两眼望向花丛中一角,指着那里大声道:“阿琉,你还敢来惹我?遮遮掩掩,不如妇人!” 0169 妇人之见 花圃内枝叶摇曳,又过片刻,一个小身影自花枝后现出,乃是一个年在五六岁的小男童,略显矮胖,有些笨拙的穿过园圃,站在亭台下仰头看向上方,满脸诧异道:“阿姊,你怎能看见了我?” 这小男童便是当今太子司马衍,小字阿琉,亦是兴男公主口中那个让人生厌的小子。年龄所限,并无一国储君应有的威仪,只是一个略显活泼、时常撩拨人耐性的小小童子而已。 “我怎么看不见你,你这小子,身上就有让人生厌的气息,隔了数丈,我都能嗅到!” 兴男公主在宫人搀扶下勉强站起,居高临下望着太子司马衍,冷哼道:“你也知这几日我都在此受罚,自不会好心来安慰,但你要来存心讥讽,我才不会对你客气!” “哈哈,阿姊,你那弓早被母后命人折断,又拿什么来吓我?” 小胖子司马衍绕着亭台拍手欢唱,但心内终究对兴男公主有些忌惮,跑出数步后才指着脸色不善的公主大笑道:“阿姊要去貉子家啦,阿姊以后也是一个貉子啦……” 兴男公主听到太子的话,脸上已是勃然怒色,忍不住要冲上去教训这个可恶小子,然而两腿长跪麻痹酸软,站立都有些勉强,更难行下亭台去追赶,便在亭中对宫人们喊道:“快去给我擒下这小子!” 宫人们又哪敢对太子无礼,就算被公主驱赶下亭台,也只是作势一番,根本不敢上前。于是这亭台左近便一直充斥着太子嘲笑公主将成貉子的笑语声,经久不息。 眼见那小子仗着自己眼下行动不便,有恃无恐,兴男公主心内暗恨,但在思忖好一会儿之后便大笑道:“我自是要去貉子家里做一个貉子,哪又如何?阿琉你算什么?你生长在江南,既不是北来的伧子,也不是江南的貉子,哈哈,你就是个南北不容,活在水中的虾子!” 太子原本嘲笑公主笑得颇为欢畅,听到公主这话后,笑声顿时停顿下来。他终究只是一个五六岁的小童,亦不知这南北蔑称包含了怎样的地域感情冲突,但在听到公主说他南北不容,既非伧子又非貉子,心内顿生一股浓烈的孤独感,顿住脚步站在亭下大声道:“阿姊欺我!我才不是虾子,我是伧子,我是伧子!” “你是伧子?那你家在哪里?江北的才叫伧子,你连这宫墙都没出过,哪里算是伧子?” 公主讲到这里,颓丧感已是一扫而空:“哈哈,阿琉你尚是个男儿,却连家门都未出过!你可知我前日去了哪里?我去了东海王叔东郊游园,那里的树要比大殿还高得多!那里的大河宽得望不到边,要乘船两旬才可渡过去……” 太子听到这话,神情更加晦暗,尤其听到公主讲起宫外诸多风景,更是脸露艳羡之色,更没了心情去嘲笑公主。他慢悠悠爬上亭去,语气满是好奇道:“阿姊你真看到那么多景致?真有比我家大殿还要高得多的大树……啊!阿姊你欺我!” 兴男公主蓦地往前一冲,旋即小手便拧住太子的耳朵,将之拉到近前按下去:“哈,我就乐意做个貉子,关你何事!小子,我要告诉你,我已经找到归处,你不要再来惹我!” “疼……阿姊,我错啦!你这个恶娘子,快放开我!稍后我禀告母后,你还要加倍受罚!” 太子耳朵被拧住,痛得倒抽凉气,手脚并用的挣扎,但他又哪里是公主的对手,叫饶威胁统统用上。 “你去禀告母后,我也不再怕你!母后早就观我生厌,我也将要有了夫家,以后要去吴兴常住,才不会再来你家!” 讲到这里,公主语调忽而略有伤感,但她终究要强,银牙贝齿一咬,大声道:“等我走了之后,便再也不来这里,就算你们想我,也再也见不到我!” 太子听到这话,挣扎的动作却是顿了一顿,语调略带诧异:“阿姊你要去吴兴?吴兴在什么地方?你去了旁人家,还有人陪你玩?” “总比你这讨人厌的小子让人安心得多!” 公主松开太子已经被揪得通红的耳朵,继而又坐回了亭中,语气中不乏得意卖弄:“要陪我玩的人,可比你有趣得多!你只会使坏罢了,那个人可了不起得很,他一开口说话,许多人都不敢发声!可是他只比我大了一点而已,阿琉,这才是男儿该有的气势!” 太子揉着发烫的耳朵坐在了兴男公主对面,闻言后却是有些不忿:“这又算是什么本领?我在自己宫里一旦发声,旁人也要小心听着,不敢违背!” “你不过是指使仆役罢了,跟他怎么相同!那些听他说话的人,身份可都高得多,还有……” 公主存心要在太子面前显摆,便将自己在东海王园中所看到的事情讲述起来。姐弟两个不时争辩,气氛渐渐又变得融洽起来,忘记了打闹争执。 宫苑的另一角偏殿中,皇后卓文君临窗而坐,姣好的面容上却愁绪暗结。 先前蔡嫫交来公主抄写的女诫,看到那字迹较之先前要工整进步得多,皇后心内也略有欣慰。她心肠一软,便让宫人备下汤羹要亲自去见见女儿,免了后几日的责罚。可是在行到距离亭台不远时,便听到公主高声言道找到归处云云,心内气愤之余,更多的则是伤感,继而便惭然退回。 她对这小女确实严厉了些,不及对太子那么耐心,尤其近来宫内多事,更让她有疲于应对之感,于是对女儿便更多严厉而疏于温情,却没想到这小女性情要强,心内亦对她早生疏离之感。 这让皇后更加神伤,继而又联想到皇帝对她亦不乏冷淡,已经数月不曾相见面询,想得越多,便越有家不成家的悲伤感。 “蔡嫫,我待公主是不是苛刻了些?” 枯坐良久,皇后望向身后自母家随嫁来的老宫人。 “父母教养,天经地义,皇后想多了。公主只是年幼计差,终究会明白皇后的苦心。”蔡嫫恭声安慰道。 “希望如此吧!” 皇后叹息一声,继而又沉默下来,心内却又想起近来都中喧嚣的事情。她虽为后宫之主,但自幼家教严明,谨守妇道,并不过问干涉外廷之事。但因此事关乎女儿选婿之事,皇后亦多有留意。 对于琅琊王氏被迫退出备选,皇后心内确有浓浓的失望。为人父母者,哪有不希望女儿得一个好归宿?哪怕大兄此前传信乃至于面陈,倍言琅琊王氏绝非公主良配,丹阳张氏诸多好处,但皇后心内却是并不怎么认同。 琅琊王氏清望卓著,谁不想让女儿嫁入此家门中?丹阳张氏又算什么?门第势位无一可观,尽管大兄力陈诸多理由,皇后对张氏却并无认可,仍是属意王家更多。至于吴兴沈氏,新出门户,豪强武宗,更是从不在皇后选择之中,下意识将之忽略。 可是事态发展却超出了皇后的预期,她本以为自己就算不发声表态,王氏得选也是顺理成章之事。然而突如其来的变故,却让皇后大失所望,王氏直接被诸王逼退,剩下两家竟然尽为南人! 要将女儿嫁入南人之家,皇后打心底里不乐意。但此事乃是廷议后交付宗正,她并无权越过皇帝喊停此事。 “谯王真是不识大体,为何偏偏要在此刻与王家纠缠不休!” 事关女儿终身大事,哪怕皇后并无褒贬时人的习惯,心内对于谯王也是诸多不满。眼下最好的选择已经不行,而其他人家亦早退出,如今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希望丹阳张氏果如大兄所言乃是良配。 至于公主言道要去吴兴,皇后只作不闻,小女童又懂得什么,多半还是受了皇帝的影响。至于皇帝出于何种考量而选择吴兴沈氏,皇后却是不知,或许皇帝根本没有考量也未定,他现在早已被那宋姬迷得神魂颠倒…… 想到皇帝近来对自己的冷待,皇后心内更觉忧苦,她心内亦知缘由何在,但她当时也是无奈。皇帝突然之间病倒,令她惊慌失措,情急之下只能选择相信母家人,召大兄入宫守卫宫禁,最起码要保证太子能够顺利继承大统。 但谁能想到此事只是虚惊一场,大兄诚然已是骑虎难下,她与皇帝之间亦是情难相对。错已铸成,皇后亦不知该如何补救,只能将咎意深埋心底。 然而今天无意间听到公主的话,却让皇后心内愧疚陡然翻腾起来,她已见恶于夫君,怎能再疏离于骨肉?所以她决定要为女儿的终生大事争取一下,哪怕因此令得夫妻之间矛盾更难调和,她也不能坐视女儿嫁入一个狂悖武宗,受世人嘲笑! 一名宫人匆匆行入殿中,跪拜下来,皇后眸子一闪,连忙起身问道:“陛下今夜可有暇来此?” 宫人小心翼翼答道:“陛下已于西池就寝……” 听到这话,皇后怅然若失,跌坐回榻上。神情恍惚过了良久,她眸子才又渐渐变得清明起来,对蔡嫫说道:“前日陛下着人送来的珠玉珍器,挑选几件明日送去张尚书府上赠其夫人。” 0170 波澜再起 琅琊王氏与谯王两家恩怨意外爆发,致使王家迫于无奈退出帝婿之选,这让整个建康城氛围为之一变。侨人们诚然怅然若失,南人几乎已经忍不住要弹冠相庆,因为这意味着皇帝长女必将嫁入南人门庭之中。 原本皇帝嫁女虽然也是一桩大事,但影响力绝不至于牵动南北人心。但在南北对冲的时下,任何一点政治上的动向,都难免要被过分解读,被视为某种征兆。南渡以来,南人在朝局中长期的被压制边缘化,若说心中没有怨言,那绝不可能,因而此事更被南人们视为将要崛起的一个征兆! 公主下嫁南人已成定局,但要嫁入哪一家,但仍在两可之间。丹阳张氏在南人门户中享誉已久,清望卓著,其家族又深植京畿之地,可谓人望所归。 而吴兴沈氏同样不弱,且不说那江东豪首的家势,单单以势位论,几乎已经可以称得上南人最高。父公子侯,较之国朝之初的义兴周氏都不遑多让。尤其在逼退琅琊王氏这一事上,沈家子表现亮眼,加之过往旧名,几乎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南人年轻一代中佼佼者,比起顾陆高门子弟,都毫不逊色。 沈哲子不独在南人当中备受称赞,哪怕在侨门中,虽有挑拨生衅之恶评,但总体上的评价却是赞大于谤。一方面自有庾条等一众晋陵侨门子弟推波助澜为其营造声势,另一方面则是沈哲子的个人素质得到了许多侨人的认可。 时下虽是崇玄务虚的世风,但名教人伦观念仍是深入人心。沈哲子在东海王庄园内直斥竺法深,那一番言论早随着诸多宾客回归建康而四下传扬开,不乏人表示认同。人伦大礼乃天地之间的至道,为父报仇天经地义,岂能因番教异说而捐弃如此大仇! 大名骤享,沈哲子非但没有多少欣喜,反而略感羞恼。只因前几日当今皇后突然表态,礼待张氏,这让渐趋明朗的风向变得混沌起来。 沈哲子所气愤的点倒与局势无关,纯粹是感情上无法接受。如今皇帝和公主都已表示属意于他,这本来已经是极为祥和的氛围。可是皇后这愚不可及之举,却让祥和的气氛蒙上了一层阴影。 对于皇后倾向于张氏,沈哲子并不感到意外。时下门第乃是衡量一个人最重要的标准,沈家清望不具,这是先天的缺陷。哪怕沈哲子如今名气已经颇大,但在没有出仕任事并且做出极大功绩之前,在时人眼中,较之那些高门子弟,他就是要比人家低了一等。 哪怕王氏子弟在东海王庄园中表现拙劣,但哪怕此刻拿王胡之与沈哲子比较,时人只怕更倾向于王胡之多一些。人家祖辈几代人的养望,彼此之间的距离,岂是沈家区区这几年时间能够弥补的。 大概在皇后心目中,王氏应该才是首选,这妇人生于闺门之内,长于内庭之中,对于时局又能有多深刻的见解体悟,门第自然是能够左右其决定的重要标准。如今琅琊王氏已经退出,两个矮子里面拔高个,丹阳张氏自然成了皇后心目中不二之选。 然而皇后这一举动蠢就蠢在完全不顾及别人感受,最起码这一巴掌是直接扇在了皇帝脸上,对于皇帝本就残留不多的威严又是一个极大的伤害。皇帝如今哪怕不理政事,但身份在这里摆着,其尊严被公然触犯,影响是可大可小的。 最起码,眼下的庾亮会因为皇后这一举动而如坐针毡。因为他此前已经不掩饰自己对丹阳张氏的看好,这还可以说是个人的倾向问题,并不算直接抵触皇帝的选择。可是皇后这一表态,则不啻于暴露出庾氏内外把持的一点迹象,皇后勾结外戚母家以对皇帝施压。 这件事如果处理不好,能够激发出来的问题可大可小,往严重了说,各地方镇举兵勤王,诛杀庾氏外戚都有可能! 因而近来庾亮甚至已经不再居于台城,上表自辞,闭门思过。接下来的事情则是久不履台城的王导入驻太保官署,快刀斩乱麻,将此前数日争论不休、往来拉锯的王廙之事快速解决,王廙因旧功享哀荣,一应奉赠俱无改变,其子王翊之所袭之爵削降一等为武陵乡侯。 至于谯王当众行凶,因其宗室之贵,允许缴资偿罪,继而由散骑侍郎转任扬威将军,迁长沙相,一竿子打出千里之外。 原本由庾亮主持,针对王氏一场政治困局,轻轻松松得以解决。谯王如今四方奔走,只为能留在都中继续与王氏纠缠,然而收效却是甚微。实在是因为时下侨门各家对其敬而远之,而宗室诸王在政局中实在乏甚影响力。 沈哲子气愤之处就在于,皇后这个蠢女人既然不懂政治,就安居宫中好了,不要出来作妖。就算她属意丹阳张氏而轻视沈家,有诸多手段方式可以传递出自己的意愿,如此直接、不留遮掩,简直就是乱弹琴。 要知道沈哲子为了勾出皇帝的意愿,可是大费周章,诸多曲折。哪怕在理由如此充分的情况下,皇帝的意见表达也是有所保留,不至于激起各方剧烈的反弹。 皇后这一举动过于突兀,而丹阳张氏的反应也实在没有脑子。非但不加遮掩,反而大肆宣扬。若其家懂得审时度势,庾亮不至于要因避嫌而退出台城,以至于大好局面被倾覆。张家人现在大概还在乐滋滋的认为自家入选可能大增,没有意识到已经将庾亮得罪狠了。 但其实皇后做这一件事,对时局虽然有恶劣影响,令沈哲子感情上有些无法接受。但如果就事论事,这对沈哲子而言是一大助攻。原本对于解决丹阳张氏,沈哲子是准备了不少的手段,离间张家与陆家还是第一步,其后还有诸多手段准备,但皇后这一闹,却让沈哲子省了不少的麻烦。 这些蠢货们,他们只能见到冢中枯骨,并不清楚方镇在时下到底意味着什么。沈家这个方镇之位虽然有点水,但在实力上却是不打折扣,沈哲子就要让他们见识见识方镇之威! 今天,沈哲子推掉诸多往来应酬,专门在家中招待一位客人,这位客人名为陶弘。在名流高第云集的建康城,这位陶弘门第并不足观,也素来没有什么名气,但却绝对值得沈哲子抽出一整天的时间予以接待。因为这个陶弘,他的父亲是陶瞻,祖父是陶侃。 史载陶侃十七子,对于非嫔妃诸多的帝王之尊,普通人而言,这个数字已经极为惊人。可见陶侃老先生身体硬朗,建功立业之余,生活也是过得很充实愉快。 陶侃子嗣虽然不少,但真正有名望的却不多,一方面是因为门第不高、乏人吹捧,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些子嗣本身素质便参差不齐。 陶弘的父亲陶瞻乃是陶侃第三子,在诸子之中算是比较出色的,官居庐江太守,其岳父汝南周访亦为一时名臣,并非寒门之家。 陶弘年在十七八岁,与沈牧年纪相仿,时下正在建康城为太学生。虽然其家势位隆厚,祖父官居分陕,乃是方镇之首,但因寒门之家,往来并无清望名流,所以这陶弘在建康城中并不算多受欢迎。 沈哲子倒不以门第高低而看人,但也并没有时间与陶弘往来交际,之所以对方会登门而来,乃是因为沈牧近来在都中结交各家子弟,与陶弘已经私谊颇佳。 或因在都中这个名利场浸淫良久,世态炎凉多有体会,陶弘并不因家势而自矜自傲,为人态度谦和有礼,对于沈哲子能够亲自招待他,也是颇为受用。 沈家与陶家本来并无往来,结缘之始还在两年前老爹沈充打算造反时。因为沈哲子的劝告,沈充放弃了起兵,继而往各方献礼,陶侃便在此列。其时陶侃尚任交州,并无眼下这种煊赫权势地位,也算是一种烧冷灶。因而如今彼此之间虽无深交,也有往来,关系尚可。 陶弘因为乃是太学生,要打开话题自然要从沈哲子那首游子吟开始,毕竟如今皇帝亲书此诗碑刻立于太学之中。所以陶弘张口便是赞许道:“哲子郎君虽然年幼于我,但文赋诗才已经享誉都中,每每于太学中观之,有感之余,亦是自惭形秽。今日有幸得见吴中玉郎,风度果然不凡。” 沈哲子笑语道:“陶世兄言重了,悲秋苦吟,偶有一得,亦不算是值得夸耀之事。我对尊府陶公才是敬仰有加,功勋彪炳,匡扶社稷,这才是大丈夫应该有的志向!尊府与我家亦算比邻,陶世兄既然长居都中,彼此更应往来相好,更结桑梓之谊。” 沈家于吴兴赠送陶家庄园别业,因而沈哲子有此言。 陶弘听到这话后亦是一笑,他于都中数年,所交好的友人却不多,如沈哲子这种年幼即享令誉的更是不多。沈家虽然不算是一流的高门,但武宗豪富,近来清望亦有增长,这是他家所不具备的。能够时常与沈哲子往来,对陶弘而言也是颇有益处的。 沈牧于席上作陪,插科打诨,一时间气氛倒是融洽。 只是宴饮未过多久,又有门生送来一份请柬,邀请者乃是吴郡顾众。沈哲子看了一眼,便将那请柬丢到一旁,对门生道:“我今日要在家中接待贵客,可转告顾家人我无暇前去赴宴。” 陶弘听到这话,却是有些不能淡然,连忙说道:“长者有请,岂敢相辞。郎君不可因我耽搁顾公之请,我与二郎亦是相契,时时可来拜会。” 沈哲子是真不打算去赴顾众之请,往年他来建康,苦求拜见这老家伙而不得见,如今却是没必要去相见。不过听到陶弘这话后,他心中却是一动,继而笑语道:“顾公之请,却之不恭。但陶世兄与我家世好,我又实在不能请退。既然如此,陶世兄不妨与我同往?” 0171 将门之后 陶弘听到这话,神情便流露些许意动。 顾众出身吴中高门,本身为顾荣从弟,为先帝任安东将军时百六掾中一员,乃是享誉江东的名士。 陶弘这个年纪,已经在考虑日后仕途问题。因其家门第不高,陶弘乡议不过四品而已,较之沈牧都有不如。这样的品级,不上不下,公府征辟未必可得,但若等待吏部选官任事,陶弘又多有不甘。 他祖父势位虽高,但在这方面能够给予他的帮助却不大。荆州分陕位置虽然重要,但也是时人瞩目焦点,哪怕是陶侃也要回避物议,不敢越品征辟自家子弟。至于其他公府,则更不可能逾规简拔他这样一个名声未著的寒门子弟。 至于吏部选官,再降个四五品任用,陶弘便只能担任卑流小官,一旦起家品沦入卑流,陶弘整个人生便将注定黯淡。就算他祖父日后发力提携,但他家人丁众多,轮到他头上又能有多大力道? 因而陶弘留在都中,除了在太学进学之外,也是希望能结交一些权门子弟,或得某位名士赏识,争取一二名望,作为日后入仕的资本。可是他家门第如此,往来者少有能在这方面帮得上忙的。 如顾众这种吴中高第名士,若能得其青眼赏识,提携一二,对陶弘本身而言意义极大。可是彼此之间门第悬殊,往常根本不得其门而入。所以在看到沈哲子不假思索便推掉顾众的邀请,陶弘心内是颇感惋惜。 此时听到沈哲子相邀同往,于陶弘而言确是不小的惊喜,但他心内却是有些迟疑,嚅嚅道:“顾公只是邀请哲子郎君,我不请而去,主人家未必会欢迎……” 沈哲子闻言后笑道:“顾公乃我吴中人望长者,陶世兄亦为江东后起俊彦,持礼而拜份属应当,顾家又怎么会不欢迎。” 对于陶弘的担忧,沈哲子倒是也不意外,只是心内不禁感慨时下门第观念的深入人心。如陶家这种势位,换了任何一朝,都是铁定的权臣之家,其家子弟出门只有横着走的姿态,哪会担心别人家会不欢迎。 但陶弘这种担忧,在时下却乃是常态。沈家门第较之陶家虽是略有高出,但自己上次入都求见,亦是直接被顾众拒之门外。当时虽然也有政治方面的原因,但究其根本,还是沈家根本不被人家放在眼中。 如今顾众居然主动邀请,沈哲子确是有几分意外,但旋即便猜到顾众肯舍弃这张老脸相请,多半是为张家作说客,劝自家放弃今次帝婿之选。所以,沈哲子下意识的不想去。若是顾荣那种吴中元老死而复生,倒还值得他郑重以对,如今像顾众这种量级的吴中名流,他还真不必怎么放在心上。 不过既然陶弘适逢其会,去一去倒也没什么。陶弘虽然有一点妄自菲薄的自卑,但其身份却是实打实的陶侃之孙。如今的时局中如果说谁最不应该被忽略,那就是陶侃!能顺便借一借这张虎皮,沈哲子也是何乐而不为。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陶弘心内倒是稍定,继而笑语道:“如此我便随哲子郎君同往拜见顾公,只是我生性愚鲁,若有应答不当之处,还望郎君能周全一二。” 沈哲子闻言后亦是一笑,虽然彼此言谈尚短看不出对方底色,但这陶弘谦和有礼,并不咄咄逼人,最起码也是中人之姿,人际交往中不会让人生厌。反观王家那几个货,无论智谋还是品性,顶多中人以下,却被赞为少有令誉。这个年代门第论人,投不到一个好胎,才是真正的输在了起跑线上。 听陶弘已经答应下来,沈哲子便让仆下去收拾一些礼货,待车驾准备妥当,便与陶弘并沈牧一同离开家门,往顾众府上而去。 一路上,沈哲子不免为陶弘打一打气,像陶弘这种妄自菲薄,哪怕在这个年代已经浸淫良久,沈哲子仍是有些难于理解。当年他初临建康,自家形势之恶劣相较今日陶家之势位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但他仍能进退有据,借力攀爬运筹。 这种观念上近乎常识的桎梏,对一个人的志气摧残尤大,不要说眼前的陶弘,哪怕其祖父陶侃,最终隐退时甚至不敢上表自请子袭父职。而父子兄弟方镇相继在时下简直就是一个常态,庾氏兄弟相继执政,高平郗氏几代人经营京口,陈郡谢氏屡为方伯。陶侃当时若流露这样的想法,只怕就不是被庾亮杀一个儿子那么简单。其家一世而罢,起于寒门归于寒门,也算是时代的一个烙印。 至于东晋后期的北府刘牢之,则更是这种观念的牺牲品,明明手握重兵一时独大,却只是辗转反复,甚至没有拥兵自立的概念。归根到底,只是门第不配不敢强求非分。但他这一生最起码教会了刘裕,认识到世家大族色厉内荏的本色,最终功成立鼎。 根深蒂固的观念绝非旦夕之间能够扭转,最起码在到了顾众府前时,陶弘仍是一脸拘谨之色,甚至几次询问沈哲子,自己稍后见到顾众时该持何等礼节。 下车后,沈哲子看到顾众府门前车驾极多,看来今日应是在府上大宴宾客。他让随从投入门贴,过不多久,便有顾氏门生出门相迎。 看到这一幕,沈哲子眉头便不禁一蹙。凭他时下的名望身份,虽然还没到需要顾众亲自出门相迎的程度,但最起码也应该派家中子侄来迎接。这种礼节上的疏忽沈哲子倒不在意,但由此流露出顾众对他不重视的态度,让沈哲子有点不爽。 虽然心内略有不悦,但既然已经来到其家门前,也不好拂袖而去。于是沈哲子便与沈牧并陶弘一起行入府中,刚刚穿过前庭,便听到顾宅大堂内饮乐声。 待行入堂中,沈哲子视线一转,倒是发现堂中数人不少,除了主位上的顾众之外,还有丹阳张氏张兰并其侄张沐,也就是那个除沈哲子外硕果仅存的帝婿备选者。吴中其他几家也不乏人在场,反倒是此前与张氏呼应颇为频密的陆家只有几个小辈在场。 沈哲子等三人上前对主人见礼,顾众坐在主席上,对沈哲子态度倒是和蔼,脸上带着淡笑颔首回应,状似极为欣赏道:“早闻纪侯赞许沈家郎君为我吴中琼苞,昔年俊彦如今已是名满都中,早年任事于外不得相见,于我而言亦是一桩憾事。” 沈哲子先谢过顾众,而后才向众人介绍陶弘,说道:“这一位乃是庐江陶使君家的公子,先前正于我家中为客,适逢顾公相邀,因而便一同前来拜会我吴中诸位高贤。” 得知陶弘的身份,众人脸色倒是微微动容,但态度则不免有些冷淡。陶侃以南人而居分陕,本来对南人而言是一桩好事,但因其寒门出身反而位居世家之上,这些吴中高门非但不以为荣,反而隐有羞耻,因而对陶家人也都多有疏离,视为异类。 顾众对于沈哲子擅自带人来他府上,心内隐有不悦。不过作为主人,倒是不好直接流露出不满之色,只是面色寡淡垂下眼睑,说道:“原来是将门之后,既然来到,便也一同入席吧。” 这话略有不客气,在时下言人将门之后,便等同于斥之为少礼不文,算是一种轻视。因而陶弘听到这话后,脸上顿时便流露出些许赧颜羞恼。 沈哲子与陶弘同来,自不能旁观他被人如此羞辱,当即便笑语道:“陶郎义理纯熟,诸多妙解让我耳目一新。然其早年埋首庐中治学,因而未显于时。我这种后学末进反而略得薄名,实在汗颜。今日有幸,为诸贤引见。” 听到沈哲子这话,陶弘自是感激,如今的沈哲子亦算是一个小名士,他对陶弘如此推崇,自然也会影响到旁人的感官,已经不仅仅是声援解围那么简单。 然而座中其他人闻言后,神态则有几分不自在。年轻人有些不忿于沈哲子对陶弘的赞许,至于年长者则对沈家与陶家的关系产生一丝联想,一时间厅堂内气氛有些沉闷。 顾众更多不满是沈哲子强出头不给他面子,但凭他的身份自然也不可能做出当场考校陶弘学识以拆穿沈哲子虚言这种低能的事情来,略一沉默后便说道:“义学艰深,就连我能窥者尚不足一二。你们后进之间彼此自勉,不因道阻而却,确是难得。” 沈哲子闻言后心内便是一哂,这就是倚老卖老的好处,若夸得是他家子弟,自然笑吟吟生受下来。然而现在先道一声义学艰深,再暗讽无知后进互相吹捧,老家伙这是顺带着把沈哲子也贬了一贬,一点委屈都不愿忍下。 “顾公所言正是,小子不才,能让我勤勉自励的同侪倒也不多,因而难免有些懈怠之心。得见陶郎之后,方知人不可自固而足,宜当白首穷经,方可日日而新。” 老子就算坐井观天,你家子弟在我眼中也是渣渣,甚至不屑与之相比。 顾众神情微微一滞,然后眉头便微微蹙起来,正待要再开口,听到侧席上张兰咳嗽声,才又想起今日的正事,于是便一转念,说道:“这才是治学该有的态度,好了,你们一同入席吧。” 0172 潜怀异志 这殿中宾客满堂,空闲位置已经不多,并没有人有起身相让的意思。随着顾众话音落下,侧首走出一名顾氏仆人,竟要将沈哲子等人引到门旁偏僻角落里。 那陶弘尚未觉得如何,以往类似场面,他也习惯了敬陪末席,今次有沈哲子发声力挺,倒是少了许多尴尬。他刚待要举步跟随入席,却发现沈哲子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略一犹豫后,便也立住脚步,等待沈哲子表态。 沈哲子扫一眼几名年轻人略带戏谑的神情,站在原地对顾众说道:“入席倒是不必,我等尚有事在身。只因长者相邀不敢有辞,前来拜会分讲一二,眼下便要告辞了。” 面子真是互相给的,他现在又何须仰顾氏鼻息受人冷眼,老家伙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能拿捏摆布眼前的后辈,沈哲子又何必顾及他的脸面,说完后,便转身作势欲走。 沈牧年纪虽然比沈哲子大几岁,但在外面待人接物都要看沈哲子脸色。至于陶弘,虽然有些意外,但既然一起同行来,自然也要共进退,于是便一同转身。 眼见这一幕,顾众脸色登时阴郁下来,他实在没想到这小子居然如此不给他面子。他家门第,哪怕末席也非人人能坐。这小子居然敢心怀不忿,不肯入席! 那张兰原本还坐观沈哲子吃瘪,脸上不乏喜色,同样没想到少年态度如此简傲无礼。待其反应过来,沈哲子已经行出数步。这实在与他想象有些背离,若任由对方离开,今天这场子又摆给谁看? 眼见顾众神情阴郁没有开口留客的打算,张兰只能硬着头皮开口道:“贤侄请留步,既然来到,何必急于求去。席中诸位,多我吴中名流,寻常人要拜见请教都殊为难得。今日诸公拨冗而来,若错过这机会,我真为贤侄感到可惜。” 沈哲子闻言后收住脚步,却没有返回去的打算,站在原地笑道:“长史所言虽善,可惜今天实在分身乏术,至于详情,实在不便相告。诸位亦多有担当国事者,希望能体谅后辈不恭之处。” 众人听到这话,神情多有哂然怀疑,一个区区十多岁的少年,能有什么难言之大事担当?然而亦不乏有几人下意识将视线转望向陶弘,心内便有些不能淡然。 尤其此家主人顾众,更是深知沈哲子虽然年幼,但已有担当家事之前迹。此时听到沈哲子这信口开河之语,联想便是更多。他虽然瞧不起这陶弘寒门出身,但对方祖父陶侃如今却是外廷势位最高者之一,执掌分陕,两家子弟凑在一起,莫非有什么私下的勾连? 一念及此,顾众下意识坐直了身体,于上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如此说来,冒昧相请,倒是我有些唐突了。不过既然已经到来,不妨暂留片刻。否则,倒让我这主人不能心安。” 凭顾众的名望地位,居然对几个后辈说出这话,实在有些出奇。因而场中这些人大多面露异色,有几个想法与顾众类似的则不免更深想一层。至于那个张兰,更是隐有几分坐立不安。 顾众话都讲到了这一步,若再固执求去,则不免有些不识抬举。但沈哲子也不急着入席,一直等到上首座席腾出来,才转望向陶弘笑语道:“陶世兄意下如何?” 陶弘这会儿对沈哲子已经佩服的五体投地,他与沈哲子自沈宅同来,先前不过闲语寒暄,哪有什么正事要做。若换了他,不过是乖乖受人摆布罢了,可是沈哲子寥寥几句,便将他们的座位由末席换为上宾,单单这一份气度胆量,陶弘便望尘莫及。 “顾公厚请,岂敢有辞。” 心内虽然对沈哲子颇为佩服,但轮到自己表态时,陶弘终究不敢无视顾众,语调多少有些谦卑。 “既然如此,那便打扰了。” 沈哲子当仁不让入席坐在了顾众近畔,示意沈牧与陶弘一同入座,然后才对顾众笑了笑以示谢意。 顾众心内自是腻歪的不得了,但终究是他出言留客,心内纵有多少不满,也只能忍耐下来。 沈哲子自知今日宴非好宴,因而入席后也并不急于与人攀谈,只是与沈牧并陶弘谈笑自若。至于陶弘,则因少有居于如此显眼位置受人瞩目,反倒有些不能淡定,言谈之间神态颇有拘谨。 如此旁若无人姿态,便让厅中一些年轻人大为不满,当即便有人想给他一些难堪。但顾众先前的礼遇态度让他们心内有些拿捏不准,不敢将矛头直指对方,继而注意力便落在了席中的张沐身上。 过不多久,便有一人笑语道:“日前有闻张世兄才名传于内苑,就连宫中皇后陛下都下诏懿旨嘉许令尊堂教子有方。张世兄高才德备,实在是我等楷模。” 此言一出,便引得堂上许多年轻人纷纷出言附和厚赞。这让那张沐笑逐颜开,颇有吐气扬眉之感。他的出身、年龄都要胜过沈哲子,但在名望这一项上却相距甚远。尤其备选帝婿之后,都中不免有人将之与沈哲子相比,不免就有些相形见绌。 尤其沈哲子得到皇帝御诏提携,哪怕张沐自己在看到沈哲子时,都时有底气不足、自惭形秽之感。如今他也得到贵人嘉许,信心和自豪感便油然而生。在礼貌谦和应对众人夸赞时,视线下意识偏向对面的沈哲子,然而对方却恍若未闻,根本没有动容,将他彻底无视,这让张沐更加不满。 张兰感觉到侄子情绪的变化,于席下轻轻拍拍他膝盖示意稍安勿躁,继而便望向顾众,眼色微动,提醒对方按照早先说好的计划行事。 顾众在席上打个哈哈,视线却转向了别的地方。他家与张氏虽然也有旧谊,但却谈不上有多亲厚,张氏今次相请原本在他看来顺手之惠,因而才答应下来。可是陶氏与沈氏之间似有勾连,这让他的想法有了一丝动摇。 诚然张氏能够得选帝婿,顾众也是乐见其成,但若说要为张家之事出多大力气,这在顾众看来有些没必要。毕竟,顾家在吴中的清望不可动摇,而张、沈两家无论哪一家得幸帝宗,于他家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利害关系。况且就连此前与张家呼应颇为频密的陆氏近来都开始喑声,顾众也实在没有理由强行为张家出头发声。 他现在更感兴趣的是陶家和沈家之间有什么串联,在没弄清楚这个问题之前,他是不打算在帝婿之选这件事情上太过着急表态的。 张兰见顾众这幅模样,心内便知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想法已经有了动摇,不禁暗恨。但顾众不打算发声,他也拿对方没有什么办法,此前因为旧谊达成一个口头约定,对方虽然临阵反悔,但若因此而彼此交恶,对张家而言也没有什么好处。 眼见顾众缩头,张兰也只能亲自上阵,他斟酌半晌,然后才对沈哲子笑语道:“日前得贤侄相邀过府,听闻一桩异事。事有凑巧,今日我也有一桩怪事要与贤侄分享。”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便是一动,他早知今日宴无好宴,等着张家出招呢。听张兰这意思,似乎是打算学自己的手段,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啊。 张兰一边说着,一边向后方招招手,便有一个张氏仆人奉上一个木匣,摆在沈哲子面前案几上。沈哲子垂首一看,觉得这木匣样式都有些眼熟,似乎依照自己先前所用那个而打造,心内便是一乐,由此可见这张兰对于自己前日之举怨念之深。 他笑吟吟打开木匣,看到里面果然也摆放着几分书轴,展开一看,一如早先自己委托纪友搜集到的张家罪状,上面罗列了诸多沈家在吴兴乡土的劣迹。 若单纯讲底色,沈家非但不会比张家干净,反而还要更劣几分。这由沈哲子刚入都时的沸腾物议就可以反应出来,如今沈哲子手中这些书轴,不过是将早先那些风传劣迹再罗列一遍,同时加上更为详实的描述。 趁着沈哲子低头阅览的时候,张兰于席上笑吟吟说道:“这一方木匣,前日不知何人摆在了郡府前堂。幸亏落入了我手中,否则其中内容或许早就流散出去,风传都中。这其中记载,大多骇人听闻,我心内虽是不信,观之仍感触目惊心,深为尊府清誉而忧啊!” 沈哲子闻言后便微微一笑,一边翻看着卷宗,一边回道:“谣言止于智者,长史既然都不信,不过是一笑置之的小事,付之一炬即可。” 听到沈哲子语调这么轻松,张兰便忍不住眼角微微抽搐,这可是他家酝酿良久的大招,付之一炬?这小子也未免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因而他笑语道:“贤侄所言不错,只不过,我既不知何人将此物投于郡府,亦不知此人意欲何为,又不知这些讯息有几分真假,其人手中是否还有别存。若处置太过轻率,隐患实在不小,因而留备给贤侄一观以作自辩。否则,等到这些劣迹宣扬于外,郡府迫于压力,一定要追究下去,难免会伤两家和气。” 听到张兰的威胁,沈哲子眸子微微一闪,正待要开口,视线突然索性其中一桩罪状,神情便是蓦地一沉。这罪状倒不是作伪,而是描述的事实,讲的是沈家那个合作社的事情“其家勾连乡里,刑威治众,潜怀异志”! 看到沈哲子脸色骤变,不再似最初那么淡然,张兰心内便略有得意,为了收集这些资料,他家可是花费了不小的人力物力,可以说切中沈家要害。若沈家还不知进退,那么也不妨直接宣之于众,让其家物议麻烦缠身。虽然会因此彻底得罪了沈家,但只要自家幸帝宗而为帝戚,些许代价都是值得的。 轻轻合上那卷宗,沈哲子神情仍是肃然,心里却颇为振奋,张家自己玩脱了,省了他许多麻烦。这会儿,他心里最想对张兰说的话就是:老子玩的手段,你家真不配玩!单凭这一桩罪状的罗织,一旦公布出去,沈家尚有转圜余地,张家则必死无疑! 这些猪脑子也不想想,所谓刑威治众,现在是谁玩的。 0173 汤沐邑 张家那对叔侄听不到沈哲子心声,亦未察觉到对方嘴角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只是见沈哲子长久沉吟不语,便自以为得计,拿住了沈氏命门,对视一笑,皆有几分得意之色。 那张沐心中尤为快意,只要今次逼退沈氏,他便是笃定的帝婿之选。能成为帝婿诚然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但更让他感到得意的是,可以借此事让时人认清楚究竟孰优孰劣。这沈家小子不安于室,自逞其能而上下钻营,用尽手段迫退王氏,最后的成果却被自己享得。胜负已定,优劣自然也就明白。 想到得意处,张沐已经忍不住笑起来,于席中朗声道:“当今陛下履极日久,然公主却迟迟未上尊号,这与礼度不符。家父已联络丹阳乡中父老,请以句容等两县为公主汤沐邑,以明上下、定尊卑。” 听到这话,席中众人有知情者便含笑不语,而不知情者则不免有些诧异。如今皇帝虽然登基日久,但仅仅只是册立了太子而已,诸多皇子都未封爵,更不要说皇女。皇长女司马兴男虽称公主,但封号仍是皇帝居东宫时先帝所封遂安县主。 时下皇权式微,哪怕皇帝要为子女选择封地,亦不能随心所欲。如先帝册封诸子,都要顾及南人情绪,真正的吴中繁华地域不敢轻割立国。句容、曲阿两县地近京畿,乃是江东名列前茅的繁华地带,亦为丹阳张氏乡土所在。 张家居然愿以这两县奉为公主封地,可见其家已对入选帝婿之事势在必得。时下诸王、公主等封国汤沐邑虽然已经大不比前,但若配合张家在此经营数代所积攒的乡土民望,这两县则不啻于成为张氏私土,可谓名利俱收! 沈哲子听到这话,眸子也是闪了一闪,没想到张家在背后已经有了这样的大动作。两县地处京畿之地,原本不宜割为藩国,但若本地士人固请,皇帝也没有理由不顺水推舟。尽割两县动作有点大,但若一县的话,有很大可能通过此议。 句容、曲阿两地,既得地利,又有乡土实资,若公主真带上这一份嫁妆,那对沈家而言也实在太丰厚了。张家这么热心谋划此事,沈哲子心内甚至都隐隐生出一丝感激出来。 座中众人心内诸多好奇,继而不免将怪异的目光望向沈哲子。张家摆出如此势在必得的姿态,似是笃定能够逼退沈家。至于缘由,多半与那木匣中卷宗书轴有关。 就连顾众心内都生出一些好奇,看看面露喜色的张氏叔侄,又看看沉吟不语的沈哲子。心内好奇之余又有些羞恼,张家掌握如此底牌,居然事先不曾知会他,实在让他有些不满。 张家虽然笃定这罪状瓷实有据,能够给沈家造成极大困扰。但也只是用作要挟手段而已,沈家素有江东豪首之称,如今沈充势位亦不算弱,若是可以的话,张家也不想将沈家往死里得罪,不留余地,因而这些事情都秘不宣人。 一想到此前沈哲子谈笑无忌、旁若无人,如今却彻底没了声息,厅中这些年轻人便隐隐感到快意。而后便有人笑语道:“张长史赠予沈郎何物令沈郎看得如此入神,不知可否予我等一观?” 感受到众人幸灾乐祸的目光,沈哲子先制止了已经按捺不住作势欲起的沈牧,继而望向上首的顾众,问道:“顾公可愿一览?” 顾众虽然好奇内中何物,但察言观色后,觉得自己还是置身其外的好,不要因一时好奇而招惹到什么麻烦,于是便摆摆手道:“既是长史赠予你,我实在不便阅览。” 听到顾众表态,厅中那些幸灾乐祸的年轻人才微微有些动容,那先前言道要一观的年轻人讪讪一笑,不敢再提此事,坐在席中安分下来。 沈哲子将卷宗对张兰扬了扬,然后收入木匣中,示意沈牧先收起来,然后才沉声道:“此事过于紧要,我年幼智浅实在难以决断,要面禀长者以求问。纵然不恭,眼下也只能先求告退了。”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顾众也不再出声留客,只是心内疑窦更浓。至于张兰,则是笑得两眼眯成了一条缝:“贤侄有此想,也是应当。就连我观此物,至今都有余悸。能请教长者商讨如何应对,做出妥善决断,才是持重之法。” 沈哲子已经于席上站起身来,听到张兰得了便宜还卖乖,倒也并不着急反驳,只是冷笑道:“我不知此物由何得来,但既然我得自长史之手,那么长史最好能详查来历。若有含糊不清,或将引咎归身,勿谓言之不预,长史自重。” 张兰听到这状似色厉内荏而威胁之语,当即便笑得更加欢畅,抚掌道:“正如贤侄此前不知人在何方,如今此物何人送来,我也是大惑不解啊!” 人强要作死,也真是拦都拦不住,况且沈哲子与之交情尚没有好到要痛陈利害的程度,该做的姿态已经做出来,沈哲子便与沈牧昂然而出。至于陶弘,自然也没有再留下来的道理,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急匆匆跟上来。 一俟离开顾宅登上自家车驾,沈哲子才从沈牧手中接过那木匣,忍不住大笑起来。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他都怀疑张家有没有自家步下的暗棋内应,这配合真是绝妙。 “青雀,你这是怎么了?那卷宗诸多污蔑攀咬,我家又怎会畏惧,何必要急于离去!” 沈牧亦看过一点卷宗中内容,心内颇多不忿,更不明白沈哲子为何有此反应。 因有陶弘同乘一车,心内诸多考量不好宣之于口,因而沈哲子只是摆手不语,然而脸上笑意却掩饰不去。 彼此罗织罪名以互相攻讦,张氏的做法倒也无可厚非,但罗织罪名也有应不应该的区别。张家发力过猛,已经踩到了禁忌上。诚然那一桩罪名对沈家而言是一个麻烦,但对此最为敏感的还非沈家,而是盘踞大江两岸的流民帅! 刑威治众,这个罪名真是可大可小,往小了可以说是军法严明,往大了说那是法外立法。张家大概存心想吓一吓沈家,要死不死的加了一个“潜怀异志”的后缀,这已经不是在撩拨流民帅的敏感神经了,而是直接攻击他们的安身立命之本! 单凭这八个字一旦传扬出去,长江一线但凡手下有兵者,应是对丹阳张氏恨之入骨。虽然其中一些获得朝廷正式编制官职的可以无视此项指控,但更多的是不在朝廷编制内的坞堡主等义军。他们同样在以刑威治众,难道全都是潜怀异志? 时下施政,讲究的是宁使网漏吞舟,不行察察之政。凡事一旦认真起来,没有人是底子干净的。张家有此说法,虽然本质上只是与沈家互相攻讦。但沈哲子向来无理都要争三分,如今手握这个大把柄,岂能就此善罢甘休。 可以预见,单凭这八个字的断语,流民帅们即便不杀尽张氏满门,也绝无可能坐视这户人家再居高位!张家一时计差,老眼光看人,忽略了沈家的方镇地位,妄想罗织罪名以迫退沈家,应该想不到此举反而断送了他家得幸帝宗的可能! 但要如何利用这一个机会,沈哲子还是有些犹豫。在意识到这个把柄存在的时候,沈哲子下意识想要用自己的渠道散播出去,以激发物议,让张氏承受四方怒火。但在权衡一番后,他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 一方面,时间上来不及。传言沿大江扩散,再将各方反应反馈回建康城,不是几天时间就能获得理想效果的。时下已经将近四月下旬,帝婿之选也就在最近几天内就能有决定。 另一方面,沈家在建康城中掌握的舆论渠道还是太少,传言在流散途中会产生怎样的异变,或被有心人引导利用,最终滑入沈哲子所不能控制的方向,反而会有极大隐患。 权衡再三,沈哲子还是决定用政治手段解决。 至于要联合的人选,皇帝自然是最理想的对象,但其困于宫苑之中,彼此沟通实在困难。而且皇帝尽管属意沈家得选帝婿,但是否愿意在这个时刻发动过于激烈的政治斗争,沈哲子并不清楚,这已经是公私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 至于都中乃至于各地方镇大佬,沈哲子都在脑海中权衡一遍,最终还是决定这事只能便宜庾亮了。 如今陶侃应对荆州局面尚算勉强,应詹疾病缠身,都无余力也赶不及干涉都中政局。至于王家,眼下沈哲子可是把他家仇恨吸引的太狠,这时节绝无可能联合。郗鉴倒是有为流民帅发声的立场,但此公眼下谋求外任,未必敢往死里得罪吴中高门。 诚然此前庾亮与沈家有矛盾,但政治上本来就无永久的对立,况且彼此之间那一点龃龉算不上什么阵营的对立。虽然庾亮此前支持丹阳张氏,但也因皇后发声而变得立场尴尬,不敢再顶风作案。 但是庾亮肯定清楚,皇帝随时有可能驾崩,他在这个时节不能占住台城一线的话,时局大变时未必能够压住王导。张家这一件事能够让他摆脱尴尬处境,重归台城,这一点对他而言太重要了。与之相比,此前与张家那一点若有若无的政治媾和完全可以弃之不理。 况且,此前庾亮一直不愿让沈哲子娶公主,现在沈哲子则要借他的手来获取最终的胜利,想想还有一点恶趣的快意。 0174 高门难入 沈哲子将那木匣放在膝间,继而对陶弘歉意笑笑:“我实不知今日宴非好宴,以致连累陶世兄遭人冷眼。” 陶弘听到这话,却是自嘲一笑:“受人冷眼,于我而言已是惯事,哲子郎君实在不必归咎己身。今次郎君为我张目发声,已是感激不尽。” 沈哲子听陶弘这么说,心内倒是颇为感慨。这就是时风啊,时人能够不屈于权柄势位,这本来是一种高尚风气。但他们所肯定的又非个人的努力和价值,而是较之权势更为陈旧的门第,让人不知该如何评价。 哪怕在时下生活良久,沈哲子仍能感受到自身观念与时代的矛盾与冲突。 沈牧倒是没有那么多思量与纠结,闻言后只是笑道:“既然彼此都不适意,陶世兄你又何必去受人冷眼?王道之下,杀贼建功,自能封妻荫子,不虚此生!” 这家伙纯粹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若非沈家这个门第,凭他那点功勋想要封侯简直做梦。 陶弘闻言后心内却是苦笑,杀贼建功,封妻荫子,他家中便有一个现成的成功样板,便是他的祖父陶侃。他祖父之势位已是外臣最高,然而那又如何,同样要受士族冷眼蔑视,不被接纳。 沈家势位稍逊,清望有缺,但终究已经跨过这道门槛。如沈牧这种子弟能与会稽贺氏这种一等高门论婚,而沈哲子更是得以列选帝婿,纵使此次不成,日后所配者也必为吴中一等门户。 陶侃哪怕位居分陕,若要为子孙求配吴中高门,只怕仍要受人耻笑拒绝。归根到底,仍是不受接纳认同。 车内气氛一时间有些冷场,沈哲子沉吟片刻后才又说道:“我要去拜见庾中书,陶世兄和二兄是否愿意相随?” 听到沈哲子这话,陶弘心内更是感慨良多,益发感受到彼此之间交际圈子的差距。他求见无路的顾氏高门,对方却不屑一顾,转头出门便又去执政之家,直将都中权门高第视作自家园墅别业一般闲庭漫步。这样的事情,于他而言真是难以想象。 沈牧闻言后便皱起了眉头:“上次庾亮尚兵围我家,青雀你怎么还要去他家?会否有危险?” “二兄多虑了,此一时彼一时。早先些许误会,说开了便也无事。况且庾幼序还在都中,我去他家拜访,又能有什么危险。” 沈哲子笑一笑说道,他从未想过要与庾氏断绝一切往来,而庾亮自然也不会这么决绝,否则便不会再让庾条来拜会他。说到底,两家仍有联合的基础,不会因此前的不愉快而有所阻滞。 沈牧在外,向来惟沈哲子马首是瞻,听他这么说,便也不再多言,只是摇头道:“我却没青雀你这么豁达,早先还拔刀相向,眼下去登门,实在太尴尬。” 陶弘亦摆手道:“我自与二郎同归,哲子郎君请自便吧。” 沈哲子想了想,便也不再坚持带两人前去,到了前方街口放下这两人。庾亮不同于顾众这种吴中名士,居于执政之位,身上的政治味道太浓,对于陶侃不只是冷眼那么简单,甚至隐有敌视。眼下这样的氛围,他也实在不方便带陶侃之孙去登门拜访。 与沈牧两人分开后,沈哲子便命仆从转往庾家。在行到乌衣巷时,沈哲子往内看了看,发现王家那宏大的门楼前约有十几人在徘徊游弋,神态不算友善,想来应是谯王家人了。虽然谯王已被外任推脱不开,但却以箭伤未愈为借口,仍然留在都中,仍不打算放过王胡之。 到了虞家门前,沈哲子名帖刚投入不久,府内便有人迎了出来。前面一个乃是庾条,对于沈哲子的到访似是颇为欣喜,脸上堆满笑容迎出来。而在庾条身后一个年轻人,乃是曾经见过几面的庾亮长子庾彬。 对比在顾众府上遭受的待遇,沈哲子顿时感受到庾家浓浓的善意。 迎出门后,庾条笑着对沈哲子说道:“我正打算明日过府邀哲子郎君同游,没想到郎君今日便来了。” 庾彬也笑吟吟说道:“常于家中听叔父倍言哲子郎君雅论趣谈,我却难有幸亲临目睹,时常感觉遗憾。” 沈哲子与这两人笑语寒暄几句,而后便说道:“今日登门,因有一事要面陈庾公。不知庾公眼下可在府中?” 听到这话,庾条与庾彬都不免有些奇怪。他们都知沈哲子早先与庾亮的冲突,怎样都算不上友好,上次庾亮自沈家归府后,甚至还少有的忿形于色,多言沈哲子无礼。眼下对方居然主动来拜见,实在让他们有些意外。 “大兄眼下倒是在府中,只是近来多有抑郁于怀,心情欠佳。不知郎君何事相请,若是方便的话,我倒可以转告。” 庾条不乏担忧的提醒沈哲子,彼此之间多有往来,倒也不必讳言庾亮时下略有失意的状态。庾条却是担心沈哲子见到庾亮后再起冲突,令他夹在中间更加难做。 沈哲子微笑道:“最好是能见到庾公面陈,还望能通传一下。” 虽然心内尚有几分迟疑,但庾条对沈哲子倒是颇为信服,听他这么说,便也不再多劝,一边将沈哲子迎入府中,一边着人去通知大兄。 沈哲子入府后没有等太久,便被通知往书房去见庾亮。这么快便有了回应,这让庾条与庾彬更加不解,仿佛双方已有默契一般。 至于沈哲子,也是颇感意外,想了想也只能归因于庾亮近来闲得蛋疼,乏人拜访,因而反应才这么不够矜持。 随着庾家仆人行至书房,沈哲子步入其中,便看到庾亮正身披鹤氅,一副闲散适意状,手捧一卷经书正看得津津有味。 察觉到沈哲子进房,庾亮倒也没有什么特别反应,只是抬手示意沈哲子坐到自己对面。沈哲子坐下后,等到庾亮放下书卷,视线一扫才发现此公先前读的津津有味的竟是佛经。 这不免让他大感诧异,庾亮的性情是怎样都不可能与佛家产生共鸣的。莫非这几日因为回避物议,困顿家中韬光养晦,反让他看破红尘? 察觉到沈哲子略显怪异的眼神,庾亮笑了笑说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我倒是好奇‘本来’于何处,偶有一观,却多虚妄之语,教人流于无所为,实则无益啊。你居然有此佛偈之感,倒是让我有些意外。” 听到庾亮这么说,沈哲子反而没有什么怀疑了,这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庾亮。不过哪怕只是居于书房两人私话,庾亮居然对自己说这些话,看来在其眼中,已经不再将自己视为一个单纯少年。这话已经流露出庾亮对时风的些许态度,肯在自己面前道出,同样也是一种示好。 要知道庾亮在外界的面目,虽然是一个深伏礼法之人,但也出入玄儒之间,乃是一个极擅清谈玄言的风流名士。对于竺法深那一类的高僧,同样不乏礼遇优待,可见此公对于手段和现实同样分得很清。 庾亮随口感慨一句,然后便望着沈哲子:“此前我召你不来,如今却主动求见,应该不是无事,直接道来吧。” 沈哲子听到这话倒是有些汗颜,不免自辩两句:“早先终究有些意气,冒犯庾公,幸得庾公雅量不予计较。今日求见,确有一事困苦难决,想要求问庾公。” 说着,他便将整个木匣都放在了庾亮书案上。其中那些罪状内容,就连张家都能搜罗到,也实在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况且其他这些枝节问题本来就不是什么重点。 庾亮打开那木匣取出一个卷宗,略一细览,眸子便沉凝下来,依稀有些明白沈哲子来意。卷宗中的内容,他倒没有太大感触,侵田荫户,触犯朝廷禁令,乃是时下大族惯为常态,并不好过于深究,否则便是时局不稳、南北人心动荡。 只不过这卷宗中所言沈氏所为,较之其他大族尤为严重一些,这让庾亮隐有不满,继而望着沈哲子沉声道:“兴家立业,终究要德泽乡里,才是长存之道。” 沈哲子颔首应是,选出那个重点所在的卷宗,推给庾亮,描述了一下张兰将木匣交给自己时的情形,然后才说道:“张氏欲以言谤杀我家,罗织污蔑,实在让我不能心安,因而求问庾公。” 庾亮闻言后便冷笑一声,卷宗中内容或有一些夸张,但若说完全污蔑,那也不可能。除了对沈家的不满之外,庾亮对于张氏此举也有一些不悦。在他看来,张氏清望门第,为此罗织之举构陷别家,未免有些失了气量。 他倒不知此事乃是沈哲子先撩,但如今张氏、沈氏可以说都是他这一阵营,彼此不能相容,于他而言也是一件麻烦事,需要认真安抚双方。 他一边翻看着沈哲子递上来的卷宗,一边思忖该如何处理此事,可是当视线落在那一行的时候,动作即刻便是顿了一顿,继而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虽然愿意在帝婿之事上帮助张家,但并不意味着就放弃了沈氏方镇力量。张家居然连这样的言辞都用上,实在是不识大体! “先说说你的打算。”庾亮不动声色的合上卷宗,继而问向沈哲子。 沈哲子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如此恶评,我家实在不敢承受,我本意是即刻传信家父入都自辩……” “不可如此!” 庾亮听到这里,便断然否定道,如今中枢情况本就微妙,若因此而令方镇动荡,后果是哪一方都不能承受的。 沈哲子闻言后却是冷冷一笑,对他家而言,卷宗中的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张兰众目睽睽下将之交给自己的举动,以及其后那种势在必得能逼退沈家的姿态。这一幕太多人在场目睹,沈家要凭什么归咎张氏,简直不需要理由。沈哲子本意就是要展示一下方镇臂膀,让张氏意识到彼此之间的差别,只能说他家这个配合打得太好。 至于里面的内容,其实是为庾亮准备的。庾亮愿不愿意凭此而放弃张家,从而示好方镇、流民帅以重归台城,就要看他自己是如何决定了。 0175 台城风起 庾亮手捧卷宗沉吟不语,不禁暗恨张氏愚蠢,这样一个时节,他家甚至还得提防沈家以此陷害他家。可是他家非但不知避嫌,反而将此把柄授予旁人,这是唯恐自家过得太安逸! 然而在看到沈哲子阴郁的脸色后,庾亮便意识到沈家在这件事情上要如何反击,实在不是自己能够左右的。若沈充真的执意再次入都,要置张家于死地,那事情就严重了。 虽然沈哲子将这些东西拿来自己府上征求自己的意见,显示沈家在这件事情上还是愿意顾及他的立场。但庾亮并不因此而感觉轻松多少,他既然否定了沈哲子的打算,则必然要给沈家一个满意的交待。 早先帝婿之选,庾亮因为支持张氏而与沈家有所疏离,彼此之间关系蒙上一层阴影。如今两家为选帝婿已是无所不用其极,在这样一个态势下,庾亮若再偏帮张氏而罔顾沈家诉求,则无异于将沈家推得更远。 而且,庾亮也并不觉得他有继续偏帮张氏的理由。早先他愿意支持张家,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但并不意味着张家就是他最满意的合作对象。尤其近来其家昏招迭出,甚至越过自己而与皇后有所呼应,无形中将他逼到一个进退失据的尴尬局面,致使大好形势被一朝倾覆。 近来庾亮迫于物议,自台城而退居家中,若说对张氏没有怨念,那是不可能的。虽然在这件事情当中,皇后的因素更大,但他又怎么能归咎于皇后? 与张家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沈氏,通过一点点的努力将自家劣势渐渐扭转,甚至不惜硬撼琅琊王氏,除掉这一强大的竞争对手。庾亮感触最多的还非沈家的手段,而是这其中流露出来的决心。为了迎娶公主,沈家是愿意付出极大代价的! 有感于沈家的决心,加之张家自己所犯下的愚蠢错误,庾亮已经意识到张家已经绝无可能得幸帝宗。就算这与自己的意愿相悖,但他眼下自身处境都有些尴尬,也根本没有余力再对张家有所声援。 权衡良久,庾亮才渐渐有了决定,他将那木匣合上摆在了书案,沉声对沈哲子说道:“你父离都未久,会稽诸事繁忙,不必再以此事予他烦扰。此事我来处理,你归家静待消息吧。” 见庾亮已经做出了决定,沈哲子也不再多说什么,只笑道:“若得庾公主持公义,小子心内再无彷徨。早先庾公所责隐爵隐俸之事,小子近来常记于心,如今诸事皆安,倒有余力细思一二。” 听这小子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无耻口吻,庾亮心中更是抑郁,漠然道:“此事你与幼序所为,我已不再干涉过问。你们最好能得始终周详,若因此生乱,我亦不会留情!” 沈哲子闻言后心内一哂,见庾亮沉吟似在思考该如何运作眼前这一桩事,便也不再打扰,告退出来,出门后便见到颇有忡忡之色的庾条。 见沈哲子行出书房,庾条连忙迎上去,脸带苦色道:“大兄近来颇多抑郁,若是言辞有所冲撞,哲子郎君可不要放在心上。” 沈哲子闻言后笑道:“庾君多虑了,早先我有冒犯,幸得中书谅解,如今已是前嫌尽释。” 听沈哲子这么说,庾条更觉有些不可思议,还未及开口,便又听沈哲子说道:“关于那隐爵隐俸,近来我偶有一得,待到庾君有暇,我们再来详谈。” 庾条闻言已是大喜,眼下隐爵隐俸之困境,令他如鲠在喉,此前沈哲子摆明态度不想干涉,让他忧心忡忡,因而才更担心大兄与沈家关系闹得更僵。此时听到沈哲子愿意出手,他登时便有如释重负之感。因为此议出自沈哲子,让他感觉除了沈哲子能解决眼下困境外,已不做第二人想。 原本以为尚要一番波折才能说动沈哲子,没想到他与大兄面谈一次后,态度已经有所转变。若非心内还好奇大兄与沈哲子谈了什么,庾条现在就忍不住要随沈哲子去畅谈一番。 他脸上喜色已是按捺不住,对沈哲子说道:“哲子郎君愿与我共创伟业,我还有什么可忧虑!天色已晚,郎君不妨留宿下来,我们秉烛夜谈?” 沈哲子闻言后下意识拒绝,他如今与庾条接触有一条底线,绝不跟这荤素不忌的家伙两人独处。他的才华颜值俱在线上,岂能被人轻易玷污了清白! “天色已晚,实在不便再作叨扰。我于都中尚要盘桓些时日,自在家中恭候庾君。” 说完后,沈哲子便告辞离开,归家静待台省风波。 庾条送走了沈哲子,回到家中便见大兄已经离开书房,正坐于偏厅中训问庾彬学业。他下意识想要退出来,但心中又实在好奇大兄跟沈哲子到底谈了什么,略一沉吟后,才硬着头皮走进去,恭敬道:“大兄。” 庾亮微微颔首,虽然对庾条态度仍是冷淡,但并无早先那种忿怨。他手指了指隔席座位,示意庾条入座,然后才沉声道:“我与沈氏已无嫌隙,你与沈家子所作那隐爵事,一定要善加处理,不要闹出动荡隐患。” 庾条忙不迭点头应是:“大兄请放心,日后我绝不敢再任性妄为,找惹祸端。” 庾亮点点头,不再多说,继而吩咐庾彬道:“明日我归台城,你虽然已经成家,但却远未够任事,学业不要懈怠。” 听到这话,庾条和庾彬脸上又显出异色。近来他家物议缠身,这两人虽然未必尽知利害,但由庾亮闭门居家、而自家门庭冷落,也能感觉出一丝不妙。没想到庾亮这么快便要归台城,莫非事态已经有了转机? 看到这两人眼中疑窦之色,庾亮心内一叹,并不打算多做解释。琼枝玉树生于别家门庭,大概就是他此时感想。 又在家中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庾亮便又归于台城。 台城内诸多官邸衙署,最近中枢,一旦时局有什么风吹草动,这里感觉便最为明显。庾亮前脚退出台城,王导后脚便移驾此处,局势顷刻便有翻覆。如今庾亮复临此地,可想而知又有一场动荡将要开始。 中书掾属们在驰道旁列队迎接庾亮,至于更远的地方,同样有人头攒动,似乎想要一观风向。庾亮下车后面色沉凝,让人窥不见他心中所想。中书侍郎何充匆匆而来,庾亮亦不问他为何来迟,只是在道上吩咐道:“发函丹阳郡府,请阮尹来中书议事。” 何充听到这话不免微微错愕,他亦知庾亮退而复归,必有立威之举。若不能将威信重新树立起来,那么他就算再回到台城,处境也只会更加尴尬而已。须知如今台城可不是只有一位大佬,王太保如今还在署中安坐呢。 只是中书一归台城便要召见丹阳尹,莫非打算拿丹阳尹开刀?这胆气未免太大了些,时下丹阳尹乃是大名士阮孚,居官清净,虽不堪其任,但也并无过失。若中书打算以此立威,难免会让都中物议更加沸腾,隐患实在不小。况且若是不能如愿,则中书威严更加受挫,实在有些不智。 何充虽有疑惑,但却不敢怠慢,待将庾亮迎至衙署,才急匆匆挥毫行文,着掾属送至城东郡府。 复归中书官署,庾亮颇有感慨,只是眼下却非安坐之时,先是处理了一下近来积攒的政事,然后又召各衙署曹掾郎官问话。中书执掌诏令,时下又有执政之实,乃是台中最为权重者。因庾亮退而复返,各衙署都不敢怠慢,生怕应对出错将庾亮腹中那一团邪火引到自己身上来。 待庾亮处理完积攒的事务,已经到了午后,才又将何充召至房内,问道:“阮尹可至台中?” 何充苦笑一声,旋即便摇头。这话本就是废话,就连皇帝要召见阮孚,都要选此公未醉时,中书冷不丁的召见,这么短时间怎么可能会有回讯。 “既然如此,那就罢了。” 庾亮脸上不见喜怒,只是低头疾书,过了片刻,才将几分书令往前一推,对何充说道:“传信太保、尚书、吏部等各署,我要议罢丹阳尹!” 何充听到这话,脸色已是骤然一变。丹阳京畿,郡守独称为尹,位重比于方伯。何充原本还以为中书只是想借敲打丹阳尹而重立威信,没想到一出手便是议罢阮孚,这实在有些骇人! 哪怕明知非分,何充还是忍不住提醒道:“阮公清名人望厚备,若无罪而免,只怕……” 对于何充这个助手,庾亮还是颇为看好的,待其也不像旁人那么严苛,闻言后便将先前沈哲子送来而后又被他整理出来的那份卷宗推给何充,说道:“据人所言,此物被人投入丹阳郡府。” 何充接过那卷宗,草草一览,本来心中尚有疑窦,可是在看到卷宗后方被庾亮重笔批注的那一行“刑威治众,潜怀异志”,脸色已是变了一变。这其中许多关节他一时间尚不怎么清楚,毕竟不曾参与此事。 但久历台中,有了通览时局的视野,何充对这八个字的分量以及或能激起的动荡是很清楚,不敢深思。于是他不再多言,拿起案上庾亮写就签署的书令往各处分投去。 庾亮坐于房中,神态仍是平静。这一战他是必胜,无论太保还是尚书,都难在此事上更有异声。之所以选择从丹阳尹开刀,那是因为他早就看不惯阮孚所为,丹阳京畿岂能托于此等任诞务虚之辈手中! 丹阳尹只是一个开始,此前王太保如何倾覆早先他布置的局面,挟此之威,他便如何反转回来!至于丹阳张氏熬不熬得过这场动荡,不在他考虑范围内。机会他已经给过对方,不能把握住又能怪谁? 0176 慧极而伤 案上茗茶由热气腾腾渐渐转凉,案后之人却如雕塑一般迟迟没有动作,就连视线都呆滞而无灵动。 尽管中书议事已经过去了几个时辰,但回想当时场景,张闿仍有如坠冰窟之感。事态的发展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庾亮那俊美严整的面容以及冷静的语调,仿佛利刃一般将他的心绪刀刀脔割。而尚书令郗鉴望向他那略显阴冷的眼神,则更让他如坐针毡,他甚至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中书官署回到自己在台城的居所。 明明大好的局面,怎么顷刻之间便被逆转?他家明明既得中书相助,又得皇后青眼,几乎已经笃定了可幸帝宗,怎么就突然之间成为了众矢之的? 他百思不得其解,下意识探手摸向已经彻底冷却的茗茶,可是手指一触到光洁青瓷杯沿,仿佛摸到了火炭一般,蓦地将那杯盏甩落在地上,盛满茶汤的杯子登时碎裂,发出清脆的声响。 门外侍立的仆从听到这异响,急匆匆入门来,看到地上茶渍并瓷器碎片,连忙弯腰去清理,同时低声道:“郎主可要更换新茶?” “滚出去!” 张闿语调有些不耐,拍案斥退仆人,心内却想起早先中书议事时侍中蔡谟略带调侃的话:“张尚书饮惯茗茶,怕是难禁酪浆之绵厚!” 这伧人酒鬼,分明是在讥讽他不识大体! 中书议罢阮孚,所用理据乃是居官不任,致使奸人投书构陷方镇。那卷宗由他家转交沈氏,因而中书才有罢黜丹阳尹之议,阮孚名重才高,因而张闿早先在中书官署饱受侨人冷眼。 又枯坐片刻,张闿实在有些不耐烦,大声问道:“张诚回来没有?” 话音刚落,门外匆匆行入一人,拜在张闿面前。 “快起身,庾中书家人说了什么?”张闿起身拉起这名家人,急声问道。 那张诚神色有些难看,沉声道:“中书近来都要留宿台中,并无暇来赴我家宴请,并言道……” “还说了什么?” 张闿听到这话,脸色已是一沉,语调也变得苦涩起来。 那张诚迟疑片刻,才深吸一口气说道:“中书的意思是,希望伯父能自请转任少府大长秋。” “什么……” 张闿惊呼一声,当即便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颤颤巍巍行回座中跌坐下来:“中书与我家何怨?他要罢阮尹,我又不曾一言反对!我、我……” 他如今任职尚书,资历名望齐备,而且近来家势颇隆,更进一步升任吏部大尚书掌管选官都有可能。在这个时节,却要转去少府,怎么可能!大长秋虽然也是品秩两千石,但司职皇后宫事,内外有别,乃是彻彻底底的投闲散置! 张诚亦是神色阴沉,往门外瞧了瞧,而后才凑在张闿耳边低语道:“国朝岂有因言获罪之苛政?况且,那卷宗谁又能笃定出自我家?阮尹居官而不理事,罢黜应当,但若以此苛责我家,未免过于牵强!伯父,是否因皇后信重我家,致使中书心怀不满……” 张闿听到这里,原本纷乱的情绪顿时转为无尽愤慨。多半是如此了,庾氏中朝并无令誉清望,只因帝戚之家而得近幸攫升,根基尚浅。原本庾亮应是打算拉拢他家以作声援,但却因皇后对他家超出规格的礼遇,令得庾亮心怀忌惮,借以打压。 “我家世居京畿,乡土民望岂是庾氏能比!中书外宽内忌,恐为我家所代,实在妄动小人肝肠!他愈为此态,我反而越不能退,让他见识一下江东手段!” 一念及此,张闿心内更加忿怨,尤其让他不满的是,原本准备用以胁迫沈家的布置,如今竟返回头来被庾亮用作攻讦自家,这简直让他无法接受! 沈家勾连乡里,豪武相传,此前已有反迹,他评一句“刑威治众,潜怀异志”又有何错?若单凭此语便能让物议沸腾,人心不安,那也是那些人本就有此念想不过被自己无意道破而已,岂有不查奸佞,反治贤言者的道理! 而且庾亮所示出那卷宗,大量删减,通篇最重要内容便是这极富争议的八字断语,分明是为沈家隐恶! 一想到庾亮出尔反尔,竟与沈氏复有勾连,张闿心内便充斥着被出卖的羞愤感。既然对方不义在先,他又何必再容忍,庾亮要保沈家与之沆瀣一气,那就让他们全都难立善处! 想到这里,张闿便示意张诚上前侍墨,自己提笔而书,片刻后便写出一信。待将墨迹吹干,他将信递给张诚,而后吩咐道:“家中备存沈氏之恶迹,与此信同送往王太保处,我要看庾元规还有何话可说!” 先前议罢阮孚,太保与中书各执一词,闹得不可开交,若非中书态度强硬,此议能否通过还在两可之间。太保最终拂袖而去,可见与中书更增嫌隙。而沈家早先便得罪了琅琊王氏,如今自己将这把柄奉送,太保岂有坐视之理! 张诚很快便领会张闿的意思,不免大笑推崇伯父高智,驱虎吞狼,剑指沈家,最后自然是他家得利。 张闿闻言后淡淡一笑,能在时下立足,若只耽于清净而没有一点谋划,家业岂能长久。他家本是江东一等高门,又得皇后钦定,已是势在必得,岂有轻退之理! 略作沉吟后,张闿又吩咐张诚道:“将信物送与太保之后,你也不必着急赶回,再往御史台邀请孔公,请他今夜往我家来做客。” 御史台孔公便是会稽孔愉,早先任职吴兴遭到沈氏强逐,可谓积怨极重。如今孔愉官居御史中丞,监察百官之任。一旦王导打算对庾亮和沈家动手,必然需要御史台配合。孔氏亦为吴中会稽高门,一旦配合太保发难,沈充会稽内史之位都将不稳! 正如围棋手谈,当食不食,反受其殃。既然已经决定发难,张闿就要让沈家绝无反击之力,而非此前只是威吓那么简单! 张诚恭声应是,然后便疾行出门,特意选择偏僻道路而行,很快便到达了太保官署。他亦有守台郎中执事,此时借公务之名,很快便被召入太保官署中。再将张闿手书转交给此处掾属,便耐心等待王导接见。 此时太保王导正与雅室中与其长子王悦对坐闲谈,神情恬淡适意,并无丝毫此前在中书官署时的气急败坏。 当掾属将张闿之信送来时,王导眼睑一垂,甚至不去接那封信笺,只是坐在那里微笑说道:“转告张家子,但处分内,勿言其他。” 待掾属退下后,王导见对面的王悦似是欲言又止状,便笑语道:“我儿有何疑惑,不妨道来。” 王悦沉吟道:“张氏请托,应为此前中书所执之事,父亲为何吝于一见,要置身事外?” “他两家争锋,我家既已退下,我又何必再置喙惹厌。” 王导轻叹一声,事态发展到这一步,是他都想象不到的。王氏强要得幸帝宗,本来便受几分物议,如今憾然而退,可想风评应是更劣。细思之下,他心内亦有得不偿失之感。 见王悦仍是一脸疑窦之色,王导便又再解释一下:“庾元规隐而复归,是挟势而来。至于所谓的势,便是早先南北相争帝婿之事。如今北人无存,南士得幸,侨家心内自有难舒之意气。元规今次归于台城,潜指张氏。无论他家有何请托,与我家而言,纵使力争,亦只得寸功。然为其张目,却要负我乡人怨望,我又何必要见他家人一面。” “可是要平复侨家意气,为何独选张氏?沈氏亦为南人,且名望稍逊,与我家素有积怨。” 王悦终究年轻,对于今次沈家子坏了他家之事,心内不乏怨望,眼见有一个寻衅其家的机会送上门来,父亲却不予理会,他心内便有几分想不通。 王导对于这个长子,可称得上钟爱,因而时常带在身边加以点拨,将之视为自己接班人来教导。虽然儿子囿于年龄,眼量尚浅,但这都是小节,只要任事磨炼,终究会成长起来。 “我儿只见其一,未见其二。沈氏非唯南士豪宗,更拥方伯之位。若使物议相攻其家,难免引人同仇。张氏虽是丹阳望族,然故旧都不能守望相助,而今行事有差,授人以柄,若能明见及早抽身,尚有转圜余地。若其家再执于此节,其祸难测啊!” 这些思量,往常哪怕与人密室私语,王导都不会轻易道出。但眼下要教儿子洞悉形势,因而讲述的便细致起来。 “既然父亲深知,先前又何必要与中书力争?”王悦沉吟许久后,渐渐有所明悟,只是心内仍有几分疑窦。 王导闻言后洒然一笑:“台中议事,岂能独言。我与元规,所执不同而已,彼此并无私仇。今次我助其势起,他亦是能明进退之人,来日应会收敛几分。” 王悦听到父亲的话,仍觉未能解尽疑惑,只是已经不好再细细追问。自己坐在那里细思良久,才渐渐有了一些心得。父亲与中书力争,目的倒也并非政见不同而反对庾亮,一是为庾亮铺垫以涨其势,二是在尽自家侨门领袖义务以挽回近来家声颓势。 只是父亲为什么要助势庾亮,王悦却百思不得其解,眉头已是深深蹙起,却不敢让父亲看到他困惑模样,以免失望。 0177 四面楚歌 台城本就不大,中枢所在,百官衙署于此,耳目众多,有什么风吹草动,是很难瞒住人的。因而张家子弟刚刚进入太保官署,便已经有人将此事报知给庾亮。 一俟听到这个消息,庾亮已是怒极反笑。张家人在这个时候去拜会太保,意图为何,不言而喻。庾亮已不知该如何评价这愚不可及之举,就算张家急于改换门庭,难道就不能私下去串联勾结?在台城这众皆瞩目之地,他就算想不予理会,也要顾及旁人的看法啊! 莫非张家真的以为,太保在时下这个氛围,肯为他家南人门户而张目发声?纵然王家与沈家此前多有龃龉,但时局中的合离,又岂会因这种缘故而转变,这么想未免过于天真! 原本庾亮还认为,张家之所以显出如此致命把柄漏洞,只因一时疏忽而被人所趁,如今看来,倒是他高看了张闿。 此家虽于江东颇具清望,但不过是承接祖辈荫泽而已,于时局上的判断实在拙劣不堪。这样一个能令他家家庙坠毁的漏洞,此公心内只怕还大以为得计,是拿住了沈氏命门。再想到此前张氏不顾他的处境而大肆宣扬皇后恩赏其家的行迹,更让庾亮觉得张氏无脑。 他虽然已经决意转向沈家,凭此重归台城收拾局面,但对于张氏也还并未完全放弃。因而首先从阮孚动手,就是要给张氏以警诫,退而反省自家过失。至于授意家人转告张闿请任大长秋,则更是暗示此公明哲保身辞官引退,不要执迷一时得失,避过这次风头后再做计较。 但如今看来,张闿完全会错了他的意思,此时心内大概已是对自己敌视得很,甚至不惜直接转投太保,借王氏之力来反制自己。 这让庾亮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与太保虽然争执得厉害,但眼下远未到图穷匕见、生死相搏的地步,只因彼此身份位置不同,因而才有不同的坚持。除此之外,他们彼此甚至有同样的诉求,那就是维持局面稳定,不要发生剧烈动荡。如今两人之间正有求同存异的默契,怎么可能如张氏所希望的那样彼此攻伐。 不能敏见时势,张家做出这样的蠢事,庾亮已无可能再为张家周全,甚至要抢在其他人前面对张氏动手。否则,先前他罢黜丹阳尹的立威之举收到的效用便大打折扣。如今看来,近来南北纷争,侨门心内积存诸多怨气,大半是要发泄在张家身上。 心中做出决断后,庾亮挥笔疾书手令,交给一名掾属说道:“此信交付廷尉,请其收捕丹阳郡长史张兰,严查郡府投书一案!” 待掾属持令离开后,庾亮心内禁不住一叹。他虽然要顾及侨人的感受,予其一个宣泄的目标,但既然身为中书执政,也不能不考虑南人的感受。早先之所以对张氏有留手,是因为不想给人留下一个盛气凌人的苛政姿态,而先前太保之所以作力争而屈姿态,则是为了加重他这个形象。 这样的小动作,一时之间对他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恶劣影响,但日积月累而下,隐患一旦爆发出来,则会给他带来极大困扰。 明知太保心中所想,庾亮却又不得不为此。这是他作为一个挑战者的天然劣势,相对于太保,他无论门第、资历还是名望、才干,都要逊于太保。只有摆出这样的强硬姿态出来,才能在最短时间内树立起足够的威信,从而对那位“江东管夷吾”形成制衡。 否则,凭此公和稀泥的手段本领,庾亮将会被牵制的一事无成,泯然众人。 庾亮亦知自己这种行事风格,在眼下这个时风中,风评自会逊于太保一筹。但一面是虚名,一面是实际的权柄,他若不想沦为附庸,便没得选,这是他天然而有的无奈。 罢黜阮孚之议虽然已经在台中议定,但要改动如此大员,仍需皇帝用诏,臣下无法自决。庾亮一面草拟诏书备呈御览,一面在心中不乏感慨。关于选帝婿这一件事,他兜了一个圈子,最终仍要归于皇帝的意愿。其中虽有诸多原因,但若说心内没有挫败,那也是不可能的。 “假使陛下能够享国长久……” 庾亮心内忽然泛起这样一个想法,旋即自己便摇了摇头,已经注定不会发生的事情,再作深思也是无益。 ———————— 张闿在官署中坐立不安的等待,几近望眼欲穿,终于盼到张诚回来。待其入门后看到其脸色略呈灰败状,张闿心绪骤然绷紧,语带颤音道:“太保可有表态?” 张诚摇了摇头,脸上再无离开时那种振奋之色,语调低沉干涩:“太保不曾召见我,只着人转告,但处分内,勿言其他。” “这、这是何意?莫非太保亦怯了中书之势,不敢出头发声?沈家屡次忤逆他家,难道就不计较了?” 张闿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口中喃喃片刻,继而恨恨道:“无胆伧子,居然怯人势大不敢报仇!哈,难怪要被羯胡赶过江来,一群色厉内荏、虚有其表之辈!他家大事败了一遭,胆气丧尽,竟连脸面都不敢再保全,实在可耻!” “我自太保官署离开,转向御史台准备邀请孔公,却见孔公正与蔡侍中相携离开,似要同往葛公府中。” 张诚见伯父如此失态,本不敢再多言,但终究不敢有所隐瞒,只能语调沙哑继续说道。 “什么?” 若说先前之事只是让他激愤不耻王氏,那么这件事则彻底击垮他心内防线,脸色已是变得煞白。御史中丞监察百官,此刻他家麻烦缠身,哪怕再如何迟钝,他也能感受到孔愉与蔡谟混在一起,于他家而言意味着怎样浓厚的恶意。 一时间,张闿心中竟生四面楚歌之感,他坐在席中苦思良久,才蓦地站起来,疾声道:“陆家,是了,陆氏二公……你快去、罢了,我亲自去相请!” 陆氏二公同任尚书,距离张闿官署倒是不远。他疾步出门,举动间已经没了往日的淡定,行色匆匆步履急促。可是在冲入陆玩官署时,却扑了一个空,问过掾属才知陆玩刚刚离开。 张闿来不及细想,快步行出尚书官署,沿驰道疾行出来,甚至连仆从都跟不上其步伐。一路行至台城前,张闿才远远看到陆玩正登上其家车驾。见状后他也顾不得仪态,口中高呼道:“陆公请留步……” 然而远处的陆玩似是未听到他的呼声,仍是自顾自登上车驾,很快牛车便行驶起来,转过宫墙,消失在张闿视野中。 台省主事者,往往都要长居台城以处理政务,今日既非休沐之期,又不曾闻陆家有何事。陆玩着急离开,多半是为避开自己。 张闿心内虽然暗恨,但他眼下实在不知该要再去寻何人商议解决自家困境。于驰道上枯立片刻,等到自家仆从跟上来,他才沉声道:“去陆府。” 事态发展超出他的预计,眼下再待在台城已经无益。他家与侨门素来没有多亲厚的往来,要解决眼下困境还要依靠江东故交。牛车行在道途中,车厢中的张闿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大好的局面,怎么突然之间就被逆转? 他家苦心搜集沈家罪状,为的是胁迫沈家,怎么到头来反而是他家引祸于身? 因张闿连声催促,车驾很快便行到乌衣巷陆府。他家与陆家来往频密,倒也不需要再投名帖,张闿下车后便被陆氏门生引入府中。可是在陆家厅堂中枯坐良久,始终不见陆氏二公出面,只有几个无关紧要者于席中作无谓寒暄。 张闿心急如焚,哪有心情与这些人闲扯,连连催促陆氏门生再去请二公来见一面。良久之后,陆晔姗姗来迟,张闿也来不及再听他那抱歉之语,待陆家其他人退下后,才急不可耐问道:“今日台中事,陆公亦在场,我实不知祸因何归于我家,还请长者不吝教我。” 陆晔已近七十高龄,坐在那里一副老态龙钟状,满脸皱纹须发灰白,眼睑微垂似是睡着了一般,一直等到张闿再次发问,才于席上叹息一声:“唉,敬绪计差啊。我江东门户,幸或不幸帝宗,又有什么区别?今日之咎,岂非前日之辙。” 张闿听到这话,几乎已经忍不住要开骂,他是来求教的,这些废话于他而言又有什么益处。 陆晔眼中精光一闪,看了看张闿,情知对方执念已深,未必肯定自己的意见。但两家世代交好,对方苦索而来,若不予理会,则未免不近人情。 沉吟半晌之后,他才开口道:“余事不论,敬绪此前既有为公主请汤沐邑之议,那就要继续下去,切不可因枝节而废。” 说完之后,他也不管张闿领会几分,是否愿意听从,他已经示意仆从搀扶起自己,歉然道:“年迈不耐久坐,敬绪请自便,我是不便相陪了。” 在陆府一无所获,张闿忧心忡忡往家中而行,行至门庭前,却见自家府邸已被宿卫禁军包围,他心内凛然一惊,连忙下车行往府中,却在将近门庭之际,看到从弟张兰自府中被押出,脸色惨白,整个人失魂落魄。 “廷尉拿人,大兄救我……” 看到站在门前的张闿,张兰如见救星,疾声大吼道。 0178 拜时之礼 庾亮于台城静候皇帝批复诏书,然而诏书没等到,却等来了皇帝本人! 时下虽然已经入夏,皇帝却仍披一件风裘,体态看上去略显臃肿,但脸庞却已经瘦削得凹陷下去,脸色亦是苍白。由步辇行下直至走入庾亮官署,不足区区十丈的距离,便在内侍搀扶下走了颇久,步调虚浮隐有摇摆,看得出身体已是堪忧。 距离上一次朝会已过月余,这段时间内皇帝始终居于內苑不见外臣,庾亮虽可通行无阻,但心中愧疚加之恪守臣节,同样已经久不见皇帝。如今再见,却见皇帝较之先前已经判若两人,一时间感慨无比,竟不知该发何言。 他家避祸江南,得先帝赏识而幸帝宗,与当今皇帝相交于布衣。如今他位居中书执政,更是多赖皇帝简拔提携,知遇之恩与相知之谊一时间在心内翻腾。庾亮跪于皇帝座前,涩声道:“陛下若有垂询,召臣入苑即可,何必亲临。” 皇帝精神虽然萎靡,情绪却是不错,他扬了扬手中那份庾亮先前草拟送入苑中的诏书,笑着说道:“朕久居苑中,外事多不予闻。倒要请问内兄,台中此议缘出何端?” 他虽然自有消息渠道,不至于完全隔绝内外,但要得知消息总有一些滞后。此事关联甚大,发端却是骤然,因此皇帝确实不知其中内情,只是隐隐有些猜测,急于求证,因而亲至台城。对于阮孚罢黜还是任用,皇帝此时并不关心,他最关心是自己如今最看重的那件事是否已经争出了一个结果。 皇帝虽然是笑着发问,语调也淡然,但庾亮听到这话仍是如芒在背。但彼此关系到了时下这种境地,怎样言语致歉都显苍白。所以在沉吟片刻后,庾亮便就事论事,将此事前因后果详述一遍。 皇帝对时局的敏锐认知,自非常人能及,庾亮所述虽然不言其他,但在听过之后,心内已经梳理出一个大概的脉络。他的脸色渐渐舒展,明白帝婿之选终于已经决出一个结果,沈家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撑到了最后最终胜出! 他虽然属意沈家,将之列为帝婿备选,但其实心内仍是不乏疑虑,毕竟沈家门第仍是勉强,为了给女儿挑选一个称意夫家,他已经准备好关键时刻搏上一次。但最终是沈家给了他一个惊喜,这过程中或正或奇的手段,既显示出其家非同一般的手腕,又显示出对公主的重视。 若他身体康健,能够享国长远,沈家所显露出的手腕只会让他更加猜忌,要不遗余力打压其家。但如今,他却觉得只有将女儿托于此等人家才会安心。至于身后事,他已不再奢望。 肘腋生患,被至亲之人反制钳锢,皇帝心内愤慨之余,更多的是悲观。这世上没有人是可以信之不疑的,同床尚且异梦,更何况那些各有家计谋算的臣僚。 既然尽为一丘之貉,他更愿意将女儿托付给一个务实之家,而非那些流于玄虚、悖离实际的清望高门。最起码女儿这一生安泰可以保证,不会有那些不必承受的挫折苦难。 琅琊王氏门高非善处,丹阳张氏愚钝难持家。相较之下,沈家在这过程中诸多表现实在让人有惊艳之感。最起码那沈家子显露出来的特质,让皇帝感觉没有所托非人。 因为心情近来难得畅快,皇帝甚至忍不住不乏炫耀对庾亮说道:“内兄素有识鉴之能,对于朕所拣选这个佳婿,不知有何看法?” 庾亮听到这话,神情便不免有几分尴尬。最初他是属意丹阳张氏,仅只出于对时局的考量,至于其他,却没考虑更多。近来所观张氏诸多拙劣事迹,的确难称良配。皇帝以此语调侃他,确让他无言以对。 皇帝本意也不是让庾亮过于难堪,见其无言以对,便也不再穷究,略作沉吟后,便说道:“既然此事已有了结果,便着沈家子择日往宗正录名,婚期事宜便开议吧。” 庾亮闻言后仍是默然,一方面此事非他职权不便置喙,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此事终究非他所愿,心内仍有几分迟疑。 “内兄,你亦为家人,朕与你论此事倒也不算逾规非分。” 皇帝深吸一口气,继而对庾亮说道:“六礼多繁,小女年浅,性恐不耐,所以朕打算仅作拜时之礼,亦省了外廷拜贺。” 庾亮听到这话,双肩却是一颤。周制婚仪,分作六礼,时下局势颇多动荡不宁,因而各有删减,哪怕世家都不再强求六礼齐备。然而所谓拜时之礼,乃是六礼皆裁,迎亲拜堂便是礼成。不要说堂堂帝女公主,哪怕庶人之家简从此礼,都要遭人非难。 但由皇帝说出这话后,庾亮再不怀疑皇帝选婿之用心。此前他心有隐忧,便是担心皇帝打算趁各地遣使入都庆贺公主之嫁时,皇帝会借此机会有翻盘之举。但如今皇帝直言欲以拜时之礼而嫁女,显然并无此念。 庾亮有感于怀,此时却难再遮掩,长跪于地颤声道:“帝宗嫁娶,岂可草率。臣请出都外任,边州小郡,恭求圣裁!”言外之意,他宁可放弃眼下一切权柄以避嫌,也不愿见皇帝委曲求全,寒酸嫁女。 皇帝闻言后却是惨然一笑:“内兄误会了,朕无别念,只是想亲眼见我小女出嫁而已。” “陛下……” 庾亮如何听不出皇帝话中韵意,眼泪止不住的自眼眶涌出。 “天命有定数,当已则已,朕之一生草草,但亦可言无憾无愧。而今唯有舔犊难舍,太子有内兄等诸贤辅佐,朕可无忧。但这小女性非温婉,恐其见恶夫家,若不能亲治其嫁,朕是死犹抱憾。” 皇帝神态渐有慵懒,视线却渐渐变得柔和起来。 庾亮垂首泪流,他心内虽然不愿公主如此草率出嫁,但皇帝话已说到这一步,他又怎么能反对。沉默半晌后,庾亮才沉声道:“公主行庶人之礼,已是屈尊。臣请更益所封,以偿礼缺。丹阳乡人曾以两县请为公主汤沐邑,臣请从此议!” 皇帝眸子闪了一闪,此议他早知,只是一直卡于中书难决。本来诸王、公主之封属于太常、宗正任事,然而丹阳两县地近京畿,若中书不过,终究难行。他宁愿舍弃诸多虚礼,愿为女儿争取一个善封实利。但若没有外廷的呼应,凭他眼下状态,实在很难如愿。 此时听到庾亮表态,皇帝自是欣喜,便言道:“朕近来多有困乏,家事多仰内兄。若能为小女谋一善处,亦能偿我之憾。” “臣定竭力而为,促成此事!” 庾亮郑重表态道,丹阳京畿难封,其实并非他从中作梗,而是句容、曲阿两县实在过于重要,很难划归封国。庾亮应下此事,感恩愧疚兼具,决意要为皇帝做一些事。只是若要为此少不了丹阳士人的配合,丹阳张氏先为此议,更是能否成事的关键。 但既然已经答应了皇帝,无论如何庾亮都要做成此事! 皇帝精神极差,到这会儿已经渐渐支持不住,起身由人搀扶准备回苑,只是在临行前又对庾亮说道:“皇后于此或许仍有难释,还要摆脱内兄开解一二。” —————— “大兄,我闻外廷于张氏颇有物议,他家将要与我家结亲,此时非议诸多,我恐伤我小女之名。大兄你于台中能否为其家周全一二?” 庾亮硬着头皮入苑拜见皇后,没想到刚一坐定,皇后便言到此事,这让庾亮更加为难。 此前皇后冒失之举,令他受累颇多,但他又怎么能归咎于皇后。此时再听到皇后仍是执迷,庾亮心内更是一叹,沉吟许久,才沉声道:“帝婿之选,已经有了定议。张氏非良配……” “什么?已有定议?谁做的定议?我之小女婚议,为何我不知情?” 皇后闻言后,脸色已是蓦地一变,继而神情更加不悦:“张氏非良配?那是吴兴沈家得选了?大兄,张氏良选是你道我,如今又言张氏非良配,出于你,反于你。事关我小女终身,大兄你让我再如何信你?” 庾亮听到这话,神情更加阴郁,然而此事确为他之理亏,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申辩,只是低头准备承受皇后的数落,并不多做解释。 皇后自是愤慨不已,她近来刚动念要善待小女,不料即刻便遭迎头棒喝,实在让她有些无法接受。 早年居家时大兄的积威,因其爱子心切,此时也抛之脑后,絮絮叨叨说了许久,她才凝声道:“我家小女,怎能嫁于狂悖武宗!大兄,早先你也言非沈氏,既然如此,为何不直接罢止此事?若你觉得难为此事,我自于苑中与你呼应,另择人家,万勿让我小女嫁入武宗门户啊!” 庾亮听到这话,更觉得头疼不已。此事已让南北对抗胶着良久,如今总算有了一个结果,怎么能轻易罢止!若真敢为此事,让南士如何自处?如何再视朝廷? 眼见皇后已经皱眉沉思,似是绝非说说那么简单,而是真的打算付诸行动。庾亮渐渐明白了皇帝为何一定要在自己生前将公主嫁出,若此事再被搁置,还不知要被皇后导向何方。有心为恶诚然可恼,但无心之恶才最令人猝不及防! “此事南北瞩目,岂可轻言罢止。皇后若擅动此议,南北物议足可陷我家于绝地,或连东宫都要造受波荡!” 庾亮岂敢再让皇后轻举妄动,连忙沉声说道,眼见皇后脸色大变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才又说道:“陛下爱女之心,尤切于皇后。他为公主所谋善路,远非皇后可想之周详……” 0179 隐爵改制 离开庾府回到家中,沈哲子入都以来一直绷紧的心弦总算略有松懈。几经波折到了现在,总算可以说局面算是稳定下来。至于迎接丹阳张氏的会是什么命运,他并不关心。 这户人家或将沈家视为对手、敌人,但沈哲子却没有这种想法。倒不是他自视甚高觉得张家不配为其对手,又或宽宏大量能够尽释前嫌,而是没有必要。他虽然也有正常人该有的喜好,但大多时候都是对事而不对人。在没有立场对立或目标冲突的时候,实在不必要为自己树立许多无谓对手。 虽然同为吴中门户,但彼此立世家风与处事风格都不相同,若不是今次备选帝婿恰好遇到,丹阳张氏与沈家本就不会有太多交集。而且在沈哲子看来,这户人家未来也未必能再在朝堂占据多显重的位置对时局施加影响。 丹阳京畿之地,动荡本就不会少。张氏立家于此,要想长久维持家业,本就需要远胜于别家的处世智慧、敏察于时局,还要有不小的运气。但由选帝婿这一件事看来,最起码张家当下这一代人,并不具备此类禀赋。 对于大家族而言,既要掌握住乡土实资,又要能在时局中刷到存在感,这二者任何一项短缺,门第衰落都是可以预期的事实。 譬如时下的泰山羊氏,中朝时倍享盛誉,渡江后虽然势位略有衰落,但因与琅琊王氏、诸葛氏等高门联姻,尚能有所维持。可是两代人之后,到了刘宋时,已经彻底衰落下来,被当时人视为寒门卑流。 张家想要得幸帝宗,维持家声不坠,愿景是好的,手段却是拙劣。对于时局的认知简直迟钝到可怜,即便没有今次之祸,未来也很难再有作为。 不过这些都不是沈哲子需要考虑的事情,他现在只要安心等着台城风波过后迎娶公主了。 第二天一大早,庾条便登门来,先是告知庾亮已经返回台城,然后才又急不可耐问道:“哲子郎君,你所言解决隐爵隐俸之困境,不知可有了良策?近来我将账目再作梳理,凭眼下这态势,已经很难维持到年底了。” 庾条所言,终究还有所保留,时下这个情景,不要说维持到年底,两个月后都将无以为继。之所以要言的轻一些,是担心沈哲子了解到事态严重性而裹足不前。 沈哲子虽然对内情尚未祥知,但也不会被庾条这小手段蒙住。他既然已经决定接手这个烂摊子,便已经有了通盘的考虑,又怎么会因担心而退却。 听到庾条这么说,沈哲子便笑道:“还要麻烦庾君将相关账目略作整理,稍后我会让家人接手过来整理出一个细则。” 庾条闻言后便连忙点头道:“此事我早吩咐人去做,不只账目,还有相应的财货,都储在了晋陵,以供郎君调度周转。” 他倒没有什么揽权自专、掌握控制权的想法,如今此事于他而言已是难于把控,沈哲子肯插手进来解他困境,于他而言已是大喜。 “账目之外,我尚有一点思得。” 沈哲子又沉吟道:“今日之隐爵,所涉之人已是极多,难免会有疏漏偏颇。不妨两月为限,此期之内尚可引入资友,逾期之后则不再接纳。” 这是沈哲子考虑很久的一个问题,南来侨人虽多,但京口晋陵一线,有余资、能加入近来的人,其实也并没有多少。庾条所经营眼下这个规模,可以说是达到一个临界点,若再继续发展下去,或许只能裹入一些真正穷困者,这又与沈哲子的设想有些不符。 既然如此,不妨接着这个机会,将加入进来的路径彻底堵死,大刀阔斧的进行改变。之所以要定在两个月后,一方面是给人一个缓冲期,两个月时间足够他忙完迎娶公主之事,另一方面也是榨最后一波财以用作沈哲子后续的改革。 他虽然决定接手这个摊子,但也不会只是真金白银拿出财货来为人填坑。早先的利润早已经分给庾条那批先加入的资友,沈哲子虽然有信心将之再榨取出来,但也非一时之功。有这一批财货济缓,可以给他争取更大的周旋活动空间。 庾条听到这话后,眉头却是忍不住一皱,困惑道:“若是不再接受新的资友,分利之资又从何处来?如今所涉之众极多,财货往来巨万,绝非一家一户能够补足啊!” 他是担心沈哲子自恃其家豪富,不清楚事态的严重性。但沈哲子对此了解之深刻,较之庾条只多不少,又怎么会蠢到用自家财货去填这个无底洞。 “这倒不需要担心,我与庾君初见时你亦有言,所患者惟眼前而已,如今我等资财、良友俱足,哪还用担心财货无门而入。” 沈哲子倒是信心很足,他已经有一整套的计划,只是坐在这里空口去讲总有一些说服力不足。这个京口传销团伙,他是打算在维持人员构架的同时,将之彻底转型。最理想的状态,是将之打造成自家的一个加盟分销商团伙。但眼下他家产能还远远不够,此路任重道远。 “即便要货殖收利,仓促间也难补足这个缺口啊。况且货殖买卖,总有风险,一时有亏便有隐患,返利资用不足,祸患太大。” 庾条仍是有些迟疑,早先他自是沈哲子所说那种想法,认为有了人脉、资金,做什么事都会一帆风顺。 但随着事业发展起来之后,这方面的心思反而淡了一些,一则是这隐爵坐望生利,只要源源不断有人入伙,就源源不断的资财入门,实在太轻松,根本不需要再做别的营生。 另一方面则是精力委实抽不开,这么多人员资货的出入,庾条本身又没有这方面的才能禀赋,单单维持眼下便有分身乏术、疲于应对之感。毫不夸张的说,他眼下虽然也是富豪,但连奢靡享受花钱的时间都不多,又哪有精力去运作其他。 至于念念不忘的卖散大业,一方面是方便自己,另一方面困顿局势下,他也只能想到这一点生财之法。但仅凭此一项,又怎么能补足隐爵系统庞大的分利消耗?除非是都中人人服散,且还要他取得专卖权。 相对于庾条,沈哲子倒是乐观得多,时下官商勾结蔚然成风,有势位、有人脉,风险可以说已经降到最低,除非遇上真正波及范围极大的天灾人祸,否则绝不至于发生血本无归的事情。他眼下所困的是商品不足,生产力达不到。 “分利之事,确为重中之重,但此事也并非没有变通之法。如今钱帛杂乱,各家所求资货不同,置换亦是艰难,人力物力多有损耗。彼此资友信重,实在不必如此繁琐。吴中耕织渔猎皆丰盈,诸货齐备,由此集货北上。资友分利以券行之,欲求何货以市价相置。两下得利,岂非大妙?” 沈哲子笑吟吟说道,这是他改革的一个重点,用购物券来返利,同时往京口晋陵运输大批物资,供其兑换。相对于眼下混乱的货币状态,实在便利得多,而且相当于垄断了一个京口侨人大市场。单单这其中的利润,便难以估量。 而只要垄断了这个市场,早先那些获利者无论还愿不愿意一起玩,吞下多少去,都能一点一点的抠出来!凭眼下的资友规模,想要垄断京口市场,根本没有什么疑难。早先被王敦起兵赶跑的刁协,其家本是寒门,居于京口而以货殖为生,其后代田亩千顷、仆役千余,可想而知其中的利润之大。 为了让庾条体会“券”的含义,沈哲子又详细解释一番。 待到有所明悟后,庾条眸子已是大亮,拍着手大笑道:“如此善策,我怎么早先没有想到!哲子郎君高智,果然只有郎君能解我困!” 沈哲子笑笑心安理得的接受了庾条的夸奖,此策虽然不错,但也不能想当然就认为所有人都能接受。所以,在沉吟片刻后,他便又说道:“两月之后,虽然不再接纳新的资友,但诸多资友各自的资股,却允其买卖。若仍愿同为资友,想求升级,可以直接商谈购买其他资友手中资股,只要财、股两讫,我们便承认其手中资股,为其升级。” 这一项措施,可以保持组织的活力,有升降、有出入,就相当于股份买卖。而且更重要的是,想要交易股权且获得承认,由此可以衍生出另一个极为重要的敛财之法,那就是印花税! 古今中外,诸多税种,如果说有一种税法取之于民而又不使民生怨,那么首推印花税。交易的双方上缴这一份税务,从而换取交易被认可保护,这是交易双方都乐见其成而不会有怨言的事情,而且根本没有逃税的空间。 至于这个印花税要定在多少比例的税率,眼下沈哲子却不好做出决定,还要看日后的交易情况。税率自然不可能太高,不会骤得暴富,胜在细水长流。 再听沈哲子讲起这一桩收费,庾条已经不知该如何用言语表达自己的心情了。原本在他看来一片混沌的局面,经过沈哲子这么一番指导,顿时便有了拨云见日、豁然开朗的感觉。 0180 大势已定 事涉这么多人,关乎身家财产,沈哲子亦不敢想当然而行事。尤其东晋这个时局,风吹雨打蓬门陋户,稍有不慎就是屋毁人亡的下场。 若这隐爵系统能够改革成功,所获得的回报无疑是巨大的,沈哲子对此寄予厚望。这是一种新的人力组织形式,但却不是剧烈的革命来实现,而是在共同需求、共同利益的基础上衍生出来。 为了完成这场变革,他甚至愿意放弃一部分自家的利益,毕竟相对于人力、物力以及政治上的影响力,钱财在时下而言并非最重要的。 这并不是他有视钱财如粪土的觉悟,一方面他家并不缺钱,单单如今的家业局面,供他奢侈一生都享用不尽。另一方面,如今也并非一个商品经济极为发达的社会,再多的钱财也不会让人的处境发生什么实质性的升华。 他苦心为此,一方面是为了打造一个凝聚力极高、能够受他影响掌控的组织关系,另一方面则是撬动生产力。 如今这个农耕社会,生产技术已经渐趋成熟,精耕套种,垄种轮休,这些农业常识哪怕千数年之后都在沿用,在没有高产量农作物出现的时下,即便技术有所进益,也只是枝节上的修修补补,并不足酝酿出实质性的跃升。 眼下的困境是,侨门有人,南人有田,彼此交流不够通畅。人力闲置,耕田放荒,生产力虚耗严重。只要能解决这个资源分配的不合理问题,便足够支持沈哲子北伐消耗。至于更深刻的社会制度变革,并非他眼下需要考虑的问题。如果真要想得那么久远,那么现在的他就要为千数年后外国大选结果而操心不已了。 庾条的想法倒没有沈哲子这么复杂,先前沈哲子所讲述的计划,已经让他看到一个颇为美好的前景。既能解决眼前的困境,又能继续享受隐爵系统所带来的好处,于他而言,已是最好局面。 “哲子郎君奇谋解困,此计若行,同来建康的那些资友实在不必再谋南下!” 庾条一脸欣喜状说道,继而又笑语道:“来日共邀资友详谈此事,有此妙策坐望生利,有哲子郎君妙语解惑,又何必再作他想。” 沈哲子听到这话却是摆手拒绝,并不打算在近期与那些侨门子弟深谈此事。那些人眼下有求于他,尚能保持一个恭谨姿态,但真关乎切身利害的问题,他们未必就肯轻信沈哲子由其摆布。 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沈哲子是打算局面有所稳定后,再与这些人周旋,愿意顺从那就留下来,不愿意的那就踢出局。 至于这些人想要南下会稽,则就想都不用想,沈哲子需要的是京口流民,而非侨门高第。这些人一旦南下,可不是简单的一门一户,整个宗族南迁下去,不好安置不说,与当地南士在乡土间的冲突也相当不好处理。 朝廷用比较强硬的手段在丹阳划分实地侨置琅琊郡以安置琅琊王氏为首的一干青徐侨门士族,结果就是乡土争执不断,甚至爆发暴民冲击建康城这样恶劣的事件。 沈哲子要的局面是开发会稽,而非引侨门南下,自己再做救火队员。所以只要沈家一日掌握了会稽,这些侨门就一日都不要想能南迁会稽。 南迁会稽不得,随着沈哲子对隐爵系统的改革,掌握权加大,对这些侨门已成瓮中捉鳖姿态。就算他们在政治上能够有所突围,也休想能在吴中安家,家业无存,势位再高都只是浮萍而已。 日后陈郡谢氏政治上能够急流勇退,但在置办家业方面,却始终不曾松懈。当下这一辈政治上进的且不说,一直到刘宋时期势位不在,大谢谢灵运仍要掘湖造田,几至招惹杀身之祸。高门多风流名士,但绝大多数在家业传承的问题上,都是不敢松懈。诗和远方诚然美妙,眼前苟且仍要兼顾。 只要将这些人家困在京口,那就是毡板上肉,何时宰割一刀,都不必顾虑太多。他们如果聪明的话,那就千万不要脱离隐爵序列,只要还有共同的利益诉求,那就还有求同存异的余地。 关于隐爵的问题,沈哲子就跟庾条讲到了这里,接下来再谈的内容,则是修整吴郡水道的问题。从入都来的路上,这个问题便横亘在他心中,如今与隐爵改制之事一并提出来。如果水道得以畅通,那么从吴中往京口调集转运物资消耗便更少。 吴郡乃是江东旧族盘根错节之地,那错综复杂的关系以及乡土之间守望相助的风气,凭沈家这种新出门户,实在难以理顺。须知就连早先被灭掉的严氏大盐枭,都因在吴郡厮混不开而转为落籍吴兴,可见此地之水深。 水道早贯通一日,便能早得一日好处。沈哲子没有信心去平衡吴郡各家的利益纠葛,之所以跟庾条谈起此事,也不奢望庾条能提供什么有建设的提议。 他是要借庾条去影响庾亮,由庾亮在中书动议转为一个政治问题,然后再借助隐爵所裹挟的这些侨门人家向南施压,加上沈家往北发力,应该能撬得动吴郡这一个僵局。各方齐齐施力,加上拉拢分化吴郡本地士人,此事大有可为。 如此多的力量参与进来,沈哲子自然不奢望能如自家在吴兴那样通盘掌握,只要能分享到江南水道便捷的好处,于他而言便心满意足了。况且这江南水道,南北两端他家都有话语权,吴郡水道只要畅通起来,他就有足够的手段予以施加影响。 庾条亦知水道便捷对于货运周转的意义,他倒不清楚吴郡水道具体通航情况,但沈哲子既然提出这个问题,他就不敢等闲视之,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尽力促成此事。 明明是大家都能分享好处的善事,推动起来却诸多障碍,沈哲子心内也觉苦闷。其实这种大规模的水网工程,最好能置于强力一家予以掌控,如此一来能够统筹调配,也能得到妥善的养护维持。 江南水路虽然发达,但却不能形成极大的战略优势,这是因为东吴以降,南六朝掌权者或因时局不稳、或因权柄不够,能够修整的水道或是一时、或是一地,没有一个统一的规划,自然也难将潜力完全释放出来。 这件事情上,沈哲子亦不敢操之过急,须知就连隋炀帝那种乾纲独断、大权独揽的帝皇,都因运河而饱受争议,间接断送了一个大好时局。但运河的意义之大又无需赘言,中唐以后朝廷得以苟延残喘续命,很大程度上便是因为运河源源不断的输送江南钱粮以维持局面。 一番畅谈,不知不觉便已经到了傍晚,庾条倒是想留下来秉烛夜谈,继续倾听沈哲子的教诲。然而沈哲子却作懵然,并不出言相留,于是庾条便只能意犹未尽告辞离去。 又过一夜,天还未亮,庾条便再次登门,除了继续商讨隐爵改制的问题之外,也带来了台城最新的消息。 “哲子郎君,大喜事!丹阳张氏自保乏术,已经不足为患,帝婿之选再无疑难!” 刚一进门,庾条便大笑着对沈哲子说道,神态间似乎比沈哲子这个当事人还要高兴得多。于他而言,沈哲子娶了公主,便成了他的甥婿,彼此也算结亲,联结自然更加紧密,可以更加无所顾忌的共商大事。 庾亮手段这么快对张氏发难,沈哲子倒不觉得意外。这件事情,庾亮亦能得利不小,重归台中抖擞威风,再立威严,示好方镇同时缓解侨门怨气。 再听庾条详谈台中昨日发生的事情,沈哲子心中更无疑难。不过对他家而言如此大的喜事,却要由别人口中得知,终究有些不爽,继而便考虑起来要将自家人送进台城。未必需要掌握多大权柄,关键时刻能够向本家传递消息,并且独立于各方之外表明自家对事件的态度,眼下来说便已经足够。 沈家如今在都中为官者不少,但真正能在台城参与大事、出入无禁的却几乎没有。他的族叔沈恪入都后虽有散骑常侍加衔,但距离这种层次的动荡之源却仍太远,能闻者也是道听途说,难免疏漏。 得知这个消息后,沈哲子一面派人往吴兴本家送信,一面通知建康老宅的自家族人们。既然事情已经有了结果,下一步便是要为迎娶公主而做准备了,诸多礼仪他一窍不懂,尚需要都中族人们帮忙。 事情终于得到解决,沈哲子也松了一口气。为了今次备选帝婿,家中许多都该他亲自过问的事情都暂时被搁置,早早娶了公主早早回家。建康虽好,对于眼下的他而言却非善地,等他下次再来,希望能有另一种姿态。 都中权贵高门云集,如此大事根本隐瞒不住,况且也没有隐瞒的必要。随着庾条登门通报消息,接下来沈家便是客似云来,访客几乎踏破了门槛。沈哲子更是忙得无暇抽身,无暇再去想别的事情,从早到晚迎来送往,脸都笑得有几分僵硬。 入夜之后,沈家仍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沈哲子正在席上招待宾客,门生却突然来报丹阳张氏的张沐等几名族人登门拜访。 0181 两败俱伤 沈哲子在席上听到此事,当即便是一愣。此时此刻,张家麻烦缠身,为自保计,或是联络故旧为其发声以为援助,或是请托某位侨门大佬投献求庇,或是赶紧抽身离开朝堂闭门自守。那么多事情要做,怎么有空来自己家? 心内怀着疑惑,沈哲子着人将张氏子弟引至偏厅,自己又在席上应酬片刻,然后才起身前往见面。眼下这个时节,作为胜利者他更要有姿态,最起码表面的礼数要顾全。 “实在抱歉,今日家中宾客颇多,劳烦诸位久等了。” 行入偏厅后,沈哲子微笑着说道。 话音未落,席上几人都忍不住冷哼一声,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们自然知道沈家今日大宴宾客的原因是什么,那是踩着他们张家获得的荣耀。 沈哲子见状倒也不介意,脸上仍是笑意盎然,没办法,作为胜利者他就是高兴,也没必要配合这几人的心情摆出什么宠辱不惊的姿态,由得他们闹情绪。 沈哲子刚一坐定,那年轻人张沐已经按捺不住开口道:“昨日台中风波,沈郎应知缘起为何。本是两家门户私事,为何要宣之于众,让我家饱受非难?” 沈哲子听到这话,先是愣了一愣,而后竟不知该如何作答。这年轻人的逻辑耿直到让他无言以对,张家没有将沈家罗织他家罪状的事情透露出来,所以沈家也不应该为此? 看到张沐并其他几名张氏族人目露愤慨的模样,显然都是认同此理。沈哲子一时间心内竟生出一股欺负了智障的羞愧感,他甚至不能换位思考张家这种匪夷所思的思维方式。难道你家智障,别人就要统统用智障的行为方式去对付你家? 一时间,他倒有些理解南士为什么在政局上被侨门压得抬不起头来。南来侨门,无论中朝势位如何,那都是历经八王之乱的动荡存活下来,政治斗争经验和技巧,比偏安一隅、闭门自守的南士高出来几个段位都不只。 如张家这种丹阳高门,政治上居然表现得如此低能,拿什么去跟侨门那些虎狼之辈去争? 见沈哲子沉吟不语,那张沐更觉得自家得理,当即语调便更高了起来:“彼此有来有往,各显其能,你家却突然发难,引北伧攻讦我家,将道义置于何地?以此阴祟手段见逼江东乡人,你家又有何面目立足吴中?” 旁边另一个年纪稍长的人也发声道:“今次之事,我家计差一筹,亦不怨尤旁人。你家所图之事,如今已经得逞,何必再苦苦相逼?我家季明与你父沈士居尚有同僚旧谊,如今却被你家陷于廷尉囹圄之中,你请庾中书将人放出来,就此罢手,两家前嫌不计,再无瓜葛!” 沈哲子在席上听到这里,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真想将这几人脑壳敲开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这家人实在是天真无邪,到现在仍然认为他家困境乃是自家联合庾亮搞出来的,转为坑害他家。 事情的起因虽然如此,但发展到了现在,沈哲子已经没有能量再去施加影响了。备选帝婿这一件事被加上南北争锋的一个定调,侨门败北,心中积攒怨气可想而知。 这个时候不要说丹阳张氏,只要是南人,只要被抓住痛脚,那侨门都会一拥而上痛打落水狗。这样简单的一个逻辑,甚至不需要多高深的政治智慧,也能看得透。 沈哲子已经放弃跟这样的人再讲什么道理了,直接端起杯盏说道:“几位若没有别的事情,恕我不便相陪了。” “沈氏真要与我家不死不休?”张沐听到这话,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沈哲子冷笑一声:“时下这个态势,尊府若再无应对举措,或许会死也未可知,我家则绝不会休。台中追究问责尊府之事,出于尊府,我家一字未增。罗织诸罪以陷我家,我家自要请求于人解困,此为人之常情。这么说罢,台中问责,尊府尚有转圜余地,若等我父入都自辩,尊府将死无葬身之地!” “竖子仗势欺人,你道我家真无应对之策!今日到你家来,只为求全乡人体面,若你不知适可而止,我家即刻便要有所动作!届时两败俱伤,你家可不要后悔!” 张家那名长者于席上勃然变色道,继而便又冷笑一声:“你不要忘了,我家亦有多人从事王逆。当年你父与王逆商讨谋乱之私信,我家仍有存留,若将此显于时人,你家能否承受住沸腾物议?” 沈哲子听到这话,禁不住瞪大眼睛,张家居然以此来威胁他,是唯恐其家死得不够快啊!王敦之乱这一页好不容易掀过去让时局平复下来,张家如果再要于这件事情上做文章,那么整个江东都无人可救他家,敢救他家! 不要说琅琊王氏如今仍是侨门领袖,就连吴中的高门底子也不干净,陆家的陆玩本为王敦长史,扭扭捏捏作态许久,如今才又得归台城。一旦再闹腾起来,单单陆氏就差不多要将这疯狗状的张家置于死地! 沈哲子真想说一句,既然有这想法那就赶紧做,谁不敢做谁是王八蛋!不过他也能体谅张家人智商欠费的事实,沉吟半晌后才又说道:“尊府素与陆氏二公亲厚,二公德高望重,乃我吴中瑰宝,他们就没有为尊府详解时局?” 听到这话,张家人反应更加激烈,那张沐更是气得脸色铁青:“果然你家也是为公主汤沐邑之事要深究我家,我家自非背信之人,既有此议,岂会更改。然而如今事态已经不同,纵然我家不改初心,亦难强求两县其他乡人附和此议!” 他家早先作此议,那是笃定请献汤沐邑最终还能归于他家,因而联络两县乡人,大肆许诺,以补偿各家因此而损失的利益。可是眼下张氏已经没有了得幸帝宗的可能,早先的许诺自然难以兑现,因而两县士人岂能再甘心付出! 由这张沐话语中,沈哲子倒是听出许多讯息。首先应是陆家建议张家千万不要放弃此议,以此来换取一个脱困的机会。不得不说,这个建议很有政治眼光,陆家两个老家伙宦海沉浮,虽然进取不足,但守成绰绰有余。 沈哲子最喜欢跟聪明人合作,那是因为只要达成利益共识,合作就能顺利展开。如张家这种讲究情怀的人家,若跟其直言利益往来,其家只怕要觉得受到侮辱。 一时间,沈哲子倒是打算稍后跟陆家接触一下,商谈修整吴郡水道的事宜。这件事虽然人力物力损耗极大,但好处也是显而易见,陆家二公有务实一面,对此应该不会视而不见,也应该不会因执于旧怨而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若能将陆家拉入进来,这件事的阻力会小上许多。 张家人并不知沈哲子思绪已经飘往旁处,那张沐眼见声色俱厉无效,转为打起了苦情:“我家亦知旧事翻起,隐患颇多,因而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为此。同为吴中门户,沈氏难道就不能互相容忍,使我南人相安,勿使北伧得益?” 这种智商上的优越感,妙不可言。但彼此鸡同鸭讲,思路不在一个维度,沈哲子也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对方。 “若是两相得宜,自是最好。我家与尊府素无旧隙,岂有置于死地之恶念。然树欲静而风不止,尊府所请,于我家而言亦是难为。早先南北胶着,眼下北伧失意,积怨难平,如大雨倾盆而下,非一叶可遮全身。” 思忖良久,沈哲子才用了对方比较好接受的一个说法。 那张沐听到这话,神情更是愤懑想不通:“明明你家得益,为何要让我家受责!” 因为你家脸黑,倒霉啊! 沈哲子已经不打算再谈下去浪费时间,不是他简傲高冷,实在是跟这家人说不通。他未必没有方法帮张家解困,但是又有什么必要呢? 且不说这家人智商是硬伤,态度也有问题,既然前来认输,口气却还挺硬,威逼完了,总要来个利诱吧?但张家人竟然懵懂不知,难道他们以为自己为其解困是理所当然? 不过在送客前,他还是叹息一声,说道:“时下这个态势,各家都难从容施援,尊府能求者唯有自救而已。若得皇恩厚重网开一面,眼前之扰亦能大步踏过,不足困顿。所议之事为乡人所阻,先有物议侵扰,后有背弃前议。若是深思,我实为尊府恐极,这未尝不是一种陷杀啊!” 既然对方来到他家,怎么能无损而走,鉴于对方理解力问题,沈哲子只能明显的挑拨离间。一方面增加一下张家邀好帝室、为公主请汤沐邑的决心,另一方面让他家怨望那些阻挠此议的丹阳乡人。 张家之困境既然已经决于台城,其家一时或被打压,但被骤然连根拔起铲除则不可能,只会日益衰落下去。公主的封地若果真在丹阳,沈哲子日后少不了要与丹阳乡人打交道,此时给他们种下一个彼此怨望的祸根,日后或打或拉都不至于无从下手。 张家几人威逼无果,只能憾然离去,最终也没想起来要试试利诱,这让沈哲子颇感遗憾。 但很快他便没有时间再为别的事情操心了,因为在端午之前,台中正式下诏,让沈家备好族籍阀阅,以呈宗正录名。这意味着沈哲子正式成为帝婿,沈家亦得列帝戚! 0182 贪得无厌 世祚两千石,可称士族。 以这个标准来看,沈家的阀阅可称得上可怜,由其老爹沈充往上数,东西两宗凑起来,堪堪达到这个标准。东汉时出过两任太守,旧吴进仕者倒是不少,其中最为出色者便是死战殉国的旧吴丹阳尹沈莹。中朝以后,西宗略有起色,但影响力从未跨过大江。 按照时下的标准来看,沈家这个士族资格实在勉强。九卿以上者一个都没有,文化上全无建树,难怪时人要以武宗豪族称之。 哪怕就连沈哲子自己翻看自家阀阅,都颇为汗颜,若是在中朝,凭这样的家世想要幸帝宗,简直就是做梦。落架凤凰不如鸡,如今的帝宗除了一个政治上的大义名分之外,较之中朝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即便如此,沈家这一条得幸帝宗之路仍是异常曲折,也就是卡在了这个时节,若换个时候,皇室的意思可以不在意,单单侨门的阻挠就根本跨越不过去。如今能够达成目的,除了皇帝本身的意愿之外,少不了庾家这新崛起的侨门挑战琅琊王氏老牌权威的因素。 所以尽管庾亮前半场不情不愿,但只要他还有对抗琅琊王氏的需求,天然就把侨门撕开一道口子,给了沈家一个可趁之机。 得幸帝宗乃是一件大事,沈家东宗也早有老人等在建康城,准备诸多礼仪问题。东西二宗虽然分道日久,但既然仍共享一个郡望,这样抬升整个门第的大喜事,两宗之人合在一处,准备相应的礼节以及匹配的器具。 这时候就显示出文化底蕴缺失的坏处,沈家甚至没有人能说得清楚迎娶公主需要的礼节以及规格。这其实是整个南士群体的文化弱势所在,他们的文化传统并不受占据文化高地的侨门认同。 其实在沈哲子看来,最重要的是娶公主,其他的礼仪问题能将就一下就将就一下。 但他也知道时下礼仪的重要性,仅仅因为皇帝章服上的佩珠颜色和个数就能争执不休。但这种礼制上的问题实在很难争得清楚,各执一词,众说纷纭,并没有权威的一家之说能够获得广泛认同。尤其时下都中这个氛围,沈家无论礼制有没有缺,都会遭到侨门诟病。 不过这种事情,倒也不需要沈哲子再来操心,自然有族中长者去厚礼请教南北那些家传礼学的人家。 至于沈哲子,则在五月初的一天,在族中长辈陪同下,前往宗正登记录名。宗正官署并不位于台城,而在秦淮河北岸的太庙后方。 原本这些事情,也只是走一个过场而已。可是沈哲子他们在宗正官署等了一整天的时间,喝了几杯闹肚子的酪浆,将近日落时,族籍阀阅又被原样送出来,似乎根本不曾翻看过,而宗正掾属给出的解释是,南北殊俗,让沈家按照北地风俗重新将族谱修订一遍。 沈哲子听到这理由,顿时忍不住火冒三丈。重修族谱这么大一件事,岂是旦夕之间能够完成!况且,宗正录名不过是将沈哲子直系亲属、五服之内的血亲登记在皇族别册,又不是现在就要将司马家族谱完全取而代之,怎么可能需要重修族谱那么严重!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略一思忖,沈哲子便明白了宗正这些官僚的意思,这是在要钱呢。若是不乖乖交钱,哪怕族谱没有问题,他们也会有别的借口。 一旦明白了此节,沈哲子对这些宗室的恶感便再创新高。他急着娶完媳妇赶紧回家,哪有时间再在这里纠缠,况且这种皇族私事也根本不好拿出来闹腾,免得再生出别的波折出来。 心里虽然有气,但在这个时节,也只能忍耐下来。第二天沈哲子再来,便带来百万钱,宗正西阳王五十万,宗正丞武陵王三十万,下面掾属按照官品名望,各得三五万钱不等。 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一次的待遇便迥然不同于昨日,沈哲子并几名族亲被请入雅室等候,又有上好茗茶招待。等不多久,甚至还得到西阳王司马羕的接待。 西阳王司马羕四十余岁,其父汝南王司马亮乃是宣帝司马懿第三子,武帝司马炎的叔父,亦为八王乱政的肇始者,也是最先被干掉的一个。 这样的血亲关系,较之晋元帝司马睿其实还要硬一些,渡江也早,本身亦没有或牛或马的纷争,理论上来说,在江东立鼎的机会更大。但是他家倒霉,老子司马亮太跳脱,首先被干掉,原本交好的家族屡经清洗,到如今在时局上已经完全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 所以说,先胖不是胖,后胖压倒炕。中朝藩王势大,按理说怎么样也轮不到琅琊王这种偏支小辈问鼎,但先胖的那些统统被干掉,最后反而便宜了琅琊王后来居上。东海王司马越奋斗半生,结果也只是为琅琊王做了踏脚石。 作为如今宗世中屈指可数的长者,西阳王还是颇有威仪的,坐在那里气度俨然,只可惜帅不过三秒,一张嘴就暴露了本性:“遂安选婿,我得陛下信重顺理宗正事,将你家列入选中,也是颇受了物议纠缠。你家能够选中,总算没有辜负我的一番提携。” 听到这邀功之语,沈哲子心里已是腻歪的不行,两百万钱送出去,大家财货两讫,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思,莫非还是欲壑难填? 心内虽然诸多不爽,但沈哲子也只能微笑道:“家父亦倍言大王提携之恩,嘱我定要多谢大王。” 西阳王闻言后一副心安理得状,并不因拿了对方诸多钱财礼货而心虚,他叹息一声后又说道:“江东虽好,非我桑梓,立家实在不易啊。我倒真羡慕你们这些南人,安守乡土,自足而饱。” 这王八蛋果然贪婪,要了钱还想要田。沈哲子几乎忍不住要骂他娘的,羡慕南人安守乡土,那你滚回江北去啊! 年轻有年轻的好处,关键时刻可以做不喑世事状,沈哲子强忍住怒气说道:“赖天而活,勤耕得食罢了。大王国宗长者,德高望重,海内景仰,贤而立世,所居成聚成邑,皆可期望,实在不必自伤。” 虽然马屁听着挺爽,但少了实惠,西阳王终究有些不甘。在他看来,这名望不备的武宗豪强,侥幸得尚公主,还不是诚惶诚恐的予求予取,若错过眼前这个机会,以后却是不好再向他家央求财货。 沉吟片刻,西阳王觉得大概是自己所言太隐晦,这少年听不懂自己言外之意,于是他便再说得直白一些:“我家人丁众多,衣食难免有缺。我早听说吴兴水乡丰裕,田肥桑茂,有意于那里置办几处别业。你家世居吴兴,这件事倒可托于你家,只是不知你家愿不愿帮我一次?” 沈哲子本来觉得自己底线放得已经很低了,没想到这世上真是人外有人,这个西阳王简直是不要脸面了,狮子大开口,半点也不觉得尴尬难为情。 他当即便要矢口拒绝,帝婿之事已是南北瞩目,如今终于争出一个结果,岂是区区一个宗王能刁难罢止的。但话说到嘴边,心内思绪却是一动,继而便笑语道:“原来大王所虑为此,既然言到,岂敢拒绝。只是田亩所出,终究定数,春秋劳碌,恭仰天时,绝非清贵之业。我来都中,倒是听到一桩佳业之事,愿与大王共享。” 接着,他便将那隐爵之事道出来,言辞之间对于获利自然多有夸大。 西阳王对于兴置田业之事本就不甚热心,他最感兴趣的还是敛财,对于这种不劳而获的事情更是饱含热情。听到沈哲子讲述,眸子已经渐渐变得晶亮起来,口中喃喃道:“出资入股,共结天下资友,坐而分利,确是一桩清贵雅业。如此美事,我竟然今日才得闻,真是大大的憾事!” 感慨过后,他又皱眉道:“只是听你说,白身寒门俱可引入,我怎么能与其同流?出资升级,财货甚巨,一时间我却筹措不出。” 什么是人间极品?想搞传销升级居然不想出钱! 沈哲子心中冷笑,嘴上却说道:“只可惜那些资友彼此相结,凭我家南人门户,难操话柄。大王所患缺资,我家愿中分负担,以助大王得列上级,大王得隐俸返资后,再偿于我家,如此可好?” 西阳王听到这话,皱起的眉头稍稍平复。他心内已经做了一番权衡,这隐爵五级三晋,要想直列上级,最少要出资千万之巨,若沈家愿意负担一半,加上奉资返资,他不过拿出来不到三百万钱,每年便可分利巨万如世卿世禄,实在是一笔划算买卖。虽然他本就有世袭的食邑俸禄,但谁又会嫌钱太多?至于偿还沈家垫资,怎么可能! 只是这样的大事,他也不能只听沈哲子一面之词,决定稍后再寻侨人知情者打听一下内幕详情,最终再决定加入不加入。 沈哲子见西阳王已是颇为意动,心内便是冷笑,如此贪得无厌之辈,实在令人发指。这家伙大概还不知道,他家好日子没几天了,历史上皇帝去世不久,苏峻反后,西阳王一家老少俱被庾亮赐死。如今历史虽然有变,但见西阳王这作死状,加上他那更作死的兄弟南顿王司马宗连累,也难得善终。 拉西阳王入伙,沈哲子压根没考虑过返利的问题,先把这家伙从自家索求的财货一下榨出来,然后再坐看他家怎样作死。而且,沈哲子还打算利用西阳王的身份,将改制后的股权集中一下寄放在其名下,届时等到其家覆灭,顺理成章又归了自己。 政治上眼下沈哲子奈何不了西阳王,但若其加入隐爵系统,那可操作的空间就大多了。剥开这个宗王名分,这司马羕又算是个什么! 0183 海盐县男 打发了西阳王司马羕,不再有人阻挠碍事,沈家的姓氏名字终于出现在了帝室宗谱上,尽管只是偏册,也意味着极大的提升。要知道就连琅琊王氏,因王敦在中朝尚公主,在帝宗也只能列名偏册。而庾家因为公主的缘故,名列正册之副。 这种排位,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在皇家婚丧嫁娶的礼仪上,能够决定参与者所排在的位置。换言之,如果王敦还没死,在司马家的婚丧礼仪场上,沈哲子已经有资格与王敦共列一排了。而且因为沈哲子的老婆乃是正当时下的长公主,他的排位还要在王敦之前。 当然礼是这么个礼,实际上自然不可能这么排。因为王敦除了帝婿的身份之外,尚有更重要的官职爵位。但王家其他子弟,则只有站在后面看沈哲子后脑勺的份。 这件事完成后,在法理上,沈家已经算是帝戚门户,自家门庭前可以树立桓门,加两道朱漆横梁,形如州郡官府。与此同时,门庭外还可以布置安放鞍马的地方,不算逾规。 其他诸多细节上的礼仪变化,沈哲子听过一遍感觉头都大了,都是他以往不曾留意过的细节。比如衣衫系扣上的玉环样式,腰带的纹路和宽度,对人行礼躬身的幅度和次数等等。原本他觉得很自在,可是在受人点播提醒之后,这些细节常在脑海盘桓,反而给生活平添许多麻烦,也算一种幸福的苦恼。 为了学习这些礼仪,沈哲子接下来一段时间都被族中长辈们困在家里,唯恐他不熟悉这些变化,出门后应对出错,惹人诟病笑话。就连端午这么重要的节日,整个建康城中宴饮成风,诸多邀请,席中独缺沈郎。 接下来便是比较重要的事情了,那就是朝廷随之而来的封赏。 老爹沈充如今已是镇东将军、西陵县公,官位和爵位已经加无可加,因此御赐幢盖鼓乐、班剑甲士三十人,仪同州刺史。而沈哲子的母亲魏氏,亦得乡君之封。 至于沈哲子自己,本来循旧历应加驸马都尉,但是他年纪尚浅,不曾出仕,因而并无赐官,只是爵位由武康乡侯变为海盐县男。 五等爵制,男爵乃是最低一等,但在时下却非如此。沈哲子原本的武康乡侯不加开国衔,仅仅只是四品爵位而已。至于这个新获封的爵位,全称却是真真正正的海盐开国县男,位列二品爵位。 要知道,桓温的老爹桓彝养望邀名半生,最终甚至壮节死国,也仅仅只是一个开国县男爵位。而沈哲子的老师纪瞻,则追封华容开国子。至于南人之首的顾荣,生前爵位仅仅只是嘉兴伯。沈哲子娶个老婆而已,爵位瞬间追平诸多前贤。 但沈哲子却仍略有不满,他现在是男上加男,男人中的男人。但这爵位听起来,怎么都不如原本的武康乡侯威风。他心内甚至有些腹诽,升这么高做什么,还不如只升一等,原本的乡侯改升为县侯,最起码还是一位侯爷。现在要叫啥,男爷? 但封地总算不是武康本地而在嘉兴海盐,也算一件好事。沈家在海盐还有大批的盐田没有开发,他能在海盐获得食邑,也算是一种方便。 至于沈哲子的小兄弟沈劲,则赐爵为关内侯,一如沈哲子上次入都时所受的待遇。 一家人俱得爵禄之赏,简直可以说是鸡犬升天了。到了现在,沈哲子才终于感受到一点胜利果实的甘甜。 如此的厚赏待遇,已经可以比肩于江东那些一等门户顾陆之家,虽然较之国朝之初的义兴周氏一门五侯仍然略逊。但周家是军功太盛,树大招风,以致遭受忌恨而灭门。可是沈家却是娶得公主,得幸帝宗,虽然在侨门中颇受争议,但在南人群体里,却是罕有物议。 领受了如此重赏,沈哲子自然要拜阙谢恩,他如今也是二品高等爵位,有了自己的具服,梁冠、印绶、绛纱袍。这样的朝服定制于东汉,后来各朝沿用,虽然不同时期样式、材质、纹饰都不尽相同,但总体上还是大同小异,东晋自然也不例外。 终究是面相太稚嫩,沈哲子换上这一身朝拜具服,远看尚有一丝威仪,近看还是让人略有发噱。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如今他虽然尚未进仕,但如今也算是朱衣大员了,出门喝个花酒论资排辈,都能当之无愧坐个上席。至于时下那些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同龄人,一边玩泥巴去吧! 穿着这一身具服,沈哲子出门登上牛车,行往台城。身份的变化带来的好处是,只要不是宵禁的时候,他随时都可以出入台城。当然在里面闲溜达可以,若敢不请自入随便闯进百官官署,一样要受责罚。 抵达台城后,沈哲子在右驰道下了车,刚一站在台城门前,瞬间便吸引了诸多目光。时下哪怕是侨门王、葛高门,能在这个年纪佩二品印绶、着绛纱袍的也是不多,除非运气好,老爹争气且死得早,继承爵位。 感受到那些关注的目光,沈哲子心内也有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他如今这个身份,可并非单单只靠门第得来,自己的努力也功不可没。可惜没人上来跟他说几句话,否则他大可以谦虚的笑几声说道:“这都是小事,不足挂齿,娶媳妇捎带手送的。” 没有人搭台让沈哲子显摆一下,这让他略感失望,不禁感慨难怪大人物手下都要养一些拍须溜马的小马仔,未必能派上什么实际用途,但对于营造心理上的优越感实在很重要。 一边感慨着一边行入台城,刚走出没多远,便有一队宿卫迎上来,以查验沈哲子的身份。沈哲子亮出自己的爵章印绶,旋即便得以放行,甚至还有一位护军府司马带着几名宿卫禁军负责给沈哲子领路。 今日既非朝期,沈哲子又不得诏见,想要面君谢恩,还要先往光禄勋官署投递奏书。沿路上沈哲子与那位带路的护军府司马闲谈几句,才知道原来也不是外人,这位军司马名为纪明,乃是丹阳纪氏族人,按辈分论还是纪友的堂兄,在沈哲子面前反而要持晚辈之礼。 没想到这么简单就碰上有交情的人,沈哲子也只能感叹丹阳纪家在宿卫中影响力实在不小。像他家在都中影响力就是不行,他在到台城之前,已经传信给族叔沈恪,可是沈恪至今也没过来,显然是主官不予放行。 沈恪如今不过是司农郎中,主官大司农乃是琅琊颜含,复圣颜回后代,沈家这一时煊赫,怎么会被其放在眼中予之方便。 有了纪明的带领,一路上倒也没有再遇到别的麻烦,沈哲子将家中长辈代拟的奏书投进去,在光禄勋官署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中书来人将沈哲子领到了中书官署。 庾亮在自己房内接见了沈哲子,看到其一身簇新朝服,脸上便忍不住露出些促狭笑意,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少年尚算有趣的一面。 沈哲子倒不因庾亮略带嘲笑的眼神而介怀,小心翼翼的坐在席中,生恐弄皱了新领到的官袍。他还没稀罕够,况且待会儿要面见岳父,总要留个好印象。 “你又非任事官身,时服即可,何必这么庄重?”庾亮在席上说道。 沈哲子闻言后讪笑道:“要面君谢恩,岂敢轻忽。” 庾亮听到这话,眸子却是略有黯淡,皇帝昨夜昏厥,他在苑内一直守到黎明时分,才等到其苏醒过来,这会儿实在不方便见人。略作沉吟后,他说道:“既然身受皇恩厚重,心内铭记,思报国恩即可。这种虚礼不必计较,陛下心绪欠佳,此刻不想见人。”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便狐疑着望向庾亮。彼此之间关系虽然略有缓和,但他仍然惯以恶意揣测庾亮,不禁怀疑莫非是这个家伙又有什么算计,才阻拦自己面君? 庾亮早知不能以常理看待这少年,察觉到沈哲子眼神有异,心内当即便有几分羞恼,在这小子眼中,自己成了什么人? “既然名分初定,相应礼用器具都要尽快筹备。” 虽然实在不想再面对这胸藏荆棘的少年,但念及皇帝的愿望,庾亮还是皱眉叮嘱道。一边说着,他一边递过去一个书轴,说道:“此为皇后入宫时,我家所备礼器章目,虽然今夕不同,嫁娶有异,但亦可作参详。” 沈哲子连忙接过这书轴,这可帮了他不小的忙,家里近来因为这些事情,几个长辈各有消息来源,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不过庾亮这么好心相助,倒让沈哲子有些意外。 略作沉吟后,庾亮又说道:“范阳张舍人,他家中朝时亦得幸帝宗,稍后你让幼序与你同往拜会,可请教一二。” 范阳张氏,乃是汉留侯张良之后,中朝张华亦为一时重臣,齐名杜预。有了庾亮这个提醒,沈哲子倒不至于再求告无门。琅琊王氏亦有这方面的经验,但他家眼下怎么好去上门求教。 “至于礼仪方面,陛下属意拜时行礼,不知你家是作何想?” 听到这里,沈哲子便略有错愕。老实说,哪怕到现在,他仍认为皇帝选婿不独只是嫁女那么简单,一直听庾亮这话,才终于确定,这位颇有中兴姿态的皇帝,人生最后这一个阶段,果然目的只是单纯的为女儿谋求一归宿而已。 一时间,他心内已是感慨丛生,竟有些许羞惭感,同样也不乏悲凉。他这么努力要娶公主,目的绝对难称单纯,借一个垂死之人临终之愿来达成自己的目的,怎么说都难称纯良。而一个帝皇之尊,临终之际这一点人伦亲情,仍要被过分解读曲意,又是怎样的一种悲怆! 庾亮语调亦有几分酸楚:“陛下俭礼,欲为公主求大封,如此善待你家。日后你家若待公主有缺,悖于名教,枉生为人!” 0184 丹阳公主 对于庾亮声色俱厉的训斥,沈哲子倒没有太大反感。 尽管这个家伙擅掌禁中,暗控内外,明伏礼法,实则权奸,早已悖于名教远矣,实在没有资格和立场再来训斥他。但人在这时局中,难免要为大势所迫,庾亮行到这一步,自有其性格因素在里面,但若因此否定他与皇帝之间的感情,则又未免有失偏颇。 沈哲子能感受到庾亮神态间不经意流露出来的伤感,这大概也算得上是时人情感纠结的一种,与权柄势位无关,只是现实与理想相悖的一种冲突。哪怕是他自己,行到如今这一步,如果说完全没有做出违心的选择,那也不可能。 人天然而有自己的社会属性,有不容退却的责任,一味强求顺心意而罔顾自己该承担的社会责任,这是背弃了自己作为一个人的根本意义。庾亮侨门士族出身,当他站在这个位置上,天然就有代表侨门士族以节制皇权的义务,这并不因其个人的情感偏好而有改变。 沈哲子本质上也是庾亮这一类的人,虽然理解不代表认同,但如果让他做出选择,应该也是跟庾亮大同小异。 譬如借皇帝临终夙愿来达成自家在政治上的一个跃升,这是不道德的,但又是他必须要作出的一个选择,否则仍然只能作为侨门附庸而存在于这个时局,没有自己的主张,做出更多违心的选择,最终还是一事无成。 虽然与公主见过一面,但若说彼此有多深厚的感情,那也言过其实。对于皇帝的临终托付和庾亮的严厉训责,沈哲子能够做出的保证就是,他愿意负担公主这一生,履行一个丈夫该尽的责任和义务,予以更多包容和理解。 沉吟许久之后,沈哲子才对庾亮说道:“陛下不以南北见疏,不以清望相薄,信重相托,厚恩如此,不敢相负。”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庾亮心内感觉却是复杂,欣慰之余亦有几分失落。早先他之所以不希望沈氏得幸帝宗,未必全是对沈氏门第的看轻,更多还是对其家的看重。 他虽然执掌中书,但在外却少有呼应,沈充居于会稽,关键时刻予他声援,可使中书政令更加畅行无阻。但如今沈家亦有了帝戚的身份,彼此之间的呼应便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配合无间,将要有所疏离。 在沈家列名备选帝婿的最初,庾亮就发力将二弟庾怿派往江州,最主要的意图也是不再完全信赖沈家,开始着手培养自家的方镇力量。 与庾亮又谈了几句稍后各种礼仪的安排,沈哲子便退出了台城。此行虽然没有见到皇帝,但对于皇帝的意图,沈哲子也终于有了一个具体的了解。心内宽慰之余亦有几分惭愧,继而对于不久后的婚事态度也有了一点改变。 原本对于婚礼诸多繁琐无益的礼节,沈哲子是不怎么放在心上的,但现在却有几分重视起来。最起码在皇帝生前给公主一个盛大婚礼,既能表示自家对公主的重视,也能让皇帝更加欣慰,算是略报赏识之恩。 回到家后,沈哲子将苑中对于婚礼以拜时而行的意思交待了一下,刚一说完,便遭到了长辈们的激烈反对。 西宗长者沈宪近来精神矍铄,兴致盎然的为沈哲子的婚礼筹划,听到要省去六礼以拜时而行,当即便不乐意:“此事非只我家之大事,亦为南士之大事,南北瞩目,岂可轻慢使人见笑轻慢我家!何况公主贵胄而下适臣宗,本是屈尊,岂可再为屈礼!” 其他的老家伙们也都纷纷出言反对,他们这段时间一直在为各种礼节争论不休,乐此不疲,几乎要将余生所有精力都在这件事情中爆发宣泄出来,怎么可能答应拜时之礼。 沈哲子亦知自家人的态度,这段时间来一直旁观他们诸多礼法上的争执。其实他心里亦是认可皇帝的意思,拜时从简未必不能办的隆重,省去诸多礼节反而可以避免许多礼法上的纠纷。譬如最近家中争论最凶的纳采,便因纳采之礼的种类数量和规格争执不休,甚至就连雁的羽色和大小都迟迟难决。 这还只是第一礼而已,剩下还有那么多,要真都这么争执下去,他今年也不要想结婚了。假使皇帝支持不住,猝然离世,那么诸多礼节准备都要罢止,再等待数年,精力牵扯实在太大,而且变数也不少。 略作沉吟后,沈哲子不妨交个底,对宗族老者们说道:“即便不取拜时,也实在不必强求六礼俱全。时下南北流离,礼法荒驰,难有定例。中书语我,礼节之事或可从简,公主之尊号封邑尚在商榷之中,我家若能发力,应为公主谋一大封!” 原本他是打算对此事坐观其成的,但在感受到皇帝的迫切心情后,亦有了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对于张家的政治智慧和办事能力,沈哲子都有几分信不过。庾亮在中书,政治上虽然能有表态,但在解决乡土纠纷的问题上,却是不好发力。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族中长者们也意识到孰轻孰重。沈家本就非执于礼法的笃旧门户,对于封邑这种实际的好处自然更加看重,早先是因为惊喜过了头,才在虚礼上争执不休,眼下得了沈哲子提醒,当即便有醒悟。 关于丹阳两县之议,如今已经不是秘密。相对于侨门的政治优势,这种乡土划封无疑南士更加有话语权。于是长者们便暂时放弃了礼法的争执,转而四方联络故旧,鼓动奏请进言,其间难免又杂以复杂的利益交换。 一时间,三吴人家上奏为公主请封蔚然成风,虽然真正的清望高门出于政治考量尚能保持自矜,但是与沈家那些有来往的故旧门户则蜂拥而起。尤其是吴兴和会稽两地,简直都陷入了一种狂热状态,不只居官者纷纷上书,就连那些在野人家也都纷纷发言,乃至于北上京畿请封。 整个五月里,吴中往京畿来的车马舟船络绎不绝,诸多吴中名流,乡中三老纷纷来到都中请封。反正为公主所请封地乃是丹阳两县,于他们而言慨他人之慷,惠而不费,而且往来京畿的花费自有沈氏报销,只当一场公费旅游。 江表儒宗的贺家、经术传世的虞家、圣人后裔的孔家,纷纷被沈家用舟船运到了建康城里。除了每天在都中各个集会发表言论,还有往台城投书,更有成群结队叩阙请封。 目睹如此大的阵仗,都中这些侨门才意识到沈家这个新出门户在吴中已经拥有了怎样的底蕴。他们哪怕在政治上、清望上、门第上都能藐视沈家,但是在家业根本的乡土影响力上,却已经是拍马难及! 如此大的一个阵仗,丹阳两县那些人家再有非议,亦是螳臂挡车,无法阻拦。五月底,台中下诏,皇长女遂安县主司马兴男封丹阳公主,食邑句容、曲阿两县七千八百户。至于为公主请封的吴中士人,亦择年长德高者予以优封礼待。 这一桩事,可以说将沈家吴中豪首的姿态彻底显露出来。而之所以能营造出来,除了沈家过往数代人积攒的故旧人脉之外,亦因这几年的大幅度跃升。 吴兴自不必言,本就是沈家基本盘,水网贯通、交通便利的同时,亦加大了吴兴士人圈子的凝聚力。享受到水运便捷的好处,吴兴各家更离不开沈家这艘大船。一旦被抛弃,自然会有别家快速跃起取而代之。 至于会稽,则就多赖沈充与虞潭的易地而治,彼此襄助。加上盐田晒盐这一新兴行业,原本大片不足开垦的盐滩因此而爆发出巨大的潜力,却又是原本会稽各家的势力空白。会稽郡府抢先一步占据下来,各家有所需求,便有了政治上守望相助的前提。 而在这些原因之上,又有一个南北对冲的背景,于是两郡士人一拥而上为公主请封便有了一个充足的动机。 至于这个结果,比沈哲子想象中还要好得多,他本以为能得一县之封已是极好,如今却是两县皆入手中。虽然这两县户籍远不止八千户这么多,但丹阳京畿所在,不乏旧族盘踞乡中,实在很难一举清盘。作为一个公主而言,如此封邑,已经是大大超出了规格。 就连中朝之初皇权极大的晋武帝司马炎,其爱女襄城公主下嫁王敦时,食邑都没有如此规模! 公主的封邑不仅仅是面子上的问题这么简单,虽然公主的封邑自有皇室所派家相等僚属掌管打理,但凭沈哲子石头都想攥出几滴水的性格,又怎么会不予过问。这两县地近京畿,地利实资兼备,完全可以将之打造为另一个基本盘,政治、军事上的意义尤甚于钱粮的收获。 但沈哲子也清楚得很,此举虽然自家得利甚多,但也算是开了一个坏头。如今皇帝诸多子女未封,若援此例的话,可知下一代宗室力量必将大涨。但这只是别人的隐忧,对于熟知历史走向的沈哲子而言,这个问题实在不足为虑。 自家利益已是落袋为安,其他人再想援例比此,沈哲子本身便是坚定的反对派! 0185 妆奁 沈家不同意苑中提议的拜时之礼,彼此只能再作协商。 因为公主名号已定,台中又下诏以平原华恒为太常,与太宰、宗正西阳王司马羕共理公主大婚之事。同时选官充任丹阳公主家相、家令等职官,协理此事。 公主府僚属虽然有家臣的属性,但亦为少府属官,尤其公主乃是超规格的大封,地近京畿,像家相这样的位置,几乎等同于建康令,因而僚属的职位也颇炙手可热。趁着跟庾亮的关系尚算融洽,沈哲子便索性活动一番,给任球争取了一个公主府家令的位置。 任球在吴中名气虽然不低,但终究寒门出身,屡不应辟自然能保持一个超然姿态,但若一旦起念入仕,根本不可能谋到什么清职。做个曹掾吏首,晨昏埋首案牍之中,少有小错便要引咎于身,反而不及隐逸超然。若放其到老爹沈充的会稽郡府任事,则不能发挥此人在丹阳的人脉优势。 而公主府家令,简直就是为任球量身定做的职位。处在这个职位上少不了要与诸王宗亲、高门勋贵打交道,同时还要打理公主封邑中诸多琐碎事务,既要长袖善舞,又要精于庶务,需要的是钱凤那种复合型人才。 但钱凤早先是跟着大将军王敦混的人物,连如今温峤这样的重臣名士对其都不敢小觑,按在这个位置上未免大才小用,况且其身份也实在见不得光。 任球族籍丹阳,在此地多亲友故交,人脉极广,其本身也有交际才能,又非一个完全耽于务虚的袖手名士,简直就是一个简化版的钱凤。由其担任公主府家令,可谓人尽其才。 任球对于这个安排也相当满意,虽然家令之位分属卑流,清流士族不屑为之,但却不能否认其重要性。丹阳公主超规格的大封,配偶又是沈家这样已经成了气候的吴中门户,可以想见未来几十年内待在这个位置上的人,都无人敢小觑。虽然事情多,但是钱也多,而且离家近,便于照顾家业。 任球自然不可能甘心做一辈子家臣僚属,有了这样一个起点,安心在家令位置做上几年,有了一番成绩后,自然可以谋求归朝担任诸曹郎官,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再谋求一任边郡,便已经名列千石高官。对于他这样的寒门人家而言,如此仕途已经是最为理想的快车道,能够给下一代铺就一个更高的起点。 这就是出身门第带来的巨大鸿沟,像沈家如今的家世和势位,加之帝婿的身份,沈哲子如果想担当一任边郡,入仕两年之内就可以做到,交广湘之类又或虚置侨州,由其选择,这便是平流进取。而像任球这样的寒门出身,则需要大半生的努力奋斗,还要有不小的运气得贵人扶持,才能侥幸如愿。 沈哲子虽然有感于皇帝的临终遗愿而颇觉愧疚,但并不妨碍他往公主封邑里掺沙子,嫁妆还没入门,已经开始动手脚,可谓少廉寡耻。给任球谋求一个家令位置只是第一步,接着他又在随行入京的少年营子弟中选了几名优秀的,如那个马明马行之,一并塞给了任球。 这几个少年天分、悟性都不低,若只困在家中当个书吏培养,难免有些浪费。公主府虽然不及外廷那么波澜壮阔,但见识面又比沈家广阔一些,足够历练人。 在没有自己的地盘供人历练的时下,沈哲子是将公主府当做一个预备役的培训中心,夫妻两个何必再分彼此,虽然公主还没有入门。 除了这些事情之外,便是打造各种礼器。庾亮送的那个章目卷轴帮了沈哲子不小的忙,时下婚娶各种礼仪器具,也并非越奢华便越气派,真要拿出千万钱、几百金做聘礼,豪气倒是豪气了,不用第二天整个建康城都会知道沈家是傻逼。 奢华之外,尚有礼法的要求。譬如迎亲的卤簿、幢麾,即就是仪仗队,定员多少人,马匹的毛色、数量,车驾的造型、规格,所佩仪刀仪剑的形式,既要彰显隆重,又不能逾越礼法规矩。 还有就是聘礼、嫁妆中的漆器、玉器,衫裙首饰,羽葆鼓吹,宅帑家俬。虽然其中有一部分是由皇室赏赐作为公主的嫁妆,但是沈家也要打造预备一部分。 建康物价远比吴兴要高得多,加之打造这些器具的材质和技艺都有极为苛刻的要求,甚至其中有些只能由专门的人去打造。虽然这些烦琐事情不必沈哲子亲力亲为,但是钱却要他出。由吴兴家中带来的几百万钱水泼一般的往外撒,到了这时候,钱简直不叫钱了。 单单为公主打造的各种首饰,尽管材料沈家自己都能提供,但是要请到专业的匠人,工钱少则千数,多则万余。单单这一方面,连工带料花出去就有将近两百万钱! 当然,如果是寻常娶公主,自然不需要如此高昂的花费。但沈哲子已经决意尽善尽美了,在这方面也就不再节制,只是打定主意这些花费日后都要敲骨吸髓榨取回来。只要钱还在江东,就流不到别的地方去! 比较让沈哲子满意的是,苑内对于公主的婚事也非一毛不拔,少府近来大肆采购,花费比沈家只多不少。 尤其将乌衣巷一所大宅赐为丹阳公主府,沈哲子专程抽空去看了看日后他在建康城的新家,虽然没有琅琊王氏那么宏大的规模,但比沈家在建康城的老宅还要大一些,乃是东吴一位孙氏宗王府邸旧宅,只要略加修葺,便是一座豪宅。 时下都中物价再涨,连带着房价也是飙升。像小长干、东西外郭这样还不算繁华的地方,原本一座寻常两进民宅,以往不过万数钱、几十匹绢的价格,如今已经翻了倍余。而像朱雀桁南长干里等繁华地,更是飙升数倍都不只。 至于乌衣巷这种高门云集的地方,哪怕小门小户都几十万钱往上开,而像公主府这么大的规模,那更是有钱都买不到!唯一让沈哲子有些不爽的是,这座府邸产权不在自己家,还保存在少府,一旦他和公主去世,则就要收回去作其他用途。 让任球担任公主府家令,好处就是能对公主府的产业了如指掌。除了乌衣巷的大宅之外,苑中对于公主的嫁妆置办也是极为大手笔,秦淮河两座园墅、长干里的几个皇家庄园,已经统统划入公主府名下。还有侨置琅琊郡的许多良田园林,也都毫不吝啬的赏赐下来。 皇帝如此豪奢,简直让沈哲子感动无比。东晋立鼎未久,局面刚刚有所平静,内府库帑本就没有太多,其中优质的产业则更少,赐予公主的这些已经占了不小的比例。 与庞大产业相配的,则是大量的仆役随员,名册上的赏赐倒是不多,但是私下派来的男女仆役却有数百人。沈哲子都怀疑公主一嫁,太子登基后或要举家喝粥。 人常言富可敌国,但一家之财力,怎么能与一国向抗衡。哪怕如今皇权羸弱,但苑中为公主准备的妆奁,都让沈哲子这胡花海花惯了的富家子动容。他结这一次婚,虽不至于省了半生奋斗那么夸张,但这一笔妆奁,绝对能让时下任何人家都不得淡然。 原本凭沈家家底,沈哲子是有足够底气和心理优势去面对公主的,但看到公主府名下越来越多的产业,底气也越来越不足。人家是带着人带着钱出嫁的,并不需要靠沈家养活。尤其在这一笔妆奁之外,尚有丹阳两县的庞大封邑。 不过对于沈哲子这种脸面可以随时装起来揣兜里的人而言,失落只是片刻,既然不能在财力上压倒公主,那么就快速转变心态,靠老婆不丢人,尤其老婆身份既高、财力又雄厚。须知就算倒插门的赘婿,也不是谁想做就能做的。 但被皇帝这么哄抬一番,沈哲子再看自家准备送入宫中的聘礼,则不免有些寒酸。原本他是有些顾忌物议他家以财力而幸佞帝室,因而处处遵循礼制,不敢逾越。但既然皇帝都不理这些了,他也没有什么可留量的。 于是除了礼器、衣帛这些定制之外,沈哲子也大笔一挥,像嘉兴的盐田、吴兴那些私设的渡、埭、栈库之类产业,统统置于公主府名下。这些聘礼不走官方礼书,自然也就不尽为外人所知。这样一添加,账面上瞬间便压过了公主的嫁妆。 沈哲子这么做,其实也是有些不妥当的。如今他老爹还健在,他就公然吞没家产去填自家小金库,幸而老爹根本就不管这些家事,而能跟他争家产的小兄弟沈劲还没断奶,未来会不会再有别的兄弟分一杯羹也未可知。况且这些产业账目早就捏在沈哲子自己手里,这么做倒也不会引发什么兄弟阋墙的人伦悲剧。 之所以这么做,面子上的因素倒是不大,他本就是个没有廉耻的人,更不会做无谓攀比。主要的意图,第一是为了让皇帝安心,自家也是下了血本,皇帝可以不必担心自家日后苛待公主。另一方面的原因则就有些难以启齿,沈哲子是为了避税。 他可是知道,庾亮当政执权之后,可是大力推行察察之政。像沈家如今在吴兴这么搞,有虞潭施加包庇,眼下问题不是很大,但日后换了一任跟沈家不对付的吴兴郡守后,如此规模则不免要受到苛责打压。随便一次土断,就要让沈哲子手忙脚乱的调整许久布置。 也是张家搜罗沈家罪证给了沈哲子提醒,把这些产业置于公主府,可以多加一层庇护,减少许多不必要的纠纷麻烦。 这么一想,沈哲子感觉这个老婆娶得太值了,不只给他家带来政治上的利益,还有大笔的嫁妆,居然还能帮他洗钱。兴男公主,真的是一个值得一生守护的女人啊! 0186 女儿心事 诸多准备事宜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而大婚的礼仪章程也终于讨论出了一个结果。 太常华恒乃是曹魏时期太尉华歆的后代,当世礼法大家,本身亦是中朝驸马都尉,尚武帝之女荣阳公主。有了这样一个权威的人坐镇,制定出来礼仪虽然不能说完全遵循古法礼节,但起码可以避免许多无谓的争执诟病。 按照这一份礼节章程,沈家要在六月初择吉日备雁礼上表请婚,然后等待苑中下诏赐婚。纳采之后,由太常执节与宗正同来沈家取录族籍阀阅,然后将公主名讳生辰赐下。来日沈家将名帖与聘礼一同送入苑中,继而再与苑中共议婚期。 婚礼议定后,公主由宗室命妇陪同出宫先居公主府。到了婚礼正日,沈哲子带领卤簿仪仗先往台城,入宫接受训话,傍晚前往公主府,先行夫妻却扇小礼,然后宴请宗室勋贵。在公主府中等待皇帝苑中下诏,才允许离京返乡举行正式的婚礼,拜谒公婆入祭家庙,至此礼成。 虽然这章程仍是遵循六礼的脉络,但却将周期大大缩短了。这样的话,应该能赶在七月前离都返回吴兴。 为沈家帮忙草拟奏书的乃是会稽虞潭的族人虞喜,这位老先生在吴中也颇享盛誉,名望比肩于庐山大隐翟汤,同样是屡征不仕,真正旷达物外之人,除了才学渊博之外,还是一位名留史册的天文学家。今次如果不是虞潭面子,根本请不动这样的方外处士。 奏书雁礼备齐后,沈哲子在几名族人陪同下再往台城去呈交。到了第三天,太常华恒与宗正西阳王携带赐婚诏书来到沈家宣读。 华恒还倒罢了,跟沈家本来就没有什么交情,今次也是领的苑中旨意,礼待即可。至于西阳王,早先听沈哲子谈起隐爵之事,近来又多召侨人询问详情,对于加入这个颇有钱途的组织早已急不可耐。今天终于有机会再见到沈哲子,诏书宣读完之后,当即便拉着沈哲子商讨此事。 沈哲子眼下正为自己终身大事劳心不已,哪有闲情逸致再跟西阳王讨论这些事情。况且听这家伙言外之意居然还打算将其兄弟南顿王一同拉入伙,俱由沈家出资一部分以升级。这两个贪得无厌的家伙想得实在太美妙,沈哲子当即只是冷笑不语。 拉西阳王入伙,诚然是因为这家伙尚有几分价值,加之为了婚事方便。至于南顿王则实在不必,南顿王可是因为反迹确凿而被庾亮干掉的,沈哲子才不会与之有什么过于密切的财货往来。如果南顿王想加入进来,掏出真金白银的财货沈哲子也不会拒绝,但想像西阳王这么便宜则绝不可能! 原本公主的名帖八字是要送回吴兴在家庙中占卜吉凶,但眼下事从权宜,加之兴男公主已是笃定的旺夫相。于是在家中放了两天之后,沈家便又将之与聘礼一同送回苑中。 虽然聘礼的一部分已经先行送往公主府,但剩下的部分也尤为可观。单单各种礼服衣箱便有几十口之多,加上羽葆礼器,几十辆大车浩浩荡荡的驶入苑中,由礼官内侍接收后送往公主的寝宫。 而沈哲子也得到了确切的婚期,就在十天之后。 因为要操办公主的婚礼,苑中大半宫人都集中在这里,出出入入,忙碌非常。 虽然对这个女婿不甚满意,但女儿总是自己的,加之又得大兄诸多开导,皇后也不再像最初那般对这桩婚事太过抵触。近来更是常居公主宫内,主持操办各种事宜。但其实她对这些事情也不甚精通,只是舍不得女儿小小年纪便要出嫁离开父母身边,常常独坐垂泪。 沈家的礼箱送来后,苑中更是忙碌。许多婚日前后要用到的衣装首饰,都需要一一试装。兴男公主看到这些琳琅满目的聘礼,初时还有几分新鲜好奇,在房中任由宫人侍奉摆布。 可是这些衣裙配饰繁琐得很,每试穿一套就要将近大半个时辰,小姑娘的好奇心渐渐消散,继而变得不耐烦起来。尤其想到再过几日便要前往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面对陌生的人,心情变得更加复杂起来。 “出去!你们都退下!” 兴男公主推开宫人要往她身上挂的珠链,继而大声斥退一种宫人,等到房中只剩下她一人时,便将房门关上,独坐在榻上沉默不语,过不多久,娇嫩脸颊上便有泪珠滚落下来。 “你们不在房内侍奉公主试衣,都站在门外做甚么?” 门外突然响起皇后庾文君的声音,兴男公主很快就回过神来,连忙擦干脸上的泪痕,还未及站起来整理衣衫,房门已经由外被那位蔡嫫打开。 皇后自门外迈步走进来,视线一俟落在公主脸上,旋即便察觉到小姑娘情绪的异常。看着女儿仍有几分湿润的眼角,她不禁回忆起自己当年闺中待嫁时那种惶恐、忐忑又满是伤感的心情,心内便更有感触。 然而当年她的年龄要比如今的公主大得多,所嫁的又是皇家东宫,但如今女儿却…… 皇后有感于心,眼眶内渐渐也氤氲起来,心内充满怜爱,上前几步要将公主揽入怀中,却感觉到公主身躯有几分僵硬。这让她失望之余又不乏自责,若早知小女不能长居闺中,这么小的年纪便要出嫁他乡,以前她为什么对公主那么严厉却少了关怀? “我家小女郎,原来已经生成了一个妙娘子。” 皇后有些尴尬的笑了笑,然后弯腰为公主整理略显凌乱的裙带:“你夫家送进苑内的奁具都看了没有?当年母后出阁时,尚不及兴男华美,我家小女郎真是……” 她有心想安慰开解公主几句,但始终觉得公主嫁入沈家乃是委屈错配,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母后不用做这些事,宫人们会收拾好的。” 公主小心翼翼将裙带自皇后手中抽出,她能够感受到母后对她的关怀,但其性格本来倔强,长期被严厉管教自有一点叛逆之心,并不适应母后突然间态度的转变,因而心内仍有几分疏远。 眼见公主转身让宫人们继续侍奉换衫,却对她颇多冷淡,皇后心内更是酸涩。她在房内站立片刻,而后便有些怅然的离开。 一直等到皇后走出房间,兴男公主才又让宫人们退开,自己则站在门内,看着母后渐行渐远的背影怔怔出神。 “剩下那些,明天再看,我倦了。” 良久后,公主收回了视线,略显意兴阑珊的走回榻上坐下,看着宫人们将各式衫裙仪服首饰装回箱中。片刻后,她视线一转望向侍立在角落里隐隐被其他宫人排斥的云脂,突然发问道:“云脂,你是宫外长大的娘子,见得人事多,是不是女郎们嫁了夫家,就不算原来的一家人?” 那云脂本是极为健谈女子,入宫后谨小慎微,唯恐出错,已经很久不曾有大发议论的机会。此时被公主提问,许多话在脑海里涌动,但看到宫人们若有若无飘来的眼神,却不敢多说,只是垂首道:“婢子虽在宫外,但也只在王府长大,少闻外间婚嫁之事……” 兴男公主发问,只是意有所感,倒也并不怎么迫切想要一个答案。她斜卧在软榻上,脑海中却又泛起那夜在东海王别业召见沈哲子的情形,忐忑之余又有几分羞涩的欣慰。 那少年年纪不大,但却言出必践,果然做到了对自己的许诺,让她不至于嫁入一个并不中意的夫家,还往宫里送了许多礼货,肯定花费不少。等过几日再见到他,倒要再谢一次。她也知道自己的性情不算温婉,既然以后要与那个人长久相处,先保持一点礼数,以后起了争执不至于闹得太难堪。 心内正遐想之际,耳边突然又响起一个让人厌烦的稚气声音:“哇,阿姊,你这里好多精美东西,都是貉子家送给你的?” 公主蓦地拍在榻上站起来,指着刚刚行入房中、望着房中诸多器具一脸诧异色的太子司马衍,大声斥道:“甚么貉子!你以后都要唤姊夫,再让我听见你说貉子,看我怎么教训你!” “阿姊你又吓我!我又不是不知,过几日你就要去貉、别人家,我才不再怕你!” 太子站在门口,有恃无恐的叫嚷道,视线却落在侧厅一个雕饰精美的投壶,他早就想要一个类似的玩物,可惜早前苑内进了一批都被母后收起不给他,公主这里却有父皇赐来的,让他很是羡慕。 “咦,阿姊,你今日怎么没有受罚?” 视线望着投壶,太子却凑到公主面前,谄着脸笑道。 “我为何要受罚?” “先前我从母后殿内过来,看到母后背着我在淌泪,难道不是阿姊你又惹恼了母后?” 公主听到这话后却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把太子拉到身前,肃容道:“阿琉,你是不是男儿?” “阿姊,我是你弟弟啊,我是男儿啊!” 太子有些不满的叫嚷道,这个年纪自我认知和分别心最重,怎么能容许旁人混淆了他的性别:“阿姊你是不是因为貉子……哈,姊夫送了你好多礼物,欢喜的人都懵了?” “你知道自己是男儿就好!” 公主并不理会太子对她的嘲笑,继而又正色道:“你既然是个男儿,别人欺侮了你的母后,让母后不开怀,你要怎么做?” “谁敢欺侮我母后?” 太子听到这话,神情顿时激动起来,可是要怎么做,一时间却想不到,继而又望着公主,颇有气虚道:“阿姊,我该怎么做?” 公主一手扶额,状似极为苦恼,不知该如何教育这个幼弟,沉吟少许,才对太子招招手:“算了,你跟我来,稍后我做什么你要记住,以后谁再让母后不开怀,你就要这么做!” 0187 冲宫 “阿姊,你要带我去哪里?” 太子司马衍疾步跟在兴男公主身后,肋下塞了一柄尺余长的仪刀,因为要用衫摆遮住,这让他本就略显矮胖的身躯看上去更加臃肿,就连动作都笨拙了几分。 “不要问,跟上了我!稍后我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兴男公主亦换下了衫裙礼服,穿了一件右衽锦袍,外罩白纱披风,用以遮挡腰间的仪刀,还有靴筒里藏着的另一柄。如今已是盛夏,虽然天空阴云密集没有艳阳高照,但也是闷热得很。 行出不多远,公主额头上便沁出细密汗珠,这让她颇为气闷,回头对太子低吼道:“你快一些,怎么走得这么慢!” “我下半日都在随大舅学《诗》,到现在还没传膳……” 太子苦着脸说道,但见阿姊秀目狰狞,不敢再争辩,连忙迈着小短腿快步跟上去。 “学《诗》?学《诗》能像父皇那样剿灭逆臣?能让我家鼎归江北?” 公主略显忿忿嘀咕一句,太子听到这话眉梢也是一扬,颇为振奋道:“阿姊说得对极啦!学《诗》本来就无用,我实在不想再随大舅进学!阿姊,你能不能帮我……” “你休想!” 想到大舅庾亮那不苟言笑的样子,兴男公主心内也感犯怵,一如对母后的敬畏。不过,大舅对她而言则更想敬而远之。看到太子略有失落的神情,公主也觉不忍,她虽然不敢顶撞大舅,但给太子打打气还是可以做的:“你是储君,他是臣子,哪有君王畏惧臣子的道理!” “可、可是……我若不听大舅教诲,母后又要训我……” 太子一脸苦色道,母后待他什么都好,唯独进学一桩非要让大舅亲自教导他。大舅秉性方正严厉,每每看到那副模样便让他心生凛然,稍有出错大舅便要去摸戒尺,则更让他心悸不已,又不敢向母后诉苦。 公主本身亦只是一个十岁女郎,听到这话后,心内纵有几分不满,但也实在无计可施。在她看来,太子虽然时常惹恼她,借母后之势来压她,但这终究是自家人的事情,因而有些不忿于大舅对太子太严厉的管教。 “唉,你这小子,真是蠢得让人不能省心。我教你一法,以后若再不想听大舅讲《诗》,就用热水敷了手脚脸颈扮病,母后见你烫得灼手,也不会让你再去听学。” 闷头走了片刻,公主才停下来,示意几名宫人远一些,然后才低声对太子说道。 “这法子可行?” 太子听到这话,眼中便露出灼灼神采,继而恍悟道:“难怪阿姊你每当做错事就时常要生病,原来是这么做!” 公主略有得意道:“我又不是时常做,偶尔为之。反正以后我都不在你家住,也用不到这法子。只是你要记住,不要让宫人、尤其是蔡嫫她们几个母后身边人知道,也不要常做。若这法子泄露了,我也不再帮你!” 太子闻言后连连点头:“阿姊你放心,我一定守住这秘密!” “快行吧,天都要黑了!” 帮了幼弟一次,公主心情也开朗一些,看看天上阴云更浓,便又催促太子快行。 眼下苑中宫人不少都在公主宫内忙碌,因而苑内别处人迹便不多。至于入值的宿卫,则只能守在固定的位置,不能四处游弋以免冲撞了贵人。所以这姐弟二人并几名内侍宫人穿行过大半宫苑,遇到的人并不多。 “阿姊,我累啦,我不走啦!我要回去传膳,我饿啦!” 行了小半个时辰,太子已是累得叫苦不迭。而公主因为穿着太厚重,同样香汗淋漓,鬓发都贴在了粉颊上,听到太子的抱怨,她擦擦额上汗水:“我都没有叫累,你还敢说自己是男儿!” “可是我真的好累……”太子神情颇委屈,既不愿承认自己不是男儿,又实在走不到了。 “你再忍耐一些,就快到了!你不是想要我房内投壶,待稍后回去,我就让你带走!” 公主也有些后悔,为了不太引人注目而徒步行来,早知道走得这么累、这么热,就该坐步辇过来。 天上飘起淅淅沥沥的雨点,宫人们连忙上前为两人遮雨,公主却一把将宫人推开,难得享受些许清凉驱散暑意。终于在行过一条长长的回廊后,目的地依稀在望,公主示意太子同往旁边小亭暂歇片刻。 一边接过团扇扇着风,公主一边叮嘱太子道:“父皇常常宿在西池,这里宿卫、供给规格都要超过母后宫,其他贵嫔、夫人常常以此讥笑母后,阿琉你稍后与我一同冲宫进去!一定要拿出气势,不要被宿卫拦下!” “可、可是父皇在此啊……” 太子听说此行为此,肥嫩脸颊顿时皱起来。父皇待他们态度恰好与母后相反,对他严厉至极,待公主却疼爱有加。听闻要在父皇面前放肆,太子当即便心虚起来。 “那你就忍心见母后每天独自垂泪?阿琉,你是我家男儿,就该要有担当!今次我带你来一次,以后你要记得这般护住母后,不再受旁人欺侮!” 兴男公主秀眉一挑,难得语重心长的对太子说道。 “可、可是……阿姊,要是父皇真罚了我,你要帮我求情。还有……还有,除了投壶,你还要把青玉屏送我,我还要……” 太子已经决定行上一次,但难得有这机会可以敲诈一次公主,不免要狮子大开口。 “等我出了宫,那些器具你想要都搬走,我的新家里多得很!” 公主也豪迈道,继而将仪刀抽出来持在手中,眼见宫人们脸色一变要上前阻止,她将仪刀一横,轻喝道:“你们敢!阿琉,拔刀,我们冲!” “冲啊!” 公主话音刚落,太子已经将仪刀抽了出来,握在手中大吼着冲向西池宫门。 “蠢小子,你是生怕人看不见你!” 公主一跺脚,连忙也往前跑追上太子,两人还未靠近宫门,已经有一队宿卫神色肃杀冲了出来拦在宫门前,待看到冲来这两人的面貌,那带队者脸色不禁一变,连忙示意众人收回兵刃,继而以军礼行道:“末将参见太子,参见丹阳公主!” 太子见这么多宿卫冲出来,心里已经生出些许怯意,手中高举的仪刀也垂了下来。兴男公主却不肯罢休,手持仪刀往前一推:“你们让开,我和太子要拜见父皇!” 宿卫将领听到这话,脸上顿时显露难色:“公主,陛下已经……” “我不管,今天定要见到父皇!” 公主脸带威吓挥了挥仪刀,臂肘撞了撞太子,太子醒悟过来,同样扯着嗓子大吼道:“阿姊说得对,今天定要见到父皇!你们快退下!” “不要废话!阿琉,我们冲!” 见宿卫们并无退避之意,公主喊了一声,旋即便握住仪刀胡乱劈砍着冲向宫门。太子见状,有样学样,也叫嚷着跟在公主身后往前冲。 如此一来,宿卫们顿时手忙脚乱,不知该如何阻拦。这两位殿下手中仪刀仅仅只是木质镶铜着漆的礼器而已,虽然伤不到人,但摆出这幅架势,谁又敢真的手持利器上前阻拦。于是宿卫们只能用身躯承受着仪刀的劈砍,连连后退,不多时便被两人冲进了宫墙内。 “阿琉,你往东面冲!” 进了西池之后,视野开阔起来,公主视线一扫,便拍拍太子肩膀吩咐一声。太子得了指点,亦是颇为豪迈,挥舞着仪刀大吼道:“谁敢拦我!” 趁着宿卫们阻拦太子的空挡,兴男公主撞开一人,从缺口里拔足飞奔,很快便冲到了一座偏殿前。殿内宫人见状,纷纷大惊失色,不知该怎么做。一个女声在殿内响起:“快,用步屏拦住公主!” 宫人们闻言,连忙拉起步屏,自殿中冲出来,用手中步屏层层叠叠将公主困在一个狭小空间内。公主左冲右突,只见到空间越来越狭小:“阿琉救我!” 太子正在宫墙下绕着圈的往外冲,听到这叫声,顿时红了眼:“放开我阿姊!” 一边大叫着,太子一边冲向公主被困的地方,但他一个几岁小童,又怎么能摆脱这么多宿卫,过了没多久,他也被步屏阻拦了下来。一通冲杀,这会儿他气力已经耗尽,仪刀也丢在了地上,趴在那步屏上颓然道:“阿姊,我救不了你啦……” “宋姬,你快命人将我放开,我要见父皇!贱婢,你敢拦我!” 听到那层层步屏后公主气急败坏的吼叫声,廊下的宋姬神情变得纠结起来,同时又担心的望向殿中,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理。 少顷之后,殿内响起宫人询问声,宋姬连忙行入殿中,便看到皇帝靠在卧榻上已经睁开了眼睛,神情颇为倦怠:“外间何事喧闹?” 皇帝心情非常不悦,他近来伤痛加倍,夙夜难眠,只能缠绵榻上,在午后时浅睡片刻,却又很快被吵醒了。宋姬还未开口回禀,殿外已经响起兴男公主悲愤叫声:“父皇,你真的厌见兴男?我就要离宫嫁人了,你都不肯见我……” 皇帝在榻上听到这话,错愕片刻,而后又听到宋姬低语道:“太子与公主冲进门来,要见陛下,妾不敢做主,只用步屏阻拦在殿外……” “朕的儿女,哈,朕……” 皇帝以手掩面,蓦地转过身去,继而双肩微微颤耸,瘦削身躯外的细丝中单浸出一片片血痕。 宋姬跪在榻下,不敢抬头,良久后才听到皇帝沙哑略带颤意的声音:“给朕更衣,我要见一见太子和公主。” 0188 天子之泪 步屏很快被撤开,旋即便有宫人上前搀扶早已大汗淋漓、精疲力尽的太子。 太子被困在步屏中休息这片刻,已经恢复些许力气,那仪刀又被捡回来持在手里,转头看到兴男公主瘫坐在地上,两手捂面似在抽噎,本是不大的小眼珠子顿时瞪了起来:“你们敢伤了我阿姊!” “阿琉,我无事!” 兴男公主擦擦脸上泪痕,发声阻止了要冲向宫人们寻衅的太子。 她向来不惯人前露怯,只是近来诸多事务令心情敏感得多。今次来除了要帮母后打抱不平,还不乏其他的意味,只是这些情愫在心内糅杂成一团,以她这个年纪根本就分辨不清,只是忽而悲从心起,让她骤然变得伤感起来,不复以往的倔强强硬。 太子闻言后才停下动作,忿忿瞪着宫人们,继而走到公主面前,挥着仪刀逼退一众宫人们,摆出一副守护阿姊的架势,却不知凭他这矮胖身材,在成年人眼里实在无甚威慑力。 又过少顷,宋姬自殿中走出来,侧立在廊下垂首道:“陛下召太子和公主入殿叙话。” 听到这话,太子神情突然变得紧张起来,苦着脸望向兴男公主:“阿姊,父皇会不会怪罪我们……” “怕甚么!今次是我强拉你来,所有罪责由我承担!” 兴男公主站起身来,拍拍身上尘埃,小脸有一丝决然,泪水还在眼眶中打转:“我都要被他们赶出家门,还有什么责罚可怕!” “阿姊……” 太子也终于能感受到公主的悲伤情绪,小手拉住公主的衣角,跟在公主身后垂着头往殿内走,只是在行过宋姬身边时,才记起今天来的正事,指着宋姬呵斥道:“你这妇人,虽然生得貌美,做事却出错,为何要为难我母后,要她每日流泪?” 嘴里叫嚷着,他又小心翼翼看看公主,又看看殿中,担心说错话引阿姊不满,又怕殿中父皇听到怪罪他。 “阿琉,不要同她废话!” 公主恨恨望了宋姬一眼,她对人事太多不知晓,只知道因这宋姬在苑内突然有了存在感,诸多事情便全然不同。以往对她疼爱有加的父皇越来越少见,而母后待她越来越严厉苛责,直到如今父母两个都迫不及待要把她推出家门。 她嘴上虽然诸多要强,不肯因露出失望悲伤而被人看轻嘲笑,但对于宋姬这个在她心目中引起她生活诸多变化的肇始者,却是乏甚好感乃至于痛恨。 宋姬眼见公主与太子在其面前行过走入殿中,娇美的脸上却是露出一丝无奈苦笑。她只是乱世飘絮一般的可怜人,不敢作恶亦不配作恶,皇帝要借她遮掩一些事情,她连拒绝的资格和勇气都没有。公主对她的怨望,她纵使心内委屈,亦不敢多作申辩。 虽然倍受公主冷眼,但宋姬心内并无太多忿怨。这女郎身份虽与她有云泥之判,但讲到所面对的忧伤困局,际遇虽然不同,意味却总是相通,多是无能为力的逆来顺受。只是公主要比她幸运得多,尚可稍作反抗发泄,而她却无放肆的资格。 而近来每日随侍君前,眼看着一位人间尊崇者如蝇虫续命,苦苦煎熬,卑微又顽强,只为了完成一桩自己应尽之责,更让宋姬觉得,人既活在世上,实在不必怨天尤人,只要捱得住诸多苦难,就要努力活下去。 她抬手轻抚眉心驱掉一丝倦意,收起心内诸多遐思,继而疾行入殿。皇帝的状况她最清楚,随时都有可能精力不济而昏厥,她若不在旁边侍奉,或会吓坏了那两个皇子皇女。 兴男公主入殿后便垂下头来,她知今日自己实在闹得过分,只怕免不了要被父皇重罚。只是诸多情愫近来常盘桓心中,纵使知道自己做错了,这会儿却难低头发声认错。 皇帝在屏风后看到公主沉着脸行进殿中来,眉目间那种倔强神态与自己年幼时如出一辙,近来多被疾病折磨而瘦到脱形的脸上已是下意识流露出一丝笑意。直到又看见公主身后怯意浓浓却有强撑气势的太子,皇帝脸上的神采更加焕发。 诚然他心内确是更钟爱性情最似自己的兴男公主,但太子才是他这皇位的接班人,怎么可能不关心,只是要求不一样,关注的方式也都不尽相同。但对于往常性情多有懦弱的太子今日居然敢同公主一起冲闯自己寝所,意外之余,皇帝亦有几分欣慰。 他不希望太子是一个狂悖无礼的暴君,但也不想看到儿子怯弱而没有主见。尤其在如今这个世道中,他与先帝都饱受权臣钳制禁锢之苦。太子若一味软弱忍让,绝非幸事。 “阿琉,你过来。” 皇帝心中一动,在屏风后开口道。 听到父皇只唤了自己的名字,太子小脸顿时一皱,望着兴男公主哭声道:“阿姊,我……” “不要怕,我们又没做错事!” 兴男公主安慰太子一声,眼眶却是瞬间红了起来,父皇果然是厌见自己,只叫了阿琉进去却没叫她的名字。果然她在苑中已是一个多余,难怪父皇要这么着急把自己嫁出去! 到了她这个年纪,人事初晓,宫人在她面前虽然不敢多说话,背后多言这桩婚事的仓促,她亦有所耳闻,继而郁积心内。今天大闹这一场,不乏有见到父皇问个究竟的心思,可是父皇根本不想见她…… 目送太子行入屏风后,兴男公主转过身望着一面雕饰墙壁,眼泪又忍不住留下来。她银牙紧咬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啜泣声,耳边听到宋姬行入殿中的脚步声,心内更觉羞恼,仰着脸望向横梁,任由泪水自下巴上滴落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感觉到衣角被扯动,公主垂首看到太子站在自己身后,脸上隐有喜色,低语道:“阿姊,父皇没有责我,还赞了我……” “哦。” 兴男公主擦擦业已风干的泪痕,转身便往殿外走。 “阿姊,阿姊……父皇还要见你啊!” 太子见公主转身便走,连忙挥着手大声道。 公主听到这话后,脚步顿了一顿,继而转身望向屏风,却未听到父皇的声息,眼中失望之色更浓。她略作沉吟,然后便大步往内行去:“阿琉,你在这里等我片刻。” 她今天定要见到父皇,将横亘在心头的疑问问清楚! 屏风后光线略有阴暗,公主行进来片刻后视线才有恢复,旋即便看到几名宫人围在榻前,那可恶的宋姬正背对她恰好挡住了父皇的脸庞,只能看到一角衣衫。 嗅到室内浓浓药汤气息,兴男公主心绪便是一沉,她再往前行数步,便看到父皇闭着两眼靠在榻上任由宫人摆布,那苍白瘦削的脸庞已经与她记忆中大不相同。 “宋姬,你敢害我父皇!” 看到这一幕,公主心弦已是绷紧,情急之下尚记得由靴筒中抽出另一柄藏起来的仪刀,大喊着往前冲去。 “兴男住手!” 皇帝与太子谈了片刻,精神已有倦怠,被宫人服侍着饮下汤药,刚刚睁开眼,便见到公主神色有几分狰狞扬着仪刀冲上来,连忙发声喝止。 宋姬听到皇帝喊声,微微侧首脸色便是一变,连忙伏在榻上,那仪刀擦着她后衫落在了地上。兴男公主丢开仪刀,发力将宋姬推到一侧,神色充满警惕:“你快退开我父皇身侧!” 皇帝探出手,抓住了公主的手腕将她拉到近前来,然后摆摆手示意宋姬与宫人们退开,然后脸上才挤出一丝笑容:“我家小女,已经懂得心念父皇安危……朕的兴男,已是长大了!” “父皇,你这是怎么了?” 兴男公主抓着皇帝瘦得骨节暴出的手指,神态间诧异、惊恐、悲伤兼具,她虽然年浅,但也看得出父皇如今这状况堪忧。 皇帝有些困难的抬起头颅,看着女儿泪痕犹存的小脸,心内虽是诸多感触哀伤,嘴角却仍噙着笑意:“父皇偶感小恙,略有清减,哪忍心不见我家女郎,只是这模样怕惊到了你……” “父皇你躺着。” 公主有些笨拙的将锦被围在皇帝身上,泪水却又滚落下来,抽噎道:“是我错了,父皇……我不该、我……我只是想念父皇,我怕再也见不到……” 皇帝伸出手拉住有些手足无措的公主:“子女孺慕思念父母,怎么会错?只是父皇早先不懂爱惜身体,不能常伴我家小女。兴男,让父皇再仔细看你几眼……以后到了夫家,切记不要再任性做事,要懂得妇德温婉,才能不见疏夫郎翁媪,和睦相处……” “父皇,我不想嫁!我不想……我想守着你们,我想天天见到父皇,我、我不再跟阿琉争闹……父皇,我知错了!不要赶我离家,好不好?” 十岁女郎纵有倔强,这会儿却再也强撑不下去,兴男公主泪水涟涟伏在榻前,悲诉心意。 皇帝苦笑一声,手指轻轻摩挲女儿娇嫩脸颊上的泪痕:“不要说这种傻话,男当婚,女当嫁,这是人伦正理。子女爱慕父母,父母却难常相伴子女。我家小女,终有一日也会有自己的子女,到那时,你该会明白,父皇从未厌见我家女郎,只是诸多世事,都是无奈,任性难存……” “可是、可是父皇是君上,想要做什么,都能做得成!父皇,我真知错了……不要赶我走……” 皇帝听到这话,双眼一闭,眼角亦有泪水滚落下来:“我多想……唉,兴男,父皇虽是君上,亦是寡人……若有得选,我愿携妻牵子,带着我家女郎,同行长干里,悠游竟日,泛舟秦淮采莲垂钓,夜不归户……” 兴男公主哭声陡然停了下来,她从未见父皇在她面前流泪。眼下她尚不知这一幕的意味,但父皇那怅惘、向往的神情,却深深烙在了她的心里,以后每每思及,随着所见人事越多,感触越多。 0189 能尚公主否 虽然婚礼周期大大缩短,而且大婚正礼并不在建康举行,但单单迎亲这一个环节,便让沈哲子忙得有焦头烂额之感。 其实聚集在都中的族人已经极多,绝大多数琐事都不必沈哲子过问,但心里的焦灼实在不必为外人道。他虽然也算二世为人,但前世今生,都不曾有过这样的经验,尤其今次结亲的对象乃是皇家。 阖族大事,南北瞩目,沈家人唯恐出错,事事都要尽善尽美。因而沈哲子身边每天都有几个长者在不断絮叨,提醒他应当要注意的事情,细节上千万不要出错。沈哲子简直烦不胜烦,但路是他选的,纵使有不满,也都要咬牙承受下来,只盼正礼之日快点到来,早点结束这种折磨。 如今沈哲子每天必要重复几遍的,就是在家中与一行卤簿、幢麾、傧从等一遍遍的预演。如今大家族婚庆事宜,炫富是寒门卑流才会做的事情,只有在礼节上让人挑不出错误来,才算是真正的大家底蕴。 沈家自然素无底蕴,但声势已经这么大了,架子自然要撑起来。南北礼法大家制定的这个章程,几乎对从家门到台城苑中这段距离上,马行几步、车轮滚几圈这样枝节的问题几乎都有要求,步伐和速度要完全吻合鼓吹节点。但这短时间内怎么可能做到,只能一遍一遍的预演以求熟能生巧。 除了迎亲的步骤之外,随员的构成也是让人煞费苦心。原本沈哲子今次带入都中近千随从部曲,其实已经足够迎亲所需了。但若全用自家部曲充任,又怎么能彰显婚礼的格调和威严,亦不足展示沈家的人脉和对婚礼的重视。 庾条将他那个十多岁、比沈哲子稍小一些的儿子庾怋拎来沈家,充作傧从为沈哲子执缰。这让整个仪仗队的格调陡升一层,须知庾家也是建康城中风头最健的家族,庾条虽然没有出仕,但身为皇后的兄弟,他的儿子自是都中第一流的世家贵子,身份较之王氏子弟差距也不大。 那庾怋因其老爹这两年手头阔绰了,很是过惯了贵公子的生活,此时居然要给人做随从牵马,自尊心怎么受得了!但可惜的是他老子跟人搞传销早迷得难以自拔,怎么会理会儿子的诉求,每天蹲在这里看儿子给人牵马,笑得眉眼开朗。 于是沈哲子每天骑在马驹上,眼瞅着那庾怋红着眼眶牵马在庄园内绕圈子,心内确有几分黑暗的乐趣。 婚事定下后,庾家倒是给了沈家颇大力度的支持。像庾亮的儿子庾彬、庾怿的儿子庾曼之,都在队里充作傧从。至于庾条、庾翼等辈分有差,不能混进迎亲队伍的,则发动自己人脉,请好友来给沈家撑场子。 沈哲子这仪仗队,尚需要三十六名仪宾,类似伴郎与他同往苑外请旨,这就需要交好的世家子弟来充数。像纪友这样门第够了,但是父母双缺、刚除丧服的,都要剔除出来不能用。 虽然沈家交好的南人世家也能挑出这么多子弟,像沈家自己就能出十几人。但若全用南人的话,则场面看起来不免有些尴尬,所以预计的打算是南北各占一半。 早先跟沈哲子、庾条等一同入都的侨门子弟倒是不少符合要求,但如此一来,则不啻于大庭广众下向都中人宣扬自家与沈家亲密交情,不是这些人自己能做主的,因而多有推脱退缩之意。归根到底,沈家虽然是一时煊赫,但在侨门当中,实在还是缺乏号召力。 对于那些乐意相助的侨门子弟,沈哲子也是投桃报李,示意庾条透露一部分稍后隐爵改制的相关内容。至于那些想拿好处还不想出力的,他也都暗记在心里,打算稍后先拿这一部分人开刀。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公私分明的人,公报私仇这种事情做起来并无心理障碍。 比较让沈哲子感到意外的是,庾翼居然发声想为桓温求一个仪宾名额,这倒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一方面诧异于庾翼和桓温居然已经有了不浅的交情,历史惯性和人的趣味相投还真是一件奇妙事情。 不过这也没什么可意外的,侨门圈子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彼此都在这个圈子里混人脉,看对眼了自然也就渐渐有了交情。 谯国桓家如今的声势并不怎么样,本身南渡族人不多,人丁单薄,阖家只有一个桓彝尚算知名。至于如今在荆州方镇颇有势位权柄的桓宣,虽然也是谯国桓氏,但一是谯国龙亢,一是谯国铚县,彼此早成陌路。 庾翼想让桓温加入进来,倒也不乏想提携桓温的意思,沈家虽是南人,但这桩婚事影响却大,桓温若能帮帮忙,既能刷下存在感,也能与沈家结个善缘。 但沈哲子听到这个提议则不免有些心虚迟疑,他纵然有些恶趣,但也不会恶劣到这一步。虽然桓温尚公主是发生在另一个时空的事情,但在他想来,总有些怪怪的。 庾翼见沈哲子有些迟疑,只道他看轻桓温的门第,心内便有些不悦。他跟沈家交情不深,但对于桓温这个新交的小朋友却颇为看重,有心要帮一帮,当即便说道:“桓宣城都中亦有令誉清名,桓元子只是不为时人所知,其清趣志向亦是不凡!” 听庾翼这么说,沈哲子更不好拒绝,沉吟片刻后才点头道:“既是庾君所荐,岂敢有辞。我与桓元子亦有一面之缘,还请庾君代我厚谢过他。” 刚应付过这一件事,庾条又来举荐了一个同样让沈哲子颇感诧异之人。 “谢无奕?可是前大尚书谢裒家的公子?” 庾条看到沈哲子略显诧异的眼神,笑容便有几分羞赧,点点头,补充道:“亦是谢仁祖的族弟,无奕这郎君如今也是我等资友,哲子郎君便提携一下后进吧。” 对于谢奕,沈哲子心理上倒没什么槛过不去,闻言后便点点头。不过对于庾条的办事效率也不禁叹服,这才过去多少天,便把谢家人给拉下水来。难怪东晋朝廷要行网漏之政,放眼望去,内廷外廷,不是姻亲就是故旧,若没有什么强烈的政治动机,实在不好下死手去整人。 到了迎亲之日前两天,整个迎亲的仪仗队伍才终于确定下来。沈哲子这三十六名仪宾也是南北高门济济一堂,但其中南人还倒罢了,尚没有什么明显的征兆,三吴各家皆有,就连早先有些不对付的吴郡陆氏都派了一名子弟过来。 至于侨门仪宾,则多半靠庾家关系拉来,则就很有意思。极少有青徐籍贯人家的子弟,至于向来在政治上略有弱势的关中、河东等几家,像是京兆杜氏、河东卫氏等等人家,都有子弟列席其中。 这也显示出庾亮如今在台中的威望,已经不独限于豫州籍侨门圈子,已经渐渐有了与琅琊王氏分庭抗礼的气势和资格。 这其中比较让沈哲子好奇的便是河东卫氏的卫崇,实在是因为卫家出了一个卫玠乃是这个时期魏晋风流之冠。卫崇年方弱冠,乃是卫玠从子,长得也是神清气秀,俊朗非常,继承了卫家江夏郡公的爵位,以此论乃是沈哲子这一群仪宾身份最高者。 沈哲子无缘得见卫玠,但由这卫崇也能感受到其家基因确是强大,与之相比,其他人都不免有些形秽。 对于这些前来帮忙的南北高门子弟,沈家自是礼遇有加,分外优待。像是卫崇,爵位甚至比沈哲子老爹沈充还要高,跟王导乃是一个级别的爵位。虽然时下爵位并不能完全衡量一个人的地位,但这些人肯来相助,自然也不是看了沈家面子。因而对于招待这些人,沈家也是花费了很大的精力。 比较让沈哲子感到意外的是,历阳苏峻居然也派儿子前来恭贺。沈家与苏峻这个流民帅中的佼佼者,不能说全无瓜葛,此前沈家预谋为乱时,老爹便派人厚礼贿赂苏峻等各方流民帅。但若说深交,倒是没有,毕竟南北隔阂,彼此间关联不大。 前来沈家恭贺的乃是苏峻幼子苏孝,年纪并不甚大,十五六岁的模样,架势却是很足,与二十余名部曲悍卒打马自秦淮河畔飞奔而来,险些被沈家门生误以为是寻衅者打出门去。 尽管诸事繁忙,沈哲子还是抽出时间来亲自接待这位苏孝。 不同于陶弘待人的谦恭有礼,这苏孝颇有几分豪武傲慢气息,对沈哲子虽然尚算客气,恭喜过后说出的话却让沈哲子大感意外:“沈郎得尚公主,实在是一桩异事。我倒不是看轻了你家,我父对令尊西陵公亦颇为敬重。但你家南人门户能尚帝宗,实在让人意外,如此我倒有一奇想,门内私语也不怕沈郎见笑。如今我亦到了婚配之龄,沈郎觉得我有没有尚公主的可能?” 这苏孝的性情直率,想到什么都不遮掩,倒是颇有武人之风。只是这所讲的内容却让沈哲子大开眼界,看来其父苏峻在历阳确是煊赫无双,居然能让他生出这种异想天开的想法来。 正因深知自家成功的不容易,沈哲子才更觉得这苏孝的想法离奇。他倒不是以门第高低去贬人,时下看似历阳与自家势位相当,历阳所镇甚至还要显重过会稽,但彼此立身根本不同,便决定了自家与苏家绝无相提并论的可能。 他真想劝劝这位苏公子,若其家还不知收敛,尚公主没你份,砍头送命是绝对跑不了的。 0190 迎亲 迎亲这一天,天还未亮,沈哲子便早早起了床,穿上了一整套的礼服。虽然尚未加冠礼,但在这一天也戴上了梁冠。 因这一套礼服是量身定做,较之朝廷上次的具服要合体一些,总不至于引人发噱。一番装扮停当,已经隐有几分成人气度,他相貌本就清秀,如今在这衣饰映衬下,也显出了颇为俊朗的一个底子。可以想见,在未来总不会因相貌而被人看低一眼。 原本尚算清凉的黎明,一件件衣衫披上身来,沈哲子脸上很快就涌出汗水。在这夏日时节,穿着这样层层叠叠、厚厚的礼服,简直就是酷刑折磨!但哪怕是酷刑,也是许多人都羡慕不来的待遇,比如那位幻想要娶公主跟沈哲子做连襟的苏孝。 沈哲子心知今天这折磨才刚开始,单单今天他就有六套礼服要更换,都是如此厚重,从家中到台城是身上这一套,乃是时下士庶人家迎亲都可穿戴的绛衫梁冠。等到了台城则要换上具服朝衣,入宫觐见皇帝、皇后,听训请旨。 出宫时还要换上另一套苑中赏赐的礼服,比照三公具服形式,这是他作为帝婿驸马的一个特殊待遇,亦是在成为真正的三公前唯一一次有机会穿上身的着装。至于剩下的衣服,则都已经先送去了公主府,用于礼见宗室、小却扇礼以及夫妻寝中应答。 穿戴停当后,沈哲子便被引入侧殿安坐,等待外间诸多准备。这个清晨要忙的事情还有许多,因为是直接在建康迎亲,不能启父母拜家庙,要等待台中太常属官前来垂询宗族长者,然后再归苑中请诏,整个迎亲队伍才能出发。 沈哲子枯坐在案后,不多久就被厚厚的礼服捂出了一身的汗,但却连让仆从在身边扇风都不行。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见鬼的礼节规定,只是头脑已经热得昏昏沉沉,狠狠看一眼悠闲的坐在隔席饮茗的沈牧。 沈牧今天不只是仪宾,还担任了沈哲子身边的傧相,负责一整天跟在沈哲子身边礼答应酬宾客。沈哲子今天待遇不低,稍后在台中见到观礼三公都不必行礼,这些事情统统甩给沈牧。 沈牧今天穿了一身专为仪宾准备的白袍,时下婚礼并不忌讳白色,甚至沈哲子的礼服中就有一套白色袍服。相对于沈哲子身上的厚重礼服,这家伙则清凉得多,看着沈哲子热得在那里坐立不安,已是乐得眉开眼笑。 又等了好一会儿,园内鼓吹声才响起,继而有仆从刘长捧着餐盒进来让沈哲子用餐。今天一整天,沈哲子身边都不能有家中侍女随侍,要等到了公主府,由公主府家相为他指派婢女,因而今次随行入都的诸多侍女仆妇已经派去了乌衣巷内公主府。兴男公主早在几天前已经去了那里住下来,这更让沈哲子有种入赘般的羞耻感。 早餐并不丰盛,仅有鱼粥及几样瓜果,聊以果腹而已。即便如此,沈哲子也不敢放开量进餐,他翻过几次迎亲章程,都没有找到给他预留出恭的时间,大概今天一整天都没机会去厕所了。这仪式繁琐的简直没有人性,所谓礼不下庶人,若每天都过这种日子,沈哲子真的宁愿做个庶人。 而在这偏厅之外,整个沈家都洋溢着一种欢庆的气氛。正堂内已经备上了候诏的香案礼器,御赐的旗幡、幢盖在庭前迎风招展,至于都中的族人们,有爵位任事的则穿品秩具服,白身者亦是盛装出席。 正堂最上首坐着沈家西宗老者沈宪,他早已致仕请辞居家,今日特许穿九卿具服,身后则立着数名班剑甲士,手持他这一生都不曾拥有过的节钺。作为沈家如今在都中辈分、年龄最长者,他今天也被加了假节待遇,作为公主夫家代表筹备婚庆礼仪。 而在其他地方,各项准备事宜也在有条不紊进行着,饲马整车,诸多仪宾按照自己的位列等候在侧厅中。为首者便是江夏郡公卫崇,今日一身白袍礼服在身,端坐在席中,整个人如白玉雕成一般,相貌仪态上便将其他仪宾都比了下去。 在卫崇之下,则是吴郡顾毗的从子顾韶,原本也是一个俊朗清逸的少年,可是在上首卫崇的对比下,则有些相形见绌。这让他自己也有些不安,下意识侧过身去,不敢多看卫崇。 而在仪宾稍往后的座席中,年纪比桓温稍大几分的谢奕正在指着席上众人对桓温低语介绍。他两家虽无深交,但其伯父与桓温之父桓彝乃是好友,私交甚笃,因而天然便有几分亲近感。 桓温少有经历这种场面,因而神态有几分拘谨。谢奕之父谢裒因担任过吏部尚书,因而对各家家世了解不少,这在时下而言,乃是极为重要的能力,与各家交际起来能更游刃有余,少出错误。所以谢家如今虽然门第不高,但人脉却极广。 能得谢奕的指点,桓温也是颇为感动,很快便将这个比自己大了几岁的年轻人引为至交好友,不时发问请教。谢奕也有几分好为人师,与桓温在席上畅谈起来。 东方渐露鱼白时,台中终于来人,太常华恒与宗正西阳王司马羕联袂而来。 被门客请入园中后,华恒身后太常属官便上前一步,对沈家众族人喊道:“皇帝曰:咨西陵县公、镇东将军沈充之子沈哲子,其门德馨,芝兰生庭,少有令誉,貌嘉才清,如玉如珠,宜录宗籍,天作好合。岁吉月令,吉日惟此,宜奉礼而请。今使使持节、太常恒、宗正羕,入庭而询。” 沈宪在族人们搀扶下行出厅来,跪拜而迎,高声回道:“皇帝嘉命,使者刘郎重宣中诏,令月吉辰,礼而下问。上公宗卿兼至,副介近臣三十。臣蝼蚁之族,卑承厚赏,战悸惶恐。钦承旧章,肃奉典制,备礼待发。” 一番应答后,沈家族人将太常、宗正等婚使迎入厅中礼待,然后太常属官便飞奔出府,上马回禀苑中。 又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太阳已经升起老高,太常属官才又返回沈家。于是沈家众人与太常、宗正复又迎了出来,那属官才朗声道:“皇帝曰:吉时当即,宜速至苑。” 话音刚落,原本停顿下来的鼓吹齐鸣,旌旗俱展,整个沈家陡然忙碌起来。府前门庭洞开,早已经整装待发的仪仗队次第行出府外,足足近千人的迎亲队伍,加上六十辆大车,簇拥着一辆装饰华美、雕刻飞羽走兽、游鳞蚍蜉等图案的婚车在门庭前列队。 以江夏公卫崇为首的一种仪宾们缓行出府,在随从们帮助下翻身上马。这些马匹通体雪色,耳朵被丝线塞住,眼睛亦被锦缎蒙上,各有傧从执缰控制,因而在鼓乐声大作的嘈杂环境中,仍能保持平静,队列整齐。 等到仪仗队全都行出府去,早已大汗淋漓的沈哲子才被八名青衣壮仆簇拥行出偏厅,他所行的道路上早已铺就锦缎,足不沾尘。走到苑中婚使太常华恒面前,沈哲子脚步立定,那一整个早上都在幸灾乐祸嘲笑沈哲子的沈牧大步上前,以大礼参拜大声道:“谢皇恩!” 等到沈牧行过大礼起身,沈哲子才行出府外,翻身上马,然后在庾条的儿子庾怋牵引下,与一众仪宾们队伍汇合一处,越出半个马身,率领仪仗队伍往台城而去。 在仪仗队离开后,沈家一众族人也快速登上车驾,转向乌衣巷的公主府。瞬时间,原本还人声喧哗的沈家便寂静下来。除了看家的几十人外,其他人都各有职责。譬如跟在仪仗队后祭拜各方路神,抛洒喜钱,还有往各处道观庙宇去赠食奉餐。 迎娶公主乃是阖族荣耀的大事,今日沈家光准备发散的礼钱、布帛、餐食,就有两百万巨之多!真正的合城尽欢,与民同乐。苑中今天亦有大手笔,公主大婚,都中百里之内,鳏寡孤独、高寿甲子者,各赠粮两斛。而公主封邑两县之民,则免赋一半,宴请厚赏乡中三老。 仪仗队缓缓而行,大街上却稍显空旷,这是因为从昨夜开始,宿卫禁军便开始肃清街道。建康城道路狭窄曲折,若任由民众道旁观礼,随时都有可能造成拥堵。因而观礼的民众都被集中在路口空旷之处。 沈哲子行在仪仗队中,前方旗幡、甲仗开道,头顶幢盖遮挡,后方鼓吹齐鸣,这乃是宗王出行才能享受到的仪仗规格,今天他沾了公主的光用上一次。但这并不能让他稍显抑郁的心情快乐起来,脸上的汗水滚入眼眶中,辣的眼睛都睁不开,但又偏偏不能抬手去擦汗,只能死命的眨眼睛,眼眶都变得通红起来。 前方执缰的庾怋心里默念着步伐节奏,不时偷眼看看马背上那眼眶红红的沈哲子,这让他郁闷的心情渐渐开朗起来。 他迫于父亲淫威才做这种仆役才做的事情,心内诸多不满,尤其又在队伍排头如此显眼的一个位置。今天整个都中都知道他是个牵马的奴仆,日后还不知要因此遭受多少嘲笑,此时看到沈哲子苦不堪言,自然没有不开心的道理。 这小王八蛋欠收拾! 沈哲子趁着队伍转向的时候,快速擦了一把脸上汗水,旋即便看到庾怋望着自己一脸暗爽之色,心中顿时羞恼起来,继而开始思索要庾条归家教训他儿子。 0191 苑中觐见 过了秦淮河,道路便宽阔起来,大道两侧也有了许多观礼民众。 最近这些年来,江东屡经动荡,几乎有一代人的跨度那么长,像这样全城惊动的大喜事更是少之又少。就连当今皇帝登基大礼,都因当时外有方镇强藩震慑而一切从简,没有大肆庆贺。 因而今日在道旁观礼的民众也尤其得多,南人北人俱有,全都立在道旁或是大街两侧的楼台建筑上,翘首以往等待观礼。 鼓吹乐声渐近,那极具威仪的幢盖旗幡在长街上露出了轮廓,然后便是几十名铠甲光鲜、体态魁梧的宿卫甲士开道,阵列森严,神态肃穆,望之令人生畏。 围观者中有稍通礼法者,便向其他不明究竟的围观群众讲解这些旗幡、幢盖的威仪规格蕴含的意味。待听到这乃是宗室诸王才能享受到的礼仪,围观者不禁感慨连连:“这吴兴沈家得幸帝宗,真是阖家门庭尊崇。” “沈家就算不幸帝宗,也是江东少有的高门!他家乃是江东豪首,富比王侯,单单这仪仗规模,又岂是寻常人家能够摆出来的!” 另有围观者议论纷纷,其他人再看向这千人大队,当中夹以车马礼器,拉开了足足数里的距离,益发让人感受到沈家的人丁和财力之兴旺。 “江东豪首又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沈氏门第怎及琅琊王氏!不过是其家得趁时机,偶获幸进而已!” 不需要仔细辨认,便知发言这人乃是南渡侨人,不忿于公主落于南人门户。然而这话刚一出口,便被周遭人群起而攻之。 讲到人数优势,终究是南人占了上风,在时下人们对于乡土的认同度,还要远甚于对朝廷的认同。无论沈家是怎样门户,能够代表南人得幸帝宗,稳压侨人一头,那就是南人之光,不容侨人污蔑质疑! 南北隔阂,上至朝堂,下至乡野,随着彼此之间争论越发激烈,也渐渐有了一丝火气,若非道旁尚有宿卫禁军游弋,只怕即刻就要大打出手。 沈哲子眨着眼睛行过长街,对于道旁民众的争执声略有耳闻,但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他倒并不因这些人对他或褒或贬的评论而介怀,针对事件发表言论是这些吃瓜群众天然而有的权力。他从不奢望自己大婚能得到全天下人的善意祝福,那是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的蠢货才有的想法。 或赞或毁,娶公主的是自己而非别人。地域歧视是几千年流传的传统,是人自然而有的认知模式,实在不必因此而介怀。尤其这种感官的不认同,随时可以因为简单的利益冲突而改变,则更加不必放在心上。 当大队仪仗行过后,紧随其后的是负责发放礼钱的车队。车上装满了成箱成箱的铜钱,虽然是时下流通中成色不算最好的沈氏钱,但胜在量大。几十名壮仆用斗具将这些铜钱抛洒进人群,很快便引起了哄抢。 “哈,你不是说沈家武宗狂悖,远不及王氏清高名重?怎么现在也不嫌他家钱财腐臭?” 一名侨人所站位置正是一斗铜钱洒落集中点,不须挪动身形,撩起衣襟便承接了数百钱,脸上洋溢着浓浓喜色,下意识将这些铜钱护在胸口。听到身边南人交口指责,那人脸色顿时羞红,只是看到沈家钱车仍在不断抛洒喜钱,紧抿着双唇,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两眼则直勾勾望着下一斗钱的降落点。 仪仗队行过太庙稍作停顿,沈哲子下马在太常华恒引领下,站在太庙仪门外行参拜大礼。礼毕之后再归队,便不必再乘马匹,转而登上礼车,终于得以松一口气。礼车内先备下的冰块,这会儿早化成了水,幸而尚有一丝凉意,沈哲子连忙撩起一蓬凉水洗一洗脸,总算暑意暂消。 队伍继续前行,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总算到达了台城外。沈牧从仪宾队伍中行出,顶着炎炎烈日在台城门前大礼而拜,礼求放行。 过不多久,台城门户大开,沈哲子下了车,踏着锦毯行到队伍最前方,而后一众仪宾纷纷下马,在沈哲子身后列队,一同行入台城。至于后面的仪仗大队伍,只能等候在台城外,不得入内。 进入台城后,沈哲子便看到驰道两侧各以彩帛装点,今天这场礼仪,单单所用到的丝帛最起码都有数千匹之多。幸而这些礼仪用品也不会浪费,稍后都会裁剪分发给出席参礼的公卿。 台城内早已经搭起高台,当沈哲子行入时,都中百官趋行而来相迎。以三公为首,各着具服,仪式感十足。沈哲子立在幢盖下,沈牧则苦着脸跪在道中正对內苑,心中再无清晨时那种幸灾乐祸的恶趣,热腾腾的地面烤得他昏昏沉沉,苦不堪言。 百官行来时,沈哲子首先看到的是神情肃穆的庾亮,在其身前尚有一个长须美髯的中年人肃然而行。当沈哲子望过去时,正见这中年人也饶有兴致的打量自己。 由其身上的具服品级和所站立的位置,沈哲子便猜到,这中年人便应是至今以来都无缘得见的太保王导,心内不禁略感诧异。他本以为今天王导应该不会出席观礼,没想到居然还能有幸见到。 沈哲子心内对于王导这典午朝内第一名臣已是心仪已久,只是一直缘悭一面。说实话,第一眼看到王导,沈哲子心内是略感失望的。此人面相和善,虽然列在群臣最前,但是威仪却稍逊,并没有那种让人望而生畏的权臣气质,甚至不及其后方的庾亮气势严峻,倒于沈哲子心中臆想的形象有些悖离。 但他也不敢因此而小觑王导,毕竟对方的身份和功业摆在那里。因此,虽然章程中并无这一道程序,沈哲子还是正冠肃容对王导深揖为礼。就连先帝都要邀请王导共登御座,他区区一个帝婿驸马,又有什么资格不礼拜对方。 王导见沈哲子对其行礼,眸子微微一闪,旋即便颔首微笑以作回应。他今天确是并不打算出席观礼,但是心内却多少对这个曾经过他家门而不入、如今又在诸多候选者中脱颖而出的少年存有好奇,因而才又来到台城。 对王导行礼过后,等到庾亮行到近前,沈哲子则退一步再为深揖,礼节比对王导还要庄重几分。这一幕落在台城众臣眼里,心内却禁不住生出别样联想。庾亮略显诧异后,脸上便流露出少有的和煦笑容,脚步不停,随着王导行上观礼台。 借着这个场合,沈哲子对时下台中这些大佬们也都认识个遍。像是高平郗鉴、陆氏二公、侍中诸葛恢等等。而在沈哲子观察这些人的同时,这些人同时也在审视沈哲子。虽然这个少年年轻的有些过分,倒也不至于让人过于诧异。但是其身后那一众仪宾,则是颇为让人侧目。 不同于城中那些单纯看热闹的观礼民众,台中这些官员们考量要更多。沈家这几十名仪宾,南北兼具,让人颇感诧异。 虽然这只是后辈们之间的交际往来,但多多少少也能折射出一点讯息。沈家如今所展示出来的人脉广度,远胜于大多数人的想象。虽然背后也有庾家帮衬的因素,但也要沈家确实值得结交,这些人家才会卖庾氏一个面子。 一时间,倒有许多人心内不乏后悔。沈家早先未必没有请到他们,只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让自家子弟推却了。如今看来,似是错过了一个可以示好的机会。 台中又有一套繁琐的求见礼仪,但与沈哲子关系不大,他只是站在幢盖下,看着大汗淋漓的沈牧在炎炎烈日下不断跪拜行礼,倒是略偿早间饱受讥笑的怨气。 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太阳已经渐渐偏西,终于等到了姗姗而来的吉时,苑中内侍手捧诏旨而来,宣诏沈哲子入宫觐见。 这一次倒不用沈牧再跪拜行礼,沈哲子上前跪叩,然后在内侍带领之下,单身一人行往苑中,去面见他的岳父岳母。 苑中同样张灯结彩,充满喜庆气息,只是少见宫人行迹,较之外间稍显冷清。入苑后沈哲子先被带入一座偏殿换下这身早已被汗水浸透的礼服,匆匆沐浴之后,换上了朝拜觐见的具服,而后才行出了殿,前往正殿去觐见。 一俟行入正殿,沈哲子便嗅到殿堂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汤药气息。这让他心中一动,越发感觉到皇帝的健康状况堪忧。 抛开心中诸多杂念,沈哲子趋行入内,用眼睛的余光扫视殿中,发现这殿中虽然也有一些喜庆摆设,但却亦有一种难得的生活气息。胡床软塌在侧,案上备有各类餐品吃食。只是上首屏风遮挡视线,并不能看到皇帝。 行入殿内三分之二的距离,沈哲子便大礼跪拜下去,按照礼法章程规定,大声道:“皇帝嘉命,礼下卑臣,吉辰令时,肃奉典制,恭承圣训。” 沈哲子说完后,屏风后却没有回应,过了好一会儿,才响起皇帝略显倦怠的声音:“虚礼不必多持,入席歇息片刻吧。” 0192 礼不拘人 听到皇帝这家常闲语一般的和蔼语气,沈哲子便愣了一愣。 两名内侍自殿旁行出,将沈哲子引入席中坐定。心内虽然不乏疑惑,但在嗅到那满案餐食香气后,沈哲子肚子不争气的发出咕咕响。黎明时他在家进食不多,浅尝辄止,眼下已经到了午后,早已经是饥肠辘辘。 虽然腹中饥渴难耐,但沈哲子却端坐在那里,目不斜视。那礼仪章程中可没有苑中赐食这一项,摸不透皇帝意思,他怎么敢妄动。 屏风后又响起皇帝的笑语声:“看到你这样子,朕便想起当年自己大婚那日,备受礼章之苦,竟日不得粒米滴水。其实这又何苦,大喜之日身如刑锢,经年后想起都有余悸。殿中只翁婿两人,你也不必再持礼法,适宜即可。” 听到皇帝这话,沈哲子心中顿生浓浓暖意,大有知己之感。方才过去那半天,于他而言真是平生未有之惨痛经历,刚才换衣时贴身中单简直像在水中打捞上来一样,提在手里都不断往下滴落汗水。 “小臣敬谢陛下厚爱!” 说出这话时,沈哲子真有几分感激涕零。今次面君,皇帝待他态度和蔼有加,迥异于前次,这是爱屋及乌,真将他当做了后辈看待,如此体贴,这岳父真不是白做的。 皇帝于殿上笑了两声,旋即便又说道:“进餐吧。” 内侍侧跪在案旁布餐,沈哲子也不再拘泥,拿起筷子便开始夹菜,初时尚有留量,不过片刻后便也不再矜持。案上餐食倒也没有什么珍馐,但却精致美味,足堪果腹。 皇帝在屏风后躺于榻上,闭着眼似在假寐养神,耳边听到沈哲子轻微咀嚼声,嘴角渐露浅笑,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南人饭米饮茗,北人食饼喝酪,民俗不同,各具风味。饮食,生之本。人无分南北,地无分南北,食亦无分南北。案上这些餐品,南北兼具,有的你或不曾见过,但若入得口去,应知亦是令餐。” 他话音一顿,听到殿下咀嚼声停顿下来,便又说道:“朕只偶发闲语,你不必应答,继续进餐罢。” 皇帝虽然这么说,沈哲子还是有些狐疑,吃一顿饭而已,莫非其中还有什么玄机?怎么竟然都扯到南北之分的问题上来? 他再拿起筷子,进餐之余,也在留意这些餐食种类,想要窥出一丝玄机。这案上的饭菜的确丰盛,只是每一样都不多,看样子是让他每种都尝一尝。既有南人特色的鱼羹肉粥,又有北方惯食的炙肉乳饼,品相风味兼具,显是花了烹调者不少的心思。 但由这些,沈哲子却实在看不出什么玄机,便硬着头皮将每种都尝了一尝,渐渐地饱了起来。旁边内侍又奉上茗茶,供他饮用消食。 吃过饭之后,沈哲子精力旺盛一些,端坐起来准备聆听皇帝训话。由其对兴男公主婚事诸多安排,沈哲子便对皇帝的爱女之心再无怀疑。如今公主大婚在即,翁婿之间应是有些体己话要叙说一下。 然而他等了良久,殿上都再没声息传出来。心中正狐疑之际,屏风后转出一名宫人,轻语道:“良辰吉时,沈郎礼退后去皇后宫中听训吧。” 沈哲子闻言后更是大惑不解,哪怕礼拜后退出殿来,仍有些转不过脑筋。他本以为今次与皇帝见面应是庄严之外不乏亲情,皇帝大行前将女儿托付给他,应是满腹话语要说。但没想到,入殿后吃了一顿饭,坐着消消食,而后便退出来,甚至连皇帝的面都没看到,这与他想象中的情景实在大大不同。 没能见皇帝一面沈哲子倒不意外,皇帝垂死之际,应是形容枯槁、满面病容,不想被人看到自己这副样子,也在情理之中。只是皇帝态度虽然和蔼,却只寥寥几语,不着边际,这让沈哲子大惑不解。 他跟在宫人后在苑中行走,中途到达的目的地却非皇后宫,而是一个厕所供他解决一下内急。这厕所内亦铺设锦缎,看到这些细节的安排,沈哲子渐渐有所明悟。 吃饱喝足又解决了生理问题,沈哲子精神饱满来到皇后宫。然而在这里受到的待遇却大为不同,皇后同样端坐在屏风后,沈哲子却不得入座,跪在殿中将近半个时辰,听皇后身侧一名宫人滔滔不绝训话。 这训语骈俪对偶,文采斐然,显是经过长时间的酝酿斟酌,只是在这洋洋洒洒的书面语后,却透出一种难于言道的疏离。至于内容也包罗万象,从教训他礼敬公主到忠君报国,那严肃冷漠的语气,倒是颇符合苑中听训这样一个流程。 沈哲子亦知皇后对他有多看不上眼,并不奢望在这里能享受到什么礼待。至于那些冷冰冰的训语,他状似极为恭谨的聆听,心内却仍在思索先前在皇帝殿中的经历。 皇帝的话较之皇后的训语要少得多,但无疑更像一个长辈的态度,细节上面面俱到,并不以威严压迫训斥,但给沈哲子带来的感触却尤其的大。至于那南北餐食的议论,沈哲子也渐渐想透,若他没有会错意的话,那案上餐食应该都是按照公主日常饮食习惯来安排的。 由此小节,沈哲子益发感受到皇帝拳拳爱女之心。于皇帝而言,垂死之人,无论再说什么,会收到什么样的效果,他大概都看不到了。因而只用实际的行动,希望沈哲子能体会父母舔犊之情,善待公主。 一俟有了这些体悟,沈哲子心内感触更多。家国天下,一个人无论心中藏有怎样远大抱负,弥留垂死之际,心内念念不忘的是人伦亲情,这大概是对人生最后一份责任的尽责和担当。 他尚未为人父母,也无资格评价皇帝和皇后态度举动不同究竟孰优孰劣,但无疑皇帝的这种做法,更能让他有所感触。虽然许多事没有宣之于口,但这种无言更似于男人之间不必言道的无形承诺。 这种意会,让沈哲子体会到他与公主婚姻之间政治和利益因素之外,更为深刻隽永的意味。从此以后,那个小姑娘起居饮食、一生祸福荣辱,幸福还是凄凉,高兴抑或悲伤,都与自己休戚相关。这是人伦大道的婚姻该有的庄严和沉重,是用一生来做注脚的契约! 怀着略显沉重的心情听完皇后训话,沈哲子离开苑中时,已经到了黄昏。他与一众仪宾汇合,再拜观礼群臣之后,便离开了台城。接下来台城内尚有宴请群臣的礼仪,但是已经与沈哲子没有关系。 台城外鼓吹声仍在持续,下一站的目的地便是今天的终点,位于乌衣巷的公主府。 仪仗队由台城外出发,庞大队伍在夕阳下更添肃穆。御道两侧观礼民众越来越多,人群内不时爆发出欢呼赞叹声,于这些小民而言,谁娶公主与他们都没有什么关联,但在这欢庆的气氛中,能够暂时忘却生活的苦累与艰辛,能够对未来的盛世美好有一点展望和幻想,已是弥足珍贵。 今日公主大婚,仪驾所过街巷,但凡有爵禄官位在身的人家,都要门庭大开,于庭前摆设案几,依照各自品秩摆上酒水菜品以飨仪仗,同时要有家中子弟跪迎苑中赏赐,多为绢帛礼器。 乌衣巷高门勋贵云集,一俟转入巷中,便看到从街头到街尾全都摆满了案食酒水。各家门庭前都有子弟等候应礼,他们自然不须向沈哲子跪拜,而是要等待仪仗队后方的苑中内侍宫人。 在行过琅琊王氏门庭前时,沈哲子不禁一乐。只见王氏宏大府门前摆了足足十几个方案,上面各备酒食,若不明就里的人看到,还道他家有喜在开流水宴呢。 不过王家这阵势也没有什么毛病,他家有爵位官禄在身者岂止十几人,大概还是空闲地方太少不能完全摆开。在这些案几之后,却只有一个年轻人孤零零的站在那里,乃是王舒之子王允之。 若说沈哲子对王家诸多子弟哪一个能高看一眼,那便是这个王允之。他只在某些场合见过几次王允之,彼此却并无接触交谈。此时看到王允之立在庭门前略有几分形单影只,沈哲子在仪仗队中对其微微颔首,王允之略作错愕后,拱手以回。 又前行片刻,公主府依稀在望。前方有一群人早就等候在那里,眼见仪仗行来,便快速行动起来,清水洒道,其中有公主府随员自家相以下拜于道中,请沈哲子下马。 在没入府之前,沈哲子还要对公主府一众人持客礼,上了肩舆后快速进入府中,再换一身衣衫,而后便以主人身份再回到门庭前,将跟他行了一天的仪宾们礼请入府。 至此,婚礼迎亲一切在建康城内的礼仪便告一段落。接下来接待宾客,宴请宗亲这些事情,都不再需要沈哲子出面。他只要返回府中,等待入夜后在门闱内与公主行小却扇礼。 0193 却扇 仪宾们进府入宴,鼓吹仪仗却没有散去。这个仪仗规格不只要在都中保持,一直到沈哲子与公主离开建康,返回吴兴举行过真正的婚礼后,才会停下来,一些超规格的礼仪被裁撤收回,剩下的则留在沈家,日后祭祀家庙礼乐之用。 时下能够在祭祀祖先时享用羽葆鼓吹,已经算是高等士族的标志,只有皇帝特旨准许,才能置备。沈哲子这次娶公主,可以说是祖宗十八代都跟着沾了光,享受祭品的同时还能听听小曲。 归府之后,沈哲子在堂上匆匆拜过一众司马家的宗亲。亏得八王之乱干掉了一大批,如今宗室已经是人丁单薄,算上襁褓中的娃娃在内,不过几十个人。这一道礼节很快就结束了,等着宾客们纷纷入宴,沈哲子便退进了府内。 经过一番修葺,公主府较之沈哲子第一次来时更显富丽堂皇。如今他在都中也算有房有别墅的人了,不必再为置业问题操心考虑。 眼下天色刚刚擦黑,距离正时尚有一点时间。借着这个空档,沈哲子换了最后一身白色礼袍,然后让人将纪友请来。 因为丧服刚除,纪友没有加入沈哲子的仪宾队伍。但沈哲子也没让他闲下来看热闹,安排的任务更加重要,那就是搜集情报外带招募水军。 婚丧嫁娶,人生大事,时下一个家族的底蕴就从这些礼仪上显露出来。沈家家势过去几年里快速攀升,但沈哲子今次来到都中,最开始的时候仍是受到诸多不受认可。今次迎娶公主,可以说是家族方方面面一个集中体现。 如此高规格的礼仪,简直就是对一个家族最高的一个考验。如果能够顺利完成并且不受人诟病,那么像“狂悖武宗”“地方豪强”这样的评价,将再不会被加于沈家头上,胜过千言万语。 从此以后,沈家也可以说在礼法方面有所建树,日后再有类似礼仪活动,他家提出来的意见也会被人郑重对待。 所以,虽然今天饱受酷刑一般的痛苦,沈哲子还是咬紧牙关坚持下来,同时还不忘安排纪友收集各方面针对这场礼仪的感受和看法。虽然眼下反馈不多,最终的定论还需要很长时间的酝酿,但沈哲子心内确是有几分忐忑。 等纪友行入房间,沈哲子连忙起身迎接,他和纪友早就熟不拘礼,不须更多客套话,张口便问道:“文学今日在坊间可听到什么奇趣妙论?” 纪友这一天来也是累得不轻,明明可以安坐为客,却被沈哲子打发去了城内四方探听消息,疲于奔命,半点看戏的乐趣都没享受到。此时听到沈哲子这么问,他感慨一声道:“交友不慎啊,维周你将我当个杂役差遣倒还能忍受。只是总要让人喘一口气,茗茶都不招待一杯!” 听到纪友的抱怨,沈哲子哈哈一笑,赶紧让人给纪友奉上茗茶。这家伙也知孰轻孰重,既然还有心情说笑抱怨,那结果应是比较喜人了。 “尊府今次可是摆出了大场面,御道上钱撒如雨,长干里飨食数万。民众都言丹阳公主乃是真正的千金公主,经此之后,各家再有尚公主者,则要深怨你家了。” 纪友饮一口茗茶,笑着说道:“各家多言你家厚币邀望,除此外言别者粗疏倒是不多。”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便放下心来,只要礼法上没有明显的错误受人诟病,像这些小节都不必在意。略作沉吟后,他又对纪友笑道:“往后几日,还要请文学多多留意各家风言动向,若有臧否之论,请来直告我。” 好的议论当然要宣扬,坏的议论则一定要压住。他家花费这么大人力物力,怎样也不能被那些袖手空谈者随便否定。 纪友叹息一声而后说道:“待我成婚日,维周你也休想安心袖手为客,今日我做了什么,来日都要让你奉还回来!” 他家族人们已经为他议亲,乃是同郡丹阳薛氏女郎,若一切顺利的话,再过个一年半载便也要成婚了。 “文学来日成人立家,我也倍感欣慰。但有请,岂敢辞!” 沈哲子笑着起身,他也知纪友这话只是玩笑,自己之所以这么紧张那是因为自家清望稍逊,迎娶公主又是南北瞩目大事。纪家怎么可能会有这种烦恼脑,即便是有,也轮不到他来做这些事情。须知他既是帝婿驸马,又是纪友半个长辈,届时乃是需要礼待厚请的贵宾。 —————— 房间内喜气盎然,诸多礼器陈设其中。一个娇小玲珑的身躯身被略显臃肿的五彩云文绮袴,白皙的小手持着一柄雪纱团扇遮住脸庞。 在小女郎榻前两侧各自分立八名侍女,手中或持漆奁锦盒,或持银花小镜、或持虎首交刀,或持金玉环鈕,多为闺中所用器具。而在房间靠门的位置上则有两方书案,各有一名罗衫女史坐在那里,负责记录房中礼法程序步骤,以呈苑中御览并留备份。 侍女云脂今日也穿一件簇新碧裙,她并没有在榻前奉器的资格,只能坐在角落里捋丝攒结。但这并不让她感到失落,反而隐有几分庆幸,从清晨到现在,那十几名奉器侍女都端立在榻前一动不动。从她这个角度已经可以看到有几人衣衫都在打摆,可见已经将近极限。而她不只可以坐下,偶尔还能出去透透气,相较之下,虽然不够显眼,但胜在舒服适意。 听到外间鼓吹鸣声,云脂正遐思之际,突然感觉胳膊被一个轻物砸中,低头一看,才发现乃是一个被攒成一团的小纸球。她下意识转首在房中打量,继而便发现端坐在榻上的公主绮袴下摆正微微弹动,衣袖中探出一截玉般白皙手指正对着她上下点动。 云脂看看左右无人关注自己,快速弯腰将那纸团捡起,展开一看不禁莞尔,只见这张纸竟被指甲抠出字痕,仔细辨认片刻,才依稀认出应是“至未”二字。谁至未?自然是那位驸马沈郎。 公主本就好动性情,如今却已经在房内端坐一天,眼下竟用指甲抠出字来丢给自己,显然已经将近忍耐的极限。 略一沉吟后,云脂缓缓起身,对着两名女史的方向微微躬身,然后才小心翼翼在众多奁箱之间悄无声息的从侧面退出来。 两名女史察觉到这动静,当即眉头便微微一锁,心道等到礼成,一定要严厉训斥一下这个好动难安的婢女。她们作为皇后派来公主府的人,不只负责记录今天的礼节,日后还要长居此处,安排公主的饮食起居,算是公主府的内相。 云脂不知自己已经被府内任事者记上黑名单,她提着衫裙下摆自廊后绕到房前,踮脚翘首望去,发现墙外烛火下隐有人影晃动,似是有一群人匆匆而来,只是光线昏暗看不清楚来人衣装模样。她绕着回廊前行几步正待要看得仔细一些,忽然听到一个略显诧异的声音:“云脂娘子你怎会在此?” 回过头,云脂便看到沈哲子在一众人簇拥下从自己身后行入进来。这会儿她一手提着衫裙,脚则踩在木栏上,姿态实在有碍观瞻,脸色顿时羞红,看到沈哲子身后的家相等人神色都有异变,她忙不迭跪在廊内叩首道:“婢子失态无状,请沈、请郎主恕罪!” 听到这娘子口呼自己郎主,竟然已经成了府内之人,沈哲子倒是有些意外。他之所以对这侍女印象深刻,是因为这娘子乃是少见的健谈之人,只是不知为什么由东海王府转来了公主府。 他笑着摆摆手:“今日府内事务繁多,庭内纵有失态不是什么大事,你起身吧。” 说罢,他才在家相等人带领下转向公主所在正房。 等到这些人都离开,云脂再抬头看,才发现自己辨错了正门方向,俏脸顿时皱了起来。她握紧公主丢给自己的纸团,由侧廊疾行到房后转进去,对着团扇后微微侧首过来的公主打了一个手势。 小却扇乃是一时权宜的闱中之礼,倒没有什么定制的礼法要求,也就不便为外人所观。公主府一众属员将沈哲子领入园中后,便跪拜退下,由宗室命妇出门,将沈哲子引入了房内。 一俟行入房中,在那灯火照耀之下,沈哲子一眼便看到端坐在榻上的那玲珑体态,心内便隐有几分火热。那团扇之后便是要与自己相伴一生的女人,可谓历尽诸多磨难,伊人终于归在自己房中……忘了,这地方叫公主府! 算了,不管谁归入谁的房中,总之已经总算可以开始耳鬓厮磨、闺中画眉、没羞没臊的生活了!虽然彼此都未到作案的时机,但这光影朦胧的房中气氛实在过于撩人,以至于沈哲子都有几分神迷。唯一不爽的,便是房中闲杂人等太多,尤其那两个双眼死死盯着自己的女史,更让沈哲子倍感不适意。 “请郎主登榻。” 仿佛置身女儿国,沈哲子在女史沉闷的语调中,由侍女除下靴子换上丝履,而后一步一顿,行到榻前,弯腰下拜,如是者三,然后才坐在了距离公主两个肩位的榻上。视线的余光扫到公主肩膀微微颤抖,沈哲子心内一荡,暗道这女郎纵然怎么要强,也总有女子的矜持和羞怯,这会儿心中大概已是小鹿乱撞了。 一名女史起身,指导侍女们给沈哲子系带挂环等等琐事,又过了将近一刻钟,另一名女史才又说道:“请郎主恭却新妇闺扇。” 这刻板的话让沈哲子感觉自己像个啥都不知道的低能儿,心中腹诽片刻,然后才转过身,抬起手来,往前膝行到公主面前,已经能够听到小女郎略显紊乱的呼吸声。他缓缓抬起手来,手指搭在团扇边沿,轻轻往下一抽,而后便看到了盛妆的公主,心中旖念顿时荡然无存,嘴角都微微一抽。 所谓的盛妆,白粉为底,脸敷嫣红,诸多花钿,总之就是将一个美人糟蹋得厉鬼一般。时下风俗虽然尚不似后世那么浓艳,但这种风潮已经初露端倪。沈哲子记得公主的肤色是极为健康的粉嫩,如今看去却有一些不正常的惨白,脸颊上尚有丹脂点红,若不是那清眸尚有印象,沈哲子几乎已经认不出公主。 就在他心内正感慨之际,公主汗津津、湿滑的小手陡然从衫裙下探出握住了沈哲子手腕,双眼透出强烈期望,红唇微微翕动,发出细弱之声:“沈哲子,快把那两人赶走……我饿……” 0194 肃家风 听到公主这细若游丝的声音,再看这小女郎可怜巴巴的眼神,沈哲子真有同病相怜之感,忍不住要掬一把同情泪。他虽然不清楚今天公主经历了什么,但由自己堪称酷刑折磨的体验,他也能明白公主这一天过得实在不轻松。 本是应该欢庆的大喜之日,结果两名主角却身心饱受折磨,丝毫感受不到一点婚庆的乐趣,这也真是让沈哲子不解。 眼见沈哲子沉默不语,公主又小声加了一句:“我坐在房中,一整日都不能动弹,不得进餐……”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中便有几分不悦。他要在外游街给人欣赏观礼,因而纵使难捱,也要忍耐。但即便这样,在去觐见皇帝时,仍能休息进餐一会儿。公主居于室内,又无外人观礼,又何必这么刻板的恪守礼数?一整天枯坐在这里粒米未进,这让一个十岁小女郎如何受得了! 略作沉吟后,沈哲子便转头望向那两名女史。他也看出这两人乃是室内执事之人,其他府内宫人都要看其脸色,听其吩咐。 “既然却扇礼毕,闱中又无外人,不必过于执礼。今日有劳女史,不如就此散去,公主也要传膳进餐。” 沈哲子微笑着说道,对于公主府内执事人员的构架,他倒也听任球介绍过一番,知道这两人乃是皇后派来,相当于公主府的内管家,因而对其态度也有几分和蔼。 听沈哲子这么说,其他奉器宫女们脸上都禁不住流露出一丝解脱喜色,她们一动不动站在这里一整天,实在也有些熬不住了。 那两名女史听到这话后,眉头则微微一锁,继而脸色更加肃然,其中一人沉声道:“何作何息,俱有礼章。我二人受皇后诏旨任托,不敢有违。还请郎主勿要妄议乱断,以免坏了礼章定制。” 沈哲子听到这话,眉梢便忍不住微微一挑,心内便生出些许不满,冷声道:“我倒不知却扇有何定礼,既是权宜之策,礼行权宜,因人而便,这应该也不算乱典吧。” 另一名女史往前一步,肃然道:“礼因俗成,南北殊异,郎主不闻礼俗,亦不足为奇。礼章所定,却扇礼毕之后,郎主应退居别处,请郎主现在就安歇去罢。” 沈哲子本来还道这两女史恪尽职守,心内虽然有些不满,但也并未太介意,可是听到这里后,渐渐品出一点不同寻常的滋味来。他不知这两人是得了皇后的吩咐还是自作主张,要谋求公主府内话事权,因而刻意要给自己难堪以立其威。 他倒知道其他朝代驸马境况堪忧,就连要见公主一面都要受人钳制,但没想到自己居然会遭受这种待遇。不要说这两人只是仗了皇后之势,哪怕皇后亲至,自己要何时见公主,岂容旁人置喙! 他缓缓站起身来,掸了掸有些歪斜的衣带,继而望着那两名女史,冷声道:“你们是在斥我退下?” 那两女史倒没想到沈哲子这么敏感,对望一眼后,其中一人才说道:“礼章所定,不敢有违。” “算了,我不饿了……” 公主也察觉到室内气氛有些异常,扯了扯沈哲子衣角,低语说道。 “公主稍等片刻,我去为你备餐。” 沈哲子笑了笑,拍拍公主扯住自己衣角的手背,继而便又听到两名女史疾声道:“郎主请自慎,大礼未行!” 沈哲子冷笑看了她们一眼,继而便走出房间。一俟行出房间,他便招招手将候在门外的刘长唤来,低声耳语几句。刘长听到沈哲子的吩咐,脸色却是一变,低声道:“郎君,今日大喜……” “这是谁的大喜!别再废话,速去!” 沈哲子皱眉道,所谓打狗还得看主人,他今天就要打狗给主人看!就算是皇后,也别想干涉他的家务事! 刘长见沈哲子动了真怒,不敢再怠慢,忙不迭匆匆行去。沈哲子立在廊下,耳边听到前庭宴饮之欢声笑语,心情却有几分恶劣。他倒不是一点委屈都受不了,一定要在今天发难,只是公主府内人员构成过于驳杂,要在伊始阶段就树立一个不容撼动的权威,绝不给刁奴兴风作浪的余地! 府内华灯之下,诸多人影脚步轻盈靠近这一处院落,很快就将之完全封锁隔离出来。又过片刻,刘长疾行而来,身后还跟着公主府的家相刁远和家令任球。 “郎君,此地已被完全锢住,就算杀……呸、呸!” 刘长给了自己一巴掌,然后才又说道:“总之依郎君吩咐,这里无论发生何事,都不会惊扰到外间宾客。” “好。” 沈哲子点了点头,继而望向刁远和任球,说道:“这么晚请两位过来,是要请两位做个见证,我要教训两个僭越而行的奴婢!” 任球也知沈哲子脾性不会无的放矢,任意而为,既然做这些事,必然有其原因,只是心内略有好奇何人招惹了这位郎君。他为公主府家令,若无他的手令,如今府内尚有众多宿卫不曾撤离,沈家诸多家兵也很难顺利将此地封锁起来。 至于刁远,他是皇帝亲自指派的公主府家相,乃是早先被王敦驱逐而亡的刁协族人,早在先帝镇藩琅琊郡时便在王府中任事,对皇室忠诚无虞。但是对于沈哲子,他却了解不多,此时看到少年一脸狠色,心内便是忡忡,忍不住开言道:“今日良辰,乃是公主与郎主大喜之期,府中宾客诸多,宗王命妇,各家高门……” “所以我才让人隔绝此地,稍后发生何事,绝无可能外泄!家相勿需再劝,我虽年浅,亦是家中嫡长,恭而知礼之人,岂可受奴婢折辱!” 沈哲子说这话时,脸上挂着些许做作的愤恨姿态,显得已是怒极不堪忍受。而后伸手指了指刘长,说道:“随我来!” 说罢,他便转身再行向公主所在房间门前,示意众人暂停片刻,让已经被集中起来的沈家婢女先行进入。 沈家诸多侍女鱼贯而入,在房中人诧异的眼神中对公主礼拜道:“请公主安坐片刻,郎君稍后即入。” 说罢,一众人便扯起布幔屏风,将房间中分开。房内宫人们正诧异之际,两名女史刚待起身训斥,却见几名魁梧甲士冲进房中来,顿时大惊失色。她们还来不及有所反应,手脚已被擒住,就连嘴巴都被捂住,发不出任何声响。 须臾之后,冲进房中的沈家家兵已经将那两名女史缚出,她们趴在地上奋力挣扎着,两眼则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刘长上前一步狞笑道:“郎君,这二人该如何处置?” “且先禁在府中,稍后再做处置。家相与家令若好奇二人因何至此一步,稍后可自行盘问。” 沈哲子看那两名惊恐女史一眼,旋即便移开视线,继而对刘长道:“今日于此与事者,稍后尽数抄录名册,若有片言泄露,小心你的命!” 刘长肃然领命,旋即便率领家兵将那两名女史押了下去,至于封锁内外的警戒却仍未撤离。 沈哲子又对家相刁远露齿一笑,说道:“公主要传膳进餐,我对府内却还不算熟悉,还请家相予我几人指引。” 刁远这会儿心中既惊且疑,他可是深知那两名女史来历,自恃与其主亲近,就连自己这个皇帝亲自指派的家相都颇为看轻。没想到这位郎主一出手便要对付这两人,简直让他难以置信,心中已经迫不及待要弄清楚缘由。若这位驸马乃是一位无端生咎、迁怒于人的暴戾之主,他则要考虑自己该如何自处,才能立于善地了。 因而听到沈哲子的话之后,他随手指派两名脸色颇为惶恐的宫人,然后便对沈哲子拱手告退,随着刘长匆匆而去。 任球落后一步,眼带疑惑望向沈哲子,沈哲子这会儿神态又归于平和,笑着说道:“一桩小事而已,稍后还要劳烦先生帮我仔细查查这两位女史境况。既是皇后宫人,总不好完全不留余地。” 任球闻言后点点头,而后便也告辞离开。 做完这件事后,沈哲子才对身后宫人吩咐几句,让她们速去备餐送来。接着,他才迈步走入房中,吩咐自家这些侍女将屏风尽数撤走,然后便露出了公主与一众大惑不解的宫人。 “沈哲子,你家人在……” 兴男公主已经饿了一整天,难免火气有点大,继而视线在房中一扫,脸上顿时露出诧异之色:“咦,那两位女史去了哪里?” “我对她们以礼相劝,她们也终认识到错误,惭然而退。餐食稍后便送来,公主可以安心进餐了。” 沈哲子笑着走进来,公主听到这话后,脸上却露出浓浓疑色:“你是谎言诈我,我都没有听到你和她们说话!” 少了两个碍眼的家伙,沈哲子也不必再拘束,他坐在公主下首,笑语道:“总之她们今夜都不会再来烦扰公主,公主可安心休息了。” 听到沈哲子这话,兴男公主已是笑逐颜开,就连那浓浓的妆容都显出少女该有的生机活力,整个人都轻松下来。刚待要开口,又看到室内众多宫人,便摆摆手说道:“你们也各自退下歇息去吧。” 宫人们虽然尚有迟疑,但既然是公主吩咐,也都如蒙大赦一般,施礼退下。 公主还要拉着沈哲子询问究竟,转首却看到又有宫人进房来,手中捧着餐盘,两眼顿时放出光来:“雪胜烙饼!” 不待宫人将餐盘放下,公主已经站起来,一手抓住一个蜂蜜酪炙、色如堆雪、松脆香甜的面饼,那涂着鲜红唇色的嘴巴已经叼住烙饼一角,视线才又看到坐在她对面的沈哲子,脸色不禁略有发烫,讪讪将另一只手里的烙饼往沈哲子面前举了举:“你吃不吃?” 沈哲子笑着接过那张饼,公主脸色却有些不自在,看了看餐盘里并不多的几张饼,又乜斜着沈哲子:“你今天也没吃饭吗?” “吃的不多。” 沈哲子已经拿起烙饼吃起来,他哪里听不出公主言外之意,笑着说道:“公主放心,稍后还有金乳酥、炙鹿尾、水晶糕、粉鲊……都会陆续送来,足够我们果腹。” “都是我……谁告知你的?” 公主听到沈哲子的话,眸子越来越亮,继而便有些狐疑的望着沈哲子。 见公主这副模样,沈哲子便知他在苑中猜测皇帝的用意确是如此,心内不禁又有几分感触。他笑着将一份甜酪推到公主面前:“既然已经是夫妻,彼此心意相通,我怎么会不知公主所喜。” “骗人,我就不知你的喜好!”公主嘴角瞥了瞥,继而低头专心进餐,不再纠结此事。 待几道餐品吃完,公主渐渐有了活力,有心情关心别的,便又问道:“你是不是将那两女史着人拿下去了?” 沈哲子笑着点点头:“我家庭门之中,岂容仆役放肆!她们不许公主进餐,便是我的大敌!” “哈,那我倒要谢谢你。” 公主笑得眼睛都眯起来,继而脸色却蓦地一变:“你这么说,是觉得我怕了她们?我才不会怕,不过她们是母后派来,母后待我很凶,但我知她心是疼惜我……唉,这些事情,同你也说不明白。总之,你可不要害了她们,让母后气恼伤心!” 0195 买椟送珠 沈哲子本来就没打算要害那两名女史,但她们自恃皇后宠信,居然敢给自己来个下马威,若不严惩一番,日后这公主府内还不知要酝酿出多少腌臜事情! 沈哲子娶公主的动机并不单纯,但有感于皇帝的临终遗愿和爱女之心,也想给公主营造一个简单、快乐的生活环境。这对他而言并不困难,也是他应该要尽的责任。 听到公主这么说,沈哲子能感觉到其心内那股淡淡的纠结。他虽然并不清楚公主在苑中与皇后如何相处,但由他所观察感受到的迹象看来,皇后绝非一个慈母的形象,大概性情更类似于庾亮,方正刻板,严以待人。 沈哲子觉得有必要给公主上一堂思想教育课,这女郎既然嫁入自己家中,日后的际遇处境便休戚相关。在政治上他家与庾家必然会有冲突,而皇后作为庾家势力最大庇护者,若对公主还保持很强的影响力,则会让这小女郎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这不是沈哲子乐意看到的事情。 略作沉吟之后,沈哲子看着低头专心进餐的公主,笑语道:“父母对子女有舔犊之爱,子女对父母有孺慕之情,这都是人伦大道常情。公主敬爱皇后,不愿惹皇后恼怒伤心,确是孝心可嘉。” 公主听到这话,神情显出一丝怅惘,突然叹息一声:“我哪里有什么孝心,早先在苑内我性情急躁,总与阿琉争执,阿琉就是我弟弟。那时母后总是责难我,回护阿琉,我便觉得母后是爱护阿琉更多,却厌见我……” “只是在我将要离宫出嫁这几日,母后每天都要流泪,我才知她也爱护我,不想跟我分离。她派身边人来照顾我的起居,我虽然也不喜这些人,但这都是母后对我关怀,怎么能让她失望?沈哲子,那两位女史惹恼了你,她们也是一番善意,想要求全礼章……” 听公主这一番叙述她家人的相处,沈哲子也渐渐明白了皇后是个怎样的人,最起码在对待儿女上,应是有些重男轻女。而在做事方式上,确跟庾亮有些相似,刚愎固执,不会顾及别人的感受,自以为是。这样性格的人,确是极难和睦相处的。 “她们或许真有善意,但是做事却让人不喜。托名于求全礼章,做的却是以下凌上的悖礼之事。既然公主发声,我虽然不会害了她们,责罚却是免不了。” 沈哲子笑语道:“其实不独这一件事,世上许多的事情,总有人怀揣善念却做了恶事。念头是善是恶,其心自知,旁人却分辨不清。但所做的恶事,却已经让人身受戕害。我从不惯揣摩旁人心迹善恶,却罔顾其已经做出实实在在的恶事。” 公主皱着眉头思忖片刻,似是仍想不通这话意,只是片刻后却笑起来,指着沈哲子说道:“你这神情口吻,真像极了我父皇,都惯言一些人听不懂的话。虽然听不明白,却又觉得极有道理。” 这女郎不会有什么恋父情结吧? 沈哲子心内一突,再看公主神态,觉得极有这个可能。他外相虽然尚显稚嫩,但在心智上确与皇帝也相差无几。他笑着将餐盘往公主面前推了推,继而说道:“听不懂,那就不必懂。公主既然到我家,下嫁小臣,夫妻便是同体,你不懂的,我代你懂。” 公主听到这话后,俏脸便觉几分发烫,下意识垂下头,满脸敷粉,即便有羞红涩意,也都被那惨白掩盖下去。过半晌才喃喃道:“你也没有比我年长多少,又能懂得多少?是了,那天你连深公都给驳倒,看来也是懂得极多。只是,谁要和你……大家都不相熟……” 沈哲子闻言后不禁汗颜,不知怎么就歪楼了,再一转念,他才又说道:“人心不同,各自思量,父母也难尽懂子女。公主有感皇后爱护之心,却也不必只有委屈了自己才算不悖离心中孝道。人伦亲爱,是要让人彼此相得,若只有损一才能全一,那是愚笨者等而下之的手段。” “有人割肉奉亲,推为至孝。但那是耕樵渔猎俱无所出,饥寒交迫难以为继,困蹇到了极致才能做的事情。若在寻常时节只追逐这个皮相强为此事,反而是大大的不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不自爱,也是不孝。那两女史恃了皇后诏令,强要公主在这里忍饥耐渴,行为自残,这也是逼迫公主不孝啊!” 兴男公主听到这里,眸子闪了闪,又思忖片刻,才若有所得状说道:“你这么说,我倒懂了。母后不知我想什么,我也不知母后想什么,旁人又怎么知道该怎么做才是对的!唉,你怎么不早点过来,要我明白这个道理,害我在这里捱了一天!” 沈哲子正有感于公主的领悟力,旋即便又听她感慨道:“沈哲子,我真是羡慕你有这本领,能正说歪理。我要早学到这一件本领,以前在苑中可以少抄多少《女诫》啊!果然我要来你家是选对了,以后我再做错了事,可以让你帮我开脱!哈,难怪父皇也中意你,他是知道有你跟我在一起,旁人都不会再训责我!” 见公主满脸喜孜孜的表情,沈哲子心内却有茫然,继而自疑起来,莫非公主说的是真的?自己能够得到皇帝青眼并非家世和个人素质出众,而是因为这信口雌黄的本领? “我吃饱了。” 公主并不知自己一句话已让沈哲子生出浓浓挫败感,一推餐盘,乜斜着视线望向沈哲子:“我倦了……” 沈哲子站起身来,用略带蔑视的眼神瞥了公主一眼,夏虫不可语于冰,这小女郎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优秀!别人买椟还珠,她是买椟送珠,也算傻人有傻福。 离开公主的房间后,沈哲子看到在廊下等候的刘长,便行上前去问道:“那位刁远刁家相,可是已经审过两名女史?” 刘长上前低笑道:“那两贱妇口齿尚硬,竟言要上禀皇后将公主迎回宫中。一番威吓后,眼下都是消停了。刁家相与任先生现下都在那里恭候郎君。” 沈哲子闻言后便冷笑一声,继而便让刘长带路去见那两人。 此时公主府一间偏僻侧室内,刁远和任球坐在房中。 相对于任球的淡定,刁远则有些坐立不安,早先盘问两名女史,加上询问其他室内宫人,对于事情的经过,他已经有所了解。那两名女史自恃皇后信重,言语确实有些冲,不够委婉。但那位郎主片刻委屈都不愿忍耐,居然挑在今夜大喜之日就发难,可想而知乃是多么倨傲气盛之人。 这对刁远而言,并非什么好消息。他家本非望族,否则也不会担任公主府家相这种卑职。 驸马如此脾性,若真与公主失和闹得太难看,这桩婚事会如何且不论,最起码他们这些公主府属官少不了责难。他自不会天真到如那两女史一般,认为有了苑中靠山,就能在府内横行无忌。 对于那两名女史的想法,刁远也能猜度一二,公主大封,妆奁丰厚,他们这一众府内属员自然也能雨露均沾。若能先一步占得话事权,自然也能谋取更多好处。但这两人蠢就蠢在尚不明白驸马是何等人家、何等性情,就急于发声出手,继而引咎归身,也是自讨苦吃。 但这亦给刁远浓浓的警示,令他意识到自己这家相之职并不轻松。 门忽然被打开,沈哲子迈步行入房内,对两人笑语道:“先陪公主进膳,现在才抽出身来,劳烦两位久候了。事情的缘由,想必两位已经清楚,要如何处置那两奴婢,我倒想听听两位看法。” 刁远见沈哲子坐下来,心内便有几分忐忑,若能就此将两人踢出府去,他倒乐见其成。但他不得不考虑更多,皇后会如何反应?大婚第一日发生这种事情,他日后会不会步此后尘? 略加沉吟后,他才开口道:“那两人冲撞郎主,以下凌上,确是当责。但她们亦有皇后诏命在身,言出有据,小惩即可。” 沈哲子冷笑一声,继而沉吟道:“人言我家,多称武宗。家相亦见我家人物风貌,不知你怎么看?” 这问题可难倒了刁远,沈家这武宗风采,他今日是真正领教到了,一言不合便兵围内宅。但若照实去说,他又担心自己稍后会与那两女史一同为伴。对于这位郎主的忍耐极限在哪里,他真的不清楚,便求助望向任球。任球是沈家的人,这在府内并非秘密。 任球神态倒是轻松,笑语道:“不过是外间不知者讹传而已,郎主得陛下信重钦点,清名流传都中,岂是狂悖不守礼之人。” “终究年轻气盛,最初见这二人忤逆,我确有执而杀之之念。我家虽是守礼门户,亦不乏勇武之风,岂能受辱于奴婢之流!乱我家者,唯有剑耳!” 听到沈哲子这恨恨话语,刁远心内便是一颤,垂首不敢多言。 “不过先前公主多有宽慰劝解,眼下我也释然。大喜之日,操兵不祥,况且这二人也算尽忠尽责,只是言辞手段让我不喜。罚俸吧,罚俸一年,观其后迹,若有收敛再酌情轻处。” 沈哲子虽然立威,但也并非要完全架空公主,他只是希望家风淳朴简单一些,不要在内宅还有许多勾心斗角的事情。他既然展示了一个强硬姿态,自然要公主扮个白脸。话说,公主那小脸今天也确实够白的。 0196 有功当赏 刁远听到这话,神态益发拘谨起来。 所谓罚俸一年,郎主是打算让那二人在府中无立足之地啊。而且道出这个处置,也是将他这个家相最重要的人事权给篡夺过去。礼法而言,驸马在公主府内只是客居,对于府内的事情并无太大话语权。一应事务自有家相以降一众属员操持,安坐享受供养即可。 但这位郎主显然不满足于这种地位,不只在府中安插人手,第一天就手段强硬的干涉府中事务。他心内虽有忌惮,但更多的则是不满。须知他也是陛下钦点的公主府家相,虽然内外有别,不及女史与皇后的关系亲厚,但如此被无视,仍让他有些不忿。 但现在他却并不急于表态,驸马拿女史立威,这是在无视皇后的威严。等到皇后不满发声,他再站出来,自可轻松收回府内事权。 沈哲子并不费心猜度那位家相作何想,继而又问向任球:“先前有劳家令之事,可有了结果?” 任球躬身道:“两位女史,其中苏女史乃是皇后母家所配,许于中书家人,有二子一女如今亦在庾府任事。周女史夫家河东徐氏,其夫已亡,一子徐良如今为少府曹掾。” 时下立鼎未久,苑中宫人虽有普选民女,但也不乏各家所进。尤其女史这样各宫有执事的女官,若有关系门路,可以免于宫籍之外,不禁婚配,甚至每月都有假期归家与家人团聚,与外廷没有太大区别。 沈哲子闻言后便点点头,说道:“有过当罚,尽职则赏。两位女史既已受过,也应受赏。苏女史既然出宫居府,我当助其阖家团聚。我修书一封,明日后家令持往庾府,请庾府将人送至此处任事听用。” “至于周女史,其子既然已经任事,那也好办。稍后请其过府一叙,其母尽忠职守,可知其子亦非庸人,岂可长为鞭下吏。我当为其谋任一地,我乡土吴兴便是善处,民风淳朴,可任一县。” 刁远听到这里,额头上已经隐有冷汗沁出。他本以为这少年只是任性,没想到思虑却是周详。有过当罚,尽责则赏?这算是什么赏?这是把人一家都捏于指掌之中! 说完这些后,沈哲子才又望向刁远,笑语道:“我今日入府,见府内事务虽是繁多,但却条例有序,不见杂乱。可知家相亦是尽责之人,实在是……” “分内而已,实在不当郎主厚赞!” 刁远连忙表态道,他真怕这少年兴之所至,再给自己来上一赏,那真是消受不起。 “我今日算是越俎代庖了,只因一时激愤难耐,还望家相不要介意。日后府内诸多事务,我与公主都是年浅难当,还要仰仗家相善处内外。” 说完后,沈哲子便站起身来:“夜已经深了,我也不打扰两位。事情就这么定了,若再有疑难,可以直接道我。” 他是真的累得不轻,强打起精神来处理完这件事。区区两名浅见妇人倒不值得他如此郑重以对,问题是这两人有直接向皇后进言的机会,皇后的态度则又影响到他的家庭和睦,因而一切潜在隐患都要扼杀在萌芽中。 以往沈哲子觉得家奴居然能够凌驾在主人头顶,驸马要与公主同房甚至还要贿赂家奴,简直就是不可思议。可是当他成为帝婿后,对这现象却有了一些感受。 皇女出宫后,不得诏命也不得随便进宫入苑,亲情自然渐渐淡薄下来。宫中若要了解公主府内情况,自然要直接询问陪嫁的宫人。这些宫人得以进言,便有了搬弄是非的机会,甚至出于私欲而离间母女感情都不出奇。 更恶劣的甚至有公主乳母收一家贿赂,率进谗言竟然使得宫中下诏杀掉驸马,继而再使公主配于别家。 很显然皇后这脾性跟慈母搭不上边,之所以有公主所言那种情感流露,也不过一时伤感而已。随着公主离宫日久渐渐习惯下来,彼此感情肯定更加疏离。沈哲子也并不怎么热心帮助母女修复关系,只是不想皇后再借宫人对公主施加什么影响,坏其心情。也不许这些人因私利而搬弄是非,增添什么不必要的烦恼。 第二天一早,沈哲子又是黎明起身,这几天他都难得清闲。比较让他郁闷的是,在归乡大礼之前,每天清早他都要去礼拜公主。 当沈哲子走进房间中时,公主已经起床,临窗而坐,正有宫人为其整理发髻佩饰。今天这小女郎倒不必再化浓得夸张的妆,素面朝天坐在那里,似乎有些起床气,秀眉微蹙,虽无风情,亦足娇憨。 看到沈哲子进房来,兴男公主眼中流露出一丝茫然,过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已为人妇,羞怯之余,亦有几分伤感。她转过身来有些怅然的望着沈哲子说道:“沈哲子,是不是从今往后我都再难见父皇、母后和阿琉他们?” 室内人也不多,沈哲子索性省了礼拜环节,他坐在公主下首,笑语道:“公主虽然离宫,但等我们去吴兴我家行过大礼后,陛下若想念公主,还会时常召公主进宫相见。” “父皇他……” 公主话语一顿,神色间却颇忧愁:“我们就要去吴兴了吗?可是吴兴在哪里我都不知道……” “吴兴距离建康也不远,舟船往来旬日可抵。” 沈哲子也不急着离开,便坐在这里安慰一下这小女郎:“吴兴风物,跟建康又有不同,虽然不及都中繁华,但却水清山秀,景色怡人。我们在乡中,都不必乘车,出门即是登船,夏日里船行在荷田中,荷叶上偶有鱼虾跃在上面,触手即能摘到荷叶莲蓬……” “你又骗人!出门就登船,你们不怕落雨吗?雨水一多,河水就涨,要把庭院都给淹了!” “那也不必担心,若真水淹了庭院,我们就乘着竹筏四方漂流,夜里也睡在竹筏上,清凉宜人。渴了用荷叶掬水,饿了就在水中采菱……” “你们真可怜,一口热汤都喝不到……可是、可是别人说我夜里总说梦话,会不会有鱼虾跳进我嘴里?” 公主先感慨一声,旋即又有些担忧道。 沈哲子听到这话,便是哈哈一笑。公主亦笑起来:“我早知你在骗我,若真像你说那样,你早被水冲进海里喂了大鳌!” 又跟公主闲扯片刻,沈哲子才离开这里。昨夜府中宴会一直进行到下半夜,许多宾客醉了后宿在府内。家相刁远正在指挥仆人们收拾残局,家院大了收拾也麻烦,近百仆人从早间忙碌到晌午,才堪堪收拾好了。 看到沈哲子行来,刁远神态便有几分拘谨,对于这位人小谋深的郎主,他确是在心里感到发憷,不敢等闲视之。 沈哲子请刁远、任球等人进了书房,开始安排今天的诸多人情事务。今次沈家能够顺利迎亲,多赖都中各家帮忙,这种人情债虽然也是有来有往,但该有的表示则不能少。 大体的答谢名录早已经整理好,沈哲子览过一遍后酌情增删,然后分派人往各家府上赠礼。他离都也就在这几天,这些事情需要尽快处理。还有昨日出入的账目,因为沈家这方面的人才不少,如今已经整理出一个细则。各家礼货折钱再对比近来为了大婚的诸多开支,亏空只在百十万钱之间,倒也在接受范围之内。 到了午后,庾条亲自来到沈家,随行的还有那位苏女史的一子一女。这让刁远看向沈哲子的眼神更增敬畏,他本以为沈哲子虽然定计,但庾家乃皇后母家,也少不了还有波折,但没想到沈家与庾氏关系竟然如此亲厚,一封手书便即刻将人送来。 沈哲子将庾条迎入室中,笑道:“今次之事,多赖庾君相助,如此小事,也劳庾君再来一次,实在感激。” “说这些做甚么!我与哲子郎君,哪用这些虚礼。” 庾条笑着入座,如今彼此也算亲戚,他还是沈哲子的长辈,看这少年便更满意:“大兄语我,离都之期应在七日后。我知府中仍有诸多事务,若有分身不暇,哲子千万不要客气。” “诸事自有旁人打理,哪敢再有劳庾君。” 彼此客套一番后,沈哲子便直接谈起了隐爵之事,早在多日前,他家会计团队已经到了晋陵,接手诸多账目与财货,已经渐渐梳理出一个结果。 讲起此事,庾条更加振奋,笑语道:“两月之期,诸位资友已经尽知。这两月来入资者陡增,已经不独限于京口、晋陵,都中亦有许多人家想要加入。” 沈哲子闻言后亦是一笑,侨人圈子本就狭小封闭,但凡能闻此事的人也多数听闻,限定一个日期后,有心加入者也都不再观望,自然会蜂拥而入。这么多人加入进来,他也并不担心被人争夺控制权。若没有一个稳定的供货渠道提供返利,这隐爵系统就是个火药桶,焚人焚己。 吴会是江东最大的物产地,能够在吴中调集大量物资北上,除沈家之外不作第二人想。只要把持住了这一点,日后就算朝廷要招安这个团体,也不能撇下自家。 眼下离都在即,沈哲子也没有太多精力兼顾于此,与庾条简单概述一番,约定同往吴兴去考察一番供货地。 又经过几天足不沾地的忙碌,苑中诏旨终于发下,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离开建康,往吴兴而去。 0197 醋娘子 午后时分,暖风熏人,吹得人头脑昏沉,恹恹欲睡。 宋姬独坐于窗前,臻首低垂,露出衣领下白皙如玉的一段后颈,昨夜子时到现在,她都不曾合眼,这会儿便提不起精神,打起了瞌睡。半睡半醒间,她似是听到人语声,身躯激灵一颤,整个人清醒过来,侧过首去,便看到皇帝半躺在胡床上,两眼正望着自己。 “陛下何时醒来?妾竟不觉,实在当责。” 宋姬俏脸微红,连忙站起身来,背过身去抬起手来拍拍脸颊,让自己更清醒几分,然后才弯腰端起案上清水,行往皇帝面前。 “朕不渴。” 皇帝抬起手来摆了摆,示意宋姬放下瓷杯,坐到自己面前来:“你过来跟朕闲聊几句吧。” 宋姬依言而行,一如既往的温婉恭谨,等待皇帝开口。 “现在几时了?” 皇帝有些困难的转了转脖子,望向窗外天色。 “刚刚过了未时。” “已经未时了……” 皇帝听到答案,便又躺了下来,两眼望着殿中顶梁,苍白脸上神态忽而伤感、忽而喜悦:“这个时辰,兴男应该已经离都了吧?这个小女郎,生性好动,最喜新奇,能去往吴兴水乡秀美之地,应该也是喜悦更多……” 宋姬心内一叹,口上说道:“公主仪驾,午时已发,取道义兴,七月中可抵吴兴。” “陆路好,虽有颠簸,却无风浪。这女郎不曾乘过舟船,未必受得住江波荡漾。” 皇帝笑了笑,继而视线望向宋姬,轻声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能近侍陛下,是妾的荣幸,亦是本分。” 宋姬俯身为皇帝垫上一层丝絮,动作轻柔小心。 “你是造物钟爱清丽之人,可惜朕难欣赏你的清妙,只作劳碌役使,也是唐突了佳人。朕曾许诺你,朕会放你出宫另择良人。现在时机已经到了,宋姬,不知你想去谁家?” 皇帝低头看这大半年来起居侍奉自己的温婉佳人,眼中也流露出一丝怜意。人非草木岂能无情,若非宋姬过去这些时间照顾得宜,他未必能熬到如今,完成心中夙愿。因而对这佳人也是颇有感激,想要报答一番。 宋姬听到这话,双肩却是颤了颤。过去这些日子于她而言简直就是折磨,不只是身体上的劳累,更有对前途的绝望。随侍皇帝良久,许多不该知道的秘辛也都目睹,她心内更是悲观,已经不敢再望前途。但没想到,原本以为皇帝只是安抚她的话语,如今又再旧事重提。 但她也清楚,皇帝的情况她最深知,说是命悬一线也不为过,眼下要安排她离宫,那是已经放弃了对生的挣扎。原本于她而言一桩可称惊喜的安排,现在她却不忍心答应下来,眼泛泪光垂首道:“妾并无此念,惟愿长侍陛下。” “走罢,该走须走,若眼下不走,以后未必能轻松离开。你走了,朕于世道便再无亏欠,再无遗憾。” 皇帝叹息一声,继而脸上又流露出威严之色:“朕也该走了,离开这里,去朕该去的地方。天子居中,岂可久居侧堂!” —————— 护送公主离都的仪驾队伍堪称庞大,除了沈家本有的千余人外,尚有两千宿卫禁军。旌旗招展,威仪十足。 除了这些随员之外,尚有太常华恒以下等数十名台城礼官,他们要一直跟随到武康沈家,在那里主持公主与沈哲子的大婚。 这么庞大的一支队伍,若走水路还好,但诸多权衡后,最终还是选择了陆路。毕竟大江不靖,时有羯胡或乱民木漂江上作乱,京口晋陵流民众多,陆路虽然辛苦一些,但毕竟安全。但沿途的补给却是很困难,虽然台中下诏沿途地方官署筹措给养,安排仪驾行止。但各地方情况不同,也难尽数妥帖。 这时候就体现出沈家作为江东豪族的力量,从离开丹阳开始,沈哲子便派人先行一步,通报沿途各家,希望能予以方便。一路下来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波折,各家虽然交情亲疏不同,但也都给沈家面子,有人出人,有粮出粮,有地方的出地方,满足了庞大仪驾所需。 哪怕在沈家世仇周氏所在的义兴郡,都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周氏显宗一脉虽然被杀尽,但剩余的族人在义兴同样是首屈一指的豪族。当年沈哲子第一次往建康去,就因周家举义军盘踞义兴郡治阳羡,而不得不转道北上而行。 可是今次到达义兴后,仪驾却受到了各家的欢迎礼待,就连周氏也不例外。再深的仇怨,总有淡化的那一天。如今沈家势大已成不争的事实,周氏再执旧怨不放,也是于事无补,奈何不了沈家。 或许当有一天沈家家世衰落下来,这一番旧怨会被再次翻起来,但起码目前,周氏不得不放低了仇怨,礼迎公主仪仗。 沈哲子近来除了面见接待各家族人之外,还有一件事不能不理。那就是随着离都渐远,公主的情绪也时好时坏,小女郎从未离家这么远,时而会有新奇欢欣,但大多时候都是情绪低落,间或泪流不止。 这一天在行过阳羡后,沈哲子刚刚迎上自家前来接驾同时运送补给米粮的队伍,便又听公主仆人来报公主又在闹情绪不肯进餐。 对于安抚公主情绪,沈哲子倒不感觉厌烦。这小女郎近来虽然敏感许多,但大多数时候还能听得进去道理,并不是一味的刁蛮任性。 听到这话后,沈哲子对叔父沈克歉意笑笑,沈克正忙着教训在都中玩野了的儿子沈牧,见状后摆摆手道:“青雀速去,千万不要失礼了公主。” 沈哲子匆匆行往队伍中,不多久就看到公主所乘坐的四望香车。车前一众宫人神态焦虑,其中便有那两位皇后派来的女史,看到沈哲子行来,忙不迭迎上前去低语道:“郎主,公主又是不肯进餐,仆下奉上餐食都被抛下。” 被沈哲子教训恐吓一番,如今家人又都落入沈家掌握下,这两名女史再见沈哲子时,已经彻底安分下来,再无倨傲姿态,甚至比其他宫人还要恭敬得多,甚至在呈送苑中的告书都要有沈哲子览过之后才肯呈送。 宫人们七嘴八舌,也说不清楚公主又因何闹起了情绪。沈哲子摆摆手,示意那口才好的侍女云脂上前来,问道:“云脂娘子,你可知公主因何气恼?” 云脂闻言后神态便有几分古怪,作欲言又止状,沉吟半晌才低语道:“我也只是猜测,只是由婢子这里听到什么,郎主万勿对公主言是婢子多嘴。”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禁更奇怪,点点头说道:“云脂娘子请放心,我不会对公主说。” 得了沈哲子许诺,云脂才将事情缘由娓娓道来。原来昨天有义兴各家命妇前来拜见公主,原本只是礼数应答,也没有什么波折,只是在讲起吴中趣事时,其中一个命妇讲起来吴兴流传的与沈哲子有关的童谣。 “当时公主神态也无异常,只是夜后又向人问起此事,到了今日午间,便恼了起来。至于是否为此,婢子也只是猜测,不敢擅断。”那云脂又低语道:“郎主千万不要说是婢子多言,否则公主定不许婢子再随侍左右。” 沈哲子闻言后不禁哑然,莫非那小女郎是因此在吃醋?这倒让他心内有些异样情愫,不知该作何感想。 他登上车去,刚刚越过青纱屏探进头去,顿时便见一物抛来,连忙用手去挡,才发现乃是一方粉盒,而公主正坐在车内,脸颊都气得鼓了起来。 “你下去,不要登我的车!” 看到沈哲子,公主俏脸微微泛红,眼珠一瞪,已经隐有垂泪之态。 沈哲子将那粉盒捡起来,上前放在案上,公主瞪他一眼,却将身躯转向别的方向,明显是在因沈哲子而生气。 “旅途劳顿,公主若不进餐,身体怎么受得住。” “我不想同你说话!” 公主气哼哼道,继而又加了一句:“早间是想的,可你不来见我,现在不想了!” 沈哲子心内感慨,娶了一个小小醋娘子,这乐趣也真是不足为外人道。他坐在了车厢中,公主却冷哼一声,又往里面挪了挪,身体都靠上青纱屏,不想与沈哲子坐得太近。 “早间不来见公主,是我不对。前日午间进餐时公主不是言道要饮菱粉粥?左近清流不多,我知此间一故交庄内多有此产,一早去拜访借取。再到晚间,便可饮得了。” 这小女郎年幼离家,所见皆陌生,加上一直被困在车驾上,难免要将沈哲子当做沟通外界的唯一渠道,心内渐生依赖,便更敏感起来,时喜时忧。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她脸上露出狐疑之色:“真的?” 沈哲子点点头,一脸认真状,但其实早上事情太多,他是忘了来见公主,这会儿自然不好据实相告。 “我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又不是一定要饮粥。” 公主脸色转霁,继而将那粉盒抓起塞进衣袖中,顾左右而言他:“我们还要多久才到吴兴?” “快了,若不耽搁的话,再有两日可达吴兴。到了吴兴便可舟船而行,不须一日就到了我家武康。” 应付过这一节,沈哲子才又笑语道:“若餐食不和胃口,公主稍待片刻,我现在让人去准备菱粉粥。行途劳碌本就辛苦,饮食更要得宜。公主近来较之在都中时,已经略有清减。” 兴男公主情绪本来已经有所好转,听到这话后,却又沉下脸来:“我本就这个模样,怕是你离乡近又念起你们吴兴白馥娘子,看人都有不同!” “天晴日朗,草长莺飞,自有风物迷眼。朝晚相对,方寸之心,只许一人长居。公主又何苦为难我啊!” 沈哲子叹息一声,作感慨状。 公主听到这话,嘴角颤了颤,继而板起脸来:“人都言你家豪富,诸多屋舍庄园,谁要住在你的心里!” 0198 乡土厚望 仪驾又行两日,终于抵达吴兴,到达了吴兴的长城县。 一俟踏入吴兴境内,沈哲子顿生衣锦还乡之感。长城县内各家在县内摆起场面宏大的迎驾仪式,两座山丘之间放眼望去,尽是比肩接踵的民众,怕是有几千人之多。 前方负责开道的送亲宿卫禁军看到如此多的民众聚集,神色都变得凝重起来,原地警戒护住公主车驾。 沈哲子并一众家人越众而出,旋即便看到前方人群中有一行三十余人急匆匆行来。到了近前才辨认出来,乃是长城县各家族人。 “我等于此恭候公主与沈郎仪驾已是多时,哲子郎君今次入都,力克强敌,使凤栖吴兴,我等郡中乡民俱感荣耀!” 众人迎上前来,远远便拱手大笑道,脸上满是热络之情,神态间充满振奋之色,让沈哲子恍惚间觉得自己仿佛大胜归乡的大将军一般。再看漫山遍野各持彩帛浆果的民众,更给人以箪食瓢饮以迎王师的感觉。 长城县各家摆出如此夸张阵仗,沈哲子倒也能理解。 长城县虽然地临太湖,但境内却多山岭沟坡,乃是丘陵地带,良田却不多。 时下农耕为本,没有大量的田亩,便不足构建起一个兴旺的家族。因而此地虽然民风悍勇,但却没有太强的望族,整体的实力和影响力,不要说在三吴,哪怕在吴兴都是垫底的。这就造成了此地民众敏感又好强,自尊心和集体荣誉感极强。 江南屡叛,其中一反便是长城钱氏,当时几乎整个长城县人都裹入其中。可惜钱璯一时计错,第一站就冲进了义兴周氏的老巢阳羡,当时周氏的兵威实力较之如今的沈家都不遑多让,遂成三定江南之功。但由此亦能看出长城县人的抱团彪悍之风。 沈家如今可称吴兴第一高门,力压南北高门而成功得幸帝宗,同处郡中,长城县人自然也感到与有荣焉。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如今长城县这些人家,诸如钱氏、陈氏等等,可都是跟在沈家身后讨生活。钱氏自不必说,老爹沈充多年前还是钱璯麾下小马仔,与钱凤更是生死之交,虽然钱凤这一脉已经迁往余杭,但原本的宗族关系都还保留着。 至于陈氏等这些人家,借了沈家修整水道之便,大得其利。长城县有大片竹海,只因丘陵山路崎岖,难得运输,如今随着水道畅通,长城毛竹远销吴中各地,收益早超过了田亩所出。得了实惠的好处,这些人家早成沈家忠实拥趸,如今沈家大喜之事,怎么能不上来献一献殷勤。 只是这场面也太大了些,让沈哲子都感到有些吃不消。他对这几家族人回礼笑道:“侥幸得皇帝陛下信重厚爱,实在当不得诸位如此谬赞。劳师动众,远来相迎,实在是受宠若惊。” “尊府为善乡土,大修水道,县人多得此利。咱们吴兴民风,最重恩义。乡民们得知哲子郎君迎亲归乡,自发前来相迎。只恐惊扰了公主仪驾,我等才将乡民集于此地,恭贺郎君,聊表心意。” 众人又纷纷笑语道,对沈哲子更加热情。 沈哲子原本还打算在长城县略作停顿,便直往武康去。但见此地摆出了如此大的阵仗,也实在不能罔顾乡人厚谊而去。再与各家人寒暄几句,沈哲子请叔父沈克帮忙应答这些人,自己则转入仪驾中,与负责护送仪驾的禁卫将军商议暂停一日。 这一队宿卫的统率也不是陌生人,就是当年将沈哲子带入他老师纪瞻家的纪况。纪况还在队列中约束宿卫禁军小心戒备,万勿被乱民冲撞到公主仪驾。 当沈哲子行来告知此为长城县人赶来迎接仪驾时,纪况忍不住瞪大眼睛,感叹道:“不意尊府乡中竟有如此厚望!” 长城并非大县,民众散于四野八乡,一个县中能有多少人?眼前便聚集了足足有数千人,如此一个强大的乡土影响力,让人诧异之余更感到羡慕。土地人丁虽然是当下各家立足之本,但若结怨乡里太多,也难长久。乡望便代表了一个家族在乡土之间的影响力和话语权,沈家眼下所显露出来的乡土民望,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在得知内情后,顾况也松了一口气。他虽然也世居江东,但却少至吴中腹地,早先沈家在都中风评不高,加之时下南北积怨,先前他真以为是此处乡民闻讯赶来作乱。 于是队伍便先在此处停驻下来,沈哲子又往仪驾队伍内行去,他想请公主与乡人们见上一面。无论这些迎驾之人是自发赶来,还是被各家驱来,总得给他们一个交代。 “沈哲子,这里便是吴兴?这山岭上好多的人,你怎么还说不及建康城繁华?” 公主坐在四望车上,虽有青纱屏遮挡,也能看到前方人山人海的画面。 沈哲子笑着登上车,说道:“公主所见,只是例外。若寻常无事,乡人们哪会毕集山岭之间游荡。只因听闻公主仪驾至此,乡人们都想一睹尊颜,才赶来这里迎接仪驾。” “他们都是来迎接我的?” 公主听到这话后,两眼顿时冒出光来。她本就是喜爱热闹的性情,眼下听到自己如此受尊重拥戴,心情顿时便高兴起来,将头探出青纱屏外,看到那漫山遍野的乡人,更是眉开眼笑:“这些乡民,还真是恭于王化,真是太热情啦!” 沈哲子闻言后亦笑道:“乡民厚望,不好轻待。公主可愿同我去与他们见上一面?” 公主听到这话,脸上顿时流露出跃跃欲试之色,神情更加振奋起来:“我真能下车去看一看他们?” 车中那名周女史听到这话,脸上却流露几分难色,嚅嚅道:“郎主,乡民粗疏难驯,若一时疏忽,怕要冒犯冲撞……” 经过前次教训,两名女史都安分下来,哪怕眼下并不认同沈哲子,言辞也委婉许多。 听到这周女史反对,沈哲子倒也不怎么介意。他只是不许人在家中滋生事端,搬弄是非。至于她们真为公主考虑,反而是值得鼓励。 “不妨事,我郡中乡人也颇知礼,不会鼓噪生事。” 沈哲子沉吟片刻后,又说道:“公主倒也不必下车,先把屏障拆下,车驾绕行一周即可。” 听到不能下车,公主隐有几分失望,沉默稍许而后突然神情一变,摆着手驱赶沈哲子:“你快下去,待会儿我准你登车才能上来!” 沈哲子不明就里,被公主连番催促驱赶下来,然后车厢活壁又被撞上隔绝内外,左近人员都被斥退。他站在车外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到侍女云脂在车上探出头来,脸上带着些许笑意说道:“公主请郎主登车。” 沈哲子再登上车来,便看到公主端坐在车内,神情严肃不苟言笑,身上赫然已经换了簇新章服,原来这女郎赶自己下车是为了换衫。 “你是在讥笑我吗?” 公主见沈哲子神情古怪,俏脸便觉微烫,不悦皱眉道。 沈哲子摆手拒绝,示意宫人将车内青纱帐撤掉,于是这四望车便成一座亭台,内外通透,视野无阻。前方仪驾让开道路,幢盖鼓吹簇拥在侧,威仪十足的往前行去。 沈哲子坐在公主对面,见其神态略有几分忐忑拘谨,笑着探手拍拍公主手背。小女郎嘴里低哼一声,嗔望沈哲子一眼,渐渐放松下来,视线转向前方山岭,忍不住又感慨一声:“人可真多啊!” 车驾渐渐行出,距离列队迎接的乡民们越来越近,沈哲子于车内站起身来,微笑着握住公主手腕。公主肩膀蓦地一颤,片刻后便又安分下来,顺从的站起来,立在了沈哲子的身边。 乡民们看到车上并立的沈哲子与兴男公主,渐渐有所骚动,人语喧哗声大作。长城县那几户人家站在队列最前方,看到这一幕后,便鼓噪随员们大喊道:“沈郎新婚,恭贺大喜!” 随着这叫嚷声压过场中嘈杂人语,渐渐有越来越多人加入这吼声中:“沈郎新婚,恭贺大喜!” 数千人齐声高叫,声透云霄,就连山林树叶都被震得颤抖不已。 “沈哲子你又骗我!他们是来恭贺你,哪里是要迎接我的!” 公主在车内听到这洪流一般的喊声,小脸隐隐有发白,继而便羞恼起来,手指恨恨掐了一把握住她手腕的沈哲子手背。 沈哲子转头对公主笑道:“他们俱为我的乡人,自然要来恭贺我。恭喜我能娶到公主这样一位德貌双全的佳偶令妇,实在是我们吴兴不曾有过的大喜事!” “那也是恭贺你,还是你在骗我!” 公主又横了他一眼,继而便抿嘴露出几丝笑意,旋即却又叹息道:“肯来恭贺你的,大概都是家内没有待嫁的白馥娘子吧?” 沈哲子听到这话,顿时大汗,这女郎年纪虽然还不大,但心思的敏感较之怀春少女也不遑多让,到现在都念念不忘此节。 仪驾在此处逗留了将近两个时辰,乡民们才被县中各家劝退,沈哲子一行得以前行。到达长城县治时已经到了傍晚,到了自家地盘自不须再求助各家,直接进入了沈家在长城县内依山傍水的庄园。 将公主一行安顿在庄园内后,沈哲子才又出来,宴请县中各家,并请庾条一并列席,要顺便商讨一下往京口供货的事情。 0199 吴中商盟 沈哲子行入宴厅中时,厅内气氛早已热络起来,庾条坐在主客席中,正与县中各家人谈笑甚欢,并无丝毫侨门高第倨傲之色。 自从搞了隐爵以后,这家伙便彻底改掉了门第看人的恶习,经过两年多的历练,口才见长。但凡家有余资者不拘身份高低,他都能与之倾谈良久,令人如沐春风。若非如此,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搞出那么大的阵仗。 所以说世间从来不乏人才,人所患者只是没有遇到一个合适其才能发挥的机会。如庾条这种高门闲员,一旦找到合适的岗位,很快就能迸发活力,创造出令人咂舌的成绩。 至于座中这些长城县人,对庾条态度也都颇为和蔼,并无平时那种对于侨人怨气深重的模样。南北积怨,在南人看来,那些侨门守不住乡土家业,仓皇南逃,既要与他们争夺土地人丁,又阻碍他们进仕之道,还要摆出一副高人一等的姿态,自然令他们倍感愤慨不屑。 但庾条这个人虽然出身侨门,中书执政之家,帝戚门户,但却和蔼健谈,并无一般侨人那种可厌嘴脸,加之又是随沈哲子而来,自然很快就获得了这些南人的好感。说到底,也是南人心里本身就不自信,潜意识里未必没有结交侨门的意思,只是困于没有机会而已。 因为隐爵系统要改制,眼下庾条与众人谈论的并非隐爵隐俸那一套理论,只谈风月人情。他长居晋陵,又时常往来建康,加之早年还有随父居于会稽的经历,见闻阅历可谓深厚,远非这些久居乡中,少出远门的县人可比。加之这两年锻炼出的口才,很快便成为席中焦点。 等沈哲子入厅来,众人起身相迎,他笑着示意众人各自落座,自己坐在庾条侧首,继而指着庾条笑道:“庾君名门高士,我是有幸得其提携,今次入都亦多赖庾君才能不辱我吴兴体面。” 众人听到这话,便又纷纷举杯向庾条敬酒。旁人的逢迎还倒罢了,听到沈哲子这么推许自己,庾条感觉骨头都轻了几分,畅饮一杯后才笑道:“如今都中都言,不识哲子郎君,难称览遍吴中灵秀。能与哲子郎君忘年结交,于我而言亦是一桩乐事。” 两人在席上互相吹捧一番,沈哲子才又转望向众人,再谢一次他们搞出这么大阵仗迎接自己,继而才又谈起今天的正事。 “今次入都,于我而言,除了得皇帝陛下青眼简拔,取录宗籍之外,便是承蒙庾君信重,为我乡人再谋一生利之途。” 沈哲子讲到这里,又对庾条拱手示意,旋即才又望向席中众人继续说道:“虽然清贵者耻于言利,但诸位亦是乡中各家持家任事者,皆知薪米布盐日日有耗,耕樵渔猎未必足用。若无利生之法,家业维持便要艰难。我也就直言道此,暂污视听。” “哲子郎君所言,才是治家正理。我等皆非迷于清雅无为的高士,有何视听可污。” 在座这些人,确是没有什么清趣高士,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当即便笑着回应道。同时他们也都各自打起精神来,准备听听沈哲子所言的生利之途。这少年虽然年浅,但却把持沈家家业,短短时间便将整个吴兴都整肃风貌大异,他们也因此而获益良多。因而对于沈哲子的话,一个个都不敢怠慢。 有了沈哲子做铺垫,庾条便也不再拘泥,便在席上笑语道:“诸位亦知,北地板荡,诸多失土离乡人家居于京口一带。人民流离,处境困蹇,想要立家于此却有诸多不便。财货之事尚是小节,京口人多地狭,诸多物需都有短缺。我家于晋陵诸多故交亲旧,皆是困顿于此。因而我才求到哲子郎君,想要在吴兴这丰饶之地普集物货北运济缓。” “诸位亦知庾君家势,不须我再多言,损不足而补有余,这是自然之道。京口、晋陵人流济济,凭我一家物产,实在难以周全。侨民立家,并非一时之缺,乃是经年有耗,所需物用,如山如川。” 众人听到这里,呼吸声已经渐渐急促起来,沈哲子的意思他们已经听得很明白。借了庾家之势,沈家已经将南北商途打通,可以源源不断的将吴中物资转运到京口一带售卖。在座这些,多有经营庶务的经验,略一深思,便明白这当中所蕴含的利润之大。 “座中诸位,皆知哲子郎君经营之才,信重无疑。郎君要我们做什么,即管道来便是!” 少顷之后,便有性情直爽者直接发声道,其他人也都纷纷附和,唯恐落于人后。 沈哲子笑道:“此事关乎百万民生,南北福祉,眼下我家也只得一框架之策。今次适逢其会,便先知会诸位一声。庾君与我的意思是邀资为盟,以此商盟来普取各方物货。眼下所分两百股,若有意入盟者,可奉资十万钱或等量财货,可取一股。” 听到这话后,众人又是错愕又是震惊。十万钱于他们而言,虽然难称巨款,但也不是一笔小数目。若沈家只是开口央借,那也不必犹豫,直接筹措借出即是。但十万钱买一股,这股又是什么?两百股尽数售出的话,那就是足足两千万钱!莫非沈家打算借其家如今正旺的声势来敛财? “我等对哲子郎君自是言出必信,只是这所谓商盟之股究竟为何,实在识薄智浅,还请哲子郎君能详述一二。” 沉吟良久之后,座中才有一人发声问道。 沈哲子倒也不以为意,当即便笑道:“所谓商盟,便是不以一家一地为限,凡我吴中人家皆可集资入盟。这商盟普收吴中货产,转运京口得利后再分润各家。这也是一个权宜折中之策,吴中各地所产不同,盐米获利亦不相同,再有各家或急或缓,争抢水道,竞价而售,物价一日三变,不只坏了市道,又让各家彼此怨望生咎。若是如此,我家想结善乡里,反而做了坏事。” 众人听到这里,渐渐有所明悟。他们之所以明白这么快,乃是因为水道贯通、交易频繁后,长城县所在本就处于弱势之中。长城物产最多便是竹材,哪比得上食盐、米粮等获利大。而且水道虽然便利,但总有交易繁忙时,每当这时候,首先被拖延运送的便是长城竹材,毕竟利薄不得看重。 京口市场虽然很大,但若真任由吴中各家争抢分食,他们能够分到的也是微乎其微。然而这商盟存在却解决了这个问题,不许各家私相售卖,奉资入股,可谓雨露均沾。 见众人再有意动之色,沈哲子又笑语道:“这两百股,便是两百份利,获利两百,各家便俱分一钱,如此可避免诸多纠纷烦恼,亦能毕集人力共营此业,各家反而其乐融融,更加亲厚。至于所奉股资,诸位也不必担心乃是虚掷,自有我家各处货栈、渡埭打底作保,若得亏空,以此分偿。” 听到这里,已经有人神色激动起身道:“郎君何必言此,只要你开口发声,我家自会奉陪。一股十万钱,我家愿奉十股!” 庾条听到这话,眉头不禁一颤。他早知吴中富足,但亲眼见一个平平无奇人家张口便是百万钱,哪怕他见惯资财,也大感诧异。接下来各家便都踊跃发言,更让庾条大感惊诧。这些人家只听一个空想,便踊跃认购,张口便是十数股,最少都有五股,简直就是不把钱当钱! 眼见此幕,他心中禁不住感慨,若是隐爵没有改制,他在吴中推行此法的话,资财怕不是如山崩海啸涌来!吴兴这些人家,不显山不露水,家资之丰厚,远非那些京口侨门能比啊! 看到众人踊跃姿态,沈哲子也笑一笑。他所言此法还只是一个梗概,分两百股只在长城县便几乎被人包圆,除了沈家眼下势大之外,也因为水道得利后令得他家公信力大增。 但这商盟在沈哲子心目中乃是与隐爵并重的事情,就算各家一时信重,他也不能马虎。因而待众人情绪稍有平复后,他才笑道:“眼下所言,只是先知会诸位一声。待到整出一个完整章程,还会传信各家毕集我家龙溪共议此事,届时才可奉资入股。只是有一言在先,各家限购三股,以免我乡中厚此薄彼啊!” 听到这话,众人不禁又惋惜。若果真能长久垄断京口市场,得利又远胜田亩所出,甚至已经有人动念要售出一部分田亩,也要多购此股,没想到却还有这限额。 “哲子郎君,我等皆信尊府营利之能,缘何一定只限两百股不可更多?”有人又疑惑发问道。 “诸位都是累世居此的乡人,信重我家愿意共谋,只是我家却不能恃此而傲。货殖两地总有风险,即便血本无归,我家渡埭之产足偿此失。空口无凭,以此为质,各自心安。” 沈哲子这次是打算做正经生意,又不是非法集资,一切自然要拿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章程来。他与庾条已经深论过,两千万钱加上最近隐爵所入,足够将他那个改制构想运作起来。 沈家眼下确实拿不出这么多钱,但随着吴兴水运达到高峰,加上两郡夏税北运完毕,要筹措出来也不是完全做不到。之所以要这么做,一方面是因为自家产能不足,人力筹措不开。另一方面也是不想独享此利,让人眼红继而生怨。 归根到底,沈哲子的首要意图从来都不是简单的敛财牟利。通过这个商盟,让吴中各家得以互通声息,有一个沟通的渠道和平台。把自家的利益转化为大众的利益,这样的利益,才是不能轻易触犯的。 吃独食虽然获利大,但是成本也高,退上一步,则会有无数斡旋空间。 0200 长城竹海 庾条亲眼见沈哲子单单在长城县,仅凭几句话便可调集将近两千万钱的财货,心内之震撼简直无以复加,早先他因在京口、晋陵拉拢诸多资友,心内已是不乏自豪,此时见到吴中土豪手笔,才益发觉得人外有人。 当宴席散去,众人离开后,庾条便忍不住对沈哲子感慨道:“吴中之富,果然不同凡响。哲子郎君长居此豪富之乡,难怪这么年轻便深通货殖之法。更难得此乡民众对哲子郎君信重不疑,一呼百应,千万资财旦夕可集!” 沈哲子闻言后笑道:“我不过上承父祖余荫,因而才得乡人信重相托。庾君你在京口一带白手兴家,基业草创,才是真正的令人敬仰。” “若无家世荫泽,没有哲子郎君教我,我如今也不过只是晋陵一浪荡闲人而已。眼下也无旁人在场,哲子郎君再如此谬赞,实在让我汗颜。” 庾条也算经历世事磨练,已经有了自知之明,虽然心情很愉悦,但也并不因沈哲子的随口夸奖而得意忘形。略加沉吟后,他也如方才长城县内其他人家一样疑惑不解,皱眉道:“此商盟之议,单在长城一县便备受追捧。正应集重资以开伟业,哲子你为何只限定两百股?这两百股,应是绝难将吴兴、会稽两地人家都罗网其中……” 在和庾条谈论时,沈哲子倒可以少一些顾忌,讲得更透一些。他笑语道:“眼下只是草创而已,诸多章程规矩都待磨合创建,可知未来仍有诸多变数。两千万资财已足用眼下,再有更多,也是闲置而已。牵涉太多人家,反而让我等做事太多掣肘,难得从容。” 庾条听到这话,倒是颇有感触。他已经过了见钱眼开的初级阶段,眼界渐高,加之深受隐爵系统构架臃肿之苦,听到沈哲子的解释,便也明白过来。既然集合更多财货也只是虚置,那也实在没有必要牵涉更多人家来分割事权。 “眼下这两百股,确是难将各家都网罗其中,不过这资股也不是一成不变,等到商盟日渐壮大起来,各家奉股之人也可请议将资股分拆,一为二、为三乃至十、百,可买卖互易,亦可转赠继承。” 沈哲子又笑道,商盟的股份也如隐爵股份一样,允许自由买卖,当然印花税是一定要收的。但眼下他却没有成例可供参考,因而并不强求一蹴而就,未来的计划也会随着新的变数和发展而改变。 庾条听到这里,倒是大点其头,笑语道:“诸如先汉时之汉武推恩,资股分割,挟众虽多,事权却难撼。” 听到庾条悟性越来越高,一语道破关键,沈哲子也是大笑起来。尽管他渐渐收回隐爵主导权,但庾条必然是他需要信赖的好帮手,个人能力渐渐提升起来,对沈哲子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两人又倾谈片刻,才各自回房休息。 第二天,各家又联合来宴请沈哲子与公主,地点则在长城钱氏位于岩山的一座山庄中。盛情难却,加之这里距离武康也不过一日行程,倒也不必急于归家。 能够离开仪驾去别处游玩,公主也是兴致盎然,可是到了钱氏庄园才发现与自己想象中大不相同。长城县各家夫人们陪着她在房内安坐闲聊,而沈哲子他们则乘着肩舆进入竹海,让她眼红羡慕并愤愤不已。 她也想去那竹林中悠闲漫步,跟这群陌生的中年妇人们又有什么可说的?无非是絮絮叨叨夸赞沈家在郡中有多势大,沈哲子在吴中又有多出色。最初听这些话,她倒有种与有荣焉的窃喜,可是听得多了,便渐渐厌烦起来。苦于不想在沈哲子的乡人面前失礼,有些忸怩别扭的坐在那里,满心的不自在。 沈哲子在竹林中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旁边钱氏家长连忙示意仆下奉上一件锦袍,稍带歉意道:“竹林风寒气湿,与外间炎炎不同,哲子郎君若是难禁湿冷,我们便退下山去。” “不妨事。” 沈哲子笑着摆摆手,他如今身体日趋强健,早不复最初那么体虚。相对于外间的炎热,这竹林内清幽雅致,凉风习习,确是一个绝佳的避暑圣地。他心内倒是有些后悔,不该跟这群老男人混在一起,与公主漫步在这幽幽竹林之中,欣赏那女郎宜喜宜嗔姿态,也是一桩乐趣。 庾条身披一件博领鹤氅,阔步行在这竹林小径中,兴致盎然大笑道:“这竹海果然不负其名,行于其中似无别界,远离俗世喧嚣,让人神清意畅,熏然已醉。就连我这浊人,都忍不住生出清奇意趣。” 时人爱竹,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庾条这番感慨,也让其他人颇为认同,那钱氏主人笑道:“哪怕长居此乡,见此竹海壮美,仍让我悠然忘形,平生夙愿能埋骨清乡。” 长城竹海确实蔚为壮观,哪怕经过千数年的砍伐,到了沈哲子所生活的后世,仍是江南面积最为广阔的竹海。时下山野河泽本就开垦不足,一切都保持着欣欣向荣的自然原生态,这竹海便更加壮美,从长城县一直蔓延到义兴郡治阳羡,巨竹参天,郁郁葱葱,漫步其间,确有世外出尘之感。 然而沈哲子却没感受到多少清趣,他看到的是漫山遍野的铜钱。时下竹材用途极为广泛,食用的竹笋、竹笋,药用的竹实、竹汁,亦可造纸,民屋舟船,桥梁车驾,不只关乎民生,更是极为重要的军用物资。陶侃比较让人推崇的行为就是在荆州任上收取废弃竹头保存起来,等到桓温北伐时都能取用。 如此大面积的竹海,简直就是一座予取予求,根本不必节制的宝库。单单竹海自然的生长,便完全能够补充这种消耗。 相对于木材,竹材更加轻便,易加工取用,耐水蚀虫蛀,而且成材更快,虽然在坚固性上远逊木材,但有这么多优点,在许多方面都可以作为木材的代替品。在沈哲子的构想中,竹材也是要往京口大量调运的大宗商品,因而今天才答应各家邀请,实地来看一看这漫无边际的竹海。 一边在竹林漫步,沈哲子一边听长城县各家言道竹海的开发和利用。这样广阔的竹海,远非一家一户能够垄断霸占,而且在盛产竹材的长城县,竹材根本就卖不上价格。 而且竹节横生,扩展速度极快,以往长城县人非但不能因此得利,反而深受其害。不只要砍竹,还要掘根,以防竹林蔓延侵占本就不多的耕田。至于砍下的竹子,除了少量用于制造各种器具之外,绝大部分都是用来当做薪柴焚烧。 一直等到沈家牵头疏浚河道,使得长城县水道也连接到整个吴兴的水网中,运输的成本大大降低,各家才因此而得利。如今在长城县,伐竹已经成为了仅次于耕织的民生产业。 沈哲子特意赶去伐竹场看了看,大批乡人在此砍竹,粗长的竹竿堆放在刚刚砍伐出来的空地中等待运输下去。而在这竹竿堆下面,又有许多竹笋顶破了土层往上生长,可见这竹海生命力之旺盛。 乡民们砍竹,并不区分大小,一路平推过去。在这样的坏境中,考虑什么可持续发展简直就是一个笑话。这些人砍竹的速度,甚至还不如竹林自然生长的速度快。其中大的有贩卖价值的被挑选出来,小一些的则被随地丢弃,由其腐烂。 看到这一幕,沈哲子便有些心疼,这些被丢弃的竹材,在一些缺竹的地方也价值不菲。对于乡民们的这种浪费行为,他也知不好劝阻,吴兴水道虽然畅通,但也不可能尽数用来运输竹材。在有限的运输力下,自然要挑选回报更高的材料。 但若任由这些竹材被浪费,又实在不是沈哲子的风格,所以在竹林中绕行一周后,他渐渐有了一个决定,趁着下山之际与长城县各家商议起来。 “造纸?” 听到沈哲子的想法,众人都不免有些诧异,在他们看来,竹海取用不竭,人力本就周转不开,实在不必多此一举。况且造纸在时下也并非什么寻常可见的技术,长城县素无造纸传统,也就没有这些技艺流传,更不可能召集到大批造纸匠人。 “不错,就是造纸。时下竹材所造箔纸,乃是纸中上品,价高数十倍于竹材,又便于转运售卖各方。” 沈家有一个不大的造纸作坊,早在年前整顿自家产业时,沈哲子对此便有所了解。箔纸乃是早年间被老爹沈充杀掉的张茂所改进出来的一种书写用纸,用嫩竹榨取纤维来造纸,在时下而言乃是品质非常高的一种纸张。 东海蔡伦改革造纸术,至今已有数百年,但也并未用之四方,时下仍是纸张与简牍并行。沈哲子早先对造纸术并不怎么上心,是因为家里并没有成熟的优越条件,从头开始准备,性价比也算不上高。 可是在看到长城县如此多的优质原材料,沈哲子便按捺不住了。对他而言,技术不是问题,自己不懂就让人研发,研发不理想就重金挖人,集思广益,让工序简洁下来,能够投入量产,为此不惜降低一部分纸张的质量问题。只要能造出纸来,总比眼看这些上天赐予的财富腐烂废弃在山林间要好得多! “人力技艺方面,诸位不需操心。我归家后会尽力筹措此事,请诸位在此间为我准备一片山林,兴建几座水碓。待到我家准备妥当,彼此再谈细节。此业不入商盟,乃是我家与诸位合营之私业。成品直输商盟,以市价收取。” 沈哲子笑吟吟说道,他从不避讳与人分利,合作的人越多,才能爆发出越大的产能。 各家人听到这话,也是欣喜。他们在郡中并不算强势,对于能否抢到商盟之股也有怀疑。眼下却有另一桩产业可与沈家合作,彼此带挈生利,也是一桩难以拒绝的好事。 0201 夹道相迎 在长城县逗留两天,仪驾再次上路。 这一次再上路,沈哲子安排公主一行登船,至于随驾的宿卫禁军,则沿河而行。没有了公主的车驾拖累,速度也快了起来。 对于沈哲子前日丢下自己与一群中年妇人作无味谈话,他却跑去游山玩水,公主心内尚存忿忿,登船伊始尚不愿与沈哲子说话。可是随着船行渐近武康,小女郎便很快被这江南水乡以船代车的和美秀气的画面深深迷住。远山青黛,脉脉水流,脚步不移,身无颠簸,已过百里。 身在这陌生的雅致水墨画卷中,兴男公主整个人精神都变得开朗起来。因内航舟船不大,她所在这一艘游舫上,人并不多。没有太多人环绕服侍,仿佛身上卸下了无形的枷锁,小女郎便流露出活泼好动的本性,绕着游舫回廊跑来跑去,想要将两岸景致尽数收于眼底,不断拍打着围栏叫嚷道:“慢一点,再慢一点!有条鱼在追我们,让我看看它!” 沈哲子苦着脸跟在公主身后绕着甲板打转,他没想到这小女郎精力这么旺盛,在船上这一上午,几乎把他家船甲板都给踏穿。 这殷勤的态度倒也不是没有效果,当公主跑累了,席地箕坐在船舷后,拍拍身边的甲板,示意沈哲子也坐过来。望着船外不断后移的景致,小女郎脸上却流露出一丝哀伤,她蓦地叹息一声:“若是阿琉随我来这里,肯定又要央我带他去田野采花,去河里捉鱼。可惜他待在苑中,这些全都看不到。” 沈哲子闻言后则是默然,小女郎情绪敏感,时喜时忧,大概也有对陌生前路的彷徨。 “沈哲子,我又想回家了!吴兴确实秀美,比苑中要广阔得多……可是,我想父皇和母后,我想阿琉,我想……” 似是鼓足了很久的勇气,兴男公主突然探出手来抓在了沈哲子手腕上,还未开口,脸色已经变得羞红,但神态却颇为凝重,肃然道:“沈哲子,你有没有时常因我恼你、不同你说话,觉得我是一个恶娘子,难相处?” 沈哲子闻言后倒是有些错愕,片刻后才微笑摇头:“公主时而恼我,都因我做了让你不悦的事情。我倒喜欢公主你但凡高兴不满都流露在外,不将心事藏匿起来,是一个爽朗可怜的小娘子。”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兴男公主脸颊更如霞云一般晕红,只是眸子却渐渐清亮起来:“我也知离宫后都不能再随便回去,要跟你常常住在一起。只是我生性就急躁,不懂跟人软语。沈哲子,往常我气恼了你,不愿跟你说话。其实我、其实……” “其实我心里都不是那么想的,我想你跟我多说话,想要你看一看我……父皇、阿琉都不在我身边,宫人们只是听用,从不跟我多说话。我在这里,只识得你一个人。若是你都厌看了我,再没人乐意陪我,我也不知自己该再去哪里了……” 听到公主罕有的细声软语,沈哲子心内顿生许多怜意,他反手将公主的小手握在自己手心里,笑语温言道:“其实我往年入苑一次,当时隔墙而咏,惊扰到了公主。事后承蒙皇帝陛下宽宥没有怪罪,但我心里却时常在想墙那边的小女郎是什么模样,笑得那么欢畅悦耳。我喜欢看公主你的笑颜,听你笑声。” “我可以答应这一生都不厌你,但你也要应我。以后即便是我做错事让你气恼,你也不能恼得太久,也不能迁怒旁人。就像今天跟我这样说话,我们之间没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即便是有误会,只要彼此还想说话,那些让人忧愁的事情都会很快过去。” 公主听到这里,更是羞不可耐,继而便有些尴尬,她微微侧身,撩起一捧清凉江水洒向沈哲子,嘴里发出欢快的笑声:“你的样子真是呆,我恼了你,那就是真的恼了你,不会再跟你说话!” 沈哲子擦掉脸颊上的水珠,指着公主笑语道:“便是现在这个样子,笑靥如花,让我怎么能看厌!” “你惹我生气了!才不会让你再看!” 公主努力想要板起脸来,只是嘴角却忍不住的往上翘,蓦地转过身去,捂着脸轻笑起来。又过片刻,她蓦地转过头来,挥起粉拳在沈哲子面前晃了晃,恶狠狠道:“我的本领,可不止不跟你说话。如果你再要骗我,就会明白我不是好惹的!” 沈哲子闻言后大汗,这女郎虽是宜喜宜嗔,但这嗔喜之间转变太快,实在让人猝不及防。 见沈哲子一脸错愕状,兴男公主得意的笑了笑,站起身来得胜一般转向船舱另一方,趴在船舷围栏上以手托腮,望向岸边那大片的禾田,眉飞色舞,不时轻笑,嘴里哼着俚曲歌谣。 待视线瞥见角落里垂首抿嘴低笑的侍女云脂,公主脸颊便微微泛红,只是一转念,得意的扬起了白嫩的下巴,显得高傲无比。 舟船便捷,过了午后便转入前溪,只是再往前行却遇到了障碍。因为这河流两侧满是行人,男女老少皆有,沿着河边列队而站,将河沿堵得水泄不通,亦令护驾的宿卫禁军寸步难行。 当沈哲子所乘坐的游舫出现在视野中时,河沿的民众们便爆发一阵阵的欢呼声,那声浪令江水都波荡不已。更有诸多民众将手中新采的鲜花抛入河中,霎时间,整条前溪便飘满了五彩鲜花:“沈郎娶妻,乡人同贺!娘子多福,清水流香!” 虽然在长城县已经见到一波大场面,但此时看到自己桑梓乡人摆出这样的迎接阵势,沈哲子也是颇受感动。过往这数年经营乡土,他有信心乡人们是由衷为他高兴赶来祝贺。夹道相迎,十里流花,那些花朵在河流中载沉载浮,将一条大河妆点的五彩斑斓,仿佛舟行于梦幻水乡,美不胜收! 沈哲子站在船首对乡人们招手,继而又爆发出一阵阵的喝彩声,身穿簇新衣衫的孩童们沿河奔跑,欢笑声最是清澈响亮。 沈哲子站在那里对兴男公主连连招手,公主神态有些忸怩,有些不自然的行到沈哲子旁边,语带忿忿道:“你的乡人们真是有闲,他们都不要耕田做活吗?这么多人沿河观望,让人不自在!” “公主既然如我家门,这些都是寻常应受之礼。以后这些不独是我的乡人,也是公主你的乡人,他们最是和善可亲,也是由衷为我高兴。” 沈哲子笑语道,乡人们的热烈气氛,让他在公主面前自豪感爆棚。这些乡人们欢呼虽然杂乱,没有都中礼节那么庄严肃穆,但却极具感染力,让人身处其间,流连忘返。 当习惯了这夹道欢迎的气氛,公主脸上也渐渐流露出笑意,甚至不时还指着岸上失足跌倒的孩童大笑。过了片刻,她神情隐有古怪,直勾勾望着沈哲子,嘴角噙着笑意:“你现在是懂了吗?” “懂了什么?” 沈哲子不解道。 公主指着岸上那些欢呼的乡人们笑道:“他们那些乡谣俚曲,都是唱来骗你的!若是家家都有白馥娘子待着嫁你,现在哪会这么高兴!哈哈,都是骗你的!” “是是,若不是公主妙语点醒,我到现在都还懵然。” 沈哲子当然不会糊涂到就这件事跟公主争辩对错,他视线一转,指着前方弯流处岸上那连片的庄园,对公主说道:“公主快看,那里便是我的家龙溪庄,待行过大礼后,便也是公主的家。等到诸事忙完,我陪着公主在乡间游览一番,让公主饱览我乡中诸多妙趣!”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便翘首望向沈家那耸立在平地上状似山丘、极为醒目的龙溪庄,小脸上渐渐流露出一丝忐忑,拉着沈哲子衣角低语道:“沈哲子,到了你家,我要该怎么跟你父母说话?” “公主不必忧虑,我父母都是和蔼的人,对公主自然也是敬重。以后要朝夕相处,礼数上或是难免有缺,但对公主都是钟爱有加。” 沈哲子笑语安慰心情忐忑的小女郎:“我家里也有一个小兄弟,年纪要比太子小一些,但也是蹒跚学步,让人喜爱。”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公主却仍难放松心情。随着游舫渐进码头,已经可以看到龙溪庄外摆起的接驾布置,那密密麻麻攒动的人头让她更有目眩紧张之感,手心里都沁出汗水来,继而又嗔望向沈哲子:“你家人也太多了!” 沈哲子闻言后大笑,他家江东豪宗之首,本家这些族人已是兴旺,如此大事自然尽数归乡。再加上诸多故旧亲友,确实可用人山人海来形容。这场面远非都中可比,就连自己看到那从码头蔓延到庄中那数量庞大的人群,都隐隐感到头皮发麻,更不要说公主这个十岁的小女郎,心内会有羞怯,也是情理之中。 在船首又站了片刻,岸边那山呼海啸的人语声越来越近,公主脸色隐隐泛白,不再站在船首,转身冲进了舱室中。 沈哲子见状也不阻止,他已经看到站在人群中的老爹正遥望自己咧嘴大笑,神态间充满喜悦自豪。 0202 百戏园 自从得知儿子成功得选帝婿,这段时间来,沈充便一直笑得合不拢嘴。 他本来也是一个方正肃穆、不苟言笑之人,可是在儿子面前,却绝少机会能扮演一个严父形象。这个儿子优秀得超出他的想象,在其面前,沈充非但没有多少训斥教导的机会,反而经常有种年岁痴长、虚度时光的感慨。 他最欣喜的还非自家能够得幸帝宗,门第跃升,最让他感到欣慰自豪的,是儿子在这争选帝婿的过程中所显露出来的禀赋和能力。坐言起行,不畏险阻,奇正相合,行而必果! 立足于当下这个世道,局势板荡倾覆也只在朝夕之间。无论高门,还是卑流,纵有一时得意,谁也不敢保证一生都无灾祸。一旦厄难临头,门第、声望俱不足为凭,最终能够依靠的,还是各人的眼光格局及手段能力。 人一生最得意之事是什么?通过自己的努力开创一番功勋伟业,并且后继有人,能够将自己这一生奋斗的成绩传承下去,发扬光大!在这一点上,沈充已经完全没有了后顾之忧,因而他开怀大笑,眼前身后,再无疑难! 以往有人在他面前夸赞沈哲子,沈充尚要谦恭几句,但近来他却理所当然受之泰然,兴之所至甚至还要附和几句。 当游舫缓缓停靠在码头上,沈充大臂一挥,霎时间站满了人的码头便腾出了大片空旷之地。沈哲子跃下船来,疾行数步,刚待要下拜,却被老爹一把给拉起来。看着越发成熟稳重的儿子,沈充更是笑逐颜开,重重拍了拍沈哲子肩膀,笑语道:“远途而来,舟车辛苦,不必再执礼。” 见老爹一副宠溺自豪姿态,沈哲子心情也振奋起来。今次建康之行胜得不容易,但收获也是丰厚,一条康庄大道已经摆在眼前,他们父子同心协力,日后什么样的艰难险阻都能大步踏过,什么样的远大目标都能逐步实现! 在老爹身后,沈哲子看到含笑而立的虞潭,连忙又上前礼见。 虞潭笑吟吟拱手还礼,心中却是感慨无比。这少年的禀赋才能,他体会尤其深刻,如今自己这一身的或荣或辱,多半都与这少年有关, 拜其所赐。短短数年之间,从一个享誉吴中的清望名士,跌落为欺世盗名的庸碌之人,到如今又成了文武具备、善治一方的国之贤臣。这其中的跌宕起伏,诸多滋味不足为外人道。只是对眼前这少年,他却再不敢因年纪而有一丝小觑。 老实说,在沈家列名备选帝婿之事,虞潭是并不怎么看好他家的。南北疏离,清望不备,对手又有琅琊王氏这南北第一高门,无论在任何人看来,沈家都无一丝成功的可能。 但就在这人人都不看好的形势下,沈家却已经将公主接回了吴兴,就在眼前的游舫上!单凭这一点,眼前这个少年已经无愧于南士下一代中的第一人! 南人对朝廷虽然不乏离心,但那是在政治前途上被打压,舆论风评上被蔑视,乡土实资上被威胁,易动难安,屡叛不止。 沈家今次的胜利,往小了说是其一门的荣耀,意味着沈家门第逐步抬升。往大了说则牵动了整个时局的变化,有了今次的鼓舞,众多南人将会更加踊跃的融入投身到这时局中来,对侨门垄断的政治优势发起一次一次猛烈的冲击! 公主下嫁南人,在某种意义上而言,是最高层次的统治者对对南人的认可,不啻于开启南北合流的一个标志! 所以,当沈哲子站在他面前时,虞潭心内百感交集,甚至都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候,沈充在前方笑语道:“请虞公与我共迎公主仪驾!” 听到这话,虞潭微笑着行上前去,与沈充一起在码头上跪拜下来。众多鼓吹仪仗在码头上下了船摆开阵仗,公主乘坐的四望车也从后方转来此处。在沈充与虞潭等吴兴一众官员名流的再三拜请下,已经更换章服的兴男公主才从游舫舱室中行出,在一众宫人簇拥下登上了车驾。 沈哲子在道旁搭起的帷帐后,换上了吴中风俗的礼袍,然后才转出来跨上马,在前方领路,引领公主的车驾缓缓行入老宅。 在进入老宅后,自有沈哲子的母亲魏氏率领一众内眷仆妇将公主的仪驾迎入内宅。从现在开始,沈哲子便不能再见公主,要一直等到三天后的吉日大婚才能见到。 将公主送进去之后,沈哲子才又赶紧返回来,与老爹一起,连带他那个尚被侍女抱在怀里的小兄弟沈劲,并一众族人们一起跪拜在前庭中,迎接先一步赶来武康的太常华恒宣读苑中诏旨。这诏旨中除了沈家一家人的封赏之外,尚有对武康县乡人们的赏赐,一如建康城之例。 宣诏完毕后,沈家便进入了声势浩大的欢庆中。沈哲子也是回到乡中才知道,自家这个败家老爹在乡中已经搞出了多大阵仗。 在老宅与龙溪庄园之间这一大片空地上,早先老爹准备造反时,在这里聚集大量的部曲家兵充作军营,后来便一直荒废在这里。如今在这一片空地上,已经拔地而起建起了一片宏大的竹楼庄园,园内集合了诸多时下的欢庆娱乐项目,被命名为百戏园。单听名字就知道,这里是一个多么让人感到欢乐的地方。 在沈哲子归乡之前,园中已经举行了数日欢庆。但凡来庆贺者皆可入园,只要奉上最少百钱的礼金,便可以通宵达旦在里面游玩,食宿全包。 太常华恒等一众都中随行来的官员们,被老爹等人迎入园中。一俟行入园内,便被这游园的宏大规模惊得瞠目结舌。在这篱门院墙之后,有一座宏大的竹楼,高数足有十数丈,竹楼外有彩帛鲜花装点,远远看去似是一座鲜花烂漫的山丘,只有到了近前,才会发现竟是人力建成的高楼! 这竹楼基座足足有数亩,有数座竹梯可供攀爬上去,第一层便在距离地面将近三丈的位置,有延伸出楼外的长长望台,站在上面放眼四顾,可将周遭数里内景致都尽收眼底,视野开阔,凉风习习,美不胜收。 “水乡之美,正应由此处观望,才可览尽山水灵秀!” 都中这些官员们行走在那望台上,极目四望,忍不住感慨道。 听到这话,早有登楼经历的吴兴名流们便笑道:“楼分五层,景分五等。眼下不过是最低的一等,越往上登,所见越多,达至顶层,才可见真正的壮美。” 闻听此言,那些都中官员们皆流露出跃跃欲试之色,就连一路来都保持矜贵姿态的太常华恒都隐有神往。 于是在沈充的带领下,一行人继续登楼,接连上了三层,已经到了十丈往上的高空,由此处往,地面上景致皆变得渺小起来,原本看着极高的大树,此时都落在了脚下,远方河如玉带,青山连绵,大片的稻田平铺在地上,青翠得可爱,阡陌交错,井然有序。 只是到了这里后,已经有人脸色忍不住微微泛白,隐隐已有恐慌,甚至不敢低头往下去看,语带颤音道:“这竹楼建得如此高,禁不禁风力?我等这么多人登上楼来,可千万不要踩塌……” 沈充闻言后大笑道:“诸位请放心,这竹楼构架精奇,看似危危,实则稳如磐石。不要说眼下这些人,上千人登楼游览,亦绝无坍塌之危!” 沈哲子听到老爹炫耀,脸色便是一黑。这竹楼的建筑图,是他早先在建康城时随手勾勒出来,他虽然不懂建筑,但基本的力学原理还明白,原本是设计用来自家在秦淮河北岸打造一个主题公园所用,不知怎么被老爹看见。他这里还没有动作,老爹居然已经在武康建了起来,而且看起来效果似乎还不错。 时下的建筑技术远未臻至古代建筑的顶峰,甚至就连建造一座大桥都有些力有未逮。建康城南秦淮河绕城而过,虽有数条大桁跨河而过,供人通行。但那都是浮船串联而成的浮桥,一旦河水暴涨,便不能通行,只能依靠舟船摆渡,极不方便。 沈哲子早先在余姚虞潭家中见到过一座木造高塔,便打算建造这样一座地标性的建筑。关于木造的卯榫结构,他还在钻研。相对于厚重的木材,竹材更加轻便,坚固性也有保证,但却不耐用,养护要加倍的用心。 老爹在乡中建造的这座竹楼,倒是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沈哲子的一些构想。在这座最高的楼之外,尚有两座稍低的竹楼拱卫其侧,可以分担承重,彼此之间用竹道相连,更增加了建筑的美感和多变。在时下而言,已经是不可多见的杰作。 只是在家门口建造这么一座楼,实在有点浪费。各人都有事务忙碌,谁天天有空登楼观景!对于老爹一贯的大手笔,沈哲子也只能苦笑,谁让人家命好,任性得起。 虽然吴兴众人离劝,都中那些来人却都不敢再往上登到顶点。于是也只能作罢,众人再降一层,由竹道行到另一座楼。 这条竹道凌空而过,连接两座高楼,行在其中,清风吹来,仿佛漫步在天空中。那些不曾有此体验的都中官员则两股战战,难享受到这种高空漫步的乐趣。只是在行过后,周身冷汗风干,竟有一种比服散还要酣畅的爽快感! 这百戏园名实相副,三座楼中各有玩乐布置,而在楼外,则有更多的欢庆项目。无论士庶,在其中皆能找到无穷乐趣。 趁着老爹与众人欢饮之际,沈哲子在园中找到了钱凤,彼此一番合计,才发现花费居然比自己想象中要少得多。 沈家的合作社,本来就是聚众供餐,不许私伙。大肆庆贺的这段时间,不过是饮食较之往常丰盛了一些。至于建造这百戏园,人力工料都是自家所有,落到实处的花费,不过区区几十万钱。而从建成至今,所接待人数已经有了数万人! 这么算下来,沈哲子诧异的发现,老爹在乡中搞了这么一通,非但没有虚耗钱财,反而盈利颇巨!这百戏园的盈利能力,居然比自己过去搞的诸多项目都要有效率得多! 有了这个发现,沈哲子倒有想把这百戏园长久维持下去的念头。盈利不盈利尚在其次,只要能够满足基本的运作,给乡人们提供这样一个游乐之所也不错。至于真正的盈利,还要落在建康。 0203 大婚 连续三天通宵达旦的庆贺,几乎是不眠不休。 哪怕就连沈哲子这么热衷于增加自家的乡土影响力,现在都不得不承认,人脉太广,实在也是一种幸福的烦恼。过去这两天,毫不夸张的说,他所见到的人,比过去两世所见到的还要多! 江东但凡有名号的人家,他差不多见了个遍,近处本郡中几乎一家都没有落下,远处交广荆湘,俱有人家出席。 宾客如大江激涌,到了大礼正日,这种情况达到了顶峰。多如牛毛的宾客,沈家老宅到龙溪庄,乃至于新建的百戏园都用上,仍然不能尽数安置下来。流水席从前溪一路摆到了苕溪,幸而水运便利,否则这么大的场面,单单上菜并酒水都是一桩大难题。 沈哲子忙里偷闲,站在竹楼望台上,眼看着连绵如织的宾客,铺天盖地的流水席,还有自家家丁驾着船在河道上穿梭运送酒水菜羹,一副热火朝天的繁忙景象。他甚至怀疑,可能今天整个吴兴的人都来到龙溪,这场面实在是大的令人瞠目结舌。 哪怕全都是不花钱来打秋风混吃喝的,一户人家能有这么大的乡土号召力,也实在是寻常人难以做到的!经过这一件事,可以预见,沈家再称吴兴第一高门已是实至名归,乡望之深厚在吴兴已经无人能比! 这样宏大壮观的场面,实在值得吟诗作赋一首以作留念,只可惜沈哲子现在又没有时间,又没有骚情。但他还不忘请画师登上竹楼,将这一幕给画下来。等到自己抽出时间来,再考虑该剽窃什么诗篇提在画卷上。 吴兴乃是江东画圣曹不兴的故乡,眼下虽然没有什么名家,但擅长丹青者也不在少数,十几人在竹楼上各画一个方位。按照沈哲子的要求,重笔勾勒宾客之多,场面之热闹。他准备将这长幅画卷保留下来,作为传家宝。可惜眼下雕版尚不成熟,否则雕刻印刷出来刊行四方,胜过其他人家红口白牙的千言万语吹捧自家。 沈哲子在竹楼上观望片刻,然后便匆匆行下来,困难的赶回了龙溪庄。虽然在建康城已经游过一次街,但也要满足乡人们看热闹的心情,加之南北婚庆风俗差异还是蛮大的。眼下也无侨门观望,都是乡土故人,因此便依吴中礼仪再行一次。 黄昏时,沈哲子到达老宅,转往后宅去将公主迎出来。虽然都中已经行过小却扇,但今日诸多宾客在场观礼,公主还是手持一柄团扇遮面行出。 同行一路,也常独处,彼此已经熟悉起来。接连几天没有见到沈哲子,兴男公主似是积攒了许多的话,行往礼堂的这一段路便说个不停:“沈哲子,外间那些人都是你家宾客?人也太多了,我在楼上往外看,都看不到边际!这么多宾客来,你家有准备足够吃食吗?不会让人饿着肚子吧?” “公主你放心吧,你从楼上往外看,但凡能看到的田亩,都是我家的。宾客虽多,酒水餐食也都能尽兴。” 因在自家,沈哲子便也不拘泥礼数,一边走一边跟公主闲聊,消除这女郎无谓担心。他家虽然分宗加上换田,田亩损失极多,但剩下的也蔚为可观。 只是这两人一边走一边聊,更像是在乡间漫步而非举行大礼。这让前后的宫人尤其是那两名女史惶恐不已,帷幔之外再扯一层,唯恐被人看见或听见。 “沈哲子,我觉得你母亲似乎不中意我,我来你家几天,她只来看我一次……我倒也不知该跟她说什么,只是她总不来见我,是不是有不忿?” 听到公主问这个问题,沈哲子心内便叹息一声。诸多艰难险阻他都行过来了,没想到在公主入门后又有一个难题摆在他面前,那就是婆媳矛盾啊! 沈哲子他母亲魏氏和顺温婉,倒不是太强硬的性子,唯一的不良嗜好就是太沉迷天师道。凭她对沈哲子的溺爱,爱屋及乌,应该也不至于跟公主发生什么纠纷。但在拜见过公主一次后,沈哲子便听家人来报母亲每天在房中垂泪,感叹自己福薄。 沈哲子原本还以为公主有什么地方冲撞了母亲,心内还有些不悦,可是赶回家去一问,才从母亲口中得知缘由:“别人纳新妇,都是礼拜翁媪,到了我家,反倒要长辈对晚辈持礼。青雀你来说,是不是母亲近来疏于奉拜祭酒,到现在引咎于身?” 这个问题,沈哲子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母亲。他要娶公主,这是满天神佛都管不到的,不要说母亲疏于奉拜祭酒,哪怕她自己做了大祭酒,该拜的时候还是得拜啊。幸而今天大礼之后,明日公主还要再拜回来,日后平礼相见即可。 但是一想到自己才这个年纪,就要面对婆媳矛盾这横亘千古的难题,沈哲子就忍不住有感于怀,造孽啊! 渐进礼堂,公主终于不再说话,在沈哲子引领下垂首走进厅堂。随着公主行入,礼堂中诸多沈家长辈族人并观礼的宾客纷纷起身,在太常华恒的唱礼声中,见证一对新人礼拜婚成。 这礼节繁琐,难以赘述,沈哲子和公主如提线木偶一般,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大礼才终于完成。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但厅堂内外灯火将整个老宅照耀的犹如白昼。鼓吹声再起,宫人们簇拥着公主返回内宅。沈哲子行在后方,将公主送回内宅后,他还要再转回来跟老爹一起礼谢宾客,然后再回去进行门闱内的礼节。 行出礼堂后,公主察觉到沈哲子没有跟上来,便停下脚步,刚要转过头来,被眼疾手快的宫人给制止。她站在原地不悦道:“你不来?” 沈哲子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红,他现在可不是一个人,身后还有沈牧等一众堂兄弟。公主这略显责问的语调,让他有种夫纲不振的感觉,尤其沈牧等几人满脸古怪笑容,让他更加不能淡然,于是便板着脸说道:“我还要礼谢宾客,哪似你们妇人悠闲!” 公主却不知身后尚有诸多听众,闻言后冷哼一声:“我可不等你太久,稍后你来得晚了,那也就不用来了……” “公主,郎主身侧有人。” 宫人们见沈哲子神情更尴尬,连忙低语提醒道。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俏脸顿时滚烫起来,甚至顾不得宫人搀扶,疾行走入内宅中。 “维周你伉丽情笃,实在是让我等鳏夫羡慕不已啊!” 待公主并宫人们身形消失在门后,沈牧等人便一拥而上,那随着仪驾再来吴兴的纪友大笑着说道。这小子早熟稳重,辩才无双,向来都是让人吃瘪,眼前如此罕见的尴尬一幕,简直可以铭记于心,时时提及,取笑对方十年! “夏虫不可语冰,闺门之乐,岂是你等鳏夫能够知悉!这娘子大喜忘形,一时噱言罢了,也是清趣盎然。” 沈哲子干笑一声,撑着架子说道:“你们若不信,咱们今晚宴饮竟夜,通宵达旦,看我回不回得去房!” 沈牧拍着手大笑道:“如此才是男儿本色,我家儿郎行止,岂可决于妇人之口!我们今夜就和青雀痛饮,谁都不要提前退场!” 沈哲子神情略带哀怨的瞧了这哥们儿一眼,这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啊!只是话已经说出口,看到周遭众人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鼓噪起来,益发感觉交友不慎。这么多朋友,居然没人给他递个台阶! “走,饮酒去!今夜不醉不归!” 沈哲子语带悲愤吼一声,双臂一张,当先往宴席处行去。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半夜睡柴房! 听到这话,众人更加来了兴致。一行人浩浩荡荡行往老宅前庭的宴会之处,刚刚坐定下来,沈牧便拍着席案大吼道:“拿酒来,不要甘酿,要真浆!” 看这家伙幸灾乐祸的神情,看来是打算今夜友尽于此了!沈哲子心内冷笑一声,将这笔账记在心里。 “你们先饮,我去礼谢一下虞使君,稍后即回!” 说完后,不待众人反应过来,沈哲子便从席上跳出。纪友与沈牧等人在席上拍着案哈哈大笑,更大声叫嚷道:“今夜谁先退场,明日便要着衫裙戴花钗绕庄而行!” “一言为定!” 什么都可以不顾,男人的脸面不能丢,沈哲子笑着大声回道。只是一转过身来,眼中便闪过一丝狠色,唤过刘长来低语几句。刘长得了吩咐,急匆匆而去。 沈哲子行到正厅内,这里所座宾客尽为三吴名流,在老爹的指引下,依次向众人道谢。行了这一圈下来,又在席中听众人对他诸多夸赞,当他再行出来时,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 “郎君,都放倒啦,一个清醒的也无!” 见沈哲子行出厅堂,刘长兴冲冲的迎上来,神态间满是促狭。先前他得了沈哲子的吩咐,送过去的不只是真浆,而且还是不掺水的足量真浆。 沈哲子闻言后大笑,春宵一刻值千金,他房中还有一个娇俏小娘子等待,哪有时间陪这群损友浪费时间。再行回席中后,看到十几个年轻人或在纵声高歌,或在伏案大睡,或是呕吐不止,一个个都烂醉如泥。 “把他们送回各自房中派人守着。” 沈哲子笑语道,刚待要举步离开,又转回来吩咐道:“一人备上一套衫裙,让他们自食恶果!” 0204 春宵 月色清幽,似被人间烟火喧哗烤灼得更加悠远,遥遥挂于天地之外。 沈家位于龙溪这座老宅,长达百数年的经营,本为族人聚居所在,动荡时闭门可为坚城,规模较之建康城内的苑城犹有过之。 沈哲子行走在灯火通明、犹如白昼一般的宅内,渐渐远离了宴会集中的前庭,在楼宇高墙的阻隔下,繁华声渐远。今日家中宾客盈门,就连内宅的女眷都要去款待亲旧女宾。因而内宅清幽,与喧哗热闹的前庭仿佛两个世界。 渐进兴男公主所居的院落,沈哲子摆摆手,示意刘长等几名随从不必再相随,自去苑中畅饮开怀。 等到诸人都离开,沈哲子一个人往前行,往前走了没多远,便看到立在廊下两名公主身边的宫人。那两名宫人正翘首观望,看到沈哲子身影,便急匆匆迎上来,脸上挂着浓浓喜色:“郎主回来啦!” “回来了。” 沈哲子笑着应一声,示意宫人在前方带路,往新房行去。 房间内烛火通明,兴男公主半躺在胡床上,手里捧着一碗甘甜蔗汁小口轻啜。先前大礼时合卺共饮,那酒味辛辣苦涩,至今口里还有一股苦味。一边饮着蔗汁,她一边乜斜着眼瞧瞧坐在房间另一侧的两名女史。 那两女史眉头微蹙,对于公主不合礼制的举止姿态颇不满意,却也不敢再开口纠正。这让兴男公主心情大感惬意,以往她在苑中时常被罚抄女诫,便少不了这两名女史在母后面前复述她的错误。如今见这两人吃瘪,不敢再管自己,这让小女郎心情倍感舒畅。 兴男公主也知这两人因何会有此变化,心内不由得便对沈哲子好感倍增,感觉自己挑选的这个夫婿没有选错。手段如何她不过问,反正好处是已经享受到了。 心里这么想着,先前那尴尬一幕便又浮上脑海。哪怕尚不懂夫妻该如何相处,但女诫少说抄了几百遍,兴男公主也觉得自己当着外人的面那么跟沈哲子说话,是有些不妥。沈哲子不会因此生气,真的不来见她了吧? 一念及此,公主心情便有几分忐忑,手中甘甜的蔗汁都变得有些索然无味。她盯着烛火发呆片刻,忽而发问道:“几时了?” “亥时三刻了。” 听到宫人的回答,兴男公主心情便更加抑郁,忐忑之后,便渐渐不忿起来,这家伙真的将自己的话当做了耳边风! 一名宫人见公主神态转为不悦,便小心翼翼道:“府内诸多宾客道贺,郎主应是仍在忙碌,抽身不开……” “我又没有问他!” 嘴上还在强硬,兴男公主心情却好转一些,决定再等上两刻钟,那家伙如果还不过来,到时候再生气也不迟。 只是枯坐房中不免无聊,她从胡床上站起来,绕着房间逛了几圈,在内室一个角落里,发现一壶造型精致的投箭,当即便让宫人取出来,准备游戏打发时间。 正在这时,宫人推开房门,沈哲子笑吟吟迈步走进房中,心内还在思忖稍后怎么跟公主打开话题,便见那女郎手握一支投箭自室内行出,脸色蓦地一变,第一次见面时被这女郎持弓威胁的画面瞬间涌上脑海。 眼见沈哲子入门,公主心内一喜,小脸却还板着,刚待要开口责问,却见沈哲子动作敏捷的转身,一路狂奔冲进庭内。她先是微微错愕,旋即又看到手里的投箭,而后便捧腹大笑。 她一手握住一支投箭,步履轻盈的行到门前,见沈哲子早已经立在了庭门前气喘吁吁,神态更加得意,将投箭扬了扬,大声道:“先前我跟你说的话,还记得没有?现在已经几时了?你还知道回来!” 见这女郎嚣张姿态,沈哲子觉得有必要振一振夫纲,每天刀光剑影,可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眸子一转在花圃内抽出一根长近丈余的竹竿持在手中,还未及开口,便见公主脸色已经沉下来。 “你要打我吗?” 兴男公主往前踏上一步,心内便有些委屈,脸色也不甚好看。 “我在自卫!” 沈哲子将竹竿一横,理直气壮道:“先前你在我友人面前那么说话,已经让我颜面受损,回来后还要用投箭射我!我自然早知你不是温婉娘子,但新婚之夜都不知收敛,实在有些过分!你快把箭放下,否则今晚我绝不进房!” “我不是温婉娘子?好,好得很!沈维周,你今晚如果敢进房,你就不是男儿!” 听到沈哲子的话,兴男公主心内更是气急,恨恨说道。那两支投箭在手里握得更紧,小脸气得煞白,顿足返回房中,让宫人搬来胡床正对房门,自己坐在那里,准备这家伙一旦进房,便真给他一箭! 沈哲子也不打算再迁就这女郎骄横性情,便用手拄着竹竿,傲立庭中,若连这小丫头都收拾不了,他还配称一步十算沈维周! “郎主误会了……” 宫人们见新婚之夜,两人竟因小小误会而剑拔弩张,心内便觉战战兢兢,一人行至廊前刚待解释,便听兴男公主怒喝道:“不要同他说话!” 沈哲子冷笑一声,将竹竿抛在了地上,转身离开。 公主看到这一幕,更是银牙紧咬,眼眶都隐隐泛红起来。只是过不多久,便见那可恶身影又行入庭门,手里提着一具胡床,也摆在了正对房门的位置,然后便优哉游哉的躺在上面,仰头望天:“月如银盘,星繁如雨,真是清朗好夜空!以天为盖,以地为舆,这么好的夜色枯坐房中,真是辜负大好时光!” “那你就一直不要进房!” 公主忿忿道,继而对宫人说道:“给我把纱帐扯起来,庭外蚊虫太多,让人生厌!” 宫人们苦着脸将纱帐在房门前扯起,彼此视线阻隔。这会儿,才有宫人悄悄行入庭中,附耳对沈哲子解释方才那误会。 沈哲子闻言后略一错愕,只是转念又一想,今次虽是误会,但若不是这女郎惯来强势,自己又哪会有此误解。若他今次低头认错,以后更加不好管教,将错就错也好,也要让这女郎意识到自己是有底线的! 只是在庭外枯坐良久,蚊虫倒是招来不少,房间内却没了声息。沈哲子起身悄悄行至廊下,趴在窗缝上往内瞧,只见那女郎正坐在室内玩投壶,但是神情郁郁寡欢,显然并不怎么开怀。于是他便又悄悄行回去坐在胡床上,大笑两声,才感慨道:“新婚之夜,独守空闱,凄凉不凄凉?” “云脂,关上门去,蚊虫嗡嗡太恼人!” 房中传出公主的声音:“给我续一杯蔗汁,我要玩到天明!” “给我也来一杯,我要赏月到天明!” 沈哲子在房外也喊了一声,过不多久,那侍女云脂神态纠结的捧着一杯蔗汁行出来,又在沈哲子所坐周围摆了一个燃烧艾草的铜炉,待要行进房内时,却忍不住叹息一声:“郎主这是何苦,公主只是小小女郎……” 老子年纪也不大! 沈哲子腹诽一句,继而提高语调说道:“跟房中那娘子说,她若肯认错,我就入房去。” 云脂苦着脸行入房中,过片刻房内才又响起公主的声音:“我一个人玩的尽兴,才不让人再入房喧闹!” “你玩的投壶是我家的!” “这屋舍也是你家的,谁让你带人从都中把我接来这里!” “是你持弓逼我……” 刚说到这一句,沈哲子便见房门砰一声被打开,兴男公主手持投箭冲出房中:“你言而无信!你答应过我,绝不跟人说起这事!沈维周,你又骗了我……” 沈哲子见状,忙不迭弯腰去抓竹竿却抓了个空,才发现是被云脂方才过来瞧瞧捡起来丢走。他从胡床上翻身而起,觑准公主来势一把抓住那女郎手腕,刚待要将投箭抢下来,手背却是蓦地剧痛,已经被那女郎低头咬住。 “你、你快松口……” 沈哲子原本还以为这女郎也是个英雄人物,没想到真动起手来却是百无禁忌,他抖着手往后退,公主却两手抓住他手臂,两眼更是充满怨望。 宫人们急匆匆行来,公主才终于送开口,大吼道:“你们都退下!我一人也不惧他!” 沈哲子听到这话,更是羞恼愤慨,被人拒之门外也罢,被人用牙咬住也罢,这女郎居然敢小觑他的战斗力,也真是让人不能忍受!于是他扯着公主手腕,将她拉得一个趔趄往前栽来,然后将其拦腰抱起,由其踢打挣扎,低头一口叼住其樱唇。 “你、你敢咬我……” 宫人们原本还在往前冲,听到这话,神情顿时尴尬起来。那两名女史连声催促道:“退下,都退下!” 片刻后,房中烛火下,公主两手捧着脸,指缝里看到沈哲子神态悠然的坐在案前进餐,心中更加激愤,行过去一脚踏在案上:“沈维周,你无耻!” “你先咬的我!” 沈哲子甩了甩尚有深深牙印的手背,乜斜着望过去:“以后你还敢在我面前持弓拿箭,我还这么咬你!” “你、你效妇人行径,不是男人!” 兴男公主闻言后脸色更加羞红,捂着被嘬得通红的嘴唇,闷声喝道。 沈哲子听到这话,神情却是一滞,继而便冷笑起来。风物长宜放眼量,再过几年,你就知道老子是不是男人! 0205 拜舅姑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清晨时分,当公主坐于窗前,低语问起沈哲子装扮是否合适时,沈哲子脑海中下意识浮现起这一句诗来。当他坐在晨光中低语涌出时,便见公主神态发生了变化,心内顿生一种受人膜拜的优越感。 “这人呆了,我问他衣衫,又没问眉毛。” 公主小声对身边的宫人说道,再看向沈哲子时,眼中便带一丝略带噱意的悲悯。 沈哲子闻言后神情却是一滞,跟这女郎谈什么风雅情趣,都是对牛弹琴啊,跟她老子都是一样的不解风情,让人没有成就感。 带着一种不被人理解的感慨,沈哲子叹息着离开房间。 见沈哲子立在庭门外,公主才摆摆手让侍女取来笔墨,伏在案上神情专注的将那七言抄录下来,捧在手心里低语念诵几遍,然后才小心翼翼收进了奁盒中。待吩咐侍女将奁盒收起,兴男公主趴在妆案上,看着镜中那不算清晰的影像,想要仔细看看眉毛。只是看着看着,小脸便又羞红起来。 沈哲子坐在庭门前的石台上,整个内宅中弥漫着一股艾草香气,用以冲淡昨夜宴席留下的酒菜油腥味道。另有家丁仆妇们在宅院中忙前忙后,冲洗打扫。当行过沈哲子面前时,脸上都是喜色盎然施礼。 沈哲子亦能感觉到这些家人们笑容中的打趣,时下虽然早婚乃是习俗,但像他这个年纪成婚实在也不多见。尤其夫妻两人加起来才堪堪过了二十多岁,不要说别人,就连他自己以前都以为自己成婚尚要一些年岁,不是什么迫在眉睫的事情。 可是现在,不知结了婚,就连洞房都已经入完了。虽然该做的事还没有做,但有个娇俏小娘子摆在房里,剩下的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刘长带着几名属下匆匆行来,脚步尚有一些虚浮摇摆。作为沈哲子的亲随,他在宅中庄人们当中地位也颇高,昨夜宴饮一直到黎明才各自散去,回房洗一把脸换身衣衫,便又匆匆赶来。 看到刘长这副宿醉未醒的模样,沈哲子便忍不住感慨,都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这刘长看起来较之他兄长刘猛的稳重实在差太远。刘猛虽也饮酒,但向来都有节制,绝不至于因酒误事。不过这刘长虽然不够稳重,但胜在机灵,自己身边也需要这样识得察言观色的人。 只是稍有要礼拜父母,若将这个模样的刘长带过去,这家伙少不了要被老爹训斥。沈哲子便笑斥道:“怎么饮成这副样子?快滚回去睡一觉吧,今天不必再跟着我了。” 听到沈哲子的笑斥,刘长尴尬笑笑,继而解释道:“昨夜实在欣喜忘形,贪杯忘形。郎君大婚已是一桩大喜,我家尚有一桩小喜事,二喜登门,实在畅怀!” 沈哲子听到这话倒是一奇,便笑问道:“你家有何喜事?说出来我也替你高兴一下。” “我家小儿,昨夜终于得家兄应允,入选了龙溪卒!操练上几年,待到郎君选官任事后,便可拱卫郎君左右,出入相随!” 刘长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显然畅怀到了极点。 “你家小儿不是在少年营,怎么又选了龙溪卒?莫非在少年营里待得不自在?” 沈哲子也知家中龙溪卒都要在少年时代便在庄人中选取,而后便是长久的操练,一旦操练出营,便是能够以一当十的精兵悍卒。一旦有武事发生,自家众多部曲集合之后,便由龙溪卒担任基层的武官。 龙溪卒的训练,独立于家中众多产业之外,如今管事的乃是他爷爷的兄弟沈勉。沈哲子眼下也不许过问,要等到他老爹接手然后再传给他。如今他也只知道龙溪卒的营地在武康山中,每年都要拨发大量的钱财粮草。 刘长听到沈哲子的问题,便憨笑道:“少年营是郎君亲自教导的子弟,自然也是极好。只是我家几代都在龙溪卒有任事,这个传承可不能在我家兄弟手里断了。大兄他只一小女,我家小儿怎样都要入选营中,才算没有辱没祖宗!” 对于刘长这一家,沈哲子倒也并不陌生。几乎先汉时就为自家荫户,到如今除了姓氏之外,几乎已经与家人没有了区别,甚至比一些别支族人们还受信重。因而刘长有这想法,沈哲子倒也并不意外。 刘长又欣喜道:“本来我家小儿距离入选尚有些差距,只是今天入选一批增多,才有幸被选中,否则我便要再加把力气再抱一子。哈哈,如今家里掌兵者越多,也更需要能任事的自家人听用。” 沈哲子闻言倒是莞尔,这本就是他的构想之一。 虽然北伐用兵必然要更重北地流民,南人并不适合大批量渡江北上。但想要掌管庞大军队,自家也需要有足够的底蕴。要知道那些流民为兵者,可不是什么苦哈哈任由兵主摆布,其中错综复杂的乡里宗族关系。如果主将本身便无强大的亲卫,分分钟被架空哗变都有可能。 所以,今次归乡后,沈哲子除了整顿商盟和隐爵接洽的事情之外,也存了练兵的打算。没想到他还没提出来,自家长辈便已经将这事提上了日程。虽然按照龙溪卒的标准去练兵算得上有些奢侈,耗费惊人,但如今自家也不再完全仰仗田亩所出,大量财货入门,若全都屯在库房中,实在愚不可及。只有花出去,财货才有意义。 “这倒是一桩喜事,稍后去龙溪庄里支取一些钱粮,算我给你家小儿的贺仪。” 沈哲子笑着摆摆手,让刘长退下了。 在门外又等了片刻,公主才在侍女们簇拥下行出房来。今早礼拜舅姑之后,她才算是正式入门,成为沈家的人。 沈哲子在门口转头看,只见公主穿了一件绛色直文罗袴,头上顶着新妇盘髻,两缕鬓发直垂下来,竟有了一丝这个年纪罕见的端庄秀气。 见沈哲子有些诧异,公主略有几分得意,语气却带些不耐烦:“快些行了,若去得晚了失礼舅姑,可不是我的错失!” 于是沈哲子便领着公主行往老爹和母亲那里去,一路行过,家人们早得了吩咐,洒水洗尘,将道路冲刷的干干净净。 沈充与夫人魏氏端坐在堂中,身后侍立着数名姬妾。厅中人数众多,左边是各房长者,右边则是沈充这一辈的堂兄弟,以及出嫁的姊妹,今日也都回到家里,等待新妇礼拜。 原本吴中礼节乃是新妇入门行过大礼后,次日礼拜舅姑,然后去各房拜见长辈。但今次沈家迎进门的乃是公主,各房长辈自然也都不能摆谱,早早便来到这里等候。 似乎是想到自己初为人妇时的情景,夫人魏氏见待遇如此不同,心内便有几分吃味,郁郁道:“新妇礼见,众多长辈都已经来了这么久,却还不见新妇踪迹……” 沈充也是宿醉,强打起精神坐在那里,听到夫人这话,便有几分不悦:“少年人渴睡晚起,夫人又计较这些做什么?” “我只是可怜我孩儿青雀,这么知礼名事的小郎,求我吴中哪家女郎不可得?帝室虽贵,终究际遇有差,未必识得温婉体贴夫郎……” 魏氏有些遗憾道,她对这桩婚事确实不怎么中意,在她心目中,皇室虽然尊贵,但终究太遥远。她家家境殷实豪富,儿子也不怎么仰仗母家提携,最相称的自然还是吴中的顾陆之流高门女郎。 “真是妇人之见!” 沈充低斥一声,继而正色道:“这话你不要在青雀和新妇面前说,罢了,以后都不要提。孩儿自有福气担当,闲言冷人肺腑。” 魏氏听到这话,便不敢再多说,从侍女怀中接过小儿子沈劲,那小家伙儿一手持着糕点往母亲口中塞,让夫人有些伤感的心情转好过来,心内决意日后小儿子婚配,一定要选吴中高门。只是又想到那长子青雀数年前也偎在身前嬉戏,如今却是儿大不由娘,已经成家,再难多嘴管束了。 又过片刻,沈哲子领着公主走入房中来。堂中众人纷纷起身,待两人趋行至堂中才各自入席。 沈哲子先行一步,跪在了铺在地上的锦帛上,公主稍落后半分。再拜而起,如是者三,沈哲子起身退到一旁去,公主则膝行上前,接过侍女奉上的汤羹茗茶,垂首捧上:“请舅姑饮茗。” 沈充见状后,已是笑逐颜开,弯腰离席接过茶杯,随手一指,便有仆从递上一个锦盒。沈哲子接过锦盒打开来看,又不免感叹老爹真是大手笔,前溪的三座庄子并上千顷的良田,统统拨给自己以作成家之礼。不过这也只是取个礼节而已,老爹给或不给,如今家业都是他在打理。 魏氏见公主膝行而来,早先礼拜公主的怨气也削减许多,脸上有了一丝暖色笑容,连忙放下小儿子,弯腰接起茗茶:“新妇快请起。” 魏氏也有许多礼品赠送,大多数都是妇人房中所用佩饰妆点之类,只是有一桩事物却让沈哲子大开眼界。那是一方竹制镶铜的腰牌,乃是天师道道官腰牌,这对母亲来说,应该是极为珍重的礼物了。 只是沈哲子却看得心疼,要换来这么一枚道官腰牌,还不知花了自家多少财货。他不免有些后悔让家人帮忙填上母亲嫁妆产业的亏空,就是要紧巴一点,才能让这佞道的母亲收敛一点。 公主起身后,视线却落在了案角边上瞪大眼望着自己的小沈劲,笑语道:“小叔真乖巧,我家也有一个兄弟阿琉,也如鹤儿这么可怜。” 听到这话,魏氏脸上喜色更浓,亲自起身将公主拉近了席内。 公主入席后,对着沈哲子扬了扬下巴,状态极是得意。她又不是傻子,女诫抄了那么多遍,总也学到一些东西。舅姑之爱己,由叔妹之誉己也。虽然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家的阿琉可爱,但眼下这么说,却是让夫人魏氏大感开怀。 0206 乡望势成 时入七月,天气越发炎热。哪怕安坐室内,仍是汗如雨下,纵有几缕细风,也都绵软无力。 竹林内流水潺潺绕亭而过,竹亭四周垂以轻纱阻挡蚊虫。亭中众人只披一件凉衫,席地而坐各居一角。亭子正当中,摆放着一个硕大的竹桶,桶内盛放着满满的酸梅绿豆汤,汤水中尚有许多冰块在其中漂浮着,整个桶周围都漂浮着丝丝缕缕的白色水汽。 庾条站起身行到竹桶旁用竹勺舀了满满一杯汤水饮下,酣畅的呼一口气,嘴里尚叼着一块不大的晶莹冰块,伸个懒腰感慨道:“这天气……” “噤声!” 亭中响起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中年人一手捧着账目卷宗,一手拨打算盘,间或腾出一只手来在另一份空白纸上书写运算的结果。满脸汗水汇聚在下巴上将落未落,有侍女轻盈行上来,用沾了冰水的帛巾轻轻为其擦拭汗水,继而便又快速的退回去。这过程中,算数者头都不抬,而侍女也不发出一丝声响。 受了斥责,庾条讪讪一笑,又退回了自己书案旁。若以往被人这么呵责,他肯定要勃然色变,只是身在这专注又专业的气氛中,心态下意识平和起来。过往这段时间,他是亲眼见识到这些核算师之能,足足几大车的卷宗,竟在区区一两天内便理算清楚,分毫不差。 对于这群专业的人,庾条也是打心底里佩服,更是充满羡慕,打心底里希望自己也能有这么一批人才可供他听用差遣。 落座之后,庾条手摸着书案上那个打磨光滑的算盘,神态间又不乏惊叹之色。这算盘操作较之算筹要复杂得多,过去几天他一直把弄学习,至今都还不能熟练运用。但运算能力和准确度又远非算筹可比,而且一旦熟练运用来,端坐案后,手指轻拨,声音清响悦耳,如素手调弦,姿态之美观较之伏在案上摆弄算筹又雍容美观得多。 心里这般念着,庾条视线便忍不住望向左侧一位满脸疤痕的中年人,他不知这人名何,只是听旁人唤之钱先生。这位钱先生初望去脸上纵横交错的疤痕有些恐怖,但仪态谈吐却不俗,较之名门子弟不遑多让。尤其对方拨弄算盘时那娴熟又极富韵致的姿态,让庾条深感艳羡。 这段时间来在沈家看到诸多新奇之人并事,让庾条惊叹诧异之余,更深感于沈家这江东豪首之名的实至名归。也只有在这样善于经营操持的环境中,才能培养出沈哲子这种早慧非常、智近乎妖的少年俊彦。 可惜沈哲子听不到庾条诸多心声,否则便要赞一声这家伙今非昔比,确是已经有了识人之明。 距离大婚已经过去了七八天,诸多来访宾客大多都已经离开,老爹也已经回到了会稽任所。家中虽然仍在日日宴饮,款待乡人,但诸多事务也都再次归回正轨。 悠闲几日后,沈哲子又投入繁忙的劳碌中。夏税押运与早稻收割撞在了一起,都是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的事情。 尤其早稻收割,农事集中在短短几天时间内,沈家东宗本身的田亩虽然削减了下来,但因为合作社纠集太多乡人,县中数万顷的稻田收割,人力统筹、稻禾运输、脱粒存储,全都需要沈家安排。 幸而沈哲子也不用事必躬亲,这些事情都有相应的人员构架配置。但他身上的担子仍不算轻,往建康去的这几个月积攒了大量的事务。钱凤虽然可以分担其中一部分,但其身份毕竟见不得光,许多事便积压下来留待沈哲子处理。 旧的事情忙完之后,转头又投入到新的事务中来。如今家中这些核算团队们,就是在运算俚清京口和吴中两地各种物价的差异,还有搜集过往几年京口一线众多商贾往来的数目以估算出京口市场一个大概规模。这些数据,杂乱繁芜,收集已经不易,清算出来则更困难。 多赖庾条帮忙,还有京口一线那些资友提供资料,如今沈哲子收集到的数据,虽然不可能完全没有遗漏,但也是八九不离十。这么大的一个运算量,因数据缺失而产生的一点疏漏,尚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这些资料,稍后都要拿来参考用于商盟的构架。如今沈家准备联络吴中各家组建商盟,往京口转运物资销货的事情已经在三吴传开,诸多人家都流露出想要分一杯羹的意思。老爹正因此烦不胜烦,所以才早早拍拍屁股回了会稽,将这些事情都丢给了沈哲子。 眼下商盟仍然只是一个框架构想,具体的细则尚未敲定。但即便是如此,已经有诸多人家张口要预定股份,股资更是从沈哲子一开始所定的十万钱一股节节攀升,到如今已经上升到五十万钱一股! 其中有些恃着跟沈家交情源远流长者,诸如乌程徐家等早先踊跃跟随老爹造反的人家,已经早早将钱货送来龙溪庄中。于沈哲子而言,也是一桩幸福的烦恼。他对时下人对于新事物的接受度和自家的声望仍是小觑了几分,看这个架势,像他原先预定的两百股,根本不够吴中这些人家瓜分! 沈哲子原本的计划是集资两千万钱,但仅仅在吴兴一郡,有意向的资财已经超过了五千万钱!单单如今被强送来的财货,在龙溪庄中便堆积了千数万。早先是民财私藏各家难以撬动,如今随着吴中交易频繁,各家囤积的财货都涌动上来,但是苦于商品不足,在吴兴甚至出现比较明显的通胀情况,这也是沈哲子始料未及的事情。 但由这件事情上已经可以反映出来,最起码在吴兴一地,沈家的号召力甚至已经超过了郡府乃至于朝廷对此地的掌控力。 吴兴今夏一季的市易税收,甚至已经远超以往全年赋税总和!可以想见,当今夏赋税入库后,虞潭又会有新的加官封赏。尤其市税其中一大部分都要归于台省官员们俸禄的台资,市税大增对于虞潭而言,绝对是一桩能够争取大量印象分的政绩。 老先生宦途再次焕发第二春,早先在台城本来是宗正卿病退归乡,若再升回台中的话,或要直入尚书、中书,最低起步也是九卿。老爹离家前,沈哲子请他跟虞潭深谈一番,不希望老先生离开吴兴。彼此之间配合已有默契,若换一任新的郡守过来,这默契仍要重新培养。最起码在商盟运作成熟之前,沈哲子不希望虞潭离任。 幸而虞潭也没有陆家二公那种一门心思往中枢钻的想法,在吴兴任上虽然存在感稍低,但政绩却是丰厚。加之与沈充易地而治,彼此合作基础很深厚。活少功大离家近,虞潭甚至已经打算在吴兴任上养老了。就算台中想要他离任,也不能不征询他本人的想法。 乡土局面一片大好,到了如今这一步,沈家才可以说是真达到了平流进取、坐至高门的快车道。只要不发生什么覆亡社稷的大祸,便再也无法阻止家势的崛起。 庾条终究没有埋首纸堆、把弄算盘的耐心,枯坐片刻后又轻手轻脚来到沈哲子身边,手里尚捧着一杯漂浮着冰块的酸梅汤,低声笑语道:“盛夏饮冰,真是消暑佳品。只可惜我家并无太多冰窖储冰,取用难得尽兴。” 见庾条一脸陶醉的喝着那酸梅汤,沈哲子想了想,还是不打算告诉这家伙这些冰块的真正来历。 冬日取冰窖藏,夏日饮用消暑,这是时下各家大族的惯常手段。只是建造维持一座冰窖却并不轻松,花费人力物力甚大。因而哪怕再豪富的人家,夏日用冰都省俭,但这却不包括沈家。 如今沈家不只主人可以任意取用冰块,仆人每天也都有不少的用冰份额,甚至田间耕收的众多庄人,都有大量的沁凉汤水供应。土法制冰是沈哲子穿越最初便想要付诸实现的手段,这两年来工艺终于打磨纯熟,可以批量生产。 至于所用的硝石,最初是往年翻修庄人居所收集到的霜白土提取出来,但这也是少量。加之沈哲子还有一颗攀科技树的心,研发火药消耗了一部分。至于现在用来制冰的硝,那都是庄园里的“集硝官”们刮厕所收集来的。虽然再经提纯萃取可以祛除杂质,而且制冰时也是隔层制冷,但来路实在太过粗鄙。 所以庄人们虽然用冰用的开心,但也大多都不知道所用的冰,那也是他们一泡尿一泡尿的冲出来的。 制冰的硝石是可以循环利用的,因而夏天的冰块,也是沈哲子准备在京口售卖的商品之一。 一个人影在凉亭纱帐外徘徊好一会儿,才从纱帐后探出头来,乃是公主房内的侍女云脂。沈哲子见状后起身行出来,便听云脂小声道:“阿姑着人唤郎主和公主去用餐,公主让婢子问一问郎主这里何时能得暇?” 沈哲子看一眼亭中仍在忙碌的众人,摆手道:“让公主先行吧,我这里还有许多事情,抽身不开,稍后自与庾家小舅一同进餐了。” 0207 弦歌雅意 一直到了傍晚时,一天的工作才总算完成。 这些时下最顶尖的核算人才工作量虽然大,但待遇也是优渥得很。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早有香汤冷浴、美酒佳肴布置下来。这些战略性的人才,虽然在人身自由上有限制,但在允许活动的空间里,但凡有什么需求,沈哲子都是尽量优先满足。 从钱凤那里拿到今天一天的汇总小结,沈哲子便先回了老宅,由这些人自去耍乐。 沿途道路上,乡人往来不断,脸上洋溢着淳朴的丰收喜悦。河道上竹筏舢板穿梭不只,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稻谷馨香。今年风调雨顺,早稻之后再有一季晚稻也是丰收的话,一岁之丰可充数岁之饥。 沈哲子在牛车上笑着对道旁行礼的乡人们摆手示意,顺手捻起一根稻穗握在手里把玩。他并非什么全才,专业性稍强的技术便完全不明所以,要靠时下人的技术储备和不断的摸索才能取得些许成绩。如果说有什么优势的话,那就是相对于时下人,他对未来更有信心,因为深知他们正在努力做得事情,的确曾经有人做到过。 譬如醴泉谷中那几顷试验稻田,集合了庄园内农业生产经验最丰富的庄人,精耕细作,所投入的精力和肥料是其他农田的数倍。许多庄人都不理解沈哲子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有他自己深知,一旦取得什么突破性进展,收益将会是百倍千倍!所以哪怕眼下虽然还没有寸功,沈哲子还是信心饱满让人坚持下去。 关于遗传杂交这个领域,时下并非一片空白。像是果木嫁接,花草培植,都有相当成熟的经验和技术。沈哲子在这方面虽然也难提供什么前瞻性的建议,但他的作用在于,将时下的技术整理汇总,在此基础上进行有目的性的推动。 虽然水稻有其季节性的限制,周期太长还未取得什么大的进展。但在沈哲子的推动下,倒也并非全都没有成效,早在去年,沈家庄园内的妇人们已经用早季雄蚕与晚季雌蚕培育出新的蚕种,所结蚕茧品质更高,较之以往要大了两三分,抽出的蚕丝也更莹白光洁。 时下南方的蚕织技术较之北方非但没有什么明显优势,反而隐有落后。等到这个技术打磨成熟起来,沈哲子便打算先在自家试行几年,然后再在吴中大面积推广。在时下这样一个生产力不足的环境中,技术封锁并没有什么太大意义,相反他还需要外部的压力来推动自家产业技术的迭代和升级。 一路思忖着,牛车缓缓驶入老宅,沈哲子下了车便往自己的小院行去。刚刚靠近庭门,便听到围墙内传来兴男公主极富特色的大笑声,待行进院子里,便看到自己那小兄弟沈劲也在这院子里,正在公主指导下,有些笨拙的往几尺外的投壶里抛掷投箭。 沈哲子抱臂站在一边,笑语道:“鹤儿才不到三岁,你教他这些,可不要伤到自己。” 公主乜斜他一眼,冷笑道:“沈郎忙得晨昏不见人影,居然还记得家在何方?” “我若不奔波在外,哪有你们妇人们美妆华衫,安闲度日的时光。” 沈哲子笑语一声,坐在了树下撑着竹蓬的胡床上,伸个懒腰指了指旁边的侍女云脂:“云脂娘子,给我端一杯冰浸的蔗汁来。” “鹤儿,你听你阿兄又在自夸。” 公主拉着那走路尚有些不稳当的小沈劲行过来,指着沈哲子撇嘴道:“你可不要这么说,我已经知道我是带了妆奁来你家,我自己的吃喝用度都不用你来操心。” 沈哲子闻言后便是大汗,这小女郎越发不好糊弄了。他有些尴尬的对沈劲摆摆手,笑道:“鹤儿,你怎么来了这里?” 将近三岁的小童嘴里虽然还难冒出完整的话语,但也已经可以称呼人了,那沈劲穿着一件白色丝缎小凉衫,乌溜溜的眼珠子盯着沈哲子,过了好一会儿似乎才认清楚,拍着小手咯咯笑:“嫂子,阿兄,阿兄……” “连你自己兄弟都不认识你了。” 兴男公主用竹勺喂了沈劲一个蜜渍梅子,拍拍他小脑瓜,然后才说道:“县里来了一位女士严娘子,阿姑同两个姨母去拜会,把小叔放在这里,晚间再接回去。”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不免又是叹息,所谓的女士便是女方士、巫婆,业务范围较之天师道的道士还要广泛,从祈福祛灾到小儿夜啼,统统都能管到。他老爹沈充老树开花,两个妾室姨娘都有了喜,母亲带着去拜见一个巫婆求安胎,也真是有大妇气量。只是效果如何,却实在让人不敢乐观。 虽然感慨于母亲的迷信,但这种事他一个做儿子的也实在不好置喙。自家人谄道者极多,像他母亲魏氏这样着迷的不在少数,沈家也是江东天师道的大恩主。这种关乎信仰的事情,没有道理可讲,但沈哲子近来也打算扼杀一下这种风气。 至于要如何扼杀风气倒也简单,直接卡住钱袋子。若这群人敬爱神仙的冲动无处发泄,就让他们统统去拜自家自产的神仙武康山神。反正是不能再便宜天师道那群家伙,那群人若还真想在自家哄骗出钱财来,就得抬一抬自家祖宗,休想再用些全无用处的将军箓和符水来哄人! 至于要在吴中破除天师道迷信,沈哲子自问还做不到,无谓给人增添攻讦自家的话柄。 看着沈劲蹲在公主张着小嘴讨要蜜饯,沈哲子不免会心一笑。他本以为公主这性格应该不好融入自家中来,但没想到几天时间相处下来,居然跟家人都有了不错的交情,倒也是一桩异数。反倒是他自己在族人们面前刻薄形象居多,哪怕他老爹留在家里的几个妾室看到他都拘谨,不敢放松。 “沈哲子,前日阿翁给了你前溪的几个庄子,你把它给我!” 公主喂了沈劲一会儿,便将竹勺递给旁边的侍女,转而对沈哲子说道。 “你要那个做什么?” 沈哲子闻言后倒有些好奇,那田庄地契什么的,他前边接手后边又都送去了龙溪庄。只是一个仪式感而已,老爹给不给自己,现在诸多家产也都在他手里把持着。 公主闻言后俏脸便是一红,继而语调生硬道:“沈维周,你就说给不给吧?” 对于公主的情绪变化,沈哲子由其对自己的称呼就能推断出来。平时两人独处,身边无人时,若是喜悦,或称自己小字,平日则直呼他的名字,若是不悦或羞恼时,便称呼他的字。关于称谓,沈哲子倒不怎么计较,眼下这种亲昵朋友一样的称呼,对他而言反倒比那“夫主”“卿卿”要顺耳得多。 “我说不给你了?你总要告诉我要去做什么,田亩屋舍还倒罢了,那几个庄子千数户人家,我既然执事,当然要问清楚。” 沈哲子倒不是强要什么男主外、女主内,他动公主的妆奁封邑不会客气,公主跟他要什么自然也不会不给。只是眼下农事正忙,他却有些担心公主乱搞。 “我要做什么?你自己不知道?别的可以不给我,上庄必须给!” 公主恶狠狠道,旋即又蔑视着沈哲子,冷哼道:“你是舍不得庄里那些娇花一般的小娘子吧?” 听到这话,沈哲子才意识到公主要前溪庄是为什么。前溪上庄便是沈家驰名吴中的伶人歌姬培训地,虽然老爹不在家里主持,但也一直维持着规模。只是沈哲子接手家业后,一直忙于事务,也没时间理会那座庄子。 这小女郎进门不久,对自家产业情况倒是摸得挺熟。只是现在就打算防患未然,未免有些急躁了吧? “你这么瞧我做什么?” 公主见沈哲子眼神有些古怪,便有几分羞恼,继而不屑道:“薄幸之人,说的就是你们!自己房内听用的人生了病,自己还不知,要让我代你去探望!” “好了好了,稍后我让刘长带你去上庄看一看。我自己忙得脚不沾地,哪有时间去想其他。” 沈哲子连忙摆手道,他本就不是什么风雅之人,眼前尚有商盟的大事要做,前溪上庄那群女子该怎么弄,也根本无暇顾及。只是听到后一句,倒是有些讶异,便问道:“我身边哪个人生病了?” “就是那个小娇花瓜儿呀,从都中回来就生了病在家里。” 公主听到沈哲子的问话,神态更加不齿其人:“我可是听阿姑说,家中诸多侍女安排在你身边,你都不在意,唯独对那小瓜儿另眼相待。佳人生了病,憔悴得很,你竟懵然不知?” “瓜儿生病了?严重不严重?” 沈哲子是真不知此事,归乡后他要忙大婚之事,忙完后便又有积攒的诸多事务要处理。上次见瓜儿还是数日前,这小侍女跟自己请假回家,沈哲子只道小侍女离乡久了思念父母想要回家住几日,便答允了。近来更是忙得昏天黑地,既没人跟他提起此事,他又无暇去过问。 “你自己不会去看?” 说到这里,公主便有几分忿忿,指着沈哲子颇有几分委屈道:“你身边有什么人听用侍奉,我可曾说话?阿姑却对我说,只有早先家里旧人才知你心意。这不是在说我不许你家旧人靠近你?” 沈哲子闻言后便是汗然,真不知这群妇人们凑在一起每天都在说什么。不过公主居然还有心情跟自己计较这些,看来瓜儿的病情应该也不甚严重。只是今晚他还要整理好带回家的卷宗,否则明天事务便不好衔接,也只有明天再去看瓜儿了。 不过公主居然先自己一步去探望瓜儿,倒让沈哲子有些讶异,不免笑语道:“我家娘子已经懂得为夫代劳分忧,实在让我欣慰。” “你欣慰什么?我本又不识得你的侍女,是柳姨母教我要待那瓜儿善些,家里只有她常随你身边。她肯听我的话,才好管束你的左右!” “……这些话,你心知就好,不必跟我说。”沈哲子郁郁道。 “为什么不说?就是要说出来让你听见,以后才知道收敛!” 0208 商盟成立 经过将近半个月的忙碌,关于吴中商盟的细则章程终于拟定出来。 吴中商盟是过往这数年沈家发展的一个汇总,也是沈哲子未来计划极为重要的一个环节,因而他的态度也是很认真,从一开始就希望能做到尽善尽美,不让人诟病怀疑。 章程拟定出来之后,沈哲子便让人分发给早已在龙溪等得望眼欲穿的吴中各户人家。并且在正式立约前,也给了各家了解和询问的机会,允许各家在立约前提出疑问,并将这些疑问分类整理,将各家召集起来统一作答。 虽然商盟是面对整个吴中招股,但相对而言,还是吴兴人家最为踊跃。一方面是因为沈家在吴兴的影响力和公信力最大,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吴兴市场交易最为频密,各家已经习惯了互通有无并因此得利。 至于其他地方的人家,则因为仍习惯于自给自足的庄园经营,虽然也有货殖牟利的需求,但较之吴兴这些人家却还不够踊跃。在他们看来,自家生产的货品自有贩运售卖的渠道,花高价去买个商盟股份,也实在有些多此一举。 沈哲子也并不急于草创之初便将吴中所有人家一网打尽,眼下商盟还仅仅只是一个采购、运输和销售的联合体。但如果发展顺利的话,影响力逐渐攀升,不只能够掌控市场,还能够调节各项物资产量的产业结构,最重要的是能够掌握定价权! 虽然这些影响力尚需要长久的经营才能够实现,但一旦势成,所爆发出来的能量之大绝对可令人瞠目结舌。掌握了商盟的主导权,说是白身三公都不为过! 一旦到了那时候,那些再固守自家庄园田亩,满足于一户经营自产自销的人家,温饱或可维持,但想要大富大贵则已经不可能,甚至原本的乡土民望都会被逐步蚕食打压,丧失士族在乡土中的优势基础。 在正式立约的前三天,沈哲子召集有意入盟的各家,将各家的疑问集中起来一一作答。 时下士风自由散漫,对未知事物并不畏如蛇蝎,这给了各家接受商盟这一新生事物一个前提。但若让他们即刻就完全接受理解商盟这一构架,则又未免有些强人所难。各家的关注点都不一样,完全为之解惑则不啻于将这章程从头到尾再详述一遍。 沈哲子对此也不乏耐心,让自己二叔沈克出面,将各家的问题一个一个予以回答。比较让沈哲子感慨的一个问题是,各家居然对于商盟设立市监请求朝廷派官员任命这个问题居然有太多疑惑。大概时人已经习惯了但凡谋划什么事情,都有意无意的忽略了朝廷的因素。 但对沈哲子来说,商盟由经济领域逐渐扩散到政治领域,是一个必然的过程。因而在一开始便获得政治上的合法性,是相当重要的。以后商盟的发展,必然避免不了官商勾结的手段,绝对不能留下这样一个漏洞,而被敌对者加以利用对商盟施加打击。 筹备良久,终于在七月下旬,商盟得以成立。在吴兴郡守虞潭并几郡名流的见证下,各家在吴兴郡治乌程签名立约。今次在会上一共筹出一百八十股,至于剩下的二十股,则留待日后周转运筹之用。至于股资,则从一开始的十万钱,上浮到了三十万钱一股。 至于五十万钱一股,纯粹是吴兴各家哄抬炒作起来,若真用这个价格,其他郡中人家则不免会有迟疑。降低二十万钱,一方面是放低准入门槛,一方面也是给入股者增加信心。 沈家虽然不奉股资,但却以航渡入股,便是商盟最大股东。这么说也不准确,最大股东不应该是沈家,而是兴男公主,因为这些航渡产业如今都寄放在公主府名下。沈哲子觉得以后要对公主更好一些,虽然这女郎至今还不知自己背后许多小手段,但保不准哪天脑海里灵光一闪,就要跟自己闹别扭。 时下虽然没有绝对控股权这一概念,沈哲子也决不允许自己打造的商盟里面会有人对自己瞪眼,因而在商盟里又拆分出许多部门构架。具体经营的集货采购、货品运输、市场销售,乃至于监管部门和股权交易,虽然都是入股各家共享事权,可一旦集合起来,真正的核心事权,还是牢牢掌握在自家手中。 而且在商盟具体经营之上,还有一个考察调研组织,这是负责具体与京口接洽、商定集货数额的部门,由沈哲子亲自掌管,参与者除了自家的核心成员,便是庾条等侨门。他是让自己成为南北交流的一个桥梁,只要这个事权不丧失,商盟往何方发展,他便有足够手段施加影响。 商盟一俟成立,便有大手段,庞大至将近六千万的本金,在吴中大肆采购,准备赶在夏运高峰结束之前将大量物资运抵京口。有了这些物资作为后盾,沈哲子才可以大刀阔斧的对隐爵系统进行改编。 多达三十余种物资的名单列举出来,每一种所需数量都庞大到令人咂舌。像是盐米布帛等大宗货品,简直就是吴中未闻之数额庞大的订单! 如果说各家早先还有迟疑,那么在见到这一份堪称骇人听闻的采购名单后,那么对商盟便陡然间信心爆棚。 数量如此庞大的物资,绝非一家一地能够满足。关于采购的优先次序,首先是货品产出集中地,余杭的盐、武康的米、乌程的酒、长城的竹等等。而在这些货品产出地,则准许商盟人家优先认销订单,商盟不能满足的订单,才会发给其他人家。 至于商盟之外的其他人家在认领订单之后,还要缴纳货品价值十分之一的保证金,如果不能如期交货,或是货品品质参差不齐,则要酌情扣除保证金。而且这些人家想要获得商盟订单,还必须要出价竞标,由商盟选择发放订单。 之所以敢施行如此强硬的采购规定,也是沈哲子取巧。第一批采购的物资,都是没有太多技术含量的货品,吴中各地普遍都有产出,这无形中就加剧了供货商彼此间的竞争。 这样一方面可以增加商盟采购的话语权,另一方面可以给人形成一种惯性思维,认可商盟在吴中独一无二的采购权。这种观念树立起来之后,日后再采购各种技术和产地有限制的货品,则就能获得更大的主动。 沈哲子这明显包庇商盟的规定,因有整个商盟的成员做后盾,其他人家纵然想反对,却也势大难当。 因而这规定一颁布出来,商盟的股资便飙增数成。许多早先满足于自产自销而对加入商盟并不热心的人家,都纷纷筹集钱货来求到沈家,希望能够入股,以获得商盟的采购订单。时下运输条件又不便利,纵然两地货品差价极大,单单运费便是让人望而却步的庞大损耗。商盟门前集货,可谓是极大的便利。 资本较之人情更残酷,不是同盟就是对手。那些没有加入商盟的人家,到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家要面对的是怎样庞大而不可战胜的对手。既然不能战胜,那么自然就要争取同盟。 但是对于这些后发者,沈哲子却没有多少温情,统统拒绝,哪怕吴郡顾家亲自来人问,同样没能入股。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彻底堵死这些人家加入的通道,虽然不再增发股份,但是却鼓励各家私下交易股份。 一方面可以用来增加印花税的收入,另一方面,也是要用外界资本的压力,来保证商盟的活力。而为了防止各家频频交易以哄抬股份价格牟利,则用增加印花税的方式来调节控制。商盟股份最大的意义还在于各家持股者能在盟中享受的福利,由此一项便可以杜绝私下的买卖。 完成这些事情后,沈哲子又在乌程送走了庾条。这第一批货品意义重大,不容有失,庾条需要早早返回去提前布置接应。随他而去的还有钱凤,王敦之乱渐渐过去,钱凤也不必一直藏匿起来。而且他那满脸狰狞的疤痕较之以往已是判若两人,并不担心会被人认出来。 如此大宗的交易,只有钱凤这种心腹至交而又能力卓著者坐镇,沈哲子才会放心。他虽然也要往京口去,但现在却还抽身不出,要等段时间才能成行。 前期的工作都做完之后,沈哲子才回了武康。这段时间他忙得脚不沾地,实在累得不行。 龙溪老宅自家小院里,兴男公主躺在胡床上,翻看着刘长送来的前溪上庄名册,接过沈哲子捧过来的冰镇蔗汁饮一口,酣畅的哈一口气,才略感诧异的瞥了沈哲子一眼,沉吟道:“我怎么觉得,这几日你待我尤其的殷勤?是不是自己往乌程玩耍大半月,却把我丢在家里,心里有了愧疚?” 沈哲子闻言后干笑两声,搪塞道:“公主尊贵之体下嫁小臣,已是感激不尽,哪敢不善待公主啊!” 这小女郎才是商盟的最大股东,虽然到现在还不自知,但沈哲子还是决定要待她好一些。 “我生来就是这个身份,难道是这几日才尊贵起来?” 公主乜斜着沈哲子,对他的话充满怀疑:“你肯定又有事瞒我!” 沈哲子闻言后却不作答,看到左近无人,突然趴下来一口啄在公主那粉嫩脸颊上。小女郎脸颊上顿时堆满红霞,嗔望沈哲子一眼,继而捂着脸翻过身去,便也忘记了再做追问。 沈哲子呵呵一笑,继而又感叹起来,今次他是连色相都出卖了。 0209 大兴副业 回到武康后,沈哲子每天除了调戏一下小女郎之外,就是批复商盟里的各种文书,开具订单、支付财货、批准运输等种种事情。 眼下虽然尚未出仕,但沈哲子也结结实实体会到大权在握的感觉。在他笔下寥寥几笔便涉及数十成百万的财货物资,关乎许多人的衣食福祉。 而在他身边,也聚集起了数量堪称庞大的幕僚团,其中自有自家嫡系的子弟,也有入股各家派驻的代表,还有重金礼聘的各种人才。规模之大,几乎已经超过了老爹会稽郡府的幕僚团。 随着商盟的管理层构架起来,各项物资也都逐一收购起运。虽然吴郡水道问题还没有解决,但这已经不成问题。随着商盟运作起来,降低运输成本已经是一个必须要重视的问题,关乎吴中各家的利益。有了利益作为驱动,再将这问题推动解决起来,则就顺畅得多。最起码要比什么动机都没有的一张蓝图要更有说服力。 除了忙着做这些事情之外,闲暇之余,沈哲子还在运用自己为数不多的艺术细胞,为商盟设计各种面额的纸币。当然这些纸币并不是要用于公开广泛的发行,而是只流通于与商盟有关的交易中。有商盟的交易量作为基准参照,每一张纸币都有对应其面额的交易量作为保障。 之所以如此迫不及待将此事提上日程来,是因为沈哲子真的饱受时下货币混乱之苦。因为不同地区通行的铜钱分量、购买力都不相同,不只大大增加了运算量,还让交易变得更为繁琐困难。以往尚可以因地制宜的将就一下,但如今商盟建立起来,所涉地域跨度大,交易量也频繁大额,若再没有一个统一货币标准,那对商盟发展的恶劣影响简直就太致命了。 要制造一种有公信力的纸币,防伪和保存上面自然要大费周章。正好长城县的造纸坊已经投入建设,沈哲子准备研发一种市面上不曾见过的高质量纸张用以印刷。至于自家的印刷坊,也不能再满足于眼下只是印刷一些年画、神像等粗劣印刷品传播封建迷信,需要加大投入,改进工艺。 商盟建立起来之后,除了米粮盐绢等这些生活必需品的销售之外,要保持旺盛的竞争力,特色商品的独家售卖权也必须要重视起来。如今北地的各种特产眼下还鞭长莫及,至于江东的各种特产,早在乌程时,沈哲子便提出这个问题,派人去四方联络。 这些货品,有的是精于工艺难以量产,有的则是受限于产地等因素,因而奇货可居。对于握有这些货品的人家,沈哲子便打算用干股赠送的方式,将其拉入商盟中来,继而获得专卖权。早先留下的那二十股股份,主要是用作此途。 当然,一切都仰仗外界获取也不是沈哲子的风格。自家的产业涉猎极广,除了田亩根本之外尚有诸多副业,若能在其中培养出一些工艺专精的特色产品,也是意义极大的事情。像早先已经有了名气的吴兴玉板和醴泉真浆,还有丝织技术上的领先。稍加变通,这些货品在商盟中便能焕发新的活力,对于营造商盟这个品牌也是极有好处的。 所以,沈哲子忙里偷闲,将自家产业又做出一番调整。在不影响农本的前提下,各庄荫户中有一技之长者,统统抽离出来,作为脱产的匠人,围绕龙溪庄兴建一系列的手工工坊。这一批工坊则不再像此前那样追求产能的大批量生产,而是进行工艺的专精钻研。 这一天难得无事,沈哲子待在书房里,总结自己脑海里一些工艺技术相关的内容,为自家工坊工艺的研究提供一些帮助。如今他已经适应了毛笔书写的方式,倒也不必再凡事都要口述让别人记载,只是那字迹一如既往的有碍观瞻罢了。 书房内只有小侍女瓜儿一人,磨墨侍奉。较之以往相比,这小侍女清减了一些,前段时间归乡时因水土不服而害了一场病,虽然没有什么大碍,但也卧床养病数日。最近才又回到沈哲子身边听用,较之以往却更沉默寡言。 一张纸书写完毕,沈哲子抬头伸个懒腰,看到小侍女清瘦脸上仍残留些许病容,便笑语道:“瓜儿你病体初愈,也不必常在我身边,若是倦了就回房去休息。” 听到这话,小侍女更显精致的俏脸上却显出一丝慌乱,忙不迭摇头道:“瓜儿不累,瓜儿愿意在郎君身前听用。” 见自己随口一句话,便引得这小侍女反应如此激烈,沈哲子内心不禁一叹。他每天诸多考量,身边之人事确是无暇关注太多。兴男公主进门,让家内诸多人事关系都发生变化,以往在他面前最得看重的小瓜儿自然也难免要受影响。 宅中妇人所观风物止于高墙四角,心思不免要敏锐得多,但凡家宅中有什么风吹草动,心内都会生出诸多权衡。今次瓜儿生病,虽有沈哲子疏忽的缘故,但若是以往,宅中仆妇肯定要告知自己。如今却要公主告知,沈哲子才知道,大概在其他人眼中,小瓜儿已经成了失宠的可怜婢女,因而才少了关注。 沈哲子并不否认,小瓜儿这相貌确实合了他的眼缘,因而留在身边,时时看到都觉赏心悦目。他不希望因为自己的缘故,而让这小侍女在宅内受到冷待乃至于排挤,因而前段时间听公主提起后专程去看了瓜儿一眼,就是要告诉府中人,瓜儿仍被他记在心里。 但有了公主的存在,彼此之间相处确是难像以前那么融洽。大概在这小侍女心里,也埋下了一个恐慌的念头,在自己面前较之以往更加拘谨起来。 对于兴男公主这个小妒妇,随着相处时间加长,沈哲子也渐渐了解其脾性。虽然这女郎嘴上叫嚣凶狠,但也不过是受府里一些妇人影响,将此当做两人相处打趣的一种方式,时时在嘴上提一提,至于实质性的行为,倒也没有,更近似于要在沈哲子面前刷刷存在感。 沈哲子本就不太执迷于女色,况且眼下能力都不具备,对公主都是朋友相处,不乏包容宠溺。对于瓜儿这个房内人,喜爱之外,也不乏怜意。 但若说到滥情博爱,他连正事都忙不过来,又哪有时间和精力去应付更多妇人。哪怕为了耳根清净,他也从未想过要在身边聚起成群的莺莺燕燕。 略加沉吟后,沈哲子才对瓜儿说道:“瓜儿你也不必惶恐,你愿留在我身边,我也乐意留下你。前段时间府中确是多事,对你少了关注。至于公主,偶尔话语确是强硬,内里却还是一个心善的温婉娘子。你待她恭敬有礼,她也不会为难你。至于旁人闲语,那也都无关紧要,冷暖自知罢了。” 瓜儿听到这话,眼眶顿时红了起来,眼角已有一丝泪水垂下。过去这段时间,她心内确是焦灼难受,她自然乐意跟随在郎君身边,不独是因为宠爱,更是喜欢郎君待她的态度和蔼又随意。可是公主入门后却让她处境发生变化,眼看着原本郎君身边诸多侍女都一一去了别处,更让她担心自己的去留问题。 “瓜儿愿意服侍郎君,这一世愿意,下一世也愿意……” 沈哲子笑着伸手擦掉小侍女眼角的泪水,拍拍她肩膀笑语道:“这一世我们才过了多少年岁,下一世太远。你的心意,我自心知。好了,回去休息吧。养好了身体,过几日同我一起去会稽。” 小侍女刚一离开,兴男公主后脚便进了房间,板着小脸坐在沈哲子对面:“我几时话语强硬?你又怎知我内里是个心善的温婉娘子?早先你可不是这么说!凭什么不要我为难你的娇美小侍女?” 沈哲子却不知兴男公主居然将自己与瓜儿对话听去,闻言后便有几分尴尬,继而讪笑道:“我自然知道公主心善宽厚,早先所说只是一时激愤的气话而已。早晚都要坦诚相见,同居一檐之下,我怎会不知公主内里底色如何。” “沈维周,你真是鲜耻!” 公主听到这话,脸色顿时羞红,跳起来关住房门,才又返回来恶狠狠道:“你真偷看过我换衫?” “夫妻间事,哪能言偷。你若是不忿,我让你看回来便是。” 说着,沈哲子将衣襟一扯,却没听到公主呵斥声。再看去,只见这女郎正盯着书案上自己刚写的内容看。他顿时便有几分羞涩,连忙用衣袖遮挡住自己的墨宝。 “哈,吴中玉郎是吧?” 公主指着沈哲子哈哈一笑,满脸不屑状:“大概你也不敢让外人看见你这墨迹吧?你是闭着眼、不对,你是用脚涂抹出来的吗?” “尺有所短!司马兴男,你不要太过分!” 沈哲子也知自己这墨宝实在有碍观瞻,但被个小女郎如此羞辱,实在让他不能忍受。虽然字是丑了些,但仔细看也是能认清楚的! 兴男公主闻言后还待要讥讽几句,可是这时候,门外突然响起沈牧的大叫声:“青雀,青雀!开窑了,你快来看啊!” 0210 沈窑精瓷 听到沈牧的叫嚷声,沈哲子起身来打开房间门,便听那家伙在庭中叫嚷:“这么热的天,你关了房门……咦,公、公……唉,真是失礼,我稍后再过来!” 沈牧正叫嚷着,旋即便看到站在沈哲子后方的公主,再见沈哲子前襟有些凌乱,仿佛陡然被掐住脖子的公鹅,低头转身疾行而退。 见这家伙如此作态,房中两人哪还不知被误会,公主丢给沈哲子一个白眼,然后便行出来,顿足一喝:“站住!” 沈牧听到这话,原本脸上些许促狭笑意连忙收敛起来,他自知这两人在房中也不至于能做什么事,如此姿态还是有心要沈哲子尴尬。可是面对公主,心内却总有些犯怵,不独因为对方的身份,更因为沈哲子大婚后第二日自己便作女装绕庄行了几圈,再面对公主,便有几分羞赧,毫无大伯子该有的威严。 “伯子既然来了,何必要急着走。我与夫郎只是闭门言些琐碎家事,倒不知伯子寻维周有什么事要谈?” 在旁人面前,公主板起脸来倒也有几分威仪,全没有在沈哲子面前的刁蛮姿态,大概也算是女子天然而有的禀赋。 沈牧耷拉着脸转回来,待见沈哲子略有幸灾乐祸的眼神,更觉汗颜。他先对公主施一礼,瓮声瓮气道:“我于家中向来无状惯了,倒让弟妇见笑。我来寻哲子,倒也没有什么急事,只是家里瓷窑开窑,打算邀他同往一观。” 沈哲子听到这话,精神倒是一振,急忙发问道:“可是马方马老丈守的那一窑?釉色如何?是青是白?” “这哪能得知,我也是心里好奇,才来寻你去看一看。这一窑所耗财货十万巨,我倒要看看能烧出怎样不同寻常的器具!” 沈牧早年被沈哲子安放在砖窑场,对于陶瓷行业也颇有涉猎,深知一窑瓷器的成本,十万钱简直匪夷所思,因而有此好奇。 “二兄稍待片刻,我与你同去!” 沈哲子也迫不及待想看到自家瓷器坊耗费大量人工物料烧制出的成品,回房后披了一件风裘,然后便往外疾行。 “我也去!”公主站在门后,低声说道。 “同去,同去!” 沈哲子摆摆手,示意公主去房内换衫,还不忘加上一句:“以后你再讥笑我笔法,再不带你出门!” “哈哈,玉郎妙笔,不逊卫张,我哪里又敢讥笑。” 公主闻言后又是大笑两声,然后唤过侍女进房去换衫。 沈哲子行入庭中,便见沈牧对他挤眉弄眼:“伉俪情浓啊。” “不必羡慕,我父已经传信来,要我过几日陪你去会稽贺家议婚。” 沈哲子笑着拍拍他肩膀说道。 沈牧听到这话后神色却是一苦,如今他虽然不再痴迷于那位吴兴菡萏,但自己房中美姬诸多,一个人逍遥快活,半点也不想找个高门正妻来管束自己。片刻后便行到沈哲子面前,苦着脸低语道:“青雀,帮帮我啊……” “你也不必求我,我从乌程返回时,叔父已经交待我,你若再推诿,打断腿送去会稽。议婚后归家慢慢调养,不耽误大婚就好。” “你们好狠!” 听到这话,沈牧神态更是忿忿。还待要说什么,却见公主已经从房中行出来,便连忙闭上了嘴巴。 一行人出门上了牛车,往瓷窑行去。 路上公主突然一拍脑门,继而笑语道:“刚才只顾欣赏青雀新趣笔法,都忘了问你,你去会稽做什么?怎么没听你提起?” 沈哲子闻言后脸色又是一黑,大概这一污点要被公主拿来耻笑半生了。 “我去会稽可不是游玩,太多事情要做。” 这话倒也不假,早在年初入都之前,他便打算往会稽一行。只因要入都备选帝婿,耽搁至今。归乡后忙完大婚,又运作商盟之事,到了现在总算抽出时间来。 带沈牧去会稽贺家相亲议婚只是小事,除此之外,尚有更多事情。比如早先攻打严家时救出的那些难民,他只托付葛洪去为人诊治,总不好一直不管不问。还有会稽与吴兴水道勾连的问题,荒地开发,最重要的便是徐茂已经联络京口故旧,走海道运送来了一批流民,也需要安置。 虽然这些事情都有人来打理,但沈哲子统筹全局,总要去看上一眼,心里才能形成一个具体的规划。 “不是游玩,还要带着你那大病初愈的小侍女?我也去!”公主闻言后便又说道。 沈哲子笑语道:“我本来这几日行前问问你要不要同行,只是车船劳顿,担心你吃不消。” “这有什么吃不消?我不还是从建康来到你家!” 听到沈哲子答应她同往,公主才又笑起来。她性格好动,最喜欢四方游览观赏,能再远行一次,确是倍感期待。 “你要跟着我也好,只是今次去会稽,都是打理自家家业,关乎一家老小衣食糊口,你可不要任性,凡事要听我的。” “你若不招惹我,我哪时没有听过你的?” 一路闲谈着,很快便到了龙溪庄南的瓷窑。沈哲子下了车,便看到山坡上浓烟滚滚,应是已经熄火散热通气,他便拉着公主的手匆匆行上山坡。公主在家里换了一身男装,眼下跟着沈哲子上山倒也并不怎么引人注目。 到了山坡上,远远便看到站在人群中的老者马方。这马方乃是沈家颇为倚重的陶瓷老匠人,早先沈哲子改造砖窑烧制红砖,便请这位老者负责打理。如今要精研陶瓷技艺,自然也要托付给这种经验丰富的内行。 “马老,瓷器可取出来了?是青是白?” 沈哲子行到近前,便疾声发问道。 时下陶瓷技艺已经颇为精妙,可以烧制比较精美的青瓷。瓷器或青或白都是瓷胚原色,沈哲子之所以纠结于此,则在于白瓷的烧制技艺要求更高,从选料到工序也更繁琐。而且在白瓷的基础上也更有拓展性,挂釉上彩,相对于青瓷而言,白瓷是更好的底色。 烧制白瓷,需要白胎白釉,但在武康附近,所需要的垩土却不多见。沈哲子也是花费了不少的人工物力,才在左近搜寻到一些。 对于这一窑花费了海量人工物力的瓷器,马方老者也是充满期待,只是听到沈哲子的问题后,却也不甚乐观,闻言后只是说道:“郎君稍待,即刻便出窑了。” 话音刚落,前方便有人喊:“让道,让道!” 过不多久,这一窑烧制的诸多瓷器便一一陈列在竹桌上。因为眼下的重点在于烧制的技艺,因而这些瓷器只是寻常造型,并没有在塑胎上花费过多精力。 “居然还真有白色的瓷器!” 兴男公主见众人神态都颇为专注,也凑上去看,随手拿起一个瓷碗放在手里看。沈哲子也凑过来仔细观察,发现这瓷碗乍一看虽是白色,但其实白中仍有颇深的青色,釉色并不透亮,有一种灰白暗淡,且颇多裂纹。 马方老者走上前,拿起一个瓷坛观察片刻,用手搓了搓表面,然后屈指轻敲,最后随手丢在地上,那瓷坛顿时变成碎片。 沈牧看到这一幕,顿觉肉疼,这一窑瓷器所耗成本十数万,居然就这么毫不怜惜的打碎,心中充满惋惜。 马方却不理旁人情绪,蹲在地上捡起碎片来,将那碎裂横面观察良久,然后又有小锤敲得粉碎,长满老茧的手抓起粉末在手里搓动片刻。 沈哲子一个外门,并不清楚陶瓷技艺该如何评判,只是候在一边,等待老者作出结论。 “垩土还是太硬,虽然筛选几次,终究不达上品。釉水稍干,火候也用老了……” 马方老者絮絮叨叨说了半晌,沈哲子也渐渐总结出来最重要的一点还是用料达不到要求。他只是知道素瓷青白不同,跟胚土中的铁含量有关,至于更深入的知识,则就不明白了。 但他也知道,自己要在武康强求烧出白瓷确实有些勉强,历史上南青北白的格局,必然是有地域上的差异,不是技术能够弥补的。这一窑白瓷难称上品,他倒也并不失望,只要能够总结出技艺的缺陷,就是一种成功。 过了良久,马方老者才拍拍手站起身来,对沈哲子有些歉意笑道:“技艺不精,让郎君失望了。” “不妨事,知道疏漏在何处,总有成功的一天。稍后江州会有一批新的垩土送来,还要仰仗马老作工。” 沈哲子笑语道,他对白瓷确有几分执念,本地搜罗垩土的同时,也派人前往景德镇周遭去找,已经有了一些眉目。 虽然白瓷没有烧成,但近来瓷窑这里也不是没有收获。此地本就属越窑范围,不计工本的投入下,沈家不只能够烧出时下最上等的青瓷,胎薄釉润,如冰肌翡翠。黑瓷也已经烧制出来,色黑如墨,釉厚如脂。这已经是远远领先于时下的工艺,一俟推出市场,可知沈窑精瓷可称江东之冠。 单单不同釉色配方,便总结出数十种。若这些配方一一都能打磨成熟,那是可以传承千年的优良技艺! 而且,就算没有烧出上等白瓷,但眼前这些成品最起码说明路子走对了。若真能一蹴而就,反倒小觑了先人们传承千年之久的精良古法。沈哲子的执念在于后世白瓷基础上衍生出更多富于变化的瓷器,因而充满信心。 0211 荣辱与共 游舫顺流而漂,沈哲子坐在胡床上,手里握着一杆翠竹鱼竿,视线却落在河道两侧的田野中,神态惬意,享受难得悠闲的时光。 兴男公主坐在不远处,同样手持一根鱼竿,神态却极专注,两眼一瞬不瞬盯着漂在水面上的鱼漂,两手紧握住竹竿,指节都隐有发白,显然将这垂钓当做正经事情来对待。 过了好一会儿,那鱼漂始终随波而浮,不见颤动,小女郎便有些丧气,将鱼竿丢给了身边的侍女:“云脂你来帮我盯着,我眼睛累。” 沈哲子转过头,看到公主躺在胡床上揉着双眼,便笑语道:“顺流垂钓,只取悠闲意味而已,稍后自有鲜鱼煲汤供你饮用,何必这么认真。” 公主抬起小脚蹬在船舷上,姿态虽不甚美观,神情却很爽朗:“这就是我跟你不同了,凡要做事,都要求个结果。若是劳而无功,我回舱小睡片刻多好。” “这可不是什么不同,我要做的事,擎天补裂,就算有结果,你也看不到。你要做的事,闺阁刺绣,一丝一缕的进益,都历历在目。这就是眼界和心境不同啊,小娘子。阴阳有殊,可不是你强求就能求得到。” 沈哲子索性也丢下竹竿,横躺在胡床上,侧过身望着公主说道。 公主也转过身来,一手托着腮,笑吟吟看着沈哲子:“你说起狂妄大话来,自己都不觉羞耻,让人差点就信了。这个本领,我确是学不来。” “哈哈,这是天生的禀赋,不要说你,世上又有几人于此道与我争雄。若非如此,哪得公主青眼信赖,朝夕以对。” 沈哲子大笑着伸出手,想要拉住公主的手腕,却被这小女郎一把拍开。 公主先是横了沈哲子一眼,转头看看旁边侍女们全都目不斜视盯着江流,才探出手来将沈哲子的手捧在眼前,半晌后呵呵笑道:“怎样的一双手才能惯行鬼文,阿翁都不教你写字吗?” 沈哲子闻言后顿觉羞赧,蓦地将手抽回来,公主却将胡床移过来,凑在他耳边吃吃笑道:“沈哲子,我教你写字好不好?往后你进官任事,总要跟人函文往来,写成这个样子,实在太丢脸面。” 沈哲子听到这话,狐疑着望向公主:“无事献殷勤,你是做了什么错事?” 听到这话,公主小脸顿时羞红,罕有的露出几丝羞怯:“你都说夫妻一体,荣辱与共。我只是让你帮我做一件事,等到去了会稽,阿翁问起前溪上庄的事,你就说是你做的好不好?” “你把那庄子怎么了?” 沈哲子见公主这副模样,心中更觉不妙,疾声发问道。 “我、我只是把伶人遣散,许给庄人各自婚配了……” 公主怯怯道,继而又补充一句:“这事阿姑和几个姨母也都是知道的,她们还赞了我。” 沈哲子听到这话,顿生一阵眩晕感。前溪上庄伶人培养,从他爷爷辈就开始经营,到了老爹接手,更是色艺冠绝江东,吴中各家争相求访前溪伶人,就连东海王府都有前溪伎做府中婢女教习。哪怕他接手家业后并不扩大经营,也只是维持着一个规模。 本来公主向他要上庄名册,他也没觉得如何,但却没想到几个妇人勾结在一起作了大祸,败坏祖业。老爹虽然宦居在外,对上庄之事也是极上心,几次传信给自己叮嘱不要短了上庄伶人的用度,那些色艺双绝的伶人在各家交际中也是扮演很重要角色。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先知会我一声?” 哪怕沈哲子并不热衷于这些色艺舞乐,但老爹叮嘱过的事情,变成这个模样,终究不好交代。哪怕是他,也只是抽调几个伶人派往女工作坊做些记账的事情,却还没有做到遣散家人这么狠。 “我若说了,你会答应?成天忙得不见人影,我都睡了还不见你回家!” 说起这事,公主也是振振有词,继而又软语温言央求道:“你帮我一次,好不好?以后你总也有事要求到我,我都不会推脱!” 沈哲子听到这话,倒是想起日后还打算在这女郎封邑之地做些布置,心内便是一动。他倒也不觉得公主这事做的有多恶劣,上庄之事他本就无暇过问,诸多伶人在庄内也只是虚耗钱粮。与其供养着做高门玩物,分遣婚配给自家再添人丁也是一桩好事。 只是这女郎背着自己做出这么大的事,却不能没有一个教训。略加沉吟后,他才说道:“姨母她们惧人争宠,自然乐见你做这些事。我一年去不了上庄几次,身边足够听用,你又做这些无谓事情有何意义?父亲他在上庄也是花费了不少的精力才有如今规模,你这么做,可是罔顾了长辈心血。” “所以才要求你帮我啊!你们骨肉至亲,做错一两件事他也不会责你。我若让阿翁生厌,就只能回建康了,可我在这里还没住够。我舍不得你啊,沈哲子……” 先是软语温言,而后公主语调便强硬起来:“你不帮我也休想置身事外,上庄名册还是你给的我!” “夫妻本应相濡以沫,你做错了事,我帮不帮你都难辞其咎。”沈哲子沉吟道。 “对的,对的!” 公主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只是且不说日后我有没有事情求到你,眼前之咎却要代你承受。现在我索要些报酬,这不过分吧?” “不过分,不……你想要什么?” 公主一脸警惕望着沈哲子,沈哲子则附其耳边低语几句,小女郎脸色顿时羞红起来,秀眉一扬:“沈维周,你……唉,去舱里好不好?这里好多人都看见……” 沈哲子闻言后大笑,便站起身往舱室中走。公主在其身后银牙错咬,恨恨望着沈哲子背影,但最终还是站起身来,挪着小步随行进舱。 船行一日,便达余杭。随着吴兴水道畅通,余杭作为南北货运周转,地理位置更加显重,左近河道屡经开拓,但往来舟船仍是拥堵不堪。沈哲子一行七八艘船,也被堵在这河道上,难得存进。 眼见天色渐晚,沈哲子索性让人靠岸,让人通知在余杭的族人。过不多久,便有车驾来迎,总算在入夜前到达了位于此处的庄园。 以往沈家在余杭产业不多,但是在剿灭乌程严氏后,严氏于此经营多年的产业尽数归了沈家。单单在余杭左近,便有数个庄园,再加上余杭舟市里的邸舍舟船等产业,足让沈家成为此地势力最大的几个大宗之一。 负责在余杭打理自家产业的乃是沈哲子的族叔沈伊,以往沈伊都在会稽始宁经营沈家在那里的大片田庄,老爹到了会稽任上后更得地利之便,加之如今会稽各家与沈家关系也日渐融洽起来,倒也不需要再特意经营,于是便转来了余杭。 沈哲子一行到达自家位于浙江水畔的庄园,沈伊早率领一众管事在门前迎接。托了公主的福,如今沈哲子在家里虽然辈分不甚高,但在面对长辈时也不需再伏低做小,站在公主身边还能沾沾光,看着长辈礼拜行礼,也是他近来颇为享受的一桩恶趣。 公主尚记得在船上被沈哲子威逼胁迫的旧怨,下车后见他行过来,当即便冷哼一声,只是看到庄园前有那么多人,不能让他难堪。于是便站在那里,等沈哲子行上前时,接着衫裙遮挡探出手去狠狠掐了他一把。 这一幕被后面的沈牧看到,登时便摇头叹息,以往在他看来多么从容淡然的兄弟,成婚后却摆布于妇人之手,实在是令人扼腕。继而便又想到自己今次往会稽去的目的,心情顿时灰败不堪,转而望向随队去看望葛洪的纪友,感慨道:“文学今晚无事,我俩再竟夜共邀一醉?” 这时候,长须飘飘的沈伊已经行上来,先对公主行礼,然后才又望向凑在公主身边沾光的沈哲子,笑语道:“哲子你所作商盟,近来诸多资货调运,可是让我等余杭同僚疲惫不堪,苦不堪言啊!” 沈伊除了打理余杭家业外,在余杭舟市还有任事。而余杭舟市乃是连接会稽与吴兴的特大转运站,江东货品半数经此,商盟近来所集货品航船更是云集于此,等待排期北上。 听到族叔笑语抱怨,沈哲子也笑起来:“各家盈亏都仰叔父勤勉任事,任重道远啊。” “闲话少叙吧,请公主先行进庄。我来为哲子引见余杭各家,如今你可是江东豪主,集财散资,各家得知你来,都在这里苦候良久了。” 又笑谈几句,一行人才进庄,沈哲子先将公主送入后宅安顿好,然后才又转回来与各家见面。商盟创立,余杭各家但凡有资格加入的也是分外踊跃的加入其中,因而今天也算是商盟股东一个规模不大的闭门小会。 沈哲子要在余杭停一站,也是有事要与各家商议,所为之事便是余杭舟市。日后商盟将有大批货船要在舟市转运,因而沈哲子打算将舟市收编过来。 0212 舟市包税 余杭地临浙江,除了地理上的优势之外,左近多膏腴良田,物产丰饶,较之太湖周边也相差无几。 但也正因为这样优越的条件,余杭也广受瞩目,早在东吴时还有大量军屯于此,因而并没有崛起什么太强势的人家。吴亡后才有大量吴中人家来此经营,如今也只是小成气候而已。 席中这些人家,相对于吴中其他动辄占田围湖百数顷、大兴耕桑果饲的人家,在庄园经营上反而没有太大优势。但并不意味着这些人家就是弱势群体,他们占据地利之便,大收货殖转运之利,乡土中虽然不成气候,但所掌握的浮财却是海量的。 早先沈家虽是冠绝吴中的兵甲豪族,但一样拿这些余杭人家无计可施,泾渭分明,彼此都难施加影响。 但随着沈家在乡土中强势崛起,加之得到乌程严氏的大量家产补充,渐渐将吴兴串联成一个整体,余杭这些人家便难保持超然地位。要维系以往的既得利益,必然要随着吴兴整体而做出调整。归根到底,根扎得不够深,太容易受到局势的影响。 这就好比南渡的侨门,太依赖于政治形势的波动。一旦政治优势不再,那么也就会快速衰落下来。南渡百氏,真正能熬过这场考验的寥寥无几,以往高门,多数流于寒庶之中。 所以,余杭但凡有名号的人家,在商盟中都有参股。因为这样的社会地位,需要拥有更敏锐的触觉,一旦不能紧跟大势,随时都有可能掉队而被排挤。 沈哲子也知自己这个年纪,要让人家业相托是欠缺一些说服力,所以商盟虽然谋出于他,但是明面上的主持一直是他叔父沈克。 所以在席中听各家讲述眼下余杭舟市的集货情况,沈哲子只是作为一个倾听者,并不发表太多自己的意见。纵然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也都是在心里默记下来,稍后再用商盟函文责令修改,避免直接面斥予人难堪。 总体而言,余杭舟市的集货情况尚算乐观。原本此地这些人家便是靠此为生,维持家业,都有各自的供货渠道。加入商盟之后,他们所面对的客户不再是遍布整个江东的商贩,而是直接向商盟这个大客户供货,原本所拥有的渠道则也变形成为商盟的延伸。 这样的结合,对彼此而言都是一桩好事。商盟能借此急速扩张,扩大影响力,而余杭这些人家则能大大缩短财货往来的周期,原本集货的风险也都降低下来。 听这些人讲述完舟市的情况后,沈哲子才笑语道:“货殖行贾乃是诸位本业,各家同心戮力担当任事,商盟也必将欣欣向荣。大家祸福共享,亦是我郡中乡人之福。” “哲子郎君年浅智高,我等虽然痴长,在你面前也不敢言谋深啊。” 座中一人笑着恭维道,乃是余杭钱氏族人名为钱举,亦是钱凤的族弟。因与沈家交情深厚,钱氏这一脉虽然迁来余杭未久,但随着沈家逐渐兴旺起来,近几年发展势头也很迅猛。 因为钱凤的缘故,其家除了明面上在商盟的两股股资,另有沈哲子从自己股份里划出的一部分以供养钱凤家人,也都寄存在其家名下。 听到这话,其他人的都纷纷笑着附和,无论心中想法如何,最起码表面上不敢流露出对沈哲子的轻视。 此类话语听得多了,沈哲子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听过之后就算了。与众人再寒暄几句,沈哲子便又讲起了今次碰面的重点:“今次途径余杭,除了与诸位见个面之外,尚有我家叔父叮嘱的一件事情,与余杭舟市有关。诸位长居此乡,对此自然也有独到之见,还要征求各位的看法。” 说着,沈哲子抬手示意仆从将一份份函文摆在各人面前案上。早在乌程商盟之会上,众人便见识到这种方式,眼下也不感到意外,听闻是沈克这个商盟总裁交待的事情,都不敢怠慢,纷纷拿起那函文仔细阅读起来。 待看清楚函文内容,众人脸上便纷纷流露出震惊之色,那钱举手握函文,神态凝重道:“要让商盟出面,替朝廷代理余杭舟市……令居兄这想法,实在是前人未及,发人深思,亦撼人心魄!” 沈哲子闻言后便是一笑,函文中的内容,便是他关于余杭舟市的构想,那就是由商盟出面,向朝廷请求对余杭舟市进行包税。 包税制度,利弊参半,对于弱势的朝廷中枢而言,能够借此获得一个稳定的财政收入,代价则是放弃一个地方的税收权。史上这种扑买制度,肇始于南朝,盛行于五代,都是割据乱世,没有一个稳定的集权中央而采取的一种折中权益之法,让政权获得一个尚算稳定的收入。 早在年初南下会稽行过余杭,见识到余杭舟市繁华之后,沈哲子便一直思考如何将这个地方纳于自家掌控之下。但那时候,老爹的会稽内史之位都隐有不稳,即便有想法,也没有相匹配的力量。 之所以要包税余杭舟市,沈哲子也是经过了一番权衡,考量诸多。其中最主要的两个原因,第一是借朝廷赋予的包税权,让商盟掌握余杭舟市的经营,这对于商盟的初期发展壮大意义极大。 至于另一个原因,当然是为了给自家再施加一层保险,谋求新的筹码。皇帝命不久矣,时局将有变化,庾亮的权势即将攀至顶峰。眼下虽然由于公主的缘故,沈家与庾亮的关系有所和缓。 但政治上的考量从不以感情上的偏好而有转移,庾亮一旦大权在握,必然会有集权的需求,像沈家这种盘踞地方的豪强,既是帝戚,又搞出商盟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彼此之间会有冲突乃至于敌对,这是必然的。 沈哲子虽然娶了公主,给自家争取到一个政治上的优势,但这优势在眼下而言,前景大过了实际。无论是他,还是公主,想要对时局有大的影响,单凭眼下的年纪便尚稍欠火候。换言之,沈家想要争取一个政治上的山头,担当起南人大旗,成为真正的执政高门,虽然道路已经铺就,但还要时间去攀爬。 所以,沈哲子要在庾亮还没有大权独揽的时候,给自家争取更多底牌,摆脱政治上的依附地位,谋求自立。 余杭舟市赋税乃是重要的台资来源,对于许多家无恒产、要靠俸禄赏赐度日的侨门台省官员而言,影响极大。若沈家能掌控住这里,一方面让吴中基本盘更稳固,另一方面有了直接影响中枢的手段。虽然这影响还很微弱且间接,但对沈家而言,已经是一个巨大的跨越。 以包税制分割中枢事权,此前未有此例,但沈哲子权衡诸多,却觉得卡在时下这个时节,很有可能获得成功。 如今沈家乡望达到一个顶点,而且用来发声的商盟虽然只是草创,却囊括牵涉诸多。最重要的是,这件事并非仅仅只对沈家有好处,对于中枢而言也是颇为得利的举措。 时下的余杭舟市,管理极为混乱。朝廷和郡府虽然在此设立市监,但占据位置的却是吴中各家,朝廷能够施加的影响微乎其微。此前单凭一个乌程严氏,凭其家把持舟市,便将舟市搞得凋零大半,近来才再有起色。由此益发能看出,朝廷对于节制地方的无力。 沈哲子提出这个包税方案,是在此前数年的平均值基础上,翻一倍进献赋税。是抱残守缺守住这一点名义上的节制,还是放弃已经被分割得支离破碎的税收权以换取一个长期稳定的财政收入,那就真要靠台省自决了。 其实要获得舟市的掌控权,对沈哲子而言,凭借商盟耐心经营几年,也能逐步吞没过来。但缺点则是时间太长,而且反弹过大。余杭舟市沟通南北东西,凭眼下的商盟,能够影响的也仅仅只是南北这一条吴中线,至于西行荆、江的商路,势力同样很庞大。 而且还要考虑到台中的态度,若台省扶植荆、江而压制吴中,想要完全掌控舟市,仍是障碍多多。这不是没有可能,月前江州刺史应詹任上病逝,庾亮的好基友温峤已经离都担任江州刺史。 对于沈哲子而言,能够用钱解决的问题,实在不必争得脸红脖子粗。若台中不答应此请,那也不必客气,中书执政又不能亲临舟市坐镇,家门口偷税漏税实在太简单,他可以保证今年的舟市台资收入锐减乃至于颗粒无收! 虽然沈哲子对皇帝不乏感恩,与公主之间的关系也是你侬我侬、恋奸情热,但上升到政治层面的考量,分割司马家权柄,也不会太客气。稍后小舅子登基大典太难看,他可以看公主面子,私人补贴一点,但这种政治筹码的争夺,绝无可能因为个人情感而有所退缩。哪怕不回房睡觉,这事情也没有商量的余地。 而想要通过包税来获得舟市管理权,便要仰仗余杭当地这些人家。所以趁着今天路过余杭,各家聚集在此,沈哲子把这方案抛出来。此议如果能成,对他们这些人家而言也是有极大好处的。 0213 舟市波折 座中这些人长居此乡,又多依赖舟市盈利为业,况且这函文上对于包税的各种举措也描述的很详尽。所以不需要沈哲子多做提醒,很快便意识到这件事所蕴含的利润和意义。 这件事能否成议,还不是这些人家需要考虑的层面。他们首先关心的是,如果此事能够运作成功,会给他们带来怎样的影响。 朝廷对余杭舟市的管制,除了市监直接收取过往舟船通行之税外,还有盐铁等特殊商品的加派赋税,也包括舟市沿岸邸舍货仓的使用收费。收税项目虽然极多,但真正能够收取的有多少,其实大家各自心知。 像沈伊这种市监属官,各自乡土中都有纠葛,交好各家船行至此,能行方便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反正都是慷他人之慨。无谓为了朝廷交待下来不切实际的任务而见恶乡土,征集乡土民资去奉养台省那些侨门诸伧。 至于朝廷新拍下来的市监,民风门路都不熟悉,若有心同流,那边也共逐富贵。但若态度强硬,要行什么察察之政,那各家也都不会客气。常年行贾各方,谁家没有一二人脉和豢养的豪侠之辈,要用点手段将人逼走,那也并不困难。 余杭舟市勾连四方,舟船往来频密,各家虽然没有一个确切的概念,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若依足朝行政令收足赋税,那么所得钱粮将比眼下翻了数倍都不只!如今每年所供奉的赋税,其实都是在临缴税之前,由市监属官与此地众商家碰头商议,确定一个数额,由各家按照所经营的规模补足,上缴朝廷以应付过去。 一旦余杭本地人取得舟市的控制管理权,那这其中的利润则实在可观。就算比照往例再翻一倍缴税,也大大的有利可图!他们长居此地,对于往来商旅避税的门路实在太清楚,就算不苛待为难乡人,单单别郡商旅应缴赋税,便足够让人赚得盆满钵满! 而在这利润之外,更让余杭各家心动的是掌握舟市后,随之而来的地位和话语权的提升。他们各家虽然通贾江东,各自都家财殷实,但说实话在整个吴中士族中地位并不显重,甚至许多人家都被视为没有门资的寒门素族。 但如果能将这南北通衢掌握住,哪怕门第一时不得提升,话语权却变得显重起来。 沉吟片刻之后,已经有人家表态道:“沈总裁此议,于国于民都是大利,若真能成事,我等甘附骥尾!” 总裁是沈哲子给商盟总管拟定的一个称谓,也算是他的小小恶趣,汇总裁决商盟诸事。他也幻想有一天自己到台前接掌商盟后,能够任性的到处承包鱼塘,虽然现在已经做到了,但还是想要这么一个霸道称谓。 但仍有人尚有几分迟疑,沉吟道:“商盟奉股人家诸多,所涉尤广,若统理舟市事务,或会有诸多不便。” 沈哲子听到这话,便知其人是担心商盟势大,若再包税管理舟市,或会侵夺他们的谋利空间,喧宾夺主。这些人虽然也在商盟奉股,但只有分利权,却无管理权,顶多加上一个订单优先供货权。尚有很大的独立性,并不能说完全与商盟利益相同。 因而沈哲子便笑语道:“我家叔父于此也有话要我转告诸位,商盟事务庞杂,单单四方集货与京口转运便分身乏术。之所以要谋议这个扑买包税,也只是想在余杭舟市这里多得一些货运通航的便利,至于具体的经营,尚要依赖此乡各家。诸位都是我商盟之友,休戚相关,托付给你们,想必各家都不会有意见。” “而且,各位也不必担心税额难足,商盟舟船所过,季末年末,都会来与诸位洽谈疏资。至于其他,想必诸位长居此乡,心内应该也有筹算。若此事能成,如何经营维持,商盟稍后会有专人来与诸位商谈此事。” 沈哲子先是做出商盟不会过多干涉的许诺,然后才对众人说道:“只是若要成事,除了商盟发力之外,叔父也希望在座诸位能够附议。有各位乡人门户出面倡议,台中再有权衡,此事多半能成。” 众人听到这话,倒也不觉得为难,想要得利,自然要出一份力气。此前他们或是没有想到这般大手笔大计划,就算想到了单凭他们也根本做不成,现在有吴中商盟出面,他们不过在旁边添一把火去促成此事。至于事成之后的经营乃至于分利,那都是要与商盟再做沟通的事情,舟市在余杭,他们占据地利,于此不乏底气。 “这都是理所应当之事,我等断无推脱之理。不过此事过于重要,不知沈总裁近来可能抽出身来,我等往乌程去拜会请教。” 虽有沈哲子的许诺,但各家迫切想敲定此事,还是要有沈克这个沈家执事者面授机要,才会安心。 在南下之前,沈哲子早与二叔有沟通,闻言后便笑道:“忙过了眼前,诸位何时要北上,叔父都虚席以待。” 一番深谈后,深夜时众人才各自离去,离开的时候手里都紧紧攥着那份捂得发烫的函文,准备回家召集家人,发动各自人脉去促成这件对家业有极大裨益的事。 待众人离去后,沈伊却皱眉道:“哲子,我总觉三兄这事思虑尚有欠妥之处。商盟自是我家执话权,要促成此事得益必然不少,但所耗肯定也极多。虽然经营舟市要多赖本地人家,但我家耗费巨大筹划此事,何必尽数交于人手?” 沈伊的这个疑问,最初沈克也问过。在时人看来,与别家有联合沟通可兴旺自家声势,倒也不必排斥。但真正干系重大的事情,终究还是自家人可靠。余杭舟市包税便是此类事情,正应该死死攥在自家手里,交付给嫡亲的族人打理,实在没必要让外人插手。 对此,沈哲子只是笑语道:“我父于会稽已有规划,年后将于上虞立屯垦田。” 听到沈哲子这话,沈伊再沉吟片刻,旋即眸子便渐渐闪亮起来,拍掌称妙。 沈哲子又不是什么积德行善的菩萨之流,自家筹划这种大事,怎么可能让外人得利而成尾大不掉之势!他家如今声势正旺,若再南下插手余杭舟市,未免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过犹不及,咄咄逼人,对于刚刚建成的吴中商盟统一吴中阵线也不利。 各家都有私心,共同发财可以,但若沈家摆明态度要争个一枝独秀、艳压众芳,事事都要干涉一脚,则不免会让人反感生厌,见恶乡人。 而且在余杭,沈家虽然已经有些基础,但毕竟还算一个外来户,直接空降下来掌管最为重要的舟市,阻力不会小。 所以现在,是要撺掇这些本地人家为此事奔走,事成之后交给他们打理,也更能平稳过渡。至于再往后,人都是逐利的,开始时或能保持适可而止,但渐渐则会食髓知味,继而便没有节制。等到这些人家胆气大起来,开始大肆搜刮过往商旅,必然会有所冲突。 要知道余杭舟市可不独独只有吴中商旅过路,荆州、江州、浙西统统都要由此处过路,实力同样不容小觑。等到彼此之间矛盾加深,便需要强硬手段来稳定局面。那时候各家能够求到的,自然是近在咫尺的江东实力派沈充,届时收回舟市管理权易如反掌。 说到底,沈家在吴中格局已成,吴中各家势强势弱都是在这个格局内做文章。只要南北呼应的格局不变,纵有人家一时煊赫,也只是在为沈家助推而已。既然如此,若事事强求即刻就要占尽好处,反而会毁掉这个来之不易的局面。 在余杭庄园里逗留一夜,第二天天还未亮,沈哲子便被精力旺盛的小女郎拉出门来,要去逛一逛繁华的余杭舟市。 昨夜谈事情谈到深夜,沈哲子难免有些困乏,登船后便躺在胡床上恹恹欲睡。而公主则站在晨曦中瞪大眼望着往来不断的舟船,不时大呼小叫,看到什么都觉得新鲜,实在是生机勃勃。 所谓余杭舟市,便是浙江临近入海这一段,乃是天然的优良港口,河道宽阔,每年江潮倒涌都会冲走河底积淀的大量泥沙,平时则风平浪静,水波不兴。 舟市虽然繁华,但景观其实难称美妙,放眼望去只见大大小小的舟船,各自携带大量大量货品,依次由江上竹栅水门行过,继而再行往四方。开始可能觉得新鲜,但不久后就会乏味。 果然过了一会儿,小女郎那股新鲜劲过去后,便也流露出些许倦色,行过来要跟沈哲子争抢胡床。沈哲子则一伸手,将小女郎拉过来横置膝上,笑语道:“你安分些吧,我实在倦得很。待会儿到了岸上,我再陪你去采购四方珍货。” 小女郎初时还在羞涩挣扎,待见沈哲子已经闭眼假寐,便也安分下来,用眼神斥退周遭侍女,而后便侧仰在胡床上,瞧着渐渐酣眠的沈哲子。 小船在那些停泊的货船间穿行,很快便靠近舟市码头,已经可以看到岸上林立的货仓邸舍。兴男公主复又来了精神,悄悄起身站在船边,瞪大眼瞧向岸边。 正在这时候,前方突然两根竹竿横出来,顿时将小船拦住。猝不及防下,兴男公主蓦地摔在了甲板上。沈哲子本就没有睡熟,听到声响连忙冲上去将小女郎扶起来,却看到公主侧颈已被甲板上凸出的木刺划伤,沁出血丝。 “怎么回事?” 他心中已有几分怒意,将颇有几分痛楚之色的小女郎扶回胡床,而后便横眉望向前方。 持住竹竿的几人看模样似是豪族家丁,神态颇有倨傲,大吼道:“济南林氏于此做事,闲杂勿近!” 0214 闽中豪强 听到那几名豪奴的叫嚣,沈哲子真是怒极反笑。以往他出门,身边或是大批随员,或是直往没有太多闲杂人等的地方,此类事情,真的不怎么碰见。 今早出门,因舟市繁忙换乘小舟,没想到就遇见此类恃主行凶的恶奴。济南林家?他还真的没听过这个名号,但就算是琅琊王家又如何?公主进门来,就连他都不乏宠溺纵容,哪容旁人冲撞。 小船在这里停靠片刻,很快自家随员的大船便行上来,刘长站在船首看到此幕,脸色已是一变,大吼道:“谁人敢冒犯我家郎君?” 一声吼下,数十名沈家部曲纷纷冲上大船甲板,各执刀兵。左近停泊大船虽多,看到这剑拔弩张的场面亦觉心惊。而先前那几名拦路的豪奴见此状,脸色也是一变,应是没想到竟然无意间招惹到硬茬子。各自对望一眼,竟然将竹竿一抛,跳上岸去飞奔逃离此地,连先前所乘舢板都弃之不理。 看到此幕,沈哲子心中更是冷笑,大凡稍有名望的人家,能带出门来做事的仆从,怎么可能会做出此类不顾脸面之事。在这余杭舟市中,且不说对方已经报出自家名号,就算没报,周遭这么多人眼见此幕,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去! “沈哲子,我小臂好像断了……” 公主语调有些凄楚虚弱,捧着右臂在胡床上说道。 沈哲子闻言不免一惊,返回去看,只见公主粉嫩小臂上一处红肿,应是跌倒时被腰间环珮硌到了。 “不要乱说话,骨架坚韧,哪有那么容易折断!” 沈哲子口上说着,示意公主伸缩手指攥攥拳头,确定无碍才松一口气。等到靠岸后,随员们很快找来车驾,沈哲子先送公主去就医,吩咐刘长道:“持我名帖去市监,半个时辰内我要那济南林氏家人出现在我面前!” 刘长领命而去,带着几人匆匆行往市监。 余杭舟市岸上范围极大,不逊于一个繁华城池,只是多邸舍货仓,寻常居此的普通人家却少。舟市市监虽然品秩不高,不过是郡府下辖的从属,秩比大县县令,但位置显重较之寻常县令又重要得多。因而这官署修筑的也是极为宏大壮观,位于舟市后方一片丘陵高坡上,庭门高阔,楼台重重。 刘长名帖递进去之后,不旋踵便有人匆匆迎出,将之引入官署中。稍后片刻,便有昨夜在沈家庄园做客的一名市监属官行来,笑语温言道:“刘仆来此,可是哲子郎君有请?” 虽然只是一介奴仆,刘长作为沈哲子的亲随,长行其身后出出入入,在外间也已经颇有几分体面。随着眼界开阔起来,也不敢再恃此而骄,虽受礼待,但礼数应答也周全,起身恭声道:“我家郎君遣我来此,确有一事请托市监。” 继而他便将先前之事讲述一下,只言郎君行舟被冒犯,至于其他都不必提,最后加一句:“于我乡中受此冲撞,郎君确是分外不满,言道半个时辰内要见到那济南林氏之人,还望能得诸君善助。” 那属官听到这话,脸色不禁一变,昨夜还得沈家提携重托,不想今日竟让对方在自己地盘上吃瘪,那还得了! 先对刘长稍作安抚,然后那人便匆匆离开,即刻将此事向各家通报。刘长所述语焉不详,舟市中又实在鱼龙混杂,眼下这个关键时节,他宁可小题大做,也不愿因此而令沈家有不满。 很快其他各家便都尽知沈哲子在舟市被人冲撞之事,聚集起来稍一讨论,一面散出家中部曲在舟市搜捕,一面则随刘长匆匆行往沈哲子如今所在的地方。 今天的舟市一如往常那般繁忙,诸多货物或是运抵归舱,或是装船起运,或大或小的交易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可是渐渐便有人发现今天的舟市气氛较以往有不同,界面上多出了许多豪门部曲,什么都不做,只是守住了街口不断在人群中穿梭。 若这些不同寻常的迹象还让人有些不明就里,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则让人大惊失色,诸多甲具森严、手持刀兵的豪门部曲将舟市案上左近通道尽数封锁起来,江面上几道竹栅水门也都次第落下来,竟是一副要将舟市完全隔绝起来的态势! “发生了什么大事?莫非是有贼人过境要劫掠舟市?” “不可能是贼人!年初沈家杀绝勾结羯奴的乌程严家,更剿灭数千羯奴,还有什么贼人敢在左近放肆!” “若非贼人过境,又是什么大事,居然要将整个舟市都隔绝起来?” 人们渐渐惶恐起来,众说纷纭,街面上也渐渐有了一些混乱。 临街一座阁楼上,有两人相对而坐,身后各有数名随员侍立在侧。其中一个年近四十岁的中年人,便为余杭舟市市监主官,吴兴郡守虞潭的从子虞历,今日之所以不在官署中,便是为了面见眼前这个年未及三十的年轻人,来自晋安的济南林氏林平。 林氏乃是南渡侨门,郡望济南,却不同于集中在大江沿岸的那些侨门,而是再往南下,镇守闽地晋安郡。闽地多山丘池沼,耕织未足,但却有诸多奇趣物产,北向贩运,获利巨丰。林家占据地利之便,大兴商贾,如今亦可称得上是边陲望族。 虞家亦与林家有些生意上的往来,收取转售一些闽地特产,但是虞历对眼前这林平却乏甚好感,只因林家自恃地利,把持货源,彼此往来接洽颇多强横。今次这林平来余杭也因钱塘一户人家稍短他家货资,竟就命自家部曲将其家货船扣在舟市,要以此抵债。 这林家虽然把持货源,但虞历于此为官,自然要回护乡人,硬着头皮来劝和,希望林家能稍缓一二,可是谈不多久,那林平只是冷笑不语,已经冷场下来。此时在阁楼上看到街面上混乱景象,虞历心中更是不悦,责令仆从下去询问发生了何事。 过片刻,仆从返回附耳低语片刻,虞历听过后,再望向座中那神态悠然的林平,便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这林家也真是合该倒霉,终于惹到能治他家倨傲之疾的人家。 林平察觉到虞历神态有异,便笑语道:“世兄可是有事务要去处理?如此,那我也不再叨扰,待今次事毕,我再来拜会。” 虞历闻言后叹息一声:“尊府家人于市中冲撞贵人,街上动荡正因此而起。” 林平听到这话,神色不免一凛,他家在货殖往来虽然稍显刻板不会变通,但也绝非目中无人、横行四方。看到街面上那混乱场面,连忙疾声道:“还望世兄据实相告。” “吴兴沈家,会稽西陵公家的公子,林君可知其人?” 林平闻言后略一思忖,神色又是一变。他家虽然居于南陲,但对于如今吴中各家高门也都有了解,前段时间都中闹得沸沸扬扬的公主选婿之事更不陌生,听到自家仆人居然招惹到对方,心中便不能淡然,先对虞历致歉一声,然后急忙起身,让仆从外出打听,过了大半刻钟了解了内情后,才又返回来。 “这位西陵公家的小郎君也真是小题大作,我家人确是冲撞了他的舟船,不过这也并非什么大事,何至于闹得这般喧哗。” 再返回座席中,林平已经恢复了淡然,对虞历笑语道:“这等小事,稍后我自备礼货送去他家府上,何必闹得满城哗然。” 虞历闻言后心中却是一哂,你家招惹了别人,别人寻衅就是小题大作。彼此多年财货往来的人家一时周转不畅,则要如此苦苦相逼,就不是小题大作? 见这林平自己都是淡然视之,虞历心中哂意更浓。他家虽然与沈家也交情颇深,但那是彼此平等的联合,倒也做不出来缚了林家人去见沈哲子的事情来。略一沉吟后,虞历便起身道:“我家本于西陵公治下,他家郎君于此受惊吓,应去探访一下。林君若要致歉,宜早成行。若不然,还是尽早离开舟市,稍避锋芒。” 林平本来是打算与虞历同行去道歉,但听到对方这么说,心中却难免激发出年轻人的傲气,冷笑道:“他家居吴兴,我家在晋安,彼此山水遥迢,互无牵扯,我又何惧之有!” 话虽然这么说,在目送虞历离开后,林平还是赶紧返回他家在舟市内的邸舍,沿途看到整个舟市一副风声鹤唳之状,心中不免便觉隐忧。回到邸舍后,他便即刻命人散出,去打听关于吴兴沈家的种种。 正如他所言,两家间隔遥远,关于吴兴沈家,他也是只闻其名,略知大概,对于沈家的详细情况却不尽知。 仆人们在舟市中四处访问一遍,而后便匆匆行回,将打听到的消息一一告知。待听到这些他所不知的内情后,林平渐渐变了脸色,继而不免又想起早先虞历离开时所言,当即便起身道:“快,快备舟船,送我出舟市!还有那几名恶奴,快快缚上备下礼货去沈家谢罪!” 他常于外奔走,也非迂腐之辈,一俟察觉不妙便作两手准备,先让自己处在安全位置,再谋求和平解决此事。 然而他话音未落,邸舍大门陡然被撞开,旋即便听到门外有人大吼声:“守住前后门户,一个不要走脱!” 林平脸色大变,冲出庭门去一面组织部曲抵挡,一面大吼道:“我家人实非有意冒犯沈家郎君,已将恶奴缚下准备登门致歉!” “现在知错?已经晚了!” 近千人或由门庭中一拥而入,或自围墙上攀爬而来,片刻之间,便将整座邸舍围得水泄不通! 0215 欺行霸市 整个上午,沈哲子都在辗转各处寻人为兴男公主诊治。小女郎骨架尚稚嫩,骤然摔倒在坚硬的甲板上,问题真是可大可小。不过随着公主渐渐的好过来,已经能跟沈哲子有说有笑,再不哭丧着脸说什么胳膊断了,显然应是没有大碍。 “舟船颠簸不平稳,又非实地,有了今次教训,以后你还敢不敢在船上那么欢脱!” 松一口气的同时,沈哲子又忍不住训斥公主几句。 今次公主倒是安分,罕见的没有反驳,只是捧着兀自有些红肿的胳膊,瞪大眼看着沈哲子,竟有几分乖巧柔弱。这让沈哲子接下来的话反而不好再说出口,把公主往车厢内推一推,又说道:“既然已经无事,先休息片刻,稍后再带你去舟市游玩。” “你还准我出去玩?” 公主听到这话,眼眸顿时亮起来,不复先前柔弱可怜的样子,已是笑靥如花:“沈哲子,我觉得你比以前更好!” 沈哲子听到公主这马屁,当即便笑起来:“我自然从外到内都是好的,只是你这小女郎眼量太浅,以后总会发现我究竟有多好。”他对这小女郎确实不乏宠溺,大概也是存了一点补偿的心思,能够满足的那就尽量满足。难得来一次余杭舟市这么繁华的地方,若因意外而不尽兴,不免有些遗憾。 只是在此之前,他还要教训一下那个济南林氏。 牛车缓缓行回沈家在舟市中的邸舍,这邸舍原本也是严家产业,修筑的颇为宏大,铺面几乎占了一半的长街。此时铺面门前已经停满了余杭各家的车驾,早先沈哲子急于带公主就医,各家到此后只是询问此间良医所在,然后便匆匆离开。 沈哲子下了车,让公主先往后方去休息,自己则走向自邸舍内迎出来的各家族人。刘长行在最前方,说道:“郎君,那济南林氏于此三所邸舍、舟船十余,还有两百余人丁,无一走脱!” 沈哲子点点头,行入邸舍正待要与各家人入房详谈,忽有门子奉上几份名帖,说道:“门前有数户人家想求见郎君,言道林氏之事请郎君能……” 沈哲子摆摆手打断门子的话,将那名帖拿过来尽数揉成一团抛在地上,说道:“就这么给他们送回去,告诉他们,林家得罪了我,谁家敢再为其出头,休怪我家不讲以往或有的情谊!” 门子领命而去,周遭余杭这些人家看到此幕,眸子都是微微一缩,包括那赶来不久的市监虞历也都缄默不语。这位郎君是动了真怒,早先在乌程连虞潭这种吴中大名士都敢面忤言非,遑论区区一个边地豪族子弟! 吩咐过门子之后,沈哲子脸上才微露笑意,对众人环揖一周,说道:“今次多赖诸位相助,否则我家一时还不能将这林氏擒下。” 众人干笑一声,旋即便表态道:“我等吴中人家,自是荣辱一体。那林氏居然敢于吴中庭门之内冒犯哲子郎君,也真是自取其咎。在我吴中乡土内,岂容边地伧门张狂!”哪怕没有舟市包税那一件事,沈充嫡子又是国朝驸马行至舟市居然被人冲撞阻拦,他们这些人家也绝不敢坐视不理。 沈哲子微笑着颔首,请众人一同入房,坐定后便开始思忖该如何处置这个济南林氏。这户人家,早先他确是闻所未闻,但随着各家介绍林氏的情况,脑海中渐渐有了一些印象。 济南林氏无论在南在北俱非望族,因其家南迁入闽而世守闽地晋安郡。这个林家的家主林禄,乃是元帝百六掾之一,历经五帝,死后被封为晋安郡王,乃是国朝罕见的殊荣,后世更被誉为“东晋名藩”“开闽世胄”。 这些内容,乃是沈哲子前世旅行至闽省由导游那里听来,早已经模糊几近淡忘,但又因这林家得罪了自己,记忆又渐渐变得鲜活起来。 若不知这林家家世还好,想起这些之后,沈哲子便决定此事更无可能善罢甘休,甚至要小题大做闹得越来越大。 房中众人见沈哲子沉吟不语,便也都不好开口。今次的事情,他们自然要站在沈家这一边,但其中亦有一些人家比如虞家,与林家不乏往来。林家守于晋安,势力极强,但凡家中有经营南货生意的,或多或少与之都有牵连,因而也不好坐视沈家将舟市中林家人往死里整。 沈哲子坐在席中,将众人那点情绪波动尽收眼底,再沉吟少许后,他才说道:“今次之辱,本是小事。然尤其令我不忿者,乃是这林氏实在太过跋扈,舟市连通四方,江东物华云集于此。他家竟敢公然设障,阻人行舟。如此恶劣行径,将我吴中人家置于何地!” 众人听到这话,皆是心有戚戚。虞历在席中感慨道:“林家做事,确是有些任诞。哲子郎君受阻之处,本为钱塘全家集货所在,其家与林氏多有财货往来,月前一批货品覆于会稽,周转有滞,林氏便追讨至此,占了全氏货栈邸舍……” 有了虞历开头,其他与林氏有生意往来的各家也都纷纷开口,抱怨起早先彼此之间交流而滋生积攒的龃龉。沈哲子听了片刻,便渐渐有所明悟,林家虽处边地,逊于名望,但也有一桩好处,那就是占据地利,掌握了货源,便成卖方市场,行商态度颇为强硬。 这种经营方式也无可厚非,毕竟优势在人家那一方。闽地如今虽然仍是偏僻之地,但诸多自然物产也极为丰富,加之晋安临海,如今与南洋的海路贸易也初具规模,乃是海外特产主要输入地。这些货产,在吴中和更北的建康都是售价颇高的奢侈品。各方商旅若不想错过这些利润,便只能捏着鼻子忍受。 在沈哲子的构想中,南来的奢侈品也是商盟不能错过的利润点,这么看来,与林家的交涉便显得至关紧要。 但由众人口述得知,林家的姿态倨傲,这却不是沈哲子理想中的合作对象。所以,他打算借今次的纠纷,将林家一举打服! “商贾之事,货行四方,畅通无阻,才是该有的道理。林家占其地利,钳制诸方,实在可恨!” 沈哲子也不隐瞒自己的想法,直接在席中说道:“南货利丰,我知诸位多有经营此业,应该也是颇受林氏钳制之苦。只是不知诸位要一直忍耐,还是要有所回击?” 众人听到这话,神态间便隐有振奋意动之色。 “我要借此事挫一挫林氏傲气,诸位若愿助我,自是拱手相迎,若不愿意,还望你们能置身事外。”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席中众人纷纷表态:“我等也皆苦于林氏久矣,若能得哲子郎君相助疏此义愤,岂有袖手旁观之礼!” 沈哲子也不管这些人话有几分真假,针对这林氏,他已经渐渐有了一些想法,要在短期之内,让这林家饱受折磨困苦,因而便对众人笑语道:“与林家交涉,自是我家来出面。稍后林家于舟市中一切资货产业,我家会来人接手封存。此事完结之前,他家丝缕都休想动用!” “要让诸位帮忙的是,舟市中一切与林家有涉的财货往来,都要暂时拖延,何时放行,我家会有告知。于此生出的争执,俱由我家担当。还有,各家若与林氏曾有或者将有资货约定,不妨暂缓一二,废约未尝不可。此事未定之前,林氏休想有一货北来!” 众人听到这话,已经禁不住变色,这是要教训林家?怎么看都有要将其家赶尽杀绝的意味啊!林家这次也真是倒了大霉,且不说沈家在商盟中拥有的庞大影响力,单单沈充督东南五郡军事,几乎已对晋安形成合围,若是刻意针对林家,他家能有什么反抗之力? 虽然此事绝无可能上升到要动刀兵的地步,但若在五郡遍设哨卡,凭时下这个运输条件,林家除非插翅,否则怎么可能越过这个封锁! 对于动用老爹的权柄来达成自己的商业目的,欺行霸市,沈哲子并没有什么心理障碍。他的手段虽然凶狠,但最终目的也只是迫使林家低头而已,并不打算将对方往死里整。 对于这种开闽先民,将未开化之地变成汉家沃土的人家,他心中不乏敬意,所以最终目的还是希望能把林家拉到商盟阵线中来。 他是打算拉林家共同发财,至于林家因这手段会有什么感想,会不会有抵触,感觉被羞辱,倒不是他该操心的事情,又不是他先主动挑衅。 送走众人后,沈哲子吩咐刘长将林家一众被擒下的人统统送至自家庄园中关押起来。眼下他并不打算跟林家人谈什么,等到火候到了,许多话不必说也就都心知了。 与此同时,他又嘱咐人打听一下闽地的具体形势。南渡侨门往闽地迁徙的不在少数,若与林家的沟通不能尽如人意,也不妨与其他人家再作接触。 等做完了这些,他才转回邸舍后方,对公主招招手:“休息好没有?带你打劫去!” 0216 甘糖之饴 林氏位于余杭舟市的邸舍,地临长街,面向大河,此时早被沈家部曲给控制起来。沈哲子携着兴奋难耐的公主行来此处,下了牛车后便指着那邸舍大门对公主笑语道:“这里面诸多货产,南疆奇珍异货,看中了什么,随意拿取!” “真的可以?” 公主脸上尚有几分迟疑,实在是因为不曾做过这种目无法纪之事。 沈哲子拉着公主行入邸舍中,拍拍她后背说道:“他家人胆大妄为,害你跌倒,如今已经尽数被我擒下来。取他一些货品偿罪,又有什么大不了!即便有纠纷,不须你操心。” 公主听到这话,臂膀又觉隐隐作痛,又见沈哲子这么卖力为她出气,心中更是喜极不知该如何表达,拉着沈哲子的胳膊晃了晃,然后才欢呼着冲向那琳琅满目的货堆。 晋安即就是后世的福州,地处南陲濒海,本地已有诸多特产诸如樟脑、沉香等香料,又得通海之利,象牙、玳瑁等奇珍,更有珠玉宝石等诸多重宝。林氏得其地利,把持货源,可知获利极丰。 这所邸舍在外面看去并不怎么引人注目,只是寻常的铺面而已,可一旦行入其中,才知别有洞天。或因早先林家人被擒得仓促,房间中货品堆放杂乱,诸多珍货都散落在地。许多旁处都是价比金银的高昂奢侈品,在这邸舍中则再寻常不过。 沈哲子所立不远处,便有一个破损的竹筐,里面装着满满的、不曾加工成品的玳瑁,土坷垃一般,根本看不出一丁点海货奇珍的光鲜。放眼望去粗一估计,单单在这邸舍前方堆放的货品,怕是就价值百数万钱!而在邸舍后方,尚有几个颇为宏大的货仓。只是不知先前混乱之际,是否有人趁火打劫来捡点便宜。 大概林家也想象不到,在这余杭舟市内居然有人敢如此胆大妄为,直接查抄了他家的铺面! 今次对林家动手,除了给公主报仇出气之余,打消林家的气焰才最重要。沈哲子坐在一张胡床上,吩咐刘长将林家最近财货往来的账目都收集过来。 看惯了自家格式分明、条理清晰的账目,再看林家这混乱的记账,沈哲子便有几分不适应。可是很快,他就被那些账目细则内容吸引进去。且不说那些数额惊人的交易,单单这些交易往来的人家之多,便令人大感吃惊。 单单在这一份账目上所出现的人家,南北俱有,所发货的地点,也不只独限于吴中和建康,像宣城、豫章、武昌、江夏乃至于长沙同样都有往来,几乎囊括了大半个江东!哪怕并不清楚这其中利润几何,沈哲子也能想象到如此大的生意往来,当中所蕴含的利润之巨! 难怪余杭这些人家哪怕占据地利之便,仍要对林家低头吃瘪。人家掌握如此之大的客户群,底气十足,怎么会因区区几家而有所曲意迁就。若受不了这份气那就别赚这份钱,自有大把的人排队等着做。 单单看到这份账单上所记录的人家,沈哲子便意识到今次对林家动手,阻力实在不小。但这并未让沈哲子意念有所动摇,南货是商盟不容错过的利润点,而沈家眼下的利益已经与整个吴中连成一片。各方纵有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林家的地利是把持货源,而沈家的地利则是死死克住他家。林家占据晋安,满打满算不足十年时间,纵然一时声势不小,但也并不具备能跟沈家拼个鱼死网破的实力。若不想被长久打压就此消沉下去,只有低头合作一途! 沈哲子正思忖之际,公主已经挑完东西回来了。看到这女郎手中所持的东西,沈哲子便不禁恶寒,后悔将她带来这里。 公主手扶着莹白泛黄、象牙雕成的小弓,语气不乏振奋:“我倒要看看,以后谁还能折断我的弓!” 除了这弓之外,小女郎腰际还缠着一个箭壶,里面装着十几根骨质的箭,那箭簇赫然都是玳瑁打磨而成,显然装饰意味要大过了实用性。 “换别的好不好?”沈哲子叹息一声劝道:“你一个闺中娘子,总是把玩弓箭,实在是……” 小女郎又从怀中摸出一柄犀角匕首,笑吟吟对沈哲子说道:“别的也拿了,我才不会客气,手臂到现在还疼呢!” 一边说着,她又将挑选的许多物品都抖落出来,大多是此类骨制兵器饰品,或有装点的宝石珍珠,邸舍中此类货品,几乎被她尽数挑拣出来。看到这各式各样十多种兵刃,沈哲子张了张嘴,已经不知该说什么。 “这两件是送鹤儿的,这几件待我回建康送阿琉,还有……” 公主却不知沈哲子心情如何,只是兴致盎然将她好不容易挑选出来的东西作分类,想得倒是周到,就连沈牧都有幸得了一件。然而她这份周到,却让沈哲子感慨不已,母亲总乐意将沈劲丢给这女郎看管,看这态势,可知那小兄弟长大后会被教导成什么秉性,老娘早晚会后悔的。 “别的你不再选一下?” 沈哲子指着旁边一个色泽透亮的玳瑁琴板问道,他是希望这女郎能放弃挑选的这些凶器。 “不用了,已经够了!” 兴男公主倒很知足,摆着手说道,继而又确认一遍:“是不是真的不用给钱?” “罢了,你喜欢就好。” 沈哲子让仆从过来将公主挑选的东西都登记一下,他是不打算付钱的,但等日后与林家的纠纷解决了,总要意思一下,示意自家可不是贪图他家财货,到那时想必林家也不会计较这些小节。 瞧一眼被公主翻腾得狼藉不堪的邸舍,沈哲子又吩咐一声:“收拾一下,守好了这里,不要让人随意出入。” 正待举步离开,角落里一个蕉叶包裹的大包却吸引了沈哲子的目光。那大包裹已经被钝器戳开一个洞,露出里面所装暗红色、泥块状的东西,心中一动,便行过去捏出一块来放在手中观察片刻,嗅一嗅又抠下一点粉末放入口中品了品,终于确定这是红砂糖! 再看向四周,类似用蕉叶扎捆包得结结实实的包裹不下数十,就算每个包裹仅只几十斤,这也是几千斤的分量!早先沈哲子看那账目上有甘饴一项,尚有些不明白,如今看来,应是指的这些红砂糖了! “把这些蕉叶包裹,捡几个搬回庄里去!” 沈哲子丢掉手中板结的糖块,旋即便拍拍手站起来,吩咐仆从道,神态中不乏振奋之色。 公主行过来,看到那破损的包装露出平平无奇的东西,不禁皱眉道:“那么多珠宝货品你不选,偏要搬弄这些砂土做什么?” 听到这话,沈哲子笑容更欢畅,乜斜公主一眼,更不屑其以外貌评断喜好的作风。话说厕所里刮的霜白土制成的冰饮,这女郎也饮得很开心。相对于邸舍中其他奢侈品,这些泥土一样的红砂糖在他眼中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公主不知这些红砂糖价值倒也不出奇,就连沈哲子,也只是在近来发展自家副业时,才对时下的制糖技艺有所了解。 这种用甘蔗榨汁制浆而后晒成的红砂糖,较之后世的红糖成品仍有差别,在时下仅仅只是甘蔗不便运输而采取的折中之法,简单加工的粗成品,杂质太多,焦苦酸涩,并不能直接拿来食用。需要用水溶解化开,再用丝帛层层筛取,滤出尚算干净的糖水,才能用来炮制点心,制作各种饴糖饮品。 但即便是如此,沈哲子方才翻看账目时,这种名为“甘饴”的商品,售价仍在一斤百数钱往上。这还只是批发价,到了真正的销售地,价格肯定还会飙升数倍! 在对林家动手之初,沈哲子已经有了蔗糖相关的想法。但是在这邸舍中不曾看到眼下时人榨汁惯用的果蔗,账目上也不曾看到甘蔗字眼,便以为应是存在了别的邸舍里,没想到就在眼前! “走,回家去!” 有了这意外发现,沈哲子心内诸多想法都迫不及待要去试一试,再也没了陪公主闲逛的心情。眼看着仆从们将那些蕉叶包裹尽数搬上车,便拉着公主往外走。 在路上,沈哲子便开始思忖关于砂糖脱色、熬制白砂糖的种种,并连连吩咐仆从往舟市内去寻找需要用到的工具材料。沈家在舟市中闹出这么大动静,避开人耳目是不可能,所以他要人采购的货品极多,真正能用到的却只寥寥几样,用以混淆视听。 回到余杭庄园,沈哲子先叫来沈牧,让他先往会稽去,请老爹派一部郡兵来镇住舟市的场子。与林家生意往来不乏荆、江之地武力强宗,或有人家存心交好林家而集结部曲来抢人,此事不得不防。 至于他,则打算暂留余杭几日,一方面居近处理一下后续事宜,另一方面则是想试一试能否将白砂糖熬制出来。土法晒制的粗劣红砂糖已经有这么大利润,那更精致的白砂糖价值可想而知! 打发走了沈牧之后,沈哲子便又请来族叔沈伊将自家在余杭的部曲人力尽数集中在庄园中,同时抽调十几个信得过的荫户工匠来庄中听用。等到人员陆续到齐,他才命人架起大锅,准备开干! 0217 幸得良配 清晨醒来,兴男公主看到对面床榻上并无熟悉身影,心中便觉失望,就连侍女上前服侍换衫,都有些抗拒,闷闷不乐。昨夜她有许多话要跟沈哲子说,可是一直等到深夜自己都睡了,仍不见沈哲子回房,醒来时却仍不见人。 “郎主昨夜没回房,应是有事在忙碌。”侍女被公主推搡开,不敢再上前,小心翼翼回答道。 “给我换衫,我要去看看他又在忙什么!” 随着相处日久,虽然嘴上或是羞于承认,但这女郎对沈哲子确是越来越依赖。凭她这个年纪阅历,尚不知该如何表达这一份情愫,只是希望能获得更多关注。 起床洁面后出门一打听,兴男公主很快就来到沈哲子留宿的院子,刚待要举步行入,刘长却自廊下匆匆行来,上前阻止了公主:“公主请留步,郎君休息时曾吩咐,他未醒来前,谁都不许进房。” 公主被拦在门前,眉头蹙得更深,便问道:“他究竟在做什么?” “仆下实在不知,应是极为紧要之事,郎君昨夜忙到了丑时末才休息。”刘长恭然回道。 听到这话,公主倒是不再往内硬闯,只是叮嘱刘长道:“他若醒来了,你着人知会我一声。” 离开这座小院,兴男公主心情却有几分纠结。昨日沈哲子为她报仇出气,带她去别人家邸舍大肆搜刮,这让她又开心又感动,亦能感觉到沈哲子对她的纵容和迁就。但反观她自己,却不知该怎么做来予以回应。 这种不知所措的感觉,让小女郎颇感怅然,又羞于将这点心思去询问旁人,《女诫》虽然抄得极熟,但里面也实在没讲夫妻结伴去洗劫别家,回家后为妇者该怎么做来答谢其夫。 怀着这种纠结的心情回了房,公主坐在房内仍在思考这个问题。不知不觉大半个时辰已经过去了,刘长自门外匆匆行来,立在房门前说道:“郎君已经醒来,请公主共用早膳。” 既然想不到,那就先不想了,以后或会明白。 公主本就不惯太过为难自己,听到刘长的禀告,心情转好,便将这难题抛在了脑后,这才发现太阳已经高高升起,而自己已经枯坐了大半个上午。 来到沈哲子所在小院,公主行入房间中,还未及开口,便看到坐在食案后的沈哲子手里正持着一个将近半尺的小竹筒,而食案上则摆放着许多瓷器杯盏,里面盛放着霜雪一样洁白的晶粒。 “公主快过来瞧一瞧,这种新趣之物,你旧时在苑中也不曾见过吧?” 沈哲子笑吟吟对公主招手,用竹筷夹着兀自烫手的竹筒,指着杯碟中那雪白砂糖说道,神态间不乏炫耀。 公主闻言后神色倒是一奇,她好奇心强,最喜新趣之物,当即便疾行到沈哲子对面坐下,端起那盛放砂糖的小杯端详片刻,嘴里已是啧啧称奇:“大暑天里,你哪弄来的霜雪?” 沈哲子闻言后神态更是得意,为了做出这东西,他昨夜都不得好眠。等到那竹筒渐凉,才用筷子挑开捆在外面的丝带,而后竹筒就由中间分开,露出里面热气腾腾的白馥米饭。继而端起另一个小杯中的砂糖,均匀撒在米饭上,推到公主面前:“尝一尝吧。” 见此幕,公主更觉惊奇,待见沈哲子鼓励眼神,才稍显迟疑夹起一点米饭放入口中,略一咀嚼品味,眼眸已是大亮:“沈哲子,你怎么做出这么甘甜鲜美的饴食?” “好吃你就多吃点。” 沈哲子闻言后大笑两声,益发觉得时人物质生活匮乏,后世两块钱一个的白糖竹筒米粽,竟然让一个公主都赞不绝口。他刚才已经尝过这吃法,确是鲜美甘甜,难得佳餐。 公主在沈哲子面前亦不会拘泥收敛,闻言后便用竹筷挑着米饭大朵快颐,不旋踵便将米饭吃完,又用手指着案上另一个捆扎的竹筒。沈哲子便又帮她打开,撒上砂糖递过去。 直到公主再讨要第三个竹筒的时候,沈哲子才伸手阻止:“纵使佳餐,也不能暴食,脏腑怎么受得了!” 听到这话,公主才觉得有些腹胀,但她糯甜鲜美滋味实在让她忍耐不住,舔舔唇角粘住的米粒,轻揉着肚子小声道:“我再吃一、半个好不好?” “不行,明天吧,今天你已经吃得太多了。” 一个竹筒里的米饭,便是四两有余,这种吃法又不易消化。沈哲子不理公主央求,给她倒一杯酸梅汤,才笑语道:“现在你知来我家的好处了吧?若是去了别家,这种佳肴哪能得享。” “对的,对的!” 公主连连点着头,视线还在那白砂糖上游弋,一边回味着那甘甜滋味,一边神色庄重对沈哲子说道:“沈哲子,你真是一个、一个……唉,我也不知该怎么说……” “是不是觉得我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好夫君?觉得自己眼光独到,慧眼识珠,幸得良配?” 事情进行的这么顺利,沈哲子也是难得好心情,见公主拙于表达,便笑问道。 公主听到这话,心中更觉羞涩,突然打起嗝来,俏脸顿时绯红,端起那梅子汤饮一口,才低下头,小声道:“你这么说,那就是吧……你总是比我善言。” 用过早餐后,公主便赖在沈哲子身边不离开,要看一看沈哲子如何做出那种甘甜调味料。 制糖技艺其实并不复杂,尤其沈哲子用的乃是半成品的红砂糖,前面许多耗时耗力的工序都已经完成。只要将这红糖融化再熬成粘稠糖浆,用脱色剂进行脱色,风干冷凝出来,自然就成了白砂糖。 关键的工序还在于脱色剂的选择,沈哲子也不知哪一种更好,昨日实验时,便与工匠们将各种剂料一起尝试一遍,反正也都不是什么珍贵材料,像是黄泥浆、石灰水还有各种碎炭。 这几种材料脱色后,糖浆澄清烘烤,脱水到了一定的浓度,再降温制冷,便可比较快速的获得纯度颇高的糖块。若是不抢时间,由其自然风干析出糖晶,原理类比于制盐,都是极为简单的物理变化。 沈哲子先和公主食用的白砂糖,则是在经过这一番处理后,将白糖再融一遍,用鸡蛋清对糖浆再做筛取,所得到的白糖纯度便极高,完全可以直接入口食用。 沈哲子将好奇心爆棚的公主带入已被严密封锁的后院,当看到工匠们将焦黄的泥浆淋入一个瓦漏中,而其他早先淋过的瓦漏随着泥浆下渗带出杂质,上方已经渐渐凝出白色糖霜,公主即刻就变了脸色,扯着沈哲子衣袖道:“我先前食那饴食,就是用这泥浆淋出来?” 见这女郎已经有作呕姿态,沈哲子忍不住叹息一声,吃东西真的不能寻根究底啊,若这女郎看到自家那些“集硝官”天天出入厕所刮取墙上霜白,只怕隔夜饭都要吐出来。 “放心,我们所食白糖不是这么做出来的。” 黄泥浆脱色在时下这个条件中,其实算得上性价比较高的方式,工序简单,能够直接获得白糖,只是口感要稍逊一些,沈哲子为之定为是低端产品。 考虑到小女郎的接受程度,沈哲子直接将她带到用骨炭脱色的地方。时下的骨炭,还未应用到脱色领域,烧制成功大多作为干燥剂在使用,舟船运输珍贵货物像漆器、丝绸等怕潮商品时必不可少。 骨炭脱色相对于黄泥浆,工序要复杂一些,还要经过几道筛取,蛋清澄清,但吸附杂质、脱色能力却比泥浆要好得多,所得到的糖品质也极高。而且尾料也更适合再次加工,制作可以直接食用的红砂糖。在没有找到更好降低成本之前,沈哲子并不打算批量投产,只生产一部分留作自家用或是作为礼品赠人。 白砂糖的熬制比沈哲子想象中要顺利得多,只要找到稳定的货源,即刻就可以大量投入产出。时人嗜甘,白糖性寒,红糖性暖,都是市场前景极大的产品。可想而知,一旦推入市场,绝对是比豆腐这种味道寡淡的食品要更受欢迎和追捧。 沈哲子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撬动民资、集结民力以支持以后的北伐之事。否则凭他家家境、家势,已是注定了平流进取,一生富贵,实在不必再做这些事情。在时下这个复杂又脆弱的局势中,任何过激的举动都会招致强烈反弹,这种迂回的方式虽然不乏曲折,但也终于被他经营出一点气象。 接下来的几天,余杭舟市左近气氛并不平静,单单在庄园周围,沈家部曲便发现诸多形迹可疑的窥探之人,大概是想用强帮林家解围。但沈哲子敢用这么强硬手段,又岂是没有底气,自家在余杭左近数百部曲毕集于此,同时余杭各家也都派人前来支援,整个庄园内外囤积两千余人,除非出动大队人马,否则绝无可能攻破庄园。 旬日之后,沈充亲率三千会稽郡兵北上抵达余杭,这让那些想要为林家解围的人家彻底放弃了用强的打算,继而开始次第登门,想要通过交涉将林家人从沈家庄园里捞出来。 0218 万顷沃野 随着会稽郡兵到来,局势刚有平复的余杭舟市再起风波。沈充的做事风格比儿子要激进得多,来到余杭后稍一了解情况,即刻便率众将舟市封锁起来,托以剿匪追赃之名,严查过往舟船,其实就是将此前有意用强的各家人员货资统统扣押在舟市中。 会稽郡兵的战斗力其实也就那样,较之各豪族部曲都略有不及,但架不住人多,又托之以堂皇借口,被扣押的各家纵使有不甘,也实在无计可施。只能将姿态放得更低,请求放过。 庄园厅室中,沈充面带微笑,望着坐在他对面的中年人:“向年一别,不意今日竟在此地得见道和,于我实在是意外之喜。旧友重逢,今日定要与道和畅饮竟夜,以述别情。” 中年人闻言后却是苦笑,不乏感慨道:“尘世波荡,物景俱非,使君风采更胜往昔,抚却早已蹉跎尘垢之中。今日厚颜来拜,实有一事想请……” 不待这人将话说完,沈充却已经抬手阻止了他:“我与道和旧谊深厚,何必言请。今次我恰因郡中事务至此,尚要停留一段时间,待此间事了,无论道和有何疑难,我当尽力相助。” 中年人听到这话,神色更显忧苦:“今次之情,便为余杭舟市事务。使君亦知,抚因旧时恶迹,至今刑锢乡中,家业难继,惟持货业以缓困蹇……” 中年人名为周抚,庐江人,早先亦为王敦部将,王敦事败后潜逃蛮族藏匿,如今虽然得赦免,但却仍受禁锢不得为官。 沈充听到这话,神色却是一沉:“若是别的事务,凭我与道和旧谊,何须亲来,言至令行。但此事却让我有些为难,山蛮屡犯会稽诸县,诸多赃物由此转销。我既担当此任,断无坐视之理,今次严查过往舟船,也是国事为重。” 见沈充嘴上情意浓浓,言到实际却毫不客气搭起了官腔,周抚便觉气急,但又实在不敢流露不满之色。彼此早先虽为谋逆同党,但如今对方已达方镇之位,镇守吴中沃土,而他却不过刑锢白身,际遇已有天差地别,令人感慨之余,亦不得不认清这个事实。 沉吟少许,周抚才又开口道:“使君应知抚向来秉性,绝无勾连山蛮可能!而且我家资货,不乏荆州军用,若于此耽搁太久,牵涉亦是极大。” “若真如此,道和更无须担忧。我自手书一信,稍后你可着人送往荆州,彼此都为担当国事,守任一方,陶公应能有所体谅,不会怪责道和。” 听到这周抚抬出荆州来压自己,沈充心内便是一哂,更有推诿之辞。荆州分陕权重,镇得住建康,但却也拿他无可奈何。 周抚听到这话,便知今次绝难遂愿,客气几句之后,只能憾然而去。 看那周抚离去背影,沈充神色顿时一沉,对行入厅中的沈哲子说道:“此家旧情不念,向年若非我救得及时,钱世仪险些丧于他家之手。今日有困于此,居然还奢望我能以旧情放过他家,实在可笑!” 沈哲子闻言后便是一笑,老爹见识到那砂糖脱色工序并品尝过一次后,便对他的打算表示认同,全力配合以打压林氏,手段较之沈哲子甚至还要更激烈几分。若无老爹在此,凭沈哲子自己还真镇不住舟市这个场子。 像刚才那个庐江周家,虽然眼下势位稍逊,但同样是武宗豪族。那周抚在老爹面前虽然姿态很低,但在老爹没来余杭之前,却是强横得很,甚至率领部曲在自家庄园外徘徊数次,想要逼迫他放了林家人。 周家倒也有这么做的底气,往前数个十几年,其家远非当时沈家可比。这周抚之父周访本为梁州刺史,与陶侃亦是姻亲,若非死得早,成就势位未必就逊于眼下的陶侃。 除这周家之外,尚有荆楚众多豪门都与林家有往来,反扑之力不小。但老爹既然来此,那也是强龙难压地头蛇。 既然老爹已经坐镇此地,沈哲子也无再留在这里的必要,又跟老爹交待一下舟市包税的事情,沈哲子便与随员离开了余杭。他虽然尚未出仕,但比老爹这个会稽内史都要更忙碌些,去完会稽之后,还要再北上京口,实在没有太多闲暇时间。 始宁地处会稽上虞望下,山阴西南,境内山水周圆,沃土连片。自然资源之优越,在会稽所辖诸县中名列翘楚,亦是日后侨门南迁来会稽围田安家的首选之地。 永和年间名士,像是王羲之、谢安、孙绰乃至于再往后的谢灵运,都有长期隐居于此的经历。谢灵运的山水诗,更是多数与此地有关,写尽此乡山水之美。 游舫行于曹娥江中,沈哲子与公主对坐甲板上,案上小炉香炭熏人,小瓦罐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菱角脆嫩,粥味糯甜馨香。见沈哲子正在低头剥菱角,公主快速取了满满一勺白砂糖又撒进瓦罐中,然后便端坐起来装作无事。 沈哲子将这一幕瞧在眼中并不说破,这女郎对甘甜滋味简直迷恋,等到日后生了蛀牙便应知不可只图一时爽快。 远离了喧哗舟市,泛舟于这静谧祥和的山水之间,清风徐来,洗人杂念。就连沈哲子这样一个素无风雅之人,行在这画卷一般恬和的夏日美景中,都略感熏然忘形,也难怪那些风流名士长醉此乡。 “沈哲子,你可知道这曹娥江因何而名?” 眼看着菱粥尚有一段时间才能入口,公主便笑吟吟说道。 沈哲子闻言倒是一愣,他知许多勾心斗角,也知许多国朝要事,但细致到一条江的来历,则真的不甚清楚。 “后汉孝女曹娥,其父端午溺死难索尸骸,沿江号哭旬有七日,然后也投江而死。” 公主一本正经讲起典故,感叹道:“这样的孝女子,真是值得称颂的楷模。” 沈哲子见公主言起此事,似是对那曹娥充满崇敬之情,心中便是一汗:“逝者已矣,生者长相祭祀缅怀,这才是人伦道义。因死而害生,这又算是什么道理?” 公主则一本正经道:“那曹娥所悲,因其父死于非命,尸骨无存,不能为先人收取骸骨,无颜苟活,这可是真正的孝烈!若有一日,我……呸!说这些做什么,粥好了没有?” 见小女郎不再纠结于此,低头去盛粥,沈哲子心情却有些复杂。言而无意,但世事却又太无常。 游舫再往前行,便到了前奥,谢灵运《山居赋》中关于此地有极为详尽的描写。此处七县余地,有二韭、四明、五奥,在那个时代,这五奥之地分属五家,皆为当时高门名流所占。但在如今,这五奥统统都是沈家产业。 始宁县自然条件虽然优越,山水秀美,但在时下却仍地广人稀,开垦未足。年初一场分宗,沈家东宗在武康所持田产大量减少,抽调出来的大批荫户除了经营吴兴埭渡各种产业之外,剩下的几乎尽数都安排来了此地。 若说在武康经营田产尚是累积几代人的巧取豪夺,那么在始宁,简直连些许面子都不必顾忌。沈家于此圈占的田产何止万顷,从上虞往下一直到剡县,这之间的山岭河渠坡地,已经尽数归了沈家。 之所以敢如此大规模的圈占,除了借了沈充的职务之便外,也实在是因为此地居民本就不多,除了少量开垦出来的土地之外,剩下大多是草木旺盛的荒野,几乎没有什么在册籍田。可想而知,要将此地开垦出来,绝非区区数年之功。 正因投入产出不成正比,想要得利绝非短期之功,对于根本不愁丰腴耕田的会稽各家而言,实在没有必要投入太多垦荒,因而才任由此地荒芜。 这么庞大的区域,哪怕沈家财力足够,人力也不足一波开垦出来。须知后世各家分据此地,陈郡谢氏几代经营,到了谢灵运时,仍然要频繁的伐木掘湖以造田,被人谓之山贼,并因此而险些送命。 所以,从船上看去,河道两侧仍是一片草木茂盛的荒野,又行大半刻钟,才渐渐看到有人活动的痕迹。 游舫缓缓停靠在一个简易码头上,而后沈哲子便看到早早等在码头上的三叔沈宏并一众庄人,连忙携着公主一同下船去拜见三叔。 大概是长居这荒芜之地久了,看到沈哲子他们到来,沈宏分外热情,也忘记了训斥沈哲子耽于学业的老生常谈,只是笑语抱怨道:“哲子你要来巡视家业,何必要公主来此乏甚精彩的荒芜之地。” “叔父抛开清闲安逸,投身大荒,为我家开辟传世家业,居功至伟。我们后辈拙于任事,勤来犒问拜见也是理所当然。” 沈哲子自然不会说,正是因为被三叔天天在家嫌得烦了才通过老爹将之踢来此地。垦荒虽然辛苦,但沈宏在这里管事又不需要亲自下地,顶多过得乏味一些,倒也不会过于劳形。 沈宏听到这话倒是笑得颇为欢畅,他家嫡亲的三兄弟,大兄二兄俱有担当任事,只有他年过而立仍然一事无成,心中不乏要被人肯定的想法。这里虽然少了诸多乐趣,但于此掌管数千人,家中资源予求予取,这种大权在握的感觉也让他颇为沉迷。 一行人上了牛车,行向已经建起的庄园。在路上,沈宏笑语道:“我初来此时,也是一筹莫展,事务诸多,不知由何开始。今次哲子你来,我倒要为你引见一位贤才。这一位高贤虽是伧门,但却不同于都中那些泛泛空言之辈,当真可称得上有经世之才!非其相助,我亦不能这么短时间内就在此荒野开创如此局面!” 0219 北地娘子 听到沈宏这么说,沈哲子倒是有了兴趣。他这位三叔,往好了说是孤僻简傲,但实际上就是眼高于顶,目无余子,绝少能看得起什么人。现在居然有一位贤才被其如此推崇,而且还是侨门出身,这实在太难得。 “叔父向来目量甚高,臧否严肃,世间竟有人能得叔父如此推崇赞许,我倒真迫不及待要拜见那位贤人,聆听一二贤言。”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沈宏亦笑起来:“哲子你也不必为我隐恶,我亦知自己秉性苛刻,向来不得家中子弟亲昵。不过这一位贤人,确是让我衷心钦佩。此人名为崔珲,出身亦是北地旧姓人家,中原板荡没于虏手……” 沈哲子听到这里,心中不免一动,问道:“这位崔先生,莫非是清河崔氏族人?” “哲子对北地望族也有所闻?不错,崔珲崔先生正是出于清河崔氏,这一户人家乃是古时世卿相传。然而崔先生命途坎坷,却是让人忍鞠热泪。他先事于并州刘琨,刘琨没于段氏,余部四散。崔先生因而困于鲜卑,他不愿事胡,与家人放板泛海想要归乡,几经波折流落江东,却又被严氏所困……” 听三叔一通叙述,沈哲子才知这位崔珲确是命途坎坷,世家高门出身却被乱民裹挟南来,继而又被严家匿于苇塘之中,历经诸多苦难折磨,最终才被老爹剿灭严家时解救出来。 虽然沈宏倍言这位崔珲之能,沈哲子却未闻其名,大概原本的轨迹应是悄无声息的死去。衣冠南渡,哪怕世家大宗,身边若无宗族故交守望相助,际遇未必就能胜过小民。这位崔珲劫后余生,又得三叔如此盛赞,沈哲子确是对其存了几分期待,想要见识一下往后有天下第一高门之称的清河崔氏族人风貌。 随着车驾前行,道旁景致不再是一片荒芜,沟渠潺潺,阡陌井然,新垦的水田中禾苗青葱,长势颇佳,几乎看不出一点颓势。由于土地新垦,肥力稍逊,因而并不强求两季之收,一季稻收自给,剩下的时间都要种植杂粮以养地力。 沈宏指着那连绵的水田不乏自傲道:“今夏一季,我家于此已垦亩数千余顷,季后收粮,今冬已可自足大半!可惜京口所来千数民户错过了耕作,否则这垦田数仍可再增!以往我也多经始宁而过,所见荒芜居多,如今才知荒芜之下田亩肥如膏脂!大兄他所见深刻,为我家择此休养之地,不出十年,我家衣食所用,皆可由此地而出!” 听到如此喜人的垦荒成绩,沈哲子也是倍感欣喜。虽然这千余顷田绝非这区区半年开垦,早先数年自家便于此地有经营,沈宏这说法不乏为自己揽功之嫌,但这都是小节,他一个膏粱子弟能耐住性子在此经营家业,也实在殊为难得。有了这样一个良好基础,再有充足的人力,日后经营起来才能事半功倍。 “是了,北地所来流民可还顺服听用?” 年初沈家与京口流民帅徐茂加深合作共剿严家,事后徐茂便发动自己的力量,经海路为沈家输送来大量京口流民。会稽容纳量巨大,沈家又是来者不拒,海船往来不断,至今已经送来几千户之多,其中绝大部分都被老爹安置在了海盐、舟山等地,但也有相当一部分辗转来了始宁县。 如此大规模的引流民南迁,沈哲子心内也不乏担心。这些流民虽然没有什么强宗豪族,但身处异乡,极容易抱团取暖,未必就好管束。 听沈哲子问起此事,沈宏便笑语道:“初时所来之众确实难以约束,出入动辄成群,难于拆分,我家子弟都要常持刀兵以作威吓。不过随着各自编入民社,也都渐渐顺服下来,而今除了口音尚有差异,与我家人丁也能同耕共食,相处融洽。” 正说着,有一群农人扛着沈郎犁自田垄间行上土道,各自笑语连连,原本极易产生地域分歧的口音问题,在之间已经成为了彼此调笑的话题。及至看到主家车驾行来,纷纷避在道旁,常礼以迎。 看到这一幕,沈哲子才松一口气,他虽然对合作社不乏信心,但只有看到成效才能安心。 这个合作社,表面上看来只是军制稍改,但其实却有更深刻意义,在宗族同乡之外,人与人之间缔结一层新的合作关系,共同生产,共同享利,并不是完全的剥削和压榨劳动力。 其意义之大,并不逊于汉时编户齐民或后金八旗制度,否则后世国朝也不可能凭此在一片废墟上,极短时间内完成大部分的工业化基础建设。虽然生产力的跃迁绝非单单组织形式的变化就能完成,但也不可否认这种组织形式确能更好的组织人力生产。 在时下而言,沈哲子想不到更好的既能瓦解流民宗亲乡友关系,又能让他们有序生产的管理方法。 车行穿过连片的水田,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总算到了沈家于此的庄园。这庄园修筑时间已有数年,当年老爹造反时,还打算让沈哲子来始宁这座荒野中的庄园里藏匿起来。只是沈哲子到了会稽后直趋暨阳,并未来此。 将公主安排在庄园内休息,沈哲子便急不可耐要去拜见那位三叔赞不绝口的高贤崔先生。 沈宏在前方带路,两人在庄园中穿梭片刻,便行到一个颇为宽宏的院子。这院子里诸多两层高竹楼,看着清趣可爱。 “年初大兄解救那一批难民,大多居于此处。青雀你请丹阳葛先生来为他们诊病,葛先生言道这些人多患水毒沼热之症,要长居通风离土之处,才能渐渐修养过来,因而嘱我家依次样式修建竹楼供他们居住。” 沈宏指着那些竹楼对沈哲子说道,继而语调不乏愤慨道:“哲子你未见那些人刚被解救出来时惨状,各个都如厉鬼一般凄惨,几乎没有一个康健者。哪怕有葛仙师为他们诊治,过往这几个月仍有过半陆续死去。严氏之恶,真是令人齿冷!”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中亦不乏愤意,这个年代苦难尤多,生于此世也是人之大哀。他对医术并不甚精通,也不知那水毒之症是什么病症,该如何治理。正行间,便看到一个头发稀松凌乱的妇人坐在竹楼下,那妇人大半边面目都猩红溃烂,仍在望下低落脓水,一截手臂断掉,露出深黑骨头。 看到这一幕,沈哲子更觉心寒,禁不住颤声道:“葛先生不在此处吗?为何不为这妇人敷药治伤?” 沈宏叹息道:“这水毒之症用药刁钻,左近都无常备。据说岭南沼野颇有此类瘴毒横行,也有对症之药,葛仙师月前已经往岭南去访药,我家亦有数十人随行。至于眼下,只能常以蜂蜜涂抹防其溃烂。但这些人多爱惜子嗣,早间为其抹蜜,晚间又尽数刮下为子嗣涂抹,屡禁不止,只能由之。” “这些劫余之人,供养即可,又何须给他们安排差事。” 沈哲子见那妇人重病垂危,仍在用一手搓麻,忍不住说道。 “这位郎君误会了,我们做工皆是自愿,绝非沈氏主家苛求。我们都是劫余苟活之人,残喘无益于世,沈家主人却将我们解救苦海之中,又收容于此延医诊病。这残躯亦不知能活到何时,能做事时便做一些,难偿活命大恩,只求一份心安。” 旁边竹楼后转出一名布裙少女,手持一个刚刚编好的竹篾筐子,听到沈哲子这话,便开口解释道,一边说着,一边对沈宏深深施礼,神态极为恭敬。 沈宏听到这话后却是一笑:“阿翎娘子误会了,我身边这个可不是外人,乃是我家玉郎。” 少女听到这话,娇俏脸庞顿时有些羞赧,忙不迭将竹筐丢在一边,弯腰施礼:“不知主家郎君驾临,言语有所冒犯,请郎君恕罪。” 见这少女应答颇有礼数,沈哲子心内不免一奇,沈宏则在旁边笑道:“我与哲子所言北地高贤,便是这位娘子之父。” 说着,他又转望向少女,说道:“阿翎娘子,你父可在家中?我正携侄儿,准备去拜会先生呢。” 那少女再对沈哲子施礼,才直起腰来,抬手将额发扫至耳后,动作颇有飒爽,不同于吴中娘子的温婉,自有北地落落大方姿态:“我阿爷早间出门,说要带人在庄后再掘一渠勾连剡溪,若能成的话,庄后那一片泥塘都能耕作,以后出庄也可直行剡溪,不必再取远道。” “这事我倒听崔先生提起过,只是烈日曝晒,他病体哪能承受得住!还不快快将人唤回来!” 说到那崔先生,沈宏便无半点简傲姿态,颇得礼贤下士之意。 “阿爷他总是闲不住,往年在并州刘公属下也是如此。况且眼下在庄里衣食供给都充足,较之嘉兴那苇塘,已是天国。区区暑意,不足劳形。” 少女闻言后便笑语道,一边说着一边捡起竹筐,对两人说道:“郎主和小郎君既要见阿爷,请稍候片刻,我去寻人。” “这倒不必,阿翎娘子若有事要忙,即管自便。我与叔父都是闲散之人,自去请见崔先生即可。” 虽然还未见面,沈哲子已经从这位阿翎娘子描述中感觉到这位崔先生较之时下都中那些侨门族人的不同,因而更迫切想要一见。这位崔先生贤或不贤且不谈,既然出身清河崔氏高门,又有在刘琨麾下效力的履历,正可以由其口中多多打听一下北地形势的第一手资料! 0220 崔氏高贤 那少女见叔侄俩已经向外走去,手臂轻轻一甩,竹筐便挂在了竹楼一角,而后她便步履轻盈追了上去。 这庄园占地面积极大,并不逊于一个小型的集镇。许多原本龙溪庄园的庄人们看到沈哲子出现在此,脸上纷纷露出惊喜之色,疾行上前问安。沈哲子便也停下来,笑着询问这些庄人们此处生活劳作如何。 沈宏看到这一幕,心中不免便有些吃味。这半年来他与这些庄人们也算披荆斩棘,同甘共苦,但在庄人们心中的位置,竟还不及这个侄儿。以往他或许不会关注这些,但随着任事垦荒以来,便渐渐意识到,庄人们这淳朴喜悦之下,便意味着对一个人的能力和功绩发自心底的肯定。 庄人们对沈哲子的态度要比对自己热切,这让沈宏有些不爽,便也打算让沈哲子也不要太开怀。略一沉吟后,沈牧便板起脸来,沉声道:“哲子,过往大兄对你太宠溺,我又不在家里照看你的学业,如今你也已经成家,更该勤勉于学,近来治经求学可有松懈?稍后我可要考校你一下。”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便不禁腹诽,这三叔终究还是安排的太近,就该一路发配到舟山,一年到头见不到几面,这样才能真正清净。 不过来时他也有准备,听到这话后便笑道:“我终究不是安于进学的性情,我家经学义理之事,还要靠兄弟们担当。今次来会稽,一则陪二兄去贺家议婚,二则也是去虞氏为家人请师。若顺利的话,云貉他们今秋或能拜入虞氏虞喜公庐下听经。” 沈宏初听沈哲子的话尚有几分不悦,待听到最后,眉梢不禁一扬,疾声道:“虞喜公乃我吴中大贤,他真愿收云貉他们几人为徒?” 江东诸多名流,像死去的顾荣、贺徇还有沈哲子老师纪瞻,这都是第一序列学问和功业俱有建树者。而再往下便是庐山大隐翟汤、会稽虞喜这样的隐士,他们虽然并无事功显名,但肥遁清逸同样著名,各自也都有学理建树。沈家迎娶公主,还向虞喜请教诸多礼制问题。 沈哲子是注定不打算在学问上谋求什么建树,也没有那个时间和耐心。沈家在文化事业上的开拓,便要靠那些堂兄弟了。 拜师虞家,他也不奢望兄弟们能学成什么饱学鸿儒,名动南北。最主要的还是派人去虞家抄书,上次去虞家看到那宏大的藏书楼,沈哲子便颇为眼馋。把人打发去抄上几年书,自家有了底气,便可以进行文化上令人瞩目的创举,那就是修史编书。至于时下比较流行的注经,暂时还是不要碰了,这不是财力可以堆出来的。 沈宏倒不知沈哲子更深的想法,只是为儿子云貉或能拜师虞喜而欣喜不已。他也算是沈家附庸风雅、热衷往文化士族里钻的那一派,诸多子弟最喜沈峻那个安于学业的侄子,像沈哲子还有沈牧这种不安于室的,都不大得他待见。尤其沈哲子,担了一个纪瞻弟子的名头,却诸多不务正业,在沈宏看来,真是最大浪费! 那北地娘子崔翎低头行在两人身后,视线却不时望向沈哲子,神态中不乏好奇。她虽然早先不认识这位郎君,但对其名却早有耳闻,庄园内诸多原本沈家的荫户,一旦言及主家必要说起这位在吴中颇得令名嘉誉的郎君。在他们言语中,这位郎君简直就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吴中第一等的少年俊才。 但今天见到后,听这叔侄二人谈话,这娘子却没看出郎君有何异于常人,只是态度和蔼,眼界并无高低,寻常荫户上前礼拜也能停下来笑谈几句。至于其他,也与寻常少年人相仿,都是好动难安,不肯安心进学。 正前行间,道旁芦苇荡里突然噗嗤噗嗤飞出一只羽色光鲜的山雉,低空从道上掠过。沈哲子下意识抬头望去,身后却传来一声轻响,旋即一道乌影急速从视野中划过,接着那已经飞出极远的山雉便蓦地栽落下来。 沈哲子心内一奇,转头望去,只见那小娘子崔翎颇有几分气度俨然的收起一个竹制弹弓。 察觉到沈哲子稍显怪异的眼神,崔翎脸色下意识一红,她用弹弓射取猎物,完全发乎本能,多赖这一项娴熟技艺,父女两才能在苇塘中保住性命。看到那山雉一时忘形,倒忘记了身边还有旁人。 “阿翎娘子好娴熟的弹术,有时间倒要请教一下。” 有仆从飞奔上前将山雉取来,见那山雉肋下中弹,翅羽却没有太多损坏,沈哲子益发感叹这位小娘子弹术精妙。他对弹弓倒不陌生,家里就有一个此道狂热爱好者,兴男公主除了弓箭便最爱好此道,在余杭林氏邸舍里光各种弹弓就挑选了好几个,只是技艺便就马马虎虎了。 崔翎听到这话,心内些许尴尬荡然无存,笑语道:“手熟罢了,实在难当郎君请教。” 随着距离庄园渐远,视野所及便是一片极为辽阔的湿地沼泽,连绵的草甸郁郁葱葱,低矮茂盛的芦苇下到处都是浅水。沈宏先登上一条竹排,才指着这一片沼泽说道:“因这泥塘所限,庄后大片平地都不好开垦。若能将这里修整出来,庄左水田连成一片,年后再往四周开拓,便能一路顺畅,大得其利。” 待沈哲子也上了竹排,沈宏便将一根竹篙往水下一捅,带上来许多腥臭淤泥,他却并不介意,指着那淤泥说道:“这便是禾田最上等的肥料,今年所垦能获丰收,多赖此利啊!” 果然环境最能锻炼一个人,沈哲子跟三叔相处不多,但也知若是以往,这位长辈绝不会做此类事,如今却捧着腥臭淤泥如获至宝,眉目间欣喜不逊老农。 竹排再往前行,有仆从用竹竿扫开前路上的芦苇茅草,渐渐便到了一处高坡。高坡上眼下有诸多人站在那里,当中有一个滑竿,上面则坐了一个青袍人,被人簇拥在当中。 远远的沈宏便对高岗上喊道:“崔先生怎么又出庄来?这泥塘潮气蚊虫太多,实在不宜你病体休养啊!” “总要实地看过,才好有所勾画。我这残躯未算矜贵,越早成事,越能早收地利。” 滑竿上那青袍人笑语道,示意身边人用钩子将竹排勾到高坡边上。沈哲子跟在三叔身后行上高坡,沈宏还未开口,中年人便举着一份图纸请沈宏过去参详。行到近前,他才看到那中年人自膝下都是空荡荡的,两足俱无,后颈上也如先前所见妇人一样有水毒溃烂。但他却不以为意,坐在滑竿上手捧草图对沈宏讲述考察所得。 沈哲子早先不懂水利之事,但在主持过疏浚吴兴水道后,差不多已经成了这方面的专家,听到中年人讲起开渠的构想,条例有据,亦能契合时下的技术条件,绝少空泛之谈。尤其那张图,居然是用时下最为专业的裴秀六体所绘,分率、准望等等都标注的清清楚楚,让人一目了然,较之沈哲子教给少年营子弟们的后世绘图法都不遑多让! 沈宏并无沈哲子那样庞大的知识积累,在面对这样专业的问题上,只有点头受教的份。 在盯着中年人手中图纸观察片刻后,沈哲子探手指着上面一片区域,说道:“此处准望应是稍有偏差。” “哲子,你不懂……” 沈宏刚待阻止沈哲子乱说,中年人崔珲却抬手示意噤声,拿过竹尺在图纸上度量片刻,神态渐渐凝重,吩咐身边人道:“上竹排,再去这里看一看。” 于是两名壮仆抬起滑竿,在旁人帮助下登上竹排。沈哲子等人在高岗上等了约莫半个时辰,竹排才又再返回,远远的那崔珲便对沈哲子拱手为礼:“郎君果然高智灼见,一眼便看出我的疏漏。先前再测,果然偏差甚多。” 听到这话,沈宏还有再后方的崔翎望向沈哲子的目光便有不同。沈哲子笑着摆手道:“崔先生所构已经大善,这一点疏漏影响也不甚大。” 崔珲再被人抬上高岗,闻言后却正色道:“分率所定,差之毫厘,实际工用便要多耗数日。我不过坐而勾画,笔锋一颤便费工良多,岂能轻忽!” 说罢,他又对沈哲子笑道:“此前多听庄人言道主家郎君年少早慧,由此一节可知所言不虚。郎君能明察秋毫之末,所作民社使民安生乐耕,今见郎君,方知春秋痴长,年华无功。” 沈哲子听到这话,大生知己之感。他所倡导的这个民社,哪怕钱凤都有些不能尽知深意,却被崔珲盛赞,大概也是彼此阅历见识的差异吧。钱凤虽然谋深,但终究不曾亲历神州板荡,民皆失所的乱象。而越是如此动荡的环境,才越能显出民社对人心的抚慰。 别的不论,单单能看出民社更深刻的意义,这崔珲便不愧沈宏的盛赞。 0221 江东又有伯符生 天色将晚,一行人上了竹排返回庄园。 沈宏在沈哲子面前自是一副严厉长辈做派,可是在外人面前却不吝对这侄子的夸奖。崔珲对沈哲子评价也很高,难免又言多谢搭救之恩,一时间倒让沈哲子老脸一红。 沈哲子并不迷信于时下高门子弟便高人一等的流俗,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崔珲确是一个难得人才。像裴秀制图六体这样的专业技术,并不是时下寒门子弟能够掌握的,崔珲却应用得很是纯熟。不独如此,对于沈哲子的民社制度,崔珲也提出许多有见地的意见,大多结合时下北地坞堡主御众方略,加以补充,更加切合实际。 通过谈论,沈哲子才知崔珲原本在并州刺史刘琨麾下也非闲职,统领一部屯卫,在幽、并之间修筑坞堡,以抵抗匈奴,军事民事一体担当。后来石勒攻陷并州,刘琨投靠东部鲜卑段匹磾。崔珲率领并州残部去寻找刘琨时,却闻段氏内斗,刘琨已被段匹磾杀害。 其时朝廷对于北地已经完全没有了节制之力,刘琨一死,其余人再无节制并州残部的威信,或是南下中原四散奔逃,或是被鲜卑与羯胡瓜分。其时石勒已于中原势大难制,南逃无路,准备与家人往辽西去投靠段匹磾的对手段末波。 然此时辽地已经大乱,段氏鲜卑互相攻伐,辽东又有宇文、慕容窥探。崔珲一家多遭鲜卑扣留关押,最终决意跨海往青州去。然而刚刚抵达青州,便又被乞活军败部裹挟难逃,最终在南逃到江南时落于乌程严氏之手。 听到崔珲自述其坎坷经历,沈哲子简直不能想象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他家到底承受多少苦难。原本一家人在这辗转逃亡的过程中,只剩下父女两个残废之躯苟活下来。 由崔珲这亲历者讲述,沈哲子才得到关于北地的第一手资料。此时的北地,匈奴刘渊死后,子弟互相攻伐厮杀,刘曜于关中称帝,羯胡石勒渐渐做大,派石虎攻占了辽西之地。两赵交战,羯胡后赵已经渐渐占据上风,前赵刘曜守于关中。段氏鲜卑内斗损耗元气,宇文部渐渐喑声,慕容廆则已经崛起辽东。 而随着刘琨死去,河北已经没有了成建制的晋军,只有一些据地而守的坞堡主尚在苦苦维持挣扎。还有就是流窜各地的乞活军,辗转在各方之间,被人利用却又不容于各方。 听到这些番邦外族在汉家沃土肆虐践踏,沈哲子心内百感交集,沉默不语,指节已经隐有发白。 “若刘司空不死,北地局势应不至于混乱至斯!”崔珲扶膝长叹道,他所知也是数年前的旧事,如今北地只怕已经更为混乱。 沈哲子听到崔珲这么说,心内却并不怎么认同。他并不是小觑刘琨,相反的对于这位苦守并州近十年之久的孤臣,他心内充满敬意。 刘琨上任伊始的并州,并非一片乐土,外有匈奴强敌,内有宗王乱政。他的前任司马腾居官而不善任,临逃走之前裹挟民众组织成乞活军,几乎将并州丁口搜刮一空。不独如此,司马腾临走前顺便做了一次人口贩子,搜捕胡人充作奴隶。而如今占据整个中原的后赵石勒,便在这一批奴隶当中。 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刘琨上任并州,在一片废墟白地当中收拾局面,招抚难民,抵抗外族。前途几乎无光,注定了离深渊越来越近,但即便如此,他仍然坚持了下来,最终死国。 但就算刘琨活下来,北地局势未必会有好转,不独因为能力,更因为其本身所具的格局,已经不再适合这个时代。 言及刘琨,不得不提祖逖,不只是因为这二人同处一时代,有相近的履历,更因为彼此之间截然不同的为人处世风格。刘琨年幼即享大名,金谷二十四友之一,本身便为时之名士。然而祖逖一直在北伐之前都几近默默无闻,除了北地旧姓这一身份之外,并不受人看重。 刘琨身处乱世,却仍满怀清趣,乃是名士将军。相较而言,祖逖则要逊色得多,几乎没有什么值得时人称道的事迹流传,就连北伐的第一桶金,都是抢劫得来。 大名之下,北地众多军队人口投靠刘琨,可谓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然而刘琨善远抚不善御治,每天有大量的人来投靠他,每天又差不多有相等的人离开他。 祖逖北伐初期可谓艰辛,许多当地坞堡主不只不听其号令,甚至还隐有戒备疏离。但就在这样不利的情况下,祖逖逐步扭转战局,在羯胡、匈奴眼皮底下收复大片河南之土。 虽然两人最终都是失败,原因却是各不相同。 刘琨可谓名士的绝响,后世那些名士或能在军功上有所建树,但并不能脱离刘琨的窠臼。哪怕主持淝水大战而胜的谢安,底色仍与刘琨无有差别。而祖逖则可谓新势力的萌发,代表着更切合这个时代的一条道路,其半道而猝,但却会有后来者沿着这条道路步向更恢弘的成功! 回到庄园后,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对北地局势了如指掌的人,沈哲子实在按捺不住,晚间进餐的时候,仍在询问关于北地的细节。 他也知北方如今混乱不堪,局势瞬息万变,由崔珲口中得知的情报早已过时。而且,这些情况大多都不能令人开怀,但沈哲子就是有一种自虐的心理,迫切想要知道更多,以敦促自己时不我待,勿忘初心! 崔珲对沈哲子态度和蔼,有问必答,甚至沈哲子问的许多细节,就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要仔细回忆思忖良久,才能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沈宏却有些诧异沈哲子为何对北地的局势那么上心,在他看来,他家世居江东,北方再乱,羯胡也无南下的实力,都不会波及到江东之地。打听这些情况,实在没有什么必要。 因而他便有些不满道:“哲子,崔先生今日已经在外奔波一天,正该安心进餐,你别再用这些无谓问题打扰先生了。” “不妨不妨,郎君欲广见闻,这是少年人该有的秉性。只是我离乡日久,所记难免偏颇。若是郎君有耐心,我便趁清闲时详录北地风情物貌,以供郎君参详。” 崔珲笑着说道。 沈哲子听到这话,眉梢不禁一扬,继而略有歉然道:“我总是有太多好奇心,一时忘形竟烦扰得先生食不知味。若能拜读先生文章高论,于我实在一桩幸事。只是如此会否让先生过于劳损?” “本就半生寻常所见,我亦无左太冲才情妙辞。郎君若不嫌弃,稍后我便动笔整理。庄中衣食皆足,出入都有役使,我实在也没有别的事情可操劳。” “这孩儿自负才智,总有一些出人意料的意趣,反而懒于义理进学,实在让崔先生见笑了。”沈宏歉然一笑。 崔珲则摆手道:“郎君有异于常人之才情,更不能以常人而目之教之。异日建业,也定能异于我等庸碌之辈。” 听到崔珲这赞赏,沈哲子都难得有些赧颜,果然要有文化的人夸起人来才让人倍感受用。又过片刻,他心中一动,开口问道:“先生本家亦是北地望宗,或也有宗人渡江而来。我于都中也有一些往来亲旧,请先生告知一二姓名,或能寻访得到。” 崔珲听到这话,神态倒是一愣,沉吟良久,才抚着残废双腿叹息道:“休矣,如此劫余之身,只能予人拖累,自立尚且不能,更是羞见亲故。若主家不弃,请乞一席于此待死。” “先生何必言此!你乃大才之人,我只恐于此乡野埋没先生,岂敢言弃!” 沈宏已是崔珲的崇拜者,听沈哲子提起要为其寻访族人,还担心崔珲将要弃他而去,待听到对方表态,心中已是大安,不过也对沈哲子说道:“哲子既然提起此事,也确是应当。若真能寻访到崔先生宗人,一定要速速通报家里!我家也是礼贤之门,若崔先生宗人于江东有何不适意,当助其立家江东!” 沈哲子笑着应允下来,他在建康如今确有不小的人脉,若崔家真有族人渡江来,应是不难寻访。但他对此却不抱什么希望,只是随口闲话,毕竟南来各家多为越府故旧,而崔家于北地自有盟交,跟越府各家并不怎么亲近,如崔珲这样流落来此只是极小概率的意外。 一餐饭食毕,沈哲子又与叔父一同将崔珲送回居所,然后才离开。 少女崔翎服侍着父亲上榻,在床前坐了半晌,才开口道:“阿爷,那位哲子郎君真有你所言那么出色?我却只见这郎君和蔼,却也没有太多异于旁人之处。” 崔珲听到这话后,便笑一笑,靠在床榻上叹息道:“这位哲子郎君善经营,有远志,难得是能和光同尘,确实不愧年幼即享大名。若司空见此少年俊彦,定要欣然礼待。” 讲到这里,他便又想起沈哲子详问北地种种,心念便是一动,用很微弱的语调叹息道:“江东又有伯符生,怕是也要避一席啊……” 0222 京口风动 在始宁住了几日,沈哲子一行便又继续上路。 游舫上公主手里把玩着一个犀角弹弓,不时往水里弹射烘干的泥丸。在见识过那位崔翎娘子百发百中的高超技艺后,公主彻底迷上了此道,在始宁这几日每天都围着那位娘子打转,请教技法,誓要也如那位娘子一般指哪打哪。 而捡起公主弓箭爱好的,则是沈哲子。与崔珲一番谈话,随着对北地形势的了解,让他更有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他是注定要统军北上的,即便不能成为冲锋陷阵的猛将,最起码骑射都要娴熟,要有一点自保之力。 于是这游舫两侧,一人手持弹弓,一人手持弓箭,各自占据一角,都在磨练技艺。沈哲子练弓不似公主那么浮夸,手中只是寻常的柘木弓,更多的是练习手感和臂力,按照精于此道的家将指点,一点点打磨基本功。 “沈哲子,为何不让阿翎娘子与我们同行?你是主家郎君,若开口请求,她肯定也不好拒绝。” 没了名师指点,公主颇为抑郁,忍不住抱怨道。 沈哲子听到这话,便笑道:“崔先生于此荣养,阿翎娘子孝意拳拳,自然要在旁侍奉。他家也是北地望宗,客居我家,怎么能真以仆役使之,强人所难。” 其实他心里也希望能将崔珲带走,不独因此公熟悉北地形势可时时请教,单单其本身的才能,安放在始宁未免过于屈才。只是崔珲病体尚未痊愈,仍要安居静养,其本身也舍不得那些一同受难的民众,沈哲子也只能作罢。 临行前,崔珲交给沈哲子一本书册,都是这几日整理出来的北地形势,并言道后续再有增补,都让家人送去武康供沈哲子参详。 这书册中不只有关于北地形势的描述,更有崔珲自己关于保境安民、统兵御胡的方略见解。由这书册里内容,沈哲子便意识到崔珲大概是猜到了自己矢志北伐的心愿,其中许多言语不乏有规劝警醒之意。虽然不曾明言,但沈哲子亦能感觉到崔珲对于北伐并不乐观。 其实不独崔珲,时下许多人对于北伐都心怀警惕与悲观。这想法虽然不乏怯弱,但更多的也与眼界格局有关。胡寇中华,神州陆沉,此前并无先例可援,哪怕战国纷争不断,对胡虏蛮夷都是摁在地上穷揍,从来没有发生过汉人被驱赶逃离的惨状。 换言之,时人的知识储备和眼界格局大多不能处理如此复杂的局势变化。仓皇南逃,丢掉的不只有神州故土,更有自信和尊严。心态惶惶无所适从,对前途的迷茫和悲观,这便是时下许多人的感受。 像崔珲这样家人几乎丧尽,自身也饱受戕害荼毒,心内的阴影自然尤其的大。事外之人妄谈志气等虚妄之言,但只有身在具体的处境中,才能明白做出一个决定乃至于付诸现实的不容易。不独崔珲这种身遭罹难者对北伐不抱乐观,就连真正手握重兵的方镇大员,像是郗鉴之类,更是北伐的坚定反对者。 这种心态,近似于后世民国知识分子对传统的抛弃和对国外制度的追捧,他们过往的知识和经验已经不足以解释为何会面对时下这种处境,迷茫之余,迫切想要一个答案。 因而在时下,北伐虽然是绝对的政治正确,但若真有人将这口号当做真正的目标去推动,反而会让人充满警惕。唯恐因此招惹到胡虏报复南下,连江东这仅存的安居乐土都遭受波及而沦陷。 归根到底,只是矫枉过正,胡虏并不可怕,失败有诸多原因。但因为没有一个让大众都信服的解答,所以在时人心目中,已经渐渐将胡虏妖魔化。 在这样的氛围中,一切辩驳解释都是虚假,只有胜利最能撼动人心。一场恢弘的、碾压性的胜利,摧枯拉朽,毫无花俏,如此才能撼动人心,拾回丢掉的尊严! 所以,尽管沈哲子心情很急切,但他也明白,北伐之议不能妄动。要做好万全的准备,一旦发声,必有回响,而且还要是那种能够震荡寰宇的惊雷巨响! 离开始宁后,沈哲子和兴男公主再转去山阴,前往贺家拜见。凭沈家如今的声势,就连公主都下嫁他家,与贺氏的联姻自然也无疑难,进行得很顺利。 如今贺隰已经不再担任老爹的郡府长史,而是转任临海郡守,自然也归于沈家这一派。至于会稽郡长史,则由孔氏接任。如今郡中各家已经不再抵触沈充,反而是积极的谋求合作。如今的会稽,已经渐成一块铁板,形势更加稳固。 为了表示对这桩婚事的看重,贺隰亲自由临海返回山阴面谈此事。尽管沈牧仍是诸多不自在,但也实在违逆不了家里的意思,于是这一桩婚事便就此敲定下来。 在山阴住了几日,沈哲子又拜会一下有来往的各家。本来他还打算往舟山去一次,毕竟舟山乃是沈家掌控会稽的重要一环,又离岸悬于海上,经营颇为不易。但是北面传来的消息,却让平静的局势渐有涌动之势。 徐州刺史刘遐早先病亡,其部属请求由刘遐之子袭领徐州之众,朝廷却予以拒绝,而是强硬的派同为流民帅出身的郭默监淮北军事,以统率刘遐部属。此举使得刘遐部众心怀不满,兴兵驱逐郭默,淮北已经乱成一团。 而后一直谋求外任的郗鉴终于如愿出都,担任徐州刺史,前往京口稳定局面。 沈家在京口的利益极大,尤其草创的商盟利益核心都在京口。发生如此大的变故,哪怕京口有钱凤坐镇,沈哲子也不能完全放心。于是他赶紧结束了会稽之行,也无暇再去舟山,紧急往北而行。 路过余杭时,沈哲子不免与老爹谈起时下淮北的动荡与京口的变数。 “刘遐所部虽然悍勇难驯,但彼此之间斗争攻伐,一时或有乱,其势难久,更不足撼动江南局势,亦不足为患。” 沈充与刘遐部众不乏深入接触,甚至刘遐部属的劣势所在,因而对于淮北的叛乱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对于老爹的判断,沈哲子也是认同。流民帅虽然兵势极强,但缺点则是山头林立,难以统御。时下手握重兵的这些流民帅,大多在北地裹挟坞壁主部曲南来,彼此之间地域、利益都有冲突,难于调和。甚至就在一个山头内部,都有诸多宗族乡人们彼此矛盾深深,各怀怨望。 这样的形势,并不能简单粗暴的归结为国人好内斗这种虚妄之词。越是纷乱年代,个体的存在感就越弱,越需要加入一个组织来求取安全感。一旦有了组织,彼此自然就会有利益的冲突和难于调和的矛盾,并不会因个人的意志而有所转移。 所以哪怕会稽急需大量人口填充,沈哲子也不敢放开限制大量接受难民。难民们之间那些天然的宗族乡亲联系,很容易就将流离失所的难民导向为无恶不作的暴民。这样一个年代,善恶之间本就没有明显的分界。 这也是为什么终东晋一朝,流民帅虽然掌握强大力量,但却始终不足成为一股成气候的政治势力。如此复杂的内部形势,根本就酝酿不出来一个成熟的政治诉求和企图,只能辗转在高门之间,作为爪牙受人驱使。 相对于淮北兵乱,沈充更在意的则是郗鉴出镇京口之事:“郗公东往,可谓真正能左右时局之布置。荆州、历阳应是多有不适,我家亦要深思日后要如何自处。” 他是深知郗鉴对流民帅能够施加的影响之大,早年力劝王敦将郗鉴召入朝中。然而眼下终于困不住此人,一旦其降临京口,可知整个江东的局势都会有所动荡。 听到老爹这么说,沈哲子也感无奈。早先郗鉴之所以久谋外任无果,除了时机不到之外,也不乏各地方镇联合的抵制。京口位置显重,流民众多,此前没有一个强藩坐镇,尚不能发挥其应有的作用。而沈家也是借助东面空虚的时机,才能入主并且稳定住会稽的形势。 但郗鉴离都后,京口能够发挥的作用则就大得多,西向拱卫京畿,南下震慑三吴。可想而知,以后沈家必将承受来自京口方面的压力,难再如以往那般超然吴中。 郗家既得到执政高门的接纳,又能对流民帅施加不小的影响,这种天然的优势,注定了其家必然要坐镇京口这样一个显重内藩。 沈哲子早知这局面不可避免,因而提前数年就开始布局,从最开始的隐爵隐俸,一直到如今的吴中商盟,都是为了保证能够抵消京口压力,乃至于反制京口。但也正因为这些布置,他家与郗家之间必然不会和睦,若易地而处,有别家在会稽诸多布置钻营,也是沈家所不能忍受的。 此前的诸多布置,眼下到了接受考验的时候。究竟是郗鉴坐镇京口强力驱除沈家在京口的布置,还是沈家能够顶住郗鉴的压力,在京口成功扎根下来,尚需要拭目以待! 0223 郗公强势 虽然余杭这里与林氏的纠纷还没有结果,沈哲子还是不客气的调集了一批林家存储此地的南货,准备一同带上京口去。至于林家或会对此有意见,那也只能等到日后冰释前嫌时再以市价补偿了。 郗鉴出镇京口,针对沈家在京口的布置,或是徐徐应对,缓慢图之,或是雷厉风行,严厉打击。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此公绝对不会无动于衷,对于沈家在京口的动作视而不见。 时下方镇领地观念极强,世镇世守的现象并不罕见。除非像陶侃那样占据分陕要任,举世瞩目,而自己又深知家世不足,子弟难堪重任,才能轻松言退。但即便就是陶侃,在其势位最隆时,仍然动念要废免王导。背后的深意,大概也不乏想要借此立威,长据荆州。 对于郗鉴,沈哲子了解并不多,没有什么接触。此公在史上出现的面目大多是一个和事佬的形象,阻止庾亮罢免王导,阻止陶侃罢免王导,作为琅琊王氏最为重要的方镇盟友,借兵给王导争夺江州,与庾亮争锋。 但此公能在时下立足,甚至还能统御住桀骜难驯的流民帅,性格又怎么可能会是如此片面。若真被触犯到其利益,影响到他对京口的控制权,大概也会露出狰狞獠牙。 沈家在京口的利益,乃是沈哲子关于未来规划极重要的一环,绝对不容放弃。一旦失去这个中枢节点,沈家的影响力将会被再次打回吴中。所以沈哲子已经做好最坏打算,在不动用武力的前提下,尽力与郗鉴周旋,决不放弃隐爵和商盟的主导权! 无论郗鉴对沈家采取怎样的策略,对沈家而言最重要的是加强自身的吸引力。诚然郗鉴在京口流民帅当中极具威信和号召力,但在面对实际的利益诱惑时,这一点影响力并非不能抵消。所以最关键的问题,还是要让这些流民帅意识到与沈家合作的好处。 眼看着林家的货品被装上船,沈哲子也不禁感慨起来,以往他总见老爹制于人又受制于人,如今自己也总算感受到,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自家先在余杭耍威风,治得林家没脾气,旋即又要在京口面对将要受人钳制的局面。 沈哲子先将公主送回武康,然后紧急调集家中一些特色货品,像是品质极高的丝绸、青瓷等等,还有紧急提炼出来一批白砂糖。这些货品虽然不及盐米能够大宗集运,但胜在品质够高,乃是时下最顶尖工艺的奢侈品,别无分号,利润空间极大。 沈哲子在家中准备这些货物时,商盟各家都来武康探听风声,想要打听一下沈家对于郗鉴坐镇京口是何看法,可有应对的准备,会否对商盟货品转销京口有恶劣影响。面对这些询问,沈哲子都是淡然以对,温言宽慰,让众人安心。 只看郗鉴刚刚出镇京口,尚未有任何动作,便让吴中各家人心惶惶,可知此事对时局的影响之大。沈哲子也不由得庆幸商盟之事乃是打了一个漂亮的时间差,抢在郗鉴出镇京口之前完成这个布置。 若再拖上一段时间,再想运作出这样一个局面,便会增添许多障碍。而若不能将吴中各家凝聚起来,再想抵消来自京口的压力,势必更加困难。 在家中又待几天,沈哲子便率领数量庞大的随员,押运这一批物资北上京口。 兴男公主近来跟着沈哲子东奔西跑,心都要玩野了,当得知沈哲子又要去京口,还央求要跟去。然而此行任务艰巨,并不同于会稽之行那么悠闲,因而沈哲子并不理会公主的请求,将之丢在了家里。 除了担心公主的安全之外,沈哲子还有另一层考量。台中态度强硬的要以郭默统率节制刘遐部曲,罔顾刘遐部下的感受,这安排充满了庾亮的风格和味道。连如此重要的徐州方镇都能决定,可见庾亮在中枢的威严和权柄又攀上一个顶点。而在此事背后,则意味着皇帝驾崩只怕就在旬日之间! 临行之前,沈哲子又叮嘱家人近来多多关注一下公主的情绪,他担心小女郎一时难以接受这个噩耗。 为了安定商盟人心,沈哲子并未让商盟暂停各项工作,所有下发的订单依然有效,按照原计划集货代运。只是要何时起运,还要看此行京口的结果。 船队很快离开吴兴驶入太湖,在太湖进入运河的时候,沈哲子见到了早已在此等候的钱凤和庾条。 刚一见面,看到这两人神色,沈哲子便知京口局势不算美妙。果然,庾条一开口就是抱怨:“郗二郎太无心意,早先大家都是赤诚相待的资友,他家一旦得势,即刻转变面孔,不顾人劝将手中资股兜售干净,令得一众资友人心惶惶,都言郗公不容我等资友!” 钱凤也叹息道:“郗公久困都中,曲意太久,一俟离都,便要一逞抱负。早先商盟几批物资,尽被其扣留,言道淮北局势混乱,需调集民资以为军用。” 沈哲子早知局势不会轻松,郗鉴在都中困顿太久,而这两年京口又接连因王敦谋反和隐爵之事,令得局势大变,较之以前早已物是人非。 对于自己在京口尚有多少影响力残存,大概郗鉴自己也是心中存疑吧。所以甫一来到京口,便以雷霆姿态,直接对隐爵系统下手,抵制吴中商盟,要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新树立自己的权威。 虽然郗鉴此举太过凌厉,但沈哲子相信,有钱凤在此坐镇,局势应不可能陷入完全的被动。 “今次真是多亏钱先生敏察时局,一俟察觉江北有乱,即刻便将京口积存的隐爵资财转来吴郡。若不然,这些资财只怕也要被郗公扣押起来。” 庾条感慨道,原本对于郗鉴坐镇京口,他并不觉得有多紧要,甚至心内还隐有欣喜。认为江北动荡或会波及到京口一线,有了郗鉴这样一位强人坐镇,应该能够稳定局势。他本以为凭他大兄庾亮在台中的权柄声势,加之郗家人也与隐爵系统有涉,郗鉴应不至于对隐爵下手。 但庾条却没想到,郗鉴一旦来到京口,首先下刀的便是隐爵,一方面让自家子弟退出隐爵系统,一方面责令庾条等负责人整理一份完整的隐爵涉事之人名单送去州府,竟似要摆出彻查到底、连根铲除的架势! 得知资财转移无碍,沈哲子松一口气,果然这样的大事还是要托付给钱凤这种历经考验的人才靠谱。在时下,交情是交情,一旦上升到权柄和政治高地的抢夺,父子都会反目!相对于沈哲子,钱凤对此认识更是深刻,压根对郗鉴就不抱希望,一俟风动即刻将最重要的资财转移,以避免完全的被动。 至于庾条,或有歪才一得,但终究欠缺了大事历练和考验,大概到现在还被郗鉴那三板斧砍得有点发蒙。 无论隐爵还是商盟,运作的最核心都是财货,只要财货不失,无论郗鉴摆出怎样大的阵仗,沈哲子都不担心。越是在这样人心惶惶的时刻,越要用财货分利以稳定人心。 思忖片刻后,沈哲子当即便决定道:“既然资财未失,请叔父即刻清点近来商盟诸多订单货资,相应的财货要尽快拨付商盟。” 钱凤闻言后便点点头,这件事他已经在做了。商盟、隐爵两头并重,如今郗鉴占据大义名分,对京口已经实质性的占有,隐爵要何去何从还在两可之间,商盟人心一定要稳定下来。就算郗鉴手段真的强硬到彻底废除隐爵,只要吴中仍是一个整体,在钱粮上就能对京口形成钳制! 相对于庾条的茫然无措,沈哲子反而淡然起来。他心中本来已经做好了最坏打算,并不怯于跟郗鉴来一场不动刀兵的较量。 新官上任三把火,郗鉴若不能在上任伊始就将权威树立起来,日后再经营京口则势必钳制多多、困难重重。但由他如此暴烈的举动,沈哲子却看出来郗鉴对于重新执掌京口局面其实并无太大信心,否则大可以徐徐图之,实在不必如此操切。 毕竟隐爵系统是此前不曾出现过的事物,就连庾亮面对这畸形怪物都一筹莫展,郗鉴也不可能会有什么更好的方略将隐爵系统瓦解。相对于庾亮担心自家遭受牵连,隐爵系统的存在则更深刻关系到郗家自己的利害乃至于身家性命。 京口形势本就错综复杂,而如今在这复杂的局势上则又叠加了一层谁都不知道会爆发出多大能量的隐爵系统,郗鉴有此应激反应,也在情理之中。 流民帅是什么?那是一言不合就作乱造反的悍卒,跟他们谈什么忠君节义那都是废话,如今江北的动荡仍未平复,若不能将京口纷乱的局势理顺,郗鉴怎么可能安心! 所以此公一到京口,便摆出强硬姿态,若能就此将这桩事解决那是最好不过。若是不能,则可以逐步后退,降低自己的底线,继而争取一个更大的斡旋空间。当然,这也跟此公积攒的半生人脉厚望有关,若换一个与流民帅素无交集的人来,即便有这想法,也绝对不敢付诸实现。 说到底,郗鉴借此事所表明的态度是绝不在京口做一个傀儡方镇,至于能争取到多大的让步,则要看隐爵系统内部的凝聚力。 将郗鉴的行为逻辑理顺之后,沈哲子也渐渐有了想法,对方既然已经摆出了阵仗,那么接下来就应该轮到他出招了。 0224 隐爵必除 徐州刺史行台,郗鉴微笑着送走几名前来拜见的旧日掾属,待回到房中时,脸色却蓦地变得阴郁起来。 他本是拥兵数万的一方豪强,时势所迫困于台城数年之久,坐观其他人在时局中各逞抱负。眼看着就连得他引荐才被朝廷委以重任的苏峻都渐渐显重于西藩,而他却只能在台城荣养,旁观王庾斗法,于时局半点影响都无,心中之抑郁可想而知。 今次离都,郗鉴心内是怀着极大热忱的。他也考虑到自己离开部众这么久,再要收拾局面不会太过轻松,应会有些波折,但来到京口后才发现形势较之早先预计的还要恶劣得多。 原本在兖州归附于他的数万部众,随其南来的共有数千人,然而除了嫡系的两千余人之外,剩下的要么流散开,要么便转投别的地方。就算还留在京口一线的,也都遭受刘遐冀州部排挤,被投闲散置。 这些情况尚在郗鉴预料之中,早在受诏离都之前,他就修书给过往部下,希望他们能顾念旧情,帮助他稳定京口形势。那些老部下也都予以回应,支持他镇守京口。 然而郗鉴想不到的是,他入都的这几年,京口、晋陵一线居然滋生出一个隐爵怪物。关于这个隐爵,他在都中也有耳闻,甚至他家子弟便身涉其中。原本郗鉴还以为不过是一群膏粱子弟闲来无事搞出的游戏罢了,可是来到京口他才发现情况较之自己想象中要严重得多! 京口这个地方,江阔四十里,并不担心会被羯胡冲击,乃是青徐豫兖侨民主要聚居之地。狭小的地域中,聚集了几十万的民众,可以称得上是江东人烟最为稠密之处。这些民众来自北地各州,形势本就错综复杂,易动难安。 那个隐爵以谋利为名,居然能将此地民众尽数网罗其中,士庶同流,既有高门子弟,又有流民豪强,罔顾人的出身背景,以财帛为诱饵将人裹挟其中。若说这组织者没有旁的意图,郗鉴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就算此前没有,但在获得如此大的影响力后,也自然而然会滋生出来。 要稳定京口局面,本就不容易,如今再加上这所谓的隐爵,局势则更加混沌不明。所以,刚一来到京口,他便对隐爵下手,要试一试这隐爵究竟有多大的能量。 然而反弹之力却比他想象中还要大一些,他刚有所动作,整个京口局势便动荡起来。虽然还没有彻底的混乱,但暗中的潜流也让他心悸不已。刚才来此拜见他的那几名旧部下,都是在为此来探他的口风,言辞中亦透露出受其他人家委托求情的意思。 这让郗鉴变得为难起来,已经拿不定主意下一步要怎么做。从他心底而言,自然不希望治下有这样一个不受他控制的庞大组织。但若要一举铲除,现在看来又有些不可能。 一直到了晚饭时,郗鉴仍在考虑下一步该如何做。看到坐在他下方的年轻人,郗鉴心中一动,开口道:“二郎餐毕来我房中,我有些事情要问一问你。” 听到这话,那个早先也是资友的郗二郎神态便有些不自在,食不甘味,草草吃了一点饭便起身随叔父进了书房。 “二郎,你长居京口,与那些隐爵之人多有往来,再来仔细跟我说一说,这隐爵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你们这些与事者又是出于何种思虑对之如此着迷,信之不疑?” 看着有些坐立不安的子弟,郗鉴温言笑语道。 那郗二郎被叔父迫着退出隐爵,近来心情本就有些忐忑,此时听到这个问题,沉吟良久后才凝重说道:“叔父,我们这些资友意趣或异于人,但所为却绝无犯禁之举。譬如我,才能不及大兄远甚,禀赋也逊于两位幼弟,但心念思虑却并无二致,都想为家业存续而担当任事!” “我材质庸碌,难以显拔于众,平生所恃惟这一家世可令人敬重信托。因而我等资友集于一处,普集众资,运筹生利,继而反馈一众资友。彼此信重无疑,各得所欲,所思所行,实在没有半点悖逆之迹。” “二郎你秉性纯良,我是深知,然而这些隐爵之资友所出多家,人心不同,又岂能尽为良善。你就没有担心过有人要借我家薄望去蛊惑旁人做出歹事?” “初时我也确实有此迟疑,但庾幼序教我,祸福无门,庸人自扰,既无伯夷叔齐之贤可采薇而活,那总免不了要与人交际。顾惜自己的名声而怯于与人交往,矫矫不群于众,是自绝于世。若能持身自正,又何惧人言而非。况且能为资友者,皆为同心共志,以我而推人,可知彼此都无恶念。” 讲到这里,那郗二郎神态凄楚道:“我为资友年近三载,多得资财以供家用,无一劣行害我家声,实在不知因何见恶于叔父……” 郗鉴闻言后却是哑然,竟不知该如何安慰这满腹委屈的侄子。其实若这隐爵果然如侄子所言一般,只为谋财并无他求,他并不是不能容忍,但前提是要将之置于自己掌握之下。 可是现在主导者乃是庾家人,他就不得不怀疑庾亮会否借助这隐爵来传达什么意志,而后对自己形成钳制。而且在庾家之外,似乎还有吴兴沈家的影子,这不免就让郗鉴更加忧心忡忡。 吴兴沈家并非简单的清望务虚家门,江东豪首之称,乡土实资并不逊于当世任何一家。而且其家更盘踞吴兴,执掌会稽,这样的南人豪宗,对于侨门未必会抱多大善意。尤其其家更有反叛之举,哪怕如今侥幸得幸帝宗,但与侨门之间终究仍有一层隔膜。 郗鉴很清楚自己坐镇京口的使命,离都之前太保也曾与他促膝长谈,他来到京口,除了镇守当地,还要稳定淮北局势,南扼吴中,西向对峙历阳、荆州以拱卫京畿。若任何一点有缺,都会令得他位置不够显重,继而其他方面的作用都会大大削减。 “我曾记得二郎说过,这隐爵向来都是北人门户内事,那吴兴沈家为何会涉于其中?” 这是郗鉴心内最大担心,他镇守京口,相当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震慑吴兴沈家这一类南人门户,更加不能容忍其家在自己辖地内有所谋划。 那郗二郎听到这话,神情也是有些茫然:“关于此节,我还真是不甚清楚。早先隐爵曾有危局,我等皆是一筹莫展,庾幼序突然言道吴兴沈氏可为强援,并告知我等隐爵之意本为西陵公之子那位沈哲子郎君所谋。早先庾幼序号召我等资友前往建康为沈氏壮势……” 见叔父神态严肃,郗二郎不敢有所隐瞒,便将早先之事详述一遍。 郗鉴早先都在为离都之事而奔走,对都中闹得沸沸扬扬的备选帝婿之事并无太多关注,关于这些隐情,还是第一次听说。他对隐爵用强,包括扣留吴中财货,都是下意识不想南人与隐爵产生什么联系,却没想到那沈家竟然涉事如此之深! 那郗二郎尚不知事态严重性,可是郗鉴听他讲来,心中却是不免毛骨悚然。若沈家早在数年前便开始布局京口,那么那位素有诡变之称的沈充沈士居谋略也太深了! 须知数年前王敦之乱前后,沈家乃是绝对的劣势,岌岌可危,随时都有可能亡族灭种。在如此险恶的时候,沈充居然还有心思在京口布下暗棋,这一份心机之深,实在是令郗鉴不寒而栗! 若这隐爵真是庾家与沈家共谋,那对郗鉴而言,则更加不得不除!彼此立场不同,他坐镇京口的最大意义可以说就是为了震慑三吴,给朝廷提供一个稳定的大后方。若沈家能安于吴中,彼此尚能相安无事。 但由沈家早在数年前便开始在京口布局,可知其家所图不小,又怎么可能安于困守吴中!如此一来,彼此之间几乎没有多少可以和平共处的余地。 因为他若不能对吴中形成强有力的震慑,那么京口作为一个内镇的战略地位将无从体现,而他也几乎就没有立足于时局中的意义! 郗鉴心念急转,将郗二郎所说的话思忖良久,才缓缓开口道:“隐爵曾有危局,是怎么样的一个危局?沈家又要如何助其解危?” 郗二郎老老实实回答道:“早先隐爵级上之人分利之资,主要依靠后入资友所奉资财,可是随着所涉之人越多,渐渐便难有盈余。各家级上资友都不知该如何应对,既恐引祸于身,加之京口地狭人稠,动荡不堪,因而便有南迁之意……” “南迁?有几家人打算南迁?” 郗鉴听到这话,眸子顿时一闪,连忙打断郗二郎的话疾声发问道。 因所涉人家众多,郗二郎掰着手指头竖起来。随着他说的人家越多,郗鉴神色便越明朗,等到郗二郎讲述完毕,已是忍不住笑语道:“这些人家多出旧姓,长久困于此处与寒庶同流确是不妥,既然皆有南迁之意,我当助其安家吴中!” 关于隐爵内部的运作,还有沈家要如何解决困境,郗鉴尚不清楚。但他也不需要完全弄明白,沈家既然苦心孤诣提前数年布局,那他便索性将其所布之局尽数奉还,各家都欲南迁,那他也不妨推波助澜。 若此事能成,一方面瓦解了沈家在京口的布局,一方面则让京口局势变得简单。那些侨门旧姓居于此处本就是个麻烦,族人荫故诸多,难于调理平衡。若他们尽数去了吴中,便不需要自己头疼了。 0225 人心望北 “哲子郎君瞒得我好苦!犹记上次见面我还将隐爵之事当做侨门私密与维周分享,原来此事正为维周与庾君共谋!我这不知情者,是成了真正的贻笑大方之家!” 见到沈哲子,徐茂便指着他假作忿忿之状。 听到徐茂的话,沈哲子便笑起来,连忙施礼致歉:“早先此事确为庾君一人担当,我不过略有参赞之劳。若强揽上身,不免邀功自夸,因而不敢坦陈,还望明公勿怪。”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况且徐茂也并未因此而介怀。早先得知隐爵之事竟为沈哲子与庾条共谋,他心内甚至还不乏惊喜。这两年来他与沈家越走越近,而庾家在朝局中也是水涨船高,有了这一层关系,他在京口一线的流民帅当中也渐渐脱颖而出。 将沈哲子迎入自家府中,彼此坐定后,徐茂禁不住感慨道:“早先士居兄传信,嘱我应早谋善处。正因此指点,我才弃京口而转治丹徒。泉陵公之丧,虽未能亲往吊唁而憾,但由此也避开淮上之乱,避免了无谓的纷争攻伐,也是一桩幸事。” 早先徐茂擅离职守,私往嘉兴与沈充合力剿灭严家,事后虽然得到朝廷嘉奖,但私离任所也是不争事实,因而更受刘遐部众排挤,甚至就连沿江督护的职位都被解除。 但这时候投靠沈家的好处也显露出来,赋闲未久,徐茂便转任丹徒太守,成功跻身两千石大员,而且还不是江北侨置郡县那样的虚封。 时下丹徒东扼长江出海口,西接晋陵乃至丹徒,下方紧挨着便是吴郡,虽然因为京口、晋陵的存在而略显尴尬,但也绝对是难得的重任。为徐茂争取这个位置,沈家也动用了不小的人脉关系。 流民帅虽然有兵,实力强横,但却苦于没有直达上层的通道,因而绝大多数只能困顿一地,难得显重。像如今烜赫一时的苏峻,若非王敦之乱这个机会,恰好又有郗鉴的引荐作保,大概此时也只能待在淮北,难得过江。 彼此寒暄一番后,自然要讲起时下京口的大事。如今京口已被郗鉴封锁起来,内外消息隔绝不畅,沈哲子想了解更多京口内情,只能来徐茂这里询问。 言道这位新上任的主官,徐茂也是一脸感慨:“郗公今次来京口,应是有大志要伸展,然节同时异,物是人非,如此激进手段,令我等泉陵公旧属颇有进退失据之感。我也只是在迎接郗公之宴拜见一次,至今都还未得召见。” 沈哲子由这话便感觉到郗鉴时下所面对的困顿局面,丹徒乃是徐州极为重要的一部分,辅弼京口。凭郗鉴的眼光格局,不可能只因徐茂乃是刘遐旧部便不予理会。之所以至今还不与徐茂面谈,大概是他自己阵营的关系都未理清,自然无暇旁顾。 至于何事能让郗鉴如此困顿,除了隐爵之外,沈哲子想不到第二个原因。 “郗公似是对隐爵颇不认同,不知他这态度有否对此间众多资友造成困扰?” 听到沈哲子这个问题,徐茂神态更加感慨:“郗公本是仁厚长者,能来京口坐镇,我等也是蹈足而迎。然此公到任后,所行却大负人望,政令察察,让人颇有苦不堪言之感。早先我与军中资友碰面谈及此事,大都有感于此,隐爵享利已是积久成俗。郗公若真强要改辙而行,实在不是什么幸事,人心望北啊!”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禁更加汗然,跟这些无法无天的流民帅比起来,自家真的可以称得上良善人家。人心望北,言外之意若郗鉴真想要根除他们这一条生财之路,那么今日淮北局面未必不会在京口上演! 流民帅们私下如此的串联,由此也看出他们的桀骜难驯。谁要敢动他们吃到嘴里的利益,管你是不是什么海内名士,台省重臣,照反不误!况且郗鉴能够影响到的流民帅,也仅仅只是青兖籍的一部分,在京口并不能占据绝对优势。 一时间,沈哲子对郗鉴不免更加钦佩起来,原本的历史上,正因为此公对京口的长久经营,才让这些流民帅们对朝廷有了认同感,在此基础上组建起了北府强军。 然而如今,流民帅们的这一份桀骜,反倒成了沈哲子可以抗衡郗鉴压力的凭仗。这么一想,他越发觉得自己有了一点奸佞气象,为了利益而蝇营狗苟,无所不用其极,阻止贤臣利国利民的善政。 虽然有感于此,但沈哲子却并不感到愧疚,他压根就不觉得如今台城那一套统御手段能够将流民帅的战斗力和潜力完全发挥出来。 流民帅们虽然态度强横,沈哲子却更担心那些摇摆不定的侨门士族。那些家伙早先就有卷款潜逃的打算,如今郗鉴更是摆明了态度针对隐爵系统,而且此君还有极大可能要借重这些侨门潜逃的想法,将这些祸水往南导去。 如今徐茂也不是外人,于是沈哲子便将这个隐忧道出,把侨门士族打算潜逃南迁的想法告知给他。 徐茂听到这话,眉头顿时一挑:“好处享尽便打算弃我等资友而去?天下岂有如此之理!” 然而他的话语虽然愤慨,但心内也清楚,若侨门真的要一意南迁,他们是没有太多手段予以阻止的。除非也如淮北那些流民帅一样,真的发动兵变。但这兵变只适合作为一个威胁手段,一旦真的付诸现实,那也是伤人伤己,祸患极大。 向年王敦谋反,那么大的优势最终都兵败亡故,此事确给流民帅们带来极大的震慑。他们若真敢发动兵变,成功的机会极为渺茫,即便侥幸能保住性命,也绝无可能再留在江东。一想到早年在江北每天动荡不宁,与羯胡征战不休,刚刚渡江过了几年好日子的徐茂便充满迟疑,实在不想放弃如今所拥有的一切。 沈哲子也知这群流民帅只是嘴上穷横,其实并不敢拿那群高门如何。 就连强横跋扈如苏峻,若非被逼到山穷水尽、退无可退,又找到祖约这么一个强力盟友,都不敢兴兵作乱。即便如此,在攻入建康后,苏峻第一时间便大肆封赏众臣,只将矛头对准庾亮一人,希望能拉拢人心,复制王敦前次为乱的行径轨迹,但最后仍是被群起而讨之。 所以沈哲子压根就不将流民帅们当做能够倚重的力量,只要确保这些人心怀不忿,让郗鉴有所忌惮不敢过于放肆,于他而言就是最好的局面。至于真正硬撼郗鉴的权威,还要靠那些并不怎么可靠的侨门旧姓。 “即便没有郗公针对,隐爵也已经到危亡崩溃时刻。各家已早收利,即便南迁,也不会有什么损失。至于明公一众同僚,则就要在此承担诸多怨望。” 沈哲子先向徐茂点明流民帅与这些侨门旧姓的处境不同,那些人家可以毫无顾忌的南迁,但流民帅则不可能。一来朝廷不允许他们深入吴中,二来他们自身也舍不得麾下众多部属,一旦没有了军权,他们与寒门卑流并无区别,立足江东尤为艰难。 这话正说中了徐茂的心病,他的家人早已安顿在武康,但他却迟迟不肯放弃如今的权柄地位阖家团聚,是因为深知一旦他没有了在京口的权势,那么便很难再与沈家有什么更深入的合作。即便对方顾念旧情一时会有照拂,但长久以后,旧情也会逐渐淡薄。 见徐茂神态转为凝重,沈哲子便又笑语道:“我今次来此,正是应庾君之情,为隐爵之事解围。若能成事,不只京口局势能恢复旧观,各家联结也将更为紧密,获利更胜往昔。” 对沈哲子这话,徐茂并不怀疑,近来吴中大批货船源源不断涌向京口,人皆知背后乃是沈家发力。而庾条也大肆宣扬隐爵已经引来强援,前途再无疑难。本来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却让郗鉴横插一脚,令得局势又混沌起来。 “不知哲子郎君谋从何出?又需要我做什么?今下之局,我们这些京口小民已经不敢再奢望能有更好局面,只要能够维持住过往局面,便已经值得庆贺了。” 徐茂神态殷切说道,若隐爵获利被打击,而他又非郗鉴嫡系,日后在京口处境可想而知。此间与他情况相类似的人不在少数,这些流民帅尸山血海中冲杀出来,危机感尤其强烈。 听到徐茂的表态,沈哲子心情渐渐变得轻快。其实郗鉴此时来坐镇京口,于他而言也是一桩好事。他要进行隐爵改制,之所以轻易不敢有所举动,要等到诸多物资调配准备充分才敢动议,就是担心或会遇到的反弹。 如今有了郗鉴在京口坐镇,最起码流民帅们不敢鼓噪生乱,那么他再进行改制,阻力会小上许多。这么一想,郗鉴也算得上是请都请不来的好帮手。 “如今郗公坐镇京口,对我家似是颇怀怨望。这时节我倒不好亲往京口,只能有劳明公,将众多资友集于丹徒。届时关于隐爵,我与庾君会有诸多善策更改要与众位资友商讨。” 郗鉴扣了商盟的货,此事不可能就此罢休。沈哲子向来不立危处,自然不可能亲去讨要,他还担心自己也与余杭林家族人一样,也被郗鉴扣押在此地,那可真是报应不爽了。此地资友众多,大可以鼓动这群人去帮自己把货讨回来。 0226 南面而去步步血浆 重阳刚过,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菊花气息。 在这个菊花尚未有歧义的年代,人们对于这种越寒之花确是钟爱,佩之饮之食之。早年沈哲子在建康葛洪为之调养身体时,几乎每天都要吞上一斤半斤的菊花。而在今次带来的诸多特色货品中,便有菊花味的花露水。 为了防止蒸馏出的花中香精挥发,盛装的器皿沈哲子也是煞费苦心,像竹筒这样轻便易得的材料根本就不堪用。而若专门烧制瓷器,一方面时间来不及,一方面工艺也还未达标。幸而所得林家南货中不乏象牙雕壶等工艺品,大概是加工来供时人盛放五石散的,都被沈哲子拿来暂用。 他要在丹徒举办一场产品发布会,要将与会之人一举折服,准备的不可谓不充分。宴会的地点选在了丹徒境内的圌山,此山虽然因为缺少名人唱和而缺乏什么知名度,但景色却是绝佳,悬崖险坡,清泉流瀑,又有奇峰怪石,古木修竹,令人欣然而醉。 等到集会这一天,将暂借此地人家的庄园布置妥当后,沈哲子一大早便与庾条坐在庄园外的凉亭中,等待宾客到来。 “维周,你觉得今日会有几家能到场?” 因为有了郗二郎临阵脱逃之举,加之庾条早认清楚这些侨门并不可倚重,因而对于今日集会并不抱什么信心。 “小舅请放心,各家无论心中有何想,今日之会应是不肯错过的。” 沈哲子倒比庾条更有信心,闻言后便笑语道。他倒不觉得这些侨门旧姓能够共担祸福,郗鉴严厉打击的态度,表面上看来让隐爵在京口几乎没有生存下去的余地,这些人家无论是打算南迁,还是想最后捞一笔,肯定都会过来探听一下口风。 果然,随着太阳渐渐升高,便陆续有宾客抵达此处。这些此前欢聚一堂、共同发财的资友,此时看到庾条,都不免生出诸多感慨,回忆过往美好时光,言及郗鉴则不免要发几句抱怨。毕竟是郗鉴的到来,毁掉了他们过往的美好。言及动情之处,更有几人忍不住要鞠一把热泪,更给人以生离死别之感。 庾条也这些人弄得伤感不已,忍不住便说道:“早年我等居于此地,一呼而百应,资友云集,坐望生利,竟夜畅欢,是多么任意自在!诸位难道忍心抛开这美妙韶华,喑声自晦,泯与众人?” 听到庾条这么说,众人脸上便流露出为难之色:“郗公挟威而来,要大治京口,我等资友已被其录于断罪之册,能否脱厄尚在两可之间,岂敢再有非分之望。” 听到这些人这么简单就打算低头,庾条心中便觉愤慨,几乎不愿再同这些人说话。 而沈哲子则从这些人的态度中窥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这些人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且不说那些过于玄虚的清望家声之类,单单各家宗族姻亲、部曲故旧便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隐爵系统虽然有危机,但还并未完全垮掉,他们都是得利之人,深知其中利润之大。如今面对郗鉴的压迫,却连抵抗都不抵抗便要低头认输,将隐爵之利弃如敝屣。这反应实在是耐人寻味,必然是在郗鉴那里得到什么难于拒绝的许诺,才会有此态度。 心中虽然有了明悟,但沈哲子并不急于发问,一直等到来的人到的差不多了,才与人一同进了庄园。 这庄园并不甚大,位于一处险峰之下,一眼几乎便可望个通透。众人前行不久,突然有人指着地下惊语道:“那是什么?” 众人此时也看到地面上正有一幅色彩光鲜的画卷,五光十色,花团锦簇,恍如春日游苑,一派生机勃勃。旋即便有人行上前低头去端详,才发现居然是铺设在地上的麻毯,当即便有人感慨道:“如此精妙织艺,妙手生花,正该悬于明堂佐酒观赏,怎能虚置尘埃之中,实在是大坏风雅!” 麻线纹理粗糙,难于着色,向来都是寒卑所用。而眼前铺设在地上的麻毯,不只针织细密,染色更是鲜艳动人,较之锦缎犹有过之。就算众人不事耕织,也知此种技艺实在难得,一时间竟不忍心踏足其上。 看着众人围在那麻毯四周啧啧称奇,沈哲子便是一笑,这还只是小菜而已。这麻毯织造技术并不怎么出众,珍贵的是这染色技艺。诸理相通,沈家近来精研陶瓷技艺,各种釉色配方总结出诸多。其中有的并不适用于作为瓷器釉色,但是用在纺织染色上却有奇效,继而便有了眼前这巧夺天工的麻毯。 称颂良久之后,众人才有些不舍的行入大厅,只是在行走间仍不忘避开麻毯上的花色图案,可见爱美之心之炽热。 一俟行入大厅,便有一股浓烈隽永的沉香与樟脑香味冲入鼻中,令人精神为之一振。时人嗜饮又好散,因而对于此类提神香料也是分外钟爱,家中多有常备,一时间倒也不以为意。 待各自入席之后,便有人发现案上摆着一个小册子,册子中有诸多图画,栩栩如生,恍如实物。于是便有人拿起册子仔细翻看,渐渐被那些描摹写实的图画所吸引,其中所绘之物,像是珠玉佩饰之类全都与实物无异,异常精美。 更有许多他们根本不曾见过的物品,虽然图画精致,但完全不知为何,便猜度大概是绘画者臆想出来的猎奇之物。 等到众人尽数落座,庾条便沉声开口道:“今日请诸位来,便是为商讨我等隐爵该何去何从。” 听到庾条这么说,众人纷纷敛息宁神,聆听庾条有何打算。 “隐爵从无到有,可以说是座中诸位共同努力,始有今日糜而京口之势。早先或有一时疑难困顿,我也请来强援,为我等释难。” 说着,庾条便指了指隔席的沈哲子。 然而,此时却有人发声道:“庾世兄,并非我等不信。实在这隐爵自萌发伊始,便为北人门户内事。沈氏郎君虽然聪颖早慧,颇有智才,但他终究是吴中人家。南北有别,实在不好混为一谈。” 听到这迥异于早先在建康城外对自己的追捧,如今却是浓浓的地域排斥态度,沈哲子并不急于表态,只是坐在席中静看这些人还有什么要说的。 “是啊,终究南北有别。” 众人纷纷发声附和,继而又有人说道:“我等与庾君共营此业,亦知时下形势困顿艰难,若再勉强维持,未必能有善处。恰逢如今郗公坐镇京口,对隐爵颇有厌见,不如就此作罢?” “早先年少轻狂,擅作此事,与寒庶同流共处,已经备受族中长辈言咎。趁此时节,各自散去,也是两下得便。” 听到这些人如此表态,庾条气得脸色铁青,这群王八蛋,早先分利的时候怎么不说这些?如今有难了,各自都萌生退意。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诸位都是如此想法?” 座中一人起身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世兄。其实座中诸位,不乏有人想留下来,与世兄共渡难关。但是,早先郗公约见各家,言道愿为众家发声,向台城倡议使众家南迁,并且表态愿以京口之众护送各家南下择地安居。这是阖族大事,实非我等自己能决……” 庾条听到这话,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没想到郗鉴居然出此釜底抽薪之策! 这时候,沈哲子终于忍不住在席中轻笑起来:“南向即为善土?可让各家安居乐业?实在可笑!” 听到他这么说,席中便有人冷笑道:“沈郎此言,实在难令人信服。早先我等于都外等候,不可谓不尽礼,言到南迁之时,沈郎却诸多推诿。说到底,不过是怕我等南下之后与吴人争利,乡土失和罢了。说什么解决隐爵困境,不过是拖延之词,你又能有什么良策?” “原来阁下也知南下会与吴人争锋,乡土失和,看来还是有几分清醒。” 沈哲子笑语道:“京口虽非善处,但亦是北人云集所在,安于此乡善加耕耘,未必不能立家于此。南向吴中,所目皆异乡风物,诸多争端,岂得安居?郗公此议,不过是厌见各家,想要涤清京口而已。” “一群亡国之余,纵有争端,我等又有何惧!”这便是北人向来蔑视南人的理由。 “亡国而未失土,惶恐而保家庙。今日有言于此,吴中或无经国之贤,但绝不缺乐死匹夫!伏尸两人则可,绝不共享乡祭!” 听到这话,沈哲子脸色也沉下来:“培塿无松柏,薰莸不同器。乡伦之乱若由我辈而始,宁死而无生!南面而去,步步血浆,若此言有虚,天地共厌!” 听到沈哲子态度如此决绝,厅中气氛顿时沉到冰点,过了一会儿,角落里才响起一个微弱之声:“薰莸不同器,你家又为何强幸帝宗?” “王化恩泽,不敢因鄙薄而辞。世居之土,绝不屈强权而让!”沈哲子摆明了态度不讲道理,反正是强硬的姿态一定要摆足,不让座中这些人有侥幸之心。 厅内气氛沉默良久,才有一人干笑道:“今日众多资友汇聚一堂,正因隐爵之困而来。南迁之议,毕竟未决,何必因此而伤和气。沈郎既为隐爵之困而来,我等也想听听你有何高见能解决眼下之困顿?” “羞与此等苟且之辈为谋!” 沈哲子听到这话,脸色更是一沉,蓦地由席中起身,甩袖而去。临行之前,却给庾条打了一个眼色。白脸他已经唱完了,自然要有人出来唱红脸圆回场面来。 0227 虽死犹恨 “这貉子实在张狂!莫非真以为他家幸了帝宗,便可目中无人?” 眼见沈哲子拂袖离去,席中便有人忍不住冷笑发声讥讽,可是看到庾条脸色变得越发阴郁,便讪讪闭上了嘴巴,不敢再说更多。 其实庾条心内亦是不愿再面对这些人,但是沈哲子已经离开,他若还意气用事的话,今次便是徒劳无功,要眼睁睁看着郗鉴将隐爵瓦解。 想到此前与沈哲子商谈的计划,庾条深吸一口气,努力让情绪平复下来,继而才凝声道:“今日诸位能赏面驾临,我实在感谢。我与诸位在互为资友之前,或为知交故旧,也有素不相识。今日之后,或将天各一方,彼此再非情投意合,纵使相逢,亦为陌路。” 听到庾条这么说,座中众人神色或有凄楚或有惭然。时人分别一场都要悲泣沾巾,如今庾条这么说,不吝于是割席断交,彼此不再往来。想到过往隐爵风光之时,众人聚在一起为欢作乐的愉悦岁月,不免让人更加伤感。 “庾世兄,我……” 庾条一抬手,阻止旁人插话,如今他也算历经世事磨练,举手投足之间气势略具,环视厅中众人一眼,沉声道:“分道在即,我亦有一言不吐不快。我庾幼序为人,诸位皆知,无论各位是新识还是故交,我对诸位,不曾亏欠半分!” 众人闻言后又是齐齐默然,哪怕各自都存算计,但也不得不承认,庾条此言确是中肯。他们这些人虽然出身名门,但渡江以来,或是不曾介入时局,或是族人多有离散,困顿于京口、晋陵,多赖庾条将他们拉入隐爵之中,生活才有所改善。但凡心内有一二良知,这会儿心中也颇为愧疚。 这时候,座中一人蓦地站起身来,神态激动道:“沈郎之言,庾兄之叹,如锥如刀,寸割我心!袁某虽是膏粱浪荡之子,心中亦有一二廉耻!举家过江乃时势迫我,如今再要往南,惶惶如失家豚犬,一退再退,何处可家?” “不错!匹夫不可夺志,前日苟且,今日苟且,翌日是否还要苟且!我与庾兄祸福共担,誓不离此!” 在座众人,乡土不同,背景不同,人脉关系不同,自然也都各有立身之道。其中虽然多数人家都想南迁去往更安稳的吴中,但也并非人人皆向南望。听到庾条情真意切之语,登时便有人心中之意志被激发出来,发声力挺庾条。 然而更多人还是黯然不语,或许本身便是怯弱之人,不敢担当,或是南迁已为家中定计,凭他们也难以阻止。 见终于有人发声支持自己,庾条脸色才变得好看一些。他虽早知这些侨门子弟勇于争利,怯于承担责任,但心内还是不乏一二幻想,毕竟他也曾是这些人当中一员,利益之外尚有友情,若完全陷入孤立无援之境,情感上无法接受。 但见大多数人还是沉吟不语,庾条心内便冷笑一声,继而大声道:“今日只谋共醉,不言其他。各自意趣不同,我绝不为强人所难之恶事!” 仆人们鱼贯而入,奉上餐食酒水。当那酒坛泥封被拍开始,登时便有浓郁酒香散逸出来。 “这、这是醴泉真浆……” 厅中气氛正尴尬,迫切需要一个话题打破僵局,当嗅到这酒香时,便有人开口惊呼道。 “这本是哲子郎君……” 庾条在席中听到这话,先是展颜一笑,继而脸色便陡然阴郁下来,蓦地站起身来,将自己案上那一坛酒骤然举起摔在了地上,登时酒坛破裂,清冽酒水洒落厅中,继而便是满室都飘荡起浓烈的酒香。 原本稍有缓和的气氛,因为庾条这突然的举动骤然又变得凝重起来。众人原本正打算尝一尝这久负盛名的醴泉真浆滋味,见庾条勃然怒起,各自噤若寒蝉,不敢有所举动。 将那酒坛打碎后,庾条身形晃了一晃,继而便跌坐在席中,神态颇多悲怆,抬起手来指了指厅中众人,继而掩面长叹:“人生可得几多畅意?北地豚犬之才,坏我隐爵功业!平生之恨,无过于此,百年之后我若不得瞑目,犹恨你辈累我!” 听到庾条如此激愤贬低之语,当即便有人忍受不了,勃然色变道:“庾君未饮而醉,岂可如此侮人!” 庾条只是掩面长叹,并不回应旁人诘问之语,良久之后才放下手来,眼眶已是通红,再望向厅中众人,语调渐渐变得有所缓和:“一时失态,今日我心情激荡难耐,实在难以自制,不敢再饮作浪荡姿态。隐爵至此,已经无以为继,趁今日尚能聚首,便说一说如何收尾吧。” 因为庾条此前激烈之语,已经有人忍不住要拂袖而去。可是在听到这话后,心中念头一转,便又回到席中。 “诸位也知,早先于都中时,我曾有举措,言道两月为期,日后隐爵不复接纳新的资友。” 说到这里,庾条让人呈上一份账目,继而又说道:“在座诸位,多为二晋以上,全是我隐爵骨干中坚。有人已经不愿再与我共事,但这两月隐爵所获,应与诸位交代一番,彼此都无拖欠,各自心安。” 听到这话,众人神色便振奋起来。他们近来虽不理会隐爵之事,但也知这两月集资颇多,早先迟疑者赶在这最后时节蜂拥而入。 外人对于隐爵或许尚有疑惑,但在坐这些皆为因此获利者,对于隐爵牟利的手段也不乏了解。加入的人越多,他们能够分到的利便越大。虽然不乏人打算要抽身而去,但若临走之前还能捞上一笔,那也是一桩美事。 然而很快,便有人不满道:“庾兄不可!隐爵近日动荡不宁,即便尚有资利也要存留以备渡过难关。既然彼此都有了异志,自去即可,有何面目再言分利!” “哼,我等加入隐爵之日,便被告知只要尚在爵中一日,便可坐而享利。今日尚未退出,岂可食言而肥!” 听到这话,登时便有人不乐意起来。这些人皆知隐爵分利一次所获有多惊人,怎么肯放弃这眼看就要到手的返利。 一时间,厅中众人便分成了两派,彼此互相言语攻讦发难,局面混乱不堪。那些不打算退出隐爵的,怎么肯眼看那些无义之人再拿走大笔财货,须知这些人离开了,他们能够分到的利便更大。早先或还顾忌一点交情体面,但如今对方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要分道扬镳,南迁吴中,又有什么交情可讲! 庾条手按在账目上,坐观众人争执不休,心中却是感慨沈哲子对人心的洞悉之明。虚晃一招,便让这些人瞬间分成两派,彼此互不相容! 他拿出这账目,压根就没想过再分利。况且这两个月来所收入的财货,早已经转到了商盟之中,就算要分利,也已经根本没有了财货可分。 眼见这些人在厅中争执的越来越狠,甚至于连彼此祖辈做过的龌龊勾当都翻了出来,几乎就要大打出手,庾条心中更加淡定。他在堂上蓦地一拍案几,怒吼道:“都给我住口!亏你们各自都是旧姓子弟,区区一桩小事,半点体面都不愿留吗?恶言相向,以后还要如何相见!” 长久以来,庾条也在这些人当中积攒了不小的威望,见他如此愤怒,众人才纷纷住口,只是彼此对望时,眼中皆有浓浓的恶意怨念。 “只要仍为隐爵资友一日,彼此便不能相害。哪怕人皆弃我而去,我也要强求一份全义。” 听到庾条这么说,那些心存去意的人脸上便顿时流露出喜色,甚至于对庾条发自肺腑的尊敬,如此重义之人,实在世所罕见。 打量着众人神色,庾条又悠然道:“言道分利,不得不提哲子郎君。我苦心央求,哲子郎君才终于决定助我渡此一厄。可惜,如今哲子郎君也弃我而去,我已是心灰意懒。” “沈氏又不曾入我隐爵,为何会与分利有涉?”有人疾声发问道。 “只能说,好心做了错事。我知诸位多有南迁之意,山水遥迢,各家族人部曲众多,可知此行并不轻松。因而我才决定由吴中购得一笔盐米物资,欲为各家壮行。可惜,这一笔物资已被郗公扣押,难得动用。” 庾条悠然说道。 那些人听到这话,脸色便变得难看起来,郗鉴扣押沈家货品他们也有所耳闻,正因此才觉得或可借助郗鉴之威来完成南迁之事。没想到这件事居然又牵涉到隐爵分利,继而便有人不悦道:“如此大事,庾君为何不与我等商议?” “你等要弃我而去,可曾与我商议?” 庾条听到这话,脸上又涌现出勃然怒色:“此事由我所为,自然由我担当!既然言道要分利你家,早晚将资货送上!罢了,你们既要离开,各自留下名帖,现在便走罢。我要与同志资友谈一谈日后隐爵分利之事。” 虽然庾条下了逐客令,但真正起身离开的却寥寥无几,一方面心念那不知何时会到手的分利物资,一方面也想听听庾条还有什么手段能够解救危局。 0228 供销一体 那些人不愿离开,庾条也由得他们,继而转向先前那些发声力挺他的人,神态则变得和缓一些:“患难而见真义,诸位不愿弃我,我今日于此誓言,此生必不相负!隐爵不会垮,只会越来越好!” “若非庾兄相助,我等如今仍是困蹇度日,哪能有今日从容!挟利相负,背弃旧谊,非人矣!” 彼此既然已经言恶,这些人言语自然不再客气,语调充满鄙夷暗讽。 留在这里的那些异志者听到这话,更加难以自处,当即便又有几人将要起身离开。 然而这时候,庾条却又说道:“往年隐爵只是小试,有了沈氏吴中豪宗相助,日后隐爵才是真正的巨利营生!” 听到这话,那些已经站起一半的人便又坐下来,实在好奇庾条将要说什么。 庾条扬起案上那一份画册,继而对众人笑语道:“诸位可曾见这册中图画?” 众人视线纷纷转向各自案头,继而又望向庾条,等待解惑。 庾条拍了拍手,继而便有仆人自外行来,将一个长条案几摆放在厅中。然后更有十数人各自捧着一个被丝缎覆盖的托盘走进来,将托盘摆在了案几上然后便退去。 “这图册精美,其中诸多物品都新奇精致,世所罕见。其中有许多,更是闻所未闻!” 庾条手捧画册,笑吟吟站起身来,将图册翻到其中一页,这图画倒并不出奇,乃是一坛美酒:“人不患贫,而患无知。醴泉真浆之名,盛传于吴中,只是不知座中有几人饮过此等佳浆?人言皆为虚,眼见才为实!” 一边说着,庾条一边举起酒杯来,让仆从给自己斟上一杯酒,鼻端轻嗅,继而轻抿一口,然后才慨然而叹道:“酒香绵织醇厚,其味辛烈回甘,如雅音绕梁,悠长久远。” 因为沈家刻意控制酒水产量,在座这些人尝过真浆的确是寥寥无几,见庾条如此作态,已经有人忍不住也倒一杯尝了尝,继而眉头便微微皱起:“这是什么酒水?这分明是火啊!” “非此猛烈,如何能将散毒裹挟而走,让人起死回生!” 庾条笑吟吟说道,这醴泉真浆成名之事,在座多有耳闻,听到这话后,便又饮一口,继而闭目皱眉回味,再睁开眼时,神色已经不复淡然。 旋即,庾条又将画册翻过一页,那图画乃是一尊青瓷花瓶,色彩鲜明活泼,让人观之心喜。 “吴越瓷瓯,妙趣天成。烈火焚烧,釉光流彩,可谓传世佳作!” 说着,庾条将一个丝缎覆盖之物掀开,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便是与图画上一般无二的瓷器。众人的视线纷纷被吸引过去,视线一俟落在那瓷器上便难以转开。 时下南北都不乏陶瓷技艺,虽因用料费工颇巨而价格高昂,但座中众人都属高收入高消费的群体,家中自然多有所用。 庾条手臂一展,示意众人上前围观。待行到近前仔细端详,众人益发感受到这瓷器釉质细腻、色泽纯洁如翠,有人忍不住上手去抚摸把玩,益发觉得光洁如凝脂一般:“真是妙手巧艺,世所罕见!”与之相比,各家所用那些釉色暗哑,釉层粗糙的器具简直跟瓦砾没有区别! 待众人视线皆落在那瓷器上时,庾条却已经又翻了一页,这一次的画面却有些模糊,让人看不清为何物。当庾条将另一个丝缎掀开时,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则是盛放在器皿中如水晶一般晶莹剔透的晶体细沙,无人能辨认出此为何物。 “甘之贻,使我乐而忘忧,此银河之沙耶?瑶台之蜜耶?不似凡俗应有!” 虽然沈哲子这广告词编得让人恶寒,可是庾条念起来却是顺畅,尤其当他捻起一点砂糖送入口中时,更是一脸的熏然陶醉,更加让人浮想联翩。 有人也学着庾条将一点砂糖放入口中,待唾液化开糖粒品尝到那甘甜滋味,神色既震惊又茫然,待要再取一点,却发现那砂糖罐子早已空空如也,再看旁人,皆是一样的神情,难以置信! 眼见众人饱受震撼的样子,庾条情绪更加笃定,继而次第将那些丝缎一一掀开。后续这些物品,既有新趣未见之物,又有价格高昂的奇珍。 众人都不是没有见过世面,可是在受到频频冲击后,神情都有些迷惘。如此多或奇趣、或奇珍、或异宝之物,实在让他们有大开眼界之感。 待回到各自位置坐定,庾条并不急着开口,而是给各人留下一个平复心情的时间。 良久之后,才有人发问道:“今日始知天地之大,奇物之多,实在是眼界大开!只是庾兄让我等欣赏这些异物,与今日之议又有何关联?” 庾条闻言后一笑:“隐爵至今,资财输入输出,已经渐有匮乏。这乃是不争的事实,开源不足,后续乏力,久而成困。因而我才有不再接纳资友的决定,这也是无奈之举。” 众人对此多有感触,其实这也是许多人想要退出的原因。隐爵集资分利,但是民资有限,所入越少,所分越多,这样一个趋势发展下去,似乎已成绝境。尤其庾条不再接纳新资友,更让人感觉到危机将近,就连强势如颍川庾家都不敢再裹挟更多人来。 “无奈之外,其实也有不足为外人道的一点分别之心,不愿让更多人加入进来,与我等分利。”庾条又笑道。 “没有资友奉资,利从何来?” “利由此出!” 听到这个问题,庾条便指着那个长条案几笑语道:“以往分利,钱行不便,绢帛难量,实在太过繁琐。日后若再分利,废除钱帛,只计绩点。譬如我,月分可得十万利,折成十万绩点。所谓绩点,譬如台城记功,以此而行,可得便捷。” 不待众人发问,庾条便指着案几上的那些奇珍异宝说道:“绩点存于个人名下,不独案上所有物,但凡世间应有之物,诸位皆可以绩点兑换。” 众人听到这话,却是狐疑,于他们而言,那红口白牙的绩点哪比得上真正的财货靠谱。用所谓的绩点取代本来该有的财货,这就是庾条所谓的解决困境之法?实在是让人不能信服。 一时间,不要说那些异志者不出声,就连早先支持庾条的人都沉吟不语起来。 “绩点初行,诸位或许仍有疑难。这么说吧,绩点便是隐爵之钱,有爵在身者以此可在爵内购买一切所需之货。以往各家取资,再市易诸货,日后不必如此麻烦,直接在爵中兑换支取。” 见众人一时间不能理解,庾条又耐心解释道:“譬如京口之盐,市价斗盐百五十钱,而在爵中,只需百二十绩点。” “如此说来,岂不是可节省三十钱?”听到这话,便有人渐渐品出一丝玄机,疾声发问道:“那么,这绩点又能兑换多少货品?” “只要诸位名下绩点充足,粮盐之类,予求予取,绝无上限,皆比市价而折!” 这时候,越来越多的人品味到此法的益处所在。若果真如庾条所言,那么他们只要有绩点,便意味着源源不断的货品,只要在隐爵中取出,再贩运到集市中售出,其中差价便是得利。这么一算,可比原本单纯的财货分利要划算得多! “庾兄,是不是什么货品都能以绩点兑换?” “自然是世间能觅之物,若各位强换龙肝凤髓,恕我能力有拙。” 庾条笑着说道,众人听到这话,也都纷纷笑起来。然而片刻后,即刻便有人跳出来:“庾兄,我要换那霜雪饴蜜!无论此物作价几何,我名下能得多少绩点,通通兑换!” 闻言后,便有更多人意识到这个问题,纷纷开口点出自己要换的物品。 见众人如此踊跃,就连那些异志者都双目灼灼,庾条便知这些人都已入瓮,心态更加淡然。他指着案上那些物品说道:“若仅只前言,我又何敢言日后隐爵乃是巨利。诸位已见案上诸多奇珍,世间旁处我管不到,但在这京口、晋陵,这些奇珍只有隐爵绩点能得!此类奇珍,专供绩点兑换,市面俱无流通!” 若前面的话只是让众人心头火热,那么庾条这么说,则不啻于将他们心中火热瞬间引爆!这些奇趣珍宝,就连他们看到都心动不已,可知一旦出现在市面上会造成多大动荡。若是只有隐爵才能得货,便相当于垄断了市场,其中之巨利让人思之便觉心旌摇曳。 “这些货品,皆备于隐爵仓中,诸位随用随取。无论市肆作价几何,统统比价而降!唯一一点,取货只能在京口、晋陵两地,余者不行。” 这么说,便是将仓储囤货的危险都提众人承担下来,如此优渥的条件,若再有人拒绝,那真是愚不可及! 接着,庾条又抛出一个重磅炸弹:“此为隐爵第一桩改制,至于第二桩,便是诸位份内应得之利,皆折为资股。隐爵虽已不再纳新,但却不禁资股买卖,只是若要买卖资股,皆要有所立据凭证。这些细节,稍后会与诸位详谈。” 这时候,众人已经被庾条一句句话煽动得不能自已,待听到资股可以买卖,登时便有人抓住隔席之人臂膀:“刘世兄,你家不是要南迁?你手中多少资股,统统作价转让于我可否?” 那被询问之人先是一愣,继而便忙不迭摇头道:“尚未定议,言之过早……” 沈哲子在厅后见到庾条按照原计划,将这些人摆布于指掌中,心情也渐渐放松下来。 隐爵改制之后,其实已经变成一个分销团体,早先所谓的分利,便是这些人各自业绩得利。他们能卖出多少,便能得利多少,至于记在账面上的绩点,若不用来提货,便一点价值都没有! 前期改制提供的货物尚是隐爵原本的钱财购买,等到这一部分钱财耗尽后,各家也差不多已经习惯这种模式,那么便可以进行第二步改革。他们的绩点不能再直接提货,只能用来抵消一部分差价,至于货款则必须拿出真金白银! 0229 机关算尽太聪明 随着庾条话音落下,厅中气氛已经被完全引爆起来。 如果说早先的隐爵坐望生利,众人虽然得利极多,但也不乏心虚,因为细思之下,如此牟利多少有点欺蒙诈骗意味。所以要靠强大的理论来说服稳定人心,一旦有风吹草动,便有胆小者要抽身远遁。 但是经过庾条描述一番,改制之后的隐爵让人豁然开朗,不再给人以晦涩难言之感,而是堂堂正正的货殖谋利。而且这谋利并不辛苦,只要在京口提货转销,便能收获巨利,免了集货周转,往来奔波之苦,风险也大大降低。 一番细思之后,众人才明白庾条停止纳新之举的深意。这样一盘买卖,自然参与者越少越好,迥然不同于以往要越多资友加入才能越得利的局面。尤其资股允许买卖,更让人洞悉到这其中弱肉强食、裁汰竞争者的意味。 众人被庾条煽动的心动不已,无论是愿意留下来的,还是想要南迁的,这会儿都感觉到自己所掌握资股的价值,简直就是一个可以源源不断攫取的金矿! 但也有人生出疑窦:“我等月月可得绩点,月月都可兑换。如今隐爵不再纳新,备货资财又从何而来?” “这便是要与诸位言的第三件事,以往纳新分利不再可行,隐俸已成无根之泉。所以,诸位虽然可以绩点兑换货资,但绩点只可抵消一部分货资,余者还要用财货支付。虽然此议有悖于先前隐爵规定,但为了能够长久维持,也只能出此下策,还望诸位能够体谅。” 庾条作无奈状说道:“今后隐爵三晋五级,月兑之货各不相同。一晋之人,可以绩点抵两成货款,所兑之货米粮竹木等等十余种,稍后会有罗列交待。二晋之人,可以绩点抵三成货款,所兑之物又有增加。三晋之人,可以绩点抵五成货款,诸货可兑,百无禁忌!” 听到庾条的补充,众人情绪稍稍冷却一下,此议虽与他们开始时设想有所出入,但再仔细一想,确实如庾条所言,只有如此,才能长久经营。绩点兑货本就低于市价,若他们再一毛不拔,货品难道要凭空变出来? 尽管有这一层限制,但获利仍是巨丰,这么一算,较之原本的分利未必就差,而且还胜在持久稳定,同样也是一桩美事。总而言之,还是级数越高,便得利越大。在座这些最差都是二晋,绩点抵消三成货款,加之隐爵内部兑换又低于市价,几乎已经不逊于产地拿货,这些差价已经足够他们赚得钵满盆满。 见众人深思后似乎都默许了这个规定,庾条心中便是冷笑。眼下这个规定,只是要让众人安心而暂时让利。关于绩点兑货,他与沈哲子还有一套更为缜密的算式,较之眼下这个宽松协定要苛刻得多。譬如资股频繁交易之后予以降级,可以托名为保护低级者利益,拉拢大量低层来反制这些人家。 但事情不能一蹴而就,若现在就推行出来,便不能将这些人完全拉拢进来,只能在以后逐步微调,最终达到理想效果。 在座之人众多,也不乏思虑周详之人,渐渐便意识到一个问题:“隐爵要常备如此大宗货品,尤其还有诸多市面不见的奇珍,稳定供货是重中之重……” 一俟有人发问,众人便渐渐有所明悟,继而便联想到早前拂袖而去的沈哲子。庾家如今虽然势隆,但在江东亦是没有什么根基,侨门虽不缺人,但各家物产却是匮乏,远非江东人家可比。想要满足如此大宗的货品供应,自然需要仰仗沈家这样的南人豪宗! “事到如今,我亦不瞒诸位,此议本就是我与哲子郎君共谋。各位今日所观奇珍,亦尽数为沈家提供,吴中只此一家,别无分产。” 见众人早被先前所描绘的前景吸引,庾条索性便直接说道:“然而世事变动,太过无常,京口今日之举,于隐爵而言已是步履维艰。郗公跋扈,无容人之量,我等资友自乱阵脚。纵有再好谋划,如今亦是水中花月,风动影乱。若非仍有二三挚友不忍弃我,此等注定难行之议,我亦不会言于人前” “休矣!各位意趣不同,思虑不同,我亦不会强求为难。只是可惜伟业猝于胎中,思之念之,唯有掩面太息而已。” 听到庾条这丧气之语,早先便支持他那些人登时便有些急眼,在席中便大吼道:“庾世兄岂可如此颓丧!往年京口何人知隐爵?如今黄口小儿亦能言资友美谈!由无生有,继而深植京口,如今已成参天!我等有幸追随世兄功成伟业,区区小障岂可轻言放弃!郗公者,缓坡而已,假使相看两厌,不妨集众平之!” 庾条听到这话,神情更加寡淡:“我虽不才,也曾有创举雄心!若仅只郗公阻途,又有何惧!然则如今郗公挟大义而来,仗势迫人。我若用强以对,京口或要重蹈淮北局面。此等伤国害民之举,我岂敢为!” 此语一出,众人又再默然。郗鉴今次来到京口之所以能如此强势,除了其本身便具有的人望之外,确实也与淮北局势有关。如今淮北已经乱成一团,刘遐旧部流民帅不只兴兵驱逐郭默,彼此之间也在互相攻伐,若杀得兴起,战事蔓延过江也不是不可能。 在这样一个形势下,京口之民本就人心惶惶,郗鉴在这时节来到京口坐镇,可谓是众望所归,人人心内都渴望有这样一个强力人物坐镇于此以稳定局面。也正因此,郗鉴针对隐爵手段强硬,让人心内都不敢生出抵抗之念,继而一提出鼓动侨门南迁便有诸多人家响应。实在是因为京口这里纷乱的局势,总是让人心悸不已。 听到庾条这么表态,众人纵使不甘,也实在无计可施。若强硬对抗,彼此矛盾升级,不要再说坐而享利,或许连杀身之祸都有可能临头! 厅中气氛沉默良久之后,突然座中响起一个声音:“其实要解此局,并不困难。” 众人寻声望去,发现开口的乃是一个先前叫嚷南迁最激烈的一人,一时间神色便有几分古怪。 那人也察觉到气氛有些尴尬,干笑一声,起身对庾条施礼,歉然道:“早先一时计差,只觉得孝义难以两全,不敢违逆家中定计,因而对庾君生出分道之心。如今却闻庾君在此困境之中,仍不忘为我等资友共谋福祉,如此拳拳之心推而及己,实在让我羞惭不已!今次哪怕违逆家中长辈,我也必与庾君共同进退,决不再敢轻言舍弃!” 庾条闻言后心内一哂,神情却作感动之状,同样于席上起身回礼,感慨道:“大风扬尘,身若飘絮,世间有几人能得自主?刘君若有良策,不妨道来,若得建功,为我等资友谋一善居之地,先前些许分歧,又何足挂齿!” 听到庾条这么说,再见其他人也都发声符合,那人才又坐回席中,神态悠然道:“我等惧于郗公借来淮北大势,所见实在失于偏颇。淮北动荡,人心难安,郗公受诏来此,便为平复局面。京口人心之乱,只因淮北战事连绵。若淮北得安,京口自然又能归于平静。” “所以,解困维稳之策不在京口,而在淮北!郗公素有人望,朝野人人敬仰,若他能移镇广陵居近而治,淮北那些聚啸之众又怎么敢再放肆?” 听到此人道出的良策,众人略作沉吟,旋即便忍不住击掌赞叹:“是啊,京口本来无事,只因淮北波及至此!郗公若要稳定局面,广陵才是合适镇所,大江隔绝南北,京口鞭长莫及,隔河而望,绝非时之幸事!” 不独厅中众人赞叹,就连沈哲子在厅后听到此人献出的良策,对于侨门之灵活权变谋身之能都是大感佩服!若能将郗鉴由京口赶至广陵,一方面可以快速平定淮北战事,让京口得以安全,另一方面没了郗鉴在京口坐镇,此地又成这些侨门的天下! 这想法沈哲子不是没有考虑过,但正因为过于理想,才不敢强求,没想到一旦摆出具体的利诱,这些侨门骑墙派居然主动请缨提议如此。虽然京口、广陵只是一江之隔,而且京口名义上还属徐州刺史管辖,但意义却截然不同!亲自坐镇京口与隔江而治,彼此之间影响力可谓天差地别! 正如早先刘遐在世时,虽然也担任徐州刺史,但势力从未过江,就连安排在京口的徐茂等部众,久而离心,继而与沈家眉来眼去,如今更是极为流畅的改换门庭。若郗鉴真到了广陵,那么对京口的影响力几近为零! 见厅中这些人对此议交口称赞的样子,沈哲子便知此事必然能成。郗鉴久处都中,再归京口立足未稳,若此地人家真的联手请求移镇,有淮北局势这前车之鉴,无论是台中还是郗鉴,都绝对不敢用强弹压! 若这些人家逼迫郗鉴移镇,彼此之间关系自然会有疏远乃至于彻底冷淡下来,最起码再要有所呼应会有障碍。郗鉴是沈家经营京口最大障碍,没有了这一层顾虑,这对沈哲子而言,实在是再有利不过的局面,他大可以从容布置,用柔和的手段将这些侨门掰碎揉烂,再也不能连成一个整体而对他施压!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眼看着那些人兴高采烈讨论要怎么拿掉郗鉴这个保护伞,沈哲子心内不禁感慨,所谓以史为鉴,其实绝大多数人从未从历史中吸取到任何教训!同样的蠢事,总是跨时空、跨地域的重复上演。眼下如此,日后如此,或许永远都将如此! 0230 流民帅 大船缓缓驶离码头,看到岸上那些前来送行的人家站在码头上迟迟没有散去,郗鉴神情颇为复杂,心内更是百感交集。 “主公,这些朱门旧姓反复无常,唯利是图,正该集众一鼓冲之,将之荡平镇压!主公愿委曲求全,暂退广陵,只怕这些人家不知收敛,仍要施加钳制!” 在郗鉴身后,一名甲胄森严的中年将领望着码头上那些群人,神色恨恨说道。此人名为李闳,原本也为北地一名聚众的流民帅,有感于郗鉴之节义清望率众依附,过江后更将部众尽数散去,单身追随郗鉴入都充作护卫。 听到李闳的话,郗鉴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他并非承受不住失败,当年在北地孤身一人陷入乞活乱军中,仍能持身自正,处之泰然。如今在流民帅中的人望威信,也都是靠扎实的战绩积攒起来,无论胜负,不骄不馁,未有忘形。 然而今次这些侨门旧姓风向转变太快,实在令他猝不及防。几十户人家突然发难,请求他移镇广陵,如此汹汹态势不能相容,半点余地不留,更让郗鉴感受到这些人家的决心之坚。 郗鉴本身就出身于侨门旧姓,对于这些人家的做事风格并不陌生,早先鼓动这些人家南迁,便是窥准了他们不愿立于危墙险境之下的心理。然而谁又能想到,本来已经议定的事情又有反复,此议不只没有瓦解侨门人心,反而让他们将矛头指向自己。 其实若强要留下来,郗鉴不是没有挣扎的余地,但如此一来,则不得不面对更加复杂的形势。此地风物已经大异于他以往的记忆,甚至至今都想不通,那吴兴沈家究竟用了怎样的手段,才让这群侨门放弃南迁之意都要将他驱离京口。 要对付这些侨门,手段无非威逼利诱而已。京口终究侨人云集之地,那沈家纵使江东豪首,在此早有布置,或能拉拢一方,即便有庾家之助,也绝无可能威压众多侨门。那剩下的唯有利诱一途,但沈家就算家资丰厚,又如何能满足这么多欲壑难填的人家? 看不懂,想不通,所以在权衡一番利弊之后,郗鉴还是决定暂退一步,不再执于脸面的得失。淮北局势虽然动荡,但对他而言,反而要容易应对一些。因为对于那些流民帅各自的诉求和行为方式,他都不陌生,应对起来也从容。 而此地沈家与侨门们之间的勾结,彼此之间的利益往来,虽然有自家子弟详述那隐爵运作,却仍在他的理解之外。 如李闳所言,担心过江之后仍要受这些侨门钳制,在郗鉴看来这担心有些多余。无论侨门与沈家有什么勾结,最重要的一点前提应是要确保京口稳定。而京口要稳定,则必然要仰仗淮北的庇护。 如此一来,他虽然身在广陵,但却居于形胜之地,对京口仍然不乏影响,且能避开直接的冲突。等到在广陵有了十足的把握,届时再过江来,便可更加从容,不再像今次这样窘迫。 —————— 随着郗鉴的离去,京口便再也不复早先剑拔弩张的态势。不得不说,郗鉴在京口的威望确实极高,尽管淮北战事仍未解决,但随着此公过江,人心便快速平复下来,不再担心京口会受战事波及。 要大行商贾之事,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要有一个安全稳定的外部环境。只有心内有了安全感,人才会有交易的需求,若是每天都战战兢兢,朝不保夕,那么人潜意识里储藏的想法就会胜过交易。 不能给京口民众提供安全感,这是沈家的劣势所在,也是必须要补足的一个环节。若不能掌握这一点,则不啻于身家性命都交托人手。尤其沈哲子并不相信被赶过江的郗鉴会就此安分守己,对于京口再无所求。 越是成熟的政治人物,越有百折不挠的禀赋,郗鉴无疑就是此类人。所以除非在肉体上将之消灭,否则面对这样的对手,很难强求什么毕其功于一役,若连这区区小挫都受不了,那此公这些年也就白混了。 尤其郗鉴不同于刘遐之处在于,他并非仅仅只是一个简单的流民帅首领,更是已经得到执政认可的士族成员。当琅琊王氏的兵权被解除殆尽时,几乎是侨门之中为数不多天然便掌握兵权的人。有这样一个先天的优势,自然便不乏同盟者。 今次借了京口侨门和淮北乱势将之逼走,并不能说就此安枕无忧,一旦台中执政一方有所需求,此公随时都有可能卷土重来。 京口是沈哲子计划中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尤其随着隐爵改制的展开,大量财货利益集中在此,绝对不会允许这样一个随时可能爆发的潜在威胁存在。 所以,当各家前往渡口为郗鉴送行时,沈哲子并没有恶趣味的赶去看看郗鉴被赶走的狼狈之相。那么做或有一时爽快,但若真让此公下不来台,卯足劲要谋求再返京口,也实在是得不偿失。 当然,沈哲子也没有闲着。一俟确定郗鉴移镇广陵之后,沈哲子便透过徐茂,与留在此地的流民帅们频繁接触,希望能够再构建一个同盟。 南渡以来,流民帅始终是一个尴尬的存在,尤其在京口这一线。他们大多出身不高,时势所致有了聚众而起的机会,从积极的方面来讲,将流民聚集在一起,既能保存汉家元气,又能对胡虏造成有效打击。 但在反面来看,这些流民帅私德确实不高,并没有一个观望于天下的格局,如祖逖那种志向远大、能力卓著,誓要收复神州故土的更是少之又少,大多数都是裹挟民众以自肥。如今北地的混乱,虽然那些穷凶极恶的胡虏是主因,但这些流民帅最少也要负上一部分责任。 讲到为恶,这些流民帅中不乏人对汉人同胞的凶残并不逊于胡虏。比如如今在淮北被驱逐的郭默,在北地时便长期劫掠牟利,沿江袭杀南渡民众,夺人钱财,尸沉江中。 就算是形象光明伟岸如祖逖,在居住江东之时立家艰难,有人至其家中看到颇多华贵奢美摆设,好奇发问,此公也直言不讳趁夜出去干了几票。 然而民族的矛盾从来不能以人道主义去解读,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宁可关起门来狗咬狗,不容胡虏践踏汉家门庭! 所以沈哲子并不以私德问题而刻意去疏远流民帅,这些人哪怕品德再差,但无论是守护江东,还是渡江北上,他们都是最为可靠的力量! 流民帅实力虽然强劲,但也不乏局限性,一旦离开行伍之中,较之普通人还要弱势一些,并不能获得认可。尤其在渡江之处,饱受歧视打压,早先王舒坐镇京口,但凡有擅自过江之流民帅,一律格杀勿论! 世风如此,沈哲子关于隐爵的改制,对于流民帅而言其实对他们的利益影响很大,并不能像侨门旧姓那样依靠绩点提货大事商贾。 为了保证这些人不被边缘化,沈哲子也是煞费苦心,给这些流民帅们做出的承诺是,优先满足他们奢侈品的供应。除此之外,还让庾条代表隐爵,跟这些人签署雇佣协议,大体就是让流民帅为隐爵货品提供武力保护。 这是整体的合作,至于私下里,沈哲子与这些流民帅商谈的合作则就更多,也不只独限于财货往来。大体如徐茂这种模式,助其安家吴中,同时在政治上有所扶植。而这些流民帅除了要确保沈家在京口的利益之外,也要帮助沈家往南迁移人口以壮大生产力。 至于那些侨门子弟,由于没有了郗鉴在此震慑,要应对起来反而要从容得多。庾条已经渐渐有了独当一面的气势,虽然能力仍需磨练,但对付这些膏粱纨绔则是绰绰有余,况且还有钱凤在旁指点监督,不会有什么疑难。 当沈哲子与流民帅接触商谈的时候,整个隐爵的改制也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权衡再三,沈哲子还是决定将物资的集中点安放在丹徒。一方面这里更近吴中,有运河舟船直达,另一方面有徐茂这个自己人在此,物资的安全也能更有保障。 连绵如山丘一般的货仓在丹徒拔地而起,吴中商盟的货船昼夜不断向此驶来,但凡眼见此幕者皆满怀振奋!京口流民中多,土地却开垦未足,物资可以说匮乏到了极点。就算此前也有商贾贩货于此,但也都是杯水车薪,物价高企南下,哪有吴中商盟如此大手笔的集货运转! 随着绩点核算清楚,改制之后的隐爵第一次返利也终于开始进行。大量物资货品被各家由丹徒转运至京口,很快便在京口造成了轩然大波!今次集货虽然众多,但京口市场同样巨大,因为隐爵拿货价格更低,白送的利润,各家已经完全没有了与其他商家交流的必要。 虽然计划很美好,但在没有具体实施前,沈哲子也不敢过于笃定。随着散货有条不紊的进行,他也在搜集市场各方的反馈。随着事态进展渐渐有了结果,吴中调集数月的庞大物资竟然在短短时间内便被消化一空。整个京口市场仿佛缺水到了极点的海绵,如此大量的物资挥洒下去,尽数销售一空! 如此喜人的一个结果,让沈哲子信心大涨。手握这样一个庞大的市场,他便更有底气与吴郡各家交涉,控制这个距离京口最近的货源。 然而建康城突然传来的消息,却打断了沈哲子要往吴郡去的打算。 皇帝驾崩了! 0231 不效宣文之虐 “郎主终于回来了!公主已经有两天没有出过房门……” 车驾驶入龙溪老宅,沈哲子刚刚下车,便见两名公主身边的侍女匆匆行来禀告。听到这话,沈哲子眼神便是一黯,来不及换下风裘,急匆匆行向自家所居院落。 刚刚行至门前,沈哲子便看到家中妇人们几乎尽数毕集于此,母亲魏氏疾行上前,未语眼眶已经先红:“青雀,你快去……唉,千万不要让娘子熬坏了身体。” 沈哲子点点头:“母亲和诸位姨母请先回吧,此事发生仓促,我家亦要有诸多应对,父亲尚未归家,一应事务尚要母亲主持。” 国丧大事,但凡家有爵禄者皆要有相应的布置,沈家作为帝戚,要做的事情则更多。沈哲子眼下心情纷乱,加之担心公主,实在没有精力去管这些。 等到众人都退开,沈哲子才步入庭中。眼见他行进来,那些惶恐不安的侍女们才似有了主心骨,语调悲憷道:“公主不出房门,亦不许任何人入房,已经两日滴水不沾……” “快去准备餐食。” 沈哲子低语吩咐一声,然后上前轻叩房门,侧耳倾听片刻,却不闻房中有声响。他心内顿时一惊,连忙让人将房门撞开,大步跨入房中,便看到那小女郎正坐于案前,一身素白衣衫,脸色亦是惨白,头颅垂在了案上,似是已经睡去。 然而房门处巨响惊醒了女郎,她蓦地抬起头来,语气愤怒悲怆:“滚出……沈哲子,怎么会?怎么会……他们是在骗我是不是?是不是?” 沈哲子沉默着走过去,不知该如何回答。那女郎情绪已是完全混乱,方待要起身,整个人全都摔在了席上。沈哲子连忙上前搀扶,兴男公主却已经死死攥住他手臂:“不会的,不会的……父皇他怎么可能……沈哲子,你让我入都好不好?我、我要回家,我要……” “入都,我们明天就走,我带你去。” 沈哲子轻抚着女郎颤栗不已的后背,语调低沉道。他自知这女郎对皇帝的感情之深,一俟得到都中传来的消息,快速将手头上事情尽数交付钱凤,一路疾行回家。 然而听到沈哲子这话,公主整个人却都愣住了,片刻后眼眶中便涌出大颗泪水:“父皇他、他真的已经……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来吴兴?父皇不在了,我已经没有家了,沈哲子,我已经……” 声音戛然而止,沈哲子再低头看,那女郎已经在他怀中昏厥过去,双眉紧蹙,眼角仍是泪水滚滚。见此状他心中便是一惊,连忙命侍女去传家中女医。待要让人将公主移到榻上,却发现这女郎死死抓住他衣襟,胳膊更被其紧紧抱在怀中。 无奈之下,沈哲子只得保持着这个姿势,让人将公主移上榻,自己也在一侧陪伴。等到医师诊过无碍,沈哲子才松了一口气,旋即便也躺在公主身侧昏昏睡去。他自京口一路疾行而下,沿途几乎没有停顿,舟车劳顿,已经累得不行。 沈哲子再醒来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再看那女郎,整个人都蜷成一团缩在榻上一角,眼睛仍是紧紧闭着。 端详片刻后,沈哲子轻轻拭去这女郎眼角泪痕,然后便悄悄起身。沐浴过后,换上府中已经备下的素缟衣衫,再出门时,便听仆人禀告老爹已经归府,他便疾行而去。 皇帝去世,他心内亦不乏伤感,彼此虽然感情不深,但在皇帝垂危将死的这最后一点时光,他家身受浩荡皇恩。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然而伤感之余,更多的精力还要用来应对接下来或会发生的变数。 沈充坐在厅中,身穿玄色袍服,发冠上缠着一圈白绫,面对上首一个虚置席位而坐,神情肃然凝重。待听到身后脚步声,他抬手对沈哲子招招,示意儿子坐在自己身侧。 “余杭舟市的事情,台中已经裁定。林氏仍在顽抗,力势渐衰,旬月便可收尾。” 说完余杭近来的情况,沈充便叹息一声,,继而又说道:“新皇登基贺表我已拟定,明日你离家时一并带上入都。至于我,尚要等待台中行诏才能成行,大概要到月后才能抵达建康。” 沈哲子点点头,他身为帝婿,必然要赶在大殓前入都拜灵服丧。但老爹作为一地方镇,在这时节却不能擅自入都,甚至擅离职所都是非分。 “我儿早慧多知,余者不须我多作叮嘱。只是公主年浅,一定要照顾周到,不要让娘子大悲伤身。” 沈充将一个礼册递给沈哲子,旋即便望着上首那虚置席位沉吟不语,良久后才徐徐往上施礼:“大行皇帝春秋不长,是时局之哀,强梁之幸。厚遇我家,此恩铭记!日后纵有板荡浮沉,都保你家嗣火不断,黄泉再见不致惭然。” 听到老爹只言嗣火不言社稷,沈哲子心中又是默然。大行皇帝莅位虽短,恩威却重,庾氏当政却非真托国者,这大概已经是权贵圈子里一个共识。因而老爹直言强梁之幸,对于庾亮执政疏少信心。 “日月黯淡,大江顷刻或成沸汤,时势迫我,未必能长久矜持而立。假使有日得窥天意,必不效宣、文之虐。” 沈哲子语调轻轻说道,然而沈充听到这话却似如雷贯耳,脸色已是蓦地一变。再看向儿子时,两眼中已经透出掩之不去的精光。 沈哲子抬头迎向老爹那精芒闪烁的目光,神态平静淡然。这是他第一次在老爹面前如此直白的道出自己关于未来的一个构想,眼下而言,不乏虚妄,但随着日后局势日益动荡,作为一方渐成气候的政治势力,沈家也必然要有一个坚定不移的政治诉求。 如此才能在混乱中定稳方向,不至于左右摇摆而迷于混沌的时局之中。 沈充有诡变之才,有图进之志,但其实说实话,随着近年来家势越发兴旺,越来越显重当时,他心中那股孤愤之气已经渐有消退,心态渐趋于平和,思虑更多还是如何在保证眼下即得一切的情况下,再谋求让家势得以平流进取。 然而儿子这一番话,却陡然唤起了他心中那渐渐散去的初心,整个人神采都有不同!凝望沈哲子良久,他蓦地站起身来,在厅中徘徊不定,拳头舒展而又握起,手心里已是汗津津一片,就连额头上都渗出细密汗水,整个人仿佛置身炎炎烈日之下。 过了良久,他才将两臂扬起,对着夜色引吭而啸,声线高亢有力。待啸音收住,徐徐转身之后,沈充返回了席中,精神风貌较之以往已经全然不同。他抬手拍拍沈哲子肩膀,语调充满欣慰:“终有一日,我将踵我儿之迹而行。” 与老爹商谈一番后,沈哲子才又返回房间,静坐以待天明。榻上小女郎虽然仍在熟睡,但呼吸声却急促,间或梦呓泣语,可见心中悲痛之甚。幼而丧父乃人生大悲,并非言语能够宽慰开解,沈哲子只希望这女郎能凭过往的坚强熬过去,随时间冲淡这一份悲伤。 黎明时分,室内灯光昏暗,兴男公主蓦地由榻上睁开眼睛,视线却仍混沌迷离,望着窗外昏暗夜幕片刻,低语道:“天还未亮,不过是做梦罢了……” 然而又过片刻,她便又掩面悲哭起来,一边哭着一边哽咽道:“沈哲子,沈哲子你在不在?你又去了哪里……” “我在这里!” 沈哲子疾行至榻前,躬身为这女郎拭泪。再见到沈哲子,公主便如溺水者抓住救命木板一般,两手死死攥住沈哲子衣角:“我怕,怕得透不过气……梦里有许多恶鬼,他们都冲向我……我是不是要死了,沈哲子?” 沈哲子到了榻上,将小女郎揽在怀中,低语道:“不要怕,不要怕。纵有恶鬼扑人,我都在你身边守护。以后再梦到这些,你就回头看,我都站在你身后。” 听到沈哲子的话,小女郎情绪稍有平复,继而又哀伤起来:“我真是愚笨,真是愚笨……早先见父皇病得厉害,早该明白……我为什么要离都?我该守在宫里,父皇他、他临行都看不到我一眼……沈哲子你知不知,父皇他最疼惜我,看不见我,他该有多心伤……” “公主不要这么想,朝夕相处,诚然情笃爱切,但各居一方,也都有各自的喜悲。生死虽不相通,各自都有安详……” “不是的,我想到死,怕得不得了……父皇他、他也应怕得很,我该陪着他的……” 公主揉着泪眼,望向窗外:“天亮没有?我们要何时动身啊?” 过去一夜,沈家都不平静,准备入都事宜。公主黎明醒来一次,将要天亮时又昏昏睡去。上午时,沈哲子要在家里接待各家乡人,老爹并不方便出面。 如今沈家已成吴兴在政局中的代言人,朝局更迭之际,各家都将贺表、唁表送来,交给沈哲子转呈台中。忙完这些事,已经到了正午,行装也已经收拾完毕,拜别父母之后,沈哲子便与公主离开家门,去往建康。 0232 老朽无耻 朝哭之后,庾亮眼角犹带泪痕,英俊脸庞憔悴苍白,在行出祭殿时,脚下一滑,整个人仰面跌倒,昏厥不醒。 再醒来时,已经是将近一个时辰之后了,虽然神智已经清楚,但庾亮神智仍是混沌,然而他却疾令仆下服侍他起身。由床榻上缓缓起身后,头脑更觉一阵昏天黑地的眩晕。 由大行皇帝弥留垂危至今,足足十多天的时间,他几乎没有安眠过。苑中、台中一应事务铺天盖地涌来,将他压得几乎透不过气。太子于大行皇帝灵前继位,率众臣请皇太后出苑临朝理政,派遣使者往各地发丧,忙得他足不沾地。 眼见庾亮脸色苍白没有血色,仆下心中不忍,低语劝道:“郎主实在需要休养……” “不必说了,叔预回来没有?” 庾亮挥手打断仆下之语,靠在榻前以手扶额,神态不乏痛苦。 “早间得信,二郎已至姑孰,若舟行无阻,明日应可入都。” “怎么这么慢!” 听到仆下回报,庾亮眉头更是深深蹙起,眼下他身边正乏人用,得知庾怿行程这么慢,心中顿时不悦。然而眼下愤怒也无济于事,他靠在榻前休息片刻,又让仆人取来冷水洗面,再出门时,脸上已经没有了倦容,再次恢复以往的方正威严。 庾亮行出官署后,便有众多台中官员上前问候以示关心,人多嘴杂,这让庾亮思绪更加混乱,耐着性子回应几句,而后便拉下脸来沉声道:“诸位都身系国任,难道署中无事?为何在此寒暄作妇人姿态!” 众人听到这话,神色都有几分尴尬,却不敢面忤庾亮,各自灰溜溜散去。 议事厅中,王导以降台中重臣毕集于此正在议事,眼见庾亮疾行而入,反应都各不相同。王导嘴角抖了抖,继而站起身,目露关切道:“元规体中无恙否?” “不妨事,多谢太保关怀。” 庾亮脸上挤出一丝笑意,继而由何充手中接过一份议程,然后便坐在了王导身侧的席位中,环顾众人一眼,说道:“方才所议何事,继续吧。” 随着庾亮入殿,气氛一时间便有些沉凝,众人再议事起来便不似早先那么从容,看看堂上并肩而坐的两人,神态更加拘谨。 庾亮坐在席中,眼睑低垂,状似正在认真倾听殿中众人议论,其实大半心思都不在此。近来所议诸多都是国丧之事,余者虽然也有议论,但能议出结论的却少之又少。因而庾亮无论出不出席,其实都没有太大关系。 然而在这关键时节,庾亮却知绝对不能松懈,不再给对方一点可趁之机。早先淮北之事,已经令他极为被动,郗鉴得以离都,旋即王导便录尚书事。早先他稍作试探,以内外有别,提议遗诏辅政名单中剔除郗鉴之名,却遭到王导的拒绝。这让他更加确信,这两家已经有了实质性的接触。 如今辅政群臣中,除台中重臣外,以方镇而得列名者,只有江州刺史温峤、徐州刺史郗鉴。看似两家仍是平分秋色,但是另一位辅政之臣丹阳尹羊曼,与王氏素来亲厚。在这样一个过渡的时局中,任何一点微小的差别,都会给人造成一些错觉。而这错觉一旦影响到行为,便会造成更多的麻烦。 所以,哪怕身体状况实在堪忧,庾亮也不得不咬牙坚持。一直等到议事结束,夕哭之后,庾亮休息了小半个时辰,然后又匆匆去拜访陆晔。南士近来上升势头明显,可以稍作借重。 温峤离都之后,他这方一时片刻找不到可以接替丹阳之人,因而庾亮打算退而求其次,希望能争取到一个吴郡郡守之位。最起码在表面上,要与王氏维持一个平衡局面。 关于如何维持日后局面,庾亮已经思虑良久。在中枢,有太后和他支持,不会有什么大的变故。最让他操心的还是各地方镇,压制荆州已经是台中达成的共识,因而尽管荆州位居分陕之重,仍然被剔除在辅政之外。 至于徐州方面,确是他一时操切,轻信郭默之能,致使局势糜烂,拱手送出。继而被太保发力将郗鉴推出,让他没有了插手的余地。尚算庆幸的是,三弟庾条与沈氏联合,集结京口各家迫使郗鉴移镇,又给他争取到一点机会。 所以,庾亮紧急把在江州已无太大意义、作用的庾怿召回,除了帮他分担些许眼下事务之外,庾亮也打算顺势将庾怿安置在晋陵。如此一来,徐州方面虽然不复太大优势,但也不至于完全没有影响。 然而也正因此,庾亮亦看到他不希望发生的一幕,那就是沈氏渐渐壮大,甚至已经有了影响京口的能力! 尽管此事他早有预料,但是发生的太早了,让他有些不知该如何再处理与沈家的关系。若再过个几年,局势渐渐稳定下来,无论沈家壮大到哪一步,他都有信心将之压制下来。然而现在朝局刚有更迭,沈氏便显露出如此强硬姿态,让庾亮心中不免有些隐忧。 与陆晔有所接触,除了谋求吴郡之外,庾亮也是希望能够暂借吴中旧姓望族的影响,对沈氏激进的势头形成些许压制,给他争取更多的时间。 之所以要针对沈氏,并不是庾亮对其家有什么恶意,而是因为沈氏在吴中经营的太扎实。尤其沈充坐镇会稽之后,无论上下对其都不能进行有效的制衡。原本宣城尚具有这样的战略位置,但是眼下宣城更重要的意义乃是防备历阳,自然再无暇东顾。 江州北扼荆州,晋陵提防徐州,唯有会稽似成法外之地。早先吴兴、会稽靠得太近,已经让庾亮有所不满,想要召回虞潭。可是此公居然毫不犹豫的拒绝,摆明态度要为会稽藩篱,这边让他有些无法忍受了。 其实说起来,他家与沈家本来并没有什么冲突,反而早先合作的也不错。但身处在这个位置,庾亮便不能因私谊或个人情感偏好考虑问题,方镇之间只有彼此制衡才能让中枢更加显重。但若没有这样的外部条件,则中枢诏令在方镇眼中不过废纸一张罢了。 这是庾亮所不能容忍的事情,他以外戚而执政,本来已经颇受非议。为了避嫌更多,任事之外对于爵禄之类向来能推则推,绝不贪恋。如今无论是为了国事考量,还是为了个人的感情和名望,他都要有一番作为,布局天下,权收中枢,乃至于渡江往北! 对于庾亮的到来,陆晔并不感到意外。当庾亮表态希望皇子司马岳就封吴郡时,陆晔眸子闪了闪,旋即便缓缓颔首,表示愿意促成此事。但其实他心内是并不怎么乐意的,但也知道,庾亮既然已经说出这话,那他便没有多少回避余地。庾家眼下声势正旺,若再这个时机选择对抗,过于不智。 然而在苍老面孔下,陆晔心中却不免悲叹。早先张闿妄自动念裹入帝婿之争内,最终没有捞取到好处,反而因丹阳公主之封大蚀乡望,这让陆晔颇为感慨。吴中各家自有立世之道,哪怕如今仕于晋廷,自有得用的门道,何必如此汲汲于取宠邀幸? 今日自己又面对同样的困境,陆晔却发现他同样没有挣扎的余地。他虽然名列辅政,但亦知自己在时局中扮演怎样角色,孤立则可,却并没有力量对抗哪一方。 庾亮亦能感受到陆晔神态之间的不自然,他也知自己此请乃是挟势而迫,一时间倒不好再继续接下来的话题。既然吴郡的事情已经敲定下来,余者日后都可再沟通,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陆晔坐在席中,望着庾亮离开,也不起身相送,只是神情阴郁枯坐不语。良久之后,陆玩自门外匆匆行入,见兄长这幅模样,便好奇道:“大兄,中书所来何事?” “为皇子请封吴郡。” 陆晔语调低沉道,继而抬手捂面,慨然道:“往年多薄视顾荣、纪瞻,不意今日我也成贩土沽位之乡贼!老朽无耻,有何面目再归乡土……” 陆玩听到这话,神情亦是黯然,继而忿忿道:“国丧未除,他便如此相逼,难道就不惧物议沸腾?” “南北相怨,如今谁又肯为我乡土发声?” 陆晔感慨道:“中书为事之烈,犹甚大行皇帝,此非社稷之福。然则我已老矣,未必能见他害国自戮。士瑶你放目看,日后庾氏伏法,家祭勿忘告我。” 陆玩沉吟许久,才蓦地瞪眼说道:“今日之咎,岂非埋因沈氏前迹?他家强为一己攫幸,乱我乡伦,如今中书踵迹逼我。若无此前迹,他何敢如此相逼!” 陆晔听到这话,却是缓缓摇头,沉吟道:“尘嚣过江,此乡风貌已不同以往。高门朱漆难长胜,沈氏虽是新出幸起,用心鄙薄,所图却大,士瑶你这番话,日后不要再人前多言。” “我家华游江东时,岂知沈氏为谁?骤起者不免骤亡,我又何惧之有!” 听到兄长言辞中对沈氏不乏推许,陆玩心中更是不忿,他对沈氏之积怨,还要追溯到早年共事于王敦之时。王敦这悖逆之辈,目量甚浅,礼遇沈充反甚于待他,已经让陆玩颇为不满。事后沈氏竟然妄想鼓动他担任宣城内史,这更加重了陆玩对沈家的怨望。 然而看到兄长脸色又渐渐沉下来,陆玩只能讪讪坐下,低语道:“我亦不屑人前论此。” 0233 人幸有情 沈家奔丧队伍直向京口,在京口捎上了庾条。 趁着在京口稍作停顿的时候,沈哲子又抓紧时间与钱凤谈一谈更往后的布置。 钱凤虽然早听沈充言到皇帝病危之事,但对于皇帝的死,他仍感到几分诧异,语调充满感慨:“大行皇帝可谓晋统难得英主,不意竟是如此猝然而崩,莫非天弃其家?冥冥之意,可知王氏亦非天眷,泉下相见,不知王大将军以何面目拜之?” 听到钱凤百感交集的语调,沈哲子亦是不乏感触。大行皇帝简直就像是生来为难王家一样,王与马共天下,这国运、家运似乎也纠缠起来,经此绝响之后,便都再无作为,日趋平淡没落。 彼此对坐感慨一番,沈哲子才又说道:“日后庾氏当国,我家再得从容便不容易。趁此国丧无暇南顾之际,应当早作布置。台中无力钳制我家,可知我今次入都后,再想从容离开也极艰难。届时还需要叔父久居京口,以为呼应。” 对于沈哲子的看法,钱凤也深以为然。今之会稽,夕之关中,显重之地却被沈家经营的水泼不透,北面吴兴为藩篱,南方广州不足患,西面宣城、江州各有担当,几乎已经脱于罗网之外。无论如何,在日后都会遭到台中针对。 眼下国丧之际,新皇甫立,局势未有平稳之前,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地缘上,台中都不可能有大动作围绕会稽展开。那么想要节制会稽,最简单便捷的手段就是留质! 原本方镇在都中留下质子,只是取一个象征意味。然而沈家则不然,他家大半政治前途都集中在沈哲子和丹阳公主身上,所以根本不必怀疑,台中必然会将这对小夫妻扣押在建康。 “郎君此去安居都中即可,凤居京口,此地隐爵事宜绝对不会有何闪失。” 钱凤正色保证,继而又沉吟道:“京口虽然内镇重地,但若都中一旦有急,溯江而上再做呼应太受瞩目,也不容易。最好居近常备一旅劲卒,以供郎君差遣。若真事发猝然,可保郎君与公主快速离都,我于此地策应,旦夕可归吴中。” 沈哲子听到这话,真是有些讶然。此事他与老爹早有商定,由乡中调兵过于醒目,因而打算在京口招募流民养于公主封邑,由自家亲信统御以备不测。但让他感到意外的是,他这里还没开口,钱凤所虑竟然与他们父子如出一辙,莫非天生反骨者便这么惺惺相惜? “叔父也觉得庾氏当国,或酿不测?”沈哲子好奇问道。 钱凤沉吟道:“这只是一端,除此之外,尚有三虑。一者宗室或谋郎君,二者历阳或有害人之念,三者郎君与公主之事,苑中或有反复。” 听到钱凤的解释,沈哲子不免更加惊异。 这前两者他都不感意外,新皇年幼,庾氏外戚当国威望不够,宗室会有蠢蠢欲动这是必然的,沈哲子自然绝对有被他们拉拢的资格,只是沈哲子压根就不考虑跟这群战五渣有什么太深的纠葛。 而历阳身为流民帅镇于西藩门户,左荆州右中枢,尴尬之处较之沈家更甚。为了扭转将会越来越恶劣的形势,让台中有所忌惮乃至于祸水东引,苏峻必然会有一系列围绕沈哲子展开的图谋和举措。对于这个过分桀骜,已经颇积怨望的流民帅,沈哲子也是打算敬而远之。 至于钱凤所言第三者,却让沈哲子大惑不解,苑中会对他和公主之事有所反复?应该不至于吧? “太后临朝,妇人浅见,骤然大权加身,或有心机妄动。郎君得尚公主,本非太后属意,虽有大行皇帝遗命,时过境迁之后,人心或将有所转移,不得不防。” 听到钱凤这么说,沈哲子才意识到自己的疏忽。他只凭着先知,将主要的精力都放在庾亮方面,却忽略了太后如今的显重。这个丈母娘对他看不上眼,沈哲子深知,如今有了足够的权柄,未必不会生出拨乱反正的念头来。 想到此节,沈哲子心内便有了危机感。且不说他为了娶公主耗费的那些精力,单单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对于这个娇憨蛮横之外亦不乏温软顺从的女郎也有了颇深的感情,怎么可能容许太后在此事上做文章! 再次回到船上,沈哲子先进舱室看望公主。短短几天时间下来,小女郎已经憔悴的仿佛变了一个人,脸上再无以往健康的红润,肉眼可见的速度清减下来。她坐在舱室一角痴痴望着船外流水,待沈哲子行入进来,眼眸中才有了一线波动,身躯往旁边挪了一挪,在窗边给沈哲子腾出一个位置。 “有次我与阿琉争执,他总言秦淮河要比大江宽阔得多,我自知他是错的,他却不肯认错,闹起来后我将墨泼在了他身上。事后母后责罚我,抄了两天的女诫。父皇知道这件事,便瞒着母后带我去石头城,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大江……” 公主低声絮叨,眼眶中又蓄起了泪水,将脑袋靠在沈哲子肩膀,默然抽噎起来。 听到这女郎较之以往柔弱得多的气息,沈哲子心中更增怜意,不乏感慨道:“人总是如此,眼前一切只道寻常,倏而不见才觉刻骨铭心。相别总是猝然,重逢却是无期。或许有日,我也未必能长伴公主……” “你这话什么意思?沈维周,你也要丢下我……” 近来沉湎于悲痛之中,公主情绪更是敏感,听到沈哲子这话,神色便是骤然一变,银牙错咬瞪向沈哲子。 沈哲子张张嘴,最终还是决定不跟公主说那些糟心事,这本是他应该承担的事情。 略一沉吟后,他将小女郎拉至案前,指着案上那些没有动过的餐食:“悲极伤身,惜福才能永享。人幸有情,心中长存怀念,天涯亦是咫尺,罔顾碧落黄泉。我要与公主步过甲子,垂老之际相坐庭前,笑谈春秋故事,闲看儿孙承欢,未有厌时。彼此身心同系,我不曾苛待你,你为何要少食绝食来脔割我心?” “沈哲子……对不起,对不起!我真是吃不下,我、我……” 听到沈哲子这话,公主更是捂着嘴啜泣连连,她背过身去仰起脸来,擦掉脸上的泪水,良久之后才转过身来,挤出一丝比哭还要艰难的笑容:“我要吃菱粉粥,就像你在曹娥江上亲手给我剥的菱子,只是你不能再阻止我往里添糖……” 沈哲子闻言心中略感宽慰,连忙出舱去让人准备,然后便又返回来坐在公主对面。 小女郎确实没有胃口,以往最嗜食的甘甜米粥也只是浅尝辄止,在沈哲子注目之下勉强吃了一小碗,然后便又昏昏睡去。 见公主已经睡熟,沈哲子才行出舱室来,脸上的暖意收敛起来,行入另一间舱室中,然后让人将两名女史唤进来。待那两人不明所以的行入舱中,沈哲子示意她们坐下来,然后才说道:“两位女史久居苑中,应是少见吴中风物。今次往我乡中一游,不知感想如何?” 那两人听到沈哲子这问题,便更觉诧异,对望一眼不乏茫然,沉吟了好一会儿才低声答道:“吴中丰饶之乡,郎主积善人家,厚德乡土,实在是世间第一等的安详。” 听这两人不乏吹捧之语,沈哲子脸上泛起一丝浅笑,继而说道:“早先在都中时,我一时任诞,对两位多有冒犯。相处日久,才知两位妇德堪为表率,心中早有愧意,还请两位女史不要介怀我早先的劣迹。” “郎主言重了,那夜是我们冒犯在先,以此为戒,不敢再逾越本分,岂敢当郎主致歉!” 对于沈哲子的态度转变,这两人略一深思也能猜到些许缘由。今次入都,她们必然要随公主归苑,届时便有了向太后面禀的机会。 然而且不说沈家早将她们家人控制起来,单单今次往吴中一行,见识到沈家的豪富与乡望,她们便再不敢如以往那般妄自尊大,越发懂得谦恭,哪里还敢借此便利在太后面前搬弄什么是非。 沈哲子也不对这两人隐瞒自己的意图,索性直接说道:“今次入都之后,公主应要居丧苑中一段时日,希望两位能善加照拂。我的意思是,公主已为沈家妇,绝无亏于妇德,居丧为尽人伦孝道,决不应受情礼之外的责难!请两位谨记此节,待公主归府后,我必会有重谢!” 那两人听到这话,才知沈哲子是担心公主入苑后或有冲撞忤逆太后之举而遭受责罚,益发感受到郎主对公主的情笃。因而两人便垂首道:“郎主请放心,纵然公主有差,我们也必极力周圆。” “如此,那就拜托两位了。对了,苏女史,令郎亦在京口任事。途径于此,可曾与家人相会?” 沈哲子又微笑着问道。 那苏女史听到沈哲子这话,神态中更露感激之色,大礼下拜道:“我儿只是仆下之资,幸得郎君简拔赏识,跃幸人前,大恩此生难偿。” “门墙之内,俱为一家。仆托身于主,主赖仆之才,相得益彰,各自安好。” 敲打过这两名女史后,沈哲子放她们离开,无论太后有什么想法,他不希望影响到公主,给这女郎更添悲痛烦扰。 时局更迭,暗礁无数,纵有磕磕绊绊,自家这艘大船也要无畏前行。 0234 高门泥胎 队伍刚刚抵达句容,便遇上了早已在此等待多时的公主府一众属员。 简单的礼见之后,沈哲子便请家相刁远与家令任球一同上了牛车,询问一下如今都中的形势。 对于这位驸马郎主的手段,刁远仍是记忆犹新,至今思及仍难以淡然。尤其皇帝驾崩之后,他几乎已经没有门路可离开公主府,可以说往后半生荣辱都系于此,因而再面对沈哲子时,刁远便不免加倍的拘束。 任球倒是颇知沈哲子脾性,上车后便讲起如今都中形势。 大行皇帝明日午后大殓,停棺十日而后立祭太庙,归葬建康城北武平陵。东汉以降,战火连绵,太平未久,因而即便是帝王之丧,如今也只能从简。 而在国丧安排之外,台中关于后续的安排则透露出许多讯息,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许方镇入都奔丧。而新皇登基大典也并不即刻举行,而是与年后改元合并一起。在此之前,一切循旧制而行。 有这些布置可以看出来,如今中枢权弱,执政的无论庾亮还是王导,对于全局的掌控都没有太大把握,因而需要一个缓冲稳定期,才敢面对如今势大的方镇。至于他们担心的方镇,自然不可能是沈家,历阳虽然形胜兵精,但也尚不足以震慑住中枢。 唯一的解释,那就是陶侃。时下这些南北高门虽然对陶氏多有鄙夷,但又不得不承认,如今确是没有足够的力量制衡此老。甚至由于忌惮,连辅政之名都不愿加之,也真是色厉胆薄到了极点。 虽然心中多为陶侃不值,但沈哲子也无立场和能力为其张目,他自己如今都是一个投笼雀鸟。 至于台中如今王庾争锋,因有刁远在场,任球只是隐晦提及。但沈哲子亦能感受到这两家如今相持不下的刷存在感,让如今都中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而在这两派之外,则是宗室的强势崛起。西阳王作为辅政之首干预朝政,虽然不加录尚书事,但在朝议中却是与太后分庭抗礼。早先被投闲散置数年的南顿王则由骠骑转为领军将军,位还要在庾亮的护军之上。汝南王担任卫将军,统领禁卫左军。 新皇年幼,方镇未附,执政不能一家独大,宗室强势而起是必然的结果。然而比较搞笑的是,汝南王前日领旨任事,后日猝死家中,如今朝野内外都在为国丧而忙碌,停尸家中竟无人过问。 这件事,给宗室们的崛起之势蒙上了一层阴霾。最重要的则是,原本好不容易争取到的一点禁卫军权,因汝南王之死又拱手送出。南顿王虽为领军,有掌管军士升迁考核之任,但却被中书监、抚军将军庾亮死死架空,能凭此摸到一点军权才见了鬼了! 另有一件让沈哲子比较关注的事情则是,皇子司马岳封为吴王,食邑吴郡。这让沈哲子感觉到一丝被针对的意思,倒不是他狂妄到将吴中视为自家私土,而是目下的形势来看,随着隐爵和商盟的运转,三吴之间联系必将越来越密切。 在这样的时节下,庾亮陡然插手吴郡,沈哲子想不怀疑被针对都难。吴王年方五岁,小孩子不会有太大的实际用处,但借了这个政治名义则可以做许多事情。须知吴王也是庾亮亲外甥,王府藩内一应属官,庾亮便有极大话语权。 如今藩国虽然不是实际意义上的划土而治,但除了食邑之外,宗王亦对地方长官有讽议训责之权。换言之,庾亮借封吴王之举,已经将吴郡事权捏在了手中。 当然,凡事也要一体两面,最重要的是吴郡并非强藩,因而庾亮敢做这种事情。他若敢将吴王封在豫州,只怕转头就被苏峻、祖约乐呵呵另立新君了。吴王在不在封地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这个名分给出去了。 由这件事情上,沈哲子亦能感受到庾亮对吴郡各家的看轻,以及吴郡各家自身的软弱。哪怕陆家那两个老家伙于台中显重一时,陆晔又得列辅政,但却并无自己的政治主张,亦没有足够的格局和胆气在自己身边聚拢一群有相同诉求的人。 诚然,这样处事可以避免许多残酷的政治斗争,立足更加超然。但所谓的超然,在政治中却并不是一个什么褒义词,换言之,谁都可以不鸟你。混到这个地步,哪怕位居三公高位,在时局中又能有什么影响?不过是道观、寺庙里泥塑的胚子,有需要了来拜一拜,没需要了由其蒙尘结网。 庾亮玩这一手可算漂亮,一方面获得了吴郡实利,一方面让时人认识到南士如今最显重的人物不过就是没脾气的面团子,将时局中刚有起色的南人声势生生摁下去!可见实际操作才是最能锻炼人能力的,如果庾亮一直能保持这个状态去执政,未必就能被苏峻翻了盘子。 对于吴郡士族这一个群体,除了乡土实利上有所合作之外,政治上沈哲子压根就不指望他们。这群家伙比侨人还无担当,乃是职业的拉拉队,自己这方摆起架势让他们架秧子喊两声还可以,但休想指望他们自己主动发声! 政治这种东西,说玄妙也玄妙,说虚假也虚假。归根到底,真谛只有一个,那就是维系自己的存在感。后世众多民主国家,屁大点事就要争执上很久,难道那些政客们是真闲的蛋疼?不过是怕被人遗忘罢了。你连自己的主张都没有,要怎么号召人家去跟随你? 哪怕不谈国家大事,你就说去厕所要用几格厕纸吧?人心是如此复杂,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纷争,只要提出一个主张就会有人认同并且跟随。怕跟人争?滚回家奶孩子去吧你! 如今这个时局,之所以要强调政治,那是因为根本不需要主动挑衅,朝野内外已经充满了冲突。侨人掌握大义和人口,南人拥有地利和钱粮,彼此都需要对方掌握的资源,但若用强硬手段的话,哪一方都不能笃定必胜,而且成本极高,因而只能抠抠搜搜的挖墙脚。 今次来建康,哪怕台城大佬们不将沈哲子扣押为质,沈哲子也有打算在这里长居一段时间。时局更迭,大佬们都在瞪着眼刷存在感,更何况他家这个小小嫩苗。台中有什么动议,别管有理没理,先沉住气喊上一嗓子,就算讨人嫌,也要比被人完全漠视的强。 如今商盟、隐爵都在有条不紊的运转,沈哲子也并没有太多要事必躬亲,留在建康城里,一方面讨人嫌,一方面则为这两套班子争取一个平稳的发展空间。随着时间推进,他家能够掌握的资源也就越多,彼此反哺,渐渐壮大。 庾亮要在吴中做手脚,沈哲子自然也不会客气。句容、曲阿两地虽然不及吴郡那么开阔,但小有小的美,有小的玩法。 在句容,沈哲子走马观花游览了一下如今公主封邑中的各个产业。眼下封邑名义上虽然只有食邑之权,但其实仍有许多空子可钻。譬如说将民户转为吏户,变相的纳为荫户。封山锢泽,掘湖造田,兴修渡埭传邸,只要不怕激起民变,那就可以敲骨吸髓的压榨,收入并不只限于食邑俸禄。虽然封邑仍有朝廷任命的官员,但彼此之间强势还是弱势,也要具体而定。 丹阳并非沈家的影响范围,因而初期沈哲子给任球安排的任务也都很简单保守,只是先暂时占了几片荒山荒地,兴建几座庄园,留给稍后京口转来此地的家人定居之用。往后沈哲子有大把时间来此,可以从无到有一点一点经营起来。 句容这里情况尚算简单,然而曲阿则就有些复杂。除了本地世居的丹阳张氏等人家之外,早年间曲阿还有分出的地方以侨置琅琊郡县,像琅琊王氏、诸葛氏等等人家都立家于此。因而乡土之间对冲氛围极浓,年前暴民冲击京畿,就是由这里爆发起来。 因而在曲阿,沈哲子并没有布置太多,最起码在句容立住脚,有了自保之力后,再徐徐向此推进。等这两县有了基础,都中局势哪怕再凶险,只要冲过秦淮河,沈哲子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无论是进是退,都能从容选择。虽然不至于在此屯重兵威逼京畿,但各家就算想为难沈哲子,也不得不多一层顾虑。 当沈哲子游览公主封邑时,那家相刁远随在后方屡屡欲言又止。直到行出曲阿到达京郊时,沈哲子才对刁远笑语道:“我知刁家相宗人故旧多居于京口,如今我家于京口也算有一些气象,能有余力予以照拂。稍后我要长居都中,届时再与家相详谈。” 刁远听到这话,心中松一口气。这意味着沈哲子已经准备接纳他,并不打算投闲散置或是直接驱赶出公主府。他家本是寒门,早年间因刁协刻碎为政使各家厌恶,如今却没有了太多故旧交情可以再谋出路。 到达朱雀桁时,沈哲子便遇到来此迎接之人,让他颇感意外的是,来迎接他的人居然是西阳王世子司马播。 0235 殿中哭祭 “维周是我家难得贤婿,若非事务繁多,实在分身不暇,我应亲至南篱门相迎。” 见到沈哲子后,西阳王脸上笑容几乎要溢出来,这不免让沈哲子颇感不适意,下意识往左右观望,国丧期间笑得这么欢畅真的好?幸而这官署中并无太多人,哪怕西阳王如今已经红成油焖大虾,在台城的居所内仍是门可罗雀。 “岂敢当大王如此厚赞盛礼,诚惶诚恐!” 沈哲子表面上回应着,心内却生出警惕。他在朱雀桁被西阳王世子迎入城中,一路便颇受礼待,等到入了台城,公主先行归苑,而他换过丧服后便被径直领来此地,几乎没有时间与旁人接触。 他可还记得早先第一次见面时,这西阳王是如何倨傲姿态。如今却是和蔼到几近谄媚,莫非这群宗室真的涨了胆量,誓要与执政门户掰掰手腕,因而才如此急切的想拉拢自家? 然而西阳王接下来的话却让沈哲子意识到狗改不了吃屎,自己真是高看了这群宗王。 “今日急见维周,实为我阖家上下福祉安危而有问。早先维周亦有言,既入隐爵,月月返俸。可是我入这隐爵已经两月有余,至今却不见利返。遣人前往京口相询,却只得许多推诿之辞。” 西阳王一副愁眉不展状,状似已经困顿到了极点,皱眉说道:“然而我家人却由京口得知更多隐爵内情,人言道这隐爵竟为庾氏所主,而尊府亦有涉入。我想问维周,是否中书见恶于我,因而刻意阻挠?若真不欲共谋,我想请维周回护一二,将我资财还回。” 因为西阳王这热切态度,沈哲子思路早已经转向国事阴谋上的权衡考量,待听到他请求的内容,饶是沈哲子素有急智,这会儿思绪都骤然打结,愣在了那里。果然不是一个位面的人,所思所想实在难以猜度。 沈哲子又有种要敲开西阳王脑壳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的冲动,在眼下这样一个形势下,居然还在执着于财货的得失!这家伙是缺钱买棺材还是怎么回事? 大概也察觉到自己这举止略显荒谬,西阳王讪讪一笑,继而才又不乏气度说道:“早先我对维周信而不疑,因而由你口中听到此事,便舍尽家财奋身入资,却未料到有此眼下窘迫局面。中书虽然权重,如今我亦不会惧他,只是国丧当前,实在不宜过于喧闹……” 沈哲子闻言后默然片刻,才笑着说道:“我道大王所急何事,原来只是为此。如此一桩小事,大王只需传信告知,我自为大王解难不敢有怠。不错,隐爵之事确为庾氏主理,不过理事者乃是庾条庾幼序而非中书。中书为人,刻板而不知变通,我若见之心中亦觉惶恐。” “不过大王请放心,隐爵之事乃京口各家旧姓福祉所仰,中书绝难干涉。至于返俸延缓,只因近来我家涉入后,隐爵有所改制……” 沈哲子耐心将隐爵改制的事情仔细讲述一遍,尤其重点讲一讲隐爵各家绩点兑货销售的得利之丰厚。 西阳王认真倾听,眸中已是精光熠熠,未等到沈哲子说完,已经忍不住发问道:“依维周所见而估,如我这种级位,绩点取货月利几何?” “各地风物不同,市易亦有盈亏,实在不好一概而论。如吴中盐米售于京口,得利可有倍余,再至建康,反而要稍逊。” 沈哲子还打算鼓动西阳王加大投资,因而讲述起来也详细:“但京口浮华稍逊,诸多南货奇珍却获利不高。此类货品,由京口而西进,货价十里而涨,百里而倍,可谓步步钱途,俯拾金银!诸多玄奥,言必有差,大王若仍有迟疑,稍后可遣人往京口提货,往来几次,其中诸多不言自明。” 西阳王听到这里,神态已经亢奋异常,拍掌大笑道:“维周所言,尽解我惑,原来这便是所谓绩点返利。我家人智浅言拙,传回之信诸多错漏混沌,如此才让我心中不安。” 正在这时候,台城内响起鼓声,已是日暮又到夕哭之时。群臣朝夕入殿拜哭,一直要持续到明日大殓,然后才要各自归家摆出路祭,等待宗庙立祭。 “稍后夕哭,维周随我同往,我心中仍有诸多疑问,要请维周解惑。” 不待沈哲子拒绝,西阳王便拉着他行出官署,红光满面的样子似是赴喜宴多过了吊丧。沈哲子看到,都觉尴尬不已,实在想不明白这家伙对敛财究竟有多热切的欲望,聚敛那么多钱财又做什么?最后还不是便宜了别人。 西阳王的官署在台城中央,当他们行至宫门前时,后方才有诸多身披素缟的台中官员陆续赶来。 沈哲子侧首望去,首先看到的便是举动方正威严、身正目凛的庾亮。此公身形挺拔,容貌俊美,行在一众台臣前方,确是引人瞩目,威严十足。与之相比,稍稍落后几分的王导在外貌气度上则要稍逊几分,中年略有发福的身材,一团和气的相貌,望去让人心生亲近好感之念,敬畏之情却要稍逊。 看到沈哲子与西阳王站在那里,庾亮眸子凝了一凝,继而便面无表情的站在宫门一侧,仿佛彼此素不相识一般。反倒是王导,嘴角泛起一丝弱不可察的和善笑意,对沈哲子微微颔首。由这一点差别,便能看出两人迥异的性格与做事风格。 沈哲子倒不会因为旁人态度好坏而使立场有所转移,他知庾亮心中所想,但是对于王导,却实在有些拿不准此公是何心肠,因而心中对于王导的忌惮之心尤要更重几分。 随着到来的台臣越来越多,沈哲子便看到站在人群中的庾怿。庾怿看到沈哲子后,眸中闪过一丝惊喜,悄悄对他打个手势。沈哲子也点点头,予以回应。 看到这一幕,庾亮绷紧的神色略有松缓,趁着宫门徐徐打开之际,行上前来以长辈口吻对沈哲子说道:“你是后进,岂可居于诸公之前,稍后随叔预一同入殿。” 沈哲子点头应是,转首看到西阳王脸色有些尴尬,然而在庾亮面前却不敢发声,心中一哂后,便由道旁行下,站在了庾怿身边。 周遭都是台臣,不好言谈太多,庾怿只是伸出手来轻拍沈哲子的手背,目中欣喜之余不乏欣慰。察其神情,确是将沈哲子当做一个出色的至交晚辈来看待。 随着内侍尖利的唱礼声响起,一行人徐徐行向宫殿,前方庾亮王导已经掩面哭了起来。随后便是哭声大作,气氛便渐有悲怆。 看到道旁舞动的白绫,受这气氛感染,沈哲子眼眶也渐有红润。他并无时人那种名教觉悟,但深受皇帝赏识恩重又是事实,虽然彼此之间很是疏离,没有那种熟不拘礼的融洽气氛,但亦为这英年早逝的雄主而感到悲伤。 大业未竟,半道而猝。对于同样心怀天下的沈哲子而言,这一份无奈和苍凉便感触更深。他不知自己最后能否达成夙愿,还是也如大行皇帝一般,最终要困于时局之中不得伸展,举目皆敌,寡人独伤…… 当行入殿中时,哭声更是大作。沈哲子身边的庾怿更是放声嚎哭,涕泪横流,几乎已经站立不稳。 宏大殿堂中,诸多灯火照耀如同白昼。大殿上方便安置着大行皇帝的尸体,竖躺在殿中,身上披着代表帝王威严的章服。旁边的屏风后,则是太后率领一众妃嫔子女在那里哭灵。沈哲子擦擦泪眼,想看一眼兴男公主怎么样了,可是前方人影重重,又有屏风遮挡,实在看不到那里的情形。 在大行皇帝尸首下方,只有小皇帝一人而已,显得孤独而又茫然。上次入苑拜见,因为太后训斥太多,沈哲子并不曾看到小皇帝,今次尚是第一次见。 在兴男公主口中,这个既无赖又可厌的小家伙儿这会儿身穿不甚合体的章服,神情木然望下下方嚎哭不已的群臣,略显虚肥的脸色苍白如纸,间或干嚎两声,声音暗哑微弱,显然已经被折磨得透支严重。 在殿中,庾亮、王导等一众辅政之臣的席位距离小皇帝最近,而庾亮更是紧挨着小皇帝。大概是察觉到小皇帝敷衍的哭灵态度,悲痛之余,庾亮心中更有几分不满与辜负所托的愧疚,脸色顿时一沉。 小家伙儿神情茫然看了看庾亮,待见到这在他心中积畏甚重的大舅脸色有些不善,心绪顿时一乱,手心更有隐隐作痛的错觉,便蓦地张嘴大声嚎哭起来,额头上青筋毕露:“父皇,父皇……” 沈哲子看到小皇帝的脸因嚎哭而憋得通红,却因怯于庾亮而不敢收声,再看看那躺在殿上已经全无知觉的大行皇帝,心中更觉悲凉。他突然放大了哭声,继而手捂着胸口,蓦地一头栽出席位去,双眼紧闭横躺在地上。 看到这一幕,小皇帝哭声顿了顿,而后便也捶胸嚎哭,旋即便也直挺挺的仰面躺倒。 “陛下!” 庾亮眼见此幕,脸色已是剧变,身躯都颤抖起来,蓦地扑向小皇帝,然而旋即便看到小皇帝紧闭的眼皮频频颤动,而后才松一口气,竟如虚脱一般手脚绵软起不来身。只是再看到已被庾怿搀回席中的沈哲子,气得牙关紧咬咯咯作响。 0236 忠直难存 小皇帝悲极昏厥,被宫人们匆匆送出殿去诊治休养。而为了帮小皇帝遮掩,庾亮也是起身跟着匆匆出殿。 夕哭虽然仍在继续,但发生这个插曲后,殿中悲伤的气氛便不似最初那么浓烈,渐渐孕生出一点别样味道。不乏眼尖目明者由庾亮的反应窥到一丝玄机,视线不免飘到沈哲子那里去。 沈哲子仍是一副悲不自胜模样,掩着脸悲憷痛哭,对周遭那些怪异目光恍如未觉。 大殿上方的王导看到这一幕,眸子幽幽一闪,旋即视线又落在了殿中另一角的儿子王悦身上,渐渐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半个时辰后,有内侍在殿外敲钟,夕哭结束。群臣离开大殿,转向前堂飨食进餐。 尽管已经离开了大殿,庾怿仍是抽噎难止,他本就是性情中人,与大行皇帝之间或许并无太深的感情,但是看到小皇帝悲哭昏厥,继而又联想到妹妹年纪轻轻便要守寡,便悲痛的不能自己。 沈哲子看到这一幕,心中便是一叹,亦不知该如何劝解庾怿。这样一种无论悲喜都不加节制的心情,大概才更符合这个时代的特质,周遭与庾怿一般模样的台臣并不在少数。但又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性格若用在为政任事上,则不免会有欠缺。 归根到底,这不是一个能够肆意放纵感情的年代,南北动荡,满目疮痍,要将这颓势一点点扭转过来,除了能力之外,尚需要压抑感情的韧性。早先新亭对泣,王导能言勿作楚囚相对,在时下而言,格局已经比常人高了一等。 这么想着,沈哲子便抬头望向队伍最前方的那几名辅政之臣,却看到有一名内侍匆匆行来,到了沈哲子面前低语道:“卞公有请海盐男。” 听到这话,不只沈哲子愣了一愣,庾怿也收住哭声,有些诧异的望了望行在西阳王和王导身后的卞壸。 “维周去吧,稍后飨食完毕,你我再叙。” 想不通卞壸为何要请沈哲子过去,庾怿拍拍他肩膀,示意他放宽心。 于是沈哲子便随在内侍身后,出了队伍由道旁行往前方,见到卞壸也站在道旁等着,便疾行数步上前躬身道:“小子拜见卞公,不知卞公相请何教?” 卞壸脸上犹有泪痕,神态仍是悲戚,只是对沈哲子点点头,示意他跟在自己身后,然后便行入堂中。 周遭不乏人看到这一幕,神情皆不免流露疑窦。且不说如今卞壸接任郗鉴而执掌尚书台,单单沈哲子便已经不能令人无视。 这少年虽然年浅,但却是大行皇帝钦定的女婿,有了这样一层身份,便已经有了被人瞩目的资格。更不要说如今吴兴沈氏赫然已成南人当中突起的家门,卞壸在这时节召见沈哲子,不讳人见,便不免让人浮想联翩。 待群臣都行入堂中,各依品秩坐定。庾亮自苑中匆匆行来,待见到沈哲子坐在卞壸身边的副席中,眉头不禁又微微一锁。 察觉到庾亮的一丝不满,沈哲子心中也是无奈。他如今自然不再是以往那个行在人前都被人熟视无睹的小透明,但今天的待遇确实有点夸张,先是西阳王,现在又有卞壸,旁边还有一个不时望过来的王导,倒颇让他有受宠若惊之感。 国丧飨食,取义清简,仅仅只是一些清淡饭食而已。嚎哭了一个多小时,这会儿也没什么人会再有胃口,都是浅尝辄止。但因飨食未完,于是便不乏人在席中低语交谈。 卞壸只是饮了一点酪浆,吃了半张面饼,然后便放下碗筷转望向身边的沈哲子。沈哲子见状,便也连忙正襟危坐,等待卞壸说话。 卞壸目露沉吟之色,似乎在组织语言,又过片刻才低语道:“春秋渐长,多有悲秋伤年之叹,物是人非之感。悲极易伤,少年人应有节制,不应沉湎于此。” 听到卞壸语调不乏善意劝导,沈哲子更觉有几分意外。这卞壸是典型的侨人门户,与他家素无交情往来,以前纵使见过几面,也都是在庄重礼仪场合,彼此之间甚至连话都少说,沈哲子实在想不通对方这点善意由何而来。 见沈哲子谨然受教,卞壸蓦地叹息一声,继而眼中便流露出悲痛之色,低语道:“你家虽是南人,却受大行皇帝恩重,礼遇之厚殊于旁人。感恩而奉节守义,这都是为臣者为人者该有的操守,不须我再多言,深念勿负。” “陛下年幼而履极,要维持局面殊为不易。除了台中勤勉辅弼,尚需外藩鼎力而助。” 讲到这里,卞壸语调顿了一顿,继而神色便有几分凝重:“你为帝室贵戚,日后难免要有御前对应机会。我今日逾礼导言,宁以直忠效国,勿以曲幸邀进。海盐男亦是早慧而聪颖者,希望你能谨记。” 沈哲子听到这里,才知卞壸召自己来的意思。原来此公也是瞧出自己先前那手段,担心自己日后教坏了小皇帝。不过这卞壸倒也还顾及自己的感受,先言少年人不应沉湎悲伤才言到此节,可见也是在心内权衡了良久。 “长者之教,小子铭记于怀,不敢有悖。” 沈哲子心里虽然有些不适意,但也知如此公脾性,肯这么委婉提醒自己已经是难得。须知这卞壸脾气涌上来,连王导、庾亮都不给面子。如今这么对自己,大概也是因为自己是大行皇帝青睐之人才有一丝婉转。 但由这卞壸的态度,沈哲子也能觉出如今时局中这一类帝党的势弱。卞壸本身便有不低名望,其家也属侨门旧姓,还不同于元帝时的刘隗、刁协越级幸进,他为帝党乃是真正的操守节义,但是随着前江州刺史应詹的去世,大行皇帝又猝然离世,各家俱有怀抱,所谓的帝党已是零落殆尽。 其实在如今的时局下,纵有心向皇权者,根本也难言为党。主要还是大行皇帝凭着自己的手段和个人魅力,以及摧毁王氏之逆的功业,才在身边聚集起这么一些为皇权张目之人。但随着大行皇帝久困苑中,如今更是英年早逝,这些人便也大多改换了想法,如卞壸这种仍能坚持己见的已是少之又少。 大概此公心内对时局也不乏灰心之感,因而对自己言更多是以大行皇帝的恩义相结,而非他自己那一套忠君节义。主张不合时宜,纵有坚持,亦是徒劳。 飨食完毕,群臣各归台中官署,沈哲子在宫门外寻到了早在这里等他的庾怿,一同行往台城。途中不乏人上前礼问寒暄,虽然尚未入仕,但沈哲子在台城已经算是略具人望。 许久不见,庾怿对沈哲子不免更热情,拉着他的手一边走一边不乏感慨道:“春秋不曾急转,人世已是几番更新。年初我受诏离都,不能亲贺哲子大婚,于我实在有憾,还望哲子你不要介怀。” 这话的重点还要落在“不要介怀”,庾怿也知在那时节大兄安排自己离都的意图,因而心中至今仍存一份愧疚。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道:“小舅何必言此,你与家父本就相知情笃,家事国事彼此扶掖,大可不拘俗礼。” “哲子你今日入都,台中应该还未安排住处,今夜不妨便先去我居所。许久不闻你之清论妙语,我耳中积垢久矣。” 庾怿说着,不容沈哲子拒绝,便拉着他往自己的居所行去。他回建康也没几天,如今暂时在廷尉任职。 然而行至半途,却有庾氏仆人匆匆行来,说道:“中书请海盐男前往一见。” 庾怿听到这话,不免想起早先沈哲子与西阳王同行之事。他虽然入都未久,但也能感受到台中如今微妙的气氛,略一沉吟后,便也行上来:“我与哲子同往。” 庾亮已经换了一身素袍,坐在房内见庾怿与沈哲子同来,眸子微微一凝,旋即示意两人入座,而后便望着沈哲子直接发问道:“入都之后当直谒太常请丧服,你怎么去了西阳王哪里?如今这个行人,人人翘首而望,你又不是少年懵懂,深知当中利害,怎么能做这种让人非议之事?” “大兄,哲子他虽有早慧,终究年浅,所历人事太少,一时计差,旁人应该也不会太过瞩目。” 庾怿闻言后便笑着为沈哲子开脱,然而庾亮却仍锁着眉头盯住沈哲子,神态未有松缓。 沈哲子早知庾亮待自己不会客气,但见他这么直接训斥,心内便有不满,这家伙真将自己当做他家子侄可以随意呵责了,因而只是垂着眼不作解释。 局面一时间有些沉凝,大概察觉到自己态度也确实过于生硬,庾亮沉默片刻后才又说道:“眼下形势如此,你纵因年浅可以松懈,旁人未必作此想。罢了,以后注意一些。国丧期内,便先住在通苑吧。” 又吩咐几句,庾亮才让沈哲子和庾怿离开。望着沈哲子离去的背影,他揉着眉间有些疲惫的叹息一声。虽然早知沈家日后未必会对他亦步亦趋,但今天看到沈哲子周旋在诸多辅政之臣中间,仍让庾亮有些不自在。 这一幕不免让他想起早年间这少年入都,凭着一己之能为其家解除大难。那时候的沈家与今日不可同日而语,这少年仍能游刃有余。念及此节,庾亮不免有些犹豫,早先所定将之留在都中究竟是对是错? 0237 少君 昏暗的房间内,小皇帝躺在榻上,身体的疲惫渐渐退去,旋即心情又忐忑起来。早先大舅离去时,脸色阴郁得很,既惊且疑,大舅究竟有没有看出他在作假? 正在这时候,房外响起了太后的声音:“皇帝怎么样了?” 听到这话,小皇帝连忙又把眼睛闭上装睡。过了一会儿,他便听到房门被打开,轻盈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心情便更紧张,连喘气都不敢喘。 然而又过片刻,便有啜泣声响起来,旋即便听到母后带着哭腔的语调:“皇帝何时才能懂事?先帝弃我母子而去,如今内外都望我们孤苦母子,你为何就不能懂事一些让我安心?” “母、母后,我……” 听到这话,小皇帝便也猜到自己已经被看穿,便睁开了眼,看到母后眼眶通红满脸泪痕,心中更觉不忍。他从床上爬起来,有些笨拙的想要为母后拭泪,却被太后一把推开,这让他心中更加惶恐,委屈道:“母后,我实在累……我哭不出,大舅吓我、我真的熬不住啊!” “你!原来你真是在作伪!” 太后听到这话,布满血丝的双眼顿时圆睁,气得身躯颤抖:“这是为君者该做的事情?你大舅又不是刻意为难你,如今你成国主,便是万众表率,岂能亏于礼法!你、你做了这种事情,若被旁人看破,怎么还能有为君者的威严?” 听到母后连番呵责,小皇帝脸色更是吓得煞白,跌坐在床上哇哇痛哭起来。自从父皇死后,母后待他一日严苛过一日,已经再没了以往的疼爱,只是强令他做许多自己根本不想做的事情。他实在想不通,什么是为君者的威仪,这么做便有了威仪? “不许哭!” 太后见小皇帝这副模样,心中虽有不忍,但在权衡片刻后,还是板起脸来怒喝道。 小皇帝听到这话,身躯一颤顿时噤若寒蝉,连忙收住了哭声,只是仍忍不住抽噎,眼眶里泪水滚滚涌下来也不敢用手去擦。 “你晚间缺席夕哭,为人子是不孝,为人君是无状。现在你知错没有?” “知、知错了。”小皇帝低着头,泪水早已漫过前襟,怯声回答道。 “以后还敢不敢再犯?” 太后又凝声道。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见小皇帝认错,太后终于也忍不住,弯腰将儿子搂在怀中,嚎啕大哭道:“我的儿……你父皇轻弃我们,我们自己若不能自存,不会有好下场啊……不是母后要为难你,这是你该有的担当啊!如今尚有你大舅强撑着维持局面,旁人不敢进逼我们母子。你要快快懂事起来,要担当起社稷啊……” 小皇帝被母后抱在怀里,气闷得难受,但却不敢挣扎。母后所说的话,他泰半听不懂,只是这哭诉让他又心烦又难受。他忍不住便怀念起以往尚算悠闲快乐的时光,再想到如今每天要遭受的折磨,悲从心中起:“父皇,父皇你在哪里……” 太后离开时,已经到了亥时,小皇帝昏昏沉沉爬上床去睡觉,只是闭上眼后肚子却咕咕叫了起来。他几乎一整天都没吃饭,又错过了夕哭飨食,这会儿便饿得睡不着。于是他便翻身起来踢开被子,叫嚷道:“我饿,我饿!” 宫人们匆匆行入,听到小皇帝的叫嚷,连忙准备餐食送了上来。 看到案上的素饼薄酪,小皇帝的脸又垮了下来,蹬着腿大叫道:“我要食肉羹,我要食鱼烩!我不要吃这些寡味汤饼……” 宫人们听到这叫嚷声,脸上便流露出为难之色,礼制所定皇帝居丧只能吃这些东西。她们若敢私自提供旁的餐食,只怕小命都难保。 正在这时候,殿外又响起一个清脆声音:“阿琉,阿琉你睡了没有?” 听到这声音,小皇帝眸子顿时一亮,赤着脚冲到殿门前,而后便看到自侧殿悄悄行来的兴男公主,脸色顿时大喜:“阿姊,阿姊你来看我啦?你想我没有,阿姊?” “小声些……” 兴男公主跺跺脚,匆匆行到殿前。看到小皇帝后,她俏脸上也流露出些许喜色,拉着小皇帝的手匆匆行入殿中,示意宫人关门,并吩咐道:“不准告诉母后我来这里!” 然而却有一名中年宫人疾行上前道:“公主不可!国丧期内……” “你这恶妇人,什么事都不让我做!阿姊来看我都不允,你这是、你……” 公主俏脸亦有薄怒,指着那太后派来照看小皇帝的宫人怒喝道:“我家自有人伦法理,岂容你这寒卑奴婢置喙!皇帝要见我倾诉思念,你敢阻止?此事若传至外廷,有人在苑中恃宠挟持天子,你家多少条人命都保不住。还不快退下!” 那宫人做惯这种事情,此时听到公主这番话,错愕片刻后才蓦地脸色煞白,扑在地上低吼道:“婢子岂敢为此,婢子领太后之令服侍陛下,绝无恃宠之念……” “滚下去!” 公主早年在苑中便因这些宫人在母后面前言语而多受责罚,早先不知如何反抗,可是随着眼界开阔起来,便也知道该如何对付这些奴仆,顿足低喝一声见那宫人似乎仍有话说,脸色便又一沉:“今日之事若泄出,皇帝与我或要小受责罚,柳女史你却全家都要命绝!” 听到这话,那宫人脸色更是惶然,再也不敢多说什么,连忙让人关闭殿门。 小皇帝看到这一幕,已是目瞪口呆,拉着公主的手摇晃道:“阿姊,阿姊你先前真是威风啊!她们总是借母后来阻我为难我,我都不敢言语……” 公主听到这话,不免更加忿忿,拉着小皇帝坐下来,作谆谆教导状:“阿琉你已经是皇帝,怎么能惧怕这些仆下?她们不过是一群差遣听用之人,若不听主人的命令,还有什么用处?全都赶出宫去,不要再费我家米粮!” “可、可是,母后她……” 小皇帝听到这话,神色稍有振奋,旋即脸色便苦了下来。 公主叹息道:“母后生养我们,自是血脉相连,但她又哪能尽知我们心内所想。母子尚且异心,这些宫人难道就能尽知母后所想?她们不过是借了母后的名势来指令我们,让她们自己更加显重罢了,实在可厌!” “原来是这样啊!” 小皇帝沉吟片刻后,便露出恍然之色,继而又欣喜道:“阿姊你突然懂得好多!这些道理,你不同我讲,我自己真是想不通!若是想不通,日后还要被这些人为难我,可是从今以后我就不怕了!她们要再敢为难,我也要像阿姊你说的这样去恐吓她们!” 公主听到这话,脸上露出淡淡笑意,拍着小皇帝脸颊感叹道:“我也没有懂得多少,都是旁人讲给我听才明白起来。这宫苑是我家庭门,岂有在门庭之内受制于旁人的道理!” “阿姊你笑得好古怪!什么人跟你讲这些?是不是那个貉……哈哈,是不是我的姊夫?” 小皇帝瞪大眼发问道。 公主听到这话,脸上笑意更深,在小皇帝面前也不羞怯:“没错,就是他!阿琉,你真的要跟他多学一些道理!你懂得多了,旁人就不敢为难你。你知不知,沈、我家夫郎他虽然年纪不大,但什么事情都懂得,许多年高者见到他都要礼貌应答,不敢小觑!” 小皇帝见公主讲到这些,整个脸面都发光,突然有些酸溜溜的感觉,情绪也有些低落:“阿姊你不喜我了,见到我只跟我言貉子。我又不识得他,也不想听他的事情!” 公主闻言后一愣,旋即便拍着小皇帝肩膀笑语道:“傻阿琉,我跟他、我跟你怎么能相同!我们是姊弟,阿姊疼惜小弟是人伦的道理。我跟他是夫妻,夫妻相敬相亲是、是……唉,总之就是不能混为一谈啊!” “阿姊,你今次回来,说话跟以前都不同。以往我跟你争辩急了,你都要动手打我,现在却要跟我讲道理!虽然我听不懂啊,可是阿姊,你不是恶娘子了!” 小皇帝见公主一脸认真跟他讲话,益发感受到被尊重,笑逐颜开道:“阿姊你以前要是也这么好,我会更想你,才不让你出宫去!” “我若不出宫去,才不会跟你讲这些!我在宫外看到的什么,阿琉你真是想都想不到!” 公主正待要跟小皇帝讲一讲她在宫外的经历,突然又想起来这么晚翻窗偷偷过来的目的,便连忙问道:“阿琉你身体是不是不妥?方才我听宫人讲你昏了过去,先前在殿内我都看不见,现在还要不要紧?” “阿姊,我没事啊!” 小皇帝听到这话,顿时眉飞色舞,将先前对太后的许诺抛到脑后,一脸卖弄之色:“我是在骗人!阿姊,你们都没看出来吧?大舅吓我,我累得哭不出,我实在不想哭啦。殿里有个人昏了过去,我效他模样,果然骗过了旁人!” 公主听到这话,脸色却是蓦地一沉,凝声道:“你是说,有人在殿里装昏不想哭灵?是什么人?这是大不敬!” 小皇帝闻言后便仔细思忖道:“是一个少年人,他坐在小舅隔席,模样倒是清秀……” 听到小皇帝形容那大不敬者的样子,公主越听越觉得似曾相识。又是坐在她小舅隔邻,心内已经渐渐确定是谁,继而神色便生出几分尴尬。 “阿姊,他是大不敬?那我要不要告诉大舅,狠狠罚他?”小皇帝又问道。 “呃……阿琉,他应该不敢不恭,他是在教你啊!” 公主沉吟片刻,而后便点着头笃定状:“是的,他定是在教你怎么避过大舅为难。阿琉,等见到他,你要谢谢他啊!” 0238 彼苍者天 “时下时局微妙,举动皆有人窥探揣测,诸多无谓纠纷。大兄他也非刻意为难,应是不愿哲子涉入太多乱事。毕竟你还年幼,许多事情不能见知深刻。” 听到庾怿为先前的尴尬圆场,沈哲子微笑着示意自己并未介意。他也知司马家那群宗王们确实乏甚人望,自家如今势隆,与之行的太近,难免会招惹许多有的没的猜测。这些猜测对他家而言或是好坏参半,但对于执政的庾亮肯定是不利的。 宗王与方镇行的太近,传递出来的信号只有一种,那就是正有阴谋在酝酿。但沈家不可能跟宗王有所勾结,一方面是这些宗王们底子太劣,根本不值得投资,一方面也是根本没有必要。沈家如今也是帝戚之家,何必再跟那些宗王勾结,邀取什么政治资本。 这一点,庾亮肯定也是深知,早在数年前沈哲子的选择就可以说是已经表明了心迹。但这家伙仍要严厉训斥,面子礼数上的一点往来都不希望有,斤斤计较到如此地步,那种迫切掌控一切的心态已是毕露无疑。 虽然面对庾亮的责问,沈哲子可以不作回应,但在庾怿面前,倒也不妨解释一下,避免误会越级越深。他家注定是不可能与庾亮一条道走到黑,但庾家也并非只有庾亮一人,像庾怿、庾条这两向来与自家关系密切的,仍要保持多多沟通,不至于完全对立起来。 于是沈哲子便笑着解释了一下自己为何会与西阳王行在一处,当听到西阳王如此礼遇只为财货,庾怿也是哑然失笑,旋即便不免叹息道:“大行皇帝离世,新君甫立,大兄他要把控全局,心态难免颇多急躁之处。但其实这又是何苦,不过是为难了自己罢了。似西阳王这等庸者,又能激起怎样动荡?” 沈哲子闻言后亦是赞同,庾亮执掌中书多年,不可能这点眼力都没有。但眼下却是紧张过度,非但于事无补,反而弄得人心惶惶。如今台中众臣彼此之间割裂的严重,对局面的平稳过渡更是有害无利。 查其原因,大概也有出于对大行皇帝的愧疚,以及急于证明自己的缘故,可谓当局者迷。 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沈哲子自然不认同庾亮的做事方法,但由此也颇得教训。大行皇帝去世后,留下的是一个虽然不算太平但尚算安定的局面,北面没有太迫切的胡寇威胁,内部各方彼此牵制,没有一家独大。这种暂时的平稳达成不易,也极为脆弱。任何人想要跃起打破,必然要令局势崩盘继而遭受反噬。 目的是目的,手段是手段。在这样一个微妙的平衡中,目标越是宏大,手段反而需要越发平稳。人心各异,得意时勿太张扬,总有人等着看你怎么死。流星灿然却只一瞬,但身份地位不同,这一瞬或就能给世道造成无法弥补的创伤。 人们总热衷于传颂一些壮人胆魄的英雄故事,但古来英雄绝少善类,激昂之外若能有从容,才算是第一等的国士。若连自己都无法节制自己,无论事迹再如何耀眼,不过是适逢其会的意气匹夫而已。换一个性情相类的人去做,未必又会做的比他差上多少,不值得崇敬。 略过这一节,庾怿便对沈哲子所言西阳王有求的隐爵之事颇感兴趣。 此事虽是庾条弄出来,但庾怿所闻只是皮毛,因而便笑语道:“这隐爵果然获利丰厚到西阳王这种贵人都难淡然?我只是听幼序偶尔言及,还真是不曾深知。过些时日,我或将转任晋陵,少不得要与此类多有交往,届时还要仰哲子替我多多周圆啊。” 听到庾怿此言,沈哲子心中便是一动,益发感受到庾亮那种安全感的缺失以及迫切的心情,急于布局天下,谋求一个安全环境。以江州制衡荆州,以吴郡观望三吴,以晋陵牵制徐州,似是面面俱到,但这更多只是场面上的较量,实则无一处不处在劣势之中。 庾家劣势在于方镇,没有自身可靠稳定的基本盘,这是庾亮执政的最大劣势,也是早先沈家能与庾家行到一处的主要原因。 所以在得势之后,庾亮首先要做的便是经营方镇的力量,早先派庾怿往豫章,继而在应詹病亡后进一步争取到了江州。这都是非常漂亮的布置,按部就班经营下去,执政高门的威望和风采便会越来越浓厚。 但庾亮的手段太激进了,江州重镇绝对值得倾其全族之力耐心经营下去,实在不宜在此时分力去图谋一个场面上的布局。沈哲子深知自家稳居会稽的不容易,诸多手段用上,至今才算略成气候。若不能牢牢掌控一个基本盘,人去而政消,又有什么意义? 凭势而掌握晋陵、吴郡,看似是很漂亮的布置,能够给京畿提供一个稳定的后方,但这两地都是豪强林立,民多不驯,一旦真的有事发生,又能指望在这两地获得多大的助力? 或许历史的缺陷真的在于人性格的缺陷,庾亮的能力确是出众,而立之年未久便掌中书,与王导这种生于高门、耳濡目染的政治国手较量起来都不落下风,有来有往,甚至还能略占优势。 但且不说其性格过于的强势,单单履历上缺乏经营地方的经验,便是一个致命的缺陷,过于看重中枢赋予的大义名分,只将方镇作为棋盘上棋子。但殊不知这些棋子一旦被激怒起来,都是一个个獠牙锋利的噬人猛兽! 对于这种刚愎自用之人,沈哲子知道劝也没用,况且他也已经渐渐的见恶于庾亮,随着日后争执增多,彼此之间关系会更疏离。至于把庾怿安排到晋陵,于他而言也是一件好事,庾怿不会像庾亮那样固执,要好沟通的多,对于京口正在蓬勃发展的事业也是一桩好事。 但沈哲子最担心的是,庾亮过于执迷于在中枢布局天下的那种乐趣,渐渐地罔顾了实际的问题,继而激起兵变。虽然这是必然的,但沈哲子却希望能够将事情尽力往后压,以给商盟和隐爵争取一个平稳的发展时间。 一边与庾怿谈论着晋陵如今不同以往的人情风貌,沈哲子一边在心内思量着,有必要给庾亮上一上眼药,让他那激进的步伐放缓一些。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庾亮同他想到了一处,也觉得这少年过于跳脱,应该要遏制一下。 第二天便是大殓之日,沈哲子早早便起身。朝哭之后到了上午,一众宗室台臣们跪在东堂殿外,随着内侍一声声尖利的唱礼声而爆发出一阵阵的嚎哭声。 作为大行皇帝的女婿,沈哲子亦被引入殿中换上齐衰之服,跪在殿中看着大兴皇帝的尸首被正式装入棺木之中。一代英主,就此天日永隔。 随着钉木声声响起,殿内殿外哭声大作,沈哲子也看到了泪眼迷蒙的兴男公主,她从殿后冲出来,挣扎着要去见大行皇帝最后一面,然而却被宫人们死死拉着往殿后扯。 “你们放开我!我要再看父皇一眼……沈哲子,沈哲子你帮帮我啊!” 公主极力挣扎,看到跪在殿内的沈哲子,便叫喊着求助。然而这时候沈哲子也不能放肆,只能看着公主被人拉向后方,许久之后仍能听到她凄楚的嚎哭声。 大殓之后,大行皇帝棺椁移至宫苑前堂,正式接受宗亲外邦吊唁。但时下内忧外患,方镇被隔绝在外,邦交亦少,留出这个时间,只是为了给皇陵争取最后一点修葺时间而已。 老爹不能入都,只能让沈哲子二叔沈克代替,率领都中一众沈氏族人入宫吊丧。沈哲子念及公主骤然又清减许多的面容,趁这时候连忙让家人备下许多这女郎平日喜好的美食,趁着公主出苑接待夫家族人的时候,让宫人们带进宫去。 见面只有短短半刻钟,公主只是埋首沈哲子怀中啜泣不已,看到随行来几名太后宫内神态刻板的宫人,沈哲子亦能猜想这女郎在苑中处于怎样压抑气氛,打定主意一等国丧归葬完毕,就把公主接出宫来,不让这女郎再受那繁琐礼节折磨。 十天之后出殡之日,满城挂孝,群臣护棺前往太庙立祭,并于这里正式为大行皇帝确立庙号肃祖。 飒飒秋风之中,送葬队伍徐徐行出建康城,在城外绕行一周后便向北行往皇陵。沿途众多人家摆设路祭,伏于尘埃之中,号哭盈野。 武平陵位于建康城北鸡笼山下,练湖之畔,由此可直望大江。当送葬队伍徐徐攀上高坡的时候,突然有人指着远处大江所在惊呼出声。 沈哲子随众人转头望去,只见那辽阔的江面上横着数艘大舰,大舰上白幡招展,依稀有苍凉的歌咏声伴随着滚滚浪涛传来:“交交黄鸟,止于桑……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听到这歌咏声,沈哲子略加沉吟,旋即便望向了队伍最前方的几名辅政之臣。王导神色寡淡,目光幽幽。庾亮牙关默咬,握拳袖中。余者诸人,神色各不相同。 0239 同情不同势 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诗经》黄鸟篇,秦穆公之丧,杀国三士殉葬,时人哀之,作歌以讽,为哀辞之祖。 尽管葬礼已经结束多日,然而当日大江上那一幕仍经口口相传,在都中喧嚣一时。尽管船上之人并未表明身份,但谁都知道,在这个时节,赶来做此态的只有历阳。 随着这歌篇传颂开,诸多流言也在都中传扬开来,不乏有人言道台中不容历阳,欲除之以其为肃祖殉葬。因而整个都中一时间气氛肃杀,人皆道路以目,心情惶惶,唯恐再有兵灾临头。 作为亲眼目睹者,对于历阳这一举动,沈哲子也只能感慨一声,苏峻色厉内荏,心已经乱了。诚然此举一时间将一众辅政之臣挤兑得处境尴尬,不敢有所动作,甚至还要善待安抚,可保一时平安。但从长远来看,却注定了他将要败亡的结局。从今以后,历阳将是台中主要防范打击的对象。 最重要的是,这一举动让其他方镇都变得尴尬不已。秦穆公杀三士殉葬,苏峻只一人,剩下两个谁来凑数? 所以说,政治素养不高,不要乱玩风雅。这一举动一时间或能受到效果,但却里里外外得罪个干净。相信过不了多久,各地方镇弹劾苏峻擅自离镇、扰乱国丧之礼的奏书会陆续到达建康。沈哲子也已经让人代老爹拟好了奏书,只等几个挑头的发声,便让人递入台城。 虽然这罪名最终不会落实,但可以想见,以后各方很难再跟历阳有什么呼应。这后果应该跟苏峻为此举时所考虑的不同,他大概以为由此可以激发出各方同仇敌忾、共抗中枢之心,但结果却是南辕北辙。 各家都有自立之道,大可与台中往来拉锯,唯独历阳只因肃祖赏识而处非分之地,台中半点呼应都无,地方亦无深厚根基,所恃者惟强兵劲卒,倏忽便成众矢之的。 苏峻这时候应该也是骑虎难下,久镇西藩要害,进不得退不下。如今唯一盼望的,大概就是能再来一场王敦谋逆这样的大兵事,台中需要用兵,如此或能解除他的困境。 不过沈哲子也没心情为历阳感慨太多,他自己也遇到了麻烦事。丧礼已经结束多日,他几番传信苑中,希望公主离苑归府但却全如石沉大海,不得回应。这不禁让沈哲子产生一些不好的联想,莫非钱凤所虑一语成谶? 再又等待两天之后,沈哲子心中便渐生恼意,如此目中无人,莫非以为他不会唱《黄鸟》? 于是沈哲子让人将任球请来交待一番,然后便出门去庾家,准备去问一个说法。 ——————— 此时在苑中,太后瞪着堂下那个抿着嘴、满脸倔强的小女郎,脸色隐有铁青。 “我再问你一次,知错没有?” 太后已经记不得是第几次这么发问,然而小女郎仍是一如既往的默然不作声,这让太后更加羞愤气恼,指着公主怒喝道:“你若一日不肯认错,我便一日不让你出门!” 说罢,太后便站起身来,在一众宫人簇拥下离开这里。而在离开之前,则吩咐左近宫人们不许公主离殿,亦不许旁人来见公主。 一直等到太后离开,兴男公主才揉着有些酸涩的双腿站起来,让宫人们搬来一张胡床摆在廊下,自己躺在了胡床上晒着午后太阳,神态颇有悠然之色,并不因此前遭受的呵责而介怀。 “云脂,去给我取一碗饴浆来!” 公主微笑着摆摆手,可是当那饴浆甜汤送上来时,只是喝了一口便吐在了地上,皱眉道:“这饴浆真是难饮,以前都不觉得,比我家的可差得远了!难怪阿琉做梦都要言到我家浆食甘甜,果然是不能相比啊!” 侍女云脂听到这话,俏脸便垮了下来:“公主又是何苦,只要向太后认错,便能离宫归府,郎主自会备下饮不尽的饴浆……” 这几日看到公主与太后针锋相对的互不退让,云脂也是倍感心惊肉跳,实在一刻也不想在苑内多待。 听到这话,公主脸上泛起一丝愁绪,叹息一声后说道:“我又何尝不想早早回家,我也想……唉,可是阿琉这么软弱,我又怎么放心离开?就要让他看到,只要认定自己无错,母后也拿我们无可奈何,这样才能教会他做一个有担当的男儿,不要被人欺压了都不敢声张。” 正说着,殿后又转出一道小小身影,正是当今的小皇帝司马衍。他做贼一般左右观望片刻,才一路小跑冲到兴男公主身边,待看到胡床旁边摆着的饴浆,眸子顿时一亮,端起来便痛饮一口,旋即也皱着眉头吐出来。 “阿姊,你家这几日都没往苑中送吃食?吃过你家餐食,旁的我都不想入口了!” 小皇帝抱怨着席地坐在了公主脚边,渐有血色的肥嘟嘟小脸皱在一起,状似极为忧愁。 公主眼睑垂下看他一眼,继而便有些不满道:“你都已经是皇帝,诸多事情都要学起来,哪能只贪口舌之味!” “可是我不想……唉,母后不许我再说这种话,被她听到,又要狠狠训斥。” 小皇帝苦着脸,神态颇不自在:“苑内有母后,苑外有大舅。我学得再多,身边人都不听我话。母后把我身边人都换一遍,先前的话都吓不住她们,阿姊,你再教我一些好不好?” “我自己都被母后困在了殿里,还有什么话可教你!阿琉,你要自己生出念头来,以往父皇怎么对待旁人,你都要学起来,哪能事事都强问旁人!” 公主感慨一声,也有一些无奈。 “可我也不知父皇要怎么待旁人啊……” 小皇帝忧郁道,继而又望着公主充满歉意:“阿姊,是我对不住你。若不是我睡梦里说漏了嘴,也就不会被母后听见,知道我在丧期贪食,还连累到你受母后责罚。” 公主听到这话,神态便是忿忿:“人伦亲爱,是要让老幼得宜,哪有自戕自残的道理!难道真要让人饿得头昏眼花,才算是真正的孝义?假使父皇尚在,也不会这么苛待子女!渴当饮,饥当食,这是寒庶小民都明白的道理。母后以此苛待你我,本就不是我们的错!” “可是、可是……” 听到阿姊直言母后之非,小皇帝心内不乏认同,可是却不敢出言附和,实在是母后在他心目中积威太重,加之稍有悖于母后之意,母后便哭泣不止,让他心烦意乱。 “阿琉,我已经是旁人家妇,有自己的家苑,也不能常常进苑中看到你。以后你在苑内,自己要聪明起来。女诫上都讲,生男如狼,犹恐其尪,生女如鼠,犹恐其虎。可见男儿应该刚强起来,不能随便向人屈意!就算是自己做的不对,也要气壮三分。你自己有了气势,旁人谁还敢再小瞧你?” 若太后在这里听到公主一本正经曲解《女诫》道理,来给小皇帝灌输,大概也要后悔早先为何要让这女郎将《女诫》抄了无数遍。 “阿姊,我记住了,你放心吧!” 小皇帝听得一脸专注,凝重点头道,旋即便又笑语道:“只有在阿姊你这里,我才能听到这些道理。大舅教我读《诗》,总讲一些‘文王在上,於昭於天’,我根本就不懂,还要每天诵读。” 接着,他又不乏感慨道:“阿姊,你今次归苑,懂得的道理好多,这都是姊夫他教你的吗?”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神态便有几分羞涩,略显忸怩道:“有一些是吧,但我自己也不是全都不懂道理,听他讲许多,自己也能想得明白!” 小皇帝听到这话,禁不住露出神往之色:“姊夫他真是个了不起的貉子,居然能将阿姊你都教得明理起来。我真想见一见他,听他讲讲许多道理。” “我又不是似你这样的朽木,变好有多艰难?” 公主虽然不忿于小皇帝对自己的贬低,但听到他对自家夫郎的推崇,心中亦有几分窃喜。 “是了,阿姊!我今日听大舅言道要为我置师、友、文学,你归家让姊夫来任职好不好?” 听到这话,公主也是颇为意动,她因担心小皇帝性情软弱才留在苑中打算言传身教,但也觉得由沈哲子教导似乎更好。她也希望沈哲子能与自己的兄弟相处愉快,就像她在吴兴多帮阿姑照看叔子一样,只是嘴上还要说道:“我总要归家问过他才能答复你,他每天诸多事情忙碌,也未必肯陪你这小娃娃读书。” 这姊弟俩在苑中闲谈,却不知苑中另有一对兄妹此时也在谈话,只是话题要比她们之间要严肃得多。 太后看着大兄近来颇多清减消受的脸庞,心内便涌起诸多感激:“若非大兄你担当外廷之事,我母子真是难得安静。皇帝他年幼,颇多无状任性,若有冲撞冒犯,大兄你千万不要介怀。” 虽然只是兄妹独处谈话,庾亮仍是正襟危坐,谨守臣礼,闻言后便欠身道:“皇太后陛下言重了,臣家世受两代先君之恩,肃祖临终有托,岂敢懈怠!” 太后也知大兄脾性向来如此,而非是以礼节疏远自己,闻言后突然蓦地叹息一声:“皇帝有大兄教导,我是不怎么担心。今日请大兄入苑,还是为了兴男那小女。” 0240 台中惊闻 听到太后这么说,庾亮下意识挺直腰背,尽管他已经坐得很端正了:“请皇太后陛下直言。” “室内并无外人,我与大兄所言也仅只家事,大兄实在不必拘礼如此。” 尽管已经深知大兄脾性,但庾亮如此恭谨仍让太后感觉到有一丝压力。但见大兄仍是未有放松,太后心内禁不住一叹,继而才言道正事。 “大兄你也知道,兴男那小女配于吴兴沈氏,我是一直都不甚满意。只是当时先帝与大兄你都……” 讲到这里,太后眼眶已经隐隐泛红起来:“若那沈家真是守礼门户,肯善待我家小女,是这女郎一生安稳所系,那也不必再说什么。纵使门第有差惹人非议,只要这女郎能过得舒心,我心内些许屈意,也不必再提。” 庾亮听到这里,眸子便微微一凝,肃容道:“皇太后陛下可是听人风言沈氏有苛待公主之举?还是公主与沈家子彼此不睦?” “这倒不曾。” 太后摇了摇头,继而脸上渐渐流露怒色:“可是我之所见,较之大兄所言更劣。兴男那小女,性情本就颇有不逊。今次归苑,较之先前……唉,我自己养女无教,本不该以此更添大兄烦扰。可是我、我对这小女真是不知该怎样教!” “以往她居阁中时,纵有错处,尚肯认罚。可是今次归苑,胆气壮了太多,益发难以管束。如今这形势,本就维系艰难,我已经精疲力尽,又被这小女……” 见太后一副愁眉不展状倍言公主劣态,庾亮眉头微微一锁,沉吟半晌才低语道:“公主本性至纯天真,非是怙恶之人。如今已为人妇,太后本不宜苛责太多。” 太后闻言后却更忧愁:“我所虑者,还非仅只这小女。她去吴中未久,性情便更顽劣,可见沈家绝非知礼门户,不能导善行之。如今时局晦暗,昭日不明,就连大兄都要谨慎应对。我家结此恶亲,真的是好?我恐怕因此悖礼门户招惹祸端,害了眼前的局面……” 庾亮听到这话,不禁有哑然失笑之感,肃祖临终仍要将公主配于沈家,不乏为其家结恩引援之意。可是如今太后居然担心与沈家结亲,或会受到连累殃及,真的是有些杞人忧天。 太后见大兄神色沉凝并不表态,便索性直接言道:“大兄,我希望将这小女留在苑中,再耐心教导几年。等到此事冷落下来,再为其另择良配,此事是否可行?” “万万不可!” 庾亮听到太后这话,神色已经蓦地剧变,疾声喝道。 太后本就担心庾亮不会同意她的想法,因而铺垫良久才道出目的,却没料到大兄反应如此激烈。她错愕片刻,旋即眼眶便渐渐红起来:“若非我实在没有了办法,哪会跟大兄说起这些……大兄你难道就不担心?早先历阳临江而唱《黄鸟》,沈氏亦绝非忠良门户,他家……” “太后慎言!” 庾亮已经安坐不住,蓦地站起身来顿足道:“此事本为肃祖临终而定,如今丧仪未除,岂能擅自易辙!沈氏身系国任,素无失职罪状,绝对不能妄动贬斥之念!” “难道我家小女真要托于那貉子悖礼门户一生?” 太后闻言后悲呼一声,旋即便捂着脸哭诉道:“大兄,你亦为人父母,也知为子女择一良善人家而配。人同此念,为何独独要苛责小妹一人……” 庾亮听到这话,顿时尴尬的不得了。他自知眼下这个局势,历阳已经渐露不驯,若再因此节而见恶于沈氏,那才真是自绝于江东,再无宁日! 但见太后这副模样,似是打定了主意,根本不愿与他讲什么道理。他有些无奈的坐回席中,耳边听着太后嘤嘤泣声,心中却在思忖对策。 首先要确定的一点是,太后这想法万万不可。但这却给他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他一直在思考如何让沈家那少年在都中安分下来,但却没有什么有效的方法。手段若用得轻了,不会有什么效果。但若用得重了,则会更加疏离。 他可以不顾念这个少年的感想,但沈充的态度则不得不考虑。历阳如此逼迫中枢,若不加惩治,简直不能忍受!而若要警示历阳,各方的态度便都要考虑到。他与沈充本就没有什么太深的立场隔阂,因而仍有求同存异的余地。 这也是他为何不禁止两个兄弟与沈家继续有往来,并且还打算借助沈家在京口的经营,让庾怿在晋陵快速立住脚跟。 但这求同存异的前提,却需要沈家不要太过于显露锋芒。他家毕竟南人,若在时局中过于喧嚣,终究会让人遐想太多,不利于局面的稳定。 太后想要废除这桩婚事,庾亮虽知不可为,但在权衡片刻后,却觉得这不失为一个不轻不重的敲打手段,既让沈家有所忌惮,又不至于完全将之推开。 但肃祖离世未久,便要拿其儿女婚事作筹码,庾亮心中终究有些愧疚。在沉吟良久之后,庾亮才徐徐开口道:“太后此议不可再提,若真见疏沈氏,亦会令南士心生怨望。若太后不舍公主,可留在苑中多居一段时日。小女郎秉性未定,善加教导,定会有所改变。” 听到大兄肯让步,太后才渐渐收了哭声。虽然关键问题上庾亮仍未松口,但太后的想法也未改变。除了公主的变化让她恼怒,和对沈氏固有的轻视偏见之外,她之所以作此想,心内也不乏对沈家的怨望。 他家不过吴中新出豪强门户,能幸帝宗已是绝大恩德。可是如今时局过渡艰难,他家居然不表态鼎力支持新君,这实在让太后有些不忿。既然将女儿许于其家都难换来不二忠心,又何必再坚守这一婚事,既委屈了女儿,又让她不能释然! 暂时稳定住了太后,庾亮便又匆匆回了台城,他实在有太多事情要操劳忙碌。一俟回到台城,便又收到淮北传来捷报。郗鉴移镇广陵之后,便积极联络各方,调集大军,终于将刘遐余部叛逆者尽数平定。 虽然彼此立场不同,但淮北局势重新得以稳定下来,无论如何都是一桩好事。尤其在眼下而言,更能对历阳方面形成有力震慑。于是庾亮便手持捷报,召集一众台臣商议淮北诸多善后事宜。一旦忙碌起来,便忘了先前的事情,也忘了派人通知沈家一声。 议事一直到了深夜,庾亮才疲惫睡去。可是在第二天卯时,便又准时醒来,又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 午后难得悠闲,庾亮手捧一杯茗茶轻轻啜饮。随着在江东居久,对于盛行南方的这一习俗他也渐渐沾染。茗茶苦味回甘,疲劳时饮上一杯,提神醒目,确要比油腻的酪浆更为适宜。 然而这时候,门外匆匆行入一人,行进殿中后来不及下拜已经低语道:“中书,大事不妙!” 庾亮闻言后,急忙放下茗茶,将来人引入侧室中。这时候,那人才俯首下拜,而后才低语说道:“西阳王、南顿王等秘议,欲请琅琊王出阁归藩会稽……” 庾亮听到这话,脑中轰然一声,脸色陡然变得煞白起来,疾声道:“此事可确认真伪?” “确有此事!”那人沉声回道。 庾亮在房中枯立许久,才摆摆手让这人退出,然后他便疾行出官署,吩咐仆下道:“速请太保来前堂议事!” 说罢,他便匆匆行往前堂。可是在行至半途时,脑海中忽然想起一事,脸色又是一变,连忙让人抬来肩舆,吩咐道:“快至苑中!” 他本有台城乘舆的殊荣,但以往谨守臣节,绝不逾规。可是今日事态紧急,只能破例一次。 那几个抬舆的内侍壮仆眼见中书神态间充满焦虑,也都不敢怠慢,放开腿脚大步如飞,很快便进入了台城中。 太后得人通报言道中书请见,连忙起身迎出,待至殿前,却看到向来淡定的大兄额头上已经冒出一层细密冷汗,心中不免一惊,连忙让人将庾亮请至殿中来,而后才问道:“大兄,究竟何时如此匆忙?” “快,快!给公主收拾行装,送其归府!” 庾亮已经来不及多做解释,连声催促道。 “可是,大兄你昨日还说……” “稍后我还要与太保议事,实在无暇为太后多做解释。等到此节过后,我再来为太后解惑!” 庾亮疾声道,神态间全然没有以往的淡然:“太后请放心,沈氏绝对忠诚无疑!稍后沈家子若入苑拜见,太后万勿冷言留难!切记,切记!” 说罢,庾亮已经来不及再解释更多,甚至来不及礼拜而退,转身便匆匆行出大殿复又往台城而去。 太后眉头深蹙,尽管心中仍是不甘,但却不敢将大兄之言等闲视之。她知大兄素有沉静雅量,如今日这般惶急模样实在罕见,应是有什么大变故要发生。 沉吟少许后,太后终于还是放弃了自己的想法,唤过宫人来吩咐道:“速速出苑去沈家传诏,请海盐男入苑迎丹阳公主归府。” 0241 公主归府 庾亮站在阁楼上,看着沈家车驾徐徐驶出台城,神情颇为复杂。 方才台城议事,台臣们已经达成共识,琅琊王司马昱尚还年幼,不宜出阁归藩。这让庾亮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意识到这一个隐患的惊人。以往他虽然对西阳王等诸多宗王不乏警惕,但心内多少也有一些看轻,认为这些宗王并没有多少可以干涉时局的能力。 今天这件事给庾亮敲响了警钟,明白到只要这些宗王们存在一天,便不能等闲视之,稍有疏忽就有可能酿成大祸,尤其对他们的险恶用心又有了一个深刻的认知。时下历阳与中枢关系紧张,甚至不排除随时开战的可能,这群宗王在这个时节要将琅琊王弄去会稽,他们想做什么,不言而喻。 今次尚算侥幸,抢在宗王们发难之前将事情解决,把危险扼杀在萌芽之中,没有造成更恶劣的影响。但庾亮并不敢因此而放松警惕,只要这些宗王还存在着,危险就一直存在着。在没有解决宗王之前,其他的事情只能暂时放缓,勿生肘腋之患。 除此之外,今日这一场虚惊也让庾亮意识到会稽的稳定较之他此前所想还要重要几分。从地域上看,会稽并不具备影响和制衡中枢的能力,但若会稽离心,那么整个吴中大后方便将荡然无存!若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则不啻于彻底抽走中枢立身的根基! 所以,会稽不能乱! 有了这样一番明悟,对于日后诸多安排布置的先后次序,庾亮心中也渐渐有了一点变化。先前的布置虽然不需要调整太多,但是问题的解决次序却还需要仔细权衡商榷。 最起码到目前为止,会稽仍然是可靠的,并没有与宗王们发生什么实质性的接触和勾结。若不然,今次的事情不会这么容易得到解决。所以,对于会稽,庾亮不再强求能够完全将之控制,只要能够保持眼下这种状态,于他而言也不是不能接受的结果。 望着沈家车驾渐行渐远,庾亮心中却有一个越来越强烈的冲动,想要将之拦下来问清楚,今次宗王们所谋与他究竟有没有关联?虽然心内对这些宗王们充分重视起来,但庾亮仍然不觉得他们有这种精准的眼光恰好卡住这样一个关键时节来发难。 不过庾亮也清楚,这个问题本身就没有意义,沈家已经用实际行动表明了与宗王并无勾结。最起码在琅琊王出阁这件事情上,他家是不知情或者说置身事外的,并没有给宗王们提供声援或者实质性的帮助。 所以,这个疑惑只能埋在心底,一旦问出口来,彼此之间更加尴尬不说,关系也会更加疏远和冷淡。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过吧,太后并没有动念要废除婚事,而沈家也并不知宗王们为琅琊王请求出阁归藩。 这也是沈哲子心里的想法,许多事情不必宣之于口,只取一个心照不宣吧。他不希望庾亮太过激进,过早破坏掉眼下这个尚算平稳的局势,所以通过宗王们给庾亮一些示警,让这家伙明白眼下他还远不具备掌控全局的能力,纵然有所图谋,也要有所放缓。 对于那群宗王们,沈哲子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实在太不禁撩拨。昨日沈哲子才吩咐任球通过都中故旧给宗王们以提醒可以为此谋,没想到今天就有了效果。但由此沈哲子也看出来这群宗王们实在太不堪,他们大概还做着等到京畿大乱后在会稽另立新君的美梦,殊不知庾亮早已经摆平了各方。 本来沈哲子还打算等着事情闹大起来,需要他家表态时,再去痛快的打脸他那糊涂岳母和庾亮,没想到这群猪队友居然连这样一个机会都没能给他争取到,也真是不堪到了极点。他们要为琅琊王请封,居然都不先来探听一下自家的意思,莫非真以为自家会顺从到敲锣打鼓将琅琊王迎往会稽? 诚然琅琊王若去了会稽,沈家多了一个钳制中枢的手段,但由此也吸引到许多不必要的恶意提防。没有琅琊王在手中,中枢同样对沈家无计可施,何必自找麻烦去弄来这么一个烫手山芋。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建立在井水不犯河水的基础上,若中枢真的把他家惹毛了,那时候还有什么好顾虑,自然是什么手段都要用上!若等到沈家出手,事情就绝对不会像诸王阴谋那么好解决了。 沈哲子相信庾亮肯定也能意识到这一点,最起码在解决掉诸王之前,不会再对沈家出手。毕竟中枢有没有想法强留都好,沈哲子都要在都中陪着公主居丧几年,始终被那么一双严厉警惕的眼睛盯着,无论如何都不是一种愉快体验。 再次离开內苑,兴男公主情绪难免又低落起来,心中悲伤较之先前虽然不再那么强烈,但一想到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疼爱她的父皇,在苑中又少了一份牵挂,便忍不住默然垂泪。 车驾一直行到秦淮北岸盐市,公主始终不闻沈哲子开口安慰她,这让公主心内更加悲伤不忿,便坐在那里放大了哭声。然而沈哲子心内还在专注思忖今次之事,并没有注意到小女郎的心思变化。 牛车驶上了东桁,将近乌衣巷时,公主终于忍不住,擦擦脸上泪痕,扯了一把沈哲子衣角,忿忿道:“你怎么不同我说话?我都哭了这么久,都不听你安慰一声。是不是我在苑中住了太久,你都气恼了?” 听到这话,沈哲子才收回思绪,抬手擦掉小女郎粉颊上泪痕,微笑道:“公主在苑中也非无所事事,苦心教导兄弟,可见已经是个明理娘子,有了长姊的担当,我只是欣慰,又怎么会气恼呢。公主年纪这么小,已经颇明事理,可知日后我们有了孩儿,在公主教导下应该也是一个有担当、明事理的君子。”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俏脸顿时变得羞赧起来:“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是不是母后见你时,跟你言到我在苑中的事情?母后她、她有没有因我迁怒你?”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便是一笑,他家虽是土豪之家,但却仍不入那位岳母法眼,每次见面都非什么愉快体验,今次自然也不例外。这么算起来,他那位岳母倒也算是一位不为钱财动心的清趣女子。 不过今次的会面较之上次总算有所和缓,虽然太后看到他后眉目间不见喜色,但言辞之中亦不乏想要缓和关系的意思,甚至难得的夸赞了沈哲子几句。沈哲子当然不会自我感觉良好到认为太后对他感官有所改变,至于态度有所变化的原因,大概也是意识到沈家在时局中不可或缺的地位。 沈哲子也不奢望能在太后面前刷到什么好感,因而对此也就不怎么介怀。虽然如今太后临朝理政,但沈家也还未能直接干涉中枢,因而太后对他家好也罢坏也罢,沈哲子是不怎么在意的。只要没有因此而影响到他与公主的关系,大可以置之不理。 “母后她待人向来严厉,如今对阿琉都是如此。沈哲子,你可不要因此气恼她。” 公主虽然在苑中颇受责难,但却担心沈哲子与母后相处恶劣,拉着沈哲子的手指小声说道。 沈哲子笑着拍拍她手背:“你放心吧,太后纵使对我有不满,但我毕竟是外臣,彼此没有多少常相共处的机会,能避则避。只是公主你以后若再入苑,勿要在太后面前过于要强。” 公主听到这话,小脸便有些落寞:“我以后也不想再入苑了,母后本就厌见我,如今肯定更加气恼。父皇也不在了……我在苑中,也只是牵挂阿琉一个人而已。旁人待我,本就没有多亲厚,小弟阿奴连我叫什么都还不知……” 讲到这里,公主神情突然一转,拉着沈哲子神态不乏热切道:“沈哲子,你愿不愿去陪阿琉读书?前日阿琉说过大舅要帮他挑选师、友,阿琉对你也颇有好感,愿意跟你相处……” 沈哲子听到这话,倒是微微错愕,旋即便笑着摇了摇头:“还是不要了,皇帝陛下学业那么重要的事情,我可不敢担当。况且我也没有太多时间,还是交给那些真正的饱学之士吧。” 他确实没有去陪那小舅子读书的意思,调教小皇帝看似比较带感,但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有必要做的事情。况且,庾亮也未必肯让自己成天跟小皇帝混在一处。如今这位小皇帝,可是与他家休戚相关,怎么能容许旁人接近以施加影响。 听到沈哲子拒绝,公主便不禁有些失望,她是真的希望沈哲子能够跟小皇帝亲近起来。 “你放心吧,就算我不陪陛下读书,等以后我们在都中住下来,也是能时常有机会见面的。” 沈哲子微笑着安慰一下这女郎,过不多久,牛车缓缓停靠在乌衣巷内公主府门前:“到家了!” 0242 挚友相陷 兴男公主下车,抬头望着那恢弘的仪门。早先大婚时,她离苑来到这里,包括离都前往吴兴,都是乘坐在辇中,始终没有机会仔细看一眼自家府邸。 此时她站在自家门前,神态认真又透出一股兴奋,小脸上都泛起光辉,拉着沈哲子的衣角低语道:“沈哲子,这是我们的家?我们自己的家?” “是啊,这是我们的家!” 沈哲子能感受到小女郎那种骤然拥有的满足感,拉着小女郎的手腕踏入府中。诸多府内仆役在庭中列队迎接:“恭迎公主、郎主归府。” 小女郎听到这话,双肩微微一颤,神态间更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振奋,喃喃道:“这是我的家……” 接下来的几天里,这小女郎始终处于这种恍惚的兴奋中,像一个领地观念极强的小兽一般,将这府邸里每一间屋舍,每一寸土地都行过,都熟记在心里。更有甚者,每一个跨院都分配了不同的用途,并让仆下罗列标注下来,让人谨守不准混淆。 于是,按照这一个安排,沈哲子一个月便要换三四次住所。实在是这府邸相对于他家情况而言过于大了一些,如今他家除了小夫妻两人,便只有一众王府属官和仆役,自然是任性到房屋怎么住都住不完。 府内的事情,沈哲子由得这小女郎自己去张罗,等到这股兴奋劲儿过了,大概她自己都要嫌太繁琐废弃这些规矩。 至于沈哲子自己,每天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国丧过后,都中气氛又有转变,时局会滑向何方,各家要如何立世,都是一个需要认真考虑的问题。于是在沉寂月余之后,整个建康城内又是宴饮成风。享乐之外,各家也在借此或是探听消息,或是表明立场,充满着浓浓的政治意味。 因此,沈哲子哪怕每天只是安坐家中,类似的邀请也络绎不绝。邀请的人多了,他也不耐烦每天连轴转的去赴宴,索性便将宴会场地挪到了自家。隔三差五的大宴,小宴则每天都不间断,渐渐地身边也聚集起一个尚算稳定的交际圈子。 沈哲子这个圈子,成分要比时下都中其他的小圈子都复杂一些,并不以地域或政见而区别。像是他家影响力极为深厚的吴中人家自不必提,而江东其他州郡也多有人加入进来。至于侨人,因为隐爵的关系,同样不乏人成为他家座上宾。 能打造出这个圈子出来并且维系下来,除了沈哲子的身份使然之外,他也毫不客气的将之归功为自己的个人魅力。出众的谈吐,不俗的外形,自然能更加让人亲近起来。 于此同时,筹措良久的秦淮园墅,沈哲子也趁着眼下难得有暇,正式开始投入建筑。他打算在建康城兴建一座地标性的建筑,不免要向台中备案请批。 发生了宗王密谋那一件事后,如今只要沈哲子在都中能安分起来,等闲庾亮也不想再去搭理他。类似这种吃喝玩乐、兴建园墅的事情,他心内虽然不喜,但也随手批复下来,顺手打包将自家几个子弟都送去了公主府。 尽管他对沈哲子诸多看不惯,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少年确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在都中未久,身边便聚集起一群为数不少的各家子弟。这一项禀赋,是他家子弟所不具备的。但既然有这便利,不用白不用。 虽然庾亮并不觉得这些高门纨绔聚集在一起能成什么事,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声势一旦经营起来,也确是有不小的益处。 一方面能让自家子弟早早混出些许清望,对于日后定品入仕都有好处,即便越级提拔升迁也不至于招惹太多物议。而另一方面,通过这些人家子弟去了解各家诉求,子弟们私下即便有所争执,也有求同存异的余地,不至于因为立场不同而完全交恶。 于是,在庾亮的默许下,庾家这一群子弟几乎吃住都在沈家。而沈哲子也有幸见到了庾彬的夫人,那位名字极为彪悍的诸葛文彪小姐。这位娘子虽然不是倾国倾城的绝色,但也算得上温婉知礼的世家女郎,只可惜是那种典型的形象被名字毁了的可怜人。 时下“彪”字虽然不是什么恶词,甚至不乏人家将之用来作为子弟小名,小老虎听起来就比沈哲子的“青雀”要威风一些。但若用在女孩子身上,则不免给人以怪异感。 沈哲子也不知道那位侍中诸葛恢是咋想的,大概极不喜欢他的几个女儿,又不是不识字,起的都是啥名,诸葛文彪,诸葛文熊……听着就这么刚猛彪悍,让人不敢有所怠慢。 对于庾亮大肆往自己这个圈子里掺沙子的举动,沈哲子也是无可奈何。他连在都中饱受冷眼的陶弘都接纳进来,总不好堵着门将庾家人赶出去,尤其庾怿的儿子庾曼之乃是自己的小粉丝,庾条的儿子庾怋还给他当过马夫。尽管有些不满,也只能容忍这群厚脸皮每天在自己家里蹭吃蹭喝。 至于庾翼则更过分,好歹也是一个长辈,到了饭点就来公主府。自己来还不止,动辄呼喝成群,一旦饭食酒水供应稍逊便要叫嚷不已,吃饱喝足拍拍屁股就走。沈哲子跟他混的又不是一个圈子,也实在拿这种无赖无可奈何。为了免于虚耗自家米粮,只能耐着性子劝这些人去京口考察,顺便鼓动他们去收购股份。 这群人去倒是去了,回来的也快。对于京口隐爵的盈利倒是颇为动心,但却没有几个入股进来,原因倒也简单,没钱。 庾翼这一群友人,包括庾翼自己在内,就是一群穷鬼!庾家虽然在隐爵中有庾条这个大拿获利巨丰,但庾翼自己却没有什么收入,年过冠礼仍然没有入仕,白身一个连爵位都没有,日子过得很窘迫。纵然从几位嫂子那里讨点零钱,也都用来置办鞍马武器,又哪有余钱去入股隐爵。否则也不至于每天恬着脸来公主府蹭吃蹭喝,谁让这里好吃好喝好招待。 对此,沈哲子也只能感慨谁家都有几个穷亲戚,彻底放弃了在庾翼这一群友人身上榨油水的打算。 但这么一直被庾家占便宜却非沈哲子的作风,于是他的关注点便落在了庾彬身上。这个年轻人虽然已经成家立室,但因为有庾亮这么一个父亲,可想而知人生乏甚乐趣,从外表看简直就是一个活脱脱缩小版的庾亮。不过大概是因为父亲太强势,加之老婆又是母老虎,这庾彬性子便有些柔弱。 在沈哲子特意关照之下,庾彬在他家里经历了许多人生的第一次,第一次饮醉,第一次学会樗蒲博戏,第一次背着老婆出门喝花酒……总之,在沈哲子这一众友人的调教下,这个年轻人终于有了一点执政之子该有的纨绔气象。 努力了许久,终于有一次趁着庾彬饮醉,沈哲子与众人起哄,挤兑得他下不来台,借这家伙之手将纪友送去曲阿担任县令。 纪友好端端在台城做着著作郎,正等着平流进取坐至公卿,几天没来公主府,便突然接到诏令要去丹阳民风最劣之县,气得眼泪差点掉出来。尽管一贯的好脾气,但还是扬着麈尾大吼着冲进沈家来,要找沈哲子算账。 “沈维周,你好歹也算我的长辈,就算不为我仕途发力,我也只当你是一个公私分明的谦谦君子。竟敢如此陷我,你对得住我大父传经之厚?” 纪友是真的怒了,一路追赶到公主府后宅。 他就算有任实事之心,但江东如此多的州县,何处不可安放他?凭他门第家世,无论在哪一处历练个数年,等到资历够了,进望大郡都非不可。哪知被损友暗算,居然被派去曲阿这个在江东早已臭名昭著的县。 曲阿的乱民乱起来,几万禁军都压制不住,他去了那里,可想而知会面对怎样彪悍的民风,乡民冲击县府简直就是家常便饭,这让他如何压制得住! 沈哲子也知道自己这事做的不地道,眼见纪友动了真火,只能暂避锋芒,一路冲进后宅藏匿起来,打算避过这阵风头,等到纪友气消了再跟他仔细自己这布置的深意。然而却没想到纪友这家伙如此锲而不舍,竟然一路追赶来,看样子今天不出气是不打算罢休了。 最后,沈哲子只能躲进公主房间里,由公主出面拦住这家伙。 兴男公主少见沈哲子这么狼狈,见他在房中转悠着寻找藏匿地,更是乐不可支,抚掌大笑起来:“沈维周,你也有今天!总是自诩多智,今天怎么还要托庇于妇人房中?” 沈哲子闻言后更是尴尬,对公主连连作揖,示意她出门去安抚住暴跳如雷的纪友。 公主又笑语几句,然后才行出门去,单手掐腰一指在庭门外徘徊兀自叫嚷不休的纪友:“纪文学,你们平日在前庭喧闹竟夜,我都能容忍,今天居然到内宅来叫嚣,真当我家没有规矩吗!” 纪友听到这话,眼眶都红起来,这家人不要脸啊!不过吃他家一点酒食,竟然挖这么大一个坑给自己跳! 0243 寸丝之利 沈哲子在公主房内一直待到了傍晚,听这小女郎絮絮叨叨讲述近来家中种种,虽然都是琐碎小事,但却不乏温馨。 “对了,沈哲子,我们家是不是没钱了?” 突然,小女郎皱眉问道:“前日我让刁家相准备十金,打制一套首饰,等到南顿王妃寿日做贺仪,到现在也没得回报。” “十金?你要给南顿王妃打制一件金胄吗?也不怕把她脖子给压断!” 沈哲子听到这话,顿感肉疼,这小女郎真是过分豪迈,但凡有人来府上拜会逢迎几句,都要厚礼相赠,这让千金公主之名在都中喊得更加响亮。尤其那些没皮没脸的宗室们,都知道公主妆奁丰厚,更是隔三差五来他家打秋风。 “哪有你说那么夸张!” 公主笑斥一句,旋即又叹息道:“我也知这贺仪过分贵重,但若礼数薄了,她们难免又言道我家吴人门庭,总是……” 兴男公主又不是傻子,那些宗室们一次两次来还可以,次数多了,她也渐渐看出玄机来。有时也会刻意不以礼相赠,那些妇人们便要言道南北差异如何如何,这让兴男公主更加不自在。同处都中又是宗亲,总不能彻底隔绝了往来。反正那些财货在她看来也无甚用处,索性换几句好话来听听,养几只禽鸟也要勤喂不是吗。 沈哲子这些时间也忙碌得很,还真不知公主与那些命妇们往来的细节。此时听公主言道这些,眉头顿时深蹙起来,这小女郎的心理倒也瞒不住他,略加沉吟后,沈哲子便说道:“我家本就吴人门户,但无论是褒是贬也非她们能够臧否。她们若再说这些怪话,直接逐出府去也不必客气。我倒要看看她们哪一家敢对我吴中门户瞪眼!” “我就喜欢看你这张扬的样子!” 公主笑眯眯说道,旋即便又皱起眉头来:“若非你成日都在前庭宴饮,都不来同我说话,我在府内又是无聊,否则我才懒得理会她们!”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不免有几分愧疚,这小女郎自入都以来,因在服丧期内,不能随意走动,成日闷在府里,远不及在吴兴时过得那么惬意。而自己这些时间狐朋狗友交往太多,也没什么时间陪这女郎。 略加沉吟后,沈哲子凑在公主耳边低语道:“那我明日带你出府去游玩怎么样?” 公主听到这话,眸子顿时一亮,可是思忖片刻后便摇了摇头:“还是不行,这不合礼法啊!父皇他待我那么好,我怎么能在守孝期内做错事!” 见这小女郎居然能忍住外出游玩的诱惑,沈哲子真要对她刮目相看,亦能感受到先帝在其心目中的地位。略加沉吟后,沈哲子才又笑语道:“这也不妨,明日我带你去自家产业巡察一下,不往旁处去看。我们家门庭产业太大,遍及半城有余,这也不算乱礼吧?” 公主听到这话,本来黯淡下去的眼神复又变得晶亮起来,虽然她也觉沈哲子这话仍有不妥,但事实就是这样啊,只在自家门庭之内游荡,的确不是乱礼。 终于能够出门去逛逛,小女郎一扫心中颓唐,便开始盘算明日出门后要做什么,将沈哲子晾在了一边。 沈哲子又在房内坐了片刻,然后便行出门来。公主先前无心之语给了他警醒,自家这段时间开支确实不小,公主这里的花费都还是小头。他每日结交旁人,宴请宾客的诸多花费且不提,单单秦淮园墅的修筑便耗费良多,然而收入却没有增加多少。 出门后,沈哲子让人将家相刁远唤来,拿过家中账簿籍册核算一遍。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单单这几个月来,他们夫妻两在都中的花销便超过了几百万钱! 随着时局越发平稳,都中物价也是高企不下。但即便是如此,凭他们两人这花钱速度,谁家看到都要咂舌惊骇。须知苑中那么大的用度,一季采购所用内帑也不过五、六百万钱之间。他们家两个花钱能手,日子过得比苑中皇族还要豪奢数倍! 对于财货之类,沈哲子倒也没有太敏感,他能花也能赚,即便就这么花下去,也不过只是他家众多产业盈余的一个零头而已。但问题是时下财货转运困难,他在都中一应花销,便也都走了公主府的账目,真真正正的吃软饭。 略加沉吟之后,沈哲子觉得有必要在都中发展一下副业了,最起码解决一下自家日常的开销。无论隐爵还是商盟,诸多收益都是作为日后的储备资金,可不是用来供他挥霍的。面对建康这样一个欣欣向荣的大市场,若他还抠抠搜搜过日子,简直就辱没了自家江东豪首的名头。 于是沈哲子便从头将公主府名下位于都中的产业收益梳理一遍,再这么一算,才益发感受到公主这一份妆奁的丰厚。单单这不长的时间里,他们两个拼了命的花钱,账面上居然还有上百万钱的盈余。 眼下沈哲子还没有来得及派人去正式接手这些产业,因而这些产业虽然已经归在了公主府名下并且收益也都按时送来,但其实还是少府属官负责打理。时下官员是个什么操守,沈哲子自然深知。 就算如此,这些产业的收入居然还能这么丰厚,可见先帝对兴男公主的钟爱之切。大概是担心公主嫁于他土豪之家,没有一个丰厚的妆奁压身,或会少了底气。可是先帝应该也没想到,他选中的这个女婿如此不要脸,吃软饭吃得毫无心理障碍,根本就跟公主无分彼此。 略加沉吟后,沈哲子吩咐刁远准备几份书函送往少府,让他们准备一下,自家近期内就将产业接手过来。换了自家人掌管这些产业,收益应该还会有增加。但沈哲子仍然不满足于此,他打算将这些产业整改一番,结合自家的优势,在建康铺开一个摊子。 不知不觉,便到了掌灯时分,前庭里又传来悠扬乐声。一般沈哲子不得闲的时候,都是任球和沈沛之帮忙招呼那些客人。建康城内别的没有,闲人最多,只要他家开宴,必定宾客满堂,已经成了都中一个小有名气的交际场所。 如今在都中,名气比较大的宴会场所也不少,比如琅琊王氏的金梁园、既为军用又是胜迹的城南新亭、东吴旧苑的小长干西园等等。这些地方常年都有人流连宴会,既是文化的一个标尺,也是政治上的风向所系。 沈哲子维持这么一个小圈子花费已经不少,更无理由半途而废,他打算等到年后便转移到修筑成的秦淮园墅中,至于园墅的名字都已经拟好,就叫“沈园”。免得再如现在这么尴尬,人言去何处集会,只能说是丹阳公主府,频频唤起他所剩无几的羞耻感。 考虑完这些之后,沈哲子才行往前庭,途中却看到刘长苦着脸站在那里说道:“郎君,纪郎君在前庭又要发狂了!” 沈哲子一拍脑门,这才想起来还有纪友这麻烦没有解决。他先问了问纪友眼下情绪如何,确定这家伙已经不再似最初那么癫狂,才吩咐道:“请纪郎君来东柳院见我。” 自家这些院落名字都是兴男公主冥思苦想拟定,听这名字就知小女郎实在没有多少雅趣,平时沈哲子都羞于在人前提及,只在家人面前才言这些名字。 过了小半刻钟,纪友狠狠行入厅中来,指着沈哲子咬牙切齿状:“沈维周,你还有脸面见我?” 沈哲子也知这会儿实在不好过分触怒这家伙,站起身来陪着笑脸道:“文学恕罪,我之所以为此,也是有些苦衷,文学要不要听我解释一番。” 其实到了现在,纪友心态也渐渐平和下来,他知沈哲子向来都是谋而后动,既然为此,必然会有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但一想到这些事都是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完成,便又禁不住怒火上涌:“即便你有苦衷,为何不先知会我一声?” “我若提前说了,文学你就愿意去曲阿就任?” “不会!” 纪友回答的也坦诚:“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曲阿乃是丹阳名列前茅的乱土,我怎么愿意去那里任职!虽然我也不乏愿立事功之心以维系家声,但自问才能尚不足善治此乡。若只陷我一人也倒罢了,若因我之愚钝连累到大父身后之名,我才真是有罪!” “所以,我索性先不与文学言此,毕竟我也不能笃定能成。但文学对于曲阿,倒也不必过于心惊。此地虽乱,若抽丝剥茧抛开表象,无非是南北乡人寸丝之利争执不休。若能使其安居乐土,纠纷自然能渐渐平缓下来。” “寸丝之利?万人寸丝,连成千匹锦缎,若真那么好解决,为何迟迟不能平复下来?” 纪友仍是摇头叹息道,觉得沈哲子考虑过于简单。 “乡人寸丝之利,于士人而言却是阴谋发端。以此寸丝得失而始,让人心生诸多忿念,积忿成怨,继而又成生死之仇。” 沈哲子并不讳言曲阿的形势纷乱乃是利益所涉的各家推波助澜、煽风点火的结果,期望借助这些小民集众之怨来维系自家的乡土利益。其实说到底,这些贫苦乡人们有什么可争的?谁家凌驾其头上,都是那几顷薄田勉强糊口而已,纵使舍命相搏拼出一个结果,于他们本身而言也是无加无减。 纪友听到这话也是默然,他家于丹阳,对于曲阿的情况了解比沈哲子更多。如今被沈哲子道破表象直言本质,心内便生认同之感。可是看破是看破,对于解决这个问题仍然没有什么帮助。 “那依维周你看,此事可有解决的良策?” 若真能解决南北乡人彼此怨望的纠纷,纪友其实并不排斥出任曲阿。毕竟此地乃是地近京畿的大县,若非过于混乱,凭他入仕不过几个月的资历,即便有不凡家世,也绝对难谋到此任。若他能在任上解决这件事情,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家族而言,收获都是巨大的! 0244 布策曲阿 “失之寸利,予之寸利。” 沈哲子微笑着说道,然而纪友听到这话,眉头却大皱起来,这话听着没毛病,但正因没毛病,才是废话。 “曲阿大县,即便析出数乡,在籍户数仍有数千之多!人人失之寸利,人人予之寸利?沈维周,你还在戏耍我?” 纪友神色颇多不满,忿忿道:“不要说我家并无如此豪富,即便是有,居官一任,竟然如此为政,财帛之利谄事小民,千古以后也要为史家讥笑!” “你又急躁什么,我既然安排你去曲阿,自然已有通盘考量。” 沈哲子确是对曲阿觊觎良久,因而对其地情况也了解颇多:“此地南北乡民所争者,两山五埭三渠而已。只要能避开这几处,旁处仍是大有文章可作。” 朝廷在丹阳侨置琅琊郡县,也并非完全罔顾南人情绪。许多人烟稠密,平地良田以及丹阳各家聚居之处都腾出来没有分割出去,而一些山岭沟渠荒野等地,则尽数被划分出来用以侨置渡江的琅琊籍北人。 但这样强行分割旁人乡土,即便再小心,又怎么能尽善尽美。尤其时下封山锢泽蔚然成风,那些荒地山岭早被此地各家视作自家的储备产业,只是没有闲余的人力物力开垦而已。如今却没想到朝廷一纸诏令,竟然就将这些潜在的产业划归旁人,情感上怎么接受得了。 抛开这些士族人家的因素,于乡民而言,荒野薪柴、引渠灌溉也都是生活、生产必不可少的便利。如今这些资源都被侨人横刀切去,自然会有诸多不便。 而那些侨县乡民客居异乡,诚然不乏情感的失落,财产的丢失,当中也确有一部分弱势群体。但更不乏的却是仗势欺人者,非但不守礼乡中,反而颇为放肆。其所仗的势,自然是如今的一等高门琅琊王、葛。 对于这些鸡毛零碎的纠纷,沈哲子也没有太好的办法解决,除非将一方完全逐出乡土。否则只怕百数年后,此类纠纷仍不会少。但沈哲子有办法补偿这些乡民们不如意的失落感,让人的情绪平复下来,不再那么焦躁。 至于方法,也很简单,那就是酌情削减公主封邑子民应缴爵秩赋税。时下的爵秩税率并不怎么稳定,通常而言,越是偏远荒僻的封邑,所需要缴的税率便越高。像是湘州、荆南、江州等地,那里有颇多蛮族可供剥削压榨,通过高税率驱使乡民将负担转嫁在蛮族身上,也算是发动群众的一种方式。 但像丹阳、三吴这样的地方,税率便不会太高,一方面是为了稳定局势,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些地方本就富庶。 沈哲子打算整体削减一半左右的爵秩,虽然封国爵秩由中枢所定,但若受封者自己有要求,中枢通常也不会拒绝。乡民生活艰难,勉强糊口而已,任何一点负担的减少,都会给生活带来巨大改善。 单凭这一点,沈哲子就有把握能平复众多乡民们不满的情绪。虽然如此一来会造成公主封地收入锐减,但仍然可以通过别的方式来弥补。只要能在曲阿立住脚跟,沈哲子就有把握逐步将之改造成为一个原料产地,一个屯兵之处。 之所以这么慷慨,也是因为沈哲子思忖再三后觉得,即便自己不主动请求,用不了多久,庾亮也肯定会在诸王食邑上动手脚,以打击近来过于活跃的宗室,到时候不想削减都不行。既然如此,那么不如抢先一步为此善举,还能邀买一些人心。 至于此举或会招惹宗室们忌恨,沈哲子才不在乎他们的想法。 听到沈哲子如此大手笔的打算,纪友也是惊了一惊,没想到沈哲子为了帮他坐稳曲阿这么下血本,心中充满感动:“维周,我、我真是……唉,这么大的事情,你与公主商量过没有?” 沈哲子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黑:“我家的事情,自然由我做主,何须妇人置喙!你只需安心去曲阿就任,其他问题都不必担心。” 纪友干笑一声,他时常出入公主府,对于沈哲子这豪迈宣言满是质疑,不过既然沈哲子敢这么说,便肯定能劝服公主,至于背后所用手段,却非他能猜度了。 有了沈哲子这一点许诺,纪友便对出任曲阿之事不再过分惶恐。不过心中仍然有些疑惑:“先前维周你也说,曲阿乱象,主要是利益所涉各家鼓动乡民闹事,就算封国爵秩削减,也只是小民受惠,各家仍是无涉分毫。” “所以才要你去就任曲阿,你家世居丹阳,乡望本就隆厚,又有外亲家帮衬。整个丹阳,哪一户人家敢小觑了你?” 沈哲子又笑吟吟说道,这也是他选择纪友的主要原因。纪家本就丹阳望族,子弟多充宿卫,文武兼备,宗族势力颇强。而纪友又与丹阳薛氏订婚,可谓有了双保险。丹阳这些人家总要给些面子,不敢闹得太过难堪。 至于侨门方面,沈哲子也有安排:“王长豫几番邀请我去他家金梁园为客,早先一直无暇。稍后赶在文学你就任之前,我与你同往他家去通气一声。还有,今次你去曲阿,是庾道安耍的手段,他哪能坐视旁观,肯定要帮你周圆一二。有了这一番帮衬,侨人亦是无忧,若你还不能善治曲阿,我也只能说对你很失望啊!” 纪友听到这话,神态便益发振奋起来。沈哲子这么一布置,如此一来琅琊高门王、葛便都有了通气的路径,不会完全不给面子,他实在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原来维周你早已经思虑周全,那我还有什么可顾虑。若连这样都还不能居稳曲阿,不要说维周你失望,我自己都会看轻自己!” 纪友已是完全笃定下来,有了如此周密的保驾护航,他在曲阿只需收取政绩声望,简直就是世间罕有的美差。 不过出于对沈哲子的了解,他既然这么大费周章将自己安排在了曲阿,必然也有所图谋,因而欣喜片刻后,纪友又问道:“那么我在曲阿,有需要做些什么?”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便叹息一声:“建康居,大不易,来日我在曲阿将有诸多产业要经营,届时都要文学你帮我照应一下。” 彼此已经熟不拘礼,纪友听到这话也不觉得被冒犯,当即便点点头道:“这都是应有之意,不过维周你确也应该收敛一下。你家虽是豪富吴中,但近来诸多花费实在太惊人,也实在是无此豪奢必要。兴家置业,终究要细水渊流才能得以长久啊。” “钱财总要花出去才会有效用,积粮盈仓,不过是养肥了庭中硕鼠。财散如奔流,客来如云集。我亦不求人人能如文学这般交心,勿使金樽空置,勿作一人调弦,于我而言,已非虚耗。” 沈哲子心内的想法,就算面对纪友也不好讲解的太分明,因而听到纪友的规劝,只是笑着应付过去。 “维周你虽年浅,却总谋深。难怪葛世叔要言你……唉,与你为友,对我而言幸也不幸,总是难免有形秽神昏之叹。” 纪友感慨一声,而后又笑语道:“我也将成家在即,届时也要有诸多开销维持。维周你可不要厚彼薄此,我还要仰仗你提携呢。”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只要持身自正,也不必讳于言利。待到文学大婚之日,自有厚礼相赠,足够你为官一世,清澈如水。” 沈哲子对身边人向来不会亏待,不要说与纪友的私谊,单单他家承受了他老师纪瞻那么大的恩惠,便值得对纪友照顾有加。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纪友反而有几分尴尬:“戏言而已,维周何必介怀。我家自有田亩产业供养内外,又何须……” 沈哲子笑着打断了纪友的话:“这都是应有之意,文学你才不要放在心上才是。不过,往曲阿任去虽有诸多布置,你也不要以为太安闲,能够闲坐垂拱而治。来日局势若有板荡,你身在曲阿,可是大有可为啊!” “维周你的意思是……”纪友听到这话,心中便是一凛,沉声问道。 沈哲子叹息道:“中书为政察察,皎皎不群于众,变生肘腋未必不能。我也不瞒文学,我家于句章亦有布置,等文学到了曲阿,还需要你策应周圆。这一件事才最重要,文学你可千万不要懈怠啊!” 纪友心内对于时局虽然同样不乐观,但若说像沈哲子这样笃定会有乱事发生,则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时人大多与他一般想法,虽然认为时局有隐患,但早先王氏为乱都被平定,并不觉得这些隐患能酿成什么大祸。 不过这话是由沈哲子说出口,纪友下意识便信了几分,继而神态也凝重起来:“维周你放心,我虽不敢进望大功,但既然有此职便,必然要保两家安然无虞。” “如此那就最好不过。” 针对于或会发生的乱事,沈哲子也是先求稳再进而望功。 两人商谈完毕后,一同起身往前庭行去,可是刚刚行过拱门,便又听到前院里传来一个悲愤无比的声音:“沈维周,安敢陷我!” 沈哲子听到这声音,便笑着望向了纪友。纪友心领神会,酝酿片刻情绪,继而便冲向前庭大吼道:“庾道安,我何时得罪过你,居然如此害我!” 0245 林禄登门 庾彬生平第一次借助家势为人谋了一个任职,然后就差点没有然后了。 这家伙跌跌撞撞冲进公主府里,身形摇摆站立不稳,衣衫上甚至还在往外渗血。据他所言,庾亮归家后不由分说,直接让人将之捆缚起来,自己亲手将庾彬抽了几十鞭子! 沈哲子真没想到庾亮对儿子都这么狠,眼见庾彬伤痕累累、脸色苍白,一副惨不忍睹模样,他都要忍不住掬一把同情泪,亦觉得今次实在是把庾彬坑惨了。 如果只是为纪友争取一个曲阿县令的位置,沈哲子倒也不是一定要通过庾彬,只是想顺便将这家伙拉下水,一方面通过庾彬可以跟他岳家琅琊诸葛氏搭上话,一方面则向庾亮还以颜色,让这家伙不要太过得意,以为自己拿他家人没有办法。 他也没想到庾亮这么开不起玩笑,居然对儿子都下这么狠的手。沈哲子估摸着,庾彬这满身伤痕,大概有一半是给他看的,警告他下不为例,否则便不再客气。 出于对庾彬的愧疚,沈哲子安排这家伙在府内住下,一边请人为之诊治,一边彻夜与庾彬谈心,主题则就是教育子女体罚是不对的,况且庾彬已经成家,动辄鞭笞体罚,这让他以后如何面对妻儿,在家中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沈哲子也不知这些话庾彬听进去多少,反正这家伙仗着工伤在身,就此赖在了公主府里,甚至还请公主派人将他夫人诸葛文彪小姐也接来,居然就在公主府里过起了小日子,也不提回家的事。自然,也绝不再听沈哲子的任何撺掇。 沈哲子也没有多少闲工夫理会他,专程抽出来几天时间,陪着兴男公主将公主位于建康城内的诸多妆奁产业游览一遍,也渐渐有了具体的想法。 这些产业的接收也费了不小的精力和关系,毕竟也算是断人财路。不过那些少府属官也不敢在这个时节过分为难沈家,礼数和礼物收到了,也都乖乖的将产业移交到沈家手里。 这些产业当中,比较让沈哲子重视的是位于秦淮北岸盐市中的一片园市。 秦淮盐市最早可追溯到东吴时,乃是当时的吴国朝廷为了防备江北兵事威胁、增加朝廷收入,而特意在秦淮河北岸开辟出来由官方专卖盐铁等物资的市场,地利极为优越。 北面是太学,东面则连接乌衣巷等权贵住宅,南面则接壤建康城中最为繁华的长干里,秦淮水道直通于此,园市便位于秦淮河岸的货运码头,地理和交通都极为便利,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秦淮边肆的黄金地段。 但这样一个地理优越的地方,却非公主府诸多产业中盈利最多的,反而几乎没有什么收入。因为地理位置这么好的一座园市,居然只被当做一个货仓来用。沈哲子来到这里的时候,便看到这园市内诸多各地进贡的货品堆积如山。而在园市更深处,则更是破败蒙尘,让人扼腕不已。 一俟少府官员将那些贡品清理出来,沈哲子即刻便让人将这园市彻底打扫干净,然后进行一系列的改建。这样一个黄金地段堪称地王的园市,沈哲子打算将之改造成为建康城中首屈一指的奢侈品集散地,规模庞大、配套齐全的购物中心。 对于都中这些权贵们的购买力,沈哲子已有深刻认识。类似西阳王那种热衷于敛财的权贵不在少数,但时下这个市场繁荣度和商品供应却激发不了他们的购买欲,坐拥海量财货却无处消费,于是大量的人便转为谄道佞佛,追求一个虚无缥缈的愿景。 与其让这些人沉湎于那些成佛成仙的虚妄中,炼出一颗颗对身体有害的毒丹吞服下去,尸体都烂不了,还真不如买一些奢侈品,最起码对身体没有什么害处。 所以,沈哲子打算针对这一个客户群进行一系列的布置,打造出一个优质品牌。针对这样一个客户群体,讲究什么实用性、性价比之类都没有什么用,就是要猎奇、新趣、有内涵、有情调。 兴男公主由沈哲子这里得知他的打算,对此也尤为上心,希望能加入到对家园的建设中来。这小女郎志气可嘉,又是穷极无聊,沈哲子索性随手安排给她一些事情,既满足小女郎的踊跃心情,又能让她打发一下时间。 当夫妻俩正在为自家产业而筹划时,时间渐进岁末。各州郡官员陆续抵达建康,准备参加新年之后的改元大典。 这一天,公主府外来了一位访客,年在五十多岁,相貌平平无奇,身边也并无太多随员。以至于名帖递上去时,府前仆役并不怎么在意,只是将人引入了门庭内,也并没有特意留人侍奉。 然而就在名帖送入府内不久,门生们便看到郎主手持名帖匆匆而来,神态间不乏喜悦之色。这让仆役们心中一惊,仔细回想那名帖上的郡望名讳,但却统统没有什么印象。 沈哲子匆匆行入门庭内,门庭内不乏有投递名帖后在此等待接见的宾客,看到沈哲子行进来,便都忙不迭起身为礼。沈哲子颔首回应,而后又扬起手中名帖,笑问道:“请问诸公,哪一位是晋安来的林公?” 角落里老者缓缓站起身来,遥遥对沈哲子拱手道:“老夫林禄,拜见海盐男。” 沈哲子听到这称谓,脸颊便不自然的抽搐一下,不过旋即便连忙肃容上前深揖回礼道:“后进末学,岂敢当林公礼下。不知林公驾临,未曾远迎,实在失礼!” 众人看到沈哲子如此礼待这位老者,全都有些愕然,在座这些人甚至大部分都不知晋安在何地,更无从得知这位林公乃是何方神圣。 而林禄见到沈哲子这么客气,也是微微错愕,他家这半年来可以说是被吴兴沈家折磨的欲哭无泪,今次借着入都参加改元大典之际亲自前来拜见,想要化解两家之间的恩怨。他已经做好准备在公主府或会遭受礼慢乃至羞辱,但谁让自家人先招惹了沈家呢。哪怕心内不乏羞愤苦涩,仍是迎着头皮前来拜见。 早在前来公主府之前,林禄已经拜访都中故旧借此以打听一下关于沈哲子的种种。所听到的内容与他想象中也是大同小异,少年得志,在都中颇具人望,家中总是宾客盈门,十足一个高门纨绔的作风。 然而见面之后,这少年给他的印象却完全不同,面貌清秀,谦和有礼,脸上没有半点倨傲姿态。 沈哲子可是等着林家来人等了很长时间,这会儿也不管林禄心中感想,先对众人笑道:“今日舍下贵客登门,诸位若有请托,实在无暇招待,还望见谅。府内已备下宴席,若有闲暇,便请一并入府吧。” 听到这话后,众人神色更异,一边仔细打量那老者,一边站起身来,或是告辞或是同行入府中。 沈哲子盛情邀请林禄入宴,然而林禄心中颇多愁绪,哪有时间陪小朋友们吃喝,便推脱道:“今日拜见,只为两家拖延许久之事,还请海盐男能择一静室,容我徐徐道来。” 听林禄这么说,沈哲子也不再坚持,于是便将林禄引入一个幽静别院中。彼此刚刚坐定,林禄便直接开口道:“早先我家人在余杭舟市冲撞海盐男,实在是失礼。老夫身负国任远居南陲,今日始来拜见致歉,还望海盐男不要介怀。” “林公言重了,尊府不以南疆瘠苦,客居远乡,扬我衣冠之美,使化外之疆亦能伏于王化之内,实在居功甚伟,我亦衷心钦佩,岂敢因此小小过错便归咎。” 沈哲子闲话张口就来,仿佛那个小肚鸡肠、至今不肯放过人家的并非是他。 见这小子说大话不见脸红,林禄也觉诧异,愕然半晌后才开口道:“既然海盐男不因此归咎我家,为何仍将我家人缉于余杭不肯放过?” “林公可闻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沈哲子叹息一声,旋即又说道:“此事确因你我两家而起,但眼下却非两家坐谈能解。我家立于吴中,虽有几分声势,也是多赖乡人相助。许多事情要处理起来,都要顾及到乡人们的看法。” 反正现在只是两人谈话,沈哲子也大大方方的信口雌黄,将借题发挥的名头尽数推在了乡人头上,絮絮叨叨讲起林家因为经商态度强硬,致使吴中商家们怨望颇多,继而借这件事为由头,胁迫沈家大肆发难。 林禄听到这里,眉头便紧紧皱起,他家也并非没有人脉,这半年来诸多内情该打听的也打听到了,明白想要为难自家的就是沈家无疑,至于吴中其他人家,不过都是跟着起哄而已。 被会稽打压这么久,该试的手段、能用的关系,林家其实已经差不多试了个遍。但以往并不觉得吴兴沈家有多了不起,如今真正对立起来,才越发感受到这江东豪首的底蕴之深。诸多尝试下来,竟然半点效果都没有收到,他家仍是被沈家死死的摁在了南面,半点突围之法都无。 这少年睁着眼说瞎话,林禄心中暗恨不已,早先因为其礼应周全而生出的些许好感再次荡然无存,忍不住沉声道:“海盐男请明示,究竟如何才肯放过我家?” 0246 南苑承诏御制 “林公若这么说的话,那么对我可就误会太深了。” 听到林禄语调转为阴郁,沈哲子便也板起脸来,一本正经道:“我家虽不时常施善于人,但亦绝非无端欺善凌弱的怙恶人家。” 林禄听到这话,便感受到少年清秀外表下蕴藏的锋芒,这话不啻于直指他家并非什么与世无争的良善人家,有今日之困也是咎由自取。 原本林禄便听不少有人言道这沈家郎君并不简单,早慧多智有谋略,他心内虽存一分警惕,但其实也并不怎么在意此节。可是随着沈哲子的态度变化,他便渐渐感觉到要过这少年一关并不轻松。 见林禄默然下来,沈哲子便也不再兜圈子,沉吟片刻后又说道:“早先我便有言,对于林公与尊府拓疆事迹,我是由衷的钦佩。因而对于尊府,我从无恶念,反而颇有结交之意。只恐我年少愚钝,未必能直谒林公,不得已才有此波折。” 林禄闻言之后,神情不免更加抑郁,只为求见自己一面,便咬着牙为难了自家大半年?这半年多来,他家承受了多大的损失,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故土难归,客居远乡,国任之外,也只是求存而已,实在难当海盐男如此盛赞。” 尽管心中气结非常,但眼下受制于人,林禄也只能忍住这口气自谦道:“海盐男乃肃祖佳婿,穆公门生,吴中显宗,江东俊彦。不以老朽智昏而礼慢,若有所请,自当欣然而访,怎会有怠。” 自家大费周章半年余,为的就是眼前这一刻。沈哲子虽然人在都中,但也时常与家中通信,知道老爹为了压制住林家的突围也是颇费一番手脚,到如今总算迫得林禄低头。 “原来林公也是与我心迹相类,若早早相见彼此剖心,早先那番误会实在大可不必。林公请放心,过些时日家父也会入都,届时我当互为引见,冰释前嫌。” 沈哲子一边说着,一边拿出早已经准备好的一些资料账册,微笑着让人呈送给林禄:“早先在余杭舟市,因一时有需,我家由尊府邸舍取出一些物资,尽数列在册上。请林公检点查看无误后,归镇时前往吴兴我家中顺道取走相应财货。” 林禄接过那账册一览,首先也如旁人一般诧异于沈家这账目格式的清楚明白,扫过一眼后便将账册放在一边,笑语道:“些许小事,不足挂齿。我家人冒犯海盐男在先,本该有所礼献,此事就此抹去吧。” 他是真的不在乎这一点货品的损失,被为难这半年多来,不说自家货品搁置囤积遭受的损失,单单各方活动求援的花费,便数倍于此。若早知事情能这么轻松解决,他何必再费那些无用功。 “一桩事归一桩事,还是要核算清楚的好。” 沈哲子笑语道:“晋安地处南疆,亩产贫瘠,彼乡人家多赖货殖以维持家用。这一点,我也是有所耳闻的。所以我也不在林公面前讳言,我吴中乡土多有人维持此业,只是货殖周转颇多风险,盈亏难测。因而各家毕集起来,组了一个吴中商盟,我家多得乡人信重,忝为商盟总裁。” 林家虽然地处偏远,但也多与吴中往来,这种大事怎么会不知道。听沈哲子说起这些,便知总算进入正题了,当即便正襟危坐,听沈哲子会提出怎样要求。 “商盟集货四方,普取天下物华,闽中自然也在此列。尊府久居彼乡,本有地利之便。因而我家暨商盟诸多人家,都想邀请尊府加入商盟中来,不知林公意下如何?” 沈哲子一边说着,一边又让人递上一份说明,上面仔细罗列了加入商盟后各家所享受到的便利以及应该承担的责任。 林禄早也考虑这种可能,闻言后倒也不觉诧异,只是仔细阅读那书函上的内容。只是看着看着,眉头便微微蹙起。虽然说商盟各项福利都不算差,他家若能加入其中也能收到许多便利和庇护。但其实林禄内心里,还是并不怎么热衷于加入商盟的。 要加入商盟的话,条款列明自家货物要首先满足商盟所需,这一点强制性的要求让林禄有些不自在。他家南货在北地热销,并不愁销路问题,正需要各家竞价才能收到最大利益。但若只供商盟一家的话,自然少了这种能够坐地起价的便利。 见林禄并不开口回答,沈哲子便又递上另几份早已经准备好的约书,那是闽中其他已经与商盟达成共识的人家所提供的意向书:“其实商盟在闽中已经不乏声援,只不过这些人家终究家资有欠,不能完全满足商盟所需。因而我们也的确是真诚邀请尊府能加入进来,若此议不成,那也只能道一声抱歉了。” 这语调虽然不高,听在林禄耳朵中却如一声惊雷。抱歉什么?自然是抱歉要将他家一路为难到底,以借此扶植闽中其他人家来瓜分他家产业! 如此不留余地的逼迫,让林禄有些无法接受。他也是历经中原动荡,跋山涉水南迁后又在一片荒芜中经营其蔚为壮观的家业,岂会甘心受一小儿逼迫! 因而,林禄当即便变了脸色:“既然商盟已有谋划,那我家入或不入倒也无甚区别。” “林公何必执于意气,商贾之道,和气才能生财。闽中物产地利有几多,相信林公比我要清楚得多,绝非眼下这些南迁人家能够瓜分殆尽。本是绰绰有余之资,又何必讳于旁人争利。” 沈哲子耐心说道:“林公手中这一份章程,乃是为吴中商盟人家所定。至于闽中人家,乡土不同,风物不同,自然也因事因地而异。诚然各家入盟后,要先供商盟集货。但各家有所需,商盟自然也要竭力相助。” “我不妨与林公这么说,无论尊府在闽中有多大规划,所需人力物力几何,商盟尽数都能满足!大湖沸汤便在眼前,若还吝于与人分瓢共饮,这实在不是智者所选。尊府若入了商盟,背后乃是整个吴中,从此后不再势单力孤!” 讲到这里,沈哲子顿了一顿,见林禄脸上忿忿之色已经渐渐淡去,然后才又说道:“终究家业攸关之事,林公大可不必急于答复,若有闲暇,不妨走访一下京口、吴中,看一看商盟气象,再作出决定也未迟。只要能在归镇之前给出一个答复,无论是否,我家与尊府之事都该做一个了结。” 言尽于此,便也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林禄在沈哲子这里得到了许诺,心事重重的告辞离开。眼下距离年关尚有一段时间,他在都中也没有什么迫切要做的事情,索性真如沈哲子所言,直扑京口而去。 见过了林禄之后,沈哲子也了却一桩心事。是否加入商盟,要留给林禄自己去决定。嘴上话说的再漂亮,终究还要眼观实际,若林家真的一意孤行不愿加入商盟,那也只能用商盟的力量将其家肢解了事。 不知不觉,便到了新年。 沈哲子本不是一个过于追求仪式感的人,加之在建康城内诸多事情要忙碌,单单每天几个工地来回跑,便忙得脚不沾地,感受不到丝毫新年的悠闲乐趣。只是每每回到家后,看到家里又添了一些喜庆布置,便知距离年关越来越近了。 兴男公主越来越喜欢经营属于他们两人的家苑,每天除了在家里绞尽脑汁思考该怎么布置之外,一有女眷客人到府上来,便拉着旁人征询意见。单单府邸前的仪门,在这个腊月里就被换了十几种包装,而且还没有达到小女郎心目中的完美程度,改建仍在继续进行着。 新年之前,沈哲子返回吴兴一趟,祭祖之后,才与老爹又一同返回建康,准备参加新君登基并改元大典。 为了给小舅子撑场面,沈哲子也是紧急调集一批财货物资,在少府宫室监之外打造了一批副礼礼器,进献內苑。这些礼器虽然不是尽数吻合古礼,也不能用于大典正日。但在大典之后的诸多庆祝场合都要用到,届时小皇帝要用来赏赐与会群臣。 本来这也是缓解苑中内帑财政压力的好事,但却又差点气得庾亮翻了白眼。因为在这些礼器的隐秘部位,统统铭刻一行小字“南苑承诏御制”。 南苑就是沈哲子在秦淮盐市新建的商城名字,为了蹭新皇改元这个热度,他也是煞费苦心。承包下来工程之后,一直拖延工期,等到大典临近才交货。负责检点的少府官员们自然察觉到这一点异状,也是急得不得了。这一批用来赏赐的礼器足足有上千件之多,短短几天时间内怎么能再重新打制一遍。 于是少府这些官员们一边在心里咒骂沈哲子,一边集结众多掾属翻看诸多古籍礼书,总算整理出来一套此举并不逾礼的说法,留待台中问责的时候再拿出来应付过去。 于是,沈家南苑还未开业,众多台臣权贵家里已经全都用上了南苑奉诏而制的器具。这一个广告成本虽然高了一些,但效果也是无可比拟的,顺便还给公主涨了面子。 当然,这还不是沈哲子布置的全部。等到南苑正式开业的时候,他还会高价回收这批礼器里面有特定造型的几种,届时还会有真货假货之争来彰显南苑技艺的精妙,再带起一波热度来。 0247 都中三甲 咸和三年,盛夏时节。 一艘客船缓缓停靠在建康城南后渚码头,船上诸多乘客口音、衣着都不类都中民众,一望可知应又是北地过江而来之人。 看到这些乘客,码头上往来诸多人,神色间都下意识流露出来厌恶之色,不独吴人如此,就连早先过江已经在都中安家下来的侨人神色间都有一些不满,无人处低骂几声伧子。 这两年局势渐趋平稳,建康城也一天繁华过一天。无论南北,每天都有大量人来这江东首善之地,或是投亲,或是乞食。太多人蜂拥来此,建康左近地价已是一日高过一日,衣食用度诸多物价也是飙升数倍。 这对原本的居民而言,自然增添了许多原本不必承受的生活压力。加上各级官府不能有效对这些新来者进行妥善安置,致使许多衣食无靠的难民们终日在城郊左近游荡,不免便酿生出诸多惨事,坊间每天都有新的此类恶事在流传。 “不是说历阳骄横,在上游拦江大掳人丁?怎么就没把这一船伧子掳去,居然还让他们东进入都?” 小民们不关心天下大势,只知道这些人一旦来到建康,便就要与他们争抢生存资源,因而对这些新近入都者充满排斥。 不过人心脾性不同,倒也不乏豁达无争者看到那些新来者神态衣着颇多凄惨之处,忍不住叹息道:“听说北面又有大乱事发生,这些人想必也都是糟了灾,能够逃过江来,已经是十中无一的大幸了。” 那些乘客们陆续下船,有的自有投奔之处,或早早便有亲友等候在码头,一俟相见,便对望垂泪,感慨身世飘零,倾诉思念之情。但更多的则是一脸茫然悲怆站在码头上,望着眼前这繁华城池,不知将要何去何从,默然流泪。 这时候,人群中涌出几个壮汉来,向着那些无人接应者行去。 看到这一幕,那些人便不禁色变,脸上流露出些许惊惧悲愤,颤声道:“你们要做什么?我们只是遭灾失家劫余之人,又无太多财货傍身……” “各位千万不要误会,我等实在没有恶意。” 那几个壮汉举动虽是气势汹汹,但神态却不乏和蔼,行到近前时更是满脸热切笑容:“你们历经重重劫难,能保住性命渡过江来,可见也是积善有福人家,神灵庇佑,害之不祥。不过都中虽然繁华,安居却不容易。你们颓然站在这里,想必也是未有去处吧?” 那些人神色仍是充满警惕,一群人下意识凑在了一起,听到这话后更是忙不迭摇头道:“我们自有亲友迎接,舟行失期或是错过,不过很快就能相会。” “各位不必谎言欺我了,我们这些人常年在此处码头行走,来客有无投奔之处,一眼便能望之。你们自己也言,劫余之人并无财货傍身,我们对你等也实在没有什么可图谋的。非只如此,反而要送给你们一个安家前程,若是错过了,以后盲流都中衣食俱乏肯定要悔之晚矣!” 那几名壮汉努力作出和善之状,然而这些新来者对未知地域风物本就充满警惕,怎么会相信有人这么好心,一众人沿江而行,不敢再与这几名壮汉纠缠。 “这世道真是做好人都不容易,不妨明白告诉你们吧。我们都是为都中贵人之家做事,绝非害人的歹类。与你们说话,确是要为你们指点一个好去处。” 壮汉们见这些人如此疏远,仍然不放弃,也不用强,只是跟随在这些人身后高声道:“你们留在都中也不会有什么好去处,但是左近曲阿县中却有贵人良产亟待招收佣工。你们若去了那里,或工或佃,只要肯做事,不需数年,便能在县中安顿下来,就此安居江东!” 那一群人大多数都是茫然,听到壮汉们的呼喊声,下意识便停顿下来望着壮汉们问道:“你们不是在骗人?” 这时候,码头左近也有一些船夫艄公帮腔道:“他们确是没有骗人,这些人确是在为贵人家招揽工匠佃户,曲阿那里也确是安居善土。你们若是不信,可自去码头北面市监登籍,到时也会有吏员问你们愿不愿去曲阿。去了那里,只要肯做事,温饱茶饭轻易可得。若是有一技之长,工佣更是加倍。” 壮汉们听到这帮腔话语却是急了眼,忙不迭出言呵斥那些插话者,旋即又对那一众新来者喊道:“你们若真去了市监,要等待排期安置,旬月都没有结果。若跟我们去曲阿,即刻就能安顿下来,我们在贵人庄上都有相熟门路,自然也会给你们安置一个好差使。旁的都不说,只要答应跟我们去,即刻便有半丈麻布、五斗粳米送上!” 听到这话,那些新来者当中老成稳重者还能矜持,一些年轻人却已经按捺不住,不顾阻拦越众而出:“我跟你们去,米粮布匹现在就要!” 壮汉们见拉到了不少人,脸上顿时涌现喜色,拍着胸口保证道:“这都没问题,只要随我们来,答应的货品即刻就能到手,等凑够了一船人,咱们即刻便往曲阿行去!” 一名气度不凡、衣着考究,望去不似凡类的年轻人站在甲板上,身边有几名随员护卫着。看到岸上这一幕,年轻人脸上不禁便流露出奇异之色,请人唤来船上的船工,指着岸上那一幕笑问道:“老丈,那些豪奴所言是真是假?莫非都中真有贵人家普集庄客,助其安家?” 那船工有些拘谨,听到这问题后,连忙回答道:“正如郎君所见,都中有千金沈郎于曲阿等县置业,需要大量庄客佣工。那些豪奴要抢在市监前面将人接走,送去一人便能在贵人府上领取一份赏钱。这秦淮周遭码头,不乏有人常年以此为生,所获颇丰。” 年轻人听到这话后却仍不怎么相信,他由北面往南来,所见最不值钱便是人命,自然不相信江东会有人家居然肯花钱雇人而且还善待之。因而听到这话后,年轻人便笑语道:“若曲阿真是良善去处,老丈你为何不去投奔,还要在这江波上奔波往来?” 船工听到这话,脸上便流露一丝无奈:“只因伧门太气人,逼迫沈家只能用伧……只能用北人为佃,才许他家在左近州县立业。卑下祖居丹阳,无缘投奔乐土。” 年轻人听到这话,神色更异,还待要发问,便听仆下汇报道:“郎君,褚君已经到来,着人上船引领郎君前往相会。” 听到这话,年轻人脸上顿时涌出喜色,也无暇再去追问以满足心中小小好奇,吩咐仆从给这船工一些赏钱,然后便在随员簇拥下了船,疾行去见友人。 码头之外便是一片开阔平地,有一片专门修筑供士族官员们迎来送往的凉亭矗立在那里。年轻人行到近前,便看见一个身穿青衫、神态简傲的士人站在凉亭前,脸上更是涌现喜色,大步迈开行到那士人面前,还未开口,语调已经隐有哽咽:“不意我还有幸能在江东见到季野贤兄……” 那前来迎接友人的士人乃是河南阳翟褚裒褚季野,如今官居吴王文学,乃是名满都中的侨门名士,素有皮里春秋之称,喜怒不形于色。此时见到故交,神态虽然平淡,但眼神却也生出几分涟漪,拉着年轻人的手臂便返回亭中,示意仆从以纱帐隔开尘埃,摆出早已经备好的酒水。 “年初我便得信,每人遣人在都中各处渡口等待道晖,日月流转,心中已不敢多想……天幸道晖总算安然抵达,使我不负旧谊!” 褚季野拉着年轻人的手感慨说道。 这年轻人名为杜赫,京兆人士,早年随父祖滞留关中。随着今年关中形势急转直下,父祖俱为所害,幸得故旧营救,辗转过江而来。 彼此坐定后,年轻人言到这大半年来所遭受的磨难,以及家人大半流离,讲到了动情处,已经是忍不住潸然泪下。褚季野见状,感慨之余,也对杜赫温言安慰。 “季野兄,如今北地板荡,刘逆已亡,然而石贼已经势大难当,西据关中,东望沧海,其势无人能遏,或恐有南窥之意,朝廷应该早作防备啊!” 良久之后,杜赫才渐渐稳定住情绪,继而便神色忡忡言道如今北地的形势。匈奴伪赵已经灭亡,取而代之的却是更加凶残暴虐的石氏羯胡。如今羯胡势大难制,早已经占据北地大半河山。 “我行过历阳时,所见其部诸多彪悍骄横,更是拦江设栅,隔绝东西水道,盘查过往客旅。北地阴云渐浓,江东却仍内外失和,恐非社稷之福啊……” 褚季野闻言后,神态间也掠过一丝忧色。只是他心里纵有什么想法,也向来不习惯在人前宣讲,沉默半晌后便扯开了话题:“收到道晖的书信,我也派人四方打听,得知尊府于襄阳还有流散家人,已经派人前往去寻访,不日应该能有消息。只可惜穆侯早亡,若知有宗人南来,应该也会振奋非常。” 听到这话,杜赫神态又是一黯,他家在关中也是望族,只是自家这一支卷入匈奴内斗而受殃及。原本他打算渡江以后投靠族兄杜乂,却没想到杜乂早已经病亡,如今孑然一身,却不知要如何在江东自立。 褚季野也看出杜赫心中忧虑,便笑语安慰道:“道晖你出身名门,素有清趣奇志,一时或有艰难,久而人知你之贤能,要在江东立身也非难事。” “是了,倒要请教季野兄,如今江东有多少出色人物?想必季野兄已是显于当世了吧?” 抛开心头那些烦绪,杜赫笑语问道。 褚季野听到这话,却是微笑着摇摇头:“时下都中有并称三甲,与这三人相比,余者也只能敬陪末席了。” 0248 危楼高百尺 杜赫听到这话,心内便是一奇。哪怕不因旧谊,他也深知褚裒之才情意趣远非常人能及,如今却听其自己言道对那所谓都中三甲甘拜下风,实在让他有些讶异。 因而他便笑语道:“不知季野兄所言三甲究竟是哪三位?” “恬淡和令王长豫。” 褚季野笑语道:“王长豫乃太保之子,如今担任吴王友,与我也算同僚。性情雅正,恬淡自处,与人无争,其风度翩然,却非我能望其项背。” 杜赫闻言后倒是有所认同,王氏与江北便是甲等门第,渡江后更是烜赫一时。他家哪怕远居关中,也多闻王太保“江左夷吾”之称,有此家传渊源,这王长豫确实让人难生争锋之念。 “清明高远殷渊源,其家虽然旧誉稍逊,然殷浩玄理深悉,风流雅胜,时人难与相争。三府俱征,浩却皆不应辟,可谓自得风流。” 褚季野所言第二甲便是陈郡殷浩,虽然家世难与王长豫共论,但其风度雅量却是时人共推赞许,无人反对。 杜赫对于殷浩却是有些陌生,闻言后便不作置喙,他也知江东自有风物臧否,自己过江未久,也实在没有议论臧否的资格。不过看到褚季野言及殷浩神态间颇有推崇之色,心中也想见识一下这位风流甲冠江东的人物。 只是将要在言及第三位时,褚季野却是顿了一顿,探手往袖中轻轻一勾,旋即便有尺余长一雪白之物落入手中。旋即他手指轻轻一捻,此物一端居然徐徐张开,变成了一个造型奇特的扇子。 看到这一幕,杜赫眸子顿时一亮,忍不住开口道:“季野兄手中此物,可否予我一观?” 褚季野闻言后微微一愣,旋即才意识到他已经习惯了此物,但是对于刚刚渡江来的杜赫而言却仍是新奇之物。于是当即便将扇子又收拢起来,潇洒的在手中一转,继而由案上推到了杜赫面前,笑语道:“此物名为折扇,亦名哲子扇,为都中南苑所制,早在去年便风靡都中。” 杜赫小心将那折扇拿起,放在手中仔细观察。只见这折扇扇骨狭长,握在手中温润滑腻,乃是象牙雕成,徐徐张开后,内中扇骨则更是玲珑精致,有镂空花纹,精致巧妙。而扇面则似是上等竹纸,但摸起来又比竹纸要坚韧得多,底色乃是淡黄色分布匀称的纹路,正面书以卫体“清风徐来”字样,反面则是一丛栩栩如生的青竹图画。 单单这扇面上的字画,已知雅趣不俗,让人欣赏之后心中便生凉爽之意,暑热尽消。待他学着褚季野先前之状将扇子打开握在手中徐徐扇动,更有沁人心脾的馨香袭面而来。 “如此雅物,实在让人惊叹!” 杜赫将这折扇在手中翻来覆去观望,神色间满是钟爱之色。 褚季野见状后,沉吟片刻才说道:“道晖既然钟爱此物,那便收下即可。” 此物也是他心中钟爱,但挚友远来,岂能没有馈赠。当即便吩咐仆人取来一个锦缎扇套,还有一小盒用以养护折扇的沉香粉末,并仔细跟杜赫讲解这扇子的诸多养护工序。 杜赫见褚季野如此郑重其事的讲解,便知此物乃是对方心爱,连忙双手奉回:“我只是一时好奇罢了,岂敢掠夺季野兄所爱。此折扇匠心别具,较之腰扇远远有甚,实在是一件妙物。” 腰扇又名叠头扇,构造倒是跟眼前这折扇类似,同样是扇骨支撑扇面折叠,通常贵人们出行时悬于腰间遮挡烈日。但在用材和美观程度上,较之折扇却是不可同日而语。 褚季野见杜赫推脱,便也不再固执相送,毕竟此扇无论选材还是扇面上的字画都是他极为钟意,日后再选未必能找到这么心仪之物。 他小心翼翼将折扇收起,闻言后便笑语道:“腰扇只作寻常遮阳,此物更类江东人家所用屏扇。只是屏扇笨重,如今匠心独运缩于掌间,诸多奇巧便是妙趣横生。有此雅物在手,麈尾只配蒙尘。稍后我引道晖往南苑去,无论道晖钟意何种,都可尽情挑选。” 杜赫听到这话,神色便是一喜,他确是钟爱这种雅物,当即便谢过褚季野,旋即才又想起此前话题,便笑问道:“都中三甲,季野兄直言二甲,不知这第三甲,又是何家俊彦?” “这第三甲,其实在都中也是毁誉参半,颇受争议。但若此人不入甲等,相信都中年轻一代也无人敢言能取彼而代之。” 听到褚季野这么说,杜赫倒是有些讶异,实在不明就里,追问道:“还要请季野兄详述,为何毁誉参半还会名列甲等?” “千金义施沈维周,便是这第三人之名。”言到这里,褚季野神态也是颇为复杂。 “沈维周?” 若说殷浩之名只是有些陌生,那么这位沈维周那真是闻所未闻。杜赫绞尽脑汁,也实在想不到江北哪家旧姓是姓沈的。 “道晖不必再费思量,这位沈维周并非江北人家,乃是吴中新出门户。正因如此,时人言及此节都是不能淡然,不甘心被一吴人门户跃居其上。” 褚季野感慨一声,旋即便又说道:“但若由心内而言,对于这位沈维周,我心内也是颇为钦佩。此人意趣迥异于常人,擅作巧思奇论,且能别具风格,自成雅趣。便如道晖先前所见哲子扇,便是这位沈维周先作,继而风靡建康。” “这还只是一斑而已。便如时人所赞千金易散,便是去年此时,此子广集都中名流,臧否时之清雅,以金量之。与会者名著几金,皆以等量赠之。” “人之清趣,发乎方寸,旷达于怀,以金量人?似是……有污风流啊!” 杜赫听到这话,神态便有几分鄙夷。 褚季野见状便是一笑:“道晖只知其一,此事缘起尚有旁因。如今都中众皆瞩目之南苑邸舍,便是其家产业。这南苑经营别具一格,除沈家自己售卖诸多器物之外,尚有多处闲余之地。其中一座风物台,人皆可置货台上,供宾客观摩目量,每月得价最高之雅物,不独有财货相赠,更可得南苑一处邸舍于中经营得利。” “以金量人便是缘起于此,人之雅趣,内感于心,外应于物。人心难量,其所好之物却是具体。以金标物,实则标人。如今这风物台标物,已经成了都中一桩盛事。不过也确有人不悦此事,偶或涉事其中,随后却是耻于言利。此类事情积攒下来,达到千金之后,南苑便以此项资财大散于中,这便是千金义施的由来。” 杜赫听到这里,心中已是充满好奇,想要去南苑看一看这让他倍感新奇的风物台标物盛事。 褚季野见状,便也不再多言,于亭中招待杜赫草草用过一餐,然后便吩咐人备好车驾,往南苑行去。 牛车沿秦淮河徐徐而行,越近城中,所见便越繁华。这对于多见北地流离失所、满目疮痍的杜赫而言,恍如到了另一个世界。他早年在家中,多听长辈言道洛阳昔日之繁荣,今天身临建康城繁华之地,心内便下意识觉得早先的洛阳即便繁华,大概也无过于此了。 “南苑到了。” 又行小半个时辰,褚季野便指着外面街道笑语道。 杜赫循着褚季野所指的方向望去,神态顿时流露出惊异之色。他由牛车上望去,吸引视线的还非街道上比肩接踵涌动的人流和往来不断的车驾,而是那几乎高耸入云的几座宏大建筑。这些建筑拔地而起,如山峰一般屹立在城中,彩帛招展,亭台兀立,还未靠近过去,便让人感觉到十足的压迫感。 “如此高的楼宇以何物建造?难道就不怕有坍塌之危?” 褚季野听到杜赫感叹,心中不免也有些许自豪感,笑语道:“眼前这些楼宇,尚是小态。道晖若见城东沈园摘星楼之宏态,才知人力之伟,无有尽处!” 讲到这里,饶是褚季野有皮里春秋,眼神亦是熠熠生辉,拍掌咏颂道:“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千金沈郎诗才横溢,凭此已可独步江东!” 听到这诗作,杜赫脸色也是变了一变。虽然此诗并无时下骈俪浮华亦或堆砌用典的诗风,但在这朴素平实的言辞之外,却给人以瑰丽壮阔、似是身临其境之感。越是念诵,心内越是惊奇,难怪褚季野要如此盛赞那位沈维周,果然是妙趣天成、皎皎不群之辈。 随着牛车驶入苑中,眼前所见诸多壮观更是让杜赫目不暇接,瞪大两眼四处观望。这些楼宇最低的都有数丈高,最高的那一座更是有十余丈,底层庞大如同山基,硕大的岩石块垒堆砌而起,岩缝彼此之间接触针插不入。几座楼宇拱卫四周,底方虽然相连,但随着往高处耸去彼此楼身便分离开,当中有栈道相连。 行在这些宏大建筑之中,人心中难免生出卑微之感,但一想到如此人间盛景亦是人手堆砌而成,更有一股从未感受过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苑中神态如杜赫一般或惊叹或感慨者不在少数,哪怕褚季野于此地已经出入惯了,每每行入仍有诸多感慨:“人力之伟,岂独眼前?如此梦中都不曾见之盛景便立于眼前,可知世事纵使艰辛,亦不足驯我之心。日垒一石,功达参天!” 0249 军备井然 荒岭山坡上,一群骑士纵马俯冲而下,手中各持细长竹竿,一面俯冲,一面以竹竿抽打沿途草丛树干,惊起成群的鸟兽,惶恐汇向山岭下方的坡地,沿着河道往远处奔逃。 坡地上,一名少年骑士在七八人簇拥下,自河滩上疾驰而出,冲向被驱赶而下的鸟兽群。少年上身轻伏,动作熟稔搭弓引弦,左右张射,虽不箭出必中,但也大半都能射到猎物。身边的骑士们则一方面负责护卫,引箭射杀漏网之鱼,一方面负责驱赶,使猎物更加集中。 又过片刻,山坡另一个方向也有七八人俯冲而下,这一群骑士便就比少年那一方气势更加雄壮。尤其当中为首一人,一手持弓,另一手捻箭,动作快得几乎肉眼难以捕捉,倏忽弓满如月,倏忽箭出如蝗,所过之处,片羽难存! 少顷,两队骑士在河中凹谷汇合,那后出发的骑士中最为善射之人在马背上一翻,旋即便稳稳落在了草地上,俯冲上前,须臾便将少年骑士坐骑拉缰控住。 少年见状,于马背上大笑一声,旋即便也下了马,而后便有随从上前接过弓箭,又摆上两具胡床。少年拉着那善射者的手臂,一同面对大河坐在了草地上,接着便指着那人笑语道:“这大半年,我都在苦练骑射,今次所获,未必就逊于韩将军啊。” 善射者年在三十岁许,脸庞紫红,髯须浓密,顾盼之间悍气十足,听到少年的话,神态间也有自傲之色,笑着说道:“结果未出,郎君此语言之过早啊!虽然郎君心爱此道,但终究贵人尊体,较之我等衣食安生皆仰于此的军卒们,终究还是稍欠专注。” 少年便是沈哲子,较之数年前相比,整个人体型都是激高,已经颇具成人姿态。原本清秀文弱的相貌也渐露棱角,英挺俊朗之外,眸光熠熠生辉,眼下骑装轻甲披身,风雅稍逊,英武却是浓烈,笑起来又是十足的亲和。 坐在他身侧的这人名叫韩晃,历阳苏峻军中督护,亦是流民帅中一员不可多得的悍将。虽然不过年方而立,但却已经是百战宿将,在江左一众流民帅中都是首屈一指。 沈哲子与这韩晃有所接触,还要在两年前,当时江夏公卫崇有一船货要西运荆州,却被历阳扣押。沈哲子发动人脉帮卫崇解决此事,当时历阳方面负责接洽的便是韩晃。一来二往之间,彼此便有了一份交情。 这几年来,历阳虽与中枢关系益发恶劣,但也并非完全没有往来。且不说各种军械辎重的补充,单单要满足众多流民帅的奢靡享受,便完全绕不过如今在江东声势益发浩大的商盟。因而苏峻也并不禁止麾下流民帅与沈家接触,反而隐隐有所鼓励,至于当中的蕴含的意味,那就各自都有思量了。 两人正闲谈之际,随员们渐渐将各自猎物汇集起来,两堆猎物堆放在了一起,很明显是沈哲子稍逊一筹。尤其让人咂舌的,便是韩晃所猎杀的野兽大多一箭毙命,箭簇或是插入眼窝,或是贯穿咽喉,骑射之精,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沈哲子对于游猎较量的胜负本就不甚在意,正如韩晃所言,他纵使喜好此道,也只是业余爱好而已,强健体魄则可,实在很难跟百战宿将相比。 尤其这韩晃箭术之精,哪怕在大江南北众多流民帅当中都是首屈一指,史载苏峻事败后,此人孤身得脱,背靠胡床以两囊箭射杀追兵,迫得无人能紧逼上前,一直等到箭尽,才被收而杀之。 这样的悍勇战将,对沈哲子而言简直就是不容错过的宝贵财富,因而很是重视培养与韩晃之间的交情。之所以在游猎场上碰面,就是选择对方熟悉的环境,降低心防戒心,彼此才能畅所欲言。 这韩晃还不同于徐茂,苏峻麾下虽然也是派系林立,但在如今中枢大势逼迫之下,彼此之间争执反而不多,皆有同仇敌忾、一损俱损之心,很难分化瓦解。加之韩晃本身战功赫赫,武力超凡,在苏峻麾下也是最受重用的几人之一。 但沈哲子向来信奉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况且他也不是要即刻就要拉拢离间韩晃与苏峻的关系,只要能够对对方保持一个很强的影响,目前而言已经足够了。 胜负分明之后,沈哲子让仆从将猎物收集起来,先送去左近庄上分赠乡人们,然后便邀韩晃沿着河道漫步,请教一下骑射技艺的技巧。 南人不善骑,不只是因为缺马,更因为日常生活中根本无此必要。江东尤其是吴中多丘陵沟渠,以舟为马可达四方,也并不具备可以大规模骑兵应用、一马平川的地形。 早先沈哲子在江北大价格购买了一批战马,想要试着训练一批骑兵,但收效却是甚微。倒不是因为南人没有控马天赋,事实上只要配好马镫之类,骑术并不难掌握,马镫本身就是农耕族群用来快速掌握骑术以反制游牧族群的发明。训练上大半年,也都能纵马驰骋,但战斗力方面确是不好衡量。 骑战与步战,看似只是有马无马的区别,但实际上却是一整套战术、战略的差别。江东古来没有什么彪炳史册的骑兵军队,况且军事练兵也非沈哲子所长,他虽然耗费很大精力搞出了几百人的骑兵队伍,但落在韩晃这样的宿将行家眼里,却仍不免嗤之以鼻,从头到脚贬低的一无是处。 尤其在目睹自家骑兵与韩晃部曲演战一场,大败亏输之后,沈哲子也只能承认穿越者也非全能,放弃了培训江东本土骑兵的想法。 这不是体能上的差距,而是意识的不同,骑兵作战的各种意识和技巧,虽然可以通过实战渐渐培养出来,但这成本未免太高。一场实战下来,不知要裁汰出多少不合格者,江东兵员本就不充足,实在难以维持如此庞大的消耗。 至于射术,重要性毋庸置疑。时下的各种步弓、骑弓,威力将之汉末三国时已经有极大程度的提升。史载黄忠臂力惊人,两石之弓能够随手拉断。而到了南北朝时期,善射者羊侃号称步弓十石、骑弓五石。 这或许不乏艺术的渲染,沈哲子练了数年之久,如今也只是勉强能用一石弓,威力已经不俗,三十步内可以穿甲,百步之内都拥有不小的杀伤力,若是抛射则威力更大。 但确实时下哪怕就连沈家部曲,能用三石弓者不在少数,能开五石的悍卒也是不在少数。而眼前的这个韩晃,三石骑弓握在手中更是指哪射哪,威力较之热兵器都不逊色多少。 一路漫步便到了沈家的兵器作坊,两座丘陵之间篱墙高高、戒备森严的庄园。如今这作坊中常年有数百工匠、近千杂工,负责打造弓矢、枪槊、梯车等等军械。规模看似很大,其实产量并不甚高,一方面此地太近京畿,若动静太大,难免让人心生遐想。另一方面则是沈哲子对军械的质量要求很高。 时下各种可称军械的器具,可不是简单的削木为刀、劈竹为枪,单单一张弓的打造,便有繁多工序,耗时要大半年之久。这样的弓若打造出来,善加保养,使用寿命是极强的。哪怕是简单的竹木弓,一套流程走下来都能使用数年之久。至于更上等的柘木牛角弓,使用寿命动辄以十数年计! 或许是因江东不如中原动荡多争斗,南人对于军械的打造工艺要逊于北人。时下这工坊中数百工匠,都是沈哲子过去几年一个个积攒出来的,投入极大。看到这些工匠们的制作流程,以及打造出来的军械威力,沈哲子都感觉再开金手指都是乏味。 此前漫长岁月,汉人能够压制异族,很大程度上是依赖于军工产业的发达。装备精良,能够直接提升个体的战斗力。 后世言及五胡乱华,总要过分渲染夸大胡人的战斗力有多强。但在时下而言,通过沈哲子自己的观察,还有听众多流民帅讲述亲身经历,胡人的战斗力并没有强到逆天,尤其在现阶段,甚至还要略逊于汉人兵卒。羯胡石勒的军队中,汉人便占了很大比重,也是乞活军残部的主要接收者。 哪怕在史书上都有众多记载,北地虽然胡虏肆虐,但是仍有众多坞壁的存在,少则千数人,多则数千乃至上万人集结在一起据地而守,能够抵御胡虏进攻十数年乃至于几代人之久! 汉人骨血里流淌的悍勇血气,从来都不逊于胡虏,尤其汉末三国以降,个体的战斗力在面对胡虏时,从来都不落下风。 至于局势整体的糜烂,那是有多方面原因促成的,单纯片面的强调胡虏战斗力强,那是对事实的不尊重,也是对先辈们的一种蔑视。 暴虐残忍并不意味着强大,反而是一种不曾宣诸于口的色厉内荏。一群蛆虫能够分拆瓦解一头死象,这不是蛆虫的强大,而是大象的无作为、不抵抗。 如今在句章、曲阿两地,沈家所聚集的部曲荫户已经有将近两千户之多。人数虽然很多,但却是分批次、日积月累才形成的规模,而且分散在两县众多庄园产业中。除了极少数总揽全局的人深知外,外人绝难得知沈家已经在这里聚集起了庞大的人力。 这两千多户荫户,因为是采用更有效率的集团作业、分工生产,产能要比小户经营强大得多,完全能够供养千数人的军旅。但因为地近京畿,沈哲子也不敢罔顾中枢感受而调集大队人马昼夜操练,所以对于战兵的训练,都是分散在各个庄园中进行,其中训练最重视的便是近兵巷战。 一旦真的有战事爆发,这些兵卒可以第一时间抽调起来,进入建康保护沈家在建康城内的各项产业。除非苏峻打算跟沈家彻底撕破脸,否则也绝对不敢刻意针对沈家发动进攻。 这就是时局的吊诡之处,造反都敢造,却不敢彻底得罪某一实力强大的豪族。至于在此基础上更灵活的操作,也是沈哲子与苏峻部将们保持一个良好私谊的主要目的。 0250 相煎太急 韩晃行在沈哲子身后,心情不乏忐忑复杂。 原本他与这个少年,应是分属两个世界,一个高门贵子,一个寒伧武夫,彼此之间有着一道深不可测的鸿沟,应该绝少会有交集。而他平生所习所感,也都是军旅武事,殊少雅趣风流,自己都不知为何能入这名满都中的贵公子法眼。 彼此之间有了交集之后,韩晃能感受到少年曲意交好的意思,因而第一时间就汇报给恩主邵陵公苏峻。这倒不是因为他对苏峻有多忠诚,而是因为韩晃深知他们这群流民帅能够立身江东,历阳才是他们唯一也是最可靠的庇护。 可是他与沈哲子之间,且不说门第之见的巨大鸿沟,单单南北出身不同,彼此便很难行到一起。尤其在时下历阳形势尴尬微妙之际,这一份没来由的好感更让韩晃生出浓浓的戒备。他虽然只是寒伧流民帅出身,但能历经磨难存活下来,生存智慧和危机感都极为出众。 可是邵陵公在得知此事后,只是哈哈一笑,不只没有对韩晃心生怀疑,反而不乏欣慰:“子光骁勇善战,冠于三军,就连貉子门户都慕威名而景仰。我麾下有此威震南北之勇士,何愁前途未卜!” 这一番赞许,让韩晃颇受感动,他虽然自有部曲非历阳嫡系,但能得恩主信重无疑,心中也大生知己相酬之感。接着他便依照邵陵公的指示,与这位意趣迥异于常人的膏粱子弟虚与委蛇的接触起来,希望能为历阳谋求到一些吴中方面的助力。 随着接触的深入,韩晃越发感受到吴兴沈氏之强大。这一户人家虽然是新出,豪武之风未褪,清望亦远不及时下那些第一等的南北高门,但其家底蕴之深却令韩晃越发为之心惊。京口隐爵、吴中商盟,如今已经是名动整个江东的庞大势力。而沈家竟能淡化其南人身份,在这二者之间出入平衡,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若说沈家的实力只是让韩晃有所动容之外,那么沈哲子待他的态度则就让韩晃颇为感怀。 朝廷若有兵事,自然要仰仗流民帅,但若太平无事时,无论南北高门都会排斥他们这些寒伧武人。如今历阳尴尬的态势,便是最好明证。高门对于武人的轻视乃至于蔑视,那是深入到骨子里的。如韩晃这种武人,心中虽有愤慨,但也不乏自怨自艾,自己都没有太多底气,面对士族子弟天生有种自惭形秽之感。 也正因为世风如此,韩晃才对沈哲子的善意充满警惕,担心被这些素无信义的膏粱利用。但是随着接触下来,他却越发感受到沈哲子较之旁的高门子弟有所不同。 这个少年对他并无轻视,这并不是为了拉拢而作礼贤下士姿态,而是真的平等视之、平等待之,甚至不乏一种强烈认同。最明显的证据,就是少年经常向他请教骑射技艺,而且是真的在练习,每次见面都会有新的进益。这说明少年是真的看重他赖以自存、引以为傲的资本。 而且随着交流下来,少年并没有什么刻意致使或引导他做什么的举动。反而他在沈哲子这里为历阳争取到许多便利,但有请托,只要不逾越礼法亦或中枢政令,通常都能有所回应。 一次两次倒也罢了,数年如此,便让韩晃禁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些妄动小人肝肠?于是心里的戒备也渐渐消除,以至于滋生出一种负疚感,觉得自己配不上少年赠予的这一份友谊。 韩晃有时候心里甚至不乏幻想,希望少年能够态度鲜明的延揽他,那么他无论答不答应,都能结束眼下这种对他而言有些焦灼折磨的状态。他真的不想再别有怀抱的利用少年这一份友谊为历阳谋求什么利益,同时又因为这想法而对恩主苏峻抱有罪疚感。 沿着河谷又行片刻,沈哲子转望向神态略有纠结的韩晃,笑语道:“韩将军今次入都,不知有何公任?若有疑难之处,不妨直言。” 韩晃张了张嘴,决定还是透露一部分内容:“曲阿静谧之乡,长居于此可享清趣盎然。郎君近来若是有暇,不妨于乡中多逗留一些时日。” 听到这话,沈哲子眸子便闪了一闪。这几年他大半精力虽然都用在经营产业上,但对时局的关注向来都没有松懈,听到韩晃这暗示,当即便有所猜测。 “数年之前,我家遭受王逆牵连,为家业计,我受家父差遣抵达都中。” 沈哲子背负双手,一边走着一边状似闲聊说道。 韩晃闻言后笑语道:“郎君冲龄而步龙庭,年齿虽幼却有韬略之才,深得纪穆公青睐而收为入室,继而名动大江。如此故事,我听来都觉澎湃,实在钦佩不已。” 随着沈哲子名望越发煊赫,旧年事迹也一一被人翻起,传颂四方。只是韩晃在言道此节时,心中不乏落寞感慨,一个白身少年为救家业孤身入都,就此在时局中翩然蹈舞,至今已赫然是整个江东都备受瞩目的少年俊彦,来日黑头三公都有可期。 可是那一年,真正挽救大厦倾覆、扶鼎于危亡之际的却是他们这些寒伧武人! 韩晃尚记得,那一年他随邵陵公过江而来,连场恶战,最惨烈的一仗他率百余众直冲王氏中军营垒,手刃数十,身被血浆,战后清点,中伤数十处。因此恶战奠定胜局,然而事后论功,不过加一杂号虚衔,最差一等的爵禄都没有获得! “当年之事,不过是门户之私,实在不值得称颂。我与韩将军言此,亦非自夸旧年之功,而是另有一桩不曾道于人的隐私之事要告于将军。” 沈哲子见韩晃神色不属,颇有落落寡欢,大概也猜到对方心中的感慨,世风如此,非他一人能够扭转。崇玄鄙武,这是整个时局的悲哀,失意之处,实在不是言语能够化解。 “人皆道纪师爱我之才,但说实话,一个冲龄小童又有什么才学值得纪师那种国士之选高看一眼?这件事的隐情,今日倒也不妨对韩将军道来。” 说着,沈哲子便将当年南顿王借势逼迫他家,而后他转以此说动纪瞻相助的内情对韩晃讲起。语调虽然不重,但其中所蕴藏的利弊权衡却发人深思。 韩晃听到这话后,脸色便陡然一变。他今次入都,便是奉邵陵公之命与南顿王接触。而沈哲子言及此事,不啻于告诫他此路乃是自绝于众的险途,南顿王绝非可共谋大事者。这让他心中百感交集,既惊诧于少年的思维敏锐,又因沈哲子这告诫而忧心不已。 时下历阳虽然越发跋扈,但底色却是越来越窘迫,中枢对历阳的封锁日趋严重,只能摆出这种张扬姿态才能形成暂时震慑,让上下安心。面对这样的局势,历阳迫切需要来自外界的援助。 与之情况相类似的便是南顿王等宗室,早年间他们谋求为会稽王请归国,却遭到台中一致的反对弹压,继而便是一系列的削权,几乎已经被中枢压得喘不过气。 在这种形势下,彼此合流已是注定之事,绝非人力能够阻挡。韩晃虽然感受到沈哲子话中的劝诫之意,但他只是一介督护而已,也并不能越俎代庖为邵陵公作出决定。况且,就连他自己都想不到如果不与宗室合流,历阳的出路又在何方? 沉吟良久之后,韩晃唤过一名亲兵将自己的配弓送上来,神态郑重两手呈送到沈哲子面前,说道:“此弓为晃祖传,虽非宝器,亦是先人殷厚寄望。郎君心迹旷然,不以愚之寒鄙而见疏,折节而交,礼下卑人,此情无以为报,惟有此弓相赠。异日或作永隔,睹弓怀人,不忘旧谊。” 见韩晃说的郑重,沈哲子也连忙双手将弓接过来,抚摸着古意盎然的弓身上密致的缠丝亮漆,亦能感受到韩晃对此弓的看重。他拇指轻抚弓弦,神态不乏寂寥:“勾弦频射,流星寒芒。神州板荡,举目皆敌。同根而生,相煎太急啊……” 他是真的不希望有乱事发生,但此祸埋根于数年之前,形势演变到如今,彼此都已是引弓按剑,磨刀霍霍。哪怕肃祖重生,面对这样的局面也是无可奈何。 “都中虽繁华,却非善土。郎君若想久享从容,还是应该及早归乡啊!” 韩晃也叹息一声,话语已是越发直白。他身涉局中,对于这几年来历阳部众所受煎熬感受尤深。煎熬太过,戾气早已透顶,迫不及待想要刀兵饮血。哪怕邵陵公主持局面,也已经将要无法弹压汹涌群情。 其实今次他入都来,除了联络南顿王之外,还担负邵陵公另一项指令。那就是希望能与沈家达成共识,一旦有所起事的话,希望能有一个南北呼应的格局。 但韩晃却知这条路未必顺畅,早年王氏那么大的阵仗都要饮恨,遑论他们这些根本不容于南北的寒伧武夫。他心内已经将沈哲子引为知己,因而不希望由于自己的缘故而影响到沈家的判断。 若是沈家认为此事可行,那便携手共创一个新局面。若沈家认为不可行,来日或将对峙阵前,私情难容。 沈哲子沉吟良久,然后才抚着韩晃相赠之弓,低语道:“恩义相结,情难舍弃。各存义节,两不相害。只盼动荡之后,伯牙能活,勿使子期对月怀弦……” 0251 北地孤忠 曲阿本为丹阳首屈一指的大县,汉末孙策据此以为皇基之地。吴亡后,因恐此地乡民难驯,将曲阿划出将近三分之一另立县治。永嘉之乱后,立鼎江东,又将曲阿划出一部并入侨立的琅琊郡。 历经拆分,今日之曲阿较之旧治已经不足一半,而且因为数年前乱民冲击京畿之事,朝廷不只在曲阿周边布置了为数不少的军屯,县中吏户更是大量裁撤,使这昔日的大县更加黯淡。 然而如今的曲阿,戾气不在,早成名传整个丹阳的京南乐土。水渠竹排勾连四野八乡,高架滑索遍及山丘沟岭,所谓民不识耕,而户有盈粮。从南部茅山余脉的丘陵向北,遍植诸多果木桑麻、花卉油料,唯独不见禾苗麦穗。 而在这些苗圃之外,则耸立着大大小小的货仓,每天都有大量的牛车舟船在河道陆道上往来穿梭,将各个种植园囤积的众多原料源源不断的送往临近大河的各大工坊。这些原料在各个工坊进行或深或浅的加工之后,再转运往北面的句容,在那里变成一件一件价值不菲的成品,然后沿破冈渎和云阳渠送往建康。 两县出产的商品,包罗万象,从最常见的果脯、饴糖、美酒、织品到日常所用车具、装饰乃至于技艺要求更高的陶埏、冶铸、油漆、纸张等等。但凡日常生活所需要的商品,这里几乎都有出产,而且无一例外都是时下品质最为精良者。 不识南苑之货,不知物萃真趣。这已经是都中近两年来流传开的一句谚语,南苑货产给了时下民众尤其是都中贵人们的生活带来极大改变,同时引领了都中乃至于整个江东的消费风潮。 此地物产虽然极为丰饶,但却仍然难以满足都中市场的庞大消耗,但凡新品上市几乎即刻就被哄抢一空。不乏有商户在都中大笔购货,转运到其他地域,得利往往数倍乃至于十数倍。但也由于巨大的市场缺口,更了其他货家以仿造伪制的机会。 但无论这些商家如何绞尽脑汁,货品品质仍然难以达到南苑出产的质量,这无疑更推动了南苑商品的价格,已经渐渐形成一个牢不可破的口碑。 作为南苑货产的主要产地,曲阿、句容两县自然吸引了无数商家在此驻足,或是想要谋求合作,或是千方百计打探技艺秘密,更多的则是想提前窥出一丝来日都中流行风向,以便于提前有所布置来谋取利润。 将两县打造成一个地近京畿的经济特区,这也是沈哲子计划的一部分。如此频密的货品、原料、人员的往来,能够最大程度掩盖他在两县的真实布置。 大量经济作物的种植,既能直接兑现为庞大的利润,同时也是对京畿的一层削弱,更加突出江东米粮对于维稳局势的重要性。尤其相对于官府屯田而言,经营更为灵活的世族庄园能够更敏捷的应风潮而动,这无疑是削弱了乡土豪族在经济上的独立性。 最起码在这京畿左近,各家每一季要种植什么作物,都已经习惯于先来曲阿打探消息,征求意见,免得所种之物悖离风潮。若真出现那种情况,虽然不至于亏损太多,但是土地的收益肯定要大大降低。 当然这种现象还仅仅只是一个趋势,并没有形成一个稳定格局,但沈哲子相信,只要这么日积月累的经营下去,便能将这些人家的利益越发紧密的控制起来。 大凡影响世风的事情,总是会牵一发动全身,丹阳左近这种风潮给了台中执政们一个假象,那就是民皆逐利废耕,商贾蚕食农本。于是这两年都中最大的呼声,就是鼓励各地州郡加大屯田力度,同时加快对于南迁流民的迁徙和安置。 这其中,江州和会稽两地乃是主要接纳安置流民的地域。江州是因为首兴官屯,由前任江州刺史应詹开始便用这种方式来增加收入、稳定地方,现任刺史温峤又是时下为数不多敢为实任的名士,加之台中对于江州政策大开,因而成果显著。单单去年一年之间便安置流民数万户,官屯开垦几万顷! 而会稽的优越则更是显而易见,潜力大,又安全,加之与京口之间良好的互动关系,兴起的规模较之江州只大不小! 曲阿南承茅山余脉,境内颇多山峦丘陵,除了分布着比较重要的冶铸产业之外,也是一个天然的练兵场。虽然不可能维持太大的规模,但两三百人的常规部曲还是不会招惹什么物议讽谏。分布在两县各庄的部曲,按季轮月前往此处接受强度比较高的操练。至于其他暂时轮不到的,那就在各自庄园里维持一些训练体能的基本操练。 送走韩晃后,沈哲子益发感受到局势之下的汹涌暗潮。因而他并没有先回庄园,而是与随员们来到位于县治城南的鹤岗山。 鹤岗山颇多野生柘木,这种木材用途诸多,价格高昂,简直就是不花钱的上等材料。因而沈家颇多部曲在此昼夜砍伐,用高架吊索运送出山区,堆放在平地上。 这种吊索用坚韧的桑麻、树皮纤维糅杂牛皮鹿筋制成,虽然较之后世的化工纤维仍是略逊,但是能够承载的拉伸力也是极强,只是磨损率很高。单单每年用在这上面的成本就极为高昂,但是相对于节省的人力,又是极为划算。 穿行过山区外围几处伐木场,沈哲子便到了一处谷口。这谷口内几处山泉汇聚成流,左近地势尚算平坦,环境类似于武康山的醴泉谷。 此时在谷口两端各有一个木石营寨矗立着,两方兵卒彼此正在进行着一场攻寨防守的演习。地上遗弃着各种钩索、云梯等各种器械,还有两座外设突刺拒马的箭车。 这种箭车沈哲子不曾见过,也没有相关的概念,据说是北地坞壁主之间打造出来用以抵抗小股骑兵侵扰、抢收城外粮食的军械。造型倒是类似于吴大帝的射虎车,四方栅栏同时还有横盾,底部连接着长短参差的尖锐木刺。 投入战斗后通常前设壕沟,两翼有步卒策应,但是移动非常不方便,一旦真的遇到骑兵大规模冲阵,能够发挥出的杀伤力也有限。因而只作用来打击小股骑兵斥候,毕竟也很少有坞壁会承受羯胡主力大队人马攻打,一旦遇到了那种情况,没有纵深、补给和外援,也只能暂时投降以作保命。 看到这样的军械,沈哲子不免联想到后世的履带坦克,但这也只能想想而已。就算真的能打造出那种坚硬的护甲,没有相匹配的动力和火力配合,投放到战场上也只是骑兵铁蹄下的铁皮罐头而已。 当沈哲子到来时,战斗双方已经进入了白热化,谷口中充斥着杂乱的喊杀声、碰撞声以及鼓号声。这营寨乃是比照北地常见坞壁按比例建造起来,当然更多体现的是军事一面。此事进攻者已经有数十人攀上坞堡外壁,在夹墙上渐渐扩大缺口,后方源源不断有人冲上去。 防守者渐渐不支,随着鼓点转变,且战且退,让出第一层外壁,转入内壁后由于正面承受的攻击强度降低,又稳住了阵型。与此同时,营寨内的箭楼上开始不断抛射箭支。进攻者虽然攻上来外壁,反而陷入前后夹击的困境中,随着伤亡增加,迫于无奈只能又退了下来。 沈哲子站在高岗上看到这一幕也不禁感慨,从防守的角度而言,坞壁的各种建筑充分发挥出了作用,哪怕十倍之地想要将之强攻下来,都是非常困难。如果坞壁所选择的地方好,又有稳定的水源和后勤补给,确实可称得上难以攻克的堡垒。 但只能困在这方寸之间被动防守,终究是一种气弱,因而对于士气的维系便有极高的要求。所以北地坞壁要么以宗族为单位,要么众人推举一个德高望重的首领,以增强凝聚力,避免被从内部瓦解。 渐近日暮,兵卒们结束了一天的操练,结伴往山泉处去泡澡活淤,舒展筋骨。这时候,一个身披轻甲的中年人在亲兵指引下行向此方,远远便对沈哲子拱手道:“郎君何时到来?方才过于嘈杂,竟然不曾远迎。” 沈哲子笑着摆摆手:“我只是闲来无事过来观望片刻,何劳郭侯亲迎。” 中年人名为郭诵,同样是北地流民帅出身,乃是前荥阳太守李矩的外甥和部下。李矩虽然不及刘琨名大,但是说实话,他在世时抵抗羯胡对石氏造成的伤害较之刘琨还要大一些。刘琨更多的是依靠自身名望笼络流人以维系局面,而李矩部却是在一场场血战中赢得一个立足之点。 身为李矩部下重要将领,郭诵也曾数次恶战大败羯胡,但可惜终究兵微将寡,大势不再。随着局势越发糜烂,李矩部下多有要投降羯胡之意,迫于无奈,李矩只能率领亲厚部曲南来,却在南归途中坠马而亡。至于郭诵等跟随南来的部将则滞留在了豫州弋阳辗转各方,没有朝廷诏令不敢南渡归朝。 沈哲子是偶然由陶弘口中得知李矩余部滞留豫州之事,因而花费了很大的代价,才请陶弘的父亲陶瞻帮忙将郭诵等人送来曲阿。由于没有朝廷的明诏,这些人也只能先留在沈家庄园中,顺便帮助沈哲子训练部曲。 正因为有郭诵这样一个与羯胡力战不屈的北地悍将统御训练,沈家部曲战斗力才得以飙升。沈家虽然不乏统兵之才,但是世居江东,对于流民兵的战斗风格终究有些不熟悉。有此互补,才能让沈哲子更加有底气。 看着脸上不乏风霜沧桑的郭诵,沈哲子心内不禁感叹,朝廷对于这些在北地苦苦支撑的孤忠悍将实在亏欠太多!如此良才不得重用,焉有不败之理! 抛开心头这些思绪,沈哲子对郭诵笑语道:“我今次来,还想知会郭侯一声,请郭侯做好准备,稍后与我同往都中,为李使君恭请哀荣。还有郭侯若愿意的话,我想为郭侯请一宿卫之任。” 0252 忠骨难封 “李、李使君……” 郭诵听到此语,眼眶霎时间红了起来,南渡以来梗在他心口最大心结还非自身际遇的不堪,而是故主李矩去世已经数年之久,但却至今不得朝廷封谥。对于他们这些荥阳旧部而言,关于李矩的封谥不只是简单的一份哀荣那么简单,更意味着他们过往在北地浴血奋杀、抵抗羯胡的努力究竟有无意义! 因为未奉诏而过江,郭诵本身不便抛头露面,但即便是如此他也不曾放弃努力。过往数年来,分遣部曲四方奔走,辗转请托,然而却始终难以沟通中枢,反而因此而暴露自己的行迹险些招惹到仇敌的追杀。 现实如此残酷,许多跟随南来的荥阳旧部或是销声匿迹,或是转投别方,这不免让郭诵更加悲愤哀伤。若非那时恰好沈哲子关注到他让他看到一丝转机,只怕他也要返回北地投一坞壁之中了此余生。 “若郎君能为旧主伸屈请封,诵必肝脑涂地,报此厚恩!” 郭诵俯身下拜,语调更有几分哽咽,他与李矩之间不只是主从的恩义,更是至亲,并肩御胡求存,几近相依为命,彼此之间的亲厚关系并不逊于血脉父子! 沈哲子见郭诵如此感怀,心中亦不乏感触。令行禁止,赏罚分明,这是一个朝廷该有的威仪。可是现在,世族罪而无罚,寒庶功而无赏,正邪混淆,威仪自然是荡然无存。正因如此,也给了他这种心怀叵测之人暗窃名器以结私恩的机会。 过去这段时日里,沈哲子也在发动都中人脉,渐渐将朝廷对于李矩的态度理出一个脉络。 在北地众多抵抗羯胡的势力中,李矩出身不及王浚,名望不及刘琨,功业不及祖逖,悲壮不及邵续,因而也就不太受朝廷重视。但这还不是李矩迟迟不得封谥哀荣的主要原因,他要为李矩请求一应哀荣,最大的阻力还来自于流民帅。 至于原因,则就说来话长了,还要追溯到当年祖逖北伐。那时候黄河南岸混乱不堪,横冲直撞的胡虏,各据一方的流民帅,还有流窜四方的乞活军。作为一个外来者,祖逖要在此地站稳脚跟,必然会触犯到各方利益。 因而当时依附于李矩的流民帅郭默便擅自出兵攻打祖逖,自此彼此之间埋下仇隙。李矩当时作为郭默的主公,自然也就承担了这一份仇怨。如今祖逖虽然不在了,然而作为其继任者,豫州祖约却还手握强兵,对时局拥有极大的影响力。 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如今尚在淮北逗留的郭默。郭默虽曾为李矩部属,但当李矩一方在羯胡威逼之下渐露颓势时,他却私自南逃,这无疑加剧了李矩部属的离心,继而便有大批部众转投羯胡,最终无法再立足江北。因而彼此之间恩义早无,只剩仇隙。 郭默的运气要好得多,他南来时,正逢王敦之乱,郗鉴归朝,肃祖大肆提拔启用流民帅。这北地悍将一旦归朝,便获重用,统率宿卫颇立战功,渐渐在江东站稳了脚跟。如今更是担任北中郎将,监淮北军事,假节。虽然因为刘遐部将反叛而搞得灰头土脸,但在台中却不乏声援,声势并不算弱。 除了这些人为的障碍,沈哲子要为李矩争取封谥,这跟当下的时局也是隐有相悖。随着庾亮执政以来,一反此前肃祖对流民帅的宽容优待,开始打压疏远。 虽然有众多困难,但沈哲子既然在郭诵面前道出此事,便已经决定要发力促成此事。除了借此延揽郭诵等这些李矩旧部之外,沈哲子也是真心想为这位在北地浴血奋战、苦苦抵御羯胡、匈奴肆虐的孤忠壮烈之臣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诚然逝者已矣,然而如今在北地仍有众多坞堡主在艰苦的奋战支撑着。这些人未算良善,但其中绝大多数心内都有一个共同的信念,不到万不得已、无以为继时,绝不曲事胡虏!所以,沈哲子不只要为李矩请封,还要是那种天下侧目的大封! “郭侯快快请起!” 沈哲子赶紧弯腰搀扶起郭诵,神态亦是凝重道:“你们这些忠义勇烈,铁骨铮铮,抛洒热血,守我华夏!但凡冠带之人,岂能不俯首而拜!如此壮节,绝非春秋能抹,纵使眼下小屈,千载之后,亦是人间壮气故事!我能做的,只不过是不使忠义寂寞,怎敢受郭侯如此大礼!” 郭诵听到这话,神态更是激动。朝廷见疏他们这些北地执兵流人,但是剖心自问,他们所思、所感、所为无一点亏于朝廷!哪怕道途行绝,山穷水尽之时,仍不甘心屈于胡虏蕃治之下,不远千里而来再拜王廷! 然而迎接他们的,不是盛誉和劝勉,而是层层的阻碍,令人绝望的疏远!可是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南渡以来,心中预计的诸多委屈,这时候在沈哲子的话语激发下,一瞬间激涌出来。郭诵眼眶通红,对沈哲子凝声道:“寒伧不识名礼,惟求知己,舍身相报!郎君若能克成此事,使我荥阳义血免于错抛,于我而言,不啻再造!日后郎君但有差遣,生死皆随而已,绝无相负!” 沈哲子听到郭诵此言,神态亦是微微动容。这话不啻于在向沈哲子保证,哪怕日后他悖行礼法、流于叛逆,对方也不向弃!感动之余,沈哲子亦不乏感慨。 人非草木,各有所感。朝廷防备流民帅,这对于稳定江东局势而言是没错的。但凡事都要有一个度,世族膏粱安坐荣养,寒庶卑流死不足惜,这无论在什么年代,都是自取灭亡之途! 类似李矩这样的事,并非第一次发生。 早年间并州刺史刘琨为段氏鲜卑所害,但因当时江东立鼎未久,内患尚且未除,外部尚要依靠鲜卑各部来牵制分担羯胡方面的压力,同样不敢为刘琨发丧追封。一直等到局势渐渐有所平稳,而温峤等刘琨旧部渐渐在江东占据高位,才为刘琨争取到了死后的哀荣。 强求一个苟安,结果却是威严彻底扫地,寒庶之人再也不能在这个朝廷获得认同感,再也不能滋养出慷慨而赴国难之辈! “此世乃寰宇未有之惊变,苟且之徒日趋无为,但凡心有一二壮气者,又岂能甘于寂寞!” 沈哲子望着那些结束了一天的操练,流连在溪流边,在夕阳下打闹嬉戏的兵卒们,双眼熠熠生辉,继而又转望向郭诵,沉声道:“我之夙愿,则是能相携同志之人,饮马大河,笑谈渴饮匈奴血,壮志饥餐胡虏肉!待到那时,郭侯可愿同我北上?” 郭诵听到这话,身躯微微一颤,神色不乏复杂,只是语调却是高昂:“届时,诵当受郎君鞭策驱使,执缰北行!” 沈哲子尚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吐露北伐志向,听到郭诵的回答,当即便大笑起来:“我正要仰仗郭侯虎将之威,轻取石逆满门首级,岂能为仆役差使!” 彼此各剖心迹之后,原本因身份际遇而略有隔阂的两人,再对谈起来则就有了一种不必言道的意会。沈哲子指着谷中那些兵卒,望着郭诵笑问道:“依郭侯来看,若是一旦有事,这些子弟如今可还堪用?” 郭诵沉吟片刻后回答道:“大凡精悍之旅,鼓响而勃,鸣金则止,操练得宜,食用俱足,已经可称得上能战之兵。如今谷中这些兵卒,确是可称能战之兵。府内供养足份,力壮之处,尤甚于诵在荥阳所部。” 讲到这里,他话音又顿了一顿,然后才说道:“然兵者大凶,能战只是一节。于此之外,尚需敢战。力可养,气难生,终究要血浪中浸淫几次,才可称得上是精兵。这些兵卒不乏北地浪人,劫余之众,力气倒算皆备。若真遇兵事,未必能每战必胜,但也可进退有序。” 沈哲子闻言后不禁点了点头,平日操练再如何充分,但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阵厮杀,终究是一群乌合之众。在真正的战火考验之前,若能保持一个严明的军纪,积重成习,已经算是颇有气象了。 如今这些严加操练的部曲,不只是用来应对将要到来的乱事,沈哲子更将他们当做日后北伐的骨干力量在培养。因此兵源的获取,主要是在京口招募流民。 流民的悍勇不须赘言,但缺点则是散漫成性,打得起顺风仗,韧性却要稍逊。郭诵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将他们训练得进退有序,已经算是难得。未来几场战事历练下来,未必就会逊于时下各家精心培养的部曲。 “稍后郭侯赴任宿卫,可以在其中抽调一部充作亲卫部曲。” 虽然郭诵时下身份尴尬,但等到李矩的一应哀荣争取下来之后,再为其某一个宿卫任事并不困难。未来的形势会严峻到何种程度,沈哲子也不清楚,但必须要在宿卫中掌握一部分自己的力量这是肯定的!纪家虽然在宿卫中根基不浅,但真到了危急时刻,终究不及自家的力量布置方便一些。 能够将郭诵延揽过来,对沈哲子而言也是一件大喜事。 他虽然如今在都中名望不小,但终究年幼还未任事,尚是白身一个。如郭诵这种北地宿将,无论积功还是资历,那是跟郭默一个级别甚至还隐有优胜,绝非眼下的沈哲子能够驱使得动。 所以无论如何,沈哲子都要为李矩争取到一个隆重的追封哀荣! 0253 管教 曲阿境内多丘陵,平原开阔地形则主要集中在云阳、永安两乡。 由于目下火药的研发还停留在烟花爆竹的阶段,加之台中也不允许沈哲子将破冈渎封锁停用,然后大肆开拓疏浚,迫于无奈,沈哲子只能在破冈渎南面将不知多少年前一条旧水道再疏浚起用,用来分担破冈渎的运输压力。这条水道的起点便在云阳,途径琅琊县,抵达秦淮河南边支流。 云阳也是曲阿众多产业布置的一个核心,过去这数年,沈哲子或是正当购买,或是巧取豪夺,几乎大半个乡都成为他家私土。以至于原本居于此乡的人家背地里都在咒骂沈哲子和纪友,言道这二人官贼勾结,沆瀣一气。但随着两人名望渐渐大起来,这些许杂音根本就伤害不到他们半分。 在外面浪荡了一天,将近日暮时,沈哲子才与一众随员驱马返家。如今他家在云阳兴建的庄园较之武康龙溪老宅只大不小,而原本龙溪庄园内的许多工匠和产业也都分批次转移到了这里,已经有了颇为浩大的气象。 将近庄园时,一股浓烈的花香迎面扑来。嗅到这香气之后,沈哲子原本尚算开朗的神情便流露一丝涩意,从腰兜里抽出一个丝布口罩戴在了脸上,才继续驱马向前。这口罩盖住了他大半脸庞,刀弓在侧,骏马悍仆于后,颇有一种让人心悸的气势。 之所以要如此,乃是因为庄园外围遍植花木。这可不是什么修饰词,而是真实的情况。从道路上放眼望去,视野所及全都是各色花圃。如今盛夏时节,百花竞艳,云阳庄周围更成一片花的海洋。 然而对于沈哲子而言,这确实在不是什么美好景致。本就是闷热时节,那浓郁花香熏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行走在其间,成群结队的蜜蜂、蝴蝶在其中穿梭盘旋。如果有对花粉过敏的人来到这里,绝对是十死无生。 如此大的手笔,绝非沈哲子所为,而是兴男公主。因为沈哲子太多事情要忙碌,家里许多副业也只能交给这女郎打理。自从见识到龙溪庄萃取蒸馏香精香油的技术后,这女郎对此便完全执迷下去,继而便有了眼前这一片广袤花海。 时下各种花卉也是非常重要的经济作物,除了直接用花朵装点之外,还用来调制胭脂、提取染料、烹饪佐味等等。但就算这么大的经济价值,沈哲子也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一定要集中这么大片种植花卉,难道就不担心串种问题? 但当看到百花齐放时,兴男公主与家中一众女眷神色迷醉徜徉其间,沈哲子才意识到少女心果然是一种难以理喻的现象。 快速穿行过这一片花海,沈哲子进了庄中。在庄内转了转,却没有看到兴男公主,只有他那个年前被母亲送来此处便一直不回去的小兄弟沈劲坐在亭子里,在几名侍女服侍下品尝各类果点。 沈哲子行过来时,便看到小家伙儿面前案上摆了十多种各不相同的点心吃食,小肚子已经鼓起老高,嘴巴不断咀嚼,两手各攥着一捧点心,间或转头啜一口侍女手中的梅子汤,神态很是惬意。这小家伙儿之所以赖在云阳,每次一提到送其回武康便嚎哭不已,主要就是为的庄中种类繁多的饴食点心。 看着小沈劲体态渐有往横里发展的趋势,越来越胖得跟当今皇帝都相差无几,沈哲子便觉得难以跟老爹交待。虽然老爹最近几年老树开花,捷报频传,如今武康老家已经添丁数人,就连他母亲魏氏年前都又给他生了一个小妹妹。 但是嫡子毕竟只有沈哲子和沈劲两人,加之沈哲子对于这个史有忠烈之名的小兄弟期待颇高,便越发见不得沈劲贪吃成猪态。 他缓步走进亭子里,沈劲听到声响,抬头看去,小脸顿时苦了下来:“阿兄,我真未多食,只是吃了一点……” 沈哲子却不理会沈劲的央求,示意侍女们将餐食都撤下去,这才坐在小脸都憋红的沈劲面前,板着脸问道:“今日都学了什么?” 他自己虽然不学无术,但脾性也如后世许多怪兽家长一样,希望家中旁人长进。 听到这问题,沈劲日趋肥硕的小脸更皱在了一起,但是在这个积威甚重的阿兄面前却是不敢撒泼,站起来背着小手奶声奶气诵读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其实沈哲子自己也不知该怎么教育启蒙孩童,他的知识面虽然广泛,但却尚还未打磨成一个成熟体系,更不知该如何由浅到深的教授给沈劲,况且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因而这小兄弟的启蒙也只能交给家里旁人,至于《千字文》这种启蒙读物,沈哲子也都一并抄写下来收在家里。 小家伙儿磕磕绊绊的诵读,间不时探出小舌头舔舔嘴角沾着的糖粒,视线则频频望向亭外。等到视线望见一个身影行向此处,沈劲顿时兴奋地在远地蹦起,扯着嗓子叫嚷道:“嫂子,阿兄他又欺我!他不让我吃饴食,他还让我诵文……” 不须回头,沈哲子也知这小家伙救兵来了。趁着公主还未冲来,他先从按下抽出一个戒尺,将小家伙儿按在桌案上抽了两下屁股:“阿兄是在欺你?男儿于世,若不勤勉于学,怎么能够成器?你瞧瞧你都肥成什么样子……” “沈维周,你住手!” 身后响起一声清叱,旋即一道玲珑身影便冲进亭子里来,劈手将戒尺抢过去,又把啼哭不止的沈劲抱起来塞进侍女怀里,然后才叉着腰气鼓鼓瞪着沈哲子:“成日忙得不见人影,归家后就在人前显威!鹤儿他年纪还小,怎么能这么严苛管教!你小时难道阿姑也是这般管教?” 随着年龄渐长,小女郎青涩渐褪,大概是遗传了更多先帝基因,五官更加立体精致,鼻梁挺直,眼窝微陷,眸子也有种淡淡碧色,体态颀长,已是风情渐露。只是此时一脸薄嗔望着沈哲子,却与温婉无关。 有了可以仗势之人在场,沈劲更加气壮,在侍女怀里扭动着大声干嚎,眼珠子则乌溜溜转动,迫切想看到嫂子教训这个时常苛待他的阿兄。 “慈母多……呸!你不要无理取闹,我这是在教导鹤儿,让他不要耽于口欲,暴食虚肥,于身无益,连这点节制都没有,日后怎么能做大事!” 教导小兄弟是两人之间最主要矛盾所在,沈哲子实在看不惯家人对小家伙儿的溺爱。况且这小家伙那点驱虎吞狼的小心思又怎么能躲过他的眼,在他看来,男孩子就应该皮实一些,闹腾一些,比如放把火把外间花海点燃,这些过错他都能容忍,唯独受不了过于放纵口欲。 “做不成大事也好,只要过得舒心安逸,凭我家家势还不能庇护他一世?我家已有了一位江东甲首的沈郎,何必要强求满门俱贤啊!” 小女郎一边示意侍女快快将沈劲抱走,转回头看到沈哲子还站在亭子里生闷气,脸上便露出狡黠笑意,挨着沈哲子坐下来,扬起一个精美香囊凑在他鼻端:“你闻闻,香不香?我今天刚配出来,稍后着人送去南苑可不可以?” “不要跟我嬉皮笑脸,我在谈很严肃话题!” 沈哲子接过香囊嗅了嗅,点点头后又板起了脸:“鹤儿他还未定性,哪能凡事都迁就他?就要让他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以后才知节制检点。我家如今虽然尚算兴旺,那也是祖辈苦心维持传承下来的家底。他若不能为事,以后又把什么传承给子弟?” “好了,好了。我会耐心把他管教起来,你就不要再生气了。” 兴男公主身躯一拧,半躺在了沈哲子怀中,伸出晶莹指尖拂过他皱起的眉头:“我家夫郎心怀天下苍生,哪能成日为门闱琐事操心。” 这过分的温柔让沈哲子心内警兆陡升,狐疑着垂首望向怀中佳人:“你不会又闯了什么麻烦事情吧?” “哪有!” 公主听到这话,不满的皱眉薄嗔,不过片刻后便又是笑靥如花:“我只是越发觉得我家夫郎乃是世间少有的佳偶郎君。见识过旁人家门中不幸之事,越发觉得自家和气美满的不容易。” 0254 把持东南 听到兴男公主如此感慨,沈哲子便知这小女郎应是不知又听到哪家闲话。 随着他家在都中摊子铺开越大,与各家的利益纠葛也越深,因而都中各贵人家女眷们对兴男公主也都是逢迎得很,时常有所往来。讲到宾客盈门,一呼百应,这女郎较之沈哲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妇人们聚集在一起谈论的话题,无非衣食起居、门闱琐事。来往得多了,这女郎对于都中各家情况以及新近发生的事情,都是了如指掌。 “今日章武王妃又来云阳,纠缠了我大半天,这已经是她今月第三次来我家,所言无非还是那一套。她家谋生益发窘迫,将要维持不下去,家中子弟因为京郊几座园墅争执不休,几乎要闹到拔刀相对。早先她家豫乡侯在延陵侵田占庄,又被台臣参奏,险些收监廷尉。” 听得事情多了,小女郎又不惯在人前言是非,每每得暇独处时,便都讲给沈哲子听:“章武王好歹也是我家宗亲,又是王爵之封。沈哲子,都中米粮真的高昂到王侯之家都过活不下去了吗?” 沈哲子闻言后便嗤笑一声:“他家男女老幼俱有爵禄,封国爵秩外又有诸多产业。这位王妃是在谎言诈你呢,若连他家都过活不下去,那么小民之家又会寒伧成什么模样,怕是都内都外都要饿殍遍野了。”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才微笑着点头道:“我也觉应是如此,这妇人来我家啜泣大半晌,眼神却是四处打量,送来几匹素绢,却准备了几辆大车来装回礼。在我面前邀取可怜,无非是希望我家关照更多。哈,若换了别个我也不会计较太多,只是这妇人口舌让人生厌,多在旁人面前倍言我家之劣,转头就有旁人道于我她还不知,我才不会予她家太多好处!” 沈哲子闻言不禁莞尔,随着待人接物有了经验,这小女郎不再像最开始那样迫切要人认同,心里渐渐也有了亲疏之别,不再一视同仁。尤其对于宗室中那些惯于打秋风的穷亲戚,更是不再予求予取。 这些宗室们穷得揭不开锅那也绝无可能,但日子肯定过得不及以往舒心。尤其过去这几年,庾亮大权独揽后加大对宗王们的打击力度,原本有任事的宗王统统转任虚职,最重要的则是封国爵秩裁定九分税一,此举不啻于将这些宗王之家最主要的收入直接腰斩过半。 这对于那些奢靡享受惯了的宗王们而言,简直不可忍受,但如今他们的影响力较之中朝不可同日而语。就算心存不满,也根本无计可施,只能谋求别的生财门路以维系庞大开支。像西阳王几乎已经将整幅身家投入隐爵当中,而南顿王则大肆招揽寒门豪族为门生来敛财。 至于章武王、彭城王这一类存在感更加薄弱的宗王,如今确实过得较之一般侨门人家都要不如。没有那么多的财货进项,又要维持一个体面豪奢,那也只能四处打秋风。像沈家这样又豪富又沾亲带故的人家,自然是他们的首选。 对于这些穷亲戚,沈哲子确是半点同情也无。且不说他们如今过得窘迫乃是祖上造的孽,单单他们自己便是注定了穷困之命。 前两年沈哲子也不乏废物利用的心态提携一下这些宗王,让他们帮忙做一些自己不方面出面去做的事情,但无一例外都做得一塌糊涂,可谓不堪拙劣到了极点,仗势欺人都不知道做得圆润体面一点,吃相太难看。 久而久之,沈哲子也彻底放弃了这些宗王,与他们划清界限,不再来往。就算他日后再要图谋什么大事,需要得到宗室在政治上的声援响应,也绝非如今这一批宗王能够担当。像是东海王、琅琊王等如今帝系近亲也逐渐成长起来,倒还可以保持一个和善关系。 “你若觉得那章武王妃太过烦扰,以后少了往来就是。” 沈哲子握着小女郎白嫩柔荑笑语道,以前他家就不必顾忌这些宗王态度,如今更是可以完全无视,也实在不需要再曲意接待。 小女郎又往沈哲子怀里拱了拱,神态更慵懒,星眸迷离,玲珑体态已有几分凹凸趣致,馨香满怀,便让沈哲子心绪略有悸动,忍不住正襟危坐,也算是极有定性。 “我就喜欢看这妇人在我面前讲些心口不一的话,她在旁人面前多言我家南人门户如何如何,在我面前却要小意恭维,模样让人发噱。” 朝夕相处生活得久了,小女郎便将沈哲子偶尔的恶趣学个十足,她侧仰着脸,两手捧着沈哲子下巴:“我自知我家夫郎是俊雅无俦,经世之才,但总要从旁人口里听到才会更欢欣。” 看到小女郎神态间不乏淡淡的崇拜仰视,沈哲子顿觉豪气冲霄,两手将公主娇躯环抱怀中,笑吟吟问道:“我家娘子今日颇多嘉言,莫非嘴上抹了蜜糖?” 公主听到这话,咯咯笑道:“是抹了许多,夫郎要不要尝一尝?”说着,粉嫩小嘴更是微微嘟起。 沈哲子见这女郎此态,益发不能忍受,两手按住女郎香肩,俯身狼吻下去。 —————— 炎炎烈日下,破冈渎并不开阔的水道上,诸多舟船拥堵在此,等待水埭开闸泄水以继续通航。 只有在这条件简陋的古代社会,才能感受到运输条件对于整个社会活力的限制。沈哲子站在岸边牛车上,望着那些载满货品的舟船停在水道上浪费时间,心中感触尤深。 自曲阿云阳东向,便是连片的山坡丘陵,地势起伏极大。要在这样的地形上开凿运河并且维持下来,所耗颇巨。因而整个破冈渎水道虽然不长,但却呈梯状分段布局,并不能一以贯之。 当舟船行至梯下时,水埭开闸泄水,河道水位徐徐抬升,但却仍不能完全达到同一水平线,只能堪堪追平上段河底。舟船若直接行上,会很快陷入河底淤浆中,需要再在两岸用民夫拉纤拖曳。不只对人力的损耗极大,对于舟船的磨损也是极大。 沈哲子虽然没有统筹起力量来对破冈渎进行彻底的修葺,但随着他家在曲阿、句容两地产业增多后,针对这恶劣的水运条件也进行了一系列的改动。 如今破冈渎河道两段各备船只,不再直接拖曳舟船,船行至此后卸货重装到对面的船只上。这样一来,虽然增加了装卸工序,但却省了托运之功,也减少了船只的磨损。 为了便于装卸,运输的货品采用木材打制的小集装箱来装运,岸上有高架滑轮绞索,将这些两丈大小的木造集装箱拉吊起来。如果是惧水怕潮的货品,则转运到岸上用牛拉板车拖曳到高坡上再装运起来。如果货品并不惧水,那么直接在集装箱底部绑上充气羊皮口袋以增加浮力,直接在水面上拖曳过去。 经过这一系列的改动,破冈渎航运效率提升了数倍都不只,每天货品通行量更是大大增加。 另一方面则就是硬功夫了,在云阳开掘水道的同时,沈哲子也带领工匠民夫们掘引太湖之水,西进又修筑航埭,作为原有水埭的补充。这样一来,每年可以延长破冈渎两个月左右的通航期。 这也亏了如今左近乡土产业改革升级,不再专注于水田耕作,转为种植大量的经济作物。如此一来,便渐渐杜绝了私掘沟渠以分运河之水作为灌溉的现象,让运河水量避免了大量的消耗。 当然沈哲子做了这些也不是没有回报,破冈渎是官营的水道,以前通航期又短,因而一般是绝对不允许民船通航的。沈家自费钱粮人工修葺水道,使得此处水运更加便捷,台中得利的同时,沈哲子也鼓噪诸多人脉,为自家请求到了优先通航权。 基本上每年钱粮赋税运送完毕之后,剩下的运输量便基本被沈家包了场。而且就算是台资赋税运输,那也基本上是沈家船队在做。包税运输如今规模发展越来越大,已经不独限于吴兴和会稽,像是更远处的临海、永嘉乃至于晋安,在老爹沈充的不懈努力下,也都交给沈家包运。 这样的运输方式,对于地方官府而言更加方便,也能节省途中消耗。至于节省出来的运输损耗,一部分是沈家的利润,另一部分则就流入郡县各级官吏的囊中。只此一项,每年毛利便在亿万钱往上! 当然实际的净利润不可能有这么高,毕竟沈家运输也是要承担极大成本的。而且如今的赋税又非只限于钱粮,各地驳杂的物产也都在运输之列,想要变现并不容易。朝廷收取到这些赋税,其中有很大一部分都堆积在府库中难以动用。 但沈家则不然,有商盟和隐爵这么庞大的销货渠道,各地就算进献狗屎,都能在京口当做肥料卖出去。 台中对于沈家一户掌握整个东南赋税其实是很不爽的,若是沈家运作突然出现阻滞,整个都中大小官员就要做上半年义务工。因而从去年开始,关于台资赋税禁止私家包运的禁令大大小小便有二三十份,措辞也越来越严厉。 但还是那一句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中枢反对是反对,地方依然故我。就算有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廉官吏到了地方任职,也根本组织不起来人力运输赋税,即便是勉强起运,单单在沿途水道的诸多卡顿,这赋税若要运抵建康,还不知要过几年。 沈家把持东南台资赋税已成定局,除非中枢发狠要对沈家连根铲除,否则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但若真要如此做的话,则就要考虑到商盟和隐爵随之而来的强大反扑之力! 0255 归都 纪友身穿素袍,站在沈哲子不远处。随着数年任事,脸上青涩渐褪,日趋稳重,上唇蓄起短须,在身边几名县署佐吏的簇拥下,也渐渐有了一地牧民之长的威仪。 “人言智高者不可目量,说的便是维周你啊!这破冈渎我幼时便多行过望见,河浅水竭,拥堵不畅,已成常态。可是维周至此,妙计略施,区区数年之间,风物已是大不相同!我实在想不到,世间还有什么困苦之事能让维周你束手无策。” 沿着河堤观赏片刻,纪友行到沈哲子身边来,笑吟吟说道。他在曲阿任上这几年,可谓是名利双收,年年考评俱优,中正乡议都是上上,如今已经赫然成为江东年轻一代任事者当中的翘楚。若非沈哲子拦着让他再经营几年,年前就要被召回都中前往尚书省任事。 “让我束手无策的事情自然有,何止是束手无策,简直是一筹莫展。” 沈哲子叹息一声后说道,他家家势急速扩张,所带来最大问题还非招人嫉恨,而是人手不足。 如今都中一摊子,京口一摊子,吴中又是一摊子,家中但凡能够任事者,几乎尽数派上了用场。就连沈牧那个不着调的家伙,也在京口听钱凤差遣,与徐茂一起负责京口维稳。但终究底蕴不深,仍有极大的人才缺口。 早年少年营那一批子弟兵,能够派上用场的,也都尽数分遣出去开始任事历练。其中比较出色的几个,像是那个马明马行之,如今就在纪友的县署任事,成长极快。沈哲子打算等到纪友升迁离任后,便让这个马行之担任曲阿县丞。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纪友忍不住叹息道:“真不知是维周你太多率,还是我等眼量太浅。如今形势一片大好,维周你为何又要时时作忧劳思量?” “形势大好?文学你太乐观了,大变须臾即至,应该要做出一些布置了。” 沈哲子登上车,示意纪友上车同行。攀上一片高坡之后,他指着高坡下一大片茂密山林,说道:“这左近一片,文学你稍后一定要让人在旬月之间清理出来,然后修筑营寨,以作屯聚乡勇之用。” 听到这话,纪友脸色变了一变:“形势已经这般恶劣?可是都中仍是一片安详……罢了,既然维周你吩咐到,稍后我便调集县中吏户来此布置。只是旬月之期太短,要想将山林砍伐出来,最少也要劳作到年末。” “还砍什么,周遭一圈清理出来,一把火焚烧干净!” 这一片山区也是沈哲子征询多人意见,最终选择出来的布防地点,只要在这里囤积几百精兵,再召集县中各家数千乡勇,基本上可以保证曲阿不乱。曲阿虽然繁荣富庶,但却并非屯粮之地。一旦有乱事发生,或有小股散兵游勇贪慕财货而游荡至此,但叛军大部不可能在这里分散太多精力。 “可是这里诸多竹木良材,若全都焚烧干净,实在太浪费……”纪友闻言后有些不忍,倒不是其心太吝啬,而是任事以后渐渐的有了怜惜物力的想法。 “当舍需舍,兵者大凶,既然已经操戈而起,人心又岂会良善,不要心存侥幸。” 沈哲子也叹息道,心中不乏惋惜。这一片山林地近琅琊县,为了避免过分刺激到侨人,因而没有优先开发。但事到如今,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从韩晃那里得来的消息是,若历阳真的起事,琅琊县中或会有乱兵呼应而起。 这个消息太重要了,此前沈哲子主要关注点还在都中和历阳方面,却没想到卧榻之侧已经酿生隐患。如今的琅琊郡县自有一套行政班底,他是影响不到的,既然如此,索性将隐患完全隔绝在外,不让琅琊县的动荡冲击到曲阿来。 纪友沉吟了半晌,便也点头应承了下来。如今沈哲子的人脉之广,就连他这个布衣之交的挚友都只能窥见一斑,既然沈哲子有此动议,必然是有其必然要如此的道理。 “稍后我要入都一段时间,曲阿这里的事情,就暂时交给文学你打理。” 彼此已是至交,加之曲阿这里的产业,沈哲子也馈赠给纪友相当一部分作为他立家之资。因而他不在这里的时候,诸多事务也都交给纪友管理,萧规曹随,不会有什么问题。 说完正事后,沈哲子又望着纪友笑语道:“过几日,我家二兄也要来此。他得知文学你家新添弄瓦,早就念着要与文学你结秦晋之好。” 纪友年前成婚,年末便添丁,而沈牧恰好比他早了一步。听到这话后,纪友脸色便是纠结:“沈二郎素无酒品,他家犬犊可千万不要沾惹老父恶癖!” 两家如今这个关系,结亲已是应有之意。纪友对此倒也并不抵触,只是对沈牧的家教不抱信心。早年两人同病相怜,常常对坐竟夜而饮,可是多见沈牧酒醉丑态。 讲到此事,纪友便忍不住抱怨道:“维周你成婚尚要早于我等,为何至今也无添丁?若是你门内有喜,我何苦要与沈二郎那酒色之囚议亲!” 沈哲子听到这话,便是哑然失笑,不知如何作答。他成婚早是早,可是至今也未行夫妻之实,现在便言儿女婚事,实在太早。 与纪友分别后,沈哲子回到庄园,家人们早已经整装待发。一行人上船沿云阳渠而行,到了午后,便看到了建康城外那长长的篱墙。 此时在长干里南篱门外,正有诸多车驾聚集于此,旁边的竹亭中更是坐满了人,不时有人遣仆从沿驰道去打探消息。 眼见太阳渐渐偏西,亭中便有人心焦起来,望向座中一人问道:“任君可曾得府中确切传信,郎君确是今日归都?” 座中的任球正与身边人谈笑言欢,听到这问话,便回道:“府中传信确是如此,周侯若是有事,不妨先行归城。” “我纵有什么事情,哪抵得过为沈郎接风。只恐稍后日暮难行罢了。” 那人听到回答后,讪讪一笑,便又坐回了自己位置上。 任球见状,便也不再多说,转回身去继续先前的话题,只是心内不乏感慨。这几年来,他眼见着沈家在都中扶摇直上的煊赫声势,带挈着他这个丹阳公主府家令在都中所受待遇也是水涨船高。 早先他在都中虽然也算一个名流,但因出身不高,旁人即便肯有礼待,也不过是将之视为一个优伶之类的弄人。但是如今都中这些贵人们再面对他时,礼待之外甚至还不乏逢迎,最起码也要摆出一个平辈论交的姿态。 “来了,来了!沈郎已经在渡口下了船,即将到此……” 一名仆从得到最新消息,足不沾地由驰道向此处飞奔而来,一边飞奔着一边大声叫嚷道。 听到这消息,众人神色皆是一振,纷纷自亭中行出,列队站在了驰道上。有路人行到此处,看到这一个阵势不免吓了一跳。 “这位千金沈郎在都中享望真是高得惊人啊,不过是小离京畿,归都后竟有如此多人前来迎接!” 早先刚抵都中的杜赫坐在偏远处一个亭中,看到驰道上那长长的迎接队伍,禁不住咂舌感叹道:“若不知者,还以为是何宗师高士入都呢!” 对面的褚季野听到这话后禁不住微微一笑,指了指亭外众人,又指了指杜赫与自己:“不言他人,我等亦在其中啊!” 对于出城迎接一个南人子弟,杜赫南渡未久,心中终究有些不适。听到这话后,便忍不住分辩道:“我见过南苑与沈园气象,实在忍不住要一睹是何人物胸中能酿生如此格局,远观即可,倒也不必上前攀谈。” 正说话间,外间喧哗愈甚,杜赫忍不住转头望去,只见远方道路上已经行来一个长长队伍。前方旗鼓幢盖开道,随之则是精壮豪奴列队而行,洒水压尘,队伍中间簇拥着一驾华美异常的四望车。而在这四望车后,则是近百名侍女仆从,几十辆牛车。整个队伍徐徐前行,延伸数里! 看到这一幕,杜赫忍不住微微动容:“这位沈郎,每次出行都是如此威仪阵仗吗?” 褚季野亦行到杜赫身边,视线望向沈家那归都队伍,听到杜赫这惊诧之语,便笑着说道:“今次只是小阵仗罢了,年初皇帝陛下诞辰之日,入城庆贺队伍才是真正的大阵仗。丹阳长公主乃是皇帝陛下长姊,夫家又是南人望宗,如此仪驾才是理所当然。” 杜赫望着那长长的归都队伍,神态略有失神,口中喃喃道:“大丈夫居而云集,兴而景从,才是真正的不负此生啊!季野兄,不知稍后我等可能有幸与沈郎坐而论交?” “这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沈郎每次归都,总要于其家沈园中宴客竟日。届时但凡有愿结交者,皆可入园为客。” 褚季野对杜赫说道:“到时候我可引道晖入园去拜会,若能于沈园一鸣惊人,道晖大可不必再担心都中立身不易。” 0256 侨居多艰 沈哲子也忘了从何时开始,每次他出都或回都,送别或欢迎的阵仗都这么庞大,似乎过于张扬了一些。但这个世道本就不兴韬光养晦,为人做事越张扬才越好。 后世资源的不均等,机会的不均等,让许多人心里或多或少都积攒了一些仇富心理,因而豪富者若过分张扬,总会招惹许多非议。但在时下,这种不均等却是一种常态。 而且在士族把持诸多特权,逐渐流于玄虚无为的世风之下,沈哲子也只能用这种近乎粗暴的方式,来攫取可以堪比那些高门几代人积累清望的影响力。本来已经处于先天的绝对劣势,若还循着旁人旧径去强邀名望,势必事倍功半。 当然即便就是时下,沈哲子也知他这种做事的风格排场并不能获得所有人的认同,仍是毁誉参半。但最起码效果是异常卓著的,他也知近来都中之人多将他与王导之子王长豫相提并论,赫然已经成为时下江东最顶尖的膏粱子弟。 正如早先兴男公主所言,他也知这些前来迎接的人不乏心内对他仍有看轻,但且不论他们心内真实想法如何,为了各自的意图目的,总要凑到他面前来说着心口不一的话语,笑得花朵一样灿烂。这种情况,无论如何都不该是他感到郁闷。 道途上南北人家前来迎接的子弟足足数百人,加上各自的车驾随员,更是有两三千人之多,整个南篱门外都是人满为患,拥堵异常。这么多的人,其中有多半沈哲子都不认识,有的即便是见过也只限一面之缘,彼此并无太亲厚的友谊,真正能说得上话的,不过寥寥十几人而已。 沈哲子于道途中下了车,跟队伍最前方的江夏公卫崇等人谈笑几句,至于更远处的,则只能环揖示意,难以面面俱到。 眼见天色渐晚,任球越众而出,笑着对众人说道:“多谢诸位前来迎接我家郎主,今日天色将慕,郎主他舟车劳顿,尚需休养,不便一一相谢。请各位留下名帖,来日自有请柬送入府上。失礼之处,稍后皆会具礼补足。” 前来迎接的这些人,大多从清晨便聚集在此,等待了大半天却只远远看上一眼,连话都没说上几句。听到任球的话,心中难免有些失落,但也没有太多忿怨。因为他们知道,任球所言具礼补足那真的不是虚言,稍后沈园宴会,他们这些有份迎接者,都会受到更亲切的礼待。 于是堵在道途上的众人便纷纷避到道旁,让开一条通道。公主所乘坐四望车先行通过,沈哲子则在随员们簇拥下徐徐穿行过人群,不断对那些上前奉上名帖的各家子弟微笑颔首,间或驻足下来与某人笑语几句。 大凡受到这种待遇的人,不自觉的便挺起了胸膛。都中时人皆知,沈郎对人的善意那是真的可以兑现受用的。况且在这么多人面前被另眼相待,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吐气扬眉的事情。 这时候,尚站在人群后凉亭外的褚季野笑着对杜赫摆摆手,笑语道:“来吧,道晖,我们也去送上自己的名帖吧。” 杜赫这会儿却没有多少北地士族的傲气,反而有了一丝不自信,稍显迟疑道:“季野兄,此地这么多的各家子弟。彼此素无往来,我恐送上名帖也未必能得礼见啊。我自己一人被见疏则不妨,怎忍将门楣先人名讳奉上去遭人礼慢。” “道晖不必为此担心,但凡具上名帖者,稍后都不会有遗漏。等到沈家请柬送来,还有一件惊喜可见。” 褚季野笑着对杜赫说道,其实他心中自有傲气,并不惯于这样奉上名帖排队等待旁人接见。但沈家在这方面确实做得不错,礼数周全,能冲淡人心中些许不适。只要送上名帖必有回应,有什么请求多多少少也能有所收获。 时下都中受人敬仰,宾客盈门的高门人家不少,但在这方面,却无人家能做得比沈家还要出色。褚季野想要帮杜赫在都中立足,但凭他自己则不免有些人微言轻,想来想去,求助于沈哲子是当下最稳妥的方法。若杜赫真能得其青眼,即便仕途上一时间不能扶摇直上,但立家是绰绰有余。 听到褚季野这么说,杜赫才有些心情忐忑复杂的行上去,让随员将自己的名帖同褚季野一起呈送上去。 礼谢过众人,沈哲子刚待要上马离开,无意间看到站在人群后方的褚季野,笑着对其扬了扬手。旋即便有沈家仆从受其差遣挤出人群,趋行至褚季野面前施礼道:“我家郎君着仆下转告褚君,久不闻褚君清音,稍后褚君若是有暇,请一定拨冗过府一聚。” 褚季野微笑颔首回应,感受到周遭旁人的目光,心中也是多有所感。其实他与沈哲子彼此并无深交,只是随友人去过沈园几次,如此便被主人记在心里,不得不说心里还是很受用的。 一直等到沈家车驾随员完全进了南篱门,这些前来迎接的人才慢慢散去,也有三五人凑在一起转去旁的地方作乐。反正他们这些人平日也无什么事务需要操劳忙碌,于他们而言,广结人脉为以后成家进仕打基础便是最正经的事情。 褚季野也与杜赫登车回城,路上又闲谈一程。等过了朱雀桁,褚季野便吩咐牛车停下来,自己则对杜赫笑道:“中书察察,众人皆不敢有所松懈怠慢任事。我还要归台城待命,就不能久陪道晖了。来日沈家请柬送达,我再陪道晖往沈园一行。” 杜赫听到这话倒也体谅,刚待要起身下车,褚季野却抬手阻止了他,笑语道:“我在台城纵有公事,署中自有车驾取用。道晖你在都中尚要走动联谊,这牛车便留在你处使用吧。” 说着,不待杜赫拒绝,褚季野便下了车,沿着驰道步行往台城行去。 杜赫站在道旁目送褚季野离开后,才又返回牛车旁,刚要登车,褚家的车夫施礼道:“我家郎主有言,杜郎君在都中难免诸多应酬,用度不少,所以在车内略备财货,以供郎君取用。” 杜赫听到这话,眸子顿时一红,上车后才在小案下发现一个红木箱子,箱子里盛放着码得整整齐齐的铜钱,还有两方金锭。这一幕让他感怀更多,眼角微微沁湿:“幸得如此良友,人生更复何求!假使有日朱门先达,必与褚季野弹冠相庆!” 褚季野送上这一批财货,确是解了杜赫燃眉之急。他家虽是京兆大族,但在北地本就遭难,侥幸被故旧救出来,南下的盘缠用度都是故交相赠。一路奔波所费已经颇巨,入都后为了能够栖身立足,难免要拜访诸多早先有旧谊的人家,身边所带的财货更是急剧减少,可是收效却仍不大。 过去这段时间,杜赫已经窘迫到要变卖祖上留下的一些雅玩器具才能维持用度,更觉侨居建康大不容易。 有了褚季野相赠财货,杜赫从容许多,能够静下心来思忖来日如何能在沈园集会中脱颖而出。随着在都中多受冷待,他渐渐也认清了事实,不再以他家在北地所享名望而自美,明白只有自己得到时人敬重,过往那些旧谊人情才会发挥作用,否则也只是见疏于人。 但要凭什么邀取名望,杜赫心中却是犯了难。时下江东风物多崇尚玄风,这却并非他之所长。他家虽然也是家学渊源,但所传承者专注于经史集用之学,杜赫本身所制便是他从族杜预所著的《春秋集解》和《律本》,前者重史传,后者为律令,皆非能够取幸时下的阿世之学。 苦思无果,杜赫也是愁眉不展。牛车沿秦淮河畔辘辘而行,很快便到了繁华市肆。看到道旁商户售卖诸多货品,杜赫心中一动,让人停下车,在各家邸舍中购买了一批布帛、肉食并日用品,然后吩咐人转行向城南长干里的高安巷。 长干里乃是建康城最繁华处,士庶杂居,既有高门园墅,又有陋户蓬门。在街巷中穿行良久,牛车徐徐停在一家寻常民居前。 杜赫下车轻扣紧闭门庭,过了一会儿,门内才响起一个有些老迈女声:“庭外何人相访?” “蔡姥,是我啊,早先来拜见的杜道晖。” 杜赫在门外回应,又过片刻,大门才徐徐打开,一个年老仆妇在门内施礼:“娘子请六郎入堂相叙。” 杜赫转身吩咐仆从们将先前采购的礼货搬进庭中,然后又让他们在门外等候,自己则随着那老仆妇行进院中。 这小院并不大,几乎无分内外,但在堂屋两侧却拉起一道不高的院墙,勉强有了内外之分,不至于一览通透没有遮掩。 杜赫行入堂中,旋即便看到侧立在竹制屏风后的一名温婉素衣娘子,连忙躬身礼拜道:“嫂子,我又来叨扰了。” 这一户人家,便是杜赫在都中仅有的宗亲人家,他那已故堂兄杜乂的家苑。杜乂南渡要更早,而且并不同于杜赫拘泥于经史律学,颇有出入玄儒之间的风采,因而在江东颇有名望,但只可惜英年早逝,抛下孤女寡妇在都中过活。 虽然接触不多,对于他这位堂嫂,杜赫心中也是充满敬意。杜乂夫人裴氏本来也是北地旧姓人家出身,亡夫早丧之后,因为家中没有长男持家,因而谨守礼制,闭门不再与丈夫早先的故旧往来,也谢绝一应馈赠,凭一个妇人维持家境教养孤女,可谓贞德烈女,不亏夫志! 0257 南苑兑票 杜夫人裴氏盈盈施礼,然后便转回了屏风后,然后才轻声道:“寓居远乡,所见人情风物皆无旧识,本就让人神伤。幸得小叔来访,乡音可慰,怎么能言叨扰。可惜先夫弃世,篷户不便相待,否则怎忍小叔远来再择别居……” 讲到这里,裴氏语调已有几分凄楚。而杜赫心情也是悲怆良多,身处这异乡之地,身边既无宗亲可依靠,以往的故旧人家也都尽数疏远,可谓孑然于世,举目无亲。但一念及裴氏一个妇人都能在江东勉力维持下来,他身为男儿更没有理由退缩。 “三兄离世猝然可伤,但我既然来此,决不让他家眷孑然无依。眼下或有困蹇,但我家本是北地望宗,素有显名于世,绝不会长久寂寂无闻。待我于都中立身下来,定要将嫂子和小侄女接去荣养。” 杜赫沉声言道,与其说在安慰裴氏,不如说是自己心中发愿,绝不甘于贫寒使家声没落下去。 裴氏在屏风后礼答道:“小叔不因旧劫伤志,勇于担当家业,这是最好不过。只可惜妇人长居闱内,不能为小叔助力更多。先夫在世时,素与陈留蔡侍中等人情契,小叔若是有暇,不妨前往礼见。若能得其善助,应能颇受裨益。” 杜赫听到这话,心情不免又是黯淡。他其实早在数日前便已经去拜访过蔡谟,此公待他虽然和气,但也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只是出具一份荐书,着他前往琅琊王氏金梁园拜访求见。杜赫也依言而行,只是名帖送去很久,却始终没有回应。 对于蔡谟不肯发力相助,杜赫心中也无多少怨忿。彼此之间没有没有太深旧谊,对方肯看他亡兄面子给出一份荐书,已是难得,哪怕没有收到效用,这份恩情也足堪铭记。须知他渡江以来求访各家,哪怕在北地关系颇为亲昵的人家都是冷待疏离。 归根到底,江东风物与中朝已是大不相同,他一人渡江而来,本身又无名望令誉,旁人并不看好他的前途,也是正常。如褚季野这种不因际遇流转而见疏的良友,实在是不多。 未免给杜夫人再添更多烦绪,杜赫强笑道:“嫂子请放心,三兄诸位良友,稍后我都会一一前往拜访,礼见应对,绝不堕了家声和三兄积攒的清名。” 裴氏听到这话,心中也是颇感欣慰,说实话她一个孤苦妇人流落江东,既要抚养幼女,又要维系门闱清誉,礼防于众,已是颇有疲累难支之感。就算尚可勉强维持,这妇人心中仍有隐忧让她难以开怀,那就是小女的婚配之事。 虽然眼下她家女郎尚年幼,此事言之过早,但终究有一天是要长大的。时下江东人情大坏,不乏惯以眉眼高低看人的人家。她家又无男丁维系家声,裴氏唯恐真到了那时,自家小女怕是难得良配。若真让先夫这唯一骨血流于寒庶人家以至于坏了家风,裴氏真不知黄泉之下该如何面对亡夫诘问。 所以对于杜赫的到来,裴氏表面上虽然不好做出逾越礼法的欢欣,但其实心中却是异常振奋的。若这位小叔能在江东重整他家颓势,日后小女婚配之事自然也就没有了疑难,只有如此,她至死才会瞑目! 看到老仆人蔡媪往房门搬运杜赫送来的众多礼货,裴氏忍不住皱起眉来,叹息道:“家中虽是清贫,但一应用度也能维持。都中盐米俱贵,小叔何必虚耗财货购入太多无用物。” 杜赫闻言后笑语道:“嫂子你亦是名门贵女,岂能长为仆妇之役。日后家用自有我来担当,嫂子不必再为此操心劳形。” 他嘴上说的轻松,其实心内却颇为沉重。他家京兆杜氏乃是关中数一数二人家,即便遭难沦落至斯,杜赫心中亦不乏傲气。褚季野赠他金钱,杜赫心中虽是感念居多,但也不乏凛然自省。 他绝不愿从此后托庇人下而活,因而心内已经将来日沈园之行当做背水一战之役。若仍然不能有所收获,那么他便打算离开建康,前往北地创建事功。北地局势糜烂的一塌糊涂,刚刚南渡而来的杜赫自然深知。他生出这样一个念头,不啻于心存死志,宁死也不愿做乞食于人门户之下久而见疏的无用之人! 裴氏并不知杜赫心中所想,闻言后脑海中禁不住便想起早年无忧无虑、养尊处优生活,不过片刻后便叹息一声,将这些无谓回忆尽数抛至脑后,慨然道:“大厄临头时,人命又有什么贵贱的差别。绣纺针织本是娘子本分,既能修养心性,又能增补家用,我并不因此为难。小叔也切勿强难自己,立足异乡纵有诸多困苦,若能熬得过去,自有开阔天地。” “嫂子教诲的是,我一定铭记此语以为自勉。” 杜赫口中这么说着,心内却不甚乐观,归根到底,他并无堂兄杜乂那种出入玄儒的禀赋,所学难在江东得到重视。早年渡江而后北向的祖镇西,或许才是他应效法的对象。 裴氏又劝杜赫在都中一定要勤俭朴素,才能长久维持。等到杜赫起身要告辞的时候,她突然记起一事来,让杜赫在堂中稍后,然后转入后室翻找片刻,过后手持一方精致锦盒匆匆返回,于屏风后让蔡媪将之转交给杜赫。 杜赫接过那锦盒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摆放着一小叠色彩艳丽、表面油光润滑的纸片,这纸片上诸多纹路细致均匀的图绘文字,绝非人手能够绘成的精致。 当杜赫还在低头观摩的时候,裴氏已经在屏风后笑着说道:“此物乃是南苑兑票,执此可去南苑购买货品。南苑之物皆为贵人家需用,我家这等境况,实在难以消受。留在家中也无用处,小叔要在都中应酬交际,可带在身边取用。” 南苑兑票之名,杜赫也听褚季野提及,若执此前往南苑购买货品,不只可以获得优惠,还有诸多特权可享。许多南苑也没有多备的紧俏货品,更是只有兑票才能买到。只是这兑票极为难得,都是权贵人家内部消化,少在市面流通,就连褚季野都没有。 手捧这一小盒面额不等的兑票,杜赫忍不住诧异道:“我也闻南苑兑票之名,此物向来稀少,嫂子从何处得来?” 裴氏闻言后笑语道:“说来也是一桩巧事,年前蔡媪持我织物出门市易,正遇到丹阳公主府几名采买娘子,认出我家织物乃是都中少见洛绣,便请我家日后专往长公主府送货,便用这兑票来结算。时间久了,便也积攒下来。” 裴氏没有说的是,这些兑票虽然罕有,但对她家而言却是无用之物,赚取的兑票一部分在坊市卖出以补家用。至于积攒下来的这一批,则是打算日后留给小女购买嫁妆,不至于过于寒伧。之所以不讲出来,也怕再给杜赫更多压力。 然而杜赫听到这话后,已是忙不迭将锦盒放在案上,摆手道:“这是嫂子一针一线、丝缕辛苦所得,我怎么能取用!” 裴氏还要再劝,杜赫却绝不收取,更是逃一般的离开家门。 上了牛车后,杜赫的思绪还停留在先前所见的兑票上。于旁人而言,或许只是感慨于此物制作的精美,匠心独运,然而杜赫更有感触的则是此物的作用。 类似的票据,杜赫并非第一次见,甚至他家便有相类之物,只是不叫兑票,而叫功筹。早年间他家在关中经营坞壁,因聚众太多,资用便常常匮乏,因而家中几位长辈合计一番后,便在坞壁中使用竹木雕成小块名之为功筹,有劳有功者计筹而赏,执此可以兑换所需物用。 这么一想,他家的功筹便与南苑的兑票功用颇多相似之处。但杜赫听其父言过,功筹一时权宜,若想长久维持,必须要有一整套缜密律令辅佐。 礼法律令本为杜家之家传显学,一俟念及此节,杜赫脑海中顿时豁然开朗,想到来日去沈园时要如何得以显重。 脑海中一边回忆着早年他家坞壁中关于功筹的诸多规律,杜赫一边催促牛车快行,很快便到了他所寄居的小长干一所天师道的观宇。住在这里虽然也要花钱请奉将军箓,但较之都中其他提供客宿的寓园要便宜得多。 回到他所在的客舍,杜赫却发现原本吩咐留在此处的随员们尽数不在,心中不禁有些恼意,出门问了问观中道士,才知他离家之后,随员们都去了观宇后方的山上,至今未归。这让杜赫更加不满,便将先前之事放在一边,上山去找那些越来越散漫的随员们。 之所以紧张这些随员,杜赫心内其实不乏有羞于启齿的隐忧。他远来入都,所受诸多冷遇,境况越发不堪,心内不乏担心这些随员们会弃他而去。若真发生这样的事情,那么他可真就成了孑然一身。 然而登上山穿过一片山林,终于找到他那些随员们逗留之处,看到眼前一幕,杜赫身躯蓦地一震,旋即眼眶变得通红泛泪。 0258 长鸣于世 在道观后山这一片山林中,有一条小河潺潺流淌,左近皆是合抱巨木,郁郁葱葱,人迹罕至。 然而此时的山林却并不静谧,有十几名赤膊壮汉错落分布在林中,精壮的臂膀挥舞着利刃砍刀,将一株株林木伐倒,又有人沿着溪流将枝丫修葺完毕的圆滚滚巨木沿着溪流拖曳到偏僻之处,藏匿在了山石杂草之后。 “手脚都放快一些!天色将晚,六郎稍后便要回来,可不要被他发现我们盗伐旁人林木!” 一名杜家部曲什长低吼道,一边劈砍着横倒在地上的树木枝丫,一边指着不远处一名壮汉低语问道:“封二,让你去联络买主,可曾有了眉目?随用财货即将耗尽,若再无财货进项,拿什么来养你们这群无肉不欢的大腹货色?难道还要让六郎背着我等去售卖先主公留下的器用?” 那名为封二的壮汉闻言后忿忿道:“貉子可恨!听到我是异乡口音,大多不愿搭理。纵有几个谈下去,价钱也是压得极低!” 听到这话,那什长动作顿了一顿,神态颇多苦闷:“咱们偷伐别家林木,已是不法。这些林木长堆在此,隐患越大,若是事发,连累主家家声,我等死难偿罪!罢了,且不要计较价钱几何,早早将这些林木处理掉。” “要我说,既然都是偷盗,咱们何必在这山林对着草木逞威?不妨趁夜放板秦淮,沿途掠资。早年祖豫州也是为此,就算事泄出去,日后咱们辅弼六郎成就一番不逊祖豫州的伟业,于家声又有……” 一人正低声说着,偶然抬头看去,整个人顿时僵在了原地,指着不远处的山坡颤声道:“六、六郎……” 杜赫迈着沉重步伐行过来,看着那些大汗淋漓的赤膀部曲,唇角翕动,已经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眼眶中蓄满泪水。 那什长见状,手中柴刀顿时跌落在草地上,错愕片刻后,他连忙行上前跪在地上,涩声道:“六郎切勿怪咎旁人,都是仆下强迫他们……” 听到这话,杜赫眼眶中泪水滚滚而下,弯腰拉起这名部曲什长,哽咽道:“我有何面目怪咎诸位?我、我……只恨我没有祖辈风采,不能担当家业于危亡。辗转天涯,流落异乡,你们不因我愚鲁之才而抛弃,我、” “六郎切勿言此!人世浮沉,或兴或衰,大半机遇使然。我等累世身受主家恩义,岂能轻言背离!若不能辅弼少主重振家业,存此劫余之躯又有何用!” 见杜赫动情至此,杜家这些部曲也都是有感于怀,纷纷跪拜下去慨然道。 历经诸多磨难,如今又是困蹇时下,眼见这一群忠义部曲仍是相随不弃,杜赫心中更是感慨。他擦掉脸上泪水,解下身上袍服,踮起脚来抛在树枝上,然后便笑语道:“便这一身衣衫尚可见人,可千万不要污脏了。” 说完后,他捡起一名随从跌在地上的刀,手臂一挥低吼道:“天都要黑了,赶紧收拾了首尾下山去!” “六郎不可!” 那什长见状,连忙上前阻拦,杜赫却将他推到一边,手中之刀一横,洒然笑道:“此身可佩侯印,可握贼刀。主仆一体,你们为此人所不齿之贼事,我这少主又怎么会是无垢清泉?旧事休矣!此身不死,终将长鸣于世!” 说着,他已经俯下身来,一刀斩在了圆木上,斜生的枝丫应声而落:“这一刀可值十钱,再不是终日碌碌无所作为,晚间要加餐自勉!” 众人见状,便也不再相劝,只是加快动作,快速将周遭砍伐的林木收拾妥当,然后主仆一行在溪中洗濯干净换上衣衫后,在后山兜一个圆,仿佛郊游归来一样回了道观。 入夜后,杜赫却久久不能入眠。这一天的事情带给他极大触动,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心绪时而低沉,时而激昂。 许久之后,他蓦地由床上翻身而起,临窗而坐,点起了灯火之后,取出笔墨纸砚奋笔疾书,似要将过往这段时间来长久淤积在胸膛中孤愤苦闷尽数倾泻在笔锋之间。 不知不觉,天色已经大亮。 当仆下敲门行入时,顿时被室内情形吓了一跳,只见杜赫恍如魔怔了一般坐在案前,伏案疾书。而在他身侧的地上,则抛洒了诸多写满了字迹的纸张。 对于仆下的呼唤声,杜赫充耳不闻,借着胸中那一股孤愤之气,将自己所知功筹律章尽数写下,仍觉意犹未尽,索性便继续疾书,将他这半生所学,将他对南北时局看法,统统付诸笔端。 时间渐渐到了正午,砚中墨渍已干,而杜赫也难以再书一言,他才将毛笔一抛,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顺便将昨夜至今所书写内容一点点整理起来,尽数放在了一个木盒中,交给早在门外徘徊良久的仆从,吩咐道:“将此物送至沈园,告诉沈家门生,沈郎若不观此,将有半生遗憾!” 说罢,杜赫便转回室内,倒头便睡。 —————— 回到都中后,沈哲子一行先进了位于乌衣巷的公主府。 休息过一夜之后,第二天一早,沈哲子便召集都中管事的刁远、任球等人,循惯例聊一聊自己离都这一段时间都中各项产业的经营状况。 如今沈家在都中盈利最大的产业自然是南苑,几乎垄断了整个建康奢侈品消费市场。说一句比较矫情的话,都中这些权贵人家们并不需要知道他们需要什么,只需要在每一季购买南苑各种新品,就能享受到时下最尖端精致的生活。 对于南苑的经营,沈哲子始终遵循一个理念,那就是奢华、高端以及稀缺。这样的经营理念,不只在后世能大行其道,在时下更是深刻的切入到时代的脉搏中。那些高门权贵们,本身便眼高于顶,自认为高人一等,乃至于心内深恨与寒庶卑流共戴同一片天,共饮同一江水。若是条件允许,简直要嚣张到上天。 人傻、钱多,这就是建康市场的特点。早先的市场商品和生产技术并不能将高门与寒庶完全区别开,因而不乏高门子弟转为标新立异的服散炼丹,这些娱乐方式既奢靡浪费,又对身体有极大戕害,但仍有人乐此不疲,奋不顾身投入其中。 南苑的出现彻底解决了高门子弟们这种不同于俗流的生活品质要求,因而都中各家对于南苑商品简直痴迷到疯狂的程度。像是早先屡次在兴男公主面前哭穷的章武王家,哪怕时下家境已经大不如前,仍然常年在南苑账户上存着百万钱以上的巨款。 各家开户预存货款,这是沈哲子为了杜绝南苑营业之初,宗室们组团打秋风蔚然成风的恶习而设立的一个规矩。只要在南苑开户并且预存一定量的钱财,每月每季都会赠送一定南苑兑票,用来购买一些特供商品。 无论是南苑的兑票,还是如今隐爵和商盟内部流通的金钞,其实严格意义上而言,并不能算作货币。仅仅只是产业内部用来结算的一种凭据,尚不具备普世的流通性,而不能流通,便丧失了货币的最大属性。但即便是如此,最起码在商盟等这一圈产业中,因为有了这种结算凭据的存在,便节省了大量的管理成本。 言道这些票据的发行,沈哲子也是有苦往肚子里咽。在防伪、储存等方面进行了大量的技术改进,虽然成品是达到了要求,但是造价却始终压不下来。金钞还倒罢了,像南苑兑票这种主要针对权贵人家的票据,在做工用料上都是尽善尽美,抛开购买力不谈,本身便是价值不菲的精美工艺品。 南苑的欣欣向荣,不免让沈哲子庆幸早在运作南苑之初,他便用手段将南苑所在的地产转移出了公主府。倒不是他要与公主强分内外,而是少府本身对公主府产业有一定的管辖权,沈哲子自然不能容许旁人在自家产业上指手画脚,防患于未然,如今看来是没错的。 毕竟南苑就在都中,少府眼皮子底下,还不像吴兴乡中那些渡埭产业鞭长不及。财帛动人心,眼见南苑兴旺,少府那些官吏们不可能不眼热,可是现在他们却没有插手的理由。 产业欣欣向荣之外,另有一个制约发展的问题就是人才难求。如今不只刁远、任球等公主府掾属各自分管一大摊子事务,其他属员也都没有闲职。就连公主的侍女云脂,还有沈哲子的侍女瓜儿这些亲厚之人,如今也都在南苑负责接待各家权贵女眷。 对于人才,沈哲子的要求始终是宁缺毋滥,宁可稍微放缓一下发展速度,也绝不勉强任人以致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像沈沛之这个沈哲子倾力培养的名士族叔,向来没有什么任事才能,沈哲子也始终将之丢在沈园跟那些名士厮混,并不委派任事。 而家中其他一些才能不堪之辈,沈哲子也是宁可花钱圈养在家里,由得他们醉生梦死,也不放出去给自己添麻烦。 总体来说,如今沈家各项产业的管理构架还是很清明的。一方面是监督得力,一方面眼下远远未到发展的一个极限,但凡任事者都深知此节,为了一个更宏大壮阔的愿景,他们宁愿放弃眼下唾手可得的小利。 人才的缺口,沈哲子除了在自家内部打造一个人才培养梯队之外,眼下最主要的还是从外部延揽。虽然他如今还没有任事,没有一个正当的理由去征辟掾属或是收取门生,但每天前来投献者也不在少数。毕竟相对于人才难得而言,苦于没有进身之阶对苦困之人来说所害尤深。 午后时分,沈家门生送来几大箱的拜访名帖或是投献书,沈哲子指着那几个箱子笑着对任球等人说道:“见证我家祸福存亡的危急时刻又要到来了。” 0259 危言耸听 刁远和任球等人听到沈哲子这么说,皆是会心一笑。且不说如今南苑在都中一时无两的声势,单单沈园已成都中名列前茅沽名养望的名利场,因而每天都会有大量拜访求见者或是想要人前邀幸,或是想要投献入门。 而为了在众多求见者中脱颖而出,想要获得更多关注,便不乏人故作惊人之语以耸视听。沈哲子戏谑所言,正是针对这种现象。 只是在微笑的同时,任球和刁远他们心中也不乏庆幸。凭他们各自的家世背景,若非早先有幸先人一步投靠入府,眼下定然也会在门外那些费尽心机想要得用者当中,断无眼前的这种从容悠然。 嘴上虽然在戏谑笑言,沈哲子还是让人将箱子搬到身前来,邀请室中几人一起上前来看一看这些求见者中究竟有无贤良之才。而他首先拿到手中的一件呈献之物则是一个彩缎包裹、装点花哨的竹木盒子。 若是不知这盒子来历,突然拿到手里,沈哲子还要以为是什么仰慕自己风采的情窦初开少女壮着胆子送来府中的传情之物。 想到此节,沈哲子便不免有些丧气。他自问自己的仪容风度也不算差,哪怕与美颜世家的江夏公卫崇站在一起也是各有千秋,不落下风,也能当得起“美姿容”这种评语。但是在都中居住经年,出出入入也算频繁,却向来没有遇到掷果盈车之类的疯狂追捧待遇。 苦思良久,沈哲子觉得或是因为都中物价被炒得太高、人们舍不得抛扔时令鲜果,或是因为家有悍妻都中闻名,让那些爱好美颜的老幼妇人们都望而生畏。总之,不可能是自己的原因就是了。 注意力再转回手中这个锦盒,这盒子虽然外表精美,香气怡人,但附在上面的话却让人侧目:“不闻正始雅音,其与披毛挂鳞何属?沈郎清丽人,岂可长流于禽畜之类?” 这群名利之囚言辞真是越来越放诞,真当自己没脾气了!沈哲子心内冷笑一声,撕下那纸条随手丢在了一边,然后便打开锦盒,要见识一下能让禽兽化人的正始雅音究竟是什么东西。 锦盒中乃是一卷色泽古旧的书轴,展开一览之后,沈哲子却是忍不住笑起来。 这所谓的正始雅音不过是一些燕乐古谱而已,时下所谓燕乐便是房中乐,还不同于后世唐宋所谓的先王之乐,虽然也属于雅乐的一部分,但却是闱中妇人奏来助兴之音,颇多旖旎婉转,哪里是什么将禽兽教化成人,分明是将人煽动成为禽兽! 关于燕乐,沈哲子研究不多,览过一遍后,便随手将之递给任球。任球涉猎极多,接过这燕乐旧谱后眸子便是一亮,两手轻挥拟作弹奏状,片刻后才笑语道:“此曲仍异于正始之乐,或为先汉所传,大概这位进献者也是不辨其中微差,偶然得之,时人确是少有弹此音。” 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本就不是沈哲子关注的重点,摆摆手交由任球去处理,不必再向自己请示,转而又去翻看其余。 可是在看了十几份投献之物后,沈哲子不免有些失望。这些投献之物或为乐谱书帖,或为诗赋之作,也有不少雅趣古物,但真正能够具有实用性的却一件也没有。由此一节,沈哲子便能感受到如今都中越来越趋于玄虚的世风气氛。 沈哲子深知,此一类风气除了肇始传承于中朝之外,也实在与时下的环境有关。无论是国运家运,或得一时安静,但其实却是始终隐患重重,让人颇有尘世艰辛、人力有穷之感,不知该由何处着手去扭转处境局面。 错综复杂的局势让人无从下手,继而便生自暴自弃,这一类现象古今皆同,世上向来最缺百折不挠,越挫越勇之人。 沈哲子也深知,他如今在都中虽然也算颇具影响力,但若说能够硬撼风潮,彻底扭转世风,则仍是力有未逮。只是这些投献者皆同此类,便更让沈哲子生出良才难得之感。他眼下并无正当名义去大肆招揽人才,只能通过这种权宜之计大浪淘沙一般的筛选,也确实收效甚微。 虽然有穿越前的记忆可供参考去招揽历史证明过的人才,但那些人要么出身高门,要么尚未完全成长起来,却非眼下能够御使。 譬如谢家那个谢奕,史上接替堂兄出任豫州刺史,让他家方伯之位更加稳固,能力应该也是有的。但前不久沈哲子借来帮忙打理一下南苑事务,做事却是一塌糊涂,没有条理,于是沈哲子又打发去庾条那里做个跟班继续磨练。 其实这些高门子弟绝大多数能建立功勋,其本身的才能固然不容抹杀,但绝大多数其实也不过中人之姿,若不是在这个特定的历史背景,有诸多裙带关系可以依靠,若换一个历史背景士庶同流相竞,其中相当一部分都要泯然众人,竞争力实在太差,能力方面并不具备无可取代的特质。 心中一边感慨着,沈哲子又一边耐着性子翻看了几份,仍是一无所获后便渐渐没了耐心,正待要将这些事情交给任球等人去处理,突然任球手捧一个木盒惊语道:“郎主请观此文,其中所载囊括诸多,实非我等能够目量。” 沈哲子闻言后心中便是一奇,接过那木盒来先看一眼门生记载的送信者留言,见上面写着“若不观此,遗憾半生”,虽然也透出一股自傲气息,但较之旁人那些动辄便威胁沈家家业无存的留言却是平和得多。 待将盒中文章取出刚看一个开头,沈哲子眉梢便禁不住蓦地一扬。且不说这文章所论述内容,单单用词便是朴实严谨,并无太多浮华虚词堆砌,迥异时下那种艳丽空洞文风。这让沈哲子心中不乏期待,坐在席位上认真翻阅起来,越看下去,眉目之间惊异之色便越浓。 这篇文章前半部分描述了一个地处关中的坞壁经营状况,其中关于时下关中风物描写详实细致,哪怕沈哲子这种从来不曾踏足关中的人读来,都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一种乱世板荡复杂的厚重感扑面而来。 但这些风物描写还在其次,最让沈哲子感到诧异的是,文章中重点论述坞壁中存在的一种名为功筹的计量之物。这功筹便类似于坞壁这个小型社会中流通的货币,文章作者将之引用与南苑兑票进行类比,其中许多观点都让沈哲子有耳目一新之感,关于功筹和兑票的认知见解颇为深刻,已经颇具后世的许多金融理念。 沈哲子从不会因自己脑海中那些后世知识观念而小觑古人,尤其是在制度构架方面。其实所谓的制度构架,不过是人与人交流的常态,以及资源管理调配的一种方式而已。 或许古今有异,但原因不在于古人的短视,而是文化背景不同、生存环境不同和物质基础不同,脱离了这些去谈论制度的优越性,只不过是越辩越混沌,缘水捞月,劳神费心难有一得。 而在金融和市场管理方面,古人的认知也就未必逊于后世。比如管仲治齐,无论在什么年代而言,都是政府刺激经济、管理市场的典范!后世许多打磨多年、引以为傲的观点和方法,其实早在两千多年前,先民早已经认识到并且熟练应用起来。 沈哲子手中这一篇文章就是如此,对于货币替代品的票据认知非常让人惊艳,或许其中许多观点尚存在一些模糊,但也有许多地方都非常高明,甚至较之沈哲子援引后世理念粗暴应用更能契合时下的情况。 将这文章通览一遍后,沈哲子又返回头去将其中一些章节反复阅读咂摸深意。 除了关于兑票的论述外,这篇文章中关于时下南北形势的认知也颇让沈哲子感到有趣,尤其针对于北地经营的方略,更是沈哲子早先不曾听闻的论点,虽然其中有些观点不乏脱离实际的激情之语,但更多的则是让沈哲子有不明觉厉之感。毕竟针对北地形势,沈哲子也只是多从旁人转述得知,并没有一个身临其境的真实认知。 阅读良久之后,沈哲子才将这文章放下,抬头问道:“此人名帖可在?” 任球见沈哲子罕有的专注阅读,便知其对此文著者高看一眼,闻言后便将名帖呈上去。 “京兆杜赫?” 沈哲子手持这名帖略一沉吟,旋即便笑起来,益发感受到北地高门较之南渡人家的不同。他家中那位崔珲崔先生也是长于庶务经营,而这京兆杜赫任事之能沈哲子尚不知,但观其行文洋洋洒洒数万言,其中片言只语的虚词都少,可见也是一个立身实际之人。 若强攀扯一下,沈家倒于京兆杜氏也算有渊源,沈哲子老爹沈充被时人称以江东武库,所类比的便是京兆杜家的杜预杜武库。 手持那份名帖,沈哲子吩咐道:“安排人去调查一下这个京兆杜赫相关种种,越详细越好,明日午前送来府上。” 0260 命蹇途穷 自从前日漏夜疾书,继而又意气风发让人书送沈家,一觉醒来后,杜赫便陷入深深的不确定和自疑当中,患得患失,深恐事态的发展不能如他所愿。 呈送沈家所书,已经是他半生所思所学的汇总,若还不能有所回响使人看重,那么他也不知自己还有什么凭仗可以让人高看一眼。所以对他而言,这已经是他在都中最后的机会,心中难免异常忐忑。 更让杜赫感到苦闷的则是,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根本无人可以倾诉。身边一众部曲随员虽然都是忠诚无虞的义仆,但却不算是好的倾诉对象。唯一的挚友褚季野则多数时间都居台城,等闲难得见面。至于杜乂那里,孤儿寡母居家,他也实在不好常去叨扰。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杜赫便时常神魂不属,漫无目的的游荡在秦淮河左近。偶尔路过沈园,看到那高耸巍峨的摘星楼,看到那宾客盈门、车水马龙的门庭,心中便充满了失落和挫败感,心里只能用沈家访客太多,尚无暇顾及自己来做借口安慰自己,但心情却是越来越沉重。 这么煎熬了几天时间,杜赫整个人都变得憔悴起来,终于等来了褚季野,然而对方带来的消息却让杜赫更加沮丧。 数日不见,难得休沐之期,褚季野便匆匆赶来杜赫寄居的观宇,待看到杜赫形容憔悴的模样,便忍不住诧异问道:“道晖莫非生病了?怎么这么一副不堪罗衣之重的柔弱姿态?” 杜赫强笑着摆摆手,说道:“大概是未服水土,略有神乏,季野兄不必担心。” “终究还是要保重身体,不要劳心过甚。” 褚季野闻言后才松了一口气,继而笑语道:“对了,沈氏请柬应该已经送来了吧?道晖今日早早休息,养足了精神,等到明日我与你同往沈园。沈郎意趣清奇,并不止独厚玄风。道晖你家学渊源,到时你得体应答,才自彰显。” 杜赫听到这话,脸色却是蓦地一变:“请柬?我不曾见啊,难道季野兄已经收到?” 褚季野闻言后也是一奇,让仆从送上前日收到的沈家请柬,持在手中说道:“这请柬早在前日便送到了我府中,因在台中事务缠身,我着家人转告沈家择日再去赴宴,就是准备与道晖同往。难道你还没有收到?” 杜赫神态黯淡摇了摇头,接过褚季野递上的请柬捧在手中端详片刻。这请柬制作确实精巧,并不逊于他早先在杜乂家所见的南苑兑票,上面字迹乃是时下最受推崇的卫体,令人爱不释手,大概就是褚季野早先所言的惊喜了吧。 然而无论这请柬再如何精美,却与自己无关。一想到旁人都已受到邀请,独独自己被遗漏下来,杜赫更是心如刀绞,更加悲观沮丧。 看到杜赫神态颇多神伤,褚季野沉吟片刻后安慰道:“早先沈家断断不会遗漏投入名帖者,大概是道晖你在都中尚无定居,因而有所延迟。倒也不必过分忧虑,想来很快就能到来。” 听到这话,杜赫心内却是益发悲怆,早先他派人投书时便考虑到此节,文章最后已经详述了自己在都中的落脚点,根本不可能有无处送请柬的可能! 一想到自己心血之作、半生所学被人弃若敝屣,杜赫更是心如刀绞,决意不再跟褚季野说自己曾投书沈家之事,尚能保留最后一点卑微自尊。 两人正谈论之际,忽然有敲门声响起,杜赫起身迎出,便看到观中两名道士立在门外,有些诧异问道:“不知两位何事来见?” 其中一名道士看到杜赫,脸上泛起一丝略带歉意笑容:“确有一桩事情要知会杜郎君,我家观宇多受都中贵人供给。稍后贵人家有女眷要入观静养,因而观中不便再留外客。杜郎君若是方便,希望这几日能再择善处居所。” 杜赫听到这话,郁积在心中良久的怒火顿时爆发出来:“先前我家所奉财货,明明约定可以借居到月底,如今不过才是月中,岂可如此言而无信!” 另一名道士见杜赫发怒,当即也不客气的冷笑起来:“说是可居到月末,可是你家仆役众多,都是恶鬼一般凶狠,每日所耗米粮是寻常数倍。我等肯忍耐到如今再礼请郎君出门,已经算是难得仁义!阁下但凡有口,不妨都中访问一二,供食供居岂有别家如此廉价!你等寒伧之徒若还纠缠不休,才是真正的恃恶逞凶!” “匹夫安敢如此辱我!” 杜赫听到这话,脸色顿时涨得通红,他本系北地高门,过江后多受冷待还倒罢了,居然就连眼前这小小道徒都出言讥讽,实在让他无法忍受,当即便返回房中抽出佩剑,声色俱厉道:“我誓杀汝雪耻!” 那两道士见杜赫如此凶态,脸色便是一变,连忙转身飞奔逃离。 褚季野见状,也连忙站起身来,伸手按住杜赫持剑之手,劝慰道:“道晖息怒,那道徒无状诚然可恼,何必为此小人之言而介怀。此地本非长居之处,就此离开也好。最近几日我都在家中,道晖便索性搬去我家暂住吧。” “受迫受辱至此,有何面目再见故交!” 杜赫神态激荡,手中佩剑跌落在地,掩面默然悲泣。他也知褚季野在都中庭门狭窄,岂能带着众多随员去其府上叨扰。 褚季野还待要相劝,门外却又有一名杜家仆从飞奔进来,疾声吼道:“六郎,大事不妙!封二他们于市中被宿卫缉拿,已经押至郡府……” 听到这话,杜赫脸色又是蓦地一变,顾不得自怜自伤,擦掉脸上泪水疾问道:“宿卫为何缉拿他们?” 那仆人看一眼褚季野,张张嘴却不发声。杜赫见状,顿时明白了家人因何犯禁,心中当即也焦虑起来,转身对褚季野说道:“今日真是多事,不便再多待客,来日再去拜会季野兄。” “还说这些做什么!” 褚季野拍拍杜赫肩膀,说道:“道晖你在都中少窥门径,我与你同往郡府将你家人解救出来!” 说着,不待杜赫拒绝,褚季野便让仆人将牛车迁来,一面吩咐人将杜赫行装送往自家,一面催促杜赫快快登车。 杜赫见褚季野如此热心帮忙,实在不便再出言拒绝,只能登上车同往郡府而去。 牛车一路疾行,很快便到了丹阳郡府门前,褚季野下了车,对杜赫说道:“道晖庭前稍候,我先去寻郡府任事友人问一问究竟因何拿人。” 说完之后,褚季野便匆匆行入丹阳郡府。他与杜家情契,杜赫南来却惹官非,心中便觉是自己照顾不周,因而心中不乏愧疚。 杜赫心情惴惴站在郡府仪门之外,既担心自家那些部曲,又担心稍后褚季野知道内情后恐会不耻而见疏,已是五内俱焚。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褚季野自郡府行出,神情阴郁如灌铅水,出门后死死盯住杜赫久久不语。 杜赫见状,更觉情难面对,上前一步低声道:“季野兄,我……” “你住口!” 褚季野真的是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先前经历于他而言简直是平生未有之尴尬羞辱,他万万没想到杜家仆人居然是因鼠窃之事而获刑。友人得知他居然是为这等蟊贼而开口请托,那怪异眼神简直让褚季野恨不得掩面而去。 “杜道晖,你、你可对得住你家先人!你……” 听到褚季野这诘问,杜赫再也忍耐不住,捂着脸悲戚道:“我自知无颜再面对季野兄……我、我也是愧于再立世间,只、只是厚颜请季野、请褚君将我家人解救出来,他们都是我家仅存赤忠之人,实在情难相弃……若褚君将我家人救出,我、我就此离都,再不叨扰褚君丝毫,老死黄泉不再相见!” 褚季野心中确是怒极,几乎忍不住要与杜赫割袍断交,可是想到这年轻人家人俱亡北地,在都中又是举目无亲,只有自己还能依靠,实在不忍才发绝情之语。 沉默良久之后,他才涩声道:“此事知者仍少,你千万不要再出面,若被人知此事,不知你于都中再无立足之地,就连你家清望都……唉,何苦为此啊!” “那我家那些人……”杜赫擦干泪眼,望一眼郡府巍峨仪门,心中亦是悔恨。 褚季野听到这话,眸中又是泛起恼意,他将杜赫拉至道旁低吼道:“你可知你家人盗伐是何家产业?是南顿王!这位宗王无理尚要纠缠三分,如今你家人却是主动招惹到他家,岂能轻易罢休!我只恐此事闹得满城皆知,给你家增添恶声。若事不可为,也只能放弃你那些家人……” 杜赫闻言后却是一惊,忙不迭摇头,继而苦笑道:“事到如今,我家还有什么令誉可珍惜?本是劫余之家,岂能再因虚名而累人命。我亦知家人为此不堪,实在羞于人前启齿。此事我再想办法,季野兄你至今不肯弃我,已是全义,实在不宜再沾此污身。” “道晖你切勿冲动自误,此事绝非意气能决!南顿王……” 褚季野一脸为难道,若换个别的时间,此事或还有转圜余地,但如今中书对南顿王本就多有逼迫,哪怕为了不被人冷眼看轻,南顿王肯定也会揪住一点小事而大做文章,凭他在都中人微言轻,纵使有心相助,也是力不从心,实在不忍见杜赫作无谓牺牲。 听褚季野讲起如今都中微妙形势,杜赫才知他家人惹了怎样麻烦,原本他还以为自身困蹇已达极处,却没想到更大打击已是接踵而来,简直像是无尽苦海一般。一时间,他竟生出天地之大无处安身之感,几近万念俱灰。 正在这时候,大道上一驾牛车徐徐驶来,待行到近前时,车上之人突然指着褚季野惊喜道:“终于见到褚君了,我家郎主命我亲自邀请一位新近入都的京兆杜君,却是遍寻不见。只听人言褚君与这位杜君情契,不知能否有劳褚君代为引见?” 0261 水火际遇 牛车上之人正是任球,而听到他的话,道旁的褚季野和杜赫神情皆是一滞,而后脸上便都泛起喜色。尤其是杜赫,早先神情已是灰败到极点,听到任球的话后,眸中顿时迸射出强烈的希望之光! “道晖,千万不要自误啊……” 褚季野见杜赫神态如此,哪会猜不到他心中在想什么,连忙拉住他手臂,在其耳边低语提醒道。 杜赫听到这话,身躯顿时一颤,旋即便僵在了原地,神情变幻不定。那位沈郎虽然没有发来请柬,但却派公主府家令亲自来邀请,可见对他的重视,必然是他投献之书获得对方的欣赏。 这本是杜赫梦寐以求的结果,若能得沈氏之力相助,使他在都中声名鹊起,在江东立身建功,重建家庙,人生可谓无憾!尤其现在他已沦入彻底途穷之中,一众忠仆身陷囹圄无法搭救。凭沈家如今在都中声势,若肯施援必然能将他家人解救出来。南顿王纵使再如何固执,大概也不敢太跟如今这江东望族过于计较。 然而现在,杜赫却陷入两难之中,不知该如何取舍。就连褚季野这种至交知他家人为鼠窃劣行都是勃然色变,那沈郎只是欣赏他之才而已,彼此都还未面谈深交,若得知他家人如此劣态,是否还愿意予他提携? 是放弃那些忠仆们去邀取名望继而重振家业,还是顾念旧情、拼却前程不要而去求对方出手相助? 褚季野见杜赫神情纠结已是陷入两难,心中不禁一叹,作为挚友,他有义务提醒杜赫三思而行,但却也不能越俎代庖代替对方做出决定。 杜赫还迟迟未决,褚季野却不好让任球久候,行上前去对任球说道:“有劳任令久访,我与杜道晖确是通家世好,其人出身京兆大宗,家学传承渊源深厚,于北地素有才名。不意甫一渡江便得沈郎青眼,也确是颇感荣幸。我身边这一位便是杜道晖了。” 任球自然知道杜赫是哪一位,此前几日早将此人入都之后种种都调查的清清楚楚,先前只是故作不识。虽知此人时下处境已是困顿到极致,但任球却少见郎主对一个人流露出如此欣赏重视,可知纵有窘迫,脱困显达也是须臾之间。 因而任球对杜赫也不敢怠慢轻视,连忙下了牛车,行到杜赫面前笑吟吟施礼道:“我家郎主得览北地贤良高论,早已急不可耐要面睹杜君风姿。只恐猝然强邀唐突贤良,因而令我先行礼见杜君,若杜君近日有暇过府相叙,我家郎主必虚席恭候。” 若换个时间听到这邀请,杜赫应是要忍不住笑逐颜开,可是现在这礼节周全的邀请入他耳中,只是更增心中焦灼两难,益发不知该如何选择。 他看一眼默立在一旁垂首不语的仆人,又看了看神态亦不乏焦虑的褚季野,蓦地将牙一咬,迎上满是和善笑意的任球,拱手涩声道:“所谓贤良,实在受之有愧……” “道晖,你……” 褚季野听到这话,已经忍不住色变出声。 杜赫苦笑一声,先对褚季野长施一礼:“季野兄,我心意已决,怕是要辜负贤兄拳拳善意。我本劫后苟活,若无这些生死相随家人护佑,岂能有命南下此乡?他们不以我愚鲁不堪而轻弃,我岂能因此而见疏!若为此禽兽之态,余生只怕都难释怀!” 说罢,他不再理会褚季野,而是望着任球继续说道:“所谓贤良,实在受之有愧。沈郎青眼相待,此誉我实在不敢轻受。烦请任君归府转告沈郎,假使沈郎觉得杜赫尚堪一用,惶恐拜请沈郎能施援手,助我家人脱出囹圄?” “杜君家人竟在都中犯禁?不知缘由为何,是否方便相告?” 任球又作关切状问道,同时留意杜赫神态的变化,稍后归府后都要向沈哲子详细汇报。 杜赫闻言后神态便有几分局促为难,但还是硬着头皮回答道:“此节虽是难于启齿,但也不敢人前隐恶。我轻身渡江,资用即将告罄,家人不忍见我市易先人遗物,因而于都中盗伐林木以取资用。行迹虽劣,心迹却是赤纯。此事皆因我才不足自立,却非家人惯行卑劣……” 任球听完之后,当即便长声而笑,指着杜赫说道:“我道是何要紧事情,原来只是这么一桩小事。杜君肯坦诚相待,不隐小恶,可见也是心仰礼法,如此门户之内,岂会有生性卑劣之人。人行于世,总不会一路坦途,或有困蹇眼前而一时计差踏错都是难免,只要纯良不失,小节不必过执。杜君不必为此烦忧,我自为你释难。” 杜赫听到这话,神色已是大喜,不过想到自家所招惹的是何门户,不免又有几分迟疑:“我家人所伐林木,乃是南顿王苑中之物……” “无论何人门户之物,以草木而刑罪于人,都是不吉。杜君家人如今可是在郡府之中?” 任球笑着摆摆手表示不在意,待得到杜赫肯定回答后,当即便唤过一名随员来,吩咐道:“持我名帖去求见纪丞,请他将杜君家人放出,只言稍后府中会再来人处理首尾。” 杜赫眼巴巴望着公主府仆从持着名帖疾行如郡府衙署之中,而褚季野见状也不免有些讶然,他是深知如今都中气氛微妙,并不怎么相信凭任球区区一个公主府家令就能将人讨要出来。 然而过了不足一刻钟,郡府侧门便打开,先前进入的任球仆从又匆匆行出,在其耳边低语几句,任球微微颔首,然后便笑着对杜赫说道:“杜君放心,已经无事了,稍后尊府家人就会释出。” 话音未落,郡府侧门便有神色委顿的十数人鱼贯而出,正是杜家一众部曲随员。 眼见此幕,杜赫已是激动得无以复加,先与部曲们言谈几句,确定已经无虞,然后才疾行到任球面前,长施一礼动容道:“任君高义大恩,赫实在不知该如何相报!” 任球连忙弯腰搀起杜赫,笑语道:“杜君何必言此,不过小事一桩。杜君若是仍有疑难,不妨一并道出。说起来,我对杜君亦不乏歉意。早间郎主便已嘱我,只因闲事缠身不得及时来见,还请杜君你不要介怀。” 须臾之间,心绪便经历了大起大伏,这会儿杜赫更是不能平复心情,甚至都拙于礼答应对。褚季野益发惊诧于沈家在都中所具有的能量,一件能将他们愁苦得无计可施的事情,竟被一个家臣随手解难。诧异之余,他便也上前替已经激动得口不能言的杜赫礼答几句。 又闲谈几句后,任球笑语道:“如此我便与杜君约定,今日尊府尚有小事要理,择日定会再过府相邀。若是杜君没有异议,我便归府复命了。” 听到这话,杜赫连忙又施礼道:“有劳任君了,任君实在不必再繁礼相邀,若是沈郎有暇,赫随时可往拜访。” “若是如此轻慢,我家郎主怕是要归咎于我了。” 任球笑语一声然后又问道:“是了,不知杜君目下暂居何处?我先时曾往杜君所言之地去,却被告知杜君已经搬离。” 褚季野回答道:“长居于外终究不便,道晖眼下正居我家中。” 任球点点头,若有所思的登上牛车缓缓离开。 待到任球离开,看到褚季野有些好奇的眼神,杜赫才将先前投书之事解释一番。 得知原委后,褚季野才明白为何沈家突然对杜赫如此礼遇,对此他也替杜赫感到高兴,只是在看到杜家那些神色委顿的部曲之后,脸色不免又是一沉:“今次之事,道晖可要铭记于心,以此自戒。幸得沈郎义助,否则若因此小错而辜负先人遗泽,悔之晚矣!” “季野兄所言正是,我日后绝对不会再犯此等错误!” 杜赫心中也是后怕不已,如今才觉后背已是沁出一身冷汗。 事情已经解决,一行人才离开郡府,行往褚季野位于秦淮河南青石巷的家宅。可是在到了其家附近,却看到有一众豪奴早将褚家不大门庭围个水泄不通。 两人对望一眼,心中皆是一惊,还道是南顿王心中不忿派人前来寻衅,连忙匆匆行上。 到了近前后,对方那一众人当中有一名青衫中年人越众而出,对两人拱手施礼道:“可是褚文学与京兆杜君?仆下刘长,奉我家沈郎之命,已在此恭候多时。” 听到对方自报家门,两人才长长松了一口气,褚季野上前道:“刘仆至此可是为邀道晖?先前我等于道途偶遇尊府任令,已知沈郎礼邀,来日必当过府拜会。” 刘长如今已是颇有气度,闻言后微微一笑:“正因任令归府复命,我家郎君才让仆下来此。郎君素知褚文学清雅廉洁,甘于静室,因而特令仆下前来邀请杜君另择住所,不扰褚文学清趣。” 听到这话,杜赫神态更是激动,沈家人来得如此迅速,由此可见那位沈郎对他的重视。一时间,长久以来在都中饱受冷眼的忿怨顿时烟消云散,对于沈哲子已是大生知己之感。 “沈郎盛意拳拳,实在不便相却。我之随员众多,也实在不便过分叨扰季野兄。” 听到杜赫这么说,褚季野也只能点点头。他对杜赫虽然感情颇深,但确也不愿让杜家那些劣迹部曲们住进他家中,毕竟他家也非深宅大院,况且还有不少女眷,也实在不便相留。 沈家来人极多,加上杜家原本的部曲,很快便将杜赫的行李都装上了车。旋即一行人便行出了青石巷,转往城南长干里。 过了将近半个时辰,队伍停在了长干里内一所颇为宏大的宅院前,刘长上前对杜赫说道:“此处虽是略有喧嚣,但胜在可便于杜君居近照顾尊府亲眷。稍后请杜君派一随员与我同往郡府,将宅籍地契转入杜君名下。” 杜赫听到这话,神态更是惊异,一方面诧异于沈家的考虑周到,一方面则是震惊于其手笔之豪迈。如今他对都中物价颇有了解,如长干里这种繁华之地,如此规模宅院最少要在数百万钱往上,而且还要等待良久才能等到交易。 见杜赫要张口拒绝,刘长又说道:“我家郎君有言,男儿不可居无所,寄人篱下,久而伤志。杜君之才,足堪此居,若是拒绝,乃是自轻,贤者不取。” 杜赫听到此言,心中波澜骤起,几近口不能言,他徐徐转身,面向沈园所在方位深揖而拜,再起身时,已是泪流满面。 0262 琅琊豪族 刘长回府的时候,沈哲子还在与任球商议事情,见状后刘长便立在廊前等待传唤。 “那琅琊卞氏亦算是郡中豪宗,早年间曾与诸葛氏有旧,渡江后却颇生嫌隙,如今已是渐渐疏远了。早年丹阳乱民冲击京畿,背后便不乏其家鼓动。因于郡中颇生事端,所以与郡内人家关系都不甚和睦。早先其家卞咸曾为琅琊县丞,去年也因罪被免,不过年初又入都在宿卫担任执事。” 调查那个杜赫只是闲来之笔,最近这几天,任球主要的任务还是受了沈哲子指派去调查琅琊郡中一户卞氏人家。 一边听任球讲述,一边翻看着更详细的卷宗资料。这个琅琊卞氏,便是沈哲子由韩晃那里得来消息言道已与南顿王混在一处沆瀣一气,约定起事时在琅琊郡有所呼应。 翻看这个卞氏的卷宗资料时,沈哲子恍惚间似是看到数年前的自家,当然是缩小了许多倍的。其家也确是武风浓厚,祖辈数人都有从戎履历,南渡来时,裹挟乡人近千户,可见人丁乡望之隆厚。 但这卞氏也面对与早先的沈家一样的困境,那就是清望不备,没有政治上的资本。而且相较于沈家,这个卞氏要更窘迫得多,因为南渡以后,连豪族最重要的田亩乡资优势都已不再,可以说是彻底的沦为寒门卑流之中。 这一类的豪族,想要重振家势,重新获得对时局的影响力,似乎只有作乱一途。以前的沈家是如此,无论是老爹投靠王敦起兵为乱,还是沈哲子的和平借势崛起,其实本质都是一样,破坏固有的秩序,通过武力震慑来达成自己的意图,攫取更多资本。 而这琅琊卞氏也是如此,至于他们比沈家更窘迫的地方在于,早先在琅琊故土,似这等豪族可以依附于郡中高门而生,负责处理一些高门顾及清望而不方便去做的事情,给那些高门站场子、擦屁股。 但是南渡以后,乡土实资俱失,无论高门寒庶都要从头开始,渐渐地高门也就不再那么顾及脸面。于是如琅琊卞氏这种豪族,与高门之间就从原本的依附关系转为了竞争关系,在这一场不对等的竞争中,他们自然毫无悬念的落在了下风。 卷宗中记载的很明白,南渡之处,为了能够在江东立住脚,琅琊卞氏向郡中高门投献大笔钱财,想要谋求任事,但结果却不尽如人意,迟迟难得如愿,即便是获得一二任事,过不了多久就被革除。显而易见那些高门是在耍他们,由此来榨取他家更多家财。 除此之外,在侨立的琅琊郡中,卞氏得到的安家之地也多为贫瘠之地,即便是花费极大代价将荒地开垦出来,转头便有自家荫户裹挟着新垦田亩转投高门之下。此一类荫户田亩本就不在籍中,自家守产不利也是咎由自取,连官司都没得打。 沈哲子翻看着这些卷宗,心内不禁感慨,琅琊郡中这些高门简直是变着花样吊打郡内豪族,明明可以一棍子抡死,却偏偏要吊着一口气,似乎不将对方所有价值榨干净便不罢手,吃相简直就是饕餮姿态。 明白了这些,沈哲子便也能想透为何这琅琊卞氏义无反顾扎入南顿王一方面,这已经不是在通过作乱来攫取更大利益,分明是孤注一掷的死中求活。 沈哲子之所以对这琅琊卞氏如此关心,除了这一个隐患或会影响到曲阿、句容的布置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沈哲子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契机插手侨立的琅琊郡。琅琊郡中高门林立,琅琊王、葛更是如今侨门领袖,因而早先沈哲子虽有发力,但却迟迟不能在琅琊郡内有所布置。 但现在琅琊郡内自己窝里反,应该会有裂痕产生。若能将自家的影响渗入到琅琊郡中,围绕建康城的一圈布局才算有了一个稳定的格局。 这种乡土上的较量,又不同于政治上的冲突,要更加直白一些。诚然王、葛高门在政治上煊赫无比,在这方面,沈家跟他们比不过是一个刚刚上场的小学生,但政治上的优势想要转化为对乡土的控制力,并不是一以贯之的关系,通过自身的权柄去直接掌握乡人们的人身和财产是最拙劣的手段。 沈家在吴中乡土的经营,就是权钱兑换的显著例子,并不是通过武力和权势去直接侵夺乡人财产,而是利用这一优势扶植各项产业,继而通过产业将乡人们囊括进来。这样的手段并不激进,而且彼此都能得利,效果才是最好。 如今谁要敢在吴中对沈家不利,那就是侵害这些乡人们的身家财产,是不用犹豫就要直接操刀子拼命的事情。 然而琅琊高门位则尊矣,却没能与乡人们之间达成利益的共识,甚至将要有兵戎相见的冲突。如今彼此已是比邻而居,如果不能趁机兴风作浪重创一下这些高门的乡望,沈哲子觉得有点说不过去,无法面对自己。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沈哲子并不强求能够摧枯拉朽的瓦解这些高门,闲来无事挥几锹,总有一天,这些高门会自己不堪其重轰然倒塌。 将卷宗翻阅完毕后,沈哲子才又微笑着对任球说道:“稍后还请家令继续搜罗一下这卞氏更细致情况,尤其他族中有什么早失怙恃、身世可悲可悯又颇有令誉的子弟,不妨可以稍作接触。” 任球点头应道:“郎主请放心,此事我稍后就去安排。” “近来事务繁多,实在有劳家令了。” 沈哲子一边说着,一边对门外的刘长说道:“进来吧,那位杜君可曾安顿好了?” 刘长趋行进房中,笑着对沈哲子说道:“杜君并其家人已经住进了长干里宅中,宅籍也已经过户。早先他家在都中售卖先人之物,也都派人赎买回来,等待过几日便送去。” 一边说着,刘长又将杜赫接受馈赠后的种种反应都详述一遍。 沈哲子一边听着一边微微颔首,相对于那些泛泛空谈的世家子弟,这杜赫确是一个难得人才,因而沈哲子对他也非常重视。南渡未久,门庭中衰,若利用得好,其人能发挥出远超其才能的效果来。 沈哲子是准备将杜赫招揽过来有所大用,才能之外,对其品性也要有所了解。所以他才抽出时间来,用手段将这杜赫逼到绝境再将之拉起,一方面凸显施恩之重,另一方面则是考验一下这个人的品性。 若是杜赫为了前程而轻易抛弃自家忠心耿耿的部曲,可知此人薄幸寡恩,豺狼之性,饱则远飙,甚至来日会为了利益转头相噬。这样的人,自然不值得再去大力扶植,随便一份礼货将人打发了就是,不结恩亦不结怨。 好在这杜赫通过了考验,为了解救自家部曲,敢于放弃唾手可得的机会。这样的品性才值得施恩更多,施恩越重,便越能将之捆缚得更加牢固。 小节上沈哲子并不在意,若此人真有伯夷、叔齐之纯,反倒不好驾驭,困境中懂得变通,危急时能守住大义,这样的性格,哪怕是中人之姿,只要给其机会,就能顺势而起!当然在真正起用之前,沈哲子还要将人放在身边仔细观察一段时间。 沉吟少许后,沈哲子又吩咐刘长道:“这几日你勤往杜君家中去几次,若还有什么困难不便之处,只要不是太过分逾礼,都帮忙解决一下。” 刘长虽然不理解郎君为何对这个素未谋面的伧子如此关照,但既然吩咐下来了,便也点头领命。 接着,沈哲子又转头对任球说道:“能者多劳,还有一事要麻烦家令。稍后请家令多邀都中名流,越多越好,过几日我要在沈园宴请杜君。我要在一宴之后,杜赫之名,都中无人不知!” 任球听到这话,心内不由得都隐隐有些妒忌这个杜赫的际遇,虽然早先被刻意为难了一下,但随后却能得到自家郎主发力力挺,扶摇直上,只在须臾之间! 沈哲子也不是喜新厌旧,有了新人就罔顾旧人感受,又笑着对任球说道:“今岁注定多事之秋,诸多事务我一人实在分身乏术,只能再勉强家令担当一段时间。行过此节,来日任君或是外任,或是归朝,无论要去何方,我都会鼎力而助。” “郎主不以愚之粗鄙而简拔显用,此恩已是难偿,岂敢再有进望!郎主若是不弃,愚愿长附骥尾。” 任球闻言后,却是肃容表态道。早年间他确有将公主府当做一个踏板,担任几年家令而后谋求外任的想法。但随着在这执事上待得越久,眼见着沈家越来越兴旺,想法却渐渐发生了变化。 家臣之名终究不及廷臣来得好听,但既然冠以“家”字,那么与主家自有一种不须言的默契。任球虽然只是公主府一个卑品家令,但如今在都中也算是风云人物,无论旁人心中作何想,见到他总要以礼相待,因为他身后站的是沈哲子乃至于整个沈家。 任球本就是着重实际之人,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是长于交际,真正的实务非其所长,只有在如今这个位置上才能发挥出优势。若是真的外任一方,未必能够有什么善治事功。凭他的门第,不能寄望什么方镇大员,哪怕是离开公主府,同样要依附于沈家才能宦途通畅。既然都是依附,还不如待在一个更亲近的位置上。 听到任球不打算外任,大有在公主府养老的架势,沈哲子也颇感欣慰,毕竟任球长袖善舞,这几年在家令位置上做得也不错,换一个人未必会这么称职。 但只要有功劳,就要褒奖,略一沉吟后,沈哲子又笑道:“令郎应该也足龄进学,不妨送去吴兴我宗家学。我家学中有会稽大儒虞喜虞先生并江表儒宗贺氏饱学之士常年驻留,令郎潜心进学,应会有所成就。”既然任球不再有大的抱负,不妨把前程送给他儿子。 任球听到这话,已是激动得伏地而拜:“犬子何幸,竟得郎主如此厚爱……” 0263 玉树生于江东 如今的沈园,已经是建康城内秦淮河畔最负盛名的园墅建筑,整个园墅横跨秦淮河,北面主要是游园亭台休憩之所,南面则就是著名的摘星楼所在。 摘星楼乃是都中时人俗称的名字,取自沈哲子那五言绝句。这座楼还有另一个称呼,名为嗣圣承箓师君楼,里面供奉着道尊老子以及天师道的上三代祖师师君。 这也是无奈之下所取的一个变通之策,毕竟此楼太过高耸,若身临顶点可俯瞰全城,甚至就连苑城都能远远观望。为了不至于过分撩动台中那些敏感神经,沈哲子只能为之加以一层宗教色彩。也正因此楼的建立,沈哲子这个不信天师道者,已经成为江东天师道大祭酒以下品级最高的受箓道官。 而且他早先面驳竺法深的事迹又得以传颂开来,被江东一众天师道信众视为守卫道统、抵御番教的旗帜人物。声势一时无两,以至于江东这些各派系的天师道大祭酒们争相交好,各种别出心裁的道官称谓不要钱的往沈哲子身上扣,以期能获得他的声援支持,从而在一众派系中脱颖而出。 对于天师道,沈哲子向来是敬而远之,不亲近也不打压,彼此相安无事。本身在这时局中浮沉已经不容易,更不想沾染天师道那些复杂的派系学说倾轧。虽然借了天师道的便利建起高楼,但也给他们迎来了许多民望好处,彼此仍是不拖不欠。而且从摘星楼建起之后,他便已经开始着手抹杀此楼的宗教色彩,并不过分强调渲染。 整座摘星楼,楼高三十丈,共分十二层,采用的是沈哲子所知后世已经发展成熟的楼阁高塔建筑。虽然随着时下佛教的流传,南北都有不少佛塔建筑,但风格仍然趋向于天竺异域,塔身臃肿且低矮。 虽然主体取自后世的高塔,但在细微处仍有差别,飞檐取代了密檐,并不过分庄重,反有活泼之感,更适合于时人的审美观。飞檐之下有回廊观景台,可临风远眺。而在这层层飞檐尖端,有内伏铜管导引添油的风灯,等到夜间点起风灯,整座高楼笼罩在朦胧灯火之中,恍如群星环绕的仙家楼宇。 而在楼身中间一部分,时常有彩帛垂下,组成色彩鲜明的庞大图案,几乎全城都能看见。最初这些图画尚是山水图画、神仙肖像。但是近来,沈哲子渐渐让人将之作为南苑的新品广告牌来使用,试水几次后,只要图画够漂亮,民众们对此也并无太多反感。 尽管托以天师道师君之名,但此楼位于都中,台中仍然专门下了诏令,平时只允许开放六层供人游览。至于上六层想要开启,则必须要向台中请示,并为此专门派来一个郎官掌管上六层的钥匙。沈哲子对此倒也并不怎么在意,没有望远镜,就算登上顶层也看不见苑中宫女洗澡。 摘星楼建成之日,在都中便饱受瞩目,无论士庶闲来都习惯于绕着沈园高高围墙在左近游玩观赏,心内也不乏希望有日自己也能等上楼去一览盛景。而关于摘星楼的诗作文赋,短短两年时间里便积攒了数百篇,水平或有参差,但能够流传开来的名篇也已经有了十数篇。 这一天傍晚,人们在行过摘星楼时,便发现气氛有些不一样。其中最醒目的自然是楼上风灯六层齐亮,这便让人诧异不已,摘星楼风灯已成都中一景,每天人们都要看一看亮几层来判断楼中宴会规模的大小。 早先十二层齐亮时,乃是当今皇帝陛下率领一众台中众臣御驾亲临,那一夜仿佛银河星斗泄于人间,楼外诸多仙姬灵禽图画在夜风中摇曳,仿佛真的瑶台群仙盛会,美轮美奂的景象至今让人回味。 可是从那以后,此楼便不再风灯齐亮,寻常时节只亮两三层而已。其中亮的次数最多还是年初陈留阮孚登楼,那一夜五层齐亮,虽然不及皇帝陛下到来时盛大,但也足堪回味。今日六层风灯齐亮,众人便纷纷猜测,又有哪一位享誉南北的名士大驾光临? 沈园巍峨的仪门前,有一众人正站在那里,似乎在等待什么人。有好事者行上前去一看,更觉惊诧不已。 这一众人当中,站得最靠前的便是如今在都中名列三甲的千金沈郎。今日的沈哲子,身披一件博领素白鹤氅,腰佩金玉犀带,就连丢在库房中蒙尘已久的御赐玳瑁梁冠都找出来戴起来,可谓盛装。 虽然面貌并不符合时人审美的玉白,但自有一种健康的英朗。近年来因身高激长过快,体型便有些单薄,看去便近似于柔弱名士风范。在他身后左右各立三名娇美襦裙侍女,手中或持琴箫,或捧熏香、罗扇,一起构成一幅夺人眼球的美好画面。 “美哉沈郎!” 路人行过此处看到这一幕后,便有人拍掌赞叹喊道。 听到这赞美声,沈哲子忍不住矜持一笑,益发有感于自己名气的增长,终于摆脱了要雇佣水军才会有人夸赞的窘迫处境。 而在沈哲子的后方,则站立着一群时常出入沈园的都中一众年轻名流,诸如河东卫崇、太原王濛、陈郡袁乔、吴郡陆堪等等,俱为南北高门子弟。 看到众多都中高门人家子弟都站在庭门前摆出等待迎接阵仗,路人们更加好奇他们迎接的是什么人。时下天色已经渐渐晚了,仍有众多庶人拼却犯夜流连在此,定要看一看这一众权贵子弟迎接的是哪一位大人物。 有巡夜宿卫经过此处,看到这一幕阵仗也吓了一跳,甚至忘了去驱赶那些犯了夜禁的路人们。沈家仆人适时迎上来略作打点,那些宿卫们便索性绕过此处。 时下民风开放活泼,虽然有宵禁之令,但执行的并不严格。中书执政后靠近台城中枢虽然要严明一些,但像秦淮河沿岸这样的繁荣之地,便已经是形同虚设。若真的严厉执行下去,那些台中官员们也不用上班了,天天去衙署领自家犯禁子弟都忙得不可开交。 “来了,来了!” 突然一人惊呼,众人转头望去,只见行人渐少的大街上,正有一驾牛车徐徐驶来。牛车内情形众人看不见,但是前后簇拥而行的精壮部曲却颇夺人眼球,尤其众人看到那驾车者竟是丹阳公主府家令任球,则更不免惊呼出声。 杜赫端坐在牛车上,却有如坐针毡之感。近来他多受沈氏恩惠,心中已是难以自安,几乎已经忍不住要徒步登门叩拜,今天沈家又亲派任球前来相迎,更让他感动得无以复加。 远远看到沈园门前那么大的迎接阵仗,杜赫整个人都不能淡定起来,浑身都涌出汗水。他实在忍耐不住,于车中对任球说道:“万乞任君停车由赫亲行上前拜见沈郎,如此阵势,实在是让我惶恐欲死!” 任球在前方低笑道:“我家郎主要助杜君成名,些许不适,杜君还是暂且忍耐少许吧。” “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杜赫只是在车中不断念叨,已经不敢安坐下来,只是蹲在任球身后。等到牛车缓缓停在沈园门前,杜赫已经忍不住要一个箭步冲下来,却被任球眼疾手快的摁住旋即作恭敬搀扶状请其下车。 沈哲子见状,便也大袖飘飘行上来,到了近前后,先作揖礼,然后才指着早已局促不安的杜赫大笑道:“久慕贤逸,如沙洲行旅之渴。半生之憾,不见杜氏穆侯之清。杜君南来,幸而此刻,清风拂我,可以无憾!” 杜赫这会儿却是唇角翕动,看到这个于他命蹇途穷之时施加援手、大恩与他的少年,更是激动得口不能言。 他站在原地深吸几口气,终究也是世家出身,并不至于完全怯场,同样对沈哲子深施一礼,才肃容说道:“北地失家浪人,惴惴不安于世,沈郎厚德皎皎,驱我心中积尘。玉树生于江东,清风自萦其枝。徜徉庭门之下,士心可以无忧。” 沈哲子闻言亦是一乐,上前一步挽住杜赫手腕,然后转行向众人,笑着说道:“我来为杜君引见诸位良友,今日芝兰归于清谷,馨香毕集于此,可谓快意!” 庭前各家一众子弟见沈哲子对杜赫如此礼待,无论心中作何想,这会儿也都不好忤其面子,纷纷上前见礼,一时间气氛很是热烈融洽,或赞武库遗风传承,或赞杜侯清逸余韵。 被众人簇拥在当中热烈欢迎,杜赫心中却是颇为复杂,仿佛一个高门私生子今日终于得到合法身份,原本北地望宗的门第,在这一瞬间在此被人记起,较之早先饱受冷眼的际遇简直有了云泥之差! 庭门前虽然气氛热烈,但落在那些围观路人眼中却有些不明就里,想不出这个被沈郎如此礼待的年轻人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来历。京兆杜氏虽是北地望族,但在江东影响力实在太小,并不像早渡江的王、葛侨门那样一提起来便人尽皆知。 不过自有沈家仆人前来为他们解惑,倍言京兆杜氏的辉煌历史,待说到那个统军灭吴的杜预杜武库,众人心里终于有了对号入座的感觉,当即便有人忿忿道:“沈郎乃我江东之俊,怎可与这害我乡土伧贼后人为伍!” 而后又有人耐心开解道:“这伧子门庭早先倒是煊赫,作恶太多终究累及后嗣,如今也要寄养在我们吴人门庭下乞食!沈会稽号为江东武库,来日率我江东子弟肆虐他家乡土也未尝不可!” 无论感官如何,最起码人们已经知道都中又有了这么一号人物。 0264 坐论苍生 沈园内的建筑风格并不像外人所想象那样极尽时下园墅周圆曲折之美,反而没有太多的建筑,迈步行入庭中,视野开阔,纵有一些亭台行廊建筑,也都是镂空而建,并不阻挡视野。 之所以取这样的建筑风格,一方面是因为园中本身已有摘星楼这样宏伟的地标性建筑,再做更多遮掩都是多余,过犹不及。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建康城布局本来就颇为局促,街巷曲折逼仄,由外入内,视野顿时开阔,给人以堂皇大气之感。尤其时下都中地价飞涨,寸土寸金,如此留白布局,本就是一种无言的豪奢。 但这并不意味着园中就半点点缀都无,杜赫被沈哲子拉着行入园中,身边簇拥着各家子弟,隐隐已成焦点。入园之后,脚下是一条笔直平整的石砌大道,上方覆以华美精致的地毯,一路铺设到摘星楼外阶梯上。 而在这大道两侧,错落分布着美玉雕成的树干,取态逼真可爱,先前门外杜赫恭言玉树生于江东,却没想到早在这园中成为现实。这玉树上悬挂着大大小小的彩色灯笼如果实累累,上方罩以金箔打造的幢伞,灯火折射下来,洒落满庭金光! 行在这美轮美奂的华彩光芒中,拾阶而上,仿佛登天之阶。杜赫由关中南渡千里,也算是见多识广,可是如今身在这园中,亦觉目眩神迷,忍不住感慨道:“若非身临此境,怎会相信人世竟有此等仙乡!” 众人听到这话,也都纷纷笑起来,颇以自己能够出入沈园而自傲。不独江东,哪怕整个天下,沈园也称得上是园墅之冠! 有人便笑着说道:“石崇有幸,未与沈郎生于同时,若不然,金谷岂得扬名!” 这话说得颇有几分狂傲,但就算是那些向来尊北贬南的侨门子弟,这会儿都说不出什么反驳之语。他们倒是不曾见过金谷园景象,但览遍都中,没有一处园墅可与沈园相提并论。 “金玉木石,本是无情之物。若非群贤聚此,此园哪得壮观!” 沈哲子听到众人夸赞,心中亦是不乏得意,只是面子上还要保持些许谦逊。凡事达到极处,可为宗师。他家在都中有这座园墅打底,胜过千言万语。许多当今的名士,根本不用再费心的去招揽,自然云集而来。虽然一时间不会有什么实质性收益,但是对于声望的积累却是有极大裨益。 本身已经受恩良多,杜赫自然要对沈哲子加倍礼待,听到这话后便感慨道:“能以无情之物,兴创伟岸格局,洞悉物趣,撼动人心,中朝以降,首推沈郎!” 凭他的年龄声望,本无资格说出这种推崇评语,但作为新近南渡入都之人,说出这样的话来,倒也并不怎么让人感觉突兀。 说话间,众人便登上摘星楼,由此向下观去,波光粼粼的秦淮河、万家灯火滚滚涌入眼底,一瞬间将人胸襟都冲击得宏大起来,似要囊括天地! 早数日之前,沈哲子便吩咐任球要搞一个大事件,因而今日与会之人远非身边这些。另有众多宾客早在高楼之上欢饮起来,而那些宾客便要比身边这一群年轻人要有分量得多,诸如老牌名士中江左八达的桓彝、阮孚,名声稍逊但资历摆在那里的钟雅、荀蕤,江东顾众、孔群等等。 楼上这些人,自然不是眼下沈哲子能够指挥得了,但能应邀而来,亦算是颇给面子。要知道早数年前,如顾众这种江东老牌名士,沈哲子屡求都不得见。但在如今沈园的宴会中,已经不算是最为显重的宾客。像桓彝、阮孚这种侨门旧姓的名士,才掌握着时下最为重要的话语权。 但由这些宾客亦能看得出来,沈家如今虽然也算是自立门户,但其实仍未完全摆脱庾家影响。眼下的人脉除了江东故有和侨门比较弱势的河东等,其他的仍是从庾家阵营中吸收而来。 至于江左八达这两个,桓彝本就惯于往热闹地方去钻,如今趁着归都述职之际,也在热衷于培养儿子的名望和人脉,不只自己出席,两个儿子桓温、桓云眼下也坐在他身边。 至于陈留阮孚,此公不能以常理度之,知道沈园有美酒盛景,自己便行来了这里,如今待在沈园的时间倒比待在他自家还要多。 众人皆知他的品性如何,倒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况且他留在这里也不是吃白食,清醒时间不时留下几份墨迹供沈家取用。但即便是吃白食,只要此公不再进仕任官荒废正事,沈哲子便觉得他家酒食并不算是浪费,已经可称功德。 沈哲子一众人登上楼来,楼中这些人便都下意识望向杜赫,心内不乏好奇。他们这些人较之路人对时局的了解更深刻,甚至本身在时局中就有各自的立场和位置,因而更加好奇沈哲子为何会态度如此鲜明的力捧一个南渡未久的关中人士。 关于杜赫的身份来历,并不需要再复述赘言。因而上楼之后,沈哲子拉着杜赫坐在自己身边,逐一为他介绍厅中这些名士们。杜赫逐一上前礼见,众人也都一一回礼,或劝勉或激励,态度并不因沈哲子的缘故而过分热切。就连那个向来不吝于夸赞旁人的桓彝,对于杜赫这个侨门旧姓子弟同样没有太多闲话,只做礼貌应答。 沈哲子将这些人的态度表现都收入眼底,他要助杜赫在都中扬名,甚至于为杜赫来日的去处做出铺垫,这些人的反应和态度才至关重要。 待到杜赫重新返回席中,除了沈哲子身边一众年轻友人对其尚有不小的兴趣之外,至于其他人则都纷纷转回原先的话题,各自行乐。很显然这个年轻人并未能成为厅中焦点,这让杜赫心中不免有些窘迫,觉得自己辜负了沈哲子的厚望。 沈哲子对此倒不怎么在意,就连元帝渡江之初都饱受吴人冷眼,更不要说杜赫这样一个本就籍籍无名、又无长辈带挈的关中子弟。所谓的名望,本就是主观的看法,没有太多客观标准,别人不愿意吹捧你,那是彼此没有利益或者情感的契合点。 既然要助杜赫扬名,关于这些问题,沈哲子都已经考虑到。杜赫其他的才能,他了解不多,也不需要了解更多,眼下所知的内容已经足够。即便这个年轻人有如他堂兄杜乂一样出入玄儒的素质,那也需要长久的运作才能渐渐扬名,并不能获得一鸣惊人的效果,这与沈哲子的设想并不相符。 觥筹交错半晌,沈哲子便准备发声引导话题。他指着身边的杜赫感慨道:“永嘉昔年,胡奴害我王庭,妄窥神器,时势大崩。虽有中宗兴创江东,但念及神州板荡,终是怨怀。道晖兄之家实为冠带翘楚,悲而不闻王训久矣。今日终于克尽险途,重归王统之下,实在可喜。” 杜赫听到这话,脸上却无太多喜色,避席而起,面北而立徐徐下拜:“悲我父祖失于虏庭,以我幼弱愚钝之才,纵然归于王化,又何益于世,何喜之有!” 众人本是宴饮正欢,不意突然听到这个不愿提及的沉重话题,兴致顿时消散,更不便再继续欢饮畅谈,各自默坐于席中。 等到杜赫归席之后,沈哲子又问道:“大江东流形如天堑,王化难以北行。道晖兄南来未久,不知可否为我等详述北地时下之形势。” 听到这个问题,众人也皆露意动之色。时下氛围虽是刻意淡化北方的糜烂形势,但并不意味着人人对此漠不关心。有的是追思故土家庙,有的是担心胡奴南来,一时间纷纷侧耳倾听。 言道这个问题,杜赫自然有许多话要讲,从他亲身经历的羯胡与匈奴在中原进行的几场大战,到匈奴前赵的最终败亡,继而便是从关中沿汉沔一路南来所见种种。 听到这个亲历者讲述北地如今混乱如同沸汤的局势,以及羯奴时下的猖獗,众人心中皆是复杂无比。过不多久,席中便有一年轻人不乏隐有忐忑道:“如杜世兄所言,如今北地羯奴已是一家独大,肆虐中原无人能阻。那么依杜世兄所见,羯奴可有南来之意?” 这个问题,问出了众人的心声。或许每个人心内已有不同看法,但也想听听杜赫这个亲身经历者的观点。 杜赫听到这话后,略作沉吟然后便缓缓摇头道:“如我所见,羯奴不足为江东之虑,即便南来,徒耗其力,终将无功。” 听到这话,众人感想各不相同,但更多的则是好奇。这年轻人早先还在倍言羯奴暴虐势大,怎么转眼又是如此小觑?但不得不说,这说法确能稳定人心,当然前提是要能自圆其说。 “永嘉之祸,匈奴之势倍于羯奴,而今刘逆安在?胡虏之属,章服豺狼而已,礼义不修,忠贞无存,或一时骤起,终将自戮于庭门之中,其势难久!” 沈哲子于席中坐望杜赫议论,他之所以如此礼待杜赫,除了助这年轻人扬名之外,也希望能够借杜赫的声名鹊起,将时人的注意力转移一部分看向北方,不要再眼盲心迷作龟缩之状。等到气氛渲染起来,他就有理由为李矩这个北地宿将请封,乃至于正式布局北地。 0265 试水豫州 抛出自己的观点后,杜赫便将过往这些年匈奴内部的权斗厮杀详细讲述一遍。他家于关中筑墙自保,坐望时局,也不乏与匈奴之中高位者有所通气,因而对于匈奴内部的勾心斗角也是知之甚详,如今娓娓道来,并无太多遗漏,让人见识到匈奴因内斗而一步步走向衰亡的过程。 匈奴汉赵的崛起和衰亡,沈哲子也只是略知一个大概,此时听杜赫讲起其中诸多细节,心中不免也是颇有感慨。 这一个政权的衰落过程,其中一个关键的人物名叫靳准。 这个靳准虽然是匈奴人,但所做的事迹较之时下众多晋室臣子都要可歌可泣得多,本是汉赵外戚,却在伪帝刘聪死掉后,先是杀了继任的皇帝刘桀,继而大肆屠戮匈奴刘氏宗亲,掘其坟墓,焚其宗庙,自封为汉天王,转为向晋室称臣,并且送回怀愍二帝尸骨。 在五胡乱华大背景下,一个匈奴人居然如此心向晋室,这是什么样的精神?观这靳准所为,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北地双璧,奋斗半生而为晋室报了永嘉血仇。 当然这只是噱言,靳准所为察其本质不过是匈奴人内部的争权夺利。而且不久之后,靳准便被匈奴皇族刘曜所灭,匈奴人所立政权汉的一部分就此终结。 经此之后,匈奴人势力自然大衰,继任的刘曜本就不是法统所在,于关中改国号为赵,而早已尾大不掉的羯胡石勒此时自然更加势大。其后便是前赵、后赵的斗争不止,最终刘曜为石勒所擒,继而关中又被攻破,前赵彻底灭亡。 时下人也与沈哲子一样,对于匈奴汉赵的覆灭只知梗概,内情却所知不多,此时听杜赫讲解,尤其听到靳准大肆屠戮匈奴宗室时,更是眉飞色舞。 “如此悖礼无道之逆贼,其势焉能长久!” 听到席中有侨人这么感慨,沈哲子不禁更有感触,这就是典型的自己一身是毛,还笑别人是猴。若是晋室内斗倾轧稍微收敛一点,怎么可能败的这么猝然?要知道,无论是匈奴刘渊,还是羯胡石勒,乃至于鲜卑慕容,这都是司马家宗室们亲手放出来的魔鬼啊!劣迹在前,怎么好意思再去这般嘲笑别人? 将匈奴人败亡的过程讲述一遍之后,杜赫最后又做出了总结:“刘逆旧车之轨,石逆如今已是循而覆之,世龙年齿渐长,诸子皆弱,难制季龙,萧墙之祸有眼可见,可知其败亡之途不远。” 听到杜赫这一番论述,众人皆是流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就连那位自己待在偏僻角落里、放达任性的名士阮孚,此时都放下手中的酒杯,神情灼灼望着杜赫。 中华之名,古已有之,以此而自谓,便可知汉人心中是多么的自傲,在面对四夷时有怎样强烈的优越感。然而越是如此,便越无法面对永嘉之乱后的巨大挫败,此前建立的心理优势被暴力摧毁,继而产生一种近乎强烈的幻灭感,越发加剧了中朝以来那种耽于虚无的世风。 但若就此断定时人心中已经没有半点廉耻,没有半点克复中原的念头,那也是过于武断。 “今日幸闻杜君高论,让我茅塞之心得以开朗。那么依杜君来看,待到石逆祸起萧墙,王师过江向北,能否尽复故土?” 在众人尚在沉思之际,席中一个年轻人已是眉飞色舞,按捺不住高声发问道,正是坐在桓彝身边的桓温。那已经极具特色的激凸环眼更是熠熠生辉,可见心情颇为振奋。 桓彝听到儿子发问,神情微微一凛,不过片刻后便舒展开,非但没有阻止,反而隐有欣慰之色。 然而亦不乏人听到这话后,眉头却是微微蹙起,可见其心对于王师北伐尚是有些迟疑,并不怎么赞同。 杜赫听到这话,却笑着摇头道:“以我愚钝之资,岂敢妄论如此大事。不过古贤者亦有教,若网在纲,有条而不紊。胡虏失道,礼义在我,实在不必强争一时之功。如今王庭虽偏于江东,然大河天堑于前,吴中沃土居后,左为汉沔峰岭,右为淮泗绵织,此为天赐休养之地,谨守此土,步步为营,徐徐而进。久而胡虏势穷,自崩而散。” 听到杜赫并不认同激进北伐,如桓温这一类有志策马中原、兴建事功的年轻人不免有些失望。而另一些老成持重者,则是听得微微颔首,不免对这年轻人高看一眼,而桓彝更是忍不住拍案感慨道:“武库有继矣!” 听到桓彝这句话,沈哲子眸子微微一闪,明白今天的目的算是达到了。如今的桓彝虽然其位并不尊崇,但却已经隐然成为江东第一流的名士,更是久负臧否识鉴之能。杜赫那位至交好友褚季野,正是因为得到桓彝“皮里春秋”的赞语,才在都中逐渐养出名望。 杜赫对于南北形势的看法,沈哲子早在那投献之书中有了很全面的了解。其针对于羯胡和江东政局走向的分析,沈哲子还是比较认同的,但像这种徐徐而进、等待羯胡自己崩溃瓦解而后乘势收复故土的看法,则过于理想化,其实沈哲子也是不认同的。 要知道如今北地可并非只有羯胡一家,周遭群狼环伺,只有积极进取,打出秦汉以降的威风来,才能震慑群獠,继而北复故土。 但沈哲子也知道,要在短时间内重振这些信心胆气俱已凋零大半、彼此之间利益纠葛又是错综复杂的时人之心,是不大可能的。如杜赫这种能够主动提议经营汉沔、淮泗,却敌于江北的想法,已经是相当难得的进取,而更难得的是,这想法并非凭空滋生出来,而是有着一整套的理论和实际操作的支持。 将要到来的乱事,乃是长久积怨乃至于王敦之祸的余韵,沈哲子对此也无能为力。但是动荡之后必然要伴随着一系列的势力格局重新分配,沈哲子并不打算坐观。历阳苏峻如果起兵,则必然要争取豫州祖约的支持,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沈哲子并不担心因自己涉入过多而导致豫州置身事外。 时下的祖约虽然担任着豫州刺史,但其实能够掌握的地方也就只有豫州治所寿春周遭一小片区域。至于其他地域,或是掌握在各据一方的流民帅坞壁主手中,或是沉沦在羯胡铁蹄之下。但若祖约不在了,那么祖逖北伐留下的功业将荡然无存,而朝廷在豫州也就几乎没有了能够直接施加影响的据点。 所以,豫州成了沈哲子在动乱后必然要落子的一点,真正开始着手为日后的北伐而布局。虽然有这样一个想法,但至于要派何人前往,沈哲子心内仍是迟疑不决。早先他属意的人选是郭诵,但郭诵此人虽然是百战悍将,勇则勇矣,最大的问题却是名望不具,而且似乎并不具备统筹内外、独当一面的特质。 名望这个东西言则虚妄,落在实处却是要人命的。祖逖死后,祖约接任的豫州其实已经大不如前,此人无论名望还是能力都远逊其兄,因而便不能获得治下坞壁主的拥戴,甚至多有反叛,维持得很艰难,也就渐渐不再被中枢重视。 杜赫的出现可以说恰到其时,其人本身便有在关中经营坞壁的经验,本身才干不缺,又是侨门旧姓出身,唯一所欠便是资历稍逊。不过沈哲子眼下针对豫州也并非要恢复祖逖时的局面,只要能在那里站住脚跟,妥善处理跟周遭坞壁主的关系,为日后跃进豫州打好一个基础,沈哲子便很满意了。 杜赫个人的素质可以说完全契合了沈哲子的需要,若早些时候、晚些时候出现在沈哲子视野,他都不会如此重视。眼下的相遇,真的可以说是宿命的选择。 如今隐爵、商盟还有都中各项产业布置,其实收益都已经有溢出的趋势。沈哲子赚了大笔钱财自然不是为了囤积,所以必然要有所投资,豫州是近期内他为数不多能够插手且对北伐有益的地方。 而能为杜赫营造出多大的名望,某种程度上关系着他在豫州试水之举的成败,所以沈哲子要不遗余力的为杜赫营造出一个良好声誉名望。豫州远离江东,所以早先沈哲子要用手段来看清楚杜赫的人品如何。继而还会有更多的举措,将杜赫的名望与自己的施恩更加紧密的捆绑起来。 通过对北地局势的一系列讲述,影响到厅中众人情绪的同时,杜赫也渐渐成为了宴席的焦点。接下来席中这些南北名流不再似先前那么高冷,也都饶有兴致的跟杜赫交谈起来,而且还是询问请教居多。 总而言之,家世是时下人能否得到认可的一个前提。但并不意味着有了良好的出身就能声名鹊起,除非像如今琅琊王家那么煊赫,人人都有求于其家,才不吝吹捧。若没有这样优越的条件,则必然要有旁人难及的特质和禀赋。 对北地形势有一个系统的了解,这是杜赫的优势所在。虽然并不如高平郗鉴甫一入朝便提供扑灭王敦势力的方案那么显重,但是如今北地羯胡一家独大,时人心中不乏惶恐。杜赫这种对于时局的认知能够平复人心,自然也就能大受欢迎,宴席未结束之前,便已经收到数日邀请。 一夜尽欢,杜赫享受到了南渡以来从未有过的备受瞩目待遇,对于赠予他这一切的沈哲子更是尤为感激。当宴席散去后,更是不顾沈哲子的阻拦而连连下摆。 风物长宜放眼量,沈哲子也不会因杜赫眼下的感恩就信之不疑,全力支持其往豫州经营,终究还要经过一连串考验。 这一夜之后,有了众多与会名流的推崇赞许,杜赫在都中的名望确是激增,被冠以各种雅号。只是他家先人的“武库”之名却与杜赫无缘,因为如今江东尚有一个武库,没有人会这么不识趣。 这一日,沈哲子正在府中休息,门生突然来报南顿王世子求见。沈哲子不假思索的摆摆手说道:“不见,就说我无暇待客。也不要请他入府,直接送出门去。” 0266 南顿王反击 南顿王司马宗坐在上首席位上,脸色沉凝,眼睑下已经积起厚厚的眼袋,须发隐有灰白,已经显出明显的老态,一副心里劳损过甚之状。在他下方坐着的,右边的是世子司马绰,左边则是一个体型魁梧、髡首凶目的壮汉。 “海盐男不愿见你,究竟是你没有把来意道清楚,还是言语之间有所冒犯而不自知?” 听儿子讲到去公主府拜访时,沈哲子避而不见,南顿王沉吟半晌才开口问道。 司马绰苦笑道:“父王已经将此行目的深悉于我,儿怎么敢有所冒犯。具足礼数,但却在门庭之外便被送出,不曾见到他家稍有事权的一人!” 听到这话,南顿王视线顿时变得阴鸷起来:“这貉子是变得越来越倨傲,非我家舍女于他,凭这武宗土豪,岂能在都中有所进望!却人于庭门之外,莫非他真以为我不敢对他家下手!” 那髡首大汉冷笑一声,继而阴恻恻道:“大王何须动怒,但有令下,我自率人轻袭其家,血洒庭门之内,男女不留!” 听到这话,南顿王世子司马绰眉头微微一皱,下意识将视线转向旁处。这髡首大汉名为彭会,本为北地一流人,因在坞壁中屡屡触犯禁忌多受责罚,其人纠结一众凶徒,趁着羯胡围困之际作乱献门,后来更沿大江流窜劫掠,受迫于大江东西的兵威,只能投身于南顿王府中,乃是真正的亡命之徒。 对于南顿王四方招揽此类侠任亡命之徒,司马绰心内并不认同,认为此类人礼法难束,律法难容,纵然一时间聚于庭门之下,也断无忠义可言,不足为用。 南顿王有些不悦的扫了一眼世子的仁懦之态,继而又转望向那凶徒彭会笑语道:“有彭郎等壮武之士为我所用,那貉子何足为虑。杀之可惜,留其尚有更大用处。” 彭会听到这话,不免有几分失望。如今全城皆知沈家最富,有那每日都宾客盈门的南苑,千金之名绝非虚妄。 投身于南顿王府中后颇受礼待,彭会心中已是自信爆棚,一直都在算计着要如何劫掠这江东豪首之家。但听到南顿王并不赞同,这彭会也不敢过执,他不过勇武取幸于人,纵得礼待,也不敢在南顿王面前放肆。 “沈家不可轻动,来日若举大事,尚需他家于吴中呼应。” 虽然被沈哲子如此轻慢,但想到来日图谋,这口气南顿王也只能暂且忍耐下来。沈家如今的势头之大,远非彭会这种鲁莽匹夫能猜度,但南顿王却是心知。历阳虽与他多有通气,但若真想克成大事,还需要得到沈家这种深植吴中的强大武宗支持。 今次之所以起念让世子前往拜会,还是因为如今都中风头颇健的一个南渡之人。南顿王也是无意中听府内管事者说起他家居然与那京兆杜赫有几分纠葛,而明眼人都知这杜赫乃是沈家子力捧出来,因而南顿王打算借此事与沈家有所沟通,却没想到会遭到如此不客气的对待。 沉吟良久,终究心内忿怨难消,南顿王便恨恨道:“这貉子以为我拿他无可奈何?哼,他家既然厚待那寒伧之辈,我就要让他家颜面扫地!” “稍后彭郎率人将那京兆杜赫并其一众随员都擒拿回来,区区一个南渡伧子,居然敢妄动我家之物!我要让都中尽知,那沈家厚遇礼待的关中贤良究竟是何底色!” 类似杜赫那种只身南渡的侨门子弟,南顿王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原本盗伐林木这种小事,他就算顾及自己身份都不会过于深究。若是沈家肯以礼回应,不过一笑置之则可,可是现在,他却不打算罢休,要将那杜赫搞得身败名裂,要让沈哲子灰头土脸! 司马绰听到这话,却有几分犹豫,沉吟道:“父王,那伧人虽然新渡,但毕竟也是关中旧姓出身,或一时困蹇计差,实在不宜过分深究以伤士心……” “你住口!” 南顿王闻言后顿时勃然色变:“如今人都辱至面上,何曾顾忌伤我之心!我就是要让都中众人看清,谁人害我,必有奉还!凡事仁懦以对,还有什么威仪可言?凭你这眼浅目量,些许事情都做不好,也敢来教我做事?” 见南顿王在自己面前训斥儿子,彭会心中也是一哂,他实在看不上这个软弱世子,不意南顿王虎父竟生犬子。略作感慨后,他便抱拳道:“大王请放心,卑下即刻便去,必将那盗木之贼尽数擒来!” —————— 长干里杜宅中,杜赫亲执牛缰引着牛车行入庭门之中,然后才恭然道:“嫂子,我们到家了。” 牛车内先有一个娇俏小女郎探出头来,看到这宽阔庭院,眸子熠熠发亮,已经忍不住惊叹道:“好大的屋舍啊!六父,我和阿母真能住在这里?” 杜赫上前将这小女郎搀扶下车,笑吟吟说道:“这里本就是我们的家,阿陵自然是要住在这里啊!” 那小女郎正是换牙之际,张嘴一笑便露出门牙豁口,片刻后才醒悟过来,连忙以手遮口,只是晶亮的眸子四处打量,显然已是兴奋好奇到了极点。 杜夫人裴氏稍后也下车,看到这庭院宏大布局,眸子也是涌现出诧异之色:“海盐男出手真是豪阔,如此广大门庭,比先夫在世时我家庭门都要宽大几分。小叔,如此厚赠,怎可轻受啊……” 听到这话,杜赫恭然道:“嫂子明鉴,赫也并非耽于物欲享乐之人,尤其劫后南下以来,所思所虑皆为如何重复我家旧望。若只我一人,片瓦遮头即可,但我怎忍嫂子与阿陵长流于贫苦,使先兄泉下不得安息!” 裴氏听到这话后,亦是微微动容,沉吟半晌后才低语道:“先贤有教,先思何偿,后思何受。我家旧誉深厚,小叔承此渊源,宜将眼量放长,切勿一时屈志而为来日招惹更多物议。蓬门华居,安心即可。” 杜赫垂首肃立,恭听裴氏教诲。其实裴氏所说这些内容,他早已经思虑了很久。其实身受沈家的恩惠,岂止眼前身处的大宅,沈哲子助他于都中扬名,这一份恩情又比大宅厚重了许多倍。 历经世事磨练之后,杜赫早非纯真少年,自然知道世间并无太多无缘由的恩赠。尤其南渡以来,就连以往诸多故旧人家对他都是冷眼疏离,独独沈家如此厚遇,杜赫也深知这一份赏识并不简单。 随着在都中浸淫良久,杜赫对于时下沈家在时局中的位置和处境也有所了解,了解的越多,心中难免惊诧更多。其家虽是南人新出,但底蕴却是深厚,家资豪富只是一斑,其深植吴中乡土那种浓厚乡望才是真正令人侧目。 如此深厚的乡土底蕴,又是帝戚之家而治吴中方镇,可以说无论执政者为谁,对于沈家都要多加善待笼络,否则便绝难维稳局势。 异地而思,杜赫将自己代入沈哲子的处境来考量,以沈家目前家世而论,确实没有什么迫切的必要一定要将他这个新渡北人扶植起来。除非,其家打算更进一步,打破南北壁障,以南人而力压侨门跃居执政之位! 南渡以来,饱受侨门冷眼,却被一南人门户简拔于途穷之际。老实说,杜赫心内那种南北之分已经不甚清晰,对于沈家这种谋划也并无一般北人的抵触。尤其沈哲子待他恩重如此,杜赫更是发自肺腑的希望这少年能够达成夙愿,也乐于为其所用。 但如今再听嫂子裴氏提起此节,杜赫心内仍有几分不能淡然。近来他在都中声名鹊起,与以往那些故旧人家也渐渐又恢复了交往。得名之初确实得到沈家力推,但之所以能够收到奇效,与他本身侨门旧姓的出身也关系甚大。 因而近来不乏人在他耳边多多提起南北之防,告诫他不要与沈家行得太近。这不免在杜赫心里埋下诸多矛盾种子,一方面绝不能辜负沈家厚恩,一方面又不能罔顾那些侨门故交的看法。要想在这二者之间达成一个平衡,对杜赫而言也是极为困难。 虽然眼下尚未面对二中取一的抉择,但每每想到此节,杜赫心中多少有几分焦灼乃至于愤慨。如今北地形势这般,国势已经萎靡至屈居江东一地,这些人不思如何守土护土,居然还在斤斤计较于南北之防,真是让人怒其不争! 心中这些考虑,杜赫并不想道出来更添嫂子的烦忧,因而略作温言宽解,便又忙着将嫂子和侄女安顿在家中。但因为府中尚未准备太多女眷所用,加之听用的侍女也还未备齐,所以裴氏也只是来看过一次,将一些家俬搬来,而后又携小女返回旧居,来日再正式入住。 入夜后,杜赫刚刚休息下来,半睡半醒之间,忽然听到院中有躁动喧哗之声。他心内一惊,忙不迭翻身而起披衣持剑出门,旋即便看到后院隐隐有火光闪烁。 “六郎,有敌来袭!” 0267 物议伤名 江边青茅葳蕤,有野鸟低空翱翔。 兴男公主有些无聊的坐在凉亭中,望着沈哲子并一众随员在江边策马呼啸往来追逐着猎物,深悔自己今天是裙装出门。 凉亭的另一面,坐着沈家的小侍女瓜儿,案前摆着一个算盘,葱白手指灵巧的在算盘上快速移动着,间或停下来拿起笔将数字公正的抄写在账簿上。 几年下来,这小侍女是彻底的长开了,眉眼精致如画,五官玲珑精美的无可挑剔。哪怕从女子的角度去看,兴男公主也觉如此佳人,应该养于深阁披以华裳,素手调弦轻歌曼舞。可惜遇人不淑,这样一个倾国倾城的小美人,每天只知道捧着算盘锱铢必较,顿时由仙境跌落进了凡尘市井。 但一想到自己堂堂公主之尊,如今也被熏陶的每天所思所想都是要如何为南苑再添新品,更是半点世家贵女的雅趣恬淡都无,兴男公主便对沈哲子不乏薄怨。要知道早年在苑中时,她也曾幻想自己将会成为一个娴静文雅的名门淑女,可是自从嫁入沈家后,便与这个形象渐行渐远。 见那小侍女神态专注,丝毫不为外事萦怀,兴男公主凑到她身边笑问道:“瓜儿,你家郎君讨不讨厌?这样一个玲珑俏娘子,忍心让你每天捧着算盘做事!” 虽然年龄已经渐长,但这小侍女性情却始终未变,一样的柔弱,未语先羞。哪怕长久相处与公主已经并不陌生,但神态仍然不乏怯怯,听到这话后便将头垂下来,嚅嚅道:“瓜儿本无所长,能凭此计为郎君和公主分担些许,已经心满意足。” 听到这话,兴男公主嘴角便是一撇,明白自己要勾起这半点脾气都无的小侍女与自己同仇敌忾实在不可能。她转又回到自己位置上,望着草地上纵马驰骋、意气风发的沈哲子,神态不乏依恋,语气却是忿忿:“这人真是可厌,说好了要出城迎接家中来人,却只顾自己玩耍,也不知提前知会人一声准备一下!” 如此清朗好天气,本是踏青畅游的好时光,但因要迎接家中来人,兴男公主特意选了一身庄重衣装,如今却是不便行动,再见沈哲子在外玩耍的畅快,自是羡慕得很。 又过小半个时辰,南面有庞大车队渐渐从山林后行出,有沈家仆人策马而来通报消息。 这时候,沈哲子才率众回到凉亭附近,就着侍女呈上的铜盆清水洗一把脸,行入凉亭后对公主笑道:“今次同来的还有那位崔翎娘子,日后或可长伴公主左右,公主欣喜不欣喜?” 听到这话,兴男公主心中些许怨气顿时荡然无存,连忙起身拉着沈哲子胳膊问道:“阿翎娘子真的来了?你怎么不早同我说,我好带上弹弓让阿翎娘子看一看我这数年苦练的技艺!” 沈哲子闻言便是一汗,拍拍她手背安慰道:“有机会的。” 说着,他视线又落在那小侍女瓜儿身上,笑语道:“瓜儿你也不用时时劳碌,今天带你出城本就是散散心。你父母也随队而来,稍后一家人可在都中团聚了。” 瓜儿听到这话后,脸上也顿时流露惊喜之色,虽然旋即便收敛起来,但接下来却频频翘首望向亭外,可见心内对于父母也是颇为思念。 又过小半刻钟,车队渐渐行到近前,沈哲子便与一众随员迎了上去。 “郎君!” 车队最前面的乃是沈家部曲兵尉刘猛,这数年一直在乡中训练龙溪卒,今次终于得以进京。再见到体态相貌已经发生极大变化的沈哲子,神态便有几分激动。 “刘尉入都,我身前方圆之内再无危矣!” 众多家臣之中,沈哲子对于刘猛感情最为深厚,哪怕时常随在身边的刘长都要稍逊。 寒暄片刻,刘猛便转身为沈哲子介绍身后近百名少年人,这些人最年长的也不足三十,乃是沈家新进一批的龙溪卒,日后都要长期跟随沈哲子,拱卫门室,冲锋陷阵。 看到这一众神气旺盛,体态魁梧的子弟兵,沈哲子也是分外振奋,对这些新晋龙溪卒们挥拳喊道:“壮哉吴中儿郎,来日与我扬威宇内!” “为郎君效死!” 年轻人们纷纷大吼道,这其中既有一部分早先少年营的学员们转入龙溪卒训练,但更多的则是后来在家中荫户内选取,对于少主多闻其名,少有接触。这会儿终于得以看到,便都忍不住瞪大眼去仰望。 沈哲子在曲阿、句容虽然多有练兵,但讲到真正的心腹,还是要说自家龙溪卒。这些子弟兵尽数出身自家部曲,延续数代百数年之久的主仆关系,其忠诚绝非新近招募之人可比拟。像是杜赫身边那些部曲,哪怕主人已经穷途末路,仍是誓死追随,这才算是大族世代传承的底蕴! 龙溪卒们脱离队伍,在沈哲子身后列队。这时候,今次家中领队入都的沈宏才从队伍中间的牛车上行下来,见到风采卓然的沈哲子便是哈哈大笑。哪怕南北相隔甚远,沈宏也多闻沈哲子在都中事迹,对于这个越来越显重于当时的侄子,也实在难再有什么不满。 沈哲子连忙上前下拜,沈宏笑着将他扶起来,满脸欣慰之状拍拍他肩膀,然后才说道:“葛仙翁与崔先生尚在后车,赶紧先去礼迎!” 沈哲子闻言后,便与三叔一同行入队伍之中,到了一辆牛车前便看到满面红光的葛洪与舟车劳顿略显倦怠的崔珲。 “长辈远来辛苦,还是先回家中略作歇息,稍后再礼拜供奉。” 一众人汇合之后,便继续往都中行去。过了城南篱门,其中一部分车架物资和人员暂时安置在外郭庄园中,然后才轻装入城。 沈宏已经急不可耐要见一见在江东都声名远播的南苑与沈园,早在过了篱门后便与家中几名子弟轻车疾行而去。沈哲子也由得他们去,这些人今次入都,除了运送一些吴中物资以外,还要负责将都中积攒的大量财货运回吴兴去,并没有太多时间留在都中。 至于随队而来的葛洪与崔珲,葛洪是在吴中待得太久有了思乡念头因而归都。至于崔珲,则是沈哲子几次传信相请才劝动其北上。 崔珲与时任江州刺史的温峤俱为昔日刘琨部属,而且还颇有私谊,因而沈哲子希望能借崔珲与温峤取得一些联系。来日的江州会陡然变得显重起来,而温峤届时也将成为为数不多能够左右时局之人。 一行人刚刚入城,便有公主府属员飞奔迎来,神态间颇有惊慌之色,于道途上禀告道:“郎主,出事了!” 沈哲子下了马,让这属员登上牛车仔细汇报。 昨夜长干里杜宅遭袭,杜赫并其一众随员尽数被人掳走。 “先查清楚有无人命折损,然后派人盯住了南顿王府动向。” 对于这个突发状况,沈哲子并不感到意外,甚至某种程度上而言本就是他在背后推动,这同样也是助杜赫扬名并且对其考验的一部分。 回到公主府将家中来人安顿好之后,沈哲子便得到进一步更详细的情况。而后过了没多久,便有江夏公卫崇等人登门来拜访,神色皆有些难看。 “维周可知昨夜长干里发生之事?杜道晖被人破入门庭掳走,至今杳无音信。” 一俟坐定,卫崇便疾声说道,俊美脸庞上满是忧虑。 沈哲子点点头道:“今日吴中家人入都,我前往迎接,刚刚归府才得知此事。江夏公可知何人为此恶行?” 卫崇叹息一声后说道:“此事太过猝然,郡府与宿卫已经开始调查,虽然仍未有确切消息,但都中已有传言。说是杜道晖在北地时多与强梁勾结掳掠四野,入都后因其名声大噪而被仇人寻到,继而施加报复。” 沈哲子听到这流言,眉梢微微一扬,继而问道:“江夏公觉得这传言有几分真假?” “南北阻途,实在是真假莫测。不过杜道晖家传渊厚,应不会为此恶事。今次遭掳,可能还有别的原因。” 卫崇沉吟说道,只是语调却并不怎么笃定。 沈哲子闻言后亦是微微颔首,他本就知此事何人所为,倒不必再有更多猜测。只不过卫崇针对这传言的看法,应该符合大多数时人的判断。 杜赫在江北究竟做过什么,没人能知道,或许真就为过这种恶事也未可知。类似的恶事,各家南渡途中未必没有做过,对此不乏包容。但问题是,如果被人抓个现行,事情就严重得多了。即便不能入罪,名声可就彻底的败坏了。 南顿王居然想到用这种恶迹去抹黑杜赫,也算是偶有所得的神来之笔,因为除非找到那个苦主,否则便根本无从辩驳。事后就算杜赫归都,也已经是名望扫地。 “这一桩传言尚是真假莫测,但另一件事却已经确凿。早间南顿王府上前往郡府报案,言道杜道晖纵其家人偷盗王府园墅林木。” 讲到这一件事,卫崇神态便有几分古怪,如果说在北地劫掠为生尚是形势所迫,那么入都后居然做出这种鼠窃勾当,则就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南顿王府中林木又非玉树金枝,纵使砍伐又能得获多少?如果南顿王不是诬告,那么则就说明杜赫这人本身人品就有问题啊! 沈哲子闻言后不禁一乐,心中因南顿王先前那传言妙笔而生出高看一眼的想法顿时荡然无存。他还是高看了这个宗王,简直是不知所谓,有了前一个传言,对杜赫的名声已经是一种伤害,实在不必要再多此一举。尽管这一件事才是真的,但很多时候并非做得越多效果便越好。 “维周,此事我等都难置身事外啊。杜道晖都中显名,与我等关系颇深。若其人果真劣迹斑斑,与我等而言也是一件污名啊。” 听卫崇忧心忡忡的这么说,沈哲子便笑道:“不妨事,且静观其变。我自信杜道晖是皎皎之身,绝无可能因些许物议而受污。” 他之所以坐视乃至于引导这件事情发生,除了杜赫方面的考虑之外,也是要借此彻底跟南顿王划清界限。 几句闲话之于这本书的内核 开书至今已经有四个多月,一直埋头于更新和剧情的思考,关于这本书剧情之下更深层的逻辑,这就造成了许多不必要的困扰,还有不少书友的困惑和诘问。针对行文到目前为止,关于这本书的想法,抽个时间交代一下吧。当然不排除未来行文想法会有改变,但到目前为止,是有一条潜在的线在串联着的。 行文到现在,瑕疵有很多,有的是自身笔力所限,有的是思路的偏差,就不一一列举赘述了。今天主要说一下主角自己的行为逻辑问题,以后抽时间再说其他。 有很多热心书友提意见,你应该爆兵,你应该种田,你应该搞制度建设等等,有激烈一点的则是如果不怎样怎样做,绝对不可能成功之类。但剧情进行到现在,主角似乎一直沉浸在政治斗争和敛财牟利之中,好像偏离了北伐主题非常远,也违背了不少书友对剧情发展的期待。但在这一系列的行为之下,其实是有一个核心目标存在的,那就是把控经济。 我所理解的经济,并不止金融行为和市场交易,而是整个社会财富的生产、流动和分配模式的现状。在这样一个定义下,经济这一个概念所能涵盖的内容就很广泛,可以直接影响到政治格局的变化,可以间接刺激文化的繁荣,也是军事建设最坚定的基础。 通过在经济方面的努力,主角可以将影响力渗透到时局中各个层面,目的从来不是单纯的敛财,这样的一个格局,如果还说小,我真不知道怎么样的格局才算是大格局。 北伐是一个宏大的命题,因为五胡之乱本身就不是单纯的汉人在战争上的失利,有着极为复杂深刻的社会原因,并不是一个单纯的事件或者某一个侧面能够论述清楚。大凡认识不到这一点的作者,作品很容易流于手撕鬼子的抗战戏风格,浓墨重彩渲染北地汉人的悲惨,竭嘶底里的煽动民族情绪。 我个人认为,强调民族主义没有错,但过于执着于此,则就很难更全面的描写这个时代。作为一个作者,我不希望自己只有挑动人心中戾气这一个手段来获取收入,尽管它很有效,但不是我理想中的写作状态。生活永远不会把人逼到无路可走,大多数人的绝望只是怯于承担做出选择后需要面对的后果。我们每个人其实都可以选择更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扯远了…… 北伐是一个宏大命题,军事的胜利仅仅只是一个方面。昨晚在群里聊起这个话题,我说了一个观点,东晋的历次北伐,之所以难以将胜利果实保留巩固下来,是因为拿不出一个让北地坞壁主们满意的利益分配方案。换言之,造成永嘉之乱的社会原因还没有得到解决。如果不解决这一系列的问题,无论取得多大的军事胜利,都不过只是重复一遍桓温北伐或者刘裕北伐而已。 所以,我自己的看法是,无论政治斗争,还是经济建设,都是北伐必不可少的前提。不是要形成一个完全统一、矢志北伐的局面,而是要增加这个时局对变量的承受能力。什么是对变量的承受能力?前秦就是一个典型的没有承受能力的状态,一次失败,马上崩盘。没有对变量的承受能力,就算一时强大,也只是一个假象。就算前秦平灭东晋,也绝对避免不了二世而亡的悲剧。因为它的这个权力构架并不稳固,承受不了急剧的扩张或者是失败。 权力构架不稳定的特征就是利益分配不均衡,并不能满足绝大多数人的心理预期。利益分配不均衡不是说要求绝对的平均,东晋这艘破船谁都知道有多黑暗,内忧外患频频,为什么还能坚持百年之久?因为它完全满足了士族高门的利益诉求。之所以覆灭,是因为它所拉拢的这个群体已经没有力量对这个政权再施加保护。 主角的牟利过程,其实就是给人提供一个获取利益的一个新途径,一个有别于士族或者寒门的新兴团体。如果这个团体能够嵌入到原本的社会构架中并且发展壮大,那么未来要做什么事情,几乎都是水到渠成,因为他们的利害关系是相同的。 我始终觉得,一个人能够在历史环境中获得成功,最重要的不是他战胜了谁,而是他争取了多少人的帮助。军事胜利仅仅只是最直观的一种体现,而在这背后更深层次的胜利是将自己的阵营扩大到哪一步。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潜台词是如果我遭殃了,全天下有一个算一个,统统没有好下场! 比较粗暴的历史观是暴兵流,反对者统统干掉。但即便是这么粗暴,也需要有自己的支持者,能够围绕自己为核心打造一个利益构架。武力不能使人彻底折服,利益才能。你把人打得鼻青脸肿,跪地叫爷爷,一转头他背后就要给你一刀子。你给人一百万让他叫声爷爷,他能叫到你破产。 总得来说,这是我自己对于推演历史进程的一个思路,不可能获得绝大多数的认同,但自我感觉应该还能自圆其说。人是需要自我要求进步的,如果以后再有什么新的体会,愿意跟大家继续分享。 268 报仇 建康城东郊一片芦苇荡中,一众各持刀兵、看似煞气十足的壮汉们在其中穿梭疾行,其中为首者便是南顿王的门客,那个髡首大汉彭会。 “将军,咱们冒了不小风险,才将那群伧子擒拿下来掳出城外,为何要这么轻易就将人纵走?” 一名额前横着一道刀疤,望去颇有几分狰狞的壮汉好奇道。彭会早年在北地厮混时,曾在羯胡那里获得一个杂号将军官衔,因而部众们都以此称之。 听到这个问题,众人也都纷纷望向前方的彭会。他们这些人凑在一起,往年在北地劫掠为生,本性都是残忍好斗之人。如今虽然投入南顿王府,衣食俱有供养,生活可谓无忧,但对于这群过惯了刀口舔血的凶人而言,这样的生活未免过于寡淡无味。 因而领了这一项差事后,一众人都是磨刀霍霍,准备大开杀戒,然而临行动前却被严令不得妄伤人命。得手后一夜狂奔数十里,又在城郊荒野中藏匿数日,忍受蚊虫叮咬。然而到了最后关头,得到的命令却是将这些俘虏丢在荒野中,他们这些人就此撤退。 “大王之令,岂容你们质疑!” 彭会心情也不甚开朗,颇多郁闷,听到这质疑声,当即便沉下脸来怒声呵斥道。不过终究是跟随自己多年,出生入死的老部众,看到众人皆是困惑而又不敢言语的模样,他忍不住叹息一声后说道:“如今我等投入大王门下,早非昔日大江流寇,但凡做事,不能与以往那样再无顾忌。” “杀那伧子只是一件小事,但他终究是北地望族旧姓,稍加惩治不害人命还倒罢了。但若真杀了他,都中郡府之类迫于物议或要严查到底,届时对大王而言也是一桩麻烦。况且,似这等望族子弟,名望较之性命还重要得多。他们敢悖于大王意愿,今次一场教训,足可让其声望扫地,这可比杀了他们要严重得多!” 众人听到彭会解释,心中虽然仍有不解,但不满的情绪总算有所缓解。继而便有人笑语道:“说来也是可笑,那伧子近来在都中名望不低,什么武略之选、知兵之才,原来也不过尔尔。几次冲杀不走,便乖乖弃兵投降,半点武勇血性都无。如此不堪,居然也配受人赞誉!” 旁边又有人笑道:“难得就在人家有一个好出身,王广你这姓氏不差,差在你大父没有落籍琅琊。若不然,我等如今都要称你一声主公、使君,何须再伏于旁人门下听用差遣。” 那被人笑语调侃的王广听到这话,也是忍不住顿足叹息:“同为王门后人,际遇却是天地之差,怪只怪我阿爷、大父,不能给我挣个大好出身!” 彭会听到这话后,回头给了那个王广一巴掌:“怎可辱及先人!你等又何须自怜,王侯公卿俱是人做。我等武勇俱有,所差不过一个出身而已!如今咱们俱投入大王门下,相谋大事。异日大王执住权柄,咱们这些从龙者也都是豹尾封侯之选!如今历阳苏内史之位,未必不可进望。几代下去,也是名动当时的名门望宗!” 听彭会描述的这个美妙前景,众人也都是喜形于色,一路上已经摩拳擦掌,迫不及待要助南顿王成就大事。以往舍命相搏,不过只为些许财帛而已,如今却有一个豹尾封侯的浩大前程,想想便令人血脉贲张! 听到手下人兴高采烈的谈论,彭会心中也是颇为振奋,益发觉得投靠南顿王乃是平生最为得意之举。若无此等际遇,凭他草莽卑浊之人,岂敢发此美梦! 一众人且言且行,很快便穿过了这一片芦苇荡,沿着荒岭之间的小径进入了建康城东郊一座园墅中。进门之后,彭会沉声吩咐众人道:“这几日我等都要留在此地,等到都中这一阵风头过去之后才能回城。你等平日都要安分一些,若是耐不住寂寞出门游荡泄露了行踪以致坏了大王之事,可不要怪我不顾昔年情谊!” 众人听到这话,纷纷凛然回应道:“谨遵将军之令!” 然而他们却不知道,自己这一行人的行迹早已经落在园墅对面高坡上的观望者眼中。看到那一众人行入庄园后,那望风观察者便悄悄行下高坡,由另一个方向绕行下来,翻身上马后往都中疾驰而去。 —————— 与此同时,在芦苇荡的另一角。手脚俱备捆缚的杜赫横躺在草甸上,浑身已被蚊虫叮咬颇多红肿。 同样被捆缚的部曲们互相解开束缚,然后才匆匆上前将杜赫搀扶起来,其中一人不乏忿忿道:“前夜六郎为何要让我等弃械?那偷袭之人虽众,我等拼死亦能杀出一条血路,送六郎突出重围,绝不会受如此羞辱!” 杜赫在草地上坐着活动一下麻痹的手脚,听到这话后便笑道:“我等在都中,既无难解之旧仇,又无丰饶之财货。我虽不知那些人之来意,但在这京畿中枢之地,杀我无益,反倒是自惹罪祸。既然如此,何必拼去人命作无谓搏杀。世有亡命之徒,小隙即可轻捐其身。诸位皆我手足,岂能轻易赴死!” 杜家部曲们听到这话,心中不乏感慨,但嘴上还是说道:“终究太过犯险!那些凶徒来势甚急,恶念不小,六郎你若计差,便是丧命之局!以后切不可再为此举,若你真……唉,我等日后泉下如何面见先主公啊!” “一次已是惊心,岂可再盼!” 杜赫嘴上语气虽是轻松,心情却很沉重。前夜于庭门之内遭袭,他便已经大约猜到来者是何方人马。建康城守备虽然松弛,但却也并非出入无禁的荒野,大桁篱门附近都有宿卫严查,以防再有乱民冲击。能在都中调集百余悍卒者本就不多,对自己怀有恶意者便更少。 这么一想,答案便呼之欲出,多半是那位南顿王了。至于南顿王为何会针对自己,杜赫也很快便有猜测。 关于南顿王在时局中的处境,杜赫早听褚季野讲过,加之近来在都中自己也有所得。自家早前冒犯了南顿王,虽然得了沈家解救无忧。胆随着自己在都中名声渐响,难免会让南顿王念及旧隙,大概想以此为要挟以期能取得与沈家联系而遭到拒绝,因而怨气便转到了自己这里来。 对此,杜赫也不觉得自己是被殃及而受无妄之灾,毕竟是他家先得罪南顿王在先。他反而隐隐有些担心,南顿王如此大费周章派人将他掳出城来,绝非只为恐吓一番就了事,必然还有别的安排。他自知自家所为之事若传扬出去实在太劣,因而心中便不乏焦虑,迫切想要知道如今都中形势如何。 若此事只损他名望还倒罢了,可是如今他在都中扬名与沈家力挺关系极大,他最怕沈哲子清誉亦受此连累。届时非但报恩不成,反而因此而连累到沈哲子,那他真不知该再如何面对沈哲子。 “大家都无恙吧?若是无事,我们现在便返回都中!” 众人虽受皮肉之苦,但倒也并没有多严重伤势,闻言后纷纷起身,于道旁捡起一些竹木棍棒持在手中,簇拥着杜赫往都中方向行去。 穿过芦苇荡后,一行人才辨明了方向,沿着大道一路疾行。过了一个多时辰,东篱门已经依稀在望,可是在即将行往篱门前,杜赫心中却是一动,若今次真是南顿王派人将他掳走,那么必然也算准他的行迹,只怕篱门附近早有布置。 因而杜赫并不急着过门,而是先派一名相貌无甚特色的家兵前往观察。过了片刻,家兵匆匆行回,神色阴郁道:“六郎所料不差,篱门后真有一众宿卫兵丁严查过往行旅,盘问诸多正是在寻我等。” 杜赫略一沉吟,让家兵上前来吩咐几句,又放其入城,自己则率领其他人,在城外寻一个地方停留藏匿下来。 天色渐晚时,百数名骑士由都中飞驰而出,行到篱门前便遭宿卫阻路,骑士当中一人上前递上凭证,说道:“我家郎君因急事要出城去,还望贵属行个方便。” 对方接过配印一看,脸色顿时肃然生畏:“原来是海盐男要出城,天色将晚,不知沈郎可需宿卫随行?” “有劳了。” 沈哲子在马上点点头,那宿卫将领听到这话不禁一愣,他真的只是客气一句而已,却没想到对方当了真。但话已经说出口来,也只能分出一部近百人与沈家一众部曲站在了一处。 “郎君……” 马上的刘猛低唤一声,眼神望向几名从篱门处匆匆行往城内的人影,手指已经扣上了弓弦。 “由得他们去,我还怕南顿王得信太晚。” 沈哲子冷笑一声,旋即便拍马行过大开的篱门,其他家兵随之追上。至于那些被派来随行护卫的宿卫禁军却无配马,只能苦着脸一路狂奔跟上去。 一行人过了一条小溪之后,沈哲子让人唤来杜家传信那名家兵,问道:“杜君眼下在何处?” 那家兵站在独木桥上高喊早先约定的暗语,又过片刻,杜赫一众神态颇有狼狈的人才从树丛后行出来,远远呼喊道:“来者可是沈郎?” 得知杜赫无事,沈哲子也是松一口气。他虽然猜测南顿王不敢真害杜赫,但却也无十足把握,这也算是对杜赫的一桩考验吧。若连这种突发事件都保不住性命,日后在更加凶险的豫州自然更无安全可言。 见到脸上颇有凄楚丧气之色的杜赫,沈哲子于马背上微微颔首道:“道晖兄无恙那是最好,眼下不便安慰,请道晖兄上马,我带你去报仇!” 话音未落,便有沈家仆从送上队伍中闲置的马匹,杜赫翻身上马,还来不及多说,沈哲子已经拨马冲向另一个方向,自己也值得赶紧跟随上去。 夜色中,一众骑士呼啸冲过溪流,很快便停在一座宏大园墅庭门前。 沈哲子勒马顿住,手中马鞭一扬指着那庭门道:“杀!除为首者外,一个不留!” 0269 破庄杀贼 南顿王这座别业,位于群山环抱之间,流水潺潺而过,颇得山水周圆意趣。 但如此优雅秀美的景致,在彭会等一众凶人看来却也不过是有山有水寻常园墅而已,实在没有闲情逸致领会这布局之美。早先在荒野中逗留几天,每餐只吃一些随身携带的米面干粮果腹,反倒让荒野蚊虫叮咬大饱口欲,眼下终于有了善待自己的条件,一俟入园,便吩咐园中仆人们宰杀牛羊,奉上美酒。 一场宴饮持续到入夜,酒至酣处自会放浪形骸,有的人已经开始盘算南顿王成就大事后该如何封赏他们这些功臣。 倒也有人颇有立足实际的想法,一遭得手后信心暴增,端着酒杯便对彭会说道:“将军,原来都中守备竟然如此松弛,若要做事反倒比京口周遭还要简单得多!我等如今虽然跻身于南顿王府内,但这位大王究竟能否成事还在两可之间。不妨趁着眼下这个便利在都中做上几次,积攒一批财货傍身,假使日后大王事败,我等各奔东西也不至于两手空空啊!” 听到这话,厅中众人皆是露出意动之色。他们本就做惯了拦途掳掠,打家劫舍的事情,此时听人说起老本行,心中自然跃跃欲试。都中贵人云集,繁华无比,早就让他们技痒难耐了。 当即便有人高声道:“若要下手,首选南苑!此处都中最为豪奢之地,寸土流金,做上一次,我等半生享乐之用都足!” 彭会得了这个提醒,心内也是骚动不已,只是听到要打劫南苑,终究还是有些迟疑:“沈家江东豪首,如今在都中声势也是雄健,颇受瞩目,若真拿他家下手,动静实在太大。况且时下大王尚有所依仗于其家,也实在不便过于得罪。” 言外之意,除了沈家产业之外,其他人家产业下手几次倒也无妨。听到这话,众人更加踊跃,纷纷献策列举自己所属意的目标。只是这些目标总是不能获得所有人的认同,一时间场面便有些冷清,片刻后才有人叹息道:“来到都中一遭,若不能往南苑这储金之窟畅行一场,实在是一桩憾事!” 酒气上头,彭会思虑也有一些飘散,听到这话后亦悠然道:“南苑总是要去的,只是时机要拿捏得准。来日历阳若真入都,都中尚有大乱之时。趁这时节下手如风,得手后便远飙他处,未必不能……” 听到彭会终于松了口,众人便又笑逐颜开,在他们看来,南苑较之内帑府库都要充盈得多,只有打劫南苑一次,这积年悍匪的生涯才算是了无遗憾。 旋即厅内气氛再次高涨起来,众人纷纷献策届时要如何下手,如何转移赃物,如何逃遁等等。言谈间隙,忽然有人诧异道:“我怎么听见外间马蹄声甚急?” 然而众人都沉迷在南苑金山银海的幻想中,乏人回应,那人便也以为是自己错觉,转而又加入谈论之中。 “敌袭,敌袭!” 厅外南顿王府仆人们奔逃叫喊声清晰的传入厅中,众人才蓦地一惊,收起谈笑声,继而才听到外间一片嘈杂! “何方狗贼如此大胆,竟然敢侵犯大王产业!” 彭会这会儿已是离醉不远,听到外间嘈杂声,脸色顿时一沉,在堂上身形有些踉跄的站起起来,手臂一振大吼道:“我等在此,岂容蟊贼侵害大王别业!取我刀甲来,共斩来犯之敌!” 彭会虽然叫嚷得豪迈,但厅中却不乏人意识到事态有些不妙,对方敢于进攻南顿王园墅,岂是易于之辈。身为悍匪,胆气悍气自然不可缺少,但见风使舵的眼色才是保命的根本,因而便有人出言劝道:“将军不妥啊!我等还是暂避锋芒为妙!” 听到这提醒,彭会也是悚然一惊,酒气已经消散大半,快速披上随从呈上的战甲,手提战刀匆匆出门,抬头看去,只见庄园前方火光摇曳,诸多王府仆人叫嚷着逃向各方角落里。 他大步上前揪住一个妇人,刚待要开口询问来敌情况,视野中已经跃入数个矫健身影,翻墙而过,健步如飞,手中刀光寒芒摄人心魄! “结阵!” 彭会这一众匪徒,虽然流窜各方,却绝非乌合之众,历经硬仗,较之时下各家精锐部曲,战力亦不遑多让。虽然事发仓促,但随着彭会一声暴喝,众人早已经纷纷冲上前来,簇拥着彭会依据房屋地形摆开了营地阵势。 抢先攻入庄园的便是沈家今次入都的新晋龙溪卒们,虽然年纪都不甚大,但却历经操练,更不乏在会稽周边剿杀贼寇蛮夷的实战,少年气壮如虎! 首先冲进来的十数名少年见到彭会等人身影,神色顿时振奋,大声叫嚷道:“贼寇在此!” 话音未落,彭会阵型当中已经有人引弓扣弦,箭射而出。这些少年们或上蹿,或匍地,或扬盾格挡,或挥刀硬撼,竟无一人伤在箭下。更难得是在躲避箭矢的过程中,前冲之势始终没有放缓,当对方再想引弦时,已经杀至阵前! 队伍前方悍匪们看到少年尚是稚气未脱,心中已存轻视,抖枪刺攮而去,却见少年挥刀劈下,尚不及转向,握枪之虎口顿时一震,撕裂一般疼痛,手心都隐隐发麻。心中惊悸方生,视野已是陡然一晃,待看到那漫天的星斗,才意识到头颅已经被劈砍抛飞! “狗贼安敢!” 彭会眼见甫一接触,自己这方便有数人被刀兵杀戮,神态已是一凛,手中战刀一横,挟着一股劲风劈向身侧一名少年。那少年尚在与另一悍匪缠斗,身后刀芒将至懵然未觉,眼见即将身首异处,斜刺里忽有一箭陡然穿出,瞬间便撞在彭会肩胛。虽然箭发仓促不足穿甲,但却撞得彭会脚下趔趄,刀势已是走空! 而此时,早先那名少年已经一手横盾架住枪杆,战刀轻盈掠过对手咽喉,瞬间带出一蓬飙射血浆!得手之后,少年矮身横翻回去,在同伴箭矢支援下已经脱离了战斗,然后才蓦地跃起身来,指着暴跳如雷的彭会大笑道:“废物!” “给我冲上去,杀!杀光这群狗贼!” 遭受如此羞辱,彭会更是羞恼万分,手中之刀化作一团虚影,整个人出栅猛虎般冲杀上前,尽显匪首悍勇本色! 眼见彭会并一众悍匪打杀上来,先行冲入院中的十几名少年也不敢硬抗,换了步弓据险而射,力求能够破坏对方阵型。 匪徒们一部随着彭会冲杀而上,一部也是各据遮拦引射不断,渐渐有将少年们逼出庭门的趋势。正在这时候,大开的庭门处又有人冲至院中来,正是刘猛等人闻讯赶来。 眼见更多敌人到来,彭会心中杀意弥烈,半边铮亮的头颅都血色隐现,刀如飞轮一般卷向首当其冲的刘猛。刘猛所持一杆柘木枪,抖至半途便被斩断,整个人冲势一顿,眼见刀锋即将卷至腹上,间不容发之际,他脚踝一顿,整个人跃起半丈余高,与此同时手中半截枪杆如鞭一般骤然抽下! “嘶……” 枪杆正抽在彭会头颅上,力道之猛顿时将木杆崩碎,而彭会亦是倒抽一口凉气,整个人倒仰向后,血渍已经从头顶滚滚涌落下来! “将军!” 匪徒们见状,登时便有数人冲上来,刀剑枪戟齐齐施向刘猛! 刘猛甫一落地立足未稳便遭围攻,手中又无兵刃可用,然而他眼疾手快,最先跃至眼前的枪芒被其顺势勾出半身后仰蓦地一拉,持枪那人便脱出围攻阵型,整个人俯冲而来,尚来不及有所转向,后背已经被钉上数支利箭,扑倒而亡! “刘尉,先前你所攻便是贼首,郎君可是吩咐要活口!” 有了支援后,少年们再次稳住阵脚,眼见刘猛脱围,尚有兴致笑言几句。 “死不了!” 刘猛冷声回了一句,手腕一转,夺来的长枪已经电射而出,蜻蜓点水一般穿透身前两人,视野顿时开阔,再次看到了被一众匪徒营救回去的彭会。 “左二横切,右率风起!” 随着刘猛高声指挥,二十余名龙溪卒自墙角横掠而来,将匪徒们尽数逼出掩体,而在另一个方向,一轮箭雨骤然泼下来,当即横倒一片! 当沈哲子等人步入庄园时,院中的厮杀声已经惨烈的达到一个顶点。此时庄园内火光涌动,簇拥在沈哲子左右的部曲们不时引弓射向幽暗处,但凡箭出,便有人应而中箭扑倒。 杜赫跟随在沈哲子身后,神色却是惊疑不定。他不是没有经历过厮杀,北地战事较之眼前惨烈得多,也不是没有见识过劲旅,身边部曲便是百战之余,但是沈家这一众部曲的悍勇与果敢仍是让他刮目相看。 大凡贵人家园墅别业,多少都会有些防御工事的布置,这座庄园自然也不例外。可是从沈哲子下令进攻,沈家部曲便下马冲杀进来。杜赫与沈哲子不过在庭门外稍作停顿,而后便行入进来,沿途半点阻拦都无,只有一些散兵游荡在角落中,简直就是碾压性的突入! 不过好在那最胶着的战圈,听声音一时间还没有结束的趋势。否则杜赫简直要羞愤欲死,对方可是突入庭门中将他并一众部曲尽数掳走,虽然不乏以寡敌众的因素,但对方的悍勇也是不容小觑。若就这么简单,毫无抵抗之力的被沈家部众给歼灭,那他真的要无地自容。 沈哲子站在中庭顿驻足,过了大约一刻钟,前庭又有许多人涌入进来,乃是缀在队伍后的宿卫禁军,如今才算是追赶上来。只是在认出这庄园方位后,其中不乏人脸色一变,当中一个带队的兵尉神色惶急冲上来,大声道:“沈郎,这是南顿王园墅啊!误会,定是误会,千万不要……” 正在这时候,浑身血渍的刘猛在十数名龙溪卒簇拥下行出来,肋下尚挟住一个髡首壮汉,只是那壮汉满脸血水已经难辨相貌:“郎君,贼首已经擒获,余者尽剿!” 沈哲子微笑颔首,然后才对那名宿卫兵尉说道:“没有误会,此行只为杀贼!” 0270 举手之劳 一行人退出南顿王园墅,这一次倒不需再纵马疾驰,慢悠悠沿着大道行往都中。龙溪卒都中首战,敌众不可谓不悍勇,却近乎无损的结束战斗,轻擒贼首,纵有些许轻伤,也并不足影响行动,士气自是高昂,一路上谈笑甚欢。 至于跟着郊游一遭的宿卫禁军,神态则不免晦暗惴惴。他们自知刚才攻打的乃是何人家苑,做梦也想不到不过是出城一遭,便招惹到如此祸事,简直就是欲哭无泪。 道途中,沈哲子策马徐行,跟杜赫详细讲述了一下他遭灾这几日都中传扬的诸多流言。 杜赫听到这流言,心中不免凛然,北地祸乱之事在江东可大可小,但他若无强援的话,担此污名在江东可谓是仕进无望。若不能及时洗刷,即便是时过境迁,这污名大概也要背负一生,成为他家累世相传洗刷不掉的污点,南顿王用心可谓歹毒! 恨恨看了一眼被擒押在队伍中的彭会,杜赫才又对沈哲子说道:“多谢沈郎仗义而助,使我不至蒙冤难陈!北地虽是板荡不靖,我却绝不敢为害我衣冠之士暴行!” “我自信得过道晖兄,所以一俟得知道晖兄出事,便派人往各方打探,终于察知一点端倪。” 沈哲子笑着指了指那满脸血渍的彭会:“若说害我衣冠之士,此獠才是真正恶徒!恶行累累,令人发指!今次为道晖兄洗冤,亦为人间除此盗拓!” 顿了一顿后,沈哲子才又说道:“道晖兄今次之厄,若深究一番,不乏受我家所累。幸而道晖兄无事,否则我真不知该如何……” “沈郎切勿言此,终究是我家人小节有失,先有取咎之举恶于人前。”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杜赫便知自己猜测无错,神情不乏悔恨道:“我只恐此事仍有波折,或要牵连到沈郎。唉,早知今日之患,当时何苦……” “人事艰辛,祸福都是难测。事情既然已经发生,追悔已是无益,应思该当如何善理首尾,才算没有辜负所受之厄。” 沈哲子这种就事论事,而不过多虚言臧否的态度,让杜赫颇感心安。说实话,面对这个局面,他已经心乱,不知该如何处理。若连沈哲子轻言相弃的话,那他更要完全的绝望了。 “赫有何德行,竟得郎君如此厚遇!惟此一身可供遣用,日后但有所令,万死不敢相辞!” 沉吟半晌后,杜赫在马背上凝声说道,早先心内还有些许南北殊途的纠结,这会儿已是荡然无存。经此一事,他心中已经渐渐有了一个清晰答案,相对于纠结什么南北之差,他想要在江东立足,首先要考虑的应该是脾性和行事风格是否能相得益彰。 杜赫自知他本身所学、对时局的看法以及对未来的展望,其实都是有悖于时下主流。眼下些许薄名,不过是由于沈家力推,加之时下都中对于北地形势的恐慌,等到这一股风潮过去之后,喧嚣自然归于沉寂,而他若有什么进望,或也终将夭折。毕竟就算是褚季野对他的看重,也更多是出于旧谊而非他的意趣或才学。 沈哲子闻言后便是一笑,却也不再多说。响鼓不用重锤,可是他这重锤已经快将杜赫这鼓都砸破,若还不能取得一点心照不宣的默契,那也只能说他自己眼拙了。 一行人继续前行,将要到达东篱门时,前方灯火通明,大队人马列队于篱门之前,不乏肃杀气氛。眼见此幕,杜赫神色已是一凛,沈哲子微微抬手,一众龙溪卒们纷纷持住刀兵弓矢,快速摆出一个冲锋阵势。 队伍后方的宿卫兵尉眼见此幕,更是叫苦不迭,硬着头皮冲上前想要阻止动武,而对面阵营中也有一人高呼道:“来者何人?” “将军,我等护卫沈郎一众由城外返回,正要入城啊!” 听到这声音,那宿卫兵尉几乎要哭出来,实在是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此事了。 听到这答话,对方阵型徐徐散开,然而又有几名豪奴簇拥着一个华袍中年人行出,正是南顿王。 “入夜已深,不知海盐男因何事出城?天黑路险,可要当心啊。” 南顿王笑吟吟站在那里,只是在火把摇曳光芒映衬下,那笑容显得有几分阴冷。 “多谢大王关心,我出城去,本为杀贼,又岂会畏惧险途。” 沈哲子亦回以微笑,堂而皇之率众行向篱门。 “慢着,你身边那人可是早先偷盗我家林木的京兆杜赫?此人尚有官非在身,王化之下,海盐男你可不要包庇匪徒,还是将人交给宿卫收押吧。” 见沈哲子态度对自己不甚恭敬,南顿王眸子一闪,旋即便指着队伍中的杜赫冷笑说道。 被事主大庭广众之下指认,杜赫顿时羞愧难当,已有无地自容之感。 沈哲子上前一步阻住南顿王视线,笑语道:“此等小事,也劳大王耿耿于怀。我倒觉得,大王该为另一件事忧心更多。” 说着,他将手中马鞭轻轻一摆,旋即刘猛便拨马上前,露出横在马背上神情委顿到了极点的彭会。 “大王救……” “住口!” 彭会刚要开口,便被刘猛一掌击在脑后,惨叫声陡然顿住。 眼见此幕,南顿王目眦尽裂:“海盐男,你是要与我为仇到底?我自问待你不薄,几番礼请不得回应,竟换来你如此苦苦相迫!” “大王言重了,你是宗中长者,若真有教,晚辈岂敢相辞。即便一时礼缺,稍后必有补全。” 沈哲子依旧笑吟吟说道,话说他还真不知南顿王待他有多厚,不过本来就已经打算与对方翻脸,这会儿也不必顾忌什么颜面,顿了一顿后又笑语道:“大王或许还不知此獠为何人,我倒可为大王解惑。这髡首贼子名为彭会,往年多沿大江劫掠商旅。此贼流窜南北,狡诈异常,向年晋陵庾使君重金悬赏追捕,却始终难以将之缉拿归案。” “大王可知我由何处将此贼擒来?居然是在大王于东郊的园墅中!此獠贼胆包天,居然潜藏在大王苑中,挟持一众庄人,难怪搜捕不到,其意如何,简直令人细思恐极!由此亦足见大王乃是宏福天佑之人,我不过是出城闲游一遭,竟为大王解此隐祸。不过经此事,大王亦要有所警惕,万勿再被贼人所乘,否则我真为大王忧惧。” 南顿王脸色已是铁青,牙关几乎都咬碎,还要强忍怒火听沈哲子一本正经的胡诌,心内已经恨不得将这少年碎尸万段,脸上勉强挤出一丝扭曲至极的笑意:“如此我真要多谢海盐男助我擒贼,我向来惯居都中,城外园墅少有看顾,哪知那里发生了何事。” “大王不必客气,彼此都为宗亲,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看着南顿王那阴郁到了极点的神情,沈哲子心中恶趣陡升,便觉当年自己入都时受其所迫那种窘迫终于有所舒展奉还,顺便还收了利息。 “不知海盐男能否将此贼交给我?我怀疑他仍有党羽藏匿在我家园墅中要对我不利,需要盘查一番。” 虽然心中已经怒极,但南顿王还是强忍怒气耐着性子说道,姿态都放低下来,不再持长辈尊者口吻。 看到那彭会满脸血浆,头颅更是血肉模糊,南顿王心中亦是深恨,此等鄙薄之人实在难托大事,居然这么轻易就被旁人擒获。也幸亏他虽然礼待这凶徒,但心中多少有些轻视,不曾让其过多涉入自己所谋大事,否则这会儿他真不知该如何做了。 但无论如何,也不能由得这彭会落在沈哲子手里,南顿王已经打定主意,一俟此人落回自己手中,便要将之干掉永除后患! 沈哲子闻言后笑语道:“大王园中竟有此凶人藏匿,不知早先园中林木被盗伐之事,是否有误会?” 南顿王闻言后神色郁郁道:“正是如此,此事我已查清,乃是园中管事疏忽,恐被治罪而攀咬他人。由此给杜君增添诸多不便,实在是抱歉,稍后我归府会严惩家人,另具厚礼登门致歉。” 见堂堂一位宗室王者,竟然被逼迫得要曲意应对,发违心之言,杜赫心中也是感慨。他多闻家中长辈言起中朝诸王之威赫权势,再对比眼下,益发有感于怀。他自无沈哲子那般气壮,加之本身就是理屈,闻言后下马拜道:“白身岂敢当大王执礼,既然此事已经了结,彼此相安无事已是最好。” 他家虽然做错事,但前几日一场惊魂也算偿还,他是打心底里要对这位宗王敬而远之,彼此再无纠葛。 “既然如此,沈郎肯否将人交给我了?若不能严查此獠余党,我实在寝食难安。” 南顿王又苦着脸望向沈哲子。 “言到此节,大王大可不必担心。此獠余党,已经尽数被诛杀于大王苑中。若大王尚有疑虑,不妨前往园中检点尸首。至于这贼首,尚与多桩命案有涉,暂时还不能交给大王。” 沈哲子笑语盈盈道,并不打算就此揭过此事。 “海盐男,你好,好得很!” 南顿王闻言后,双拳紧握,咬牙切齿道。 “举手之劳罢了,实在不当大王如此厚赞。” 望着南顿王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沈哲子亦冷笑道。 0271 不争无害,颐养安年 “三兄,这貉子如此辱我,若换做是你,你能否忍受?” 虽然已经过去了一夜,提起昨晚的事,南顿王仍是怒不可遏,浑身颤抖,眼中布满血丝,几乎一夜未眠,天色刚刚放亮,便来到西阳王府上。 西阳王神色倒是平淡,眼睑微垂,并不因南顿王的忿怨情绪而有所动容。见南顿王控诉终于告一段落,他才蓦地叹息一声,继而说道:“若海盐男真冒犯你到不可忍受地步,昨夜你为何不即时发作?为何还要忍耐下来?” 听到这话,南顿王神情便是一滞,继而恨恨道:“这貉子门户如今颇有几分声势,来日我或还要寄望他家有所声援。若真为此事相恶于眼前,干系太大,我担心……” “你担心?你也知道担心?” 不待南顿王说完,西阳王已经冷笑起来:“那南来伧子砍了你家多少林木?是否值得如此大动干戈?你也知如今沈氏势不可遏,为何还要强逞一口意气,因此小隙见恶于他家?如今都中人人都知,海盐男是高看那京兆杜氏子弟一眼,你却要公然抹杀他脸面,如今自取其咎,又要怪罪何人?” 南顿王听到这话,神色更是阴郁,刚待要开口反驳,西阳王却又疾声道:“就算你要为此,为何不能将事情处理的干净一些?你府上也有诸多门客,哪一个不能担当此事,为何一定要选一个恶行累累的贼寇?如今被人持住法理,忿怨又有何益?” “我、我……” 南顿王一时语竭,继而望向西阳王的眼神也渐渐不善起来,冷漠道:“这么说,三兄你是不打算助我将人讨要回来?哼,我未必真就不敢对那貉子下手,求告于三兄也是不想把事情闹大。否则,凭我府上诸多门客,不要说将人抢回来,杀掉这貉子也非难事!” 西阳王见南顿王神态转冷,心中不禁也有些烦躁:“你是还觉我家过得太安逸?好,好,你若真敢为,不妨现在就去。我倒要看看,你若真害了海盐男,江东是否还有你立足之地!” “父王绝非此意,三父切勿动怒!早先之事,只是我一时不忿而行差,确实并无要彻底得罪沈家之念。今日过府求告于三父,也是想着息事宁人,绝无用强之念。” 眼见气氛陡然紧张起来,随同南顿王而来的世子司马绰连忙开口圆场。 听到这话,西阳王绷紧的面容才渐渐有所缓和,继而又不乏怨意指着南顿王说道:“你这焦躁性情,何时能有改?我何时说过不愿帮你?只是这件事,终究是你理亏在先,我总要想好该如何开口才是!” “哈,他家不过吴中新出,不过因强幸帝宗才有几分体面,竟连三兄你都怯于开口?我看是三兄搭上那隐爵利舟,衣食盈亏俱要仰人鼻息,再见那貉子,应是便没了底气了吧?” 南顿王几番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冷笑着嘲讽道。 西阳王听到这话后,眸中禁不住闪过一丝羞恼,不悦道:“就事论事,你攀咬牵涉诸多,于事何益?稍后我自去丹阳府上将人讨要回来,只是我要警告你,切勿再心存侥幸,对海盐男妄动歹念。他家如今声势,都中只是一斑。沈士居才是真正心狠手辣之辈,你若真闹到迫得他出手,此隙绝非言辞能够化解!我家要长安于江东,终究要与这些吴中人家善处。” “什么心狠手辣,不过是背主求生之徒罢了!总有一日,我要让他家明白,这晋祚究竟何人执权!届时我倒要看一看,他家是否还敢在我面前猖獗?” 南顿王满脸怨毒之色,狞声说道。 “你……” 西阳王闻言,脸上顿时布满忧色,沉吟良久,才开口涩声问道:“你与历阳,还有诸多往来?” “哈,这也是逼不得已。我又无三兄这般显重,朝议具席于诸臣之上,皇帝亲迎礼拜。在野有吴中貉子为靠,金帛盈仓。我若不能有所展望布置,难道真要等到屠刀临头,寸寸脔割我身才要悔之晚矣?” 南顿王眉梢一扬,声色俱厉道。 “唉,四弟你这又是何苦?” 西阳王长叹一声,继而神态不乏怅惘追忆:“咱们先父遭戮时,你尚居襁褓。父王他立朝执印,内外诸事一言决之,无人敢于面忤。但那又如何?祸难临头时,仍是不免身首异处……” 南顿王听到这里,神态也是微微动容。他们的父亲汝南王司马亮乃是高祖之子,世祖之叔,不可谓不显重,世祖驾崩后更是临朝辅政,权重一时,可惜却被楚隐王司马玮所害。 “四弟你只道我无意进取,只知邀取财货自肥。但你可知,我家大难临头时,我不过八岁垂髫,幸得故旧相助,夜奔千里,辗转八地,才堪堪避过灾祸!那惶惶几夜,我毕生难忘!” 哪怕已是人到中年,言及幼时惨事,西阳王脸上仍存惊悸:“我等俱为高祖血裔,已是注定一世荣华,较之寒庶卑流更有云泥之别。如此家世,还要强求什么?不争便无所害,可得颐养,可得安年。宗中几人煊赫,几人显重,如今安在?不过只是你我兄弟对坐,闲谈往事而已。” 南顿王闻言后便是默然,不再多说什么。彼此虽是嫡亲兄弟,但因意趣不同,反而疏远起来。 等到离开西阳王府,登上车架后,南顿王转首看到世子司马绰一脸沉思状,眉头一皱沉声道:“怎么,你三父之语让你颇有感怀?” 司马绰闻言后忙不迭摇首,只是在牛车行出一段距离后,终究还是忍不住小声道:“父王,我思三父之语,未必没有道理……” “哼,有何道理?那我告诉你几句更有道理之语。凡有人对你力劝作选,若你所选于他无加无减,互无牵扯,那此类言语,你只当他野犬乱吠!他不过坐而闲谈,穷发议论,你却要因此而送命!” 南顿王恨恨道:“我这三兄,素无大志,门户一闭便作天下太平,从不知暗处有人霍霍磨刀!当今之世,不进即退,他肯安做闲王,我却不会将荣辱系于人手!那貉子今次辱我,岂能没有回应!待解决了彭会那废物之事,稍后我定要那貉子饮恨都中!” —————— “大王若有所教,着人传信即可,岂敢有劳亲自过府相见。” 对于西阳王,沈哲子的态度要比对南顿王好了许多,亲自礼迎出府,将人接至厅中。毕竟西阳王乃是如今隐爵不小的一个股东,整幅身家几乎都摆入进来。 “维周如今乃是都中忙人,客似云集。反倒我家庭门之前车马稀疏,闲居于家都是无事,各取便宜。” 西阳王笑着说道,对于沈哲子,他的感官确实较之南顿王迥然不同。若非这少年启发,如今他家哪得衣食无忧,用度无缺。中书一刀劈下,各家宗王都是维系艰难,只有他家独得从容,多赖这少年之功。因而对于沈哲子,他确是颇为欣赏。 “大王纵使不来,稍后我也要前往拜见。前月账目已经送至都中,想必大王也收到尊府家人传信,彼此对照无误,便可登于籍册之上。” 沈哲子笑语道。 听到这话,西阳王已是忍不住眉开眼笑:“我怎会信不过维周,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话虽然这么说着,但西阳王还是让人送上他家那份账目,摊开来与沈哲子一一对照。此王身份虽然尊重,但对财货盈收却有别致爱好,一手算盘如今把玩的可谓有国手姿态。 虽然核算很快,但等到账目完全俚清,也已经到了入夜时分,用去了一个多时辰,可见西阳王财货产业数额之大。 “这一批盈收,大王稍后是自去南苑支用,还是留存在京口仍由尊府家人打理?” 账目算完之后,沈哲子循例问了一句。 西阳王听到这话,当即便沉吟起来,许久之后才说道:“眼下我府上倒无太多用度,不妨还是留在京口吧。只是今月进项总不及前数月,倒让我有些困惑。” “前几月盈收增多,乃是因为大王名下资股增多,上月却无太多变化。” 沈哲子笑吟吟说道,继而又说道:“若大王还有意愿,稍后我再着人打听是否还有资友愿意抛售资股,届时大王可派人前往收取。只是如今京口形势越来越好,我担心未必能够收取到。即便是有,价格方面也是会有虚高,终究还要大王自己权衡。” 这一个套路倒也不新鲜,不过是后世股票经纪跟客户对过账之后,再分析一下大盘形势有多好,顺势推荐一两个新的理财计划。总之有一点原则,那就是要把客户的钱留在账户上。 西阳王产业盈收看似庞大,但沈哲子这里付出的不过是每月定额的供给。虽然西阳王世子司马播还在京口打理产业,但终究还是那句话,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西阳王以为他亲生儿子很可靠,沈哲子觉得的确很可靠。 西阳王听到这话后,便下意识点点头,说道:“稍后我会传书给家人,不过我儿浅于任事,终究还需多多扶持。” 他之所以不把财货收回家中,一方面是担心都中未来形势,京口重兵屯守,要比都中安全得多。另一方面是担心大量财货入门后,或会勾起那些穷亲戚的念想,索性干脆不摆在家里。京口有他儿子并诸多部曲,若连那里都不可靠,放在家里同样不可靠。 狡兔三窟是时下的生存智慧,京口便是他的另一窟。 谈完自家产业问题之后,西阳王才蓦地想起今次登门的正事,便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道:“我家四弟昨夜与维周有些冲突,我今次还是为此而来,彼此各让一步,维周意下如何?” 0272 各具怀抱 沈哲子早猜到西阳王有此来意,甚至将那彭会扣押在手中,主要的意图便是要引西阳王出面。这老家伙平日只作龟缩状一意敛财,若不靠南顿王出面,沈哲子也不好下手将之逼出来。 因而闻言后沈哲子便苦笑一声,叹息道:“若非被迫过甚,我怎敢为此?纵然大王不来劝和,我亦深悔强逞一时意气,却自招惹麻烦上身,如今已是不知该要如何应对。” 西阳王闻言后,淡然一笑,颇有长者风范摇头感慨道:“年轻气盛总是难免,偶有一时冲动事后却追悔懊恼,我年轻时亦多此种经历。维周倒也不必过忧,我今日来作说和,便是要消解你两家之戾气误会。我四弟此人虽不乏冲动,但也绝非顽固不听劝解者。维周既然已有悔意,稍后我出面两方对坐倾谈,自能尽消前隙。” 沈哲子闻言后神态却是更多苦涩:“大王误会了,我之所悔却非此节。杜道晖乃我礼待嘉宾,南顿王公然挑衅,我若无有回应,颜面将置何地?至于真正让我悔者,大王一观便知。” 说着,沈哲子让人递上一份卷宗来,将之推到西阳王面前,又叹息道:“烦恼皆因强出头,说到底,也是我自己招惹愁绪。不怕大王见笑,擒下那悍匪彭会之后,我本意是盘查一番,得悉其人更多罪状后一并交付郡府,或能邀一二虚名。然而这彭会或知死之将至,开口大肆攀咬,交待出的内容,却是让我触目惊心!” 西阳王听到这话,心内便是一突,连忙摊开那卷宗细细阅览,只是越看,额头上冷汗已是涔涔涌出。这卷宗初时尚还正常,多为那彭会早年所为掳掠害人之恶行,只是到了中途,却陡然牵涉出一桩惊天秘闻:南顿王图谋造反! 关于此事,卷宗内容前半部分还是语焉不详,然而再往后却渐渐变得详实具体起来,甚至细致到何处屯兵、何时出兵、攻打何处、要封赏处罚何人,已是条理分明,让人心惊不已。 “这、这是假的!那彭会定是在污蔑!” 西阳王将卷宗一推,气急败坏说道。 沈哲子也慨然道:“我自然知道这不可能是真的,别说并无此事,即便是有,南顿王又岂会让此等卑劣之人知悉!然而那彭会言之凿凿……唉,总之,若早知会有此等劣事,我真不该多此一举,留那彭会一命,就该一早将之斩杀,如今已是悔之晚矣!” “大王既然来此,我也不敢再有固执。那彭会用心险恶,已被我家人斩杀,首级于此,大王稍后可着人送至南顿王府上,我却已不知该再如何面对南顿王。事态至此,我只能向大王保证,那彭会不曾入我家门,我亦半点不闻其余。若南顿王要因此而见疏相疑,或心怀恶念,我家亦绝非束手而待死者!” 讲到这里,沈哲子浑身也是透出一股凛然之气,那决绝语调让西阳王不免心悸。他眼望着被沈家仆人送上来萦绕血腥气息的一方木盒,心中更是恶寒,涩声道:“不至于此,不至于此……本就凶徒妄言污蔑,岂可因此而两不相容!” 嘴上这么说着,西阳王额头却已经渗出细密汗水。他家兄弟在谋划什么,他自觉要比沈哲子要清楚得多,这卷宗中虽是污蔑之言,但若真流传出去,引得有司追查,怕是有极大可能要弄假成真! 若是别人知悉此事,西阳王怕是早动杀人灭口之念,但如今却是沈哲子,便让西阳王纠结万分。且不考虑他有没有这个实力,单单彼此之间太深的利益纠葛,便让西阳王难生此念。但若不剪除这后患,若真的事泄出去,后果亦是让西阳王不敢深思。 西阳王下意识要起身告辞,准备离开去找南顿王商议对策,然而这时候沈哲子却在席中说道:“此事无论真假,亦或成败,我倒觉得大王实在不必为此而忧虑。大王难道不见王太保?” 听到此言,似有一根铁锥瞬间掼入心中,让西阳王纷乱如麻的心绪豁然开朗。是啊,就算此事最终泄出,又或起事成败,又与自己有多大牵连? 昔年王氏为乱,无论成败,王导都是稳居中枢。如今他乃是宗亲中年龄、资历甚至于名望俱长者,在时局中的地位较之王导还要更加超然,又怎么会被亲人连累而获罪?若中书因此而归罪,又怎么去面对悠悠之口,物议沸腾! 这么一想,西阳王心绪顿时大定,拿起那卷宗又读片刻,继而便用手拍着那方装着首级的木盒,冷笑道:“此獠实在当诛,用心可谓险恶。南渡以来,我兄弟多受两代先君之恩,怎敢有此不臣之念!维周你也不必心慌,只要此事不在外间风传,我家四弟那里,我自替维周你周圆。” “如此,那我真要多谢大王回护!时下局势已是紧张,我又怎敢在外妄言以添动荡。若真心存别念,或有暗室之图,我也不会将此示于大王。” 沈哲子轻笑一声说道,随着接触日久,他哪里还不清楚西阳王是个什么脾性,只要不侵害到自己眼前切身利益,凡事皆可苟且,乃是时下世族最典型的思维。不要说自己只是知悉了南顿王谋反意图,就算他家准备起兵平灭南顿王叛乱,只要不侵害到西阳王的利益,此公都可作视而不见。 不过沈哲子既然有此一举,自然不可能只是单纯了为了吓唬一下西阳王。所以略作停顿之后,沈哲子又叹息道:“近来常有人好奇,我为何如此优待厚遇那位南渡未久的杜道晖。且不说彼此并无旧谊,单单南北的分别,似乎我之所为都有悖情理。” 西阳王听沈哲子讲起此节,神态中也流露出浓浓的好奇,他本身就实在不解,为何沈哲子甘于冒着得罪南顿王都要力保那个杜赫。 “根源还在于此啊。哪怕这供词满纸荒唐言,但若仔细咂摸,仍能有所体会。那彭会不过流窜于江湖之际的蟊贼而已,都知要诬陷南顿王则必要牵扯历阳。可见历阳之忧患,已成朝野之共识。” 沈哲子指着那卷宗一脸凝重道,旋即神色间便不乏隐忧:“历阳乃是何人?骄兵悍卒,自恃武勇,仁义少略,忠贞更是不存。居此西藩肘腋之地,旦夕可至京畿,若真发生那种事情,局势或将糜烂不可收拾。如此纷乱之际,各家欲以何存?” “我家以南人而幸帝宗,身负勾连南北之责。那杜道晖虽只新来归人,但毕竟是北地旧姓,都中颇多故旧。我善待他,继而与其他人家有所呼应。如此一来,即便真有祸乱发生,我家于南北俱有声援,绝不将福祉系于一处,无论未来还有何变数,都可保都中家业无虞。” 这话可谓说到了西阳王心坎里,扪心自问,他并没有什么进望天下的野心,所思所虑也不过是自身安危以及敛财自肥。而沈哲子这话又给他以启发,相对于沈家的居安思危,他确实有些拙于谋身。 虽然他兄弟南顿王与历阳关系颇深,但归根到底不是他的人脉关系。而他自己虽然地位隐有超然,但在时下却与南北各家并无太深厚往来。这般一深思,西阳王也觉得自己不应该再闭门家中,应该有所布划,等到动荡来临时,获取一个左右逢源的地位。 “其实我家布置并不止杜道晖一端,单单眼下便还有一桩事要等待去做。” 沈哲子说着,又从案上取来另一份卷宗,说道:“早先杜道晖之事,给我家增添些许善待归人的贤名。因而前日又有人投书至府上,所言乃是故安西将军李矩哀荣之事。李矩乃是北地宿将,对抗羯胡屡有战功,在一众流人当中颇负人望。然而台中一时失察,斯人已逝良久,至今不得奉赠,却让诸多流人颇感齿寒。” “维周可否予我一观?” 西阳王闻言,探手将那卷宗接过来。对于李矩,西阳王心中是很陌生,虽闻其名,却不知其事迹。将卷宗翻看片刻,内中关于李矩生前之功他倒不甚关注。但是在末尾有多人署名欲为李矩请封,其中不乏令人耳熟能详的统兵之将,这便让西阳王有些侧目。 “李安西国之干臣,本来为其请封,我是义不容辞。然而此事却牵涉台中诸多,如今我不过只是一介白身,若强行出头不免过于孟浪,些许薄名损之不妨,但若因此招惹太多物议,坏了请封之事,反倒不美。因而我虽然已有此念,却还不知要怎么去做。”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西阳王便动了念头。说实话,他连李矩是谁都不大清楚,但对于那些附议请封者却不乏了解,若能因此而有所示好,于他而言也是惠而不费。所以略一转念后,他便开口道:“维周若是信得过,不妨把此事交给我吧。” 沈哲子闻言便作大喜状:“固所愿,不敢请耳。此事若能交由大王出面,何愁不能成议!” 这便是沈哲子要请西阳王出面的主要目的,此王能力虽然废了一点,但身份是摆在这里,只要出面表明一个态度,胜过旁人千言万语。而且经过早先一番为杜赫造势,如今北地形势已经获得了不小的关注,为李矩请封不再存在什么立场冲突,仅仅只是一个行政拖沓的问题而已。 至于沈哲子不想自己出面,原因也确是他说的那么简单,不想过于跳脱以至于好心做了错事。他家早先已经为杜赫发声,若再出头倡议此事,难免会让人有所联想。反正私底下已经与那些李矩故旧有了充分的沟通,实惠已经落袋,至于最后要假于谁手完成,反而不甚重要。 人在时局中一旦有了政治属性,许多意见的表达只能点到即止,不能过于笃定。因为博弈环境是一个动态的连接,所以要随时保证一个转变的余地。像他家在吴中与虞潭的联合,彼此根本不需要坦诚相待、歃血为盟,只要还有共同的立场和利益诉求,这个联合就牢不可破。但如果外部环境发生剧烈变化,就算有了通家之谊,也并非不可放弃。 之所以并不直白的请求西阳王,沈哲子就是留了一个余地,打算随时抛弃,这就是政治层面的权衡,理智并且无情。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此类人在政治斗争中是标准的刀枪武器。 0273 中书得志 朝议散会之后,南顿王脸色铁青行出大殿,宫门外徘徊片刻却并不急着离开。 等待了好一会儿,视野中才出现步履平稳,神态悠然的西阳王,南顿王眸中闪过一丝厉色,继而疾行上前,也不顾周遭人来人往,指着西阳王便大声道:“三兄你真是悠闲十足,我亲自过府请求之事你诸多推诿,反倒为一个寒伧老卒请封之事诸多奔走。这般轻重不分,亲疏易位,你让我以后以何目示你!” 西阳王心情正是开朗,那日他在公主府上沈哲子口中得知李矩之事,过去几日一直在权衡思量,顺便了解更多内情。 今日他在朝议中突然抛出此议,旋即便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但却没有受到太多指摘,虽然不是众口一词的赞同,但在略作争执之后,也就没有太多阻碍的通过此议,转为交付太常拿出一个具体的奉赠方案来。 这种一言既出,多人拥戴的感觉,西阳王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了。虽然他在朝议大殿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座榻,出殿入殿皇帝都要持礼送迎,位比临朝听政的皇太后陛下,就连中书都还要在他脚下。地位虽然尊崇,但西阳王却并不快乐,因为他在殿中大多数时候都只是一个摆设,即便有所发言,也是应者寥寥。 今天这样的经历,简直足堪回味良久,尤其在散朝之后,不乏侨门台臣望向他的眼神都温情脉脉,再非以往的敬而远之。如此一种际遇的变化,更让西阳王大感振奋,打定主意稍后要去拜会太常华恒,仔细聊一聊李矩的奉赠规格,这件事由他倡议,若是规格太小,那他的面子也不会太好看。 然而这一份好心情,却在听到南顿王呵斥之声后戛然而止,西阳王脸上笑容敛去,眉头微锁沉声道:“道途喧哗,悖于长幼,今日朝议之事,难道还不能让你有所警醒?” 南顿王闻言后,脸色更加阴郁难看。今天的朝议上,西阳王颇得赞誉,然而他却饱受非难。侍中钟雅参奏他府前仪门虚高半尺,僭越礼制。此等小事,他不过随口反驳一句,而后便遭到台臣们众口一词的围攻,穷于应对,只能低头认错,许诺归家便改。 这些台臣眼量高低,不过是因中书恶于他,便纷纷对他横加指摘,简直不可理喻!若说僭越礼制,都中还有别家能比沈家摘星楼更加僭越?挂上几个师君名号,人人都作视而不见! 遭受如此刁难,南顿王心中已是怒极,打算归家后便将仪门扩高两丈,满天神佛统统挂上,他倒要看看还有何人因此而指摘与他!而三兄西阳王所受完全不同的待遇,则更加重了他心中不满,因而已是满腔邪火无处发泄。 虽然心中忿怨难平,但感受到周遭投射过来的目光后,南顿王还是将牙一咬,沉声道:“前日所言之事,三兄你究竟去了沈家没有?” “你放心,那彭会首级就在我家存放,稍后着人送去你府上。” 西阳王闻言后淡淡道,益发有感于这个兄弟做事的不成熟和欠考虑。 “首级?我要此獠首级何用!那貉子有没有跟三兄你言到,彭会可有什么妄言交待?” 南顿王顿足低吼,这才是他要急着讨回彭会的主要原因,却没想到已经被人杀掉。 言及此节,西阳王神色便是一凛,怒视南顿王厉斥道:“你是疯了不成?此事怎可道途谈论!” 南顿王闻言后也是悚然一惊,旋即视线飘向宫门方向,旋即便看到中书庾亮在一众属官簇拥下行出来,神态更是紧张:“三兄所训正是,我是一时情急。请三兄来我署中,我们兄弟仔细详谈。” 西阳王微微颔首,只是在考虑片刻后,还是觉得不应该将那彭会所供罪状告诉南顿王,否则这兄弟情急之下还不知要做出什么过激举动。 行到宫门前,庾亮脚步一顿,视线望向并肩行远的西阳王兄弟两,眸子渐渐变得幽深起来。 过往数年,随着他执权日久,整个人气质也发生了极大变化。以往只是让人感觉他过于严谨方正而怯于接近,那么如今顾盼之间都有一股让人不敢直视的威仪,大多数人在其面前都是小心礼答,不敢怠慢。 南顿王所为之事,或许自以为乃是秘辛,但庾亮却是清楚的如观掌纹。此王近来所为,越来越触碰到庾亮的底线,诸多不法、收容流人侠任尚且不提,他居然与历阳越行越密,这已经超出了庾亮能够忍受的极限。 所以今天在朝议上,庾亮授意侍中钟雅参奏南顿王,略作试水。本来形势一片大好,几乎已经达到庾亮所预期的那种氛围,然而西阳王突发议论,却让这气氛增加了一丝不确定。 虽然现下只是着眼于江东一隅,但庾亮心内却始终没有放松对北地形势的关注。他家外戚得幸,无显功而居执政,本就颇惹物议。所以庾亮所思所虑,所有的布置规划,都是为了获取一个稳固的朝局形势,以北伐作为最终目标! 几年执政历练,庾亮已经颇有明悟,许多事情不能一蹴而就,而要缓缓图之。李矩奉赠之事,早在北地匈奴伪赵覆亡之后,庾亮就已经将之放在心里。之所以并不急着去推动,是因为他眼下尚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将此事留到时局平稳以后再放在朝堂讨论,以期能营造出一个北伐氛围。 然而他却没想到,被自己搁置之事,竟被西阳王给利用起来。时下都中弥漫着一股对北地形势的恐慌,西阳王发议善待北地宿将,某种程度上等于篡夺了一部分对于时局的话语权,这让庾亮心里陡升一股危机感。 “不能再拖下去了。” 心里存着这个想法,回到台城官署后,庾亮便开始草拟诏书,准备召江州刺史温峤归都述职。西阳王与南顿王虽然未必能够合流,但终究是嫡亲兄弟,庾亮并不希望此事再添变数,因而打算快刀斩乱麻。 诏书拟定之后,庾亮着人呈送苑中由皇太后用印下发。接着,他又唤来一名随员略作吩咐,遣其前往拜见侍中钟雅,准备鼓气而行。 做完这些之后,庾亮才有心情考虑西阳王为何会有此妙棋,能够切准风潮抢先发议为李矩请封。 时下都中对于北地形势的恐慌,早先虽然也有迹可循,但真正甚嚣尘上,许多人在公开场合大肆谈论,还是在那京兆杜氏子弟显名之后。而杜家子能够扬名都中,背后又是沈家发力。西阳王有此议,究其根本,便与沈哲子所为便是一脉相承。 一俟想到这一节,庾亮眉头便忍不住微微蹙起。他对沈哲子的不满,由来已久。这少年总惯于借势而为其家张目,所为之事每每游离于礼法之外,却又在律法之中。让人心烦意乱,却又抓不住什么明确把柄。 若说早先此子留在都中,是为肃祖服丧加之稳定局势所需。那么现在,庾亮是真的厌见了这少年,倒希望其能返回吴中去,不要再留在都中搅风搅雨。 略作沉吟之后,庾亮着人将同在台中的儿子庾彬唤来,直接说道:“稍后你出台城,去丹阳府上一趟。告诉海盐男,若是还想再留都中,游乐宴客都由他,若再尽为不可为,即刻滚回吴兴乡中去!” 庾彬见父亲发怒,不知沈哲子又有何事招惹到了自家老爹,连忙恭然应声。对于沈哲子,他心内真要写一个大大的“服”字。若是自己将父亲触怒至斯,鞭笞家法一早就招呼上来了,然而落在沈哲子身上,却只是不痛不痒的几句呵斥,纵然收敛少许,过不几日又是故态复萌,依然故我。 等到儿子离开之后,庾亮便铺开纸张,临案疾书。至于所书写的内容,则是传信给晋陵的庾怿并京口的庾条。沈家借他家之势在京口有所布置,此前庾亮由之任之,但从今往后则不可以! 解决宗王之患后,下一步便是要解决历阳。若能取得历阳西藩之地,便可与江州温峤连成一片,对荆州形成强有力的震慑钳制。等到这一切完成,庾亮心中所存已久的夙愿便要提上日程,那就是集结力量,准备北伐! 沈家借他家之势,他又何尝不是在借沈家之资?事情一桩桩解决之后,打开的方便之门必然要逐步合拢,一点一点将沈家由京口排挤出去。对此庾亮充满信心,且不说沈家原本就是南人门户,单单等他逐步解除各方隐患、权归中枢之后,便已经不是沈家能够抗衡! 解决西藩之后,将沈家在京口的势力排挤出去,而后下一步,庾亮便打算将沈充移镇,安置在他最初便有所设想的历阳西藩。看似历阳苏峻刚去,沈充又来,对京畿形势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善。但沈充在西藩的威胁,较之苏峻不可同日而语,而且西藩也绝非庾亮给沈充准备的最终归处,不过只是一个过渡。 其实眼见沈充在会稽扎根越深,庾亮心中已是充满警惕。早先是没有抽出手来,一旦有了从容布置的余地,哪怕用强,他也一定要将沈充搬离会稽! 当然,这一个想法仍是只存在庾亮心内,在历阳苏峻没有解决之前,绝对不会流露出来。 0274 天子奇趣 房间中,沈哲子脸色沉凝,手持一柄玉如意,拨弄着火盆中摇曳的火苗。 信是老爹着他三叔沈宏送来,叮嘱他要密室独览,勿示于人。至于信里的内容,经过最初的惊诧后,沈哲子心情也渐归平淡,继而开始思忖自己的诸多布置要如何做出调整。 虽然明知历阳兵祸未远,但围绕这一事件,沈哲子所做的布置主要还是打个擦边球,并不打算过早的涉入到时局中央。 一方面是自家底蕴未算足够,中枢方面仍然处于弱势,并不足深刻介入以瓜分利润。另一方面则是南北的隔阂在时下仍然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他家就算在侨门中已经打开一些局面,但其中作为侨门中坚力量的青徐籍侨人,仍是紧密的团结在琅琊王氏周围,只是因为豫州侨门的牵制,才没有对沈家形成有力的打压。 但其实内心里,沈哲子是有些不甘的,如果未来时局没有太大变故,那么苏峻之乱乃是他家近期唯一能够获得实质性跃升的机会,若是不能利用最尽,则未免太过可惜。他内心里,其实是打算再拼一场。 老爹信末力劝沈哲子归乡,而沈哲子早先的想法也是退居曲阿,坐观京畿时局变化,趁机渔利。但是现在,他的心态却有了有些转变,他不打算离都,而是要在最关键的时刻待在最中枢的位置,抢占一个于他家而言、于他的北伐夙愿而言至关重要的先机! 一旦有了这样一个决定,早先的诸多布置都要做出些许调整。他本质上并不是一个随时准备孤注一掷的亡命赌徒,尤其当他所能掌握和影响的人与资源越来越多时,心中更是时刻都有一个求稳的底线。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没有果敢进取的勇气,他并不信奉强逞匹夫意气的舍命相搏,而是希望能在拼搏之前有一个缜密的方案并几个备案,哪怕只能增加一线胜机,这些准备都不是无用之功。 在房间中枯坐良久,那火苗已经熄灭,灰烬都已散落开,沈哲子才长身而起,推门行出。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他都不会有太多悠闲。 此时在公主府后院一座厅室中,有两个小胖子正在对坐相视,一个年在八九岁,一个年在五六岁,年纪虽然不大,眼神却很冷冽,有一股淡淡的肃杀气氛在弥漫。 “哼……” 稍大一些的那个小胖子冷笑一声,嘴角微微扬起,一股讥诮荡漾开来:“小貉子,你怎么还没回吴中乡里,一直要赖在我阿姊府上?” 听到这话,对面那小胖也不甘示弱,一拍案几不客气道:“大腹郎,这分明是我阿兄的家!我嫂子才不是你阿姊!” “哈哈,你不妨出门看看,庭外仪门所书究竟是谁的府邸!” 大一点的胖子便是当今皇帝司马衍,身穿孺子时服,在面对小胖子沈劲时,颇有一种智力上的碾压优越感。 “我不识字!” 沈劲亦不甘示弱,蓦地站起身一脚踏在小案上以手拍膝,语调高亢道。只是这个姿势旋即便觉胯下风凉,忙不迭又将脚放下,只是神态仍无退缩:“你到我家来,总要分尝我的饴食点心。我告诉你,没有!” 司马衍亦没想到这小子脾气烈得很,竟将无知说得这么振振有词,一时间都有些错愕,片刻后才反应回来,哈哈笑道:“我就是要来分尝你饴食,你能如何!你嫂子是我阿姊,你阿兄是我姊夫,怎样算,此处都不是你家,你还有何言?” “你、你……哇……嫂子,这大腹郎欺我!” 沈劲一时语竭,当即便扑在案上干嚎起来。 “你乱说,我才没有欺你!” 司马衍见状,忙不迭退后几步以示清白,多日不来,他险些忘了这小子还有如此杀手锏。 哭声方起,门外便有一道疾风冲入近来,兴男公主快速扫过房内情形,旋即便一手掐腰,一手指着皇帝斥道:“阿琉,你又欺我家鹤儿?” “阿姊,我真没有啊!他只是辩不过我,所以才嚎哭起来。” 听到这话,趴在案上的沈劲干嚎的更加激烈,顺便蹬起了小腿。眼见公主神态越发不善,司马衍苦着脸说道:“阿姊,你家小叔太可厌!我好不容易来你家一遭,他就来冤我……” “鹤儿他再可厌,能比你小时候还要可厌?你都这么大的人,跟他争辩什么?” 兴男公主对自家小叔可是维护得很,她自己都还只是一个半大女郎,又哪里知道怎么教养孩子。只是心里谨记,阿姑既然将小叔托付给自己,那就一定要照顾好,继而便渐渐一切都无条件站在小孩这边。 听到这话,司马衍更觉百口莫辩,正在这时候,看到庭门外行入的身影,顿时仿佛盼到了公义一般,忙不迭冲到廊下去,扯着嗓子叫嚷道:“姊夫,你来得正巧,你家小弟又用嚎哭冤我!我只是钟意尝尝你家饴食,他非要诬我欺他!” 沈哲子方得闲暇,听到这喊话顿觉头大,他若是知道皇帝今天要来他家,说什么也不会到内院里来。因而转头狠狠瞪了身后的庾彬一眼,庾彬讪讪一笑,说实话他也实在不想带这表弟来公主府,但却是被烦得实在受不了。 不过好在皇帝喊出声后,门中的哭泣声已经停下来,小沈劲眼圈红红站在门口道:“阿兄,我没有诬他!这大腹郎说此处不是我家,不是我家,我怎会住在这里!” “鹤儿乖,这是你的家,不是他的家!乖乖的,让云脂娘子带你去洗一把脸,你阿兄没责你,放心吧。” 又闹哄哄一阵,便到晚饭时间。因有沈哲子在家,这大小两胖子都不能尽兴,只是各自案上摆了一份莲子羹。草草吃过晚饭后,等到沈劲下去睡觉,皇帝才一脸兴奋望着沈哲子道:“姊夫,姊夫,快让人把你家转脂筒拿来!许久不曾把玩,我真是技痒得很啊!” “你技痒得很,我看你是皮痒得很!你每日在苑中闲得很吗?每日都有那么多时间惦记这些妇人之业!”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后便有些不悦,如今餐厅中也无外人,便指着皇帝训斥道。 庾彬见皇帝讪讪闭嘴,不敢顶撞阿姊,心中不禁一叹。若他在这表弟面前也有公主这样的威信,那过往这些日子可以少受父亲多少呵责训斥啊。他虽然已经进仕为秘书郎,但正职却是天子侍读,每每皇帝有过失,首先遭受呵责的便是他,实在苦不堪言。 对于皇帝的态度,沈哲子却不同于对待自家小兄弟,眼见皇帝被公主训斥的不敢开言,便皱眉道:“陛下难得离苑来我家一次,怎么能够苛待。少年人正该劳逸结合,终日埋首经卷不知休憩,还未明理,便先智昏。” “是啊是啊!阿姊,我在苑中每日都是苦读经卷,伏案练字,不敢懈怠啊!你若是不信,可以问表兄啊!对不对,表兄?” 司马衍听到沈哲子的话,眸子便是一亮,当即便拉着庾彬给自己作证。 庾彬苦笑着点点头,他家气氛迥别于此,父亲在堂中,众人岂敢谈笑争执,都是正襟危坐,唯恐那不怒自威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相较而言,他更喜欢沈家这样的气氛,虽有争吵,但亦有脉脉温情。 说话间,仆下已经送上一个木制的手摇滚筒,内衬多层,便是皇帝先前所言之转脂筒。说白了,其实就是分离奶油的脱脂机。时下北人多饮酪浆,那种全脂奶油性大,膻味重,对于喝不惯的人而言,不算什么口味上佳饮品。南人甚少饮此,一如北人甚少饮茶。 其实时下也有奶油,酪浆放置一段时间,脂肪上浮,自然凝固析出一层。这样的奶皮还要经过捶捣才能变成奶油,较之直接搅拌脱脂要麻烦一些。 皇帝自从品尝过沈家送入苑中的奶油蒸饼后,便惊为天物,不独喜食,等到见识过制作过程后,更是由衷的喜欢上了这种亲手制作美食的过程,可谓难以理喻的奇趣爱好。见这转脂筒摆上来,他便卷起袖子行下场,吩咐人往桶中添奶,俨然一副熟练工姿态,等到人将牛奶添加进去,便把住那摇杆咬牙狂甩起来。 这过程真是一个力气活,过不多久,皇帝便气喘吁吁停下来略作歇息。 眼见皇帝满头大汗状,公主便有些怜惜,皱眉道:“也不知你为何钟爱此事,交由旁人做不好吗?” “阿姊你不懂!大凡技法,俱有其道。转奶甩脂看似简单,实则力道、疾缓若是有差,最终所成口味便都不同。饴食入我口中,滋味我自心知,此为私密,真正食家,岂能假手于人!” 听到皇帝一本正经说着自己理论,沈哲子禁不住感慨,果然是干一行爱一行,一行有一行的哲学道理啊。 于是接下来一个多时辰,厅室中便充斥着皇帝哼哧哼哧老牛拉磨一般的喘息声。兴男公主实在忍受不了此态,早早退场。沈哲子则与庾彬一边谈论着,一边坐看皇帝这个真正食家在如何努力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庾彬有些尴尬的转述了父亲的话,看到沈哲子眸子沉凝,便略有气虚补充一句:“家父位处不同,所虑与我等也都不同。我倒觉维周你在都中别样精彩,于我等同龄而言,可称表率。” 沈哲子闻言后微微一笑,倒不怎么将庾亮的话放在心上,转而与庾彬言起其他。 夜色渐晚,皇帝到了时间归苑,看着那小半盆稀奶油,挂满汗水的脸上露出欣慰笑容,只是已经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临走前,还吩咐沈哲子稍后让人将稀奶油加工好送去苑中,大概是自己的劳动果实尤其甘甜。 沈哲子不禁摇头叹息,若苑中他那岳母知道皇帝每次来他家要做什么,大概更要对他恨得咬牙切齿。不过他倒觉得,皇帝不管钟爱什么,只要不过分的劳民伤财,倒也不妨迁就一二,这位陛下也真是不乏可怜。 0275 中书撬人 送走了皇帝和庾彬后,沈哲子回到房间里,发现公主还未睡去,披着单衣坐在小窗前。 “阿琉和表兄走了吗?” 看到沈哲子坐在自己面前,公主将一杯梅子汤推到他面前。 “已经走了,你怎么还不睡?” 看到公主脸上略有倦怠困意,沈哲子便问道。 “我要跟你谈一谈!” 公主挺起胸来正襟危坐,衣下蓓蕾却还难成规模,察觉到沈哲子视线落点,小女郎俏脸顿时一红,抬手扯了扯衣襟,嗔望沈哲子一眼,旋即才正色道:“沈哲子,你这么做是不对的!阿琉他已经是皇帝,非是寻常庭门内孩童,该有人君的威仪,哪能总执迷于寒庶之戏。” “你总怪我太宠溺小叔,可你还不是事事都迁就阿琉。虽然跟他有君臣之分,但你终究还是他的姊夫,懂得有多,阿琉他对你也信重。如今父皇不在,你就该担负起教导他的责任,不要再总望之不似人君!” 沈哲子听到这一番话不禁微微错愕,没想到这女郎深夜不眠为的是跟自己讨论这个话题。这么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反倒让沈哲子有些无所适从,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不喜公主宠溺沈劲,那是希望自家小兄弟日后能够成为一个有担当的人,未来自然不可能再似原本历史一般为了重振家声而苦战死国,但也绝对不能流于一事无成的纨绔。 至于对皇帝,则就是另一套标准,这司马小胖命途可谓多舛,眼见即将便有一场劫难临头,侥幸熬了过去,未来又是长久的傀儡。好不容易熬死了几个权臣,自己却也没能得以长寿。与其鼓动这个小舅子去追求什么重振皇权,沈哲子觉得还不如让这小胖多享受一点无忧无虑的安闲生活。 虽然身受先皇大恩,但沈哲子也自有报恩的方式。扪心自问,哪怕他自己,也不希望有一个过于强势的皇帝在头顶上。 心里虽然有这想法,沈哲子却没办法跟公主细说,难道要劝公主别瞎操心了,你家兄弟好日子没几天了。若真这么说的话,只怕公主就要跟他翻脸。 沉吟少许后,沈哲子才开口道:“威仪气度岂是生来俱有,陛下他年方冲龄,你让他能有什么人君威仪?如今皇太后陛下听政,中书掌管内外,正是垂拱之治。日后还有我家在吴中护持,即便不为中兴雄主,太平天子也是可期,你操心这么多又有何益。” “可是,我家夫郎便是冲龄之年负担家业,周转南北,才名远扬!阿琉若是有此一半,何用我再操心。” 公主仍是有些不能释怀,郁郁道。 沈哲子听到小女郎此语,哈哈一笑,将娇躯揽过环抱怀中:“世上能比你家夫郎者又有几人?人皆有禀赋缘数所限,哪能事事强求攀比。” “沈哲子……” “嗯?” “你可真是不知羞。” “哈哈,受得起盛赞,禁得住毁谤,本就超脱于众,褒贬于我何加何损?” 笑言几句后,沈哲子才对公主说起正事:“这几日你要准备一下,等到三叔离都时,随同一起返乡。” “我们要回吴兴去?好啊好啊,我也想归乡去看一看家里新添的几个弟妹。” 在都中待得久了,兴男公主难免静极思动,加之对于吴兴有太多美好回忆,闻言后脸上便涌现出笑容,不过旋即又皱起了眉头:“可是,我们若归乡去,都中这些产业谁来打理?我在南苑还有许多新品没有上架呢!” “我还要留在都中,暂时无暇抽身。你带着鹤儿归乡,等忙过这一节,我再归乡去接你回来。” 沈哲子笑语道,决意留在都中后,他心中其实也无太多把握,届时局势动荡不安,他实在不放心家人留在这动荡之源。 “啊?你不回乡?为什么不回?你不想念阿翁阿姑吗?” 听到沈哲子不打算归乡,公主心中兴奋冷却大半,变得有些郁郁寡欢:“可是、可是我……” 沈哲子轻抚小女郎光洁前额:“我当然也有思乡之情,只是实在抽不开身,所以要拜托公主你归乡代我拜望父母。” “你总是借口诸多,每天宴客作饮,都不知在忙什么。” 小女郎嘟囔一句,旋即埋首在沈哲子怀中:“那你要快些忙完了快快归乡去接我!” —————— 接下来几天,沈哲子都陷入了忙碌中,虽然没有太多事必躬亲的事情,但每每做出一个决定,都要经过反复的权衡,每天大半时间枯坐在家中,连沈园都很少去。只是一份份请柬发出去,让任球和沈沛之出面礼请各家子弟,在达成一个共识之前,将氛围先营造起来。 其间还发生一个意外小插曲,南苑管事前来汇报,说是近来颇多凶人在南苑左近游弋,似是意图不轨。 沈哲子听到这汇报,也是一笑置之,都中诸多产业,他最不担心的便是南苑。此处虽然每天客流量极大,但因太受瞩目,安保工作也是做得最好,除了沈家自己的护卫力量以外,后方便连接着一个宿卫军营,内中长期驻扎着两幢三千余宿卫禁军。除非强兵进攻,否则绝难击破。 而且南苑分作两部分,外面公开区不禁人出入。真正财货聚集的核心区域,但凡进入其中的,都要各家联名具保,都是有名有姓,歹人绝难混入其中。 那些在南苑左近流连的凶人,沈哲子略一思忖便猜到应是南顿王门客。先前那么大的羞辱,此王虽然一时间忍受下来,但未必肯就此罢休。其实南苑左近人潮如织,未必能够准确判断出何人心怀不轨意图,但南顿王招揽那些门客形象实在有碍观瞻,多数都如被诛那彭会一般,唯恐旁人不知自己乃是歹人。 时下局势动荡不宁,因而民间也是私刑泛滥,地方上的强势宗族每每抓住歹人,即便是不害人命,往往也要施以极具标示性和羞辱性的肉刑,给歹人留下难以磨灭的标记。也就是南顿王此类别具怀抱、荤素不忌的人才会将那些刑余之人收入麾下,至于体面一些,他大概也招揽不到。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色,最起码在时下而言,沈哲子并不反对那些动辄割鼻、断指的肉刑。因为这个时代局势太多动荡,人员流动性极大,相对的道德感也就薄弱,就是要加大惩罚力度以增加人的犯罪成本,才能减少许多令人发指的恶事。 在这样一个世道求活,真的要讲究宁枉勿纵,不能对人性寄予太高的期望。太平世道可以讲究人道主义,给人以改过自新机会。但在时下,纵恶即就是犯罪。早先小长干一歹人因遇赦放出,对早先揭发其恶行的民户怀恨在心,纵火报复,小长干中数百棚户难民被烧死。若非抢救及时,几乎酿成大祸。 个例不能代表主体,但时下律法之外确是没有什么过硬的道德标准予人约束。沈哲子近来多与杜赫谈论于此相关,杜家经律相传,可以说一定程度上代表时下人对于法制的认知水平。沈哲子对此却并无太深刻研究,许多源于后世的法律观点往往不合时宜,因而与杜赫谈论起来,每每都能有所启发。 时下的家学相传未必就是完全没有意义,对于知识的传承和保留都有很深刻的意义。但相对于整个社会而言,诸多知识束于门户之中,少了碰撞交流,也少了普世传播的机会,显然是消极意义大过了积极意义。 沈家虽然也在逐步构建家学,但底蕴仍浅。像是少年营诸多子弟,所学多为庶务技巧之类。沈哲子本身的知识储备,亦不足以自下而上构建一个庞大的知识体系以进行普世传播,这又要涉及到意识形态的斗争,凭他目下的声望和影响力尚不足完成。 但这并不意味着沈哲子就完全束手无策,一方面派人在整个江东范围高价搜罗古籍,增加藏书只是其次,他是希望未来能够在自家主持下完成几项举世瞩目的修书伟业,以逐步确立自家的学术地位。 另一方面仍在改进印刷术,时下他家印刷品已经渐渐扩充到书籍领域,只是仍然局限在一些道经亦或农书上,而且也没有什么盈利,往往都是搭头赠送乡人。但只要继续努力下去,终究会营造出一个印书加速传播的氛围。 因为思路的变化,沈哲子并不打算再在此刻将郭诵安排进宿卫之中。他是知道来日庾亮是怎样的昏招迭出,郭诵若先加一层官身,届时反而不好调度。 所以,沈哲子一方面让人将南苑囤积财货分批调运到曲阿,在那里转运回吴中购买物资以备灾。一方面则让郭诵将曲阿的部曲并军械调集到建康城郊,来日他需要在京畿左近有一部随时能够武装起来的部曲听用。 当沈哲子忙碌这些的时候,很快便得知江州刺史温峤归都述职的消息,继而心中便有明悟,庾亮应是要打算对南顿王下手了。 心中还未对南顿王即将到来的下场感慨完,沈哲子没想到自己马上就要面对庾亮施加的麻烦了。 这一日杜赫来拜见,脸带苦笑将一份请柬摆在了案上:“前日季野兄道我,中书有意辟我,今次相邀,应是为此了。” 沈哲子闻言后眉头不禁一皱,早先他挖别人墙角不亦乐乎,今次却被庾亮将锄头挥到了自己脚边。虽然他为杜赫造势主要意图便是为了入朝任职混些资历,但中书征辟却不知会他一声,这就有点坏规矩了。 虽然中书用人轮不到自己置喙,但现在要用的却是自己的人,即便庾亮自己不愿垂询,派儿子来知会一声,也算是有个意思,如今却是把自己闪在了一边。若非他这边墙角还算坚固,杜赫没有私应,否则传扬出去可真要丢了面子。 “道晖兄能得中书青睐,本是一桩好事,何愁之有。若职位安排不甚合意,即管道我。” 若换了另一个时节,沈哲子对庾亮的挖墙脚举动还要有所警惕。但在这个时节,他却唯恐庾亮不够大气,许给的官职太小。 0276 怒起杀人 天还未亮,卞章便起了身,朦胧夜色中披着单衣行到内室窗下侧耳倾听片刻。 “是七郎吗?你怎么不多睡片刻?” 室内传来一个老迈女声,伴随着一阵激烈的咳嗽。卞章连忙行入房中去,借着依稀晨光看到老母围着薄衾半躺在木榻上,满面倦容,应是又受病痛折磨一夜未眠。眼见这一幕,卞章眼圈便红了起来:“儿子不孝,不能为阿母延医祛病……” “傻孩儿,这本是老病根,往年家境好时也是这般,求医再多,也难根治,不过是虚耗钱帛。” 卞母憔悴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旋即又捧着心口咳嗽起来。卞章见状,连忙扑到案上由纱罩瓦罐里倒出一碗清汤奉上去,卞母饮过后,喘息声才渐渐平缓下来,望着卞章问道:“你起身这么早,又要去宗里做事?” 卞章点了点头,旋即又听母亲说道:“宗中做事,最要紧是眼明手捷。我家不同以往,你父兄俱已不在,你要谨记对几位叔父持礼恭谨,秋中乡议才好得检举。” “儿子明白。” 卞章轻抚着母亲干瘦的后背,眼见母亲仰在榻上渐渐有了睡意,便才瞧瞧退出房来。 此时东方渐露鱼白,卞章提起木桶出门去汲水。原本他家也是有一口水井,但是年前郡府新有政令,各家荫户匿人难于检点,因而正税之外再加杂调,家中有水井者还要额外再缴纳一份赋税。卞章他家委实没有太多余粮,只能将水井再以土石填塞,转为往庄中公井取水。 这座庄子近百户人家,多为卞姓族人。琅琊卞氏于郡中也是大姓,南渡而来近千户,分散安置在几处侨乡中。彼此俱为宗亲,互相之间倒也有照应。 庄中不乏人早起取水,看到卞章于途中,则不免有诧异:“怎么今天又是七郎你来取水?你家石胡呢?” “近来农事繁重,石胡被宗中调用去宗田劳作去了。” 卞章笑着回道,他家除母子之外,尚有一个老羯奴。那老羯奴姓名为何已不可知,庄中人人称之石胡,其意却是所指祸乱他们乡土的羯胡石氏,以此讥讽。 听到这话族人们便纷纷皱眉道:“宗老们做事有欠公允!七郎你家成丁都无,怎么算抽丁也抽不到你家!” 卞章闻言后苦涩一笑,却不多说什么。他其实年过十七,倒盼着宗中给他立籍成丁,这样便有机会争取乡议取评,若能入品,合家都有指望。然而可惜得很,宗中抽丁想得到他家,乡议却每每将他家落下。 取水一趟,刚刚回家将水倒入大桶中,卞章听到庭内有动静,转身出门,便看到一个佝偻老迈身形在篱墙下站着,那便是他家老仆石胡。只是这老仆须发凌乱,眼角还隐有乌青,行路也有些跛足。看到此状,卞章脸色顿时一沉道:“石胡,他们又来辱你?” 那老仆石胡听到这话,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却因牵动伤势而抽一口凉气,干笑道:“怪只怪卑下运数不好,生作了羯奴。羯贼败坏世道,祸乱乡土,不独郎君们深恨,卑下也是怨恨。能让郎君们有所畅怀,卑下也觉舒心……” 卞章听到这话,当即便是默然,拉着老羯奴坐在了石凳上,搬起他的脚为其揉搓瘀伤。这老羯奴还是他阿爷在世时,于琅琊本乡中救下来的一个苦命人,自此便留在他家听用。哪怕南渡时父兄为宗人断后,连带自家亲信部曲齐齐丧命,这老羯奴也始终不曾离去。 南来立家之初,卞章不足十岁,宗人们起先还算感恩照顾,但是久而见疏。若非这老羯奴支撑家业,他和病重老母哪得活到现在。因而对于这老羯奴,卞章心中实有亲人一般的情谊。然而羯胡在北地搅乱世道,宗人们对羯胡都是怀恨在心,继而便迁怒他家老羯奴,经常要遭受辱骂踢打。 “七郎长大了,手力渐足,日后可持大笔,可挥刀弓,如老主公和五郎一般,扬名乡中!老主母眼见着要熬过苦困,福气将临。” 老羯奴石胡吃痛的皱着眉,继而不乏欣慰笑道。 “福气将临的还有你这老羯奴!” 卞章笑骂一句,继而皱眉道:“他们打骂你,你就甘心受着?难道不会逃回家来?谁敢在我家门内放肆,我之铁剑也是利得很!” “皮糙肉韧,何必要把晦气招进家门来。” 老羯奴憨厚一笑,继而从怀中掏出一截长近两尺的蔗杆,塞进了卞章手里,摆摆手道:“快快榨取,给老主母冲服去。” 卞章见状,鼻头便是一酸,他老母之病,常饮蔗汁可有缓解。以往父兄在家,家业兴旺,哪怕在北地也是不愁取用。如今到了江东,蔗价有降,他家却已无力购置。想必老羯奴也是为了讨要这半截苦蔗,才甘心被宗里那几个浪荡子弟打骂。 “早晚你这老羯奴要死在你手里,看看哪个替你收尸!” 卞章又是气愤又是感怀,而老羯奴只是呵呵轻笑,摆手示意卞章快去榨汁。 卞章起身回房找出石臼,在入庭中,却看到老羯奴已经提着水桶一瘸一拐出了门。眼见此幕,卞章眼眶中蒙上一丝潮气,咬着牙将那苦蔗削皮砍断丢入石臼中用石杵捣完,再以纱布滤清而后收入阴凉处用井水浸住。 “七郎你在家待着,午后宗里农事就能忙完,我再归家同你去田里。” 老羯奴来回几次,将大桶装满,站在庭前叫嚷一声,然后便跛着足离开。 卞章听到动静,回房后取了父亲留下的铁剑,用麻布裹着提在手中出门去。他倒要看看,到底是族中哪一个没有志气的废物,北地漫山遍野的羯胡凶徒不去杀,偏偏要欺凌他家老羯奴! 离开家门后,老羯奴便缩着肩低头而行,不敢左右观望,哪怕途中有人招呼他,也只是佝偻着施礼不敢抬头。但即便是如此,一路行过,仍不乏庄中妇孺用土块石块往他身上抛掷,老羯奴也是习以为常,并不顿足。 卞章见状,将麻布掀开,露出手中的剑身,持在手里徐徐而行,脸色绷紧凝重。 眼见这一幕,庄人们脸色隐隐有变,不敢再对那老羯奴动手脚。而老羯奴只是低头行,竟不觉周遭有异。 行出庄后,便是一大片连绵农田,这里便是卞家宗产。南渡之后,因为一切要从头来,因而宗中抽调各家丁口全力开垦宗产,而后再以丁口分派口粮。至于各家的私田,都要在宗田农事忙完后才准许料理。 看到老羯奴一瘸一拐的行来,本来躺在柳树下乘凉的庄中管事蓦地跃起来,挥起手中竹鞭劈头盖脸抽下去:“你这奸猾老羯贼,又行去哪里偷懒!若非我家仁厚收容,你这老羯贼还有命在!忘恩负义的贼怒,居然还敢不勤恳做事!” 老羯奴缩成一团,一边躲避着鞭笞,一边连连讨饶。那管事又不满足,一口浓痰啐在地上:“老羯贼,我抽打你你服气不服气?若是不服气,让你小儿石世龙来报仇啊!” 听到这话,无论是田边的一些管事,还是田中其中劳作农人,纷纷大声笑起来。 “住手!” 卞章翻身越过田垄,手持铁剑疾行而来,怒吼道:“谁敢再欺我家石胡!” 听到这吼声,众人纷纷转头望来,旋即便变了脸色。那抽打老羯奴的管事忙不迭丢下竹鞭,退后几步,有些尴尬的讪讪道:“七郎误会了……” “你这恶奴当我眼盲不成!” 卞章疾行入场中,将已经被抽打滚落在泥地中的老羯奴搀扶起来,看到那老脸上又添的新伤,心中更是怒极。他将剑倒持左手中,弯腰捡起竹鞭,遥遥一指那管事,怒喝道:“跪下!” 那管事脸颊上横肉一抖,似有一丝不忿,可是看到周遭众多人,终究不敢面忤,扑通一声跪在尘埃中,两拳却是紧紧握起。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我之家人,何时轮到你来管教!” 卞章一边喝骂着,一边挥起竹鞭狠狠抽打在那管事身上。周遭众人见状,脸色俱是一变,其中有人想要上前劝阻,旋即便被卞章厉目一扫,心中一慌便也跪下来。这卞七郎家势虽然大不如往,但终究是主上,哪容他们这群仆下面忤。若真敢犯上,即刻送命也无处说理。 老羯奴却无这些顾忌,忙不迭扑上前去阻止卞章。这些管事都是宗中硕鼠,面上虽然恭谨不敢忤逆,但背地里做些手脚却再简单不过。只要借助职务将沟渠稍稍截流一两日,他家私田禾苗便要枯死大半,单靠宗中丁粮哪能糊口。 尽管有老羯奴力劝,卞章还是抽了十数竹鞭才罢手,指着那管事声色俱厉道:“抬起头来!我问你,为何要鞭笞我家石胡?” 那管事脸庞已经痛得扭曲一团,勉强抬起头来,刚要开口,视线却落在远处道上行来的马车,神色顿时大喜,忙不迭连滚带爬冲上去,吼叫道:“郎主救我!七郎发狂,要杀卑下……” “恶奴安敢诬我!” 卞章听到这话,心中更是恼怒,箭步上前,一剑劈下,那管事应剑扑倒,肋下已是汩汩涌出鲜血,口中发出凄厉吼叫声:“郎主救我……” 道中牛车行进,车上跃下一个中年人,乃是卞家如今主事的卞阐,指着卞章喝道:“七郎你在做什么?” 卞章将剑丢下,跪于尘埃中凝声道:“奸贼辱我,三父明鉴!” “你、你……我今日有贵客,稍后再来盘问你!” 卞阐沉声说道,吩咐人将那血泊中的管事拉下去,继而将卞章也看管起来。 “且慢,这一位郎君,可是卞游击麟儿?” 牛车上又行下一人来,却是丹阳公主府家令任球。 卞阐听到这话,当即便有几分尴尬,讪讪笑一声:“正是先兄之子,疏于管教,让任先生见笑了。” 说着,他视线横过卞章一眼,低斥道:“还不快上前礼见任球任先生!” 任球却并不介意,反倒对卞章一副欣赏姿态,笑着拍拍他肩膀,说道:“少年勇壮,不逊乃父武烈之风!小郎若是有暇入都,不妨来见一见我。” 说着,任球示意身边仆从将一份名帖递给卞章。 看到这一幕,卞阐心中便有疑窦,不明白自家这子侄因何能得到这位沈郎面前听用之人的青眼。但无论如何,这也是自家子侄机缘,赶紧让卞章谢过任球,然后才急不可耐请任球上车,要把自己的儿子也引到任球面前供其臧否,或也能得赏识。 0277 朝议反迹 “那卞家子这一支原本也是琅琊卞氏显支,其父于中朝曾任游击将军,然而南渡时父兄部曲俱没于乱军之中,至于江东后,便渐有无以为继之态……” 任球将近来所得对沈哲子详细汇报一番,他自己自然不会无聊到要跑去侨郡开拓人脉,对于沈哲子的意图也不甚明了,但既然吩咐下来,便都一一照办。 “这年轻人还真就几分血勇之气。” 听到任球讲述目睹那卞章伤人之事,沈哲子便笑语道,对于那卞章所处处境也有所了解。越是动荡时刻,人心越是健忘,舍命恩义相结,一时可得壮烈,久而也就渐渐褪色。尤其这卞氏阖族式微,那卞章孤儿寡母,能够活下来已经算是不错。 “武勇之外,这卞章倒也不乏良善。早年在宗中曾领任事,其宗人穷困者有佃种别家田亩者,寻他计数佃租,继而便引出别家庄人虚收佃租之事。此事闹得一时沸腾,因而这卞章便也被开革了任事。” 任球又笑着从更多侧面介绍一下他所选出的这个卞氏子弟。 若是不了解时下侨门的生存状况,对任球所言之事多半要不了解。卞家虽是琅琊寒门,但因族人众多,本身也算是琅琊侨郡中一个不小的地主,坐拥大量田产,为何其族人还要去佃种别家田亩? 这也是侨族不得已而为之的一个恶果,为了保证宗族的凝聚力,要集中阖族之力垦田充作公产。但一族之中总有亲疏不同,许多偏支的族人不能在宗中得到足够利润,自身再垦私田又无资本,只能去佃种别家开垦出来的土地,以获取一部分额外收入。 对于整个宗族而言,这自然是不利的,但是对于无米为炊的各家来说,却又不得不为此。原本大兴公产是为了增加宗族凝聚力,结果却逼迫得族人们产生离散之心。许多南来的侨族,往往都因族人们的这种利益和生存压力的分歧而分崩离析,逐渐泯于寒微之中。 本来了解一下琅琊卞家这个行将覆灭的家族只是沈哲子一步闲棋,但是随着计划的改变,却成了一个比较重要的布置。琅琊侨门是青徐侨门的标杆,未来沈哲子在都中或要与琅琊侨门有一些硬碰硬的较量,政治声望上自然不占优势,那也只能转从别的方面考虑,因而对这一步闲棋也有了足够的重视。 “既然已经有所接洽,稍后家令与这卞章保持一定联系即可,不必涉入他家事务太多。” 吩咐完这一件事后,沈哲子才又说道:“我三父稍后离都,不知家令府上可曾准备妥当?” 早先沈哲子许诺让任球的儿子去沈家家学里进学,任球也感受到都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凝重气氛,索性打算妻妾子女一并送去武康。听到沈哲子提及此事,他便笑语道:“行装早已整理好,只等郎主家人起行。” 又过数日,沈家入都之人行装打点完毕,自东篱门外起行,转青溪去往京口。来时规模已经算是宏大,离去时更是可称壮观,单单大大小小的舟船便有十余艘,而在岸上尚有数十驾牛车并两千余部曲。 自从成亲以来,兴男公主都未与沈哲子分别太久,想到未来将要分隔千里一段很长时间,小女郎便禁不住眼眶泛红,临行前一遍又一遍威胁沈哲子他若不赶快回乡便要如何如何。 沈哲子虽是应着,但却明白未来应是有很长时间不能见面。他也不担心这女郎归乡后会再生出什么事情,稍后老爹肯定会严密周全的保护好吴兴乡中。 沈家人如此大规模的离都,恍如一个信号,顿时在都中营造起一个让人略感惶恐的气氛。因而当沈哲子送别家人归府之后,马上便有众多人家纷纷上门拜谒,想要探一探沈家人离都可是因为得到了什么不能宣之于众的消息。 沈哲子当然不能直说,只言这不过是自家正常的物资调配而已。但是在言辞之外,神态间终究流露出一丝对于时局的不乐观。有一些敏锐的人家便察觉到这一丝信号,开始悄悄转移自家资货,因而近来建康城外送别蔚然成风。 沈家所带起的这股风潮很快便传入台城,这不禁让庾亮大为光火,几乎已经忍不住要将沈哲子传入台城来问问这小子究竟想做什么。但大事发动在即,他也实在没有太多精力兼顾这些枝节,因而还是派儿子庾彬做信差,严令沈哲子这几日在沈园大宴宾客以安人心。 沈哲子得知庾亮吩咐,自是嗤之以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局势将要不宁,他才不会傻到给庾亮当枪使将人强留都中,未来真正乱起时给自家招惹怨望。 因而沈哲子非但没有大宴宾客,反而将沈园封锁起来,除了一些常住其中的人外,并不再接待太多访客。前日还传信说什么若是不安分就滚回吴中去,现在却想要自己给他做公关,门都没有! 九月朔日,朝议之期。 大殿上,天子居中,皇太后居右,西阳王居左。原本下边还有一个位置是给太保王导所准备,但是自从中书执权以来,王太保连台城都不太履足,至于朝议则更是能避则避。 西阳王坐在自己专属的坐榻上,居高临下望着殿中群臣,脸上挂着淡然矜持笑意。今日朝议第一个议题便是早前他所倡议的李矩封赠,太常终于讨论出了一个结果,不只是封赠,而且是一等大赠! 朝议决定,故修武侯、安西将军李矩甲胄有劳,因事有功,追赠为镇西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丰阳侯,谥为襄。 这样的奉赠结果一出来,就连西阳王这个始倡议者都不免大惊失色。要知道,李矩在北地虽然力战有功,但深究下来,终究不免失土之责,即便失土并非人力能阻,但说到底,也只是一个瑕不遮瑜。况且李矩不过军旅出身,终非世家旧姓,却获一等美谥,简直就是超出常理的厚遇! 当这结果由太常宣读出来时,殿中众臣都不免哗然,有些不能接触到中枢决意的台臣纷纷将视线转向此时立于殿中的各方大佬,见他们都是神态平静,显然已经达成共识。有心思敏锐者略一思忖,便又将视线转望向殿上的西阳王。 庾亮看到西阳王脸上的惊诧乃至于尴尬,嘴角隐隐勾起一丝讥诮。李矩大封确实有助于拉拢北地士心,有助于未来对于北伐的布划,但相对的,对于时下朝中人心却难免有所触动。西阳王要强出头,反而吸引太多目光,等于给他解了一次围。 接下来的议事内容,西阳王都不太关注,还在思忖李矩封赠规格之事。原本按照他的想,对于这种寒伧武人而言,能请到一个二等封赠已是难得,因而早先与太常交流时,也遮遮掩掩提了这一要求。可是现在出来的结果,就连他自己都不能忍受,首先想到的是或许太常会错了自己的意思。 这么思忖着,西阳王视线转移到太常华恒身上,然而华恒宣布完此事后便退回去,神态丝毫不见波动。 没能在华恒这里获取什么有用信息,西阳王的视线便落到其他台臣脸上,渐渐心中有警惕滋生出来。这封赠超出规格,然而通过的却又毫无阻滞,实在是平静的不同寻常…… 心内狐疑不定之际,西阳王耳中忽然捕捉到几个关键词:“……南顿王心怀不臣,图谋为逆……” 听到这话,西阳王悚然一惊,转手望去,只见侍中钟雅手捧一份奏书,正立在殿中慷慨力陈南顿王诸多不臣罪状。 这、这…… 西阳王忽然觉得思绪嗡的一声爆开,继而听觉渐渐丧失,视线艰难的转向皇帝,却见皇帝低垂着头,无精打采,恹恹欲睡。再转向皇太后,只见皇太后那雍容韵致的脸上隐隐有光华流转。当视线最终落向庾亮时,那英朗脸庞渐渐模糊,只有一双眸子越来越亮,继而化作两柄寒芒毕露的利剑,向他飙射而来! “啊……” 西阳王捂着心口,仰面躺倒。 “继续言奏!” 庾亮踏上一步,示意宫人将昏厥的西阳王搬出殿去,继而转首立在御座之下,冷冽视线环视殿中。 此时在殿中诸多台臣,其中确有一部分神态自若,只是侧耳倾听侍中钟雅宣读南顿王罪状。然而却有更多人脸色却是惊疑不定,他们此前心中或有此类相关猜测,但也只是闲来幻想而已,但如今事情却真实的发生在他们眼前:中书察察,将要诛杀宗王! 由于此前僭越之事,南顿王近来一直被禁足家中闭门思过,今日同样没有参加朝议。这样单方面的控诉不禁有些让人感觉乏味,然而钟雅那平静语调所吐出的字节却是字字如刀,要将南顿王置于死地的意图昭然若揭! “恭请皇太后陛下圣训!” 等到钟雅将那长长奏书读完,不待群臣开口,庾亮便转过身去,对着殿上御座下拜道。 小皇帝头颅几乎已经垂到案上,他实在不喜欢朝议的气氛,枯坐在这里太无聊。别人就算要说什么,不是对大舅说,就是对母后说,有时候听到什么奇趣事情,他想插嘴,旋即便会被母后严厉逼视过来。久而久之,便练成了人在殿中,心在旁处的本领,身外之声,充耳不闻。 “此事交由中书、三公并廷尉查证。南顿王乃宗中长者,若查实有虚,切勿相扰。” 皇太后看一眼对如此大事都置若罔闻的儿子,心中不免叹息一声,这个皇帝究竟何时才能长大啊! 0278 杀无赦 南顿王的府邸位于建康城东青溪附近,一座宏大的宅院拔地而起,占地足足有数顷之余,单以规模论,绝不逊于秦淮河畔的沈园。宅院中虽然没有摘星楼那样宏伟壮观的建筑,但亭台林立,布景幽深,亦非都中其他人家可比。 在府邸正当中,有一座云风台,年前南顿王誓要造出超越沈园摘星楼的楼宇,可是在造到一半时,楼身便已摇摇欲坠,无奈之下只能罢手,侧旁另起一楼以为支撑,便成眼下云风台这模样。虽然远逊于摘星楼,但登台俯瞰都城,遥望摘星楼,亦有并立双雄之感。 今日府上宾客济济,王府中诸多门客毕集在云风台上,共贺南顿王新纳姬妾。这样一桩小事本不值得大肆操办,但是近来府上绝少喜庆之事,需要一桩事来冲淡一下南顿王心中长久淤积的抑郁。加之那姬妾母家亦是他府中颇为得力一个门生,以此以示自己的礼贤下士。 酒至酣处,望着满堂奇形怪状、放浪形骸的门客,南顿王有感于今日兴旺局面得来的不容易,张张嘴想激励众人共勉,但话吐出口却便成了:“非我相容,尔等哪得安坐享乐……” 这话一语道破诸多门客上不了台面的事实,因而众人闻言后,神态都显得不能淡然,颇有几分尴尬自惭。别席上南顿王新结姻亲琅琊卞咸察言观色,忙不迭举杯笑言道:“大王之意,今世南北扬尘,颇多板荡,安居不易。我等幸得大王展翼护庇,方得一时之乐。知恩不报,非人哉!宜当共勉,来日共襄伟业!” 众人听到这话,脸色才变得好看一些,纷纷举杯,齐齐恭贺南顿王。 气氛回暖之后,南顿王颇为满意的望了望那卞咸,此人乃他麾下为数不多能够闻弦歌知雅意、敏于察言观色者,不似其余寒伧武夫粗狂少礼,对自己也是忠心耿耿。因而南顿王对这卞咸也是重视得很,将其女纳为妾室,今日正为此而宴。 “卞君三公才,我当助你成事!” 南顿王胸膛袒露,于席上指着卞咸笑语道。 那卞咸闻言后,刚待要起身作答,殿外突然飞奔来一仆人,抢跪于地颤声道:“大王,大、大事不妙……西阳王殿下着人传信,台中言大王将反,即刻便要来……” 听到这话,原本来喧闹至极的大厅中顿时鸦雀无声,而南顿王也直接愣在了当场,手中杯盏渐渐倾斜,那冷冽酒水无声倾泻在袒露的胸膛上。 良久之后,殿中才渐渐响起窃窃私语之声,南顿王才蓦地惊醒过来,由席上起身,指着那仆人道:“你随我来!” 说着,他也顾不得安抚众人情绪,匆匆行出大厅,于静室中仔细询问情况。 随着南顿王的离开,厅中议论声才轰然爆开。这些人虽颇多悍勇不法之徒,平日也常将一些悖逆言论挂在口中,但等到真的要面对朝廷追究问责时,心内却仍是惶恐居多。 那卞咸见厅中气氛已经乱成一锅沸汤,不乏人已经惊惧得汗如雨下,惶恐到无以复加,心中不禁感叹。他实在不看好南顿王招揽的这一群凶人,一群色厉内荏的匹夫而已。 可是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眼下最重要乃是稳定人心。若台中刚有风动,南顿王这里众多门客已经惊惧得作鸟兽散,那才是真正的取死! 因而略作沉吟后,卞咸于席中站起来,大声道:“大王乃王宗长者,人望系身,两代先君俱有敬重,台中纵有怨望,岂敢轻易迫害!我等俱仰大王护庇才得今日之优渥。当此时,应集群力众心护卫大王,既是偿恩遇,也为我等各自性命富贵而计!” 众人听到这话,紊乱的心境渐渐平复下来,无论心中作何想,最起码表面上群情激昂,共呼守卫大王。 安定一众人心后,卞咸也匆匆行出,旋即便见南顿王已换章服,正在部众簇拥下匆匆往外行,他连忙行下楼去高呼道:“大王将要何往?” “中书陷我,将要置我于死地!我岂能让他如愿,现在就要赶赴台城自辩!” 南顿王脸色铁青,恨恨说道。 “大王不可啊!” 那卞咸闻言后顿足惊呼道:“中书独掌大权,既为此举,便应早有布置,大王此去,乃是自投罗网,性命交于人手!惟今之计,宜集众拱卫大王出城先择善地稍待,联结都外强援,以图后进啊!” 南顿王闻言后却是大摇其头,不赞同卞咸之言:“我若真要如此,岂非坐实中书之诬陷?到那时恶名加身,更难自清!” 听到南顿王这回答,卞咸气得险些哭出来,此王眼下居然还纠结虚名,仿佛中书真的诬陷了他一般!他还要再劝,却见南顿王已经招呼部众匆匆上车。 卞咸虽然深恨南顿王之愚蠢,但苦于自己已是泥足深陷,只能咬咬牙去召集一众门客,随行护卫南顿王。可是当众人武装好行出府邸时,便看到已经离开一段时间的南顿王车驾又向府中疾驰而来。 “中书欺我太甚!使人陷我不止,如今更挟众迫我,阻我面君!此仇不报,枉为人矣!” 南顿王在车上怒声咆哮,身上章服已经扯下,露出内中甲衣,神色气急败坏。 卞咸踮足远眺,只见远处滚滚烟尘正向此处蔓延而来,便知应是宿卫前来擒拿南顿王。他心中不免惊诧于中书动作之快,益发感受到对方要置南顿王于死地的决心之坚。心中太多转念,此时却也无暇细思,连忙让人牵上马来扶南顿王上马,而后大声道:“青溪水急,放板于江由此北上,只要冲过燕雀湖,大王可以无虞!” 南顿王这时候已经彻底慌了神,早先他拒绝卞咸提议,乃是因为早于历阳约定好对方于外起事,他在都中呼应,内外相合,大事成矣!可是他却没想到中书如此猝然发难,若就此离都,悖于先前所议。但若不离,后方那杀来的大队宿卫人马又让他不能自安。 这会儿他已经拿不出一个确定主意,但还记得礼贤施恩,拉着卞咸的手疾声道:“卞君快快携一旅归府带上眷属……” “来不及了!” 卞咸已经翻身上马,手持短戟指挥众人簇拥南顿王往青溪行去。途中看到此王频频转首往后,神态颇多不忍,只能耐着性子解释道:“大王逆名,尚未议定。只要大王能杀出都中,于外有所布划,尊府诸多眷属,中书亦绝不敢擅加妄害!” 听到这里,南顿王才隐隐松一口气,脸上复又流露出狠狠之色:“来日待我挟众归都,必将庾氏满门杀绝,以泄今日之恨!” 一众人左冲右突,离府时尚有千数部众,可是在到达青溪附近时已经离散近半。幸而总算没有被后方宿卫追上,众人在青溪寻找到几座游舫,簇拥南顿王上了船,而后便沿江北上。 可是船行渐进燕雀湖,前方忽然有竹栅竖起,旋即又有几艘大船联锁横于江面。 “南顿王挟恩而虐,多行不法,集众为祸,奉中书命收付廷尉。王若弃械,可保不死!” 后军将军周谟一身戎装立于甲板上,一边大声喊道,一面示意亲兵挥旗,船上岸下诸多宿卫禁军纷纷扬起兵刃,提弓拉弦。 “狗贼陷我!” 眼见此幕,南顿王目眦尽裂,继而难以置信的指着力主要从青溪突围的卞咸。 卞咸满脸苦涩,事发如此猝然,他能想到由青溪突围已是情急下能想到唯一出路,此处水道纵横,总还能占些地利。若从别处突围,更加没有活路!说到底,还是南顿王自己疏于布置,既然有此忧患,哪能提前不预留诸多退路。可是此王死守都中,以为中书不敢动他,一意只待历阳起兵,除此之外竟无其余任何布置! 他正要开口劝南顿王转行支流避开宿卫大军而后弃舟突围,然而还未发生,却见南顿王手中利剑陡然扬起,旋即便刺透他胸膛! 南顿王满脸戾气,抽回剑来一脚将死不瞑目的卞咸尸体踢下船去,继而厉目横扫周遭部曲门客:“孤今受不白之冤,权奸构陷!若天不绝我,使我能脱出死局,来日富贵,我等共享!若有心怀贰念相叛者,三尺诛耳!” 说着,他便命令船工加速撞向江面竹栅,同时扬起手中剑遥指对面船上的周谟:“周侯,我与你素无仇隙,何苦为权奸爪牙苦苦相逼!今日你若存义善助,来日富贵与尔同享!” 周谟神色平静,甚至不打算开口回应南顿王,只是将手臂轻轻一扬,旋即周遭护卫箭如雨下! “保卫大王!” 船上众多王府部众竖起盾来,将南顿王紧紧护卫在当中。随着箭雨泼洒,不断有人坠亡进江中。大船越冲越快,眼见即将撞破竹栅,原本随大船疾冲的几艘小舟突然转向冲进支流水道中。 “我等无心为逆,皆受叛王裹挟!饶命,饶命……” 不乏凶人趴伏在船板上大声嘶吼着求饶,眼见此幕,沿江布防的宿卫们纷纷望向主将请示,却只听到一个冰冷的“杀”! 0279 九卿之副 “真是抱歉,我家郎主抱恙在身,实在是不方便出面接待访客。” 任球陪着笑脸对座中访客说道,他已经记不清最近这几天是第几次这么说了,看到访客脸上浓浓的失望之色,心中也禁不住感叹。 前日侍中钟雅参奏南顿王谋反,中书奉命调查,孰知南顿王非但了无悔意,反而悍然起兵为乱,兵败伏诛! 此事旋即便在都中引起了轩然大波,须知南顿王可不是什么籍籍无名之辈,乃是宣帝之孙,如今宗室中屈指可数的近裔长者。无论其本身在时局中权势和影响如何,有了这样一层身份,便让人不能等闲之事。尤其南渡以后,南顿王又有拥立之功,颇受两代先皇敬重礼遇。 虽然人人皆知中书厌见宗王,但在他们看来,即便中书如今势大,了不起敲打一二,让宗王行事收敛一点。这也是南北各家乐见结果,因而中书针对南顿王时,并没有遇到太大阻力。然而绝大多数人万万没有想到,中书出手便是杀招! 如此一位显重人物丧命,对人心的震撼之大简直无以复加。要知道就连早年王敦为乱,都没有如此大张旗鼓的诛杀宗王! 一时间,都中关于中书是要做霍光还是要做王莽的议论甚嚣尘上,让人不能心安。然而时局变化到此未止,南顿王谋反之事方兴未艾,尚未有一个定论,中书便又发布多道诏令,其中主要内容便是普发京畿左近郡县吏户民夫大肆修整石头城军备,同时以充宿卫之实,一副将要大动干戈的气氛。 在这样的形势下,人心纵使有怨言都怯于中书之威而不敢发言,整个都中道路以目。人心不能自安,自然要要求访于时局中的那些风云人物。而此时还留在都中的沈哲子便成了南北瞩目的焦点。 虽然眼下沈哲子不过一介白身,但他本身乃是长公主之婿,帝室姻亲,其家又为吴中豪族,居理吴中核心的会稽。因而他对中书此举持怎样态度,便能非常影响未来局势的演变走向。况且因其在野白身,交流起来反而没有太多的官面顾忌。 所以,这一段时间来,沈家可谓宾客盈门,庭门前已是人满为患,都是对时局认知有混沌,想要打听一下沈家的看法。 但在这样一个形势中,就连琅琊王氏这个侨门领袖都喑声自处,沈哲子又怎么敢肆无忌惮的彰显自己的立场。 中书压了几年的心火一朝爆发出来,那架势绝对是势不可挡。如今的庾亮,正肆意的在这时局画卷中挥毫泼墨,他只需要人静静观赏,不要说反对之声,哪怕是过于嘈杂喧闹的附和赞赏之声,于他而言都是可厌。 所以,沈哲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这样的氛围中去强刷什么存在感,尽管宾客盈门,却称病并不见客。这种喑声自处、明哲保身的做法自然颇让人齿冷心寒,但就连人望所归、人臣至极的王太保都如此姿态,人们也实在难怪咎沈哲子太多。 真正能对时局有影响的人都不做声,时人即便对中书之强势有怨言,没有强力的人站出来发声反对,便也只能默不出声。 一直忙碌到傍晚,任球才总算送走了这些宾客,哪怕只是座谈应酬,但因一言一行都要注意不被人过分的曲意解读,或给人什么别样的暗示,精力消耗便极大,整个人都近乎虚脱,头脑更是昏昏沉沉。 沈哲子正在家中与族叔沈恪议事,看到任球神色疲惫的行入进来,他连忙让仆从迎上去将之搀扶进席中,然后才笑道:“这几日真是有劳家令了,再多一段时间,都中形势应能止沸,届时可不必如近日这般喧嚣。” 任球闻言后苦笑一声,而沈恪也是蓦地长叹道:“中书为政,严苛而猛,如今更是诛杀宗王,海内人人侧目,局势哪能轻易平复下来。哲子此言,过于乐观啊!” 沈哲子听到这话,也不过多解释。中书为政迥异于前,刑威而治,大别于以往的悠暇淡泊,确实让人骚动不安,但还有余暇四方去打听消息风向,可见仍未达到人心极限。但这也只是开胃小菜而已,等到真正硬菜上了台面,这些人会连叫苦都没了时间。 “哲子,如今都中人心惶惶。我家既然立于时局中,也难独善,既然各家求告到门庭之中,理应善加抚慰,何故要避而不见?” 沈恪有些不明白沈哲子的想法,如今他家在时局中地位越发彰显醒目,正该要有所发声以巩固目下的处境的地位。若人屡求无果,久而人心离散,实在不利于他家的经营。 “我不过区区一介白身,又非黑头三公,饮乐风月即可,若有妄言,实在非分。” 沈哲子也知他家人多少都有些趁乱而起的想法,这是新出门户所处的政治环境所决定的,较之那些清望高门要更加进取。在时下这个气氛扩大自家的政治声望和影响力,这个想法没有错,但是时机却还不对。 诛杀南顿王只是庾亮诸多计划中的第一步,虽然此举消耗了一部分他的政治声望,但若说能够顺势将之扳倒,则还做不到。而此公眼下正磨刀霍霍准备立威,自家在这个时机下迎上去,殊为不智。 况且他家本身又非什么立场忠贞不二的孤直纯臣,底子不够清白干净,一旦在此时发声质疑庾亮执政策略,很有可能导致更为混乱的局面。自身受损不说,反让旁人浑水摸鱼的得利。 至于如此处事有伤人望,沈哲子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目标比他家更大的王家都闭门自守,他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况且在时下而言,这些等到事情发生后才乱糟糟四处请托求教的人家,本身便没有什么稳定立场,势大而附,势衰而散,并不值得怎样刻意拉拢。 “话虽如此,终究还要早为规划啊!” 沈恪虽在都中为官,但也有自己的交际圈子,对于沈哲子围绕京畿的诸多布置所知不多。如今他俩是沈家东宗在都中最显重的两人,因而察觉到危机之后,自然是要共同进退。沈恪自知他在都中未及沈哲子能量大,虽然是长辈,但也甘居副手,来听一听沈哲子的谋划。 在自家人面前,沈哲子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直接说道:“都中乱数,我恐不至于此,来日波及苑中也未可知。” 听到沈哲子这话,沈恪便是悚然一惊,颤声道:“哲子真的觉得中书敢为……”他是下意识想到都中对中书的污蔑流言,剪除宗室以固权柄。 “这倒不至于,我恐将有兵事发生。” 沈哲子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叔父如今虽在台中,职事终究不够显重。所以,我希望能帮叔父调整一下职事。” 听到这话,沈恪精神蓦地一振,瞪大眼望着沈哲子。他在都中为官已有数年,由最初的司农辗转各处,如今已任廷尉评,虽有监察之任,终究不算参谋机要。他也知自己所欠资历,并不急于谋求升迁,但如今沈哲子主动提起,情况则又另当别论。 沈恪是如今沈家在都中为数不多尚有几分台中根基的人,沈哲子自然不可能忽略这个族叔在时局中能够发挥出的作用。虽然西宗也有更好人选,但彼此分道已久,关键时刻未必靠得住,沈哲子自然也不会将本就不充裕的政治资源往西宗倾斜。 “叔父近来可与同僚多加联谊,来日我打算为叔父请任少府宫室监。” 听到这话,沈恪脸上顿时光芒流转。少府宫室监品秩并不算高,甚至还要略逊于他眼下所担任的廷尉评,但是职事范围却很广泛,乃是少府之下最重要的属员,已经列于天子近臣。在台省众多掾属职事中,少府宫室监与中书侍郎、尚书郎中等几个显职并称九卿之副,意为只要官职升迁到这一步,来日九卿等宫寺主官便已经可期! 虽然心喜,但沈恪还是不免有些迟疑:“宫室监执掌内库、宫寺、礼器诸多,我恐自己未能胜任啊。”能力是否胜任只是虚词,说到底还是对自身资历不够自信。沈恪虽有散骑之衔,但那是因外事之功而获封,这样的功绩在台中底子不够硬。 “不妨事,叔父即管放心去筹划。我家如今声势,不谋九卿已是克制忍让。区区一个宫寺监,台中没有道理不许!” 对于这个职位,沈哲子也是权衡良久。宫室监位卑权重,最重要的是能对内库物资并宫人有一定的调度监察之权,未来兵事或会蔓延到苑中,这个位置便显得极为重要。若能先一步将自家人安放在这里,几乎能说可以将沈哲子的诸多布划全局盘活。 要给沈恪谋取一个宫室监职位,阻力不是没有,但也并不算大。主要还是要看庾亮的意思,肯否在眼下分给沈家一个近侍之职。 王导喑声自处,给王舒换了一柄节杖,一旦有变故,可离开建康督浙西军事。自己近来也是乖得很,若庾亮连一个苑中打杂都不给自己家,那沈哲子可要考虑是否翻一翻脸。说到底,他不愿硬杠是因为没有足够的利益,若真惹恼了他,即便不能给庾亮什么实质性挫败,也足够让其手忙脚乱一阵子。 0280 至亲相悖 如今的大江沿岸,如果说要选一处最繁忙之地,那么首推京口无疑。 衡阔四十里的大江上,风帆招展如同密林,岸上岸下几近人满为患。绵延的竹排踏板几乎延伸到江心,诸多横索如诸多蛛网交错,大量的集装货品在江面如蚂蚁疯爬。 而在岸上,高如山岳一般的大仓比肩接踵,诸多邸舍沿着宽阔的驰道一路蔓延到晋陵乃至于丹徒。此地风物迥异于旁处,驰道上奔行的牛车,都带着一股火急火燎的味道,不乏人一手持住算盘,一手快速运算。 更有众多壮力民夫待在专供他们休息的竹棚里,一手把住一块夹肉胡饼,一手端着竹筒水壶,视线还要放在各家管事出出入入的招募处,听到有人喊“集箱八十,工酬一百”等诸如此类的喊话,便要三两口解决手中吃食,然后大步流星行上去准备揽活。 竹棚外的小吃铺子大多由妇人们打理,不施粉黛,不著钗髻,脸庞却被这热火朝天气氛感染得红通通,煞是娇艳美貌。如今京口左近早有谚语传颂:水田十顷不如半片食肆。家中有三四妇人,便可当垆卖食,忙碌一整天下来,木盒中便装满了数额大大小小的盟钞。 盟钞数额最小者为一,数寸方正,比钱百,通行于京口周遭,可购买任何商盟货产。绿蒙蒙的钞纸颇具韧性,不惧油污汗渍,仿佛新剥下的竹皮,携带很是方便。一旦流通于市面,便飞快被普罗大众所接受,较之轻重不一又驳杂无比的铜钱简便得多,哪怕是不识只字的小民,也能明明白白俚算清楚一天的收获。 大街上这些忙碌身影,无论贩夫走卒,亦或衣冠楚楚,统统不能小觑。哪怕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行脚苦力,若深究下去,或就是一个坐拥十数顷田亩的小地主,在会稽有佃户专职为其打理田亩,每年的收成都被商盟大船运来此处。或许这些人本身都不曾亲眼见过自家田地,但没到年终,总有资财入室。 当街望去,从人到物,几乎都充斥着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绝少能够看到携姬悠游的闲暇身影。 有一些新来京口之人,看到眼前这样一幕,往往要顿足长叹,感慨世风日下,逐利比奸。大凡在这里待久的人听到此类感慨,都要嗤之以鼻,就连一些沽酒妇人偶尔都要不乏自豪的驳斥一句“我等不为此态,江东或要半数寒饥”。 而那些感慨者,在此待久了之后,往往也都融入这氛围中,每天似有一根线牵扯着投入到繁忙的事务中,再也无暇闲坐感叹。在这样一个只要努力就能改变生存现状的环境中,任何言之无谓的泛泛之谈亦或悲世言论,都乏人回应。久而久之,自己都会感觉无趣起来。 京口还有一个更大的特色,整个江东乃至于整个天下或许都只此一例,那就是没有官署。 京口地属徐州刺史所辖,但徐州镇所却在江对面的广陵。原本尚有一些治民、督军之职尚安置在此处,但随着地价越来越贵,各衙署主事者在算过细账之后,发现将衙署租赁出去所收之利足够在商盟广厦中租赁一个大大跨院,甚至还不乏盈余,便也纷纷将治所迁入其中。 京口这样鹤立鸡群的风物,在外人看来应是极为扎眼的存在,但却甚少受到台臣攻讦谤议。非独如此,哪怕充满地域歧视的民间,许多家居京畿者来到京口,都要尽量收敛起那一股淡淡傲气,但凡对此处有非议,必然要遭到当地人群口讨之。因为江东赋税,半出于此,京口不乱,则江东久安。 商盟广厦位于京口西南的岘山附近,乃是一个占地宏大、面积足足有十数顷的大庄园。诸多楼台屋舍错落有致分布其中,民间噱言之为“野台”,意为在野之台城。出入其中者非富即贵,或许某一座漏夜亮灯的阁楼中,就在进行着一项决定未来数月京口物价波动的议事。 在这野台庄园的核心区域,有一片单独划出来的院落,门庭前牌楼上仅有一个言简意赅的“沈”字。这里是商盟总裁沈克的专属居所,大凡人行到此处,都要收敛谈笑声,以免破坏了那位总裁的清净。 清晨时分,兴男公主起床后便精神恹恹坐在窗前。她已经来到京口数日,除了重阳那一天出门去看了看民间百戏,其余大多时间都留在院子里,懒懒的不想动弹。她虽然性喜热闹,但自从离都以后,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致来,哪怕是以往极感兴趣的事情,眼下都觉得少了几分鲜明色彩。 族人们还要在京口采买集货一段时间,大概实在闲极无聊,兴男公主突然记起来到京口几日,还没有去拜见小舅庾条,便吩咐仆下备车出门,行往同在园中的庾条住所。 庾条妻儿俱在都中,至于京口这里,则只有几名姬妾。得知公主前来拜访,这些妇人们自是诚惶诚恐,近乎手忙脚乱的将公主迎入院中。得知小舅尚未回来,公主下意识便想离开,但庾条那几名姬妾却唯恐自己礼数有缺遭责,力劝公主稍待片刻,有两个急得眼圈都隐隐泛红。 眼见此态,兴男公主倒不好径直离开,反正她回去也是枯坐,何必再为难这些妇人,便耐着性子进入室中闲坐片刻。 彼此身份意趣都不相同,庾条那几名姬妾在下首席中坐立不安,不知该如何应对礼答公主的询问。兴男公主见她们这副模样,心里也觉得别扭,便让她们各自自便,自己一人在这里等候片刻即刻。那几妇人闻言也是松一口气,退出来后忙不迭让人去城中通知庾条。 公主待在这会客室里闲坐片刻,终究无聊,起身在廊下闲庭漫步。 庾条如今在京口也是权柄最重的几人之一,因而他在野台庄园中的这座院落也是布置精美,装饰华贵,匠心独运之处,较之都中许多高门园墅都要巧妙得多。但兴男公主她自家沈园便是时下江东园墅之冠,因而对于园中景色倒也不甚在意。 当行过庾条书房时,正有几名仆妇在洒扫除尘。因前几日阴雨连绵,潮气颇多,所以许多文书简牍也都被搬运出来晾晒一番。旁边站着几名精壮兵卒,瞪大眼防止旁人接触那些简牍文书。见公主行到此处,连忙躬身行礼。 兴男公主在家中也常见此幕,她家沈哲子诸多机要文书除潮时,几乎里三层外三层的有人把守,不许任何人接近。虽然偶尔心中会有好奇,但若不是沈哲子主动示于她,公主也都不去过问。 所以行到这里后,公主为了避嫌,远远绕行过去。正在这时候,却有一阵风起,突然吹散了摆放在石台上的一摞文书,其中有十多份翩翩雪花一般落在了公主身前。 兴男公主小退一步,示意身边几名侍女将那些散落的文书捡起来交还给庾家部曲。她视线一转看到旁边花枝上尚零落几份信笺,便抬手将之取下来,正待要将之递给身边的崔翎小娘子还回去,其中一份信笺抖落下来,几行字迹突然落入她视野中,俏脸顿时一变。 崔翎小娘子已经将手伸到半途,看到公主脸色绷紧展开信纸细览,心中虽有意外,但还是横在公主身前。几名庾家部曲匆匆上前,她颇具气势的呵斥道:“退下!” 公主手中这封信极长,她一眼便看出乃是大舅笔迹。因为母后对大舅太多推崇,公主练字便是比照大舅笔法而练。然而信中的内容却令她触目惊心,尤其其中牵涉她夫家内容,更让公主愤慨不已。 看过这封信后,公主整个人面沉如水,指着石案上的那些文书沉声道:“将那些信函都给我取过来!” “公主不可啊,我家三郎……” “滚下去!” 公主顿足斥退那些上前阻止的庾氏部曲,自己亲自上前将一些信函拿起来,然后便行入先前的会客室,坐在席中一封一封翻拣,主要挑选大舅发给小舅的信件。 又过少顷,庾条自院外匆匆行来,还未进门,口中便朗笑道:“难得兴男小娘子路过尚记得来看望小舅,我对你家维周也是……” 正说着,庾条行进房中,便看到公主面前案上摊着的那些信件,眉头不禁微微一皱,还未及开口,兴男公主已经抬起头来,坐在席中视线咄咄逼人,望着庾条冷笑道:“小舅对我家维周也是如何?也是急不可耐的要侵夺我家产业,吞没我家资财?” 听到这话,庾条便觉大惑不解,他与沈哲子投契,江东几乎无人不知,不明白公主此言何意。但是对于公主翻看他信件的举动却有些不满,干笑着上前说道:“兴男何出如此戏言,我与维周交谊甚于至亲,怎会有此恶念?” 说着,他已经转过身,准备让人将信件收起。然而兴男公主却挥手一拍案几,怒喝道:“人心之险恶,我今日方知!小舅你与大舅相谋,证据确凿在此!我家纵有丰厚家资,与你家有何害,竟要急不可耐来侵害我家!非我亲眼所见,竟不知舅宗乃是如此恶亲!” 说着,她将先前无意间看到那一封信抛至庾条脚边,庾条被一晚辈如此训斥诬蔑,心中不满尤甚,待弯腰捡起那封信来仔细一览,脸上顿时流露出复杂之色,惊诧、尴尬俱有,垂下头去竟不敢接触那女郎视线。他近来都在外间奔波,并不知大兄何时传信至此,还是如此诛心之论! “小舅还有何话要说?舅家虽为至亲,但我却是沈家妇,今日睹此恶念,日后绝无亲善相待!” 兴男公主于席中站起来,指着庾条声色俱厉道。 0281 关心则乱 房中气氛尴尬到极点,公主冷眼望着庾条,而庾条则手捧信件,垂手而立,神色反复不定。 “我若说,我根本不知大兄信中此念,小娘子你信是不信?” 许久之后,庾条才徐徐开口语调干涩道,脸上则挂着一丝浓浓苦笑。 公主神色仍是阴郁,但其实心中却闪过诸多念头。常见沈哲子为人处世,哪怕她只是一个心思单纯的小女郎,耳濡目染下也学到一些待人接物的机巧。眼下声色俱厉的斥责小舅,除了心中确实愤怒以外,也不乏其他考量。 兴男公主并不知沈哲子跟庾条之间诸多的合作内情,但却很清楚沈哲子对于京口方面的关注和重视。大舅信中对她夫家的恶意跃然纸上,除了感情上无法接受之外,兴男公主也在考虑能帮沈哲子做些什么。 大舅在信中力劝小舅勿以私谊为念,这让兴男公主看到了小舅立场的不确定,因而眼下这声色俱厉的态度,起码有一半是在故意作态。 小舅说不曾见过大舅这一封信,兴男公主心里是相信的,如此私密内容,若小舅真的看过信件,即便不及时焚之也要妥善收好,绝无可能被自己无意间撞破。 心中虽然有此认知,但她神态却并未放松,只是沉着脸摇头道:“我本妇人浅见,览此恶言已是惶惶,小舅之言我已不知该不该信。我只是不明白,我家夫郎对大舅向来恭礼有加,对小舅更是相托至厚,为何舅家定要不能相容?母后素来教我视大舅为礼法师表,怎样也想不到大舅竟有如此寡恩负义一面!” 庾条闻言后更是默然,且不说他对大兄这一份信件的看法如何,单单被小女郎窥见此事,便让他羞愧得无地自容。而小女郎此言,亦加深了他对大兄的不满。 以往大兄在他心目中虽然不乏严苛,但都是光明伟岸的形象,就算遭到大兄的呵责,也是因自己行差踏错,并不敢对大兄心存怨望。可是这信中内容却陡然将大兄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击破,过往在心底压抑许久的不满顿时井喷而出。 他脚步有些踉跄的行入席中,手捧那一份信件阅读良久,大兄字迹一如既往的挺拔硬朗,然而字面之下的意思,却让他嘴角讥诮之色越来越浓。信中所言诸多,大兄一方面倍言自己为家业如何殚精竭虑,一方面又言多渴望兄弟们能够鼎力相助。 看到这里,庾条心中已是自嘲冷笑。大兄有什么想法,向来不容旁人质疑,他又何尝不想鼎力相助?然而能力所限,总做不到大兄的要求,被诸多训斥反不如家中奴仆。如今自己总算经营出一些局面,但在大兄眼中却仍是殊于正途太多。 信的后半部分内容,便是兴男公主气愤所在。大兄倍言如今局势之险,以及对吴兴沈氏深深的忌惮与不满,力劝自己与二兄相谋,将沈家在京口的诸多布置一一瓦解,必要时不惜请徐州发兵过江,也要彻底的将沈家赶出京口。 庾条讥诮之处在于,由这些内容他看出了大兄的短智,对京口目下形势的一窍不通!且不说他根本不可能那么做,即便是愿意听从大兄差遣,也是根本就做不到! 心中转念诸多,庾条指着案上那一份信件,望着兴男公主沉声道:“有此信在此,我知自己再作何解释,兴男你未必都会信服小舅。但为彼此不再相疑,我仍要对小娘子自剖心迹。” 兴男公主闻言后,徐徐落座在庾条对面,神态虽还绷紧,语调却有缓和:“我本不应闻外事,但却不忍见我家夫郎诚意错置,不忍见舅宗如此罔顾亲谊。” 庾条自嘲一笑,旋即慨然道:“兴男即便不再信重小舅,也应信得过你家维周。我与维周交谊之厚,始于彼此俱在微末之中。今日赫然立于江东之隐爵,源于我两夙夜之筹划。维周虽是年浅,于我而言,非惟挚友,更为良师。若非他之激励,如今的我,仍是浮浪于世,难有一成,世人又安知庾幼序为谁?此为再造之恩。” “昔年隐爵途穷,大兄都几近弃我,恨我欲死!亲友俱叛,我已不知此身托谁。幸得维周执义相救,如今之隐爵非但未亡,反而一反倾颓之态,更加荣昌,使我有立世存身之基。此为存亡之恩!” 兴男公主听到这里,眸子不禁微微一闪,她只知沈哲子与小舅交情不错,却不知彼此之间来往细节,听到小舅直言沈哲子予其恩惠,心中也实在不乏骄傲之感。 视线再落到那信上,庾条脸色便又复杂起来:“皇帝陛下幼弱,大兄以舅长居台城主理内外,格局眼略应与凡俗不同。我不知他因何要动此念,但且不说我与维周相知厚谊,单单为了京口之稳定,便也绝不能为此。我如今亦忝为京口执事之一,当思此乡民生风物,虽不及中书眼量深远,但也要谨守居不失任。” “小舅,我并非有意窥探,实在是无意……” 兴男公主张张嘴,庾条却笑着摆摆手道:“小娘子懂得为夫家执言,可知兴男深得妇行之德,不恶于夫家,小舅亦为你感到欣慰。有意无意也罢,今日无论你是否知悉此事,我都要入都与维周面谈,彼此洒然一笑,俱不介怀。国计自有贤明者担当,家计亦有善谋者理事。人视我为庭中闲子,我则谨守恩义,不辱家声足矣!” “可是、可是大舅他在都中,会否对我家夫郎不利?” 小舅之言,兴男公主并不尽信,但既然已经言及于此,无论真假与否,她自然不会再像先前那样怨视。只是对于大舅庾亮,心中仍是不能释怀,更加担心沈哲子在都中处境,深悔自己为何没有固执己见留在都中。即便她帮不上沈哲子多少忙,但夫妻祸福共享都是应有之意。 听到兴男公主此问,庾条心中也是纠结,实在不知该如何作答。早先他在外奔波,因为风闻都中发生的大事,所以才急匆匆赶回京口,准备处理一下这些事务,然后再入都观望时局。 大兄手段之凌厉,就连庾条都大感惊诧。他本身对于时局并没有多敏锐的感知,但亦能感受到如今江东弥漫的凝重气氛。大兄先对宗王下手,又传信让他针对沈家,目的究竟为何,庾条都颇感惊疑不定。 因而他只是耐心宽慰公主几句,却不敢给出什么笃定保证。实在是因他自己心中也在纠结,不知自己再该如何去面对大兄。 小舅的安慰之词,自然不能让公主心安。离开此处之后,她便转头回去让人请来在京口主事的沈克,原原本本的将先前所见之信交代出来。小女郎本身没有什么大局观念,亦不知大舅之信意味着怎样的时局变化,只是深恐沈哲子在都中出事。 沈克听到这些内容也是震惊,他家与庾家的联合可不只限于庾条一人的想法,如今庾亮态度鲜明的表示出对沈家的恶意,几乎代表了台中日后对于沈家的态度,实在不容小觑。 席中略作沉吟,沈克连忙让人将钱凤请来。他虽然是商盟总裁,但讲到通盘考虑整个局势,自觉仍是比不上钱凤。 公主尚是第一次看到钱凤,此人面上纵横交错伤疤让她颇感惊惧。钱凤并不因此而介怀,只是让人竖起屏风挡在自己和公主之间,然后详详细细的向公主询问庾亮那信中内容乃至于细微处的措辞。 沉吟良久之后,钱凤才慨然道:“中书权重气盛,先诛宗王,后略方镇,只恐顷刻沸汤啊!” “中、中书诛杀宗王?哪一位宗王?” 公主近来都在府中,并不知时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之事,闻言后忍不住惊声问道。 沈克低声将时事讲述一遍,公主听完后已经坐立不安,她对南顿王倒无什么感情,只是心中更加惶恐:“大舅他这么狠心……他、他会不会要杀我家……” “公主请放心,中书师出有名,并非施虐。郎君素无劣迹,哪能无罪而诛。” 两人试着宽慰公主几句,然而公主却完全听不进心里去,她对大舅这个人已经完全丧失信心,只觉得对方什么恶事都有可能做出来。她魂不守舍回到自己居室,夙夜难眠,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终于做出一个决定,她要归都! 得知公主要归都,沈家一众人都不淡定,他们近来都在为未来兵事准备,哪会不明白沈哲子将公主送归吴中的意思。有心相劝,但却根本劝不住这女郎。 “其实公主归都,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苦劝无果,钱凤便沉吟道:“郎君固守都中,可知存意进取。公主留在都中,关键时可与苑内沟通顺畅。若为安危计,郎君无虞,公主便应无虞。” 他是沈充的心腹,对于沈哲子谋划所知甚深,并不觉得公主留在都中乃是完全的拖累。但他们不能遵照沈哲子的意愿将公主送回乡中去,终究也要交待一番。思虑再三,钱凤还是决定自己护送公主归都。 他本就不放心沈哲子一人留在建康,他自己虽然身份尴尬,但如今容貌尽毁,届时留在曲阿以作策应,确要比在京口要便利一些。 0282 进退有据 沈哲子得到家人通报公主去而复返,已经到达曲阿时,恰好同时收到庾怿传来的信件。 庾怿在信中直言其兄长庾亮传信给他的事情,一方面让沈哲子放心,保证只要他还在晋陵,两家之间的合作便不会有什么波折。另一方面则劝告沈哲子不妨加深一下与大兄的沟通,他相信凭沈哲子之能,绝对能够让大兄消除对沈家这种不必要的戒心。 看完这信中内容后,沈哲子不禁苦笑一声。中书如今志骄气傲,对沈家流露出敌视想法那都是应有之意。沈哲子对此倒也并不感到意外,至于如庾怿所言希望能打消中书戒心,沈哲子则并不打算在这方面有所努力。 他家不可能长久的作为中书附庸爪牙而存在,早先经营诸多,打造出一个牵涉甚广的利益圈子,来日必将上升到政治层面的诉求。这是中书所不能容忍的,也是沈家必然要承担的义务。如果他家在政治上还要一味求全让步,那么在京口、在吴中所经营起的利益网络,将会不战自溃。 如今台中由庾亮一家独大,青徐侨门几乎已经丧失了制约中书的力量,这是因为王导在政治上的一味忍让。王导敢这么玩,那是有其家几代人积累的旧誉加之其本身所享有的人望为基础,本身便具有极大的凝聚力和号召力,可以不必贪一时之得失进退。 然而沈家却不具备这样的底蕴和基础,如果将自家的利益诉求、政治诉求寄于中书的格局之下,而中书如今为政已是大失人心,必然也要连累到沈家丧失掉经营未久、得来不易的号召力。 有了这样一个基本立场的矛盾,沈家和中书已经没有了和平对话的基础。如今沈哲子采取的是不支持也不反对的态度,说到底未尝没有恶意存在其中,他家并不具备主动发起进攻的实力,需要等待中书势弱的一个时机。 至于庾怿不认同中书的想法,这也很好理解。诚然庾家的最大利益在中书身上,但并不意味着中书就能掌握庾家的全部利益。时下的政治生态虽然是以宗族为单位存在于时局中,但在具体的政治处境中,每个人又都有不同的想法和需求。 庾怿跟老爹的关系,近似于庾亮同温峤的私谊,这是每个人具体而有的政治资本和人脉网络。在不危害到其家族存亡的前提下,绝无可能随便放弃。所以庾亮寄望于通过兄弟们来打压沈家,某种程度上其实就是强人所难,不只是在打压沈家,也是在打压他的兄弟们。 从这一方面而言,沈家与庾怿、与庾条之间的利害反而是相同的。或者可以这么说,当人加入到时局中并且已经与时人产生互动,对时局有了影响,家族仅仅是一个需要他们共同维护、经营的品牌竞争力,而并不能约束到他们的具体选择。 比如王敦为乱时,如果能够成功,则就能够化家为国,可以将利益最大化。但他所提出来的这个方案,却不能获得绝大多数族人的认可,王导不予声援,王舒甚至旗帜鲜明的反对,直接告发王敦的图谋。他们各自的选择,也都是为了家族,假使王敦能够成功,事后则会显出王导和王舒的做法是多么的愚蠢。 沈哲子并不会嘲笑庾亮志大才疏,布局天下却连兄弟都影响不了。事实上等到他家政治地位上升到一定程度之后,族人们在此基础上已经可以有各自的政治联盟,那么他也会逐渐丧失对族人的掌控力。人心是如此复杂,绝非单纯的血脉亲情能够约束。任何政治人物如果太过于倚重亲情,终将饮恨于此。 所以,关于自己的北伐夙愿,沈哲子从不当做自家一个所有人都认可的政治目标来看待。而是通过柔和的手段,自然而然将家族的位置调整到这个方面,届时北伐会成为他家能够更进一步的一个选择。 沈哲子草草写了一封信交由人送回给晋陵的庾怿,然后便动身前往曲阿去迎回公主。 当沈哲子到达云阳庄时,才由钱凤口中得知公主去而复返的原因,一时间不免又是好气又是感动。他自知来日都中会是怎样的动乱,那些被逼迫压抑良久的历阳兵卒们会是怎样的穷凶极恶,而届时都中又会有怎样惨绝人寰、悖逆人伦的惨剧发生。 他执意要将公主送走,除了安全方面的考量,也是不想让这小女郎目睹到太多这个世道的残忍。虽然世道便是如此,但他既然有能力为其营造一方乐土,又何必一定要将真相示之。 但他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小女郎对他的依赖之心沈哲子深知,若再强送其归乡,还不知要惹出怎样乱子,那也只能留在都中身边居近照看了。 抛开公主这一节不谈,钱凤的到来也是沈哲子所希望的。他已经不打算离都,若钱凤还留在京口策应,则不免鞭长莫及,不能及时应对都中变数。虽然钱凤如今仍是谋逆之身,但时过境迁后,早非时下的热点红人,也不会有人过多关注于此。 钱凤对于曲阿两县的布置也不陌生,沈哲子主要跟其沟通的还是近来他将两县人力物力往建康调度的情况。两县的生产如今虽然还在维持着,但产能已经大幅度降低,诸多壮丁都被抽调起来进行备战。 在建康方面,沈哲子并不是寄望于自家家兵能够独力抵抗历阳乱兵,而是要在关键时刻发挥关键作用。因而京郊附近除了几百龙溪卒精锐之外,便是由郭诵统辖的八百家兵,关键时刻像纪家等交好家族还能再抽调出来几百兵卒,已经足用。 主要的布置还是在这两县乡土,说到底,沈哲子并不相信苏峻对于历阳部属的掌控力。他相信苏峻绝对不敢特意针对他家用兵,但他家豪富之名已经盛传大江沿岸,就怕到时候会有乱兵私自行动,擅自进攻他家产业。 曲阿虽然有纪友在坐镇,但纪友终究也未经历过兵事历练,有钱凤这样的老资格反贼坐镇,沈哲子也能更放心一些。只要两县无忧,即便建康事不可为,兵力也足够保护他撤回曲阿,后路不失,则能进退有据。 接下来,沈哲子又与钱凤一同去见了一见那个早先由任球出面接触的琅琊卞氏子弟卞章。 王舒持节浙西,首先用兵之处便是他家乡土的侨立琅琊郡,出兵剿灭了琅琊卞家等与宗王颇有联系的几家寒门,从侧面上支持了庾亮诛杀宗王的做法。 这也反映了政治终究要靠军事支持的一个本质,若琅琊王氏还如早先一般方镇遍布江东,绝无可能自损乡望来为庾亮爪牙,换取一定的军权。 昔日的第一高门,如今却连一个立足的基本盘都丧失,王舒如今的持节也是临时差遣,甚至没有一个固定的辖区,靠着王导舍去一张老脸四方求告,加之自家发动部曲,勉强凑起了几千兵员,如今屯驻在曲阿西北的侨立琅琊郡郡治。 王舒能够在京畿左近独立于宿卫之外驻军,也显示出庾亮还未完全丧失理智,对于能否顺利解决掉历阳乃至于应对荆州潜在的威胁仍存迟疑,将王舒作为第二梯队的力量保留。 这是高门之间的政治默契,其他人家想获得这样的政治待遇还未够分量。若沈哲子也敢这么旗帜鲜明的驻军京畿,第一时间就要被庾亮给解决了。 在去见那个卞章途中,沈哲子简略交待了一下自己之所以保下这个年轻人的意图。时下的乡土氛围是,人不失土不失,卞家虽然只是寒门,但在琅琊郡侨立之初便占据了一定的乡土资本,这是他家立世之基。 卞家人虽然被剿杀许多,但作为一个大族,必然会有大量的族人幸免于难,流窜各方。卞章是卞家的近裔族人,天然成为其家幸存者的领袖,具有乡土产业的继承权。虽然仍然背负叛逆之名,但等到时过境迁,稍加活动一番,顶多也就是一个禁锢之刑。 沈哲子就是要借助卞章这一层身份,在合适时机掀起琅琊侨民声讨郡中高门的声浪,在给卞章争取遗产的同时,将自家的影响力嵌入琅琊郡乡中。 对于沈哲子的这个打算,钱凤也是赞同。他曾为王敦谋主,对于琅琊王氏等高门人情世故了解更多。清望高门虽然占据政治显位,但并不意味着就脱离了乡土基础,乡议定品给其家子弟提供一个稳定进仕渠道的同时,也施加一层限制,那就是乡望风议。 若其乡人舍命都要攀咬其家,俱处一乡之中,彼此都知根底,那绝对是能连其祖辈偷看寡妇洗澡这种事情都能翻出来宣之于众。得之于清望,受制于清望,如果真要闹得这么下不来台,不能团结乡人,对任何人家而言都是一个污点。若因此而连累到政治声望,则更是得不偿失。 所以稍有清望的人家,哪怕在乡中横行不法,仍然要保留一份余地,除非能将对方打得断子绝孙,永不翻身,否则就是给子弟积攒罪孽。 那卞章遭逢大难,因其家羯奴舍命相搏,才拼出一点生机来背负老母翻山逃入曲阿,至今仍在混沌之中,眼见沈哲子亲自来看望,扑在地上嚎啕道:“多谢沈郎高义,庇我母子活命……” 沈哲子让人扶起那卞章,说道:“你家蒙逆名遭灾,此事我所知不多。只是听我府上家令有言你是一个少勇纯良之才,大灾之中负母避难,可见也是仁孝。安居在此吧,静待沉浊扬清之时。” 眼下还用不到这卞章,也只能先收留在曲阿结一份恩义。既然钱凤已经到来,沈哲子便将此事交付给他去运作。忙完这些,沈哲子才抽出空来去见公主。 0283 取而代之 沈哲子行入庄中时,兴男公主正在庄内射堂中练习弹弓。 这女郎穿着一身箭袍戎装,发结小髻,俏脸紧绷着,颇有几分英姿飒爽气息,手中犀角弹弓拉伸到极限,铁弹飙射而出,重重的击穿数丈外的游靶。崔家小娘子崔翎正站在其身侧,小声指点着公主弹射技艺,视线瞥到行进来的沈哲子,连忙转身为礼,低呼一声“郎君”。 沈哲子微笑着对这小娘子点点头,继而视线又落在公主身上。那小女郎则冷哼一声,将头转向另一个方向,似是对沈哲子送她出都之事仍未释怀,继续练习弹射技艺。 沈哲子见状,也不急着上前劝慰,示意小侍女瓜儿将兵器架上自己惯用的柘木弓取来,拿着一壶箭在另一个方向练习起来。 沈哲子练习武技,也就是这两年的事情,受限于臂力,眼下也只能开一石之弓。因不乏名师指导,箭技准头尚可,只是连发几箭后则不免力竭,一旦真正战阵厮杀,战斗力较之韩晃那种神射手自不可同日而语,分分钟被吊打那是必然。 偶有一箭脱靶,旋即便听身后响起一个冷笑声,沈哲子回过头,却见那女郎早已又转回身去,示威一般三弹连射,直接击断了一个标靶。见状后沈哲子不免哑然,虽然他从不将射艺视作一个自己必须要精擅的技能,但被一个小女郎如此不加遮掩的嘲讽,终究还是有些不能淡然。 “你们都退下吧。” 沈哲子摆摆手,示意射堂内一众侍女都退下去。不旋踵,堂内便只剩下了夫妇两人。 公主更往角落里站一站,以示自己仍是气恼。沈哲子将一壶箭射完,将弓放回原处才坐在了胡床上,对着公主背影笑道:“公主是打算一世都不与我说话?” “你先道歉!” 听到这话,兴男公主才转过身来,远远站在那里冷声道。 “我安排你回吴兴乡中拜望父母,你却中途返回来,怎么算都不该是我错吧?”沈哲子笑盈盈道。 “你还笑!沈维周,你有那么多知交好友,哪会不知大舅他要对你不利?明明是你处境堪忧,才把我送回乡中去,哪里是为了拜望父母!” 讲到此节,兴男公主脸上便露出几丝激愤:“夫妻荣辱与共,祸福共担,你却不让我知悉困境,难道在你眼里,我本就不是一个能同甘共苦的无知娘子?” 沈哲子闻言不禁一愣,他倒没想到自己让公主归乡避灾之举反倒触碰这小女郎的自尊心,他起身行至公主面前,将小女郎揽至怀中。 小女郎身躯初时还在僵持,粉拳抵在了沈哲子胸膛上,片刻后却反手将他抱紧,埋首怀中颤音道:“我见了大舅写给小舅的信,你知不知我有多担心你?大舅他是那样恶人,若他真害了……若这时节我不在你身畔,我、我真是一世都厌见自己!” 环抱着少女于他怀中颤栗身躯,沈哲子能感受到这女郎激动心情,他将这女郎横抱起来席地而坐,捧着那已经风情初具的娇俏脸庞,笑语道:“你又何必乱想自己来吓自己,庾家大舅虽是风格峻整,手段激烈,但你家夫郎又非板上鱼肉,哪能任他脔割。我家娘子妇德坚贞,予我爱意拳拳,毕生都要享尽甘饴……” “你不要再软言惑我,我今次归都,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离开!” 兴男公主俏脸虽是绯红,语调却是坚定,她于沈哲子怀中挣扎起来,坐在对面,神态庄重道:“你若再强逐我离都,使我妇德有缺,我、我以后再不要你碰我!” 沈哲子听到这话,已是忍不住干咳两声来掩饰尴尬,苦笑着摆手道:“放心吧,放心吧,我今次来曲阿,就是要接你回府。不过,妇德恭顺,你违背夫君意愿,难道就不是妇德有缺了?” “妇德有大小,我是全大义而略小节。” 公主振振有词,得沈哲子允许留下来,她的心情总算好转了一些,继而握起拳头忿忿道:“大舅他怨视我家,罔顾亲伦人情,我要入苑去直禀母后,让母后明白她阿兄是怎样一个表里不一的恶人!” 沈哲子闻言后不禁一汗,也板起脸来说道:“我允许你留在都中,前提是你不要有所妄为,要做什么事情须得我答应才准去做。时下都中形势微妙,中书受先皇遗命,身负辅政之重,若轻言妄论其非,反倒不是什么好事情。” “知道了。” 公主见沈哲子这幅态度,不免有些丧气,她拉着沈哲子的手感慨道:“我也只是在说气话而已,在母后眼中,她的阿兄乃是世间可比圣贤之人,哪容旁人妄议。她因我家南人门户早存怨望,骨肉见疏,我只是越发怜惜阿琉,一个不明利害的母后,一个表里不一的大舅,他那么小的年纪,要怎么去应对啊!” 听公主这么感慨,沈哲子亦有所感,他家娘子真的是已经长大了,对于人事已经有了自己的认知判断。 “沈哲子,你怎么不能快快长大啊?大舅他所恃,无非是他家与帝宗为姻,又多受母后的信重,便能无所顾忌,肆意欺凌别家。我家夫郎才器哪逊于他,若你快快长大起来,自然取而代之,也不必被逼迫得要夫妻远别离,各在天一方。若真有那一天,你要记得下诏让大舅他夫妻别居,要他尝尝旁人所受滋味。”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又是恶寒,已经不知该如何评判他家娘子这飞涨的政治智慧,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道:“若真有那一天,就算我忘了,你也记得提醒我。” 彼此又闲语几句,公主便渐渐释怀,继而离开射堂去招呼一众侍女整理行装。 沈哲子来到庄前,等候了片刻,先公主一步到达曲阿的庾条才问询而来。 庾条虽然先来一步,但却转头又去曲阿各个工坊巡查一番。如今曲阿等地的物产,不独要满足京畿市场,许多货品在京口也是热销,需求量极大。 因为隐爵绩点所限,许多人家都不能得到足量的热销品,如今更多人发出呼声要捐输财货以兑换绩点,但对此呼声,一众理事者都是持反对态度。只有保证隐爵绩点不滥行于市,才能让整个隐爵系统维持稳定运作,接纳财货可得一时短利,长久来看,终究弊大于利。 庾条先来巡查工坊,本身就是表明自己的态度立场,见到沈哲子后,也不多说,先将早先与公主之间的谈话复述一遍。在来曲阿之前,他与二兄已经有所沟通,彼此都觉得大兄察察无徒,非是善兆。与沈家的联合,对他家而言,多得其利,不见其害,因而都不打算顺从大兄的意愿。 通过庾条的复述,沈哲子能感受到自家那女郎做事已有几分自己的风采,不免又有几分欣慰,不过嘴上还是说道:“妇人浅见,小舅切勿介意。” “不妨事,我也不讳言举亲,维周得此佳妇,亦是你家之福啊!” 庾条笑语一声,他已知公主如何得见那一封信,纯是意外,倒并非有意窥探他的隐私,所以也有所释怀。 略过此节后,他才叹息一声道:“大兄今次,真是枉做坏人啊。或许真是彼此际遇有差,眼量都有不同。台中为政,流于肤浅,难悉各地风物不同。今次入都,我也要为大兄详解一下京口之别致风物,或能释其心怀。” 彼此亲疏不同,言论中书之非,庾条可说,沈哲子反而不便表态。只是对于庾条去说服庾亮,沈哲子却不抱什么希望。庾亮并不深悉京口情况只是一节,更本质的冲突则是中书与地方在争夺事权。这两人虽为兄弟,但若说彼此放弃各自所执,却实在过于困难。 等到公主行装收拾完毕,沈哲子便与庾条结伴归都,约定来日再叙之后,便各自归府。 庾条今次入都意为说服大兄,准备倒也充分,除了一整套的说辞之外,京口各种资财物货也都准备了几十辆大车,浩浩荡荡行入自家所在青石巷中。如今的隐爵早非昔日空口煽动人奉资入股,已经是关系到京口几十万乃至吴中更多民众的生计福祉,因而较之早先,庾条的底气也壮了许多。 他今次归家赶得也巧,大兄正休沐在家,于府中接待由江州归都的温峤。大概是因挚友相见,大兄神态难得开朗,等到庾条行进来,便示意他坐在温峤隔邻。 庾条坐在席中,先对温峤礼貌问候。温峤这个人早年在都中也是颇负雅望,被人号之为二流之中第一人,此公雅量非常,对此噱言浑不在意,偶尔听人提起,反倒要答谢赞赏,久而久之,旁人也都不再以此言相戏。 以往庾条与温峤素无交谊,但随着京口集货四方越发兴旺起来,如江州这种南土重镇庾条也时常要去,便渐渐有了一些接触。 看到庭外庾家部曲忙碌的往府中搬运财货,温峤笑着对庾条说道:“幼序志比陶朱,泛舟五湖,富贵而还乡,可谓壮行矣。” 庾条还未及开口回应,堂上庾亮已经冷哼一声:“货殖小道,使民逐利忘形,不安于室。太真切勿助长他浮浪气焰,充室至宝,惟礼惟德,岂能丝缕之实塞满心窍!” 0284 失众独夫 庾条听到这话,神情便有些不自在,但因席中尚有客人,即便不满,也不敢出言反驳,只是恭声道:“大兄教诲,不敢有忘。我虽多行商贾,不敢丝缕取之不义,绝不敢为害我家声。” 温峤亦被庾亮这话说的有几分尴尬,不过他们两人结识于微时,他也知庾亮秉性素来如此,并不因此而介意。但这话题由他引出,总要提庾条申辩几句,不至于让气氛过僵,略一沉吟后才笑语道:“货殖虽是民生末端,但能均输盈缺,暗合损补,幼序长于此道,若能兴废于一地,倒也未逊于牧民之选。” 庾条递过去一个感激的眼神,继而开口道:“是啊,大兄。我自知自己非能勤于为政任事,若强逐于此,损名折望只是小节,若是怠政伤民那才是其罪大焉。况且我家任事者不乏,大兄更有辅政统理之重任,不肖居于野中,不求俱幸,也是应恪守的本分。” 庾亮听到这里,脸色已经渐有缓和。对于庾条在京口操持商贾之事,他心内其实是不反对的。庾条的性情不乏浮躁,若真要强求进仕,或要让自己多多分心照拂,反而不美。况且也正如庾条所言,他家已占物议风潮,若真是满门显重,则不免让人更加侧目。 正因如此,幼弟庾翼早到进仕年纪,庾亮却仍未给其安排具体任事,就是要压一压,养望几年。就连他的儿子庾彬,若非是不放心皇帝的学业,庾亮也都不打算放其任官。 理虽如此,但庾亮仍要忍不住敲打庾条一番,除了长久以来庾条让人不省心的脾性之外,也不乏早先那隐爵带来的阴影。但归根到底,最重要的还是庾亮看不惯庾条与沈家行得太近。尤其眼看着沈哲子在都中诸多运作,他却无合适的手段去压一压,这种不满的情绪便更加强烈。 庾条也知大兄对自己的偏见由来已久,今次归都就是打算用事实说话,眼见大兄神态有所缓和,便连忙招手示意仆下呈上一批卷宗,陪笑道:“今次归都,我就要向大兄仔细介绍一下京口近况。得益于商盟并隐爵并行,如今彼乡风物已是大不相同……” 京口近几年的变化是显而易见,庾条准备又充分,张口侃侃而谈。他已经习惯了在京口与人交流的那种氛围,张口并无太多虚词,直接就是准确的数据罗列。而最能彰显京口之繁荣的数据,第一是货品的交易量,单单米粮这一项,就在五十万斛左右。第二则是如今京口有籍可考的民夫,已经达到五万人之巨! 随着庾条讲解越来越深入,温峤也渐渐听得入迷,那些数额庞大的数字在庾条口中一一道出,几乎每一项都给温峤带来极大的震撼。别的且不说,单单那在籍的五万民夫,便让温峤咂舌不已。 他治理江州数年,对于时下人力的欠缺感触尤深。时下虽然大批流民南迁,但却很难将之完全转化为可以投入生产的劳动力。一方面是这些流民难于统御,不安一隅,还有就是流民当中本身便有的宗族荫附关系本身就抗拒官府的强硬安置,还有就是本地人对于安置流民的抗拒。这还只是人事方面的原因,至于耕地、农具、食粮的缺少,则更加让人一筹莫展。 江州是江东大州,仅次于三吴的重要产粮地,温峤的前任应詹在任时首倡官屯以安置流民,本身已经给温峤留下了一个尚算可以的底子。他上任以来也是力推此事,州府包括各级郡县所掌握的屯田吏户也只在三四万户之间,这其中还包括许多山蛮部落被阖族编入籍中,想要再进一步,已经极为困难。 而庾条所言的在籍民夫,那都是正当壮年的劳力,每一人背后都意味着一个数口之家。换言之,单单京口这一地对于流民的安置和统御,几乎就已经达到江州两任刺史数年苦功! 除此之外,更让温峤感到诧异的,是庾条数据中对于京口并其周边流民总数的统计,不只得出一个将近二十万户的总数,数额更是精确到了千数级。如果这个数字并非胡乱捏造而是有确定的统计渠道,那么这个隐爵对于京口的掌控力道可就太强了。 要知道,流民南迁,本身便不是官府控制下的集体迁移,而是各家各户自发的南来避祸。这其中又有豪强高门荫占裹挟诸多人口,早年朝廷行过几次小规模土断,往往都因掌握不到具体的流民情况而只能流于浅表,很难深入进行下去。因为这关乎到各个人家切身利益,哪怕台省执政高官,对此都是不予配合。 温峤对此感到诧异,也是因为对京口情况的了解不深。如今京口左近各家立业兴家的方式,并非以往世族庄园的常态,商贾集货占了很大的比重。只要有经济行为,哪怕没有成熟系统的金融观念配合指导,资本都是趋向于高回报、高利润的经济行为。 如今的京口乃是一个覆盖大半江东的货品集散地,各方物产毕集于此,予求予取,以往那种自耕自足、用度皆赖自产的生存方式,成本反而变高起来。尤其京口左近本身便没有太多现成的可耕作土地,这就使得各家对于开垦荒地的积极性进一步降低。 荫占人口,最大的用途就是庄园耕作,但是庄园耕作本身便已经在京口式微,那么早先荫占的丁口在不能投入生产的情况下,反而成了一种负担和累赘。所以如今在京口,渐渐兴起一股罢退荫户的风潮,大量的荫户被世家自发性的排挤出来。 隐爵如今覆盖整个京口地区,完全不需要用什么强硬手段,自然而然就能掌握到这些新增人口的数据。这一部分被世家排挤出来的荫户,一方面南迁至会稽这个地广人稀的吴中腹心,一方面居近京口安置,由商盟出面组织大规模的垦田生产,居近提供各种交易产品。 如此深刻的变革,都是在京口本身并没有一个强力官方干涉的前提下完成,并且仍在持续升温。除了庾条这种深刻介入其中,亲眼所见,亲力亲为者,局外人真的很难理解如今的京口是怎样一种形态。 正因有这样的认知,庾条才敢于违背大兄的意愿,因为他深知,承载如今京口之繁荣最重要的底盘之一,正是由沈家所主导的吴中商盟。时下京口这些侨门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生存方式,谁要破坏眼前这一切,无疑就是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举目皆敌! 不同于温峤单纯的感慨,庾亮在听到庾条讲述诸多京口现状时,更多的是深深的警惕。虽然他始终不曾放弃对京口的关注,并且屡次下诏排遣官员前往京口巡视、劝耕,但对于京口真实的情况,确实是所知不多。 尤其在听到京口诸多货品交易当中,关系到民生之本的米粮交易每月竟有几十万斛之多,庾亮便更加的心惊。过往几年,江东并无战事,各方赋税也都上缴及时,数年积累之下,如今都中府库储粮不过在三十多万斛之间,较之京口一月的交易量居然都差之甚远! 换言之,假使有一天四方粮道断绝,朝廷若想维稳京口局势,便必须要承担一个如此大的粮食缺口!而朝廷所掌握的粮食,甚至不足维持一个月的时间! 一想到或要面对那样恐怖的局面,庾亮都感到手足冰凉,这根本就是时下朝廷完全不能解决的问题啊! 其实庾亮所想是过于悲观,京口的货品交易量诚然庞大,但也是随着水运情况而有所涨消。庾条所言数据乃是一年最盛月份,若平均在一年来看,数据会有所回落。而且京口的庄园经济色彩虽然在逐步淡化,但毕竟有以往十数年的基础,加上近几年大规模田庄的开垦经营,本身能够满足一部分需耗。 而且像米粮之类货品,需求最大的还非京口本地,而是江北淮泗之间。那里处于南北对冲的最前线,战乱频频,生产破坏严重,许多流民帅为了维系局面,往往都要在江东大肆采购粮食。 这些流民帅乃是京口那些商家最欢迎的豪客,采购量大不说,枝节问题也不斤斤计较,惟求能够按时足量交货。京口左近几万民夫,最起码有一万人是在长期为这些人服务。而流民帅有了充足的物资供应,同时为了支付这些订单,也都在青徐之间大肆侵扰掠夺,又成为京口更加稳固的屏障。 这诸多因素,有的庾亮已经考虑到,有的则是下意识忽略。总体而言,如今的京口虽然繁华,但却有悖于他的执政理念,这样的情况不能长久维持下去。既然民众都已有所富足积蓄,在这样一个基础上罢商还耕肯定见效更快,同时还能解决诸多隐患。 沉吟少许后,庾亮将那些卷宗放在了案上,望向庾条的眼神也有所缓和,开口说道:“这么看来,你在京口倒也并非尽在虚耗光阴,已经有了不浅的历练。这样吧,稍后你回京口,将我交代给你的事情处理完毕,而后归都在少府暂作司库郎中,也算是学成有用。”在他看来,终究要才为国用才算是正途。 庾条听到前半段,脸色尚有欣喜,以为大兄终于为事实打动改变心意,可是听到后半段,心绪却是陡然下沉。他沉默良久,于席中沉声道:“大兄之命,恕我难为。京口今日之繁荣,乃我与同侪心血浇筑,绝不能毁于我的手中!” “你再说一遍!” 庾亮闻言后,脸色已经是陡然沉了下来,他确是没想到庾条居然敢如此直接拒绝他的意愿。 庾条下意识低头避开大兄威严的目光,然而过不多久,长久淤积于怀的不满渐渐蔓延出来,他蓦地由席中站起来,大声道:“再说十遍都是如此!大兄,我早非昔日凡事都需耳提面命的小子,于人于事都有自己方略。或是所行有悖于大兄期待,但也侥幸有所建树,可见并非一无是处。大兄你向来峻整察察,不容小垢,此为圣人德行,非常人能踵迹而效,何苦定要兄弟们一个个都成失众独夫!” “放肆!” 听到庾条直呼自己为独夫,庾亮更是羞恼,同样由席上站起来,握住铜如意的手指更是隐隐发白。 庾条直视大兄那愤怒到极点的视线,徐徐跪在地上,沉声道:“言鲠在喉,不吐不快。大兄教我成人,本不该恶言面忤。然而今日之大兄,欲求恶言都恐难得。圣人都失之子羽、宰予,非至亲与告,更闻于何人?大兄,人力有穷,若一味独行于世,其势难久啊!” “滚出去!” 庾亮扬起手中铜如意作势要击出,然而席中温峤忙不迭站起身来张臂阻拦,他狠狠将如意砸在了桌案上,指着庾条声色俱厉疾声吼道。 0285 太真疾行 一直等到庾条离开良久,庾亮仍僵坐在席中,神情冷俊阴郁,长久不语,心中愤怒之余,亦不乏悲痛。时下都中关于他的非议诸多,庾亮怎么可能没有耳闻,但对于这些小人恶意中伤之辞,他都可以不予理会。 然而今天,却是自己兄弟当着面直斥他为失众独夫,简直字字如刀,直插入心,更让庾亮有种情难自辩的悲愤。扪心自问,他执权以来,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国事为先,心中绝无太多门户之计。殚精竭虑,逐步将权收归中枢,为的也绝非是让自己更加显重,一意只为北伐! 时人称他剪除异己,恋权擅专,庾亮对此尚可嗤之以鼻。大凡要做事,哪能一味委曲求全,强求一团和气。他受先帝简拔,委以国任,心内一直看不惯王太保那种身居显位却以权柄结恩于众来沽养自身名望的做法,居其任而不为其事,这不是执政者该有的态度! 江东偏于一隅,王祚哪能长居此乡。当年元帝便长以客居别国而自伤,先帝春秋不假,两代先君俱是草草,如今权归于己,若不能有所建树,生而愧行于世,死则难报先君! 庾条那一番话,虽然给庾亮带来极大触动,但他本就是心志坚毅,同时又胸怀大志之人,问心无愧。当这一股愤怒渐渐过去之后,神态也慢慢恢复了平和,示意仆人撤下杯盏狼藉的桌案,而后才对温峤说道:“让太真见笑了。” 见庾亮恢复了平静,温峤也松一口气。先前他目睹兄弟失和,心中已是极为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其实从心底而言,温峤对于庾条的话也不乏认同。他与庾亮虽是至交深厚,但对于庾亮的一些做法,并不是发自肺腑的认同。 他的履历可谓丰富,周转南北,所见诸多。如今天下的纷乱形势,乃是古今未有之大乱。中朝群臣不可谓无俊才,面对这样的局势仍是束手无策。如今之江东较之中朝更多局促窘迫,凡事实在不宜操之过切。 早年他渡江而来,先与王导面谈,发现此君既不过分悲悯消沉,也不过分激昂羞愤,对时局有一个清晰认知,因而心内对于王导便分外推崇。后来随着王门势大,不独王敦为乱在先,王导在纷乱时局中似乎也渐渐丧失了最初的清晰判断,温峤才与之渐行渐远。 中书的一些做法,在温峤看来失于勇猛。但对于时下究竟该采取怎样一种立世态度,温峤自己也无一个清晰的策略,索性便着眼当下,少作远瞩。 庾亮倒不知温峤心中作何想,恢复了平静后,他沉吟一番才又说道:“今日本为太真践行,实在不宜再谈太多公务。不过对于荆州,我心内实在不能放心。无论如何,我希望太真能谨守上游,勿使西土动荡。” “我尽力而为。” 温峤微微颔首,中书之所以有此言,乃是因为庾条归家之前已经告诉他,台中已经决定征召历阳归朝。先前温峤已经多有劝说,并表态希望能率兵拱卫京畿以防有变,却被中书拒绝。早先目睹他家兄弟失和,眼下这个情况,温峤更不好再发别的议论。 眼下也只能相信中书的判断,历阳久居西藩为肘腋之患,早晚都会生乱,与其坐观对方继续势大,不如趁其祸浅而剪除。 因为先前之事,庾亮也乏甚谈兴,匆匆结束宴席,即刻便要返回台中。如今台中诸多事务忙得他足不沾地,若非是为温峤这个挚友践行,等闲人他根本都无暇顾及。至于庾条这一件事,眼下庾亮也无暇处理,只能等待历阳之事解决后再回头处理。 京口他是必然要重整一番,无论是谁都阻拦不住他的步伐。若庾条尚是执迷不悟,庾亮心中也有了想法,直接将其圈禁在家勿使外出。 温峤与庾亮同行将其送入台城,自己却没有进去,而是转而又回到城中自己寓所。明日他便要受诏离都归镇,趁着这一点拜访一下都中故交。 刚刚回到寓所,门生便送上几十份请柬。时下都中气氛如此,温峤执掌江州方镇,与中书又是相交至深,举止自然备受瞩目。 闲坐在席中翻看这些请柬,温峤眉头却忍不住微微蹙起。如今都中但凡与他有所交谊或者有论交资格的人家,几乎都有请柬送来,由此可以看出人心的不安定。 邀请虽然多,时间却有限,温峤只能挑一些在他看来比较重要的邀请予以回应。其中有尚书令卞壸、太保王导等等,温峤也知这些人多半还是想让他出面劝一劝中书,但他也是无奈。这些人长居都中都影响不到中书的决定,他匆匆而来,匆匆即去,又怎么能够劝服。 略一沉吟之后,温峤提笔一一回信。对于王太保,温峤心中其实是有些不满的。王氏名望资历俱有,太保亦不乏超凡眼量,受命辅政,本就应与中书互相牵制,互相调和。然而彼此之间却是囿于门户,绝少往来不说,太保其人更是喑声而退,罔顾其辅政之责,较之早先的从容兴废不可同日而语,渐趋流于庸碌。 当一应礼请尽皆处理完毕后,门生却又送来一份精美异常的请柬。温峤虽然久不在都中,但对于都中新兴事物倒也不陌生,只一眼望便知这请柬来自何方。他心中不免有些好奇,沈氏不乏自己的消息渠道,自己与他家也交谊甚浅,这时节来邀请自己做什么? 打开那一份请柬略一观看,温峤脸色却是蓦地一变,推开案上诸多请柬,一边换衫一边疾声吩咐仆从道:“快备车,去丹阳公主府!” 牛车一路疾驰,在行进乌衣巷王家门前时,温峤看到王太保长子王长豫正立在庭门之下,心中一动,吩咐车夫暂停。 王悦早已辨认出温峤车驾,匆匆上前礼拜道:“我奉家父之命,于此恭候温公久矣。” 温峤与车上歉然一笑,说道:“今日实在分身乏术,要辜负太保厚邀。来日再归都中,必当直谒庭下告罪。” 说罢,他让仆从将自己所书回信递给王悦,然后牛车便又匆匆离开。 王悦站在庭门前手持书信,神态略有错愕,眼睁睁看着温峤车驾行向不远处的丹阳公主府,继而脸上便有几分羞恼与无奈。再庭门前又驻足片刻,他才蓦地叹息一声,有些灰懒的返回家中。 沈哲子也早在庭门后恭候温峤,早先甚至还踱步至王家门前与王长豫寒暄几句,看到温峤车驾在王家门前暂停少顷,心中便不禁有些感慨。各家扎堆住在一处,就是有这一点不便利,许多事情根本没有一个遮掩的余地。 他自知温峤为何推开王家邀请而前来自己家,本与门第势位无关,但内情却不会跟王长豫详述,就是要让这老小子在自己面前渐渐生出一股挫败感。他与王长豫之间倒没有什么旧怨,此人性情简直与王太保如出一辙,几乎没有什么脾气。 但王家老二王恬王敬豫却多在公开场合嘲讽沈哲子,虽然没有被沈哲子当面撞见,但背地里说人坏话这种行为还是让沈哲子颇为羞恼,打算抽个时间教训那小子一下。 车驾刚刚停稳,沈哲子上前还不及开口,温峤已经蓦地跃下车来抓住沈哲子手腕疾声道:“海盐男所言属实?崔孔瑞果然在你家府上?” 见温峤神态如此激动,沈哲子也不再多言其他,便做出礼请姿态:“崔先生于我家中荣养多时,近来入都访故,恰逢温公归都……” 温峤已经等不及沈哲子再说下去,已经迈起步子大步流星行入府中。沈哲子见状,只得小跑追上去,这温峤来自己家也不是什么荣幸之事,人家压根没将自己这个主人放在心上。 崔珲入都多日,一直安养在公主府中,他本身并没有什么去寻访故旧的念头。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劫余残躯,羞见故人。不过对于沈哲子热切的帮忙张罗,他也并不出言反对,一方面是受沈家之大恩无以为报,另一方面也乐见这个颇具想法的年轻人有所功成。 此时崔珲正坐在暖阁软榻上,身边侍立的娘子并非别人,乃是早数年前被沈哲子发配进豆腐坊的苏娘子。早先公主将前溪伎尽数遣散婚配,这苏娘子硕果仅存,豆腐坊运作成熟后也用不到她,沈哲子征求其意见得以应允后,将之许给崔珲贴身照料起居。 这苏娘子本就多学雅技,早先颇受委屈,有了一个难得的机会加倍珍惜,将崔珲照顾得无微不至,脸色都日渐丰润,病态渐褪。 温峤大踏步冲进阁中来,视线落在了崔珲身上,神态却有几分迟疑,而崔珲看到温峤后,身躯也是微微一颤,继而脸上便涌现出颇为复杂的笑容:“太真疾行,如夸父逐日,健步如飞,仍未有改啊!” 温峤听到这话,才终于确定眼前这形象大变迥别于自己记忆的中年人果然便是崔珲,他颤颤巍巍上前,嘴角微微翕动,脑海中的记忆陡然鲜活起来,仿佛又回到十几年前在北地的峥嵘岁月,一众孤直忠勇在废墟之中开创局面,姨父刘琨执他手殷殷叮嘱:吾欲立功河朔,使卿延誉江南。 如今他早已名满江东,立功者却已不复在世。 0286 温公有疾 “好你个崔孔瑞,旧友相逢,竟是如此倨傲见我!” 待到心情平复,温峤才行入阁中,他与崔珲不独是同僚,两家更是姻亲关系,彼此年龄相仿,交情素来深厚。如今阔别重逢,可谓欣喜若狂,此公性噱,看到崔珲高坐榻上,身边美姬侍立,便忍不住戏言道。 崔珲听到这话,眼神中掠过一丝神伤,口中却笑语道:“温太真德不彰于我,才不长于我,与你为友,已是折节而交,何须扫榻相迎。” “毒言若斯,可为友乎?” 温峤闻言后大笑着坐在了崔珲下方,视线略过那位丰腴美艳的苏娘子,眼神中便带上了一丝噱意,损友姿态十足,身体往前一倾,举掌欲拍拍崔珲小腿,手掌却压着薄衾直接按在了软榻上。他脸色骤然一变,惊声道:“孔瑞兄,你这是……” “横灾加身,能保住性命已是侥幸。” 崔珲淡淡一笑,掀开薄衾露出残腿。 “这、这……” 眼见此幕,温峤再也不能淡定,神态转为凝重,一时间不知该作何言。 这时候,沈哲子才行进阁中,坐下来将崔珲所遭受的灾厄讲述一遍。温峤听完后,神态更加复杂,沉默良久,掩着脸长声叹息道:“孔瑞你这番劫难,是代我受过啊……” 他之所以发此言,乃是因为当年并州则人南下劝进时,他并非唯一选择,另有一个选择乃是崔珲并其堂弟崔悦。若当年崔珲便南下建康,自然不必遭此劫难。此时看到崔珲如此,温峤心中便倍感羞愧。 “劫数或早定,太真何必强揽己身。” 崔珲叹息一声,旋即便开口安稳温峤道。且不说当年事与他所遭受劫难本就没有直接关系,即便是有,他这一番劫难也是躲不过。当年并州方面虽然有此议,但他家与当时越府气息浓厚的东南朝廷本就没有太深厚的亲近感,况且他家也乏甚玄风传承,即便过江,未必能如温峤一般立足下来。以此罪咎,实在没有道理。 话虽如此,但是温峤终究不能释然,在席中对沈哲子深深施礼道:“今日始知海盐男救我手足于存亡,来日若有用,必偿此恩!” “温公言重了,崔先生于我吴中遭受此厄,我家救之,清理应当。况且崔先生入我家来,时时予我教诲,受益匪浅,岂敢以恩相胁邀幸。” 沈哲子连忙避席答道,过后更是行出门来,给这两人留下一个独处空间。 等到沈哲子离开后,温峤才指着崔珲语带抱怨道:“既然已经脱厄,孔瑞你为何不着人传信于我?挚友遭厄至此,我竟懵然不知,这让我以后如何敢立世间?” “太真你独立于江东异乡,可知维系艰难。我又非途穷了无去处,何必再来给你增添更多烦忧。沈氏主家优待我等劫余废人,而我也实在无求于外,于此了却残生,于愿足矣。” 崔珲笑着回答道,如今的生活于他而言确实是半生难得之悠闲,唯一一点就是在都中时常想念会稽的始宁庄园。某种程度上而言,那里也是他心血所系之地。 温峤移席到近前,拉着崔珲手置于膝上感慨道:“北地局势,我多有留意,河朔之地但凡有人新近南来,我总要去寻访一番。每每午夜梦回,都盼能与旧友相会。若非今日海盐男着人传信于我,我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孔瑞竟然已经早已南来,寄养于南人门庭之中。” 崔珲亦笑道:“山河动荡,人事翻覆,人之际遇离奇,哪怕眼量再长,也难猜度一二。若早年在北地时有人道我来日将是如此际遇,我是说什么也不肯信的。如今闲坐庭中,每每长叹人力有穷,这大概就是残余之人、老朽不堪之肺腑吧。” “岂独孔瑞你有此感,哪怕是我也常自伤此身无用。南来至今十数载,于世无一得益之建策,空自伤怀往北,不知此生能否再回故乡。人言有祭无绝,如今飘零于远乡之外,已不知故冢家庙已是怎样的草木凋零。” 言道此节,温峤脸上也流露出一丝无奈:“不能归国神州,不能敬拜家庙,此身独存何益?早知眼下如此,何如固守于北,亦能慷慨以赴国难,共襄一场壮烈!” 崔珲听到这话后却是大摇其头:“太真你如今国任加身,岂可沉湎灰懒。宜当衔恨发奋,来日勿使子辈笑我无为!” 两人虽然分别日久,但旧谊却是深厚,随着交谈渐久,久别而来的生疏渐渐褪去。尤其崔珲所思所言都迥异于江东时人所感,更将温峤拉回那个彼此互相扶掖,睁开眼便要面对诸多困境的岁月,那一段时日的经历,虽然困苦但却充实,如今回味起来,较之在江东终日玄谈、人浮于事的生活,更有一种别样的情愫滋生。 眼见崔珲渐渐有困乏之意,温峤才渐渐停止了话题,再次出言相邀道:“孔瑞你还是去我府上荣养吧,沈氏虽然礼待,实在不便长久叨扰。你之才干远甚时人,于时局更有一种精辟所得,我也要向你时时请教探讨,才能不混沌于时下。” 崔珲闻言后仍是摆手拒绝,笑语道:“江东人才济济,哪有我这劫余浪人置喙之地。我今次来都中,也只是与旧友互通声息,来日还要返回会稽的始宁。那里已成我第二乡土,诸多昔年遭灾之故友皆居于此乡,彼此眼望才能安心。” 温峤仍是执意相邀,崔珲只是固辞,到最后温峤甚至有几分恼意:“崔孔瑞你为何固执如此,不肯入我家门究竟是眼薄于我还是眼薄于你自己?我家虽不及沈氏豪富,料想照顾你周全还能做到,你不归于故交却客居于南人庭下,让我以后如何自处?你纵使废人一个,我温太真照料你之起居甘之如饴!” “太真休矣,哪怕以我眼观,来日京畿或有遭劫,你亦不能免于其中。假使日后两全,相见自然有期。” 彼此熟不拘礼,崔珲言语倒也直白。 温峤听到这话,不禁有些默然,见崔珲已是恹恹欲睡,只得告辞行出。 温峤出了暖阁之后,早已经立在廊下良久的公主府家令任球匆匆行上,恭声道:“我家郎主略备薄宴,已经恭候温公多时。” 温峤略一沉吟,便示意任球在前方领路。他与沈家虽然没有什么交谊,但其家救助崔珲又荣养至今,无论如何他都要有所表示。 此时夜已经深了,沈哲子精神却还不错。如今的温峤乃是时局中当之无愧的大佬,坐治江州重镇,与中书又颇同声共气,显重之处尤甚于沈家。他今日借崔珲与温峤取得联系,倒不是为了达成什么目的,彼此保持一个融洽气氛,等到时局大变时能有所通气便是最好结果。 眼见温峤行入进来,沈哲子连忙起身相迎。 再见到沈哲子,温峤不免仔细打量一番。他对沈哲子的了解着实不多,只是在一些礼节场合见过几面,至于其他都是道听途说的了解。 尽管了解不深,温峤心内对这少年却也不乏高看,沈氏豪则豪矣,在江东众多人家中倒也称不上是什么清望高门。此子能在如此家世中脱颖而出,被世人与王长豫并称,可见本身便是有足够才情。 早先亲眼目睹中书兄弟反目,如今自己强邀崔珲又被拒绝,都与沈家有关。尤其崔珲言辞中对这位帝婿不乏推崇,这更让温峤加深了对沈哲子的好奇。 彼此礼应一番各自入席后,温峤开口又言到崔珲之事,重谢之后才说道:“我本有意将孔瑞接回家中,但他却固执不愿,海盐男能否劝解一二?早先我不知孔瑞已经南来,多多叨扰尊府。既受救命之恩,若再长相有扰,实在失礼太多。” 沈哲子闻言后却笑语道:“此心安处,即为故乡。崔先生愿意长留我家,若其心能适意,温公又何苦要强人所难而求全义?贤居我家,受惠实多,言何叨扰。” 温峤闻言后不禁有些语竭乃至于羞赧,他强邀崔珲确是想要自己心安,希望能对崔珲有所补偿,反倒欠于在崔珲的立场考虑。 沉默片刻后,他才开口道:“海盐男雅言,实在感人良多。此心安处,即为故乡。孔瑞他历经劫难戕害,若真能于尊府得所安心,我之强请反倒成了害他清净的恶行。我与孔瑞,相交于生死之际,彼此都能相托。孔瑞之承恩,便是我之受惠。厚情如兹,实在让我感念至深!” 这话虽然是感恩,言外之意也是希望沈家能看他面子继续善待崔珲。即便没有温峤的缘故,沈哲子也将崔珲视为师长,毕竟时下来自于北地同时又敏感于时局,而且还能为他所用的人实在太少。沈哲子善待崔珲,结恩杜赫、郭诵等人,本身就是他事业的一部分。 虽然南人亦不乏良才,但时下南北不只隔阂极深,风物差别也是极大,橘生淮北则为枳,南方的人才到了北方未必就能合时宜。来日要在北地征战复土,招揽北地人才必然要重视起来。 彼此态度虽然尚算和善,但在一番礼貌寒暄后,气氛难免变得有些冷落尴尬。温峤心内渐渐有了去意,刚待要开口告辞,却发现沈哲子正眼神灼灼望着他,不禁好奇的望过去。 “温公似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恐深。” 沈哲子指着温峤,神色凝重说道。 0287 名禄之贼 其实在很久以前,沈哲子已经不再习惯于用自己对历史的先知来衡量和判断时局、人物。一方面无论是《世语》还是时人所著传记,都失于主观,偏颇一面。另一方面随着自己对时局干涉越深,变故就越来越多,过往所知的事件轨迹越来越偏于事实。 但在今天,考虑良久之后,沈哲子还是打算再在温峤面前做一次铁口直断,因为稍后此公将会成为时局中最为重要之人,若真的出现什么意外,后果将不堪设想。 原本的历史上,温峤在叛乱中担当国计,力挽狂澜,却因操劳过甚、忧患负荷而在平叛不久后即中风而亡。在当下这个历史中,由于叛乱延迟,此公尚未有所透支精力,因而还能无恙。但沈哲子也不敢持以乐观,若在平叛中途此公暴毙而亡,那整个江东之地,前景都是堪忧。 所以,沈哲子要确保温峤性命无虞,才敢有所进望。哪怕此言略显突兀,权衡再三后仍是说了出来。 温峤闻言后略感错愕,他虽然与庾亮交谊深厚,但本身却非一个风格峻整之人,虽然此言有些唐突,倒也并不觉得受到冒犯,而是笑语道:“海盐男于医道也有涉猎?” 沈哲子闻言后摇头道:“虽不善医,但也能明见面色。温公两眸泛赤,嘴角则隐有灰白,印堂晦暗,恕我直言,不知温公近来可感神昏气乏?” 温峤闻言后便有些不能淡定,干笑一声道:“近来奔波入都,饮食行止俱有失调,虽是有乏,倒也无碍。多谢海盐男关心了。” 他虽非崇法之士,但也读过《韩子》,讳疾忌医是懂的。但沈哲子这超出人情之外的关注,却让他有些不自在。 “山崩之疾,俱起于小恙,温公若有不适,切勿等闲视之啊!” 见温峤神色流于应付,沈哲子又继续说道,既然已经打开了话题,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非我危言耸听,早年我家中曾有一长辈,生前也如温公此等面相,食不知味,寝难安眠,畏光畏风,喜忧无度,家人只道小事,哪知不久风邪噬命!当时童子未知生死,至今思来记忆犹新。” 他并不知自家有没有长辈中风而亡,但为了劝温峤重视起来,乱编也要编出一个来。反正都是牵强附会,只要让温峤意识到事态严重性就好。 哪怕自己素来好脾气,温峤听到这话眉梢也禁不住微微一颤,脸色也板起来。若非崔珲的缘故,就算不出言呵斥妄言,只怕也要拂袖而去。只是略一转念后,他的心情却隐隐有异,只因沈哲子所言诸多病状,都与自己目下状态有所吻合,因而心中不禁有所凛然。 “蔡桓忌医,古之不智。不过人各不同,不好一概而论。海盐男有心,稍后我自延医诊断。” 温峤语调有些冷,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若沈哲子是什么名医,哪怕只是粗通医理,这话他还能郑重对待,但不过只是靠幼年记忆来观望做出判断,在他看来便有些荒谬。 “既有此忧,何须延医。如今丹阳抱朴子稚川先生正居我府中,温公若是愿意,不妨请稚川先生略作诊断。假使无虞,只作我妄诞虚言。若真有恙,疾除于腠理,不伤本身,可谓大善。” 沈哲子嘴上说着,已经抬手吩咐任球去请葛洪。 温峤见状,心中倒也有些意动。尽管不相信沈哲子之语,但也被说得心绪有些紊乱。葛洪之名,他向来有所耳闻,若能得其诊望,病或无病都能释怀,省去许多无谓心烦。 葛洪归都后不久便返乡探望,只是众多沾亲带故之人纷纷上门拜访,令他烦不胜烦,索性再搬回来得个清净。每日闭门著书,笔耕不辍。 沈哲子对此也是求之不得,他与这小仙翁意趣虽然相悖,但对其也是始终心存敬意。葛洪肯在他府上住下来,可见对他也是有所改观。 任球去后未久,大袖飘飘的小仙翁便阔步行来。医道于他而言终究是副职,近来住在沈家,主要还是居近整理一下本身所学并盛传时下的诸多道经典籍,准备用以填充沈园中那座师君楼。他本身便是天师道一方大佬,对于沈哲子这个近来在天师道中名显的红人自然也友好起来。 沈哲子起身相迎,并向葛洪介绍了一下温峤。温峤虽然名重一时,葛洪对其倒也并未另眼相待,听到沈哲子的解释后,便示意温峤移至近前来,掌灯仔细观望良久,才徐徐道:“应是风邪上侵,肝阳暴亢,中风之兆。”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禁松了一口气,只要诊断出病症来,治或不治再作别论。 而温峤闻言后,脸色则变得有些难看,不意沈哲子居然言中。对于沈哲子的话,他尚有几分怀疑,但既然葛洪都这么说了,他心内就难存侥幸了。葛洪在江东尤其是丹阳京畿,名气之盛绝不逊于台省诸公乃至犹有过之,尽管素无交际,但有此盛名,温峤对葛洪的诊断还是信服的。 中风之病出于《伤寒论》,意指风邪中体。而风邪在时下的意思却极为宽泛,大大小小病症只要是有外部所引起,几乎都可以冠以风邪之名。但在风邪之后再加肝阳暴亢,那就便意味着一旦爆发便可毙命的中风之病。 温峤虽然不乏豁达,但骤然面对生死问题,仍然是不能淡然,拉着葛洪手疾声道:“稚川先生既然有诊断,不知此症可还有有解?” 沈哲子闻言后便也紧张的望向葛洪,看出来是看出来,终究要治好才算是目的。 葛洪沉吟半晌后徐徐开口道:“且先作灸治,再观后效。” 说着,他在席中讨要笔墨,一挥而就写出诸多所用材料,示意沈哲子着人去准备。同时吩咐温峤先去沐浴净身,等待灸治。 此时虽然已是深夜,但府中自有不少仆人通宵待命,很快便有人将所需要的材料备齐送上来。对于葛洪要如何医治温峤,沈哲子也不乏好奇,便站在一边看着葛洪动作熟练的准备诸多材料。 所谓的灸治,便是取艾绒搓成细柱引燃借助烟火热气来烘烤穴位,以达到除病的目的。因为病症的不同,艾绒之中再杂以细辛、白芷、雄黄等材料。对于这样的治法,沈哲子并不陌生,早年他急病昏厥,便被葛洪以此法诊治过,除了烘烤的有些疼痛之外,确实颇有效用。 不过对于中风这种重症,灸治能否凑效,沈哲子也是有些存疑,毕竟他对于医理实在了解乏乏。 葛洪一边用小刀将蒜瓣切成细片,一边对沈哲子解释道:“蒜本通气,以蒜施灸通常来治散毒之疽,以冲气塞之处活淤。温公风火上侵,性类痈疽,幸而发之未久,若壅塞过甚,药石也将无力……” 沈哲子听着葛洪侃侃而谈,只是不明觉厉,虽然不清楚这医理是什么,大概也琢磨出一点意思,那就是病向浅中医,再猛烈的病症,于其未发之前解决掉,如此才能不至于太过棘手。 等到温峤准备妥当,穿一袭宽袍行进房中时,葛洪便示意其横躺在榻上,于其印堂、太阳穴、心口等等位置各置一蒜片,然后将艾条引燃,动作熟稔的灸治起来。 沈哲子箕坐于旁边,手托着腮静静望着,眼看温峤在葛洪的指令下或躺或趴,乖顺非常,哪还有一点方镇之威。他不仅越发感慨保养的重要性,得啥不能得病,人一旦有了病,哪怕权势再重,性命也要托于人手。 这一番灸治极为漫长,看到最后,沈哲子已经耐不住困,告罪一声先回房休息去了。 等到第二天早上醒来,沈哲子又匆匆返回来,发现灸治仍在继续,温峤都已经昏昏睡去,葛洪两眼却仍炯炯有神,手持艾灸纹丝不动的坐在那里灸治,精力如此旺盛,难怪被人称之为小仙翁。 灸治到了尾声,葛洪取下蒜片,小刀轻轻刺穿温峤皮肤,挤出一些泛黑血水观察良久,神态才渐渐有所缓和,让人上前帮温峤穿好衣衫。 温峤这时候也醒过来,看到略带倦容的葛洪坐在一侧,先是起身谢过,然后才询问自己病情如何。 “肝阳暴亢,拔除风火只是浅治。若要根除,终究还要靠善养。不宜过劳,饮食有度,戒喜戒怒。救治于后,不如摄养于先。谨守于此,温公也不必过分介怀于病。” 听到葛洪这么说,温峤才松了一口气,继而才又望向沈哲子,笑语道:“早先还言桓侯之愚,不意我竟险些踏足其后。若非海盐男执言告诫,余命休矣!” “温公言重了,今日全赖稚川先生之功,我不过妄执言端罢了。” 接下来,葛洪又开具诸多药方,交待温峤日后要小心调养。因为还要归台城受诏,温峤不能久留,听过嘱咐后,又去拜别崔珲,然后才匆匆离开。 将温峤送走之后,沈哲子才又返回来,去询问葛洪温峤的具体病情。葛洪只是摇头:“名禄之贼,安得长生。一时或可无虞,终将生患。” 听到这话,沈哲子便有些尴尬的干笑一声。小仙师虽然在说温峤的情况,其意也在指向自己。终究意趣不同,他们这些名禄之贼是难与其沟通无碍。 但只要温峤能拖过眼前,沈哲子便放下心来,安排人恭送小仙师下去休息,心内却不免腹诽:这老先生倒是不好名禄,终究也未得长生久视。可见人生苦短,该争须争! 0288 逃人 历阳地处江淮水陆要冲,大凡南北对冲而用兵,首选于此。大江由此转向南北而流,号为横江,一旦涉江而过,便是江东一马平川之沃土,由此东向而掠,建康旦夕可及,可称得上是江东藩篱门户之地。 除了本身形胜地理以外,历阳也是大江之北屈指可数的丰饶之地,昭关之内,天门山下,沃土连绵,水清田美,号为鱼米之乡。 如今的历阳,风貌较之旧时略有不同。镇守此地的邵陵公苏峻武略虽盛,文治却不免稍逊。自大江西岸往陆地而去,便是连绵的营垒,几乎望不到边际。许多昔日军屯尽数荒废,早年修筑的沟渠已被杂草填满,如今只充作牧马之草场,草丛中到处散落着毁弃的各种军械。 营垒之外的偏僻地界里,有连绵的窝棚,那里居住着大量的南渡流民,因为历阳域内既没有官屯的田亩,郡府也无暇组织安置,只能长期滞留于此。至于其生计来源,一方面是在野地觅食,一方面则要靠为郡府和军旅劳作才能勉强糊口,生活可谓艰难到了极点。 对于这些被迫羁留于此的流民而言,改善生存际遇最好的途径就是被征召入军旅中。但历阳军中最不缺的便是精兵悍卒,普通人家又哪能轻易入选。因而绝大多数人只能寄望于那些将帅们驱使他们或是入山伐木,或是涉水通渠,以换取一点微薄的口粮。但若连这些苦力活都做不了,一般的老弱病残也只能卧于窝棚等死了。 野地中不时有兵将纵马呼啸而过,不论游猎到哪一处,对于那里的流民而言都是一场劫难。大量的民众被驱赶进野地里,成群结伴的将猎物驱赶集中起来,在这过程中,自然有许多人丧命于猛兽爪牙之下。 这些横死之人,若侥幸家中还有亲故可为之收尸,中一等的则曝尸于荒野,与草木同朽,久而森森白骨陈于杂草之中。至于最差一等的,尸身都被人捡取洗濯之后置于沸汤之中充作口粮,死无全尸。 与旷野中内外两个世界的,则是位于郡城周边那些统兵将帅的豪华园墅。如今的历阳虽然民生凋零,但并非生财无门,历阳本身优渥的自然环境,漫山遍野的竹木良材,还有各种能兴冶铸的矿产,以及近乎完全没有成本的充沛劳动力,足以让人赚得钵满盆满。 更何况,早年历阳与中枢尚未交恶时,大量的军械米粮辎重等等物资源源不断运输来此,由此转运北上豫州,获利巨丰。因而历阳众将宦囊之丰厚,那真是不足为外人道。 但是随着时过境迁,历阳早年的优越超然地位渐渐不复存在,最显著的变化便是由京畿行来此处运输辎重的舟船渐渐稀少。而随着别处那些不乏恶意的目光投注到此处,历阳的形势便渐渐窘迫起来。这对于那些过惯以往悠闲岁月的流民帅们而言,渐渐有些不堪忍受。 在历阳郡城南向十余里外,有一片极为开阔的山坳,此地旌旗招展,营垒层层,甲士森严,位于正当中的山坡上有一片宏大建筑,便是如今冠军将军、历阳内史中军大帐所在。此处常年驻扎着五千余兵卒,便是历阳军中的精锐战兵。 辕门之内是几道长长拒马,数百兵卒常驻于此,严查出入人等。那森然的甲衣,寒芒流转的兵戈,还有健壮魁梧的体魄,让人不寒而栗。 拒马之后是规格严整的营地,当中一条平坦宽阔驰道直通中军大帐,大道两侧则连接着同往各处营帐的小径。小径中靠近营帐的位置常备着防火的沙土,而在营地之间稍显宽阔的空地上则堆放着各种军械。在没有操练或是外派的任务时,士卒们各自待在营帐之中养精蓄锐,或在什长、校尉的组织下进行一些有军旅特色的博戏。 在靠近中军的位置有一片庞大的校场,校场上方是一座土石为基的点将台。而在斜对面,便是散发着阴冷血腥气息的刑场。如今在刑场上,正有将近二十余人被反剪双臂、袒露胸膛跪在那里,发髻被麻绳捆束连接着上方的横梁。 这些即将受刑者,有的脸色灰败、战战兢兢,有的则目露凶光、破口大骂,诸多污词俚语土骂不堪入耳。然而无论这些人是何姿态,作何反应,却丝毫难以撼动那些行刑者的心绪。 随着日光渐渐移到田中,一名监刑的将军大吼一声:“斩!” 刀光飞掠,血色迸射,二十余个头颅陡然抛上半空被扯在了横梁上。在那杂乱的须发之下,尚残留着生前惊惧的表情,那画面令人惨不忍睹!而在下方,那些无头之尸胸腔内血水喷涌出半丈多高,不旋踵便将那刑台浇灌得积满血浆!良久之后,尸身才徐徐倒在了血泊中。 “传首各营!” 随着那将军一声疾呼,而后便有一队骑士疾驰上前,手中竹枪蓦地一挑,便将那些血色狰狞的头颅穿在了竹枪上,而后疾冲向各座营垒。前方开道者一边敲打着铜鼓,一边大声吼道:“不伏军令,擅自离营者,军法立斩!” 营垒中那些兵卒们听到这喊声,纷纷探出头来,看到那些被挑在竹枪上仍在滴答血浆的头颅,面目依稀似曾相识,都是不寒而栗,纷纷噤若寒蝉。 而在此时的中军大帐中,气氛亦是凝重,两名赤膊壮汉被牛筋反剪双臂跪在堂下。而在堂中列席众人,或是狠狠盯住这两人,眸中充满怨恨,有的则是面露不忍,似是深为这两人感到遗憾。 堂上坐着一个中年人,不同于其他人的甲胄齐具,只穿一件灰色氅衣时服,便是此地的主帅苏峻。不同于外间时人所传言粗豪勇武的形象,苏峻本人长须飘飘,面向方正,威严之余不乏儒雅姿态,颇有几分名士的风范。但战阵上若有人因此而小觑他,多半都要饮恨于那无坚不摧的槊锋之下! 面相如此,但苏峻的心情却难称淡然,两眼盯着堂下被捆缚那二人,视线不乏阴冷怨视。见他这副模样,堂上众人更加不敢多言,正襟危坐,神态凝重。 过了好一会儿,苏峻才蓦地冷笑一声,单单这一声冷笑,便让人不能淡然。尤其堂下那两人,更是忍不住打一个寒颤,头颅低垂前额贴住地面,不敢抬头去看。 “你二人是何时追随于我?” 冷笑过后,苏峻在堂上徐徐开口道。 那两人听到这问题,当即便有些错愕,以为将军要言及旧情,心内顿生一股窃喜,忙不迭开口道:“当年主公南奔广陵,我兄弟素闻主公骁勇能战,率领千余乡党自淮右投来,托庇主公羽翼,至今已近十年……” “十年了,人生能有几多十年?” 听到这二人回答,苏峻捋着胡须感慨一声,神态颇多怅惘。 众人见苏峻感怀于旧事,似是萦于旧情之中,心内不禁松了一口气。然而席中一名年轻人却疾声道:“此二人裹众而逃,悖于军法,万万不可轻饶啊,父亲!” 发声者乃是苏峻之子苏硕,然而他刚一开口,苏峻厉目便冷扫过来,沉声道:“中军之中,谁为你父?滚下去,卸甲领罚!” “主公,大郎他只是……” 席中另一侧的韩晃开口,想要为苏硕求情,然而刚一开口,苏峻厉目又转向他,心中一凛,只能讪讪闭嘴。 “十年时间,春笋可发十丈,童儿已成壮士。你二人跟随我这么久,缘何仍是患不相知?” 视线再转回那两人,苏峻又充满感慨道:“你们跟随我这数年,可曾有功未赏?可曾无错而获罪?又或我可曾亏德于你二人?” “主公恩重,赏罚分明……” “既如此,缘何要弃我而去?” 听到那二人回答,苏峻自嘲一笑,然后又开口问道。 “我、我……” 那两人听到这话,不免语竭。如今历阳态势如何,大家各自心知,今岁以来,奔逃者屡禁不止。他二人运气太差,又被擒拿回来,心中纵有思量,此刻却不好直接宣之于口。 “哈,我只道赤诚相待,推我及人,可让人心念我,义不相弃,原来这只是我自己奢望而已,愚不可及。” 说到这话时,苏峻神态益发阴沉,颇有几分自弃之态。 然而堂中其他人听到这话后却不能淡然,纷纷于席中站起来,俯首礼拜道:“我等俱受主公恩重,生死相随,绝无背弃!” 更有甚者已经上前揪住那两人,忿忿道:“此等悖义之人,势大而附,势衰而弃,人所共唾!即便军法能活,人情难容,正该脔割以示众,非此不足宽慰人心!” 听到这话,那两人脸色已是大变,头磕在地上疾吼道:“主公饶命……” “饶命?人情军法俱在堂上,我倒想听一听,你们要我凭何相饶?” “我二人追随主公多年,转战大江南北,未敢辞劳。每逢战阵,欣而忘命,杀敌当先。即便旧勋不表,旧情不叙,以病弱而罢,惟求归乡苟活……” 听这二人悲诉之声,苏峻眸子隐有黯淡,这样一番话,何尝不是他想说的。然而,那又如何? “拉下去吧,留个全尸。” 他摆摆手低语道,眼望那两人嚎叫着被亲兵押下堂去,神态却有颇多意懒。 0289 群智群力 一直等到那两人惨叫声戛然而止,堂中始终绷紧的一根弦似乎断裂开,众人脸上渐渐有了生气,只是却仍然没有人开口打破眼下的沉默。 苏峻坐在堂上,同样没有急于开口发声,只是间不时视线在堂中这些部下脸上掠过,但凡被其视线接触之人,无不恭然垂首,不敢对视。 这些部将对自己充满敬畏,苏峻是心知,这本就是统军之将该有的威仪。但在敬畏之余,还有没有别样的情愫在酝酿,他却猜不到。 以往坐镇历阳之初,他也觉得自己劲旅强兵在手,又得肃祖信重相托西藩,环视江东可谓目无余子。王氏权焰煊赫又如何?还不是被他麾下精兵屡战击溃!在他看来,兵甲之盛、战而必克者,无过于他! 那一段岁月可谓他一生最得意之时,他家虽是寒素门户,但每逢乱世必然勇者当先,哪怕那些朱门幽深的世族大家,在他面前都要相形见绌!在他看来,且不说过往扶危救亡的彪炳功业,日后朝廷想要维稳江东,震慑各方,所用之人,舍我其谁? 正因有这样的底气,苏峻当之无愧据守历阳,打算长久担任京畿藩篱。再看向赴任徐州的刘遐,则不免有些讥讽。同样是武勇得用,在一众流民帅当中,作为邵续的女婿,同时继承了邵续一部分余部的刘遐资历是要远胜于苏峻。但最终还是肃祖有识人之明,将真正武勇贤能之人简拔而用。 老实说,对于肃祖这一份厚恩赏识,苏峻心中未尝没有以死相酬之念。他也绝非一朝得胜便忘乎所以的轻率之人,但自从他居任历阳以来,朝野内外便不乏人对他之显用颇多怨望,若不能彰显姿态,他实在很难稳居西藩。哪怕担上一个骄横悖礼之恶名,他也要保住这一份自己并众将士浴血奋战才得来的功业之地。 然而随着肃祖英年早逝,历阳的形势却急转直下,台中自中书以降,不加掩饰的流露出对历阳的敌视。这不免让苏峻更加愤慨,居官无任、尸位素餐者侃侃而谈可达公卿,寒素人家、敢赴国难者浴血奋战竟被目为祸患,这是怎样一个是非颠倒的世道! 然而更让苏峻感到心惊的是,当历阳之态势转为微妙时,他麾下这些部将也渐渐有了离心。早先还只是一些私底下的小动作吞没人丁、物资以自肥,发展到如今,竟然已经出现私逃现象,而且还愈演愈烈! 苏峻自问不是一个悭吝之人,他不只善战,也擅长治军,尤其很早就已经明白什么才是自己能够立足时下最坚定的基础。对于麾下这些部将们,他从来不吝于赏赐,尤其在坐镇历阳重藩之后,更是近乎纵容。 情理上而言,众将跟随他转战南北,由淮北战乱贫瘠之地来到这西藩鱼米之乡,侥幸不曾战死沙场乃是天助之福,苏峻怎忍再以严刑峻法去苛待这些跟随他出生入死之人。而在利益上来说,若非这些人拼死力战,逢战必胜、每攻必克,凭他寒素之身,岂能进望如今这高位。 正因为有这样的觉悟,他虽然没有家资可依仗,没有故旧可为其发声,但自青州乡中开始,麾下便聚集起一群敢战力士。比如如今列在席中的韩晃,本是猎户之子,在他一路关照保举之下,已成名动大江、战功赫赫的健将。余者张健、匡氏兄弟等等,若换了在别人麾下,岂有出头之日! 圣贤有言四十而不惑,他早已过了不惑之年,然而却是越活越迷茫困惑。他本以为大功于国足以立世居显而无愧,厚恩于士足以自存邀忠而无忧。然而现实却给了他一次一次教训,权奸猜忌,部众离心,他已经不知该再凭何自处了。 苏峻自知此态不能长久,若历阳再被如此针对下去他却没有应对之策,那么几乎不需要朝廷再有所动作,他的部众或将自发的溃散开。 然而要突破台中各家的封锁针对又谈何容易,原本南顿王司马宗的示好让苏峻大喜过望。他所患者在于台中无人为其呼应声张,南顿王乃宗室长者,若能得其义结,历阳的困境将会缓解大半。 南顿王所想要比苏峻激进得多,厚邀苏峻为昔年王敦旧事,提兵入朝扫荡宵小,而后再拥兵归藩以自重。苏峻心中对此是不乏意动的,然而他也深知自己当下形势较之早年王敦不可相比,若真骤然发难,未必能得到士心景从。 谁知还在犹豫之际,台中中书却猝然发难,直接将南顿王剿杀于京畿之中。这让苏峻心惊之余更不乏恐惧,担心中书会挟此之威将矛头指向自己,因而近来都是寝食难安。他自知其部虽然骁勇,但终究势单,加之如今部众离心严重,私逃成风,形势更加堪忧。 处理过那两名私逃旧部之后,苏峻视线在众人身上游弋,他希望自己能看清楚哪个是人,哪个是鬼,但可惜人心隔肚皮,眼下于席中信誓旦旦表明忠心者,其部曲或许已经私下里打点好了行装。 最终,苏峻的视线落在侧席中的匡术身上,苦笑一声说道:“中道可有教我?” 苏峻部将虽然众多,但大多出身寒微卑流,善战者居多,真正长于谋算者却甚少,匡术便是其中为数不多胸怀韬略之人。早先便是此人建议羁縻流人缓作安置,如此才给历阳军提供充沛兵员和劳力,否则单靠拦江所获,维系势必更加艰难。 匡术乃是自青州伊始便追随苏峻之人,他家如果算起来,勉强也算是北地旧姓,但自他往上数代,家世却是衰落严重,至今已经与寒庶同流。此君有心重振家声,但却四处碰壁求告无门,最终托于苏峻羽翼,才渐渐有了一点起色。如今虽然只是担任一地县令,但已经不算是籍籍无名之辈。 此时听到苏峻垂询,匡术沉吟良久,才慨然道:“中书为政察察,台中怨望深重,主公所属目下已是人心惶惶。安坐而待毙,慷慨而赴死,惟主公明断。” 听到匡术这么说,苏峻脸色更显阴郁。匡术的忠心,他是不怀疑的,可是此人的用心,却实在值得商榷。 此类谋主,心怀奇志,好进险策以彰显其能,因其愿景过于强烈,对于时局的判断是有失偏颇的。慷慨而起言则简单,但是作为首当其冲者,苏峻需要考虑的则更多。他麾下虽有劲旅,但放眼江东亦非无敌,且不说分陕位重的宿将陶侃和虎视武昌的温峤,单单淮北京口方面,便是不能忽视的对手。 苏峻本就在淮北南来,自然深知彼处众多据坞壁而守的众多战将之骁勇,虽然早先历经刘遐余部动乱有所影响,但有了郗鉴这样一位北地高贤坐镇,仍是不容小觑。而江东众多豪族的意愿向背亦不得不考虑,尤其吴兴沈家这样的地头蛇,若是他们不肯附和自己,那他在江东更是不好立足。 尽管尊重手下的谋士,但作为决策者,尤其一旦有所举措,便要赌上阖家老小的性命乃至于祖辈的名望,苏峻实在难以如匡术那般轻率的做出决定。如今形势虽然紧张,但却仍还未至途穷,苏峻仍想再做努力一把。 略作沉吟之后,他又望向席中另一名谋士任让。如果说匡术是他的智囊,那么任让则就是他麾下唯一能与各方有所沟通的人选。不同于匡术家道中落每存孤愤,任让出身于平原望族,家世虽然显赫,但因其人年轻时浮浪无行,颇受乡人薄之。 但任让此人通玄及儒,长袖善舞,加之出身不低,由其出使各方,每每都能有所斩获。因而苏峻对于麾下这一难得人才也是礼遇非常,遇事必会垂询。 看到苏峻目光往来,任让于席中微微坐直了身躯,然后才开口道:“匡明府所言,不可谓不尽实。然而欲为大事,单凭历阳所部其势难久。主公欲得从容,实在不宜逆风流而溯游于上,不逞一时之威,少退半分之地,未尝不善。” 听到这话,且不说匡术神色略有异变,席中众将更是有所动容。坐在苏峻左首的其弟苏逸已经忍不住冷哼道:“中书一再相逼,利刃已持于手,一退而退,再退何乡?历阳之土,我等浴血恶战、屡建大功才获此封。任君此语,我实在不敢苟同。” 听到苏逸开言,众将也都纷纷附和。他们享受过历阳的富足丰饶,几乎已经认定埋骨此乡,哪肯轻言放弃。既然力战而得此土,那就不惧再为奋战而受此土! 任让闻言后却是一笑,叹息道:“我等尚居于此,将士已多离心,若改迁旁处,则更溃不可挡。我之所言小退,不妨言辞稍有放缓,求取一个运筹时机。中书所迫,岂独于我,豫州所患尤深。荆州国之宿老,不得辅政之誉,其心安否?会稽早有反迹,难道区区一帝宗之女可邀其赤纯之心?” 听到任让这一番分析,苏峻眸子禁不住投射出强烈光芒,忍不住离席而起拉住任让之手沉声道:“参军所言,深得我心。稍后我自备厚礼,请参军游走各方,为我请援!” 韩晃于席中看到此幕,心内却是不甚乐观。任让分析虽然精辟,但未免失于过于理想。最起码在他看来,想要顺服会稽是绝无可能。但既然主公如此重视此策,他此时也实在不好开口扫兴,只盼任让真能有所斩获。 0290 京畿萧条 整个九月下旬,沈哲子都在忙着给人送行。这世上未必有太多敏于事局的智者,但规避风险却是人之本能。不乏有自西方往东来者在都中大肆宣扬,历阳所部于横江之畔昼夜操练武事,这不免更加使都中人心惶惶。 且不说历阳的风评如何,战绩却是实打实的。早年平乱,连战告捷,王氏之军几乎被打得没有招架之力。这又非什么陈年旧事,尤其对于京畿民众而言,早年不乏人亲眼目睹朱雀大桁之外两军对阵,对于历阳所部之悍勇记忆犹新。 这些散播流言者不问可知必然与历阳方面脱不了关系,因而台中对此也是非常重视。宿卫禁军遍布于建康城内外,紧守水陆要道,但凡发现可疑人等或是散播此类撼动人心言论者,通通收押起来。 但这又有什么用,这些散播流言者可不是什么受过训练的军事间谍,仅仅只是一众流民而已。沈哲子曾经让家人抓来一个流言散播者稍加询问,不免啼笑皆非,历阳方面驱赶流民东来,但凡有散播此类言论者,便可得到几斗糙米作为口粮。 对于历阳方面的情况,沈哲子也不陌生。早年中书通过政治施压,逐步瓦解历阳方面的人心,做法不可谓不巧妙。时下的管理统治构架,无论层次大小,其内核都是大同小异。 下级的权力和力量来源,并非完全仰仗上级授予,其本身便掌握着近乎独立的部曲军队,并没有特别强烈的人身依附关系,因而上级对于下级的管辖力度并不大,忠心与否,完全要看个人的道德素养。 相对于朝廷尚有一个大义正统的存在,流民帅群体这种离心力则要更强烈得多。苏峻的部下与其说是部下,不如说是合作伙伴,一起抱团取暖,共同创业。当抱在一起非但不能保障他们的利益,获取安全感,反而有种浓烈的危机感,其内部崩溃是早晚的事情。 而历阳的反击同样称得上凌厉,其本身存在的基础就是骁勇善战,当这猛兽即将亮出獠牙时,对手无论如何都会有所忌惮。通过大量的流民去煽动京畿方面人心内的恐慌,一方面可以给中书施压,另一方面假使来日真要兵戎相见,阻力也会小上许多。 如今京畿中这种逃亡避灾的风潮仍在蔓延,早先尚是一家一户的逃离,但是随着局势越发凝重,眼下却已经是以宗族为单位开始迁徙。 沈哲子近来出城几次,眼见到早先人满为患的长干里等地渐渐变得人流稀疏,整个街市都弥漫着一股萧条感。原本欣欣向荣的繁华被拦腰斩断,如今市面上诸多货品价格逆潮流而疯涨的唯一商品就是粮食。以往斗米还在几十钱之间,如今却已经飙升到三百钱往上,而且还在持续上扬。 与城中萧条景象不同的是南下、东进的各个道路上人满为患,男女老幼漫步于荒野,向着他们自以为安全的地方行去。 沈哲子最新得来的数据,单单句容一县在这半个月之间,所接纳到的流民便有数万人次!这已经不是一个县能负荷得了的,县府对此束手无策,县中大族对这些流民更是充满了警惕,不时排遣家丁部曲将之驱赶,气氛陡然变得紧张,几乎将要酿成民变。 这样的形势下,沈哲子就算想要置身事外也不可能,只能授意钱凤等人组织县中大族,结合京口方向商盟的力量,将这些流民快速疏散开。若还任由他们滞留在京畿左近,一旦战事爆发被叛军所裹挟,今日之羔羊便是明日之豺狼。 这个时候再考虑什么得失利弊已经是在拿身家性命开玩笑了,所以这时候沈家所积蓄的人力物力,几乎已经是不计成本的在投入,务求将流民尽可能的分散开,安置在何方尚是次要问题,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他们聚集在一个地方。 所幸沈家从很早就开始准备应对这个局面,京口方面流民大量的南迁,几乎已经造成一定程度上的工荒,对于流民的容纳量有所扩展。而在前往吴中的沿途,因为早年商品的周转,道路也早已经梳理畅通,可以将人快速的疏散开。 但是疏散流民,最主要的还不是这些,而是粮食的供给问题。如今吴中也在备战,粮食同样是极为重要的战略物资。即便是有大量储粮,沈哲子也无可能自掏腰包。这不是什么道德与否的问题,到现在已经上升到一个政治问题。若他真敢那么做,中书大概要怀疑沈家是不是要先于历阳而反。 但如果完全不供给粮食的话,这些流民为了活命,在迁徙的途中自然会形成许多抱团的武装力量掠食。一旦这种武装力量形成且渗透到吴中地区,那么同样也是一个祸患。 沈哲子如今能够想到的唯一方法就是以工代赈,沿途组织生产劳作。迁徙是一个流动的过程,自然不可能进行垦田种植这样周期过长的生产,所以主要还是砍伐、采集等等劳作。时下山林河沼大多掌握在世家大族手中,要进行这样的劳作,必然要与这些地方大族有充分的沟通。 以往单凭商盟的力量,未必能够说服这些大族。而那些一盘散沙、没有组织力的流民,更加不被盘踞地方的大族放在眼中。但当二者结合,便具有了极为强大的震慑力。 为了不至于过于触动中书之心,这一类事务沈哲子主要还是交待给庾条去做。有了商盟的财力和蝗虫过境一般的流民人力,沿途所过,没有扣不开的家门。哪怕在义兴境内与沈家东宗颇不对付的周氏各支,也都需要乖乖配合,放开各自封固的山泽,供那些流民采集、狩猎、砍伐等生产。 眼下最不缺的是人力,这些获取到的原材料,可以直接送去吴中再次加工成产品,销往京口等各地。这一整个循环,其实收益并不甚大,但即便是蚀本,只要能够完成几个核心目的,同样是值得的。一方面避免了流民鼓噪生事,一方面某种程度上而言,也将沿途这些人纳入了商盟的构架内。 世族庄园的顽固,绝非旦夕之间能够瓦解。而若不瓦解这些庄园的存在,单纯人事的调配亦或军事上的平推,仅仅只是治标之策,不旋踵又会卷土重来。商盟如今虽然兴旺,但其实也只限于吴中和京口而已,影响力仍是微乎其微。 如今海量银钱的泼洒,其实也是为了避免商盟受来日战事波及太深,就此一蹶不振。若从商盟的壮大角度来说,沈哲子并不抗拒苏峻乱军对京畿乃至于吴中乡土的破坏。 这么想或许有些不人道,毕竟战事一起,受害最深的还是那些无辜小民。但是商盟的壮大必然要立足于生产力和生产资源被从世族庄园中解放出来,而想要从各大家族中抢夺这些资源,并不能完全寄望于和平过渡,必要的军事手段绝不可少。 历阳苏峻这一场战事已经无可避免,绝非沈哲子能够阻止。而他能做的,只是希望这场战争不要仅仅只是对江东元气的消耗,乱后仍是原地打转,能够对未来的局面经营有所铺垫,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疏散流民所需要的粮食,主要来自于宣城。宣城、浙西至于江州这一线,如今也是江东最为重要的产粮地,对于京畿意义而言反而要强过三吴。 一方面是因为这一线南人宗族势力较弱,便于中枢掌控,而三吴却是盘根错节,随着商盟的崛起更隐隐将朝廷的影响力排斥在外,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三吴尤其是会稽,潜力仍然未完全挖掘出来。会稽的垦荒规模近几年虽然大幅度的飙升,但还未达到稳定产出的地步。 早先老爹传信来给沈哲子已经言道,由于吴兴并吴郡的粮食大幅度北运填充京口市场,储备已经渐少。而会稽方面整军备战,甚至还要从南部的江州数郡并广州调集粮食。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毕竟就算大战到来,京畿东面的战斗烈度并不算强,几乎可以笃定蔓延不到会稽。 之所以取粮宣城,倒也不全是因为吴中粮食不丰的缘故,主要还是为了削弱叛军的补给。宣城至于姑孰,乃是极为重要的屯粮地,叛军渡过横江,此地更是首当其冲,必然难守。与其将这些粮食储为乱军之用,不如先挪用一部分,也可以节约吴中的粮食储备。 然而比较让沈哲子感到无奈的是,宣城内史桓彝对于粮食的外流极为敏感,早先还只是警告,到如今已经发动郡兵开始直接武力驱逐沈家的购粮队。虽然这阻止不了粮食的外流,毕竟各家大户都有充沛储粮,随着局势紧张也有售粮的需求,但是价格方面就要高了许多。 桓彝此人,乃是庾亮在地方上重要的拥趸,虽然不及江州显重,但作为直接面对历阳的一方,地位不可谓不重要。但老实说此公能力上是有所欠缺的,不能因为史上死国之烈而过分褒奖。 能力是能力,节操是节操。他坐镇宣城的时间并不算短,赴任伊始几乎就注定了要防备历阳的使命,但针对这一使命所做出的努力乃至于成效,却是不多。单从沈家购粮的情况来看,此公对于地方的掌控近乎为零。老实说,既然明知自己的位置如此重要,却不能早做防备经营,他不死谁死! 十月朔日,早在中书属下担任职事的杜赫漏夜前来拜见,张口便说道:“日间中书已经下诏,内宣历阳归都。” 0291 前夕 杜赫说起此事,神态不乏抑郁。他虽然南渡未久,但却是经历阳而入都,在历阳境内羁留过一段时间,因而对于历阳的情况也不陌生。 中书下诏召历阳入都,不啻于对历阳直接宣战,切断最后的退路,彼此已经再无缓和可能。如今台中弥漫着两种思潮,一派认为历阳兵少且多骄纵,离散极多,不足为患;另一派则认为历阳素有能战之名,居于形胜之地,实在不宜操之过急。 更深层次的因素,杜赫所知不多,但他亲眼所言单单历阳郡城周围便有诸多流民羁留于彼处不得安置。一旦发生战事,这些流民最少可以补充数千战兵,那些言道历阳兵少的判断实在有些盲目乐观。 因而在开始的时候,杜赫也想一尽绵薄之力,在中书面前力陈此节不可不虑。他家本就在关中经营坞壁,深知这些流民一旦组织起来,将会爆发出极大的破坏性,决不能视之为乌合之众而有所小觑。历阳本就北地流民帅出身,怎么可能会不将这一点优势发挥出来。 然而此议却遭到中书驳斥,非独如此,杜赫更被训斥要谨守本职,不得妄论其他以惑动人心。如今的中书,其意已决,再也容不下别的反对甚至于提醒意见。 听杜赫详细介绍一番台中情形,沈哲子也皱眉沉吟起来。如今形势变化太大,他也已经不敢再以原本的事态发展来衡量当下,沉吟少许后才问道:“诏旨之外,对于大江沿途左右军备,不知中书可有方略布划?” 杜赫闻言后眉头皱的更深,这是让他感到最为困惑的事情:“只是让宿卫整修石头城军备,篱门内外加紧巡察,同时京畿左近郡兵整装备战,余者却无更多。” 历阳不可能坐以待毙,此事人尽皆知,来日必将会有一场恶战。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京畿左近数万宿卫,人数较之历阳要多得多,但宿卫出身大多丹阳良家子,统率者也多为南北人家少习兵事的膏粱子弟。若真在实战中,这样的队伍,甚至都比不上那些稍加组织的流民有战斗力。 在杜赫看来,既然明知必有一战,中书宜当传诏各方备战准备勤王,与此同时占据历阳周边形胜以对其形成围堵之势。可是如今中书的布防只限于京畿一地,竟似是打算要固守京畿以待历阳来功,简直是不知所谓! 之所以有此疑惑,那是因为杜赫终究对江东局势了解不够深刻。沈哲子近来也在思考中书内心真实想法,他之所以不求告于地方,而是打算以京畿兵力硬抗历阳兵迫,除了对各方镇有所提防之外,大概也不乏存了一口气,要用由自己主导独力完成的一场大胜来震慑人心。 至于中书为什么不在都外多做布置,沈哲子挖空心思也只想到两个似是而非的可能。一者中书毕竟武略稍逊,他家南来甚早,乃是在会稽被元帝征辟入都,并没有经历过北地那战乱频频的苦难,唯一值得称道的军事经验,那只有几年前的王敦之乱。而他还不是身临第一阵线的战将,只在城中观望旁人如何调兵遣将。 二者王敦如此势大,其部却仍被剿杀于建康城外,溃败千里。这件事不得不说给庾亮心内造成很大影响,一方面过于小觑了兵事之险,一方面大概也不乏要效法当年肃祖旧事,以堂皇之师在京畿之下痛歼叛军! 虽然有此猜测,沈哲子却也不敢笃定。毕竟人心过于复杂,弹指千念,岂能尽知。不过他本来也对中书的军事才能不报任何幻想,与杜赫又谈论一番之后,再说道:“长干里近来颇多萧条动荡,道晖兄你要多居台中,家眷难免疏于照料。若不嫌弃,可将亲眷移至我府上来,也好居近有个照应。” 杜赫听到这话不免一喜,不过略作沉吟后才说道:“如此过分叨扰,怕是多有不便吧。” 他倒不是因为自家女眷而有所顾忌,毕竟公主府中诸多仆役,要照顾他嫂子和侄女倒也简单。只是如今他在中书属下任职,自然将自己试作沈哲子在台中的耳目,怕是过于亲近或让中书遐思。 “这倒也不妨,我家娘子性喜热闹,若有客来,必会欢欣相待。” 沈哲子笑语一声说道:“至于其他,道晖兄不必多虑。来日都中或将动荡不宁,各人自顾不暇,也未必有闲心再目及其他。” 听到这话,杜赫不禁一惊,低声道:“维周是觉得,中书或将不敌历阳?” “中书乃辅国之重,不能广集众力而宣王化,反而罔顾众愿与强梁共作匹夫之争。以其寸短争于人之丈长,焉有不败之理。” 在杜赫面前,沈哲子也无太多忌讳,徐徐道出自己判断。庾亮针对历阳乃至于针对自家,在沈哲子看来大方向都是没错的,他身处那个位置,有这样的态度理所当然,哪怕自己易地而处执政于中枢,都不可能容许方镇过于独立。 但是很显然如今的庾亮已经渐渐有所迷茫,原本是谋国之举,但他眼下的举措却渐渐有了意气之争的味道。容纳不了别种意见,不许旁人稍加质疑,对于政治人物而言,这简直就是在自取灭亡! 听到沈哲子说的这么笃定,杜赫也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他深知沈哲子虽然只是一介白身,但所能调度和影响到的人力物力的资源却是极为庞大,但凡有所表态,其权威性较之台城诸多大员都要强得多。 “以我观之,历阳非能托国之贤啊!” 中书是否能够保全,与杜赫关系不大。但若由历阳入掌中枢,那么在杜赫看来也是一场灾难。且不说人心的向背,单单本身施政的才能,杜赫就不看好历阳。这是他在行过历阳时耳闻目睹所见,因而深恐历阳那一幕蔓延到整个江东。 这个问题就过于宏观了,沈哲子即便在杜赫面前没有顾忌,也不好过于深入谈论下去。 第二天一早,趁着杜赫休沐在家,沈哲子派人将其家眷接了过来。杜赫只身渡江,其本身倒没有多少亲眷,主要的亲人还是早亡杜乂的妻女,还有就是随着杜赫名声渐起,渐渐依附而来的一些族人。人并不多,公主府内随便清出一个跨院就安置下来。 对于杜乂的女儿,沈哲子不乏好奇,不知怎样人家女郎竟得庾亮青睐选为皇后。再看到杜乂的妻子之后,沈哲子便明白了。这一位杜家娘子裴氏守礼之处近乎刻板,让人不敢有所懈怠,简直就是一个翻版的庾亮。 不过杜家这位小娘子倒是挺活泼,骤然搬进公主府来,看着什么都觉新鲜。这样的性情,倒是很得兴男公主喜爱,亲自领着那个小女郎在府中游览一番。 在将杜家人接进府内后,沈哲子也提前知会杜赫一声,若是事态紧张的话,他府内众多人包括杜氏家眷,都要快速迁往曲阿避祸,不再事到临头再去通知杜赫。杜赫对此倒也赞同,他要居住在台城,对于外间变故反而要迟钝一些。如今他与沈哲子,也算有了可以相托家室的交情,自然放心。 如果说以往都是围绕京畿附近布置,那么近来沈哲子所忙碌的都是为他日后留在建康而做准备。但是随着人员刚刚有所调动,他就发现自家已经被监视起来。 午后台城,虽然已经时入深秋,但仍是一副忙碌得热火朝天的模样。各宫寺官署属员忙碌得脚不沾地,传送诸多文书诏令,其中尤以中书属官最为忙碌。若由高空望去,犹如蚂蚁在热锅中急速爬动不息。 一连批阅签署十余份文书之后,庾亮才略得安闲,于座席中伸一个懒腰,嘴角略带一丝讥诮。昨日苏峻排遣部属入都,言道宁愿外贬青州荒郡,不愿入朝担任九卿。台中又因此事议论纷纷,都觉即便不论旧勋,单以武事而论,也实在不宜将苏峻逼迫过甚。 对此,庾亮只是冷笑。假使苏峻真的没有二心,为何不肯奉诏归都?他召苏峻入都又非投闲散置,而是要担任九卿之尊的大司农。以寒素之家而列九卿,这在中朝都是含有之殊荣,要知道前一任大司农乃是复圣颜回后人的琅琊颜含。如此优渥礼遇,他苏峻还有什么不满? 况且召苏峻入都,又非要分拆他的部众,仍然交由其弟苏逸代领。如此都不肯奉诏入都,此人真的就甘心流放边远小郡?简直可笑!且不说苏峻根本不可能同意被发配,即便是愿意,此人久居西藩要害之地,若真叛国北投,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在庾亮看来,苏峻之所以如此上奏,不过是示人以弱,其心实在可诛,台中为此讨论不休,实在是浪费时间和精力! 至于如今都中人心惶惶的形势,庾亮也并不过于在意。区区苏峻,名望不及王逆,兵员不及王逆。王门之逆那般势大又如何?还不是被轻松剿杀篱门之外! 且不说都中这数万宿卫,早前他又下诏征召淮北郭默入都,郭默同样是北地宿将出身,武勇不逊于苏峻,再加上宿卫中历经阵仗的赵胤、周谟等将,对付一个苏峻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公务忙完之后,庾亮略一转念,传召一名仆从来,随口问道:“海盐男近来在忙什么?” 那仆从听到问话,便将近来监视所得种种咨询汇报上去,倒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不过是城内城外的财货调配。 听过片刻后,庾亮便摆摆手,示意仆从退下。他倒不觉得沈哲子有什么能够影响时局的能力,只是这少年某些举动大概可以窥出一丝会稽的态度。时下各家逃离建康成风,沈哲子却独留在都中,这不免让庾亮有些诧异,因而多了几分关注。但也仅此而已,并不值得过分上心。 0292 宿卫围府 整个十一月,建康城内气氛始终压抑着,唯一有点热闹的事情,便是北中郎将郭默率众归都拱卫京畿。 郭默归都那一天,建康城东面和南面篱门大开,早先城中严密警戒也多有松缓,宿卫禁军甚至鼓动都中人家离开家门前往一览军容。 这一天,建康城内难得的又热闹起来,许多人涌上街头翘首以往。一直到了正午时分,郭默才从城东青溪入城,率领数百骑士徐徐行过大街。 沈哲子也坐在道旁阁楼上观望郭默军容,可以看出来那数百骑士包括战马都是经过严格挑选出来的,体魄强健,气势雄壮,各披甲胄于身,腰悬环首刀,马畔挂着长长枪槊。一望过去,便有冲天煞气扑面而来,让人慑于军威而心旌摇曳,不能自持。 坐在沈哲子对面的是郭诵和任球,任球还倒罢了,对军旅之事所知不多,只是如大街上民众一般,望着郭默军如此精锐气盛,不免啧啧称奇道:“有如此敢战之师拱卫京畿,历阳未必为患啊。” 听到这话后,另一席上的郭诵冷笑一声,却不发言,只是望着骑着战马趾高气昂行过长街的郭默,神态颇有几分寒意。 沈哲子自知郭诵对于郭默此人怨念之深,当年若非郭默轻弃李矩而南逃,荥阳局势不至于败得那么仓促,即便不支也能约束部众徐徐南来。但是郭默的背叛加速了荥阳部众的离心,李矩最终南来时,最终只有郭诵等寥寥百数人追随,最终衔恨而亡。 但是如今,中书态度鲜明将郭默当做一张王牌看重,任其为后将军统率宿卫一部拱卫京畿西北防线。一旦历阳东来,那里或可能成为抵御历阳攻势的第一阵线,责任不可谓不显重。所以对于郭默,沈哲子眼下也是无可奈何。 不过对于中书信重郭默的举动,在沈哲子看来实在是一招臭棋。郭默此人武勇或有,但最大的劣势在于没有自身嫡系人马,一个流民帅最大的依仗不是自身武勇与否,而是有没有一众忠心敢战的嫡系部曲。中书引郭默归朝,想要重复早年平乱王敦的旧事,不免有些异想天开。 而且郭默此人,实在节操有缺,弃军而逃的事情做了不止一次。指望这样没有担当的人托以重任,简直就是在开玩笑! 但无论如何,郭默归都夸军这一件事情,总算对于京畿人心的安定有很大好处。绝大多数人是吃这一套的,人们之所以对历阳颇多忌惮,那是因为其军悍勇能战。可是看到军容不逊于历阳部的郭默淮北军归都,心内的惶恐多少能平复一些。毕竟朝廷还占着大义,且兵足将广,优势明显。 这样的气氛并未保持太久,十一月下旬,大事接连发生,先是豫州祖约遣兵南下,与历阳兵合一处。旋即便是历阳部韩晃、张健攻破姑孰,大掠盐米而归。与此同时,苏峻正式于大江宣告南北,将兴义兵以诛权奸。 这消息旦夕之间便传递到都中,整个建康城为之哗然,合城动荡。当夜,早被中书逼迫无可忍受的彭城王与章武王便穿城投向历阳,这更加剧了纷乱的程度。 第二天午后,有一队宿卫直接冲入公主府门庭,将负责接待访客的沈氏门生驱赶进府内,旋即便有一名年轻将领在一众不乏惶恐的沈家仆役们面前宣告道:“奉中书诏,都内近来乱迹频频,丹阳长公主乃肃祖嫡亲,宜善加拱卫,勿使贼扰。府内一应人等,不得擅自出入,违禁者斩!” 听到这话,那些仆役不免更加惶恐,忙不迭冲入府中去寻管事者通报。家令刁远匆匆行来,听到那宿卫将领再复述一遍缘由,已经忍不住蹙起了眉头,这哪里是什么守卫,分明是要将公主府上下人等软禁起来。 宿卫来人并不多,不过区区两三百人,如今府内聚集的沈氏精锐部曲便有将近五百之数,并不畏惧。然而来人却说奉中书之令,恰好郎主与公主都出门访友不在家,尽管府中有足够自保之力,刁远一时间也不敢擅作主张,只能趁着宿卫尚未将府邸合围起来,着人快速翻墙而出去寻沈哲子。 沈哲子今日所赴之邀乃是尚书左丞孔坦之子孔混的宴请,与会者也多为吴中在都内为官者的子弟。吴兴和会稽早先有各家组织乡勇到达京畿之外,要接应这些乡人子弟归乡,今次聚会,一为征询众人意见,二来也是彼此告别。 在这一众人当中,孔混年纪并不甚大,未及而立之年,但却作为了主持人。其家本为会稽高门,如今其父又为尚书高官,叔祖孔愉官任侍中,无疑他家对台中风向并时局的判断更能让人信服。 因而众人在席中都在询问孔混的看法,孔混却是不乏悲观,感叹道:“家父曾言,贼势不弱,台城或将不宁。诸位若能离都,宜当早离,若一时不便,也要闭门家中,不要戎装而行于市。” 听到这话,众人视线便忍不住转到孔混旁边的沈哲子那里。沈哲子今天恰穿了一身软甲戎装出门,这是因为凌晨时有小股乱民冲击南苑,沈哲子率领家兵击退,未及归家换装,便来赴邀。 孔混只是转述父亲之语,倒非针对沈哲子,一俟察觉不妥,连忙转身致歉。沈哲子摆摆手,表示不妨事。 老实说,不独对中书没有信心,沈哲子对台中那些大佬们信心都不甚大。倒不是说这些人尽皆庸碌,没有智者,只是各自都有一盘算计,心思太多,怎么可能拿出一个行之有效的平叛策略。 比如说孔混的父亲孔坦,尚书左丞已经是仅次于尚书令和左右仆射的高官,在这样的局势下,无论心中作何想,维稳局势乃是不容推却的责任。此公嘴上却没个把门的,屡番进策不被采纳,大概是心内颇存怨念,甚至直接与人言贼势之大,必破台城。 如今苏峻虽然已经起事,但在大掠姑孰之后,却还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可见其心内也存迟疑,仍在观望各方反应,对于前途并没有太笃定的判断。结果孔坦这老兄对苏峻的信心竟比苏峻本人还要足,这也真是搞笑了。此一类话语在时下道出,与其说是什么对时局精准判断,不如说是对中书的抱怨。 心中虽作此想,沈哲子却并不急于发表看法。会稽孔氏与他家关系虽然不如其他几家紧密融洽,但如今彼此间氛围也不错,他也没必要言辞顶撞去得罪人。 “是了,维周近来可有离都的打算?” 孔混的态度可以说是代表台中的看法,众人再询问沈哲子,则是想听一听方镇的判断。 沈哲子听到这问题,沉吟少许后笑语道:“我等多为白身,即便任事也多郎佐清职,非台中显贵,非统兵宿将,国事未可妄论。退思谋身,各择安处即可。至于我,终究要向苑中请诏,才可决定去留。” 言下之意,他也是赞同众人归乡。要走赶紧走,别再留在都中说三道四搅动人心不安。 正说话间,沈哲子看到任球立于厅外对他打着手势,便告罪一声行出门去,待听到任球禀告府内情形,脸色顿时一沉。略一沉吟后,他又返回厅中说道:“家中突然有事要告辞先行一步,诸位若要离都,宜当及早作决。曲阿多备舟车,可供乡人取用。” 众人听到这话,纷纷起身相送。 出门后,沈哲子翻身上马,而后便率领郭诵、刘猛等人疾行而去。如今都中戒严,严禁闲杂人等在城内纵马而驰。为了便于行事,沈哲子在护军府活动了一个城南门侯的职位,交给刘长挂衔,自己并一众部曲,反倒成了刘长的私募编外属员。当然这只是一层遮掩,不至于在时下这个氛围中被人攻讦明目张胆的犯禁。 如今的乌衣巷也无以往那般车水马龙的喧闹,街道上纵有各家人往来,也都是静悄悄的不作喧哗。各家门前代表品秩爵位之类的恒门也都不再鲜艳,或以丝帛覆之,有的干脆直接拆除,大概是生怕乱军入城后这些过往的荣誉反倒会成为招灾的祸源。 沈哲子一行人没有阻拦的直接冲过长街,很快就来到自家门前,旋即便看到府门前竟然已经围起了一圈拒马,后方则有军容散漫的宿卫在门前行来行去。 看到这一幕,沈哲子便觉火冒三丈,拿起挂在马鞍上的长弓,引弦便射,旋即便有一名宿卫士卒手臂中箭扑倒,在地上打滚嘶嚎。 “海盐男,你敢违抗中书禁令攻击宿卫?莫非你也要谋反从逆不成!” 府门内一个年轻将领冲出来,站在拒马后指着沈哲子大声吼道。 待看清楚这人模样,沈哲子怒极反笑,此人他倒不陌生,乃是早年与他竞选帝婿的丹阳张氏张沐。原本丹阳张氏近几年消沉许多,但是随着中书大肆整备宿卫,张家予以鼎力支持,渐渐有所起色。 沈哲子不问可知这张沐乃是扯虎皮虚张声势,借机公报私仇。他都懒得与此人答话,下巴微微一扬,后方刘长便行上前来,以手叉腰指着张沐大声道:“尔等乃是宿卫哪一部?奉何人军令来骚扰长公主府?我乃护军府门侯,若是你们交不出手诏,即刻便要将你们收押交付护军府审讯!” 那张沐确实存心要给沈哲子一个难堪,早间听他父亲言道中书因宗室私逃投敌大为光火,因而有意圈禁都中诸多宗室贵戚,所以才自作主张要来公主府逞威一番,以报旧仇。此时看到沈哲子甚至不与他说话,只让一个奴仆发言呵斥他,心中更是怒极,大吼道:“海盐男,安敢如此辱我?” “看来是没有手诏了,统统给我擒下来!” 刘长官威不小,手指张沐等人大吼道,状似颇为享受,旋即又转回头来对沈哲子讪讪一笑,没有彻底忘形。 0293 夺爵禁锢 台城中书官署内,庾亮脸色铁青死死盯住坐在下方的沈哲子,若是怒火真能喷涌出来,大概沈哲子都要被喷成人干了。 “即便是宿卫调度有差,温言劝退即可,何至于下此毒手!” 过了好一会儿,庾亮才蓦地一拍书案,指着沈哲子声色俱厉呵斥道。他是真的愤怒到了极点,如今内外诸多事务繁杂无比,已经让他穷于应付,居然还要分神出来解决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怎么能不怒不可遏。 早先沈家一众部曲在那个家奴门侯带领下冲进护军府鼓噪生事,他虽然有所耳闻,倒也并不放在心上,只道一件小事而已。一直等到午后张闿前来诉苦,才知沈哲子得势不饶人,已经将人打得鼻青脸肿连他爹都认不出,居然还在护军府鼓噪要判人一个斩立决,简直是岂有此理! 沈哲子坐在席中,脸上却无多少理屈羞愧,振振有词道:“如今逆军鼓噪于外,我家既然居于都中,自然也要为京畿维稳出一份力。门侯之位虽卑,但也有担当方寸安危的指责。难道中书以为宿卫擅自冲撞都中人家门庭乃是合于法礼?” 庾亮听到这话,不免语竭,他如今每时每刻在想的都是如何剿杀历阳叛军,哪有闲心理会这些纨绔私底下的小动作。若非张闿亲自登门来诉苦,他才懒于理会这些破事。待伏案看一眼护军府送来的卷宗,他才又怒声道:“你家仆乃是城南门侯,乌衣巷位于何处?究竟是门侯还是丹阳尹?” 沈哲子闻言后倒是错愕,他向来自信惯了,倒没想到仗势欺人之余留下一个漏洞,暗悔有点保守,不应该只给刘长弄个城南门侯的职位,如果是巡城兵尉,那就是职事应当了。 “大兄,此事也不能独独归咎维周。那张家子实在过分,假公器而私用,居然敢私自冲撞丹阳府邸,若不施以惩戒,军法不免过于荒驰。” 庾翼在一边开口说道,如今他家几兄弟尽数在外,只有他还留在都中帮助大兄,虽然眼下只是白身,但也长居台城之中。终究在公主府又吃又拿良久,关键时候总要出言相助一番。 庾亮听到这话后冷哼一声,他实在不愿为此事过分劳心,但张闿那里不能有一个交待,略一沉吟后大笔一挥,说道:“既然你家也愿为维稳京畿出一份力,城南门侯太偏远,转任宣阳门侯。海盐男纵奴袭击宿卫,法理难容,夺爵禁锢!” “这、这是否太严重了?” 庾翼听到这话,不免一惊道,归根到底这只是一件小事而已,值得将爵位都给革除甚至还施加禁锢?哪怕是真正的从逆罪名,惩罚也不过如此吧? 沈哲子听到对自己的处罚,也不免微微一愣,他本身对自己这爵位就不甚满意,但嫌弃是嫌弃,终究也算是个二等爵,况且还是肃祖所封,含金量还是很足的。中书如此重罚,倒让他有些始料未及,这是攒了多久的邪火全都倾泻到了自己身上? “稍后将章服配印送归少府,退下吧。” 庾亮摆摆手,懒得多做解释。之所以有此重罚,也是因为他早就想借一件事来警告都中这些人家,巧不巧沈哲子正赶上来。如今宿卫是他手中唯一能够依靠的力量,也是在借此事来振奋宿卫军心,他们的威严不容侵犯。 沈哲子神态有些抑郁的离开中书官署,如今他可真是彻彻底底的白身,爵禄被夺,且遭禁锢,虽然他本身就没有官职,但现在却是真的沦为了社会底层人士。 “维周、维周留步……” 庾翼在后方匆匆追上来,拉住沈哲子衣袖,神态不乏尴尬道:“此事你可别太放心上,如今我也是无爵无官一介白身,哪又如何?如今国事有用,待到局势平复下来,论功而赏,顷刻可复。” 沈哲子听到这话脸色不禁又是一沉,老子跟你怎么一样,没有爵位在身,归家后还要跟老婆磕头见礼。 他当然也知道庾翼所言不错,今日虽然爵禄被夺,但要不了多久肯定就会恢复回来,或许还要稍加一等来安抚他。但他今次却是做了一次杀鸡儆猴的那只鸡,谁他妈的愿意做鸡! 沈哲子夺爵禁锢的诏旨是连同老爹的封赏诏旨一同下达的,会稽内史沈充加镇东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使持节,督浙东诸郡军事。 用一个可有可无的爵位,给老爹换一柄节杖,尤其统理浙东军事,极大的扩充了会稽方面的权柄,不算是什么蚀本买卖,也算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但沈哲子终究还是有些不爽,老爹这些封赏,一旦京畿乱起,必然要有所加封,都是应有之意。而自己挨这一巴掌,那就真是无妄之灾了。 关于沈哲子的处罚,很快就传遍台城。如今沈哲子在都中也非籍籍无名之辈,被直接夺爵禁锢,也算是一件比较轰动的事情。虽然一赏一罚的诏书同时下发,让人明白警告意味大于实际意味,但由此也透露出中书的决心,在如此局势之下,绝不有所姑息!其他人若敢有样学样,先想一想自己有没有一个方镇老子。 直接被撸成白身,沈哲子连台城都出不了,行走在诸多官署外的街道上,很快便遭到了围观。他索性也不急着离开,就站在道路上跟相熟之人闲谈起来,谈笑自若,颇有几分宠辱不惊的雅量气度。 就算如今没有爵禄在身,也无人敢轻视于他,毕竟他的价值所在,与本身爵禄没有半点关系。因而讨论者除了感慨沈哲子略有冲动之外,更多还是非议张氏公器私用。但也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多少人敢于在这时节去中书面前据理力争。 在与人闲谈的时候,沈哲子也在观察宣阳门,思考庾亮让自家人转任宣阳门侯的深意所在。 宣阳门便是台城南面的一个正门,本来是不设门侯的,由宿卫直接把守。刘长那个所谓的城南门侯不过只是一句玩笑话,中书却当了真,甚至专门设了一个宣阳门侯安置下来,这就让沈哲子有些不明所以。宣阳门如此重要一个位置,安排一个护军府将军守卫都不过分,居然让自己家一个奴仆掌管,简直是让人不明所以。 不过能顺势在宣阳门安插一些人手,倒也并非全是什么坏事。有了这样一个地利,最起码对于台城之内的布置是有好处的。早先沈恪担任了少府宫室监,官署位于台城深处极近內苑,但是由于宿卫把守过于严密,极难往其中安插人手。 如今刘长居然担任了宣阳门侯,进进出出都是权贵,凭他怎么能压住场面,势必要自己待在这里,正好顺势调配一部分人手进来。这么一想,倒也并非完全是坏事。哪怕没有老爹的封赏,单单用爵位换一个宣阳门侯,这笔买卖就不亏。反正无论自己爵位如何,日后总要继承老爹的爵位。 不过沈哲子也绝不相信庾亮会这么好心,大概是借此将自己放在眼皮子底下便于监管。 大概到了傍晚时,兴男公主那极为醒目的四望车出现在宣阳门外,直接驶入了台城中。台城行车,这是少数人才享有的殊荣,哪怕就连中书,也只是能乘步辇而已。以往还有一个西阳王,可是西阳王受南顿王连累也被降爵,剥夺一应超出礼节的待遇。 车行至此,一众官员避道而拜,兴男公主在车内探出头来,神色略有不善,让人扶沈哲子上车。以往公主都是直入苑内少履台城,沈哲子也是第一次享受到台城乘车的殊荣,登上车后,顿觉视野都开阔起来。 “你还笑!究竟发生了怎样大事,大舅他居然要把你夺爵禁锢?” 因两王叛逃之事,公主早间便出门去拜访其他宗王人家,以期能安定人心。她对中书虽然颇多恶感,但坐在皇位上的毕竟是自己的弟弟,希望能尽绵薄之力。得到家人通报之后,唯恐沈哲子出事,直趋台城而来,路上又得到新的消息便更加怒不可遏。此时看到沈哲子自己还不怎么在意,便有些不忿。 沈哲子微笑着将中书重罚自己的用意、并随后对老爹封赏详细讲述了一下,早先他有感于公主日趋成熟,如今也不再将之当做一个无知小女郎视之,有时候也会对其讲一讲自己对于时局的看法。 公主听完这些,顿时更加不悦:“中书他要以法立威,怎能独独苛责我家夫郎?” 说着,她便要让车驾径直行向中书官署。不过沈哲子还是赶紧劝止了,台城毕竟中枢执政重地,不宜在其中过于任诞放肆。况且他刚刚领教过中书如今是如何的苛政峻法,哪放心公主再去顶撞冲突。 略一沉吟后,他才附在公主耳边低语几句。虽然受了委屈要靠自家小娘子出气,总有几分不体面,但现下这局势中,他自己言行举止反而会被有心人扭曲放大,不及公主超然。 公主听完后,才与沈哲子一起下了车,站在台城道路上,面对前方一众台臣肃容说道:“妇人本不应干外事,本以为逆生于外郭,不意祸发于庭内。敢问台中诸公可有具茨之贤,能示人安居之处?” 黄帝具茨之山访贤,遇童子有教治国之道,去除害群之马而已。公主这么说,是将那张沐等同于苏峻视之,都为害群之马乱人邦家,继而暗讽中书执政能力。 这话说出来,在场众人神色皆不甚淡定,即便不以身份论,也无人上前与个小女郎辩驳经义。过不多久,中书又有诏令传下,将涉事之宿卫张沐等人交付廷尉严查。同时,苑中皇太后也有诏赏赐丹阳长公主班剑甲士百人以卫家室。 虽然得到了回应,但公主还是不能释怀,因为这回应中并未涉及到沈哲子。不过沈哲子也明白这是中书让步的极限了,强争下去不会再有什么好结果。还不如回家合算一下借着宣阳门侯这一点便利,如何愉快的往苑中塞人。 0294 老树难为器 清晨时分,庾亮刚一睁开眼,便吩咐人召集各寺署主官,准备商讨集粮事宜。姑孰这个京畿之外最重要的补给地同时,对他的打击不可谓不大。从年前开始,他便已经有意识的削减历阳方面的补给,然而这一次的失利,可以说是让他过往一段时间的努力彻底前功尽弃。 原本在他的计划中,历阳少粮,即便起兵也难持久,必然要直趋京畿之下。而他早已经在京畿左近做好了周全布置,届时一战可定,毕其功于一役! 然而如今,历阳却先下姑孰,大掠盐米,这就与庾亮的设想有了出入。他不得不考虑战事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的可能,一旦平叛时间拖得太久,那么京畿目下的储粮便有些不足。所幸如今庾怿在晋陵,庾冰在吴郡,最重要的吴中粮道还未失去,只要能够得到吴中源源不断的补给,哪怕是战事拖延下去,他也有信心将苏峻拖垮。 当然,吴中是重要的一环,但是京畿本身的储粮也是重中之重。庾亮不得不考虑,一旦京畿久攻不下,历阳部或会大掠京郊郡县。所以,抢先将这些郡县的粮草补给运入京畿,便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尽管昨夜几乎漏夜未眠,但在洗了一把脸之后,庾亮又是精神奕奕。从决定召历阳归都之后,他的精神便始终亢奋,几乎要把半生积累的精力都释放出来。 然而当他到达议事东堂时,脸色却不禁沉了下来。偌大一个殿堂中,缺席者甚多,且不说各部寺掾属,单单主官便缺席数人。 “怎么回事?” 庾亮沉下脸来,站在殿堂门口皱眉问道。 一名司农郎中匆匆而来,满头都是大汗,被中书冷厉的目光扫到,神态更是局促,垂首嚅嚅道:“宣、宣阳门……” 听到这话,庾亮眉头蹙得更紧,视线扫过旁边的庾翼:“去看一看。” 庾翼领命而去,只是一转身,脸上便挂起了苦笑,今天乃是宣阳门侯履职的第一天,海盐男被夺爵禁锢,若不搞出一点动静来,那才真是见鬼了。 此时在宣阳门外,刘长身穿皂衣官袍,身后站立着整整三十名气势雄壮的班剑甲士。单此一项,便已经可以称得上是整个都中最威风的门侯。 须知班剑可不是什么普通护卫随从,是可以直接领着上朝的亲卫,当然刘长自己没有上朝的资格。但就连那些台中高官乃至于封疆大吏,即便是有班剑随员,那也不过一二十人罢了。就连沈哲子老爹沈充,也仅仅只在与皇室结亲时,获赏班剑三十,已是难得殊荣。 所谓的赏赐班剑甲士,大多数时候都只是赏赐班剑、甲具之类礼器,至于要给谁穿,那要受赏者自己考虑。换言之划出一个名额来,由朝廷花钱供养这一部分亲随,倒并非是说这些班剑甲士是什么百战精锐。那班剑本身就是木造,甲具则是竹片覆以丝帛,通通都是样子货。 虽然已经这么威风了,但刘长并不快乐,反而有几分尴尬,侧立着身子,脸上挂满笑意连连对那些身份地位都远高于他的台城官员们施礼道:“诸位使君请稍候,马上就轮到你们了。” 一众台臣被堵在宣阳门前,不乏有神色抑郁亦或愤怒者,但看到前方正在一本正经接受检查的那人乃是吴郡陆晔,便都纷纷闭上了嘴巴。他们自然知道今天这阵仗是因何而来,既然陆家都不打算顶撞沈家,他们又逞的什么能。 在一众甲士后方,沈哲子一本正经拿着一根玉尺翻看陆晔的服饰是否合乎礼仪,过了好一会儿才退后一步,对陆晔拱手道:“检查无误,陆公不愧是国朝礼法表率。” “再看一看,或许会有疏漏。” 老态龙钟的陆晔却是一副自来熟,拉着沈哲子的手笑眯眯说道:“江东虽多俊彦,一众后辈当中,我却最喜维周。英气勃发,玉树怒放,让同侪都黯然失色啊,使我追思已去韶年。” 沈哲子听到这话,嘴角不禁一咧,这老不要脸实在太过分,拉着自己检查了差不多将近一个时辰了,他要是什么娇俏小娘子还倒罢了,一身熏香夹杂着药味,冲鼻得很,偏偏还没完没了。 他哪里不知道陆晔的想法,自己心里对中书不爽却不敢出声顶撞,如今借着自己搭台子唱戏搞配合,将一众台臣都拦在宣阳门外,要给中书难堪。尽管这也是沈哲子一大早就赶到宣阳门的目的,但被老家伙给利用,总让他颇觉不爽。一个个老奸巨猾,就该让苏峻冲进城来杀个干干净净。 虽然心里已是极不耐烦,但陆晔还是在那里连连催促,沈哲子只得硬着头皮再检查一遍。问题是这老家伙只穿一身时服又非章服,那宽袍稍不留意掀开就看见瘦骨嶙峋老皮筋肉,实在难称美妙画面。看得多了,沈哲子感觉自己都要长针眼了。 这边还在检查着,庾翼已经自台城内匆匆行来,看到这一幕,小跑着行上来大声道:“维周你在做什么,怎敢对陆公无礼!” 听到这话,沈哲子真是如蒙大赦,连忙退到了一边去。 陆晔虽是一脸意犹未尽表情,不过庾翼都赶过来了,他倒也不好太过分,但是在临走之前,却还对后方一众等待良久的台臣们说道:“诸位皆身系国任者,如今逆臣于外,法禁或有严整,都要有所体谅。” 听到陆晔这么公然给沈哲子撑腰胡闹,众人神色都极为精彩复杂,但也不敢有所驳斥。等到此老慢悠悠行入台城腾出地方来,其他人才列队上前接受检查。 被陆晔这老家伙折磨了一个早上,哪怕再有什么恶趣味,也早已经消磨殆尽,加之庾翼就在旁边,摆摆手让人通通放行,这才转身回到宣阳门内的职所内,兀自忿怨难消:“老树盘根多瘤,难为器,难根除,实在可恼!” 庾翼也不是蠢人,听到沈哲子这么说,也大概明白过来这小子是被陆晔摆了一道,跟随进了职所坐在沈哲子对面,叹息道:“维周你这又是何苦,一时失爵于你而言又是什么困顿。如今都中形势已是如此,何必再事事要强,熬过此节,日后又是一条通衢大道。” 理是这么个理,但沈哲子若表现太恭顺,反而可能让庾亮怀疑他有什么别的心肠,最起码姿态要摆出来。因而沈哲子乜斜着庾翼说道:“来日小舅若遭此厄,此语必要原样奉还。” 庾翼闻言后却笑道:“我倒羡慕维周多洒脱,不受名禄羁绊。如今内外多少显达者,车驾畔殊少班兰之物,维周你一介白身,身边却是班剑如云。” 听到这话,沈哲子也忍不住笑起来,他府上本有数十班剑,如今又获百名,虽然都是兴男公主的仪仗,但跟他的也没什么区别。若精挑细选,待到大朝之日将一众台臣一网打尽都不成问题。当然,前提是没有宿卫阻拦。 待见沈哲子神态有所缓和,庾翼才笑着凑上来:“维周你府上惯于披甲敢战者不少,稍后我或将出镇石头城,维周能否予我一部人手去压服宿卫一众骄兵?” 沈哲子闻言后略一错愕,旋即便释然。庾翼白身而镇守石头城,已经可以看出中书心绪已经有些紊乱,患得患失,对人诸多不信任。 至于庾翼要借人,这于他而言也不是什么大事。早先虽然被中书派人监视,但他很早开始就往城中安插人手,如今单单长干里诸多民居中便有近千人之多。府上又有数百护卫,这还不算南苑和沈园。如今他家在都中能够发动的人手,就算不足三千也相差无几,本就愁于安插不到险要位置上去,庾翼此请,倒正合他的心意。 虽然动荡时,力量越集中越好,但沈哲子所谋却深,险要处都安插上自家人手,必要时有更多辗转腾挪空间。若太集中了,反而不好应对突发变数。况且老爹先前又来信,因他不肯离都而训斥一番,除此之外尚有在乡中抽调出来的一部分人马,已经交付曲阿钱凤手中。所以,沈哲子现在是真的不缺人手调度。 “若要压服宿卫骄兵,不如我送小舅几十班剑?” 沈哲子笑语道。 庾翼闻言后却是苦笑:“我要班剑何用,宿卫多奸猾,易哗变,难管束。维周你若还未厌看我,最好予我一部精兵,必要时以作保命。” 宿卫的战斗力,也就蒙一蒙庾亮。这些丹阳良家子可谓是江东最劣的兵员,军备能松弛到哪一步?居然就有人趁着操练时游猎一番,然后再返回营中去。指望这样的兵员去对抗历阳悍兵,说实话就跟挥舞着班剑杀敌一个概念。 沈哲子想了想,还是决定分给庾翼百数人,交由郭诵统率,至于自家的龙溪卒,他还另有用处。 接下来一段时间里,沈哲子倒也不再生事,实在是被陆晔恶心坏了,每天乖乖在宣阳门外点卯,率领家兵守卫台城,同时也就近打听一下战事最新的发展状况。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是往来不断的骂战,罔顾国恩的逆臣和挟君自重的权奸,总之两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至于真正的战斗,倒也发生一些,主要集中在宣城地区。如今宣城是唯一旗帜鲜明对抗叛军的地方州郡,屡败屡战,宣城内史桓彝已经从地近大江的芜湖被赶到快接近太湖的广德。 0295 新年 大凡事发前让人惊恐到寝食难安的事情,一旦发生后,反而会给人一种不过如此的错觉。 历阳起兵就是如此,早先姑孰被攻破时,京畿又掀起一阵逃亡风潮。但是随着这一件事情过去之后,历阳方面却始终没有什么大动作,每天或有小船载人沿江而下,在城外叫骂,然后被宿卫用弓箭射退。 往复如此,渐渐地,人们的注意力都从这件事情上转移开,不再予以过多关注。一时间,逃亡在京郊附近的民众反而有了回流的迹象,尤其在年关将近时,不乏有整户人家拖家带口的归城,准备迎接新年。大凡此类人,往往会遭到固守在城中者的嘲笑,也只是讪讪一笑。 大人物的较量层次太高,谁能想到,电闪雷鸣之后,不过是零星雨点两三滴。 沈哲子守在宣阳门,对这种氛围感受最深刻。这些台臣们本来就是时下对时局感触最敏锐的一群人,早先出入或是长吁短叹,忧心忡忡,或是沉吟不语,寡欢少乐。 但是随着事态始终停滞在眼下,这些人渐渐又恢复活力,每每大叹历阳色厉内荏,不过如此。更有甚者,已经急不可耐的撺掇中书早早发兵,将乱事解决在新年之前,不要把晦气带到第二年去。 对于这些人的盲目乐观,沈哲子也真是无语。他也没有闲心去管别人,只是加紧将都中一些动乱中或会招灾的财货物资转运出城,尤其南苑更是不顾众人反对关门歇业。这让一些权贵人家有些不爽,他们还打算临近年关往南苑去大肆采办一场,如今一时间却是没了好去处。 年尾除夕,虽然绝大多数台臣还在中书严令下留在台城,但也有不少无关紧要的闲职纷纷归家庆贺新年。沈哲子自然也不例外,他与家中这一群门童,乃是整个台城最无关紧要的角色,也没有多少人会关心他们有没有出勤。 叛军盘踞在大江上游,若说完全没有影响那也不尽然,但都中的节庆气氛却还算是浓郁。许多世家子弟如结束了冬眠一般又活跃在秦淮河两侧,通宵达旦的宴饮欢庆。沈哲子虽然被夺爵,但终究也是建康城内排得上号的纨绔,此类邀请受到不知多少,不过他全都予以回绝了,安心留在府中度过新年。 公主府今年的春节,较之以往数年冷清了许多,一个外来的宾客都无,只是一家人闭门小庆。除夕清早开始,沈哲子和公主两人坐在正堂上,接受自家相刁远一下一众家人参拜道贺,而后一一予以赏赐。 气氛虽然稍显冷清,但赏赐却是以往数倍有余,寻常小厮都得千数钱,绢数匹。但凡稍有职事者,所得的赏赐几乎不逊于台中六百石的官员,自然让上上下下人等欣喜非常。 这样的气氛,对于习惯了热闹氛围的兴男公主而言,难免有些不适应,神态间颇有几分落落寡欢。但今年好歹还能留在都中,身边有人陪伴,若是真的回了吴中乡土,肯定更加失落。这么一想后,公主心内的失望便荡然无存。 到傍晚时,爆竹声渐渐响起,更增加了几分节庆氛围。沈哲子要赐食家中一众部曲仆役,从前庭到中庭,摆了满满当当的几百席,他端着酒杯在席中游走,对每一人都报以衷心的感谢。来日他的身家性命,便要托于这些忠心耿耿的部曲们,等到下一年欢聚一堂时,不知还有几人能够列席。 而在内庭之中,兴男公主也在宴请家中一众女眷,列席的还有杜家人。由于杜赫在中书官署担任职事,哪怕新年也无暇归家,只能一直将家眷留在公主府内。 夜深时,夫妻守岁。兴男公主合衣趴在沈哲子怀中,能够感受到沈哲子心情有些沉重,低语道:“夫郎是否因被大舅夺爵不能释怀?明日入苑时,我再在母后面前力请……” 沈哲子听到这话,嘴角不禁泛起笑容,且不说他本就不将这件事放在心里,即便是还想复爵,方法多得很,哪需要这小女郎回母家力请撒泼。他将日趋玲珑的娇躯抱在怀里,叹息道:“我只是有感于人命卑贱,明明已经是活得谨小慎微,诚惶诚恐,却偏偏还要为不是自己的罪过而枉送性命……” “沈哲子,你是说来日还会有大兵事?那么京畿……” 听到这话,公主娇躯不禁一颤,有些恐惧的望向沈哲子。 “天下的大势,不是眼下的我们能左右的。能保全自身,已经是分外艰难。” 沈哲子现在也不再诸事都瞒着公主,他握着这女郎柔荑轻声道:“明日入苑恭贺之后,我想公主能留在苑中……” “为什么?我近来一直都听你话,也没有做什么错事……” 公主不满的在沈哲子怀中扭了扭身躯,嗔望着他问道。她如今对苑中,实在是没有了多少归属感,偶尔进苑中去,母后总说一些让她忿忿不已的闲言,久而久之,益发疏远。 “你进苑中去,可不是无事,来日江东安危,或都在此一行。” 沈哲子按着公主双肩凝重说道,继而低声详细的将对公主的安排讲述一遍。这女郎初时神态还有不悦,可是听着听着,脸色便也渐渐凝重起来,身躯都变得有些僵硬:“来日局势,真会那么严重?” “最好是没有,但也有备无患。” 沈哲子复将女郎揽入怀中,肃然道:“我说过的事情,公主一定要谨记,届时千万不要任性为事。关键时候,能舍则舍,务必要保证你自己的安全!” “可是、可是你在城内会不会有危险?沈哲子,我怕,我真的怕……” 小女郎埋首在沈哲子怀内,娇躯微微颤栗,眼眶内已经蓄满了泪水。 沈哲子轻抚她额迹安慰道:“我在外面,自有诸多家人护卫,哪会有什么事。但我会一直在外面候着你,若约定之时你还未出苑,我可能真要遭刀剑戮身……” “不、不会的!我一定遵照约定,你放心!” 公主死死抱住了沈哲子,口中却喃喃道:“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祸患……” 第二天一早,公主府内家人们便又都忙碌起来,一方面要准备入苑的礼货,一方面也在打点行装。一些没有战斗力的妇孺,包括杜赫的家人并其他人家托付来的亲眷,统统要在今天离都转移到曲阿。一旦都中局势再有糜烂,还要进一步往京口转移。 到了午后,偌大一个公主府,已经仅仅只剩下寥寥百余人,顿时显得冷清起来。 沈哲子与公主一同入苑去拜见皇太后与皇帝,昨夜除了交待公主之外,像公主身边的韩翎和云脂等人,也都一一叮嘱。 之所以让公主入苑,也实在是无奈之举,他要在中书眼皮子底下布划,终究太多不便。尽管不缺人手,但如今整个內苑都被宿卫掌控,再多布置也只能围绕內苑周围,顶多安排到距离內苑最近的通苑,再进一点都力有不逮。 不过只要公主能够遵守约定,如今都中人手近半都围绕在內苑布置,无论发生怎样变数,最起码都可以保证公主的安全。这一点信心,沈哲子还是有的。就连公主身边的那些仆妇,都是挑选的力大勇武妇人,必要时发放武器便不逊于战兵。 今次入苑,皇太后倒是对这个女婿和蔼了一些,甚至还准许沈哲子在其殿中进餐。进餐途中,则不免板着脸教诲几句,大意就是要沈家谨记肃祖之恩,一定要辅助中书共渡国难。 享受着早先未有的殊荣,沈哲子不得不感慨这兄妹两脾性真有相似之处,都是管头不顾脚,事到临头想起来烧冷灶。他家又非新近才显重起来,早年肃祖施恩便不乏如此深意,听皇太后语气,大概是到了近来才明白肃祖厚结吴中豪门的深意。 这丈母娘早先冷淡是冷淡,一旦热情起来也让人难消受。不只赐食,过后更让沈哲子留宿苑中,到了晚上甚至还派宫人前来侍寝,长得还不错,似乎要将过往数年的冷落一次补足。但沈哲子这种持身自正者哪会被美色诱惑,只让宫人留在寝室外听用。自己好歹也是一个清白无垢的身子,哪能交给不相干的人去玷污。 今次入苑于沈哲子而言倒是颇愉快的经历,唯独一点不爽就是皇帝早间指着他笑得贱兮兮:“朕听说姊夫已经是白身啦,白身而尚长公主,这可是中朝未有的殊荣啊!” 沈哲子有心给这小子一点教训,但一想到来日这小子多舛的命途,还是暂且忍耐下来。 新春过后,中书终于受不了台臣们的撩拨,排遣宿卫数军前往历阳邀战,数战皆负。这让都中原本有所缓和的气氛顿时又变得紧张起来,而中书也终于松口,准许江州起兵勤王至寻阳,至于徐州和三吴方面的勤王请求,仍是不予理会。 元月末尾,历阳部终于在横江而渡,向京畿挺进而来! 0296 兵临城下 接下来的两天,沈哲子真正见识到什么叫做鸡飞狗跳。 宣阳门前简直成了菜市场,各公府掾属行入行出,几乎一刻钟内就会有十数份诏令发放出来,传往城中各方。诸多宿卫军卒行入行入,如热锅上的蚂蚁在主将的带领下绕着台城打转,根本不知道自己该被派往何处。 更有甚者,各家亲眷族人拉着牛车行李等在台城外,只等在台城为官的家人出来,即刻便要登船逃亡。 视野所及,到处充斥着人语喧哗声、呵斥声、叫嚷声乃至于妇人的尖叫嚎哭声。如此纷乱场面,根本没有人上前去维持秩序。 沈哲子实在有点看不过去,刚打算派人上前将堵在宣阳门前的各家家眷驱赶开。不过没等到他家家人动手,南面驰道上数百名阵列尚算严整的宿卫疾驰而来,将这些人尽数冲开。 这些宿卫簇拥着的乃是早前被派往慈湖驻军的钟雅与赵胤,历阳于横江而渡,涉过牛渚,已经自陵口挺向京畿,这些布置反而落在了其军背后。钟雅等人又紧急追赶,在陵口恶战一场,却不敌而退,旋即又收到诏书紧急撤回京畿布防。 钟雅左腿被弩箭擦伤,行过宣阳门时看到沈哲子站在那里,神色便微微一愣,让人将沈哲子唤到车前来低吼道:“维周怎么还在此地,宜速离!” 说完后,他便下了车登上步辇,也来不及再多说什么,匆匆行入台城中去接受诏令。 对于钟雅的训斥,沈哲子不免有些感动,但由此也听出外间局势实在已经糜烂到了极点,就连这奋斗在第一线的大臣都已经对守住建康没有了什么信心。 过不多久,一众甲士们簇拥尚书令卞壸并先前进入的钟雅、赵胤等人又匆匆离开台城,沿着驰道出城去。 不旋踵,后军将军周谟率领一部宿卫自台城左面疾驰而出,将堵在宣阳门外的一众台臣家眷尽数驱赶开,继而又是一片哀嚎哭骂。有一些贵人家女眷自惶急而退的车驾上跌落出来,趴伏在地上露出白馥肌肤,被行过的宿卫军卒顺手摸上一把,顿时爆发出一连串尖利的嚎叫。一众家奴冲上来,但面对那些刀剑齐备的宿卫军卒,亦是不敢声张。 午后,杜赫神色凝重疾行进宣阳门职所,低声对沈哲子讲述城外最新形势:“逆军已过陵口,台中增兵郭默三千,卞公持节出城,节制诸军将与逆军交战。此战若失利,京畿危矣!” 听到这时候中书仍在专注于京畿东北防线,沈哲子实在忍耐不住,开口道:“难道就无人劝告中书布防蒋陵?” 杜赫叹息一声道:“司徒府陶司马已有谏言,应防逆军避开石头城,绕城而攻,只是已被中书驳回。” 沈哲子听到这话,又是无语,如此紧要关头,中书倒仍是分得很清。建康城周边,诚然石头城是排在第一的军事卫城,但是蒋陵覆舟山的重要性也并不逊色多少。 蒋陵便是东吴皇陵所在的钟山,因避孙权祖讳而改名蒋山。覆舟山乃是蒋山最接近京畿的一座山峰,近到什么程度?覆舟山山脚便紧挨着台城,冲下山去就是北苑太子西池! 如今都中几万宿卫,早前慈湖等地已经分兵近万,后将军郭默如今统率六千余守在城北武平陵左近,能够动用的兵力已经稍显窘迫。 若要再在蒋陵布防,势必要将琅琊郡王舒军北调,如此一来,不啻于将一半城防重任分割给王氏。然而王舒军乃是中书所准备的第二序列,他大概不是认为历阳不可能绕城,而是对于过早动用后备力量还有迟疑。 谈完京畿形势,杜赫又说道:“晋陵、吴郡俱有出兵,昨日已被中书斥退。徐州以刘矩增兵王抚军三千,中书已经诏许。” 王抚军便是王舒,早先已经掌兵数千,如今再得郗鉴增兵,如今怕是已经有近万军队。本来已经是京畿左近极为重要的护城力量,但不得中书调令,加之王舒本人心思也堪咂摸,始终游离在京畿之外,关键时刻根本指望不上。 跟沈哲子说完这些之后,杜赫便又匆匆返回了台城,如今中书已经狂躁,若发现他擅离职守,少不了要承受一番咆哮怒火。 虽然已经对守城不抱任何希望,但听杜赫讲到这些最新的情况,沈哲子仍是不乏苦恼。城中的布置他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即便还有疏漏,如今已经事到临头,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不过城外王舒军力激增,他不得不考虑王舒有没有东向曲阿、句容的可能。 略一沉吟后,沈哲子还是飞快写了一信,交待几名龙溪卒出城快马前往曲阿示警一声。王舒突然得到增兵,曲阿方面不至于迟钝到没有防备,但若不通知一声,沈哲子心里总不踏实。 这也是大事将近的患得患失,每临大事有静气,这样的涵养气度暂时他还是达不到。毕竟未来这两天将要发生的事情,将是过往这些年诸多努力的一个集中爆发,若不能达到最理想效果,于他而言是分外可惜。 入夜后,沈哲子仍然留在了宣阳门内职所,如今他家诸多家人已经遣散出城,公主也已经入苑,回家后也是空空庭院。冷清得很。 三更已过,台城中仍是灯火通明,诸多宿卫在各官署外游走巡逻。沈哲子正在职所内闭目养神,忽然听到外间有低语呼唤声,他率领几名随员出门一看,便见到有几人畏畏缩缩站在宫墙阴影下,乃是曾有过几面交情的各家在台中为官者,南北俱有。 “维周还未歇息那真是太好了。早先家人传信着我等速速归家,处理紧急事务,日间无暇分身,眼下维周能否行个方便?” 听到这几人的话,沈哲子心内便是一哂,处理紧急事务?不就是越城而逃罢了。不过这时候,他也实在没有必要在谨守什么禁令,这些人即便是不逃,留在台城也没什么用,只是让人心更加败坏而已。 略一沉吟后,沈哲子便让人打开正门旁的小门,让这些人赶紧滚出去。一众人又是千恩万谢,而后又有人劝道:“如今都中形势已成累卵,维周再逗留于此委实不智,不如与我等一同去罢?沿途也好有所关照。” 沈哲子听到这话眉头便不禁一挑,这些王八蛋自己跑就罢了,居然还想鼓动自己这个恪尽职守的守门官一起跑路,那就有点过分了!他只要不瞪眼往上冲,哪怕苏峻大军攻到宣阳门外,也只会派兵把他保护起来,不敢随便施加戕害。这些人鼓动自己跑路,不过是想借助自家武装来给他们增加一点安全感。 虽然心中已是不爽,嘴上还是婉言谢绝这些所谓好心,不过沈哲子心里已经把这些人都记下来,如此没有节操,以后实在不能大用。 刚刚返回去没有多久,又有人来敲门,沈哲子是彻底恼了,就算叛军已经兵临城下,他妈的还让不让人睡觉! 他索性吩咐人将紧闭的大门直接打开,让刘长等人去应付那些问询赶来的宿卫。现在大门都开了,他倒要看看有多少不要脸的台臣还堂而皇之往台城外跑。 灯火通明的宣阳门四门大开,沈哲子端坐在正门口,看到远处阴影中还在有人往此处疾行。只是见到这一幕,大概那些人也没有想到,旋即便停住了脚步,似在犹豫,过了片刻有人讪讪退后,有人则转行向别的方向。 就这样,一直到了后半夜,沈哲子才终于得了清净,返回职所去小憩片刻。只是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沈哲子便被外面的叫嚷声给吵醒了,行出门去,便看到宣阳门左近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不断有人往城外涌出。而在不远的后方,中书庾亮脸色铁青的站在那里,身边虽有一众宿卫拱卫着,但却并不发声阻止这些逃人。 站在职所外倾听片刻,沈哲子才总算明白如此纷乱的缘由,昨夜苏峻部漏夜行军经由城南小丹阳绕城而过,如今已经占领了蒋陵覆舟山!换言之,如今的京畿有一半已经毫无遮拦的暴露在逆军刀锋之下,而且还是最为重要的台城內苑! 被逆军掌握如此大的战略优势,可以说是中书策略的彻底失败,难怪庾亮眼看着如此多的台臣四逃都不阻止,实在是已经没了底气。 沈哲子这会儿却生不出什么幸灾乐祸的念头,也懒得在这个时候凑上去触霉头,转身又返回了职所中。 庾亮站在那里眼望着台臣们往外涌去,心中已无多少愤慨,更多的则是苦涩,当他视线扫过沈哲子背影时,眸中泛过一丝诧异,继而便不乏阴冷,摆摆手唤来一名家人耳语一番,旋即便又返回了台城。尽管局势已经大崩,但旁人能乱他却不能乱,竭尽全力,最后一搏! 当台臣奔逃的高潮告一段落,宣阳门复又归于冷清,突然有一队宿卫冲入职所中,将沈哲子围在了当中:“逆军兵临蒋山,京畿危急,请沈郎移步中书身畔,以便居近守卫。” 沈哲子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变,登时明白了中书将自己安排在宣阳门的深意。除了居近监管以外,关键时刻也好带上自己跑路。而这更深层的意思,大概还是自己固守都中的行为引起了中书的怀疑,大概以为自家与历阳有什么勾连! 只是眼下沈哲子对中书已经没有多少忌惮,如今京畿中真正能掌握的力量,中书未必会强于自己。所以他缓缓起身将剑提在手中,刚待要开口,先前说话那宿卫将领又开口道:“卑下梁勇,奉中书命守卫沈郎安危。” 听到这话,沈哲子眸子闪了闪,不乏疑窦的望向对方,而对方亦微不可查的颔首以作回应。他略一沉吟后,才唤过刘长来,低声耳语片刻,然后才行出了职所,在这一众宿卫包围中行进了台城。 0297 亡命 当沈哲子被宿卫近乎押送的护卫进中书官署时,庾亮正身披轻甲在一众亲信的簇拥下行出官署。看到这一幕,沈哲子倒是有些诧异,开口问道:“中书打算亲自战阵迎击逆军?” 庾亮听到这话,脸色便是一沉,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指着沈哲子冷声道:“安居于此,保你无虞。” 这语气当中不乏威胁,沈哲子闻言后眸子便是微微一凝,并未多说什么,站在门庭下望着庾亮匆匆而去,而后便漫步行入中书官署中。 如今在台城中枢中,中书之权最重,因而官署也最为宏大,诸多属员,尤胜尚书。然而今时之中书官署却颇冷清,虽然仍是整洁,但却只有寥寥数人在其间游走,给人一种人去楼空的萧条感。 身边这些宿卫军卒并不限制沈哲子的自由,只是无论他走到何处都寸步不离的跟随着,似乎是接到严令不许自己脱出他们的监控范围。对此沈哲子也由之,只是闲庭漫步在官署内游览着。 杜赫自廊下趋行而来,眼见沈哲子被一众宿卫紧紧围住,脸色便是一沉,疾行上前问道:“郎君为何这般?” “不妨事,中书心念我之安危,特意派人守卫。” 沈哲子摆摆手示意宿卫让开一条道路,让杜赫到自己身前来,而后望向那宿卫将领梁勇道:“不知可否暂避?” 那梁勇闻言后摆摆手,示意众人都转过身,只是仍未远离。 杜赫见此状,已知沈哲子这是被软禁起来,眉头微微一锁,旋即便用询问的眼神望向沈哲子。沈哲子微微摇了摇头,在杜赫耳边低语几句,然后才拍拍他手,说道:“待渡过此厄,来日都中再聚。” 杜赫表情凝重的点点头,然后便退了出去。眼下台中已是崩溃,中书亦没有新的指令下达,他的去留已经无人再关心。 又在庭中站立片刻,沈哲子才行入官署内一处小阁中,那宿卫梁勇吩咐人守好门窗出口,亲自将沈哲子送入阁中,无人关注时才低语道:“中书难近,委屈郎君了。” 说罢,便也匆匆行出小阁。 沈哲子留在这阁中,耳边仍能听到城东传来的厮杀和喧哗声,又过不久,台城东面已经有火光陡然出现,滚滚浓烟冲天而起。那火势蔓延极快,不旋踵便有汹涌热浪向此处席卷而来。台城中喧哗气氛达到了顶点,到处都充斥着杂乱的脚步声与叫嚷声。 良久之后,这股骚动才渐渐停息下来,只是浓烟仍然笼罩在整个台城上方,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焦糊味道。沈哲子已经断绝了消息来源,只有在将近傍晚宫人送膳时才由其口中打听到大半台城已被焚烧一空,而內苑宫墙也已坍塌一角,甚至有小股逆军流窜进苑内,不过幸好已被宿卫剿杀。 听到这些消息,沈哲子眉头便紧紧蹙起,不免有些担心苑中的公主。他忍不住行出小阁,只是在将近中书官署庭门时被阻拦下来,只得站在门外向外观望,诸多宿卫仍在往台城东面而去,那一个方向仍有火光在摇曳,偶尔爆发出惨烈的厮杀声,那是宿卫在与趁乱冲入的乱军在战斗搏杀。 一直到日暮将近时,厮杀声渐渐停止,而后便有大量的脚步声涌入台城。沈哲子站在门口,看到有一众宿卫护卫着一方步辇匆匆行过,那辇上躺着的乃是昨日出城的尚书令卞壸。此公甲衣半解,须发凌乱趴在辇上,大半后背都被血水**,双眼紧闭生死不知。 主将都受如此重伤,可想而知今日战事有多惨烈。沈哲子有些焦灼的在庭门内来回走动着,许久之后都没有新的消息传来。 这一夜注定漫长,到处都充斥着宿卫将领催促士卒们搬运砖石竹木构架防线的声音。而在更远的城外,则依稀传来许多叛军们“杀贼除奸”的吼声。 接下来一连几天,沈哲子都被困在台城内不得外出,也没有再见到庾亮,对于外间的战事发展更是一无所知。叛军这几日似乎也在养精蓄锐,每天虽然都保持着进攻,但是烈度并不算强,唯一没有停止的就是覆舟山上的叫骂。 然而决战终于到来,这一天上午,城东青溪方向厮杀声大作,哪怕沈哲子身在台城,都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他的耐心也已经将要到了崩溃边缘,无法再忍受这种漫长的煎熬和等待,手提佩剑冲向中书官署大门。 正在这时,一众衣衫凌乱的宿卫军卒们自门外涌进来,为首者乃是郭诵,他表情沉重,看到沈哲子后,稍一错愕旋即便重重点了点头。 庾翼肋间受伤,在两名军卒搀扶下行进来,看到沈哲子后神情则更显悲怆,涩声道:“卞公阵亡,城破在即……” 沈哲子还来不及说什么,便有更多的宿卫将士冲进来,庾亮仍是一身轻甲,脸上却无以往的威严方正,隐隐有几分扭曲狰狞,双眼布满血丝,他冲进官署房中,片刻后才又疾行而出,示意庾翼跟上自己,而后又指了指沈哲子道:“保护好海盐男,突围出城!” 宿卫们一拥而上,沈哲子立在原地沉声道:“苑中要如何……” “住口!” 庾亮闻言后双肩一颤,头也不回怒喝一声,继而一顿足再次低吼道:“速行!” 沈哲子握住佩剑的指节隐有发白,那宿卫梁勇则冲上来重重攥住了他的手腕,郭诵等人亦望过来,沈哲子再看一眼苑中,最终还是拔足跟上了庾亮。 此时厮杀声已经渐近台城,诸多溃败的乱军往四方窜行,哪怕有主将严令约束乃至于挥刀劈砍震慑,然而却完全没有震慑力,败军仍是四散逃亡。 沈哲子等人被隔绝在中书亲卫后方,他看到被败军送回台城的钟雅等人,庾亮驻足与之言语片刻,而后便又疾行而出。钟雅身边一部分宿卫加入这一支队伍,看到被宿卫裹挟的沈哲子,他只是苦笑着在道旁摆了摆手。 冲出宣阳门后,驰道另一端已经隐隐可见叛军踪迹,一行人又连忙转向绕着台城城墙往西疾行而去。叛军则在后方一路追赶,口中则大声叫嚷着:“杀庾氏者封侯!” 一追一逃之际,西篱门已经依稀在望,而此时,叛军也已经将要追赶上来,沈哲子甚至已经可以听到身后追兵的粗重喘息声。 正在这时,西北方向一队宿卫疾冲而下,将后方那数百叛军一冲而散! 这一队宿卫主将乃是郭默,早先一直游离在主战场之外,只是前来接应时,身边士卒已经不足千人。 两军合一,也渐渐有了一些底气,不再狂奔而是向着石头城徐徐而进。石头城外江面上停着几艘大船,庾亮等人率先登上其中一艘船,包括其各自身边亲近随员,郭诵等人亦随庾翼而上。沈哲子见状,越过一众宿卫疾冲上前挥剑斩在船舷上怒吼道:“今日溃败,谁之罪过!” “竖子安敢无礼!” 郭默上前一步,手按佩剑戟指沈哲子怒吼一声。 “维周不要多说了。” 庾翼见状连忙上前按住沈哲子手臂,将他拉到船上来,而那些负责看守他的宿卫们也顺势登船,将他包围在甲板一角。至于其他军卒,则各自登上空闲船只,旋即大船便驶离江边,绕过石头城往南而去。 沈哲子站在船上,望着视野中已被乱军淹没徐徐远离的建康城,握紧的拳头指甲几乎都要刺进掌心里。惟今之计担心已无用处,只能寄望于城内诸多布置在此时能够发挥出应有的效果。至于他,也要见机行事。 当大船驶过秦淮河交汇处时,又有千数乱军自岸上冲杀而来,有的甩着长索挠钩往大船上抛扔,有的则放板下水呼喝着往上追赶。有两艘载人过多而船速稍慢的船被拦在了江心,扑通扑通落水声不绝于耳。 船上这几百宿卫纷纷引弓射杀两岸追来的叛军,庾亮亦在此列,只是双臂微颤以致准头大失,偶尔伤到了船上人,自己自嘲一声退后去,神态之间不乏颓丧。 当船终于驶出建康范围,周遭再无乱军踪迹,原本追随在后方的几艘船也已经尽数落在了后方。这时候,宿卫们才各自有些虚弱的瘫坐在甲板上略作歇息。 此时在大船中央,庾亮正与郭默等人低声谈论,似在商讨接下来该要再如何。如今他们只剩下船上这百余船工并不足三百人的宿卫,自是再难有所作为,商议良久之后,才吩咐船工转向寻阳方向。 沈哲子被宿卫们围在角落里,只是默默望着江流,间或看一眼庾亮并郭默等人,视线又扫过同样在角落里用兜鍪遮住面目的郭诵等人,眸子幽深难测。 庾翼看到被宿卫禁足在那里,神态抑郁的沈哲子,心内有些不忍,想要开口劝一劝大兄,可是看到大兄也是双眉紧蹙,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将近日暮时,船工端上一些吃食分给船上众人。沈哲子接过陶碗后,抬头仰望片刻,蓦地将碗摔在了甲板上,而后站起身来气势汹汹冲向庾亮。 这陶碗破裂声霎时间吸引了众人目光,纷纷站起身望过来。 庾亮看看神态略显狰狞,被宿卫死死按住双肩的沈哲子,沉吟少许后才摆手道:“让他过来吧。” 宿卫们虽然放开了对沈哲子的控制,但还是寸步不离跟上来。一直走到庾亮面前,沈哲子凝望着他,许久不语,最终只是叹息一声,有些颓然的转身返回原地。 见沈哲子转身离开,庾翼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他自然明白沈哲子眼下的心情是何等的抑郁,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但事已至此,争执又有何益。 然而就在他刚松一口气的同时,眼前一幕却让他悚然一惊,几近魂飞天外:“梁勇你要做什么!” 那一直奉命监守沈哲子的宿卫将领突然抽出佩剑,猱身扑向庾亮! “保护中书!” 旁边郭默等人见此状亦是目眦尽裂,纷纷往上涌来,然而梁勇手中剑早已经深深掼透庾亮胸膛!猝不及防中,庾亮脸上尚残留着惊诧,然而嘴角已经沁出脏腑破裂涌出的血水! “我为苍生诛杀此獠……” 梁勇身被十数剑,于甲板上踉跄行出数步,继而横倒在甲板上,两目圆睁,已是气绝! 0298 以死报之 陡然发生的一幕,让船上所有人都惊得呆若木鸡,沈哲子亦两手掩面,无声长叹。 然后,在所有人都尚未反应过来时,他疾身反行过来,将庾翼扑在了甲板上,顺手捡起一柄丢在甲板上的环首刀持于手中,大吼道:“统统退后!” 听到这吼声,众人下意识退后一步,而后郭默与赵胤亦反应过来,纷纷发声道:“闲人退后!勿使人再害庾小郎君!” 此时,端坐在船上的庾亮尸体才徐徐倒下,血水汇成细流,很快便流到被沈哲子压在身下的庾翼身畔。庾翼呆呆看着大兄那已经没了神采却仍未闭合的双眼,口中喃喃:“怎么会……怎么会?大兄他……” 赵胤等人欲上前扶起庾翼,然而沈哲子刀锋却转向他们,低吼道:“退开!” 那几人听到这话,脸色便有些难堪,其中郭默眸中闪烁凶光漠然道:“该退下的是你罢,那宿卫先前可是一直与你同行!” 此言一出,另一方那些奉命监守沈哲子的宿卫军卒们忙不迭跪在甲板上疾声道:“我等受梁尉统御,奉中书命守卫沈郎,绝不敢有凶念为害,请使君明察!” 郭默等人闻言后却只是皱眉,并不开口予以回应。一时间,船上气氛凝重无比,就连船工都忘了驭船,整个船身被江水冲得横在江中。 “此事与维周无关。” 良久之后,众人才听到庾翼沙哑声音:“行凶此贼乃我家中旧人,已经在府内听用数年之久,谁知……此贼应是受逆臣鼓动,诸位切勿相疑。” 震惊过后,庾翼也恢复些许理智,心知此时绝对不能再让船上人有所离心,强忍心中悲痛,为众人洗刷嫌疑。 听到庾翼这么说,众人才算是松了一口气,中书亡于船上,若彼此不能自辩,人人都有嫌疑。尤其如今叛军口号便是诛杀中书,若他们有此嫌疑,那真是百口莫辩。 庾翼爬起身来,擦掉眼角泪痕,由沈哲子手中接过环首刀狠狠斩在那梁勇已是血肉模糊的尸身上。沈哲子抬手按住他手臂,有些忿意道:“眼下应思何往,小舅迁怒死尸又有何益!” 听到这话,众人也都纷纷望向庾翼,庾翼虽然只是白身,但却是中书嫡亲的兄弟。中书意外亡故,他自然就成了一众人的首领。 然而事发如此猝然,庾翼也实在没有主意,嗫喏半晌不知该说什么。旁边赵胤与郭默对望一眼,上前说道:“先前中书议定,我等应往寻阳去投温公,而后再议讨逆事宜。” 沈哲子听到这话,发言道:“我本不愿出城,亲眷俱在城中,中书迫我至此。稍后寻阳诸公自去,我要归城去营救亲眷。” 听到这话,庾翼脸上便露出几分为难。那郭默则冷笑一声道:“沈郎莫非要返城投逆?” 听到郭默这讥讽,沈哲子也冷笑道:“假使郭侯能恪尽职守,都中有何逆可投?” “竖子安敢辱我!” 郭默闻言后脸庞顿时一热,旋即便跨前一步似要对沈哲子动武。 “谁敢害我家郎君!” 郭诵甩开兜鍪,率众一拥而上,他们这一众人途中虽有离散,但却作为庾翼亲随登船,合共七八十人,一时间气势亦足雄壮。 “郭、郭……” 待看清郭诵面目,郭默整个人都僵在当场,脸上流露出浓浓惊诧之色。 “江东乃我桑梓故土,誓不与逆贼共戴一天!如今君主陷于贼寇之手,归于驾前以为鹰卫乃是臣子本分,郭侯肝肠妄动以心度我,似是非礼!” 沈哲子一边说着,一边示意郭诵等人上前,将郭默、赵胤等人统统缴械。这数人还要有所反抗,但如今船上最多的便是庾家嫡系亲信,次之便是早先从石头城一路追随庾翼登船的沈家部曲。此时庾翼头脑尚未完全的恢复清醒,而其心内自然也对沈哲子更加信重,因而示意自家部曲不要妄动。 不过眼下应是和衷共济,庾翼也不能坐视沈哲子过分凌辱郭默等战将,开口劝道:“眼下人心皆是惶惶,言语难免冲撞,郭侯失言,维周你别放在心上。” 沈哲子示意众人将郭默他们监禁在船上一角,然后才拉着庾翼行到无人处,目示庾亮尸体腰畔,低语道:“非我不愿遵守中书遗命,如今事发猝然,江州已经未必是善处……” 庾翼顺着沈哲子视线望去,眼神先是一黯,涌出浓浓悲伤,继而才醒悟到沈哲子言中所指。中书掌管诏令,早先大兄那般危急情况下都要返回官署取走印玺,怕的就是印玺落入叛军手中,凭之祸乱政纲朝令。 如今大兄猝亡,他若携此印玺投向强藩,本身又无大兄的资历威望,极有可能被强藩把持在手,届时危害未必就逊于乱军! “江州非善处……可、可是我要去何方?” 庾翼虽然不乏智谋,但平生未遇此等变故,心中又是惊愕又是悲痛,尚能克制情绪没有嚎啕大哭已经很难得,难免有些不知所措。 “晋陵二舅背靠京口,北有徐州为援,南有三吴呼应,历阳绝不敢犯!小舅执此归于晋陵,届时草创行台讨逆,荆州国之干城,江州中书良友,必将群起讨逆,区区历阳逆臣,岂足为患!” 沈哲子一直有一个理念,那就是险中求稳。他被中书挟持至此,看似性命操于人手,实则一直都有足够保障。早先在台城,他若要离开,没人能禁住。待到登船后,又有郭诵等人居近守卫,性命可保无虞。 如今中书已亡,他们若再投向强藩,可以说已经没有任何凭仗。虽然他已经与温峤取得足够的共识,但如此危机的关头,他又不是没有更好的选择,实在没有必要再往江州去。夺回中书印玺,届时公主于苑中趁乱将皇太后接应而出,那时候就有足够的资本在京口创建行台! 听到沈哲子的分析,庾翼也是有所恍惚,眼下对他来说,忠心耿耿在家中听用数年的忠仆居然都能奋起弑主。温峤即便是大兄良友,又怎么比得上二兄可靠!况且如今这弥天大祸,他家脱不了干系,唯有将话柄握在自家手中,来日才能有自保余地! “非维周言,我将奔死地!” 庾翼握着沈哲子手腕稍作感慨,然后便疾令船工靠岸,而后排遣一部分亲信下船去往四方巡察有无敌踪。他自己则行至庾亮尸身面前徐徐拜下,而后泪水汩汩涌出,一边哭泣着一边解下庾亮腰畔放置印玺的锦盒。 沈哲子看到这一幕,难免有愧,视线转望向浓浓夜色中。如今他们已经身在建康城几十里外,但由这里仍能看到地平线上涌动的火光,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都中之事千万不要出意外。虽然围绕內苑他足足布置了将近两千人,即便是遇到叛军成建制的部队,也能保证公主安全。但他自己不能亲临指挥,终究有些不能安心。 郭默等人被拘禁在角落里,神态间难免有羞愤,他们本身也都是执掌一军、久经阵仗的大将,然而却没想到眼下竟落于一少年之手受此羞辱!视线在郭诵脸上游弋片刻,郭默冷笑道:“子述,别来无恙啊。不意昔日之虎将,竟成高门豚犬,不知你心可安否?” 郭诵听到这话,当即便冷笑一声:“忠骨义胆,有何不安?” 郭默还待要相讥,肋下却被身边赵胤碰了一碰,旋即便看到庾翼将中书印玺拿过,呼吸禁不住变得沉重起来。然而横在其肩膀上的环首刀骤然一压,他整个人都趴在了甲板上。 等到亲信部曲们回报左近没有危险,庾翼才与沈哲子等人一同下船,他刚待吩咐让人将大兄尸身携带上,沈哲子却阻止道:“此一路未必通畅,我等自保犹不足,若连累中书遗骨受辱遭戮,心中何安!” “可是,大兄他……” 庾翼却难接受抛弃大兄尸骨,闻言后神色便有些难看。 沈哲子则上前一步,指着仍被拘押在船上的郭诵等人喝道:“中书慷慨而赴国难,忠骨壮烈。望诸君能心念中书昔日之恩,将尸骨送归寻阳择善处安葬。异日乱事平定,必将有重谢。若此托付有失,天涯海角,必取尔等首级!” 郭默、赵胤等人听到这话,神色更加羞愤。而郭诵则冷笑一声,一口啐在郭默面上:“昔日弃众南逃,今日若再背主北亡,天下可有你立足之处!” 待到一众部曲统统下船,沈哲子才高声命令船夫开船。 之所以留下庾亮尸体,是为了给这几人施加一层牵绊让他们一定要去寻阳,除非他们认定朝廷无法平叛,否则绝不敢将尸首送归苏峻处从逆。而确保这几人去寻阳,就是要让江州和荆州明白,如今不但中书已经死了,印玺也不知归处,抽掉他们坐望时局的余地。除非他们甘心安坐镇所,等待苏峻在台中对他们进行赏罚臧否! 尽管笃定这几人不敢擅自归都,沈哲子还是率众尾随一段时间,一直等到寻阳水营依稀在望,天色也已经渐明,才避开大江,沿着小道往曲阿方向奔去。 突然遭逢如此变故,庾翼一路沉默疾行。而沈哲子亦是心事重重,在三叔沈宏将老爹的信送来之前,他也没想到老爹心机深到这一步,针对于庾亮的布置,居然早在他当年第一次离都归乡时就已经布下。 犹记得当时老爹因庾亮强迫自己面圣之举而忿忿骂道狗贼当诛,不拘早晚,总要让他们付出代价。而代价,便是以死报之! 老实说,当老爹信中言到此事,沈哲子也是惊了,没想到庾家竟然已经有了自家布下数年之久的一个棋子。但是对于是否要杀庾亮,沈哲子还是心存疑虑,诚然其罪当诛,但一方面自己有什么立场去审判他?另一方面,他也不得不考虑庾亮死后时局会划向何方。 老爹埋线数年于此时挑破,不问可知其心中割据自守的念头又蠢蠢欲动。但沈哲子心知,即便如今自家已成气候,但割据自守的想法仍是有些不切实际,只会加重南北的对冲。尽管京口侨人已经多受商盟之惠,但这些还不足以让他们拥戴一个南人朝廷。而若将北人隔离在自家能够影响的格局之外,北伐必成空想! 所以沈哲子思虑再三,还是决定留在都中,并且要在这件事情当中攫取到最大的利益,为此他不惜将公主送入苑中险地,以就近将皇太后营救出来。庾亮一死,如果他家不能掌握一个足够分量的底牌,终究还是随波逐流。而就算掌握到皇帝,也只是一个烫手的鸡肋。 但再周详的计划,难免会有疏漏。他心知死士必然会在庾亮逃亡途中动手,但却也不知这死士安排下数年之久,仍然还未成为庾家真正亲信,需要借助自己才能接近庾亮。老实说,如果不是早先安排郭诵等人跟随庾翼守卫石头城,继而一路追随,今次登船,实在祸福难料。 不过好在,如今一切已经纳入正途,只要到达曲阿,在那里汇合将皇太后营救出来的兴男公主,加上庾翼手中的印玺,便有了充足的大义,足可以在京口创建行台讨逆!届时无论再做什么,都会从容得多! 言犹未尽,梳理一下杀庾亮的一个脉络 首先,主角第一次入都,庾亮误会皇帝的意思,以为皇帝要对沈哲子不利然后强迫沈哲子入都面圣,这里已经可以定下这个人物的命运基调。 第二次,主角到了京口,沈充迎接,原话是“南顿王、庾亮,狗贼当诛。”“不拘早晚,总要让他们付出代价。”因为是主角视角叙事,一直没有交代沈充相应的布置。 还有一次是侧面,西阳王对南顿王说的话“沈士居才是心狠手辣之辈,你若真闹到迫得他出手,此隙绝非言辞能够化解”。当然这一个侧面比较生硬啊,但是书里始终没有多描写沈充心狠手辣的一面,只有关于反迹的描写,大家不好奇? 比较近的一次,还是贴原文“房间中,沈哲子脸色沉凝,手持一柄玉如意,拨弄着火盆中摇曳的火苗。 信是老爹着他三叔沈宏送来,叮嘱他要密室独览,勿示于人。至于信里的内容,经过最初的惊诧后,沈哲子心情也渐归平淡,继而开始思忖自己的诸多布置要如何做出调整。 虽然明知历阳兵祸未远,但围绕这一事件,沈哲子所做的布置主要还是打个擦边球,并不打算过早的涉入到时局中央。” 主角开始是不打算留在建康的,看完他老爹的信决定改变主意。当时没人问信里到底什么内容要改变主意,我以为已经get到这个点,但是随后就有人问为什么要留在建康啊? 至于最近这几章则有点多。 沈哲子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变,登时明白了中书将自己安排在宣阳门的深意。除了居近监管以外,关键时刻也好带上自己跑路。而这更深层的意思,大概还是自己固守都中的行为引起了中书的怀疑,大概以为自家与历阳有什么勾连! 只是眼下沈哲子对中书已经没有多少忌惮,如今京畿中真正能掌握的力量,中书未必会强于自己。所以他缓缓起身将剑提在手中,刚待要开口,先前说话那宿卫将领又开口道:“卑下梁勇,奉中书命守卫沈郎安危。” 听到这话,沈哲子眸子闪了闪,不乏疑窦的望向对方,而对方亦微不可查的颔首以作回应。他略一沉吟后,才唤过刘长来,低声耳语片刻,然后才行出了职所,在这一众宿卫包围中行进了台城。 这一段,他是打算硬抗宿卫不受监锢的,因为他有足够力量,但是听到那人说出名字,才改变了主意,同意被关押。换言之,他压根没想过要跟庾亮跑路,见证庾亮被杀,只是想知道这死士为什么要主动接触自己,重点还是放在接应公主。 又在庭中站立片刻,沈哲子才行入官署内一处小阁中,那宿卫梁勇吩咐人守好门窗出口,亲自将沈哲子送入阁中,无人关注时才低语道:“中书难近,委屈郎君了。” 这一个地方,说出了死士的困境,中书难近,所以要借助主角。像庾亮这样的高官,安排几年的死士不能近身,我还沾沾自喜于严谨。毕竟沈哲子身边都是可靠的人,庾亮哪能那么简单被刺杀。 沈哲子握住佩剑的指节隐有发白,那宿卫梁勇则冲上来重重攥住了他的手腕,郭诵等人亦望过来,沈哲子再看一眼苑中,最终还是拔足跟上了庾亮。 逃离台城这一段,也是他心理斗争的一个侧面,是要坚持干掉庾亮,还是放弃了杀庾亮在台城接应公主。 石头城外江面上停着几艘大船,庾亮等人率先登上其中一艘船,包括其各自身边亲近随员,郭诵等人亦随庾翼而上。沈哲子见状,越过一众宿卫疾冲上前挥剑斩在船舷上怒吼道:“今日溃败,谁之罪过!” 这一段,为什么无端发怒?为了要顺势自己登船顺便把死士带上去。而且是看到郭诵那些自己人登船,他才发怒。换言之,一直到现在,庾亮都不能对主角的安全产生足够威胁。 这基本上是细节上杀庾亮的铺垫,至于大环境方面,始终都在往这个方面靠拢,包括此前特意叙述过几次的跟豫州侨门关系融洽,因为豫州侨门是庾亮的基本盘。已经做好了充足的接班准备,所以在我看来,这也是一个水到渠成的结果。 我承认,伏笔太零散,而相对集中的这几章笔调也有所隐晦,况且网文这种文体也压根不值得斟字酌句仔细咂摸。但就算大家有所忽略的细节,稍后的行文中也会逐一予以挑明。而且类似的线还有个两三条吧,都是铺了很久,情节到了的时候,自然也会挑明出来。至于线,也就埋在许多人认为过于冗余的笔调里。 至于干掉庾亮的意义,相信已经不乏人对此丧失了了解的兴趣,那么我也不再多说,后文自然会有交待。 至于自嗨问题,我觉得一个新人作者在行文中如果不能让自己兴趣挑动起来,哪怕是啪啪打脸的文也会很乏味。我的自嗨问题不是剧情,因为我本身就不是一个激情的人,不善于调动人的情绪,节奏缓慢是先天缺陷,如果稍有这方面的天赋,成绩还会亮眼许多。自嗨的主要问题是对政治生态的描写,政治不同于抖机灵的权谋,一旦稍加论述,行文就会稍显沉闷。但我对剧情的发展主要就是基于对政治生态的了解,如果不写这些,整体剧情都会单薄。 现在已经不敢乱发感慨了,因为见识到有一部分不知道是不是读者的人断章取义之严重。像前一章结尾所说的,我希望能写出一点这个时代的氛围,基于史料做一点推演,所以这本书注定不会涉及太多太超前的制度和科技。 至于经常被调侃的隐爵,前文也有很详细的论述,那就是在南渡的时候,很多侨人已经被迫脱离了土地这一农耕社会最重要的生产资料,所以才有隐爵蔓延的土壤。如果是换了吴中,不会有这么惊人的效果,因为土地产出是最稳定的。而商盟,是基于隐爵这个系统才产生出来,如果没有隐爵创造的京口大市场,同样不会诞生。 所以,基本到目前为止,在维持这个时代氛围的同时,逻辑上还没有出现太大漏洞,能够勉强自洽。当然,这是我自己的观点,我的认知不代表大众认知,即便有漏洞,也要选择性无视。因为一旦纠结起来,往前推的逻辑基本就崩溃了,往下自然也写不下去。我当然希望能交出一个完整的作品,然后再承受褒贬臧否。 一直到现在,于我而言最大的困难不是剧情的推进,亦或对事件的描写,而是心态问题。对一个作者而言,有一个好心态基本已经成功了一半,因为你想象不到一本书会面对什么样的群体,会迎来怎样的指摘。我的心态其实很不达标,甚至怯于面对新读者的加入,因为我明白这本书绝对没有好到我的自以为,我要顶着那些层出不穷被指出来或有或无的缺点和漏洞继续往下写,于羞耻心而言,也是一个很大的考验。 但即便是如此,还是能希望获得更多认同。就连一个诟病这本书的帖子,楼主都愿意花很大的精力去构建一个他来否定我的逻辑,所为的无非认同感而已。那么一本花费更多精力的书,自然作者也是希望能受到更多认可,这并不是什么羞于启齿的事情。 至于这一段剧情的争论,关于杀庾亮突不突兀,前面已经说过,对于一目十行的读者而言,确实稍显突兀,但愿意给点耐心,稍后都会有所补充。哪怕很拙劣,但也会用心。作者和读者之间,无非是用心和赏识而已,就算作者被吹上天,底蕴也就那样,不可能承受太多的挑剔而完美无瑕,这是我的卑微之处,也是幸运之处。 至于后续,庾亮之死明显是一个政治事件,他死之后的政治空白由谁来填补,乃至于叛乱平定后势力范围该如何划分,这才是我构思这段剧情的重点。有一位读者说铺垫这么久憋个屁出来,这个屁真的把我噎到了,难道我要把大纲爆出来? 新一章已经说了,刺杀庾亮在主角视角而言是一个意外,他本来不需要介入,但是死士层级未够需要借助他的力量,他来了庾亮就死,他不来庾亮就不死,这是一个二选一,不是什么概率事件。 至于前几章说一直跟庾亮纠缠,看不到意义在哪里。说实话,就算不给读者一个情感偏好的信号,也需要给主角一个杀人动机。 0299 苑中横行 苑中,兴男公主神色有些疲惫半躺在胡床上,宫墙外的喊杀声已经持续竟日,但已经不能让她心绪有太大波动。 新年后入苑来,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这一段时间小女郎可谓饱受折磨,每每闭眼便不时梦见沈哲子所描述那种凄惨画面,以至于频频在午夜惊醒,原本有些圆润的小脸也日趋消瘦下来。当乱军真的冲上覆舟山时,公主心内的惊惧达到了极点,但看到乱军只是在墙外山坡叫嚣,始终没能冲进苑中来,心里才渐渐松了一口气。 如今她已经什么都不想了,只是谨记沈哲子的叮嘱,一旦苑中宿卫撤离,即刻带上母后自通苑方向冲出宫去,届时无论多大兵灾,通苑内都有人接应。 如今的小女郎,已经将沈哲子视为唯一依靠,对于他的话奉若圣圭,只要苑中还有宿卫游弋,无论外间发生怎样的动荡,她都不再有所动容。 相对于沈哲子上次入苑的愉快经历,兴男公主在苑中居住这段时间却颇为苦闷,因为乱军兵临城下,母后的心情越来越焦躁,加之台中久久不得消息通传入苑,心内积攒诸多彷徨怒火几乎都往公主身上倾泻,每天都要将公主传至殿中训斥良久。 若是依照以往脾性,兴男公主只怕早就要甩袖离开苑中归家,但一想到自己若是离开,大舅又是那样不可靠的一个人,母后和阿琉或都将沦陷于逆臣之手遭受羞辱,哪怕心内诸多抑郁,兴男公主也都咬牙忍耐下来。只是最近几天推说有病,即便母后传唤也不再过去。在家里沈哲子对她都是呵护备至,哪肯再受母后那些无端责难。 正闭眼假寐之际,兴男公主突然听到身边急促脚步声,旋即便看到小娘子崔翎神色凝重行上前:“公主,宿卫已经大批撤离!” “出发!” 兴男公主闻言后一个激灵,困意顿时消散无踪,当先迈步行向皇太后宫中。而在其身后,几十名壮勇仆妇气势汹汹跟随上去。那崔翎小娘子一手扣住弹弓,一手插在腰际鹿皮囊中,眼神则警惕的望向乱糟糟的苑中。沈郎于她家有大恩,既然将公主安危托付给她,哪怕舍去性命,她也要将公主完好无损交给沈郎! 此时的苑中,众多宫人已成惊弓之鸟,她们又没有逃亡之处,只能彷徨的在苑中打转,间或望一望厮杀声越发惨烈的墙外,脸上殊无血色。待看到兴男公主这一行气势汹汹而来,不免更加惶恐,纷纷退避到道旁。 看到这些宫人们惶恐无依的样子,兴男公主心中诸多不忍,停下脚步来刚待要说些什么,旁边崔翎小娘子已经疾声低吼道:“公主慎言!” 听到这示警声,兴男公主银牙紧咬,终究还是将涌至喉间的话咽了回去,眼下实在不宜横生枝节,但在临行过此处时,她还是忍不住指着那些宫人们喝道:“一个一个没有眼色,就应该早早把你们赶出宫去!” 宫人们听到这话更加惶恐,纷纷趴伏在道旁不敢抬头,但亦有人敏锐的察觉到公主眼神与语气略有不符,稍加沉吟后视线便望向苑城西北方,那里乃是一处游苑,有小径直通城外大江。 此时皇太后宫外聚集大量宫人,神色皆有不安,看到公主这一路人行来,有几名年长宫人上前道:“长公主殿下,皇太后陛下倦意正浓,已经休息……” “滚开!我要见母后,岂容你们阻拦!” 兴男公主顿足呵斥一声,旋即身后那些壮力仆妇们便冲上来,将这几名阻拦者横推出去。 看到此状,旁人再也不敢阻拦,纷纷退到了一边去。 兴男公主径直行入皇太后寝宫内,指着几名侍立在宫内的宫人喝道:“你们退下,我要与母后私话!” “兴男放肆,谁给你胆量在我殿内喧哗!” 皇太后睡眠亦是极浅,很快便被吵醒,于内室略显不满的呵斥道。 “我只是心内不忿,究竟自己做错了什么,每日都要受母后归咎呵斥!” 兴男公主一边大声叫嚷着,一面率领几名仆妇径直行入内室,而后便看到母后半躺在榻上瞪着自己,脸色都气得隐隐发白,心内虽有几分气虚,但还是壮着胆子吼道:“今日母后不给我一个解释,我的心意实在难平!” 一些皇太后身边宫人们原本尾随上来想要劝阻公主,可是听到公主这不善语气,再看到皇太后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便都知趣的匆匆退下。如今城外局势那般糜烂,皇太后心情也是越发恶劣,若因母女纠纷转而罪责她们,那真是一场无妄之灾。 皇太后已是气得不能自已,亦不愿宫人看到这小女如此忤逆一幕,不耐烦的摆手屏退众人,然后才指着兴男公主,刚待要有所呵斥,兴男公主已经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把攥住皇太后手腕,低吼道:“母后噤声!大舅已经奔逃出城,苑中只剩我家孤苦,乱军即刻将至,若要活命,休要声张!” “这、这……” 皇太后听到这话,满腔怒火顿时被惊愕取代,整个人僵在了当场,继而有些难以置信的望向公主。 趁着这个间隙,崔翎小娘子箭步冲到榻上,纤手攥住丝帛紧紧捂住皇太后口鼻,旋即便目示随行而来的仆妇。那几名仆妇亦知事态紧迫,纷纷上前去快速的将皇太后身上章服扒下,发髻取下,罩上一身寻常宫人衫裙。 兴男公主见母后极力挣扎,脸色已经憋得通红,心中有些不忍,刚待要开口,那崔翎小娘子已经对她连连摇头示意不可。兴男公主只得背过身去,依照早先编好的戏码继续大声作吵闹状。 过不多久,皇太后已经再无半点尊贵姿态,乍一望去与寻常宫人无异。这时候,仆妇们才簇拥着公主与皇太后自侧门冲出,那崔翎小娘子则将丝帛等易燃物抛洒满地,而后以火种引燃。早在殿外侧耳倾听的宫人们旋即便发现异常,忙不迭冲进殿中来,已经看到熊熊火势,尖叫声顿时充斥在整个殿中,场面一时间混乱到了极点。 在侧殿门后静立片刻,将殿门死死顶住,等到宫人们推不开门转奔向前殿,兴男公主等人才冲出侧殿,快速转入偏僻小径中。半晌后,殿后放火的崔翎小娘子才气喘吁吁赶上来,而另一部分仆妇也绕道在前方汇合。 眼看着火苗渐渐吞噬宫殿,且还有蔓延之势,兴男公主眉头不禁一皱,疑惑道:“为什么定要放火?” “郎君叮嘱,未退出苑中,不能让任何人笃定皇太后去向,否则我等危矣。” 崔翎小娘子低声道,随着火势渐旺,宫人们即便有怀疑,也要先救火才能确定皇太后究竟在不在殿内,也算是无奈中一个可有可无的掩人耳目之法,毕竟皇太后所在过于醒目。乱军冲入苑中后,肯定第一时间要抓捕宫人询问。 一行人往通苑方向疾行而去,然而在绕过一片园圃时,园圃内忽然传出一个惊惧颤抖之声:“皇、皇太……” 韩翎小娘子抬手便射,弹丸直接击入那怀抱细软躲藏在此的宫人口中,而后一名壮力仆妇拔下步摇发簪俯冲而上,顿时贯穿那宫人咽喉! 皇太后被裹挟在队伍中,本来还在挣扎,看到宫人两手捂住汩汩冒血咽喉、大张着口发出嘶嘶沙哑声息,身躯缓缓倒入园圃内,她身躯蓦地一颤,而后难以置信的望向那神态并无多少异变的小女,那相貌是如此熟悉,但却让她感到分外的陌生。 “快行!” 兴男公主看一眼那枉送性命的宫人,旋即便将手一挥,一众人继续前行。这一次皇太后不再挣扎,只是两眼隐隐有几分呆滞,任由两名仆妇拖行着。 在这时候,苑中靠近台城位置已经有乱军涌入迹象,似乎有人望向了此处,便有数道人影嚎叫着往这个方向冲来。 “你们先行!” 崔翎小娘子脚步一顿,扣住弹弓连发,虽然因为距离过远而威力稍逊,但也给那些人前进带来些许障碍。 “阿翎快退,接应已至!” 听到公主的低吼声,崔翎转头看到一众龙溪卒已经打破通苑围墙冲进苑中来,提着的心弦蓦地一松,甚至于有种脱力感。这一路虽然未遇多少凶险,但乱军攻破內苑在即,如此紧迫的一个时间差,她的心弦已经绷到了极点,如今援兵汇合,总算没有辜负所托。 率领一众龙溪卒的,除了刘猛之外尚有担任宫室监的沈恪。若是没有沈恪调度,通苑虽然不属內苑范围,但要将人手安排进来,也是极为困难。沈恪担任宫室监后,也从沈哲子口中陆续得知计划一部分,这计划之胆大,让他都难免心惊,但又按捺不住的兴奋,若是此谋能成,他家日后在时局中之显重将会有质的飞跃! 担任宫室监后,沈恪也有朝议资格,自然认得出此时作宫人装扮的皇太后。眼下通苑也不安全,沈恪也来不及再作虚礼,只是上前拱手道:“事态紧急,只能出此下策。冒犯皇太后陛下,来日若得苟全,必于阕前领罪!眼下通苑亦不安全,陛下宜当速速转移,苑外尚有接应,可径直出城!” 公主闻言后神色却是一急,顿足道:“皇帝还在苑中,我要去救他!” “是了,我儿……” 听到这话后,皇太后才如梦初醒,眼眶中涌出滚滚泪水:“请沈卿务必要救出皇帝,来日封赏,无求不应……” 此时苑中兵乱声越来越响,而后方通苑内亦有厮杀声响起,沈恪疾声道:“太保等人已经前往护卫皇帝陛下,稍后臣亦要御前拱卫,皇太后陛下请放心,但有一二忠骨能立,皇帝陛下绝对不会没于乱军!” 公主还待要力争,只是想到早先沈哲子所言若她不守约定则会如何,银牙几乎都要咬碎。她撕下袍服一角,咬破指尖匆匆而书,而后塞入沈恪手中,泣语道:“请叔父将此书交与皇帝,我、我……” “公主,该行了!” 刘猛视线一转,示意崔翎云脂等人上前拉起公主,而后一行人绕着宫墙,往约定好的接应点疾冲去。 0300 密谋琅琊王 此时的城中,已是大乱。 历阳部不愧悍勇之名,早前在城外诸多苦战,但一俟冲出城内,仍如出栅猛虎,眼前但凡有所遮拦,或是挺槊直挑,或是挥刀劈砍,一个个恍若杀神厉鬼,浑身挂满浓稠血浆! 这些流民兵,于北地便大多穷困,南渡后饱经阵仗,风餐露宿,少履京畿繁华。待冲进城内后,军纪便有败坏,不乏人冲入民宅内,一刀攮死或上前搏命或伏地求饶的男丁,继而便狞笑着迈步行入门内,将藏匿在门户后瑟瑟发抖的妇人一把薅出,旋即便大施凌辱! 此一幕,在诸多被侵入的民宅中同时上演。而在街面上,但凡有身穿宿卫戎装甲衣而溃逃者,便被一众乱兵穷追不舍,最终赶入穷巷被一刀劈成两段! 城中一座民宅中,身穿历阳军服的沈牧将短矛一抖,登时贯穿一名施暴乱卒胸膛。 “这些禽兽!” 狠狠抹掉脸上所溅血水,看一眼罗衫凌乱、清白已是不保,于榻上啜泣不止的娘子,沈牧脸色也是阴郁,上前一步,一把拗断那死尸手指,将带血手指抛给床上娘子,沉声道:“此劫非是娘子罪过,假使能够活下来,日后若无容身处,此指为信,我收娘子入房!不必担心失约,本侯名为沈牧,来日平叛扬威江东!” 那娘子大概也未遇到此类怪人,一时间反倒忘了悲伤哭泣,手捧那血淋淋断指怔怔出神,待回过神来抬头望,沈牧早已踏出庭门。 这一条街上合共五百余人,尽为穿历阳军服的沈家部曲。待见到沈牧惩恶行出,便有人笑语打趣道:“恭贺二郎,房中又添新娇!” “这是值得庆贺的事情!” 沈牧一脚踢在那人屁股上,继而指着另一处乱军涌动所在,说道:“随我再杀一通!” “二郎不要冲动啊!我等尚有职责,方才通苑已有信号传出,若是我等疏忽,小心哲子郎君翻脸!” 听到接连几人出声劝阻,沈牧神色便是一黯,抄起弓来狠狠往那个方向射了一箭,顿时便有一名乱军中箭毙命。余者见状,脸上怒起,待转过头来看到袭击者,脸上却是流露出疑惑之色。 “瞧什么瞧?再有败坏军纪,通通斩杀!” 沈牧站在那里气势十足怒吼一声,对方那十数人听到这话,竟然不敢上前,转头一哄而散。历阳军旗号本就复杂,起兵以来又有豫州兵加入,又有历阳本地流民被裹挟入军。那些小卒们哪里能想到这个气势十足者乃是伪装,甚至没有胆量上前查验。 就这么一路大摇大摆而行,沿途中或有遇到历阳军兵尉将校之类对他们身份有所怀疑,沈牧便是破口大骂,乃至于有动武抢夺战利品趋势,对方都连忙退开。除了几个基本的军号之外,历阳军诸部彼此互不统辖,实在也是混乱,只凭一腔戾气武勇在城中逞威。 当他们行至通苑东南出口,恰好看到刘猛等人自通苑冲出,彼此汇合起来,已经有了近千之数。 刘猛他们却无沈牧这一行悠闲,且不说一众妇人太显眼,单单他们自己潜伏通苑中,也不能明目张胆备下历阳军的旗鼓戎装,因而出苑途中很是恶战两场,折损了几个人,负伤者也不在少数。 历阳军虽然军纪败坏,但战斗力却是不弱,尤其这群流民兵打起仗来如疯魔一般,少有与之对战经验的新晋龙溪卒们也是付出不小代价。 “弟妇安好,那是最佳!我也总算没有辜负哲子的重托!” 沈牧示意属下将麻绳挂在这些人身上,充作俘虏以掩人耳目,自己则凑到公主面前咧嘴邀功笑笑。 公主这时候仍沉浸在被迫放弃皇帝的愧疚悲伤中,听到这话,泪水连连哽咽道:“伯、伯子,我家夫郎他现在何方啊?他伤没伤到?” 沈牧听到这话后却是微微错愕,他还真不知道沈哲子现在何方,略一转念,才尴尬笑笑:“先去沈园,去了那里应该知道哲子情况如何。” 一众人在街上行走着,偶尔遇到历阳乱兵,沈牧惯例上前虚张声势威吓一番,往往都能逼退。 其实历阳军军纪再败坏,也不可能达到这种程度。之所以会如此,还是因为各幢主、部将的精锐部曲如今基本都集中在台城方向,至于这些散落在城中的,其实都是编外的散兵游勇,趁火打劫,连个基本的编制都没有,怎么敢上前冲撞沈牧这么一群望之不似善类的家伙。 众人由侧门行入守卫严密的沈园,如今虽然已经破城,但历阳军主力还未扩散城中控制局面,一众散兵虽然凶狠,但也不敢直接冲撞有部曲精兵守卫的高门人家,眼下受害最深的仍然是小民之户。 除了南苑之外,沈园布置的人马军械最多,足足有七百多人,尚有出城去的车马之类。刘长等人自宣阳门撤下后便来了这里,待到沈牧等人到来,刘长哭丧着脸上前道:“二郎,我家郎君被中书派人胁迫出城,至今没有音讯……” “什么?” 听到这话,沈牧等人脸色俱是一变,而公主闻言后,眼皮一翻,整个人摔倒在了地上昏了过去。 “废物!” 沈牧先吩咐人将公主安排去休息,然后一记飞腿将刘长卷出去,脸色已是铁青。 刘长也是委屈,捂着肋下低声将早先沈哲子吩咐他的话讲述一遍,倒也没有什么特别内容,只是转告沈牧他们得手之后寻机离城,勿在城中久留,稍后自己会前往曲阿相会。 被一众仆妇环绕的皇太后心思却不在此处,只是喃喃道:“中书弃城而逃,中书弃城而逃……”整个人的精神都有所恍惚,只是现在众人各有任事,或是准备车驾,或是整理军械,无人再去搭理这个尊位者。 —————— 杜赫在小巷中一路疾行,身后乃是十数名自关中一路追随,忠心耿耿的部曲。 听到临街到处充斥的厮杀叫嚷声,一名部曲上前道:“六郎,如今都中局势纷乱,宜当闭门自守,何苦要赶在这时候合城招摇啊?” 杜赫闻言后便是一笑,稍作解释道:“沈郎临行嘱我之事,岂能有所轻忽。况且眼下尚未达至大乱,小心些不会有什么危险。” 听到乃是沈哲子托付之事,众人才闭上了嘴,他们自知自家郎君受沈氏恩之深,这些关中汉子倒也豪迈,国士待之则以国士待之,左右命之一条,关键时刻许之于意,也不算辱没了这一身。 在曲折的巷子中穿行良久,途中偶有遇到四处游荡乱兵,有的看到杜赫身边人多便退开,有的则壮着胆子冲上来。相对于这些流民兵,杜家部曲才是真正悍勇之卒,于关中那等恶地挣扎求活又一路厮杀出来,岂会将这些散兵放在眼中,砍瓜切菜一般的解决。 过了好一会儿,杜赫才到达目的地,他行到一处低矮门楣前轻扣房门,旋即便听到门内一个警惕声:“什么人?” “季野兄可在?杜赫来访。” 听到这话,庭门内响起一阵窸窣脚步声,杜赫在门外又等候片刻,房门才打开一道缝隙,褚季野那素来沉静的脸庞在门后闪出,待看到杜赫后,褚季野也是欣喜,连忙打开门让杜赫等人行入。 褚季野这避祸庭院不大,杜家一众部曲行进来后便有些局促,但胜在隐秘。杜赫早先在台城中与沈哲子分别后,多方打听才打听到这个地址,要寻找仍是花了大半天的时间。 进入正房后彼此坐定,褚季野先是欣慰的说道:“道晖能全于兵灾,我总算放心了。” 不过旋即他又皱起眉头道:“眼下这时节,贼势正凶,道晖你实在不宜敞行于市啊!” 杜赫闻言后笑道:“总要亲眼看到季野兄无事,我心内才能安稳。不过今次我来寻访季野兄,倒也全非只为面禀平安,尚有一件事要与季野兄商讨。” 褚季野听到这话,便也肃容作侧耳倾听状。 “历阳逆军不旋踵即兵临城下,如今更是大掠城中,局势顷刻糜烂,实在让人不可思议。” 杜赫感慨一声,旋即目光灼灼盯着褚季野沉声道:“不知季野兄对时局未来流往何方有何看法?” “中书今次实在……” 听到杜赫的问题,褚季野忍不住叹息一声,他本不是个热衷于臧否议论的性格,但今次兵灾之事实在让他也感慨颇多,不过话到半途,终究还是不惯言人是非,继而又转话锋道:“逆臣所趁一时而已,待到各方有所布划,来日破贼,亦在顷刻之间!” 杜赫闻言后点点头,很认同褚季野的想法,倒不是他们在盲目乐观,而是因为事实就是如此。历阳虽得一时逞威攻破京畿,但深究原因主要还是早先一系列的调度失衡,其他各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历阳压在他们头顶作威作福,来日必将群起而讨之。 只是,略加沉吟后,杜赫又说道:“历阳必败无疑,可是季野兄觉得历阳败后,或将归何处?” 褚季野听到这个问题倒是一愣,他虽然笃定历阳必败,但更深层次却还未多想。此时听到杜赫提起这个问题,不免深思更多,败有很多种,或是大败亏输,战死沙场,还有就是眼见大事难成,流窜旁处,这都是难预料的事情。不过褚季野却并未意识到,这个问题有什么值得深思的地方。 杜赫徐徐开口道:“早先中书之所以有所收敛,不愿迫之太切,孰知为贼所趁。如今思之,中书所患乃是历阳若恐极,或将北奔,此贼久居西藩,一旦归北,引奴南来,将为江东腹心之患!中书今日之患,来日未必不能上演啊。” 褚季野闻言后亦是微微颔首,此事确实可虑,然而杜赫接下来的话,则更让他恐慌不已:“来日若历阳北蹿,祸患尤甚于往昔,须知皇帝陛下,如今已落贼手啊!” “道晖可有良策?”蓦地被杜赫提起此节,褚季野已是坐不能安,稍一细思额头上便涌出一层冷汗。历阳事败,岂会对皇帝客气,不论是裹挟皇帝北逃,还是弑君而走,这都是难以接受的! 杜赫凑在了褚季野耳边低语道:“琅琊王……” 褚季野听到这话,稍一错愕,旋即便明白杜赫之意。杜赫其实也无良策,只是提供一个后备选择,假使皇帝遭遇不测,势必要选择新君。至于所言之琅琊王,并非早先的琅琊王司马昱,而是原本就封吴王的司马岳。早先中书将琅琊王徙封宣城王,将司马岳徙封琅琊王。 而褚季野,早先是吴王文学,如今则是琅琊王文学。得了杜赫的提醒,褚季野才有所明悟,皇帝陛下已经陷于贼手难救,那么琅琊王则不容有失,若兄弟俱损,晋祚归谁? 略一沉吟后,褚季野说道:“琅琊王如今在建平园,王长豫等守卫于彼处,一时不会有危险,久则……” “季野兄,此为你我功业,岂可假手他人!”杜赫听到这话,蓦地紧紧抓住褚季野的手腕,低声疾吼道,眸中熠熠生辉。 褚季野听到这话,双肩顿时一震,杜赫这意思,是要打算将琅琊王置于他们保护之中。可是此事干系实在太大,褚季野则不免有些迟疑:“此事有待商榷……” “王庾横断大江,若无捷径,我等何时可登顶?季野兄,机会稍纵即逝啊!” 杜赫拍案低吼道,褚季野听到这话,眸中迟疑渐褪,继而双目灼灼望着杜赫:“道晖可有万全把握保住琅琊王安全?” 0301 长豫遭厄 此时的都中,混乱形势渐有扩大,随着涌入城中的叛军越来越多,甚至已经有一部分叛军开始去冲击乌衣巷等权贵聚居所在。 虽然各家早先逃难避灾者不乏,但是一来城破过于猝然,二来这些人家也不乏底气或是迟钝于时局,仍然有相当一部分滞留在城中。当那些乱军开始冲击各家门庭时,便遭到了各家部曲的抵抗。 无论是否勇武之家,部曲家兵的战斗力远非宿卫禁军可比,尤其眼下又是保卫身家性命,因而现在的战斗烈度较之早先的攻城战反而要强得多。不乏有各家勇武家兵部曲直接将这些乱兵凿穿击溃,沿途追杀。 褚季野和杜赫离开居所,行在大街上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因为身边不乏勇健部曲簇拥,那些乱军溃部哪怕行过他们身边,都是视而不见,不敢上前侵扰,甚至于杜家部曲还追上前去手刃几人。 “如此不堪军容,竟成破城之灾!这难道只是战之罪?” 褚季野看到这一幕,脸上更加流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这些乱军甚至禁受不住各家部曲的追杀,居然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杀进城中来。一时间,对于早先统筹战事的中书,褚季野心中也是充满了怨念。 杜赫久在关中乱土,对于兵灾的理解深刻较之褚季野又深了一筹。眼前这一幕并没有让他感受到振奋,反而更有种深深的忧虑。 历阳部能够击溃数万宿卫,本身战斗力是毋庸置疑的,但缺陷也很明显,那就是兵少。历阳本部加上豫州部联军,统共不过万余战卒,剩下的近乎一半,都是在起事之前或者起事之初掳掠来的人口。 如今攻入城中的,主要是苏峻本部嫡系和张健部,豫州许柳部仍在覆舟山给叛军守住退路同时防备琅琊郡的王舒部,而韩晃部则还在石头城附近。之所以造成满城尽是乱军的现象,一方面是各部嫡系之外的那些乱军散兵在肆虐,一方面则是都中溃散的宿卫在趁乱鼓噪生事乃至于投敌。 各家部曲一时间击溃这些乱兵,并不意味着就能扛得住历阳部的主力。可以预见,当苏峻掌握中枢之后,各部合并主力汇集时,各家这一波反抗势必会迎来更为猛烈的报复,那时候才是真正的破城大劫! 但这些都不是杜赫该考虑的事情,如今他在城中已经了无牵挂,只要完成沈哲子的嘱托,就可以趁着乱军尚未完全掌握全城,快速的撤离。 建平园并不靠近台城,如今台城乃是叛军主力所在方位,这里反而没有多少乱军踪迹。但随着乱军对城池的掌控加深,这里陷落也是早晚的事情。 当杜赫他们到达建平园的时候,早已经得到通知先一步赶来的沈家部曲已经冲散了留守在这里的几百宿卫。看到杜赫等人行来,沈家另一名龙溪卒兵尉徐肃连忙上前见礼,并通知园内最新的情况。 看到沈家人也牵扯到这件事情当中来,褚季野神态便有些不自然,先前与杜赫商议时,他还以为此事乃是他二人共谋。但如果沈家加入进来,以其家之强势,自己冒了这么大风险,也只能退居次席辅助,难以占到主导。 见褚季野已经心生退意,杜赫一把握住他手腕,低语道:“季野兄,琅琊王或为未来国祚所系,其安危干系重大,绝非你我能保护周全。而且,早先皇太后陛下与丹阳长公主已经退出內苑……” 褚季野听到这话,神态便是一僵,琅琊王的安危问题尚不足以让他与沈家合流。但如果皇太后已经被沈家掌握到,那此事干系可就太重大了!换言之,只要他们能够将琅琊王送出城去,随时都可以遵照皇太后的意愿扶立新君! 而且如今沈家人已经控制了建平园,可以说无论他加不加入,琅琊王都势必要被转移出城。到目前为止,沈家拉拢他入伙,应该还是主要看中他琅琊王文学的职位,可以避免让其家招惹挟持宗王的物议。在谋划如此大事的时候,还能考虑到这些细节,思虑不可谓不周详。 既然木已成舟,眼下态度摇摆也无意义,褚季野将心一横,当先一步往园中行去。杜赫等人随之而入,褚季野能够心甘情愿加入进来,杜赫也很欣慰,毕竟此人乃是他在都中为数不多的挚友。 在建平园一座阁楼中,琅琊王司马岳便身处其中,与其兄长相比,琅琊王要显得沉静清秀一些,相貌更类其母。哪怕外间已是兵灾蔓延,此时仍然坐在书案前挥毫练字,神态并无太多局促。 褚季野行进门中来看到这一幕,对于琅琊王小小年纪便俱静气的风范也是由衷赞赏。都中甚至有传言,中书对于琅琊王的看重甚至还要高于当今皇帝,只是终究长幼之序不能乱。 王悦坐在琅琊王身侧,看着自家那十几名家兵被如狼似虎涌进来的沈家部曲缴械捆绑起来,再见褚季野登堂入室,脸上便泛起一丝苦笑:“季野兄,何至于此啊!” 褚季野有些情难面对王悦,彼此俱为琅琊王属官,两人私谊也是不错,听到这话后,他只是垂首下来说道:“长豫也知如今都中非净土,我等既为殿下之属,当保殿下不受乱军之辱。” 说到这里,褚季野便大礼跪拜下去,对琅琊王说道:“请殿下稍移尊驾,臣等护卫殿下出城择善。” 琅琊王放下笔,低头望着褚季野道:“我大舅在何方?我母后怎样?我阿兄怎样?”在兵临城下之时,他就被中书与太保合议转移到此处,实在不知苑中如今形势如何。 “眼下已经不容细辩,稍后殿下见到皇太后陛下自可从容详谈。” 杜赫先是施礼,然后上前抱起了琅琊王,再对王悦说道:“今日冒犯,来日都中乱平,定当登门谢罪,还望长豫兄宽宥。” 王悦听到杜赫之言,神态已经有所错愕,已经无暇再作回应,脑海中只是翻腾着几个念头:皇太后和琅琊王俱已出都! 待到反应过来,建平园中已是人去楼空,自家早先被制住的部曲家兵也都被释放,如今都拱卫在王悦身边,神态颇显羞惭请示道:“大郎,我们要往何方?” 听到这问题,王悦脸上苦涩之意更浓。原本建平园是有两千多宿卫把守,但随着城东战事告急抽调走一部分,继而叛军破城又逃散了一部分,再加上先前一场冲击,留下来的已是寥寥无几。 而他家在城中的力量却不太多,一方面是因为绝大多数部曲都在乡土中被堂叔王舒统御,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父亲觉得没有必要在城中安置太多人手。因而眼下乃是空前的空虚,继而被人轻松抄了退路。 眼下身边只有这十数家兵,如今城中乱事频频,乌衣巷势必是不能回了,而建平园也非善处,稍后乱军或会冲击此方。想来想去,王悦觉得眼下也只能先去台城与父亲汇合,再做计较。 于是一众人簇拥着王悦离开建平园,一路避开大股的乱军,很快便冲到了宣阳门外。此时的宣阳门早被乱军占据,他们这一众人靠近,很快便被一群乱军甲士包围起来。 那些叛军衣甲上大多沾染血渍,神态也是狰狞,挥舞着血迹未干的兵刃。身在这一众凶人包围之中,王悦心内不免也有紧张,只是强自镇定望着其中一名乱军头目说道:“我是琅琊王长豫。” 那一众乱军几乎没有阻滞的杀入城中,气势正是高昂到极点,眼见王悦这一群不知死活的人居然还敢往台城冲,诧异之余也不乏忿恼,正打算不由分说将王悦等人屠戮一空,甚至有人已经砍倒其中两名看似颇为威武的王家家兵。此时听到这话,则不免更加好奇,纷纷转头望向兵尉。 那叛军头目不知王长豫为谁,但是琅琊王氏总是听过的,而且早先攻城时主将都有交待对于其中一部分人家不要过于凌辱。 他略一沉吟后便吩咐道:“先捆起拿下,我去请示军侯。” 那些兵卒们听到这话,便找出麻绳上前将王悦等人捆缚起来推搡着押进宣阳门内。当然这个过程中不乏有人对王悦他们下黑手,或是踢打几脚,或是辱骂几句,这让他们感到很快意。早先他们在历阳,多受这些高门逼迫羞辱,如今又如何?还不是统统落为了阶下囚! 对此,王悦等人只能低下头去默默承受,甚至不敢流露出不满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有一名身披戎甲、头戴兜鍪的魁梧将军在一众亲兵下簇拥而来,远远便发声问道:“哪一位是王长豫公子?” 听到这话后,王悦在角落中站起来,说道:“我便是王长豫。” 那戎甲将军疾步行来,拱手道:“末将陆永,寒伧武人,未入郎君雅听。如今太保正于皇帝陛下驾前,我等拨乱锄奸而来,虽举刀兵锄奸,不敢礼慢君子。” 说着,他便让人将王悦等人松绑,及至看到王悦脸上颇多淤青红肿,眉头不禁一皱,问道:“先前可有军卒失礼郎君?” 这种礼貌问话,王跃自然不可能当真而后去指认行凶者自讨没趣,闻言后只是摆手。 那陆永示意王悦等人跟上他,往北面太极殿而去。只是在转过身后,那兜鍪下的脸庞上便流露出浓浓讥诮之色。 0302 勿忧必救 太极前殿乃是宫苑之间最为宏大的一座殿堂,通常只有在新皇登基、新年大朝会等等重大礼节之日才会启用。但是眼下,随着历阳军攻破建康城,社稷危亡之际,皇帝也被如今尚留在都中的重臣们拥护着来到此殿。 宏大的殿堂不乏威仪,但殿中不过寥寥十数台臣,则又显得异常的冷清。尤其在大殿之外,千数名乱军甲士将大殿围困得水泄不通,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更给人一种危若累卵的凝重感。 御座上,少年皇帝端坐在那里,稍显肥硕的脸庞并无往日的懒散亦或迷茫,紧抿着嘴唇,两眼中不乏恐慌乃至于悲伤。他手中死死攥着一角丝帛,上面有凌乱的血色字迹“勿忧,必救”。他一望可知这是阿姊的字迹,乃是先前一名不知是何职事的官员塞进自己手中。 看到这字迹,皇帝心情很复杂,一方面是感到欣慰,阿姊既然让人传信给自己,那说明阿姊目下应该是安全的。另一方面又有一种被遗弃的孤独和悲伤,阿姊已经脱险,而他却落入了乱军包围之中。 在皇帝御床两侧,坐着太保王导与光禄大夫陆晔,稍远一些则是尚书荀崧和张闿。一众须发灰白,不乏老态的台中重臣们,将皇帝簇拥在当中。神态之间虽然满是庄重决绝,但这画面拉远来看,总给人一种末路途穷、等待最终裁决的凄凉感。 御座前方席上端坐着侍中褚翳,笏板持在手中,两眼咄咄逼人,似是随时准备效死于御座之前。而在御座后方,则端立着右卫将军刘超与侍中钟雅。钟雅腿伤未愈,只是竭力站稳身形,以至于腿上伤口再次迸裂,血水沿着袍服流淌到脚边地面上,此公神态却是冷静,不露丝毫痛色。 这已经是如今尚留在台城,仅剩的几名重臣。至于大殿下方,也肃立着十多名台臣,神态或慷慨或沉静,尽皆默然无语。 许久之后,殿前突然响起一阵骚动,这让殿中众臣脸色皆微微一变。王导下意识抬手将皇帝往自己身侧揽了揽,后方钟雅并刘超各持笏板冲到御座前方,以身躯来作遮挡。而褚翳并殿中其他台臣,也都在御阶下列成一排,两眼死死盯住殿门方向。 拥堵在大殿门前的乱军甲士们散开一条小径,王悦在其中穿行而入,待看到殿中情形,先是稍有错愕,然后连忙施礼致歉,然后才大礼参拜殿上的皇帝。 待见到是王长豫行入,众人虽然略感意外,但绷紧的心弦总算放松些许,各自归位。 而太保看到王长豫后,脸色却是蓦地一变,他自知儿子如今担负怎样责任。琅琊王之所在,可以说是他与中书共议之后安排下来的一个备案,如今儿子出现在这里,莫非琅琊王已被叛军掌握? 略一沉吟后,王导自御床上行下来,示意王悦行至侧殿,待到左右无人,才低语问道:“我儿为何至此?” 王悦神态有些尴尬,垂下头来小声道:“儿有负所托,褚季野先时率众将琅琊王送出都外。” 王导听到这话,眉头不禁微微一皱,倒也没有太过动容。早先他与中书虽然有此议,但也没想到乱军破城如此猝然,他又紧急入苑将皇帝迎至太极殿,并没有时间再去顾及琅琊王。 褚季野此人他也知,乃是一个赤忠之人,堂上之侍中褚翳便是褚季野堂兄,是一个可以信重之人。琅琊王交其手中,倒也不是不能接受,若再逗留城内,早晚陷于贼手。 “与褚季野相谋者,乃是杜道晖。杜道晖曾言,皇太后陛下也已脱困出城。”王悦又低声说道。 听到这话,王导脸色却是陡然大变,整个身躯都蓦地一颤。中书执政以来,他虽然喑声自处少履台城,但对都中基本人事关系却不陌生。杜道晖此人与海盐男行极密切,若此事有此人涉入,那么沈家必然难脱干系。 皇太后与琅琊王俱入沈家掌握中,尤其是在京畿陷落、天子蒙难这样的社稷存亡时刻,其中意味,让人不敢深思!换言之,如今殿上这个皇帝,乃至于他们这一众台臣,已经不是维系江东局面的重点,必要的时候,能舍则舍!而京畿之外的形势重点,经由此事,也被南人一把篡夺入手! “褚季野何以如此不明……” 哪怕素来雅量非常,王导得悉此事后,心内仍是骤然翻起波澜。身为时局中的掌舵者,他与中书虽然执政理念和手法不同,但都秉承一个底线原则,那就是绝不能让南人越过警戒,掌握到把持时局的权柄!一旦发生这种事情,他们这些客居异乡的侨门处境将急转直下! 王悦见父亲脸色变幻不定,心中也是倍感气虚,只能低头涩声道:“儿子无能,辜负父亲信重托付……” 脑海中快速掠过诸多念头,王导也知事情已经发生,再怪罪儿子已经没有意义。他只是感慨沈家反应之敏捷,城破如此猝然,就连他至今尚有几分发懵,沈家却一手抢出皇太后,一手掌握琅琊王,抢在了所有人的前面攫取到先机! 一念及此,王导视线不禁转向站在殿中一角的沈恪,继而便又沉思起来。他自知如今沈家在都中的掌舵者为谁,哪怕心内对那少年已是高看许多,但如今看来,自己对其仍是不乏小觑了。 时人将海盐男与儿子并许,但由这件事看来,长豫较之此子仍是差了良多,既然明白自己职责所在,城破之际就该即刻当机立断将琅琊王送至城外王舒处,何至于眼下被人一把抄了后路! 莫非沈家之兴已是势不可挡?哪怕心中已是失望,但王导心中还是存一分侥幸,沉声道:“这消息,可曾送出城去?” 王悦闻言后便是一愣,继而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当时他只是充满了挫败感与迷茫,只想着尽快见到父亲商议,哪想到往城外去通传消息!况且他身边人力本就不足,自保都勉强,也根本不敢再分出一部分人力去传递消息。 见王悦神态如此,王导也知这话是白问了。儿子满脸的挫败让他心中略感不忍,想出言有所安慰,但也不知该说什么。皇太后与琅琊王落入南人之手诚然可忧,但局势也未至绝处,最起码如今中书于外,尚有江州作为依靠,也绝不会容许沈氏在目下这个形势有所妄动! 父子二人再行回正殿上时,陆晔等人纷纷望向王导,目露疑问之色。王导只是微微颔首,如今京畿新破正是人心惶恐之际,实在不宜再将这件事道出让人心更加动荡。眼下他们这些人尚能聚在皇帝周围,那是因为大义所在、忠心所系,若让他们知道自己等人随时都有可能成为旁人弃子,只怕人心将会崩溃! 但王导也知此事瞒不了多久,应该尽快想办法通知城外的王舒,让其尽力有所补救,不可完全依赖中书。况且如今中书已经威望大失,各方据地自守,中书也未必能够掌握大局。 ———— 将王悦送入太极前殿后,路永便又行向如今已经残破不堪的台城。 早先覆舟山下放火,台城近半已经被烧成白地,只有位于最中央的中书等几处官署尚能保持完好。这附近也成为了先期入城的历阳军将领们的聚集地,从各方冲入城中的军队也在往此处聚集,对城中成建制的宿卫禁军清扫也已经渐近尾声。 路永漫步在这第一次履足其中的台城,心中之舒畅难以言表。当行过一处官署院落时,其中传来的喧哗叫嚷声让路永颇感不悦,这里面关押着众多被从台城各方驱赶而来的台臣。他行到官署门前,对负责看守的士卒们说道:“再有喧哗滋事者,不论何人,一律军法鞭笞!” 守卫们听到这吩咐,轰然应诺,当即便有人冲进院子中,将一些不甚安分的台臣捆绑起来当众抽打! 中书官署中,苏峻端坐在早先中书的位置上。因为先前身先士卒的冲杀,他也身被数伤,如今袒露着胸膛正被医师用药液冲洗伤口。 虽然受伤颇多,苏峻却恍若未决,端坐在中书位置上顾盼自豪,神态颇为适意,笑着对席中众将说道:“庾元规向来色厉方正,骄不可近,不知早先的他可曾想到,如今其位易人!” 席中众人听到这话,都是哄然大笑起来。说实话,如此轻易击溃宿卫攻入城中,他们自己也是大感意外,眼下心中更是洋溢着凌霄豪情。 但亦有人不乏忿忿道:“可惜此贼腿脚太快,察觉势态不妙即刻弃城而逃,如今已是不知所踪。假使我等兵势再厚几分,岂容此贼逃窜!” 听到这话,苏峻亦是颇感失望。宿卫战斗力如此不堪,也是他早先没有预料到的事情。如今看来,起事之初那长久的彷徨犹豫实在是笑话。若当时能矢志而进,不做更多权衡,他们或能在京畿度过新年也未可知。 但这也是无奈,战阵较量充满意外,什么情况都会发生。此事成或不成,关系到他阖家老幼性命,能够持稳而进是最好的。如今的战果于他而言,简直是起事之初未曾预料到的美好。 心中虽然作此安慰,但苏峻仍是不乏失望。若他能再多一部分兵员,确是有可能直接将庾亮困在都中擒下,届时昭告天下收斩权奸,才算是达到一个圆满预期。如今庾亮逃窜都外,可想而知来日局势还会有所演变。 所以,苏峻也并未因此大胜而完全忘乎所以,当众将还沉浸在这大胜喜悦中时,他已经开始考虑接下来的善后问题。 0303 何去何从 大胜并不意味着形势就一片大好,苏峻心知,如今他所击溃的仅仅只是都中宿卫这一部分力量。当年的王敦如何势大,他是心知肚明,而王敦最后的失败,他不止亲眼见证,更是亲力促成,对此怎么可能没有一丁点的体会! 如今的江东,最起码有四方力量并不逊于如今的他,甚至还犹有胜过。荆州的陶侃,江州的温峤,徐州的郗鉴,以及会稽的沈充。 这几方力量之中,苏峻寄望最重的便是荆州。且不说荆州分陕之重,陶侃百战宿将,国之干城,然而却连一个辅政虚名都没有得到。哪怕此公自己没有脾气,他的部众对此难道没有微辞? 某种程度上而言,荆州所面对的情况与历阳是有相仿的,都是被中书疏远乃至于警惕打压。所以,当豫州毫不犹豫选择与自己合作时,苏峻对荆州寄望更深。只要荆州能表态支持他,那么大事可定一半,其他几方即便再有怨望,都不足掀起风浪。 然而比较让苏峻失望的是,尽管他已经派人与荆州进行良久的沟通,一直到他渡江,荆州态度仍是暧昧。若说心里没有忿恨,那是假的。老家伙分明想借自己手除掉中书,而又不想给他自己招惹污名。杀其子于军中,亦算是苏峻对此一个报复!借刀杀人,刀能伤人,亦能伤己! 如今他已取得如此大胜,相信荆州态度应该会有转变,除非陶侃老鬼真的甘心再被中书凌驾其上威吓逼迫。尽管彼此有杀子之仇,但陶侃本身子嗣众多,若因此而丧失权衡利弊的理智,那他也不配以寒素而居此职。况且,若非那陶瞻自己愚蠢,甘为权奸驱使卖命死战,自己也不会不留情面。 至于徐州,应该说苏峻本身就出于淮北,他相信只要自己能将京畿局面稳定下来,那些淮北带兵之将也是乐见他能成事。毕竟相对于寡恩刻薄的庾亮,由他执掌局面对那些淮北诸将而言并非坏事。 江州温峤则是苏峻最大的隐患,他没有什么把握去说服江州,因而也压根没有试图去做。而且据他来看,庾亮外逃,最有可能投奔的地方便是江州。所以未来,江州方向将是他最主要的战斗目标。 而会稽方面与这几方又有不同,吴中兵甲稍逊,但是钱粮之丰厚远胜其余。会稽方面的兵事威胁,苏峻并不担心。但是对于会稽的重视,又远胜于其他。因为会稽关系到他对未来出路的规划,正是因为弱兵甲富钱粮,会稽乃是江东首选安息之地。 而且苏峻素知执掌会稽的沈士居是个什么货色,当年平灭王敦时,老实说若非他网开一面,沈氏未必能活,更不要说如今之显赫。可以笃定的是,沈士居此人对朝廷素来怀有贰念,如南人惯常以来对北人的怨望。假使自己能打通往会稽的道路,将皇帝转向会稽,吴人绝对乐见其成! 果然,苏峻派人往会稽稍一沟通,沈士居便流露出响应之念,只是惟求要保证他儿子并都中族人的安全。对此,苏峻自无不允的道理,只是心中不免耻笑,人皆言沈士居诡变之能,说到底不过吠于门户中豚犬之才,谋划如此大事居然还有妇人之仁,爱惜怀抱中物! 不过对于沈充此念更深一层意思,苏峻也不是不明白。沈充的这个儿子不同于陶侃之子,其家久负豪武之名,终于在这一个儿子身上捞取到一点人望清名,又借此蒙上一层贵戚色彩。若自己害了他这一个儿子,不啻于断了其家上进之阶,沈充绝无可能淡然释怀,奋起与自己拼命都未可知。 除此之外,尚有一点值得关注的就是游离在京畿之外的王舒。不过也仅仅只是值得关注而已,早年王氏势大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如今王舒纵然有兵,但却无处可供其依托,唯一可虑的便是此人在京郊游荡如鬼魂,或会与城中有所呼应而生事。 将如今各方都权衡一遍,身上创伤也已经处理完毕,苏峻披上一件氅衣,然后环视席中众人,笑语道:“眼下未及大肆欢庆之时,来日方可坐论封侯。眼下该要如何,尚需诸位集思。” 众人听到这话,心中兴奋之情稍敛,也知苏峻所言属实,如何保住胜利成果才是当务之急。 在座这些人骁勇不乏,但若讲到智谋,终究有缺。尤其在如此大胜后尚能保持思虑清晰的更是少之又少,在沉吟少许后,任让才开口道:“主公如今得此大胜,势力今非昔比,让请为使再拜陶公,以释西方之迫。” 苏峻闻言后却是摇头笑道:“荆州应去,不必参军。如今都内事务诸多,参军是我肱骨,留用于此,不能轻劳。” 那匡术看一眼多得主公看重的任让,也不甘示弱开口道:“如今虽然未及论赏之时,但主公归都劝政,应先得名,方可行实,平灭四方之乱。祖豫州义助至此,如今功业将克,主公礼应有所犒奖。” 苏峻闻言后便微微颔首,名礼之正,方能居实。这倒不是他对名位过多热切,而是不得不为,否则他便仍然只是见逼中枢的方镇乱臣。略一沉吟后,他便点头道:“此事交付匡令,拿出一个章程稍后公议。” 这时候,苏峻手下最重要的部将张健也开口道:“建康城狭巷窄,虽是京畿,但若陈重兵固于此,进退不得从容。” 苏峻听到这话后亦是连连点头,军略为他之所长,虽然攻下了建康,但此地却非能固守之土。他心内已经渐有方略,京畿不可固守,亦不可轻弃,石头城和覆舟山这两处东西要塞掌握在手,京畿反而不必过分关注。 话题打开后,众将也都纷纷建言如何在石头城并覆舟山两地布防,他们都是长于军务,每有建策,都详实有序。 正在这时候,那后来加入的路永突然开口道:“末将倒觉得,都中各家旧姓不可不防。早先王太保之子王长豫单丁闯宫,视我虎狼之师无物,可见其心倨傲。主公心怀大势愿善待旧姓,但这些人心肠如何却实在不敢言。” 众人听到这话,心中不满也纷纷被撩拨起来,而后又有人言道早先在乌衣巷附近其部属遭到各家部曲袭杀。一时间,对于这些南北旧姓人家,众人皆是充满怨念。早先为其所轻视已经积攒颇多怨气,如今他们已是此城之主,那些大姓居然还死性不改。若不予以教训,起兵意义何在! 听到众将如此鼓噪,苏峻一时间也是纠结。将士们的怨念必然要有所发泄,但若彻底得罪了这些南北旧姓,于他而言则是自绝于江东。思忖良久之后,他才指着张健开口道:“稍后子高率本部攻破乌衣巷,敢有抵抗者一律诛杀!余者扫荡全城,但有被甲持戈者,一律诛杀!” 众人闻言,纷纷应诺。长久以来遭受礼慢羞辱,今日终于可以扬眉吐气! 见众将神态如此激昂,苏峻心中却不乏隐忧。早先攻破苑城,他虽然一再叮嘱主攻的苏逸要严厉约束部属,但动人心魄者,惟权惟欲,一众虎狼之士冲进颇多美眷的苑中,如何能禁止得住。当他后一步到达,整个苑中已是糜烂。 不过幸而苏逸也知轻重,最起码肃祖一众遗孀后妃所受侵扰尚轻。但唯一可虑的是皇太后至今搜寻不见,这不免让苏峻略有不满和隐忧。他对都中怨念最深的自然是庾亮,第二个便是皇太后这个妇人。 他本意还打算当面斥责这愚妇,夫死,妇不易其辙乃为妇道!他乃是肃祖信重的肱骨之臣,这愚妇怎能纵容其外家权奸一再见逼羞辱,将肃祖遗命置于何地!如今他已入都,这愚妇信重的外家又在何地? 稍稍平复心情,苏峻让人取来章服,他为方镇提兵入都锄奸劝政,不能不见皇帝。而且他也要问问这个小皇帝,非他戮力而战,晋祚安在?亲奸邪而远贤能,这是什么为君之道! ———— 沈哲子他们回到曲阿的时候,已经是城破后的第四天。之所以回来的这么晚,倒不是因为乱军所迫太甚。 一方面是因为确保郭默等人前往寻阳浪费了一点时间,温峤起兵勤王,寻阳部前锋水营已经安放在了芜湖,郭默等人入了水营,便不可能再有投往别处的可能,势必要被送到寻阳。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途经的宣城已经大乱,宣城本就与历阳隔江对冲,乃是战斗的首发地点。宣城内史桓彝又被迫迁往更往东的广德,境内已经完全没有了秩序可言。自京畿方向溃败而出的宿卫残部,还有历阳本身便有的流民群体,统统涌入宣城境内,甚至已经形成几股不小的武装力量,其首领各自冠以将军号,以响应历阳之名而四方肆虐。 为了躲避这些流寇,沈哲子等人不得不曲折前行,一直绕道茅山才在山中跋涉苦行,最终回到了曲阿。 0304 不义之战 当沈哲子等人出现在曲阿县境内时,很快便遇到了在外间游弋的自家部曲,一问才知,自己离开的这几天,自家这一众部曲可真是不得安宁,因他临走时有交待在曲阿汇合,所以如今县内几乎每一处地方都有等待搜寻他的家人。 沈哲子对此也是无奈,又不便过多解释,与精神仍是萎靡不振的庾翼先进附近一处工坊略作歇息。过了没多久,他家前来接应的人便到达,首先冲进来的乃是刘长,待见到沈哲子后,刘长已是激动难耐,捂着脸近乎咆哮道:“郎君终于平安归来……” 看到刘长鼻青脸肿的样子,沈哲子不禁微微错愕。他自然不知,这几日他迟迟不归,沈牧每每有怨忿便拿刘长出气,可谓是饱受老拳。 “就算郎君平安归来,你难道就无罪责!” 随之行入的刘猛指着兄弟呵斥道,在他看来,任由主人独留险地实在是大大的失职,因而近来对于刘长也是颇多训斥乃至于动手。 见刘长如此凄惨模样,沈哲子也是不忍,摆手道:“不必过责他太多,只是一桩意外罢了。” 沈牧自后方冲上来,伸出手臂死死抱住沈哲子:“你这小子若再不归来,我真要带人去江州拼死把你抢回,否则哪有面目再归乡中!” 听到这些话语,庾翼神态不免有尴尬,说到底,毕竟是大兄强人所难将沈哲子胁迫带走。虽然如今大兄已经不在,但念及此节,他也是不乏愧疚。 沈哲子哪有闲心在这里跟沈牧他们再叙别情,先是确定都中诸多安排没有疏忽,心里才长长松了一口气。一众人出门登车返回如今充作大本营的云阳庄园,沈牧却不得随行,而是被沈哲子赶去收拢散去各方的部曲。既然他已经回来了,既然他已经回来了,那么下一步计划就要即刻提上日程。 钱凤也一同来迎接沈哲子,在外间牛车上等待。登上车后,沈哲子便对钱凤低语道:“解决了。” 钱凤自然知道沈哲子所言为何,他几乎是除沈家父子外唯一知情者。至于其他与死士接触的人,甚至并不知道这梁勇究竟要派往何用,自然这个名号也是个化名。在谋划这件事的时候,沈充自是谨慎到极点,毕竟所谋者太过惊人,一旦有泄,于沈家而言亦是致命打击。 风险诚然很大,但收益也是丰厚。最起码,如今皇太后和琅琊王已经俱入手中,那么在未来的平叛事宜和利益分配当中,沈家将会占据前所未有的巨大空间!或许一时间还不能撕裂侨门执政这一基调,但是庾亮一死,庾家如今这个执政侨门,几乎已经惟有沈家可以依靠! 虽然江州温峤与庾家仍是情契,但庾亮死去,便丧失了一个可以彼此信重无疑的基础。而且温峤如今并不具备沈家所掌握的大义名分,可以说,庾家哪怕不是为了权势而只是生存,只能依附于沈家,才能摆脱庾亮执政使国祚危亡的大罪惩罚! 早先是没有机会,但是在接到老爹的信之后,沈哲子意识到这当中所蕴含的庞大利益。除掉庾亮,借助庾家这个外壳,一举逾越侨门执政的底线!也唯有除掉庾亮,在两家的联合当中,沈家才能占据主导地位,借此一举跃上前台,成为真正能够左右时局的一方力量! 苏峻兴兵造反,赌上合家性命,所为者无非是为此。而现在,沈家只要能杀掉庾亮,就能获得较之苏峻所求还要大得多的利益,沈哲子找不到一个理由拒绝这个方案。诚然这件事会有风险,但再大的风险有起兵造反大吗? 况且就算起兵造反,一方面不具备苏峻这样的地利,一方面性价比实在太低,投入的成本太大,了不起能割据一方。但最大的隐患是,凭沈家这数年的积累和运作,未必能够让北人甘心伏于一个南人朝廷。须知中朝以来,三十七年的大一统,南人对于朝廷仍然保持着极大的离心力,尤其是自家这样的武力强宗,需要足够武力予以震慑,才能维持一个表面的稳定! 而一旦不能将北人囊括在自家影响范围内,南北之人在江东这一片土地上必然要彼此攻伐,争夺生存空间。到那时候,羯胡哪怕没有渡江之力,侨门为了谋求一个生存空间,主动将之拉过江来是可以预期的事情。 这群家伙,北地稍有动荡,一骑绝尘三千里,拖家带口逃到江东来,指望他们有什么贞洁不失的操守?况且在他们看来,一个南人主导的政权和一个羯胡政权是没有什么不同的,都不是大义所在! 所以到目前为止,割据自立绝不是一个好方案,沈哲子哪怕违逆老爹意愿,还是将心一横留在了都中。 沈哲子没机会跟老爹详谈,但是趁着这个时间,将这一层隐忧与钱凤交待一番。哪怕如今已经掌握了皇太后和琅琊王,他也从未想过要放弃建康的皇帝而跑去会稽扶立新君。一旦这么做了,苏峻不再是时局的焦点,琅琊王氏等侨门会自然将之接纳,作为攻打会稽的棋手。 虽然底线在此,但却不妨碍沈哲子拿这一点去吓唬别人,尤其是王导那个老狐狸。如今主动权彻底在自己这一方,当然要化为完全的主动,还需要将皇太后和琅琊王送至京口。而且京口方面氛围已经营造良久,也要借此机会梳理一番,摆脱淮北郗鉴的阴影。 早在苏峻起兵之前,钱凤对沈哲子这一个计划就有足够了解,也是非常认同。时下的确并不适于自立,借此侧身于中枢,乃是最好的选择。 趁着这段时间,钱凤也将都中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讲述一遍,但也都是一些道听途说,随着历阳对台中继而扩散到全城的掌控,信息的交流越来越困难。历阳军对于都中各家的凌辱不是沈哲子关注的重点,钱凤也只是简单略过,还是重点讲了讲历阳实力的涨消。 早先历阳过江时,与豫州合共两万余人,但其中有近一半是战斗力稍逊的散兵。之所以对历阳的实力如此了解,也得益于早年间沈哲子与历阳部属的交流,并不独独只有一个韩晃,而且他与韩晃之间甚至还不乏惺惺相惜的君子之交味道。更多更详实的内容,则来自于苏峻的属下匡术。 这个匡术也算是个家道中落的旧姓世家子弟,名禄之心较之旁人要强烈得多,他之所求,沈哲子几乎都能满足。因而历阳的情报,沈哲子也是由匡术口中源源不断的得知,所付出的代价则是将匡术新纳的娇妾幼子安置在京口,并于其名下存了大量的财货。 但是随着入都以后,苏峻军的力量便暴涨,单单这几天之间便几乎翻了一倍。一方面是溃败的宿卫转投其中,一方面是对京畿周边民众的裹挟,当然战斗力如何,也是不好评判。 事态发展至此,对于苏峻下一步的军事目标,沈哲子也是不好评判。早先他是打算在曲阿坐观时局,甚至与纪友商议不惜工本建造营寨。但是现在计划有变,眼下再留于此已经没有多大意义,应该赶紧逃离京畿周边。因为沈哲子所担心的不只有城中的苏峻,还有城外的王舒。 自家冒了这么大一个风险将皇太后和琅琊王弄到手里,若被王舒截了胡那也真是欲哭无泪。如今王舒已经句容北部,仍是观望姿态,与自己早先计划差不多,很显然还没得到这个消息。所以要趁着这个时间差,赶紧撤离。 回到云阳庄,沈哲子便与早已等候在此的纪友交流一番。纪友身披孝袍,他家在建康城守卫战中死去颇多族人,因而神态很是悲伤。在见到沈哲子后,便要商议如何反攻城中的苏峻。虽然他只是曲阿县令,但其家在宿卫中根深蒂固,不少宿卫溃部并他家族人都投奔至此,已经聚集了将近五千人,力量并不算小。 但是对于纪友这个提议,沈哲子只能抱歉,改变计划后,他大多精力都在城中布置,尚未与纪友有充分的沟通。不过眼下也有一个现成的理由劝纪友打消这个念头,在纪友慷慨陈词一番后,沈哲子只是低语说道:“中书已亡。” “什么……” 纪友听到这话,眸子顿时瞪起来:“可我听家人说,中书明明已经投奔寻阳……” 沈哲子沉着脸将庾亮被刺讲述一遍,纪友闻言后,已是仰天长叹:“诚然中书大罪于朝廷与丹阳乡民,但如此大乱时,正要有人担当,他却弃世而去……” 沈哲子闻言后也不免感慨,早先他之犹豫便是在此,相对于京畿陷落,庾亮的死反而更能撼动各方人心。所以,他家要趁着各方情绪尚未有所大变时,借助皇太后的大义名分,快速崛起来填补这个空白,不让局势划向更加恶劣的一方。 所以眼下沈哲子也不隐瞒,便将自家已经救出皇太后并琅琊王,要即刻送往晋陵建立行台以稳定人心的计划讲述一遍。但他家一离开,纪友这里不免有所势弱,所以,沈哲子还是对纪友说道:“如今各地尚未群起勤王,文学你切勿冲动去硬撼历阳眼下正旺的兵威。假使历阳兵迫至此,不妨暂时曲从,可保一时之安,以待来时举义而起!” 纪友听到这话后却是大摇其头:“我家世代忠烈,岂能曲意从贼!” 沈哲子听到这话,脸色便是一肃:“文学你要明白,历阳起兵本不存在大是大非!往小了说,这是他与中书相攻。往大了说,那是他们北人分赃不均而内讧。历阳苦战有功,执政刻薄相待。吴人义血,岂能为此无谓之战而轻抛!来日勤王尚可分功,当下顽抗又有何益?” 这其实也是沈哲子对历阳之乱的看法,交战两方都不是好东西,既然如此,他也不必急于出头偏帮哪方。首先立足于自己的利益,而后再考虑要去怎么做。假使真的有需要,历阳并不是不能拉拢的对象,但沈哲子亦知这种可能很小。 如果纪友考虑不明白还要固执,沈哲子便直接将之带走,宁愿将曲阿拱手让与历阳,也不能让其作无谓牺牲,谁让这家伙是自己老师的唯一直系血脉。历阳那一方都是百战宿将,纪友这家伙只凭一腔热血,若真敢硬抗,那绝对十死无生。 且留纪友一个人在这里思考消化,沈哲子起身行出,准备去看望一下兴男公主。这女郎在苑中那么久,又是卡在万分危急的情况下才能逃出来,应该会吓得不轻。 0305 女儿密事 其实于礼沈哲子应该先去拜见一下皇太后,但是庾翼已经先去了,肯定也会将庾亮已经去世的消息告诉皇太后。眼下皇太后情绪波动肯定很剧烈,沈哲子也没兴趣现在凑上去看他那岳母或是破口大骂,或是嚎啕大哭。 当沈哲子行入庄园后院家眷所在之地时,崔家的小娘子崔翎脸色绷紧、神态凝重行上来,一言不发扑通一声跪在沈哲子面前。 看到这一幕,沈哲子先是一愣,继而心绪陡然下沉,语调不乏紧张:“阿翎娘子为何如此?” “我有负郎君所托,请郎君责罚……” 崔翎语调沙哑,不乏悲伤。沈哲子听到这话后,脸色已是大变,等不及崔翎说完,已经疾冲进庭院中。 “公主发生了什么事?” 他一把抓住廊下心神不属的云脂手腕,口气已经隐隐有几分惶急。 “公、公主前日病倒,或是忧恐劳累过甚,至今卧榻不能起,也不许我们靠近……” 听到云脂的回答,沈哲子心内已是咎意大生。他考虑诸多终究还是忽略了公主的承受能力,这女郎虽然惯以强硬姿态示人,但心智终究还是稚嫩,这么长时间的忧恐,哪怕一个成年人都有些承受不住,更不要说这个女郎。 他推门行入房中,却没有闻到什么药汤气息,眉头不禁更是一蹙,公主前日病倒,这些人难道就不知赶紧延医问药? “谁?” 床榻上传来一个虚弱急促的声音,与以往颇富中气的语调更不相同。 沈哲子听到这虚弱的声音,心中更增怜意,疾行入室内,回答道:“是我,公主,我回来了。” 兴男公主躺在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衾被,待见到沈哲子行进来,小脸上顿时流露出浓浓惊喜之色,刚待要作势欲起却又躺了回去,似是气力不支,脸上的惊喜也转为了苦涩:“你又骗了我,沈哲子!你明明说过要在苑外等着我……这也没什么了,即便是骗,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了……” 听到这话,沈哲子心中咎意更增,疾行上前刚待要坐在公主身侧,却被公主摆手推开:“你离我远一些,我这病……太不堪了些。” “公主究竟哪里不适?再严重的病症,要诊断过才好做定论,千万不要讳疾忌医,想得太多吓住自己。” 沈哲子见公主小脸尚有几分红润,不似沉疴缠身,便出声安慰道。他心内也不乏后悔,早先葛洪归乡时没有强留。见识过葛洪诊治温峤的中风,对于这位小仙师的医道造诣也有了很深的信赖。 “不、不要!你别走,陪我说说话……” 兴男公主一把抓住沈哲子,示意他坐在床榻一侧的胡床上,两眼深情望着沈哲子,却流露出与年龄不甚相称的一种沧桑:“我真的、真的想与夫郎携手迈过甲子!可是我、也终是福浅不寿,要辜负了夫郎。妇人之罪,无过不能承嗣添丁……归于夫家来,阿翁、阿姑待我和善,小叔待我敬重,夫郎待我更是……沈哲子,你勿怪我好不好?我真的想、真的想……” 见这女郎流露出平生未有的娇弱羞愧,沈哲子心内愧疚、悲伤俱有,以至于眼眶渐渐有了潮湿。自从动念要娶公主,他的心思难称单纯,本以为素来待这女郎已是体贴,但平生心系更多还是自己的抱负,终究是有愧了这一份不掺杂质的依赖。 “公主你勿再深思伤神,无论你是什么病症,哪怕访便大江南北,我都要把你治愈!假使苍天不肯多垂怜,人力也定能胜天,人不自弃,永无途穷!” 沈哲子紧紧握住这小女郎柔荑,语调坚毅说道。 公主听到这话,小脸上亦流露出一丝温馨笑意,反手揽住了沈哲子手臂,不乏柔情道:“我家夫郎总是敢为人之不能,我最喜看你偶发豪言模样。那日在东海王叔苑内,看你那一眼便烙进了我心里……沈哲子,以往我有骄横,只是盼你多望我几眼,心内从没气恼过你。” “年后在苑中,我见旁人惊恐兵灾,心内总有窃喜。我家夫郎心系着我,待在何处我都不会心惊。大舅他徒负大志却害了苍生,事到临头骨肉血亲都可抛弃不顾。我家夫郎与他不同,宁肯自己涉险,也要保亲眷平安。”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咎意更增,本质上而言他与庾亮其实并无多少不同。若真顾及亲情,就该早早将公主送出都去,远离险地,大概也不会发生眼前这一幕。 “夫郎爱我及人,助我救出母后。只是我却捱不住了,沈哲子,我要把阿琉托付给你。若是能救,你定要把阿琉救出来……父皇、父皇他在世时,我知他是亲爱阿琉更切。但阿琉终究是男子,国任加身,与女子不同。” 兴男公主握住沈哲子的手臂,一副托付后事姿态:“母后多有非议我家,我知南北彼此都有怨望。但夫郎才智远胜南北同侪,我、我盼你能不要因此生疏,以后多多辅弼阿琉。母后她终究识浅,非此怎能所信非人致成大祸,害国害子……可惜了我父皇半生大愿!” 若是以往听到这番言辞,沈哲子多半还要惊异有加,可是现在看到公主了无神采的眼神,心中怜意更盛。他上前一步将那柔弱娇躯揽进了怀里,眼角已经隐有泪水漫出,自生而来,心痛之处无过于此。 公主紧紧抱住沈哲子,神态却渐渐怅惘,语调亦变得缥缈起来:“我终于体会父皇临别所言,若有得选,他愿携妻牵子,同游长干里,悠游竟日……什么礼法大义,君臣尊卑,都是骗人的。大舅他素来持礼法,却多行悖逆乱国,弃君主不顾……君王未必多幸,父皇他欠了天年时势,阿琉他却连才具都远逊父皇,未来应是所恨更多……可惜,我帮不了他了……” 絮絮叨叨言了良久,公主语调越来越弱,渐渐在沈哲子怀中深眠,只是双臂仍然紧紧箍在他的腰上。 沈哲子弯腰将衾被一角掖了掖,突然看到床榻上有血渍,眸子更是骤然一凝。他勾起衾被一角再往里深看,神态顿时变得纠结精彩起来,再转首看一看怀中深眠仍不乏悲戚的兴男公主,心中之悲伤已是荡然无存。 他费力将女郎手臂掰开,这小女郎睡梦中呓语几句,翻过身去继续酣眠,哪有一丝病态!沈哲子心内对皇太后已是怨忿有加,为人母者简直不知所谓,最起码的生理常识居然都不教授女儿! 想到早先自己被不知所谓的公主勾起的悲伤,沈哲子亦是大感羞耻。他行至门外,指着云脂并神态仍是悲戚的崔翎,语带忿忿道:“公主言道不适,你们难道就不贴身验看一番,由得她自己乱想!” “公主她、她不许人靠近,又是夙夜未眠。奴等也实在不通医理……” 云脂娘子见郎主如此激愤呵斥,连忙跪下去请罪。而崔翎小娘子也跪在一侧,涩声道:“惟求郎君深罚!” “公主已经睡了,你们自己去房中看!” 虚惊一场之后,沈哲子真是懒得再理会这从主到仆统统不知所谓的几个女子,袍袖一甩径直离开了庭院。 云脂与崔翎见状,心中亦不乏忧惧,疾行入房中,待看到床榻上衾被掀开露出的一幕,神态亦都变得精彩起来,明白了沈哲子愤怒的原因。尤其那崔翎小娘子,脸上更是一片娇艳羞红。 看到深睡正酣的公主,云脂脸上亦流露出无奈。这种女儿私密事,公主不言,她们又哪里猜度得知! —————— “你还有脸来见过!” 皇太后厉目圆睁,指着趋行入房,神态中悲痛、羞惭兼具的庾翼,厉声呵斥道,语调已经是悲愤到了极点。 庾翼闻言后更是羞惭,疾行上前大礼拜倒,还未开言已是泪如滂沱,哽咽道:“大兄、大兄他已身亡……” “大、大兄他身亡……死了?” 皇太后听到这话,脸上的愤怒顿时变为愕然,身躯蓦地站起,两眼茫然望着门外天空,双肩颤抖不定,良久之后才蓦地大笑道:“死得好啊!死得……他若不死,我也要执其亲手将他脔割!害我晋祚,害我皇帝,害我……死得……他、他怎么敢死?” 语调到最后,她已是捂着脸嚎啕大哭:“大兄他怎能弃我……我、我一妇人,要如何收拾河山,要如何营救皇帝?我、我……稚恭你戏我是不是?大兄他闯下大祸,无颜见我,他使你来吓我是不是?他、他怎么会死?他怎么能死?他、他怎么敢死……我儿尚在都中,晋祚存亡靠谁?” 庾翼听到皇太后之语,悲哭声更是大作。诚然大兄在家中强势已久,但也由此成为他们这一众弟妹的主心骨,如今骤然辞世,不独皇太后,庾翼自己也是完全的不知所措。不独悲伤,细思更是惶恐。大兄他逼反历阳,抵抗不利致使京畿陷落,南北怨望聚集其家,单此大罪并非议便足以令其家嗣传断绝,无人能免! 沈哲子在公主房内耽搁许久才抽身出来,待行到院外听到内里仍是哭声大作,便也不着急进入,站在门外等候良久,哭声已经停止后,知道房中人情绪已有平复,才整理一下仪表,疾行入内。 0306 难得青眼 房间中,皇太后两眼隐有红肿,虽然心情仍是复杂,但情绪总算是平复下来。 她身边并无人侍立听用,沈家虽然有所准备但却被她推辞了,这大概也是她眼下仅有的维持自身尊严的方式。毕竟在以前很长一段时间,她对沈家的态度都不算太友好。 早先她所信重的大兄危急时刻弃城而逃,反而是她一直薄视的沈家冒着极大风险将她营救出城,如今每多承受一份沈家的恩惠,她心内便多一份煎熬。但与此同时,她更深知眼下的自己连拒绝这一份恩惠的底气都没有。这对于向来颇有自矜的皇太后而言,不啻于一种折磨。 这时候,庾翼也暂时压下心内悲伤,断断续续跟皇太后讲起稍后的计划,他眼下心内仍是一片混沌,所言多是归途中沈哲子予他的灌输。 “惟今之计,多思其余已经无益。历阳兵犯京畿,其行迹乃是大逆,若再擅害皇帝陛下,则更是法理难容,自蹈死地。所以,皇帝陛下虽然陷于京畿,暂时应是安危无虞。” 皇太后听到这里,也是默然认可。庾翼做出这结论的理据暂且不提,也唯有作此想,她心内才能安定一些。 “二兄居于晋陵,三兄经济京口,四兄坐镇吴郡。大兄虽已不在,但皇太后只要能投于几位兄长,未必不能有所进望。届时行台草创,号召各方勤王,大义于此,贼势难久。” 庾翼深吸一口气,继而又说道:“大兄虽有赤忠之心,做法确是有失权衡,致成如此大祸,我家已不敢自辩,惟求兄弟一心,捐此身以赴国难,唯有如此,敢言不负君恩。” 皇太后听到这里,眼中渐有神采,继而开口道:“是了!局势未至最坏,早年王氏弄乱,其势远胜历阳,先帝居中调度,仍能力挽天倾!当年先帝所恃,高平郗公之力甚多。如今我虽妇人,但也愿往淮北而拜郗公,礼请义士共赴国难!” “皇太后陛下切不可作此想!今夕不同,绝不能独厚郗公而薄其余!” 庾翼闻言后脸色已是大变,他心迹虽然尚是混沌,但基本的危机感却还存在。余者尽皆不论,惟今之计,只有将平叛的主动权紧紧握在他家手中,来日叛乱平复后才有可能借此消弭些许罪过。淮北兵强,若再复肃祖旧事信重郗鉴,那么他家将更加可有可无,不异于将性命置于人手! 皇太后听到庾翼态度如此激烈的表示反对,当即便是错愕:“为何不可?” “皇太后难道不知,夕日之历阳,何人所荐归朝?诚然郗公旧姓故勋,德隆望高,但其治下淮北诸将,却皆为历阳昔日同流。泉陵公余部之乱未久,难道淮北诸将真就可以信重无疑?” 为合家性命而计,庾翼也不得不将隐患描述更深一层,以期能够阻止皇太后之念。略一沉吟后,他又说道:“况且今日之时局,较之往昔也是大异。郗公与太保日趋情契,早间便不奉中枢诏令益兵于王氏。若再信重无疑而重托,死灰未必不能复燃……” 听到庾翼所言,皇太后亦是倒抽一口凉气。早先虽有大兄弃城而逃深深伤了她的心,但途穷至此,她终究还是对母家亲人信重更多。况且庾翼所言俱为事实,并非攀咬污蔑,仔细思来,郗鉴确是不能太过信重。 “郗公不可过信,历阳兵士又是恶极,该要如何平叛?” 皇太后这会儿眉头深深蹙起,颇有一筹莫展。她虽然有临朝之责,但早先国事尽付大兄,大事权衡委实非其所长。 正在这时候,门外沈家仆人通报沈哲子请见,庾翼在房中眸子一闪,继而低语道:“皇太后缘何不见眼前?佳婿若此,何必再求其余?” 听到这话,皇太后却是有些茫然,固然早先的印象一时难改,但庾翼眼下提醒却又让她不得不深思这个可能。一边沉吟着,她一边让人将沈哲子请入进来。 沈哲子行进房中,看到这姐弟二人虽然眼眶都是红肿,但神态却还平静,应该是已经有了初步的沟通。他家行到如今这一步,其实许多事情哪怕用强,也绝对不能再容许有所反复。但若能保持一个融洽的氛围,他也没必要再迫之太甚。 一边想着,沈哲子一边俯身下拜,皇太后于上席张张嘴,终于还是用温和的语调说道:“维周快快请起,如今国运多艰,我亦要托庇你家,不必过分执礼。” 沈哲子闻言后却正色肃容道:“皇太后陛下切勿言此,尊卑之别,礼之所定,岂因小厄而废!一时途蹇,不足言道,人之所恃,惟忠惟义。乱臣自废其本,焉能不败!来日拨乱而反正,亦为王化黎民心之所仰,万请皇太后陛下切勿以此为忧!” 虽然彼此接触不多,但也毕竟是做了几年亲戚,沈哲子对这位岳母的脾性大概也有了一些了解。若他上来就言道要如何如何平叛等各种实际方略,皇太后反而不会理解兴趣乏乏。但若是此类又假又空的口号宣言,反而能振奋其灰败颓丧之心境。 果然听到沈哲子这话,皇太后那有些苍白的脸颊渐渐显出几分血色,心内也再非先前一筹莫展之困苦。实在是沈哲子所言大合其心怀,历阳悖逆乱国,其势怎能长久。江东之大,不知有多少赤胆忠心之士,怎能容许如此悖逆之人于世上猖獗。 再念及庾翼先前所言,皇太后望向沈哲子的目光又有不同,多了许多温和。早先她为心中执念所惑,总因出身而薄视这个女婿,如今看来,自己确是妇人浅见,实在难及先帝虑深。诚然沈家清望不备,但尤其如此,反而更要依赖于皇室,最起码不会如王氏那般猖獗,自恃其家旧望,将礼法视为无物! 尤其再想到那般凶险境地,沈氏仍不忘入苑将她营救出来,这一份忠诚,较之见势不妙、弃她而去的大兄还要厚重得多!尤其稍后其家更将次子也解救出来,让她不至于完全没有了依靠,这不禁让皇太后感念更深。 随着脑海中闪过的念头越多,皇太后对沈哲子这女婿的感官也越发亲切起来,念及目下困境,忍不住开言道:“维周所言深切时弊,但见贼势汹涌,我实在难坐观其自败。尤其皇帝如今仍在京畿,拖延一分便多一分凶险。早先我与稚恭所议,徐州虽然兵重,但却隐患颇多,不能轻召。维周你是时人盛赞的俊彦,于此不知有何看法?”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已是忍不住感慨,皇太后与先帝也算是共渡良久的夫妻,怎么心机相差就这么大?这一类私话密语褒贬重臣,这么简单就告诉别人,不只言者尴尬,自己这个闻者一时间也根本不知该如何作答。但由此他也看出,自己这个岳母对他确是有所改观,不再似以往那样冷眼相识。 庾翼坐在席中,对于皇太后的口无遮拦也真是无奈,他们是姐弟骨肉相亲,言到这些自然没有顾忌。但皇太后转头就告诉自己女婿,这便让自己有些不能淡然,自己妄自贬议朝廷重臣,落在沈哲子耳中还不知会作何感想。 不过眼下他也不能在顾及这些小节,虽然对沈哲子感官不错,愿意在皇太后面前进言,但作为一个北人,加之大兄施加的影响,他对沈哲子其实也算不上信重无疑。 见沈哲子低头不语,似在思考皇太后的问题,略作沉吟后,庾翼开口道:“非我妄动肝肠薄议郗公,实在历阳早先便居淮北,如今悖逆至斯,许多事不得不防。早先维周言道皇太后移驾京口,但我现在思来,京口、淮北一水之隔,或恐有变,会稽地处吴中要害,是否更佳去处?” 沈哲子听到这话,忍不住深深看了庾翼一眼。庾家几兄弟确实少有庸才,这也是他家兄弟相继辅政一个依仗。庾翼言辞中对他的试探,沈哲子怎么会听不出。但相对于其他几兄弟,庾翼终究还是少经历练,过于着痕。他可以确定,只要自己点头答应这个提议,稍后庾翼绝对会力劝皇太后不要前往会稽,免得彻底沦于南人控制。 对于庾翼这个用心,沈哲子倒也没有太多不满,人总是惯于在自己立场思考问题。他与庾翼虽然有几分交情,但却太浅,难与庾怿或是庾条一样无所顾忌的商讨谈论。所以,庾翼也压根不是他家与庾氏合作的重点。 略作思忖,沈哲子便摆手道:“小舅所虑确是切实,不过于此一点倒也不必过分紧张。淮北、京口虽是一水,但大江横阔四十里,可谓天堑。淮北纵有妄动肝肠者,亦绝难轻易涉江南来。郗公时之所选,与历阳不可一概论,虽可防,不可远。至于会稽,虽然可为一时维稳,但终究远离京畿,难以坐揽全局,若以求稳而退居,乃是因噎废食,反害于事。” 庾翼见沈哲子就事论事,郑重作答,心中不免汗颜。他以小人之心而度人,心迹可谓不堪。再想到早先大兄与其面前多言沈氏不可太信,如今看来,自己也是落入大兄之窠臼。如今沈氏若欲趁乱而自重,最好方法莫过于直接将皇太后并琅琊王掳去吴中,自家这里根本没有阻挡之力。 想到这里,庾翼心里不免更悲,早先三兄所言大兄察察而无徒,自绝于人。自己尚觉得三兄所言过甚,但现在看来,若使大兄不那么疏远于众,他家也未必会落到这一步田地。大兄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教训,让庾翼有所警醒。 正如三兄所言,人力有穷,若一味独行于世,其势难久! 0307 一介白身 皇太后听不出庾翼与沈哲子这一番对答当中所蕴含的试探与应对,只是皱眉沉吟。她对沈哲子虽然大为改观,但也觉自家兄弟所虑不无道理,既然郗鉴不可信,怎么能再罔顾这一个隐忧? 沉吟良久之后,皇太后才开口道:“先帝壮年而崩,留下儿女托付于我。哪怕不思国计,我也要为儿女安危考量。皇帝于都中不可不就,我自居京口传诏勤王即可。只是郗公终究可虑,维周,我将幼子托付于你家吴中。他本就封国会稽,如今归其国中,有亲翁居近照看,我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听到皇太后这自以为得计的两全之策,庾翼眼眸顿时激凸,对于他这个傻大姐也真是无语。自己出言试探,人家持心忠义没有应允,怎么自己人反倒当真了? 沈哲子看到庾翼那古怪表情,于席中也是险些乐喷。先帝那么高的政治素养,真是半点都没有分润给皇太后。可见所谓近朱者赤,有些时候也是非常不准确的。 他既然已经发声拒绝,这会儿哪还会将琅琊王这个烫手山芋往手里揽。况且琅琊王那种寡淡性格让人感觉人情稍欠,相较而言沈哲子还是看如今仍在都中的皇帝更顺眼一些。 不过他倒也不急着开口拒绝,庾翼已经急不可耐道:“阿姊不可啊!琅琊王他终究年幼,长离父母怀抱,终究太伤人伦之情。” 皇太后听到这话,脸色便有几分阴冷。人伦之情?这个词不禁让她又想到大兄携着幼弟弃城而逃之举,虽然大兄已经不在,但这件事却是一根刺深扎进她心里。如今这小弟,居然还有脸在自己面前提什么人伦之情? 沈哲子见这姐弟二人将要有所冲突,连忙起身道:“此事倒也不必过早定议,惟今之计还是要先离开险地。皇太后陛下请安居在此,小民要告退毕集家人,警戒左近有无敌踪,而后才敢起行,定要将皇太后与琅琊王完好无损送至晋陵小舅处。” 听到这女婿这么体贴,皇太后脸色稍有转缓,望着沈哲子温声道:“彼此已是一家,维周以后也不必过分执礼而疏,便如兴男一般称我。你做事周详有序,我和你妻弟安危交付你手,也是安心。” 听到这岳母言中指桑骂槐之意,沈哲子不禁感慨妇人在语言上的天赋真是生来俱有,与智商无关。他应声唤了一声母后,再对神态益发尴尬、如坐针毡的庾翼拱拱手,而后便告辞退出。 早先沈哲子的打算是自己留在都中,一方面接应公主,一方面接出琅琊王,而后快速转移。意外耽搁了几天时间,这在如今京畿周边的严峻形势下还是比较严重,未免再出意外,拜见完皇太后之后,他便让家人们打点行装,同时派出斥候,准备迅速起行。 趁着眼下尚有几分空闲,沈哲子又去见了见杜赫和褚季野。琅琊王之事他只是托付给了杜赫,倒没想到杜赫竟然还会将褚季野拉下水来,于他而言也是一个意外之喜。 阳翟褚氏亦算是北地比较有名望的旧姓人家,眼下政治上稍逊一筹,那是因为族人南来颇多离散,没有如其他几家那样强的凝聚力。没有强大的宗族力量支持,这在时下而言是一个非常严重的缺陷。正如温峤一般,虽然其位已是显重,但却远不足凝聚一股力量,只能作为一个筹码被人拉拢。 褚氏正是如此,如今的褚季野在都中只算是小辈。他的堂兄褚翳虽然官居侍中,乃是天子近臣,但亦没有什么实际权柄。但将更多侨门拉进自己这一方来,总是有些好处的。 如今南北隔离之态仍是严重,但南北合流却是大势所趋。沈哲子过往所做一切努力,都是为了把自家包装成一个非典型的南人门户,娶到兴男公主可谓一个里程碑式的胜利。 有了这一层帝戚的身份,过往这数年他才能在都中混得风生水起,座上之宾无拘南北。看上去只是一个热闹表象,但背后的意图却是铺平了沈家日后以南人而执政的道路。像隐爵和商盟,背后的意图,也都与此有关。虽然这个过程是曲折,但最起码到目前为止,已经是一点一点拱进了一多半。 今次褚季野愿意与杜赫同谋,将琅琊王从王氏手中抢过来,这也从侧面反映了如今侨门对于沈家的接受度。他们已经不排斥通过沈家来达成自己的政治意图,这于沈哲子而言,亦是一件值得振奋的事情。哪怕他不看好这些侨门人家,但他们所掌握的资源却是让沈哲子垂涎已久。 所以在见到褚季野后,沈哲子也是分外热情。别的不说,单单褚季野帮自己抄了一把琅琊王氏的后路,就值得沈哲子礼遇有加。他能够猜到王导现下对于褚季野怨念之深,日后褚季野再想谋求什么政治上的进步,大概也只有自家可以依靠了。 除了对褚季野热情接待以外,对于杜赫,沈哲子也是颇多赞赏。有能力的人可以将十分的事情做到十二分,杜赫审于局势,有此机变之能,沈哲子也更放心将更多事情交给他去做。 礼谢之外,沈哲子顺便通知了他们一下稍后会前往晋陵的计划。听到这里,杜赫和褚季野都不免松一口气,由此能看出沈哲子没有丧失理智。 到了傍晚时,沈牧归来,带回了将近两千部曲家兵。这还只是沈家在此的一部分力量,句容方面尚有千余人,两县合拢近五千人马,足够将皇太后和琅琊王平安送达晋陵。之所以会有这么多人,是因为老爹沈充在得知沈哲子决定后,又往曲阿增兵一部分。沈哲子猜度,大概老爹眼下对他也是又爱又恨吧。 沈牧召回部曲的同时,也带回一个让人不乏忧虑的消息,那就是游弋在京郊的王舒部正在往曲阿靠拢过来。 这个消息不可谓不惊人,尤其触动到沈哲子心内绷紧的一根弦。王舒向来不是什么善茬,若让其知道皇太后和琅琊王统统在自己手中,极有可能动武抢夺。 虽然有此忧虑,但沈哲子也没有乱了方寸,而是将一众核心的与事者凑在一起仔细商讨一番,大约得出一个结论。王舒靠近曲阿,未必是因为得知此事,更大的可能或是贪图沈家聚集在此的兵力。 毕竟王舒节制浙西军事,理论上而言,如今京畿周遭的一切军队,都要受其节制。如今这个乱局,谁都知道手里兵越多,才能谋求更大的利益,获得更显重的位置。 不过就算是发生最恶劣的情况,王舒真是为了皇太后和琅琊王而来,沈哲子也不怕他。毕竟如今曲阿除了自家人马之外,纪友那里尚有数千宿卫败军,真要火拼起来,胜负难料。王舒手里那些兵,已经是王家目下仅剩的筹码,台中的王导,都在随时可被抛弃的边缘,沈哲子笃定王舒不敢乱来。 第二天清晨时分,云阳庄中来了访客,乃是王舒军的司马羊贲,其父羊曼早先在建康城外战死,因而羊贲乃是被孝而来。 沈哲子将羊贲请入庄中,略作寒暄,彼此虽然年纪相仿,但却各自都有交际圈子,玩不到一块去。少顷,羊贲便直接道明来意:“维周亦知如今都中形势已是如此,王使君持节出都以监浙西,但患于其众甚寡,不敢夸兵而进。使君素知维周忠义而持,又为肃祖亲厚,希望维周能以国事当先,率众归于王使君,共进破贼。” “士勇所言,实在感我肺腑。只不过如今我一介白身,庄中丁力虽然不乏,但有何名义集众而起?名不正则义不附,我若一时意气逞强而起,与祸乱京畿之历阳有何异?” 沈哲子闻言后便作苦笑,王舒官职再大,只有督军之权,却无治民之任。自己一介白身不提,哪怕庄中聚集万余人,只要不举义而起,王舒就管不到他。 羊贲早知要说动沈哲子很难,闻言后便叹息道:“中书计错,致成大祸,宇内闻者无不扼腕。我也知维周受中书所难,无罪而咎,实在无理!王使君受理军务,今次遣我来,亦俱节令于此,惟求维周能捐弃前怨,共襄国难。” 说着,他将一份任命书递给了沈哲子。沈哲子接过来一看倒是一乐,书上王舒表他为扬威将军,实任一军督护,倒算是诚意十足。不过沈哲子也不会就此认为王舒对他就有什么善意,先陈兵于外,而后再遣使来见,背后之意,这任命他不接也得接。 然而沈哲子却是冷笑一声,当着羊贲的面将那任命书撕个粉碎,而后指着他厉斥道:“羊士勇,我敬你家忠烈,将你视为上宾,安敢如此辱我?莫非我沈维周在你眼中,止于军旅之才!我虽只一介白身,亦非名禄之鬼,今日之事,不可再为!” 说罢,他便拂袖而去,将羊贲晾在了当场。他今日拒绝的理由,便是泰山羊氏这些清望人家过往所持论调,对于寒庶人家而言,投军之初便获封四品将军可谓殊荣,但对清望子弟来说,言其军旅之才却是莫大羞辱。 羊贲也想不到沈哲子自尊心如此强烈,反应如此巨大,当即便愣在了那里。待他起身追上去要作辩解,沈哲子却是视而不见,徘徊良久,只得离开返回去复命。 0308 谁的大局 云阳庄外三十里的平地上,乃是抚军将军王舒的都督行营所在。 早先王舒一直驻扎在侨立的琅琊郡,但是随着京畿陷落,却不得不转移离开。这是因为琅琊郡本身地狭民少,而且与京畿之间一马平川,无险可守,一旦历阳军转攻此处,便是绝对的劣势。 虽然离开了琅琊郡,但是王舒也并没有远离京畿,一方面是没有一个稳定的地点可去,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本身的辎重粮草都不充足。所以王舒这一部的主要活动范围都是在丹阳境内,京畿周遭各郡县,在行军的过程中,将散落在郡县中的军户子弟并粮草军械逐一收拢起来。 只不过,时下京畿陷落,各地皆知人力物资的重要性。王舒虽有持节都督之衔,但却没有治民之任。因而各地也都是抓住这一漏洞,诸多推诿,迄今为止,通过这种方式征召上来的士兵尚不足两千人。因而如今王舒军的主力精锐,还只是早先郗鉴派临淮太守刘矩支援来的三千淮北军。 没有固定的任所已经是一个很大的缺陷,更要命的是兵员有缺。早先在琅琊郡,王舒尚有数千人马。但是随着京畿陷落,早先琅琊郡中各家为他拼凑出来的部曲家兵私逃甚多,返回乡中去守护自家产业。这也是王舒被逼无奈,要离开琅琊郡的原因之一。若再长久逗留在琅琊,不须叛军来攻,其部便要逃散近半。 沈家在曲阿聚集的三千多人马,之所以放到最后才前来征发,就是为了等到麾下力量更大,以迫使沈家人屈服。 离开云阳庄园后,羊贲回到营地直趋中军大帐,将早先在庄园内的遭遇仔细讲述一遍。 “这貉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他家武宗之名不过洗去几日,清名未俱几分,不为军旅之才?莫非他以为自己竟是三公之选?真是可笑!” 帐中率先发言的乃是王彪之,早年因有几分旧怨,对沈哲子向来怨望有加,哪怕同居都中也素无来往。此时听到羊贲讲述被沈哲子斥退经历,当即便有些不忿的冷笑起来。 帐中王氏子弟众多,听到王彪之的话,也都纷纷出言耻笑这貉子的妄自尊大。就连他们这些人,眼下都要耽于军旅之中勉为其难操持许多军务,那吴中貉子凭何敢发此大言? 这时候,同列席中的王允之忍不住咳嗽两声,众人才纷纷住口,再望向大帐中央的王舒神色已有几分不善,则更不敢再多说什么。 王舒于上首看着自家这些子弟不堪姿态,眉头已是紧紧蹙起。过往这段时间之经历,简直可称得上是他平生未有之压抑。且不说那些郡县官员敷衍姿态,单单自家这些子弟们诸多不知所谓的言行,便让他积攒了许久的怨气。 王舒权柄最盛时,也曾经担任过分陕之重,讲到军略,并不逊于堂兄王敦,治军之严明,甚至犹有过之。太保为他谋求军职,王舒也是乐见其成,但犹有不满的是,既然已经加节,为何不再更进一步假扬州刺史职?以至于让他落到如今这么窘迫,名为都督,实则权柄大打折扣,更似是这群子弟的护卫首领,在这场乱事中,极难有所作为。 子弟们这些言论落在王舒眼中,让他更加有感于他家实在后继乏人,一众豚犬之才。非其自傲,他向来觉得儿子王允之才是其家后辈第一人,哪怕太保之子长豫、敬豫都要稍逊。 哪怕彼此素无交集,但王舒亦知沈家子绝非庸才,用这理由拒绝,不过是给自己添堵而已。说实话,他也根本不强求能够尽掌沈家部曲,这些私兵即便纳入进来都不好调度,之所以有所图谋,其意还在会稽的沈士居。 无论沈士居是何心肠,他家这么大一部分力量纳入自己统序中来,不啻于切断了沈家再有摇摆的余地,与此同时亦给吴中其他人家做出一个榜样。待到与苑中太保取得联系,争取一个暂代扬州刺史名义,继而节掌吴中各地的义军。 略作沉吟后,王舒下令道:“拔营,继续前进,云阳乡内驻扎。” 既然此子不肯接受自己给予的官职,那么他就赖在曲阿不走了,反正到别处也都是浪荡而行,曲阿周遭地形本就不错,大可修筑营寨以固守,即便叛军攻来抵抗不利,也可以南撤经茅山入义兴。 彼此距离这么近,沈家子就算不接受自己给予的官职,那也没什么关系。日后若再想要,自己还不给了! 同时,他又望向儿子王允之说道:“稍后深猷自率一部,前往曲阿县中清点军户,征召入营。还有县内宿卫溃部,一并接收过来!” 王允之起身领命,而后便率领两名亲兵行出了大帐。 ————— 赶走了羊贲之后,沈哲子便吩咐已经聚集起来的家人们整理行装,即刻就要出发。既然王舒进入了曲阿,不必斥候探路,也知左近并无敌踪。 过往几年,曲阿聚集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一时间是很难尽数撤走的。别的不说,单单这些屋舍工坊便转移不走。而且还有大量的雇工,也很难随队撤离。损失是必然的,无可避免。 所以沈哲子才希望纪友不要硬抗叛军,必要时甚至投降曲事之,以期能够尽可能的保存曲阿的元气。无论苏峻的军事目的是什么,凭其手中的兵力绝无可能趟平江东,只要曲阿不旗帜鲜明的反对他,他也不会在曲阿浪费太多兵力。 临出发前,沈哲子又去征询了一下纪友的意见。 “维周先前教训的是,早先我逞意气罔顾大势。北人交攻,实在无必要挥洒太多吴人之血。中书迫反历阳,曲阿乡民又有何辜?我不能因自己的固执,给此乡民众招惹兵灾。” 做出决定后,纪友神情不免有些苦涩。他心中确有执念,且不说早先家中诸多族人在宿卫任事死战京畿之外,单单他祖父在世时卧护六军,可谓忠肝义胆。如今他却要迫于形势而曲意从贼,心理上有些无法接受,但却也知眼下不得不为此。 纪友能够想通,沈哲子也是放心下来。眼下他们虽然撤离曲阿,但并不意味着就彻底放弃。来日勤王风潮涌起,曲阿又是反攻京畿的一个桥头堡,眼下他家只是占住大势,若要落到战后实际的利益瓜分,仍需要有一桩大功镇场子。 收复京畿此事,沈哲子绝不能假于旁人之手!这件事他要亲自去完成,纪友留在曲阿,也是为了来日一战而作铺垫。 为了让纪友振奋起来,沈哲子也将来日之计划略作讲述。眼下的隐忍不出头,一方面确实是军事上的稍逊,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积蓄力量避开历阳眼下正旺的气势。 听完沈哲子的计划,纪友眸中也是熠熠生辉:“维周你放心吧,既然日后尚有如此谋划,我一定尽全力把曲阿保全下来,不做无谓牺牲!” 正说着,家人又来通报王舒军最新的消息,其前锋已经到达云阳庄外,正在掘土摆出一副要建造营垒的姿态。与此同时,县府也有人来王允之持令到达。 彼此相距也不甚远,家人们整装尚需要一点时间。沈哲子便率领百余名龙溪卒,先陪纪友往县署去应付王允之,回来再处理王舒之事。 曲阿原本乃是丹阳首屈一指的大县,虽然历经拆分已经不复昔日,但县署却是继承了旧吴规模,堪比一般的郡治。时下也并无为官不修衙的传统,纪友跟着沈哲子混久了,手头也宽裕得很,在以往基础上再做扩建,因而县署规模更加宏大。 王允之并未进入县署,只是在门前率军等待。他今次出动一军将近两千人,就是要以强硬姿态迫使纪友就范,毕竟他看出父亲有长时间在曲阿驻扎的打算,迫使地方主官屈服以配合军事便极为重要。 看到纪友与沈哲子并肩行来,王允之也不意外,拨马迎上而后翻身下马,拱手道:“某军务在身,不便全礼,还望纪明府勿怪。维周,你好啊,未困都中,可算大幸,现下却是不便相庆,勿怪。” 沈哲子与纪友也都上前见礼,彼此虽然都不对付,但面子上礼节还要维持。 旋即王允之便提起所来之事,纪友也连连点头道:“使君身系国任,都督此乡,是我等乡民之福。县中合共军户两百三十余,并有集粮两千斛,早已备好多时,深猷兄可直取勿候,不误军事。” 这也是来路时两人所议,王舒既然带这么多人打秋风上门,一毛不拔也是不好,就当破财免灾。 王允之听到这话,眸子微微一闪,纪友态度倒是干脆利索,但这手笔却是解渴而不尽兴,一时间倒是让他不知该不该发难。略作沉吟,他决定先略过此节,又说道:“我部尚要驻于曲阿一段时日,这些都可再议。眼下尚有一桩要事,抚军持节治军,曲阿多有宿卫流亡,还要有劳明府施手清点归军。” 纪友听到这话,脸上便作为难状:“为使君劳,分属应当。只是宿卫逃来时,多与京郊乡民掺杂,眼下既无宿卫籍册,实在不好清点,不知深猷兄可有教我?” 王允之听到这话,险些被噎到,宿卫籍册那是在都中护军府,他若是能有才见了鬼。纪友此言分明是推脱,要将宿卫留在曲阿,胆气倒是不小。 “国难于前,凡事可从权宜!明府如此推诿,罔顾国难,似是与尊府忠义家风相悖!” 言至于此,王允之语气便有几分不客气。 纪友听到这话,顿时也是冷笑连连:“早先都外之战,我家一十三丁口慷慨洒血!不知尊府又有几人捐身国难?我受台中正诏为任此乡,凭你王深猷也配言而非我!” 王家诚然望高,纪家同样不弱,尤其在这丹阳乡土上。王允之纵使气势汹汹而来,若敢对纪友动武,凭纪家在宿卫中的名望,日后王舒再想掌控接收宿卫势必更加艰难。 沈哲子亦不动声色前行一步站在纪友身后,一众龙溪卒纷纷凑上前来,他望着王允之说道:“彼此都为国事,深猷兄何苦迫甚?” 见王允之一副忿怨难当,深恨他二人不顾大局的模样,沈哲子心内不禁冷笑。谁他妈心里没有一个大局?谁又一定要遵从谁的大局?不过旋即他也不免苦笑起来,若非各家各有算计,国运未必如此艰难。但话说回来,谁又肯甘心放弃自己的一盘棋去为别人棋子? 0309 大江浪高 相较于其他侨门子弟,王允之的优势在于他并不关注虚名或是面子问题,而是更看重实际。既然不能用武力迫使纪友就范,他也知时下并不适合直接用强,所以并未在曲阿县署多作纠缠,而是直接离开,自行前去招揽逗留在曲阿境内的宿卫溃部。 诚然纪家在宿卫当中人脉和声望都极高,但琅琊王氏本身亦是南北第一高门,加上王舒如今的职事也是名分所在。那些宿卫将领们无论是为安全还是为来日的功勋名禄考虑,无疑投向王舒是一个更佳选择。 沈哲子与纪友在县署中待了片刻,很快便有人来通报到不乏有宿卫转投王允之。对此,眼下的他们也是无可奈何,他们可以钻空子抗拒王舒之令,而王舒也可以绕过他们去自行招揽宿卫。这也是眼下没有一家独大的困境所在,也是沈哲子为什么要冒了那么大的风险要抢占一个大义所在的原因之一。 两人商讨片刻,对此亦没有太好的方法。想要扭转这个局面,只能赶紧将皇太后送达晋陵而后京口创建行台。 纪友因为选择固守曲阿,所以也在准备将钱粮和可靠的宿卫人力转运到早先他们所修筑的营寨,以期能够保存些许元气。 彼此互道珍重,沈哲子便回到云阳庄。这时候,庄园外王舒军营寨已经粗具规模。时下正是草木凋残之际,云阳庄外大片花海盛况不再,彼此之间一眼可望通透。若沈哲子还是以往打算,被王舒如此就近驻军,只怕睡都睡不安稳。不过现在,他倒可以不必面对这个困境。 回庄之后,家人们已经整装待发,沈哲子略作沉吟,唤过任球来,吩咐他去王舒军中传递一个消息。彼此虽然无可奈何,但不妨碍他给王舒添一添堵。 任球得令,带领两名随员,直入王舒军中。负责接待他的正是早间前往云阳庄拜访的羊贲,相对于先前的客气,如今的羊贲有了底气,便存几分倨傲,加上在他看来,任球这等家奴也不值得他礼下。 “你家郎主何请于使君?如今大军移防,使君诸多军务缠身,若非急事,就先回去吧。稍后使君得暇,自会召见你家郎主。” 说完这句话,羊贲就摆手作送客状,说实话,他本不必接见任球,只是不能见对方挫败神情终究是一桩遗憾。 任球闻言后却是一笑:“我家郎主遣卑下来此,倒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想禀告王使君,实在不必劳力再建新营。我家郎主即刻便要离此归乡,彼此虽然不能共襄盛举,但我家郎主也素仰王使君高名,愿献园墅以供大军休憩之用。” “什、什么?” 羊贲听到这话,眸子却是一瞪,来不及再与任球寒暄,已经疾行出帐去通知王舒。 王舒听完羊贲禀告之事,眸中闪过一丝诧异,旋即便微微颔首,摆摆手道:“知道了,退下吧。” 待到羊贲离开中军大帐,王舒脸上才怒色陡现,蓦地站起身来抽出佩剑斩在书案一角,口中发出咆哮一般低吼:“竖子欺我!” 他之愤怒在于,早先就近云阳庄扎营,此计的基础在于沈哲子也是与他一般所想,要待贼众势弱而后直攻京畿以抢大功。只要彼此目的相同,无论沈哲子受不受其节制,作为这一场军事行动中的最高官职,他都是首谋之功。 但他却没想到,沈哲子居然拍拍屁股要走不玩了,这就让他移防云阳的举动彻底没了意义,更深思这一层,自己这一番举动更近似于自告奋勇要来帮沈家看护其家在曲阿的产业。这让向来心高气傲的王舒如何能受得了! 愤怒之余,王舒也忍不住深思沈家突然要撤离的原因。哪怕其家豪富,在曲阿聚集如此多的兵众花费也是不菲,可知其所谋甚大。但却没有任何举动,突然之间就撤离,实在过于蹊跷,由不得王舒不多加联想。 帐中枯坐片刻,王舒招手示意亲兵备马,要亲自去探一探沈哲子的意图何在。 —————— 将任球派去王舒军营之后,沈哲子便也下令早已队列整齐的部曲家兵们次第开拔。虽然笃定王舒不敢轻易攻击自己,但也不得不有所防备。因而沈家部曲出发前都是做好了充足的战备,军械统统下发,以战阵之形徐徐开拔。 皇太后和琅琊王被安排在军阵最中央的中军位置,而中军所在,除了最精锐的龙溪卒之外,便是由沈牧所率领的沈家嫡系部曲。 至于早先在曲阿招募的练兵,则有郭诵统率,与沈哲子一行殿后出发。 兴男公主本来安排是随皇太后一行,但大概是这女郎羞于见人,一直到沈哲子的后军出发,才在几名侍女簇拥下,匆匆行上了牛车。沈哲子原本还站在车旁准备献一献殷勤,可是那女郎直到上车,都没看他一眼,倒让沈哲子有点尴尬。 三千余人的队伍徐徐前进,中间又有诸多工匠并女眷加上各种物资辎重,行进速度并不算快。出发将近半个时辰,骑乘在一匹小马驹上的崔翎小娘子于道旁对沈哲子说道:“公主有请郎主。” 沈哲子也知这女郎是何脾性,哪怕高冷也只能维持一瞬,闻言后便拨马疾行片刻,待到车驾旁,便看到兴男公主略有绯红的俏脸露在车窗处,望着沈哲子欲言又止,良久后才低声道:“你有没有在嘲笑我?” 沈哲子听到这话,已经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果然在嘲笑我!” 兴男公主见状脸上已是羞红一片,手臂一抬,弹弓已经直对着沈哲子:“沈维周,你不要逼我!” 沈哲子勉强板起脸来,肃容道:“军旅之中,岂可以凶刃妄对主将!”只是话到最后,嘴角已经控制不住颤抖起来。 “你快把我军法从事!说出那些傻话,我还有什么面目见你!” 公主哀呼一声,捂着脸退回了车厢内,旋即沈哲子便听到车板被拳头砸得砰砰闷响。 见这女郎如此羞不可当,沈哲子原本还打算登车安慰这女郎几句。眼下虽是行军,但说到底只是自家人的一个转移,倒也不必过于庄重,况且家兵部曲的战斗力本就不来自于军纪。 不过,沈哲子未及登车,前军斥候便来报王舒等人在前方等待。于是沈哲子也无暇登车,示意几名亲兵跟上自己,自行旅之外绕向前方。 王舒马立高岗上,看着沈家那些精锐部曲自道路上缓缓行过,眸子幽深难测,但若看到最里面,则是深深的隐忧。 在王舒心目中,对吴中人家向来没有好感,恶意甚至还要超过对苏峻等流民帅军头。因为在他看来,流民帅虽然桀骜不驯,尚能通过严苛法令予以震慑。早年他任徐州而治京口,便是手段强硬著称,流民帅未得诏令而擅自过江者,通通斩杀!移镇荆州之后,同样是如此。 在他的治理下,京口乃至于整个江东,几乎都没有流民帅肆虐余地!若是继任者能够一直奉行不悖,何至于会酿成今日历阳之患! 但是对于吴中人家,这样的严峻刑法便有些不合时宜。吴人世居此乡,乡资根基深厚,很难予以彻底铲除!在这方面,侨人甚至隐隐处于劣势。所以在强硬之外,还要伴随适当的怀柔,手段要比对付流民帅复杂得多。 早年王舒与王大将军分歧多多,其中比较重要的一个便是对吴人尤其是沈家这种吴人豪强的态度,彼此观念差距实在太大。 王大将军一心要化家为国,大有羁縻笼络南北士人姿态,尤其对沈氏这种豪强人家更是信重无比。然而在王舒看来,大将军如此作风简直就愚不可及! 王舒内心里并不排斥化家为国,但却不认为是他们这一代能够做到。因为吴人对朝廷离心甚重,侨人又是客居此乡,一旦此时移鼎,吴地必定糜烂。像沈氏这样的吴中豪门,叛逆一次能够举兵万余,其一家之势几乎已经不逊于一地军州。若不得势还好,一旦得势,必会弑主! 所以王舒宁愿大义灭亲,也不能眼看王大将军引火焚身,将整个家族带入毁灭边缘。今天在看到沈家部曲军容后,这隐忧不禁更加强烈。历阳之患,不过一时风起浮浪,而吴人之患,则能直接撼动根基! 眼看着沈哲子脱离军阵向此方驰来,王舒的手指渐渐扣上弓弦,然而就在彼此距离还有十余丈时,对方却停了下来。王舒见状不免一愣,使人传话道:“沈郎缘何如此见疏?” 沈哲子是脑抽了才会去靠近那个杀起自家族人来都毫不手软的狠货,亦停在远处让人传话:“我家老幼妇弱于此甚多,深恐兵祸加身,只能仓皇返乡,车马喧嚣尘埃满身,不敢轻进唐突使君。” 王舒听到这话,手指摩挲着腕上护臂,益发觉得这沈家子不简单,不要脸面的睁着眼说瞎话。他只看到沈家部曲强健精猛,被甲者十之五六,军备较之荆州强军都不遑多让,何来的老幼妇弱? 他又使人传话道:“国难蒙尘,心中存义者理应共赴国难,沈郎得遇之厚吴人翘楚,此时返乡,不惧物议?” “使君国之干城,平叛易如反掌。不能掠阵为使君高歌而贺,委实有憾。大江浪高,非擅涌者不敢轻涉,审时而退,亦不负浅智。” 身后队伍徐徐行过,沈哲子也乐得在这里跟王舒扯皮。一直到后军行过,才下马匆匆施礼,而后快速追上大队。 王舒终究还是没敢动手,哪怕沈家集众归乡割据自守,也不是他眼下的兵力能够阻止的。于他而言,名分不具便束手束脚,许多事情即便有心,也没有充足的理由去做。因而接下来几天,他都在千方百计联络都中的太保,希望能够请到诏书。 一直等到沈家人离去的五天后,王舒才终于得到了太保在都中千方百计传来的消息,然而消息的内容,却让他如遭雷击,良久没有反应过来。继而他才明白,他今次是被那个沈家子戏耍一个彻底,于其眼皮底下将如此重要的人物转运离开! 0310 议爵 建康与京口之间,直线距离并不算远,若是不惧大江风浪,水路不足两日可达。而陆路也并没有多远,沈哲子他们自曲阿出发,在离开王舒的视野之后快速变幻阵型,龙溪卒并沈家最精锐的部曲护卫着皇太后并琅琊王,昼夜疾行,在第三天黎明时分,便到达了丹徒。 南渡以来,晋陵郡治几经改变,或丹徒或京口,如今庾怿所治则在本县晋陵县。早在前日,他便得到消息,汇集丹徒的徐茂,以及早在京口的沈克,一同前往迎接皇太后并琅琊王。 相对于大兄惯来的不近人情,庾怿与皇太后关系则要更融洽几分。至于其他几兄弟,因为皇太后出嫁时年纪都还尚小,懂事后便有了尊卑之别,反而亲情不浓。 虽然一路诸多兵卒护卫,安全无虞,但经历过建康城破仓皇出逃,皇太后心绪始终不能平静。一路来紧紧攥着次子琅琊王的手,待见到二兄庾怿,已是泪如滂沱:“我真恐此生再难见阿兄一面!” 相对于庾翼的彷徨,庾怿多了这些年的历练,要更加成熟得多。皇太后如此悲戚,他也不免热泪盈眶,尤其大兄猝然离世,更让他颇感悲伤。但与此同时,他也知如今自己乃是庾家的顶梁柱,大兄抛下这个烂摊子,唯有他能支撑起来,否则真的是国破家亡。 眼下不幸中的大幸便是皇太后被从都中抢救出来,若非如此,对庾家而言更是灭顶之灾。庾怿自知凭他的资历声望远远不能比拟大兄,以他自己要承担起这个重任更是绝难做到。所以,沈哲子救下皇太后并琅琊王,于他家而言,亦是救命之恩! 一边擦拭着眼角的泪水,庾怿一边小声安慰着皇太后,待到皇太后情绪有所平复,才慨然道:“维周这少年,大难临头仍记得将皇太后并琅琊王营救出都,赤子之心不论,单单这一份山崩不乱的静气,便实在是让人惊叹不已。当年肃祖深识而厚赏,眼量高明,实在让人叹服。有此佳婿,乃是皇太后之幸啊!” 听到庾怿这么说,皇太后也是深有所感:“人患不能知,非此大厄,妇人哪知佳婿难得。维周这郎君,忠义守礼,可惜生于南人门户,否则中朝都无如此璧人。兴男小女得此令偶,亦是其福,惠及母家……” 讲到这里,她却不免有些神伤,大感自己命薄远远不如自家小女。大兄所闯之祸,败坏先帝基业,让她羞惭良多,久久不能自安。 庾怿听到这话,眉头微微一皱,继而开口道:“皇太后切不要再做此门户之计,王化之下,人之分别,顺悖而已,岂能作南北之分。北地未必尽贤良,南土也未必无义士。如今南北之士共襄国难,讨伐逆臣,更不该为此优劣之评。” “二兄所言甚是,我不该作此想,更不该为此言。” 皇太后闻言后亦是连连点头受教,继而又充满希冀的望着庾怿道:“二兄,眼下如此形势,又该要如何做啊?” 庾怿皱眉沉吟道:“惟今之计,平叛乃第一要务。然而历阳兵骄气盛,各地勤王之师若是各自骤起,彼此没有呼应调度,极容易被其各个击破。若王师再累败绩,局势不免更加糜烂。” “皇太后虽归于晋陵,各方却仍未有通讯。所以当务之急,应是传诏各方,约定一个时机各遣其使前来拜见皇太后,共议平叛事宜。” 庾怿这看法,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如今他并不具备大兄那样的名望资历,哪怕皇太后居于此处,若是各方都不受诏,各行其是,败了诚然局势更劣,就算是胜了,皇家威严也荡然无存。所以惟今之计,是要先把大义竖起来,而后才能有所进望。 “我眼下已是惶恐,诸事都要有劳兄长。大兄已经不在,中书印玺自要归于二兄。盼二兄能深念国恩,勿负先帝于我家之厚望。” 皇太后说着,便将早先庾翼送回的印玺交给庾怿,同时她也知名法之礼,继续说道:“我知眼下二兄强为中书略有不妥,但眼下除了二兄,我也难信重托付旁人。便请二兄以中书侍郎暂掌诏令,如此也算一时权宜。” 庾怿跪承印玺,并不推辞,这也是应有之意。同时他也提醒道:“稍后尚需皇太后再作诏言,荆湘江徐青兖会稽等各方都要有所褒扬禄赏。” 皇太后闻言后也是连连点头:“二兄所言正是,只是各方都要如何嘉誉,我自己也实在没有一个主见,还需二兄教我。” 讲到这里,她又是叹息一声后说道:“其实我心内最不能释怀,便是小婿维周至今仍是白身。先时大兄处事过苛,礼慢我家贤婿,我未能发声劝止,近来思及每每有愧。二兄,我想趁此给维周复爵,如何?” 庾怿听到这话,亦是点头道:“维周有雅量格局,未必迷于名爵。但他确是功大应赏,又为肃祖亲举,来日尚有诸事应任,实在不宜白身太久。” “那么二兄觉得该予维周何爵?他是我家令婿,县公未必不能。不过他终究尚是年浅,我也恐其禄重伤名,便作二等侯如何?” 这件事,皇太后其实已经考虑了良久,如今说出来也只是想让庾怿参详一下自己这想法是否可行。 哪怕本身对沈哲子已是极为欣赏,但听到皇太后这话,亦是不禁大汗。且不说皇太后自己感觉封赏过重的县公,就是她眼下所认定的这个二等侯,对于沈哲子这样一个尚未出仕的人而言也是过分厚重。须知就连荆州百战宿将,分陕重任,如今爵位也仅仅只是二等侯而已! “此事,我觉得应该还是征求一下维周的意见。他殿后而来,这两日应该也就快到了,不必急在一时。” 虽然心中觉得有些不妥,但庾怿性格不像大兄那么强势,因而只是委婉稍作拖延。 皇太后闻言后却是摇头道:“既应有赏,岂有垂询于下之理。况且维周他执礼守义,怎么好直作邀爵之语,何必让小辈为难。” 庾怿闻言后,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言其他。最终彼此商议下来,传诏各方约定四月中于京口创建行台,而在此之前,则允许各地以讨逆为名而举义各守乡土,勿为贼所陷。 接下来,便是沈克等一众京口南北商户礼见皇太后,各具奉献物资礼器,以慰皇太后驾临之劳。 沈哲子落在后方,倒也不是全为殿后,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彻底堵死王舒东进的通道。 建康与京口之间,路途虽然不长,但也不是一马平川顷刻即至,沿途多山丘沟岭。像是曲阿,因其处于茅山余脉,山岭之间稍加修葺便可修筑营寨以作防线。 而再往东,句容之后,丹徒境内也有这样一处地势险要所在,名为大业。大业号称京口屏障,于此修筑营寨,驻军固守,可以阻拦西面军东进之路。无论是为了阻止王舒,还是为了抵御历阳军来日东进,此地都不容有失。 早先庾条负责疏散京郊两县难民,沈哲子便早就示意于他,预先在大业这里准备了充足的人力物资。当皇太后等人的前军行过后,沈哲子后军与庾条汇合,即刻便动员这里的劳力投入到营寨的修筑中。 诚然战略上要藐视敌人,沈哲子也知历阳纵使势大一时,但绝难维持长久,但战术上不能不有所重视。他虽然军略稍逊,也不曾直接统兵与历阳军交锋,但对历阳军的彪炳战绩却是深知。 所以对于这一处大业营寨,沈哲子也是分外看重。虽然决定胜负的因素有很多,并不独独需要依靠坚固的堡垒,但趁着眼下尚有时间,准备的充分一些总不为过。 大量左近山岭开采出来的山石被源源不断搬运来此,还有早先造价不菲、始终不能量产,只作为军事应急储备的水泥,统统用上去。此处已经地近京口,物资配置极其方便,在不计工本的投入下,数千民夫昼夜赶工,短短几天时间内,一座横隔山谷的雄壮营寨已经拔地而起! 这营寨的样式,采用的是杜赫熟悉的那种关中坞壁的形式打造而成。关中历经动荡,从东汉以来战乱频频,至今不曾恢复元气。因而这种坞壁都是历经诸多战火考验,技术上也都是以生命为代价进行一点点的修葺,只要物资供给不断绝,可以阻拦数倍之敌猛攻不破! 对于那粘合度远甚灰浆的水泥,杜赫也是感到分外惊异,在他看来,若有这种筑城利器在北地推广,旬日可筑数丈之城,节节推进,步步为营,羯奴那些粗鄙攻城之法实在不足为患。 因而他也忍不住拉着沈家工匠询问水泥制作技艺,只是这种秘法寻常工匠哪里得知。当沈哲子苦笑着给杜赫解惑,杜赫才知这看似其貌不扬的尘埃造价之高实在让人望而生畏。这样一座营寨哪里是土石堆成,分明是铜钱垒就! 这也是沈哲子苦恼所在,其实如今他家重金烧制的这些水泥,较之后世的土法水泥都是稍逊。比起时下的灰浆而言,唯一的优势就是凝固得快,粘合强度只是略高。若是不赶时间的话,实在不值得代替灰浆去用。 但事情有时候就是只争朝夕,当这营寨立起不久,不旋踵王舒之军便追赶而来。 0311 假节督护 眼看着面前这雄壮关隘,王舒也是怔怔出神。前不久他还经过大业,可以确信此处并无阻碍! 早先虽然放走沈哲子一行,但也派斥候沿途监视,只是前数日斥候被驱赶而回,旋即他便接到太保通信,在曲阿稍作布置之后,随即便率兵追赶而来,前后区区七八天的光景,沈家莫非有驱鬼役神之能,竟于荒土之中建此雄关! 不过他仍谨记今次重点为何,虽然皇太后和琅琊王在其眼下走脱,但也不是全无补救机会。只要他能及时赶到驾前,凭其家世与资历、名望,未必没有在来日平叛风潮中分一杯羹的机会、甚至借着与淮北郗鉴的呼应,将主导权一举篡夺过来都未可知。 然而眼下雄关阻途,他又是轻骑而来,若无飞渡之能如何能过。所以哪怕心内已是忿恨至极,他还是强忍住怒气使人喊话道:“今日始知皇太后御驾过而未拜,心实惶恐,为存臣节,礼应亲往谢罪,还望沈郎予我方便,勿阻臣子全礼之途。” 沈哲子闻言后亦是从善如流,当即便让人打开关隘侧门,回道:“使君言重,晚辈奉皇太后陛下诏旨,于此本就为迎接诸贤,岂敢有阻。” 王舒见此态,心中顿时狐疑,他想得到沈哲子或会百般阻挠,但如此干脆放行却让他不敢上前。他今次虽然上千随员,但谁知道关后是怎样形势,若被半道而攻,又是无谓损失。 一步计错,步步受制,王舒沉吟良久,终究不敢轻入,只是于关下喊道:“如今历阳,不过疥癣之疾,其悖于臣节本就取死之道。各方精旅已是持戈待发,青徐、荆江不乏百战之兵。我为沈郎怀忧,切勿行差踏错!” 沈哲子也知王舒最担心还是自己趁势将皇太后并琅琊王转移至会稽,因而以此威胁。说实话,现在王家也被他坑得够呛,可谓一筹莫展。凡事过犹不及,他还真担心王舒返回去与历阳同谋,继而与郗鉴呼应直接南下吴中。 所以在沉吟少顷之后,沈哲子还是使人传话道:“皇太后陛下新归晋陵庾使君,如今未有定计。但来日共议破贼亦是势在必行,使君率众横陈都外,若无此恃,余等哪敢安坐。不独晚辈,吴中苍生亦要深感使君大义保全之恩。” 王舒听到这吹捧之语,已是忍不住冷笑起来,他以马鞭在下方恨恨指了指沈哲子,旋即便拨马而回。 彻底得罪了王舒,沈哲子也是债多不压身。以王家为首的青徐侨门势弱乃是一个必然,而他家若想在日后逐步树立威信,青徐侨门也是一个必然的踏脚石。须知侨门也从来不是铁板一块,早渡和晚渡的冲突,越府和其余的冲突,青徐和冀豫的冲突,还有河东、关中那些排队等着上位已经望眼欲穿的人家。 就像早先投向沈家的褚季野,他籍贯豫州,早先与王葛关系并不算差,但眼看着青徐侨门一个个人丁兴旺,等到死只怕都难等到一个上位期。只要沈家能够抹掉其家太浓厚的南人气息,且能给这些人家提供一个上位机会,他们也不会排斥投靠沈家。 所以未来,不止在军事上,在政治上王家也必然是一个靶子,要被竖起来围殴痛打。所以,沈哲子也真的不怕将王舒得罪到死。只要自家足够硬朗,提出这个政治主张,就不怕无人应和。这个年代,忠义两全之选或许不多,但谋求上位者在什么时候都不乏。 迫退王舒之后,沈哲子也与庾条离开了大业,只留两千余兵众在郭诵等人的统率下于此镇守。 此时皇太后已经移驾到了京口,毕竟晋陵地方过于局促。 待见到庾怿后,彼此又是一番感慨。旋即,庾怿便苦笑着将早先皇太后所议要为沈哲子复爵乃至于进封的事情讲述一遍。彼此情谊已是深厚,庾怿在沈哲子面前倒也没有太多避讳,直言这么做似乎有些不妥。 听完庾怿的看法,沈哲子也是赞同,并不觉得眼下乃是谋求复爵的最佳时机。且不说他本就不热衷于名爵此类虚荣,单单各方对此的看法便不能忽视。眼下叛臣尚占据京畿,绝不是论功行赏的好时机,来日不知还会有怎样变数,若因他复爵之事定下一个大赏的基调,等到余者封赏或是有薄,对于局面的稳定也实在不利。 况且大佬们爵位一动未动,沈哲子自己先冠上一个大封,也实在太显眼。况且眼下无论封什么,那真的就只是一个虚名,半点实际都不会有,反倒会招惹太多物议。 所以沈哲子再与庾怿一同去拜见皇太后,力辞爵位之赏,并倍言其中利弊。 皇太后听完沈哲子所言,也终于不再固执己见,不乏惋惜道:“维周你如此明理,首重大局,反倒让我更加不安。今次之议暂且作罢,来日必为我家令婿谋一厚封!” 对于丈母娘这耿直脾气,沈哲子也是只能生受。早年看自己不顺眼,多说几句都恐有辱视听。如今感官变好,便又唯恐冷落自己。这样的人,善恶勿论,纯真倒是不失。仔细想想,自家娘子脾性倒是也略有相类。 虽然辞去了爵位,但沈哲子也不是一无所得,得了一个督护之职。督护等同于临时差遣执掌军队,权柄有大有小,类似于王舒那是最高的一等可以统率整个浙西军马,而小一些的哪怕只是执掌一曲半军,也可称之督护。 沈哲子这个督护也督护不了别人,只是将自家于此兵力分所三军而指挥。但是在督护之外,皇太后只觉得太过亏待沈哲子,又给与假节。 中朝不论,单单过江以来,未及弱冠而得节杖者,沈哲子可谓第一人!虽然这一柄节杖,很明显是前不久砍来的毛竹做成,那竹皮绿意都还未褪,看上去更像是儿童玩具。但就是这么一根竹棍,比那所谓的二等侯还要瓷实得多! 只要手持这一根竹棍,沈哲子所掌之军便是独立编制,王舒再来也管不到他。而且一旦在战阵上,看到别的将领若有违反军纪者,可以直接收而斩之! 时下各种官职可以不必看,尤其是外任者,大州小州,大郡小郡,权柄都有不同。而衡量外臣地位高低的,则就是假节、持节、使持节和假节钺。通常能够得到使持节待遇的外臣,便可称为方镇,因为可以直接处置两千石一下官员。至于最高一等的假节钺,连方镇都能直接收而斩杀,一旦获得,便是当之无愧的权臣了。 像是沈哲子老爹沈充,虽然只是会稽内史,郡守之位,但却外加使持节,其所督诸郡太守俱要受其节制。所以,沈充也可称为方镇。但是像吴兴的虞潭,只有管民之人,节杖不具不得督军事职,便是单车。 沈哲子得到这一根竹棍其貌不扬,甚至还不如他小弟沈充的玩具竹枪做工精致,但却意义重大,是其仕途里程碑式的一个标志。只要他在假节过程中无错无罪,日后哪怕交还节杖,资历已经足够担任一方郡守! 沈哲子本质上也是跟庾亮一类的人,不注重虚名,但对实际权柄却敏感得很。庾亮可以力辞县公封赏,但却从来不辞中书之任。沈哲子也是如此,早前极力推辞那厚封侯爵,但是当皇太后予其假节,便就坡下驴的收了下来。 离开皇太后居所,庾怿看到沈哲子甩着手里那一根竹棍,也是颇觉眼热。他的履历也算丰富,可称得上出则州郡,入则中书,但却始终没有得到一柄节杖过。眼下看着沈哲子少年得意,也只能自怨自艾谁让自己没有一个好岳母。 不过这感慨也只是一时,稍后形态建立,他无论如何都是要得到一柄节杖的,负责根本不足去制衡那些方镇。 但是眼看着如此重要的节杖在沈哲子手里烧火棍一样甩来甩去,庾怿总是感觉碍眼,顿足轻斥道:“御赐旌节之重,庄重一些!” 沈哲子看一眼不乏酸溜溜的庾怿,哈哈一笑,而后将节杖递给了身后的刘长。刘长早先被痛揍淤青未消,忙不迭跪在地上高举双手将节杖承接过来,然后挺胸抬头站在沈哲子身后,整个人都变得魁梧挺拔起来,让人感觉更加欠揍。 不过沈哲子归来没几日,还在跟庾怿商议往荆江徐等地送去的诏书该怎么写,大业营寨方向传来消息,王舒在京郊又有举动,高举大旗宣言已得皇太后诏令,进位中军将军,假扬州刺史事,同时节掌宿卫六军。 闻知此事后,庾怿脸色不禁大变,皇太后有没有这份诏令他最清楚,如今他就是掌管诏令的。王舒矫诏为此宣言,简直是悖行礼法,与历阳叛逆行迹无异! 在时下而言,这样的自封官号倒也不是孤例,早年间沈家为乱时,会稽义兵起,赋闲在家的虞潭便是自封明威将军,然后再向朝廷请示,可视为一时权宜,过后都不会深究。 王舒底子要比虞潭硬朗,性子更烈,被自己狠耍了一番,玩的也大一些,他是认准为大局计,哪怕矫诏,自己这一方也绝对不敢予以否认。而且为了安抚其心,自己这一方还要赶紧补上诏书送至王舒军中。 事后只要创建大功,功勋之下这一点劣迹也都可以抹去。而此举刁钻就刁钻在,扬州京畿所在,只要来日平叛成功收复京畿,王舒就能坐享一份功劳! 不过沈哲子得知这消息后却是松一口气,他早先担心乃是王氏被逼过甚直接收编联合历阳为其爪牙,但是王舒为此宣言,则不啻于公然表明立场,绝不与叛臣互通苟且。他封自己一字并肩王好不好,反正皇太后在自己这一方,顶到天上去他也就是个老二!老二都排不上,都中还个皇帝,自己这方还个预备役的琅琊王。 当然,沈哲子对此也不是没有应对之策。略加沉吟便决定了,王舒可以暂领扬州,而自家谋划的中分扬州也应该付诸现实了,此时正合时宜! 0312 小沈使君 位于京口西南的砚山庄园,原本只是修筑来供吴中商盟人家往来此方的一个居住地,后来规模逐渐扩充,效用也越来越多。到了现在,不只京口周遭诸多官署都聚集在此处,南北各个人家在此也都有一片园墅,与京口密切相关的大事往往由此决之,渐渐有了在野之台城之称。 随着西面战事兴起,许多早年驻留在京畿之地的人家也都开始往京口方向退。尤其是历阳起兵过江以后直至到建康城破这一段时间之内,大量京畿人家和台臣们纷纷往此处紧急撤离。京口之繁华不逊建康,突然涌进这么多人家,尤其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南北头面人物,不好苛待,因而绝大多数都安置在了砚山庄园。 随着皇太后与琅琊王驾临京口,并且入住砚山庄园,这个在野之台城渐渐有了一点名实相副的味道。甚至已经围绕在皇太后和新任中书侍郎庾怿周围,初步建立起了一个行政班底,毕竟那些逃亡来此的台臣们多居此地,直接再担任原本的职事即可,很快便组建起了一个流亡的政权。 当然这个流亡政府的包容度与涵盖面远不及原本的建康朝廷,譬如眼下时局中最重要的一股政治势力,以琅琊王、葛为首的青徐籍侨门在此并不算多,即便有寥寥几户,也难以代表整个青徐侨门的利益。因而很难说,这个流亡政府能够完全取代原本的建康朝廷的职能。 但这里也有一点无可比拟的优势,那就是皇太后与琅琊王俱在此处,大义所在,那就决定了这里乃是整个江东除陷落叛臣之手的建康城外,唯一的政治中心。尤其对于游离在中枢以外的京口侨门和吴中人家而言,这是他们第一次距离中枢如此之近! 在砚山庄园中,有数个结构宏伟壮阔的议事厅,用于举办大型的集会和议事活动。在往年,京口市场各种物价的平抑提升,以及各种货品的配送量等等,绝大多数都是在这些厅堂中决议出来,继而影响到淮北、京口、吴中乃至于近半个江东的民众生活和生产。 位于庄园东南角的云鹤堂乃是乃是一个甲等厅堂,最多可以容纳上千人,一旦这里被启用,往往都是举行商盟规模最大的议事活动,而做出的决定也都往往影响甚广。这样的甲等厅堂每一次启用,往往也都会吸引绝大多数目光。 上一次云鹤堂的启用,做出的决定乃是由商盟整体出面来接应皇太后与琅琊王,并为未来的临时行台提供大量物资用度。 今天的云鹤堂议事乃是商盟总裁沈克临时提出来的,至于议题也还在保密中。因而早早的,便有众多商盟人家的族人们来到此处。这种甲等议事哪怕只有一个议题,过程往往也都很长。但整个商盟的运作效率却并不低,对于这些与会者而言,那真的只是把时人服散狎妓的时间用来开会而已。 到了约定的上午巳时,堂中近千个座席已经坐满了近半,而在云鹤堂外的竹栅也落下。迟到或是缺席者,便意味着放弃今次议事资格,无论做出什么样的决定,都不得再有异议,这也是为了鼓励商盟各家都加入到商盟议事中来。 落栅未久,商盟总裁沈克并一众耆老便从门口行入,在诸多座席中穿行而过,沿途诸多人起身拜见,沈克等人也都一一颔首回应。待沈克他们行过,众人才发现队伍后方的沈哲子,沈哲子今天轻甲出席,外罩氅衣,整个人显得更加英朗挺拔,在其身后还跟着一脸庄重姿态,手捧节杖的刘长。 “沈郎今天也列席议事,还真是罕见!” 众人对沈哲子也都不陌生,对他的态度甚至较之前面过去的那几个老家伙还要热情得多。 “什么沈郎,应该是小沈使君!” 听到旁人对称谓的纠正,沈哲子心内也不禁一乐,只是脸上还保持着矜持淡然笑容。他虽然只是假节,但再假也是方面主官,虽然能管到的只有自家那一众部曲,因而已经可以毫不谦虚的受人一声“使君”之称。 待到沈克等人尽皆在上首落座,沈哲子坐在了叔父身侧,余者也都纷纷落座。虽然过往各家不乏交谊,但像今天这样齐聚一堂的机会却不多,因而彼此之间也都兴致颇高的谈笑起来,顺便打听一下今天的议题是什么。而沈哲子也在席上频频与身边人,或是上前拜访者笑语盈盈的交谈着。 商盟成立已有数年,由最开始几十家其后又陆续股权变更,有人加入有人退出,到现在规模已经颇大,而且加入者也不独只有三吴之人,只是主要的商业活动还集中在吴中、京口一线。 到目前为止,商盟议事也已经形成了一套尚算稳定的流程。总裁之下有诸位耆老,总裁统理事务,大部分的事务构架都由总裁掌管。而耆老则是由吴中各家共同推举出来,大多为吴中清望人家,像是吴郡的陆明乃是陆晔的族弟,还有吴郡的顾众,会稽虞、谢等人家。 耆老们并不管理具体事务,他们的加入除了商盟要借助他们各自在吴中的名望之外,就是走后门、收贿赂。因为原则上而言,但凡是加入商盟的人家,皆能对商盟的发展提出建议议案,但前提是,必须要通过耆老们的准许,才能拿出来进行正式的讨论。 因而但凡哪个人家想要提出什么对自己有利的议案,必须要先去游说耆老们,无论手段如何,威逼还是利诱,哪怕是砸锅卖铁,只要能够获得耆老们的认可,就能拿出来公开讨论。就算是要把米价定在一斗万钱,只要通过了,商盟就会不遗余力的去推动。 而总裁除了处理事务以外,还有一个特权就是可以不经耆老们同意,直接抛出一个议案出来。所以耆老们的存在,既是给各家提供一个提出意见的渠道,也是在给他们施加一层禁锢。只要越不过耆老,想法再美妙,都不能落实。 商盟这一套仪式流程,沈哲子并未参与制定,而且他也不觉得一整套的制度建设会对事情有什么帮助。制度没有先进落后的区别,只有合不合适。 大凡是过于武断制定的制度,必然会抹杀一部分的利益,而这一部分人必然会成为制度的主要攻击者和破坏者。有时候要维持一项这样的制度,所付出的成本甚至比所获取的收益还要大得多,会造成极大的社会资源浪费。 约定俗成、慢慢磨合出来的制度,可能存在各种各样的问题,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既然这一项制度能够磨合出来,必然就比较契合时下参与者利益分配的一个均衡点,人们也更乐于去遵守。 沈哲子眼下并无鹰视四方、龙盘虎踞的气势和实力,自然要尽可能的去避免内耗。 至于真正的议事流程,则与时下盛行的清谈形式差不多。提出意见者当中将自己的观点说出来,然后予以详尽的解释为何会作此想,然后众人有反对者针对这个观点纷纷质疑和驳斥。如果没人能驳倒,那么意见就予以通过。 今天的前两个议题都是与商盟来日的集货备货有关,按照人惯常理解,一旦有战事发生,必然会冲击到民生问题和商业活动。但其实不然,尤其对商盟这样的庞然大物而言,本身抗击打能力已经很强,可以无视大多数对寻常商户而言足以造成灭顶之灾的风险。 历阳起兵攻陷京畿,可以说整个江东都是大受动荡。眼下唯一能够提供货品稳定投放的可以说唯有吴中商盟,这一点可以从隐爵提交来的订单数量看出来,虽然奢侈品的需求确实大幅度降低,但是竹木、盐米订单却是陡翻数倍,甚至超过了丰年淡季的全年总和! 前两个议题,一是会稽一众盐家们提议暂时罢运其他物资,商盟运力优先满足盐船和粮船。一个是长城县并余杭人家提议,将竹材木材的价格提升三成。这几乎已经是共识,因而没有太多人提出质疑,很快就通过了。 当长城陈家的人走下讲席,众人便看到沈哲子站起身来登到讲席上去坐定,不免都精神一振。且不说沈哲子的帝婿身份加之少年假节的煊赫,单单如今皇太后与琅琊王驾临京口,众人都已知道背后主要便是沈哲子促成。能做成这样的大事,哪怕不论势位家世,沈哲子也值得众人高看一眼。 商盟这套议事章程形成以来,沈哲子但凡有什么决定,或是请二叔出面,或是派麾下幕僚,今天还是第一次登上讲席去说服别人,难免感觉有些新奇。为了避免提议者众目睽睽下怯场,原本讲席四周都是有屏风阻拦的,不过沈哲子坐下后不久,便示意人将屏风撤走。 望着书案上陈设的名贵香料、纸墨、如意、麈尾等等器物,沈哲子也不禁感慨,真是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色,明明只是在商言商、牟利为重的探讨会,却偏偏给人一种清谈雅趣,竟如开坛授业一般的隆重。 沈哲子登上台去不久,便有沈家仆从们搬着几个硕大的木箱放在他身边,这都是他准备用来说服眼前这些人的资料。 而看到沈哲子摆出如此大的阵仗,众人也都纷纷敛息宁神,对这位小沈使君要讲到的议案更加好奇。 沈哲子拿起书案上玉如意握在手中,然后从木箱中取出一卷书轴摊在案上,环视众人一眼,而后说道:“今日晚辈所议,便是商盟请奏会稽分州。” 0313 吴人悲切 当沈哲子刚刚讲出这样一个议题,整个云鹤堂内便轰的一声爆发出猛烈的惊诧声。 沈哲子撤走屏风,就是为了更直观的感受到场中气氛的变化。如今他视野所及,尽是充满惶恐和惊诧的脸,不独那些根本不知情者对这个议题感到惊恐,就连那些早先就此已有沟通的人家,这会儿也是满脸的不淡定,没想到沈哲子竟然敢将这样一个敏感话题摆出来公开讨论。 众人的反应,沈哲子也早有预料。这些人眼下的惊诧和恐慌,未必是针对于议题本身,而是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在这里抛出这样一个议题。 会稽分州是一个影响极大的政治事件,这一点毋庸置疑。虽然时下讽议国事,臧否台臣乃是一种风尚,但是这种具体的政治图谋,应该是属于暗室之谋,人们终究还是不惯于公开来讨论。 而且对许多人家而言,他们加入商盟,只是因为商盟能带来可观的利润而已,绝不想卷入到什么残酷的政治斗争和倾轧中。因而当听到沈哲子这个议题,几乎已经忍不住要掩耳狂奔,逃离此处。 其实沈哲子原本也不想过早的去启迪商盟的政治性,因为大凡一个团体,从建成到壮大,继而产生自己明确的政治意图并且付诸于斗争中,是一个极为漫长的过程。 譬如历史上的北府军军头,其前身京口流民帅团体乃是伴随着东晋的立国,一直具有极为强大的力量和活力,但也经过长达百数年的酝酿,终于在刘裕手中完成了从军头到国主的蜕变。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是流民帅苏峻,还是后来的北府军统率刘牢之,始终没有形成一个明确的要将朝廷取而代之的强烈政治意图。 其中最令人扼腕的无疑是刘牢之,他所掌握的军事力量,以及他所面对的历史机遇,相对而言是要比刘裕还要优越几分。但就是因为政治意图的模糊,始终游走在各方政治势力之间,当最后终于决定起兵造反时,却是众叛亲离,像其中比较著名的乐安高氏,都投向了敌国。 隐爵商盟有大利,远胜于时下田亩所出,这是商盟能吸引人加入的最大原因。所以迄今为止,商盟虽然日趋庞大,但是其意义主要体现在盈利性上,政治倾向则并不明显。参与者有什么政治意图,都有自己的派系和立场,也不会求助于商盟。 比如沈哲子前数日到达京口,旋即便有众多访客涌来,这些人或是弃官而逃的台臣想要复职,或是吴中人家希望能看在同为乡人且商盟一系,为其在行台谋一职位。他们不是没有政治需求,只是不惯于将这需求摆在商盟内讨论。 但是一个团体没有政治性,结构就会松散,没有凝聚力。 比如青徐侨门,他们是乡党自然结成,又有越府僚属这一基础,当琅琊王氏势大且愿意承担其责任时,在王与马共天下那段岁月中,青徐侨门是时局中最重要一股力量。但是随着王敦事败,王导喑声自处,怯于承担,青徐侨门已经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崩溃,因为已经没有了一个统一的政治奋斗目标。 如今皇太后和琅琊王俱在手中,此前不可能,此后也很难做到。所以考虑再三之后,沈哲子还是决定对商盟内部进行一个整合,通过商盟的力量去运作中分扬州之事,也是让人见识一下商盟所拥有的政治能量。 待到众人惊诧声有所削弱,沈哲子才示意仆从敲一敲立在讲席旁的铜磬,而后继续发言道:“此议稍有逾礼,诸位愿闻详情亦或不愿与闻,都不强求。开栅一刻钟,不愿闻者宜速离。” 随着他话音落下,堂下已有数人颇怀惊惧之色站起身来,可是再看周遭其他人,虽然也有惊慌忧虑,但亦不乏好奇。而上方沈克并一众耆老,更是端坐在那里纹丝不动,显然此议已经获得了他们的认可。 一时间,这些人倒不知道该不该离开。他们确是不想加入到这一类政治斗争中来,但是又恐离开后此议能够通过,除非他们离开商盟,否则便难保持清白。而且他们也不乏好奇,沈哲子究竟要用怎样说辞来说服众人。毕竟这样的事情,肯定会有许多不能宣之于口的考量。 沈哲子坐在讲席上,看着不乏人起来又坐下,有的人甚至已经行出殿外,但不旋踵又神态纠结的行回来。一直等到一刻钟过后,竹栅再次落下来,没有一人离开。 到了这里,沈哲子心里也松了一口气,无论他此议通过不通过,最起码今次的目的是完成了一半,那就是众人已经默许了他在商盟中谈论政治意味如此浓厚的一个话题。如今的商盟,沈家虽然占据主导,但却并不能打造一个一言堂。当实力不具备时,强求独裁,那就是逼着人搞对立,树立许多原本不需要面对的对手。 所以,哪怕中分扬州此事已经是笃定,沈哲子还是要拿出来讨论一下,给这些人以尊重,让他们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感。 待到众人尽数坐定,沈哲子便示意人架起木板,然后将他所准备的各种数据简报张贴起来,整整两个大木箱都空了后。还剩下的两个箱子则被推到了座席正前方,里面装着的是简略版的数据资料,由沈家仆从一一分发下去供众人传阅。 这时候,沈哲子才走到第一块木板前,说道:“此为太安三年,乱贼石冰攻破扬州,祸乱三吴之旧事。当年吴中各家为扫灭叛军,各举义兵,与事者七十三家,我家幸居其中。吴人守土护乡,死战壮烈,魂魄永馨!” 说着,沈哲子面北深施一礼,以示礼敬那些守土而亡的吴中烈士。此事虽然发生在二十多年前,但在座者不乏亲历其事,很快便被沈哲子勾起回忆,复又想起那段浴血奋战,壮烈守土的岁月。 接着,沈哲子转过身来,脸色已经恢复平静,指着那板牍说道:“此为当年我家当年所用部曲门生,被甲七百余,执戈两千,战损千余,米粮所耗五千余斛。当年田亩歉收一万六千斛,次年欠八千斛。人命折粮,物损折粮,合共十二万五千三百斛。” 众人听到这话,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吴中虽然富足,但也绝无可能家家都有沈家这样庞大产业。单单一次动荡的损耗,便超过场中近半数人之家产! “永兴二年,陈敏为祸……” 沈哲子并不理众人的惊诧,从石冰之乱开始历数江东的大小动荡,并且以自家与其他吴中人家在动乱中的损失为样板,为众人描述吴人在这历次动荡中所遭受的损失。当然在言到最近一次的王敦之乱,因为他家自己作死,数据并不具备参考性,但因为资料详实,倒也不乏参照。 随着沈哲子的讲述,厅堂中气氛已经渐渐压抑起来。以往他们也知战乱难免会有损失,但当这些数据真真正正摆在眼前时,才知损失有多惊人。哪怕是家有田亩百顷,荫户十数的小产之家,只要历经动荡至今还没有在战乱中死绝,付出的代价都是五万斛粮往上! 当所有数据讲完,沈哲子深吸一口气,继而沉声说道:“世居此乡,父老安居之所,家庙矗立之地,守土有责,义不容辞!但是诸位,触目惊心啊!我等吴士,还有多少义血可流!” 沈哲子这呼喝声回荡在宏大会场中,此举亦直接叩问个人本心。是啊,前日举义,今日举义,明日又举义!这天下何时能安宁,江东何时能无事?早先有人尚因这几年在商盟中得利甚丰而沾沾自喜,但是看到过往其家在这些乱事中付出的代价,俱有触目惊心之感,心情再无一丝畅快。 尤其一想到来日或还要兴起义军去平灭建康兵灾,少不了又是连场战事,人力物力的损耗,不忍深思。正如沈哲子所言,吴人还有多少义血可流? “吴地多动荡,每乱义军起!为何我们吴人,不能有自己的军州?不能有自己的子弟兵?” 当所有数据讲解完毕,沈哲子的结论也呼之欲出。之所以每逢动荡,吴人都要大举义兵,那是因为中朝以来,朝廷便对吴人多加打压。 三吴之地唯一勉强可称方镇的会稽,军户不足两千,沈充督浙东军事,能够执掌的郡兵不足万人,而且还是时下最劣的军备,甚至不如流民!因为郡兵在兵役之外,尚承担着沉重的劳役赋税。所以一旦有战事,各家必然要兴起义兵才能保证吴中无事。 “今次历阳之患,与我吴人无尤!今日有言在此,吴地多慷慨,肺腑存大义,钱粮可舍,义兵片甲不起!” 言及于此,沈哲子已经划出了底线,既然朝廷不许吴中有军州,那么该输送的钱粮还是要输送,但是绝对不起义兵,除非朝廷准许吴中建立军州,以正规军的名义征发。 “诸位可有否我?” 讲到这里,沈哲子行下讲席,平复一下心情,继而对众人环施一礼。 他话音落下后,堂中良久无人开口,只听得到糅杂在一起似有韵律的沉重呼吸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人慢慢站起,对众人说道:“家中本有七子,石逆死二,陈逆亡三,至于如今,剩我一人。血仍激昂,今次之患,愿毁家而捐国难,若有托义沽名举兵害我乡人者,与你偕亡!” 0314 弄权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修禊之礼,古已有之,至于魏晋,三月上巳祓禊之期,更成一桩盛事。这一天,男女老幼,高门寒素,俱逐水而贺,尤其对小民而言,更是一年到头难得无忧时光。 虽然西面战事告急,但到了上巳日这一天,整个京口仍然弥漫起一股浓厚的节庆气氛。从早间开始,便有大量的民众盛装出门,或驱车而行,或安步当车,亦有鲜衣怒马膏粱子弟招摇过市,纷纷涌向江边。 如今的京口,繁华较之建康京畿并不稍逊,已是大江沿岸屈指可数的大都会。尤其随着西面战事兴起,京畿陷落,京口周遭更是聚集了大量前来避灾的民众。 为了让今次修禊之礼顺利举行,不出乱子,京口这些人家也是大费周章。早在数日前,各家便奔走劝阻,希望能够制止人们不要参与这样的大型集庆,然而却收效甚微。于是接下来,便又由巡江督护府牵头,在大江岸边清理出大片空地,以供民众集会庆贺之用。 除此之外,为了保证这庆典过程不要出现滋事动荡等意外,庾条也联络隐爵各家尽出部曲家兵,在场地中建造竹楼兵寨,以期一旦发生动荡,便能第一时间到场阻止,尽量避免事态扩大糜烂。 上巳日这一天,沈哲子也是早早起床,为稍后出席庆典而做准备。近来他都在为会稽分州之事而忙碌,前夜还与人讨论到深夜,因而精神不免有些困乏。等着家人们去准备稍后出门衣衫的时候,他躺在胡床上不知不觉便又睡去。 兴男公主身穿皮甲猎装自门外气冲冲行入,待见到沈哲子闭眼躺在了胡床上,才放低了脚步,动作轻柔缓慢坐了下来,两手托腮凝望着沈哲子。因为近来沈哲子忙得不得了,每天都是深夜才回房,加上自己早先做得蠢事,她也实在羞于再往沈哲子眼前凑,因而夫妻两近来少有独处的时候。 沈哲子睡得很浅,一待公主坐下来便已经有所察觉,神态略显慵懒侧过身去拉住小女郎柔荑,笑语道:“我家娘子因何生恼啊?今日祓禊庆日,公主怎么还不换衫,不打算与我同去?” 公主坐在了沈哲子身侧,伸出两根手指按在了他眉间,语调不乏疼惜道:“你都几夜没睡好,怎么就不知趁着闲暇休息一下?我今天哪里都不去,只在家中陪着你。” 说着,她脸色又涌现一番阴郁:“如今京畿还未收复,皇帝尚在叛臣手中把持,难为这些人国难视而不见,反对一桩礼俗这么上心!” 沈哲子将头枕在小女郎修长的大腿上,听到这话却是苦笑一声。若是以往,他应该也会与公主所想大同小异,时下国难当头,委实不宜再大肆庆贺。但近来他要帮助庾怿平稳局面,便不得不更多的从大局考虑,心态较之以往已有不同。 诚然反攻叛军,收复京畿迫在眉睫,越快兴兵便越好。但现在的问题是,随着历阳攻陷京畿,气势已经达到顶点,又在京畿获取了大量的物资补助,老实说无论哪一方都无战之必胜的把握。若是骤然起兵反被击破,局势反而变得更加恶劣。 前不久,苏峻部将张健出都扫荡京郊,王舒部被迫在琅琊郡与之交战一场,结果一触即溃,战死千余。如今王舒已经率众退到了曲阿南部,正向故鄣转移。而早先围攻石头城的韩晃亦南下扫荡宣城,如今的宣城内史桓彝只能固守广德苦苦挣扎。而苏峻的主力则已经转移到姑孰,与江州温峤对峙起来。 若不大规模引入淮北军,京口本身的军事力量是并不占优势的。虽然尚有徐茂等这些刘遐旧部留在京口,但兵力统共两万余人,其中精锐更是少之又少。沈哲子这几千军备精良的家兵,已经是屈指可数的劲旅。凭这些力量,守住京口不失尚且勉强,再反攻京畿,实在力有未逮。 所以眼下平叛,重要的不是何时举兵,而是要与各方达成一个政治上的共识。只要这个共识达成,相约起兵,平稳推进,平叛并不是什么难如登天的事情。 在这样一个形势下,自己这一方能够保持镇定不乱,意义甚至比小胜几场无关大局的战斗还要重要得多。所以过往这段时间,除了平衡稳定各方之外,沈哲子也在组织人去游览观赏大业雄关,以期能够稳定人心。至于那些鼓噪尽快出兵平叛的声音,除了要选择性无视,个别过于激烈的,反而要有所压制。 这么一想,沈哲子近来的作为,确是与末世奸臣没有什么两样,怯战苟安,避实务虚,嫉贤妒能,结党营私,耽于享乐。 但形势如此,他又不得不如此做。若来日江州、荆州遣使到来,看到京口已是乱得一塌糊涂,未必不会滋生出旁的想法。所以哪怕只是为了一个假象,许多事情也不得不去做。 今天的上巳日修禊,除了民众庆贺之外,也不乏政治意图,主要还是做给一江之隔的淮北军看。 皇太后到达京口之后,郗鉴倒是第一时间派人来问候并请示过江,但是遭到回绝后,态度转为暧昧起来,或是为了避嫌或是故作姿态,大江对岸诸多军事建设并巡江军队统统撤除,不免让人深思其背后思量与意图。 无论忠奸与否,沈哲子是不可能容许郗鉴率众过江篡夺主导权的,在这一点,他家与庾家的利益完全保持一致。皇太后诏令郗鉴进官司空,督幽冀兖青徐五州军事,唯独不提召其过江之事。而且近来受到沈哲子的启发,庾怿也在让庾条活动分割徐州,将京口独立成南徐州的事情。 沈哲子也明白,眼下而言并非分割事权的好时机,可是一旦错过这难得的机会,来日想要做成势必更加困难,会遭受更多阻力。所以他是做了两手准备的,假使荆江对此过于抵触,他愿意去接触历阳,握手言和,承认历阳军事行为的正当性,借此以打击荆江。 一旦没有了朝廷赋予的大义,江州不论,荆州局势势必会崩溃。如今各方虽然荆州最为势大,但荆州的陶侃又是最玩不起的,他甚至不如历阳有一批能够跟随其起义而攻中枢的子弟兵,本身又非世族出身。荆州既有众多豪强,又有南蛮,还要直面羯胡后赵和益州成汉,一旦丧失了大义,陶侃并不能压住局面。 这也是沈哲子敢于弄权的原因之一,如今最重要的几方力量,荆州、江州并不具备自立资格,只能托以大义,其权力才能获得保障。豫州侨门庾亮已经身死,青徐侨门王导被扣在台城不必考虑,王舒甚至要矫诏才能勉强维持局面。只要能够搞定郗鉴,中分扬州便彻底没了疑难。 只要会稽能够获得自立,沈家便可以称得上是彻底势成,时局中没有任何一家能够获得他家这样从容的地位。退则方伯,进则中枢,虽然仍然难以比拟立国之初的琅琊王氏,但想想沈家乃是南人武宗面貌踏入时局中,不足十年时间列于参政高门之中,也是中朝以来未有之功业! 京口无兵可夸,想要让淮北的郗鉴感受到压力,继而接受这个事实,沈哲子能够展示的只有京口独有的繁荣,以及他家对于京口局势的掌控力。掌控力要怎么体现?哪怕西面告急,京口仍然不乱! 所以今天的上巳日祓禊,就是为了体现京口的底气所在。只要烘托出一个氛围,来日无论是直接接触郗鉴,还是拉拢淮北众多流民帅,都会容易许多。 当然这些思量,沈哲子可以与庾怿侃侃而谈,但在兴男公主面前终究还是有些难以启齿。听到这女郎抱怨,沈哲子沉吟少许后才说道:“小民难与国事,无罪而遭殃,也实在不能苛责太多。士庶能为同乐,来日才能同忧。” “或是此理,可是一想到阿琉在都中还不知过得怎样担惊受怕日子,我实在开怀不起来。” 当日不能救出皇帝,兴男公主始终心存愧疚,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份愧疚也越来越深重。 “凡事皆在人为,娘子也不必深忧。皇帝陛下乃是吉人而有天相,不拘早晚,我一定会帮我家娘子将人救出,以全手足。” 沈哲子近来虽然弄权诸多,主要目的当然是为自己来日分羹而考虑。但做这一切的前提也是基于能够成功平叛,救出皇帝。否则,这一系列的努力最终效果都是大打折扣。 “沈哲子,你真好。” 公主弯下腰来,以额头顶着沈哲子前额,腻歪得不得了。 沈哲子闻言后却是一笑,他心知自己从来都不打算做一个顺臣能臣,尤其是北伐这种大事,必然要掌握完全的主动,才能增加一些成功的可能。早先公主自以为性命垂危说的那些话,未必不是她内心真实剖白。假使未来行到最终那一步,他也希望这女郎能予他充分的理解。 沈家小侍女瓜儿捧着沈哲子的春衣行进来,看到眼前一幕顿时惊呼一声又忙不迭退回去。 公主闻声后连忙抬起头来,脸颊已是羞红一片,沈哲子顺势起身拍拍小女郎肩膀:“快去换衫吧,我等着你。” 0315 掷花盈野 彼此都居砚山庄园,沈哲子与公主换过春衣,然后便相携去拜见皇太后。 眼见小夫妻联袂而来,皇太后也是颇为欣喜,尤其听到京口人家进献的侍女们称赞“一对璧人”云云,笑容不免更加开朗,示意沈哲子坐到近前来问话。 待听到沈哲子邀请自己出席修禊之庆,皇太后略一沉吟后摇了摇头,说道:“我近来心绪烦杂,即便出席也难欢笑,反倒扫了人兴致。” 顿了一顿后,她又说道:“我虽然不去,不过维周你若是愿意,倒可以带着你妻弟一同前往见识一下京口风物人貌。” “琅琊王殿下若是有此兴致,臣自然乐意奉陪。” 沈哲子嘴上笑着回答道,不过手却在案下轻轻点了点兴男公主膝盖。兴男公主有些疑惑的看了沈哲子一眼,见其嘴角微微下垂,当即便有明悟,于席中发声道:“维周携我来请母后,是希望母后出去散散心。但母后不愿意,我们就要自去游乐,哪有闲心再去照应阿珝。” 以往她是不敢用这种语气跟皇太后讲话的,但是随着年龄渐长加上历事经多,渐渐发现母后也非完全的不犯错误,因而皇太后在她心目中的威严也渐渐瓦解。 “哈,那是我思虑不周。维周你要与同侪游乐,确是无暇关照太多。罢了,你们自去吧。” 皇太后听到公主的抱怨,便也微微一笑,不再固执己见。经过苑中突围之事,这母女两人之间交流也潜移默化的发生了改变,皇太后不再一味强势,这一点大概连她自己都未意识到。 略过此节,皇太后又指着公主说道:“你这小娘子不要恃宠而骄,维周对你有敬爱,你要更懂得和顺之道,哪能在外直呼夫郎名字。” “我知道了,以后不会再这样。” 兴男公主怯怯看了沈哲子一眼,而后才对皇太后说道。 待行出来,公主才拉着沈哲子的手皱眉道:“沈哲子,你是不是不喜阿珝?虽然我也不太喜他冷淡性情,但你何至于这么厚此薄彼,都不愿带他一同去玩耍?” 等上了车,沈哲子才撇了撇嘴角,摇头道:“皇太后似有以琅琊王继鼎之念,我不能助她。公主你也要记住,日后此类之请,统统一概回绝。”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美眸不禁瞪大:“不至于吧……阿、阿琉他又没错,母后怎么能有此想?” 沈哲子闻言后却是默然,许多直觉根本就讲不清楚。或是自己过分敏感,或是皇太后对于收复京畿并不看好,故而希望能将琅琊王推出来为时人所知。但无论如何,哪怕是杜渐防微,沈哲子绝对不会去帮琅琊王邀取名望。琅琊王只是他手里用来吓人的一张牌,哪怕撕毁也不能打出去。 他见兴男公主一副忧心忡忡状,笑着安慰女郎道:“公主不必为此忧心,无论皇太后陛下是否有此念想,皇帝陛下才是法统唯一,我也不会坐视旁人肝肠妄动!” 待行到砚山庄园门口,已经有许多人家在此整装待发。三月修禊在时下乃是不逊于端午、重阳的大节日,因而庄园内诸多人家也都郑重对待,各具盛装,赶去江畔庆贺。 沈哲子与公主同行至此便下了牛车,翻身上马,一边与各家族人打着招呼,一边与十数名亲随骑马开道,带领女眷同往江边。 暮春时节,天地早已回暖。从庄园到京口大城这一段路途中,田野中已是绿意初被,清风拂面未有寒意,草长莺飞风物迷眼。 此时田野中已经不乏各家外出踏青的女眷,魏晋人士尚风流、轻礼法,民风豁达开朗,并无日后那种严苛到变态的男女之防。 因而放眼望去,野地中不乏彩衣女子轻盈跃动,如翩翩彩蝶,间或引来一些纵马疾驰的膏粱子弟欣赏喝彩,只要言语能发乎情止乎礼,非但不惹人反感,有幸运者甚至还会获得女子抛来的花圈。偶有此幕发生,有观者往往都要报以欢笑之声。 这大概也是民风淳朴一面的体现,人们不吝于将自己美好一面展示出来,哪怕只是匆匆一面而后再无回音。但等到夜阑人静时,美好的人和事随思而入梦,将梦境都装点得美好起来。 此一类场景,往往都不会少了沈家几个浪荡子,沈牧尤其是其中之最。虽然已经成婚,但大概是为了弥补爱情的缺失,放浪形骸姿态较之过往尤甚。为了在今天出尽风头,他专门让人打造一顶高冠顶在头上,率领一众狐朋狗友转往人多处钻。 若在旁处,人们大概还要非议这小子太过嚣张。但在京口,几乎无人不知这小子乃是沈总裁之子,哪怕心中对其有恶感,往往也都要抛上一个花圈,只求不再被骚扰。 当沈哲子等人行过时,沈牧等人正从坡地上呼啸而过,他那高足数尺的高冠上已经挂满了各色花圈,在沈哲子一行面前绕行过之后,冲到对面去指着沈哲子对周遭人喊道:“诸位娘子们,我家玉郎正在此啊!” 这话恍如一个信号,将周遭人的视线纷纷引到沈哲子身上。再远处,则更有更多人行出布屏帷帐,手提衫裙小跑着行过来,要看一看如今在京口名气如日中天的沈郎究竟是何人物。 沈哲子心内虽然不乏少年轻狂,但眼下他家醋娘子就在后方车上,哪怕被人围观也实在不好过分卖弄,因而只是带着矜持笑容往道路两旁挥挥手。 “这一位就是沈郎?真是神清人物!” 沈哲子向来不憷大场面,再多人面前都能侃侃而谈,但被一众女子围观,于他而言也是难以淡然的体验。他今日出门未着氅衣,新裁春衣也是修身窄袖,颇具胡风,臂上尚扣着鹿皮护腕,是打算稍后与人游猎的装扮,头顶并未着冠,只以玉扣攒成散髻,虽然望去颇为英挺,但却无甚柔弱姿态。 不过大凡对一个人的印象,出身和名位大概也占了一定的比重。沈哲子这一身猎装勇武,配合他少年假节的名气,却给场中这些妇人一种别样冲击。突然,一个花圈自道上被抛出来,仿佛一个信号,接下来沈哲子便不断遭受袭击,不独身上挂满了鲜花,就连胯下的马身上都沾染诸多花瓣。 这种热情,沈哲子实在消受不起,尤其耳边还充斥着“沈郎美形”之类的尖叫声,更觉难以招架。尤其身后一道似有似无的冷厉锋芒,随着道旁人反应越来越激烈,更是渐渐有凝化为实质的趋势。 “云脂,你看这些妇人是何姿态!我家夫郎美形,与她们又有什么关系!” 牛车上,兴男公主听到道旁那些叫嚷声,初时尚有几分沾沾自喜,可是过不多久便渐渐不能释怀,攥着旁边的云脂娘子手腕恨恨说道。那云脂娘子手腕被攥得生疼,这会儿却不好再去劝告已经妒火中烧的兴男公主。 “阿奴望我!” 一个清亮的声音压过了道旁其他人的欢笑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女子正站在车厢上,笑靥如花对着道上沈哲子连连招手。 “她、她是哪一家的女郎?她凭什么、她怎么敢喊我家郎君作阿奴!” 公主亦听到这叫嚷声,小脸更是纠结气愤,语调都有了几分扭曲,就连她都没好意思这么亲昵的称呼自家夫郎! 然而正在这时候,突然车帘被打开,旋即身上挂满花圈的沈哲子探出头来,伸出手对兴男公主招了招。兴男公主试探着上前,将小手放在沈哲子手心里,旋即整个人都被扯出了车厢,低呼一声后,整个人稳稳的落在了沈哲子怀中。 将兴男公主横置身前,沈哲子一手紧紧揽住女郎娇躯,继而策马扬鞭,一路疾冲到了前方高坡。沿途不断响起尖叫声,鲜花更如雨点一般洒落下来,徐徐难以平静。 沈哲子勒马高坡上,低头去看,怀中小女郎双眼紧眯着,嘴角轻抿,只是那娇美脸庞,却如透出光一般的闪耀。 耳边听着周遭嘈杂尖叫喝彩声,兴男公主紧紧偎在沈哲子怀内,语调怯弱又颤抖:“坏家伙,你吓到我、我……我一世都忘不了,沈哲子,我、” 望着高坡一路蔓延到大道上的五彩斑斓花径,沈哲子将公主拥入怀中,引吭长啸,更引起了一阵高亢的喝彩声。 何止是兴男公主忘不了,场中这众多人日后回想此一幕,大概这画面也都会历久弥新。 沈牧指认沈哲子,除了爱玩笑以外,也不乏要给兴男公主添添堵,找到一点身为伯子的尊严,却没想到这夫妻俩都出尽了风头。 尤其看到公主紧紧偎在沈哲子怀里共乘一骑,从发梢都洋溢出一股浓郁的甜美,这让他更感觉意兴阑珊,继而抚着高高发冠对左右人说道:“你们猜,维周所乘那匹马是不是骟过的?我最知他骑术如何,若不是骟马,他怎敢载人狂奔?” 大好的气氛,被这一句话破坏殆尽,旁人正有感于这男女璧人相得益彰的美好一幕,这大煞风景的家伙居然讨论那匹马是不是被阉过! “狂贼怎敢恶语向我沈郎!” 有正双眼迷离望向高坡上的别家娘子听到这话,顿时柳眉倒竖,招呼左右,抓起土块泥巴掷向沈牧。 区区一两个女子,沈牧还不放在眼中,大笑抽飞掷向脸庞的土块,可是不旋踵,他便看到其他人也转望过来,心内便是一凛,急忙勒转马头狂奔,随即身后土块如雨点落下。幸亏他的马是不曾骟过的,否则差点要被沙石掩埋。 0316 行路难 上巳日修禊乃是士庶同乐的大事,因而如今的大江之畔,不独有众多民众香草结环、濯水为乐,亦有大量为官者呼朋唤友,于竹楼上曲水流觞,诗赋相和。 庾怿身穿一件时服鹤氅,坐在江中小岛一座竹楼上,伸出手捻住流觞杯翼一饮而尽,旋即又将漆器酒杯置于面前流水中。看到堂上众贤云集,其乐融融,心中不免伤感,又有几分感慨。伤感之处在于,如今他所坐的主席,若是大兄仍在,岂能轮到他恬然居之。 至于感慨处则在于,往年大兄在世时,对三弟庾条多有薄视。然而如今若非三弟在京口经营的一番局面,他也绝无可能安坐此席之中。 京畿陷落,西面诸多人家涌来此处。如今在这竹楼中,单单南北旧姓人家便不下数十。像是颍川荀氏、沛国刘氏、太原王氏、河东卫氏等等,都是中朝以降旧誉隆厚人家。 而以个人名望而论,颍川荀邃乃南渡老人,平原华穆乃是太常华恒族弟,陈郡谢裒曾居大尚书,吴郡顾众、会稽贺铭俱为江东名士。在这一群人当中,庾怿资历名望都是太浅,原本也不应轮到他坐在主位,但眼下众人都请他坐于此,便是已经表明了对他的认可,承认他代替大兄在时局中的位置。 这一份认可,对于庾怿而言实在太重要了。他以中书侍郎而假中书事,若是不能获得认可,后果无疑是灾难性的。众人对他的认可,便意味着对来日京口行台的认可,只有如此,来日平叛中他才有可能执掌大局。 座中这些人家,多与隐爵有涉。庾怿也明白,这些人之所以肯予他认可,其中相当一部分也是看了庾条的面子。因而再望向三弟庾条,庾怿的神态便更加温和。继而又想到让庾条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沈哲子,心内不禁感念更深。 早先庾怿其实也如大兄并时下许多北人一般,对南人不乏警惕。但相对于其他人那些情感上的好恶,庾怿又不乏自察之心,明白他们这种警惕其实也只是一种偏见。若是南人真的一意要与侨门为敌,移鼎江东之事绝难做成。换言之,江东局面若想维持下去,绝对不能将南人排斥在时局之外。 在这一点,庾怿跟大兄其实是有分歧的。他深知自家在中朝虽然略具根基名望,但落在他们这一支身上,其实难称显宗,更不要说与根深叶茂的琅琊王氏相比。若想要获得与琅琊王氏那样在时局中举足轻重的地位,不只要靠乡人故旧的支持,南人的支持更加重要。 正是因为这样的心理,庾怿并不排斥与沈家的交往。尤其这么多年交情下来,原本的功利之心之外,他与沈充也不乏惺惺相惜的认同。所以对于近来喧嚣尘上会稽分州之举,庾怿心中并无排斥,甚至亲自出面去说服那些对此持警惕态度的侨门旧姓。 重任骤然加身,稍有不慎便是灭族之祸,庾怿不能再如那些侨门人家一般袖手空谈,他必须要考虑到更实际的问题。会稽分州表面上看是南人的一次突围,但实际上,将事权分割下去反而更有利于中枢平衡局面的操作。尤其沈家乃是他坚定不移的盟友,借此示好于南人,不只有利于平叛,更有利于平叛之后的局势平稳。 而且沈哲子也与庾怿有过深谈,会稽分州只是权宜之计,一方面是为了抓紧一点军权平叛之用,一方面也是给他们争取多一点政治筹码。待到以后局势平稳,他们要进取的是整个扬州,而非简单的江南一隅! 对此,庾怿深以为然。过往这段时间,会稽分州基本上已经在京口达成共识,当然不是如吴人所设想的那样沿太湖南岸一刀切下,整个吴兴、大半吴郡都要划为新立的东扬州。而是以浙江为线,一路向南延伸至广州,基本上就是沈充如今都督的范围。 这样一方面可以满足吴人立州的要求,一方面还能保证朝廷对三吴大半的直接统辖,可以说是各自让步。 不过相对于会稽分州,庾怿更关注的是京口设立南徐州。一旦平叛战事拖延太久,行台久立京口,而京口又是徐州所辖,郗鉴作为徐州刺史,哪怕再如何严防,都难免要被其抢夺一部分中枢事权。而且京口的战争潜力同样很大,并不逊于淮北广陵。一旦南徐立州成功,他家与沈家的联合便掌握江东半壁,优势会马上凸显出来。 虽然理是如此,但南徐立州却无异于直接在郗鉴身上割肉,虽然如今徐州对于京口辖制影响可以忽略不计,但毕竟也是分割其事权。对于淮北反应如何,庾怿也拿不准。 虽然眼下宾客济济,气氛也是融洽,但想到时下这千头万绪的事情,庾怿也实在轻松不起来。 正于席中自忖之际,庾怿忽然听到席中有人哄笑声,待反应过来定睛一看,便见一枚赤翼流觞停在他面前,不免哑然失笑。 时下之修禊不兴丝竹之乐,众人齐聚一堂总要有些雅戏来供消遣,因而便取流觞涂以朱色,轮到哪一个人便选一份题,或为诗作或为赋文,以供众人品鉴赏阅。庾怿早先在席上已经听到一些佳作,如今轮到了他,自然也不能推脱。 很快便有仆人上前奉上一个雕花竹筒,庾怿在其中翻拣片刻挑出一张卷起的纸,待打开一看,神色便有几分尴尬。 沛国刘耽与庾怿素来亲善,见他这幅神情便笑道:“座中素知叔预勤勉于行,不闻清音久矣,不知叔预所得何题,今日可为我等一洗耳目之谜。” 听到这话,庾怿更有几分为难,笑着将那题目传示众人:“若作文赋,我倒可勉力为之。只是这一首旧题《黄鹄曲》,却是让我为难啊,声韵本非所长,辞丽更是只能仰止啊!” 众人听到他这诉苦声,更是哄然大笑。这时候,竹楼边上一人指着江上一游舫道:“那船上所坐可是沈维周?他家自有吴音传承,又得纪侯声韵之教,辞清意挚,乃是后辈翘楚。若有他在场,何题不可破?” “是啊,快请维周上楼来!” 庾怿正苦于尴尬难解,闻言后连忙示意庾条下楼去相请。 沈哲子此时正与家眷在江边垂钓,听到岛上庾条着人呼喊,本不欲搭理,可是公主听到楼上人要请沈哲子去拟作乐府旧题,当即便兴奋起来,连声催促沈哲子快去。 沈哲子哪不知这小女郎最喜看自己出这种风头,但老是抄袭,还要考虑应不应景,他压力也是蛮大的。还来不及推辞,公主已经让人将船划至岛上。 无奈下,沈哲子只得吩咐家人们将公主送去岛上另一处家眷所在处,自己则跟庾条登上了竹楼。 “维周至此,我等可以喑声了。” 待到沈哲子行入进来,众人纷纷起身相迎笑语道。 待坐到庾条身边,看着剖开竹筒穿堂而过的曲水流觞,沈哲子也大约明白了众人在玩什么。既然已经到场,他也不再拘泥,顺手拈出一提来打开一看,倒是一乐,那纸上写着的乃是一个乐府旧题《行路难》。 也是在时下浸淫得多了,沈哲子也才明白乐府诗的具体含义。像是传承自汉的乐府自然不必再讲,乐府本有固定曲目,但流传至今,有的是曲调遗失,有的是歌词散佚,后人托以曲调新作诗句填充,或是新拟曲式,这种风潮在建安年间达到一个高峰。 像是曹操流传后世,耳熟能详的许多作品,都是托以乐府旧题而作。至于沈哲子老爹沈充所作的《前溪曲》,则属于乐府新曲式。再发展到后来,乐府诗已经不再限于能不能入乐,渐渐脱离音乐成为一个独立的文学载体存在,像是唐诗大盛时期的五言、七言,追溯起来,源头都在乐府诗。 简而言之,乐府诗与后世的宋词词牌没有太大区别,只是格式和声韵要更灵活多变一些。 《行路难》便是一个乐府旧题,单单沈哲子所记得的拟作这首旧题的诗人就有袁崧、鲍照、李白、王昌龄等等。然而这些人各自都有各自的不得意,沈哲子如果照搬他们的诗作,未免有些情景不符。 庾条探头看到沈哲子拈到的这一题,也是忍不住抚掌大笑道:“此一题,人或皆可歌,唯独维周难言啊!” 说着,他将这一题在席中公布出来,继而众人便都意会,纷纷笑起来。行路难是讲人世艰辛不得意,确是人人都能说道几句。但唯独沈哲子,吴中望族出身,先帝礼遇之佳婿,如今更是少年假节,这样的人生简直已经无可挑剔,还有何难要歌? 想着这首题,沈哲子也不禁有些为难,若是要慷慨激昂以动人心魄,还不如抽一首旧题《胡无人行》。不过见众人都是兴致盎然望着他,期待他能再有佳作,便也认真思忖起来。 他于席上徐徐起身,凭栏而立,眼望大江沉声吟道:“君不见大江涌,碧波横陈三万里!君不见江上风,波澜偶乍起,俄而浪千尺!我于宇宙如蝼蚁,蚍蜉撼树谈何易?荒冢白骨无人掩,北观故国少炊烟。应知霍侯多寂寞,磨甲枕戈望狼山!弹铗高歌勿笑我,破胆沥肝奉君前。行路难,行路难!血战中华地,重开两汉天!” 0317 郗公之困 随着沈哲子的吟咏声,竹楼内气氛由开始的浮躁转为沉默,继而便有些压抑起来。 这一篇《行路难》,开篇带入眼前之滚滚大江,视野可谓宏大。座中众人即便不是饱学之士,也都是家学渊源之人,历经世事磨练,私下未必没有试拟这一首乐府旧题,只是大多流于絮叨牢骚,感怀自身不逢时,如妇人喁喁耳语,不好示于人前。 可以说沈哲子这一篇,破题第一句开始,意境便远远高于早先流传于外的旧题之作。下一句承接,波澜骤起,俄而千尺巨浪,写的自然是如今历阳叛军攻陷建康之事。巨浪滔天,每个人在这汹涌时局中都如蝼蚁一般卑微,想要力挽狂澜又谈何容易? 到了这里,可以说是将时局之变幻,人力之卑微写到了一个极处。大江横流可谓天堑,然而那又如何?波澜一起,便是巨浪滔天,人人都难自安。然而人生之困苦又何至于此,北地糜烂,神州陆沉,胡虏肆虐,白骨累累!极目北望,所见到的尽是绝望! 吟咏至此,给人的感觉可以说是压抑沉重。人行路难,国运亦是艰难,步履维艰。然而就在情感沉到了低谷,陡然有所翻转,时无英雄,霍侯寂寞,我愿枕戈被甲,效法先贤封狼居胥!不要以为我只是故作狂言,我愿剖腹取胆让你们尝一尝到底有无壮烈!前路虽然艰辛,我也愿意血战而进,重复故汉荣光! “荒冢白骨无人掩,北观故国少炊烟……” 席中忽然响起一个老迈沙哑的歌咏声,那是颍川荀邃。他是座中年龄最长者,人生大半岁月都在北地渡过,迫于兵灾举族南迁,如今又迫于兵灾往东逃,此时唱起这首《行路难》,已是忍不住涕泪横流,追思往昔,语调更给人以苍凉落寞之感,令闻者都掩面太息,心意难表。 以时下乐府诗标准而言,沈哲子这首《行路难》自然难称佳作,声韵过于铿锵,感情过于浓烈,不好入乐。 时下诗风之所以靡丽婉转,其中一个原因也是便于与曲调相配以入乐,而咏歌者多为女子,缠绵悱恻尚可体现出来,太过激昂的情绪凭其音域也很难尽抒其秒。吴音多靡靡,南渡之后,建安诗风荡然无存。 但若是从意韵而言,沈哲子所歌非是一人之不幸,而是国运之倾颓,哀伤之极处转为慷慨激昂。在时下这样一个需要唤醒人大义节气的时节,却又能予人足够的感染。因而随着荀邃老迈的歌咏声响起,楼中越来越多人加入到这歌咏中来,很快便由这江中小岛蔓延至各方。 “行路难,行路难!血战中华地,重开两汉天!” 沈哲子为此应景之作,倒没有什么革除浮华靡丽诗风的雄心,毕竟凭眼下的他也根本难称什么文坛宗师。然而诗作的魅力就在于,哪怕是作诗者自己都不知会不会切中什么时弊,引得广泛共鸣。但这并不妨碍他因势利导,当听到外间江边隐有呼应之声,便连连以目示庾条。 庾条与沈哲子接触最多,心内已有默契,见他这个眼神,当即便有所明悟。疾行下楼去,唤过几名随员快速吩咐几句,然后将他们各自遣出。 过不多久,整个江边咏唱这一首《行路难》的语调便是大作,初时还只有庾条所安排的那些巡防兵丁唱咏。但一遍一遍响起,越来越多人加入到这慷慨激昂的咏唱中。男声苍茫浑厚,难称声韵之美,亦无礼乐之妙,甚至节拍都有参差,但当万千声线汇成一道洪流,亦足撼人心魄,沿着大江蔓延四方。 大江对面不远处,便是车骑将军、高平侯、徐州刺史郗鉴的行营所在。相对于对岸京口的繁荣,淮北这里的节庆气氛便要远逊许多,为了防备民众聚在一起滋生事端,郗鉴甚至派军沿江布防,禁止民众靠近大江。 由于新任中书侍郎流露出的忌惮之意,为了避嫌,郗鉴将过往淮北军在大江沿岸布置的许多据点和巡江军卒都撤回来。当然这其中也不乏要还以颜色的意味,毕竟如果没有淮北军监察大江,历阳叛军随时都有可能踏波东进。 虽然郗鉴也知历阳如今反叛,他自己是有些难以自辩的。但如今多事之季,中书如此忌惮于他,面子上召他过江见驾的举动都没有,却让他有些无法接受。若他真的有心响应历阳,京口岂能安稳! 其实如今郗鉴处境也是有几分尴尬,早年他在京口被京口各家侨门联合驱逐至广陵。这口恶气他暂时忍耐下来,过江后凭着旧望并人脉,纵横捭阖,快速平灭刘遐余部的叛乱。虽然还有前任中书安插的郭默于此处掣肘,但淮北的大局总算能够有所维持。 其实在郗鉴心里,始终存着一个念头,那就是过江重掌京口局面。京口是淮北的大后方,若是不掌握京口,那么他在淮北无论经营起怎样的局面,都将是无根之木,一旦羯胡大军汹涌而来后方又无以为继,再好的局面旦夕之间都会被摧毁! 而且当年被从京口狼狈驱逐到淮北广陵,与郗鉴而言也是一桩难以释怀的耻辱。他也知自己擅自过江影响可大可小,尤其在前任中书虎视各方的情况下,更是一动不如一静。因而也只是安心留在广陵,希望京口自己发生动乱。 过往数年,眼看着京口非但未乱,甚至有越来越繁荣的趋势。反而是他自己所镇守的淮北,各地守将与京口的联系越来越密切。郗鉴虽然是这些人名义上的上官,但流民帅自有其生存方式,他对此也只能劝告警醒而不能直接插手干涉。 正因如此,郗鉴不得不与王太保加深联系,以期在台中能有强大的呼应。若不然,长此以往下去,他在淮北将会更加可有可无。 就是在这样不乏煎熬的等待中,郗鉴终于等到了时局的大变故。虽然对于历阳之叛心中不乏惋惜,但郗鉴也深知,凭前任中书的为政风格,历阳不叛,其他地方也会生乱,比如他所镇守的淮北。所以郗鉴考虑更多还是勤王之事,至于私心,也是希望自家能够代表朝廷对淮北流民帅施以更牢固的羁縻。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转变太快,快到郗鉴都来不及做出反应,继而便出现了眼前的局面。原本行台安置在京口,郗鉴也是乐见其成,毕竟相对于其他各方,广陵与京口一水之隔,他是占据了绝对的地利。 可是这表面上的地利,并没能转化为具体的优势。郗鉴如今虽然督五州军事,一时位尊无二,但他实际上能够影响到的范围,仍然是过往淮北这一片,甚至连淮北都隐有失控之势。 其中最明显的一个体现就是,当他召集一众属下部将准备商议来日淮北军要如何应对时,有近乎一半的部将缺席!当然这些人表面上理由也是充分,有的与苏峻旧谊深厚所以要避嫌,有的补给匮乏难以出动,有的则要镇守地方防备羯胡劫掠。但是私底下,郗鉴敢肯定这些肯定或多或少都与对岸有所沟通! 对于这些手握劲卒、长期镇守边陲动荡之地的流民帅们而言,过江乃是最大诱惑。且不说如今把持京畿,令天下震荡的苏峻,单单早先留在江对面、如今更是赚得钵满盆满的徐茂等刘遐旧部,早已让这些人艳羡不已。如今朝廷急需招人平叛,于这些人而言自是难得机会。 若是早先能够完全把控住淮北局面,那么此时郗鉴还可以借助这些人渡江之念对京口行台进行试探逼迫,可是现在,这些人各有算计,私下接触对岸,反而暴露了淮北的弱势所在。对于部将们的各怀鬼胎,郗鉴也是深恨不已。 但其实他对此也无可奈何,单单从他自己的督军事加衔,就能够看出时下淮北各方势力的混乱,百人一部,千人一军,各自都有乡土所归,短时间内实在难以拧合成一个整体。早先刘遐在世时,也只能维持这种乱象勉力安抚平衡各方。郗鉴虽有旧誉,但能换来的也不过是一个表面客气而已。 甚至如果行台愿意付出足够代价,这些人只怕连表面客气都不再维持,绝对不乏人兴起要将他取而代之。 所以,尽管表面上手握重军,郗鉴也不敢妄动武力过江。而行台也担心如果鼓噪旁人生事,短时间内没人能够取代郗鉴来稳定淮北局面。彼此各有顾忌,一时间也只能这么僵持着。 上巳日这一天,巡营完毕后,郗鉴正准备回去,却隐隐听到对面似有动静传来,便望向左右问道:“你们可听到江对岸有何声息?” 其他几人侧耳倾听片刻,也都点头,只是那声音过于模糊,听不太真切。 “卑下涉江去看一看。” 部将李闳越众而出请示道,郗鉴闻言后便微微颔首,他虽然眼下还在保持疏离姿态,但对于江对面的情形也是分外关注。 李闳领命率众行至渡口上船,向着江对岸而去。郗鉴在江边枯立半晌,也知李闳一时半刻回不来,便先返回行营去处理军务。 一直到了午后将近傍晚,李闳才匆匆返回,将他所见江对岸人山人海修禊庆贺并万人齐唱《行路难》的情景详细讲述一遍,继而又加上自己的评价:“行台诸公也真是不知所谓,当此国难时,怎么还有闲心放纵民众至此!” 郗鉴听完后却是沉默,坐在书案前将那首《行路难》临写下来。他虽然有名士风,但也只是借此融入江东氛围而已,其实对于诗赋之类并不热衷,况且这一首乐府旧题在他看来也非什么佳作,用词过险,情意太烈而无节制。 更加撼动那心怀的则是李闳详细描述的江对岸老幼咸集、共庆祓禊,以及万人齐唱此诗的场面。闭上眼略一思忖,郗鉴便能感受到那场面之宏大。而在这背后透露出的意味,则就不免更加让人深思。京口行台尚未建立,民众却能不受兵事影响,这不免让他深思江对面是如何将最难安抚的人心平复下来。 沉吟良久之后,郗鉴说道:“准备一下,我要过江。” “主公终于决定了?”李闳听到这话,以为郗鉴下定决心要以武破局,因而脸上也流露出欣喜之色。 郗鉴闻言后摇了摇头:“不必劳师,我自己过江即可。” 虽然彼此只是一江之隔,但是由于京口的存在,切断了他与京畿太保、与王舒沟通的渠道,对于局势的变化,郗鉴其实并没有一个敏锐、直观的感知。今次过江未必是要表明什么态度,他是希望能加深对局势的了解,而后才做出自己的决定。 0318 残破台苑 再混乱的景象,终究会有让人麻木的一天。 一个多月前,建康城破,对于城中诸多民众而言,不啻于灭顶之灾。然而熬过了最初几日的动荡后,只要不死,该生活的总要生活。只是城中如今禁令严酷,不许小民储粮开伙,想要活命,只能在乱军驱赶下负担起沉重劳役。 对人摧残最大的,莫过于战争,尤甚于天灾。假使不需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人的恶是没有底线的,尚要卑劣于禽兽。因为禽兽之间的互相猎杀还是基于生存,然而人去残害同胞只是一个念头的闪现,并不需要什么理由。 如今的建康城风貌较之早先已是大不相同,早先最为繁华的长干里已是一副破败景象,到处都是被拆毁的民居,那些民居梁木砖石统统都被拆除下来转运到篱门附近以修筑堡垒等防御工事。而在这些残迹之中,到处散落着无人捡取的尸骸,血肉都已枯竭,只余森森白骨。 本是风雅盈江的秦淮河,如今也被一道道竹栅木栏切割得支离破碎,两岸从白天到晚上都有被甲军卒巡视,不许小民片木入河。就连岸边号称秦淮园墅之甲的沈园,亦早被叛军占据,那高耸的摘星楼上昼夜都有军士驻扎以监视全城,不许民众有集结异动之举。 城郊的蒋陵,也已经是面目全非。这里原本山清水秀,不乏贵人家于此兴建园墅,只是这些园墅大多数都在兵灾中被焚烧一空。取而代之的,则是连绵不断的堡垒箭塔,自山脚蔓延到山顶,如今还在往河中去修,用以防备或会取水路而来的勤王军队。 自城西石头城一直到太庙之南,秦淮河两岸本有修筑的许多仓库货栈,用以存放各地运送入都的台资赋税。如今这些货仓中的盐米钱帛早已被尽数搬空,那些空荡荡的仓房都被用来劳役民夫们暂时栖息之所。 城中已是如此,台城自然也难避免。虽然叛军大部已经转移出城,但亦有足够的兵士们留下来负责看守一众台臣们。如今尚逗留在都中的台臣,几乎大半都被驱赶到了台臣,连带他们的家眷,这让原本就被战火焚烧大半的台城更加局促。 事到如今,这些台臣们大多也都接受了城破的事实。有的潜怀义心,联络故旧准备待时而动以拨乱反正。有的紧紧守在皇帝周围,保护住晋祚的正统。也有的为了多保存一部分元气,不得不低头媾和,曲事叛军。 疾风知劲草,无论这些人已经做出怎样选择,局势已是如此,他们也只能被动承受。 早先叛军大肆封赏,太保王导仍然是台臣们名义上的首领,被安置在了太极偏殿,周遭已被人严密封锁起来,禁止闲杂人等私下接触。 相对于以往的从容不迫,雅量非常,如今的王导神态虽然仍是平静,然而脸颊却是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瘦削下来。如今的他已经是被完全软禁起来,几乎彻底断绝了消息的来源,甚至不能随便去见皇帝。 “太保,长豫兄已经睡下了,病痛较之昨日应是有所轻缓。” 一名年轻人匆匆行入进来,对临窗枯坐的王导说道。 王导转过身来微微颔首,神态略显疲惫道:“有劳彦道了,大郎他病起仓促,我眼下又不得从容,难以亲往看护。若非故旧相助,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讲到这里,王导脸上已经流露出浓得化不开的无奈,并几分令人动容的懊悔。早几日他长子王悦突然病倒,负责镇守台城的苏峻部将虽然也着人诊治,但却不许他去照顾,大概是担心他借此去暗通款曲,串联台臣。 那年轻人名为袁耽,陈郡袁氏族人,听到王导的话后肃容道:“不敢当太保此谢,这都是后辈份内应为。” 王导还待要上前再询问几句儿子病情如何,可是负责看守的兵士已经探头进来,神态颇多不耐烦,见状后王导也只得作罢,远远叮嘱几句,然后便让袁耽退下。 “太保切记要保重身体,来日之江东,尚需太保维稳。” 袁耽深施一礼,弯腰的瞬间一个纸团自其衣袍下滚落在地上,趁着翻身退出的时候,以脚尖挑至王导所坐书案旁。 王导不动声色的俯身将那纸团勾至掌心,而后便又坐回原位,一直将那纸团攥在手里。等到门外兵士们换防之际,才背过身去快速打开纸团匆匆一览,继而脸色便是大变。 “庾元规……哈,这是天谴,还是人祸?”王导喃喃自语,神态中却不乏落寞。 诸多台臣并其家眷被驱赶进台城,混乱只是小事,最重要的是物资的匮乏。都中米粮早被叛军洗劫一空运至姑孰,整个台城仅仅只剩下几斛米粮存做储备。除了几户得到特别关照的人家外,剩下的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充足的粮食供应,住在坍塌大半的宫寺官署中,饥寒交迫。 在这么多饱受劫难折磨的台臣当中,沈恪有幸也在关照之列,不只原本职事未动,就连出入都有历阳军士卒跟随保护,避免其受到侵扰。 相对于其他被拘禁在一处的台臣们,沈恪的活动范围也要大一些,虽然同样不能离开台城,但是在台苑之间却可以自由出入,相对而言能够收到的风声也更多一些。因而这些被拘禁的台臣们,对沈恪也都是客气有加,希望能从他这里得到一些外间的咨询,再考虑自己在这场乱事中要如何自处。 不过沈恪也清楚自家是花费了怎样的代价,才为他谋取到如今这一点优势,自然要将之利用在最紧要的时刻,绝对不能随便浪费掉。所以对于此类的请求,沈恪能推则推,实在推却不了,也都搪塞过去,并不打算用外界的消息来安定台城中的人心。 况且外间的形势也未必能尽如这些人之意,比如时下吴中呼声甚高的会稽分州之议,如果传扬到台城中来,还不知会引起怎样的动荡。从这一点来说,历阳军将众多侨人台臣们拘押在此,也是帮了吴人一个忙,最起码这些人眼下不足以成为会稽分州的阻力,事后再反对也已经于事无补。 当然沈恪在台城中也并非什么都不做,借助资讯的便利与吴中各家有所沟通,有选择的透露给他们一些消息,继而与他们达成一个会稽分州的共识。这件事本来就应该是吴人的夙愿,只是因为早先吴中各家俱有立场,很难达成一个共识,也就形成不了一个足够让中枢重视的呼声。 如今,沈恪合共受到了十数份吴人请愿书,这些人几乎全都是吴中各家早先在台城的代表。比如如今官居尚书的会稽丁潭,侍中会稽孔愉等等,其中分量最重的则是吴郡陆晔。 这些人家虽然是属于吴人群体,但其本身又与侨门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譬如丁潭仕途上最大助力便是琅琊王氏,而孔愉则与沈家有些旧怨。至于陆晔,那就更不必说了,熬到如今这一步,已经可称得上是吴人冠冕,无论哪一方执权,对他都要善加笼络。 对于这些人而言,会稽分州,他们未必能得到足够的好处,反而有可能招致不必要的打压或是物议伤名,所以对此是乏甚热心的,甚至持反对态度。要获得他们的支持,沈恪也是花费了很大的精力。 不过沈恪的筹码也足,中书已死,王氏在外几乎没了事权,而皇太后和琅琊王俱在京口。只要将这些事实陈列出来,大半人都能被他说服。不过像是陆晔这样的老狐狸,则就比较难说服,沈恪索性也不与他纠缠,直接让人断了此公的供给。待其饿到半死,许多事情就都好谈得多。能饿到半死,就能直接饿死他!死了万事皆休,还有什么可固执的。 受到这些请愿书后,沈恪就都用沈哲子交待的渠道转运出城。只要吴人能够达成共识,不要说眼下国运危亡,哪怕是庾亮仍在,会稽分州都能运作成功。 除此之外,沈恪在台中还有一个任务,就是保护皇帝,这也是他担任宫室监最大的意义所在。当然如果叛军一意要干掉皇帝,凭沈恪也难将之保下来,但除此之外,他可以利用自己的便利,为皇帝阻拦太多不必要的折磨。 如今负责在皇帝身边照料的乃是右卫将军刘超,此公可谓时下少有的赤忠之人,哪怕深陷如此境地,侍奉皇帝仍然全礼无缺。乱兵环绕之中,每天都要抽出大量的时间来为皇帝讲解经籍,不至于荒废了课业。 虽然只是一个多月的时间,小皇帝较之早先已是大变样,脸颊上的肥肉不见了,两眼都隐有凸出,瘦得惊人。此时坐在席中,听着刘超讲述经义,精神却是蔫蔫的,突然将书卷推到了一边,语带哽咽道:“右卫教朕这些又有何益?知而不行,不如不知。要是人人都能信奉经义教导,朕怎会沦落这般?” 刘超听到这话便是愕然,旋即垂泪拜道:“君上遭厄,非经义不行,乃是臣僚有缺。陛下天分聪颖,切勿因灾厄而自弃啊!” “右卫快请起,朕不责人,朕、朕只是饿得很啊……” 小皇帝两手按着书案,语调却有几分虚弱,待看到沈恪行入进来,眸子已是闪亮起来:“沈监,朕可以用膳了吗?” 沈恪苦笑一声,入内拜望一番,然后才匆匆行出来,行到太极东堂去请见如今负责守卫台城的匡术。待被召入后,等到匡术屏退左右,才沉声道:“皇帝乃晋祚国本,匡令怎能如此苛待礼慢!” 匡术长叹一声,起身对沈恪连连作揖道:“子明兄你切勿再为难我了,这全是我家主公临行叮嘱。早先我帮你整治陆公,已经引起其他同僚怀疑,眼下实在不宜再厚敬皇帝陛下。况且尊府近来所为,多悖我家主公意愿,主公对此已有不满,早先还传令要将子明兄押赴姑孰,只是我努力周旋才暂时得安啊!” “匡令为难,我亦深知。不过来日局势或左或右都是难料,匡令有此职便,又何必一定要察察无漏。庾中书前辙于前,何苦要自绝于众啊!我家处事之风,匡令应是深知,但有所请,绝无辜负,惟求匡令善结!” 沈恪亦是语调诚挚道。 匡术听到这话后,沉吟许久才低声道:“夜后子明兄使人来此领取物用,眼下实在不宜引人观望。毕竟如今台中亦非我一人执事,总要有所回避。” 0319 大业雄关 巍峨雄关之上,箭矢泼洒如雨,不断有人自云梯、箭塔上翻滚而下,厮杀声一时间响透云霄。 沈哲子站在垛墙之间,不断的搭弓引弦,对准关隘之下那些来犯之敌射出箭矢。这个时候,根本不需要考虑准头问题,考验的反而是臂力,即便不能射中目标,也能压制对方的进攻势头。身畔两个箭壶都已射空,他的两臂也是酸涩难当,只能退了下来,在城头小楼中略作休憩。 这一场攻防战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从午后到日暮,大业关下敌方阵营才鸣金收兵,进攻者徐徐退去,双方各派民夫杂兵清理打扫战场,只剩下零星的抛射箭矢,意在给敌方造成些许困扰,同时覆盖自己这一方的阵线。 早在数日前,历阳军张健部便向东进发,接连跨过琅琊、曲阿、句容,最终驻军在大业关外,类似烈度的攻防战已经连续进行了好几天,彼此僵持不下。 沈哲子是前日到达大业关,除了带来一军自家部曲援军外,也将京口近期搜集的军需辎重运送过来。 战斗停止以后,士卒们快速归队,由各自的什长、兵尉统计战损汇总起来,最终呈交到督护郭诵手中,而后郭诵又安排各曲巡防值勤事务,然后才转去向沈哲子汇报。 沈哲子这时候已经出了小楼,于城头上漫步着。他本身所历兵事不多,即便有也都是浅尝辄止,像今次这么正经的攻防拉锯战更是第一次亲历。战斗中血光迸溅、断臂贯喉的血腥场面不少,但是真正的热血却不多。 从指挥者到具体血战厮杀的士卒,虽然不乏激昂的吼声,但落实到具体,却有一种令人心寒的冷静和有条不紊。尤其身处其中,眼看着那些士卒们近乎机械的抛射杀敌,更让人有种错觉这不是惨烈的厮杀,而是和收割禾苗一般再正常不过的劳作。对人命的漠视,冷酷到令人发指。 沈哲子很清楚,未来类似的经历于他而言绝不会少,他没办法从美学的角度去欣赏战争但也无可避免,心中纵有不适都要按捺住然后习惯它。 在他身前不远,有一名年纪与他相仿的兵士左胸被流矢掼透,那稚气尚残的脸上除了痛苦之外,尚有一丝茫然无措。他胸膛急剧起伏着,嘴角不断喷出夹杂着血沫的短促吸气,手脚却已经扭曲出极不自然的弧度。 待看到沈哲子行过来,他下意识还要翻身行礼,沈哲子连忙冲上前按住了他的肩膀:“不要动,不要动,没事的!” 那少年兵士喉咙里发出模糊的荷荷声,让人辨不清他想说什么,只是嘴角有更多血水洇出来。 “医师在哪里?” 沈哲子示意亲随们按住这名少年,自己起身顿足怒吼道。 两名麻衫上沾满血水的医师快速冲过来,有些粗暴的撕开少年衣衫前襟,只余下箭簇周围那一角布片。稍加诊断后,两人似乎有了决定,其中一个取出剪刀剪断前后露头的箭羽、箭簇,另一个则在竹筒中倾倒出一些烂泥状的药膏,在两手掌心抹匀,而后才对那少年咧嘴一笑:“小子,要挺住!” 那少年听到这话,两眼闪过一丝茫然。 “压住他肩腿!” 另一名医师暴喝一声,继而铁钳夹住那箭杆一端蓦地用力一拉,血淋淋的箭杆顿时被拉扯出来,与此同时,一股血箭陡然飙射而出!那少年四肢蓦地挺直,额头上青筋暴起,眼眸中神采快速黯淡下来,喉咙里荷荷声沙哑到了极点! 沈哲子蹲在了一边,看到这一幕时眸子骤然一凝,受后世那些记忆影响,他本以为这少年会大声嘶嚎出来。然而看到这一幕才明白,真正深入到骨髓的疼痛,人反而是喊不出声的。 另一名医师两手捧住药膏死死压住那少年前胸后背的血洞上,但是仍有血水顺着他的指缝汩汩涌出。那少年脸色越来越苍白,身体如犯了疟疾一般筛糠颤抖,眼珠已经不断往上去翻动。 “熬得过眼前,挺得过今晚,养不多久,又是一个悍卒。” 郭诵行到沈哲子身后,顺着他视线所指望去,嘴里叹息道:“若是在北地,也只能一刀了事,省了许多痛楚。” 沈哲子如梦初醒,蓦地站起身来在远地徘徊数步,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摆手道:“我无事。” 看着少年袖下双手既不自然的长开又攥起,郭诵心内叹息一声,大凡有正常人性嗜好之人,谁又愿看这种惨绝人寰画面。沈哲子承受力要比他所想还要好得多,当年他初上战阵,每次都只顾得上抹眼泪,几个月后才敢持戈挥刀。 沈哲子倒不知郭诵所想,挥刀割下一角衣襟擦擦额头上的冷汗,旋即更觉几分黏湿,而后才发现那一角衣衫早被血水打湿,不用想眼下他额头也是血红一片。他自嘲笑了笑,将手中沾血布片丢在墙角,然后才行至垛墙前,望着下方狼藉战场皱眉道:“我观先前所战,敌形甚乱,应该不是历阳精锐吧?” 郭诵行到沈哲子身旁点点头:“使君所料不差,这几日来攻者被甲者无二三,进退无据,绝非历阳主部。应是近来几县掳掠之青壮,被强驱上前来疲痹我军。主将张健始终不曾现身掠阵,应是在率众左近游弋寻找出路。” 沈哲子闻言后又是默然,望着下方那横陈的一具具死尸,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时下青壮配牛,不误农时的情况下能够耕作顷余良田,每年可产粮百数斛。然而现在,仅仅只是堆叠在关墙下一段腐尸烂肉而已,死得没有丝毫意义。 大业关雄壮高耸只是其次,因其依照北地坞壁建造而成,基墙底部有一定缓坡,长近丈余,一方面增加关墙的稳固性,一方面给敌方进攻制造障碍,必要时可以安置拒马,同时也极难搭建云梯,一定程度上拉长战线,减少关墙下的箭矢覆盖死角。当需要夜袭敌军时,无论是突出还是接应都有极大便利。 仅仅只是这一点建筑的不同,居然就能造成这么多战术上的优势,对于古人的战争智慧,沈哲子也真是由衷的赞叹。但一想到这一点建筑的改动,不知就付出多少人命的代价,他又有些笑不出来。 大业雄关横亘在此,左近都是连绵山峦,即便有山间小径,也很难容许大批军队通过。人能行得过去,军械也都无法搬运。可以说只要大业不失,京口暂时无虞。除非历阳部能南下攻破宣城,而后绕行吴中北进京口。但若真发生这种情况,江州又绝无可能坐视不理,历阳部也不敢大举深入而来。 所以在大业关这里,从建造到布防,沈哲子一直都没有假手于人,自家牢牢掌握此处。如今都中正在如火如荼进行着建立行台的准备工作,沈哲子便率部来到此地。事到如今,前期的诸多布置铺垫可以说是已经告一段落,各种布划最终能否落实且发挥效果,最终还要放到战场上由胜负做出决定。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张健部始终保持着对大业关可有可无的攻势,其主力却已经在雄关之前左冲右突,肆虐各方,期望能阻断京口与西面的联系。然而这又何其困难,且不说豫州祖约正与后赵军队激战频频,无暇南顾。单单江东也因宣城仍在固守,江州又屡有动作,张健本身军队并不算多,绝难将京口完全隔离起来。 到了三月中旬,西面各方终于有了回应。江州方面到来的乃是温峤的从弟温充并其司马王愆期,绕道吴中北上京口。而稍后王愆期更是亲自赶到大业关送来温峤亲笔信,信中倒也没有别的内容,只是表达了对时局的忧虑和对庾亮逝世的悲痛,还有就是对京口行台表示拥戴。 沈哲子看到这封信不禁苦笑,凭他眼下的势位,温峤本不必郑重其事跟他谈论这些事情。但如今却派亲信送来这样一封信,背地里的意思则是希望他家能以国难为先,不要存有太多私心。 明白了温峤的苦心规劝,沈哲子倒也并不怎么介怀。他虽然救了温峤一命,但是说实话彼此之间并没有那种亲密无间的交情。正如他在庾亮死后拉着庾翼来京口而不是去江州,如今温峤对他家信重有所保留,这也都是人之常情。只要能够保证彼此能够呼应,一同起兵平叛这点默契,别的都可以等到平叛之后再作详谈。 除此之外,温峤对于会稽分州之事只字不提,也表明了他的态度。那就是对此并不赞成,但也不会阻止。这种表示沉默的态度,其实本身已经是一种支持,因为会稽分州而立东扬州,从地缘上来看是要切掉江州两个郡的,这也是在分割温峤的事权。 除了江州之外,雍州、湘州同样也有使者到来。雍州如今只是侨立,辖地只在襄樊一地,而湘州则是荆州的附庸,这两州派使来,更多只是站个场子,实际意义不大。而这两州使者的到来,则给本来大好的形势蒙上一层阴霾。因为较之这两州距离京口更近的荆州,反而落后于这两州。 0320 东扬成军 时入四月,大业关这里战事仍是波澜不惊,张健部战斗无果,索性在大业关外同样筑起堡垒,似是做起了长期对峙的打算。 沈哲子刚刚回到京口,便被庾怿召去。 “维周,你觉得有无可能路途险阻,信使仍未到达荆州?” 说起这话时,庾怿忧心忡忡,大概他自己也不相信这个说辞,只能籍此来安慰自己。行台立于京口,荆州不派人来见,这影响实在太恶劣。不只会影响到他执政的合法性,甚至还有可能将早先争取到的局面都给破坏掉。 沈哲子也能体会到庾怿心内的彷徨焦虑,平叛是否顺利关乎到他全家老幼的性命,而荆州的态度则又影响到平叛的进程。历史上庾亮冒着杀身之祸都要硬着头皮去见陶侃,如今庾怿名望资历都要远逊其兄,虽然有皇太后在其身后传诏召见,但陶侃是否甘心承受这个事实,真的是在两可之间。 “小舅放心吧,荆州绝无可能缺席,一定会在约定之期前到来的。” 沈哲子现在也只能这样安慰庾怿,不过这也确实是他心内真实想法。 诚然荆州是分陕要害之地,方镇之重无过于此。但同时荆州的情况也最复杂,哪怕不论南北的冲突,单单在荆州本地便是豪强林立,荆襄豪强像是蔡氏、习氏等等兵甲之盛并不逊于早先的沈家,又有南蛮各部不服教令,更与敌邦接壤,并不是一个团结紧密、其乐融融的环境。 陶侃坐镇在这个位置上,境况与淮北郗鉴有些类似,甚至较之郗鉴还要恶劣许多。诚然他乃是百战宿将,可称国老,但其实并没有绝对的威信和力量将各方完全打压下来,重点还是要施以安抚和平衡。 身处在这样的环境中,对朝廷赋予的大义名分便尤为看重。一旦这个名分不在,绝难再保持原本的平衡。比如沈哲子这里已经收到许多淮北流民帅的投献书,其中不乏人大有将郗鉴取而代之的野心,但沈哲子也深知这些人无论是名望、才具还是实力,都不具备镇住淮北局势的可能,若任由他们滋事,反而会让淮北局势糜烂不可收拾。 荆州应该也是这样的情况,正因如此,可想而知陶侃对中枢心存的不满,就连江州温峤都有辅政之名,他这个分陕方镇居然不能列名其中。这对他而言,不只是羞辱,更是一种迫害,迫得他要花费更大的代价和精力,才能稳住荆州各方不乱。 如今的江东两个政治中心,一在京畿苏峻手中,一在京口,毫无疑问后一个政治中心合法性要更大一些。荆州除非不表态,一旦要有所表态,必然要选择京口。若不然,只怕他的部众先要群起而攻之将他驱逐。 但如果太顺从的表态,这又不符合陶侃的利益。基于这样的认知,沈哲子觉得荆州方面或会有些波折,但最终结果是不会改变的。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诸事皆上快车道。首先是吴人翘首以往的会稽分州之事,终于以正式诏书明令下发,通传各方。新立之州名为东扬州,以浙江为界线,包含有会稽、新安、永康、临海、永嘉、建安、晋安等七郡之地。 原会稽内史沈充进位镇军将军、东扬州刺史,开府仪同三司,督东扬、交、广、宁四州军事,同时加录尚书事。最后这一条,是庾怿硬要加上去的,因为在他看来现在的中枢实在是权弱,沈充加录尚书事一定程度上可以对他的事权有所补充。 新立一州,原本是伴随着大量的繁琐工作,原本的行政构架要梳理,州郡之间的籍册要交割,最重要的是审核丁籍进行土断,没有一年半载是完成不了的。但是现在事从权宜,国难为先,其他诸事都可不计,最重要的是军事班底要快速搭建起来。 时下江东军制仍是世兵制为主体,家兵部曲作为补充。然而眼下起兵在即,再去分割军户征召兵众已经来不及。况且包括会稽在内,这数郡之地兵甲都是稀缺,若是强硬划分军户,不得不考虑民怨问题。须知一旦成为军户,那是要世世代代承担兵役的,绝非一时头脑发热就能做出决定。 所以南北各家在经过几轮商讨后,最终才决定给予东扬州十军的旗鼓编制,由州府自行招募义勇成军,当然钱粮军资仍要由行台拨付。不过这也只是取一个名义上的节制权,皇太后与琅琊王轻身出逃,行台如今又没有一丁点的财赋进项,最终还要靠吴中人家进献为用。 但这些都不成问题,朝廷愿意让步准许吴中立州,对吴人而言已经是一个莫大胜利。以往哪怕没有这个名分,他们也要出人出粮的举义。如今是用钱粮资助吴中子弟兵,自然没有什么怨言。 对于自家第一次掌握到军事上的优势,沈哲子也是分外热心,基于早先就已经铺垫好的氛围,趁着如今京口各家族人毕集于此的时候,多方奔走,钱粮已经不成问题。在诏书下达的第一天,吴兴、会稽、临海三郡夏税已经提前押运到了京口,大大填补了行台钱粮的空白。 与此同时,以沈家为代表的吴兴人家向行台捐输钱五千万、粮二十万斛、甲具数千副、余者物资更是不计其数。如今正是春潮之际,这些物资没用多久便统统到达了京口。会稽方面亦有捐输,不过被中枢诏令暂停余杭,遣使清点完毕后拨付东扬州军资。 吴人对于这件事的热情,不只震惊了京口诸公,就连沈哲子都是大受触动。东扬州募军令刚刚发出,不旋踵便让整个吴中骚动不已。更远处的会稽、吴兴情况如何,沈哲子还不知,但是近处的吴郡几乎是一整家子弟往南去投军。更有甚者,就连京口这里早已经进仕的吴中子弟都弃官南去投军。 人的热情很难去以政治利益的得失去考量,而吴人对于拥有自己子弟兵的这种热切急迫心情,沈哲子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见如此才知自己仍是低估了乡人们的热情。自旧吴灭亡至今,吴人虽然一直担着一个易动难安的名声,但事实上始终不曾拥有正规的守护乡土的军事力量,会稽军州的建立,彻底打破了这一空白! 东扬州建立不足十日,沈充便带领新立州军五千人北上,赶在行台建立之前到达了京口。 沈哲子与众人一同出城去迎接老爹,亲眼看到不乏吴中老人在儿孙搀扶下颤颤巍巍立在运河码头,极目远眺,神态中流露出与年纪不相符的急躁。而整个码头早已经是人满为患,甚至不乏人被拥挤的人群挤落入河。 运兵大船自运河南缓缓驶来,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船首那迎风招展的东扬州大旗,单此一幕,便已经让人激动得不能自已。 滚滚浪声之中,大船由远及近,极目望去,已经可以看到大船上列阵执戈、密密麻麻的人影。突然,船上响起了急促浑厚的军鼓声,继而便是响彻云霄的歌咏声:“江汉汤汤,武夫洸洸。经营四方,告成于王……” 沈哲子听到这歌咏声,心内先是一乐,东扬军所歌这诗篇出自《诗经。大雅》,讲的是召虎奉王命破淮夷,俨然已经以王师自居,而将历阳部斥为东夷。可是早先的历阳军那可是以勤王正师过江,而吴人军队大概才是真正的蛮夷之属吧。如今忠逆易位,实在可称吊诡。 可是很快沈哲子笑不出来了,随着大船越来越近,那歌咏声也越来越雄壮,岸上许多吴人纷纷加入到了这咏唱中来。在沈哲子左右,不乏有人唱着唱着,已是泪如滂沱,更有许多老迈者,捂着漏风嘴角,呜呜哭得孩子一般。 男儿被金甲,锋刃流寒芒。吴人多义士,破胆与君尝!中朝以降,吴中几多灾厄,可以说是一寸乡土便浸透了数分乡人热血!频频举义,血战桑梓,但在朝堂诸公看来,吴人向来都是无义、不可信重之流! “不意有生之年,还能见我子弟兵甲之盛!” 站在沈哲子不远处的,乃是吴兴乌程徐家的老者徐丞,这老者早已年过花甲,人生可以直接追溯到旧吴。此时语调颤抖,已是激动得不能自已,若非家中子弟搀扶,几乎都已经站立不稳。 听到这感慨声,沈哲子心内亦是慨然。他家从逆贼一路行进到如今,成为一方真正的能够影响时局走向的方镇力量,回顾这个过程,何尝不是吴人在时局中的一个缩影。 高门蝇营狗苟素无担当,眼见吴人被一路打压无法扬志而无动于衷。他家从武宗末流开始,到现在总算可以说能够在时局中担当一部分乡人的利益诉求! “虎拜稽首:天子万年!” 随着慷慨激昂的歌咏声,大船稳稳停靠在了码头上。 沿江民众们自发退开,腾出足够的空间来。武装整齐、被甲森严的东扬军缓缓下船,在岸上排列成阵,面对着激动不已的乡人们,肃穆的面孔上更闪耀着一种圣洁的光芒。 沈充身被重甲,头戴虎头兜鍪,腰悬长剑,手持旌节,在亲兵们簇拥下行至岸上,面对众人深深施礼道:“充身受皇恩诏令、父老厚望,东扬募军,如今已十军毕集!来日血战不辞,不使贼虏侵我乡土一分!” 0321 不争即退 东扬军的到来,让因荆州缺席而有所摇摆的京口局势顿时定了下来。当日目睹东扬军雄姿的许多人若非失忆的话,难免会想起当年王敦叛乱在即,淮北军过江而来的盛况,随后便是一场场摧枯拉朽的胜利。 虽然在许多北人心目中对南人仍然不乏轻视,但如今大凡有眼能观者,都看得到南人那种积压许久、只求一战的气概。哪怕不论这些过于缥缈的士气,东扬军军备之精良,也是让时人倍感侧目。 以时下衡量精兵与否最基本的一个被甲率而言,沈充率领北上的东扬军两军五千人,人人被甲,所带来的军械辎重,更是足够武装万余人而绰绰有余!这样的军备武装,已经不能称之为精良,简直就是豪奢!由此亦足看出吴中的富足,以及吴人们对于这一支子弟兵的寄望之重,几乎是倾尽吴中财力打造出来的雄师! 虽然也有人心内对东扬军不乏忌惮,但更多的人则是不免惋惜,懊恼朝廷没有给东扬州更大的兵员编制。若能放宽这个标准,只怕单单东扬军一部就足够平叛。 对于这种既不知兵,又不能敏于时事的论调,一干与事者也只是笑笑,并不多作争辩。 沈充带来的东扬军,一军驻扎在丹徒,随时准备策应吴郡方向。另一军则在沈牧妻家伯父贺隰的率领下,接手了京口沿江防护。一南一北作为大业关的补充,同时京口本地也在进行军队的招募集结,再非没有自保之力。 拜见过皇太后之后,沈充退出来略作休息,稍后还要去会见京口诸公。趁着这个间隙,阔别已久的父子俩终于有了独处的机会。 “父亲金甲虎鍪,率劲旅数千北上勤王,真是威风啊!” 沈哲子半边身子靠在门边,笑容如花朵一般灿烂,只是怎么看都有一点不自然,好像随时准备要拔足而逃。 沈充坐在席中看到儿子此态,心中不免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抬手指着沈哲子道:“你也知自己自作主张、不听父训是有错?我家行至如今,动静皆宜,何求你这小儿出生入死相搏!若早知你要为此犯险之举,年前我就该派人把你押送归乡!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之家业何止千金?犯险之时,将家中老父幼弱置于何处?” 沈哲子尚是第一次这么受老爹喋喋不休的训斥,心知自己固执不返乡,老爹心里怨气应是积压已久。他讪笑着走上前,给老爹奉上一杯茗茶:“父亲何必言老,家中近年屡有添丁之喜,我是……” 他话未讲完,老爹已经蓦地站起,张大臂将他揽至怀中,久久不语。沈哲子如今身量已经与老爹相差无几,被这般搂在怀里,尤其老爹戎甲未解,实在有些不自在。 “青雀,答应为父,以后切勿再为此弄险之举!你若真有……家业将要托谁?” 听到老爹这略带颤音语调,沈哲子心内也是一颤,而后才看到老爹兜鍪之下鬓发已有灰白,这才意识到老爹也是将望天命之年。 许久之后,沈充才放开儿子,攥着沈哲子的手腕坐下来,两眼望着数年不见的儿子,眸中已是异彩流转:“我家麟儿已有龙虎姿态,难怪陆家老鬼亦要赞见我儿使他追思韶年。他之韶年是何风貌我倒不知,不过观他家儿郎姿态,此语不免有自夸之嫌啊。” 沈哲子早已习惯老爹自夸不忘损人的风格,闻言后只是笑笑,旋即便交待了一下如今京口的形势。老爹率众北上,除了给自家站台以外,当然也要为庾怿撑腰。 “大乱之世,不争即退。我与庾元规,不过先发后发而已,彼此不必存疚。不过叔预待我知己,他家如今大罪加身,我是不能视而不见。早先心有意气,志不能逞,如今强兵在手,拨乱反正都是应有之意。” 事已至此,沈充也不再提早先有意割据会稽的打算,虽然对儿子诸多数落,但大半气恼还是沈哲子过于激进犯险。现在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如今的局面较之单纯的割据会稽要好上许多。 接下来,沈充又讲述了一下东扬州招兵的盛况。义军与正规军终究意义不同,东扬得立军州,乃是吴人在政治上的一大胜利,大凡吴中人家,对此几乎都是欣然响应。吴中兵甲稍逊那是政治上的打压,并不意味着吴人就完全的软弱无力。 单单沈家如今所养的私军,到如今已有数千人规模。当然这其中主要还是沈哲子在公主领地内养起来的,至于吴中乡土虽然人力更多,但绝大多数还要承担生产和运输等劳作,真正的脱产甲士并不算多。 这还只是沈家一家,再加上吴中其他人家,朝廷划分给东扬州的兵员名额实在不多。时下一军编制在两到三千人之间,淮北等战乱比较频繁的地方,或能达到四千人数。掐头去尾,十军编制不过是区区三万余人而已。早年沈家作乱,都能发动起这样庞大的人力,分散到整个吴中去,实在不算是多沉重的兵役负担。 讲到东扬军的招募,沈充亦是眉飞色舞,拍着书案兴奋道:“谁言我吴中无勇武?如今东扬军内,人人可开两石,负重百斤疾行!兵员之优,可称翘楚!” 沈哲子听到这话,亦感振奋。虽然强军的标准有很多,但无疑兵士的个人素质乃是极为重要的指标。他自己也算是调养充分,又不乏名师指点,但到现在开两石弓都有勉强。换言之,凭他现在的武力值,根本连东扬军的门槛都达不到。 东扬军兵员虽然遍及三吴,但从立军之初便打上了浓厚的沈家印记,从无到有创建起来。哪怕沈充并未刻意将这支军队朝他家私军方向去打造,但影响力也是从上到下一以贯之的。且不说作为最高统帅的沈充,单单什长兵尉一级的将官,便足足有两百余名都是出身沈家。 以往沈家虽有江东豪首之称,部曲门生众多,但这都不是正常状态下能够发动起来的军事力量。所以在具体的政治博弈中,这一点是不足以作为一个筹码来使用的。但是随着东扬州立军,这一项优势便以法理形式得以确立起来,没有人能再无视。 当然,消息也尽非好消息,还有一件麻烦就是如今已经到达吴郡的王舒。为了争取一点主导权,王舒甚至不惜矫诏都要假扬州刺史事,为的就是能获得吴中义军的领导权。会稽分州不啻于给他当头一棒,有了东扬州的存在,吴中各家对于举义的热心不免冷却下来,这等于直接篡夺了本该属于王舒的军权。 王舒虽然阻止不了东扬立州,但对此也不是没有反击,严禁东扬军跨境布防。所以,到目前为止,吴郡和吴兴两地,除了王舒自己的部属之外,只有一些老弱病残的郡兵军户在守卫地方。要么各家如往年那般举义,要么就这么不设防的等着叛军攻打过来。 言到此节,沈充也是恨得牙痒,东扬立军最大意义就在于可以保护吴中乡土,可是现在却片甲难入桑梓地。即便没有假扬州刺史职,王舒还有督浙东军事的节衔,除非撤掉他的节杖,否则无论何种形式的起兵都会再流入以吴人血肉为其刷功勋的窠臼内。 父子俩商讨片刻,对此也没有什么太好的主意。毕竟分事权还有一个可以互相让步的余地,但若真要收回王舒的节杖,那影响可就太恶劣了,眼下谁都不敢轻易尝试。 “早年无兵,尚可进望。如今精兵强军在手,绝无可能再束手束脚!” 沈充一路来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携带两军北上,沿途夸军也是在平稳吴地人心。既然王舒不准兵甲越境,那就务求将战事解决在三吴之外。如今的东扬军,水营四军驻扎在西陵,北向可望余杭,西去可入宣城,即便不动,对历阳叛军而言也是足够的震慑。而在新安郡,还有步营四军整装待发,随时可以驰援如今被困广德的桓彝。 对于老爹的布置,沈哲子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方案可以取代。桓彝在广德虽然是兵微将寡,但只要还能坚持下来,吴中门户便不失。可是如果广德被攻破,那么历阳部就可以直趋吴兴长城县,乃至于直接威胁到他家老窝武康。 只是这样跨地域的军事行动,必然要与各方达成一个共识,步调得以统一。所以在请示了老爹之后,沈哲子便又去安排江州方面的温充等人与老爹见面详谈。 东扬军到达京口,除了稳定京口人心以外,触动最大的无疑是郗鉴淮北部。早先郗鉴虽然过江一次,与庾怿开诚布公谈了几天,但在淮北军过江这件事情上始终没有达成共识。庾怿是希望京口能够获得一定军事主导权,可以有选择的招纳一部分淮北军。但这对郗鉴而言是不能忍受的,如果这个口子一旦开了,他真的不知自己的部众会有多少被招募过江。 可是眼看着吴人都正式成军加入到时局中来,而困居吴郡的王舒迟迟不能破局,郗鉴情知若再等待下去,也难再有转机,终于松口下来,同意京口暂划南徐归于行台直接管制,但不能设立刺史等一套行政班子。 他可以暂时让渡这一部分权力给中枢,但是在战后必须要收回,虽然也只是一个名义上的统辖。京口对淮北太重要了,如果没有这个后方,淮北很有可能分崩离析。 庾怿对这个让步也是欣然接受,他对淮北本就没有野心,而有心染指淮北的沈哲子现在也实在没有那个胃口。于是双方商定,除督五州军事外,郗鉴又进位司空。而京口则归于中书直辖,直至行台转回京畿。与此同时,郗鉴集结三千人马,归于行台节制,同时负责江北沿线的警戒。 诸多事务议定,到了行台建立的前一日,荆州使者终于卡着节点到达京口,并且是途径吴郡而来。 0322 大誓三军 四月中旬,准备良久的京口行台终于正式建立。 清晨时分,以庾怿、沈充等为首的一众重臣徒步来到位于岘山庄园的行宫,再拜叩请皇太后出行设坛郊祭,祷天祭祖,犒赏三军,共约讨逆。 沈哲子亦在队伍之中比较靠前的位置,他如今也是一名假节督护,轻甲披身,身后则跟着几名班剑甲士,气势反比前排的老爹还要足一些。 在沈哲子身后不远,乃是荆州来的使者。荆州使者虽然姗姗来迟,但人员却是最多,包括陶侃二子一孙并荆州部将数人,也算是态度诚恳。 在沈哲子那几名班剑之后,便是陶侃的儿子陶夏,因父功而得授五等侯,乃是陶侃诸子之中除早先战死的陶瞻之外最知名者。只是此时陶夏望向沈哲子背影的目光却颇多不善,对左右随员小声道:“小子何勋?班剑侍立,竟敢居我之前!” 身边人听到这话,脸色便是一变,忙不迭摆手阻止道:“四郎慎言……” 陶夏冷哼一声,不再说话,只是脸色仍有几分阴郁。 此时在行宫之内,皇太后已经装扮停当,正安坐等待众臣前来请驾。突然她似乎想到什么,环顾左右片刻,而后才问道:“琅琊王在何处?” 周遭几名台臣家眷暂充的女官听到这话后愣了一愣,一人疾行出殿询问片刻,而后才匆匆返回禀告道:“昨日丹阳长公主请琅琊王去观雅戏,至今未归。” “我家这娘子倒是爱护幼弟,不过今日不同以往,怎能因玩戏荒废正事。快去将琅琊王请来,稍后与我一同出发郊祭。” 皇太后微笑一声,然后吩咐女官道。 两名女官领命退出,过了大半刻钟才匆匆行回,只是并没有带来琅琊王,只有兴男公主随行来。 “兴男,你兄弟怎么还没来?若是再晚,可就要错过吉时了。” 皇太后看看天色,脸上隐有焦虑,她早得通传,群臣已经进了行宫,过不多久就要到达。 “母后,阿珝昨夜玩得尽兴,到现在还没起身呢。今天正礼之日,他这么小的年纪去了若是出错,还要遭受责难,不如待在园中惬意。母后你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二弟。” 兴男公主上前施礼,而后回答道。 皇太后听到这话却有几分不悦:“阿珝他素来沉静稳重,较之……” “咳咳……请诸位女史稍退片刻,我有一些私话要同母后讲。” 兴男公主咳嗽两声,摆摆手屏退左右人等,只余两名信得过的女史,继而才正色对皇太后说道:“母后,皇帝已是履极,已经不是怀抱中物,哪能这么在人前作比较!” 得了提醒,皇太后才自觉失言,不免有几分懊恼,待见到女儿略显嗔怪的眼神,便又有几分尴尬:“我近来也是思虑太多,一时疏忽,幸得兴男你提醒。不过阿珝他素来知礼沉静,让我省心,你倒不用担心他失礼人前。今日祷天祭祖之后,尚要飨宴三军。母后终究是个女流,我家总要有男丁在场,才好礼下内外。”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忍不住叹息一声,上前道:“母后你怎么计浅如此,阿珝他虽然得爵,至今没有出阁任事,你让他以何身份随你通行?” “他是皇帝嫡亲兄弟,先帝嫡子,如今皇帝尚在都中,由他代劳有何不可?” 接连被女儿诘问,皇太后脸色也有几分僵硬。 兴男公主闻言后则顿足道:“今次创建行台,本就为传诏勤王讨逆。母后你携阿珝入场参祭,旁人会做如何想?天无二日,皇帝缺席正要拷问群臣是否已尽臣责臣礼,这种事怎么能够代劳?如今外间尚有几位舅舅,尚有我家阿翁并夫郎。母后你携阿珝外出,让阿珝如何自处?让外间那些人如何自处?他们来日是要讨逆,还是要拥立?” “兴男你越发放肆了!” 皇太后脸色一沉,语调也彻底冷了下来,不过兴男公主这番话却让她心绪受到极大震撼。她让琅琊王随行,确实是作寻常妇人之想,长子既然不在,次子代劳有何不可? 见母后发怒,兴男公主也自觉态度有些不妥,跪拜下来低声道:“我一时情急冲撞母后,还望母后见谅。只是今日郊祭,阿珝是无论如何不能随行的,还请母后三思啊!” 皇太后闻言后默然,脸色变幻不定。兴男公主的规劝她已经听到了心里去,也觉得自己这念想过于天真,没有考虑到此举会给旁人传递怎样的讯息。心中懊恼之余,更多的则是悲伤,哀于自身的悲惨身世。早年先帝在时,她只要安居苑中教养儿女即可。先帝驾崩后,又有大兄打理内外政事。 到了现在,她所依靠的尽皆倒下,才觉世事之艰难,人心之险恶。就是这么一点小念头,内中都包涵诸多考量才能做出决定,益发让她有精疲力尽之感。 想着想着,皇太后眼角已经有泪水滑落下来。她仅仅只是一个恪行守礼的妇人而已,这纷纷扰扰的大势,于她而言实在是太沉重,难以担当啊!对于时势的认知,甚至不如自己的女儿见解深刻。 沉默良久之后,皇太后才开口道:“兴男,母后……” 正在这时候,门外鼓吹声大作,旋即便响起群臣山呼叩首之声。 “母后不要再无谓多思了,你信不过旁人,该信得过女儿。我深信我家夫郎之言,来日必能扫平叛乱,收复京畿!” 兴男公主深深下拜,然后才疾行退下,由侧门离开殿堂。 皇太后深吸一口气,强打起精神来,待到门外再作请言,才长身而起,在一众复行入殿中的女官们簇拥中,缓缓行出殿堂。而后又在庾怿等人的护拥中,登上了大辇。 看到皇太后身边并无琅琊王身影,沈哲子也松一口气,看来自家娘子办事还是稳妥。早先皇太后无意间流露出来的那种态度,让他有所警惕。 自家这岳母对政治信号有多迟钝,沈哲子也是多有领教。假使琅琊王在今天露面,在有心人眼里不啻于皇太后默认或暗示琅琊王可为国继,不乏有人会妄动肝肠,比如自家老爹。勤王救驾,亦或拥立新君,一旦有了两个选择摆在眼前,再落实到行动上,便会有极大的不同。 接了皇太后之后,一众人再徒步行到京口南郊。这里早已经用土石搭建起高高的祭坛,群臣于坛下跪拜,庾怿则登台趋行上前由皇太后手中接过祷文,立在台前高声吟咏。 祷天之后便是祭祖,司马家的祖宗们也算是开了眼界,由洛阳转到长安,在长安到了建康,如今又在京口露了露面,阅历可谓丰富。 这一场冗长的礼节后,沈哲子也是跪得腰膝酸软,待到祭坛下鼓响,便与其他职任统兵之将一同退场。 三通鼓响毕,群臣也已经尽数转移到祭坛下的望台上坐定,接下来便是各军入场。首先入场的乃是如今归属行台直辖的南徐军队。这一支军队成分比较复杂,除了淮北军和京口本地招募之外,还有吴中各家帮忙凑起。像徐茂等早先的流民帅,如今也被分入这支军队中。庾翼如今也在军中担任督护,只是不得假节。 步骑甲士们缓缓行过祭坛,对上叩首山呼,而后徐徐退到右边列阵。接下来便是沈哲子暂任督护的东扬州军队,那豪奢的军备一俟登场,便吸引了所有人目光。看台上不乏有人高呼“壮哉吴中儿郎!” 各方军队统统列阵完毕后,庾怿再次登台,面对众军高声诵读讨逆檄文,刑白马而誓三军。檄文之后,军乐响起,我出我车,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谓我来矣。 铿锵的鼓点,壮烈的鼓吹,几首军乐行过之后,整场仪式便将近尾声。沈哲子等受节统兵之将则被指引上台,接受正式的任命。 荆州刺史陶侃进号征西大将军,使持节,大都督,为勤王各军之首,统领平叛事宜。江州刺史温峤进号骠骑将军,使持节,开府仪同三司。中军将军王舒进号卫将军,持节职事如故。徐州刺史郗鉴、东扬州刺史沈充亦如故。 随后又是其他各州郡长官,或加侍中,或加散骑,像是其中比较重要的吴兴、义兴、晋陵、襄城等郡,也都各领持节督本治军事。那么一通节杖发下来,等到沈哲子再去领他这个假节时,便颇感索然无味。 然而看在其他人眼中,却都不免有些眼热,十五岁假节而领军,简直是国朝未有之厚遇。假节之外,沈哲子应该有的政治待遇也终于发下来了,驸马都尉,行丹徒太守。虽然只是比两千石,但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两千石大员了。 其实本来皇太后还打算再加一个四等将军衔,但沈哲子也知道他现在有多扎眼,能推的还是推了。否则来日战场上混战,或许就要小心提防背后冷箭。 即便是如此,当沈哲子领封下场之后,也感觉到不少冷飕飕的目光向他投射过来。比如代表其父到场的王允之,比如陶侃的两个儿子等等。 王允之对自己怀有怨念,沈哲子还可以理解。可是陶侃那俩儿子对自己不顺眼,沈哲子便有些不能理解了。不过再想一想陶侃这些儿子有多极品,他便也释然,心内还念着稍后要见一见同行而来的陶弘,问一问他们为何来得这么晚。 0323 陶公家事 参加完郊祭之后,沈充便动身离开京口返回会稽,东扬军创建虽然顺利,这支军队的战斗力究竟如何,也是时下南北瞩目的焦点。作为此军统帅,沈充压力也很大,若是首战不利,不独乡人们会大失所望,沈充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 送走老爹之后,沈哲子回到岘山庄园略作休息,顺便与兴男公主道别。稍后他也要住进军营中,整军前往大业关,等待调度。 兴男公主近来心情也是倍感焦灼,眼见到行台建成,平叛事宜终于踏上正轨,心情总算有所安定。可是一想到沈哲子将要投身戎旅,心绪不禁又变得纠结起来,出出入入不知该说些什么。 末了,她行至沈哲子面前,瞪大眼望着:“你就没话要同我说吗?” 沈哲子还在临阵磨枪的阅读兵书,闻言后放下了书卷,招招手示意公主坐到他近前来,笑语道:“是了,我还要夸赞公主一句。早先琅琊王之事,若非公主识得大体劝住了皇太后,形势或许还会有变数。我家娘子聪慧明识,已经是能够托事之人了。” “这都是你教的我,你明明还是在夸赞自己!” 兴男公主嘟着小嘴有些不悦,眼睛眨着扎着眼眶便红了起来,眸子里泪光闪闪:“你怎会不明白,我又不是在说这些!你、你来日要上战阵,一定要自己小心些……” 沈哲子怎会看不出这女郎心内的纠结,闻言后笑语道:“国难当头,没人能置身事外。丈夫终究要疆场立勋,才能得之心安。我既然得此厚遇礼重,当然也要为众人表率。况且我也不会孤身冲阵,身边诸多敢战义士。公主你放心吧,安心于此,待我传捷。”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心内却仍难自定,小心翼翼拿出一个锦帛包裹的木盒将之打开,里面放满了各种符箓。小女郎神态庄重将这些符箓一一取出,一一讲述各自用处。 沈哲子听到这些符箓各自妙用,有的可避流矢,有的可躲刀剑,有的还能止血续断,也不由得大开眼界。他家谄道之人非止一个,素知天师道业务范围很广,不过这种在战场上加状态的符箓还真是第一次见到,不由得更觉那些道官祭酒们真是体贴入微,对市场的需求感知敏锐啊! “这些符箓,你可一定要贴身收好,各自的效用也都要记好,千万不要忘了换佩。” 一边说着,公主已经低头将一枚符箓小心翼翼塞进沈哲子犀带内,抬头看到他浑不在意的模样,神态便有几分气恼:“我知你都不信这些,哪怕只求一个心安,反正佩在身上又无害处。算了,我知你也不会记得,稍后再去吩咐别人。” 见这小女郎还要忙碌,沈哲子心内一叹,抬手拉住了公主笑着说道:“娘子予我爱意拳拳,为夫也是大感欣慰。我只是不忍见旁人假此炽热之念各为鬼祟谋私之举,公主你如果真是不能自安,不妨率家人去扶危救困。累善与人,人善于我,总好过去妄求那些凡人难领略的缥缈。” 兴男公主听到这里,眼泪已经扑簌扑簌落下来,垂泪道:“我只恨自己不是男儿,不能同你一起上阵杀敌,只能枯坐室内作无谓担心……” “你若真是男儿,我又识得你是哪个!” 沈哲子哈哈一笑,将女郎揽至怀内,又温言劝解许久,待到这娘子情绪有所平复,才试探着问道:“你放心吧,这些符箓我都会收好。品类这么繁多,应是耗费不少吧?” “倒也没有多少,师君们都知我为夫郎求庇,只取半偿,统共不足五万钱。”小女郎偎在沈哲子怀内低语说道。 “五、五万钱?” 沈哲子听到这女郎寻常语气,简直是视钱财如粪土,大气的不得了。他家本来已经有个谄道的母亲,如今这娘子也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对于那些道官们的贪婪,也有了一个更深刻的认知。 公主素知沈哲子对天师道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待察觉到他神色有几分不善,便有几分心虚,垂下头去小声道:“我以后不再这么做,你别气恼了好不好?” 世风如此,沈哲子也知不能独咎自家女郎。时势波诡多舛,人心内之空虚苦闷总要有所寄托,这么庞大一个市场,即便没有天师道,也会有别的宗教崛起来填补这一空白,可能还会索取更加无度。哪怕在盛世之时,宗教的管理都是一个难题。即便他心内对天师道有不满,眼下也非深究之时。 “人事艰深,也实在不能仰之神鬼。眼下京口左近遭灾人家诸多,五万钱资以物用,救治百数人都绰绰有余。我家享誉于世,就该有所担当,非为邀名,不忍见人悲惨罢了。公主以后不要再做那些无用之耗。” 沈哲子正色说道,他不是吝于钱财,只是不想被那些天师道道官们当做肥羊痛宰。而且如今他在天师道内也有不小影响力,待到战事忙完,还要追究下究竟是哪些人在趁此国难而大肆敛财!要挑出几个太不堪的,拎出来杀一儆百,压一压天师道越来越放肆的作风! 午后有访客应邀而来,乃是今次作为荆州使者而来的陶弘。 沈哲子迎出来时,看到陶弘形容略显枯槁,脸上挂着浓浓悲痛之色,连忙将人请入室内。 陶弘如今乃是重孝之身,他父亲陶瞻早先战死沙场,算算至今还未出丧期。未免失礼于人,在孝服之外另披氅衣略作遮掩。一俟坐定,他便满怀歉意对沈哲子说道:“哀痛之身,本不宜登门为客,不过我知维周心内应是多疑问,斗胆拜见,失礼之处,还望勿怪。” “世兄何必言此,你我故交旧好,世伯忠烈之丧,我亦深感悲痛。只是如今职事系身,不能亲往吊唁,实在遗憾。” 沈哲子安慰了陶弘几句,心内确实充满疑惑。陶侃合共十七子,除早夭病故者外,在世者仍有十数人,孙辈更是不知凡几,于情于理,都不应该派陶弘这个父亲刚死未久、重孝未除者做使者啊。这当中应该有一些他没想到的理由,因而他要在临行前与陶弘面谈一番。 陶弘闻言后惨然一笑:“既受国恩之重,理应以死相报。家父忠义全矣,为人子者,应是心感此荣,不言有憾。只是不能尽荣养孝义,终究不能释怀。” 说到这里,他神态已是分外悲憷,可见对于不能全尽父亲的丧礼,抱憾尤深。 沈哲子见陶弘此态,心内纵有疑惑,一时间也不好直言相询,只在席中温言劝慰:“国难至斯,忠孝难全。世兄你心系社稷而奔走,何尝不是履迹世伯言传身教之大义,人皆有感此义,莫能言非。” 许久之后,陶弘情绪才略有平复,擦掉眼角泪痕后肃容对沈哲子说道:“大父对于历阳之叛,亦是倍感震惊,念及京畿陷落,皇帝陛下陷于贼旅之中,不免涕泪横流。” 沈哲子只是点头,对于这场面话选择性无视。别的事情他还不确定,最起码在苏峻谋反这件事情上,陶侃绝无可能后知后觉。须知就连自家老爹事前都知道苏峻确切的发兵日期,陶侃若是这么迟钝,那也白瞎了宿将之名。尤其荆州分陕,沿江直下可插入历阳腹心。若是不能在陶侃那里得到默许或是暗示,苏峻应该不敢发兵直扑京畿。 不过现在再计较这些已经没有什么意义,苏峻行到如今这一步,除了其自身实力外,应该也与各方的纵容关系极大。驱虎吞狼,没有一家是干净的。 “我今次斗胆请行,还是心念与维周旧谊,希望能借维周之口,为大父稍作自辩以作澄清。荆州虽处分陕,也是四方要冲,实在难以专注一方……” 听到陶弘的话,沈哲子也渐渐意识到彼此身份地位的不同,在认知上也会有所不同的。的确对陶侃来说,位处分陕却坐视京畿被叛军攻陷,某种程度上而言是难辞其咎的。不过若说因此而派陶弘来为自己作申辩,这理由不免又有一些牵强。 因而沈哲子并不急着发声,只是望着陶弘等待他继续解释。 不过陶弘接下来却是欲言又止状,似有什么事情难以启齿,沉默半晌后才说道:“我今次前来,也有一事想请托维周。父仇不共戴天,历阳又是叛国之逆,于公于私,不能坐视此贼猖獗!维周若不因我鄙薄相弃,肯否将我纳入军中共往讨逆?” 沈哲子听到这话,眉梢蓦地一扬,旋即便明白了许多事。陶弘难以启齿的话,大概应是与家丑有关。若果真如他所言要投军讨逆以报复仇,荆州便是如今最大军州方镇,陶弘作为陶侃的嫡亲孙子,其外祖家也是宿将家门,何必要假于外求? 若荆州军无陶弘安身之处,那么阻力来自何方不言自明。荆州势力哪怕再错综复杂,也绝无可能干涉到陶侃家事。那么陶弘所面对的困境,应该便是来自于其家族内部! 想通了这一点,沈哲子心内不免哑然失笑。陶侃身处那样的位置,无论态度如何都会让人心生诸多联想。过往这段时间自己也在从各方面思考陶侃的态度,但唯独忽略了他的家事问题。 子孙太多,未必是福。尤其是陶侃这样的寒素出身,并无阀阅门资的人家,若是得以继嗣,或能显达传承,若不得继嗣,很快就会与寒门无异。陶侃长子早夭,如今这些儿子当中,名声最重的本是陶瞻,可是随着陶瞻战死,继承权便又产生了其他可能。 在历史上,陶侃死后未久,几子便争产乃至于拔刀相向,像是今次为使的陶夏更不惜手刃嫡亲兄弟,可谓心狠手辣。在这样的态势下,陶弘作为陶瞻的儿子,所面对的困境可想而知。 0324 人才济济 人总是惯于从自己的认知和阅历去考虑问题,沈哲子也不例外。他或有敏于事局,洞悉人心之能,但家斗于他而言却是一个并不熟悉的领域。 沈家虽然也是吴中大族,但沈哲子本身即是主支嫡系长子,本身即有无可争议的继承权,加上老爹对他完全的信重。虽然早年管理家事因为年龄问题颇受非难,但有老爹在身后撑腰宁可分宗也不容许族内掣肘。至于现在,他名望器具都已养成,已是当仁不让沈家崛起之契机,更不会有族人冒出来分割他的事权制造分裂。 一俟明白了这一点,许多疑惑便都迎刃而解,比如荆州使者为何会与王舒有行得比较密切的迹象。沈哲子不是看轻如今的王氏,而事实上的确王舒眼下实在不具备去招揽陶侃的资格,而陶侃也根本不需要假于王家去达成什么政治诉求。所以在看到荆州使者与王允之同行到达京口时,沈哲子是比较诧异的。 现在再想一想,之所以会有如此迹象,大概也非陶侃的意思,而是他某个儿子私下的决定,想要获得陶侃爵禄和职事的继承权,因而有求于琅琊王氏。老实说这种行为真是愚蠢的难以理喻,险些让自己这方做出错误的判断。 原本庾怿他们因为荆州使者的古怪态度,对荆州是有所保留的,甚至不打算给陶侃节制内外诸军事的权力。还是在沈哲子的固请之下,才加以大都督之职,只是原本议定的太尉之衔却给删除了。 虽然有感于那陶夏的胆大妄为,但身为局外者,沈哲子也实在不好在陶弘面前妄加臧否。旁人家事,原本沈哲子是不打算干涉的,但如今陶弘受迫于家中压力请求到自己,沈哲子也实在不好置之不理。 沉吟少许之后,沈哲子才点点头:“如今内外都是用人之际,世兄肯暂任悲痛为国效劳,我又怎么会拒绝。委屈世兄在我军内参谋军事,来日功成再作赏议。” 陶弘听到这话,阴郁的脸色隐有舒缓,起身拜谢道:“多谢维周予我善助。” 顿了一顿后,他才又说道:“我等一行是在三月上动身,江陵至此本就路途遥远,将近京口之时,又受小许羁留,所以到来太迟。” 话讲到这里已经很清楚了,荆州晚来并非陶侃的问题,而是有人私心作祟。如今陶侃还活着,行事就已经如此放纵,引得中枢对荆州生出忌惮之心,难怪陶侃死后不久便发生兄弟阋墙的惨剧。 沈哲子先陪陶弘往行台护军府办理了一下任命手续,约定动身之期,然后才匆匆去见庾怿,将这一点新的发现告诉了他。 得知荆州这些内情后,庾怿也真是有些哭笑不得,忍不住叹息道:“陶公,国之耆老重臣,如今紧要时节一时失察竟让家事混淆于公,也真是……唉,罢了,旁人家事难于置喙。只要陶公那里并无迟疑,不害于事已是最好。” 讲到这里,他又沉吟道:“既然那位陶夏敏于家任,倒也不好罔顾其迫切之念。既然为使至此,不妨就留于行台暂加散骑,有此羁縻应不至于再作掣肘。” 沈哲子闻言后点点头,早先何止庾怿,就连他对荆州的态度都有所保留。眼下封赏已经公之于众,不好再作更改,尊其子稍作补救也算是对陶侃的肯定。以此老历事智慧,应该会明白缘何发生这种波折。行台中枢有错即改,那是对陶侃的重视。如此一来,反倒凸显出王舒借陶侃之子私心离间彼此的行为。 接下来的几天,来自各地之人有的留在行台护驾,有的则再返回各自职所准备举事。如今行台建立,各种行政、军务章程都已经确立下来,不必再像早先那样谨小慎微。一直被隔离在外的郗鉴也终于被召入行台,复任尚书令督南北军事拱卫行台。 虽然有陶侃任职大都督调度内外诸军,一定程度上可以抵消王舒在吴中的掣肘。但毕竟东西路途太远,军令很难及时传达。为了确保京口行台和吴中的安稳,行台只能再为王舒增兵数千,允其固守吴郡。 四月中,沈哲子也率军离开行台,前往大业关。老爹带来的东扬军,其中一军归于他统领,另一军则留在行台由护军府直辖以保证庾怿的话语权。 如今沈哲子也是一方使君,麾下不乏战将,像是郭诵、徐茂等久经战事的宿将,还有他家的沈默、沈恪等骁勇族人,眼下都归于他来辖制。这也是世家子弟进仕的优越所在,本身便有家资可以依仗,一旦任事起点甚高。寒门子弟奋斗半生,能够达到的高度甚至还不如沈哲子的起点高。 哪怕自身便是受益者,对于如此不公平的现象,沈哲子也是不免咂舌。诚然他自己本有特殊性,其他士族子弟也无他这样雄厚的资本,但即便是这差距再缩小一倍,若是成为整个社会的常态,所害仍是不小。 虽然担任统帅,沈哲子也知军略确非自己所长,因而给族叔沈默和徐茂等人都加行军督护,具体事务交给旁人。像随在他军中的陶弘,庾怿之子庾曼之,还有其他几家子弟,沈哲子虽然将人带来了,但给他们的要求也都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要干扰到正常军务就好。 三千余人浩浩荡荡开拔,沈哲子虽然军事不精,但也很快发现了东扬军的缺陷所在。 作为吴中人家期盼已久的子弟兵,东扬军装备之豪奢,在时下无论南北都是名列前茅,可以说是毕集吴中物华。 基本的装备是一套全身札甲,一套半身皮甲,环首刀,长枪,投矛,步弓,还有各种杂用军械。最基本的士卒,这一整套军械重量都有几百斤。至于兵尉以上的军官,军备则更加精良。也难怪兵员的选择要优中择优,这么重的一份装备穿戴身上,体格稍不硬朗,站立都成问题,更不要说战斗力了。 如此豪奢的配备,哪怕是在吴中都难大规模的装备,如今东扬军三万余人也已经达到一个承受力极限。这还是因为商盟成立以来,吴中大得其利,若凭早先的物力,也根本难以承担如此豪奢的投入。 装备精良到烧包,由此带来的不便就是机动性的大幅度削减。长途行军自然不可能全副武装,单单军械的运输便是一个让人头疼的问题。沈哲子这三千人开动,所配备的民夫便有将近五千人,牛车马车更是难以计数,如此才没有耽误了行军。若凭这样的军队转战天下,哪怕战斗力足够,补给和运输力也达不到。 不过这倒也不怪乡人太热情,实在是东扬军立军之初的主要意图便是守卫吴中乡土。吴中水网密布,这些年来就是每年都不间断的疏浚修葺,水运的便捷可以极大程度提高机动性,并不影响战斗力。 两日后,沈哲子率领军队到达大业关。他的任务就是固守大业关,保证京口正面不受敌军侵扰,先保雄关不失,而后再等待军令图进。 且不说大业关本身的防御完备和地利优势,原本的守军加上沈哲子的援军已有六千之数,后方补给道路畅通无阻,时下可以说是战局中最稳固的位置。正因如此,京口各家希望子弟混些功勋的也都将人塞进沈哲子军内。不过沈哲子的打算是总要抽空搞死一两个,让这些人意识到战争的严肃性。 郭诵等守将出关迎接,待看到东扬军装备之精良,眼球不禁都瞪大激凸出来,直呼浪费。对于他们这些在北地苦苦挣扎维持局面的人而言,这样精良的军备简直就是做梦都想象不到的豪奢。谁手里有这么一批军资,若是不能拉出几万人的队伍,都算是此人领导力差到了极点。可是如今这些军备却仅仅只武装了一军之人,在他们看来自然是暴殄天物。 吴人久困,乍得松缓,这种情感的宣泄,也真是不足为外人道。即便日后吴中再有立军,也绝无可能达到东扬军这样的标准。 这一个多月来,大业关除了抵御张健部的攻势外,后方也还在一直保持着修建。到现在,规模已经不逊于一般的城池,城墙高耸,内里空间极大,而在周边也已经建起一些辅助性的堡垒。东扬军入驻之后,加上随行的民夫,空间并不局促。 构建这么一座雄关,沈哲子潜意识也是在增加京口在时局中的重要性。在自家影响力尚不足往西面几个强大军州渗透的时下,增加京口方面的战略重要性也是一个比较好的选择。 入关略作休息之后,沈哲子便与众将登上关墙去眺望敌阵。郭诵等人不愧良将,在占据有利地形的同时并没有一味的龟缩防守。沈哲子离开之间,张健已经在驱使民夫准备构建关隘要与大业关长久对峙。 可是直到沈哲子回来,对面的关隘仍未筑成,这是因为郭诵他们始终保持着对敌军的侵扰打击。这是北地坞壁惯常的打发,以坞壁作为据点频繁向外突出,或是小股奔袭,或是夜中冲营。既为疲师之用,又能打击敌军的辎重补给,令其不能长时间的围困。 如今在两座关隘数里长的距离内,到处横陈着土石碎木,断肢残骸。而对面的营垒始终高不盈丈,并不能够提供足够的防护。更远处才是张健部的营帐,位于一座视野开阔的高坡上。 有了新生力量的补充,又是装备如此精良的强军,郭诵等人包括后来的这些领兵者,便渐渐不能满足于固守,希望能够更进取一些,最好是能够击退张健,以保证对关外郡县的辐射力。 0325 首战 暴雨倾盆,遮天蔽野,天地间白线茫茫,视野所及不过身前尺余。 雨水自高坡上汇聚成流滚滚涌下,砂石泥浆灌满半身。浑厚的旗鼓声穿透雨幕响彻周边,沈哲子立于幢盖之下,满脸水渍已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几里外的厮杀声传到这里已经尽被雨声掩盖,只有偶尔几个尖锐的利器交鸣与凄厉的惨叫声侥幸贯透雨幕传来这里,已经能够让人感受到前方战斗之惨烈。 诸多斥候传信兵在泥浆中飞奔,往来穿梭,将战场上最新的战报传递回来。而沈哲子这一部后备掠阵的军士便随着消息传来,随着战场的移动而转移,随时准备投入战斗以作策应。 天公不作美,东扬军入驻大业关之后,众将刚刚达成反攻张健部的意向,而后便是暴雨骤降,至今已经绵延数日。哪怕斗志再如何高昂,面对天气这样不可抗的因素,也只能暂时罢战。不过随着雨势绵延良久始终不曾衰减,众人的心思不免又活泛起来。 诚然暴雨对敌我双方而言都有恶劣影响,但显然张健部露宿于野所害尤深。眼看着大业关外洼地成泽国,小流亦奔涌起来,而且对方阵营隐有退去之势,众将求战之心更烈。 尤其对成军未久、亟待证明自己的东扬军而言,在人数、补给俱占优势的情况下,若不能主动出击而是只能坐观敌人退走,简直就是一种羞辱! 沈哲子也知这一战的重要性,权衡再三,同时广布斥候出关在野地游弋搜罗情报,待到确定张健部确是后继乏力、并非诱敌之后,终于决定出击。这一次,三千东扬军尽出,除了郭诵负责守住大业关后路外,其余战将也都随行,务必要一战重创张健! 张健部徐徐退去,东扬军也未迫之太甚,只是衔尾追赶。终于在几十里外将近句容时,江潮大涨阻拦去路。前路断绝,张健只能沿河布阵,迎击来敌,寄望于背水一战杀出一条血路。 暴雨之下,弓矢早已无用。战斗伊始,两军便是短兵相接,毫无花俏的碰撞在一起。真正的战斗容不得太多阴谋诡计,作为退避一方,士气本就低迷,为了扛住打击,张健部阵型收缩,于一处河湾据地而守。 东扬军求战心烈,一俟进攻的鼓号声响起,便解下腰畔竹枪短矛奋力掷出。这些飞矛穿透雨幕,须臾间便飙射至眼前!位于阵型外围的大多是叛军裹挟的民夫,本身已是衣不遮体,更无甲装护具,瞬间被那些飞矛贯透胸腹,重重摔在了泥浆内! 几轮飞矛之后,东扬军前锋已经翻越地阵外围木石车架搭建起的简陋工事防线,直冲那阵型已被撕开的口子杀去! 长枪坚挺,一往无前突进而去,敌方阵营中不乏人还未及反应,身躯或是被长枪逼退,或是被枪身扎透!血浆漫天挥洒,夹杂着雨水往四方蔓延! 战斗甫一开始便进入白热化,越来越多的东扬军冲杀进来。而敌营中外围那些散兵民夫只是徒劳挥舞着手中的棍棒略作抵抗,更多人或是往后方退去,或是往两侧逃窜。第一轮鼓声尚未停止,东扬军已经凿穿了叛军第一道防线,冲杀到了历阳军真正的阵线前! 作为苏峻麾下重要部将,张健也是转战南北,久历阵仗,再恶劣的天气都不乏战斗经验。哪怕如今已经处于劣势之中,仍然未有慌乱。他解下披风只披鱼鳞半甲,身边千数精锐部曲阵列森严,并不因前方混乱的阵线与越来越近的厮杀声而有所惊惧。仿佛雨中蛰伏的一头猛虎,只待敌方气势稍落、冲势暂缓,便予以迎头痛击! 徐茂身在前冲的长枪阵型中,灌满雨水的兜鍪早不知被他抛飞到何处,唇线紧抿,间或抖枪挑飞一二漏网之鱼。在他前后有十数名亲兵,一边杀敌一边扯着嗓子大吼道:“束阵凿击,勿追溃敌!” 东扬军虽然悍勇,但历阳军同样不弱。相较于东扬军稍显单一的冲势,战斗经验更加丰富的历阳军则要灵活得多。在这样一个大雨倾盆、统一旗鼓调度已经完全丧失效用的恶劣环境中,历阳军久经战事考验的兵员素质便体现出来,哪怕阵型已被凿穿,兵众各自分散,但在什长、兵尉的号令下,再次组织成小股的力量,狼群一般冲上来扑杀蚕食! 同为流民帅出身,徐茂深知流民兵的战斗风格,虽然左右皆受侵扰,但却绝对不能停下来往左右去剿杀。一旦冲势停顿住,前方历阳部真正的精锐就会直接扑杀过来,将他这一部先锋完全吞没! 面对这样的攻势,东扬军精良的装备优势便凸显出来。人人被甲防护要害,尽管屡受侵扰但是真正的伤亡并无太多,冲势并没有因此而被遏止,继续保持高歌猛进的凿穿速度! 随后沈牧他们的中军掩杀而来,有了前锋的冲杀,面对阵型已经溃败的历阳军,优势则更加明显。两千东扬军两翼各分出一营,沿着前锋撕开的裂口继续突进,中路则成一堵墙排山倒海的将前路一切抵抗拍成齑粉,徐徐前推! 于历阳军而言,尚是第一次打这样完全落於下风的战斗。他们自是骁勇善战,但无奈缺乏一个整体的调度,只能分割成小团体各自为战,一旦没有了战阵的优势,东扬军那严密的铁甲阵线更难撕裂开!数人悍不畏死往前冲杀,明明一刀斩在了对方胸膛上,但是对方稍作趔趄,转而便一枪扎透他的咽喉! 对于久历阵仗的战将而言,不要说只是阵线受阻,哪怕蒙上了双眼,都有一种对于战斗形势近乎直观的判断。位于阵型中央的张健敏锐察觉到战事的不利,终于决定不再等待下去,锵一声抽出腰畔大刀,疤痕交错的脸颊上显出一丝狰狞:“随我突围!” 在张健的带领下,千数部曲排开前路障碍,很快便冲到东扬军前锋所指。 “杀!” 张健抡起强健臂膀蓦地挥起大刀,向前横挥出去!这一刀恍如闪电一般撕裂雨幕,刀风之后形成短暂真空! 两名东扬军前锋首当其冲,长枪刚刚举起,虎口便是一震,继而手中便是一轻,枪杆已被斩断!虽然略感慌乱,两人仍未变色,扣住腰畔环首刀自下斜斩上去!然而此时张健另一刀已经骤然斩下,切瓜一般斩落前一人头颅。 断首之处血浆喷涌而出,张健横刀一阻挡住脸庞,只是血浆仍然喷射在他额头沿着脸颊滚滚流下来,更将这名悍将衬托得厉鬼一般。张健狞笑一声,一脚踹飞无头尸体,而后又虎扑向那第二人。在他惯常的经验中,无论怎样悍勇兵卒,亲见此幕总要有所惊惧。 果然那第二人看到同伴横死于前,脸上血色骤然退去,下意识要转身狂奔逃离,然而这念头只是闪过一瞬,下一刻他口中便暴喝道:“杀敌!” “找死!” 张健挥刀格挡,而后刀身一个翻转便将对手兵刃压低,刀锋蓦地一挑,便划破肋甲掼入其脏腑。那东扬兵口中呜咽,嘴角里不断喷出血沫,身躯徐徐栽倒。张健正待要举步继续杀敌,小腿忽然感到痛楚,低头看去,那行将垂死的兵卒倒在泥浆中,仍在用仅存的力气挥刀砍着他的右腿。只是这力道甚弱,数刀砍下,也只是在他小腿上留下一道浅浅血痕。 “张健休走!” 此时,东扬军前锋大部终于彻底凿穿阵型。徐茂一马当先,一手持枪,一手挥刀,虽然周身已是挂满血浆,步履沉重,气势却是浓烈。而在其身后,更有大批东扬军排枪挺刺而来! “徐邃然,你不过是高门鹰犬,也敢战我!” 张健大刀一抖,猱身卷向徐茂。 “乱臣贼子,人人可诛!” 徐茂手中长枪一抖,将张健逼退半步,继而挥手劈刀,旋即左近一人肝肠便自创口掉落下来! 两军各自冲杀上来,将主将掩入阵中。一时间此处战斗胶着难分彼此,入眼望去尽是涌动人影。暴雨越来越急,一刀斩落下去,血水尚未涌出,伤口已被冲刷粉白! “杀张健者,封五等爵!” 在战场左侧,突然响起震天吼声,雨幕中更有一种凝重气息快速逼近而来! “主公,不可恋战啊!” 张健仍在组织冲杀,在他身前数丈外便有一部历阳残军往此处靠拢,只要杀透眼前这一道东扬军阵线,彼此就能合拢。然而身边家兵兵尉却扣住他的臂膀,大声吼叫劝阻。 张健晃晃脑袋,甩掉眼帘上挂着的雨水,又看一眼左近正与家兵缠斗不休的东扬军,牙关紧咬,脸上写满了不甘。 “敌阵已残,围杀张健!” 隆隆鼓声在江边响起,而后便有更多吼声响起“围杀张健”,这声音遍布于野,一时间完全压住了雨声! “退!” 张健恨恨劈飞一支长枪,继而便率亲卫往喊叫声最薄弱的西北方冲去。 0326 大捷 沈哲子率领两千余家兵自战场左侧冲杀进来,此时的河湾战场已经不是整体一块,历阳军已经被分割成数块各自为战,仍在负隅顽抗。 只有亲眼目睹才知历阳军的悍勇,哪怕已经不成阵型,仍在一边拼命厮杀,一边有意识的自发靠拢。不过东扬军同样不弱,虽然新成军未久,但这些兵卒们却绝对不乏厮杀经验,几乎每一个都参加过不止一次的江东保卫战。 尽管东扬军已经冲散历阳军的阵型,但在局部的战场上,其实并不能占据绝对的优势。沈哲子率领生力军加入战斗,一边传令士卒们高喊着口号,一边逐次剿杀那些仍在顽抗的历阳军。有了援军加入之后,东扬军便渐渐取得了战场的控制权。 此时雨势越来越大,突然在北面战场爆发出连绵的大笑呼喊声:“张健逃啦,张健逃啦!” 沈哲子听到这话,精神亦是一振。因为时下家兵制的盛行,只有在那种大规模的举国之战中才会出现大军团的长时间对峙,而像眼下这种规模的战斗,一旦主将退避脱离战局,可以说是注定了失败。 主将所在不只是一支军队最精锐力量所在,更是整支队伍的精神核心。对于历阳军的战法,沈哲子也有一定了解。大凡两军对阵,往往都是悍勇战将率领最精锐的部曲直凿对方中军,其他部队随后掩杀,若是敌方中军抵挡不住攻势,则必败无疑! 早年的王含数万大军,就是被苏峻直接冲垮了中军。而早先负责在建康城外抵挡历阳军的宿卫军队,主将几乎尽数被在战阵中斩杀,原因也多与此有关。 而相对于流民兵的战斗风格,吴中义军因为长期没有一个统一的旗鼓号令,都是各家主人率领各家部曲各自为战。局部的小规模战斗能够占据优势,但是一旦集合成军几乎必败无疑。这也是不同地域背景,继而影响到具体的战斗风格和战术问题。 所以这一场战斗,沈哲子也是与众将商议良久,才最终制定下一个呆板到近乎可笑的战术。前锋直突,中军掩后徐徐推进,擅自离阵者当场格杀!就是这样一个呆板的战术,稳定住了东扬军的阵型,在这样一个暴雨天气、视野严重受阻的环境中发挥奇效。 “张健已亡,伏地不杀!” 兵士们再次高喊口号,在战场上横掠而过,所到之处抵抗烈度明显降低下来。越来越多的历阳军丢掉兵刃,趴在了泥浆中。 此时,徐茂的前锋队伍紧紧追蹑在奔逃的张健部曲后方。徐茂亦是深知,眼下最重要的不是杀敌,而是驱敌,要将张健远远的驱离战场,不给对方迂回折返的机会。 “杀张健者,封五等爵!” 数百东扬军前锋一路追赶,任雨水冲刷全身,他们乃是承受战斗烈度最强的一部,然而首战告捷那火热的心境却驱散全身的疲累,一直没有放弃前方的目标。 这时候,张健身边仍有数百部曲,乃是他转战南北最精锐的嫡系力量,未必没有一拼之力。然而现在战意早失,再做顽抗也未必能够扭转战局。尤其更加令张健忧心的,他虽然围攻大业关良久,但是对于大业关所拥有的兵力却始终没有一个准确的概念。 他其实很早就萌生退意,因为大业关根本不是他眼下的兵力能够拿下的。然而主公却严令他要守住东面防线,张健也只能固守下来等待援军。 然而一场大雨突如其来,援军未到,他的辎重粮草已经不继。迫于无奈撤军,也是在赌一把,赌大业守军不足,又或守将不敢出战,只要能够争取一天的时间退到句容,他就可以从容布置,再无隐忧。 然而大业守军的反应敏锐,求战心之迫切,却超乎张健惯常的经验。尤其东扬军的装备精良,乃至于悍不畏死的气势,更让张健深受震撼,有所动容。 一路亡命狂奔,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渐停止,后方追杀的队伍终于不见。而张健并身边这几百部曲也已经是狼狈到了极点,不乏人为了跑得更快丢掉兵甲,甚至于赤足飞奔。 在一处水势稍显平缓的河湾,张健等人停下来。看到身边仅剩的这些兵众,张健真有欲哭无泪之感,过江以来,他还未遭如此大败,被人追撵得如同丧家之犬! 数千部众散尽不说,就连他最嫡系的家兵部曲,都折损了过半。相对于前者而言,后者才让他更加心痛,这些精锐悍勇又忠心无二的家兵部曲,才是他能立足于世的真正依靠。一战而没半数,实在令他心如刀绞,怒急攻心,眼前一黑便栽入了泥浆中! “主公!” 那些家兵们见此状,纷纷涌上前将张健搀扶起来,良久之后,张健才徐徐睁开眼,视线迷茫片刻后便流露出刻骨之恨:“过江!管、弘二贼陷我至此,不杀之难消我恨!” 他口中二贼便是负责支援他的历阳部管商、弘徽,若非这两人失期未至,哪怕不能固守,他也绝无可能会遭受如此惨败! —————— 暴雨虽然已经停歇,天气却仍阴沉,不时有零星雨点飘落,天地间一片潮腻。 距离那一场战斗已经过去了两天,但战场上仍有诸多尸骸在泥汪中浸泡着。上午时,大业关方向的民夫才到达此处,开始清理战场,清点战果。 这一战缴获的物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粮食不过区区几十斛,那些残破的军械辎重更如垃圾一般被随意丢弃在地上。不要说装备豪奢到令人咂舌的东扬军,哪怕大业关原本的守军对此都是不屑一顾。 战斗过后,东扬军便就地择高处驻扎,略作休整。暴雨中的战斗,烈度又是如此之强,于敌于我而言,都有诸多困扰。战斗刚刚结束,沈哲子便急命人往大业关传令调运一批药材补给来。 过去这两天里,许多兵士都出现轻重不一的流涕伤风。尤其那些在战场上身受创伤者,更不乏伤口感染高烧不退,已经有数十伤员因此而亡。 目睹太多生死,沈哲子仍是不能淡然,绞尽脑汁去思考脑海中不多的生理养护知识,亲自监督乃至于动手救护这些伤员,然而感受到更多的则是人力的有限。眼看着一个个抛洒热血,侥幸没有死在战场上的伤员却因伤病的折磨而溘然长逝,心情更加沉重。 为了避免打扰到伤员,也避免影响到大胜后的士气,伤病员都被转移到一个单独的干净营地安置。一直等到大量医师们进入营地,沈哲子才离开了这里,开始整理战报。 这一战乃是当之无愧的大胜,张健残兵逃窜,余者几乎尽数不得免。战场上杀敌千余,俘虏则更多,经此一战,历阳军张健部可以说是完全被打残,战果可谓辉煌。除了历阳叛军之外,尚有大量被裹挟的民夫,有的死在了战阵上,有的逃窜各方,单单在战场上投降后被擒获的便有千余。 在准备交往京口行台的战报中,沈哲子将这些民夫单独立册,并未归于战俘之中。虽然这样一来战果会有削减,但沈哲子还是不忍心再给这些丹阳乡民施加戕害。一旦被归为战俘,便意味着这些人乃是历阳叛军余孽,不只再难返回乡土,日后还会被当做罪民承担沉重的劳役压榨,此生再无希望。 虽然这些民夫侥幸未被列为战俘,但眼下也无治民之所来安置他们,只能先收容下来,等待战后再遣返各自乡土归籍。这些被裹挟的民众,不乏有全家遭受叛军戕害者,一俟被解救出来,便有人哭嚎着请求坑杀那些叛军战俘。 此类的请求,沈哲子都是置若罔闻。他愿意予这些民众善意,但并不意味着要做他们的复仇工具。历阳军这些士卒们都是久经战阵,只要加以整编休养,就可作为劲旅继续投入战斗。即便是不做战兵,打撒后分布在乡土间,也是极为难得的劳动力。尤其经此大乱,江东必然要元气大伤,死的人已经够多了,实在没理由再去戕害人力。 战果虽然惊人,东扬军也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战损主要集中在徐茂的先锋营,足足有四百多人战死。其他各营折损再加上战后伤病减员,东扬军也付出了近千条人命! 这是战争应该付出的代价,尤其对东扬军而言。他们被吴中乡人寄予厚望,成军之初便击败了骁勇之名震慑整个江东的历阳军,取得历阳反叛以来第一场大捷!经此一战,没有人能再小觑吴人惧战,他们没有辜负乡人的信任,用血肉铸成了威名! 这一场战斗的胜利,若着眼当前,乃是打残了历阳部东路军,挽救了已经颓败太久的形势,让整个平叛的局面得以开朗起来。而往更长远去看,是打出了吴人的信心,他们并不是什么亡国之余,他们是这一片土地上真正的主人,愿以血肉捍卫乡土! 0327 献俘 清晨时分,在侍女的低语轻唤声中,庾怿徐徐醒来,揉了揉惺忪睡眼,才发现自己又是伏案睡了一晚。他打着哈欠收起书案上的各种函文,着人去请一众僚属准备议事。 趁着这一点时间,他躺倒在榻上舒展一下筋骨,让侍女上前揉一揉有些酸涩的肩背。哪怕在闭着眼,脑海中仍在思忖今天该做的事情。 大兄留下的这个烂摊子,对庾怿而言实在太沉重,但又不得不咬牙坚持住。他很清楚自己眼下这个位置并不稳固,王舒始终逗留在吴郡,意图为何他很清楚。虽然眼下是借了沈家为首的吴中人家之势,暂时将王舒隔离在中枢之外,但若局势仍然迟迟不能有所好转,来日或许还会再有变数。 王家如今在时局中虽然没有什么事权,但影响力却是难以根除。随着行台建立,各地官员聚集在京口,近来渐渐有一种呼声,希望能够行台能够内招王舒来分担任事,以增加行台的权威和号召力。就连自家的兄弟庾冰都是作此想,这不免让庾怿又怒又忧。 确实在时人看来,庾怿较之大兄无论名望还是才具都要逊色得多,不能够支撑起行台来。庾怿对此也只能不做申辩,埋头做事咬牙坚持。他并不是留恋权位,而是深刻意识到一旦他家丧失平叛的主导权,处境实在堪忧。 如今大兄之死已经传遍江东,历阳起兵最初的口号已经无用。如今苏峻又转口风,直斥他家外戚揽权祸国。若是他在这个时节交出权柄,只怕下一刻他全家老幼的性命就要被旁人当做交换的筹码去请历阳退兵。 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庾怿直接将庾冰剥夺官职以白身负责军资调度。如此强硬的手段,暂时压下了那些杂音。但庾怿也深知,如果战事仍然迟迟没有好转,这隐患终会再次爆发出来。 但想要在战事上取得突破谈何容易,历阳军若真那么好战胜,又怎么可能势如破竹的攻陷京畿。如今他手中唯一值得信重的力量,便是沈充的东扬军而已。余者或是规模不足,或是难于调度。可是东扬军立军未久,战力尚有待考验。 如今庾怿寄望最深的,便是荆州陶侃能够快速出兵,吸引住历阳主力,从而给宣城战场制造战机,江州与东扬州联合出兵挺进宣城,即便不能击退历阳军韩晃部,最起码给苦守广德的桓彝解围。稳定住眼下的战局,不往更恶劣的方向滑落,然后再徐图平叛。 所以进来庾怿主要的工作,便是调运物资南下,由浙江往江州运输,为来日大战做准备。 尚在闭目养神之际,庾怿忽然听到外间有幕僚惶急吼声:“护军,大业急报!” 庾怿如今除了担任中书侍郎代理诏令之外,尚任中护军以掌军事。听到门外那急促吼声,他心绪蓦地一沉,几乎是滚落下床榻,只着中单丝履自房中疾步冲出,语调已经带上了一丝颤音:“大业发生了何事?” 庾怿实在是不能淡定,且不说如今的形势仍然严峻,单单大业所处的地理位置,若是一旦有失,京口将无险可守置于叛军刀锋之下。届时不要说徐徐图之,哪怕眼下勉力维持的局面都将荡然无存! 正因如此,大业方面不只重兵陈设,庾怿将他的儿子都放在了大业。十几岁的少年又能做得什么事,庾怿不过是借此彰显必守大业的决心,哪怕牺牲掉他的儿子都在所不惜。 早数日前暴雨连绵,庾怿心中便不乏隐忧,他虽然素来信重沈哲子之能。但战阵对抗又非别的事情,对手又是名动江东的历阳悍将,庾怿也不敢抱完全的乐观。如今听到大业果然出事,他心中已是懊悔难当,更眩晕得站立不稳,后心已经沁出一层冷汗。 前来报信的乃是褚裒褚季野,他如今正担任庾怿的属官,此时正手持大业方面刚刚送来的战报,两眼放光,整个人都激动得难以自已。待见到庾怿脸色青白不定,摇摇欲坠,当即便明白他是误会了,连忙递上战报大笑道:“是捷报,捷报啊!” “捷、捷报?” 庾怿神态恍惚,劈手抢过那份战报急不可耐的转开来细览,待看到那战报上的内容,脸上顿时流露出难以置信状,反反复复看了数遍,才抬起头来直勾勾望着褚季野颤声道:“季野,这战报是真是假?” 这话听来有几分可笑,但是褚季野眼下却没心情嘲笑庾怿,他刚刚接到这战报时,何尝不是难以置信继而怀疑战报的真实性。虽然他素有沉静之能,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感。 历阳起兵至今便长驱直入,未遇一败,几乎已经树立起战无不胜的形象。然而在这样一个态势下,却遭到迎头痛击,惨败如此。而战胜那些历阳百战悍卒的,竟然仅仅只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并一群素来被人看轻的吴中士卒!这样的事情,让人如何能轻易置信! “大业方杜道晖杜参军正在行台,等待护军召见问询。” 听到褚季野的回答,庾怿便持着那战报匆匆往外行,待见到褚季野还神色尴尬站在远处,这才发现自己衣装实在有碍观瞻,不免哑然失笑,连连摆手道:“大喜忘形,大喜忘形,实在让季野见笑了。” 他本就不是什么修养深厚的名士,也并不强求在人前保持什么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静气。今次执掌行台也是因为实在没有办法,为合家性命计不得不赶鸭子上架。察觉到失态后便洒然一笑,匆匆行回房中穿上木屐,披着一件氅衣便又疾步行出去见杜赫。 当由杜赫口中听到详细的战斗过程,庾怿才终于确信手中这一份战报确确实实是真的。而且杜赫只是先行一步回京口报捷,稍后大业关负责押运缴获并斩首的队伍就会到达。 哪怕没有亲眼所见,但光听杜赫的描述,庾怿闭目略一思忖,也知这一场战斗得胜的不容易。他已经兴奋得坐不住,站起来绕着座席徘徊,口中不断喃喃道:“维周,哈!这郎君真是、真是惯会给人惊喜!哈哈,少年假节,首战大捷,沈士居这是积几世福荫,竟然生此麟儿!” 此时在庾怿心目中,对沈哲子如何声誉都不为过,早先京畿陷落,便多亏得沈哲子敏察将皇太后和琅琊王抢救出都,才能在京口建起行台。如今更是一战击溃叛军东路,解决了京口周边的兵事威胁。 历阳兵少人所共知,遭受这一次损失后,哪怕仍不放弃京口方向,也要经过很长时间的调度安排,才能再抽调出足够的人手来东进。可是如今各方早已达成举兵讨逆的共识,岂会再给他从容布置的机会! 杜赫与褚季野在席中对望一眼,各自都是喜形于色。他们如今屁股已经牢牢坐在了沈家这一方,即便早先诸多运筹抢占了一个优势,但终究需要有相匹配的实力和战绩才能将这份优势巩固下来。 大业关之捷可谓破冰之战,不只让人认识到历阳叛军并非强大得不可战胜,更能对其他各方形成督促。小儿辈都能轻松破贼,那些所谓的国之干城、百战宿将又有什么理由避战! 良久之后,庾怿激动的心情才稍有平复,继而又坐回原位沉声道:“维周得此大捷,接下来还有什么计划?无论人力物力,行台统统满足!” 杜赫闻言后笑道:“小沈使君命职下禀告护军,张健虽破,我军亦受创不轻,眼下并不宜贸然向京畿挺进。因而接下来会退至大业关修整旬日,待到西军挺进之后,使君将率部直趋曲阿,尚需行台提供辎重输送。” “胜而不骄,稳重老成,维周器具已成啊!” 庾怿闻言后亦连连颔首,激动的心情稍稍冷却下来。这一场大捷虽然意义重大,但摆在具体的战局中,仍然只是一场局部的战斗,虽然让历阳叛军有所被动,但并不能说完全丧失优势。譬如眼下仍是危急的宣城战场,韩晃部已经扫荡宣城大半地域,只剩下桓彝在广德苦苦支撑。一旦广德城破,吴中将直接暴露在叛军刀锋之下,实在不容松懈。 又过一日,大业关献俘部队到达京口。这一场大捷,飞快的传遍大江南北! 这一天,京口几乎全城出动,运河两岸放眼望去尽是乌压压人群。原本停留在江面的舟船尽数被转到别处,献俘大船破开微波荡漾的江面,在万众瞩目当中缓缓驶向行台。仍然是甲衣森寒的东扬军,只是较之离去时,甲衣不再光鲜,壮士亦多被创伤,可是换来的却是整整一船的首级,还有众多神情灰败不堪的俘虏! 徐茂作为此战先锋冲阵战将,如今担任献俘主使,当大船徐徐停靠在岸时,早已经在岸上等候多时的庾怿等行台重臣们肃然上前施礼,大船上徐茂以降亦以军礼回之。继而两岸便爆发出山呼海啸一般的喝彩声! 0328 历阳之急 姑孰地近大江,境内牛渚乃是大江上游咽喉之处,左近水网交错,向来作为盐米重屯所在。陈兵于此,上可扼紧大江水道,隔绝荆扬,下可俯瞰宣城,南窥江州,素来为江东用兵形胜要冲之地。 早年王敦为乱,便是屯兵姑孰,进望京畿。而原本苏峻戍守的历阳,与姑孰隔水相望,主要的使命也是震慑西藩,不使姑孰有强兵聚集以乱江东。世事翻转,早年的守护者如今已成叛逆者,唯独不变的是姑孰的战略要冲位置。 如今的姑孰,除了原本的仓房货栈之外,尚有大片的营垒。驻扎在此的除了历阳军本部近万人和万余由都中转移至此的宿卫禁军之外,还有大量的地方豪强乡勇。 江东屡经动荡,大凡有一二雄心、自恃武勇者,心里多多少少都存一些趁势而起的念头。早年一门五侯的义兴周,如今江东豪首的吴兴沈,便是这些豪强们钦慕有加又艳羡不已的对象。 若是太平时节,这些人是没有太多上升机会和渠道的,本身力量又不足以让他们去搅乱世道。历阳举兵于他们而言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各自尽发家僮部曲,力寡者称尉,力壮者称将,横掠乡里乃至于攻破县治,纷纷响应历阳。 对于这些人而言,起兵造反是没有多少负疚感的,也并不觉得是多么严重事情。一方面是朝廷本来就薄视他们,并不热衷于给他们提供什么报效朝廷的渠道,心内自然乏甚认同感。一方面是即便历阳事败,但也法不责众,不可能将从逆者尽数斩杀。乱后要稳定局势,平定地方上的骚动,仍要仰仗于他们这些豪强。 自己不作乱,别人也要作乱。即便是作乱,也未必会遭受什么惩罚。况且还能趁乱掳掠人丁财货以壮大自身,若侥幸能够熬过这一场动荡,来日在地方上或许还会更加显重。如今的吴兴沈家,不正是这样一个发迹过程? 成功的例子就摆在眼前,哪怕他们不能获得沈家那么惊人的成功,打上几番折扣,于这些人家而言也是家世的大幅度跃升。 对于这一类的响应者,苏峻也是持欢迎态度,这些人忠心与否,根本不是他需要考虑到的事情。彼此行迹类似,局势越发动荡,他们这样的武人便越能攫取更大权势和利益。无论这些人私心如何,只要肯帮自己造势,那就值得拉拢。 所以在平稳了京畿形势之后,苏峻很快便率领主力移镇姑孰,大凡有举兵响应者尽数招揽至麾下,大肆封赏。如今在这姑孰大营中,单单五等爵的关内侯便足足有数百人,而获封将军号的更是不知凡几。 封赏是否过滥?苏峻他自己都今日不知明日事,区区名爵虚名若能招揽更多实际的助力,何乐而不为!究竟封赏是否过于泛滥,那是等到他彻底稳定住局势之后才会考虑的问题。况且真到了那时候,这些受赏名爵者还不知会剩下几人,实在不足介怀。 历阳兵强,但是水战却稍逊,不及南人幼生便蹈波弄浪。当这些趁机作乱的宣城本地豪强们被招揽之后,苏峻便将他们编练成军,提供舟船,自大江溯流而上,攻破江州安放在芜湖的前锋水营。他自己则亲率本部沿岸掩杀,将江州军前锋一路赶回寻阳镇所。 得知庾亮的死讯之后,苏峻确是惊喜得很,大有得天之助的感慨。他最担心是庾亮逃离京畿后号召各方勤王,让他陷入众矢之的。如今庾亮死了,各地即便不忿于他有心勤王,但彼此之间都不能互相信重,矛盾重重,谁也难以去节制谁。如今京畿中枢都在他掌控中,更给他以分化瓦解,各自击破的机会。 可是不旋踵,皇太后逃至京口将建行台的消息便给他以晴天霹雳。更让他稍得一点的法礼优势荡然无存,他本以诛奸为名起兵,如今权奸已死,看来是已经没有了继续作乱的理由。但事已至此,他怎么能善罢甘休! 局势演变到如今这一步,苏峻起兵之初心内还有的些许迷茫已经荡然无存,想法已经渐趋成熟。如今京畿和皇帝皆落于他手中,正是天赐良机,可借此跃居诸多高门之上把持中枢以为内外仲裁。至于京口的行台,他不能承认,也不会承认!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天下岂无贤良辅弼幼君,怎么能容许一个愚钝妇人干政自取衰败姿态!尤其苏峻心内对皇太后的怨恨绝不逊于对庾亮的恨意,自无可能俯首称臣! 但无论如何,若任由京口方面壮大作祟,都是一个致命隐患。他本意是亲自率兵东向京口,再重复一边攻陷建康旧事,彻底消灭隐患。然而荆州方面迟迟没有给他答复,让他不能有所放心。况且京口地近淮北,他也不得不考虑郗鉴对此的反应。 思忖良久,又与一众谋士将领们商谈良久,苏峻最终制定下如今的策略。京口方面暂时不必理会,只要防备他们勿往京畿靠近即可。他自己率领主力镇守姑孰,一方面震慑荆江两方,一方面保证退路无虞。韩晃部则继续扫荡宣城,往吴中挺进。 只要事态能维持在眼下这一步,就可以进一步争取与南北人家达成共识,废除庾氏执政之权。对此苏峻还是充满信心的,他之部众骁勇善战,江东罕有敌手。 那些高门空谈则可,军略不值一提,一旦发现平叛不力,相信用不了多久就会做出妥协。况且京口方面那庾怿不过中人之姿,所仰仗无非皇太后的名分而已,名望才具都难堪其任,并无太大号召力去号令各方。 至于会稽沈充出尔反尔,苏峻对此也是深恨,不过倒也并不怎么失望。吴人狡黠无信义,他本就对沈充没有报太大期待。等到韩晃攻入吴兴肆虐其乡土,那沈充就会明白戏耍自己的代价!诡变再能,终究要实力为后盾。到时候,沈充就会明白要跟谁合作!背信弃义之仇,早晚有一日会加倍偿还! 如今除了战事上的忧虑外,苏峻尚有一点困扰却是来自内部,即就是联军中的豫州部。他亦深知历阳兵少难以掌控全局,而响应依附者虽众,但却不堪大用。所以对于豫州的联军分外看重,早先议定名爵,他甘居祖约之下,尊祖约为尚书令,同时又将豫州军南下的统率许柳封为丹阳尹,礼遇之重还要在自己部将之上。 然而即便是如此礼重,豫州军方面却仍有人不满,尤其是祖逖之子祖涣。此人虽得其父之风颇为骁勇善战,但谋略智计方面确是远逊。早先便公然忿忿有言苏峻对其薄视,目其为将卒之才不肯委以清要之任。待到大军将要移镇姑孰时,更是违抗军令诸多推诿,不肯离开建康繁华之地。 对于这个计短智薄的贤良之后,苏峻也是深恨,只是因为祖约的面子不好训责。若此子乃是他家子弟或是部众,苏峻早已经恨不得将之收而军令斩之! 祖涣这里只是一件小事,为大业而计苏峻也能暂时忍耐,让他更加忧虑的则是祖约那里。早先豫州数千部众南下联合攻陷京畿,形势已是一片大好,正该追加军士投入乘胜追击扩大战果。可是他请援之信不知送出去多少,祖约却始终没有再派援军过来,甚至还隐有撤军之念,这不免让苏峻头疼不已。 为大事者首尾两顾,居然想要半途而废。苏峻心中之忿怨可想而知,然而再如何不满,眼下却是不好翻脸,若是祖约撤军,他这里形势维持将更加不易。 这一天,苏峻又将许柳请来厚礼宴请,期望能够稳定住人心。 许柳本居淮南太守,既是祖逖的内弟,又是祖约的女婿,乃是豫州军极为重要的将领。作为今次联军豫州部的统帅,许柳如今也是志得意满,颇有志骄姿态,看着琳琅满目的酒食菜品,怀中拥着温软吴姬,不自觉已有几分放浪形骸:“早知江东天下善处,物华之盛迷人视听。邵陵公早年忍让又是何苦,若早相共谋克定大事,如今已是高床软卧、温香满怀,何劳军旅行战之苦。” 苏峻微微一笑,心中所想并不流露,只是举杯对许柳笑道:“此乡富贵,岂敢专享。惟今之憾,可惜太尉不能驾临于此,与我等共揽此物华之乐。” 许柳位处如今也非庸人,听到这话便知苏峻言中深意,眸子恢复几分清明笑语道:“南北汹汹势如沸汤,许多事并非不愿为,各自有苦衷啊!寿春地近中原,左近都无山川可恃。我家主公镇于彼方也是战战兢兢,不敢有失,所部若调度太频,或会引得羯奴南窥……” 许柳所言诸多,只是倍言豫州苦衷,并不提增兵之事,甚至隐隐也透露出要撤军之意。苏峻心内深恨,但也只能强挤笑容道:“如今之局势得来不易,岂能轻废前功。彼此共约举事,本就为求共显。豫州之困我也感于肺腑,稍后资粮转运及此,即刻输之北上暂解太尉之急。” 许柳听到这话,神态便欢快许多,不再诉苦,转而言起风雅闲语。 苏峻尚在席中安抚着许柳,抬头却看见部将神色惶急在帐外频频对他打着手势,心内微微一凛,先作告罪然后便起身退席匆匆行出。 “主公,大事不妙!” 部将随苏峻行至隐蔽营帐中,而后才将战报递上去,苏峻展开一看,身躯蓦地一颤,语调已有几分狰狞:“张子高何时变得如此不堪!我将重任托付于他,竟败于小儿之手!” 看一眼许柳所在中军大帐后,苏峻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于原地徘徊良久后才沉声道:“即刻命匡孝率本部驰援韩晃,若旬日不能攻克广德,提头来见!” 0329 内讧 曲阿县署内,纪友身披一件白色氅衣坐于庭中,坐在他对面的乃是县中长吏马明马行之。 竹制的书案上摆着诸多籍册账簿,马明正拨弄着算盘快速运算,一直过了小半个时辰,这个出身沈家少年营,年方弱冠的年轻人才抬起头来,神色有些阴郁道:“明府,若真尽数依照对面索求拨付,县中存粮或将告罄……” 纪友听到这话,神色亦有几分难看,思忖了良久才沉声道:“给他们。” 马明闻言后便领命起身,率领庭外已经等待良久的县中佐吏匆匆离开,前往与前来索粮的历阳军兵尉接洽。 “维周啊维周,你还要我等到几时!” 纪友行至凉亭中,坐在了胡床上,眼望着墙外天空,脸色颇多怅惘。 早先沈哲子离开时曾叮嘱纪友不妨委曲求全以保存实力,待沈家人离开未久,历阳军便掩杀而来,在琅琊郡中一战击败王舒,随后便水陆并进冲进了曲阿。尽管心内尚有诸多不甘,但就连京郊唯一成建制的王舒军都被击败,凭他手里这一点宿卫残部,也确实没有顽抗的底气,只能递表表示顺服。 或许因为态度可嘉的缘故,加之他家乃是丹**深蒂固的旧姓人家,归顺之后,纪友的官职未动,苏峻甚至还将他原本继承大父的封爵又增五百户,顺便给了他一个五等轻车将军衔,准他于境内招抚流民并宿卫残部。 基于心内根深蒂固的忠义之念,对于苏峻的礼遇,纪友是不屑一顾的。但是由此他也益发有感于沈哲子所言,苏峻起兵确是与中书交争,北人内讧,而非要与天下人为敌。如今庾亮已死,朝廷的大义名分尚不知会归于谁家,他们这些吴人实在不必过分踊跃去抛头颅、洒热血,作无谓牺牲。 曲阿沦陷之后,苏峻部将张健便率众在县中扫荡。为了保存此地乡人元气,纪友不得不随军出行,去一家家说服那些激于忠义据地而守的人家放弃无谓抵抗。 这个过程自然遭到许多非议讥讽乃至于斥骂,但在纪友的努力下,曲阿境内终究没有发生太多的厮杀,也几乎没有涌现一些趁乱而起肆虐乡里的强人,总算维持了一个平稳。 因为纪家所具有的乡望,以及纪友本身的配合态度,像张健这种历阳悍将也没有对他过分为难。历阳军在曲阿境内没有肆虐太甚,张健也只是要求纪友征发一批民夫在县内构建一些营垒等军事设施,当然还必不可少的索要了一部分钱粮。 这些事情,纪友也都予以配合,甚至主动将早先宿卫们携带的一批军械交了出来,原本修筑用来顽抗的营垒要塞也都腾了出来,也帮助张健对那些宿卫残部进行整编。 如此配合的态度,反而让张健有所狐疑,并没有接纳那一部分宿卫残部,而是让属下统率着安置在了句容。 接下来张健便率部东进,至此便彻底隔绝了曲阿与京口方面的消息往来。接替张健戍守曲阿的乃是历阳军管商部,相较于张健,管商则要贪婪得多。曲阿富饶之名早已传遍大江两岸,管商移镇此处后,当即便狮子大开口索要财货,甚至纵容兵士们在乡中劫掠。 面对这种形势,纪友早先的委曲求全发生了效果。县中大族们本身力量并未损失多少,面对历阳军这种小股侵扰掳掠予以迎头痛击,各家并未损失多少,反而让曲阿原本平稳的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 管商对此自是大为光火,强令纪友出面调停,否则便要集兵大掠曲阿乡土。到了现在,纪友对历阳军的行事逻辑也有了一个了解,索性直接调集县中吏员死守县署,闭门不出。管商率众在县署外叫骂数日,终究还是没敢肆无忌惮的行凶。 彼此对峙的局面一直持续到张闿离开建康,被任命为督丹阳东军事,由其出面调停,彼此之间气氛才稍有缓和,没有酿生兵事。 管商率众老实不客气的住进了沈家遗留下来的云阳庄园,并对云阳乡内沈家诸多工坊产业大肆破坏。纪友自知沈哲子是怎样一个脾性,只要历阳军不能将沈家连根铲除,无论他们事成还是事败,管商所为都会被沈哲子惦记上,早晚会因此而饮恨。 因为彼此关系恶劣,管商虽然强兵驻扎县中,但索要财货之类,纪友统统不予配合。到现在对历阳军的底细他也了解差不多了,其兵虽然悍勇,但也不敢过分掳掠乡里以至于激起民变。其他地方的乱象,主要还是因为各自乡中豪族趁乱鼓噪生事,为虎作伥。 曲阿初期的平静,让纪友有底气勾连乡里,与管商部对抗。而且管商军中不乏被收编的宿卫残部,其中不乏纪家故旧,这也让管商不敢过分逼迫纪友,而是自己率众在乡野中掳掠,搜刮财富。 纪友对此即便有心回护,也无力作为,幸而早先已经尽力疏散或是集中安置乡民,所害未算太深。 再得到京口方面的消息,已经是暴雨过后数日。大业关几名游骑悄悄潜入曲阿县中,带来了京口方面和前日大捷的最新情报。这自然让纪友倍感振奋,过往这段时间,可谓是他平生未有之苦闷,表面上虽然尚算平静,私下里却是磨剑霍霍,剑刃都磨薄了数分! 他本以为沈哲子要挟此大胜一举掩杀而来,却没想到大胜之后东扬军竟又返回了大业关,让纪友空欢喜一场。他与沈哲子也是总角之好,通家之谊,对其脾性多有了解。哪怕没有面谈,他也能猜到几分沈哲子心中所想。 张健部虽然是历阳军在建康东面的主力,但其他几部互为犄角实力也不算弱,管商这里便有将近两千历阳军,加上差不多数量的宿卫散兵。而在曲阿北面的弘徽亦有精锐、散兵三千余人,稍西一点的琅琊郡中同样还有数千人,更不要说京畿近郊的蒋陵营垒内的数千豫州军。 沈哲子所部既然能够击溃张健,必然也是强军,若是挟大胜之势一路掩杀而来,未必不能直抵京畿之下。得胜后却退了回去,看似有些谨慎的近乎呆板。但对于熟悉沈哲子的纪友而言,很快就意识到沈哲子这个举动的深意,那就是得不偿失。 如今京口方面行台已经建立,沈哲子并没有理由付出极大代价去直捣京畿。历阳军长途奔袭攻陷建康可谓一个奇迹,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重复这一奇迹,成或不成都要付出极大代价。而且即便是此时攻陷了京畿,也并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守住,反而有可能被苏峻反过头来剿杀于城中。 依照纪友对沈哲子的了解,他肯定还在等待一个契机,比如荆州军东来吸引住历阳军主力。对于沈哲子这种权衡利弊,冷静异常的决断,纪友也是颇感佩服。若换了他来掌军,得此大胜,即便不能反攻京畿,也总要追在败军身后叫嚣一通。 大业关游骑到来,除了传递最新的消息之外,也转告了沈哲子的意思。他希望纪友能够动起来,给历阳军各部埋下一个不合的种子。 接到这指令,纪友却感觉有些为难,一方面他本身便不擅长鼓动口舌以作离间,另一方面也确实不知该如何去接近那些历阳悍将。 然而正当他自己一筹莫展时,机会却自己送上门来,大败而归的张健并没有直接返回曲阿,而是逗留在了句容,私下里派人来见纪友,希望他能帮忙调集一部分军粮补给。 面对这种情况,纪友哪怕再愚笨,也明白了张健是对曲阿的管商心存忌惮乃至于怨恨,所以才私底下联络了自己。 沉吟许久之后,纪友还是决定帮一把张健,沈哲子指使他去离间历阳诸将,自然是希望这些人能够彼此攻伐。如今张健大败,兵卒补给尽失,随时都有可能被其他人给吞没,自然要拉上一把。况且纪友心内对张健的感官尚要好过管商,张健做事起码还有分寸,可是管商简直就是一个喂不饱的饕餮。若坐视管商吞没张健而坐大,对纪友而言也不是一件好事。 如今曲阿储粮也并不充足,张健索要的五千斛粮几乎倾尽了纪友的家底。这本来还是他分散藏匿在县中各处留待反攻之用的,如今为了完成沈哲子的交待,也不得不掏出来,只希望能够达成期待的效果吧。 马明等县中属员带领着张健的部下,绕过诸多耳目在县中周行良久,才算将米粮都集中起来。得益于曲阿水路的便捷,加之暴雨之后水位抬升,交割停当之后,张健这百数名部众便押运着被掩盖得严严实实的粮船,避开水路干道,昼伏夜行,直趋句容而去。 第二天黎明时分,粮船已经到了曲阿县边境,只要转过前面一道河湾,便到达了目的地。提心吊胆良久,眼见任务即将完成,张健的部众便在船头举火为号。 可是这时候,河道两侧的原野中突然声响大作,诸多火把闪耀起来,似有数百之众在岸上藏匿,船上人才意识到已被跟踪。 “张子高,我知你就在左近,乖乖行出束手就缚,我或可饶你一命!” 在一串火光围绕中,有一人身被重甲缓缓行出,正是曲阿守将管商。此时管商满脸得意笑容,望着波光粼粼的河湾大笑道:“狗贼恃勇无视于我,几番羞辱,如今你自己大败而归,已成失众之犬,我奉主公之命拿下你这败军之将!哈哈,张健狗贼,没想到你会有今日吧!” 管商话音未落,在其身后的高岗上却响起一个极为刺耳的冷笑声:“管贼自取其辱,也敢在我面前狂言!巧得很,我亦奉主公之命,要剿杀你这怯战失期之贼!” 张健站在高岗山,两眼死死盯住下方那已经惊愕在当场的管商。他之所以不回曲阿,示人以弱,一方面是为了整编句容那一部宿卫残军,一方面也是为了让管商轻敌冒进。若非此贼故意失期构陷,他怎么可能会遭受如此惨败! “杀!” 随着张健一声怒吼,他身后那数百部曲都吼叫着冲杀而下,直扑管商而去!至于那两千多名宿卫,则快速分散开守住战场各个出路,将此处完全包围起来。 0330 昭武将军 三天后,纪友在曲阿县署内接见了前来登门道谢的张健,同时也知道了这几天时间内曲阿周边所发生的事情。 三天前,张健以曲阿送去的米粮为诱饵,于县境外设伏,将追踪而去的管商格杀于当场。继而又以管商的印信将弘徽诱出,轻轻松松接收了弘徽的部属。接着,又率领所部人马南来,将管商余部进行收编。 接收了两部人马之后,张健一扫惨败后的颓丧,实力尤胜往昔。一俟在县署外见面,他便越众而出,远远便对纪友深深施礼,语调诚挚道:“多谢纪君予我善助,若非如此,我将不得善终啊!” 纪友听到这诚挚的道谢声,心中不免苦笑。他本就不擅长谋变,之所以肯帮助张健,也是为了完成沈哲子的嘱托。原本他以为张健求粮是为了长期的驻守句容,与管、弘两部对峙相抗,却没有想到张健做事这么果决,从借粮伊始便已经定下计谋要诛杀管商。 如今管商、弘徽二人部属俱归张健,张健实力不消反涨,情况已经与纪友所预料的大不相同。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帮了沈哲子还是坏了大事,因而心内颇多惴惴忐忑。 将张健迎入县署中坐定之后,纪友沉吟片刻而后才试探发问道:“张侯如今风采声势更胜往昔,是否有心提兵东往请战,一雪前耻?只是我要道声抱歉,先时那五千斛粮已是县中仅剩,我也实在没有办法再凭空生出盐米补给军用。” 张健听到这话后微笑着摇摇头,低头抚着手臂上白绫捆缚的创伤,长叹一声后说道:“兵事一途进退有据,哪能单凭意气而行。某本非战无不胜之雄将,胜乃兵士用命,败乃谋略有欠,岂敢因私冤擅动兵戈。况且大业雄关伫于彼处,镇守者知兵而勇进,并非意气能够克胜。” 纪友听到他这么说,心内松一口气。实在是历阳军尤其是张健骁勇之名已经多得传颂,沈哲子能胜他一次,未必能再胜第二次。此时听到张健并无切切复仇之念,他绷紧的心弦才有所舒缓。 张健轻啜一口案上茗茶,而后闭着眼略作回味,那疤痕狰狞的凶脸上竟然流露出一丝不甚相称的风雅气质:“早年只觉南茗寡淡,不及酪浆胜饮,如今心境有所不同,细细咂摸,亦有别样风味。” 纪友心绪沉重,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旋即便察觉到张健放下那茶杯,两眼正直勾勾望着自己。他心内一突,强笑道:“张侯可有见教?” 张健闻言后笑了笑,指着纪友说道:“早年惯以偏目观人,总以为肉食者胜于辞令虚言,却拙于实任庶务,眼下思来,实在大谬。当年过江用事匡扶社稷,有幸得见尊府大君,以我浅目望之,只道凭旧望而篡幸之寻常老者,不足为观。蚍蜉观大树,难见其高远,穆公之清明,本非我这种寒伧武夫能窥见啊。” 纪友不知张健为何突然言到大父,闻言后只是干笑一声道:“大父之风采,我虽耳濡目染,终究难得一线,不敢恬颜妄论。” “纪君实在不必过谦,以我观之,你倒已经颇得穆公之神韵。” 张健微笑一声,似有所指,继而话音又一转,神态不乏寂寥道:“早年惯以偏目望人,如今却是身受所害。吴中玉郎早有令誉流传,我却只作闲人之妄语,前日险被陷杀于阵上,至今仍有余悸。方知人言不虚,名无幸至。以我愚钝之才,不得溺亡,不知水险。再想起这位驸马年浅微名,无人得视,穆公却能高眼垂观,幸拔于室。这一份识鉴之能,真是令人赞叹不已!” 听到张健厚赞自己两名至亲,纪友也颇感与有荣焉,感慨一声道:“维周之才具超凡,早有端倪。我与他相结总角,常有形神俱秽之感……” 讲到这里,他话音顿了一顿,不再多谈。 然而张健却是谈兴正浓,抚着手叹息道:“人之形神才具,真有玉石之分。此等璧人行于世上,让人心向往之,意愿亲昵。可惜,可惜,我大概是无此荣幸,实在可憾。” 听到了这里,纪友也终于觉出张健的态度并不寻常,脑海中闪过诸多念头,最终也只是干笑两声,沉默不语。 然而张健却不打算放过纪友,视线灼灼望着年轻人,语调隐隐已有几分变化:“我自知自己是怎样人,寒伧之余,不乏暴虐凶名。能得纪君赏识善助,实在让我受宠若惊。今日登门来访,道谢之外,也想请问纪君可有教我。” 听到张健这直白之语,纪友后背已经隐有冷汗沁出,他已经不敢想自己若应答不当,迎接自己将是怎样下场。 在张健厉目逼视下,沉吟许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道:“张侯何必自视甚薄。我为任此乡,惟求不负而已,上不负朝廷之用,下不负乡民之请,外不负同侪之赏,内不负家风之传。我肯帮张侯,两害相权而取轻者,管氏贪虐过甚,长居于此,非乡民之福。假张侯之手除之,虽是越分之想,却又不得不为。” 张健听到纪友这么说,神色却是微微一怔,低头沉吟少顷之后,望向纪友的眼神不再咄咄逼人,语调也有所缓和,于席中轻笑道:“末将何幸,竟得纪君相知。纪君请放心,某非嗜杀之人,纪君义不负人,我亦不会负你。我居此乡一日,绝不施虐乡人。” 纪友听到这话,心内绷着的一口气才徐徐松下来,只是一想到彼此立场的不同,心情转又复杂几分,望着张健说道:“可惜贤良错付……” “世间贤良何其多,君能识者有几人?” 张健亦知似纪友这种吴中望族子弟,哪怕表面再如何顺服,终究与他们这群叛逆不是一类人,并不介怀于纪友的感慨,却以近乎自剖的语调说道:“我倒可惜纪君此类公允明识之人不能早居高位,否则国事何至于此。向年我等奉王命而过江,何尝不想以此一腔热血庇护一方山水安宁,若非身被逼辱至于途穷,哪敢为此恶事!” 纪友听到这话后不禁默然,他是真的为张健感到可惜。 —————— 大业关内近来没有什么太大的军事行动,除了伤员休养之外,其他士卒也都保持着基本的军事操练以维持士气和体能。 那一战除了打出威名之外,也让大业关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报捷之后,行台很快给予大业关这些将卒们进行了表彰。如今平叛之事尚未完成,因而众将只赏职事,未议爵俸。 作为此战主将,沈哲子加三等昭武将军衔。虽然三国以降杂号泛滥,将军号已经不甚值钱。但沈哲子以少年而得授三等,而且还是实任的假节督护,除了一些特殊情况而用事的宗室诸王之外,亦足引人瞩目。但他这荣耀乃是实打实的战绩换来的,并未引起什么非议。 自沈哲子以下,众将皆有犒赏。徐茂作为前锋冲阵首功,加义兴太守职,赐幢盖仪仗。郭诵本有侯爵幢盖,南来后被罢除,借由此功尽复。沈家的沈默、沈牧都得四等将军衔,而杜赫、陶弘等等一类随军参谋军事者,也都领到了一份勋职。 在这一类事情上,庾怿要比庾亮真性情得多。庾亮在位时,为了避免物议,除了推掉自己的封赏之外,家中兄弟的事功之赏也都能推则推。庾怿则不然,借着沈哲子战报上给庾曼之记上的功劳,直接给儿子也加了一个勋官。 这也是沈哲子更乐于与庾怿接触的原因之一,人都有私心,似庾亮那种为公近伪的人反而不好相处。因为这一类的人,下意识把自己置于舆论不能怪罪的位置上,看似是为了避嫌,内里却是在推诿。有功而不受赏,有过自然也要不受责。这不是一个执政者该有的做事方法。 除了职事上的升迁外,此战也给东扬军带来了大功十余件,小功千余。 对于这个时代的记功方法,沈哲子还是茫然,实在太复杂。不过他也清楚,这些功劳在战后都能兑换钱帛米粮或是土地。如果能够如实兑换的话,对于这些浴血奋战的将士们而言,也是一桩大赏。 但是朝廷的财政状况却始终不甚理想,想要如实兑现实在很困难,为了要维持将士用命,只能将地方上的财政或行政权力分割直接发放给那些主将们,由他们自行犒赏兵士。这也是世兵制崩溃而家兵制越来越盛行的原因之一,中枢权越小,地方权越重,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像是沈哲子这一次大捷的功劳,参战的东扬军乃是募兵,地方上本来就没有在籍的土地予以封赏,想要兑换功劳,只能给予东扬州刺史沈充更大的权力,由其自筹。 而另一部分则是沈家的私军,有一半的功劳要直接记在沈哲子身上。如果沈哲子只是在朝廷没有根基的流民帅,这份封赏还能打一个折扣延迟兑换,但沈哲子偏偏又不是。如果要兑换这一份功劳,必然要给予他实封,或是爵位或是职事。 像这样的战功兑现,其实历代都没有特别好的方案,一旦战事过于频密,必然要对中枢的事权和财权造成伤害。历代开国之君,往往都要清算功臣,除了忌讳功高盖主之外,大概也是因为打天下的过程中封赏过于泛滥,用这样的手段来延缓一下矛盾的激发。 这个问题,沈哲子眼下也不必考虑,不过心内对此也不乏感慨。人可共患难而不可共富贵,打天下的时候是亲密无间的战友,恨不能推心置腹、割股共食,可是一旦身份转变后,昔日的同袍战友便成了社会不稳定因素,仁厚一些的尚能共享富贵、剥夺事权,刻薄一点的那就是相看两厌,不如不见。 由于东扬军的特殊,即便事功还未兑现,将士们也都是所获甚丰。大业关乃是京口屏障,有张健这样的凶人在外游弋,即便是雄关阻途,京口也都是人心惶惶。这一战直接打垮了张健,解除了京口的兵事威胁,因而近来民间犒军之举也是风行。 京口这些人家,别的或许稍逊,唯独钱财不缺。在行台封赏下发之前,便有众多人家自发的押运物资财帛往大业关来。在这些人当中,吴人占了很大的比重,热情高昂,简直让人难以消受。 如今大业关内,已有堆积如山的物资。这一类的劳军物资,沈哲子也无克扣必要,尽数发放下去,每一名士卒所得犒赏都丰厚至极,以至于每到饭时,整个关内都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肉香,大锅沸汤猛煮,人人都能大朵快颐。 当然这一类的民间犒军并不能完全取代朝廷的封赏,毕竟民众的热情是有限度的、间歇的。不过这却给了沈哲子一点启发,如今中枢暗弱,民力旺盛这是一个事实。 朝廷也不是没有做过集权的尝试,比如元帝时刻碎之政以分割高门事权,明帝平叛后调防诸多方镇,庾亮打压方镇收权中枢,以及屡行屡废的土断,但是这一类的行为短期内或有成效,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猛烈的反扑。维稳尚且艰难,更不要说集中力量北伐收复故土。 沈哲子无论在做什么,最终的落眼点还是北伐。因而他的想法或是做法便不乏有矛盾之处,一方面增加自家的力量以期能获得更大事权,另一方面则又希望能够维持住中枢的权威,以期能够调动民力准备北伐。 但在民力、国力隔阂如此之深的时下,想要达成这二者之间的平衡实在太困难。诚然隐爵和商盟的尝试,让沈哲子有可能有机会去调用更多民力,但想要将这些力量引导到北伐上去,仍然值得商榷良久。 今次借助行台建立在京口的机会,沈哲子利用商盟和隐爵达成了一些政治目的,比如谋划会稽分州,扶植庾怿执政。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商盟和隐爵过于粗放,终究是以盈利为目的的松散联盟,尚不足以捏合成为那种坐拥经济资本继而进望政治目标的大资本集团。 不过今次京口这些人家犒军却让沈哲子意识到一个引导民力的可能,那就是明朝的开中法,仓钞来换盐引。这个制度更深远的影响不去考量,单单在军事上而论,可谓政府调集民力以开边拓疆的一个典范。商户筹运粮草运送到边疆,然后换取官营专卖的盐引,在这个过程中,政府节约了大量的财力和民力,可以将这些力量更多的投放到战争中去以扩大战果。 当然这个方法弊病诸多,但那大多是在人为的过程中不可避免的漏洞,以及制度没有跟上大环境的变化做出调整。单单就这思路而言,已经是古人非常高妙的智慧体现。对于时下这种需要大举用兵而中央权力又实在不足的情况,可谓一个启发。 可是一顺着这个思路思考下去,沈哲子又不免有些泄气,实在是因为中枢权力已经被分割的七零八落,几乎已经没有多少可以用来交换的筹码。不过沈哲子也并不因此气馁,只要思路有了,顺着摸索下去,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反正他也不是即刻就要进行北伐,还有时间去尝试。 略过这一节,再着眼当下的战事问题。打垮张健之后,最大的好处就是讯息可以流通,东西不再隔绝。近来沈哲子偶尔也会随着关内游骑一同出行,在建康城东面这些郡县游弋,安抚一下左近惶恐的人心。 张健、管商的内讧火并,沈哲子很快就得到消息。对于张健的果断暴烈,他也不免高看一眼。早先之所以提醒纪友可以试着稍作离间,那是因为沈哲子本来就知道历阳各部之间并不和睦,彼此甚至不乏仇视。张健孤军于外,迟迟没有援兵接应,本身就是一个明证。 他倒不知道纪友用了什么样的手段去挑拨,但如今的张健在他看来已经不成对手。尽管此人兼并其他两部之后军力有所恢复,但有了这样的举动,可以说彻底断绝了后续再有援军的可能。只要西军出动吸引住了历阳苏峻主力,张健这里就成孤军,他想再邀战沈哲子都不陪他玩,就看着他自己部众怎么瓦解崩溃! 当然,还需要考虑的就是豫州军。沈哲子近来也不是无所事事,弄出刻板印刷出诸多传单,让游骑在左近县乡之间大肆发放。至于内容,则是豫州祖约被羯胡围攻打败等等之类。 虽然沈哲子也不知道豫州具体形势如何,但并不妨碍他以此造谣,而且豫州治所寿春本就孤悬河南,往来通信不易,谁也不能笃定这不是真的,就算豫州想要辟谣,得到消息再作申辩,一两个月都过去了。 当沈哲子还在等待西军出动的消息,南面又有一件惊人的战事消息传递而来,苦守良久的广德城终于被攻破,宣城内史桓彝身捐国难,自此整个宣城完全落入历阳叛军掌握之中,而吴中也不设防的暴露在了叛军刀锋之下! 0331 士庶之别,甚于江险 广德城地近义兴,跨境几十里外便是义兴郡治阳羡,与吴兴郡长城县也只是一山之隔,南向少许便是武康。 这样的地理位置,本不足成为什么兵家必争要冲之地。但是因为广德境内多山岭少沟渠,加之中朝以来江东屡经动荡,广德城这里往往会成为吴中义兵聚集以抵抗外寇的前线,因而积久之下,城池周遭不免就兴建了一些军备设施,可以暂为屯兵之用。 长达两个多月的兵事,让广德城外狼藉一片。因为乏人耕种,田亩之中生满杂草,破败的村邑满目疮痍。偶有一些坚守至今的庄园尚有几分炊烟人气,乏人问津,似是存在于被人遗忘的世界。 诸多难民逃人自城池向四野逃窜,也将城破的消息往外扩散,仓皇惊恐的消息很快便笼罩这一方天地。 此时在历阳军中军大帐中,韩晃刚刚接待过代表城中各家入营投诚的一些人,正准备清点亲卫去正式接收城池。相较于以往,韩晃脸上带着一点疲惫和憔悴,亦有一丝释然。他终于不负主公托付,将踏足吴中的最后一座堡垒拔除。 过往这两个月来,韩晃除了扫除宣城境内其他反对势力之外,对广德城也一直保持着强度足够的攻势。但真正的城破,却非将士们拼死用命,而是广德城内部守军内讧,一些人顶不住历阳军的长久围城压迫,最终擒住内史桓彝出城投降。 在对广德城的进攻中,韩晃是有所留力的。倒不是因为他刻意留情,而是因为他清楚攻克京畿之后,主公的战略目标便发生了变化。他们不再是早先兴兵作乱的叛军,反而因为占据京畿掌控皇帝,代上了一丝王师的味道,转战各方不再是为了戕害掳掠,而是要打服震慑那些反对者。 广德是挺进吴中的桥头堡,如果韩晃在这里杀戮过甚,那么来日挺进吴中势必会遭到更猛烈的抵抗。如此一来,对于主公迁都会稽的设想是很不利的。 正是因为比其他战将多了这么一点大局上的权衡,韩晃才能成为主公麾下能够独立负责一方面的统帅人选。 对于广德城能坚持这么长时间,韩晃对于守城的宣城内史桓彝也是颇为佩服。在他看来,桓彝在军略上简直是一窍不通,否则也不可能被自己等人轻松过江来,短短几天内便横扫宣城大半区域,只剩一座孤城据点。 但韩晃也不得不承认,桓彝这个人是有能力的,能够集中人力、团结各方,将一座孤城坚守到现在。正因桓彝此人的号召力不弱,所以韩晃在此人被缚入营后便将之斩首示众,避免局势再有反复,并不因桓彝名望颇盛而有所心软或忌惮。 毕竟他眼下最重要的任务是稳定住广德形势,继而进望吴中准备下一步的军事行为。建康东张健部大败让如今战势有些急迫,他并没有太多时间再与桓彝虚与委蛇去做交涉。 在上百名亲卫簇拥下,前方有十余本地乡人和原本宣城郡治属官开路,韩晃行入了广德城。 被围困数月这么久,广德城内风物算不上好。就进城墙的许多民居都被拆除,砖石木料之类挪作守城之用,街道上间或还有横七竖八的遮掩障碍,大概是布置来用作城破后巷战防线,但是现在已经用不到了。 大街小巷上充斥着先一步入城的历阳军士卒,负责清理城中仍然残留的武装抵抗力量,同时将乱糟糟的民众驱赶归家,不许他们在街巷之间汇集流窜。当然这个过程伴随着杀戮和掳掠,在韩晃行入城中的路途中,惨叫声、嘶嚎声不绝于耳。对此只要不是太出格的大规模残杀戕害,他也并不禁止,并不强求秋毫无犯的军纪。 围城久战,城破后掳掠一番,一方面是对将士们的犒赏慰劳,另一方面也是对前方那些本地人家予以震慑。只有让这些地方上颇具乡望号召力的人家感觉到心悸害怕,稍后接手城池的管理才能更顺利。 目睹到城中诸多乱象,街巷中血水横流,前面那些负责开道的各家族人果然不能淡然,在前方窃窃私语良久,才推举出一人来上前小心翼翼劝告道:“我等久仰韩将军威名,治军严整,不忍乡人再受兵事之苦,才斗胆请降于将军帐下,还望将军能够善庇乡人……” 眼前这人韩晃并不陌生,名为江播官任泾县县令,也是今次投诚的一个头目。听到这话后,韩晃便轻笑道:“江令勿忧,尊府并诸公家眷早有兵士看顾,绝不会受到侵扰。至于眼下小乱,将士久困郊野,乍一入城或有放浪在所难免,稍后自止,不足为虑。” 听到韩晃这么回答,那江播也不敢再作深劝,神色稍显灰败转身继续前行。 待行过一处街角,前方厮杀声突然大作,韩晃听到这骚乱声脸色便是一沉,长弓执在手中,示意亲兵前行打探。亲兵过去不久之后便返回,身后则跟着两队互相怨视的军士,其中一队军士脸颊手臂上多有草绿疤痕,望去颇为显眼,只有那带兵者并无此状,只是寻常模样。 亲兵上前回禀,原来先前之骚乱声正是这两队互不统属的军士因争夺战利品而大打出手。韩晃听到这话,脸色已是陡然阴郁下来,这一类哄抢战利品的事情,原本在他军中是甚少出现。但今次南来,除他本部之外主公又将许多依附之部调拨给他,加上前段时间匡孝援军到来,类似败坏军纪的事情便屡禁不止。 对于这一类无视军纪的行为,韩晃向来是严惩不贷,当着广德城那些人家的面也不好直接在街面上审问究竟,直接下令这两部军士出城,同时将领兵者缚起当街军法鞭笞。 解决完这一件事,韩晃才又继续前行,与先一步入城的匡孝汇合。接下来设宴款待那些投诚人家,除了要仰仗他们稳定城中局面之外,同时也提出要求让这些人家出面为大军筹粮以作为下一步军事行动的补给。 稳定城中局势还倒罢了,但是听到韩晃要求在几天时间内集粮几千斛,席中众人脸色便变得难看起来,沉默许久后还是那江播负责开口道:“韩将军亦知兵事拖延经久,城墙内外俱受此累,如今城中资粮已是告罄,一时间实在难以调集如此多的米粮……” 韩晃流民帅出身,本就不是什么善类,近年来凶性虽然稍有收敛,但也绝不是什么儒雅君子。他自然深知这些大族是什么底色,哪怕围城十年,最后饿死的肯定是他们。 闻言后他便冷笑一声:“多赖诸位相助,我才能进克此城,本不宜再有诸多侵扰。不过大军资用匮乏,若延误苏骠骑所嘱军事,也非我能担当。诸位既然有困苦,我也不好强迫。稍后自令将士取食,不再有劳。” 众人听到这话,脸色便是一变,韩晃此言分明是要甩开他们让军士掳掠民资口粮。一旦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们引贼入室无颜立足乡中尚是其次,最重要是各家也未必能够幸免。于是那江播便又开口道:“大军久战辛苦,岂敢再以小事侵扰。集粮之事,本应我等共担,请将军稍假耐心,我等必竭力为大军筹用。” 待送走这些人,韩晃再回室中,席上的匡孝不免笑道:“过江以来,子光越发持重,反倒稍逊了锐猛。若是仍在江北之风骨,这些人家岂敢有一二推诿之辞!” 韩晃闻言后也笑道:“今昔不同势,哪能久恃故态。我等随主公周转南北,早非昔年青徐游勇。如今主公挟众归都劝政,大事将成,正要普集众助,哪能再作意气之争,四方树敌绝众。” 匡孝闻言后脸上却露出玩味笑容,端着酒杯摇头叹息道:“子光此论,我在家兄处也多有闻。你二位都是胸有韬略,我是远远不及。不过我却不能视此为乐,寒伧高门之别,尤甚于大江横绝之险。往年我等于历阳多受逼辱,激于忿勇势成今日。主公欲以恩威降服内外,行事反倒稍欠勇猛,自缚了手足,这番苦心真能邀得那一众惯以眼观天的高门旧姓垂望?” 韩晃听到这话后亦是默然,匡孝所言何尝不是他心中之忧。主公愿以优待高门来换取认同,他虽然不明言反对,但也清楚这实在太难。那些旧望高门生来便与他们这些寒伧武人不同,薰莸不同器,强要混合,多半自取其辱。 想到了此节,韩晃便不免又想起那位将他引为知己的吴中玉郎君,这大概是他平生所遇唯一不同之膏粱子弟,不以家世而简傲自美,愿将他拟作伯牙而自许子期。这一番认同,韩晃是铭感五内不敢忘怀,但却因自视鄙薄而怯于去作回应。 得知大业关外战事后,韩晃心情是极为复杂,喜忧参半。一方面为沈哲子贤达事功彰显于世而感到欣慰,另一方面又因张健惨败而忧心忡忡。他与张健之间倒无那种众将之间勾心斗角的矛盾,早年投军因无家资所恃,每逢战阵只身搏命,还是因为张健分兵于他才渐渐扬名,彼此亦师亦友。 一方是厚视于他的知己,一方是相交莫逆的良友,彼此之间的对撞已经让韩晃倍感焦灼。再一想到攻克广德之后,下一步或要兵洗吴中,韩晃心中不免更加沉重。 0332 生者狡黠 广德城东有一片高岗,如今被用作营垒驻扎之处。在这高岗角落里有一片不大的洼处,因近日阴雨绵绵而颇多积水淤泥,气息并不算好。但如今这里也有几座营帐,兵士出出入入并不算少,而这些兵士脸上或者臂膀上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草绿色疤痕,望去颇为醒目。 知晓内情的人一望可知,这些兵士虽然也是寻常戎装打扮,言作吴音楚调,但其实并不是汉民,而是蛮兵。 大江以南素来颇多异族定居,似是傒人、黎人、古越等等,族群众多,难做分辨,因而时下惯以蛮人统称之。这些蛮人在江东吴中等地还不多,但是在浙江之西却是大量的分布在广袤的山泽原野上,荆湘交广豫宁之间,都可以发现他们的踪迹。 这一类的蛮民虽然颇多已经汉化,垦植耕桑,结庐而居,望去已经与汉民没有什么区别。但在偏僻一些的山泽之间,也有为数不少尚未开化的蛮民,因其族裔各有渊源,居处周遭又颇多蛇虫毒瘴之类,为了活命,往往都保持着独特的传承和风俗。 类似这些蛮兵身上的草绿斑纹,便是一种近似巫医的风俗,部族中子弟自小便以各种草药榨汁在身上饰以纹路,一方面是同族身份的标识,一方面乞求神明庇护。而这些草汁也有驱虫治伤的效用,长久下来,便在身上留下极为顽固的疤痕,成为有别于旁人的标记。 而在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汉民看来,这种对身体的戕害,实在难以理喻,不免有所薄视,将这些蛮兵称作鬼面卒,不愿与之频密接触。因而这些蛮兵的营帐,也被排斥安置在了极为偏僻的角落里。 一名戎装老者自外匆匆行来,呵斥几声营帐外嬉戏声太大的蛮兵,而后便弯腰行入当中一座稍显宽敞的营帐内。 营帐内有两名蛮兵,正在小意服侍一名年轻将领。这将领便是先时当街被主将韩晃下令笞打的其中一人,此时甲具已经除下,单衣下笞痕堆叠,鲜血淋漓,显见行刑者并未留情。 “你们先下去吧,我来为将军敷药。” 老者摆摆手示意那两名蛮兵退下,然后才行至榻前小心翼翼道:“这药力稍猛,会有痛楚,阿郎你忍耐一些罢。” 那年轻将领自榻上抬起有些苍白脸颊,强笑道:“如此凶狠笞刑都捱过来,哪还会惧些许痛楚。孟伯你这创药又从何处购得?营中自有族药治伤,何必再浪费这一份财货!” 那老者闻言后稍显痛惜的看看年轻人肩背上那些创痕,涩声道:“主公临终托我,阿郎已是唯一骨血,日后要重振家声,豹尾封侯,哪能被创在身失了仪容!” 说着,他小心翼翼将药粉用丝帛沾了均匀撒在年轻人后背上。这伤药似是极为火辣,一俟抖落下来,年轻人身躯蓦地绷紧,后背上又渗出许多血珠。只是他咬紧着牙关,两手死死抠住床板,并未叫痛出声。 老者见状颇多不忍,一边为年轻人打理着伤处,一边恨恨道:“那些历阳伧鬼也真是狠手段,这是要把阿郎往死里惩治啊!早先共同受刑那苏常,如今已经无伤一般在营中游走。早晚一日,我当为阿郎你报此羞辱!” “孟伯你春秋不浅,性情怎么比我还要暴烈。咱们蛮部入军,本该预料到会受责难,何必做这些意气之争……” 年轻人惨然一笑,语调有些虚弱说道。 老者听到这话后,面容却是一肃沉声道:“阿郎切不要作此想,你可不是什么蛮夷出身!先主公乃是朝廷明诏所封五等将军,历数数代,尊长都是旧吴官长,世祚不绝,阿郎你是真正的冠缨子弟,哪能自薄为蛮夷之属!” 年轻人听到这话后却是苦笑一声:“我自知该要担当家业,不负父祖。不过我母家便是蛮夷,这也难为抹杀。若非这群蛮部子弟舍命助我,凭我单身于这世道有什么可进望?此类言语,孟伯只要道于我,不要在外宣说让人齿冷。” 老者听到这话,连连点头道:“阿郎心知所重最好,你自己能有明识,我哪会再于人前说这些。” 年轻人名为胡润,字厚泽,虽然统领蛮部,却非蛮族出身,本为江州豫章豪族人家。正如那老人家孟伯所言,豫章胡氏也算江南旧姓人家,无论是旧吴还是中朝屡有进仕,并非寒素人家。 只不过时下的氛围,北人称吴人为貉子,吴人称北人为伧子,而南北又俱称他们这些江西人家为傒狗,彼此疏远鄙视。胡润这种家世,在如今的江东,实在不足称道,较之吴中寒家武宗都要稍逊。 而且到了胡润父亲那一代,其家又遭一大劫,几乎全家被害于兵灾中,只有胡润的父亲被一些忠心耿耿的家人救出来奔往豫州,隐藏在蛮部内躲避追杀,继而成家立业,有了胡润这个儿子。 胡润渐渐成年,也从父亲并一众老家人口中得知家世,而父亲平生夙愿乃是重新振作门楣家业,可惜还未遂愿便与世长辞。胡润秉承父志,率领一众蛮部出山准备有所作为,只可惜当年故旧多不可恃,加之胡润长于蛮部疏于世风,也不得世人看重。 蹉跎数年最终留在了宣城,恰逢苏峻起事,便举兵响应,因其所部蛮兵骁勇善斗,战绩亮眼,如今胡润已被举为县令之职,只是战事尚未平定,至今未得实任。 蛮兵虽然骁勇,但却备受排挤歧视。早先城中就是因为别部想要争夺胡润部众的战利品,彼此才争执乃至于动起手来。 这样的待遇,胡润已经习惯,谁让如今他手中唯一可恃力量便是蛮兵,而且这些蛮兵忠心听用,胡润也实在不舍得抛弃他们。 待伤势整理完毕后,胡润披上一件单衣,将部众参军唤来询问战获。钱财之类他还不大上心,即便有所缴获,稍后也要被其他势大之部给勒索敲诈去。最让胡润惦记的便是人丁收获,不要说他尚需要壮力兵员补充,日后立业一方也需要有足够的人力才能重建家业。 只可惜他寄予厚望的这一战,因为与友军互攻相争被主帅撞见当场,其部过早被驱逐出城,等于失掉了大得福利的机会。因而这一战非但财货收缴不多,就连人丁都所获甚少,只是在城郊边角里扫荡出来一些无甚用处的老弱病残。 胡润复兴家业之心甚切,每一个机会于他而言都是弥足珍贵,广德之战可谓非常重要的一场战事,非但没能有所缴获,就连事功都所得不多。这对他而言有些难以忍受,略作沉吟后,他才将亲信唤至眼前来低声吩咐道:“寻些破旧戎装给那些老弱俘虏换上,寻无人僻静处充作军功吧。” 此一类事情做的也不算少,因而几名亲信都不感到诧异,领命后便退出去安排杀良冒功的事情。 吩咐完这些之后,胡润便趴在床榻上闭眼假寐,他知来日大军还要挺进,若真攻向吴中富庶之地,那才是真正大收获的时节,因而绝不容许自己错过这个机会。一定要在此之前将伤势养好,届时才有立勋缴获的机会。 然而胡润未睡多久,很快就被营外喧哗声吵醒,他有些不悦的睁开眼问道:“外间发生了何事?” 早先为胡润处理伤势那一名老者孟伯匆匆行入,在胡润耳边低语几句。胡润闻言后眸子却是蓦地一亮,吩咐道:“快扶我起身,将人押、请到帐中来。” “阿郎,你养伤要紧,这种小事卑下们能处理好。”那孟伯见胡润此态,心有不忍道。 “少废话!速速将人请来,切记,千万不要伤了这位郎君!” 胡润疾声说道,自己已经忍痛从榻上爬起身来,咬紧牙关披上了一件氅衣。那孟伯见状,不敢再劝,急匆匆出门去。 过不多久,一个身材魁梧之人被士卒们推搡入内。这人发迹横张,环眼微凸,颌下短须如猬,看上去有几分老成,只是眉目之间尚有几分年轻人的涩意,可见年纪并不甚大。这少年老成之人被推入帐中来后,神色并无慌乱,眉目之间自有一股傲然,浑然不以身陷囚笼为意。 胡润刚待要起身相迎,只是背痛入骨,作势之后更加疼痛难耐,只是摆摆手示意士卒们不要妄动,沉声道:“我叮嘱你们不要冒犯这位郎君,怎能如此无礼!” 士卒们讪讪退下,那短须少年却是站在原处,居高临下望着胡润,口中冷笑连连:“可惜无剑,不能杀贼!” 胡润闻言后只是勉强一笑,并不因此生恼,指着少年人说道:“郎君不必急于薄我,狂风扬尘,能保神清目明、巍然不动者乃真贤良,那是桓内史高洁之士才能作为。我愧对贤良,但却心慕贤良,有幸得见贤良遗风,可慰饥渴。” 那少年人正是桓彝长子桓温,早先父亲被出卖,他被部将营救出来准备送走,途中却多生波折落在了蛮兵手中。本以为再难活命,此时听到这蛮兵将领厚赞父亲,心中既觉骄傲,又有伤感。 “眼下不及长叙,郎君请相信我无害你之心。请郎君听我安排,稍后你伪作我之部众随队出巡,盼郎君能得英烈庇护早归善处。” 胡润本就有伤在身,强撑着说完这些已经渐有不支之态,要靠那老家人孟伯搀扶才能坐稳。 桓温听到这话,神色便是一愣,他心中早存死志,却没想到还有逃生可能。对于这将军所言他倒不怀疑,自己如今手无寸铁落于敌营,对方若有心害自己,实在没必要再谎言欺诈。一时间他反倒不知该如何应答,片刻后才想起来发问道:“未知将军尊号?” “豫章胡厚泽,异日若能重聚,郎君欠我一餐。” 胡润摆摆手,示意事态紧急,不与桓温再作深谈,吩咐军士将之带下去准备。 等到桓温离开,胡润才蓦地趴在了案上,额头上涔涔冷汗,口中忍不住呼道:“真是痛煞我!” 那老家人孟伯连忙将胡润搀扶回榻上去,待到胡润呼吸平复下来后才不解道:“阿郎何苦犯险救人?那桓彝对阿郎可是薄视得很……” 胡润闻言后便是一笑,什么仰慕桓彝之风都是鬼话,桓彝之死他心内半点伤感都无,反而隐有几分快意。早先他居宣城,因桓彝素有识鉴之名,花费很大精力央求到一个拜见机会。 但他生长于蛮部,虽然有家人教养,但也只是粗通文墨,哪能入得桓彝这种风流名士尊眼,反而因为与蛮族杂居,举止没有仪度,得了一个“孤孽”恶名评价。后来历阳兵起,他本打算举众帮助守城,但因所部多蛮兵,反被斥退。如今他委身从贼,有一半反而是被桓彝逼迫的,可谓无恩有仇,因而孟伯才对他这一举动感到疑惑。 “历阳寒卑之属,武事得以幸进,我观其未必能成事。桓内史身死国难,可谓壮节,今日行此一善,来日所获或许还甚于往日拼死搏杀!” 0333 曲阿事变 五月以来,大事接连发生。大业关之战仿佛一个导火索,让稍显停滞的各方战事活跃起来。 历阳军主部在芜湖击溃江州水军前锋,接下来江州部毛宝过石城奔袭姑孰,将历阳押运至豫州的万斛米粮焚烧一空,大胜而归。与此同时,荆州部两万军水陆并进在寻阳与江州会师,节节逼向姑孰,与历阳军屡番交战,互有胜负。 尚书张闿携丹阳义士并诸多台臣自小丹阳绕过石头城,西投义军。苏峻为之震怒,命其弟苏逸率众万余回镇石头城,扫荡京郊。豫州刺史祖约因部将桓宣不肯从逆,下令祖涣率众三千逆流而上北击桓宣。桓宣向荆州求救,陶侃使毛宝率部驰援,野战竟日,互有胜负。 而在东面战场上,韩晃攻破广德后略作休整,继而便推进至义兴,再下阳羡。东扬州军队北向驰援,然而韩晃却自长城县西边掠过直望向北奔袭故鄣,与王舒部刘矩连战告捷,几乎已经杀入吴郡。 京口行台紧急调兵,启用原吴国内史庾冰为建节将军,假节率众并原义兴太守顾众、广陵太守李闳等人率部驰援吴郡。 当各方已是风起云涌时,经过了颇长一段时间休养的大业关守军也终于有所动作,厉兵秣马,整装待发。 过去这几天时间里,沈哲子一共收到了三份不同的指示。 第一份来自西军陶侃,希望他能够出军西向挺进曲阿,从而与西军形成掎角之势准备收复京畿。第二份来自吴郡王舒,希望他能不计前嫌,率军自丹徒南下截断韩晃退路,以解吴郡之围。第三份则来自于行台,庾怿希望沈哲子能在保证大业关不失的前提下,将一部分兵士往后回撤防守京口与吴郡之间的御亭。 之所以会有三份指示之多,倒不是因为政令混乱,令出多门。而是因为沈哲子实在特殊,皇太后对这个女婿厚爱有加,除了假节之外更给他便宜行事之权,换言之并没有给他一个直属的上级。无论是王舒的督浙西军事,还是陶侃的行台大都督,在沈哲子这里都有了一个职权的漏洞,并没有指挥他的权力。 偏偏沈哲子如今的军力并不算弱,除了东扬军一军之外,还有三千余家兵,加上上一次大捷之后京口各人家组织义勇前来助战,如今沈哲子在大业关屯兵七千余。这样一份军力,若单单只用来守卫大业关自然略显豪奢,无论投入到哪一个战场中,都会累发质变,让战场形势发生逆转。 这三份指令中,庾怿那里不必考虑。只要张健不能突破大业关与韩晃会师,单凭韩晃所部军力并不足以穿透吴郡之后还能对京口造成实质威胁。 王舒那里更是想都不要想,且不说沈哲子根本不可能不计前嫌,单单他在大业关这里南下驰援,途中山岭沟壑诸多,完全比不上东扬军北上来得便捷。因为王舒拒纳东扬军,到现在老爹还在钱塘那里打酱油。只要禁令解除,东扬军投入战场的速度要比自己这里南下快得多。 至于陶侃那里,沈哲子倒是思忖良久。凭他如今的军力,迫退张健挺进曲阿并不困难。但是因为东西路途阻隔遥远,他并不能第一时间知晓西军的战斗情况。若自己贸然前往曲阿,若是西军黏不住历阳军主力,或是韩晃紧急回师,很有可能将自己直接堵在了曲阿。 因为陶弘这里得到的讯息,沈哲子对陶侃倒也不再有太多怀疑。但是老家伙们一个个奸猾似鬼,心里算盘噼啪作响,沈哲子也绝无可能对他信重无疑。思忖再三,还是决定利用自己的灵活性,主动去创造战机。 五月下旬,沈哲子以沈牧统舟师两千西进句容竹里,自己亲率两千余东扬军并精锐部曲千人西出大业关,与舟师水陆呼应进驻句容。 沈哲子这里刚有举动,张健部便探知消息,自曲阿往东北而进,在句容境内交战一场。连战数日,互有胜负,于是便隔着一条上容渠彼此对峙起来。 彼此对峙之时,沈哲子也没有闲着,派游骑前往曲阿联络纪友。 接到沈哲子的传信,纪友可谓振奋莫名,他等这一天实在太久了,当即便召集县中隶属并自家原本在宿卫为将如今却被遣退出来的一众家人。待到第二日六月初一上朔日,纪友以长辈诞日为名于县中普发名帖,邀请各家前来相庆。 日中时,宾客陆续到访。由于纪友的见机妥协,如今县中各家受损都不大。尽管纪友也因此颇伤名望,但最终还是有二十余户县中人家前来道贺,各因交情深浅而具礼货,不足赘言。 虽然由于纪友往常与张健关系尚算融洽,留驻在县中的历阳军守将陈茂并未阻止纪友宴客。但在这样的形势下,他也担心县中诸多人家聚集在一起或会鼓噪起来滋生事端,亲率百余兵士前往县署坐镇。 曲阿县署宏大厅堂内,纪家那位过寿的长者端坐于正席,纪友列于主位作陪,而在其左手边便是如今留驻曲阿的历阳军陈茂,再下则是曲阿县中诸多贺客。 陈茂乃是张健心腹的旧家人,虽然不及韩晃、张健之流勇猛,但也是一员悍卒,自北地辗转南来,屡经战阵磨练,端坐于席中,哪怕不动,浑身亦洋溢着一股精悍气息。在其身后则立着两名同样悍勇的兵卒,挺胸凹腹,面容冷峻。这样的气势,不免让席中众人都感到不适,言笑之间都有忌惮而收敛。 纪友亦察觉到众人异态,于席中指着陈茂笑语道:“此宴非鸿门,何必具樊哙?陈将军你座下这两位壮士,若是得宜,不妨往偏厅去具席饮胜。” 听到这话,众人都凑趣笑一笑,更有人笑言道:“诚然陈侯旗下勇武,可惜我等鄙薄,不识项王啊。” 陈茂本不适应这一类的宴饮应酬,听到这笑语声不免有几分尴尬。他知自家主公对纪友这世家子不乏敬重,而且刚才于席上仔细审视众人眉眼交流,不似有彼此串联的迹象,略一沉吟后于席上对纪友拱手道:“寒伧末将,失礼勿怪。” 说着,他摆摆手示意那两名兵士退下,而纪友也吩咐县吏将人引下去厚礼招待,同时让人准备酒食去犒劳陈茂所带来的那些兵士。 彪悍凶人退场,席上气氛轻快几分。众人也都活跃起来,加上有纪友这样一个妙识风趣的世家子在席中活跃气氛,很快宴席气氛便热络起来。因有陈茂在场,许多话题都不好畅谈,但即便只是风月有关,众人亦足感到尽兴。 酒至酣处,纪友手持如意轻敲案几,召唤县吏来吩咐传膳。同时他一手持如意,一手端酒杯,脚步略显虚浮踉跄,袒腹行至陈茂面前,大笑道:“我要敬陈将军一杯,如今江东各处强人肆虐,乱兵横行,若非陈将军这等义士镇守此乡,我等哪得安坐酣饮!” 陈茂这时候脸庞也隐隐泛红,他见纪友醉眼惺忪、身躯摇摆,便摆手道:“明府醉了,今日不妨到此为止吧。” “伧鬼收声!” 纪友听到这话,脸上顿时露出不悦姿态:“我家世代冠缨相传,非此绝义乱世,识得你这寒伧之人是哪个!张侯与我亦是对坐倾谈,礼下你这寒夫竟敢推搪!” 陈茂听到这话已是怒极,但见纪友已是醉得摇摆不定,也不便与这醉汉计较太多,推案而起正待行出,发冠却被纪友劈手打落。他俯身捡时忽听到耳边疾风骤起,心中一凛,猛地侧首便见白玉如意兜头砸下正中他额角! 陈茂捂着鲜血淋漓额角,低吼咆哮一声,顺势一滚正待要起身扑向纪友。侧面一名传膳侍者突然将汤羹泼下,猱身而上,猝不及防之际,陈茂咽喉已被匕首掼透,血水汩汩自口鼻中涌出来!整个人横躺于席中,双目怒睁,四肢仍在抽搐! 此时,纪友满脸醉态陡然收敛,双眸恢复清明冷厉,抓起案后一柄长剑箭步上前踏在陈茂胸膛,挥剑将头颅斩落提于手中! 异变陡然发生令人猝不及防,席中众人眼见此幕尚在惊恐之际,后堂中已经涌出诸多带甲兵士将厅堂牢牢包围起来! 手提陈茂那死不瞑目的首级,纪友缓缓转身,不顾满身飞溅的血水,两眼环视众人,朗声道:“历阳暴虐不义害我江东乡土,先时为保此乡安宁屈身事贼!如今驸马都尉沈昭武率强军将至此乡,拨乱反正宜在今日!诸位可愿与我共事杀贼?” 听到纪友吼声,众人又是面面相觑,他们来赴宴喝酒而已,却没想到会眼见如此血腥一幕。但很快便有人反应过来,当即便神态激动大声吼道:“明府乃穆公忠烈骨血,岂会甘心事贼!我等身受明府高义保全,安敢惜身绝义!” 众人纷纷起身表态,纪友朗笑一声,将陈茂那血淋淋首级抛至堂下,继而便撤下酒气浓烈衣衫,披上战甲。这时候,府后县吏们也纷纷将早早藏匿在县署内的甲衣兵戈搬运到厅中来。 待到众人各自捡取穿戴完毕,纪友手持一柄长枪振臂行出:“杀贼!” 0334 良将可悯 六月上朔日,曲阿县令纪友率一众乡人举事而起,驱逐历阳部守兵千余,烧毁浮桥舟船,隔绝南北道路,复归王统。 张健问询大惊,遣弘徽率偏师直奔曲阿而去打算平定乱事。然而弘徽在曲阿县北数战无功,只能居近驻扎扫荡四方,避免事态进一步糜烂。 六月五日,沈哲子率兵渡过上容渠邀战张健,然而张健却不战而退,一直退至练湖西北,发掘沟渠水淹原野,阻断了东扬军追击路途。无奈下,东扬军只能驻扎于练湖东北,搜罗竹木造筏准备跨湖破贼。 因为曲阿县北一马平川,无险可恃,在暂时逼退弘徽部后,纪友便率两千余乡人义军退回云阳山营垒中固守,同时派游骑往四野去传递京口行台讨逆檄文,号召乡人举义杀贼。 就这样忙碌了几天,这一日纪友戎甲在身,刚刚巡视完营垒各处回到营中住所,便被家人告知营外有东扬军游骑到来。 纪友这几日都在等待沈哲子方面进一步的消息,闻言后不及解甲,当即便让人放行而后匆匆行出。 东扬军今次来的人数比较多,足足有百数人。虽然检验身份无误,但为了以防万一,守军将他们引至营垒外围空旷处稍作安置。过不多久,纪友匆匆行来,看到这么多东扬军士卒席地而坐,刚待要开口,其中一人已经长身而起,掀起风帽,露出一张清秀俊逸脸庞,望着纪友笑道:“纪郎君,别来无恙啊!” “维……” 纪友看清这人脸面,已是满脸的惊诧,继而便忍不住笑逐颜开。他匆匆行上前握住对方手腕,并肩行入营垒深处营帐内,才指着对方一脸惊喜道:“维周你怎么亲自来到这里?” 沈哲子解下大氅风帽,身被软甲坐在了纪友对面,上下打量一番后才笑语道:“果然男儿当杀人,文学你早先失于清雅柔弱,如今历事磨炼,已有几分纪师风采!” “你这小子,又在我面前来扮长者!我这里些许事情,哪及得沈使君指挥若定,大破贼首,威名早已轰动江东!” 纪友笑骂一句,挚友重逢,又是在历经磨难之后,彼此都未陨于兵事之中,反而各有成绩,纪友心中之喜悦可想而知。 他移席到沈哲子对面,仔细打量着这个总角相识的挚友,虽然相貌仍未有异变,但想到过往这段时间沈哲子所做出的事情,在那熟悉的面孔眉目之下,似有一种让人凛然的气势在悄然滋生。 待情绪稍有平复,纪友才肃容道:“如今曲阿周遭未算晏清,维周你尚有统军之任,怎么好轻装来此?莫非,你所部已经击溃弘徽,将要兵进曲阿?” 亲眼见到纪友无事,沈哲子也是放下心来。他老师如今只剩这一点骨血,对于将纪友放在敌后方,沈哲子是不乏忧虑的。但他也深知纪友不乏创建事功之心,不愿意长久托庇于人而活。见到纪友明显的成熟起来,沈哲子也是倍感欣慰。 “不妨事,前番大胜,将士用命而已,我于军中不过一个看客。我虽然离开,军中自有知兵持重者监军,不会有什么问题。” 沈哲子也不会幼稚到在友人面前卖弄夸功,闻言后笑着摆摆手说道:“我军尚在练湖畔与张健部隔湖对望,彼此虽未交锋,但也不好擅动。曲阿这里,只能暂时仰仗乡人义勇维持局面。” “曲阿这里,倒也并无太多兵险。如今县中各家众志成一,誓不与叛贼苟且。弘徽那里不过千数兵众,资用都是匮乏,强攻不下,围困不能,不足为患。” 对于曲阿这里的局面,纪友倒是并不担心。弘徽那里实力不足只是其一,纪友这里最大的依仗还是得益于早先与沈哲子长久的布置,兵甲资用都不匮乏,乡人义勇集合起来,即便不能进望,固守此乡也绰绰有余。 经过早先几次通信,沈哲子对曲阿这里的现状并不陌生。虽然尚有弘徽部在县外游弋,但早先诸部火并,弘徽部众早被张健掳走大半,其本人也被张健锢在军中。 今次侥幸因为曲阿事变而被放出,摆脱张健控制后,且不说早先彼此间的旧怨,单单为了自身的安危,弘徽便不敢妄动。这几日与曲阿义勇虽有交战,但都是一触即退,满心只想保存自己的实力。 这几天弘徽率众在乡野之间游荡,希望能够掳掠裹挟一部分乡人作为补充,然而被沈哲子派兵伏击过几次后彻底安分下来,驻扎在一座废弃的大家庄园内,两耳不闻外事,一心只听风声。 早先沈哲子离营前来曲阿,甚至还在弘徽营前招摇而过,此人都当视而不见,严厉约束兵众不得追击,已经是完全吓破了胆。 话虽如此,但眼下并非无事之秋,加之纪友也知沈哲子但凡做什么都有个明确目的,私下来此,绝无可能只是为了看望一下自己,所以又问道:“维周你离军来此,可是已有破敌良策?”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不免叹息一声,说道:“张健不愧骁勇善战之将,早先胜他,也是侥幸,暴雨倾盆阻绝路途。前数日我几番邀战,都被此人轻轻摆脱。狡诈如狼,追之不及,懈则反噬。” 沈哲子这么说,倒也不是虚言。他军中不乏战将,兵力又占优势,围追堵截,但张健却始终游离在包围之外,所流露出来的狡黠谨慎实在让人头疼。 这样的苦恼也真是江东这样独特的地形所决定的,沈哲子所部并无大规模的骑兵,只有寥寥三百余骑充作斥候游骑。水军虽然舟船不少,但是依赖性又太强,张健几乎不去靠拢大的水流干道。而若是小水流,又完全发挥不出水军的优势。 当然这也是因为如今的张健并没有什么明确必守的战略地点,他的存在本身便足够给东扬军造成极大困扰。追之不及,无法围歼,但若是忽视的话,不知何时他又会跳出来狠咬一口。 听到沈哲子的诉苦,纪友也颇为认同的点点头:“张健此人确是一个人杰,我过往这段时间与他不乏接触,此人不独有勇猛,亦能敏察于事,不同于那些才具稍逊的勇将,于时局有一套自己的看法。” 沈哲子对张健是怎样人倒没有太大兴趣,若仅仅只是眼前这些苦困,他倒也并非拿张健无可奈何。张健部众四千余,并非什么不成规模建制的流寇,一面施以坚壁清野截断其补给,一面在要害处有所布置,大战场上调度围追,赶狗入穷巷也非不可。 但是沈哲子今次出兵的目的也不是再去歼灭多少敌众,获取多少大胜。诚然张健希望能将他的主力牵制在这一片区域不去增援别处,这何尝不是他的想法。若真的打定主意要将张健围歼在此,且不说要发动更多的兵力,单单看对方如此狡黠谨慎,一俟察觉不妙,再流窜到别的地方去,也会让战局增添许多变数。 “维周,可不可以试着招揽说服张健?” 既然不能消灭敌人,那么将之转化为友军,也未尝不是一个选择。纪友沉吟片刻后,便将早先张健兵败归来后内讧兼并管商部众,而后前来向自己道谢的事情讲述一遍。 “当时张健言辞颇多怪异,对维周你不乏嘉许赞赏,言外之意颇为发人深思。但当时我恐他言辞诈我,或是要探明我的心意再作惩戒,所以没敢顺着他话意讲下去。” 将张健当时与自己交谈的话复述一遍后,纪友又说道:“但也有可能这是他真实的心迹剖白,若他真的有心重归于王统,引为己用未尝不可。反正现在又是迟迟难以交战,希望虽然渺茫,但试一试总不会有什么损失。” 沈哲子听完这些,倒是稍有错愕。纪友的判断以及当时的选择,在沈哲子看来是没错的。张健大败而归,尽管兼并管商部补充了些许力量,但心里的警惕肯定极高,用言辞去诈纪友,再正常不过。但是如果说张健因此而有降心,则不免有些过于乐观。 张健这一败于他而言诚然是重创,但若是放在整个战局中,其实也没有多严重。毕竟历阳仍然掌控着京畿,形势较之年初起兵时仍要好上许多。年初那么恶劣的局势,张健都没有背叛苏峻而是跟随起兵,在当下而言,自然没有可能这么简单就投降过来。 纪友见沈哲子沉吟不语,便自告奋勇道:“维周若有此念,我愿为使去说服张健。非惟事功,只是不忍见刀兵溅血,人命虚耗。” 纪友心中对于张健,确是不乏欣赏,为其感到惋惜。凭此人之勇武才具,若非出身所限,有所建功是早晚的事情,若真的就死在这样一场动乱中,未免太过可惜。 虽然对于招降张健不抱什么希望,但见纪友这么热心,沈哲子倒不好直接拒绝。略作沉吟后,他才笑语道:“文学你这么说,我是信得过。但即便是要去延揽说服,也不是现在。现在我们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待到功成,文学你若愿去,胜算也能增加许多。” “什么大事要做?” “西向京畿,收复建康!” 沈哲子沉声道,这是他轻骑前来曲阿的最主要目的,也是他在苏峻起兵之前便一直筹划的大事! 0335 膏粱子弟行 哪怕已经上路离开曲阿很久,纪友思路仍然不甚清晰,恍如做梦一般。他对沈哲子的信心由来已久,熟知沈哲子向来谋而后动,不会任性妄诞,但如今的事实是,他们这些人,沈哲子带领的百余部众,加上他和一众家人,合共两百多人,居然要去在乱军手中收复建康! 哪怕纪友向来对沈哲子信心很足,但无论他怎么想,都觉得这件事荒诞的近乎玩笑一般。早先建康失守时,足足有数万宿卫,众多台臣名士,都被历阳轻松攻克。他实在想不到,凭他们眼下这些人要怎么去收复建康,营救皇帝。 但看沈哲子的一众随员,又似乎不是开玩笑那么简单。沈哲子这百余随员,除了他家精锐的部曲龙溪卒外,尚有早先因大战张健而骤得大名的徐茂,如今职任大都督的陶侃孙子陶弘,还有中书侍郎庾怿之子庾曼之,以及诸多南北人家子弟,比如会稽孔坦之子孔混,原大尚书谢裒之子谢奕等等。 这些人家子弟,或者已经扬名,或者仍是不为人知。才能如何姑且不论,每一个出身都不简单,他们既然与沈哲子同行来此,应是对于此事有几分把握,不可能是为了送死那么简单。这么一想,纪友的心情倒也安定许多。 一行人小心翼翼前行,沿途并无太多波折。建康虽然陷落已久,京畿周遭也被犁庭扫穴一般清理了许多遍,但若说完全的水泼不透、警戒没有漏洞,凭时下的人力和技术条件也是达不到的。 沈哲子他们一众人翻山涉水,沿僻静小道而行,路上偶尔也会遇到一些修筑在高岗上、用以监视左近一片区域的望楼箭塔等哨望所在。这些望楼往往修筑在四方道路交汇之处,并没有漫山遍野的耸立。而且许多都已经人去楼空,没有兵士驻扎。 战事发展至此这也是必然的,历阳布兵各方,诸军都被阻拦在外,成建制的军队很难靠近京畿。加上人力吃紧,与其布置那么多人力散落在外做些无用警戒,不如退回城中去增加城防力量。 这几年来沈哲子也时常往来京郊,对于周遭风物景致并不陌生。短短几个月的时间,目中所见却是完全变了模样,诸多依山傍水的庄园别业都被破坏殆尽,大片的山林被砍伐一空,山岭上到处布满了开采山石后留下的大大小小坑洞,更不乏许多已经完全腐烂的尸首,无人捡取抛洒在荒野中。 京郊附近的村舍大半都已废弃,在一些人迹罕至的沟壑之间偶尔会看到一些难民聚集的窝棚,住在那里的往往都是老弱病残,至于壮年劳力则已经被征发一空。 将近都外南篱门时,道途上的警戒力量明显增多,不只沿途都有固定的哨岗营垒,道路上还有许多兵士往来游弋。 沈哲子他们暂时栖身在偏离大路的一座废弃庄园中,然后吩咐刘猛等几名身手矫捷的龙溪卒觅机潜入城中,去联络早先安排在都中的人手。 如今已经深入敌后,乃至于敌占区的中心区域,一路跟随来的各家子弟们虽然不乏惊悸,但更多的还是新奇和兴奋。 一群人席地坐在坍塌大半、四处漏风的庄园屋舍内,拿出各自携带的面饼干粮分食,并不因条件的简陋而有怨言。虽然行途中屡次见到这一幕,但纪友心内仍然不免有些好奇,不明白沈哲子用了什么手段让这些习惯了锦衣玉食的膏粱子弟这么顺服。 纪友虽然留在了敌后,但其实并未遭受太多苛待,反而被作为一个投诚的榜样被保护起来,所以对于这些世家子弟们现在流露出来的这种吃苦耐劳的举动颇为诧异,私下里不免问起沈哲子:“维周御众之法真是让人叹服,这些人怎么甘心如此听用?” 沈哲子闻言后不免一笑,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个大号的纨绔,对于如何整治这些人自然也不乏心得。人有什么骄奢性格或是习惯,那都是被惯出来的,归根到底只有一个原因,欠收拾。 若换了别人对这些世家子弟或许还有些无计可施,但在沈哲子面前,他们所依仗的那些出身之类则就不甚足观,沈哲子自然也不会跟他们客气。早先在大业关里就是操练,往死里操练,反正对他来说,这些人可用可不用,去留随意。 当然最开始沈哲子也是受到一些非议,什么性情凉薄、苛待故旧之类,也因此有许多人家子弟捱不得苦、心怀不忿离开,沈哲子也都不挽留。可是随着一战击溃张健之后,有此大胜之名,原本的非议也都转了话风,成为了治军严明,深得武略之类的夸赞。 正因为此,那些世家子弟前来投靠他的更多,甚至有许多早先自己退出的,也被家中长辈抽打着再送回军中。 毕竟时下玄虚之风尚未达到顶点,众多侨门真正显贵的只有那寥寥几家而已,能够躺着就把官做了,平流进取的也只有那几家而已。更多的人家还是需要勇于进取、创建事功才能得到显用。平叛这样的大事,自然是出人头地的好机会。 沈哲子这里,一方面是战绩惊人,一方面是他自己本身身份摆在这里,很显然投靠到他这里来能有更多出人头地的机会。而且如今沈氏坐大已经是不争的事实,沈哲子日后显达也是笃定,不要说黑头三公,哪怕入朝执政都是可以预期的前程。投入其麾下结一份同袍之谊,哪怕没有事功在身,混个脸熟也是一个不错的政治资本。 所以如今沈哲子营中可谓是一个二代们的集中地,沈哲子向来又乐于给人埋下一个阴影,自然是半点情面不讲。这些世家子弟在他军中,除了强度极高的操练之外,就连许多民夫做的杂役都要分配给他们去做。在时下对他一致看好的氛围中,谁如果在他营中捱不得苦退出来,反而是难堪大用的表现,于未来的政治前途而言都是一种伤害。 今次潜入建康,如果能够成事,说是整个平叛战事的首功都不为过。谁如果随队而来,那真的是极为厚重的提携之恩,可以当做一生的政治资本来炫耀。所以在挑选随员的时候,除了考虑这些人各自出身能发挥出的作用外,主要还是这些人平日表现和关系的亲厚程度。 陶弘自不待言,沈哲子主要就是要靠他跟西军陶侃取得直接的交流机会。庾曼之是庾怿的儿子,建康从庾家手中丢掉,庾家人再出力收复建康,对于以后的安排都很有帮助。会稽是自家的大本营,带上孔坦的儿子对于东扬州的经营也非常有帮助。 沈哲子的堂弟沈云是他三叔的儿子,虽然入仕还远,但不妨碍提前来捞一把功勋。如果不是奶娃子不好带,沈哲子甚至还想过派人回乡把他自家小老弟沈劲给带上,但那吃相不免有点太难看。 其他那十几个人,也都是南北人家中与沈家关系融洽亲厚的。当然这些人也都是有一定武力值,不会太拖后腿。话说就算他们死在稍后的动乱之中,最起码还能捞一份哀荣,其家人也怨不到沈哲子。 这其中也有一个比较特殊的,那就是陈郡谢奕。谢家早先出了一个谢鲲,因而其家整体上是标榜玄风的,政治上则比较靠向琅琊王氏等青徐人家。虽然其父谢裒担任过一段时间的大尚书,但整个家族其实还是式微,目下所联姻的陈郡袁氏、陈留阮氏、阳翟褚氏等等,要么已经衰落,要么还未雄起。 沈哲子肯带上谢奕,除了要卖庾条一个面子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褚季野。褚季野帮了他一个大忙,如今屁股也算坐得端正,但因为身在京口行台不便召来,那么就把他小舅子给带上。而且谢奕这个人在军中表现也不错,虽然性格略有暴躁,但在沈哲子面前却不敢放肆。 离开了军营后,没有了那种严明的上下级关系约束,众人之间气氛也算融洽,围坐在一起讨论一下目前的形势。他们虽然信心满满跟随沈哲子一路潜到京郊,但其实对沈哲子具体计划所知不多。早先是因为沈哲子下令不得询问太多,但现在已经到了都外,众人对于沈哲子究竟作何想都不乏好奇。 听到有人问起这件事,沈哲子便微笑说道:“我心中虽然不乏定计,但毕竟都中近来局势演变太过混沌,还要先跟都中人手接洽,了解到都中最新的局势,才好再作进望。” 虽然仍是答非所问,但听到沈哲子在都中仍有布置,众人也都稍稍放心。毕竟有沈哲子早先的大胜做铺垫,加上如今他们也是一体犯险,如果没有把握的话,沈哲子也不会带他们来身涉险地。 “云貉,你去负责警戒。刘尉他们回来后,即刻引来此处。” 一路风餐露宿、昼伏夜出,众人也都实在疲惫,沈哲子随手指派堂弟沈云去负责放哨。 沈云听到这话,脸色便垮下来,他在一众人当中本来年纪就小,体力有缺,也是疲累难当。但既然主将吩咐下来,也不敢违抗命令,只能起身磨蹭着往外行。 谢奕拍拍身上饼渣也站起来说道:“我与五郎同往。” 看着沈云那愁苦脸色,沈哲子心内便荡漾起恶趣快意,这小子嘴太贱,早年自己在家中族学旷课,都是这小子去打小报告,自己才被三叔诸多斥责。眼下得到整治他的机会,怎能错过。况且他也不指望沈云上阵杀敌,多劳累一点日后分功才能多得几分。 0336 建康人事 一行人在这废园简陋环境中略作休息,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渐晚。 在这过程中,也有巡逻兵丁游走到这左近来,但这一片诸多废弃园墅满目疮痍,那些兵丁也都只是远远眺望一眼便就离开,并不深入进来查探一番。如今担任都中警卫工作的,主要还是原本的宿卫残部并乡勇征发成军,军令较之早先未曾陷落时还有松弛,因而漏洞极大。 正式入夜之后,刘猛等几人才匆匆返回,在废园外野火为号,很快被引入了庄园内。 经过了大半个半天的休息,沈哲子复又变得精神奕奕,起身相迎。 除了刘猛等人外,同行跟随来的还有早先留在建康城的沈家龙溪卒兵尉徐肃。这徐肃在帮助杜赫将琅琊王送出城后,便又率领两百余兵众趁乱返回城中。除了如今仍在台城的沈恪并身边几名护卫外,这已经是沈哲子在都中留下的最后一点力量了。 历阳军虽然很难将整座建康城完全控制起来,中间不乏漏洞可钻,但若说还能布置成千人的大队伍,则又不可能。 徐肃在城中潜伏多日,早就在等收复京畿时在内响应举义,见到刘猛等人可谓惊喜。行至废园后看到沈哲子,则是不免吓了一跳:“郎君怎么亲自来这险地?若发生什么意外,我等如何向主公交待啊!” 沈哲子示意徐肃稍安勿躁,将他领入一间稍显完整的房屋中坐定,他才笑道:“徐尉你们冒着杀身之祸潜身于此,我又怎么能惧险不行。” “我等世代累世受主家恩义相结,但有所命,捐身不惜。可是郎君你……” 徐肃还待要发声相劝,沈哲子摆手笑道:“不该来也已经来了,闲话少叙。都中近来形势如何我仍混沌,还要听徐尉你详实告知。” 徐肃听到这话,便也不再多说,继而便讲起城破之后至今的形势变化:“我等当日返回城中后,便潜伏在南苑左近一处仓房内。城中着实大乱几日,历阳军大索全城,我等无奈下只能随着乱民暂时出城去……” 沈哲子仔细倾听徐肃所言种种,他也知留在京畿是非常危险的任务。当听徐肃讲到龙溪卒们在撤出城中时,因有十数人暴露了随身携带的兵戈而被历阳乱军围杀,而徐肃他们为了保全大局只能见死不救,沈哲子心内也生出浓浓的愧疚,益发感觉到作为一个发号施令者的沉重责任。 于他而言,仅仅只是脑海中一个念头而已,但这些前线的执行者,往往却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才能完成!逝者已矣,他能做到的也只是竭尽所能,不辜负每一份这些忠心家人的牺牲! “城中乱了旬日有余,高门寒家俱受所害。一直到了三月初,丹阳张尚书离开台城出面整顿京郊军事,我等才再作为宿卫余部被召回城中,辗转安排,如今负责大桁东南永清巷一片守卫。因为乱中少集资财,多多捐献结好上官,才没有被完全拆解开,如今尚余一百八十七人候命。” 说完了自己这一群人的处境,徐肃才又讲起如今都中详细的城防安排:“如今城中督治六军的乃是西阳王,职任领军,但具体任事还是陈留蔡侍中。蔡侍中如今被叛臣矫诏任为左军,虽是逆位,但观其所为仍是忠顺之心。非其诸多回护,如今城中这些人家受害还要严重数倍……” 陈留蔡侍中便是蔡谟,沈哲子也是在偶尔与人谈论中才知,苏峻之父早年曾经得到过蔡谟先人提携。大概是有这一层关系的缘故,可能在苏峻看来,蔡谟要比其他台臣更能信重几分,所以才托以城防重任。 至于西阳王,沈哲子也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此王早先受南顿王谋反之事拖累而被降爵除职,城破之后却又作为宗室长者出头去为苏峻发声张目,连带其他几个早先出逃的宗王,一同行诏请求苏峻执政。这也真是赶着上吊,鬼托脚后跟,那么多人家都还没发声去拥戴苏峻,他们这群宗王倒是跳脱得很。 但也正因为此,日后苏峻事败,城中无论是谁都可能找到被宽恕的理由,唯独这几个宗王,如果不杀他们,苏峻的谋逆之名都不能定性。京口那里早已经将西阳王世子给砍了,沈哲子倒没有杀人夺业的想法,怪只怪西阳王太能作,他都没有理由去救那个还算有几分交情的西阳王世子司马播。 在徐肃所言一众被苏峻举用的台臣中,其中一个人引起了沈哲子的注意,就是他早先为争帝婿时帮了他不小的忙逼退琅琊王胡之的谯王司马无忌。 经历过早年那一场风波后,谯王很快便被一众台臣疏远打压,虽然最终也没有将其赶出建康城去,但自此以后,谯王便少有在人前露面的机会。沈哲子大婚后不乏与宗室诸王有往来,但也很少有机会见到谯王。因为与琅琊王家的仇恨,此王仿佛被人遗忘一般,也很少有人提及。 城破之时,谯王同样也被困在了城中,虽然并没有像西阳王他们几个那样旗帜鲜明的去支持苏峻,但其宗室身份也不是假的。如今谯王被任命为黄门侍郎,率领一部分兵众负责通苑包括西池的守卫工作。 这些情况只是城内基本的防护,也只是用来维持城中局势稳定的浅层力量。至于真正的城防权力,还是掌握在苏峻部将手中。 因为没有城墙守护,建康城周边共有三个地理要冲屯守兵卒。其中最重要的一个自然是石头城,有近万名兵众屯居在那里,由苏峻之弟苏逸统率,负责建康城西南面一大片的防卫工作。 第二个便是蒋陵覆舟山,苏峻正是从那里攻破城防火烧台城,对那里的防卫工作也极为重视。在攻破建康城后,第一时间便发动民夫在蒋陵周遭兴建营垒,江面上投掷诸多铁索横栅以阻拦大江东西的水军靠近。原本负责守卫那里的乃是豫州军祖涣,前不久祖涣却被祖约召回去攻打豫州叛徒桓宣,至今未归。但现在那里仍有两千多兵众驻扎,寄望水军在江上攻打非常艰难。 第三个地点则是建康城东南方向的龙都渡口,这是建康城南水网一个交汇点,往东接连云阳、上容等溪流,亦是破冈渎所连接的一个重要节点。往北去转由青溪可以直通蒋陵,西去进入秦淮河可以直达石头城。因为水运交通便利,这里也是历阳军在建康周边一个极为重要的粮草集中点。 建康城外这三个重要据点中,沈哲子最熟悉的便是龙都渡口,甚至可以说,龙都渡口之所以能够成为历阳军的一个重要据点,不是苏峻决定的,而是沈哲子。 在建康城南这些水网节点中,最开始的货运中心并不是龙都,而是龙都东北少许的湖熟。相对于龙都,湖熟本有沿袭自旧吴的水道勾连秦淮河,而且距离破冈渎更近一些,因而很早开始便是都南货运集散地。 而且湖熟境内有山,甚至还有旧吴后主孙皓时期修筑的军备设施,民用之余,一旦遇到战事就可以转为军用囤聚粮草所在,就近给京畿提供补给。但龙都则不然,四野平川,水网错综复杂,而且有大片的芦苇荡,极难防守。 但是沈哲子在曲阿置业以后,因为往来京畿的货品材料众多,有意识的去拔高龙都渡口的显重性,大量货品由此中转。他不只自费在龙都左近修筑航埭,更兴建了大量的货仓之类。单纯从水运而言,龙都确实比湖熟要更便利一些,加上沈哲子围绕这里建起的配套设施,因而都中许多人家包括南北客商,也渐渐习惯于到龙都来。 人流引到了这里,建设自然就更快得多,于是湖熟便渐渐被龙都给超越过去,继而原本的沟渠也都被废弃不用,不能再直通青溪。这一类的小规模运河航道,只要没有定期的清淤修浚,用不了一两年就会因为水流枯竭而再难通航,况且龙都航埭的修筑本身就是在将这一部分水力引流过去。 历阳军是来造反的,可不是来挖渠的,就算是发动民力重新修浚湖熟水道,没有几个月时间完成不了。况且两个渡口本来就是相邻不远,与其花费那么多人力、等上几个月去贪图湖熟的那一点军事作用,不如直接选用一个现成的龙都渡口,这是一个正常人都会有的选择。况且对这些叛军而言,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几个月后会是怎样情形。 关于建康城的防御工作,徐肃这里就了解到这么多。至于更核心更重要的大桁以北台城周遭的防务情况,那不是他如今混到的这个层次能够接触到的。但如果不能了解到台城最新的情况,沈哲子也实在不敢轻举妄动,否则在外面出生入死打得热闹,冲进台城去一看,他妈的小舅子先挂了。 如果真发生那种情况,且不说自家娘子那里不好交代,沈哲子也是无法接受的。且不说他个人对皇帝的好感,为了平叛之后的局势稳定,皇帝也不容有失。所以在了解一番后,沈哲子还是派徐肃再返回城中去,试着联络一下台城中的沈恪,交换一下最新的情报。 0337 台城难近 五月仲夏,江东已是潮热,蚊虫滋生,飞蝇成群。 在这样一个时节,露宿于野外,绝非什么美妙体验。尤其对那些世家子弟而言,每夜被蚊虫叮咬,为了隐匿行踪连艾绒都不能熏染,实在苦不堪言。以往昼伏夜出的赶路,疲累尚能抵消这痛苦,如今停留在这废园内,痛苦不免加倍。 入夜之后,那些世家子才知白日里龙溪卒在园中筛选细腻尘土的用意,原来是为了将这些泥土用水调和成泥浆,涂抹全身以抵挡蚊虫的叮咬。这些人虽然**练经久,但总还保有一些纨绔习性,哪肯主动将那污泥满身涂抹。 但是随着夜越深,蚊虫反而更加肆虐,又不敢放开手脚去拍打驱赶,终于有人忍不住取了那泥浆满身涂抹。泥浆涂抹在身上,并没有想象中的恶臭,反而因为土料都是用心筛取,而且还加上了一些草药碾磨成的粉末,有一股淡淡的馨香。虽然有碍观瞻,但确实是有驱虫之效,那些依样效法的人很快就感觉到好处,横倒在垣墙之间的干草堆上,很快就酣然入眠, 看到这一幕,有几个身有洁癖、固执不肯涂抹的人也终于忍耐不住,有样学样,终于免去了苦楚。一个个泥猴一般,再无原本高门纨绔的模样。只是这个样子实在不好看,只怕他们亲娘老子见到都认不出。 沈哲子倒不知属下人这些波折,送走了徐肃之后,便返回室内去,依照早先从徐肃那里得来的情报,将眼下建康城内外兵员分布驻扎情况勾画在纸面上,继而便托腮深思起来,希望能看出一些破局的契机。 潜行在敌占区,又是轻装简从,那一盏小灯非止光线昏暗,燃烧起来更有一种浓烈的油烟味道。偏偏为了避免光线透出去,这房间诸多裂缝窗洞都被堵死不能透气透光,很快整个房间中便充斥着熏人味道,辣得沈哲子眼泛泪光。 如今这个时代虽然难比后世物质生活,但穿越以来沈哲子便多养尊处优,这样劣质的灯油实在没有用过,也算是体会了一下小民生活的困苦。但话说回来,若真是小民之家,应是日落则息,只怕就连这样劣质的灯油都舍不得消耗。 纪友推门而入,看到沈哲子眼眶通红坐在那里,还道他有什么感怀心事,想要上前劝慰几句。却没想走向前几步,沈哲子抬头望来,脸色蓦地一变低吼道:“什么鬼物!” 外间人人拿泥浆涂抹全身,纪友自然也不例外,满头满脸的泥浆,闻言后咧嘴一笑,便露出两排白惨惨的牙齿。他刚待要坐过去,沈哲子便连连摆手道:“你离我远些,真是脏污不堪!” “你还有脸面嫌弃我!若非你鼓动我来此,这一生都不会落到这般模样!” 纪友听到这话后便是不忿,不顾沈哲子驱赶一屁股坐在了沈哲子对面,张开鼻孔嗅了一嗅,诧异道:“这房中也无艾香,维周你怎么就不受蚊虫叮咬?”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笑,自腰间一个锦囊中倒出几粒香丸,这些香丸乃是苑中所制精品,虽然没有太辛烈气味,但驱虫之效却很强,还是临行前兴男公主让人准备塞进沈哲子行装中。 “好你个沈维周,私藏良品不与人享,算什么朋友!” 纪友听到沈哲子解释,眸子顿时一亮,将那几枚香丸都扫入怀中。沈哲子也不阻止,这在时下本就不是什么稀罕物品,各家应该都有存货,只是外间那些纨绔们平日被人服侍惯了,哪记得准备这些东西,偏偏又没个体贴娘子为他们准备,活该被蚊子叮咬! 笑闹片刻,纪友才看到书案上沈哲子勾画的简图,不免好奇道:“此为何物?图画如此拙劣,我大父之名早晚毁在你这笔墨纸间!” 沈哲子闻言后不免一笑,他的笔法拙劣已经不是一个秘密,这在崇尚书法的年代可谓逆潮流而动。但就算是这样,也没人因此去诟病他,反而许多人当他在场时都避免去谈论笔法文墨,以免被误会是在讥讽他。沈哲子对此也不置可否,这反而成为他推广印刷术的理由。 归根到底,他已经有了被人网开一面、予以更多宽容的资格。毕竟书法只是一项技能而已,跟弹琴画画一样,世家子弟实在不擅长此道,也只是无伤大雅的小事,反正又不用靠这些技能去钻营求上进。不过沈哲子的书法也确实有长进,即便不刻意去练,也是能看了,但是限于交流圈子,还是只能敬陪末席了。差的不是笔力,而是能够将他反衬凸显出来的朋友。 沈哲子揉着眉心将早先得知的情况讲述一下,继而叹息道:“我等深入敌后非长久之计,百数人丁也难长久在京郊藏匿,需要赶紧想出策略动起来。唉,台中形势不知,我也实在难作决断啊。” “什么?你、你还没有策略?你不知道怎么做,就长驱直入来此?” 纪友听到这话,眸子顿时瞪了起来。他是对沈哲子不乏盲目的信心,加之被沈哲子成竹在胸的态度给迷惑了,但当听到沈哲子说出实话来,是真的被吓了一大跳。 看到纪友这反应,沈哲子不免笑语道:“小声些,千万不要被别人听到。” “你还笑得出来?” 纪友即便是笑,那也真是苦笑了。他们这一群人轻装简从长驱直入到京郊,外间到处都是叛军各部,根本没有一个确定的计划,居然还敢大言不惭要收复建康! “已经在想,很快就会有眉目。” 沈哲子的想法有很多,但因为缺失最重要的台城情报,即便是有想法也不敢妄下定计。只有所有关节都摸透了,才好找准突破口迅速突击。况且他看似在弄险,但在临行前已经与留守统率东扬军的族叔沈默关于各种变数都做了推演,即便不能成事,也有足够的把握逃回军中。 —————— 每逢战事,最难得便是安详。入夜之后,实行宵禁的南城便陷入死寂的宁静。偶有一些夜中巡逻的兵丁,一边咒骂着兵尉长官过分苛刻,一边举着火把在街巷中漫无目的行走着。 “什么人!” 一名巡逻什长察觉到前方有动静,当即便手按刀柄大吼一声,其身后兵卒们也都纷纷拿起兵刃,慢慢往异动发出的地方行走去。 “闲事莫管!滚开!” 黑暗中一名彪形大汉疾步行出,一手持着环首刀,另一手则晃着一个铜锈军牌。这些兵士们未必识字,但对那军牌形状却不陌生,见状后心中便是一凛。 如今城防看似混乱,其实自有规律,城郊最外围乃是历阳军统率的宿卫防守,而在过了篱门之后,则是一部分乡勇编制成军作为游哨。再往里一层兵卒比一层要得重用的多,能有军牌的最起码都是大桁附近的守军。至于他们这些外围兵卒,连军牌都没有,只是昼夜更换军号以作分辨而已。 对方能出示军牌,可见来历不小,这些散兵们自然不敢再上前仔细询问,乖乖退到了另一个街巷口,避免发生冲突。过不多久,他们便看到几个身影中间挟持着似是妇人,那妇人还在挣扎着,口中发出稍显尖利的求饶声,旋即却被人捂住了嘴巴,很快就消失在了街巷另一端。 “这些该被油烹的伧子!” 那什长看到这一幕,便明白了对方定然是私闯民居去掳掠妇人以作宣泄,便恨恨骂道。他们这些散兵虽然屈服就事城中,但也都是京畿左近乡人,看到这一幕惨事自是愤恨难当,只是凭他们保命已经不易,也实在阻止不了这些惨事的发声。 “阿兄,方才那老卒可不是伧子口音啊!” “这才最可恨!” 巡逻队一边咒骂着,一边渐行渐远。 徐肃等人用这手段接连躲开许多巡逻兵丁,无惊无险的回了职所。他们这个职所共有五百余人,龙溪卒主要集中在此。负责统领他们的兵尉本是宿卫一名军官,军禁也不甚严格。虽然深夜归来,但徐肃往兵尉怀内塞了一根分量不轻的金环扣,夜不归营的罪过也就揭过去不再提。 趁夜出门掳掠这种事,这些守军本就常做,甚至有人直接冲进乌衣巷内掳掠贵人女眷,只要不被抓住现行,那也都是小事。 因为担任着使命,徐肃心中半是兴奋,半是焦虑,一夜未眠都在思考该如何过到大桁对面去往台城传递消息。他们这些宿卫,各自都有守卫范围,严禁越界。徐肃所在的永清巷距离大桁还有一段距离,加上台城南面是一片空旷的无人区,屋舍都被拆除,徐肃虽然身手敏捷,也无高来高去的本领能轻松潜入台城去。 若是别的情况,徐肃也不至于太过心急,耐心等待机会就好。但是如今他家郎君便在城外,徐肃便不免有些急躁,希望能够快速传递消息让郎君做出权衡,或是抓紧行事,或是及早远离,多待一分,便多一分的危险。 一夜未眠,第二天巡逻时,徐肃精神未免有些不济。像他如今在宿卫中的地位,能够名正言顺渡过秦淮河的机会本就几乎没有。而想要再爬到高位去,第一要在护军府有留籍的原宿卫将尉,第二还要是丹阳良家,将家人都迁入台城留质。这两个条件,徐肃都不具备,自然也就难再往上怕去浑水摸鱼。 巡逻到驰道边上看到街道对面的南苑,徐肃心中一动,疾行上前捅了捅兵尉腰眼,而后示意对方望向南苑,眸中已经流露出不加掩饰的贪婪之色。兵尉也非什么善类,看到徐肃的眼神,便知他在想什么,这是打算做票大的,想要掳掠南苑啊! 0338 功成在即 在街巷中游弋半晌后,兵尉示意其他人继续巡逻,而后便不动声色的让徐肃跟随自己返回职所。回到房间中坐定后,他便径直发问道:“徐三你先前目示,是何心意?” 彼此接触时间并不算短,徐肃早知这兵尉是个怎样人,既然已经招自己来为暗室之谋,多半已经意动,闻言后便笑语道:“卑下意指,正在南苑啊!城陷至今,几番搜犁,近来所获渐少,民庐匿资已经绝少。南苑之豪,都内皆知,若能入内一览,所获何止百倍……” “住口!不得妄言!你自己心恶贪极,休要扯我犯险!” 兵尉听到这话,已是拍案呵斥,只是这作态也没有维持太久,片刻后已经叹息道:“南苑那是什么地方!徐三你本就吴中人士,哪不知沈家是怎样人家。动了他家资货,我怕你是有命掳掠,无命享用啊!” 听到这兵尉言辞中对沈家的忌惮,徐肃心中也是自豪,不过为了自己计划,他也只能继续鼓动道:“陈尉所言差矣,正因知道那沈家是怎样门户,我才敢发此念想啊!江东人家,沈氏最豪,他家之财货充盈,世间不作第二户想!以往子弟们漏夜为事,哪一次不是冒着被戕害当场的风险?南苑是他家产业,我们若能入内,哪怕不能进取所有,都是宝光沾满全身!一次犯险,余生无忧,胜过屡屡涉险却一无所获!” “如今这个世道,勇武敢为者才能专享富贵。苏骠骑若非敢为,此刻早被故中书收斩,哪有今日把持内外之煊赫!我等鄙薄小民不敢进望太多,生逢此世,有天时世势之助,若不能有所斩获,岂不是太过苛待此身!陈尉你世居丹阳,应知南苑是何豪乡,若时势转换,我等这一生未必能有机会再入南苑啊!” “可、可是,台中有严令,擅自闯入南苑者杀无赦,我、我担心……” 那兵尉陈某本非善类,早年在都中多见南苑之繁华,怎会不动心,只是胆量稍逊罢了。 城初破那几日,偶尔也有乱兵闯入南苑中,据说所得丰厚,斗量的宝石珠玉,堆积如山的犀角香料,锦缎丝帛之类更是数不胜数! 只可惜没过几天,南苑便被台中下令封锁起来,并派大量兵士予以保护。据传是因为沈会稽与苏骠骑合谋将要起兵,但这谣言却因早先大业关一战不攻自破,但是至今南苑封锁也未解除。都中不乏带兵者对南苑垂涎无比,但却始终没人敢妄动,这陈某便属此列。 “哈,台中严令?如今外间东西军俱起,都在讨伐苏骠骑,来日之台城谁人做主还是未定。台中之令未必不是存心大事不济后,监守而自盗,来日流窜出都自为享用!南苑之财,即便不归沈家,那也是咱们江东所出,岂能便宜这群伧子!” 徐肃讲到这里,脸色已有狰狞:“人命只此一条,横尸街头也是一死!父母予我生养之恩,我当为前程家业而搏,不负此生,岂能为那些不忠无义的逆贼伧子作无谓牺牲!我意已决,陈尉既然不愿犯险,也不再强求!” 说罢,他便蓦地站起身来往外行去,似是打定主意要舍命去搏一场富贵。 那陈某本在挣扎犹豫,受徐肃此言激励,心内一横,已经统辖决断,于席上说道:“徐三留步!谁人心内没有一二壮烈,只是你这强逞匹夫之勇,不过是送死罢了!凭你手下几十兵卒,怎么能冲进重兵守卫的南苑?即便是冲进去,又怎么能杀出重围逃出都城?” 徐肃听到这话,脸上便显出几分颓然又坐回原位,底气颇有不足道:“我身边这些子弟个个骁勇,舍命一搏,未必不能成事……” 兵尉陈某见他色厉内荏,心中不免冷笑。他倒不是看轻徐肃的武勇,只是觉得对方不过一介莽撞武夫,财迷心窍,实在难成大事。不过徐肃这番算计,倒也给了他启发,南苑这块肥肉摆在那里不可能没人惦记,谁先下手便所获最多那是肯定的,当然风险也是最大。 略作沉吟后,兵尉才开口道:“我倒不是贪图南苑财货,不过你我主从一场,我却不忍见你枉送性命。似你那种横冲直撞是绝无可能成事,你若横死,我也难辞其咎。要为此大事,尚需仔细商榷。” 徐肃闻言后讪讪道:“卑下自知计浅,所以斗胆请教陈尉。若陈尉肯共谋大事,卑下并一众子弟愿为陈尉差遣用命!” 兵尉微微一笑,这徐三在他看来虽然失于莽撞,但也确实是一个武勇之才,据说其家乃是吴中豪宗,集货北上却因兵事陷于建康,身边几十名部曲家人也都是难得悍卒。 内心而言,兵尉对徐三是不乏好感的,以往宿卫私下争抢地盘战利品,多赖这徐三出力,兵尉才能坐稳永清巷这一片区域。而且此人对他礼数也周全,但有所获都不会忘记上缴一份,谋划此等大事都要征询他的意见,可见对他也是敬重。 徐肃见兵尉已经入彀,心中冷笑之余,神态却变得凝重:“如今西军陶公已经起兵至此,城外激战竟日,卑下恐怕局势或有大变,陈尉若要用事,即当尽早,不能拖延啊!” 那兵尉闻言后亦是点点头:“你们这些外乡人,在都中终究欠了门径。若只凭我们要为此事,还是力有未逮。我家与台中护军府常侯素有深交,若得常侯之助,此事大有可为!稍后我便寻机前往台城商议此事,你谨记要约束部众,切记不要泄露此谋!若能成事有所收获,常侯那里自是多得。不过南苑豪富之地,你之所获也绝不会少,远胜于你自己作无谓送命!” 徐肃闻言后已是大喜:“若能共襄盛举,卑下已是荣幸,获资多少,全凭陈尉主张!若能有幸结好于常侯,丝缕不得也无怨言!” 讲到这里,他脸上已经流露出一丝羞赧:“不怕陈尉见笑,卑下虽然世居江东,可惜祖辈都无勋事可夸。厚颜有请,稍后陈尉前往台城能否相携一程,也让卑下略广见闻?” 听到这话,那兵尉眉头皱了一皱,略作沉吟后才点点头:“这只是一桩小事,只是你要记得,台城非是寻常地。你随我去,可不要惹出事端。否则,就连我都保不住你!”若要抢劫南苑,兵尉还要多多依赖这徐三,这种要求也不好直接拒绝。反正他去台城也要携带一二兵士随行,带上这徐三也不是什么大事,反而还能示好拉拢。 徐肃目的正是为此,闻言后忙不迭点头应是。 于是彼此再商谈一些细节,等到傍晚时分,往台城运送薪柴的队伍行经此处时,兵尉陈某便托了关系花费一些钱财,带着徐肃并一名亲信混进了队伍中。他这个兵尉在建康城也只是个小角色而已,没有正常的途径可进台城,但毕竟在宿卫任职已久,亲故不少,门路又非徐肃可比。 徐肃随在队伍中,脸上不乏激动,心绪却是平静。他本是沈家龙溪卒兵尉,往年跟随家主沈充出入,就连死去的大将军王敦都见过几面,哪会因为进一次台城就惶恐不安。今次也实在是太多不方便,加上为了自家郎君安全,务必要求稳妥所以才出此下策。 薪柴杂役队伍自然不可能从宣阳门等几个正门进入,沿驰道绕行半周从一片废墟中行入进去。此时台城围墙已经被修葺起来,只是还残留着一些大火焚烧痕迹。周遭不乏兵士巡逻游弋,戒备可谓森严,而且听那些人口音都是北地,显然是历阳军本部负责台城守卫。 沿途几番草草盘查,徐肃他们到达台城西南角一座废弃的院子中。这院子原本应该是什么宫寺官署,那兵尉陈某不乏卖弄对徐肃说道:“你不要看这院落无甚出奇,早先乃是内台官署。你可知内台令是何职事?那可是能够直接面见尚书诸公的清职!” 徐肃闻言后便流露出适度的惊叹之色,陈某又低声吩咐他与另一名兵士道:“你们安心待在此处,千万不要随意走动。我去面见常侯,一个时辰后在此汇合原路返回。” 徐肃他们自然连连点头,待那兵尉离开后,趁着左近那些杂役都在忙碌无人关注,他便对另一名士卒托言小解方便离开了这里。那兵士虽然不满,但他自己在台城内都不淡然,也不敢大声制止呵斥,眼睁睁看着徐肃施施然离开,心内还念着稍后兵尉归来一定要回报此事。 过不多久,徐肃再次返回来,却是满脸精神奕奕,将同行那兵士拉至角落里,两手一翻掌心中各出现一枚玉玦。那兵士近来也多得贼赃,眼界不浅,见这玉玦光泽莹润白腻,放在外间绝对是价值万钱的上品。 “偶有所得,富贵哪能专享。”徐肃笑吟吟将其中一枚玉玦塞入那名兵士怀内,然后便安坐下来。 那兵士得此意外之财,心内对徐肃的不满荡然无存,按捺片刻后便凑过来低语道:“徐阿兄,这宝物你从何处得来?不会有什么隐患吧?” 徐肃闻言后低笑道:“断墙瓦砾下捡来,能有什么隐患!” 听到这话,兵士更加不能淡然,转头望向外间,只觉得视野所及一草一木下似乎都隐藏着珍宝。他在原地徘徊片刻,终于忍不住又对徐肃说道:“兵尉只吩咐一个时辰后汇合,这时间咱们何苦在这里虚耗,外出游览片刻,即便不能有所获,也增长一番见闻啊!” “这样好吗?”徐肃闻言后便皱眉道。 “你我不言,哪个能知!”兵士嘴上说着,自己已经先一步急匆匆行出去,唯恐耽误片刻就要错过稀世珍宝。 徐肃见状后便也疾行出来,眼见左右无人,翻进一所无人屋舍中翻拣片刻,找出一身半旧时服换下自己破旧戎装,微笑着自语道:“功成在即。”赫然是正宗的河洛口音。 0339 黄泉共为友 其实若没有权势赋予的特殊意义,台城内风物较之外间也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比起许多贵人云集的地域比如乌衣巷,实在欠缺太多建筑格局之美。 相对于大桁以南的守卫宽松、处处漏洞,台城内守卫要严密得多,徐肃越接近台城中央,所见巡逻兵丁越多,几乎每一个路口、每一个官署前都有固定的岗哨,当然也不乏人上前对他进行盘查。类似这样潜入的工作,徐肃也做过不少,除了身上准备的通行宫苑之间的谒者令手诏之外,还有就是潜藏在暗处,时时观察那些兵士们交接时口诵的军号。 有惊无险的行过几处岗哨,饶是徐肃经验丰富,后背都忍不住沁出一层冷汗。台城防卫之严密,还要超过他的想象,不同区域的守卫甚至军号都不一样,有一次便险些露馅,多亏他急智回圆过来,而那些守兵大概也想不到会有人胆大到单身潜入台城,所以才侥幸过关。 军号这种东西,是最简单的甄别敌我的手段,通常都要朝夕更换。但若过于复杂,对底下的兵士而言也是一种负担,极容易造成混乱。所以通常一部所属在一个时间段只用一个军号,因而徐肃便意识到,如今台城中这些守卫应该是分属不同人统领,可见安排之谨慎。 虽然徐肃进入台城联络沈恪困难得很,但彼此之间也有联系,都是沈恪主动联络徐肃。相对于潜伏在宿卫中的徐肃,沈恪在台城中要从容一些。在台城中穿行一段时间后,徐肃很快便到达早先约定的一个联络点,闪身进入其中撬开某一块地砖,将蜜蜡封口的小竹筒塞进去,然后便匆匆返回。 即将入夜时,一群负责洒扫的仆役行过这附近,其中一人脱离队伍疾行入内,撬开地砖后看到里面的小竹筒,眸子顿时一亮,快速将竹筒收入怀中。 到了晚间,竹筒便放在了沈恪的书案上,竹筒里的纸条已被他取出来,观过之后焚烧一空,他等这一刻也已经等了很久。 夜半时分,窗扉被笃笃敲响,沈恪亲自起身将侧门打开,旋即便看到一身黑袍、神色阴郁站在门口的匡术。 “沈子明,你不要迫人太甚!你可知我为了保下你花了多大代价,还想要我怎样?” 匡术疾行进入室内,还未坐定,已经怒视沈恪,语中颇多忿怨。 沈恪微笑着上前拉住匡术的手将其引入席中坐定,然后才笑语道:“过往这些时日,多受匡君恩惠,匡君请放心,即便我身不在,这一番恩义,都会有人偿还。今日请匡君来此,是因将要分别,要与匡君一诉离情。” “此言何解?” 匡术听到这话,刚刚坐定的身体几乎又要站起来,神色晦暗不明:“莫非尊府已经有人来到都中,要将子明兄营救出都?” 沈恪听到这话后便是一笑,摆手道:“匡君误会了,我所言的分别不是我要离都,而是如今建康对匡君你已非善地,为身家性命而计,匡君宜早离都啊!” “哈哈,原来子明兄你是戏言诈我。我倒不知都中于我有何不善,说实话,若非为了保全子明兄,我如今也不会有太多苦恼。” 匡术闻言后便冷笑一声,指着沈恪说道:“子明兄或要言西军东来,傒狗凶残,但其实都外战事你又怎么能比我清楚。陶氏兵甲虽盛,我历阳虎卒也非弱者,胜负尚是两可。尊府玉郎诚然大才,如今也只被张侯困于大业。韩侯已经突破故鄣,京口唾手可得。皇太后陛下不日就将归驾建康,届时局势回稳,江东安康可期。” 最近一段时间接触频密,沈恪对于匡术的性情也多有了解,此时见他面色镇定滔滔不绝讲出这些,分明是心内已生彷徨,明为说给沈恪听,其实更多还是安慰他自己而已。 “匡君你敏察于都外茫茫大势,我是不及。不过心内却不免有憾,匡君你长于大略,却缘何拙于谋身?” 沈恪笑语道:“我知匡君你近来多有困顿,明因或许在我,但若深思一层,原因真的有这么简单?” 匡术近来处境确实不好,入都以来他并没有什么实际官爵进位,不过假节而督台苑军事也算是主公的重用。但是,前不久主公又启用吴郡陆晔留守台城,名义上是因为台臣多旧姓,抬举吴中门户可以更加稳定局势。 但是在匡术看来,主公启用陆晔无异于在警告自己,毕竟早先他帮助沈恪去逼迫为难陆晔。而主公又因沈充背弃盟约而心怀不满,他与沈氏走得太近无疑触动了主公的警惕之心。 对此,匡术倒也没有想太多,毕竟这件事确实是他先做错。况且陆晔即便是有留守之名,也不过一个虚衔,并未分薄他的权柄。 但是接下来的一系列举动,却让匡术不免有些心寒。首先是将他之兵众调离两千人戍守石头城,接着又将其亲厚家人许方安排进苑城担任殿前监,将看守皇帝的权力由他手中夺去。这就让匡术有些不满了,这个残破台苑有什么好守的,外面重兵陈设,若是诸军皆败,他守住台苑又有何用! 他手中的权力最重要便是看守皇帝,如今这最重要的权柄被剥夺不止,就连台城安排的守军都分作三部,他这个假节仅能节制自己这一部而已,已经近乎于被架空! 正如沈恪所言,表面上的原因似乎是因为他与沈家行得太密,但实际上是苏峻正在一点点将权力转移到自己嫡系去掌握,对于他们这些部众已经渐有防备之心。这一点,在外统兵的那些人尚感觉不太深刻,但是匡术本身并非战将,对于权力的消涨更加敏锐,因而近来是颇为忐忑的。 沈恪观察着匡术的神情变化,不失时机的说道:“年初匡君你附义而起,所为者不必讳言,拔高门楣而已。可是如今态势如何你也已经知晓,邵陵公或得一时勇进,终究欠缺了改天革土的豪情壮气,所重者仍是南北旧姓人家。我倒要问一句,假使邵陵公大事得成,匡君你觉得自己又能居于何地?” 若说前面所言只是撩动起匡术的隐忧,那么这番话则就直戳他心中痛处了。他们这些人跟随苏峻起兵,除了不忿中书逼迫之外,确实也是心存扫荡时局、篡幸高升的想法。但是攻陷京畿之后,局势之演变却与他们早先所想大不相同,早先那些高门旧姓不伤分毫,高位者仍居高位,显用者仍是显用。 虽然眼下他们还能因为手中兵权而暂时占据优势,但却越来越感受到那些高门台臣们望向他们时,眼中的讥诮与冷笑。他们这些人舍命换来的一个结果,只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笑话而已! 这样的态势,不独匡术一个人有感,如今仍留驻在建康这些历阳旧部,像是路永、贾宁之流,包括一直与匡术不对付的任让在内,都屡次谏言主公诛杀这些台中重臣,以坚定他们破釜沉舟之心。但是主公对此却迟迟不做回应,甚至早先还做了一件让他们这些老人颇感齿冷之事。 前不久,王太保之子王长豫病重不治,死在台城。主公亲自率部归来,严查王长豫之死因,并在王太保面前对包括匡术在内的人严厉训斥,以惩戒他们疏于看顾的责任。 虽然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惩处,但匡术也由此意识到主公要与这些高门苟和之心。而他们这些历阳旧部,出身是最大的短板,舍命搏杀疆场用得到他们,但要维稳局势,终究还是要靠那些南北高门! “沈子明,我知你家吴中高第,我也不讳言我的寒素出身。如今这形势就是,你等高门人家沦为笼中豚犬,我等寒士却成持鞭之人!春秋甲子也是匆匆,能得一时天眷,于我等而言已是大幸!” 虽然心中不乏悲怆,匡术仍是咬着牙恨恨说道。 “你等?我只怕匡君早已离群绝众而不自知!” 沈恪见匡术心绪已乱,当即便冷笑道:“匡君你在台苑,所见尤广于我。路永为王长豫备棺,贾宁为王长豫择墓,管旆投入刘右卫门下学书。我言匡君你拙于谋身,不知匡君你又做了什么?” 匡术听到这话后,拳头已是紧紧握起,蓦地起身攥住沈恪前襟,狞声道:“沈子明,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 沈恪闻言后神色却是冷静,轻笑道:“我命全于匡君,亡于匡君,也算是一场始终。况且,我为全节而捐身,死后该有一份哀荣。我亡之后,匡君之祸不远,生前得优待,黄泉共为友,也算是不负匡君!” “住口!” 匡术低吼咆哮一声,蓦地打翻案上诸多器皿,两手捂住面孔长久不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抬起头来,脸上戾气渐渐褪去,只剩无尽萧索,望着两手喃喃道:“两手何惧染血,只恨余力有穷……” 他站起身来,对着沈恪深施一礼,涩声道:“先前多有冒犯,子明兄勿怪。但若有一线生机,谁又愿向死而奔,请子明兄教我。” 0340 擂鼓出战 在京郊等待消息的这两天时间里,沈哲子也没有闲着。 台城内形势如何虽然还不清楚,但并不妨碍沈哲子实地观察一下京畿周边的布置。如果要发起行动,毫无疑问龙都渡口是首选的突破点。至于石头城那里想都不必想,苏峻所部进攻京畿时,那么悍勇都要避开石头城,沈哲子胆量再肥,也不敢去打那里的主意。 虽然对龙都渡口的地势了如指掌,但总要再实地看上一眼才能安心。所以在第二天傍晚时,沈哲子便带领十几名随员离开暂时栖身的废园,往南面的龙都而去。 龙都周遭地势并不复杂,远远观望一眼便能看透,沈哲子最在意的还是这附近历阳军军备情况。只可惜原本渡口周遭大片的芦苇荡早被焚烧一空,左近都无遮拦,实在难以靠近,只能远远观望。 龙都左近原本水网错综复杂,大小溪流如蛛网一般交错。但是经过沈哲子过去两年有意识的疏浚修整,这些水流都并到几条主干道中,显得井然有序得多。码头左近一片营帐,包括原本所建的屋舍仓房,此地驻军最起码应在两千人往上。营房往后便是粮草堆积之地,摞着高高的谷垛,下方便是堆积的米粮。来往舟船在水面穿梭,吃水甚重,可见都是载满了米粮补给。 沈哲子蹲在远处的芦苇荡里,望着那些来自各方的兵丁出入营帐,提取补给,心内则在思忖该怎么放火才能收到奇效。 得益于后世那些记忆中的经典战例,沈哲子心内一直潜藏着一个深入敌后、突袭烧粮的梦想。在他的观念中,不玩一把火难称奇兵。以前是没有机会,现在机会摆在眼前,心内便充斥着跃跃欲试的想法。 纪友愁眉苦脸蹲在沈哲子身边,他是为数不多知晓沈哲子到现在都无一个具体计划的人。但已经行到这一步,哪怕沈哲子真的要打定主意玩命,他也只能咬紧牙关跟着一起上,心情之抑郁可想而知。 同行的其他几人则不免有些兴奋,一只脚踩在烂泥里的谢奕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远处那堆积高高的粮垛,颇有几分指点江山的豪气:“原来将军所计是要放火烧掉叛军粮草,果然是一个妙计。此方粮草被烧,叛军必生粮患,都中宿卫新附,届时自会乱成一团,不战而溃!” 一边说着,谢奕还一边用略带仰慕的眼神望向沈哲子。 不得不说,谢奕这种态度极大程度上满足了沈哲子的成就感。因为心中一些恶趣味,早先他在大业营中对谢奕的操练是格外关照的,没想到谢奕却熬下来,甚至于对沈哲子生出几分敬服,颇有一点受虐体质的倾向。只是不知道他的儿女们有没有遗传其父这种禀赋,谢奕已经成婚,眼下未有儿女,但也应该不远了。 眺望敌营片刻之后,一行人又沿原路返回,接连两日之后,徐肃又漏夜而来,带回了沈恪自台中传递出的消息。 台中的情况比沈哲子想象中要复杂一些,不过沈恪的看法和做法,沈哲子也都认同。许多事情都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哪怕发动前做出再怎么周全的布置,计划一旦开始都免不了会有变数发生。历史发展到哪一步,有其大势所趋、不可逆的必然性,当然也有偶然性。 若凡事都求万无一失的稳妥,那真的是什么事都不必做了,坐在家里担心会被呼吸的哪一口气噎死就已经让人劳心不已。 这些台中情报中比较让沈哲子感怀的便是王长豫的死,他与王导这个长子虽然接触不多,但也觉得王长豫确实有乃父风范,若能得以长寿,再加几年历事磨炼,未必不能接替王导成为琅琊王氏在政治上的棋手。 而且观王长豫的任事履历,王导也确实在将这个长子往此方面去培养。可惜王长豫终究还是没能逃了命数,其弟王敬豫虽然也颇具名气,但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简傲名士做派,隔着十里外都让人反胃不已,实在不足成为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 既然台中形势已经明朗,沈哲子心内构想的最重要一环也被补上,一个个想法以及所会遭遇的变数都在脑海中涌现出来。 徐肃坐在房中,脸上不乏愧色道:“仆下在都中经营太浅,仓促间实在没有良策进入台城去,只能……” 说着,他便将如何去引诱兵尉陈某的事情讲述一遍,虽然是权宜之计,但这类似家贼之嫌仍让徐肃负疚不已。 “南苑居然还安好?” 沈哲子听到这个消息也有些诧异,要知道早先历阳还未攻入都中时,建康城内就已经有乱民冲击南苑。历经动荡居然还能保存完好,由此也可看出苏峻对南北各家的态度确是不乏温和。虽然心内不乏感怀,但彼此立场不同,沈哲子也只能道一声抱歉。 略一转念后,他笑着安慰徐肃:“财货都是身外之物,我家既然能建起南苑,便也能建起第二个,不足可惜。倒是徐尉你这想法给我颇多启发……” 他示意徐肃凑到近前来,低声交待自己对此的一个想法,徐肃听完后沉吟少许,说道:“如今都中人心动荡,宿卫更是如此。郎君此想若能善加引导,未必不能收以奇效。只是、只是不免有些可惜……” “大事在即,顾不了那么多了。” 沈哲子又将诸多想法并安排通盘对徐肃讲述一遍,让这个熟悉京畿形势的人参详一下是否可行。待听完沈哲子的全盘计划,徐肃也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他本以为郎君潜入建康只是要做一些小动作,没想到图谋如此之大。只是这想法初听有些荒诞,但仔细想来,环环相扣,却又透出一股合理。 “郎君要烧龙都之粮,凭目下这些人力或恐不足。不如等到仆下做完都内之事,而后率众出城与郎君汇合之后再为?” 沈哲子听到徐肃提议,心内也不免沉吟起来,诸多环节中,他唯一拿不准的便是偷袭龙都渡口之事。若是强攻的话,凭他这些人手,尽管龙溪卒各个战力不弱,但真正摆在明面上的去对抗,其实也没有太大优势,较之普通人而言都是血肉之身的一条人命。 “两方兼顾,疲于奔命,未必也能赶得及。徐尉你归都这几日,不妨打听一下都中宿卫调粮的章程。若能熟悉这当中环节加以伪装,把握也不算小。” 沉吟少许之后,沈哲子才又说道。 徐肃点头领命,继而又不免叮嘱道:“如此弄险之事,郎君切记不要亲自上阵。若是你发生意外,即便来日取得再丰厚战绩,都是莫大损失!” 沈哲子闻言后笑一笑并未作答,他率众来此本就是弄险,若事到临头自己还要退去以保命为第一要务,即便属下没有怨言,他也过不去心里这道坎。人世上危险何其多,烧粮危险,北伐危不危险?许多事情并不能用危不危险考量,他虽然不是什么天命之子,但也绝不惧与一众忠心耿耿的家人并肩为战!若连这一点胆气都无,日后怎么去说服别人赌上性命,赌上国运追随他跨江北上共为壮举! 送走了徐肃之后,沈哲子便召来几名龙溪卒,伏案疾书一信,交由他们连夜启程返回曲阿去,通知仍在那里率领东扬军与张健部对峙的族叔沈默早作准备。 接着,他又将陶弘请来,并不作虚词寒暄,直接说道:“我等深潜敌后,志在收复京畿,创建不世伟功!只是即便侥幸能够收复京畿,凭我们眼下之力,未必能够固守。京畿周边军力最盛便是世兄尊府大君,我希望世兄能前往西军所在通知大都督,希望大都督能发起强攻,即便不能击溃历阳,也务必让邵陵公不能快速回军建康。若是京畿得而复失,不独我等将受脔割寸剐之刑,皇帝陛下都恐将遭受不测!” 陶弘听到沈哲子这么说,不免有些为不能亲身参与收复建康之战而惋惜。但见沈哲子神态这么严肃,也知自己这一行任务不轻,可以说沈哲子他们这一行人的性命包括未来建康城的得失都肩负在他这一身。 深吸一口气后,陶弘神色凝重道:“将军放心,弘定不负所托!除非我死,否则绝不坐望历阳一兵东进!” “何必言死,我等风华正茂,来日夸功江东,小觑同侪!” 沈哲子起身拍拍陶弘肩膀,送他出来,亲自挑选七八名龙溪卒,叮嘱他们务必要将陶弘安全送达陶侃营中。陶侃的荆州军便是沈哲子这一计划相当重要的一环,若是不能困住苏峻,建康这里无论怎样态势,一俟苏峻回军,顷刻就会逆转! 不过他之所以敢为,倒也不是在赌,将性命放在陶侃手中,反而是将陶侃一生荣辱权柄乃至合家性命都抓在自己手里,要用大势去逼迫陶侃不得不戮力而战。早先京畿陷落,陶侃远在荆州还可推诿,但如今已经快要兵临城下,若还坐观建康得而复失,那么就会取代庾亮成为最大罪人! 荆州军如今已经过芜湖逼近姑孰,距离建康并不甚远。陶弘他们连夜快马疾行,绕过小丹阳便已经接近姑孰战场外围。 到了第二天傍晚,已经可以听到前方传来浑厚的军令旗鼓之声。为了避开历阳军斥候游骑,陶弘他们不得不自宣城绕行自芜湖,然后才向大江靠拢。马力衰竭时,便由龙溪卒们诱杀几名历阳游骑换乘马匹,一路都不停歇。 第二天黎明时分,终于看到荆州军的营帐连绵数十里,而陶弘他们也被荆州军斥候发现,团团包围。 “我是大都督嫡孙陶弘,身奉诏命至此,速速引我去见大都督!” 两天三夜不眠不休的疾驰,陶弘已经在马上乘坐不稳,喊出这话后便跌落下来。 荆州军斥候们闻言不免大感诧异,将陶弘他们押至军中验明印信,又层层传递消息至内。一直到了晌午时分,陶弘才终于到了大父陶侃面前。 “阿奴怎会至此?” 陶侃今年已是七十有余,内披戎甲,外罩素袍,虽然已是白发苍苍,精神却仍矍铄。陶瞻是他诸子当中颇受他看重者,对于这孙子自然也是喜爱。此时见面,却是半喜半惊。 “大父,驸马都尉沈昭武已经奇功收复建康!请大父务必强攻历阳,使其不能回攻京畿……”奔波数日,又在营中周转半天,陶弘早已经坚持不住,说完这话已经一头栽倒昏厥过去。 此时陶侃身边正是战将云集,听到这话后,脸色都是骤然一变。眼见陶弘不省人事的栽倒在地,陶侃一时间也难再做追问,不过他也是历经世事、百战宿将,脑海中飞快的权衡利弊,一面让人将陶弘抬下去诊治,一面起身对众将大笑道:“哈哈,小儿辈奇功壮行,天不绝我晋祚!历阳小逆岂能再作猖獗,擂鼓!出战!” 0341 大风起 夜半时分,月光被阴云笼罩,漫天漆黑,难觅星点。 宽阔的大院中,数百宿卫兵丁列队站立,刀戈齐备,凑近去看,几乎每一个人神态间都洋溢着一股莫名的兴奋与激动,等候军令,整装待发。 在这院落的最深处一间屋舍中,黯淡的灯光下有数人坐在席中,徐肃亦在此列。座席的最上首坐着的便是这一部宿卫的首领,兵尉陈某。大事发动在即,那兵尉脸色却是阴郁,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厉目不断在席中众人身上游弋,那满怀忿恨警惕的眼神让人大感不适意。 “是谁?究竟是谁泄密出去!” 枯坐半晌,兵尉陈某蓦地握起拳头砸在了书案上,低声怒吼道。这充满怒火的声音让房中众人皆是一凛,下意识低下头去不敢对视。 打劫南苑这一件事,兵尉虽是受了徐肃的鼓动,但当真正决定之后,便将之视作生涯至今最重要的大事来运作。他不只亲自进入台城联络上级,奉上近半财货才换来一份紧急调防的手诏用以欺骗南苑外的守军,而且还放低身段,一个个去拉拢自己所部的这些什长兵头们,可谓是寄予了极大的希望。 然而就在大事发动在即,他却突然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就在今晚,大桁南面这些宿卫各部,最起码有四五部人马都在集解准备,目标无一例外都是南苑! 原本兵尉是信心满满,希望能够抢先攻入南苑去,掳掠到后半生乃至于几代人都受用不尽的财货。可是现在消息泄露出去,但凡有所耳闻者没人肯甘于人后,这已经不是一两部宿卫铤而走险、奇袭掳掠了,如此大规模的骚乱,极有可能会酿成全城的哗变! 一想到那样混乱的场面,兵尉心中便惊悸无比。他倒不是担心或会因此遭受什么惩罚,而是因为在原本的计划中,他们的对手只是南苑外的守军,可是现在这么多人都不约而同的剑指南苑,所要面对的变数和凶险陡增数倍,而收益却未必能达到预期。 尤其消息的走漏让兵尉怀疑自己身边有什么内鬼,事到临头之际,反而有了退缩之念。 徐肃在席中咳嗽一声,说道:“我等众人,皆要仰仗陈尉护庇才能安居城中,卑下等绝不敢为忘恩负义之举。况且即便是泄露了消息,终究还要舍命搏杀才能冲进南苑有所斩获,于我等而言又有何益?卑下倒觉得,或是事有凑巧,或是别处走漏消息,当此时实在不宜再对同袍忌惮怀疑!” 众人听到这话,也都纷纷开口附和,他们确是没有理由去泄露消息,毕竟先冲进南苑去才能获得更多战利品,无谓给自己树立太多竞争者。 见那兵尉面色稍霁,徐肃又开口道:“如今这态势对我等来说也未必是坏事,各部蜂拥而起,南苑守卫实难抵挡,比我等孤军而战还要稳妥得多。大乱之时,勇者当先,能获何等富贵,终究还是要看各自勇力命数!” “可、可是,各部哗变起来,全城都将动荡大乱,所害或还甚于城破之时,我心意只是求财,实在不忍给乡人们招惹兵灾啊!” 兵尉脸显为难之色,神态颇为挣扎,事情发展到如今,他已经不敢想象未来形势会演变到何种恶劣程度。 “陈尉心存仁义,旁人未必情同此心。我等宿卫俱是寒微良家,未敢奢望公卿之位,只取一二财货以求来日从容。陈尉,如今不是我们愿不愿发,而是不得不动手啊!” 这时候,已经不需要徐肃再作苦劝,自有按捺不住的宿卫们声色俱厉劝告着。如今各部都是摩拳擦掌,都中这一场动乱已经无可避免,他们即便袖手旁观,也难置身事外,还不如抢先动手以求一个先声夺人! 兵尉沉默少顷,终于将牙一咬,起身喝道:“各归所部,依照原定计划而行!” —————— 太极殿是台苑之间最重要的宫殿群,如今前殿安置着皇帝并几位近侍之臣比如侍中钟雅并右卫将军刘超。东堂则关押着王导、陆晔等耆老重臣,西堂则住着肃祖的几名遗孀妃子并儿女们。 作为历阳军在台苑之间职事最高者,匡术原本还自命不凡、沾沾自喜的住在太极正殿侧首的一个偏堂内,没多久便被沈恪点醒,明白此非人臣能居之处,忙不迭的搬了出来,如今住在东堂西南处一个不起眼的小苑中。 如今在匡术的住所之外,亦有三十余名精壮武士肃然待命。匡术虽然武略稍逊,在战将如云的历阳军中无甚战功,但并不意味着他的实力就小。 他家虽然中衰,但也仍有几分底蕴,在早期青州之地投靠苏峻建立坞壁的一众人当中,是为数不多自带家兵部曲之人。换言之如果没有他家在初期的资助,苏峻也未必能在北地一众坞壁主当中脱颖而出,壮大到如今这种声势。 所以在坐镇历阳之后,他也是历阳所部为数不多脱离军旅,以正印之官执掌一县的人。有了一县之地的滋养,他的私家部曲也飞速壮大起来,如今虽然相当一部分追随他的从弟匡孝南下宣城,但是留在台城中仍有数百最嫡系的家人部曲。加上归于他统率的一千多历阳军合共两千余众,已经是历阳军在城中最大一支军力。 房中漏壶刻度一点一点的变化着,匡术坐在书案前,望着摆在书案上的印信怔怔出神,手里则握着一柄象牙柄雕饰精美的锋锐匕首。当漏壶上小铜锣发出清脆敲击声响时,匡术下意识坐直了身体,眸中闪过一丝厉色,手中匕首挥起蓦地插入书案数寸有余! 他站起身后披上一件氅衣罩住身上甲具,将书案上的匕首拔出收入袖中,继而行出房门对早已待命多时的武士们说道:“出发!” 台城之戒备较之外城严密数倍,但那是对别人而言。靠近太极殿周边这些守卫全是匡术的部下,自是一路通行没有阻止。 可是在将近太极前殿时,匡术这一行却被阻拦下来。一名兵尉越众而出,对匡术施以军礼而后略带歉意说道:“卑下奉命守卫前殿,夜已极深,未免惊扰皇帝陛下,不敢放行。匡公漏夜至此不知所为何事?卑下请代为传禀。” 匡术眸中闪过一丝阴冷,旋即神色便平静下来,肃容道:“我本也不必入内,速去通传许监快来见我,有要事相商!” 那兵尉领命而退,过不多久,一个三十岁许的短须之人便在兵尉带领下匆匆至此,远远便对匡术拱手道:“匡公若有所命,使人传讯即可,何劳亲至!” 来人正是担任殿前监的许方,乃是苏峻嫡系信重之人,接替匡术对太极前殿的守卫。 “闲话少叙,我得传信大桁南有隐乱酿生。” 匡术一边说着,一边摆摆手示意属下退开。那许方闻言后脸色也是一变,原本脸上尚有几分朦胧睡意这会儿也都荡然无存,语调隐有颤意道:“匡公何处得来这讯息?” 匡术上前一步手往袖中去掏,示意许方行至近前。许方不疑有他,前行两步到了匡术面前,视线还望着他探进袖中的手。等到匡术的手抽出来,他视野中陡然耀出一抹寒芒,略作诧异旋即便是心惊,张开嘴还未吼出声来,那一抹寒芒便蓦地没入他胸膛中! 许方的部下眼看着他身躯蓦地一颤,整个人便向后仰倒,胸膛上插着一个象牙手柄,嘴角已有血水汩汩地涌出,还未及反应过来,便听到对面匡术的冷酷吼声:“杀!” ———— 过往几天,沈哲子率人在京郊左近搜寻,从几个预先设置的地点里挖出早前埋藏的一批军械。此事倒也没有引起众人太多惊奇,这一类窖藏财货和兵器的事情,在颇多动荡的时下而言已经是一种常态。 虽然不乏军械藏匿地点被人发现挖掘,但由于事先准备的充分,仅仅挖掘了两个地点,所得物资便足够武装这百余人。 入夜后,沈哲子将众人召集起来,然后才将计划和盘托出。一直到了现在,众人才明白沈哲子为何有底气只带领他们这百数人就敢口出狂言收复京畿,原来背后还有这许多的配合。 这些人当中,最惊诧的莫过于纪友,他是知道早在数日前沈哲子尚没有一个具体的计划。他万万也没想到,仅仅只是过了几天而已,如此庞大、牵涉方面如此多的一个计划就被打造出来,而且已经付诸实现,心中之震撼可想而知。 手中虽然只有百余众,沈哲子还是分成两部,一部六十余人由自己带领,另一部任务要更危险,则由徐茂带领。他们各自使命不同,沈哲子是打算将那十几个世家子都带在自己身边,然而包括庾曼之、谢奕等数人在内却主动请缨要加入到徐茂的小队。 “今次已是行险,左近并无援军。你们要清楚,一旦行动开始,无论是谁,包括我在内,都有可能丧命在乱军之中!” 沈哲子神色凝重道。 “将军无须再言,我等既随将军至此要为不世之功,岂会再作惜命之想!” 谢奕挺直了胸膛,铿锵有力回答道,望着沈哲子的眼神已有几分狂热。而旁边的庾曼之也是连连点头,相对于旁人创建事功之想,他的心情要复杂得多,入军之前父亲便对他有交代,他们家如今所做一切都是在赎罪,如果他敢有阵前怯战的表现,哪怕没有战死,事后父亲也会亲手杀了他!所以,庾曼之心内不乏死战捐国之念。 “今夜作别,明晨侥幸不死,此生不负诸君!” 临行之际,沈哲子让人送上酒来,瓦瓮分食痛饮,满身酒气先行上马,率众而去! 0342 王师回攻 浓如墨汁的夜色下,荒野中悠远静谧,偶有一些虫鸟鸣声响起,反衬得这夜晚更有几分祥和。 然而这一股静谧的祥和未能维持太久,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不只打破了宁静,更惊起诸多飞鸟,让这夜变得不寻常起来。 这一行七十余名骑士,身被夜色疾驰向南,目的地则是龙都渡口西面少许的下都塘。 历阳军跨江东进,虽然也有一部分战船,但如今都在姑孰大营中用作与荆州水军作战,真正用于运输的船只却不多,还是在攻破建康之后,征发各种民船停驻在龙都渡口不远处的下都塘。因而各军若要前往龙都取粮,首先要来下都塘提船并征用民夫。 下都塘附近的营垒规模要比龙都渡口大得多,倒不是因为这里守军更多,而是因为大量被征发的民夫被集中在这里,作为转运米粮的人力全天候命。至于真正的守军反而要少一些,尚不足千人之众。 那一队骑士们很快就冲入辕门,熊熊火光之下,营门处守军们被惊动起来,近百人手挺长枪匆匆行出来将这一众骑士围在当中,其中一名头目怒喝道:“什么人敢在此放肆?不做通传竟敢擅闯营地,找死不成?” 骑士队伍中一名年轻将领拨马上前,两腿一夹,那战马便陡然一个跳跃冲至头目面前,吓得那头目转身疾退,模样甚是狼狈。骑士们见状已是哄然大笑,浓烈的酒气在他们身上散发出来。 那年轻将领手中马鞭一抖,高踞马上指着那头目喝道:“你给我滚上来!再说一遍,谁在找死?” “豫、豫州军……” 听到那将领的口音,再见这些骑士们所穿的戎装,营中守军们脸色便蓦地一变。他们被派来守夜,自然不可能是此部历阳军精锐,不过是一群趁势作乱的强人被收编而已。如今在京畿周边诸多军旅,最跋扈的还非历阳军而是豫州军。历阳军总还有所收敛,豫州军却是行事肆无忌惮,谁如果惹到了他们,那真是要自求多福了。 那头目这会儿气焰全消,被那年轻将领马鞭指着,心中更是惶恐,两腿一软已是跪在地上:“小民该死,小民该死!求将军恕罪,实在是夜色太浓难做分辨……” “少废话!速速放行通传,准备三艘船五百民夫,天亮前要出发前往龙都!若是误了时辰,再取你狗命!” 年轻将领乃是谢奕,他本就不是一个脾气和善之人,此时扮演一个骄横将军也是入戏得很。一边喝骂着,他一边将徐肃弄来的豫州军手令抛至那头目面前。 头目听到这话后,额头却是渗出冷汗。类似这样紧急的调令,哪是他能作准,但眼看着一众豫州军悍卒骑士们望向他不善的眼神,当即也不敢说什么,连忙吩咐兵卒放行,安排人将他们引至营中,然后才持着手令匆匆去禀告上官。 豫州军是最难伺候的,已经成了这些杂兵们的共识。眼看着那些骑士们连马都不下便往营地中冲,兵士们也不敢有所阻拦,只是埋怨自己晦气,当值时遇到这一群瘟神。 这些军士几乎每一个身上都散发出浓烈酒气,入营之后便有人吼叫着要速速摆出酒食招待他们。其中有几个醉得几乎马都乘不稳的骑士更是放浪形骸,问清楚炊营何处之后,直接打马冲过去,简直就是饿死鬼投胎一般! 军营本就是严肃之地,无论军纪严明与否,哪能容许在营中纵马疾冲。只是那些负责夜间值勤的守军都看出这群豫州军已是大醉,即便有所不满,也不敢声张阻止。但这么一群人冲进营地来,造成的混乱却是不小,很快各个营房中便有人探头出来,待听到是一群豫州军醉汉,也都不敢上前自惹麻烦,各自退回营中。 但终究是有人不满,当豫州军冲至营垒深处时,早已经睡下的此部将领也得到禀报,不乏愤怒的起身出营,待看到这些豫州军在营地中放肆模样,更是火冒三丈,吩咐身边亲卫道:“给我把人拦下,卸甲!军法惩……” 那吼声至此戛然而止,一支羽箭已经破空而来,深深贯入其咽喉中! “将军……” 左近亲兵见此一幕,已是惊骇得目眦尽裂,有人已经掣出兵刃来,大吼着冲向那一群阵型散漫的豫州军骑兵。 那一支羽箭仿佛一个信号,早先尚是放浪形骸的一众骑兵们已经醉意尽消,快速收束阵型,控弦如飞,更有人提起马朔,瞬间便将这十几名亲兵冲垮,剿杀殆尽! 凄厉的惨叫声划破夜幕,许多人尚在睡梦中便被嘈杂声惊醒。当他们冲出营帐时,便看到骚乱自营中快速蔓延,战马横冲直撞,身上缠绕着一条熊熊燃烧的火焰绳索,将火种洒落到营中各处!更让他们感到惊诧的是,炊营方向火苗已经蹿天而起,无数人嘶嚎着在营中四处逃窜! “王师回攻建康,历阳叛逆授首!龙都之粮,飨食丹阳乡人!” 在这纷乱到了极点的营啸时刻,已经有龙溪卒趁乱冲入了民夫栖息营地,利刃劈开栅栏,推开一个庞大缺口。 军营中的混乱早已经惊醒那些被征发至此的民夫,纷纷冲出营帐来观望形势,一个个脸上更多的是惶恐。待看到军营中越来越旺的火势,众人心中的惶恐已是攀升到极点,嚎叫着往营外冲去! —————— 西面的火光是一个信号,在这静谧夜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冲天而起,四野几无遮拦! “出击!” 眼见远方那火光耀起,沈哲子精神顿时一震,自草丛中蓦地跃起,快速引燃了马身上披着的抹满油脂的厚厚毡布。那战马顿时嘶鸣着往前方冲去,想要甩脱那令它心悸不已的火光! 其他早已待命于此的龙溪卒们有样学样,一群战马顿时往四野冲出,那窜动的火苗很快便将左近一片黑暗驱散,同时将火种洒落在荒野之中! 相对于徐茂所部的凶险冲营,沈哲子他们的任务要简单一些,就是要抢占渡口东面的龙都航埭。时下正值汛期,龙都航埭这一个蓄水地用处并不大,可以说是围绕龙都渡口防守的一个漏洞,仅仅只有两百多宿卫驻守于此。 攒动的火苗很快将人由睡梦中惊醒,高地上几座简陋的营帐中很快有了反应。睡梦中被惊醒的宿卫们衣衫凌乱冲出营帐,还没反应过来,沈哲子已经率众冲杀上来,他一边飞奔着,一边拉动弓弦向前抛射。稀疏的箭矢在夜幕中洒落向那些手足无措的宿卫们,顿时让这百数名宿卫更加混乱起来。 “持戈、持戈……列阵!” 黑暗中响起宿卫首领惊慌的吼声,宿卫们这才手足无措的抓起弓枪,发出壮胆一般的嚎叫声,有十几人持枪往下冲来。也有人引弓予以反击,然而随着一匹周身火焰滚滚的战马冲向此处,刚刚略有成型的阵势又被冲开。 这时候,沈哲子等人已经冲上了高地,弃掉弓弩,各持刀枪冲杀上来! “王师回攻,伏地不杀!” 沈哲子手持一杆短矛,毫无花俏的冲杀进宿卫之中,矛尖轻抖,已经划破一名兵士腹肋。他身后几名龙溪卒随后掩杀上来,一边杀散沈哲子周围那些宿卫,一边附和着大喊道:“王师回攻,伏地不杀!” 这一部宿卫被安排在此无关紧要之地,本就不是什么精锐之部,被骤然夜袭已是惊恐无比,视野中火光涌动更不知来攻者究竟有多少。待听到王师之名后,更是魂飞天外。 沈哲子等人冲杀入阵,几如无人之境,几乎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众多宿卫冲出营帐后听到那吼声,下意识趴在了地上,口呼饶命。即便偶有一二零星的反击,也都被精锐悍勇的龙溪卒剿杀当场!随着血腥气息往各处蔓延散逸,越来越多的人抱头趴在了地上。 一众人自营门杀入,待冲到营地最深处时,营地中几乎已经没有了站立的敌人! 沈哲子左膀混乱中不知被何人枪刃挑中,破出一个不大的伤口,至于他甲衣上也不知溅上了谁的血水。这会儿却顾不得其他,一众人快速散开在营地中游走,但凡发现谁要抬头或是手持兵刃,当即便是一刀斩下! “营中守将是何人?” 沈哲子持矛而立,当看到许多人下意识望向其中一个蜷缩在地上抱着头颅瑟瑟发抖之人后,他一个箭步冲上前,矛锋狠狠掼入那人后背! “从逆首恶,论罪当诛!余者受迫,前罪不论!” 这时候,龙溪卒们已经将散落在营地中的军械兵刃尽数收缴,至于营中这些宿卫兵士们,也都尽数被驱赶至一个角落中,自有几十名龙溪卒手持弓箭遥遥指着他们。 等到整个营地都被控制,沈哲子才顺着高地登上堤坝,检查这个自己亲自督建的航埭。 因为早先便有规划,龙都航埭规模并不算小,较之破冈渎沿岸航埭都不遑多让。这样的蓄水池在春夏之际的汛期几乎是没有用处的,只有在秋冬水竭之际才会开闸放流以抬高水位。 如今正值汛期,这航埭中不只有左近江渠注入的水流,更因为前段时间暴雨连绵,蓄水几乎已经达到一个临界点。往往这时候都要善加泄水引流以灌溉左近田亩,以免造成洪涝,但是如今局势已经乱成一团,乡民或是逃难或被征发,野地田亩荒废大半,更无人来注意这些小节。 站在航埭大堤上,沈哲子回望远处龙都渡口方向。他思忖再三,最终还是放弃了火烧囤粮的打算。凭自己手中这些人力,要攻破精兵屯守的渡口实在艰难,但若要从周边下手,则简单得多。归根到底,他只是要制造混乱以缓解京畿方面的压力,等到石头城援军到达龙都渡口,便是开闸放水之时! 一念及此,沈哲子又转身望向北方。他们所做的这些事,都不是收复京畿的重点,只是在吸引京畿周边守军注意力而已,为的就是给沈牧所统率的水军制造机会,攻上覆舟山! 0343 京畿大乱 惨烈的厮杀声骤然自门外传来,合衣假寐的侍中钟雅蓦地被惊醒。这段时间来,他的心弦始终绷紧,唯恐发生更恶劣的事情。 他自榻上翻身而起,疾行到门后附耳倾听片刻,脸色已是大变,视线迅速在房间中扫视一周,却没有发现任何金铁之物。然而那厮杀声已经越来越近,钟雅来不及细思,抓起书案上条石镇纸便冲出房去。 原本昼夜看守他的守卫们不见踪迹,钟雅此时却来不及细思,一手扣住那镇纸,飞奔穿过回廊,很快便到达了太极前殿的正门。这时候,右卫将军刘超并侍中褚翳已经守住了殿门,在他们身前不远则有数名历阳军守卫持刀对峙着。 钟雅快速站到了刘超身边,顺手接过褚翳递上来的一柄佩剑,低声道:“发生了何事?” 那两人摇了摇头,他们都是在睡梦中被厮杀声惊醒。刘超一直待在皇帝近前守护,而褚翳则是翻墙而来,但却并不知晓外间到底发生何事。 正在这时候,锐利的破空声响起,灯火照耀不到的黑暗中陡然几支利箭射出来,将殿前那几名守卫射杀当场! 不旋踵,黑暗中便响起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戎装披甲、半身染血的匡术便在亲卫们簇拥下疾行向此处。在那三人惊诧的目光中,匡术屈膝俯身下拜道:“殿前监许方潜怀不轨,欲对皇帝陛下不利,业已伏诛!术职责有缺,使此悖逆之人近至君前,请诸公责罚!” 随着匡术的话语声,其身后一名亲卫已经将许方那血淋淋的头颅抛至殿前。待看到那头颅,再听到匡术的话,三人更是大惑不解,不敢放松警惕,钟雅上前一步,大声道:“匡君能忠君除佞,此为大善。皇帝陛下正安睡于殿中,请匡君约束部属,切不要惊扰到陛下!” 匡术应声而起,对钟雅施礼道:“侍中之言,不敢有违。只是我却恐此处仍有叛逆余党潜伏,为陛下并诸公安危计,应以严查!请三位暂归殿中随侍驾前,惊扰之处,事毕后术当面君请罪!” 说着,他将手一招,身后一众亲信们鱼贯而入,各持火把散向四方,将整个太极前殿照耀得纤毫毕现。 “匡术,你敢弑君!” 刘超上前一步,怒目圆睁,戟指匡术,一副将要拼命架势。 匡术闻言后脸色却是一变,忙不迭再下拜道:“右卫误会了,术岂敢为此禽兽之念!早先虽有逆行兵犯台中,只因困于难为自辩。如今幡然而悟,赤忠护君,不敢贰念!” 那三人还在惊疑不定,这时候褚翳突然抬头望向城南火光冲天,心念一转示意身边两人抬头去看。待见到那一幕,几人脸上都忍不住涌现喜色,钟雅疾行上前扶起匡术,疾声道:“匡君,可是王师归都?是哪一部义师?” 匡术闻言后却是苦笑一声,眼下来不及多作声辩,只是将三人送回殿中守住皇帝,自己亲自守在殿前,然后才派人去请沈恪至此。 围绕太极前殿的厮杀虽然短暂,但却很快传遍整个台苑之间,尤其大桁之南的火光冲天,更让人惊悸不定。如今尚被困在台城的诸多台臣们受此惊扰,不约而同的要出门行往太极前殿。然而他们刚刚走出住所行进不远,便看到路口处早有甲士把守,不许任何人同行。 “我是吴郡陆晔,要入值殿前以充宫卫!” 前方响起一个老迈之声,然而很快就被另一个浑厚声音压下去:“许方叛逆伏诛,请诸公各归住所,不得诏令敢有冲击太极殿者,格杀勿论!” 这话既让人心惊,同时又大感不忿,当即便有人又往前冲去,大吼道:“你敢杀我?我是……啊!” 待见到那人臂膀被一刀砍中倒在了血泊之中,余者纷纷噤若寒蝉,不敢再往前冲,旋即便被守卫们驱赶着逃回了住所。只是各自惶恐不已,心不能安,有人趁乱便与亲故凑在一起,讨论究竟发生了何事。 太极东堂中,王导形容憔悴,已经颇有老态,丧子之痛予他很大打击。这会儿双眼却是晶亮,神情凝重听着戎甲在身的路永汇报道:“匡中道不知为何,猝然发难,已经诛杀许方,占住了太极前殿,不许任何人靠近……” 路永也是对苏峻入都后的做法倍感失望,明白到一个事实,无论执政者是何人,他们这些寒伧武人最终也难越过南北高门去执掌权柄。既然如此,他何苦再跟着苏峻去背负叛逆之名,成败还在两可之间。加上王导派人苦劝,痛陈利害,最终决定投靠了高门。 原本他们还计划着当苏峻与西军在激烈交战、无暇兼顾台中时,出手将皇帝陛下夺来逃出城去,却没想到匡术突然发难,彻底打乱了他们的计划。路永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赶来此地,要请示他们该怎么做。 由于丧子之痛,加上对外间咨询所知实在太少,王导转头望向另一侧的贾宁。 贾宁原本也是历阳军的一个谋士,因为本身实力不备,加上对局势的感知敏锐,投靠王导还要早于匡术。他沉吟少顷后便开口道:“匡中道素与沈子明交善,今次发难应是受沈子明蛊惑。城南已是乱起,匡中道趁势把持皇帝陛下,怕是……” 又是沈家! 王导听到这话后,顿感头疼欲裂,眉头深深蹙起。 “如今台苑之间,匡中道所部最盛。既然已经事不可为,不如末将趁此动荡之时护送太保出城?” 路永自知他们这些历阳旧部脾性如何,能在北地保全又辗转南来,哪一个不是心狠手辣,翻脸无情之辈!眼下匡术是没时间来搭理他们,等到腾出手来,也未必会对他讲什么同袍故谊。 即便心中已是一团乱麻,王导的思维敏锐仍是路永难及,闻言后下意识摇头,旋即便有了想法:“请路将军率你所部抢占台城南面几道门户,尤其是宣阳门,切不可再被匡中道掌握!” 路永虽不知此举深意,但见王导神色凝重,也不再做拖延,当即便领命而去。 待到路永匆匆而去,王导又望向年轻人袁耽,说道:“接下来还要请彦道犯险一行,不知彦道敢不敢去蒋陵覆舟山?” “太保有令,岂敢推辞!” 袁耽闻言后身躯一挺,正色回道。 王导对年轻人报以赞赏笑容,继而便伏案疾书,墨迹未干便将手书递给袁耽:“请彦道持我手书往覆舟山去痛陈利害,切不要再为逆举乱国,戕害江东人心!” 被匡术先发制人将皇帝抢至手中,王导心内虽然焦虑,但也知眼下不是懊恼之时,惟今之计应掌握住台苑门户,不让匡术有机会挟君外逃,这样才能争取一个谋求合作的机会。 —————— 作为建康城西面门户,石头城在军事上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尽管前日西面战事吃紧,三千舟师南下驰援,但是在如今的石头城内,仍有七千多守军。 苏逸这两日都有些心神不属,大概是因为所担负的任务太重。覆舟山的豫州军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撤离大半,整个建康城的防卫工作便几乎全都压在了他的身上,这不免让苏逸夙夜难眠,唯恐有失。 入夜后他又沿城头巡视一周,回到城中后却仍难以入眠。城中虽然有匡术等众将坐镇,但苏逸对他们仍有几分不放心,不免动念去请示大兄将皇帝并那些重臣转移到石头城来。一方面在此更能保证不出意外,一方面也减少一部分防守压力。没有了皇帝在那里,建康城也只是一座寻常城池而已,能守则守,不能守则弃。 刚刚有了几分睡意,苏逸正待要解甲入眠,突然听到门外有军士高呼道:“将军,都中宿卫哗变!” 听到这话,苏逸一个激灵站起身来,睡意顿时全消,紧急召集众将前来议事。 宿卫不可信,这已经是历阳军中共识,虽然都中事发猝然,但苏逸对此也早有预案,并未乱了手脚。待到众将尽数至此,当即便有条不紊的派遣数人率部沿城外篱门布防。 眼下天色已晚,建康城中又是街巷曲折复杂,如果现在便冲进去平乱,极有可能被那些作乱的宿卫冲散,失了调度,毕竟石头城守军也有相当一部分的宿卫成员。宿卫的战斗力实在不堪,即便是哗变生事,大概也只是掳掠些许财货而已。等到了白天冲杀进去,骚乱顷刻可平! 做完这些后,苏逸又召来侄子苏硕,吩咐他率领几百精锐部曲冲入城中去,一方面向台城示警,另一方面则是要顺势接过台苑的控制权,将皇帝接出城来。 众将正在调集军马之际,苏逸登上城头正待要观望一下都中形势,可是东南方向一抹火光闪耀而起,却让他的心绪陡然绷紧,疾声下令道:“速派游骑前往龙都渡口,查探一下发生了何事!” 待部下领命而去后,苏逸站在城头上更加不能淡然。相对于建康城的安稳,无疑龙都渡口囤粮更加重要得多。尤其如今他兄长苏峻正在姑孰与荆州军激战连连,如果这时候传出后方粮草补给被烧的消息,后果将不可想象!尤其是建康宿卫刚刚发动哗变,龙都方向便又有异象发生,苏逸已经不敢深思这当中是否有关联。 眼看着东南龙都方向火光越来越旺盛,苏逸更加不能淡然,他已经等不及斥候前来汇报,疾行下了城头,一面吩咐亲信部将守好石头城监视大江动静,一面亲自率领原本打算守住建康城南面的三千军士,匆匆往龙都方向而去,沿途不断派出斥候,以查探包括龙都在内京郊所有方向的动静。 0344 一泄千里 苏逸军行不久,第一批派出的斥候已经返回,很快被领到主将面前汇报消息。 待听到着火的乃是龙都渡口附近的下都塘,苏逸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一些,继而便又疾声问道:“那么龙都渡口态势如何?可曾遭受袭击?” 斥候摇头道:“卑下只是到达下都塘附近观望到营垒民船俱被焚烧,乱民四方奔逃,前进不易,只能先行撤回禀告。” 虽然斥候没有得到龙都方面的消息,但是苏逸心内已经渐渐有了猜测,放火者无论是哪一方的人,人数肯定不多。 一方面石头城这里有自己守卫,建康东面还有张健部并许多游骑望哨布置着,南面宣城更是被扫荡一空,无论哪个方向都不可能会有大股军队悄无声息的潜入此处。另一方面龙都左近最重要的自然是渡口的米粮,对方不冲龙都而选下都,也必然是因为军力不足。 有了这样一个认识,苏逸渐渐放下心来,一面派人回报石头城不必过分紧张,按照原计划分兵守住建康城周遭出口,一面又有一桩愁绪涌上心头来。 下都塘数千民夫乃是极为重要的人力,转运米粮补给都要仰仗他们,尤其在姑孰大战正酣之时,后方补给稍有延迟就会令得前线军心不稳。而且这些民夫都是丹阳左近乡民,一旦放任他们往各方流窜,不但再集中起来不容易,还有可能再滋生别的事端,或是动摇本就摇摆不定的宿卫军心。 略作沉吟后,苏逸便命部众加快行军速度,务必要在民夫们完全溃散之前再将他们集中看管起来。还有关于敌情如何毕竟是他自己的猜测,终究要看到龙都渡口安全无虞他才会完全放心。 此时已经过了午夜时分,距离下都塘被烧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不独大量民夫往四野逃离,就连军营中那千数军士也早已经被冲散。停泊在水塘中的民船尚在熊熊燃烧,冒起滚滚浓烟。 在距离下都塘不远处的一座小山丘上,徐茂等人或站或立,几乎个个带伤。为了保持行动的敏捷,他们并没有穿戴虽然防御更严密但却太笨重的甲具,各个轻甲上阵。 几十人去冲击千数人的营垒,虽然占了一个出其不意的优势,但力量也实在薄弱,要在最短时间内造成最大的骚乱,每个人都必须要竭尽所能,时间紧迫并不容许他们收敛藏匿,因而每个人几乎都遭遇到了不同程度的围攻。能够活下来趁乱冲出,已经是侥幸至极。 徐茂左肩胛被一支流矢射中,腹部也挨了一刀,眼下却来不及仔细诊治,只是折断了箭杆,稍作包扎。这会儿他正在一名龙溪卒搀扶下,神态焦虑望着左近仓皇逃过的民夫,以期能够发现同伴。 他们如今所在的位置便是早先选定的集合地,此时早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但是徐茂身边聚集起来的人数却才只有区区二十几人,而且像是谢奕和庾曼之这两个随队的世家子弟,统统都还不见踪迹。 “将军,时辰已经过了!” 一名龙溪卒忍不住提醒道,今次冲营在他们过往执行的任务中并不算是最艰巨,早年作乱或是平乱时,甚至不乏一支小队全军覆灭的情况。虽然心内也悲痛于同伴没于乱兵之中,但这就是他们的使命所在。龙溪卒的养成远比普通家兵部曲要困难得多,寻常战阵厮杀用不到他们,但是像这种突袭或者攻坚,则是他们不容推却的责任。 “再等一刻钟!” 徐茂语调压抑说道,心内仍存一份侥幸。他已经看惯了生死,而且深知此行任务之艰巨,折损半数都算最好的结果。但今次行动中,无论是不以家世为美、身先士卒的庾曼之,还是这些骁勇善战、悍不畏死的龙溪卒,都让他从内心里感到钦佩。他宁可多留险地几分,能够再救出一名同袍壮士都是值得的。 “来了,来了!” 一名蹲在岩石上观望的龙溪卒突然指着下方惊喜道,徐茂等人连忙望去,只见下方又有二十多人相互扶持着向这里行来,正是庾曼之他们一行。 众人脸上皆涌现出喜色,推开左近奔逃的民夫乡人迎上去。还未靠近过去,便听到整条胳膊都耷拉下来的庾曼之指着谢奕破口大骂:“谢无奕你这蠢货!我早说过是这一座山丘,你非要带着我们往西边奔!” 闹出一个大大乌龙,带着众人跑向错误集合地的谢奕闻言后也不敢反驳,只是尴尬笑笑:“早先过分着迷饮了太多酒,勿怪勿怪!来日都中作饮,功勋赏钱我丝缕不留,全与诸位共乐!” 劫后余生又汇合同伴,这些人纵有争执,心内还是喜乐更多,留在这里将身上伤势稍作处理,然后便结伴行下山丘,往东北青溪方向而去。庾曼之这小子整条胳膊都被砸得脱臼,耳后更是有一道血淋淋刀伤险些将半个头颅都被劈开,他却恍然未觉,乐呵呵抱着几个血淋淋的斩首头颅,念叨着要带回家给父亲观赏。 时间一点点过去,随着三千石头城守军冲来,大量民夫被向东面驱赶。而龙都渡口营地中也早有警觉,竖起熊熊的火炬,几千守军严阵以待,同时又有几百骑兵冲出营帐去打探消息,同时驱赶逃奔至此的民夫们。 两军汇合之后,龙都守将匆匆行来与苏逸互通消息,待听到龙都方向确是没有遭受袭击,坐实了自己的猜测后苏逸便松了一口气。今次他确实大意了,不知被哪一方小股侵袭,居然闹出这么大的乱子,让整个下都塘都几乎被摧毁。但所幸对方人力不足,虽然有骚乱,但也只是一场虚惊。 苏逸快速吩咐龙都守将收拾局面,然后准备返回建康城外去坐镇平乱,耳边忽然听到轰隆隆沉闷之声,旋即脚下整个大地都颤动起来,似乎万马奔腾,又似是地龙翻身。心内正迟疑之际,突然听到远处一声凄厉吼叫声:“山洪涌来啦……” 这声音还未停止,天地之间那巨响越来越清晰,正是撼动山峦、令人闻之色变的水浪巨响! 苏逸脑海中骤然一片空白,继而便有灵光一现:“龙都航埭……该死!” 他的思绪至此戛然而止,整个人被亲卫扯得横立起来往最近的山岗上冲去,回眼一望只看到那翻涌的水浪裹挟着泥浆乱石横推而来,原本的龙都营垒早被洪水吞没大半!旋即一道水浪激涌而起,骤然打灭营门前的诸多火炬,视野中已是一片漆黑,苏逸两耳中轰鸣一片,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嘶嚎惨叫声! —————— 由于早先航埭这里准备的牛马畜力早被挪作他用,最终开闸放水拉动绞盘铁索全靠那群被俘虏的宿卫兵士们。 塘中蓄水滚滚涌下,沈哲子已经来不及再去查看水攻究竟能造成怎样的成果。但看水闸处滚滚涌下的水流,可知龙都渡口定无幸免,将成泽国。水埭之类本就是为了抬高水位之用,与河流之间必然要保持一定的落差,加上龙都水埭半年多都没有开闸泄水,蓄水充沛,今次水闸尽开,水力之充沛绝不逊于山洪暴发! “将军,这一众宿卫俘虏该当如何处置?” 如此顺利的完成任务,一众世家子们包括龙溪卒都是倍感振奋,有人上前询问道。 看一眼那些瑟瑟发抖的宿卫兵士,沈哲子略作沉吟后摆手道:“由得他们自去吧。” 沈哲子本质上并不是什么嗜杀之人,即便是两军对阵,也从不以斩首多少为美。况且这些宿卫兵士并没有什么立场可言,即便为恶也都受人裹挟。他们未必良善,但也不是什么天生的凶徒。 “将军仁慈,放尔等逃命,各归乡土藏匿,若有再敢从逆者,定斩不饶!” 龙溪卒们上前宣令,那一众俘虏们闻言后如蒙大赦,纷纷四散奔逃。虽然如今他们也看出来这一群所谓的王师仅仅只有几十人而已,但实在已经生不出什么抵抗之念,不旋踵,便有过半人消失在夜幕中。但也有几十人却留下来,待见到龙溪卒们神色转为不善,忙不迭下拜道:“我等受贼众胁迫,虽有从逆之实,却实在无心为恶!愿从将军驱使效命,以罪偿功!” 沈哲子闻言后略作沉吟,然后便吩咐道:“给他们兵刃!” “将军,这……” 会稽孔混上前低语道,实在是不放心这些轻易倒戈的兵士。 “我等本就是王命之师,岂能阻人归于王统。” 沈哲子虽然说得大义凛然,但其实也是接不接纳这些人危害都不大,且不说这些留下来的俘虏人数不过五十多人,即便是再翻一倍,也难威胁到他们这一部龙溪卒。 “出发!” 待到那些俘虏各自装备武器之后,沈哲子便率着翻了一倍数量的部众往北面青溪方向疾行而去。他要在天亮之前赶到城外,趁着最后一点夜色掩护冲进台城去掌握局面! 0345 台城动荡 这一夜注定无眠,整个建康城**外外乱成一团,几乎没有一寸安宁! 大桁南的宿卫哗动声越来越大,似乎将要逼近台城。台城内诸多台臣们,人身虽然暂得安稳,但心中所受之煎熬却不打丝毫折扣。前数月历阳攻破建康,最混乱之时他们这些人也如小民一般饱受折磨,就连光禄勋王彬都被叛军剥光衣衫鞭打羞辱! 如今城内外的混乱较之当日城破都不遑多让,这让一群惊弓之鸟的台臣们更是惊惧有加,尤其他们根本都不知道这一场动乱因何而起,究竟是叛贼内讧、还是王师回攻亦或者羯奴入寇?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猜测,或悲观或乐观。 午夜之后,终于有一个消息自太极前殿流传出来,驸马都尉沈维周率领精锐部众,奉皇太后陛下行台诏令,已经攻入建康城! 一俟得知这个消息,惊慌了半个夜晚的众人们顿时长舒了一口气,有的人已经忍不住喜极而泣,甚至跪下来向上天祷告祈愿,总算没有发生最恶劣的情况。王师反攻京畿,他们终于要脱离苦海了! 眼看脱困有望,有许多人已经忍不住冲出居所去,要去台城南面的宣阳门去抢先一步迎接王师进入台城。然而也有很多人在狂喜之后却忍不住深思一层,他们心内自然也期盼王师回攻平叛,收复建康城。可是来的为什么会是沈维周? 在他们各自的设想中,收复建康的应该是荆州陶侃,应该是江州温峤,应该是浙西的王舒,乃至于淮北的郗鉴!可是这些统统都不是,居然会是一个小字辈的沈哲子! 这些人心内渴望王师收复建康的念头毋庸置疑,但是建康城在谁手中收复却与他们各自日后的际遇休戚相关。以往陷于贼手朝不保夕,这些可以不必考虑,但如今侥幸未死而又脱困有望,便不得不考虑他们日后会因这一场动荡而立于怎样的位置。 随着这样的考量越来越深入下去,就连许多已经往宣阳门飞奔去的台臣们都停了下来,脸上喜色渐渐收敛,代之以沉重的思索。继而便有知交故旧们下意识的凑在一起,讨论他们该做些什么或是以何种姿态去看待沈哲子率领王师归来这件事情。 “王师归来,皇帝陛下应居正殿犒慰有功之士!” 有人喊出这样的话,当即便获得许多人的赞同,并结伴往太极前殿而去,要拱卫在御阶之下等待王师面君。 “王太保辅国之重,此时正需要德高望重之人维稳局面!” 另有人这么议论道,同时也都纷纷冲向王导的住所。 “陆公国之耆老,亦是人望所归!” 每个人在这时候都做出了各自的选择,因为每个人都心知,一旦京畿收复,叛乱平定,内外时局必然会有一个大的调整和动荡。他们这些人陷于城中,几乎已经没有凭事功晋阶的机会,若要在来日的时局调整中保住不被人所取代乃至于有所进望,那么一定就要在这个关键时刻站稳队伍,做出正确的选择,才能将风险降到最低。 太极前殿之外,沈恪入殿拜见早被惊醒而惶恐不安的皇帝,而匡术也依照沈恪的意思,大幅度收缩自己部众在台城中的防守范围,两千多兵众将太极前殿围绕的水泄不通,也不再阻止台臣们前来面君,当然不许他们直接见到皇帝本人,而是安排在太极前殿侧首的偏殿中。 “子明兄,今次我等可谓破釜沉舟,沈郎究竟有无把握冲入台中来?若无他携带行台诏命震慑群臣,凭你我二人实在难以平复局势啊!” 虽然已经将太极前殿完全掌握住,但匡术仍不觉得局势已经完全转为大好。为了集中力量稳妥起见,他已经放弃了对台城的掌控,但消息却还灵敏。 路永抢先一步占住了台城南面诸多出入门户,而台城中群臣们经过最初的慌乱后,此时也都各寻山头聚集起来。稍后若是这些人要推举首领往此处冲来,他也没有足够的理由将人拒之于外。早先他可以不怕这些台臣,但如今既然已经决定向朝廷投降,来日同殿为官,若将同僚得罪狠了,于他而言也不是一件好事。 沈恪心中虽然也是焦虑,但面上却还故作轻松道:“匡君请放心,我家维周向来少有虚言,言出必行!早先我已与殿中侍中、右卫商量过,若那些人鼓噪的凶狠,他们愿意出面稳定住局面,绝不能让皇帝陛下再受惊扰。” 说着,他将一份诏书递给匡术,吩咐道:“请匡君速速将这一份诏书送至西池谯王营中,刻不容缓!” 诏书乃是以皇帝陛下名义拟定,右卫将军刘超执笔,他们这几人皆有署名,命令谯王司马无忌即刻发兵覆舟山攻打那里的豫州军,以接应东面而来的王师水军。只要收复了台城和覆舟山,他们今夜行动的目标便完全达成! —————— 沈哲子他们沿着山岗往北面疾行,一个多时辰后,终于到达了城东篱门。 此时已经是黎明时分,浓墨的黑夜掺了水一般的被晕开,天色已经不再像先前那么伸手不见五指,即将破晓。 东篱门原本也有一部分的宿卫守军,此刻早已经不见了踪迹,大概是受城中乱象影响也加入了其中。迎接沈哲子他们的则是早已经脱离宿卫离城的徐肃等人,还有已经先一步被徐肃接应来的徐茂等人。徐肃所部原本有将近两百龙溪卒,出城时又裹挟了百余宿卫,几部合并起来,已经有四百余众,而且其中大半都是精锐的龙溪卒,哪怕此时城中已是大乱,也有自保之力。 相对于沈哲子他们的从容,徐茂这一部人马则就要惨烈得多,包括徐茂本人在内都有伤在身,折损更是近半。不足百人前去冲击千人营帐,哪怕所部尽皆骁勇精锐,又占了出其不意的夜袭便利,也是一场冒险。 见面后彼此交待一下行动的情况,徐茂他们可谓超额完成任务,而徐肃这里却出了一点问题。原本徐肃他们的任务是尽可能裹挟更多的城中宿卫参与到哗变中来,为此沈哲子不惜以南苑为代价诱饵,吩咐徐肃他们冲入南苑后即刻放火焚烧,以期吸引更多的宿卫造成动荡。 前一部分徐肃他们完成的倒是顺利,城中数部宿卫合力攻打南苑,南苑的那些守军见状都放弃了职责不再抵挡,反而先一步冲进南苑中去。然而内中的情形却让他们大失所望,南苑的诸多建筑依然宏伟,也有一部分财货存留下来,但却与这些宿卫们想象中相差甚远,实在不匹配南苑过往在都中的豪富之名。 甚至不需要徐肃他们再动手,那些红了眼却大失所望的宿卫们彼此哄抢为数不多的财货,一些后来者一无所获,自己已经忍不住放火泄愤。但此举却引来了更多的宿卫加入其中,过往这数年时间里,南苑在都中几乎已经成了财富的代名词。 早先城破那么猝然,他们自然不相信沈家有未卜先知之能将财货提前转移,因而仍然是前赴后继的往南苑去冲。待见南苑火起,便纷纷攻击那些从南苑当中撤出来的宿卫,局面混乱几乎完全失去了理智! 徐肃他们趁机脱离了宿卫乱军,依照原定计划前往台城想要抢先控制台城门户宣阳门。可是当他们到达现场时,便看到那里交战正酣,交战的双方一是台城中的路永部,一是石头城派往台城的援军。 眼见丧失先机,事不可为,徐肃只能放弃原本的计划,先一步出城来接应沈哲子。不过他们也不是空手退出,在临出城之前遇见了正从城东园墅匆匆赶往台城的西阳王,顺手击溃了西阳王的护卫将之掳出城外。 虽然计划出了纰漏,没能先一步抢占宣阳门,沈哲子对此倒也并不太介意。他手中的力量的确是不足,能够挑动起眼下如此纷乱的形势,还是因为历阳军入城之后几乎没有在稳定局势、构建秩序上作更多努力,统治现状极其的脆弱,一旦有外力介入,马上就引起了崩盘。 说实话,如果苏峻但凡出身稍高一点,能够将那些高门引为己用,沈哲子都不可能完成今次的壮举。最起码,他所任命的几人,张闿已经逃离,蔡谟根本袖手旁观、没有作为,陆晔更是老奸巨猾,如果这几人但凡有一个肯为苏峻所用,都会给沈哲子的行动造成极大的困扰。 眼见天色将明,沈哲子也不再耽搁时间,分出十数人前往覆舟山去查探形势,自己便率众人直往建康城而去。 城中局势依然混乱不堪,到处都可见宿卫乱军的身影。由于缺乏一个统一的统领调度,这些宿卫们原本的编制早已经瓦解,还原成最基本的乡党亲友纠集单位,在街巷中穿梭游走,大概自己都不知道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沈哲子他们这一部四百多人,已经是城中为数不多的完整建制,而且多数都武装精良,那些小股的宿卫乱军们遇到他们只能远远便仓皇退避,不敢上前招惹。他们一行人长驱直入,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滞,沐浴着依稀晨光到达宣阳门前! 0346 宣阳门前 此时东方已经渐露鱼白,大桁南的动荡尚未扩散到秦淮河对岸来,因而在台城正面的驰道上横陈的上百具尸体便尤其的醒目。 沈哲子这一队行旅一俟行到宣阳门前驰道上,很快便引起了城头守军的关注。因为建康城并无外郭墙,台城城墙可谓最后也是最坚固的防线,自从多年前陈敏作乱,在原东吴旧宫的基础上建造起这座宫苑,无论时局怎样变革,掌权者无一例外都是对这最后一道防线不惜工本的打造建设。 然而历史的吊诡之处就在于,江东屡经动荡,围绕台城的战斗也发生过好几次,但无一例外的,台城城墙从未发挥出它在军事上的防守作用! 此时站在城墙上的除了已经投诚的路永之外,还有一人便是光禄勋王彬。至于其他早先台城内蜂拥而至想要迎接王师归来的台臣们,则早被路永的部众给驱散赶回了台城中,不许他们靠近宣阳门。 “那一队是什么人?宿卫乱军还是石头城来人?” 看到远处一队军士肃穆行来,城头上的王彬便有些不能淡然,眸子里隐隐透出几分惧色。他本也是久历军旅之人,早先也无杯弓蛇影的心虚,但几月前遭受平生未有之羞辱,至今那鞭笞疤痕仍然留在身上。不只留在了身上,更留在了他的心里,早先众目睽睽之下被扒光衣衫鞭笞之刑,不只抽碎了他过往的荣耀和从容,更让他变得过分敏感、疑神疑鬼。 眼见到王彬那惶恐不已的模样,路永心内不禁冷笑。作为寒伧武人出身,他对高门素无好感,今次投靠琅琊王氏,也仅仅是出于自身利害的考虑,以及对于原主公苏峻的失望。如果他能豁出一切去不顾生死的舍命一搏,要做的便是返回台城去杀光这一众没有胆略却还要逞威作福的高门! 可惜他没有,哪怕不为自身的前程,他也要考虑身后这一众跟随他多年的忠心部曲的安危。按捺下心中的不屑,路永指着驰道上正在缓缓靠近城门的兵众,说道:“来者不过四五百众,无论是哪一方,我等据城防之利,都可轻松击溃!” 听到这话,王彬才安稳一些,手扶着垛墙微微探身向城下望去。这时候天色已经渐渐亮了起来,视野所限渐渐消退,凝望许久之后待到对方距离城墙已经不足十丈,王彬才蓦地惊呼道:“那是沈维周!” “沈维周?” 听到这话,路永便深深皱起眉头,城乱竟夜,台城也不能免。他奉王太保之名率众抢占宣阳门,又与率众而来的苏硕激战一场,并没有时间派人出去打探形势,因而对于台城之外的状况也是一无所知。但是眼看到沈哲子只率领这一点兵众便来台城,路永心中仍然泛起浓浓疑窦。 站在宣阳门前数丈之外,沈哲子示意众人停下来,然后吩咐一名亲卫上前喊话道:“驸马都尉、昭武将军沈哲子奉皇太后陛下行台诏旨,率王师勤王平叛,城上守将若肯自缚献门,重归王统,可既往不咎,行台议功!否则,格杀勿论!” “哈,口气真是不小!” 路永听到这喊话声,当即便是冷笑,不过视线却转望向王彬。他心内虽然瞧不起这些世家子,但眼下投诚重归王统,也并不敢肆无忌惮得罪沈哲子这个率先攻入建康的平乱首功。 王彬来之前便得到太保叮嘱,一定要守住宣阳门,尽量拖延王师进入台城的时间。待见到沈哲子兵众不多,他心里忌惮之意稍减,示意人喊话回应道:“某乃光禄勋王彬,奉王太保之令驻守宣阳门。逆臣苏峻旧将路永将军感于太保义召,业已重归王统,襄助太保收复台城。如今太保已率众臣拱卫君前,沈昭武劳师远来,勤王之功卓著,请率军暂驻大桁之南,等待皇帝陛下传诏召见!” 沈哲子早知进入台城不会顺利,待听到王彬信口雌黄先揽下收复台城之功又冠冕堂皇将他拒之在外,当即便冷笑一声,亲自行上前去对着城头喊道:“末将奉皇太后行台诏令便宜行事,归都勤王,冲锋陷阵厮杀至此,不知王太保令出何门!” 说着,他将手一招,那身穿章服、被反剪双手的西阳王司马羕便被带上来。因为一路上西阳王哀求叫嚷令沈哲子烦不胜烦,让人塞住了嘴巴,此时被带上来后取下嘴内所塞的东西,终于得以开口,便仓皇道:“维、维周救我!我是被迫的……我是、我……” 沈哲子却不理西阳王的嘶吼,目视着城墙上方,冷漠道:“弋阳王司马羕以宗室长者而屡受国恩,不思报国反投贼虏,罪不容赦!斩!” 随着沈哲子一声厉吼,刀光骤然一闪,司马羕那一颗头颅顿时滚落下来,那无头之尸血溅丈余,抽搐着横倒在宣阳门前! “王师所向,非我即敌!率先登城者封爵四等,率先献城者封爵五等!” 沈哲子缓缓行回阵列中,抽出腰际佩剑遥指城头:“列阵,准备出击!” “王师所向,非我即敌!” 数百人振臂大吼,气势凛然。 几百人就想列阵攻下城墙坚阔、又有近千兵众把守的宣阳门,看似是一个笑话。然而城头上的路永却笑不出来,两眼死死盯着城墙下方横陈的西阳王尸体。除了身上的章服以外,西阳王的尸体看似与早先被斩杀城下的历阳军也无甚区别,只是稍显肥硕了一些。 然而正是那一身章服,恰是那一身章服! 西阳王司马羕不只是宗室长者,更是立国之初便有从龙拥立之功的三朝元老,哪怕是故中书令庾亮都只是将其降爵为弋阳王,而苏峻对其更是优待有加,不只封爵更有厚赏。哪怕是有叛国之罪,也要交付宗正、廷尉有司共议才可定罪。可是如今却在他眼前,被沈哲子杀鸡一般砍了头颅!这一刀蕴含怎样的底气,路永却是不敢深思。 路永深知,砍向西阳王那一刀就是砍给他看的,如果今天他不放沈哲子入城,那就是往死里得罪了对方,早晚有一天这一刀会砍向他自己!路永心内看不起这些世家子,如果还是在以前,甚至在杀掉苏硕之前,他都可以无视沈哲子这一刀的震慑,下令击退对方。 可是现在他不能,重归王统意味着他要再受早先朝廷政令规矩的约束,若今天他敢擅自主动对沈哲子动手,那么未来的朝堂,乃至于未来的江东,未必能再有他容身之处! 打又不敢打,眼看着沈哲子已经恍若无人的率众摆出冲锋阵型缓缓靠近宣阳门。这对路永而言简直就是羞辱,心中不免戾气滋生,脸庞也渐渐扭曲起来,抬手示意部众引弓拉弦,继而转望向王彬,沉声道:“王光禄,此子实在骄横,恃功狂傲!只要你点头,我便将此子射杀阵前!” “我不知,我不知……你不要问我!太保吩咐你要守住宣阳门,千万不要放他进入台城!” 王彬闻言后却是连连摆手摇头,脸色略有慌乱,斩杀西阳王那一刀不只让路永心内凛然,更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以至于身上那鞭笞旧伤都隐隐刺痛起来。 锵! 听到这话,路永双眼激凸,骤然抽出佩刀来蓦地斩在了城墙上,心中已是悲愤到了极点。他投靠王导,诚然是看重琅琊王氏旧望,寄望能暂得托庇,然而王彬这毫无担当的回答却让他感到心寒。 他敢不顾物议,阵前动武逼退沈哲子,为的又非自己,而是为了要给王家争取一个执掌台城的机会,本身已是冒了极大的风险,然而王彬却连风险都不愿与他共担,他还能奢望琅琊王氏事后会出力保下自己? 此时,城墙下沈哲子所部距离城门已经不足五丈,已经有兵士拉弓仰射上来,虽然只是稀稀疏疏的箭矢,但却表露出对方的态度。 路永再看王彬,仍然是一副心神不属模样,心内蓦地一叹,怒吼道:“收弓!送王光禄回台城!” “路将军,你要做什么?你可是答应了太保,你可……” 王彬闻言后便是一愣,旋即便被两名兵士挟持着带下城头,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路永要做什么,当即便大吼道:“路永,你这寒伧卑流竟敢背信弃义,阵前倒戈……” 王彬的叫骂声越来越远,路永心内虽是悲愤,神态却是落寞,示意兵士上前为自己解甲,两柄环首刀被缚在袒露的后背上,步履沉重行下城头。他也不愿一叛再叛,一日两叛,可是王彬的反应实在让他感到绝望。对方既然能够突破万余守军杀入城中,又岂会只是眼前这一点军力,他即便是施加阻挠,又能一辈子将人拦在台城之外? “将军……” 众将士见状后,纷纷发声想要阻止,路永却将手一挥,打断众人之语,头也不回行向城门前。 这时候,沈哲子也示意兵众们暂时停止攻击,眼望着宣阳门被由内缓缓打开,路永一人独行至城门前跪下:“罪将路永,恭迎王师归都!” 沈哲子冷笑一声,从身后接过一根马鞭,行至路永面前去,蓦地一鞭抽下,路永那袒露的肩背上顿时显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住手!” 城墙上路永部众眼见此幕,顿时目眦尽裂,已有脾气暴躁几人忍不住拉弓射下,只是那箭矢落点甚远,显然是意存震慑。 “好,好得很!” 沈哲子看一眼城头,随手将马鞭抛至路永面前,旋即便转身行向自己的部众。 “使君留步!” 路永悲愤吼道,抬头望向城头大喝道:“敢有对王师不敬者,军法立斩!” 说着,他捡起那马鞭两手捧着,膝行上前涩声道:“罪将治军不严,请使君责罚!” 这时候,沈哲子才转过身来弯下腰去,只是不接那马鞭,而是亲手将路永搀扶起来,解下自己披风盖在路永袒露的肩背上,反手抓住路永手腕笑语道:“路将军弃暗投明,举义献城,当与我趋至阙下,为你请功!入城!” 0347 一步之遥 台苑之间的太极前殿前面,正有两群人在对峙,其中一方乃是甲衣齐整、兵戈森寒的兵众,足足有数百人众,队列井然,严阵以待。 另一方阵型则要散漫得多,乃是一群手无寸铁之人,彼此之间似乎也有派系阵营的不同,不同于对面清一色的壮力兵丁,这些人当中不乏年迈、白发苍苍者,无论是人数还是阵势都处于明显的劣势。 然而,如今在气势上反而是那些武装整齐的兵丁们处于下风,手中刀锋枪刃甚至不敢直指对方,而是指向地面。对面那一众手无寸铁之人气焰却旺盛得很,一步步紧逼向前,指着对面的兵士们不乏大声斥责辱骂,更有冲动者甚至上前踢打那些看似精悍但却不敢还手的兵丁。 “逆贼匡术速速交出皇帝陛下!” “王师归城,叛军伏诛,匡术逆臣,若再敢挟君自重,我等必不饶你!” 诸如此类的喝骂声不绝于耳,此时站在偏殿内的匡术脸色已经阴郁到了极点,握紧的双拳上青筋毕露,眉头紧蹙,两眼几欲喷火,望着旁边的沈恪恨恨道:“沈子明,你实话告诉我,沈郎究竟能否及时赶来?外间那群情激涌,可是我一力担之!” 沈恪也知匡术此时心情之恶劣和焦灼,外间那些台臣们一俟得知王师归都,脱困在即,原本的谨小慎微顿时荡然无存,一个个气焰变得嚣张无比。早先右卫将军刘超出殿去劝阻他们稍安勿躁,不要惊扰到了皇帝陛下,甚至被他们污蔑与叛将勾结要挟君自重,气得刘超连殿都不回,直接离开此处去寻找早前迁入台城的家人。 这些人心里打得什么主意,沈恪哪里不知,皇帝陛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交到他们手中。但眼见这些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姿态,沈恪心中的焦虑较之匡术也不遑多让。这些人各自投靠或推举某位重臣,凭他这一点薄名资历完全镇不住场面。 “匡君也知如今台城门户已被路永控制,维周难免要受阻挠。你放心吧,只要拖得过眼前,等到维周至此,自然能够稳住局面!” 沈恪面色凝重安慰着匡术。 匡术闻言后却是冷笑道:“你说得倒是容易,那你教我该如何拖过眼前?如今在这些人口中,我不只是谋逆的不忠之臣,更是背弃故主的不义之人!物议杀人尤甚于刀剑,你让我如何能自安!” 对于匡术的恶劣态度,沈恪也能理解。他能横下心来杀掉许方夺回太极前殿的控制权,心中存念自是戴罪立功,可是现在因为将一众台臣阻挠在外,可谓是犯了众怒。凭他这样一个在朝堂没有根基的降人,自然要担心犯了众怒之后再如何于江东立足。 “半个时辰,再等半个时辰!如果维周仍然不能至此,我与你一同出迎王太保等诸公,想必维周他也能理解我等已是尽力了。即便是不论投诚之功,过往几月我于都中多赖匡君你善助保全,只要我一日不死,绝不负此恩义!来日是罪是赏,我与匡君共担!” “我就再信你这一次!” 匡术沉吟良久之后,才缓缓点头说道。旋即他便又吩咐部下调来一部亲信,虽然不敢对这些台臣动武,用血肉之躯将太极前殿堵得水泄不通。 眼见到天色渐渐放明,台臣们也渐渐焦虑起来,大量人上前去推搡排挤,更有人试图要抢过那些兵士们的兵刃要杀出一条血路来。 正在这时候,后方响起沉重的步履声,站在对峙外围的人回过头去,便看到数百精勇军士自南面缓缓行来。这些军士与太极前殿那些守卫们气势又不相同,一个个神情肃穆,身上甲衣还挂着未曾干涸的血渍,望去便让人凛然生威。 早在城外得知路永占住宣阳门,沈哲子已经猜到台臣们在酝酿什么想法,看到眼前这混乱场景也不觉有异,当即便扬剑出鞘,示意军士们摆起冲锋阵型。 越来越多人发现了这一部新到场的军队,自然也认出了站在队伍前方的沈哲子,不免有人心内生出尴尬,退出来想要上前寒暄几句,可是看到那些兵士们不乏人已经将弓拉满,配合着他们那满身的血浆煞气,让人不寒而栗。于是一个个都裹足不前,讪讪退到了一边。 一名龙溪卒军士持着节杖上前,大声道:“驸马都尉、昭武将军沈哲子奉皇太后陛下行台诏令,归都勤王面君,有阻挠者视同叛逆,格杀勿论!” 听到这话,众人脸色不禁变了一变,原本还有人想要鼓噪众人一同上前拦路。在他们看来沈哲子毕竟年幼,未必能有主见或是洞悉到当中的利害,只要阻挠片刻,容得他们冲入殿中去占住皇帝陛下面前位置,定下主客之分,未必没有一争之力。 可是对方上来便抓住皇太后诏令这一大义所在,再看那些军士真有一言不合便下杀手的气势,一时间倒也无人敢上前试一试沈哲子究竟有无这份胆量。尤其那些琅琊王氏一方的台臣们,清楚王太保所做出的安排,待看到恭然站在沈哲子身后的路永,神态更是充满灰败。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偏殿中的沈恪听到外间的动静,近乎虚脱的长吁一口气,而后才发现衣衫早被汗水浸湿。而旁边的匡术这时候状态较之沈恪也没有好上多少,他心内承受的压力较之沈恪还要严重几分,看到沈哲子一来便震慑住场面,几乎已经忍不住要喜极而泣,暗叹自己的坚持总算没有错。 他对沈恪拱了拱手,然后吩咐部下送上早已经准备好的麻衣素袍换在了身上,又带两名随员各自捧着苏峻赏赐下来的节杖并印信,匆匆行出了偏殿。 守在太极前殿的兵士们这时候缓缓分开一条道路,身披素袍的匡术在道路中穿行而过,疾行至沈哲子面前深深跪拜下去:“罪臣匡术,恭候王师多时,虽归王统,难偿前罪,请使君责罚!” 对于匡术能坚持到如今这一步,沈哲子也是略感诧异,路上他本来已经做好了准备武力用强抢回皇帝的打算,眼下这个结果已是极好。对于一早便投靠了自己的的匡术,倒也不必再故作姿态,尤其沈哲子也知匡术为了阻挠台臣们必然承受很大压力,背负诸多怨望。如今自己的表态,对于匡术降后的待遇如何影响极大。 他上前一步,弯下腰去扶起匡术,拍着对方肩膀大笑道:“匡公虽有逆迹,但能于危亡之际守卫皇帝陛下不受侵扰,恭迎王师,可谓臣节得全。” 作为首先回攻建康并进入台城的靖难功臣,沈哲子的评价可谓对匡术的事迹定下一个基调,虽然没有大肆褒奖,但一句“臣节得全”,便洗去了匡术身上的谋逆之罪。当然,如果皇帝被台臣们夺去,自有王导、陆晔等辅政之臣假借皇帝的名义,沈哲子的功过如何还要交给别人评判,说出的话自然也就没有这种法理上的力量了。 匡术闻言后鼻头一酸,几乎忍不住落下泪来,倒不是对沈哲子心存感激,而是有感于自己的选择和坚持没有白费,总算得到了前期的回报。 示意部下将匡术引至身后,沈哲子才上前对那些神态各异的台臣们说道:“晚辈身负皇太后诏命回攻京畿,侥幸功成,眼下要入殿叩见皇帝陛下,面君之后再拜诸公。” 众人虽然想法各异,这会儿却也不知该要怎么做,只能讪讪回礼,不敢阻挠。 既然王师已至,自然而然便接收了太极前殿的防守,匡术的部众们纷纷退下再归各处出入路口防守。沈哲子名为去拜见皇帝,却立在殿前看着兵士们换防,待看到还有许多台臣不死心的站在殿外,便大声道:“王师虽然入都,叛部仍未尽剿,请诸公各归居处,以免为乱军所害!” 这语调虽然平和,内中意思却很分明,谁敢再在外面晃悠扎眼,乱军分分钟有可能出现将他们斩杀在台城中! 有人听出这弦外之音,脸色不禁变得有些难看,过片刻便有人上前问道:“请问沈郎,王师回攻京畿,除贵部以外,尚有哪一部会师于都外?” “此为行台军事之密,不便相告,以免为叛军所知。” 沈哲子先对那人拱拱手回答一声,然后又转头望向亲卫,语气已是杀机毕露:“台中军管警戒,再有私议王师军务者,视同逆党,格杀勿论!” 那人被沈哲子一句话顶得哑口无言,神态已是极为尴尬,他问出这个问题除了是真的想知道有哪几部攻回建康之外,其实也实在警告沈哲子不要自恃先入台城便作威作福,以兵迫众,毕竟外面还有王师其余诸部呢。但他却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所谓的王师其实已经都在他的眼前了! 眼见还有人不死心的恋栈不去,沈哲子真是觉得不能给这些狗皮膏药好脸色,索性直接下令道:“为防叛部潜入台城图谋不轨,一刻钟后清理台城,仍有在外流连观望者,一律逮捕,军法从事!” 这命令一出口,即刻便受到了效果,当即那些仍然流连在殿前的台臣们纷纷离开此处。只是在离开之前,脸上颇多忿怨之色。 这时候,沈恪也在偏殿中匆匆迎上来,看到戎甲在身的沈哲子,张了张嘴,却完全说不出话,然而眼眶中已是热泪盈眶。他在台城努力经久为的便是眼前这一刻,当沈哲子踏足台城那一刻开始,他们整个沈家便与早先截然不同! “辛苦叔父了!” 看着嘴角翕动,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的沈恪,沈哲子心内也是感怀良多。站在太极前殿面前,他更是忍不住的心潮激涌,他距离殿门只是一步之遥,然而就是为了这一步,过往的一切努力在这一刻陡然爆发! 迈出这一步,他的人生、沈家的命运、江东的局势乃至于整个天下的大势,都将迎来一个新的篇章! 太阳陡然跃出了地平线,光芒再次洒落人间! 0348 面君 早先太极前殿外的骚乱并未影响到殿中的安静,为了防止出现意外,殿中原本的宫人们都被驱散一空,如今在殿中除了皇帝之外,只有侍中钟雅并褚翳两人分立御床之前。 皇帝是在睡梦中被惊醒,睡得迷迷糊糊被抓出被窝来换上衮冕,然后便被刘超、钟雅等人簇拥来到前殿。他心中虽然有慌乱,但因为已经经历过这样一次折磨,倒也并不再像第一次那样惶恐欲死,只是用颤抖的声音问:“侍中,京畿又陷落了吗?这一次打来的是谁?” 听到这话,几人又是羞惭又是无奈,最终还是刘超回答道:“陛下放心,非是逆军,是王师归都!” “王师归都?是谁回来了?我母后来未?我阿姊来未?我姊夫……” 皇帝听到这回答,神态倒是激动,只是这一连串的问题让人无从作答。内外乱成一团,他们也实在不清楚外间究竟是何形势。 虽然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皇帝却也振奋得很,那日渐瘦削的脸庞上洋溢着振奋喜色,随着几人行入殿内端正的坐在了御床上。这一次倒没有几个老家伙跟他一起挤坐在一起,然而枯坐良久只听到外间喧哗声时起时落,始终没人入殿。皇帝心中的兴奋渐渐消退,继而便是困意上涌,趴在了御床上又睡过去。 殿中其他几人却不似小皇帝那么心大,哪怕匡术已经表明态度投诚,哪怕沈恪赶来劝慰,然而外间每一次骚乱声起都勾动他们心潮起伏不定,唯恐发生什么恶劣的情况。 一直等到台臣们与殿外匡术的部众对峙起来,局势似乎才有所明朗。殿中这三人由始至终都拱卫在皇帝面前,忠诚倒不容置疑,没有太多私心的考量,尤其是右卫将军刘超,对皇帝更是一意孤忠。早先虽然与沈恪有约定,但其实从内心而言,这三人也是倾向于希望台臣们能够进入殿内来拱卫在皇帝身边。毕竟相对于匡术,那些台臣们在他们看来仍是可信的多。 一直到外间对峙气氛越来越紧张,三人才商定由刘超出面调和,希望能让彼此达成一个妥协。然而那些各具怀抱的台臣们却不分青红皂白的连刘超都污蔑起来,气得刘超直接拂袖而去。 如今殿中剩下的钟雅和褚翳,对望都是无言,心中不乏有悲愤。那些人肝肠如何他们怎么会不知道,看似群情激涌要入卫皇帝驾前,但其实心里哪有对皇帝本人安危的考虑,不过是希望能抢占一个显重位置而已! 叛乱平定之后,便意味着新一轮的排序,尤其是原本的执政中书令庾亮已经死亡,而庾家如今也是众矢之的,庾怿虽然拥戴皇太后在京口创建行台,但谁心里都清楚,凭其资历威望绝无可能接掌其兄原本的权柄。在这样一个态势下,谁能在平叛中抢占一个有利位置,来日的话语权便会加重几分。 动人心魄者,惟权而已。平庸者欲以进取,显达者欲以更益,能够在这样的态势下尚能保持淡然者,称之一声圣人也不为过。 在钟雅心目中,其实对于沈哲子率军回攻京畿是感到振奋的。一方面他是真的欣赏这个年轻人,另一方面也是不希望王导为首的青徐侨门再掌局面,废掉两任先帝乃至于故中书庾亮针对时局的努力。因而在外间喧闹到一个极点时,他已经忍不住行至门前,想要出面喝止那些越来越过分的台臣。 也正是在这时候,他亲眼目睹了沈哲子进入台城,迫退一众台臣们的经过,眸中激赏之色越发浓烈。 褚翳也行至殿前看到了这一幕,却有另一番看法:“沈昭武盛气凌人,怕是……” 钟雅闻言后却是一笑:“肃祖临终所厚,自有识人之明,不以常婿而待。未及弱冠,匡难归都,若是半点锋芒都无,那才是真正的大奸!” 这时候,沈哲子已经解下佩剑,昂然行入殿中,待见到站在门内的两位侍中,肃容为礼道:“末将奉命勤王伐逆,多赖侍中护庇君王!不知陛下如今何在?” 不论对沈哲子看法如何,眼见殿外一触即发的严峻气氛已经消解,两人都是松一口气,迎上前去刚待要开口,便听到殿上皇帝发出含糊的喊声:“姊夫,是你吗姊夫?你终于来救我……我是不是做梦……” 话音未落,便听扑通一声,几人转头看去,便见早先睡在御床上的皇帝已经滚落下来,心中一慌,连忙匆匆行入殿中。 皇帝是真的还在睡梦中,恍惚间听到一些声音,便已经欣喜若狂的喊出梦话来。跌下来之后倒是醒了,只是两眼仍是迷蒙没有焦点。这时候钟雅已经冲上来为皇帝扶正冠冕,皇帝却抓着他手臂颤声道:“侍中,我、朕是不是在做梦?我刚才明明听到我姊、海盐男之声,怎么见不到他?” 沈哲子正站在钟雅身后,待看到皇帝较之几月前已经大有瘦削的脸庞并体型,可知这段时间过得并不轻松。听到皇帝那慌乱之声后,他心中倒忍不住一暖,说实话,对于这个小舅子他也并没过分热切过,可是如今皇帝表现出对他的依赖,倒让他有些惭愧。 “臣救驾来迟,累陛下陷于叛逆日久,实在惶恐。” 等到钟雅退开,沈哲子行至御床前跪拜下去。 乍一见到沈哲子,皇帝神情茫然不乏错愕,片刻后泪水已经止不住的在眼眶中涌出来,瞬间便泪流满面。他飞扑上前,两手死死攥住了沈哲子的手腕,却哽咽着说不出话。 “陛下,王师已经回归,再无兵戈之扰!” 眼见到小皇帝激动得如此失态,殿中两名侍中也是感怀,眼眶都微有酸涩之意。 沈哲子手腕被皇帝攥得隐隐作痛,这小子体型虽然瘦下来,手劲倒还不小,可见早先热衷于搅奶锻炼的成果仍是显著。只是看到大为瘦削的小皇帝脸庞上泪痕交错,身躯仍在控制不住的颤抖,可以想见其心中过往这段时间积攒的惶恐。 这样剧烈的动荡,哪怕是一个成年人都未必能受得住,更何况这个处于众人瞩目焦点、心智都未成熟的少年皇帝。沈哲子能够想象到今次动乱给小皇帝造成的创伤之大,只怕余生都难走出阴影。 他有些费力的抽出手来,反手拍在小皇帝隐隐有些凉意的手背上,温声安慰道:“陛下,兵厄已解,臣自率众拱卫殿前,不会再有人敢侵扰冒犯陛下!” 良久之后,小皇帝抽噎声稍有停顿,只是仍然死死抓住沈哲子手臂,哽咽道:“朕、我知道……阿姊她不会骗我,她定会来救我……姊夫,我终于等到你!你知不知,我总在梦里见到你们,睁开眼却看不见……我心里真是怕得很,怕他们拿刀斩我,怕我再见不到你们……右卫总是嘱我勿失君仪,可是我、我……我真是怕啊!” 眼见到皇帝对沈哲子如此信重依赖,那两侍中也不乏感怀乃至于羡慕,避免多观皇帝失态,便都退至殿外。 没了外人在场,沈哲子也不再顾忌那些君臣之礼,眼前这小皇帝在他看来不过是遭受无妄之灾的少年而已,弯腰揽起小皇帝将他扶回御床上,闻言笑道:“陛下放心,我既然归都,没人能再凌辱你!当日建康陷落实在过于猝然,迫于无奈只能将陛下暂留都中。虽然身在城外,不过归都勤王救驾,须臾不敢忘怀!” “我不怪你,我不怪阿姊!我、朕是皇帝,太惹人眼,阿姊如果强要救我,只怕她和母后都要走不脱!真要那般,朕又护不住她们……” 一边抽噎着,皇帝一边由怀中掏出一方皱巴巴的布片,上面那血字早已干涸污秽,然而皇帝却仍珍宝一般捧在手心里:“我相信阿姊不会骗我,姊夫果然来救我……姊夫,你臂上怎么受伤了?” 一直等到情绪稍有平复,小皇帝才发现沈哲子肩上那伤口,小脸忍不住又纠结起来。 “战阵厮杀,难免会有损伤。” 被人如此信任,沈哲子这会儿自我感觉也是不错,当即便摆摆手不乏豪气表示无碍。 “可惜我没姊夫卓著才能,阿姊说得对,我只能被困在殿里等人来救……” 皇帝脸上满满的颓丧之气,继而又望着沈哲子说道:“姊夫,阿姊和母后归来没有?我是不是即刻就能见到她们?这殿堂我一刻也不想多待,姊夫你快带我走罢!” “皇太后等仍在京口行台,今次入都只我一人率部。陛下请放宽心,先把身体调养好,等待亲人归来!” “这样啊……” 皇帝闻言后不免有些失望,待见到沈哲子从御床上站起来,忙不迭拉住他甲衣,脸上已经露出几分哀求:“姊夫你要走吗?你能不能多待片刻,我真是、我真是……” 正在这时候,殿外钟雅又匆匆行入,下拜道:“陛下,王太保、陆仆射等正率群臣殿外等待召见!” “姊夫,我不想见他们……” 皇帝闻言后脸上却流露出几分难色,他惶恐经久,终于见到一个亲近可信赖之人,实在是不想再见那些闹哄哄的台臣们。 沈哲子略一沉吟后,行至钟雅面前说道:“陛下漏夜未眠,实在疲惫不堪,急需休养。太保等诸公所为何事,末将亦深知,实在不必再烦扰皇帝陛下。请钟公转告诸公稍候片刻,待陛下安睡之后,末将即刻便去拜见诸公,汇报军情。” 钟雅也亲眼见到皇帝对沈哲子的依赖,明白沈哲子倒不是假借皇帝之名去冷落众人。而且那些人所来目的为何彼此心知,有没有皇帝在场都无所谓,也实在没必要再去折磨小皇帝。因而闻言后便点点头,低声对沈哲子道:“陛下近来所受惊扰颇剧,难得对维周你信重有加。维周你先安抚陛下,王太保那里我自代你解释,不必心急。” 说罢,他便匆匆行出了殿堂。 0349 太保之思 随着沈哲子进入太极前殿,台城的骚乱也渐渐平息下来,那几百人所谓王师接掌太极前殿的守卫之后,匡术也交出了对自己部众的指挥权由沈哲子部将接掌,与早先收降的路永部众合并,围绕整个台城开始严密布防。 台臣们退下不久后便又有了新的动作,这一次不再是一拥而上,而是由王导、陆晔等几人带领如今尚留在台城中的九卿以上官员缓缓行到太极殿前,等待皇帝陛下召见。 虽然新来的这些台臣人数不多,只有寥寥十几个,但每一个都不同凡响,背后都有一个庞大的关系和利益纠葛。 诚然这些人位尊名重,可是在沈家经营数代人之久的龙溪卒面前,同样不能获得什么优待。当他们来到太极前殿前方时,很快便被徐肃带领二十余名龙溪卒团团围住,不许他们再往前一步! “放肆!王太保、陆仆射俱为辅国之重,汝等虽为王师,亦不能阻贤面君!” 队伍中一人出列,发声呵斥围阻上来的一众兵士,乃是侍中会稽孔愉。 徐肃不卑不亢上前道:“寒卑武人,难识贤明,军令在身,不敢有悖!”并没有要退开的意思。 听到这话语,众人脸色皆是变了一变,脸上甚至于闪过一丝诧异,似是没想到这区区一个兵尉居然敢如此蔑视乃至于无视他们的身份! 哪怕在苏峻乱军掌控城池的时候,他们都是备受礼遇优待,没有乱军敢于逼迫他们。像是发声呵斥龙溪卒的孔愉,城陷之日单人身穿朝服守卫宗庙,叛军无一人敢于上前冒犯。可是如今王师归来,他们居然被一队兵士困在此处不能动弹! 早先台臣们与匡术所部对峙时,这些人大半都未到场,有的是自持身份,有的是不屑为此。但如今既然王师已经真的到达台城,于礼于法他们都应该君前伴驾,因而眼下来到此处的这十数人,倒也并非尽数是别有怀抱,想要分润事功事权之人。譬如安顿好家人去而复返的刘超,譬如其中几名会稽人。 徐肃自然不去理会这些人感想如何,他所接到的命令就是不许任何人靠近太极前殿,至于其他,不是他应该考虑的事情。 场面一时间变得有些尴尬,就连素来好脾气的王导和陆晔脸色都有些阴郁起来。这简直就是公然无视他们的名望,乃至于公然无视朝廷赋予他们的权威! 此时在太极前殿驻守的除了龙溪卒之外,尚有早先跟随沈哲子行动的那些世家子。因为人手实在不足,早先跟随徐茂而去的又人人带伤被安顿诊治,他们也只能暂充宿卫职责。那些重臣们拿油盐不进的龙溪卒没办法,视线便纷纷转向还算熟悉的几名世家子弟。 感受到那些台臣长辈们不善的目光,那几名世家子感受都不算好,纷纷低下头去不敢对视。这当中最感焦灼的无疑是会稽孔混,他父亲尚书左丞孔坦便在队列中,而早先发声的孔愉便是他的叔祖,此时两个长辈冷峻的视线望过来,便让他感觉周身都不自在。 虽然心中焦灼不已,但孔混却并未离开岗位上前为长辈发声,只是低头避开那不乏怨念的眼神,不敢去看。从内心而言,他当然不愿意坐视长辈们被困在此处遭受羞辱,但他如今亦是王师一员,同样要受军令约束。尤其沈哲子治军从不因出身而对人另眼相待,即便是他如果敢公然无视军令,就算不受军法责罚,只怕都要被赶出军去。 对这些世家子而言,自有进仕上升渠道,投军绝非唯一出路,若换个时间,被剥夺军职也就罢了。可是现在,他们可是唯一一支成功攻入京畿,身负收复建康大功的王师!而且是以区区百数人众,完成如此惊人伟业,若在功成这一刻却因违抗军令而被赶出军去,那可真是愚不可及! 虽然不敢抬头去看,孔混也能感受到长辈们望来的视线越发不善,心内不免挣扎起来,就连持戈的手心都冒出了汗水。 只是在惶恐之余,孔混心内也渐渐生出一丝不满,诚然长辈们有入职殿中的职责,但自己何尝又没有使命在身?他又不是一个垂髫孩童、怀抱中物,而且已经追随驸马创建如此伟业,长辈们以他们的视角强要求自己放弃原则,这也实在太无道理! 什么辅国之重?辅的是什么国?若真名实俱备,政通人和,江东乃至于天下岂会是如今这副叛乱四起、兵祸连绵的模样!最终还不是要靠他们这一群敢作敢为的年轻人,奔袭千里,长驱直入来扫灭叛乱,收拾局面! 如今台城收复了,他们记得自己是辅国之重了? 一念及此,孔混心中的不安与愧疚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则是不满乃至于悲愤!他们如今创建的大功,不是因为家世的尊贵,不是因为长辈们的提携,而是他们苦心孤诣、舍命厮杀拼搏来的!无愧于尊长,无愧于天地! 想到了这里,孔混缓慢而坚定的抬起头来,不再心虚畏惧而回避长辈们的目光。长辈们有他们的坚持和考量,他又何尝没有?而且他的坚持所创建的功业,并不逊于家世所带来的荣光! 当孔混抬起头来时,视线余光看到旁边与自己有相同处境的同袍也是昂首挺胸,气势雄壮。彼此对望一眼,而后便是会心一笑。将军曾经说过,来日夸功江东,小觑同侪,如今他们就有这样的资格! 这一番眼神的交流都是无声,但那些子弟们神态乃至于气势的变化却落在场内这些台臣们眼中。能够来到这里的大多不是庸类,即便不清楚这些年轻人们心中所想,但由这一番变化大约也能咋摸出许多东西。 会稽孔坦眼见到儿子最开始的挣扎犹豫,心情是非常不舒服的,他家本就是孔圣后裔,对于长幼之序,忠义孝道的重视尤甚于别家。儿子眼见父亲遭受折辱居然不上前为父发声,简直是不能忍受! 可是再见儿子如今脸上洋溢着的那一份坚定与自信的光芒,他自己心内反倒生出一丝迷惘,儿子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朝气与自豪,是身为一个父亲希望能看到的风貌。但他心里终究是有几分不自在,大概是因为以往那个耳提面命教导出来的儿子让他感到有一丝陌生。但其实扪心自问,苍茫老树眼见根下幼芽茁壮而出,更多的还是欣慰。 其他人没有直系子弟在场,感受未必比得上孔坦那么复杂及深刻,但那些年轻人所显露出来的风貌,那种小觑权威的气势,除了让他们感受到被冒犯之余,亦不乏自惭形秽之感。 王导站在队列之前,双目微瞑,那因丧子之痛皱纹陡然增多的脸庞上则盘桓着一丝苦涩。当族弟王彬被驱逐回来的时候,他便已经明白,自己在台城过往这段时间好不容易积累掌握到的一点力量,又被那个小辈不留情面的给夺走!一如早先皇太后和琅琊王被接连送出建康,一如匡术抢先出手控制了皇帝。 打击不只一桩,早先他派往覆舟山劝降豫州军的袁耽匆匆返回,言道覆舟山方向交战正酣,自己根本不敢靠近过去。换言之,如果攻打覆舟山方向的如果不是王舒或者郗鉴,那么王导他在如今的台中将是彻底的孤立无援,手中没有任何可以利用的力量! 哪怕身在重重监视之中,哪怕遭遇丧子之痛,王导都没有如今这样深深的无力感。 南渡以来,相对于面上的恬淡平和,王导心内其实始终绷着一根弦,他深知江东是如今晋祚立鼎的最后一个退路,也深知以北人客治江东的不容易。他不似族兄王敦那样锋芒毕露,也不似族弟王舒那样严峻刻薄,保证江东时局平稳,维系家族长盛不衰,这是他所有行为的一个出发点。 他心内深知庾亮那种做法不妥,但是因为王敦叛乱的余波,为家族而计,为时局平稳而计,他不能与庾亮针锋相对的去对抗。如果他那么做了,苏峻还未反叛,只怕朝局已经先大乱起来。所以他更多的心力是用在如何收拾兵事乱局,结好郗鉴,为王舒请节出都,他自己甘心留在台城,守护在皇帝面前,为来日平叛维稳而做铺垫。 这些事情在他脑海中滤过不下千遍,可是真正事到临头时,意外却接连发生。皇太后、琅琊王接连出都,让江东有了分裂的潜在威胁。庾亮身死,京口行台,会稽分州,吴人成军,这一件件意外接连发生,让人有应接不暇之感,就连王导都渐渐失去了以不变而应变的信心。 这些事情背后,几乎每一件都有吴兴沈家,或者直接说沈哲子的身影,在其中发挥着或大或小的作用。如果用恶意去猜度,王导甚至不乏怀疑,庾亮的死或许都与沈家有关! 但是随着沈哲子攻入台城,这怀疑便没有了意义。如果是沈家出手除掉庾亮,那么最符合他家乃至于吴人的利益,莫过于趁着苏峻之乱尚未平定,直接将皇太后和琅琊王裹挟至吴中,以图分裂江东,而不是急着收复京畿。 对于沈哲子,王导虽然接触不多,但是看法却始终在变。这少年踏入到时局中来,他对其是不乏欣赏的,认为可与自己的儿子坐而论道。这在他看来已经是极高的评价,但是接下来这少年成为帝婿便让王导不乏惊艳之感。至于现在,他已经渐渐有看不透这个年轻人的感觉。 在旁人看来,王导如今出现在此地或是分权分功之心未死,但王导自己心里却清楚,最起码眼下而言,他已经没有什么力量去对抗那年轻人。他只是想走近一点看清楚,这个年轻人是打算祸乱江东,还是想要平稳局势。 0350 交锋 太极前殿中,小皇帝拉着沈哲子絮絮叨叨说了良久,似乎要将过往这段时间所遭遇的苦闷一口气都吐出来。从叛军的暴行讲到刘超等台臣们对他的回护,当然怨念最深的还是伙食太差,念叨最多便是早先在沈家品尝的诸多美食。 关于这一点,从小皇帝急剧缩水的体型,沈哲子也能看得出。只是现在他也没有办法去满足小皇帝的口腹之欲,且不说南苑已经被焚烧一空,即便是还在,也不可能找到那些让小皇帝念念不忘的美事。 大概是人越缺少什么,越喜欢什么。食色,人之纯好。像沈哲子这样终日诸多算计的人,家累万金,美婢亦是唾手可得,反而不大感受得到这两样东西勾动本能的那种诱惑以及愉悦。眼见到小舅子讲到美食便连连吞咽口水,家事国事统统抛至脑后,反倒让沈哲子对他更增好感。至于另一个小舅子琅琊王司马岳,沈哲子则就不大看得上眼。 沈哲子不打算,也没必要将小皇帝往明君的道路上去指引,如果这小子是真的那么诚挚热爱享受生活,他也乐意去满足,无谓给其增添太多承受不了的负担和压力。 一直过了大半个时辰,小皇帝才靠在御床上沉沉睡去,沈哲子吩咐宫人们将皇帝送回寝宫,这才抽身行了出来,转往侧方的太极东堂。 此时东堂内王导以降一众台省重臣们早已等待良久,有人脸上渐渐流露出不耐之色,频频目视钟雅,希望他能去再催促一下,然而钟雅却安坐席中,间或与刘超闲谈两句,并不去看众人脸色。 当众人忍耐力渐渐达到极点的时候,沈哲子终于行入进来。他甚至懒得装出一个行色匆匆赶时间的样子,闲庭信步走进来,对众人拱拱手说道:“有劳诸公久候。” 说罢,便就近坐在了一个空闲座席中,也不去强居上席。 众人心中虽有不满,这会儿却也不好再当面发难,而且心内实在有太多疑问需要沈哲子解答。只是一想到沈哲子进入台城后强硬作风,一时间反而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 堂中气氛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吴郡陆晔率先开口道:“我等困于京畿,久盼王师,实在没想到率先归都的居然是维周。维周未及弱冠,白身而受王命,创此不世之功,实在是让我等老朽都叹服不已,愧于年长,实在不愧是我江东第一等的好儿郎!” 这话大概可等同于那句“生子当如孙仲谋”理解,相对于席中众人,沈哲子确是一个小字辈的。除此之外,也是再强调一下沈哲子吴人的出身。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语道:“陆公谬赞了,实在受之有愧。逆臣犯上,王祚蒙尘,在野在台,是长是幼,或南或北,但凡有感于忠义,俱受王命所召,戮力奋战而已,岂敢有退缩之念!小子不肖,亦受王化之教,不敢夸功,只是耻于落人之后罢了。” 众人听到这话后,干笑两声,也不好再继续这话题。顿了一顿后,太常华恒问出了众人最为关心的话题:“驸马既然归都,不知王师后续是何人所统?历阳叛逆可曾伏诛?” 早先沈哲子严令群臣不得妄论王师军务,此时却被华恒开口问出,一时间众人纷纷望向沈哲子,猜测他会有何反应。 “华公有问,不敢有瞒。早先晚辈有令不得擅议军务,既有不得已苦衷,也恐人多嘴杂走漏了消息。在座诸位皆国之干城,自然无此忧虑,即便华公不问,我也想请教诸公。” 沈哲子笑吟吟说道。 只是听他这么简单就松了口,众人反倒略感诧异,原本他们还以为沈哲子仍要推脱几下不让他们得知详情,没想到这么轻松就服了软。 不过再一想到这年轻人毕竟历事不久,即便有一二硬气,也不会持久,欠缺了韧性,因而心里都松一口气,纷纷瞪大眼准备聆听起来。在他们看来,只要知晓了外间具体形势,便好做出判断,同时有针对性的有所计划。如此一来,这年轻人所掌握资讯的优势便荡然无存。 将众人神态变化收入眼中,沈哲子心内冷笑一声,这些人心内在想什么他也很清楚。只是他们注定要失望,未来一段时间自己在建康城中的权势和地位谁都撼动不了! “实不相瞒,所谓王师已经俱在台中,除此之外,京畿周边再无援军!” 沈哲子轻轻松松抛出这个重磅消息,而席中众人也确实被震得外焦里嫩,纷纷幡然色变:“什么?” “驸马不是在开玩笑?” “这种大事,我怎么敢欺瞒诸公!如今叛臣苏峻仍在姑孰与荆州军陶公激战不休,叛部张健陈兵曲阿,叛部韩晃肆虐吴中。不独江东形势严峻,就连京郊也是四野皆敌。晚辈奉皇太后诏命归都勤王,不敢有辞,轻骑而来,侥幸功成。只是来日何以为继,仍要请问诸公可有教我?” 沈哲子神色凝重说道,只是看到众人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心里却是忍不住笑起来。他所说的这些虽然也是实情,但其实局势远没有那么恶劣,最起码荆州强军东进恶斗历阳,战事旬日之间应该就会有变数。而在吴中的韩晃,且不说京口行台和淮北的军力调度,单单江州和东扬便随时都有可能抄其退路。至于曲阿的张健,其实已经是一个半残状态。 沈哲子就是在吓这些人,听到王师归来,一个个便跳脱得很,现在知道王师是个什么情况了,看他们又将要如何。 堂中众人这会儿脸色都难看得很,原本在他们看来,既然沈哲子敢回攻京畿,那么最起码是有一方面军队已经打通了前往建康的通道,而沈哲子不过是捡便宜跑得快而已。可是他们却万万也没想到,形势非但没有好转,而且听起来似乎更恶劣了几分! 他们都眼见到沈哲子带了多少人入台城,凭这一点人力,即便是再加上匡术、路永的归降之军,守住台城都有勉强,更不要说守住整个建康城!要知道早先都中可是有数万宿卫,都被历阳军轻松攻破!这种所谓的收复,和没收复又有什么区别?只要历阳再反攻回来,刚刚收复的建康城顷刻便又会陷落! 一旦建康城得而复失,他们已经不敢想象将会遭遇叛军怎样的打击报复!略一深思便觉前途暗淡,几乎看不到希望所在! “可、可是,若只台中这些兵力,维周你怎么能突破城外众多叛军防守封锁?还有还有,昨夜大桁南火光冲天,声势浩大,怎么可能是小股兵众能够营造出的声息?维周你在戏言是吧?” 仍有人不死心追问道,两眼死死盯着沈哲子,希望能从沈哲子那里得到想要的回答,为此他们甚至不介意沈哲子戏耍他们的失礼之处。 然而结果却让众人失望,沈哲子只是摇头沉声道:“晚辈所言,句句属实!” “沈维周,你真是胆大!区区些许兵众,竟敢长驱至此!兵者大凶,你自己热衷名爵弄险罢了,若因你犯险之举使皇帝陛下遭受连累,你该当何罪!” 沈哲子听到这斥责声后却冷笑一声:“平叛勤王,人皆有责,此为忠义壮烈之行,假使名器有赏,我亦无愧而受!难道坐视贼虏肆虐,王都陷落,君王久困,就是人臣应有之节?踵忠义之迹而行,我虽死无惧,岂因兵少而怯行!” 听到沈哲子振振有词的反驳,众人虽有不忿,一时间却是语竭。 这时候,王导才在席上开口道:“驸马不畏险阻,离众勤王,此非人言可非之壮举!贼势虽众,却难阻义士拜于王阙,此为人心向悖,可知其亡未远,天命佑晋。我等既受国任之重,当思人力所为,余者俱不足论。” 沈哲子听到王导之言,心内不禁叹息一声,人的水平高低,在这一个时刻真是毕露无疑。自己道出实情之后,座中众人惊诧者有之,心骇者有之,若有所思者有之,但真正能发言稳定人心,教人着眼于当下的唯有王导一人。 沈哲子心内是有点轻视琅琊王氏这等高门,但是对于王导,他是真的很佩服。所谓典午朝中第一人,真的是没有过誉,在晋祚移鼎江东的这个过程中,王导所为虽然有其局限性,但他的历史功绩也是不容抹杀的。所以哪怕如今自己已经占尽优势,但是对于王导,沈哲子仍是重视有加。 佩服是一方面,但沈哲子也很清楚,王导是他未来必然要打倒的对手之一,否则真正大规模的北伐便无从议起。早先他针对琅琊王氏的一系列动作,只是在追平彼此之间的差距,但如果说能毕其功于此役,则又太过小看了这在时下而言的南北第一高门。 而且眼下来说,他与王导是有一个合作基础的,那就是稳定住京畿目下的形势。当然,这一次合作是要按照自己的步调节奏,以自己为主。这对沈哲子来说,也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和创举。 “如今形势已是如此,再言其他无益。晚辈针对于此亦有三策,尚要请诸公斧正。” 讲到了这里,沈哲子也不再客气,直接抛出了自己的后续计划:“第一,如今京畿虽然已经收复,但却兵少,宜请一重臣奔赴行台报捷请援。第二,京畿新复,难免人心动荡,皇帝陛下幼龄不堪劳碌,晚辈斗胆请太保暂掌都中政务。第三,都外叛军反攻在即,晚辈既以勤王自勉,不敢有辞,忝为军务,誓保台苑不失!” 沈哲子最大的弱势就是年幼资历浅,尽管如今都中惟他一军,但也不奢望能军政全掌,况且都中这些老的小的也未必肯听他的。他之所以能轻松攻下建康,就是因为苏峻迟迟得不到拥戴支持。与其抢占一个虚无名分还要费心镇压反弹,不如索性直接退上一步。 这三个计划他也考虑良久,在恐吓一番后让众人明白建康形势远未好到高枕无忧,第一点报捷算是送个人情,谁想要离开他愿意送走。第二点一方面是借助王导的人望稳定局势,一方面也是表态,谁都可以走,就是王导不可以。 第三点则是他底线所在,军权绝对不让,台城的防务必须要在他控制中!而且沈哲子不只要实际的军权,而且更要在法礼上逼迫这些人承认自己。这不只是坐实他今次的大功,更是要逼迫这些重臣承认他作为方面统帅的资格! 0351 开府 场中这些人,绝大多数还沉浸在沈哲子刚才所抛出的猛料,实在是这种形势太过匪夷所思。在坐这些人可以称得上是久经世事,但像今次这样夸张的局面也实在是少有经历。这当中所蕴含的信息量,一时间实在难以消化接受。 但其中也有几人在听过沈哲子的建议后,眸中却是隐有精光流转起来。 既然已经明白当下形势如何,这几人心内也渐生想法。沈哲子所提出来的三个建议,其中前两个也没有什么出奇,向行台报捷请援,稳定当下形势,这都是应有之意,真正的玄机则在第三个建议上。 如果形势果真如沈哲子所言,叛军的确反攻在即,如今都中唯一可信力量便是沈哲子率领入都的部众。由沈哲子率部抵御叛军反攻,看似是理所当然,并不需要再特意强调。但沈哲子却郑重其事提出来,便不由得让人深思当中之深意。而且沈哲子所言的是军务,而非征讨或是防务。 略一思忖,他们便明白了沈哲子所谋之大。既然京畿已经收复,那么所谓的军务便不仅仅只是抵御叛军反攻而已,台苑的防务,军士的调度,宿卫的整编和叛将的录用或惩处,乃至于将卒的征辟等人事问题! 如此宽泛的职事范围,几乎已经可以比拟九卿正官乃至于持节方镇!而如今年龄不论,沈哲子虽然也有比两千石的驸马都尉之衔,但这仅仅只是一个约定俗成的虚衔而已,其本职任事仅仅只是一军督护这样的临时职事,怎么可能掌握这么大的权力!而要解决这个名礼上的难题也很简单,就是加以开府! 所谓的开府,那就是拥有自己的办公官署,能够自行招募幕僚。在中枢而言,只有宫寺主官才有这样的待遇,如果不是主官,便不具备开府资格。哪怕是陆晔这个尚书省二号人物,本来都不具备开府资格,所以在仆射之外,陆晔还有开府仪同三司的加衔,同时担任光禄大夫,这才拥有跟三司平起平坐的地位。 开府,仪同三司是两个词,前者是表示资格,后者则是代表级别,并不是说开府就等同于三公。但如果沈哲子要加开府有两个问题,第一是年纪,年轻代表资历浅,不能服众,难为主官,第二他是军职,如果一旦加开府,实际的权柄要比台臣或者说文职大得多! 一旦明白了沈哲子的意图,那几人再看向沈哲子时,神态便复杂得多。一个十几岁未及弱冠的少年,居然敢奢望开府之任,这已经不是门第家世的问题,怎么看都是荒诞妄想!但是这会儿,他们心内却生不出什么嘲讽之念,反而对沈哲子越发直视起来。 单单能提出这样一个要求,本身就是一种胆色,有时候敢想也是魄力的一种体现。最起码这些人自己,他们在这个年纪即便雄心万丈,深信自己来日能坐达公卿,但仍不敢想自己即刻就能获得开府之任,因为这不现实。 但沈哲子在此时提出这一个要求,却是深悉局势的一种体现。说明这个年轻人轻骑深入京畿反攻台城,并不是一味的贪功冒险或是狂妄冲动,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有着一个明确目的,并且敢于为了这个目的而奋斗。 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并且明白自己的努力能够换来怎样的成果,这本身就是一种禀赋。世上太多人浑浑噩噩一生,到头来自己都不知道在为什么而活! 抛开年龄不谈,当沈哲子提出这个要求时,众人甚至都找不到一个足够的理由予以反驳。无论是当下实际的情况,还是沈哲子本身的功业而论,他得以开府管理都中军务,都是理所当然。 但就算提出年纪这一个先天的缺陷,对方仍然有其优势,第一他是驸马都尉,先帝钦定的长公主之婿,本身已是帝戚之贵,第二他有皇太后行台赐予节杖,已经达到了可以开府的级别!更不要说,如今一众台臣乃至于皇帝的安危,已经被他所掌控! 随着堂中气氛渐渐变得怪异起来,其他尚在考虑来日局势走向的人也意识到沈哲子所提出这条件蕴含的深意,低头越是思忖,心中的惊异便越加剧几分。 良久之后,席中才有一人徐徐开口道:“驸马远来奔袭至此,已是疲累,我等忝为长者,岂忍再添重劳。”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语道:“为王事奔波,岂敢辞劳。力有所及,鞠躬尽瘁。不过我所部也确实不乏疲敝,确实需要稍作休整。” 这话说的也很明白,既然不打算让我管事,那我也不强求,直接率部袖手旁观。反正火药桶已经点起来了,你们谁愿意捂就去捂。干出力没好处的事,老子不干! 听到此言,席中当即有几人已经按捺不住火气想要发声斥责,但一时间也不知该指责对方哪一点。人家也没说不管,只是他们不想让人家管,这回答也不算有错。 尴尬气氛又持续片刻,坐在上首的陆晔突然开口道:“维周突破重围回师台中,也是知兵识势,依你所见,防守台苑有无压力?若真事不可为,也实在不必执着一时一地得失。都城自有我等老朽留守,维周可趁叛军仍未集结反攻,速速将皇帝陛下送归行台。来日徐图平叛,晋祚安矣。” 这话说得大义凛然,沈哲子也是稍有错愕,片刻后才回味过来陆晔的意思。正感慨于对方的圆滑老辣,席中王导已经发声道:“台苑既已收复,岂有轻弃之理!驸马建策,可谓中肯。报捷请援刻不容缓,陆公久负人望,宜当此重任。叛军须臾便将攻来,驸马谋勇兼具,所谓当仁不让。我等也都尽力襄助,以待王师毕集。” 讲到这里,他对着陆晔拱手道:“惟乞陆公速达行台,我等之安危与京畿之得失,便托付陆公了。” “太保言重了,某虽年迈,亦不乏壮气热血,必引王师速至,不负此约!” 讲到这里,陆晔更环视堂中众人,不乏激昂说道:“诸君共勉,襄助国难,身或能死,壮节不失,可谓快意!” 就……就这么定了? 众人不乏茫然或是诧异,纷纷望向王导和陆晔,有些不明白刚才还在讨论该不该让沈哲子开府,怎么一转眼事情就略过去,居然连报捷请援的人选都确定下来? 沈哲子是眼看着王导与陆晔不动声色过了一招,自己的条件这么顺利通过,可算是渔翁得利,两个大佬都点头,旁人再质疑反对也难改变结果。 只是这两人的一番交锋,真是人心有多险恶,便能咂摸出多少深意和考量,真是值得人回味良久。仅仅从最表象的意思看来,陆晔似是在好心提醒自己,与其冒险留在台城强争一个所谓开府资格,不如直接将皇帝送归行台所获更多。 而王导的反对也很好理解,如果皇帝离开建康前往京口,则局势更加不可控。算了,你老先生别添乱了,你去行台吧。但如果援军到来不及时以致京畿得而复失,全是你的责任。 但反过来再一想,陆晔有那么好心?或许是借此来威胁王导,争取前往行台的机会。而王导这一番表态也是宁可困守都中,付出生命代价,也不许人作乱分裂江东! 这两人言语虽然不多,传达出来的信息却很足。但这对沈哲子而言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他自己的目的达成。 既然大佬们已经有了决议,接下来就是拟定送往行台的捷报。这捷报中除了沈哲子的战绩和请援之外,最重要的还是建康这里的战时安排。王导等重臣联名为沈哲子请开府之任,沈哲子原本已有假节,如今所请的乃是督建康诸军事。 建康并非传统都督区,身为京畿所在,本身就存在护军府、镇军、六卫等等诸多武职,因而沈哲子的这个军府便有一个很浓烈的临时委派性质。一旦事情上到正轨,职权重叠严重,必然是要撤除。 不过沈哲子也没奢望自己能够长久担任此职,除了混一份资历以外,最起码在援军到来之前,作为建康城内唯一一个假节都督,从职权而言,他就是老大! 非常时节,当然要事从权宜,沈哲子当然不可能等到行台批复诏令返回后再去行使职权。获得众人肯定之后,他当即便开始行使权力,这样的临时委派倒也不需要再专门搞个官署,反正台城里空闲得很多。 结束会议之后,沈哲子这个军府很快在宣阳门内开了张。他这个军府级别低得很,仅仅只能招募掾属四人而已。虽然人数有点少,但也都是秩六百石的正式官员。沈哲子既没有参加过乡议定品,也没有经过吏部选官,同样也没有公府征辟,但他现在已经有了征辟别人的资格! 不过沈哲子还没来得及考虑清楚要把谁征辟进来,诸多事务便扑面而来,让他忙得不可开交。 0352 京畿军务 覆舟山名气不小,但其实本身并不是什么巍峨山峰,仅仅只是蒋山即就是钟山一座不高的山丘而已,周回不过数里,但位置却是极为险要,北抵大江,南接台城,东临青溪,山下不远便是西池。一旦控制了覆舟山,那么台苑便无险可守,随时都能攻入进去。 相隔数百里之遥,要约定一个统一的发动时机是很困难的。而且建康城附近江深浪高,更不好控制发动的时间。所以沈牧一俟接到沈哲子的传讯,当即便率领舟师溯江而上,他真正到达覆舟山的时间比沈哲子的发动时间还早了大半天。 覆舟山虽然不高,但因地处大江之畔,占住了制高点,铁锁横江,竹木为栅,大船实在难靠近过去。在放下小舢板试探攻击几次都无收获之后,沈牧便稍稍退去,沿着大堤到了青溪渡口暂作驻扎,同时寻找合适的登陆地点。 覆舟山防御设施虽然完善,守军却不多,驻守在此的豫州军大部分都被调走,人心本就涣散,求援无果,当驻扎在西池的谯王部在苑城发动起攻势时,沈牧趁势率军强势登陆,几乎没有遭遇多猛烈的抵抗,轻松占据了覆舟山,同时顺势攻克了蒋陵,缴获了豫州军留下来的物资军械。 控制了覆舟山之后,沈哲子的使者也来到这里,沈牧便与谯王一同前往台城去见沈哲子,汇报战果。只不过他们没有走台城正门,而是在山脚下翻墙而入,因为台城南面正在进行战斗。 与那一众台臣们商谈完毕后,沈哲子也来不及多作休息,即刻赶往宣阳门早先路永所在的城头位置。这会儿负责防守宣阳门的兵众已经换成了匡术的部众,而路永的千余部众则撤了下来,正由路永配合徐肃进行整编。 攻打台城的并非城外石头城叛军,而是昨夜哗变的城南宿卫。城南共有宿卫三千余人,依照徐肃的估计,最少有两千多参与到了昨晚的作乱中。这些宿卫们也算可怜,原本归顺叛军后不受信重,过得本就战战兢兢,鼓起勇气来前去掳掠南苑,却没想到南苑只剩一个空壳子,几乎没有什么收获。 空欢喜一场,宿卫们的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可是在火烧南苑发泄过后,心内才终于有了后怕的感觉。他们聚众为乱,可想而知必然会遭到历阳军的惩罚,当即便有人想要逃离京畿,可是在想要逃跑的时候,却发现几个城门都有石头城守军驻扎,已经将京畿给围困住。 好在石头城外似乎也有乱事发生,守军们虽然守住了出路,但却迟迟没有发动进攻,这给了宿卫们暂时安全的一个时间。其中一部分作乱宿卫趁着这段稳定期,从城南、城东往外逃窜,却发现青溪大涨,原来的浮桥早被淹没冲断,至于城南则更是一片泛滥,找不到出路。 将近天亮之际,被困在都城中的宿卫们开始互相攻伐,彼此吞并或是合作,渐渐形成几股比较大的力量,当然也不乏人在已经乱成一团的城中潜伏下来观望时局。有了初步的整合之后,宿卫们也不再是无头苍蝇一般乱冲,开始想办法扭转局面,以期能争取到一线生机。 那些趁乱而起的头目们首先想到的自然是再投靠历阳军,一方面在他们观念中历阳叛部乃是如今京畿的掌控者,另一方面则是历阳军骁勇善战的形象深入人心,让他们不敢生出抵挡硬撼之心。虽然他们有哗变之罪,但毕竟法不责众,加上历阳军也需要靠他们控制京畿。 因而局势稍有平定后,便有宿卫头目派遣使者前往石头城守军那里请罪,然而使者派出后却迟迟没有回应。这不免让那些宿卫们人心更加懊恼彷徨,便不乏人恶向胆边生,希望能死中求活,于是兵锋便指向台城。大概在他们看来,只要能攻破台城,掳掠控制皇帝和台臣们,针对历阳军或战或降都有筹码在手,好过什么都不做,困在城中等着厄运降临。 沈哲子到达宣阳门的时候,战斗已经开始了小半个时辰。但其实说是战斗,不如说是双方对峙的骂战而已。 宿卫们大量涌向台城城墙之下,既没有一个统一的部署,也没有什么坚定不移的战术目标。早先他们在城中虽然还保持着基本的编制,但是历阳军也不可能给他们武装太精良的装备,绝大多数或是一柄环首刀,或是一杆长枪便打发了,就连弓弩都少之又少。 而他们所攻打的台城城墙本身就高大,又被叛军增固几分,没有攻城的军械和远程攻击的手段,所以战斗一开始是从城墙上下彼此对骂开始的。虽然匡术已经与所部诸多中层的带兵者们进行了充分的沟通,但底层的士兵对于阵营立场的突然转变还是有些发懵的,彼此斥责对方为叛贼。 沈哲子到达城头上的时候,战斗仍在乱糟糟的进行,单单在宣阳门附近,就可以看得出那些宿卫们明显分成几部分,有的仰着头往城上抛射稀稀拉拉的箭矢,有的则在战场后方搭建简陋的箭台云梯,也有的往城墙下堆积木材似要放火。 城墙上守军一面保持着基本的武力压制,一面也在大声呼喊劝降,言道台城已经收复,劝这些宿卫们不要再一意孤行的作乱。但由于他们原本就是叛部,呼喊的这些内容自己都尴尬的不得了,更不要说去说服那些宿卫们。 察觉到没有什么破城之危后,沈哲子暂时也不着急,下了城头后让人回台城去将蔡谟并一些早先与那些宿卫有统属关系的台臣们请来,有了这些人出面,要收服那些宿卫乱军并不太难。 至于沈哲子自己反倒不宜出面,那些军士们打仗不行,作乱是一把好手,放火烧了沈家南苑不只,城中其他几处都受到不同程度损伤。沈哲子这个苦主如果出面,反而有可能让那些人做贼心虚,再添变数。 沈哲子下了城头不久,沈牧与谯王便匆匆而来。见到这两人尤其是沈牧之后,沈哲子心里又安稳几分,覆舟山不只是防守台城的重要据点,所连接的长江水道更是事不可为之后的退路。沈牧的舟师合共两千余人,大大小小舟船却有七八艘,本身即运来了一批米粮辎重,紧急时刻又能将重要的人事运走撤离。 “青雀,要不要我调军过来击破那些宿卫们?” 听到台城墙外闹哄哄的动静,沈牧便皱眉说道。他攻占覆舟山损耗并不算多,士卒们都还保持着足够的战斗力。 “不必了,二兄你守好覆舟山并蒋陵乃是当下第一要务。至于那些宿卫乱军,不算太大困扰。” 沈哲子先将沈牧引到偏僻之处,递给他一张自己军府征辟手令,吩咐道:“豫州军那些余部,二兄你不要过分苛待他们。早先是各为其事,如今既已功成,倒也不必敌视。我如今已得开府,稍后二兄你归军将此令交付杜道晖,请他暂为参军,安抚那一众豫州降员。” 虽然将豫州军轻松击败,但沈哲子也知这不是战斗力的问题,而是豫州军本来战心就不甚坚定,祖约本身便没有其兄那种气概和名望,从逆之后又举棋不定,部下屡有叛变。况且无论豫州军战斗力如何,单单他们在豫州长久驻扎的经历,便是稍后要用到的人力。由杜赫出面去安抚人心,也是沈哲子早就有的规划。 沈牧接过手令便点头应下来,彼此又商议一番,沈牧便匆匆返回覆舟山,准备调运一批物资送来台城应敌,顺便将路永并其部曲给带走。降将处理本就是个敏感问题,路永早先又投靠王导,沈哲子不厚此薄彼,将其调离台城对路永本身而言也是一个不错安排。 接下来,沈哲子才又接见了谯王。中朝时宗室虽然猖獗,但过江后却成了稀有物资,别的不说,单单过江五马,算上刚刚被沈哲子砍了的西阳王,只剩下一个早先投降苏峻的彭城王司马雄,眼下还在历阳军中,早晚都是要死。至于元帝一系的诸王,除了东海王司马冲之外,别的都还是籍籍无名。 谯王司马无忌不算是帝室近亲,但在宗室力量青黄不接的时下,却是少有的身居任事者,当然这也是托了苏峻的福,否则谯王如今还在被坐冷板凳呢。王导有没有针对覆舟山守军做什么,沈哲子不清楚。但假使要做的话,肯定是从谯王这里入手更好,可惜谯王与他家仇隙太深。 大概是时来天地皆助力,苏峻让谯王看守苑城西池,反倒让沈哲子攻下覆舟山便利了许多,也算是捡了一个漏。 经过几年被疏远打压,谯王显得比早先成熟一些,刚及弱冠便蓄起了短须,脸上带着一丝寻常世家子所没有的沧桑感。待到沈哲子迎上来,他便俯身下拜道:“末将参见驸马,驸马孤军远来,光复台苑,营救君王,功存国祚。末将能附骥尾,不负屈事叛贼之辱,实在倍感荣幸!” 眼见谯王如此谦逊态度,沈哲子倒是略有错愕,忍不住想起早年自己初见谯王时,可是被这家伙骂了一个狗血喷头。果然现实才是最好的老师,一旦不得志,再锋锐的棱角都要被打磨平滑。 如今谯王肯对自己如此恭顺,大概也是因为他早先随随便便就砍了西阳王吧。谯王阵前归降,虽是戴罪立功,但从逆之嫌也真是说有就有。如果换了一个亲近王家的人回攻京畿,谯王也未必敢这么简单的就归顺过来。 “大王何须多礼,于私而论,你还是我的长辈。” 沈哲子上前笑吟吟扶起谯王,看一看这略有颓废之态的年轻人,心念一动,便直接开口道:“如今京畿形势仍是艰难,晚辈侥幸得诸公信重暂督京畿军务,不知大王可愿屈尊任我长史?” 0353 宗王长史 沈哲子这话一说出口,谯王便愣在了当场。 有晋一朝,官制是很混乱的,包括前朝的曹魏,因为都是权臣得国。权臣篡国之前便利用霸府总揽内外军政事务,等到取而代之之后,便将原本的霸府构架直接转移到朝廷中来,因而官职和具体的任事极为混乱,权柄也都大小不同。 而且在时下,军府属官的显重与否,与主官有着直接的关系,有一种很浓烈的互补关系。 即便是得开府之任,如果征辟不到名气足够大的属官,主官的权柄也会遭到极大程度的打压。譬如温峤、陆玩都曾担任过王敦属官,由此可见王敦之权势熏天。而沈充在会稽的时候,最初迟迟不能打开局面,就是因为当地大族不愿意担任他的属官。 相应的,公府征辟对于时人而言也是最有效的刷声望的手段,没有之一。譬如眼下年轻一代名气最大的名士殷浩,就是因为三公俱辟,而他却不去就任,因此才名声大噪。 但其实殷浩真的有那么高风亮节?沈哲子心内是存疑的,他父亲殷羡本就是通过在陶侃府下任职才混出资历。但老实说,陶侃虽然是分陕之重,但他的军府在时下而言并不算高,并不算是一个主流认可刷清名声望的好地方。 这样的互补关系,搭配着九品官人法,才是士族巩固政治优势的不二法门。能被公府征辟的自然不是贫寒出身,一进仕便相当于获得一个极高起点。即便是有寒门人家一时因为事功而跃升高位,随后也会在这种选官法中被淘汰出去。 陶侃之家,一世而斩,虽然爵位仍然传承下去,但子辈再也不能获得那样的高位,除了本身不争气之外,也与此有很大关系。 沈哲子这个临时的都督府,本身便不是一个常态,随时都有可能废除。相应的,要担任他的属官,同样也要承担这一份不确定性,换言之随时都有可能再成白身。 王导肯松口准许沈哲子开府,除了形势所迫加上陆晔的因素之外,其实也不乏这方面的考虑。就连公府征辟都沦为刷名望的手段,沈哲子这个临时都督府又能招募到什么有名气的属官?诚然眼下乃是创建事功的好时机,但有浓烈创建事功之心的人,又怎么会是清望者? 如果沈哲子不能招募到获得主流认可的属官,这对他的政治声望而言也是一个打击。哪怕日后身居高位,因其早先属官过于卑微,都有可能成为别人拒绝征辟的理由。 诚然沈哲子部下世家子弟不少,但问题是这些人也绝大多数与他有相同的问题,那就是资历太浅。主官的威严权柄,相当一部分要通过属官去实现,所以对于自己属官的选择,沈哲子也是考虑许久。 他第一个征辟的杜赫,家世不必提,名气也已经初具,最重要的是曾经担任过庾亮的掾属。但再找像杜赫这样适合的人选,则就有些吃力。庾曼之出身不错,但他老子如今都在被质疑资历,更不要说这个小字辈。谢奕也有相同的问题,至于其他人则更不必说了。 算来算去,勉强符合资格的还有一个会稽孔混。但都督府属官职位虽然卑微,但却也是写进履历里的正式官职,孔混愿不愿意将日后的政治前途与自己捆绑起来,沈哲子也不确定,还要去征询孔混的意见。 即便是这样,还有两个缺额。其中一个,沈哲子打算给匡术。匡术虽然有叛迹,但在时下而言却有左右局势的能量。沈哲子以此拉拢,别人也说不出什么诟病话语。 拉拢谯王,是沈哲子的突发奇想。谯王虽然坐了好几年的冷板凳,身份地位在这里摆着,而且身为宗室王者,由他出任都督府长史,沈哲子的职权范围更具礼法性,整个都督府的规格都能得到提升。毕竟,能够开府的将军虽然多,但能征辟宗王担任属官的却少之又少! 从沈哲子的角度来说,让谯王担任长史可谓是个狂妄想法。要知道就连苏峻都不敢这样确立直接明确的上下级关系,对这些宗王们礼待有加。 可是谯王的惊诧却不是这些,因为从他的角度来看,能够担任沈哲子的长史,对他自己而言实在是一件值得庆幸之事。 眼下谯王也确实麻烦在身,与王家的深仇旧怨让人不敢过分亲昵接近他,这在以前不过是被投闲散置而已,尚能做个与人无害的闲散宗王。可是,他却被迫担任了叛军伪职,虽然最后时刻拨乱反正,但究竟功有几分,罪有几分,还需要商议。 早先沈哲子在宣阳门外砍了西阳王,可以说是给宗王从逆的处罚定下一个基调。王家如果要在事后借此将他置于死地,并不是没有可能。所以,眼下的谯王心内是不乏惶恐的。 眼下台城内的形势,谯王已有耳闻。虽然有王导等一众台省重臣,但由于京口行台的存在,加上四野皆敌的局面,他们的权柄可以说被削弱到几乎无从体现。沈哲子这个临时都督府,可以说是如今台城内最高的权力机构。假使可以加入进去,不只可以避免秋后算账,来日分功也有正当的理由。 所以,沈哲子这个邀请对谯王来说,不只可以保全救他一命,甚至还能帮助他突破琅琊王氏在政治上对他进行的封锁,可谓是一个大恩! 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却是极难。谯王自问没有什么特质可被这位少年得志的驸马高看一眼,甚至最初还冒犯过沈哲子,在这前途未卜的时刻却被沈哲子施以援手拉上一把,在错愕片刻之后,谯王当即便深深下拜道:“驸马有招,敢不从命!” 能够将谯王招入麾下,沈哲子也是高兴。既然彼此都有意愿,他也不再多费唇舌,返回宣阳门内早先待过的职所,当即便写了一份任命手令,由于他这个职事还没有得到行台批复,所用的符印还是原本的昭武将军印。 接过手令后,谯王便正式成了沈哲子的长史,不须走马便已上任。刚刚上任不久,谯王便有了一项艰巨任务,那就是代表都督府陪同蔡谟等人,往台城外去招降那些宿卫乱军。 当谯王以都督府长史出现在蔡谟等人面前时,又给众人上了生动一课。以往沈哲子在都中虽然也有些名气,但像蔡谟这样早就身居高位者看来,不过是一个有些潜力而又不乏好运气的年轻人而已。 但是今次沈哲子归都,却给这些人上了生动一课:如何利用有限的力量,把握住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去撬动本来不可能撼动的时局!在这短短一夜时间内,沈哲子做到的事情,许多人这一生都难做成! 以区区几百数兵众突破万余敌众守卫,收复台苑,救出皇帝。未及弱冠之龄,少年开府。如今更是在开府伊始便将宗王引为己用,甘为部属! 这些事情每一个单独拎出来看,都让人难以置信,简直不可能做到。但放在眼下这个时局,却又是这么的妥帖,按部就班,让人感觉不出一丝突兀,仿佛已经预演过无数遍。任何一个条件,增之一分,减之一分,最终的成果都会差上许多。 蔡谟与苏峻有旧,所以才得到苏峻显用提拔。当他目睹到沈哲子做成的这些事情,心内不禁替苏峻感觉到可悲,被逼迫到了极点之后的一个舍命爆发,如今看来所有的成果都被旁人摘取,自己只剩下一个逆名而已。 不独是蔡谟有这样的感想,台城内其他人听到谯王已经担任沈哲子长史后,也都是错愕良久。原本在他们看来,沈哲子即便得以开府,能够征召的属员无非是他军中那些小字辈而已。即便是揽权,具体的命令实施中,那些后辈们在他们面前底气不足,沈哲子的命令也难得到自上而下的贯彻。类似的不合作抗争,他们实在太有经验了。 然而正如争取建立都督府一样,沈哲子又用他们想象不到的方式化解了这个隐忧。以往谯王不是什么大人物,甚至被人刻意疏远打压在时局中成为一个小透明。但如果将他摆在一个显重的位置上,便没人能无视他! 沈哲子自然没时间理会旁人感觉如何,他深知眼下这个机会有多难得,自然要将一切都做到能够做到的极致。他带上纪友一起,亲自与每一个台城中的宿卫将领谈话,希望他们务必在最短时间内平复宿卫们的骚乱并且进行整编,如此才能抵御城外驻军随时有可能的进攻。 蔡谟虽然担任苏峻的伪职,但沈哲子对其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政治上的考量从来不以私情为依据,他相信蔡谟有这样的觉悟。以前苏峻大军攻陷京畿,是没有机会给他表明立场。如今机会来了,如果蔡谟还敢心向苏峻,不只是赌上自己的政治生命,更是拿他家族的旧望做赌注。 当谯王与蔡谟等人身穿章服出现在宣阳门前时,宿卫们果然很快停止了作乱。说到底,他们不过是一群不知道该何去何从的乱兵而已,既没有历阳军那种破釜沉舟的造反信念,又没有强烈的勤王救驾的动机。骚动发泄起来诚然恐怖,但当这一阵激情过后,更多的还是惶恐不安。 整编宿卫本来是护军府的职责,但如今有了都督府的存在,沈哲子老实不客气的将这些归降的宿卫们接收过来。 台城前宿卫合共不足两千人众,台城内沈哲子加上匡术部勉强三千多人,再算上覆舟山的沈牧并路永的三千余人,即便是抛开那些不可信的新附宿卫,单就守卫台苑而言,这些军力已经足够。事到如今,沈哲子也只是只求无过,不求有功,哪怕是石头城守军倾巢而出攻打台城,他也有信心守得住! 如此高效对力量的整合,在时下而言,是苏峻这样的寒门宿将不可能做到的。苏峻不可能成事,不是他本身的能力不足,也不是历阳军不善战,而是一个社会结构问题! 0354 偶遇故人 陆晔在台城收复的两天后到达了京口,他之所以争取这一个机会,倒不是如旁人所言的那样贪生怕死,想要逃离京畿那个险地。到了他这个年纪再长途跋涉,江波风潮之险对身体的戕害未必就逊于兵灾。当大船缓缓在京口靠岸时,他也确实丢了半条老命一般,蔫蔫的没有精神,几乎已经下不来船。 前往码头迎接陆晔的乃是顾众等一众吴中士人,无论陆晔在时局中的位置和作为如何,作为江东硕果仅存的元老级人物,他在吴人们心中的地位也是短时间内不可取代的。虽然在政治上的表现较之顾荣与纪瞻要逊了一筹,但在一些吴人们根深蒂固的观念中,陆晔仍然是吴人在时局中为数不多的代表之一。 当顾众等人登上船去之后,陆晔稍稍休养了一下精神,开口第一句便是问道:“长始怎么也会同意会稽分州之议?” 之所以要急于离开京畿,陆晔最主要的意图还是要搞明白如今的吴中乡土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对于他这样的名望和出身而言,对于事功之类已经不甚在意,能够创建事功可谓锦上添花,若是不能,也动摇不了他家几代人积攒下来的底蕴乡望。 江东屡经动荡,但顾陆人家始终屹立不倒,这才是一个家族的底蕴传承所在。苏峻再如何凶恶,想要立足于江东,就必须对陆晔客客气气! 但是对于沈家在吴中陡然的跃升和强势崛起,陆晔却不能视而不见。这种新出门户的崛起,必然要伴随着一系列乡资民望的重新调整,这才是真正动摇了陆家这种乡望高门的根基。所以,对于吴中新出门户的崛起,这些旧姓人家的警惕性还要甚于侨门。 像琅琊王氏这种客居侨门,即便一时权倾朝野,那也是天降大雨,只要根扎得深,暂时也动摇不了吴中旧姓的根基。然而像沈家这种次等门户要壮大,那就是直接与旧姓争夺养分,从根基上的斗争! 听到这个问题,顾众便是摇头苦笑:“我并非不知这当中利害,只是大势所趋,远非人力能够遏止。陆公既然来到此地,倒也不必急于离去,多见见故交,乡间走访览一览风物,才知如今吴中风貌已是大不相同。” 顾众不能回答陆晔的问题,实在是因为他自己都已经有所茫然。他不是不明白陆晔的顾虑,甚至自己就有相同的隐忧,但却根本无力去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而随着会稽立州事成,他非但没有感觉到害处,反而因此受益颇多。 且不说担任商盟耆老直接财货的受益,自家子弟也都因此而有了更明朗的出路。东扬立州之后,主要征辟招募的便是吴中人家子弟,顾家作为江东第一望族,自然受益更大。虽然顾众也清楚,这一时的短利看似可喜,但从长久来看,却是将吴中士人的领导权拱手相让,但他又拿什么理由去阻止呢? 陆晔久在京畿,很难直观感受到乡人的变化。但顾众却是清楚,他们这一群老朽,其实已经被这一代的吴中人所抛弃,尤其是年轻一代而言,他们需要一个更进取、更有力的领袖,才能在时局中获得更大舞台。 一个最显著的例子就是,陆晔担任州大中正,过往几年经由他手得以被朝廷征辟取用的吴中士人,加起来甚至都比不上东扬州过往这段时间的拔攫数量!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选择题,就连顾众自己的幼子,都被他送入大业关去历练,更不要说其他人家! 这还仅仅只是政局上的一点表现,如果再加上商盟对于民资民力的调用,那么沈家有今日之显达,绝非偶然幸至,而是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一步步爬升上来!他们不肯做的事,沈家做了,他们做不到的事,沈家也做了。等到结果明朗起来,又有什么可以怨尤的理由? 没能在顾众这里得到答案,陆晔又在船上休息了大半天,才总算能起身下船前往行台。 此时台城收复的消息早已经传遍了京口,蜂拥赶来迎接报捷队伍的民众几乎将大江沿岸都给占满。当陆晔等人行下大船时,岸上那些前来迎接的民众们顿时爆发出一阵阵的议论声。 “那白发老翁是谁?怎么不是前次来报捷的徐茂将军?” “是啊!我等结伴而来,就是为了一睹沈郎英姿风采!” “沈郎率众创建如此大功,即便军务缠身无暇归来,也该派麾下强将归来以慰民渴!这老翁行路都颤抖,实在欠缺强军威仪啊!” 诸如此类的议论到处都有,哪怕在如此嘈杂的环境中,行道前排的议论声都清晰的传入了陆晔等几名台臣耳中,心中不乏羞愤,但更多的是酸溜溜。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年老色衰的伶人眼看着色艺俱佳的新人当着面抢夺原本该属于她们的风光。 未免陆晔等人过于难堪,行台前来迎接的官员们不得不一边行进,一边向左近的民众介绍陆晔等人的身份:“这一位乃是光禄大夫陆公,早先身在台城匡扶皇帝陛下,保全国体君体,同样居功至伟……” “竟然是陆家尊公……” 得知陆晔的身份后,围观者不免发出惊叹之声,毕竟陆家的名望摆在那里,而陆晔又是江东硕果仅存的元老,自然受人敬重,高看一眼。 听到人群议论声的变化,陆晔等人心里才好受一点。虽然到了他这个年纪,可以不必太过介怀物议评价,但满耳所闻皆是抱怨指责总不会是什么愉快体验。 “陆公可是江东首屈一指的高望名士,就连他都甘心为沈郎驱使报信,可见沈郎今次之功业有多惊人!” “那是自然,历阳叛军那可是百战雄师,旦夕之间攻破京畿,可是与沈郎对阵却是屡战屡败!这样的功勋都不算大功,还有什么功劳可比拟!” “早年总觉吴人心怯,如今见沈郎虎行江东,才知一方水土总能滋养人杰!” “这话说得沈郎似是只得将才,文赋之雅早已拔出同侪!若非如此,哪得陆公都为沈郎不辞辛劳奔波壮声!” 陆晔真的不想再听这些小民滔滔不绝的浅见议论,但是从码头一直到砚山庄园行台所在,放目望去,视野所及几乎到处都是夹道欢迎的民众,实在难堵悠悠之口。不过他也很快调整心态,不再去分辨哪些杂乱的议论声,而是念起顾众所言,开始观察京口较之记忆中的不同,不免益发有感于如今京口的繁荣,几乎没有受到多少战事的波及。 收复京畿这样振奋人心的消息,很快就在京口炸裂开,飞一般的速度传遍每一个角落。 ———— 再繁华的地界都有破败之处,京口整体上虽然没有受到太多战事的波及,但随着难民大量涌入,终究对市面造成一些影响。 这里本来就已经是江东数一数二的大都会,市场庞大,随着大量人口涌入,市面上各种物资难免供不应求,货价飞涨。一些权贵人家还好说,即便没有亲友接应,凭自家的储蓄积累也能消耗维持。但对于平民乃至于流民而言,高涨的物价让他们望而却步,很快陷入坐望等死的困境中。 商盟作为京口最大的供货商,寻常年景虽然可以通过物资的调配对物价施加影响,但遇上了波及范围如此之广的战事,面对盐米消耗这种刚需商品,其实并没有丝毫办法去平抑物价。 商盟本来就是民间自发性的商业组织,没有必要也没有能力去取代政府的职能,他们能够做到的,就是将运力发挥到极限,保证京口粮食的供应不要断,维持一个基本的安定状态。 如果真的抱着什么济世救民的想法去打压物价,那么唯一的结果就是江东再也没有粮食。毕集商盟能够自筹的粮食只是少量,大多数还需要向江东各家收购,时下谁都知道粮有多珍贵,一旦价钱不合适,人自然而然的选择就是捂仓惜售。这不是人的道德水准能够解决的问题,为了保证粮食供应,那也只能提高收价。 当然,商盟也不是只发战争财,趁着眼下人力最不值钱,大量招募劳工围绕京口周边进行大规模工事劳作,也算是以工代赈。除此之外,那就是大规模将难民往新成立的东扬州去疏散引流。往往船队运粮到来,然后装载大量难民南下。 内河运力不足,便转经海路。而海路一旦被重视起来,沈家在舟山和嘉兴的经营便上了快车道,短短几个月的发展便抵得上过往几年的成果! 尽管如此,京口仍然有大量民众不得温饱,尤其没有劳力可出卖的老弱妇孺。对此,行台本身财政就吃紧,要靠京口各家捐输维持,也只能一次次号召民间赈灾。 沈哲子离开京口之后,兴男公主便成日沉浸在焦虑中,她也懒得去皇太后那里听其每日不间断的长吁短叹,又不敢再去求神请符以图安心。闷得久了,便念着为沈哲子积善禳灾,一口气在京口开了五六个平价售粮点,每天售粮几百石。 街市之间鱼龙混杂,兴男公主自然不可能亲自前往赠药施粥。近来她往返最多的便是砚山庄园外的几处条件稍差一点的庄园,那里住满了许多人家女眷遗孀,生活用度同样艰难。 于兴男公主而言,去那几个庄园除了救难求心安之外,另有附加的收获就是听那些人家女眷夸赞自家夫郎有多优秀。虽然听了太多,但也总不会腻,渐渐地前往那几个庄园也成了她每天固定的项目。 这一天清晨,她又如往常一样率领一众侍女仆从,拉着几大车的物资前往就近一个庄园。因为来往的频繁,她也渐渐有了一些固定的交际圈子,避免当面施舍赠予的尴尬,那些物资都是直接交付给庄园管理者去分配。至于各人所得多少,兴男公主也没有兴趣去过问,若不是为了长久听人夸赞自家夫郎,她本身就没有坚持下来的毅力。 随着兴男公主入园,她常去的地方也聚起了许多人家女眷。这些女眷们也都是有些来历,有的家中男主不在或是失势,没有相好的亲友可投靠,一旦流落在外下场将会加倍凄惨,因而行台出面将她们集中起来安顿,以示并不凉薄。 时下世风并不刻板,女眷们聚集起来所谈论的话题也极为广泛,兴男公主常来这里,听到太多人事也算增长了见闻阅历。且不说她本身的身份,单单她夫家如今蒸蒸日上的势头便自然成了集会的焦点。 一群妇人娘子们言谈正欢,突然有一个素衣女子冲进来扑倒在地哽咽道:“我家娘子病重将恐不治,求长公主殿下救一救我家娘子!” 被人打扰虽然有些不悦,但如今这女郎也不是稍有喜怒就写在脸上,尤其听到人命攸关,便屏退冲上来要将那女子赶出去的仆从,说道:“你站起身来仔细说。” 那女子怯生生立在堂下,脸上已是泪痕交错,哽咽着说起自家娘子的病情。 兴男公主对医道本就不甚精通,加上这女子言语描述也不甚清楚,略一沉吟后,便让身边女史带上一名女医去帮忙诊治。待那女子退出后,公主身后一名侍女却在其耳边低语道:“公主,刚才那娘子瞧着有些眼熟,似是苑中出来的……”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心内不禁生出好奇,索性告罪一声行出来跟随去要看一看。 大概是自家娘子病重,那女子行得极快,公主上了车才跟随上去。在庄园内转折良久,才总算到达了地点,乃是一座不怎么起眼的竹楼。 行上楼后,一股隐有发霉的闷气扑面而来,公主多受沈哲子耳濡目染,不禁皱眉道:“风症都有不同,哪能不问病因就关窗闷气,好人都闷出病了!” 说着,她行入楼中去,这小楼里布置简陋,一眼可望通透,旋即公主视线便落在靠在床上一个脸色憔悴苍白的美貌女子身上。待看清楚这女人模样,公主不禁微微一愣,继而脸色便沉了下来:“是你……” 床上那女子虽然满脸病态,精神也是萎靡到了极点,但仍然不掩其艳丽相貌,望去让人颇生怜惜。她抬起头眯着眼看向公主,旋即脸色便是蓦地一变,似是强撑着要起身行礼,却因实在无力而从床上滚落下来,面朝地板口中发出柔弱苦涩之声:“妾参见长公主殿下……” “哈!我以为再见不到你,宋姬!” 这病容女子正是陪伴肃祖皇帝人生最后一程的宋祎,也是为数不多让兴男公主深感厌恶之人。虽然看到宋祎如此病重心中有些不忍,但一想到正是因为此女,父皇母后日益疏远,就连她在父皇病重时都难得看望,兴男公主心中些许同情便荡然无存! “治好这娘子,不要让她病死!” 一看到宋祎那病重缠身的模样,公主不免又想起当年眼见父皇缠绵病榻的画面,冷哼一声退出了竹楼,原本的好心情荡然无存。她隐约有些明白当年父皇大概是因为不想让自己见到病容一面才避而不见,但是对宋祎仍然难生好感。可是见到宋祎便不由得想起父皇,她又不能对这娘子视而不见,一时间心情很是复杂。 在竹楼外默立片刻,兴男公主便看到崔翎小娘子步履轻盈,一脸喜色往此处飞奔而来。 “公主,大喜事!郎主再建功勋,已经收复建康救出了皇帝陛下!” “什么?阿翎娘子,你说的是真的?” 听到崔翎小娘子的喊声,兴男公主紧绷的小脸顿时笑逐颜开,继而便是满脸的喜不自胜。再也没心情顾及其他,忙不迭登上车去要回行台。车行出一段距离之后,才想起刚才之事,低语吩咐侍女道:“稍后宋姬病势减轻后,把她转往别处看守起来,不要让她再接触外人!” 0355 欢欣忘形 兴男公主回到砚山庄园时,整个行台已经沉浸在一片欢腾的气氛中。 时人感情浓烈,或喜或悲都无节制,尤其今次收复京畿的消息远比前次大业关之捷意义还要重大得多!街道上已经不乏人喜极而泣,乃至于载歌载舞! 身受这样的气氛感染,兴男公主娇俏小脸上已是兴奋得酡红一片仿佛饮酒一般,几乎忍不住要冲下车去加入这欢庆中。幸亏车上还有一个崔翎小娘子,紧紧拉住公主的胳膊不至于太过忘形。 “阿翎娘子,街上这些人在欢喜什么?” 看着兴男公主那满脸喜不自胜却又明知故问的模样,崔家小娘子禁不住感慨一声,这公主是已经欢欣的不知该如何表达了。不过这一份喜悦她也感同身受,历阳叛乱以来迄今为止两场大胜俱有自家郎主取得,如今更是直接收复了京畿建康。如此惊人的功业,怎能不让人欢欣鼓舞! “公主,郎主收复了建康,救出皇帝陛下,他们是在欢庆大功啊!” 尽管还被崔翎按住双肩,公主已经忍不住挥舞起手臂。相对于其他人单纯的喜悦,公主心内的自豪和欣慰更是攀升到极点,狂喜之外,她眼眶中却渐渐涌出泪水来,语调也变得哽咽起来:“他就是这样人,总是、总是能做到旁人梦想不敢的事情!可是、可是阿翎娘子,历阳军那是怎样凶悍叛贼,多少王师对阵他们都要饮恨败绩!” “夫郎他远攻建康,要冒着怎样危险,经历怎样恶战才能功成?他知我因抛弃阿琉一直愧疚,答应我要救出皇帝……君王是天下人的君王,我实在、实在不该……” 讲到这里,兴男公主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她本来对军旅之事没有什么概念,早先所见更多还只是前呼后拥的风光,可是随着历事并听园中那些人家遗孀谈论旧事,才渐渐对战争之残酷有了一个具体的了解。 功勋卓著诚然风光,但想要享受怎样的风光,都要承受怎样险恶的磨砺。喜悦自豪之余,一想到自家夫郎是承担了怎样莫大的风险,更有一种不能分担的懊恼。 “公主,这是一件大喜事啊!人有大才小才,事有大事小事。人莫能为的大事,正要郎主这种人不能及的大才能做成!郎主连战连捷,给天下人开创太平,给知交亲友赢取荣光……” 感受到公主那复杂的心情,崔翎柔声安慰道。 公主听到这话亦不免破涕为笑:“我自是欢喜得很,只是终究有不忿。我家夫郎大才素来就有,也非近日养成。台城里那些公侯重臣败坏了世道收拾不起,才念起我家夫郎大才能用!他们真要有识得贤才的眼量用人得宜,何至于眼下让我家夫郎去苦战收拾局面!” “公主,郎主才不过年方十五六啊……” 崔翎娘子这个意思本来是自家郎主这个年纪,人家就算知道其有大才也不好显用,总要有个过程。 然而兴男公主听到这话后神色益发忿忿:“是啊,叛臣都是那个叛臣,大舅他春秋痴长拙于应对酿生大祸,我家夫郎不及弱冠却能连战连捷!万民的福祉,国祚的安危,哪能寄望一两个庸人虚长的几年岁数。谁因年浅去薄视旁人,才是真正的眼迷心盲!” 这么说着,公主的车驾已经行入了山庄内,早有随侍在皇太后身边两名命妇在道旁翘首以往,待见到公主车驾行过来,便疾行上前满脸笑容道:“皇太后陛下已经命妾等在此恭候长公主殿下多时,请长公主前往拜见。” 兴男公主闻言后正待要下车,那两名命妇忙不迭上前来再将公主扶回车上去,笑容更是较之以往热切许多:“夏日炎炎,殿下尊贵之体还是要安坐车中,勿要劳体。” 说着,几人便转身簇拥着车驾行往皇太后暂居的殿堂。 此时以陆晔为首的报捷队伍尚未来到行台,但是捷报消息却早已经传开。兴男公主行到那殿堂前,便见到殿前几乎站满了各户人家命妇女眷,等待皇太后接见。六月盛夏,殿前虽然不乏亭台荫凉,但因前来拜见之人实在太多,仍然有大量的命妇站在烈日之下承受曝晒。 对于这些惯于享受、养尊处优的妇人们而言,被烈日曝晒,妆容都被汗水冲开,本来白皙的脸庞已是红彤彤一大片,可谓不堪忍受的酷刑。可是这会儿却没人敢口出怨言,只是翘首等待皇太后的接见。 此时兴男公主车驾行来,这些妇人们还道又是哪一家命妇赶来,待见那车驾直接往人群里拱,这让她们心中的焦躁有了迁怒发泄之处,虽不至于直接上前喝骂,但也都目示身边婢女上前拥堵车驾,要让车上人尽快感受到她们所承受的酷刑。 局面一时间有些乱,两名负责引路的命妇猝不及防都被冲开,太多人拥挤上来,车驾隐隐有摇摆晃动之势。陪伴在公主身边的崔翎小娘子眼疾手快,扶住了险些跌倒的公主,旋即探头出来清叱道:“长公主拜见皇太后陛下,还不速速退开!” 这话一喊出口,仿佛最严明的军令,短短数息之间,车驾前拥堵的人群陡然不见,已经出现一条直抵殿门前的道路! 待到兴男公主下了车,稍有寂静的人群再次骚动起来,不断有人要挤到前方去与公主打个招呼。但无论怎么拥挤,这条道路似有一条无形界线,始终没人敢冲破进来。兴男公主嘴角噙着笑容不断对两侧之人颔首示意,居然已经有几分雍容姿态,只是落在那仍有几分青涩脸上总有几分让人出戏。 当兴男公主行入殿中时,原本安坐在堂上的皇太后已经是笑逐颜开,起身疾行迎上来拉起了女儿的手腕,一边往回走一边笑着对殿中几名命妇笑语道:“我家这娘子也真是有福之人,无须忧劳。她家夫婿创建大功,自己还是懵懂,已经有人报喜上门!” 殿中其他人听到这话,不免笑着附和皇太后之语:“命数优劣,应是注定。驸马同长公主殿下本是一对璧人,苍天可怜。无忧无劳,本就是第一等的生世。驸马贤才功禄俱全,正宜配公主殿下,彼此相得,互不辱没!” 饶是已经听惯了旁人的夸赞声,公主这会儿也忍不住笑起来。皇太后直接将公主拉到御床前共坐,眼中满满的柔和钟爱笑容,那是公主早先不曾受到过的温情注视。 “我自知我家这女郎是有福的,可惜、可惜……唉!” 皇太后手紧紧握住自家小女手腕,凝望良久,眼眶已经泛红,转作语重心长道:“我唯一所憾,教养这小女有缺,稍欠几分温婉,不免愧见亲翁。兴男你要记得,越是在危难时,人心如何,做事如何,情意才会有多真。我家非是寻常人家,比别人家少了一些困苦,也更少洞悉真情意。但维周在今次乱事中所做种种,真是让我感怀铭记。我家有这样忠义无双的佳婿,真是我……” “母后,我家夫郎虽得建功,也是因为朝廷肯予显用。” 虽然欣喜于皇太后对自家夫郎的嘉许,但眼下毕竟有外人在场,公主隐隐觉得这种私话实在不宜在人前说。 皇太后闻言后却忍不住叹息道:“朝廷显用者又非维周一人,但唯独维周能克成如此大功,可见……” 公主反手抓住母后手腕,视线频频转向以作示意,皇太后才渐渐意识到这么说有些不妥。近来在言谈上她倒也有所注意和收敛,可是今天实在是高兴的有些忘形,长久困扰她的事情骤然得到解决,心中之欢欣可想而知,只想将这份感恩与最亲近之人分享,便忘记了还有外人在场。 待到反应过来,皇太后便有些尴尬的转移开话题,旋即便与这些命妇们商议要如何庆祝大功,并约定带领如今在行台左近的一众命妇们为前线王师祈福禳灾。 还好这尴尬也没有持续多久,又过一会儿,中书侍郎庾怿在外请见,皇太后便送走命妇们,叮嘱她们将刚才商议的事情转告给其他人家。 庾家四兄弟今次一起前来拜见皇太后,刚刚坐定之后,兴男公主便急不可耐问道:“小舅,我家夫郎他可有受伤?收复京畿时战斗惨不惨烈?” 皇太后脸上也流露出几分焦虑:“是啊,二兄,历阳叛军素来凶恶,维周这一次大胜想必不轻松吧?皇帝如今又是如何?叛军有没有加害皇帝?我何时能见到皇帝?” 庾怿听到这些问题,嘴角便泛起一丝苦笑。他除了看到陆晔他们送来的官方捷报之外,还有沈哲子送来的私信详细描述了此战的经过,但到现在仍然有些发懵。这一战惨烈吗?似乎不怎么惨烈,但是危险程度却让人闻之恐极,区区百数人即便是加上内应也不过几百人而已,如果这当中有环节稍稍出错,便有可能全军覆灭!这简直是拿命来进行的豪赌,迎来的胜利! 当听庾怿讲完战斗的经过后,皇太后已经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她哪怕不通军务,但简单的数量对比还是清楚的。尽管已经想到此战不会轻松,但却仍然没想到竟然会凶险到这个程度! 而兴男公主早已经是泪眼朦胧,单单只是听一遍,她身上涌出的冷汗几乎都已经将衣衫打湿,可想而知身处其中的沈哲子又是承担了多大的风险! “维周这一次真是,非常人能为非常之事!如此军事,我真是想都不敢想,可是维周居然做成了!不言今次的功勋,单单维周的胆气,便是旁人难以企及啊!” 庾条在席中感慨说道,几兄弟当中,他与沈哲子共事最久,最是亲近,本以为对沈哲子的了解已经很透彻,可是今次的事情却仍让他再有刮目相看之感,这年轻人带给人惊喜的本领简直就是天赋一般,似乎没有极限! “三兄这么说,我却不敢苟同!” 庾冰却忽然发言道,相较于其他人脸上的惊喜之色,神情则稍显沉重。 0356 杀机暗藏 “驸马今次之战,看似激昂、振奋人心,但实则弄巧、侥幸,知兵者所不取!若他所谋计差,折戟城外,自己丧命不只,更让都外叛军有所警醒,日后收复京畿加倍艰难!” 庾冰正色说道,希望众人不要被这一场胜利假象所蒙蔽:“况且,如今虽言收复京畿,但其实形势未有好转。历阳叛军未遭大损,都中只靠一二降将降卒所守,周边王师间隔甚远,形势反倒更加恶劣!” “季坚,话怎可如此讲?如今京畿收复,单就振奋王师各部人心而言,裨益极大。” 庾怿闻言后眉头便微微一皱,早先他虽然将庾冰派往吴郡,但随着吴郡战事吃紧,防线收缩,加上行台这里事务实在繁多,便又将庾冰召回来。他也心知庾冰对沈氏看法大概受大兄影响,不乏疏离,但在这样欢欣的场面说这些话,不免有些扫兴。 “二兄,我只是提醒皇太后和你不要过于乐观,如今京畿言道收复,但其实仍然岌岌可危,虽有振奋人心之效,但若再得而复失,何尝不是更加助长叛军气焰?驸马他离群弄险,即便侥幸得功,也实在不值得过分宣扬!” 庾冰自有自己的理由,他的这个看法,实在也是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人的看法。沈哲子异军突进,不与其他各部王师配合,实在不乏人对此不满。 “那么,依小舅你所见,我家夫郎今次非但无功,反倒有罪?” 这时候,兴男公主已经擦掉眼泪,双眼凝望着庾冰问道。 听到公主有些不客气的语调,庾冰眉头微微一皱,闭口不言。 “兴男,不得对小舅无礼!” 皇太后听到庾冰所言,心中喜悦也稍稍冷却几分,阻止女儿发问,旋即又望着庾冰说道:“季坚,眼下室中也无旁人,你心内是何看法不妨直言。” 庾冰闻言后却叹息道:“事已至此,再要如何补救都已不及……唉,驸马终究太年轻,过分气盛。哪怕是熟知军务的百战宿将,面对历阳悍军都是战战兢兢,唯恐不及,不敢冒进。可是……” “可是我倒觉得,未必补救不及!只要如小舅此类所想之人闭嘴,局势已经是一片大好!我虽然只是阁中妇人,也明白事成于勇进,毁于怠慢!我家夫郎看似是弄险,但一路长驱直入,区区百数众便收复京畿,救出皇帝。小舅看到的是侥幸,我看到的是忠义!若非忠义,我家夫郎怎敢孤军犯险?若非忠义,区区百数众如何能让叛部纷纷归降?” 兴男公主已经忍不住从席上站起来,指着庾冰说道:“叛军悖于王道,暴虐不仁,人心不附,我家夫郎奉王命而行,应者云集景从,这就是人心的向背!道理谁都明白,可惜太多人怯懦无胆不敢成行,旁人之功成,归因为侥幸!缘何如此薄视?若是不作此想,他们将羞愧得无地自容!” 皇太后本来有几分迟疑犹豫,可是在听到公主所言后,望向庾冰的视线也变得复杂起来:“季坚所见所虑,总要胜过我们这些妇人,但或许如此,反倒生了迷惘。旁的我都不知,只知皇帝陷于叛贼之手,是维周他不顾杀身之祸冲入敌阵营救出来!军略权衡,我是一点不晓,能看到的,只有忠诚而已。” “季坚你说维周年轻气盛,我倒希望众臣都能气盛几分,君王辱于贼手,但凡心有一二感同身受之念,若还裹足不前权衡太多,这是怎样凉薄心肠?妇人识浅,季坚你不要怪阿姊言重。当日大兄倒是准备周全,都中数万宿卫,却不抵叛军三鼓冲锋!我不知当日大兄离都之时,是否也如季坚你所言权衡诸多?幸哉我家小女识浅不知权衡,我才侥幸居于此方……” 讲到这里的时候,皇太后已是泪水涟涟,被信重无疑的至亲之人抛弃,乃是她心中难以言道之痛。如今因庾冰之言再有回想,心中之感念更是深刻,乃至于痛彻心扉。 “臣等死罪!” 眼见皇太后如此姿态言语,庾怿等人自然不能淡然,连忙起身跪下来,额头上已是冒出一层细密冷汗。至于庾冰,心情则不免更加复杂,一直等听到皇太后这么说,他才依稀意识到他家早已经与叛乱之前大不相同。 “罢了,二兄你们都起身吧。古诗有言,疏不间亲,我虽是妇人,也知我家态势实在堪忧。先帝托国于我,我也只能先国而后家。季坚你要记得,来日我家位分如何,我这个妇人也难决言。如果兄弟们都不能互为信重,旁人又怎么会礼重我家?” 皇太后虽然拙于时局,但兄弟们之间这一点分歧矛盾又怎么会看不出。庾冰突然在她面前非议沈哲子,很明显没有与二兄沟通过,直接当着她的面便争执起来。皇太后哪怕再迟钝,总还明白兄弟阋墙是家败征兆的道理。 庾怿跪在殿下,正色对皇太后说道:“维周百众克进京畿,忠勇之心可嘉可叹,人心之向背也是毕露无疑!此为天佑晋祚之兆,贼众之大不祥!来日臣将亲往大业,不灭苏峻贼首,生不敢拜君王,死不敢归黄泉!” 庾条等人亦慨然道:“臣等不敢坐望驸马一人独美,愿亲临战阵,扫灭贼众!” 一直等到几兄弟退出殿堂,庾怿脸色铁青,指着脸色略有灰败的庾冰说道:“你跟我来!” 兄弟几人行入庾怿在行台中的临时官署,关上了房门屏退随员后,庾怿才沉声道:“季坚,你若还当我是你兄长,那么就告诉我究竟谁人教你在皇太后面前作此论?” 庾冰默然良久,脸上不断涌现出挣扎之色,最终还是低声道:“王光禄教我,如今京畿左近势危,要我说动皇太后下诏请先将皇帝陛下送出建康,让驸马固守京畿,才可巩固今次收复台苑之功……” 王光禄便是王彬,今次跟随陆晔一同前来京口行台报捷。 “蠢物!” 庾条听到这话,已是勃然色变,蓦地一脚踹飞面前案几,指着庾冰声色俱厉吼道:“你知不知,皇帝陛下一旦离都,建康人心即刻涣散,这是要将维周置于死地!” “他、他既能攻破京畿,事不可为,保命应是无虞吧……” 庾冰听到这话,神态便有几分不自然。 一直少有开口的庾翼却叹息道:“四兄,如今态势于我家而言已是最好。皇帝陛下若是离都,淮北真能坐视皇帝陛下归于京口而无动作?即便淮北不动,东扬州呢?你今次是陷维周,沈士居对我家岂能没有怨望?谁人劝你如此做事,那是要置我家于死地啊!” “可是、可是……” 早在皇太后殿中听到皇太后那番话,庾冰已经意识到自己所想有差。大兄死后,他家形势已是岌岌可危,甚至就连来自皇太后的支持都变得不再稳妥,已经丧失了再跟如琅琊王氏平等互动乃至于谋求合作的资格。可是让他承认今次确实是被人利用了,庾冰心内又实在有些无法接受。 庾怿在席上沉声说道:“季坚你这番话,可曾在人前道出过?” “王光禄与我谈论时,陆仆射亦在场,我还曾手书郗公商讨此事……” 庾冰这时候语调已经渐渐变得微弱起来,头颅深深垂下来。 听到这话,其他三人都是长叹一声,庾怿在席中沉吟良久,而后才指着庾条沉声道:“幼序,稍后我作手令你去招募兵众准备舟船,要在最短时间内集结两军舟师,明日之前能否做到?” 庾条起身点点头,随着隐爵寄托于商盟日渐壮大,他能够掌握调度的人力物力也不容小觑,如果不计代价的发动起来,四五千人的舟师也能聚集起来,毕竟隐爵跟淮北诸多流民帅那也都有直接的买卖关系和深刻友谊。只是这样仓促成军,只能做出样子货,战斗力就不能深究了。 “那就好!” 庾怿见状后脸色变得好看一些,旋即又手指庾冰说道:“稍后舟师集结完毕,季坚你率众驰援京畿。我不管你此行凶险与否,一定要做到第一时间到达建康的援军!待到建康之后,你解职亲见维周,向他解释清楚此事,明白吗?” “可是,可是我……” 庾冰听到这话,脸色便有几分难看:“他连西阳王都敢杀啊……” “你现在知道怕了?你也知道这场算计可能要将维周陷于死地?远的不提,如果不是维周善助,我家怎么能借民力在京口立起行台?祸福担当,生死与共的挚友你不愿信,却去信那些要将我家置于死地之辈,你不是蠢物又是什么?难道你以为那些人日后也会甘心将你推为辅政?” 庾条听到这话,更是忍不住破口大骂。他与沈哲子共事经久,又管理着隐爵这庞大组织,对于人心之险恶认知已经日趋深刻。哪怕看不破这当中的算计,单单皇帝离都给如今尚不安稳的建康或会造成的动荡,他是能想明白的! 骂完之后,庾条还是说道:“我与这蠢物同往,维周不是量浅小人,他该明白我家绝无此念。还有,二兄,人心险恶,前来报捷那些人众,千万不要让他们再接触更多人家!” 庾怿闻言后便点点头,同时不乏感慨道:“大乱之世,皆争上游,真是一念计差,或将坠落深渊。” 0357 纵横江表 义兴郡治阳羡城外,有一座宏大的营垒,正是北向驰援,追击叛军韩晃部的东扬军临时驻地。 东扬军立军之初,便以军备豪奢而著称,因为随军民夫众多,哪怕是这样一个临时驻地的营垒,已经不逊色于一座小型的要塞,甚至军中还有一部颇成建制的骑兵斥候营。 虽然始终没有与韩晃部主力碰撞交战,但东扬军的北上也并非全无意义。战争对地方造成最大的伤害自然是直接的烧杀掳掠,至于更长久的遗毒则是令人心惶惶,对生产和生活持续的破坏。流寇肆虐,人不能安于土,民不聊生。 东扬军自浙西北上,一路而来,扫平诸多趁乱而起的强人,大军过境不只稳定了沿途地方的局势,更避免了这骚乱向吴中继续蔓延。一如东扬军最初成军的目的,不是为了出击杀敌,而是为了守护吴中乡土。 由于军令的冲突矛盾,东扬军并没有直接进入叛军如今肆虐的故鄣等几县,只是围绕着阳羡并吴兴郡的长城、武康等几县筑起防线。虽然没有直接的交锋,但在身后有这么一支强军驻扎,叛军也不敢肆无忌惮。甚至于那些依附叛军的豪强乱部都开始脱离叛军建制,向东扬军归顺投降。 今日的东扬军营地较之以往的肃穆要显活泼一些,营地内外不时爆发出一阵阵的欢歌笑语声。连场大战诚然会让人力疲敝,士气低迷,但若长久没有战事发生,人心同样会懈怠,很难长久保持高昂的气势。因而对士气的激励和维系,也是极为考验将帅的方面之一。 因而一旦驻军日久,军营中往往都会进行一些对抗性质的军戏,又或者组织大规模的游猎,练军的同时也清理驻地周边的潜在隐患。 不过今天东扬军的欢庆却不是将帅们有意的组织安排,而是因为一则捷报的传来。对于绝大多数都是由吴人组成的东扬军而言,京畿收复亦或不收复与他们关系不大,只要吴中乡土不乱就好。但如今创下这大功的乃是吴人,而且还是吴人年轻一代翘楚的驸马都尉沈哲子,自是人人都感与有荣焉! 自晨间他们的主帅沈充巡视各营开始便下军令,除了基本的巡视和守卫之外,开禁三日,大犒诸军!一辆辆装载酒肉的大车被送入营中,虽然军中即便是开禁饮酒也有限量,但这对于长久枯燥的军旅而言,也是极为难得的调剂。 士卒们待在各自的营帐中,一边小口轻啜有几分浊色的酒水,一边大口往嘴里送着油水充足的肉食,三五成群凑在一起高谈阔论,谈至酣畅之处便纷纷发出爽朗开怀的大笑之声。没有巡察队来呵斥他们噤声肃静,也没有兵尉什长催促他们速去操练,真是难得悠闲惬意。 而在中军大帐中,同样是一片欢歌笑语。 大帐中最当中的位置,沈充不着甲胄,一袭丝袍,头戴竹冠,那模样像极了放达任性的名士而非统兵方镇众将。他面前案上摆着一张琴,随其手指弹跳拨动,清灵欢快的乐曲声自指端流畅涌出。席中亦有为数不少参佐部将,或以吹弹迎合,或用节鼓伴拍,亦有人引吭高歌,场面一时间欢欣到了极点。 时人尚风雅,音乐更是被视为陶冶情操第一妙事,大凡富足人家子弟,多有涉猎于此。沈充自己本身便是吴曲大家,所拟乐章风靡一时,可惜家门不幸养了一个诸窍皆通,唯独雅戏一窍不通的儿子。今日他胸怀酣畅放达到极致,那高妙曲声让人叹为观止。 一曲奏毕,众人自是击掌喝彩,然而沈充却有些意犹未尽,叹息道:“吴音多缠绵,凄清感怀,不足尽兴……” 众人闻言后不免会心一笑,吴曲长于缠绵失于畅快爽朗,自然难以匹配沈充当下心境。生子如此,人生畅意至极,换了场中任何一个人,只怕都会欣喜若狂,可谓无憾! “愿为使君试奏《行路难》!” 席中一人起身拿过琵琶揽在怀中,乃是旧任御史中丞的会稽谢藻,转弦一拨,便有铿锵之声激扬而起。 沈充在席中眸子一亮,随着那曲声渐渐激昂,已经忍不住站起身来慨然咏唱:“君不见大江涌,碧波横陈……” 一曲罢了之后,沈充整个人神采奕奕,只是却摇头笑语道:“这小儿乐理所通实在太浅,悖于旧韵,贻笑大方之家,难为他自己还沾沾自喜。” 杂曲《行路难》本是抒发人生不如意,世事艰难的感怀之作,曲近清商。沈哲子这一篇不入窠臼,难免就悖于曲调不好入乐,因而沈充叹以悖于旧韵。只是说这话的时候,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哪里是可惜不满,分明是欣慰到了极点。 原本担任临海太守的贺隰再归沈充麾下为前锋都督,闻言后便笑道:“幼凤清声,不媚老羽。使君家这位公子,所作所为可是让我们这些长辈无地自容,格局方略之大,已经远超当时,难为眼量啊!” 沈充听到这话后,已是忍不住大笑起来,返回席中后示意众人各自归席,叹息道:“小儿性倔,偏偏又自成格局,我这为父者已是拙于约束。他简从突入京畿,自己谋略得当,却让旁观者惊悸不已啊!” “驸马大才于世,纵横江表,后继有人,使君又何忧之有啊!” 一众人再夸赞一番,沈充脸上笑意更浓,再行过一番酒,才将话题转到了眼下:“局势板荡不宁,智短一寸,便落后百里。犬子他轻身得功,倒让时局里老人不乏尴尬。我这为父者也是无奈,总要替他收拾一番。” 众人闻言后便是了然,明白沈充这是要亮明姿态,给予儿子声援支持。如今这世道看似是旗帜鲜明的王师与叛军之间的对抗,但其实内里各方纠葛,局势要复杂得多。人人都有一盘算计,如果没有足够的底气,奇功不是人人都能创建的。 别的不说,单单荆州、江州方面,都是举足轻重的方镇,如今却被一个小辈踩踏建功。他们甚至不需要下多狠的手,只要攻势稍有放缓,沈哲子那里形势便会恶劣数倍! “京畿收复,叛军各部应是惶恐,眼下吴郡之贼众虽然仍是势众,其溃未远。此处地近乡土,我等可得地利,使君可率师长驱向北驰援京畿,以全此功。” 略作沉吟后,席中的贺隰便作出建议道。 沈充闻言后却摇了摇头,说道:“东扬成军,本是守土,远师劳顿,未必能胜。如今都外陶公掠阵,我倒不担心战事再有反复。” 虽然心内不乏焦灼,担心儿子的安危,但沈充不得不考虑更多,并不觉得即刻率领东扬军北上驰援是个好选择。 首先这第一点自然是鞭长莫及,东扬军要保证足够的辎重运输和补给才能发挥出最大战斗力。沈充即便是率众奔驰,到达建康最少也要十数日,而且一旦被围点打援,更有可能陷入进退失据的困境。 第二点则是吃相问题,沈哲子攻入建康抢先救出皇帝,大功已是无疑。儿子已经备受瞩目,如果自己这个老子再急吼吼的往建康冲,不免会与其他各军有争功之嫌。要知道,荆州军不只是距离建康最近,而且陶侃还担任节制各路人马的大都督。 如果没有儿子创建大功这个前提,沈充倒也不介意与陶侃争功。但正因为他家如今已经备受瞩目,便不得不考虑过犹不及的问题。尤其对沈充而言,他已经惯于做儿子的后盾少出风头,这会儿也实在不宜忽略陶侃的想法,再往建康去。 不去建康,不意味着沈充什么事都不做。早先虽是兴奋的放浪形骸,但不意味着他就完全不理眼前,心里已经形成一些思路。 “如今我军驻于阳羡,首重仍是叛军韩晃部。稍后遣使前往京口,而后我军西入广德,阻断叛军归途。” 失去建康后,历阳军可以说是丧失了最大的底牌,首先要做的应该就是要将分散的力量快速集中起来,没有了四面出击的底气。所以将韩晃困在太湖以北便极为重要。而且儿子攻入建康后,便传信给沈充,希望老爹能劝降韩晃,将此人保全下来。 沈哲子对于平叛之后的计划,也与沈充探讨过一番,沈充对此虽然不是特别赞同,但儿子既然有想法要试一试,那他便给予支持好了。所以沈充要留下来打残韩晃部,同时他的军队放在此处,既能震慑住吴郡的王舒,又能给行台的庾怿以支持,不让淮北有机会对京口行台干涉太多。 除此之外,沈充还派人传信给荆州和江州。来日如果苏峻事败,要么是南下宣城寻找战机,要么是过江北上往豫州或淮北流窜。如果选择前者,沈充主动向陶侃申请在宣城对苏峻进行最后的围剿。换言之就是向陶侃保证,他不会北上分功,将建康城和儿子的安全都托付给陶侃。 沈充当然不会自大到以为凭东扬新成之军能够歼灭历阳悍军,所以要与温峤合作,由江州方面负责驱赶追击,将败军赶入预定的战场,而他则负责拦截围困,毕其功于一役! 0358 青史载我 一场大战过后,士卒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各自归营,神色麻木,脸上丝毫看不出劫后余生的庆幸。大概他们自己心知,哪怕现在不死,下一场大战或许自己就是横倒在泥地里陈尸一员,多活片刻只不过是多受片刻煎熬而已。 对面荆州军营垒中冲出一队游骑在战场上游弋,掩护民夫上前清理战场。间或遥遥射来几支冷箭,透出一股浓烈的挑衅意味。不乏有历阳老兵眼见此幕,便忍不住怒色上涌想要请战,然而却被执法队严令不得越过营垒。 苏峻身披一件半身鳞甲,甲衣上还沾染着血渍,刚才他亲率精锐家兵,一个冲锋便凿穿了荆州军的阵型,随后大队掩杀上去,将对阵的荆州军击溃直接追击到对方营垒前才退下来。虽然又打赢了一阵,然而他的心情却更沉重了几分。 陶侃谋深持重,这一点苏峻是深知。然而过往这几日荆州军的表现却让他刮目相看,一直保持着高频率的进攻,哪怕负多胜少,但却始终不曾放缓攻势,求战之心甚为急切。这让苏峻在诧异之余,更多的则是疑惑。 尽管苏峻对自己的历阳军战斗力充满信心,但仍然不敢小觑荆州军。且不说陶侃此人久经战事,麾下战将如云,单单荆州军人多势众,便是一个绝大的优势。荆州命为分陕,能战之兵号为十万众!即便这当中有水分,但六七万总是有的,今次陶侃东进,所率之众便有四万余众! 虽然自己这一方军力也不算弱,但苏峻很清楚他的部众都是什么货色,除了历阳本部几千人马之外,其他那数万众言道乌合之众并不为过。尽管荆州败多胜少,但一直都能保持凝聚力组织新一轮的进攻。可是他如果大败一场,只怕部众顷刻间就要逃散近半!他输不起! 战事发展到如今,已经渐渐背离了苏峻的初衷。他清楚自己的优势在哪里,历阳军之精勇乃江东翘楚,就适合快速出击,转战各方,将整个局势完全搅乱,越乱便对他越有利。 不能将荆州拉拢过来,反而陶侃摆出尽忠职守的姿态,这已经让苏峻有所警惕。他亲自率领主力在此相持,给其他几部人马争取战机,只要吴中大乱趁势掌控下来,他有信心就这么对峙下去,等待转机。 可是接下来陶侃的进攻节奏之猛又让苏峻大感诧异,这简直就是要不计代价的要拖垮自己!但这对陶侃又有什么好处?难道他以为击败了自己,那些高门就会对他另眼相看?将他推举成为定鼎功臣? 过去这几日,苏峻一边抵挡着荆州军的攻势,一边也没有放弃说服陶侃。然而陶侃却连虚与委蛇的表象都不愿做,根本不接见他的使者!这让苏峻愤恨之余,更是充满警惕,潜意识里觉得不该再这么相持下去,必须要有一个大动作破解僵局! 回营之后,苏峻还来不及解甲,便问左右亲兵:“参军任让回来没有?” 早先他将任让派过江去见祖约,希望能够说服祖约率军南来与他合力发动一场大攻,只要暂时击退陶侃,他就能抽身出来集中力量南下攻破吴中。等到吴中拿下来,形势将大不相同! “参军已在帐内等候主公!” 听到亲兵回话,苏峻精神顿时一振。他相信只要祖约不傻,就能明辨时局,认清楚当务之急。如果他被荆州军拖垮了,下一步遭殃的便是豫州。眼下已经容不得各自算计,只有合力才能拼出转机! 苏峻匆匆行入帐中,早已经等候多时的任让连忙上前见礼拜道:“主公。” “参军免礼,不知此行是否顺利?” 苏峻上前一步扶起任让,特意解下护臂不让血水沾污任让。 任让听到这话后神色却是一黯:“豫州异变,祖公部属勾结石逆,寿春已破,祖公仓皇南来,希望能得庇护……” “这、这怎么会?” 苏峻听到这话,顿时愣在当场,他虽然早有隐忧并几番提醒过祖约,但没想到居然在这关键时刻隐患爆发。如此一来,豫州方面已经指望不上了。 只是在沉默片刻后,苏峻更加感觉到时不我待,他必须要从姑孰抽身出来。一旦祖约事败的消息传过江来,他的部众人心将更加浮荡,只怕不战就要自溃! 又询问了一些细节之后,苏峻先让任让下去休息,然后便快速召集一众将领,准备在最短时间内发动一场强攻突袭,将荆州军打痛,然后趁机抽身出来返回建康坐镇! 一众将领们纷纷献策,商议到半途时,帐外亲兵来报荆州军再次攻来。 “傒狗可恨!” 苏峻在帐中恨恨骂了一声,先点将前去迎战,正待要继续讨论,突然又有人报来他此子苏孝冲营而来。 得知这个消息,苏峻心跳都漏了一拍,脸色陡然变白,心中渐渐有所猜测。他也来不及继续议事,穿营而出,让人速速将苏孝带入小帐中。 “将、父亲,建康已经失守……” 苏孝入营后便扑通一声跪下来,语带颤音说道。 苏峻听到这话,只觉头脑一阵眩晕,踉踉跄跄跌坐在书案上,片刻后才强自镇定下来:“是不是覆舟山失守?” 他自问建康防务安排得周详,负责守卫石头城的苏逸也是久经战事的勇将,绝不可能让建康轻易失守。唯一可虑的便是豫州军负责防守的覆舟山,如果郗鉴率领淮北军渡江而来,覆舟山很有可能失守。但即便是这样,台苑之内仍有诸多布置,有石头城互为呼应,也不可能轻易易主! “是、不是……敌众来势甚猛,煽动都中宿卫作乱,火烧龙都,叔父率众驰援龙都,却为决水所淹……” 这会儿,苏孝已经语无伦次,好不容易才将经过讲述清楚。他叔父援助龙都前虽然作出安排,可是不久后又言龙都无事,然而很快便失去了联络。一直等到龙都航埭泄水漫出,各部才察觉到情况不对,派兵前往搜索。一直到了第二天傍晚,才总算找到被山洪冲走的苏逸。 彼此信息一对比,加上都内传来的讯息,他们才总算确定匡术等人投敌、台苑已经易主这个事实!发生了这样的大事,苏逸自知难辞其咎,一边抱伤率众反攻京畿,希望能够重新夺回来,一边派苏孝前来报信。 听闻这个噩耗,苏峻长久沉吟不语。相对于台苑的失守,更让他无法接受的则是匡术等人的叛变。他可以理解那些高门迟迟不肯接受他,固守冢中枯骨为美的狂傲,可以理解那些宿卫们没有战心,降而复叛,但却无法理解为什么匡术他们要背叛自己? 这些人大多出身寒微,全部都是通过他来获得目下的名位权柄!在准备叛乱前夕,是他们一遍一遍的鼓动,促使自己下定决心,要带领这群人奔往更为远大的前程!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道行半途他们却毫不留恋的弃自己而去? “父亲,父亲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建康已经失守,要不要回军再攻下来……” 儿子惶急的语调在耳边回响着,苏峻脸上渐渐流露出一丝恍悟,以及一丝悲凉。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陶侃要不计代价的发动强攻,不给自己丝毫喘息之机。他也明白了荆州军大概早已经做好了准备,早就在等待自己发动强攻。如果自己真的那么做了,只怕姑孰就是他丧命之地! “孝儿不要担心,为父自有主见!” 苏峻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扶起了儿子,脸上不再有以往的严厉,反而隐有几分温情。他示意儿子安坐下来,自己则返回书案前挥笔疾书。片刻后一封书信写就,他吹干墨迹后将之递给儿子,闻言道:“江东这里战事胶着,你留下来也没有什么用。稍后我会派军送你过江,持我书信前往拜见祖公,记得带上历阳城内你的姊妹幼弟。” 决定起兵之后,他已经准备好承受最惨重的代价,然而事到临头,仍是心存一份侥幸,希望能留一丝血脉。他对祖约也算有救命之恩,屡次出兵为其解难,如今已经不指望祖约南来与他并肩作战,但却希望对方能顾念旧谊,帮忙保全他的后人。 苏孝哪怕再迟钝,这会儿听到父亲此言也察觉到大事不妙,泪水已经忍不住涌出来:“父亲,难道真的没有转机?” “擦干眼泪,休做妇人姿态!你父寒家出身,疆场搏杀转战南北,位达人臣之极!纵有失节,亦是权奸迫我!是生是死,都没有辱没先人。青史载我,美名恶名可以无憾!” 苏峻拍拍儿子肩膀,解下腰间那血迹斑斑的佩剑,继而便大笑起来:“我儿北上之后,坐望为父杀出一条血路!” 以往的谨慎警惕,那是担心事态转向恶劣,可是现在局势已经到了最危急之时,苏峻心中之彷徨警惕反而一扫而空。一如以往在北地,终日寝食难安,为了活命而搏杀,他又回到了当时的心态,抛开诸多杂念,只求一战!只求活命! 0359 严令 寂静许久的大桁南长干里,再次变得喧哗起来,只是这一份喧哗却不同于以往的苦中作乐、欣欣向荣,而是充满了破坏和毁灭。 曲折的道路,幽深的街巷,参差不齐的建筑,原本那种浓厚不乏充实的市井气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则是被推倒的垣墙,坍塌的屋舍,以及将街道彻底堵死的街垒。无数攒动的戎装身影,在这因陋就简的战场上厮杀角逐,失败则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一道断墙上,两名叛军士卒敏捷的攀跃到墙头,其中一个手中环首刀还未劈下,下颌陡然被一根矛尖刺透!他抽搐着滚落下来,血花自两唇间喷出,像极了盛放到有几分壮烈的芍药花。 而他的同伴,另一名叛军士卒近乎本能的翻滚下来,枪刃似乎长了眼睛一般,准确地将矮身藏在断墙后的宿卫士兵钉死在土墙上。那飙射的血箭泼洒在墙壁上,还未及滑落,便被干燥的土墙吸收,墙面上则留下一副暗色的抽象图画。 矮墙下共有三名宿卫士卒藏匿在那里,大概是没有想到叛军反应如此敏捷,另外那两人呆呆看着同伴倚着断墙滑落下去,残留在墙面上那拖出的血痕触目惊心!然而在同伴还未躺到地面上,另一名宿卫捂着脸庞嚎叫起来。敌人长枪在抽出时顺势在他脸上划出一道深深血印,森白的槽牙直接在皮肉绽开的伤口内透露出来! “狗贼!” 仅剩的那名宿卫目眦尽裂,抓起短矛往前方疾冲,然而因为惊惧紧张令得动作稍显僵硬。敌人身躯一矮,枪杆一抖便抽中他的脚踝,整个人滚地葫芦一般撞在了破损的砖石堆上。 就在这一瞬间,断墙另一面又有数名骁勇叛军士卒翻过墙头,左右观望寻找下一个对手,然而入眼的画面却让他们感觉深深的绝望:近百名强悍兵士在一名少年将军的率领下向此处扑来,仿佛一道激浪将这几人拍打在断墙上,当这激浪退下时,只剩下墙角杂乱横陈的尸体! 血水打湿了枪杆,变得滑腻无比,枪刃似乎被肋骨卡住,沈哲子咬牙抽了几次,才将长枪抽出来。随着枪刃离体,那尸体条件反射一般抽搐几次,然而就是这几次无力抽搐,又给尸体招来一轮攻击,臂膀被斩飞,咽喉被割裂,颅骨也被劈开,污血晕开了花白的脑浆! 结束了这一个地方的战斗,沈哲子又率领亲卫们转向另一条街巷。只有亲身加入到第一线的战斗中,沈哲子才明白了所谓的杀气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那不是妄想者们以为的一呲牙一瞪眼便吓得对手魂飞魄散,而是渗入到骨子里的自信,一眼望过去便近乎本能的思考如何最有效率的干掉对方并且在第一时间得到答案。 天赋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难于衡量难于观测,人大凡精擅什么技艺,更多的还是善于总结的熟能生巧。沈哲子认真练过很长时间的枪法突刺,教导他的也都是技艺最高超的那一类人,但手感这种东西真的不是言语能够描述清楚。 这一枪刺出用力几许,如何避开骨架的阻力还能造成致命伤,这真的是需要实战的磨炼。战场厮杀讲究的是效率,杀的越多你就越安全,快节奏的博弈环境如果不能养成本能一般的快速取舍,那就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傍晚时分,冲入城内进行巷战的叛军徐徐退去,而城内的宿卫们也退到几处地势重要的街垒后。一整天的高强度厮杀让人精疲力尽,负责守夜的宿卫们快速填充进各处街垒。退下来的宿卫当中伤员被快速送入安置在台城内的伤兵营中,又有大量神色惶恐不安的降卒俘虏们在宣阳门前的空旷处列阵等待整编。 此类高强度的战斗已经进行了四五日,客观来说宿卫的战斗力真的差,哪怕是在占据地利的巷战中,伤亡数仍要胜过进攻方。过往这几天时间里,已经有千数宿卫横尸在战场上。但实际上军力总量却未有明显的下降,反而有所增加。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现象,是因为沈哲子颁布的一项颇惹争议的军令:允许战阵招降,哪怕是一名小卒,只要能够招降到足够的部众,便授予相应的军职。 叛军之中有大量的宿卫存在,而宿卫绝大多数都是选拔丹阳良家子充任,有着相似的出身背景,这一项军令极大程度上刺激了宿卫们招降或是归降的热情,甚至不乏整部在战场上倒戈。 这一项军令弊病诸多,即便不考虑混入内应又或宿卫临阵纵敌冒功的情况,单单在法理上而言,沈哲子并没有资格这么做,宿卫将官的考核是护军府的职权范围。 但沈哲子就这么做了,而且因为建康城外部如今严峻的形势,台臣们即便是心怀不满,也没人敢于当面驳斥。倒是有一个人提出过反对,那就是早先出面招降宿卫的蔡谟。不过沈哲子也懒得与他理论,直接夺职,至今还在被羁押在台城内没有放出来。 至于这些阵前投降的宿卫们忠诚问题,叛军会否借此效法他掺沙子进来让宿卫哗变夺城,沈哲子不必考虑。且不说叛军有没有这样的号召力,单单如今的台城,较之叛军执掌的时候还要更严苛得多。 如果没有都督府的手令,包括王导在内一众台臣,绝不容许离开职所一丈以内!超过三人以上的在职台臣集会,必须要向都督府申请报备,并且只能在都督府提供的场所进行交流! 自这禁令公布以来,台城内便是群情激涌,甚至有人不忿故意挑战沈哲子的权威,明知故犯。对此沈哲子也由之任之,并不施加实质性的惩罚,只是在太极前殿前方立起一道木墙,将犯禁之人列名其上。 最让人感到心悸的并不是严酷的刑罚,而是悬而未决的罪状。正因为不知道自己的罪状会带来怎样恶劣的后果,会不会成为叛乱平定之后清算的证据。所以当木墙立起的时候,类似明知故犯的行为便飞快的绝迹。 当然随着这项禁令实施起来,沈哲子在台臣们之间的风评也是创下新低,时下的政治气氛本就崇尚简约宽松,如此严苛禁令对人身的控制简直就是闻所未闻,就连苏峻都不敢这么苛待台臣。 如此不近人情的规定,让人不能理解,甚至就连沈恪和一贯对沈哲子颇为友好的侍中钟雅,都不止一次委婉劝告沈哲子,希望他不要过分紧张以至于自绝于众,毁掉过往积攒下来来之不易的好口碑和名声。 因为哪怕就事论事,这样严苛的禁令也是没有必要的。台臣们如果不是疯了,绝无可能再去有所动作在台城内响应叛军。相反的,沈哲子这项禁令透出了对人浓烈的不信任,已经不只是对人身的控制,已经上升到近乎羞辱! 沈哲子这么做,自然不是浅薄到拿着鸡毛当令箭,有了一点权力就得意忘形。他就是故意在恶心这些人,给他们添堵,让他们不自在。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样的口号,在时下而言是没有什么市场的,但沈哲子就是要用事实让这些人明白,一旦乱起,谁都要遭殃,没有人能幸免。 从这个角度而言,沈哲子的手段还是稍显温和,最起码没有给这些人以直接的人身威胁,反而有可能遭遇猛烈的反扑。但年轻是他最大的资本,凡事可以试探着来,太过激烈的手段,未必就能直通最好的结果。 而且这些人就算有反扑,凭他现在所掌握的资本,已经不是谁想打压就能打压得下去!他和他背后的沈家,乃至于商盟和隐爵,已经构成一个庞大的体系,嵌入到时局中不可分割。他无论做什么,哪怕性质再恶劣,只要不是反过头去自相攻伐,总能获取到足够的支持! 相对于对台臣们的苛待,对于那些投降的兵士们,沈哲子可谓优待得很。他的许诺都是不打折扣的第一时间得到履行,最近这几天,经他手得到提拔的兵尉以上的宿卫将官就有三四人之多! 态度如此鲜明的不同,倒不是要拉拢宿卫们,且不说宿卫们的忠心和凝聚力本就堪忧,而且他也从未想过要拉拢底层民众搞革命。之所以这么做,除了当下保卫建康的切实需要以外,沈哲子也希望能够借此尽可能的保全人命,无论是叛军还是宿卫,哪怕品性很低劣,毕竟同文同种,活下来还有因势利导的可能,死了万事皆休。 在这激烈的巷战攻防中,第一支赶来增援的队伍终于到达了建康,乃是从大江西进,由庾家兄弟率领的来自京口行台的舟师。这一部援军的到来,让弥漫在建康城上空的阴暗一扫而空。 但是沈哲子却感到有些意外,他本以为第一支到达建康的队伍应该是荆州军。虽然荆州军如今正在与历阳叛军主力进行大战,但是作为江东最强方镇,是有余力遣一部偏师前来驰援京畿的。在见到随军而来的庾条后,沈哲子的疑惑才得以解开。 0360 用兵石头 房间内,听完庾家两兄弟的话,沈哲子眉头微蹙,脸色沉凝坐在那里沉吟不语。 在他对面,则是神情恍惚不乏局促的庾冰,以及一脸歉然笑容的庾条。 庾冰心情有些忐忑,也有几分羞恼。他确实意识到自己在这件事情上想错了,加上几位兄长的督促,自问补救的态度还算诚恳,可是年轻人却迟迟没有反应,这让他略感不满。且不说他家在时局中的地位,单单以辈分而论,他也算是一个长辈,即便是一时计差,对方怎么能这么冷落他。 庾条察觉到庾冰的情绪变化,旋即便以厉目扫来,警告他不要再乱说话。以往他在几兄弟中算是最不成器,可是随着局势的演变,尤其在京口创建行台后,那些隐爵人家成为他家执政的极大助力,他在家中的话语权也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维周,我与季坚疾行归都,就是要告诉时人两家情谊不容离间。莫非这当中,还有什么没考虑到的问题?” 警告过庾冰之后,庾条又望向沈哲子疑惑道。他与沈哲子之间的情谊,反而要比庾冰这亲兄弟深厚一些。以往他所为多悖离大兄意愿,而庾冰却是深受大兄影响,对他也不乏疏远与不理解。而沈哲子却是与他配合默契,互相扶持才有今日局面。 “这倒不是,我只是在想别的事情。” 沈哲子闻言后回过神来,转而望向庾冰笑语道:“小舅也不必因此介怀,局势板荡,风物迷眼,一时计差都是人之常情。若无切肤之痛,人是不能信重不疑。以往我疏于礼见小舅,还请小舅见谅。” 庾冰听到沈哲子这么说,不免有几分羞惭,嚅嚅道:“维周言重了,今次是小舅……唉,前事休言,既然已经归都,维周有何差遣,即管到来,我当竭力帮助维周守住京畿。” “局势至此,旬日将有变数,历阳其败未远,建康之安危,倒也不必再过分担心。” 顿了一顿后,沈哲子话音一转,继续说道:“兵事将止,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真正考验还未到来啊。” 席中两人自然明白沈哲子言中之意,所谓真正的考验,自然是他们庾家在来日时局中的安排。此祸因他家而起,来日量罪几分、物议如何,眼下都要未雨绸缪,有所布置了。 “对了,小舅归都有没有去拜见王太保?” 听到沈哲子这问题,两人微微错愕,旋即便摇头道:“我们自覆舟山登岸便直接来见维周,倒是无暇去拜望。” “那么小舅去见一见王太保吧,这件事也不妨告知太保,只言有此事,不必再作议论。” 沈哲子又对庾冰说道。 庾冰闻言后略作沉吟,而后点头道:“我知道了,现在就去见王太保。” 等到庾冰离开,庾条才叹息一声道:“以往总觉大兄方正刻板,不近人情,如今大兄不在了,却连家都要散了!” 沈哲子也是颇为感怀,庾亮智小谋大也罢,慎独绝众也罢,能够带领其家在时局中崛起,与琅琊王氏分庭抗礼,其本身的素质和格局是不必质疑的。但他这几个兄弟,无论是庾冰,还是与沈家亲厚的庾怿、庾条,较之乃兄仍是远逊。 庾冰今次入彀,从另一个侧面讲何尝不是在挑战庾怿的权威,要拉拢一部分人另起炉灶,不甘心跟随在庾怿身后。 这件事看似在针对自己,实则是挑拨庾家兄弟,让他们不能信重无疑。如今庾家最大的优势是皇太后的支持,但如果几兄弟吵闹起来,让皇太后都不知该支持哪一方,那么庾家在时局中的优势便荡然无存。 庾怿在席中沉吟片刻后才发问道:“维周你让季坚去见太保何意?我实在担心季坚眼量太浅,或会再受蛊惑啊!王氏祸心包藏,其家根枝不谐,相互绞杀,如今却以此家风来坏我家,实在可恨!” “小舅放心吧,我倒觉得此谋并非出于太保。况且今次之事也是发轫于末端,所害不大,让人警醒,以后不必再重蹈覆辙。” 沈哲子觉得这件事应该还是陆晔那老狐狸操作的,不只坑了庾冰,也害了王彬。不过无论发谋者为谁,都不妨碍沈哲子在王导这里借此敲诈拿好处。而且这件事也给了他警醒,他家在平叛过程中表现过于亮眼,所得太多,接下来一段时间倒不好再过于激进,可以停下来消化一下。 “对了,今次新来四千余舟师,维周打算如何安排?今次成军仓促,多赖隐爵各家和淮北旧交帮忙。我不妨与维周讲,这些援军战力不强,未必能堪大用。”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道:“战力如何不必计较,暂时驻入蒋陵吧。若我所料不差,荆州方面援军应该也快到达,石头城叛军已经不足为患。” 眼下叛军攻城,能够给沈哲子造成压力的也就只有历阳军本部而已,至于那些仍归叛军统率的宿卫们,不只是在划水输出,而且还在时刻准备投诚。经过前几日的疾攻,这两天石头城发动攻击的节奏都慢了下来。如果历阳方面再没有援军支援过来,苏逸也只能饮恨而退。 现在沈哲子的关注重点是叛军张健部,早先纪友便有招降张健的想法,这两日都中战事稳定下来之后,又多多在沈哲子面前提及。沈哲子虽然并不看好此事,但既然纪友这么热心,他也准备近日安排人护送纪友去试一试。 大概是援军到来的消息传到了石头城,让苏逸有所忌惮,接下来的一整天时间里,石头城方向都没有再发动攻击。被战事蹂躏已久的建康城,终于得到一丝喘息之机。 随着严苛的禁令在台中施行以来,整个台城的气氛便一直有几分压抑,几乎已至道路以目。每天清晨在太极东堂一个时辰的集会,是唯一让台臣们感觉还有几分自由的悠闲时光。因而绝大多数人都会出席,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这样的晨会自然是由太保王导主持,皇帝陛下偶尔也会出现,只是明显对他们的话题并不感兴趣,待不多久就要早退回宫。 如今战事当先,军务为首,台臣们每天凑在一起其实也没有什么政事可以商讨,唯一算得上事情的就是对都中民众的安置管理。早先叛军管理台苑时,为了防止王师轻松冲入近来,也为了防止民众大量逃散,曾经将大批都中民众迁至苑城居住。 沈哲子收复台苑之后,也没有时间将这些民众迁出,反而因为接下来的巷战保卫城池,又有一部分幸存的都中民众蜂拥而来,被安置在了苑城北面的武平陵、鸡笼山一带。 压抑的气氛让人没有高谈阔论的雅兴,许多人来到东堂后只是默坐在席中一言不发,以此来表示自己的不满。即便是偶尔引起话题,也都不谈论如今最为重要的战事,他们不是不关心,只是不忿于再对沈哲子歌功颂德。 枯坐片刻,殿外突然响起甲衣声,众人纷纷循声望去,便看见戎甲在身的沈哲子在几名同样甲衣森然的部众簇拥下行过来,原本气氛尚算轻快的殿内顿时又变得压抑起来,许多人都皱起了眉头,甚至冷哼出声。 沈哲子解下佩剑行入殿中,先对上首王导等几人施礼,然后才就近坐在了大殿门口的末席上。坐在他临席几人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以示与他划清界限。人还是那个人,只是从原本的文韬武略皆俱的少年俊彦,变成了让人生厌的热衷于刑名峻法的法家刑徒。 沈哲子对台中的严令管禁,倒也不是让所有人都心怀不满,像是早先一直随驾君前的右卫将军刘超,对沈哲子反而越发看好起来。旁人只觉得沈哲子挟兵威而迫群臣,刘超却认为这恰恰是年轻人忠君勤任、不热衷邀名养望的体现,因而对沈哲子大有忘年交的知己之感。 “行台援军至此,维周今日总算得以悠闲。” 沈哲子行入进来后,旁人都闭口不言,刘超却是笑起,在席中特意吩咐人给沈哲子送上茗茶。 沈哲子在席中对刘超点头示意,旋即叹息道:“虽得喘息,不敢松懈。末将也是忙里偷闲,来聆听诸公教诲。” “使君集众生威,指挥若定。我等受命即可,哪敢大言指教。” 听到这怨气浓厚的声音,沈哲子只是笑笑,并不接口。 王导今日话本来就少,这会儿突然望着沈哲子开口道:“都外援军已经到达,不知小沈都督何时用兵石头,反攻叛部?” 众人听到这话,也都纷纷竖起耳朵,石头城叛军是悬在建康头顶的一柄利剑,让他们寝食不安。而且如果没有石头城威胁存在,他们也不必如此受迫于人,敢怒而不敢言。 早先是军力不足,如今援军已到,如果沈哲子还不敢进攻石头,他们已经打定主意要斥责沈哲子怯弱不战,养贼自重! 你不是要独揽军务大权?那么就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能力! 0361 委曲求全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一声,将众人脸色尽收眼底,视线则落在今日也有出席的庾冰身上。 庾冰略作沉吟后才开口道:“历阳强横,不可轻敌。不瞒诸位,今次行台集众来援也是仓促。那数千舟师看似人众,其实军力仍逊,仓促成军,不能轻战啊!” 这话就是在说那几千援军只是一个吓唬人的样子货,一旦开战就会露馅。众人听到这话后,脸色都纷纷一变。他们过去这几天望眼欲穿,期盼能有援军到来以瓜分沈哲子的事权,打破眼下这一言堂,哪想到造化弄人,期盼良久盼来的援军竟然只是一个徒具其表的样子货! 可是众人对沈哲子的忍耐实在已经达到一个临界点,尽管庾冰已经这么表态,但在沉默片刻后,有人又开口道:“两军对阵,本就虚虚实实,哪有什么笃定必胜的战局。援军底色如何,叛军并不知晓。正如驸马早先奇兵突入京畿,取胜之妙,正在于虚实难辨,攻其不备而已。趁其人心惶惶,一战未必不能克定!” 大概是觉得自己表现过于急切明显,那人又加一句道:“军略非我所长,究竟该如何作战,还需驸马自决。” 然而他话音一落,席中却又有几人发声附和,都是在用言语挤兑,迫使沈哲子出战。只是话多模棱两可,并不把话说死彻底得罪沈哲子,就算沈哲子出战落败,他们也有余地推诿责任。 沈哲子心中虽是冷笑,神色却是郑重道:“末将前日既敢轻身入都,今日又岂会避战。不过眼下却仍有一虑,如今都中多新附之军,其心未定,若真决战展开,末将担心或有心怀叵测者兴乱于后。前方战事如何不计,若是皇帝陛下受到惊扰,虽胜犹败!” 顿了一顿后,不待众人开口,沈哲子便又说道:“来日必有一战,不过在此之前,末将要确保皇帝陛下安全无虞。所以请诸公拱卫皇帝陛下暂登覆舟山,末将再无后顾之忧,便与叛军决战石头之下,不死不休!” 众人听到这决然之语,心中皆是一凛。不乏人脸上流露出喜色,如今他们所困最深便是被沈哲子压迫管制,第二便是不能亲近皇帝。若真要如此安排的话,两个难题都被解决,就算沈哲子败了,他们也能拥护着皇帝从容退去。 然而就在他们开口答应下来的时候,席中却接连响起反对声。 “切切不可!” “驸马不要冲动!” 反对之人各有各的思量,有的是担心沈哲子,有的是担心皇帝,有的则是整体的考量。 而在这些反对声中,态度最为坚决的反而是王导。在别人看来,沈哲子要求决战或是年轻气盛,受不得激,又或自恃太高,求胜心切。可是王导却知道更多内情,知道有人在拿国运开玩笑,要将沈哲子陷入死地! 虽然已经渐渐看不透这年轻人所想,但有一点王导却可以肯定,这年轻人绝非委曲求全,逆来顺受之辈。今次有这样的决断,未必就是真的存心要与叛军决一死战,更多的应该还是要顺水推舟,将皇帝与群臣诈出城去,弃城而逃! 如果真发生那样的事情,王导已经不敢想象来日江东会是怎样形势。如今皇太后、皇帝俱在其掌握之中,就连台臣们都不得自由,如果一旦离开建康,原本已经有所明朗的平叛形势将会陡然急转直下! 王导已经来不及思忖王彬怎么会做出这样的蠢事,明眼人都看得出如今庾氏要仰仗沈家,怎么可能会被这样拙劣的计策给离间!这么做只是枉做恶人而已,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收获,反而由于建康如今特殊的情况,极有可能让事态失控起来。 眼见席中不乏人还没有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鼓噪沈哲子出城决战,似乎这样他们就能够得到什么好处。因为彼此距离并不算近,王导看不到沈哲子脸上具体的神态变化,但由其语气已经能够推断出此子应是变得愤慨起来,甚至还有可能将眼前一幕视为自己联络众人对他进行逼迫。 王导对沈家不乏警惕,但他深知底线应该设在何方。诚然击溃石头城守军是守卫建康城的当务之急,但这完全可以交给随后赶来的各路王师。平心而论,沈哲子在这样困难的条件下守住建康不失,已经做得极好。逼他出城决战,反而是破坏了眼下的平稳。 “天子应居明堂正室,未可轻动!尤其眼下兵灾未解,岂能因一时之急使皇帝离于王庭!” 众人听到王导这话,不禁便有几分讶然,他们自觉得逼迫沈哲子出城求战,可不是全为自己。如果沈哲子离开台城,王导自然而然就会成为皇帝身前第一人,如此显而易见的好处,王导为什么要拒绝?莫非被困得太久加上丧子之痛,让这位太保已经丧失了对时局的判断? 沈哲子自然明白王导因何要出言反对,但他却不打算息事宁人,闻言后便又正色道:“晚辈入都本为勤王,若非迫不得已,岂敢惊扰皇帝陛下!诚如诸公所论,叛军不知援军底细,但他们若对京畿仍不死心,必然要趁援军新来未定而发动强攻。来日一战,应是无可避免,晚辈不敢心存侥幸,届时所部都将奔赴战场,未必能有余力拱卫皇帝陛下并诸公。” “是啊,既然此战无可避免,何如先发制人!” 话题讨论到这一步真让众人感觉诧异,他们自以为得益的王导出言反对,反而是沈哲子战意甚强。虽然感觉有些古怪,但却不妨碍他们按照自己的思路想法去推动,纷纷出言附和沈哲子。 王导坐在席上,心中真是五味杂陈。这驸马应是怀疑到了自己的身上,不打算再固守台苑以保护这一群心存虎狼念想之人。 他真的想提醒一下在座这群人,即便是将皇帝转移到覆舟山,负责保护他们的仍是沈哲子的部众人马,那跟在台城内有什么不同?届时沈哲子若借口战事不利,要挟君远退,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什么能力去阻止?届时不要说面子问题,乱军之中对方若看哪个人不顺眼,一刀宰了也绝对不用第二刀! 绝对不能让皇帝离开台城!绝对不能毁掉眼前这一点来之不易的秩序! 王导心存此念,在席中沉吟良久,才徐徐开口道:“勤王护君,为人臣者皆有此责,岂能独苛都督一人!假使来日叛军大举进攻,军力有缺,不妨将群臣迁出台苑,以削减台中守卫压力,惟请都督一定要守住台苑,拱卫皇帝陛下安全无忧!” 此言一出,整个殿堂中已是鸦雀无声,众人皆神色诧异望向王导,没想到如此狠毒的釜底抽薪之策竟出自王导口中!若叛军真的大举进攻,整个都中都成焦土,若将他们驱出台城,那必然是十死无生啊! 眼见众人神色愕然,王导心中不禁苦笑,他素来秉承网漏吞舟的宽刑简政,若有得选,怎么会发出这样自绝于众的声音。但是现在为了稳定住沈哲子,他也只能这么说,以期能平复沈哲子心内的怨气,不要激于意气将皇帝掳走,弃城而逃。 看到王导那略显萧索的神情,沈哲子心中不免一叹。王导情愿自伤其望,集众怨于身,也不敢冒险让皇帝离开台城。察其内心,自己或者说他们吴人在王导心目中是与苏峻没有区别的,都是祸乱之源,甚至有可能对吴人的警惕还要甚于对苏峻等流民帅。 人的真实想法如何,总是下意识在关键时刻流露出来。聪明人没什么,糊涂人没什么,揣着明白装糊涂才是最可怕。王导惯来给人的印象是一团和气,甚至为了拉拢吴人而学吴语,但其实深思起来,对于吴人始终保持着绵里藏针的警惕。 沈哲子对此倒也并不介意,他从没想过要与王导达成什么精诚合作的氛围,既然对方主动递过来把柄,他也没有浪费的道理。因而略作沉吟后,他便站起身来说道:“此事干系重大,晚辈一人难决,还要与众将商讨一番。请太保并诸公稍后片刻,待到有了决议,晚辈便来告知诸位。” 眼看着沈哲子匆匆离席,众人不免更加傻眼,这是要顺势答应下来了?这是要借此将他们赶出台城去?想到近来沈哲子对他们的苛待礼慢,许多人已经如坐针毡,冷汗禁不住的流淌下来。 一想到自己等人或将面对的悲惨下场,许多人望向王导的视线便有些不善起来。有人已经忍不住发声道:“假使来日战事吃紧,我等更应拱卫君前,共赴生死,安能独活!太保此议实在有欠思量,若是皇帝陛下眼前贤踪绝迹,忠骨难寻,只剩一群武夫,又是怎样悲怆局面!” 这话仿佛一个进攻的号角,殿中那些忧心被驱逐的人纷纷发言指责王导,在他们看来,此公真是昏了头,竟然说出这样狗屁不通的建议!而最要命的是,他们或将因为王导一时智昏而有可能丢掉性命! 王导并不多作申辩,只是在席中眼睑低垂似是入定,周遭一切喧闹声充耳不闻。 随着时间的流逝,众人越发不安,有人忍不住起身行至殿前,却蓦地发现殿外的甲士守卫较之早先增加了一倍有余,略一思忖顿觉头脑一阵眩晕! 0362 驸马超凡 沈哲子在宣阳门附近的都督府里,倒是将众将都召集起来,只是所谈论的内容却与东堂那些人忧心忡忡的问题八竿子都打不着。 都督府名下正式编制的属员只有四人,但沈哲子如今节制都中军务,部将却是众多。而且像庾曼之等早先并无具体军职的世家子,如今沈哲子也都借职务之便,给他们在护军府都挂了一个职。加上宿卫之中原有的或是新近提拔的,整个都督府内聚集了二三十名中层将官。 今天将众将聚集起来,主要的任务就是发放委任令。早先沈哲子提拔这些人,某种程度上来说是越界,且不说他本身并无任命中层将官的权力,即便是都中护军府赋予他此职,但是眼下名正言顺的权力来源还在京口行台。 庾条他们不只带来了援军,还带来了中书诏令,原本的职事没有什么变化,除了正式任命他为督建康诸军事以外,另给了他一个护军府左部尉的兼职。这个兼职品秩不高,只有区区四百石,但权柄却重,能够直接任命千石以下的武将职位! 有了这个职事,沈哲子再委任哪个人,便不再是战时权宜之计,有了法理的正当性,哪怕是在平乱结束之后,这些职事也都能够保留下来,不会被裁撤。 一份份委任令发下去,众将不免都是笑逐颜开。那些世家子还倒罢了,他们即便是不任军职,来日也有更好的仕途出路。比如沈牧,他本身便是四等爵,在刚刚升级的东扬州挂一份任职,在护军府亦有一个六等襄武将军衔。眼下给他们分配一个职位,只是为了来日分功论赏时有所依据。 可是对于那些没有什么背景的宿卫将领而言,这一份任事便弥足珍贵。时下本就鄙视武夫,他们的升迁极为困难,而且绝大多数时候,即便有战功,封赏真正落实下来也要大费周章,等上很久。或者也是因为这样低下的效率,让宿卫没有什么战心。 可是现在无论是原本宿卫将官,还是那些阵前投诚者,几乎每个人都在原本的品级上有所加官。有些确实战功卓著的,更是加官数级,这在以往简直是奋斗一生都难达到的进步! 沈哲子始终觉得,脱离了利益,一切只谈道德素养、只谈情怀理想的行为统统都是耍流氓。眼下他或许还不足对抗萎靡已久的世风,但从现在开始要给自己树立一个赏罚分明的形象。要让别人拿出命来陪自己去奋斗,最起码要保证他们的每一分奋斗都是值得的。 加官之后,沈哲子又吩咐众将各自归营,排队等待前往蒋陵领取军需辎重。行台来的舟师或许难堪大用,但运送来的物资却是建康急需。 等到众将散去,沈哲子才召来负责在太极东堂大殿外盯梢的亲兵,询问了一下里面的气氛变化,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才动身返回东堂。 此时大殿内早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台臣们各自聚成一堆,有的沉吟不语,有的对王导诸多怨视,有的则开始喝骂沈哲子太过狂妄。 不过随着沈哲子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诸多杂乱声音顿时消失,整个大殿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凝望着沈哲子,等待他做出最后的决定。 “维周,是否真的需要离开台城?假使这样能将兵事拒于台城之外,我之生死又有何惜!只恳予我一剑,誓不与叛贼共戴一天!” 右卫将军刘超起身慨然道,然而随着他这话一出口,很快便招惹了数道深怨目光。 “人各有所长,冲锋陷阵、誓死杀敌诚然壮烈,但诸公皆为国任之选,享国禄两千石者,若只凭血气去与那寒伧武夫拼死,实在舍本逐末!若轻抛己身,只求一时快意,来日国事再将托谁?” 有人义正言辞呵斥刘超,因其莽夫之论而深感不屑,那自信的语气和神情,简直让人怀疑其人已经心怀羽扇轻摇、安定天下的妙策。 无论什么人在说什么,眼下沈哲子的表态才最重要。众人眼看着他徐徐坐入席中,心中虽是忐忑得很,但却不敢发言催促。 “太保之议,确是赤诚为国,不计己私,实在让晚辈等钦佩不已!”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众人一颗心不免跳得更快,这是要顺势答应王导的提议? “不过,晚辈既然多得诸公信重,推为督军之任,若非事态急迫,万不得已,怎敢轻言相弃!” 噗通! 安静的大殿中突然响起一个突兀声响,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是一人侧身倾听的过于专注,不知不觉身体压倒了面前的案几,略显狼狈的滚落在地上。然而众人这会儿却没心情嘲笑别人,他们都从沈哲子语气中听出一丝转机,已经有人忍不住疾声发问道:“驸马的意思是……” 沈哲子笑一笑对刘超说道:“右卫事君忠烈,诚然可钦。然而晚辈既然身负军务之任,岂敢推诿于人。贼兵再凶,不过强弩之末,晚辈不敢言之必克,尽力而为则已!请诸公安居台中,各司己任,只要晚辈麾下有片甲得活,必不让贼众越过台墙!” “驸马壮言高志,实在超凡高远!” 随着沈哲子话音落下,殿中顿时便响起几人对沈哲子大肆夸赞之声。诚然时人不乏气节之选,但不可否认的是真正事到临头时,能够保持淡然的并不多见。其他人即便自持身份没有发言,但是听到沈哲子表态后,再望过去时,视线便温和得多,再无先前那种怨望厌恶。 王导在席中听到众人话语,眸中只是泛过一丝无奈苦涩。人在局中各自算计,彼此难免会有火气,他既是局中人,又要维持住整个局面安稳不要被人掀桌子。早先沈哲子严苛禁令让台臣们众怨沸腾,如今他愿意自伤以平复对方的怨气,惟求对方不要激于意气做出有害时局的事情。 沈哲子已经这么表态,看来是已经领略到了他的苦心。可是王导心内却没有太多喜悦,只是感觉一阵心累疲惫。他甚至已经有些羡慕这年轻人风华正茂的年纪,行事不乏锐意的作风,继而再想到自己丧子之痛,族弟不顾他之安危与旁人相谋,更有形单影只的孤独之感。 沈哲子在席中看着众人对他已经截然不同的态度,心情同样不算好。有时候他真的想放开手脚,将这些蝇营狗苟之辈一扫而空,但他心内同样也清楚,比人心更败坏的是世道,世道没有好转,坏人杀得再多,也没有冒出来的快。 略一沉吟后,沈哲子实在不耐烦再听众人那些无聊的夸赞追捧,便在席中说道:“稍后晚辈要归军中调度布置,希望能够抵住石头城叛军反扑。必要时或不能久居台城,为皇帝陛下并诸公安危计,请诸公谨守禁令,切勿松懈。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驸马请放心,我等绝非量浅之人,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令。谁敢因此怨视非议,简直不识大体!” 有了早先的那一场虚惊,众人再不觉得这禁令是在为难他们,当即便有一些人拍着胸口保证道。 “晚辈离城之时,还请太保入值宫苑,守护皇帝陛下勿受惊扰。” 沈哲子今次能迫得王导配合他,是因为他清楚王导的底线在哪里,而王导却不知他的底线如何。这样一个配合化解掉早先自己承受的怨望,其实并不高明,瞒不住真正的有识之士。所以沈哲子干脆不再给王导留在台城为自己申辩的机会,直接将其调到皇帝身边看守起来。这样旁人即便有所察觉,也只道是王导以此为筹码与自己进行的一个交易,以求更能接近皇帝。 而且沈哲子也不担心王导会借此给小皇帝施加什么影响,他家那小舅子得知南苑被烧,伤心的不得了,如今只在苑中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每天搅奶忙得不亦乐乎,哪有时间去听王导说什么。 王导闻言后并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点头。他眼下的窘迫,最大的原因就是在外间并没有足够强力的力量予他呼应,原本布置的族弟王舒,还有交好的淮北郗鉴,在这过程中都没有发挥出应该发挥的作用,手中几无底牌,再遇上一个熟悉规矩但却不守规矩的驸马都尉,真让他有束手无策之感。 沈哲子离开东堂之后,便将部众进行了一系列的调防。原本在覆舟山进行整编的路永部被调到了他的麾下直属,前往大桁南驻防,沈牧则率部进入台城接掌了台城的整体防务。 在将王导送入苑中看守起来之后,沈哲子顺便将庾曼之一起塞了进去。这小子在偷袭下都船营时受伤不轻,脑壳几乎都被开了瓢,已经难上战场,喜滋滋得了一个七等将军号,正好留在苑中养伤。 至于其他的亲信部将,沈哲子一并都带到了大桁南,倒不是为了反攻石头城,他是脑抽了才去招惹已经急得红了眼的苏逸。这几天他把持台苑过足了瘾,就连王导这样的辅政重臣都被他呼来喝去。 此时离开台城,是要给自己留下一个过渡期,如果他所料不差,未来几日各路援军应该会陆续抵达建康,届时他便不能再一言独断,作威作福。主动退出来,进退不至于太过仓促,可以从容得多。 0363 沈氏之兴 六月下旬,江州军王愆期过江北袭历阳,与毛宝南北合攻击溃南来的祖约,是役豫州军大部溃败,祖约北逃。 与此同时,历阳军苏峻与荆州军决战于姑孰,大战三日,斩首塞江!最终,苏峻不敌,率领残部往宣城而逃。 沈哲子用来威胁台臣的石头城叛军反攻终究没有发生,他在大桁南驻扎几天,最主要工作就是收编源源不断从石头城越城来降的宿卫们。时下虽然没有什么即时的通讯技术,但姑孰距离石头城本就不甚远,大江上游不断飘来的尸体、舟船残骸并各种损坏的军械,无一不在表明上游战况之惨烈。 当沈哲子麾下的军力达到五千余人时,困守石头城的苏逸终于不再坚持,集众发生了一场近乎闹剧的反攻,其部众们还没有冲过城外篱墙,已经叫嚷着举手投降。当沈哲子率领麾下精锐部曲冲入石头城时,早已人去城空,苏逸率领着仅剩的人马往南逃去。 接下来,沈哲子便在石头城迎到了荆、江合共五千人的援军,自此,建康城总算得以安稳下来。 随着各路援军到达建康,尽管叛臣苏峻还未被擒获,许多叛部也未剿尽,但人人都知今次的平叛结果已经明朗,不会再有什么变数发生。沉寂已久的都中气氛终于变得活跃起来,大量居于苑城周遭的幸存民众们被迁出。望着饱受战火摧残,早已满目疮痍,面目全非的家园,建康城内从白到晚到处都充斥着让人惨不忍闻的哭号声。 早在援军到达石头城前,沈哲子便逐步放开了对台城的管制,属于他的人马一部分转移到了覆舟山,另一部分则随着他来到石头城。整个台苑只留下谯王一人,率领宿卫一部拱卫皇帝。至于收编的宿卫们,也都交付护军府。 虽然护军府名义上的长官庾怿还待在京口行台,不过台城内仍不乏护军府的高级统帅,沈哲子早先是不讲道理的篡夺了他们的事权。一俟接掌了军权之后,这些人便开始厉兵秣马准备反攻距离建康最近的叛军张健部,通宵达旦的制定了诸多作战计划,可是在将要出兵的时候,才蓦地发现他们连基本的粮草都没有! 随着台城的管制解除,许多在不久前还恨不得扎根在台城的台臣们也仿佛结束了冬眠一般,再次恢复了活力,纷纷离开了台城。从城破那日开始,这些人被驱赶进台城,几乎与世隔绝长达几乎半年,此时终于得到了自由,更重要的是大量的讯息蜂拥而来,真让他们有恍如隔世之感。 随着信息的补全,这些人也能越直观的感受到时局中各方势力的涨消。虽然到现在为止,叛乱仍然没有完全平定,可是但凡俱备一点基本认知的,已经能够意识到今次战事带来的动荡远甚于早年的王敦之乱。 这其中最让人侧目的还是东扬州的异军突起,虽然这个消息他们早先已有耳闻,但是因为所知太少,大量细节的缺失让他们难以做出准确的判断。可是现在,他们清清楚楚知道了这件事的始末,会稽分州之事如何成议、如何运作、如何实现,乃至于东扬州军队在这场乱事中的亮眼表现! 在这个过程中,以沈家为首的吴中士人团体所显露出来的那种底蕴和凝聚力让人惊诧。当然沈家的崛起他们早有感觉和认知,但更多的是将之当做一个特例来看待,注意力更多集中在沈充和沈哲子这对父子身上。在他们的印象中,沈家仍然仅仅只是一个以豪门武宗而晋阶的新出门户而已,并不具备与南北高门相抗衡的底蕴。 一个家族能够长久的屹立不倒,除了本身的实力要强,每一代都有合格的继承人之外,更重要的是这个家族整体在整个时局中和文化传承上所获得的认同感。譬如南逃的这些人家,祖辈便享有崇高的声誉,哪怕其人是一文不名,但相对于那些寒门幸进之辈,时人自然更愿意相信这种有血脉和家世传承的世家子弟。 诚然沈家是烜赫一时,但也仅仅只是当下的势位而已。但是真正讲到那种认同感,就连陶侃那样的分陕重任,世家子弟都耻于为其掾属,更不要说区区一个沈充! 当然沈家在时人看来,是比一般的新出门户要强一些,除了帝戚之家外,还是因为沈充后继有人,有一个让人称羡不已的好儿子,不必担心一世而绝的问题。但即便是如此,时人言道吴中高门,下意识想到的还是顾陆人家,沈家与这些旧姓仍然不具备可比性。 而且沈家还有让人诟病的一点,那就是过分热衷于敛财。当然敛财这种事情,时下而言每一户人家都在做,贪墨占田,巧取豪夺,也可以说得上无所不用其极。但却少有人家做得沈家那样声势浩大,天下皆知。虽然时人心内不乏羡慕其家生财有道,但说到底,这样的行为终究是有伤清名。 但是,会稽分州这样大的事情,可以说是吴人群起在时局中攫取到一份安身立命的根基!沈家竟然能够在如此大的事情中占据主导地位,并且广受拥戴,一力促成,俨然已经成为新一代的吴人领袖! 这样的表现,不要说那些侨门诧异,就连许多吴人对此都是大感不解,他们怎么就莫名其妙的被代表了? 江东立鼎也有几十年,对于如何对付作为地主的吴人群体,时人也早已经总结出一套规律,或拉或打手段运用的很纯熟。虽然侨门内部也是矛盾重重,但是他们拱卫一个大义,又有客居异乡的生存压力,这让他们在形势危急的情况下,总能达成一个暂时的联合。 但这些优势,吴人是不具备的,他们本来就是一群亡国之余,并没有一个大义名分可以得到广泛的认可。类似顾陆这样的清望高门,下面还有周、沈这样的武力强宗,时刻摩拳擦掌准备取而代之。而那些乡土根基极深的武力强宗,彼此之间也是怨望深重,不乏世仇,得到机会便要将对方置于死地! 所以过往侨门对付吴人都是拉拢一派,打压一派,他们自己甚至不用费心,得势的吴人会自己绞尽心思干掉乡土对手。 譬如义兴周氏三定江南过程中剪除乡土仇人,吴兴沈氏得势后一举端了周家老窝。不需要动手,吴人自己就把自己玩死了。而且王敦之乱后的吴兴沈氏,虽然得以保全,但也差点被乡人们联合起来挖坑埋了! 可是现在,吴兴沈氏居然就做到了就连顾陆人家都做不到的事情,拉拢大量乡人一举将会稽从吴中分出,创建军州!哪怕此前沈家有诸多劣迹,单就这一项壮举,对于吴人而言,沈家足以成为吴人中当之无愧的领袖门户! 一直到了这时候,那些被围困经久的台臣们才明白,为什么沈哲子在攻入台城后敢于那么硬气。他所仗的势不是因为收复建康的功勋,也不是因为帝婿的身份,而是因为他是沈家嫡长子。而沈家最大的功劳,就是给吴人争取到一个立身之基,一个完完整整拥有自己常备军队的方镇,让吴人获得了与侨门角逐较力的底气和资格! 可以预见,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中,时局中绝对没有人敢于明目张胆的去对付沈家,或对付沈哲子。如果有人敢于这么做,他所面对的对手将不只是沈家与沈家的亲友故旧,而是围绕整个东扬州的一个群体,将会遭到强力的反扑! 吴人的地域观念有多强?当年作为吴地士人领袖拥戴鼎立江东的顾荣虽然已经去世,但如今在吴中乡土却是骂声一片,甚至不乏人扬言要将顾荣断碑掘墓、劈棺曝尸以向乡人谢罪,吓得顾家要常年在顾荣坟茔周围布置看守。 侨门南来,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在乡土实资上,无疑都会侵害到吴人。如果这个矛盾得不到解决,反而越演越烈,那么对乡人有大功的沈家在时局中的地位就会越来越重要!换言之,谁想对付沈家,必须要解决掉南北冲突矛盾,或者瓦解掉沈家团结乡人的基础,否则极有可能再次酿生兵灾! 一俟明白了这一点,这些台臣们心中滋味各不相同,但无论他们心情如何,沈家势大已经成为一个不争的事实,他们现在也只能接受。想得再深一层,则就是如今时局中增加了这样一个变量,他们该以何样的态度去面对。 沈哲子虽然离开台城转镇石头城,交出了防务大权,但却并没有因此而被冷落下来,不时有台臣前来拜访他,更不乏有一些台臣直接搬进了石头城来,借此以表示对沈家的支持态度。 当然在如今一个如此复杂的形势下,沈家的势大也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欢呼雀跃,衷心祝福。有一部分台臣虽然也来到石头城,但目的却不是来拜会交好沈哲子,而是请借舟船远行。 早先建康附近舟船早被历阳军搜刮一空囤放在下都,而后被徐茂他们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如今建康附近有船的只有覆舟山附近和石头城这里。 虽然这些人借船各有托辞,但沈哲子心里很清楚他们要去哪里,西向的去见陶侃,东向的去见王舒、郗鉴。沈哲子对此也不刻意留难,毕竟他家如今也算一方大佬,再放低身段去为难这些小虾米没意思,来日真正的较量还是要跟这些人各自去见的人选掰手腕。 0364 偿有功 沈哲子迁入石头城后不久,梅雨如期而至,绵绵阴雨降落下来,天幕阴沉低垂,暑气稍减,天地间充斥着浓浓的潮气。 这样的天气,又是在饱经劫难的时下,大概会勾动起人心里无限的骚情伤怀。聚集在石头城这些台臣们也多受天气感染,加上没有了兵灾威胁,渐渐便放舟江边吟咏叹唱起来,偶尔看到江边几具已被游鱼啄食干净血肉的尸骸,往往还要掬一把同情泪,长叹流涕。 不过在这阴雨天里,沈哲子心情反倒有些好转。倒不是他缺乏同情心,而是梅雨到来与农事休戚相关。如今这雨水不早不晚,如果战事能够抢在七月前完结,可以不耽误晚稻的播种。有了这一季稻米收获,今年这光景不至于太过难熬。 王导已经接手了建康的政务,沈哲子也在劝告那些逗留在石头城的台臣们返回台城去各司其职。来日政局再怎么波诡云谲,终究要让小民吃上饭,局势才能谈得上平稳。这半年来建康左近乡民们虽然饱经战事摧残,但既然侥幸活下来,总要忍住悲痛,为将来做打算。 护军府那些将领们每天都来纠缠沈哲子,希望能借到一些粮草前去征讨平定叛军张健,但是粮草没有讨到,反而讨来了一纸手令,所有非在军籍的宿卫成员统统遣退安置归乡。为了安置这些受乱军裹挟加入宿卫的乡人丁壮,沈哲子特意往返台城数次,才与王导等台臣们达成共识,暂取权宜之策,军功折田,最快速度将这些人安置下来,抓紧投入生产。 这样的安排是不符合惯例法度的,以往朝廷针对于此的善后往往都是将这些被裹挟的民众直接编入军籍,设屯安置。这样一来,经手的官员有政绩,而朝廷则增加了直接掌控的田亩和人口,而且做起来也简单。唯一被侵害的则就是这些民众,良民丁口自此成了军户。 但是现在情况则有些特殊,一方面是京畿附近并没有适合大量屯垦的土地,另一方面则是迫切需要进行生产以供给京畿。不过要将军功落实到每一个个体的身上,然后再逐一给他们划分田亩,中朝以来未有先例,尤其要让王导接受这样一个方案,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任务,而且会招惹很大的物议。 沈哲子说服王导的方法也简单,还是吓唬他。 建康周遭如今残破不堪乃是不争的事实,如果不能快速稳定下来收拢人心,那么来日等到皇太后并行台一众人员归来,凭建康目下的状况实在难以承载那么庞大的人员涌入。届时极有可能会有人借此要求迁都,甚至干脆就将皇太后等人扣在京口,继而商议迁都。 关于迁都与否这个问题,沈哲子跟王导的立场是一致的,那就是绝不容许中枢离开建康!否则他大可不必这么急切的收复建康,只要将皇帝营救出来就好了。 但是王导仍然拿不准沈哲子所想,而沈哲子提出来的这个问题又是确实存在的。他要拿出足够的理由去反驳有心人撺掇的迁都之意,最好的办法无疑是在最短的时间内让京畿稳定下来!有了这样一个前提,看似不可能的方案,反而成了一个极为有效的选择。 使民安其土、乐于耕,最快捷的方法莫过于直接施予其土地。只要确立了这个思路,至于土地总有方法弄出来。别的不说,单单西阳王等那几个确凿无疑投靠叛军的几个宗王,他们在京畿周遭便持有大片的田庄耕地。 原本这些土地应该是用来赏赐功臣,现在有了沈哲子的撺掇,王导索性直接挪用起来。至于来日的封赏,那是先要确定不会迁都之后才需要考虑的问题。 因为平叛已经将近尾声,为了及早稳定局势,作出决定之后,王导即刻便将此事付诸现实。都中吏员太少,沈哲子直接将石头城部众调出来帮忙丈量土地,清算田亩。 沈哲子这样踊跃的态度,反而让王导有几分狐疑,莫非自己误会了,这位驸马真的是没有杂念,一心为国?但是无论如何,当这个消息公布出来的时候,都中所有宿卫都欢腾不已,他们不只能够豁免成为军户的悲惨命运,反而能够凭借战功获得田亩,实在是让人振奋不已!如此一来,即便是想停都停不下来了! 但这项政令在台臣们中间却引起轩然大波,以往朝廷不是没有授田,进行过几次的土断基础就是土地。但且不说土断政策本身就是褒贬不一,而且土断授予的土地绝大多数都是撂荒已久、或者根本没有开垦过的荒地。像这样在京畿周遭大规模授予良田,而且还是军功为名义,便有些挑动各个人家的底线。 因而当这政令颁布以后,王导那里每天都是宾客盈门,纷纷劝告他不要为乱政之始。对于一些亲厚人家,王导还耐着性子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劝告这些人家为大局计,不要计较一时之小利,并且一再保证这只是非常时期的特例,绝不会成为常例。 但是王导自己也清楚,一旦开了这个口子,有人因此而受惠,榜样的力量始终存在,来日未必就能完全禁除。但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假使王舒能够主导东面战场,假使郗鉴能够过江主持行台,他都不会选择这样一个注定会有遗祸的方案。 可是现在的问题是,他家在眼下这个局面中已经没有足够稳定局势的力量,假使三吴或是荆州真要强硬迁都,他有什么办法去阻止?仅仅一个沈哲子,靠着手中那几千数众,就能在台中横行无忌,让他没有办法制约。若来日迁都之议真的被人提出来,他都不敢想象会有多少人奋不顾身的加入其中来! 惟今之计,只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抢在各方还没有反应过来,施恩于丹阳这些宿卫乡人们,掌握了宿卫人心,才能让人有所忌惮! 台城内的反对之声,乃至于那些暗讽王导以国资而邀民望的风言风语,王导都可以置若罔闻,但当陶侃的书信送入台城后,王导却不得不郑重以对。陶侃原本就是分陕之重,如今荆州军又大破苏峻主力,威望已经达到一个顶峰,假使他旗帜鲜明的反对,即便有千般理由,王导也不敢再推行此策。 沉吟良久之后,王导还是派人前往石头城将沈哲子请来,这段时间他也在思考沈哲子为什么热心帮助自己,考虑良久之后,觉得最有可能的就是沈哲子希望自己能因此大伤人望。但无论这年轻人用心如何,王导也不打算让他置身事外。 这几日因为授田之事,沈哲子多与王导接触,彼此之间关系反而有所缓和,不再似以往那么疏远。他行入王导官署施礼入座,彼此寒暄一阵后,王导才轻飘飘的将陶侃的书信递过来,于席中笑语道:“前日之授田琐政,竟得陶公之点评,驸马愿否一观?” 沈哲子听到这话,便明白了王导请自己过来的意思,当下也不推辞,拿起陶侃的书信来匆匆一览。信中内容倒也没有什么出奇,陶侃对这授田同样也不赞同,信中无非是全王导不要一时冲动为坏法以害人望。 关于这个军功授田,沈哲子倒也没有什么太深的用意,仅仅只是单纯的想给丹阳这些无辜民众争取一点福利罢了,顺便把王导裹挟进来,让此老再承受一点物议。 如果说要借此掀起什么制度革命,那也未免过分乐观。凭时下豪门大族掌握的力量,别人家不说,单单沈哲子自己家什么情况他就清楚得很。时下尽管战事频频,但如果说寄望于战争培养起什么军功新贵阶层,那也真是出了鬼了。 历史上北府军的崛起,那是庾家兄弟加上桓温接棒,持续二十多年不间断的土断以及各个方面瓦解士族力量,辅之以太原王家狗咬狗将国家败坏的一塌糊涂,加上天师道的造反,还有桓玄那一场篡位,最后才生成了刘裕那顺势一击。 时人反对军功授田,除了此法有浓烈的法家刑徒味道以外,更多的还是眼馋那些即将被分下去的土地,并没有太强烈的阶级斗争意识。而陶侃反对,也是因为王导此法破坏了约定俗成的军功犒赏制度,他作为方镇之首不能不表露态度。 沈哲子始终觉得,所谓穿越者的进步性,是对人的价值和能力的肯定,而非大搞制度建设。制度是嵌入到整个时代中对资源的获取和分配方式,好的制度永远都是整个社会加入其中磨合起来,而非创建出来。基于这个认知,他愿意帮更多人争取发挥能力的机会和平台。 比如历史上会在今年出现的度田收租制度,即就是废除户调,按照实际占有的土地收取赋税。这一个政策,从时下而言,是极大程度缓解了小民的赋税压力,但却将压力转嫁到世家大族身上,因为大族占有的田亩多。 按照这个标准,沈家需要缴纳的赋税增加何止十数倍!而小民之家由于实际开垦田数不足,应缴纳的赋税反而有所减少。可以说,这是一个劫富济贫的良政。但是那又怎样?士族大户拒不纳税!累积的欠税达到几十万斛之多! 到了谢安时代,因为要团结世家大族的力量以抵抗前秦的入侵,不得不废除这一政令。这是在不同时代的不同选择,但是到了明末王夫之评价这一项政令是晋之稗政,安罢之,可谓体天经以定民制矣,成了臧否人物的一个佐证。可惜这个定民制有效期有点短,不足二十年,天师道裹挟江东大量民众起义,有点打脸。 沈哲子愿意推动军功授田,与王导的考虑差不多,就是快速稳定京畿局势,顺便收一收民心。当然,他比王导优越的地方在于,王导是冲在前面的,他是躲在后面拱火的。当然如果此法能够就此埋下一个看重事功的种子,他也乐见其成,但沈哲子却并不抱希望。因为时局中无论哪一方都没有足够魄力和能量,一直将之贯彻下去。 既然王导将此信传示给自己,沈哲子略一沉吟后,还是决定帮王导做一次说客,去见陶侃一面。 0365 营大难入 陶侃如今的行营已经越过姑孰,安置在了距离石头城不远的白石。 沈哲子其实早就应该前往拜见陶侃,毕竟陶侃如今官任大都督,节制天下军马,是武将中的第一人。沈哲子一直拖着不去见陶侃,一方面是真的没时间,忙着给宿卫争取土地,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此前不相见还有推诿余地,可是一旦拜见过之后,陶侃如果有什么军令,他是不方便直接拒绝的。 不过这几天等下来,陶侃倒也没有借着大都督的身份给沈哲子所部下达什么军令,只是将陶弘送进了石头城。毕竟,陶弘在名义上还是沈哲子的部下。 回到石头城后,沈哲子便让人将陶弘请来,吩咐道:“请参军稍作准备,随我同去拜见陶公。” 陶弘听到这话不免笑逐颜开,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他虽然是陶侃的孙子,但这身份并不能给他带来多大的便利,在荆州方面,且不说还有他众位叔父阻挠掣肘,单单凭他的年龄资历,也难对荆州那些豪宗悍将们施加什么影响。所以他未来的前程,还是要摆在沈哲子这一边。 但陶弘也清楚,假如没有陶侃孙子这个身份,他在沈哲子这个小圈子里是没有什么优势可言的。所以沈哲子与他大父之间关系是否融洽,对陶弘而言是非常重要的。 归部后的这两天,陶弘就在一直动念找个合适的时间劝沈哲子去见大父一面,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沈哲子已经先主动提了出来。陶弘闻言后自是高兴得很,当即便说道:“不如由弘先往荆州行营去通报此事?” 沈哲子闻言后笑道:“陶公国之干城,怎敢如此礼慢,同往即是。” 沈哲子拖了这么久不去见陶侃已经是失礼,如果在临去之前还派人通知一声,未免太把自己当个人物了。虽然他向来自我感觉良好,但也并不热衷摆一些没有必要的谱。架子摆的再大没有用,人家陶侃就是比他牛得多。 不过他也从陶弘这话中听出一点意思来,应该是荆州军有人对他心怀不满。这倒也很好理解,毕竟荆州是实力最强的方镇,而且也负担了平叛过程中最艰巨的战斗,结果最大的功劳反而被自己给抢来,换了谁心里都不会乐意。 沈哲子倒不是要送上门去让人为难,荆州是他未来计划中避不开的一环,但是因为种种原因,他对荆州的人事构架了解反而不多。这一次去,也是希望能够最直观感受一下荆州各方人对他的真实态度,这样日后再面对荆州时不至于无从下手。 回营后换下戎甲,沈哲子穿一件时服,只带上几名亲卫,便与陶弘离开了石头城,乘坐小船沿江而上。 阴郁的天空上堆积着厚厚的云朵,清风一起,雨水便被刮落下来,细雨如线,洒落大江。微波兴起的江面上,很快便被水汽雨点织出一片雾茫茫的轻纱,视野变得缥缈起来,人心也变得有些感伤。 江面上不时有舟船往来穿梭,岸上也有成群结队的人游弋而过,这给人一种尘世皆忙碌,斯人独冷清的萧条落寞感。身在这样的环境中,是极容易让人感怀自身、感怀世事,思路都变得缥缈虚无起来。 但真正心有所任之人,反而少有那种旷达于物外的感怀,深藏在心里的夙愿仿佛一个火苗,不断的将心内氤氲而起的遐思烘烤蒸发,难以体会天地山水的妙趣。这也是为什么沈哲子不喜欢往名士堆里凑的原因,即便避无可避,也都浅尝辄止。 他终究做不了那种出入玄儒之间的雅士,骨子里便欠缺一份雅趣。骗得了别人骗不过自己,哪怕在这样极好的氛围里,他感兴趣的还是荆州军如今的人事风貌。 “丹阳张公如今被大父委为大都督长史……” 陶弘也借这一点行舟的时间,跟沈哲子讲述一下如今荆州军的人事构架。 相对于沈哲子这个都督府小猫两三只的构架,陶侃作为荆州刺史,部属构架要庞大得多,足足有四套班底。首先最大的一个头衔便是大都督府,丹阳张闿西逃之后被认为大都督府长史,构成这个班底的是赵胤等武将加上早先陆续西向的一些台臣。 再下一级则是征西府,负责统率荆州并左近州郡人马,构成这个班底的主要是荆襄之间的豪族或者说宗贼。荆襄多豪右,作为兵家重地,此乡自是饱经战乱,但由此也滋生出大量的乡土武装力量。 东汉之末,刘表出镇荆州,第一要做的是拉拢大族剪除宗贼。但宗贼这样一个概念实在模糊,像是沈家,早年从乱王敦,那就是宗贼,但是如今俨然已成朝廷承认的方镇高门。宗贼是杀不干净的,这些武装力量深植乡里,不同的时间以不同的面貌出现。 像是如今荆襄大族蔡氏,便是刘表姻亲蔡瑁后人。其他在三国有露面的荆襄豪强,庞氏、马氏、习氏等等,至今仍然构成陶侃征西府的班底,可见这些豪族生命力之强。 而处理荆州政务的刺史府,状况也与统领军事的征西府差不多,当地豪族构成了中层幕僚,长史殷羡等人则代表朝廷和各大侨姓在荆州的利益。 除了这些头衔外,陶侃还有一个职事就是南蛮校尉,这也是一个独立开府的高级职位,负责治理荆襄之间大量蛮土蛮人。荆州生活着大量的蛮人,只有加南蛮校尉职,才算是一个完整的荆州刺史。今次勤王的军队中,就有近万蛮兵,可见陶侃在蛮人之中声望是极高的。 单单如此庞大的一个人员构架,沈哲子就能感受到荆州情况之复杂。荆州刺史作为方镇之首,分陕重地,才能还在其次,威望才是最重要的。以陶侃寒素出身,如果不是早年活跃在荆襄之间屡屡统军平叛,想要维持稳定实在是一个困难任务。 由此沈哲子也感觉到,他家虽然在今次的平叛中取得很大进步,但影响力实在不足执掌荆州。即便是借助中枢权威空降下来,要做什么事情也必然会遭到诸多掣肘。所以对于来日针对荆州的态度,沈哲子也渐渐有了想法,还是应该以渗透为主,寻找突破口,一点点经营拉拢。 这么想着,荆州军大营已经依稀在望。宏大的水陆营垒几乎横跨江面,笼罩在朦胧雨丝之中,肃杀之余,更让人有种苍茫感,一种见证历史的庄严感。 舟行至水门营栅之外,沈哲子等人被拦下来,一个竹篮自江面飘过来,沈哲子将随身携带符印放进去,便被军士引至营栅外一个简陋码头等待。 时间悄然流逝,细雨停了又下起来,沈哲子身上的蓑衣都吸饱了水分变得沉甸甸起来,然而却迟迟不被放行。 船上的陶弘脸色渐渐变得尴尬起来,一再对沈哲子解释道:“大父近来军务繁忙,身抱小恙,绝非刻意冷待将军。” 沈哲子笑着摆摆手表示不介意,他明白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道理,陶侃即便对他有不满或不屑,或是召见训斥几句,或是直接屏退不见。凭其如今的威望和地位,绝不至于将自己冷落在此,那样也太有失气量了。看这架势应该还是底下军士不忿,施加阻挠。 就这样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就连陶弘都变得愤慨起来,对方这样冷落,不只是给沈哲子难堪,更是完全不顾他的面子。他从船上站起来,刚待要跨过营栅去找人理论,可是很快营栅便徐徐被打开,一艘小船从营内驶出,上面站了大约有十几名兵士,船头上则站着一名半甲中年将领。 看这架势,沈哲子便明白对方肯定一早就等在营栅之内,就是要等到自己已经不耐烦的时候才出面,大概是为了让自己充分领略一下荆州方镇之首的傲气。 “末将陈林,征西府行营军司,奉命恭请沈驸马入营。” 那中年将领态度倒是客气,没有多少倨傲。 只是在听到他这军职后,沈哲子眉梢扬了扬,而陶弘脸色则直接拉了下来。 军司便是军师,入晋后因避景帝司马师讳而改之,晋制虽然多承魏制,但随着时过境迁,许多职事都发生了变化,军司改名之后职权也是一落千丈,不只不再单独领军,也不再是高级谋士专属,反而渐渐转化成管理民夫庶务之类的行营辅官,地位自然也不可同日而语。 沈哲子这个都督虽然水,但本身的驸马都尉已经是两千石荣衔,假节也是节!可是荆州军居然只派了一个伙夫头子前来迎接,这就太侮辱人了! 然而对方的侮辱却还不至于此,在递还符印之后,那个陈军司又说道:“军中禁令森严,不许舟船乱入横行,请驸马移驾此舟。”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终于忍不住冷笑起来,对方那船本就不大,又乘坐了十数名兵众,让自己移步过去,分明是要让自己单身入营,不准带上随员亲卫! “回城!” 沈哲子不再去看那陈军司,当即便转身吩咐船夫道。然而对方船上却突然探出钩索,钩住了沈哲子所乘之船的船舷,摆明是不放他走,那陈军司在船上沉声道:“郎君过营不入,莫非是为窥探营防?”这会儿头衔都不称,分明是在质疑沈哲子的身份要动武。 “放肆!使君军务繁忙,拨冗来见大都督,却被吏卒困于营外经久。眼下要归城处理军务,谁敢阻拦!” 陶弘这会儿也忍耐不住,蓦地起身抽出佩刀站在那钩索竹竿上,已是怒不可遏。 对方见状,那十几名兵士已经各自举起兵刃,一副要用强的架势。 沈哲子见状后不免一叹,他虽然早知此行不会愉快,但是对于荆州军的复杂态势还是认识太浅。对方敢于这么为难自己,若说没有人撑腰,谁会相信! 这么想着,他抬手引弓搭弦一箭射出,正中那陈军司大腿。对方未料到沈哲子竟然这么大胆,营前就敢放箭,这么近的距离根本无暇躲避,惨叫一声当即便滚落下船! “开船!谁敢阻拦,格杀勿论!” 随着沈哲子放箭,船上几名亲卫纷纷跃起,将沈哲子团团保卫起来,各持弓矢连续射在水面上,阻止对方靠近。而此时,营栅后已经响起惊呼喝骂声,数艘舟船脱弦之箭般驶出:“不要放走了他!” 0366 荆州乱麻 江面上,一艘轻舟在船上疾驰,后方数艘舟船在后方紧追不舍,两侧还有舟船在加速绕行拦阻,同时又有船上诸多军士往前方那船上抛扔钩索,拖曳阻拦。 沈哲子站在船头,不断往后方抛射着箭矢,他本就没有百发百中的精妙箭术,这会儿突发状况太过猝然,更没办法去避轻就重,偶尔一两箭直接贯穿追兵要害,中箭者立时毙命,这都无可避免。 这会儿他才感觉到荆州军不愧是强军,大概对方也没想到自己这么硬气,非但没有入彀,反而悍然发动反击。但尽管事发猝然,营地中仍然能在最短时间内聚集起十数艘舟船来追击自己,这份应变反应之敏捷,是新成军不久的东扬军所不具备的。东扬军虽然兵员素质高,装备精良,但在真正战斗中,也只能靠财大气粗去碾压对手,这样纯熟的战术战法还是稍逊。 这些追击的兵众明显是有顾忌,虽然人多势众,但却并不敢用弓弩远程攻击,应该是怕误伤到沈哲子。可见他们所接受的命令是可以羞辱自己,但是不能真正见血伤了人命。否则凭沈哲子身边加上船夫在内统共十多人,哪能逃窜出这么远的距离。 不过明白了对方的忌惮后,沈哲子反而更加肆无忌惮,反击再不留手,闹得越大陶侃才知道的越快,反正怎么讲错都不在自己。而且由这阴谋中,沈哲子能够感觉到很浓烈的台城中那种阴柔风格。 假使自己不敢于反击,乖乖跟着那个陈军司入营,那么不用想,迎接自己的肯定是一连串超越人底线的羞辱。届时自己孤身一人在荆州军营中,将更加无力反击。但是背后那些人想不到,在面对荆州军数万人的庞大营垒前,自己居然还敢于直接用强反击。大概这会儿那些为谋者自己都已经后悔不迭了吧。 陶弘站在沈哲子身侧,一边挥舞着佩刀一边大声咆哮喝骂那些追兵,他这会儿已经羞于再提及自己的身份。陶侃的嫡孙居然在荆州军营垒之外遭到荆州军的追击,往小了说这是家丑,往大了说时人不免要怀疑陶侃究竟有没有能力管束住荆州军! 在这一追一逃中,单单被沈哲子亲手射翻落水的荆州军兵士便有十数人,再加上他身边几名亲卫出手,江面上便浮起一片在水面上扑腾的荆州军。可是在行出数里后,沈哲子的船还是被追兵们团团围住,单单钩索便几乎已经将船舷给淹没。 眼见已经避无可避,沈哲子倒也干脆,直接将弓弩、箭壶乃至于佩剑尽数抛入江中,同时吩咐随员们快速弃械。眼下再作抵抗已经没有必要,而且风波已经闹得足够大,如果陶侃还不知道或者说故作不知,那么就连沈哲子都要怀疑陶侃还够不够资格担任荆州刺史了。 荆州军这会儿早已经打出了火气,尤其眼看着同袍们一个个被射翻落江,可是他们却不敢真动手反击伤害到对方,这对于刚刚获得大胜正值心高气傲的荆州军而言,简直就是难以忍受之屈辱! 小船终于被困住,不乏有荆州军想要冲上去报仇,他们不敢害了那位驸马,可是对方身边的几名亲卫却一定要付出代价! 可是正当有船要接舷冲上去时,一艘大船却自后方快速行驶上来,还未靠近,大船上兵士们已经大吼道:“停手!敢有冒犯驸马者,军法论斩!” 荆州军那些追兵们听到这吼声,更是目眦尽裂,其中有几名脾气暴躁者甚至已经跃到了沈哲子的船上,然而刀兵还未挥起,已经被大船上激射而来的箭矢贯穿胸膛!其他人看到这一幕,纵然再有怨恨,也只能咬牙忍耐下来。 大船很快行驶到此处,一名年在三十岁左右的将领推开众人,顺着绳梯上了沈哲子的小船,然后便单膝跪了下来,沉声道:“末将李冈,巡营至此,阻之不及,惊扰驸马,请驸马恕罪!” “李督护曾为我父部将,信得过。” 陶弘在沈哲子耳边低语一声,旋即便上前一步,皱眉道:“李督护,驸马持礼来拜大都督,不只被阻营外经久,如今更遭追击兵迫,这是什么道理?” 那李冈闻言后站起身来,厉目环扫周遭那些追赶沈哲子的兵众,怒喝道:“弃械!让你们兵长出来见我!” 那些荆州军虽然满怀不忿,可是在李冈逼视之下,还是纷纷丢掉了手中的兵器。过不多久,那早先被射中大腿而落水的陈军司便被搀扶出来,整个人落汤鸡一般,脸色不乏灰败:“卑下、卑下……” “住口!你区区一任军司,有何职任接引驸马?违抗军令,擅离职守,鞭笞二十!” 李冈话音刚落,大船上便抛下钩索将那陈军司所在小船勾过去,几名军士跳下来将那陈军司两臂反剪,剥下身上浸水衣衫,当众鞭打起来。那被水泡得惨白的后背,很快便浮现起一道道血痕!随着刑鞭起落,那陈军司仍被插在大腿上的箭羽颤抖不定。 有惊无险,沈哲子心情却算不上好。他早知道荆州军内派系林立,但眼前这一幕仍给他上了一课。军旅之中的矛盾争端要比台城内斗争直接的多,也粗暴得多。那陈军司奉命来羞辱自己诚然可恼,可是难道这后出现的李冈就是一个好人? 此人出现的时机之巧,处罚的决定之快,沈哲子又不是傻子,怎么会看不出当中的玄机。大概自己符印送入营中的时候,不知过了几回手,而对自己有态度有想法的人,也都借此有了准备,继而在自己面前上演了这一场闹剧。 “请驸马上船,末将亲自护送驸马前往拜见大都督!” 那李冈又对沈哲子说道,沈哲子点点头,而后便率领亲卫们登上了大船,缓缓驶向荆州军营地。那陈军司的惨叫声还在耳后飘荡着,沈哲子已经大概能体会到陶侃待在荆州刺史位置上所承受的荣耀之外,解决不了的争端煎熬。 这一次有了李冈的护送,沈哲子等人再不遭受刁难,畅通无阻的进入了营地。大船缓缓停靠在码头上,沈哲子将要下船时,看到岸边有一个依稀几分面熟的身影匆匆行离此处。 到了这一刻,沈哲子大概有些理解自己被为难的背后逻辑。台臣中有人不忿于早先自己对他们的苛待,希望借荆州军的手给自己一个难堪。而荆州军内也有人不忿于自己抢攻,于是一拍即合,搞出这么一场闹剧。假使自己入彀单身进营,生命安全无忧,被羞辱是无可避免的。 而陶侃也绝对不会因为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替自己出头,反而还要嘉许那些给自己难堪的将领,因为这算是给荆州军整体出了一口气。 但是这些人应该没想到自己能把事情闹得这么大,也没想到荆州军内部还会有人帮自己出头。只是这个李冈身后是什么人,倒让沈哲子有些好奇起来,荆州军内部有什么人会对自己心存善意? 很快沈哲子的疑惑就得到了解答,那李冈领着沈哲子在营中行走片刻,很快将他引到了一座稍显偏僻的营帐前,说道:“请驸马于此暂候片刻,末将要先入中军禀告大都督。” 几名亲兵包括陶弘在内,皆神情冷峻簇拥在沈哲子身边,一副警惕十足的模样。 这时候,营帐中行出一个三十岁许身披氅衣之人,远远便对沈哲子拱手笑道:“久闻驸马贤名,今日才有幸得见,实在荣幸备至!” 沈哲子看到这人颇为儒雅,气质上迥异于周遭那些军卒的悍勇气息,不免微微一愣。诚然世家子弟多败絮其中者,但也不能否认其中有一些确是有种世家出身的从容雅致的独特气质,眼前这人就属此类。 沈哲子侧首望向陶弘,陶弘微微颔首,表示自己不认识这人,荆州掾属吏员众多,他又少在荆州,自然不能尽识。 不过旁边那李冈倒是出言介绍眼前这人道:“这一位乃是竟陵别驾裴融之裴先生,裴先生乃是河东高第出身。” 沈哲子略作沉吟后,登时便想起来,他记得杜赫有此与自己谈论起来言道有姻亲故旧河东裴氏子弟在荆州任事,心念一转后沈哲子上前问道:“不知裴先生与关中杜道晖可有亲谊?” 那裴融之闻言后便叹息道:“神州蒙尘,天下板荡,亲故天各一方。道晖乃是内子从弟,幸闻道晖南来归都,多得驸马之助名显当时。融之本欲东向拜谢驸马,可惜逆事阻行,今日才有幸得见,还望驸马勿罪。” 有了这一层关系,沈哲子对这裴融之才戒心稍减,笑语道:“是我要多谢裴先生解我之困,水波骤兴,让人不能安心啊!” “驸马言重了,我于军中亦得闻驸马彪炳之功,鹏鸟振翅扶摇万里,区区沙尘哪能迷眼。” 那裴融之笑着将沈哲子请入营中,而后才示意李冈速速前去禀告陶侃。 0367 老而弥辣 通常世家子弟都有简傲之风,难于交往,但若彼此有心结交,那又简单得多。 沈哲子虽然与这裴融之素未谋面,但对方既然当着自己玩了一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肯定也是有意结交自己。而他也确实需要在荆州内部寻找一些合作对象,相对于荆州那些土生土长的豪强,裴融之这个南渡侨姓要好接触得多。 两人在营中便借着杜赫的关系谈论起来,一时间倒也其乐融融。这裴融之也很识趣,闭口不再提早先那场闹剧,所言更多还是自己南渡的经历。 裴融之南渡比较早,算起来已经有十多年,由于其家在中朝时并不倾向东海王司马越,也并没有直趋建康去拜见越府小马仔司马睿,而是跟随长辈定居在襄阳。生逢乱世,大家族也难豁免其害,他的夫人也就是杜赫的堂姐在南渡不久后便受不了颠沛流离的生活而去世。 后来裴融之便又娶了荆襄本地人家习氏、庞氏之女,并且受荆州刺史征辟入仕,便一直待在了荆襄之间。因为少往京畿,故而在江东也没有什么声名流传。 老实说这样的履历,相对于裴融之的出身而言并不算好,这也从侧面反映了侨姓们南渡后的生态环境。除了青徐豫等寥寥几地能够站在时局内呼风唤雨,其他地方的混得较之吴姓人家都不如,即便偶有一二高位,也都不得实权。 这就是不得势啊,裴融之熬了十多年,不过一个郡府别驾而已。可是杜赫南渡未久,沈哲子已经准备在未来一两年内就给杜赫争取一个实任的太守,作为自己的底盘之一。 但是沈哲子却也听出了裴融之的价值所在,那就是人面光啊,两任姻亲都是荆襄本地豪强人家,可见已经被当地士人给接纳。如果再作类比的话,这就是一个简装版的草庐诸葛亮啊! 诸葛亮同样是北人南来,与荆襄豪族结亲,他对于刘备的意义而言,往大处说那就没边了,往小了说,那就是客居荆州的刘备与荆襄士人接触交流的一个窗口啊! 言至酣处,裴融之突然笑语道:“南来日久,少见故交。道晖得驸马善助,已是颇得显名事功,来日若能比邻而任,时常相见,倒是可一慰思乡之疾。” 沈哲子闻言后眸子微微一闪,而后也笑道:“道晖有实任大才,若是困于台中,反倒蒙尘。我也想劝其谋外,虽不抵汉沔,也应任淮泗之上。” 这一番对答,便是彼此试探了,裴融之借杜赫之任来试探沈哲子的格局,而沈哲子亦用此来回答他来日所谋求的重心。 听到这话后,裴融之笑容越发开朗,显然是沈哲子的回答让他感觉自己这番用心没有白费。 彼此言谈到了这里便告一段落,眼下彼此分处两地,即便有什么约定也都难于呼应,许多事情点到即止,等到来日真的有了条件再言其他也不迟。 陶弘在席中看着两人谈笑风生,只是感慨于这些世家子弟们之间那种难于言道的默契,反而听不出来沈哲子这里已经埋下了一个日后挖他大父墙角的种子。 又过了一会儿,先前离开的那督护李冈匆匆行入进来,先对裴融之微微点头,然后才又对沈哲子说道:“大都督请驸马帐内相见。” 裴融之起身相送,临别之前低声对沈哲子说道:“今次之事不必多言,大都督自会给驸马一个满意交代。” 沈哲子闻言后不免一笑,交不交代他倒不在意,不过先前那些人在营中勾结暗谋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假使得逞,也算是给荆州军出一口气,陶侃未必会追究。可是现在非但不成,反而闹出一场极大风波,陶侃如果不借此发难打击军中这些山头,那就真是没什么政治智慧了。 陶侃的中军大帐距离水边甚远,沈哲子他们几乎穿过了小半个营地才到达。待到近前通传手令之后,沈哲子身后的亲卫包括陶弘在内都被拦在了外面,只有沈哲子一人被迎入了大营中。 一俟入帐,当即便有一股浓郁的艾绒气息扑面而来,营帐内空间虽然不小,座席上却并无旁人,只在那帅席之后有一面宽达数丈的围屏,艾绒味道正是从那里飘出来,透过薄纱还能看到内中有几道人影在晃动。 沈哲子前行几步后才对着围屏拱手为礼道:“晚辈沈哲子,拜见陶公。不知陶公尊体欠安,冒昧打扰,实在惶恐。” 过了片刻,围屏内才响起一个略显老迈的慵懒之声:“只是经年老病患,一遇阴雨就骨痛难耐,老朽不堪,让你见笑了,择席自坐吧。” 沈哲子依言坐在了距离围屏最近的位置上,听到帐后陶侃那有些沉浊的喘息声,不免有些感怀。人言七十古稀,这位老人家如今已是古稀之年,却还要统率万军舟船劳顿,于其个人而言,自然是荣耀,可是对一个国家而言,可见人才断层或者说人才的选拔有多严重的漏洞! 陶侃倒不是刻意冷落沈哲子,时入梅雨之后,他真的是关节肿痛得站立不能,只能靠艾灸略驱潮气。他又不是什么旷达物外的名士,如今坦胸露腹不便相见,反而是对沈哲子的正视。 “小儿建功,让人称羡啊!我在你这个年纪,还是浑噩度日,哪及你之风采万一。” “陶公国之干城,累功甲子,人莫能及。晚辈要向陶公学的还有很多,哪敢自美。” 陶侃闻言后轻笑一声,于帐内翻一个身,摆摆手屏退挡住他视线的仆下,顺着围屏缝隙望出去观察着沈哲子,片刻后笑语道:“今日观你姿容,方知天命确有独厚。吴中望宗,雅气盎然,忠勇不失,仪容也颇美态,难怪你父目你为家室之宝,特意致信于我勿要相迫。如此佳儿,当得厚爱。”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有些赧颜,他与陶侃见过一两面,只是少有谈话。这老头年纪在这里摆着,即便是口吻有点倚老卖老,他也不好反驳。时人薄视此老倒也不是全因出身,实在是这老头有时候确实有点嘴欠,口无遮拦,让人下不来台。相对于别人在他这里遭遇的尴尬,沈哲子还算是好的。 不过话说回来,凭陶侃的功业来比较时人对其不公允的态度,心里有点怨气也在所难免,嘴上牢骚几句已经是难得的好心态。 “来日归家见到你父,转告他我可有迫你?我不迫你,你也不能薄待了我。我小孙在你麾下任事,今次你这功业也是不小,我自是不好代他庆功,你可不要疏远了他,他对你可是钦佩得很。” 听到陶侃这话,沈哲子不免大汗。他本来还幻想着跟这样一位流传后世的名臣坐谈,应该谈一些天下大势乃至于深刻的历史规律才算符合气氛,但却没想到一直就在这家长里短打转转,乃至于公然给自家子弟讨要封赏。 不过这倒也不妨碍沈哲子先跟陶侃通通声气,因而他便说道:“今次多得世兄请援,陶公精妙用兵,京畿才得安稳。世兄之功伟矣,可谓不负家传,可承衣钵。” “你这小儿历事几分,我之家事何由你置喙……” 陶侃听到这话后便有几分不悦,以为沈哲子所言是他家继嗣问题,不过略一错愕后才反应过来,这个衣钵应该不是承自己而是他儿子陶瞻。有了这个想法后,他脸色便有几分沉凝,默然片刻后便开口道:“这是庾叔预的意思?” 陶瞻死前担任庐江太守,地属豫州,陶弘虽然此战有功,当然也不可能直接担任一郡太守。但如果作为一个许诺来看的话,这一份馈赠不可谓不厚重,庐江本是陶家故土,归任此处相对于其他地方要多了许多便利。陶瞻本就是陶侃属意的继承人,归任乡土也有一层看护家业发展乡望的意思。如果能够继续持续下去,对于他整个家族的传承都极为重要。 “护军自知望浅,来日总要归政台中诸公。届时还要求善助于陶公,还请陶公……” “他家之事,我不与你谈,他有什么远见谋划,届时自来见我。” 陶侃有些不客气的打断了沈哲子的话语,早年他多受庾亮欺压,虽然如今人已经死了,但若说即刻就能尽释前嫌,那也做不到。 面对这老尔弥辣的性子,沈哲子也不知该说什么。虽然话被堵回来却又奈何不了这老头,让沈哲子有点郁闷,但这老头儿子多啊,待其百年之后,沈哲子不愁找不到报仇的对象。 “还有就是王太保……” “哈,原来今日你是给王太保作说客?你这个小东西可比你父要强得多,士居虽有诡变之称,较之你还是要逊一筹啊。” 陶侃闻言后便笑语起来,不乏调侃,前几日他可是多听那些投靠他的人言道沈哲子在台中如何威迫众人乃至于王导,没想到这小子转头又来给王导做说客。略一沉吟后,他才说道:“我既非辅政,又是武任,本不宜问政。只是有一事不明,太保厚待宿卫可以,可我荆州儿郎今次也是血战平叛,应该功论几许?” “便作同例,有何不可?” 沈哲子在席上笑语道。可是陶侃听到这话后却是蓦地一愣,继而便指着沈哲子笑语道:“敢这么说,人言你是江表幼虎,我看你倒是个江表乱源!如此恶例,岂能乱开?” “人言可畏,陶公盛赞实在不敢领受。言及当下,太保也是无奈,不能不为啊。” “他自为其政,我自言其事,何必求同。” 说完这句后,陶侃便摆摆手说道:“你若再无旁的事情,就这么回去回报太保吧。” 沈哲子一直等到行出营帐,才咂摸出来陶侃这么说的意思。王导诚然不得已,陶侃又何尝没苦衷,这应该算是非暴力不合作的一种表态吧,不废事也能不坏事。沈哲子本以为自己求同存异、包容性强已经算是不错的政治智慧,但是跟老家伙们这种毫厘之间的拿捏相比,还是稍欠火候。 沈哲子离开之后不久,帐中又行入一人近来,乃是陶侃兄子陶臻,手托一份书简匆匆上前递给陶侃。 “射杀七人,溺亡二十八,带伤四十余……这小貉子下手够狠,倒是不逊其父风范。” 草草扫过一眼简牍上的内容,陶侃便咂舌说道,略作沉吟后,他对陶臻说道:“与事兵众,鞭刑十五。兵主陈某,枭首传示各军!” “这、这量刑是否过重?仲父,他虽是驸马得建大功,但我们荆州又岂会惧他!” 陶臻闻言后不免皱眉,此事在他看来虽然错在己方,但沈哲子这么大开杀戒也实在太过狂傲。可是叔父不只不问责沈哲子,反而转过头来要杀自己部众,这让他有些接受不了。 陶侃闻言后眉梢顿时一扬:“老子是给他看?是给各军各营去看!不要以为老子旧患起不来身,他们就能无所忌惮!” “还有,早先台城投来那些人,你转告张长史,让他带回台城去!军政不相统,老子又不是三公高位,耗费米粮养这一群徒害军心的鸹鸟有何用!” 陶臻见叔父动怒,不敢再多言,急忙转身行出去要行军令。可是在即将出帐的时候,陶侃又喊住他:“让殷长史收拾收拾同归台城,告诉他台中另有任用。暗助沈家小儿那个叫什么?稍后让他去征西府监理马事,老子还未闭眼,都不必急着换门庭!” 0368 杀无赦 兵事波及,农桑尽废,但人活在世,衣食总无可避免。 相对于其他郡县,曲阿虽然受灾稍轻,但乡野之中也是难觅人踪,许多村舍都已经破败下来,沟渠田垄早被杂草淹没。唯一保存尚算完好的,只有乡中大户人家那些庄园别业,哪怕是叛军,也不敢对他们过分欺凌。 同居乡土之间,这些人家往往也都开放庄园,用以接纳那些受灾的乡民,既能与人为善增加乡望,也能聚集更多人力更好的保护家园。但这些人进入庄园后也要吃喝,也有消耗,总不能坐吃山空。 所以这些乡民们也都被组织起来,在庄园周遭就近种植一些短收作物、抓紧时间进行一些渔猎耕樵的生产,用以补充庄园内的消耗。 梅雨如期降落下来,这让饱受兵灾磨难的乡人们心情有所好转,对这些人来说,不误农事也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因而在淅淅沥沥的阴雨中,庄园左近的田地中不乏有农人除草犁地,准备耕播。 这一天较之以往也没有什么出奇,一名逃难时被摔断了腿的老农偎在田垄上用手拔草,虽然已是满身泥泞,但那沧桑浑浊的老眼望着已经被雨水浸透的土地,脑海中已经不由自主泛起几个月后满地长满了沉甸甸禾穗的画面,那如松柏一般粗糙也有一样坚韧的脸上便露出一丝骨子里迸出来的笑意。 庄园内丁壮不多,女人是耕种的主力,年轻力壮的妇人们手把着早已传遍江东的沈郎犁,趁着土壤潮湿翻耕起来,深植在土层里的草根纷纷被犁断翻出了土面。等到放晴时烈日曝晒几日,晒干了草根、晒死了虫卵,再作几番平整,就能引渠灌溉播种下去。那紧绷的脸庞虽然不甚娇美白皙,但却有一种带着泥土气息的勃勃生机,自是别样美态。 更年老一些的人包括一些孩子在内,或是肩背或是腰挎着竹篓,往翻耕过的土地里抛洒着牲畜粪便与草木灰等等搅拌成的绿肥,一方面增加地力,一方面烧死草籽。 “敌袭!敌袭!速速回庄!” 凄厉的叫嚷声从远处传来,打破了这一个祥和画面。负责在四方警戒哨望的丁壮们一边敲着锣鼓示警,一边拖着竹枪从高岗上飞奔下来!而在他们身后,已经不乏有雀鸟被惊扰后顶着雨水冲天飞起,在低空上徘徊不定。 听到示警声,田中耕作之人脸色已是幡然一变,妇人们抹一把脸上雨水,转头扛起犁来往后飞奔几步,将嚎哭的孩童夹在腋下,迈开脚步便向庄园飞奔。那些老老少少也都抓起手边田间的工具,一个个放开脚步狂奔起来。 那断了腿的老农也扶着一根竹杖站起来,只是他满手泥水,竹杖又分外光滑,试了几次都是一头栽倒进田中!他无助的张大着嘴,手脚并用爬到了道旁,终于在一个妇人搀扶下站了起来,可是行出没有几步,他便一把推开那妇人,指着慌乱中被弃在道旁的一张犁吼道:“别管老奴,背上犁快跑!” 妇人愣了一愣,弯腰捡起那犁扛在肩上,转身又去搀扶老农。这时候,大量面孔狰狞、裹挟着死亡气息的戎装兵士们已经冲破雨幕向此处飞奔来! “跑啊……快跑!” 老农嚎叫着,挥着竹杖去抽打那个往他靠来的妇人,身体却因失去平衡再次摔倒! 妇人眼见此幕,眸中已是充满惊惧,抹着脸颊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咬着牙转身飞奔而去。 很快,左近只剩下老农一人,他半躺在泥泞的道路上,两眼迷蒙没有焦点,嘴里喷出夹杂着泥水的浊气,只两手死死攥住那一根长近半丈的竹杖。 乱军们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老农脸上却露出入梦一般的笑容,他手中竹杖蓦地一点地面,整个人似是爆发无穷力量直直从泥地里跃起。 “狗贼,我跟你们拼……” 老农咆哮着单腿蹬地,手中竹杖高高挥起来砸向距离他已经不足一丈的乱军士卒。然而他的竹杖距离那士卒还有尺余,斜里一支长枪已经戳透他肋骨!枪身一抖,老农那瘦弱身躯已经朽木一般被抛进了道旁水沟里,肋间那血洞里汩汩涌出的血水飞快与泥浆混成一团,整个人已经没有了生机,只有那对眼还在怒睁着! “晦气!” 一名乱军士卒行过这里,被那双死眼望得浑身不自在,挥刀将头颅斩下来踩踏进泥浆里,然后才在同伴的催促下返回队伍继续往庄园疾冲。 庄园规模不小,但用以军防的设施却实在简陋。两个充作箭塔的角楼因为冲上去的庄丁太多,在雨幕中摇摇欲坠,然而那些打猎都勉强的竹弓射出的箭矢杀伤力却是太差,进攻的乱军们甚至不必费力举盾,那些无甚力道的箭矢近半已被风雨抽离了原本的轨迹,即便有零星射进敌阵中,也都被刀枪随手扫落。 乱军们攀过篱墙,有的抬着檑木撞击门庭围墙,有的干脆直接攀跃上去,如饿狼扑入羊群之中,凶狠的将这本就脆弱的防线撕开一个大大的口子,以供更多同伴冲杀进来。 战斗进行了一刻钟有余,几百名乱军已经冲入了庄园,消灭了一切抵抗力量。庄园里那些残余的胆破之人,或是趴在地上,或是抱头蹲在屋舍之间,不敢去看那些身上挂满血浆、雨水都冲刷不掉的凶悍乱军。 过不多久,庄园的主人一家被揪出来,老老小小二三十余人,战战兢兢的被乱军围在了当中。 “不管你家是怎样人家,我不与你废话,带上我的人去粮仓钱仓。话只讲一遍,要生还是要死?” 一名额头横着刀疤的乱军头领行上来,神情语调俱是冷酷。 “你们、你们这些狗贼……” 噗! 一声闷响后,那怒不可遏的庄园主人头颅已经被斩落下来。乱军头领将刀锋上血珠抖落,视线则落向其他人身上。 “我带你们去、我……” 一个年轻人上前战战兢兢说道,可是话还未讲完,胸膛已被枪刃扎透! “去便去,废话太多!” ———— 张健疯了! 收到这份军报后,沈哲子整个人瞬间被怒火引爆。数日前,叛军张健所部再有异动,大部化整为零避开了沈默部东扬军的监视,自练湖而下曲阿,接连攻破数座曲阿乡人庄园,烧杀掳掠,所过之处,鸡犬不留! 这已经不是造不造反的问题,而是在大肆屠戮平民! 一俟接到这战报,沈哲子再也坐不住,当即便点起如今都中在他掌握的人马中两军四千余人,直接杀向曲阿!这会儿他已经不再考虑能否招降张健的问题,如此令人发指的恶行,哪怕张健有谋国之才,他也要收而杀之! 离开之前,沈哲子传信给陶侃,请其暂时接手石头城防务,庾条入值台城,还有让沈默率东扬军接应他,让大业关做好随时支援的准备。 疾行两日,沈哲子所部包括龙溪卒在内千余精锐前锋已经到达练湖之畔,并且很快就遭遇了一场战事。 战斗发生的地点在曲阿东北一座临山的庄园,这座庄园主人姓何,因为曾往南苑供货,与沈哲子也算有几面之缘。原本这座庄园依山傍水,风景极佳,可是现在却是满目疮痍。当沈哲子他们到达的时候,乱军两百余人一部分在庄园内洗劫,另一部分则散落在庄园周遭追杀逃散之人。 沈哲子所部一俟出现在庄园外,那些乱军便有了警觉,只是非但没有逃散,反而加速了追杀。一直等到沈哲子下令进攻,那些乱军们才聚集起来,随后便有一名军头自已经破败不堪的庄园内冲出来,远远便大吼道:“误会,误会!我等乃是都中宿卫,受叛军胁迫,如今已经脱离叛军,等待王师久矣!” “放他过来!” 沈哲子下了马,站在庄园外示意将那乱军军头押了上来。 那军头年约四十岁许,待见到沈哲子后,非但没有惊慌,反而脸上露出惊喜之色,扑在地上便干嚎道:“原来是驸马驾临,这实在太好了!驸马不认得老奴?老奴原是纪府门下,当年先主公授经驸马,老奴也曾有幸观礼……”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一愣,可是在看到庄园内那尸横悲惨画面,脸色又沉了下来,皱眉道:“既是宿卫旧部脱离叛军,为何要攻打乡人?” 那军头闻言后微微一愣,继而便疾声道:“此庄主人据地资贼,有从逆之嫌。老奴破庄杀贼,也是存念要戴罪立功……” “是这样?” 随着那些乱军们退出庄来,一个个腰囊鼓鼓,可见所获颇丰。沈哲子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此庄何公是我旧交,他可还在?我要亲自审问他从逆之罪!” 军头听到这话,双肩便是一颤,额头上已经有冷汗涌出来,低头不敢去看沈哲子,只是颤声涩语道:“驸马恕罪……我等本为宿卫良家,被迫而从逆,难作自辩……儿郎们来日再想重为良家实在艰难,只能趁局势未定之际稍肥资财,来日或是自赎或是安家都有余地……若、若知驸马与此庄……我等是绝不敢放肆!求驸马恕罪!” “起来吧。” 沈哲子凝声说道,那军头跪在地上接连叩首谢饶,然后才缓缓起身。沈哲子示意亲兵递给他一支长枪,他下意识接过来,旋即便看到沈哲子挥剑劈来! “狗贼竟敢为刺杀!杀光,一个不留!” 沈哲子这会儿大约已经明白张健的用意,张健所部离心甚重,大量宿卫降兵难为其用。所以沈哲子放心甩开张健反攻京畿,因为在他看来,只要京畿收复的消息传来,张健所部不战自溃。 然而人心险恶,宿卫们不会为张健所用,未必不会为钱财所用,都中宿卫为了财货敢于烧了他家南苑,这里的宿卫乱军攻破几个人家庄园又有什么不敢!如此一来,这些宿卫们所造成的破坏力,反而要甚于他们在张健的统御之下! 而这些宿卫们大多是丹阳乡人,一方面熟悉乡中情况,一方面则心存顾忌,每为恶行,势必要斩尽杀绝才好隐藏罪孽! “游骑散出通传乡野,两日内宿卫从乱者未至曲阿县署者,一律作叛军清剿,杀无赦!” 0369 法难责众 纪友早数日前离都,周行过大半个曲阿,终于在曲阿西南一座山谷中见到了张健。 如今的张健较之纪友印象中那个刚毅沉稳的形象已经大不相同,脸色略有苍白,眼神游移不定,须发杂乱,整个人似是颓丧无比。 而其部众也早已经离散大半,眼下尚跟随他的,除了早先被沈哲子击败后仅剩的那百余不离不弃的部众外,便只剩下几百人的历阳本部人马,尚不足千数。当纪友寻来时,这些人还在山谷中绕行寻找出路,似是要翻过山岭往南面去。 “不意还能再见纪君一面,只是如今我这模样,羞见故人,实在有些失礼。” 张健在河谷边的高岗上席地而坐,短短数息的时间里,手掌不断摩挲着膝盖,视线也频频转望向各方,十足一个局促的惊弓之鸟,再没有一点早先在曲阿县内时与纪友坐谈那侃侃而谈的风姿。 “张侯请放心,我今次来随员只有岭下那十数人,并无别部。” 纪友看到张健这幅模样,心中不乏感慨,温言安慰张健道。 张健闻言后挤出一丝不乏苦涩的笑容:“我信得过纪君,我、唉,我是自觉形秽……纪君你这又是何苦?” “那张侯你又是何苦?世道沧桑,人力有穷,应止则止啊!” 纪友是真的痛心,他沿路行来,所见早先他竭力保全的曲阿已是满目疮痍,诸多恶行令人发指,继而上升到对自己的罪咎。早先他是真不觉张健是这样人,若早知今日之曲阿受害至此,此前他就应该不惜性命手刃张健! 张健闻言后便是苦笑,而后正色道:“若我说曲阿之近况非我所为,亦非我所愿,纪君你信不信?惊闻沈郎奇军突袭,克复京畿,创建大功。惊愕之余,我心已乱,哪敢再为奇谋,惟求能奔袭主公帐下,效死尽忠!所部难束,东扬军驻于近畔如喉中鲠骨,为求脱身,分散部众趁乱而出……” 纪友听到这里,稍一错愕,旋即便是默然。他心知事到如今,张健已经没有再欺骗自己的必要,但若不是张健鼓动那些宿卫乡人侵害乡人,反而让他更加难以接受。 张健见纪友沉吟不语,脸上苦涩更浓,不免又叹息道:“若早知军心如此可用,我何苦要自废部众?事到如今,我自己都已茫然,明明沈郎轻身孤军身入京畿,振臂一呼,投诚者巨万,一朝废尽我等苦战之功!可是到了我之所部,那些宿卫们脱控之后,非但没有驰援京畿,反而各自为战,在乡野中肆虐起来,所害尤深我军。纪君你世居江东,家学渊源,能否为我解惑?” 纪友闻言后更加说不出话来,说实话,此时他心内也是如张健一般迷茫,不知为何会发生如此恶事。 “难得事到如今,纪君仍肯见我,客居江东经年,能得纪君礼厚,于我而言,已是不虚。” 纪友听到这话,心中更加感怀,沉声道:“张侯,随我去见驸马吧。曲阿之祸,非你所为,我信得过你。来日同归,我自为你在驸马面前力争作辩。逆事将败已成定局,你又能去往何方?” “我又能去往何方?哈,我又能去往何方?” 张健闻言后,那魁梧身躯蓦地一颤,竟透出一丝软弱无力之感:“当年北地遭灾,胡狗肆虐,匹夫挥刀而起,所为者活命而矣。侥幸不死,竟得薄名,乡土不靖只能转道南来。无人是天生的反骨,肃祖明堂之诏,寒伧竟能为国之用,血肉扶鼎,这是怎样的荣幸?” “屡世寒伧,热血未冷!可是我等保下的是怎样一个世道?内外见疏,上下离心,居官者以猜忌为己任,效力者以门第而见疏!胡虏只夺人命而已,高门却连人志都要抹杀!不得为忠勇之卒,我等除了做逆贼还能做什么?” “我是极羡慕纪君,还有沈郎这种世家贤逸,才大不虚,家世清贵,壮志可酬!可惜张某一介寒伧,难入高贤之眼,休矣!此生是难活得明白,惟求死得安心!” 讲到这里,张健目中已经隐有泪光闪烁,站起身来对纪友长施一礼:“多谢纪君送我一程,此生已难再见,可待黄泉共歌!转战经年,惟得贼名。此身何惜,本应赠予良友再建事功,可惜主公军败蒙难,不敢言弃!告辞!” 说罢,张健蓦地转身大步行下高岗,率众而去。 ———— 随着沈哲子的军令发出,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大量原本隶属张健部的宿卫乱军纷纷涌至曲阿县治。 这也是没有办法,京畿已经收复,苏峻又是大败,任谁都知道这一场持续半年之久的叛乱将要平复。这些宿卫们要么逃至深山老林此生不出,要么投入大族受其荫蔽,否则只能乖乖回归统序。 不过这些人大概也知道自己所为之事有多罪孽深重,因而少有小部归来,往往都是汇集成数百上千人的大队,大概是人员的优势能给他们以安全感,毕竟法难责众。 “为什么要这么做?” 曲阿县署中,坐在沈哲子对面的一个年轻宿卫将领被沈哲子冷厉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能淡然。 这年轻人不是外人,乃是纪况之子,纪友的堂弟,名为纪昌,也在宿卫之中担任军职。大概是因为这一层关系,单单纪昌领回的宿卫便有一千五六百人。而这一队宿卫也最惹人注目,且不说兵众一个个背负着大量的财货,甚至堂而皇之押运着数十辆载满粮帛的大车,可以想见他们又做了怎样的恶! 纪昌两眼布满血丝,单薄没有血色的嘴唇翕动着,不敢直视沈哲子的眼神。因为沈哲子不只是都督上官,还可以算得上他的长辈。 “你哑巴了不成?难道以为我不敢杀你?” 见纪昌只是满脸惊惧,却不敢开口,想到早先亲眼所见那一幕惨剧,沈哲子更是恨得牙关紧咬,抬起脚来一脚踹在纪昌面门:“敢为如此恶事,你对得住你家先人?对得住丹阳乡人?” “做得干净,不会外泄……请、请驸马……” 纪昌捂着脸颊,血水已经从指缝渗了出来,语调颤抖不定。 “畜生!你还有脸来见我?你怎么下得去手!” 沈哲子抽出佩剑来,剑锋抵在了纪昌胸膛上。 纪昌低头看一眼那剑锋,身躯已是一颤,继而便悲哭道:“末将该死,死不足惜!但请驸马明鉴,末将从未下令攻破一庄,从未下令害一人,双手绝无沾血,所获寸缕无受!” “哈!做了这么多恶,你是在告诉我,你问心无愧?你清白如玉?你身为将主,不能节制部众,留你何用!” 沈哲子听到这辩词,已是怒极反笑。 “可、可是末将要如何阻止他们?这些宿卫,大多良家,一条人命便扯出老幼妇孺的一家!他们无奈从贼,已经是断了前路,能得一二财货傍身,那是最好结果。诚然那些乡人也是无辜,可是末将只是庸才而已,能谋者只为同袍身计……若一死能偿此罪,末将死又何惜?”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心情更是沉重,将剑甩在了地上,涩声道:“王太保台中已有政令,宿卫从逆者各归乡籍,不入屯所,有功者议功授田。” “啊……这、怎么会这样?” 纪昌听到这话,整个人都僵在了当场,继而便是涕泪横流,叩首于地悲泣道:“末将计差铸成大错,请驸马赐死!” “赐死?要杀的何止你一人,外面那些贼卒凶徒,哪一个不该死?是不是要将他们统统杀掉?”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中更恨。这些宿卫乱军,敢于如此作恶,所恃者无非法不责众而已。即便是他们确凿无疑的犯下大罪,但只要没有强力的苦主请求治罪,为了时局的平稳,台中也只能将这件惨事按下来,不会再大肆宣扬去论罪。 要知道,如果议罪的话,不只外间那几千宿卫人人该杀,类似纪昌这样的世家子弟其背后家族也难豁免。宿卫多为丹阳乡人,而领兵者也多像纪昌这样出身丹阳各家,如果揪着这件事不放,整个京畿、丹阳都要再次动荡起来! 南渡以来,朝廷的军政重心从来都不是厉兵秣马的准备北伐,而是维稳,保证江东不乱!在稳定这一个大前提下,什么样的过错都可以被原谅!王敦第一次作乱之后风风光光的回了镇所,为了维持稳定!庾**反苏峻祸乱江东,平叛之后照样巍然不动,为了维持稳定! 对于这一个所谓的国策,沈哲子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因为他家就是受益于此!凭他家所犯的罪过,如果不是为了维持稳定,早已经被抄家不知道多少次! 但沈哲子心里一直很清楚,如此为政,即便能够维持一时的稳定,那也是假的!因为这会让人人都觉得,只要他们能够把住这个命脉不失,犯再大的错都可以被原谅。哪怕不需要下去调查,沈哲子也清楚得很,如今吴中、江西乃至于荆襄之间,许多地方豪强那是将他家的转型之路作为一个偶像和榜样去学习的! 0370 有罪当罚 这样的风气是很致命的,因为沈家受惠于此,即便来日攀升到执政高位,他家都没有立场用严刑整肃世风。所以,沈哲子也在竭力抹除他家早先的叛逆标签,娶公主、养清望、拉拢诸多人家一起发财。包括他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去收复建康,争抢事功,都是在为了淡化他家的叛逆标签。 时人看轻事功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在时下而言,再大的事功不如一个好出身,再大的事功不如一个好名望,再大的事功不如关键时刻关键位置上的人发力一推! 单单以沈哲子而言,在这一场叛乱中,他救出皇太后和琅琊王,在京口建立行台,并且完成了会稽分州,已经可以说是大功告成。哪怕他没有收复建康的大功,来日平叛完成,他照样会有高官厚爵封赏。而现在即便是获得这样的大功,来日封赏也不可能超出他的年纪和资历太多。 但做事不能只看眼前,沈哲子要抹去他家的叛逆标签,但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是抹不掉的,只能用一件一件的事功掩盖下去!他要让来日人们提起沈家,谈论最多是他的事功,而非过往的叛逆劣迹,他不是为了官爵而奋斗,而是为了洗白而奋斗! 记得后世看过许多故事,那些年轻时杀人放火者老来修身养性,言道什么洗白不易。沈哲子是深有感触,他为了洗白自己家所做的努力也是极多,几次以身犯险。在世人看来,凭他这样的家世还要以命搏功,实在不可理喻。但沈哲子明白,出来混早晚要还,他就是在为老爹还债。 至于洗白又是为了什么?为了北伐! 北伐是整个天下的大事,不只需要考虑江东的情况,更需要考虑北地的情况。北伐并不是说只要有强军,就一定能攻无不胜、战无不克。这是一个极为复杂的事情,沈哲子以何种面目出现在北地那些坞堡主和旧姓们面前,甚至可以说能够直接决定到北伐的成败! 最明显的一个例子,祖逖北伐时名声不彰,未为人知,初期可谓举步维艰,在朝廷得不到资助,在北地同样没有支持,那些坞壁主们甚至屡屡兴兵去攻打祖逖。当时在北地人看来,祖逖与刘琨那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但是随着大了几场硬仗,名声渐渐大了起来,前来拥护投靠他的人越来越多,最终打下一个偌大局面,尽复黄河以南! 可是祖逖死了之后,祖约接任,原本其兄北伐的成果一点一点失去,最终随着眼前这一场乱事告终,祖逖北伐之功荡然无存! 沈哲子如果要北伐,他必须对自己的形象有一个严格的管理,如果背负一个叛逆人家的名声,怎么能够让人信服?而且说实话,沈家如今即便已经略有势成,也仅仅只是窝里横而已,过了大江,几乎没人知道沈家是哪根葱。 沈哲子需要事功,掩盖掉他家那些不光彩的过去,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深悉谋略、大功于世的人!他既需要有高门的风雅,可以在江东立足,又需要有军事强人的悍勇,可以取得北地坞壁主的信任,还需要有简拔良才的贤名,可以让北地那些人才为他所用。 他的北伐,早已经开始! 宿卫乱军们这一场罪恶该如何处置,对沈哲子而言简直比收复京畿还要棘手得多,诚然这些宿卫乱军不归他统御,他大可以无视,交给旁人去处理。但是他却深知,无论这件事推给谁,最终都会是不了了之,因为干系实在太大! 而且最可悲的是,这些宿卫们仅仅只是因为担心来日会被编入军籍屯营,所以犯下如此暴行。可是他在都中早已经给这些宿卫们争取到一个豁免此罪的机会,这一场惨事是完全没有必要,完全没有意义的! “你去,将外间那些乱军领兵者统统给我招至县署中来。” 坐在席中沉吟良久,沈哲子才有些虚弱的指着纪昌说道。既然任何人都处理不好这件事情,而又让他遇见了,那么就让他来解决吧。 “驸马打算如何……” 纪昌听到这话后擦干泪眼,瞪大眼望向沈哲子,可是只看到沈哲子脸色阴沉到了极点,不敢再多问,当即起身领命而去。 过了将近大半个时辰,那些乱军将领们才带着狐疑之色行入了县署。他们确是担心遭受责罚,但不来也没有办法,乱军人数虽然多,但曲阿县治外便陈设着沈哲子所部四千余人,县署外又有两千多装备精良到豪奢的东扬军,即便有担心,他们也是不敢鼓噪兵卒哗变生事的。 不过他们也仅仅只是担心会遭受训斥而已,毕竟纪昌脸上那么大个血色印记摆在那里,但若说沈哲子敢于用强杀了他们,这些人是不相信的。 果然众人行入县署之后,发现门庭都是大开,只有一些仆役们在洒扫,并没有什么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这让众人有些忐忑的心情略微安定下来,心里开始盘算着要付出怎样代价才能度过这一关。 行入大堂中后,众人看到沈哲子端坐在正席上,脸色不甚好看。他们也知今次实在过分,并不奢望能在沈哲子这里得什么好脸色,纷纷垂首入席,而后便发现各自席上都摆着笔墨纸砚。 眼看这群人行入进来,沈哲子心中怒火又涌出来。宿卫将主多为世家子弟,除了纪昌之外,其中也不乏人与沈哲子有些交情。一想到这些人所犯那罪行,沈哲子对他们真有刮目相看之感。 众人纷纷落座,只是不敢开口。半晌之后,沈哲子才在席中开口道:“叛事将定,我与诸位侥幸没有没于兵灾,尚有再会之期,思来不免唏嘘。” 话题一打开,众人便活跃起来,纷纷在席中开言,有的言道自己在叛部中怎样坚持节操不失,有的吹捧沈哲子今次之功有多卓著,一时间气氛很是热烈。 听到这些人谈论不已,沈哲子实在没有心情再听下去,解下腰间佩剑拍在了面前案上。众人本就心虚,眼见此幕,纷纷住口,有些狐疑的望向门窗。 “纪昌,你起来,告诉诸位台中对于宿卫的善后安置政令。” 纪昌听到沈哲子这话,神态更加凄楚,于席中徐徐站起来,颤声道:“台中已有政令,宿卫从逆者各归乡籍,不入屯所,有功者议功授田。” 众人听到这话,纷纷愕然。说实话,这些人当中自然不乏贪鄙成性,想要趁着最后一点时间搜刮财富者。但也不可否认其中确实有一部分如纪昌一样,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希望能给麾下兵众争取一点糊口之资而有意纵容。 毕竟这样大规模的作恶,即便杀的再干净,也是瞒不住的,就算明面上可以归罪为叛军所为,但时人不是傻子,对这些人的名声前途终究会有伤害。这些世家子们自然没有那些普通士卒的担心,他们参与这些事,大概还如纪昌一般心存崇高的牺牲情怀,牺牲自己的名声给士兵们争取一点资财傍身。又或者干脆只是无力约束部众,反被部众裹挟为祸。 但尤其这样的人,沈哲子才最心恨。假使他们只是为了一己之私,拉出去砍了就是。自己蠢,做事也蠢! 听完政令的内容后,众人都惊愕在当场,心情一瞬间变得复杂无比。纪昌已经再次跪了下来,涩声道:“大错已经铸成,愧对乡人,惟求驸马惩罚!” 见纪昌如此,席中又有几人大概受不了良心谴责,也都纷纷行出来跪拜请罪。但却还有更多人呆坐在席中,惊疑不定。 “滚回去,你这一命,能换几名乡人之命?” 沈哲子坐在席中,蓦地抽出剑来,随着那剑光一闪,堂中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有人忍不住惊呼道:“驸马、我、我等实在不为己私……” “住口!我不管你们有没有苦衷,人是你们杀的,祸是你们闯的。如果有悔过之心,所犯罪状,写下来!” “这怎么可能!” “驸马恕罪……” 众人听到这话,皆是幡然色变,得知台中已经有善政颁布,他们未尝没有悔过之心,但要让他们落笔成文写下罪状,那是绝不可能! “纪昌你过来!” 沈哲子摆摆手,纪昌连忙又行上来。 “把手摆上来!” 等到纪昌略带疑惑将左手按在沈哲子面前书案上,沈哲子手中剑蓦地一挥,血光骤然一闪,纪昌左手两指便齐根而断! 嘶…… 众人见状都是倒抽一口凉气,而纪昌已经惨叫着滚落在地上,堂后有人飞奔出来,将纪昌按在地上为其止血包扎起来。 “墨色不浓,那就用血写!诸位都是尸山血海里踏出来,应该不惧血气吧?” 沈哲子冷笑一声,继而转头对身后一名吏员说道:“记下来,裨将纪昌战阵勇猛杀敌,斩首七!” 眼看着纪昌半身染血,被按在地上痛得不断翻起白眼,众人更加凛然。然而席中却有一人陡然踢翻案几跃起来,指着沈哲子大吼道:“我等功过如何,自有护军度量,何劳驸马越俎代庖!我就是不写,你又怎样!” “不写那就滚出去!” 听到沈哲子这话,当即便又有两人站起来,随着先前那人大步行向堂外。其他人见状,也都有意动之色,可是还未起身,便看到一轮箭雨洒下,那三人登时在廊下被箭矢钉死! “我不是小觑你们,凭你们这群散兵,作乱乡土还要几日光景。可是我东扬军要杀尽外间那几千凶徒,不需要一刻钟!” 沈哲子说完后便站起身来,怒吼道:“写不写!” “写……写!” 堂中众人眼见到这一幕,身躯犯了疟疾一般不断颤抖着,纷纷拿起案上的笔,忙不迭写了起来。 “死不了,滚起来给我写!” 沈哲子行到堂下,一脚踢在纪昌腰间。纪昌虽然仍是痛楚难忍,但还是颤抖着趴回他的席位,拿起笔快速书写起来。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所有人都书写完毕,沈哲子却不接,只是在席中说道:“彼此换阅,看看有无删隐。” 众人这会儿再不敢违逆沈哲子的意思,闻言后忙不迭将自己书写的内容递给别人,自己捧着别人所写罪卷匆匆一览,至于究竟看到了多少内容,那也是各自心知,不会有人傻到再作增补。 当各人传阅一遍后,沈哲子才让人将那些罪证收起来,他却不看,只是让人端来一个火盆,随手将之丢入其中。他根本不需要看,就知道这些人做了多少恶! 众人看到这一幕,纷纷松了一口气,要知道那些内容一旦传扬出去,所害的不只是各自的前途,更会连累到他们各自的家族! “知道自己罪恶深重吗?” “知道……” “有罪当不当罚?” “当罚……” 沈哲子虽然也知道很难将这些人尽数杀光,但若就这么轻轻放过,也实在超出了他的底线。他在席中沉声道:“豫州作乱,江北几镇几近废弃,南北已无遮拦,来日朝廷要在江北修筑涂塘以防石贼。归都之后你们各率所部请赴江北筑塘屯守,以偿前罪,你们愿不愿意?” 众人听到这话,脸色便有几分难看,稍有几分常识都知,如果寿春不保,建康以北几乎无险可守,羯胡随时都有可能南掠而来。他们去了那里,则就要朝夕警惕,乃至于时刻准备死战。可是他们还有选择的余地?堂中这十几人,各自传视罪状,他们眼下虽然头脑混沌还想不明白其中深意,但总能感觉到这里面蕴含的威胁。 沉默良久之后,席中才有一人说道:“假使我等于江北能创事功,可否论功而赏?” “你们害了江东乡人,所以要去江北驻守护庇乡人以偿罪过。假使有功,为何不赏?” 纪昌已经翻身跪在地上,颤声道:“末将愿往,末将愿老死江北以偿前罪!” 0371 争执 两天后,纪友回到了曲阿,也知道了沈哲子对这些宿卫乱军的处理方式。 “为什么不杀了那些禽兽不如的乱兵?为什么不为那些无辜遭难的曲阿乡人报仇?即便是那些兵众迫不得已,那些领兵的将主也都难辞其咎,为什么不杀了他们以谢乡人?” 不顾沈哲子亲卫的阻拦,纪友径直行入县署中,脸色铁青指着坐在堂内正翻阅文书的沈哲子顿足喝道。 沈哲子听到这话,放下手中的卷宗,示意亲兵退下去,然后笑语道:“文学你怎么这么暴躁?莫非去劝降张健未果?我早说过……” “你不要给我扯开话题!我问你,为什么不按律惩处那些残杀乡民的宿卫乱军?” 纪友挥舞着手臂大吼道,神情已是极为激动,且不说他在曲阿为官经年,为保全此乡承担了怎样大的风险和忍耐,单单去劝降张健时见张健宁肯南下赴死都不肯归降再为朝廷所用,便深感世道之败坏。 他本以为凭沈哲子的锐气,应会秉公处理此事,不会放过那群豺狼一般凶恶的乱军。可是当他回到曲阿时,便看到那些乱军完好无损的驻扎在县署门外,心中之愤慨可想而知。 沈哲子听到这里,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敛去,皱眉道:“我为什么要杀那些乱兵?我为什么要给曲阿乡人报仇?人是我杀的?兵是我领的?我是丹阳尹?我是曲阿令?如果没别的事,你先下去休息,我烦得很。” 纪友听到这话后,脸上愤怒转为愕然,似乎不相信这话出自沈哲子之口,半晌后才指着沈哲子痛心疾首道:“沈维周,你怎么能这么说?你是假节都督,你是驸马都尉,眼见如此恶事,你居然袖手旁观?这么做,与那些居官无任、夸夸其谈之辈有什么不同?争功当先,治乱怯行,你怎么能变成这样子?你怎么能……” “我知,那些率众为乱者都是丹阳故旧人家,你要徇私念旧,掩下这一桩罪恶是不是?你担心那些人家事后问责于你,害你清望是不是?我不给你惹麻烦,旁人家我管不到,我知我家数人涉入此事,这些败坏家声、禽兽不如之辈枉生为人!我自去杀了他们以谢罪乡人,这是我自己家事,与你沈使君没有一点牵涉!” 说着,纪友便拂袖转身,大步向外行去。 “你给我站住!” 沈哲子脸色这会儿也变得阴沉下来,他站起来行至堂下来到纪友面前,将手中的卷宗摔在了纪友脸上:“这是今早送回的曲阿受难情况,掳掠二十三处,亡者不计,伤者两千余,重残数百,老弱孤幼尚余千数。为他们报仇可以,可是报完仇之后呢?我是不是要对他们说,仇已经帮你们报了,你们卧在乡野自生自灭吧!” “这么多……” 纪友捡起那卷宗翻看片刻,倒抽一口凉气,继而脸颊都隐隐抽搐起来:“如此滔天大罪,难道他们还不该杀?这些乡人无辜受难,难道朝廷就要坐视而不施以赈济?” “赈济?” 沈哲子听到这话便冷笑一声:“我告诉你都内府库中还有多少储蓄,粮不足千斛,钱不盈十万!来日行台归都,尚不知该如何安置,这些劫余之人等待赈济要等到何时?” “那些乱军不是有掳掠所得?本就是乡民资财再还给他们,可解燃眉之急,来日朝廷政令优待,免除丁役户调,总能慢慢恢复元气,何至于没有活路!” 纪友仍是振振有词。 “好得很,纪君果然是个良臣。丹阳九县,历阳四县,宣城一十三……大江沿岸诸多郡县,哪一处没有遭受兵灾,是不是全都要依照此例让乡民休养生息?朝廷赋税由何而出?是不是你纪文学出钱供养?”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难道留下这些人一命,无辜亡者能够复生?伤残能够康健?老弱能有所养?” “不错,就是这个意思!” 沈哲子这会儿再次回到位置坐定,继而便冷笑道:“那些凶徒我不会杀,家家都要给我交出买命钱,包括你纪家在内!只要那些受灾人有一人还活着,谁敢断了这份钱粮,我杀他全家!狗屁的丹阳故旧,我怕他们?” “假使这件事闹大了,丹阳不靖,行台不能归都,届时三吴要迁都会稽,江州要迁都武昌,拿什么去驳斥?豫州从逆,江北布置尽毁,羯胡随时都能南来,不用这些罪卒去布防,派谁去?谁愿去?再招淮北军头将主,会否又是下一个历阳?这些罪卒,宗亲都在江东,他们敢不用命?” “可是、可是……” “不必可是,你只要告诉我,怎样能安置好那群劫余之人?怎样能快速稳定京畿局面让行台回归?怎样能调集足够人力在江北布置好防线?这几个问题解决了,我即刻杀了那些凶徒。” 沈哲子提起笔来,看一眼脸色变幻不定的纪友,说道:“假使你没有更好的办法,那就给我闭嘴。过来有事情吩咐你去做。” “我、我……” 纪友确实没有考虑这么多,被沈哲子一连串的诘问问的哑口无言,只是心内仍然无法接受这样一个方案,他迟疑着坐下来,脑海中不由得回忆起张健临别前所言,喃喃道:“这是一个怎样世道?内外失和,上下离心,高门弄权,寒伧用武,人人都在把这世道践踏的更坏,难道真就没人期盼这世道好转。” 沈哲子正低头疾书,听到纪友这话便抬头看了他一眼,笑语道:“如此悲世感触,是那张健说的?” “半是张健所叹,半是我自己思得。” 纪友神态已是充满了纠结,语调沉重道:“维周,这世道难道只能越来越坏?罪责又要归于哪个?诚然江东兵祸罪魁乃是历阳叛军,可是张健他们又做错什么?过江伊始,他们何尝不想为王命所用,建功显名!我本以为宿卫乃是丹阳乡亲,定能尽责守乡,可是他们又做出这种恶事……” 听到纪友不乏颓丧乃至于绝望的语调,沈哲子真担心这家伙会纠结的精神崩溃、人格分裂。 略作沉吟后,他放下手中毛笔,叹息道:“世道会否变得更坏,我不知道。但既然还有变坏的可能,可见还未坏到极致。人大可不必满腹牢骚,贬今讽古,前数千年,后望千年,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世道永远不会大治,永远都会有人不得志,永远都会有人受迫害,只是方式不同,本质都是一样。” “你生于何世,何世于你而言便是最好。来日已成一抔黄土,世道是好是坏,那都与你无关。人力有穷,未必能凭一己之力将一个坏世道导善,而一个世道变坏也绝非二三子之罪。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你若是一个好人,也不必愤世嫉俗去褒贬旁人,善待自己所见,为善于一处,不求心安,不忍见人世悲惨而已。” 纪友听到沈哲子这么说,脸上的纠结落寞有所削减,继而便不乏歉意道:“维周,先前我一时气急,你不要介意。唉,若我能如你这般所念豁达,那真是少了许多烦扰。” “我这是在教你做人道理,你不要跟我比。至于我自己,我是眼望八荒六合,心系沧海桑田,白云苍狗要争朝夕。我心中积压之苦困,要比你厚重得多。” 感慨完毕后,沈哲子将所书之信吹干墨迹,然后卷起来递给纪友:“曲阿这里,你是不能待了,稍后政事籍册印信之类交付马行之,我会为他请任此乡县丞,来日之善后,他会处理好的。这一封信,归都后你呈送给王太保,他会明白该怎么做。” “还有,稍后军司会送来那些乱军犯罪者更详细的资料。你一并带上归都,按照名单所列去拜访那些人家,转告他们我的意思。你家在宿卫中根基深厚,今次之事也难辞其咎,只要你表态出来,这些人家就不能联合起来对抗我。不必跟他们讨价还价,假使他们对此还有异议,告诉他们,我先杀光这群乱军,然后再归都扫荡他们各家!” “这样是否过于强横?” 纪友听到这话,便皱眉略带忧虑道。 “难道先时你叫嚣着让我杀光他们就不强横了?放心去,不会有什么变数。” 变数当然会有,毕竟如今京畿附近形势已经有了变化,沈哲子不再是一家独大。但早先去见陶侃,让沈哲子见识到荆州军的隐患重重,陶侃现在应该在忙着巩固自己的势位,即便那些丹阳人家求告过去,荆州军也不可能会沾染这种脏事,因为京畿不是荆州的利益所在。 况且,眼下最不希望京畿动荡的就是王导,沈哲子这里已经做出了处理安排,王导绝不可能再容许那些人家闹腾起来,他也会出面震慑这些人家。 接下来的几天,沈哲子还是留在曲阿,一方面是暂避荆州军,一方面等待京口行台方面的消息。当然最重要还是收编这些乱军,护军府籍册其实已经早被叛军焚烧一空,所以沈哲子让人从头开始,将这些乱军一个一个列名在册,另成一籍。 这么做当然不合法理,但现在这些乱军就是臭狗屎,没人会接。可是他们有一个宿卫的名义,沈哲子如今接收过来几乎没有阻力,这样安排杜赫去江北的底盘就有了。 如今已经与祖逖时代不同,朝廷不可能坐视沈家或者说某一家独立集军往江北去发展,这些罪卒们也算是解了沈哲子一个燃眉之急。他们虽然是戴罪之身,但家小根基俱在江东,要比江北那些坞壁主们可信得多。 只要基础打起来,来日沈哲子再调集人力物力往江北去,无论是官面还是私下的渠道,都会顺畅得多。 0372 韩晃受擒 阴雨绵绵的山岭上,韩晃趴在一块长满苔藓的石面,甲衣被解下放在一边,袒露的后背上疤痕交错,另有一道血肉模糊的伤口横在腰际。有一名军士正趴在一侧,小心翼翼用刀刃剔除掉伤口两侧已经腐烂变黑的烂肉,鲜红的血水又再从伤口内涌出来。 大半刻钟后,伤势处理妥当,最起码已经不再影响行动。韩晃再次披上甲衣,召集左近分散休息的兵众们集合准备继续上路。 眼下距离日前的营啸已经过去了五天,变故发生的过于猝然,本为友军的匡孝突然率部脱离中军营垒,继而一个惊人的消息便在营中弥漫开:京畿已经被王师收复,而苏峻也被荆州军斩杀! 匡孝突然离开,加上这个耸人听闻的传言,韩晃所部直接崩溃,早先那些在宣城裹挟的乡豪所部更是趁夜营啸反攻中军。混乱中韩晃率着亲信冲出营垒,才幸免于难。如今他身边只剩下数百家兵,辎重并战获一并都被作乱之军夺去,形势已是恶劣到极点。 比较让韩晃感到欣慰的是,随后传来的消息表明主公苏峻并未身死,虽然被荆州军打败,但至今还在率领败军残部在宣城境内流窜躲避追兵。 待众军士整装停当,韩晃便肃容道:“加速行军,午夜之前一定要赶至御亭,冲杀进去接应被困之军!” “将军,御亭那里已经集军近万,我们这些兵众即便是赶到,也难杀进包围啊!不如……” 一名亲兵上前劝道。 “住口!” 韩晃顿足怒喝道:“主公予我强军重任,前次事态急迫弃军而逃已是大罪,惟求招揽部众驰援主公,即便江东之事难为,也要护卫主公北向过江!” 御亭原本是韩晃大军驻扎所在,距离吴郡郡治吴县只有几十里之遥。通过这几日陆续接到的消息,韩晃得知那里还有三千多历阳军仍在据营而守。他自然知道今次前往御亭是凶多吉少,但眼下主公大军已败,形势岌岌可危,他即便率身边这几百兵众前往救援,也根本无济于事,而且他也无颜就这么去见主公。 所以,韩晃是打算孤注一掷,试试能否将那一路人马营救出来。吴郡兵众虽然多,但却军令混乱,而且还有不少原本他所部降军,战斗力应该不会太强。假使他不能成功,那么战死于此对他来说也是为主公尽忠,虽死无憾。 家兵们见韩晃如此固执,虽然并不看好此行,但也只能咬牙跟了上去。 阴雨之中,山路崎岖泥泞,一众人前进的也极为困难。但起伏的山岭加上茂密的山林,能够最大限度掩盖住他们的行迹。早先韩晃战绩过于彪悍,几乎就要攻下吴县凿穿整个吴郡,因而左近王师军队几乎都被吸引过来陈师附近,现在却让韩晃这一部残军变得举步维艰。 再翻过两道山岭后,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韩晃低头疾行,突然听到队伍前方传来一声短促的呼声,他心弦蓦地绷紧,掣出佩刀握在手中低吼道:“向我靠拢!” 与此同时,前方山谷中也响起了杂乱脚步声,一个不乏振奋的年轻声音响起来:“于此竟然还能拦截到叛军!哈哈,围上去,一个不要走脱!” 这年轻声音话音一落,谷内的脚踏声、兵刃碰撞声顿时大作,韩晃脸色隐隐有几分苍白,视线一转,当即便往左面一处高岗冲去,想要抢占有利地形。可是当他与身后兵众冲到半途时,却看到那高岗上已经竖起旗幡,众多矫健身影挥舞着兵刃自上方冲击下来,可见他们已经落入了包围中! “是鬼面卒!这群见利忘命的蛮狗!” 一名兵众砍翻冲在最前边的一个敌人,而后便借着越来越黯淡的光线看到了对方脸上那极具特色的纹路,当即便明白了对方的来路! “该死!” 鬼面卒原本还算是韩晃的部众,虽然多受冷待歧视,但战斗力却不容小觑。眼下是敌非友,韩晃还打算去突袭营救部众,并不想在这山岭中与这些蛮兵缠斗无谓牺牲,当即便率众往来路突围! 这些蛮兵本就生活在人迹罕至的山岭之间,这样的环境对他们而言好像回到了家一样从容,众多蛮兵在山岭中分散开,嘴里叼着兵刃,手脚并用攀爬,渐渐追赶上来。落在后面的兵众很快被蛮兵砍翻,横尸在这潮湿的沟岭中。 “阿郎,看这兵甲军械,这一部残军身份似是不低啊!” 在蛮兵们队伍中央,一名老者俯身查看一下那几具尸体,脸上顿时流露出喜色,对着年轻人说道。 这一部蛮兵的首领便是早先在广德被韩晃处罚的胡润,他对历阳叛军本就无所谓忠不忠心,当听到苏峻兵败的消息后,虽然可惜他在叛军方面立下的战功都将泡汤,可还是快速调整好了心态,在营中大乱的时候,并没有参与乱事,而是快速率部抽身出来,抢先其他各军一步向吴县的王舒投降。 本来在胡润心目中,作为率先投诚者,王舒哪怕是为了招揽人心,也要对他予以优待。可是他又想多了,仍然是家世和所部蛮兵拖了后腿,王舒甚至都没有接见他,直接派一员部将接收了他,仅仅给了他一个最低级的偏将军号,而后他所部便被派出来在这山岭之间驻防。 胡润对此不是没有怨念,但世风就是如此,他也只能捏着鼻子忍受。听到那老家人的话,胡润眸子顿时一亮,俯身查看一番后,已是满脸容光焕发,大吼道:“不要走脱了叛贼!” 蛮兵战斗本就悍不畏死,如今更占据一个有利的地形,加上主将的严令,更是一个个豺狼一般冲杀上去。 韩晃见已经摆脱不了,便也当即停下来,一声令下,身边部众当即便列队森严,占据一处谷口开始反击蛮兵。蛮兵的优势是不怕死,但却不是死不了,随着敌人们放弃了逃跑而固守起来,伤亡即刻陡增。韩晃家兵本就是百战悍卒,加上装备精良远胜蛮兵,那些蛮兵虽然浪潮一般扑杀上来,但历阳军阵型却如磐石一般岿然不动,击退了一次次的攻击。 “快攻,给我攻上去!” 胡润见久攻无果,心情也渐渐变得焦躁起来,他所部蛮兵虽然只有数百,但一路来都在用心裹挟民众入军,至今已有千余众,人数上是占据绝对优势!对于他这个不受重视,被发配到如此偏远地域的人而言,这一部叛军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怎么可能甘心放弃! “阿郎,你快些下来吧!当心流矢啊!” 一边的老家人见胡润站在那高处,不乏隐忧要将他拉下来。 “哈,孟伯你放心,这阴雨天气弓矢本就无威力,眼下天色又是昏暗,谁能射中我?难道对面是神射韩侯不成?给我冲,不要懈怠……” 突然,夜幕中一支利箭穿透虚空陡然出现在胡润身前,他也是久经战阵,避无可避下蓦地后仰,尖锐疾风掠过,胡润只觉得左眼一阵剧痛,似有滚烫液体自眼眶中汩汩涌出来! “阿郎……” 那老家人孟伯见郎君摔倒,急忙冲上前去搀扶,旋即便见胡润左半边脸颊已是淌满血水! “嘶……孟伯,我的眼睛、我的……” 此时剧痛已经弥漫开,胡润身躯蓦地一挺,左边视野已是完全暗了下来,整个人筛糠一般颤抖。 “阿郎,你、你……” 眼看着少主人眼皮都被箭羽割裂,整个左眼眶已成一个血洞,顿时老泪纵横不能自已,他刚待喊人来救,手腕已被蓦地抓住:“不要喊,不要乱军心!是韩侯、是韩侯……擒下他,一定要擒下他!” 胡润这会儿已经痛得几近昏厥,他抓起一块碎石蓦地拍在额头,这新的痛楚让他精神一振,继而便攀着岩石棱角爬起来,佩刀连连斩在地面上:“冲,给我冲!” 夜幕越发浓厚,山岭中扑杀上来的敌人似是无穷无尽,韩晃的家兵们也已经加剧死伤,阵型虽然还是不动,但却一层一层的被蚕食吞噬! “敌众不知多少,将军,突围吧!” 一名周身挂满血浆的家兵按住还待要冲杀上前的韩晃低吼道,继而便对身边家兵们吼道:“突围,突围!” 伸手不见五指的山岭上,历阳军阵型终于开始移动,那防守经久的隘口早已经堆叠起了厚厚一圈的尸首,一行人踉跄着往前冲,不断有人掉队,不断有人发出惨叫声。 终于脚下踏上了柔软的泥地,可是历阳军兵士们却没有逃出生天的喜悦,后方仍然没有甩掉的追杀声越来越近,可是这还不是最让人感觉到绝望的事情!在他们面前那广阔的田野上,正有一串火光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向此处冲来! “前方何人?弃械伏地!否则格杀勿论!” 夜幕中响起冷厉的吼声,那一众骑兵已经由远及近,将这里团团围住。 这时候,满心要擒杀韩晃创建大功的胡润也强忍剧痛,在部众的搀扶下冲出了山林,眼前一幕同样让他狂跳的心陡然下沉。在左近周遭,能有如此规模骑兵的军队只有一方,东扬军! 今天暂时没有更新,聊几句闲话 最近可能有一个倦怠期,不是写作上,是生活上,感觉有点累。 发书至今将近六个月,说实话真的没试过这么长时间持续不间断的构思写作,而且还要在兼顾工作的情况下。业余的时间几乎被挤占一空,虽然也不是什么体力劳动吧,但是精神上始终绷着,难免有一点懈怠。所以想放弃一个月的全勤,给自己调整下。当然不是断更,更新保证每天都会有,毕竟我要保持住书页上那个连续多少天更新的标签。 调整的话,可能一天只有一更,状态好的话可能两更。我保证在八月十五号之前恢复正常每天两更,周末三更。这感觉就像是一个段子讲老头烦小孩在他家院子踢球,每天给孩子钱让他们来踢球,突然不给了,孩子们也不来了。当兴趣转变成工作或者不得不做的任务的时候,心态难免会有一点变化。 另外这一段剧情告一段落后,接下来描写的重心会放在江北,资料上也需要再梳理一下。虽然我的细节描写很粗暴,但是相应的背景还是很扎实的。顺便回应一下偶然看到某位书友的评论,说这个作者是个百度党,根本不懂这段历史,是在装大尾巴狼。 我承认我的确对这段历史的了解没有达到学术的高度,肯定会有错误,但是也力求在背景的论述上不要犯太低级的错误,所以对相应资料的搜集和整理还是比较重视的,当然度娘是一个比较重要的途径,当然可以说是一个百度党,但是这一段历史也真的懂一点,要不然搜都不知道搜什么。 开书之前,我也没想过要获得多大的关注,写到现在,褒贬都承受很多,偶尔有段时间玻璃心纠结的不得了,但是心态放好后再来看,或褒或贬都是一种关注,算是一个意外的惊喜。我记得有一个评论说,看着跟一些妖艳货不一样,说实话因为这个评论沾沾自喜了很长时间。但是话说回来,一本书基调不同,思路不同,节奏不同,受众也不同,阅读感受当然不一样,很难有个标准评断好坏。 所以大家以后夸的话,直接冲我来,对准我,无论颜值还是文采,我都坦然接受。 关于政治上的妥协所造成的一些剧情毒点,应该是无可避免,以后可能还会有。 分享一个现象吧,就是社会福利问题,社会福利应该要好还是要坏?我们可以直观的认为社会福利越好,对底层民众自然越有利,是一个社会进步的表现。但再想一下,社会福利的成本从哪里来?主力当然是税收了,一旦这个成本增加,买单的会是谁?当然是纳税的主体工薪阶级。 确实社会上有的人因为各种因素陷入贫困,需要社会福利来保障生活。但也不能否认,的确有一部分人因为懒惰陷入了贫穷。如果不工作就能获得生活保障,或者更加优越的生活,不考虑道德因素的话,会不会有越来越多人放弃工作?那么还要不要维持高福利?压榨那些勤劳,愿意工作的人血汗钱,去供养那些不肯工作的人?如果放弃了高福利,真正需要帮助的人又要怎么办? 还有慈善问题,要不要杀光富人把他们的财富平分?那么还有没有人敢于去奋斗成为富人?整个社会会不会一贫如洗?人们怯于去积累财富。不用强硬的手段,既保护私有财产又能鼓励富人做慈善,那就设立高额遗产税啊。现在国外不就有很多人通过捐献财产成立慈善基金会来避税,目的虽然不单纯,但确实也拿出一部分钱来做了啊。 要解决一团乱麻的问题,一刀切真的未必是最好的方法。世族既然在这个时代达到一个顶峰,也必然是有一些道理的。我们可以说东晋的门阀政治多黑暗,但是江北从刘渊开始,那就是一连串的暴兵流,大杀特杀。但是等到局势有所稳定的时候,怎么又出来一个五姓七家?怎么又出来一个关陇军门?生命力比江东这些高门还旺盛。虽然具体形式很不同,江东高门对皇权的反噬和钳制力度更大,但是生存方式比较类似。 这里插一句嘴,五姓七家虽然历史渊源很久,但是真正活跃崛起的时间,大部分还是在五胡之后,特别是北魏时期。哪怕是胡族暴兵流,在那个时代想要稳定局势,构架社会秩序,还要在一定程度上借重高门的力量。如果主角在江东大开杀戒,过江之后他和那些胡虏相比,法理上、道义上是没有任何优势可言的,他只是五胡乱华之外再添一蛮而已。 有些书友举例刘裕,刘裕北伐,刘裕重创高门。但刘裕北伐是在篡位之前,之后刘宋才定下了寒人掌机要的政治局面。所以中后期主角必然要塑造成一个军事强人,但其实也要有所让步。而且这些高门,说实话,也不怎么需要特意去对付或杀戮,他们很有可能自己玩死自己。 不说这些了,啰嗦了这么多,就是告诉大家我态度很诚恳。最近这段时间调整一下,休息一下,至于更新安排,就是前面说的那样。 另外,求下保底月票,给我补补血。。。 0373 太保赞赏 七月中,沈哲子率众归都,都中前来迎接之人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从东篱门一直延伸到了青溪。 从京畿收复的消息传播开,加上苏峻在姑孰被荆州军打败,早先流散在左近郡县躲避兵灾的人陆续回都,健康城内渐渐有了人气,不再像刚刚收复时那样萧条。 沈哲子这一次出都,某种意义上而言也算是再创新功,击垮了建康左近最后一个隐患叛军张健部。虽然沈哲子压根没有见到张健,但这一桩事功总要有人领。 所以沈哲子如今真的是当之无愧的大功之身,今次率众归都,自然引起围观。但前来迎接他的人,倒也并非全因他的功身,像早先已经与纪友有沟通的那些犯事者家人,今天也都纷纷出城前来迎接,想要看清楚沈哲子的真实态度。 但更多的人前来迎接,主要还是因为另一个人的到场,那就是王导。 诚然沈哲子如今乃是大功之身,炙手可热,但却毕竟是一个小辈。而王导却早已经是世所公认的南北第一人,他竟然都亲自出城前来迎接沈哲子,礼待如此之厚,也实在是让人惊叹。尤其对那些早先没有被困在台城,新近归都的人家而言,这不啻于一个风向转变的标志,对沈哲子更加不好怠慢。 沈哲子也没有想到王导居然会亲自出城来迎接他,老实说心内确有受宠若惊之感。以王导今时今刻的名望和地位,且不说沈哲子仅仅只是立功,就算他篡位自立,王导也有足够底气保持超然。 “何劳太保亲身相迎,晚辈真是惶恐,受之有愧!” 沈哲子离开队伍疾行至王导面前下拜道,倒不是他故作姿态,且不说他心内对王导评价如何,实在是没有在其面前倨傲的资格。 “驸马亲临战阵,征讨叛人,功勋卓著。老朽之人,不能亲往掠阵已是有愧,王师凯旋而归,礼应前来迎接!” 王导笑语着弯腰扶起了沈哲子,脸上那真挚不似作伪的赞赏神情被人看在眼中,不免更加诧异,甚至有些不乏想象力者展开想象,莫非沈家已经与王氏达成什么协议? 看到王导如此礼待他,沈哲子也不免感慨,常人或言政治肮脏没有底线,但其实政治人物也并非足够的厚黑就能胜任,更多时候其实是需要更大的宽容心怀,摒弃个人情感因素去做出有利选择。 在王导之后,又有更多人上前与沈哲子寒暄几句。而后王导便拉着沈哲子的手笑语道:“驸马行旅辛苦,宜先归都略作休憩。” 其他人听到这话,也都不好再上前烦扰沈哲子,眼巴巴望着年轻人被王导拉着登上了牛车。 “维周今次……” 王导顿了一顿,望着沈哲子微笑道:“驸马可愿听我这样称谓?” 沈哲子连忙说道:“晚辈荣幸。” “那好,维周今次在曲阿所为,真可谓有经国之态!我知此事牵涉众多,维周若有疑难,可直接道我,我自替你分担!” 讲到这里,王导眸中神采奕奕,对沈哲子的欣赏更是不加掩饰的流露出来。 如果说王导早先对沈哲子的态度也是不乏正视,但那更多是提防和警惕。但是今次沈哲子在曲阿的做法则让王导有眼前一亮之感,甚至不乏刮目相看。 以往的沈哲子在王导看来,虽然不乏奇谋武略,但是也有年轻人的通病,年轻气盛,不知收敛,态度过分强硬。这样的性格对一个年轻人来说不是什么坏事,但若这个年轻人突然在时局中有了一个重要的位置,那可真是祸福难料。所以前段时间,王导都是尽力小心维系,必要时甚至不惜做出让步,就是担心年轻人失于权衡,一时冲动做了错事。 可是今次沈哲子在曲阿针对那些宿卫乱军所做的安排,扪心自问,哪怕是王导自己面对这个问题,也无法比沈哲子做的更好。而且这个年轻人并没有因为大胜而忘形,反而视野越过眼前看到了朝廷在江北所露出的防御漏洞。 这一层隐忧,可是连王导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或者说即便意识到了,他也没有精力和方案做出合适的布置。毕竟眼下他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安顿好建康周边乡人,让局势尽快平复下来。 “不瞒太保,晚辈是真恨不得杀尽这群凶徒!太保没有亲见,难想象这群凶徒到底犯下怎样令人发指的恶行!可是,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沈哲子语调不乏低沉。 “尸横遍野,白骨盈沟,我南来时也是亲见,实在心痛!维周此言不错,死的人已经够多了。过往这些日子,建康乡人安置,余者十之二三,丁壮罹难者更是不知凡几。这一口人丁,可不是一条人命那么简单啊!” 王导讲到这里,脸上惯有的从容也被愁绪掩盖,实在是建康如今的破财情况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一些。 沈哲子闻言后也是默然,他家虽然借此战事而崛起,他也凭此创建大功,但说实话,他对战争仍有一种本能的厌恶,尤其是这种没有任何意义但却又难以避免的战争。 “有一事我想请问维周。” 沉默片刻后,王导突然又开口说道。 “太保请说。” 沈哲子连忙说道。 “我想请议迁京口人丁以充京畿人实,维周认为是否可行?” 沈哲子听到这个问题,不免一愣,没想到王导居然会跟自己商议这种大事。且不说他根本没有资格商议这种级别的事情即便是有,也没有立场跟王导讨论啊。 他下意识望向王导,而对方只是用征询的目光望着他,并没有什么试探的意思。 沉吟许久之后,沈哲子才缓缓说道:“晚辈倒不觉得有此必要,诚然京口流人众多,建康眼下空虚也是事实。不过乡人人心所念却不可不虑,南北杂处,怨望诸多,稍有不慎,或就酿生大祸。况且流人迁徙安置,所耗甚多,眼下之物力未必足用啊!” “是我短视了,失于急躁,罢了,此事不必再议。” 王导闻言后,脸上不免流露出些许失望,倒也没有再坚持自己的想法,似乎真的只是随口一问。 沈哲子相信,王导不会不明白自家和庾家在京口经营的基础。况且就算没有这些,京口也不是青徐高门的势力范围。诚然京口地近淮北徐州,但是青徐侨门中的高门过江伊始便在建康立足,并没有在京口有所经营。 王导这个提议,或许真的只是出于充实京畿而考虑。沈哲子如果赞成并助推,可以顺势将京口的经营延伸到建康。但南北乡人的乱斗不得不考虑,如果无视,小民也能滋生大乱。 况且,建康不是没有人,只是不好查出来而已。每逢战乱,便是世家大族大肆招揽荫庇人口之时。这个现象,是善是恶不好评判,朝廷在战乱时无力庇护民众,大族们承担了这个义务,只是从此后这一部分人丁不再为朝廷所掌握。 朝廷的土断政策之所以褒贬不一,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大族出力保护下一部分人丁,转头朝廷用政令再划归国有,某种程度上而言,近似耍流氓。 王导是不可能支持土断的,这应该也是他的底线之一。所以宁可动念迁置京口流民,都不想与大族争夺人丁。 “对了,维周可知南面战事进行如何了?” 略过此节,王导又问道。 沈哲子点点头:“吴县王使君已经击破韩晃,韩晃残部逃窜至故障被东扬军擒获。苏峻踪迹也已经被发现,诸路大军正在宣城境内围剿,应是败亡未远。” “这就好,江东总算又要得到安宁。看来,也该请陶公入城了,商议如何前往行台迎驾。” 王导听到这话,神情便振奋起来,可见心情不错。他眼眸一转,又望向沈哲子:“战事将定,来日维周可有打算该往何处?”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一愣,王导居然关心起他的前途来了。不过沈哲子也知道,眼下他这个独立领军,只是战时权宜之计,事后必然是要裁撤的如果入仕,最大的可能就是入朝担任台臣,再长上两年身体。 “晚辈年龄尚浅,乡议未入。今次急于国难不得不厚颜而处非分,事后自是封印还节,归乡安处。” “维周这么想可不对,你有才大当大用,若是肥遁归乡,那是三公失职啊!我倒有意请维周入太保府为任,不知维周你意下如何?” 看到沈哲子张口欲言,王导又笑语道:“此事确是一时难决,维周你也不必急着答复我,记在心里,考虑好了再来道我也不迟。” 0374 前程 “请问,驸马回来没有?” 石头城内一处仓房外,一名气度装扮都有不俗的中年人脸上带着笑容,态度颇为和蔼对守卫在仓房外的一名兵士说道。 那兵士直立原地,目不斜视回答道:“卑下奉命守卫诸位使君,余者俱不知晓。” 那中年人听到这回答,脸色便禁不住微微一沉,只是想到自己等人当下的处境,心中即便再有不满,也只能暂时按捺下来。 他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和气一些,望着那年纪不大的兵士说道:“少年郎可是宿卫归降王师?不知你乡土何处?我家累世居于丹阳,亲故遍布乡土,彼此或有渊源也未定啊!叛军暴虐,害我乡土,来日要重整家业,殊为不易,正需乡人们守望相助啊。” 那兵士看了不乏殷切的中年人一眼,神色却颇冷淡:“卑下籍属吴兴长城,并非丹阳宿卫。” “啊?” 中年人听到这话,脸色便有几分尴尬,错愕片刻后,脸上才又露出笑容来:“原来是长城人,早年我家一位长辈曾经为任长城……” 中年人话语极多,很明显是要示好那名兵士,这在时下而言实在有些怪异。然而更怪异的则是兵士对这一份示好丝毫没有受宠若惊的模样,甚至于懒于回应。 中年人也发现了这个问题,本来他自降身份搭讪军卒已经是颇感羞耻,如今这兵士明显的敷衍态度更让他怒火中烧。因而脸色便渐渐沉了下来,语调也不再客气:“少年郎,你知不知我是何人?知不知如今被你们困在这破旧仓房内的都是什么人?” “卑下不知,卑下只是奉军令看守此地!” 兵士不卑不亢回答道。 “你……你不知,那就让知道的人来做主!我知你们这群寒卑武卒恃功而骄,自以为归于驸马统率创建大功就狂态毕显,目无其余!” 中年人讲到这里的时候,脸上悲愤之色已是难掩,手指着那兵士疾声厉色道:“我等既非叛人,又非敌虏,却被你们困在石头不得归都!你们究竟是何意图?” 那兵士挺直了胸膛站在原处,视线却转望向别方,不再理会此人。 中年人满心怨忿不得发泄,站在仓房门外来回疾行,每每行的稍远,仓房前几名兵士便上前一步隐隐将其包围,这种无言的警惕尤其让他感到屈辱。 这时候,一名年轻将领在几名兵士簇拥下匆匆行过。 中年人看到那年轻将领,眸子闪了一闪,上前一步远远喊道:“可是谢家二郎?” 听到这喊声,年轻将领停下脚步望了过来,正是留守石头城的谢奕。 “阁下是?” 谢奕行过来,有些困惑的望着中年人说道。 “我、我是小丹阳周正,早年曾任尊府谢尚书职下从事。” 中年人站直了身体,收敛怒色认真说道:“见到二郎就好了,请问二郎,不知我等何时才能归都啊?我们日前出城前往陶公处犒军,归城时却被困于此。” “原来如此,此事我是知道的。早先豫州、历阳接连败亡,残部四处浪荡。我等职事所在,为防这些乱军流窜至京畿败坏局势,因而严查过往人员,还请周君体谅。” 谢奕笑着回答道。 中年人周正面带苦色,叹息道:“贵部职守京畿,我自是心知。可是二郎,那些武人或是身卑智昏,我等怎么可能与叛军残部有涉!况且,今次同行有丹阳张尚书、殷长史等等,俱为内外久负盛望者,如今却都……” “张尚书等也在这里?那真是失礼,可惜我职事在身眼下倒是无暇拜见。请周君转告诸公,稍后抽身出来,一定前去拜见!” 谢奕面容一肃,正色说道。 “这都是小节,我只是想请问二郎,不知我等何时才能归都?” “周君请放心,我虽然并不主理此事,不过也知诸公绝无可能与叛部有涉,稍后便去询问一下。失礼之处,请周君见谅,驸马率部前往曲阿平乱,我等甫受大任相托,战战兢兢唯恐出错。一时或有疏忽,礼慢诸公,实在惶恐。” 周正听到谢奕这么说,脸色才变得好看一些:“二郎所言,我等倒也理解,彼此都为国事,实在不必互相为难,既然二郎有言,那我就回去转告张尚书。有劳二郎了,请二郎一定记得此事。” 谢奕拍着胸口保证道:“周君请放心,一有消息,我即刻就派人回禀。” 那周正听到这话,才放下心来,又叮嘱谢奕几句,然后才匆匆返回身后那仓房。 等到对方走远了,谢奕脸色才陡然一沉,对那几名守卫兵士低语道:“门前设栅,不准他们再随意出入!这群蠢物早先竟敢借荆州军势留难驸马,真当咱们昭武军是好惹的!此仇不报,怎能甘心!” “遵命!” 兵士们听到这话,当即便轰然应诺,过不多久,这仓房周围便竖起一圈高高的木栅。 离开这一处仓房后,谢奕便匆匆行向城内中军所在。等他到达时,沈哲子所部众将留守石头城的已经大半集结于此。 “无奕怎么来得这么迟?莫非昨夜又是贪杯忘形?” 一名相熟的年轻人上前笑语道。 “休得乱说!若再给我招惹军法,我便与你割席断交!” 谢奕有些不自然的转个身,衣甲之下顿时散出浓烈香气,只是在这香气之中尚有一丝酒味倔强的留存下来。 “我哪里是贪杯误事,只是刚才来时被旧仓那里一个故交唤住谈了几句。” 听到谢奕这么说,场中登时便有几人转过头来望着他,眼神不乏古怪。 “你们这么望着我做什么?我又没说要帮那些蠢物求情,只是闲聊几句罢了。” 谢奕小退一步,有些不自信的说道。 “哈,这就最好!这些人心怀叵测,不容于陶公而被驱赶至此,恰好落在我们手中,怎能轻易放过!最好是一句话都不与他们说,看他们那一点蛊惑之能要如何得逞!” “是啊,谢二郎你没事也不要再往旧仓去。那些人得罪驸马,枉顾陶四郎颜面,即便有旧,那也都是上辈故谊,怎样都越不过我等同生共死袍泽情谊!” “此事我自深知,何须你们教我。” 谢奕笑骂一声,继而又说道:“是了,今日集会何事?” “沈侯传信来,驸马已经得胜归都,吩咐我等收束部众,整理行装,应是另有遣用。” “驸马又得大胜?这真是……哎,可惜不能随军征讨。” 谢奕听到这消息,脸上喜色乍现,旋即便是一脸惋惜状叹息道:“驸马今次得功,京畿周遭已无战事,即便再有遣用,应该也无硬战上阵。” “是啊,兵乱半年余,终于又得安宁。来日夸功论赏,又可闲庭安卧,邀友畅饮,可谓快哉。” “只怕未必能得安闲啊,只看建康破败此态,可知江东兵害如何。我等也算功勋之身,来日或有选用,不知各位可有预想?” 眼下虽然乱事将定,但其实还有诸多收尾,况且行台仍未归都,谈论什么封赏任用似是言之过早。但场上这些人大多是南北旧姓人家,前程本就不乏坦途,如今又是大功加身,不免就更加从容,可选择的余地大得多。 像是会稽孔混,他家在台中本就颇为得势,有了这一层功身,归朝后或入尚书担任郎官,用不了几年,应该就能加散骑或侍中,或任分曹尚书职事,或是出治大郡,都有可能。眼望得见的前程,已经可以追平如今的丹阳张闿,这一桩事功抵得上十年资历! 因而眼下众人汇聚一堂,依照自己的意愿和旁人的建议畅想前程,倒也并非是不切实际狂言妄语。他们未必要靠事功才有出路,但身有事功毫无疑问能给他们更多的选择余地。 彼此都是年轻人,对未来本就不乏畅想,这会儿畅所欲言,一时间众说纷纭,气氛很是热烈。 “无奕,来日你打算要任何事?你家本就玄风相传,今次又是奋不惜身,让人钦佩,肯定是清职可期啊!” 在一众人议论之中,谢奕低头沉吟反倒有些醒目,因而便有人凑上来笑语道。 谢家虽然也是旧姓人家,谢奕的伯父是享誉江东的大名士,父亲又担任过大尚书,但其实还不算显重人家,人丁不算厚,根基也不深。谢奕也不像他堂兄谢尚那样有清望,若是进仕未必能够职任清贵,但今次谢奕的努力可是有目共睹,来日有所抱负,肯定能够遂愿。 谢奕闻言后却是自嘲一笑:“什么清不清职,我倒希望能长久在驸马麾下任事听用。较之余者虚言大论,驸马明敏实际,有条不紊,辅国定乱,这才是真正的从容风流,余者俱不足论!” 众人听到这话,眸中也是异彩连连,旁人如何看法不论,就他们自己而言,那是发自肺腑的对沈哲子感到钦佩。他们这些人,年纪最大也不过而立,即便有什么家世出身,在时局中也不过是小辈而已。 可是就是在沈哲子的带领下,他们这群小辈却以微末之力撬动时局,做成了让人惊叹的壮举! “是啊,若能有得选,我也愿归于驸马统御。大世迷雾,俗眼难观,追随睿智之选才是明智。不过驸马终究所欠年齿,乱平后绝难再主事方面……” “哎,可惜我等都无杜道晖那般好运。我听说,驸马有意分遣道晖过江向北以防羯奴。豫州已残,道晖若能过江用事,虽然不乏险恶,但却能不受掣肘,还有驸马隔江照拂,可谓得志啊!” “杜道晖要去江北?什么时候的事?为何要选他?难道我等都不足选?” 谢奕听到这话,不免有几分惊诧,继而不满。 “难道无奕你还打算过江?” “旁人能过,我为何不能!既能马上立业,岂肯坐躺分功!祖氏之美,也非独专。我等百人都能创功,正要让胡虏知晓江东绝非无人!” 0375 惟强自缚 沈哲子离开建康区区十几天的光景,再回来时,城内风貌已经改善良多。在战事中摧毁的诸多建筑虽然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恢复旧观,但基本街巷是已经清理出来,许多家园被毁的乡人们聚居在一些圈定区域暂时搭建的棚户中,虽然生活仍是艰难,但基本的秩序还是构建起来了。 “这些乡人都是无辜受难,来日朝廷用度也必艰难,实在很难赈济周全。眼下台中诸多宫寺官署籍册都已毁在乱事中,也很难将他们各遣归籍安置。所以接下来一段时间,还需要维周帮忙,俚清京郊附近荒田废地,尽快将这些失家的乡人们安顿在左近县乡。” 王导虽然仍然不清楚沈哲子心意如何,但却看得出沈哲子确实有心在帮助自己维稳京畿形势,这会儿也就不再客气,直接说道。 沈哲子闻言后亦点头道:“太保请放心,局势如此,民生即为国计,能有眼望的田亩活路,人心才能真正安定下来。晚辈也知要定乱维稳殊为不易,中间或有许多难决之处,太保即管吩咐下来,晚辈绝对不敢怠慢。” 虽然沈哲子并不知王导为何要招揽自己为其掾属,但眼下他与王导有一个合作的基础却是事实。包括早先他帮王导去见陶侃,也是希望能够争取陶侃以及荆州方面的支持。 一切能够让人强大起来的,终究会反过头来形成制约。这话用在谁的身上都很合适,包括王导,也包括沈哲子自己。王导有今时今日的名望和地位,与其家世关系莫大,所以他但凡要做什么事情,有什么谋划,都是立身在侨姓高门的角度去看。这与其说是什么历史的局限性,不如说是人心的局限性。 以前沈哲子是借用王导的顾忌,屡次交锋甚至不乏威胁,让王导有所让步。那么也要反过头来,给王导一些示好和帮忙。比如王导刚才所言的俚清荒田、安置难民,但其实说实话,京畿周遭哪里会有什么荒田? 世家大族无孔不入,能够荫占、侵吞的土地,早就已经落袋为安。想要清查出来足够的土地,只能用一些强硬手段。琅琊王氏在今次平叛的过程中,表现的很拙劣。庾家兄弟方寸不乱,拱卫住了行台,守住了最后阵线。沈家为首的吴人群体又是异军突起,站住了脚跟。这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人对未来有更多想法。 如果这时候王导用强硬的态度和手段,从那些大族手里夺来土地,极有可能会招惹更大的抵触反弹,非但做不成事情,反而有可能激化了矛盾,让京畿形势迟迟得不到平复。 而沈哲子则不同,他家是新贵崛起,势头正猛。非生死攸关的必要时刻,少有人会赶在这个时节与他发生直接冲突。那么沈哲子这里就有了一些余地,况且他入都以来态度一直都很强横,那就会让人有忌讳,沈哲子可以争取到足够的土地安置民众。 沈哲子这么做,自然也有他的考量,成功会让人盲目,让人妄自尊大,以他家为中心的利益圈子自然也不例外。会不会有人被胜利冲昏头脑,感觉可以再进一步,争取更多?一个利益群体当然要有足够的侵略性,给参与其中的人带来足够的利益,构架才能更稳固,维系才能更紧密。但又有多少人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 前几天沈哲子在曲阿时,庾怿来信言道一个问题,说是陆晔等人近来在行台颇为活跃。虽然明面上还是恪守礼数,但是私底下却是频频接见许多吴中人家。如果沈哲子没有猜错,那么他们私底下就是在谋划迁都之事。 如果不考虑北地的局势,不考虑日后的北伐问题,哪怕是沈哲子也承认,迁都对于时下的江东而言,不失为一个好选择。如今建康已经残破不堪,江北也已经无险可守,如果还要将都城留在建康,不只建康要重建,江北也要从头开始经营,除此之外还有诸多问题。不说人力问题,单单财力上,朝廷就根本无法承担。 但假使将都城迁至江东,大江天堑阻拦,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边防的压力,而另一方面,又能直接获得吴地钱粮滋养,有利于最快建立秩序。但如此一来,朝廷可能就此便窝在了江东或者说吴中,前景将更加堪忧。 如果离开建康,拉远了与荆州的距离,这个江东最重要方镇极有可能演变成为一个半独立的存在。同时有了吴人设置的障碍,淮北那些流民帅也必然会与朝廷渐行渐远,非但不能成为助力,极有可能演化成为独立的军阀或是干脆成为北方进攻江东的急先锋! 但问题是,这件事确实会给吴人带来极大的好处,而吴人又是沈家势力最重要的底牌。沈哲子今时的强硬,极大程度上来自于吴人的支持,他不能罔顾吴人在这件事情上的看法。 迁都是绝对不行的,沈哲子却不能直言反对,所以他要帮王导维持住这个底线。该得的利益,沈哲子不会手软,不会退让,他比别人优势的地方是他知道那一道线在哪里,知道需要适可而止。退缩忍让诚然让人居丧,但若是一味的高歌猛进,人会撑死的,必然要有一个消化缓冲的时间。 南北高门,都是坏种,侨姓人家不是什么好东西,吴人还要更劣几分。当然这个优劣不是指的品行,而是要看对时局是好是坏。吴人当国,不会比侨人更好,甚至还有可能更劣。就算沈哲子现在直接进入台城作为执政大佬,他也无力去平复解决那些积压已久的矛盾。 即便不考虑大是大非的问题,单纯从自家的利害而言,迁都也不是一件好事。沈家对吴中最大的贡献是带领乡人们争取并且建立起来吴人自己的军队,假使迁都成功,那么倡导迁都的人在吴人当中将会获得极大名望,一举压过沈家已经获得的荣光。并且,沈家将不得不承担起来日或会发生的内战压力。 所以,沈哲子现在与王导是殊途同归,虽然立场不尽相同,但目标却是一致。王导现在强硬不起来,那么也只能由沈哲子担当起这个责任。 话说到这一步,沈哲子也不再隐瞒自己的意图,便在车上对王导建议道:“行台本为平乱权宜之立,如今乱事将定,皇太后陛下也不宜久留都外,致使令出多门,不利于局面的稳定。晚辈觉得,何时往行台去迎接皇太后陛下,也应在近日决出了。” 世事就是这么吊诡,皇太后离都是沈哲子一手策划布置,现在则又急着将人迎回来。早先他家是光脚不怕穿鞋,一心只求上进。现在已经成为时局中重要一方,则又不得不考虑秩序的重建和维护。 “所以刚才我向维周言道该请陶公入都了,如今他乃是平叛大都督,他的意愿如何才最能说服别人。” 王导也微微颔首道,召陶侃入都不是一件小事。他如今虽然是建康城内权柄名望最高,但其实如今都中最重要的权力还是掌握在沈哲子手里。 尽管沈哲子已经退避到石头城,颇有功成身退的架势,但眼下还有许多事情要仰仗沈哲子帮忙,所以王导也不能越过沈哲子直接内召陶侃。陶侃一旦入都,职权上自然而然就覆盖了沈哲子,等于直接缴了沈哲子的大权。在行台没有正式撤除、皇太后等人归都之前,王导就不能忽略沈哲子的感受。 而且,陶侃大军逼近京畿之后,只是驻防于外,其本人并没有主动请求入都拱卫坐镇。可见,陶侃眼下也是极有分寸,乃至于顾忌。对于王导而言,许多本质都可以透过表象看到。陶侃的顾忌所在自然不可能是沈哲子这个小辈,没有直接入都,应该是已经与东扬州的沈充达成什么约定或者说默契。 在这样一个态势下,王导自然不可能再枉做坏人,拉拢陶侃去打压一个小辈。况且,他也未必能争取到陶侃的支持。国事之外,以陶侃这个年纪,考虑更多应该还是后嗣问题。而在这个问题上,他能给陶侃提供的帮助力度,并不会比沈家大上多少。 可惜了那群不能明辨事实,妄想去借陶侃之势以打压沈哲子的台臣们。这些人只怕到现在还不明白,自己等人好好在荆州军内待着,为何就被驱赶归都,转头就落入了刚被他们得罪的沈哲子手中! 在这件事情上,王导也是受惠一方,那些台臣被困在石头城,耳边没有了聒噪之声,许多事情处理起来都方便得多,少了许多无谓争执。毕竟,他要尽快稳定京畿形势,必然会损害到这些台臣人家的直接利益。如今那些人还被困在石头城里,没有了头面人物出头,这些人家也不敢过分抵触。 队伍正前行之际,前方突然发生一阵骚乱,有几人自断墙后翻跃出来,撞开一队宿卫兵士的阻拦,直接冲到了车驾之前。 “保护太保、驸马!” 沈哲子的亲兵们见状,纷纷扑杀上前,杀机毕露。 “不要误会、不要……我是驸马故人,绝不敢害驸马……” 眼见刀兵即将临身,当中一个年轻人忙不迭举手挥舞,以示并无兵刃,继而便被扑倒在尘埃中,对着车驾大喊道:“求驸马见我一面!我是丹阳张沐……求驸马……” 0376 天生权骨 “怎么回事?” 沈哲子从牛车上探出头来,待看到被亲卫反剪双臂压在地上的年轻人,神色便是一愣。 “小民绝无敢害驸马之心,一时情急,冒犯了驸马……” 年轻人便是张闿之子张沐,只是看起来与沈哲子印象中已是大不相同,且不说被按在尘埃中的狼狈姿态,早年间这年轻人也算是少年得志那一类,虽然没能娶到公主,但起点也并不算低,否则早先也不会敢于冒犯沈哲子。 自从那次沈哲子将之打个半死,接下来便是动荡连连,自然也难再见面。那一场风波,沈哲子诚然被庾亮夺爵禁锢,但最起码有兴男公主帮他讨回了面子。这张沐却没有那么幸运,同样是被夺职禁锢。可是现在,沈哲子独掌一军,与王导同乘一车,而张沐却被按在尘埃中,际遇已有云泥之判。 “起来说话吧。” 沈哲子示意亲卫们放开此人,待到张沐站起身来,他才发现这年轻人较之早先已是瘦弱得判若两人,左肩微塌,似乎很难站直。其脸上还有一道伤疤望着颇为醒目,这不免让沈哲子略感诧异,莫非这张沐也遭受乱军戕害? 时人对仪容还是比较关注的,相貌如何有时候甚至能够成为决定仕途进步的一个标准。时下甚至有一传言,当年的小霸王孙策面部受创,揽镜自照,怒吼“面如此,尚可复建功立事乎”,悲愤而亡。 此事真假不论,但由此一节可以看出这也是一个看脸的年代,早年钱凤毁容以明志。如今这张沐也被破相,可以说是前途暗淡。 张沐被释放开后,低下头去拍了拍身上的尘埃,却不敢流露出怨忿之色,只是深深对沈哲子施礼道:“小民斗胆求见驸马,希望驸马能够顾念两家旧谊,放过家父。家父虽然、虽然曾为叛臣所令,但却绝无失节之举,于任也多回护乡人……”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便了然。说实话,他压根没想过要为难张闿,张闿那一众人被陶侃驱逐的时候,沈哲子早已经率众奔赴曲阿。而将这些人扣押在石头城,也自然不是沈哲子的主意,而是留守石头城的众人自作主张,要为沈哲子出一口气。当然,事后汇报的时候,沈哲子也没有反对就是了。 这张沐如此急切来央求沈哲子,大概是沈哲子早先处斩西阳王,加上派纪友归都逼迫那些丹阳人家,让这张沐误以为自己心怀旧怨,要将张闿往死里整。 “张郎何必言此,令尊人望所系,乃是江东宿老,我怎么会怀疑张公有失节之举。” “可、可是,家父如今仍被困于石头,驸、驸马……” 大概是遭难之后,张沐的自尊心也彻底瓦解,脸上流露出浓浓纠结之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已经不敢直视身前这个早先还被他视为对手的年轻人,涩声道:“早年小民年少轻狂,偶有冲撞驸马之劣迹,自知罪过深重……” “快扶张郎起来。” 沈哲子见状,便往旁边一闪不受重礼,他就算是要耍威风,也没必要再在这张沐面前摆架子。这时候王导也从车上下来,沈哲子苦笑着望过去,摊开两手无奈道:“太保,途遇此事,我真不知该如何自辩。” 王导看一眼早年还在同一水平竞争、如今却是迥然不同的两个年轻人,不免又联想到他家那个子弟王胡之,心内不免一叹。诚然世家子弟生来便俱优势,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终究会因各自能力和际遇有差而拉开距离,最醒目的位置只有那几个,谁人能够占据,也绝非何人能够一言决之。 “张家郎君请放心,张尚书秉性如何,时人俱知。驸马率王师归都勤王平叛,所为忠义,绝不会为旧事所惑。石头城乃军防重地,驸马防备于此,事必谨慎,这是台中公议,绝非刻意留难。” 王导也算受惠之人,这会儿自然要帮沈哲子发声。 王导的名望地位摆在这里,他既然发话,那张沐心中纵使还有千般忧虑,这会儿也不好言道,只是上前一步对王导施礼道:“太保既然有言,小民自是信服。家父能够洗刷冤屈,便是太保一念。只是小民想请问驸马,不知家父何时能够归家?” “冤屈?张家郎君不妨直言,张尚书究竟受何冤屈?” 听到这话,王导脸色陡然沉了下来,他自然知道张闿因何被羁留在石头城至今未归,可是张沐这话却有太多指向。说句不好听的,这简直就是在众目睽睽下直指沈哲子诬陷忠义,甚至暗指自己都在沆瀣一气! 于情于理,王导都不能故作不闻,尤其是在眼下这个力求京畿局势平稳的时节。如果张闿有冤屈,那么要不要翻案?如果要翻案,沈哲子处理的那一批在曲阿涉事的人家存不存在冤屈?需不需要翻案?假使人人都喊冤叫屈,京畿的局势要不要稳定? 张沐见王导陡然变脸,心中也是骤然一凛,只是不知道缘由出在哪里。 “太保,晚辈早先一直在曲阿平乱,倒是不知张郎言为何意,不知太保可能予我解惑?” 沈哲子适时追问一句,其实对于那些借荆州军势为难他的台臣,他本就没有什么太强烈的报复之心,毕竟这不是眼下第一要务。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是什么唾面自干、宽宏大量,他只是懒得动心思而已,可是现在这个张沐却主动递上了把柄。 王导听到沈哲子问话,心中不免感叹一声,转头对沈哲子说道:“张家郎君此言,也让我大感困惑。张尚书乃是江东贤良,岂能身受冤屈!既然人现在还在石头城内,就请驸马查实此事,给朝野诸公和丹阳乡人一个交代!” “太保放心,晚辈定会妥善处理此事!” 沈哲子并不知道张闿有没有遭受冤屈,但既然其子张沐众目睽睽之下公然议论此事,那么张闿就不可能再受冤屈!如何让他不受冤屈?罪证确凿就是了!如今这个时下,忠义无双的人不好找,私德有亏者比比皆是! 纪友归都约见曲阿涉事各家不算顺利,这种事情大概在时人看来已经成为一种常态,如今沈哲子认真起来,反而让人有些无所适从。他也需要一个比较够分量的鸡杀给猴看,想要给人以足够的震慑,张闿作为丹阳张氏的族长再合适不过。 而且这件事是王导交代下来,要查证张闿有没有被冤屈。早先沈哲子战阵处斩西阳王,还可以推诿是事从权宜的战略,他本身是没有处置两千石以上大员的权力。可是现在王导吩咐了,他就可以名正言顺查一查张闿有没有被冤屈! “来人!持我手令传诏石头城一应人等,严查究竟有没有人要陷张尚书!” 沈哲子看一眼那仍在不明就里的张沐,又看一眼后方那些已经纷纷色变的台臣,再看一眼面色沉凝如水的王导,心内不禁感慨,果然政权与军权合在一起才是绝配!以张闿的身份地位,加上他与王导的默契配合,这一场风波真是可大可小。 来日都中云淡风轻也可以,愁云密布也可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和王导眼下是借助张沐的一时失言,彼此达成共识,他要借助王导的政治声望,而王导要借助他的军事权威,达成一个临时同盟,不必再互相猜忌妥协,借由这件事的配合,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张闿究竟有罪无罪,而通过张闿又能牵连多少人进来,沈哲子说了不算,王导说了也不算,真正说得算的是行台的皇太后。张闿嫡子拦路叫冤,究竟张闿有没有被怨望?无论答案如何,凭张闿的名望,都足够牵连更多的人。只要皇太后不归都定调,这件事就有可能没完没了。 政治的权衡,不需要对错,只需要一个理由或者借口。哪怕最终仍然是绝对力量的对比,但有了一层粉饰,才能不动声色试探出更多的讯息,比如近在咫尺的陶侃是怎样的看法。明白了这些,才知道下一步要往何处发力。 所以沈哲子有的时候真的由衷佩服王导这样老谋深算之人,明明只是一个纨绔子偶然的失语,老家伙便能敏锐抓住这一点漏洞,营造出一个具体的谈判场景,通过对这一件事的看法,既能试探出人心,又避免了直接的力量对抗。 沈哲子这么感慨的同时,殊不知王导心内也因他紧跟步调的配合而颇感赞叹,类似这样的事件,只是突发情况而已。在他过往的执政生涯中不是没有遇到过,以往与他配合的,会是他的儿子王悦。 但哪怕王导也不得不承认,在洞悉自己意图这方面,哪怕是他悉心教导的儿子,往往也要他再有明确暗示,才能领会到他的意图。可是这位驸马,却在第一时间闻弦歌而知雅意,表态要将此事严查到底! 老奸巨猾! 天生权骨! 这是沈哲子和王导通过这一次偶发的配合,各自心内对对方做出的评价。 0377 少君之困 “姊夫,姊夫!朕听说你又打了胜仗!” 见到沈哲子,小皇帝脸上顿时绽露出灿烂笑容,小跑过来,绕着沈哲子转了几圈,然后才呼出一口气说道:“还好姊夫完好无损,朕听人说战事将定,阿姊她们也快要归都。若姊夫再在战阵上受了伤,阿姊归都见到,又要来怪责我不知体恤。” “怎么会?勤王平叛义不容辞,才为国用乃是荣幸,公主识得大体,哪会因此怪责。” 卸下甲具之后,沈哲子也是一身轻松,下意识要抬手拍拍个头将到他肩膀的小皇帝,不过看到那几名宫人,还是收回手来。他倒是不怎么将小皇帝当做一个政治味道太浓烈的人来看待,但也没必要在人前表现的太亲昵。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休养,小皇帝身上那种羸弱瘦削渐渐不见了,脸颊再次变得丰润起来,衣襟上还残留着些许奶渍。沈哲子见状便皱皱眉头,忍不住说道:“饴糖虽然甘甜,但却未必大益。饮食应该得宜适量,切忌暴饮暴食。早先陛下就略有虚肥,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更要注意餐饮的搭配。” 小皇帝听到这话,脸上笑容快速敛去。这段时间他确是有些忘形,乃至于可以称得上长到这么大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没有叛军时刻的威胁骚扰,没有母后和大舅每日的耳提面命,也没有侍中近臣天天追着他教授经义,可以想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睡觉也能睡到自然醒,除了偶尔对亲人的想念,可谓是无忧无虑。 又与沈哲子闲聊几句,小皇帝忍不住作大人状感慨一句:“姊夫,为什么人不能按自己的心意去过活?为什么一定要做那么多烦心事?” 沈哲子听到这话倒是一愣,沉吟片刻后才说道:“人活在世,又不是孑然一身,总要与旁人有所牵扯。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能勾动影响旁人的喜怒哀乐,乃至于祸福生死。位置越高,所涉越广,尤其是皇帝陛下。宇内俱为臣民,荣辱都决于帝心。人心俱向高处,但能以才得任,以名得显者少之又少。” “人人都求上进,那些名微才薄者争不过旁人,只能求取幸进,投其所好,以邀帝宠。今世以天下而奉一人,陛下能取用者不过其微,供养者却是海量,陛下取用何人,何人便能脱颖而出,超于同侪。其人便能假天子之意勒索天下,致使民怨沸腾。陛下身处其位,便不能从心所欲,才能让人无从洞悉你的喜好,不被人假借意愿以行劣事。” “右卫与朕讲慎独,是不是就是姊夫说的这个意思?” 听到沈哲子的话,小皇帝也变得正经起来,疑惑发问道,不过旋即便皱起了眉头:“可是姊夫,朕又不是圣人,也不想做圣人,要朕没有喜好,怎么可能做到?朕喜饴食,喜酣睡,也喜玩闹游戏,又不喜害人,不喜暴虐。若人人都礼奉君王,怎么这世道不是朕所喜的那个样子?” 听到小皇帝这么问,沈哲子对他真是有几分刮目相看。在这个年纪而言,能够有逻辑上的发问,可见他这个小舅子也不是只知道吃喝睡玩的顽劣小儿。 略作沉吟之后,沈哲子才又说道:“凡事也无绝对,都可稍作变通。右卫教陛下慎独,诚然至理箴言。但这并不是说陛下就要完全压抑喜恶,只是不要过分彰显示于人前。” “姊夫这么说,意思是朕喜欢做什么都可以做,只要不让人看见就可以?” 小皇帝闻言后眸子一亮,凑到沈哲子面前笑语道。 “大概是这个意思吧,不过大凡什么喜好,总要适度适量,若是过分沉湎,好事也要变坏。毕竟陛下所处之位,乃是辉煌白日所在,身受万众瞩目,哪能长久离群索居!” 小皇帝听到这里,脸色又是一黯,他眸子一转,摆手屏退旁边侍立的宫人:“你们都退下去,朕要与姊夫言几句私话。” 待到宫人们尽数退去,小皇帝才又转为愁眉苦脸:“我是真的不愿做什么辉煌白日,也不愿受天下供养。姊夫,我是真的不愿再做皇帝,你素来都有大才,能不能帮一帮我?” 听到这话,沈哲子脸色顿时板起来,刚待要开口呵斥,却见小皇帝一脸哀求之状,他闭上眼思忖良久,才徐徐开口道:“这一类话,陛下切记不要再说。我与陛下虽然亲厚,但毕竟分属君臣,这种话不能听也不敢听!” “可是,姊夫,我、我真的……” “陛下不愿受天下供养,但生于此门庭之内,此身早受供养。无论你愿或不愿,这已经是对天下所欠的债,该要偿还。这种念头不要再动,这种话也不要再说!” 沈哲子不知道再继续坐下去,小皇帝还会说出什么惊人之语,说完之后,当即便站起身来,准备告退。 “姊夫,我是真的、真的想……” 小皇帝眼望着沈哲子背影,小脸上充满了落寞。 行出几步后,沈哲子又转过身来望着小皇帝,叹息道:“你现在年纪太小,有什么念头,有什么夙愿,那都做不得准。等你长大了再体察本心,若是心意有转,再回望今日,只是一时笑谈罢了。但如果你仍然坚持此想,到那时再对我说,我帮你。” 离开太极前殿后,沈哲子心情有几分乱。他没想到,自己的心境会因这小舅子寥寥几语而成一团乱麻。 虽然事实上而言,终东晋一朝这些皇帝,没有一个是做的舒心。但那所谓的烦忧,在一般人看来不过是幸福的苦恼而已。毕竟就算皇权被钳制得再怎么严重,相对于那些苦陷战乱之中、朝不保夕的民众而言,荣养于深宫之内衣食无忧,已经是世间第一等的幸福! 人心最难猜度,帝王之心更是如此。倒不是说每一个皇帝都是心机深沉之辈,而是身处在那个位置上,身边环绕着天下第一等的聪明人,一个动作、一个念头都会被人无限的解读,自然也就有了千百种意味。 如今这个小皇帝,虽然偶或胡思乱想,几乎没有心机,更是没有一点权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在时局中就无关紧要,相反的,他这一个位置牢固得很,一旦有所摇摆,整个江东政局都会动荡。 虽然时下是所谓的门阀政治,但有一点不能忽略,那就是当权的门阀,他们的权柄并非自己滋生出来,而是来自于中枢,对皇权进行截流!一旦皇权不稳,这些门阀也都岌岌可危!琅琊王氏强不强?兄弟各据方镇,掌握江东过半兵甲,可是当他家与皇权发生碰撞时,仍然避免不了大败亏输! 以门阀形式存在于朝堂的各个家族,其力量的来源主要是对皇权的分享。可是当它反过头来要吞噬皇权时,其原本拥有的力量大半都会消失。比如王舒坐镇京口时,流民帅擅自过江者杀无赦,无人敢于犯禁。而当王敦谋反时,流民帅反而成了他的掘墓人! 小皇帝这偶发奇言,让沈哲子联想诸多,甚至开始审视自己家借助皇权得来的力量。只有将这些力量尽数剥离开,才是他家真正拥有的力量。 要帮助小皇帝完成这个夙愿,无异于要终结一个已经形成、正在正常运行并且还将持续数十年之久的旧秩序,并不仅仅只是谋篡那么简单。否则仅仅只是换了一个人被囚在深宫而已,可能还是沈哲子自己。 沈哲子需要一批不是遵循旧有秩序而得到升迁的人,并且需要把这些人的前程从旧秩序那里接手到自己手中来,从头构建起一个新的升迁秩序。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他突然觉得早先王导的邀请未必不是一个机会。来日之建康,可以想见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台中政事最大决策者应该就是王导。因为随着庾亮去世,时局中并没有人在名望和资历上足够与王导抗衡。 温峤要差一些,陆晔则更不可能,陶侃的年纪和出身都不作此想。哪怕是庾怿,能够借助皇太后和沈家帮忙稳定住庾亮留下的政治遗产已经是很好的结果。而他老爹沈充,眼下也绝不可能离开东扬州,要将东扬州烙下更深的沈家印记。 沈哲子原本的打算是避开中枢直接的短兵相接,在豫州扶植一批向他靠拢的军事新贵,作为自己未来的底盘之一。但是小皇帝的话给了沈哲子不少启发,正常情况而言,他是不可能上王导的船的,有什么问题或者冲撞,都需要从外部去攻克。但是现在王导给他开了一个口子,让他有机会上船。 沈哲子也很清楚,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可能直接前往一线执掌方面,即便经营豫州,也要假庾怿之手,自己要留在台城养望。既然已经确定了留在台城,为什么不往更核心的位置去靠拢? 当然有可能会遭受钳制,但这一点哪怕他选择别的位置也都无可避免,上了王导的船反而有可能洞悉到对方许多内部运作的规律。凭他眼下的积累,不可能有人再将他捂杀在台中! 有了这个意向之后,沈哲子的思路开朗许多,回到宣阳门内都督府,便召见杜赫等属员,询问目下豫州方面的情况。他要趁着眼下跟王导关系还算融洽,而都中阻力也几乎没有,尽快在豫州搭起一个框架基础。 0378 妾似云来 沈哲子正式的掾属只有四人,谯王司马无忌、杜赫、匡术和路永。而且随着局势日趋明朗,这一份名义上的主从必然也将戛然而止。但彼此之间的联络和关系却不会随着沈哲子都督之职的裁撤而终结,反而会有更为实质的进步和加强。 匡术和路永两个降人不必多说,来日不托庇于沈家,他们在江东立足都艰难。杜赫虽然是关中旧姓出身,但却是被沈哲子一手从困境中拉扯推举出来。而谯王的宗王身份并不能给其本身施加怎样的保障,政治上同样也陷入了困境。 沈哲子在都督府召集众人开会,除了这四名掾属之外,另有不少其他人,比如沈牧、沈恪、纪友等人。 彼此也算休戚与共,过往这段时间培养出了不小的默契,沈哲子也就不再多说废话,待众人各自落座后,他示意担任长史的谯王执笔,对众人说道:“如果局势没有大的变故,咱们这个都督府也将要裁撤。趁着眼下尚有一些便利,诸位对于来日有何设想,都可畅所欲言。” 众人听到这话,神色不免一振,他们都算是沈哲子目下这个班底的核心成员。今次不言沈家,单单沈哲子所获取的功勋和优势就不容小觑,眼下让他们各自畅言,言外之意那就是准备分功了。 在座这些人,出身、身份乃至于早先的立场都不相同,若非沈哲子延揽,怎样都不可能如眼下一般其乐融融坐在一起,彼此之间其实还是很难推心置腹。听到沈哲子的话后,一时间即便对前途有所设想,都不好直接开口。 沈牧倒无旁人那种顾虑,眼见众人都是欲言又止,自己便先忍不住开口道:“今次功事,我倒也不再奢望名爵进益。王太保现下礼重驸马,你只帮我问一问,诸多事功宅田钱帛能不能如期发放下来?” 沈哲子听到这话,没好气的白了沈牧一眼,这个见钱眼开的堂兄,实在辱没他家吴中豪首的名望。不过他也知道沈牧为什么这么猴急要请赏钱,实在是穷得快揭不开锅了。 他们东宗主支并没有分家,从沈哲子曾祖那一辈就立下的规矩,传到沈哲子老爹这一辈,叔伯兄弟们各掌一部分产业。而后沈哲子接手家业,再做一番整合,产业的凝聚度更高,虽然家业越发庞大,但是对于子弟也不可能予取予求。 像沈哲子、沈牧这些出色的子弟,虽然能够动用的资产比较多,但真要有大额的动用,也要给宗老们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落实到每个人各自的用度花销,其实并不很多。沈哲子能够大手大脚,是因为有个好老婆带来的丰厚嫁妆,继而在建康周遭发展自己的私人产业。 沈牧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岳家贺氏虽然也是会稽大族,但却不可能如先帝那般大手笔陪嫁丰厚,想吃软饭都没那机会。原本他最大的进项还是在沈哲子这里分的干股,不过随着乱事兴起,这一部分收入也断了,经济状况便有一些困顿。 然而这还不是他缺钱的最主要原因,最大的原因还是早先在建康城破那时大义凛然义助许多人。随着京畿形势渐趋平稳,许多早先被沈牧救下的女子纷纷来拜见请其履行约定。 最初沈牧也不觉得怎样,他眼下正志得意满,更不会动念食言而肥,况且这些女子家人俱亡,也实在可怜。左右不过多几张吃饭的口而已,又吃不穷他,反而能彰显出他沈二郎义薄云天。所以,但凡有女子求告上门,他便将之收容下来。 可是渐渐地,沈牧便察觉到形势有些不妙。大概是他沈二郎的名头近来在都中传颂颇为响亮,一些有的没的失家女子也都求告而来。既然开了口子,便不好拒绝。到目前为止,沈牧收容的妾室便已经超过百数,尽数被安置在侥幸保存下来的沈园中。而且每天还是有三三两两女子前来求告,这便让沈牧感觉到了压力。 沈牧清楚记得,那日他救下的人家不少,但也绝没可能有这么多!甚至一些白发苍苍老妪都持着不知哪里捡来的一截断指,言之凿凿说着沈牧曾与其私定终身,这真让沈牧有苦难言!这么多人投进他私门,他虽然暂掌台城防务,但也不敢挪动军粮供养,为了维持下来,真是绞尽了脑汁。 女人多了是麻烦,沈牧甚至都被逼到省俭自己的口粮去养这些女子,整个人都饿瘦了,可谓悲怆。所以,眼下他是什么官爵之类都不感兴趣,只想搞到一些钱粮来应急。 这件事闹得蛮轰动,席中众人大多与闻。此时听到沈牧这么说,一时间无论关系是否亲厚,几乎都忍不住笑起来。尤其早先常被沈牧骚扰的纪友,这会儿更是乐不可支,身体都在打着摆子:“二郎博爱高义,善助弱孤,简直就是我辈表率啊!” “纪文学,你还有脸来讥笑我!既然我是你的表率,你为何不向我学?我知你宅内空旷,稍后就着人送几十姬妾到你家去!” 沈牧怒视着纪友,心情已是糟糕到了极点。他一时轻狂闹出这么大的阵仗,都不敢想象来日归家会遭到叔伯父亲他们怎样训斥,这家伙居然还在没心没肺嘲笑自己。 接着他又望向沈哲子:“青雀你是我家嫡长,怀抱至今都无所出,我既然为兄长……” “不必有劳二兄!” 经由沈牧这么一闹,厅中气氛欢快许多。沈哲子听到沈牧要把麻烦往自己这里塞,抓起案上镇纸随手砸了过去。他还未离都时,这件事便露出一些端倪,等到刚一回城,他家小喇叭沈云便幸灾乐祸告诉了他这件事。 沈哲子当然不能坐视这种胡闹,事实上台中王导对此早有规划,那些查实无所依靠的女子,未来都会由少府出面接受下来,拣选一部分以充宫用,另一部分则暂时供养下来分赏有功。 沈哲子虽然颇为抵触拿人当做礼品,但在时下而言,只要能给这些女子一个眼见的活路已经是最好,再去讲究什么人权那是愚不可及。这种事情沈哲子也不好直接插口,他是打算等到行台归都,由公主出面去说动皇太后组织这些妇人做一些织绣生产,一方面让这些妇人有些活路,盈利也可在来日充作宫用。 不过眼下倒不必对沈牧点破,就是要让这个家伙记得今次的教训,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再肆意妄为!西汉有个大仲马中山王刘胜,儿孙满堂,昭烈皇帝刘备、刘琨刘司空,乃至于后世大诗人刘禹锡,都是这位大王的后人。沈哲子可不希望他家再出这么一位人物。 “若是钱帛之类,那都不必再提,说了也无用处。” 借着沈牧的发言,沈哲子索性直接表态道。无论如今的台苑还是京口的行台,家底都将告罄,绝无可能再做此类奖赏。否则王导也不会冒着得罪诸多人家的风险,以土地去平复人心、稳定局势。 众人听到这话后便会心一笑,他们未必人人视金钱如粪土,但也绝没有达到沈牧那种即将山穷水尽的地步。于他们而言,当然是官爵权柄更有吸引力。 “不如我先说吧。” 杜赫在席中扫视众人一眼,他与沈哲子早有默契,当然也明白今次会议的重点在哪里:“江东乱事将定,形势仍然不容乐观,尤其豫州故土尽亡,羯奴已成抵喉之患,不得不重视啊!” “这是一件正事,道晖详细道来。” 沈哲子坐正了身体,示意杜赫说得更深入一些。 早在苏峻叛乱之前,杜赫便知沈哲子有用事江北豫州之念,而自己也一直在为此做准备。这段时间他一直待在覆舟山与那些豫州降军沟通交流,对此了解自然更多:“覆舟山之豫州所部,督护两人,樊严和陈综俱为世居豫州人家……” 随着杜赫的讲述,众人神色也都渐渐凝重起来,实在是因为北地形势实在不容乐观。 古来有言,守江必守淮,而若要守淮,豫州这里便不容忽视!甚至于每当南北对峙局面出现时,对于这个区域诸多军事重镇的掌控,便是南北国力最直观的体现。 人言王导有兴废立鼎之功,而在这大功之下,一个最重要、最基础的保障就是祖逖的北伐。祖逖这一场起初不被人看好的北伐,尽复河南之地,给东晋朝廷提供了一个最重要的军事保障,这才是能够苟延残喘的前提! 自大江往上推,沿江第一层防线便是历阳、广陵,拱卫住京畿建康和淮南地,第二层以合肥为中心,第三层则以寿春即就是寿阳为中心。 祖约节掌豫州时,镇所还在中原腹心的谯郡,辐射襄城、颍川等河南地。可是随后不久,便被石勒兵迫退至寿春。如今随着祸起历阳,寿春被攻破,祖约败亡,江北已成不设防之地,换言之羯胡随时都有可能南来。 年初石勒自号大赵天王,称帝在即,极有可能示兵江北,哪怕无力渡江,也能取威吓之效。且不说会给大乱未定的江东造成怎样的动荡,单单早年在江北的诸多经营,或就有可能被一扫而空,来日再想过江经营,势必更加艰难。 沈哲子也知眼下根本无力北伐,能够稳定住目下的形势,已经是万幸。他之所以急着要布置江北,就是要抓住眼下都中没有阻力的空当。等到行台归都,可以想见因为怯于羯胡兵威,朝廷必然要采取一个龟缩防守的姿态,再要做这些事情,就会变得艰难无比。 当然,沈哲子也不能罔顾石赵对此的反应,既要保住江北原本的一些基础,又不能过分激进以致招来羯胡的大军围剿。所以要把安全线划在哪里,便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事情。 0379 江东门户 针对豫州的经营,沈哲子倒是谋划良久,心内已经有了不少的想法。不过眼下坐在席中便有数人既通晓豫州的形势,本身又不乏能力,所以他便认真倾听这些人的想法。 杜赫在介绍完他所了解的情况后,便谈起了自己的想法:“豫州虽是中朝治土,又有祖公遗德,但却今昔不同势,若要过江经营,阻碍不少。石贼暴虐不仁,但却觊觎豫州良久,尤其寿春、淮南、马头等几座重镇,对于当地望宗并乡帅,都是厚爵高官以拉拢渗透……” 北地石勒击溃汉赵刘氏之后,中原已无对手,谋略的重心自然放在了豫州这一江河之间最为重要的缓冲地带。在兵迫之余,针对于当地豪强流民帅的拉拢力度也不容小觑,并不是一味的残杀掳掠。 哪怕站在沈哲子这个立场也不得不承认,东晋朝廷真是一个乐于帮助敌人的对手,与其为敌真是其乐无穷,胡虏们想不到的问题,东晋朝廷都已经帮他们做好了。 祖逖北伐之时,允许那些坞壁主流民帅们两方靠拢,这在讲究名教一统的古代可谓一个创举。他不是用大义的名分去胁迫或兵势威逼那些流民帅,给予他们更大的斡旋空间,允许他们在表面上向石勒表示归降。 某种程度上而言,这是在用同文同种的认同感去感化那些坞壁主。在不占据优势的情况下,并不去追逐那虚无缥缈的名义。而当他成长起来有了足够的力量后,这些早先首尾两顾的坞壁主们便纷纷拥戴祖逖,其中许多更为河南地的尽复立下了汗马功劳! 这才是真正的任事智慧,不同于那些夸夸其谈的妄诞战略。 祖约的问题是认不清自己的位置,太把自己当回事,认为自己是朝廷任命的豫州刺史,又是祖逖的弟弟,在豫州便应拥有独一无二的权威。他不只利用豫州这些军事力量去威迫中枢,对于部众们也都苛刻得很,一反乃兄在世时那种宽容羁縻的手段。如此一来,便大失人心。 而朝廷针对豫州这一状况,也没有给予相应的疏导,反而在合肥南面巢湖、滁水一线修筑涂塘并诸多防御工事,将豫州隔离在外,加剧了豫州那些坞壁主的离心。 羯胡一战而破寿春,继而席卷整个豫州,兵势凶猛之外,也与那些坞壁主带路党们的配合密切相关。而那些带路党们之所以抛弃江东的朝廷,除了个人的操守问题之外,也和朝廷的处置失当以及祖约的公然造反有关。 杜赫的思路大半沿袭祖逖,那就是大力收拢流民,建立屯田据点,发展自身武力保持对羯胡周边力量打压的同时,尽可能的拉拢当地宗族并坞壁力量,必要时可以不计前嫌。他这一个提议讲出来,便获得了许多人的赞同,毕竟早年的祖逖便是依照这个路线才得以建功。 “杜君所言确是中肯,不过末将当年任在历阳时,也多与那些豫州集众兵帅有所接触。诚然祖逆威德不及其兄,对部众苛责礼慢,致使人心相悖。但其中确有一些秉性奸猾,素无忠义,周旋敌虏之间,其心难测!” 一直甚少发声的路永在席中说道。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便微微颔首,人往往要了解什么新概念,惯常要把一个区域的人或物视作一个整体,但这其实是一种很错误的认知方法。特别是在这样一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局势更加复杂,人心更加叵测,便更需要区别对待。 杜赫的想法沿袭祖逖思路,可以最大限度的拉拢那些豫州本地的坞壁主流民帅们,但若不能区别对待,小心甄选出一些品性卑劣之人,极有可能被人利用成为打击异己、剪除对手的工具。 在座众人,路永的境况可谓最为不妙。他本身即是降将,又是先投王导再投沈哲子,时下都中已经有人斥之为三姓家奴。所以他更需要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沈哲子对豫州的企图不是什么秘密,所以路永也很早就考虑利用这个机会作为自己立足的凭借。 “今次寿春为乱之陈满等人,素来便潜怀异志,奸猾狡诈,绝非能感恩义之重。末将请以本部长驱敌阵,诛杀陈满等勾结羯奴害我晋土乡人之贼首!首恶不除,人心难定!” 路永翻身而起拜在沈哲子座前,语调诚挚说道:“末将戴罪之身,非奇功无以自明,假使能得一二壮烈,此命又何足惜!驸马大恩于我,惟以此功报效不负。愿将家小托于驸马,此行无功,誓不南归!” 他也是考虑了很久,才做出这个决定。而且为了消除沈哲子的疑心,情愿将一众家小留在沈哲子手里为质。 沈哲子起身离席将路永搀扶起来,他也清楚路永为何会有此选择。确实相对于其他众人,路永未来要如何安排,是最具不确定性的。 他微笑着将路永送回席位坐定,然后才笑语道:“那些悖义投贼、自甘堕落之众,自是不容于世,早晚要让他们自食恶果!不过这些一时苟全之众,岂能比我江东勇将,何须路将军亲往。实不相瞒,庾护军已经道我,来日或将往镇西府,尚需要路将军戮力相辅。眼下请将军暂入护军府职任宿卫,来日自有任用!” 众人听到这话,脸色皆是微微振奋,尤其是匡术,更是已经忍不住流露出喜色。而路永本人,则在微微错愕之后,脸上已经流露出浓浓的感激之色,不顾沈哲子阻拦再次起身下拜:“多谢驸马信重,末将必不相负!” 沈哲子当众宣布了对路永来日的安排,非但没有投闲散置,反而允其外派再回历阳。这让众人诧异之余,更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信心。他们自问功劳要比路永大得多,就连陆永都得到这么好的安排,他们自然也会更得重用! 对于自己眼下这个班底,结合他们各自的能力和意愿,沈哲子确实已经各有筹划。像是杜赫过江向北,是已经早有预案。纪友担任了几年曲阿令,来日也要归都再混一混资历。至于沈牧,沈哲子打算不再让其归乡,而是留在建康入职宿卫,作为自家在建康直接的武力代表。 对于诸多人等的安排,尚需要按部就班的筹划,倒也不必一下公布出来。毕竟计划只是计划,真正落实的话,或许还因情况不同或是与其他各方交涉妥协,最终的结果或许已经悖于初衷。所以在公布了路永的安排以稳定人心后,沈哲子的重心还是放在了对于江北的布置上。 “我已经与太保有所沟通,请道晖暂为滁县令,加南塘督护,不知道晖可愿前往?” 杜赫眼下名气并不算小,今次平叛也颇有事功,唯一的短板是履历稍逊,至今在朝中只担任过中书掾属。眼下沈家又是备受瞩目,沈哲子也不好不惧物议直接将杜赫安排到显重位置上,虽然在王导那里只求来一个县令官职,但沈哲子眼下还有节杖,也有举荐任命权,所以又加一个督护职,行政之外再加领军之权。 江北诸多郡县,职权本就模糊,究竟权柄如何,还要看各自所拥有的军力。除了那一部分准备流放到江北的宿卫之外,沈哲子还打算再给杜赫筹措千余精兵并配足够军备,这样一来,杜赫只要能在江北占稳脚跟,事权绝非其职位能够限制! “必不负驸马重托!” 杜赫对于自己的去向也早有规划,也清楚留在建康对他而言未必有什么发展前景。过江虽然危险重重,但身后有沈哲子或者说沈家这样一个强力靠山,可谓一个难得的机遇,未来未必不能创建祖逖那样的伟业! 而且滁县位于建康正北,地临滁水,滁水又是大江相当重要的一条支流,在建康附近注入大江,号称江东门户、淮南屏藩,地理位置相当重要。早年庾亮为了防备豫州祖约,就是沿着滁水一线,以滁县为中心修筑一系列的涂塘屯所。 杜赫北向而去,职位虽然不高,但却军政统理,拥有极大的自主权。这要比留在江东,担任一个品秩虽高但却没有什么职权的台臣要好得多,也更符合杜赫这种务实之人的心意。 “道晖北上,我是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朝廷对滁水经营多年,早有基础,滁县又地近广陵,京口人力物力可沿水道直接补给,道晖可无后顾之忧。” 沈哲子郑重叮嘱道:“只是有一点道晖需要注意,今夕不同势,石贼如今篡势已成,对沿江动静肯定更多警惕。我这里有十六字要赠道晖,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如今势态乃是敌强我弱,不必以王师堂皇而自持,不计寸地之得失。只要王师还未绝迹江北,便是羯奴喉中梗骨,使其疲敝!” 针对江北的布置,沈哲子思路重点还是人,而不是城池亦或坞壁这样的固定驻点。这样一方面可以最大程度避开羯胡的强兵围剿,另一方面也可以摆脱过往对那些坞壁主们太强烈的依赖,运动中壮大自己,同时也能将影响力最大程度的辐射江北。 还有比较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这样的运动战对于机动力要求极高。江东缺骑兵,从头开始培养并不是性价比最高的方式。如今舍弃了固定的据点,沈哲子就是要用羯奴军队的庞大压力,主要以那些宿卫罪卒们为基础,通过战斗锤炼出一支强大、高机动力的队伍! 对于沈哲子的指示,杜赫听到后也是微微一愣,这种战术思路迥异于时下,对于机动力和野战能力的要求实在太高。尤其在面对围剿追击,长时间高强度的战斗转移,兵士们的士气和凝聚力也是值得堪忧的一点。诸多流寇不成气候,就是在这样频繁的转移逃亡中自己溃散,最终消亡。 对于这一点,沈哲子也早有预计,像后世那种极为强大的宣传工作,他暂时是做不到。但这个时代也有这个时代的特色,那就是人身依附关系极强的家兵部曲。所以,在为杜赫准备兵员的时候,除了那将近两千众的宿卫罪卒,还有他家精锐龙溪卒百余人。接下来,他还要给杜赫开放特权,让杜赫直接在他所部诸多军队中直接招募那些自带部曲的将尉之类。 当然,这也仅仅只是能够满足初期的凝聚力。要让人保持高昂战意,第一就是要告诉他们,他们的努力和战斗是崇高、光荣的使命,第二则是要保障一个丰厚的抚恤标准。这些事情都不是一蹴而就能够做成,需要一个长久的维持。 眼下虽然只是一个构想,但沈哲子相信,如果这支军队能够最终打磨成型,无论是在组织力还是战斗力上,都将成为这个时代首屈一指的强军! 0380 将作大匠 众人听到沈哲子对杜赫的安排,脸上无不流露出羡慕之色。诚然江北形势要比江东动荡危险得多,但在座众人本身就没有崇尚玄虚的名士之流,更热衷于实任的权柄和事功。 杜赫北去后职位并不算高,但众人也都能看出沈哲子对于江北方面的重视,可以想见来日许多资源都会往江北倾斜。从这一方面而讲,杜赫此去已经不逊于一个执掌方面的大员,实际的重要性较之许多侨州刺史都重要得多。而且一旦有了具体的事功,要提升起来也是极为迅速的! 杜赫脸上却没有太多喜色,反而有几分凝重。他听得出,沈哲子这番话最重要的是勿以王师而自持,这实在给了他极大的联想空间:跨江北上,不以王师而自居,要如何立足?要如何壮大?要如何扩大成果? 想到了这几个问题,再联想沈哲子早先提起的那十六个字,杜赫便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忍不住望向沈哲子,想要问一问自己是否体会到驸马的深意。但他也清楚,既然沈哲子是暗示而非明言,这个问题也实在不宜在公开场合讨论。反正在他过江之前,沈哲子肯定会再与他深谈一番。略一转念,便按下不表。 谈完这一件事后,沈哲子又转了话题,笑语道:“锋芒太露,虽不伤人,却能慑人,偏目望我,不能自安啊。方才入城时,张家郎君所言,诸位应该已经都听说了吧?” 众人听到这话,脸上便都露出笑意,当然也不乏隐隐的愤慨。那张沐不知是出自怎样的考量,众目睽睽之下,当着王导并一众台臣和诸多人家的面,直言其父遭受冤屈,这简直就是在公然挑衅。要知道眼下张闿可是被拘押在石头城,而石头城眼下却属沈哲子管辖。 政治上的斗争无谓对错,最重要的还是大势趋向。沈哲子得胜归都,诸多人家出城相迎,就连王导都在其中。可是这张沐竟然迟钝到在这样的情况下指责沈哲子冤屈其父,这真的是愚蠢的不得了! 王导将事情交给沈哲子处理,这本身已经是一种表态。 “张尚书乃是丹阳高望旧姓,其子公然叫冤,实在骇人听闻。王太保对此也是颇感愤怒,嘱我一定要查清真相,千万不要因此而伤人望民心。” 讲到这里,沈哲子望向他的长史谯王司马无忌:“就请大王执我手令,稍后前往石头城审问一众涉事有关,一定要把这件事彻查到底,不要有一点模糊之处!” 谯王起身领命,过去这几年的冷暖遭遇,已经让他承受诸多磨练,绝非早先那个冲动任性的年轻人。沈哲子既然这么吩咐下来,就是要让他在不引起太多物议的情况下尽可能多的罗织张闿的罪状,以收警醒之效。 沈牧在席中冷笑道:“我等浴血奋战克复京畿,那张闿徒负人望却曲事叛臣,这已经是不容辩驳的事实,那张家子还有脸面拦路叫冤?要我说,何须细审,直接枭首示众才是正理!” “沈二郎你乱说什么!我也曾曲事叛臣,难道你连我也要杀?当时局势混乱,许多事情若不细审,哪能明辨曲直?若不由分说便直接定罪,这让人心如何能安?” 纪友在一侧不客气的指着沈牧说道,继而又侧首望向隔席的陶弘:“张尚书出都时,西向去见陶公,其人究竟是否反迹确凿,陶公那里也不容忽视啊!” 陶弘闻言后便也点头道:“稍后我便前往荆州军处去见大都督,请询此事。” 匡术也在席中说道:“早先职下在都中篡得主持局面,愿与谯王殿下同往石头城,论证此事。” 张闿有罪无罪,该死该活,沈哲子真的不在意。不过这件事对他来说也不是全无意义,一方面可以借此向人展示自己在政局中的臂膀力量,一方面还能借此去试探陶侃的态度。主动请缨这几人,沈哲子都纷纷点头应允下来,吩咐他们各自去做。 会议结束之后,沈哲子便吩咐人收拾收拾,不打算再留在台城,准备返回乌衣巷内自己家中住下来。他虽然还未正式解职,但接下来许多事情,大部分已经不必摊在明面上去做。 战乱后的城池,无论往昔有多么光鲜,如今都是满目狼藉。尤其秦淮河两岸,更是被破坏的彻底,就连几座大桁都已经被损坏,要靠渡口舟船才能通行。河岸上堆积着大量的木石废材,虽然有民夫夜以继日的往城外搬运,但是苦于舟船等运力不足,仍然残留下来许多。 河道上有几艘中型的船只缓缓行驶着,船上装载着满满的粮袋,穿过大半个城池送进城西那几座早被叛军搬空的粮仓里。眼下的建康城里,什么都是虚的,只有粮食才是实的。过往的积累早被消耗一空,要安顿诸多人家加上每天源源不断回城的难民,粮食的消耗实在是巨大。 王导近来也在为这件事忙得焦头烂额,早先迎接沈哲子时还在询问沈哲子能否调运一批军粮应急。但沈哲子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虽然有一部分缴获,加上沈牧、庾条都从京口方面带来一些粮食,但他的部队本身消耗也是极大的,根本无力满足建康城内这样庞大的消耗。 以往这样的年景,还可以依靠左近大户的捐输渡过难关,但是如今那些大户们也都被折腾的不轻,加上王导的抚民政策与他们的利益诉求略有相悖,因而对于捐输都不甚热心。 眼下京畿左近,唯一能够指望得上的有粮大户都是荆州陶侃,王导急于召陶侃入都,除了要商讨往京口迎驾事宜外,也不乏借粮之想。 自渡口过了秦淮河,沈哲子顺道往南苑去瞧了瞧。这座早先建康最为著名的购物中心,这会儿也早已经是破败不堪,一场大火将诸多宏伟建筑焚烧一空,只剩下一些表面被烟火熏烤黝黑的庞大基石。 沈恪与沈哲子一同离开的台城,这会儿漫步在早已面目全非的南苑中,脸上不禁充满惋惜。他抚摸着那些残留的基石,禁不住感慨道:“亿万之耗,毁于人祸啊……” 南苑本就是沈哲子兴建起来,从整体的布局到一砖一瓦的造型,可谓都凝聚了他的心血,不乏感情,说不心疼是假的。不过这会儿再作惋惜也无用处,他在南苑内逛了一圈后,便对沈恪笑语道:“不破不立,灾祸既然无可避免,那倒也不必再作无谓嗟叹。昔日都中未有南苑,来日却也不能缺少。” 之所以对南苑如此固执,沈哲子倒不是要推崇什么奢靡享乐的世风。南苑这个招牌经营起来不容易,某种程度上而言甚至能够引导都中那些顶尖消费力,就此放弃未免有些可惜。不过沈哲子也不打算再独立去经营南苑,他准备在适当时候再组织一场招标会募资重建南苑,成本和利润与人均分。 围绕南苑的则是一个建康城整体的重建工程,也是接下来沈哲子在建康最主要的工作。虽然时人对王导有些盲目追捧,但在沈哲子看来,王导负责的建康城规划实在是有问题,无论是在军用防御和民用生活上都没有一个好的效果,事实也确实如此。 建康城的布局整体还是沿袭旧吴,虽然吴亡后遭到了很大的破坏,但在之后陈敏作乱江东,针对建康城又进行了一些修葺,而后便是立鼎江东后由王导负责的修整,一直使用到现在,也算是因陋就简。 沈哲子希望藉由这个机会对建康城进行一个整体的改造,虽然不至于做到隋唐长安城那样大的规模,但最起码也要发挥一个国都该有的作用。但就算是这样,工程量也不算小,时下朝廷很难做到,所以沈哲子打算以重建南苑为一个契机,吸引民资加入进来。 江东不穷,哪怕是被历阳叛军蹂躏经久的丹阳郡内,同样沉淀着大量资财。这一点甚至不需要刻意去查,沈哲子由那些涉事曲阿之乱的的人家偷偷给他贿赂以期免罪的数额就能看出来。 这些人不懂投资,宁愿积累起来埋进棺材里,但沈哲子可以帮他们。钱财的价值体现就在于流通,以及流通过程中所带动产生的交易,频繁的交易就会刺激产能,满足人各自的需求,让社会充满活力。 时下朝廷无力赈灾,大量难民不得安置,可以想见未来一段时间必然又是各个人家大量兼并吞没人口、土地的一个高峰。这种事情堵是堵不住的,不如大大方方由朝廷出面主持一场大建设,这样既留住了人,又活跃了民生。当然这个过程也会伴随着严重的不公平,但总好过放任自流。 “京畿残破至斯,不得大建,实难恢复旧日气象。此事关乎民生国体,不知叔父可愿担当?” 在南苑中行走一周后,行到门口时沈哲子对沈恪笑道。 沈恪听到这话后不禁微微一愣:“维周你的意思是?” “起部尚书、将作大匠,不知叔父可愿任此?” 所谓起部,便是后世的工部,如今仍属尚书省分曹任事,主官称尚书,资浅者称郎,主管营造和工匠吏户等等。将作大匠职掌宫庙陵园等建设。这两个职事一旦居任,那么来日修缮建康的大工程,可以说是沈家就承包下来了。 0381 罗织有术 石头城内一座简陋的仓房中,中年人周正忐忑不安的坐在席中,当视线扫过对面坐着那神情严肃的几人时,脸色便更显局促。 “周君不必紧张,谯王殿下奉太保与驸马之令前来询问张尚书有关之事,余者不涉。周君你只要道出自己所知之事,据实相告,别的都与你无关。” 谢奕作为陪员列席提审石头城内这一应台臣,微笑着安慰周正道。 可是听到这话后,那周正更加狐疑:“张尚书有什么可查问?况且,我名微望浅,哪敢放言臧否时之名流。二郎,这当中是否有误会?太保他……” “闲话少说!问你什么,便答什么,别的都不必说!” 谯王对这些台臣们素来都无好感,否则也不会亲自下场提审一应人等。原本沈哲子派他来就是挂名,用他宗王名头震慑别人。毕竟张闿乃是九卿之位,人望不浅,若派一些刀笔吏来,根本就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不过谯王对于早年间被台臣们疏远冷待的经历终究心意难平,今次有了这个机会,自然不想放过。 “大王请稍安勿躁,我来为周君详解一下此事缘起经过,以供周君有所权衡。” 谢奕起身圆场,顺势将那周正请至角落里,然后才低语道出缘由。 那周正听完谢奕讲述,眉头便禁不住皱起来:“我等无罪而咎,被久困此城之中,不能与城中亲友传讯沟通。张家郎君心忧其父安危,即便一时失言,那也是情难自禁,至孝之举。只要驸马肯将张尚书并我等释放归都,怨言自消,又要怎么追究?二郎,我觉得此举似是有些小题大做啊!” 谢奕闻言后便冷笑一声,语调也变得有些冷淡下来:“周君此言,我却不敢苟同。那张家郎君若是暗室闲语,那也无伤大雅,一笑置之。如今却是满城所见,群臣共闻,这让人如何能等闲而视!驸马率我等百数人不惜性命,以身犯险,敌阵中舍生忘死,才将京畿从叛军手中夺回!” “而后驸马不辞辛劳,奔赴曲阿剿杀叛军余众,我等奉命守卫京畿,须臾不敢松懈,唯恐辜负朝廷重托任用!即便不言功事,这一片苦心却被斥为冤屈贤良、恃功而骄,这让人心如何能安!我不妨直言周君,我等微末之人甘为寒伧武事,所为者忠义显名而已。此名不容微尘之玷污,若不能查明以彰公义,此事决不罢休!” “二郎,这、这……何至于此?我不是……” 周正见谢奕已是勃然色变,心绪也难再淡然。其实从他内心而言,更多还是偏向张家多些,毕竟眼下他与张闿才是同病相怜,被苦困石头城。张沐斥责沈哲子,也算是帮了他们。然而谢奕那决然态度,却让他不得不面对现实,继而意识到时下势位已经不同,一味强硬未必就会有好结果。 “二郎所言决不罢休,不知驸马将要如何处置此事?” 作为早先离开台城前往荆州军营中众多台臣的一员,沈哲子的强硬作风给周正心内留下不小的阴影。而且他们又被荆州军驱逐,陶侃那里已经表态不会支持他们以抗衡沈氏,因此才又落入到眼下这步田地。此时听到谢奕这么表态,难免会有所忌惮。 “周君你要明白,不是驸马要如何。驸马他军务操劳,哪有闲心理会这些琐事。但是,张家郎君此言却难免会让时人误解,薄视我等功身。太保统揽全局,将此事交付驸马,意味如何,难道周君你还不明白?” “我明白,我明白……” 周正听到这话,缓缓点头,脑海中却是转过了诸多念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凝望着谢奕低声道:“早先驸马往见陶公颇受阻挠,但这件事我是真的无涉,求二郎你念我曾为令尊掾属,替我在驸马面前分辨几句。我……” “这些小事,不必再提。当务之急,谯王殿下亲执刀笔,要深究此事。言尽于此,究竟该怎么说、怎么做,周君你自己一定要仔细权衡。” 说完这些后,谢奕便又返回了原本的位置坐定,递给谯王一个眼神。 那周正皱着眉缓缓往回走,似是在权衡利弊,当他终于坐回原位时,似乎也终于有了决定,张口说道:“我家与张尚书家,也算是世代比邻。张尚书雅量清望,世所公知,这些都不必再提。既然大王有问,我便言一些不为人知之事。张氏居乡,乡声委实不高……” 话题一旦打开,一时便难收住。谯王始终阴沉着脸,只是示意旁边两名书吏将周正所言张氏种种尽数记录在案。那周正一边交代着,一边偷眼观察谯王的神色,却始终不见好转,索性一咬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反正言一桩也是出卖,言十桩也是得罪,惟今之计,先将自己置于安全之地,然后再考虑其他。 这一场问答进行了一个多时辰,张家的黑料委实被挖出来不少。一直等到那周正搜肠刮肚再也想不出其他,谯王才摆摆手,示意这周正可以退下了。 “二郎,我、我是否能归都了?家业艰难,归心如箭,盼二郎能够……” 那周正起身,目望谢奕可怜兮兮说道。 “周君请放心,早先是迫不得已将诸位留在石头城,如今驸马已经归都,建康防卫充实,自然没有再强留诸位的道理。” 谢奕还未答话,那坐在席中一直倾听却没开口的匡术突然笑语道:“只是在此之前,尚要请周君帮一帮忙。先前周君所言张氏之恶,实在让人闻之骇然,不敢相信……” “我、我可没有虚言!贵使若不相信,可逐一查证,若有一点虚妄,愿受惩处!” 那周正闻言后连忙正色表态道。 “我等自是信得过周君,只是周君也要明白,张氏丹阳望宗,张尚书又为久负清望的重臣。若仅此孤证,实在难以让人尽信。驸马常言孤证不举,若仅以此论张尚书之功过,不免失于偏颇,流于攀咬。所以还要麻烦周君仔细甄别,如此诸多桩事,若能得三人举证,才可示众。” 匡术笑语盈盈说道,然而这话落在周正耳中,却让他面色一变。为了自己能脱困和前程,让他私下检举张闿这没什么。可是匡术这话却分明是要让他为自己的检举搜罗更多证据,那就太伤人望和得罪人了! 他垂下头不敢去看匡术,只是连连对谢奕作揖,神态充满哀求。 谢奕对匡术这个降人感官并不算好,但也清楚张沐闹了这么一出,假使不能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作出定论,来日这件事或会成为他们遭受攻讦的一个借口。况且这周正轻轻松松便把张闿给卖了,来日未必不会卖了他们,若再反口咬定受他们逼迫污蔑张闿,那就不好收场了。 谯王倒是特别钟爱台臣们互相攻讦指摘的场面,见那周正迟迟不语,当即便冷哼道:“危难之际,忠骨不为私谋惜身。尊如沈驸马都要亲临战阵,诛杀贼虏,座中匡君感于义召,摒弃私情而归王道。如今不必你战阵厮杀,不让你情难两择,只是仗义而言,有这么为难?罢了,你走吧,我不信世间没有二三敢言者!” 那周正听到这话,神态更是纠结,双腿如灌铅水,迟迟难以举步。心中纠结了良久,终于低下头来:“大王所教,铭感于怀,为国驱害,岂敢惜身!” 他不低头也不行啊,自己供词还在人家手里捏着,眼下是在搜罗张闿的罪状,但谁又知道下一刻会不会成为他攀咬污蔑名流的罪证? 有了这么一个突破口,接下来再审问起别人来便顺利得多。这些被困在石头城的人,诚然有同仇敌忾之心,但眼下分明有了一个脱困保身的机会,绝大多数都选择了披露张闿的罪状。偶有几人顾念旧情,不肯言道,但当其他人的供词已经拿到了手里,这几人开不开口已经无关紧要。 谯王等人连夜办案,到了第二天午间,石头城所有被扣押人等都被提审完毕,而相关的供词也堆积了洋洋洒洒十几万字。倒不是说张闿真的有这么罪大恶极,其中大量供词都有重复。 谯王的乐趣就是看那些台臣们如何攀咬同僚,以解他早年被台臣们排挤之苦,自然不可能真去做那些刀笔吏的琐事。所以,整理供词的任务便就交给了匡术。 等到一应人等被押回建康城,卷宗也被送入了乌衣巷沈哲子家里,删减大半,只剩下寥寥近万字。 沈哲子拿起这卷宗来一看,眸子登时一亮,益发觉得这匡术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这些供词中,并未牵涉投敌叛国之类大是大非的问题,最多的反而是一些为祸乡里、欺凌弱小的小罪状。由这一点,便能看出匡术这人的确有些政治智慧。 时下本就是一个宽松优渥的政治环境,即便有所斗争,也都很少下死手。哪怕庾亮在世时,他敢直接杀了宗王,却不敢过分明目张胆的构陷名流。 假使给张闿定下一个谋逆重罪,反而会让时人侧目,而张闿也肯定不会认罪,力抗到底,乃至于发动自家过往积攒的人脉竭力脱罪,一旦闹得众怨沸腾,就难以追究下去,不了了之。别人不说,沈家和陆家的陆玩就是确凿无疑的谋逆大罪,现在照样风光无限。 但像这样看似无伤大雅的小罪,有时候穷究下去,反而有可能将人置于死地!这是因为时下名望比命还重要,这些小罪一桩桩查证下去,牵连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多,过程中就会将张闿过往的名气乃至于张家所积攒的名望一次次践踏,等到身败名裂时,死或不死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更让沈哲子感到奇怪的,是在这份卷宗中,匡术在每一桩罪状后都详细标注究竟是何人招供。如此一来,这已经不是一份简单的罪状,有所有招供者的信誉做背书。 其实对于张闿罪状如何,沈哲子并不感兴趣,将这份卷宗翻开一遍后,便让人誊抄几遍,一份送给王导,一份送给陶侃,另一份则派人送往京口行台。 相对于目的的达成,沈哲子更欣喜于意外发现手下人新的才能禀赋。时下的司法程序简单又原始,秦汉对这方面虽然有所探索建树,但在历经三国乱世重典再到中朝的内斗不断,眼下又是崇尚玄虚的年代,诸多律法其实已经荒废良久。 落在具体的行政事务上,由于没有成法旧律可循,许多事情的处理都充满着浓郁的个人风格,很难形成制度化。比如庾亮风格峻整的偏重刑名,比如王导一味宽松的网漏之政。 匡术今次做的事情虽然不甚光彩,但仔细咂摸,却有几分不学有术的味道,能够因陋就简利用规矩以增加最终结果的公信力。如果能有系统的培养,来日未必不能成为一个制度型人才。不过话说回来,匡术这样一个叛臣居然有这方面的禀赋,也实在是给人以说不出的古怪感。 原本沈哲子还没考虑好要给匡术以怎样的安排,虽然他与匡术接触也算早,但以前都是一些利益交换,并没有太深入的了解。不过他眼下倒是有了一个想法,心内略一沉吟,便问匡术道:“不知匡君来日意欲何往?” 匡术闻言后连忙欠身道:“戴罪之人,岂敢有望,能得驸马庇护有寸土立足,便是大幸。”他心里当然也有想法,但也清楚自己选择的余地并不多,不如索性听凭安排。 “我有意举荐匡君暂为廷尉评,不知匡君是否合意?” 匡术听到这话,不免有些失落,其实他心内最属意还是放归地方为官,最好是沈家势力范围内的郡县。但他也清楚,自己出身不具,身上又有大污点,即便是及时投诚,也很难转任一地正印之官。像当年沈充由叛贼一转成为方镇主官的际遇,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不过沈哲子这个安排也不能说是亏待了他,廷尉评作为廷尉属官,品秩虽然不高,职权是有的。以匡术这样的背景在台中任官,这也算是一个好的选择。假使真的给了他一个什么清贵但却没有职权的位置,本身背景不足,反而前景堪忧,形同散置。 “时下崇玄务虚,经律刑名形同虚设。匡君居于此任,我希望你能潜心多问,以广见闻。杜道晖之家律学传承悠久,近来若是有暇,匡君可勤往拜访。” 一个构架若想维持,方方面面的人才都需要。时下的江东,所谓的廷尉更近似一个荣衔,几乎发挥不来什么实际的职能,下面的诸多属官也都形同虚置。沈哲子给匡术提供这个机会,也是希望他能在这方面有所建树,来日或能大用。 当然,沈哲子眼下职权还没达到直接指派任命的程度,但他眼下所谋取的职位,除了沈恪的将作大匠是两千石的高位还有待商榷之外,其他的那些职位都不是多么显重,哪怕他家没有事功在身,一旦有所举荐,通常也都不会被拒绝。 敲定这一件事,沈哲子便安心等待各方的反馈。不过陶侃那里还没有消息传来,反倒是宣城方面的捷报送入了都中。 苏峻等一众残部在宣城流窜多日,终于在日前被温峤江州大军困于泾溪之畔尽数围剿,苏峻阵前自刎,其部苏逸、张健等人俱被枭首。持续了大半年之久的历阳之乱,终于就此落下帷幕! 0382 鼎仍未冷 身为王师主帅,陶侃第一时间就得知了苏峻残军覆灭的消息。这意味着旷日持久的叛乱终于落下帷幕,江东这一片饱受战事侵扰的土地上将再次秩序将临。 可是陶侃的心情算不上好,反是复杂无比,五味杂陈,甚至有一股淡淡的失落和悲伤。其实早在月前那一场决战时,他有足够的手段留下苏峻,因为苏峻战败后逃窜的方向就有他的侄子陶臻率部埋伏在那里。可是在权衡诸多后,陶侃还是放弃了一战而竟全功的想法,放走了苏峻。 诚然通过一场决战彻底解决叛乱,功勋必然更加卓著,但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如今他已经是外臣之首,进无可进,再大的功勋、再大的名望,不过是让时人对他更加忌惮而已。一场大胜是他应尽的职责,让他可无愧于朝廷的托付。但若是一场全胜,可能会直接将他送入台城中去,担任一个有名无实的三公高位。 早先历阳叛乱方兴,陶侃的反应有些迟钝,态度有些摇摆,这不免会让旁人觉得他心机叵测,潜怀异志。此一类传言哪怕在荆州内部,某一段时间都颇多人宣扬,以致人心都有所动荡。 陶侃对此并没有过多申辩,甚至连愤怒都没有多少。他之所以会有那种表现,原因很简单,那就是看不清形势。早先苏峻遣使力劝他相约从事,老实说,陶侃一点此类念头都没有。他已经忠义了大半生,垂垂老矣之际,更不可能再为这种恶事。虽然最近这几年台中待他颇为刻薄,但这也不足以让陶侃生出什么叛逆之心。 在这样一个年代,从一介寒素成长为分陕之重,抛开那些因缘际会的际遇,陶侃所付出的代价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他深知付出未必会有回报的道理,尤其这世道对他这样出身的人而言更加不公,时时刻刻将自己摆在一个安全的位置,已经深入到骨子里,成为他的一个本能!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一味的退缩和软弱,到了这个年纪,总结大半生的历事智慧,陶侃所得出的结论就是,想要让自己安全,那就要让自己变得有用。他没有那些旧姓人家的强大人脉,也没有祖辈遗泽的名望,每一点进步都是自己拼搏出来,归根到底一句话,恪尽职守,不望非分。 对于苏峻,陶侃是不乏欣赏的,因为他在这个北地悍将的身上看到许多自己年轻时的特质,而且苏峻所遇到的机遇也比他年轻时候要优越得多。早先之所以那么吊着苏峻,既不回绝,也不响应,是因为陶侃心内也在纠结。 大半生的起伏奋斗让陶侃不敢进望非分,因而他绝不会起兵从乱以响应苏峻。但是在他内心深处,却又渴望苏峻这个比自己年轻时还要有优势的悍将能够对时局造成一些改变。说到底,他舍不得自己奋斗一生的功业随着他的老去戛然而止。 如果背叛朝廷,是对他过往功业的全盘否定。但如果时局仍是如此沉寂下去,待他百年之后,儿孙仍是堪忧。他渴望改变,但又畏惧改变,这反应在行动上,便是迟疑不决,首尾两顾。 某种意义上而言,苏峻可以说是陶侃的一个希望所在。他也不知道在自己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够遇到这种能够撬动时局的大变,能够让自己获得足够大的自主权,针对日后做出一些安排。 正是因为在这样复杂的心理下,陶侃放走了苏峻。因为他很清楚,到达了他这个位置,决定最终结果的不是功勋大小,而是他在时局中的不可替代性。 可是时局终究不是他一个人能够左右的,该当结束的,终究要结束。可是这一场战事究竟将时局撬动到几分,陶侃仍是不能确定。 接到战报后,他自己在营中枯坐良久,过了好一会儿,才让人将陶弘传来。 陶弘行入大帐中,心情不免有些忐忑,偷眼看看坐在堂上的陶侃,小心翼翼行上前去施礼道:“大父。” “坐吧。” 陶侃摆摆手,示意陶弘坐在自己的下方,看到陶弘颇有几分战战兢兢的神色,陶侃心中不免一叹。他儿孙虽多,但大概是位高权重的缘故,亲情反而有些淡薄。诚然他自己的考量不会在儿孙们面前过多谈及,儿孙们各自的谋划也少有对他直言。 比如此前陶弘前来请援,直接言道沈哲子已经破城,但真正破城的时机,当陶侃击败苏峻之后,两下对照已经不成秘密。老实说一开始陶侃得知详情的时候,心内不乏气愤。陶弘这一次传信他信之不疑,是因为觉得孙子既不敢也没有必要欺骗自己,加上当时的环境也迫使他不得不那么做。 可是事过后再回想,假使沈哲子没有破城,荆州军发动总攻,很有可能陷入僵持之中,与历阳军主力长久对峙,这有悖于陶侃最初的设想。所以,他是被自己的孙子给坑了一次,因而前次沈哲子前来拜见时,陶侃兀自忿怨难消,根本不见陶弘。 不过到了这个年纪,许多事情也都看淡。陶侃虽然对陶弘有些不满,但这毕竟是自己的嫡亲孙子,而且事情的发展也没有转向最坏,所以陶侃不避讳自己的身份,在沈哲子面前直接为孙子请功。但无论如何,这件事总是在祖孙之间埋下一些芥蒂。 “沈家那小貉子今次遣你来,又有什么事情?” 陶侃对沈哲子真的是没有什么好感,除了这小子的作为让他们祖孙生隙之外,更有一些不足言道的厌恶。 在面对大父时,陶弘确有几分犯怵,不只是因为前次他谎报军情,更源于长久的积威。在他记忆中,甚少见到大父温情和善的一面,难于亲近。此时听到问话,便忙不迭道出今次的使命。 “张家子为其父伸冤?” 陶侃听完事情原由之后,不禁一乐。他所在的白石距离石头城本就不甚远,发生什么事情彼此之间也难有秘密可言。甚至对于沈哲子在曲阿的作为,陶侃也都了如指掌。 久经宦海沉浮,陶侃略一思忖,便明白了这件事背后的意味。他能够理解王导那种迫切想要稳定京畿形势的心情,不过让他略感诧异的则是沈哲子居然会帮助王导。 张闿这一件事表面上是沈哲子要摆脱逼辱台臣的嫌疑,但这件事最终要做到哪一步,对王导也会有或好或坏的影响。王导让沈哲子处理这一件事,表面上似乎在偏帮沈哲子,但其实不乏有将沈哲子当刀来使的意图,此公终究改不了爱惜羽毛的毛病。 陶侃不相信沈家那个奸诈如老鬼的小貉子不会看不出这当中的深意,居然还点头答应下来,这便让他有些诧异了。 而且沈哲子居然还主动派孙子来通知自己这一件事,并且来询问他的意见,这不免让陶侃有所深思。虽然张闿担任过自己的长史,但那是非常时期的非常任命,当张闿脱离了他的部属,这一份主从关系自然也就结束,以正常的规矩而言,达到张闿这种级别的台臣究竟是忠是奸、是赏是罚,陶侃是没有什么置喙余地的。 对方如果真要将张闿置于死地,最聪明的做法自然是快刀斩乱麻,张闿可不是什么籍籍无名之辈,他家祖上张昭那也曾是东吴首屈一指的人物,门生故旧无数,一旦有所拖延,必然会生变数。 这么一想,陶侃便意识到张闿论罪如何在对方看来并不是什么大事,他们重视的乃是自己对此事的看法。或者说,他在这件事情上的表态,将直接影响到那位驸马乃至于其背后的王导来日对自己的态度。 略加沉吟后,陶侃便对坐在下首仍有几分心悸的陶弘说道:“我与张尚书共事日浅,如今又是内外有别,于此也实在没有什么可说。不过沈家驸马舍命戮力而战,我信他是忠义之人,不会存私。至于张尚书究竟有罪无罪,还是要台中自决。如今乱事已定,我是不喜再添变数以坏江东安宁。” 限于阅历和眼界,陶弘是不知大父这一番表态的深意,但也从其语气中听出一丝以和为贵的意味,闻言后脸色已是大喜,连忙说道:“孙儿稍后归都,必将大父所言不漏一字转告驸马,请驸马回禀太保。” 顿了一顿后,他才又低语道:“孙儿来时,驸马曾有私话要我转告大父。京畿安则江东稳,早先克复京畿大半侥幸,驸马不敢因此自美,专任京畿军务也是迫于时势不得不勉力为之。如今大父近在都外,驸马更加不敢窃位而居,只盼大父能早履京畿,驸马才好功成身退。” 陶侃听到这话后便有几分不悦,拉下脸来冷哼道:“老子何时入都,还不须这小貉子提醒!早先不入,那是皇帝未召,也不是忌惮他老子传信!” 陶弘听到这话,头颅垂得更低,大气都不敢喘,他也不清楚怎么大父突然就翻脸了。 见到孙子这幅模样,陶侃心中一动,有心提点几句,当即便开口道:“你道台中那个老伧子和石头城里那小貉子鼓动老子入城是好心?他们那是自己分量不足,要找老子镇场!大江沸汤,虽然薪止,鼎仍未冷,他们是怕烧到了自己!” “老子到了这个年纪,要做什么也不必再听别人聒噪,可惜欠了太多儿孙债,不能自主!” 讲到这里,陶侃望向孙子的眼神罕有的掠过一丝温情,继而放缓了语调:“那小貉子指使你倒是顺手,那也不必跟他客气。你回去告诉他,稍后让你率部前往行台迎驾,这是我的意思!” 0383 行台南归 八月,江州刺史温峤率部北上,驻于小丹阳。 沈哲子得知这个消息后,便与庾条、庾冰一同出城相迎。 相对于荆州军的兵势雄壮,江州军要稍逊几分,今次随温峤入都的只有三千人。但这并不意味着江州军战力就弱,以往江州的定位是荆州的辅弼,但也不乏钳制之效。 江州本就是从荆州和扬州各分一部分建州,当南北对峙局势紧张、将要爆发倾国之战时,江州是荆州的补充和后援。但在局势平稳的时候,江州则又作为一个平衡点和缓冲地,调节荆扬之间上下游的关系。 尤其在庾亮执政的后期,江州更是唯一一个他能施加影响的方镇,所以这一时期的江州,军力极为强盛,甚至不逊于荆州。江州本部兵力有将近两万,还有五千余蛮部义从,加上万余战斗力稍逊的郡兵。而在历阳叛乱之初,温峤又紧急征召良家为军,江州军力更是达到顶峰的近五万人。 当然,单从表面数字来看,荆州军八万余众仍是远胜江州。但是,荆州方面外患也多,要防备各方,真正能够投入江东战事的军力并不比江州军多。正是因为有如此庞大的军力,在苏峻翻盘最初,陶侃还没有确定加入平叛的时候,温峤才能牵制住历阳方面的主力,让战事没有往更恶劣的方面发展。 沈哲子能够在京口方面有所布划,乃至于完成分割扬州的目标,也正是因为江州军在战事最初不遗余力的战斗。所以,无论于公于私,对于温峤,沈哲子心里都是充满敬意和感激的。 尤其在时下,陶侃虽然已经入都,但是在某些条件方面与王导仍在僵持,迎接迎接行台归都的日期迟迟未决。温峤在这个时间北上,他的意见将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虽然温峤今次入都所率兵众不多,但是战事已经完结,接下来最主要还是政治上的较量,军力多少并不算重要。而且,温峤在京畿左近能够动用的力量也并不仅仅只是麾下三千众,眼下尚在江北历阳左近活动的王愆期、毛宝等人,都是江州部众,有需要的话随时可以过江南来。 陶侃入都后,沈哲子诸多军事职权虽然都解除,但是最重要的台城防务还握在手中。有了江州军的援助,内外呼应,即便是上升到武力对抗,他们也有足够力量抗衡荆州军。 进入江州军营地后,沈哲子等人很快被引到了温峤的中军大帐。一进入这帐中,便有一股浓烈的汤药味道扑面而来。而嗅到这股味道后,沈哲子等人脸色都变了一变,庾冰更是惊诧之色形于面上:“难道温公在战阵负伤?严不严重?” 关系到温峤的建康安危,由不得庾冰不紧张。庾家在时下这局势中处境仍是微妙,虽然已经与沈家等吴中人家达成联合,但吴中人家也有私心,行台归都之事迟迟未决,给彼此的合作带来一点不可测的苗头。 温峤与庾亮素来亲善,而且江州也是庾亮在世时经营颇久的一个方镇力量。庾冰素来深受大兄影响,自然将温峤视作他家未来最牢固的盟友和依靠。假使温峤建康堪忧,不能提供足够的护庇,那么庾家真是前途未卜。 帐中兵士不多,没人回答庾冰的问题,几人入座后又等了片刻,帐后才有几名亲兵抬来一具卧榻,温峤正靠在榻上。他满面病容,神色有几分憔悴,整个人都瘦得近乎脱形,迥异于早先的风采。 眼见此幕,庾家兄弟连忙起身迎上去:“温公怎会如此?” 沈哲子也起身上前,站在了庾冰的身后。他自然清楚温峤为何如此恶疾缠身的模样,他对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本就不抱信心,尤其是中风这样在后世都难治愈的大病。虽然早先有防患于未然请葛洪帮忙诊治,但其实心里那根弦一直没有放松,唯恐突然听到温峤暴毙的消息。 此时看到温峤虽然境况堪忧,但眼神还算矍铄,不似是命不久矣的模样,沈哲子才松一口气。看来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不过早先的努力也不是没有效果,温峤虽然中风发作,但幸在性命无忧,还能节制大军从容布置剿杀了苏峻残部,可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 温峤靠在榻上,要让人扶持才勉强坐起来,那瘦削的脸上挤出一丝艰难的笑容,对庾家兄弟说道:“总算、总算没有因、因这残躯恶疾害了国事,没、没有辜负先帝和中书的重托……” 说着,他的视线转向沈哲子,眼中喜色更浓,不乏感激,似乎还打算抬手示意,但气力却有些不足,最终只是对沈哲子点了点头。他这病症爆发过程可谓凶险,心里很清楚如果不是早先沈哲子有所洞悉加上葛洪灸治,只怕这条命都难保下来。 听到温峤说话有点漏风口吃,不太利索,沈哲子心内不禁一叹。后人评温峤是晋世一等人物,出将入相,即便不以功事而论,此公明知恶疾隐患在身,却仍能不辞辛劳,兴兵勤王,虽然没有战阵搏杀的凶险壮烈,但那种坦然赤诚的心境也是常人难及。 “温公怎么病重如此,可请良医诊断?” 庾冰坐下未久,便又急不可耐问道,可见心绪已乱。庾条转过身横了庾冰一眼,暗示他勿再多言。虽然两家旧谊不错,关心询问也是应有之意,但庾冰这个语气难免会让人有许多不好的联想。 温峤笑了笑,倒也不以为意,但也没有回答庾冰的问题,只是沉声道:“阿恭何在?” 阿恭乃是庾亮长子庾彬的小名,彼此见面温峤不问其他,只问这一件事,可见和庾亮的情谊之真挚。 庾条往前一探身子恭声道:“这孩儿侥幸,年初城破时正在他妻家访亲,避开了兵灾,眼下已经归都。” 听到这话,温峤脸色缓了一缓,嘴角微微翕动,眼眶里已经隐有泪光闪烁,长叹一声:“可惜,可惜……我终是有负元规啊,假使当日能亲往接应,未必……” 庾条闻言后连忙说道:“温公务须自责,乱事骤起,人智有缺,大兄死于国也算无憾。天不绝晋祚,忠义俱起,拨乱反正,大兄泉下有闻,亦足抒怀。” 大概是大病方愈精力不济,思路也有阻塞,温峤说话很慢,只是沉着脸听庾条讲述眼下都中最新形势。视线偶尔转向沈哲子,却有几分复杂。今次的乱事发展到这一步,局面演变到如今,老实说真的出乎他的预料。 温峤本身不是典型的南来侨门,对于吴人的骤然兴起倒也没有太大抵触。不过念及沈哲子在这场乱事的诸多作为,真让他有惊艳之感。 随着苏峻死亡,局势渐趋明朗,各方的利益诉求也渐渐浮上了水面。 京畿方面,以王导、钟雅、刘超等一众台臣们的意愿很简单,那就是战事既然已经平定,那么就应该尽快废除行台,让皇太后和琅琊王归都,然后再谈其他。沈哲子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意愿也是如此。 可是在京口行台方面却出了问题,长达半年之久的一场乱事,行台虽然只占据一个法统位置,并没有太大的实际权柄,但随着彼此的磨合,其实也已经形成一些潜移默化的规矩,围绕这个规矩已经够架起一个个的既得利益群体。 京口作为侨人聚居之地,也是许多不得志的侨门旧姓人家所在,他们第一次有了一个如此接近法统中枢的机会,自然不想白白放弃,想要争取一个显重的政治位置,这是人之常情。 京口虽然有隐爵和商盟可以联络各家,但这仅仅只是经济上的一个合作而已,尚不足以上升到政治上的共同进退。早在策划分割扬州的时候,沈哲子就意识到这个问题,那件事之所以能够成功,还不仅仅只是商盟的推动,更多还是乡土之间那种共同的需求。 庾条诚然在隐爵中有极大话语权,而随着西阳王的死亡,沈哲子也接受了西阳王在隐爵中的庞大遗产,但隐爵那些人家也不会因此就成为完全任由他们摆布的应声虫。尤其当他们彼此之间政治意图出现分歧的时候,很难通过经济上的利益联系去解决。 商盟同样面对这样一个问题,虽然沈家对于商盟的掌握很强,但是由于陆晔等吴中老人在京口的活动,许多人家也都倾向于迁都,放弃建康。而且在这件事情上,就连沈哲子都不好明确表态罔顾乡人意愿,老爹沈充也不方便显露什么态度。 虽然可以利用在这两个组织中的话语权强硬的压住那些分歧声音,但这无疑会给仍在发展的商盟和隐爵埋下一个不和谐的隐患。而且事情也还完全没有发展到必须要采取那种割裂斗争的程度,并不是没有别的选择。 后院起火的不只是沈哲子这一方,王家为首的青徐人家在这个问题上也产生了分歧。在这场战事中王家所暴露出来的问题不少,王舒等留在京口的王氏族人们自然要想办法解决,他们也希望能够借助行台归都这件事情争取到一些利益,因而在这方面,王导的那些族人并不足以成为他的助力。 至于另外重要的一方则就是陶侃,他也希望借助这件事与中枢达成一部分交易,但这又有些逾越王导的底线,近来彼此之间都是往来拉锯不断。 总之,行台归都这一件事情上,寄托了绝大多数人对于未来时局安排的期望,如果不能有一个各方都能接受的方案,行台归都将遥遥无期。 温峤在听完庾条的讲述后,沉吟许久然后望着沈哲子道:“驸马对此是何看法?” 0384 温公归朝 温峤询问自己的看法,沈哲子并不意外。过往他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增加自己在时局中的话语权,话语权未必能与实际的权柄划上等号,但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标准。包括如今的温峤在内,其实并没有决定时局何去何从的话语权,能够做到的只是在顺应大势的情况下,尽可能多的给自己争取一个有利地位。 未来的局势安排,沈哲子早有腹案,此时听到温峤发问,倒也不须仔细思忖,沉吟片刻后便说道:“建康地近大江,旧吴于此建业,上则虎视江北,下则巡望江东。此地若失,进不足望中原,下不足镇南土,不可轻弃。” 迁都与否这个问题,温峤并不是原本固有的盟友。过往的历史上,温峤也曾经动念迁都往江州,当然这未必出于一己之私,但最起码说明一个问题,固守建康未必是温峤的唯一选择。 温峤与庾亮旧谊深厚,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要完全放弃自己的政治意图,况且归都建康对庾家而言也未必是最好选择。但沈哲子仍有足够把握让温峤支持自己。第一是因为温峤之所以能够出镇江州,是来自中枢的任命,其本身在江州并不具备太深厚的根基。第二则是因为温峤眼下健康状况堪忧,不可能再长久坐镇江州。 听到沈哲子的回答,温峤便露出沉吟之色。相对于其他各有利益诉求的各方,他有一点不同,那就是在他身边并没有一个稳固的利益集团,换言之他如果要做出怎样的选择,不必顾虑太多。 诚然他在情感上是偏向庾家,但实际上随着庾亮的死亡,他与庾家也没有了一个牢固的合作基础。况且他如今重病在身,未必能够再执掌方镇,所以做出怎样的选择,将直接影响到他来日在时局中的地位和作用,对于没有亲故家世可依仗的温峤而言,这个决定实在不好选择。 温峤如今面对和陶侃一样的困境,那就是后继问题。在中枢权威日渐削弱的时下,事功并不足以决定一个人和一个家族的未来,换言之,惟忠惟义并不足以让一个人获得该有的回报。 历史上,温峤在平叛过程中对庾亮的支持可谓不遗余力,当之无愧的平叛首功。但是在平叛之后,温峤并没有获得与其功勋相匹配的对待。这是因为在战后的安排,温峤并没有与庾亮保持统一步调。 平乱后,庾亮因其旧罪势必不能再居中枢,外放方镇是其唯一出路。但如果他不在中枢,庾家在中枢的影响力势必会出现一个空白,而且当时的方镇也并没有足够安排庾亮的位置。当时对庾家而言,最好的安排无过于庾亮接手以历阳为中心的豫州和江州,而温峤则放弃地方权威回归中枢坐镇。 但是温峤拒绝了回归中枢的提议,这在他当时的处境而言不可谓不是一个好选择,但可惜的是,温峤回到江州后不久便中风身死,并没有足够时间以经营江州。 再事后便是温家的快速没落,温峤的儿子温放之直接被发配到交州担任刺史,形同流放,哪怕当时的太原王氏王述都为其鸣不平,但继庾亮之后执政的庾冰与庾翼,并没有给温家提供更多帮助。可见温峤当时的选择,是有悖于庾亮的意图,庾家存心报复。 毕竟在时下的氛围而言,以温峤在苏峻之乱所立功勋,其子哪怕不能节掌江州,担任台城清职也是绰绰有余。温放之出任交州,而后死在交州任上,从此以后,温家在时局中再无值得言道的作用和表现! 魏晋风流名传后世,但其实在风流之外,则是诸多有识之士敏于事局而做出的无奈选择。一个人的起伏兴衰,乃至于一个家族的存亡断续,往往源头就埋藏在一个看似风雅的传闻逸事中。 温峤眼下沉疴在身,而其诸子尽皆年幼,某种意义上而言,与垂垂老矣的陶侃没有太大区别,甚至较之陶侃都有不如,毕竟陶侃年纪虽然很大,但精神还算矍铄,可是温峤眼下的状态已经不足以执掌方镇。所以,眼下的温峤更需要一个确定实际、可以眼见的未来。 沈哲子眼下的表态,等于给了温峤一个承诺,他如今虽然没有足够的权柄,但是他比局面上的老家伙们都年轻,有更大的前景,而且还有足够的背景。换言之,沈哲子的崛起已经是一个眼见的事实,老家伙们无论叫嚣的多利害,赢了现在,但是跟沈哲子相比却输了未来。 时局中那些有意进望一步的人可以罔顾沈哲子,但像陶侃、温峤这种能够眼望结局的的人却不得不考虑沈哲子的看法。他们可以无视沈哲子,但是他们的儿孙却注定要落在沈哲子之后! 在听到沈哲子的话后,温峤便陷入了长久的沉吟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驸马收复京畿,过程我也有所耳闻,王师感召,叛臣知返,可谓大善。只不过,这些叛臣来日量用如何,仍需商榷啊……” 历史上温峤对于降人的态度就是从严处理,眼下再提到这件事,可以说是在某种程度上继承了庾亮的政策。但是眼下,继承历阳降人势力主要的是沈家,或者直接说是沈哲子。 说实话,从维稳局势来看,这些降人是可用可不用。但一方面,沈哲子已经考虑好这些降人的安排,另一方面功过两开,诚然历阳部造反给江东造成极大戕害,但是他们也有旧功在身,而且未来仍有潜力可挖。从更长远的一个维度来看,这些南北旧姓人家所做的恶未必就比历阳军浅。 相对于过往,沈哲子更看重未来。可以肯定的说,在沈哲子的引导下,历阳军这些残余的人能够对江东做出的贡献肯定要比那些务虚的高门子弟要多得多,沈哲子更没有理由放弃他们。 眼下温峤提起这个问题,沈哲子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刘贼、石贼,俱为中朝之孽。匹夫之血,或感于时运不济,或悲于德才不用,或叹于大义不彰。而今神州蒙尘,何患热血无可洒处?” 温峤听到这话,眸子却是微微一凛,旋即脸色便有些许迷惘,继而悠然叹道:“驸马所感,使我追忆司空……” 沈哲子闻言后却是微微一笑,温峤所言之司空自然是刘琨。刘琨在北地的做事风格便是兼容并包,凭其本身的名望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力量。但沈哲子却不敢自比于刘琨,毕竟刘琨的功业已经是一个既定的事实,尽管没有获得最终的成功,但最起码毕生都在奋斗。 后人谈论刘琨的做法,总有太多说法,比如轻信鲜卑段氏招惹杀身之祸,历史的局限性云云。但沈哲子身在时下,更能理解这种所谓历史局限性背后的无奈。五胡乱华原因诸多,八王之乱的老生常谈不提,汉民人口的锐减更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原因。 后世言及三国,诸多将星璀璨,诸多激昂故事。但是不可忽略的一点是人口的锐减,东汉末人口五千六百万余,西晋统一之后,三国人口七百万余!即便当时有大量的隐匿人口,但汉民人口锐减是不争的事实。太多让人血脉贲张的故事,底色是汉民的大量被屠杀! 西晋初年的休养生息不足让一代人成长起来,旋即便是八王之乱的乱世,匈奴、羯胡作为雇佣军干涉到中朝权柄的争夺。后人言及迁胡令不被实施是多么的愚不可及,但却没有看到,像羯胡之类早已经内附的胡人他们也是当时中原地区难以割舍的生产力! 在那样的背景下,刘琨选择依赖胡人的力量,并不是智浅,而是无可奈何。而沈哲子眼下的苟且乃至于纵容,同样是有一个近乎悲壮的前提,那就是汉民特别是江东汉民的元气,已经经不起太多没有意义的元气损耗! 以往沈哲子是没有足够的话语权,但如今他已经踏到了前台,那是真的不希望江东再发生什么割裂时局的纷争。哪怕是那批杀良掳掠的宿卫,即便是死,沈哲子也希望他们能够死在江北,哪怕这些人的牺牲只能换来寥寥一点羯胡的死亡,也好过在江东的论罪处斩。 温峤希望严惩降人以树立中枢的权威没有错,但中枢还有什么权威可言?唯一的作用就是给南北各家提供一个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场所,当这个作用都没有了的时候,随时都可以被一脚踢开! 庾冰听到沈哲子违背温峤的意思,有意包庇那些降人,便笑着说道:“眼下京畿维稳,不便严查降人罪迹,待到行台归都,自是论罪而处,以儆后来。” 这话透出一股浓浓的虚伪,而且温峤的本意也并不是要严惩匡术等降人。提起这个问题,就如王导借由张闿之事试探陶侃等人一样,真正的意图还在其他,毕竟他本身与那些降人并没有仇怨,即便是杀了那些人,对他也没有什么好处。 当着温峤,庾条并不好直接显露出兄弟的失睦,只是顺着这件事讲起来的时候已经商讨过的事情:“二兄着我等来见温公,请问来日将何去何从?如今大兄已经不在,内外能为依托者惟有温公。” 眼下的矛盾,并不是取巧能够解决。沈家因为所处的位置和立场,在行台归都的问题上并不好直接表态,要争取温峤这个实力派的支持,自然要付出足够大的诚意。庾条这么说,等于是希望温峤能够接替早先大兄在时局中的位置,成为他们在中枢的一个代表。 沈哲子也开口道:“如今台中能托重任者,中书、卞公俱亡,陆公年迈,陶公少文,郗公远镇,太保独木难支,余者名实难附,温公之外,已无余子。” 今昔不同势,历史上温峤拒绝归都,一方面是病患没有爆发,另一方面则是庾亮仍在,他入朝也只是放弃实际的权柄,实际还要为庾亮发声。可是现在,他健康堪忧,已经难以久镇江州,而且肃祖遗命的辅政也只剩下他才能与王导抗衡。因而回归台城,对于温峤而言反而是一个好选择。 0385 人心逐利 相对于建康城的破败,如今的京口可谓达到了一个繁荣的顶点,因为西面战事的波及加上行台立于此处,南北诸多人家毕集于此。 以往京口的繁荣,更多的是作为一个流人聚集地和南北货品集散中心。南北那些人家大量的涌入,在见识到京口那庞大的市场潜力和相对安定的环境之后,一时间在京口置业的风气攀上了一个高峰。 过往这半年多,西面战事虽然激烈,但因为有大业雄关的存在,京口真正受到的波及并不大。市场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紊乱后,随着南面货品的大量涌入,也渐渐回到了正轨上。没有了生存和安危的双重压力,一时间京口的氛围又变得活跃起来,甚至掀起了一个大搞建设的高潮。 相对于旧都建业,京口的地缘环境更加安全,横阔四十里的大江完全不必担心来自北方的威胁,况且在大江北岸还有淮泗之间星罗密布的流民帅武装力量。南接三吴,随着整个吴中水道的疏浚和修整,获得吴中物资补给更加便捷。西面又有大量的军备设施,也不必担心来自上游的威胁。 对于这些刚刚经受历阳叛乱危害的人家而言,京口简直就是一个完美的休养之地。以往他们放弃在京口经营,那是因为大量流民汇聚于此不得安置,治安太过混乱,加上那时的京口也没有经过大规模的开发,山林密布,野兽横行。 但是随着商盟和隐爵在京口不遗余力的大力开发,诸多基础建设创建起来,大片的荒地得到开发,流民的疏导和安置也已经走上正轨,京口早已今非昔比。 这样一块安全又充满潜力的宝地,自然引起了许多人的觊觎。这些新来者想要在京口有所布置,势必会影响到此地已经形成的一些格局。时下而言,世家大族想要在某个地方有所经营,很少会遵循正当途径,一方面是付出的代价太大,另一方面则是进展也不会太快。 可是当他们想要依照过往经验巧取豪夺的时候,却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强烈抵制。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某一外来高门想要依照权柄侵吞一些寒门人家的产业,明明这户人家势位名望都不具备,但一旦遭受侵占,却是一呼百应,动手的高门在当地很快成众矢之的,甚至安全都受到威胁! 过往一段时间里,类似的纠纷在京口几乎每天都在上演,甚至不乏有一些外来人家被当地流人直接杀入家中烧杀抢掠的恶性时间。受到了足够的教训后,这些外来者才渐渐意识到隐爵和商盟在京口编织起来的力量之强大。 用强是不可能了,这些外来人家意识到这个问题后,有的选择蛰伏下来,有的却仍不甘心。诚然与这些在京口经营日久的人家相比,他们无论人力物力都有欠缺,但是并不意味着彼此没有合作的机会。 京口这些人家,或是人力财力俱足,但却有一点缺憾,那就是没有什么政治资源和上升渠道,所以才长久的逗留在京口。但外来者们很早就前往建康经营,无论是在名望上还是在势位上,都是京口这些人家所不能比拟的。 诚然在叛乱还未平定的江东,这些资源的价值较之升平世道要大打折扣。但是换言之,正因如此,京口那些本地人家对此也是大生觊觎之心。毕竟在时下而言,财货只是保证一个相对安稳的生活水平,但是名望和势位却能决定一个家族的起点和前途,对那些清望不备或是势位不足的本地人家而言,无疑具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在这个问题上,双方可谓一拍即合,外来者们负责给当地人家营造名望、争取官位,而那些本地人家则给这些人立足京口提供便利。 在阶级的无形壁垒如此森严的时下,寒门子弟即便家累万金,在政治上也是求告无门,备受冷眼。可是现在,他们只要提供一些财货、人丁和土地,就能够成为高门座上宾客,与那些以往高不可攀的时之名流往来交谊,谈笑风生。这在以往而言,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而对于那些世家名流而言,这些京口寒流言多粗鄙,素无雅趣,更无家声可言。以往不要说与这些人交流,哪怕是无意中看到一眼,都觉是污染了自己的视听。然而这些人在京口却掌握着他们难以企及的资源,偏偏他们又没有手段抢夺过来。 虽然他们各自在行台中都还占据不小的权势,但眼下就连行台都要靠这些人供养,他们那一点权柄实在不足给对方构成实质性威胁。而且因为有了隐爵和商盟的存在,加上淮北流民军和东扬州与这些人千丝万缕的关系,过往那种分化瓦解撺掇他们彼此内斗的方式都行不通。想要获得他们掌握的资源,似乎只有合作一途。 京口居,大不易,这些人大多仓促出都,随身携带财货本就不多,加上京口物价飞涨,而行台也没有足够的财力供养他们。随着西面战事的拖延,很多人家自然而然就陷入了生活的困境。 际遇有了巨大落差,当衣食都不能得到满足,人的脾性不同,自然也会做出各种各样的选择。诚然有相当一部分人仍是固守门第以自傲,但也同样不乏人想要改善生存状况,自然与那些求进无门的京口人家一拍即合。 有了这些旧姓人家不遗余力的摇旗呐喊,京口这里许多原本素无清望的人家都是声名鹊起,而有一些本来就有不错家声的人家因为早先南渡时家道中落,也借着这个机会,再次回到了主流视野中。 而那些外来者也借着这些本地人家的帮助,开始在京口大肆置业,诸多园墅拔地而起,隐爵中的股资也是变更交易频繁,让整个京口再次焕发出新的活力。 过了大业关之后,沈哲子便遇到了前来迎接他的二叔沈克并商盟中许多吴中亲旧。今次随他返回行台的队伍可谓庞大,建康方面暂时达成了妥协,作为时局中的实力派,陶侃和温峤都已经与王导达成共识,各自排遣一部人马,跟随沈哲子前往行台迎接皇太后等人。 原本沈哲子是不打算近期再归京口的,他在都中虽然没有了具体的职事,但是还需要亲自坐镇往江北调集派遣人力物力。但是行台方面隐爵和商盟一些主事者都传信言道一些不好的趋势,加上选拔往江北去的人员也出了一点意外。 那些跟随沈哲子奇袭建康的世家子们不乏人都踊跃要求加入杜赫的队伍,这让沈哲子有些始料未及,但也不乏欣喜。这些人愿意往江北去建功,沈哲子是乐见其成,但是也不好就这么随便将人派去江北,没法跟他们各自家人交代,因此今次顺便一起带回京口,让他们各自与家人沟通好了,若是还是执意要去,那就一起加入。 因为京口方面催促的急,沈哲子先行一步到达大业,吩咐留守大业的人员负责接待后方的大军,然后便又启程与那些迎接之人赶向京口。 沿途中,沈克跟沈哲子讲了讲隐爵和商盟发展的隐忧,便是前言诸多外来人家与本地人家的交易和合作。隐爵和商盟的供销一体建造出来非旦夕之功,随着运作壮大的过程也形成了许多约定俗成的规矩。但是随着加入者的频繁变更,原本许多规矩都遭到破坏,这给二者日常的运作带来了极大的困扰。 “早在陶公击破历阳之时,行台已经有风传言道庾氏外戚得用,无功有罪,引祸江东,陶公今次率众东来,不只要平叛,更要拨乱反正。护军在行台,维系已是艰难,若非皇太后固执为用,境况更加堪忧。” 沈克讲述完京口眼下大体情况后,便叹息道:“人心叵测,欲壑难平。商盟自有吴中根基,尚能保持不乱。不过如今隐爵却是一锅沸汤,诸多人家加入,想要分割事权。护军已经难为决断,早先集运准备输往建康的资货如今也被困在大江沿岸,一拖再拖不能起行。” 沈哲子闻言后,便微微点头。隐爵和商盟这个构架会出问题,他倒并不意外。早先这个构架之所以能够成立,那是因为有一个合力开发京口大市场的前提。但如今京口市场已经得到充足的开发,显露出足够大的潜力和利益,引人觊觎是再正常不过。 沈哲子从没想过单纯依靠资本力量能够完成太深刻的变革,无论任何时期、怎样的经济变革,政治先行永远是一个无法忽略的前提。隐爵的建立,前期虽然有五级三晋那种极富煽动性的理论支持,但更重要的还是庾家的权势所提供的保护和吸引力。 如今庾家权势岌岌可危,隐爵会有摇摆是肯定的。尤其行台创立在京口,这就给了许多人以错觉,似乎他们奋力一跃就能进入到中枢之内,完成家世的一个大跃迁。在这样一个形势下,政治上的进取很容易就压过对利益的需求,从而给人提供一个分化瓦解的可能。 沈哲子眼下的平静,倒不是什么故作姿态,或者说事后诸葛亮,当他决定将行台安置在京口,就已经对眼下这情况有了预料。早先因为忙于战事抢功,他只是在京口策划了中分扬州便匆匆离开,对于隐爵和商盟都没有进行更深层次的改动,事实上也是留了一个坑,希望能让更多人卷入进来。 沈哲子并不觉得那些隐爵人家力求政治上进是忘恩负义,人在合适的情况选择更大的利益是本能,而且他也乐见这些人家在政治方面表露出野心来。许多事情,本来就不能以道德为衡量标准。 历史有其偶然性,也有必然性,任何事物的发展都会有一个过程。在原本的历史上,京口这些侨门除了类似庾氏、褚氏包括郗氏等寥寥几家在时局中找到位置显赫一时,作为一个有政治抱负的整体跃升到政治舞台上,那还要在几十年后。 可是现在京口的形势显示出来,这些人家已经有了自己的政治意图并且正在为之努力,当然这其中有那些青徐侨门拉拢的影子在内,但是这些人家的崛起,势必会瓜分固有的政治资源。那些高门以为可以鼓动这些人去达成自己的意图,其实已经走到了沈哲子给他们挖出的坟墓边缘! 0386 第二战场 这个年代,并没有什么太严明的阶级划分,但阶级又是确确实实存在的。高门与寒门或者直接说高门与其他人家,差距体现在了方方面面,政治上的先达,经济上的基础,文化上的垄断,舆论上的把持。 这些方方面面的差距,足以让一般人家在面对高门的时候没有争勇之心,甘为末流。一个人出身如何所带来的所谓高贵与卑微,给人造成的心理优势或者缺陷,很难通过后天的努力去补足。 这大概是一种比较朴素的遗传观点,哪怕到了精神文明建设已经极为健全的后世,一个人的家境如何仍然能够影响到别人对他的看法和期待。一个家境贫寒的人,他的成长过程注定要承受更多挑剔和挫折。 沈哲子两世为人,以他自己的感受而言,这种出身上的歧视并不是通过制度能够解决的,更近似整个社会对人心智的阉割,只要是文明的进程还是依靠血脉进行传递,就会存在。古今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后世的资源获取有更多的博弈手段,而非仅仅依靠继承,一定程度上消解了这种出身的不平等。 可是在时下,能够提升门第对一个人的吸引力是致命的。某种程度上而言,魏晋年代因为名教的衰弱,是一个解放个性的年代。一个人的社会地位并不只取决于他的权势如何,而是回归到一个个的姓氏上。 但是这种个性的解放并不值得吹捧,因为一个人的价值体现并不在于勇于承担自己应该承担的社会责任,而是逃避现实,争相作怪。 基于这样一个现实,彼此只是合作的利益关系,并没有强烈的人身控制,也没有一个信奉不疑的大义统一思想。即便一时合作,但一旦有了更大的诱惑和更好的选择,这种合作必然要结束。 这一点,当沈哲子将隐爵进行改制,从单纯的聚敛财货转为彼此合作以促进商品流通的时候,就已经很清楚。与隐爵各家的关系仅仅只是一个利益往来输送的关系而已,不必上升到同盟的高度。 诚然这些早先生活不乏困顿的隐爵人家,因为与商盟的合作获得大量的财富,但沈家在这合作中也不是一味的付出。通过与隐爵的合作,不只整合了乡土,缔造出一个较之隐爵联系更加紧密的商盟,而且以其吴人之家在侨人聚集的京口站稳了脚跟。 说实话,哪怕隐爵现在就分崩瓦解,沈哲子都不会觉得可惜。因为他家在这个合作的过程中,本身的实力和影响产生了质的变化,所得远远要胜过付出。虽然隐爵可谓他一手缔造出来,但养个儿子长大都有可能跟老子瞪眼,更何况他最初起念搞隐爵的时候目的也不纯良。 通过沈克的描述,沈哲子也知道青徐侨门对隐爵的渗透与自己所想大同小异。 首先是将人拉进自己的交际圈子中来,比如说召开一些雅集、游会之类。这一点看似简单,却是一个极大的突破。所谓士庶不同流,什么样的人和什么样的人做朋友,一个人的交际圈子如何一定程度上就反应了他的社会地位。 这一点,从沈哲子的交友轨迹就能看出来。他的朋友圈子有几个明显的节点,成为纪瞻的弟子、娶到公主之后等等。跨过这道坎就有了资格跟人做朋友,进了圈子后是被边缘化还是成为一个小中心,那就要看个人的能力了。 沈克详细跟沈哲子讲述了一下京口过往一段时间发生的一些事情,诚然韩晃攻入吴郡给京口形势造成一定的动荡,但是随着沈哲子收复京畿,陆晔等人前来报捷,战事发展日趋明朗,总体的影响并不算大。 单单沈克所知,最近这十几天时间里,能够称得上有规模的集会便有二三十起,或是单纯的狎妓游玩、或是大型的游猎、或是庆生纳喜之类的宴饮。而就在沈哲子到来的这一天,单单沈克受到的请柬便有七份之多! 这些集会无论表面为何,内里都绝不单纯,能够窥见一点暗潮的涌动。在这些集会之中,受邀最多的除了沈克之外,便是陆晔这个老家伙还有被王导恨铁不成钢的王彬。这两人分别代表了吴人清望人家和青徐侨门,受欢迎理所当然,不过彼此的成果却有参差。 陆晔主要交际的还是吴人群体,在京口而言就是商盟。可是商盟不同于与隐爵,主体乃是吴兴人家,除了利益的往来之外,还有一层乡土知交的基础,相对而言凝聚力要强一些。而且如今沈充已经成为东扬州刺史,在政治上给这些人家提供的出路还要胜过陆晔。 陆晔眼下能够依靠的,只有他家本来的清望和自己大半生积攒的人脉资历,主要就是在推动迁都吴中,但是由于沈家在会稽的势大和吴兴固有的基础,所以他能够选择的地方并不多,只有丹徒、吴县两地而已。 如此明显的意图,势必不可能获得太多的拥戴。即便拉拢了一部分吴中士人,也都是早已经被商盟边缘化,非既得利益者,造不出什么声势。就连顾家的顾众都明确对沈克表态,并不觉得迁都吴县是个好选择。如果不是沈家有立场的顾忌不便明确表态,陆晔连这一点声势都造不出来。 简而言之,东扬州的成立,已经初步将商盟的利益合作与各家本身的政治诉求初步整合,吴中不再是顾陆人家能够一言决之的地方了。在沈克这个商盟总裁的奔走联络之下,商盟尚算稳定,虽然也有一些人家希望能够迁都,但并没有当做一个正式的政治口号来喊。 但是隐爵方面情况就不容乐观,王彬到达京口之后,应该是与王舒达成一些共识,有了王舒的支持,表现异常活跃。除了其本身奔走于京口各家之间外,原本跟随在王舒军中的那些王、葛人家子弟在京口年轻一代中也大受欢迎,广交朋友。 还有比较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早先留在行台任职的陶侃之子陶夏,近来与王家那些子弟们来往颇为密切。依照沈克的猜测,陶侃将废庾氏的流言极有可能就是陶夏扩散出来。 王家为首的青徐侨门在京口卖力吆喝,自然会让那些不得志的侨人颇动心思。按照沈克的说法,过去这短短时间里,京口年轻一代已经出现什么五友、四俊之类的称呼。大多是京口本地侨人子弟们与王家子一起捆绑宣传,邀取一些名气。 “人贵自知,这些年轻人也真是不自爱,时下明珠俱在我家庭内生辉,旁人又如何能分光?” 言道这一件事的时候,沈克已经忍不住冷笑说道。诚然这种捆绑宣传在以往是一个极好的邀名手段,但是如今沈哲子名望已是如日中天,沈牧之流都有大功在身。那些年轻人们无一桩事功在身,无一点才干彰显,每日在京口后方瞎混日子,自我吹捧的越厉害,越会让时人感到不耻。 这些小事,沈哲子倒不在意,只是笑语道:“人各有志,不必强求。只是隐爵近来产业变更,叔父可有细目?” 沈克听到这话,便将随身携带的一份书卷递给了沈哲子:“近来隐爵诸多资股变更,让人目不暇接。单单易资之收,本月便有几十万巨!” 所谓的易资,便是交易的印花税。为了免于压制人员的流通,沈哲子制定的印花税额并不算高,居然能有几十万钱的收入,可知当中财货的交易应有亿万之巨! 隐爵本身就是商盟的下游组织,所谓的资股只能影响到拿货的份额,无论在谁手中都无所谓,反正供货权还在商盟这里,资股再怎么变更,下面都闹不起来。况且西阳王犯事后,庾条已经第一时间将其名下诸多资股产业转到沈哲子这里,加上庾条并庾家亲厚者本身所有,在资股方面,隐爵是翻不了天的。 但是京口具体的产业,尤其是直接面对市场的货栈之类和下游的许多分销渠道,仍然掌握在具体的隐爵人家中。如果要出问题,这一方面是比较容易出的。 沈克脸上不乏隐忧之色,指着沿途运河旁边那些林立的货栈,说道:“假使别有用心者笼络下游,或是囤积不销,或是操弄物价,对商盟而言不是好事。哲子,你觉得有无必要限制一下这些人家私下产业的买卖?单单这十几日之间,京口周遭诸多码头货栈变更便有将近三成!” 他是在担心青徐人家涉入隐爵太深后,如果存念以本伤人,对商盟而言也是一个不小的麻烦。毕竟商盟所涉的地域和货品总量太大,稍有阻滞都有可能造成极坏的影响。 沈哲子闻言后却是笑着摇摇头,他还担心这些人家陷得不够深,怎么可能限制那些产业的交易。以往与青徐侨门的较量,往往还只限于政治层面的暗争,老实说哪怕到了现在,青徐侨门在政治上仍然是一个强有力的团体,即便王家兄弟有所分歧,那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政治上的优势是他们立身之本,乃至于在舆论上的话柄,仍然操控在他们手中。这一点,从区区一个流言便让隐爵发生极大动荡看得出来。尽管沈家如今已经势成,但就算加上半残的庾家,也很难占据什么优势。 但是现在,青徐侨门涉入到隐爵中来,那是主动开辟第二战场。如果围绕在京口的利益争夺沈哲子还会落在下风,那过往这几年也是白混了。他还打算鼓动那些人往京口加大投资,直接将他们坑得渣都不剩。 在这方面,沈哲子有充足的信心。他在销售上的大幅度让利,就是为了虚弱瓦解隐爵各家自己的生产能力。商盟在京口几乎没有插手销售环节,所作更多还是将土地和人口这些生产资源一点点挖取过来。兴建工坊、开垦荒田、招募流人这些脏活累活都由商盟一力担当,隐爵那些人家只需要提货转销挣快钱就可以了。 这些布置,已经摧毁了隐爵作为一个独立经济体的资格,他们如果敢用手中的销售渠道来要挟商盟,一些奢侈商品还倒罢了,像是盐米之类刚需品,假使没有足够的供应,单单江北那些流民帅都敢撕了他们! 而且针对于隐爵和商盟,沈哲子早有一整套的组合拳在酝酿,这些青徐人家陷得越深,来日就越不能从容! 还有比较重要的一点是,青徐侨门加入到隐爵中来,诚然一时可得短利,但长久来看,却丧失了一个相当重要的标签,那就是简傲高冷! 诚然京口这些人家颇多家道中落的北地旧姓,但更多的还是没有什么底蕴的次等人家。他们需要长达近百年的积累才能加入时局中来有所作为,并不是没有道理。 一个比较显著的例子就是兰陵萧氏,他家眼下是真的不行,哪怕到了南齐已成帝宗,清望仍是稍逊,可以说是一直到了南梁昭明太子才有了一个大爆发,在文化上树立起一座丰碑,成为当之无愧的高门! 眼下由于行台迁至京口,加上这些人家所具有的经济优势,过早的加入到时局中来。由此带来一个问题,那就是底蕴太浅。不要说这些人家,哪怕是如今的沈家,仍然要面对这样一个问题,在文化和舆论上还是没有建树。 换言之,青徐侨门向来都是青楼花魁一般艳压众芳的高冷存在,可是眼下却与一些次等人家混在了一起,原来底子里还是一个半掩门的私娼!单单这一点,便能在舆论上给他们造成重创! 而且,这些次等人家通过青徐侨门进入到时局中来,但是未来想再进一步,很难遵循那些清望高门的升迁轨迹,因为底蕴太浅。所以对他们来说,想要再在政治上有所进步,事功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一群崇玄务虚的家伙,病急乱投医,结果引来一群看重事功之人,这不是在挖坑埋自己是什么?就算他们想适可而止,沈哲子都不会善罢甘休。挖了自己隐爵的墙角,怎么可能说不玩就不玩!就得让他们蹲在自己挖的坑里等死! 0387 圈地造园 沈哲子今次提前回京口,只是通知了沈克等家人,并没有大肆宣扬。 越靠近京口,便越感觉氛围较之以往有了变化。以前的京口虽然繁荣,但更多的是显露在市场交易方面。可是沈哲子如今在牛车上望去,便看到围绕京口周边许多地方已经被圈占起来,原本的仓房货栈大量被拆除,取而代之的则是大量的园墅正在被兴建,有的已经建起来初具规模。 沈克眼望着那一幕又是扼腕长叹:“京口、砚山、乃至于丹徒,何处没有居所?可恨这些食禄之人贪鄙不堪,在这丰饶之地妄兴无谓土木,强求什么山水之美!” 京口南郊这一片地域,水网还算密集,不乏沟岭,并不适宜于大面积开垦种植。但是随着大量的山林被砍伐,地域变得开阔起来,也有极大的开发潜力。不过早先沈哲子在兴办产业的时候,并没有涉入到这一片地方,是准备留为日后京口再作扩展之用。 原本的京口名气不小,但其实只是一座沿江的小城,因地利的缘故聚集了大量流人。随着隐爵商盟的次第兴起,围绕城池的建筑才多了起来,原本许多分散在乡野之间的人家也都渐渐汇聚到京口来。但是很显然京口的潜力还没有被完全挖掘出来,还在极速扩充,因而也就不急于进行一个统一的规划。 以往的京口风气还是以务实为主,加上与江北广陵的郗鉴关系不睦,这一片土地的所有权还是在徐州州府手中,当地人家租赁来兴建货栈,并未挪作他用。 可是现在看这里一副大兴土木的架势,那些人家是打算赖在这里不走了。大概在他们看来,南郊这一片地方山清水秀,景色宜人,背靠京口繁华大市场,南面又有水道直通吴中,简直就是一个兴建园墅的不二之选。以往那些当地人家居然只在这里建筑一些毫无美感的仓房货栈,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没有丝毫风雅姿态! 沈哲子看到这一幕,心情也不算好。他本身就不是什么风雅之人,更不觉得一个狎妓游乐的场所会比完整的物流配套更重要。他愿意接纳更多人来京口,但并不意味着就会毫无底线的纵容。 行到这里的时候,沈哲子并没有急着离开,让车夫驾着牛车在这一片区域绕行一圈,于车上观望一番这热火朝天的兴建情况。 单单他眼望所见,沿着运河两侧便有数个建筑工地,占地在几十亩乃至十数顷不等,有的刚刚搭起框架,有的则已经建造大半,内中亭台楼阁分布错落有致,哪怕还没有完工,亦足窥见这些园墅来日是怎样美轮美奂、妙得雅趣的所在。 哪怕心情很不爽,沈哲子也不得不承认,时人在家居规划上的审美意趣确实有独到之处,许多美学上的观点甚至流传后世,经久不息。 因为士族在方方面面所拥有的特权,他们的家居便代表了当时社会最顶尖的标准。像是中朝石崇的金谷园,后来谢家经营数代人之久的始宁庄,包括时下沈家的沈园和南苑,无论是建筑规模、居住环境还是在审美上的探索,都可以称得上是古代园墅发展的一个高峰! 车行到一个规模极大的工地,为了平整土地,大量的泥土被挖掘出来堆成数丈高的土堆留作他用,河道码头上也堆放着众多竹木,几乎将河道都给拥堵起来。工地上单单沈哲子看到正在做工的工匠便有数百人,更远处则堆砌着大量就近开采出来的山石。从沈哲子这个角度,哪怕踮起脚来都望不到工地的边缘在哪里。 “这一处便是王光禄家园地,虽然还未起建,其家人已经放言要建京口第一私园。” 沈克望着那园区,嘴角噙着冷笑道:“这一片园地原本还牵涉一些纷争,哲子你看码头左边那一处仓房旧址,旧主刁氏还是你家家令族亲,本来不愿售卖。我本来还念着,他若求到我家来,我正有借口阻止王家强占,只是不知事情如何被解决了。那苦主都不来求我,我自然也不好为之出头。” 沈哲子听到这话,眸子便微微一冷,单单从这备料规模加上圈占土地的篱栅范围来看,这一片园区最少有十数顷规模!这么一大片土地,不可能只用来居住。在这范围之内还有几座不高的丘陵,很显然这规划也是兼顾了园林苗圃之类的生产,看来王彬是打算在这里长期经营,再作一窟。 魏晋园墅虽然秀美,但在秀美之外却不仅仅只是恬淡祥和的田园生活,草庐闲卧。因为园墅规模极大,大多都具有生产职能。而这生产也不是仅止于自给自足,具有极大的扩张性和侵略性,会给周围的生态环境造成极大破坏! 中朝立都洛阳,大量士族勋贵在京郊修筑园墅,拦河设埭修碓,屡次酿生大水灾乃至于水淹洛阳。著名的山水诗人谢灵运掘湖造田,造成涝灾侵害小民,几乎连命都丢掉。 这些园墅对士族们而言,就是一个个的据点,未来会不断利用他们的特权,往四方去扩张侵占。假使由之任之,过不了多少年,京口南郊这一片范围将会逐渐被蚕食吞并,再也没有闲土!这一点,是沈哲子不愿意看到的! 离开这里之前,沈哲子对沈克说道:“请叔父稍后着人收集此处过往买卖所涉人家,编录成册。” “哲子你放心,这些买卖都有易资存录,很快就能梳理出来。” 对于听命于一个晚辈,沈克倒没有什么抵触心理。一方面是沈哲子早已经证明了他的能力,家中的资源交到他手中总能产生惊人的效果。另一方面沈克虽然打理商盟,但大半精力牵绊在此,缺少一个完整的大局观,许多事情做起来难免就束手束脚。 就像今次圈地造园,他就没有太好的解决方法,毕竟隐爵人家私下的产业买卖或是用作何途,他也没有什么理由去干涉。但沈哲子既然这么说了,应该是有了一个解决方案。 一行人再次上路,很快便到了砚山庄园的行台。因为有太多事情要沟通,沈哲子也来不及回家去看一眼兴男公主,便与沈克直接去见庾怿。 仆下进入汇报不久,庾怿便大步流星行出,身后跟着褚季野等几名书院,指着沈哲子远远便大笑道:“我还以为维周尚要过几日才能返回,方才还在与季野谈起该要如何迎接,没想到维周你已经先一步回来,真是让我措手不及。” 沈哲子也微笑着上前施礼道:“少无静气,归心如箭啊。” “哈哈,若是旁人这么说,我还会信。但这话出自维周之口,那就是过谦了。” 庾怿神色之间不乏疲惫,可是看到沈哲子后,早已经是笑逐颜开,上前一步拉着沈哲子的手腕,视线却忍不住上下打量,又过片刻才感叹道:“明明素来知晓维周之能,但维周总能予人更多惊喜。于此等璧人共戴一天,时人之幸,时人之哀啊!” 哪怕战事已经完结良久,但一想到沈哲子所创建的惊人功勋,庾怿仍是兴奋的不能自已。相对于彼此在政治上的联合,在庾怿心中更隐隐将自己视作沈哲子的第一任伯乐。当年让他倍感惊异的少年郎,一步步成长过来,屡有惊人之举,到现在已经让人生出难以目量的感慨。 褚季野等人也都上前与沈哲子见礼,早先为其送行的画面似乎犹在眼前,那时候在他们看来年轻人虽然不乏应变急智,但更多还是外戚得幸、非常攫用,可是如今再见面,对方却已有江表幼虎之称,战绩之辉煌不只远超同侪,甚至傲视当时! 相对于其他人的惊叹嘉许,落在最后方的庾翼则满脸惋惜,轮到他上前时,指着沈哲子不乏惋惜道:“一时裹足未进,已让维周远超于我。二兄所言时人之哀,说的就是我啊!惊闻维周建功西面,近来我是懊悔的寝食不安,深恨当时不能同行。” 庾翼的语气虽然是在开玩笑,但眼神中的遗憾又不是作伪。他本身便不乏武勇,向来也以得用建功而自勉。早先因为大兄的压制,长到二十多都未得用。眼下这个非常之时可谓难得机会,但是为了帮助二兄维持局面,只能困留行台不能亲上战阵建功。 如今沈哲子大名得享,就连他的侄子庾曼之都鹊起当时。反观自己仍是寂寂无闻,庾翼怎么可能不倍感遗憾。 一众人寒暄着往暂时充作官署的跨院行去,庾怿笑问道:“维周要不要先入拜皇太后陛下?你今次战功赫赫,皇太后真是倍感欣慰啊,近来时时与我谈起,都言肃祖泽厚,幸选佳婿匡扶社稷!” 沈哲子笑着摆摆手:“迎驾大军不日即至,届时才好入拜还节,眼下风尘仆仆,实在不敢唐突入见。” 听到迎驾大军就要到来,庾怿脸上忍不住再露喜色。时下京口暗潮涌动,加上诸多不利于他的传闻,他维持下来也是艰难,所谓物议杀人,近来他是深有感触,真的想尽快抽身离开这个泥潭。 0388 狐狸分饼 进了院中后,早有仆人备下酒食,一众人入席饮用。过了小半个时辰,褚季野等人纷纷起身离席去忙自己的事情,沈克也告辞离开,去准备沈哲子需要的资料。 餐席还未撤去,皇太后园内已经有人来此,向沈哲子转告皇太后的吩咐:“驸马东来辛苦,不必急于觐见,也不必太多应酬,早早休息,养好精神。” 虽然只是一些寻常唠叨,但由这一点也能看出皇太后对自家这个女婿是益发关怀入微。 眼见皇太后对沈哲子的态度显露,庾怿心里不免有些酸溜溜的。上次因为四弟庾冰在皇太后面前失言,让皇太后闷闷不乐许久,对他们这些母家兄弟们也有一些冷淡,更不要说对沈哲子这样上赶着的嘘寒问暖。 这也是庾怿近来苦恼的原因之一,他自问没有大兄那样的名望和才干,况且他家确有罪过在身,假使再丢了皇太后的信重,前途更加堪忧。哪怕皇太后眼下还深知一荣俱荣的道理,但就怕日后会有人长久的在皇太后面前以此做文章,积毁销金,或会让皇太后对母家更为疏远。 如今沈哲子凭其惊艳表现得到皇太后的宠信,对他们而言也是一件大好事。最起码别人想要离间,借助皇太后的名义搅风搅雨是不可能的。 用餐之后,几人移步到另一处静室中,待到仆人们送上茗茶,庾怿忍不住叹息一声:“维周在这个时节回来京口,让我如释重负啊。” 旁边的庾翼补充道:“近来京口除了风传陶公将要兵谏之外,还有人鼓噪宣扬二兄应该引咎而退,这些人实在、实在是……” “引咎而退也是应有之意,但眼下却不是一个好时节。若是皇太后和琅琊王能够顺利归都,我又怎么敢贪恋中枢权位。” 庾怿神色黯淡,虽然彼此间对于平乱后的安排早有规划,但一想到远离中枢后,与皇太后的联络也是日渐疏远,来日再想归都则就困难得多,他的心情也是极为沉重。 “温公今次大功于身,已经确定归都,太保和陶公那里都没有异议,属意温公接掌尚书。” 沈哲子在席中跟庾怿讲起建康方面最新达成的共识,如果没有意外,温峤归都接任尚书令已经可以确定。要达成这个共识,彼此之间也是试探良久,而且沈哲子又见识到王导那种绵里藏针的手段。 当彼此之间有了一个初步意向后,拒绝迁都便不再是王导一个人的愿望,转而成了建康各方都要努力的事情。王导态度很坚决的拒绝了温峤和沈哲子想要钟雅接任江州刺史的提议,说是如此重镇要等到行台归都才能公议决出。很明显,王导对于难得空出来的江州刺史动了心。 而陶侃想要逐步将荆州军权转移给自己后代的想法也未竟功,荆州军的权力大体可以分为四部分,其一是荆州本部州军,其二是统率蛮部义从的南蛮校尉,其三是以襄阳为中心的汉沔,其四是以江夏为中心的豫西。 原本陶侃的打算是将南蛮校尉和江夏相都留给自家的子侄,如此布置一番,来日他家子弟接掌荆州便显得不太突兀。但这一点既触及到了王导的底线,沈哲子他们这一方也肯定不会乐意。在温峤归都之前,彼此间就在围绕这个问题僵持着。 不过温峤入都后形势发生一些变化,因为确定要归都,他也需要将自己的江州部众有所安排。在沈哲子的牵线之下,王导联合温峤,生生将江夏相的位置从陶侃那里扣出来,转给了温峤的部将王愆期。有了这一次合作,日后王导要进望江州,温峤自然不好再施加阻挠。 不过陶侃那里也不是没有收获,他自己兼领的南蛮校尉被转给了他的侄子陶臻,同时将镇所由西面的江陵转移到了更近的巴陵,加强了荆州对于建康的影响。与此同时,一子陶称分监沔中军事,只要陶侃能够收复襄阳,便能顺势将汉沔揽入怀中。 而沈哲子这里,虽然没有给钟雅争取到江州刺史的位置,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沈哲子本身倡议的江北一些布置还有沈恪等人的职事,全都获得了通过,而且还给褚季野的堂兄褚翳争取到了丹阳尹的位置。 这样一个安排,可谓犬牙交错,没有一家能够独大。老实说,就算沈哲子处在王导的位置上,也不可能安排得这么面面俱到。而且王导今次主持的分肉,特别让沈哲子联想到一个狐狸分饼的寓言,众人都是眼睁睁看着,但王导就是利用彼此之间那点小心思,生生把江州这一块大饼给挤出来! 沈哲子对江州不是没有想法,要不然也会提议钟雅接任。老实说钟雅已经是他们这方能够选出的最好人选,但其实资历名望还是稍逊。 庾怿退出中枢后,如果强居江州,未来极有可能会遭到陶侃的挤兑,不如退求更稳妥的豫州。西面有王愆期在江夏做为和荆州之间的缓冲,往东可以与台中的温峤互为呼应,同时作为江北人员的后继补充。 至于老爹沈充,倒是足够担任江州刺史,但眼下东扬州新立,政治生态还不稳定,沈充不可能放弃老窝去从头经营江州。 说到底,江州虽然也是一个战略重镇,但只有在江东动荡、荆扬对冲的局势下,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这一场乱事可以说舒缓了许多太过尖锐的矛盾,未来江东的局势肯定会维持一段时间的求同存异、互相妥协,无论哪一方都打不起来。 所以江州这块肥肉,眼下实在是吞不下,强求不得,徒增烦恼。老实说,其实沈哲子更愿意把郗鉴放在江州,从而腾出江北一片空白,逐步去经营渗透。但他也清楚这只是幻想而已,郗鉴好不容易回到江北,是绝不可能再过江南来的。 总之江州在沈哲子眼中就是一块鸡胸脯,看似丰腴,嚼之无味,最起码在眼下而言,并没有什么势在必得的念头。暂时把江州让出来,还可以在最短时间内打破京口方面的纠缠局面。 王彬之所以敢在京口活跃闹腾,底气无非两个,一个是王舒,一个是郗鉴。王舒的目的很单纯,就是不满足于眼下尴尬的处境地位,只要给他一个更好的选择,他完全没有必要再在这里纠缠。 而郗鉴的想法也好理解,此公是打定主意老死广陵不再挪窝,那么就需要对京口施加更强力的影响,从而获得一个更稳定的后方。如今这些青徐人家敢于在京口诸多布置,更多应该还是郗鉴所提供的武力保障,此公也需要借此将影响力再次伸过江来。 如果江州那一块肥肉将王舒给引走,那么京口的局面就好处理得多。王舒留在这里,其实就是充当一个粘合剂,将青徐侨门和郗鉴在江北的力量暂时粘合成一个看似庞大的整体。 但如果王舒走了,凭王彬一个人是很难处理如此复杂局面的。届时或是利诱、或是威逼,分化瓦解,不足为患。当年郗鉴被赶去广陵,如今沈哲子照样能把他堵在江北。 听完沈哲子的讲述,庾怿已是豁然开朗,早先他最担心就是自己顶不住京口方面一波波浪潮般的反对声,在行台还未撤除的情况下就被赶出局去。如果不解决迁都与否的问题,即便是他成功谋取到豫州,意义也丧失大半。 可是眼下,建康方面已经达成和解与共识,京口方面的一方大员又很有可能被引诱走,那么回归建康已经成了定局。而且他的位置早已经被安排好,实在是没有什么可忧虑的。 “维周带来的消息,实在是一扫我心中阴霾。稍后我便着人请王中军前来行台,共议此事。迎驾大军都已经即将到达,王中军应该也知当下大势所趋。” 堆积在心中的块垒得以瓦解,庾怿心情可谓振奋。虽然眼下豫州大半已经丢失,他即便是西去,能够统领的地方也不过只是历阳周边而已,但世事又非一成不变。卧薪尝胆,可以吞吴。他在历阳苦心耕耘,来日未必不能复起! 相对于庾怿的振奋,庾翼则不免有些失落。来日的局势安排眼见已成定数,可是时局中仍然没有他的位置,这对于迫切想要创建事功的庾翼而言,实在难得欢颜。早先大兄之势如日中天,对于他的任用都一拖再拖。如今就算二兄节掌豫州,也不可能罔顾物议直接将他举用。如果只是入朝担任一个清职郎官,这实在不是他之所愿。 沈哲子扫他一眼,又笑语道:“小舅也勿须彷徨,行台即便撤出,京口肯定也会大治,难言轻弃。大业关联通东西,小舅若能镇守于此,可谓正得其宜。” 庾翼听到这话,眸子不禁一亮。他眼下的问题是几乎没有什么资历,很难争取到实际的职任,但大业关恰恰是一个位卑职重的位置,算起来真是他为数不多的好选择。他强自按捺住喜色转望向庾怿,试探问道:“二兄,可以吗?” 庾怿本就不似大兄那样风格峻整,而且眼下正是势单力孤,庾翼为了帮他而留在京口错过大功机会,他也存念补偿,哪有拒绝的道理,闻言后便点头道:“这只是小事,不过大业关乃是京口屏障,你于任上若是有失,自缚前来见我!” “二兄放心,我一定会恪尽职守!” 终于给自己争取到了一个满意的位置,庾翼也是笑逐颜开。 沈哲子动念将庾翼安排在大业关,也是各尽其用吧。大业关是他一手建成,扼住京口与建康的联系,不可能交到旁人手里去。而且随着战事平定,他家也不可能长久在京口存放太多武力,将大业关经营起来才能保持住武力的震慑。 他家像是沈牧等一众堂兄弟已经不乏功勋,来日要派去更前线的位置磨炼。大业关正好可以作为一个新手村,交给后继者通晓军务,混混资历。 不知不觉,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庾怿见沈哲子脸上已经不乏困倦之色,也不再强留,当即便吩咐人将沈哲子送回他家在庄园内的住所。 0389 冒认祖宗 在京口偏西北的位置,有一座古城名为铁瓮城。此城筑于北固山南,周遭峰峦环绕,形如铁瓮牢不可摧,因而得名。 这座城池最初筑于汉末,赤壁大战前夕江东孙权于此集兵北抗曹操,因而城池原本的规模是极大,颇有王城气象。但是随着历史的变迁,这里渐渐被荒废下来,直到近年来随着江北广陵与京口气氛变得紧张,才又被修葺启用,作为京口近侧一个驻兵之所,提防江北。 除了军事上的作用外,铁瓮城附近的风光也是秀美。相传当年孙刘联姻,当时的江东之主孙权就曾亲自于城南山庄中宴请刘备,留下许多传说。时至今日,英雄已随大江去,风流独存天地间。 随着诸多人家涌入京口,四处置业之风炽热一时,北固山这景致壮阔之处也难免俗。虽然限于军事上的用途,这附近圈地之风要略逊于京口南郊,但许多观景极佳的位置也渐渐被人挖掘出来。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左近这片区域便被诸多名流雅士推举出十景之说,每一处景观都是清趣盎然,卓而不俗。 在这其中,宜水浮台是一个人气颇旺的场所。宜水是北固山侧一条大江支流,绕山而过,因地势而蜿蜒曲折,形如银蛇。两侧奇峰异石、松柏郁郁,卧于石上长啸回响以应江潮,清风徐来不惹尘埃,让人神清气爽,徘徊不去。 位于山脚下的溪流拐了一道弯,水道开阔,河流平缓。不知哪一天有一群游山之人发现这一妙处,当即便决定在水道上架设一条浮桁。 时至今日,江面上这一座浮桥早已建成,而且已经难称之为浮桥,桥面宽阔近十丈,竹台悬于水面数尺,泠清之水在脚下潺潺流过,水花冲刷桥梁的那丝丝颤意让人恍如浮渡于江河之上,可谓奇趣。 一袭氅衣席地而坐,静听松涛徐徐翻滚,羽扇轻摇祛尽暑意,或垂竿而钓,或转弦清歌,行无劳累,神游八荒。自这浮台建成之日,游人便络绎不绝。如此深山幽趣,往来者皆非凡俗,平添诸多清雅生机,却无俗世之喧哗。 今日又有一群年轻人结伴而来,华衫美婢,前呼后拥,可知来历不凡。这群人到达后,先是在浮台左近几座竹亭之间游赏景色,随员们则将诸多器物搬上浮台,很快便在浮台上搭建起一座虽然简洁,但却精致的观景小楼。 小楼以兽筋缚以竹节架起,诸多精美步屏环绕成墙,内外都有薄纱垂下,虽不及宏大殿堂的壮美,但自有一种匠心独运的雅妙。 入夜后,年轻人们行入小楼中,随着内外烛火亮起,原本垂在小楼四周那看似平平无奇的轻纱便发生了惊人变化。在灯火的映照之下,那轻纱反射出薄雾一般的朦胧光辉。 薄雾中有星星点点的光点闪烁不定,望去恍如星空,然而最让人感到诧异的,却是在这朦胧星空中依稀还藏匿着一些柔光线条,定睛望去,那线条竟然交织成为一个个窈窕曼妙的身影,当夜风鼓荡而来时,随着轻纱的摇曳,那朦胧的身影便似是有了生机,让人大感诧异。 “这、这是何异物?怎么会有如此神异之变?” 年轻人好奇心最是旺盛,尤其是骤然见到不曾领略过的奇异画面,更是惊诧得目瞪口呆。一时间小楼不断响起啧啧称奇之声,经久不绝。 这一群年轻人自然不是什么寻常人,被众人簇拥在中心的分别是王彬之子王彪之、羊曼之子羊贲以及诸葛恢幼子诸葛衡,无一不是青徐人家的翘楚。至于其他年轻人,也都是时下各家成员。 在座这些年轻人各自出身不凡,见识也都广博,但座中仍有大半人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奇异画面,待观赏惊叹片刻后,视线便不由得望向位于席中一个不甚显眼的年轻人,带着浓浓的好奇问道:“薄薄轻纱,竟匿人影,不知曹世兄何处得来如此奇异之物?” 那被众人瞩目的曹姓年轻人虽然一路同行来,但从午后至今在队伍中都近似一个透明人,少有人与他寒暄搭话。这会儿终于受到众人瞩目,尤其是就连王光禄家的郎君都两眼灼灼望着他,神色之间不乏好奇诧异,更是极大的满足了他的虚荣心。 似是为了报复众人无视他的小怨,那年轻人并不急着为在座众人解惑,只是长身而起,对着上首的王彪之恭然施礼,然后说道:“彭城曹立,久慕公子之名,今次终于有幸得与王郎同游,实在让我欢喜难耐!” 席上王彪之受此礼待,只是矜持一笑,微微颔首算作回应。他依稀记得这年轻人似乎是今次游玩的主人,但因为对这年轻人并不熟悉,所以反应也比较冷淡。 由于他父亲王彬近来在行台颇受重视,连带着王彪之也水涨船高,大受京口一众年轻人的追捧。时下在京口不知有多少年轻人挖空心思想邀请王彪之赴宴,他自然犯不上因为一场宴请而就对人另眼相看。 眼下楼中不少人都在对曹立问话,可是这年轻人起身后却不回答别人,单单只是礼拜王彪之。这一幕落在旁人眼中,心中便有些不爽。过片刻,便有人低声对聚会中包括王彪之在内的核心几人说道:“王郎你们应该不识此人,这曹立之父曹纳眼下在广陵职任参军,几个从父于江北也都各据堡垒……” 王彪之脸上本来还有些笑意,可是在听到这曹立的出身后,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眉头微皱不悦的扫了一眼身侧的羊贲。彭城曹氏本来也算是徐州旧姓,可是听这曹立父辈的履历,分明只是江北平平无奇的寒伧军头而已,根本算不上什么清望人家! 前段时间,因为吴郡战事吃紧,加上父亲王彬报捷来到京口,王彪之便也从吴县赶到了这里。他得了父亲的叮嘱,在京口交好一些侨门旧姓人家,彼此互通声息结下一份情谊,必要时可以因为自家援助。虽然是广交朋友,但并不意味着王彪之就没有底线,若往来俱是寒伧,不知对他自己的名望有伤,甚至还会连累他家招惹非议。 所以在交友的时候,王彪之也是有所选择。即便如此,随着他在京口过分活跃,其实已经隐隐有些非议声音。所以王彪之不免更加谨慎,一般类似这种不是知根知底的邀请,他都直接忽略。 不过今次却是羊贲力请说是引他去看什么梦幻异景,实在不好推却,王彪之才勉为其难的出席一下。但却没想到,今次请客的主人,居然是个一名不文的寒伧武卒人家,这让王彪之感觉自己被羊贲坑了一下,心里便生出一些怨气,脸色顿时变得不好看。 见王彪之变色,羊贲心中也是叫苦,他于席上略作沉吟便说道:“诸家南来,难免宗亲流离。这位曹世兄,本是奕公族亲,他家颇受乡土厚望,结众南来,不忍抛弃亲厚乡人,因而才困顿于此乡,不为时人所知。” 听到这话,王彪之脸色才微微有所转缓。羊贲口中所言之奕公名为曹奕,也是当时一个名流,乃是前魏大将军曹爽后人,因曹爽在世时多与宣帝不睦,因而曹奕虽然是前朝帝宗,但在中朝却屡不得志,过江后才在太保举荐下得任尚书。 只是在听到羊贲这番说辞后,席中当即便有几人嗤笑出声,包括坐在上首的诸葛衡。因为羊贲给出的这个解释,实在是欠缺什么说服力。那曹奕过江时亲旧本就不多,自己也早在数年前就死了,而且其人在世时从未听他言起京口还有一脉族人。 所以这番说辞,是真正的死无对证。那羊贲也不知道收了人家多少好处,才挖空心思帮人杜撰这么一个出身。至于这个曹立祖上究竟是三公将军,还是屠夫盗贼,旁人谁又能说得清。 正如羊贲所说,时下诸多人家南来,难免会有族人流离失所,自然便有一些人想要借此浑水摸鱼,冒认祖宗,给自己谋求一个好出身。类似曹立这种找一个已经近乎死绝了的旧姓人家去攀附,那还算是一个比较低端的手段,毕竟没有活人指证,欠缺什么说服力,也少有人会当真。 更高级的手段则就是直接冒认那些还有族人在世的旧姓家族,手段也简单的很,要么威逼,要么利诱。但凡有财有势者但却出身贫寒者,无不想提高自己的门第。而随着天下大乱,以往那些门第崇高的旧姓人家也不再高不可攀,更重要的是族谱或在战乱中有所缺失,往往有族人生活贫苦,也愿意招认几个权财皆隆的族人做靠山。 这种现象,在时下而言也是一个心照不宣的潜规则,看破却不说破。如果没有什么实际的利益冲突,若那些旧姓人家后人们自己都不顾惜祖辈流传下来的遗泽,一口咬定冒认的族人说的是真的,旁人又有什么好说的。毕竟时下而言,不是哪个人家都有刘氏那种韧性,能靠编草鞋卖出二次创业的第一桶金。 听到旁人意味莫名的笑声,不独羊贲有些坐不住,就连王彪之也有些臊得慌。事到如今,他哪还看不出今次的游会并不单纯,他之所以被邀请,分明是给那个曹立冒认祖宗作见证! 0390 山水承欢 严格说来,要冒认一家祖宗并不容易,即便是在战乱不断的时下,其实也不可能随便说说就会取信于众。 时下士族之势已经攀至一个高峰,所以一个家族的传承如何,有很广阔的社会意义。作为一个家族的族人,不只是血脉上的延续,更是家族清望、政治遗产、学理权威等等一个综合性的继承。 尤其是在政治上而言,那些旧姓士族天生享有在政治上的优越性,享有更多上进的机会。魏晋时期士族这种政治上的先达性看似荒诞腐朽,但在时下而言,就是一个世所公认的选士途径,其严肃性等同于后世的科举乃至于更后的国考。 士族子弟在享受这些特权的同时,也要负责维持这套制度的严肃性。假使掺入太多的鱼目混珠之辈,使得这套制度丧失严肃和权威,原本的士族子弟也会因此遭受诟病质疑。没有了公信力,那这一套选官制度也会逐渐崩溃。 对于一个家族而言,不只要有一个完整的族谱,还要有代代传承的阀阅。族谱代表了血脉的传承,阀阅则记录着势位的兴衰,单有族谱而无阀阅便是寒家,两者俱全才可称作士族。但就算是如此严密的布置,也不能完全杜绝冒认祖宗的现象。 眼下仅仅只是一个年轻人的集会,为那个曹立发声作保的羊贲本来就是一个没有什么话语权的小辈,无论怎么说,也不可能一锤定音敲定对方的家世问题。但假使没有人在眼下提出反对的声音,等于是撕开了一个小口子。 来日对方不断重复这个家世,说得久了让人耳朵磨出茧子,假的也有可能变成真的。即便是当代不能直接继承这个家族的诸多隐形遗产,但后代若是稍有起色,那么身份就会进一步被坐实,渐渐获得认同。 这种借巢生蛋又或借尸还魂,注定是一个漫长过程,但相对于通过自家人的努力奋斗提升门第,又是一条不折不扣的捷径。 一旦想明白这个集会的性质,王彪之便再也不能淡然,先前对羊贲的不满上升到了愤怒。眼下场中无论家世还是名气最高者无疑是他,假使他为对方作保,来日对方的身世若是遭受质疑,他便会被屡屡提及。而若这个身份被拆穿,王彪之本人也将成为一个笑柄,乃至于累及家族。 心念一转,他已经不再顾及什么风度,当即便要起身拂袖离去,不肯沾惹这种遗患太多的事情。 待见到王彪之脸色急转直下,那曹立心中不禁叫苦。今次的集会看似简单,但其实他家已经运作数月之久,整个家族的力量都在围绕此事而调度。这段时间来他更是花钱如流水,大肆宴请那些避难而来的士族子弟,务求结下一份交情。 他家在此地也算是个实力派,在北地除了其父担任郗鉴参军之外,几个叔父占据坞壁手下有千余劲卒,依附的流民更有万余之众。在京口他家也不乏产业,早早便加入到了隐爵,获利巨丰,已经算得上是京口能排上号的人家了。 但即便是如此,因为没有一个好出身,他家无论是势位还是财力,想要再进一步都极为困难。借着今次王彬为首的一众青徐侨门在京口活动,他家更是上下一心,务求把握住这个机会,争取能够再上一个台阶,突破家世的限制。 为了谋取一个好出身,曹家上下也是抓破了脑袋,翻破了族谱,能够找到唯一一个有些名气的祖宗名叫曹宏,据说在后汉末年曾经在当时的徐州刺史陶谦麾下任事。但这位祖先究竟有过什么事迹,那真的是鬼才知道! 他家连粗通文墨的人都找不出来几个,更不要说找个熟悉经史典籍,能够编造出一份全无漏洞家世的人来。单单攀附到曹爽身上这个思路,便花了几十万钱。而再将这个说法从低到高去传播,更是费尽了苦心。 曹立作为实际操作者,从青徐边缘人家邀请,一直邀请到核心的泰山羊氏。其中过程之曲折艰辛,曹立真是感慨良多。如今总算逮到一个重量级的王彪之,怎么可能任由对方说走就走! 眼见王彪之将要起身,曹立忙不迭给小楼外等候的家人打个眼色,自己则在楼中拖延时间。 因为一个漏洞颇多的家世问题,楼内气氛已经有几分尴尬。曹立也知不能任由气氛这么僵持下去,视线一转便转移开话题,指着小楼四周那正在微风吹拂下摇曳不定的轻纱笑语道:“不独诸位观此胜景倍感奇异,在下初见此物时也是惊为天物。此纱名为神女纱,取的是陈思王《洛神赋》之文义……” 楼内这二十余人,其中有将近一半是曾与曹立通气之人,比如泰山羊贲。但更多的如诸葛衡之类,凭曹立也根本无法影响得到。 年轻人大多猎奇,初时见这薄纱在灯火照耀下凝生幻影自然感到诧异,可是在细览之后,渐渐也都各有猜测。此时得知曹立之家世并目的之后,心中便存鄙夷,再观此物便也低看几分。 那诸葛衡已经忍不住冷笑道:“此物初览确是有几分异趣,但若言道可比洛神美态,那实在言过其实。此一类物,我倒也曾见过,便在都中沈园之摘星楼上。当中玄奥说破也不新奇,不过取极细韧之丝着色暗织,构成图画,寻常不可得见,灯火投射,图画自显,借由风动,便生舞跃之姿。你这一袭纱,应是沿袭此理,只是图画呆板欠缺灵性,已是下等。” 诸葛衡乃是庾彬内弟,借了庾彬的便利进过几次沈园,见过颇多新趣之物。这会儿道出来,语气已经带上些许不屑。 王彪之心中本有去意,不过心内对那薄纱倒也有几分好奇,听到诸葛衡道破缘由,顿感意兴阑珊。眼下他心中对这曹立已是充满厌恶,这人不只暗结旁人来坑害自己,而且还弄了一些次品来卖弄,更让他有被羞辱之感。 “夜凉了,江风潮寒,宜早回城。” 口中淡淡说着,王彪之已经从席上站起来,看都不看那曹立,已经往小楼外行去。甚至在行过曹立身边时,让仆人奉上唾壶狠啐一口,神态间已是充满厌弃。 那曹立受此羞辱,脸色已是一片涨红,但想到自家为此付出的代价,最终还是将这口恶气按捺下来,只是站在原地长笑道:“今日既然请到诸位俊贤毕集于此,我怎敢大作狂言。请王郎留步少顷,再观此物深隐妙趣。” 说着,他便将手轻轻一挥,小楼内外灯火齐齐熄灭,视野陡然黑暗下来,众人忍不住惊呼一声。正当他们心感不安时,突然有星光自小楼那竹节梁架上闪烁而起,那诸多星光或明或暗,五彩斑斓,顿时将整座小楼映照得如梦幻仙境一般。与此同时,楼内渐渐有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蔓延而出,让人精神都为之松懈,渐渐变得慵懒起来。 “快看那轻纱!” 楼内一人突然指着楼内垂下的轻纱惊呼道,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各色光华映照之下,那轻纱亦变幻多姿起来,不再是早先那种素雅寡淡。原本线条有些呆板的图案,在这诸多光线照耀下亦变得鲜活起来,而且形似翩翩起舞,风姿撩人。 “诸位觉得,如此胜景,可配得上神女纱?” 曹立站在楼内,笑吟吟环视众人,当他视线落在王彪之身上时,便看到王彪之亦瞪大双眼,难以置信的望着轻纱上浮动的图画怔怔出神。 “叔虎,如此美妙景致,寻常哪能得见。何必急于归去,我辈洒脱,勿负良辰啊!” 羊贲自席中站起来,微笑着行上前去将王彪之往回拉,而王彪之怔怔望着轻纱上那栩栩如生变幻不定的图画,也早已经忘了早先心中念头,顺从着返回楼内,乃至于径直行到轻纱之前,想要看个究竟。 这时候,王彪之所面对的那一片轻纱上画面变幻,一个腰肢盈盈、酥胸半露的仕女窈窕身姿如梦似幻的向他款款行来。近在咫尺时,那侍女盈盈下拜,两手奉起一枚羽觞递了上来。此时楼内香风习习,梁上更有缠绵悱恻之乐声扬起,身在这样一个气氛中,不饮亦醉。 王彪之这会儿只觉得头脑有几分飘飘然,眼见那侍女在轻纱上勾勒出的线条逼真美妙,姿态更是撩人心弦,下意识将手往前伸去,待到手指传来真实的触觉,他心内已是悚然一惊,再凝目望去,只见先前那薄薄轻纱早在他失神之际便悄然滑落,而他眼前则真真切切有一名秀色可餐、含羞带怯的仕女拜于脚下。 心念一转,王彪之已经明白这小楼春色玄机所在,只是心中却没有多少恼意,尤其看到近畔那仕女曼妙姿态,身在如此一个氛围中,十分的姿容再添十分的魅惑,已经让他心境柔软荡漾起来,一手端着羽觞仰首饮尽,另一手已经扣住那仕女香肩,将那柔弱无骨的娇躯揽入怀中。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如此神女,妙哉妙哉!” 楼内轻纱次第滑落,香风越发浓郁熏人,眼看着一个个本以为梦幻中的身姿真实的呈现眼前,楼中这众多年轻人们早已不能自持,纷纷起身迎向自己属意那一道倩影。即便喜好有所冲突被人捷足先登,心中恼意还未生出,转首已经埋入脂粉之中,满心旖旎,再无忿恼。 星空为被,山水承欢,放浪形骸,色娱竟夜,不觉破晓。 王彪之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身处顺江飘荡的楼船中。他头脑隐隐有些胀痛,再想思忖自己为何身处此地,脑海中已是一片空白,两手下意识往左右一探,旋即便有如灵蛇一般柔软的娇嫩身躯逢迎而上。 待看到侍寝左右的美貌仕女,王彪之才隐隐记起昨夜之事,只是畅饮一夜,许多画面都已模糊不清。他本不是好色之人,昨夜兴之所至有所忘形,眼下却是没了兴致,顺势起床在两名仕女服侍下披上衣衫,这才走出舱室,发现船行已经到了京口城外。 船舷内站着数名王家仆人,待见王彪之行出,匆匆行上来躬身道:“七郎醒了,现在可要回城?” 王彪之点点头,继而有些好奇道:“昨夜与我同游那些人去了哪里?” “沈驸马回归行台,各家郎君夜中泰半离开前往相迎,余者几人也都各自归家。” 听到家人答话,王彪之脸色顿时一沉,他是欢愉的失了忆一般,并不记得昨夜具体的情形。可是总还记得一众人在一起狂欢,可是那些人居然在听到沈哲子归都的消息后,竟然弃他不顾将他抛在了外边,这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既然如此,你怎么不告知我?” 王彪之气得脸色铁青,大感酒色误事。一群人出游狎妓,仅仅只是听到一个同辈人回来的消息,他便被众人遗弃,若传扬出去,他可是成了不折不扣的笑柄! 家人们听到这话,脸色不免变得有些古怪,但凡是个正常人昨夜看到郎君兴致盎然的模样,也不敢上前去打扰啊。 王彪之这里还在为此事愤愤不已,然而却不知道昨夜不独止于此,另有一桩事会让他终身引以为憾。 0391 有家难回 砚山庄园占地广阔,规划之初,沈哲子便借鉴后世那种高档社区的概念。整座庄园不只提供居住需求,还有其他的许多配套设施,各种交友、集会、娱乐设施应有尽有。 之所以会有这种安排,倒不是为了讨好这些入住者,只是单纯的想要节省用地。入住于此的相当一部分都是客居京口的吴中人家,若任由他们各自修筑居所,那么早几年前京口就会出现如今南郊那种圈地自肥的场面。缺少一个统一的规划,便不利于土地大规模、有计划的进行开发。 庄园经济作为一种生态,并不能说完全没有积极意义。身在这样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庄园经济体的抗风险能力无疑要比小民经营强大得多。 沈哲子亲眼所见随着历阳叛军的扫荡,绝大多数小民流离失所,再也没有一个安稳的生产环境。但是各地仍有许多庄园借由人力的集中据地而守,进行着小规模的生产。这在一定程度上保全了整个社会的元气,如果没有这些庄园的存在,凭眼下朝廷的力量几乎不可能维持下去。 而且江东地广人稀,哪怕是在人烟稠密的吴中,也不能说就达到了完全的开发。在小民生产资料不足,而朝廷又没有足够力量组织大规模开发的时下,以宗族为单位的庄园式经营,对于整个江东的开发而言是有积极意义的。 当然事情要一体两面的看,假使没有这些南北旧姓宗族大肆侵吞人口、土地乃至于社会的公信力,朝廷也不可能变得如此羸弱,未必没有能力组织大规模的生产和开发。 三国乃至于西晋初年,无论官屯民屯,都还有着旺盛的生命力。而这种屯田方式,对小民而言又是更加严苛的人身控制和剥削。大量囤户逃亡,为世家所荫蔽,这又助长了庄园经济的壮大。 沈哲子在京口进行的是合作社生产,并没有将组织生产的权力下放到那些宗族,而是由商盟对这些生产单位进行垂直管理。这就避免了那些人家对生产力的把控和对生产资料的截留,已经是一个巨大的进步,最起码在商盟这一个体系中,不会再滋生出一个欺上压下的中间阶级。 一个好的改革,并不是要巧立名目,创造什么本来没有的机构或法令,而是要化繁为简,裁汰掉原本制度内冗余的部分,从而提高制度的运作效率。 汉族之所以能够建立起一个庞大帝国,立足几千年历史分分合合,始终没有走向彻底的大分裂,抛开农耕民族的韧性和文化上的向心力之外,自秦汉雄世便创建起来的编户齐民的统治艺术功不可没。后世虽然屡有改革,但其实万变不离其宗。 要打破士族执政的局面,肉体的消灭是很低端的手段,只要整个社会环境不变化,崛起的仍然只会是士族。宇宙大将军侯景杀天杀地,最终也没能给江东杀出一个清明世道。有破坏而无建设,那跟畜生没有区别。人之所以是人,那是因为有更多的选择去达成目的。 五胡乱华,南北分立几百年,有长醉高歌的名流,有弹铗击楫的义士,有挥斥八极的英雄,有矢志不渝的豪杰,有杀人如麻的屠夫,有泯灭人性的禽兽。但这些人于世道而言,不过是流光溢彩的泡沫,一戳及破。大概时人都想象不到,结束乱世的契机居然肇始于一个并不算出彩的宇文泰。 从涉足京口最初,沈哲子就在试着剥离那些侨居人家的生产职能,给他们提供一个更好的谋生牟利选择,将他们从那些耕织自足的庄园中拉出来,让他们见识到资本流通所带来的巨大收益。 以往这种构架运作的很好,京口许多隐爵人家甚至是主动剥离那些依附他们而生的人口,以减轻维持家业的消耗。降低成本是人类生来俱有的禀赋,从合作狩猎到制作工具,乃至于社会分工,一直在选择最适合自己的生存方式。 今次京口大量青徐侨门的涌入,继而兴起一股置业圈地的浪潮,并不足说明沈哲子的尝试失败了。只能说这些时局中既得利益者有更优越的地位,除了贪图隐爵所带来的巨利之外,还不放弃给自己预留一个退路。 从午后回到京口,沈哲子就在一直考虑这个问题,南郊那大规模的圈地造园该如何处置。如果一些平和的方式解决不了,哪怕不惜用强,他也要打掉那些乱建园墅之人。如今他和他身后的沈家不再是以往那个只能说是比较重要的筹码,而是已经有了自己基本盘的实力派! 眼下在政治上和清望上,沈家或许还不能比拟琅琊王氏这种老牌豪门,但他家也有王家不能比拟的优势。出身江东,深植吴中,根基要比王家雄厚得多。今次王导对还都建康那么热切,一方面是以大局为重,另一方面也暴露出了王家的命门。 如今的王家已经不再是南渡之初那种“王与马共天下”,实力强到让人感到绝望的程度,今次的平叛外强中干的本质暴露无遗。如果没有了王导苦苦维持,即刻就会分崩离析。 已经到了这一步,沈哲子面对王家怎么可能还会过分软弱,牵涉各方、与大局相关的必要妥协还需要,但若只牵涉到琅琊王氏,乃至于其背后的青徐侨门,沈哲子都已经有了底气去碰一碰。换言之,如果你对时局没有用处,那么除掉你对时局也不会有害处! 庾怿的临时官署外是一条长长的回廊,穿过一汪小湖,平时是禁止人随意出入的。在庾翼的亲自陪同下,沈哲子穿过回廊,远远便看到回廊对面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有人走出了护军官署!” “快看一看那是不是沈驸马?” 回廊尽头在兵士把守的警戒线外,此时已经站满了路人,这些人皆衣冠楚楚,望去便觉气度俨然。可是这会儿,一个个都伸长了脑袋,翘首望向黑洞洞的回廊,有的甚至已经不顾兵士的阻拦踏上回廊,想要第一时间迎上他们翘首以待的那个人。 当沈哲子进入砚山庄园,他回来的消息便以庄园为中心,快速传遍了整个京口。继而许多人便闻讯赶来,可惜沈哲子已经进了临时的护军府,让这些人扑了个空。 随着时间的推移,早先赶来的人没有离开,后续者却源源不断加入其中。到了现在,除了实在抽不开身者,整个京口几乎有一半有头有脸者都聚集在了此地! 走到距离回廊尽头还有几丈远的位置,沈哲子便看到一道人影匆匆迎上来,行到近处便弯腰施礼,语气中透出浓浓的欢欣:“郎君终于回来啦!” 听到这声音,沈哲子才知来者乃是他的亲随刘长。刘长这家伙虽有忠心,武勇却逊,带上战场也派不上什么用处。所以沈哲子早先率军赶赴大业关时,索性便将其留了下来。刘长这家伙这些年都跟在自己身边,眼界开阔心思活泛,有他留下来听用做事,沈哲子也能放心些。 “我又不是远去万里,回来又有什么稀奇。” 沈哲子笑斥一声,他与刘长相处的日子比家人还要多一些,抛开主仆的名分,更有种近似家人的情谊。待到刘长起身站在他身侧,沈哲子转头对庾翼笑道:“不劳小舅远送,待到明日再请小舅闲叙。” 见到沈家人已经迎上来,庾翼便也停住了脚步。说实话,他倒希望能跟沈哲子秉烛夜谈,关于他未来的安排总算有了定数,还要向沈哲子请教一下大业关种种。但他也知沈哲子离开数月,归来后肯定与家人有许多别情要叙,自己实在不便跟过去扰人兴致。若真因此得罪了他那个外甥女,对庾翼而言也是一桩麻烦。 彼此别过,沈哲子举步往前走,刘长却疾行一步拉了拉沈哲子衣袖,苦着脸说道:“眼下却是不便出去,还请郎君稍待片刻。”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微微一愣,继而脸色便隐有异变:“莫非家中出了什么事?” “家中倒是无事,只不过郎君眼下前行也归不了家。外间那些人可都是等着拜见郎君,仆下先前挤入近来还是多劳军士帮忙。” 刘长语气虽然无奈,但眉梢却已扬起,早先他挤入进来时便看到外间那许多人,其中不乏先时还要郎君前往拜见者,如今却是亲自等候在外而不得见,可见他家郎君确是今非昔比。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哑然失笑。后方的庾翼听到这话后再行上来,不乏羡慕的打趣笑道:“看来大名也非常人能享,维周破阵斩酋都是寻常,眼下却是有家难归。” 沈哲子哈哈一笑,心中倒也生出几分得意。但他也没有就此忘形,那么多人闻讯赶来迎接他,除了他本身的功业盛名之外,大概也不乏想要第一时间打听一下建康方面的形势。 不过在得意之后,沈哲子不免有些苦恼,眼见前方灯火下那黑压压人群,可以想见自己一旦往前必然要陷入人民群众的海洋中,只怕今晚都难脱身。可是跟这些人虚与委蛇又有什么乐趣可言,他家还有娇娘子、俏侍女等着一慰别情呢!眼见那些人群短时间没有散开的迹象,而且似乎还越聚越多,沈哲子渐渐体会到看杀卫玠是怎样一种体验。 正踌躇之际,沈哲子他们突然听到前方人群突然响起极大喧哗声,继而便有许多人似乎受到惊扰,纷纷大叫着往别处躲避。过不多久,被驱散的人群后便驶出一驾华美牛车,数名手持兵戈的壮士一边簇拥着牛车前行,一边高喊道:“长公主殿下迎接驸马归府,刀剑无眼,闲人回避!” 听到那吼声,沈哲子脸色顿时一黑。他是真的没想到,自己只是想回家而已,居然都要舞刀弄枪的冲锋! 0392 采艾之思 牛车平稳前行,车内气氛却有几分古怪。两名侍女缩在角落里将脸转向一边,早先几十名冲开人群将沈哲子迎出来的护卫们也都远远离开,避免靠得太近。 沈哲子端坐在车内,嘴角噙着笑意,随着脸上的笑意越浓,而坐在另一边的兴男公主便越不能淡然,在车侧悬挂的灯笼火光照耀下,那轻垂的俏脸散发出一股别样红晕,两眼游移不定,几乎不敢去看近在咫尺、思念入骨的沈哲子。 沈哲子轻咳一声,正打算开口打破这尴尬的寂静,兴男公主却蓦地抬头,两手连连摆动着低吼道:“你不要说……” 就这么一路尴尬着,一行人总算回到了家,牛车缓缓驶入前庭,诸多家人自家相刁远并两名女史以降,纷纷趋行上前下拜齐呼道:“恭迎郎主归府。” 沈哲子行下牛车,摆摆手吩咐众人起身,而后外府一众家人纷纷退下,继而又有十数名侍女各捧器具上前,将沈哲子迎入偏侧一厢房中,设起布屏来将沈哲子环绕其中,而后侍女们次第上前,或以香汤洁面,或以艾枝扫尘,又为他除去外衫换上新衣。 沈哲子站在那里,接过一柄圆润如意,又耐心等待侍女们为他挂上诸多配饰,取义扫除战场上带下来的血气,以及镇压诸多亡者凶煞。 一整套流程下来已经过了大半刻钟,沈哲子虽然不耐烦做这些,但也由之任之。时人口风太松是个恶习,早年王敦在家里上趟厕所吃几颗枣都传扬出来被人嘲笑。时下皇家虽然不比中朝那么强大,但仍有许多穷讲究流传下来。沈哲子家世虽然硬,但成了驸马多少有几分入赘意思,也算是入乡随俗。 待到侍女们依次退下,沈哲子浑身已是挂满了琳琅配饰,一走便叮当作响。 廊下站着他家小侍女瓜儿,这丫头如今已经完全长开,一张精致绝美俏脸在灯火照耀下仿佛自生光辉,让人不忍移开视线,只是眉目间那几分娇怯似是浸入了骨子里,并未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有所淡化。明眸中流露出一股小心翼翼的欣喜,玲珑的嘴角微微翕动,似是积攒了许多话要与郎君倾诉。 过往几个月常在军旅之中,雌性都甚少见到,更不要说自家小侍女这样惹人怜爱的绝色。沈哲子微笑着上前一步,这亭亭玉立的娘子体态窈窕高挑,不乏丰盈傲人之处,已经不可再言之为小。 当沈哲子抬起手指轻轻勾住她玉琢丰润的下巴,瓜儿娇躯都忍不住微微颤栗,白皙的小脸庞上一抹绯红肉眼可见的快速晕开,垂下头去声若蚊呐低语道:“公、公主还在车上……” 沈哲子听到这话,脸上笑意更甚,看来这女郎是真的感觉到害羞了,自己方才入房这么久,她居然还没有下车! 身上环珮有节奏的碰撞着,沈哲子走向停在庭前的车驾,蓦地将头探入车内。兴男公主正两眼茫然、没有焦点的怔怔出神,甚至没有听到沈哲子走来的声音,蓦地受惊,小脸上已经流露出稍显夸张的惊恐,下意识往内中躲去,可是皓腕已经被沈哲子握住,顺着那股拉力不由自主的扑入沈哲子怀中。 这娇躯入体,沈哲子已是温香满怀。随着公主羞恼的挣扎,那种难以言述的丰腴柔软透过丝衣真真切切的感受到,沈哲子不由得将这女郎抱得更紧。几番挣扎无果,反透出一种近乎调情的迎合味道,公主就连耳垂都红了起来,光洁的额头抵在沈哲子下巴上,就这么被一路抱进了厅中。 入室之后,兴男公主才蓦地挣脱沈哲子怀抱,两手搭住他的肩膀用头狠狠撞在他胸膛上不乏娇嗔道:“都怪你!回来了却不归家,让一群老奴哄笑嘲讽我!” 沈哲子闻言后更是哈哈一笑,脑海中禁不住又浮现起先前让兴男公主羞不可当一幕。他家一群人拥着公主车驾冲开人群,挥舞刀枪一副气势汹汹的架势,人群慌乱躲开难免会有碰撞踩踏,其中一个老者更是挨了几脚吃痛不住。 若这老者是寻常人也就罢了,沈哲子大可不必理会直接上车,然而那老者却是颍川高士荀邃,沈哲子自然不可能视而不见,冲上去将人扶起来连连道歉。 荀邃人虽老迈却不乏风趣,倒也不因被冲撞而羞恼,只是拍拍身上尘埃,指着车驾笑语道:“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我等思贤如渴,却不知静女采艾,风来如疾啊!驸马自去,老朽失态,为你遮尘作偿!” 待听到这老者笑言,原本被沈家人冲撞而有所不满的众人也都大笑起来,不再以此为意,只是远远拱手,将请帖之类递给沈家仆人,各自洒然而去。 这话说的倒是雅趣,意思倒也浅显。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说的就是他们这群人不识趣,只顾着自己要见驸马,却忘了人家中尚有一个害了相思病的小娘子,这番被冒犯,也是咎由自取! 原本可算无礼的冲撞,经此一番解读,却成了小女郎思君如疾的薄嗔浅怨,化解了彼此的尴尬,旁人自然不好再计较,也只能识趣的离开。 只是众目睽睽之下这么一解读,只怕来日整个京口都要知道兴男长公主害了相思病,不惜刀剑开路也要早早见到自家夫郎。这对小女郎而言,可谓无处申辩之羞涩。 眼见这小女郎至此仍不能释怀,沈哲子微笑上前拉着她共坐一席,彼此身躯紧凑,呼吸与闻,兴男公主虽然心内颇多喜悦,但一想到刚才那事不久后便将传遍京口,又觉羞恼难当,原本准备与沈哲子倾诉的话都说不出,转过身去娇躯背对,抬手轻揉着左肩,嗔望沈哲子一眼:“你硌疼我了!从今夜起,这件事不许你再提!” “人患不能情深,岂因情多自恼!我家娘子采艾之思,那也是人之常情,谁又能因此讽议?” 沈哲子扳过公主身躯,顺势将她置在膝上,就进去看,只见那脸颊莹润如脂,忍不住凑过去轻轻一啜。然而这举动却似是点燃了火药桶一般,彻底引爆了这女郎的热情! 兴男公主转过身来,两臂紧紧环住沈哲子脖子,娇躯一拧似要整个融入一起。沈哲子猝不及防,顺势被这娘子压在了座席上,还未及有反应,那火热樱唇已经印在他双唇之上。骤然被袭,沈哲子却是一愣,以往夫妻耳鬓厮磨不乏亲昵举止,但向来都是他采取主动,这小娘子承受居多。然而今天却一反常态,反倒是他被主动扑倒! 带着一股重振夫纲的气势,沈哲子不甘示弱,两臂将那娇躯环住,刚刚启齿,温软灵巧香舌却陡地探入进来,不待他有所反应,已经极具侵略性的将他诸多旖旎之想都给唤醒! 夏日衫薄,凹凸有致的娇躯紧偎而来,虽然仍显生涩,但掌心所触却是满满的柔滑紧致,柔弱无骨的玲珑腰肢在沈哲子两手之间肆意扭动,更带来无穷的青涩魅惑,让人跃跃欲试。 两具年轻人的身体热情如火,已经顺着座席滚上了更为柔软的卧榻。沈哲子趁势翻身而起,将不安分的小女郎压在身下,手指轻轻弹开女郎束腰的衣带,再过片刻已经触上那娇嫩如凝脂一般的肌肤,溯游而上,很快便攀上了弹滑丰盈的位置。 受此侵略,公主整个娇躯都是微微一颤,微微眯起的两眼更加迷离起来,胶结的嘴唇也缓缓分开,葱白的手指顺着沈哲子衣襟探入按住他宽厚的后背,舌尖轻轻扫在沈哲子喉结位置,鼻子里发出慵懒的低吟,近乎呢喃的轻语道:“沈哲子,我要给你生孩子……今天就生,下一刻就生!” 沈哲子原本还有几分迷醉,听到这话后却是微微错愕,那覆在少女娇躯丰盈之处的手掌刚要抽出,却被公主猛地按在胸前。他撑起身体低头看去,见这女郎两颊酡红,樱唇微启呼出潮热香气,散乱的鬓发透出一股初成的风情,只是那晶亮的眸子却流露出一些与当下气氛颇不吻合的决然。 沈哲子心内略感诧异,翻身躺在了榻上顺势将公主揽入怀内,探手将这女郎脸上几根发丝撩至耳后,轻吻着她额头轻笑道:“孩子当然是要生的,不过也不必这么着急。你这小娘子自己都还懵懵懂懂,哪里又懂得教养孩子。” 兴男公主这会儿却流露出倔强,修长的左腿漫过沈哲子,顺势起身骑在了他胯上。由沈哲子这个角度,恰好看到这小娘子凌乱的罗衫微微张开,莹白的酥胸泰半入眼,似是轻轻一勾便能洞悉所有。 “你不要以为我还小不懂事,其实我、其实我前几日早请教过宫人,该怎样生出孩子,我比你要明白得多!” 小女郎那红润俏脸上洋溢着一丝倔强自豪,腰肢一拧顺着沈哲子胯部往下一滑,恰好坐在了那要命之处,眸子中掠过一丝茫然,身躯也不自然的缩了缩,旋即嘴角便勾起一丝了然笑容,轻笑道:“这就可以了……我就要生,现在生!” 被如此步步紧逼的诱惑,沈哲子心中自有无穷热焰,可是他却感觉到小女郎情绪似有一丝古怪。强压下心内炽热,他将小女郎拉下身来,顺势掩住胯下高挺之处,继而便板起脸来沉声道:“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兴男公主有些不自然的避开沈哲子眼神,口中却道:“夫妻敦伦,生儿育女,都是人道,哪有、哪有什么……” 看到这小女郎神态,沈哲子更加认定了自己的猜测,他手托着小女郎下巴凝望过去。眼见如此,兴男公主神情更加局促,视线游移不定,只是僵持不过片刻,她小嘴一瘪,泪水已经自眼眶中滚滚涌出来:“我、我有自己该做的事,怕是不能跟你厮守下去……” 0393 江畔偶遇 一夜放浪形骸,至今头脑仍有几分混沌,不过沈哲子回归行台的消息却让王彪之没来由的生出几分危机感。 王彪之家世如何自不必提,哪怕沈哲子在成为帝婿之后于都中声名鹊起,其实他心底对沈哲子仍然是不乏鄙视的,认为对方不过是一时幸起蒙蔽时人,随着时间的推移,终究会暴露出底蕴不深的浅薄。 可是,随着历阳起兵一系列的变故,时局逐渐滑向不可预测,眼见着长辈们在这时局中都是左支右绌的勉力维持,不乏狼狈姿态。可是反观沈哲子,却似是游鱼入水,异常活跃,屡有建功之举。 虽然家中其他更年轻的子弟还可冷眼旁观,只道这貉子颇有军旅之用,终究不是第一流的贤达。但王彪之早已任事经年,轻狂稍敛,越发明白为官任事的不容易。沈哲子做成的那些事情,绝非表面上战阵厮杀得胜那么简单,每一举动背后大概都隐藏着荆棘般的思量。 尽管心里仍有几分不服气,但王彪之却不得不承认,这位驸马所作所为,在江东年轻一辈中,确是罕有匹敌。 这么一想,对于众人抛弃他而转去迎接沈哲子的举动,王彪之倒也不再觉得是多难以忍受的羞辱。单单在时下而言,对方在时局中的位置确实要比他显重的多。而想明白这些,对于沈哲子回归之后又会给京口带来怎样的影响,王彪之也忍不住深思几分。 略加沉吟后,王彪之并没有急着回城,而是让家人转向往京口南郊而去。一方面心里虽然想通了,但终究不能完全释怀,不想回城去看旁人吹捧沈哲子的情景。另一方面,南郊那在建的园墅是他家插足京口的重要一步,时常去看一看,也能督促匠人们更加用功,早早建成免得再生波折。 智谋再深的人,也难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得全无漏洞。王彪之佩服眼下的沈哲子是一方面,但并不认为对方已经强到让人无从追赶。南郊那一片土地,便是王彪之在与郗家子一次集会中偶然打听出来,这片土地并不属隐爵和商盟,仍然籍在徐州州府,京口各家使用每年都要上缴一部分财货租用。 这样一来那就好办了,他家想要讨要一片土地在京口立足,郗鉴不会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很快广陵州府那里便将地籍转送过来。手握着地籍,王家再派人去找那些租占土地的人家去谈,软硬兼施很快便将土地争取过来。 此举在旁人看来颇有几分贪鄙意味,毕竟琅琊王氏如今乃是江东第一高门,却还汲汲于侵地占田,难免惹人非议。但其实王家自己也有苦衷,首先没有人家会嫌自家产业太多,即便他家不下手,别家也不会客气。其次王氏家大业大,诸多老幼族人、门生荫户,开销也是极大,不得不广辟财源。 早年家中长辈便商议借着太保爵位之便,于会稽开创产业,顺便将相好各家引导过去,既能开辟产业,又能避开与江东那些人家直接争夺。可是眼下会稽立州,已被沈家牢牢把控,彼此关系并不和睦,王氏也不敢在会稽安排太多人力物力。 侨置的琅琊郡中虽然产业诸多,但与丹阳那些本地人家纠纷也多,而且距离建康太近,一旦江东有事,必然要影响到收益。今次便是一个明显例子,苏峻或会忌惮王氏不敢过分得罪,但他手下的兵将们却放肆在琅琊郡内劫掠敛财,让王家损失惨重。 面对这样一个局面,京口无疑是一个上佳的置业选择。一方面这里日渐繁荣起来,少了从头开荒的辛苦,很快就能获得收益。另一方面,有郗家居近照应,也不必担心会被别人用强侵夺产业。当然最重要的是,只要在京口立住脚跟,便能逐步发展去蚕食驱逐以沈家为首的吴中士人在这里的经营成果。 舟船转入运河沿水而下,很快便到了南郊附近。此时河道两侧诸多工地都是一派忙碌景象,并没有什么异常。王彪之这会儿也恢复了些许静气,坐在了船首自有家人摆上酪浆酒水,两名昨夜令他销魂忘形的仕女此时也已经穿戴整齐,恭恭敬敬的跪坐两侧小意服侍着他。 这时候,王彪之大概也明白了昨夜他因何会一反常态的放浪形骸,原因多半还出在那处处透出诡异的小楼上。如今再回想起来,小楼内弥漫的那沁人心脾的香风应该是某种助兴之物。类似的物品,道坛里许多师君都有常备,他家世代奉道,王彪之自己虽然接触不多,但也不乏堂兄弟们钟爱此物。 有了这类助兴之物,加上那旖旎新趣的气氛,王彪之虽然不执迷女色,但也终究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一时放纵并不出奇。 况且,凭心而论,那曹立给他准备的两名仕女也确是难得绝色。哪怕王彪之此时已经清醒,眼看到这两名仕女转眸垂首之际风情无限,脑海中便忍不住浮现起几幕昨夜抵死缠绵的销魂画面,原本平淡的心绪不免又火热起来。 当然,对这两名仕女的喜爱并不意味着王彪之就会感激曹立。事实上,如今他心内对那曹立已是憎恶到了极点。此子居心叵测,不止引诱羊贲来勾自己入局,而且还准备暗藏机巧的小楼以美色来诱惑自己,其用心实在险恶! 稍后定要让那曹立付出代价! 王彪之心内暗忖道,恰逢一名仕女将羽觞奉至他面前,王彪之冷笑着将美酒一啜而尽,顺势将那素白柔荑握在手中细细摩挲,待见到那仕女含羞带怯低下头去,心绪便是一荡。 大概是昨夜宿醉仍有余韵,王彪之眼望身前佳人,心中却忍不住想起,时人所论吴娃娇媚,首推沈氏前溪伎,据说一个个都是风情无限,色艺双绝。 可惜王彪之一直无缘得见,他记得早年那沈士居在大将军府下任事时,曾往府中送过一批前溪伎,可惜王彪之那时候未识风月,加上太保家他那位伯母性情实在有些凶悍,待到王家诸子多有食髓知味者有所起意时,那些角色美姬早被分遣出府。如今思来,令人扼腕。 这么遐思着,耳边忽然听到有靠近问候声,王彪之抬头看去,只见水道上几艘小舟缓缓靠过来,舟上乘坐的便是相熟的各家族人,此时正满脸堆笑向他见礼。王彪之也不起身,只是坐在远处微笑颔首以作回应。 说实话,他心内对这些故旧人家实在有些不满,早先他家略有势弱,这些人家大多散去不再亲近,哪怕中军于吴县征辟引用,响应者却是寥寥。可是随着他父亲王彬来到京口,他家渐渐有所起势时,加上这些人家也没有因为疏远他家得到什么好处,才又逐渐攀附亲近过来,尽显人情之冷暖。 如今这些人家,大多借着王家之势,在京口的处境渐渐有所好转,多处置业,对王彪之自然也热情起来。但隔阂已经生出,如王彪之这种已经任事历练的还会对他们有所笑颜,至于其他王家子,对他们早已是冷漠无视。 那些人大概也知如今彼此关系有些尴尬,见王彪之并没有停船与他们寒暄几句的意思,远远打个招呼之后,便都讪讪退去。 当舟行至自家庄园位置之后,王彪之意外发现码头上已经有两艘不小的游船停靠在了码头上,码头上站立着一群劲装豪奴,似乎在簇拥着什么人。他心内一奇,示意船夫加快船速,很快便驶入了码头。 王家这庄园所处位置极好,不只岸上有充足土地空间,门前水道也是开阔,修筑的码头极大,一般的游船七八艘都能停下不显局促。 王彪之他们一行靠岸,很快便引来了岸上人的注意。那一众豪奴转过身来缓缓分开,一名身披雪氅、腰悬佩剑的年轻人自当中行出,望向此处。 这年轻人相貌俊朗、英气勃勃,举动之间有一股睥睨姿态,被其眼望过来,哪怕王彪之这气度不凡的世家子弟都不免生出一股自惭形秽感觉。待看清楚年轻人模样,王彪之脸色微微一变,继而笑容都显得有些僵硬,远远拱手道:“早先得悉驸马归来,不意眼下于此相见,真是意外之喜。” 岸上之人便是沈哲子,在这里见到王彪之,他也略感诧异,没想到王家子似是转性了一般,居然勤勉的亲自跑来监工。他摆摆手分开面前护卫,对还未上岸的王彪之笑道:“是啊,我也没想到偶遇王文学。” 待到沈哲子随员们腾出地方,王彪之才在两名仕女搀扶下行上码头。到了近前,益发觉得眼前这年轻人变化之大。 彼此虽然都是都中一等纨绔,但交际圈子不同,平日也少有接触。王彪之对沈哲子最深印象还是当年在东海王那庄园中,记忆不算愉快。那时候沈哲子虽然也是不凡,但终究残存太多稚气。如今看来,体型较之他都要高挑几分,相貌也变得硬朗起来。彼此相对而立,对方那似是军旅中磨练出的英挺之气,就连他都略有压迫感。 当然这大半也都是出于心里杂念作祟,早年的沈哲子无论家世、名望都难比拟王彪之,可是如今大功于身,势位、清名都是一时之选。两下比较,王彪之再面对这年轻人时,已经占不到什么心理优势,难免情怯。 0394 惊闻 为了消解心内些许怯意,王彪之视线从沈哲子身上挪开,转望向沈哲子身后的随员。当其视线落在沈哲子左边一名翠裙侍女身上时,眸子禁不住一亮,那侍女粉饰不多,但容颜却是精致得让人侧目,仿佛山水之间走出的花灵一般,指望一眼便让人心中似有清风撩过,抚平诸多杂念。 早先王彪之还因得了两名美貌仕女而有沾沾自喜之念,可是在看到沈哲子身后这女子时,再观他身畔佳人,已经索然无味,脂粉太浓,欠缺了一点苍天垂怜的雕琢灵动。 这一瞬间,他心内甚至冒出一个念头,归都后要壮着胆子向伯母打听下那些前溪伎遣往何处,若都是此一类的绝色,即便不作榻上之欢,收入房内摆在身前也足让人赏心悦目。 让王彪之惊艳不已的女子便是沈家的小侍女瓜儿,被对方直勾勾视线望着,心内便有几分羞恼,垂下头去往沈哲子身后缩了缩。 这时候,王彪之才察觉到自己略有失态,有些遗憾的收回了视线。他虽然不热衷于美色,但这吴娃美态给人带来的已经不独是色欲上的诱惑,而是视听上的享受,或如沉迷山水,或如雅好丹青,其中之滋味使人留恋而难舍。 只可惜如此灵秀盈体的美态女子,偏偏是沈哲子的侍女,这让王彪之加倍的痛惜。若此女乃是别人家苑,他是无论如何都要央求过来,然而唯独面对沈哲子,让他连生出这念头都觉心跳刺激。 收拾一下遗憾心情,王彪之视线一转,却又望见沈哲子身后另有一道修长倩影。那女子虽作男儿装扮,皮靴护臂,配弓持刀,英姿飒爽,但那小巧秀美五官恰如其分,鹅蛋小脸不苟言笑。虽不及早先那侍女给王彪之带来的猛烈惊艳冲击,但如此装扮之下,却散发出一种不曾领略过的奇异韵致,仿佛一个时刻蓄势待发的雌兽,危险而又勾人心魄。 沈哲子见王彪之眼观左右,神色变幻不定,当即便有几分不悦。他自知自家几个小娘子风韵各不相同,确是夺人眼球,但他今天一大早便专程赶到此处,可不是为了让这王彪之欣赏美色。 双眉微微一锁,沈哲子轻咳一声,这时候王彪之才醒悟过来,连忙收回了视线,心内却觉几分汗颜。 他并非没有见过美色,时下风气如此,哪怕他并不执迷色欲,房中也有十几美婢收用。但那些侍婢美则美矣,但却过分恭顺,反倒欠缺了各自独特的韵致,以前都不觉得,待见到沈哲子身边两佳人,才深感灵动之美才最动人。 待到转念回来,王彪之才意识到在这里遇见沈哲子有些怪异。眼下沈哲子在京口名望多重,王彪之是深有体会,甫一归来,自然有太多人情往来扑面而至,眼下正应该是忙得足不沾地,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他家庄园之前? 一念及此,王彪之便警惕起来,视线快速在沈哲子脸庞上扫过几次,继而便微笑道:“京口山水丰美,使人乐游忘忧,没想到驸马也是雅趣盎然,不顾奔走之累,归来后便踏水闲游。说来也是巧事,我于京口最爱眼前之山水,多赖旧友亲厚,予我半方天地起作佳园。可惜如今园墅未成,否则当力邀驸马游园乐会。” 听到王彪之这么说,沈哲子倒不免对其刮目相看。其实何止王彪之对他并不熟悉,他对王彪之同样也不乏陌生。今次短短见面,此人身上纨绔傲慢气息倒是大敛,已有几分成熟。未来王彪之能够成为王家政治资源的主要继承者,看来也确是有几分道理。 从这言辞中,沈哲子不难听出王彪之对自己不乏忌惮,闲言间先敲定自家占地这事实,不给沈哲子就此做文章的机会。不过沈哲子今次过来就是存心找茬,哪管王彪之说些什么。 回望圈起广袤空间的王家园墅,沈哲子微微一笑,旋即便故作诧异道:“原来此处竟是文学家园地?唉,真是……我不知文学因何选此处为居,善言相劝,若是友人所赠,即非良友。若是市易得来,宜早追讨啊。此处非善地,文学还是勿要介入沾身。” 所谓文学,可不是纪友那个文学,而是王彪之的官职如今乃是东海王文学。 听到沈哲子这话,王彪之心中一突,莫非自己预感得准,此子果然是寻衅而来?不过他旋即脸色便是一沉,肃容道:“未知驸马此言何意?” 他虽然对沈哲子不乏忌惮,不愿正面冲突,但并不意味着他就怕了对方。且不说如今他父亲在行台中势望越来越高,几有超越执政庾怿之势。单单在实际军力上,中军在南面吴县大破韩晃集众万余,江北郗公跟他家更是越行越近,随时都可驰援。东扬军虽然不弱,但远在会稽,真正留在京口的却也不多,相差太悬殊。 “言尽于此,不便再多言。文学若是不信,那我也没办法。” 沈哲子却不再多说,摆摆手示意护卫们上船,旋即自己便也上了船,站在船首对王彪之拱拱手,旋即那舟船便缓缓开动,驶向了运河对面。 王彪之目送沈哲子离开,神色却是阴冷,沈哲子眼中恶意十足他哪会听不出,一时气弱没有发作,但越想越觉得这貉子实在太嚣张!这京口难道是他家的?笑话!不让自家于此建园,那他就偏偏要建一座大大园墅,看这貉子又有什么手段阻止! “七郎,快看那里!” 王彪之心内正忿忿之际,便听身后家人惊呼一声,他转首顺着家人所指方向望去,脸色顿时一变。只见西北方正有大量人影往此处来,看那规模阵势正是军队无疑!可是眼下各方叛部早已悉数平定,京口这里更是没有敌踪,怎么会突然有如此大规模的军队调动? 心念一转,王彪之旋即便悚然一惊,转首再望向江对面,却见沈哲子那两艘舟船并未离开,只是停在江中。而沈哲子则站在船首,脸上笑容依稀可见。 “这貉子……他、他疯了不成!” 眼望那些兵众越来越近,确是直趋此处无疑,黑压压一片几乎看不到队伍尽头,王彪之并无军旅经验更无从判断出来者究竟有多少人,但从那阵势看来可知声势浩大。他心中还在沉吟之际,那兵众前锋已经冲入远处一座园墅工地中,由这里可以看到那工地里的工匠们已经被大肆驱赶往南跑来。 眼见此幕,王彪之心中再不存侥幸之想,已经笃定那冲来的军队确是针对南郊这些正在兴建的园地无疑!心中经过短暂的惊骇,待到心绪恢复平稳后,王彪之嘴角已经浮现起冷笑,再望向江对面的沈哲子,眼中已经充满嘲讽。 这貉子确是疯了!他以为自己战阵胜过几场,侥幸收复建康,凭此功勋就能无所顾忌,一手遮天?简直就是笑话!南郊江边这些园墅,可不是一家之有,单单王彪之所知人家便有十数户,每一家都非等闲,否则也不可能短短时间内就能在京口搞到一片土地! 对方大概是妄自尊大,已将京口视作自家私土,不许旁人插足,甚至不惜动用军队。可是,如此明目张胆的以权谋私来吃独食,却是犯了众怒!王彪之已经可以想象到来日被侵害的各家必将群起而攻之,让这一时得志的貉子之家焦头烂额! 大量工匠被驱赶南来,那些如狼似虎的兵众们也飞快往此处冲来,王彪之心有静气,并不急着离开,要看看对方如何收场! 那些接近来的兵众并不伤人,只是一路往前开拔,遇到各家修筑的圈地竹栅便依次踏平。从他们那豪奢装备看来,应该是留驻京口的东扬军无疑。王彪之眼见这些兵众越来越近,而江面上已经有许多各家督工的族人们沿江逃来,其中不乏人凑到王彪之身边来,神色都是惶恐无比。 “发生了什么事?莫非乱事未平,又有乱军冲击京口?” “是啊,那些东扬军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一众人并未等待多久,很快便有一艘载兵大船自北面行来,船上率兵之人乃是庾翼。当大船排开码头诸多小舟停靠下来的时候,许多倍兵众驱赶南来的人家纷纷冲上前,要找庾翼打听究竟,然而庾翼只是摆手道:“此为护军府急令,末将奉命而行,并不知悉原委。请诸位速速登船离开,勿扰军务!” 那些人家还待要纠缠,庾翼却已经不再理会,愿意离开的由其离开,不愿离开的则命兵众暂时收押。等到码头上被扫荡一空,庾翼换乘小舟与江中沈哲子会面,脸上却带着几丝苦笑:“维周,这般做法是否过激?若是众怨沸腾,实在不好平复啊!”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道:“小舅放心,如今江东都已平定,京口更是变不了天!寻常都可相忍为国,但若人不知足步步紧逼,那也只能打断手足!” 庾翼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倒也不再劝说。今早沈哲子入官署与二兄商议许久,而后二兄便命他率部前来尽驱此处人家,为何突然用强,庾翼也实在懵懂不知。 沈哲子遥望对面乱成一团各家园地,眸子也是渐趋阴冷。武力用强驱逐这些人,本来是他准备留待最后的手段,但昨夜之事却让他有些烦躁,不打算再作虚与委蛇。既然气势已经养成,那么适当时候就应该亮一亮獠牙! 待见东扬军已经控制住这些园地,沈哲子才对庾翼告辞一声,返回了船舱中。 兴男公主一身素衫正于船舱内坐立不安,旁边分立着瓜儿并崔家小娘子崔翎,待见沈哲子行进来,公主便忙不迭冲上前,紧紧拉住他手臂道:“沈哲子,你真的、真的驱走了那些人家?” “是啊!” 沈哲子坐进船舱后,拉着公主将她按在自己面前坐定,而后笑语道:“现在你是明白了,我家今时不同以往,无惧王氏。你这小娘子何时才能放开心怀,不作乱想?若是朝夕朔望都要与我生离死别一场,那也实在扰人得很!”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继而便想起早先另一件羞不可言之事,俏脸已是绯红,可是不旋踵眼眶中便涌出滚滚泪水,一头扑入沈哲子怀中:“我真是愚蠢……沈哲子,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也、再也不说那种话!” “哈,早就说过,你这小娘子是幸得佳偶,注定福禄一生,万事无忧。你所心忧之事到底是什么,现在可以道我了?即便与王家纠葛再深,也无人敢害我沈家妇!” 沈哲子温言安慰着公主,只是言道最后语调已经有几分寒意。昨夜他逼问良久,公主只是支支吾吾,不肯多言。但由那些只字片语中,沈哲子也能猜到困扰公主之事多半与王家有关。 “我、我父皇不是害病死,他是被人暗害了……” 公主趴在沈哲子怀中,当说出这个近来折磨得她寝食不安的秘密时,更是泪如滂沱:“王家涉入了此事,我、我是一定要为父皇报仇的!可是、可是我怕,沈哲子……我怕连累到你!我大父都被他家幽禁至死,我怕、我怕他家知我报仇要对你不利……” 0395 京口陪都 晌午时分,庾怿埋首简牍纸堆当中,不断翻阅京口旧年诸多籍册。房间中也有许多掾属各据一席在做着同类的事情,只是神色间却颇露出一些神色不宁,不时抬头四顾,似是心事重重。 将一众属官坐立不安的模样尽收眼底,庾怿心中不免微微一乐,他自然清楚这些属官在忧虑什么。 过往这段日子里,他的处境其实算不上好,颇受物议攻讦,不只行台行使职权颇受阻挠,就连一众属官都是人心游移不定。甚至有的属官接连数日以抱病为借口缺席,其实是参加城内外各种宴会。 庾怿对此虽然苦恼,但也无计可施,他自无大兄那种资历和威望,勉强担任执政,就算旁人公然无视了他,他也拿他们没有办法。往往要议论什么重要事情的时候,都要借助皇太后诏令才能勉强将人聚集起来,其中之心酸困苦,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不过随着沈哲子归来的消息传开,这些人也都一扫散漫姿态,纷纷归任不再缺席。庾怿很清楚他们为何会如此,因为沈哲子归来后肯定要带回建康方面对未来时局规划的意见,行台这里虽然占据大义,但却实力不备,建康城两大强镇加上太保等一众留守重臣的意思,很大程度上就决定了未来时局的走向,京口这里是很难提出反对意见的。 知悉了建康方面的意思,庾怿心中底气也足了许多,心思便也活络起来。尤其今早沈哲子前来一番言语,更让庾怿有拨云见日之感。 沈哲子的意思很简单,今昔不同势,以往委曲求全,可谓相忍为国,为了平叛大局即便有所困顿,也要忍让下来。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叛乱已经平定,重点是各方对来日时局的分割和争抢。虽然初步的意向已经达成,但并不意味着就一定能够落实,想要获得自己应得的,那就应该强硬一点。 庾怿的困顿除了自身缺陷外,大半来自于王氏为首的青徐人家与京口当地侨门勾结起来予他中伤,那些人除了实际的利益诉求之外,也不乏担心庾怿未来会重复大兄早年间独掌台城的局面。尽管已经确定了出镇西府,但庾怿对此却不能没有反击,否则便形同被这些人驱赶,来日再想涉入台城势必更加艰难。 叛乱平定后,行台的使命其实已经完结,哪怕没有沈哲子的提醒,庾怿心里其实也窝了一把火,只是不知该如何发泄。沈哲子提供了一个意见,顿时让庾怿豁然开朗,那就是将京口拔格提升为陪都! 从实际上而言,京口这里安全性要比建康高,大江横阔四十里,南接吴中,北面则直接辐射江北淮地一众流民帅,而且也不会出现一旦西面起事,京畿即刻危亡的局面。把这里作为预留的退路,等于再上一层保险,不会出现早先兵临城下仓皇逃窜的局面。 再结合各方来看,这一个安排也是面面俱到。京口作为陪都,位置提升起来,可以更好的安抚引用江北的流民帅,从而抵消上游荆州方面的压力。假使早先有此安排,大兄在对付历阳时便不会那么窘迫,为了防备荆州而拒绝江州入都勤王的请求,或许也就不会发生城破身死之憾。 而从中枢时局来看,也能化解青徐人家给中枢带来的压力。侨置的琅琊郡位于建康近畔,距离京畿太近,这是一个隐患。早年庾怿也听大兄提起过,等到解决历阳之后,便要在左近侨置一部分豫州郡县,用以安置豫州乡人,以为分抗之势。 可是眼下,庾怿自己都不甚安稳,即便是动议此事,分土侨立,一时间也未必就能争取到足够多的主力。毕竟这是分割江东之土,沈家在这方面并不能给他提供什么支持。 可是如果京口升格成为陪都,即便不能即刻增加他们这方的筹码,但却能够分化一部分青徐侨人的力量。须知京口地域上而言仍属徐州,如果这里有了政治上进步的机会,那些青徐次等人家未必还会甘于留在王葛高门身边受其指使,肯定会有一部分分流出来自立门户。 当然还有比较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一旦提出此议,是直接争取到京口本地人家的支持。那些人家因为庾家在政局上的前途黯淡而背弃,但即便他们投靠了王葛高门,也并不意味着一定就能获得实际的好处。但庾怿这倡议,却是实实在在给他们树立一个明确且可以达成的目标! 仅仅只是这样一个提议,就可以说是清晰的将京口本土人家与趁机兴风作浪者彻底分开。而这些人一旦不纠缠在一起,那么要对付起来则简单得多。 王彬在京口能够依靠的无非王舒、郗鉴,借这两方之势进而再煽动京口本地这些人家。可是王舒的利益诉求并不在京口,偌大一个江州等着他去争取接手,王舒也不可能再留在吴郡为王彬张目。 至于郗鉴,其本身虽然在流民帅中颇具名望,但却并没有足够的权威,需要中枢赋予足够的名义才能镇住局面。在这一点上,郗鉴甚至比不上荆州的陶侃,毕竟陶侃还有旧日赫赫战功做后盾,所以郗鉴更需要得到中枢的关注。 但想要获得中枢的支持,与王家联合只是其中一种,如果就近的京口成为陪都,对于郗鉴同样有好处。当然如此一来,京口方面必然要承受更多来自广陵的压力。 针对这一建策,庾怿也是权衡良久,越想越觉得切入之妙,顿时便将京口一团乱麻的形势俚清得泾渭分明!只是回想早先自己面对局势一筹莫展的情形,庾怿禁不住苦笑,早年大兄说他虽有破格之心,实则蹈于规矩之内,欠缺开创之能。 如今看来,大兄对他的了解实在深刻。庾怿自觉也算历事经久,而且还因时势所迫得掌大局,但是真正的创建实在乏乏,格局较之沈哲子这年轻人实在差得太远。 抛开心头诸多思绪后,庾怿心思又转回眼前的工作上,他要通过这些旧籍加上隐爵那里提供的名单,尽数理清楚京口这里真正有话语权的人家,然后与他们进行深入的沟通,尽快将此事确定下来。 庾怿这里忙碌不堪,可是整个砚山庄园乃至于整个京口都动荡起来。 护军府下令,东扬军悍然出动,尽驱南郊那些圈地建园人家,很快便在京口掀起惊涛骇浪。随着消息扩散开来,大量人涌向南郊,远远看到东扬军已经在那一片区域建起营垒,似是做好了长期驻扎的打算,江面上诸多载满军士的舟船往来游弋,那冷冰冰的锋芒让人生畏! 这些前来围观之众,未必人人都与南郊这里有涉。有的人家级别不够,即便捧着财货产业去登门,人家也懒于理会。而有的人家则压根就不想与那些青徐高门过多牵扯,只想安居此乡闷声发财,甚至对那些强势插入京口的青徐高门不乏怨念。 当然更多的还是寻常小民,他们饱受战乱之苦,离乡背井南来,心中对战争已是惊惧厌恶到了极点。好不容易在京口这里定居下来,经年贫寒,终于因为隐爵和商盟在京口的经营,过上了苦盼良久的安稳日子。 早先的叛乱,幸得沈郎修筑雄关将叛军阻拦于外,使京口避免遭受兵灾。大人物的纷争,他们接触不到也理解不了,只是心中充满惶恐和费解,明明已经平定了叛乱,为什么突然又是剑拔弩张的态势?而且今次还直接推到了京口城下! 异变陡然发生,大多数人都是茫然,震惊之后,各自感受却不相同。 这其中最为惶恐还不是那些小民,而是早先背弃庾家而与王葛高门合流的隐爵人家,如果不是因为他们的让步,南郊这里也不可能掀起如此一股圈地浪潮。他们自知这般做可谓忘恩负义,但是关乎到整个家族的前程,又哪有太多的私情可讲。 此时看到东扬军悍然出动,这些人心中不免凛然,直觉认为庾怿这是眼见前程无望,打算临死来一场反扑!正因不看好庾家的前景,他们才另寻靠山,可是眼见着庾怿竟然如此疯狂,直接发动军队进行打击,这才意识到即便庾家将要覆亡,也非眼下他们能够忤逆,若是覆灭在庾怿这最后的疯狂中,那才真是得不偿失! 因而在略作沉吟后,这些人家便有了决定,纷纷赶往行台去寻找自己新近投靠的靠山,希望能够托庇其下,躲过这一场即将到来的大灾。 庾家在京口也算经营日久,不可能没有亲厚的至交故友。这些人在洞悉原委后也都纷纷往行台而去,想要弄明白庾怿为什么突然之间发难,而且还是以如此暴烈的方式。事情若真上升到动武那一步,庾怿可是绝对不占优势,若是引得郗鉴、王舒南北夹击,不知庾怿将要死无葬身之地,就连京口得来不易的大好局面也将一朝丧尽! 0396 见宋祎 当京口乱成一锅粥的时候,沈哲子已经携着公主并家人们顺流而下,转道行入了丹徒境。点火就跑,行为可称恶劣,但沈哲子相信庾怿应付得了。庾怿这个人,才能是有,但却拙于开创局面。 沈哲子提议京口创建陪都,也是受了王导的启发,王导只是主持了一场分饼,就把江州轻轻巧巧提了出来。如今自己也算是居中平复京口和建康之间的矛盾,不能做无用功,加深自家在京口方面的掌控力只是收益之一。 将京口提升为陪都,这个想法沈哲子一早就有,之所以迟迟不决没有提出来,是因为一旦京口成为陪都,那么必将承受更多来自广陵的压力。可是未来沈哲子主要精力除了吴中乡土,最重要还是放在江北豫州,不可能在京口投入太多精力。 可是今次回到京口,知晓了各方最新的表现后,沈哲子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为什么一定要把郗鉴视作对手? 京口、广陵这一线,作为东面重镇,除了防备北方的羯胡之外,另一职责则是震慑三吴。这是由地理等诸多方面决定的,而不是由郗鉴决定的。而且由始至终,郗鉴与沈家之间,其实都不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 早年之交恶,那是因为郗鉴身负使命而来,而且对沈家在京口的经营流露出恶意。围绕着京口的掌控权,彼此进行了一番较量,结果是郗鉴被赶去了广陵。今次郗鉴又借助王氏之手,扶植了一部分隐爵人家,想要增加对京口的影响力。 沈哲子很清楚,无论他家在京口经营多么庞大,都不可能完全控制京口,这是因为出身籍贯所决定的。以往是通过隐爵来施加影响,但隐爵眼下也暴露出了不可信。那么有没有可以取代隐爵的选择? 当然有,那就是郗鉴! 归根到底,沈家不可能将京口民生军政完全掌控,如今商盟所搭建起的框架发展起来,逐渐渗透进民生之中,已经可以说是达到了沈哲子的意图。想要再进一步,都要牵扯极大的精力,付出与回报不成正比。 郗鉴对京口的需求也不是完全掌控,他只是需要一个稳定、能够提供物力支持的后方和退路而已。 从这一点看,彼此之间矛盾虽然集中在京口,但需求却不相同,实在没有必要完全敌对。 以前沈哲子不打算与郗鉴谋求合作,一方面是郗鉴与王氏行得太近,一方面是庾亮在中枢虎视眈眈,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沈家没有与郗鉴合作的资格,一旦退让要么被扫出局,要么完全成为附属。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沈家如今也是一方大佬,单单以时下的局势来看,江东可以没有郗鉴,但却不能没有沈家。而庾亮这个危机感十足,唯恐方镇互相勾结的人物已经不在了。两方如今是一个平等地位,而且郗鉴还要稍处劣势,彼此之间合作的阻碍已经没有了。 至于王家与郗家交好的关系,这其实也算不上什么阻碍。要知道,郗鉴与王家也并非一直和睦,早年王敦之覆灭泰半都是郗鉴所引荐的流民帅出力。日后行到一起,那是因为郗鉴需要得到中枢更多支持才能有所经营,而王家也缺少可用的方镇力量,彼此各取所需罢了。 将京口抬为陪都,一定程度上解决了郗鉴对王氏的需求,而王家在今次的平叛中也是颓势尽显。面对这样一个情况,与沈家联合,对郗鉴而言可以说是一个相当不错的选择,最起码在京口方面,他可以保证足够的影响力。这一点帮助,王家是做不到的! 合作的最具体表现就是联姻,以前大概是因为忌惮庾亮的缘故,两家还并未议婚,随后因为叛乱至今也没有联姻的迹象。沈家未必没有机会再做一次截胡,反正沈哲子老婆也是截胡来的,再截胡一个书圣娘子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以启齿之事。而且即便不娶,也可以嫁啊,沈哲子自家妹子虽然还年幼,但几个叔父家里可都已经有了适婚的女郎。 当然这件事肯定会有波折,郗家也算北地旧姓望宗,而沈氏只是吴中新出门户,可以说是屈就高攀。所以沈哲子也并不急于策划此事,先把郗鉴逼到无从选择再说。 在时人看来,庾怿发兵驱逐青徐人家是疯狂之举,不自量力。但是,王舒那里不可能为了旁人园地之事而妄动干戈,而且他也即将得偿所愿。京口本地人家会因陪都之事也被分化瓦解,只剩下王彬等人加上一个郗鉴。 郗鉴是否要兴兵过江,凭王彬等人是影响不到他决定的,必然要得到王导的允许才敢成行。但是王导敢吗? 看似一个疯狂举动,其实不可能会有什么波澜。不要说仅仅只是驱赶,就算杀掉几个人也不是什么大事。归根到底,有什么举动必须要有相匹配的实力。沈哲子之所以没有杀人,还是担心吓破了那些青徐人家的胆,让他们不敢投资隐爵。 其实到目前为止,隐爵在政治上能够提供的帮助已经很少,职能更多的转为牟利。有了这个模式,只要能够提供充足的货品,建康可以再建隐爵,豫州也可以再建隐爵。之所以将之保留下来,除了考虑京口的持续开发之外,也是为了稳定京口整体的局面。 这么思忖着,舟船已经下了几十里,兴男公主一夜未眠,吐露出心中忧虑之后,终于得以酣睡。小女郎蜷缩在衾被中,俏脸上凝起一抹浅红,偶尔翻身踢开了被子,便露出粉衫包裹已经颇为凹凸可观的身躯。 垂眼望见这一幕,沈哲子不免又想起昨夜这女郎热情似火的画面,心绪不禁有几分荡漾。到了他这个年纪,作案动机已经积攒良久,加上工具也已经养成,其实倒也不介意品尝禁果。昨夜之所以悬崖勒马,除了察觉公主情绪不对之外,也是因为早年葛洪的医嘱。 因为早年他身体颇为柔弱,葛洪为他调养时便叮嘱过不可过早执迷房事,以免前功亏空、终将不寿。沈哲子早年对此倒也不甚在意,不过这两年随着身体越发强健,而且也到了那个躁动不安的年纪,更何况家中娇妻美婢都待采撷。 可是他却记得历史上多少英雄人物并非能力有缺,而是英年早逝以致霸业功败垂成。为了更远大的目标,他也只能暂时按捺住对鱼水之欢的贪恋。 不过话说回来,来日归都后倒要向葛洪打听一下,自己这个元气滋补还要持续到哪一年。当然最重要的是问一问这世上究竟有没有让人越战越勇的采补之法,那么多穿越先贤都有福利,没理由到了自己这里缺上一块。 当船缓缓停靠在码头时,兴男公主也醒了过来,睁开迷蒙双眼左右望望,又扑入沈哲子怀中腻歪片刻,才渐渐恢复了清醒。 舟行已经到了丹徒,先一步快舟赶来的刘长这会儿早率着近百家人,备好车驾等在了码头上。一行人弃舟登车,行入了沈家于此的一座庄园。 进了庄园后,公主行在前方,神色有几分阴郁,低声对沈哲子说道:“大概是父皇在天有灵,指引我再见宋姬。以往在苑中时我总以为这娘子貌美心毒,故意阻挠我去见父皇,对她颇多怨恨。可是由她这里得知内情,我才知自己误会了她。宋姬是一个心善娘子,若不是她悉心照顾,父、父皇还不知要受多少苦楚……” 讲到这里,公主已是泪水涟涟。沈哲子见状,心中不免一叹,公主对先帝的依赖孺慕之深厚,沈哲子倒是早知。只是有感于世事之离奇,早已经被遣送出宫居于民间的宋姬居然兜兜转转又见到了公主,甚至告知了先帝死亡的真相。 这庄园警戒森严,可见公主安顿宋姬也是花了不小的心思。沈哲子也是庆幸于早早将这女郎娶回家中养成,已经渐渐有了一些城府,若还是早年间那脾性,若是得知隐情只怕已经要打杀上门,若真是那样,自家都会变得尴尬被动起来。 行入一座小楼前,沈哲子吩咐余者在外守护,自己则与公主一同入内。刚刚踏入小楼,内里便有声息,早先公主身边几名侍女匆匆行入跪拜迎接。而在这几名侍女之后,另有一名素裙妇人袅袅行出,弯腰施礼:“妾恭迎长公主殿下,见过驸马。” 对于宋祎这个野史上这段时期最负美名的绝色也是颇为好奇,抬眼望去,只见这宋姬确是不凡,窈窕体态举动之间风韵流转,哪怕不刻意作态,自有一股扣人心弦的魅力,难怪香魂散尽之后仍让人追思无限。 不过沈哲子也只是单纯欣赏,侧身避开而后待要还礼,却不知该要如何称呼对方。 “妾本劫余不幸之身,幸得长公主与驸马收留,驸马直呼名讳即可。” 半生都在察言观色,宋祎很快便察觉到沈哲子异状,微笑着说道。 “既然如此,宋娘子也不必执礼。你是公主贵客,若是用度有缺,直言即是。” 彼此分席而坐,沈哲子也不多说废话,直接问起宋祎所知种种。待听宋祎详细描述先帝临终前种种,心中不禁感念更深。他早从老爹那里得知先帝并非善终,如今听宋祎亲口讲起先帝如何依赖服散,沉疴爆发,再结合自己对当时局势变动的记忆,实在是感触良多。 0397 弑君之秘 虽然宋祎对自己所做描述不多,但沈哲子也能想象得到,一位有志中兴的明主一时失察被如此构陷,继而被困苑中,不独身体状况堪忧,精神也是恶劣到了极点。假使没有这位宋姬无微不至的照料,未必能够熬过那么长的时间,一直等到公主出嫁才撒手人寰。 人一生有怎样雄心抱负,垂死之际所念者惟血脉亲情而已。哪怕石勒那种杀人如麻之辈,临终之前都希望石虎那豺狼之辈能够悉心辅佐自己儿孙,可惜终究妄想,他的儿孙接踵随他而去。 对于先帝,沈哲子确有很深感念,也是很荣幸自己能入其法眼选做托孤。假使没有这一份赏识,自己也很难在这个世风之下达到今日的成就。从这一点而言,他不只要感激先帝,也要感谢宋姬对先帝的照顾,若是先帝过早离世,自己未必能够牵手公主。 其实从沈哲子内心觉得,先帝临终时能有宋祎这样一位柔顺体贴的女子陪伴一程,也算是幸运。虽然见面很短,但沈哲子能感觉到这宋祎身上自有一股恬淡安详的气质,能够抚平人心中太多杂念。 这女子确实可称佳人,但也不是美得倾国倾城,第一眼就能让人倍感惊艳。虽然有年龄的缘故,但若单一相貌而言,并不比自家小侍女瓜儿美貌,甚至较之皇太后都要略逊。但正是由于岁月积淀的那种风韵,由其内心积攒而后散发出来,便成世间一道独特风光。 相较而言,自家那位正牌的岳母美则美矣,但却稍欠灵魂。若只是懵懂还倒罢了,其性格多少与庾亮有些相类,都有几分任性、偏激且不知收敛。这样的性格在后世或可称为个性,但在帝王身边却不是什么好事。加上当时庾亮确有幽禁先帝的事情,先帝最后那段岁月对皇太后的疏远厌恶也就可以理解。 当然这些念头对长辈多有不恭,而且如今皇太后待他也确是亲厚信重,但是说实话,若真是要居家过日子,沈哲子也愿意选宋姬这样性情的女人。 幸而公主早早便入了他家门,否则在皇太后耳濡目染之下长成,未来也必然是那难于接近的古怪性格,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温顺可人。当然眼下的温柔也是只对自家人,对外仍是不乏凶悍强势。 再听一遍父皇从发病到病亡的过程,公主又是泣不成声,沈哲子见状便让人将公主搀扶下去。他也不好长久叨扰宋祎,当即便起身道:“多谢宋娘子告知秘辛,请宋娘子暂时安居于此,来日若有心仪去处,尽管直言,必会礼送。” “妾风尘之飘絮,岂敢奢望太多,能得一安居之所便是大幸。” 宋祎起身相送,她也知沈哲子这么说只是客气而已,当她对公主道出这一桩秘辛之后,便知自己余生再也不能自由,运气好或能被安养起来,运气不好或被杀人灭口都未可知。如今沈哲子并没有对她流露出杀意,已经让她松了一口气。 听到这谨小慎微的回答,沈哲子心内便是一叹,这妇人也算可怜,或因美色故得以保命,但却以玩物而辗转一生不得安定。但如今这世道,可怜者不知凡几,也不必独怜某一人。 这宋祎也算帮过自己,略加沉吟后,沈哲子又安慰她一声:“宋娘子早年出入苑禁,相识者不少,眼下也实在不便送出。若是宋娘子于此已无牵挂,我倒想送娘子去我吴兴乡中择善处而居,不知娘子是否愿意?” 听到沈哲子道出对她的具体安排,宋祎是知道自己彻底没了生命危险,至于她自己又愿意去哪里?她辗转半生,所见都是高墙广厦,又知道该去哪里? 行出宋祎所居的小楼后,沈哲子心潮有些起伏。宋祎讲得很清楚,先帝是服了南顿王送来的寒食散,渐渐积毒毁身。离开苑城时,她携带一些先帝所服的散寻人鉴定,当中确有一些不该有的成分。所以先帝是被人下了慢性毒,最终身死。 其实关于先帝的英年早逝,野史诸多猜测,嫌疑最大反而是这个宋姬。有人说宋姬是王敦送去苑中的卧底,旨在让先帝沉迷女色,最终纵欲不寿。其实这一类钟爱香艳的野史记载,见识与田间农妇猜测宫中皇后床头摆着一罐子红糖昼夜吃糖没有什么区别。 诚然食色性也,但先帝登基数年所为,确是一个有为之主。当然好色与有作为没有冲突,但就算是平定了王敦之乱,当时也不能说海晏河清。在平灭王敦之后对时局的安排,才尽显先帝的政治智慧。这样一位帝皇,很难想象在内忧外患的情况下居然会纵欲而亡。 事情到了这一步,其实与琅琊王氏并没有什么牵扯。即便是下毒,也是南顿王所为。公主是锲而不舍追查下去,最终有了新的发现。但沈哲子就算没有追查,也觉得此事不可能是南顿王一人所为。 当时的态势,南顿王实在没有毒杀先帝的动机,他又不可能篡位,而且先帝对他们这些宗室总体上还是比较照顾的。所以此事肯定另有内情,要么南顿王与人合谋,要么他也被人当了枪使。 公主追查下去的结果,就是又揪出了一条大鱼。 沈哲子在庄园内绕行片刻,不久后被刘长引到了一座地牢前。这地牢光线昏暗,气息浑浊,沈哲子也不下去,只是让人将里面被关押者提了出来,自己则行到假山下一座竹亭中。 他刚刚坐下,便听到地牢里那里传来老迈凄楚的嚎叫声:“小民该死,小民该死……该招的已经招了,只求速死……” 两名壮仆将一个老迈佝偻身躯夹在肋下行至竹亭外,还未靠近,便有一股腥臭难当的气息弥漫开来。沈哲子摆摆手,让人将之丢在竹亭外,然后仔细望去,只见委顿在地上那道身影乃是一个老者,须发花白杂乱遮掩了容貌,身上到处都是鞭笞痕迹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在往外渗着血水,望去惨不忍睹。 沈哲子倒不会因人的年纪而滥发同情心,有的人年纪长了但德行却越低劣,照样是老不死。那老者委顿在地呻吟不断,沈哲子也不急着审问他,只是翻看起刘长递上来这老者交待的事情。 老者名为严穆,也是南渡之人,早先居于钟山,因为历阳破城而逃到京口。这老者本身也不是旧姓人家,也不是什么贵胄之身,但是名气却不小,有一手极为精湛的制散技艺,这在时下而言无异于天皇巨星,走到哪里不乏人追捧,所以虽然逃难到了京口,同样是大受欢迎。 南顿王进献入苑中的寒食散,就是出自此人之手。公主知道先帝所服之散有问题后,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很快就找到在京口一座天师道道坛内被尊养的严穆。而后便是刘长安排人手,夜袭道坛将人掳来,一番审问之下,结果却令人大吃一惊。 时下权贵颇多服散之人,这老者有此技艺,自然大受欢迎。南顿王要进献苑中以邀宠,自然而然便找到这老者。宗王有求,又是重金许诺,老者也不敢马虎,尽心为南顿王制散。最初也没有什么意外,可是不久之后,又有一人找上这老者,威逼利诱让这老者往南顿王所求之散内加点料。 而那个人,是王舒! 到了这里,事情可以说是有了一个结果。王舒有没有动机弑君?当然有!他不惜背弃宗亲、出卖王敦以求自存,结果事后却被毫不留情的夺去荆州刺史之位,投闲散置!王舒有没有胆量弑君?王家南渡几兄弟,属他最有决断,也最心狠! 至于南顿王有没有与王舒勾结,又或者庾亮、王导等人知不知情,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结果出人意料,仔细想想却又在情理之中。太优秀了是种罪过,尤其在时下的江东而言,最不需要的就是一个雄才大略的君王! 其实来之前,沈哲子已经从公主口中知悉所有。眼下亲自询问一遍,除了再做确认之外,也是对这个名叫严穆的老者颇感好奇。 从公主口中得知这个名字后,他便依稀感觉有些耳熟,回忆良久才想起来,他第一次听说老者的名字还是在庾条口中。那时候他入都备选帝婿,而庾条尚对制散大业雄心勃勃,只是后来许多事情忙碌,渐渐此事抛到了脑后。 这老者也真是倒霉催的,居然兜兜转转又落到了自己手中。 “抬起头来。” 沈哲子放下那卷宗,指了指竹亭外的老者。老者还在哼哧哼哧呻吟,并未听到沈哲子的话,待到被人踹了一脚,才挣扎着跪了起来,叩首道:“小民有罪,小民有罪……” “你有罪是肯定的,我倒是听说你曾与前朝何尚书坐谈论道,不知那何尚书风貌如何?” 沈哲子望着那老者笑吟吟问道,他是不相信时下人能活两甲子之久,后世天师道南北两大宗师寿数如何那都是有记载的,就连葛洪这位小仙师寿数都未破百。 那老者听到这话后微微一愣,而后抬起那张老脸望了望沈哲子,眼中似是闪烁起希冀光芒。这段时间他被擒来此处每日都受折磨可谓生不如死,眼前这新出现的年轻人看去应是一个世家子,又对他颇感兴趣的模样,让他看到一丝活命的可能。 正当这老者挖空心思想要组织蛊惑说辞时,后背却挨了重重一脚,旋即刘长便上前笑语道:“郎君何必听这老货妄语,早先他已经交待清楚,如今寿数不过五十有余,那花白须发都是用药染成,不过北地一吏户药农罢了,南逃时多与北地旧姓人家同行听到一些前朝事迹,过江来以此蒙骗旁人。诸多手段过分荒诞,所以没有记录在册。” 沈哲子听到这缘由,不免一乐,没想到这老东西还是个人才,只凭道听途说便将时人都给蒙骗,旁人过江后活命艰难,此人反而来了一个华丽转身。单单就此而论,实在是了不起。 只是眼望卷宗,沈哲子脸色又沉了下来,凝声道:“过江以来,你诸多作为,统统给我记述下来,若有一点遗漏,让你生不如死!” 弑君这种事情,且不说只是这老者一面之词,即便是证据确凿,沈哲子也不能拿出来凭之掀倒王舒。干系太重大,不好控制,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在朝堂掀起旷日持久的斗争,乃至于发展到兵戎相见。所以为官者真到了一定得级别,即便是倒台,表面上的罪名往往都与实际罪状无关。 但得知此事后,也不是全无收获,这件事不能作为罪状,也能成为王舒一个极大的漏洞,或可诱其继续犯错。就算这老者不知那寒食散是毒杀皇帝,但毒杀宗王也是大罪,王舒通过他策划如此大事,彼此之间的接触不可能只限于此。所以,沈哲子要了解更多内容,才好找到更多破绽。 他是决定搞死王舒,与其说是给先帝报仇,不如说是立威。 0398 疾趋行台 东扬军突然离开镇所,驻扎在了京口南郊。这件事仿佛一个导火索,很快便让京口周遭的局势发生惊人变化。 首先是原本驻扎在吴县的中军将军王舒以献俘为名,突然自南面提兵北上,直抵京口南郊,驻地距离东扬军营垒只有不足五里!于此同时,人们也发现大江上载兵的舟船突然增多,数量较之战事最激烈时都多了数倍! 这时候,哪怕再迟钝的人也明白,京口眼下局势到了一个微妙期,一股无形的压力快速弥漫开来。 然而就在这局势紧张,似乎内讧一触即发的状态下,西面又传来消息,建康方向前来迎接皇太后仪驾的军队已经越过大业关,不日便要到达京口! 诸多消息汇总而来,让本来因为叛乱终结而稍有平复的人心再次揪了起来,不知道这局势将会演变到哪一步。甚至不乏人已经打点好行装,准备局势稍有恶化的趋势之后便要逃离京口。 沈哲子在丹徒等着与迎驾大军汇合,彼此碰面之后,他便被那几名率军迎驾的使者请入中军中,询问京口发生异变的缘由。 今次前往行台迎驾的使者中,沈哲子虽然年纪最小,但却是正使。其中右卫将军刘超代表了皇帝,侍中蔡谟受王太保委托,新晋的行南蛮校尉陶臻则是陶侃的使者,温峤的堂弟温充则代表了江州。 沈哲子虽然功勋不浅,但无论资历还是年纪都难比拟同行这几人。之所以能够越过众人担任正使,主要还是因为他是行台派遣的假节督护,不过这正使不过也仅仅只是一个名号而已,像是荆州军那近千众,根本就不会听他差遣。 几人同坐行营之中,以资历而论,自然是右卫刘超最高,因而他也第一个开口:“驸马先往行台,不知可见异象?昨日行途有京口同僚遣人飞马来报,言道行台变故陡生,局势紧张,劝我等宜徐徐前进。” 众人也都一脸好奇的望着沈哲子,但其实他们也都各自身负使命而来,自从离都之后,便与京口方面通信不断。至于京口这两日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其实他们都是一清二楚,今次围坐下来询问沈哲子,其中其实不乏问责意味。 原本迎接皇太后仪驾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可是现在已经派出了各方人马,那是因为要按照早先在建康的约定,各自约束自己一方的人,尽快归都。可是沈哲子居然抢先一步返回京口,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让京口那诸多矛盾又变得尖锐起来,有点出尔反尔的意思。 当然,除此之外,他们也想弄清楚沈哲子为什么要这么做。事到临头再生波折,搞出这么大的动作,肯定是有更进一步的诉求,只是不知这诉求出自皇太后,还是出自庾怿。 是的,在眼下众人心目中,皇太后的诉求和庾家的诉求已经需要分开看,区别对待。如今再也不是庾亮在世那时候,庾家的诉求与皇太后完全捆绑在一起。以往庾亮是凭借其个人的名望和能力,完全挟持住了皇太后。可是现在,庾怿既没有那个能力,各方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他们要弄清楚这当中的区别,然后才决定是不是要继续按照预先的行程赶去京口,若是懵懵懂懂一路前行,很有可能被这位驸马利用,狐假虎威,达成一些各方不乐意看到的目标。 沈哲子的意图如何,跟这些人也没必要隐瞒,他相信有了这几天的缓冲时间,庾怿那里肯定已经有了一个统一阵线。既然如此,早一点告知众人和晚一点也没有区别。 “京口局势变动的内情,我倒也略知一二。说起来也只是一件小事,行台立于京口,诸多受灾人家毕集于此,偶有乡野纠纷,其中比较严重便是京口南郊之地。如今行台将要撤除,护军恐骚扰京口乡人太多,便出面略做调解。” 众人听到沈哲子如此轻描淡写的解释,反应各不相同,坐在最上席的刘超已是冷哼一声:“如今皇太后还都在即,一动不如一静。庾叔预这么做,却不能善抚局面,实在失于轻燥。” 刘超对于庾怿的恶感倒也不难理解,他甚至不是针对庾怿,而是一直对庾亮心怀不满。 与战死建康城外的卞壸一样,刘超也是一个坚定的皇党,对于搅动江东动荡不宁的庾家怎么会有好感。如今对于庾怿的评价按在死去的庾亮身上同样合适,不过此人也算一个难得君子,并不热衷诽谤死者,因而迁怒。 温充也微微皱眉道:“只是不知护军此番作为,皇太后陛下知是不知?” “是啊,眼下人心动荡,我等若依照原计划直趋京口,或会让形势更趋恶化。眼下应先遣使者入行台觐见皇太后陛下,恭请训诏。” 蔡谟沉吟说道,他虽然代表太保而来,但其实并不想过多涉入京口这里的纠纷。若能拖一拖,等到京口那里局势有所结果再赶过去,也能两不得罪。 陶臻在席中则是沉默不语,他所代表的一方虽然实力最强,但这样的场合反而没有什么置喙的余地。而且他们的诉求其实已经基本达成,也没必要再干涉更多。 “如今叛乱已定,各军前往行台报功其实都是应有之意。不独中军、郗公,就连东扬军本部也已经北向而行,不日就要到达故鄣。” 沈哲子笑吟吟说道,待见到众人脸色都是惊变,心内便觉畅怀,这就是有实力的好处啊!不论各人打的什么主意,摆明车马亮出来。不管王舒、郗鉴要做什么,撑架子吓唬人还是要动真格的,他家都接着。东扬军在南面蹲着,京口这里就不可能擦枪走火! 其实随着东扬军北上,迎驾大军已经没有退路,必须要即刻到达京口,而且必须要用强硬的姿态帮助庾怿尽快平复局面。有的时候,这种南北隔阂、侨人心里对吴人浓浓的不信任,也是可以用来威胁人的一个筹码。 旋即,沈哲子又说道:“晚辈今次往行台,其实也抽空见过几位京口名流。过往行台之维持,多赖此乡人家忠义襄助。于情于理,都应善恤嘉勉。乡人忠勇,多愿匍匐王化之下,其情之炽,不忍轻拒啊!” 听到这话,众人脸色又变得有些精彩,匍匐王化之下?这言外之意,这位驸马似乎有所转念,想要赞同迁都。 “可是,我等今次前往京口,就是为的迎驾,这乃是、乃是……” 这次首先开口的是陶臻,他也算历事已久,但多在军旅之中,对于此类勾心斗角的谈话反而不甚擅长。 不过其他人却都是各有所思,如此重大的事情,而且是都中各方商议良久才达成共识,怎么可能容许出尔反尔。无论怎么说,都不过是借机加码而已。 “驸马不妨直言,京口那些人家究竟想要如何?” 刘超说这话的时候,态度已经有几分冷硬。原本他对沈哲子印象极佳,在那样恶劣的情况下居然敢于冲入建康收复台城解救皇帝,可见忠心。可是现在的表现却让他大失所望,终究是营结党羽,门户为先之辈。 沈哲子倒不因刘超的态度而介意,闻言后便笑道:“其实不只是京口那些人家,其实护军乃至于皇太后都觉得应该对京口忠良善加抚慰,有意将京口拔为别都。” 众人听到这话,神色皆是一愣,思忖许久,才渐渐消化这个信息量极大的消息。首先做出反应的还是刘超,他已经忍不住眉梢飞挑,笑道:“皇太后陛下若是真作此想,那真是深得肃祖遗韵,对朝廷、对京口这些乡人都是一桩幸事。” “如此重要之事,不好偏处而决吧?都中群臣,深盼皇太后陛下归都……” 蔡谟眉头深蹙,并不觉得将京口提拔为陪都是一件好事,干系太重大,大乱之后理应镇之以静。但旋即又想到如今京口周遭各方面已是剑拔弩张,事情最终走向,又哪里是他能够决定的。 “我等非处其位,不敢轻论,既是奉命而来,还是早赴行台拜请归期。” 温充在席中说道,他对京口关注本就不多,一时也想不明白其中利害,而且庾家与他家也是旧谊,来日还会诸多呼应,此议究竟是好是坏,也就不必急于深究。 众人各自散去后,第一时间便派出人手各往东西去传递由沈哲子这里得来的讯息,但无论其心内作何想,眼下都容不得他们再有拖延,必须要尽快赶往京口。 这一次,沈哲子也不再离开队伍,吩咐刘长等人先将公主送回京口,自己则随大队启程。只要迎驾大队能够如期到达京口,那就能对郗鉴造成足够的震慑,令其不敢妄动。 毕竟,随着京口的失守,过江之后,郗鉴便已经是后娘养的,与江东之间总有一层隔膜。这也是为什么郗鉴必须要占住京口的原因之一,如果他长久的被隔离在江北,那么在江东的影响力渐渐衰弱,最终会泯于众人,与那些流民帅军头不再有区别。 0399 太保有信 哐! 房间中清脆的器物破裂声不绝于耳,门侧几名侍婢已是惊吓得面无血色,而立在廊下的王彭之、王彪之兄弟二人也是相对苦笑,不敢入内劝阻。 良久之后,房间中摔打器物声才渐渐停息下来,继而才响起沉重急促的喘息声。几名侍女垂首趋行入内,准备打扫房屋内满地的碎片,当中一人似是脚下打滑摔在了地上,顿时惊呼一声,继而胳膊已被锋利的瓷器碎片划破,涌出的血水很快打湿了衫裙。 “废物!滚出去!” 随着一声低吼,一名捧着手臂衣衫沾血的侍女被扯了出来驱赶入庭中,眼眶里泪水打转,却紧抿着双唇不敢再发出声息。 王彭之望向身边的兄弟王彪之,示意他先进去。虽然他才是兄长,但是王彪之却清名更高,父亲也更爱这兄弟,若自己先入内,肯定又会被迁怒。 王彪之见状,只能硬着头皮入内,站在门口垂首道:“父亲……” “虎犊来得正好,我让你去见深猷,可有回话?” 发泄良久,王彬已是有些力竭,坐在席中正喘息,颌下灰须飞扬,诸多发丝也挣脱发冠束缚垂落下来,看去有几分狼狈,可见已是羞恼至极! 若仅仅只是南郊那里被驱赶倒也罢了,王彬不至于生这么大的气。可是庾怿那家伙居然让军队出动,可见是打算撕破脸。可就算是这样,王彬也不畏惧,他在京口这段时间,在各家之间奔走联络,早看透庾怿那色厉内荏的本质。庾怿此举不过是授他把柄,正可借此机会一举将庾怿踢出局去! 如今优势在自己这一方,传信出去后果然南北援军都有动作,区区两千余东扬军根本不足为虑,哪怕用武,也是笃定的胜算。但若一旦用武,即便得胜也要饱受非议,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王彬自然不想担上什么恶名,最好能不动刀兵逼退庾怿。 可是当他再去联络各家时,情况却急转直下,早先那些在他面前信誓旦旦倍言庾氏恶劣的京口人家态度却突然变得游移起来,不再似以往那么干脆。多番打听,他才得知缘由,庾怿那家伙居然以抬升京口为陪都做诱饵,很快便将那些人家拉拢过去。 当然那些人家也不是态度坚决要背弃自己,只是言道若自己也能如庾怿一般作议,他们还会帮助自己逼走庾怿。可是,这怎么可能! 且不说太保那里已经屡次来信劝他要适可而止,王彬自己也心知京口若成为陪都,对他家实在大害。要知道陪都不同于行台,也不同于方镇镇所,不啻于在建康之外再立一中心。 尽管近来对京口这些人家诸多拉拢,甚至暗暗阻挠行台归都,但王彬心内却清楚得很,来日时局平定,没有了庾亮,台城中几无能与太保抗衡之人,形势已是大好。若在这样的情况将京口拔为陪都,不用脑子也能想清楚,京口这里的留守不可能是他家之人! 庾怿这计策可谓歹毒,难道他眼见留守中枢无望,打算老死于京口?可是他哪来的底气,认为自己能够运作成事?难道只靠京口这些当地侨人的支持? 但无论庾怿的底牌是什么,如此不留情面的驱逐,那是逾越了王彬的底线!身在时局中,王彬也有自己的规划,早年他也是方镇之任,归都后却是寂寞良久,甚至被叛军鞭笞羞辱,更让王彬感觉到这个时代手握力量的重要性! 所以,他之所以发力逼迫庾怿,除了从大局出发的考量之外,更是打算接任庾怿的晋陵太守之位。而且时下因为京口行台所在的缘故,眼下这里还是半独立的南徐州,若是发力一次与郗鉴那里达成一些妥协,他一跃成为真正的南徐州刺史也极有可能!总之,他是不打算再归台城担任那没有什么实任的光禄勋! 可是,庾怿这么一算计,几乎要将王彬的希望给埋葬。哪怕是用强,他也要阻止庾怿,先下手为强! 虽然太保屡次来信劝他要以和为贵,但是历经世事之后,王彬也认清楚一个事实,真实的处境中,靠谁都不如靠自己!太保看似和善,但其实如庾元规一样,都是胸藏荆棘之人。早年大将军杀王平子,便是受太保劝说,毕竟王平子才是太尉嫡亲兄弟,若是入都,必然要让太保失色。 而早先太保明知历阳将反,使人外援选了王处明却不选他。可是王处明这个人心狠手辣,不计亲情,置他们于都中不顾,只是自己集众求安。假使当时太保选了他,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做事亲族陷于贼手而不顾,必然要竭力反攻建康,那也不会有貉子侥幸得功的事情发生! 王彬越想越是深恨,也越发觉得自己不能再退让。可是正当他准备武力驱逐庾怿时,却有另一桩坏事发生,王舒居然偷偷去见庾怿! 两人私底下谈了什么,王彬无从得知,但是彼此见面后,王舒便将所掌军队从京口南郊撤回! 自从王舒在荆州时杀害王含父子之后,王彬与之便向来不睦,更不会亲自登门去见王舒。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借重王舒之军才能成事,只能通过儿子去联系王允之,以探听王舒的想法。 听到父亲的问题,王彪之脸上便有几分难色,低头道:“四兄军务忙碌,无暇见我,只派人回话一旦得暇,即刻来拜见父亲。” “军务忙碌?哈!” 王彬听到这话,心中更恨,就因他手中无权,族中一个小辈都感推脱他的召见!这让他在愤恨之余,更加深了谋权之念,坐在席中沉吟良久,而后便移步书案前挥毫疾书一信,吹干墨迹封好后递给长子王彭之。 “稍后你携此信过江去见郗公,注意要轻车简从,千万不要被庾叔预察知。” 他神色凝重叮嘱道,虽然不知道王舒究竟与庾怿谈了什么,但是王彬相信凭郗鉴对京口的渴求,只要他这里有所动作,江北必然会有所响应!就算没有了王舒帮忙,他也未必不能成事! 王彭之听到父亲的吩咐,脸色已是微微一变,涩声道:“父亲,东扬军凶悍劲旅,就连历阳叛军都不是他们的对手……不如、不如儿子再去见深猷一面,探明五父心迹再作定计?” “畜生!我的话你也敢不听了?” 王彬听到这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摸起案上玉如意便要砸向长子。他哪里不知,这儿子如此说绝非是什么深思熟虑,不过是畏惧危险不敢成行罢了。 “父亲息怒,父亲息怒……阿兄近来身体抱恙,不如儿子代行?” 王彪之见状,连忙冲上去阻拦怒不可遏的父亲。 王彬气得须发乱颤,指着脸色惶恐灰败的长子怒喝道:“你给我滚下去!” 王彭之闻言后不敢再说什么,递给王彪之一个感谢的眼神,而后便匆匆行出门去,不敢再逗留。可是在行出庭门时,却听到前庭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他心中顿时一凛,莫非庾怿察觉到他家要动武用强的念头,如今要先下手? 正当他惶恐不安之际,便看到一名戎装将领被家人领入近来,待看清楚来人面目,才松了一口气,抹一把额头冷汗匆匆迎上去:“深猷总算来了!五父那里究竟是何打算?” 来人正是王允之,他垂首看一眼王彭之,并不答话,只是问道:“叔父可在府中?快带我去拜见!” 王彬正在房中吩咐王彪之稍后去约见各家亲厚故旧,准备集结各家部曲门生冲击庾怿所在,言到半途忽然听见外边动静,当即便住嘴。待看到王允之戎装入拜,眸中闪过一丝喜色,只是板着脸肃容道:“来了?坐吧。” “末将奉使君之命,前来保卫叔父,军务在身,不敢处闲。” 王允之眼下戎装在身,先以子辈之礼拜过王彬之后,便摆出一副军旅姿态,并不入席。 “保卫我?莫非这京口左近还有人会对我不利?” 见王允之态度颇有疏离,王彬脸色便是微微一冷,不过略一转念后,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自家庭中,我又不似你父察察严明,深猷你也不必拘谨。是了,我听说都中迎驾大队即将到达行台,究竟你父是何心意?彼此心迹相白,才好互作声援啊。” 王允之上前一步,从甲衣下掏出一份信件递上去说道:“太保有信,传至军中。使君已经览过,愿听太保决议。” 王彬听到这话,脸颊不自然的抽搐一下,太保的信,为什么不传到自己手里,反而要让王舒转交? 心中虽然不满,但王彬还是接过信来,只是打开一看,脸色已经陡然拉下来。这信上除了交待建康城那里达成的决议之外,另有一件重要事情就是叮嘱他们勿再在京口多作纠缠,及早赶回建康去决定江州的归属! 王彬在京口这里诸多钻营,所谓无非晋陵或者半残的南徐州而已,他万万没有想到太保那里居然不动声色的已经争取到一个完整的江州!他本来就担任过江州刺史,孰轻孰重自然衡量得出,京口这里即便已经有所起色,但也绝对比不上一个疆域广袤的江州! 可是一想到信首先是落在王舒那里,再联想到王舒私下见庾怿,王彬心绪便是陡然一沉。在这两人眼中,自己怕不是又成一个王平子吧? “快备车,我要出门!” 王彬深深看了王允之一眼,继而便匆匆行出房门,可是当他到了庭中后,却发现王允之也神色沉静的跟在了自己身后。与此同时,前庭中又有十数劲卒涌入进来,虽然并不接近自己,但却寸步不离! 这是在保卫?分明是拘禁! 0400 沈郎威武 阳光明媚,郊外人潮如织,几无立锥之地。 京口到底有多少人?只怕没人能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因为各种缘故,此乡民众流动性大,难于上籍管理。即便取一个最保守的估计,男女丁口七八万是有的。 沈哲子不是没有见过大场面,以后世那种人口密度,不要说几万人,十几万人的集会也都亲临其境见识过几次。但即便是如此,他仍被郊外这人山人海的画面给惊到了。 远远观去,郊外野地空旷,入眼处尽是攒动人影,几无闲土。几条河道将人群整齐的分割开,也不能说整齐,因为河道上同样漂浮着舟船竹筏之类,上面同样不乏晃动的人影。有的竹筏上站立的人太多,河水都已经漫过脚踝,上面人兀自不觉,只是翘首观望。 当迎驾大队缓缓缓缓接近而来,人群便骚动起来,如此庞大的场面,已经很难分辨具体某一个人的动作,沈哲子他们只能看到那条预留出来供大队通行的大道随着人群的涌动而涨缩不定。 “天啊!我是见到了什么?京口何时来了这么多人?” 就连沈哲子望见规模如此庞大的迎接人群都微微色变,更不要说他身后谢奕、沈云等人,一个个脸色变幻不定,时红时白,半是兴奋半是紧张,就连那持缰的手臂都颤抖不定,马背上更是不断发出裆甲与马鞍摩擦碰撞的刺耳声。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顿时让人心生如芒在背的局促感。 其实早在抵达京口之前,众人便猜到今次归来应会享受到热烈的欢迎,他们不只却敌于庭门之外,所完成的功业也太过传奇,太过夺人眼球。时人崇尚玄风不假,但其实更多人心内何尝不渴望一个战无不胜的英雄出现,带给他们希望,带给他们安宁! 所以,如今跟随在沈哲子身后的一众年轻人们对于今次的回归也是准备良久,从胯下的鞍马到所配的弓枪无一不是精挑细选,就连甲衣和兜鍪都擦拭得寒光流转,闪闪发亮,为的就是在人前尽情夸功。而队伍中其他人也都予他们配合,让出了排头引队的资格。 如今的队伍最前方,以玄甲白马的沈哲子为首,落后其半个马身便是那些随他奇袭建康的南北世家子,一个个甲衣森寒,持枪挎弓,骑乘良驹,徐徐而行。在他们身后便是沈哲子受赐的几十名班剑甲士,这样一支小队,实在是夺人眼球。 然而他们想象力终究还是匮乏,小觑了京口民众摆出的阵势之大。因为没有见过如此大的阵势,这些人反而有些怯弱,不敢前行。 早前奉命前来迎接队伍的褚季野也匆匆行上前,示意沈哲子暂停,皱眉道:“京口乡人实在太过热情,如此阵仗,若是群情过分激涌,或生踩踏拥堵之危,驸马不如弃马登车前行。” 沈哲子略加沉吟后便摆了摆手,马身微侧回望众人,笑语道:“我等激于忠烈,奋勇而进,克贼成功,不负臣节!乡人爱我,毕集郊野,忠勇为瞻,何惧之有!提枪,与我再冲一阵!” 那些人听到这话,神情皆是一振,各自将挂在马鞍上的枪矛持在手中,振臂吼道:“唯将军命!” 沈哲子将胯下马首一拨,待到众人束阵完毕,振臂一吼,便齐齐往前冲去。随着战马加速起来,眼前之景物如破碎一般飞掠而过,区区十几息的时间里便径直冲入了那人群之中涨缩不定的道路上。 京口民众毕集于此,只为观瞻平叛得胜大军雄壮军容,未料到有此异变,眼见着几十骑甲衣森寒的骑士们飞掠而来,那战马四肢雄壮有力的刨击着地面,脱弦之箭一般奔驰在原野之上,骑士飞纵已过数丈,烟尘才缓缓激起! 区区几十骑竟营造出千骑席卷平冈的激昂画面,围观者错愕片刻,那铁骑已经冲至近前,站在最前方的民众们骇得面无血色,已经忍不住惊呼起来,身躯纷纷后仰。从远处观望,这几十骑恍如飞掠过水面的劲矢,将浩瀚的人群撕开一道裂痕,两道浪潮波纹各自往左右蔓延开来! 振聋发聩的马蹄声让人惊出一身冷汗,飞骑裹挟的劲风更是刮得人面目生疼,待到回味过来,骑士们早已飞驰而过渐行渐远,一时间围观者心内惊恐、激昂兼具,一口气在胸腹之内翻腾涌动,最终冲破了喉咙凝为一句慷慨的喝彩! “壮哉!” “儿郎威武!” 身在这骚动喧哗的环境中,马上飞驰的骑士们心情也觉壮阔,几乎已经忍不住要引吭长啸。勇武无俦,万众瞩目,世间安有壮烈可比! 在这条道路的重点,是一座高高的土台,土台下方环绕着诸多负责维持秩序的郡兵吏户。而在高台上方,则坐着庾怿等一众行台官员们。 庾怿如今虽然以中书侍郎而掌诏命,但眼下的行台却非以他为首,最起码陆晔、王彬等台臣排位都要在他之前。所以庾怿在土台上的位置并不居中,而是距离中心甚远的偏左位置。 当人已经没有了更多索求和资本时,才会在一个虚名位置上斤斤计较。若是在沈哲子回京口之前,庾怿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居于侧席,心中肯定倍感失落。可是现在,因为有了笃定的底气,便心平气和的坐在了给自己安排的这个位置上。 看似劣势的局面,因为沈哲子提议的陪都之事,加上庾怿亲自下场与京口各家商讨,轻松得以破局。到目前为止,庾怿可以说是没有了什么遗憾和后顾之忧,既保证了他家在平叛中主持大局的功勋,又得以在战后轻松抽身,而且还有了一个确定的归处,可谓两全。 不过相对于庾怿的轻松心情,土台上其他人心境便要复杂一些。除了这几日陡然在行台宣扬起来的将京口拔为陪都之事外,还有今次他们之所以出现在此,个人感想也都不相同。尤其是位于土台中央的陆晔与王彬,心情更可以说是恶劣。 这些人之所以出现在此,当然其中有一部分是出自自愿,但更多人还是因为皇太后诏令不得不列席于此。皇太后诏令中明明白白写着,凡行台所治故两千石以上者,都要列席今次欢迎仪式,这是明明白白在让台省大员们来为她那贤婿站场,锦上添花! 所以,这些人无论在土台上位置多么居中,多么重要,但各自心里很清楚,今天这一场欢迎仪式焦点只能有一个,那就是沈哲子。 陆晔座席虽然被众人拱卫环绕,但心情可谓恶劣。即便不以家世资历而论,他都已经年近七十,居然还要顶着大热的阳光来这里迎接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 在接到诏书的时候,陆晔心内的抑郁可想而知,当即便表示了拒绝。可是皇太后那里很快便有了回应,只是一些客套说辞,言道什么希望陆晔以国事为重,理应和衷共济,勿因年迈而相辞。虽然诏书中没有再逼他出城迎接,但话外之音,分明是暗指他老朽而不堪用。 若是换一个时间,换一个形势,陆晔说不定真要愤而请辞,岂肯受此妇人指摘!可是现在,朝局将有变化,吴人多有幸起,若他在这时节退下来,那他家很可能就此消沉下去。 所以,尽管心中有诸多委屈,陆晔还是只能忍耐下来,顶着太阳在土台上苦苦等候。 如果说陆晔这里只是因为面子上难堪而郁郁寡欢,那么王彬就可谓是心情恶劣到了极点。原本他所依赖的王舒,因为江州刺史的位置而与庾怿达成和解,甚至反过头将他软禁起来。虽然没有彻底撕破脸,并不禁止他的出入活动,但无论他去到哪里,王允之等人都会贴身随行,让他没有一点私密空间! 王彬今天是真的不想来看沈哲子出风头,但他又实在不死心,想要借这个机会看一看事情究竟还有没有转机。然而所见诸多人家都与庾怿眉目传情,暗通款曲,更让王彬感到一阵阵的心寒。 比较让王彬感到欣慰的是,郗鉴以外镇之名为由,拒绝今次出席迎接沈哲子,这让他感到一丝希望所在。若是郗鉴能够态度强硬的争取一下,他未必就完全没有了机会。 正当台上众人心思各异时,远处传来民众们惊天的喝彩叫好声,不用问肯定是主角登场了。可是民众那欢腾激昂的声音传至耳际,却让台上不少人黯然失魂。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台上众人还未完全反应过来,只见视野中大量民众往后退避,很快视野就变得开阔起来,旋即那几十雄骑便跃入视野当中。众人眼睁睁看着这些骑士们飞驰而来,那一往无前的气势让人动容,没有丝毫停顿的意思,雄壮的马蹄声不只敲击着耳膜,更敲击在台上每一个人心弦之上! 一直冲至土台近前不足三丈之地,就连环绕在土台周围的郡兵们都仓皇退避,而台上有几人更是被吓得面无血色,沈哲子这才陡然勒马而立。随着他停顿下来,那急促的马蹄声骤然一敛,每一匹骏马上都乘坐着一具朝气蓬勃的身躯,那湛湛有神的两眼望向土台,少了一丝敬畏,透出一股锋利的锐芒! 在土台前凝立片刻,耳边是连绵不绝、声震于野的喝彩,视线将土台上众人神态各异的脸色尽收眼底,沈哲子缓缓翻身下马。继而其身后便响起整齐如一的下马顿足声,一众人紧随沈哲子步调缓缓走向土台。 眼见沈哲子等人靠近土台,局中的陆晔等人心内虽然还有几分不自在,但也不得不欠身而起。然而沈哲子却骤然转身绕过中央,行到了面对庾怿的位置上,这才缓缓俯身以军礼道:“末将奉命还都勤王,将士用命,平灭贼虏,幸不辱命,晋祚永安!” “沈郎威武!” 在一片响彻云霄的欢呼声中,庾怿笑得后槽牙若隐若现,自台上匆匆行下,亲自将沈哲子搀扶起来。身在这样的环境中,众人自然也不可能安坐台上,无论心中喜怒如何,都不得不笑脸迎上。 0401 巨财入门 沈哲子等人冲入之后,围观人群已是大乱,当后继的蔡谟、温充等人到来时,已经是几个时辰之后。 迎驾大军入驻早已经备好的营寨中,蔡谟等人则随同那些前来迎接的台臣们前往行台所在。因为欢迎的民众太过热情耽误了行程,眼下天色已暮,已经不好再去觐见,只能等待明天。不过众人也不是无事可做,彼此各叙别情之外,也有太多资讯想法要彼此沟通,今晚注定是一个无眠之夜。 只是再上路时,沈哲子又被他那位岳母的超规格安排弄得哭笑不得。皇太后亲自安排四望车、班剑仪仗、葆羽鼓吹等,一切依照宗王规格。哪怕至今还没来得及见上皇太后一面,但通过这一系列的安排,沈哲子也能感觉到这位岳母对自己的厚爱又攀上一个台阶。 不过,凡事过犹不及。像两千石以上者郊迎这种事情,沈哲子接受起来也没有什么心理障碍,这群家伙食君之禄却稳居后方,现在迈动步子来迎接自己一下,沈哲子当然不会有什么负担。可是宗王仪驾却有些显眼,会让人有太多不必要的联想。 所以,沈哲子并没有使用这一套仪仗,只是与众人一起随在仪仗之后。 夜色渐浓,半月天幕之下,整个砚山庄园都笼罩在一片灯火光辉之中,亮如白昼。一众人入了庄园之后,径直便进了一座大宴会厅,此处早已备下丰美酒食,又有伶人鱼贯而入,很快便是欢歌笑语,丝竹飘扬。 沈哲子又在席中听了一些众人对自己的赞许吹捧,渐渐感觉有些无聊,又坐片刻后便起身告退。原本他作为今次的主角,早退是有些失礼的,不过早先归来时闹了那么一场,众人都知他家中有位思君如疾、敢于直接动武的俏娘子,倒也不好再出声固留,打趣几声后便由其离去。 在一众亲卫的簇拥下,沈哲子回到他家位于庄园内的住所。因为前两天才闹腾了一次,今次归家倒也没有惊扰太多家人,只有公主披着一件粉色短帔并几名侍女一起将他迎入了家门。 一踏进家门,最显眼的莫过于摆在了庭门之内的诸多礼货,诸多丝帛锦缎包裹的大箱子堆积在庭院中,几乎无处立足。 看到沈哲子有些讶然的神情,兴男公主笑得两眼都眯成了一条缝,拉着沈哲子的手笑吟吟道:“我家夫郎疆场建功,盛名宇内,妾等庭门之内也不得安闲,我家之门庭繁荣还胜过城里诸多坊市,门槛都要被人踏破!夫郎所见还只是一部分罢了,另有几件仓房,早早都被堆满。” 说着,兴男公主拉住沈哲子手腕步履轻盈的往后宅行去,吩咐人打开左侧那几间房屋。房门刚刚被退开,便有一堆上等的丝缎滚落出来。沈哲子站在门口往内瞧,只见大量的锦盒木箱堆积在房中,几乎已经漫过房梁! 当公主将整理过的厚厚礼货名单呈上来时,沈哲子翻阅片刻,已经忍不住眉开眼笑。他家豪富之名于外不是没有好处,那就是等闲礼货不敢登门,这名单上诸多条目,都是以车为单位! 自从历阳叛乱以来,沈哲子便彻底放手家事,此时再翻看这厚厚的礼单,从日期上都能感受到自家在时局中势位的变迁。这些礼货入门的第一个高峰期,是皇太后到达京口行台初创时,那时候送礼者虽然多,但也还不算夸张。虽然绝少钱帛之类俗物,但众多雅玩器具还能以“件”来标注。 第二个高峰期则在东扬州创建时,这时候的礼货数量便飙升,种类也不再是雅器之类,侧重弓刀甲具,这一部分礼货入门时,沈哲子还在京口,也就顺势取用,一部分送至会稽,另一部分则直接武装了身边的一众部曲。 最疯狂的时候便是沈哲子收复建康那一段时间,单单账面数额上已经不足表明那时候沈家有多么红得发紫。用公主的话说就是,每天忙得浑浑噩噩,脚不沾地,睁眼便要接待访客,将诸多礼货搬入家门,除了单纯的财货以外,尚有大量侍婢佣工。以至于公主都怀疑这些送礼人家是养不起这么多家人,借个机会送进他家来。 当然那些美婢之类,沈哲子是无缘得见了,其中一部分被沈克带走,用以许配给家中许多没有配偶的荫户,另一部分则直接打包送去了皇太后那里。单单琅琊王便接收了公主赠送的三十多名侍婢,若非这小子有皇太后照顾,单独靠其俸禄的话,只怕也如沈牧一般要穷得粥都喝不上了。 当然过了这一个高峰期之后,态势又有回落,一直到前几日沈哲子归来,在京口南郊闹了那一处。结果就是,短短这几日时间收到的礼货,便已经远超过往几个月的倍余! 这也很好理解,以往那些人家登门,不过是锦上添花凑个热闹。可是这几日随着庾怿态度陡然强横起来,加上陪都之事喧嚣尘上,那些早有背叛迹象的人家怎么可能安心,为了免于秋后算账,那真是拼了命的往沈家送礼! 如此一来,这大半年所收的礼货积攒下来,单单账面上能够核算出的便有六千余万钱!至于那些珍器古物雅玩之类,则根本核算不出具体的价值! 这是一个什么概念?沈家南苑在都中名气那么大,两年的营业额也只有这么多!而且这数字还包含了人工、运费、物料等一应成本。 随着沈哲子入了都,商盟和隐爵这里的事情也都渐渐放手,只管大纲,细节上也难完全掌握。可是单单由这一份礼货单子,他已经可以想象到过往这数年时间里,京口这些人家真是被喂得富得流油! 仔细想想倒也并不意外,以往人说经商,官商勾结是暴利之法门。可是时下这个风气,加上京口独特的环境,根本已经不是官商勾结,而是官员直接撸起袖子下场干! 如果不是积攒起来如此雄厚资本,那些京口人家也不可能如此急切的渴望更进一步,如久旷之身,被人勾勾手指便引诱过去,天雷勾动地火,恋奸情热! 眼望着沈哲子怔怔出神,兴男公主轻咬红唇,低语道:“沈哲子,这么多的礼货,咱们难道都要收下来?这会否激起太多物议?那些人家这几日真是如疯了一般,成车成车的往家里送礼。行台就在左近,人眼驳杂,要不然、要不然咱们退回几车吧……” 看这小女郎脸色纠结,忧虑重重而又颇多不舍的模样,沈哲子忍不住便是一乐,他轻轻将那礼货单子合拢,笑语道:“区区百十骑,我就敢直冲建康,难道还会被这区区财货吓住?放宽心,他们敢送,我家就敢收!广厦万间,难道还存不下一二财物?” “沈哲子,你真是豪迈!” 兴男公主两手托着腮,眸子里已经泛起点点星光,她对财货倒没有什么别致的爱好,但既然东西都到了她家里,便觉得是自家之物,平白无故再送回去,总觉得太可惜。 沈哲子压根就没有打算做什么白璧无瑕的纯臣,况且这个世道讲廉洁就跟太监讨论房中技法一样不合时宜。况且为了收复建康,他家南苑都被烧了,府库中如今情况如何沈哲子是一清二楚,压根不用想报销之类的事情。 谁敢再在他面前多嘴说他收受贿赂之类,那沈哲子真要先去把那人家房子一把火烧了,再回来跟他理论! 况且,所谓贿赂那是利用职务之便给人谋取不正当得利,沈哲子可从来没有在京口担任什么职事。别人就算眼红,那也只能哀叹自己人缘不好,再说什么都是废话! 经由这件事,沈哲子也认识到京口这些人家是彻底养肥了,的确应该收割一批。早在来时的路上,他就已经与庾条商量过,借由京口今次的动荡,削减一下隐爵的编制,给其他人家的加入腾出一些地方来。 而且伴随京口提升为陪都这件事,也可以让一部分急于谋求政治进步的人家用财货兑换政治资源,放开捐输的额度,顺便聚敛一部分资财用作归都之后的用度,还有建康城的重建。 九品官人法施行以来,吏治就没有好过,与其让那些求进无门的暴富寒门人家被隔离在统治阶级以外,不如给他们开个口子,反而能增加一下这些人的向心力。而且时下放诞任性以求清名进仕的做法,说到底甚至不如直接卖官干净和有用! 将次等门户和寒门人家隔绝在统治阶级之外,是很危险的事情。东晋之所以灭亡,就是因为世家日渐衰败,而这些人家日益强大。后世的天师道起义,说穿了本质就是一群次等门户不满足于其政治地位而掀起的暴乱,若单纯只是贫民起义,不可能会造成那么大的伤害。而北府这个军头集团,本质也是仿佛,只是军事能力要更强大一些。 而且退一步讲,即便是选官吏治败坏到了极点,只要军队不乱,就能联络世家之中有识之士将官人法推倒重来。世家不只有旧勋和名望,还有家学,在学术垄断的时下,科举并不是要反他们,而是给他们从政的途径施加一层保护! 当然这一切并不是简单的事情,不能一蹴而就,沈哲子很清楚,只有在北地获得更多更务实的时人支持,才有可能压倒江东日趋玄虚妄诞的时风。若只是关起门来在江东自己搞,只会让本就欠缺的元气更加亏损,再也没有北望的力量。 0402 殊礼厚赏 相对于南岸合城欢庆的热闹氛围,大江上则要稍显冷清。 月色下,江面上水波荡漾,闪烁着鱼鳞一般的寒光。码头上的竹木浮台附近,一艘带篷的舢板随着江水浮荡着。 郗鉴身披一件玄袍坐在甲板上的小案前,案上摆了几份时鲜的菜品,几乎没有动筷。可是在小案下却已经摆了三四个歪倒的酒瓮。 只是此公脸上却没有什么醉态,颌下灰须微颤,两眼则望着南岸如星点闪烁的城邑和庄园,杯中酒已经悄无声息的自两唇之间被吸入腹中,似乎南边那画面便是滋味无穷的佐酒佳肴。 轻微的破浪声自后方响起,很快便有一艘轻舟绕过江畔竹栅行驶到近前,过不多久轻甲被身的李闳便被两名亲卫引到了郗鉴所乘的小舟近侧。 “主公,江风阴潮,不宜久处啊。” 在行过来的时候,李闳已经由亲卫口中得知主公已经在此枯坐良久,联想到近来他们诸事不顺,李闳也知主公心情应是苦闷。 “回来了?江北局势还安稳吧?” 自几日前过江,郗鉴便一直没有回广陵,但并不意味着对江北的局势就不关心。寿春被破,意味着淮地也要直接承受羯奴的压力,尤其在苏峻叛乱已定的情况下,江北各部不免人心惶惶。若非如此,郗鉴也不会横下心来过江准备以武破局。 “各部尚算稳定,并无异动,只是众将对于江东……” 讲到这里,李闳话音顿了一顿,但那未尽之意是什么,郗鉴却是心知,他怅然道:“苏子高桀骜悖逆,自取灭亡,与旁人何尤?南北水土风物都不相同,缘何一定要强求过江!” 李闳听到这话,神色也是一黯:“话虽如此,但石贼日趋势大,石季龙更是不时南下掳掠,让人心悸难安。诸将都恐苏氏一人悖逆,或使众人都绝于王化之外,假使江东不作后援,淮泗实难久镇啊!” 苏峻的这一场叛乱,可以说是在朝廷和江北这些军头之间彻底划开一条鸿沟,若是长久的不受信任,得不到江东朝廷的足够支持,那么江北形势将更加恶劣。 “他们都在乱想些什么?难道一个个封侯配印才是信重不疑?淮泗不保,大江难安,朝中诸多名士贤臣,怎么可能会有自废干城之议!” 郗鉴愤愤说道,但其实心内也是充满了无奈,他是朝廷放在这里与江北诸多军头沟通的桥梁,可是如今他也渐渐被疏离在时局之外,那些军头们人心不安,这也是理所当然。 所以他才急于打通与朝廷的联系,行台这里庾氏对他戒备深重,而建康方面太保那里又迟迟没有音讯通传。所以随着王彬的到来,他很快与王彬取得联系,对于王彬想要将庾怿取而代之的想法也是默许,可是没想到王彬此人终究智浅,被庾怿反手一击,让局势再生变数。 原本率众南下,郗鉴已经是打算用强,可是原本的盟友王舒态度却突然转为暧昧。王舒的部众当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他的部下,很快他这里便知道王舒态度为何发生转变。 江州……江州! 如果这是温峤与庾怿合谋,以退为进刻意让出的一个诱饵,那么他们的目标究竟是王彬还是自己? 郗鉴突然发现自己陷入前所未有的被动,建康那里筹划如此重要的事情,自己居然是后知后觉!这种被边缘化的感觉,让郗鉴感到一丝危机,迎驾王师飞快抵达京口,顿时让他南下之举变得尴尬刺眼起来! 太保为什么不提前知会自己?为什么不给他一个抽身的机会? 诸多疑惑,让郗鉴自己都变得动摇起来:在那些人眼里,自己的位置究竟如何?究竟还是不是无可取代? 早年在台城,总觉得自己只要离都归来,世间便没有了难事。可是现在郗鉴却觉得有些一筹莫展,追溯起来,似乎被迫从京口移镇广陵开始,他便诸事不顺。行台建在京口本来对他最为有益,可是那位驸马只凭一己之力,便几乎替代了整个徐州军在这场战事中应该发挥的职能! 沉吟良久之后,郗鉴苦笑一声,眸中闪过一丝犹豫,但最终还是有了决断。以往在中枢时想要归镇,可是归镇之后,又分外渴求与中枢的联系。 “去吩咐二郎准备一下,明日前往行台去拜见护军与驸马。” —————— 这一夜,公主都在沈哲子耳边絮絮叨叨讲述一些京口近来的琐事,继而便是归都之后的诸多畅想,一直到了很晚才睡去。 这样温馨的气氛,沈哲子也很久没有享受到,强打起精神回应这女郎的寒暄。比较让他意外的是,自从那日讲完先帝之死的秘密,公主并没有再提及或是催促自己报仇之类的话语。 他明白这女郎是不敢给自己压力,就如早先她一直念叨要营救皇帝,结果自己百十人便直冲京畿。虽然这是沈哲子分析良久之后做出的选择,但公主大概是心存愧疚感激,重聚之后嘴上虽然不说,但对自己却是加倍的温柔。 其实要对付王舒,沈哲子眼下也没有太好的办法。王舒眼下乃是琅琊王氏所剩不多的旗帜人物,通过对其任用,沈哲子也能看出王导对王舒的重视。不出意外的话,王舒肯定是未来江州刺史的人选。 这样一来,沈哲子要对付王舒,不只要讲究手段和时机,还有拿掉王舒之后对时局产生的影响。所以最起码在近期之内,沈哲子是没有打算对王舒动手的,一方面要等待时局平稳,另一方面也要留出一段时间来消化自家在今次乱事中的所得。如果步子迈得太快,很有可能脱离掌控。 兴男公主能够善解人意,沈哲子也是颇感欣慰。这女郎在他家里养了数年,性情较之幼时已是大不相同。今次得知如此秘辛,非但没有冲动,还能忍耐着等待自己回来,已经殊为难得。而且让沈哲子更欣慰的是,这女郎并没有气急败坏乱了方寸,保密工作做得很好。 如果公主一时情急将事情泄露给皇太后,沈哲子都不敢想凭他岳母那感人的政治智慧,会闹出什么样的动荡。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沈哲子早早起身,准备去觐见皇太后。 他如今虽然还有职事,但却没有名爵,索性又披上一身造型颇显夸张的甲衣。这一套三等将军铠甲,主要还是礼仪所用,穿在身上虽然威武,但却极不便利,过于夸张的甲页时有碰撞,手脚活动都有些僵硬,战阵上真要这么打扮,那也离死不远了。 沈哲子心内吐槽着,家中这些娘子们却不觉得,以兴男公主为首几个娘子在帮他披甲的时候,视线不时游弋在那兜鍪燕翅和看似锋利的甲页锯齿上,啧啧赞叹。待到沈哲子穿戴停当,几个小娘子眸子里更闪烁起星星点点的仰慕光芒。 在家人们崇拜的目光中,沈哲子步履艰难的行出了家门。家门外早有人备好了鞍马,沈哲子踩着小几才勉强翻身上马,而后便率领几十名班剑,威风凛凛的往行台赶去。 砚山庄园本就是民居,威仪自然不比台苑之内的太极殿,但随着皇太后入住,许多改动也渐渐脱离了人臣规格。 沈哲子等人穿过一座高高的仪楼,便行上一条平坦的石铺路面,道路两侧有诸如华表、露盘之类的石刻。因为今天是难得的行台大集会之期,也有许多暂充宿卫的军士立在了道路两旁。往前行出不久便到一宽阔广场,许多步辇牛车之类停在这里,也有许多等待召见的臣子们正在闲谈。 沈哲子到了这里,刚待要下马,旁边却早有两名等待多时的内侍匆匆行上来,一把持住了缰绳,满脸笑容道:“皇太后陛下有诏,驸马若是到来,不必下马直往殿下。” 沈哲子这一身装扮行动本就不方便,此时马缰被内侍牵住往前,只能歉意的对左近那些臣子们笑一笑。那些人倒也并不介意,远远拱手,只是在沈哲子离开后,望着那背影不乏羡慕。 此时大殿里议事已经开始,沈哲子一直到了殿前台阶下才得以下马,旋即便被内侍引着往台阶上行。再过一道恒门,沈哲子便停下来,等待召见。 “宣驸马都尉、昭武将军觐见。” 过了小半刻钟,伴随着玉盘敲击声,上方传来召沈哲子觐见的声音。可是沈哲子闻言后却微微一愣,因为没有喊他的名字! 当然驸马都尉是他,昭武将军也是他,但没有喊名字!这种情况,叫做赞拜不名!虽然仅仅只是省略了一个名字,但是在中兴以来,有这样待遇的那是王敦、王导之流,就连陶侃都是在坐拥荆江、收复襄阳之后,才得到这样的殊礼! 沈哲子还在懵懂着,居然就享受了一次这样的殊礼,心内不禁一突,难道待会儿还有剑履上殿? 他心念一转之际,便看到两名内侍又捧着一方木盘匆匆行来,果然,上面摆了一份连鞘的仪剑! 沈哲子见状,心中已是苦笑连连。所谓殊礼,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之类,那都是权臣标配。虽然鼎立江东以来,各种殊礼发放有些泛滥,譬如年六十以上两千石者多加入朝不趋,否则,类似陆晔那种老家伙们一溜小跑上殿去,半道可能就累死了。 但无论如何,沈哲子这个年纪,妄加这些殊礼肯定是不妥的。他不免又为那位岳母的用心良苦而颇为感念,以往这一类殊礼都要以明文诏书共识与众,可是现在却根本没有诏书,直接就给他来了一个标配,大概是皇太后也觉得公议肯定不会通过,所以先造成一个既定事实。 如此诚然是一番厚爱,但沈哲子不免就有些尴尬,那么多老家伙都穿着丝袜站在那里,他穿鞋佩剑上殿是个什么意思?有名无实的殊礼有什么意思?他顶了天就是一个三等将军,哪怕是假黄钺、加九锡,难道就能随便砍人? 有时候太热情的厚爱也不好消受啊!沈哲子苦笑一声,当然不敢接剑,咬着牙迈着小碎步往殿里跑去,生怕进去完了皇太后再整出什么幺蛾子。 不过他心里也存了一份警惕,皇太后政治上虽然不算敏锐,但总知道恪守礼数,一连串的殊礼厚加于人,肯定会有什么非情之请! 0403 论功 这一座殿堂,本来是商盟用来大集会的场所,虽然远不及台苑宫殿宏大巍峨,但也深达将近十丈,容纳几百人不成问题。 沈哲子垂首趋行,本就不甚便利的甲衣拍打在身上,不断发出金铁交鸣之声,好像一个移动的铁器货架,想不引人注目都难。原本他也不至于这么狼狈,但是因为那不知所谓的殊礼事件,只能表现的更加恭顺,小碎步迈起来比正常的节奏还要快了几分。 终于咬牙跑到了距离阶石一丈之外的地方,沈哲子才总算停下脚步,有些困难的跪拜下去,口中则说道:“臣驸马都尉沈哲子,钦承上诏,假节统部西讨叛贼,战报具此,奉节归朝,恭请皇太后陛下制训。” 皇太后临朝称制,御床之前摆着一座小玉屏,因为所处位置不同,下面往上看视线就会受阻,而皇太后端坐在御床上,位置要更高一些,自能将殿中情形一览无余。行台这里虽然因陋就简,但基本的格局还保持着。 早在沈哲子出现在殿门外的时候,皇太后庾文君视线便一直落在沈哲子身上,那一身仪甲披在身上虽然行动不便,但的确能将人衬托得更加威武不凡。 沈哲子如今身量虽然已经不逊成人,但多少有些少年人的单薄,有了这一身甲具衬托,则更显英武。尤其在这不乏老臣排列的殿上,年轻人独有的那种朝气和锐气更是被衬托得淋漓尽致,一俟入殿便成为一个焦点。 尤其看到沈哲子腰畔空空,垂首趋行上前,姿态恭谨有加,全无一点年轻人得建大功之后该有的张扬傲气,皇太后更加喜上眉梢。她忍不住从御座上微微倾身向前,指着内侍吩咐道:“快快将驸马搀起!” 沈哲子这一身打扮,若没有人搀扶,是真的不好起身。待起身后顺势环顾殿中一周,旋即便看到庾怿和煦的笑脸,至于其他人,脸上或多或少也都流露出些许笑意。 当然,沈哲子知道这是因为他没有佩剑上殿的缘故,时下哪怕皇权再羸弱,但终究是大义所在,所谓殊礼还是太过扎眼,旁人毕生奋斗求而不得,沈哲子若真领受下来,那也实在是太招人恨。 哪怕就连皇太后这始作俑者,眼见沈哲子并没有因大功而忘形,心情也是更加喜悦,少有的在殿上指着沈哲子便笑道:“这少年才大不彰,功高不骄,笃而执礼,勇于王事,实在让我欣慰!” 以往皇太后临朝时,总是谨慎少言,方正严谨,少有情绪外漏、侃侃而谈,可是眼下却一反常态,可见心内对沈哲子厚爱之切。尤其那连加殊礼的态度,更让人心内诸多感慨,深知这位驸马是深得皇太后心意,地位更加难以撼动。 其实对于时局内各家而言,今次动荡影响最深远的还非叛乱本身,而是庾亮的身死。如今这个时局,可以说是千载未有之局面,且不说北地汹涌动荡,单单在这江东一隅,皇权虽然日趋暗弱,但却绝非可有可无。 尤其对诸多侨门旧姓而言,他们客居此乡,与皇权的亲疏便决定了他们各自在时局中的位置,言道是他们的生死线都不为过!假使没有皇权所赋予的礼法正当性,他们甚至不如吴中一介土豪来得从容。 以往庾亮以外戚之身把持朝局,可是随着庾亮不在,经过最初的惶恐之后,各家其实都从细微处看出了一点端倪,庾家与皇太后之间的联系已经有了一道裂痕。他们这些人家未必不能用别的手段,将这道裂痕完全扯开,分享乃至于取代早年庾亮在时局中的位置。早先行台诸多针对庾怿的攻讦,其实就是这方面的试探。 可是就在他们还诸多思忖或试探时,却眼见到沈哲子已经远远行在了他们前面,少年驸马,大功之身,归朝之后大加殊礼!若沈哲子只是寻常人家出身倒也罢了,即便再怎么煊赫也只是一时,若敢以此为恃,早晚会受到打压疏远,最终泯与众人。 可是偏偏这年轻人乃是出身江东豪首的沈家,而沈家又隐有吴中新一代领袖的姿态。两下结合,这年轻人前途如何已经眼望得见!待到有此明悟,不乏人已经想起当年肃祖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力主与吴中人家结亲,这一份远瞻,如今思来不免令人叹服。 皇太后却没有殿中众人那么复杂的心思,自从收复建康的战报传入京口之后,她的心情便始终处于一个比较亢奋的状态。这妇人虽然名为临朝称制,但其实始终处于一个被动的地位。无论是乱事的发生,还是事后的平叛,她只能干着急,苦苦等待一个结果。 对她而言,最幸运的便是事态向一个好的方向发展。平叛的大势,她并不深知,加上庾怿有选择性的呈送战报,在她的心目中,正是沈哲子浴血奋战、乃至于孤军犯险,可谓是劳苦功高! 所以,在皇太后看来,沈哲子简直就是先帝给她家准备的一个救星,不知将她与次子拯救出来,更几乎是凭借一己之力定鼎社稷!这样一个家世不凡、一表人才而又才堪辅国的贤婿,简直就是上天的恩赐! 随着皇太后对沈哲子盛赞话音刚落,殿中其他人也都或多或少言道几句。虽然皇太后对沈哲子礼遇之厚让人惊诧,但幸而这年轻人并没有得意忘形,在这样一个态势下,他们也没理由、没借口再去唱反调。哪怕如王彬之流,对沈哲子厌恶至极,也只能按捺住那一点心思,随大流的恭维几句。 沈哲子虽然站起身,但并未退入列,听到众人交口称赞,不免又连连拱手还礼以示谦逊。 听到群臣众口一词夸赞自家女婿,皇太后心情也是愉悦,想到先前仓皇东来、寝食不安的困境,她不禁长叹一声:“先帝托国以来,我都是战战兢兢。深宫妇人难悉国是,惟念诸公不以鄙薄而远,以忠义事君,以贤能安民。国运共享,不敢独专。驸马功事如何,宇内已是共闻。因其出于门户之内,妇人不敢私决,不知诸公是否有教?” 众人听到皇太后这话,神态也是微微一变,继而便各自思忖起来。他们虽然都已笃定沈哲子必将前程远大,但若说到眼下之功该如何奖赏,反而不好决断。 若是换了别人,这事倒也并不困难,能建如此大功者,可以想见势位已是极高,各方诸多利弊权衡,总能拿出一个让人满意的方案。可是针对于沈哲子,则就不免让人有些为难,首先他是外戚,其次深得皇太后的信重,第三年纪太小。 中朝以来,外戚的任用倒也有一定的规律,清品起家,沽名养望,待到资历足够时,或掌诏命,或司礼教,或镇州郡。但沈哲子功勋太大,如果职入清品的话,实在不好安排,那可能要直接拔为主官,才可匹配其时下所拥有的名望。若仅仅只是普通的郎官,只怕皇太后都不会罢休。 但如果任为清品主官,则不免又让其他清望人家有所不满。要知道这些清品职位,那都是各家培养子弟的私留地,若被人以武功而凌驾其上,等于是坏了中朝以来的规矩。 如果不考虑清职,则更加难安排。以常理而论,沈哲子假节建功,大郡小州都是绰绰有余,可问题是,他太年轻了!如果安排在台城,则不免又有品秩高低,职权轻重的区别,一时间,殿中诸多人居然想不到给沈哲子怎样的奖赏才好。 “如果臣没记错的话,驸马应该年未加冠,尚未定品吧?” 王彬行出队列,朗声说道:“驸马事功,的确卓著,然而乡品未定,实在难以量用。不如厚赏名爵,赠金归乡,秋赏之后再议其用。” 众人听到这话,不免侧目望向王彬。而察觉到众人的古怪眼神,王彬也是忍不住叹息一声,近来他处境实在堪忧,假使还有人可用,也不必自己跳出来招人恨。 沈哲子未入乡品,可以说是一个缺陷,事功封赏都是过期不候,若等到其定品之后再议任用,那便落入了各家熟悉的处境中,大把手段可以掣肘。沈家尽管势大,但在台城中终究乏力,而庾怿也是即将退出台城,到时候沈哲子的升迁已经没了太大的庇佑。 而厚赏名爵这建议,可谓又刺了庾怿一记,要知道如今沈哲子身无名爵那还是庾亮的手笔。旧事重提,既离间了两家的关系,也暗指庾亮任人不明,加重皇太后的不满。 “难以量用?光禄此言,我却不敢苟同。驸马今日之功事,岂是乡议高品能限?时势非常,自有应变,哪能拘于旧规,此亦非中正之失!” 庾怿当即便冷笑道,顺便将棒交到陆晔手中。陆晔乃是扬州大中正,王彬言道沈哲子虽有功却无品,等于是暗讽中正失职,以致贤漏于野。 0404 洒然以退 如今的行台,以资历而论,陆晔确是名列前茅。如今在殿上,他也和颍川荀邃等人一起站在了最前列。 早先众人都发言恭维沈哲子,此老却眼睑微垂不发一语。此时话柄被庾怿递到了嘴边,他才睁看眼来,扫视周遭一眼,视线才落在王彬身上:“中正识鉴举贤,虽是国朝仕用常例。历阳之叛,却是社稷惊变。定乱扶危,宇内激愤,士庶共举,并无赏用之限。” 听到这话,王彬脸色涨红,讪讪退入了队列中,不再言语。他倒不是一定要做恶人阻挠沈哲子得用,但问题是,谁都知道他前日在这小子手里吃了一次瘪,若是没有举动,反倒让人耻笑。不过陆晔这老家伙不留情面的把自己堵回来,倒让王彬有些意外,要知道在某段时间里,他甚至还将陆晔当做盟友呢! 听到陆晔开口,沈哲子也忍不住望过去。其实关于他未来的任用,沈哲子自己已经有想法,倒也不必太过介意眼前这些人的讨论,只是好奇这蔫坏的老家伙又在憋什么主意。 虽然彼此间在乡土的利益矛盾有些冲突,但其实他拿陆晔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毕竟人家做了几十年的吴人领袖,乡望深厚,如果太旗帜鲜明的搞针对,乡人们情感上也接受不了。 驳完王彬之后,陆晔转头望向沈哲子微微一笑,继而又对殿上皇太后说道:“驸马虽然未入乡品,但却大功确凿,屡破贼酋,时所共仰。其才具卓然,拔格而用,亦为情理应当。” 听到陆晔这么说,殿中不免响起窃窃私语声,殿上的皇太后眸子也是一亮,而庾怿也转头望向沈哲子,眼中露出询问之意,似是以为沈哲子私下与陆晔有什么沟通。但沈哲子只是微微摇头否认,不过心中却转念更快,思考陆晔为自己说话的原因所在。 “不过时下乱事虽定,但却仍未郊祭祀祖,时下论功,稍显仓促。” 话音顿了一顿,陆晔又说道。 他这么说,倒不是刻意为难,毕竟在程序上而言,只有告祭祖宗,这场乱事才算彻底完结。也只有到了那时候,才是真正论功行赏的时候,如今皇太后因为心中信重喜爱,便对沈哲子诸多殊礼有加,乃至于廷议功赏,其实是有些不合程序的。 毕竟就算不说如今在建康的陶侃、温峤,就连沈哲子的老子都还没有定赏。沈哲子却优先得到封赏,怎么看都有些不妥。 队列中的王彬听到这话后不免暗暗一叹,为自己没能找到这样一个好借口而惋惜。祭祀大事,冠冕堂皇,既能阻挠沈哲子的论功,又不露出刻意的针对,讲到手段,陆晔这老家伙实在是比自己要圆润得多。留出这一部分时间来,便能诸多联络,最终将沈哲子的封赏降格。 就在王彬自以为猜到了陆晔的用意,此老却继续说道:“不过先时皇太后陛下有言,驸马出于门户之内,本为帝家庭内琼枝,廷用可以暂延,家用却属应当。” 皇太后本来已是双眉暗蹙,可是听到陆晔这话,眉梢已是扬起。早先她还对陆晔略有怨念,可是此老今次对答却是深得她心。眼下她虽然还在征询众人意见,但其实关于沈哲子的赏用,早已经拟定诏书。 二等武康开国侯,食邑三千户,皇太后为沈哲子拟定这个封爵,也是存了一点私心。早在刚刚到达京口的时候,她便已经打算将沈哲子封为县公,只是被庾怿劝阻。如今这佳婿大功之身,在皇太后看来,眼下封公正是得宜。 但她也不得不考虑沈哲子的年龄问题,一来少年封公太过显眼,二来以沈哲子显露出来的才学,未来肯定还会再建功勋。 若骤然拔得太高,未来皇帝亲政时可能要封无可封。所以不如压一压,而且武康县侯乃是沈充早年爵位,如今沈哲子再得加封,等于是正式确定了他继任沈家家主的资格。 皇太后也听闻许多大族明争暗斗的龌龊事情,她自然要站在女儿和女婿这边!而且等到未来沈哲子继嗣之后,这个开国侯爵位也不会便宜了别人,顺势就落在自己外孙头上。 爵位还倒罢了,关于沈哲子的职用,其他的皇太后可以不管,唯有一项她心里已经认定下来,那就是琅琊王友,已经明确的写在了诏书上。陆晔所言廷用暂缓,家用得宜,恰好符合了她的心意! 从沈哲子这个角度,依稀可以看到皇太后半边脸庞,当陆晔发言完毕,沈哲子恰好捕捉到皇太后一点笑颜,原本横亘在心中的疑惑,顿时豁然开朗。 他心中略一转念,已经上前一步凝声道:“臣多谢皇太后陛下厚爱,多谢诸公抬举,然有一言鲠于胸中,乞能自陈!” 皇太后闻言后微微一愣,继而便笑语道:“驸马何言要表,直接道来即是。” 沈哲子跪在地上并不起身,只是朗声道:“臣本吴中布衣,蛰伏之际,未有清趣以养精神,未有德行以哺乡土,未有经济以养父母,未有贤名以达公卿,未有事功以报朝廷。先帝不以臣鄙薄,垂望于郊野,简拔于阶前。 重恩厚赏,骨肉以赠。厚爱之切,无过于此!中朝以降,恩重无双!臣夙夜以患,惟君恩浩荡,难偿万一!板荡之际,人主蒙尘,臣弹铗而泣,厉兵待诏。幸得皇太后陛下信用,驱使扫荡,破灭贼虏。 此亦陛下任用之明,诸公后勤之劳,将士奋死之用,叛贼必亡之途!臣所恃者,惟天佑晋祚,岂敢以人力而僭天意,亦绝不敢凭此而求幸进!先帝厚我,自当誓死沥血而报!臣乞皇太后陛下勿以常目以待,臣之所为,尽为本分,不敢居功,亦不敢邀封!” “维周,你……” 皇太后听到沈哲子慷慨激昂的陈词,脸色已是忍不住渐渐凝重起来,眸中甚至已经蓄满了泪水,心内更是涌出诸多自责。沈哲子这一番话,可谓情挚,言辞中流露出对先帝的那种敬重和感激,更是让人闻之而感怀。 为报重恩,不辞辛劳,不避凶险,区区百人之众便直趋京畿营救君王!事后却谨然辞功,不愿伤志!这是怎样的情怀? 殿中众人听到这话后,神色也都各不相同,甚至有几个人暗自搓了搓耳朵,怀疑自己听觉出现了问题。绝大多数人望向沈哲子,都流露出一股难以置信。诚然时下推脱封赏已成常态,但像沈哲子这么坚决,这么真挚的还真是少见。莫非此子真的淡薄名爵,不以仕进为己任? 错觉,一定是错觉! 这当中,最不相信沈哲子所言的便是王彬。他是深知这小子为了成为帝婿,究竟有多么无所不用其极,言其名禄之鬼都不为过,怎么可能会为了所谓的先帝之恩,便推脱如此大功之赏!一时间,他真有股冲动想跳出来揭开这小子的面具,可是先前已经被陆晔堵得难受,这会儿便不好跳出来免得再自取其辱。 随着沈哲子话音落下,殿中便是长久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右卫将军刘超才行出队列,望着沈哲子感慨道:“驸马之言,撼人心魄,若世人皆能有感君恩深厚,君王何忧!社稷何愁!小民何苦!” 不过,他话音又是一顿,叹息道:“不过,驸马此心虽然可嘉,然时风渐崩,清风杂尘,恐为时人所污啊!况且功用赏度,皆出礼制,也不可因人而废。” “多谢右卫有教,不过晚辈心安而已,不必时人知我。社稷有事,勃然而起;君王归安,洒然以退。所求者,不负平生,何敢望人尽知我。” 讲到这里,沈哲子已经再拜下去,恳求道:“早前劳于军务,无暇他故。如今乱事已定,乡情更炽,惟求皇太后陛下允臣归乡拜亲!家母手酿梅酒,思之愈甜,余者都觉无味。” “这、我……” 皇太后见沈哲子这么说,心情更是复杂,一时间反倒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为今天的事也算是运筹良久,但却没想到事情一开始就脱离了她的预计。 最终还是庾怿出面,揭开这个话题,转而商议其他。不过他心中也同样有狐疑,搞不清楚沈哲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沈哲子倒也安分,退到队列末尾,乖乖站在那里,一直等到朝议结束。 因为距离殿门最近,朝议结束之后,沈哲子也不待在那里等待旁人围观,只是匆匆离开。那副从容态度,反倒让人倍感侧目。 沈哲子归家之后不久,庾怿便匆匆赶来,如今行台众人皆知他们两家关系,倒也不必避嫌。况且他心里好奇如百爪挠心,若不弄清楚沈哲子的意图,真是寝食不安。 沈哲子之所以会有这么一个决定,也是考虑了良久。他所创建的事功实在太醒目,如果真要廷议他的任用,多方角力,结果未必是他想要的。而且大功盛名之下,又得皇太后诸多褒奖和超规格的殊礼,已经隐有过犹不及之势,一定程度上可能影响到他老爹那里。 所以,沈哲子是打算放慢一下步调,最起码等到老爹的封赏敲定之后,他再谋求自己的进步。不过真正促使他在殿上辞功的原因,主要还是他已经隐隐洞悉到皇太后的意图。所以,当庾怿赶过来询问的时候,沈哲子便笑问道:“小舅所议陪都之事,皇太后陛下态度如何?” “皇太后自是赞赏认同,京口若成陪都,可生诸多便利……不过,这又与维周辞赏有何关联?” 庾怿仍是不明所以道。 “假使皇太后属意琅琊王留守陪都呢?” 沈哲子叹息一声,禁不住感慨,人一旦招惹政治,便不能保持单纯。皇太后对他信重有加这是不虚,不过也正是为此,大概还想给他增加更多担子。对于皇太后来说,今次的出逃可谓一个记忆深刻的教训,假使能将琅琊王安排在外,那也吻合狡兔三窟的意思。 但是政治就是政治,只能允许存在一个中枢,琅琊王如此敏感的身份,怎么可能放出来自成局面!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庾怿脸色也是陡然一变,越想越觉得皇太后近来举止确有此类意图流露。可是如此大的事情,皇太后居然不与自己商议,可见心内对母家也是隔阂渐深。 “那么依维周你来看,此事应该怎么办?” “皇太后眼下应该只是潜谋,惟今之计,还是要尽快确定归期,最好在重阳之前。” 沈哲子心知皇太后即便是有什么计划,但终究还是欠缺了政治人物百折不挠的禀赋,自己今天辞功而不受赏,待到归都议功任事之后,自然有很多手段令其打消这个念头。 而且,今天辞功也不是单纯的回避琅琊王这个麻烦。刘超那话言到了重点,功用赏度皆出礼制,沈哲子如此大功,怎么可能说辞就辞。 除了冷却一下自己当红炸子鸡的状态,他也打算狠狠玩一玩台中那些人,类似殷浩那种屡征不应都太低端,他要来几次屡封不就!当然凭沈哲子眼下的名望,已经不必靠这些把戏去混名声。要玩他就要玩一次绝的,最好能彻底堵上这条刷声望的道路! 0405 情难取舍 秋日晨凉,醒来之后,谢奕仍觉精神恹恹,便不急着起身,躺在榻上吩咐侍女取来梅子汤以消宿醉,而后便望着窗外闲庭落叶怔怔出神。 这么一直枯坐到了晌午时分,一阵颇为杂乱的脚步声自门外响起,旋即便有几名年轻女子行入室内,为首那一个,便是谢奕的夫人阮氏,至于其他几个,也都是谢奕的侍妾。 察觉到家人行进房中,谢奕神色略显不自然,索性直接在榻上背过身去,不看众人。 眼见谢奕此态,几名女子脸色都变一变,他的夫人阮氏上前一步沉声道:“丈夫既已自立,外任国事,内维家纲。诗乐可养清趣,游饮可壮形骨。如今夫郎绝迹人前,竟日枯坐,不言情困,妾等亦不知该要如何邀幸,惟乞速去。” 说着,她便盈盈拜下去,而其身后几名侍妾也都纷纷随着大妇下拜。 谢奕听到这话,便不好再对家人面壁不看,他转过身来下床,神情仍是阴郁,垂首望着自家妻妾叹息道:“我心中之忧苦,你等妇人哪能尽知。何苦以情迫我,让我更添烦忧!” 自建康归来不过区区几天,事情却发生许多。前日行台已经达成决议,将京口拔为陪都,行文改称京府,并以右卫将军刘超为安东将军,接任晋陵太守,假节都督京府,并监大业关东晋陵、丹徒、武进等诸军事。 行台归都的时间也已经确定下来,就在九月朔日,以护军将军庾怿为行军都督,中军将军王舒为后军都督,共同护卫皇太后仪驾归都。 大事接连敲定,影响波及自然广泛,谢家虽然不是时局中一等得势人家,但也无可避免的受到了影响。 与谢奕有关的,也是让他眼下颇为颓丧的原因,便是他终究没能如愿过江,不能再与杜赫一同于江北建功。当然这还不是让谢奕最感无奈的地方,他倒也不是一定非要往江北建功,但身在时局中那种无力彷徨才让他颇感困扰。 跟随沈哲子于建康建功,谢奕等一众年轻人也确是大感振奋,回到京口之后颇有一种小觑同侪的气概,也很是受到了一番追捧。然而随着沈哲子还节辞赏归乡,他们这些人便彻底没有了方向。于是过江这原本基于一时热血的决定,便成了他们为数不多能够跳出时局泥沼的选择。 原本那些并肩为战、出生入死的战友,有的愿望得偿,都以裨将之衔跟随杜赫过江。也有一些如会稽孔混等家中颇有门路者,便脱去军职应征归入台城公府。 至于谢奕,他倒也不是没有归处,其实他们这些跟随沈哲子收复建康的人,每一个都收到了不止一份的征辟。但谢奕很清楚这些征辟动机大多不纯,无非是贪图他们各自的事功,希望能够在大赏之前延揽至麾下,以期能获得更多筹码而已。一旦他们的价值被剥夺干净,前途如何实在未卜。 近来谢奕心中不乏悲凉乃至于厌世,明明是他们浴血奋战、舍命搏杀换来的事功,反倒成了旁人分割争抢的肥肉!尤其让他感到不满的,是家人也将他当做了一个筹码。 因为家人坚决的反对,谢奕只能放弃过江。因为伯父的经营,他家在一众侨门中名望已经不浅,但是由于玄名太高,过分务虚,反而显得拙于事功,在时局中几乎没有一桩值得称道的事迹。所以谢奕今次的建功,对他家而言意义也是非凡。 他父亲谢裒虽然担任过大尚书,但那已经是多年前的事情。中书执政以来,因为彼此的理念不同,他父亲更是被闲置良久,几乎已经没有势位可言。今次乱事平定后,对各家而言都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许多位置可供争取。 在这样一个时刻,谢奕所创建的事功加上他家旧有的名望,如果运作得当,他父亲很有机会能够出掌大郡,他的堂兄也极有可能攫升。这对整个家而言,意义都是极大。 但当中有一个问题,他家在政治上是倾向琅琊王氏更多,而谢奕建功却是沈氏带挈。随着京府确立,庾、王之间的矛盾已经公开化,而沈家则是如今庾氏最有力的盟友。 所以,现在摆在谢奕面前的问题是,他家如果想整体上升一步,必然要走王家的路线,而谢奕不得不背弃他的立场,转入王氏门下。这让谢奕在情感上有些难以接受,他对沈哲子的佩服是发自肺腑,实在不忍背叛。 谢奕还在犹豫,但家里人并不给他机会,他父亲近几日频频都在与王葛人家聚会,而他的堂兄谢尚也时常邀请他去参加小辈们的集会,旨在将他拉拢回来。 虽然时下而言,各家族人为了自家前途利益而改换门庭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也是各家子弟应尽的义务。但是如今,驸马沈哲子不只事功卓著,清望也因辞功之举而高涨。谢奕如果背叛,第一名望上会受到沉重打击,第二未来随着驸马起用显重起来,他必然会因此遭受打击,甚至有可能前途波折晦暗! 心中的烦躁让谢奕愁眉不展,终日昏昏沉沉,为了避开那些侵扰甚至从家里搬出来自己单过。但避开了父兄,终究避不开妻妾。妻子的规劝并没有让他开朗,反而更加烦躁起来,不免更加追思前不久那峥嵘岁月。 那一段岁月,不止让谢奕感怀,也让诸多与他情境类似的同袍们都铭记心中。他们舍生忘死,蹈于忠义,心无杂念,骁勇无敌,原本只是各家不甚得志的子弟,却陡然跃至时局的中央,每一点奋斗,都能对时局造成深刻的影响!那种指点江山、匡扶社稷的感觉,比寒食散给人带来的精神享受还要让人入迷得多! 然而事实终究是事实,虽然时人皆知驸马前程必将远大,但这说到底只是一个前景而已。况且即便驸马未来真的能执掌时局,谢奕也不能确定自己就能一路跟随从而获得丰厚回报。就算他相信驸马,但也难以此说动家人为了一个虚妄前景,放弃眼下的事实。 听到谢奕有些暴躁的吼声,那些侍妾们都吓得垂首不敢出声,只有他的夫人面色尚算平静,摆摆手屏退了众人,待到房中只剩下夫妻两人,上前一步拉着谢奕的手说道:“阿翁使人来信,或将南往豫章,夫郎既已自立,自然不必同往。或将长别在即,于礼都应请安膝前。” “豫、豫章……” 谢奕听到这话,脸色先是一惊,继而又是一喜,而后却显露出浓浓的愁容。豫章乃是江州大郡,他家最得势时都不敢进望,如今居然有了一丝可能,那真是大喜之事。 但这也意味着,他必然要做出选择。虽然豫章大郡的归属不可能因他小小事功而决定,但他家肯定要摆出无可挑剔的态度,才有可能争取到。 “好吧,有劳阿荣准备几份礼货,稍后一同归家。” 谢奕沉默良久,才语调干涩的说道。事到如今,他已经没得选。 做出这个决定后,他心中更觉羞愧彷徨,披上一件单衣行出门去,望着庭院中的大树怔怔出神。 陪都草创,诸事待营,新任留守都督刘超又是方正严谨之人,力排众议,将京口周遭未用的土地山岭俱入官封,包括南郊在内,不许民众私营。出于各种原因,京口最大的两股势力,隐爵和商盟对此都是缄默忍让。 由此引发的动荡便是京口地价飙涨,类似谢奕这座宅院规模,价格在短短几日时间里便翻了数倍,已经达到让人咂舌的价位。 谢家本不以经营著称,早年虽得庾条提携将谢奕拉入隐爵,但谢奕早将名下资股转交族用。哪怕在地价飙升之前,这样的宅院他也是买不起的。如今之所以能住进来,还是因为驸马归乡之前,召集他们这群旧部各有馈赠,而谢奕所得的便是这所宅院。 一想到稍后归家之后,昔日之主官良友,或将尽成陌路,饶是他生性豁达,此时也不免潸然有泪。谢奕迈着沉重的步伐行入一个小房间中,这房间内中布置简陋,只在当中一个木架上摆着一副刀痕累累的甲具,下方则陈以血迹斑斑的弓枪。 这甲衣、武器便是谢奕跟随驸马收复京畿当日武装,刀痕尤新,人已非故。抚摸着这些器具,一时间心有感慨万千,更是不胜唏嘘。 不知在这房中坐了多久,谢奕身后忽然响起家人声音:“阿郎,娘子已经准备妥当,请问何时动身?” “这么快?” 谢奕听到这话,再看天色发现早已经过了正午,他站起身来活动一下有些酸涩的双腿,颇有意兴阑珊道:“既然已经准备好了,那就走吧。” 那家人躬身应是,继而望望房中那些兵甲,忍不住小声道:“阿郎,家中常置凶兵,总是……” “住口!谁敢轻动这房中器物,我便打断他的手脚!” 谢奕眉梢一挑,勃然色变道。家人闻言,忙不迭俯身请罪,不敢再多言。 出门后行至前庭,谢奕看到家人们已经备好牛车,刚待要举步上车,忽然大门外响起一个洪亮声音:“谢二郎!二郎你在不在家?” 那声音一边叫嚷着,继而便有数人冲进庭中,各持刀兵,神色悍勇嚣张,为首者乃是庾怿之子庾曼之。 冲进庭中来后双眼一扫,看到谢奕站在牛车前,庾曼之便摆手道:“二郎你要出门?若不是什么要紧事,速速披甲,有人欺侮咱们昭武兄弟!” 谢奕听到这话,眉梢已是一挑,登时便将诸多杂念抛之脑后,大踏步往后跑去:“等我一会儿,即刻就来!” “夫……” 谢夫人阮氏自牛车上探出头来,刚待要喊住谢奕,视线一转便见庾曼之一脸憨笑站在牛车旁,猝不及防已是吓了一跳。 “嫂子请放心!万数历阳贼众,我等与你家二郎都杀得他们片甲不留,区区小场面,不足为患!请嫂子备好羹汤酒食,事毕后还要来你家叨扰一趟!” 庾曼之叉腰站在那里,指甲抠着刀背,咧嘴大笑,十足一个老兵油子。 0406 袍泽情谊 长街上,一群戎装者疾驰而过,各佩弓刀,颇有几分杀气,所过之处,行人纷纷退避。 谢奕并未穿戴真正的甲胄,毕竟只是寻常斗殴而已,又非真正的战阵厮杀,只是披了一件轻便布甲,手上提着两根竹矛,还用布片遮住。可是其他人却没有这么保守,兜鍪锃亮,挎刀持枪,望去便不似善类。 这其中尤显夸张的便是庾曼之,早先去谢奕家时已是全副武装,行走这半途,肩上已经挎了两张劲弓,背后还有家人拖了几根数尺长的马枪!那模样让人发噱,但满脸的凶光却又让人笑不出。 这小子在原本的昭武军中年纪并不算大,与驸马同龄,刚入军时尚有几分青涩,亦不乏世家子弟的清雅。可是随着在军中日久,加上下都一战脑袋险些被人劈开,整个人似是找到了人生真谛,早已变得放荡不羁,诸多粗鄙姿态尤甚老兵。 一行人绕着京口最繁忙的前街行过一圈,中途陆续有人加入,当跨过城外篱墙时,人数已经达到百余众。这么多人除了原本昭武军诸多同袍之外,尚有许多家人好友。 待到人数终于凑齐,在郊外野地中稍作休整,庾曼之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这才大声言道因何召集众人:“我等故友高宜远,早先没于下都,家中尚有老母寡妻幼子,贫居京口……” 听到庾曼之讲述,谢奕等人才知今日事端缘由。庾曼之口中所言高宜远,名为高瞻,广陵高氏子弟,早先也入昭武军,与他们一起跟随驸马反攻京畿,但其人却没有他们这么幸运,下都冲营时战死。 广陵高氏并非名门显宗,只是因为加入隐爵早,所以在京口也算颇有产业。但是落在高瞻这一支,却因家中成丁稀少,并没有分润到族中好处。驸马离都时也曾对他家多加优抚,赠其家京口城内一座货栈,并派老兵司守经营,养活他家老小不成问题。 然而昨日老兵却投入庾曼之家中,言道高氏族人动手,将这一份产业侵吞过去。 “本来这是旁人家事,外人也不好置喙。但高宜远乃是我等同生共死的袍泽,忠烈捐国,驸马高义赠其老小生计,绝不能容许旁人侵夺!” 讲到这里,庾曼之已经抽出刀来挥舞着大吼道:“此一类事,难作讼案。既为同袍,便为同仇,诸位同往那高氏之园,为宜远妻小夺回家产!” 众人听到这里,也都是愤慨连连,大声叫嚷着跟随庾曼之往前行去。 谢奕行在队伍中,心情也是激昂,亦不乏羞愧,他性情本就粗疏豪迈,此一类事情向来不落人后,可是最近因为困于家事,不免有些离群。这会儿再与友人行在一起,脑海中已经忍不住浮现早先奔袭建康的画面,一时意有所感,忍不住高唱道:“君不见大江涌……” 有了这一个开头,余者也都放声高唱起来。一时间声震于野,传播到极远之处。 早年京口城池逼仄,且有诸多难民混居,并非善地。因而许多早期的居民都是分散于乡野,逐水而居,只派子弟家人于城中经营产业。广陵高氏便属此类,他家族居于京口东面白茅乡。众人离城之后又行小半个时辰,才到达了目的地。 “诸位贤兄稍候,让我来先冲一阵!” 望着高岗上一座土墙高高的庄园,庾曼之狞笑一声,搭配着一直从耳后蔓延到左颌的伤疤,不免更显狰狞。他拿下背上两张弓,递给身边人让他们为自己掠阵,自己倒拖着一根长矛,吼叫着往那门庭冲去! 这百余众叫嚣着行来,早已经惊动了庄内之人,门庭处有十多名庄人神色警惕的观望着他们,眼见庾曼之持矛冲来,已经有人大叫着跑回庄内示警,而在土墙上也有庄人探出头来,用土弓向外抛射。只是刚一露出头来,便有劲矢挟着疾风掼透土墙,那力道让人心悸不已! “我等相约而来,哪能让庾三那小子专美!” 谢奕一手持着一根竹矛,大笑一声随着庾曼之往前冲去,还不忘回头告诫众人一声:“若非必要,不要见血。他家终究也是宜远族亲,不好闹得太过难堪!” 众人闻言后都是应声,继而便纷纷举起兵刃,自然摆起冲锋阵势,往那庄园大门冲去! 京口民风颇多彪悍,这高氏能长居于此,自然也不是什么软弱善类。经历过最初的惶恐,庄园门庭内早有庄人摆起竹栅木架之类,各持棍棒守卫家园。 可是他们这一类防备,用以抵御寻常贼寇盗匪还倒罢了,却实在不是这群昭武军老卒的对手。 大凡精兵悍卒,只有经历过战火磨砺才能崭露锋芒,这些年轻人岁数或许不大,气力技法都还尚浅,但却出身各方齐喑时屡战屡胜的强军,更不乏以寡敌众的惊人战绩,气势可堪雄壮! 在年轻人们的吼叫声中,那些栅栏之类一冲而垮,庄人们更是四散奔逃。 “刀兵无眼,弃械不杀!” 不足一刻钟,那些庄人们便被驱赶至角落中抱头蹲在地上,不敢去望那些煞气十足的凶人。 而后,几个庄园内主家男丁也都被擒押上来,因为不清楚这些人的来历,神色都是苍白惊恐,战战兢兢。 “哈!” 庾曼之挥起大刀,接连斩落,庄园里鸡、鹅之类家禽遭了殃,血洒庭中一命呜呼。他转过身来吹开肩膀上掉落的羽毛,抖着刀刃上的血渍厉吼道:“哪个是此庄主人?” —————— 半晌后,一众人离开了庄园,只是较之来时的气势如虹,神态之间已有几分灰败之色。尤其庾曼之,脸色更是阴郁到了极点。 原因也很简单,事情没有解决。 时下而言,大家族里家务事最难处理,因利生怨乃至反目成仇之事数不胜数。 而且许多事情根本不能拿出来讲,高氏宗族侵夺族人产业证据确凿,但若拿到官面上来讲,即便家产能够夺回,那高瞻的遗孀幼子也等于跟宗族彻底割裂。别家即便出面调解,事情未必能够解决,反会因为干涉旁人家事而遭到记恨。 庾曼之他们纠结众人用强逼迫看似荒诞,但不失为一个快刀斩乱麻的有效手段。但事情最终还是没能解决,却是因为中间又牵扯出别的波折来。高家虽然夺产,但产契却已经不在他家手中,而是落到了庐江何氏手里。 原来这高家也如京口别家一样,希望能够攀上门路,凭着自家在京口的人脉积累,帮助庐江何氏在京口置产。但是随着南郊被东扬军占据,而刘超担任留守都督后态度手段又是强横,前约已经作废。 可是庐江何氏在南郊已经投入良多,如此一来高家不只没有结到强援,反而被何氏记恨上了,不只隐爵中的资股被何家勒索去,就连许多产业也作为赔礼送入其家门,驸马赠送高瞻遗孀的产业就这么落入何氏手中。 中间有了这一层曲折,事情就变得难办起来。何氏虽然不是什么旧誉隆厚人家,但若是轮起来,却是太保母族亲眷。而且,何氏如今的头面人物何充,还是庾曼之的姑婿! 豪气干云闹了半天,结果居然始作俑者还是自家亲戚,庾曼之恶劣心情可想而知! “此事、实在是……那高氏自愿将产业馈赠何家,何家也未必知晓当中曲折。” “是啊,罪事主要还是要算在那高氏主家头上,若非他们恃宗亲而逼迫,也不会落到这幅局面!况且那高家已经应允年月都有供给补偿,不会再苛待宜远家人……” 众人一路回城,一路谈论着,只是语调之间终究有几分意懒气虚,少了早先那种气势如虹。 人活在世,终究要现实一些,诚然高瞻与他们一起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相处种种至今思来仍是心潮澎湃。但是何家不同于高家,如果他们还要穷追不舍,未必能够争到一个满意结果。即便不为自己考虑,高瞻的遗孀也未必愿意因此而彻底得罪何氏。 近来都困于家事,谢奕心情已是灰懒,好不容易因今次之事稍有振奋,却没想到转头又是这个局面。这不免让他心情更加恶劣,冷笑道:“那高氏有悖亲伦,补偿供养都是理所应当!城中货栈却是驸马所赠,宜远用命给妻小换来的生机,怎么能说算就算了!” 听到这话,众人都是默然,不乏人视线扫向垂首不语的庾曼之。继而便又有人开口道:“无奕你不要冲动,我等俱是宜远良友,怎么会袖手旁观。此事中间太多曲折,即便强争,未必能有结果。况且归都大赏在即,若在这个时节闹起来,我等即便不考虑自己,或许影响到宜远哀荣才是大不幸……” “是啊,不如就此作罢。既然故产已经难讨要回来,我等也算是各有家资,集资为宜远家人再添一份产业,也算不负袍泽。” “我等有赠,那是我等与宜远情谊。此一处故产,却是驸马厚赠!” 大概是人困顿到一个极致的爆发,谢奕这会儿却不愿再妥协,顿足怒吼道:“若非驸马统御,我等何时才能功成名就?送至门内的馈赠都能被剥夺,还怎么能奢望论功而赏!惟有壮烈,可竟全功!若凡事先思苟且,昔日之功,不过笑谈!若怀此念,来日尚有何面目以见驸马!” 讲到这里,谢奕已经指着庾曼之声色俱厉道:“庾三,你到底还争不争下去!” 庾曼之听到这话,双眉顿时一扬,跳脚大骂道:“谢二你就是个老兵之才!就算要争,也要讲究一个谋略!何家颇多在台的职任,难道我们还要这样打杀上门?” “那你又有什么谋略?”谢奕闻言后老脸一红,讪讪道。 庾曼之听到这话,顿时也是语竭,他这脑瓜没受伤前已经难称灵光,这会儿又能想到什么谋略。但既然已经讥讽了谢奕,怎么可能在自曝其短,只能强撑着,如果真的没有什么好主意,那也只能再打上门了! 0407 王郎魂飞 随着回迁的日期越来越近,许多逃难人家都陆续返回原籍,包括众多台臣人家。一时间,京口城郊送别之会也是蔚然成风。 一大清早,一群年轻人们在城外一座凉亭中聚起来。 等到人员都到齐了,庾曼之摆摆手示意家人们四散警戒,这才略显神秘的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小心翼翼的摊在凉亭中的石桌上,示意众人围上来:“昨日归家后我一夜未眠,可谓是冥思苦想,总算让我想到几个计策。趁着眼下还有时间,说出来大家参详一下究竟该选哪个方案。” 众人听到这话,不免对庾曼之刮目相看,以往在他们看来,这小子顶个脑壳大半还是为了显个子,没想到居然还真能想到法子,居然还是好几个! 其实他们各自归家后,也都有所思量。这件事之所以难办,第一是高家内部纠纷,若是高家怯于何家之势不敢直言,根本说不清楚那货栈到底应该归属谁。 第二是归都封赏在即,若因此事得罪何家,令得其家在高瞻的论功追赠事宜上施加阻挠,他们反倒是做了坏事。虽然他们各自之家也都有人脉关系,但与高瞻的情谊那却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也很难有理由说服父辈帮忙说话。 “先说第一个计策,何家人定下的是今日归都,稍后各家会在上翠坪给他家人送行。我等可以趁机过去,何家大郎何放与我也见过几面,届时我把他引出来,咱们一拥而上把人掳走,稍后让人送信给他家,想要孩儿活命,乖乖送回产契!” 庾曼之手按着一份简陋的京府西郊上翠坪周遭地形图,单单这一份图便花了他大半时间,上面不只标注了上翠坪的位置,还有周遭的路径,以及可以逃遁的方向和藏匿的位置。甚至何时发动的时间,都异常精确的标注下来。 众人听到这话,不免瞪大了眼:“这种计策,用得着一夜未眠的冥思苦想?” 察觉到众人怪异目光,庾曼之讪讪一笑,有些可惜的将草图收起来,他可是对这个计划寄望很高,不过看来大家似乎都不怎么认可。 不过好在他还有备案,仍然是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若事情这么简单,哪用得到我等倾巢而动。接下来听我另一计,咱们不在附近下手,绕行前往前方去布置。 只说大业关前有盗贼横行,咱们伪作守军,护送他家人过关,过关之后再勒索财货,言明要那一份产契。这法子不够光明,但是安全,不伤和气。况且我五父如今就在大业关,即便是认出我们,也不会戳破。” 再听到这个计策,众人对庾曼之已经是彻底失望,这小子到现在还没有意识到问题关键所在。其中一人叹息道:“长民,眼下最困难的事,不是索要产契。而是索要产契的同时,还不让何家生怨去为难宜远家人!” 庾曼之听到这话后,眼皮一翻道:“这不是废话吗!落袋的财货再讨要出来,怎么可能不怨?若是不怨,咱们还费心帮宜远家人讨要产契做什么?他家就算事后为难,咱们又不是死人,怎么能坐视宜远家人再受屈!” 众人闻言后不免一叹,不是这小子头脑简单,而是根本境界不一样啊。人家乃是执政门户,即便有所势弱,也非寒家能比,自然不会将私下里一些为难放在眼里。但此一类的小手段,却能让寻常人家走投无路!他们即便能护庇一时,却难护庇一世啊! “罢了,还是见机行事吧。若是驸马仍在,此等小事不过顺手解决。” 庾曼之在那里一手托腮,仍在思忖为何他的计策不行。不过他本来便不曾接触过此类事情,即便是家业艰难时上阵厮杀争功,跟着沈哲子一路赢下来,也不必面对什么勾心斗角,心思仍是单纯。 他们尚在这里枯坐,何家人已经行上了上翠坪开始布置起来。时下送别可不是拱手再见那么简单,清晨出城,傍晚上路已经算是难得省时。遇上太过情厚人家,接连宴饮几日都是寻常事情。 过不多久,又见一大群人车驾并行,缓缓行过。 “咦,何家何时变得如此势大?竟有这么多人送行?”有人眼望见这车队规模,不免诧异道。 “那些人家哪是给何家送行,你不见队中车上坐着深公?大概深公也要今日归都,这些人都是来送深公的吧。” 另有一个指着队伍当中一驾牛车上端坐的和尚说道,那和尚正是时下清望极高的高僧竺法深。 年轻人们观望车队的同时,车队一些随行人员也发现了凉亭中这些年轻人,当即便有一些人行过来,笑吟吟打着招呼。 时下南北各家关系千丝万缕,且不说庾家本来就是何充妻族,还有谢奕的堂兄谢尚并兄弟谢据也都在送行队伍中。 寒暄一番后,庾曼之他们也顺势加入了队伍中,一起行上了上翠坪。这是一片青草茂密的高岗,早有何家人来此清理拔除许多带刺荆棘,如今这一片草地青葱柔软,旁边则是奔腾溪流,风景很是秀美。 何家归都之人带队的是何充之弟何准,但整支队伍的核心则是高僧竺法深,许多送行人家也都围绕着竺法深。但何准本人便礼佛甚恭,对此倒也不以为意,亲自搀扶着竺法深行上搭建起的竹台,然后与众人一起大开法会。 至于年轻人们,则围绕着竹台席地而坐,深公佛理精湛,每发清言都让人深思,只是寻常却难得见,今日有幸,岂肯错过。当然能够登上竹台的年轻人也有,诸如王家早已知名的王彪之、清雅无俦的谢尚,还有年纪虽然不大、清谈已入一等的刘惔之流。 类似庾曼之这种,家世虽然显赫,但旁人说话有一半搭不上嘴的,终究还是只能乖乖坐在了竹台下。不过庾曼之对此也不在意,台上那些话题他压根不感兴趣,坐在那里两眼却是四望,间不时阴恻恻望几眼不远处何家那几个子弟,似乎对于自己苦思竟夜的妙计仍然不死心。 正当庾曼之左顾右盼之际,手臂却被人拉一把,他转头望向身边的谢奕不解道:“你拉我做什么?” 谢奕脸色有些阴郁,下巴往台上扬了扬。庾曼之侧耳听一听,才听到原来台上正在品评一些时事,眼下正言到近来所议颇多的驸马辞赏归乡之事,言辞多不公允。不独谢奕色变,他们一众昭武军出身者脸上都已流露出不忿之色。 时下所谓臧否蔚然成风,倒也不能说是背地说人坏话。而要品评时事,便绕不过时下喧嚣一时的早先驸马都尉沈哲子在行台的辞功奏对。 话题已经不知起于何时,但是随着竺法深一句“驸马固自超然,胸藏荆棘石许”,基调定下之后,各人发言情感色彩便浓烈起来,颇多贬意。 “深公亦德高之士,缘何出口伤人?我等长居驸马座下为其驱使,不觉有荆棘伤人。反倒聆听深公雅言,却是倍感刺耳!” 听到竺法深如此中伤驸马,台下已经有人不悦,当即便出口反驳。 此言传至台上,登时便引来众人眼望,待见不过是一个分外眼生的年轻人,当即便忍不住有人冷笑一声,神态间已是不屑。而竺法深亦是将眼一瞟,并不理会那年轻人诘问,转而与台上其他人交谈起来。 咔嚓! 一声脆响将众人注意力吸引过去,庾曼之今日本就打算用强,虽然没有披甲,但怎么能不备兵刃。他一刀斩断了竹节,待到众人视线都转过来,才收起刀来笑吟吟道:“早先之惑,还请深公解答!” “庾长民,你要做什么?诸位高贤毕集于此,安得如此放肆!” 看到庾曼之亮出兵刃来,众人已是纷纷色变,那被庾曼之选做绑架目标的何放已经率领家人冲上来,大声急吼道。 谢奕等人见状,也都纷纷起身,将庾曼之保护起来,与何氏家人形成对峙。 台上王彪之指着庾曼之呵斥道:“庾长民,你家也是清逸门第,诸公于此雅论风物,即便你有不同论调,都可坐而共论。一言不合即刀兵相向,狂妄老兵姿态。沈维周恃功凌人,言辞谦恭,心迹却是昭然!若非如此,眼下不过浅议,你等悍卒为何要在这里以狂躁之态而坏风流?如此做派,与历阳何异!” “住口!” 此言一出,不独庾曼之,场中所有人脸色都是蓦地一变。 而王彪之眼见众人都是侧目望来,心中也是一凛,这才意识到自己只图一时嘴快,却是大大的失言,忙不迭开口道:“我、我不是……” “狗贼收声!” 一道人影陡然自竹台下蹿上来,大吼道:“驸马忠烈无匹,我等晓夜血战,岂是狂徒能信口污蔑!今日若不惩戒,义血如何能安!” 庾曼之并谢奕等人也都纷纷跃上竹台,眼见他们一副气势汹汹模样,场中众人也都纷纷色变,何氏家人们不敢怠慢,纷纷往前冲去想要阻止这些人。不过竹台周围也不乏围观者往四方散去,进退之间纠缠一起,已是混乱到了极点。 “无奕,快退下,不要冲动!” 向来气度洒脱悠然的谢尚这会儿也隐隐有些色变,上前想要拉开谢奕,然而却被谢奕推到了一边:“大兄少言,我知自己在做什么!倒要请教王氏郎君,我等因何要与历阳叛逆混为一谈!” 庾曼之等人气势汹汹逼近过去,台上众人眼见到他手中刀芒闪烁,也都隐有退避之势。 “深公救我!” 眼见这一众凶人逼近过来,王彪之也有些慌了,如此态势失言反倒成了其次,只怕一顿皮肉之苦是免不了。 “少年郎……啊呀!” 竺法深上前刚要开口劝阻,不知何处飞来一脚,登时跌倒在地滚到了一边。 王彪之见状,脸颊蓦地一抖,两腿已是隐隐颤抖,连连向后退去,却不料退至竹台边缘一脚踩空骤然后仰跌落下去! “哈,虎犊原来只识坐谈,立起来便口不能言!” 竹台将近半长高,跌下去肯定会摔不轻。迫其出此大丑已是满意,庾曼之也不好迫之太甚,转而丢下刀去,上前搀起竺法深。这僧人名望太高,虽然不知刚才那黑脚是何人踹出去,但总不好众目睽睽下过分折辱。 然而这时候,台下却突然响起一个凄厉吼声:“血!血……” 谢奕等人心中一凛,探头去看,只见王彪之仰躺在草地上,四肢张开,两眼已是涣散,后脑处露出半截方石,血水已经泅湿一片草地! 眼见这一幕,谢奕等人已是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纷纷退至竹台中央,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诸多念头,他骤然往前扑去抓起庾曼之丢弃的环首刀塞至竺法深怀中:“深公请看,此刀可是半点血渍都无!” 一边说着,他已经望向堂兄谢尚,神色中不乏求问。谢尚眸子一转,前冲至竹台边沿,顿足喝道:“全都退开,不要再踩踏王郎!” 一边说着他一边皱眉望向已经慌得面色有些发白的何准:“尊府家人实在疏忽,竹台如此之高,居然不清尽碎石!” “是啊,是啊……稍后我自责罚家人,快看王郎伤势如何!” 0408 财大器粗 风声飒飒,秋意正浓。 禾田田垄上不乏短褐农夫来回游走,头顶着竹笠,肩上扛着长长的竹竿,竹竿一端是钩索。一旦发现稻田中与禾苗争抢养分的稗草,那竹竿在手中一滑便探出去,轻轻一勾,稗草便被勾出,甩在了水沟旁。 这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不只要考校眼力,对腕力、巧劲之类都要求极高。大凡熟能生巧者,一根竹竿在手中灵活转动,仿佛手臂的延伸,既清理了杂草,又不伤禾苗,那从容不迫的姿态,隐隐都有几分大宗师气概。 哪一个农庄里若有这样一位除草的高手,那都是如获珍宝,需要认真恭敬的对待。 稻田旁的水沟附近,往往都有披着麻衫的小童在那里嬉笑着扑蝶捉虫,偶尔有老成些的孩子便挎着竹篮在草窠里翻找,采集一些浆果草药之类。 这一类的农货,每一个农庄里都是长期收购,若是运气好摸到了一大团的聚生点,能够换来的工分甚至还要超过父母一天劳作所得。每每这时候,孩子们都是恃功而骄,吵闹着要让父母加餐吃肉。 当然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们还要小心照看泥塘里的水牛。那些水牛都是庄子所有,假使掉了膘害了症,影响到年终庄子的收成,庄里每一户人家岁奖都会少上几分。若真发生这类事情,父母长辈们才不会对孩子客气,几顿竹板挨下来,半个月里屁股都疼得不敢坐。 晌午时分,工坊里弄桑养蚕的妇人们得了闲,动作麻利的做好了热饭菜羹,盛在硕大的竹木桶里,不逊男子的健壮臂膀将木桶一一搬上竹筏舢板之类,之后便摇着撸出了庄子,将饭羹送往庄子所属的各个地方。 到了这个时候,整个忙碌白天里,男女老小一家人才得小聚,各自席地而坐,捧着汤羹一边进食,一边笑谈琐事,盘算着一年到头能得工分几许,年底又能盈余多少,是积攒下来几年后更换更宽敞的砖瓦屋舍,还是准备儿女的工读嫁娶。 中餐小聚之后,男丁们再回田地劳作,孩童们自去玩耍牧牛,妇人们摇着撸返回庄子,而后便依照各自的长处能力,或是缫丝纺织,或是烹制鱼鲊,或是往果园采摘熟透的瓜果,或是饲养照料庄里的禽畜,或是去准备越冬的饲料干草。 一整天忙碌下来,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到了日暮时,庄里的大竹堂内外都站满了人,等待着竹堂里那些书吏们核算他们劳作一整天的工分所得。 每当这个时候,也是每个农庄最热闹的时刻。有的人家所得工分超出预期,全家人都哈哈大笑,顺便嘲笑几句邻居太过懒惰,不知道长进。 有的人家怀疑工分核算错误,便在大竹堂大吵大闹,让书吏再核算几遍,无论结果是对是错,往往都要丢下一句:“明日就把儿郎送去术堂里,学成了技艺老子也做管事阿爷!” 大树下的木桶里盛着满满的梅子汤或是竹叶茶,供人饮用消暑,当然也有各类吃食,但晚间这一顿加餐都是要扣工分的,大多数人家都舍不得这么浪费,灌上满腹的凉茶就捱过去。 如果实在是捱不住,便用白日里劳作间隙抓捕采集的山雉、鱼虾、野菜之类熬上一锅羹,足够合家人果腹。有孩子实在嘴刁吵闹不已,那也只能拿出年节里农庄发放的干果糕点之类安抚一下,还要威胁孩子明日多多劳作,赚回这一点本不必要的奢侈浪费。 农庄里虽然各家都有蜡票油票的份额,但其实入夜后是少有人家亮起烛火。能够亮起灯火来的,除了那些管事家里,便是家里有子弟在术堂进学,需要亮光照耀读书。 当然这一类的人家,往往都是农庄里第一等的富户。因而如今的武康乃至于整个吴兴都流传起一句民谚,用以讽刺那些表里光鲜、好说大话之人:“夜里都不能睁眼看物,你也配说姓沈!” 劳作了一天,孩童被按着脖子冲掉了满身泥浆,而后便被丢在床上,很快就酣然入睡,只是睡梦里都不老实,踢着腿梦呓叫嚷父母再带他们去龙溪百戏园里玩耍一遭。 听着这些梦话,夫妻纵有一些清趣,也是哼哧哼哧了事,继而低声絮叨几句闲话,很快便就响起平稳的鼾声。 这一类的庄子,大一些的在百顷之间,小一些的也有二三十顷,庄人多者千余,少在几百之间。单单武康一地,此类庄子便已经有两百多个,其中真正完全属于沈家的,不过只有二十个左右,但是几乎所有的庄子,都是围绕着沈家,或是依附于商盟。 沈哲子归家的时候已经是八月末,继而便是宾客盈门,一直喧闹到了九月初,吴中大凡有名有姓人家,已经见了个遍。接下来虽然每天登门拜访的也是络绎不绝,但好在不像最初几日那么集中,也能抽身出来做一些自己的事。 过去几年一直都住在建康,几乎没有回过乡,如今大半家业其实都是沈哲子的三叔沈宏在打理。虽然时时都有通传情况,但总不如自己亲眼看到感受深刻。 所以一得了闲暇,沈哲子便与三叔他们一起,围绕着龙溪将整个武康都察看了一遍。 合作社的发展情况比沈哲子预料中还要好,许多第一批改制的庄子,产能几乎是成倍的爆发出来。 像是他家祖业经营的龙溪老庄,人丁三千余,这数字看似不大,但却是在大量人丁都抽调到会稽之后又发展起来的规模。 这里也可以说是合作社农庄一个最典型的模式,主要的耕地在百顷之间,各类工坊已经有二十多个,每年产出的主要粮食产品,除了满足自耗,还有大量盈余。至于工坊的副产品,则完全是纯粹的利润。 单单这一个庄子,每年产出的利润都在五千万钱以上。之所以会有这么庞大的收入,是因为龙溪庄产出的许多产品,已经代表了时下最顶尖的工艺。类似青瓷、雪缎、饴糖之类的产品,更是已经形成了市场和技术的双重垄断。 不独商盟的订单如雪片飘来,就连远至荆江的客商都常年住在武康,只希望能在商盟指头缝里漏出一点来。 不过其他庄子收入就没有龙溪庄这么高,有的甚至略有亏损。归根到底,太过高精的奢侈品只是确保收入的一个手段,并不是沈哲子经营的重点。大部分庄子还是以耕种为主,毕竟粮食才是维持社会稳定,刺激人口增长的核心。 如今农业合作社这种模式,已经以武康为中心,快速在整个吴兴风靡开来。一方面是因为郡府虞潭大力的支持,另一方面自然是因为这种模式较之庄园式的封闭经营更有优势,能够快速裂变。 以往的庄园过于保守,荫户的人身和财产都不归属于自己,与外界的沟通很少,这就造成了产能低下,并且资本的积累非常原始缓慢,扣除成本之后,真正的收获其实并不多。 而合作社带来的是面向市场,精确分工,产业化、大规模的生产方式。换言之,大户们只要提供农具、耕牛、田种等等生产资料,就能获得不菲的收益,前提是放弃一部分对农户的人身控制。 诚然人口对时下大族而言是极为重要的财产,但从另一面看,其实也是负担。当年沈哲子穿越之初,那巨大的粮食缺口几乎险些让他家崩溃,这是荫蔽大量人口必然要付出的代价。 当然,除了农业合作社这种组织形式本身的优势之外,之所以能够快速扩张,还有一个相当重要的原因就是商盟这个销售渠道。商盟的存在,能够让产出最快速、最便捷的得到变现,当跨地域的市场交易成为常态,那么以往的囤积就变得没有意义,以往过于缓慢的经营也就变得落伍。 过往这段时间,沈哲子在乡中接待许多来访的乡人,讨论时事之余,感受最大的就是吴中那种浓厚的、沿袭自东吴的封建世风正在破冰。人们讨论家业的经营,特别是年轻人,不再是以人口和土地为标准,而是以掌握的货品和准确的利润为标准。 当然,这一系列的变化,首要的前提就是保证区域安全,保证生产和交易能够正常进行。像是以往,江东每有战事,必然是义军蜂拥而起,生产遭到严重破坏,交易更是无从进行。 可是随着东扬军的成立,区域安全得到了保证,虽然吴兴仍不免人心动荡,但是正常的生产并没有耽误。随着各地今年都是普遍歉收,粮食将会成为后半年乃至于未来两年之内极为重要的政治筹码,吴兴夏粮已经入库,已经可以称得上是时局中定海神针一般的存在! 所以眼下,对于以沈家为首的吴中士人而言,简直就是国朝未有之优越局面!要兵有兵,要钱有钱,要粮有粮,简单一句话可以概括,那就是财大器粗! 0409 潜逃 沈家的术堂,可以说是沈哲子教育产业失败的产物。 早年他颇有雄心壮志,遴选出来家中一批少年想要教育成为自己需要的人才。但是随着他转居建康,这些少年们的教育也无以为继,除了其中少数几个天赋不错的如马明、陈甲之类已经具体任事,剩下的已经有所荒废。 对于如何安置这些少年,沈哲子也有些苦恼。虽然他们还没有达到熟读经义的程度,但识字率还是不错的,这在时下而言,已经算是稀缺人才。若任他们荒废下去,未免有些可惜。索性传信回家里,让三叔沈宏建一个类似术堂的所在安置他们。 所谓术堂,那就是不授经纬,只学庶术,简而言之,就是一个职业培训学校。沈哲子很明白他并不是什么技术性人才,许多技法工序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所以很早开始就比较注重各类技术的理论记载,研究技术的同时,保持着同步的记载。 如今将这些记载整理出来,便是现成的教材,配合着各个工坊的实践,很快就能培养一批批的工匠人才。 而且,乡人们对这种教育方式热情极高。在他们朴素的价值观中,耕织只是糊口,经义太过虚妄,这些庶务的技术才是兴家的根本。一时间应者云集,大量人家都将子弟送来。如今,术堂所培养的许多人才,已经加入到各个工坊或是农庄的经营中。 早年用来培养歌舞伶人的前溪庄,如今已经改作了术堂,规模已经不小,甚至形成了阶梯型的培训体系。术堂的培训周期短,见效快,如果不考虑前期的识字扫盲,几乎两个三个月就能培训出一批合格的工匠。 对于术堂沈哲子虽然没有具体的经营,但识字这一点却是强硬的规定,甚至要求这些学员们必须要掌握简单的应用文写作,才准许他们入工。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快速积累起来第一手的实践操作经验,继而构建一个庞大的理论体系,并且将识字这一件事,与乡民的生产生活紧密的联系起来。 如此一来,不独许多贫寒乡人将子弟送来,许多没有什么政治资本的寒门,或是无望继承家业的世家庶子,都投身至术堂中来,学习技艺或是单纯的攀附沈家。 沈哲子今次归乡,除了看一看家乡的发展态势之外,也是想召集一批人才送往豫州。吴中乡土的发展已经上了轨道,未来豫州将是经营的重点,而且也是北伐真正的立足点。无论是行政性的,还是技术性的人才,都是急需。 在外间游历了十多天,等到重阳过后,家人传信老爹将要归乡,沈哲子才又返回了家里。 经历过早年一次的分宗,如今的沈家东宗非但没有衰弱,人丁反而更加兴旺起来。这是因为大量旁支的优秀人才都被吸纳过来,加上随着东宗越发煊赫,以往那些分宗的族人也都不断央求,请求再归宗谱。 早年的那场分宗,是为了确保能够宗族上下一心,减少内耗,只能将一些心怀叵测的族人们清扫出去。但是如今沈家已经隐隐然成吴中领袖,受到的关注也多了起来,对于一些确有改过行迹的分宗族人,也都网开一面重新接纳回来,只是族规不免要严苛一些,事权不会赋予。 这一次远游回来,又是大量族人迎出门来。如今的沈哲子,早非以往那个稚子,且不说其本身的势位,单单在战场上厮杀出的名头,便已经让人心生凛然。 对于族人们的过分热情,沈哲子也是笑纳领受。宗族大有大的好处,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筛选,他已经确定待到归都时,再带上几个确有能力的堂兄弟,大可以丢出去历练一番。 应付过一众族人,沈哲子才行进后宅去拜见母亲魏氏。 大概是这些年日子过得比较舒心,夫人魏氏除了更显富态一些,倒也没有太大变化,望着行进来的儿子,喜悦之余神色间不乏埋怨,让沈哲子坐到她近前来,凝望良久叹息道:“你们父子都是一般,常年居于外乡,留妇人孤独在家。好不容易归乡一次,转头又在乡中游荡!” 严格说来,沈哲子跟他这位母亲比较生疏,也不如跟老爹在一起那样诸多话题探讨、转眼就有阴谋滋生的默契。当然这种疏离,也跟时下大家族里气氛差不多。 听到母亲的唠叨,他便笑语道:“儿子不能常侍膝前,孝道确是有欠。这一次归家便不再出门,陪着母亲闲话解闷。” 沈哲子话音刚落,旁边就有一位姨娘笑语道:“郡中师君都言夫人是怀抱数斗福禄落生人间,夫主英迈伟岸,阿郎俊逸无双,乃是咱们吴中没人可及的无忧乡君。” 魏氏听到这话,已是笑逐颜开,指着那妇人说道:“你呀,也不必羡慕,眼下怀抱中物,就是你未来衣食所依。小心教养成人,就是与家有功。” “多谢夫人教诲,妾一定铭记不忘。” 本来只是寒暄笑谈,那位姨娘觉郑重对魏氏施礼,神态间满是恭敬,不敢有一丝怠慢。接着她又望向沈哲子,脸上笑容更是殷切:“还要仰仗阿郎爱护仆弟。” 沈哲子笑着点点头,他不在家这几年,家里也是屡有添丁,除了他一个嫡亲的妹妹,还有两个庶弟接连降生。两个姨娘生了孩子,却不敢有半点争宠之念,单单沈哲子归家几日所见,每天都是争相在母亲面前殷勤侍奉,姿态甚至放得比寻常侍女还要低。 如此热切的逢迎,也颇让沈哲子感慨,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一份份笑颜背后,何尝不是对自己儿子深深的爱。不过几个孩子都还在襁褓之中,就算沈哲子想要提携爱护,那也是多年以后的事情。 魏氏不满儿子长久都见不到面,但等到真正相聚,其实也没有什么话题可聊。强留沈哲子在身边小半个时辰,终究还是摆摆手让他走了,只是叮嘱稍后一定要带公主回内院来吃晚饭。 在家里又住了几天,老爹还没有回家,却有一群意料之外的访客登门。 “人言吴中富足,果然是名不虚传啊!此乡山水秀美,沃土流膏,民风也是厚朴,饮食风味十足,实在让人乐不忍去!” 在沈家百戏园那观景竹楼上,庾曼之手托着满满一瓷盘鱼鲊,一边吃着一边绕楼观望,间或返回席中轻啜一口美酒,神态无比陶醉,口中也是啧啧称赞。余者如谢奕等人也大都此态,很是醉心于龙溪的田园山水。 对于这群旧日部下远来拜访,沈哲子也是颇感喜悦,临窗而立笑语道:“此乡虽然稍欠都中繁华,但远离喧嚣的悠远意趣却是余者难及。如今两都颇多纷扰,诸位愿意趋静避闹,不妨客居一段时间。稍后让我家五郎带你们往乡中各处游览一番,尽一尽地主之谊。” 众人听到这话,都是笑语应下,当中有几人更是忍不住笑语道:“驸马愿尽地主之谊,我等自然不会客气。不过相较于这山水之美,我等最好奇还是吴娃秀媚。早听说驸马家中前溪伎乃是吴中色艺翘楚,不知今次能否有幸一见?” 彼此都是年轻人,眼下又没了上下级的约束,言道这种勾人心魄的风流话题,众人都是兴致盎然,纷纷开口附和。 只是听到这话后,席中作陪的沈云却是一脸激愤状,哼哼道:“你们这群迷色之徒想得到是美妙,可惜晚来几年!我家前溪伶人如何风采,就连我都无缘见上一眼……” “沈云貉你自己尚是乳臭阵阵,即便让你见到,也难领会佳人入髓妙趣。” “是啊,似你这种无须童儿,正是扑蝶抓蟹的年纪,想得再多也是劳神。不过今次你是好运气,态度恭顺一些,我等带你领略一番帷榻乐趣!” 庾曼之抱臂站在沈云面前,一副风月老手的高傲笑容。 沈云不屑的瞥了瞥嘴角,只是望向沈哲子时,神态却是颇多幽怨,似是诸多愁苦不敢说出来。 言道这个话题,沈哲子已经有几分尴尬,待看到沈云那幽怨眼神,当即便将脸色一沉,肃容道:“真是岂有此理!你等风华正茂年纪,应当敏于德才,勤于王事,岂能沉湎酒色!” 终究是有长久积威,众人听到沈哲子呵斥,忙不迭将笑容收敛起来,一个个坐回原位去,却将疑惑的眼神望向沈云,不知道怎么就好像触犯了什么禁忌话题。 因为沈哲子板起脸来,接下来众人都不敢再说什么妄诞话题,宴饮直到晚间才散去,一群人便在龙溪庄里住下来。而后沈哲子安排沈云带着他们在乡中游荡一番,见识到武康那种欣欣向荣的富足,不免惊诧不已。 不过这群人也没有轻松太久,他们到来不久,随后便有消息自京口传来。刚刚接到消息那一瞬,沈哲子诧异之余不免有些羞恼,原本还以为这群人是感念旧谊,没想到却是畏罪潜逃到他这里。 “给我把那群家伙抓回来!” 0410 临海郡公 一群人低头坐在房间中,神态局促扭捏,偶有抬头看到沈哲子双眉紧锁凝望着他们,便忙不迭将头低下去。 得知这群人在京口犯了什么事情,沈哲子一时间真的又是好气又觉好笑。气得倒不是这群人犯的事情本身,而是他们居然隐瞒不报,莫非他们以为这件事还能瞒得住自己? 沉吟半晌,沈哲子才轻咳一声,堂下众人面色已是一紧,下意识端正坐姿抬起头来。 “是谁出的主意要瞒住我?既然不打算说,为何又要来我家?” 沈哲子视线在众人脸上扫过一周,其实从心里说,他对这些人还是挺满意的。京口传回的消息很详细,当时的情形如何他已经尽知,这群人因为要维护自己而惹了事,无论如何他都会出面兜住。 过半晌,庾曼之才望着沈哲子小意道:“其实我等本来打算一到武康便告诉驸马,不过此乡实在秀美,颇多新趣……我等才转念,想看看何方乡土滋生如此贤良……呃,其实今日已经打算据实相告了。” “哦?这么说,是我的错?” 听到这蹩脚理由,沈哲子已经是忍不住一笑,随着他这一笑,堂中本来沉凝的气氛倒是有所缓和,其中一人壮着胆子说道:“此事发生的太突然,我等只能想到求告驸马……” “得了,不必说了。” 笑出声后,沈哲子也不再作态,摆摆手说道:“这几日心里存着事情,想来你们游览也难尽兴。既然已经都来了,那也不必再忧虑其他,安心去游玩。” “驸、驸马,你不怪罪我们?这、这可是……”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众人已经禁不住瞪大双眼。他们确是惶恐不安跑来武康,担心遭到王家的报复,想要托庇于沈哲子。但也担心这件事情沈哲子都兜不住,于是半途中又决定索性只字不提,在武康游玩一阵后,自己再乖乖回建康请罪。 但心里装着如此重要事情,又哪能玩的安心,心里也的确是备受煎熬,焦躁不安。 “不过只是跌成了瘫子,又不是摔死了,不算大事。” 沈哲子笑吟吟说道:“天下何日无人枉死?他王叔虎一条命又比旁人矜贵多少?不要说错不在你们,就算是你们先起撩拨,谁也不能随便动我的人!” 听到沈哲子这么表态,众人脸上终于显露出笑容,实在是王家在时局中积威太久,加上王彪之乃是这一辈名声最重的王氏子弟之一。 虽然人不是他们推下去的,但也终究是受他们逼迫才失足跌落,虽然性命是保住了,但却就此长卧榻上,甚至比死了还要严重得多。有这样一个瘫痪之人常年提醒着王家这一份耻辱,可想而知积怨会有多深。 假使王家真的要发狠报复,在座这些人,包括庾曼之在内,几乎都没有什么招架之力。面对这样的局面,他们真的是已经一筹莫展。可是现在沈哲子说的如此轻描淡写,顿时让他们生出如梦似幻之感。 若这话是旁人说出,他们是一万个不相信,但既然驸马已经表态,却让他们生出如释重负的感觉。这一份信任,那是来自于过往实实在在亲身经历。 老实说,刚接到这消息的时候,沈哲子也是诧异居多。战略上他虽然对王家不乏小视,但落实在实际上,也是分外谨慎。但实在没有想到,这么简单就废了一个王家未来执牛耳之人,世事真是吊诡。 诚然这件事乍一看来确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但其实仔细想想,也就那么回事。虽然仇怨是结下了,但眼下王家绝对不会就此大肆报复。当先帝将王家军权几乎尽数剥夺之后,王家之所以还能屹立不倒,那是因为他家浓厚的政治属性。 只要政治属性强烈起来,所有一切包括人命都要为政治服务。王彪之摔瘫了,提早实现了他的政治价值。接下来要考虑的不是王家的报复问题,而是要给王家多少赔偿才合理。 所以,沈哲子觉得,这件事最终的解决方式,应该是王彬也能借此出掌地方。 至于未来王家会不会有报复,那也不是现在应该考虑的事情。 这么一想,沈哲子反倒觉得这群看似莽撞的家伙似乎是赶着自己辞赏归乡这件事惹的祸。如果他当时接受了行台的封赏,眼下反而不好保下这群家伙。不过现在他的封赏还未落实,那就有了余地,大不了多辞几次,甚至连这群家伙的事功封赏都不会影响太多。 不过这样一来,这群人是结结实实绑在了自己这一边,不再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沈哲子不得不佩服,这群家伙心也真够大,自己这里保证没事之后,一群人痛心疾首作完检讨,而后便又被沈云带着浪得见不到人影了。 又过两日,沈充返回了吴兴。他是从建康回来的,前不久带着东扬军驻扎在故鄣给儿子撑场子,完事后自然不好拍拍屁股就走人,所以也跟着仪驾一同去了建康,参加完郊祭才返回。 这时候,时局中几位大佬封赏已经完毕。陶侃进位长沙郡公,大将军,荆州刺史如故,再兼梁州刺史。温峤归都担任尚书令,封东阳郡公。王导爵位未变,只是加了一千户,以太保、司徒而兼任中书监,已是台中独大。 至于庾怿,则以宣城内史而督宣城并江北淮南六郡诸军事,西中郎将,封郾城侯。不过庾怿还在固辞之中,毕竟此祸因庾亮而起,不推辞几次说不过去,尤其在沈哲子如此高风亮节的映衬下。不过无论他推辞几次,事情肯定也就这么定下来了。 这个结果,跟他们最初预想有偏差,原来的最高目标是以豫州刺史,名义上节制包括历阳在内,加上原本祖约的所有镇土。这样一来,可以不经过朝廷直接往江北寿阳经营,当然现在肯定没有那个实力。 至于保守目标,则是以历阳太守而督江北并宣称诸军事。虽然历阳太守和宣城内史品秩相当,但若本职在历阳,无疑会便利更多。可是现在本职归了宣城,至于历阳太守却还是早先庾亮所封的赵胤。 赵胤是王导的人,原本约定好了撤走,可是现在出了这个偏差,看来是王导留下一个小尾巴,为了未来可以讨价还价。没办法,谁让人家残了一个子弟,也只能事后再讨价还价了。 不过关于庾怿的安排,也不是没有好处,这个郾城侯的爵位对他们而言是一个意外之喜。郾城属于颍川,并不在眼下疆土之内,封了这样一个爵位,则意味着打开了一个侨立豫州郡县的口子。 由此也可以看出,皇太后并没有彻底放弃母家,还是拉了一把。只要有了侨立豫州郡县这样一个主张,庾怿就可以最大限度的去团结那些豫州侨人。毕竟客居不易,能够有一个属于本籍的乡土,哪怕只是自欺欺人,也能予人许多安慰。 至于沈哲子老爹沈充,将军号再转镇东,刺史、督职都没有变,原本的录尚书事被撤走,这本就是战时权宜安排,倒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最大的变化还是爵位,由原本的始宁县公转为临海郡公。 不独如此,还穿着开裆裤的沈劲也由原本的关内侯转为了都乡侯,已经不再是爵位里吊尾巴的存在。 归家之后,沈充已是忍不住大笑连连。对于他而言,即便没有晋爵,单单只是保留下东扬州刺史这个职位,已经是最大的褒奖。如今不只封为郡公,更荫一子,算得上意外之喜。当然,这大概也跟沈哲子辞赏归乡,皇太后有意补偿有关。 虽然时下的爵位已经水得很,但名字好听啊。来日就算死了刻在墓碑上,郡公也要比关内侯显得有格调得多。 父子二人坐于室内,沈充望着儿子,眼神里已经不独是喜爱那么简单。他感慨笑道:“我儿敏察已是非凡,进退更是从容。离都之前,皇太后亲自见我,还在殷切叮嘱,让我一定要劝你速速归都受封,如今都中因此已是讽议沸腾。青雀你不归都受赏,如今都中已是无人敢于夸功啊!” 沈哲子闻言后便是一笑,他这一退,那是为难君子不为难小人。他的功勋已经摆在那里,大佬们受封那是因为战后格局规划需要尽快定下基调,可是其余人等谁敢说功劳比沈哲子大?谁又敢越过沈哲子去接受封赏? 诚然时局中大佬们是风向标,但主体却还是那些受战事波及的人家,是赏是罚总要落定下来,人心才能彻底稳定下来。否则无论打算筹划怎么好,只要结果没有出来,终究会有变数。 换言之,沈哲子如今已经成了一个拦路的臭狗屎,阻碍时局往前演变。偏偏他的理由是那样的高洁脱俗,越是受其阻拦者,反而越不能开口非议他,要不然反而自己要惹一身骚:如此中伤是何心肠?为了自家受封领赏,要去污蔑抹黑真正高雅贤逸的驸马! 当然事情也不尽是好消息,接下来沈充便叹息道:“虞思奥今次应是笃定归朝,吴兴归谁还是未定啊。” 无标题章节 今天暂时无更,会补起来。这两天书评区突然活跃,说实话,我真不知道这些人哪里来的。他们讨论的话题,有的回应过,有的没办法回应,我只是简单的想写完这本书,把我的思路,关于这段历史的思考阐述清楚,有没有人愿意看,有没有人认同,还在考虑的次要。 这么说吧,许多喋喋不休,一直在诟病的问题,一直都很清楚。不是不认同那些所谓普世的价值观,只是不大合群。思考没有孰高孰低,作为一个作者,其实逊于许多读者的思考,尤其在缔造一个完整虚幻世界的时候,有太多不足。但是一个平和的社会,最起码也需要不同意见的发表,哪怕不认同,你也有置之不理的权利。把我贬的一文不值,乃至于党同伐异,并不能映衬你的高明。 过去偶有争执,有时候会反应过激,但事后总会反思自己的心态或是能力问题,如果真的有欠缺,我会很谦逊的表示歉意。因为关于这段历史的了解,我确实只是业余水平。 但是书行至现在,我确实特别想问几个言辞过激的读者,我到底欠你什么?对于历史公允的态度?还是我一直在竭尽所能的水文? 文章或许偏于古风,但我从来没有标榜所谓文言文的写作,因为这只是偏古风的现代书面文。至于行文偏论述而少叙事,现在已经着手改变。如果暂时不能达到预期,那确实是我的缺失,要说一声抱歉。 我一直深信一个理论,那就是历史没有真相,只存在基于史料的假设。这就存在认不认同的问题,关于东晋这段历史,中古世纪的史料本来就很多欠缺,哪怕是大家都熟知的世说新语,其实也存在一个政治立场问题。这给了作者畅想的空间,也给了读者联想的余地。并不存在谁一定能说服谁,如果说一定要固执的相信那就是所谓的魏晋风骨,那只能说你只认同这一个侧面。 我的理解不能让你认同,这是我的浅薄和遗憾。但有一句话要说在头里,莫欺少年穷,我的认知也在进步,实在不必急于一言定死。理解之同情,不褒不贬,我一直在改进行文的情感偏向,乃至于写到历阳之乱的时候,思路有所游移,甚至于影响到情节的开展,这一点,许多追读至今的读者应该能感受到。 无论说多少,不能提供一个爽快明朗的故事,是一个作者的原罪。但行文至今,关于这段历史,其实也已经有比较体近大众的认知。政治或阴谋确实比较偏阴柔,不够明快,但如果过分渲染军功或是民族情绪,这是一篇毒文无疑。 我不是在为自己开脱,确实偏于政治的叙事是我的欠缺。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不能提供一个慷慨激昂的故事是我的短项。但如果说政斗的水平只是幼儿园层次,这点不能接受,因为行文至今,绝大多数政斗都可以找到借鉴历史故事的痕迹。如果真的觉得不堪,那是我的见识问题,毕竟从来没有涉入过那么高端的斗争。 至于穿越者的进步性,说实话除了对于科技知识的掌握,我并不认为现代人比古代人要高端,包括制度层面。因为现代人同样面对大量的社会问题,包括所谓阶级固化的趋势。 说实话我比较讨厌小圈子的所谓精英政治。他们只是抓住了所谓的历史机遇而已,但落实在真正的能力上,未必会比普通人要强。我肯定他们的历史功绩,但并不觉得他们就是所谓的天命之人。 之所以取名高门,并不是我认同他们那一套价值观,而是在这个时代想要有所作为,绕不开他们。这就好像年薪千万不敌四市户口,这是一个时代的局限性,是一个团体自发性的保障他们已经获得的社会资源。 社会的发展,大量内容的涌现,驱使人越来越倾向比较浅层的刺激。比如颜值,哪怕是面瘫演技,有人爱之欲死,这就是价值所在,比如过分纠结的情感故事,或者说狗血。我的文风并不讨喜,没有节奏明快的刺激,没有反刍回味的价值,所以我一直很佩服热销榜上的那些书。读者可以讨论所谓小不小白的问题,但如果作者这么想,并且以不是白文而沾沾自喜,那是很蠢的事情,因为不能正视自己的缺点,这与收入无关,只是自己不能迎合大众而已。 我一直比较困惑的问题,那就是我的收藏很高,但是收订比很低,低到不如许多所谓的套路水文,强调一点我并不是贬低这些文,它们自有其存在价值。 订阅高低并不足影响我的生活质量,所以不必撒泼打滚去央求,我更希望跟读者营造一个平等探讨的氛围,以期能提高自己。并不是说我有多高的收入,而是我对生活并没有太高的物质需求,也并不想因此加重读者的负担。事实上我的工资不过几千,已经落后于稿酬。但这保证正常的生活无忧,我很知足,创作并不是一场投机。有的读者建议全职写作,但我并不想,并不是考虑退路问题,因为一旦全职,意味着要完全倒向市场。我并没有迎合市场的同时还保持风格的功力,哪怕现在的维持都已经是穷于应对。 但是说到底,订阅才是一个读者对作者的最高支持。并不是说看盗版的读者不是读者,而是作者的劳动成果在他们看来一文不值,让人产生很大的自疑。 这个话题打住,今天闲话的重点并不是求订阅。从事文字工作的人多少会有酸气,哪怕哪怕让人尴尬的文或诗词,如果不卖弄,那是对自己行业的不尊重。所以请体谅,不要再怪罪我拽文,毕竟有这个基础。 经常跟一位读者闲聊,是从读者变成了朋友,有次说我下本书名字叫做《王的日常》,书的主旨就是字面意思,架空而且琐碎。因为行文到现在,已经厌倦了那些所谓推动历史进程的争论,第一本可以说是兴趣或是激情,第二本又为什么? 何至于此,我又不想占据什么作家福布斯排行榜,如果扑了,如果没人看了,那是我不合时宜。网文或许是个快钱行业,但我没那禀赋,为难自己还让人生厌,何苦?生活从不会把人逼得无路可走。 当这个世界上,有、哪怕只有一个人为你喝彩,这已经是一种幸运。所谓二三子,还是书评区一位书友教我的典故。我们绝大多数人,此生未必能有机会感染大多数人的情绪。 不合群,并不值得骄傲,但也绝对不必羞耻。就像一个鼻子俩眼,这是我们的常态。如果有畸形,那是别人的不幸,但却不是我们幸灾乐祸的理由。。。 0411 吴兴所归 沈哲子听到老爹这么说,不免也是一叹。 这是没办法的事,他们家在今次的乱事中表现的太抢眼,得到的太多,如果还不知收敛,那是要犯众怒的。 而且因为吴兴和会稽联结的过分紧密,早年庾亮尚在时,已经颇有微辞,只是没来得及动手而已。如今时局再归平稳,会稽已成东扬州,乃是东南第一方镇。 而吴兴本身就是沈家老巢,如今因为钱粮丰厚更成了平稳时局的关键,如果再放一个亲近沈家的吴人在这里,侨人只怕睡觉都不安稳! 虞潭本身的倾向太明显,不能留在吴兴已经是笃定的事情。不过倒也不必担心此公会遭到排挤,毕竟其人在吴兴任上政绩十分亮眼,而且背后又有东扬州为后盾,归朝之后就算不任三公,九卿已是笃定。 为了平衡考虑,下一任吴兴太守必然会是一个侨人。其实吴兴发展到如今,无论谁人来担任太守,都很难撼动已经虬结成一团的乡土势力。但是眼下吴兴的钱粮太重要,如果派来一个过分强硬之人,极有可能闹得乌烟瘴气。 沉吟片刻后,沈哲子开口道:“父亲在都中这几日应有耳闻,不知何人出掌吴兴机会最大?” 沈充皱眉道:“倒也没有太过笃定的人选,不过青雀你的旧部在京府闹出一桩小事,依目下形势来看,王光禄应是有几分可能。” 现世报啊! 沈哲子闻言后,嘴角忍不住一咧。老爹对时局的判断能力,他是很信服的,况且他自己也分析出来要平定那一件事,王彬极有可能会出掌大郡。 彼此之间这个关系,假使王彬来到吴兴没有什么动作,沈哲子真要打赌把头剁下来给他当凳子坐! 见沈哲子惆怅模样,沈充也是忍不住苦笑一声,托着下巴感慨道:“京府那一桩事,我也有所耳闻。青雀你能得同侪拥戴,为你鸣屈,那是一件好事,倒也不必因此介怀。在都中我已见过太保,对此他也只是感叹,倒也并无怨忿。” “至于吴兴归谁这个问题,倒也不必过分惆怅。虞思奥在郡多年,他的举荐朝廷也不得不考虑。况且吴兴乃我家乡土,朝廷不可能绕过我来做决。离都之前,孔侍中亦来见我,彼此探讨,来日吴兴钱粮乃是平稳时局重点。王光禄若是挟忿而来,未必能专一于事,非是良任啊!” 沈哲子皱眉沉吟道:“若不是王光禄,又有何人可为良选?” 他家如今虽然也算是时局一方,但在台城终究是乏力,庾家如今也是自保艰难。温峤虽然已经归都,但也终究不是他家的传声筒,不可能为了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和王家据理力争。 诚然王彬想要出掌吴兴肯定波折重重,但他家想要选个偏向他家或者是保持中立的人选,也实在是有些困难。沈哲子倒是想到了钟雅,但此君极有可能担任大尚书,能够扶植团结一批豫州士人,也未必愿意来吴兴给吴人保驾护航。 沈充听到这个问题,一时间也没有什么好的选择。在侨门的人脉,他甚至还比不上儿子。即便早先从事与王敦,同僚们对他也多是敬而远之,少有深交。 思考良久之后,沈哲子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说道:“前大尚书谢裒,父亲觉得如何?” 沈充听到这话,略一沉吟而后说道:“谢幼儒此人我倒是不曾深交,所知不多。不过,青雀你可不要因为他家玄名太重就以为此人务虚懒任。其兄谢幼舆早年与我共任王大将军麾下,其人看似妄诞,实则深沉,不是纯人。” 听到老爹评价谢鲲表里不一,沈哲子不免一乐,这就好像一个经年老悍匪说别人小偷小摸之类,也不知老爹哪来的立场。 不过沈哲子选择谢裒也自有其道理,谢家彻底崛起虽然是下一代的事情,但并不意味着这一代就没有上进心。吴兴太守这个位置,在眼下时局而言,重要性不逊于一州掌兵刺史。 虽然谢家自有政治倾向,但并不意味着没有拉拢的可能,尤其沈哲子笃定,现在无论哪一方都不可能将这么重要的位置交给有些沉浮不定,尚未崭露头角的谢家。 假使自家抛出这个可能,沈哲子不愁谢裒不会上船。如此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根本不可能拒绝。所谓的政治倾向,在如此难得的一个机会面前,实在没有什么坚守的必要。 当然,沈哲子也不可能因为谢家未来的潜力而在当下选择谢裒,如今他深刻介入到时局中,谢家未来能不能崛起还在两可之间呢。 促使他做出决定的是:“谢裒之子谢无奕,正是儿子旧部。当日京府那一场意外,谢无奕也在场中,如今也随其余一起来了武康见我,正与云貉等人在乡里游荡。” 沈充闻言后略一错愕,旋即眸子便是一亮,笑语道:“如此看来,这个谢幼儒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那稍后青雀你安排一下,我来见一见你这些旧部良友。” 其实说到底,吴兴还是放在吴中乡人手里最踏实,交流起来没有障碍。但迫于时势只能选择一个侨人,那么也只能选择一个立场不要太过偏颇之人。 诚然谢家在政治立场上偏向王氏,已经是延续很久的一个事情。但如今王家一个子弟残了,谢奕还涉事其中,这必然会给两家关系蒙上一层阴霾。就算王家不追究,但在一些重要的选择上,也肯定不会把谢家作为第一选。 政治上的站队,如果不能排在第一序列,落后于人,那么很有可能一辈子都是后补。在这样一个形势下,沈家出面主张谢裒出任吴兴太守,无论谢裒拒绝还是答应,事情成或不成,都会加剧这个裂痕。 当然沈哲子也并不奢望能凭着谢奕一人,就彻底将谢家拉过来。归根到底,如今吴兴需要的不是一个彻底倒向他家的太守,而是一个不要那么强势的太守。 从这一点来说,谢裒很合适。吴兴又不是沈家的私土,大家都守规矩,即便有了纠纷,那也能对事而不对人,不会为了反对而无理取闹,不要阻挠吴兴的发展,彼此也能相安无事。 当然这些只是面子话,沈家只要开了口,事情无论成或不成,未来都会有更多对话机会增进联系。把相亲当成约那玩意儿的人,那是耍流氓。 0412 一荣俱荣 整个江东之地,如果说大江沿岸最繁忙的地界,那么非京口莫属。那么再往南去,首推余杭无疑。 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以余杭舟市为中心的余杭、钱塘、西陵等左近县乡。因为地利之便,靠近舟市这个南货汇聚之地,左近诸多人家维持家业,大半已经不以田亩所出为主。 这里也是商盟在吴中物流的一个中心,但凡能加入其中的人家,坐享分利,日进斗金。 如今的舟市已经不独只是原本舟船码头范围,而是一大片地域的统称。因为过往几年会稽与吴兴官方上的融洽合作关系,这里已经超出了郡县划分的管辖,隐隐成为一个超然所在。 大街足足有数丈宽,两侧各有人行道路,中央干道专供车马通行,其中又有客货的分别。因而此地虽然人潮如织,但却井然有序,没有什么拥堵不畅的现象。 大街上有一驾牛车平稳的缓缓行驶,那牛车外壁并没有太多雕琢,只是打磨得颇为光滑,原始的木纹排列紧致有序,看上去端庄秀美,如丝织锦缎。 识货之人一眼望去,便知这车驾所用木料乃是楠木中极为珍贵的绣纹楠。这一类木料成材不易,质地坚韧,水泼油浸俱无损伤,天生的木纹不需过分雕饰便透出一股华美,因而与其他几种品质相当的珍贵木料并称玉木。 如此一具完全由绣纹楠打造成的车架,市面上价格都在百万钱往上,而且已经不独是价钱的问题,只有钱而没有相匹配的身份门路,根本就买不到! 因而哪怕这车驾随员并不张扬,只有前后跟随的三五名豪奴,仍是畅行无阻,吸引了太多关注的目光。 牛车缓缓停靠在舟市附近最大的林氏货栈前,如今的晋安林氏,在舟市中的声势几乎仅次于吴兴沈家和会稽虞家,诸多珍贵的南货奇珍,虽然大半都要供给吴中商盟,但即便剩下的一些,也足以称霸舟市同类货品。 因而林氏货栈也是南北客旅游商们行过此处时,必然要去的地方之一。 牛车停稳之后,首先下车的是两名娇俏侍女分立车旁,那侍女容颜且不论,单单衣装佩饰已经不凡,神态举止都透出一股大家族的从容。下车后她们两手虚引,将一名彩裙高髻少妇搀扶下车。 那少妇年在二十岁许,相貌清丽眼神活泼,身穿质地上佳的武康彩绸曲裾,衣缘缀着色彩鲜艳的玛瑙流珠,整个人透出一股张扬而不浮夸的贵气。 单单这一身衣扮,便价在几十万钱往上,而且那彩绸、流珠、环扣的玉带、贴身的佩饰,有许多一如其身后车驾,根本不是用钱能够买到的。哪怕是在贵客云集的林氏货栈前,这少妇一出现,也顿时吸引了绝大多数来来往往的目光注视。 “如此贵气逼人,此一位是哪家娘子?” 大凡繁华之地,民众好奇心也都极强,这一位娘子衣装随行过分瞩目,自然便有人好奇发问。 又过片刻,人群里才有人发声道:“这一位娘子,我倒认得,乃是钱塘全兴家中女郎。” 听人道破这女子出身,周遭顿时有人惊呼出声:“阁下是否看错了?全氏那个全兴我也有耳闻,乃是顾元公(顾荣)的继室家兄。其人风评甚劣,为求顾氏眷顾将花样妹子许于元公老叟,可惜过不几年元公便逝去,这一场谋算终究落空。” 全氏也是钱塘大宗,全兴作为顾荣的妻兄,也不是寂寂无名之辈,议论声起,便又有路人补充道:“是啊,那全兴虽然与顾氏有亲,但本身没有多少贤名雅望,也不得顾氏关照。 早年虽然入都任事,但不久便因事被遣返归乡。如今不知走了什么门路,又在舟市得职,才渐渐有起色。但这位娘子华光遍身,若真是全家女,全兴哪来如此豪气,半副家业都披在女郎身上!” 起先开口认出女子来历的人受众人挤兑,一时间也有所怀疑起来。他虽然出入全家几次,却非什么通家之好,对全家女郎只是见过,却并不深知。 “哈,知少言多说的就是你们这一众人。你们只知全氏如何,却不知这位娘子夫家来历。全家娘子夫家乃是吴兴乌程徐家,我虽然不识得全家人,但若这位全家女就是徐家妇,如此贵气,那也应当。” 有了声援,最开始开口那人眸子也是一亮,转而指着众人笑语道:“若是如此就说得通,徐家时代结好东沈,子弟多有入职沈使君府下,家业关照。这徐家妇全氏如此贵气,那对徐家而言也是寻常!” 听到这里,先前开口那几人便没了反驳的理由,讪讪收声,不过还有一人忍不住好奇道:“那全兴哪来如此好运?他家虽有些清传,但早败落下来,本身又非宗家,那徐家好歹是新起人家,又是东沈门下,怎么就愿与他家结亲?” “老辈有教,勿以眉眼高低看人。你们只知全氏旧望凋零,却不知那全兴的夫人乃是上庸魏,沈家乡君宗亲。那全兴即便有不堪,有这一层关系,来日未必不能旦夕得用。” 这些人的议论声不小,也并不刻意回避,自然有一部分便传到林氏货栈前站立的全家娘子耳中。这位全家娘子身份也确是旁人所议那种,闺名叫做全沛,两年前嫁去乌程徐家,今次是归乡省亲。 乡人们议论声让全沛有几分不悦,横眼望去,看到那些议论之余不乏羡慕的眼神,全沛心中不免又有几分沾沾自喜。 她夫家虽然不是什么旧望人家,清声也要逊于她家,但如今整个吴中却无人敢小觑。主要自然还是因为与东沈延续数代的世交,如今东沈已是吴中数一数二门户,又是最为照拂乡人,自然连带她夫家水涨船高,虽然清望不高,但家势却已是兴旺。 对于自己这个归宿,全沛也是极为满意,她夫郎虽然没有什么才名,但如今也在东扬军中担任幢主,掌握一营。虽然军职不高,但较之许多无所事事的世家子已是好得多。 而且,据说今次平叛中她家夫郎也不少建功,今次回来或将再有拔用,极有可能转任地方县中正印。她父亲全兴蹉跎半生也不过如此,而且因为是东沈门生,只要在任勤恳,她夫郎升迁也不会有什么阻滞。 今次归乡,也是因为思念夫郎,东扬军护驾归都后已经返回,全沛想要就近见上夫郎一面,毕竟已经分别年余。 待在母家静极思动,全沛便来舟市一游。乌程虽然也是富饶,但繁华还是远不及余杭周遭。 在门前站立未久,已有林氏货栈中的仆佣出来迎接。开门纳客眉眼自然活络,待认出全沛徐家妇的身份,当即又有两名货栈女佣引着她绕过厅堂进了阁楼雅室。不需要自己在厅堂里游荡观览,想要什么,自然会有货栈里人将诸多货品送来供她挑选。 林氏号称南货之源,提供的货品也大多是南土珍宝之类,制作精美的册子上刻印着色彩鲜艳的样图。如此新趣之物,全沛也并不陌生,说起来此一类的印刷品还是出自她家工坊。 工坊是她自己名下妆奁,至于这一份妆奁也不是她本家提供,而是她那位姨母东沈乡君魏氏所赠,为的是怕她嫁入徐家没有妆奁随身会受冷眼。全沛对此自是无比感恩,其实根本不必产业相赠,那一位姨母肯开口说一声,她在夫家处境就会很好。 也正因此,全沛在夫家地位不低,否则徐家哪怕再豪富,也不可能给一位寻常新妇如此优越待遇。说到底,她母家虽然也是钱塘旺宗,但其实也并不被徐家这种吴中新贵放在眼里。姑舅愿意厚待她,还是因为姨母的照应。 今次来林家货栈,全沛也是存念要挑选一份礼品,待到归途路过武康时拜望姨母。她那位姨母,在吴中人都称为无忧乡君,世间能有之物,常人能得之物,大半不缺,终究还是要看心意。 所以,全沛翻看那图册良久,也一直没有找到合心意的礼品,便让人再换一本图册,吩咐道:“物品珍贵与否不论,主要是新趣、雅致,不必过分猎奇,也不能太过张扬。” 虽然客人诸多挑剔,但货栈那两名仆妇娘子却不敢怠慢,脸上始终挂着谦恭笑容,一边帮忙在图册上挑选,一边来来往往提取货品实物以供挑选。这一等客人光顾,得利多少还是其次,本身能入货栈来,已经需要郑重对待。 挑拣了将近一个时辰,全沛才选中一套《南华经》的香木雕版,呈到眼前那木料便有异香满盈,很是不错。 统共五个雕版,价格却是十万钱。全沛名下本有印刷工坊,哪怕并不需要自己经营管理,对此也有所了解。最重要还是这用料新趣,那雕工也是时下最受欢迎的卫体,工艺精湛,虽然有些虚贵,但胜在难得。 除了这一份雕版,全沛又选了一些时兴样式的首饰之类,准备归家送给母亲姐妹之类。一边挑选她心内还不禁感慨,原本同在闺阁的姐妹,只是所嫁归宿不同,生活便有天壤之别。她母亲跟姨母比起来,实在是沉重太多。 最后结算时,统共十五万钱,这在寻常人家看来已是一笔巨款,但在林氏货栈也是寻常买卖。全沛那工坊与林家货栈同属商盟,倒也不必实钱结算,只要按下独属印章,只要赶在各家年终大结前将货款送达就可以。 全沛往腰间去摸出一个小巧盒子,打开一看内中空空,脑中顿时嗡的一声一片空白。那小章是她自己独有,可在任何商盟各家支取一百万钱以内货品,若是丢了,后果实在不小! 0413 云集景从 商盟那小章,含金量可是十足,在吴中所代表的意义之大,甚至都不逊于一地县令的正印!全沛本没有资格拥有这一个章,甚至就连她夫家也只有府中大君有一枚,之所以能获得一枚,自然也是她姨母的关系。 权利伴随着义务,这一枚章在商盟中有诸多特权,自然也要承担一些责任。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如果这章丢失被人拿去冒用,惹出事来一旦查实,持章者即刻就会被商盟清除! 而被商盟清除,在时下而言就是被吴中绝大多数人家隔离出去,引起的恶果之大,简直不可想象!不要说她母家全氏承受不住,就连她夫家都有可能遭受牵连! 如此重要的物品,全沛向来贴身收藏,甚至此前都不敢动用。今次也是因为长途归乡,实在不方面携带大量财物,所以才带了出来。没想到第一次要用,意外便发生了! 一想到信章丢失的恐怖后果,全沛再也不能保持淡然,额头上冷汗已经涔涔涌出,跌坐在坐席上手足冰凉,脑海中则在认真思忖哪里会有丢失的可能。 这样重要的事情,她不敢泄露给外人得知,仔细回忆清楚记得昨夜还查看一次,而她本人也住在母家直到一个时辰前才出门。她眸子一转,将贴身侍女叫到身前来低语道:“今早可有人私入我房?” 侍女低头沉吟片刻小声回答道:“娘子早间拜见夫人时,大君曾来寻过娘子。” 听到这话,全沛脸色已是蓦地一沉,当即便有所明悟,继而便回忆起自己刚刚归家,父亲便急不可耐召她,旁敲侧击都是要钱。 有这样一个父亲,全沛也是无奈。自从她出嫁之后,父亲便一直诸多手段图谋她的妆奁,只是怯于姨母和夫家之势不敢太过放肆,没想到今次居然卑劣到盗用她的信章! 一时间全沛再也没有了购物的心情,只让货栈妇人们将她挑选的礼货寄存下来,继而便行出门去登上牛车,恨恨道:“回家!” 舟市左近道路畅通交通便利,从舟市返回钱塘家中,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全沛刚一入府,还未及开口,便见母亲泪水涟涟上前,张口便是哽咽:“沛儿……救救你父……” 看到这一幕,全沛也不意外。商盟发放信章本来就少,每一个信章都搭配持有者自己拟定的一个信语,信章只有搭配信语才能使用。父亲盗了她信章,不用还好,如果要用却没有信语配合,即刻就会无所遁形! 虽然心中愤恼,全沛还是耐着性子宽慰母亲几句。一问之下,果然她父亲今早携着信章去舟市购货,没有信语配合,已经被擒拿下来,如今正关押在舟市镇所,刚才来人通传,若是给不出一个说法,只怕她全家都要遭殃。 既然信章的去处已经确定,全沛总算放了心,并不急着去赎回父亲,只是望着泪水连连的母亲叹息道:“阿母你是何苦?如此一个人家,又有什么值得眷恋?” 她今次是真的被父亲气急了,原本她的亲事便因父亲经历一番波折,早年她父亲被遣回乡,便曾动念一如她的姑姑一般,将她嫁于郡中旺宗为继室。是她母亲不愿,大闹一场继而惊动到沈家姨母,姨母出面才给她定下良配。 成亲时,父亲悭吝不肯准备嫁妆,又是姨母帮衬。更往后父亲便因她夫家豪富而索求无度,为了在夫家维持一个体面,她只能咬牙将大量妆奁工坊收益贴补母家,若非夫郎和顺亲爱不以此为意,只怕夫妻都无以为继! 听到女儿这话,魏氏更是泪如滂沱。以往她也是逆来顺受,但凡事就怕比较,因为女儿的婚事与母家姐妹恢复联系,彼此生活际遇差距之大让她感到绝望。 她也曾苦劝丈夫,但生就的脾性怎么会容易更改,丈夫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埋怨她亏欠妇德,不能旺家:“俱为一家之女,际遇命途怎么这般有差?以往那沈氏不过乡豪而已,如今已是通天!难道我不想显达于世?男女分处内外,你这妇人又为家做了什么?有什么面目来怪责我!若你能生出一个沈家那般麟儿,也能带契家业兴旺!” 旁人金玉之堂诚然可羡,但这蓬门陋户才是自己命中所归。一场大哭将心中长久淤积的愁苦发泄掉,魏氏才握着女儿手腕央求道:“沛儿你原谅你父一次……他总还是这个家迎送体面之人,要是长困在囚笼里,还有什么面目去见人啊!” 全沛最终还是无奈,叫上兄长再回舟市去将父亲救出来。 全兴在舟市也不算是无名之辈,虽然被关押,但也没有收到苛待。只是出来之后望见女儿,脸色已是铁青,指着全沛怒吼道:“你这个忤逆之女,看我受此刑辱可让你满意?这信章须得信语配合,你为何不提前将信语告知我?” 全沛听到这呵责,俏脸顿时气得发白,双肩微颤几乎已经说不出话,银牙错咬便要等车离开。 全兴见状不免一急,上前抓住牛缰便吼道:“你要去哪里?” “女儿忤逆父意,已是不孝之人,不敢再让父亲眼见生厌,唯有避行。所幸我也不是无归之人,我家夫郎即日就要归镇,届时一同返乡,不劳父兄相送!” 有了车厢遮挡避开行人视线,全沛已是清泪横流,一刻也不愿再见如此刻薄父亲。 眼见女儿如此,全兴才觉讪讪,他向来在家人面前无理强横惯了,此时才意识到女儿已经成为别家妇。沉默片刻,他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沛儿你怎么这么说?为父也是一时气急,儿女面前偶有失言,又不是真的动怒要把你往外赶。” 说着,他已经攀上车来,抚着那光滑车壁感慨道:“这世道也真是没有旧理可言,往十数年前,那徐家算是什么?如今家势却早已超过泰半吴中旧姓,可见持家还需要有长远之计。那沈家刚有起势,即刻便是一飞冲天,竟不给人攀附……” “父亲!” 听到全兴言语越发不堪,全沛更是羞恼。 全兴闻言后讪讪一笑,心内却是大感可惜,越发觉得那些所谓旧姓人家的不可靠。顾荣那老家伙白得了他一个妹子,结果什么都没帮上他,反倒是妻女带来的门路让他受惠良多。 若当年不贪恋那些旧姓虚名,哪怕将妹子硬塞给沈充做个陪侍,若有一男半女将生,如今的他前程也是无量啊!若再作深想,假使能与沈氏结亲,或许如今那位吴中玉郎便可能是他嫡亲外甥……心如刀割啊! 旧事已不可追,全兴收拾心情,望着女儿不乏讨好笑容:“沛儿,今次确是为父做错。不过你也要体谅我的难处,沈使君归镇,今夜于西陵大宴同僚。我要得求见,总要有一份礼货进献……你也知我家家境如何不比你夫家,前日告你,你又诸多推脱,我也是无奈啊……” 全沛闭口无言,只是摆摆手让车夫去舟市,赶紧买了一份礼货将父亲打发走,她是一刻也不想再面对这个父亲了! 见女儿终究还是服软,全兴不免笑逐颜开。他这借口倒也不虚,他虽然在舟市担任执事,但也不过闲职,混个脸熟可以,没有太多钳制别人的权柄,旁人自然也不会拿财货来结交他。他本身又无经营之才,敲诈女儿已经成了家中最大的进项。 入了舟市以后,有了女儿做后盾,全兴又大肆采购一番,有用的没用的花了小二十万钱,着实豪奢一把!待到全沛将原先选定的礼货取出,全兴又板起脸来训斥道:“你这女郎也是过分,谁家财货是大风刮来?买了这么多无用物,可知家业维系之艰辛!” 全沛已经懒得再搭理父亲,登车便要离开,谁知全兴又谗着脸等上车来:“父女同去!今次驸马同来,随行还有长公主殿下!你即便不对母家用心,去拜一拜长公主也能对你夫家有助!” 全沛虽然已是极厌烦父亲,说的再多不过是见她家车驾奢华而已。但不得不说,父亲的话也确让她有些意动。父亲虽然凉薄,夫郎却爱她深切,若能有所帮助,她也实在欣喜,于是不再拒绝。 父女俩很快来到渡口登船,途中全兴又耐心教导女儿该如何在夫家拿权,继而反哺母家以尽孝道。全沛听得烦了,只是冷笑道:“可惜阿母没能听到父亲良教。” 听到这话,全兴脸色登时一黑,继而便转身离开。 过江后天色已经暗下来,全沛上了甲板,放眼望去只见偌大码头几乎已经完全停满了游舫舟船,放眼望去已经望不到水波。舟船比肩接踵,上面悬挂着吴中各家旗号标志。她小嘴不禁微张,两眼中已经满是惊诧之色:“从不知浙江竟有如此兴盛……” “这些舟船都是前来参加沈使君宴请!” 全兴行过来,脸上少有的流露几分正色:“一言相召,八方风动!大丈夫坐而云集,行而景从,沈士居之权焰,已是燎遍吴中,无人可挡啊!沛儿,你夫家虽然只是沈氏门生,但未来家中你几兄弟前程如何,还是要赖你夫家提携啊!” 0414 兑子 西陵地处浙江之畔,古时乃是吴越交锋的前线,史上倒是没落了很长时间,由于古越地的开发未足,远不及一水之隔的余杭繁忙。近年来由于吴中商贸的兴起,这一个小县城也再次焕发出了生机。 仔细说来,西陵也算是沈哲子入世的第一站,当年正是由此南下去见庾怿,继而引发了后来一系列的事情,让自家拜托了从逆清算的下场。 今次跟随老爹过来,故地重游,但此乡风貌却早已殊于以往。即便不言布划格局的变化,单单在人治上,便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 早年的西陵县,虽然地处两郡之交,浙江之畔,但不过只是小小山城而已,治地狭窄。当年在这里遇到的那位县令,沈哲子早已经忘记了对方的名号。 如今的县令却换了人,是沈哲子一个舅父名为魏昇。除此之外尚有一部东扬军驻扎,统兵督护则是沈牧的大舅子贺畅。而在西陵附近,便就是沈家主力开发的始宁。加上北面沈家的乡土武康,整个余杭舟市便处在这包围中成为一个核心。 商盟能够形成和运作的机理有很多,吴中便捷的水道交通当然是功不可没的一环。余杭舟市作为这个水网交通的一个中枢,早年施行的包税法如今已经成为各方都能因此得利的常态,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剥夺了朝廷对商盟运作的钳制能力。 而沈家基于地缘对余杭舟市的整体包围,也是他家能够主导商盟运作的重要原因之一。 对沈哲子而言,商盟不独只是一个团结乡人的单纯利益集合,甚至是他对于未来局势规划的一个推演和尝试,商盟对民资的撬动、对世风的导向乃至于对东扬军这种军事建制的直接资助,都是他未来需要频繁用到的手段。 聚会的地点安排在西陵县城偏北一座占地广阔的庄园,这座庄园本是此县几个人家的私产,后来与郡府置换盐田,如今已经成了东扬州府所属的产业。虽然沈哲子早知老爹在东扬州根基深厚,但等到宴会时间到达时,他才发现老爹做的比自己想象中都还要好! 从清晨开始,庄园中便陆续有访客到达,随着时间的推移,宾客越来越多。到傍晚时,陆续抵达的吴中各家宾客已经达到千余众! 沈哲子跟在老爹身后接待这些到访的客人,脸上肌肉几乎都笑僵了,心内却不免有些恶意想法。假使眼下调集人马将这所庄园里的人一扫而空,只怕整个吴中顷刻间就要陷入震荡崩溃! 察觉到儿子神态有些诧异,沈充也是忍不住酣畅大笑。他虽然不属枭雄之类,但心内同样不乏勇健,并不甘于寂寂无闻。诚然有个青出于蓝的好儿子,但自己也是不乏报复。 居任会稽这几年,他在郡中的作为也是一言难尽。平衡梳理地方上的大族势力,借由盐业的整顿撬开那些被荫蔽的人力物力,大力扫荡境中蛮部。假使没有他对会稽深刻入骨的掌控,沈哲子在京口运作会稽分州也不可能如此波澜不惊的成功。 只是这些事情细微而且琐碎,并没有过分轰轰烈烈的事迹传出,随着儿子在时局中声名鹊起,沈充欣慰之余也是颇有几分吃味的,总觉得欠缺一些以老子的身份去教导儿子的心理优势。 今次归镇,各家蜂拥而来给他捧场,也体现出过往几年他可不只是在顶着儿子经营出的局面而无所事事。 且不说沈充那一点跟儿子较劲的小心思,跟随沈哲子同来的谢奕等昭武旧部,在看到如此场面后已经是惊得瞠目结舌。 他们本身对于吴中风貌倒是并不怎么熟悉,也不清楚这些访客背后能牵连出怎样惊人的资源集合。只是单看这些人的仪容气度,一个个非富即贵,只因沈家开宴便纷纷云集于此,这一份在乡土中的号召力,实在是让人惊叹不已! “这就是所谓的江东豪首……” 一时间,众人心内不免都念起沈家早年这个名头,有了当下实际的场景映衬,对这一个名头所代表的深意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时下大族维持什么最重要?说穿了就是人望!什么是人望?有没有人愿意跟你接触交往,有没有人愿意相信你! 南北不交通,士庶不同流,这些时局中积久成弊的陋习,如果有的人家能够打通,那么就绝对是时局中当之无愧的高门人家。因为只有他们,才能获得最广泛的人望认可!这样的人家,在当下而言唯有一个琅琊王氏! 当然庾家也有可能达到这种高度,假使庾亮能够平稳解决历阳悍军的话,可是如今机会已经错失,庾亮几乎已经是庾家能够在时局中达到的顶点了,日后也不可能超过。 身为侨门子弟,谢奕等人心中自然也有继承自长辈们对吴人长久以来的轻视,他们今天之所以能够到此,那是出于对沈哲子个人的信服。可是当亲眼看到沈家在乡土中积攒的厚望时,他们心中已经是忍不住默然生畏。 其他的年轻人心情或许还只是停留在感叹惊诧,可是谢奕的心情却是激动得多。当日阴差阳错得罪了王家,其实近来他的心情始终忐忑,乃至于不乏懊悔。他的一个错失,有可能影响到父辈长久以来的努力,乃至于连累他整个家族的前途都晦暗不明。 前两日驸马单独见他,言道愿意保举他父亲谢裒出任吴兴太守。谢奕对此不乏感激,但却并不觉得能成。在他看来,沈家除了驸马之外,包括驸马之父沈使君在内,其实都没有在时局内纵横的能量。 吴兴太守在当下所代表的意义,通过这段时间在武康并周遭县乡的游览,谢奕已经渐渐清楚。这是一片寸土流膏的丰饶沃土,假使父亲能够出任,对他家而言裨益实在难以估量。 但正是因为这一片地方如此重要,朝廷怎么会允许由一个吴地人家选择?郗鉴能不能决定京口的归属?陶侃能不能决定历阳的归属?如今吴兴对于时局的重要性,丝毫不逊于这两地! 所以谢奕虽然感念驸马愿意帮扶提携的念头,但却并不觉得此事能成,因而也压根没有传信通知父亲,免得发错了力以至于在时局内处境更尴尬。 可是此时看到沈家乡望之厚,谢奕不免渐有意动。假使此事能成,那么他早先所犯之错,非但无罪,反倒于家有功!至于沈氏南人门庭,那又有什么? 时下乡党抱团,只是因为客居不易,相对而言,乡人们彼此帮扶更好立足此地。但如果有了更优越的助力,又何必再执迷于抱残守缺?什么乡籍郡望,眼下还不是统统窝在江东这一隅之地! 况且,驸马的胸襟之大,谢奕也是深有感触。利用历阳叛人建成惊世之功,资助杜道晖一个新来侨人往北开辟局面,这样的人,心中自然不会有什么南北的分界隔阂。这也是谢奕佩服沈哲子的原因之一。 心中转念诸多,谢奕结成一个念头,准备稍后便写信给父亲言道此事,必要时亲自归家劝说,他不希望自家错失这个机会! 因为宾客太多,早先准备的厅堂已经不堪用,索性直接挪到了庭院中。 秋日已经颇为天寒,沈哲子披一件短裘站在老爹身后,宴席的最中央坐的都是如今东扬州的各级属官。东扬立州以后,沈充职权和辖区都得到极大扩充,单单属官就增加了三倍有余!如今的东扬州下辖七郡,加上镇东府的一众部将参军,单单列席的便有百数人! 如此多的属官,细数之下除了南渡的晋安林家之外,几乎尽为吴人! 这自然不是一个常态,只是因为眼下时局未定,中枢并不敢太过分割方镇事权,暂时可以维持这个局面,但肯定不会长久,未来必然会有许多侨人填充到东扬州来。 方镇与中枢天然有冲突,日前沈哲子还在都中时,陶侃便借了沈哲子在荆州军营外被兵迫的事情,将朝廷安置在其军中的人几乎一扫而空,其中甚至包括殷浩的父亲殷羡。 当然这种安插也并非尽是坏处,结果是好是坏终究要看刺史其人对地方的掌控程度。如果太简单就被架空,那这个刺史也根本没有做的必要。 如果刺史足够强势,那么就可以和中枢达成一种类似“兑子”的默契。中枢想要方镇使用其所派遣的官员,那么就要在台中准备一个足够分量的位置来兑换。 陶侃这种寒门刺史的弱势就在于,他并没有足够的人脉来维系兑子,所以在与中枢的交流中属于被压迫的一方,自己的职权被中枢来人削弱,可惜自己没有人安插在中枢以体现他的意志。所以,只能借助大势,采取尽数遣回这种近似放血排毒的激烈手段。 但沈家在这场兑子交换中,无疑是属于强势一方。他家弱势就在于中枢无力,通过兑子可以逐步营建起自家在台城中的声势。反观中枢,其实并没有太好的人选来瓦解沈家在乡土营建起来的网络。 但就算是摆明了要被沈家占便宜,这场兑子也不能不为,否则朝廷在东扬州将几乎没有意志体现! 类似沈家这种乡土望族,一旦成为真正的实权方镇,对于那些浮萍侨门而言,结果将是灾难性的。除非他们勇于大肆吸引流民帅过江清扫吴中乡土势力,但那无疑又是另一种饮鸩止渴! 0415 大坏风流 在老爹身边陪了一段时间,沈哲子便告辞离去。 如今他们父子俩也算各有一个圈子,老爹坐镇乡中经营联络再合适不过。而有了老爹提供的一个稳定后方,沈哲子才有足够纵横捭阖的底气。 他家之所以能被时人高看一眼,那也是因为父子俱有手段。否则一时的煊赫,过后便是断崖式下跌。新出门户被人冷眼,除了底蕴欠缺以外,也不乏没有延续性的缘故。 如今沈哲子已是江东年轻一代第一人,无论南北,远的不论,一甲子的辉煌可期。这在时局频频动荡的情况下,实在难能可贵。因而只要不是太过尖锐的冲突矛盾,时人大多也都高看他家一眼。 离开长辈们坐席,沈哲子转入年轻人场中。他本来还担心庾曼之他们出身缘故,会在宴席中遭到排挤,可是到场后却发现一群年轻人早已经玩闹成一团。 因为今次沈哲子随行的缘故,各家也愿意将子弟们带出来结好一番,这一片区域的年轻人们,认识的不认识的将近三百人。察觉到沈哲子到来,一群人纷纷起身问好。 “诸位都请坐吧,往年多居都中,少见乡中同辈。算起来是我失礼,薄酒一杯,不成敬意。” 沈哲子行入场中,自身后刘长手中接过一杯酒笑吟吟对众人说道,继而便一饮而尽。 年轻人们见状,大多起身陪着饮了一杯,许多人望向沈哲子的眼神不乏钦佩。这倒不掺别的杂质,时人重名望,时下而言,沈哲子名望之高,同辈中人不作第二人想,隐隐已成吴中一个传奇。 落座之后,沈哲子便摆手示意众人入座,继而才笑道:“刚才谈论什么?远远便听此间最是喧哗。” 听到这话,庾曼之又是眉飞色舞而起,拍着酒案笑道:“所说的自然是驸马如何率领我等,轻骑突袭,远奔千里,巧取建康!” 其他昭武旧部听到这话,也都大笑起来。原本他们还心存些许南北芥蒂,有些拘泥放不开,可是一言到驸马的事迹,席中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这群年轻人平生本就没有多少得意事可夸,收复建康这一件奇功自然要大言特言!前些时日在京府言道这些事情,旁人或是拙于军略,或是语气反酸,少有应和。可是今次在席上说起来,却让这些吴人子弟惊叹连连,恨不能以身相代,极大满足了他们的虚荣心。 沈哲子早年倒是不吝自夸,乃至于请水军这种事情都做了不止一次,不过如今已是名实具备,也就渐渐谦逊下来。听到这些旧部们极力渲染他的事功,乃至于行台辞赏的洒脱,只是含笑不语。 谢奕已经存念要把父亲拉到吴中来,这会儿便也笑道:“凡事不能眼见,都是知浅。早先不解驸马因何要急于归乡,今次有幸和吴中少贤们共坐一席,才知此乡风情可恋。昔年张季鹰雅思莼鲈,未免还有几分前程萧索。如今驸马苦念乡中梅酒,才是尽显吴中雅量啊!” 众人听到这话,心内也是颇感受用,当即便有一年轻人笑道:“青梅生津止渴,黄梅甘甜醇厚。此种滋味,岂敢专享,早已敬候佳宾赏识。” 待其手中玉骨折扇轻轻一敲桌面,当即便有娇俏侍女捧酒奉上,很快便摆在这些侨人子弟们各自案上。 沈哲子听到谢奕这话不免一笑,他行台奏对所言不过凑趣,什么母亲所酿梅酒云云,他母亲才是标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妇人,大概梅子能不能酿酒都不知道。 但这种事说破没意思,反正因他那一言,这一季商盟接到的梅酒单子已经比往年翻了一番,大概大家得到提醒,都想尝尝妈妈的味道。这种引领潮流的感觉,也是不错。 席中说话那年轻人名叫魏顗,是他母亲族中寥寥几个能在时下拿得出手的族人,按辈分论沈哲子还要称一声表兄。 沈哲子归乡后才知,这魏顗在如今的会稽,与其他几个名气相当的年轻人并称四俊,如今几人都坐在席中,年纪都比沈哲子要大,但按照名士资历来论,却已经是不折不扣的晚辈。沈哲子出名的时候,他们大概还在乡中掏鸟窝呢。 吴中时人加入时局也有一个次序,以群体而论,最先加入的自然是丹阳、吴郡士人,一方面是清望高,一方面是中兴立鼎时为平衡时局。比如顾荣、贺瞻包括被沈哲子整得挺惨的张闿,都是百六掾成员,是元帝统治江东的基本班子。 接下来大批量加入时局的则是会稽士人,因为侨门大举南迁在会稽置业,难免要与他们更多交流。类似这魏顗四俊等几个年轻人,主要是何充担任会稽内史的时候才得以显名。而会稽人,某种程度上也是支撑何充与庾冰分权的班底之一,也给谢安的执政提供了一些保障。 最后真正影响时局的力量,才轮到吴兴人。吴兴满郡都是土豪,不是造反就是内讧,天师道起义的主力几乎就是他们。刘宋之后,才日渐显达。 如今这个时局因沈哲子的涉入,早已乱七八糟。原本是次第兴起的吴中士人,几乎已经被一锅烩了。 对于这些人家,除了特别亲厚的之外,其余的沈哲子也谈不上什么信任问题,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他如今已是年轻一代翘楚,想要继续加重在年轻人当中的领导力,在还不能执掌州郡的时下,从选官吏治下手最好不过。 在他这个年纪,在台中能够担任的选官职事也不多,尚书吏部郎、东西曹掾而已。吏部郎是大尚书的属官,主管的是乡议定品之后的起家品举荐,但这基本是由各人家世所定,可操作空间不大。西曹掾是六百石以下的举荐和任用,东曹掾则是千石以上的举荐考察。 所以沈哲子的目标就是东、西曹掾,其余都不考虑。虽然这二者品秩都不高,但却是司徒府下极为重要的掾属,一般都是掾属中资历深者担任。但其他的位置,沈哲子也没有太大兴趣。台中如果不愿意,那么拖着就是了,反正他也不急。 年轻人们杂念不多,话题一旦打开,交流起来便顺畅得多。随着宴会气氛越发热烈,一个个也渐渐放开原本一点拘束,渐渐有些放浪形骸。 席中一个年轻人摇晃着起身,发冠已经倾斜,前襟上也沾着大团的酒渍,端着一杯酒踉跄行至场中,还未开口已是大声长叹,举杯望月怅然道:“莫非世间真难十全完美?驸马超然举世无俦,才情事功都是人间罕有,唯一不美,悍妻难驯啊……” 听到这话,席中气氛顿时一冷,而沈哲子脸庞已是黑了下来。 那年轻人酒劲涌上来,却没察觉气氛异变,只是摇头感慨将杯中那残留不多的酒液一饮而尽:“前溪美伎色艺翘楚,我等缘浅终不能见,大坏风流啊……” 听到这话,众人多知他因何感慨,当即便都笑起来,而沈哲子却是尴尬,视线扫向席中的沈云,却发现那家伙已经捧着酒案酣然而眠。 时下民风开朗放达,妇人也并非完全就属于附庸。而且时人相处也没有什么太严谨上下级关系,谈论别人妻妾并不算失礼,王导就曾经被蔡谟讥讽的很下不来台。况且兴南公主那一桩旧事很是犯了众怒,此时再被提起来,也是气氛融洽到了一个度。 沈哲子也尴尬一笑,只是指着年轻人说道:“座中其余谈论什么风流,我也不感意外。唯独萧黑脚道出此语,本身就是大坏风流啊!” 其他人听到这话都有些不明所以,庾曼之则起身指着那年轻人笑语道:“驸马此言,那是再恰当不过!这一个萧忝萧元东,最是败坏风流,日前我等在京府聆听深公雅言,都是如痴如醉,唯独他如探头呆鹅,一记黑脚把深公这等高贤之人踢翻在场!不幸与此人为友,我等也是大感羞涩啊!” “什么?他敢对深公下脚?” 那些不知此事的吴人子弟们听到这话,不免都对这萧元东刮目相看。他们未必见过竺法深,但也多闻其名,乃是当下江东数一数二的释门名流。此人敢对深公动脚,那也真是让人肃然起敬! “小事,小事一桩……” 那萧元东感受到众人瞩目的视线,当即便是洒然一笑,浑然不知这一脚极有可能踢翻他迈入名流的可能,继而醉眼一转指着庾曼之鄙夷道:“庾三你真是口不择言,若当时你真如痴如醉,哪知我是探头呆鹅?莫非你在醉中舔我?” 经过这一打岔,众人也忘了控诉前溪伎之事,转而对萧元东脚踢竺法深的事情大感兴趣。吴中一切都好,只是稍有闭塞,对于外间一些闲闻轶事,不免就大感好奇。 沈哲子在席中望着那萧元东,不免有些可惜,可惜早先大业练兵时,没有加重几分对此人的操练。如今没有了直接的统率关系,这小子胆子挺肥,居然当众奚落自己。他准备稍后将这群刚才笑得最大声的醉汉打包安置,究竟哪个能够贞操得保,那就交给命运吧。 一夜尽欢,将老爹送归山阴镇所后,稍后沈哲子便也安居乡中,时常与各家走动,而台中的催促诏令,也是如雪片般往吴兴飘来,可知台中已是渐渐焦灼。 0416 后生可畏 北风飒飒,冬寒料峭,这一冬注定难熬,尤其是对乱兵肆虐的残破建康而言。 国事何以艰难至此? 台中太保官署内,王导围着一件皮氅,书案上摆满了各类文牍。乱后兴制,千头万绪,如今案上这些,已经是掾属们层层筛选精简之后才又搬至他的案头。 此时在官署中,尚有十几名掾属都在埋头做事,各一类的文书,经由他们整理抄录,同时翻阅旧籍文录,写上自己针对此事的看法意见,然后才会呈送到太保案头。 几名吏员捧着炭盆疾行而来,入房后即放缓步调,悄无声息的放在书案旁,顺便端起了只剩灰烬的旧盆。其中一人不慎踢翻了唾壶,唾壶哐当滚地声顿时打破了房中安静,众人都纷纷抬起头来,不悦的望过去。 那吏员心中已是一慌,冷汗涌出,忙不迭趴伏在地上小声请罪。 王导也被这生息惊动,抬头观望片刻,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摆摆手道:“退下吧。” 吏员闻言后才松了一口气,再拜一次便起身弯腰往外退,只是行至半途却又听太保说道:“等一下。”他忙不迭又转回身来,垂首待命。 “炭盆撤去一半。” 王导低头吩咐一声,继而将手一指自己身畔两个炭盆说道:“火熏体燥,挪去王掾身畔。” 吏员听到这话便愣一愣,而后便见太保又低头疾书,便有些不知所措。 “听太保吩咐。” 距离最近太保位置的是长史梅陶,见吏员站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做,便低声说道,顺便将自己身畔炭盆往前方推了推。 这一桩小事,言语虽然不多,但房中众人看在眼里,心中不免各有感慨。虽然只是炭火取暖的小事,但却充分暴露出时下都中维持的窘迫。 历阳叛军攻入京畿,台苑破败大半。过去这两个多月里普征民力,也仅仅只是勉强修缮了一部分宫苑和台城一些重要官署,用度严重不足,哪怕太保都要与掾属们同室理政。至于其他官署官员,甚至只能聚集在太极前殿,根本没有具体的办公场所。 以往台城内是有完善的取暖火道直通各宫寺,可是叛军占据此城的时候,因为担心隐患而将火道尽数堵死。如今台中也只能用这种炭盆火燎驱寒,条件可谓简陋。 但即便如此,众人也不敢有怨言。时下都中各种物资存储奇缺,尤其是木炭薪柴之类的越冬取暖之物,缺口更加庞大。哪怕苑中皇太后都以身作则,每日取用不过数斗,三公以降,配给都是艰难。 今冬之潮寒尤甚,台城之外,小民无衣遮体,无瓦遮头,冻死街巷者累日不绝。但凡心有良知者,惨不忍睹。在这样一个形势下,若他们还敢有所抱怨,单单物议沸腾便足让他们羞于立足。 房间中一个脸色略有苍白的年轻人比较引人注目,他身上裹着厚厚的锦毡,喘息声也是粗沉厚重,明明旁人都冷得手足隐有发麻,他额头上却是一片汗津津的,眉目间不乏有痛苦之色,阅读一份文书要比旁人缓慢得多,但胜在一直在坚持着。 王导间或也往上年轻人一眼,眸中有几分不忍,低声问道:“修龄是否需要休息片刻?” 年轻人乃是王廙之子王胡之,他精神已有几分昏沉,待王导说了第二遍才反应过来,摇头道:“职下无事,多谢太保关心。” 看到这一幕,王导心中不免又是一叹,眸中闪过一丝落寞。时人多夸他家子弟贤良俊逸,但其实王导自己又怎么会不知这些子弟禀赋,清谈雅戏、简傲玄虚确是高人一等,但若说到实任,真正有能力的却实在屈指可数。 眼前这个子弟王胡之,已经是难得长于任事之人,可惜却又有宿疾缠身。 今次乱事,当然可以说是祸起故中书庾亮,但王导作为肃祖遗诏辅政第一,其实也是难辞其咎,即便不是主罪,但一个坐望养祸的罪名免不了。假使平叛过程中有所作为还倒罢了,可惜王舒几乎完全没有发挥出应有的作用,这不免让他家更加尴尬。 如今王导统理政务,他也知外间其实针对他已是诸多物议,但旁人可以推却重任,但他只能咬牙坚持,否则国事都无以为继。 如今的王导,也是迫切需要来自家族的支持。可是,王彬因其子残之事一直怀恨,直接回了琅琊郡乡里,屡请不归,只是迫他严惩凶手。 对于王彬如此态度,王导也是心知为何,表面上是因为儿子的事情,但其实内里还是深怨他在江州刺史人选问题上支持了王舒而没有支持自己。 对此,王导心内愁苦之余也不乏怨念。王彬只是残了一个儿子而已,可是他的嫡长嗣子都死了!哪又怎么样?活着的必然要面对当下的问题,王氏所谓的高门地位也非生来就有,那也是祖辈一代代经营起来! 如今大乱方定,若是还执著于旧怨,离群绝众,一点都不能益于当时,有的是人家等着取代王氏在时局中位置! 况且,他选择王舒也是迫于形势。王舒好歹还有功事可论,但就算是如此,也是费了一番周折,才最终在月前敲定此事!而王彬又凭什么去图谋这个位置?难道他还以为如今这形势如中兴建制之初,什么位置都是门户内一言决之? 王彬已是如此,可是王舒也让王导颇感齿冷。他极力为王舒争取此任,并且在年前定下此事,除了再为自家争取方镇之援外,也是希望王舒到任后能够调集一部分江州物用来解都中燃眉之急。 然而王舒到任以后,非但没有就此努力,反而转过头来连连向中枢请援。难道他不知如今都中是个什么情况?无非是借此示好江州人家,想要专据地方而已! 同辈人已是如此,晚辈们也未让王导省心。他是强忍丧子之痛主持局面,也希望子弟们除了清誉之余,能够在国运艰难时有所建树。 如今江东年轻一代,且不说奇功惊世的沈氏驸马,就连庾家子都有舍命搏杀之功。他家子弟也未必一定要进取军功,但最起码也要有些勤政之劳,否则来日何以号召江东人物? 所以王导近来也是用心鼓励子弟入仕,但有的兴味乏乏根本不听,有的敷衍了事居官无为,有的则拙于政务一塌糊涂,真正坚持下来、并且还小有成绩的,不过王胡之等二三人而已。 家事已是如此,国事更加艰难。 中兴以来江东屡经动荡,所害无过于今次之乱,丹阳糜烂,京畿更是残破不堪。而人事割裂之深也无过于今次之乱,东南的分立,京府的创建,对王导而言都是将时局狠斩一刀,如今的他再像如以往那样事从简约,从善如流已不可想,遇事颇多掣肘,更有诸多曲折。 比如今次的归都定赏,这本来应该是在十月里就完成的事情,可是现在却一直拖到了将近年关,进度却仍不足十之一二! 论功定赏,看起来不过是参与叛乱的各家在平乱后各自瓜分名爵利益,但更深层次的作用却是构建一个新的秩序,上下协力以共渡难关。最具体的表现则是,功赏各家出人出力,捐输财货,从而快速将局面稳定下来。 可是眼下,沈氏驸马大功不就,以至于士心思退,各不应赏。乍一看去,那是各自高风亮节,忠义体国,满庭清风。但是功赏罪刑,俱为国纲,诚然私相授受是有乱纲纪,但固辞不受,何尝不是另一种的罔顾纲常,游离于法礼之外! 诸功难授,俱以肥遁辞功为美,沽名养望成风!此风尤以吴中为烈,敢有应功之人,必为时人所鄙,冷眼以望! 由此带来的后果就是,作为江东财赋基石的吴中,中枢几乎已经完全没有手段征用。而吴中钱粮不能调用,便就造成了如今的建康用度短缺,诸多建设良策因为没有钱粮支持,只能停于画饼空谈,迟迟难为! 以往的王导,也颇以玄谈清议、施政简约为美,所奉行网漏吞舟,唯恐刑威太重而损人清望雅趣。可是如今,随着局面日趋捉襟见肘,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痛恨这种隐遁不出、以此邀望的行为! 这种邀人望而肥自身、置社稷而不顾的极端自私做法,简直比历阳之叛所害更深!历阳之叛,时人皆知其悖逆!而这样的行为,阻碍时局的正常推进,却又偏偏无可指摘! 一直忙碌到傍晚掌灯时,王导案头上文牍还剩了小半,而此时房中已是长吁短叹连连,可见众人都已疲累不堪。 眼见他们都已经没有了做事之心,王导索性摆摆手让众人都各去休息。他自己却还没走,只是坐在席中将剩下的文牍翻看一遍,挑出其中一些亟待处理的挑灯批复,分送各寺署即刻实施。 这时候,外间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旋即便响起一个声音:“太保还未休息?” “是道明吗?进来吧。” 王导抬起头来微笑道,而后房门打开,一道身影匆匆行入,伴随着冷冽寒风,让王导精神一振。 蔡谟脸带喜色行入进来,解开裘衣环扣坐在王导对面,眼见对方脸上不乏疲态,便笑道:“太保伏于案,晨昏操劳,倒是有悖前教啊。” 王导听到这话,不免自嘲一笑,继而望着蔡谟问道:“道明喜色盈面,可是有嘉言道我?” 听到这话,蔡谟便笑吟吟从怀中掏出一份尚是温热奏书,说道:“太保一览即知!” 王导接过那奏书一看,顿时也是喜上眉梢,忍不住拍案笑道:“虞思奥国之循臣,实在可嘉啊!” 奏书是吴兴虞潭所来,言道吴兴郡府已经备好一批钱粮押赴京畿,旬日可达。这一批钱粮数额,足够都中捱过今年凛冬!这对王导而言,简直就是解其倒悬之危啊! 长久困顿终于看到转机所在,王导心中之喜悦可想而知,捧着那奏书翻看数遍,指着其中一句感叹道:“名爵之赏,上国之用,避而不就,纯贞何存?谏三征不应,即宜永锢,不伤国用,不损清志。思奥此论,虽然悖于令色,但却是深切时弊啊!” 虞潭这奏书里建议,三轮征辟不就者,那么就应该永远禁锢不再任官。让国家避免职位空缺和往来征辟的耗用,也不再去叨扰损伤那些真正志存隐逸的人。 这对于眼下深受其苦的王导而言,可谓深得其心。不过王导也只是感慨一句而已,他何尝不知眼下隐遁、待时而出已经成了时下人家养望的一个手段,假使真的这么做了,那未免太过严苛。 蔡谟听到王导这么感慨,当即便低语道:“太保真的以为这是虞思奥的意思?” 听到这话,王导略感错愕,待到沉吟片刻,才渐渐醒悟过来。他近来愁苦良久,又整日埋首案牍,思路一时不免有所迟钝,骤然得知这个喜讯,已是喜出望外,不思其余。 此时听到蔡谟的提醒,王导才恍悟起来,东南赋税,近年来都是民力转运。虞潭在这个关键时刻将钱粮运送入都,自然不可能绕过那家!奏书中此言分明是有所针对,假使没有那家的认可,怎么可能会送至都中来! 手捧奏书沉吟良久,王导才蓦地一叹:“后生可畏啊!” 0417 江东无人 傍晚时分,田景从外面回到了家里。 说是家,但其实不过是小长干里一片窝棚的一角而已,诸多失家的难民们汇聚在此,环境异常的杂乱。石板支棱起的四角,竹枝枯草塞成的墙壁不过只有些微阻风之用,但其实内外都是一样的酷寒。 逼仄的空间里,田景要半蹲着才能挤入进来,刚一进房他便发现草墙的一面只剩下几根折断的竹枝,冷风呼呼从那里涌入,正有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用身躯堵着那缺口,而在地上的干草堆里,一名老妇人正卧在那里半睡半醒间嘟噜梦呓。 看到这一幕,田景脸色骤然阴郁下来,他即便不问也知道那糊墙的干草又不知被哪一家给偷去取暖了。这漫长寒冬内,京畿周遭已是片木难求,更远处虽然还有山林,但一来往返路途遥远,二来朝廷严禁私户砍伐。 看到妇人一边用身躯堵住缺口,一边还将老母双脚捂在怀中,田景本来稍显冷厉的眸子变得柔和一些,他转身在墙角里摸出一个两尺多高的陶罐,往里面塞入几把干草,引燃后陶罐便冒起浓烟,给这不大的茅棚里带来些许暖意。 “阿母,吃饭了。” 八尺大汉佝偻着将老妇人揽在怀内,同时也将那年轻妇人往里面拉了拉,阴燃的陶罐塞在两妇人身体之间,田景自己堵在了那缺口处,顺手将两块冷硬的糙面饼丢进陶罐里。 “你又受伤了?” 年轻妇人看到田景左半身隐隐抽搐,满脸忧色问道。开口却是吴音,并不同于田景的江北梁州口音。 “不碍事,辛苦你了!” 田景坐在那缺口处,冷风拍打在背上,刀割一般,尽管已经冻得麻木,仍让他由心底里泛起寒意,望向年轻妇人的神色不免更柔和:“真要多谢你,若不是你照顾,我、我阿母她只怕……” “阿芷是个好娘子,你要善待她……” 老妇人嘴里絮叨着,有些含糊不清,那年轻妇人不大听得懂,可是田景听了后,脸上不禁泛起一丝羞涩,视线不受控制的落在年轻妇人脸上。虽然只是蓬头垢面,但仍可看出这妇人面目姣好,不多的动作里流露出一股寒伧人家所没有的韵味。 老妇人吃过半块饼子,偎着温热陶罐沉沉睡去。 年轻妇人手里捧着面饼,乖巧的缩在角落里,给田景腾出了地方。田景却没有过去,他钻出了窝棚,游荡片刻,顺手抓了几家干草,那些人家纷纷有人冲出来喝骂阻止,可是看到田景那魁梧身形、目露凶光,只是叫嚷着不敢上前。 回到窝棚将缺口堵住,老妇人呼吸声时而沉浊时而低微,可见状况已是非常不好。田景两手捂住脸庞,发出一声悲痛的长叹,胳膊突然被人点了一点,他抬头望,只见年轻妇人捧着半块面饼递到他面前:“给你。” 日子昏昏沉沉的过,从年尾到年初,老妇人终究没有熬住,一如其他窝棚里那些病弱之人,填入了城郊的石子岗。 死去的人永远消失,窝棚里却没有沉寂,总有人填进那些空出来的杂乱位置。 人命真是贱得很啊! 田景越来越减少了外出,一面是避免消耗,一面也是越来越难觅食。朝廷根本无力赈灾,大户也没有钱粮去荫蔽人口,他们这些窝棚里的人仿佛被世道遗忘,只能麻木的在这里等待死亡。 再强壮的汉子,也禁不住连日断粮。尤其是田景这样的北地流人,早已受人厌见,当他一病不起时,很快就遭到了左近人的驱赶,尽管那些人也不能因此得到好处,但长久积累的绝望暴戾总需要发泄。 面对绝境,妇人表现出的韧性要比男人高得多。她也早已是瘦骨嶙峋,但却拖着田景那宽大的骨架在少有人迹的高岗里找到一个小窝。这小窝只是背靠大石的一处洼地,妇人徒手挖出来一个浅坑,两个人卧在这里等死。 人没有吃食可以活多久?田景早已经没有了时间的概念,他连抬头都没了力气,只是间不时低唤一声:“阿芷娘子?” “我在呢……”那娘子气息微弱,但还是应了一声。 田景望着那阴沉的天,语调有些怅惘:“实在想不到我居然是饿死……我家本是汉中大宗,那些杂胡也都是我家奴婢……十三上马击贼,十五纵横汉沔……唉,我与娘子说这些做什么……可惜终究没能善待了你……娘子应该也是江东大家吧?我一时私念不想把你送走,如今却是害得娘子与我同亡……” 妇人鼓尽全身力气,翻身揽住田景手臂:“我愿意、我愿意同穴死在这里……婢子哪是什么大家,只是苑中逃散的宫人……郎君不曾害我,你、你才是世间一等君子……” 田景听到这话,仿佛身受最大褒奖,他揽住那个妇人,还待要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沙哑荷荷声。他感觉到妇人气息越来越弱,仅有的热量也在快速消散,悲伤潮水一般漫过心上,四肢绷紧口中发出凄厉咆哮之声。 “那里还有活人……” 昏迷之际,田景感觉到有几道身影冲过来,似是翻看着他的身躯,继而牙关被撬开,一根竹管塞进口中,旋即便有甘甜到了极点的米浆流进他干涩的喉咙中。仿佛做梦一般,他贪婪的吮吸几口,继而蓦地抓住竹管,含糊吼道:“娘子、娘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田景意识渐渐苏醒,他睁开双眼,一抹亮光充斥视野之内,过了好一会儿,亮光中才逐渐显出线条,继而勾勒成人形。 站在他身前是一个相貌俊朗,身披青色裘衣的金冠年轻人,年轻人背负双手,居高临下望着他。在其身后有数名精甲兵士拱卫,兵士身上透出一股浓烈的悍勇杀气,田景武力虽然不低,但只怕全盛时也未必能比这几名卫士更悍勇。 “阁、阁下莫非是阴府哪位真君?” 田景心中讶异,不知身在何处,语带迟疑问道。 “哈哈……” 此言一出,左近顿时响起一连串的笑声,那气度俨然的年轻人嘴角亦是含笑,其身后一名卫士上前,大声道:“睁大眼开清楚,这一位乃是驸马都尉沈侯!沈侯领受诏命,职任都南督护,统理大桁以南赈济事宜。若非沈侯及时押解吴中资用北上,你们这些寒伧哪还会有命在……” 军士说了许多,田景都不明所以,他唯一确定就是自己还没有死,狂喜之余,他心念又是一转,身躯蓦地弹起来:“我家娘子怎么样……” “放肆!” 一名军士上前,刀背一晃便将田景拍倒。 “安心休息吧,假使有幸不死,家人总能团聚。” 年轻人退一步,吩咐身后书吏道:“既然人已经醒了,录入他的籍贯,稍后安置。” 那一行人很快离开此处,过了好一会儿,田景昏沉的头脑才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也看到了他身在何处。这是一间庞大的土坯房,隔风效果极好,房中四角都安置着熊熊燃烧的火盆,将整个房间烘烤得暖暖的,与早先那寒风刺骨有天壤之别。 这房间中有许多木榻,铺着厚厚的麻毡,木榻上躺满了人。许多人都躺在榻上笑语闲聊,大概是际遇的好转让人心都平和下来,旁边一个壮年人拍着年轻人肩膀笑语道:“小子不必着急,沈侯已经归都,咱们总算都盼到活路!刚才沈侯也说了,只要有幸不死,早晚都能团聚。现在是男女分营,你叫嚷再凶也是见不到你家娘子。” “沈、沈侯?就是刚才那位贵人郎君?可、可是,怎么好像做梦一样?” 听到田景这么说,旁边众人都是大笑起来:“这小子大概还不知沈侯之名!” “这倒也不怪他!驸马当日轻骑归都,何尝不是梦幻一般。” “是啊,驸马不出,江东无人!当日驸马高义隐退归乡,台中诸公袖手空谈,最终还是驸马难辞国任,雪夜归都拯救万民!” 言道那位驸马沈侯,房中人一个个都打开了话匣子。听到那些劫后余生的振奋闲言,田景才终于确定,他不是在做梦,是真的得救了! 想到刚才那个年轻人,田景心情渐渐变得复杂起来,因为有心事,并没有加入到旁人的谈论中。 在这房间中休养两天,田景才渐渐恢复一些元气,他每天都在央求兵士想要去见娘子一面。如今他老母也亡故,唯独那位志愿同死的阿芷娘子是他唯一牵挂,不能确定娘子安危,他心情始终高悬。 不过娘子没有见到,他倒是再见到了那位拯救万民的高义驸马。 虽然只是短短两天,但对田景而言却恍如隔世,小长干原本那些杂乱的窝棚已经不见,取而代之却是排列井然的土坯房,道路变得整洁干净,每一个路口都架起大锅,下面是熊熊燃烧火焰,大锅里熬着敲碎的大骨,汤水泛着油花随人取用,整个营地里都弥漫着一股淡淡骨香。 天气已经渐有回暖,营地里有许多短褐民夫排列成队,在军士的带领下穿梭在营地中搬运着各种物资。他们暴露在外的手足上还残留着许多冻疮,但脸上却一直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哪怕累得大汗淋漓,仍然难阻间不时爽朗笑容,再也没了灾难中那弥漫全身的死气和戾气。 带路的兵士将田景领入了一座砖砌的阁楼,进入之前田景又被搜身,待行入房中,便看到许多文吏坐在室内,各自埋首大量案牍之中。待到上了二楼,他才又见到那位沈侯。 “一个历阳罪卒,一个苑中逃婢,命倒是硬得很!” 那位沈侯只穿时服,头发随意的结了一个散髻,坐在正堂里顾盼之间散发一种不容拒绝的自信。当田景垂首行上来时,他手捧一份文卷,望着田景微笑说道。 田景听到这话,冷汗顿时从额头上涔涔涌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罪民不敢申辩,愿效牛马之劳,惟求沈侯活我家室性命!” 0418 裂土实封 “起来说话。” 沈哲子合上文卷放在面前书案,示意身后仆从往对面坐席送了一杯茶汤,继而便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饱受饥寒交迫,哪怕已经得到救治,但这年轻人还是瘦的隐有脱形,只有那宽大的骨架显露出原本的英武不凡。 田景小心翼翼起身,却不敢落座,只是垂首默立,大气都不敢喘。或许过往他也不乏年轻人的锐气,可是身受罹难侥幸能活,至今都是心有余悸,更怕眼前的活命只是暂时,或要转眼便坠入更沉沦境地。 “既然已经弃军而逃,为什么干脆不逃得更远?” 沈哲子望着这年轻人说道,这个田景年纪虽然不大,但在叛军中名气却不小。虽然不至于达到沈哲子都听说的程度,但却是匡术检索诸多罪籍之后呈交上来,表示这是一个可用之才。 这个田景出身汉中豪宗,其父原本还是荆州一地守将,曾经跟随张昌作乱,叛乱被陶侃平定后归乡潜居。后来这田景少年成名,颇富武略,被苏峻征用在历阳入军。 听到沈哲子问话,田景神色一暗,涩声道:“家母居于历阳,姑孰败后潜逃迎母,西面之乱尤甚京畿……” “你母亲呢?” “家母体弱,终究没能熬过凛冬……” 田景讲到这里,泪水已经自眼眶中涌出。 沈哲子闻言也是默然,他到达京畿时,大桁之南几乎已成人间地狱,十人之中,亡者近半,活下来的也都吊着一口气,半死不活。 “世道如此,人人都在作恶。不是中枢无为,你既然也在军旅,应该也知当日历阳叛军如何扫荡京畿。今日之殃,前迹所定。” 沈哲子示意那田景坐下来,不乏感慨道。 田景听到这话,不免又哽咽起来:“大罪之身,不敢怨望……” 待到年轻人情绪有所平复,沈哲子才又说道:“我本来不必见你,不过匡君屡荐。纯孝不是什么难得的事情,这是人子应为,善不抵罪。不过有一件事让我对你刮目相看,就是你救下的那名苑中逃婢。” 田景闻言后眸中闪过激荡之色:“请问沈侯,那位阿芷娘子生死如何?先前我言家室之人,其实是情急误言。阿芷娘子是我伴母归都时才见到,与我先时罪并无牵扯……” “这话不必说,我如果存心惩治,她有罪无罪都罢了,免不了引颈一刀。” 沈哲子摆摆手,望着田景,神态间不乏赞赏:“那罪婢也活了,只是冻坏了脚,性命还是无碍。难得啊,她与你这罪卒做伴良久,竟然还是完璧。田长明,你很好,这世上恃情妄为、恃勇妄为者不知凡几,唯独欠缺能为忍让之人!” “罪民、罪民羞愧……她、她只是一个柔弱娘子,害了她于我也没有什么益处……我要多谢她,照料奉养老母!” 田景低下头去,并不因沈哲子的夸赞而有自矜。 “好了,闲话不多说。我有太多事要忙,直接问你一句,愿不愿到我府下做事?” 沈哲子又问道。 田景听到这话,脸上顿时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蓦地抬起头来,看到沈哲子态度认真并非戏言,忍不住期期道:“罪、罪民何幸……” 他翻身而起,手臂扬起狠咬一口,血水霎时间从咬痕中涌出,跪在地上颤声道:“主上大恩,舍命难报!仆下愿为犬马,誓死追随!” “那就好。” 沈哲子点点头,旋即身后有人行出,帮田景清洗包扎伤口。待到忙完之后,沈哲子才说道:“稍后有人带你去见你家娘子,先去我府上休养几日,养好了元气再回来听用。” “仆下只是体虚,并无伤痛,现在就可任劳。” 穷途末路陡遇生机,田景心内对沈哲子的感恩已经攀至一个顶点,当即便挺胸表态说道。不过沈哲子已经低下头去再翻阅文卷,听到这话,只是摆了摆手让他退下。 田景无奈,只能退出来,当他行出阁楼,看到一个有些熟悉的戎装身影在几名兵士簇拥下匆匆行来。待到近前看清楚那人面目,脸色才蓦地一变,上前一步颤声道:“韩、韩侯……” 韩晃扯下兜鍪交给身边人,听到声音后转头一看,继而便笑起来:“原来是长明,劫后重生,还能得见,实在值得痛饮几觞!不过我眼下实在太忙,稍后一定要记得来见我!你既然在这里,想必已经见过驸马。安心做事,不必再有什么杂念。” 韩晃对这历阳军中都颇有名气的少年勇将也不乏欣赏,上前一步拍拍年轻人肩膀,临走前还叮嘱道:“一定记得来见我!” 目送韩晃行入阁楼,田景欣喜之余,心情也渐渐变得火热起来。他看得出韩晃行止之间分明已经得用,不是那种陷入囹圄的囚徒,这让他对自己未来充满了期待! 驸马真正名动江东,主要就是在今次叛乱。可是田景一直在苏峻麾下主部驻扎在姑孰,其实所知不多。后来兵败后更是惶惶如过街老鼠一般,每日为了生计奔波,更是无从得闻。 但这两人他在房中休养,听那些同房之人寒暄,也早知如今的驸马究竟是怎样人物。 驸马都尉旬日前归都,以事功受封二等爵乌江开国侯,加散骑职任都南督护,宿卫俱从调度,负责赈济安置都南大量难民。单单以职事而论,已经是台城之外第一人! 被这样的人物赏识收入府中,哪怕只是一介家臣,前程也是远大!这对于垂死得生又背负逆名的田景而言,简直就是做梦都想象不到的际遇之差! 巨大的际遇变化让田景狂喜如同做梦一般,一路上都是小心翼翼,唯恐动作太大美梦惊醒。 “郎君……” 一个柔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田景身躯一颤,才发现自己已经行到一驾牛车前,坐在车上的赫然是早先一路相依为命的小娘子阿芷。眼前的小娘子身穿朴素裙衣,发丝整齐的梳拢起来,露出一张秀美白皙的脸庞,随着田景痴痴凝望,那脸庞上渐渐露出几分羞涩娇红。 “阿芷娘子,原来你是这样美……” 田景痴痴说道,他尚是第一次见到小娘子这么整洁端庄的出现在他面前。以他的家境,早年身边也不乏侍婢,可是这位小娘子却代表着他刚刚过去不久人生最苦难岁月,那一颦一笑都触动他心弦,让他不忍挪开视线。 “可惜、可惜阿母终究不见……” 心念一转,田景又是清泪长流,他擦干眼泪,上前接过牛缰,对早已经等候在此的驸马府家人说道:“不敢有劳足下为御,劳烦引领。” 牛车缓缓驶出营地,向着城中碌碌而行,眼见残破的建康城已经恢复一些条理,耳边听着小娘子阿芷低语讲述她所知的驸马府种种,田景心情更加柔和,惟愿守护眼前和美一切! 韩晃上楼后,沈哲子起身相迎,笑语道:“韩侯真是来去匆匆,等闲难见。” “积劳之命,不敢懈怠啊。” 看着眼前的驸马,韩晃心中也是感念至深。当日被东扬军骑兵擒获,他本以为自己已是必死,毕竟他作为历阳部的主要将领,起事以来对地方戕害太多,哪怕为了平息各家之怨,朝廷也肯定要将他枭首示众。 他只是被羁押一段时间,前不久却全须全尾的被放出来。也是这几日从旁人口中听来,他才知沈哲子为了营救他付出良多。这位驸马几乎顺着他的进攻路线,沿途追溯,逐家去拜访受害的人家。 到底付出了什么,韩晃并不得知,只知道那些人家愿意不再逼迫中枢杀他。真正准确的数字,则是前不久驸马为他缴付的赎罪之粮十万斛! 如此大恩,韩晃已经不知该要如何报答,心中唯有一念那就是无论驸马吩咐做什么,他都一定要做到最好! 坐定之后,韩晃便正色说道:“职下奉命拣取流民丁勇,如今已成两营。标准便是日前协议所定,能开两石、负百斤疾行六十里……” “韩侯做事,我放心。稍后纪文学会将所需盐粮辎重拨付入营,整装之后,可以直赴乌江。不过也不必着急,这些流人都是久灾,可以居近休整一段时间。” 乌江是沈哲子最新得到的封地,这也是他忸怩许久的收获之一,这一个封地可不只是单单的食邑,而是在历阳附近侨立的侯国,裂土实封,如今江东侯爵中的独一份!虽然只有三乡之地,但这三乡完全属于他自己的私产! 当然沈哲子为此付出的代价也不小,除了原本的事功以外,单单以他和兴男公主名义往苑中捐输的钱粮便达数千万之巨!不捐也不行,如今都中满目皆疮痍,地方上能够得到的支援只有吴中,内库早已经水洗一般干净。 诚然苏峻起兵获益最大就是他家,但他家也是为苏峻作乱买单的主力。不过凡事还是那一句话,能用钱解决的都不叫事。有一块半独立的小地盘安置在历阳附近,对他而言也是极大的便利。 “驻军都下,总是有些扎眼。若能早离,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韩晃知道自己作为叛军主要将领,如今还堂而皇之在外晃悠,驸马本身承受的非议就不小,因而便说道。他如今倒也不是白身,担任侯国兵尉,统领名义上侯国的一百五十名卫兵。 “不妨事,如今我家人才刚赴乌江整治,单单屋舍之类搭建也要一段时间。” 沈哲子摆摆手,浑不在意道。上次归都他是强兵镇压主持局面,今次却是财大气粗,台中就算有人看不顺眼,这会儿也不敢跟他瞪眼。 0419 赈济 都南城郊,十数座营垒拔地而起,每一个营垒里都塞了大量的难民。 经过最初几天的休养之后,难民们中壮力者也都被组织起来,开始进行工事劳作。在经过几轮践踏之后,建康城已经残破大半,大量房屋残骸、土堆石块堆积在城中,有的是叛军的残留,有的是守军刻意为之的街垒。这时候,自然都需要清理出来。 一旦开始劳作,早先的餐食供给便有些不足。最初得救后的感激淡化之后,难民之内也开始出现许多抱怨,比如羹汤不稠、劳役太重之类,尤其满目疮痍的都城让他们看不到未来的希望,一时间情绪不免更加低迷,连带着劳作的热情也渐渐消退。 宿卫们自然不会对这些难民客气,呵斥催促只是客气,动辄打骂也是寻常:“你们这些寒伧贱命,侥幸能活下来,已经是朝廷恩典,驸马高义!还敢懈怠慢工,活着又有什么用处!” 一名民夫被推搡撞在了碎石堆上,血水霎时间涂了满脸,还有一名宿卫上前打骂,顿时便引起了众怒,几名壮力上前将那兵士推搡开,不免瞪着眼怒吼道:“菜羹寡淡不如清水,本来就养不出气力,你们这些悍卒把人往死路逼使,难道就不怕驸马问罪!” 眼见群情激涌,那宿卫不免退了一退,口中仍在叫嚷:“你们以为眼下餐食都是平白得来?驸马虽然有仁义,但也是身负诏命,若是不能如期成工,驸马也要引咎而退!届时台中再换一位督护过来,你们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困苦!” 听到这话,民夫们情绪不免有所收敛,许多太高深的事情他们或许还不知,但却知道,驸马再像中时,他们这些难民在都中只是等死,一直等到驸马归都,他们才有了一口吃食! 单单这一点,驸马在他们心中的地位便无可取代,更不想因为自己的懈怠而让一个不知小民疾苦的人来监工。 “可是、可是就算要我们赶工,为什么有人工少食多,而我们却餐食不饱,昼夜不能歇息?” 仍然有人不忿吼道,人不患贫而患不均,他们确是亲眼所见,不同营垒的难民们待遇也是分了几个层次。 “那些人都是一技所长的匠人,你们要是能做得了他们的工,也能吃他们锅灶里的餐食?怪只怪你们自己没有本领,又要怨哪个!” 类似的争端,偶有发生,大量的不满情绪,也渐渐传递到了沈哲子这里。 对此,他也没有什么好的解决方法,索性暗示下面人赶工两日,等到各种不满情绪在诸多营地蔓延到了一个程度,乃至于发生抗工流血事件后,他才让人在罪囚营里提出一些囚犯来换上宿卫衣衫斩首,将头颅传示各营,顺便恢复了正常的劳作强度,不满的情绪才有所缓解。 什么数字,一旦堆积到一个量,都会产生惊人的效果。 沈哲子元月中归都,开始处理都南赈济事宜,元月末才勉强梳理出一个大概。而与他一同抵达京畿的三十万斛赈灾米粮,也已经将要告罄。 但好在基本的脉络已经梳理出来,接下来事情的重点已经从前期的赈济转为了灾后秩序的重建。 沈哲子归乡隐遁数月,诚然名望已经攀升到一个顶点,但非议声也不是没有。尤其在他归都后,台中旋即便发布政令,三征不应者永作禁锢。 这一项政令可以说抽掉了各家观望时局、待时而出的余地,诚然政令的颁布者王导饱受物议。而作为始作俑者的沈哲子,其实也是名望大伤。 但这对沈哲子而言也实在不算什么严重的事情,往年他确有爱惜羽毛、邀取名望的举动,但那是在实力不足的情况下,如今他在时局中的地位,早已经不是名望所决定的。这世上永远不缺议论家,也永远都需要能做事的人。 归都之后,他首先接手的就是眼下最为棘手的问题,并且在极短时间内做出了成绩。如今都南绝大多数区域已经肃清,流人也都渐渐归籍,事情总算上了轨道。 能在这么短时间内解决困顿台中大半个寒冬的问题,首先自然是因为沈哲子带来了充足的物资。沈哲子在乡几个月,也不是无所事事,最重要的就是走访商盟各家。 吴中这些人家虽然多在商盟之内,但也并不需要对沈家完全俯首称臣,他们也都有自己的独立性。如果沈哲子不能拿出一个让他们满意的方案,他们同样可以置身事外。 这是吴中长久以来的封建世风所决定的,哪怕当年割据江东的旧吴孙氏,不过仅仅只是江东一盟主而已。孙权在位多年发动起一系列的政变,阴谋与杀戮统统用上,仍然不能完全瓦解江东世族的乡土力量。 除了乡人们的支持之外,另有一个相当重要的原因,就是沈哲子有一套执行力和效率都极高的行政班底。这一套班底以他早年治家时的核数团队为基础,如今规模已经达到数百人之多,同时还搭配他家诸多族人并门生。 豪族之所以拥有雄厚的乡资,具体除了体现在拥有的田亩和人丁之外,更在于对地方事务的话语权。 以沈家为例,像是沈哲子和老爹沈充这样优秀的族人在异乡任事,保障家族的特权来源。而另有一部分族人则长居乡里,大量担任郡县一级的属员,以确保特权的实施,一点一点转化为家族真正拥有的力量。 高效专业的核数团队保障信息的快速录入,而那些长期担任掾属吏员、精于具体事务操作的族人和门生们,则确保一项项举措的决定和实施。 从这一点而言,类似琅琊王氏那种高门,他们获取权力的主要来源是对皇权的分享。可是沈家这样的新奇门户,除了能够分享到皇权之外,更拥有广泛乡土支持! 总之,困顿王导等台中诸公良久的京畿灾情,就这样被沈哲子波澜不惊的给解决了。 沈哲子向来不相信什么论功行赏,尤其是在朝廷已经丧失公信力的时下,所以,在赈灾的过程中,他已经开始着手挖掘利润点。 足足十数万的受灾民众,在别人看来是一个天大的麻烦,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尤其是这些底层的小民人微言轻,即便是出面救助了,受到感恩戴德,但也不足对名望产生立竿见影的影响。对于许多人而言,有那个时间,不如组织一两场清谈,拜会几位时下的名士。 但是在沈哲子看来,这些受灾之人却是一个巨大的宝库,一个可以堂而皇之大肆征用人力的机会。除了难民中分布广泛的壮丁劳力之外,对沈哲子而言,最宝贵的就是大量工艺熟练的匠人! 在中古这样一个相对比较原始的农耕氛围中,大规模的城镇聚集人口,除了要依赖于发达的农耕之外,也必须要有丰富的手工业配合!建康城这些受灾的民众,除了其他地区流落至此的流民,和郊野一部分农户以外,匠户占据了相当大的比例! 自古以来,北方的各项工艺都要比南方优秀得多,哪怕再过几百年,仍是如此。沈家的各项手工制品之所以能够保证高质量,那是因为沈哲子带来一些技巧,和有准确目标的研发,并不意味着南方整体的工艺技巧已经超越北方。 叛乱之前沈哲子在曲阿置业,也在大力招募工匠,但其实收效并不能算高。相对于吴中土著的沈家,这些南来的匠户们更信任朝廷和那些侨人旧姓人家,而朝廷也在大力招揽这些匠户安置在建康城周遭。 加上那些侨人门户的竞争,沈家始终没有太大竞争力,始终存在一个庞大的用人缺口。这在某种程度上,也限制了沈家各项产业的壮大。类似南苑这种高端市场的经营,除了发挥本身的技术优势之外,其实也是一个无奈之选。 沈哲子统理赈灾事宜,有一个前提就是要有完全独立于台城行政构架之外的权力,一方面是不愿与那些效率低下的台中各寺署打交道,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能够更自由的遴选匠户。 能有一技之长的匠户,通常都要籍成另册以区别于普通民籍管理,而且朝廷每年都要检阅,假使匠户减少,通常负责管理的官员还要遭受罪责。所以,哪怕是世家大户,也不能如荫蔽寻常丁口一样,大肆吞没这些匠户。 可是历阳军攻破建康之后,大量的籍册都被焚烧一空,当中自然也包括这些匠籍!所以沈哲子现在的状态就好像是老鼠掉进了米缸里,大量都中匠户被从难民中筛选出来,随便他去征募! 所以当难民们籍册整理完毕后,有千余户原本的匠户消失在了籍册上!而且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朝廷管束最为严格的冶铸类匠人。这些匠人们一旦挑选出一定规模,即刻就被船送去了沈哲子的乌江侯国。 时下都中米贵,正当妙龄的女伎之类,价格不过在三五斗之间。可是一个工艺纯熟的壮年匠人,价格却是十数倍往上。而且这一类的奴仆,根本不会大规模在市场出现。 沈哲子荫蔽的这些人口,本身已是一笔庞大财富,如果再加上其他一些配套的投入,一两年之间,就能在他的侯国发展出一套产能巨大的军工产业! 0420 营建新都 二月初,天气已经渐有回温,野地里已经隐有绿意渲染开来。 沈哲子也是难得的从诸多事务中抽身出来,乘着牛车与纪友和庾条绕着都南湖塘闲游。 建康城南景色向来乏甚可陈,不比城北壮阔,也不及城东秀美。尤其如今更有大量难民居于此处,因而更成贵人们绝迹之地。 此时野地中不乏难民妇孺漫步其间,臂挎竹篮采集刚刚露头的野菜。远远望去,这些穷苦之人脸上虽然不乏菜色,但也不再尽是绝望。大概是年前诸多尸骸血肉滋养了土地肥力,让今年的野菜也生长得尤其茁壮。 “最难熬的日子总算熬过去了。” 眼望着野地中那些步履不乏轻快的妇孺们,纪友忍不住感慨一声,他家世居此乡,看到乡人们熬过凛冬,渐渐恢复元气,心中确是不乏欣慰。 他指着对面的沈哲子笑语道:“维周你军功卓著已是光耀江东,不过在我看来,能够活人无数,才真正值得传颂于后世的真正功业啊!” 沈哲子闻言后却是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叹息道:“何敢奢望传颂于后世,人心皆健忘,只怕过不多久,这些受恩小民们就要沸反盈天。我受命赈灾,既不是为拯救他们,也不望他们能够感恩多深,不要予我太多掣肘,已是两不生厌。” 庾条听到这话后不免哈哈一笑:“维周要做什么,总能让人信之不疑。不过你这冷眼观世,总是悖于人之常情。” 沈哲子微微一笑,不再多说。于小民而言,或许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春暖花开,乡野处处孕育生机,只要勤劳,就能活命。 可是他的考验才刚刚到来,麻烦事会一件接着一件发生。 赈灾之后,自然要安排生产,只要田亩有所出,那么就不再会有大的动乱。耕作需要土地,需要人丁。年初沈哲子归朝后,朝廷终于展开了新一轮的封赏,名爵之外,最大宗的奖赏自然是土地。 一轮瓜分下来,京畿周遭合宜耕种的田地已经所剩不多。在这一点上,沈哲子自然没有立场去怪责别人,因为他自己就是这一轮瓜分的最大受益者之一。 除了乌江那一个侯国之外,单单赏赐的田产足足就有数百顷!其他人家大小事功,也都分赏有序。事实上除了土地之外,朝廷也没有更多的手段来拉拢凝聚人心。 有了土地,下一步自然是人口。沈哲子作为赈灾主官,在各家心目中陡然变得重要起来。这段时间来,不断有人登门请托,想要分润一部分人丁。毕竟旧籍已经完全焚烧一空,只要沈哲子大笔一挥,就会有大量的人口被隐瞒下来。 聪明人不止沈哲子一个,他能大肆吞没人口,旁人自然也有这个想法。尤其世居丹阳的各个人家,在今次的动乱中损失可谓惨重,迫切许多补充大量的人力,才有可能尽快恢复元气。 这一类的要求,沈哲子当然不能满足,他之所以主动承担这个重任,又不是为了给那些人家打工。只有将人力掌握在自己手里,接下来才有底气进行下一步的计划。 但这些人家对人口的贪婪是难以遏制的,沈哲子不理会他们,他们自然又会有别的手段。因而各个难民营地附近近来也是活跃,许多人家都派人在附近想要吸引人口。比如散播流言,比较有市场的流言是,朝廷将要将这些难民转移到江北屯戍垦荒,又或者要将他们转成吏户兵户,不再正常安置。 这一类的流言,在难民当中造成极大的恐慌。一旦过江或是成为吏户,他们祖祖辈辈都要受苦,承担沉重的劳役。因而许多营地里都不同程度的有难民潜逃,屡禁不止。 这些王八蛋们,遇事蜷缩于后,争利倒是当仁不让。沈哲子对此也不客气,将营垒周遭闲杂人等尽皆驱逐,顺便搜查京郊各个庄园,匿丁超过十人,直接杀人封庄! 单单最近这几天,砍掉的人头就有几十,虽然只是各家底下的管事工佣,但那些血淋淋的尸首也足以让人惊骇。 这样暴烈的手段,其实于事无补,反而从侧面印证了那些流言,难民们逃离之风更剧烈。但沈哲子杀人也不是为了禁绝逃离之风,他就是单纯的立规矩而已。不要以为得罪了他就能如以往那样含糊了事,要做好被杀头的准备! 因为这件事,沈哲子近来风评也是急转直下,从原本的德才兼备转有忿狷酷吝之名。谁敢杀我,我就骂他!时人这种剧烈的情感转向,倒也颇为让人侧目。 不过沈哲子对此倒也并不放在心上,他也不是孤军奋战,背后有一个强大的吴人群体。他是承担着吴人们的利益诉求归都,骂声再烈,后面都有人帮忙骂回去。最起码在夏收以前,哪怕是王导,也不能罔顾吴人诉求而将沈哲子夺官。 赈灾的同时,沈哲子也把建康城彻底拆了,朱雀大桁以南,除了乌衣巷等一些台臣住所以外,别的地方几乎已成一片白地!那些难民民夫们在得到救助以后,主要就是在做这事。 当然这不是台中的主意,台中只是希望沈哲子能赈灾,确保今年的耕作生产能够正常进行。但沈哲子觉得这显不出他的本领,以清理为名,一天拆一点,然后全拆了。这带来的一个后果就是,建康城不修不行了! 人言魏晋多放达,但背后却是效率令人发指的低下!历史上苏峻之乱后,建康城也是残破不堪,但也修修补补就住下来了。哪怕是台城和苑城,一直到了谢安执政时期才进行了一次大修。 换言之,台中那些臣子们,自己办公场所漏雨漏风,他们都能置之不理,还能怎么奢望他们勤勉于政事? 如今这个建康城,本来就是陈敏作乱的时候从东吴旧址上修筑起来,城池狭**仄,后来繁荣之后一圈一圈扩展出来的长干里之类,更是杂乱不堪。 说实话,这些人就算住在狗窝里,也不关沈哲子的事。 但重修建康城这一件事,不独独是政治意义,沈哲子也需要借由这一个旷日持久的大工程,来梳理一下自己这一方的势力,达成一个更稳固的构架,才能更有效率的将人力物力往江北周转,正式着手北伐。 如果用一个更恰当的比喻,重修建康城就是一次比较彻底的土断,对皇权进行一定程度上的加固。这样一来,只需要获得皇帝的支持,就能获得一个比较稳固的后方。 毕竟沈哲子的根基在吴中,而地缘所限,吴中不可能成为他北伐的后方基地,所以他需要皇权的加持。 重修建康城,有三个比较大的难题。 第一是征地,建康不是边蛮之地,可以说每一寸土地都是有主之物。要将这些土地完全征收上来,困难实在不小。 第二是钱粮,以往建康城的城建动作不大,主要原因还是没钱。苏峻攻破建康后,获得了钱有亿万之数,绢有七八万匹,粮在五十万斛之间。 看似数额不小,但这是中枢财政积攒数年的盈余。只要发动一场战事,就有可能消耗一空! 庾亮执政数年,只留下这一份家底,本来是为了解决历阳之患的储备,结果被叛军尽数抢掠!富可敌国在别的年代可以说是极为庞大的财富,但是说实话,单单沈家一家这些年的积累已经不止于此! 第三则是重建之后的安置问题,京畿作为中枢首府,政治意义极为重大,哪怕只是一个简单的田宅安置,当中就有错综复杂的问题。 如今沈哲子准备的小圈子,就是牛车上包括自己在内的这三人。纪家作为丹阳土著人家,沈哲子给纪友安排的任务是收地,至于引资的问题,则由沈哲子和庾条解决。 事实上,今次赈灾所用的钱粮,就是沈哲子引来的第一笔资金。也只有那些已经大得其利的吴中乡人,才会在没有见到盈利前景的情况下,予他一笔先期的投入。 “都中眼下已是如此,下一步就是围绕京郊,疏浚河道,填住这些涂塘湿地,经营起几条大的干道出来。这件事情,一定要在春汛之前完成。” 沈哲子现在一刻钟恨不得掰成两刻钟来用,自然也没有心情游玩,今天跟这两人出游,主要还是再梳理一下自己的计划。 车上两人顺着沈哲子所指,看到野地中已经堆起了大量的高丘,那都是建康城里清理出来的土石之类。不必在别处取料,虽然工事不小,但沈哲子所言春汛之前完成,有了那十数万受灾丁口,肯定也能如期完成。 “至于钱粮,也不必担心。只要台中确定营建新都,必然会用大量砖瓦、土木材料,届时自然会有大量人家于此居近修筑工坊。但谁家能够得入此间,必须先输一部分米粮抵达建康。四方集粮,可足工用。” 朝廷没有钱粮,大量工事必然需要外包。沈哲子之所以能够说动吴中各家,也是因为保证会给商盟留出足够的工程。而反过来他之所以敢动念营建这样的大工程,也是因为有江东第一豪富集团保底。 只要前期框架搭起来,荆江之际那些力求上进的豪富之家不可能坐视不理。 朝廷确实没有钱,但是有人、有地,只要这些人活动起来,土地利用起来,就是庞大的财富!修筑建康城不是朝夕之功,沉淀民间的资本聚集于此,长期的活跃,必然要迸发出庞大的能量。 沈哲子先一步派杜赫过江经营,除了防务所需之外,还有相当重要的一点就是掳掠人口,搭建起一个屯田框架。把米粮作为营建新都入场的保证金,那么就近囤粮几乎是一个必然之选! 0421 以暴制暴 台城正南宣阳门,是如今台苑之间为数不多尚能保持完整的门户之一。 此时在宣扬门前,除了守城的宿卫以外,尚站立着二十多名华服之人。每一个人身后还有数名随员听用,便形成了一个百十人的大队伍。 队伍最中央,是两名身穿宗王章服的年轻人,其中一个年近加冠,乃是东海王司马冲。另一个面相看着稚嫩,但身材却魁梧不逊成人,则是武陵王司马晞。 这二人俱为元帝子嗣,肃祖胞弟,只是因为神州蒙尘,大量宗室没于北地断绝继嗣,因而出继给不同的宗王人家。 大概是因为长久的等待无聊,年轻一些的武陵王司马晞脸上已经渐渐流露出不耐之色,他凑近东海王身边,放低语调怒声道:“三兄,那貉子今天究竟归不归台?他若是迟迟不到,咱们就要一直这么等下去?” “慎言!驸马时之高选,怎能如此称谓……” 相对于武陵王的浮躁,东海王要沉稳一些,他往旁边行一步,拉开与旁人的距离,而后才低斥道:“又不是别人强要你来迎接驸马,既然已经来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我、我只是有些焦躁罢了……貉、驸马他怎么可能不知我等在这里长候,却还迟迟不到,似乎稍显倨傲了一些!” 武陵王期期道,彼此虽然都是宗王,但武陵王却是心知,三兄东海王在时人眼中分量却比他要重一些。许多越府旧士对继嗣东海王的司马冲要友好许多,所以武陵王虽然不乏骄横,但对这位三兄也是不敢轻慢。 东海王看了兄弟一眼,叹息一声后低语道:“驸马如今功高势大,又深得皇太后陛下心中。眼下你也到出阁任事之年,任用如何,驸马一言能抵旁人十句。如今这个世道……唉,你收敛些吧。” 正说着,驰道上有数十精锐骑士缓缓行来,当中簇拥着一驾牛车。宣阳门前众人看到这一幕,纷纷活动起来,有数人往前疾行迎出数步,而后才意识到问题,讪讪停下脚步来,请两位宗王先行。 沈哲子远远便看到等候在宣扬门前的一众人,心内不禁暗叹一声,不乏矫情,眼下他一举一动都有许多人盯着,就算想低调都低调不起来。昨天下午他才确定要归台述职,消息很快就扩散开来,已经有这么多人在这里等待迎接他。 但其实说实话,真正交谊深厚的人家,彼此也都有固定的联络通道,反倒不必张扬到人尽皆知。这些等候在这里的人,多数都不是有多亲厚的人,即便是应酬,也不过是保持一个还算融洽的关系,难有什么更深层次的交流或合作。 又过片刻,彼此已经接近,沈哲子也不好太过倨傲的置之不理,便让车驾停下来,下车后疾行两步上前,拱手笑语道:“参见大王,本该早去拜见大王并诸公,只是杂事缠身,未及抽身……” 东海王上前一步笑吟吟将沈哲子扶起:“驸马何必多礼,你之勤任,都中共闻。我等不过清散闲人,渴慕贤达,道左望见,自然要上前攀谈几句。” 两人正说着,其他人也都纷纷上前寒暄几句,只因人数太多,大多只通报一个家世来路,便识趣的避到一旁。 沈哲子一边应付着众人的问候,一边与两位宗王并行往宣阳门内走去。浩浩荡荡一大群人,声势倒是不小。 台城中枢之地,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想不引人瞩目都难。宣阳门作为主要的通道,往来者也是极多。当沈哲子他们行至宣阳门前时,门内又有一群七八人闲谈着行出。 这一群人为首者乃是庾彬的岳父诸葛恢,待见到沈哲子与东海王等一行人后,诸葛恢神态微微错愕。诸葛恢如今也是青徐人家的中坚人物,自然深知如今朝局中各方拉锯对峙的详情。 不过他与沈家倒没有什么针锋相对的矛盾,沉吟片刻后便招呼身边众人一同行上去,先向两位宗王见礼,然后才指着沈哲子笑语道:“驸马近来在都南多有任劳,事功显著,实在不愧时之高选,国任贤能啊。” 沈哲子与诸葛恢倒也没有太多接触,不过对方是庾彬的岳父,倒也能说得上话,闻言后便谦虚一笑:“尚书厚赞,实在让晚辈惶恐。唯有勤勉,不负长者厚望。” “哈,眼下已是民怨沸腾,若再更加勤勉,局面还不知要纷乱到哪一步。” 原本气氛也算融洽,可是诸葛恢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刺耳声音,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素袍之人站在那里,脸色不慎好看,神态间颇有几分不屑的望着沈哲子。 听到这话,沈哲子眉梢微微一挑,不免有几分诧异,他是很久没有听到人当面讥讽他,即便有不满,大多也都是私下里谈论,不敢当面得罪以至于下不来台。不过在看到那人模样之后,心内便有几分了然。 开口说话这人名为羊聃,泰山羊氏族人,早先死战建康城外的羊曼便是其兄。此人也算是青徐侨门里的老资历,倒是有资格品评沈哲子所为。 不过这种上门请求被打脸的人,沈哲子也不会对之客气,当即便冷笑道:“大凡任事,难有全美。恪于己守即可,物议总是难免。早先都中万众喑声,未必就是善治。如今已有闲力滋生民怨,可见还是转好。羊公也是高门厚望,言行流于小民之属,不免可惜。” 听到沈哲子这话,众人神态都变得古怪起来,不免有进退失据之感。 “放肆!竖子也配臧否于我?” 羊聃自认也是时之名流,忠烈门庭,被一晚辈面斥,心中羞恼可想而知。他不是其兄那种清逸名士,自来厌学少文,心中怒起便忍不住要冲上前来。 沈哲子身边最不缺就是班剑甲士,眼见对方欺近而来,护卫们当即便分散开,将羊聃隐隐包围起来,甚至手指都扣在了兵刃上,大有将要大动干戈的架势。 “不必言臧否,世人有公论。” 就算在以前,沈哲子也不会被区区一个羊聃吓倒,这会儿仍是云淡风轻,一脸淡然。 听到沈哲子这话,旁边观看的武陵王突然笑出声来,大感此行不虚,见识到这位驸马有多张扬。所谓公论之语,时人好将名流作类比,所谓兖州八伯,江左八达之流,而这羊聃也是名列一个“四伯”。 只是这个四伯却非什么美名,羊聃素来自仗家世欺凌弱小,性情暴戾,被称之为琐伯,类比古代的四凶,名声恶到了一个极点。 沈哲子这么说,那是半点情面也不留,直接言到对方的短处。 “竖子欺人太甚……” 羊聃听到这话后,也是羞恼到了极点,哪怕周遭有诸多班剑伫立,也是忍不住咆哮一声,往沈哲子扑来。 “彭祖不要冲动!” 诸葛恢见状,忙不迭发声阻止,可是已经晚了一步。沈哲子身边那些班剑,可都是他家龙溪卒中选出,自然不会对羊聃客气,那羊聃还未冲出几步,肥大身形已被一腿踢倒,摔倒在地滚出了丈余远。 嗬…… 眼见这一幕,周遭众人都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没想到简单一场口角,这么快就演变成要动武的趋势。一时间许多人心内都生出一丝懊恼,后悔自己来凑这么一场热闹,因而便有人悄悄往外围挪动身形,想要趁着事态恶劣之前溜走。 作为至交亲厚人家,诸葛恢自然不能坐视羊聃受辱,他上前一步厉声道:“驸马慎行!羊彭祖旧望故勋人家,怎可如此折辱!” 这时候,一直在看热闹的武陵王却是唯恐天下不乱开口道:“尚书此言差矣,在场诸位都能见证,羊公上前言辞挑衅,继而还要用强动手,驸马反倒无妄遭殃。” 他本就是十几岁年轻人,看到年纪相仿的沈哲子如此威风,恨不能以身代之,早先久候不至的些许怨气,在看到这一场热闹后早已经荡然无存。对于敢在宣阳门前对台臣动手的沈哲子,更是忍不住在心内写一个大大的“服”字。 “阿铖不要多言。” 东海王年长几岁,也要比武陵王多有历事,心知这种麻烦,哪怕他们是宗王也最好不要沾染,因而闻言后连忙拉了武陵王一把,示意他不要多说话,免得招惹怨恨。 羊聃被人搀扶起来,神态已是羞恼到了极点,众目睽睽之下被人踢翻在地,与他而言乃是平生未有之耻辱! 可是眼看到沈哲子身边簇拥的一干班剑,他也知再上前也只能是自取其辱,站在原地睁大双眼望着沈哲子,恨恨说道:“早先只闻吴中貉子恃功而骄,凶横无比。如今已是眼见,莫非你还敢杀我?”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一乐,他近来名声就算有些恶,但比起羊聃来总还算是好的。如今却被一个名满都中的恶人反咬一口,也算是到了一定的境界。 羊聃视线恨恨一转,又望向先前发声的武陵王,冷笑道:“这貉子巧用得功,目无余子,就连宗王长者都敢擅杀于城门之前,他还有什么事不敢做?人不敢言其恶,我当言之!” 说罢,他将头颅一昂,一副视死如归的姿态。 听到这话,东海王与武陵王脸色也是一变,不能再保持淡然。沈哲子凶名相当一部分,都是因为就在此地被他斩杀的西阳王。如今羊聃旧事重提,倒让他们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沈哲子缓行两步,指着羊聃说道:“乱晋纲者,唯有剑耳!我虽不贤,能识忠义。羊公不必急于求死,你若能恪守忠义名礼,自然无人能伤。但若有悖,也不能游于纲常法度之外,勿谓言之不预!” 0422 治郡之选 台城里,温峤身靠在围榻上,手指着沈哲子笑个不停。 魏晋之际,朝廷大多以霸府为雏形创建,诸多制度都有特殊性。比如温峤这个尚书令,旧制应该是三省首长,施政第一。但是由于曹魏以来中书省执掌诏命逐渐显达,尚书令反而渐渐沦为荣职,而中书省却有凤凰池之称。 尚书省下部曹治事,加上又有数名高官加录尚书事,因而温峤这个尚书令就变得清闲下来。而他眼下的健康状况,也确实不宜过度操劳。 休养了整整一个冬天,温峤的状况也好转许多,虽然身体仍然虚弱,脸庞也还残留着几分不协调,但精神很好,看不出什么暴毙症状。 这个情况,也算是一个最好的结果,温峤虽然甚少插手具体的事务操作,但如今却是沈哲子他们这一派的头面人物,只要待在台城里总略大纲,就能维系住阵营不乱。 沈哲子被温峤笑得有些不自在,在席中已经调整了好几次坐姿。又过少顷,温峤才开口道:“维周向来谋深虑远,不似寻常少年,没想到也有轻狂率性之时啊。” 台中这个时局焦点,没有秘密可言。沈哲子在宣阳门羞辱羊聃,极短时间内已经传遍了整个台城,温峤笑语调侃,正是为此。 “大多时节,都可相忍为国。不过若是一味忍让,也未必就能诸事皆顺。都南赈灾之事,太多瞩目,我倒不惧言伤,只是有的言辞被人渲染太过,若不予以回击,反倒有害于事。” 沈哲子笑着说道。 温峤闻言后点点头:“凡事交到你手上,总能让人放心。不过,维周你虽然不忌名损,但也不便予人太多话柄。羊彭祖也是旧勋门第,其兄壮烈捐国,苛难太多总是不好。” “或许是眼量有差,我倒不觉得故太常是什么功事彪炳之人。时下物议沸腾,多言故中书激发叛变,于国大罪。类似羊太常此类捐身之人,无人言咎。但温公你也是久历军事者,肯定也明白,建康城破猝然,其实此一类务虚之众也难辞其咎。” 活人封赏完毕后,近来都中吵闹的一个话题便是亡者追赠问题。阵营所限,哪怕沈哲子本身并不热衷于要帮庾亮平反,但他们这一方继承的乃是庾亮的政治局面,因而肯定也要争。 其实此乱所涌现出的诸多捐国之人,当中相当一部分诚然态度是极好,但能力确实不行。沈哲子也知道这样的讨论不合时宜,古往今来政治上的第一要求都是态度,而非能力。只要有了死战不降的结果,生前如何的不称职都能被原谅。 所以这些话,沈哲子也只是私底下说一说。因为有了一个壮烈结果,羊曼哀荣也是盛极,仅次于卞壸。大概也是因此,那羊聃才有挑衅自己的底气。 说完此节,沈哲子话题又是一转,笑语道:“温公此教,倒是予我提醒。羊彭祖此人家世清贵,又是忠烈门庭,眼下之用确是难合其名。名位有差,我倒想为他发声一次。” “哦?维周这是举贤不避仇,要法先贤啊。” 温峤闻言后微微一愣,旋即便笑道:“那么你觉得,以羊彭祖之能,应该居于何任啊?” 羊聃此人不学无术,哪怕出身高门,但是名声太劣,如今不过区区一个尚书省下郎中而已。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道:“以其家声名望,坐治大郡未尝不可。依我看来,豫章正得其宜。” “不可不可!羊彭祖此人贪鄙暴虐,未可居郡啊!” 温峤听到这话却是大摇其头,直接否定道。羊聃这个人被比之古时四凶,可知其人如何。江州是温峤旧治,哪怕眼下已经离任,同样还有感情。若把羊聃安排在豫章这样一个大郡,简直就是祸害! 否定的同时,温峤不乏好奇的打量着沈哲子,就连王导对羊聃都是闲用,可见其人有多不堪。沈哲子对此应该有所了解,怎么还会提出这么不切实际的建议? 待见沈哲子好像不是在开玩笑,温峤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维周你是认真的?” 沈哲子笑着点点头,以示并非笑谈。 虽然迫于时势不得不放弃江州,但是如此重镇,沈哲子也一直都有留意。应该说王舒的确是有手段,归镇之后软硬兼施,很快就在江州站稳了脚跟。尽管温峤还有留下的一些布置,但在王舒一连串的动作下也都形同虚设。 让王舒去江州,那是权宜之计,绝不是要把这重镇完全拱手相让。但其实眼下包括温峤在内,都没有什么理由再去干涉江州。 眼下虽然还没到彻底撕破脸的时刻,但沈哲子也不想看着王舒彻底掌控住江州,一直存念给王舒下个绊子。 对于这样的对手,正面打击效果未必有多好,反而会加重对峙的气氛。但如果给对方配上一个猪队友,那产生的破坏力甚至比正面的打击效果还要好。羊聃这个人,无论从哪方面看都符合猪队友的标准。 这件事甚至不需要仔细操作,只要旁敲侧击让羊聃自己产生这样的念头,他自己就会努力去争取。从台中一个可有可无的郎官,一跃成为两千石大郡太守,这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一个巨大的跨越。 虽然羊聃风评甚劣,不够资格执掌大郡,但人患不自知,他自己是不清楚这一点的。如今青徐侨门等死命鼓吹羊曼,这也给了羊聃一个谋求进取的机会。 青徐侨门如果答应他这个诉求,一方面会消耗掉羊曼死国所带来的政治资本,另一方面要不断给羊聃擦屁股、收拾烂摊子。如果不答应大用羊聃,那么他们也不好再鼓吹羊曼,否则必然要承担一个凉薄之名,苛待勋烈人家。 当然还有一点,假使羊聃放声要谋求豫章太守,那么必然会打击到对此也有想法的谢裒。 关于让谢裒担任吴兴太守的想法,沈哲子早通过谢奕传递过去,但谢裒仍然没给具体的回应。毕竟谢家站在琅琊王氏一方已经很久,骤然改换门庭无异于放弃掉过往积攒良久的政治资源,是很不好作出决定的。 但是,如果竞争者变成羊聃,那么谢裒将毫无胜算。首先,泰山羊氏在时下的门第要远高于陈郡谢氏,其次,羊家素来便与琅琊王氏联姻,关系之亲厚也不是谢家能比的。而且,羊聃的兄长羊曼与谢家谢鲲同为江左八达,羊曼的清望之高还要超过谢鲲。 如果说羊聃的名声太劣,那么谢裒其实本身也并没有什么太出众的才能可以成为必然之选。沈哲子之所以招揽谢裒,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其家族潜力,另一方面便是因为谢裒此人趋于中庸,并不是一个能力手腕都极强的人。 察觉到沈哲子的意图后,温峤默然片刻,还是叹息道:“羊彭祖不是治郡之选啊……”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便也不再多说。他家与温峤的合作,双方本就各自都有极强的自主性,没有什么从属关系。况且这一件事,终究还要羊聃自己争取,青徐侨门内部的利益分割。他们这一方也不必做什么,只要不阻挠就好。 略过这一件事,温峤又说道:“昨日台中决出,虞胤将要出任琅琊郡太守。虞氏国戚,近都治郡,维周今次归台,若有时间,可率小儿同往送行。” 听到虞胤的名字,沈哲子愣了一愣,而后才想起来,此人本为国舅,早年多得肃祖信任,与南顿王往来甚密。后来随着庾亮的打压,虞胤日子过得也不算好,很是沉寂了一段时间,没想到熬过去后又得任用。 在宗室力量空虚的时下,启用虞胤担任琅琊太守,对于王导的拿捏之稳,沈哲子也颇感佩服。侨立的琅琊郡,一直就是青徐侨门的禁脔,当作休养生息的自留地。 大概是自己归都后动作频频,令其有意将更多的乡土宗亲势力往建康来引。没有选择青徐内部核心的人选来担当这件事,而是选了一个身份微妙的虞胤,应该是为了回避直接的冲突和抵制。 毕竟,沈哲子可以直接对羊聃这样的人动手,但是虞胤却是元帝的小舅子,肃祖母舅。沈哲子对其也不好过分威逼势迫。 “这件事,我记得了。” 沈哲子虽然点头应下来,但也并不将之放在心上,如果营建新都之事顺利的话,各地豪宗都会云集京畿,琅琊郡那点底蕴也实在翻不起什么风浪。 沈哲子比较关心还是虞潭归都后的任用问题,相对于温峤这个独立性极高的盟友,虞潭才算是自己人。他能在台中占据什么样的位置,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未来沈哲子对时局的影响力度。 这件事已经商议了很久,此时再提起来,温峤便说道:“太保有意让虞思奥继任司徒,我却想让思奥入职尚书担任仆射。不过究竟如何,还要看他自己的意见。” 司徒三公之位,诚然尊崇,而尚书仆射也是相当厚重的待遇。由此也能看出时人对吴人崛起的正视,同时还有提防,因为这两个官位再高,其实都是太保和尚书令的副手。 这样高级的人事任命,沈哲子也不好置喙。但其实在他归都之前,便已经知道虞潭和老爹商议的最终结果,他们都希望虞潭能够跳出政事范畴,担任中护军,负责都中整体的军事和防务。 无论司徒和仆射,只是选择一方从属而已。但如果虞潭能够成为中护军,那么就会独立于台中几方之外,获得一个相对独立自主的位置。 0423 天子德教 除了人事政局上的安排之外,温峤对赈灾事务的进度同样深感兴趣。在吴中钱粮大量涌入建康之前,都中用度维持主要消耗的就是他从江州带来的物资。 谈到这一件事,沈哲子便顺势递上从去年就开始酝酿的营建新都的计划书。 厚厚的书卷第一页便是一张平面的构造图,横平竖直,四角方正,干净的线条勾勒出一个结构宏大的建筑草图。 刚一拿到手中,温峤还不适应这种视图风格,待到沈哲子详述一遍之后,他才又捧着那草图认真观看起来,眸中渐有异彩,可是渐渐地双眉却微微蹙起,两手一摊长叹一声道:“维周胸藏沟壑,远胜愚长,可惜,可惜……” 沈哲子知道温峤在可惜什么,他的构想实在太大。在这张草图之中,未来的建康新城划分为三十六座坊,规模较之如今的建康城要扩出将近三分之一! 原本的石头城在这张图上直接被囊括在城中,作为西城一个特殊的军事坊区,与整个城防连为一体。 而原本防卫的漏洞蒋陵覆舟山,则连接城墙,成为了城墙的一部分。如果能够如草图一般完成,此处不再是敌人进攻的突破口,而会成为防守的一个桥头堡,并且背靠整个建康城,完全衔接! 这个设想,与其说是宏大,不如说是荒诞不经。不要说眼下早已残破不堪的建康城,哪怕是此前未受兵灾时,跟这草图上的构想一比,那也是云泥之判,原本的建康城简直就是一个蓬户陋居!要知道以往的建康城,可是连城墙都没有! 就好像要将几间破茅屋修筑成百丈高的辉煌明堂一样,这当中的跨越之大,足够让大多数人感到绝望,裹足不前。 沈哲子名为赈济,实则拆城,事到如今,建康城已经到了不得不修的地步。只是大修还是小修,修筑到哪一步,仍然需要商榷,或者说量力而行。 事实上不要说温峤,无论任何人看到沈哲子这个构想,只怕都要道一声可惜。想法再美妙,可惜力有未逮啊! 沈哲子抛出这个想法,倒也不是要即刻便获得所有人支持。他翻过那第一页的全局构图,后方则是一份份局部的构图。他家过往几年不乏有大兴土木的工程,因而也很是招揽积攒了一批建筑规划方面的人才,加上赈灾过程搜集到建康城范围内诸多第一手的资料,要做成这些构想并不困难。 相对于那全局构图的宏大简约,后续那些局部图纸则要详细得多,不止用了裴秀的制图六体从各个视角描绘了建筑规划,甚至连工期、劳役和用料方面都做出了大量的估算。 温峤本身并不精于土木营造,但是因为这些图卷中标注的资料极尽翔实,他理解起来也并不困难。 相对于那全局构图带来的震撼或者说惋惜,那么后续的这些图卷,温峤能够真切感受到沈哲子的用心良苦,他两手按着那图卷感慨道:“时人慕玄、养望、空谈、轻言臧否者有之,但像维周这一类能真托国任的,实在是欠缺啊!” 随着彼此接触日频,在温峤面前沈哲子倒也渐渐不再拘泥,闻言后便笑道:“人各有所长,我大概一生都领略不到那种玄虚放达境地。不过话说回来,若人人都懂得如何收拾河山,则何必有我?” 这语调虽然平淡,但话中流露出来的意思确实狂妄,尤其从一个年轻人口中说出来,落入温峤这种中枢重臣耳中,不免有几分不自在。可是温峤在咂摸片刻后,不免哑然失笑,除了年纪之外,他竟然找不到什么反驳沈哲子的话。 “若是年少时,听维周此语,当有争勇之念,不过现在,罢了。” 温峤拍着面前的图卷,叹息道:“维周你这诸多构想,颇有可采之处。我却不能一时览尽,且先留在这里仔细参详,稍后再寻太保详议。” “这些图卷都有备份,稍后晚辈还要去拜见太保,自然也会再呈交一份。” 营建新都这一件事情实在太重大,不要说沈哲子,哪怕就连王导都难一言决之,肯定会经过漫长的廷议拉锯。 对于中枢的议事效率,沈哲子向来都不报什么信任。所以整个大项目都被分拆开一个个的小步骤,像是如今他在都南修筑河道、填塞涂塘之类,其实已经是先期的准备工程。 之所以要将整体的规划一下子都抛出来,就是要描绘一个宏大的蓝图和前景,以吸引更多的人投入其中,无论支持还是反对。 离开温峤这里后,沈哲子转去拜见王导,旋即便得知王导并不在台城,而是去了扬州州府。负责接待沈哲子的是陈郡袁耽,也算是江东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人物,而且还是谢尚和殷浩的妻兄。 彼此座谈片刻,不过沈哲子与这袁耽之间共同话题实在太少,沈哲子也没必要耐着性子应付下去徒增尴尬,索性便起身,留下一份关于营建新都的图卷,然后便直接告辞离开。 刚刚离开太保官署,早有几名内侍等候在外,将沈哲子请入苑中。 叛军占据建康城那段时间,曾经将大量都中民众驱赶到苑城。因而苑城除了太极殿以外,别处也都是残破不堪。 原来小皇帝一人在都中时,还算比较从容。可是随着皇太后归都,加上先帝的妃嫔子女陆续归苑,统统挤在太极殿附近,便显得局促难当。除了一个太极前殿留作召集台臣朝议的场所之外,其他殿堂大半都安置了人。 皇太后如今居住在东堂,内室与宿卫哨所之间不过只有几丈远的距离,当中有一道綀布屏风阻隔,也只是聊胜于无。单纯的居住环境来看,甚至比不上京口行台的砚山庄园。 沈哲子行入殿中,首先看到的是坐在上首的小皇帝。他刚刚上前行礼,便听小皇帝可怜兮兮道:“姊夫救我……” 待看到小皇帝书案上摊着的大量字帖,沈哲子心下便了然这小子肯定又惹怒了皇太后如今被罚抄书。老实说,皇太后的教育水平如何姑且不论,但无论是小皇帝还是琅琊王乃至于自家小娘子,书法水平都不算差,这大概也是此类教育方式的附带收获。 沈哲子收复台苑之后,小皇帝脱困又无人管束,很是放飞了一段时间自我,养得膘肥体壮。可惜好日子没有过多久,等到皇太后归都,看到残破京畿心情本来就欠佳,再看到小皇帝渐渐有长歪了的趋势,自然是加倍严格的管束。 沈哲子在乡中时,便收到几次小皇帝通过庾彬传出来的诉苦书信。等他归都之后,小皇帝更是几乎每天都派人给他传信。不过沈哲子那么多事要忙碌,自然无暇理会。 见礼之后,沈哲子坐在小皇帝临席,趁着皇太后还没过来,轻笑问道:“陛下又是因何引咎?” “我、我只是今早贪睡了片刻……” 小皇帝瘪着嘴低语道:“昨日母后见颜公询问我的学业,颜公耳背,对答迟疑,母后便说我怠慢师长,昨晚抄书到深夜……” 颜公便是琅琊颜含,述圣颜回之后,满腹经纶,品性高洁,不阿权贵。其人虽是琅琊郡人,但却与琅琊王氏并不亲厚,反而与已故尚书令卞壸颇为投契,这么算来也是半个皇党之人。 右卫将军刘超留在京府之后,便由此公接任小皇帝的教育。至于真正的帝师王导,反而很少有教导皇帝的机会。 “姊夫你要救我……” 看到小皇帝那凄惨模样,沈哲子心内不禁一叹。时下京畿这个残破局面,就连许多任事经久的台臣看来都是一筹莫展,可想而知皇太后心中的焦虑。 但她长居宫闱之内,也不是什么精于权斗的腹黑妇人,按照她那朴素的哲学观,天下不能大治,除了国有奸佞之外,大概就是君王失德。她归都后对小皇帝这么严苛,何尝不是在把自己的压力转嫁到小皇帝身上去,其实都是于事无补。 趁着宫人入内去请皇太后,沈哲子凑过去低语道:“天子德教,岂是一人之学深学浅。两学荒废年久,时人不能得闻经纶,这才是皇帝陛下应该心忧的事。颜公乃是海内硕儒,重兴两学正得其选,岂能长困阁上作一人独专。” 小皇帝听到这话,初时还在迷惘,沉吟片刻后才展露笑颜,拍手道:“姊夫你的意思是,朕只要让颜公去国子监、太学职任祭酒,自然就不用……” 小皇帝还在那里自以为得计,沈哲子视线一转却看到皇太后已经从殿后转出,还待要提醒一句已经来不及,连忙正襟危坐。只是教厌学的小舅子怎么逃课,却被丈母娘抓个现行,心里难免有些尴尬。 小皇帝皱着眉头盘算着这方法的可行性,待察觉到沈哲子神态有异,这才后知后觉的转过头去,却看到皇太后已经行至不远,小脸顿时又耷拉下来:“母、母后……” 0424 国计善用 沈哲子瞥了一眼坐立不安的小皇帝,起身向皇太后行礼。 大概是为了宣示国难之时共渡难关,皇太后只穿了一件未着色的素色衫裙,视线落在沈哲子身上稍显温和,微笑着示意宫人请沈哲子再次落座。只是再看向小皇帝时,眼神则变得有些凌厉。 “母后,今天的课业,我已经完成了。” 小皇帝不敢再坐,两手举起书案上的那些字帖小声说道。 宫人匆匆上前收起那些字帖而后呈交给在上首落座的皇太后,低头翻阅片刻后,皇太后脸色才舒缓几分,凝望着小皇帝叹息道:“君者应有君仪,民者才有纪纲。你只困顿自己不得清闲,你姊夫却能看到两学荒驰,民不能闻正论。落眼高低,格局已是有欠!你姊夫也是年未加冠,却能成匡扶社稷的良臣,小处得显,这才是你要请教的地方!” “母后教诲,儿不敢忘。” 小皇帝一脸恭顺的低头说道,然后又对沈哲子行礼:“多谢姊夫赐教。” 沈哲子很荣幸的做了一次别人家孩子,起身还礼。 皇太后又教训几句,才让宫人将小皇帝带了下去,望着小皇帝的背影坐在席上长叹一声,对着沈哲子露出一个苦笑:“你这个兄弟,长在苑中,甚少历事,观世不免浅薄。维周你才大能当,还要常常入苑中来,替我管教一下他。” 今次归都之后,沈哲子便听皇太后对他诸多诉苦,或是子劣难教,或是境况艰难、不好维持。这是在把沈哲子视作了真正的家人,无形中便流露出来依赖。实在是眼下而言,大臣不可信,母族不可信,她也几乎没了选择。 沈哲子笑着说道:“陛下只是年浅罢了,秉性纯良温厚,处乱不惊,早有静气。年前臣归都时,常听诸公赞道皇帝陛下虽处乱地,但却动静得宜,并无堕礼之举,尚要胜过许多年高名流。母后归都,久别重逢,自有孺慕流露,即便偶有疏于小节,那也是纯孝的天性流露。” 为人父母者或许不满意子女,但许多毛病自己说得,别人却说不得。 皇太后听到沈哲子对小皇帝评价不低,脸上渐渐显露出笑容来:“或许是我待他有些严厉,但这样中肯不失偏颇的话,眼下也只有维周你才会在我面前说起。” “但我自己心里也有难处,先帝弃家托国,儿女俱未长成,国运又艰难致斯,我是难辞其咎,又是无计可施。唯有加倍教养皇帝,希望他能早早长进起来,担当君事。” 讲到这里,皇太后脸色又有几分阴郁,环望大殿慨然说道:“别的不说,单单这苑中眼望尽是狼藉,难免诸多怨言滋生。群聚一处,即便是不想听,许多冷言也都传来……唉,让我坐卧不安。” 这已经涉及到内帷私密,沈哲子也不好接口。但略一深思,他也明白皇太后处境应是不好。今次之灾,祸起庾氏,这已经成了内外共论。 皇太后轻信母族,让江东变得一片狼藉。而如今庾氏又势弱,被赶出了朝堂。庾怿在豫州没有什么大动作之前,也不能声援到皇太后。内廷中如果有什么风言风语,那也都是寻常。 “罢了,这些妇人絮言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皇太后政治上虽然迟钝,但在这困难时局中,倒也表现出了足够的韧性。抱怨几句后便将面容一整,不再沉湎低迷,望着沈哲子欣慰说道:“我听说维周你负责都南赈灾,已经是卓有成效。虽然我不曾眼见那些小民凄惨,但这一桩事年前拖到年后,台内诸公不能理清,可知也是棘手。假使维周还不归都,我真不知要托付何人。” “臣一时迷于肥遁,不能勤勉于事,已是惭愧。母后予我信重,自然不敢轻慢,竭尽所能只求不失罢了。” 皇太后闻言后却笑道:“你这少年诸事都好,只是拙于争功。但家事即为国事,礼法所定,有功则褒,实在不必怯于论功。” 沈哲子微笑应下,而后便将话题引到今次归苑的目的:“都南赈灾已近尾声,诸多丁户已经归籍。只是关于灾众来日如何安置,臣还想请问母后是何看法。” “丁户已经归籍?这么快?” 皇太后听到这里后,脸上也显露出一丝喜色,这意味着初步的秩序已经构架起来,让她提着的一颗心都轻松下来。如今她已经是惊弓之鸟,每每午夜梦回,都是被噩梦中难民攻击台苑的杂乱画面所惊醒,这一冬都熬得很辛苦。 “具体的事务举措,我也实在难教维周。你能这么快稳定局面,可见也是能为。来日该要怎么做,你可草拟奏书直接交我,我再传诏台中,一定不会予你掣肘。” 皇太后也知台中许多事务处理起来都效率低下,拖沓得很,因而表示道:“衣食农本,也是国祚之基。这些小民也需要尽快安置,不要耽误了农时。维周你放手去做,再过几日我也会出苑召集命妇弄桑劝耕。” 大乱之后,急需休养生息,这也是惯常的思路。但这跟沈哲子的想法有悖,如果他直接将自己的计划送至台中,肯定又是反对声连连,不如直接走苑中皇太后的门路。 所以,沈哲子又说道:“臣之所虑,却是不同。诚然农本国重,但时下都中形势,却是有异于往。勋者各据其土,小民安置艰难。若是再垦新田,则年终不能建功。一赈再赈,不是长久之策。” 皇太后听到这里,脸上也流露出一丝凝重,沈哲子的意思她也听得懂,那就是京畿周遭已经没有现成的耕地可以安置这些小民。归都封赏是她主持,因为钱粮有缺,所以厚赏田地。那时候在她看来这也是权宜之计,却没想到造成眼下难民难以安置的困境。 沉默良久,皇太后才幽幽道:“妇人却是见浅,诸公难道不知?竟无一人建言,实在可恨!我本以为维周你辞赏寓意单纯,看来你是早预见到这种局面啊……” 沈哲子倒不介意皇太后脑补美化自己的形象,只是继续说道:“门户私言,臣姑妄言之,母后姑妄听之。如今京畿周遭各家都是丰田薄力,若使将小民俱放于野地,只怕转瞬就有大半流于籍外!” “这、这……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前日议事,尚有几人参奏维周你挟民甚苛,原来是他们自己心怀鬼祟!” 皇太后倒抽一口凉气,语调也转为恨恨,早年她将政事大半托付兄长,如今亲自问事,原本还以为早先那些人家只是些许微词攻讦沈哲子,却没想到内中还隐藏着于国争民的险恶用心! 意识到这一点后,皇太后不免有些后怕,幸亏她当时信重自家女婿更多,没有诏令训斥。否则换了别人去代替沈哲子,只怕便入了那些人挖出的陷阱! “小民难置,只是一端。如今京畿残破,已不堪居。这也是迫在眉睫之事,不能不早作预案。” 听完沈哲子所言,皇太后已是一筹莫展。原本在她看来,只要难民得以安置休养生息,朝廷再镇之以静,过不了多久,便也能渐渐恢复元气。到现在才意识到诸多问题错综复杂,纠结在一起,环环相扣,根本就解决不了啊! 深思良久,皇太后也没想到该从哪一方面解决问题,只能求助望向沈哲子:“维周你可是已经有了解决之策?” 说到这里,沈哲子已经基本将困境向皇太后勾勒完毕。小民难以安置,一旦放归乡野,便有可能被大量荫蔽,让朝廷失去这一部分人口,同时失去赋税的来源。财政越发恶劣,京畿便迟迟不能修复,若再仰仗地方援助,则中枢更加羸弱。 见皇太后已经意识到这个死结的循环,沈哲子便将早已经准备好的方案拿出来:“臣的意思是,眼下在籍之民,不必急于遣返归乡。如今都内在籍之民,中兴以来,无过于此。若能善用,所获良多。” “营建新都,必须大量丁役。与其事后征调扰民,不如权变当下,便以时下在籍之民为用。” “可是,时下府库空虚,国用已是艰难。若再妄兴土木,能否维持得住?”皇太后忧心忡忡道。 “中枢者何也?集四方之物,以资中用。今次乱事,京畿所害尤深,但四方却仍有余力,正宜引援为补……” 如今东晋这个朝代,就像是暮气沉沉、行将就木的一个企业,不是没有底蕴积累,只是资源的流通渠道实在太过堵塞,致使大量资本沉淀,不能迸发出老树翻新的活力。 营建新都是沈哲子生造出来的一个概念,如果能撬动那些沉淀的资本涌动起来,冲开那些阻塞的渠道,国事仍然大有可为。 尽管沈哲子已经极力用朴实的语调讲解,但是这样一个宏大的构想,皇太后一时间也很难理解。 到最后,沈哲子只能从切身利害对皇太后讲述:“如今台苑已是残破,内外无阻,不堪为居。君主不能安居,臣民如被针毡,营建新苑已是迫在眉睫。” 皇太后听到这里,眼神不禁一亮,重修苑城这一件事,哪怕不考虑别的方面,也是必须要做的事情。只是早先她知国用艰难,也不好主动提出。如今沈哲子说起,更让她有感于这个女婿不只在国事上颇多建功,生活上更是体贴入微。 “这样吧,维周你且暂留城内,来日再作廷议。天色已经晚了,你就留下来,我让宫人去请你家娘子,今夜就住在苑中。” 0425 万废待兴 兴男公主入苑时,已经到了入夜时分。随行除了几名侍女之外,尚有十多辆大车,装满了各类器具物用。 归都之后,沈哲子便忙于赈灾,夫妻俩也是许久没见。在苑中见面之后,小女郎也是兴奋,又免不了埋怨沈哲子几句回城也不让人回家通知一下。 “母后也真是不知体恤,台中那么多两千石贤臣都是清闲无用,我家夫郎不过区区一个遣用督护,却是忙得久不归家!” 随着沈哲子在时局中越发显重,兴男公主在面对皇太后时也更加从容,有底气得多,言谈也变得随意起来。她见到沈哲子较之归都前清瘦许多,趁着入拜皇太后的时候,便忍不住抱怨几句。 皇太后闻言后尴尬一笑,面对台臣时她或许脑筋还跟不上转,但对自家小女的言外之意又怎么会听不出。她叹息一声后说道:“维周他位卑任重,我又怎么会不清楚?时下都中虚名者多,才大者却少,维周已经是难得的时之高选,若不加用,旁人更不可当。只是他年纪实在太小,骤然拔举两千石,过分醒目,反倒不美。” 房中除了皇太后之外,尚有两名太妃。听到这母女谈话,其中一名太妃笑语道:“名位不著,那是常人之忧。驸马远拔于众,俊才雅贤,少年高位可期。”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笑容便灿烂几分,她视线落在这位太妃身后一名稍显局促的少女,便摆摆手让这少女到近前来,拉着对方的手一同入座,笑语道:“我出阁年早,入苑都是往来匆匆,已经许久不见阿妹。” 席中这少女,也是先帝的女儿,乳名南弟,仅比兴男公主小了几个月。但是长居苑中,加上年前多受惊扰,眉目间却是稚嫩许多,垂首不敢看众人,入席后只是期期艾艾说道:“阿、阿姊你好。” “这女郎少见风物,怯居人前,失礼之处,还请公主体谅。” 太妃又笑语道,只是望着兴男公主的视线不乏羡慕。先帝早亡,两位皇子俱为皇太后所出,皇子司马衍又得继统,她们这些苑中妃嫔也实在没有地位可言,似她这种能有所出者处境已经算好,起码还有一些盼头,期待女儿能嫁一个好夫家,连带着改善一下她在苑中的处境。 其实早在兴男公主挑选驸马时,这位太妃就有所动念。当时吴兴沈氏并不被看好,以至于皇太后颇多怨言。但太妃却并不计较门第,她自己本就是宫人晋升,类似沈氏这种吴中豪富人家反而颇得其意。 所以,太妃是打算待到沈氏落选后,央求先帝为自己所出小女赐婚沈氏,结个善缘。但是可惜,这番谋算终究落空。当时太妃虽然有些失望,倒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可是近来再思及前事,却是懊悔得整夜难眠。 如今沈家势位,早已超越诸多旧姓高门,驸马更是厚勋高名得享。假使这位佳婿落在她头上,如今在苑内与皇太后分庭抗礼都不无可能! 兴男公主倒不知太妃心内诸多小心思,她与身边这位阿妹倒也没有多亲厚的姐妹情谊,只是太妃语调和蔼,她自然也要投桃报李。 眼见身边这位阿妹颇多朴素,顺手解下身边一些佩饰为其佩戴起来,微微后仰作大人模样打量一番后笑道:“我家阿妹也已长成娇俏娘子,不知将要哪家少年郎得幸。” 这位南弟公主闻言后更是羞涩难当,垂首不敢多言。旁边太妃却笑语道:“这娘子来日将要归于何方,终究也免不了要长姊帮扶。” 房中一时间欢声笑语,融洽无比。眼见几名太妃费心邀好公主,皇太后心内也颇多感慨。当年她对吴兴沈氏冷眼,除了自己囿于门第之见外,其实也不乏其余妃嫔冷言所致。 那些人当时私下都讥讽自家小女不得良配,可是如今却要转过头来对兴男公主恭维有加。际遇流转,实在玄妙莫测。 兴男公主在内苑与皇太后她们进餐,沈哲子则在外间与两个小舅子同席。席中小皇帝已经忍不住打听外间种种,琅琊王虽然也插嘴谈论几句,但神态间兴味乏乏,少年不知作伪,明显是得了皇太后叮嘱敷衍为之。 散席后沈哲子便被安排在太极东堂附近一个偏堂里,又等片刻后,兴男公主才一脸春风得意状赶来这里。一俟侍奉的宫人们退下,小女郎便将螓首拱进沈哲子怀里,先前听到诸多夸赞,都因她家这位夫郎,极大程度满足了小女郎的虚荣心。 温存片刻,兴男公主才又掰着手指头跟沈哲子讲起近来又往苑中送来的财货器用,神态间不乏尴尬。沈哲子对此倒也不甚在意,这年头谁家没有几户穷亲戚。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沈哲子由苑中直接去参加朝议,落在一些人眼中,自然又是一番感慨。 王导赶在朝议之前见了一下沈哲子,针对那个营建新都的计划提出了几个疑问。 其实从内心而言,王导并不主张大修建康城,倒不是出于什么派系之见。他执政向来秉承镇之以静,如果动作太大,会让局面变得更加复杂,难以操控,任何一点疏忽都足以造成极为恶劣的影响。 彼此理念和主张不同,沈哲子也很难说服王导。说实话就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如果他这个构想付诸现实后,未来局势会产生怎样偏差。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如果不能趁着苏峻之乱荡起的余波有所动作,按照王导那一套,就算能缓过眼前,但局势很快又会变成一潭死水。 关于这个问题,彼此都没能达成共识,那便搁置不谈。王导转而言起眼下,微笑说道:“驸马都南赈灾,刚柔并施,缓急从容,这么快就构架起纲领,足以显出贤能。来日归台,我是希望驸马能为臂助,只是不知道驸马属意如何?” 这已经是王导第二次直接招揽了,沈哲子闻言后便回答道:“太保秉政,不逊管子。能得太保耳提面命,悉心教导,这是晚辈荣幸,不敢有辞。只是都南十数万丁口,不敢轻置,还请太保能善予关照。” 关于难民的安置问题,王导近来也在苦思。 沈哲子虽然全权处理赈灾事宜,但事关十数万人的安置问题,其实还是要决于台中。换言之,如果王导一定要将这些乡民遣散归乡,沈哲子其实也是阻止不了的。 听到沈哲子这话,王导也沉思起来,半晌后才问道:“驸马前日递入奏书,我已览过几次……” “实际情况是,形势恶劣较之奏书所言还要严重得多。” 日前沈哲子杀掉一批蛊惑难民之人,这么大的事情自然要奏入台中。他杀人除了泄愤立规矩之外,其实也是将姿态摆出来给王导看。今次救灾,吴人是出了很大的人力物力,不可能白白给京畿各家做工,花了那么大力气救出来的灾民,转头又被其他人家荫蔽。 以往吴人在政治上的弱势在于,根本没人能够在时局中代表他们的诉求,只能间接去影响,被动等待一个结果。沈家崛起,自然而然填补这个空白。 听到沈哲子态度仍是坚决,王导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即便再作更深沟通,他也不会跟沈哲子谈,即将归都的虞潭,或者说直接对话沈充。彼此各交底线,互相试探最终达成共识,才能决定那些难民最终处理事宜。 今天朝议的内容大同小异,唯一掀起的高潮就是新任将作大匠沈恪建议重修宫苑,很快便得到了许多人的赞同。反对声也有,毕竟国库乏用乃是事实,但此一类声音刚一抛出,便被更多的不同声音所淹没。 往往这一类的事情,都要交由中书反复商讨,大半个月内能决定出来已经是效率奇高。但是沈恪抛出这个议题,不到一个时辰后,结果已经决出。如此干脆利落的议事效率,让许多与会者都大感诧异。 朝议最终结果是,皇帝并皇太后等暂居别苑建平园,以丹阳纪睦为督造大臣,假节,营建宫苑,将作大匠沈恪加任给事中,随驾备问,共同督建。庾条担任仓部郎,负责筹措工料,统筹匠户。会稽孔混转任散骑郎,护军府督护,征调都内三万丁口共为营造。 接下来几天,沈哲子也是忙碌得很,万事开头难,营建宫苑作为营建新都的起手工程,也是样板工程,虽然准备了很长时间,但一旦正式开始,诸多事务也是千头万绪需要处理。 劳役的征用倒是简单,只需要将建康南郊那些民营中的几座营垒开拔到覆舟山下。但大量物资的调集征用,以及各项工程划分和利益分配却是忙碌得很。包括沈克在内的商盟中人大量北上,昼夜商讨这些问题,以至于被都中人家戏言南貉北掠。 手头上诸多事情分派下去,沈哲子刚刚得以清闲,温峤的儿子温放之又登门拜访,沈哲子这才想起来早先温峤说过虞胤出任琅琊郡之事。稍得清闲,他也确实需要放松一下,于是便决定同往。 0426 情深难得 温峤的儿子温放之年纪并不大,岁数和沈哲子堂弟沈云相当,遗传了其父的秉性,是一个开朗活泼的少年。进入公主府之后便左右打量,一副好奇心旺盛的模样,在这残冬料峭天气里,手里还握着一柄象牙折扇,强扮成人模样,反倒显出一点少年人的憨态。 沈哲子得到家人通报,由后院转出时,便看到这少年箕坐于阶石上,正与园丁兴致盎然讨论庭下一株玉梅花期与美态,便笑着走上前:“弘祖若钟爱此物,稍后着人往你家送去一株。” 温放之字弘祖,世家子弟取字通常都比较早,这是为了交际起来方便,除非特别亲厚的关系才会以乳名小字称呼。 听到声音后,温放之忙不迭站起来,脸上流露出几分羞赧,拱手道:“小子率性无礼,让驸马见笑了。” 行礼之后,他又摆手道:“方才尊府家人有言,此花秋冬蓄力,早春盛放才是最美姿态。眼下移株亏损元气太多,未必能够成活,不能因我一私之好害此良株。” 沈哲子闻言后笑一声,摇头道:“世间可怜者,岂独草木。娇花解语慰情,那是因为落在眼里才有了几分颜色。由物及人,要张目观世,览遍疾苦,才知人世可怜,要常怀悲悯。” 温放之听到这话,神态显出一丝疑惑,沉吟片刻后才尴尬道:“驸马所言玄深,小子一时难解。” “一时闲言罢了,不明白也不要紧。” 这小家伙儿并没有太多世家子弟的倨傲,沈哲子也有心带在身边引导一下,让人先将之带去客房里等候片刻,他回房去换了一身行装,备下一些礼货,然后才邀其一同起行。 刚刚过去的乱事里,乌衣巷这里贵人云集,各家也遭到了一些乱兵洗劫和不同程度的破坏。不过相较于被反复蹂躏、巷战无数的长干里等地,这附近建筑尚能保持一些完整。 但其中也有一些过于醒目的建筑被破坏严重,比如琅琊王氏府门前那雄伟气派的仪楼恒门,被拆除的只剩下两个光秃秃的大石墩子,至今也没有修复。 由这一点也能看出,底层小民虽然多是逆来顺受,但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执政门户也是不乏怨恨。一旦秩序不在失去了制约管束,这些深藏在心底的不满情绪就会发泄出来,造成极大的破坏。 牛车平稳的行过长街,各家面对大街的正门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有的虽然已经修复,但却透出一点不和谐。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而给人心理造成的不同影响即便眼下没有显露出来,也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爆发时机。 沈哲子坐在牛车上望着熟悉中又有几分陌生的街道,不免沉思起来。 温放之坐在车厢另一端,神态有几分局促。要知道眼前这位驸马虽然是同辈中人,但却是当之无愧的风云人物,所创建的功业并不逊于老一辈的名流。 所以,温放之心内对沈哲子是既有敬畏,又不乏好奇,频频目视过去,过半晌忍不住壮着胆子问道:“驸马长坐不语,是在心念苍生?”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道:“苍生是什么?你我就是苍生,做好眼前事,便能俯仰无愧。长坐不出,就算心转千念,也不能为一人加餐。这种不着边际的话,言者奸猾,信者愚钝。尊府大君温公,闲则雅趣盎然,任则定邦安民,这是第一流的贤达。常人能效一端,已经殊为难得。” 温放之听到这话,稚气尚浓的脸上不禁流露出几分羞赧,他只是常听人以此问答,便学来想要打开话题。却没想到驸马回答与他预想中有些不同,一时间倒不知该如何谈下去。 “其实、其实我在家中多听驸马彪炳事功,也想自己能成昭武一卒,建功江左!” 沉默半晌,温放之才又说道,脸上隐有潮红,似是心情有些激动。 听到这话,沈哲子才察觉到温放之居然还是自己的小迷弟,他抬起手来拍拍对方肩膀笑道:“少年心迹,壮烈为先,长盈不亏,才能功成大器。往年我也只是浮游坊间一孺子,海内有事,壮武当先,一举成名,天下皆知。当中滋味,胜于泛泛玄谈良多。那些畏缩不敢当者,即便是讲给他们听,也难体会。” 温放之听到这里,眸子便闪亮起来,连连点头表示附和:“家父也常说,驸马才情超出于众,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分席司空!我、小子归都便想拜见驸马,只是唯恐唐突……” 沈哲子倒不知私底下温峤竟然将自己前程比拟刘琨,这对温峤而言应该已是极高评价。要知道刘琨不只是温峤的主公和长辈,更是其人生导师之类的人物。 此公让儿子接触自己,沈哲子大概也能了解深意。人有旦夕祸福,此公身患重疾侥幸不死,大概有所感触,想要给儿子结交一些世好,这也是人之常情。 说起来,温峤过江之后能够立足,除了刘琨的关系和本身的才情之外,其实也跟与琅琊王氏结亲有关。温峤的第二任夫人乃是王衍的侄女,这么算起来,温放之其实还是琅琊王氏的外甥。 但是由于渡江后王衍这一支渐渐影响不再,加上彼此政见不合,两家已经渐行渐远。日后温家势弱,温放之也没得到琅琊王氏的助力,远去交州,最终死在任上。 且不说眼下还有需要仰仗温峤之处,单单从内心而言,沈哲子对温峤就不乏敬重。抛开能力不提,单单温峤此人顾念旧情,这一点就迥异于那些人情凉薄的人家。 譬如眼前的温放之,早早便已经订亲,对方乃是太原庞氏。这个庞氏并不是什么显赫旧姓人家,只是因为彼此乡中有旧而已。 时下大族门第之婚风行,用以巩固势位。像温峤这种势位已经极高,家族人丁却不旺的人家,每一桩子女婚事都极为重要,值得精挑细选。可是仅仅只是因为原本的乡谊,他就给长子定下一桩并不算是显赫的婚事。这一份情怀,已经胜过大多数时人。 沈哲子本身不是什么道德高洁之人,也不惯用道德去非议贬斥别人,但对于品性高洁之人,仍是不乏好感。更何况这温放之还是自己的小迷弟,眉目之间都透出一股崇拜意味,他倒也不介意提携温放之这个小兄弟一下。 “往常我也多受温公教诲,彼此已是世好。弘祖你何须见外,以后若是有空,不妨时常过府走动。”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温放之已经是笑逐颜开,啪一声展开折扇扇了起来。这时候沈哲子才发现这小子打扮有些不合时宜,初春之际只穿夏秋时服,再仔细一看,正是早年间自己在都中惯常的打扮,不免哑然失笑。 一路上,温放之都在兴致盎然打听京畿一战的许多细节,听到惊心动魄之处,眉梢已是飞扬。不知不觉,目的地便到达了。 虞胤身为国舅,在都中产业也不少,今日沈哲子他们到访这座庄园,隔壁便是原本属于南顿王的园墅。不过前段时间论功,园墅已经赐给了沈哲子,只是沈哲子一直无暇前来。 年前历阳军自青溪攻破建康城,后来又忙着在都中作乱,因而青溪附近许多庄园反而侥幸得以保存下来。或许也有些许兵灾破坏,只是眼下已经看不出来。 虞胤这座庄园面积并不算大,但隐在曲水之间,环境倒是优雅,门前苗圃梅花盛放,颇有几分雅致味道。 沈哲子他们到来时,庄园门户已经大开,左近颇多车驾停驻在此,可见宾客不少。其实虞胤早在几日前就应该离都赴任,只是因为送行者多,连日开宴,便一直拖延下来。 这在时下而言,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许多官员奉命出都上任,晚上几个月乃至大半年之久的都有。 下了牛车之后,沈哲子便见庄园门前已经站了许多人,先一步赶来此处的家令任球便站在人群中,显然这些人都是来迎接他。 待见沈哲子下车,庄园门口那些人也都阔步迎了上来,当先一个身披裘衣的中年人便是即将赴任琅琊郡的虞胤。 沈哲子见状,便上前一步,远远便拱手道:“晚辈送行来迟,何敢劳驾使君亲迎!” 虞胤笑得颌下胡须微颤,上前握住沈哲子两臂,热情道:“离都之际能得见宗中佳戚,与我也是意外之喜。早知驸马近来重任系身,没有具帖叨扰,驸马可不要怪我失礼啊!” 沈哲子笑答几句,又为虞胤介绍了温放之这个小朋友,再与迎出的众人寒暄一番,一行人才又返回庄园。 这过程中,虞胤一直拉着沈哲子手臂,状态极为亲近,若换个不知情者,还以为两家会有多亲厚的关系。但其实不过泛泛之交而已,如果不是温峤先前提起,沈哲子压根都不知道虞胤的动向。 彼此虽然都是国戚,但也有一个保鲜的问题,沈哲子乃是当今皇帝姊夫,长公主之夫,又深得皇太后信重。而虞胤虽然是元帝的小舅子,但皇帝都已经换了两茬,其家济阳虞氏也非清望旧姓,能得显用全靠帝宠。所以对于沈哲子这个当红的亲戚,自然就热情几分。 0427 前朝宗亲 大概是见多了都南残破景象,一俟行入虞家这布局、格调都无甚出奇的庄园,沈哲子竟有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时下春寒料峭,其实园中也没有什么可观景色,几座楼宇假山分布在一汪清泉周围,当中以竹廊连接,唯一可算醒目的便是园中遍植毛竹,泛着几分灰蒙蒙的绿意。 看得出,沈哲子的到来确是让虞胤感到欣喜,一边拉着沈哲子的手,一边不断介绍竹廊里那些探出头来的宾客。沈哲子归都一来便甚少参加集会,偏偏名气较之早年翻了数倍,加上所作所为都牵动人心。他能前来为虞胤送行,也确实让虞胤感到惊喜和虚荣。 一行人谈笑着行入暖阁,虞胤拉着沈哲子坐在他隔席,不乏谦虚道:“我这座小园,是难得驸马雅趣。尊府沈园、南苑,俱为都中园墅翘楚。只是时局不靖,南苑不免可惜……” 沈哲子闻言后笑语道:“游园居所,不过怡情之处。时局动荡,此心又哪得安处?若使海晏河清,蓬户亦足慰我。身外之物,聚散都是随意,不必介怀。” “驸马妙答,胸襟开阔,豁达率性,真是常人难及啊!” 沈哲子话音刚落,别人还没反应过来,席中已经有一个年轻人拍掌赞叹起来,语调略显夸张,很是引人瞩目。 沈哲子循声望去,觉得这年轻人有几分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那年轻人倒也识趣,一俟察觉沈哲子望过来,已经从席中站起遥遥拱手道:“彭城曹立,南来客居京府,早年有幸拜望驸马。别来经年,驸马已是名满江东,某却不得寸进,实在羞愧。” 沈哲子听到这里,才隐隐记起来,拍掌笑道:“我记得你,令尊可是郗公帐下曹参军?保境安民,晏然有度,是一位良臣。” 说出这话后,沈哲子便感觉到气氛有些异常,再见虞胤眸中已经隐隐泛起寒芒,不免有些奇怪。 沈哲子又怎么会知道,他自己无意间一句话,道出这个曹立乃是广陵流民帅出身,而这与先前众人所知的隐有相悖。 任球侍立在沈哲子身后,俯身低语几句道破玄机,沈哲子闻言后,嘴角便勾起一丝古怪笑容。此一类冒充士族的事情,时下倒也不罕见。他对士族的身份又没有那种近乎贞操观一样强烈的捍卫情怀,倒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那曹立只想着出头,倒没想到沈哲子真是博闻强识,居然能记得他。荣幸之余,更多的还是尴尬,他已经在虞家庄园里混了几天,园中人都知他乃是前魏曹爽后人,若不能把这个谎圆过去,那他以后也不要在士族圈子里混了。 深思良久之后,曹立才强挤出一丝笑容,故作长叹说道:“神州板荡,骨肉疏离。若非年前与叔虎公子座谈,尚不知族祖奕公已经故去。未能奉亲病榻之前,实在有憾。今次入都拜望故交,也是存念多谢旧日照拂之恩。” 沈哲子听到这里,眉梢不禁一扬,他能想得起这个曹立的来历,那是因为曹家在江北一众流民帅中势力也不弱,而且还是跟徐茂一批加入隐爵的老人。今次见面,倒是没想到这曹家已经谋取到一个曹魏宗室的出身,而且居然还是王彪之作保。 “原来如此,北地糜烂,离散人家众多,这倒也并不出奇。” 沈哲子也不知这曹家经历怎样曲折、付出多少代价才勾搭上琅琊王氏,但这本来就是一桩闲事,倒也没必要拆穿对方。他既不是曹家后人,也不是曹家先人,有人上赶着给别人家祖宗上坟,倒也不必说破。 眼见应付过去,那曹立也是心有余悸,心几乎都要跳出来。他家这身份获得太短,根本经不起推敲,而沈哲子时下名望远远重过王彪之,若是被质疑几句,那他家之前苦功都要浪费。 略过这一件事,沈哲子视线在席中一扫,发现列席者大多是青徐人家年轻子弟,真正的名流并不算多。 这倒也正常,元帝封爵琅琊王时,本就是宗室远支末流,能够求娶到的人家自然也不会是什么清望旧姓。 济阳虞氏中朝并无显名,而虞胤本身也不是什么通玄达儒的名士,之所以贤重起来还是先帝在位时有所扶植,只是不久便被庾亮转手扫出台城,近期才又归都。既没有清誉,又不具势位,往来者自然没有什么名流。 只是视线落到另一席中的羊贲时,沈哲子心中便有所起疑。这羊贲虽然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但脸色却有些不好看,隐隐泛白,倒与那个曹立紧张的模样有几分仿佛。 有了这个发现,沈哲子视线在两人脸上快速移动一番,继而心念一转,指着那个将要坐下的曹立说道:“今日偶见曹郎,倒让我有所感触。奕公在世时与我家也有所往来,早先不知隐情,故人之后竟然见而不识,倒是冷落了旧情。曹郎既然来都,改日一定要到我家一叙。” 说着,沈哲子摆摆手,示意任球下堂去送给那曹立一张名帖。 好不容易应付过去,又被招呼一声,那曹立心几乎都提到嗓子眼里,却没想到是这么一个好消息!他来都中厮混,就是为了要趁热打铁在各家之间混个脸熟,只是一直没能触及到高层,现在居然有了这么一个好机会,已是喜出望外! 大惊大喜太过猝然,那曹立已经有些不知所措,待到任球将名帖递上来,过片刻才忙不迭两手接过来,连连对沈哲子拱手道:“一定一定,来日一定前去拜望驸马!” 这态度过分热切,让席中众人隐隐都有些不自在,时人讲究风度,哪怕拍马屁也要讲究云淡风轻。诚然沈哲子如今确是名重,众人都不乏礼待,但这曹立如此夸张逢迎,还是让人隐感不齿。 尤其是此间主人虞胤,眼见这一番对答颇有喧宾夺主之势,他自然不敢怨望沈哲子,只是冷声道:“战乱之际,南北离众颇多,或有错识,也是寻常。驸马你善待故交,愿举贤良,这一点都中都知。只是也要防备曲进之人,毕竟人心不古啊!” 这一番话,已经不啻于直指这个曹立家世有古怪,原本已经有所缓和的气氛,又因此语而变得尴尬起来。 那曹立刚刚落座,听到这话后,脸庞已经隐有扭曲,恨不得活吞了虞胤!他在园中这几日,单单送给这个老小子财货便达十数万巨,自己冒认的又不是虞家祖宗,这老小子转头就把自己给卖了,实在可恨! 心中虽然怒极,他却不敢直接面忤虞胤,只是两眼盯着沈哲子,唯恐对方相信了虞胤的话而收回名帖。待见沈哲子面露沉吟之色,他心跳更是急如擂鼓,频频目视对面席上的羊贲,希望对方能够解围。 羊贲本来不打算出头,可是眼见曹立动作越来越大,渐渐将旁人视线引向自己,也只能轻咳一声,硬着头皮说道:“这一件事,使君倒也不必过疑。当日叔虎与曹兄共论乡谊时,晚辈也在场中。” 眼见羊贲主动跳出来,对于这当中的内情,沈哲子也就猜个大概,便在席中笑道:“使君仁厚长者,所率世风日下,确是时弊。我家世居吴中,江北旧姓所知不多。不过,既然士勇有言,又是叔虎兄所论故交,那也没什么可怀疑。这二位俱是高门贤良,言出如矢,一语中的,我自然信得过他们。” 说完后,他又举起酒杯,对羊贲遥遥示意,继而一饮而尽。 羊贲也举杯回应,只是酒水入喉,尽是苦涩。他一时生出私念,帮这曹立谋求出身,顺便将王彪之拉下水,原本循序渐进倒也顺利,没想到突然插进一个与早已死去多年的曹奕有交情的沈家。 这一次,可是主动将把柄塞入对方手里,若被窥出破绽,那么无论是他还是卧床养伤的王彪之,可都是洗不清了! 沈哲子倒不管羊贲感想如何,与他而言这只是一个寻常小插曲而已。不过在见到羊贲之后,他倒想起来自己先前一个念头,那就是煽动羊贲的叔叔羊聃去争取豫章太守。 略一转念,沈哲子又唤来任球低语吩咐几句。任球本来就是长袖善舞之人,入了公主府后人脉更是激增,拐个弯去安排这件事再简单不过。 羊家近来因为羊曼之死可是过了滚油的大虾一般红得亮眼,羊贲敢插手这种注定麻烦不断的为人冒籍之事,可想而知本来就颇为跋扈的羊聃必然也是膨胀得难受。沈哲子为其挑选一个奋斗目标,就不信这个羊聃能忍得住! 接下来倒也无事,沈哲子跟虞胤本就没什么交情,今次来捧场也是给了十足的面子。虞胤能够出任琅琊郡,也不知背后走了什么门路,沈哲子对此也不感兴趣,只要不摆明车马跟自己对着干,他也懒得理会太多闲事。 总得来说,虞胤的态度还是让沈哲子比较满意的。只要没有什么尖锐的立场冲突,那也不必四处冷眼树敌。况且,虞胤出任琅琊郡,来日沈哲子可能还会有事要请他帮忙。因而,这一场聚会也是宾主尽欢。 0428 门高难入 元月晦日这一天,沉寂许久的沈园摘星楼再次开放,驸马都尉沈哲子将要在摘星楼宴客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都中。 随着得到消息的早晚,都中各家陆续赶来,很快沈园门前便停满了车驾。只是这庄园门前早已经有数百名宿卫兵丁把守,并不放人入内。 “这一位乃是广陵戴仆射府内公子,素来都是驸马座上宾客,你们这些军卒怎敢阻路?还不快快通传!” 庄园大门正前方,一个先到的人家豪奴手中持着一份名帖,趾高气昂上前对守门的宿卫喝道。 那些宿卫阵列严明,只是站在原地,并不上前答话,仿佛没有听见一般。这让那豪奴有些羞恼,口中又叫嚣一遍仍是不得回应,一时气急上前便要推搡。可是他刚刚前冲两步,原本雕像一般的宿卫们蓦地抽出兵器,明晃晃的刀刃直指前方,顿时便将那豪奴震慑在当场! “回来!” 牛车上一名年轻人缓缓行下,喝退自家那名进退两难的奴仆,众目睽睽下被拒之门外,年轻人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他往前迈了几步站在庄园门前,视线越过一众兵丁落在门后,凝声道:“广陵戴明择,具礼来见驸马,却不知门高难入,原来是我自己唐突。” 周遭人听到这话,神色都是微微一变,继而便与相熟者低声议论起来。 广陵戴渊、戴邈两兄弟,俱为时之名士,先后出任尚书仆射,而这年轻人便是戴邈幼子戴慎戴明择,也是都中一位颇负名气的高门贵子,居然都被拒之门外! 一时间,这些来访者心情都变得复杂起来,他们绝大多数家世较之戴慎都有不如,心中不免羞愤、失落掺杂,同时又有几分好奇,想要打听一下驸马要在园中宴请何人,商谈何事。 那个戴明择道出家世又过了一会儿,园中才有了反应,一名中年人在庄园内疾步行出,正是长公主府家令任球。 因为这个职事的关系,任球在都中的人面和知名度甚至比驸马沈哲子还要高一些。他一出现在门后,顿时便将周遭目光都吸引过去。 “某先时正于我家郎主身畔听用待客,不知郎君驾临,实在失礼,还请郎君见谅。” 任球出门后便径直行向站在门前的戴慎,拱手为礼道。 眼见自己已经报出名号,对方仍不亲迎,只是派一个家臣接待,戴慎心情不免更恶劣几分。若是换了另一家门庭,他只怕即刻就要拂袖而去。 可是眼下,心中即便有不满,他也只能按捺住,颔首回礼,沉声道:“我本就不请自来,任先生也不必多礼。只是久不见驸马,闻听驸马归都,匆匆而来,倒是不知府上有客。” 话讲到这一步,有请无请都好,将人迎进门去,也算是全了礼数。然而任球接下来却是歉然一笑:“郎君能够体谅,那是最好。稍后在下定会禀告我家郎主,来日备下家宴,再请郎君过府一叙,以致歉意。” 听到这话,围观者议论声更是大作。而那戴慎脸色也陡然阴沉下来,诚然驸马宾客盈门,难道他就成日无所事事,眼巴巴等着别人再邀请?他已经道出名号,甚至不乏忍让,虽然对方话说的好听,但说到底还不是要将他拒之门外! 戴慎脸色阴郁,还在思忖该如何讥讽对方门高难入,后方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声,待到转头循声望去,却看到一驾精美华车在数名班剑簇拥下行驶过来。 “是东海王……” 看到这颇具辨识度的车驾,已经有人认出了来者的身份,不敢阻道,纷纷让家人将车驾挪开,自己也避到了道路两旁。 很快,那车驾便畅通无阻的行到了庄园门前,身穿素白时服的东海王在两名侍女搀扶下下了车,他视线扫过场中,然后落在了任球身上,笑语道:“沈园开门,维周宴客,我道自己已经是先得消息,没想到仍是晚来。” 戴慎尽管心情不甚美妙,但也不敢在东海王面前倨傲,上前一步施礼道:“小民戴明择,参见大王。” 任球也上前见礼,东海王微笑着点点头,指着戴慎说道:“常听仆射自夸小郎清俊,倒是一直无暇得见,不想今日在维周家门前遇到,令尊倒是没有虚言,确是一个出色郎君。既然这样,那就同往吧。” 戴慎听到这话,视线瞥一眼旁边的任球,语气便有几分怨忿:“多谢大王夸奖,小民却是受之有愧。区区愚钝之才,不堪登堂入室,无幸伴于大王。” 听到年轻人这怨气浓重的话,东海王不禁微微一愣,继而望向任球问道:“怎么回事?” 任球尴尬一笑,低头道:“我家郎主近来忙于任事,今日也是拨冗与一众同僚一聚,倒不知都中故交来访,应答有些疏忽……” 东海王闻言后,沉吟片刻,而后才徐徐点头道:“原来是这样,我也知维周近来劳累,得知他归园后才赶来想要一聚。唉,似我这等闲人,空闲时间是最多,倒也不必定在今日。罢了,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再叨扰。” 说着,东海王已经转过身来,视线再望向戴慎时,语气便加重几分:“所谓客从主便,那也是与人交际的常理。驸马于都中最是好客,素来都与贤愚无关。只是如今既然已经任事,多少都有不便。因人旧名谤议当下,那可不是为客之道!” 这话已经说的比较严重,戴慎额头上不禁涌出冷汗,心知若被传扬出去,日后只怕没人再敢请自己登门为客,他忙不迭躬身道:“大王教诲,小民铭记不忘……” 再抬起头来时,东海王早已经登上了车原路返回,不再予他回应。耳边听到周遭窃窃私语的议论声,戴慎心中不禁更苦,视线转向任球低语道:“任兄……” 任球心内叹息一声,上前一步拉着戴慎的手笑语道:“郎君与我虽是情契,向来戏言惯了。今日不能款待郎君,实在有憾。即便郎君有忿言,那我也只能汗颜受之啊!来日愿做先驱,共醉秦淮河上。” 周遭众人听到这话,都是哈哈一笑,而戴慎也不敢再多嘴,只是对任球施上一礼,转身登上了车。 庄园门口这一幕,早已经落在摘星楼三楼上众人眼中。各人具体在说什么,他们倒是听不清楚,只是看到东海王在门前停留片刻后又转身离开,没能进门来,给众人心内都带来不小的震撼。 此时在这楼上的十几人,都是最早一批加入吴中商盟的人家,今日汇聚在此,那是沈哲子出面邀请他们来共议修筑宫苑事宜。 这些人多为吴兴乡人,倒是深知沈家势大,只是势大到何种程度,却是没有一个具体概念。待看到这一幕后,惊诧之余,心情也变得火热起来。 “素知驸马名重当下,今日所见,门户一开,客如云集!日后江东,谁人再敢言吴中无人!” 席中一名中年人抚掌大笑道,此人名为吕宠,乃是吴兴郡原乡人,素来都与沈家亲善,也是原乡吕氏在商盟的代表人。 听到这话,众人不免都酣畅大笑起来。吴兴素来绝少清望人家,他们这些乡人尽管家资殷厚,但一旦离开乡土,多少都要受人冷眼。今日他们高坐楼中,却见都中那些所谓名流人家却被阻在门外,际遇之转换所带来的愉悦,实在不足为外人道,可堪长久回味。 不过言笑之后,另一名老人乌程丘澄皱眉道:“我等俱为乡人,凡事都可择日商议。今日驸马贵客盈门,我们也实在不宜叨扰,还是请驸马……” 沈哲子笑着摆摆手,示意众人归席:“乡人到家,本来就应该厚待。况且我们今日商谈之事,那都是国事攸关。那些无谓闲人,大把闲散时光,见或不见都无所谓。诸位请坐,我们继续先前的商讨。” 众人听到沈哲子这么说,也都纷纷安坐下来,只是一想到先前之事,又不免眉飞色舞。经由这一件事,那些所谓名流在他们心目中那一层神秘色彩已是荡然无存。 原来那些眼高于顶的清望名流也和他们无甚区别,一旦去拜访名望更高的门第,照样要被拒之门外。 待到众人情绪有所平复,沈哲子才摊开一份图卷,继续说道:“昨日太常并将作已经拟定宫苑修筑具体工程,稍后我会着人送至诸位手上,工量已经被分成十余份,轻重缓急,诸位量力而选。这一点,稍后庾仓部会与你们详谈。” 翻修宫苑是营建新都的开门工程,沈哲子当然要交给最亲厚的乡党。朝廷虽然没有钱,但是有人、有地、有政策。至于合作的模式,就是由吴中人家出钱,在朝廷规定的地方建筑工坊,然后租佣都中难民做工,为工程提供物料。 在这个过程中,难民的抽佣、原料的供给、加上工坊的税钱,都能给朝廷带来收入。然后朝廷再用这一部分收入,去支付物料货款。 对于吴中人家而言,他们要提供充足的钱粮成本,而物料以市价卖给朝廷,从中赚取利润。 当然,这一部分互动的财货很难达到平衡,朝廷的那一部分收入并不足以完全抵偿料款。所以除了直接支付钱款之外,还有许多其他的选择。 0429 前程可期 “诸位出资营建宫苑,也算于国有功。料钱之外,尚有许多其他便利。第一点,以工期长短记功,功大者可优先雇佣都中匠户为佣,佣期一年为限,可耗功续期。” 这些难民之中,匠户本来就极多,以往朝廷尽管编籍管理,但其实限于中枢财力的长期入不敷出,很难完全将匠户们利用起来。沈哲子现在既然有权力,便索性将这些匠户分拆,拿出来作为报酬之一。 这些匠户们大多世传的工艺,技术水平要远超南人,如果能够大批量雇佣,可想而知产能和利润会有多大。尤其对于商盟中这些人家而言,他们向来愁苦货品不足,急需扩大生产。 听到这一点之后,席中众人早已经瞪大了眼,纷纷将视线望向如今担任仓部郎管束匠户的庾条,眼神都变得火热起来。作为商盟最早一批得利者,他们并不缺钱,缺的是投资渠道,过往庄园经营回报周期太长,根本满足不了整个商盟时常开拓的速度。 “其次便是地,仍然是以酬记功,以事功兑地,可在两都之间随意选择无主之地,上限十顷。” 时下的商贸交易,运费在成本之中占据了极大的比例。类似盐米这一类的大宗交易品,运费甚至要远远超过货品本钱数倍。如果能够在就近市场的位置占据一个产地,那简直就是坐地生钱的买卖! 江东最大的市场在哪里?京口和建康,这两个地方人口密度最大,市场潜力也最大! 沈家之所以能主导商盟,除了本身雄厚的乡资和越来越高的势位之外,就是在京口市场开拓最初,便在京口周边占据了大量的土地。只要将这些土地潜力都挖掘出来,同样的货品直接供向市场,单单这当中生出的运费成本,就是一笔天文数字! 诚然江东至今都是地广人稀,但是真正靠近市场、有巨大潜力的土地毕竟是少数。虽然早先建康周边封赏出大批的土地,但是如果不限于耕种的话,许多无法开垦的山岭沟渠之类荒地作为手工作坊用地也足够用。 这些土地对于商盟内这些没有政治优势的人家而言,同样有极大的吸引力。而且这些手工作坊由于要面向市场,没有庄园经营那么高的封闭性和荫蔽性,便于管束,同样能给朝廷带来大量的税收。 “还有一点就是,工期之内,各家舟船车马优先通行,沿途一应传、邸、市、埭、桁、渡、津之类,优先供给。” 相对于前两个条件,这第三个就有点虚。传是驿站,邸是官署,市是集市,埭是堰埭,桁是浮桥,渡是舟船,津是渡口,涉及到货品运输的方方面面。这些建筑之类,有的是地方官府经营,有的干脆就是豪族私设,任何一个点被卡住,货品就要长久搁置在这里,以至于延误商机。 沈家在商盟里占据大量的股份,就是因为整个吴兴几乎所有私修的埭、桁、渡、津之类都是他家的。物流保证绝对畅通,也是商盟能够快速崛起的原因之一。 但是说实话,这一个许诺其实只是一个空头支票而已。假使朝廷对地方的掌控能够有这么强,中枢财政乃至于权柄也就不至于这么恶劣。 如今吴中还算是好的,换了荆州、江州之类,地方上的官府或者豪族,私修桁埭之类泛滥成灾,设卡收费,就连往建康运送的台资赋税之类都敢拦截!商贾之类,如果没有过硬的背景,简直就是寸步难行!总之就是,物流条件极度恶劣。 虽然这个许诺有点虚,但有总比没有好。有了这一个许诺,他们也算是奉诏办事,地方上即便有为难,也会有所收敛,较之早先一家舟运情况要好得多。 况且,即便没有这一个条件,单单前两条,已经让人心动不已。 等到沈哲子讲完,厅中众人都是鸦雀无声,一个个都在低头沉吟,消化沈哲子所抛出的这些讯息。如果换了一个人说这些,他们多半要嗤之以鼻,因为条件实在是优厚的过分。类似雇佣大批匠户,或者在京畿周遭置业,这根本就是用钱都买不来的好事! 但这话是从沈哲子口中说出来,听在他们耳中,分量已经是迥然不同。且不说过往他们在商盟中获利已经极多,单单刚才亲眼所见就连宗王拜访都被拒之门外,可见如今的沈家已经达到怎样的高度! 良久之后,席中才有一人发声道:“驸马但有所言,必是一诺千金,这一点我等乡人都是信服。不过有一点,我等供给物料可以,但是能不能不以料钱结算,全都折算成为事功?” 此言一出,众人都纷纷抬头望向沈哲子,这一点恰恰说中他们心声。钱财他们是不缺的,料钱那一点收益也不放在眼中,但如果能用钱财兑换事功再折算成这些优越条件,那对他们来说吸引力可就太大了! 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一方面是因为中枢权柄羸弱,不可能在这么重大的事情上出尔反尔,一方面则是因为沈家势大,给他们提供了强力的政治保障。 沈哲子闻言后则摇摇头,笑语道:“实不相瞒诸位,朝廷能够开出这一个口子,我家也是争取良久。如今是因为宫苑亟待修建,条件才会优越一些,日后再有工事,不可能会有这么优厚。我也是抓住这个时机,优先推荐乡人。” 众人闻言后不免有些失望,丘家那个老者丘澄开口笑道:“能得这个机会,我等已经要多谢驸马运筹之劳。若再不知足,那实在说不过去。” 听到这话,众人也都纷纷点头,不再强求,转而多谢沈哲子带契之情。 沈哲子见状后便又笑道:“诸位倒也不必灰心,如今京畿这个模样,来日肯定也要大举营建。诸多工事虽然不能再尽属乡人,但工事浩大,诸位也可以尽力争取啊!” 听到这话,众人眸子都是一亮,纷纷问道:“倒不知新都要用工几何?” 这一次不用沈哲子作答,庾条已经在席中笑语道:“这一点台中尚未有定论,驸马倒是有建策,来日新都营建合共三十六坊,每一坊深阔不逊一城!” 说着,庾条便将更细致的构建图纸分发给众人传阅,众人将这图纸捧在手中,仔细观阅之后再闭目想象,不免都心折于这份构想之宏大,简直就是江东之未有!原本他们还担心工事太少争抢不到,现在看来,就算他们输尽家资都不可能完成工事啊! “这仅仅只是一构想而已,台中是否通过还在两可之间。就算来日要一一营建,也非一蹴而就之事。总之,还是做好眼下事最重要!” 沈哲子又笑着对众人说道,他之所以早早抛出一个整体的规划,就是为了给人描绘一个宏大前景。假使未来的都城会是这么大规模,那么他们先期的投资回报前景也是巨大! 京口那个庞大市场形成,一方面是北地的战乱,一方面是京口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虽然建康这里时常并不算小,但是与政治合流太密切,错综复杂之处尤甚于别处。 如果强硬的冲进来与人争抢,不止会加剧矛盾,而且内耗会极大。那么不如干脆直接把市场做大,让每一个入场者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而且这样一个耗日持久的工程,不止会让建康城更加活跃,更能把江东的人力物力集中于此,届时也好往江北吸引。 原本吴中的钱粮之类,要运去江北支持江北的经营,单单路途就极为遥远,现在有了营建新都这个工程,以建康作为中转站,可以节省大量的消耗。而且沈哲子的目的还不只是吸引吴中物力,像是荆江之类的豪族,也都打算次第吸引过来。 这种以政策吸引民资的手段,在后世并不罕见,哪怕在时下,其实也都有例可循。往常江东或是天灾或是人祸,朝廷中枢用度不足,往往要各方豪族捐输,或是许以官位,或是给予其在地方上荫蔽人口和土地的特权作为交换。 沈哲子不过只是换了一个方式而已,置于一个统一的规划之下。 烂船也有三斤钉,东晋这艘破船虽然颤颤巍巍,但也不是全无价值。就像后世许多公司破产清算,债务剥离,产业分拆之类,许多效益不错的产业一旦脱离原本的构架,反而能爆发出极大的潜能。 沈哲子所做的这些,其实也是类似。如今的他,并没有掌握全局的能力和资历,但可以掌握一个方面。以营建新都这一个目标,来梳理构架起一个资源的集合渠道,继而引导这些资源往何处去投放。 北地的糜烂不是顷刻之败,是积累了百年以上隐患的一个集中爆发。而想要北伐收复故土,也绝对不是一战或者几战之功,一支强军、一个权臣,这样的组合太单薄。 旋进旋退,这样的拉锯只是让北地反复被蹂躏,元气更加损耗。要知道北伐所面对的敌人不只是如今占据中原之地的羯胡,还有后继的鲜卑几个部族。用最少的消耗干掉羯胡,这样才更有底气去面对更凶狠的敌人! 经过了在沈园这一场谈话,吴兴这些人家都加快了钱粮的调度,修建宫苑的工程也正式开始。 这一天,谢奕入府拜访,同时对沈哲子发出了邀请。看来经过反复的权衡后,谢裒也终于做出了选择。 0430 都中米贵 二月早春,寒食将至,气候在回温,建康城也在复苏。 早先被安置在难民营地的那些难民仅仅只是建康人口的一部分,另有许多大量的所谓良家散布在城中。但是因为各项物资的匮乏,过去的这一个寒冬他们也只是勉强糊口,随着长干里等区域被次第拆除,这些人如今都聚集在了秦淮河两岸。 吴中运来的物资,解了都中用度匮乏的燃眉之急。如今在秦淮河两岸,到处都搭建着竹棚水排,岸边上停满了货车,上面装满了钱绢之类。一俟有货船自河道上驶来,即刻就会有大量的人一拥而上,准备哄抢交易。 斗米数百钱,斗盐千数钱,在这水道上只要有货,便不愁销路,不愁卖不上价钱。那些侥幸争抢买到货品的人家,干脆利落的财货两讫,而后便会有家丁们用牛车、用竹筏运载着再往城中去,或是自用,或是倒卖。 因为物资的奇缺,如今的建康城内市场乱到超过一里,货品便是两个价格。如此混乱的市场,必然会造成大量的小民之家破产,而那些参与囤积的人家,一来可以借此大量获利,二来还能趁乱大举隐蔽人口,可谓一举两得。 而在这件事情上,朝廷已经完全没有话语权,因为中枢财政的恶劣,对市场的话语权几乎为零,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手握资本的人家兴风作浪。 沈哲子骑在马上,沿着秦淮河缓缓前行,与他并行的是庾曼之和沈云,再后面则是兴男公主乘坐的牛车。 望着喧闹的河道两侧,庾曼之一边抖着手里的马鞭一边叹息道:“原本只以为兵灾才是人世第一大害,现在才知道这世上太多杀人手段根本不必两刀。昨日我家人入市购米,驸马知不知斗米几钱?足足千五!这些黑心商贾,简直不给人活路!往常石米都不足此价,搅闹得世道不宁,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沈哲子听到这感慨,不免有几分尴尬,如今都中各种商品,其实不过只有三个来路,京府、吴中和江州。其中京府和吴中,倒也不必深思,就是沈家领导的吴中商盟,加上庾条他们那一群隐爵侨人。 而江州方面倒是也有大量商旅贩运物资北上,但都被宣城的庾怿卡在了姑孰附近。说穿了,如今都中的物价之所以混乱到这一步,相当一部分就是沈家和庾家在推波助澜。庾曼之这当着和尚骂秃驴,顺便骂了自家老子,倒是让沈哲子不知该如何回答。 沈云倒不知自家如今也是大得其利,只是因为听到水道上那些货商大多口操吴音,情感不免有所偏向,闻言后便说道:“庾长民你就是个老兵之才,只见到都中物价高企,可知这些商旅北上也是劳苦巨耗!不要说都中米价,就连我家乡中,年初也到了斗米百钱!如果没有这些商旅北来,都中饿死的人只怕更多!” “哈,沈小武你这是狡辩!你也说你乡中米价才百钱,货运南北,就算两三倍利,难道还不够他们赚的?现在是几倍?足足十数倍啊!” 庾曼之忿忿道:“依我来看,就该把这些罔顾民生、囤货待沽的奸商统统杀掉!早先叛军大索江东,丝缕不费也能搜刮出钱粮来!” 眼见这深感民困、嫉恶如仇的家伙连弑父的念头都滋生出来,沈哲子便开口道:“你们争论这些又有什么用?为商者趋高避低那是天性,篱门处米价不过六七百钱,到了大桁附近已经超过千钱。人有所需,人同所欲,若真要到动兵那一步,沿着大桁往外杀,杀个干干净净,没有生口,自然也就不需米粮了。” 听到这话,两人都讪讪住口,不再争论。 类似庾曼之这种忧虑,沈哲子不是没有,如今都中物价虽然乱,但其实也在可控制的范围之内。到如今平叛结束已经过去了半年有余,江东各地物货其实已经往此调集来,包括京畿本地人家,其实都囤积了大量的物资。 眼下这种物资短缺的现象,其实只是人为造成。庾怿在上游,商盟和隐爵在下游,包括沈哲子在营救韩晃的时候与各地人家的沟通,一起联合起来在年关前后对建康进行了一场小规模的封锁。 之所以要这么做,当然牟利是一个方面。作为前次叛乱的主战场,宣城以及大江沿岸姑孰、芜湖等地所遭到的破坏,比建康有过之而无不及。庾怿本身又不是强势空降那里,想要快速打开局面,所需要的钱粮也是海量的。 沈家、包括庾条自己,就算有积累,但也不能没底线的去援助。况且这个坑实在太大,凭一家一户之力想要填平,哪怕是沈家也要大伤元气。且不说如今的豫州还不是沈哲子直接掌管,就算是沈哲子去了,也不能这么玩。 发国难财虽然不道德,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相当好的机会。假使庾怿不能快速打开局面,将摊子铺开,那么留下的隐患绝对不是那一点道德上的满足感能够弥补的。 当然,营造出这样一个局面,不可能仅仅只是为了牟利。通过操控物价压榨民财的同时,也是在拓展建康这个市场的深度和潜力。 人或者说普通的民众,在遭受劫难后,应激的反应是竭尽所能的囤积,龟缩起来,避免与外界进行交流,从而规避风险。这样一来,建康城无论有多少的人,都会一家一户的孤立起来,变得死气沉沉。没有个两三年的休养生息,不可能再活跃起来。 一旦发生这样的情况,那些有资本有实力的人家,就会通过这种手段来吞没别人,壮大自己。 沈哲子通过操控物价,针对的不只是小民之家,还有那些趁机在当中做二道贩子、上下渔利的士人门户。他一直在等一个临界点,等到那些人家囤积到一定程度,周边已经蓄积良久的物资洪流就会即刻冲入建康,极短时间内将物价打压下来。 当然这样会造成大量的小民人家破产,但他们并不是走投无路,都南那些难民营一直在敞开了接纳受灾民众。通过这样的手段,还可以直接控制更多的人口。 士族生存的经济基础是人口和土地,只要这种社会资源的分配方式不改变,无论杀得再干净,后续崛起的都是一样货色。有了营建新都这一个前提,无论搜刮出多少人口,沈哲子都敢接纳。混乱只是一时,只要将这些人塞进工作岗位里,社会就不会乱! 当然这些考虑,像庾曼之和沈云这些少年人,视野所限,就算跟他们解释,他们也未必能够理解。沈哲子也算是做好事不留名,牟利的同时,为朝廷增加更多直接掌控的人口。只要有了人,无论古今,一切皆有可能! 一行人沿着秦淮河,一路行到了丹阳郡城附近,谢家如今就住在这附近。 刚刚拐进巷子里,早已翘首等待的谢奕便疾步迎了上来,远远便拱手笑道:“寒舍陋居,街巷幽僻,我正担心驸马找不到路呢。” 这话当然是谦辞,沈哲子他们一路行来,都有谢家仆人在前方带路。不过谢家住的这个地方也的确有些偏僻,位于城东郡城背面,街巷狭窄甚至车马难行。在转入小巷的时候,兴男公主都不得不下了车,换乘了布辇。 “谢二你也算有家资之人,怎么安家如此荒僻之处?” 一行人下了马,庾曼之踮着脚站在巷子里左右打量,凹凸不平的街道积水早已经漫过了他的靴面,这里环境的确算不上好。 “庾三你归都后倒是变得矜贵起来,年前卧在泥坑里也不敢这么多废话!” 谢奕上前笑一声,彼此也算过命的交情,既不因居所简陋而窘迫,也不因庾曼之的抱怨而不满。 沈哲子把缰绳递给后面的家人,也在大量谢家这座家宅。这宅子地段虽然不好,面积倒也不小,只是街巷过于逼仄,甚至还有人家在巷子里搭建窝棚,望去不免感觉狼藉。 其实不独谢家,许多南来的侨门旧姓在建康城的处境都算不上好,那直到后世都名气颇大的乌衣巷,位置也都是有数的,类似王葛高门这样的人家毕竟是少数。如果不是公主带来的嫁妆,沈哲子想要住进乌衣巷里也要排期。 因为巷子狭窄,一行人继续往前行,谢奕顺便介绍了一下跟在他身边的那个未及加冠的年轻人,乃是他的嫡亲兄弟谢据谢虎子。 沈哲子与谢奕倒是熟悉了,却是第一次到谢家拜访,因而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谢虎子。 谢家玄风浓厚,这个谢虎子也是时下名士一般的打扮,氅衣散发,在这春寒料峭的日子里又有飕飕的穿堂冷风,鼻子都冻得有点红,不过还算是仪表堂堂,相貌与谢奕类似,方头大脸,看着就很有正气感。 因为公主一同到来,谢虎子先行一步回家报信,沈哲子倒也罢了,丹阳长公主过府,总要摆一摆迎接的礼仪。 看到公主也到来,谢奕不免有些诧异,连连道:“不过家中小聚,何敢劳公主亲至。” “我与无奕已经是家好,过府拜望长辈,也是应当。” 沈哲子笑语一声,再抬头看,谢家府门前已经行出了数人,为首者便是谢奕的父亲谢裒和堂兄谢尚。 0431 文法高义 大凡人常居的家院是个什么格局,往往也能看出主人的意趣如何。 谢家所处的地段虽然不好,但一俟跨入门中,便仿佛进了另一个天地,干净整洁,迥然不同于街巷上的画面。 这院子前庭开阔,并没有太多竹木花石点缀,这在正厅两侧各有一株半凋的寒梅。院子里也没有铺设地砖石板,土色裸露,墙角有两个大大的苗圃,如今却是空旷着,并没有栽植时人惯在居所种植的翠竹。 整个院子给人以古朴简约的感觉,其实这样的布局住起来反而要比那些匠心独运、机巧太多的园墅要舒服一些,目闲则神清。 谢家众人出来迎接公主,谢裒的继室庄氏和谢尚的夫人袁氏并几名女眷将兴男公主领去了后院。沈哲子他们则在谢家父子陪同下入了中庭,进了一座暖阁小楼。 比较让沈哲子感到遗憾的是,没能见到谢安那小家伙儿,一问之下才知谢家今次归都只有眼前这些人,剩下的还都留在京口。毕竟因为庾条的带契,谢家也在隐爵占了些股,在京口已经有些产业,由谢奕那名气不大的三叔谢广经营。 彼此落座后,沈哲子才对谢裒笑道:“晚辈与无奕情契,本该早来拜访谢公,只是诸多俗事侵扰,到今天才能成行。” 谢裒的兄长谢鲲虽然是个放达名士,但他本人反而没有太重的玄风,给人的感觉倒像是个恪守儒礼之士。 这倒也正常,无论玄学还是儒学,都是博大精深,寻常人单单法一途都难精深。所以过江名流,以王导、庾亮这样能够出入玄儒、通达两学的人才算是第一流。类似陈留阮氏那种完全玄虚者,反而还要稍逊一筹。 谢家真正在经义学理上有所起色,还要追溯到谢安的祖父谢衡,之后谢鲲玄名清望骤显,本身也是一位出入玄儒的高士。至于谢裒,则要逊上一筹。 听到沈哲子的客气话语,谢裒在席中笑道:“驸马任劳功高,民望所重。乡野闲老,能得访问,已是荣幸。” 他话音未落,旁边谢尚便已经开口道:“我素来景仰驸马文辞清丽,才情超然。每每让无奕引见,一直不得机会,抱憾至今。” 沈哲子坐在席中听到叔侄的话,心内便有所明悟。谢裒着眼事功,可见已是赋闲良久,心绪有些不宁。谢尚抢白想要抹去叔父言中之意,结果因为太急切,反而让谢裒的心迹更凸显出来。 这样看来,无论禀赋如何,终究还要施以磨练,待人接物才能变得从容。 “在仁祖兄面前,岂敢自夸超然。实不相瞒,我是久慕仁祖兄风采,向来有恐浊念扬尘,玷污试听,一直怯于邀见。今次应无奕之邀过府拜望,也是斗胆良久。倒是希望能长久伴行,清风君子,濯我俗情。” 沈哲子在席中笑语,这么说倒也并不尽是恭维,以时下的玄风雅趣审美标准而论,他所见之人,谢尚应属第一。 这一点,无论是沽望不出、如今才勉强进仕的殷浩,还是已经病故的王悦,都要略有不如。至于王濛、刘惔之类,那还都是小毛孩子,风度尚未养成。 谢家自谢尚而起正式得列方镇,除了祖辈打下的基础之外,谢尚本身的素质也是极为重要的一个原因。 听到沈哲子对自己评价如此之高,谢尚也笑起来。在沈哲子面前,他其实是没有什么心理优势的,他在时下虽然清誉不低,但其实时人对他也止于欣赏,还没有到转化成政治提携的契机。如今的他,境况甚至还不如羊曼之子羊贲。 谢奕在旁边插口说道:“驸马诸多诗赋,大兄尤其爱那篇《玉板赋》,时常室内抄录,佐以实物吟咏伴食,回甘悠久。”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有几分荣幸乃至窃喜。他倒也剽窃过诗作,但大多都是主旋律之类,像是玄言、游仙诗之类,几乎没怎么抄过。谢奕讲起他这篇原创旧作,倒是马屁拍在了点子上,真情假意都好,已经让沈哲子有些自得。 “文辞一道,神悠意远。寂然有感,思接寰宇;悄焉动容,目览八荒。道与文合,辞与采扬,真作奇想,华则凝实,情志兼具,风骨俱存。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畔,卷舒风云之色。我之才思多少,将于星斗日月并驱,不吝挥洒。” 沈哲子在席中眉飞色舞言到文辞写作之道,而后才加一句谦语:“文道无尽,我不过只是跬步而行,不敢言美。” 他话音一落,便见对面谢尚怔怔出神,嘴唇隐隐翕动,过片刻蓦地站起来,对沈哲子拱拱手也不多说,而后便转身疾行离去,倒让席间众人有些不明所以。 沈哲子这里还在回想自己是否失言,一直没说话的谢据开口说道:“大兄每闻美言,总要咂摸良久,铭记不忘。驸马所言文法精妙义深,大兄这是急于退场默写下来,还请驸马不要介意。” 听到这话,沈哲子才了然,不免有些感慨。他所说的这段话,多数出自《文心雕龙》,只是自己也不是专精于此,捡着尚有一些印象的理论胡诌卖弄一番,没想到居然会收到这样的效果。 “何止仁祖,就连我闻驸马这一番文纲,都觉深有所得。文辞之类,遐思偶得一二佳句,已经可为美谈。驸马这一番高论凝练旷达,实在是让人受教良多。” 谢裒在席上捻着胡须说道,他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只是才情所限,少有佳句。听到沈哲子这一番话,再与自己记忆中那些名篇一一比照,竟然好像隐隐把握到一点文辞写作的真髓。 有这样一个感觉,谢裒再看向沈哲子时,视线已经隐隐有不同。先前他礼待沈哲子,其实还是看在对方时下的势位,但其实心里是隐隐有抵触的。 南北怨望,这是时下的常态,尤其谢裒这种生长在北地,中年南渡之人,对于南人的轻视那是根深蒂固的。先前谢奕归家告知沈家招揽,谢裒一直在犹豫。在他看来,投于南人门庭那是有些自甘堕落的意思,羞见故人。 只是人间不如意十之八九,前几日羊聃四处放言对豫章太守之位势在必得,这一下子就把谢裒逼在了墙角上,无从选择。 本来他家就因为前段时间王彪之之事而颇让王家怨望,自己亲自登门拜访,王彬甚至闭门不见,太保那里也没传来什么确切的消息。如今又冒出一个强力的竞争者,尤其自己与这个竞争者对比方方面面都不占优势,这不免让谢裒感觉有些灰败。 今天让儿子将沈哲子请来,谢裒也是想更深入了解一下沈家对他的态度。虽然眼下沈家已经是他唯一选择,但如果对方并不看重自己,那自己这一次改换门庭再换来一个投闲置散,可是真要欲哭无泪了。 0432 南乡可居 早先谢裒默许长子投入沈哲子帐下,本身心里其实并不怎么在意,只当作儿子的一次经事历练,然而却没想到儿子居然得建大功。 谢裒本身其实并没有太高的经世智慧,这一件意外收获除了给他带来惊喜之外,其实还不乏苦恼。一方面他不希望家人与沈氏南人门户行得太近,一方面又不舍得放弃这一桩意外收获,心内一直难以抉择。 本来在京口的时候,王氏使人带话暗示愿意推荐他出身豫章太守。这对谢裒而言实在是莫大的惊喜。 可是接下来意外确是接踵发生,让这美梦渐渐变得虚无。老实说,相对于豫章,沈家提议的吴兴在谢裒看来要好得多。吴兴乃是三吴繁华富庶之地,单单从职事而言一直都要比豫章重要,尤其在时下而言更是显重无比。 但是吴兴也有坏处,乡土强宗太多,尤其还有沈氏这样势位隆重,根基深厚的门户。如果没有强力人物支持,他就算去了吴兴,也很有可能会被架空,乃至于被地方豪宗挤兑得灰头土脸。 他可是记得,早年的虞潭担任吴兴郡中正,便被眼前这位驸马逼迫得颜面大失,沦为一时笑柄。所以在接受沈家这一份拉拢之前,谢裒要将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 毕竟,一旦他走了沈家的门路,那么过往的旧谊不免会有疏远,原本的基础也有可能荡然无存。侨门中王庾两家立场越发对立,沈家是与庾家紧密站在一起。 换言之,他如果答应了这份招揽,则不啻于将整个家族的前程都寄托在沈家身上。而如果不答应,或许整个家族都再无前程可言。 除此之外,谢裒还有一点比较疑惑,那就是沈家为什么要选择他? 虽然谢裒也明白单就眼下的形势来看,吴兴郡太守极有可能会由侨人来担任。但在众多侨人门户中,他家也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而他自己也不是清望有多隆厚的名流,早年的履历还是多多仰仗大兄,随着大兄去世,许多原本联系尚算紧密的人家,如今也都渐渐有所疏远。这一点,从谢裒赋闲经年不得显用就能看出来。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还是,他家与沈家并没有太多亲厚的情谊。唯一的一点,便是他的儿子谢奕在沈哲子帐下有一段军旅经历。 他倒是仔细向儿子打听过与驸马关系究竟怎么样,但无论晚辈们关系亲厚与否,如果把整个家族的前程都寄托在此,不免有些单薄。 但无论如何,沈家这次拉拢已经是他家所面对最好的选择。他想要听一听沈家为什么选他,需要他做什么。 虽然心里已经做出选择,但谢裒仍然不乏迟疑,毕竟沈家过往武宗之名太过浓厚,跟这样的人家打交道,一旦有了矛盾和冲突,后果那也是很严重的。早年被灭门的义兴周氏周札一支,就是很好的例子。 听到沈哲子所诵的文法纲要,谢裒惊艳之余,心里也隐隐松了一口气。原本在他的印象中,沈氏不过南疆武宗,少礼不文。但沈哲子这一篇文法,却是深览精要,颇有高屋建瓴之气概。 在这个年纪,如果没有高明的家学和优越的教育,是根本不可能总结出来这种高深的文法。有了这个认识,谢裒对沈哲子包括整个沈家的感官都有所好转。这就好像原本以为对方是不通情理的野蛮人,可是接触之后才发现对方居然是比自己还要知书达理的文明人,这样再接触起来,心里的抵触会少了许多。 随着心中想法转变,谢裒再看向沈哲子时,眼神便柔和得多,指着谢奕对沈哲子笑语道:“小儿少文多鄙,性躁气盛,早前任事驸马帐下,应是不乏冲撞。我这为父者教养不善,还要请驸马宽宥一二。” “谢公言重了,人事哪能尽美,各自都有欠缺。无奕勇壮敢当,每临战阵,冲矢无退。至于私下里,又是率性纯真,乃是难得的良友。良玉抛弃在地也要蒙尘,明珠奉于堂上才能相得益彰。人不知其佳,那是不能用其才。” 沈哲子笑吟吟说道,而谢奕听到这话,也是大点起头,忍不住感慨道:“言到论玄雅戏,我是不如大兄。总略纲要,定谋决断,也远远不如驸马。但是恪守使命,每用必功,我是不必推让的。” “这话太骄满,只可庭中闲语,不能宣扬于外!” 谢裒听到儿子的自吹,便板起脸来教训道,继而又笑语道:“与其自矜其能,不如说是驸马目量深刻,能够将你善用。侥幸一二事成,不过只是次功。” 听到谢裒对儿子的教育,沈哲子倒是颇为赞许。不是一味的吹捧,也不是一味的重言鞭策,只是教导一个为人处事不卑不亢的态度,这一点极为难得。 沈哲子本身没有什么教养的经验,而他老爹对他也是一味的溺爱,以至于让他对自家小兄弟沈劲的教育和引导都分外头疼。 不过话说回来,谢裒就算有教养之能,大概也只遗传给了谢安,至于他家其他子弟,性情或多或少都有些问题。像是谢奕这家伙,年前在军中也就在自己面前有所收敛,与旁人一言不合破口大骂也不是一次两次。 接下来,众人又闲谈几句,除了沈哲子之外,庾曼之也没有被冷落。 虽然眼下庾怿是近似被赶出了中枢,但是作为庾亮政治遗产的主要继承者,只要庾怿能在豫州立住脚稳住阵型,未来或方镇或中枢仍是大有可为。 毕竟庾亮虽然死了,但是豫州侨门的势力也没有就此被瓦解,像是褚翜、钟雅之类都是正在势位。等到庾怿能站起来,这些人自然又会团结在其周围。 当然,眼下在谢裒心目中最重要的还是沈哲子。有了一些过渡话题之后,他便状似闲聊道:“小儿前日曾往吴兴驸马乡中,归家后多言吴中风貌颇佳,不乏奇趣,让我都好奇起来。驸马可愿讲一讲乡中人情?” 逗了半天圈子终于言到正题,沈哲子也打起精神来,略作沉吟后才开口说道:“谢公既然有问,那晚辈就试言一二,或许言有偏颇、不乏饰美,毕竟乡情难耐。以晚辈观之,吴中山染青黛,水接膏腴,景致秀美,乡野物饶。小民迷于耕织之乐,士家善养乡土嘉风。人皆勤于颐养精神,懒于争勇斗气……” 沈哲子讲起来便是滔滔不绝,而谢裒在席中也是听得专注,偶尔发问几句,想要了解一个更全面的吴兴。 当然除了这些最浅显的面貌之外,谢裒最感兴趣还是吴兴的人事纠纷,待到沈哲子停顿下来之后,便笑问道:“我听说吴中泰半人家俱入商盟,南北集运商货,这样会否让民众耽利**,荒废田亩,无心耕织?” 沈哲子闻言后便摆摆手:“这一点倒也不必担心,吴中人气浓厚,小民各组农庄。集百家之力各兴耕作,轮耕轮休,田亩并无荒弃。若有不堪役力者,走访乡间,为农庄集货买卖。各司其职,各有所得。” “晚辈在乡也是日短,难免讲述不清。谢公若还有所困惑,吴兴虞使君近期应会归都,届时晚辈可代为引见,两位可闲坐深谈。” “虞思奥治乡有道,不愧循臣,我是要向他请教经营治理。” 虽然也知道沈哲子的描述不乏水分,但仔细倾听良久,谢裒对于前往吴兴也是心动不已。眼下唯一可虑的便是,沈家请他去吴兴,究竟是否仅仅只将他当作一个傀儡。 略作沉吟后,他才又说道:“听驸马讲述良多,确是乡情殷厚。我虽然也历事多年,但却还没有牧民一处。倒想请问驸马,不知驸马觉得居任一地,何者为重?” “谢公这么问,倒把晚辈问住了。我不过是浅薄后进,能道者不过忠义而已。但若作为一个领下治民,倒希望长官乃是一位通情练达的仁厚长者。邸中高士多英俊,不能尽食农家餐。灶中各有滋味,未必拘于酸甜。能够因地制宜,规矩之内不循旧辙。” 谢裒既然有问,沈哲子便也直言,吴兴自有乡土人情,不懂的地方就不要指手画脚,一动不如一静,不要总想着搞什么大新闻。 谢裒在听到沈哲子的回答后,便低头沉吟起来。老实说沈哲子的回答并不能让他满意,这也在他意料之中,毕竟他也没有什么资格讨价还价。 见谢裒变得沉默下来,沈哲子倒也不着急。如今他家形势一片大好,所选择的肯定也是有利于自己的,无论是谁去吴兴担任太守,都不可能给予太高的自主权。谁家没事搬个太上皇摆在自家头顶上去耀武扬威? 不要说是吴兴,就算是谢裒去了豫章,还不是要蹲在王舒脚边去做小,甚至有可能处境比在吴兴还要更加恶劣。 谈了这半天,沈哲子也明白了谢裒的顾虑,世事就是如此,本身没有足够的底气,别人就算把大饼摆在面前都不敢伸手去接。 就像是早年庾亮想要将老爹摆在历阳豫州,沈家压根就不考虑。凭他家当时的实力和底蕴,若是去了那里,那是自己洗白白送到别人嘴边的一块肥肉。 当然,尽管沈家当年实力稍逊,但最起码还具备拒绝的底气。但是谢家客居江东,本身就是没有根基的浮萍,如果没有在时局中的势位来维系家势,很快就可能泯没下去。 就像是一味务虚的陈留阮氏,过江之初还能维持,但是随着东晋时局的快速动荡,很快就被淹没在了历史的长河中。而像如今还可称为高门的泰山羊氏,到了南朝刘宋时期,已经被时人视为寒素之门! 谢裒那里,应该还在忧虑如果不答应沈家的拉拢,或许就要面临被打压。这在沈哲子看来,那是必然的。他从来没有什么善待历史人物的觉悟,假使谢家不能为用,那就要直接摁进尘埃里。 假使他要动手,哪怕是琅琊王氏,在时下也不可能付出太大的代价只为保下谢家。 不过既然是拉拢,那也不好把关系闹得太僵。早先的话题已经透了一个底,沈哲子便又言起其他:“晚辈向来仰慕太常丘壑之间放达情怀,每每念及,都是心神往之。往年游过会稽始宁,更觉山水周圆美态隽永,意蕴流长。心中不免有憾,如此清幽天地,不能得贤隐知者歌咏长啸,可谓山水不幸。” 听到这话,席中谢奕也笑道:“驸马所言确是不虚,年前五郎引我等往始宁去游玩,确是自然美妙之乡。伯父若是去了那里,肯定也会乐游忘返。” 谢裒听到这里,嘴角也泛起一丝笑容:“太常放达任性,意趣悠远,可称世间一流。若是仍在,此间听到驸马盛赞山水,只怕即刻就要起身远行。” “意趣清雅,各有痴态。常人不及,方为名士。正如仁祖兄忽而离席,不能得闻清音委实遗憾,但今日也算小览遗风,可以宽慰。” 正说笑间,谢尚又从外间行入进来,神态间不乏惬意,待听到别人谈论他亡父,不免有些神伤,不过听到沈哲子和谢奕都对始宁山水景色颇为推崇,不免好奇道:“驸马先前有言,眉睫之畔,卷舒风云之色,才思不吝挥洒。既然彼乡山水如此美妙,驸马应有清思所感,不知可有文述?” 沈哲子听到这话,笑容不免僵在脸上。他转移话题随口一说,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偏偏谢尚说的极为认真,并不是在挤兑他,而席上众人包括沈云这家伙都一脸期待望过来,显然都在等着拜读他的大作。 这时候,沈哲子才感觉到一点牛皮吹大了的窘迫。承受着众人期待目光,沉吟少许后,他才笑道:“倒有一二小章所感,只是不成骈俪,稍欠雕琢,故而一直羞于示众。” “驸马请稍待片刻,我即刻就回!” 谢尚听到这话,眸子已是一亮,还没来得及坐下便又匆匆行出暖阁,过不多久便又气喘吁吁返回来,手中则捧着纸笔,让人在沈哲子席旁摆上书案,这才铺开纸卷抬头望着沈哲子,说道:“恭听驸马吟诵。” 沈哲子见状已是一乐,他的书法如今只是能看,谢尚这么一弄反倒避免了他再露丑。当即便也不再推辞,便在席上徐徐吟诵起来,至于所念诵的内容,自然是谢灵运的《山居赋》。 《山居赋》可以说是后世山水游记的肇兴之端,作为与曹植瓜分天下才气的谢灵运代表作,文采自然不必多言。之所以不如其诗作传唱良久,那是因为篇幅太长,而且对于后世人来说生僻字太多。 沈哲子虽然读过《山居赋》,但也不可能一字不漏的复述下来,但是像其中写景的名句“竹缘浦以被绿,石照涧而映红”之类,倒也能记住。即便偶有记忆缺失的部分,他穿越回来这些年也不是白混的,前生今世的积累,要补充起来也简单。 一篇赋文吟诵下来,沈哲子能够记起的原文不足三分之一,但大多都是极具画面感的名句,否则他也记不住。至于剩下的内容,也都拼凑衔接起来,就算水平有参差,有了那些名句作支撑,整篇赋文的格调也变得极高。 当沈哲子念诵完毕,谢尚也抄录完成。沈哲子就近去看,这书法也是不错,一个个字迹神采飞扬极具神韵,不像自己写出来的只是工整,匠气太浓。 写完之后,谢尚小心的吹干墨迹,然后才又捧起来低声吟诵:“汤汤惊波,滔滔骇浪。电击雷崩,飞流洒漾。凌绝壁而起岑,横中流而连薄……驸马辞锋惊艳,字句精准,读之令人身临其境,恨不能飞身前往,一览胜景!” 谢裒也自席中起身,俯身望着谢尚手中书卷,徐徐吟诵其中精妙之语,同样忍不住连连赞叹。 虽然被他二人交口称赞,但沈哲子并不怎么高兴,因为他们念来念去半天,念得都是原句,至于自己拼凑杜撰的,则一句都不念,真是岂有此理! “只是一时闲游所感,眼下却不能目览神受,这一时戏作也没有情趣再作雕琢。若非言及于此,更不敢示人夸耀。” “如此清丽篇章,使人追念陈思王。驸马还要羞于示众,这让旁人如何敢再挥墨!” 谢尚手捧着那一份文赋,脸上已是满满的钦佩,他兴趣极多,雅好文赋,早先谢奕所言的那篇《玉板赋》旧篇,他虽然也确是喜欢,但品味得久了,总觉得过于堆砌,只能说是尚可,不算第一流的名篇。 可是今天这一篇《始宁赋》,虽然在衔接转折上有些缺失,但却是瑕不遮瑜。洋洋洒洒千数言,道尽山水生机盎然的美妙,闭上眼吟咏起来,便给人以身临其境的感觉,流水潺潺,清风拂面,诸多妙趣在心中滋生出来。 “驸马此赋所言山水之美,若世间果有,父亲肯定要提杖乐游,悠然忘返!” 讲到这里,谢尚脸上便涌出一些悲伤之色,继而又望着沈哲子说道:“我有一事请求驸马,想要将此赋于家父墓前焚祭,泉下若是有知,应该能够得慰。” 这只是小事,沈哲子随口答应下来,毕竟这本来就是谢家后人所作,他先抛出来震一震原作者祖宗已经很不错了,不过旋即他又说道:“始宁山水之美,才情所限,能述者不过片面。仁祖兄若是有心,不妨将太常之灵迁往始宁。青山埋雅骨,绿水濯英灵,亡者足安,生者足慰。” 他这话一出口,谢家那几人脸色都是一变,那年纪最小的谢据已经连连摆手道:“不可不可,入土归安,怎能轻动!况且始宁远在会稽,四时祭拜都不便利!” 谢鲲死后葬在了石子岗,位于都南,其实就是一片乱葬岗。沈哲子近来在都南赈灾,对于那里也有所了解,闻言后便叹息道:“人世波荡,亡者亦不能安。石子岗那里,近来我也路过,诸多尸骨抛撒其间,不是安墓之所啊。” “至于三郎所言祭拜不便利,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始宁山水虽有周圆之美,但却开垦未足。若是不惧开辟之苦,倒是一处长置家业的良处。” 兜了这么一个圈子,沈哲子就是在引诱谢家去始宁安家。受了他家举荐,再搬去跟他家做邻居,这是怎么洗都洗不清了。 听到沈哲子这个提议,谢裒已经沉思起来。大江两岸安家置业并不容易,而往江东腹心的会稽去,其实一直在侨门中都极有市场。 但是因为沈家将会稽经营的滴水不漏,至今都少有侨门人家能够在那里立足。就连封邑在会稽的琅琊王氏,都不敢将重心放在会稽。 沈哲子这个提议,让谢裒心动不已。假使他家能够立足下来,就算来日他的政治前景不美妙,也能给子弟留下一份能够世代传承的家业! 0433 春日明媚 早春三月,艳阳渐多。 庾曼之半卧在竹林外一块卵石上,视线则有些放空。他身上外罩着粗麻綀布单衣,内里则裹着锦缎夹袄,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但其实却是时下都中的衣扮风潮。 叛乱之后,府库中只剩下上万端素綀,这些粗麻布匹并未着色,比较原生态,本来就是往年地方上缴的赋税积攒下来的仓底货,就连叛军都瞧不上眼丢在了秦淮河畔的仓房中。 随着天气回温,王导等一众台臣打起这些綀布的主意,用这些粗陋的綀布量体裁衣,各自置办一套出入穿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綀布衫因此在都中大行其道,人人以着此为美。 如此一来,也算是解了中枢用度一时之急。而王导也因此大获美名,成为一时雅谈。 但沈哲子对此却不大怎么看得上眼,诚然这样的举动充满名士气息,符合当下意趣,但说实话,这本就不是中枢重臣该做的事。如果换了庾条那个仓部郎这么做清仓底,为朝廷创收,那倒也确是美谈,值得宣扬一番。 但王导那是执政太保,整个江东的民生政治都是他的职事范围。这些綀布即便数量再翻几倍,所获甚至不够众多台臣的一月俸禄。真正能够改善中枢财政的法子不是没有,但可惜没人去做,没人敢做。 如今移居建平园的皇太后,前段时间风潮正浓时,还派人给公主府送来上百匹綀布,都被沈哲子转手送给了府中家人,由他们各自趁着价格正高时出府售卖贴补家用。 前几日上巳节修禊,沈哲子披着裘衣时服打扮去了青溪畔集会,到场一看发现时人大多穿着綀布衫,有一些嗜散之人甚至被那粗麻丝摩擦的周身血痕,仍是自得其乐。沈哲子正常的衣扮反倒成了异类,就近买了几尺綀布披在身上应付了事。 入了三月之后,都中营建也迎来一个高峰期,除了正在修葺的宫苑之外,已经被拆成白地的长干里左近也同时营建起来。 虽然究竟要如何大修城池,台中还有争论,很多人都不认可沈哲子那构架宏大的设想,但最起码的民居也要修筑起来。毕竟大量的难民人家不能长久居住在难民营里,就算台臣们并不关心小民福祉,但这么多人交在沈哲子手里,总会让某一部分人寝食不安。 整体的构架虽然没有通过,但如今正在建的长干里几个坊也都安排在了布局之内。即便是先营建起来,与后继的工事也没有什么冲突。 即便是如此,单单眼下的工程量也是过江中兴以来未有之庞大工事,投入人工七八万。城墙与民宅一体营造,丁役们以劳记功,三丁一户,他们所修筑的民宅,就是他们的安居之所。 原本因为太多谣言,加上手段过分强硬,沈哲子在都中名望有所衰弱,就连那些难民对他都隐含怨望。但是随着这一项政令的公布,他的名望又攀升到了一个顶点。 因为这一项政令不只化解了他们对前途的忧虑,更给了他们一个真实可期的指望。无论古今,房屋在人心中都占有一个重要位置,无房不成家。 太多人家因为家园被摧毁而流离失所,不知来日将归何处,可是现在,他们只要努力用工,达到了事功标准就能得到授屋,而且还是良家民籍。 一时间,民众的热情都被激发攀升到了顶点,工事也极为繁重,但参与度仍是极高。甚至就连许多已经投身周边郡县大户人家作为荫户的人,也都拖家带口再返回建康。 大凡要做实事,总有两面性。民望高,官望未必如此,如今朝堂上也因为这安排而争论不休。沈哲子索性又发挥了事了拂衣去的高风亮节,直接辞了职事,反正事情也上了轨道,交由旁人去扯皮。 无论台中争执如何,政令既然已经颁布,便不可能罢止。如果被推翻,且不说会引起都中民怨沸腾,单单那些吴中人家就不会罢休,他们真金白银已经投下去了,建康这些民众的劳役,其中有一部分就是他们的收益,如果事情有反复,损失可不是能以百万计数,绝对值得舍命拼搏。 都中因为大搞营建,一片乱糟糟的景象,沈哲子索性携着家眷来到城东闲居。他家在建康城周边的地产不少,有的是公主带来的嫁妆,有的则是年初朝廷议功封赏,林林总总十多处庄子,遍布郊野。 归都以来,沈哲子便一直忙着赈灾,忙着推动营建新都的事情,清闲不多。如今抽身出来,也算松一口气。 眼下他便戴着竹笠,闲坐竹亭中对着池塘垂钓,脚边的竹篓瓦罐里已经放着两尾巴掌大的小鱼。 兴男公主坐在沈哲子旁边一张胡床上,穿着一件粉白夹衣作男装打扮,娇俏小脸不乏英气,两眼死死盯着水面上的鱼漂,握着鱼竿的手指都隐隐有些发白,神情不乏紧张期待。 不知是否错觉,恍惚间看到水面上鱼漂颤了一颤,兴男公主眼神顿时变得晶亮,后背都隐隐绷直挺起。 正算着时机打算提竿,忽然听到旁边水声哗哗,转头去看,便看到沈哲子鱼竿已经提了起来,鱼线尾端正挂着一尾鳞光闪闪的鱼,极有活力的扭跃着。 “我的鱼都要上钩了,又被你吓跑了!” 兴男公主旋即抖起鱼竿来,看着光秃秃的鱼钩,眉眼都皱在了一起,嗔望向沈哲子,不乏薄怨道。 沈哲子哈哈一笑,将鱼提进了亭子里,早已等候在旁边的小侍女瓜儿笑吟吟上前将鱼摘下送进瓦罐里,只是看到公主不乏幽怨的神情,又怯怯退了下去。 “垂钓须得静功,你这频频提竿,再多的鱼也要被你吓跑了。” 从沈哲子先钓上一条鱼来,这女郎就憋着一股气在较劲,可惜一直都无所获。 庾曼之在旁边笑语道:“落钩垂钓又不是开门纳客,生死攸关,那鱼儿也要谨慎。公主本就不擅……” 话讲到这里,已是戛然而止,那是因为兴男公主已经转望过去,庾曼之即刻心领神会,乖乖闭嘴。他近来一直在沈家园里混日子,对于这个表妹也是敬畏有加。 “外兄你不要在我近畔唉声叹气,那些鱼儿都是被你惊跑的!” 兴男公主忿忿道,不客气的归咎庾曼之,吃她家的喝她家的住她家的,一点自觉没有在小夫妻身边晃悠,探路灯笼一样耀眼,居然还说风凉话! 庾曼之脸皮渐厚,闻言后索性进了亭子里蹲在沈哲子旁边,不乏讨好对公主笑道:“我现在是在妹夫近畔,公主你要努力,定能有斩获!” 兴男公主见状,俏脸更板起来,索性将鱼竿一抛,气哼哼对沈哲子说道:“瞧瞧你招来什么样的宾客,难道就不知人家也有私话要说!” 说罢,她便气哼哼的离开了竹亭。小侍女瓜儿追了两步,又回头望向沈哲子,待见到郎君点头,才又匆匆赶了上去。 被公主埋怨两句,沈哲子真有无从申辩的感觉,看一眼乐呵呵撵走公主而后坐在胡床上的庾曼之,不禁有些无语。话说严格算起来,这没皮没脸的小子也不算是自己这边的亲戚吧? 庾曼之倒没有身为恶客的自觉,看着被公主抛在地上的鱼竿,忍不住叹息一声,望着沈哲子不乏通情道:“唉,我家姑母也是一位极温婉的长辈,可惜……娘子性悍,真是为难驸马了。” 沈哲子听到这话,抬起脚来便踹在庾曼之小腿上,他家娘子性悍那是对旁人,房中私对那也是温婉如水。只是这一点闺中乐趣,怎么能跟旁人说起。 庾曼之抱着小腿嘻嘻一笑,而后便拿起公主丢下的鱼竿将鱼钩又甩进手里,然后又开始了近来惯常的长吁短叹。一边叹着气,一边频频望着沈哲子,想要开启话题,然而沈哲子只是望着水面,懒得搭理他。 这小子近来不乏多愁善感,那是因为患了婚前焦虑症。月前他老子传信来,已经给他定了婚事,已经成功截了书圣的胡,订婚郗家,年底就要成婚。庾亮已经死去一年多,庾曼之作为从子一年的齐衰之孝,倒也不算逾礼。 沈哲子原本是准备让自家人截胡的,但他家实在没有什么好选择,且不说直接与郗家联姻跨度有点大,单单他家里连一个合适的人选都没有。近支的几位兄长都已经成婚,下边的年龄不对,远支的也没可能。 郗鉴做出这样一个选择,倒也在情理之中,如今形势已经发生大变,失去京口后他本身已经没有了震慑三吴的战略位置,而庾家的势弱也让他没有了上下游对抗的理由。如此一来,拿回京口的影响力,反而要重要过获得中枢的支持。 而且随着王舒出镇江州,加上京府陪都的建立,琅琊王氏在京口方面也没有太多精力可投注。两家彼此都没有强烈的联姻需求,于是便让庾家掏了空子。 眼下庾家几兄弟各自分开任事,而庾彬等几兄弟也在晋陵服孝,庾曼之没人可叨扰,只能赖在沈家不走。 0434 同仇敌忾 叹息良久不得回应,庾曼之终于忍不住转过头,望着沈哲子认真道:“室中娘子性悍难驯,驸马可有教我?” 这问题,沈哲子近来已经不知听过多少次,此时再听一遍,便乜斜着庾曼之说道:“这问题你该请教公主,定能得到满意答复。” 庾曼之闻言后心中便是一寒,下意识打量周围,没有发现公主的身影而后才松一口气。早年他跟着堂兄庾彬来公主府,饮多了被沈牧蛊惑着去向公主讨要陪侍的侍女,结果被两个壮力仆妇扯着腿丢出院子,很是沦为一段时间的笑柄,至今都有余悸。 那个女郎发起飙来可是六亲不认,若不是实在没有别处可去,庾曼之也不会赖在沈家不走。心有余悸的同时,他不免摇头叹息道:“跟你谈这话题,也是废话。可惜沈二郎不得闲,否则倒是可以讨教一二。” 年前沈牧妾似云来,尽管有苦自知,但在一众朋友们面前却是狠狠威风了一把。结果就是除夕之前他丈人直接杀去武康乡里,很是抱怨一番,而后沈牧如今便被解了军职,在沈恪手底下天天蹲在建康工地上,灰头土脸难得安闲。 当然这样的安排,其实也是一个过渡,给沈牧来日出任地方郡县正印积攒资历。但惩戒也是真的,被断了家里的供给,如果不是沈哲子拨过去两个庄子安置供养,穷得几乎要吃土。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过不片刻,庾曼之又忍不住叹息起来:“郗家虽然是北地旧姓,但终究武韵太浓。那位娘子又年长我几岁,驸马,你觉得……” 正说话间,对面却有人匆匆行来,一边疾行一边大声叫嚷道:“维周,出事了!” 来者乃是纪友,一脸焦虑之色,喊叫着已经冲进了亭子里。 见纪友这副模样,沈哲子便放下鱼竿,示意对方跟上自己行入不远处的阁楼。庾曼之见状,便也跟了上去。 “日间有暴民作乱,冲击薛籍田车驾,薛籍田被伤,左手两指都被踏折!” 落座之后,纪友便忧心忡忡说道。 “薛籍田是哪一位?” 沈哲子听到这话,便皱眉问道。台中官员极多,他自然不可能了如指掌,能够认得的往往都是显重位置有实任者。籍田令乃是大司农属员,名义上是管理天下所有的籍田官屯之类,但其实真正能管到的只是丹阳周边而已。 但这个位置同样也很显重,要知道籍田名册是与丁租赋税联系在一起的,笔触之下,关乎到丹阳众多人家的利害福祉。 沈哲子早前几日负责赈灾,少不了要与司农所属打交道,但却没有听过什么薛籍田之名。 “乃是丹阳薛嘏,早任鄱阳别驾,近日刚刚归都。” 纪友闻言后解释道,他眼下归朝担任黄门郎,算是近侍之官,因而对于台臣的升降变动事宜倒也很清楚,略作沉吟后又加一句:“我伯父原来打算引其归都入护军,不过其人性尚清雅拒绝了。今次归都,倒是猝然。” 沈哲子闻言后便有所明悟,纪家如今的头面人物便是纪睦和纪况,纪睦早先任鄱阳太守,如今负责督建宫苑。这个薛嘏本来就是纪睦的属官,加上又是纪友妻族,应该也是世交。但是这薛嘏却是从别的途径归都担任显职,可知当中有古怪。 思忖片刻,沈哲子便又说道:“文学仔细说说,发生了什么事?” 纪友闻言后便叹息一声:“薛嘏归都后,便上奏言事,贬斥如今都中政务,言辞不乏激烈,前日还在廷中与人对争。今早他离开台城要入乡巡视,没想到在小长干巷里遭到暴民冲击,随员也多有被伤。” 沈哲子听到这里,眉头便不禁微微一蹙,继而望着神情有些凝重的纪友:“文学是否觉得此事是我所指派?” 纪友摇摇头,叹息道:“如今都中各项布划,已是大势所趋,非区区薛嘏一人能阻。他言辞虽然激烈,但多荒诞不经,智浅狂士,本就不必理会,其吠久而自止。” 庾曼之也在一边插嘴道:“怎么可能是驸马做的!这几日我都在园中,可为驸马证明清白。” 他说这话时,口气倒是极硬,毕竟这几天除了晚上睡觉之外,他可是一直在沈哲子眼前晃悠,见过什么人、吃过什么饭都是了如指掌。 关于都中民众的安置问题,沈哲子是绕过太保,直接请了皇太后的诏书,加上丹阳尹褚翜一同颁布的。不过在事后,他倒是去见王导解释了一下,王导对此虽然不甚赞同,但也没有反对。 府库用度不足是硬伤,尤其是面对营建新都这样的大工程,并不是靠卖几匹布就能解决的。沈哲子的手段虽然有些激进,但其实立场是和王导没有太大冲突,而且在这件事当中真正受害的也不是侨门。 沈哲子连薛嘏是谁都不怎么清楚,结果对方一归都反对自己的主张,旋即就被人在闹市殴打,这件事怎么都透出一股阴谋味道。纪友匆匆赶来报信,原因应该也在于此。 这件事性质太恶劣,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而且还是煽动乱民殴打台臣。沈哲子就算没有做,但若是他这一派的人一时冲动,或者单纯只是被怀疑,后果就很严重。 略一沉思之后,沈哲子便让人将任球唤来,吩咐他最快速度去联系如今在都中的人手,通一下声气,查证一下到底是何人做的。 接下来,沈哲子又详细问了一下台中争论的详情,以及那个薛嘏具体的言行。不听不知道,一听倒是气得都笑起来。 这个薛嘏名气不著,性子却很烈,归都后便是一副大义凛然姿态,首先是反对了分派屋舍给乡人的建议,在他口中这是窃国用而营私名,是以刑术惑民,使民蹈利而悖德教,大坏世风。 继而又全盘否定了整个新都的营建,言道这是大言妄语诈世盗名,根本就荒诞不经,不可能做得成,也根本没有讨论的价值。 至于第三点,便是地域攻讦了,言道吴中人家狡诈奸猾,弃耕织之本而逐商贾之末,如果不严厉制止,所害还要甚于苏峻之乱,所谓羯奴不渡,江东已非华乡! 难怪纪友要直斥对方妄言狂吠,这一类的话语看似言之凿凿,但其实又假又空,通篇否定别人,偏偏自己又没有半点建策,纯粹就是闲得蛋疼没事找抽型。 如果是沈哲子当面听到,兴致来了可能还会怼上几句,但事后听闻,不过是一笑置之,懒得计较,更不要说派人去教训了。 任球离去后不久,褚季野便匆匆登门,说起的也是这件事情。事态又有了新的进展,那几个殴打薛嘏的人已经被擒下,其实是他们自缚投案,直接跪在郡府门前自首。 “那几人投案时,府尹正在台城议事,得知消息后便让我速速来见驸马。” 褚季野看向沈哲子时,眼神有些古怪。他与沈哲子的关系,自然不如纪友来得亲近,对沈哲子不免有怀疑,毕竟这位驸马多有不循旧辙之举,加上本身也是一个强硬之人。 薛嘏在台中那番奏对,与其说是政见不合,不如说是谩骂侮辱。任何人稍有脾气,都不免会有气恼。就算不是沈哲子亲自下令指示,以他如今的声势,或许也是底下人出头为之出气,借机邀好。 沈哲子倒不因褚季野的怀疑而生恼,对方毕竟也是好意,赶来报信是希望如果他这方有嫌疑那就赶紧洗干净,千万不要被连累到。 那几个乡人当街殴打台臣,过后又直接自己认罪,如此恶劣的事件,直接砍头都不为过。他们如此不惜性命,可知此事并不寻常。 “既然人还没有审,那就请使君暂时避嫌。郡府中可有张氏子弟?让他们出面简录一份,而后直接将人送交廷尉。切记切记,一定要尽快!” 褚季野闻言后,心中也是一惊,原本他只担心沈哲子,现在得了沈哲子提醒才醒悟到,如果这真是一个阴谋,那么他赶来报信的事情或许已经被有心人记录下来,他家如今与沈家行的也是太密,对方布置这么一个局,目的未必只是沈家! 送走褚季野之后,纪友便好奇道:“维周作此建议,莫非已经知道何人布局?”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着摇摇头:“所知太少,尚无头绪。不过这么说,一者预防,二者同仇敌忾罢了。” 纪友听到这话,不禁低头沉吟,待到想明白之后,不免感慨道:“深公言你胸藏荆棘,也真是所言不虚啊!骤逢如此变故,我都觉得头疼,你却转瞬生念。褚尹若要自白,须得维周你清白如水才可啊!” 这种使人污名的伎俩,沈哲子不是没有用过,重点还不在于直接给对方造成损失,而是使其污名。如果沈哲子有了这样一个嫌疑,不免会被怨望,褚翜作为丹阳尹,如果不能尽心帮忙,一时之间是不好洗清楚的。 所以,沈哲子一言,让褚家生出同仇敌忾之心,才好共渡难关。其实如果这不是他手下人做的,那么何人布局,其实也不难猜。 如果对方只是针对自己,那可能就是丹阳士人所为。如果目标还有褚翜,那么极有可能就是琅琊王氏,要知道王家还有一个眼巴巴盼望大郡的王彬呢。 倒不是说这两方品行低劣,而是眼下只有这两方有这个动机。 0435 降人为用 原本平淡的日子,因为这一桩事添上些许郁闷。 发生这样的事,沈哲子倒也并不感到意外。归都一来他也是大动作频频,而人一旦要做实事,难免就会触犯到某些人的利益,或者授人以把柄,予人攻讦自己的理由。 比如王导,南渡以来有兴废之功,可是随着王敦覆灭,其家丧失了军权之后,渐渐便流于无为不争,就是为了避免那些明里暗里的攻讦。 但沈哲子风华正茂,诸多设想都要施行,自然不可能学王导那种处事风格,所以类似的阴谋也好,明争也好,其实都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 大凡人有什么目的要付诸于阴谋,个人的品行道德还在其次,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实力不备。就像是此前的沈哲子,面对满堂大佬只能伏低做小,就算要争取什么也只能暗里拱火,一旦手段太粗暴,就会招致无法承受的凌厉反击。 傍晚时分,任球返回来,与他同来的还有几名吴中乡人的代表,以及如今在护军府任职的路永。 吴中那几名乡人一再表态,此事并非他们所指使,甚至他们连薛嘏其人是谁都不知。对此,沈哲子倒也不再怀疑和深究,一方面这些人也确是没有那么灵敏的消息渠道,另一方面彼此都为郡中乡邻,利益纠葛太深,自然要有一定的信任。 话说回来,就算真的是他们所为,沈哲子眼下也只能出手帮忙撇清关系。他本身就与那薛嘏没有什么交情,也没必要为了公义而壮士断腕。所以,他只是叮嘱这些人一定要约束好在都中的亲近之人,最好能置身事外,千万不要强出头。 那些人都知事态严重,一再保证不会在这个时节出纰漏,继而又不免忧心忡忡问起工事方面是否需要做出调整。 “这一点倒也不必,眼下营建新都是头等之重。工事不要延误,物资的集运也不要松懈。” 警告过众人之后,沈哲子不免也要安抚一下:“毕竟这只是一件小事,根本与我等无关。若有人敢出头攀咬污蔑,那是自找麻烦。” 眼下最重要的还不是真相如何,而是要保证自己这一方不要自乱阵脚。吴中这些人家都唯沈家马首是瞻,如果沈哲子眼下表现的如临大敌,阵脚大乱,那么就会让他们丧失信心,怯于再往都中投资,继而影响到整个工事。 “诸位也不必担心,天下之患,无过于兵灾。就算是真的有兵灾,咱们吴人又怕过谁!我等毕集家资人力为朝廷督造新城,心意拳拳无二,功事未必就逊台中诸公!来日之江东何人话事,肇始于此,岂能因鬼祟伎俩而裹足!” 讲到这里,沈哲子便自信一笑,说道:“近来有一桩事,本来打算过几日有集会时再告知诸位。不过今天既然已经到家,索性便告诉诸位一声。月下吴兴虞使君便要归都,出掌护军府,督防石头城。” 听到这话后,众人不免都喜形于色。虞潭乃是他们这一方势位仅次于东扬州刺史沈充的大人物,而且在资历和名望上甚至还要超过沈充,过往多年一直主政吴兴,与他们这些人也不乏接触。 这些人离乡远赴京畿大搞营建,家财集运至此,如果说不担心是假的。因为缺乏安全感,稍有风吹草动都不免惊悸。今天来见沈哲子,除了自示清白以外,也是为了在沈哲子这里获取一些安慰,果然得到了他们想要的,甚至还要远胜预期! 如果虞潭出任中护军,便是掌握了都中的军权,那么他们的人身和财产安全才能得到最大程度的保障。这些吴人们在建康,也就能更加有底气! 为了给虞潭争取这个位置,沈哲子近来也是付出良多。因为王导和温峤都不想台中再出一山头,并不希望把军权交给虞潭,所以只能从别处寻找助力。 他首先找到的便是吴郡陆氏,陆晔年事已高,渐渐被虚置,陆玩如今官居尚书仆射。假使虞潭出任仆射,那么极有可能将之顶替,因为另一名仆射戴邈向来都与王氏过从紧密。而陆玩与王导关系并不算好,自然也不会支持王导的意见。 为了说动陆家支持虞潭出掌护军,沈哲子也是煞费苦心。往返多次,诸多交涉,才达成了共识。 但仅仅只是陆家支持,也只是在台中有了一点回响。真正做出决定性意见的,还是郗鉴。借着郗家与庾家联姻的机会,让渡出京府一部分的利益,最终换取到郗鉴的支持。 这样一来,台中有人声援,东面半壁方镇也都支持,虞潭才终于确定出任中护军。 护军府统掌宿卫,负责整个京畿的防卫工作,职事非常显重。等到虞潭归都坐镇,沈哲子便可以松一口气。 得知这个消息后,吴中这些乡人们心绪都是大定,再次保证一定会认真谨慎,既不招惹麻烦,也不延误工期。 安抚过乡人们之后,沈哲子才又望向路永。 老实说,路永如今的处境有几分尴尬,一直没有找准合适的位置。 沈哲子接受的降人不少,像是他真正欣赏的韩晃,如今已经是他最心腹的力量,代他镇守如今朝廷之内惟一一个实封侯国。后招揽的田景这样名气不大、但却能力不低的年轻人,也已经被他收入府中作为门生家将。 至于和路永同期归降的匡术,也早已经转去了吴兴担任一地县令,并且家小都安置在了吴兴,是彻底与前身流民帅的经历割裂,真正依附于沈家。其兄弟匡孝也放弃了军权,将军队交给了徐茂,安心在吴兴做一个富家翁。 对于出身寒门又苦困军旅中的流民帅们而言,这样的生活虽然欠缺激昂,但不得不说乃是一个平淡安稳的好归宿。 可是路永与其他人都不同,一方面他的部众军力不弱,另一方面自己也仍有雄心,并不甘心放弃军职和部众。一来是性格使然,二来除了军旅他也没有别的特殊才能,三来他自己也不放心完全托庇于沈家,毕竟他是临阵反水,一日二叛,不乏劣迹。 沈哲子虽然愿意接纳这些历阳降人,也愿意让他们人尽其用,但却不是没有底线。叛乱刚刚平定,他不可能直接将这些降人启用统军。 况且能力与品德向来不能成正比,原本的历史上,王氏方镇权力越来越衰弱,路永投靠王导之后也是屡被重用,最终被提拔成为豫州刺史。但是因为王导等大佬都去世,继任者也渐渐丧失了对路永的节制,最终路永再次反叛北投。 当然沈哲子不会因为还未发生的事而冷待路永,但对于这些降人其实他也有一个举用的标准,那就是绝对不能超出自己的控制范围。 路永不愿自废武功完全依附,沈哲子也由得他,只是对于路永想要再归历阳的想法,一直没有予以回应。直到如今,路永也只是挂着一个散职将军号驻扎在近郊,既不得安置,又不敢投靠别家,处境可谓尴尬。 虽然不算亲信,但路永也算是沈哲子的人,发生了这种影响可大可小的事情,自然也要通知到他。况且路永军中鱼龙混杂,不乏亡命,哪怕是路永本人都不好统御。 在看到沈哲子与那些吴人亲切不乏信任的交谈,路永心内不免也有些羡慕,甚至于怀疑自己保存实力的想法是对是错。但他也清楚,自己既不像韩晃那样与驸马私谊深厚,又不像匡术有治民经济之能,一旦放弃部众,很快就会变得可有可无。 送走了乡人们之后,沈哲子再归来接待路永,落座后便笑着叹息道:“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难得诸事都已经框定可得几日闲暇,没想到又闹出这种事情来。” “此必奸人作祟意指驸马!” 路永在席中忿忿道,继而又不乏感慨:“不瞒驸马,末将闲来独处,偶尔也有感怀。北地已是糜烂,王祚被迫南渡,形势已经如此为难,可恨局中仍是勾心斗角,不逊中朝!那些名流高位之众,一个个束手空谈,从不以生民福祉为己任,简直枉生为人!” “驸马高义,救灾济民,本是利国善民的良政,却受诸多攻讦,实在是没有道理可言!末将本身并无良才,只是感于驸马恩义愿为驱使。如今却是深恨,当日斗胆为乱时没能杀个干净,还世道一个清平!” 这一番话,献忠之余不乏忿恨,大概是因长久不能得用而心性有些偏激,不敢怒对沈哲子,只能迁怒于旁人。 沈哲子闻言后便是一笑,叹息道:“兵者险事,伤人亦能残己,能为所凭不能为所恃。胡寇肆虐于神州才是真正的天下大害,余者若能善决,倒也不必求诸于刀兵。” “路将军你求存于战乱,兴起于军旅,所擅被甲持战,所用不同,倒也不必忧虑于此事。板荡之世,人患不争,相对于那些夸夸其谈之流,将军这一类勇猛敢当之人,才是此世的贤良。” “只是托庇于驸马羽下,遇事不能分忧,实在惭愧。” 沈哲子的赞许让路永有些舒怀,但还是一脸惋惜说道。 “将军倒也不必以此介怀,先前所言虞使君将要归都出掌护军府,届时我想请将军归于护军,暂充宿卫。我也知将军乃是边战之才,执戈标行并非所长。但眼下都中营建事多,我身边也实在乏人可用,只能暂时委屈将军先留下来,长议事务。” 听到让自己任职宿卫,路永确实也有几分不愿意,但他被长久散置,耐心也早被磨干净,眼下能有一个去处已经是极好。虽然不能以边事积攒功勋,但若能长随身畔渐得信任,对他而言也是一桩好事。 0436 以死构陷 沈哲子之所以住进东郊园墅,只是想图一个清静。但是发生这件事情之后,园墅的安静氛围很快就被打破。 安抚过自己这一方众人之后,夜幕也已经降临,枯坐室中也没有什么用处,沈哲子便安排纪友与路永一起回城,顺便查看一下台中的风传。 庾曼之自觉得能够帮沈哲子证明清白,这几天吃住都在沈家,终于等到一个回报机会,便要一同回城去召集都中各家子弟帮驸马澄清。 但这种举动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沈哲子对这番善意也真是敬谢不敏,直接让家人把庾曼之拉下去关起来,免得这小子做猪队友、神助攻之类的蠢事。 纪友等人离去后不久,便有许多车驾跨过青溪,纷纷往庄园来拜会。有的是以拜访为名而作刺探,有的则不乏忧心忡忡提醒沈哲子要小心。 在这样一个时节,大量人汇聚于此未必就是好事。沈哲子也懒得从那些似笑非笑的脸庞上分辨究竟对方是人是鬼,既然到家,便就歌舞酒食供给,让家中刁远和任球作陪,自己则抽身出来,自去后院避个清静。 兴男公主午后与崔家小娘子崔翎在庄丁护卫下外出游猎,这会儿刚刚回家换下猎装,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沈哲子回房的时候,公主正披着丝毯坐在胡床上与府中几名女眷笑谈趣闻。眼见沈哲子归房,几个娘子纷纷告退,公主上前接过沈哲子解下的氅衣,不免好奇问道:“前庭又是一片舞乐声,那些人难道就无事可做?怎么我们都已经避到了乡中,他们还要追撵上来?” 沈哲子接过小瓜儿奉上的热茶饮了一口,继而便坐下来笑语道:“富在深山,自有远亲。若是门可罗雀,我倒要检讨自己经年劳碌究竟做了什么。荣辱兴衰,俱有烦恼,眼下虽有喧噪,毕竟衣食不缺,功禄不毁,已经是一等幸事。” “是是是,驸马人世高贤,江东俊选。我们这些妇人短见浅识,只该美妆门帷之内,静待恩幸。” 公主嘴里不乏薄怨,眉目间却是笑意盎然,吩咐人将膳食送入房中来:“我还以为你又要到晚才归,方才已经与阿翎娘子吃过了。” 沈哲子本来也不饿,只是看着公主忙着出出入入,一边还在念叨着一些内外琐事:“午后我在庄外碰见了东海王妃,原来太妃也住进了城外庄子里,你明日有没有事?要不要陪我去拜望一下太妃?” 东海王府太妃,便是已故东海王司马越的王妃裴氏,早年流落北地没于乱军之中,侥幸活下来,如今荣养在江东,许多出身越府的老名士们四时都往拜望,也算是老境安康。 沈哲子倒是见过几次这位裴太妃,大概因为他年前擅杀西阳王的举动,被教育几句要礼敬宗室,然后就不大乐意去见了。他又不曾受惠越府,懒得去听那些闲言唠叨。 “你要去就自去,顺便转告东海王一声,来日归都的时候知会府中,我要请他一次。” 沈哲子不乐意见倚老卖老的裴太妃,但是东海王近来态度比较端正,倒可以有些交流。宗室好坏都罢了,终究也是时局中不可忽略的力量。渡江五马死的差不多了,未来宗室主力就是元帝一系。 后来名声大噪的清谈皇帝司马昱如今还只是个小孩子,早年被庾亮改封为宣城王,至今还养在都中。因而时下诸多宗王中,尤以东海王名声最重。 不过东海王本身倒也没有什么大志向,挺乐意做一个富贵闲人,很少态度鲜明的发表什么主张,这一点反而获得了时人的好感。 等到餐食送上来,兴男公主坐在桌旁帮忙布菜,听到沈哲子的话,便也皱着眉头说道:“我也不乐意见太妃,总言什么不着边际的中朝旧事,别人也都插不上嘴。不过既然知道了,又是邻居,不好不见。可怜王妃倒是一位和顺之人,家里却有一位心气不顺的长辈……” “我还打算引你去那园子里高塔上,跟你指点下当时我是怎样塔上望你,你又不愿去,那就算了。” 讲到这里,公主不免有些小小遗憾。她在东海王庄园里初见沈哲子,对那里倒是一直怀有别样情感。 沈哲子听到这小女儿心思便笑语道:“这又有什么好为难,等见到大王,我跟他询问一下,愿不愿把那庄园转手出来。他那园子虽然面积不小,但稍显荒僻了些。我家左近也有许多园墅,由他挑选置换就是。” “你说真的?”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眉眼顿时飞扬起来,脸上笑容更胜,不过旋即又摇摇头:“他要是挑选一个好园子怎么办?我家可不能太吃亏啊!” “财货再多,不能得用也跟木石无异。家业经营就是要让老少咸宁,只要我家娘子欢欣,千金又何足惜。” 沈哲子接过公主手中汤羹饮上一口,继而不乏豪气的说道,而后左脸颊上便被那小娘子柔唇轻啄一口。 第二天一早,又有人来通报事情的进展,来者乃是丹阳张氏的张沐。 一俟坐定,张沐便神态恭谨不乏急切说道:“初闻此桩恶事,小民也是惊恐,家父连夜走访各家,并无人知何人主此罪行。” 听到张沐开口便为自家辩驳,沈哲子不置可否的点点头,笑道:“张郎过虑了,这种袭击台臣的重罪,本就不是民议能决,终究还是要等郡府与廷尉调查出结果才能定论。” “郡府接理此事者乃是小民从父,昨日加紧审讯,那几名凶徒只言无人主使,皆为义愤,大斥薛氏乡贼不恤乡人之困,哗众邀望,其心当诛……” 听到沈哲子的话,张沐又连忙说道。这样低声下气来为自家申辩,张沐心中也是不乏苦楚,但又不得不为。 早先因为他言语有失,父亲因此得咎至今被禁锢于家,他家势位已经降到了一个低谷。而纪家等乡人门户却是因乱鹊起,如今他家困于乡资的争抢已经苦不堪言,更不愿无端端再招惹一个沈家。 听到张沐交代的情况,沈哲子便是一乐:“台中议事内容,小民如何得知?那几名凶徒如此欲盖弥彰,可知其心阴祟当诛啊!” “是啊,家父于家中也是有言,深恨凶徒奸猾!本来小民昨日就应来通传一声,只是夜黑路陡,一直等到今早才来,还望驸马勿怪。” 这一点倒没什么可说的,昨夜大量人涌入家门,沈哲子相信除了一些真正关心他的人之外,其余更多应是有人煽动撩事,借此来加重他的嫌疑。至于张沐选择白天来,应该是让更多人看到他家无意与沈氏争锋,这考虑不得不说有一点忍辱负重的味道。 “我如今也是无职在身,满心轻松。这样一桩事,本来不应该多打听。张郎既然过府,那也不必急着走。我让家人备食,与张郎共进一餐。” 张沐闻言后连忙端正坐姿,点头道谢。他今次来沈家除了自证清白以外,也不乏要借此缓解一下关系的意思。 今次这一场乱事,他父亲张闿本来有从逆之嫌,后来被困在石头城被诸多乡人攻讦,诸多罪状罗列,险些因此送命。虽然最终只是被禁锢遣送归乡,人望却已经大失。 原本与沈家这番旧仇也是深重,但士族为家总有太多无奈,既然不死总要生活。丹阳张氏也是大宗,非他家一户,明知实力和势位都已经不具备,若还再一味针对怨视,非但于事无补,反而有可能让整个家族都陷入纷争中,分支要群起围杀主干! 在庄园中被招待了一顿饭,张沐能品味出的只有苦涩和无奈,临走前还不忘再次示好,告知一个消息:“今次薛嘏归都,乃是王江州推举,他今次归都的随员中,也有几名江州老卒。” 这就是世交大族背后捅刀的痛处,沈哲子虽然早晚也能查到这个薛嘏是个什么路数,但想要在这么短时间连对方的随员底细都调查清楚,那也不可能。 午后,褚季野又来一次,脸色凝重讲起一个细节:“那几名凶徒案犯,发中藏针,应该是准备入狱后吞针自尽,要做一个死无对证之局!只是郡府没有收押,转监时扭打起来,其中一名凶徒发内尖针刺中了吏员才被查出。” 讲起这些的时候,褚季野脸色也极为凝重。经过这件事,他对沈哲子是再无怀疑,如果真是沈哲子这一方做的,出气而已,何至于这么多事。假使几名凶徒死在狱中,嫌疑最大自然是被薛嘏得罪了的沈哲子,而丹阳尹褚翜官署内发生这种事情,也是难辞其咎。 相对于褚季野的后怕之后庆幸,沈哲子闻言后双眉不禁微蹙,觉得事情有些难办。看这家势,这几名凶徒根本就是死士,要通过审讯他们来获取一个事实真相已不可能。而且所谓死士,那都是深养于家中,少与人接触,无论口音还是相貌都没有辨识度,很少能追查出来历。 但事已至此,沈哲子心内其实已经勾勒出事情大概的轮廓,真相如何于他而言意义已经不大。现在需要考虑应该是怎样尽快消弭影响,并且作出反击。 0437 台中纷争 皇帝和皇太后虽然移驾住进了建平园,但是因为建平园本身也不算大,因而众多台臣们还是只能留在台城办公。好在二者之间距离并不算远,而且又铺设了一条快车道,往来倒也便捷。 非常时期,事从权宜,往来奔波或许还能忍受,但台苑之间尘埃喧天,诸多物料杂乱堆积,让人几乎静不下心来办公做事。 所以如今除了一些特别显重、不能缺席的职事之外,其他的台臣都尽量避免住在台城。只是每当有大事要商议决断时,才会赶过来。 今天便是如此,从清晨开始,许多台臣在去拜见皇帝和皇太后之后,便转行进入了台城。 因为被破损的太严重,台城多处区域都已经被竹栅围了起来,竹栅两侧都有宿卫看守。一面是尚算完整的台城建筑,一面则是诸多匠人劳役们正在营建。 因为发生了前日之事,台城内负责警戒的宿卫增加了一倍有余,而且还不是其他区域那种戎装竹枪的样子货,而是兵甲森严的精锐部众。而且有了这些悍卒们环绕着工地虎视眈眈,那些劳役们看起来都是心悸谨慎,一个个低垂着头不敢多看,不敢多言。 即便如此,身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那些台臣们一个个也都如被针毡,周身的不自在,在宿卫们的引领下一路疾行。路途上或有遇见同僚,便结伴而行,同往太极前殿而去,路上偶或指着乱糟糟的台城感慨几句,意味都是复杂。 台苑之间,太极殿算是保存比较完好的建筑,只有外墙偶有破损,或是木梁被烟火烤灼熏黑,虽然从外面看去不复光鲜威严,但整体的构造还算完整。 但是因为大量苑中被拆除的宫禁器物被堆积在左近,所以太极殿大部分也被竹栅围了起来,只剩下一个前殿作为议事之用。 这时候,太极前殿内已经聚集了不下百人,仍在陆续有人到达。 因为不是正常的奏对议事,所以倒也并不需要恪守礼禁。众人皆有坐席,更像是一个私下交谊的集会。 主持这一场集会的乃是太保王导和尚书令温峤,像是光禄大夫陆晔还有几位年高的侍中、散骑之类,也都列席其中,各自神态不乏凝重,以至于整个殿堂气氛都让人倍感压抑。 此时丹阳尹褚翜正手捧一份卷宗,在席中诵读,所言者正是前日籍田令薛嘏遭袭之事。众人皆是认真倾听,神态或沉思、或激愤、或哀痛,不一而足。薛嘏本人倒也没有太高的时名,但这件事却牵动众多人心。 堂堂一位台臣,就因为奏对时言辞过激,便遭到乱民冲击殴打,甚至于指骨都被打折!这简直耸人听闻!此事若不能彻查严惩,朝廷威严何在?大臣体面何存?小民若因此志骄,皆援此例,来日再凭何去布政天下? 当褚翜念到那几名凶徒供词时,殿中顿时便有人忍不住切齿冷笑起来:“台中奏对,小民竟知?如此内外无防,诸公尚能安坐否?” 褚翜合上了卷宗,神色凝重道:“那几罪徒本就不是寻常小民,发中藏针,死意甚坚。若非仔细查验,眼下只怕早已暴毙狱中。” 众人绝大多数尚是第一次听说这一桩细节,当即殿中便响起一串倒抽凉气之声,继而便有一人颤声道:“褚尹可查出这些罪卒是何来历?他们因何要为此?究竟何人指派?” 褚翜闻言后摇摇头:“至此已非民讼,不是郡府能问。若要详知,须得等到廷尉审出。” “何须再等廷尉审出?薛籍田因何结怨,诸位俱是心知,那几名罪卒也言到因薛籍田建议悖离与众而怨望……” 褚翜话音一落,席中便有一人沉声说道,视线则若有若无的望向同样列席殿中的沈恪。 感受到那不乏恶意的眼神,沈恪心中已是气急,有心要辩驳,但对方虽然有所指,但却无明言,若是自己跳出来,反倒有自招之嫌。 “倒不知江从事有审辨之能,廷尉尚未议定,从事已有所得,不妨言告诸公,究竟何人指派?其意为何?若能讲辨得清楚,从事之才足任廷尉,何须再敬陪次席!” 沈恪不方面发声,别人却不会客气,率先开口的乃是会稽孔群,言中讽刺意味极浓,而被反驳的那人乃是陈留江深,职任鸿胪下从事郎中。被如此连消带打的讥讽,一时间羞不能言。 温峤亦在席中说道:“廷尉司讼,未有结果之前,诸位还是不必过多猜度,或伤人情。” “那如果一直没有结果呢?先前褚尹亦有言,那些罪民发内藏针,不惜性命,又怎么会吐露详情?一心求死,人莫能阻,若一直不能审断,难道就一直如此僵持?” “若是廷尉都不能审出,难道只凭旁人猜测臆断就能解决?大凡有智者,都能瞧出此事诡异。那些凶徒行凶之后,为何要主动投案?投案之后为何又暗藏尖铁有自戮迹象?诸多蹊跷,人莫能解,又如何能断言幕后何人?” 一时间,殿中已是纷争不休,各执一词,吵成了一团。 坐在上首的王导和温峤对望一眼,各自眼中都是无奈。这件事除了让台臣人人自危之外,还有一点恶劣影响,那就是未有结果之前,会让台臣们之间更加割裂,纷争不休。但如果有了结果,或许会引起更大的动荡。 他们两人,便是台城中如今主持局面的人选,面对这个让人头疼的突发事件,也实在是一筹莫展。 相对于温峤的头疼,王导心中更有一份不满,那就是这么胶着的争论,作为有关方面的廷尉居然缺席!眼下廷尉乃是济阴卞敦,此人早年位居方镇时,因有怯而避战之举为时人所非,但终究也是名门之后,近来才被王导举荐为廷尉。 殿中的争论越来越剧烈,乃至于七情上面,言辞也渐渐有些过分。这时候,最先发言的那个江深突然阴恻恻道:“诸位小心了,莫非忘了薛籍田因何遭难?” 此言一出,殿中气氛顿时变得古怪起来,一方更加恼怒,另一方态度却变得诡异起来,有一人冷笑道:“骄勇之辈何足为惧!眼下尚可有言推诿,若能凭此试出诡行者为谁,死又何惜!” 对面听到这话,神态更加激涌,尤其席中倍受针对的沈家几人,更是气得脸色铁青。 “都给我住口吧!在席各位,也算是时之高选的贤良,一个个连话都不知道如何说,要喧闹叫嚣作营中老兵姿态!” 眼见嘴仗战火又要开启,温峤蓦地一拍面前案几,怒吼一声。他平日虽然豁达风趣,但毕竟也是统率大军对阵平叛之人,一旦发怒起来,还是气势凛然,让人不敢无视。 可是震住了众人之后,温峤也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这件事眼下未有定论,而所涉者又恰恰是如今颇有争议的驸马都尉沈哲子。争执双方彼此各有诉求,各有理据,哪一方都不愿让步,实在让他头疼。 幸而王导倒是擅长处理这一类的局面,趁着众人哑声的时候,他在席中正色道:“廷尉案牍之事,我不愿闻。受袭的薛籍田,不知眼下伤势如何?家院周围可有守护?” 听到这个问题,席中绝大多数人都是一愣。他们得知这个消息后,经过最初的愕然,有的心内窃喜,有的则忧虑渐生,至于那个薛嘏究竟怎样了,还真没有多少人想起来要去看一看。 过了片刻,席中纪睦才说道:“我昨日倒是前往探视,薛君除指骨折断之外,余者只是小创,只是骤然遭袭,心绪至今不宁。” 殿下另有一名廷尉评起身说道:“昨日署中已有吏员前往薛府,看护之余,也在问究薛籍田一众随员,籍田行踪并非早定,临时起意。袭击之暴民行止如何,也在追查。一俟有所得,便会即刻通报太保并诸公。” 王导闻言后便点点头,再叮嘱众人不要再作无谓纷争,然后便起身退场。接下来温峤便也起身离开,余者众人便也一一离场,只是各怀心事,步伐略显沉重。 回到官署后不久,王导心情还有些纷乱,先前那样激烈的纷争,让他隐隐有些心绪不宁。这件事因何而起,性质如何已经不重要,他最担心有人借此扩大纷争,乃至于造成一发而不可收拾的乱象。 正在沉吟之际,突然下面有人来报说是黄门郎纪友求见。 王导对纪友倒也有所耳闻,知道这年轻人与驸马私交甚厚,这时节来求见,王导当即便让人速速将人请入进来。 纪友行入后,先对王导施礼拜见,然后才说道:“职下今次拜见太保,其实是受驸马所托。驸马近来长居乡中,并不知都中新事。昨日职下前往相见才知此事,而后驸马便托职下转告太保,此事驸马不知,但却难免会物议所指。不过这都是小事,驸马却担心都中民众或会因此被人鼓噪生乱,不得不防。” 王导听到这话,心中已是有感,先前他还正因为台臣们互相攻讦所暴露出来的矛盾之深而深感忧虑,没想到远在都外的沈哲子一俟得知后便也意识到这个问题。 单单这一份胸襟和眼量之高,王导便相信薛嘏被袭击之事并非沈哲子所为。他可是清楚沈哲子为了张罗营建新都的事情付出多少努力,绝不可能会因一时气愤而做出这种破坏时局平稳的事情。 说实话,王导虽然不赞同沈哲子的那个构想,认为干系太大,极难平衡各方诉求,一旦有所疏忽或意外,极有可能造成全局崩盘。但假使能够做成,其实他也是乐见其成。 但今次这件事,恰恰印证了王导的忧虑。先前争辩时,言辞最为激烈的还不是青徐人家,而是利益受害的丹阳人家。虽然沈哲子此前拉拢了纪家,打压了张家,但是都城立于此乡,丹阳人家元气也是浑厚,不可能哑然无声。 他们各自都不乏乡望,若借此事将都中民众鼓噪起来,后果也是不堪设想! 这件事摆明了是陷害,诚然有可能打击到沈氏乃至于近来在都中颇为活跃的吴人,但更有可能酿生大乱! 0438 隙生庭门 待纪友离开之后,王导便在席中枯坐片刻,终究还是心绪不定,提起笔来打算拟一份手令送去护军府。 如今护军府自庾怿离都后便没了主官,而新任的中护军虞潭尚未归都,眼下护军府主事的乃是吴郡顾和。 顾和是顾荣的从子,早年曾任司徒掾属并扬州别驾,向来不乏令誉,乃是南北公认的三公之选,如今正居护军长史。 手令写到一半,王导却停了下来,望着那寥寥几个墨迹沉吟良久,最终还是将手一抬,把笔放了下来。 因为台苑大修,诸多台臣都归家的缘故,官署中眼下倒也宽敞,不必再上下挤在一处办公。在房中凝坐良久,王导才行出了房门,刚待要吩咐仆下准备车驾,便看到他的从事郎中袁耽正在廊下徘徊。 “彦道是有什么事吗?” 对于这个能力不错、颇具才气的晚辈,王导也是颇为看重,因而召到身边来历练,为日后显用积攒一些资历。 听到声音,袁耽才发现王导已经出门,神态不免有几分尴尬,犹豫片刻后才上前笑道:“晚辈们久不闻太保清音,都想过府拜望,不知太保可有闲暇接待?” 王导听到这话,脸上便浮起一丝歉意笑容:“我倒也喜欢坐赏时下少年郎俊逸风貌,只是近来却诸多事务缠身。过几日吧,忙过这段时间,我吩咐家中儿郎设宴,届时彦道可不要缺席啊。” 王导待人素来和气,从不因势位、年龄的高低而施加冷眼,也从来不吝于提携真正有才能意趣的年轻人,向来都有许多南北人家子弟出入他家府邸。可是今天他心烦意乱,确是没有这个心情。 “我只是随口一说,太保不必放在心上。” 听到王导这么说,袁耽连忙表态说道,而后便躬身行礼退下。到了转角处,他便停了下来,看着太保在几名随员的陪同下匆匆行出官署上了布辇,眸中已是闪过一丝暗淡。 前日他小妹归家闲言道起,袁耽才知道谢家与沈氏渐行渐密,乃至于谢尚这几日都准备南下吴兴,要为其亡父择地迁冢,看来是要打算彻底登上沈氏的船了。 袁耽与谢尚既是亲戚,又是良友,他是很佩服谢尚这个人的,所以对于谢家的这种转变便觉得尤其惋惜。 但他也清楚谢家做出这个选择的无奈,时下台中各方对立形势极为严峻,无论是什么人家,如果不能尽快在时局中找到一个有利的位置,那么很快就会被边缘化。 陈郡袁氏中朝令誉要远胜谢氏,但是因为南渡时族人大多离散,加之许多重要的长辈都去世,包括袁耽自己的父亲袁冲也是早亡,台中没有一个强力的长辈作为后盾,势位和前途都衰弱的严重。 哪怕是袁耽自己,虽然素得亲故长辈们的嘉许,但也是在叛乱中冒着杀身之祸而为太保奔走,如此才获得太保的赏识,启用栽培。否则他自己也是前程黯淡,不知该要怎么求进。 正因如此,袁耽尤其能够理解谢家的困境,也能理解谢尚的选择。但理解并不意味着认同,沈氏时下势位虽隆,那位驸马也确是远超同侪的高才,但毕竟是南人门户,而且素来都无清声美学,一时得幸,未必能够持久。 所以在袁耽看来,谢家寄望于托庇沈家而求进,是有些急功近利。他不忍见良友前程错付,也明白单凭一张嘴去劝说并不能解决谢家的困境,因而打算找个机会在太保面前着力再推举一下谢尚,希望太保能够更加重视谢家,借此打消谢家这个转投别门的念头。 但是没想到,他一开口便被太保婉拒,就算来日还有机会,可是谢家祖坟都要迁到沈家乡土。到了那时候,就算谢家有意转回,王氏又怎么可能还会信重他家? 要知道,现如今排队等着得用的侨人旧姓也非一门一户,位置只有那么多,怎么可能会交给一个劣迹斑斑的谢家! 且不说袁耽的愁闷心情,王导离开台城后,便径直回到了乌衣巷的家里。 相对于叛乱之前,如今的王家也算是冷清。王舒一家已经前往江州,而王彬则留在琅琊郡乡里迟迟都不归都,许多后辈子弟也都分处各方,再不复以往各家聚居一处,欢聚一堂的景象。 看着门庭冷落的府门,王导不免有些酸楚。如今他家门庭冷落倒不是因为自家势位有衰不受时人敬重,事实上平乱之后因为早年与他分庭抗礼的庾亮去世,而温峤又不在台中争勇,如今王导可谓一统政事,较之早先还要浓厚一些。 可是因为他忙于政事,常在台中,许多人就算来拜访也见不到人。以前还有他长子王悦出面待客,可是如今王悦也已经病故,而次子王恬向来性情傲慢妄诞,只会予人难堪,从来都不知和气待人。至于其他几子,俱都年幼,尚不能待人接物。 久而久之,当王导不在府中的时候,便渐渐无人登门了。 看着冷清的门庭,不免又想起早夭的长子王悦,王导神情中便有几分萧索。他收拾心情回到了家,旋即便让人去召妾室雷氏来见他。 王导入房后刚刚坐下不久,一名华裙美貌女子便被家人引着匆匆行来,那妇人入房后先恭声行礼,然后才移步到王导座前,侧跪下来调着酪浆不乏薄怨说道:“主君久不归家,妾等长望庭内,盼得辛苦。” 男女人欲,王导自然也不能免俗,对于这个小妾雷氏,向来也是喜爱。因为他的正室夫人一直沉湎丧子之痛,身体一直欠安,所以眼下府内许多事务,都是这个雷氏照看。 眼下王导心事重重,却没有心情回应这妇人的闺怨,只是沉声道:“虎豚眼下在不在府中?他这几日可有什么不寻常举动?” 虎豚便是王彭之小名,其父王彬虽然久留在乡中,但他却因任事而归都,住在府里。 雷氏听到这话,倒是微微一愣,待见王导神色凝重便也不敢怠慢,急忙起身匆匆行出,唤来府中几个管事询问一番,然后才返回来回答道:“三郎前日便离都归乡了,走得很急,倒不知为的什么。” 王导听到这话,眉头顿时深皱起来,隐隐觉得他那不好的猜测或许就是真的。这一次他倒不再迟疑,让人呈上纸墨挥笔疾书,待到写完不等墨干便封起交给一名家人,吩咐道:“即刻着人快马归乡,将此信交给世儒,告诉他接信后即刻归都!” 家人见王导少有的神色严峻,不敢怠慢,当即便收好那一份书信匆匆退下安排。 待到做完了这些,王导又吩咐雷氏道:“你去告诉夫人,让她这几日约束好家人,若无必要,尽量不要在外留宿。” 雷氏虽然也好奇王导因何如此紧张,但她也是个聪明女人,并不恃宠而骄多嘴发问,只是点头应声而后便退下去传话。只是过了没多久,她又匆匆返回来,神色有些难堪道:“七郎昨日往城北闲游,至今都还未归……” 王导听到这话,脸庞便是一黑,他素来不喜这个次子王恬,有时候甚至在想为何苍天要收走他的佳儿却留下劣子!但这心思也只能收在心底,不能宣扬出口。 “让人带上刀兵,速速把人给我找回来!归府之后,禁足家中不许外出!” 王导恨恨说道,心内已有几分气急。如今这家里自作主张者多,闯祸的时候没人告知自己,惹出了麻烦却还要他来收拾! 吩咐完这些事情,王导简单吃了一点饭食,途中脸上还有病容的夫人曹氏来看他一下,顺便问问发生何事。王导只是摇摇头,再将先前的话重新叮嘱一遍。 他现在心里已经做了最坏打算,眼下却也无暇在府中逗留,刚待要动身返回台城,便听门下来报廷尉卞敦求见,当即便吩咐将人请进来。 彼此坐定之后,王导很快便开口问道:“廷尉来见,可是已经查明那几名凶徒的来历?我倒不是要多言干涉廷尉职下事务,不过这件事所涉颇广,一定要尽快拿出一个结果!” 卞敦听到这话后,嘴角露出一丝笃定笑意,继而才用颇为惋惜的语调说道:“急见太保,也是有急事要禀告。那几名凶徒前刻暴毙廷尉监中,其求死之心甚坚,实在是让人无从防备。” “死了?” 王导听到这话,眼眸已经瞪了起来,继而两眼灼灼望着卞敦,凝声道:“怎么会死了?丹阳郡府不是已经查出这几人并非寻常小民,有求死之心,廷尉怎么还会让这么重要的人犯死掉?” 看到王导这反应,卞敦倒是愣了一愣,神情也变得有些尴尬:“正因郡府有报,所以廷尉监中也是着重看住这几人犯。不过他们要一心求死,倒也死得干脆,太保请放心。” 放心? 王导听到这话,饶是他性情向来宽厚温和,都忍不住想将案上杯盏劈头砸在卞敦脸上! 0439 大崩之兆 大凡头脑正常的人,哪会看不出卞敦这一番对答作态的意思,什么一心求死、死的干脆? 这不就是明明白白的在说,那几个凶徒已经暴露了底细,而对方却出手帮忙料理了收尾,这是在邀功呢! 可问题是,这件事王导本身便被蒙在鼓里,眼下刚刚有所明悟,结果事情便向着最恶劣的方向滑去了! 今日台中那一场纷争之激烈,让王导心有警惕,而且已经意识到,这件事已经不单单只是发动阴谋者和被陷害者之间的事情,那些乡土利益受损的丹阳人家也在借此以打击沈氏。而围绕在沈氏周围那些已经付出良多的人家自然要捍卫眼下的局面,发动反击! 简单来说,这一件事看似只是单纯的污蔑沈哲子,但是因为如今都中形势的复杂,各方都奋不顾身的加入进来。一个不慎,就有可能演变成为旷日持久的大乱斗! 况且,沈家难道就是吃素的?别人或许不清楚,但王导却深知,早年沈家依附于王大将军,所显露出的底蕴那真是令人咂舌。如今又经过这么多年的积累和高速的发展,沈家底细究竟怎么样,没人能说得清楚。 但有一点就能看出沈家如今拥有怎样的底蕴,那就是沈哲子所提出来营建新都的那个庞大构想。要知道就连王导这样一个执政多年的重臣都不敢发下如此大愿,可是沈哲子敢,或许当中有几分少年人的狂妄意味。但所流露出来的这份眼界,已经让人惊诧! 王导也知道如今沈家的势头应该遏制一下,但却并不能从阴谋入手。一方面阴谋根本撼动不了如今的沈家,另一方面则是如果玩阴谋的话,那就意味着不讲规矩,可是如果不讲规矩,如今的王家在人家眼里又算是个什么? 刚才他开口,让卞敦要尽快拿出一个结果,而不是查出一个结果,意思就是一定要摆出一个让各方都能接受的所谓真相,尽快将这一场纷争平复下去,余者事后再谈。 结果这卞敦倒好,直接摆出一个死无对证!现在是没人能说得清楚这几个凶徒到底何人指派,屎盆子是结结实实扣在沈哲子头上。然后呢? 丹阳人家是要狙击阻止营建新都的工程,从而方便他们侵没土地,荫蔽人口。而吴人已经投入了良多,不可能乖乖再退回乡土!一方要极力污蔑,一方要极力撇清。 而他们王家又得到什么?作为始作俑者,他们不会有坐收渔利的机会,最有可能就是成为杀鸡儆猴的那只鸡!以死陷之,以死报之! 限制各家行为的规矩是他们先抛开的,可是一旦抛开了规矩,在那些争夺利益争红了眼的人家眼里,他们这些外来的客居者,算是什么?如果各自都不再守规矩,国法何存?鼎安何处? 眼下各方虽然矛盾重重,但共处一个朝廷之下,凡事都还有商量余地,相忍为国,求同存异。但是兵乱之后如果再衔接一个党同伐异的乱局,那真的是自取灭亡! 智小谋大,这是王导对做局者的看法,小看了对手。欲令智昏,这是他对卞敦的看法,错估了形势。 一时间,王导不免有些后悔启用卞敦这个人。济阴卞氏也是北地旧姓,去年战死的卞壸父子如今已是名满江东。 可是同为卞氏的卞敦却实在不堪,早年镇守淮北便怯战,致使江北尚可的局面变得糜烂。去年平叛镇守湘州,又被陶侃弹劾怯战不前,贻误军期。 因为此人出身忠烈门户,为了平衡笼络各家,王导不顾非议将其举用起来。之所以安排在廷尉这个位置上,也是希望卞敦能够谨记前耻,利用职务树立一个刚正不阿的形象,洗刷早年的劣迹。 可是,此人实在不堪造就,就算已经查实这件事与王家有关,他难道不会请示过自己而后再做处理?居然自己先动手,而且还沾沾自喜于为王家解决了麻烦。可知此人权欲熏心,半分底线都无! 王导这里腹诽卞敦,殊不知卞敦心内也是极为不忿。王家人做事蠢,既然要陷害某人,点到即止便好,非要画蛇添足来个投案自首,诚然这样一来可以更有指向性,难道就没有考虑过会有暴露的可能? 廷尉掌管刑狱诉讼,署内除了礼律名家之外,亦不乏豪侠刑卒,几个大活人摆在廷尉监中,就算不能查出什么确凿的证据,难道一点蛛丝马迹都推断不出来? 这几个人本来就有求死迹象,要在这个前提下将人给解决掉,卞敦也是担了不小的风险。也就是事涉关系他前程势位的琅琊王氏,若换一个人家,哪怕是他自己的儿子,卞敦都要考虑一下担这个风险到底值不值。 可是他冒了这么大的风险,非但没有得到赞赏,反而要遭受诘问。什么叫郡府已经查出,廷尉居然失误?这不就是在说自己失职,远远比不上丹阳尹褚翜? 廷尉为什么会失误?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心里就没有一点数吗! 王导本来还在感慨,一家之人怎么居然会有如此天差地别,可是一想到这卞壸也是在帮自家人收拾收尾。而闹出这一桩事的王彭之,已经拍拍屁股回乡,大概眼下还自以为得计,根本不知道这件事会有怎样的后患! 这么一想,王导便觉索然无味,不免又想起沈哲子托纪友来提醒自己,要小心事态扩大造成局势糜烂。哪怕已经被陷害,这年轻人也知孰轻孰重,首先考虑的不是自己名望有伤的问题,而是都中形势的平稳与否。 实现一转,看到卞敦脸色隐有低沉,王导叹息一声,说道:“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再做追究也已经无益。廷尉总要拿出一个说法,否则不好服众。仲仁你本边帅之才,刑讼案牍本非所长,趁着这个时间休息一下,来日自有报国良用。” 虽然卞敦这件事做得极不漂亮,但终究是自己举荐,而且也是在为自家解决麻烦,王导总不能置之不理。郡府无事,人死廷尉,来日廷尉肯定会成为舆论非议的一个焦点。趁着群情尚未激涌,让卞敦先退下来,也算是对他的一个保护。 而且,这样的人,也不适宜再在廷尉位置上。同为卞氏族人,眼下尚有卞壸一家死国的壮烈气节庇护,待到事态冷静一下,再将人安排一个位置,也算是不负旧谊。 然而这话听在卞敦耳中,却是变了味道,明明自己是帮王家解决麻烦,怎么到头来反倒成了他要引咎辞职?他本就是从地方被征调回来,多受物议,若是台中再没了位置,那来日将要立于何地? “边帅之才?嘿,我已久不闻人以此赞我。” 心中郁气纠结,卞敦语调不免转冷。 王导听到这话,脸庞微微一红,也知这个借口实在牵强。但他要怎么说?难道要说对方一无是处、愚不可及?他看得出卞敦心中不满,不想辞官,但留在这个位置上被人做靶子等死啊! “事到如今,诸多身不由己。台中今日集议,诸位同僚对此纷争不休,人人都盼廷尉能够拿出一个结果。但眼下却是人死证消,这让众怨如何能平?仲仁你若不去职归府暂避,势必要受诸多诘难。” 心情虽然已是极为恶劣,但王导还是耐着性子,将话说的直白一点。 卞敦闻言后却笑一声:“人死证消?太保言之早矣!那几个凶徒虽然死了,但是尸首俱存,当中有一人相貌别致,如生标尺,若将尸首拣出,未必不能查出……” 卞敦心中委屈羞恼,自然也是寸步不让。他心里也清楚做出这件事当然要付出代价,但他是在帮王家,王家自然就有责任包庇他,而不是让他隐退避灾!假使王家护不住他,那他也只能自保,就把真相明明白白呈现出来! “这事倒是稀奇,死人竟能作证?那么你告诉我,能查出什么?” 王导听到这话,眉头蓦地一皱,继而便舒展开,笑眯眯望着卞敦。 卞敦说这句话的时候,心内本就有几分忐忑,待见到王导这幅神情,心内已是一凛,额头上已经隐有汗渍,干笑一声垂首道:“人生而百态,各有不同。眼下都中又是纷乱,这样去搜证,久难有效。况且这几个凶徒罪大恶极,不脔割示众不足以平众愤,也不能长久留尸……” “廷尉既然已有决定,那就这么处理吧。” 王导笑容敛去,又垂下眼睑叹息说道。 卞敦不敢再多说,只能点头应是,不过心中多少有不甘,口中嚅嚅道:“司职有疏,则退应当。前错未修,今又失守,我已无面目长立世间啊……” “仲仁你言重了,人谁无过,只要能谨记前辙,勿再重蹈,便是大善。眼下国计艰难,要靠群贤用事,才能渡过难关,你又何必要灰懒自弃,且静守庭门之内,终有当用之时。” 王导又微笑着勉励卞敦几句,然后才将人送出门去。接着,他便快速登车直驱台城,路上便已经拟定手令,召集台中六百石以上者归台议事,若无伤病,不得缺席! 0440 本非弄潮儿 纸是包不住火的,尤其是这种备受瞩目的事情。大凡对此有关注,有想法的人家,莫不都有各自的渠道。 当那几名凶徒死在廷尉监中之后,甚至于卞敦还没有到达乌衣巷,都内该知道的人家,差不多已经都知道了。 纪友身为黄门郎,本来应该在建平园随驾,沟通内外。但是除了这种事情,沈哲子不在都中,某种程度上他就是代表了沈哲子,因而一直留在台城就近观察事态的最新发展。 纪家自有门生在廷尉担任职事,事情发生后第一时间便将消息传递出来。纪友本身虽然没有太高应变的急智,但在归都之前,事情发展的许多可能方向都与沈哲子探讨过,而眼下这情况,正是他们预先讨论的几个可能之一。 因而接到这个消息后,纪友也并不慌张,首先派人飞马传信给仍逗留在东郊园墅的沈哲子,然后便打算按照应变的计划动身。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行出官署,他的伯父纪睦便匆匆自门外行入,神情严肃望着纪友问道:“文学已经知道了?” 纪友点点头,嘴角泛起一抹笑容,叹息道:“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维周也早有预计,当时言起,还道这可能不大,可见终究是高看了某些人。” 纪睦示意纪友随他入房,待关闭了房门之后,才凝声道:“你且先不要出去,跟我说一下驸马打算如何应对?” “此事咎生无妄,维周也是颇感愤慨。但他个人荣辱还在其次,底线所在便是绝对不能影响到营建新都的工事进程。” 纪友转述了一下沈哲子的意思,心中同样有些不满,在这世道要做一些实际的事情实在太难,总有人忍不住要煽风点火,惟恐不乱! 纪睦听到这话后神色却是一黯,近来他的心情也是很矛盾。他久镇地方,对于都中的形势反而不甚清楚,今次平乱后归都任事,对于督造营建事宜最初的时候也没有想太多。 以往中枢偶有土木兴建工程,因为多要就近征调丹阳民众充任劳役,所以大多数时候也都由丹阳本地的旺宗人家负责。 但真正接手事务之后,纪睦才发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或者说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具体的营造,所需的人工物料之类倒也不需要他操心,自然由沈恪这个正职的将作大监担当。所以纪睦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总揽全局,负责平衡利益有涉的各家关系。 对于世居此乡的人家而言,局势动荡有好有坏,坏处是树大招风,有可能招致猛烈的打击和严重的损失,而好处则是如果应对得宜,可以获得远胜于和平年代的收获,无论是势位上还是实际的利益上。 在这方面,丹阳纪家和张家便是极好的正反两个例子。原本差距不大的两家,在这短短几十年时间里,便拉开了极大的差距。早年是他伯父纪瞻带领家族勇于任事,让家业日趋兴旺。而在这一次的动荡中,纪家的表现和收获更远远不是张家能比。 然而相对于纪家的兴起,在今次的乱事中,丹阳人家整体都是式微。叛军将丹阳摧残的太严重,各家损失之大远远不是上次王敦为乱时可比,许多人家不止家资被掠尽,甚至族人都多有丧生,损失可谓惨重。 然而这还不是打击的全部,接下来又有大量人家子弟在曲阿犯下暴行,被驸马毫不客气的发配江北纷乱之地。 紧接着又是许多人家罔顾旧谊,对本就处境堪忧的丹阳张氏落井下石,险些将张闿陷死。原本一个乡中领袖之家就这么被群起推倒,剩下各家也是各自谋算,彼此已经没有多少乡谊可言。 如此重损,已经是伤了元气。因为没有亮眼的事功,各家也很难求取到什么显重的势位,想要缓过气来,唯有在乡资实利上入手。比如眼下都中混乱的物价,便有大量人家参与了买卖牟利,以期能快速补血。 而修葺建康城,其实也是各家期待良久,能够大肆牟利的一个良机。 叛军入城,将诸多籍册焚烧一空,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如此一来,各家便有了极大的操作空间,占田荫丁,这些事情说起来不甚光彩,但其实也是重修家业成本最低、见效最快的手段。 况且在这些人家看来,大乱之后,小民生存势必更加艰难,大量的劳役赋税分摊下来,哪怕是以往的小产良家,也要熬不住,过活困难。他们将乡人招揽进庄园里,某种程度上而言反而是善助乡人。 而大量的人口消失在籍册上,原本属于这些人的籍田土地之类,自然也就由各家瓜分了事。他们或许势位并不算高,但这一类乡土事宜也根本不必决于中枢,自有乡老里长之类主持。而这些主持者,恰恰就是他们各家的自己人。 可是事态的发展却不尽如人意,吴中人家强势、大量的涌入京畿,而赈灾、规划营建等这些事宜的主导权,也完全不在这些人手中,让他们有种美梦落空的失望,以及被欺压的愤慨! 乡人之苦,纪睦也能感受到,如今他家是丹阳门户中少有的仍在时局中屹立不倒的人家。在职权和道义允许的范围内,其实他也愿意给乡人们一些善助。但是苑中和郡府,直接越过这些人家公布政令,将原本应该各家分摊的利益发放到每一个小民头上,哪怕纪睦也有些为难。 他家如今是不需要再吞民肥己,所以众多乡民们能够各有所得,纪睦也是乐见。但那些乡人门户纷纷求上他来,许多都是通家之好,纪睦也实在不好罔顾。 所以纪睦近来颇有种被架在火堆上烘烤的焦灼感,今次这一场意外,明眼人都看出事有蹊跷。但不得不说,这件事对于丹阳各家而言是有利的,尽管借机滋事手段是有些卑劣,但关乎到家业的传承,谁还会再顾及那些! 尽管纪睦也清楚沈家乃是他伯父临终之前给他家结下的善缘,但另一面也是交好多年的人家,纪睦并不希望彼此闹得太僵,斟酌良久,还是忍不住来找纪友,希望彼此都能稍作让步。 纪友所言,驸马的底线就是不能影响到新都的营建,但这恰恰是丹阳人家谋求的一个焦点。略作沉吟后,纪睦才开口道:“文学,你能不能试着劝一劝驸马,稍作留步,给我乡人一点喘息之地?” 纪友闻言后便冷笑一声,叹息道:“伯父,你之所虑,我如何不明?但今世是个什么世道?不进即退!眼下是关起门来自家人商议,事到如今,我家已是郡中望首,理应谨守谦厚,善庇乡土。但是这些乡人们,他们又做了什么?” “薛嘏这个老婢愚不可及,本身才能德行都不匹配,却要妄求显职。伯父你这里稍有为难,他即刻便转投别门,结果又如何?用过之后便被人弃如敝履,经由此事之后,他还有何面目立足乡中?贪小利而忘命,说的就是这种人!” 纪友说到这里,神态已是深恨:“维周乃是大父传经授业的弟子,薛嘏早年也多受大父之惠,他在台中重言非议的时候,有没有顾念过与我家旧谊?维周有一句话讲得极好,恩不受与我,利不仰与我,虽比邻而居,实天涯之远!” “今日之吴兴,沈氏独大,这是为何?人皆仰之生资,人皆仰之求进!丹阳京畿所在,我家自然不能重复此态,但求进一步,那也是人之常情。” 纪睦听到这里,两肩已是微震,他原本还将纪友当作一个少不更事的晚辈看待,待听到这一番话之后,望向纪友的眼神已经变得凝重起来。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德行高低且不论,最起码是已经有了资格承担家业。 “那么,驸马打算怎么做?” 纪睦沉吟片刻之后,才又开口道:“日前他之所为,也是一时智昏。昨日我去见他,遭受此厄之后,他才知都中水深,不能轻涉,眼下也是懊悔得很。他与我共事多年,也是你丈人的兄弟,我实在不忍见他堕入深渊,名位俱毁啊。” 纪友闻言后便沉声道:“无论他眼下作何追悔,此事总是因他而起,未来闹出怎样动荡,他都难辞其咎。伯父既然有言,那这里也给他两个选择,全名身死,又或苟活毁名。若想安然无恙,那是绝无可能!” 纪睦这会儿已是深深有感年轻人长大了,不能再等闲视之,听完纪友的话,便陷入了长久的沉吟,良久之后才慨然道:“他终究也是有儿女,有亲旧之人……” 纪友闻言后便点点头:“事后我会让阿宛归母家转告一声,薛嘏之子若是能摒弃前隙,那就跟在我身边做事。若是不能,那就安守乡里,也能衣食无缺。” 纪睦听到这话后,便默然颔首。此事倒也不怪别人,怪只怪薛嘏自己,本非弄潮儿,缘何蹈深海! 0441 台中禁严 王导回到台城的时候,心态已经有些急躁。早先他离开时,心内只是有所怀疑,多少还存一些侥幸,可是现在,事实已是如此,加上卞敦的自作主张,形势已经更加恶劣。 眼下最乐观的估计,就是纷争能只限于台城,不要蔓延到外界去。要知道现在都中还在大肆营建,诸多民众那都是聚集起来的,一旦有什么风传,那么骚动就会不受控制的陡然爆发起来。 当然王导也知道这是妄想,现在想要借机生事的人实在太多,根本不能寄望于人人都有大局观。 所以,在将路途上拟定的手令送交中书以召集台臣们之后,王导便又直接转去了护军府,同时着人通知五兵尚书蔡谟速速来此。 可是当他踏入护军府官署内时,看到坐在堂上的人,便是微微一怔。 看到王导行入进来,温峤自堂上缓缓站起来,神态有些凝重道:“廷尉今次,真是难辞其咎啊!” 王导心内已是有些凌乱,不过面上还是保持着平静,闻言后便也叹息道:“是啊,卞仲仁今次真是……唉,事已至此,也不要多说。为今之计,还是要想一想该要如何平复众情。太真你这一次,可不能再置身事外啊。尚书官长,位高权重,一定要约束好台中,勿要生乱。” 讲到这里,他话音便顿了一顿,转首道:“先不闲聊了,眼下事最要紧。是了,顾长史何在?” 温峤闻言后便苦笑一声,说道:“今次就是想推脱也推脱不了,都内发生这种事情,护军和宿卫都难辞其咎。顾君孝已经被皇太后陛下传入建平园奏事,眼下我是勉为其难,暂理护军。太保过来,若是公事,道我即可。若是私事,还请稍待片刻。” 王导听到这话,哪怕雅量再深,一时间也是怔住,继而心内便是一叹,大意了!他要求稳,结果已经是为人所趁。 这时候,门外又有一人快步行入,却是后军将军周谟。待看到立在房中的王导,脸色先是一变,继而才拱手道:“末将拜见太保。” 王导刚欲张口,周谟已经直起腰来径直行过,对温峤说道:“温公有召,不知有何遣用?” 温峤点点头,说道:“事态紧急,也就不与周侯闲叙。请周侯率所部前往石头,并巡守下都,若有异动,可便宜行事。” 温峤将皇太后的诏令、护军府令符以及自己的手令,依次交给周谟。然后他才请房中人都入座,继而与周谟交代了一下眼下所面对的问题,以及一些细节情况。 王导在席中听着这两人的对答,心内却是发涩,往常还倒罢了,眼下一旦遇到事情,便暴露出他乏人可用的窘迫。年前诸多事务要忙,加上都内形势也恶劣,眼下刚刚有所平缓,他本来是准备在宿卫中举用一些人。可是没等到有所动作,便发生这个意外,让他措手不及。 房中另外两人所言多军务,但王导身份在那里摆着,倒也不需要避嫌。甚至有些地方,温峤还发问征求王导的意见,但尤其如此,更让王导如坐针毡。 温峤先一步入了护军府,且还支走了长史顾和。王导也知眼下再留在这里也已经无异,索性起身告辞。可是当他行到官署大门口时,又看到谯王司马无忌在数名亲卫簇拥下匆匆行过来。 谯王势位虽逊,但爵位却高,加上又不乏年轻气盛,看到王导之后,只是将脸一拉,直接转一个身,从侧门行入了护军府。 虽然护军府对宿卫有掌管和督察权,但宿卫具体的调动和布防,并没有直接命令的权力。况且温峤还并不是真正的护军将军,只是暂理,如果王导据理力争,未必不能分割事权。但这样一来,不知矛盾会激化,而且争执的结果,还要看具体的统兵之将的意向。 时下都中宿卫将领也有不少,但温峤只是招了周谟和谯王,很显然没有要跟王导分割事权的意思。况且王导自己也不乏心虚,如果因此争执起来,无疑会加剧台中众臣本已撕裂的关系。如果温峤能够压住局面,将变故控制在都内,他也没有必要一定要争先。 蔡谟自远处匆匆行来,看到王导之后,第一句话便问道:“廷尉那里……” “此事我真不知。” 王导闻言后,低声说了一句。 蔡谟愣了一愣,继而便有所了然,倒也没有多问。上午集会时他也在,原本只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情,可是午后突然传出凶徒死在廷尉监中的消息,他才感到诧异。此时再听到王导的回答,心内已经猜度个八九不离十。 “这个卞仲仁真是……” 慨然叹息一声,蔡谟也不知该如何评价卞敦。即便不考虑其他,郡府那里是直接将人给推出来,不想沾染这个麻烦,卞敦难道还不明白? 待见太保神色默然,蔡谟便又问道:“太保,事情真有那么严重?” “温太真已经在护军府内了。” 王导指了指身后说道,继而又对蔡谟招招手:“道明先随我来吧。” 两人一起行向太保官署,沿途中也看到许多人匆匆回来台城,各自神情都有几分凝重,显然都是心事重重。 待回到官署时,王导便发现有许多人都已经聚集在此,诸如诸葛恢之类。在见到王导时,他们都是一脸好奇望过来。 这些人可以说是青徐人家的中坚,往常或许联系并不紧密,但一旦遇到什么变故,也都会凑在一起通个声气。 他们之所以好奇,那是因为原本都觉得此事与他们无关,不过是看吴中和丹阳人家吵来吵去而已,兴之所至或许可以发声拉个偏架。可是现在看来,他们似乎是想错了,几个凶徒居然死在廷尉,这是几个意思? 莫非太保也看着吴人在建康太活跃,想要插手打压一下那些吴人的气焰?又或者借此整顿一下都中整体的情况?事情发生在廷尉,卞敦是难辞其咎,要付出一位九卿高官为代价,太保所图不小啊! 看到众人询问的眼神,王导张张嘴却没说出话,倒不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而是羞于启齿啊! 蔡谟见状后,先看了王导一眼,然后才开口道:“卞仲仁居于其任,却发生这种不该发生的疏忽,委实失职。不过他也终是壮烈门第,旧日乡人。稍后议事时,还请诸位善施援手,不要让场面太难看。” 一些反应慢的,听到这话后还在思索深意。而类似诸葛恢等人,闻言之后旋即便皱起了眉头,这叫什么事儿! 相对于太保官署的气氛压抑,台中其他区域则要活跃一些。 将作大监本属少府,南渡中兴以来并不是常职,只有在遇事时才会设立。沈恪能够出任将作大监,时下而言已经是一个显职,等到事后论功,必然也是无愧九卿。所以,如今他在台中也是有一座独立的官署。 如今在沈恪的官署内,大大小小也聚集了二三十人。 以往吴人若非特别清望人家,其实是不怎么乐意在台中任事的,一来担任不到清要显职,往往都为鞭下吏,二来远离乡土,没有亲友帮衬,升迁也是无望,远不及在乡中任事从容快活。 但是随着今次乱事平定,这一风俗却得到改变,大凡有资格的人家,多多少少都挑选一些族人安置在台城。尽管都不是什么要职,但起码人多势众,如果在台中遭遇了争执,吵起架来一人一句也不怯场! 这么一群人凑在一起,各抒己见,场面纷乱成什么样子可想而知。有的人在痛骂丹阳人家无理中伤构陷,有的则在忧心忡忡的猜测青徐侨门人家是何居心。 众人还在议论纷纷之际,沈牧自外间大步行入。他从都南工地上赶来,衣衫上满是尘埃,入门后环望众人一眼便不满道:“诸位是要做什么?为何要将资货物料封存,不许匠人再取用?眼下都南已是生乱,诸多流言滋生,若没有个说法,将要弹压不住啊!” 众人听到这话,便纷纷望向沈恪。他们也都是从沈恪这里得了通知,所以才勒令各家产业收好物资,乃至于随时押运离都。 “二郎你叫嚷什么?这都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既然物料供应短缺,那索性就停工罢。让那些将人劳役各自归去,趁机休息一下。” 沈恪摆了摆手,浑不在意道,他也是接了沈哲子的通知才这么做。现在凶徒死在廷尉,已是死无对证,对方还不知会有什么攻讦,闹出什么乱子。哪怕为了乡人财产安危计,也该有所防备。 “可是,哪里是短缺?各处仓房都是满盈,这要是贻误了工期……” 沈牧近来天天蹲在工地,满脑子都是想着赶紧完成任务好换一个新的职事,因而对工事也是紧张得很。不过他总算也是没有太迟钝,话讲到一半便皱眉道:“莫非时下都南那些传言是真的?因为台臣反对,朝廷将要罢止工事?是不是那个被暴民殴打的薛姓人家不肯罢休?” 其实眼下都中的闹腾,还都只集中在台城,底层民众根本不知道这两日已经发生了这么多大事。哪怕是沈牧因为在都南,消息也都滞后得很,只是偶尔听人说起有位台臣被殴打,所得消息也是失实的严重。 “他有什么不肯罢休?这种狂言妄语之辈,何止该打,更是该杀!可问题是,人不是我们打的,却被人栽赃,如今凶犯也死在廷尉监,已是死无对证……” 有乡人忿忿言道:“廷尉卞敦是什么路数,大家谁不心知?做出这等劣事,他们打得什么主意?我等乡人也是忠义之徒,拳拳报国北上建康,难道就是为的要被人栽赃?此事不能没有一个说法!” 听了良久,沈牧也渐渐勾勒出一个事情的大概,待明白沈哲子居然被人这么污蔑,心中已是气急,当即便要往外冲。沈恪唯恐他再出门惹祸,连忙让人拉住了他。 太保召人台中议事,但却迟迟没有确定时间。台城内人越聚越多,各自都聚成一个小团体针对近日之事议论纷纷。 在台城内草草休息了一夜,其实许多人都是夙夜未眠,可是等到天明出门一看,却发现整个台城都已经被宿卫团团包围,一副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众人心内不免惊骇,还来不及作出反应便被通知速往太极前殿议事。 一时间,怀着忐忑的心情以及各自的算计,众人都纷纷转行向太极前殿。这会儿在如此紧张的气氛之下,即便彼此相看两厌,也都不敢再随便说话,各自噤声,免得招惹到什么无妄之灾。 0442 血溅殿堂 众多台臣齐聚太极前殿,气氛较之昨日却有不同。 除了因为突然变得森严得多的宿卫警戒而各自心怀忐忑之外,彼此之间对立的氛围较之昨天也浓厚得多。 昨天的争论虽然很是激烈,但还大多只是中下层的台臣讨论,可是今天这种对立的情绪却是自上到下一以贯之。 丹阳尹作为京畿官长,职位不可谓不显重,褚翜虽然不是越府出身,但南渡之后也是文武皆履,名望和资历都极为深厚。入殿之后,他便默然坐在席中,视线偶有扫过堂上的王导,眸底却是一片冷漠。 人还没有到齐,新任大尚书钟雅已经频频前后观望,甚至已经忍不住沉声道:“廷尉为何又是缺席?卞仲仁倒是一个前后如一的纯人。” 听到这句话,上首这些台中两千石者已经有人忍不住冷笑起来。卞敦这个人,风评素来不高,不止一次的怯战不前而贻误战机,原本对其出任廷尉,台中已经对此不乏微词。但是因为太保力荐,最终还是得任。 哪怕抛开各自的立场,单单就事论事,这样一个犯错连连、没有担当的人,居然还能高居九卿,不得不说是执政的失职!钟雅这会儿直言卞敦本性难改,惹出事端后便龟缩不出,确是直接说进了人心里。 王导听到这话,脸颊已是忍不住颤了一颤,心情不免更恶劣。昨日他们这一众乡人齐聚议事,其实也有人提议将错就错,直接联合丹阳人家将近来过分活跃的吴兴人家踢出朝堂去。 可是,且不说眼下江东新进平定,不宜有太过猛烈的动荡。单单在台中,他们想要完成这个任务就不容易。诚然吴兴人家在台中话语权确是不高,但他们也不是孤立无援。 豫州侨门虽然因为没有了庾亮这个领头人而有些势弱,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就全成一盘散沙。假使青徐人家表现的过分咄咄逼人,必然会招惹他们的警惕乃至于对立,一如眼下。 这样一来,原本只是吴中人家和丹阳人家的争执,即刻就转成南北人家针锋相对的对立。因为死无对证,一方可以放心的栽赃,而另一方则是抵死不认,已经争不出一个结果。 王导之所以要急着赶往护军府,就是在必要的时候用强硬的手段将争执各方弹压下来,不让事态进一步扩大,尤其不能蔓延出京畿,让各地方镇也加入到这场争论中来。 但是很可惜,他还是晚了一步。虽然他对护军府的影响,并不只限于顾和一人。但是温峤却是奉皇太后诏令暂统护军,这就让他陷入了被动。 好在温峤也明白眼下局势如何,抢占护军府并不是为了斗争,只是要维系自己的存在感和话语权,这才让王导不至于完全的一筹莫展。 钟雅在那里不客气的鄙视卞敦,席中诸葛恢叹息道:“此事确是廷尉失当,但那几名凶徒悍不畏死,在郡府就已经流露出死志。若一心求死,旁人又如何能活之啊。廷尉统理刑讼,一时或有疏忽……卞仲仁眼下应该也是在详查哪处出了纰漏,定会给诸公一个交代。” “给出一个交代?莫非卞公有通幽勾魂之能,可下于黄泉问究?如此明显构陷污蔑之局,却被生生做成悬案,人非尽贤,未必都能明辨是非。被伤者、被陷者身与名毁,卞公却又迟迟不见,该要怎样给出一个交代?” 沈恪昨日一直喑声,今天终于抓住了机会,哪还会沉默坐望。 “将作非廷尉,倒是颇有代劳之念啊。与其劳心旁人案牍之事,不如恪尽己守。如今都中民众,久不得归乡返籍,多受劳役之苦。乱后须静,如此大兴土木以夸功劳,半点不恤民力,致使众怨沸腾!将作可曾给朝廷一个交代?给小民一个交代?” 沈牧话音刚起,席中另一方便响起了反驳声:“薛籍田稍有异论,继而遭厄。如今凶徒死于廷尉监中,怕是已经有人已经暗里欢庆了!” 砰! 突然一声脆响在殿上响起,众人心内一凛,再抬头看去,只见温峤手中如意重重敲在案上,脸色已是板了起来,各自心内一凛,都不敢再开口议论。 “暴民行凶,人臣遭厄,凶徒归案,死于监中!我所知者,仅止于此。诸位如此有兴致,中朝尚有几宗悬疑命案,不如分发案上,都观览一下,看看有什么独到见解?” 温峤嘴角噙着笑意,视线却是肃然,落在何人身上,何人便将头颅垂下,不敢对视。此公归台以来,一直没有什么醒目的言语举止,可是一旦出手,便让人猝不及防,已是不敢再有顶撞。 “大乱新平,如今内外都有诸事待定,诸业待营。各位俱为时之高选,朝廷所厚,万民所仰。各自处理好自己案头之事,乃是当下第一要务。各司其命,各掌其职。诸事皆论,诸事皆问,这是将太保置于何地?” 讲到这里,温峤对王导拱拱手,示意对方说话。 听到温峤的话,王导心情极为复杂,明白经此之后,温峤日后在台中是不可能再安然静处了。其实行到眼下这个位置,没有人是恬淡无争者。就算以前再怎么安分,那也只是时机不备而已。 一俟抓住机会,然后便主动出击,温峤是表现的淋漓尽致。今次这意外,他的应对有所疏忽,若是在以往,倒也可以转头补救,可是现在有了温峤立在身侧,只怕未必会给他从容的机会。 他刚待要开口,殿下却有一名宿卫将领匆匆行入,先对殿上施一礼,然后才神情略显古怪的禀告道:“籍田令薛嘏归台请见。” 听到这话,殿中众人都是微微一愣,诚然这几日他们争论的焦点都是薛嘏,可其实每个人在考虑问题的时候,都下意识将薛嘏忽略了。 实在是在众人看来,这薛嘏不过是个倒霉蛋,适逢其会招惹出自己不能应对的麻烦。所幸作为受害者,本身也有逃避的理由,安心在家养伤,避开台中纷争未尝不是一个好选择。 王导听到这禀告,心内下意识觉得隐隐有些不妥,便在席中起身道:“薛籍田身受此厄,理应长养家中以待康健,实在不必急于职任。诸位也应予以体谅……” 可是没等他说完,席中已经有人忍不住开口道:“今次恶事,薛籍田深受所害。如今凶徒死于监中,追查已是困难。眼下若能听听籍田是何看法,倒是有助于平复争端。” 此言一出,不乏人发声应和,眸中各自闪烁异芒。 反观吴兴那些台臣,脸色都是一沉。薛嘏遭袭,表面上的理由就是因为反对营建新都、乃至于言语攻讦吴中人家,可想而知他若进殿来,必然不会说出什么好话。 这世上终究是惟恐天下不乱的人多,而且吴中人家近来在都中也确是高调得很,不免会让人有所怨望。这会儿苦主出面,发声支持薛嘏入殿的人便越来越多。 这种众人大集会的场面,其实本就不好控制。原本王导是打算直接召集各官署长官,开一个闭门会议沟通一番,然后让这些主官回去之后约束各自的属员。 但是温峤在控制了台城后,便直接通知了众人,大概是想直接在众人面前彰显自己的存在吧。 眼下殿中人人都发声议论纷纷,场面已是不好控制,王导见状,只能摆摆手让人去将薛嘏请来。 薛嘏年在四十岁许,相貌倒也没有什么特别高的辨识度,只是脸色苍白,眼中分布着很严重的血丝,看起来精神极差。他穿着一件綀布素袍上殿,双唇微抿,视线黯淡,那模样让人一望便忍不住心生同情。 待到薛嘏与殿上诸公行礼完毕落座之后,席中已经忍不住有人开言道:“薛君不必忧虑,你仗义而为乡人直言,却遭如此卑礼对待,无论廷尉是否查明真相,我等同僚乡人必不许薛君空受折辱!” 殿中仗义执言者有之,温言宽慰者有之,薛嘏坐在席中只是默然,全无前几日在台中时神采飞扬、慷慨陈词的雄壮姿态。 这落在旁人眼中,感慨之余不免有所小觑,这薛嘏一副沉默寡言、谨小慎微姿态,像是被吓破了胆一样,风采全无,让人痛惜之余又不免有些不屑。 终于,薛嘏在席中坐直了身体,咳嗽一声后,抬头迎上众人投注过来的视线,沉声说道:“薛某何幸,半生寂寂,一朝名扬。可惜这扬名的原因实在不堪,不是清闻于众,不是显用于国,而是身受卑人劣民之害!实在是愧对时人,愧对故交啊……” “薛君何须自薄,前日你慷慨发声,言仍在耳……” “噢?那倒是多谢盛赞。不过薛某本身便是才庸,更无奇趣清论可邀众望,诸位若是渴听,人人俱可言之,倒也不必独待在下。” 听到这话,先前开口那几人神色不免讪讪,这话不就是在说他们没有胆色,不敢发出诤言! “因薛某之事,台中诸多沸腾,哪怕在家,亦能得闻。近日在家,深察前日之论,当中或有一时激言,失礼于众。那真要道一声抱歉,不过既然道出,也就不必言悔。犹记得当年纪国老道我,国事予论,不可尽取一言。论而辩之,互较长短,互补所失。” 讲到这里,薛嘏已是满脸缅怀之色:“可悲可叹,贤言犹在耳畔,人物却已杳然。国老有幸,正道有传,驸马深领精要,奉行不悖,所为之事,不负当时,彪炳汗青。能与其论君子之辩,也是我的荣幸。” “可是世道艰难,却有太多人心思晦暗,鬼魅而行。事已至此,人莫能辨。我非贤良,但却深慕,才思所限,长憾不能报用社稷,不能安保乡土。恳请诸位谨守本任,勿负时望。我本庸碌之众,虽不为时益,但也绝不愿为时恶。匹夫何幸,能以一命换来朝野靖平,可谓不负!” 说到这里,薛嘏已经在席中长身而起,袍袖一抖一柄寒光流转的短刃已经落至掌中,环视惊诧的众人一眼,口中已是大笑。 “籍田且慢!” “快阻止他!” 殿上众人见状,脸色已是惶然大变,不知所措,同时亦不乏人惊呼出声,而殿内当值的宿卫们见状也都纷纷往前冲去,想要阻止。 然而薛嘏却在长笑声中将手腕一转,深深掼入胸膛!待到宿卫冲到的时候,他已经横倒在席中,双目圆睁,血水自衣下快速渗出,很快便四向蔓延。 看到这一幕,殿中众人已是尽数愕然,王导身躯晃了晃,跌坐在了席中。而温峤大概是见惯了血腥画面,这会儿尚能保持住冷静,只是催促宿卫们:“快看看人还有救没有?” 一边说着,他一边快步行下殿来,眼见有人惊骇之下已经起身要往殿外跑,已是大声吼道:“各居席中,不许妄动!宿卫守住殿门,不准任何人出入!” 话音未落,他已经冲至薛嘏身边,推开面前一名宿卫,便看到薛嘏视线已经涣散,呼吸也停顿了下来。 此时殿中能有主见者已是绝少,每个人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一些惊骇之色。温峤双眉紧锁,视线直接望向不远处的沈恪,待见沈恪也是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惊慌之处与旁人无异,心内不免生出疑窦。 随着宿卫们守住殿门,并且冲入殿中,整个殿堂里混乱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恢复了安静。这时候王导也已经从席中再次起身,在两名宿卫搀扶下步下殿来,两眼死死盯着薛嘏横倒在地、胸口仍插着短刃的尸体,脸色已是变得一片铁青! 温峤鼻孔中喷着粗气,原本因为中风后遗腿脚有些不便,这会儿激愤之下却是健步如飞,他左手紧握着如意在殿中行来行去,两眼却如利剑一般在众人脸上一一划过。 原本负责当值的宿卫将领这会儿也是满脸大汗,跪在殿下不敢抬头。温峤行到他身前,抬起脚来一脚将人踢翻,怒吼道:“自缚滚去廷尉……” 讲到这里,他话音又是一顿,直接自怀中掏出印信砸在那宿卫将领怀中:“速去将卞敦招至台城,他若不行,就地斩杀!” 听到这杀意凛然话语,殿中众人心内更是一惊,这会儿心内再也没有了什么算计,只是浑浑噩噩,半晌都理不出来什么头绪。 纪友身份所限,座次在殿下很偏远位置,他倒看不见具体的细节,但薛嘏自戮之前那一番可称慷慨的陈词倒是听个真切。虽然此人结局已经注定,但眼睁睁看着对方横死在自己面前,心内终究有些不适。 他没想到薛嘏会选择如此壮烈的一个方式,甚至于他压根就不觉得薛嘏够胆量赴死。 所以眼下他心中的震撼也是极大,这薛嘏死前一刻高呼要以一命换取朝野靖平,倒是可以解读为宁死也不愿因为自己的缘故而让朝廷内陷入党同伐异、互相攻讦的乱局中。这样的死法,诚然要比服毒暗室、留书而亡要壮烈得多,能给人以更大震撼,能得一耿介无瑕之名。 看来这薛嘏也是经过了良久的思考,哪怕已经确定结局,仍要将这一条命的价值发挥到最大。人生大事,生死而已,名利所驱,生死却又是这么的不足为念! “物议杀人!物议杀人啊……诸位,这是否就是你们乐见的结果?” 王导神色由铁青转为萧索,语调更是悲凉。但无论神情流露如何,都不足宣泄他心中激涌的情绪。从昨天到今天,他设想过众多将要面对的局面和要采取的措施,但却万万没有想到,反击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来临!出乎意料,猝不及防! 纪睦自席中行出,解下外套氅衣盖在了薛嘏尸体上,望向王导和温峤涩声道:“是否要通知薛君家人?太极殿尊崇肃穆之地,岂可久列人臣之尸……” 王导面色沉凝,微微颔首。而温峤则吩咐宿卫道:“守住此殿,不得军令,不许人随意出入!” 接下来,他又望向王导,继而又望向几名自殿上行下来的两千石大员,轻叹道:“发生此等事,我等俱难辞其咎,诸位是否一同往建平园请罪?” 众人又能说什么,只能默默颔首。于是温峤转身对殿中其他人说道:“委屈诸位暂居殿中,我等先往建平园去请皇太后陛下诏命,归来后再作商议。” —————— “发生这种大事,你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就算妇人浅见,拿不出什么主张,但也总要同忧共喜,才是夫妻之情!” 兴男公主叉腰站在沈哲子面前,俏脸气得通红,自家夫郎在都中被人构陷,她居然还是从外人口中听来,这让小女郎心情极为恶劣。 沈哲子放下手中笔,笑语道:“不过是一些闲人的流言蜚语,算不上什么大事,也不必紧张。” “再难的事情你都做成,我哪里是为你紧张!今日本来和东海王妃约定出游,她却迟迟不到,派人去询问她反倒诧异我居然还有心情外游。你说气不气人?” 兴男公主讲到这里,已是又气又喜:“我家夫郎高才,狂风骤雨也作细雨清风,再大难关都能大步揽过,我怎么会没有心情?你若是早告诉了我,直接就能还言回去,现在再去回话,怎么都差了一点意思。”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已是一笑:“你只念着旁人又无你这般幸运,遇事难免战战兢兢。无盐西子,貌不相同,也难共言。既然已经不能出游,那就待在家里休息一下吧。” 公主见沈哲子案上摊着许多文卷,便也不再打扰,只是退出前又问一句:“真不是什么大事?” 打发走了公主,沈哲子才又伏案疾书。他虽然人在东郊,但是与台城之间却几乎一个时辰通报一次消息,事态的最新发展倒也清楚。 温峤调用宿卫控制台城的举动,应该是要防止事态再往外扩散。这种求稳之心,倒也正常。但是这种强行弹压下去的平静,却不是沈哲子想要的。既然有人要闹,那不妨就闹个痛快,一次将戾气发泄干净,来日就算想闹也没了精力和底气。 过不多久,一封信已经写完,吹干墨迹之后,沈哲子便让人快马发去宣城庾怿处。早先他还给了京府和会稽都送去了信,有人要挑衅,那他也奉陪,只是战场有多大,却是他说了算! 在房中枯坐到午后,期间又接到两次自台中传来的消息。一直到了傍晚时,沈云才在外间匆匆行入,禀告道:“阿兄,虞公已经过了破冈渎。” 沈哲子点点头,站起身来活动一下四肢,继而便让人取来甲具披挂整齐,临行之前他吩咐任球道:“打点好行装,若是事情顺利,明日午后我就回来。” 0443 夜中喋血 入夜时,沈哲子率众在都南接到了虞潭。 虞潭今次归都,也是显用,虽然诏令早已经下达,但安排吴兴郡中的事务,加上招募随其来都的随员门生之类,又担搁了几日。 一路北来,单单随从之类便有数百人,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较好人家子弟。中护军也是开府重臣,虽然台中这里各方肯定要安插一部分人手,但是主体自然还是要看虞潭的意愿。 所谓世祚两千石作为士族的一个标准,除了职位本身所带来的权力之外,更重要的便是借助职位支撑起的举用和推荐所编织的人脉网络。 虞潭归都显用,大量乡中人家都派子弟随行,谋取一个前程。日后他不在了,别人家也会如此来提携他的子孙家人。这是士族在政治上得以长盛不衰的人情保障,加上九品官人法的法理所依,已经占据了绝大多数的上升渠道。 原本虞潭还要几日才会到达都中,但是因为沈哲子传信都中形势有变,所以他在行入丹阳境内后便离开随员队伍,快舟疾行,昼夜兼程,一天多的时间便赶了三四天的路程。当然这也得益于对水道的掌握,否则虞潭最快也要在明天午后才能到达。 一俟见面,沈哲子便在马背上对虞潭施礼道:“戎甲在身,不便全礼,还望虞公勿怪。事态紧急,都中乏人坐镇,只能请虞公疾行。” “郎君不必多礼。” 虞潭已是年近七旬的老翁,昼夜兼程赶来,精神也颇倦怠,只是在看到沈哲子全副武装、而其身后悍卒也都甲衣森严,透出一股肃杀意味,便忍不住微微皱眉道:“都中形势已经恶劣至此?” “眼下形势尚未大崩,但是人心叵测啊!” 沈哲子示意亲卫将虞潭搀扶上一驾早已备好的马车,继而自己也登上车驾,继而便命人顺着都南大道前行:“如今诸多廷臣都被召集在台中,王温二公坐镇约束,暂时台中应是不乱。但廷臣也都皆出各家,想要完全隔绝内外绝无可能。” 沈哲子自有其消息渠道,当然别人家肯定也有。王导和温峤以为能够控制住台城,便能镇压住都中的整体局面,这想法不免有些乐观,小看了人在利益驱使下能够滋生的胆量。 而且由于大量为官者被困在台城里,各家留守的族人反而不能敏于时局,所见只有眼前一斑,所虑也只有一家利害,闹出的乱子或许还会更大。 虞潭虽然也对时局保持着关注,但终究是多年不履京畿,便详细问起今次乱起的缘由,待听到薛嘏因廷议而被殴打借以污蔑沈哲子,他便忍不住叹息道:“往年都中虽然纷乱,但也只是限于君子之论。似今日这种阴祟之举,实在是世风大崩啊!” 沈哲子闻言不免一笑,却不作评价。政斗向来没有干净纯粹的,所谓君子之争只是屁话,真到了关键时刻,亲娘老子都能不要,还谈什么风度雅量。 今次事情起因说到底不过一件小事而已,只是因为放在了一个更加复杂的环境里,加上沈哲子也并不打算忍辱负重,因而才又扩大之势。若是在局势平稳的时节,没有太多人推波助澜的话,即便有些骚乱,过后也是一笑释之,不会有太大的回响。 无论乱到何种程度,手中有兵,心中便不必惊慌。在庾亮执政的时候,沈哲子就在刻意培养自家在京畿附近的力量,等到他收回建康的时候,动作不免更大。 如今他在建康城内外,随时都能调集两千人以上的成建制部队。虽然人数上没有太大的增益,但是这两千多人却拥有充足完整的军备,不逊强军,这一点便有些吓人了。 当然,现在并非法理全无约束的大乱年代,所以这一部分力量是不能直接摆出来的。因而,他要等到虞潭这个新任的中护军到达建康,才有正当的理由用兵。 “眼下都中宿卫六军缺额甚多,不过七千之数。台中约有一军之数,建平园亦有两千余宿卫军士,余者大部分都在石头城。” 眼下都中宿卫远非庾亮在世时可比,当时庾亮可是准备了数万宿卫用以抵御苏峻。叛乱之后,这些宿卫离散加上战死,缺损大半,加上都中用度不足和各地方镇有意压制禁卫规模,因而眼下都中宿卫尚不足万人。 如果只是维稳,这些兵众自然足够,甚至还有超出,那是因为江北已经无险可守,为了防备北地敌军突入骚扰。但是都中如果稍有变故,这些兵力便有些捉襟见肘,比如眼下。 都中只能作重点防御,建平园和台城两处地点便占了过半的兵力。而都外只有石头城一处防点,其他地方或许还有郡府和县署吏员们维持秩序,战斗力则是微弱,基本上等同于不设防。 当然,眼下都中的混乱仍然仅仅只是政斗而已,并非强敌压境,这么布防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不要忘了,都中除了普通民众之外,尚有超过十万之数的难民被集中管制着。 小民不足为虑,第一是分散,难以组织起来。第二是短见,一旦遭遇变故,没有一个明确的斗争目标。 但是,眼下都中的难民们都是被聚集在几个地点,并且随着劳作分配和衣食供给,已经形成了一个组织构架雏形。 而且,随着长达半年的叛乱,再加上整整一个寒冬的饥馑折磨,这些小民的忍耐力和承受力已经已近崩溃,如果有什么太强烈的刺激,他们将会如何爆发,真的是无从预料。 台中会闹成什么样子,沈哲子压根就不担心,他最担心还是这些难民劳役。 因为不惜工本的投入,都南这一片区域已经修整出几条宽阔平坦的大道,与水路配合转运各种物料。马车虽然速度要快一些,但却远不及牛车平稳,不过行驶在平坦的道路上,倒也并不过分颠簸。 沈哲子对虞潭介绍完当下都中的最新情况后,便又换乘战马,率领百余众骑士护送着虞潭直往西面而去。 夜渐渐深了,行了大半个时辰,沈哲子他们才到达第一个目的地。高大的竹亭里,已经有近百人等候在此,竹亭周围诸多灯笼火把将这一处照耀得极为醒目。 待听到马蹄声由远及近,众人纷纷迎出,过不多久,戎装在身的沈哲子便出现在他们视野中。 “驸马!” 众人纷纷上前礼见,沈哲子翻身下马,摆摆手道:“不必多礼,随我来见虞公吧。” 听到这话,众人眸子都是一亮,他们早已知晓虞潭今次归都可是大用,而他们这些人在都中诸多投资未来的回报,也都要仰仗此公。 虞潭正在车中假寐,听到外间骚动声便探头出来,旋即便看到众多热切笑脸。 彼此礼答一番,众人将沈哲子和虞潭迎入竹亭中,这里早已经备下酒食,众人草草用过。吃饭的时候,沈哲子便问道:“眼下可有异变发生?” “暂时还未,只是从今早以来,便有许多吏目来问何时发配物料供给,言辞已是非常激烈。许多丁营里劳役也都有些骚乱,不乏越营出入之人。” 沈哲子闻言后便微微颔首,这一点已经在他预料之中。丹阳人家在政治上是没有什么优势可言的,但乡土民望却是旁人未及。 他们也不是傻子,台中叫嚣再凶其实都很难扳倒已经正式实施的政令,想要进行有效的狙击,只能在自己优势的一面发力,那就是煽动民众作乱滋事。 没有了足够的劳动力,吴中人家哪怕再强势,有再多钱粮,营建新都的工程也都将无以为继。而且民众一旦被煽动喧闹起来,这些早有准备的人家一定会大肆侵吞人口。事后就算再有追究,也是法难责众。 沈哲子让乡人们收束各种物料的供给,一方面是为了避免动乱中受到冲击,招致不必要的损失,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加重这些小民的恐慌情绪。 丹阳人家的乡望是先天优势,祖辈所传。沈哲子大力赈灾,虽然在民众们心中也获得不小的威望,但是他们本地那些人家一有煽动,这些民众还是不怎么受约束。 正常情况下,沈哲子对此也无计可施,他可以挑出一些刺头来杀掉,形成短期的震慑。但这种藕断丝连的纠葛,并不能彻底的切断。一旦有事,原本被压下的反扑会更猛烈。 丹阳人家需要一个机会煽动民众,沈哲子也需要一场动乱更猛烈的发力,就算不能完全切断,最起码也要将这种联系打击到不足为患的程度。 “今夜势必还会有动荡,但诸位也已经眼见虞公归都,我等乡人可以无忧。稍后诸位各归所在谨守门户,明日一切都会大好。” 让虞潭顺道来见一见乡人,就是为了要让他们安心。接下来,他又叮嘱早已经率众到此候命的路永一定要守好下都这一处物料人员汇集之处。路永所部千余众,俱为原本历阳悍卒,战斗力不弱,就算有乱民想要趁火打劫冲击至此,也不会造成太大威胁。 安抚过乡人们之后,一行人再次上路。沈家所拥有的那些人力不好摆在明处,石头城周谟所部是沈哲子要争取的力量。用或不用还在其次,最起码要暂借虎皮。 —————— “薛嘏自戮死于太极前殿,临死之前多有推崇驸马之言,暗指另有人家借他攻讦驸马,自己无辜受牵连,义不愿生……” 城南张家府邸中,张闿的长子张混对家中几位长辈描述台中发生的那一幕。他如今已是家中为数不多在台中任职者,发生这样的事情,自然要第一时间回报家里。 虽然尚书令温峤命令台臣们安待台城,但这样一个时节,众人又怎么能够安心。像张混这样位卑不显眼者,都是用尽了手段离开台城回家报信。 听完了张混的描述,房中气氛有些沉默,良久之后,张闿才长叹道:“这小貉子家资浑厚,势霸吴中,旧勋既高,名望也不弱,已经成了气候啊!薛嘏也是一个可怜人,涉入这一类事,左右都是难得善果,舍去一命争取些许薄名交付后人,也是无奈之选。” “先前死了几个凶徒,那还只是小事。可是眼下廷臣自戮太极殿中,如此耸人听闻,想捂是捂不住了,这难道不是中枢的失职?来日各地镇守闻听此讯,想来必会问责中枢,到时候那才是真正的热闹!” 大概是身无势位,无权欲遮眼,张闿对时局的观望反而要透彻一些。他对时势也不乏关注,事情发生最初,虽然派儿子去沈家自证清白,但其实眼见沈哲子面对这样一个困局,他心里不乏恶趣味的快意。毕竟眼下他的落寞,全是受了对方的打压所致。 但是薛嘏死在太极前殿,姑且不论背后有没有受到威逼利诱,事态陡然被拔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方镇和中枢的矛盾由来已久,庾亮在世时只是更加剧了一些,哪怕苏峻已经被剿灭,这个矛盾也依然存在。 得到这样一个难得问责中枢的机会,各地方镇怎么会放弃这个机会。所以未来的局势发展,不可能再只局限在中枢,而是但凡有资格的,都要插一句嘴。届时为了稳定各方,中枢就要忙得焦头烂额,到时候谁指使袭击薛嘏,谁逼死了薛嘏,已经不是台中这些嘴碎台臣们能够决定了! “来日如何,儿倒不知。只是离开台城归家途中,陶家陶隐与儿同行一段,问我归家后有何打算。我不敢答他,只是言道还要请父亲拿主意。” 张混又说道。 张闿闻言后略一沉吟,便点头道:“这一点你做的不错,时下局势纷乱,各家争进,彼此已无人情旧谊可言,哪怕通家旧好,也不要太多信重,少言为佳。” 说出这话的时候,张闿心中却是复杂。诚然他如今的衰落主要还是沈氏打压,但如果不是那些乡人们反咬一口,也不会跌得这么惨! “陶三这么问你,想来他家应该是有所预划。这倒也正常,如今郡中各家,我家遭灾喑声,纪氏乃是那小貉子师宗,摆明了共同进退。其余各家若有指望,还要看陶氏要如何做。他们想要争抢乡资,发动自然越快越好,要抢在各地有所反应之前做成定局,才能吞定了所得不往外吐。” 丹阳陶氏也是旺宗,与原本的吴兴沈氏差不多,都是武事得用。因为乡居京畿之地,最初势头要比沈家还要勇猛一些,但是随着沈家得幸帝宗,便被远远甩开了。陶家的陶回如今职任北军中候,与纪家的纪况势位相等。 讲到这里,张闿看到座中族人们不乏意动之色,当即便沉下脸来说道:“别人家如何做我不管,但如果今夜你们哪一个敢出门,先去宗祠将自己姓名从族谱上勾去,勿给我家揽祸!那小貉子百人便敢冲入叛军据守的建康,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惜,他会手软?强出未必独利,送命或是当先!” ———— “前次乱事,我丹阳人家受害尤深!那些吴兴貉子龟缩乡中一时得以保全,如今却趁着资厚北来,蛮横不留乡谊,要将我等世居此乡的人家都给杀绝!如此深辱大仇,各位难道还能安处?你们愿意委屈苟安,殊不知来日此乡将会立起何家门庭!” 昏暗房间中,一人声色俱厉吼道,与闻者或是黯然、或是激愤,神态不一而足。 “薛嘏一死,必是江东震荡,各方发声!届时局势如何,谁也不能言准。但无论如何,不会有人替我乡人发声!诸位难道就甘于将乡土拱手让人?” “唯今之计,只能自救啊!眼下诸多乡人,被困营垒之中,终日作牛马之劳!你们难道就忍心坐视?” “我等所为,又非悖逆。救我乡人,守我乡土!” “宿卫皆我乡人故旧,难道他们就眼睁睁看着乡土旧好各自绝嗣?各家勇力皆出,待到乡人尽起,谁人能阻!大局克定之后,诸位再聚,饮胜庆功!” —————— 入夜之后,劳役匠人们各归营垒,痛饮几碗突然变得稀薄的菜羹,便各自心事重重返回帐房中。 “听说石头城那里突然加多了守军防护,莫非又有兵事要发生?” “好像是前日台中一位使君被人打死在街头,眼下整个都内都不太平……” “怎么有人敢为这等恶事?难道是北面的羯奴过江来犯?” “哈,羯奴怎么敢轻来!且不说荆州陶公、广陵郗公,单单都中驸马沈侯便是万人莫敌的将帅!” “可是有人说沈侯因事受责,已经遣归乡里!你们看下都那些仓房堆满物货,据说那都是吴兴奸人诈借沈侯权势,勒索咱们丹阳乡里所得……” “沈侯都被撤职,那些吴兴人还不心慌?他们早已经备好了舟船,要把搜刮咱们乡土的资财运回吴兴呢!” “休得乱说,沈侯高义活人,若非驸马施救,你早饿死在鼠洞,那时怎么不见你有财货让人勒索?” “我没有,难道别人就没有?谁会好心白施米粮给人,还不是有所图谋!” “你们又知道什么!早先沈侯许诺,但凡出役劳力,都有田宅所得。但朝廷哪来这么多田宅,台中上公这是要反悔,遣退了沈侯,要将丁役发送江北屯守!” 诸多议论声在这夜中悄然传开,众多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偶尔听到营房中有意动声,便蓦地翻身望去,只见夜幕中几个黑影正摸索着整理那不多的家当捆绑打包缚在身上,然后蹑手蹑脚行出门去。 营房之外,游魂一般晃动的人影越来越多,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打破夜的寂静,众人仿佛噩梦惊醒一般纷纷往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只见熊熊燃烧的火光之下,负责组织他们劳作的郡县掾属吏目已经被人揪出来,惶恐无措。 “都中到底发生了何事?再敢欺瞒,即刻要你死无全尸!” 众多人面色狰狞,或攥着砖石,或持着棍棒涌了上来。 “你们、你们这些贼民……” 那吏目话刚喊到一半,胸膛处陡然冒出一角利刃,已是穿透整个身体! “发生这种大事,狗贼还要欺瞒!” 一名壮汉抽出尖刃,甩掉上面的血水,继而大吼道:“天地不仁,无人活我!老子不再奉陪,要去自谋生路!” 说着,那壮汉将尖刃揣进怀里,大踏步往营垒大门而去。其他人见状,头脑已是一片混沌,不知该怎么做。直到有人梦游一般迈动步伐,旁边人便下意识跟了上去。初时还近似漫无目的的游走,可是不多久,便有人嚎叫着发足狂奔。 此时,那最先有所动作的壮汉已经行至营门附近,而在他身后,也已经举起来十数人,气势汹汹的要将大门打砸开。 后继者纷纷往那里跑去,脸上各自涌现出一股豁尽一切的癫狂,可是他们还未靠近,便看到最前方一排人仿佛被狂风卷起,整个身躯陡然向后掀飞,落地时,身上要害处各自都插了两三支羽箭! “三鼓之后,未归营者,即刻射杀!” 一个杀意凛然的声音在营门外响起,继而便响起了急促的鼓声,而伴随着鼓声的,则是四野一个个凄厉绝命的惨叫声,那是游骑在外射杀翻墙逃遁者。 一刻钟后,沈哲子才自打开的营门口现身出来,看着先前还闹哄哄,眼下却寂静无声的营地,吩咐身边一名兵尉道:“入营按籍索名,籍上无名者,暂且监押。敢有反抗,即刻斩杀!” 数百名兵士涌进了营地,沈哲子则在百余骑簇拥下再次冲进夜幕中。随着各处工事开始营建,类似的营房并非都南一处,这里已是如此,其他地方应该也是堪忧。 0444 台城有困 回到台城之后,王导颇有一种精疲力尽之感。事情演变到如今这一步,已经完全脱离了掌控。 先前在建平园中,皇太后的反应比较激烈,直斥面上,责问他们这些辅政之臣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无端端闹出这么大的乱事,居然有一位台臣在太极殿中寻死! 对于这个问题,几人都无言以对。在前往建平园的途中,他们就此已经商议过,薛嘏为什么会选择寻死? 抛开他们各自的立场不谈,将自身代入到薛嘏所面对的处境中,众人不免都发现,薛嘏的这个选择似乎才是最好的出路。 现在薛嘏是明着得罪了沈家和其背后的吴人群体,就算殴打薛嘏不是吴人指使,事后吴人也绝对不会放过此人。 得罪了人,薛嘏却没有获得丹阳乡人的大力支持,那些乡人们更热衷于各自借此捞好处,却并没有把抱住薛嘏当成必须要完成的政治任务。一群人叫嚣喧闹起来,看似势大,但其实只是一盘散沙而已,只是借势而起,甚至没有一个稳定有节奏的斗争步骤,一群乌合之众。 再犯回头看,薛嘏本人应该也明白了是谁对他动的手,继而自然也就明白了自己所处的尴尬位置。他并不是什么进攻的先锋,不过是用完即弃的棋子。于是这一次自杀,反倒成了他无奈之下的自救之举。 王导其实已经意识到薛嘏方面的隐患,并且已经在考虑如何安抚薛嘏,可是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无疑是卞敦。所以他急着返回台城想要掌握局面,结果被温峤横插一手,不止卞敦很难平稳退下来,连薛嘏这里的隐患也彻底爆发了出来! 事情演进的节奏实在是太快了,让人应接不暇。所以现在王导是尤其深恨王彭之这小子挑起事端然后便匆匆返乡,这小子但凡有一点智慧,最起码临走前应该跟自己交代清楚。就算错误已经不能挽回,最起码他可以抢先一步掌握住护军府,也能做出更有利的补救! 面对皇太后的诘问,众人都是垂首不语,无言以对。但他们各自心里很清楚,皇太后眼下只是问责几句而已,等到再过一段时间,来自方镇的的问责才是他们需要头疼的问题! 事已至此,懊恼已经无益。吏部尚书钟雅和五兵尚书蔡谟留在了建平园,负责保卫此乡的安全。丹阳尹褚翜也回到了郡府,准备应付都中或会产生的变故。 作为台城中最重要的人物,王导与温峤这会儿心中之焦灼倒是相同,只是王导要更加不能淡然而已。 “需不需要知会东郊一声?” 回到台城后,王导态度比较认真的征询了一下温峤的意见。东郊那位驸马,人虽然不在都中,但也是这场动乱的主人公之一。他会是怎样的态度,做出怎样的反应,也是必须要考虑到的问题。 王导心内对沈哲子还是不乏期望的,彼此虽然立场多有冲突,但王导也看出沈哲子是真心要维稳京畿局势的。薛嘏的死让事态进一步扩大,无论背后有无沈家的影子,他都希望能够提前与沈哲子沟通下,不要再有过分激烈的举动,让局势更恶劣下去。 相对于王导的纠结,温峤心态相对要单纯一些,所以对局势的判断也最清晰。听到王导的话后,他只是叹息道:“于理应该是要通传一声,希望驸马能做好准备,共同应对,最起码要平复一方。不过眼下我反而更担心,会有人不甘心,还想强争啊!” 说到这个问题,两人都是心事重重。沉吟片刻后,王导便开口道:“请太真暂时督守台城,我亲自去约见陶北军等人,请他们一定要忍让少许,先让局面平稳下来。” 温峤听到这话后便点点头,王导在笼络异己、稳定人心方面还是极强的,从过江以来他对此便不乏推崇。但是说实话,他并不看好王导去说服的效果。 虽然南渡之初人心惶惶,王导能够快速稳定住局势,那是因为有一个外患的庞大压力。如果大家不能精诚合作,一旦胡虏过江攻破这最后一个栖息地,那谁都不会有好下场。 当烟眼下形势远不及南渡之初那么恶劣,所以自然也就没有了庞大的外部压力去压迫各方。而且今次摆明了是内部有矛盾和裂痕,要人忍让,谈何容易? 就算是闹翻了,负首要责任的还是他们这些辅政之臣。正因如此,或许就会有人因此而固执不退,借此要挟。 宿卫将领们禀报许多台臣已经先一步离开了台城,温峤对此倒也不感意外。他不想王导那样有切身的利害关系,所以自然也不会下意识的将事情发展往好的方向去想象。 所以,在通过调防来加强台城防护的同时,温峤也给外派的几个宿卫将领传下口信,假使外间有变的话,让他们应变灵活一些,不要太过拘泥于陈规。 虽然沈哲子那里始终没有给他传来什么明确的信息,但温峤相信这小子绝对不会甘于置身事外、静观都中生变。台中的沈家人虽然没有明确流露出与薛嘏之死有关联,但沈家必然会因此获利。那小子前期的隐忍,或许就是为了要让台中这些人顶下风险! 不过现在事情已经到这一步,再想什么已经无用,抢了宿卫的控制权,温峤也就没有超然事外的资格。既然不相信各方还能其乐融融,相忍为国,那么索性不如直接打死、打残一方,反而能让局势变得清静明朗一些。 夜半时分,王导拖着疲惫的身体,强打起精神来又回到了护军府,望着温峤脸上却有几分苦笑:“怨气烈于寒风,冷人心脾啊!” 这段时间里,他不知约见了陶回,几乎丹阳人家但凡能叫得上名号的,他几乎都邀见了一下,不过这些人仿佛约好了一般统一口径,目的只围绕在营建新都这件事情上。他们倒是也不再态度强硬的反对新都的营建,只是希望能够划分一部分控制权。 丹阳人家如今已经如此,那吴中人家已经不必再谈。随着事态的升级,各地方镇已经可以名正言顺介入到这场纷争中,吴人背后有东扬州,有吴兴这个钱粮大郡,底气完全不是丹阳人家能比,怎么可能在形势一片大好的情况下选择让步! 温峤坐在席中,看着王导神色疲惫的模样不禁暗叹一声。家大业大,有好处也有坏处,王导眼下的困境正是如此啊。 不过他眼下的立场,倒也不好再发声安慰王导,只是叹息道:“希望能将后果之恶劣降到最低吧。” “我担心都中那些丁营……太真,可有做出妥善的安排?” 丹阳人家的顽固,超乎王导的想象。他非但没有说服那些人,反而被有的人返回头来劝说借此将吴兴人家踢走。今夕不同势,早年他家大军得掌、大权得握,生生从丹阳郡里割出一个琅琊郡,这些人家纵使有不满,也都不敢如此猛烈的反对。 可是现在,那些人家留在台城里的态度已是如此固执,可想而知留在各家的族人又是怎样的心迹。 嘴上虽然这么问着,王导却不敢太乐观,他深知眼下都中宿卫缺额严重,而且这些人家在宿卫中本来就各具根基。一旦真的发生什么恶劣情况,宿卫未必能靠得住。 “纪南军如今已在建平园守卫,周侯亦在石头城待命。台城这里,亦有谯王负责防护。” 温峤接掌宿卫时间太短,能够做到的也仅仅只是简单的防务调度,至于更深层次的人事调配,则还没有着手进行。事实上,就连基本的防务调度究竟安排的怎么样,人员到位没有,他都不是很清楚。 两人坐在房中,心情都很沉重。到目前来看,丹阳人家态度如此强硬,最严重的后果那就是发动宿卫军变。不过这一点倒也可以排除,一方面朝廷早先成功平复声势那么浩大的历阳叛乱,威慑仍在;另一方面则是时间太短,不足酝酿出来那么激烈的变故。 黎明破晓之际,负责守卫园中的谯王匆匆冲入了护军府,脸色非常难看,涩声道:“西池一部宿卫突然脱离防位,后苑丁营民众似有受煽动迹象,正向台城接近来,不知意欲何为。末将已经紧急调配所部去修补漏洞,请示温公可否武力弹压?” 温峤听到这话,眉头已是紧紧蹙起。而王导闻言后,心内却是悄悄松了一口气,丹阳人家能够影响到宿卫,但却没敢选择付诸武力,而是选择以民众来达成诉求。 最起码眼下来看,事态还有扭转的可能,最起码眼下并不需要自己这一方承受丹阳人家施加的压力。如果吴兴人家顶不住压力做出让步,那也与他无关。 “小民被煽动?谯王可曾查实?” 心中沉吟着,王导皱眉问道。 “不曾,但台城中枢所重,小民却妄图接近,无论意欲何为,岂能坐望!” “还是不要妄下论断,先去看一看再说。都中新定,实在不宜再兴刀兵向我民众。” 王导说着,便长身而起,吩咐人召集台臣往太极殿去,而自己也登上了步辇准备前往。 0445 杀气盈怀 这一夜,台中不乏人过得是战战兢兢,夙夜未眠。斗争最为激烈的两方,吴兴人家占着更长远的优势,但丹阳人家的优势却是眼前。 以沈恪为例,自从薛嘏死在太极前殿,如果有宿卫冲上来将他拉出去一刀砍了,他是一点也不意外的。而他们这一方其他人心情之忐忑,那也就可想而知了。 不过好在纪家这会儿却是旗帜鲜明的站在了他们这一方,这一夜,纪睦都与沈恪待在一起,讨论可能会发生的变数。 东方鱼白渐露,位于台城北面丁营的骚动也传到了台城。分散在台城内的众人再次被传召到太极前殿,当他们到达时,视线穿过竹栅已经可以看到竹栅后面那些晃动的人影,一眼都望不到尽处,这不免让人更加心悸。 虽然有宿卫在太极殿周围警戒防守,但谁也不知道那些宿卫们会不会倒戈相向。毕竟设在苑后这个营垒本就有宿卫防守,如果没有宿卫的放水,这些劳役们是不可能离开营地的!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一步,其实许多表面工夫已经不必要做了。当众人汇聚在了太极前殿时,已经有丹阳人家两眼望着那些吴中门户族人,两眼不乏凶光,冷笑连连。 王导看到这一幕,本来稍有缓和的心绪再次揪了起来,彼此同殿为臣,关系却紧张对立到了这种程度,几乎已经不逊于中朝那些纷争,实在是让人心痛。 作为执掌局面的重臣,坐视局势演变至斯,他其实是要负上很大责任的。但是,这一桩因为利益冲突而引发的冲突,他也没有好的办法去解决。 一方急切的想要恢复元气,另一方则自恃资厚,咄咄逼人,彼此都不让步。这本来已经是一个极大的隐患,应该要尽力缓和,避免直接的冲突。结果要死不死,就有人识见不明,撩起事端,结果让矛盾直接摆在了台面上,进一步的白热化。 现在丹阳人家已经亮出了手段,吴兴人家就算有所依仗,但却远水不解近渴。王导也希望能够借助丹阳人家所施加的压力,逼迫吴兴人家暂时让步,先将都中的形势压下来再说。 他是准备拉偏架,不独独因为当下丹阳人家的优势更明显,也因为吴兴人家近来势头实在太猛,的确需要打压一下。虽然日后有可能招致东扬州的反扑,但是如果放在整个江东局面上来看,东扬州其实也没有太大优势可言。 待到众人俱已入座,王导张张嘴刚待要说话,突然一将又冲入殿中,正是谯王司马无忌。 “请太保与诸公暂缓议事,末将麾下刚刚来报,会稽虞公已到宣阳门外,正请入台城!” 谯王环视殿中一遭,继而对着殿上的王导拱手说道。 “虞公已经到了?” 听到这话,原本有些沉默的吴兴籍台臣们已是笑逐颜开,虞潭归都可是要担任中护军,说不定就能解决眼下的困境。只要能熬过最困难的几天,待到地方上消息有所反馈,届时倒要去看谁去死! 王导还未答话,温峤已经自席中站起来,说道:“这种事情何须请示,眼下都中正缺德高之士以抚众愿。虞思奥倒是来得及时,快快放行,诸公可愿同往相迎?” 丹阳那些人家脸色不免有些难看,他们今次是将所有底牌亮出,毕集各家之力准备毕其功于一役,没想到事到临头又来虞潭这样一个大变数,一时间心情不免有些忐忑,纷纷将视线转向自己这一方几个头面人物。 “虞公海内高望之人,为人处事也向来都是秉承国法,不偏不倚。既然已经归都,我等自然要前往相迎,顺便请教虞公可有安众良策。” 如今担任北军中候的陶回也站起身来说道,不过旋即又叹息道:“不过小民毕集栅栏之外,应是有所不平要鸣。虞公新进归都,只怕也难有善策啊!” 虽然心中隐隐有些不妙感觉,但他们却也没有理由将虞潭拒在台城门外。只是在说这话的时候,暗里递给旁边人一个眼神,示意随机应变。开弓没有回头箭,眼下已经容不得再有犹豫和退缩了。 于是众人又纷纷离殿,往南而去迎接虞潭。 台中相当一部分破损严重的官署已经被拆除,因而视野倒也通透,往南面行了小半刻钟,众人便已经看到一群人影往此处而来,想来应该是宿卫们拱卫虞潭往此处来。 可是随着距离渐进,这些人渐渐发现了一丝不同寻常之处。当行过一座石桥之后,彼此已无遮掩,一眼望透,他们便看到虞潭周围那些兵丁却非寻常宿卫,一个个甲衣森严,刀枪在手,甚至不乏血迹斑斑! 哪怕彼此还有一段距离,但是已经有一股凛冽杀意铺面而来! “这、这……莫非虞公遭遇了什么乱事?” 首先感到惊慌的是吴兴人家,虞潭可是他们期盼良久的一个靠山助力,若是发生什么意外,那他们真不知要如何应付眼前的局面!于是一个个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脚步,甚至于超过了行在最前方的几名重臣。 相对吴兴人的紧张,其他众人心情也都各不相同,下意识快行起来,想要看个究竟。 待到彼此汇合时,对面的画面已经让台中这些人尽皆无语。虞潭名望不低,哪怕久不归都,众人对其也都不陌生,较之以往虽然更显苍老,但是精神还算矍铄。 不过眼下大多数人视线却不在虞潭身上,而是落后其半个身位的一名戎甲小将。 那年轻人行在队伍最前,兜鍪下一张英朗俊美的脸庞,左颊上沾着几点似是干涸的血渍。身上的甲衣晦暗无光,只是随着移动在甲片之间隐隐有丝丝水珠被挤压出来,顺着甲叶纹路汇集流淌滴在了地面上,才能辨认出那赫然是深色的血水! 若细心去看,战靴表面似乎还沾着一点污泥,但低下头仔细辨认,才会发现那竟然是连着惨白筋膜的脏腑残块! 与此同时,随着其行走过来,地面上已经留下或清晰或模糊的脚印,那脚印湿漉漉的,只要望过去,便似有浓烈的血腥味道钻进鼻孔里!一个相貌清雅俊朗的年轻人,因为穿上这一身仿佛在血水中长久浸泡的盔甲,给人以妖异而不真实的感觉! 除了这年轻人之外,后面诸多军士,大多都是此状。他们身上那种腥烈的血味之浓烈,几乎让人不敢靠近,远远便下意识捂住了口鼻! “驸、驸马怎会如此姿态?莫非、莫非都中竟有强敌来袭……” 一时间,众人已经忘记了行出殿堂的目的,望着形象颇为夸张让人倍感惊骇的沈哲子颤声问道。 沈哲子嘴角一翘,却并未开口,停下了脚步,示意身后军士统统立定。 “驸马因何如此,老夫倒可为诸位解惑。受命以来,不敢耽搁,昼夜兼程,终于在昨夜抵达都南。刚待要准备进城,却见都南诸多丁营劳役鼓噪不安,心中疑虑不敢轻进,幸而驸马前往相迎,于是便同往查探,只看到营中哗然,似是聚众生乱。事态紧急,只能转行石头请兵周侯……” “这、这周身的血水……” 听到这里,有人已经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从心底里泛起一股猛烈的寒意。实在是沈哲子并其身后这些军士们戎装之态过分骇人,让人忍不住杂念丛生,诸多联想。 这时候,沈哲子才往前行一步,对着众人拱拱手,只是随着两臂抬起,袖甲上又有十数滴血珠滴落下来:“晚辈身受战乱之扰,已是深恶痛绝,如今都中新治,岂能再有乱生!” 他脸上虽然带着笑意,但是落在旁人眼中,却不免有不寒而栗之感。人群后陶回上前一步诘问道:“那些小民因何生乱?总是事出有因!驸马有没有探听明白?难道就直接大开杀戒?” “事出有因,难道就能集众作乱?有怨则鸣,有屈则讼,台中诸多高选贤士难道解决不了一二小民困惑?晚辈身受国恩,不居台辅,不论是非,有乱则平,有逆则诛!” 沈哲子视线扫了陶回一眼,继而望向了王导:“昨夜事态紧急,不能归台疾奏。晚辈本是乡居闲人,越事任劳……” “这倒是小事,既然是虞公所遣,那也事在应当。” 温峤在一侧插嘴说道,继而又望向了虞潭叹息道:“思奥兄虽任未归,眼下我奉皇太后陛下诏令暂治护军,本以为代劳功高。没想到都南乱起,终究还是要靠思奥兄职内有决。” 王导张张嘴,还是没有发声。虞潭尚没有面君履职,却已经插手军务,问题是不小。可是现在温峤紧扣职内之言,他即便有争论,也要呈送皇太后面前决定。不过眼下沈哲子涉事其中,谁都知道眼下江东谁才是亲女婿。就算是扣住这一点,不过只是再损自己威望而已。 趁着虞潭上前与几名重臣寒暄之际,沈哲子已经迈动步伐环顾四周。随着他有动作,众人心弦已被急撩,实在是他身上血腥味道太浓,行到哪里,那一方台臣便忙不迭回避。 待行到纪友身边时,纪友凑上来低语道:“杀了这么多?” 沈哲子嘿嘿一笑,落在旁人眼里却不免有几分狰狞:“待会儿跟你说。” 然后,在众人瞩目中,沈哲子跃上道旁一块阶石,站在高处极目四望,以一种深悉军务的口吻沉吟道:“台城内似有异兆啊!” 谯王站在阶石下叹息道:“驸马有所不知,城内之乱不独南郊,眼下后苑也是乱兆将起啊!” 听到这话,沈哲子脸色顿时一沉,视线扫过所带来的那百余兵众。随其视线所及,军士们蓦地跺脚站直,继而便抖落一地血点! “去看一看?” 他跃下阶石,视线望向台中众人,只是绝大多数人视线甫一接触便忙不迭低下头去,只有那些乡人们头发丝里都透出一股兴奋汹涌的迎合! 0446 一败涂地 小民最软弱,完全没有对抗风险的能力,一旦生活有变故,是好是坏都要被动承受。当然,这变故大部分都是坏的,所以活得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安守忍辱负重的一生。 小民也最顽强,苦难生活磨砺出强大韧性,就算山河动荡、社稷破碎,王侯将相俱已飞灰,他们仍能散播在乡土中,如同寒冬蛰伏土层里的种子,一俟暖风艳阳归来,便能破土而出,再塑盛世! 小民也最凶恶,当他们万千齐聚,戾气相通,便能爆发出惊人的破坏力,蝗灾一般掠过大地,所过处片瓦难全,寸草不生! 对于丹阳人家而言,政治上已无进取之地,乡资乡望已是他们唯一生存依仗。煽动小民作乱形同玩火,稍有不慎便会酿生大祸,但这却是他们最后自存的手段。如今已经到了无路可退时节,哪怕明知道隐患极多,也只能饮鸩止渴。 参加营修宫苑的劳役匠人们有三万余众,单单在宫苑之间的丁营里便聚集了近万人。因为台城仍在办公理政,未免这些劳役冲撞到台臣们,对他们的管制也是极为严格。在宿卫兵力捉襟见肘的时下,单单此地便布置了三千余宿卫禁军。 但是对于丹阳人家而言,多取郡中良家子充任的宿卫不啻于一个布满漏眼的筛子,就算不能出入自如,但若想私底下用些手段也并不困难。 煽动劳役作乱这一手段,他们已经准备运作良久,作为底牌之一,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发动。今次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错过了,日后形势只怕更加艰难。 所以趁着台臣们毕集台城的时候,这些丹阳人家果断发动。当然他们只是要施加压力而已,并不是真的要作乱造反。毕竟如此悍勇的历阳军,闹出声势那么大,最终还是灭亡,不能成事。 所以在将后苑丁营民众煽动起来之后,那些涉事的人家子弟也在竭力控制局面,既要保证足够的压迫,又要克制不让局面失控。因而他们心情也是忐忑无比,唯恐发生什么异变。 丁营编制效仿军旅,五百人为一幢,各设督工、吏目管理。被煽动起来的十多幢劳役,几乎每一幢都有各家族人号召并约束,而在幢下也散布着大量的门生、家奴,来引导控制这些民众的情绪。 后苑这里是他们计划的一个重点,至于其他地方不过是混淆视听、浑水摸鱼的布置,让台中不能及时将其他地方的宿卫抽调回来。毕竟宿卫作为京畿防守的主力,他们可以施加一点影响,但并不能完全控制。所以要抓住时机,抢在大批宿卫回援之前将事情给解决。 眼见天色渐趋放亮,太极殿那里仍然没有给出什么明确的回应,各家与事者不免有些焦虑。而且因为迟迟没有举动,劳役们气势也衰弱的严重,心内已经隐隐生出些许惧怕。 要知道在他们面前十余丈外便是太极殿,整个帝国的中心!这对小民而言,是像苍天烈日一样崇高且遥不可及的所在!如果他们不是大多都有被叛军困在苑中的经历,且如惊弓之鸟般对前途殊无指望,是无论如何也不敢靠近此处的! 时间悄然流逝,每时每刻都给人以无尽的煎熬焦灼,眼见宿卫们在竹栅对面拉起的防线布置越发齐整,终于有人忍不住跳出来大吼道:“我等蚁民,求活而已!近在咫尺,台中诸公仍是视而不见!如此罔顾众愿,人心如何能安?” 叫嚷声此起彼伏,再次让人心变得激荡起来。绝大多数人这会儿已经失去了进退的判断,只是盲目的迈着步伐随着人群往前行,口中则发出没有意义的咆哮。 随着人群向前移动,对面的宿卫们也变得紧张起来,有将领越众而出,大喊道:“狗胆贼民若再妄进,必受刀箭之戮!” 劳役中那些各家族人眼见宿卫们已经架起刀枪,心中不免一慌,吼叫道:“乡民苦困,只求生机!将军也受此乡滋养,难道就眼见乡人劳死无生!” 双方隔着竹栅对峙,彼此都有顾忌,局面一时间僵持起来。突然,角落里有十数劳役似是受不了这庞大的压力,突然嚎叫着往后方逃窜去。 “不要动、不要动!进有生机,退无活路啊!” 眼见乡民逃窜隐有扩散之势,队伍中各家族人心内都是一惊,扯着嗓子大声嚎叫想要阻止,然而这却又引起更大的动乱。 “进退都是一死,老子命只一条!不能同生,那就共死!” 随着一声凄厉的咆哮,一名衣衫褴褛的劳役突然撞断几根竹栅,状似疯狂的往对面冲去。然而迎接他的,却是数支箭矢,利箭脱弦破空而来,划起几道死亡射线!应激而发绝少准头,大部分都落入了尘埃中,但亦有一根箭矢直接掼入那人眼窝中! 那人被箭劲带起,身躯后仰抛飞,凄厉的惨叫声几乎要贯穿人的耳膜!他嚎叫着在地上翻滚,经久不息:“生是良家子,不做牛马屯……” “生是良家子,不做牛马屯!” “乞天活我……” 那惨叫声仿佛热油滚入了薪火中,瞬间将人心引爆!越来越多的人嚎叫起来,推倒了竹栅,狂嚎着冲向对面宿卫阵线! “不要冲动、不要……我等只是请愿,不作叛逆啊……” 分散在人群中的各家族人扯着嗓子叫喊,想要阻止发狂的民众,然而只是徒劳。他们就像是落入山洪中的树叶瓦砾,运气好的还被裹挟着往前冲,运气不好的则早已经被推倒踩踏,已无抬头之日! 宿卫们只是奉命防守,却没有接受到反击的具体军令,眼见对面劳役们发狂,稍一迟疑,便见那些民众早已经冲过半程!再要反击已经来不及,见机得快的已经转身拖刀飞奔,而动作慢一些的,则已经被翻过防线的劳役扑倒,旋即便被人潮淹没! 刹那之间,长长的防线近半都被吞没! 沈哲子他们到达的时候,所见到便是这一幕,溃败的宿卫们有的已经冲过了太极殿前方的广场。如此纷乱的景象,让人不寒而栗,那些原本埋在尘埃泥沼的民众们一旦爆发,一个个仿佛冲出了黄泉地狱的凶鬼,咆哮着摧毁眼前一切! 还是来晚了! 沈哲子心内叹息一声,来不及再作感慨,抽出佩剑吼道:“上马,列阵!” 他本来可以到的更早,只是刚才又扯皮一番要不要调战马入台城。差了这么一点时间,性质已经不同,原本这些劳役还只是请愿的民众,可现在已经成了作乱的暴民! 这会儿,一路跟来的台臣大多都已变色,这个时代虽然动荡诸多,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有亲临战阵的经验,有胆量小的这会儿早已经骇得脸色惨白,两股战战,口不能言。 “听驸马号令!” 温峤和虞潭齐声叫道,场中众人内他们算是深悉军务,深知这时刻已经不能再做什么妇人之仁,如果不能迎头痛击杀得这些暴民心寒,等他们在台城内扩散开,局势将会更加糜烂! 宣阳门处抽调来的宿卫们还在调整阵型,跟随沈哲子进入台城的百余兵众早已经翻身上马,摆出了冲锋阵型,齐吼一声而后便引弓控弦向前冲去! 暴民这会儿虽然已经丧失理智,但也尚存本能,眼见被甲骑兵飞矢而来,下意识往左右逃窜想要避开正面。 然而这本能的举动并没有让他们活下来,十数丈的距离或许不能让马速飙至最快,但也非人的双腿能够摆脱。双方还未接触,已经有十数人被利箭掼透身躯抛飞而起,继而又有人或被马蹄踏翻,或被马身撞飞! “驸马冲阵,伏地不死!” 杀意凛然的吼叫声惊雷一般撕开这混乱喧闹的场面,清晰的传进场内每个人耳中! 一轮冲锋之后,暴民前冲的势头已经被强力扼制,继而飞骑横掠,沿着原本的防线弧形疾驰,待到骑阵掠过,便在场中划过一条刀切一般的生死分界线!线这一边横尸杂陈,线那一边则是惶恐无措的民众,原本那肆意挥洒的戾气陡然泄空,尚有几分扭曲的脸上写满了绝望! 这一轮冲锋,被杀死的除了几十个冲到最前的暴民之外,尚有十数名躲避不及的宿卫也都抛尸当场。 骑阵再整,沈哲子高跨马背上,拉开系带甩掉兜鍪,战靴上滴落的血水这会儿已经不再是刚入台城时的故作姿态,而是真真正正滚烫人血。 他髻发散乱,两鬓发丝紧贴在脸庞上,两眼却是凛冽生光,抛掉手中短矛,继而抽出佩剑来遥指正前:“敢有寸进者,杀!” “驸、驸马……” “求沈侯活命!” 劳役们先被一轮冲锋杀懵,继而又看到一个熟悉面孔。只是早先这面孔对他们而言意味着生机,这会儿却是催命的刽子手!情绪大纵大收,已经不乏人崩溃,趴在地上嚎啕大哭,悲恸模样揪人心肠! 台中那些人眼见到骑士们在沈哲子率领下如群狼肆虐,敌我俱残,心中已是震惊。再看到那些劳役们嚎啕大哭,原本的惊惧已是荡然无存,继而悲悯丛生:“何至于此……” 沈哲子脸色沉凝却无动容,只是两腿一夹马腹,拨马上前肃容道:“退后!一鼓未归竹栅后者杀无赦!” “驸马不可!这些乡民俱都忧苦……” 听到这不近人情的命令,陶回身后一名台臣站出来大声说道。 “住口!” 沈哲子厉目横扫过去,继而便望向站在最前方的几名重臣说道:“此獠阵前惑民,请杀之!” 闻听此语,台臣们纷纷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退后一步。而陶回脸色也是蓦地变得冷厉起来,恨恨望了发声那人一眼。方才局势失控,现在好不容易被控制住,这人却冒出头来挑衅战将威严,真是愚不可及! 不过,心中虽恨,他却不能坐视对方真被杀掉,忙不迭转向王导并温峤,刚待要开口求情,耳边已是劲风骤起。他下意识横跳一步,再看去,发声那人胸膛已被羽箭贯穿! “退至栅后!” 沈哲子看着那人横倒在地,继而又面对民众大声吼道。他眼下已是深恨这些煽动乡民之人,名为救民,实则是要将这些小民推入死地! 如果自己不能及时赶来,被这些人家得逞,那些被他们用来对台城施压的民众却不会有好下场,最好的结果便是这些劳役们最担心的成为现实,万数众统统被抹去民籍,成为屯田军户! 朝廷可以对抱团的世家妥协,但是绝对不会对小民妥协!法不责众,对小民而言只是一句空谈。 听到沈哲子不近人情的命令,小民们俱是绝望嚎哭,甚至不乏人还要冲至沈哲子马前。年前沈哲子都南赈灾,已经在这些小民们心目中竖起一个仁厚形象。他们之所以被煽动起来,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听说沈哲子被陷害开革官职,而他们这些受庇于驸马的难民也不会有好下场! “求驸马为我等谋求……” “杀!” 沈哲子手中佩剑一挥,那几个冲向他坐骑的小民即刻便被射杀途中!他不是心狠到对这些绝望求助的难民视而不见,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若是表现的太宽厚,事后反而不好再为这些人说话求饶。 眼见这一幕,难民们终于放弃所有侥幸,恸哭着往竹栅退去。 待到难民彻底退回了竹栅后,谯王率领着宿卫们将这些人包围起来,喝骂驱赶着逐回丁营。 沈哲子下了马,厌弃地将弓剑抛在了地上,缓缓行至几位重臣面前,下拜道:“幸不辱命。” “驸马快请起!” 王导以下几人纷纷上前扶起了沈哲子,心中何想暂且不论,嘴上多少都要赞赏几句。 场中还有更多人想要上前恭喜沈哲子击退暴民、再创功勋,不过看到沈哲子脸色有些难看,甚至比那些丹阳人家在场者神情还要阴冷几分,心内不免有些犯怵,便不再急着上前。 不过场中还是有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丹阳陶回上前一步冷笑道:“驸马临危刚猛,出事果决,难怪事功彪炳,远拔同侪。今日掠阵亲望,冲杀攻无不克,斩首如屠禽兽,赫赫威名,血肉筑成……” 沈哲子冷冷望他一眼,漠然道:“驽马之才,不敢自夸,将士用命而已。北军若是仰慕,我倒愿倾囊相授,若有一二所得,今日之患可以绝迹。” “你……” 陶回听到这话,已是目眦尽裂。他职任北军,所部对于后苑丁营便有监督之责。沈哲子直言他不能让将士用命,自然是意指北军所部职责有缺,致使劳役生乱。 “驸马此言差矣……” 眼见最后杀招被摧枯拉朽的解决掉,丹阳人家这会儿已是心乱如麻,再见到陶回被不留情面的羞辱,更生出一种兔死狐悲之感,当即便有数人发声想要反驳挽回些颜面。 然而沈哲子却不给他们机会,直接转头望向王导等人:“晚辈职外之人,适逢其会暂得遣用,如今已经事毕,请先退去拜见皇太后并皇帝陛下。” “台中生乱,我等也要入见请罪,不妨同行。” 说出这话的时候,王导心情隐隐都有些麻木,颇有一种虱子多了不怕咬的觉悟。他先留住沈哲子,然后又望向温峤说道:“虞公虽已归都,毕竟尚未面君。眼下台中虽然已经归安,还是要请太真暂时坐镇。我与虞公并驸马先行,有劳太真了。” 温峤闻言后便点点头,明白王导是要争取机会与对方沟通一番,他跟上去反而让双方有所顾忌不能畅言。而且,台中也的确需要有人坐镇,他也不想再去被皇太后或训斥或埋怨。 经过这一番波折,众人也没有再开会议论下去的必要,局势已经明朗。丹阳人家这次是栽了个大跟头,势位不如人,财力不如人,就连斗狠也被人大杀一通,屁都不敢放一个,彻底的落败,到底还能不能留一口气,就要看对方这随后一刀砍下去会有多狠。 那些丹阳人家这会儿也没心情再搭理旁人那些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眼神,待到王导表态可以各自散去后,便都纷纷足不沾地的往台城外跑。 沈哲子刚才那凶狠手段他们可都看在眼中,而刚刚入台城时那浑身的血浆也让人记忆深刻。他们可都要急着回家打听一下损失究竟有多惨重,到底这个小貉子昨夜杀了多少人! 看到丹阳人家人心涣散的各自离开,王导忍不住叹一口气,不过眼下他也没有心情替别人感到可惜,自己这边仍是一屁股烂泥没有擦干净呢。 沈哲子就近去台中某处官署换下了沾满血水的铠甲,自然不能带着冲天煞气去见皇太后,否则皇太后还不知要被吓成什么样子。 他这满身的血水,除了台城这一场冲杀沾染之外,其他都是涂抹上用来吓人的。昨夜虽然接连赶场,但总体问题并不算大,只是小乱而已。 那些被鼓动起来的劳役被呼喝一番便都乖乖归营,最浪费精力的就是揪出那些分散在丁营中散播流言之人。如今那些人都被关押在石头城周谟那里,这些人掌握在手里,对于虞潭快速掌握宿卫禁军也有帮助。 沈哲子沐浴的时候,纪友隔着一道屏风听他讲述昨夜之事,忍不住感叹道:“这些人家也真是不智,若是京畿长久不宁,他们就算占住乡资又有什么用?” “各家都目乡土为私产,无论朝廷又或别家,敢有太大举动,便是夺产之仇。世风如此,倒也无关贤愚优劣。文学你准备一下吧,周边郡县物用这几日就要运抵都中,有了这些物用充实京畿,想来今次乱事不会伤损太多元气。”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纪友又忍不住翻个白眼,这是屠刀血未干,便又要下手夺人资产,连喘息的空闲都不留,丹阳人家面对这一连串的打击,若还能安然无损那才见了鬼。 不过眼下他也没有心情去同情那些乡人,因为他家正要趁此而起,成为丹阳乡土担当。还有太多事情要准备,乡土中这些人家,哪家该拉扯,哪家顺势抹去,远近亲疏都要筛选。所以纪友也没有久留,再商议几句后便离去。 0447 伤情赋 黎明时将士彼此在台城外互泼血浆,结果不知道哪个王八蛋手重灌了沈哲子一脖子,等到台城内冲杀一阵,结果整个后背都是血淋淋一片,换了几遍水身上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加上还要思考接下来的行动步骤,沈哲子沐浴完毕换上清爽衣衫,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待他行出来时,便看到堂中坐着一个年轻人,赫然也是熟人王胡之。 见沈哲子行出,王胡之便站起身来彬彬有礼道:“太保已经与虞公先行一步,临行前嘱我送驸马前往建平园。” 沈哲子磨蹭这么久,也知道王导不可能还在等他,这点数他还是有的。不过他也没有什么可跟王导谈的,虞潭归都后大佬们交涉自然要交给虞潭。 老爹和虞潭还乡治土,这些年来两家联系也渐渐紧密,乡资实利方面自然是沈家帮扶虞家。而在学术上,虞家也是拉扯沈家,如今沈家族学里还有几位虞家饱学之士在授业。 所以沈哲子也不担心虞潭会绕过他跟王导有什么私谋,毕竟王家也拿不出来什么足够的代价。一旦有了大势,许多小节反而不必过分计较。正如王家达到如今的位置,就连王敦作乱都没有撼动太多,而面对庾亮的咄咄逼人,王导也能淡然视之,这便是底气所在。 不过对于王胡之来见自己,沈哲子还是感觉有些意外,这小子还曾经是他情敌呢。不过眼下再计较那些旧事,显得不够气量,他笑着上前说道:“有劳修龄兄久候,还请贤兄入座稍待片刻,发干着冠之后便起行。” “驸马不必多礼,我不过陪客,一切都从主便。” 王胡之说着便又坐回席中,只是面对着沈哲子,神态不及刚才悠然,总有几分拘束。 刚才沈哲子在太极殿旁大杀一通,因为要回避谯王,王胡之并没有到场亲见。不过那一位被沈哲子射杀的丹阳台臣尸体,王胡之却是见到了。 说起来,前不久他还与此人在台城外一次聚会上宴饮过,没想到转头再见已是魂飞魄散。一方面王胡之是觉得貉子终究悍气难脱,另一方面也是不乏心悸,眼前这看似清雅俊美的年轻人,一旦发起飙来那是真敢杀人啊! 对于太保安排自己这个任务,王胡之也是无奈,但又不好推脱,只能硬着头皮过来。他明白太保是希望他能提前跟沈哲子沟通一番,毕竟今次乱事因他家而起,这是瞒不住的。况且对方如果想报复,那也根本不必讲证据。 现在瞎凑热闹的丹阳人家已经被反击得大败亏输,这不免给人带来不小的心理压力。王胡之自然明白大族的阴暗面,一旦耍起手段来,那要比寒庶乃至于小民之家都还要卑劣得多,根本没有道理可讲。 况且这貉子自恃功身,众目睽睽之下就敢射杀台臣。现在想来,薛嘏之死也未必就与他全无关系。再回想前事,自己居然还与这种人争幸公主,想想也是蛮刺激。 还有一点让王胡之比较担心的是,时人俱知谯王是被沈哲子引用建功,如今在宿卫任职。如果这小子要针对他家来报仇,原本的旧隙加上谯王的撺掇,如果哪天自己被掳去城外抛尸石子岗,未必没有可能…… 这么一想,王胡之心里便不能淡然,再猜度太保派遣他来的深意,大概也是希望他能借此缓和一下关系,不要再被过分记恨。 所以,尽管王胡之心内有些犯怵,这会儿还是摆出一副谦和姿态,努力想要寻找话题。 沈哲子倒不知王胡之心里这些算计,王家他是一定要动的,只是要怎么动、动到哪一步,他还在想。毕竟琅琊王氏及其背后的青徐人家可不是软柿子,况且眼下还需要青徐人家配合彻底将丹阳人家扫出时局。 彼此各有思量,枯坐良久之后,王胡之才干笑一声,说道:“非常之人乃建非常之功,驸马早有收复京畿,如今又在暴民冲击下安保台城,实在让人钦佩。武略非我所长,若使易地而处,我可是要不知何从下手。” “江内操戈,难称为功。我倒希望来日有幸能跨江北上,轻取贼首,那才是男儿应为。” 沈哲子微微仰首,后方正有宫人用细绢小心为他擦拭头发吸干水分,姿态不算有礼,不过人也不是他请来的。 苦思半晌想打开话题,却被堵了回来,王胡之心中不免抑郁尴尬。说实话,若换了一个人,换了一个时间,他早就要甩袖离去,可是现在为自家性命计,纵有怨气也只能按捺下来。 “这几日诸多事发猝然,真让人应接不暇。暴民前日冲击薛籍田,今日又冲击台城,实在不驯!历阳逆贼大坏世风,其罪真是死不能赎啊!” 沉默片刻,王胡之又感慨说道,就算是要来示弱低头,也总要找几个话题先活跃下气氛。 “究竟是否暴民,有司未成定论。不居其任,不敢轻言。” 沈哲子又是随便一句话说死这个话题,不想与王胡之深谈。 这一次王胡之真是被堵得有些难受,他家又不是软柿子没有招架之力,大不了自己以后出门多带一点护卫,或者干脆不出门,难道这小子还敢冲进他家来害他? 这么一想,他便不愿再为那莫须有的危险而服软,于席中冷笑道:“前日薛籍田遭暴民殴打,本是受害,结果昨日居然自戕于太极殿,际遇之惨令人扼腕!人都言籍田耿介,却受强人所迫无奈求死,不知驸马对此有何看法?” 沈哲子听到这话,眉梢便是一挑,渐渐有些摸清了王胡之想法脉络。略一转念后,他脸色便是陡然一沉,疾声道:“薛籍田自戕而亡?什么时候的事?修龄兄能否详细道来?” 王胡之见沈哲子这反应,当下便是一愣,看不出沈哲子是故作姿态,还是真的不知。不过,他还是详细讲述了一下薛嘏之死,然后在席中感慨道:“籍田也是命途多舛,横遭不测。不过其对驸马所言,先谤后褒,倒是发人深思。” “物议可恼,物议可畏……” 沈哲子沉默许久,才仰面长叹一声:“先师教我忠义,籍田也是门中有录。彼此殊言共论,各思国计,本是和而不同。可惜可惜,世上太多阴祟,不容清白啊!” 说罢,他已经从席中站起来,对王胡之拱拱手:“旧知遭此横劫,心意难安,还请修龄兄见谅。” 说完之后,他便转身径直离开房间往后而去。 王胡之见到这一幕,已是愣在了那里,他本想以此来刺一刺沈哲子,没想到对方反应却完全出乎他的预料,让他不明所以。 又过了大半刻钟,沈哲子才又转回来,眼眶微微泛红,对王胡之说道:“薛籍田是我故知,纵有异论强争,对坐亦不伤情。庸人难解此情,恶人以此构隙。籍田耿介难屈,以死明志,此为大贤壮烈,恨我不能!不过我又怎能安心再享名位,只求速去,残骸流放四野,不负旧人!” “这、这……” 王胡之听到沈哲子这么说,思路更是跟不上。 沈哲子却不管王胡之怎么想,上前一步将一封书信摆在案上:“请修龄兄将此信转交诸公!伤心之土,情难久留,告辞!” “驸马留步……” 王胡之见沈哲子转身而去,心内隐隐感觉不妙,他弯腰拿起书信,然后便疾步追出,继而便看到沈哲子已经被众多凶神恶煞的军士们簇拥着径直往南行去,不敢再靠近过去。 待到沈哲子一行消失在转角处,王胡之才蓦地清醒过来,他见那封信并未封口,便展开来看一遍。 信中所言与先前沈哲子的话大同小异,都是心痛薛嘏之死以及情伤旧谊,只是文采要激昂得多,真挚情谊透过那字里行间扑面而来,感人肺腑。就连王胡之看了,都要深深不齿那些小人构陷行径,不禁破坏了这么纯洁的一份君子之交,更害了一条贤人性命! 王胡之当然不知道,沈哲子这几天蹲在东郊庄园除了憋着坏心思要搞丹阳人家外,剩下的时间就是构思这一篇《伤情赋》,甚至因为自己墨迹耻于见人,专门让人誊抄一份收藏在怀留作备用。 看完信之后,王胡之本能的要去见太保,可是想到沈哲子有言此去便要归乡不出,略一转念后,还是急匆匆往护军府去见更近的温峤。 “驸马情伤薛嘏之死,要隐遁归乡?” 温峤名为坐镇台城,但正主的中护军都来了,他也只是闲坐养神而已,听到王胡之的回报,已经忍不住瞪起眼来。那小子做这么多事,然后要隐遁归乡?骗鬼吗? 王胡之苦着脸上前将沈哲子临行所留书信递上去,温峤接过来一览,倒是惊艳一番。 椒阁空旷,璇女杳然。素弦久置,清音不鸣……形如野中双凫折翼,意感云间别鹤孤啼……吞声踯躅恐泣血,人间不闻霜华声…… 如果不知道这一封信是什么来历,乍一捧在手中,温峤还以为哪位多情公子死了心爱之人。可是沈哲子真的跟薛嘏有这么深厚交情? 抛开文辞不谈,温峤再用自己能够理解的思路解读这一篇文赋,便渐渐有所明悟,这小子已经占了里子,现在是在要面子呢! 有了这番感想,他不禁感慨一声,暗道以后要在诗赋方面对儿子加强培养。这种讨价还价的方式,那要比粗言鄙语文雅太多! 0448 贤者不隐 建平园内,皇帝坐在厅堂正当中,皇太后位其斜后,中间隔了两名内侍、一名宫人。 王导与虞潭并坐下首,眼睑低垂。对于王导而言,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那种面对上位者时羞于启齿的局促感,上一次还是大将军于外作乱时,他率领家中子弟入苑请罪。 哪怕在昨天,面见皇太后时虽然有些尴尬,但他还在保证一定会尽快解决。可是短短一夜时间,却又发生更恶劣的事情,哪怕皇太后什么都不说,王导都觉得脸颊滚烫,坐立不安。 听完王导的讲述,皇太后并没有急着开口,只是望向坐在御榻上的皇帝,声音有些低沉:“皇帝对此事怎么看?” 皇帝听到这话,嘴巴下意识一咧,他能怎么看?他就是觉得王太保这人太讨厌,昨日来拜见之后,母后心情一个下午都不好,一直训斥他不懂事,凡事皆要仰诸于外,结果让这些外臣目无君上,居然敢带利刃上殿! 皇帝自己也冤枉得很,他只见过那个薛什么一次,就那一次这个薛什么只是自己神态激动的喋喋不休,他又插不上话,只是觉得这个薛什么实在可厌。果然这家伙死都要恶心自己一次,园中这么大,京畿这么大,江东这么大,何处不能死?偏偏要死在太极前殿上! 这件事还没有揭过去,结果王太保今天又来!这老叟还没开口,皇帝就看出来今天下午他应该又没有好日子过了。 听到母后的询问,皇帝也是绞尽脑汁想一个漂亮答案,以期让母后不要为难自己。他记得昨日母后一直在念叨大舅在世时如何如何,这会儿倒可以借用一下,于是便坐直了身体,神色肃然道:“朕记得大舅在世时,可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朕少历事,还要请太保赐教。” 王导听到这话,老脸便更红了。他有心反驳一句,庾亮执政时倒是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可是建康都丢了! 不过看到皇帝那稚嫩脸庞,王导也拉不下脸来跟个死人攀比较劲,只是垂首道:“臣惭愧,未能防患未然。多赖虞公归都,善引驸马镇乱,定危于顷刻,补救未晚。” 皇太后脸色极阴沉,这会儿稍稍有所缓和,一方面是儿子应答颇合其心意,既刺了王导一下,又没有将气氛闹得太僵,隐隐已有些许先帝风貌,这让她颇感欣慰。另一方面则是自家女婿果然没有辜负信重,再立一功。 说到底,遇事之际,终究还是自家人要可靠一些。那些小民因何闹市,皇太后大概能猜到,小民又有什么主张?大抵还是台中有人不满大兴土木的营建宫苑,因而煽动小民作乱! 她可是记得,沈哲子提议营建的时候,台中便是纷争不休,到现在这议论声仍是没有断绝!可是这件事又有什么错?哪怕是小民之家,一旦有所从容,都要美屋舍以养形神! 这些臣子们,个个诤良自居,眼看着皇帝住在残门漏瓦之居,他们就满意了!说什么大乱新定,不宜巨耗以作无用。什么叫无用?衣食起居便是人之大事,人皆为此奔波,独独皇家要受苛待? 况且,府库积累空虚,这些营建所耗都是她家女婿广引乡土义士捐输为用,府库也根本没有用耗!可还是有人要因此喋喋不休的反对,说到底,不过是有人心思晦暗,总想要为难她们孤儿寡母! 心内想着,皇太后转望向虞潭,不乏感慨道:“都中废后待兴,正需要虞公这种善任敢当的贤良。维周屡在我面前倍言虞公贤长善治,裨益乡土,为朝廷守护元气之地。虞公归都以后,必能让都内世风大健,安乐未远。” 虞潭起身答礼谢过,王导在一侧看得颇不是滋味,倒不是因为皇太后对他的冷淡,毕竟他在时局中位置如何,也不是皇太后的态度能决定的。不过这一份爱屋及乌的态度转变,也实在有些着痕,想来不久之后,虞潭在都内便能立住脚跟,养起声势。 “妇人秉国,本是非分。宇内多事,或为天警。只是先帝辞国猝然,诸子俱未成器,我也只能斗胆勉力,诚恐待罪。不过区区女流,所见未及庭外,但有一二所恃,惟求诸公情不相弃,与国共勉。” 皇太后深吸一口气,语调中已经有了一丝疲惫,都中这几日接连的变故,让她有种心力交瘁之感。 尤其去年那一场乱事给她造成极眼中的心理创伤,哪怕太平无事,夜中都偶有噩梦惊魂,一旦都中有什么风吹草动,更是惊得夙夜不能成眠,唯恐再发生什么骇人听闻的大乱。 接连两日重臣来告,她已经心累的不敢多想,这会儿忍不住望着王导沉声道:“太保若不以妇人浅薄不足论事,请据实相告,都内究竟还能否太平相安?” 王导听到这话,心内更加不能淡然,他昨日倒是放言保证,可惜转瞬便被打脸。这会儿皇太后再有问,更让他不知该怎么回答。 之所以不敢保证,不是他能力有缺,而是权柄受限啊!假使没有温峤横插一手,黎明时暴民骚动他不至于束手无策,哪怕不如沈哲子解决的那么干脆,也总有办法压下去。 可是现在,先是温峤跳出来瓜分事权,虞潭又是强势归都入台,他的掌控力就更弱了。而且这一场事所涉几方,丹阳人家虽然注定沉寂,可是无论虞潭还是沈哲子,可还都没有明说要息事宁人。况且未来一段时间,各地方镇对此的看法也会传回都中,届时是否还有动荡,他也不敢保证。 眼见王导皱眉沉吟,皇太后脸色渐冷,继而又望向虞潭:“维周既已归都,怎么没有同来?” 虞潭回答道:“驸马竟夜劳碌奔波,不乏冲阵斩逆,多沾血煞,要修整仪态,才敢入见。” “这少年郎,说过多少次,终究还是积习不改,执礼太切啊!” 皇太后状似无奈的叹息一声,继而又吩咐宫人道:“去看一看,驸马若还未至,就传信他先归家休息去罢,不必急于入禀。” 宫人领命,疾行而出,只是过不多久又匆匆返回禀告道:“温公求见。” 王导在席中听到这话,心内又是一突,温峤本是留守坐镇台城,怎么来到建平园?莫非台城那里又有事情发生? 又过片刻,温峤在内侍引领下行入,脸上带着一丝无奈笑意,递给王导一个意味莫名的眼神,然后才上前行礼。 “温公不是正在留镇台城,莫非台中又有事端生起?” 待到温峤起身归席,皇太后便发问道,她也是被这一桩一桩的事搅得心神不宁。 温峤垂首避开皇太后急切眼神,将手探入怀内取出沈哲子留下那篇文赋书信,恭声道:“台中已经安定无事,劳役已经归营待责,百官也各自归家,请皇太后陛下、皇帝陛下勿忧。臣冒昧请见,倒是因为驸马。” “驸马?驸马发生了什么事情?” 皇太后听到这话,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而皇帝也在榻上竖起了耳朵,两眼直盯着温峤。 温峤苦笑一声,将信件摆在案前,请内侍呈上,叹息道:“驸马惊闻薛籍田自戮殿上,伤情有感,黯然行文,留书台内,已经离去。” 听到这话,除了隐约从沈哲子那里得知些许的虞潭之外,殿内众人脸色俱是一变。皇太后忙不迭将那封书信展开,情急之下,她倒没心情欣赏那伤情文采,待到览过一遍后,她脸色已经隐隐有几分凄楚:“这孩儿总是太重情,明明无关之事,强要归咎自己……” 她眼波一转,看到王导一脸的好奇,便又沉声道:“转呈太保一览。” 王导接过那一封信,捧在手中先是草草掠过一遍,继而又从头逐字去读。正当读至入神处,却听到殿上传来啜泣声,抬头望去,只见皇太后身前已经架起帷帘,后方正在掩面低泣。 “情挚伤身,这又是何苦?世间人多伪饰,这小郎诸事皆能,独独不肯善待自己啊……” 皇太后掩面泣语道:“他做了太多事,人皆共知,谁又能非议他……京畿大破,诸公鸟兽之乱,独他深记营救外母!逆贼据城,万军裹足不前,独他舍命远奔勤王!凛冬酷寒,群贤束手无策,独他奔走赈济维稳……” 听到皇太后悲诉,殿内几人脸上都露出不自然的表情。这话总结一下,那就是人家女婿最能,他们这些重臣反倒啥事没干。 皇太后这会儿情感于怀,却没心情理会旁人感想:“莫非妇人失德天厌,先君弃我已是深痛,家兄执事又遭横劫……小婿贤雅敢于任事,却遭小人深陷,物议苦逼,自逐去远……” “哇……母后、姊夫、姊夫他……” 皇太后的哭诉已经让人不能安坐,蓦地又有一个洪亮哭声插入进来,便如顽童鸡爪狂拨心弦,闻者更加不能自安。 有完没完?到底有完没完! 王导心中已在咆哮,但却不敢再安坐,忙不迭起身拜倒在地:“请皇太后陛下暂敛悲容,驸马既感良友之殇,当思民仰之苦,国用之急。用事之际,贤者不隐。臣等即刻便去厚请固留,必不让驸马离都!” 0449 穷寇宜追 早春时节,草长莺飞,万物复苏。 几架牛车缓缓行驶在略显崎岖的道路上,王彬坐在车厢中,视线随着牛车的起伏而晃动不已。此时他的心情也如这道路两侧的早春绿意新萌景致,间或转首看一眼身畔的长子王彭之,眼中便泛过一丝暖意,扫去了他从去年便一直积压在心内的阴晦。 王彭之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看到父亲如此温情勉励的望向自己,心内亦不乏振奋。他虽然是家中长嗣,但其实父亲对他向来严厉多于鼓励,这让他愁困良久,不知该如何才能邀得父亲欢心。 他家虎犊年前遭厄,至今瘫卧病榻,父亲便少有欢颜。对此,王彭之心情也是复杂,一方面深感兄弟之痛,另一方面却忍不住想,假使受难者是自己,父亲会不会也如对虎犊这般爱切痛深? 在都中运作出那一件事后,王彭之便急急离都返乡,倒不是担心什么报复问题,只是想让父亲早早得知高兴起来。 太保传信归家,让父亲即刻归都,看来是他的计划有了回响。看到父亲如此望他,王彭之心情也是大好,忍不住便笑语道:“时下都中应该已是物议沸腾,众声哗然,那小貉子眼下大概还是懵着!” 王彬闻言后微微一笑,不过还是正色道:“那貉子得名也非侥幸,终究是有几分才能的,不可过分小觑。不过今次,虎豚你做的也确是不错,发其意料之外,一矢中的!只是,让人事后投案,不免有些着痕,终究还是有欠历练啊!” 王彭之闻言后谨然受教,不过还是小心翼翼表示道:“凶徒死于丹阳郡府,那褚翜必然也难自辩……” “这恰恰是问题所在,大凡设下一策,便如石子投湖,波纹自荡,周遭水流都会受扰。届时无论选向何处,也都进退从容。你这件事安排的虽然不错,但意指太明,反而不美。” 王彬笑着解释道,以往他少有耳提面命的如此教导长子,有所忽略,却没想到如今却是这个长子予他惊喜,不免让他大感欣慰。 薛嘏是王舒举荐入都,王彬虽然居乡,也知道此事。因为早先王舒便寄信回去,托家人们照顾庇护一下这个薛嘏,曾言道此人是他挑来给沈氏添堵的人选。 不过就算没有长子动手,王彬对此也是嗤之以鼻。他家要对付一个貉子门庭,何须要大费周章,以往是没有好机会而已。区区一个薛嘏,即便终日聒噪,也不会伤到沈家一毫。现在这样安排,便能让其家陷入众言声讨,应接不暇,名望大损,这才是真正合适的做法! 对于王彭之布置的欠缺,除了他口中所讲的原因之外,还有一点就是王彬与褚翜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矛盾,况且丹阳尹也并非他所属意的位置。毕竟丹阳京畿之地,官长虽然位重,但却不够从容。 不过事已至此,那也就将错就错推行下去吧。丹阳尹虽然不是优选,但倒也可以拿来做一下过渡,毕竟眼下他也找不到什么太合心意的位置。倒是有言让他出任豫章,可是他却不甘心去为王舒官副,因而压根就不考虑。至于或会得罪褚翜,以后找机会再解释一下就是了,这都是小事。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要赶紧归都,趁着这个势头,发动故旧围剿那个嚣张的小貉子,一举将之赶出京畿!除了这个貉子以外,有份害他儿子瘫卧的各家子弟,如果不拿出足够诚意的补偿,有一个算一个,统统不要想着能够豁免刑责! 这么想着,车驾已经转入东郊大道,建康城依稀在望。想到太保信中不乏焦虑之言,王彬不免低看几分。老实说,自从大将军事败之后,太保是有些进退失据的,些许小事而已,竟然也值得他如此紧张! 诚然那貉子武宗门庭,颇多狂悖旧事,但如今既然已经做了恭顺王臣,那凡事也要按规矩来。王彬倒是盼着能逼得他家方寸大失,应对有错,才能更加予以痛击!如果真的没有什么太好选择,沈充那个东扬州刺史其实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此时已经到了午后,前方行人渐多,都是往南逐水而去。看到这一幕,王彬不免有些好奇,他久不归都,倒不知都中又有什么变故,于是便派人去询问一下发生了什么事情。 仆人匆匆而去,片刻后又疾步行回,回答道:“驸马沈侯整装归乡,这些小民都是前往观望。” “这小貉子要逃窜归乡?” 王彬听到这话,便忍不住冷笑起来,这小子倒也不是庸才,见机得早,居然就想逃之夭夭! “哈,他倒想要一个进退从容,可是如此恶名所指,难道避居乡野就能免于责难?真是妄想!” 王彭之闻言后亦是冷笑连连,继而又转望向父亲:“要不要过去看一眼?” 新年以来,王彭之在都中多闻时人对沈哲子吹捧有加,心中不免积怨。这次是他出手让这小貉子名声大坏,他倒想去亲眼看一看这貉子如今又是怎样的狼狈姿态! “那就去看一看吧。” 王彬略一沉吟后,便点了点头,只是吩咐道:“远远看看就好,不必显于人前。” 那貉子门中毕竟颇多豪武,而他今次归都随员却不太多。儿子安排凶徒投案着了痕迹,真正聪明的人稍加思忖未必不能猜出主使。如果迎头撞见起了争执,反倒是一桩麻烦。 车驾一转,便向南面水道而去。越近码头,便越见大量民众观望。王家人虽然没有亮明身份,但是车驾华美,豪奴环绕,看起来遍非寻常人家。因而沿途所过,那些看热闹的民众倒也识趣,纷纷避开。于是很快,王家的牛车便驶上了高岗,居高临下,一览无余。 都南水道码头上,有三艘不算太大的舟船停泊在岸,其中两艘吃水颇重,可见载满物品,船舷内也有诸多跨刀豪奴挺立,让人不敢靠近。而在码头内那竹阶上,正有几人对面站立似在寒暄道别,被人环绕当中的一个年轻人,正是沈哲子! “这貉子人望倒是不衰,突然离都,居然还有这么多人来观望送行。” 看到这一幕,王彬不免有些感慨,也有些遗憾。大概是都中无人主持,讨伐风潮没有攀至最烈,所以沈哲子名望还未有太大折损。他倒想将这貉子名声彻底搞臭,倒要看看届时还会有何人赶来送行! “父亲你看他家舟船半倾,不知载了多少民资油膏!可恼人不识其恶,居然让这窃名之辈从容离都!” 王彭之语调渐高,指着那吃水颇重的舟船不屑道。 他这话音未落,旁边围观者纷纷转望过来,视线隐有不善,只是看到车驾周围的豪奴,一时间无人面斥。 不过片刻之后,人群中便有人高声嚷道:“人言沈侯有三宝,一剑诛逆,一印济民,一笔生花!肩扛道义,身被厚德,轻舟盛载,安能疾行!” 车上父子二人听到这话,当即便嗤笑连连,颇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超然念想,懒得与这些愚钝小民多做计较。 正在这时候,远方忽然响起杂乱的马蹄声,众人包括王彬父子皆转头望去,只见一队数百宿卫骑士自远处疾驰而来,激起大量的烟尘,当中似乎还簇拥着几具车驾,只是烟尘遮眼看不真切。 “这……莫非是宿卫前来擒拿这貉子?好像有些不对啊,且不说他只是有嫌疑,就算证据确凿,似乎也不敢如此大动干戈。” 王彭之见状后沉吟道,他倒没有完全得意忘形,明白自己这布置最要命是死无对证的悬疑指向,对沈哲子会造成极大的中伤。但若说能够就此给沈哲子定下什么罪状,那是不可能的。 “或许是太保出手了……” 王彬沉吟道,太保传信语焉不详,只是倍言事态紧急,没有交代太多其个人所感,因而他也无从判断。不过看这些宿卫骑兵气势汹汹而来,众目睽睽之下似要擒拿这个小貉子,莫非太保决意要撕破脸,彻底打翻这个貉子之家? 这倒不是没有可能,常人只知太保待人和气宽厚,但王彬却知太保一旦有所决断,那也是真的狠!不过这决定会不会仓促了一点?且不说这小貉子旧勋加身,又是驸马帝戚,其家盘踞吴兴乡土,又久治会稽那江东之关中,根基可谓不浅,很难一举铲除! “开路,再往前去一点。” 先前不往前靠近,那是担心彼此正面对抗起了冲突,现在有这么多宿卫到场,王彬倒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因而便开口说道。 “是王太保驾临!莫非太保也来为沈侯送行?” 那宿卫骑兵队伍很快就靠近过来,有站在视线开阔位置的已经看到队伍中车驾上之人。 “不止王太保啊,还有尚书令温公……那后面,陆氏二公居然也来了……” 京畿所近,小民眼界开阔,加上前来看热闹的亦不乏经常行走各家门庭周围、准备择善投靠的寒家子弟。因而很快的,便有许多人将车驾上那些台中重臣一一辨认出来。 这时候,王彬的车驾也分开人群到了道旁,待到王导等人车驾行过时,王彬便在车上站起,高呼道:“太保!” “你怎么来了这里?” 王导满身的尘埃,脸色本不好看,待见到道旁牛车上的王彬父子,脸色更是一沉,皱眉低吼一声。 温峤在旁边车驾转头望来,心内倒是一乐,口中则高声提醒道:“太保,皇太后陛下诏令……” 王导沉着脸点点头,继而一指王彬:“去后方,不要往前来!” 王彬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红,眉梢已是扬起,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呵斥,实在太不给自己面子了! 0450 不识天高 都中这几日局势快速的变化,诚然让每一个身涉其中的人都感到变幻莫测,但其实说实话,对于普通民众而言,真的没有什么太大的感受。 他们能够知道的,就是前两日台中一位官员被暴民殴打。至于昨夜周边的喧闹,大概是在抓捕凶人吧。博弈主要集中在台城内,小民们未必能够知晓,他们的生活方式乃至于整体的生存环境,就在这样看似寻常的日子里被确定下来。 城东的青溪,是吴中物资集运入城的一条主要水道,近来一直人流旺盛。任球这么短时间就能弄出这么大的送别场面,能力倒是不错,不过其实只是多此一举。当然沈哲子也明白,因为所处位置的不同,任球终究不能接触到全面的讯息。 这一场风波,从沈哲子出现在台城,其实就已经有了结果。假使最终得胜的不是他,就算合城出动来为他送行,就算皇太后在台臣们面前撒泼打滚,也不会有人来挽留他。声势再大,都掩盖不了失败的落寞。 但是现在他赢了,就算是全城唾骂,那些丹阳人家也改变不了一户一户被清算的下场。 宿卫们簇拥着几位台中重臣,排开观望的人群,行到了码头上。王导被人搀扶着下了马车,来不及掸去身上的尘埃,已经跨步上前,脸色有些阴郁道:“驸马这又何苦……” 彼此心迹倒是透明,不过该做的表面功夫也不能免,沈哲子迎上前去,苦笑施礼道:“何敢劳烦诸公亲送。晚辈只是、只是情难自堪啊……我不杀籍田,籍田却……” 噗哧…… 后方传来一声怪响,近畔几人转头望去,只见站在陆晔身后的陆玩正举袖遮面,似是忍俊不禁。至于站在最前面的王导,脸色已经阴郁的几乎要滴下了水。他当然明白陆玩因何忍不住发噱,只是拿不清楚沈哲子是要故意这么说,还是无心失言。 但无论怎么说,周伯仁之死,于他而言是一生抹之不去的一个污点。 温峤见王导一时难言,上前拉住沈哲子手腕道:“尘世常板荡,人情总难通。纵有相知,一时两误,也是常情啊!薛籍田耿介赴死,要换一时清明,也是求仁归义,于世无负。维周你情伤有悯,抱憾于怀,都是人情同此。但若因此自逐放纵,这让都中其他亲友良朋如何能安?” 沈哲子低头听着温峤的劝告,神情仍是寡淡落寞,只是拱手说道:“心乱如麻,口不能言,只求温公勿再相迫……恭稚小子,不敢思贤求齐。但身陷漩涡,惊闻旧知丧命,岂敢再望周全。眼下已非人言恶我,而是晚辈情难自对……” “籍田厌世,观者扼腕。驸马要自绝与众,不负良友,这也让人深有感触。不过,驸马难道就不想知何人加害籍田?” 陆玩站在半丈之外,朗声说道:“与其萧索避世,不如勇而进取。抽丝剥茧,以慰亡者……” 他说到一半,衣带蓦地一紧,垂首看去,只见大兄眼珠左右转了一转。这时候,才察觉到先前立在道旁的王彬已经行到,两眼正阴冷的望着他。陆玩转过头去,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看看王彬,继而往后退了一步。 随着陆玩退开,王彬与沈哲子之间视线已经没有阻隔,他下意识想要抽身后退,不过对方似乎还沉湎在悲伤中,只是寻常扫了他一眼,继而便收回了视线。这让王彬略微松了口气,继而便有一股被无视的羞恼涌上了心头! 这会儿,王彬一路来的乐观心境荡然无存,先前被太保呵斥之后,队伍后方的蔡谟便过来快速跟他讲述了一下都中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待听完之后,他的心情已如地龙翻身一般陡然翻转过来,思路更是完全混沌! 他设想过诸多可能,唯独没有想到事情会演变到这一步,继而心内便对王导生出了浓浓的怨念!他儿子好不容易找准时机,做成这样一个势必大胜的局面,太保居然迟钝到没能抓住机会,坐看对方翻盘! 不是他小觑太保,事情如果交给自己做,他有一百种方法能让对方洗刷不清,无从逃脱! 薛嘏这个局中关键人物,就应该死死看守起来,不让他再接触外人,对其威逼利诱,咬定是沈哲子派人殴打! 而丹阳人家也应该善加笼络,让他们出手将对方置于死地,必要时甚至可以派出宿卫帮忙,而不是任由那些人家走投无路,去煽动根本不可能成事的难民,搞出这么一场打草惊蛇的闹剧! 明明有这么多手段,这么多机会,可以打断对方的步骤,可是太保偏偏什么都没做,看着对方在都中肆无忌惮的搅动风雨!建康京畿之地,自有法纪礼制,又不是貉子的吴中乡土,究竟愚钝到哪一步,才会任由对方翻盘乃至于要轻松离开! 不过看来这貉子就算打击了丹阳人家,但应该赢得也不算轻松,毕竟他以无职之身在台中大杀一通,看似无所忌惮,但若抓住这一点去攻击,不只他会麻烦缠身,或许就连虞潭都其位难保。急于离都,看来也是在示弱,否则陆玩那么明显的暗示,他怎么都不敢回应? 假使易地而处,王彬觉得如果是自己果然占据上风,那么肯定是要奋起余力,穷追到底,揪出幕后的黑手! 看来这个小貉子还是有所顾忌啊,或许其背后还有什么漏洞是自己没有看到的。如果能够察觉到,有所针对的出手,未必不能再予之迎头痛击。 片刻之间,心内转念良多,王彬也不似最开始得知事态发展时的心绪大乱,心情渐渐安定下来。他缓缓行上前,开口道:“我长居乡中,倒不知都中近来如此多事。驸马要自逐归乡?这实在让人诧异莫名。所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驸马少年显达,却作如此遁世之想,这让台内诸多老迈何以自视啊?” 一边说着这话,他一边扫了一眼不远处须发苍白、站立都要人扶持的陆晔,眼角已有一丝嘲弄溢出。 沈哲子倒是早就注意到王彬到来,只是懒得搭理。眼下对丹阳人家的打击还未收尾定局,在都中也不宜直接对王家出手,所以干脆对其视而不见。 但这世上就有一种人,你不干他,他就以为你胆怯。这个王彬就是标准的马齿渐长,驽性渐生,通俗一点就是越活越回去了。 大概是乱军据城的时候被羞辱造成了心理阴影,或者乱后利益的分配被冷落而有所不忿,又或者儿子瘫卧让他心性变得偏激。别的不说,单单这么多大佬出城来挽留他,这王彬就看不出来一点玄机吗? 自己已经不去看他,他非要硬赶着往上凑,这让沈哲子都感觉有些无奈。 他略一沉吟后,才开口叹息道:“晚辈方寸有感,倒让王公见笑。大概是木秀于林,阴风侵扰。薛籍田霜华之质,恨遭尘污,宁死不垢!朽木生蛆,不识天高。晚辈也不知该如何碾灭此人间邪虫,假使来日再有旧事重演,我不为杀,血债累累啊!” 王彬听到这话,脸色便有些难看。 “盗跖行世,人莫能安。驸马此痛,倒是让我颇有同感。老朽窃位,未必益世,不使恶彰居上而已。” 陆晔缓缓行上前来,望着沈哲子一副语重心长语调说道:“驸马惋惜薛籍田之命,难道世间只籍田有困?天赋之能远拔于众,举世共知,已非私念能弃。人皆望此,还请驸马能衔恨忍痛,艰行于世啊!” 沈哲子听到这话,嘴角忍不住抖一抖。老家伙满腹坏水,要奚落王彬就罢了,捎带上自己干什么!他只是讨要一个面子而已,有这么苦大仇深吗! 听到旁人纵情奚落,王导袖内拳头已经紧紧握起,良久之后才又徐徐展开。他深吸一口气,对沈哲子说道:“台中生乱,本非驸马之责。驸马疾驰奔走,定乱有功,若无褒扬,是台辅之失。就算自逐于野,那也于事无补。不妨安待都中,以安群情。台内诸公经营,必然会决出一个善策。” 他心内是深深不满沈哲子已经攫取到诸多好处,还要闹得满城风雨,甚至忍不住想就这么让这个小子归乡,未必不是好事。但他又不能,且不说台中众人瞩目,单单建平园里皇太后的哭诉便让他承受不起。 如今皇太后那些言论尚未扩散出来,若他不能留住沈哲子,难保人家那个亲外母要不分场合的控诉自己排除异己,要独揽大权。如果这是事实还倒罢了,可是现在台中先有一个温峤,又来一个虞潭,还有陆家兄弟在那里冷眼旁观,更不要说钟雅等各有怨望的庾亮旧属。 哪怕只是为了安抚皇太后,他也不能任由沈哲子离都啊。皇太后那里倒不值得过分担心,但台中那一个个如饥似渴等着鸡毛做令箭的家伙却不得不防! 尽管沈哲子已经脱离了低级趣味良久,但是在大量民众围观的情况下,被台中这些名流们苦苦挽留,一时间虚荣感也是爆棚。 他之所以耍这一手,所为不过是堵死以后旁人再谈论薛嘏之事而已,倒也没有什么明确的政治意图。现在台中但凡有名有姓的台臣都已经到场,态度鲜明表示他是朝廷不可损失之贤才,日后就算有人还要旧事重提,那也不敢在公开场合谈论。 而且虞潭和温峤也在那里频频给沈哲子打眼色,示意他见好就收吧,天都快黑了! “太保此言,实在让晚辈惶恐。或有一二旧勋,不过适逢其会,诸公抬爱得用而已。庸质拙才,竟能得赏,岂敢自匿。我虽不堪诸公举用,不过若能因此勉励野贤进取,也算是为国抡才,不负所用。” 旁边温峤听到这话,已经是忍不住咂舌感慨,不免有后生可畏之叹。这种从容翻脸,进退自得的禀赋,大概是天生的禀赋。现在就不伤情了?不只不伤情,转回头来又要官,倒是不客气的很! 如此娴熟的技艺,让温峤感觉自己浸淫这么多年都不能做到如此圆润从容,大概是与生俱来的禀赋。这情绪转变之快还在其次,关键是这小子一脸真挚的神情,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 话讲到这一步,那自然就是皆大欢喜。王导虽然心里腻味,但沈哲子总算答应留下来,倒也能松一口气。至于沈哲子暗示要任举才之职,那都是小事,毕竟事功摆在那里,就算自己这里阻拦,也拦不住对方的路。 于是沈家原本已经装载完毕的船只,又开始忙碌的卸载,登船的家人们也都纷纷下船,安排车驾归家。沈哲子则与公主一起登车,在宿卫和群臣们簇拥下往城内去拜见皇太后。 “世儒与我同乘吧。” 王导看一眼转身要离去的王彬,心内一叹,摆手示意道。 王彬登车之后,脸色便不加掩饰的阴郁下来,尤其听到外间民众的叫嚷喝彩声,更让他心意忿怨难平。 “都中发生如此惊变,太保信中为何只字未提?” 王彬坐在车中,声音低沉道。 情绪大喜大惊的扭转,让他至今都有余悸。那小貉子手段居然如此凌厉,他却懵然不知,幸亏没有听从太保的话速行归都,而是一路闲游而来。若他果然抄近路疾行,只怕清晨恰好遇上那貉子率军逞威,届时迎接他的会是怎样凶险局面,他都不敢想象! 听到王彬的诘问,饶是王导向来脾气温和,也忍不住沉下脸来。他还敢有脸诘问自己?事发到半途,他自己还懵然无知,乃至于醒悟过来后处处受制于人! 第一次传信回琅琊郡的时候,都中尚是没有异动。待到形势急转直下的时候,他接连让人往乡中飞书报信,王彬这里如果没有收到信,那就表明根本没将自己的叮嘱放在心上。他在第一封信上可是仔细叮嘱王彬,不要计较颠簸,择捷径速速归都,再传信回去,也是吩咐家人要走捷径! 听这语气,这家伙莫非是怀疑自己打算借刀杀人? 车行良久,王导情绪才有所平复,盯着王彬肃容道:“这件事,虎豚事先没有告知我。我知悉内情时,已是被动。” “这么说,是虎豚的错?那我倒要问一问太保,你知不知我那苦命孩儿虎犊至今瘫卧病榻?你又做了什么?那貉子自恃功高,狂悖任性,纵容部众害我麟儿,我恨不能生啖其肉!谢裒缚子请罪,我听说太保礼送出府?拿我孩儿血仇邀买人情!” 王彬说到这里的时候,鼻孔里都喷出粗气,可见已是激动到了极点:“幸得佳儿骨肉情深,虎豚深念衰弟之苦,布此良局讨还血仇!太保德高,不染阴祟恐污清望,我不敢怨你。我得信后,已经即刻起行,太保不能为我守住两日局面,让我亲报子仇?” “事已毕,多谈无疑。” 王导本来还打算谈一谈之后自家该如何应对,可是他发现王彬已经偏激得难以理喻,自己再说什么,他大概也已经听不下去了。略加沉吟后,他才沉声道:“都中还要乱上一阵,虎豚亲涉此事,瞒不住的。让他先去职归乡,避开一阵吧。” “我家何时沦落至此?太保执家,能否道我?” 王彬其实已经有了这个想法,但心里就是有一口气咽不下,中朝以来,他家何曾受过如此羞辱!区区一个貉子门庭,居然势不可遏,还要让他家子弟暂避锋芒! 王导闭上眼,并不回应,他努力抚平心中诸多杂念,转而思索自己是不是还有什么遗漏。这两日都中局势变化太快,他又是仓促应变,既要往来建平园和台城之间,又要在台城中频频召见各家之人,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无暇细思。 王彬见王导闭口不答,激愤之余不乏悲凉,已是忍不住冷笑道:“我儿所恨,唯恨其父不能在位!假使执印手中,谁又敢恣意望我!” 王导听到这抱怨,不免又是一阵头疼。他知王彬一直不满出镇江州的是王舒而非自己,但这件事也是经过深思熟虑。且不说当时限于条件的因势利导,单单两人之间的性情,王导就不会考虑王彬。 诚然王舒这个人有些绝众独立,往往会与家人欠缺呼应,但能力却是足够。把江州交给王舒,王舒能够守得住。只要他家还执此位,那么本身就是一种震慑。 但是王彬这个人,偶尔会混沌,搞不清楚主次。当年大将军为乱时,王含父子投向荆州俱被沉江而杀,诚然王舒做的太绝情,但也是无奈之选。可是王彬却喋喋不休,不止一次公开贬损王舒,甚至言到假使王含父子投向江州,他宁肯辞官也要护着亲人远遁江湖。 但是这些话除了邀取些许薄名之外,又有什么用?朝廷会因此对他另眼相待,保留他的方镇之位? 平日夸夸其谈,胸有千策,关键时刻,没有决断,这是王彬最大的问题。王导无论如何也不会将这个来之不易的位置交给王彬的,一旦遇事,王彬未必能守得住。 这种话,只宜藏在心里,自然不能跟王彬说。不过说实话,如果有机会的话,王导也真的希望能把王彬安排离都,远离中枢,就算再有什么举止失措,也不会造成这么大的回响! 0451 倚为柱石 沈哲子他们到达建平园的时候,便看到琅琊王、武陵王等宗王统统站在了园门前,待到车驾靠近,纷纷降阶相迎。 眼见这一幕,台中这些重臣们心内滋味各不相同。南渡中兴以来,宗王位置虽然尴尬,但基本的基调也是尊其位、虚其权,毕竟身份摆在那里。上一次宗王如此礼下廷臣,还是在庾亮大肆残害宗王之时。 沈哲子自然没有庾亮那种权势和威望,可是眼下宗王们却摆出这样一幅迎接姿态,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就是皇太后对这位驸马的信重已经达到了一个极点。 虽然时下皇权羸弱,但并不意味着就可有可无,反而各方都要尽力维护。时下的皇权虽然没有那种君临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威,但却有另一个作用,那就是仲裁权。一旦发生矛盾,出现势均力敌、彼此争执不下的僵持局面,皇权偏向哪一方,哪一方便会获得极大的优势。 沈哲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这也是他年前不惜兵行险着都要竭力救下皇太后的原因之一。乱世之中,军队是唯一可靠的依仗,这道理谁都懂。正因为谁都懂,如果没有足够的政治保障,想要经营起一支强军何其艰难! 江东之军,琅琊王氏曾经拥其过半,但却被先帝巧妙化解,一一剪除。历阳军之强,乃是江东翘楚,可一旦没有了先帝的庇护,那就是疯狂的毁灭。 就连北伐的祖逖,几乎是凭着一己之力从无到有经营起豫州强军,可一旦成了气候,朝廷即刻就派戴渊北上予以掣肘。如果敢有反抗,其部即刻就会土崩瓦解! 哪怕是后赵石勒,都要跟在汉赵刘氏屁股后边当上几年孙子。沈哲子没有什么天将雄师,出身一个江东武宗门户,他比侨门更需要获得政治上的资本,否则不要说强军,只怕身家性命都难保全。 该纵意张扬的时候那就张扬,该收敛的时候那也就要收敛。看到宗王们徒步行来,沈哲子远远便下了车,立在道旁等待其他人的车驾通过,等他行到前方时,恰好那几位台辅之臣也都下车与宗王们礼见完毕。 “国事艰难,姊夫才高,实在不能在此时相弃啊!” 琅琊王上前一步,态度颇为殷切伸出两手捧住刚待要行礼的沈哲子两臂。他年纪不过与沈哲子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相当,脸色尚有稚嫩,这一副姿态大概也是受到皇太后的仔细叮嘱教导,虽然看起来有些别扭,诚意倒是十足。 沈哲子没料到琅琊王来这一手,毕竟他跟这个小舅子向来都没有多亲近,一时收势不及,琅琊王那虚承的两手蓦地一沉,整个身体都一个趔趄,这让琅琊王不免有几分尴尬,讪讪退了一步。 沈哲子就势行完了礼,才上前扶了琅琊王一把,肃容道:“殿下至亲相待,不堪别情,让我感念至深,汗颜惭愧。只盼能即刻入拜,请安告罪。” 建平园建筑面积并不算大,不足内苑三分之一,只是保存的还算完好。入园之后,台臣们先被安置在一处暖阁休息,沈哲子则被琅琊王引去入内拜见皇太后,俨然一家人的待遇,要作门户私话。 沈哲子进入园中厅堂后,便察觉到气氛有些压抑,先一步到来的兴男公主正被皇太后揽在怀中,母女两眼眶都隐隐泛红,似是哭过一场。 小皇帝独自坐在一席,眼巴巴望着门外,待见沈哲子行入,眉眼顿时变得开朗起来,已经忍不住从座位上站起,待行出两步后才想起来回头望一眼母后。 待见皇太后微微点头,小皇帝才又转身疾行到沈哲子面前,拉住他手臂咧嘴笑道:“姊夫总算来啦……朕以为姊夫真的呆腻了都中,想要归乡呢!姊夫你要是走了,朕真是……” 沈哲子看这一家人如此模样,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自己作势欲行,针对的主要还是那些台臣,没想到显出了岳母这一家对自己的依赖。他疾行上前,对皇太后施礼道:“臣一时感怀有伤,意懒心灰,却累母后和皇帝陛下忧虑,实在有罪。” 皇太后嘴角颤抖片刻,摆摆手示意沈哲子入席,凝望着他温声说道:“维周你虽然年少,但所经事比我这个长辈还要频繁厚重,自己又是动静得宜,自成格局,我反倒没有什么可教你。不过今次这一件事,你却是被网罗入局一时执迷啊!” “当中内情,我也听你家娘子讲完,那个死掉的薛籍田是你师长门生,旧谊不浅,今次却为人构陷,难以自辩。这位薛籍田倒是一个义士,以死自明心迹,不让有心者再来攀咬污蔑维周,可称壮烈。维周你又素来重情,心有所感,意生肥遁,这也是人之常情。” 沈哲子张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面对外间那些台臣,他可以从容应对、虚与委蛇,可是面对这个不能洞悉人心险恶的岳母,反而不好意思再做更多言饰。 “可是维周你想过没有,人世多险恶,终究有些是你想避也避不开的。譬如今次,人坐庭中,祸从天降。这世上总有心思晦暗之人,见不得旁人好,总是要无事生非来为难你。生在一个纷乱之世,与其一退再退,不如逆流而取啊!正如先帝当年,王门势大难遏又如何?还不是被先帝广结内外,一举扑倒!” 讲到这里,皇太后眸中熠熠生辉,可见其心内对先帝乃是敬慕有加,情炽非常。只是片刻后,她眸中又泛起一丝哀伤:“今次之事,不过情伤小挫,如果维周你自己不能开解自己,还要执意还乡,那我对你也是真的很失望。须知在都中,你可不是只独良友,还有至亲啊!” 说着,皇太后便将手指了指皇帝和琅琊王,神情黯淡道:“先帝抛下这幼龄骨血,偌大山河,我又不是什么善断果决的帷中雌英,追日逐月至今,内外所选,能信者不过二三。前事不言,只说今次,如果不是维周你强逐暴民,安稳京畿,或许、或许……难道我还要带着这一对骨血远奔于外?” “母后……” 见皇太后一脸凄楚之态,兴男公主忍不住握着她手腕低声道:“母后你放心,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我家阿翁、夫郎都是人世贤良,必能匡扶社稷久安!” 沈哲子闻言后也是汗然,前次的乱事给皇太后留下太大的心理阴影,稍有风吹草动难免就要想至最坏。他起身拜倒安慰道:“母后请放宽心,历阳狂悖骄横无双,仍要引颈受戮。此战足以震慑内外,无人敢再作乱犯上!” 皇太后衣袖掩住脸庞,许久之后心情才渐渐平复,继而又望着沈哲子:“那么维周你能不能告诉我,都中怎么会突然发生如此恶事?太保他们虽然都入内有禀,但却语焉不详,说不清楚。我知他们难辞其咎,存心诿过,已是不敢尽信。” 这种公然质疑、疏远台辅大臣的话,大概也只有皇太后能讲得出了。不过皇太后虽然问的没有顾忌,但沈哲子回答却不能肆无忌惮。 禁中各有眼线,这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了,甚至不需要自己费心安插,只要实力和势位到了那一步,自然就会有人将感兴趣的消息送来。这也是皇权羸弱的一个必然,根本禁绝不了,就算彻底洗牌安插新的人手,也会很快就被蚕食得千疮百孔。 如果哪一家足够强势,完全安插了自己人,让人无从插手。那么就要恭喜一声,幽禁皇帝的罪名很快就会被安插在头上。强如琅琊王氏,也要栽跟头!毕竟皇权在眼下而言是一个共享的存在,你可以多占一点,但却不能完全垄断! “臣近来多居东郊别业,都中诸事所知不多,台中未有定论,臣也不敢妄自揣测。不过母后既然有问,那单就臣所涉所知片面试言。” 沈哲子略加沉吟后,便正色说道。 皇太后闻言后便微微颔首,她之所以对这个女婿信重有加,除了沈哲子确是才能卓著、每任必功之外,也是因为他并不恃功而骄,恭谨克制,言则有的放矢,不好夸夸其谈。 “今次丁役作乱,看似小民悖逆无礼,实则应是遭受蛊惑煽动。臣在都南几营镇乱,擒获不少未在丁籍之人,如今都被关押在石头城。稍后护军府与廷尉共审之后,应该会有结果显出。不过在此之前,臣要参奏北军中候陶回,后苑丁营乃是北军负责督守,却让劳役私下窜连离营,无论原因为何,北军难辞其咎!” 对于丹阳人家在今次之事中内部的组织联系,细节方面沈哲子所知不多。不过陶回乃是丹阳人家为数不多在位实任者,而且还是宿卫中的重要将领,先把这个人拿下来那是必然的。就算不能完全瓦解丹阳人家彼此之间的勾连,也必然能打散一部分。 沈哲子并没有在皇太后面前叫冤,或是踢爆琅琊王氏才是陷害他的真凶。一来没有什么用,二来现在都内还是要主力解决丹阳人家。 事到如今,王导不可能再出面保全丹阳人家,或许还要采取一个主动之势。这样既可以给自己这一方开脱,另一方面也能扳回一些主动权,以应付接下来各地方镇的问责。所以,这一次丹阳人家是神仙难救! 0452 痛失历阳 如今建康城内,尚还存留的民居建筑,大多集中在秦淮河两侧。倒不是说这里建筑保全的完整,事实上叛军据城的时候,因为地近水道,这附近的民居被破坏的最严重。 但是由于秦淮河沿岸乃是旧吴以来便旺盛起来的城池中心,多数丹阳人家大多在此都有屋舍房产,因而拆迁的阻力很大。 丹阳陶氏家宅位于大桁西侧、秦淮河南岸,地近原本的南苑。不过南苑早被烧成一片白地,盛景不在,就连原本还残留的大量石材,也都被转运到了长干里正在兴建的坊区作废材利用。 陶回因为有职任,要留在台城收拾残局,因而直到傍晚时才抽出一点时间来匆匆返家。 离家还有很远,陶回便看到家门前已经停满了车驾,原本微皱的眉头不禁蹙得更深,心情一时纷乱不堪,不知是该庆幸乡人临危不弃,还是该忧虑自家过分醒目。 他在门口刚刚下了车,数名门生便匆匆迎上来,快速禀告眼下何人在府上等候。 听过前庭之后,厅中已经有十数人匆匆行出来,纷纷开言询问道:“陶侯,不知眼下可还有转机?” “家中孩儿尚在后苑,不知能不能营救出来?” “是啊,眼下应该先把人营救出来,再考虑其余!昨夜那小貉子扫荡都南,各家人力多有被擒,如今都被收押在石头城。即便不考虑安危,也要预防他们以此牵扯攀咬各家啊!” 眼下这些人确是已经方寸大乱,事到如今,且不说原本的企图没有达成,就连各家发动的子弟门生也都迟迟未归,生死不知。 听到众人乱哄哄的吼叫声,陶回心情不免更加烦躁,顿足怒吼道:“都住口!” 听到这呵斥声,众人都是一愣,喧哗声也戛然而止。 陶回摆摆手,示意众人随他入房,待门窗都关好了之后,才坐在席中长叹道:“事败了,最好时机已经错失,希望诸位都做好更坏的打算。不过有一点要谨记,只要我等乡人能够团结一心,相约进退,局势无论再怎么坏,也一定还会有转机!” 说这句话的时候,陶回两眼不断的在众人脸上游弋,观察他们各自的神情。他很清楚,眼下反击已经没有可能,如果他们还能同心共念抱成一团,或还能让台中有所忌惮,法不责众。 不过对此他却不怎么有信心,张闿是怎么被这群乡人给坑害的,他心里清楚得很。对方如果有反击,历数下来他是排名靠前的目标之一。如果想要渡过这一难关,必须要将乡人团结在自己身边。 略一沉吟后,陶回又叹息道:“局势还未变到最坏,那几个凶徒死在了廷尉监,卞敦难辞其咎。他家是忠烈门户,想必不乏旧谊出手相救,那也是我们的机会。稍后我会去拜见王太保,转告我等乡人托庇之意。都中新定,不宜大肆清洗,王太保肯定也明白这个道理。” 众人闻言后都纷纷点头,不管有理无理,先应和一番,这样能够让他们安心下来。只是点头的同时,也不乏人眸子幽幽闪烁,实在是陶回自己语气都有些不肯定,这让他们不敢报太大乐观。 “各家失陷的人众,我会去请见虞思奥。他新进归都执掌护军府,没有我们这些人家景从,想要立足也是困难。还有尚书令那里,未必乐意虞思奥执掌护军,也不是没有办法可施。” 陶回很清楚他们现在已经失去了进退的资本,想要保存些许元气,只能寻觅夹缝。明明是自家世居的乡土,却要仰旁人鼻息生存,虽然苦闷,也是无奈之下的唯一选择。 他还待要吩咐什么,突然房门被人急促拍起,室内众人皆是一凛,继而便听到门外有人急声喊道:“谯王登门,要见郎主……” 话音未落,房门已经从外面被暴力破开,一身戎甲的谯王在十数名兵士簇拥下行入了房间,环顾室内一周,嘴角泛起一丝讥诮笑意:“奉温公手令,请陶北军入台城言事。” 眼见谯王气势汹汹而来,房中众人心绪已是大乱。事到临头,陶回努力压下紊乱的心绪,站起身来面无表情道:“不知大王登门,有失远迎。请问大王可知温峤相召所为何事?先前我离开台城时还请示过温公,那时温公却没有吩咐啊。” 谯王闻言后并没有急着答话,只是摆摆手让身后亲卫分开,继而便露出了门庭之内那数百名军士。 眼见这一幕,房中众人更加不敢多说什么,唯恐惹火上身。 陶回左右望望,心中却是悲凉,先前还跟这些乡人约定要团结一心,可是现在就是要团结一心的时候,居然没有人出头! 谯王率众而来,既无通报,又没有出具正式的诏旨手令,谁能说清楚他到底奉了谁的命令?到底要把自己押去哪里?这一去,只怕就是生死未卜啊! 略一沉吟后,陶回行下席位,顺势给身边的族人打了一个眼色,继而才对谯王说道:“既然温公有召,自然不敢怠慢,只是我刚刚归家,尚未换衫进食。请大王稍等暂延片刻,我去换一件衣服便随大王前往……” “这倒也不必,本就不是什么重要事,北军稍后便归。” 谯王说着,大踏步行入房中,一把拉住陶回手腕,转头笑语道:“北军难道还信不过我?” 我信你才有鬼! 眼见谯王步步紧逼,陶回上身一转,想要抽回手臂,视线却转向堂中那些仍是沉默的人,强笑道:“既然不是重要事宜,那又何必疾行。大王也见,今日家中故旧至交盈门,若就相弃而去,不免冷落伤情啊。” 听到陶回这么说,席中也有人忍不住想要开口声援,可是嘴巴刚刚张开,便听谯王笑道:“这倒是巧得很,我带来车乘不少,诸位若是情深难舍,不妨同往。” “大王为何定要苦迫?” 陶回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已经阴郁下来。 为何要苦迫? 谯王恨不得眼下就抽出佩剑来将陶回诛杀当场,要知道台城近日的防务是他在负责,这些丹阳人家却煽动暴民冲击台城。如果不是驸马及时赶到,让那些暴民冲入台城大肆破坏,谯王都小命难保,这家伙居然还有脸问自己为何要苦迫! “职事所在,北军请行吧!” 谯王手臂一抖,陶回便被推搡向前,继而便有两名亲卫上前左右架起往外行去。 “近来都中实在多事,诸位若要访友,不妨避开风头。” 待到亲卫将陶回拉出了厅堂,谯王一边说着,一边探手拉住自堂上冲下来的陶回儿子:“陶郎若是无事,那也与我同行一遭吧。” —————— 见过皇太后之后,王导刚刚离开建平园,便得知陶回已经被谯王率众擒下,就连他的兄弟儿子也一一被擒! 这么快的动作,一点作出反应的时间都不给对方留,这是不留活路啊! 捏了捏手里皇太后的诏令,王导心内忍不住一叹。其实说起来,陶回也算是他家门下旧人,早年跟随大将军,后来又受他的举用。他不是没想过要拉一把,就算不能保住势位,最起码要留下一条性命啊。 可是现在,人被抢先一步拿走,他就算想帮忙,也落后一步。来日人再转入他的手里,只怕护军府那里早已经做好了足够抄家灭族的证据,届时他又能怎么办? 思忖片刻之后,王导还是先去了温峤那里,将卞敦讨要回来。也来不及再说什么,就让卞敦待在他的官署,连夜整理出要传唤审问的各类卷宗,同时吩咐廷尉那里即刻出动拿人。 在做这些的时候,王导也是苦口相劝,希望卞敦能够以大局为重,主动承担罪责。他则做出保证,尽力保全卞敦的性命,乃至于爵位嗣传。 卞敦这会儿也实在乱了心神,加上眼见到陶回一家人居然都被押走生死不知,益发感受到政治斗争的残酷性。 时下这个氛围,已经不是他当年犯下大错还能复起的宽松气氛,一个不慎可能就要饮恨。所以当王导在以他的名义让掾属整理卷宗的时候,他整夜都在临案书写请罪状。 至于王导,则在给王舒写信,希望王舒能够将王允之送回建康入职护军府。今次他是交出了一个九卿廷尉,而陶回也算是他的人,而且他也在帮忙肃清这些丹阳人家,护军府理应给他家匀出一个位置。 与此同时,王导也在写信给仍然待在历阳的赵胤,希望赵胤能够做好应变准备。眼下都中可以说是有了结果,地方上会有的变故也需要考虑到。 除此之外,给这二者的信中,王导也在询问他们江北形势如何。如果没有太恶劣的话,他希望能够安排王彬出任江夏相。王彬眼下已经不宜再待在建康,而江东那些富足之处、显重位置想要安排的话,阻力太大。 因为江北没有了豫州祖约的屏障,江夏那里想来也不会太平。让王彬去江夏,取代温峤的人王愆期,一方面是对温峤还以颜色,一方面给王彬安排一个凶险之任也是让沈家不要再得寸进尺。 当然还有一点,那就是陶侃年事已高,未必能够久镇荆州。王彬如果能够在江夏立足下来,来日顺势前往荆州,阻力会小上许多。 因为这一番肃清,整个都中气氛仍然未有轻松。可是还没有等到各地方镇的回应,两日后一队人马颇为狼狈的自西面入都。 “庾叔预突然过江,将末将逐出历阳……” 赵胤兜鍪甩在一边,虚发散乱,神色灰败的跪在王导面前涩声禀告道。 0453 谷米盈仓 大江水涨,百舸竞游。 建康城内民众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大江上如此繁忙的景象,几乎一眼望不到边界。大量的物货堆积在江畔,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一股米粮馨甜味道! 物资短缺良久,整个建康城仿佛干涸已久的河床拼了命的汲取渴盼许久的甘霖。自州城往西的河道两侧,到处都是近乎狂欢的身影,或提着布袋,或推着板车,或是扛着笼筐,男女老幼齐齐上阵,一趟趟的将米粮往自家搬运。 人群中一名老者膝盖一打颤,肩膀上小半袋粮食顿时跌了下来,老者怪叫一声,忙不迭弯腰扑上去,挥舞着双手阻止旁人接近,继而便小心翼翼将抖落出来的一些米粒捧起来,哪怕米粒中已经掺进了大量的沙石尘埃也不浪费,用衣摆承接着小心筛取。 “你这老丈真是不晓事,有这筛米的时间紧行几步,已经可以再往家里运一遭米了!” 旁边被阻拦去路的人不满的叫嚷道,高步跨过此处。 老者听到这话后眸子也是一亮,当即便要起身抖落那些掺了沙石的米粒,只是终究有些可惜。他两手捧住了米塞进口中,一边往外吐着石砾一边用力咀嚼米粒,只是行出几步后突然捂着脸嚎啕大哭:“可怜我儿,若能再捱几日,临死也能满腹啊……” 自州城向西,一直到西篱门处,水道两侧到处都充斥着或狂喜、或悲哭的人群,每一个都行色匆匆搬运着粮食,唯恐落于人后。 自从西面来的运粮船第一次出现在石头城下,都中米价便开始了暴跌,最高斗米千数钱,短短几天时间里已经跌到了不足三百钱,而且还在继续往下跌! 都中民众久困,已经饿怕了,这样的价格较之前几日的高昂粮价,简直就是白送一样!他们唯恐眼前的美景只是暂时,稍纵即逝,因而但凡家有余力者,都是倾尽所有往家里搬运粮食以作囤积。 州城附近一座园墅阁楼上,有一群衣衫华美、神态悠然者正在阁楼上聚会。几名体态窈窕、罗衫轻裹的美貌舞姬正在堂下翩然起舞,舞姿媚而不妖,伴随着撩人心弦的乐曲,大慰视听。 只是如此艳媚的歌舞这会儿却被阁楼中人置若罔闻,众人多数注意力还是集中在坐于房间中央的一名年轻人。 年轻人玉冠小髻,披着一件对襟氅衣,手中折扇随着悠扬的乐曲缓缓打着节拍,偶尔端起桌案上的酒杯,席中众人便就忙不迭纷纷举杯相应,两眼不敢转瞬,唯恐错过对方任何一个微小的表情变化。 “厅下佳人翩翩共舞,美态盎然,诸位却以眼神迫我,倒是让我有些不自在啊。” 沈哲子小啜半杯果酒,放下酒杯后笑语道。 纪友在另一席笑道:“谁让维周你是难请的贵客,似我这种频频登席叨扰的闲人,那就少人观望了。” “驸马和纪君,都是难得的贵客,等闲不能对望。若非今次庾仓部有请,我等望眼欲穿,难闻雅声啊!” 席中一人起身说着,因为动作有些剧烈,杯中酒液都洒在了前襟上,显得有些狼狈。 庾条看到这一幕,便佯怒道:“熊君此态,莫非酒水不美,只堪濯衫?” 听到这话后,那人神态便更局促,频频望向旁人请求解围。 “庾君只是戏言,熊君切勿当真。都中风俗也是常情,能为共席相饮,便是良友,嬉笑放开,不必拘束。” 纪友微笑着打了一个圆场,缓解此人尴尬。 听到这话后,那人才笑一声,扯了扯衣襟,举起酒杯笑语道:“酒甚美,不敢言求,恭请自罚啊!” 那人痛饮三杯后,才又坐回了席中,气氛倒也不似最开始那样尴尬,彼此开始有说有笑。 沈哲子也是静极思动,应了庾条的要求来西城这里看一看。刚刚都中过去的那一场动荡,他虽然出力甚大,但表面看起来,得利最多的还不是他家,而是庾家和纪家。 早在发动之初,沈哲子便写信给庾怿送去,提醒他可以趁机拔掉赵胤这个被王导安插在历阳的钉子。庾怿此举虽然显得蛮不讲理,但王导眼下已经被各方镇问责闹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有精力去集中力量对付庾怿。 占据了历阳之后,庾怿所面对的局面才豁然开朗,虽然眼下还没有被正式任命为豫州刺史,但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而且有了这个举动之后,原本因为历阳叛乱和庾亮之死而笼罩在其家头顶的阴霾便被一扫而空! 虽然眼下庾怿还达不到历史上庾亮坐镇豫州的权势,但底子已经搭起来了,接下来只需要稳扎稳打的经营。 当然,这看似莽撞的举动,背后也是隐藏了大量的权衡。一方面是最直接的实力对比,历阳因为苏峻的叛乱已经破败不堪,赵胤待在那里也只是占据一个位置而已,其实并没有太强的军力支持。 可是庾怿麾下却有一万余兵众,有在京口征召的部分流民帅队伍,也有原本的宿卫成员,当然也少不了历阳部的败军。凭庾怿自己是组织不起来这样强大军力的,像是徐茂所部、匡氏旧部还有那一部分宿卫,都是沈家帮忙经营起来。 两家现在无论是政治上,还是军事上,都已经彻底的合流,更不要说还有庾条与沈哲子的利益合作。 当然,单纯的军力并不足以支持庾怿此次驱逐赵胤的军事行动,要知道,江州还有一个王舒蹲着。 因为到任后便与江州本地人彻底的合流,王舒甚至连王导在建康的困境都视而不见,所以对江州的掌控也很顺利。江州军实力摆在那里,远远不是庾怿那万余众的杂牌军能够匹敌。 如果王舒态度强硬的反对庾怿过江,那么庾怿就算驱逐了赵胤,也还是要怎么过去的就怎么退回来。 所以在庾怿发动的时候,沈哲子老爹沈充也将东扬军调防到了接壤江州鄱阳郡的新安郡,给予庾怿支持。 与此同时,庾怿到任的时候便征辟了陶侃的儿子陶旗担任长史,彼此之间维持了一个融洽关系。当然这还并不足以让陶侃完全的支持庾怿过江,所以台城这里还要运作一下,再给陶侃的一个儿子争取一个位置。 至于建康城这里,皇太后虽然与母家有了隔阂,但也乐见兄长能够坐镇西府。而台城里,几名台辅都被方镇的谴责闹腾得难受,更不能团结起来强令庾怿滚回去。 因为有这么多条件配合,庾怿过江才能做成定局。 至于纪家收获的好处,那也是显而易见。原本这一场乱事中最为重要的陶家被一举拿下,陶回父子俱已成擒已是必死之局,只剩下一些偏远旁支,难扛大旗。有了这样一个惨烈的例子摆在面前,那些丹阳人家已是各自鸟兽散去,不足为患。 如今时局中的丹阳旧姓,纪家已是硕果仅存,除了一些投靠过来的人家以外,其余人家一方面要承受台中仍在进行的如火如荼的清洗意外,又因为大量物资涌入建康而资财大损。 最起码在营建新都这一件事情上,已经再也没有人家跳出来旗帜鲜明的反对。 至于沈家,在这一场乱事过后,势位倒是没有太大提升,但是却彻底掌握了营建新都的控制权,接连通过了几项重大的决议,其中最为重要的一个,就是营建坊市。 在沈哲子原本的规划中,新的建康城是应该有东、西两个大交易区。既然是交易区,自然要选在人烟密集、交通便利的繁华区域。只是这样的区域,土地实在不好征集,早先为了避免加剧冲突,只能将计划暂且搁置。 可是现在,台面上已经没有了人反对,因而台中很快就有了决定,而且可以顺势解决好几个问题。 长达几个月操纵物价,民脂民膏搜刮的太狠。如今堆积的物资开闸流入市场,小民之家却已经没有了购买力。不过沈哲子也准备好了,官营放贷。由少府平准令牵头,各家捐输资财,组建益民仓,都中民众以籍名、宅地为质押,可以借贷数额不等的财物。 如此一来,既掌握户丁,又掌握宅地,同时增加这些民众的购买力,各家都有囤积,局势便能很快平稳下来。等到新的居住坊区建成,可以比较顺利的将这些质押宅地的民众搬迁安置。腾出来的土地,便可以用来建造坊市了。 这些土地,名义上还是属于朝廷的,但是使用权已经落入到沈哲子和他背后的吴中人家手里。当然,早先操纵物价所得之利也因此荡然无存。 虽然在当下,沈哲子哪怕是动用武力驱逐民众、强行征地也能做到,但这样一来会造成不必要的动荡,二来也没有必要再去侵占这些小民本就所剩不多的财产。 他只是抹去了这些民众的选择权,而在一个政治形势和地缘关系都极为紧张的环境中,小民拥有选择权未必是好事。就像丁营中那些劳役,他们如果不是受到煽动而选择作乱,便不会遭到屠杀。 每个人都只是大时代的一个小音符而已,如果不能融入到一个主旋律,注定只是一个必然会被清除掉的杂音。同样的,一个人如果不懂得捍卫和使用自己的选择权,那么这权利只会让他送命。 世道无论好坏,大多数人从来都是被奴役。文明的进步,只是在美化奴役的手段,让人情感上更加好接受一点。沈哲子选择利诱,而不是挥起屠刀驱赶,这是他对这个时代保留的一点温情。 0454 留下买路财 当然,之所以选择借贷的方式进行拆迁,除了要安定人心,稳定局面以外,沈哲子也是为了顺势把江州人拉入局中来。 江州在时局中的重要毋庸置疑,不独独只是作为荆、扬之间上下游对冲的一个平衡点,本身也是地广人稀,物产丰饶并不逊于吴中多少。 受限于诸多因素,对于江州这个时局中重要的一环,沈哲子并没有什么切实有效的手段可以对江州直接施加影响。甚至于就算江州摆在嘴边,都不敢吞下去。 无论是沈哲子自己,还是整个沈家、甚至于加上庾家,都不具备拿下江州的底蕴。如果强行占据,反而有可能破坏掉已经极为紧密扎实的基本盘。一旦遭遇挑战,不只要怎么吞下的就怎么吐出来,还有可能连累到原本的阵线都产生裂痕。 不过不能实际占据,并不意味着不能间接影响。王舒远在江州,还派了一个薛嘏回来恶心自己,只可惜被他自家人坏了好事。这口气,沈哲子当然不能忍下来。 王家本身就有出镇江州的经历,加上王舒本人能力并不差,所以对江州的掌控也是很顺利,基本上获得了绝大多数当地大族的支持。但这并不意味着江州就被他掌握的滴水不透,反而有着很大的缺陷。 比如这一次,江州众多人家运载大量的米粮东进,喜滋滋的要牟利,结果就在宣城被扣押下来。王舒在当地经营的再怎么好,但是缺少一个与外界沟通的渠道,东面是东扬州,北面是豫州的庾怿,西面则是荆州的陶侃,关系都不怎么和睦。 如果江东还是原本的氛围,这一点也没什么,毕竟庄园经济内向性极大,高筑墙、广积粮这一类的事情,时下是个大族就会玩。 可是有了吴中人家的强势崛起,这让人看到了一条快速崛起的道路。尤其是吴兴沈氏,历经动荡屹然不倒,反而还剧烈的壮大起来,这无疑给许多家境类似早年沈氏的人家心里都种下一个熊熊燃烧的小火苗。 江州也是一个土豪的大本营,南朝有所谓豫章四姓,胡、罗、邓、熊,说起来家资未必就逊于早年的沈家。不过沈家所在吴中乃是时局变动的中心,而豫章所在就要差了许多,因而这些人家大多困居乡土,难称名流。 有了沈家珠玉在前,这些人家蠢蠢欲动也是情理应当。只要这些人家想走乡土,那么就必然会产生交集,只要产生交集,自然也就能施加影响。 王舒在江州,王导在台中,倒是能够给这些人家提供一个流畅的入仕通道,这应该也是王舒能够这么快掌握江州局面的原因之一。但是在利益诉求方面,王家便帮不了他们太多,甚至于会有消极的影响。 就像这一次的运粮北上,庾怿摆明态度就是要为难他们,王家根本帮不上忙。台中这里,有庾亮的故交承担王导施加的压力。而在地方上,王舒军力虽然强,但若是敢越境,即刻就会被东扬州和荆州夹击。况且如今庾怿已经过江,完全管制了大江,无疑会卡得更狠。 所幸,沈哲子从来都不热衷吃独食,加入的人越多,市场才会越活跃,反正规矩都是他定。 今天这一场集会,便是庾条宴请这些江州人家。刚才那个酒水洒在衣衫上的,便是豫章熊氏族人,名为熊诵。 熊姓在后世是一个比较少见的姓氏,但豫章熊氏来头却是不小,据说乃是楚国王室之后。当然先祖是何人,这个无从考证,意义也不大,就算祖上是天王老子,如果家境破败了,该要饭还得要饭。 不过熊家在豫章也是家大业大,单单这个眼前的熊诵,看起来似乎有些冒失,但他的伯父熊远却是元帝中兴的百六掾之一,甚至还曾经担任过会稽内史和太常,只是后继乏力,眼下势位衰弱得很。 入席之后,那个熊诵便叹息道:“早先还听人言,都中经乱之后残破不堪,荒废之地。但今次入都亲见,虽然战乱戕害不小,但是民皆乐生,家户殷实,复兴也是指日可待啊!” 其他人闻言后也都纷纷点头,他们被扣押在宣城良久,心中不乏战战兢兢,已经做好了血本无归的准备。但是没想到粮船到达建康后,仍是成倾销之势。虽然米价降下来的飞快,并不如预期的暴利,但是获利也是颇丰,远胜一年田亩所出。 庾条闻言后便笑语道:“就算是复兴指日可待,也要仰仗熊君这一类乡土义士北上襄助啊!都中民众热情姿态,诸位也都眼见,简直就是思君如疾啊!” 听到这话,席中众人顿时都笑起来。的确今次在建康的售粮情况,让他们意识到京畿市场的广大和火热。想一想,吴中这些人家坐拥如此广阔的市场,一顷田产获利便是他们的数倍,如何能不兴旺! 江东大肆屯田,其实还始于江州。当年应詹担任江州刺史时,便大力推广垦田屯种。江州地广人稀,还要胜过会稽,而且山野之间还生活着大量的傒人、蛮人。 对于普通民众而言,这些傒蛮形状似鬼,需要小心提防。但是对于各自都有武装力量的豪族而言,这些蛮人不啻于取用不竭的劳力。别处豪族荫占土地人口总还有所顾忌,但是在江州,这都不成问题。 豪族们组织武装力量,四野扫荡去清剿那些蛮族,不只缴获大量人丁,而且许多蛮族也都以耕种为生,他们的耕地也都一同缴获。州府非但不会制止,反而是鼓励配合。 所以在江州,一户人家千顷田亩都是寻常。或许土地不如吴中丰腴,但是胜在量大、成本低。大量的物产,自家根本消耗不掉,若能转运出来投放市场,大得其利,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以往江州人家也有将物产贩运出来的经历,像是荆州、建康也都是他们走熟了的商路。可这样都是各家各自经营,远不及吴中人家集中起来做出的这么大规模! 听到庾条这么说,众人也都是心动不已,只是想到早先被困在宣城良久的经历,不免心有余悸。又是那个熊诵开口道:“庾君如此盛赞,倒是让我等汗颜。我们何尝不想大载乡产入都济困,只是道阻且远,多数都是畏惧难行啊。今次北上,路上也是波折重重……” 讲到这里,他又望着沈哲子歉然笑道:“营家不易,所思多杂念。若是玷污驸马试听清雅,还望驸马见谅!” 听到这熊诵小心翼翼的恭维沈哲子,旁边的纪友已经忍不住笑出声。这家伙有什么清雅试听?他就是都中最大的商贾头子,心黑手狠,无力不图! 想让人来做生意,安全方面自然要有保证。庾条听到这话后,便笑语道:“这一桩事,我倒也去信家兄有问。前日之波折,也是事出无奈。诸位也知年前江北不靖,至今难复旧观,大江巡弋严密一些,也是为了保我江东平安,不使羯奴得机所趁。不过如今家兄已经北上布防,来日江流警戒倒是可以稍缓一些。但若说往来无度,那也不可能。” 众人听到这话,心内不免又是一凉,他们这么恭维吹捧,无非求一个畅通无阻的商道财路而已。 “小舅此言,我倒不敢苟同。诚然江东安危重要,但京畿民用也是良苦啊,难道就不能有一个折中两利的良策?” 沈哲子在席中笑语道。 庾条闻言后便拍手说道:“这就是我请维周你来的原因啊,你这郎君善谋能断,名满江东,不知可有良策教我?” 两人这一番对答,很快便将席中众人心情勾动火热起来,纷纷转望向沈哲子。 沈哲子闻言后便举起折扇摇了摇,叹息道:“若知此酒如此难饮,我真要敬谢不敏。若连豫州小舅都觉得为难,我这足不出户之人,又怎么敢夸夸其谈?” 办法当然有了,沈哲子借贷资财给京畿民众,造成一个庞大市场让江州人尝尝甜头,就是要勾住他们,让他们义无反顾的扎进来。但是想要这么顺利就入场,那也不可能!就是要在一勾一阻之间,让这些人紧紧的追上来。 其实庾条已经给了这些人答案,大江防守可以松懈一下,但是不能往来无度。但究竟谁能往来自如,终究还是要看各人悟性。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啊! 其实这也是时下经商的一个常态,不过这些人家大概是迷于琅琊王氏与庾家有些僵持的关系,政治方面考量太多,觉得庾怿所图未必这么简单,反倒有所忽略。闹到亲口张嘴要钱的地步,也是尴尬。 一场聚会下来,这些江州人家似无所得,又似有所悟。 约定来日再聚之后,沈哲子便下了阁楼,刚刚登上了车,便听街对面有人喊道:“维周原来在这里,我可是已经找了你大半天!” 沈哲子转头望去,只见一驾华美牛车自对面缓缓驶来,牛车上所坐之人,赫然是江夏公卫崇。 0455 太康余音 沈哲子在都中朋友不少,也并不限于南北或家世,但或是有着特殊的关系,或是有着特殊的诉求。但是真正纯粹的、不掺杂其他因素的朋友却不多,即就是单纯的吃喝玩乐,没有什么利益相关的酒肉朋友。而江夏公卫崇,就是其中一个。 卫家在中朝名位如何不必多提,哪怕是琅琊王氏都要略逊一筹。但是因为大量的重要族人都死在了北地,过江后的势位一落千丈。但就算是这样,河东卫氏仍然是第一流的清望高门。 所谓看杀卫玠,在名士圈子里,类似江左八达这一类过江后第一流的名士,风评仍要逊色许多。 有这样一个家世,江夏公卫崇虽然年纪不大,但无论在什么场合,旁人都要高看一眼,无人敢小觑。而这个年轻人说实话,本身既没有什么特殊的才能,唯独擅长吃喝玩乐、诸多雅戏,而且也没有太强的名欲之心,颇有一种及时行乐的觉悟。 家世清贵,本身又不涉入什么利益纠葛、派系之争,所以江夏公卫崇在都中的地位也是超然。人人都愿与之交好,从来没有人刻意留难。哪怕是叛军占据城池的时候,也没有受到太多的侵扰。 这样一个与人无害,而且又人见人爱的人物,虽然沈哲子与其绝非一类人,没有太亲密的联系和太深的纠葛,但彼此之间关系也是和睦,偶尔场面上碰到了也能谈笑风生。毕竟早年沈家经营南苑的时候,这一类家世清贵、年少多金的纨绔乃是第一等的贵客。 “江夏公要见我,着人传讯即可,何必亲行一趟。久不闻清音雅言,我本来还念着近时抽出时间来过府拜望呢。” 沈哲子手指一勾,玉骨折扇落入了袖囊中,笑吟吟站在道旁,望着卫崇下车。 卫崇在人搀扶下落了车,指着沈哲子笑语道:“维周时下在都中,可是万众所仰,门庭若市,飞鸟过门,不敢收翼。我若不来亲见,那不免就太倨傲了,要遭人薄议。” “江夏公这是在笑我庭内沙尘漫天,不得清静啊。往年还可以净面濯发,故作高洁。时下却是诸事侵扰,原形毕露,羞见故交啊!” 沈哲子笑着举起手来,邀请卫崇共同登车。 似卫崇所言,如今沈哲子在都中确是炙手可热,飞鸟在他家门庭前飞过都被喧闹惊扰不敢久留。之所以如此受欢迎,除了权势上的进步之外,还因为前不久自王导以下,台中一众重臣前往青溪渡口去强留他! 诚然如今沈家势位已是不弱,但无论权势还是清望,也仅仅只是一个新出人家而已,在家世上其实也没有太多可自夸的地方。 家世远比沈哲子要出众的年轻人,都中也有良多。这些年轻人眼下都还在养望混名气的阶段,能够得到哪一位重臣欣赏,已经可以称得上是时之高选,名声大噪。 可是沈哲子却被那么多重臣看重,厚请固留,这样的待遇,简直就是举世仅有!而伴随着这样一件引人瞩目的事情,沈哲子那一篇情意真挚的《伤情赋》一时间也名满都中。 在时下的文学鉴赏概念中,文赋是要重要过诗篇的。在诸位台臣强留的背景之下,沈哲子这一篇赋文已经被推崇为“才承潘左,太康余音”,文名一时大重。 所谓潘左,便是潘安和左思。至于太康,则是晋武帝司马炎统治时期的一个年号。那时候三分天下归于一统,算是大乱之后承接的一个小盛世,只可惜这一种社会安康的氛围并没有持续太久。 沈哲子的文名被推许到承接太康年间的程度,虽然太康文学在古代整体的文学史上并没有太高的评价。但在时下而言,人们对太康年间不乏追思缅怀,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得到了南北众人的一致承认。 登车之后,卫崇坐在了沈哲子对面,他脸上敷着粉,透出一股不健康的白。虽然遗传的相貌很是俊美,但却因为过多的雕饰而透出一股阴柔,因而看起来精神有些萎靡。随着其手中折扇展开,车内一时香风横溢,似乎还夹杂着一些安神的药粉,让人恹恹欲睡。 牛车路过原本南苑的位置,卫崇指着道旁那一片荒弃废地忍不住感慨道:“兵害之烈,实在让人发指眦裂。南苑荒弃,让都中风物都了无时趣啊!未免目览伤心,往常我都是绕道而行。强卒不识风雅,焚尽维周一番苦心,令人扼腕!” “刀兵侵扰,世道大崩,难免人物全非,伤心也是劳神。” 沈哲子闻言后只是淡笑一声,他这个苦主神态反倒比卫崇还要淡然几分。 “眼量高远,胸襟开阔。难怪维周能为常人难为之事,发常人难作之叹。心内自纳天地,才能免于物伤。每每与你对坐倾谈,总让人觉神思有秽啊!” 听到江夏公这么夸赞推许,沈哲子倒是有些好奇。这个世道最不缺评论家,好坏都是人一张嘴说出来。他并不惋惜南苑的损失,在有的人嘴里说出来的评价可不是什么不以物伤的豁达,而是不爱惜旧物便不爱惜旁人,性情冷漠,没有情感。 车又行片刻,卫崇才显出几分为难的脸色,叹息一声后才开口道:“今日来见维周,实在是有一桩困难之事想请维周帮一帮忙。” “江夏公不妨直言。” 听着卫崇一路推崇自己的话,沈哲子早就有所意会,不过也没有把话说得太满直接应承下来。卫崇自己虽然没有什么势位,但是影响力也不弱,他居然都搞不定的事情要求到自己,沈哲子也不能说一定就办好。 “事情是这样,一位故亲之后在都南生出一些事端,眼下人被扣在了尊府二郎帐下……” “哦?居然有这种事?江夏公能否将事情再细致讲述一下?” 卫崇点点头,旋即便更细致讲述起来。 能让卫崇出面讲情的,自然也不是寻常人家。那一个被沈牧扣押起来的人名为李充,乃是江夏李氏族人,本人似乎名气不大。 不过这一个李充的母亲倒是名气极大,出身河东卫氏,从辈分上来说乃是卫崇的姑奶奶。还有一个名气更大的称号,卫夫人,也就是书圣王羲之的老师。 中朝末期,东海王司马越执政时,为了扩充自己的封国把兰陵郡并为封国,将卫家世封的兰陵郡公该封为江夏郡公。后来时局崩坏,卫玠护母南来,便安顿在了江夏封国,因而与江夏李氏交谊也是不浅。 李充的父亲李矩曾经担任过江州刺史,与郭诵原本的主公李矩重名,其家本身也是江夏大族,不过因为李矩很早便死了,而江夏所在也不是净土,没有了势位庇护,家势略有倾颓。 至于这个李矩因何犯事被沈牧扣押起来,按照卫崇的说法是:都南丁营那些劳役要广伐树木作为营建都城的材料,无意中砍伐到了李充父亲坟墓附近的树木,李充愤怨难平,结果带领家人冲进都南丁营里将砍伐树木的劳役杀死,然后被沈牧抓个正着,被关押了起来。 “李弘度私刑杀人确是有些冲动,不过孝义乃是人生之本,其父坟茔被坏,一时难免情急,忘了交付有司,虽然欠妥,但也是人之常情。还希望维周你能体谅一二,稍作说和。” 卫崇放低了语调叹息道,他自家知自家事,虽然仗着祖辈余荫在江东过得也算舒心,常为高门座上宾客,但其实也只是泛泛之交,真遇到什么事情,未必能有太多助力。 李充亲自诛杀破坏其父坟茔的盗伐小民,其实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其家虽然有所衰弱,但也不是寻常寒门小户,如果没有意外,此事根本不必成讼,反而有可能受到时人的褒扬。 可是李充却落在了沈家人手里,事情便有些复杂。如果不能从善解决,小事也有可能变大。 卫崇虽然对时势并不关心,但是前段时间风波闹得那么大,道听途说他也了解到一些,原本也只是一件寻常小事,结果在有心人各怀鬼胎的推动下,险些酿生大祸,风波至今都未平息,还不知有多少人家要因此送命。 所以当李家人求上自己的时候,卫崇考虑片刻,还是决定直接来找沈哲子说清楚情况,避免产生什么误会,尤其要避免被有心人加以利用。 一方面他对沈哲子印象不错,彼此也有交情,没必要因小事闹僵。另一方面,他本身也不想涉入到那些杀人不见血的复杂斗争中,毕竟他家曾因此类的斗争险些族灭,后人都是以此为戒,远离纷争。 卫崇的一面之词,沈哲子倒也不会尽信,但见对方态度这么诚恳,当即便吩咐车驾转向都南,去寻沈牧问清楚。 不过他也觉得卫崇不会骗自己,这应该真的只是一桩意外。毕竟前段时间风波闹得那么大,至今都未平息,让人心累,眼下应该也不会再有人不知死活的妄生事端。 0456 室内有决 将台城闹得鸡飞狗跳的那一场动乱,其实对普通小民的影响真的不大。许多丹阳人家惊慌欲死的清洗,在真正生活着的人们看来像是天边红霞一样遥不可及。 这大概也算是生活在如此一个阶级森严的时代中,小民能够享受到仅有的一桩福利幸事。 虽然那一晚各处丁营都有暴乱的迹象,但是所幸被镇压得快。沈哲子将这些劳役们镇压回营之后,只是派人依照籍册检索搜查那些煽动者,并没有进一步扩大打击面。 而且在胜局注定以后,甚至索性直接开放了籍册,让丁营与郡府进行了对接。凡是不愿意继续留在丁营承担劳役的人,都可以往郡府去归于正常民籍,然后就可以离开丁营,当然也要自谋活路。 丹阳人家那些造谣还是残留下不小的影响力,当这一项政令公布后,许多丁营里都有大量民众脱离丁籍,离开了丁营。离散者最严重的丁营,甚至出走近乎五成! 只是这些人离开丁营后,只剩下清洁一身,既没有谋生的门户和资本,而在时下这个气氛,也根本没有人家敢于顶风作案,大肆荫蔽难民。 所以那些离开丁营的人,在街头浪荡几日,最终还是拖着疲累饥饿的身体又回到了丁营。且不说还有一个以用劳事功分配田宅的美好前景,单单丁营管饭这一个条件,一进一出之间,便能让他们彻底打消别的念想。 受了这一番教训之后,劳役们也安分得多,深刻认识到摆在他们面前没有比眼下更好的出路。就算再有人家煽动,也很难再煽动起来。 沈哲子他们行过长干里的时候,这里划分的几个坊区已经渐渐有了雏形,大量劳役们搬运着砖瓦灰浆在广阔的工地上穿行。远远望去,坊墙已经有半人多高,街巷也都被勾勒出来。 这些坊区大多都是民居,所以倒也不必讲究什么周圆变化之美,胜在规划整齐。三丁一户,五丈之庭,除了确定小民家宅规模之外,也确定了来日建康城内居民社会组织的基本单位。在开凿地基的同时,下水道系统也都一起被挖了起来。通过眼下的基础,已经可以想象到来日这些坊区的整洁规模。 路过此处的时候,沈哲子饶有兴致的观望着劳役们忙碌的场景,卫崇对此却兴味乏乏,转而吟咏起沈哲子那一篇《伤情赋》,不时感慨连连。 类似卫崇这样的贵族子弟,或许可以辨别出两份差别不大的书帖内在孰优孰劣,也能分辨出优美的乐曲有没有错了节拍,但却不知米贵,不识生民多艰。所谓何不食肉糜,在他们看来也确实是没有什么可笑的,或许心内也真抱有这样的想法疑问。 沈哲子之所以能够跟卫崇做朋友,那是因为卫崇有自知之明,既然没有任事的才能,那就安心吃喝玩乐,对于政治也不抱有什么野心。 生在高门、蓬户,那是各自命定,若能两不相害,也不必过分指摘。所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这种大愿,不是寻常人能够达到的道德造诣。对大多数人来说,不要在将要饿毙的人面前吧唧着嘴吃肉已经是极好的修养。 工地上游弋监工的宿卫们很快就注意到了沈哲子的车驾,过不多久,满身尘埃的田景便在两名随从随同下来到道旁,远远便施礼道:“此处尘埃飞扬,郎主要过来怎么不提前通知一声,卑下也好吩咐人洒水净街。” “我只是过来看一眼,何至于兴师动众。” 沈哲子笑着步下车驾,田景连忙在身上披了半匹素缎盖住身上的灰尘,才上前搀扶一下。 卫崇探头看一眼满是坑洼污水的街面,脸上闪过一丝犹豫,终于也跟随着下了车。只是脚上木屐不巧踩进了污水坑,雪白缎袜霎时间便被污水打湿,整个人神色都变得不自在起来。 沈哲子本来还打算进入工地巡视一下,不过看到旁边的卫崇眉毛都在扭曲,便也作罢。他站在原地,听田景介绍一下长干里附近的施工情况。 田景这个年轻人能力确是不错,也没有辜负韩晃等人的推荐。沈哲子虽然将其收为家臣,但讲到迎来送往、与都中各家打交道,这年轻人是远不及任球。因而留用一段时间后,趁着虞潭整顿宿卫的机会,沈哲子便将之送进了护军府历练一番。 “眼下工事用料,主要还是供给宫苑那边。不过长干里工事本就较之宫苑还要繁重浩大一些,眼下主要还是掘土修沟,倒也能不误工事。不过月后沟垒都能修葺完毕,届时就要大批量用到木石砖瓦……” 田景虽然生在武宗豪门,往年任事也都在军旅之中,但是学习能力却很强,在工地上浸淫一段时间后,对于土木工程的各项工事也都有了很深刻的认识。 “长明辛苦了,不过今日之劳,来日之用,再多的用功,来日都不会虚置,总会有得用之地。” 沈哲子笑着勉励田景几句,然后示意他去请沈牧,自己则领着卫崇往不远处一座已经修筑好的屋舍中静坐等待。 过不多久,门外一阵风响,继而便有一道身影冲进房中来,正是沈牧。 “青雀你来啦。” 沈牧对沈哲子点了点头,看到坐在其身畔的卫崇后便愣一愣,继而抬手施礼:“不知江夏公同来,贵客当席,我这形貌却是有碍观瞻,实在失礼。” “二郎不必客气,你如今也是任事有劳,我这个闲人到访,你不要怪我叨扰才是。” 卫崇笑吟吟点了点头,起身将沈牧迎入席中。 沈牧这么说倒也不是客气,他没有着冠,头发有些杂乱,上面沾染着许多尘土,刚刚蓄起的短须上也湿漉漉的,尤其袍服前后都沾染着几道明显的灰痕。 不过沈哲子倒不觉得他是勤恳任劳,这小子分明是听说自己到来以为是来查岗监工的,所以故意弄得满身狼狈,只是过犹不及。要知道沈牧在工地上只是监工而已,负责物料人丁的调度,又不是亲自上阵去搬运堆砌砖瓦,除非是脑抽了扑在地上打滚,否则怎么可能沾染成这副样子。 看到沈哲子颇为玩味的表情,沈牧老脸一红,虽然明知道自己这点伎俩瞒不过这个奸诈似鬼的堂弟,但他还是忍不住要做作一番叫苦。不过眼下有外人在场,反而让他有些尴尬,只是讪讪一笑。 “二兄,你是否监押了一个名叫李充之人?” 沈哲子也不跟沈牧客气,待其落座之后便直接问道。 沈牧闻言后略有错愕,看了看旁边的卫崇之后,心内便有了然,点了点头说道:“是有这么一件事,还是前日发生。那个李充实在过分,傍晚劳役归营时,他率着十数家人携带兵刃冲进营中,不只伤了守营宿卫,而且还趁乱杀了七个劳役,闹出不小的乱子。我闻讯赶去,将人擒拿下来,眼下还监押在营里,已经上禀护军府,不久之后应该会来提人。” 卫崇在旁边听了之后,张口欲言,不过沈哲子已经抢先问道:“那么二兄你审问过那李充因何闯营杀人没有?当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误会倒也谈不上,只是这李充太冲动了一些。” 沈牧皱眉道:“前段时间,少府材官将都南梅冈左近山林划为工用,我们都南这些职任也领了将作手令,安排丁力前往伐木取材。只是梅冈那里颇多私冢逾建,不免侵占官林。当时伐木时吏目也与闻讯赶来的各个人家有所交涉,厘清边界。只是几日前那场……原本划定的界限便有了一些疏漏,误砍了几株护墓之树。” 沈哲子听到这里,便有些了然,这件事说起来也是双方都有责任。官位达到李矩那种程度,其实墓葬用地都有规格,甚至于朝廷还会赏赐一部分器用和守墓人的供给。但是在时下而言,这些礼制上的规定,已经形同虚设。 李充的父亲李矩本是江夏人,死在外乡时,李充还很年幼,家无长丁,本来就很难将灵柩送回乡中。加上当时蜀人杜弢裹挟难民作乱,冲击荆州、江夏等地,战火纷飞,时间长达数年之久,根本难以成行。停棺数年,最终还是埋葬在了建康城南。 不能落叶归根,已是一苦。家人怀着负疚的心情,坟茔的规格超出常制,大概也存了一点补偿的念头,这也是人之常情,法不能禁。 这么说起来,劳役弄混了界限误伐墓林,虽然有错,但李充不由分说就冲去丁营杀人,也实在太冲动了一些! 这时候,卫崇在堂上说道:“二郎稍安勿躁,李弘度与我家也是故亲相知。其家清尚相传,人伦孝义目若性命。一时激愤做出错事,我愿为弘度作保。此事决于室内,何必再劳烦有司。” 沈哲子闻言后说道:“江夏公何出此言,既然事情说开了,那就罢了。二兄,先让人把那位李弘度请来吧。” 关于这件事,沈哲子也是打算息事宁人,不要再生波折。要知道时下类似李充家这样的情况不是少数,如果事情闹得太大,难免又会激起众议。京郊附近这些山林中不乏各家先人埋骨,届时如果再有议论,还不知会被人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况且,就算事情闹大了,以时下风气而言,这李充只会被褒扬,不会遭受太多责难。决于门内,还有机会给那些遭难的劳役一个补偿。 0457 不敢待讼 李充年在二十六七岁许,被关押在都南一座丁营中的板房里。 虽然身陷囹圄之中,房门前有数名手持利刃的兵士在把守。大概因为被他伤了几名同袍,那几名兵士神色都有些不善,间不时横眉扫视房中。而在不远处,也偶尔会有放工的劳役行过,其中便有几人时常游弋在左近,似乎想要冲进来报仇。 但李充对此却并不怎么在意,他身上青袍还沾染着已经干涸的血渍,偶尔缓行到窗前,放眼眺望外间,眼中不乏好奇之色。 这丁营并不同于他过往印象中杂乱不堪、脏污无比的难民聚集地,相反的望去非常有条理。营房大多是土坯为基,竹木搭建起来,排列的整整齐齐,泾渭分明。 营中这些劳役们的活动也都极有规律,晨鼓一响,便都纷纷出营,列队前往固定的竹棚进餐,进餐完毕之后便外出劳作。但营地里也并不因此而变得了无人气,有老人和妇人们推着板车在营房之间的巷子里游走,取走摆在营房门口的竹桶,倾倒出里面的杂物,然后洒水压尘。 李充在营地中呆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却看到这些劳役在出入之间,并没有太多宿卫兵士出动指挥,便能遵守秩序,一切运作井然有序,可见这些规矩已经融进他们的骨子里,成为习惯。 如果不是这里是什么地方,李充真要以为自己进入了什么训练有素、令行禁止的精兵军营。这一份管束力,让人感到惊诧无比。因为在营垒中感受到这些不同寻常的细节,李充不免深思背后的原因,反而忘记了担忧自己的处境。 “时人都言那位驸马才高难企,原本只道是闲言追捧。由这小处看来,果然是一位难得的良才……” 他虽然名声不著,但也是家学渊源,并且所传不是那种空洞泛谈、言之无物的玄论,不乏经世致用的学问。所以尤其明白,许多看似辉煌伟岸的功勋其实有着太多侥幸和巧合在里面,并不能真正反应出一个人的能力如何。反而是寻常平淡的细节,能够窥出一个人的才能所在。 古来难民便难于管理和约束,这是一群走投无路的人,性情或是癫狂、或是软弱、或是凶横、或是乖张,不一而足。那位驸马一手经营赈灾事宜,到如今梳理的井然有序,单单这一份管束的能力,便让人叹服。 李充正在沉吟之际,房中突然闯入几名凶悍士卒,指着李充语调凶狠道:“出来吧!有贵人要见你!” “你们要将我家阿郎带去何处?” 被关押在隔壁的李家家仆们听到这动静,纷纷鼓噪起来,要往房外冲去保护主公,很快便与看守的宿卫们扭打在了一起。 “你们安心待在这里,料来我也不会有什么事。” 李充行出房来,对家人们说道,示意他们稍安勿躁,安心等待。 之所以如此镇定,倒不是因为李充自仗家世,认为对方会有忌惮不敢为难自己。他本身便是司徒府掾属,前段时间都内的纷争他也是清楚的,明白沈家威势之盛。对方若真的有意为难自己,自己这家世其实也帮不了他什么。而且眼下已经陷于人手,就算要闹腾,也极有可能只是自取其辱。 被几名宿卫押送着离开营地,在都南工地上穿行一段距离,李充被引到了一座屋舍前。他还没有靠近,便听到房内传来谈笑声,其中一个声音有些熟悉。 待到进门一看,便见到江夏公卫崇正坐在房内,旁边一个是将他并家人擒拿下来的沈牧,另一个则是曾经远远见过几面的驸马都尉沈哲子。 “这一位就是那个李充了。” 沈牧在席中指了指行进房中来的李充,对沈哲子介绍道,继而又望着卫崇笑语道:“江夏公可要检验一下尊府这位贵亲有无遭受私刑?他带人冲进营中来杀伤数人,闹出不小的乱子,倒也精明得很,待到我的人围上来便器械高喊名号。虽然不受礼待,倒也没有苛难。” “二郎你这么说,倒是让我羞愧啊!” 卫崇自席中起身,先对沈牧施礼致谢,又对沈哲子说道:“维周,这一次我要多谢你。” “弘度,你这一次做事可是有些冲动啊。都南丁营也是国用当下,即便有错,也该交付有司成讼。你直闯丁营,实在欠妥啊。今次驸马发声善助,弘度你要多谢驸马和沈侯大度啊。” 从辈分来论,李充其实还是卫崇的长辈,不过时下礼教本来就不严谨,况且彼此也是远亲,卫崇肯出面帮忙已经是一桩人情,以字相称倒也没什么。 “惊闻先墓遭受荼毒,痛贯心肝,孝义鞭我,不敢久待,情不能忍,唯有以血泄愤。” 李充说到这里的时候,神情仍有几分激动,他对卫崇施礼说道:“身困囹圄,多谢江夏公援我。不过沈侯亦是职责所当,纵有刑迫,不敢有怨。仇不敢久待,罪不敢求免。” 听到这个李充的回答,沈哲子眉梢不禁一扬,不免有些意外。说实话,他对李充的兴趣并不大,也没有听过此人有什么才名。反而对于其母,那位传说中教导出书圣的卫夫人兴趣不小,甚至不乏拜望之念。 在听过卫崇和沈牧各自讲述之后,沈哲子对这李充的印象其实有些不佳,感觉跟那些自仗家世便胡作非为的世家纨绔没有什么区别,冲动任性,暴虐狂傲,做事不顾后果。 可是在一见之后,他却发现这个李充气度恬淡静雅,言谈也是恭谨有加,不像是一个戾气横流之人。 卫崇听到李充的话,不免有些尴尬,乃至于对李充不乏怨忿。沈家分明已经表态不再追究,这李充干脆低头道歉一下,事情也就罢了。 若态度再好一些,彼此甚至都能借此结下一份时常来往的情谊,何苦又要多说其余再穷生事端!当真有这份觉悟的话,那就干脆低头认罚,事先吩咐家人不要到自己府上求助。被他这么一说,自己出头反而成了罔顾人情。 心中虽然有些不满,但是既然已经出头,卫崇还是强笑着对沈哲子说道:“弘度或是仍有激愤难平,或发戾声,维周你不要介意。” 沈哲子笑着摆摆手表示并不介意,继而望着李充说道:“李君这么说,倒是悖于世情。报仇雪恨,那是孝义人情;罪而伏刑,那是术治法度。时人各执一端,高贤亦不能厘清彼此。李君两端并论,我倒想请教一下,你认为此事应当如何论处?” 沈哲子这个问题,看似寻常,其实已经牵涉到一个由来已久的意识形态问题。魏晋这个年代,混乱之处不只体现在兵灾连连,更体现在思想上。 所谓的玄学大昌,其实只是一个比较表象的特征,学术上和思想上的碰撞,不止体现在那些清谈命题或是残酷政治斗争中,其实每一个人身上,都有这种矛盾和焦灼。 像是庾亮这种时下第一流的名士,学理上的造诣体现在玄儒兼修,出入其间,这么一说倒是显得从容自由,思想恣意驰骋。但其实落实在真正的行动上,仍然免不了着重刑名。而类似言行之间的矛盾,其实在《世说新语》中比比皆是。 后人推许魏晋,多言那种放达恣意的精神世界,但其实魏晋人士精神很贫穷,很困顿。他们自己甚至都找不到一个可以信之不疑,奉行不悖的信念,于是这就造成了不少所谓的玄学名士,一个个言谈风雅无比,私底下都是贪鄙成风的扭曲形象。 沈哲子作为一个后世而来的灵魂,他在思想上的进步性体现在,他深知玄学只是一个麻醉精神的理论,并不具备任何实际操作性,从来都不是能够让普世受益的学说。像是王导那种求诸简约的执政方法,只能流于于世无益的愦愦之政。 这种昏聩,或者可以说能够适应当时复杂的矛盾关系,不会给社会造成大的动荡和负担。但从另一方面而言,又何尝不是牺牲了整个社会的活力和进步为代价? 李充说的这话看似颇有觉悟,仇是一定要报的,但是做错了也认罚。可问题是,觉悟是觉悟,实行起来却困难。执着于孝义,是应该值得褒扬的,但是如果褒扬,那么就间接承认了他家违规建筑是合法的,而那些劳役也就等于被定性为盗贼。 那么接下来再怎么罚?只能罚他擅闯丁营,而最重要的人命反而不必再提。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就是世家话语权对国法的压迫。 听到沈哲子的反问,李充也愣了一愣,良久后才苦笑道:“临事多虑,不敢待讼……” 沈哲子闻言后便是默然,他明白李充这话的意思。如果李充不私自行动报仇,而是诉讼有司,这件事最后的发展肯定是会被压下来,这样李充非但不能报仇,反而有可能招致沈家的打击。 能够认识到这一点,说实话,这个李充非但不是一个冲动之人,反而极有决断。从沈哲子自己而言,如果李充真的去告状,为了不让工程受阻,那么他就要咬定李家墓地逾礼,劳役们是没错的! 归根到底,这个世道没有道理可言,小民是待宰鱼肉,有力量的人要迎合大势,更有力量的人则要试着操纵大势。 0458 论交于途 不过眼下倒也不必考虑太多意识形态问题,毕竟是门内决之。 既然这个李充愿意承担代价,沈哲子自然也不会跟他客气,交钱吧。 身受后世观念影响的沈哲子,在时下而言其实其内核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法家刑徒,无论是想要推动社会变革的用心,还是在面对具体事件的价值观上。 不过倒是有一点,对于“杀人偿命”这个准则,沈哲子倒是有一个不同的看法。在他看来,所谓杀人偿命更重要应该是用来预防犯罪,用生命为代价来震慑那些潜在的凶徒,而不是案犯后一定要追逐的一个必然结果。 所谓的人命最重要,人命只能用人命来偿还,在许多现实处境中,这只是一句屁话。尤其对于情感需求较弱的被害者家属而言,杀人偿命未必符合他们的期待。 假使一人遇害,尚有年迈父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儿女,作为家庭主要经济来源的人死了,就算抓住凶徒处死,这个家庭仍然处在崩溃的边缘,生活将无以为继。如果在一个福利良好的国度,这个家庭的生存负担会转嫁到整个社会,如果在福利不备的社会,那么只能自生自灭。 李充虽然不乏敢作敢当的觉悟,但是仍然不认为自己杀人有错,他所认下的罪责也只是擅闯丁营而已。这倒不足表明一个人的生性凉薄,而是时代的局限性。 沈哲子也不跟他谈什么人道主义精神,只是除了原本的罚金之外,又勒令李家必须派出相等的人丁,承担那几名遇害者该承担的劳役。 这些代工的事功记在苦主家眷头上,再加上钱财的补偿,沈哲子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剩下的,便是吩咐沈牧去问责当日监督这几名劳役砍伐的吏目,由丁营再拿出一部分补偿来。 原本他不必要做这么多,但世风的扭转就是从点滴而起。看似一件寻常小事,对于整个丁营的劳役们情感上都是极大的抚慰,因为他们的性命已经开始被尊重。 有江夏公卫崇的面子在,李充的罚金,沈哲子暂且签下来,于是李充便重获自由。 事情解决后,卫崇便起身告辞:“今次真是多谢维周,来日我在家中设宴,维周可一定要过府一叙。” “江夏公不必如此客气,我也没帮上什么。终究还是李君自己识见豁达,即便我不出面,也能免去许多事端。” 沈哲子起身笑语道,不过话虽然这么说,如果没有卫崇出面,这件事终究还会有许多波折。最起码自己是没兴趣过问这件小事,而沈牧来处理的话,未必就会罢休。 事情虽然解决了,卫崇却有些意兴阑珊,因为李充的言语,让他感觉自己这人情有些发虚。不过他还是转望向李充,笑语问询道:“弘度可要与我一同归家?” 李充摆摆手,施礼道:“劳烦江夏公亲行一趟,已是惶恐,岂敢再劳。而且先墓被损,还没来得及仔细拜望,眼下既然已经无事,理应前往叩拜请罪。” “那好吧,我就先行一步了。不过弘度也要记得着人归家传信一声,不要让家人过分担忧。” 卫崇这话已经透出一丝不满,言外之意如果不是其家人请托,自己也未必就会出面。 “江夏公慢行,来日定当再登门道谢。” 李充也察觉到卫崇的小心思,态度端正的将人送上了车驾。只是在他转过头时,便看到沈哲子正站在不远处笑吟吟望着他,神态颇有几分玩味,当即便回以一笑。 看到李充与卫崇的对答,沈哲子大概明白了为何这李充至今仍是寂寂无名之辈。 江夏李氏可不是什么寻常门户,否则也不会与清望一流的河东卫氏结亲。单单这个李充的父亲李矩,便曾经坐镇江州重镇。那还是在东海王司马越执政的后期,可见哪怕在越府当权的局面下,即便不是越府旧部,李家也是不弱。 而李充的伯父李重,则更加不得了,在中朝名望便极高,二十岁的年纪便担任本国中正,可见时誉之高。而李重的儿子李式,过江之后官至侍中,虽然不及方镇位重,但用后世一句话说也是简在帝心的清贵近侍臣子。 更不要说李充的母亲卫夫人,出身名门,又有非常高妙的书法造诣,还与琅琊王氏这南北第一高门保持着良好的来往和互动。 如此一个家世,这李充居然到现在还未有显名,也算是一桩异事。 不过通过今天的接触,沈哲子倒是能看出来些许端倪。这李充虽然出身清贵人家,但却不乏刑名之学的作风,能够就事论事,而且还敏于机变,这本身就与时下崇尚简约玄虚的名士做派相悖。 法家本是务实之学,累世都有传承,到了后世民智开启,更是备受推崇衍生出许多新的理论。但是在时下而言,因为那种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的理念近似刻板,少了人情,不能大行于世,所以“学承申、商”在时下而言,是一个贬义的评价。 而且在实际的交际环境中,这种秉承刑名的做法也不利于同人交流。像是庾亮那种操持刑名之人,便不如网漏吞舟的王导那么好人缘。 卫崇帮了李充,却没有获得相应的心理满足,乃至于隐有忿怨,可见这个李充也是没有什么好人缘的。 不过沈哲子并不因此就觉得李充是一个拘泥不化之人,像是他先前洞见到就算诉讼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所以选择私自解决恩怨。可见其人不笨,能决断,有变通之能。 有了这样一个认识,沈哲子再联想刚才李充在房中的态度,便有了更多的想法。 当时的形势,卫崇在席,已经明确表示事情已经结束了,那么李充还有必要表示愿意伏法吗?他又不是一个笨蛋,当然闭口不言才是对自己最好的选择。就算他秉承刑名之学,可刑名之学就是注重实际之用,结合具体情况,选择有利的做法。 可是李充却没有住口,反而表露出自己愿意受罚,甚至因此让江夏公卫崇都隐有不悦。这对他有利吗? 答案是有利的,这个李充之所以这么说,是为了引起自己的注意! 沈哲子虽然并不刻意张扬宣示自己的什么主张,但是从他的许多做法来看,他是符合法家门徒的一些特征。早先有人恶语中伤他时,便曾经说过他应该是庾亮的门生才对! 许多根深蒂固的念头,哪怕不说,但是只要做事,总会在蛛丝马迹中流露出一些端倪。沈哲子看重实际,看重刑赏,时人又不是笨蛋,怎么可能会没有察觉。而且沈哲子只是不张扬而已,也并没有刻意掩饰他就是这样的人。 既然看出了李充是在借此对自己抛媚眼,加上沈哲子也感觉到这个李充有异于时下旁人的特质,倒也不妨再多做一些接触。 “我也久仰尊府大君贤名,无幸聆听雅言,不妨瞻仰遗迹。李君既然要去祭拜先人,不知李君可愿相携?” 沈哲子上前一步,笑语问道。 李充听到这话,眸子微微一闪,上前一步拱手道:“驸马盛情,幸不敢辞。还未多谢驸马今次善助,驸马直呼行字即可,不必多礼。” “既然如此,那我就与弘度兄同行。” 听到李充的回答,沈哲子便笑着点点头,吩咐家人就近采办一些吊唁之物,然后便邀请李充一起登车。 牛车缓缓驶出南篱门,李充坐在车中略显拘束,沈哲子笑语道:“说实话,我虽然常在都中,但却无缘与弘度兄一叙。倒是府内常听公主说起令堂,盛赞卫夫人笔法神妙,如插花舞女,低昂美容,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红莲映水,碧沼浮霞。我虽然无幸得见墨宝,但想来秉承名家,传世高颂,应是言未有过。” 其实让沈哲子讨论书法的优劣,实在有些尴尬,他不擅书在都中也不是什么秘密了。不过话说回来,人要评论什么,那都是兴之所至,本来也不需要什么高深造诣。况且,除了以此打开话题,他也想不到别的。 听沈哲子盛赞母亲书法,李充也不免有些自豪:“家母传承有序,卫氏之法,确是宗师之神妙。可惜我能承者,不足一二。驸马既然雅好于此,来日定要请驸马过府共品墨香之韵。” 沈哲子闻言后哈哈一笑,并不多说。这家伙挺聪明一个人,咋就听不出自己随口一说,非要和尚面前卖梳子。 一时间,车厢内气氛便有些尴尬沉默。李充略一沉吟,大概也想起沈哲子在都中的诸多传说,意识到自己略有失言,转而叹息自嘲道:“驸马所谓无缘,实在让我有愧。年有虚长,才未充盈,羞于显世啊!曾与杜道晖坐论倾谈,道晖多言驸马才高能容,只是怯于拜见,遗憾至今!” 沈哲子闻言后便了然一笑,原本他还觉得这李充乍一见面就对自己有所暗示彰显,略显突兀,有些摸不着头脑。如今听他说起与杜赫有交情,倒也能够理解了。他助杜赫扬名都中,落在有心人眼里,自然也是长久发酵,一旦遇到合适机会,便会显露出来。 毕竟眼下他虽然难称什么大宗师,但做个小宗师也是绰绰有余。这个李充学类杜赫,动念走自己的门路,也在情理之中。 0459 山河旧人 有了杜赫作为媒介,彼此交流起来便顺畅得多。 “听闻道晖已经北上驰骋逐功,要复祖镇西故业,可惜不能相送。” 李充感慨着说道:“杜氏关中旧望门户,我伯父在世时便常念恨世殊少武库。道晖家学传承渊源,本身亦勇于立志,今次北上,可谓善泳者逐浪而行,应是扬名未远。” 听到李充这么说,沈哲子心内还是有些吃味的。所谓老子英雄儿好汉,祖上人有所建功立言,那么后辈子弟生来便被人高看一眼。其实说实话,家学这种东西也没有多靠谱,除了必备的先决条件以外,一个人是否有真正的才能,终究还是要看禀赋高低和努力与否。 但也不得不说,类似的家世背景让这些士族子弟有了一个共同的交流话题,哪怕素不相识,见面先说一句我爸爸跟你爷爷如何如何,这是旧姓人家的一点默契。 这点优势沈哲子就不具备,他家实在没有什么旧勋人望可称道,就算有一个尽忠报国的旧吴左将军沈莹,那是抵抗西晋南征大军战死的。不提还好,越聊越尴尬。除了这一个先人,别的已经不足称道,他总不能开口就跟人聊我爸爸造反时如何如何。 当然现在沈哲子也不必再考虑这个问题,如今是别人想要跟他搭话,自然要选择他感兴趣、能聊下去的话题。 “这几日营中叨扰,所见驸马规划井然,确是匹配道晖盛赞,驸马才高能任,实在让人钦佩。” 李充又望着沈哲子笑语道,毫不掩饰自己的佩服:“仁义之名,时人多因利逐之,真正能够恪守奉行的却少。都中乱后新定,小民困苦艰难,寒冬哀号,久不得治。诸公虚言穷论者多,躬身践行者却少。驸马能够践行仁义,躬身而为,足见高洁啊!” “不过是情不忍见,本身又有余力操持,难当盛赞。” 沈哲子笑着摆摆手,谦虚说道。 李充却正色道:“情有所感,才有能当,二者俱全,已经是世间罕有。小民易动难安,惊雷雨落,积水横流,人心涣散,百家千欲,义利不通,难束难治。驸马能教之以礼令,行之以规矩,已经略成大治气象啊!” 沈哲子认真倾听李充这一番话,倒不是因为其夸赞而沾沾自喜,而是感觉这个李充本身思想就有些混乱,其实并没有一个清晰的脉络。但能够有这样的思考,和看重实际的觉悟,本身已经不错了。 “感其所困,导其所思,使人同欲而已。” 许多管理学,都要假定一个前提,人的本性是善是恶,趋利又或趋义。其实讨论这些本来就没有意义,任何一个正常人在一个正常的物质环境中,本身就有足够的生存能力,没有谁是谁的救世主。任何形式的干涉,其实都是在压榨个体的价值。 好的管理,能够在保证生存的同时,压榨出更多的个体价值。礼教让人变得温驯,刑律让人变得畏惧,奖赏让人变得主动,激励让人变得勇敢。后世的组织之所以要优于古代,除了物质的充足和科技的进步,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对个体的尊重,尊重能够让人产生认同感。 比如男女之间的互动,有认同感叫做爱恋,没有认同感叫做耍流氓。 其实对于丁营那些劳役,沈哲子也没有使用太多刑律或是训诫手段,干掉丹阳人家这一强力竞争者,许给民众一个美好前景,并且让他们认识到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没有了诱惑和煽动,却有一个美好的远景值得奋斗,人的主动性和自律性就会变得高昂。 “驸马高论,发人深思。” 沉吟良久,李充才感慨说道。不过他却仍然有些费解,所处位置不同,人又怎么可能同欲?小民只求衣食饱暖而已,高位者却要虑近思远,施礼教、定律令、明纲纪,生来注定所思所行都不会相同。 一路闲谈着,牛车缓缓登上一座高岗,左近山林茂密,道路也渐渐变得崎岖起来。于是两人便弃车步行,自有随从护卫们挥舞着竹杖,在荒草地里扫荡出一条还算平坦的道路。 建康周遭多山岭,梅冈便是其中一处,山丘并不算高,一半的山岭都种植着梅子树,花季盛放之时,漫山便被红妆,可称壮观,因而得名。 眼下已近晚春,倒看不见梅花盛放的美景,花枝上只剩点点胭脂残瓣,看起来有些萧条。而在山岭沟壑之间,不乏人影晃动,砍伐树木、粗竹,也有许多驴马畜力在谷中漫行食草,间或嘶鸣几声,让这幽致山林的祥和荡然无存。 “那一处便是家父墓葬所在。” 李充站在高处,遥遥指向山谷中一处位置。 沈哲子顺着他所指方向望去,只见那一片山谷被平整出一块极大的空地,青石铺砌,中间是一座高高的坟墓,前方立着一块石碑,周遭则拱立着许多形态各异的石雕。 两人漫步行下,早有李家家人并沈哲子的随从摆上各种祭拜之物,李充已经抚着石碑嚎啕大哭起来。 沈哲子倒没心情陪着李充哭丧,拜了几拜之后,便站起身来,眼见李充短时间没有停止的意思,便绕着这坟墓闲逛起来。 李矩这个坟墓看起来倒是非常气派,单单石铺的范围便有半顷有余,占据了这山谷一半的空间。远处耸立着六七间茅草房,应该是李家安排的守墓人所在。 草房后连接着一片平整的田地,面积在二三十亩之间,一道溪流穿过这田地潺潺流淌,地里却早已经生满了杂草荆棘。可见李家近况也是不乐观,就连安排守墓的家人都被撤掉了。 在明墓和田地之间,立着一排松柏,长势倒是喜人,最粗的已经长到半抱粗。沈哲子行进过去看,才发现在这些松柏之间还残留着几个树桩,应该就是被盗伐的墓林。 老实说,这坟墓虽然也算气派,超出了李矩生前官位的规格。但在逾礼违建蔚然成风的时下,其实也就那样。 别的不说,单单沈家在武康山的祖墓,便占了数个山头,虽然那是埋葬了几百年先人,但其中也不乏个别的坟墓要远远胜过李矩这个墓葬。像是沈哲子爷爷的坟墓,规模便比李矩之墓犹有过之,可是沈哲子爷爷连县令都没当过。 而且,沈家祖坟除了墓葬之外,尚兴建了大量的祠堂山庄用作祭拜凭吊。尤其因为沈哲子早年在武康山造神,起造的那些神祠更是恢宏。单单护墓的庄人,便有两百多户,根本不可能发生被盗伐墓林或是破坏坟茔的事情。 所谓埋葬先人,与其说是缅怀死者,不如说是慰藉生者。人死之后万事皆休,孤坟也好,地宫也罢,不过是棺中一具朽尸枯骨而已。人生近半辛苦努力都在无用之处,大概唯有如此,才能觉得此生尚算圆满。 沈哲子虽然二世为人,倒也没有对生死有太透彻的体会和感悟。他信步而行,翻过一堆凌乱山石之后,却发现在一团干枯的荆棘下面隐藏着一截方正的石板,似乎是石碑的一部分。 他心中偶有好奇,怀着猎奇探宝的心情,示意随从将那石板上蔓延的荆棘葛藤清理掉,发现石板上果然雕刻着一些魏碑字迹。 “太兴元年五月……故给事中……乐安国……阅……长息……” 这墓碑破损严重,沈哲子辨认良久也只认出寥寥不多的内容,从这所见内容已经发现这墓志主人居然曾经任过官。他心念一动,吩咐家人们继续清理左近,寻出了数丈远,才在杂草丛下发现了砖砌的墓碑插槽,顺着这里再清理起来,终于在杂草碎石下清理出了一个直径丈余的坟墓。 这坟墓也遭到了破坏,墓砖早被尽数撬走,一角还残留着被挖掘的痕迹,只是后来又用沙石填上,看起来像是一个长满了癞痢的脑壳,实在算不上美观。 “这一处墓葬之主,名为光逸光孟祖,中兴建制时官任给事中,在任病故,友人资助,归葬于此。” 沈哲子还在猜测坟墓主人身份的时候,李充已经停止了哭拜寻找过来,站在沈哲子身后解释道:“这件事还是已故从兄告诉我,光孟祖其家人丁稀少,后辈疏于打理,往年我家多有帮忙维持修缮,只是年前一场动荡,自顾不暇,没想到这里已经破败至斯……” 听到李充的话,沈哲子又沉吟片刻,才想起来这个光逸是什么。此人也非寂寂无名,放达率性,乃是过江名流,素与胡毋辅之等名流友善,同列江左八达,而且还是中兴百六掾之一,也算是一时的名士,却没想到死后坟茔居然破败如此。 这个光逸,本是寒门出身,得到胡毋辅之的看重推举,才渐渐显名。沈哲子记得一桩有关此人的轶事,有次胡毋辅之等士族名流闭门饮酒,此人被其门下阻拦于外,结果是钻了狗洞才进入其家。 寒门小户出身,那么努力的邀名养望,却是一死皆空,只残半堆孤坟,一角落寞。 “青山孤冢,俱是山河旧人啊……” 0460 苑中来访 “山河不靖,死生遇难安宁啊!” 望着眼前那残破不堪的坟墓,李充也是深有感触,长叹说道:“不知何时天地才能归安,世道才能井然,人心才能平静!” 沈哲子却没有多说,只是站在光逸墓前沉吟片刻,然后转投问道:“弘度兄可知,类似此种孤坟,此间还有多少?” 李充听到这话,不免愣了一愣,思忖半晌,才歉然道:“此事我还真的不知,不过时下南北俱有动荡,多有离散之众,埋骨荒野,也是无奈。类似我家先墓,尚有家人祭拜打理,还能保存下来。如光孟祖这般嗣传不继者,难禁岁月,多有没于荒岭之间。” 听到李充的回答,沈哲子便骤起眉头,半晌后才对李充说道:“这一位光公,我虽然不识,但也多闻其名,也是当时人望之选,如今却埋没荒岭,这是时局的悲哀,也让后来者情伤黯然。我有意搜遍山野,捡取故贤遗骸,另择善处安葬。只是本身孤陋寡闻,少识旧事,不知弘度兄可愿助我?” 李充闻言后,眸子已是一亮,感慨说道:“一叶飘落,庸者不见,智者加衣,贤者则忧天下将寒!驸马情感一端,大愿自生,如此胸怀,实在让我钦佩。这是一桩追缅前贤的大大善举,驸马若要为此,即便不请,我也定要追迹效劳!” 李充这夸赞,倒是让沈哲子微微一愣,继而便笑笑也不多说。说实话,他对这些南北人家活人都没有多大的好感,更不要说死人了。之所以会动念如此,还是李充这一件事给了他一个提醒。 时下南北动荡,不能安居,多有人家长辈死后不能归葬故土,只能选择胡乱埋葬在山野之间。说起来,这些山野那也都是国有,有的人家不乏借此侵占官方的山林,拿死人作为幌子,很难禁绝,总不能要把人家刚刚埋葬、尸骨未寒的先人再扒出来吧。 而且,如今建康城的营建还只是第一期的工程,来日随着工事更多,肯定对竹木石材需求量更大,少不了要漫山遍野的砍伐开采。类似李充家这样的事如果再发生一些,便有大量的麻烦。 如果确有其事倒还好说,要是遇上不要脸的直接选个孤坟做祖宗拿来碰瓷讹人,便更加不好解决。 与其如此,不如直接规划一处公墓,将这些分散埋葬在建康的坟墓统统都迁过去,一劳永逸。以后也不会再发生什么盗伐墓林,或是破坏别人家祖坟的事情。就算真的破坏了,当时让你搬你不搬,可见对先人多么的不重视,事后自然也没有脸来闹了! 虽然入土为安,再作迁移会让许多人家情感上无法接受,但可以在公墓选址上做文章,选择一块风水宝地,或是直接迁葬在两位先皇的墓地周围,取一个随葬的意思。说到底,这些散墓也未必就是什么家大业大人家,随便一处地方都能掩埋,葬在皇陵附近沾沾风水贵气也是极好。 不过既然李充加给自己一个高尚之名,沈哲子倒也乐得消受,于是便笑语道:“生死俱为大事,此事不能草率。务必要做到野无先贤遗骨,各归其位。中兴以来,荒野归葬多少先贤,还要用心打听梳理啊!” “驸马放心,如此义举必能应者云集,集众言众力,一定能够减少疏漏!” 李充神色振奋说道,他虽然并不崇尚玄虚,但也久困声名不彰,若能做好这样一件影响深远的事情,何愁清名不著!心内振奋的同时,他也不免感慨果然非常之人能为非常之思,敢为非常之事! 他可以想像得到,这件事一旦在都中透出风声,必然能够掀起极大的回响,倡议者必然也能获得极大的声望。他自己几乎年年来此,道旁多见荒冢,也只是在心中感慨几声,却从来没想过要这么做! 可是这位驸马,不过闲来一游,便产生了这样的念想和谋划,可见胸襟格局之大,远非自己能够相比啊! 不过他就算想到了也是枉然,要漫山遍野捡取出那些荒冢遗骨,还要辨明身份,各依规制另造新墓,人力物力都是极大损耗,而且也需要有广阔的人脉。这些条件,都是他所不具备的。 确定这个构想后,沈哲子又在李充陪同下在这梅冈附近逛了好一会儿,又发现了几座规格不同的坟墓。有的如李充父亲的坟墓一样还有后人祭祀打理,因而保存的还不错,但有的也如光逸之墓一般,破损的严重,甚至完全辨认不出其身份,只能从规模上推断出应该不是寻常人墓穴。 有了这样一个共同的目标,李充在面对沈哲子时便更加热情,甚至表态归都后便辞掉司徒府的职事,专心帮忙筹划此事。 这样一个决定,在其他年代看来大概会感觉有些古怪,为了那些素不相识、骨头都快烂干净的孤坟居然要辞官!可是在时下而言,却是非常明智的一个决定,就算事情做不成,李充有了这个举动之后,也会因此名声大噪,要被盛赞仁厚高义。若能做好,来日复起,势位只会更高! 而且李充这个决定,辞掉王导征辟举用的职位,也是在表态要跟沈哲子同一立场。虽然沈哲子的政治资历要远逊于王导,但也不是没有优势,第一是年轻,第二是在其身边进步机会更多。 诚然王导如今已是台中大佬,但是跟在其身后混的人也多,论资排辈李充还不知道要等到多少年才能轮到自己上进。况且李充也明白,自己所学未必能合太保心意,可是在驸马这里,虽然相处不久,但却受益良多! 无意间又挖了一下王导的墙角,虽然李充在时局中也不起眼,但胜在长久积累,总能引发质变。况且这个李充的母亲卫夫人那也是名传后世之人,沈哲子自己是不指望在书法上有什么造诣了,但不妨碍提前给儿孙们准备一个好家教,日后他家未必不能培养出一个书圣出来。 这种心理,大概也是此生有憾,寄托儿孙吧。 对于运作这么大的项目,沈哲子要比李充有经验得多。时下并不流行做好事不留名的低调,所以第一件事自然是要造势。在这方面,他也有一桩优势,那就是他的名望已经极高,不必担心会遭人诟病邀名主意打到私人身上。 在回城的路上,沈哲子便开始教李充接下来几天要如何造势,像是与友人集会讨论,拜访名流前辈讨教中兴旧事,又或遍访各家询问详情。 对于这一件事,李充是极为热心,本来还打算直接跟去沈哲子府上多听一些教诲,不过想到自己数日未归,家人应该已是忧虑无比,因而只能在都南告辞,约定来日前往拜会,便匆匆离开。 前几日那场风波解决后,沈哲子便又搬回了乌衣巷公主府里。 在沈哲子的规划中,乌衣巷这里也是要整体拆除的,要挪到秦淮河北侧的太庙附近。在原本建康城的规划中,其实乌衣巷是位于城池边缘的,随着建康城日渐繁荣,长干里等地居民增多,才渐渐成为城池的中心。 但因为营建缺少一个统一的规划,所以显得非常不协调,像是坠在秦淮河畔的一个大肿瘤。不过因为这里贵人云集,加上破坏也并不严重,拆除起来阻力不小。沈哲子对此倒也并不着急,等到参与营建的人家真正获利丰厚之后,这里想不拆都不行。 因为近来访客实在太多,沈哲子避开正门从后巷侧门回家。牛车缓缓停在花园里,沈哲子刚刚落车,便听到假山后的亭子里传来一阵欢快笑声,其中最响亮的便是兴男公主。听声音,这女郎似乎正在会客。 沈哲子站在假山后,先让身边人入内通禀一声,过不多久,几名侍女便在假山另一侧匆匆绕出,行在最前方的乃是小侍女瓜儿。她手里捧着一件干净的罩衫,等到其他侍女帮忙褪下沈哲子身上的氅衣,才上前为郎君披上罩衫,顺势弯腰抚平折痕。 沈哲子抽出袖囊里折扇递入小侍女手里,接过一柄麈尾扫了扫发冠,一边往前行,一边随意问道:“那里是哪一家来客?” “苑中来访,是琅琊王和庐陵公主。” 瓜儿趋行跟随在沈哲子身后,一边以麈尾轻扫,一边细声回答道。 沈哲子听到这话,脚步顿了一顿,不过已经行到这里,再回避不免有些刻意,于是便又迈步往花厅中行去。 “姊夫回来了。” 琅琊王司马岳端正的站在廊下,看到沈哲子行过来,便行下台阶,递过来一柄如意,脸上挤出一点有些生硬的笑容。 他虽然素来被台臣称许有静气,但也不过是一个少年而已,沈哲子对他向来不及对皇帝那么亲善,加上母后一直叮嘱他要礼待姊夫,因而面对沈哲子的时候,不免有些拘束。 “既然已经到家,毋须执礼。早间出门赴宴,不知殿下来访,同行吧。” 沈哲子接过如意转一手又递还给琅琊王,摆摆手示意对方并行,然后才行向了花厅里。他刚刚跨过门槛,便看到小姨子南弟公主有些局促的站在门边,两手都不知道怎么摆放:“姊、姊夫你好……” “阿妹不要紧张,你家姊夫在外间虽然威势不小,在家里却和善得很,以后多来家里走动,见得多了,也就不必约束。” 兴男公主笑吟吟迎上来,倒是很有长姊风范,明亮的眸子弯弯似月牙,似是因弟妹对自家郎君的恭敬而感到满意。 0461 杀人无算 沈哲子不待见琅琊王,倒不是因为讨厌穷亲戚登门,而是因为他那个岳母想太多。 早在京口行台的时候,皇太后便流露出要把琅琊王推到前台的打算,并且想要沈哲子担任琅琊王友,希望借助沈哲子的影响来给这个小儿子增加一些威势。 沈哲子倒不介意帮一帮这个小舅子,毕竟他自己也受惠皇家良多。但问题是,现在的政治形势已经够乱了,琅琊王安心做个富贵闲王就好了,实在没必要急于跳出来趟这汪浑水,给时局再增添什么不可预料的变数。 当然这也未必是琅琊王的意思,毕竟只是一个不知人世艰辛的少年而已,本身未必就有那种要刷存在感的迫切需求,应该是皇太后自己想要给晋祚加上一层保险,因而有意扶植宗室的力量。 但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之。皇太后自己的打算或许很单纯,但台中一窝老狐狸,她这点小心思又怎么能瞒得住人。一旦被利用和解读,谁都不清楚后续会酿成怎样的麻烦。 几天前,台中就有人推荐诸葛恢担任琅琊王师,但是没有通过,台中还在僵持,对于这一项任命议论纷纷,转头诸葛恢却被任命为武陵王师。 这一项任命,透露出来的讯息很多。青徐人家急于扳回一城,但却没信心打破豫州人和吴人的一个联盟。当两方相持不下的时候,宗室力量自然而然就会成为争取的对象,变得显眼起来。第一次的推举应该是一个试探,但是因为阻力太大,转而退求其次。 皇权羸弱的时候,宗室力量自然也是消沉。但当执政门户彼此对峙僵持的时候,便有借助宗室以打击异己的需求。 最明显的一个例子就是几十年后,江东这个小朝廷在谢安主持下打赢了淝水之战,谢家一时间名望权势攀升到了顶点。 谢安自己虽然急流勇退,但说实话到了那个地步并不是你想不争就能不争,于是其他人家推举出当时的近支宗室司马道子以打击谢家,结果就是搞的一地鸡毛,直接玩死了这个小朝廷最后一点元气。等到刘裕上台,诚然谢家已是元气大伤,但其他人家也是哪凉快待哪去。 宗室与权臣不同,其力量来源的性质与皇权太多重合,一旦围绕于此展开斗争,场面极有可能失控。所以大多时候,沈哲子宁肯暂退一步,也不希望借重宗室力量去打击对手。如果把仲裁权交到别人手中,自然就会受制于人。 当然他不用也会有别人用,但只要方镇不加入进来,事情就不会失控。而且沈哲子本身就是一个驸马帝戚,只要保持立场和态度,他的存在本身就能制约到宗室力量的抬头。 沈哲子在花厅中坐了一会儿,但是因为有他在场,琅琊王和庐陵公主都变得拘束起来,说话也不再像刚才那么随意。往往沈哲子问上一句,两人便神态端正的谨慎作答,倒让沈哲子生出一种怪兽家长的感觉。 “你们先聊吧,前厅还有客人在等候,我就不奉陪了。稍后公主准备好家宴,去前厅通知我一声。” 坐了一会儿,沈哲子也觉得无聊,便站起身来告辞。 琅琊王和庐陵公主赶紧起身准备相送,兴男公主皱着秀眉说道:“你眼下又没有任事,却还有这么多事要忙!难得我阿弟阿妹到家一次,你也无暇接待。” “是我不对,不过前厅确是有客已经久候。一家人也是熟不拘礼,殿下和庐陵你们不要见怪,如果没有别的事,不妨在家里住上几日,与阿姊做伴消遣,免得她总埋怨我无暇陪伴。” 沈哲子笑着说一声,兴男公主上前极自然的为他理了理袍带,嗔望一眼:“那你要快点回来,今天就不要再留外客在家了。” 这一番夫妻间很自然的举动对答,落在那两个少男少女眼中,却是让他们吃了一惊。 兄弟姐妹都在苑中长大,虽然关系不如寻常人家那么亲昵,但也是时常共处,在他们心目中,兴男公主这个长姊脾气向来冲得很,哪怕在皇太后面前都时常顶撞,更是给他们留下了不小的阴影,何曾见过阿姊如此温顺体贴的一面! 待到将沈哲子送出花厅,兴男公主再转回来,看到弟、妹神情古怪的频频望向她,略一转念便猜到他们再想什么,俏脸下意识一红,继而便将眉梢一挑:“夫妻帷中共话,本就是这个样子,有什么好奇怪!你们以后也都要学我,这样才能让家室和顺,懂不懂?” 果然还是那个熟悉的阿姊! 两人连忙点头应下来,只是心内各有感触。 “难怪母后教我要时常向姊夫请教受训,能将阿姊这个恶娘子驯得这么和顺温婉,姊夫真是大才之人啊!” 琅琊王心里默念着,隐隐明白了为什么母后对姊夫那么喜爱,果然是名不虚传,能为旁人不敢为之事啊。 庐陵公主司马南弟望着阿姊,眸中却隐隐闪过一丝羡慕:“阿母总教我,女郎温婉也罢,凶横也罢,一身荣辱总是系于夫郎一身。阿姊生来便命好,最得父皇钟爱,如今的夫婿也是圭璋良人,无忧无虑,望见姊夫自然是欣喜温顺……” 兴男公主倒不知弟、妹心中所想,招呼两人再坐回来,一脸感慨叹息道:“人一旦长大,总有太多不如意。往年你们姊夫,也没有这么忙碌,总能抽出时间来陪我四处去游玩。” “姊夫是当世所重,能者多劳。” 沈哲子离开后,琅琊王也变得活泼一些,只是片刻后眸子却微微一黯。低语道:“阿姊,我总觉得姊夫好像不大喜欢我,可是我、我……” “你?你就是太沉默了,待你姊夫也像外人一样疏远,他对你又怎么能热情起来。阿琉来到我家,比在苑中还随意得多,你姊夫就乐意纵容他。” 兴男公主望着小弟叹息道:“你不要听旁人总夸赞你沉静有礼就觉得是对的,门户之内,还是要放纵一些,家人之间容忍包涵,情义才会深刻起来。往后你也总要成家,我这个阿姊虽然愿意帮你,但能做的也少。如果你姊夫愿意帮你,那你才能真正通畅起来。” “可是、可是我见到姊夫,心里总是害怕。人都说姊夫看起来雅趣可亲,可是一旦发狠起来,杀人无算啊……” 琅琊王小脸一垮,闷声说道。 “哈,谁告诉的你这些?你姊夫只是对悖逆作乱的人不留情面,你又不要做那样的人,有什么可怕的!”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便哼哼道:“咱们父皇,也是待家人亲近体贴,但却御下有术,刑赏明断,这才是男儿该有的威仪!” —————— 沈哲子绕过院墙,便看到庾曼之和沈云勾肩搭背从马厩方向行来,身上还穿着猎装,显然是游猎刚刚回来。 庾曼之这个小子,一直死赖在沈哲子家里不走,前几日他老子传信归都,叮嘱他在都中要老实本分一点,多跟沈哲子学习,这更给了他吃白食的理由。眼下也没有打算任事,沈牧个苦逼被发配到工地上后,便接过了沈牧拉起的队伍,每天与都中那些纨绔子弟混在一起,四处浪荡。 至于沈云这个家伙,沈哲子倒是想让他经事历练一下,不过年纪还太小,一时间也找不到合适的位置安排,于是便放养了。不过对世家子弟而言,这种呼朋唤友的浪荡,本身也是扩展人脉的一种方式,能给未来的任事打下一个基础。 “驸马。” “阿兄!” 看到沈哲子行来,两人远远摆了摆手,庾曼之还有些不满的唠叨着:“前庭里怎么回事?成天那么多车驾堵着,让人出入都不方便!” 沈哲子还没嫌弃这家伙正事不干吃白食,这小子居然还嫌弃他家太吵闹! “你们两个,又去了哪里?家里这么多访客,难道就不知道帮忙应酬一下?” “哈,那些人要见的又不是我们!我们就算见了,隔日又会再来,无谓浪费光阴!” 庾曼之嘿嘿一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站了片刻后似是想起什么,在身上摸了摸,然后望着沈云道:“东西呢?” “什么东西?” “请柬啊!今早谢二递来的,我忘了丢去哪里了。” 庾曼之懊恼嘟噜一声,继而又笑道:“算了,应该是丢了。驸马,今早谢二来说,谢公后日起行往吴兴去赴任,你有时间的话,记得过去一趟。” “是啊,是啊。阿兄,谢二他不打算去吴兴,跟我一样都愿留在你身边学些经世之学,他想留在都中任事。” 沈云连忙说道,顺便表明自己的心迹,前几天他老子沈宏还来信让他如果没有任事就滚回乡里去,担心他跟二兄沈牧一样玩野了。可是家信来得有点完,这小子已经成了歪脖子树,更不乐意再回乡去被他老子每天修理。 沈哲子归家的时候,家令刁远便将这件事告诉他了,哪指望这两个不靠谱的传什么话。他本来已经打算要行开了,听到沈云这话后便又站住,望着那小子笑道:“我都不知原来云貉这么上进,既然你要学,阿兄自然教你。三郎你反正也无事可做,那就一起来吧。” 两人听到这话,表情便是微微一僵。庾曼之神态幽怨的看了沈云一眼,沈云则是满脸无辜的翻个白眼。46 0462 门生云集 沈哲子之所以要抓这两人壮丁,单纯就是看他们过得太轻松自在了些。曾几何时,他也有呼朋唤友、寻欢作乐的纨绔追求,可是多数时间,都苦于分身乏术。 看着自己的梦想被别人完成,不会有愤慨,只会有欣慰。 庾曼之和沈云两个耷拉着脑袋跟在沈哲子身后进了一个偏院,看着他吩咐召集众多门生,看起来像是要有什么大动作,脸色不禁更苦。他们倒不是畏惧任劳,关键是眼下也无兵事可用,埋首案牍又哪里比纵马郊野来得快活。 “你们两个常在近郊浪荡,可知哪里分布的荒冢多?” 等着任球去召集门生的时候,沈哲子问这两人。 “荒冢?那自然是都南五冈,丈圆之内,尸骸层层叠叠,晚来阴气森森,生人都不敢靠近那里。就连我等游猎,也都少有往都南去。” 庾曼之不假思索道,继而又不乏好奇问道:“驸马问这些做什么?” 都南五冈,是建康城南几座山岗的合称,包括沈哲子先前去的梅冈,还有石子冈。尤其是石子冈那里,一直到了后世都是乱葬岗。后世比较著名的南京雨花台,便位于这附近。 “除了五冈呢?” 沈哲子又问道,建康城要改造营建,所需建材良多,京畿周遭这些山林只怕都不能幸免。既然动念要做,不妨做个彻底,而且不独那些有名有姓的旧姓人家,像是石子冈那个乱葬岗,沈哲子也打算整理修葺一番。 虽然往者已矣,但这件事如果能做好,对于生者是有极大的情感慰藉。 “我们出城也是游猎,又不是寻访什么荒冢。莫非,驸马你打算发掘……” 庾曼之讲到这里,看向沈哲子的眼神便有些古怪起来。两汉以来,厚葬成风,盗墓的行为在时下民间也是屡禁不止。就连卞壸这个忠烈之士,几十年后墓穴都被当时人给挖掘。 “难道家用已经艰难到这一步……既然阿兄有打算,这事也不好托于外人,就让我……” 沈云话讲到一半,额头已被沈哲子抛来的弹珠砸中。 “就让你什么?你这小子居然也知道家用艰难?眼下浪荡不治业,来日二兄就是你的榜样!” 沈哲子笑骂一声,为这两人脑洞感到心累,且不说那些无人收捡的荒冢有无陪葬,就算是有,他带人去挖坟的时间去做别的,所获未必就差。 况且他对鬼神之事,那也是存而不论。野史轶闻还说温峤家的温放之在交州就是因为挖人坟墓,被鬼魂报复而亡。此一类事信或不信还倒罢了,关键是没有必要。 “你们也不用乱想,郊野多无嗣荒冢,即便不言阴德,那也有伤人和。眼下都中大建那是为生者安定,至于亡者也不能置之不理。稍后我准备上奏请议将那些荒冢迁移改葬到一处,就算不享生民之祀,最起码也能得一安居冢穴,告慰生民。” 沈哲子指着两人说道:“这不是什么国用之事,但也颇多繁琐。你们两个终日浪荡,心性都变得散漫,不如帮忙做一做事。假使能有一二贤迹,日后也能多得几分信重。” 听到沈哲子不是要抓他们去台城任事,两人才松一口气,可是听完这话后,还是一脸为难之色。去将那些荒冢挖出来改葬?这事想想就觉得晦气。 “阿兄,这种事旁人都不沾手,你又何苦要自己去招揽?那些荒冢,如果还有子息,儿孙都不在意,咱们就算帮了忙,他们也不会感激。如果绝了子息,那是命定如此……” 沈云小声嘟囔着,就差说沈哲子没事找事了。 庾曼之倒是能想明白这件事当中蕴含着的政治机会,但也实在很难心甘情愿。 “少废话,就这么定了。云貉你不是想要我那驾亭车?如果事情做得好,那车就归你了。还有三郎,你如果敢偷懒,那我就传信给小舅,让他送你去国子监入学。” “知道了。” 庾曼之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垮,顺从的点点头。 而沈云脸上则露出了喜色,他本身就没有任事,年初因功赏赐的一些财货早被他老子那个吝夫给盯上送回了家里,想摆场面也摆不出来,因而对于沈哲子这个条件很是心动。沉吟半晌后,他才又说道:“除了亭车,我还要两套明光铠,十套具装……” “要那么多做什么?” 听到沈云狮子大开口,沈哲子便皱起了眉头。明光铠就连他的收藏也不过只有十几具而已,而且还都是中朝旧物,如果不是历阳军洗劫了朝廷的军备库致使这些甲具流传出来,他也搜集不到这么多。 前段时间他荫匿了那么多的匠户,甚至找不到一个系统掌握全套工艺流程的匠人。说起来这一点,也实在是让人丧气。时下的军械打造,明光铠的技艺无疑是最顶尖的,大量优秀的匠人都被集中在了洛阳。 江东这里中兴建制,可是元帝在做皇帝之前,不过仅仅只是东海王司马越的一个小马仔而已,不可能也没有意识网罗此一类的匠人。北地大乱之后虽然流民大举南来,但真正掌握核心锻造制甲技艺的战略型人才,其实并不多。 其中相当一批,都在东海王司马越被石勒打败以后,落入了羯胡掌握之中。另一部分则西逃,入了关中。 “云貉眼下在都中也是名气不小,名下已经记了十多个门生。” 庾曼之笑着解释道,而沈云则脸色羞红,一脸期待的望着沈哲子。明光铠那威武霸气的造型,他可是眼馋许久,难得有个机会讨要,心里火热得很。 “明光铠你就不要想了,马甲具装你要了也没用。再废话,连亭车都没有了!” 搜集这些珍贵的甲具,沈哲子都是准备送去乌江自己的封国,让那些匠人们钻研技艺,自然不可能拿出来给沈云胡闹。 沈云听到这话,顿时蔫了下来,不敢再坐地起价。 过不多久,门外涌进来二三十人,都是任球奉命召集来的沈氏门生。在时下而言,门生的意义虽然跟部曲奴仆等同,但是没有奴籍,而且包含的范围也更广。 而沈哲子在都中这些门生,除了家中荫户提拔上来的之外,也有大量的寒门良家子投献入门,希望借助沈家的权势和门路谋求一个进身之阶,性质倒是跟任球差不多。 这些门生除了要听候差遣以外,有家资殷厚的往往还要不间断的给主公输送大量的财货。从这一点来说,门生倒是跟战国时期的食客类似。 不算自家带来的人,沈哲子单单在都中招纳的门生便有将近三百人。这些人绝大多数都不是走投无路、委身为奴者,有的像是任球一样在乡中略具薄名,有的像田景之类本身有才能而被沈哲子招揽,各自都有门路和才能,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奴仆,这已经是一股相当重要的力量。 沈哲子眼下哪怕什么都不做,单单门生的进献每个月便有十数万钱之巨,这让他很有一种上海滩杜老板的感觉。他自然不需要依靠这些门生进献过日子,但这却是时下的风气,许多南北名流本身并没有经济才能,只能依靠这一桩进项来过日子维持用度。 所以沈哲子也不好标新立异,免了这些门生的进献。况且说实话,这些门生投入的越多,也才能更容易获得信任和机会。而且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都是近来那场风波之后,为了避免被清洗,投入到沈家来表明立场,听用免祸。 诸多门生,有的已经被挑选出来派往各地任事,有的则有自己的家业,只有主公召集吩咐的时候才会到府上来。真正留在家里听用的,便只有眼前这些。 待到这些门生入门,沈哲子便将刚才吩咐庾曼之和沈云的话再说一遍,吩咐这些人整理出来一个章程,然后将任务分派给每一个人,各司其职。他遣用这些人,其实也是在挑选出真正有能力的人,再给予举荐任事。 沈哲子这些门生,素质都比较高,本身就是被从诸多投献者中挑选出来。像庾曼之先前所抱怨的门庭若市,其中很多都是想要投献入府的。 人红的好处体现在这里,沈哲子眼下既年轻,名望又高,前程一片光明,尤其眼下沈家还主导着营建新都这样一个大工程,因而想要投靠他的寒门子弟也是极多。甚至不乏人直接拉来大车的财货,只为能够成为门生。 沈哲子如果放开口子接纳的话,门生数量肯定要陡翻数倍都不止!眼下在都中寒门子弟中,能够成为驸马的门生本身便是一件颇为值得夸耀的事情。也正因此,这些门生的主动性都非常高,有什么事情吩咐下去,都能完成得很好。 望见这些门生们各抒己见,整理章程,沈哲子看着其中一个比较活跃的年轻人,心念便是一动,摆摆手说道:“卞七郎,你过来一下。”46 0463 重整家业 被沈哲子唤过来的年轻人名叫做卞章,琅琊人,身世可谓多舛。去年庾亮执政之时,要清除宗室力量,琅琊卞氏因为与南顿王司马宗过从甚密,加上其家在郡中过分活跃,所以被郡中人家借此攀咬,惨被灭族。 因为忠仆舍命相救,这个卞章与老母侥幸活了下来,然后便一直托庇于沈家。而这个卞章,也因此成为沈哲子的门生之一。 “郎主!” 听到沈哲子的招呼声,卞章匆匆行上前来,深施一礼,然后便端正的站在沈哲子坐席前,等待询问。 “先坐下吧。” 沈哲子示意沈云挪去庾曼之那里,腾出位置来。待到这卞章入座,才笑语道:“常听任令道我,七郎你做事勤勉能劳,也不乏规矩应变之能。天道酬勤,这很好。” 沈云坐在旁边,瞪大眼望着沈哲子如何勉励门下,毕竟他也是有门生的人了,想要学上一些日后也养成堂兄这种气度。 “多谢郎主称许,仆下所为只是本分,难偿大恩之一二。” 卞章脸上洋溢着喜色,他在原本家族中便不受看重,家族灭亡后更是微尘一般渺小,身为一个罪户,可以说未来前程如何,都是系于主公一念之间。 可是随着主公在时局中益发显赫,投入门下的人也越来越多,他自己又没有别的依仗,更不好被注意到,只能加倍的勤勉做事。哪怕只是简单的被称许一声,与他而言便能带来际遇的极大好转。 “我记得你家中尚有老母在堂,勤勉于事是好,但也不要疏忽了供养高堂。东郊石昌里有一个庄子,近来刚被整理出来,若是家居逼仄,不妨把家室安养在那里。” 身为主公,既然接受了门生的效忠,自然也要承担相应的任务,或是负担其生活用度,或是提供前程机会。 沈哲子年初得到的赏赐田产极多,不过他现在正是集中人力和物力去建设自己的封国,所以都中一部分产业,也在放手交给门生去打理,自己不再亲自过问。 当然他也记得早年家中各处农庄管事将收益截留自肥的事情,不独只是收益的损失,更会造成效率的低下。所以对于那些管事,也都没有给予太大的自主权,人力和物资的调度都是府上安排,管事们也只是负责组织生产而已。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沈家的产业管事就比别家差,他们虽然没有太大的自主权,但是如果能够尽职,得到的奖赏却是丰厚得很,并不逊于贪墨所得。更重要的是,如果表现优异的话,便极有可能被推举入仕,一转成为官身而不再是仆役使用! 就像是入府不久的田景,就是在前段时间镇压都南丁营骚乱时,表现优异得到了主公的赞赏,转眼便入职护军府,让人羡慕不已。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卞章已是喜出望外。因为老母在堂需要奉养,所以府内几次大的动作,他都没敢去求太危险的任务。留在府内虽然安稳,但能够表现的机会却不多,一想到或要就此庸碌终老,他心中是不乏落寞的。 “仆下、仆下多谢郎主恩赏,必效犬马之劳!” 堂下众人听到卞章激动颤抖之声,脸上纷纷流露出艳羡之色。以清望而论,沈家在都中确实排不上号,可是随着威势大涨,能够给门下的机会也极多。而且驸马年未加冠,在其身边哪怕只是任劳经年,单单这一份资历于他们而言便是极为丰厚的资本! 卞章得用,这些人倒也没有太多嫉妒,驸马威势提升极快,因而门生得用的速度也快得多,他虽然入府不过年余,但已经是府上排得上号的老资历。 沈云坐在旁边,看到沈哲子随意选用一个,便将众人都给激励起来,倒也并不觉得如何。这法子他也会,早先讨要军械那就是为了激励自己的门生,可是却被堂兄拒绝。 同样都是为人主上,自己这个主公连赏赐门生都没什么拿得出手,做的可真是太无尊严!可是一想到二兄沈牧因为一群妇人而被长辈训斥,到现在还被发配在工地上,不免又幸灾乐祸起来。 不过沈哲子给卞章准备的惊喜还不止于此,通过这年余时间的观察,他对这个年轻人的秉性和能力都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所以也比较放心。 “南来者青徐人家为多,受难也是良苦,都外荒冢多出此乡。要做好今次的善举,便不能有疏漏。七郎你故籍琅琊郡,近来就抽出一段时间,归郡拜闻乡中长者,一桩桩的旧事都要梳理明白。” 沈哲子又笑着说道:“至于人力物用方面,你也不必担心,有什么需要,直接回禀任令,府里都会帮你。” “郎主……” 卞章听到这话,身躯已是蓦地一震,脸上则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家是被当作叛逆来被剿灭的,至今罪名也没有被平反,托庇于沈哲子门下其实也是为了保命。一旦显迹人前,乡中那些旧日仇人便会将他擒拿下来押解送入官府,自有国法诛他! 可是沈哲子现在却让他归乡走访,自然不可能让他去送死!换言之,这是准备帮他洗刷罪名,让他能够以清白之躯行走于世间! 而且,驸马还表示府里会提供给他人力物力的帮助,这等于是表态帮助他重整家业啊! “仆下何德何能,身受郎主如此重恩!生生世世愿为牛马,肝脑涂地,难偿大恩……” 沉默许久之后,卞章蓦地自坐席中滚落下来,四肢扑在地上连连用额头撞击着地面,已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对于家境败落之人而言,重振家业乃是毕生的追求,若是不能得偿所愿,至死都难瞑目! 可是似卞章这样的情况,背负叛逆之名,全家死绝只剩一个老母牵绊,而对手却又是那样的强大,单单洗刷罪名已经难如登天,想要重振家声更不啻于做梦一般! 看到卞章激动的无以复加,沈哲子心情却是复杂。在那个没有他参与的历史上,他家面临的情况与卞家是何其的相似! 大概他那位小兄弟沈劲,当时就是这么跪在王胡之面前,苦苦哀求一个能够重整家业的机会,义无反顾的北上蹈入死地,只为洗刷背负在家族身上的叛逆之名! 眼下的沈家,自然不可能再面对那样的处境,而沈哲子也绝对不会再让家人付出那样沉重的代价!只是看到卞章此态,心情仍然不免有些激荡。 “把七郎扶起来吧。” 收拾一下心情,沈哲子摆摆手示意家人将几乎已经哭倒于地的卞章搀扶起来,又温言对他说道:“七郎你既然托庇于我,那便结下了一份善缘。我会给你机会,但你自己也要明白,前路坎坷,尚需披荆斩棘,不能心存侥幸。未来能够行到哪一步,终究还是要靠你自己。” “仆、仆下明白……仆下定会感恩衔恨苦行,谨慎任事,不负先人,不负主公!” 卞章听到这话,又抢跪于地,颤声说道。 沈哲子闻言后便点点头,示意卞章可以退下了。来日具体要怎么做,任球自然会吩咐他。 之所以动念要帮这个卞章重整家业,沈哲子倒也不是全为施恩。去年他出手保住这个卞章,就是要打算在琅琊郡乡里做些布置。 前日王彬惹到了他,因为在政治上要主力打击丹阳人家的缘故,沈哲子并没有施以反击,但并不意味着他就不记仇。惹完了自己还想过安稳日子,那是做梦! 眼下明面上是不好施加打击,但用些乡土交锋的手段给王家添添堵,那也是理所当然。这个琅琊卞氏,虽然不列士族,但以往也是乡土根基深厚的人家,颇多产业。随着其家覆灭,诸多产业也都被出手对付他家的乡人瓜分。 现在让卞章这个苦主归乡去闹腾,未必会直接对上琅琊王氏,毕竟两家层面差距太悬殊。但王氏门下自然也有许多依附人家,有意识的去引导,自然就能将王家扯入进来。 乡土中的纠纷,无非田宅、土地加上人丁而已,未必像政治上的斗争那么波诡云谲,但凶残之处也犹有过之。而且乡人纷争,势位上的优势反而不甚明显。 诚然王家如今乃是执政门户,但王导这样的台辅自然也不可能为了几顷田地、几口水井的得失就撸起袖子亲自上阵,丢不起那个人!况且就算是想管,他也只能旁敲侧击,总不能台中直接下令保护乡资产业。所以乡土间的斗争,主要还是具体管事者的手段较量。 就像沈家早年那一场粮患,沈充当时势位已经不弱,但真正能帮上忙的地方却不多。毕竟敢对他家动手的人家,在乡土中也是颇有根基,就算没有涉入到太高的政治层面,但在乡土中不乏强势。 “诸位也都要勤勉任事,今日之劳碌,便是明日之进阶。若能彰显贤能,自会有人为你们发声张势!” 沈哲子起身勉励众人,堂中这些门生便都纷纷下拜道谢,恍惚间让他有种聚义厅头把交椅的感觉。 沈云瞪大眼望着那些服了散一般亢奋的门生们,不免眼热羡慕,自己何时才能招揽这么多忠心耿耿的门生啊! 0464 东曹掾 虽然兴男公主有叮嘱,但沈哲子还是忙到了夜极深才抽身出来。当他回房时,这女郎已经合衣躺在了胡床上,星眸半掩,恹恹欲睡。 “既然都躺下,那你先睡就是了,何必再等我。” 沈哲子脱下外衫,行到胡床旁,刚刚俯身,公主便张开手臂环绕在他两肩上,神态慵懒,像个口袋一样悬挂在他怀里,就这样被抱到了榻上。 “我就知道你要忙到很晚,如果不熬夜等着,明天又要早早的出门忙碌,连私话的时间都没有。” 玉体横陈,罗衫半掩,这女郎眸底荡漾着风情,顺势躺在了沈哲子臂弯中,身躯扭来扭去才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光洁的额头抵在沈哲子下巴上,呵气如兰。 沈哲子听到这话,便将小娘子揽得更紧,笑语道:“眼下已是这样,以后任事又要台中、府内两地别居。你要是闲得无聊,不妨请姊妹入家常伴。还有,你记不记得和我讲过的江夏李氏卫夫人?今天在外江夏公寻来,请我帮忙……” 沈哲子低声讲述了一下关于李充的事情,又笑着说道:“河东卫氏,笔法素来为时人推崇,这一位卫夫人听说也是深得家传。我家向来没有什么清雅之韵,以后常去拜访交谊,顺便请求一些蒙学墨章,留在家里备作来日子弟进学效法之用……” “你想得倒长远,自己没有什么笔法的造诣,还想要孩儿们埋首纸堆?” 兴男公主嗔笑一声,继而感慨道:“这都是一些自娱阿世、消磨时光的技法,立身治家无用。我家的孩儿未来定是千钟粟米、万斗钱粮,山高海阔的富贵,还是要多学经世致用的才能,长久的传承家业啊!” 沈哲子听到这话便笑起来,常年的相伴,这女郎所思所想越来越近似自己,哪怕是帷中闲话,都殊于雅趣良多。 “对了,今天琅琊王和庐陵到家可有什么事情?” “他们能有什么事,都是清闲之人。倒是阿珝不得姊夫正眼亲昵,心里有些不自在。” 听到公主这么说,沈哲子便笑一声:“我倒不是厌见了他,只是性情喜好都不相同,坐在一处也是彼此有尴尬。我知母后想要我任事琅琊王身畔,不过眼下我也是到了哪里都少有清静,时局难称平静,人心也是纷杂,何苦给他一个少年郎招惹太多麻烦。” 公主听到这话,深有感触的叹息一声:“宗中长者已是绝少,我也该要替母后分忧些许。兄弟还有内外的帮扶,可是几个阿妹如果我不过问,总是说不过去。往常我入苑去拜望母后,杨太妃常在我面前言道帮忙给南弟寻访一个夫家,这一件事,你可要帮一帮忙,我又去哪里知道哪一家能让我阿妹托付一生?”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倒是微微错愕,继而想起那个小姨子庐陵公主,也是不知不觉到了豆蔻年华,依照时俗来说,也确是到了论嫁的年纪。 沈哲子记得这位庐陵公主原本是下嫁给沛国刘惔,不过如今要许配给何人,倒是不好说。以往婚配帝室之女,其实也就那么回事,真正清望崇高的人家,也并不怎么热衷。反倒是像以往沈家那样的人家,家资虽然殷厚,政治上却没有太大进步的空间,迫切想要以此来太高家世。 这个小姨子要许配给什么人家,沈哲子倒是不怎么在意。只是听到公主在这里絮叨,才意识到自己在这一件事上也有了不小的话语权。 “这种事情,旁人又怎么好过分担当,终究还是要看缘分和各自心意。太妃有此一想,不妨请她派一二宫人常在家里,品鉴一下常在府上来往的各家俊彦。” 沈哲子笑着说道,虽然对此并不怎么在意,他倒也希望未来的连襟能是关系和睦人家。像是温峤的次子温式之就不错,年龄虽然差了一点,但是家世也能足够匹配。 就这么闲聊着,不知不觉公主已经入眠,沈哲子也是倦意上涌,很快便酣然睡去。 第二天一早,沈哲子便又出门,把门生卞章送出城往琅琊郡去,随行的还有近百名沈家护卫和不菲的物资,算作这个卞家复起的资本。之所以要准备这么多人手,那是因为乡人斗争根本没有规矩可言,如果没有足够的保护,这卞章很有可能刚刚归乡便被乡人给弄死。 卞家这个谋反之罪,解决起来倒也容易,像韩晃之类反迹确凿的人,沈哲子都能保下来,而卞家不乏被污蔑之嫌。如果没有人再追究这一件事,虽然未必一定要帮这家人平反,但想让卞章免于刑责还是很简单。 如今的琅琊郡太守乃是济阳虞胤,几经沉浮,为人处事也变得圆滑起来。沈哲子让人去信一封,让其帮忙照顾一下卞章,想来也不会有太大的意外。 门生们已经各自散去,为迁葬城外那些荒冢造势。沈哲子回城途中,已经听到道左有人在谈论这一件事,可见门下这些人,做事效率也是极高。 沈哲子本来还打算去城西州城见一见庾条,商议一下江州人家的事情,可是刚刚过了大桁,便有家人急匆匆行来,言道府里接到了台中发来的诏令,是关于他的任官。 早先被王导等人强留归都的时候,沈哲子已经表态自己的意愿,不过近来台中都在忙着清算打击,如今任命书终于发下来了,是太保府下东曹掾。 东曹掾这个官职,其实很有霸府特色,虽然品秩仅仅只是四百石,但是权柄却不小,能够影响到两千石高官的升迁和任用。汉制乃是丞相府下极为重要的属员,三国以降则成了霸府权臣选用州郡和寺署长官的一个职位,通常都要由亲信且名望不低的人来担任。 沈哲子被选用为东曹掾,这已经是在中枢之内凭他的年龄和资历,所能谋求到最显重的位置。在这个位置上能够发挥出来的作用,其实也是因人而异,有的人仅仅只是单纯占个位置,而有的人却能凭此兴风作浪,搞风搞雨。 沈哲子无疑是后者,他甚至已经打算好了,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帮王彬谋取一个让其欲仙欲死的两千石位置。惹了自己,怎么可能容许这个家伙还有安稳日子过!89 0465 贺客如潮 沈哲子到家的时候,府邸门前已经挂满了彩帛并各种喜庆的装饰。原本他家近来就访客众多,今天更是宾客盈门,诸多车驾将乌衣巷宽阔的大街都给堵死! 而在这些车驾当中,又有大量的物货贺礼,公主府内家人们正在这人流中往来穿梭,将这些贺礼搬回府内。 建康城内本有没有什么秘密,况且各家也都心知沈哲子得用也就在这几天时间里,因而都早早做好了准备。一俟台中有了决定,消息传了出来之后,便都各自派遣族人们前往拜贺。 场面之所以会闹得这么大,这是因为如今沈哲子才可以称得上是正式出仕任官。以往虽然也担任过职事,但那大多都是临时差遣的性质,本就是非常时期的权益之用。日后来算任官履历的话,沈哲子的起家便是这个东曹掾。 虽然各家早有准备,但是听到台中对沈哲子的这个任命,仍是不免诧异。虽然沈哲子旧勋很高,但那大多都是军功,如果起家是军职的护军府将领,那么再高一点也情有可原。但如果是行政方面的文职,那么东曹掾便是不折不扣的显用了! 许多家世清贵的世家子弟,熬上十数年的资历,未必能够担任这个职事。因为东曹掾品秩虽然低,但却是一个臧否品鉴人才兼具推举之能的职位,因而对于任职者的名望要求也是极高。 若是一个薄名望浅之人担任这一个位置,所面对的都是够资格担任两千石的名流,有什么立场和底气去品鉴推举? 惊诧是一方面,不过在惊诧过后,时人对于这一桩任命反而没有太大质疑。沈哲子本身便是丹阳长公主的夫婿,又兼具极高的文武才名,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许多中生代长者面对他都不敢过分倨傲和轻视,乃是江东年轻一代中当之无愧的领军人物! 沈哲子从来都不是什么淡泊名利的人,不过如此过分的热情,也实在是让人颇感吃不消。看到自家门前人车拥塞的场面,他甚至不敢靠近过去,唯恐被这些贺客们发现之后堵在那里进退不得。 略一沉吟后,他吩咐家人去知会家相刁远和家令任球一声,将这些贺客们梳理一下,如果是亲友那就安排在府中宴客,其他的分流到沈园去。而他自己也转行向沈园,准备在那里宴请宾客。 所幸府内也早对此有所准备,诸多人手调动起来,虽然宾客极多,但也能安排的有条不紊。 沈哲子到了沈园之后,早有家人将这园墅布置了起来。过不多久,纪友便带着几十名家人从秦淮河上乘船到此,一行三艘船只,除了人之外,还有大量的酒水菜蔬以作宴饮消耗。 “维周你清誉满盈,一举一动都广受瞩目,实在是让人羡慕得很啊!” 纪友笑吟吟下船上岸,他身上还穿着官袍,早间从台中得到关系后便匆匆返家吩咐人整理出这些耗材,然后便直接过来了这里。 “确是可堪自豪,只是有家难回啊!” 沈哲子苦笑一声,原本这种事情,应该是台中有了决定后一到两天之前通知一声,让受命者有所准备。毕竟时下这个人情社会,往来交际极为重要,起家入仕乃是不逊于结婚的人生大事,来往少的人家还倒罢了,可以从容布置。但像沈家这种相交满城的人家,如果不能安排妥当,是要受人讥讽嘲笑的。 沈哲子也知道东曹掾这个职位得来并不轻松,台中也很是僵持商讨了几番。王导原本应该是打算让他出任西曹掾,虽然只是一字之差,但是东西曹缘职事和权柄都查了良多。 东曹掾面对的是朝廷内外,凡两千石者皆能议论,而西曹掾仅仅只负责太保府内部的人事任命,类似于公府管家,而上面还有长史等数个排列在前的属官。虽然品秩相等,但具体的影响力却比东曹掾差了太多。 沈哲子眼下留在建康城,为的就是养望的同时组建起来自己一个班底,如果只是担任太保府内的一个小管家,还不如干脆直接前往自己的封国,帮助庾怿治理豫州。 所以,台中猝然发布任命,大概也是想表明一个态度,那就是太保对他有点不爽。 两人站在园内的小码头笑谈着,很快又有两艘船转行进来,站在船首的一个少年正是温峤的长子温放之,看到沈哲子后便笑逐颜开,远远便施礼连连高声道:“恭喜驸马荣登显任,再为国用!” 随温放之同来的还有温峤从江州带出来的一个门生,名为罗延,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如今担任温峤的封国令史,雷同于沈哲子属下的任球,也是负责管理温家在都中的日常交谊事情,能力很不错。 沈园内也没有太多别样建筑,纪友和温放之带来帮忙的家人在那个罗延指挥下开始帮忙布置,沈哲子便与这两人一同登上了摘星楼的三楼。由此俯瞰望向外面,只见街道上正有许多车驾向这里赶来。 “眼下维周你也正式得职,准备哪一天入台履任?我可是急不可耐想看一看你来日在台城做出怎样的事迹。” 纪友笑着说道,神态中不乏期待。他素知沈哲子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以后就要长居台城之内,未来还不知要有几人欢喜几人忧愁。 “眼下台内一片废墟,不是乐居所在,我倒不急着上任。” 时下官员的任命,那是真的人性化,虽然台中诏令已经发出来,但也没有要求即刻就要履职。依照时下的规矩,如果是比较重要的位置,通常也会有一到三个月的时间留出来给那些受任者。而如果是偏远位置的地方官或者可有可无的职事,甚至会给人一个长达半年时间的上任期。 如果不考虑那些内忧外患,那么在当下这个时代做官无疑是最轻松快乐的,除了偶尔拖欠俸禄以外,几乎没有太严格的约束。台中虽然也有不少约束官员起居言行的规定,但也都是形同虚设。 总体来说,都中的台臣要清贫一些,没有太多别的进项。但是如果能走通门路外放几年,满仓油水搜刮上来,又能回到建康这个花花世界快活过上几年。 沈哲子虽然早已经做好入仕的准备,但眼下台苑都在翻修,台城内不免有些人心涣散,急着去上任反而不如眼下这么做事效率高。 趁着还没有重要宾客到来需要沈哲子亲自去迎接,沈哲子便在楼上跟纪友和温放之讲述了一下他近期的打算。这件事虽然繁琐,但是如果能做好,也能大收美名。况且这也不是一家一户能够完成的事情,有了好处,自然要分润给小伙伴们。 果然纪友和温放之听到沈哲子的这个计划之后,都流露出了极大的兴趣。 纪友是长期以来养成对于沈哲子的信任,几乎是亲眼见证沈哲子从一个一名不文的武宗豪族子弟成长为如今名满江东的风云人物,而自己也伴随着沈哲子的成长而受益良多。 长久以来所建立起来的信任,哪怕沈哲子邀请他造反,他大概都是下意识考虑这件事该怎么做,而不是第一时间便表示反对。 至于温放之,限于年纪阅历,本身都没有什么成体系的各种观念,只是对沈哲子钦佩有加,品性极为单纯的一个小迷弟。一方面听来这件事确是一桩善举好事,一方面又为自己能够与偶像共同去做一件事而欣喜不已。 又过不久,一大群人在任球的引领下,行入了沈园中。沈哲子在楼上看到后,便起身下楼迎接。 能够在第一时间便赶来道贺的,多数都是关系比较亲厚的人家。一行人涌入了沈园,远远便对沈哲子拱手道贺,神态之间不乏羡慕。对许多人来说,沈哲子这个起点,大概已经是他们奋斗半生的目标所在。 “昨日共处,还是布衣论交,不意今日再见,维周已经是选任显用。来日明断贤愚,臧否公卿,已非我辈能及啊!” 江夏公卫崇站在最前面,指着沈哲子不乏感慨笑语道。他虽然不乏淡泊之性,并不热衷于名位,但是眼看到平日轻松往来的朋友得用显职,心里也是有些羡慕的。 “江夏公如此盛赞,实在让我诚惶诚恐。台中多高贤,我不过末学后进,即便得用,也要恭谨踵迹,岂敢轻率作评。” 沈哲子引着众人往楼内行去,表现较之平日反而更谦逊几分,并不因为官位的进步而有所骄奢。 今日前来道贺的,大多为各家年轻子弟。一行人说说笑笑行入楼中,待到上了二楼,便发现楼内这广阔的空间里,已经有了诸多布置。 厅中横梁垂下一道道柔韧丝绦,堂中硕大的空间里,则堆叠着彩帛包裹的木案、竹架,望去似是层峦叠嶂的山峰、横谷。除此之外,厅中角落里也都点起了烟气馨香的灯笼或火把。 看到这一幕,众人还未坐定,便都拍掌叫好起来,明白今天又有好戏可看了。89 0466 鱼龙曼延 随着众人入席坐定,旋即便听到四周蓦地声响,继而视野便骤然一暗。这不免让许多人心绪一紧,忙不迭以手遮掩,过了片刻才适应了突如其来的黑暗,这才发现四周的窗户统统都被厚厚的毡布遮掩,外面还是春日明媚的午后,可是楼中已经变得幽暗起来。 当然也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全黑,毕竟楼内四角早有灯火燃起,幽幽的光辉洒遍全场,给这厅室带来几分神秘气氛。哪怕众人心内早有预料,这会儿仍然不免心跳加快,下意识与席中相熟者聚坐起来。 突然,众人头顶传来一个窸窸窣窣的声响,似是老鼠爬过横梁。有人闻声抬头看去,入眼处却是幽暗中一抹白芒缓缓晕出。 随着一声磬响,四角的灯火蓦地熄灭,这让众人视野完全暗了下来。许多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听到身边有人猝然惊呼,抬头望去,只见一点火光掠过头顶,继而诸多星点次第亮起,仿佛一道星光汇聚成流潺潺流淌,在穹顶勾勒出一副蜿蜒美妙的图画,五光十色,异彩流转。 素弦微颤,飘渺的琴音在耳畔响起,一个婉转悦耳的女声唱调隐隐传来,让人忍不住皱眉侧耳倾听这歌声来源。 这时候,星光闪烁已经汇聚到了厅堂正当中,在星光之中有云烟缓缓扩散开。众人听着那似有似无的乐曲声,两眼则眨都不眨望着那云烟升腾所在。 那烟气越来越浓,渐渐弥漫开来,将那星点光带都笼罩起来,影影绰绰中,似有几道曼妙倩影在云海中翩然起舞。 众人纷纷高昂起头颅,眯着眼睛想要看得更真切一点,突然一阵风从另一侧涌起,霎时间便将那些烟气吹卷一空。众人耳边乐声陡然变得高亢清晰起来,继而两眼一花,再看去,只见三名华裙盛装的美伎在半空中舒展着肢体,舞动出一个个灵动美妙的身姿,仿佛天上玄女翩然降落人间。 “美不胜收,妙不可言!” 席中一人突然拍掌赞叹道,继而殿中便响起一连串的喝彩之声。此前他们的心情不乏紧张焦虑,且伴随着浓烈的期待,待到这些美伎终于显形出来,蹈舞于半空之中,风情横溢,仙气盎然! 然而他们的心情还未完全舒展,突然一道黑幕自厅侧卷起,霎时间便将这美不胜收的一幕吞噬起来。半空中那几名美伎舞动的动作变得快速起来,似是惶恐挣扎想要摆脱夜幕的吞噬,然而终究只是徒劳,很快便融于一片黑暗之中。 “勿要逐我仙姬!” 视野再次变得漆黑,厅中到处都充斥着惋惜长叹,甚至有人已经忍不住伏案怒吼。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歌声变得悠扬清晰起来,描绘出一副放达悠远的访仙画面,但却并不能弥补人视觉丧失、美景不在的失落感,左顾右盼,想要再寻倩影。 曲声渐渐变得欢快,一枚拳头大的火光自梁上黑暗之中降落下来,落在了半空中某一处,继而便以之为源头,八条火线蓦地自这火光中流淌而出,倾泻下来,在地上横流,瞬间便有火线划过众人席案之前! 有人唯恐火线烧到自身,忙不迭从席上翻滚向后逃窜,待见那火线只是停留在了坐席尺外的地面上,才又讪讪返回了位置上坐定。 不过眼下也无人嘲笑这些人的失态,因为就在火线流淌在地上的时候,黑暗再次被驱散开,众人便看到在那火线交织下显出一座桌案竹架搭建起来的山峰。 而在这山峰上,正有十数名玲珑身躯狡黠欢快的悦动舞蹈,当中赫然便有先前被黑暗吞噬的那三名美伎。原本身上那宽大艳丽的彩裙已经消失不见,继而取代以荆钗布裙,虽然淡化了仙气,但是布裙紧紧裹在那婀娜曼妙的身躯上,勾勒出无比诱人的凹凸曲线,随着其舞动,散发出充满人气活力的诱惑! 这时候,厅中四角的灯火才再次亮了起来,视野再次恢复了通明,可以让人看清整个厅堂的全貌。有身材瘦小灵活的童子手里攥着横梁上垂下的彩带,好像花海中飞舞的彩蝶,灵活的在半空中荡漾着。 彩帛束成的一条半丈长的游鱼,在清幔围成的波浪中载沉载浮,一个童子横跨在鱼脊上,手里挥舞着两条长长的彩带,嘴里则发出清脆悦耳的歌谣声。整个画面活泼无比,生趣盎然! 沈哲子坐在席中,看着众人如痴如醉的欣赏歌舞,心中不乏联想。 在来到这个时代之前乃至于最初,他心里是有一些作为后世人的自豪的。因为古代人的娱乐方式实在太乏味,远不及后世精彩。但随着生活日久,其实讲到消遣娱乐,后世人未必就有古代人这么会玩。 后世的娱乐,是建立在丰富的物质基础,加上科技进步所带来的大量信息的冲击。如今这个时代,虽然达不到后世那么丰富的物质条件,不可能会有全民娱乐,但真正的权贵人家消遣起来,也并不仅仅只是狎妓听曲而已。 而且由于没有大量的信息冲击,古人在视听享受上的探索较之后世还要远得多。像是杂技、魔术、幻术之类,通过纯熟的技艺和简陋的条件,所编排出来的观赏百戏给视听带来的冲击,完全不逊于后世。 所谓百戏娱乐,内容丰富无比,从汉代就已经达到了极为繁荣的水平,并不仅仅只局限于舞乐、杂耍和角抵竞技。所谓鱼龙曼延,匠人彩扎造型各异的鸟兽鱼虫,通过光影、借位等技法造成近似魔法的幻术体验,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 当然,这些百戏娱乐虽然美不胜收,但是消耗也是极大的。伶人们要经过精挑细选,长期刻苦的训练,才能掌握纯熟的技艺。而在表演过程中所使用的道具,为求逼真猎奇,也都是极尽巧思,代表了一个年代最为先进的工艺技巧。 就像刚才摘星楼中所上演的胜景,单单各种道具的打制,便动辄消耗百万钱之巨,而且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只能使用一次的消耗品。这种表演诚然亦真亦幻、美不胜收,但也简直就是烧钱来玩。 哪怕在强汉时期,这一类的鱼龙曼延也都是只有皇家才能消耗得起的娱乐项目。而且往往都要选在盛大的节日,皇帝邀请群臣共赏,与民同乐,很少自娱。 沈家如今家资丰厚,可谓江东首屈一指,但是此一类的消遣,沈哲子也很少安排人上演,玩不起啊! 但其实凡事都有一体两面,在有的人看来,这种娱乐那是穷奢极欲,充分体现了统治阶级的腐朽和奢靡无度。但是也有很多精妙的技艺,就是在这种享乐之中,精益求精,达到了番邦异族难以企及的高度,且流传后世,成为民族的瑰宝。 不过其实沈哲子是并不怎么热衷这些消遣的,那些极尽巧思的道具,其实有许多都是在钻研技艺过程中所诞生出的副产品。 而且这一类的娱乐方式,仅仅只是单纯的视听享受,并不蕴含太大的信息量。像是后世各地次第发展起来的戏曲之类,便脱离了单纯的视听刺激,通过具有故事性的情节,将许多信息传达给观赏者。 在如今这个年代,小民其实是没有机会接触太多信息的,生活环境很闭塞,晨昏劳作,入夜即眠,既要承担生存压力,又要承受各种剥削。如果没有席卷整个社会的战乱动荡或是天灾,他们生生世世都要生存在这狭隘的环境中,既没有接受信息的途径,也没有接受信息的必要。 其实沈哲子一直有打算进行一些戏曲上的创作,就像他早年经常用的民谣造势。通过一些引人入胜的故事,传递给人一些是非观和价值观。这种文化上的改创,也是改变民风、意识形态的一种尝试。 眼下在都中虽然还没有付诸行动,但是在他家龙溪乡中,本来老爹所建的那个百戏园,已经有一些戏曲在上演。虽然都是一些时下盛传的鬼怪神异故事,但可以以此为基础,循序渐进,培养出这样一个娱乐方式之后,再附加更多的信息传递。 其实沈哲子本质上是一个比较悲观的人,虽然他一直在让家人钻研和推广印刷术,但并不认为单凭印刷术就能达到什么开启民智的效果。 所谓求学上进,在时下而言并不是什么能够让人有普遍共识的观点,哪怕印刷了大量的经籍发放出去,民众接受度如何也不容乐观。 要知道在后世改革初期,因为太多草莽弄潮儿崛起,取得了人生的成功,很长时间内整个社会都充斥着一种读书无用论。很多人对于知识以及接受教育所能带来的回报,完全不感兴趣。 而眼下沈哲子的亲身体会就是,诚然时下大族在学术上形成垄断,寒门子弟求学无门,看起来是一个很悲怆的局面。但其实说实话,很多寒门子弟对此压根就不感兴趣,因为这个社会哪怕是满腹经纶、学富五车,时代仍然没有给他们开放一个通往成功的路径。 任何一个历史制度的产生,都是要经过长久的酝酿,超前时代太多并不意味着能够一路狂奔向前,更大的可能是彻底玩脱,遭受到更为猛烈的反扑,继而让整个社会更加闭塞。 0467 帷中闲戏 时间已经到了傍晚,前往丹阳公主府道贺的人有增无减。虽然其中相当一部分分流到了秦淮河畔的沈园,但仍有大量的车驾逗留在了公主府门前,挤占了行道,往来都不畅通。 幸而乌衣巷这里也是权贵云集所在,并没有太多往来的闲杂人等。而且各家多多少少也都有过此类情况,虽然道路被拥堵让通行不便,不过也都能够体谅。 况且在上午的时候,公主府内家人便备下礼货逐次拜访各家邻居,道明了情况,请求予以包含,因而倒也没有激起太大的民怨。 沈家如今在建康已经有颇多族人,东西两宗能够出面理事的有二三十人。沈哲子作为东宗嫡长,素来又担当家业,如今入仕职任显要,对家族而言也是一桩大喜事。因而都中大量族人汇聚来此,帮忙接待宾客。来的人数虽然多,场面倒也安排的有条不紊,并不过分混乱。 兴男公主作为府上的女主人,虽然不用事必躬亲,但也实在忙碌得很。今日到家的不乏各家女眷,有许多都是去年在京口行台受惠她家,如今也都纷纷前来道贺。 妇人们谈论的话题,未必有男人们那么广泛和深刻,但内容却是充实的多。 向来交好的东海王妃拉着兴男公主的手笑语道:“你这女郎,生来就是第一等的好命,驸马能够娶到这样一位旺命娘子,也是世间一等的幸运。伉俪互敬,室家合宜,让见者心意顺和,给人间增添佳话。” 席中妇人们听到这话,也都纷纷交口赞许。她们未必知晓太多时势的变迁,但是对于所谓的宿命论还是颇为信服。其中有一些年长妇人,回想起有关兴男公主的事,也不得不承认这女郎真是好命。 早年兴男公主出生不久,先帝便被中宗立为晋王太子,周岁那日,又被立为皇太子。及后出阁,又获得了优越大封。 而其夫家沈氏,往年不过吴中一豪宗而已,甚至在座许多人都没有听说过这个人家。可是在公主嫁过去之后,沈家尤其是那位驸马便声名鹊起,到如今已经成了江东首屈一指的少年俊彦。 站在这些妇人的立场来看,兴男公主这个命格也真是旺夫得很。 这女郎性格本就不乏直爽,听到人夸赞已是笑得合不拢嘴,她倒不觉得沈哲子今日的显赫完全是自己好运气带契的缘故,毕竟夫妻常伴,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沈哲子付出了多大努力才达到今日的成就。但是话这么说起来,她也并不反感,有种升息呼应、命数合一的感觉。 “夫主才具天生,宜爵宜禄,得台中诸公厚识举用。妇人长坐帷内,哪敢自夸表功。” 心里虽然欢喜,兴男公主嘴上还是表示着谦虚。人生大概都要找到奋斗的目标才会有意义,于她而言,维护自家夫郎一个美好形象,日趋显重,日趋欢喜。 整个公主府都洋溢着一种欢声笑语的喜庆气氛,前庭自有族人们接纳招待那些亲旧人家,内府里也摆开了宴席。 宽阔的花厅中,哪怕坐下数百人也不显得逼仄。若是一览无余,不免就显得空旷。因而室中陈列着许多屏风,将整个花厅分割成一个个小的厢室。 这些屏风材质和形态都不相同,有的是朴素竹架覆以轻纱,屏风外陈列花木盆景,又有侍女在外徐徐扇风,有竹桶盛水横架做曲水溪流之声。虽然安坐室中,但却有清风徐来,仿佛身处原野,让人心旷神怡,目闲神清。 而有的屏风则以象牙玳瑁为骨,彩帛为屏,室中各陈四海珍玩,琳琅满目,让人寸行顾盼之间,便览遍天下奇珍,目不暇接。 也有香木花屏,自带馨香的异木保留着原本的木色纹理,绿叶花枝点缀其间。这些鲜花都是清晨采摘,剪枝浸泡在盛水木桶之中,又有侍女时时喷洒水露,花色鲜明,争奇斗艳,数日不败。 不过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些画屏,时下的江东丝织技术虽然已经起步,但却远远未达后世那样精深成熟的水平,尤其在染色方面,还没有形成后世那种精妙绝伦的变化,因而很少能见到精致多变的图案。 可是花厅中的这些画屏却颠覆了人的认知,那上面图画繁复多变,有人物、有山水乃至于花鸟鱼虫俱是栩栩如生,极尽巧思。 能够深入到内府里来的,也多是贵人家眷,可是这花厅中的诸多摆设,或奢华或精美,不一而足,让她们颇有大开眼界之感。妇人们对于美妙事物天生要更敏感得多,这些女眷们也都各自家世不俗,自家起居都是极尽巧思的布置,只求一个赏心悦目。 可是当她们来到这个花厅里,看到公主府内的布置,惊叹之余,却有自惭形秽之感。跟眼前这个花厅相比,她们各自精心布置的家室,简直就是寒伧简陋的不值一提! 别的不说,单单这些各具风采的屏风,每一面都有各自的风格和迷人之处,让人不忍移开视线,喜爱之情油然而生。 一时间,许多妇人都忘了此行到访的初衷,各自站在自己最喜爱的陈设器物之前,拉着公主的手低声询问何处能够买到。 被众人这么追问,兴男公主也是得意非常。沈哲子向来都不关心家居布置这些琐事,因而府中尤其是内院这里的布置,大多出于她的手笔,也是她平日里最主要的工作。 这里面每一件器物,从构想到最终制作成型,她多多少少都参与其中。如今摆出来让人观赏,获得了交口称赞,让她感到极大满足。 “这一面竹石屏,年前便就制成,本来是要摆去南苑,可惜如今南苑也已经不在,只能留在家里自用。夫人既然钟爱,明日我让人送去府上……” “至于这一具莹星屏,所用是交州冰彩玉核,几十斛珠石不过能取一粒而已。屏上这百余粒,都是我家阿姑逐一捡取出来,留作家用。眼下还不是最美姿态,等到夜时一盏小灯轻照,莹光流彩,繁星一般……” 无形的炫富最为要命,听到兴男公主的介绍,那些妇人们纷纷移步来看。只见这一具屏风不过五尺多长,香木镂空作为屏身,上面镶嵌着百数枚宝石。那些宝石晶莹剔透,色泽纯净清洌,凑近过去甚至能看到里面倒映出人影,让人一见之下便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当众人都被那珠光流转的屏风所吸引时,其中一个妇人眼尖偶见旁边一人发髻上的珠钗所镶嵌的珠石与屏风上宝石相似,不免指着那妇人笑语一声。 众人视线都被吸引过去,那妇人有些羞赧的取下珠钗,交给众人传示。这珠钗是用金子打成,上面镶嵌着许多玛瑙宝石,只有当中一枚最为璀璨,晶亮透光,令旁边那些宝石都相形见绌变得黯淡无光。 “长公主殿下所言不虚,这一类冰彩玉珠很是珍稀,似钗上这类米粒大小已是难得。我这一根珠钗,还是往年诞辰孝子所奉,已是耗资十数万巨。至于屏上这些个个形如枣子大小,且各具异彩,真是无市之物!” 待到众人传看一番,那妇人才又收回了珠钗,小心翼翼用丝帕卷起来递给身后的侍女,不再佩戴。 听到这妇人的解释,旁边众人不免都瞪大了眼眸。再望向那一面珠屏,视线都变得有些涣散,常听人言沈氏豪富,她们却没有什么具体概念。往常或有与兴男公主有些来往,所见公主身边用度也没有什么过分珍贵的器物。 然而今天这一个细节,却让她们深刻感受到沈家已经豪富到了哪一种程度。类似那一枚珠钗,已经是价值十数万钱,珠屏上镶嵌这百多枚更加珍贵的宝石,哪怕市价相比,那也是超过了千万钱! 在场这些妇人,合家资财未必能有千数万钱!然而她们这一副殷厚家资,在人家府上,不过是摆在厅中一桩器物而已! 兴男公主见众人这副模样,一时间也是有些错愕。她本身其实对于钱财完全没有什么概念可言,往年生活在苑中自然用不到钱,嫁入到沈家之后,凡有衣食用度家里都有供给,不假外求。 长到这么大,她就算散出一些财物,也都是赠送给旁人,真正用钱去买东西是一次也没有过。因而对于这些女眷们心中所受到的震撼,她是真的理解无能。 之所以向人炫耀,是为了听听旁人的夸赞让自己高兴起来。可是眼见到众人惊诧居多,反而口不能言,兴男公主也感觉索然无味,也不再领着众人去看那些更让她喜欢的作品,吩咐侍女安排众人在花厅里坐下来,准备开宴。 入席之后,不乏人神态之间充满拘束,动作都变得小心翼翼,唯恐触碰到房中那些器物,或许又是什么了不得的奇珍。不过也有的人原本只是抱着寻常心态前来道贺,这会儿态度则变得热切起来,用心捡取一些嘉言令语来恭维公主,场面一时间倒也没有变得过分尴尬。 男人们聚会多是酒色娱人,而时下妇人们的消遣也并不枯燥,颇多自娱雅戏。 妇人们聚会,吃喝本来就不是重点,她们也不热衷于谈玄论典或是朝野大事。餐食摆在了一边,然后便有侍女奉上了各种雅戏道具。 诸多雅戏之中,兴男公主比较钟爱的是弹棋和藏钩,在家里无聊时,多在房中与侍女们闲戏。 所谓的弹棋,便是一方或玉或石打造的棋盘,或是光滑或有浅沟。两两对峙,每一方的棋盘上各有一个小洞,几枚打磨光滑的弹珠在棋盘上各自排列,然后双方互相弹珠,要把对方的弹珠弹出棋盘,同时将自己的珠子弹入对方那一面的小洞里,先达者胜。 这一类的游戏,极有竞技性,又老少咸宜,而且随着双方所取用弹珠的不同,难度可以自由调整,很是适合消磨时间。 兴男公主自幼便开朗爱玩,对于弹棋也是自小便浸淫,将近十年的功力,手法很是不凡。常人弹珠要用手,可是她直接用丝巾去抽,都能每矢必中,最开心的事情便是在房中狠虐沈哲子那个小菜鸟,往年颇有一种但求一败的豪迈气概。 可是随着认识了崔家小娘子崔翎之后,兴男公主引以为傲的技法便被杀得溃不成军,若是对方取了先手,往往她连自己的弹珠都没摸到,游戏便已经结束。 所以,今天她也是打算虐一虐菜鸟,找回昔日那种未尝一败的手感。 帷中妇人们,对于弹棋多多少少都有涉猎,当器物摆上来的时候,已经有人跃跃欲试,各自挑选对手准备竞技。 十几具棋盘,无一例外都是纯白脂玉打磨而成。这对于早先受到那价值千万的珠屏冲击的众人而言,倒也见怪不怪。 毕竟石制的棋盘太粗糙,而这些妇人们多以此戏消磨时光,玩得久了难免要将手磨出茧子,因而各自家里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玉制器具备用,只是没有这么夸张而已。 棋盘放置久了,表面难免会有积尘或是粗糙,因而在游戏之前先要用清水冲洗,丝布擦干净,再抹上一层滑石粉减少摩擦力。 前几道工序倒也正常,侍女们动作很熟练的冲洗擦净。可是当往上面涂抹石粉时,却有人发现一丝不同。只见那粉末莹白细腻,似乎不是滑石粉那么简单。有人忍不住好奇轻捻一点粉末在指端摩擦片刻,眉梢不禁蓦地一扬,这是珍珠粉! 看侍女那动作流畅,丝毫没有异样表现,分明是平日就用惯了这些器物,而非宴客时才有的铺张举动! 直到放置弹珠的锦盒被打开,众人眸子又是忍不住蓦地一凝,只见这盒子里无一例外都是摆满了晶莹剔透的宝石! 与兴男公主对坐做对手的东海王妃手指捻起一颗晶莹剔透的冰彩玉珠,放在眼前仔细打量,虽然不如屏风上的那么大,但也一个个颗粒饱满,寻常罕见。东海王府自然也不乏珠宝珍藏,但大多都秘不示人,更不可能拿来做闲戏之用! “你这女郎,也真是不知盐米价高!就算是谷米盈仓,哪能如此奢侈浪费!” 东海王妃感慨一声,将宝石小心翼翼放回锦盒里。 兴男公主闻言后却不在意的摆手道:“这些珠子,饥不能食,寒不能衣,只是胜在剔透美观,不过是把玩之物,我家多得很。若连把玩都不能做,收取它们又有什么用处,只是占住箱奁的厌物。” 她这话倒也不是大言不惭,类似的珠玉物产本来南疆交、广就极多,往年他家便在南疆大宗入货,如今她家阿翁又做了东扬州刺史,这一类的珍物自然是予求予取。随便清剿一个山越、蛮族之类的部落,便能收取到几百年的积累。 市面上南货珍宝价格倒是高企不下,那是因为吴中商盟有意控制出货。不过沈家作为商盟首脑,拿住了货源产地,对这些物品实在也只视作寻常。如果不是轻便易运且获利颇丰,甚至连运都不想运。 兴男公主说的虽然是实话,但落在旁人耳中却各自咂摸出不同意味,但又不得不说,这种视珠玉为瓦砾的气概,也真是让人羡慕不已。 东海王妃倒知道兴男公主性情直爽,不会作态,但问题是旁人未必能有这么好的心态。价值连城的珠宝拿在手里随意抛玩,想想就觉得刺激。 “还是收起来吧,换一些寻常器物。” 她将那锦盒推到一边去,又劝了一声。 兴男公主虽然技痒难耐,但听东海王妃这么一说,也只能吩咐侍女们将这些弹珠送下去,再取一些别的材质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新的弹珠才被取来。这一次材质倒是寻常,有的是骨珠,有的是石珠,只是大小不一,打磨的很是粗糙,大概是府中仆人们闲来消遣把玩。 妇人们各自握着弹珠,心内却是异常的古怪。若是往常有人家敢用仆下把玩之物来招待她们,当时翻脸都是轻的,老死不相往来都有可能。可是今天反倒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谁让人家准备招待的器物,她们消受不起啊! 兴男公主也大概察觉到众人异样的气氛,渐渐明白了她跟这些人生活的不是一个世界,她视若寻常的,在旁人看来都是了不起的珍宝。一时间,几乎按捺不住要扑入自家夫郎怀中恣意大笑。 不过她也总算是有了一些待人接物的基本常识,登门即是客,这些人来为她家捧场造势,倒也不好一直让人感觉不自在。所以在玩过几轮弹棋之后,便让人将器物撤了下去,再换一个藏钩雅戏。 藏钩的玩法要比弹棋简单一些,据说来源于汉武帝的宠妃钩弋夫人。这位钩弋夫人天生握拳不能伸展,直到武帝召见才将两手打开,打开后手心里攥着一个玉钩。 而藏钩就是将人分作两方,取一小巧事物由一方在案下传递藏在手中,待到拳头摆在案上后,由另一方猜测东西藏在谁的手里。通常来说,哪一个人如果猜中,东西便作为奖赏。这当中既有运气的成分,又要分辨出对方众人的伪装,因而乐趣不小。 公主是不喜欢藏钩的,因为她本身就不善伪装,如果东西藏在她手里,铁定要露馅,必输无疑。不过倒可以借此赠送给客人们一些珍玩,免得流入完全的炫耀而遭人嫉恨,可以宾主尽欢。 既然是在公主府上玩耍,所需要的器物自然也是公主府提供。一场游戏玩到深夜,可谓各有所得,欢声笑语中,众人也都渐渐忘了先前的那一丝尴尬和别扭。只是对于沈家珍器盈仓满室,豪富独步江东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妇人们倒是很少有嫉富如仇的想法,虽然不至于因此而对沈家大生仰慕之情,但是也更乐于跟兴男公主做朋友。21089 0468 众望所归 随着丹阳人家一败涂地,被反复清洗,针对于整个建康城的营建,台中一时间再也没有了态度鲜明的反对声音。 倒不是说众人的意见达成了统一,其中相当一部分台臣对此是压根就不感兴趣,建康城无论大修与否,与他们并没有太大的利害关系。至于另一部分反对者,有了丹阳人家这一个例子摆在眼前,即便不认同,也实在没有为了反对而牺牲掉自己政治生命的动机。 没有了反对之声,营建的速度便大规模提升起来。当然还有一个插曲,那就是台中针对于丁营劳役暴乱的事实,为了自家安全计,纷纷提议扩充宿卫军备。即便是不大肆的扩军,最起码也要将六军原本的构架补充起来。 这一个提议,关乎到整个建康城的安稳和众多人家的安全,所以一经提出,便获得了台中几乎所有人的同意。但想法是好的,可是还有一个绕不过去的坎,那就是中枢没钱。 虽然眼下整个建康城都在如火如荼的进行建设,但这当中所需要的用度绝大多数都是吴人提供。作为如今江东首屈一指的大金主团体,吴人如今在时局中的位置是越趋稳固。宿卫要扩军,势必需要吴人的钱粮支持。 当这个问题,真正摆在台面上来的时候,人们才意识到王太保的深谋远虑。虞潭担任中护军这一件事,诚然是获得了方镇的举荐,但台中其实是不乏反对声的。对于众多侨门而言,要将安全交给一个吴人保护,心内其实不乏迟疑。 但是由于王太保并没有旗帜鲜明的反对,即便台中有一些反对声,在强势方镇的支持下,仍然将虞潭推到了这个位置上。 虞潭担任了中护军,最大的好处就是吴人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为了守住这个已经取得的势位优势,必然要尽力捐输援助,支持宿卫扩军。而且由于宿卫的独特性,吴人很难大规模的加入进来进行分权,单靠虞潭的高位统御,也并不能做到完全把持宿卫。从整体上来看,许给虞潭一个位置,继而将吴人财力引入进来,这是对中枢实力的一次加强。 体现王导手段的还有一点,那就是在面对诸多方镇质疑中枢的时候,他并没有据理力争为自己叫屈,而是诚恳的认错,直接诏令行文检讨台辅在这次动乱中的迟钝和无作为。而在这谦和态度之外,更是直接行诏方镇,请他们派遣别部精兵入台拱卫。 后汉董卓之祸其时未远,其实对于召集方镇军队入拱,后世中枢都是小心翼翼,尽量不开这个口子,而且方镇也都注意避免涉入到这个雷区。 军法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同样的道理也有兵在外,将命有所不受。诚然对于方镇来说,派兵入拱有可能获得一个直接影响中枢的途径。但更大的可能是,这些兵士入了波诡云谲的建康城后,极有可能脱离控制或是遭受构陷,会给自己埋下极大的隐患和不确定性。 当然,方镇之所以有这样的顾忌,那是因为时下无论哪一方军队,或许强于大乱之后的中枢,但在整体的时局中,各有各的缺陷,并不能达到一家独大的程度。 荆州的陶侃寒素居显,素来都受到中枢的猜忌。江州的王舒到镇未久,还不能完全的控制所部。豫州的庾怿元气大伤,太过弱势。徐州的郗鉴所部流民兵,更是被猜忌的重点。东扬州沈充所部尽是吴人,地域性太凸显。 至于湘州、梁州乃至于交、广,本身的力量已是微薄,更是没有入拱的实力和需求。 因而随着王导这一条诏令的发布,各地方镇齐齐喑声,也不再就此事再多谈。但说出的话却不好吞回去扮无事人,既然质疑中枢的执政和京畿的安危,那么也要该出人的出人,该出钱的出钱。 所以围绕这一场风波,廷尉卞敦被革职禁锢,北军陶回失职斩首,而位于风波中心的太保、司徒王导,虽然三番五次上书请辞,最终只是被罚俸处理。 随同一起被罚的还有许多台臣,包括温峤在内。虽然一时间会有名望受损,但是因为方镇或主动或被动对中枢的援助,让王导的执政之能再次受到了肯定。 当然对王导来说,事情也尽非好的一方面。他是利用了方镇们之间彼此的忌惮和矛盾解决了眼下被问责的压力,但是各地这些方镇也都不是软柿子,一时被挤兑,但却留下了不小的麻烦还需要解决。 譬如荆州陶侃,钱粮没有,但是真的派来了一队千数人的队伍,由其子陶称统率,已经在东进的路上。至于到底接不接纳进入宿卫,安排在哪个地方,王导和虞潭已经交涉扯皮了好几天。 豫州的庾怿更绝,钱粮俱都没有捐输,反而请求中枢重新往历阳派人。这哪里是在要人,分明是在要官。赵胤前脚刚被赶了回来,可见豫州的矛盾已经很尖锐,谁又敢不知死活的去趟这一汪浑水!可是庾怿的本职还是宣城内史,移镇历阳名义上还是有些不合理。 徐州的郗鉴倒是挺安分,他现在眼里只有京府,做梦都想能够对京府施加更多的影响力。因而一时间对于建康中枢都有一些冷淡,早先的谴责也只是不疼不痒,事后更是懒得作态补救。 但最过分的还是东扬州沈充,虽然送来一些钱粮,但是送来的人更多,足足有二十多个人。只是这二十多个人却不是什么大头兵,而是来建康打算做官的。 在其奏书中是这么说的,都中乱后新治,动荡难免,中枢乏人可用,自是政事不修;他心忧国计,走访乡野拜访遗贤,成果颇为卓著,这二十多人虽然殊少显名,但却都有非凡的才干,希望中枢勿以名断才实,权衡取用。 看这这名单里过半姓沈的名字,王导真要忍不住盛赞一声这沈充真有举贤而不避亲的古贤遗风,只是想问问沈充,沈家何时成了一个能够批量培养贤良的仁德门庭?这哪里是在为国举贤,分明是他家借州府资财公费旅游来了! 同样有这情况的便是江州的王舒,他并没有如王导提议将儿子王允之送回都中,而是也为中枢举荐了十几人,多为江州本地人家的族人。 时下各家,无论在中枢怎样强势,出镇地方之后,必须要与当地人家保持一个良好的关系,最起码也要拉一派打一派。没有本地人的支持,不要说施政有困难,就连军队都有可能脱离掌控! 毕竟眼下居于方镇者,真正像沈家那样深植乡里、家资丰厚同时又厚结乡人的几乎是一个孤立。这样的方镇,独立性太强,如果不是有苏峻之乱,那么无论是庾亮执政还是王导执政,必然要对沈家动手。可惜现在,中枢权弱,其他方镇也都各有牵绊,已成尾大不掉之势! 既要处理各地方镇给中枢出的难题,又要让局面尽快平稳下来,将一切都纳入正轨。王导近来也是忙得很,所幸尚书令温峤眼下也在积极参与事务,替他分担些许。 虽然早先他独断政事的局面被打破,在许多事情上也时常会与温峤或虞潭发生争执,但是求同存异、处理人际关系是他的专长。眼下台中各司其职,整体局面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 其实王导本质上并不是一个权欲太盛的人,能够包容诸多不同意见,这是他与庾亮最大的不同。他或许没有什么太强的进取心和控制欲,但是对于定乱兴废却有独到信得,或许不能做成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是如果没有人过分掣肘,守成绰绰有余。 眼下的工事营建已经扩展到了台城,老实说对于工事的进度管理,王导还是颇感欣慰的。以往这样的大型工事,不只耗日持久,监管也是混乱不堪。 可是眼下台中的工事管理却很有条理,首先会有人将那些破损的建筑用竹栅圈出一片范围,然后快速的拆除残余,清理场地,有人专门负责运送物料,有人挖掘地基,有人负责垒砌,有人负责上梁架顶。各司其职,完成手头上的工作后,负责该项事宜的劳役便转入下一个场地。 这样的工事管理,不只清晰明白,效率也是极高。而且更难得的是,并不过分干扰台中正常的办公。如今工事开展已经将近两个月,有的台臣还在原本的故址办公,有的却已经迁入了新的官署。 傍晚时,王导吩咐掾属送来一些文籍,从事袁耽将文籍送来后并没有急着离去,而是立在房中一副欲言又止状。王导看他一眼,笑语道:“彦道久在台中,应是许久没有归家了吧?今日台中告假者不少,彦道你是否也想归家探望一下?去吧,回家休息一下。” 袁耽听到这话,眸中闪过一丝讥诮,继而便沉声道:“今日告假者,其中泰半,太保真的以为他们是思家成疾?职下听说,眼下乌衣巷里车马云集,道途拥堵,风声阻滞啊!” 王导听到这话,正在书写的手臂顿了一顿,略一沉吟后才笑道:“人情所系,俱在迎送吊贺之间。驸马旧勋卓著,名重当时,如今位与名符,人皆相贺,都是正常。这也说明今次台中选任驸马,是深得众愿啊。” 0469 远见 听到太保的这个回答,袁耽当即便是一愣,继而脸上便流露出一丝尴尬和局促,有种做了坏事被人当场抓住的羞耻感。 他自然不相信什么深得众愿的鬼话,区区一个束发之龄的少年,即便再有什么名望,甫一入仕便被任命为东曹掾这种显职,还是太过夸张了。 其实袁耽与沈哲子交集并不多,也谈不上什么嫉妒。毕竟嫉妒那是在处境相类似的人之间才会产生,沈哲子贵戚得用、武事得显,而袁耽却是走的典型的世家子弟路线,行迹不同,自然也谈不上嫉妒。 他之所以对沈哲子有所不满,主要还是因为谢尚的缘故,更确切的说,他是看不惯沈家自恃得势,以资财诱人,将名位私许,把持权柄,蛊惑人心! 谢裒如今已经确定出任吴兴郡太守,而且甚至有南迁安置家业的迹象。这件事在时下这个氛围中,虽然没有激起太大的回响,但是在一些私底下的聚会中,提起谢家的选择,不乏人为此扼腕叹息,不齿谢家向貉子门庭靠拢的选择,清誉尽丧,故旧心寒。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袁耽没有意识到,或者说不愿意承认的原因,那就是沈哲子挡了他的路。 东曹掾这个职位具有审评举荐之责,任职者除了要身具清望以外,因为品秩不高,往往长者羞于担当,成了世家子弟一个比较重要的跳板,一般是由台辅重臣推举亲信或是自己看重的旧姓子弟担任。 按照过往的默契,袁耽其实很有希望担任这个职事的。而担任这个职位的好处也是极多,要知道东曹掾可是直接面对内外两千石的大员,对于人脉的积累实在裨益极大。如果在这个位置上担任几年,来日大郡可期啊! 可是现在沈哲子横插进来,而且还不知要在这个职位上担任多久,打乱了袁耽的升迁步骤。未来就算他也有可能外放治郡,但缺少了这一份履历和人脉,选择性和进步空间都会小上许多。 可是太保这么回答,倒让袁耽感觉自己是一个背后鼓动唇舌的小人,不过话题既然已经打开,他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太保觉得贺客云集是深得众愿?晚辈却不这么看,狂风骤雨,直木易折,形势有迫,人皆趋势啊。” “这么说,彦道是觉得驸马这任命略有不妥?” 王导眉头微微一锁,继而又舒展开,放下了手中笔,望着袁耽笑语道。 听到这个问题,袁耽心绪当即一乱,沉吟片刻后才说道:“诚如太保所言,驸马旧勋卓著,又是清誉加身,显用也是理所当然。不过查其旧迹,多是军略建功。而东曹掾所任,却是品鉴赏识之位。彼此疏离甚远,所用非其才长啊。” 顿了一顿后,他又说道:“察其势,如热鼎沸汤,烟气蒸腾,可谓一时煊赫。但烟气盛则盛矣,其实难附,若能抽薪止沸,久则自散。甘醇之浆,终究还是需要久酿,才能成就佳饮啊。” 这些话,便是在意指沈家底蕴浅薄,不过是借势才能获得一时的煊赫。那些趋炎附势的人家,不过是热汤上缭绕的蒸汽,火一断、风一吹,其势不在,很快就会被打落原形,终究要比那些旧姓人家差了不只一筹。 袁耽这么说,其实也是在暗劝王导实在不必对沈氏过分容忍,乃至于要用显职去安抚拉拢。彼此底蕴相差悬殊,根本不是一个层面。但他却不知道,如今市面上最好的佳饮醴泉真浆,就是用猛火热鼎蒸腾出来,要比那些年份久远的酒水甘醇得多! “抽薪止沸?那么依彦道你来看,时下之薪为何物?如何抽取?” 王导嘴角仍挂着笑意,两眼饶有兴致的望着袁耽,摆出一副聆听的姿态。 袁耽闻言后,脸上便流露出思索之意,他担任王导的从事已经有一段时间,对于沈家的崛起也不乏认知。 往年的沈家之所以能够得起,那是在大将军王敦作乱时,背弃王氏投靠了庾亮,继而沈充才被推举为会稽内史。后来先帝垂危之际,厚结吴中人家,以女幸之。再然后,那就是去年的苏峻之乱,沈氏远望时局,诸多钻营,便有所势成。 这一路的崛起,都是在动荡之时敏察时局,做出正确的选择,然后大受其利。那么所谓的薪柴,自然就是局势的动荡了。而想要抽薪,那么就要天下大治…… 沿着这个思路想下来,袁耽渐渐有所体悟,继而便是蓦地一惊:太保这么问他,哪里是在请教什么答案,那是在暗示他多嘴话多啊! 明白了太保的意思之后,袁耽脸色蓦地一敛,恭敬回答道:“职下年少智浅,哪敢质疑台辅英断。或是眼见驸马年少居显,哀于自身马齿虚长,一时偏见蔽我,偶有失言,还请太保见谅。” 听到袁耽的回答,王导才笑了笑,笑容倒是变得简单没有再掺杂太多意味。他近来确是很少关注属下言行,但并不意味着对袁耽的想法就全无把握,能够明白这个年轻人求进心切。 但是今次显用沈哲子,除了沈哲子早先的暗示之外,他其实也还有其他考量。本来这件事是因他家子弟所为而起,他虽然不担心沈家在政治上的报复,但却担心对方不按规矩反击。 任用沈哲子担任东曹掾,一方面是解怨,另一方面其实也是给自己争取一个机会。 时下皇权虽然弱,但也并不是可有可无。王导检讨今次之事,察觉到皇太后流露出来对他有所提防和抗拒的意味,否则不会发生温峤抢占护军府的情况。 这对他而言,其实是有些不利的。平常可能意义不大,但是如果再发生前次那样的突发恶劣事件,皇太后的态度便有可能成为锁定结果的胜负手。 皇太后对驸马信重有加,这一点是无法离间的。王导也不奢望能够获得同样待遇,但却希望能够再搭建一个对皇太后施加影响的桥梁。正如往年他的长子担任琅琊王友,便是这一个角色。 如今长子已经不在,王导只能退求其次,希望次子王恬担任此职。所以今次任命沈哲子为东曹掾,其实也是在做出一个交换。毕竟往年长子王悦担任琅琊王友,就连庾亮都赞赏有加。可是次子王恬无论秉性还是才能,都相差极远,并不是无可争议之选。 之所以这两项任命没有一起发出来,那是为了避嫌,避免被人指责台辅重臣将官位私相授受。这一点考虑,那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而且,王导也并不觉得显用沈哲子有什么不妥。老实说,对于沈哲子他还是比较欣赏的,这是一个能做实事且愿意做实事的年轻人。他本身其实并没有什么立场之念,只要沈家不危害到他家具体的利益,他也是愿意相安无事,共同进步的。 袁耽有一句话说的不错,抽薪止沸,沈家眼下的煊赫只是一个余波,只要局势不再发生什么太大的变故,终究会缓缓归于平静。眼下时人热衷于追捧其家,那是因为被局势动荡影响到识见不明,等到一切归于正轨,这种现象自然会渐渐消停下来。 沈家如今在时局中的位置,强按是不可能再按下去了,否则必然要激发动荡,但这并不意味着沈家就有了取代执政门户的实力。无论是沈充举荐族人还是沈哲子策划营建新都,都流露出极强的分权中枢的意图。在常人看来,王导作为台辅重臣,被挑战的一方,应该是要感到忧虑的。 但事实恰恰相反,对于这个局面,王导是比较乐见的。倒不是他有自虐之瘾,而是因为沈家在积极向中枢靠拢,反而是一个好的信号。 假如其家龟缩吴中不出,只是要安心做一个半独立的方镇,那么别的也不用再考虑,厉兵秣马准备一战吧!就算是血流成河,也要把这个分裂江东的隐患给扼杀! 但是眼下,政局不过是又退回到了庾亮执政的年代。而且他家所面对的处境,甚至因为缺了庾亮这个手段强硬之人还要好了几分。无论是温峤还是虞潭,都不具备取代庾亮的资本,这样的三方格局,自己反而是最强的一方。 只要时局能够维持稳定,不再有大的动乱发生,那么王导也乐得安闲。至于真正面对沈哲子挑战的,那是后续继任者需要考虑的问题。但是就王导自己的观察,他是不怎么乐观的。 这个年轻人对于局势似乎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洞察力,一举一动似乎都有深远的打算。比如苏峻之乱后,包括时局中许多名流重臣,都还着眼在战后的利益分配,可是这位驸马已经提前在江北落子。 祖约的败亡,势必会影响到江北的局势,乃至于危及江东,未来必成焦点。时下众人或是没有预见到,或是不敢深想多谈,然而这个年轻人却已经开始动手。无论成效如何,这一份洞察力和行动力已经远超同侪! 袁耽虽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但也点明了求进之心。王导还是有意栽培的,毕竟叛军据城危难时不弃也是一份情义,沉吟片刻后,他开口问道:“彦道,你有没有过江去经营的打算?” 袁耽听到这话,双肩蓦地一颤,拜在地上涩声道:“晚辈所学尚微,才亦未足,何敢轻进弄潮!但若太保有用,不敢辞行……” 看到袁耽如此反应,王导顿感意兴阑珊,摆摆手说道:“罢了,我只随口一说,彦道你下去吧。”.?? 0470 元子途穷 因为大量物资的涌入,建康城很快变得繁华起来。尤其是作为江州物用抵达建康的第一线,石头城一带更是成为时下都中最喧闹之处。虽然吴中也有大量物资涌入京畿,但是这些物资多数直接投入到了新城的营建中,流入到市场中的反而不多。 许多历经劫难的良家百姓,或是几近破产的本地人家,还有南来北往的客商流民,在极短时间内便将这里营造成为一个繁荣地带。 人性如何?或善或恶,或有长忧,或有近虑。但最真实最纯粹的,还是人欲。 随着大量的人员涌入,石头城近畔很快便出现了连片的简陋竹楼,还有水边码头附近大量的竹筏蓬舟。 这些竹楼或是舟船上,有的堆积着丰富的南北物货,品类齐全,供人挑选购买。有的则摆放着佳肴珍馐,香气四溢,供人大朵快颐。有的则居住着吴娃北姝,秀色可餐,供人春宵一度。 一艘乌蓬小船缓缓靠岸,旋即便有一个身穿猎装的年轻人抖开船帘,自船舱中跨步行上了甲板。这年轻人身材魁梧,鬓发横张,环眼湛湛有神,颌下短须如猬刺钢针,神态虽然略显散漫消沉,但整个人身上还是洋溢着一股蕴而不放的朝气蓬勃。 “郎君慢行,不知何日妾能再见郎君?” 后方的船舱里又行出一个身穿翠裙的小娘子,姿容不算是极美,但却有一种生在水塘江畔的兰花之韵。周遭嘈杂的环境并没有引起她的关注,晶亮的眸子只是盯住那年轻人厚实的肩背,趋行上前,手指轻轻勾住年轻人衣带软语低问道。 “今日来见,已是逾礼。你常在这江畔杂乱之处,自己要小心。若再发生昨日那般恶客有扰,再来道我。” 年轻人侧首看了一眼那小娘子,继而指着船尾的船夫说道:“老奴贪要米粮钱帛,把你家小娘子目作米仓,但也要细审来访之客!你记住,来日我若得显却不见娘子身影,要把你这身老骨沉江喂鱼!” 那船夫一脸的忧苦,跪在那船梢叹声道:“桓郎心好这小娘子,是她自己命数得幸。要不是家中委实缺粮开灶,生机将断,老奴哪敢做这种事……只求桓郎善念,早早将这娘子接去府上闲养!” 年轻人正是桓温,听到那船夫的话,再看身畔小娘子眸底的希冀,脸上便露出几分尴尬:“我、我丧热未除……我、唉……” “妾知郎君有虑,不敢强求,只盼郎君常来相见……妾、妾父母生养有恩,未有身偿,也不敢弃……” 听到小娘子这话,桓温脸色变得更加不自然,他对那小娘子点点头,又瞪了船夫一眼,继而便跳下了船。那小娘子眼见着郎君渐行渐远,眸中渐有水汽氤氲,往前方行了几步,立在那船头,俏脸上满是黯然。 过不多久,小娘子转回头,眼看到那船夫将一杆绑着淡红布条的竹竿立在了船侧,脸上不禁涌出更多的无奈,她行过去,小嘴翕动良久最终还是低语道:“阿爷,能不能歇上一天?我、我……” “歇上一天?昨天已经没有了进项,今天再歇上一天?那你能不能歇上一天不吃饭?” 听到这话,船夫脸上闪过一丝戾气,望一望桓温离开的方向,再见那小女郎脸庞上掩饰不去的憔悴,终究还是心里一软,上前一步帮小女提起了衣带,慨然道:“阿葵,那桓家郎不是能托养的良人,你不要再有太大指望。他只贪你早晚一乐,要是真心喜你,哪怕丧热,也能把我家娘子别养起来,何至于见你在这江边皮肉过活……” “不、不是的!阿爷,郎君他是心善,他是好人!昨夜他虽然留宿,却不碰我,只是怕强人再扰……他是君子的风骨,他、他只是……” “他?他只是嫌弃我家小娘子只是一个娼女,恐怕纳了娘子会遭人耻笑!又嫌弃娘子家里人丁太多,收养起来太耗太耗盐米!” 船夫讲到这里,脸上已经涌出了怒气。 小娘子听到这话,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水,望着那不吝毒蛇的阿爷满是幽怨:“郎君好或不好,阿爷不能给我留一点念想?清白已经不复,只剩一点真心……又能碍着阿爷多少?” 眼望着小娘子踉跄着行入船舱,那船夫怔怔良久,眼中的愤怒渐渐转为了无希望的死灰,继而又变得狰狞起来。他蓦地飞起一脚踢断船边挂着红布的竹竿,继而抓起一柄锈迹斑斑的柴刀,向着桓温离去的方向大步追去。 桓温离开了江边,心情却很恶劣,迈着沉重的步伐往城内行去。 江边那一位阿葵小娘子,不是他的新欢,而是旧识。这娘子一家是世居丹阳的良家,往年虽然不算富贵,但也殷实。早年桓家居于建康,便与这娘子一家比邻而居。少年总有懵懂,这一个温婉可人的小娘子便代表着他整个少年时代对异性美好的幻想。 乱后再相见,已经物是人非,早年朝气蓬勃的少年郎已失怙养,不只身负血仇,还要承担起整个家业。而昔日天真烂漫的小娘子,家园已被战火摧毁,父兄俱有损伤,已成江畔一娼女。 两小无猜,相见情伤,可是桓温又能为其做什么?他父亲死在了广德,家业也都凋零,门人四散一空。虽然朝廷对他父亲有所封赠,但那点微薄的钱粮供养母亲幼弟都不足。 赏赐的田亩因为没有家人耕种只能任其荒废,早先都中米贵,日常的开销都靠故旧接济几分才能勉强维持。自家已是如此,他又哪有余力去接济旁人! 离别时小娘子那隐忍凄楚的眼神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桓温心情不免又焦躁了几分,乃至于生出几分自暴自弃。 当他行过一座小楼时,内里喧哗的叫嚷声涌进他耳中,那里在进行樗蒲赌戏。似乎有一人掷卢得中,因而大声欢呼。 樗蒲这种闲戏,往年桓温也有涉猎。可是随着父亲去世,整个家业落在他身上,故旧都有冷落,对于这些消遣的游戏也就渐渐不再热衷。 可是今天,他心情实在烦闷,待听到楼内博采声如雷鸣,心内却是忍不住有所悸动,有些跃跃欲试。既是想试一试自己运数到底如何,又是想博一些采金,或能暂解燃眉之急。 他举步行入楼内,刚刚跨过门去,便被楼内那热火朝天的场面感染的心头火热。这楼内空间不小,十几个赌台同时开赌,或是两两对战,或是三五对决。 樗蒲这种闲戏,时下男女老幼多有玩耍,风靡一时。有复杂些的掷五木行棋,一手抓住五木,两眼则紧紧盯住棋盘,口中呼卢喝雉,只求一个贵采抢占先机。但眼下这楼内不乏粗鄙闲人,或是嫌弃行棋太慢,只取五木投掷,五木落案,输赢便已经定出,干脆利索。 这样的赌博闲戏,有人运气好,那自然就有人运气坏。有人接连掷出卢、雉贵采,身后已经堆满了赢来的钱帛。也有人手气不顺,杂采频出,脸色灰败,满头的大汗,身躯都站立不稳,摇摇欲坠。 在角落里站了良久,桓温最终还是没有上前游戏。一来他身上并没有太多赌资,若是输了一次,或要举家饮粥。二来他本就不擅此道,往年输了还可以求助友人,可是如今他已经落魄,更不愿被人看到自己更加落魄的一面。 当然他也不是没想过自己会一路赢下去,可是那又如何?即便是赢了,不过能得满台的赌资,庶民或为之欢呼忘形。可是,桓元子何至于此! 退出了这个赌楼之后,桓温焦躁的心情变得平和了一些,益发坚定了信念,事皆在人为,困顿只是一时,只要余生尚在,那便永无绝路! 是啊,他并不是没有出路。前不久镇守大业关的庾翼还传信来,愿意帮他谋求一个军职。可是因为眼下丧服未除,父仇未报,加上家无成丁,桓温也很难直接投军。 他正待要举步离开,忽然身后传来一声高呼:“桓郎请留步!” 听到这声音后,桓温停下脚步循声望去,只见刚刚分别的那个阿葵娘子的父亲正从后方匆匆追来。他眉头一皱,不悦道:“又有何事?” 船夫行到近前来,眼望着桓温,过片刻后突然自怀中抽出那一柄锈迹斑斑的柴刀。 “你要做什么?” 桓温见状后小退一步,不过旋即便沉下脸来,他本就不乏勇力,近来又是苦练武技伺机报仇,不要说区区一个船夫,哪怕三五悍卒持械围堵,心中都不惊慌。 船夫嘴角颤抖片刻,突然双膝一屈跪在桓温面前,柴刀则横在了自己脖子上,还未开言,已是老泪纵横:“素来比邻旧识,老奴即便不言,桓郎应知,小女虽然生来瓦质,往年也是怀中爱物。若非走投无路,哪忍持此贱业?多活一日,多望一眼,心似刀剜!多蒙桓郎错爱,数解危难,今日以血洗污,只乞桓郎勿要相弃!” 说着,那船夫将刀锋一横,继而便要自刎。 桓温正凝望这船夫要做什么,眼见此状,心内已是一惊,抬起脚来踢飞其手中柴刀。再见那船夫泪如滂沱,心内已生不忍。因那位阿葵娘子的凄惨际遇,他对其父是多有冷眼的,可是见这老丈请愿一死,心中那一点芥蒂也是荡然无存。 可是,面对这船夫的诉求,他又能做什么?自家境况本来就是恶劣,这一家老小也有六七丁口,非残即病,但也总要吃喝。他家虽然也有被赏赐的田亩,但那不过一片荒岭,开垦播种也非几月便能收成。 即便有故友可以求助,但他热孝期间又怎么能为一个……去开口央求?别人如果知道了,将要如何看他? 船夫委顿在地,抱着桓温的脚踝痛哭哀求,而桓温则昂首望着天穹,心境再次变得一片黯然。 “阁下可是桓元子桓郎君?” 突然,一个略显惊喜的声音在桓温身后响起。. 0471 门下犬马 江畔简陋的竹楼上,桓温轻啜一口面前的酒水,一边凝目打量眼前这个印象颇为深刻,乃至于对他有过救命之恩的年轻人。 只是跟记忆中相比,这个年轻人显得沧桑许多,最明显的变化便是瞎了一只眼睛,用一个皮质的眼罩遮住,这让整个人的容貌由原本的尚算清秀,转为有几分凶悍狰狞。 “我这一副面容,难免唐突了贵客。只是道左相见,难禁别情,厚颜相拜,还望贤郎勿怪。” 坐在桓温对面的乃是去年统率蛮部鬼面卒、从乱苏峻的胡润胡厚泽,相较于以往,他显得更成熟一些,对桓温也是很热情。 “贤兄何出此言?去年多赖贤兄义释,我才能侥幸活命。救命大恩,未有深谢,岂敢有厌!况且,冲阵……” 讲到这里,桓温话音顿了一顿,意识到对方战阵厮杀可不是什么光彩事情,乃是从乱所致受损,倒有几分咎由自取。 转过这一节,桓温又说道:“还未请问胡兄别来际遇?因何来到建康?此地凶险,胡兄虽有义节,但也……唉,若是有什么为难之事,不妨直言。我虽未有名著,但家父捐国之后,总留下几分旧谊。若能相助,义不容辞!” 听到桓温言中似是以为自己来都中是为了洗脱逆名,胡润当即便是一笑,指着楼外诸多舟船笑语道:“往者已矣,不必过分介怀。如今这水道中往来多傒人,我若说其中过半从逆,桓郎信是不信?” 桓温听到这话,那环眼不免更是激凸,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他如今年近加冠,心思仍不乏少年纯真,对于胡润的话,其实是不相信的。可是眼见真实,这个胡润反迹确凿无疑,却能堂而皇之行在建康街头,半点都无惊慌,又不由得他不信。 信或不信尚在其次,关键是无法接受。甚至于对于胡润这个人,桓温对其感官也是极为复杂,一方面他身受对方救命之恩,另一方面,若不是这些不法之徒从逆作乱,他父亲未必会为国尽忠而亡! 可是如今,忠贞者已成冢中枯骨,而叛逆者却招摇过市!如此一个世道,还有没有黑白可言?还有没有道义可言?而他父亲的牺牲,意义究竟在哪里? 眼见到桓温脸色变幻不定,胡润大概能明白其心中所想,他两手放在案上叹息道:“当今之世,久乱不靖,道义难昌,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庸者求活而已,难免身心污秽。能在如今这个世道秉承忠义,身体力行,以死践志,桓内史真名士,真国士!” 桓温听到这里,心情有些好转,但却仍然未能完全释怀。这时候他已经注意到胡润衣衫华美,身后豪奴躬行,不乏风光,远非自己可比,不免更有几分不自在。倒不是因为际遇有差而心态失衡,而是因为这与他自幼所秉持的价值观隐有相悖。 胡润望着桓温,心中也是不乏感慨。许多事情不能看表面,眼下来看,他与桓温确是际遇不等,他资财丰盈,桓温却是身无长物。但若用更长远的眼光来看,他的路是越行越窄,而桓温的路却是越行越宽。彼此分属不同,最终结果也会是云泥之判。 去年胡润在追击韩晃的时候,被东扬军给擒获,很是困顿了一段时间,舍尽掳掠所得,才被释放出来。但是由于他在乱军中时饱受排挤,所获多折算成了人丁,而且相当一部分都已经安置在别处没有随军行动,损失反而不大。 这种私放叛贼的事情,在别的年代或是大罪,但在时下而言,其实很正常。彼此甚至不能说是各为其主,本来就没有生死大仇,东扬军即便杀了他,不过也只是得一点很难兑现的军功而已,但是如果放了他,则可能得到他藏匿起来的财富。 侥幸得生之后,胡润虽然元气大伤,但是也没有一败涂地。这得益于他事先安排极多,将分头藏匿的资财人丁取回来,然后入了蛮人世居的山岭藏匿一段时间后,等到风头过去,便又换个身份行走于世。 因为他的根基在蛮部,本就是王统之外,加上容貌被毁,事后遭受的追究更是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但是胡润矢志重振家业,不甘心老死山林之中,趁着王舒抵达江州安抚地方的机会,借助自己熟悉山林的优势,带领所部很是清剿了一些蛮族,大收其利的同时,还在江州府下谋取到一个军职。 不过胡润对于在江州经营兴趣不大,一方面早就遭受王舒冷遇,如今更是容貌被毁,深知在其麾下不会有出头之日。另一方面则是江州是他故乡,旧日亲旧已经凋零,但是乡仇却还有一些,他并不想在实力低微的时候陷入到乡斗中。 所以在风头过去之后,索性直接弃官率众北上,想要谋求一个晋身的机会。 今天见到桓温,其实也不是偶遇。胡润在都中其实并没有什么具体的门路,唯一能够利用的便是桓温这一点救命之恩。所以到达建康之后,他便派出人手搜罗关于桓氏的消息。 然而所传回来的情报并不乐观,桓温并没有因为其父忠烈旧名而飞黄腾达,甚至于生活都陷入困境无以为继。在某种程度上而言,胡润这一项投资可以说是失败了,桓温不要说提携他了,甚至连自己重振家业都渺茫得很。 由这一点,胡润也意识到自己虽然不乏智谋,但是终究距离上层太遥远,许多事情只能靠猜度,但却往往判断有误。 桓温眼下的困境,当胡润了解到更多如今都中的派系分别之后,便渐渐有所明悟。 桓彝活着的时候被推许为江左八达,但是在时局中主要的呼应还是故中书令庾亮。庾亮一死,庾家声势已是大衰,原本主持行台的庾怿被赶出建康,其余兄弟也都各散东西,未居显职,更不可能有余力拉扯桓氏。 同为江左八达且同样为国尽忠的羊曼,因为其家背靠青徐高门,死后哀荣崇高,兄弟、儿子俱有显用。而桓家因为所靠倒台,一时间连生活都陷入了困顿中。 这么看来,胡润是没有什么接触桓温的必要,他又不是一个良善君子,而且与桓家本来就没有交情。既然无法利用,那就不再理会就是了。 可是,另有一件事却让胡润看到了新的希望。那就是如今都中议论纷纷,驸马都尉沈哲子上禀中枢请议为中兴旧臣收取骸骨迁葬陪陵! 这个消息,对于胡润而言,不啻于长夜之中眼见一点微光,哪怕倾尽所有也要去追逐啊!他家虽然早年也是豫章豪族,但是衰弱已久,而且祖辈也没有什么称得上中兴旧臣的先人埋葬在建康城左近。但是,桓温有啊! 胡润早先义释桓温,只为解下一个善缘,就算没有获得预期的回报,其实也并不感到怎么可惜。但是对于驸马都尉沈侯,他就不能淡定了! 如果说在如今的时局中,一定要挑选一个令胡润钦佩有加的人物,那一定就是驸马沈侯!沈哲子的事迹,如今已经传遍江东,不知激励了多少有志于显达的寒门子弟,胡润就是其中之一。如果要表达自己对沈哲子的钦佩之情,那只能用这么一句话来说,甘为门下犬马! 这一位驸马虽然只是出身吴中土豪武宗,但却凭着自己的努力,不只带契整个家族,自己也成为江东年轻一代的翘楚!声誉之隆,同侪无人可以比肩! 而对胡润来说,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这位驸马举用人才不拘一格!他可是知道,去年被他所追杀的叛军悍将韩晃,就是被这位驸马保全下来!自己跟韩晃相比,或许没有那么高的敢战之名,但也绝非庸碌之人。 无论怎么比,胡润都觉得凭自己眼下的情况,唯有投入驸马麾下,才能得到驱用,也才能有更多的机会! 可是,他虽然甘为门下犬马,但却求进无门。早先入都时,也是使用了大量的钱财结交时人,想要求一个拜入驸马门下的门路。可是别人钱财笑纳,一听到他的家世之类,往往都是疏远,不肯引见。 困顿经久,终于眼见到这个机会,胡润无论如何是不能错过的。如果桓温今天不出门的话,他就要上门拜访了。 桓温还坐在那里纠结,却看到竹楼下那位阿葵娘子正坐在一驾精美牛车上行来,旁边则跟随着其父,整个人昂首阔步,再无一点悲戚。他心中好奇,忙不迭行到竹楼窗前,想要看得更真切。 胡润跟着行上来,站在桓温身边笑语道:“少年情愁,泰半都是身不由己。桓郎虽有深情,但却不能有屈孝义。这一点,我是深深钦佩。来日我还要长留都中,且为桓郎暂守这一份情谊。待到全礼之后,再恭送府上。” “这、这……胡世兄盛意待我,我实在是受之有愧啊!” 桓温本就不是一个寡情之人,否则不会为了一个昔日旧邻、今日娼女而困扰至此,屡番受惠于胡润,一时间不免感激得口不能言。这会儿,胡润旧迹如何,他也不再纠结。台中诸公对此都不穷究,他只是一个受惠于人的普通人而已,又去辨析什么忠义! “今日见到桓郎,我倒是记起一事。近日都中多言,驸马奏议之事,不知桓郎可有耳闻?桓内史为国尽忠,正宜此论啊!” 桓温听到这话,眸子便是一黯,叹息道:“此事我也有耳闻,本来打算过府请见。可是我眼下这境遇……唉,我知驸马并非冷眼寡恩之人,只是心内有扰,羞见故交。” 他不是没有动念要去见一见沈哲子,但每每行至府前,看到对方往来多显达,终究有些自惭形秽,况且平日与沈哲子过往也不算亲密,眼下去请见,不免有攀附之嫌,因而屡屡裹足退开。 “桓郎缘何不智!驸马能作此论,可知其心堂皇。入内请见是为先人哀荣,岂可限于一人荣辱!” 胡润闻言后眸子已是一亮,脸上却是一副痛心疾首,顿足力劝道。 0472 江表魁首 沈园的集会已经持续了七八天,但却仍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虽然后续的人流量不如第一天那么汹涌,已经渐趋平稳,但每天仍是宾客盈门,似乎有无休止的进行下去的趋势。 类似连绵多日的集会在时下而言并不出奇,譬如已经确认出任豫章太守的泰山羊氏的羊聃,任命比沈哲子的任命下来的还要早,但是至今还没有离都,每天也是贺客云集,已经摆了将近半个月的场子。 这是时下主流的交际方式,并不能说就是完全在浪费时间。同样拿羊聃来距离,他是出都执掌大郡,连日摆宴,一方面可以巩固旧交人家的人情,另一方面还能以此获得不菲的宦资,而更深层的意义,则是借此来构架一个自己基本的幕僚班底。这样到任之后,能够更轻松的接手掌握郡中事宜。 沈哲子这个东曹掾,虽然也算分曹治事,但自己还是别人的属官,即便有些属下,那也轮不到他来任命。所以,本身倒是没有征募幕僚的需求。 但是,他路子广啊。无论是正在扩充的六军宿卫,或是如今都中最大肥差的营建事宜,他的一个表态,有时候甚至比分管的主官份量还要大。而且他本人,也确实有组建班底的需求。 有一句话叫做人在做,天在看,教人做事不要埋没良心。但其实沈哲子觉得应该是人在做,人在看。当你处在一个位置上,做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备受瞩目。许多事情或许短期内不会收到太大的利益,但从长远来看,总能获得可观的回报。 沈哲子军功得显,而且多举寒庶。他虽然向来没有高喊什么士庶同进的平权口号,但是他的行为已经有所表示。 行动永远比口号更有说服力,时下虽然世风整体越趋务虚,但是仍然不乏着重实际、恪守儒义礼法之士,但是大多流于空洞的言论。真正肯给予寒庶子弟且有这个能力的,沈哲子毫无疑问是时局中最鲜明的一个。 所以,众多登门拜访道贺的客人,倒也并非全是非富即贵,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有创建事功之心且能力不弱的寒庶子弟。在不能触及到根本选士制度的时下,虽然仍难免有遗珠之憾,但也确实给了沈哲子更大的选择余地。 在接触过大量都中后进之后,沈哲子也不得不承认,相对而言,寒门子弟功欲心更强,有更大的进取精神,姿态放的很低,因而也能更甘心的接受趋势,但是在能力方面,实在参差不齐。 而士族子弟,哪怕是家世已经衰落的很严重,但心里仍有几分傲气存在,所以在态度上,多多少少会有一些摇摆和暧昧,不过整体的素质,要比寒门子弟略胜一筹。 这种能力上的差距,倒不是天赋有差,而是后天教育所导致的。当然寒门子弟能力、态度俱佳的不是没有,但实在是太少了。而且在能力方面往往只是依靠天赋异禀,方面之才。 这几天,沈哲子表面上只是在接待宴请宾客,但其实做的事情也实在不少。 一方面最重要的自然是推动将那些荒冢迁坟,这个年代,生人都做不到安土重迁,更何况死人。况且虽然沈哲子本意只是不让这些荒冢成为建康城大开发的拦路石,但表面上理由却是冠冕堂皇。 所以近来因为这一项提议,他身边又聚集起了相当一部分南北旧姓子弟。这些人有的根本没有为长辈迁坟的需求,只是借此来获得一个与驸马交流的机会,同时邀取些许清誉。有的长辈早已经安葬祖墓,但仍不免动了迁坟的念头,用这个理由争取一个更大的交际圈子。 现在许多事情,沈哲子只需要提出构想,总揽大纲,具体的事务操作,并不需要他去做,自有旁人分劳。 眼下这个筹措小组中,沈哲子算是挂名,其他成员还有被抓壮丁拉来的庾曼之和沈云,凡事都能分一杯羹的纪友,以及那个江夏李充,还有就是作为主要出资方的庾条。庾条虽然没有什么官运,但并不缺钱,甚至他能直接调用的现钱比沈哲子还要多。 说实话,如果没有庾条的财力支持,庾家境况肯定要更难熬。虽然眼下与沈家合作已是密切,但也总不能凡事都仰仗沈家。特别是对原本派系人脉的维持,必然要涉及到大量的人情往来,越是落魄时越要撑起一个场面。 迁坟这一件事,大量筹措工作可以交给旁人,沈哲子现在主要精力还是放在举贤。 古往今来任何一个组织中,人事权就意味着话语权。沈哲子之所以能够获得时下年轻一代的追捧,清望、旧勋都在其次,最重要的还是他所掌握的政治资源实在是太庞大了,已经远远超过了时下任何一个年轻人能够掌握的程度。甚至有的台辅重臣,在这方面的话语权都不及沈哲子涉猎广泛。 多大的名望,多大的旧勋,那都是虚的,顶多见面夸赞称许两句。如果一句话便能影响你的前程,那么份量就不可同日而语。 往年都中并称的三大公子,排在第一的王悦除了家世之外,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力量,才会被人另眼相待。公府屡屡征辟而不应的殷浩,则是因为将隐遁情趣发挥到了极致,因而清誉大涨。相对而言,当时的沈哲子较之这两人,清誉方面是要略逊的。 可是现在,王悦已经英年早逝。而殷浩入仕之后,不过只担任清职著作郎,政治上没有表现的机会,远远不能匹配过往的清望,不免黯然失色,乃至于被人评为名不副实、邀望诈世之辈,声誉已是大减。 所以在如今的时局中,能够与沈哲子相提并论的年轻人,几乎已经没有。于是,在世人半吹捧半感慨的氛围中,沈哲子渐渐有了另一个别号,江表魁首。 对于这个新的称号,沈哲子倒也谈不上喜欢与否,他眼下早已经过了邀名、立人设的初级阶段,在江东怎么样的称许、毁谤也不会给他带来太多或好或坏的影响。话说回来,如果这个称号能换成“衣冠领袖”,那意义又会不一样的多。 他在江东的声誉已经达到一个临界点,但是仍然欠缺一个普世的影响力,过了江不过只是一个薄具虚名的小貉子而已,甚至于听都没有听过。 对于这些前来投靠的士庶子弟,除了审辨其才能之外,沈哲子往往都要问上一句:“愿不愿意过江?” 这个问题,其实很能考验一个人的秉性、气概乃至于格局。随着寿春等前沿重地的丢失,江东朝廷的边防压力陡增。 大江虽然漫长,中分天下,但是沿线已经多无设防,以往与后赵之间有来有往的对峙攻伐形势一去不再,可以说是完全陷入了被动的防守。换言之,羯胡军队可以任意选择进攻地点而无肘腋之患。 而且在北地,石勒已破前赵故主,又北向击破拓拔代国,将鲜卑段氏、宇文、慕容压在辽西苦寒之地,霸尽中原,已成虎踞之势。在攻破豫州之后,并没有直接南下,转而围绕着襄阳开始进行一系列的军事行为。显然是要占尽上游之地,要营造一个摧枯拉朽的局面。 在这样的形势下,过江去基本没有安全保障。哪怕是事功之心再浓烈,如果对自己的能力没有信心,也是不敢轻进的。 所以沈哲子接见的人虽然多,但是心甘情愿过江的人实在寥寥无几。当然这也并不能说明时人怯战,毕竟眼下江东新定,实在没有太多精力往江北投注。这样一来,就算在江北建功,在时人眼中评价也会弱上一筹,不如留在江东进步前景可观。 沈哲子将杜赫派过江去,并没有就此不管不顾,除了物资的供给之外,也是时常交流讯息。 “眼下督护已经率部驻于南塘,将左近乱部逐一拔除,因为南塘战事损害太严重,所以眼下重点还是修整屯戍,同时依照驸马叮嘱,联络左近距地而守的乡伍。” 坐在沈哲子面前回禀江北形势的,是他的昭武旧部萧忝。大概是艰苦的环境尤其能够磨练一个人,这位萧元东脸上不乏风霜之色,已经变得沉稳起来,举止颇有仪态,不再复以往脚踢竺法深的浪荡姿态。 沈哲子点点头,他本来就没打算杜赫过江后积极邀战,能够站稳脚跟才是当务之急。而且最重要的是就地解决一部分补给问题,南塘虽然距离建康并不远,但也毕竟是江北之地,如果只是依靠后方的补给运输,不确定性实在太多。 “元东转告道晖,不必急于建功。就算朝廷并不过分关注,但只要有我在,绝不会让物用有缺!还要注意疏导军士情绪,必要时刑赏都可以再加重几分。如果真有羯胡大部南掠,也不必执著守土,可暂往历阳转移。” 因为不能亲临,所以沈哲子对于安全问题也是更担心几分。如果真的遭遇到羯胡大部队南下,凭杜赫所部是没有一战之力的。眼下又不同于祖逖北伐时遍地狼烟的混乱,并没有太多趁乱壮大的机会,能够指望的只是稳扎稳打,在对方的关注盲点内积蓄力量。?? 0473 石贼隐患 “这一点驸马请放心,石贼虽然已经掠下寿春,但豫州乡伍仍是人心未附,颇多摇摆。非集强军,不敢南下。” 关乎到自家的性命安全,萧元东他们对北地的形势在这不长的时间里也摸得很透。祖氏经营豫州多年,虽然影响力被祖约败的差不多了。但是那些各自距地而守的坞壁主流民帅,倨傲之心养成,虽然未必敢硬抗羯奴兵锋,但是也未必就甘心做顺臣,虚与委蛇是免不了的。 “而且,石贼禽兽门户,虽然军威不弱,但其实门庭之内已经埋下仇隙。虽然僭越称制,但是也祸患不浅啊,未必就敢倾国来攻。” 沈哲子听到这话,眸子便是一亮。他自然知道石勒并其儿子们与石虎之间的矛盾,尤其是石虎对石勒那几个儿子,绝对是半点亲情都无,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但是因为两方阻隔甚远,而且也没有一个传递信息的固定通道,所以眼下具体形势如何,沈哲子还是不清楚。不过听萧元东这么说,似乎这件事在北地已经成了一个共识,难道矛盾已经激化乃至于完全公开,甚至于已经影响到羯胡的军事行动? 一念及此,沈哲子忍不住疾声道:“元东快来说说,因何会作此论?” 萧元东闻言后便笑语道:“去年石贼僭制,初封其子石宏大单于,已让季龙有所不忿,数言要绝其家嗣!其后季龙封国中山大雨倾盆,山洪肆虐,石宏屡讥季龙暴虐天厌,祸延其国,被季龙当街殴打,致使臂折。石贼因而大怒,将季龙禁足府内。不久前,季龙府内招待叛臣祖约,遭石贼猜忌,要收斩祖约,却被季龙率亲卫将祖约送往其封国……” 沈哲子听到这里,当下便有一些了然。因为江东的走向改变,致使祖约北投推迟数年。而到了这个时候,石勒和石虎之间因为继嗣的问题矛盾加深,而祖约的北投让这矛盾有所激化。 历史上,祖约北投之后不久便被石勒收斩,可是现在,因为石虎已经渐趋势大,有了自立的需求,让形势变得有些不确定。 要知道,祖约虽然几近一败涂地才北投背叛朝廷,但是其家治理豫州经年,在豫州是不乏根基的,其人虽然德薄才浅,但是其兄祖逖却是连石勒都赞叹不已。其家虽然已经败亡,但是在豫州的影响力也不是一时之间就能肃清。 石虎保下祖约自然不可能是因为善心作祟,羯奴多豺狼性,此贼尤甚,半点人性都无。豫州作为中原精华地,虽然屡经战火摧残,但是诱惑力仍大。如果祖约以此说动石虎央求庇护,石虎是极有可能被说动的。 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沈哲子也明白很难以此去做什么局以加重这叔侄二人之间的矛盾。一方面鞭长莫及,影响不到。另一方面,石勒也不是一个容易受离间之人,历史上其身边重臣屡次劝说,他仍然没有对石虎下杀手。 或许是因为石虎已经尾大不掉,或许是因为其人心内对这个桀骜残暴的侄子仍不乏信任。所以,在这方面也只能远观,不必寄望太高。 但这一件事对于沈哲子而言也是一个好消息,叔侄矛盾激化,而石虎在军中又极有威望。石勒如果不是蠢到没救了,近期之内应该不可能集中军力对豫州有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免得引发什么预料之外的变数。 果然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江东这里是暗潮涌动、谈笑杀人,羯胡那里也不太平,剑拔弩张,非生即死。石勒虽然一统北地,僭越称帝,看似一时的辉煌,但祸根早给儿孙种下。石虎这个畜生,大概就是那些亡魂怨灵汇聚成的索命孽种,等待机会择人而噬。 石勒称帝的国书,年初送达建康,但是直接被在朝堂之外焚烧,就连使者也被枭首脔割,表明了朝廷的态度。 回应虽然强硬,但这也不足说明满朝臣僚就多有骨气,不与逆贼互通生息。追溯到底,除了彼此敌对关系之外,也不乏前朝旧怨。 要知道江东这里,如今还是越府话事。而石勒这一部羯胡,早年也是作为成都王司马颖旧部起兵反对东海王司马越执政,是在这一场场内战中渐渐做大,后来又投靠了同样是司马颖旧部的刘渊。 如果没有这一层政治遮掩,羯胡那些人如果起兵之初就旗帜鲜明的反晋,有多少悍卒都不够死的。直到现在,石勒军队中仍有大量的成都王旧部。 所以,如今在朝廷眼中,石勒这个羯奴皇帝并非什么外寇,只是单纯的反贼。堂堂正朔所在,会与反贼互通国书? 而后世因为民族主义的成熟,在论断前、后赵与东晋朝廷敌对关系的时候,着眼点更多的在民族矛盾,而忽略了成都王司马颖和东海王司马越斗争的余波问题。而这两个胡虏政权,都有着大量的汉人军队和汉人臣子参与其中,并不能以简单的民族矛盾一以概论。 真正民族矛盾变得尖锐起来,应该还是在石虎掌权之后的大肆杀戮。石勒虽然也杀,但还是有其政治意义和军事意义存在。但石虎只是单纯的虐杀、屠杀,没有了石勒的约束,这家伙简直就不是人! 沈哲子一直把石虎当作北伐的第一目标和主要对手,但凭他现在的年纪,是不可能争取到独掌大军的机会。而且以当下江东的国力和政治氛围,也并不足以发动一场举国之战。 以往无论是他,还是他背后的沈家,甚至连跃上时局做棋手的资格都没有,更无从谈起引导整个江东政事的倾斜。 所以沈哲子心里是一直充满时不我待的紧迫感,与他竞争的不是时人,而是时间,是石勒的寿限所在。但偏偏有的事情,却又是欲速则不达。 比如杜赫在江北的经营,如果动作太大,不只会让豫州那些本地人心存警惕,还有可能招徕羯胡的打击和围剿。诚然过江北伐,何惧一战!但问题是,旁人已经发展了那么久,他在江北却还立足未稳,兵微将寡,被人捶死都用不了第二下啊! “元东今次回来,不妨多留几日。近来园中宾客云集,不乏故交,安闲几日也是劳逸结合。而且我这里近来就招来一些有志北上建功的俊彦,待安顿好家事,随你北上,量才取用。” 沈哲子虽然招揽了一些人手,但也没有安排具体的职事,隔了一条大江,他终究不如杜赫那种身临其地的人对形势了解的透彻。 而眼下的他,又实在没到过江的时机,因为无论是人力还是物力往北输送的渠道都还不成熟。如果这个过程稍微出现一点意外,或是被人掣肘,都有可能造成先期投入的血本无归。所以现在,他的任务主要还是留在江东,构建起一个能够稳定输送资源的渠道,以对抗未来那些不可预期的意外。 “驸马即便不言,我也要厚颜请求多留几天。前段时间都中动荡,风声也传到了江北,难免让那些宿卫罪卒人心动荡。希望驸马能准备一份更详实的情况,予我带过江去安抚众情。” 萧元东闻言后便笑着说道。 “这都是小事,元东安心休养,我会让人办妥。” 这件事,沈哲子也早有考虑到。早先对丹阳人家有所容忍,也是顾虑到那些江北罪卒的情绪问题。但既然有了一个发动的时机,也不可能坐视错过。 至于后续的善后问题,其实在清洗丹阳人家的时候,沈哲子就已经开始筹划。 丹阳人家今次实在是跌得太惨,势位上除了寥寥几家之外,其余的几乎被一扫而空。而且因为这些人家多有涉入前段时间囤积居奇的事情中,所以绝大多数人家家资也是被一波带走,将要沦为赤贫,甚至不乏债台高筑者。 虽然已经跌得这么惨,但只要能保住命,那就要活下去。这世道敢于破釜沉舟,舍命一战的毕竟在少数,强争不过,也只剩下苟且的余地。 而且沈哲子压榨这些人也还没有压榨过瘾,虽然官没了,钱没了,但最起码还有一条命在啊!这些人虽然没有了蹦达的力气,但各自仍然还是有些乡望的,对乡土旧事了解的也深刻。所以,他们是最好的信贷员。 前段时间为了稳定建康人心,并且给江州人造成一个市场繁荣的假象诱其入局,沈哲子联络一些人家组建了益民仓,专做放贷。这已经是金融机构的一个雏形,而且这个益民仓也是沈哲子的一个尝试。 如果此法行得通,那么未来,沈哲子还会组建更规范化的金融机构,不只是放贷,还要兼具集资之能。他对朝廷的行政效率向来不报指望,而这多年积习也不是短时间内就能肃整起来,因为牵涉到的方面实在太多。 所以对于北伐的物用来源,沈哲子是希望能够独立于朝廷行政体系之外,用民资去推动,并不寄望于朝廷那脆弱不堪的财政和年年缺额、仨瓜俩枣的赋税。归根到底,江东不穷,但是朝廷太穷。 用修建建康城将江东民资吸引到建康来,同时将战乱后难以安置的大量难民安插进工作岗位。而杜赫在江北的使命也非大战得胜,而是要做出几个回报丰厚、前景广阔的金融产品,这样才能进一步吸引民资北上。 0474 弓马邀名爵 耳边丝竹袅袅,清音阵阵,眼中倩影翩然,名士洒脱。 终于如愿踏入了沈园,可是胡润心情却并不轻松,他感觉自己仿佛一个无助的小兽,壮着胆子踏入一头凶兽领地中,明明周遭所有对他这无害之物都是漠不关心,可他却是忍不住的如临大敌,战战兢兢,心里充满了警惕。 “胡世兄请放宽心,驸马这一座园里本就没有太多俗礼束人,一切都是简约,往来也都是年轻同辈,太过拘礼反而拒人于外。” 看到胡润的紧张姿态,桓温便笑语说道。 只是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心内其实也不乏感慨。眼下他与胡润被安排在了摘星楼一层的偏室中,待遇可谓有差。往年他与父亲同来时,可都是被直接迎到楼上去的。 当然他也看得出,因为众多宾客来访,园中接待难免会有疏忽。而且这些往来的仆役,大多都是新面孔,不认识他也属正常。 但是桓温仍不免有些失落,尤其想到如今自己孑然一身,身边再也没有父亲的扶掖,更让他忍不住的一阵悲伤,有感于怀。 听到桓温的安慰,胡润也是忍不住自嘲一笑,往年他也不乏自视甚高,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庸碌之人,跟那些出身世家的子弟相比,所差只是一个家世而已。可是说到才能,自己是不甘心认输的。 然而现在不过是刚刚进了沈园,还没有见到驸马,他便已经忍不住患得患失,倍感拘束。若就这样到了驸马面前,如何能让驸马看出自己的不凡之处,另眼相待? 心内给自己打着气,胡润紧张的情绪渐渐有所舒缓。可是当两名侍女自门外趋行入内时,他仍然忍不住下意识的挺直了身体,不敢懈怠。 两名侍女手中各端一个铜盆行入到房间中来,将铜盆摆在了案上,然后便分立两侧。 胡润转眸一看,发现这铜盆里盛着半满似是香茗,汤水香气氤氲,有花瓣、艾叶浮沉其中,红得娇艳,绿的清脆,点缀的很是活泼可爱。 虽然看起来不像是常饮的茗茶,但时下百里不同俗,既然到人府上做客,自然也免不了入乡随俗。而且这茗汤味道馨香,想来口感也是不错。只是用来盛放的器皿,实在有些古怪。 虽然胡润在军中时条件简陋,再古怪的饮茶器皿都用过,可是眼下所在毕竟不同,若是端起铜盆一饮而尽,姿态不免有几分粗鄙。 心中略一沉吟,胡润正待要开口讨要瓷杯,却看到桓温已经将两手浸入了铜盆中。略一沉吟之后,他不免大感汗颜,庆幸自己没有莽撞开口,若被人知道他将这濯手香汤当作茗茶来饮,必然会被传为一时笑谈。世家子弟或许能一笑置之,但是对他来说就有可能成为一个污点。 收敛心神之后,胡润学着桓温的模样,用这香汤洗手洗脸,乃至于趁机用舌尖沾了一点水渍入口细品,却发现味道确是不错,甚至比自己过往所饮的茗茶还要甘甜浓香。 待到两人洁面完毕,侍女又上前为他们擦干水渍,而后手指则勾起了他们的衣带。这样一来,不独胡润变得窘迫无比,就连桓温都忙不迭后退,两手护住了前襟尴尬道:“娘子毋须多侍,我等过府只为拜望驸马,余者并无所求。” 两名侍女抿嘴轻笑:“郎君误会了,无盐姿容,哪敢妄荐。只因日前台中诸公雅爱綀衫,我家郎主有效,入园者皆有所赠。奴等只是要为郎君量体之意,冒犯之处,还请郎君见谅。” 听到侍女的解释,桓温和胡润不免都是老脸一红,尤其桓温素来知晓沈园并无皮肉娱人,有此误解,不免更加尴尬。 胡润听到这话后,倒是跃跃欲试。年初他抵达建康时,正是綀布衫风行都内的时候,自己也暗制几件袍服,但却不敢穿出去供人观看。世族们做此态是风雅,而他这模样却不免有穷困之嫌,没想到在今天的沈园,倒有机会效法一下这个姿态。 而桓温听到这话,脸色不禁一苦,他可是深受这綀布之害。早先台中追赠封赏,给他家的有相当一部分綀布,都以市价作论。可是这綀布本身价值摆在那里,制作简便,小民易得,台中虽有此风,却难持久。 等到风头过去,价格顿时被打落原形,毕竟这布质实在太糙,一时风雅则可,很难长久穿戴。所以到现在,他家还积存着上百匹的綀布,然而价格却已经缩水百倍。 桓温倒是不知,这一场风波深受其苦者可不是只有他。因为这綀布制作简单,等到行情大涨的时候,都中不乏小民昼夜赶制,乃至于荒废了原本的谋生门路。等到价格回落后,货品都积压在了手里,无人再买,几近破产。 沈哲子本就对这种流行不感冒,之所以后知后觉的再倡导起来,只是因为不忍见那些小民盲目追赶风潮落得断炊绝食下场,因而很是收购了一批,当然不可能是原本的高昂价格,只是随行就市。毕竟这些布匹也能御寒,不是全无用处之物。 而之所以给每一个入园的都送一套,主要也不是为了东施效颦,而是因为这布质太粗糙了。布质太糙制成衣服后穿在身上就会过分摩擦皮肤,服散的人根本不敢久穿。他是用这方法,一方面滞货做人情,给大佬捧捧场,一方面在沈园里禁毒呢! 大量年轻人聚集在一起,服散是无可避免的,即便沈家不提供,他们自己也会夹带进来。如果严令禁止,不免显得不近人情。至于现在人人在园里穿着粗布衫,如果不怕磨得遍体生疼、周身血痕,况且这布衫又不能防止测漏渗漏,不怕满身的血腥,那就随便服。 沈园早存下大量不同尺码的成衣綀衫,待到侍女为这两人量过尺码之后,很快便将衣服送来。虽然不如量体裁衣那么精确,但按照时下宽衣大领的穿衣风格,些许差距也看不出来。 这两人刚刚换上了綀布衫,便看到门前站立着一个少年人,正咧嘴笑着望向他们,这少年人颌下一道伤疤延伸至耳后,望着有几分狰狞,正是庾曼之。 “桓元子,你今天怎么有时间入园来?许久都没见面,我倒是想去府上探望,不过你丧热在身,不敢叨扰啊。” 桓彝在世时,本来就与庾家关系亲善,因而庾曼之与桓温也是旧相识,而且还在沈哲子大婚时一同做过傧从,虽然没有太深的交情,但见面总要打声招呼。 “这一位是庾中郎家郎君庾长民,也是曾随驸马收复京畿的昭武旧人。” 桓温先向胡润介绍一下庾曼之的身份,然后才苦笑一声说道:“丧居草庐,不敢长逐繁华。长民不要怪我疏于往来,冷落旧谊啊。” “你这人,怎么变得这样知礼?倒是让人刮目相看,其实我要跟你道一声抱歉是真,我小父倒是传信让我关照你一下。不过我这人自己都是过得混沌,哪能做好这些,终日闲游浪荡,如果不是看到你,反倒忘了这件事。” 见桓温神态略有拘束,庾曼之笑着上前拍拍他肩膀。 困苦良久,对于故旧子弟如果说没有怨气,那也不可能。不过听庾曼之说的直爽,桓温反而不好再介意。他以往就是这些人当中一员,一群不知人世忧苦的家伙,的确也难寄望太多。不说别人,单单桓温自己,如果不是遭逢大变,丧父之痛,此刻只怕也是率**荡。 眼看着两人在那里有说有笑,胡润心中不免生起一丝苦涩。交游广阔,这是世家子弟的优势啊。哪怕桓温在都中已是落魄良久,想要拜望高门也是直接就能进入,闲居虽落魄,台中尽旧识。 反观自己,船载千金,慨然入都,风光只是自知,邑中多陌路,屡叩亦难入啊!这种家世所带来的际遇之差,穷其一生之力,只怕都难追平! 与桓温笑言几句,庾曼之才注意到旁边的胡润,因为胡润这独眼造型有些别致,不免多望几眼,然后才问道:“这位郎君瞧着有些眼生,是元子你的新识?” “这一位是……” 桓温张口要介绍胡润,然而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说,他倒不是耻于胡润的出身,而是此人旧事不堪,他虽然不介意,但不知庾曼之对其态度如何。其实对于将胡润引入沈园,他心内也有几分迟疑,但是胡润待他实在太热情,施惠良多,让他无从拒绝。 “豫章胡厚泽,见过庾侯。庾侯名门之后,却有敢战之名,我虽身在南土,但也久有耳闻。今日有幸得见,果然风采慑人!” 胡润上前一步,礼拜说道。 见胡润并不言及具体,桓温便也含糊说道:“去年广德兵劫,我曾受厚泽兄救命之恩。” 庾曼之听到胡润的夸赞,心里已经高兴起来,又听到桓温这么说,便上前一步自来熟的拍拍胡润肩膀,笑语道:“原来也是一个骁勇战将,可惜不曾并肩杀敌。胡郎你既然是元子良友,到了府上也就不必约束。” 他这么热情,是在军中学了不少兵痞做派,言语之间早将沈园当作了自家庭院。看一看胡润那被眼罩盖住的眼眶,不禁感慨道:“战阵冲杀,难免会有疾患,胡郎与我都是一般恶运,伤在了面盘。不过生而为丈夫,弓马邀名爵,敬我者知我敢战,厌我者绝非同流。不必以此介怀,世间总有知者!” 这家伙热情的过份,以为胡润也是平叛战伤,与自己处境相类似,竟生惺惺相惜知己之感。只是听他这么一说,桓温和胡润的神情都不免变得尴尬起来,不知该不该道明真相。 0475 万里颜少 对于桓温的到访,沈哲子还是比较欣喜的。 以往他接触那些士庶子弟,总还要多方面的去审辨其才能秉性,但桓温这个人,可以说是已经通过事实证明了自己的能力所在。 所以,在听到家人通报桓温来访之后,从楼上行下来前往迎接。 桓温与胡润在庾曼之的引领下刚刚登上了楼,便看到沈哲子站在阶前正笑吟吟望着他。大概是人确有那种玄而不见的气场,胡润虽然对沈哲子钦佩有加,但却素来无缘得见,眼下第一次见面,便觉得沈哲子这形象恰好吻合了他与之有关的想象。 “元子兄来迟了!前日宦途得进,正要与故友同庆,览遍席中无幸得见,欢欣总是稍逊几分。” 沈哲子疾行几步,拉住了刚待要行礼的桓温,顺便望了旁边的胡润一眼,还来不及开口发问,旁边的庾曼之已经拍着胡润的肩膀笑语道:“驸马应是不识,这一位胡郎也是去年战阵立功的义士。当日广德城破,还是靠他戮力相战,桓元子才能保住一名。” 听到庾曼之脑补的越发厉害,桓温和胡润不免更觉无从解释。不过好在沈哲子也没有纠结于此节,微笑着颔首回应了一下胡润,继而便拉着桓温的手继续往楼上行去:“元子兄府内有殇,寻常不敢多扰,长无相见,总是有憾。今日座中多旧识,即便不能共逐一醉,也要深谈以慰久别之苦。” 说着,他又望向那胡润笑语道:“胡兄旧业不提,既然与元子兄联袂而来,毋须有虑,显于都中也只在顷刻之内。” 胡润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心内已是感慨有加,除了他自己,谁都说不清他为了争取这一个机会,困苦了多久,又付出了多少。只是看到旁边那个待他热情和蔼的庾曼之,本是大为振奋的心境,又变得患得患失起来,已经不敢深想自己旧迹被戳破后会遭受对方怎样恼羞成怒的打击。 相对于胡润的复杂心情,桓温感想倒是比较简单。他以前半是丧居,半是羞惭,因而绝迹人前,不拜故友,也就渐渐疏于往来。可是在看到庾曼之和沈哲子待他态度仍是亲善有加,并无疏远,不免感觉到自己以往的想法和做法确是有几分可笑。 这世上欢愉快乐或是相通,得意之时人皆景从,势成呼风唤雨。但悲哀落魄却要自己消受,哪怕是心痛得肝肠寸断,于旁人而言,不过一句闲谈。哪怕是至交良友,也没有为你感同身受的义务。而过分沉湎于悲痛中,不过是落得形单影只,离群索居,独自憔悴而已。 沈哲子倒不知桓温心中感想,其实他虽然归都之后便一直处于忙碌之中,但对桓温的处境艰难也偶有听闻。 虽然他只要轻轻援手,便能让桓温的处境大大改善,并且能让对方感恩戴德。但他终究还是没有那么做,苦难与凄凉,都是人生必不可少的本色。 他也不是生来就有眼前的风光,最初为了免于家业倾覆的危险,冲龄之年便不辞劳远的奔波,为了一个渺茫的希望而奋斗。后来顶着满城的轻慢讥讽,才完成了一次门第和身份的一次跃迁。即便有所善助,那也是他自己所争取来的。 人生或是风光或是凄凉,都是自己品味,实在不必急于与人分享。 所谓万里归来颜愈少,每个人面对生活都是一个斗士,有的人沉湎于失败挫折,或是黯然心灰,裹足不前,或是心境偏激,愤世嫉俗。能够历经风雨苦难,仍能笑对苍生,对生活、对未来充满憧憬,能够保持一个激昂或是恬淡的心境,这才是真正的勇气,强于所谓的匹夫之怒。 他对桓温有这样的信心,或者说如果桓温自己不能走出自己所划定的囚笼,那就不是他所熟知的桓温了。世间苦难之众何其多,他又何必为了一个庸碌之人多费心思。 摘星楼三楼上正有许多世家子弟,三五汇聚,谈笑风生。当沈哲子行到楼上的时候,众人视线转望过来,纷纷颔首示意。也有许多人看到站在沈哲子身后的桓温,不免笑逐颜开,纷纷上前问候。 谯国桓氏眼下虽然不是什么高门显宗,但桓温的父亲桓彝名列江左八达,生前坐镇大郡,死得又是忠贞壮烈。拥有这样的家世,桓温的交际圈子自然也不算低,因而在楼上颇有一些旧识。 胡润跟在桓温身后,神情则要拘束得多。他是第一次涉足到这一类的圈子,虽然席中这些年轻人看起来与普通人也没有什么区别,尤其是全都穿着一样的綀布衫,言笑之间所谈论的也不乏食色话题,一个个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别样雅趣风骨。 但是听到庾曼之介绍这些年轻人各自的家世和身份,胡润却是忍不住惊叹连连。比如尚书令温峤之子温放之,大尚书钟雅之子钟诞等等。这些年轻人实在也没有多出奇,甚至胡润不乏动念若真是武力较技,在场有一个算一个,包括庾曼之在内,都未必是他对手。 但是,这些年轻人各自所掌握的资源,所拥有的基础,却是他一生拍马难及。譬如其中一个不慎显眼的江夏李充,其父早年居任江州便是他家恩主,那时候的胡家在江州也是风光一时,而等到这位李使君病逝,他们胡家家势便一落千丈,乃至于因为早年的作风强硬而被乡人们围攻,最终家业俱毁! 正是因为切身感受到权势给自己带来的压迫,所以在面对这些看似平平无奇的年轻人时候,胡润便免不了倍感约束,言谈都变得不再从容。 沈哲子亲自下楼去迎接,便足以显示出对桓温的重视,别的也都不用再多说。况且桓温也是名士之子,忠烈之后,很快便与席中这些年轻人言谈甚欢。 时下虽然孝义大昌,但是礼法松弛。等到后世理学渐盛的时候,桓温如果在丧居期间外出游乐,那是大大的污点。但是在时下而言,并没有那种约束,时人更推崇至情至性,对人欲不是压抑,而是失于放纵。 像是袁耽居丧期间还去帮助桓温赌钱,谢尚安葬完叔父谢裒之后便脱了头巾前去赴宴饮乐,饮至半途才发现丧服还没有脱去。这样的事迹或是悖于礼法,但又何尝不是真性情的流露。 桓温虽然入席,但却并不饮酒,可见仍是哀痛于父亲的死亡,以此约束自己来缅怀。 沈哲子在席中坐了片刻,饶有兴致的打量一番胡润,倒不是因为这个年轻人相貌异于常人,而是其人身上有一种他似曾相识的气质流露。 他见庾曼之虽然热心为胡润介绍,但是这个年轻人神态举止却颇多拘泥,显然不是长久混迹于这一类的交际中。而且其诸多礼节不乏粗疏,略具蛮风,不免让沈哲子有些好奇。 “长坐劳形,胡兄可愿伴我闲游片刻?” 略一沉吟后,沈哲子起身发问邀请道。 胡润听到这话,心内已是狂喜,他正愁找不到机会在驸马面前自陈,忙不迭起身跟随上去。 0476 坦荡小人 摘星楼上景致如何? 胡润相信不独他对此有好奇,都中绝大多数无缘登楼的人对此应该都有些想象。人总是对未知的存在怀有或多或少的好奇心。 他垂首躬行于沈哲子身后,待行到楼侧游廊上,便不免极目远眺,都内诸多景象便随风卷入眼底。虽然如今的建康城颇多残破,难称繁华雄壮,但胜在视野辽阔,居高临下的俯瞰,角度不同,所带来的感受也绝不相同。 身在数丈高的楼上,视野已经少受遮蔽,虽然未及览遍全城,但所见也是极远。断墙残垣是目下这画卷的底色,然而身在其间涌动的人群却在一点一点将这残破从画卷上抹去,废土之上再造家园。 水波粼粼的秦淮河道上,舟船往来穿梭,沿途所过,不乏繁荣。站在这个角度看,能够清晰感受到这河道对整个城池的浇灌和滋补,生机复萌。 沈哲子在游廊上行了片刻,便示意家人取来两具胡床摆在楼外,自己箕坐下来之后,便笑着对胡润说道:“不必拘礼。” 胡润听到这话,下意识便坐了下来。他生长在蛮部,幼年的时候虽然被父亲耳提面命的教导礼仪,但终究不像在王化之下那样毫无隔阂,正坐久了双腿都麻痹难行,终究还是不习惯。 可是当他坐下之后,转眸一看驸马正饶有兴致的望着他,心内便不由得紧张起来,两手放在膝上,挺直了腰背。 “胡兄也参与过广德之战?不知是内守还是外攻?” 胡润听到这话,双肩已是一颤,几乎从胡床上跌坐下来,他见左右并无旁人,便忙不迭跪拜在沈哲子脚边颤声道:“小民绝非有意欺瞒驸马,只是不敢……年前伧乱肆虐乡土,卑微不能得安,受挟于乱军,劣迹难消,恐受刑尺,唯有逃遁于野,惶恐求生……” 沈哲子只是有所怀疑,随口一问,毕竟桓温与这胡润结伴同来,但却怯于详细介绍,反倒是庾曼之那货热情的过分,到处向人介绍这个胡润威勇之名。没想到他这猜测居然是真的,当即便不免一乐。 这个胡润是忠是逆,沈哲子倒不怎么在意,甚至于他这里几乎都成了身负逆迹者二次创业的一个首选。旁人或觉得作乱者毫无忠义可言,道德操守很低。但其实凡事都有两面,敢作乱的人,较之顺民相比,反而多出一种敢于打破旧有格局的勇气。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一个民族因何有希望?高位者心存忌惮,卑微者敢于鸣屈!诚然战乱会给世道带来极大戕害,但若是没有这么一次次的壮士断腕、破而后立,一个民族又如何能长立于强族之林? 当然,虽然沈哲子愿意给与这些人更多机会,但也并不意味着就会用人不疑。毕竟这是一群见过血的凶人,一叛再叛,道德的约束会小上许多。所以对于接纳这些降人与否,沈哲子也会异常慎重。 不过这个胡润,倒是真的让沈哲子略感诧异。要知道桓温的父亲桓彝可是为国尽忠而捐躯,可是胡润居然有本领让这样一个忠烈之后为其引见,可见应有过人之处。 “你既然是一个从乱罪民,怎么又对桓元子有救命之恩?” 沈哲子又微笑着问道,只是这笑容里多了几分审视味道。 胡润额头上隐有冷汗沁出,心情可谓复杂忐忑。他虽然一直都没有对驸马隐瞒自己前迹的打算,但被这么突然的戳破,还是让他感到手足无措。而且对于驸马的洞察力,也不免凛然生畏。 虽然他从乱旧事确凿无疑,只要深入调查就会无所遁形。但是在此之前,他可是第一次见到驸马。而且凭他过往所处的层次,也并不足以被驸马所了解到。 而且在听到沈哲子这个问题后,胡润意识到他思路里的一个漏洞。那就是,他本来从属于叛部,但却私自放走了桓彝的儿子。这行为在他看来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在上位者看来,却不免要落下一个狡诈多变,心机深重的印象。换言之,他的忠诚与否,根本就无从保证! 胡润沉吟许久,最终还是开口道来因何结恩于桓温,不敢有所隐瞒。 沈哲子听完后只是微微点头,对此不作评价,转而又说道:“前日我家有江州来客到访,其中一个名为胡厚霖,与你是什么关系?” “若为南昌县人,应为小民宗中旧亲。只是小民之父离乡年久,老死蛮土,小民功业未就,也不敢归乡拜望,已是疏离良久。” 胡润认真作答道,眼下他心情已经变得纷乱,不知该再要如何为自己审辨,只能维持一个恭顺的态度,有问必答,顺便将自己的身世描述一遍。 “那么我能帮你什么?你又想从我这里得些什么?” 沈哲子又问道,他掏出折扇在对方肩上点了一点:“起来说话吧,我对你也无问罪之责,不必大礼相拜。非礼不受,非礼勿请。若是没有话说,你现在就离开吧,我可以当作没见过你,只是以后也不要再在桓元子身畔出没。他父舍命挣来的清誉,不能随便受污。” 胡润闻听这话,身躯已是一颤,但他却并没有起身,而是拜得更低:“卑劣罪民,岂敢多望。侥幸得活,本应长匿乡野,老死不出。只是先人殷切之望,须臾不敢有负。庸才难弃,俗念灼人,愿为牛马之劳,唯乞驸马不弃。” “小民虽无长德显才,惟有名禄之心不死。若能以此为饲,肝脑涂地,死不惜身!驸马怀揽重器,麾下应有名禄之鬼!寒素清白,非我所长;所部鬼面悍卒,甘为驱使,死不足惜!” 沈哲子听到这里后,倒是忍不住一乐。近来投靠他的人实在太多,说辞也都不一,有的是仰慕他的清誉,有的是钦佩他的旧勋,无论士庶,总会找一个听起来冠冕堂皇的理由,无论意图为何,总还需要遮遮掩掩。 但这个胡润,不知是长于蛮土疏于礼教,还是求进之心太过炽热,所言确是直白坦荡的很。一应的虚词冗礼都没有,甚至也不表忠心,只是直言为求名禄。若能以名禄驱使,便能肝脑涂地。 但不得不说,这一番说辞反倒要更有说服力。沈哲子之所以直言不想接纳此人,就是因为觉得这个人心思太狡诈多变,趁着历阳作乱的机会助纣为虐,同时还两头下注放走桓温,可以说是没有半点气节忠义。 或许这人真有一些过人之处,但若是要取用,需要付出的信任成本也太高。沈哲子眼下又不是缺乏人选可用,心里是不怎么想接纳这人的。 不过这个胡润,奸诈确是奸诈,但却并无矫饰,如其所言是一个执于名禄之鬼。而且居然能在自己已经明确表态后还能组织出来这样一番说辞,可见也确是有几分能力。 其实忠心与否,沈哲子倒并不怎么在意。而且时下这个政治氛围,对于人的忠诚要求也确实不高。太远的司马氏窃国得享就不说了,单单时下执政门户就是窃君权而自专,天下乌鸦一般黑,谁又能说道德操守就一定高? 况且,选用时人又不是谈恋爱,哪来的那么多信之不疑,要求什么心迹坦荡。简单一句话就是,我有能力、你有权柄,就算你不用,也可以东家不打打西家。 沈哲子大概也能明白,这个胡润为什么如此急切的非要拜入自己门下。简单而言,这个人身世本来就有问题,加上容貌又有了一个极大的缺陷,愿意给予其机会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略一沉吟后,沈哲子便说道:“我门下一人名卞章,境遇倒是与你有几分类似。这样吧,稍后你去寻我家任令,他会交代给你一些事情,你先去琅琊郡里给我那门生帮一帮忙。至于日后究竟是否要拜入我的门下,看你表现如何吧。” 胡润闻言后已是大喜,连连叩首道:“多谢郎主予我机会,必不负郎主所托!” 安排这个胡润去帮助卞章,一方面是为了更深入的看一下这个人的才能所在和做事风格,另一方面,沈哲子也是在让他见识一下,在他门下做事如果得力,那么所获可不仅只有名爵那么简单。 其实对于胡润这个人,即便是才能很突出,沈哲子的评价也只是堪用而已。这个人功利性太强,虽然可以利诱驱使。 但如果想维系一个长期稳定的上下关系,单纯的利益往来非常不靠谱。如果这个人不能再表现出更多让他看重的特质,沈哲子也绝不会再往其身上倾注更多资源,不会被列为一个需要培养的对象,更不可能像杜赫、韩晃等人那样放出去独当一面。 因为对于功利性太强的人来说,自己的帮扶只是他的一个筹码而已,随时可以用来交换更大的利益。 当然,这样的人用起来也是不乏放心的。因为其本心就将自己定义为一个工具,如果工具用得不合手,自然也可以弃之不用。所以,他一定会竭尽全力表现出自己的可用之处。 0477 吾道不孤 桓温在与一众旧友闲谈的时候,也在留意旁处。因为庾曼之的过分热心,让他对于胡润的身份隐有无从辩解之势,心里也开始患得患失起来。 当看到胡润随着沈哲子行出,他的心弦一时间也有绷紧,甚至忍不住想追上去,但身边这些久不见面的旧友实在太热情,加上他如果追上去不免过于着痕。因而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驸马不是寻常庸碌之人,未必就会因此冷眼有加,应该能够理解他的为难。 随着父亲去世,历经人情冷暖之后,桓温也不再是以往率性无忧、心思单纯的少年郎。就算再怎么迟钝,大约也能明白胡润厚结自己的意图所在。 对此他倒也谈不上抵触,只是不免有几分心酸,如今的自己没有长辈可以依靠帮扶,也仅仅只有过往的人脉尚可一观,难免要被人当作造访高门的敲门砖。胡润这人在他看来也是有可取之处,若能因此帮上一把,他倒也愿意托上一次。 所谓患难情弥,对于胡润给他的帮助,他心内也是感念极深。 虽然坐在席中,但是桓温的视线一直望向门口。过了大半刻钟,胡润终于又行入进来,步履变得轻快几分,仅剩的那一只独眼也是湛湛发亮,可见是此行不虚,有所收获。 桓温心里刚松一口气,便见沈哲子身影又出现在门口,正微笑着对他招手,要请他过去一叙。这让他心情又变得有些紧张,硬着头皮起身离席迎了过去。 “驸马,关于胡世兄的旧迹……” 行到沈哲子面前后,桓温便开口想要解释几句,沈哲子则摆摆手打断他的话,笑着说道:“元子兄不必以此为意,我也曾有军任,乱军过境,余者或是附势,或是遭迫,其实已经难辨。不过眼下江东既然已经归安,那倒也不必过分察察,只要顺伏于王化,那也都是晋民。即便有行差踏错,当付有司问责审辨。眼下我不过赋闲于家会见友人,并无兴趣过问旁人案牍所劳。”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桓温才松一口气,继而叹息道:“闲居论雅,共坐谈玄,驸马进退得宜,尽显从容。可惜我庭门衰败,已经久无雅趣了。” 这话说的,好像你以前有过一样。 沈哲子示意桓温行到胡床那里,他自己先坐下去,将袍服衣摆轻撩,顺势将脚踝搭在了游廊栏杆上,状态很是惬意,又望着桓温说道:“死生俱有命,若能死得其所,未必不是幸事。元子兄伤情颓形,也是人之常情,但是生者不息,衔泪忍痛宜加勉,才能不负先人、不负此身啊。” “我是繁华处久,不忍再见伤悲。归都以来,又是浊尘牵扰,心境难平,反倒不知该如何去拜望劝勉元子兄。幸在元子兄并未长痛消沉,绝弃旧友,总是再见有期,可谓一喜。” 桓温听到这话,不免有所汗颜,其实这大半年来,他的心态始终未从丧父之痛当中抽离出来,半是哀痛,半是面对前路的茫然。 以往或可侃侃而谈,壮言大志,可是如今家中顶梁倾毁,孤母长悲戚,诸弟皆待哺。而且所面对又是一个乱后萧条的局面,这些重担对于一个尚未加冠的年轻人而言,实在过于沉重了,不知该从何处入手。 桓温坐在了沈哲子旁边的胡床上,慨然有感道:“驸马旧事,早年听来虽有钦佩,但也不乏别思。但原来世事终究还是闻之觉易,躬行却难。不瞒驸马,眼下我心内仍是思绪纷杂,不知该要何为,唯恐有负嘉望,踟躇不敢向前……” “诸事侵扰,谁又能无困于怀?元子兄不必以此自厌,令尊生而高风,死留馨骨,何愁前路无所恃?” 沈哲子又望着桓温说道:“元子兄眼下衰期未出,强要夺情举事未免失情,但若长久悲思不免又小颓志气。今次我与厅内诸友共论收捡贤骨之事,不知元子兄可愿分劳?” “能得相携,怎敢有辞。只是我却恐自己才德少逊,未能胜任啊……” 桓温也知道自己眼下很难获得一个良职显任,而眼下这一件事却是都中时人瞩目,极能邀取名望,沈哲子拉他一起共同做事,确是有很大的提携之意。这样等到他除衰之后,便更有资本谋取任事。 “元子兄太自谦了,似庾三那种拙人都是勇于人前,不肯藏拙。况且诸多旧友共为此事,即便偶有疏漏,自然也有旁人补遗。” 眼下的桓温,困顿于家业的倾颓,多少有些不自信,气概较之原本历史上功成名就时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厅中李弘度乃是执笔参事,元子兄对他不熟悉也不要紧,还有庾长民和我家云貉,他们都会带你把旧事追补上来。眼下尚在整理旧籍,已经查实的中兴以来城郊荒冢已有一百余处,再过旬日,便要逐次开墓发棺迁葬了。” 桓温听到这话,便也不再多说,点头应了下来,不过对于胡润的事情,还是有几分牵挂,沉吟少顷后才说道:“胡世兄这个人,确是劣迹于前,不过此人良性未泯,不乏可取之处……”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一声,胡润这个人他虽然见面不久,但说到认识之深,未必就不如桓温。此人既然摆明态度要入他门下,那么如何任用,他自然也有自己的看法。 “胡厚泽这个人,刚才在我面前也确有自陈,要在我门下听用。既然是元子兄所荐,那这都是小事。不过元子兄也不要怪我言深,往年我于世道多保有善念,然则总有凶险不期而至。即便不为身谋,也当为先人之声而谨慎。” 沈哲子一脸善意规劝道:“元子兄旧日有困,居然要待都外有援,这实在是旧友疏忽,愧于薄情。不过既然我已经知道此事,那都可以直接掀过。这一份情谊,我来替元子兄应下,来日我会将胡厚泽遣用离都一段时间。待此事有所冷却,元子兄你恩义难弃,私下论交即可。” 胡润这个人,是一个典型的机会主义者。在没有完全将之驯服之前,沈哲子是不会给他考验忠心的机会,老老实实在他府下做事求进。 桓温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其实是隐隐松一口气。因为说实话,胡润的施恩对于他而言,其实给他造成了不小的心理负担。 托了庾曼之的福,眼下都中半数纨绔都知胡润是他的救命恩人,假使有日胡润的叛逆事迹被掀出来,他自己可以看得开,不计较,但是会不会给他父亲的忠烈之名蒙上一层阴影? 况且沈哲子所说的凶险不期而至,即便他自己心迹坦荡,但却难保会有人借此中伤。他可没有沈哲子那样的手腕和能力予以强硬反击,届时要如何申辩? 对于沈哲子这一安排,桓温虽然颇为感激,但却不好直接宣之于口,只是点点头表示谢意,继而便叹息道:“江山蒸煮,鼎业沸腾,局中贤愚,泰半身不由己啊!” “金瓯虽有残,吾道从不孤。来日扬鞭北上,挥戟杀胡,前后所望,未尝不是微时旧人。勿须自艾,且望前途!” 0478 庶民之用 这一段时间,沈哲子除了时常在沈园待客以外,其他的时间,便是在家里陪一陪家人。 既然出仕的事情已经确定,以后沈哲子是很难再有太多的闲暇时间,即便是在都内为官,也要常住在台城内,不再有太多自由。 人一旦有太多选择,惰性不免就滋生出来。整个社会渐渐流向务虚,其实也不是无迹可寻。时下诚然有许多人谋求进步,但对于那些得势的人家子弟而言,本身并没有出仕担当家业的需求,于是便懒于任官。 而这些人在某种程度上便影响到世风,会让许多人以此为美,称有贤隐之志。其实说穿了就是懒,不肯受到太多约束。而世道对于这样的行为,舆论上又没有形成强烈的谴责,因而越演越烈。 虽然言称魏晋士人有避世之风,但其实从底子上来说,魏和晋还是有所不同的。最起码中兴建制以后,宇内沸腾,山河动荡,非无为之世,所以这种世风也就很难与中朝混为一谈。 以往沈哲子不算真正进仕,所以倒也不妨入乡随俗,但如果真的担任了官职,也就不愿再放纵自己。所谓改革世风,如果连自我约束都做不到,那么他所倡导的事情又能说服何人? 所以现在沈哲子是很有一点后世寒暑假临近开学那几天的想法,时不我待,及时行乐。 管制或许能让人一时顺从,可一旦有了能力反抗,长久积压的压抑必然又会爆发出来,变本加厉。尤其是对家人这种特殊的关系,如果太严格了,必然会让人情淡薄,乃至于众叛亲离,所以更好的方式是引导。 沈哲子与兴男公主名为夫妻,但其实说是养成这个小娘子也不为过。因而对于沈哲子有什么改变时人观念和行为的想法,兴男公主往往是第一个承受的。 比较让他感到欣慰的是,这个小女郎十岁出头到了他家,长到现在已经基本形成了一些对事物的看法,所幸并没有长歪。而且这女郎本身的个性又极为鲜明,也并没有流于对沈哲子彻底的效法,沦为一个翻版。 为了给公主营造一个有别于时下的生活环境,沈哲子也是煞费苦心,衣食无缺、无忧无虑还是最基本的保障,更多的还是让这女郎面对生活要自己主动起来,不要活成其他权贵人家妇人们一样悲秋伤春、香闺满怨的模样。 早年南苑的经营,已经让兴男公主较之时人有了更多的想法和创造力,而且因为有了沈哲子不遗余力的支持,这些想法很多都实现起来。单单这一点,已经让这个女郎拥有了超乎常人的自信心。 虽然兴男公主的创造力大多体现在奢侈家居方面,并不能益于世道。但这是生活环境所带来的限制,而且沈哲子也无意要把公主教导成为古时嫘祖那样的圣母,只是希望这个女郎能够过得更充实快乐一些。 这一段时间,因为宾客登门太多,兴男公主也实在懒于应酬。那些登门的各家女眷,来来去去只是一番说辞,听得多了自然也有烦腻。 公主府东厢一个跨院里,沈哲子正在低头翻看一些乐谱,在他面前书案上则摆着一些琴瑟笙箫之类的乐器。他本身倒不是对这些雅戏深恶痛绝,哪怕在后世时,关于音乐其实也不乏好听或是不好听的鉴赏力,早年不乐意接触这些乐器,主要还是没有时间。眼下难得安闲,倒也并不抗拒摆弄一下。 不过大概是他本身就欠缺这方面的雅骨,那些冗长的文字谱,单纯的字拿出来他倒是认识,但是组合在一起却是完全看不懂,更不要说手捧秘笈全凭自悟了。 旁边小侍女瓜儿看着郎君手捧一份乐谱,神态肃穆冷峻,眉头微微蹙起,似是一副深忧国计的模样,不禁抿嘴暗笑。跟随在沈哲子身边这么久,她哪会看不出郎君因何会有这幅神态,可是那些乐谱在她看来却是非常清晰明白,乃至于葱白手指都在袖子里暗暗和拍。 可见天赋有长短,半点难强求啊! 不过这个小瓜儿倒是猜不到沈哲子眼下所想,他确实在思考有关国计之事。 时下的乐谱是文字谱,所谓旧调重弹,乐曲旋律如果单凭口述身传,久而久之不免就会失真,悖于旧韵远矣。所以需要有独立于旋律之外的一个标准标识,那就是乐谱。但是用文字记录乐谱又会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受到了识字率的限制,不能广泛传播。 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音乐又有雅俗之分,雅乐那是高层专享,乡调俚曲才是小民自娱。所谓郑声淫乐,不登大雅之堂。音乐雅俗与否,甚至于上升到政权的威严和合法性。 历史上谢尚北伐,于牛渚采石而制石磬,为江表钟石之始。而钟石之乐,便是大雅之音,在时下而言,是一件很庄严肃穆的事情。 沈哲子没有音乐方面的造诣,因而对于音乐到底能不能塑造人格,心里也是存疑,存而不论,并不太过关心。他所关心,或者说所联想到的,是从眼前这文字谱想到了后世的减字谱。 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社会元气的积累,高端的总是在向下传播。 譬如后世欧洲皇室跌落尘埃,许多生活方式便成为当时新兴阶级效法对象,等到挖无可挖,便渐渐演变成趋于标新立异的所谓时尚。其具体艺术含义不做讨论,发展轨迹就是如此。人总是趋向于追捧稀缺,这一点无可避免。 时下的音乐,大体还是士族能够专享的一项娱乐。但是隋唐开平世道到来后,昔日王谢堂中曲,已成市井走卒歌。音乐的广泛传播,原本的文字谱变成了限制其传播的一个障碍。以往士家转养乐姬伶人,如今已成庶民之乐。于是文字谱,便渐渐为减字谱所取代。 所谓的减字谱,便是文字的简化和削减,一方面能够更具标识度,另一方面也更便于记载乐曲促进传播。毕竟,乐工未必都是饱读诗书之人,所以单创一种更简便的记谱法。 而沈哲子由此产生的联想是,能不能够通过简化字来普及识字率? 其实简化字的渊源,也可以追溯良久。宋元以降,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普通小民对于信息的获取和记载也有了更大的需求,因而便渐渐有了许多庶民所用的笔画极为简约的俗字。而真正大规模的、由政府倡导的简化字推广,还要推及到更后。 后世不乏人诟病这样的推广丧失了文字古韵之美,这或许是一种精英固守传统的思维,但对整个社会而言,其实没有什么意义,不过痴人妄言。文字对信息的承载和传播,意义要远远大于它的书写格式。 沈哲子之所以有这个想法,那也是长期有感。时下的社会发展,并不能说已经达到宋明时期那种小民都必须要掌握文字信息的程度。但是由于社会的频繁动荡,那些位于士族下层的寒门,因为其积极入世的态度,已经有了很大的向上挑战,取而代之的意图。 而这种整个阶级的跨度跃迁,并不能寄望于陶侃或是王猛这种一两个寒门优秀人才的毕生努力。南北朝跨度数百年的动荡,所解决的社会问题以及构建起的新型统治技术,也不是一两个军事强人能够主导完成。 沈哲子近来接见众多求访者,很多时候都有这样的感慨,寒门子弟在天赋上未必就逊于士族子弟,但是教育方面确是拍马难及。他倒不寄望于简体字能够彻底扭转这一局面,最起码能给这些人提供一个获取信息更方便的方式。 就好像普通话的推广,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只是说话的方式做出调整,但却能够让不同口音、不同地域的人交流起来效率倍增。 譬如在时下的建康,因为南北杂处,跨地域的交流日益频繁,所以时下的河洛旧声便是所谓的普通话,官方用语。这倒不存在什么地域歧视,你可以不学,只是不跟人交流就好了。而像沈哲子这样的大宗子弟,必然要入仕为官,所以从小受的就是双语教学。 听到身边小侍女瓜儿的轻微哧笑声,沈哲子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再看一眼那完全看不懂的乐谱,便觉索然无味。他确是没有这方面的禀赋,时下音乐也是陶冶情操的雅戏,可是他枯坐半晌,只受到了一点实用主义的启发。 想法是想法,想要付诸现实,则不得不考虑阻力所在。他可以肯定的是,即便自己再怎么发力推广简体字,效果未必会好,绝对不会成为主流之学,只能流于庶民之用。 不过,如果真的能够在民间推广开,成为庶民可用的学问,也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所以在思忖半晌后,沈哲子决定优先在军中推广一下,就算台中有人反对此倡议,军情加密你总管不到吧?不管别人态度如何,他是打算自己传递军情就这么做,可以省一半的书写量啊! 有了这个想法,沈哲子刚待要吩咐瓜儿去取笔墨来,却听到亭外隐有啜泣之声,起身望去,只见兴男公主泪水涟涟站在亭外,一手还持着一份书卷,另一手则指着沈哲子嗔怨道:“你怎么这么心狠!” 0479 梁祝新说 听到公主突如其来的指责,沈哲子先是愣了一愣,待看到其手中那书卷,心内便有了然。他笑着张开手臂,往前走两步迎上去,只是公主却横他一眼,眸中更有泪花闪烁,甩着手里书卷忿忿道:“既然已经是佳偶良配,为什么不能生在一起?” 沈哲子行上前,顺势将这女郎揽在怀里拉进了亭中,接过那书卷笑语道:“本就是一桩闲闻轶事,捕风捉影,闲来有述,小娘子以此罪我,是不是太无道理?” 一边说着,他一边展开那书卷,发现纸面上都有未干的泪迹,可见这小女郎确是伤了心。至于这书卷,倒也不是什么奇妙咒语,不过是他近来抽空写出的一篇梁祝故事。 “如果真是假的,你怎么能写得这么细致?我记得前数日你收下一个马氏门生,他是否就是害了梁祝佳偶的马氏旧宗子弟?” 兴男公主贝齿暗咬,语调仍是气愤难当,尤其不满于沈哲子那笑嘻嘻的神情,与她悲戚心境不能相通,便拉着他的衣带不依不饶道:“你把那门生唤来,我要问一问他,此事到底是真是假!” “这文篇瓜儿也看过,我写时她就在近畔服侍,我还请教过她女郎扮作男装的神态思感。” 见这女郎固执神态,沈哲子只能解释一声。他写这一篇故事,并不依照时下文赋风格,细节上的描述翔实许多,不免让整个故事都增加了可信度。如此一个凄怨故事,难怪这女郎要以假作真,为之伤心不已。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瓜儿才知公主因何流泪,待见公主泪眼望来,便连忙说道:“公主,郎君没有骗你……这事确是假的,只是、只是那祝家娘子实在太凄苦、太……” 似是回想到书中那动人情节,这小侍女说着说着也不免哽咽起来,竟与公主相对而泣。 沈哲子见这一幕,也真是哭笑不得。梁祝这爱情故事,也确是凄美得很,否则沈哲子也不会动念撰出。但在故事情节之外,最能动人心魄的无疑还是他的描写方式。 时下的文赋写作,比如曹植的《洛神赋》、阮籍的《大人先生传》,都通过想象之类描绘出一个个充满魅力的文学人物形象。而在叙事方面,也不乏《搜神记》《名士传》这样的小说体笔记。可谓雅俗俱有,真伪咸集。 沈哲子在文采方面自然难比古代的真正大文豪,但是他的写作方法成熟啊。他这一篇《梁祝》,多用后世已经成熟的叙事手法,极具画面感的细节描述,以及充满戏剧冲突的情节推进,打一个比方,就像是黑白默片的年代,突然出现强大的后期特效,那种纤毫毕现、栩栩如生的画面,能够给人带来多大的冲击,可想而知。 本来就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加上沈哲子细致的笔调描述营造起来一个让人无从抗拒的代入感,最后却以悲剧作为收尾,自然能给人带来极大的情感冲击。 “你是没事可做吗?若是闲得无聊,带我去游园不好?为什么要写这种让人心痛的文篇?” 兴男公主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晃着沈哲子胳膊央求道:“既然是假的,你就不能把那梁祝佳偶改作长相厮守?昨日我还在花间扑死一只蝴蝶……我又不是存心要害英台……” 眼见这女郎说着又有要垂泪欲滴的模样,沈哲子只能连连点头:“你说怎样就怎样,他们没有赴死化蝶,他们至今还活在会稽乡里,相依为命。” 公主听到这话后才破涕为笑,拍着手让瓜儿赶紧去取笔墨,要看着沈哲子在亭子里修改结局。 这妇人浅见对艺术创作的摧残啊,根本不管这文学作品究竟要表达什么! 沈哲子一边感叹着,一边对脚步轻盈往外跑去的瓜儿说道:“我书案上镇纸下还压着一卷文篇,一同取来。” 小侍女一边应着,一边离弦之箭一般跑开,显然对于修改结局也是极为热切。 等待瓜儿的间隙,沈哲子又回看了一下他这一篇《梁祝》。梁祝故事起于何事,他本身并不清楚,就算是真的已经发生,那也应该只是在小范围的流传,并不具备普世的影响力。 所以沈哲子写起来倒也并不具备什么心理负担,况且他这个故事梗概已经是经过后世漫长时间的发展和艺术加工的成熟版本。比如其中的化蝶,就算时下已经有了这个故事传说,必然也没有这一份剧情。 《化蝶》这种艺术形象的升华,大概还要追溯到《搜神记》里的“韩凭篇”,宋大夫韩凭之妻貌美而被宋康王侵占,其妻贞烈深情,跃下高台求死,左右扑救只抓住一角裙带,化蝶而飞。夫妻殉情,宋康王衔恨使人分葬,两冢对望各生梓木,曲生纠缠合为一体,又是一个“相思树”的传说。 这种艺术的嫁接和融合,充斥在大量流传后世的民间传说中,非只孤例。 而沈哲子之所以动念要写《梁祝》故事,还是因为前段时间动念要搞一些文艺创作来传达一些价值观。而要搞这一类的文艺创作,自然免不了要有所借鉴。而沈哲子能够想到的一位大神级人物,便是时下在台城担任闲职的干宝。 干宝这个人,在时下而言本身不预名流,但是在后世的名气却远比时下许多名士要大得多。 中兴之初,此人因为学识渊博、屡有著述而被王导召来担任史官,为中朝修史。但是因为时局动荡不宁,加上干宝归乡服孝,这个修史的工作也是断断续续,到现在已经完全停止了下来。 复官之后,干宝便在台城担任一个闲职,并没有什么具体的任事,也算是享受国务津贴的一个博学之士。 前几日,沈哲子还专门派人去拜访干宝,求来了几卷《搜神记》,作为自己艺术创作的一个源泉。但没想到刚刚书成一篇,便惨被兴男公主这个见不得伤情凄凉的小娘子扼杀创作力。 《梁祝》这一篇故事,沈哲子当然不会改,书成之后他还美滋滋的打算让人抄录一篇给干宝送去,教一教这位大神艺术创作应该怎么来。与此同时,他也在考虑该用什么样的形式将这个故事给演出来。 时下的观赏戏剧,并不独只有歌舞,比较奢华的像是沈哲子前几日在沈园观赏的鱼龙曼延,另有借助木偶道具的傀儡戏,还有历史更悠久的俳优侏儒上演的滑稽戏。 比较近的还有庶民所乐的参军戏,表演形式比较简单,一人扮演参军,乃是一个贪鄙无耻之人,在台上扮演一个丑角,另一个人则扮演苍鹘,负责戏耍玩弄参军,也是滑稽取乐为主。这种戏在吴中倒不多见,沈哲子只是在京口曾经见闹市中有人演过,算是已经有了善恶区别的角色扮演。 这些事情对世风有所导向,那也是潜移默化,沈哲子的精力自然不可能放在这里。而且过段时间他就要搬去台城,更没有时间做这些闲戏,不过他家里也有闲人啊。正好近来南苑也重建无望,此事交给公主去做最好。这女郎如果能编排出一些士庶共赏同乐的戏剧,未来的艺术史上也能占据一席之地。 小侍女瓜儿很快就返回来,因为来回的跑动,娇俏小脸上泛起一丝迷人的潮红,她将纸笔摆在案上,亮晶晶的眸子望望沈哲子,又望望兴男公主,虽然没有说话,但那意思显然是想要公主赶紧催促郎君修改那个悲剧结局。 兴男公主呵呵一笑,坐在书案对面,拿着沈哲子手稿拍案道:“你就这么写……” 说着,她便将自己所设想的结局道出来,大意就是会稽有山民作乱,作为县令的梁山伯领兵平叛,创建大功,被封为侯。而那个破坏佳偶的马家,则死在了山民作乱之中。最后梁山伯功成名就,赢娶了祝英台云云…… 听到公主得意洋洋的叙述她的美好故事,沈哲子已经忍不住不屑的撇撇嘴巴,观人所想大概能体会到其人雅趣如何。兴男公主这一修改,一个流传千古魅力不减的爱情故事,马上就有了那种腐朽不堪的三俗味道,韵味全失! 于是,沈哲子便对将这个文艺创作的重任交给公主,心内有了迟疑。这女郎趣味庸俗得很,一点都不具备文青多愁善感的情怀。不过这么鄙视公主的时候,他却忘了公主之所以有如今的品味,那也大半都是他的引导之功。他的品味大概也只能调教出这种档次的趣味,所以大多数时候,人还是患不自知啊! 但改或不改那还另说,关键公主这个常识错误,沈哲子接受不了。 “平剿山民作乱,就能爵封二等侯?那梁山伯杀了多少人啊?会稽山民还能剩下几人?” 沈哲子叹息着问了一声,他也是旧勋卓著,乃至于平叛首功,不过只是封了一个二等开国侯,这已经是主角待遇了,那梁山伯剿灭区区一点山贼居然就要爵封二等,他这个主角都看不过眼啊! 若以军功而论,最起码也要是过万的斩首。为了两人团聚,却让万人赴死,兴男公主这个三观很有问题啊! “你都说了这是假的,不过是闲来消遣,自然要图一个爽快!寻常游戏之作,谁要看你旧勋作比!人世已经伤情,谁又乐意看这凄冷故事!” 兴男公主振振有词,略一转眸后便放低了语调说道:“就是二等侯,你就写乌江侯……” 沈哲子放下笔,意味深长的望着兴男公主。 兴男公主被他望得颇感不自在,左顾右盼,片刻后渐有恼羞成怒,一拍书案愤然而起:“我又不是一个庭中丑恶妇人,难道就不能自比一次娇俏可亲的祝家小娘子!” 0480 精益求精 沈哲子最终还是没有按照兴男公主的心意修改这一篇《梁祝》,因为公主的注意力很快就被瓜儿带来的另一篇文稿给吸引了过去,那一篇文稿所记载的故事则是《花木兰》。 相对于《梁祝》的凄怨婉转以及其中所蕴含的批判控诉,《花木兰》的故事梗概要更简单一些,内容也是积极向上,主要的思想价值体现在对女性的讴歌赞美。 因为社会动荡,战乱频频,妇女从军在时下而言并不是什么孤例。早年历阳作乱,便曾经裹挟大量的民家妇人充作壮丁。当然这些妇人是被裹挟迫害,饱受战乱之苦。 真正主动投身军旅,建立功勋的妇人也不是没有。譬如颍川荀崧的女儿荀灌,当年汉沔杜曾作乱,荀崧受命驻守宛城被围,便是其小女荀灌率兵突围请援。 而时下另一个更为彪悍的妇人则是早年坐镇淮北的泉陵公刘遐之妻邵氏,邵氏本就是将门之后,已故冀州刺史邵续的女儿,刘遐所部流民兵几次作乱,这位邵氏屡次力挽狂澜,镇压乱军。 最近一次便是刘遐去世之后,郭默奉命统率刘遐旧部,因威不伏众致使刘遐旧部纷纷作乱抗命,若非邵氏出面镇压,郭默能不能保住性命还在两可之间。哪怕是如今郗鉴坐镇淮地,对刘遐的这位遗孀仍要礼遇有加。 当然,妇人们在时下的地位体现并不独军事一节,而能够从戎建功的妇人也毕竟是少数。更多的妇人能力还是体现在对家庭的维持,譬如江夏李充的母亲卫夫人,以及号称永和风流之宗的刘惔母亲任氏,她们对儿女子弟的教育以及人格的塑造,都占据着无可取代的重要地位。 所以,在如今的这个乱世,妇人的社会地位绝非仅仅只是男人的附庸那么简单,甚至在许多方面,她们面对苦难所体现出来的坚忍,能发挥出的作用并不逊于男人,甚至还隐有超越! 当然沈哲子这一篇《花木兰》,不可能照抄原本的《木兰辞》,只是保留下来一个代父从军的内核,至于背景则放在了八王之乱最后的颖、越争锋。花木兰自然属于正义的越府一方,徐州琅琊国人士,而对手自然就是如今独霸中原的羯胡。 花木兰这一篇故事,自然不如《梁祝》凄美,但却激昂得多,加上沈哲子的冗笔描述,极大充实了花木兰在代父从军过程中的军旅事迹。对于兴男公主来说,吸引力要比《梁祝》大上了许多倍。 《梁祝》故事虽然写的早,但却是沈哲子的保留曲目。而花木兰的故事,他从动笔便是用戏剧的格式来写的。对于这个不曾见过的文学体裁,兴男公主最开始读起来是有一些困难,但在看至半途,便渐渐有些习惯了,甚至于再返回头去从头看一遍。 从上午一直到了傍晚,兴男公主才将这长达几万字的剧本看完一遍,待将书卷合起,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这时候才察觉到自己已经枯坐了大半天,四肢都变得僵硬麻痹起来。她揉着有些酸涩的脖子想要站起来,身躯却是一晃又栽入了沈哲子怀里。 然而兴男公主对于身体的疲累不甚在意,两眼湛湛有神,晃着那书卷感慨道:“这一位木兰娘子,俊迈不逊成男!战阵杀敌,敏而有功,但凡有志,都可趋前,所谓男女之别,只是庸人浅见!夫郎以此勉励,真是让我倍感振奋!” 听到这女郎激动得语无伦次,沈哲子又是不免心头大汗。这小娘子代入感未免也太强了些,难不成还真生出什么效法从戎之心? 顿了一顿后,兴男公主脸上又涌出一丝羞涩笑容:“只是木兰这个小字不好,她既然家无长兄,父母自然会有殷望,终究还是‘兴男’妥贴一些……” 沈哲子听到这话,更是倍感无语,这女郎品味虽然不高,文艺之心却是炽热,总有太多以身代之的遐想。 他伸手抢过那书卷,屈指敲在这女郎光洁额头上:“你这小娘子,自己都尚且懵懂,能够安分养在家里,我已经要多谢你帮忙,从戎对战这种事情,你又能明白多少?这些闲来戏作,荒诞不经,你连真假都分辨不清,又乱想些什么!” 兴男公主揉了揉被弹中的脑门,不忿的哼哼一声,继而两手抓住他衣襟赖在怀里不肯起身,傻笑着逼问道:“你虚写这个小娘子,难道心里不是在想着我?我家旧籍就在琅琊国,家里也没有长兄!假使易身相处,你道我就没有代父从军的勇气?哼哼,若我真有这种机会,江东未必就有沈维周扬名之地!” “这么说起来,我倒要多谢小娘子成全之恩。” 沈哲子一掌拍在这小女郎翘臀上,趁其娇羞躲避时顺势坐起身来,将那书卷摊在案头,笑语道:“这一篇故事,可不止于文辞。是要挑选伶人各自戏说,才算是得了创作撰写的本义。”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眼神不免更亮,趴在书案上又看一番,对这新的文体便渐有明悟:“难怪我读着太不通畅,原来是要让人分而诵之!” 说着,她便将书案一拍,继而便戟指旁边侍立的小瓜儿,娇呼道:“命尔执金箭,轻骑赴军前。召我虎贲郎,破阵诛胡奸……” 小侍女瓜儿见公主此态,小脸上泛过一丝茫然,并不知该要如何回应:“公主是要……” “不要唤我公主,我乃是荡寇将军、淮右行军督护花弧!” 兴男公主小手一摆,颇具威严道,继而又低头翻阅那书卷,找到台词出处位置然后推给瓜儿,示意她顺着念下去。 瓜儿低头看一眼那文卷,语调迟疑怯怯道:“风、风尘云色昏,骤雨覆辕门。拜乞……” “不对不对,瓜儿你是我营下悍卒,言语哪能这样娇弱!你要这么诵,语气豪迈一些……” 兴男公主倒是颇具演艺天分,角色感情代入极快,自己轻咳两声,调整了几次语调,才挑选出一个自己感觉比较合适的语气,插腰横目作态,语调高昂道:“拜乞将军恤……” “你就不要再为难瓜儿了,她连行路都唯恐踏重,哪敢在主将面前如此拜乞。” 眼见那小侍女一脸的为难,小嘴张了几张,也没能发出公主那近乎咆哮的拜乞声,沈哲子便笑着给她解围。 公主正兴致盎然,却没有这么简单被劝止,便又拉着沈哲子与他相对而坐,两人对稿念词,乐在其中。 对于这种新趣的游戏,从心底里感到喜欢,乃至于无师自通,并不止局限于两人分饰角色,让人将府里眼下空闲的家人们都唤来,凡有台词者各自安排,只是这些人却没公主那么快代入角色的本领,有的畏畏缩缩忘了台词,有的虽然念出来,但却磕磕绊绊,完全不合人物设定。 更多家人加入进来,沈哲子得以抽身,乐得清闲,便在旁边看着公主乐此不疲的挨个儿教导这些扮演者们该要如何表达分给自己的人物角色。 这一份《花木兰》的剧本,大概是当下这个时空第一份此类的作品,老实说文采并不怎么好,充其量不过是打油诗的水平。以沈哲子当下身负的文名,是羞于以此示人的。但大凡一种新奇艺术形式的出现,总要经过长久的发展才能达到一个较高的审美标准。 比如说与曹子建共分天下之才的谢灵运,其诗作整体上而言也就是盛唐二流水平,但是作为山水诗的开创者和奠基人,其文学地位是绝大多数后继者都难超越的。 公主这一番乱糟糟的排练,也让沈哲子察觉到他这一个尝试其实还不成熟,有许多需要改进的地方。比如台词多取五言,形式比较拘泥,如果再配上许多乐府杂调咏唱,则不免更加纷乱,缺乏一个统一的基调。 不过艺术形式的尝试,本来就很少存在一蹴而就的成功,作为一个观赏艺术,除了本身的表现形式是否成熟以外,还要考虑受众的接受程度。这些都需要一点一点的磨合,看公主那乐在其中的样子,沈哲子对此倒也不必再过分关注,由得兴男公主自己去琢磨。 兴男公主虽然趣味不高,但对艺术表达的要求却是精益求精,单单吟咏已经无法让她满意,甚至让家人取来几具家里收藏的甲具,自己披挂着沈哲子早年所用轻甲,手按佩剑,威风凛凛的教导家人。 看她那认真不乏烦躁的架势,沈哲子真担心这女郎气性上来了,谁要是一直演不好便上前给其一刀子。总之一群家人们被公主这偶发的奇趣兴致搞得一个个叫苦不迭,尽管天色已经昏暗,一群人又被拉到花厅里,手里拿着抄录的台词纸片,小心翼翼的对词。 在这一片闹哄哄的景象中,沈哲子却发现那位崔家的小娘子崔翎正一手托腮坐在花厅角落里,郁郁寡欢的模样,似是心事重重。沈哲子略一转念,便让瓜儿去将那小娘子请过来。 0481 苦命娘子 在公主府里,崔翎小娘子算是一个比较特殊的人,说她是仆人,就连沈哲子和公主对她都是礼待有加,并无驱使。说她是主人,却又与两位少年主人没有什么亲属关系。说她是客人,可这位小娘子却又一直以沈氏仆人自居。 沈哲子当然不将这位小娘子视作仆役,且不说崔家本就是北地旧姓旺宗,以及崔珲与温峤良好的私谊,单单自家三叔沈宏对崔珲崔先生的敬重,沈哲子也不能将这位小娘子做仆役差使。 不过对于这位崔家小娘子,他也确实关注不多,反倒是兴男公主与之脾性相投,交谊深厚。 那位崔家小娘子很快就行至沈哲子座前,弯腰施礼,沈哲子起身避开示意崔翎入座,然后才笑语问道:“我观娘子愁容遮面,不能开颜,可是有什么愁苦之事?崔先生将娘子托付都中,公主又多得娘子看顾周全,娘子若有什么困顿之处,不妨直言。” 崔翎侧坐席中,听到沈哲子的话后便连忙说道:“多谢郎君关心,郎君、公主待仆下俱都和善,府中用度无缺,实在是没有什么烦忧。” 听到这小娘子的回答,沈哲子便点点头,既然不愿跟自己多说,大概是什么女儿心事,那也就不便再多问。 只是略一沉吟后,他便又说道:“娘子旧籍北地,本是洒脱飒爽,我尚记得当年初见娘子,虽是历劫受难,但却并无凄怨萦怀,英姿飒爽尤胜男儿。都中生活,不似乡里随意,或有拘束,若是娘子因此心意不顺,我便安排人送娘子归乡。只怕公主会要因此寡欢,这女郎散漫纵意,少有相知,是将阿翎娘子你当作闺中良伴。” “公主能得郎君珍爱如此,实在是人间至幸……” 崔翎娘子听到沈哲子这么说,那远比常人要更明亮有神的眼眸忍不住望向厅中甲衣披身、认真指导家人做戏的兴男公主,口中轻喃说道。 沈哲子看一眼兴男公主,恰逢这女郎也向他望来,便举起手往门外指了指,示意自己先回去休息了。 崔翎娘子起身相送,站在廊下望着郎君消失在夜幕里,视线渐有迷离,突然听到耳畔隐有喘息声,转回头来便蓦地发现公主也站在了她的身边,正一脸忿忿望着郎君离去的方向,口中还在轻语薄嗔:“这人真是没有耐心,明明是他自己撰写的篇章,甩手就丢给了我!唉,要教会这些人吟句,实在是太难了,一个个都是欠了奇趣!” “郎君多思有劳,当然不似公主神旺……” 崔翎刚说一句,手腕便被公主拉起来,笑嘻嘻对她说道:“阿翎娘子你还没看这《花木兰》文篇吧?来、来,我教你要怎么看。这文篇可不是旧赋,内中所涉,人皆有说,这叫做戏文!写的可不是那些俳优俗曲,而是一位代父从戎的女中英雌!这一类的新篇,如果没有奇思妙笔,寻常人可是写不出来的!” 听到公主这一番卖弄,崔翎小娘子不免也好奇起来。她因为心事重重,刚才虽然在花厅里,但却没有听到太多,这会儿听到兴男公主炫耀卖弄,便送公主手里接过那份手稿,随着公主回到花厅细览起来。 这会儿,沈哲子原本的手稿早被抄写了好几份,其中一份丢给了崔翎小娘子,另拿一份交给云脂娘子嘱其替自己教导那些家人。 她自己则坐在了崔翎娘子身边,喜孜孜说道:“夫郎他口言戏作,其实我哪会看不出他的用心!他平日那么忙,却抽出时间来书写这万言长篇,怎么可能会是戏作那么简单?阿翎娘子你看文中这位木兰娘子像不像我?哈哈,应该是我夜有梦语被他听去,所以作此篇来宽慰勉励我!” “咦……这么一说还真的有可能,否则文中这木兰娘子所言所为,怎么越看越觉得合我心意!原来是我自己梦里有思啊,只是这人太无聊了,夜中不眠总要听人梦语……坏了,我有没有说过别的梦话被他听去?” 兴男公主坐在那里自言自语,随其思维发散,俏脸便渐渐变得红润起来,小手轻扇,心里已经渐生心思被人探知窥破的羞涩。 至于旁边那一位崔翎小娘子,则捧着那一份手稿看得渐渐入迷。她虽然出身北方高第,但是自幼随父离乡逃难,陷入生死徘徊的险恶境地,其实并没有受到太多的文墨熏陶,所以也只是勉强能够读写而已。 不过沈哲子这故事写的朴实乃至于冗长,也无险词奇句,因而读起来并没有什么障碍。这娘子性格与趣味都与公主相类似,因而也是看得入迷,不自觉代入其中。 听到公主在那里自顾自的絮叨,这小娘子心里便忍不住有不同意见:那位木兰娘子哪里是在说的公主,公主帝室贵胄,这一世也碰不上子代父征的事情。硬要作类比,反而像是说的自己更妥帖…… 公主在那里忸怩着羞涩良久,而崔翎也已经将这一篇故事给看完,她合上书卷之后神情却是复杂,半是向往半是纠结道:“莫非女儿也真能如那木兰娘子一般从戎建功……” “阿翎娘子你说什么?这不过是我一时梦话被夫郎听到,以此慰我,是不能作真的。我倒是也不乏这样的勇气,可是兵者国之险用,还是要交付给真正有显才有担当像我家夫郎那样的人才是。不过,阿翎娘子你控矢飞丸神乎其技,倒也不能说全无可能啊!不过还是太危险……” 兴男公主晃着脑袋叹息一声,为自己不能梦想照进现实而可惜。不过她眸子一转,又望着身边的崔翎说道:“是了,我听家人说乡里有讯传来。崔先生对娘子你可有问询?” 崔翎闻言后点点头,只是神色更显黯淡,略一沉吟后才附在公主耳边低语几句。 公主听完后,眸子已是闪亮,抓住崔翎皓白手腕笑语道:“这是一件好事啊,阿翎娘子你怎么一脸愁容?” 崔翎苦笑一声,看一看厅中那些人,只是摇头不语。 兴男公主见状,便起身对那些已经颇有倦色的人说道:“今天就到这里吧,明天没有事劳的再来这里,我要考校你们学的如何了!” 待到众人得命散去,兴男公主才又返回来坐在崔翎对面,皱眉道:“温公想要为次息求娶娘子,这是一件好事啊!娘子你这么愁苦,莫非是觉得高配难企?可是我听说,温公与崔先生私谊甚笃,你们两家也是世好,眼下也都居江东,正宜重续旧好啊!况且娘子你年岁也都不小,我可是早几年前就为人家妇了!” 崔翎闻言后却摇头道:“温公江东盛名,又有匡扶之功。两家虽有旧谊,可是阿爷携我不过是浮波南来的游魂,即便有世谊,哪敢因此邀幸……况且、况且沈氏主家大恩未偿,我实在不想迁往别家……” “娘子你这么想就错了!往年善助都是小事,岂能因此拘人一生。况且家翁、夫郎对崔先生都是敬重,绝不会以此自专相阻的!温氏确是高望人家,但温公能有此请,可见是仁厚长者,却之不恭。那温家次息名什么?娘子若还有迟疑,我请夫郎出面告诫那温家子,若敢有负娘子,我家不会饶他!” 兴男公主拍着胸口保证道,不想让崔翎娘子因畏惧门第而错失良缘。 崔翎娘子闻言后脸色却是更苦,人之苦衷大凡能言者不过一二,她眼下心情极复杂,甚至自己都不清楚因何如此抗拒温峤的求亲。当然无论什么人来看,她这一婚配都是难得的良缘,可是这娘子却就是下意识的不想。 而她父亲给她的传信,也并没有一语言定,而是让她自决。父女二人早年在严氏那苇塘中相依为命,相依为命,彼此更能相知。父亲这么传信来,崔翎娘子便能想明白,父亲对这一桩婚事其实也并不热衷。 要知道,温家在眼下已经渐成气候,子弟婚配如何对于来日家业的传承也有极大意义。温峤高义念旧,可是崔珲却不想因此而拖累旧友。 公主力劝,崔翎娘子不知要如何回答,沉吟了良久,她才蓦地一勾衣带,待其衫裙自肩上滑落,便露出一具凹凸修盈的身体。只是公主视线落在其左肩乃至于后背时,忍不住举手掩住了微微张开的嘴巴。 “丑态甚于无盐,陋瓦怎敢求出害人!生而多艰,侥幸不死,此生惟求养亲报恩,不敢再有他望,祈求公主不弃!” 崔翎娘子翻身泪眼相拜,她容貌虽然不算温婉绝美,但自有一股北姝娇俏爽朗风情,是一位能够让人眼前一亮的俏娘子。可是在其裸露的肩背上,却非尽是白皙柔嫩肌肤,而是横亘一片伤疤,仿佛精美瓷器一斑脱釉,让人心生怜悯。 公主虽然与崔翎娘子相处良久,却不知她身上有此旧患,还未开口,泪水已经蓄满了眼眶。她忙不迭弯腰将这位苦命娘子拉起来,为其披上衣衫,安慰道:“我家从不惧多人加餐,娘子你既然不愿意,回绝了就是,不要再因此自扰……” 崔翎闻言后感恩回笑,清泪缓流懒于擦拭,她并不以自己旧患而自卑,只是眼下生活已是她最喜。增之一分,减之一分,都让她感到害怕。苦狱生还,已是侥幸,人生大半美好,已经与她绝缘,若能久伴珍视,此生已经无憾。 0482 世间独一 夜半时分,沈哲子早已经睡下了,却隐隐听到啜泣声。他翻过身来,借着房中微弱灯光,看到榻旁坐着一个玲珑身姿,正在垂首暗泣。 “怎么了?” 沈哲子坐起身来,轻轻拍了拍兴男公主肩膀。这女郎娇躯微微一颤,继而便扑入沈哲子怀内,啜泣声更大了一些,却并不说话。 感受到这女郎颤抖的娇躯,可见心情很是悲伤,沈哲子将其横抱在膝上,睡意渐渐消退,柔声道:“我家小娘子向来无忧为美,怎么突然就夜中忍泪?如果是我得罪了你,眼下正该控诉。如果不是,扰人清梦,那我真是无妄之灾。” “我、我心里哀痛得很,你不要逗我发笑……” 兴男公主身躯一拧,哽咽轻斥,继而两臂紧紧抱住了沈哲子,幽叹一声:“我自然是无忧,越是无忧越有感慨……沈哲子,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苦难?让人不能欢颜,让人不能自在……我、我,我还是不能跟你说,你也不要问我,让我自己难过一会儿……你要是觉得烦躁,我就去外面。” 这么说着,兴男公主已经站起身,准备下床。沈哲子见状,连忙又把她拉回来:“总是夫妻一场,难道这点情分都没有?你就在这里难过吧,我也不再问你。” 说着,沈哲子又侧躺下来,斜视着公主那泪水涟涟的脸颊,心内却有几分奇怪。且不说这女郎本来就心大,少有悲戚时候,就算偶有什么小心思,也是忍不了多久就要跟自己讲起来。像现在这样居然闭口不说,那也真是罕见。 看着这女郎只是默然流泪,沈哲子心中一动,低语道:“我听说,妇人们到了月中那几天,总是有一些悲戚伤情,这不是什么大事,只要过了这几天,心情就会好转起来。你现在只是经历太少不习惯,如果还是悲戚难眠,不妨去请府里两位女史或是别的年长妇人,听她们开导一下,心情也会好许多。” “哪、哪几天?” 兴男公主正啜泣着,听到这话后不免顿了一顿,反问一句,泪眼望见沈哲子脸上带着略显促狭笑容,再沉吟片刻,顿时羞不可当:“我没有,我没有!沈维周,你是不是还因为去年那事在心里暗笑我!你、你答应过我不再提……” 说着,这女郎便忿忿扑在沈哲子身上,半羞半恼的上前来捂他的嘴巴。沈哲子一边轻笑着一边翻过身去,嘴角噙着公主那纤长手指,埋首进锦被中。 羞意上涌冲淡心中的悲伤,公主忿忿趴在沈哲子背上,一口咬上他的肩膀:“你在乱想什么?如果真是那种不洁……我早就挪去偏室住下了!” 过了片刻,这女郎神态复又变得沉重起来:“沈哲子,你起身!” 听到公主这不乏庄重的语调,沈哲子才抬起头来转望过去,便见这女郎一脸严肃的望着他沉声道:“我来问你,假使有天我变得年老色衰,或是有恶疾缠身,你待我会不会像如今……会不会那时的我,在你眼里就成了一个厌物?” 听到公主这么严肃的来问,沈哲子不免愣了一愣,于是自己也严肃起来:“这话又从何说起?当年肃祖青眼钦点,我决意北上来迎娶公主,还是未睹朱颜之前。冲龄夫妻,鹤发黄泉,前事有决,后事已定。同生纠缠,已经是无分彼此,你见过无德老叟厌见朽肢,要拔刀挥砍臂膀?我可是幼生大志,要做苍生表率,哪会有片刻的自厌!”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兴男公主心绪都变得绵柔起来,只是一想到阿翎娘子清泪长流的凄楚样子,却又忍不住叹息道:“人皆性喜美态,就连我自己,都是乐见繁花,厌见残枝。你以后就算厌见了我,其实也是常情,就算那时候我会有怨,也不会恨你,只是要常常想起少时为伴,韶年共享,知道我自己并不是一世寡欢……” 听到公主居然说出这么深刻的话来,沈哲子真是忍不住要刮目相看,他笑着将这女郎揽入了怀中叹息道:“所以说我是世间独一,眼量千古,胸襟豁达。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天下半缘君。倾世美颜又如何,唾手可得,随手可弃,本非珍物也就不必珍惜。公主你若不是我家小娘子,我也真是懒于多望。所以,你以后要待我更好一些,明白了吗?” 兴男公主依偎在沈哲子怀内,频频点头,过片刻后却又吃吃笑起来:“沈哲子,你知不知?其实我也是世间独一,无论你怎样的自夸,我都是深信,都不会生疑。” “……” 第二天一早,沈哲子起床之后洗漱完毕还在吃早饭,便有访客登门。 “家父今日休沐在家,着我来请问驸马,若是有暇请过府一叙。” 温放之今天穿了一身玄袍,一本正经的来到公主府,对沈哲子说道。 沈哲子这几天确实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忙,听到温放之的邀请,便丢下碗筷回房换了一身衣服,而后两人便步行出门。 温家在乌衣巷便有家宅,走路过去也用不了多久,偶尔串个门方便得很。 “家父昨夜归家言到,台中对于驸马近日之议风评甚高,只是对于迁葬二陵近畔,尚有一些别的议论,但总体说起来,问题也不太大。前朝不乏援例,只要规整出一个礼制章程,很快就能成论。” 行在路上,温放之笑着对沈哲子说道:“我在都中,不过一介后进,能够参与进来共襄善举,多赖驸马提携。因而家父嘱我一定要勤勉于事,还要多谢驸马信重提携。” “弘祖你也不必客气,这一桩善举,也不是一二人就能完成。我虽然发议,其实也没有太多精力去关注这一件事,还要仰仗故交亲友帮忙。你年纪虽然不大,但却不乏稳重,我还要谢谢你肯来帮忙。如今都内,世家贵子多崇清虚无劳,真正肯出来劳形任事的并不多。但其实说实话,这又何尝不是有志者的一个机会。” 沈哲子拍拍温放之肩膀,微笑着勉励他。这小子既是自己的小迷弟,又不乏任事之心,至于才能长短眼下也不必苛求,做的事多自然也就历练出来了。 一路闲谈着,两人便到了温峤的家。 温峤如今虽然官居尚书令,但家院倒也没有多么富丽堂皇,乌衣巷内片瓦难求,这一座宅子还是温峤早年担任丹阳尹的时候居所。如今势位已经远超往昔,加上这些年招揽的门生故吏,这座宅邸眼下来说已经算是蜗居其中。 沈哲子的新城规划,连乌衣巷都不肯放过,倒也并非全无底气或是一味的强拆。过去数年,时局动荡严重,有高歌猛进的人家,自然也有黯然退场的人家。乌衣巷权贵云集,家宅大小多与时局中的势位有关,但是眼下却还没有跟上时局的变动。 势位高涨者自己未必就急切需要高屋大宅,但是其家人门生却不这么想,因而围绕着乌衣巷也是不乏勾心斗角、谋人家业的龌龊事情。相对来说,沈哲子这种全部拆除然后重新分配的方案反而比较符合人情时势。当然,真正拆到乌衣巷这里,还要过上一段时间。 大概是因为休养得宜,加上心情开朗的缘故,温峤身上中风的后遗症渐渐有缓解,只是行动还有所不便。 他闲坐厅中,待到沈哲子行入进来时,便摆摆手示意沈哲子坐在他席下,笑语道:“前日你众目睽睽之下,向太保讨要职事,余者都以为你是耐不住清闲,想要即刻入台。眼下任命已经放出,怎么又变得懒散起来?” “既然发出议论,就该有始有终,不可半途而废啊。温公莫非以为晚辈是因台中嘈杂,懒于赴任?就算窥破,却不言破,也是赏识厚爱之意啊。” 沈哲子坐下来笑语回道。 “台中就算噪杂,难道不是你做出来的?台中高士诸公都能因陋就简,反倒是你这个肇事者还要回避,小子可厌啊!” 温峤笑斥一声,继而便又说道:“夏选将至,你可不要任性错过。早早入台熟悉事务,我明白你是深悉方略,但是台中为任总有些庶务规矩,如果不能通览,难免会闹出笑话。早年我为任储宫,不乏因此招惹非议。” 彼此闲谈几句,温峤才又说道:“五月之后,褚谋远或将入台,这事你知不知?” 沈哲子闻言后便点点头,褚翜原任丹阳尹,近期很有可能归台担任廷尉。这两个职位各有各的优势,廷尉品秩要稍高一级,倒也不能说难于取舍。温峤这么问,大概还是对丹阳尹有想法,顺便问一问自己这一边对此有没有想法,避免计划相撞。 “晚辈倒是觉得,居近不如治远,温公可曾去信给历阳庾家小舅?” 温峤在台中,倒是没有几个值得推举的人选,如果要举用应该就是他的堂弟温充。不过其实丹阳尹这个位置有些尴尬,近治京畿,约束不小,比较起来反而不如外任,比如宣城。 “看来叔预是打定主意不归任了,倒是勇于进取,那我就去信问一问他。” 对于庾怿的进取心之强,温峤也不免刮目相看,宣城、历阳虽然一江之隔,但所面对的形势却是迥然不同,凶险也要大上许多。庾怿过往并无盛名,今次过江驱逐赵胤已经让人刮目相看,居然还打算在江北站稳,单单这一份勇气也确是让人高看一眼。 如果庾怿过江,那么宣城就成为了后方,稳定与否直接影响到他在历阳的经营情况。如果落入敌对者手中,很有可能重复郗鉴在广陵的困境。下方就有江州王舒虎视眈眈,所以宣城这个地方,也的确需要交给放心的人来镇守。否则,就等于将后背亮给了别人。 0483 温公高义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 沈家如今步子迈的太大,还没有完全巩固成果,在不放弃东扬州的情况下,已经为谢裒争取了一个吴兴太守,很难再拿到大郡治所。而庾家眼下只靠庾怿在维持,也没有足够的力量前后兼顾。 在这样的情况下,温峤肯接手宣城,本身就是一个不小的人情。当然,如果宣城入了温峤掌握,那么江夏、历阳、宣城尽入掌握,已经不逊于原本历史上庾亮出镇时候的局面,便形成了一条极具震慑力的战略线。而且宣城地近江州,对于维持温峤往年在江州的关系也裨益不小。 这对温峤而言,也会受益良多,毕竟台中有多大话语权,还是要靠地方的支持。如果没有方镇声援,台中再大官位,也就是个屁。 “不过,维周,我倒不知前日风波你眼下是作何想。都中回稳不易,若是再有动荡,对于营建事宜也是不美啊。” 换了任何一个小辈,温峤也不会用这种语气规劝,实在是沈哲子这个年轻人特殊了一些,如果一意要掀起什么风波,他未必能压得住。京畿若是频频动荡,他们这些台辅也实在是太尴尬。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有些冤枉:“晚辈可从来不是兴乱之人,若能息事宁人,向来不乏忍让。温公这么说,让我不能自安啊!”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温峤不免撇了撇嘴,虽然没有说什么,神态却是毕露无遗。 略过此节,他又说道:“今天请你过来,主要还是江州故交请托。你们吴中人家裹挟重资北上邀利,如今也是名利俱得。不过也不好过分为难旁人是不是?叔预早前横断大江,不乏有亏国用之嫌,眼下诏令迟迟未出,不乏与此有关啊。” 沈哲子闻言后便是一乐,庾怿过江后虽然占了实际,但是仍然没有被任命为豫州刺史。说到原因,无非还是有人不忿。 江州人在时局中虽然没有太重分量的人家,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是能够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乡资殷厚,不可小觑,而且时局中不乏人愿意充当他们的代言人。 如果单靠庾怿制约,如果压迫太甚,很有可能玩脱了。所以沈哲子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把江州人隔绝在外,甚至于唯恐他们不入局,但是又不愿让他们结成像吴人这样的紧密联合。 “温公这么说,那可就误会了,建康乃是中枢之地,谁敢圈而自肥?我们吴中人家北上,那是援建新都,输人输财。历阳小舅那里的意思是,商贾生利别于世俗,若太兴盛,不免有伤农本,反亏国用。如今历阳已是残破,若是能得沿途资用,也是与国大善。台中若因此归咎,不免失于察察。” “不过是坐地分利,但也不能迫之太甚,你让叔预划出一条线来,我去跟那些故人谈。贾虫太盛,确是害国。” 温峤摆摆手说道,他治理江州也有几年,但是随着王舒入镇,其实旧情也不知还剩下多少。对于那些求告上门的人家,倒也没有一定要帮忙的想法。况且他既然已经决定让堂弟温充出任宣城,这些过境舟船能分利多少,庾怿自然也不会独得。 对于杀熟这种事情,温峤倒没有太大心理负担。要知道当年他过江之初,没少被这些商贾豪客坑害,输掉裤子等人来赎那都是常事。 沈哲子前不久受庾条之邀与江州那些人家谈过一次,就觉得这些人态度虽然谦和恭谨,但言到实际不免有装傻之嫌,说到底其实还是心存贰念。毕竟如今坐镇江州的乃是王舒,如果真的强硬起来,未必就会怕了庾怿。 既然温峤愿意承担这个任务,沈哲子也乐得方便,当即便约定稍后让庾条前来商谈。历阳那里已经被折腾成一片废土,如果没有大量财货的投入,单靠自己休养生息,三五年之内未必会有成效。 在还不能完全掌控局面,规划章程之前,想要取用民资,也只能使用这些权宜之计才不至于引起太大的反扑。而且有了方镇的介入维持,剪除掉沿途那些私设的关卡,反而能让商路变得畅通起来。 日后若能形成制度化,朝廷能开辟另一条财源,相应的也能减少籍民承受的压力。但是这个目标确是任重道远,如果没有军事强人来背书支持,很难取得进展。历史上桓温主持的庚戌土断和刘裕主持的义熙土断之所以比较彻底,成果卓然,就是因为强大的武力保证。 沈哲子眼下诱人离乡都还只是小菜,豪强最大的特点就是深植乡里、盘根错节,硬拔是很困难的,而且会造成地方上很强的自守和离心力。历史上桓温将篡未篡,这与得不到地方上的支持有很大关系。而谢安能够统筹人力物力打赢淝水一战,很有效的一个手段就是在桓温的基础上大退一步,与地方豪强们重新达成了妥协。 沈哲子不愿给他人做嫁衣裳,因而做起事来难免要曲折很多。 谈过了正事之后,温峤又作闲言状问道:“崔孔瑞眼下还住在你家乡吴中?近来有没有北上音讯?” 沈哲子闻言后略一错愕,继而便摇头道:“崔先生如今淡泊远志,不愿再涉俗尘。温公若是情思旧友,晚辈试着传信乡中,只是先生愿不愿意北来,却是不敢保证。” 温峤听到这话,眉头便微微一蹙,继而便摇头叹息道:“他既然没有北上,你也不必再去烦他。我也不瞒你,月前我便传信给他,想要为小儿约亲迎作家妇,只是迟迟未得回信,所以才问一问你。这老奴性孤可厌,这么看来,是瞧不上我那犬子啊。” 沈哲子闻言后便微微一愣,温峤长子温放之已经约定乡亲,如果要与崔珲结亲,那自然是他的小儿子温式之。可是温式之如今不过十一二岁,与崔家小娘子年纪确实差了一些,崔翎那小娘子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与沈哲子同龄。 不过世家约亲结姻,年龄倒不是第一考虑,遇到了合适的时机、合适的对象,岁结婚的也有,夫妻差距三五年都是寻常。 可问题是,这桩婚事怎么看怎么不匹配啊。沈哲子倒不是俗眼观事,事实就是如此,崔家虽然是北地旺宗,但如今在江东父女二人,崔珲即便早年有些清誉,但如今已是残躯,不足进望,尚要托庇于人。 温峤有此动念,可见其人确是念旧,不自恃当下的势位,想要拉扯旧交。长子已经如此,次子还做此选。这在时下而言,实在配得上品性高洁的评价。要知道就连琅琊王氏那样的清望高门,都免不了冷眼对待姻亲的习性。 温峤仅有二子,宗亲也没有人丁兴旺,可以说是每结一次姻亲,对其家势位的巩固都有极大意义。就算是这样,他仍然一再有此决定,这种道德修养,沈哲子自问是做不到。 “温公倒也不必心懒,吴中、建康本就路途遥远,传讯不便。或是崔先生回信在途中有耽搁,稍后晚辈归家会问问此事。若使良缘错过,未免有憾啊。” 转过念想,沈哲子便说道。早先他倒是有意介绍温式之给自己的小姨子南弟公主,但人家家长都已经有了决定,而且沈哲子也不能笃定就能成事,因此暂且不提。 而且在他看来,那位崔翎小娘子如果嫁入温家,未必不是良配。对于这一位饱经劫难但却不改乐观爽朗天性的小娘子,沈哲子也不乏同情。如果这件事能成,这位小娘子终生有依靠,崔珲应该也会老怀大慰。 即便两家门第有差,他也不会对崔家娘子不闻不问,这位小娘子还曾救过公主。算起来,沈哲子还要承情良多。 “那维周你记得这一件事,有了答案即刻来道我。” 虽然言中对崔珲颇有不满,不过对于这位旧友,温峤也确是珍视良多。他早年过江拥立,故交大半零落,实在不忍见崔珲就此消沉下去。 在温家盘桓大半天,傍晚沈哲子回府之后,便直接去见兴男公主,问道:“我记得前几日乡中传信来,不知道崔先生有没有传信?今天温公向我道出一桩喜事,是有关……” “什么喜事?人家娘子心意你又不知,你怎么就知道是喜事?” 看到兴男公主神态略显激动,沈哲子便愣了一愣,略一沉吟后有些恍悟道:“昨夜你伤怀难眠,难道就是为的这一件事?这么说,阿翎娘子已经与你谈过了?她是不打算许于温家?是自觉年长难为良配,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兴男公主听到沈哲子这么问,眼眸都忍不住瞪大起来,下意识捂住了嘴巴,过片刻却突然扑上来两臂环住沈哲子脖颈,连连问道:“你真是常听我说梦话?怎么知道这么清楚?我还说了什么被你听见?” 沈哲子闻言后不免翻个白眼,跟这种傻白甜过日子,凡事都写在脸上,他想不猜到都难。他抬起手来将公主按在席中,笑斥道:“不要闹了,我是在跟你谈正经事情。既然你都知道这件事情,也该明白这是一桩良缘。罢了,我不跟你谈,阿翎娘子在哪里?” 公主坐在席中,气哼哼望着沈哲子,心内不乏挫败感。这种女儿私事,哪好与人言道,她本来已经准备好了长埋心底不与人言,没想到刚过了一个晚上,沈哲子便好像已经完全了解一样。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沈哲子转过头来,迎上小女郎那羞愤不已的眼神。 “你总是欺我,我就要这样看你!” 兴男公主双眸瞪得圆滚滚,就连沈哲子俯身凑过脸来都不回避,只是一口热气被吹进瞪大的眼眶里,登时两手捂住眼眶跳了起来。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0484 似我者死 沈哲子最终还是没能从兴男公主口中问出为何崔家小娘子不愿答应这桩婚事,这一次公主的嘴巴实在是严密得很。公主不说,沈哲子也就无从得知那位小娘子究竟有什么苦衷或是为难。他只是敏察于事而已,又不是能掐会算。 眼见公主都是如此,沈哲子索性也就不再去问那位阿翎小娘子,免得徒惹尴尬。虽然他是认为这对阿翎娘子而言是一个好归宿,但毕竟乃是别人的终生大事,外人很难设身处地的去考虑,也不好置喙太多。 不过,当然也不能就这样去回复温峤,沈哲子索性再派家人快马传信回乡中,将温峤的态度以及阿翎娘子的为难转告崔珲,准备等崔珲那里有了表态再去回复温峤。反正温家那个温式之年不过十岁有余,也并不急着就在这几天里娶媳妇。 眼见两家亲事应该是谈不成了,沈哲子不免又想起自己的打算,便笑着对兴男公主说道:“温公如今已是江表高勋名士,却能谨守初心,不负旧谊,可见乃是真正的贤达,家风清逸。公主前几日不是跟我说起过要为阿妹择一良家?如你所见,温公这样的门庭家风可堪适配?” 兴男公主倒是没有想过此节,闻言后不禁沉思起来,沉吟道:“你这么一说,听起来倒是不错。不过我原本也是有想法的,南弟她性怯沉静,若是择了高门显宗未必能善立门内。所以原本我是想着不妨迎入我家门内,云貉小郎年岁与她相仿,入了自家门内,我也能时常看顾她。” 听到公主的算计,沈哲子忍不住便笑起来,这女郎凡事不免想得太好了。他倒是不觉得沈云那小子配不上庐陵公主,关键这事压根就没有可操作的余地。他那小姨子好歹也是帝女身份,无论如何皇室和时人也不可能让两个帝女共配一门。 况且,如今沈家已是成了气候,势位大涨,像沈云这样的嫡系近支子弟那也是稀缺资源,迎娶帝女虽然显赫但却过犹不及。而且有沈哲子在前,根本就没有必要再与皇室结亲。 “云貉那小子粗疏少礼,还要仔细雕琢教训,你就不必多想了。庭内敬顺轻忤,那都是要自己经营。你虽然是长姊,也管不了那么多,频繁干涉,反而让人厌烦。” 对于兴男公主这爆棚的责任感,沈哲子也是有些无奈。 “父皇早早弃世,我既是家里长姊,自己门帷又和睦,大有余力,自然也希望阿弟、阿妹都能过得好。多想一些,多问一些,这可不是什么闲事。我倒不是眼望他们一定要贤达煊赫,衣食足用即可,最重要还是心意和顺,不要有太多愁困。” 兴男公主掰着手指头一脸正经说道,并不觉得自己是在多管闲事,她自己生活无忧无虑,而且也有能力去照顾弟、妹,便觉得这是她不容推辞的责任。 听到公主这么说,沈哲子便也就不再多劝,他家小娘子非是寡情凉薄之人,这一点也让他颇感欣慰。 关于庐陵公主究竟适配何人,他们夫妻俩讨论再多,也只是些许闲话而已,究竟结果如何,还要看更大环境的博弈。当然未必会有沈哲子争选帝婿那么多的曲折,毕竟当年的沈家实在是不够分量,而这一次就连沈哲子都不会容许再有黑马杀出,但一番较量是免不了的。 眼下都中已经有一些风传,羊曼之子羊贲清誉渐高起来,应该是那些青徐人家在作势想要预定一个驸马位置,或是将之当作沈哲子未来的一个对手在培养。但这件事也不是年内就能决出,毕竟羊贲如今还在草庐服丧。 不过沈哲子对此倒也并不太在意,他如今在时局中的影响本身就不是完全由驸马这个身份所带来,就算羊贲娶了一位公主,在他面前也没有什么底气存在,反而因此置于沈哲子之后。而且,这个羊贲还是一个短命鬼,私下里服散狎妓玩得很欢。 不独独只是羊贲,时局中无论哪一家的年轻人,都很难通过获取一个驸马的身份来获得与沈哲子分庭抗礼的资格。一方面沈哲子的旧勋是实实在在摆在那里,另一方面兴男公主那可是嫡长公主,而且沈哲子因此得到皇太后的超礼信重。 日后他那些连襟,本身已经不能超越沈哲子,而且或会被皇太后出于维护自家人的想法而予以压制。所以对沈哲子来说,那真是学我者生,似我者死。做连襟可以,但是想要借此进望更多,那是门都没有! 有了沈哲子提供的剧本,接下来兴男公主又有别的事情可忙碌了,一门心思扑在戏曲排练上。在沈哲子的引导之下,那女郎对演艺事业的追求那也是精益求精,不再强要那些半桶水的家人们学唱词,而是开始组建一个专门的伶人班子。 做人没有远见,说的就是这女郎。早年沈家前溪伎冠绝江东,里面任何一位伶人都是色艺双绝,无论是吴曲小调,还是乐府旧章,都能信手拈来,张口就唱。可是却被公主直接解散,将伶人们许配家人。眼下再要用人,不免有些抓瞎。 不过好在年岁未远,前溪庄原本的底子都还在,这女郎也是坐言起行,传信回乡让人将前溪旧人选一批送来建康,要将这个祖业再重新经营起来。 沈哲子虽然是上任之前多享受一点清闲,但也不可能成天都待在家里,毕竟沈园那里还有一摊子,偶尔前去坐上半天,与那些年轻人们谈论一些时事和雅戏。 兵灾之后,建康城很多园墅都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即便有所修复,一时间也难完全恢复旧观。但是沈园摘星楼由于具备军事的作用,加上当时沈充与苏峻暗里眉来眼去,让苏峻对沈家还有一些幻想,所以并没有遭到什么破坏。 都中这些年轻人们也是熬过凛冬,故态复萌,难以安于家室之内,外出呼朋唤友的集会,选来选去,还是沈园最佳。更加上沈哲子所倡议的善举,所以一时间沈园变成了都中人气最高的集会场所。 这一天,台中在经过商议后,终于通过了沈哲子的上奏之议,而且步子迈得比沈哲子还要大,直接行诏将城北鸡笼山附近一片山岭划为陵园之用,要让一众南渡中兴之臣常伴二帝陵寝。所限不独只是那些绝嗣荒冢,哪怕一些旺宗先人,只要身具名爵者,都可以再在陵园中做一个衣冠冢。 当这诏令传到公主府时,沈哲子不免有所感慨,好好的一份人情被这么一搅合,便被分走了大半。不过对此他倒也不意外,眼下乃是一个全民邀望的时代,台中诸公想要雅作分润也是正常。 只是让他感觉有些不爽的是,台中发出的这一份诏书,只是规定了那些亡者坟茔和衣冠冢按照各自哀荣和生前爵禄的不同规格,但是对于如何施工,何时施工却是只字未提!难道那些荒冢枯骨能自己钻出来走去,挖坑把自己再埋葬一次? 老家伙们这是后发制人,既不想出钱,又不想出力,白得清誉称赞啊! 虽然有些不爽被那些老家伙们占便宜,但沈哲子也只能忍下来。谁让这件事是他挑头的,闹腾得太欢,难免要被别人占便宜。现在就算想不做了,那也是骑虎难下,不得不为。被台中老家伙们组团碰瓷,这感觉也是酸爽,他这是迎头撞上,与人无尤,怪只怪人心不古啊。 沈哲子还在家里生着闷气,沈园那里已经屡次派人来请,要请他去主持欢庆。 于是沈哲子便跟公主说一声,换了行装便往沈园去了。 “今日园中宾客激增,只怕已有过千之数啊!楼下实在安置不开,仆下便自作主张,开到了第六层楼。” 前来迎接沈哲子的任球苦笑着说道,摘星楼高三十丈,共分十二层,寻常宴客也只在三四层楼之间,已经能够安置大量宾客。 至于更高的楼层想要开启,还要提前向台中请示。庾亮在世的时候,沈哲子为了避嫌甚至还让人将楼宇北面的门窗都给钉死,免得被安上一个私窥禁中的恶名。后来乱军据城拆掉了这些阻隔,台中没有人再提此事,也就没有再钉死。 听到任球言起园中盛况,沈哲子倒是并不感到意外。台中这么一推波助澜,让这件事的意义再次攀升一个台阶,而沈园作为此事的一个源头,自然也会让人蜂拥而来。 场面这么大,沈哲子却是有苦自知。他自然不会闹得虎头蛇尾,那么后续迁葬事宜也要重视起来。那些高门旺宗衣冠冢还倒罢了,自然有他们各自后人去办理。可是许多绝嗣荒冢,却要靠沈哲子出人出力的去迁葬,还有许多陪葬品也不能有所削减。 好就好在,台中对于迁葬的规格有着明确要求,并不主张铺张浪费。所以陪葬品这一方面,倒也没有太大的成本。 沈哲子正在牛车上核算着,道左突然有一人冲出,扑在了道路中央,大声叫嚷道:“故人求拜,乞驸马停车一叙!”8) 0485 进退两难 沈哲子向来都不自诩什么众望所归,朋友虽然不少,但是仇人也多。尤其前段时间将丹阳人家整得那么惨,甚至于将整个丹阳陶家都给连根拔起,所以如今他行在都中,如果道旁突然冲出人家子弟要刺杀他报仇,他是一点也不感到意外的。 所以大凡出行,沈哲子身边也是护卫众多,倒不是为了摆谱,纯粹是因为仇人太多,神憎鬼厌。 那人刚刚冲进道中,便被抛索束在脖子上给扯倒,继而手足俱被擒住,搜身之后才被押到了牛车前,发冠都被打落在地,须发杂乱,满身的尘埃,实在太狼狈。 沈哲子示意护卫撩起这人面前须发,要看一看什么故人如此莽撞,只是望去却看到一张依稀有些印象但一时却想不起来的脸庞。 那人被如此非礼对待,脸上却没有多少恼色,而是满脸热切望着沈哲子连连道:“冲撞驸马,实在当罚!彭城曹立,万乞驸马见谅……” 听到这人自报家门,沈哲子才总算想起来其身份,原来是江北军头之家走了琅琊王氏门路追认前魏曹爽为先人的那个年轻人。他倒不是健忘,只是近来多见各家子弟,而这个名叫曹立的年轻人又少在他面前出现,一时间不免有些淡忘。 “原来是曹纳曹参军家的郎君,实在是失礼。” 沈哲子自牛车上微微探身,示意护卫们放开这个曹立,将其请到面前来歉意一笑:“我记得前日为济阳虞使君送行时,见过曹郎一面,还让我家任令送了阁下一帖。曹郎若是想见,直接具帖过府即可,何至于闹出这样的误会,让我心不能安。” 曹立听到这话,便是满脸的歉意尴尬,他被沈家护卫擒拿下来,其实也是咎由自取。早前虞胤的送别宴会上,侥幸搭上了沈哲子这一条线,但是由于他主要还在经营与青徐人家的关系,加上沈家在江北并没有什么优势可言,所以也只是送上一份礼品,并没有趁热打铁往沈家频繁走动。 而今天急于来见沈哲子,也是为的中兴旧臣陪葬二陵之事。他家追认的祖宗名叫曹奕,曹爽的后人,也是南渡中兴以来的名士,算起来正属于迁葬的范畴。而若要迁葬,必然要再立碑志,列明宗籍阀阅之类。 他们家好不容易追认了这一门贵亲,曹立近来在都中也是用这个身份交际往来,大得其便,但总是不免有空口无凭之嫌。如果今次借着曹奕迁葬的机会,将自家这一支续在曹奕碑志上,那他家就是真真正正的前魏宗室,曹爽后人,不会再因此而饱受质疑! 所以这个机会,曹立是说什么都不肯错过的。他家在都中活动最大的门路就是泰山羊氏的羊贲,为了抓住羊贲这一个大腿,曹立真称得上是舍尽家财以求好。因而如此重要的一件事,关乎到他家日后的前程,曹立自然也是第一时间去找羊贲商量,希望羊贲能再帮上一把。 可是这一次,羊贲却是一改早前态度,对曹立避而不见,只说衰服在身,不便待客。 得到这一回答,曹立真是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这小子前不久还与他痛饮服散,放浪形骸,那时候怎么不说衰服在身? 对于羊贲态度的转变,曹立也不是想不明白。经过这大半年的接触,对于这些世家子弟的脾性,他也算是摸得透彻,享乐当先,耻落人后,但却怯于承担,没有什么责任心。 早先羊贲只要嘴皮子动一动,就能在他这里获得大量的财货结好,自然是言谈甚欢。可是现在却要立碑为证,羊贲心里便犯了怵,不愿再出头。加上其家已经坐治大郡,而羊贲自己也是清誉渐隆,不想再招惹自己这个麻烦。 曹立心内虽然深恨,但眼下却不是再算旧账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尽快将这件事情敲定。如果他家不能留名在曹奕新墓的墓碑上,那么过往所有钻营和投入都成了一个笑话,没有人会再将此事当真! 事到临头才来烧冷灶,而这个冷灶只是他冷落了而已,在都中却是炙手可热,煊赫无比,曹立不免就方寸大失,一时间不得其门而入,只能拦路拜见。所以无论沈家护卫对他如何无礼,曹立都是不敢有怨言的。 “今日斗胆冒犯,冲撞驸马车驾,实在是感激之情炽热难耐!” 曹立掸了掸身上的浮尘,须发略作整理才敢上前,他整理了一下思绪便开口道:“早年流落淮地,不能奉养族祖奕公,心内已是惭愧难当。多蒙驸马高义,族祖能够迁于二祖陵畔,得享哀幸,实在感念至深,不知何以为报!” 沈哲子闻言后便摆了摆手,说道:“你也不必谢我,我之所以有此一论,也是感怀中兴诸贤匡扶鼎业于江东,峥嵘旧骨,不应没于乱草之下。有此意动,既不为你一家,也就不必受你重谢。既然奉养已是有缺,那不妨归家准备善葬,不负先人。” 说完之后,沈哲子便准备吩咐车驾起行。曹立见状,心内却是急躁起来,他当然也想归家准备改葬,但问题是插不上手啊!他最大的依靠便是羊贲和王彪之,现在羊贲对他避而不见,王彪之则瘫卧乡中,他家红口白牙往前凑,人家又认得他是老几? “驸马请留步!” 曹立不能坐视唯一的机会错过,将牙一咬,哪怕冒犯也要最后努力一把,大步上前抓住牛缰绳对沈哲子说道:“大恩不知应当何偿,愿为驾前役卒!” 这个曹立打的什么主意,沈哲子又怎么会不清楚。略一沉吟后,他索性直接说道:“你也不必作此态,我眼下正要往沈园去与人同贺此事,若是想去,上车来同行吧。” 曹立闻言后,已是欣喜若狂,顺势上了车却不往内去,坐在了御者位置旁边,满脸堆笑道:“形容有碍观瞻,不敢近前玷污。” 看这曹立如此谦卑的姿态,沈哲子忍不住叹息一声。不生活在这个年代,实在很难体会到门第的意义。这个曹家他并不陌生,在江北广陵也是排得上号的军头,一门勇将,数千悍卒,就算是这样,因为一个门第有差也不能挺直腰杆、扬眉吐气。 此人如此逢迎自己,应该是在冒充曹氏宗亲的问题上出了纰漏。沈哲子略一沉吟,当中的玄机也大概能够想明白。对于这种冒认祖宗的事情,沈哲子倒没有太大的反感,他家也就是略具阀阅,否则他也未必不会做。这在时下而言,甚至不能说是成功的捷径,而是想要成功必不可少的一个条件。 但这曹立很明显走的青徐人家的路子,在不清楚内情之前,沈哲子也不会随便插手。 那个曹立坐在御者位置,又忍不住对沈哲子恭维道:“驸马今次倡议,大益于世,大慰人情。卑下不才,心内也是钦慕有加,只是怯于自拙,不敢勇荐。但驸马若有所用,必效犬马之劳不敢有辞。” 沈哲子闻言后只是笑笑并不说话,说实话,他现在既不缺人,也不缺钱,对于曹立这种不明底细的毛遂自荐,真是懒于回应。 因为沈哲子的沉默,让气氛隐有几分尴尬,曹立心中便不免有些焦躁,权衡半晌后,他还是决定将话说得更直白一些:“我家流落淮土,旧亲确有疏远,时人多有不明,难免对归宗事宜有所薄议,实在难以自辩……” “哈,你这一说,我倒是记起来。家中不乏长者早年在都中与奕公论交,确是不曾听奕公提起过此节。” 曹立听到这话,不免傻了眼,他之所以敢于找上沈哲子,就是因为记得这位驸马当时在虞胤的送别宴会上对他态度尚算和蔼,不乏回护。没想到时过境迁,如今的态度已是有所不同。 “这、这……其实、其实此事不是无迹可寻,琅琊王叔虎、泰山羊士勇,俱可为此作证。” 心乱之下,曹立已经隐有口不择言。 “嗯。” 沈哲子闻言后只是随口应一声,不作更多表态,王彪之和羊贲唬一唬旁人还可以,在他面前那就是两个屁。不过这个曹立也真是能力有欠,在都中混了这么久,居然还是只经营出这一点证据链,而且看起来就连这一点微薄的证据都似乎出了问题。 沈哲子这冷漠态度,让曹立的心沉入了谷底。当然,他家军头起家,以往就算不认这一门贵亲,也不会动摇到立家的根本。但问题是,为了这一件事,他家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甚至于未来家业的经营也围绕于此,已经大到损失不起的程度,已经不可能半途而废。 假使这一件事不能成,便不能获得预期的回报,元气大伤的同时,也会沦为笑柄。如果影响再恶劣一些,很有可能引发家业的倾覆。而曹立这个具体奔走者,在江东更是没有了立足之地! “求驸马活我!今次不能归宗,我将无颜苟活于世!” 眼见沈园越来越近,曹立最终还是下定决心,从御者位置上翻身跪在沈哲子面前,哀求说道。 “帮你未尝不可,我听说眼下你父正在谋任广陵相?” 0486 视财如疾 曹立听到这话,脸色不免更苦,他家之所以骑虎难下,一半的原因就在于这个打算。 江北淮地的流民帅,能够叫得上名号的便有十数家,随着其中势力最大的刘遐和苏峻接连死去,剩下的实力虽然也都各有差距,但却并没有哪一家能够占据绝对的优势,包括高平郗鉴在内。 广陵相这个位置,原本是由郗鉴兼领,不过随着京口成为陪都,郗鉴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了大江南岸的京府,便把这个位置腾了出来。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抛出一个诱饵让所部流民帅互相争夺,不能达成一个同一阵线。只有这样,郗鉴才能更从容的布置京府。 原本对于广陵相这个位置,曹家虽然有所进望,但却自知实力难以压服同侪,所以并没有太用心的去争取。可是由于冒充彭城曹氏的过程太顺利,甚至于和琅琊王氏、泰山羊氏这样的人家都取得了联系,不免让其家野心滋生起来,便不再留力,加入到争抢之中。 虽然淮地的流民帅,官位如何都不太重要,话语权的高低还是要看所部实力如何。但是广陵相本身就是两千石大郡之职,加上有了这一层法理外皮,对于吸纳流民、壮大势力而言,重要性不言而喻。 在这个争夺的过程中,曹家难免也要与人结仇,像是郗鉴所支持的临淮太守刘矩,广陵本地豪族臧氏等等。因为野心的流露,曹家如果不能胜出,又因为冒充旧姓士族而沦为笑柄的话,那些环伺的对手不会再给他家机会,很有可能一拥而上将其分食! 而假如坐实了彭城曹氏的身份,即便是不能争取到广陵相的位置,旁人也会心存忌惮,不敢对曹家过分逼迫。毕竟彭城曹氏也是江北旧姓之一,并不独独只有已经死去的曹奕,王导的夫人曹氏、妻弟曹曼,以及其他姻亲之家,在时局中都非寂寂无名之辈,绝嗣的仅仅只是曹奕这一支而已。 曹立之家在广陵也非弱者,如果只是一个单纯的旧姓身份,也不值得他家如此努力的去投入争取。当然获得这些回报的前提,是他家能够坐实这个身份,否则在人眼中照样只是趁势而起的寒伧武卒门户而已,不上台面。 沈哲子之所以点明这一点,就是在告诉这个曹立,他对于广陵的形势并不陌生,也清楚曹家今次的冒进如果无功后果会很严重,告诫这个曹立不要耍花招。曹家今次是自己玩火,哪怕部众不少,但是隐患已经种下,他想要搞死其家,甚至不需要派一卒过江。 当然,沈哲子也不寄望于就此完全收服曹家,毕竟能够予以钳制的手段并不多,而且眼下跟郗鉴关系还属不错,如果太多涉入淮地事宜,反而会让郗鉴有所反感。况且眼下他并没有太大精力去经营广陵区域,那里作为临敌前线,就算有所布置,未必会有预期效果。 所以,这个曹立想要过自己这一关,卖惨也好,逢迎也罢,沈哲子都不在意,终究还要看其诚意如何。 这么一想,沈哲子倒觉得今次为那些荒冢迁坟的事情倒也不是完全的赔本赚吆喝,时下类似曹家这样冒认祖宗的家族不在少数。台中怯于负担,最终还是把锅甩给了自己,既然沈哲子要出钱出力,那自然就有了话语权。 类似曹家这样的情况,说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说你不是那就不是,除非能把先人从坑里刨出来给你作证。当然如果能够找到王导、温峤那样级别的人来作证,沈哲子也无可奈何。但问题是,人家根本没有必要搀和这种脏事。 “兵祸连绵,亲旧辗转流离,续嗣实在不易,还望驸马能够高义成全!身受大恩,必剖心破胆相报!” 曹立说着,从袖囊里取出一卷小册,恭敬的递到了沈哲子手里。 沈哲子抖开那纸卷,略一细览,眉梢不禁一扬,对这个曹家的大手笔不免有所讶异。这小册里详细的列着曹家进献的财货之类,粗粗估计应有数百万钱之巨。单单自己这里,便有如此高额的进献,至于羊贲和王彪之那里也就可想而知了。 有了这个认识,沈哲子对于淮地流民帅的丰厚身家,不免也是高看一眼。这些流民帅,说好听一点那是聚众自保、抵抗羯胡,但从另一个侧面来看,未尝不是割据一地。日后能够取代那些日趋务虚的高门,自然有其自存之道。 不过在扫了一眼之后,沈哲子便将那册子递了回去,他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而且也不得不考虑,台中之所以给了他这样一个便利,未尝不是在给他挖一个坑。实在没有必要为了区区一点财物,而冒上这样一个政治风险。 曹立见沈哲子拒绝接纳财物,心内不禁一凉,低声说道:“略具薄礼,难成敬意,后续自会……” “你也不必与我说这些,我不妨明白告诉你,若你家真有确凿无疑的证据,那就不妨拿出来,我也没有必要为难。以此邀利伤义,我是不取。” “驸马……” 曹立闻言后表情不禁更加苦涩,他就是没有才被逼得走投无路,甚至于因为羊贲表态要置身事外,就连原本那套说辞都不敢再多用,免得遭人记恨。 沈哲子肯浪费时间与这个曹立说这么久,当然不是为了将其逼入绝境。毕竟无冤无仇,而且与这样一个江北流民帅之家保持一个良好关系对他而言也是好事,也能从侧面支持到在江北经营的杜赫。 但他也不会就这样不管不顾的将羊贲的烂摊子接手过来,略作沉吟后,他便说道:“我记得前次相见,羊士勇与你颇有呼应,王叔虎也曾为你发声,怎么如今成了孑然一身?” “这、这……” 曹立听到这话后更加无言,不知该要从何说起。 “你下车吧。” 沈哲子冷漠态度让曹立感到绝望,中途被赶下车后更是仿佛失了魂一般,昏昏噩噩不知该要如何走出困境。 他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行走着,眼中尽是迷茫,心中不乏懊恼悔意。这种事情,本就不是他们这种武宗人家能玩的,强要追逐,如今却是进退两难,乃至于行至绝路。 “我家郎主不肯为曹郎君发声,郎君心中可有怨忿?” 任球得了沈哲子的吩咐,行出一段距离后便离开队伍,站在道旁等待曹立。 曹立神情恍惚,听到声音后抬头望去,待见到任球后眸中闪过一丝希冀光芒,匆匆上前深施一礼:“往昔疏于礼见,强求本就悖于人情,即便不能得幸,岂敢有怨。只是如今已经途穷,若能得点滴之恩,此生不敢有负!求任先生能善念相助,在驸马面前略作美言!” 说着,他便将沈哲子刚才递回来的册子往任球手中塞。这一份重礼,那是准备献给沈哲子的,可是他现在却毫不怜惜的要送任球,可见已经像是一个输不起的赌徒,要作最后一搏。 任球身为公主府家令,在都中也算是个小小风云人物,类似的礼货不是没有收过,可是在看到那数额后,也是忍不住咂舌不已。他是用了很大的决心,才将这一份礼品单子推开,苦笑道:“财帛虽能暖人所欲,但却焚人性命啊!我道左等候,也是心存善意,曹郎君何必以此陷我!” “任先生言重了,此礼出于我手,入于先生囊中,此事不会有第三者得悉!惟求先生……” 曹立拉着任球的手,苦苦哀求道。 任球却连连摆手,乃至于声色俱厉:“曹郎君勿要如此相迫,你若收起此物,我才与你择地详谈!” “视财如疾,驸马家风清逸,可见一斑!” 曹立尴尬的将那份礼品单子收起来,强忍着欢喜恭维一句。 任球闻言后便是一笑,他家不过寒庭,当然不会对钱财视如粪土。但他更清楚如今自己立身之本,驸马特意叮嘱,显然对这曹立有所图谋,他又怎么敢私相授受。 两人一前一后,行至一个幽静所在,待到坐定之后,任球才望着曹立笑语道:“曹郎君可知为何寡助?” 曹立听到这话,心中忿念又被挑起,恨恨道:“错眼寡恩之人,所托无义之众!闲时良友,用时陌路,我是深受此害,悔之晚矣……” “都中杂尘遮眼,亲疏难辨,驸马不愿援手,倒也并非针对曹郎君。前日都中有乱,驸马几染污名。这些事本来不宜深谈,不过今天既然是秘话私谈,那我也就不再瞒曹郎君。前次之事,便是有人以此构陷驸马,为此局者便是郎君旧日所恩。” 曹立听到这话,已是忍不住瞠目结舌。前次动乱那么大,他在都中厮混自然也有所耳闻,但一来忙于自家事,对此并不关心,二来他的来往圈子也接触不到那么高的层面,甚至于听到任球道出真相都倍感心惊肉跳。 只是在得知此事后,曹立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他原本只以为两家子弟略有不睦,但却没想到关系居然已经恶劣到这一步!这么一想,他走了琅琊王氏的门路得到这个机会,居然还想再通过驸马坐实此事,那不是做梦吗? 0487 先生有教 在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曹立已经是满嘴的苦涩,难怪今次拜见,驸马态度与前次截然不同,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可是曹立也真是有口难言,人家神仙斗法,他这个小鬼遭殃。他对于那些高门子弟而言,不过是闲时取乐的一个钱袋子而已,既无可能、也无胆量加入到构陷驸马这种事情中去。 但是,人家正主关系都已经这么恶劣,他这个小卒子又有什么资本可以左右逢源?换言之,他家冒认祖宗这件事情,要么只能求驸马,要么只能走原本的路子。 可问题是,现在羊贲压根不见他,王彪之更加不能出面,此路已经不通。而能够在这件事说上话的驸马,哪怕只是为了打击王彪之和羊贲的声誉,也不会给他大开方便之门。 曹立本就不是什么高智之人,面对这个两难的困境,也实在不知该要如何解决。眼下他唯一的指望,就是眼前的任球。略作沉吟之后,他便深拜道:“愚性本非擅泳,一时不慎,已是深溺。求任先生能有教我,若能渡此难关,余生必将师事敬拜!” 对于这个曹立的许诺,任球倒也并不甚在意,只是按照沈哲子的吩咐说道:“还是回到先前所问,曹郎君你因何寡助?膏梁薄幸,寒伧知恩,这条路本来就是走错了。所谓众志成城,积毁销金,曹郎君你所恩者不过二三,无益于众,自然难有众助啊!” “还请先生明示!” 曹立听完任球所言,当即便皱眉沉思,只是良久未有所得,只能再开口发问。 “这么说吧,时下战乱经年,如曹郎君这样颠沛流离,故旧绝信的人家不知凡几,同样也是无从引证,难以归宗续嗣。人同此困,人同此欲,曹郎君难道就没有感同身受,愿以善助的念头?” 见这曹立还是懵懂,任球耐着性子将话说的更明白一些。 “愿以善助?” 曹立听到这话后,不免更加不解。他家的事情已经忙得他焦头烂额,哪还有闲心去管那些闲事!况且所谓的无从引证,难以归宗续嗣,说穿了不过是冒认祖宗得不到时人承认而已。他家连自己…… 等一等! 曹立看到任球正一脸笑意望着他,再联想其人先前所言,终于隐隐有所明悟:“任先生的意思是,教我集众互证,以此请愿?” 任球微笑着并不说话,总算这曹立还没有蠢到家。冒认祖宗这种事情,说到底如果能做到取信于众,那就成功了。这个曹立之所以求助到琅琊王氏、泰山羊氏这种清望高门,就是因为这些人家本身就影响着世风民望,说出的话更具权威性,更能让人信服。 但民望究竟是什么?信的人多,假的也成了真的,这就是民望! 时下想要冒认祖宗借以抬升门第的人家本来就不少,类似曹家这样的情况绝非孤例!而且诸多旧姓南向逃窜,也确实有旧姓人家的子弟流落在外,不得世人承认。真真假假掺杂其中,如果只凭一张嘴,那么将这些人家集中起来共同发声,同样也能振聋发聩! 可是道理说是这么说,但实行起来却没有多大的操作空间。这些人家太过分散,想要集中起来,统一口径约定一个共同进退的暂时同盟,实在太困难了。 而且在时下而言,门第就意味着政治上的特权,哪怕为了固守自己所得,那些高门也不会坐视他们这些假的成真,必将会有猛烈打击! 曹立在沉吟良久之后,还是黯然摇头道:“先生所教,诚为良策,只是曹某德薄智浅,难集众愿啊!不知是否……” 不待曹立将话说完,任球已经干脆的摇了摇头:“人当有自救之心,才能得必救之援。我今次与曹郎君也是交浅言深,言不能行那也不必介怀,一笑忘之即可。” 话虽这么说,但关乎到自家前程安危,曹立又怎么能笑得出? 他虽然不是什么高智之人,但能被家里挑选出来运作这一件事,基本的人情世故还是明白的。任球来找自己,自然不可能是自作主张,肯定是得了驸马的授意。 可是因为他与琅琊王氏等往来频密,驸马不会帮他,可是为什么又派任球来指点他? 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曹立渐渐有所明悟,驸马派任球来也未必就是为了帮他,大概还是要借此以报琅琊王氏构陷之仇。可是他在都中不过是人微言轻一寒伧,又有什么能力可以伤害到琅琊王氏? 限于自身的见识和阅历,曹立对于这件事实在是想不明白。可是有一点他很清楚,那就是如果他还不能争取到强援,那么他家的处境会非常不妙。羊贲和王彪之已经指望不上了,而驸马这里似乎又有别的打算,似乎要拿他来达成什么目的。 对于被利用,曹立倒是没有什么抵触之心,能派得上用场,人家才会帮你,这一点他很明白。但问题是,他不清楚自己如果答应了驸马的条件,未来事态会演变到哪一步。这当中的风险,要比进献财货大得多! “请问任先生,假使我愿听命于驸马,驸马是否笃定相助?” 沉吟良久,曹立才又发声问道,他并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再作此问,不过是为求心安而已。 任球听到曹立问的如此直白,也真是有些无奈,驸马之所以让自己出面指点这个曹立,就是为的淡化在这件事情中的存在。至于保不保这个曹立,还要看事态进展如何,如果提前做出什么保证,反而让他没有了背水一战的信念。 “此事只是我一点愚见,与驸马无关,你可以不选。” 略一沉吟后,任球又说道。 曹立闻言后不禁哑然,他很清楚自己已经别无可选,驸马既然已经盯上了他,如果他不按照其意愿,就算再找到别的助力,也会被横加阻拦。但问题是,想让自己做事,却又不给自己一丁点的许诺,这让他有些无法接受。 任球见曹立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便又开口道:“我再请问曹郎君,驸马凭何要帮你?” 曹立语竭,只是有些羞愤的望着任球。 “你不明白?我来告诉你,你家诈作名族,凭的是王叔虎和羊士勇的一面之辞,这对不对?” 话讲到这一步,任球也就不再客气,实在是如果还讲的太曲折,这曹立仍要不明利害。 有的事能做不能讲,哪怕彼此都是心知肚明,但被人直接道破自家丑事,曹立还是忍不住面色大惭,忍不住羞愤道:“今日小聚,莫非任先生只为辱我?” 任球却不理会他羞愤之言,只是继续说道:“驸马是不可能效法王叔虎与羊士勇所为,因一己私欲混淆名族血裔。一者不耻为此,二者一旦做了,那就是授人以柄。曹郎君你求上驸马,难道就没有想过假使驸马帮你,日后羊士勇会以此中伤驸马?你这名族身份是真是假,旁人说不清,羊士勇难道不知?” 曹立听到这里,才陡然明白这一关键问题,他只是急于敲定这一件事情,却没有想到最大的把柄已经放在了羊贲和王彪之那里。如果这事不经过他二人,即便旁人帮忙,来日稍有不能如意,这二人都有可能跳出来戳破自家这谎言! 认识到这一点之后,曹立更是愁云密布,羊贲已经摆明了不肯再帮他,却还抓住他这一大把柄,让别人就算有心相助,也会有所顾忌。 “我知自己寒伧名微,实在难以感动驸马。任先生也说过,前日王门构陷驸马,此仇我愿替驸马担当讨还,惟求驸马能够助我!” 虽然心中有困苦,但曹立本质上还不是都中这些贵胄子弟性格,一俟被任球点明,原本最大的助力如今已成他家最大的障碍,心里便动了杀念。再回想早前来往时所受的怨气,曹立不免有感,事情终究要回到他所熟悉的方式才能做个了结! 诚然他家有求到这些高门子弟的方面,但只要解决了眼前的困境,化解广陵那里的危局,杀一两个贵胄子弟对他而言也不是什么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况且这件事既能斩草除根,还能将驸马拉入进来,只要做的干净,就算有什么首尾,驸马为了自保也要出手摆平! 任球听到这里,不免有感于驸马对这军头子弟心思把握之深,当即便微笑道:“曹郎君杀念都敢动,还有何不敢为?况且集众之事,后果最劣不过陷杀,若能成功,曹郎君便能大名得享,厚利俱收。届时驸马见你都要礼待,何况旁人!” 曹立听到这话不免一愣,迟疑道:“可是、可是我家这……终究底细在人掌握,若被戳破,不免沦为笑柄啊……” “所以这件事,就需要曹郎君你自己自救啊,旁人插不得手。曹郎君你往日在都中闲步王、葛门庭,令誉、才名已经略具,切勿妄自菲薄。本身便已经困于时议,有感于此,善助同情,更得高义古风。待到名著当时,谁又敢一言否之?” 沈哲子的意思很简单,就是要让这个曹立狐假虎威,借着王家和羊家的声势召集一批冒充士族的人家团结在周围。让这群人真不真、假不假的存在时局当中,每多存在一天,对于始作俑者的羊贲和王彪之都是啪啪打脸。 这些人家世存疑,模糊不清,对于固守门第的青徐人家而言,不可能接纳,否则便是质疑他们自己的政治特权。而他们如果想要发声澄清,撇清关系,则就会得罪相当一部分如曹家这样的寒门新贵。 0488 逸少耿直 沈哲子距离沈园还有一段距离,便已经能感受到园中那欢快沸腾的气氛。 沈园左近这一片街巷都已经是人头攒动,除了各家子弟留在园外的家人之外,还有许多宿卫穿插其间。近来都中气氛本就不怎么好,这么大阵仗的一场集会,势必会惊动到政府。 沈哲子车驾到达附近之后,便有一队宿卫迎了上来,带队的乃是纪况的儿子纪慎。沈哲子下了牛车,指着纪慎笑语道:“我记得由之应是城北巡守,怎么今天来到了这里?” 纪慎闻言后便是无奈一笑,叹息道:“长者命,不敢辞。家父传来强令,只因园内今日到来颇多书家之后,着我仔细看顾,若能寻到一二佳作归家奉上,便是一场大功。” 听到纪慎这么说,沈哲子不免会心一笑,时下雅好乃至于嗜爱书法者不少,纪慎的父亲纪况便属此类。当年沈哲子为解家族倾覆之祸而入都,便是以此为诱饵引纪况入彀,才能得到机会见到他的老师纪瞻。多年雅好未有改变,也实在是长情。 “庭内欢愉却要劳烦由之在外勤守,真是有点不好意思。” “驸马不必客气,职事所在,不必夸功。只是请驸马稍后记得此节,留心一二,不要让我空手归家。” 纪慎仔细叮嘱一声,然后才吩咐麾下宿卫们分开道路,将沈哲子送入园中。 沈哲子刚刚迈入园中,便有鼓吹乐声入耳,偌大的庭院已经不见闲土,到处都是晃动的人影。若非沈园本身就开阔得很,加上园中并没有太多零碎的建筑,只怕场面要更加混乱。 “维周总算来了,今日始知客扰之苦啊!” 纪友自庭内匆匆迎了上来,额头上已是汗水密布,在这浅夏时节往复奔波,居然热出了一身的汗,可见确是辛苦得很。 沈哲子闻言后笑着拍拍他肩膀以示安慰,继而便转头去应付那些迎上来见礼的年轻人。 时下的年轻人,无论有无才能,门第如何,其实并没有太多机会介入到时局中,除了居家进学以外,主要的事情就是出没在大大小小的场合中,若能得长者一言褒扬,那便受惠无穷。 能够像沈哲子这样,年纪轻轻便深刻介入时局,屡次谋划大事,即便不是孤例,也实在罕见得很。 而今次这件事情,场中这些年轻人即便不是首倡,也多参与其中,为之奔走呼应,如今台中终于做出肯定的表示。这对于参与者而言,不啻于自己的努力得到了正视和肯定,因而兴奋,因而欢呼雀跃,也都在情理之中。 摘星楼各层楼外的游廊同样站着许多年轻人,或是临高远眺、欣赏远处的景致,或是居高临下、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街巷和庭院里的行人。 摘星楼六楼上的游廊,离地已经有十数丈高,由此远眺,视野全无遮拦,附近那些建筑平地看来或许也是美观,但从这个角度望去,便好像是顽童堆叠的瓦砾,不足为观。都外南北流淌的青溪,在这个角度望去就好像是一条波光闪烁的银线,又好像是横躺在大地上一条不起眼的裂痕。 “居高揽胜,风物壮美。此间胜景又别于峰峦山巅之趣,高立繁华之都,远别渺小之众,天地俱涌于前,实在是让人心意壮阔,神思远游,小觑人事!若能长久伫望,庸者也能拔智,俗者也能脱尘。那位驸马能够多为奇论妙议,发乎常人未及,出乎门庭所限,看来也不是没有原因啊!” 到了这个位置,半空中风势已经转盛,站在游廊那镂空的屏障前,哪怕不动,自有清风扑来,吹得衣袂猎猎作响。在这一层的宾客已经比较少,一个临窗远眺的年轻人颌下短须轻轻颤动,神态悠然自得,语调则半是感慨半是羡慕。 江夏公卫崇站在另一边,一身白衣胜雪临风而立,玉琢粉面顾盼生辉,听到这话后便笑语道:“逸少为此议论,倒让同席心生惭然。此楼我也常登揽胜,虽然所见壮阔,终究还是殊少所得。风物虽美,但若说能启智远俗,也实在言有过誉。” 先前发声那年轻人便是王羲之,闻言后便微微一笑,退回到厅中来说道:“秉性不同,意趣自有清浊之分。共揽一景,所感也是殊异。人事差胜者,未必敏于清趣。江夏公倒也不必自惭,能得自知,也是险胜。” 卫崇听到这话后,只是干笑一声,继而便往旁边行了一行,有些不悦的望了一眼李充。 偌大厅中七八人,李充也真是有苦难言,掰掰手指头一算,好像除了另一边的谢尚,厅中这些人大半已经被王羲之得罪过了。譬如默然独坐的王述被其称为弦驰声喑,正在一边手谈下棋的殷浩和王濛,一个是虚应伪合,表里不一,一个是轻佻放纵,长性不定。 而如今更是一言臧否两人,还未到来的驸马沈哲子是人事差胜,远于情趣。而自己凑上去的江夏公卫崇,则是一无是处,唯有自知。 如果不是深知王羲之性格本就如此,李充真怀疑这小子是来搅乱聚会的。好作议论但却拙于遮掩,在与人交流谈话中,每每不注意就得罪了人而不自知。这样的性格,自然很难受到欢迎,哪怕李充与其也算是总角之好,但也往往被堵得难受,意趣不同,交情也是寻常。 李充也不想将王羲之请来,他虽然不涉入到王家子弟和驸马之间的潜在争执,但也是明白的,不想给自己招惹这个麻烦。但是王羲之自己听说沈园摘星楼临高揽胜美不胜收,又听说李充如今正帮沈哲子做事,见面提了几次,李充也不好替驸马拒客,只能将之带进园中来。 果然他没有看错王羲之,到来后不久,话说得不多便已经频频冷场,被人诸多不待见,如今最安排在了最高的楼层上,结果就是一群人坐在这里,无形之尴尬。而偏偏这尴尬的源头,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造成冷场的主凶。 “诸位,驸马已经登楼,是否下楼去相聚?” 这一次冷场没有持续多久,庾曼之便从楼梯口探出头来,招呼众人的同时又忍不住横了王羲之一眼。刚才一群人在四楼聚在一起闲谈,他便被王羲之盛意勉励过,强逐卑任致使颜面受损,不过只要能谨养德行,未来也不会被人小看。 庾曼之也拿不准王羲之是在勉励他,还是嘲笑他。反正除了这个家伙,他在都中交友也是广阔,从来没人拿他破相和缺德与否来说事。他又不是什么谦厚君子,心里已经打定主意,等到错过今日以后再见到这个王家子,背地里要给其来下狠的! 厅中人早受不了压抑尴尬气氛,闻言后便纷纷起身准备下楼。王羲之也往这里走了几步,片刻后却顿足下来,对李充说道:“弘度,我今次来倒没想过要见驸马,彼此不是知交,见面也无话可说。不如就在这里独览,尽兴后就自己下楼离开,也不扰你们兴致。” 李充听到这话后,脸色已经忍不住一黑。他倒是能明白王羲之这番话倒也没有太多意味,确实两家子弟见面会有些尴尬,毕竟王彪之还在乡里瘫着呢。但是,旁人听到这话后却是歧义太多,说不明白。 尤其让李充感到为难的是,你现在觉得见面无话可说尴尬了?早先没来之前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如今过府不见主人,这不是上门打人脸吗? 庾曼之听到这话后,眉梢已是蓦地一扬,刚待要开口喝骂,旁边谢尚已经上前一步打圆场:“今日访客齐聚,未必人人知交。驸马也未因交谊浅薄将人拒之门外,逸少你又何必情远众人?往日悠游山林,也要祷念造物玄奇,今日亭台观景,不谒兴造主人,总是有些失礼啊。” “王逸少生性耿直如渠道,少略环圆之柔,知交多闻,切勿介怀。” 李充干笑一声,环施一礼,也算是为刚才的言语得罪而道歉。反正他心里是打定主意,以后绝不再和王羲之相伴出门见客。 王羲之倒还没有意识到已经将人快得罪遍了,只是听到谢尚的话后略一沉思也觉得有道理,便也随众人一起下了楼。 沈哲子这会儿才刚刚行到了二楼,客人太多,一人过来寒暄礼答一句,便半天都不用挪步。当然这么多宾客,绝大多数也就是过来凑个热闹,毕竟眼下都中这么大规模的集会并不多见,难得过来热闹一番,倒也不必一定要来见沈哲子。 譬如庾彬的小舅子诸葛衡,他是陪武陵王司马晞过来的,但本身跟沈哲子混的不是一个圈子,就算武陵王上前来与沈哲子寒暄几句,他也远远的避开并不上前。对此沈哲子也不甚在意,就当肉包子打了一次狗,总不能再上去拦着讨要酒钱。 一路应付着那些礼见,沈哲子终于行到了四楼的主场,整个人也如纪友一样汗流浃背。索性直接行入厢房去换一身衣衫,然后才出来见客。 0489 蓝田落寞 摘星楼三四楼之间并没有完全的隔开,中间很大一部分是上下贯通的,中央有一座将近两丈方圆的雅阁立下顶上,既可以作为承重,又能在其中做清谈论玄或是歌舞雅赏,这样上下两层的宾客便都能欣赏到。 眼下在这三四楼层之间,聚集了园中近半的宾客,相对而言,三楼要比四楼上的宾客多了一倍有余。园中对此倒也没有刻意的安排,但是时人的交际就有那种无形的圈子和规矩,楼上人少有将楼下强请上楼,而楼下的也不会冒冒失失的登上楼去。 彼此之间没有遮拦,楼下人能够清楚的看到楼上情形。楼上的年轻人们,或是家世清贵,或是年少得名,当他们出现在围栏前时,便引起了楼下人的观望品评。而这些年轻人对围观的反应,某种程度上倒也能反应出一些他们的性格。 在楼上这一众年轻人当中,殷浩家世并不足轮,但名望却可以说是最高。虽然迫于台中政令而出仕,致使名望有所损伤,但仍然不是旁边几人可比。他的体格并算不上高,竹冠素氅懒做雕琢,神清意闲少做顾盼,对于楼下的观望,既没有刻意的回避,也没有专门去迎合,已经颇具名流玄风。 所谓虚合不留痕迹,渊源难测深远,行止作派已成风格。哪怕刚刚不久前被王羲之言道玄近乎伪,他也并没有做出什么太刻意的改变。 但是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谢尚,风姿俊迈妖冶,举止端雅风流,哪怕是同样仪容俊美而著称的江夏公卫崇站在其身畔,都被映衬的略有相形见绌。散髻轻结,玉扣坠腰,锦带勒体,尽显挺拔。 这一身装扮倒也并不怎么标新立异,楼上楼下颇多相同。这是因为谢尚在都中不乏拥趸,从装扮到举止都有人模仿,更有甚者乃至于专门派人在谢家门前守着,只为看一眼谢尚今天如何打扮便飞奔回报,一定要选同样的衣装才肯出门。只是皮囊可效,风骨难法,终究要逊了一筹。 众人还在楼下昂首观望品评,不旋踵便看到那些年轻人皆转望一方而后便行了过去,不问可知,应是驸马出场了。 沈哲子中途退场换衣,自然也难再作精扮,犀皮小冠,缓带青衫行了出来,待见到众人早已经等候在此,便跨大步伐迎了上去笑语道:“有劳久候,实在失礼。” “驸马……” 场中宾客极多,就算是交情深厚者,这会儿也不好长作寒暄,简单礼问了一句便就侧身避开。 王羲之站在人群之后,并没有站的太靠前,倒不是说他对沈哲子有什么不满,彼此之间本来就甚少交集和接触。相反的,他对沈哲子是心存几分好奇的,想要见识一下这个出身吴中的年轻人有什么样的禀赋特质,居然能够压过南北诸多旧姓俊逸子弟,获得时人一致的推崇盛誉。 当沈哲子行出来时,他便望了过去。沈哲子年岁虽然不足,但是身量已经长成,相貌兼具父母的英朗秀气,又不作时下那种傅粉轻媚姿态,望去便觉朝气蓬勃,顾盼之间有一种令人动容的自信,湛然神秀,风采迫人。 仪容俊美只是一点,这也是时下能得人青眼的先决条件。对此王羲之倒也并不觉得如何,只是看到对方笑起来锐意尽敛,颇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哪怕身处众人围绕之中,神态仍是从容不迫,笑语应答爽朗端雅,没有一点局促和慌乱。 对于这一点,王羲之心内是不乏羡慕的。他虽然并不乏痴气,但也并不是一味的离群索众,相反的性情内也有喜欢热闹的一点,只是自幼便拙于辞令交际,哪怕面对家里的长辈时都感到局促不安,虽然随着年龄的增长,这内向羞怯的性格有所改善,可是在真正待人接物的时候,仍有几分生涩。 他的家世虽然清贵,一般人也不敢介意他在待人接物中的小毛病,但是如果身在同侪之中,往往一开口便不经意的流入尴尬。久而久之,便有了一个简傲率性之名,庭内兄弟关系也只是维持,而在庭门之外更是少有知交良友。 所以在看到沈哲子游刃有余、从容应对的姿态后,王羲之确是有几分感慨遐思。 “逸少……” 王羲之尚在出神之际,便听到耳畔李充低语轻唤,缓过神来,才发现驸马沈哲子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不免有些局促:“驸马在和我说话?” 看着王羲之那略有错愕的神情,沈哲子也不知这家伙是要给自己难堪还是真的走了神,不过过门总是客,况且对于拥有后世记忆的他而言,在面对书圣他老人家的时候,总是不免要另眼相看。 时下清誉不论,千百年后,同侪早已淹没在历史长河之中,而人家却随着时间的流逝渐趋神圣。这个才是天命的主角模版,羡慕不来。 “身在喧扰之厅堂,却能意驰宇内八荒,逸少贤兄遁游寰宇之能,让人羡慕。不过既然尊驾至此,何妨神思缓行,少顾俗流刹那?” 沈哲子微笑着拱拱手,眼望着王羲之,只是想到刚才庾曼之在其耳畔抱怨之语,心内多少有些噱念。继而又下意识望了一眼站在一边的王述,这个与王羲之纠缠半生的小冤家。 “驸马无需自鄙俗流,你虽然只是吴中门户所出,但却能誉满都中,可见也是拔于俗流远甚。今日园内客盈声沸,自然也是清浊杂行,世事长遁于心意之外,也是一桩无奈。以此薄人,其实欠妥。” 王羲之对沈哲子也算是高看一眼,因而回答也用了心,毕竟人家将他走神都说的那么雅趣。只是他却不明白,自己这一番用心之答,反而还不如随口应付过去。 沈哲子听到王羲之的回答后,脸上的笑容略有僵硬,算是感受到书圣他老人家将天聊死的战斗力。他真想问一问王羲之,老子哪里自鄙了?谦辞,谦辞懂不懂?还有,什么叫只是吴中门户所出?吴人是比你少只眼,还是比你多根筋? 而周遭几人,神色也都略有异变,不乏人想问一问,清浊杂行,谁是清,谁是浊?不会说话,那就少说一句不好吗? “不过是太保吴声,法从贤长罢了。” 沈哲子已经很久没有还需要以言语回怼旁人的经历了,牛逼什么?你大爷来到江东,都得说吴语来拉拢吴人,没有吴人抬举,分分钟失家又失势! 不过他也瞧出来这王羲之情商感人,未必能听得出他言中所指。果然王羲之没有让他失望,完全听不出重点所在,闻言后便微微颔首道:“阿侬阿傍,温声软语确有风情,异于洛声。” 面对这样的人,与其吵闹都是浪费时间,根本就听不懂,破口大骂又太失体面,沈哲子也实在懒于回击了,转头招呼众人一同赴席。 今天因为宾客众多,反倒不好再作什么新趣雅戏,单纯说说笑笑便足堪打发时间。 四楼是回廊式的坐席,单单坐在沈哲子这一边的便有二三十人,都中但凡有名有姓的人家,悉数都有子弟到场。当然并不是说沈哲子有这么大的号召力,其中自有王羲之那样自己都不明白因何要出席的懵懂之人,也有的只是单纯来走个过场。 毕竟为先人修冢改葬这种事情,是有普世的影响力,并不独只局限于南北。而且台中因为公用短缺,并没有出面主持,只是开了一个口子。沈园作为始作俑者的一个基地,那些旧姓子弟无论心意如何,如果连人都不到场露面,总是说不过去,要为时议所轻。 时下就算是沽名养望的风气,其实也讲究一个循序渐进,到了什么样的境界,那就用什么样的手段。如果是在以前,就算沈哲子有这样的想法,未必能闹出这么大的阵仗,而就算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有这么多旧姓子弟到场,也很有可能被喧宾夺主。 而在今天,沈哲子虽然只是动了动嘴皮子,具体的清点荒冢、营造声势之类,都是李充和庾曼之他们做的,但眼下功成一半,沈哲子还是能得享主持之功。 他的席位安排在了最中间,与其共坐一席的乃是东海王司马冲。 其实从当下的时局而言,原本的越府班底已经很难再掌握全局,一方面是许多越府老人都已经老死,另一方面则是其他南渡人家和吴中土著的勇于争权。这一点从琅琊王氏在政局中的影响力就可以体现出来,琅琊王氏可以说是与越府紧紧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先帝平灭王敦之乱,就是在大胆引用京口流人和吴中土著,从另一个方面来讲,也是在极力淡化江东朝廷的越府底色。东海王司马越政治上起家就是靠的青徐士人支持,徐州本身就是越府的基本盘。 过江之初,有这样一群老人鼎力相助,自然能够快速的构建起统治。但是等到时局渐趋平稳,太多青徐人家把持高位,难免会挤压其他各方势力求进的空间,并不利于构架一个具有普世意义的帝国。元帝在世时常哀叹客居异国,可见其内心里都还没有那种君临天下的认识。 所以,从这方面而言,东晋这个朝廷虽然是元帝中兴创建,但却是明帝在位这短短几年时间里才将之改造成为一个正朔所在。 因为越府班底的势弱,东海王司马冲也不复早年那种特殊的地位和意义,渐渐成为了一个普通寻常的宗王,在时局中逐渐被冷落,甚至还不如少年意气的武陵王司马晞和得到沈哲子提携的谯王司马无忌。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东海王本身就一直在努力去越府化,早年常与庾家往来,而且对沈哲子也一直颇为亲近。就算不为政治上的图谋,生活上也能颇得关照。 “维周今次善发义论,大张贤遗之风,大慰生者人情啊!所感所为,深植于仁义之中,但却又发乎于俗情之外,大而敢当,已经略成国士沟壑!” 彼此坐定之后,东海王便举杯对沈哲子不吝夸赞。 沈哲子当即也举杯回应,笑语道:“大王谬赞,实在让我受之有愧。我所为者,不过偶得一点大愿,台中诸公能予嘉许才是高义所系。至于真正落在了实际,还是要仰仗长民、文学、弘度……一众良友倾力善助,才能让我妄念成真,未有贻笑于众,实在不敢居功。” 他接连点了十几个人的表字,在这样一个场合,能够被点到名字便已经是极为露脸的事情。尤其首先被点到名的庾曼之,就连耳后疤痕都兴奋的红艳艳一道,举着酒杯起身大声道:“我等施手,都是庶务之劳。驸马发轫于未,才是首倡之功!譬如去年收复京畿,若无绝尘争勇,岂能创建不世之功!驸马大才,能自虚无得成于一,我等后继景从,才能衍变于万!” 听到庾曼之这卖力的吹捧,沈哲子不免略感诧异,一方面感慨于总算没有白养这家伙,关键时刻已经能够做来鼓吹之事。另一方面则是好奇,庾曼之这小子有几斤几两他最清楚,凭其本人顶多能发出“驸马真牛逼”之类的夸赞,夸得如此清奇,不像他过往风格啊。 略一转念,沈哲子转眸望向和庾曼之同坐一席的谢尚,恰逢谢尚也举杯敬起,心内便有所了然。果然一样的吹捧夸奖,素质高的人做来感觉就是不同。哪怕沈哲子已经听过太多吹捧夸奖的辞藻,但是听到这个“得成于一,衍变于万”,心里仍然是酥酥的很舒爽。 当然除了舒爽之外,对于谢尚借庾曼之口的这一表态,沈哲子也是颇感欣慰的。他对谢家的拉拢可真是上了心,不只是前程势位的带契,简直就是起居饮食一条龙到底。 前段时间谢尚将其父迁葬始宁,沈家全程陪护出人出力。谢裒还未赴任,馈赠其家的庄园田亩人丁等籍册早已经送到其家。 当然除了政治上的呼应之外,沈哲子也是希望两家能结好私谊。谢安那小子眼下不过十岁有余,正养在乡间可以与他的小兄弟沈劲为伴,若能总角之好一同养大,相互影响,也是一件难得的好事。 人数太多的集会,如果话题只集中在一点,气氛就算很热烈也很快就会语竭,变得尴尬起来。沈哲子耳边听着众人夸赞,视线一转却望向坐席稍远并不怎么显眼的王述,心内不免就是一突,才想起来眼下列席的可并非只有王羲之一人以怼人为乐,这个王述也是个中好手。 王述这个人,后世听来比较陌生,即便被提起,也都是与书圣他老人家的半生纠缠,相厌相欺。假如没有王羲之盛名带契,其人很有可能也被淹没在历史长河中,观其事迹,实在是乏甚可陈。 可见,人若要得长名,终究还要有一门手艺。哪怕是发愿“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遗臭万年”的桓温,说到名气较之书圣仍是远甚。大概是文艺之类的更能得广泛流传,像是亡国之君李后主、宋徽宗之类,无论名气好坏,甚至比许多纵横捭阖的开国君王还要知名得多。 这种风传,沈哲子倒是不以为然,人多爱穿凿附会,乃至于神圣某人近乎于妖。譬如书圣王羲之,沈哲子看过听过许多书圣的事迹,单纯书法的盛誉倒也罢了,还有许多矫揉造作过甚,要将之推举为道德完人。 这就有点画蛇添足了,说实话,国为何者,民为何者,书圣真的未必能说得清,也未必就在意。这无损其艺术造诣,而艺术造诣也并不能够反哺道德修养。 王述这个人,在后世名气是要远逊于王羲之的,但是在当时,还真的不好说。谢安曾盛赞其掇皮皆真,拿掉皮囊都是纯真,年长德隆,尤其有个好儿子,压得王羲之的儿子们没脾气。当然这是以后的事情,眼下的王述还仅仅只是一个坐冷板凳的世家子弟而已,年届三十才居中兵属。 中兵属是一个什么官职?中兵是帐内牙门亲兵,主官中兵参军相当于一个保安局长,中兵属则就是中兵参军的属官,而且不督兵事,只是负责记录资用。虽然也是四百石,但是跟沈哲子的东曹掾相比……算了,还是不比了。 诚然这个官职也是台城畿内亲近之职,但却并非清流,而是有鞭下吏之称的浊任。大凡家世清贵子弟,大多不屑任此。 而王述家世如何?出身太原王氏,其父王承号称越府第一名士,东海王司马越曾赞其为人伦之表,过江以后王导、周伯仁、庾亮这一类的名士,还要位次于其后。但是由于去世的早,加上王述这个人不好清论,殊少雅言,没有什么实名清誉,因而也就注定了坐冷板凳。 单举旁人,或许不能感受到王述的落魄。如今他年过三十,不过才是中兵属而已。可是他的儿子王坦之,江东独步王文度,起家拟用尚书郎,居然不任,言道尚书郎不过二等人才得居。而等王坦之到了其父的年纪,已经是散骑常侍,不久更被当时势大一时的桓温征为长史。 人比人气死人,父子二人差距都是如此悬殊,可以想见王述眼下的处境是美妙还是窘迫了。 0490 遗珠之憾 “人非尧舜,孰能尽美。” 听着众人的夸赞声,沈哲子倒也颇得其乐,不过在看到王述后便意识到这世上从不乏热衷于破坏气氛的人,比如王述,比如隐隐开口欲言的王羲之,还有那个入席后便一脸恬淡姿态而心意却瞧不出的殷浩。 赞誉吹捧那只是带气氛的手段,沈哲子又不会昏聩到将这些夸赞当真,但也没必要再任由下去逼着旁人唱反调,毕竟谁还没点逆反心理,况且席中这气氛本来就很难一直保持其乐融融。 所以在别人开口之前,沈哲子便先开口打断了满席的赞叹声,笑语道:“幸得盛赞,实在受之有愧。德行虽然有逊,来日必当衔志勇追。今日同侪毕集于此,不妨多讲一讲中兴旧事,追慕先贤,后进共勉。” 众人闻言后,便都纷纷住口,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们心中其实也都不乏顾忌,众目睽睽之下若是谄媚过甚,难免会有伤物议风评。 话题突然收住,席中的殷浩不免略感惋惜,他可是酝酿了不短的时间,准备等到气氛再炒热一段时间便发声打断,没想到却被沈哲子先一步将话题给收住。 殷浩倒也不是热衷于绝远于众,那些无甚意义的吹捧之言,在他听来只是扰耳,甚至不如鸟鸣马嘶朴实可爱,本身是懒于附和回应的。可是倍受追捧的人是沈哲子,这就让他心态隐有失衡。 他与沈哲子之间,并没有什么太深的往来和关系,算起来顶多就是往年被时人共举并列而已。而且这对殷浩而言,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值得回味的美好经历。 可是随着时过境迁,时人对两人的评价便渐有不同。貉子弄权滋事,搅动局势,又以资财分众,诱惑人心,诸多遥望之举,大坏风流,但偏偏因此得享重誉。 而殷浩自己则因为台中迫贤之议而弄得有些进退失据,加上其父为荆州所罢,他也不得不勉为其难的就任职事。因为这个举动,令他时议清誉大损,乃至于有“维周竹质,迎风见长;渊源藻质,离水则枯”的说法。 对于这些时誉,殷浩原本是不怎么在意的。时人对他褒扬,未必能明白他贤在何处;同样的,时人对他贬斥,也很难一语中的切中他真正的短处。一群庸人闲言而已,并不值得劳神。 让他有所不满的则是时人总要将沈哲子与他共论,两人本来就是薰莸不同,实在是没有可比性。更有甚者居然将沈哲子置于其前,这也真是滑稽无理!殷浩口中虽然不说,心内其实也是积攒了不小的怨气。 今天沈园这场大集会,殷浩本来是不打算过来的,无谓替貉子长势。但在思忖良久之后,还是决定过来看一看,有机会的话顺便让时人见识一下究竟谁贤谁愚。 当听到沈哲子建议要讲一讲中兴旧事,殷浩精神不禁一震,他生于孝惠皇帝太安二年,中兴之初尚是年幼名浅,未能与中兴那些前贤名士共论谈玄,虽然彼此已经难较高低,但是他心内不乏以后继者自居。席中虽然不乏中兴名流的后人,但在他看来也实在悖于先辈清音远矣,不足共论。 中兴建制距今已有十数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在座这些年轻人,在那时候绝大多数不过冲龄年幼,许多大事都难亲历,但是也多听长辈们讲起。随着这个话题开启,众人也都纷纷开口,或是品评旧事,或是推崇前人,谁都能说上几句,一时间气氛倒是很热络。 沈哲子虽然开启这话题,但是说的并不多,大半时间还是在倾听。一方面,他来到这个年代的时候,所谓的中兴建制已经过去了数年;另一方面,他家在那个时期不过是吴中土著乡豪门户,一直在紧锣密鼓准备造反、排除异己,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可说的。 当然,席中气氛看似热络,但话题也不是漫无目的的展开,总有一些潜在的约束和默契,让人对某些话题避而不谈。 比如政治,那时候侨门各家南下未久,一边忙着安家立业,一边忙着争权排位,或明或暗的手段用的不少。一旦深谈起来,难免会伤感情。 比如武功,这是真的没有什么可说的,维稳江东的王敦已经被干掉,三定江南的周家已经被干掉,北伐建功的祖逖旧部已经凋零,劳苦功高的陶侃少人提起。一旦谈起来,则不免太尴尬。 不谈这些,那剩下的只是人物风流了。虽然被打的仓皇南来很狼狈,但是人物风流却不逊中朝,所谓的江左八达,所谓的看杀卫玠,总能勾起人的谈兴。 而谈到这些人物,自然而然便要讲起清谈。江东风流,或是承于中朝,但言及清谈,终究还是少逊,所言多出旧理,殊少新意。 当话题延伸到清谈,席中一些年轻人们便活跃起来,包括已经略具名气的王濛,还有公认清谈功底不逊前人的殷浩。 沈哲子坐在席中,听着众人的谈论,继而便察觉到不远处的殷浩正手执麈尾、频频望向自己,似乎是有一较高低的意思。 沈哲子对于清谈虽然没有太深的研究,但是也不乏自己独到的见解,就算与殷浩辩起来,因为没有流入太多前人的窠臼,未必不能一较长短。 但他开启这个话题的本意并不在此,因而也就懒于理会殷浩的观望,开口笑语道:“譬如寒鸦二三鸣,其声不悲,闻者自苦。观落叶可知秋将至,览晨星可知天欲晓,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天意多高远,未必不可期;析义明知,从心而论,穷性逐雅,未有怠时。精于言者顷刻百语,敏于怀者转瞬千思,勤于行者须臾万仞。道或不同,雅趣相近,不必审其优劣,不必较其长短,逐其同流,各得其乐,适意即可!” “驸马此言大善,酒中滋味自有回甘,非我者难解风流啊!” 待到沈哲子讲完,席下突然响起一个略显气喘的声音,谢奕大汗淋漓冲上楼来,正捧着酒瓮作鲸吸豪饮。 他今天无缘列席,是因为也如那在园外维持秩序的纪慎一样正在宿卫当值,趁着无人关注冲上楼来解一解酒馋,却被堂兄频频目视制止,不敢过分放肆。可是沈哲子这番话却让他壮了胆,豪饮起来旁若无人。 席中众人听到这话,也都纷纷点头称是,彼此为人爱好、特长都不相同,与其强逐短处居末,不如善作长处当先,何必为难自己,共逐一论。 殷浩听到这话后,嘴角不禁抖了抖,心里更觉堵得难受。他倒不是没有说辞反驳沈哲子的观点,但对方已经表态不愿追逐辞锋雄健,而且也是颇合众议,如果强辩下去,不免过于着痕,反而暴露出他强逐名誉的心意,即便是胜了,也难收预期之效。 沈哲子懒于理会殷浩是个什么想法,转而又说道:“今日共聚一堂,虽是为的先贤冢骨,但思之审之,终究还是追古自勉,法从贤长。若无一二所察所得,不免愧对于前,遗憾于后。人之所失,岂独古今;不能拣尽遗珠,愧我不识其明。览我同流,难道就没有这样的遗珠之憾?” “贤庭兰芷,蔓生于阶;或有流光溢彩,或有馨香满盈,当然也有神光内敛,才蕴于中。人识有浅,难免错望。若得洞察,则就要惭居其前。瑞鸟懒作奋舞,何尝不是世道的错失啊!” 众人听到沈哲子这一番话,心中便生出了好奇,驸马这是在为哪一家子弟鸣不平?言辞这样恳切,实在是让人遐思连连,纷纷转头览遍席中,猜测究竟是谁竟然能够得到这样的评价? 这当中,王述也正有些好奇的左右打量。说实话,沈哲子这一番话其实引起他心内不小的共鸣,但是在自察少顷后却不免暗叹一声,并不觉得是自己有幸。他虽然是名门之后,但清誉实在太浅,平日也并不活跃,自问与沈哲子没有这么好的交情可以令其在这样的场合下为自己扬名。 沈哲子并未让众人猜测太久,只是在席中举起酒杯,视线则落在了仍在左顾右盼的王述身上,笑语道:“才浅未敢美称识贤,唯中朝旧事偶有得悉一二。蓝田侯藏贤讷处,看来应是家风使然。” 众人览遍席中无有所获,再听到沈哲子这么说,不免便有些哗然。再联想刚才沈哲子那一番话,便察觉到确是与王述处处吻合。 太原王氏中朝旧望,说是贤庭并不为过,而王述眼下的处境在其庭门之中并非孤例。王述的祖父王湛就没有什么名气,被人目作痴儿,甚至武帝司马炎都经常拿其来开玩笑。后来才能显露出来,王湛的侄子王济就曾经感慨家有名士,三十年而不知。 后来时人再评价太原王氏几人,王湛的父亲王昶和儿子王承,祖孙三代,王湛被推为最优,甚至王承这个中兴第一名士都要略逊其父。 这么一想,王述的人生履历、最起码这前三十年与其祖父实在是太像了,都是喑声独处未为人知,乃至于有痴愚之名。 王述究竟有没有大才,众人并不清楚,乃至于有的人甚至不知道蓝田侯王承居然还有一个儿子。实在是王承死的太早,虽然名气极大,但却并没有在中兴之初得居显位,自然影响要小上许多。加上王述这个人实在太不显眼,自然也就难为人识。 最让他们感到好奇的是,驸马为什么要如此郑重的替王述扬名?难道他们彼此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联系? 这一个问题,不独众人好奇,就连王述自己都诧异得很。说实话,他究竟有没有大才,他自己都不清楚,而且他与这位驸马也并没有什么过于亲密的往来,甚至于今天才第一次见面。 而他来到沈园的原因也不是为了攀附结交驸马,原因很羞涩,按照台中的章令规制,他父亲也有资格在二陵外营造衣冠冢,可是他家中却并无余财来做这件事。所以今天是特意向台中请假,想要来看看能不能遇到故旧人家帮忙借一点钱。 所以当沈哲子直接点到他的时候,王述自己都愣了,半晌后才反应过来,端着酒杯起身离席回应道:“驸马义论高举,发乎意外,难免惶恐。台中选任,时人雅赏,应是各有分寸,不敢深论。倾杯饮胜,多谢赏识之礼。” 沈哲子微微一笑,同样一饮而尽。他能听得出王述这番话当中隐含的些许怨气,想想也是了然,太原王氏也是中朝旺宗,王述也是名门之子,结果所受到的待遇甚至还要逊于庶人。诚然这当中有其自己的原因在内,但仔细想想也能感受到台中选任冷眼的味道。 时下高门子弟养望的世风,只能说明人脉广不广,性格外向还是内向,即便擅长清谈雅论,不过只是一个合格的文艺青年而已,本就不足衡量一个人真实的才能如何。至于真正前途如何,还要看家世和机遇。 王述能力如何,沈哲子真的不清楚。清谈皇帝司马昱评价王述,没有特别高的才能,对名利也不能淡泊,唯独率真一点胜过许多人。而这位简文帝在王胡之口中那是有周公之能,可是在谢安口中不过是清谈差胜耳。 后来王述能够得居显职,也实在是高门无人,矬子里面挑个高的。才能优劣且不论,终究要比殷浩靠谱一点。东晋这个时局已经僵化到坏无可坏的地步,锐意进取者还有可能崩盘,如果只是维持一个苟且局面,那真的是许多人都能胜任。 眼下的王述,坏就坏在既没有乡党亲旧的声援,高位者又没有必然要提携其的理由。安排在中兵属这个位置上,充满了敷衍味道,大概也是存着赏其一口饭吃,不要饿死了的念头。 而沈哲子抬举王述,除了这个人比起其他人尚算靠谱之外,也不乏勤挥锄头挖墙脚的意思在里面。这个王述能不能为用尚在其次,不过是给时下年轻人们传递一个信息,别处有机会,我这里也有。如果在别处排队太辛苦,不妨靠过来。 而且,这举动也算是小小打脸王导一下。身为执政台辅,居然让人家名门之后如此落魄,还要靠一个南人推举才能扬名。 所以,回报如何且不论,单单心理上的这一点愉悦,就让沈哲子乐此不疲。 0491 秉笔述贤 沈哲子虽然不是什么厚望名宿的长辈,但如果对某一个人青眼相加,那也是让人颇感荣幸的事情。诚然他的话语权一时难追前辈,但是他手段多啊!而且因为不在位,所以少顾忌,不过为了给人塑造一个言出必诺的形象,他也很少放言盛赞某个人。 在时下这个氛围,清望高门之所以高人一等,而兵家子却颇受冷待,这是由成长上限所决定的。并不只是寒门没有上升渠道,而是所有的上升渠道都没有一个正常稳固的标准模式。一旦没有标准,那么事情就会变得混乱不堪。 人想要进步,并非因才而进,或者因功而进,而是取决于能否得幸于高位者。门阀士族并不新鲜,从古到今任何时代,任何的组织形式,都会有这么一群特权阶级,只是在这个年代特权的行使少约束,更恣意、更放纵、更有规模而已。 沈哲子如今就是站在这一片腐基烂土上畸形的生长,等壮大到一定的程度,才有底气和能力针对自己刮骨疗伤。脱离这个系统的方法不是没有,只是成长过程要更艰难,而且更加的不可控。太过混乱的外部环境会让人的意志在实施的过程中产生扭曲和变形,变得面目全非,远远悖于初衷。 对于王述的抬举,沈哲子也只是点到即止。毕竟此人讷言沉默,少作清论,一时间也实在难有让人惊艳的表现。若是发力太猛,反而有可能适得其反,将王述的缺点放得更大,物议更卑,也让沈哲子被打脸。 所以略作一顿后,沈哲子并没有再继续专注于王述,又将话题转开:“今日在席,听诸位言多中兴旧事。前人清雅,大洗视听,让人意犹未尽。可惜天人相隔,思之不免太息。后人能做的,不过是铭记彼刻,长作缅怀。” “时过境迁,人事流转。身在罗网中,困顿于此下,人非无长情,可惜俗尘侵扰太甚。言行多有悖于意趣,际遇总是远于当年,难免要愧对前人所教,渐行渐远。譬如鼎业偏安,王道局促,虏贼狼行,大坏旧土。天地亦狼狈,人情何以堪!” 随着沈哲子的讲述,席中气氛也渐渐变得低沉起来,众人个坐席中,或许各有所思,感怀却都相近。社稷半残,王道苟安,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无论怎样的醉生梦死,都让人难以忽视。时人虽然不乏失家而又屈志者,未必敢放豪言北上破虏,但闲坐在这里黯然有惭,生生闷气还是可以的。 “天道自有流转,不许胡虏久猖。此乡自有英迈,必当收拾山河!春秋自当放言长量,先人实在不能远弃啊!此境虽已疏于当初,此情却应久持。前贤隽永,玉树埋于尘埃,已是一悲。风骨没于荒冢,情更难堪。因有此悲切,才斗胆妄作议论,今日同侪云集于此,可见情感相同,非我之幸,世风之幸!” 沈哲子讲到这里,自席中站起身来,端着酒杯绕场而行,逐一礼敬席中众人,众人也都纷纷起身举杯回应。 当沈哲子行至王羲之面前时,王羲之神态不乏激动,端起酒杯来便一饮而尽,而后才指着沈哲子说道:“未闻驸马高论之前,总觉物议或有欺我,荒土难生琼枝。今日听此议论,感怀深刻,驸马确是灵秀所汇,质美不虚,不愧实名。” 沈哲子听到这话,嘴角又是忍不住一抖,就算是夸人,能不能好好夸?什么叫荒土难生琼枝?这一句话,不只将人给鄙视了,连一方水土都难得幸免。就算是夸人,都让人心里膈应得慌。 他也再懒得与王羲之多做对话,转而行向旁人,行过一周之后,他才站在三四楼之间,举杯向下示意道:“情感相同,众念成一,虽为地主,雅不称谢。同饮此杯,衔志共勉!” 一时间,楼上楼下几百人众纷纷举杯,一饮而尽。 沈园醇厚佳酿,为都中之冠,酒香浓郁,回味悠长。大凡喜好杯中物者,对此都是颇为推崇。然而佳酿入口,殷浩却品到一丝苦涩的余韵。哪怕他心内对沈哲子始终都存薄视,但也不得不承认,此人以情惑众,言辞扣人心弦,已经颇具大家姿态,甚至可追王太保。在这方面,自己真的是逊之远矣。 不独殷浩有此感慨,席中年轻人们多数都有所感触。一个人有没有领袖姿态,家世和官位虽然很重要,但也并不是全部。关键还是要看其人究竟有没有感染力和领导力,如果不能情感于众,不能影响到人,就算是身具高位盛名,也难居其实。 席中这些年轻人,无论是家世还是势位,沈哲子都不算是顶点。可是从其露面开始到现在,却一直把持着集会的节奏。这一点,也实在不能不让人佩服。 回到自己席位上之后,沈哲子并没有就此罢休,而是又说道:“迁冢之议,本是哀事,虽然广得众愿,其实不足为贺,况且眼下远未足靖功。五官四肢,血肉筋骨,生者皆有,亡者俱留,本不足为奇,也不足为夸。善为妙思,神念悠远;善为雅言,风韵留馨;善为文义,气度宏大;善为义举,筋骨卓然!” “孰能脱于俗,优于众?德行厚重,容止卓然,言语妙趣,雅量能容,豪爽俊迈,见贤自新,诸多高格,不一而足。我等今日得幸收捡贤骨,但若以此自美而足,则不免流于舍本逐末,人所不取!” 众人再听到这一番话,有的回味沉思,有的眼眸一亮,反应不一而足。 谢尚在席中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心内已是大有感触。他很明白驸马以南人而领袖同侪的不易,因而也能体会到沈哲子动作频频的苦衷,只有长期让人心跃动起来,不由自主的追随其后,才能从无到有的营造起这种惯性的气势。如果一旦人心冷却下来,那么南北疏离的这种想法又会喧嚣尘上,让人心渐渐隔离。 虽然理解,但是他并不看好沈哲子今次迁冢之议。这件事看起来声势不小,但其实隐患也多。一方面耗资不菲,另一方面众意难调。 时下墓葬之类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因为与人望和时局紧密相联。诚然做得好会让人高看一眼,时誉更高,但问题是很难做得好。因为时局的频频动荡,诸多旧事都已经难追,要帮那些绝嗣人家厘清其阀阅传承,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稍有疏礼,便有可能饱受攻讦。 台中虽然同意这一件事,但却并不出面主持,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府库公用短缺,但其实也有针对这方面的考量忧虑。事情本来是好事,但是因为牵涉面太广,所以错漏在所难免,也肯定不乏别有怀抱的人想要鱼目混珠。 出力但却未必能讨好。在谢尚看来,凭沈家和驸马如今的声势,完全没有必要招揽这一件事来给自己埋下隐患,自惹麻烦。如果出现什么争议太大的事件,很有可能会将过往的一些努力都毁掉。 所以,在这件事情上,谢尚感觉沈哲子是略有冒进的。 不过他却没想到沈哲子还有这一后招,虽然言语中还没有说明白,但其实意思已经很明白。为那些中兴旧人收捡骸骨只是末节小事,最重要的还是要让人铭记那些人生时的风骨器具。有了这一个前提,抓大放小,便有了极大的回旋余地,不会因此被逼到墙角而没有退路。 虽然对驸马的才学颇为佩服,如今也决定靠上沈家,其实谢尚心里仍是有些顾虑的。毕竟他家旧有的人脉和名望还是放在侨门这一边,如果太急切的改弦易辙,不免有趋炎附势之嫌,要为时人所鄙。 所以在公共场合类似眼下,谢尚都是少有表态,即便有所意向,也都是通过旁人来表达。这样暧昧的态度虽然有些掩人耳目,但其实也是在保留着一份退路。 不过在听到沈哲子后续的计划后,谢尚意识到他对驸马还是有所小觑,其技决不仅止于此,所思要比旁人深远得多。再引申一想,自己这种首尾两顾的态度未必就在驸马意料之外,未来能否收到预期的效果,谢尚对此已经不抱乐观,反而觉得这种遮遮掩掩的态度有可能还会害到自己。 略作沉吟后,谢尚便起身开口道:“驸马此论,实在发人深思,让人有愧洞见不明。譬如千里良驹死褪留骨,行则不盈尺寸;驽马老骥,虽是挪步艰难,却能积长百里!并非优劣错置,而是生死有别。骸骨虽可追缅,德行才是最重。今日坐闻诸位盛言中兴旧事,所述较之父辈已是缺失良多,异日在传于后,又能余几?前人贤迹,遗之不恭,若能秉笔而记,录之墨卷,传示于后,才是大善!” 听到谢尚这么说,原本尚有疑惑的一部分人不免拍手称好,一时间众说纷纭,局面喧闹久久不息。 0492 世说新语 沈哲子所做许多事,其实最初的时候,往往只是源于一个很简单的念头,未必从一开始就有一个完整宏大的全盘计划。只是在事情做起来之后,或是有了更大的潜在价值,或是有些麻烦和隐患需要解决掉,缓步密行,渐渐有了一些局面。 比如最开始与庾条合作搞隐爵,只是为了要应付庾条向他讨要财物的无礼要求,后来一步一步到了很大的规模。 而当下这一件事,其实开始也只是为了将郊外那些乱坟集中迁移到一个墓区,避免再干扰到建康营建工程的进行。只是事情做起来之后,随着声势渐长,加入的人也越多,便也体现出了好处和隐患。 大凡要做事,永远不要幻想能够讨好所有人,麻烦和阻碍总会不经意的显露出来。后世有一句俗语,当一个人想要奋斗通往成功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会与其作对。这话或是调侃,但从不同角度而言,都是各有滋味。 尽量挖掘一件事的更深潜在价值,从而衍生出新的机会,这是沈哲子一贯的思路。迁坟这一件事闹得声势这么大,都内瞩目,如果只是挖个坑再埋一遍就了事,未免有些可惜。况且这件事背后所隐藏着的阴招暗箭,沈哲子也不得不防。 叨叨了那么半天,沈哲子就是为的让众人注意力暂且从这件事情上挪开,顺此延伸下去。如果只是一人作言,未免有些乏味,谢尚对他的意图了解倒是很恰当。他就是要趁着这件事所营造出的声势,主持编写一部东晋的《世说新语》! 谢尚的话,给了众人很大的启发,纷纷各抒己见,加入到了讨论之中。 时下类似的笔记文志并不在少数,写人的也有,写鬼的也有。不过绝大多数都只是闭门自著,即便书成,也只是在极小范围内抄阅流传,很难获得什么大面积的扩散和影响力。 不独只是这些闲书,就连史书编撰都有这样的问题。早年朝廷倒是试着官修中朝旧事,但是因为战事连连,加上执笔者本身便没有太大的影响力,即便写成一些,但却不得时人承认,不如不修。而私修的史书,单单眼下能够知道的便有二三家,即便有所成篇,能够看到的人也是少之又少。 苦心著作,但却难得传播,投入和回报不成正比,因而如果不是本身便热衷于著述,时人很少以此而言志养望。即便有所创作,也多为碎片化的写作,不成系统。 “前汉刘中垒辑有《世说》,不以义理精深为专,不以规矩方正为长,博采于当时,唯其活泼,尤显可爱,遐思追接近古,使人深慕当时。今日若能毕集前贤旧事,再作《新语》,不涉义理,不置臧否,从实而录,莫失莫忘。” 沈哲子铺垫良久,又眼望众人议论纷纷,然后才笑语说道:“譬如前日有感而生妄念,今日难禁澎湃,再作浪言,不知诸位可愿予我善助,共襄此事?” 话都已经讲到这一步,众人还有什么推脱的余地,况且也根本没有推脱的必要。这种事情本来就是一桩雅事,谁家都有几个名重一时的祖宗,而这些人也大多有些值得记录的事迹。以往他们庭内相传,虽然自豪但也不乏厌倦,眼下却有一个机会能光明正大讲出来,传示于众,更增家声。 于是在听到沈哲子所说,众人都纷纷发声应和。甚至于有脾气急躁的,身在楼下已经按捺不住,匆匆行到楼上来,唯恐错漏了自家祖宗光辉事迹。 这其中极为热切者,像是桓温、王述等,本是名士之子,但是由于自身乏甚雅趣,不得时人高眼,心内也恐父辈事迹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黯然失色。如果能够借着这个机会将父辈风雅姿态记录下来,不只对先人有追缅,对自身也是裨益甚大。 不过也并非所有人都热衷于此,类似王羲之这种家世本就清贵,不必以此扬名,还有殷浩和王濛这种本身便有清誉雅望,父辈反而乏甚可陈,对此便不免兴趣缺缺。 殷浩坐在席中大半天,一直堵得有些难受,找不到可以畅所欲言的机会。这会儿他心情其实很复杂,眼看着沈哲子如何操纵集会的气氛,妙不留痕,就在这不经意间便促成了这样一件大事,也实在是不乏钦佩。 随着沈哲子的引导描述,这一部还未成形的《世说新语》已经被定下了一个追慕前人,描摹当时的基调,衔接着各家为先人立冢的浪潮,加入到其中的人众又这么多。可想而知,书成之日会在当下造成怎样的影响,起点的格调已经胜过时下诸多此类的传记。 沈哲子当仁不让作为主持编纂者,可想而知也会因此书而文名大盛,乃至于令其整体的声望再上一个台阶。 殷浩亲眼看着沈哲子促成此事,明明看得出沈哲子的意图所在,也明白这件事能够为其带来的声誉,但是居然就找不到一个借口去阻止。而且许多与沈哲子关系并不亲近的人家子弟,譬如那个避坐在楼下的诸葛衡,这会儿却是唯恐旁人看不见他,头颅凑近几乎都要插入沈哲子案上杯盏中,再也没有了原本的简傲疏离姿态。 或许是不想见沈哲子过分得意,也不想见楼内这些人如此竞逐,趁着人语声渐弱的空当,殷浩便开口道:“驸马此论,确是大善,若能将前贤旧事文墨记载,既能让晚辈畅览缅怀,又能普世相传使时人仰慕风流。只不过但有立言,又岂能不置臧否?诚如驸马所言,人非尧舜,孰能尽美。若有笔法隐饰,趋善隐恶,不免又悖于从实而录的初衷。有此一虑,还望驸马能予解惑。” 听到殷浩这么说,原本热切的众人态度不免有所冷却。再光鲜的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时下各家为了生存和传承,肮脏事迹也做了不在少数,他们各自也都心里有数,如果就这么从实记录下来,未必是什么好事。 比如王述的父亲王承,虽然号称中兴第一名士,早年为任东海太守时,弃官南来。往好了说是洞悉时势,不恋名爵。但往坏了说,何尝不是玩忽职守,没有担当。其家已经势衰几近无以为继,可以说是丁点的恶评都禁受不起了。 沈哲子听到殷浩以自己的话来挤兑自己,当即便是一笑,说道:“此《新语》只论风流,渊源兄何以高眼以良史标之?山中自有万籁,所好唯独听涛;弱水碧波三千,痴心只取一瓢。嫫母虽无美态,轩辕取其贤淑。大牛杂生百骨,庖丁游刃有余。人岂无一可取,何故一概而非?” 众人听到沈哲子的话,纷纷拍掌叫好,乃至于有所怨视殷浩。什么叫趋善隐恶?难道你家就是满门的尧舜?实在多嘴可厌! 殷浩虽然不惧雄辩,但再大的清谈场面,那也都是据理而论,因言有争。可是看到沈哲子不只轻巧辩驳,更曲解其意让他犯了众怨。这可是他不熟悉的战斗风格,又懒于和这些庸者争论,索性直接闭嘴。 可是殷浩这里闭了嘴,旁边还有一位王怼之战斗力充盈。王羲之接着殷浩的话说道:“殷渊源玄长见短,语不切实。风流自是可取,文学却未必人人有胜。前事雅趣,若是拙笔叙来,不免大失颜色,这一点不得不虑。” 谢尚在旁边笑语道:“逸少何必以此自扰,厅中自有妙笔,驸马文采斐然,书接太康余韵。同侪也多有文胜之人,博采妙撷,落笔成文,必不愧于前。” 沈哲子也接口说道:“此事绝非一人能执,终究还要集思广议。正需逸少贤兄这样的笔法之表倾力善助,才能满纸芬芳,意蕴流长。” “既然要录中兴旧事,我自然也没有回避的道理。不过何者当书,我还要有善取,还望诸位勿怪。” 王羲之也不是离群绝众,郁郁寡欢的性格,身临这样热闹的事情当中,也愿意参与进来。众人虽然不喜其言辞,但是如果要记录中兴旧事,琅琊王氏就绕不过去,而眼下王氏只有王羲之一人在场,难忍也要忍下来,而且王羲之本人也确有文墨之才,远胜于众。 待到将踊跃的众人安抚下来,沈哲子才笑语道:“这一桩事,牵涉南北百姓,非一家之独作,若不能合乎众情,难免不能行之于众。希望诸位能有体谅,共举楼内几人执笔著作。但有成篇,先传示与内,后公之于外,不得广誉,便弃之不用。” 对于这样的安排,众人倒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毕竟人力有长短,真不擅长文赋的人即便勉强为之,愧于祖辈不说,也羞于示众。众人大多在都中厮混,谁的文名更胜倒也都清楚,很快就选出了一共七人作为执笔撰文者。 剩下的人也不是没有事情可做,可以留在楼内提供素材供其选取。这样的事情不是一两天就能完成,可想而知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沈园都是都中最为热闹的所在。 “既然已经约成,还请驸马先作序论,广而告之。” 谢尚也是被选出来的一员,等到众人各自安坐,便又发声先帮沈哲子坐实一个主编之名。 沈哲子自然不会怯场,但也无谓露拙,便让谢尚执笔,在席中拟作序言的文赋。 0493 高楼悬赋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楚客幽居兮远国,劳燕分飞兮东西。新妇红妆兮入阁,壮士远征兮千里。衔泪袖兮忍别,盼相见兮有期。寻碧落之黄泉不见,知生死兮永离。但闻血下沾衿,悲风兮汩起。亦复含泣茹苦,忧潮兮叹息…… 时隔多日,沈园摘星楼外再次飘扬起了长长的幡布,自楼中一直垂下来,紧紧贴在了楼身上,实在醒目。这一次,幡布上却并没有什么新趣的图案,而是写满了字迹。那字体极为硕大,远远便能辨认得一清二楚,楼外行人忍不住驻足细览,才发现原来是一篇赋文。 驸马文采卓然,在江东已经人所共闻,既然有新作拟出,自然让人感到好奇。尤其这流出的方式又是如此新趣张扬,便引得许多人驻足围观。时下未必人人都能细赏吟咏,但也不妨看个热闹。 所以,当这抄写着赋文的幡布在楼外挂起的时候,围绕沈园这一片区域几乎都被惊动。从楼上向下望去,可以看到无论是街巷中,还是秦淮河水道上都有许多人向此处移动过来,纷纷昂首往摘星楼望过来。 此时已经将近黄昏,因为宾客仍是络绎不绝的涌来,所以负责维持左近秩序的纪慎也是忙得焦头烂额,满身大汗,乃至于对强令他来此值守的父亲纪况都颇有薄怨。 当楼上那写满文赋的幡布挂起来的时候,左近吸引过来漫行流连的人更多。刚刚松了口气准备也学谢奕一样上楼去讨杯酒喝的纪慎不免又忙碌了起来,安排宿卫们绕园游弋,自己也站在园门前不敢松懈。 这时候,谢奕摇摇摆摆、神态微醺酣然的自园中走出来,纪慎不免抱怨道:“楼上到底在搞些什么?这般不惧夺人眼球,让人不得安闲!” 谢奕闻言后便呵呵一笑,口中长吁短叹吟咏起来:“江表王气,善养于士。众才一旅,可望旧基。传檄北向,草割夷狄。驸马在楼上作赋,你难道看不见?” “我当然看得见,可问题是驸马为何要作赋?为何又要把这赋文悬于楼外,引人观望?” 纪慎劳苦良久,没好气说道。 谢奕慵懒望他一眼,继而便歪倒在门廊前,接过属下递来的兜鍪枕在脑后,细口喷着酒气遥遥一指楼外那赋文说道:“楼上有些,你不会自己看?” “我当然会看,可……” 纪慎虽然也是旺宗子弟,但于文法一道不过粗通,并没有太高的鉴赏能力,眼望着赋文观摩半晌,倒是能揣摩出一些直白的讯息,吟咏起来琅琅上口,但却不知好在哪里。他踢了踢半躺着醒酒的谢奕,有些尴尬的问道:“你去了楼上这么久,难道就不闻更多事?驸马这一篇文作到底好不好?” 谢奕听到这个问题,精神不免一振,于文采鉴赏一项,他也是很少遇到能够让他来卖弄的人,当即便坐起来,略作回忆在楼上听到的说辞:“好或不好,难道还用再问?驸马这一篇新赋,开篇以精警之句,发人深省。离别之伤,虽是万族同情于此,但生死之大,才是别中至极……” 纪慎在一边瞪大眼听着,他倒不是对文赋有什么奇趣爱好,只是已经看出来这一件事在来日都中肯定要引起广泛的议论。他眼下先从旁人那里讨教一点心得,来日与人论起时,才好滔滔不绝的说出来,不至于无话可说。 可是谢奕这里刚起了一个开头,然后便戛然而止。纪慎等了好一会儿,便看这家伙两眼涣散的左右张望,不免有些失望:“你就看出来这些?” “急什么,我不是还在想吗!” 谢奕的文学鉴赏能力,与纪慎也就是并驾齐驱的水平,也在回忆在楼上听到的评语,可是他已经喝的两眼迷离,意思虽然还能明白,但是言语已经组织不起来 再听到纪慎的催促,他便有些烦躁,瞪着眼说道:“生死是大事,也是最悲的事。但是人悲伤的原因不同,像你纪七这种老卒之才死了,那也就是亲旧卒哭,难有共鸣。而像我这种国士之才,如果死了,那就是时人的损失,天地的损失……” 纪慎听到这里,已经明白谢奕是在瞎说了,也就不再指望能从这家伙口中听到什么靠谱的点评,只是望着那幡布仔细咂摸:“伯仁慷慨,深衔报国之志。安期北面,不作穷途之哭……” 不独楼外,就连楼上众人对沈哲子这一篇新赋也在品评有加,以悲情生死为引,以死之轻重为续,以天下大势与个人命运为转,以慷慨激昂收尾。他不是不想写兰亭集序,事实上这是他为数不多尚能通篇背诵的古文,但是其本身与王羲之那旷达意趣终究不能相合,最终还是转作他篇。 所谓修短随化,终期于尽,但只要从迈于贤,还是此生不虚。人生来只是一张白纸,受到怎样的教育,会养成怎样的性情。器具的高低,才是超然于品类之上的凭仗。或许快乐只是短暂,各自都有长久困扰,但只要深切当下,发奋勇当,未必不能再有作为。 通篇赋文,虽然以黯然销魂为起点,但却以无愧天地、不惭苍生为收尾。中兴旧人,虽然屈志于江东,但总算也是保全了一份养息之地。立足于此,衔恨而行,未必不能奋起余勇,草割胡虏。 不过,针对于赋文本身的文采和思想的议论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被沈哲子另一桩安排给勾起了兴致。 待吩咐人将赋文转抄在幡布上悬挂于摘星楼外之后,沈哲子便笑语道:“如此布置,非我强逐人望。而是要抛砖引玉,与诸位再立一约。日后撰文每成一篇,便展于楼外,合城共赏,若得广誉,才可收录于集内。诸位认为此法是否可行?” 众人听到沈哲子这一桩安排,不免瞪大了眼,或是垂首沉吟,或是啧啧称叹。大多数人还是忍不住笑逐颜开,早先已经有定调,这文集只录风流,不涉善恶臧否,所以倒也不必担心自家先人的恶行会被公之于众。 而且,由这件事众人也感受到沈哲子对于沽名养望之事的擅长,如此高妙的手段实在异于他们旧日习惯,往常的手段是即便书成一文,也只是亲友传播,顶多向台辅名流递上一份,恭求臧否。一旦自家祖辈事迹录成,如此公布于外,即便没有被收录其中,也能广为流传,不再局限于门户自美。 而且这样广采众议编录成的《世说》,待到书成之后,便是当之无愧的权威,可想而知会造成怎样的轰动效果和宣传效益。 而且大多数人心内还存私念,担心执笔者不能将自家先辈的篇章描写的生动有趣,有了这一项布置,对这些执笔者也形成了一层约束和警告,让他们不敢马虎敷衍。 所以当沈哲子询问众人此法是否可采时,很快便获得了一致的赞同。诚然那些执笔者会因此而有压力,但如果所书写的篇章能够获得一致的赞许,对他们而言也是极好的褒扬,没有理由会反对。 待到众人通过此论,沈哲子才总算轻松笑了起来。在印刷术还未普及的时下,这是他能想到和做到的最好宣传手段,将这一次编书的影响力放到最大。而在这个编书的过程中,沈园摘星楼也会因此而被赋予展示和臧否的职能,如果挖掘和利用得好,那么所获得的效益要远远高于单纯编著一本《世说新语》。 如果在未来,能够塑造一个不登摘星楼,难以称佳篇的时论风潮,那么沈哲子所获得的收获,简直说是“一代文宗”都不为过! 届时会有大量有志于此的人主动登门来请求一个机会,那么沈家便获得了频频与时下最顶尖的学术交流的机会。到了那时候,谁还能说他家没有家学? 而一旦这种形象竖立起来,一方面可以试着以摘星楼为基础收录书籍,刊行一些能够广泛传播的书籍。而另一方面,沈哲子也可以借助选择力推哪一类思想著作,而发起一场不露痕迹的意识形态斗争。 虽然这件事推行起来会有波折,毕竟这不啻于去瓜分把持在文化高门手中的话语权,但沈哲子觉得凭着这件事可预期的回报,完全值得争上一争。只要他掌握了这个阵地,那么时下那些文化高门在面对他的时候将不再有优势可言! 当然他也不会从一开始就直奔重点,先用《世说新语》这样无涉是非、只谈风雅的文章试试水,借以观察一下各方的反应。收到足够多的反馈之后,才可以决定下一步的步调该如何安排。 不独沈哲子诸多设想,楼内这些年轻人们也不乏心思缜密深远者,略加思忖,便能想明白这件事可操作的价值所在。譬如后汉许氏兄弟所主持的月旦评,虽然无论在当时还是后世都不乏非议,认为私法悖礼,致使谤讪滋生,但其影响之大,也是毋庸置疑。 而摘星楼悬文的巧妙之处在于,对文而不对人,而且只是一个场所,自己本身并不参与唇舌鼓动的品鉴臧否。 一时间席中不乏人心生感慨,这位驸马可是真会玩。 0494 温公识鉴 王安期作东海郡守,世乱,令曰:夜不得私行。吏系得一夜行人。王问:“何处来?”云:“自师家受业还,不觉日晚。”吏曰:“鞭乎?”王曰:“鞭挞书生以立威名,恐非致治之本。”释之,并令吏护送其归家。 再好的设想,执行力才是关键。坐言而起行,是沈哲子一贯的风格。当基本的章程规划下来之后,便开始组织人力挑选素材,开始编写,每成一篇,便在楼内传阅起来。 王承作为中兴第一名士,被传颂下来的事迹很多,编写的排序自然也是靠前。 其实殷浩说的话是对的,但凡理论,怎么可能没有立场、不置臧否。如果没有立场,混淆了是非,话说再多都是废话。譬如刚刚书成的这一篇,便符合时下主流的价值观,法可权变,令从简约,面对不同的情况,有不同的治理方法。 但这件事本身就是有矛盾的,如果义释书生是对的,法令对不对?鞭挞书生不是致治之本,那么真正的致治之本是什么? 沈哲子接过这一篇略作思忖之后,将王承的话作出了些许修改:书生奉师从礼,漏夜私行违禁。礼令相冲,孰为轻重?吾从于礼。 这种事情发生已经在多年之前,到底当时王承说了什么,哪怕是他的儿子王述都不清楚。而沈哲子这么一修改,王承的话已经不再是什么荒诞不经的致治之本之类,而是提出了一个问题,当礼法出现冲突时,孰轻孰重?更该依从于哪一个?王承选择了从礼而行,至于阅者那就各有体会。 这样一来,便把禁令的意义给加重了,不再是当面对“书生”这个身份时提都不需要提的东西。 好的引导,不是给人强加一个道德命题的结果,而是要启发人自己去思考。唾手可得的东西,无论是钱财还是美色,乃至于至高无上的皇帝权柄,都不会引起足够的重视和珍惜。往往开国的君王比较英明,而后继者每每有昏聩,因为这权力是他命里带来,没有一个奋斗的过程,便也不懂得尊重。 当沈哲子修改的时候,王述便坐在他旁边,看到他修改的结果之后,便说道:“驸马笔调,近似循吏。” 循吏这一个词,虽然带了一个“吏”,但重点还是“循”,是一个美称。司马迁《史记》有“循吏列传”,多记载当时名臣,后世援之。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了笑,将两份文篇摆在王述面前,笑语问道:“那么蓝田侯认为,这两种笔法,何者为优?” 王述听到这话后,不免愣了一愣,略作沉吟后才回答道:“为家而计当择驸马,为父而计应取于前。只是依我来看,此事本不足述。” 听到王述的回答,沈哲子便哈哈一笑,将自己修改的那一篇递给旁人传阅,而原本那一篇则扫入了废纸堆中。 “蓝田侯真有洞见,我要助你居显。非为示恩,只是阁下更能胜任而已。” 前一篇重点在于人,将王承描述为一个通达简约的名士。而沈哲子这一篇则由人退回了事,虽然是同一件事,但因为理由不同,王承便成为了一位良臣。王述所言不足述,则是因为这件事本身就是士族滥用权力的一个证明。 单单这个回答就能看得出王述是一个有独立思考能力,不从于俗的人。当然这并不能意味着王述就能一定为他所用,但沈哲子也不是一味的只知道打压异己,终究还是希望能够对世道有益。 王述在听到沈哲子这话后,精神也是一振。他只是不好议论而已,又不是真的痴愚。而且他家本就是中朝旧望,反而并不需要像谢尚有那么深的门户之见。只要能有一个机会活跃在时局,便能获得一个长望打算的基础。 “驸马任于赏鉴,所论或是公计。但若得善助,述仍要敬拜答谢!门窄庭闲,少人关顾,虽有不惧冗旅之念,但却殊少自谋之才。” 王述言辞恳切说道,他连中兵属这样的卑职都要担任,人生可谓将到谷底,所以任何一份提携于他而言都是珍贵。 “言既有出,必有回响,蓝田侯且静待佳音。” 沈哲子又笑着说道,他就算有提携王述的想法,也要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和一个合适的位置。 正在这时候,楼下有家人匆匆行上来,将一份折叠起来的便笺呈送上来。 沈哲子展开这便笺略一浏览,当即便是会心一笑,这便笺上内容是:恭呈米千斛、钱六万,共作盛举,以资耗用。 在这个年代,修书是一件很耗钱粮的事情。一方面咨询太少,搜罗不易。另一方面笔墨纸砚在时下也是价格非常高昂的奢侈文具用品,等闲人家消耗不起。也正因此,甚至不乏有类似陈寿借修史而勒索人的传闻。这种事真假且不论,从另一个侧面而言,也反映了修书的消耗。 要编成这样一本《世说新语》,短时间内肯定是不够的。这当中消耗的纸笔之类且不论,单单大量人成天聚在沈园总要管饭,酒水饭菜的供应就不是一个小数额。 不过这些消耗对沈哲子而言都是小事,不值一提。他也没有想过要借这种文化盛事来牟利,但钱财还是很快送上门来。 何人会来送礼,不问可知。因为不以良史自居,所以这本未成型的《世说新语》笔法上可操作的空间更大。谁不想自家的祖宗形象被描写的更鲜活通达一些,有这样的投献也属正常。 但这本书是沈哲子第一次主持文化上的盛事,也是围绕沈园摘星楼的第一个样板工程,绝无可能会因财货而让这件事一开始就埋下被人诟病的隐患。所以他想都不想便将这份便笺撕得粉碎,但也并不追究是何人所为。 大凡事情最开始总是最活跃,众人的热情都被撩拨的极高,哪怕已经到了深夜,仍然少人离去。甚至由于摘星楼上悬挂的赋文在都中传扬开,吸引了更多的人来此。 为了给执笔者提供一个安静的创作环境,沈哲子将他们安置在了六楼。至于楼下则是通宵达旦的宴饮欢庆,众人都在兴致盎然讨论自己所知的中兴旧事。有专人在这里将众人所言之事记录下来,再呈送到楼上供人选取润色。 这样热烈的气氛一直持续了数日都有增无减,甚至有许多人从入了沈园摘星楼后便一直没有离开过。摘星楼外的赋文在悬挂几天之后也撤了下来,换上了已经编写出的一部分《世说新语》篇章。 最先被写成的这些篇章,大多是王承、卫玠、周顗等这一个等级的名士,一方面名气最大,事迹最多,另一方面人已经死了,不在其位,笔法可以更加放开。 至于江左八达和江东顾荣、纪瞻等,还要排在后面。至于王导、温峤之类,因为居在位中不好放言絮叨,而王敦这样的逆臣则又不好书写,所以也没有在一开始便写。 但即便是如此,这一股风潮在都中还是越酿越大,许多名士雅迹也都不再只限于小圈子的传播,关于中兴名士的议论和赏评,一时间霸占了主流的舆论。 当然,沈哲子也并没有举一事而废一事,像是原本的迁葬之事,也正式提上了日程。在端午节之前,挑选一个良辰吉日,在城北武平陵附近摆起一个招魂仪式,同时邀请宗王们并台中诸公到场,正式开始迁葬事宜。 这件事情本来就已经酝酿良久,加上后续计划的加持,所以到了这一天,都内几乎是合城出动,万人空巷,往武平陵去观赏招魂仪式。甚至于台城都因此放假一天,虽然并不明令台臣们必须到场,但仍然有大量的台臣出席。规模之大,堪比国丧。 这仪式倒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一群人各自登台念诵悼文,然后再做一些鬼神百戏观赏一番。说到底,追思逝者更多的还是以情感动生者。 沈哲子作为最开始的倡议者,加上台中并没有明确指定台臣主持,所以便自然成了主持者。大概是为了有所回避,今日到场的台辅并不多,只有一个温峤而已。 仪式行进过半,温峤将沈哲子唤到了面前来,指着周遭那些如潮的人群笑语道:“都中纷杂经久,已经许久不见如此同情同伤的场面了。维周你在这个年纪便能运筹如许大事,情达于众,足可自傲了。” “若无台内诸公首肯,晚辈这一番倡议,不过流于妄诞罢了。还是长辈垂幸提携,遂使小子有成名之地啊!” 沈哲子笑着回了一句。 温峤听到这话,却是嘿然一笑:“你自己难道不清楚自己有多惹厌?旁人也是闲居,或作明志,或为养望,从来没人如你这般有许多手段!台中不答应,你就肯罢休?我不信那所谓高楼悬书的《世说新语》是你偶发兴致,假使台中再有拖延不决,被你再抢一筹,届时物议蜂涌,脸面有多难看!” “你自己这里手段频出,前次见面还敢放言自己非是兴乱之人?沈士居与我也是旧识,虽有深谋,平素却不多言,怎么就养出来你这样一个好动的儿子!维周,你也是将要入台的人,要体谅中枢决事的难处,不要再勤于操持物议、摆弄人情了。待到来日你居此位,或能明白三公的忧愁啊!” 三公的忧愁,沈哲子也能有体会,维持稳定最重要。自己在这里搞风搞雨,让都中物议沸腾如同沸汤,这何尝不是在冲击台辅重臣在时局中的话语权。温峤言到自己惹厌,沈哲子倒是清楚得很,换了是他在其位,面对太过跳脱的人肯定也是不满。 “温公教诲的是,晚辈以后定要谨慎自持。以往多有视听不清,总有太多遐思,凡有所感,勇进敢当,不敢避趋安闲,唯恐负于众望。所谋终浅,未略三公之忧,实在当责。” “罢了,我也是一时絮言,不必作准。说实话,若能以身作鞭,驱策世情大步向前,这也是我曾经向往的境界啊。只不过人性多苟合,难免轻异端。人皆懒躺,唯你奋取,即便彼此无伤,也要对你有所怨视。这是年轻人当有的锐气,我若是用老朽平庸之腐言来规劝,反而玷污了你的品质。” 温峤也确是将沈哲子当作一个值得提携的后进晚辈来看待,每每坐谈虽有规劝,但也不乏勉励。除了确有受惠于沈哲子之外,也确实在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到自己所追求而不达的特质。 顿了一顿之后,温峤又说道:“你那高楼悬文之举,确是一桩巧思。时人或有所薄,多是庶论不足为凭,这只是一些闲言,也毋须在意。只是所悬文篇一定要有精选,止于词丽即可,切勿授人太多话柄。” 听到温峤的提醒,沈哲子也不禁感慨时人的敏察,自己那里经营起来不过只有几天时间,类似温峤这种重臣对于后续的发展已经有所洞见。 说起来,他这么做本身也就是在踩线,如果止于文赋风流,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麻烦,但如果敢涉于学术政治,有将话语权下于群庶的趋势,即刻就会招致疯狂的打压。 “温公所教,铭记于心。学礼义论,我自己尚且懵懂,又怎么敢妄作标榜。风月雅趣,前人已是至极,我不想蹈于旧迹,自然要别出机杼。适可而止,哪敢妄进。” 沈哲子那种危险的想法,哪怕在面对温峤的时候也不能随便透露。他即便是手拿着传承几千年的文明之种,但是眼下并没有供其生长的土壤,那就勤挥锄头松松土,把基础先铺垫起来。 “你自然是有分寸的,这一点我倒不担心。” 讲到这里,温峤话音一转,然后又说道:“稍后你来我家,我跟你讲一讲当年冀州旧事。刘司空俊迈绝伦,在北地苦心维艰,其人其事,足堪举世所颂。既然要作世说之言,岂能落于人后!” 沈哲子闻言后也点头道:“温公请放心,司空旧事非如椽大笔,不敢轻论。即便温公不提,来日也要登府请教。擎国之柱,小子岂敢私作春秋详略,还要请温公壮笔润墨,慨然作论。” 温峤对刘琨的感情那是毋庸置疑,那是一种亦师亦父的孺慕之情。听到沈哲子言中对刘琨的推崇,他也是老怀大慰,笑语道:“虽然是你们年轻人戏作《世说》,但若能让司空为世所知,我这老朽也不妨稍作轻狂。待到书成之日,不妨也悬于你家楼外,要让江表人众一观,老拙之笔自有幽深,能作绚烂者岂独沈家小儿!” 沈哲子闻言后不免汗然,只能说道:“温公勤政懒于词巧,否则哪有小子扬名之地。” 温峤当然是戏言,凭他的身份也不至于要跟一个小辈互较文风长短。而且,像他这样的人实在已经不必再做什么引人瞩目的事情来邀取人望,能够允许让沈哲子将其文悬楼,已经是一份提携,为此造势。 略过这一节,温峤脸上闪过一丝羞涩,左右观望片刻然后示意沈哲子再往前凑一点,低语道:“安期、伯仁之后,不知道何人篇章为继?” 看到温峤略显羞涩的老脸,沈哲子脸色不禁变得古怪起来,看来这一位老先生对排位也是执念深重的很啊。想想也是有迹可循,诚然温峤过江来便声名鹊起,但向来被人目作第二流的翘楚,难免会有幽怨。 《世说新语》虽然还未完全书成,但声势已经一时无两,在王承、卫玠等人已经被撰写过之后,谁能承接上去,便不啻于一等后继。 看到沈哲子略显怪异的眼神,温峤便忍不住老脸一红,开口道:“人性本不相同,又非尽是寡欲。太保素以与安期、千里共游为美,老夫何能免俗?往年不能把材质完全显露出来,这是我的遗憾。如今又是历事经年,每有暗度,我是不及王安期通达,不及邓伯道清整,不及卞望之峰岠。但唯真粹不屈一点,应该要在戴若思之前,高过谢幼舆一线吧。” 听到温峤对自己的评价,沈哲子不免也有感慨,看来这位老先生养病期间没有少琢磨这件事啊,对于自己的位置安排已经有了很清晰的定位。他也自认不如王承、邓攸和卞壸这样的人,但是要比戴渊强,险胜谢鲲。 老实说,在沈哲子看来,单从时局而论,温峤其实完全不逊于他所列举的这几人,甚至要远远胜出,单单稳定江东、功存社稷这一点,此公便应是两晋之交第一等的名臣,远胜过那些只有通达雅趣可取的名士。 “温公何以自薄,譬如盛世锦缎,荒年糙米,色调不一,所用殊途,实在难于共论。于我而言,安期、千里可做暇游共乐,神清意畅。而温公材质,才是真正值得言效迹从,无愧苍生。” 0495 郗氏可代 乌衣巷王家府邸内,太保王导身披綀布宽袍,正与宾客门生们围坐闲谈。 王导近来长居台中,虽然不用事必躬亲,但也并没有太多闲暇的时间去关心都中近来的传闻。像是都中近来最为热闹的沈园集会,他虽然有所耳闻,但在细节上却所知不多。今日清闲下来,便召集门生讲一讲这件事情的始末。 “以情为入,以运为权,以志为出。能以言而抒怀,文法鞭挞,驸马虽是少壮,已经不远于大家气象啊。” 在阅读过门生抄录来的沈哲子那一篇新赋之后,王导合卷笑语道:“江表文风渐盛,或将发轫于此。” “我倒觉得太保言有过誉,貉子性卑质劣,根本有亏于当时,诡谲矫饰之能,自要胜于其他。譬如毒芝美艳,并不是其性善美,不过是以此照耀姿态,勾人瞩目,引人采撷。本就无益于世,其实只是加害罢了。” 坐在王导下首的卞敦却有不同意见,前段时间那一件事令他名位俱毁,虽然性命没有受到威胁,但是前途已经完全黯淡下来。这对于汲汲于入世的他而言,不啻于最沉重一个打击,长久困顿于庭门之内,心意难舒,淤积成病,整个人风貌已经大异于过往,病体萧索,性情也渐渐有所偏激。 王导看了卞敦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卞敦有今日的困顿,虽然缘于他家之事,但仔细审度起来,未尝没有咎由自取的缘故。前事不论,单单眼下看来,此人难禁波荡,已经失了正常人该有的心境,就算他还想再有补偿,也要考虑是否值得。 席中不乏青徐人家的族人,在听到卞敦如此贬斥之言后,都不免微微蹙眉,也觉得卞敦为此恶毒之论实在有失公允。诚然那一位驸马都尉行事确有招摇之嫌,但若以此斥之为毒物,不免显得格局太窄,非是德音。 “譬如盗跖恶行于世,贤愚善恶,若是执于南北之论,不免要交攻互陷。此乡自有纯雅之韵,不识者或要悖于正途甚远。” 旁人心内或有些许不满,但也没必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去与明显心态失衡的卞敦据理力争,但是同样身为南人的顾和却不能淡定,因而便在席中不客气的怼了回去。 卞敦虽然也察觉到自己言语有些不妥,但听到顾和暗指自己人行邪道,自然也忍受不住,冷笑道:“若非运衰命蹇,倒未必有幸能闻顾君此论。” 顾和听到这话,神态中不屑意味不免更浓,说这样的话?你没有运衰的时候也没见你上天!不过再看到太保神态已经略有僵硬,加上顾和也实在懒得再与这个近似疯犬之人争辩,无谓失了体面。 王导确实是已经有些不悦,他难得清闲一天,却还要面对卞敦这形如戚哀怨妇之人,也真是无奈。原本是因为听说卞敦在家郁积成病,想要请其过府来安慰一下,却没想到卞敦已经偏激若斯,根本没有道理体面可言。 卞敦大概也察觉到因为他的发言而让局面有所冷场,做紧宾客或是顾盼他处,或是垂首不语,虽然没有明说,但气氛却告诉他,自己并不受欢迎。 在席中枯坐半晌之后,他心中不免更加悲凉愤慨,蓦地站起身来故作洒脱的大笑两声,而后慨然说道:“赫赫门庭,难容萧索之悲客。罢了,不如归去。” 说完之后,他便迈着步伐,径直向外行去。 厅中众人见状,倒没有多少不能容人的愧疚之情,只是对这意趣已经绝远于众的卞敦更加厌恶。说实话,若非他们这些乡党故旧顶在前面,这卞敦眼下哪还有闲心发什么牢骚,能不能保住性命还在两可之间! “故人意错,是我的过失啊!” 看着卞敦离去的背影,王导也是默然许久,而后才开口长长叹息一声。 “时局如奔流,人皆逆水而上,稍有泄力,一溃千里。有人性向绝远,不近乡谊长堤,太保又何须以此自责。” 诸葛恢在席中劝慰一声,对于卞敦这一番作态,也是非常的不以为然。其他众人也都纷纷附和,显然是不满于越来越不通情理的卞敦。 “君孝也不要以此为意,卿之才称几许,内外与闻,不独此乡之表率,更是海内之英俊!先帝早年有云,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贤愚,俱为晋鼎之表里,并不宜厚此而薄彼。南北英迈、在朝在野,俱有戮力,王道可彰,晋鼎可安。” 回应过众人的安慰之后,王导才又转望向顾和笑语开解。他今天特意请顾和过府来,也是因为顾和将要离都再赴新任,要前往广陵去担任郗鉴的长史。 眼下台中或者说王导与徐州的关系太过微妙,早年郗鉴离都还是王导发力帮忙,希望能够借此对当时执政的庾亮形成些制衡,也能加大对淮地和吴中的控制。但是结果却不能尽如人意,郗鉴与庾氏行近,虽然让王导感到有些失望,但是也能理解。身在那样的百战之地,一个稳定的后方实在太重要了。 但无论是为门户而计,还是为整个江东的稳定,彼此之间如果隔阂再加深,都是非常不利的。要知道徐州并不只是防守淮土、震慑吴中,对荆州方面也是有牵制之能的。 陶侃近来厉兵秣马,似乎将要有大动作。王导对此其实是不怎么赞同的,毕竟乱后不久,元气未复,在这样一个时期大动干戈而北望,如果不能一击而建功,后续就会很乏力。而且就算是有了战果,也很难长久的维持稳定下来,未必能承受住羯奴随后的反扑。 但问题是,眼下台中对方镇的制约已经极为微弱,若是陶侃一意要求进,台中根本没有阻止的手段。所以眼下,王导是真的迫切需要对方镇施以羁縻,加大制约之力。 所以早在回应方镇早前的诘问时,王导便示意郗鉴往台中举贤,暗示他不要与台中行的太远。前几日郗鉴回信也到来了,请求派顾和做他的长史。 这一个选择也是折衷,顾和一方面是王导提携起来的,本身又是吴中高望人家,如今已经是时局中的中坚。郗鉴选择此人,一来可以与王导达成一定的默契,二来也不会让其如今的盟友过分抵触。可见,京府那里已经成了郗鉴不能舍弃的支持。 其实从王导内心而言,他更希望能有人取代郗鉴,郗鉴虽然有过入朝的经历,但是与台中的纠葛其实并不大。就算居任尚书令,也都是尾从先帝,不敢过分恣意,一旦归镇难免就少了牵扯。 高平郗氏虽然也是旧姓士家,但郗鉴进望主要还是靠的军头支持。这一点权衡取舍之间,就有可能造成其态度的摇摆。所以,眼下在王导看来,郗鉴已经不太适合坐镇徐州了。 他心中更属意的对象是蔡谟,陈留蔡氏早年在中朝时同样不乏武功,甚至于眼下蔡谟还有从兄弟在淮地屯守一方,就连去年作乱的苏峻,早年也曾是蔡氏门生。所以,蔡氏同样能够与流民帅进行有效交流,而并非郗鉴的专享。况且,蔡谟久在都中,内附之心很重,这是他强于郗鉴的地方。 但是对于淮地的具体形势,王导在细节上也是所知不多,郗鉴渐行渐远,京府又有刘超坐镇,他对于东面事态的掌握渠道几乎已经完全丧失。 所以今次顾和前往广陵,其实也承担着另一个使命,那就是将淮地的各种细微关系梳理清楚,汇报给台中来。有了这些资料的支持,王导才能做出准确判断,有没有必要拿下郗鉴,或者说怎样用最小的代价拿下郗鉴。 当然这些用心,是不可能直接交代顾和,就算他信任顾和,也担心顾和在细节上会流露出台中此念的端倪,让郗鉴有所警惕。像徐州这样的重镇之地,要么就引而不发,如果要动,那就需要雷霆一击、不给对方做出反应的时间,逼迫郗鉴不得不归朝。 不过蔡谟这个人虽然信得过,但也有一些小毛病实在让王导有些忍受不了。 众人正在闲谈之际,一个年轻人匆匆自门外行入,悄无声息的坐在了末席。王导看见此人后便笑语道:“诸君皆雅座,为何独独思玄出入频行?” 那年轻人名为江虨,其父江统中朝时曾作《徙戎论》,但是因为当时时局变幻不明,并没有引起太大重视,其后数年之内,夷狄果然蜂拥而起,祸乱华夏。时人痛切之余,才知江统此论经国远图,恨不为时用。 听到王导笑语,江虨还来不及答话,另一旁的蔡谟已经笑嘻嘻说道:“既入庭门之内,门生焉有不拜恩主之礼?太保雅集诸君于厅内,尚书训诫门生于廊下,内外俱有令誉,可谓美谈。” 江虨听到这话,脸上微有惭然,垂首不敢说话。而王导则指着蔡谟笑斥道:“小子勤做乖张之语,若非心有通念,安能许你一席之地!” 0496 名父之子 北地局势崩坏,百姓仓皇南来,这种大规模的逃难,又怎么可能从容得起来。不独庶民流离失所,就连许多旧姓人家过江之后也是生活艰难,饱尝人情冷暖。 江统虽然因《徙戎论》而得大誉,但是不久之后便就去世,并没有时间和机会将这份声誉转化为自家南来立足的切实资本。所以江虨与家人们过江之后,生活也是艰难的很,几乎要无以为继。 面对实实在在的生活困顿,江虨也不如别家子弟那么从容,没有资本闲居养望,因而求进之心比较殷切。当然也有故旧的长辈愿意提携他,将他征为掾属。但是说实话,朝廷本身已是用度不足,每每有动荡战事,就连皇帝和台辅都要削减用度,一般的曹掾属官被拖欠俸禄也是常事。 人或有清志,但如果连饭都吃不上了,固守清志又有什么用?更何况江虨乃是家中长男,本身便负担着家业和一家人生活的重担,二十多岁甚至尚未娶亲,这在时下而言,已经是大龄落魄,迫切需要另辟财源。 时下大量家道中落的旧姓子弟,既没有经营置业的才能,又放低不下身段去做商贾事。最好的选择,无过于谋求一个地方正印之职,哪怕只是屈治小县,也能获得大量的收入。 所以时下而言,对于这些世家子弟,最好的仕途轨迹就是先在台中担任一段时间的清职,既能邀取清望,也能巩固人脉。有了些许基础后,便要谋任地方,在地方上积攒下家本资财之后,无论出入都能从容得多。 江虨自然也不能免俗,在都中任职并不能满足家用,所以一直在积极谋任一个富庶之县。可是人人以此为目标,狼多肉少,凭他一个家道中衰的世家子,想要越过旁人谋得良任又谈何容易。 想要去求取垂青,没有过硬的关系和深厚的情谊,又没有家资可以上下打点。不过江虨也不是一无可取,虽然不能以风采慑人,但却幼来即有善弈之能。在时下而言,手谈与清谈都是倍受时人推崇。江虨有此一能,才能时常周游各家之间,为自己争取机会。 也正是因此,江虨结识了太保王导的次子王敬豫。王敬豫同样有手谈之能,与江虨也算是棋逢对手,时常约以博弈,而江虨也因此清誉大涨。但这对于解决他眼下的困境并无帮助,况且王敬豫此人高冷傲慢,江虨虽然能时常与其共席,但所谈却不涉其他。 不过王敬豫这个人虽然指望不上,但是其庶母雷氏却是执掌王氏内宅之事,而且颇有索纳之欲。许多人即便有所进望,但却羞于在太保面前提及,往往都走这个雷氏的门路,由其纳贿而吩咐太保属员做事,往往都能有求必应。 江虨如今也算是穷鸟投林、慌不择路,有了这样一个门路,自然不愿错过。他虽然没有资财奉献,但借着与王敬豫往来的机会,倒也颇受雷氏另眼相看,并且答应帮其谋求一个县治。 本来已经说定的事情,可是突然中途有一户人家巨资进贿,雷氏爱财,便将原本许诺江虨的职位给了旁人。江虨虽然失望,但也无可奈何,不敢因此有怨。但不妙的是,这一件事不知因何流散出去,一时间传为笑谈,让江虨清誉大折。 蔡谟向来谑称雷氏为雷尚书,以此讥其妇人干涉台中才用,这一番话,不只暗讽了太保门风不靖,更直言江虨为求进而谄向妇人,甘以门生自居。 太保位高权重,声誉也是极高,不会因此小污而损。可是江虨对此却不能淡然,诚然他这么做确是上不了台面,但若不是走投无路,谁又肯阿事一个高门妾室而求进! 因为心事重重,江虨只是枯坐在席中,不敢再有异动,也不敢再说什么,如坐针毡,更没有心情再听旁人谈的什么。 他又没有卞敦那样的底气可以一言不合便拂袖离去,只能苦捱着等到众人散场,硬着头皮一一礼拜恭送,也没有脸再答应太保的挽留,匆匆行出。 离开王氏府邸之后,江虨漫步行在街巷中,再回想蔡谟那笑言噱语,仍觉面潮耳热。再想到自己这一番见不得光的所为,极有可能会连累到亡父清誉有损,心中又惭又悲,行着行着已是忍不住潸然泪下! “思玄因何事悲伤若斯,当街流涕?” 泪眼迷蒙中,江虨耳边听到一个问话声,忙不迭擦掉泪水,转头一看,便见王羲之正坐在牛车中望着他,一脸好奇之状。 略一收拾悲伤情绪,江虨苦笑一声,说道:“一时感怀所遇困顿,情不能禁,让逸少见笑了。” 王羲之这个人本来就不擅长交际,因为江虨时常过府与敬豫对弈,他偶尔也会旁观或对弈一场,倒是认得江虨,但却没有什么交情。因为在沈家摘星楼住了几天,与人撰写《世说新语》偶有争执品评,渐渐感受到与人交流的乐趣。所以在看到江虨当街流泪,便忍不住停下来问一下。 听到江虨的回答后,王羲之便说道:“原来你是因为早前那丑事感怀啊,其实这件事我听说后也是不喜你的所为。名父之子,何患无禄,实在不必屈意谄谀一妇人。雷妪性鄙,你求近于她,早晚都要免不了自取其辱。” 江虨原本还诧异于王羲之今天居然会停下来安慰他,可是在听完这话后,刚刚收住的眼泪几乎又忍不住要掉下来。王羲之这番话,可是比蔡谟的戏谑还要刺耳得多! 王羲之倒不觉得自己这番话有什么不妥,无论他说或不说,事实本就如此,况且在看到江虨之后,更是不吐不快。 “不过你也不要因此自伤,谨记此节,以此为戒。如果真有璋玉之才,时人也不会因你过往劣迹深念鄙薄。” 说这话的时候,王羲之还有些沾沾自喜,在看到沈哲子于摘星楼内从容应对于众之后,也是深有感触,有心效法,言辞已经委婉得多了。 不过这个江虨似乎真的有些气量狭小,居然不跟自己道别就要转身离开,不过再一想此人眼下正是忧愁得很,他倒也并不介意对方小小的失礼。 略一沉吟之后,王羲之便在车上又高声说道:“看到思玄,我倒想起一事,你若是患声名不彰愧于父辈,不妨往沈园一行。王蓝田痴愚之辈,就因为名父之子的缘故,而被驸马另眼抬举。你此前虽然德行有亏,但毕竟也是名父之子,又非一无是处,怎样都要强胜王蓝田许多。若是有人薄望与你,就说是我请你去。若能得驸马一言臧否,你也不必再如此困顿。” 说完之后,王羲之便又吩咐御者起行,指点给江虨一条明路,颇有一种做好事而不求回报的淡淡喜悦。 听到王羲之在身后没完没了的絮叨薄议他,江虨真是有些忍耐不住,转回头来待要反驳,却见对方车驾已经起行离开。他站在街上望着渐行渐远的车驾,心中半是羞愤半是自伤。 彼此虽然都为旧姓子弟,但际遇却是天差地别,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王羲之不能理解他的苦衷,只是以常情论断他的品性优劣。这既让他感到惭愧,又不乏悲愤之念。他又不是生来便品性卑劣,假使易地而处,洁身自好、雅度从容未必就逊于其他。 悲愤之余,王羲之那一番话又给了他以启发。驸马在沈园的所为,他不是没有耳闻和意动,只是早先因为要指望维持和王敬豫的关系,不方便去拜访驸马,要知道王敬豫对驸马沈侯可是薄视得很。 可是现在看来,自己这选择其实是大谬。驸马虽然出身南乡,但是对侨人却并不偏视,王蓝田、杜道晖等这些侨门子弟,都是在沈园得名。而他劳碌经久,却是所求不得,正如王逸少所言,只是自取其辱。 在街上站立了良久,江虨最终还是有了决定,迈步向前行去,走出了乌衣巷,便顺着道路往秦淮河畔沈园所在而去。 0497 逸少雅闻 王羲之车驾自侧门驶入府内,刚刚停稳不久,便见他门下老家人匆匆迎了上来,声音略显急促道:“阿郎总算回来了,前日月奴庭外嬉笑让雷妪生厌,至今还被扣于东庭不得归室……” 王羲之听到这话,脸色已是一沉,皱眉道:“我门下人嬉笑玩耍,自得其乐,难道还要看那雷妪脸色?速去将人领回来,谁敢有阻,我便亲去!” 老奴领命而去,王羲之则自归庭院,稍作洗漱之后前去拜望母亲,待到回来时,老奴已经领着一名娇美动人但却略显憔悴的少妇立在廊下等候。 “你被禁在东庭两日,可有遭受苛骂辱打?” 这月奴乃是王羲之颇为喜爱的一个侍妾,见其形容憔悴,便开口问道。 那月奴上前敛容下拜,还未开口姿态已是可怜,略有颤音道:“妾奴性有符浪,言笑不知收敛扰到太保夫人,雷妪责问应份。只是禁足厢室,并未遭受打骂。” 王羲之闻言后,脸上才稍有霁色,摆手道:“下去吧,以后记得收敛些。” 在沈园待了几天,王羲之精神也略有倦怠,回房之后却没有休息,而是枯坐下来皱眉沉吟。他那妾侍受责的缘由如何,刚才拜问母亲时,已经自其口中有所听闻。 虽然确是扰到了曹夫人,但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大家族群居而活,人多口杂,难免会有此类的事情。雷妪以此为借口禁下月奴,按照母亲的说法,应该是对自己有所不满,或因他在沈园待了数日的缘故。 得知这一点之后,王羲之心内便有愤慨,那雷氏区区一介妾室,敢对他的交际如何置喙,实在是太过分! 王氏门庭清贵,太保虽是家长,但各房子弟或有亲父关照,就算王羲之父亲不在了,也有爵禄产业传下来,谈不上谁依附谁而过活。 那雷氏虽然是太保的宠妾,但在子弟们眼中不过是一个高级一些的奴婢而已,或是有所忍让,那是看了太保的面子,加上这雷氏还是王敬豫和王洽的生母,才不作寻常奴仆视之。 王羲之本就不满于雷氏那种比较张扬的风格,只是因敬豫而懒于置喙。可是今次这雷氏实在太过分,居然来干涉自己。再想到刚才所见被其害名而当街流涕的江虨,王羲之不免更加不满,当即决定要去寻太保说一说。 他起身出门,很快就行到了东庭所在。太保正是燕居闲散姿态,刚刚用过晚饭,看到王羲之行来,便笑语道:“沈园应是雅胜,逸少乐不思归。你们年轻人这几日所作篇章,我今日也看到几篇,确是思贤得意,雅趣盎然。” 王羲之礼拜之后才坐下来,闻言后语调有些沉闷道:“我贸然登沈氏之门,还以为太保要因此不喜。” 王导听到这话,不免微微错愕,诧异道:“何出此言?” 王羲之也不是能藏住事的人,当即便将刚才那事道出。 王导听完后,神态便略有几分不自然,干笑两声才说道:“这件事,我记下了。你伯母确是丧爱有痛,但也不必满庭寂然。如果门内都不能恣意欢乐,家又如何称之为家。我要向你道歉,你就不要再因此介怀。” 听到太保的回答,王羲之不免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但他对那雷氏也确有几分不忿,略作沉吟后又说道:“刚才归家时,眼见江思玄当街泪流,哀叹命蹇,实在凄然。这件事,我觉得是有几分不妥……” “竟有这样的事?” 王导闻言后,眉头已是深深蹙起,继而心内便有几分悲伤。以往这样的小事,哪需要他来过问,自有王长豫处理的妥妥当当。可是现在,也真是让人不能释怀。 “螭虎德浅情疏,薄于相知,也真是才貌远悖!” 王导毫不掩饰他对次子王恬的不满,那江虨也算是他的友人,既然有此困顿,他怎么就不懂得帮一帮忙?哪怕在自己面前提上一声,王导也能提前处理了,何至于等到雷氏做出这种丑事。事到如今,就连他都为此尴尬不已。 王羲之闻言后便点点头:“关于这一点,我也是从于太保。敬豫确是清雅恬淡,于世无涉,标榜雅致确是高耸,但身在此世,谁又能长久的绝远于众,终究还要二三相知,互慕共赏,才好相得益彰。” 听到王羲之这么说,王导不免更有诧异。在他原本记忆中,他这个从子与次子相比,似乎也没有好了几分,没想到今天竟能说出这么富有人情味的话来,实在让他刮目相看。 “逸少此言,已经略得大意。看来这几日在沈园与驸马共聚相契,也是所获匪浅啊。” 王导微笑着说道,心内却更加好奇起来,那个沈园或者说那个驸马有什么神异之处,不只让人趋行求进,而且还能让人性情都有改变,实在是太神奇。 “逸少你能有这样的想法,可见胸襟格局都是养成。至于那些囿于偏见、不应往来之类的闲语,大可不必理会。人若长囿于门户之见,所览终是偏颇,不过守户豚犬之才。” 王导对于自家子弟能够广泛交际,一直都是支持的态度,他家门第已是如此,子弟如果不是过于不堪,即便不能进望更多,守住当下的富贵传承也是绰绰有余。 世家维系之道本就是与人为善,虽然沈氏南人门户,但是父子俱有才干,崛起已是势不可遏。彼此都在这江东一隅立家,想要长久疏远绝途本就不现实,终究要有所接触。子弟们之间能够保持一个融洽关系不断往来,也并不是什么坏事。即便不虑当下,后代总有兴衰,保持这一份交情,或许未来就能拉扯一把。 当然并不是说王导就完全没有了门户之见,对于沈氏的崛起他心内也确实有忧虑,并且一直在想办法稍作遏止。但这已经是另一个层面的交手,如果因此而令两家子弟都相识彼此为仇寇,则又大可不必。 王羲之听到太保并不反对自己往来沈园,心里也有几分高兴,如果太保不愿意让他去,他心内纵有不满,也不好再毫无顾忌的往来穿梭。 “人如果不能亲近相昵,只凭道途听来,所知终是太浅。对于驸马此人,往年我确是心存薄视,总觉得荒土难养英迈,时人誉之过甚。但几日亲近下来,也确是有所改观。驸马此人确是拙于雅趣,但却长于机敏应变,兼之气量不乏宏大,由此已能胜过旁人许多。有此一端可取,虽然不能为良师,但却可以为良友。” 王羲之又讲起这几天接触之后,他对于沈哲子的看法:“譬如笔法一道,伯英章草已是此道至极,人穷一生莫有能出其右者。但若能博览各家,融会于中,书成一脉,未必就逊于前法。驸马此人,雅好善从,闻贤而追,这一点与我意趣倒是暗合。” 王导闻言后便是哈哈一笑,他对沈哲子这个人自然也有自己的认识,倒是没有必要在晚辈面前讲起。王羲之这个年轻人确是家中难得真正有雅趣风骨的子弟,但庶务非其所长,也没必要一定要限于一用,由其发展,来日成就未必就短于别者。 “逸少性有长长,今日一谈,确是让我大慰。” 眼见王羲之脸上隐有倦色,王导便也不再拉着他作长谈,又说道:“江思玄之事,确是我家有亏。若不能解决好,来日黄泉有见,我要愧对其父。逸少若是有暇,不妨将思玄再请来府上,我要与他谈一谈。” 王羲之闻言后便笑语道:“太保倒也不必再因此事劳心,刚才见面,我已经指点他往沈园一行。王蓝田痴愚之辈都能得驸马善助,江思玄若是前往,必定也会此行不虚。” 王导听到这话,当即便有些哑然,他愿意自家子弟扩大交际面不假,但并不意味着就乐意眼见时人往沈园蜂涌啊! 沉吟少顷之后,王导才干笑道:“我家园墅未必不美,我倒是乐见子弟拥众暇游竟日,各得所乐。” 王羲之听到这话后,心内却有不同看法。他乐意往沈园去,并不意味着就乐意将人都往自家请来。况且就算是沈园中那也是贤愚并存,他只乐于同寥寥几人交往,至于那些痴愚之辈,实在懒于关顾,更不要说在自家接待了。 不过今天跟太保谈话气氛很好,王羲之也就不再多说破坏这气氛,敷衍一声便告辞离去。 目送王羲之离开之后,王导又在席中默坐片刻,而后才开口道:“将雷氏传来!” 他要维持住台中乃至于整个江东的局面,已是非常心累,家事寻常也懒于过问。但是并不意味着他就乐见家事一团乱麻,府外又是丑闻频出。尤其更有深忧的一点,那沈家子颇有螺壳之中暗塑乾坤之能,有时候闹出来的阵仗让他都头疼不已。 家大业大,人多口杂本就是一桩难处。王导更不愿见家人少于约束,遗人确凿话柄。 0498 人形兽态 襄国,古称信都。永嘉六年,贼首石勒进驻于此,而后以此为根基,横掠幽冀之地。随着盘踞于此的王浚、刘琨、邵续等部接连败亡,而鲜卑几部也或亡或退,石勒所部声势愈壮。 其后,匈奴汉国爆发靳准之乱,元气大损。石勒更趁此南北转战,多收旧土并各族民众,已成尾大不掉之势。 太兴二年,即就是东晋中兴建制的第二个年头,石勒自封大单于,赵国建制,称为赵王元年。自此,正式与匈奴汉赵刘曜分道扬镳而自立。而后彻底吞并幽冀,北破鲜卑段氏,南掠豫州,东西交攻,击破盘踞关中的前赵刘曜之后,中原再无对手。 随着羯胡的势大,襄国作为后赵的都城也日渐繁荣起来,不只是羯胡的大本营,大量战乱被掳掠而来的各族民众都囤积在此,分赏给为羯胡征战建功的臣子。 位于襄国南部的一座庄园中,有一名灰须的中年人正袒露臂膀,负荆长跪在庭前。在其身后则同样跪着三十余人,麻衣素葛,神态或是惶恐,或是凄楚。 如果有江东人来此看到眼前一幕,应该会因此大吃一惊。因为那负荆长跪的中年人,正是曾经官居镇西将军、豫州刺史的祖约祖士少。此人在南也曾位极人臣,手握雄兵,为一方诸侯。可是如今,却是形容憔悴,神气黯淡,只作丧胆奴婢姿态,再无往年丁点雄风。 庄园外响起急促的马蹄声,庭前众人听到那马蹄声越来越近,已经有人忍不住发出颤栗低泣之声。祖约转头横眉冷望制止族人发出异声,继而又转回头来躬身下拜,不敢懈怠。 过不多久,马蹄声在庭门前停止下来,旋即便是一串嘈杂沉闷的兵甲碰撞之声。脚步声渐近,一名高额隆鼻、胡将模样的中年人自外行入,身后左右自有数十名状似虎狼、凶气充盈的甲衣护卫簇拥跟随。 “门下犬马祖某,携寒家老幼丁口,恭迎大王!” 祖约不敢抬头去看,只是对着来人深深拜下,肩背汗毛已是根根竖起,甚至隐有抽搐之势。 那胡将脸庞横阔,眼线却是微有狭长,顾盼之间偶尔流散出来的精光透出一股寒冷潮腻的阴鸷,望去已经让人感觉不似善类。他身上外罩轻甲,随着行动在甲片的缝隙隐隐露出内衬山岳章纹的衫袍。 除了眼神之外,此人相貌倒是古拙厚朴,然而若言道此人凶名,在这幽冀之地却能止小儿夜啼,让人不寒而栗。他正是赵帝石勒的从子,爵封中山王的石虎石季龙。 步入庭中看到祖约此态,石虎嘴角已经漫起浓郁的讥诮,他并不急着回答祖约,而是将手按在腰畔佩刀的刀柄处,绕着前庭这些跪在地上的祖氏族人们缓缓而行。当他每行至一处,垂眼望下时,便看到有人正在控制不住的颤栗颤抖,乃至于冷汗都滴落在了地面上。 石虎猩红的舌尖微微点触有些干涩的嘴唇,再行到祖约身畔时,看到那荆棘之下不乏横肥白腻的背部,口中发出一声无意识的呵笑。他突然伸手抽出一根缚在祖约背上的荆条,那干枯尖锐的细刺当即便将祖约的背部给划出一道道血痕。 背部传来割裂疼痛,祖约身躯已是一颤,但却不敢妄动,只是咬紧牙关,身躯趴得更低。然而这疼痛要比他想象中持续的还要久,石虎似乎上了瘾一般,抽出一根荆条后,便又去抽另一根。于是祖约的背部便遭了殃,很快便被血水涂抹了一个遍,再没有一点完好皮肤。尤其后续的荆条又将前面的伤口划得更深,这不免更加重了他的痛楚。 “莫非南乡水土善养筋骨?老奴也是久镇掌兵的名将,这肩背滑嫩倒是不逊娘子。” 石虎一边笑语着,一边继续往外抽着荆条,随着创口的加深,祖约背上血越流越多,渐渐便散出猩热气息。他深吸一口血气,狭长眼角中竟透出一丝迷醉之色,仿佛这血气要比处子幽香还要让他迷醉。 听到石虎的笑语声,其诸多部下也都哄然笑起来,更有放肆一些的,甚至冲入祖氏族人当中,抓起其中几名面色惨淡的妇人,品评其相貌风评优劣! “大王是否辱人过甚!范阳祖氏也是北地旺宗,早年祖公居谯城望北,皇帝陛下都要礼下善结,今次落难而投,是因大王威赫能容,远近咸附。家主公或有折节,情不忍睹此羞辱,乞大王剑刺一死,英魄不敢忘恩!” 在石虎并其护卫们恣意折辱祖氏家人时,廊下一名被紧紧捆缚的魁梧壮丁已是目眦尽裂,怒声喝道。 石虎听到这话,神态略一微微错愕,望了望那人,而后转问身后一名渠帅:“这就是那伤了守卫的祖家奴?” 渠帅未及答话,祖约已经连忙说道:“祖某治家失策,应受大王此责。家奴勇悖失礼,还望大王恕罪。” 石虎并不理会祖约,而是缓行至那壮丁面前,饶有兴致的上下打量一番,屈指敲了敲对方那健壮的臂膀,继而便笑起来:“倒是一个勇力的壮士,圈养在这闲庭里是有些荒废,愿不愿意到我府下做事?” 那人闻言后略有一滞,然后便摇头道:“世受先主公大恩,薄力庸才,不堪大王礼下……” “居然还是一个忠勇之辈,给他松绑。” 石虎听到这人回答,脸上闪过些微赞赏之色,退了一步吩咐亲兵道。 祖约见状,心内不免送了一口气,他未北投时,便多听闻石虎残忍暴虐之名,今次迫于无奈托庇于此人,结果却是全家被软禁饱受折辱。今次是暗派麾下所剩不多的壮武者想要破门而出,往外传递一些消息,即便不能召集旧部复起,最好也能改善一下处境。没想到这庄园左近守卫极严,让他所谋落空,继而便发生眼前这一幕。 他也曾是久居上位,若是寻常宁死也不愿遭受这种羞辱,可是眼下全家老小性命都在于此,一时快意或让全家绝嗣,他实在难以横下心来。不过听到石虎的话似乎是打算不再深究,一直提着的心不免稍有缓和。 “既然不愿为我效劳,但又伤我壮士。这样吧,你既然勇武,就在我部下挑选一人角力,能胜得过,我就赦你之罪。” 石虎指着那人笑语道,然而那人却跪下来说道:“家主公已经投为大王驱使,仆者自是大王之奴,不敢……” 可是他话讲到一半,耳畔疾风骤起,心惊抬头望去,只见刀芒已经当头劈下,尚未有所反应,视野已是蓦地一黑。 “我的奴仆?我的奴仆哪个敢对我这般说话!贱奴可厌……” 石虎抽出佩刀蓦地劈下,一刀便将此人头颅劈开,继而挥刀狂斩,满脸的阴冷笑容,一边劈砍着尸体一边喝骂道。 “士高……” 祖约见状,已是目眦尽裂,口中悲呼这忠仆表字,将要扑上来却被几名士卒挥枪抽翻在地。 将尸体劈砍的面目全非,石虎才意犹未尽的转回头来,抖落刀刃上沾染的血水筋肉,待看到祖约一脸悲楚的瘫卧在地,脸色蓦地一边,怒喝道:“祖公是我宾客,谁敢对他无礼?冒犯者拉下去杖责三十!” 而后又有数人冲上来,将先前动手几人拉下去行刑,而石虎则满脸笑容弯腰拉起祖约,让人递过一件披风帮祖约披在了身上,继而笑语道:“平生最恨奸伪,老奴会否怪我暴戾?” 祖约眼角尚有泪渍残留,他已经不知如何与这喜怒无常的暴夫相处,只是眼角扫见那残缺不全的尸身,涩声道:“家仆或是有罪,未至不留全尸……” “人总有一时纵意,老奴以此疏我,这可不是为客之道。你如果有不平,在这庭中捡取一个依法去做,我也不会罪你。” 石虎爽朗一笑,神态间不乏张扬恣意,不乏此前那种阴鸷。 祖约心内虽有深恨,但又怎么敢依言去做,只是嘿然不语。 石虎倒也不再纠结于此,只是拍着祖约肩膀一副熟人姿态,环顾庭中众人,口中啧啧道:“收容老奴日久,倒不知你家丁口这么多。难怪你要守住笼箱,不肯舍财。这么多人丁耗用,自然要有长计。” 祖约闻言之后,脸色不免更是一黑。他虽然是穷途北投,但终究也是久镇一地诸侯之类,虏庭之中也不乏呼应者,未必至于如此艰难。不过落难之人,又有什么体面可言,旋即便有众多求索登门,他情不愿舍,悭吝致怨,酿生前祸,迫不得已投于石虎门下,没想到境况转为更加恶劣。 “陛下近来总是责我杀戮太甚,他是久醉繁华不知为事艰难。那些贱民正似郊野蔓生的杂草,拔去一株转生十株,又怎么会杀得干净。可是今不同夕,他已经是位尊难近了,懒听旧声。” 石虎讲到这里,神态中却有一丝落寞,不只是因为被疏远而难过,还是不能再滥杀而惋惜,转头看了祖约一眼,又问道:“倒是老奴可爱,你觉得我这么说对不对。” “陛下位处不同,所见不同。来日大王承业,心境应该也会有所变迁。” 祖约听到这禽兽漠视人命之言,心内已是凛然,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祖某不才,愿为大王驱使,旧声加于大王,辅成不世之功。” 石虎闻言后已是哈哈一笑:“我是明白陛下因何礼待你们这些晋人,本身不过豚犬之用,最爱作大言去取悦君上。当年我居乡时可没人说过这些,但谁又能阻我马踏南北斩杀出来的功业!不过这话倒也让人振奋,去整备酒食,我要与你喝上一场。” 祖约连忙让家人各自退下,自己亲自引领石虎往堂上去。 待到酒食封上来,祖约捧起一个造型精美的酒瓮,恭敬摆在石虎案前,说道:“大王志凌天下,理应享尽宇内珍馐。此为南乡佳酿,名为醴泉真浆,风味远远优于时下浊液。穷途北上,都不忍丢弃,恭请大王品鉴。” 石虎初闻此言,却是有些不以为然,他也是嗜酒之人,击破关中后,府里搜罗了大量前晋酿酒匠人,终日为他营造美酒,整个襄国都中都没人敢在他面前自夸酒醇。就算有,那醇酒也自然归了他家。 可是当那清澈透明的酒液被倾倒出来,便有浓郁酒香铺面涌来,单单味道已经迥异于他早先所品,脸色已是忍不住有所动容,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那股极富冲击力的辛辣顿时在胸腹之间横虐起来。 他双唇紧闭,眉头微锁,似在回味,似在苦捱,原本也是胜饮之人,可是这一碗酒液给他带来的冲击却远甚于以往数斛。他脸色渐渐转为酡红,良久之后才徐徐喷出一口夹杂着浓郁酒香的浊气,继而已经忍不住拍案道:“好酒!” 祖约闻言后心绪转安,顺势讲起这酒的渊源:“讲起这一佳酿,倒有一桩轶闻,说是吴中一家土宗……” 石虎一边细品酒液,一边兴致盎然的听着祖约讲起那些江东风物。祖约对这佳酿来历所知也不甚多,言起来也是道听途说,但正因诸多牵强附会,反倒趣味横生。 “一群梁门蛀虫,何幸得居秀美乡土。总有一日,我要勒马南面纵横,人生大乐,无过杀伐!” 石虎听完那些传闻后,已是忍不住感慨有加,不免有好奇道:“常听你们晋人言道江东那是蛮夷荒土,怎么群丑过江后,居然会有了嘉瑞滋生?莫非真的有什么福运加身?” 言到江东之事,祖约也是深恨,若非那些高门权斗疏远,他怎么可能落到今日这步田地! 因而听到石虎所言,祖约已是忍不住冷笑起来:“什么福运加身?实在太可笑!若真是正朔有德天子,也不会避居荒土!更有甚者,国宗之家,居然与吴中貉子门庭结亲,可见失德如何!或许未待大王雄兵掠境,江东已然易制,自取灭亡!” “老奴这么说,莫非那南乡还有什么雄略之士?” 石虎听到这话,不免有了兴致,中原他已无敌,确是想听听天下还有何人可为对手。 “大王或是不览江东形势,高位尽是薄才寡德之辈,后代更是无一二可观,自然也谈不上什么雄略之士,不过是背倚大江,假作天下无灾。彼乡土宗,不过一群丧国之余,于大王而言自是不足为患,但却作乱不已。如今敢战能为威慑之士已经尽去,来日诸多土宗必会更加猖獗。” 讲到这里,祖约便随手一指那酒瓮,冷笑道:“譬如产此佳酿的吴中土宗,便是吴兴沈氏宗贼,他家屡有作乱,却因善为钻营,居然能够苟全乃至幸进,尚于帝宗……” 石虎原本还有一些兴致,可是听着听着便完全没了兴趣,什么吴兴沈氏,听都没有听过。刘琨如何,王浚如何,一个个还不是虚有其名,更不要说区区一个貉子宗贼,简直连让他记住的资格都没有。 饮至半途,眼见石虎兴致还不错,祖约便又吩咐子弟行出拜见,说道:“拙子几人,并无长处,唯有驱使恭顺一端,若能为大王用,必将忠勇以报。” 石虎这会儿已经有些醉醺醺了,懒得理会祖约所言,醉眼匆匆一览,却指着其中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笑语道:“这小奴也是老奴之子?样貌倒是远胜其父啊!” 祖约闻言后连忙说道:“小儿青奴,长在吴乡,少见英迈,若是失礼,还请大王见谅……” “何种娇娃孕成佳儿,速去传来我看一看。” 石虎在席中半卧,摆摆手不耐烦道。 祖约听到这话后,脸色却是蓦地一红,可是看到环绕厅堂而立的那些悍勇军卒,最终还是将双拳紧握在袖子里,将儿子们带下去,过不多久,又将自己一名妾侍送来厅堂。 “夜已经深了,大王已经尽兴,祖侯也退下休息去吧。” 妾侍被送入了堂中,祖约却被拦了下来。他心中纵有气愤,也是无奈,只能咬牙转身离开。行出不远之后,夜幕之中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掌拍在了墙壁上。可是还未等到他彻底远离,忽然听到后方传来女子凄厉叫声,心内已是一颤,而后却远行得更快。 “祖侯留步!” 身后一个声音响起,祖约停下来回身望去,眸子顿时一凝。只见几名兵士在一个中年文士带领下行来,其妾侍半袒被一名兵士夹在腋下,胸前血洞还在汩汩冒血,已是气绝。 “这女子风情倒是可观,可惜……唉,若使大王败兴,祖侯应该也知后果如何。若是还有备留,速速去准备。” 那中年文士望着祖约,满脸不加掩饰的戏谑姿态。 祖约整个人都愣在当场,良久不能发声,可是很快剑锋便杵至眼前,才涩声道:“家中瓦质居多,实在没有必胜此女……” “这倒也不妨,祖侯不是还有小奴状类其母?若是过了今晚,大王能有得意,来日我等或还要仰祖侯提携啊。” 那中年文士又笑语说道,看到祖约脸色阴郁久久不言,脸色渐渐转为阴冷:“饥龙久待,噬人越凶。祖侯是打算违逆大王了?” “我去……” 说出这话后,祖约只觉得全身的精气都离他而去,只剩一副皮囊木然而行。 0499 畜性张扬 这一夜,祖约枯坐在房间中,待到天光,惶然未觉。 “主公,天已经亮了,小郎那里……” 听到门下通报的声音,祖约身躯蓦地一震,布满血丝的双眼缓缓转望向窗外,一点晨光洒落下来,但却驱散不走盘桓在他心头的灰暗:“天已经亮了……” 他从未觉得一夜如此漫长,仿佛过了千年那么久远,又是那么的短暂,上一刻满心的屈辱还鲜活的跳动在心头,眨眼之间,一夜已经过去了。 “青奴、青奴……我儿他、他还活着?” 他仿佛一个迟暮的老者,踉跄着爬起来抓住门下的手腕,语调沙哑的仿佛在咽喉里塞满了沙子。 “祖侯毋须心忧,小奴他活得很好,大王很是心仪小奴。” 那中年文士再次出现在门外,满脸堆满了笑意,少了昨夜的讥诮,但却多了一丝掩饰不住的羡慕:“祖侯与大王结此善缘,门庭复兴有望!来日都内显达纵马之时,还希望祖侯不要忘了小民昨夜成全之善策,提携一二。” 这人说起此语的时候,并无半点讥讽,反而有一股阿谀。能够跟在石虎这种豺狼身边充当侫幸弄儿,他又有什么志气可言,只恨自己皮囊粗鄙不堪承欢,恨不能以身代之。 “我儿在何方?” 祖约再望此人,神态已经冷静下来,满腔的怒火怨忿结霜冰封在心底。 “大王前刻出庄见客,晚间归来还要在此住上一夜,明日才会归都。祖侯有一天的时间可以教导小奴,切勿辜负错失大王这一场爱惜之念啊!” 那文士又故作交心状,满脸为祖约谋算的神情。 祖约横望他一眼,不再多说,而是匆匆出门去,往儿子所在屋舍疾行。 “阿爷,阿爷救我……那胡奴、” 满榻破絮当中,祖约看到他最珍爱的小儿卧于其中,模样已是惨不忍睹,再次忍不住潸然泪下,冲上前去将儿子紧揽怀中:“青奴勿惊,阿爷在这里……” “小奴人事初经,难免……” 那中年文士上前谄笑,然而祖约却蓦地站起来,自袖中抽出一柄尖刃,怒吼道:“滚出去!” 文士眉梢一扬,继而便冷笑:“祖侯饮井逐掘者,倒是凉薄!” 话虽如此说,他还是恨恨迈步离开,不敢再望祖约那几欲杀人的目光。 待到室内无人,祖约才又抱起儿子,语调已经转为凝重,沉声道:“青奴,阿爷知你熬得辛苦。是阿爷有罪,往年放纵恣意害得我家……罢了,此时再言已无用处,接下来,阿爷说什么,你要深记。若能做得好,不只能保住满门性命,阿爷还要和你生啖分食那羯奴血肉!若是不能,我全家都要死在今日,往生若能有幸再为父子,阿爷一生衔环,做我儿奴!” —————— 晌午时分,一队精骑在距离襄国百里之外的荒野驰骋,左近或有流窜的难民或是放牧的胡奴,一律都被那些恣意驰骋的胡卒骑士们追逐射杀,整个野地里弥漫着丝丝血气。 “大王,左近都已肃静!” 亲兵飞马来报,石虎闻言后才点点头,继而便率众折转方向飞奔而去。 一行人在荒野中疾驰良久,才到了一处林木茂密的河谷口,石虎一行飞马冲来时,河谷中也冲出一队二十余人,为首者乃是一名虬髯贲张的胡将。 “接到大王信报,某已在此等候多时。” 那胡将冲至石虎面前,挥着手中马鞭笑道。 “桃豹你还是风采照人,我却已经为人圈在襄国,难有伸展啊!” 看到来人之后,石虎也大笑起来,神态很是欢愉。 这胡将名为桃豹,乃是早年追随石勒起兵的元老,如今则负责镇守邺城,也是一名方面大将。 “大王志气冲天,哪是凡夫能限!” 两人并骑冲进河湾处的密林,部众们则分散各方,游驰左近,不许闲杂人等靠近过来。 密林中早被劈砍出一片空地,空地上已经架起了大大的军帐,两侧大锅沸鼎烹煮着肥嫩的牛羊,而大帐里则隐有莺莺燕燕的哭泣声传来。 “会面仓促,只能少作布置。请大王暂且屈尊,来日一定再有大献!” 桃豹满脸恭敬的将石虎请进了大帐里,继而营帐内被俘的十几名女子惊恐嚎哭声更大。 石虎眼下心事重重,却没有心情享乐,听到那嚎哭声不免更烦躁,便将眉梢一扬,吩咐道:“拉出去都斩了,来日若能成事,时刻都能享乐,眼下纵有乐趣也是无味。” 没能讨好石虎,桃豹讪讪一笑,连忙让部下将那些女子押出去,继而才又说道:“大王急招,不知有什么吩咐?” “眼下我是手足被束,能言好的旧人越来越少,桃豹你在邺城,想来也不舒心吧?” 听到石虎这么说,桃豹脸色已是有些不好看,忍不住叹息道:“陛下登顶以来,多有偏听,总要训斥旧将少作杀戮。可是若不作杀戮,偌大河山谁人拱手送出?大宴得享,厌见屠夫。我等旧人,若是不得大王看顾,不知还要难过多少!” 石虎闻言后便是冷笑道:“你道我又能轻快多少?邺城是我功业旧基,陛下恐我做大,派了奴生子去将我硬逐回襄国。你们还要仰仗我,却不知若非你们这些旧人故情,这颗大好头颅早被人取走做盘中加餐!” 一边说着,石虎一边拍着自己的脑袋,满眼刺骨的恨意。 “所以旧人们也是希望大王能够再出掌军,太子、秦王,不过是短须小儿,养与妇人手,多听腐儒言,旧人不能成心腹,所行也不能得其心。陛下英迈半生,可惜尊而见疏,往年同骑翱翔,近来却是面君不易,让人心寒!” 言道当下的处境,桃豹也是满脸的不忿,尤其对石勒的几个儿子,言辞中更是颇多不逊。 “我今天来见你,就是要告诉你一声。年中陛下将要再建邺城,是要以此来摧垮我的根基。本来石宏小儿年初就要去邺城督事,被我借机打断臂膀养在都内。你们若还想来日从容,就要趁着时间给我存下几分元气!” 石虎讲到这里,神态更是恼怒:“几个奴生婢养的贱种,强居眼下的富贵已经是非分,居然还妄想要我以君王事之,简直就是做梦!” “我等为大王守住根基那都是分内之事,也是自保之道,可是陛下那里,大王可是已经有了决定?” 桃豹闻言后便皱眉道,相对于石勒那几个儿子,他们自然更愿意跟随石虎这个多年一起征战的首领。但是石勒那里究竟要如何面对,他们也实在拿捏不准。 “眼下未到途穷,我也不便多说,不过你是我的心腹肱骨,告诉你一二句也不妨。” 石虎冷笑道:“偌大家业,我与奴等共逐而来!我事他为血肉亲长,他却以血肉远我,视我为夺产家贼!赤心对此冷眼,实在可恨!江东年前动荡,本是南掠的好时机,他是恐我再创大功,将我圈在座前不肯放出,可见志气已经是大衰!南北河山,老迈不堪进取,奴儿更不配坐享!待其失命,这局面我是绝不会拱手相让!” “能得大王此言,我心已是大定。请大王放心,我等虎狼之将,庸者也绝对不配驱使!” 桃豹闻言后,已是顿足捶胸保证道。 匆匆密会,而后彼此分别,石虎心情已是大好。他未必信得过那些胡将,但更清楚一点,如今陛下身边已是杂儒并立,那些旧将若还要想再如旧日那般恣意,自己才是他们唯一之选。所以根本无论忠心与否,拥护了他,就是在拥护他们日后的功业前程。 傍晚时分,石虎才又再回到襄国近郊那庄园,待到入庄之后,便听部下来报:“大王,祖贼发癫,要杀自己的儿子,朱令上前劝解,却被反手刺死!” 石虎闻言后先是一愣,继而便笑了起来:“人家自己骨肉相残乃是家事,那朱奴干涉旁人家事,正是自己取死,不足怜惜。不过这老奴明知小奴已成我爱物,居然还要杀之,真是可厌!” 说着,他便行入庄中去,很快便看到被守卫们擒住捆绑在地的祖约,与之并排的还有那个中年文士的尸体。他上前将那尸体踢走,继而满脸厌恶道:“这厌物耗我颇多米粮供养,居然是因管了闲事送命,实在可恨。尸体丢出喂狗,稍后他养在都中的家眷,男丁斩了,女子充作营乐。” 待护卫们将尸体扯走,石虎才让人架起满脸惨淡之色的祖约,笑语盈盈道:“老奴真是没有道理,昨夜还要让儿子们为我所用,如今我是用了,怎么你又不满?你这失家之犬仓皇北来,要做我的犬马之用,你配吗?” 祖约眸中已经充满怨忿,可惜嘴巴被破布堵在了口中,只能在喉中发出低沉的呜咽。 石虎望着祖约愤慨模样,眸子渐渐转冷,他之所以保下祖约,除了与石勒置气以外,不乏要以此示好那些胡部降人,但若说指望祖约帮他什么,那也谈不上。这祖约之能远逊其兄,更不配自己去礼待。所以在看到祖约此态之后,心里已经有了杀意。 “阿爷为何要杀我……”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尖叫,旋即便见那祖家小儿青奴大哭着冲出来,手持尖刃刺向老父,只是身量、力气有逊,并没有刺中要害,那尖刃没于其左边大腿上。 石虎看到这一幕,已是哈哈大笑起来,转手将那青奴拉到身边说道:“小奴真能得我心意,父子又如何,生就的骨气,谁让我死,都不能活!” 他看着祖约摔倒在地,一脸的震惊还有满眼的死灰色,不免笑得更是欢畅。他反手将那弑父的青奴交给身后的护卫,仔细吩咐道:“将这小郎带下去,给他配上甲衣兵刃,我要带回都中善养调教。如此年纪已经有了不凡的秉性,若能教养的好,来日绝对不会流于庸俗!” 待到那青奴被人拿下去,石虎才转身入厅让人将祖约送到堂上来,示意人给祖约松绑,然后才沉声问道:“老奴你要杀子,莫非是觉得我不配享此佳儿?” 祖约似乎还沉侵在为子所伤的震撼中,听到这话后身躯已是一震,继而眼眶里已经滚下热泪:“祖某虽然南面失节,但父、兄家风教诲,只凭事功死战得名,不以侫幸屈志得显!此子本是心爱,却是害我家风之始,若不杀之,愧对祖宗!” 说着,他又转望向石虎,一脸冷笑道:“先前大王已是有见,此子居然连弑父恶事都能做出,可见秉性已是至邪!大王却要将之收养在畔,来日或要遭受毒噬!不过这也罢了,北奔半载,志气早夺,今日又何惧一死!临死之前,善言有赠,此子已是悖逆,死亦不能归宗。来日大王若是遭噬,或要将我剖棺曝尸有告,我也能长笑九泉!” “那终究是你骨血,却要如此恶毒诅咒,老奴你是不能杀子,要借我之手将这门内之耻除去?” 石虎闻言后,原本森寒的脸庞再次展露出笑颜,继而便摇头叹道:“老奴你真是愚蠢,难怪在南面要被驱逐北上。当今这个世道,讲什么人情礼法,庭门有此佳儿,正该悉心有教,以虎狼饲之壮养其志,岂能为牛马庸碌之用!我家中同样有虎子狼性,一个个气壮冲霄,若非如此,如何配得上、守得住我拼杀出来的偌大家业!” “不过与你说起这些,你也不懂。夺志老贼,不如妇人!不过也多赖你们晋人阉性,江山才为豪迈者居之!” 讲到这里,石虎笑得更加欢畅:“你家青奴小儿,难得秉性超逸,就算养在你庭门里,你也养育不成,本身没有壮气,怎么能养成虎子?所以,你也不要怪我夺你心爱。你这丧志老犬,杀也无益,不如就安心苟活。来日能让你祖氏再名著华夏者,或许就是你所见这个家门之耻!” 祖约只是垂首冷笑不已:“头颅便寄于此处,大王随时可取。来日奴儿养成悖逆,只乞大王烹食分一杯羹!” “哈哈,老奴真是杀子之心甚烈。只是我这一柄刀乃是分割天下之刀,你不配借!” 石虎朗笑一声,继而便昂首离去。 待到堂中只剩一人,祖约才蓦地趴在了案上,满身的湿腻已经分不清是血水还是汗水。他枯坐竟夜,只是想明白一个道理,这个石虎虽是人形,却是兽性,面对此人不能人情待之,只有悖于人情、近乎兽性,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事到如今,他已经完全走投无路,能够拼的只有自己全家性命,就算是事败了,不过也是一死。但只要能活下来,总有机会噬咬这个畜生一口! 他心内尚在侥幸,忽听到庭外惨叫连连,然后便见两名披甲染血的卫士进门说道:“大王有命,祖贼欲害王心爱,杀其二子为戒!” “狗贼畜性!我要与你生死纠缠,黄泉不饶!” 祖约心中惨痛,牙关咬崩沁血,两眼已是血色迷蒙。 0500 徙戎论 汛期到来,江东水网水量再次变得充盈起来,水道上舟船往来日趋频密,均有余、补不足。伴随着这种日趋频密的交流,兵灾洗掠之后的江东也在快速恢复着元气。而建康作为首治,随着大量工事的开展,每天都在发生着让人欣喜的变化。 如果说大量物资的涌入,物价快速的平稳,只是让小民温饱得望,大收便利。那么都中近来围绕秦淮河畔沈园摘星楼的一系列事件,便让士人们多觉风雅横流,引人趋向。 自从摘星楼外悬挂起驸马沈侯的新赋之后,便很快成为了都中最引人瞩目的景观所在。时人多有臧否议论的习惯,只是往年可作谈资的话题实在太少,大多集中在人或事身上,但又未必人人都能接触其人又或身临其事,即便有所谈论,总是倍感疏远。而且谈论太多,总不免流于唇舌煽动、巧作排诋之徒。 可是摘星楼这一举动,却给时人提供了近乎源源不断的谈资。《世说新语》多录中兴名士之旧事,每成一篇,便高悬于楼外。善为赏鉴者,观其文可以论断人之格调优劣。善为文章者,摘录章句咂摸细品。善为笔法者,则可以就那字迹勾折笔锋揣摩描摹。 而就算是文法不通,义理不明的寒丁庶人,或许根本就看不明白那高楼悬文到底写的什么,又或好在何处。 但是这于他们而言,也是一桩极为新趣的体验。以往名流们要作雅戏集会,或是深宅大院之内,或是远山河谷之间,绝迹人前。这让寻常人即便有追慕之心,也是求索无门。但如今摘星楼悬榜于外,这让许多人都有一种身于其境的参与感和代入感。 每每有事无事,都在摘星楼左近绕行过。偶或毫无征兆的抬头观望一眼,嘴里无意义的吟咏几声,便觉清逸盈怀,雅趣盎然。 这一个风气,渐渐扩散到全城,甚至于让市井之间都少争执鄙语,人人都能口诵一二雅言。如此世风的变化,就连沈哲子自己,对此都是始料未及。 今日午时,又到摘星楼换榜之日,沈园左近便又再热闹起来。秦淮河上漂浮着几艘游舫,上面各自乘坐着一些都内名流,或是自持身份、或是性好清静,不愿入园去与那些年轻人们混在一起,在这清风徐来的水波上,得一妙章佐酒诵之,也是一桩逸事。 更多的还是各家门生、奴仆和看热闹的民众,他们散布在各个角落里,翘首以待。 “撤文了,撤文了!” 随着左近一些嘈杂的呼声,原本悬在楼外的幡布被徐徐收起,然后在高层处又有新的幡布被展开,随着风吹摇摆不定,还不能看清楚上面的字迹。 “上一篇悬文,乃是尚书令温公亲书的并州刘司空文,观之昂扬激迈,让人心绪难定,倾慕之余,又是悲怆难当。刘司空孤悬北地,苦心孤诣,羁縻杂胡,终究不能竟功,让人扼腕,恨不能生而当时,为刘司空驾前驱使!壮怀已成绝响,倒不知中兴还有何人可为后继?” 过去几天里,许多人都深受刘琨那大功难竟的事迹感染,深为惋惜。尤其许多南渡日久人家,子弟多在江东长成,对于北地旧事已经多有淡忘,而温峤这一篇文章却再将那烽火狼烟、悲壮戚哀的北地画卷徐徐展开,让时人更加认识到家破人亡、神州陆沉的那种苍凉,而随着刘琨个人的兴衰,又有一种救亡图存、舍我其谁的责任感油然而生! 这种感受,并不同于那些中兴名士的雅趣事迹给人带来的愉悦感,因为受此感染,不乏人觉得过往看到的那些名流轶事有些索然无味,想要再继续延续这种情怀。 中朝以降的名流,自然不独只有刘琨在北地苦苦维持,但其他的要么名望略逊,要么不合主流,像是中流击楫、誓师北伐的祖豫州,功业并不逊于刘琨,但是因为其后继者不能守节至今,甚至于兴兵内向,便不好在此时过分的宣扬。 所以,对于下一个要登录的人物,围观者们一时间也是好奇的很,想要看一看谁人能与刘琨并举而无逊色。 幡布渐渐被逐层固定起来,上面的字迹也不再随风摇摆,清晰的显于人前。许多不识字的人,便纷纷望向左近那些略通文墨者。 “徙、徙戎论……这新文不类旧篇,似乎没有论述什么人或事啊!” 有粗通文墨者早已经急不可耐在摘星楼外绕行,找到了文章开头一端,可是在观望少许之后,不免有些错愕,因为此文文风并不同于早先的记述,并没有记载什么人、事,通篇似乎都在大作议论。那些单独的字迹,或许都能认识,可是通篇联系起来,则不免有些懵,什么是九服之制?什么是元成之微? 众人早已经期待良久,待见到那几个识字之人都是望着楼上高悬的幡布,或是怔怔出神,或是满脸懵懂,不免便嘘声连连,不过也由此好奇心大炽。 他们虽然不识得字,但也能看到几乎挂满摘星楼外墙的幡布上排列着整整齐齐的硕大字体,这些识字之人自然不可能看不到,但却为什么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前几日那位在东桑楼宣讲的曹氏郎君过来没有?这几人看来也是懵懂,自己都瞧不明白,更不要说讲给旁人听!” 有人已经失去了耐心,一边高声叫嚷着,一边往沈园所在再往东去的一座江畔小楼行去。其他人听到这话,也都纷纷醒悟,大踏步追随上去。 至于人群中被嫌弃的那几名粗通文墨者,心中已经满是气恼,但又不乏羞涩。他们虽然能认得出字,但又确实不明白写的是什么,其实心内好奇较之那些文盲还要炽热得多。于是也来不及再生闷气,一个个也都往那座小楼而去。 “你们所说那个曹氏郎君,是个什么来历?旁人都看不明白的文句,他就一定能讲解明白?若是真有如此大才,怎么不被沈侯请去摘星楼上,却要在园外和群庶混在一起?” 虽然追了上来,但那几人心内却是羞愤不减,一边疾行不落人后,一边还在撇嘴讥讽。 “蠢物惯会狗眼看人!你怎么知道那曹氏郎君不被沈侯邀请?人家乃是正经旧魏宗亲,就连琅琊王氏门内子弟都将他请为座上宾!那曹氏郎君乃是旧贵家业,都中自有宅邸,能与沈侯做邻居,可想是怎样煊赫。人家不过是秉性亲善,偶有兴致给人解惑罢了,你们若不愿听,那也根本不必去,反让旁人站位从容一些!” 一行人争执着,很快就涌入了那一座小楼所在园墅。只是这园墅面积要比沈园小了许多倍,不乏局促,当众人到达时,便看到园内已经站满了人,就连墙头上都不乏人攀爬翻越。 园内那小楼离地不过两丈余,规模远远不能与旁边的摘星楼相比,周遭一排桑植远景,只是眼下枝桠上也都爬满了人,让那些老桑树都不堪重负,摇摇欲坠。 曹立不是没有见过大场面,他家在江北广陵本就有仆役成群,部曲众多。可是来到都中后不敢过分张扬,携带太多随员,颇有形单影只的感觉。类似今日这样站在小楼上被都内数千民众围观,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体验,但仍不免有些局促。 早几日他听了任球的吩咐,花了很大的代价才买下沈园旁边的这一座小小废园。都中物价虽然有回落,但是地价较之旁处还是要高昂几倍,尤其秦淮河畔更是都内最好地段,加上这废园距离沈园又是如此近,区区数亩的面积,足足花了曹立近百万钱! 老实说,这样高昂的价钱,在江东任何一处都足以置办下一个占地广阔的庄园。饶是曹立家境也算豪富,对于这一笔巨资投入仍是倍感肉疼,而且如果不是任球帮忙,就连这样一个价钱似乎都不能入手。 原本曹立见任球那么热心帮他张罗,还以为此人是要借此联合园墅主人来讹诈自己钱财,被迫无奈硬着头皮买下来。可是随着沈园高楼悬文,在整个都内都造成了轰动影响,连带着沈园周遭的地价陡然攀升。 而曹立这一座废园,价格更是在短短旬日之内就攀升倍余,甚至不乏九卿人家乃至于吴中豪富登门造访,报价甚至已经达到了三百万钱! 饶是曹立见惯巨利,但如此惊人的地价涨幅在他看来仍是梦幻一般不真实,甚至于已经忍不住要趁高价抛售出去。单此一桩进项,便能补偿大半他这些时日在都中所耗。 不过他也因此明白了任球确是没有欺他,而是真心帮忙,因此哪怕是受人威逼利诱,还是咬紧牙关绝不售卖,甚至于不惜工本的将这座小园在最短时间内给修葺起来。 当任球将摘星楼中底稿送来,佐之以名家点评,让他当中宣扬解读时,曹立才明白这是驸马在助他扬名,心内不免也是感激万分。 以往他在都中钻营,多受人大索财货,关键时刻厚礼结交者反而对他不闻不问,而驸马虽然没有站出来支持,但却给他做梦都想象不到的提携!且不说他能否因此东风而声名鹊起,单单这一座小园的收获,便已经足够让他铭记不忘。 当然曹立自己是不知道,不要说他这区区几亩小园,围绕沈园周边、秦淮河南北十数顷的土地,都是沈家的。 这些地产,有的是原本沈家置产,有的是公主陪嫁,有的则是他军管建康那段时间干脆直接就记在了自家名下,反正各寺署籍册早被乱军焚烧干净,没有旧账可翻,而沈哲子又向来都是奉行贼不走空。就连太庙,过了门口那条街道再往南已经不属太常。沈哲子想从他手中拿钱,哪还需要直接开口。 早在摘星楼换榜之前,曹立已经先一步拿到了相关的资料,并且已经背诵的烂熟于心。待到园内人数聚集的差不多了之后,便登上小楼里延伸出来的那个望台,准备开始宣讲今日的新文。 曹立在都中厮混的时间也不短,该学的一些做派也都学得差不多,眼下散髻、鹤氅,腰佩白玉璋环,手持犀骨折扇,暴露在衣衫外的脸庞、脖颈都扑着厚厚的粉,面相虽然不算英朗,远远望去倒也形如玉人。 曹立缓缓行到望台上,身后四名青衫小奴各捧杯盏、唾壶、琴箫等雅具。下方人见到此态,不免便高声鼓掌叫好。从那些声音中,曹立已经可以听得出其中不乏在任球门下厮混的都中闲人,可见驸马身边这一位管家待他确是不错,不免让曹立更加感怀。 且不说任球已经帮了他这么多,单单派了这么多手下来夸他好看,已经让他感激得很。毕竟,这可是他从未享受过的令誉。 待到瑶琴摆在案上,曹立坐下之后,突然抬臂一勾琴弦,当即便有清越弦声扬起,很快便压下了小楼周遭的杂音。动作虽然有些做作,但曹立自我感觉却颇好,清了清嗓子,然后便大声说道:“今日摘星楼上所悬文篇,正如诸位所见,乃是中朝高智识远的名士、陈留江统江散骑中朝所奏名章,虽是旧题,但却振聋发聩,深意如渊!” “夷蛮戎狄,谓之四夷,四夷者,化外野民,茹毛饮血,不恭王道。所谓九服,方千里曰王畿……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蛮服……华夏之外,九等之土,其民其地,与中国壤断土隔,正朔不加……” “曹郎君的意思就是说,那些杂胡蛮夷,本就不是中国之民,番邦外族,不戴衣冠,不远禽兽……” 考虑到受众的接受度不同,曹立也另安排了人将自己的讲解再作更粗浅的解读,以期让更多人能够听明白。 随着曹立在楼上讲解,围观众人才渐渐明白那一篇新文究竟在说什么,原来是在说那些杂胡疏文异种,虽然进入华夏之地,但却很难归于王统,如果不早作防备,迟早会酿生祸患。 时下北地胡虏肆虐,众人听到这一篇《徙戎论》的内容,心内已是深有感触。但也有人忍不住叫嚷道:“眼下羯奴已经猖獗,反倒是王民被驱逐南来,又作得什么徙戎论?这是在徙戎,还是在徙晋!” “蠢物可厌!你自己听不明白,还要怪罪议论者没有智计!刚才曹郎君已经说过,这一篇乃是旧题,中朝臣奏!那时候夷狄尚未猖獗,早有高智之士已经看到隐患所在,所以要为此谏去规劝台辅早作准备!” “既然已经有明见,为何不行,致使胡奴猖獗作乱天下!华夏多英迈,却让夷狄跳纵,实在生人大耻,死魂不安!” 楼外已经因这徙戎论而议论纷纷,摘星楼上同样也不平静,大多围绕这一篇旧文在各抒己见。沈哲子坐在席中主持集会,心内也是感慨良久。 《徙戎论》这篇文章因其准确的预见性,以及当时被忽视而引起的惨烈后果,在后世知名度相当的大。后世每每有人议论起来,不免要扼腕叹息,深恨当权者无为,不能对此重视起来,继而让整个华夏民族都堕入长达几百年的战火中。 但是在时下,《徙戎论》作为江统向当时朝廷的上奏,而且还遭到了忽视,知名度并不算高,只是在小范围内流传而已。就连摘星楼上这许多士族子弟,不少人都不知道几十年前祸事尚未完全爆发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人高眼明见,洞悉到这一桩隐患,并且已经提出了解决的方法。 因为《徙戎论》的政治性太强烈,沈哲子将之公示于众,其实也是冒险,且不说台中反应如何,如果民风导向不利,便极有可能引发那些遭受战火荼毒、侥幸活下来的民众心内对执政者的昏聩暗怀不满。 不过权衡再三之后,沈哲子还是决定将之节选公布出来。 一方面,这个大错是中朝犯下的,严格说起来,江东的朝廷在合法性上本来就有待商榷,并不能完全继承中朝的正统。而从另一个侧面而言,中朝的错误也并不能完全归罪于如今的朝廷。 相反的,如今的这个朝廷对于保存汉人元气,并且抵御胡奴南侵有着极为重大的贡献。毕竟,元帝作为琅琊王时,并没有居在显要决策位置,也就谈不上败坏世道,而在过了江之后,接纳了大批南来的流人。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司马越的小马仔,只是在替八王之乱背锅而已。 借这个机会,与中朝进行一次比较深入的割裂,反而有助于加强江东的凝聚力。死抱着与中朝的承继关系,在北地乱战一通的时候,是有助于拉拢那些苦苦维持的中朝残余的军事力量。可是到了现在,羯胡几乎已经统一了北地,这种坚持已经意义不大。 即便是还有凉州的张氏和辽地鲜卑承认江东政权,但彼此阻隔遥远,更无力阻止他们的独立。至于江北的流民帅会否因此而人心涣散,说实话流民帅们已经是半独立的存在,正统与否对他们都没有什么约束力。 另一方面,沈哲子也是希望能够借此让执政们有所警醒,倒不是说要以此拷问他们的灵魂和良心,而是要让他们迫于民声物议,最起码表面上也要摆出来一个厉兵秣马、收复旧疆的态度。 中朝犯的错,你不愿意认,如果还不矢志北伐,那么你政权的合法性从何而来? 当然也只能做个样子,如今的江东,根本就无力北伐。但只要能确定北伐这个政治方向不容置疑,沈哲子的目的就达到了。 沈哲子有此动念,直接原因自然还是江虨的到访。对于江虨这个人,他了解不多,无所谓帮不帮忙,但是江统的《徙戎论》,如果运用得好,绝对能够造成很大的回响。 耳边听着那些世家子们在得知徙戎论的内容后,或是扼腕长叹,或是破口大骂中朝执政昏聩,沈哲子虽不多言,但对这些反应还是比较满意的。他就是要告诉这些南渡二代们,你们本不至于途穷至此,就是因为你们的长辈昏聩无能,白白错过了这样一个救亡图存、铲除隐患的大好良策! 当然也有人早就知道了《徙戎论》的存在,虽然也有愤慨,但并没有过分激动。徙戎论确是经国谋远,但也有一个致命的问题,那就是没有可行性。这些内附的胡虏不只数量众多,甚至已经安居繁衍数代之久,如果真要大规模的驱逐,战火即刻就会蔓延起来,那时候可能连南逃的机会都没有。 虽然徙戎论在当时没有太大的实际操作性,但也并不是没有意义,它揭露出来一个恐怖的未来局面,夷狄早晚必成祸患!如果司马家那些宗王们稍有常识,就应该因此而警惕,有所备案,而不是肆无忌惮的狗咬狗,打出一地的狗脑子,乃至于大量武装胡人作为他们内斗的力量! 当然,要如此大规模的操纵群情,沈哲子也没有信心能够不出意外。 江统的这一篇《徙戎论》思路是很完整的,沈哲子并没有公布全部内容,而是节录了一部分,主要集中在华夷之辨,让更多人知道有这么一件事,但却不明所以,相当于进行一次教育,这样能够避免民众对朝廷产生太大的抵触和质疑。 经过沈哲子一番节录修改,徙戎论的思想内核就变了,不再是告诫当权者要如何预防隐患,而是告诉普通小民们,那些夷狄乃是远乡客居,你们才是华夏主人公,如今恶客鸠占鹊巢,不独天子失国,更是万众失家! 当然,单凭这样一篇旧文,自然不能做到上层有反思、底层有觉醒的那种深刻影响,但最起码也是一个尝试。 经过这一件事,都中肯定又会物议纷乱一阵,但大的动荡倒也不至。毕竟徙戎论本身就不是什么禁忌话题,只是没有流传开而已,加上时过境迁,再作更激烈的举动已经没有意义。 但沈哲子相信,台中大佬们肯定会因此对他更加厌烦,或许直接强召他入台城看管起来。不过在此之前,沈哲子还是决定先往江北一行。 0501 人心涣散 梅雨将近,大江水涨船高,奔流横绝南北,所过之处,万山青葱。 一艘大船自建康出发,顺流而下,到达涂水与大江交汇处时,汇合了早已经在此等候多时的七八艘舟船,沿着涂水逆流而上,往大江北面行去。 涂水乃是大江下游极为重要的一个支流,流过淮水与大江之间的广袤区域。在交通极为不便的古代,水道通不通畅便是区域能否兴旺的根本。 筹划多日,乃至于自穿越之初便已经下定决心要北上。今天,沈哲子终于越过了大江,虽然此行只是为了给杜赫运送粮草辎重,顺便身临其境的感受一下江北的形势,身边并无万军同行,但沈哲子心情仍然不乏激动。 自从船队驶入涂水,沈哲子便一直比较亢奋,每每站在甲板上眺望两岸,想要看清楚大江北岸这大好河山! 或许是心理的作用,所见风物较之江东已经有了明显的不同。虽然所见也多远山青黛,郁郁葱葱。但是如果身在江东,除此之外还能看到水道上往来穿梭、擦身而过的舟船,能看到江畔顽童牧牛、壮力俯身耕作,乃至于无赖浪荡、策杖高歌。 涂水两岸,风景也颇壮美,山峰或是高耸、或是低伏,漫山被林,绿得青翠直接,生机盎然。厚厚的土层,开阔的平原,大块大块堆叠在水道两侧,荒草杂枝恣意生长,那蔓生的枝桠、肥厚的绿叶、深插在土层里的壮根,以植物应有的方式将这片土地所蕴藏的生机汲取出来,喷涌向上! 景致虽然壮美,但终究少了一些什么,完全不需要思忖,沈哲子便能够感受到,是人气!放眼远眺,视野所及,原本这里应该是一片膏腴丰饶之地,阡陌交错、鸡犬相闻,炊烟袅袅,屋舍连绵。 可是现在所见到的,却是草木自葳蕤,人迹却绝无。这么说倒也有些不准确,岸上还是有人语马嘶声,但那是沈哲子今次的随员斥候,跟随着船队沿江巡弋警戒。 这不免让沈哲子感觉有些乏味,他不是不爱秀美山河,然而山河再怎么秀美,没有人在这里繁衍生息,终究还是少了几分颜色。 原本这里不该是这样子,甚至去年过来的话,应该也能看到许多逐水而居,垦荒耕织的民众活跃在两岸。可是因为去年那场内战的侵扰,这附近区域也难置身其外,大量民众或被叛军裹挟,或被勤王之师驱逐,即便有侥幸流窜于外,寒冬那一场饥馑到来,也都远徙他方,苦觅生计。 “不义之战,真是害民尤甚!胜也不幸,败也不幸,生者多辛苦,亡者难解脱。” 船行过一处稍有平缓的河湾,沈哲子终于看到岸边坡地上有生者留下的痕迹,那里应该是一座不大的农庄,只是屋舍早已经坍塌,只剩下了一些断墙残瓦突兀的摆在那里,未被荒草淹没,有森森白骨应是掩埋在地下,但却被雨水冲刷出来,半在土中、半指苍天,似是地底怨气滋生蔓延,仿佛一块癞痢伤疤,丑陋而又触目惊心。 今次跟随护卫沈哲子的郭诵行过来叹息道:“驸马不必以此介怀,若能长在北地,久而久之也就见怪不怪。类似这样的荒土,人踪绝迹只是暂时,很快这里又会有新的流人到来,翻土垦荒,劈木筑屋,熬得过最初就能活下来,养出几分元气后,等着下一轮的宰割降临。” “这样一个世道,人命就似杂草,大火燎原后看似空空荡荡,但等到春雨浇灌之后,总有新芽又会破土生出。少年时所见民生艰难,诸多惨事,我也是颇受煎熬。但本身已是力有不逮,也实在没有余力庇护太多乡人。后来也就目作寻常,一力诛恶,无暇他顾了。小民虽然微如芥子,但只要扫荡出一片清明,他们也总能活下来。” 似乎是为了回应郭诵的话,当船行过一片高岗时,旷野中便传来了惊恐的叫嚷声。岸上的斥候们扫荡左近时,在密林里发现了一群三十余名正在采集浆果的难民,男女俱有,甚至于其中还夹杂着几个胡人,一个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往四野飞奔流窜,很快就隐没在了一片荒岭中。 沈哲子眼下不能帮助这些人太多,心内已经有几分郁郁寡欢,待见他们一个个仿佛惊弓之鸟,每见军旅行过便就惊慌逃窜,心情不免更加恶劣。 他略作沉吟后便提议道:“不如把我们的旗号打起来吧,那些人若知是王师行过,也能少受些惊扰。虽然眼下不便赈济他们太多,但若他们愿意的话,也可以跟在船后同往戍堡安置下来。” 说完后,他便见郭诵,乃至于那个同行的萧元东脸上都露出怪异之色,便意识到自己应该是说了蠢话。他讪讪一笑,又说道:“我也知王师旗号在江北未必有多大号召力,就算他们不能信任,最起码也能相安无事吧?” 萧元东闻言后便长叹一声,说道:“去年我等第一次踏足江北,原本也是如驸马这般想法,过江不久后便打起了旗号。行进不多久,前来拥迎者已经将近千余,最开始我们是受到极大鼓舞,没想到王师旗帜在江北居然有这么大的号召力,乃至于美梦幻想旬月之内便能集众万余,在南塘开创起一片局面,不愧驸马所用……” “那些人随队而行,初时倒也安分,既不滋事吵闹,也不讨要太多,每天只要些许薄粮活命即可。可是随队几天之后,却有一夜哗变,他们仿佛约好了,直接将随营的辎重哄抢大半。杀又不能杀,阻又阻不住,到了天明时,不只那些流民一个不剩,辎重也差点都被抢空。” 沈哲子听到这里,已经略有目瞪口呆,这件事他是知道的,杜赫过江不久便遭遇了一个不小的损失,那时候他已经回到吴中乡里,得信之后便连忙指示京口集粮驰援。不过在那信中杜赫只是言道贪功失算,遭乱民哄抢,细节方面却没多说。 现在听萧元东讲起,才知这些乱民居然是他们自己招来的。如果说遇到成编制的武装力量,对战不利而丢掉辎重还倒罢了,可是居然被一群流窜的难民给诈住,换了沈哲子自己也真是难于启齿。 郭诵闻言后便也叹息道:“北地形势确是如此,人心奸猾浮躁,那些小民确是受害甚苦,因而也就变得不再愿意信人,更不愿将命托于旁人。往年李使君初镇地方,因不忍见小民流散受苦,甚至以军粮赈济,也是依附者极众,一时声势大盛。但若一旦粮困,又或战事失利,这些小民即刻就会离散四野,所害尤深。” “羯奴也知小民易附难安,因而故意在四野多造杀戮,将小民驱赶往各坞壁依附。有的坞壁因容纳太多,粮尽之后不战自溃,有的则纳入敌虏,被内外夹攻而击破。早年各镇也是身受此苦,流人来投,若不接纳,情不能忍,义不能彰。但若接纳了,这些小民又忠奸难辨,隐患重重!” “是啊,我等在南塘戍守也是迟迟无功。虽然仍是多有流人来投,但早先受了教训,也不敢放手去接纳,而且垦植时多派兵众把守,但仍然免不了有流人携着发放的粮种工具私逃,屡禁不止。” 萧元东讲到此节,也是满脸无奈,以往在江东时,总觉得过江后可以放开手脚去做,自然会有大量建功的机会。可是真正到来之后,才发现处处都是障碍,处处都束手束脚,不止要担心羯奴来攻,还要面对当地的坞壁主排斥,甚至于那些看似可怜的流人都防不胜防。 对于北地的形势,沈哲子也是所知大概,往往都是从旁人口中听来,但细节上却没有深刻的感受。如今再听两人言道此节,不免也是大感头疼。 这两人所说到的问题,倒也不足以说明人性卑劣或高尚。当战火频频,朝不保夕时,人和人之间的信任本就荡然无存。士族高门、军头悍卒自然尤其生存之道,小民当然也有求生的自由,短视也罢,奸猾也罢,最起码那样做能让他们看到眼前活命的机会。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让小民固依长留?” 虽然心里已经大概知道了答案,但沈哲子还是不死心的问了一句。 “有自然是有的,乡人彼此信任,结堡自守,不纳外人。又或私扩部曲,广掠方圆,将那些流人囚禁起来,作马牛役使。温和些的,那就收容大量寡妇,招揽流人壮丁入赘,待其安家生子,再作驱使……” 郭诵乃是北地悍将,对于坞壁经营也是独有专长,许多控制人身自由的手段都是信口道出,侃侃而谈。 沈哲子听得很仔细,但却仍是忍不住的失望。这些手段用来经营坞壁以求存还倒罢了,但若想凭此积攒起足够征讨并且打败羯奴、进望天下的力量,则远远不够。 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沈哲子也就明白了为什么永嘉之乱后,多是胡人在中原大地驰骋,但却少见汉人英姿。并不是因为武勇太逊,而是因为欠缺一个有效的发动和组织手段。 胡族通常部落为兵,这意味着起家最初就占据了绝对优势的地位,拥有了相当一批足够忠诚的军事力量。趁着动乱四方出动,积累财货,掳掠人口,很快就能成事。 但是汉人的社会组织并不具备这种优势,以家庭宗族为单位,本身的动员力便已经处于劣势,而且又有定居一地的生活习性,安土重迁。 像沈家这样的武宗豪门,虽然拥有发动万人的动员力,但一方面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根本没有战争经验的样子货,另一方面那种根深蒂固、安守乡土的想法不足支持四方征战。 而被迫流散各方的普通民众们,虽然也诞生出了乞活军这样的武力团体。但是乞活军内部本身就矛盾重重,派系林立,而且领导者也和北府军头面对同一处境,那就是没有一个明确的政治目标。 没有目标所带来的后果就是做事根本没有长足规划,只能辗转各方派系之间被人当枪使,受制于人。譬如拥有乞活军背景的后赵李农,先是在后赵为将,替后赵击败了褚裒所发动的一次北伐,致使褚裒忧愤而亡。 后来李农又大力支持冉闵背叛后赵,但是冉闵为了获取东晋的帮助,毫不犹豫的干掉了李农。但是当时冉闵已经僭越称帝,东晋既没有理由,也没有义务去援助他。 李农就因为这样一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诉求,结束了自己糊涂的一生,也是一个莫大的讽刺。当然冉闵杀李农的原因有很多,既因为李农与东晋朝廷有仇,也因为其人本身对冉闵而言就是一个威胁。总之就是活着糊涂,死的懵懂。 有没有一个明确的政治目标,对一个武装团体是至关重要的。东汉末年最大的一个流亡军头,莫过于刘备,刘备就是有着明确的政治目标,辗转各方,几乎流窜了大半个中国,部下却一直保持着极高的凝聚力。 当然类似李农那种乞活军头,就算有政治目标,意义也不大,因为根本不可能获得汉人坞壁主的支持。刘备在流窜的过程中,就一直在注意与豪族名流的交往,譬如在接到孔融的求救信后,居然激动的说道:孔北海居然知道世上有刘备这个人!所谓的皇叔,并不是他生来具有的一个筹码,而是辛苦奋斗的一个成果。 如今中原的形势,较之三国时还要复杂得多。胡虏的肆虐并没有让汉民们上下一心、同仇敌忾,这是时代的局限和无奈,高门不愿放低身段去迎合大众,而大众也对朝廷正朔法统失去了信任。完全以纯道德的视角来看待这个时代,没有意义,也于事无补。 沈哲子虽然预见到北伐并且固守会很困难,早早派杜赫过江来,但是对于如何收拾已经散落成渣的人心,其实一直还没有太好的思路。如果完全以刑威震慑,这是逼着民众们出逃,而如果完全以恩义厚结,就像被抢了粮的杜赫,也是哭笑不得。 问题既然想不明白,那不妨暂且悬而不论,总会找到解决的方法。他今次过江来,除了深入了解一下江北的形势之外,也是想跟左近那些流民帅、坞壁主们稍作一些接触,希望能够找到一个与他们交流的切入点。 沈哲子这个驸马的身份虽然比刘皇叔要瓷实一些,但东晋朝廷的民心所向与强汉不可同日而语。朝廷的诏令在那些坞壁主们眼中都不算什么,他这个驸马又算是个什么色的鸟? 但想要在江北经营局面,这些人是绕不开的,早接触一下也能提前做好铺垫。沈哲子一旦入台,很长时间都不会再有太多闲暇时间。他甚至有一种预感,当自己下一次离都的时候,可能就是正式率部北上的时候。 虽然身份未必会被敬重,但沈哲子也不是送上门来被人打脸。他过往数年在江东经营出的局面,就是今次北上与那些坞壁主们对话、交流的筹码。 0502 南塘可耕 “驸马居然亲自过江!” 船行北上第二天午后,沈哲子一行便与前来迎接的杜赫相遇。看到船队中的沈哲子后,杜赫也是大感诧异,继而便有些不满的望向随行的萧元东:“此境眼下尚未平靖,元东你又不是不知,怎么不劝住驸马?” 萧元东垂首不语,虽然眼下杜赫才是他的上级,但早年在沈哲子麾下操练征战,积威甚重,又怎么敢极力劝说阻止驸马。 沈哲子下了船,笑语道:“我又不是都中那些不知兵事的闲散子弟,偶尔过江一次不算什么大事。况且道晖你们在此乡苦作深营,尚且都不辞劳,于情于理,我该过来看一看你们。” 杜赫闻言后不免有些语滞,才意识到在武事功勋方面,驸马可是要远胜于他。若有什么险地让驸马都裹足不前,那么他自然也更是白搭。 其实虽然眼下豫州已经崩盘,江北无险可守,但也并不是随时都有可能遭遇敌袭。尤其眼下羯奴内部并不平稳,也并没有要在豫州大肆用兵的迹象,即便有些羯胡精骑也都集中在寿春、合肥等重镇,并没有隔江大肆经营。 但看到沈哲子到来,杜赫还是难免有些情急,一方面江北确是不如江东平稳,如果驸马在他这里出了什么事,他是难辞其咎。另一方面,他过江来也是半年有余,但是始终没有什么大的建树,这让他在面对恩主时,便有一些尴尬和局促。 “承蒙驸马举用,过江至今半载有余,无尺寸争地之功,无二三阵斩之勋,实在惭愧!” 杜赫上前下拜,不乏羞愧的说道。 沈哲子上前搀扶起他,笑语道:“当年祖公过江也非顷刻便创建功业,况且江北糜烂非是朝夕,要把局面从头收拾起来,自是困难。诸多掣肘,欲速则不达。道晖也无需自责,只要斗志不减,守住初心,总有威震华夏之时!” 一边说着,他一边打量着杜赫。与在江东时相比,杜赫样貌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脸色略显黝黑精瘦,颌下短须如同猬刺,轻甲旧衣,望去已经像是一个从戎年久的老卒,整个人都显得硬朗坚毅起来,可见这大半年来也是深受磨练。 此次跟随杜赫到来是两百余名骑士,衣甲配刃虽然不甚齐整,但却透出一股粗砾铁血的气息。他们的坐骑马匹也并不统一,高矮毛色俱不相同,且毛色多有黯淡,可是神气精旺,远远强于江东那些膘沉意懒的豢养之马。 “驸马。” “阿郎!” 一群人站在后方,看到沈哲子到来后,神态中也都满是惊喜。这些人构成很复杂,既有原本的宿卫罪卒,也有豫州军的降卒,但主体还是沈哲子早年间在曲阿练出来的家兵。客居日久,能在异乡见到旧主公,这些人心情愉悦可想而知。 “诸位辛苦了!兴废乍起,不足庆功。丈夫功名马上取,谨事杜将军,来日大用,必有所得其时!” 沈哲子大步行上前,视线在这些人身上游弋一番,对他们的精神状态很是满意。他并不太在意杜赫建功多少,最主要的是要给他磨练出一批能够堪用的士卒,而这些人则就是他日后驰骋于江北、争雄中原的底盘。 一行人礼答寒暄一番,然后便各任其事,或用牛车、或操舟筏,将此行运来的各种辎重卸载下来,转运回营。 今次运来的物资颇多,粮有三万余斛,盐、布等消耗品也极多,还有一批弓刀甲箭等军械。杜赫带来的二百余人,加上沈哲子随队带来的五百余人,仍然忙碌了几个时辰,才将这些物资转运完毕。 看到如此的物资补助,杜赫一方面不乏欣喜,另一方面也实在有些羞愧。趁着士卒们各自忙碌的时候,他便引着沈哲子、郭诵等人先往营地而去,顺便沿途介绍一下眼下周遭的形势。 “眼下涂中尚算平稳,小股侵扰是免不了的,但大的战事倒也没有。眼下我部主要还是驻留在南塘附近,开垦屯守,顺便清扫了左近一些流窜的盗匪。虽然没有什么大战,但也薄有所获,斩首近千,招降和俘虏的人丁也已经有了两千余……” 因为没有什么大的动作,杜赫介绍起来难免就有些琐碎。 听到杜赫的介绍,沈哲子对左近的形势也有了一个具体的了解。 涂中一线可以说是大江防守的第一道阵线,以合肥为中心,自西是庐江、邾城、江夏,往东则是巢湖、历阳、涂中直至广陵。如果这一条线被突破,那么除了一条大江以外,江东将再也无险可守。 眼下的形势就是,因为祖约的反叛和投敌,这一条线当中作为核心纽带的合肥已经丢掉了。这么说倒也并不准确,因为自从戴渊北镇合肥被召回而后被王敦杀掉以后,庾亮执政以来,合肥便一直不在朝廷的直接掌握之中,而是由附近的流民帅和坞壁主们联合管理。 杜赫如今所在的涂中,是庾亮早年曾经重点经营的地区,为的是防备当时身在寿春的祖约。可是随着历阳方面形势的紧张,庾亮便放弃了在这一区域的布置,将兵力抽调回江东,守卫京畿。而涂中原本的据点,有的被南下的豫州军破坏了,有的则被当地的流民所占据。 杜赫过江之后,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局面。活跃在左近的流民武装组织,大大小小有十余支,有的已经安定盘踞下来修筑坞壁据点,有的则还在四处流窜形同盗匪。 所以过江之后,还没有来得及熟悉形势,杜赫便已经开始用兵,对那些流民组织或剿或抚,一直忙碌到了今春,才将整个南塘区域给完全收回来。如今方圆百里之内,除了杜赫所部之外,便只剩下了三家坞壁主还算有着成编制的武装力量。 “故中书虽然对南塘早有经营,但其实说实话,收效甚微,我等到来时所见,仍是满眼的荒芜。” 跃马登上一座高岗,杜赫手中马鞭指着前方一片苇塘滩涂说道。 南塘并不是什么官定的称谓,而是涂水中段流域一大片滩涂湿地的总称。这里因为地近江东,舟马难行,早年在曹魏与中朝和东吴对峙的时候,乃是两国交战的一个缓冲带。因为对峙关系的紧张,所以早年并没有大量民户在这里开垦居住,而是作为一个围绕合肥的官屯区域。 后来西晋灭吴,将江东几千户迁居于此,但是因为时间太短,加上北地很快就陷入了动荡中,早年过江的许多人家便又纷纷逃回了江东。所以这一片区域仍然是开垦未足,地广人稀,只是随着中原大量人的南逃,其中一部分不能过江,不得不逗留于此。 沈哲子顺着杜赫所指方向望去,入眼处只看到丛生茂密的芦苇,几乎看不到土色。只是在这些芦苇荡中偶或突兀的耸立着寥寥几个土堡或者是木造的箭塔。 只是这些建筑破损的严重,残留的痕迹中还能看得出建造的手法有多拙劣,而且选址也都是乱七八糟,毫无道理可言,充满了敷衍味道,似乎从一开始就完全没有考虑过其实用性。这让沈哲子有种看到后世因为政策原因,而罔顾实际意义的那些烂尾工程的感觉。 庾亮大力开发南塘的时候,沈哲子就在都中,深知庾亮一意孤行、力排众议才促成此事,而且因此往江北投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寄望可谓不小。可是如今看来,这一桩布置除了加重了祖约的猜疑和离心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实际意义。 如果庾亮眼下还活着,乃至于亲自过江看上一眼,原本他寄予厚望、投入大量资源的防线被建设成这个样子,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构想无论高明与否,如果不能考虑到实际的实施力度,都可以称之为昏聩之政。庾亮未必就智浅,但他的问题是宦途太过得意,早早便获得了大名,而且因为其外戚的缘故,几乎没有经历过地方上的任事,便高居台辅之位。看待问题或有高屋建瓴的眼光,但唯独欠缺了脚踏实地的视角。 一行人从苇塘中的小路上穿行了约莫大半个时辰,视野才渐渐开阔,远处已经可以看到许多尚算简陋的建筑,而在这些建筑周围,便是大量已经被开垦出来的土地。 “江东虽然有资用,但若完全仰仗后补,也不是长久之计。年初以来,除了必要的操练、巡弋之外,我等也在大力垦荒。至今所垦已达五百余顷,虽然大多都是少产薄田,但一轮夏收之后,已经能够满足一部分耗用。如果没有大的战事发生,两年之后,足堪自给。” 讲到这里,杜赫脸上不免露出了几丝笑容。他在江北经营,虽然没有什么大的成绩,但在保持操练和战事的同时,还能有如此的屯垦成绩,已经算是不错了。 “实在是辛苦道晖了。” 因为深知运输条件的不便利,沈哲子也更明白屯垦、就地解决物用的重要性。五百余顷田,虽然只是粗耕,但也不能说是小数字,可以说是一个好的开始。 过江经营,有利有弊,好处是因为没有太多的掣肘,可以放开手脚去干。坏处则是在这个不设防之地,随时都有可能有战事发生,很难获得一个长期稳定发展的机会。以耕养战,说起来很轻松,但实行起来还是有太多困难。 0503 大业名臣 南塘这里名义上虽然已经经营数年之久,但其实杜赫接手的不过只是一个烂摊子而已。由于这一次过江并非中枢所主导,所以也不能仰仗朝廷给予资用,就连杜赫这个“督护”的名义都是沈哲子努力争取来的。 绕着营地周遭观察一圈后,沈哲子对于杜赫的经营还是感到很满意的,也不免庆幸自己选用得人,跟庾亮比较起来那可真是物超所值。同时他也决定,回到江东之后便找个机会干掉郭默。 早年庾亮经营此地的时候,便是选用郭默主持。后来出逃的时候,庾亮死掉,而郭默则与赵胤一同被沈哲子驱逐逃往江州。赵胤是王导的人,先任于历阳,被庾怿赶走之后归都担任宿卫将军。 而郭默则比较尴尬,虽然当时温峤也接纳了他,但却没有太过重用,在去年那场乱事中没有什么亮眼的战功。后来温峤归都担任尚书令,此人便就留在了江州。据江州那些人说道,此人眼下在江州也是颇受排挤,过得并不舒服。 庾怿乏人可用,本来想要再起用这个兄长留下的旧人,但是又由于郭诵的关系,加上沈哲子并不看好郭默此人,因而放弃了这个想法。说实话,发国难财,沈哲子本身并不抵触,眼下能够清白如水的人实在太少,但前提是要能做事。 在当时的形势来看,庾亮对于南塘的经营可以说是一项极为重要的布置,关乎到京畿的安危。可是这个郭默简直就是在拿江东的安危和京畿的得失在开玩笑,如此回报恩主,单此一项罪状,执之脔割都不为过! 以南塘而命名的范围其实极大,杜赫虽然清剿了相当一部分藏匿其中的盗匪,但其实能够守住的不过一小部分而已。而且因为担心行动太过引人瞩目,并没有继续再往北面挺进,在左近选择一处河谷驻扎下来。 营地所在,东面是涂水河道,一旦遭遇强敌无法抵挡,可以直接将重要的人和物搬运上船,直趋而下行入大江。西面是滩涂,舟马难行,可以避免遭受到突如其来的袭击。南面是一片低矮的丘陵,再没有形成庞大的骑兵队伍的时候,可以据此与对手进行往来缠斗。 单单从这营地的选址,可见杜赫确是用了心,不独是为了报答沈哲子知遇之恩,更是将这里当作自己的功业根基在经营。 当沈哲子一行人入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因为杜赫吩咐不得张扬驸马到来的消息,所以营内倒也并没有太多人得知沈哲子到来,但是由于新的补给运来,整个营地中还是洋溢着欢快的氛围。 当人长久生活在艰苦环境中,期待感难免要有所降低。杜赫所部不乏原本宿卫的世家子,因为杀良劫掠而被发配此方,这里的生活环境远远不能与建康相比。在熬过最开始的艰苦之后,他们也渐渐有所习惯,也如寻常兵丁一样,眼望着大量物资的入营而欢欣鼓舞。 除了用度无缺之外,对他们而言,这还意味着他们并没有被放弃,若能苦战得功,洗刷早年的罪过,来日未必就完全没有了前途。 整个营地被分为了三大部分,一部分是杜赫过江来的主要战力,原本沈哲子为其提供的部曲,再加上过往这半年多的操练和选拔,已经有两千余众。虽然在江北并不算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强师,但在左近也是已无敌手。 另一部分则是江东来的罪卒和降众,他们同样被编制成营,既是垦荒的劳力,也是辅助作战的戍卒。还有一部分便是过江后所招揽的流民,由于人心的涣散,这些人既不能用作为兵,还要严防其逃散,因而被安排在了营地最里面,同样编整成伍,是营地中最主要的劳力。 总体而言,杜赫这一部在江北虽然还难称强镇,但最起码基本的雏形已经搭建起来了。而且由于有着江东充足物用的资助,成长空间远比当地那些坞壁要大得多。 夜间众将聚餐,许多人才知道驸马也到来了,席中气氛很是热烈。杜赫也破例,允许不当值者每人饮酒三斗,一时间气氛很是欢快。萧元东今次过江,亲见都中许多大事,再言起沈哲子在沈园主持编撰的《世说新语》,众人也都纷纷鼓噪开言,不乏有为自家祖辈扬名长势的想法。 “今日与诸位同在战土,我也就不再作那些江东虚言。所谓中兴名士,不过多是崇玄逐末之辈,闲来游戏之作,不必过分眼重。来日收复神州,安鼎中原,那才真正可称得上是中兴大业!届时再作《大业名臣录》,那才是真正的史家之良笔,汉祚之壮歌!” 沈哲子笑着端起酒碗,对众人说道:“到了那时,我希望自己有幸,能与诸位共同著名于华章之上,彪炳传世,光耀古今!” “共勉!饮胜!” 欢饮持续未久,众将便在杜赫勒令之下各自归帐。 虽然夜已经深了,但沈哲子却了无睡意。江北与他而言,乃是一个新的战场,甚至于过往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过江而作铺垫。所以对于江北方方面面的信息,他都迫切想要了解,因而便强拉着杜赫促膝深谈。 “驸马能够过江亲临,于人心而言,确是一大振奋鼓舞!我辈虽然不乏兴创之志,但长在此乡,久无建功,心志难免有所懈怠。更何况,羯奴日趋势大,旧民多有疏远,朝廷又是少为壮举,虽有韧性,人情难堪啊!” 回想刚才宴会上的热闹气氛,杜赫不免感慨有加。虽然对于普通士卒来说,过江生活虽然清苦,但也没有什么太惨烈的战事。可是对杜赫而言,却是每日如临大敌,不止要在一片废土上规划经营,还要提防随时可能会冒出来的敌人,更重要的是需要维持住士气不落。 匹夫不可夺志,人一旦没有了志气的支持,后果是很严重的,言其行尸走肉也不为过。杜赫早年虽有在关中守护家业的经历,可是如今他的部众成分却要复杂的多,所思所想不可一概而论,面对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方法去鼓舞。为了维持住士气,他花费的精力比别的方面都要多。 “道晖你已经做得很好,离乡远逐而不自溃,已是难能可贵。” 沈哲子先对杜赫予以肯定,然后才又笑道:“儒童都有任性,壮士岂无勇节。军法鞭策,千人一面,这是治军大略,必不可少。但若想要让人真正的同心同力,终究还需要个人有感而发。譬如我久在都中,偶闻乡谣俚曲,心里便不自禁去亲昵歌者,以慰思乡。” 一边说着,沈哲子一边掏出一本小册子递给杜赫:“近来我在都中,也时时在想该如何激励人心。闻乡音而离情渐,人情同此,概莫能外。若能使人为壮武乡人,以豪迈为乡曲,歌而咏之,足以壮怀激烈。” 小册子里是沈哲子编写的一些军歌,时下军谣鼓励士气并不是什么新鲜事,音乐对人情绪的感染,古人早有洞见。像是激昂的鼓声,既能用作指挥军队的号令,又能将人的情绪调动起来。 而沈哲子则是将这些军歌加以细化,比如日常操练、归营休整、入夜熄灯、列队进餐,俱有所歌。至于歌词也都是现成的,胡无人、汉道昌之类的,曲调高昂,情绪饱满,既能将人的壮气激发出来,又能潜移默化的加强民族主义的教育。 虽然唱着歌并不能直接将军队变为百万雄师,但这种事情本身就惠而不费,为什么不做?况且,军队的士气和人心内的认同感,本身就是点点滴滴营造出来的。 当然,沈哲子今次过江主要也不是为了要教人唱歌。这件事简单交代一下,接下来便讨论起杜赫所部所面对的具体形势。 “北地混乱年久,其实各方并无太强归附王师之心。过往这段时间,我也依照驸马叮嘱,往各方送出名帖,但却应者寥寥,更多人还是各为其事,乃至于警告我不得犯境。” 言道这些坞壁主的心理,杜赫也是有些无奈。当然也不能因此诟病这些人不忠,说实话单就他而言,如果不是其家得罪了羯奴中为官的高层,就算乡土被攻陷,大不了投降羯奴,实在是因为江东朝廷对时人的号召力实在太差了,而且也并没有表现出对中原势在必得、与羯奴势不两立的壮烈情怀。 “时下南塘附近,尚有三家残留。一者乃是本地旧家刑氏,广聚乡人依山筑堡,所聚数千之众,能为战者也有千人。但却素来不与外间交往,朝廷屡次举用都无回应。一者乃是豫州残兵,不愿北投,不愿南下,盘踞在滁县旧城,所聚三千众,心迹莫测。还有一部则在东面,据人言乃是广陵郡公陈氏庶宗,与淮地各家往来频密。” 杜赫又讲起所部眼下具体所面对的人事:“这三家中,刑氏自固难用,陈氏倨傲难通。至于滁县旧城那里,其部人心难调,我已经沟通多日,选定内应,正准备近日内便集众讨之。” 0504 军魂 沈哲子本身对于左近势力的细节方面就不甚清楚,因而也不能给杜赫提供什么有建设的建议。如果杜赫认为这一仗该打,那么打就是了。 诚然北地这些军头们对于朝廷没有归附之心,而沈哲子对他们其实也没有太大的信任感。如果有足够的时间和力量,他当然愿意将这些军头们逐一剪除,归于一统。但这个想法不是很现实,如果态度过于强硬,难免要将其余的逼到北投。 所以,立威的同时还要拉拢,打一部分,拉一部分,震慑一部分。究竟要如何取舍选择,还是在主将的权衡之内。 “今次驸马到来,此战将更有把握!若能击溃滁县旧城那一部残军,不只可收千余敢战之士,也能对周遭形成震慑,对于日后的发展,裨益极大!” 过江至今以来,要么就是跟一群乌合之众的盗匪交锋,要么就是专注于垦荒屯田,杜赫也是迫切需要一场功事来证明自己,求战之心甚切。 沈哲子闻言后却摆手笑道:“道晖你才是此地主事,我虽然过江来,但不过是浮光掠影一点浅得,既没有把握,也没有必要越俎代庖。况且战事筹备到进军,或还要有对峙追剿,旬月之内未必能够完成。我今次过江也是忙里偷闲,没有太多时间长留于此,台中追迫尤甚,几日就要归都。” 杜赫听到这话,心内既有几分忐忑失落,又不乏暗自庆幸。 一方面豫州残部实力不弱,他并没有亲自指挥过这样的大战事,难免信心会有不足,有沈哲子坐镇的话会安心一些。另一方面,他对此战也是筹划良久,临到开战时如果被夺去了指挥权,就像是期待良久的洞房被别人入了,即便大胜,也总有未能竟全功的遗憾。 沈哲子也看出杜赫略有气短,笑着拍拍他肩膀,说道:“即便是生而知之者,也要躬身践行,才能彰显其能。去年我孤军冒进,说实话,心内忐忑不能平静,每每患得患失不能入眠,就连上阵前一刻,还是汗如雨下。但既然已经身临战阵,那也只能有进无退。” “况且,道晖你如今在江北已经做的很好,可谓是不负所用。眼下的局面尚是游刃有余,何妨再进一步,勿因小怯拘限此身,放手去做。旗开得胜固然可喜,即便略有小挫,退归自省,必可一竟全功!生在此世,诚然不得安宁,但对有志者而言,何尝不是幸事!大好河山,待人涂画,能执此笔泼墨挥毫者,舍我其谁!” 杜赫听到沈哲子这话,便也展露笑颜,继而便不乏自嘲笑语道:“每临大事有静气,我虽年有痴长,但这心性静气较之驸马,终究还是有逊。” 接下来,杜赫又讲了许多他战前的规划布置,以及对于战后收拾局面的许多设想,以供沈哲子参详指点。 对于战斗本身,他是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毕竟那些豫州残军辗转落魄,士气早已坠落到了谷底,还没有开战,已经有数名将领表示投诚,乃至于将家眷财货都暗中转移来此,要谋求一个退路,只是因为内部争执不休,因而才没有彻底投诚。 唯一让他有些担心的,则是如此大的一次军事行动,难免会让左近周遭俱有侧目。那些人会因此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杜赫已经推演良久,一直没有一个确定的判断,因而才拖延至今。 “祖约投贼之后,豫州这里已是完全的混乱。羯奴并没有大举南下之意,朝廷也没有北上重新经营的举动。此地不属两方,王统荡然无存,人心也是摇摆不定。我本身已是人微言轻,即便有联络,也是应者乏乏,难测其人心迹深浅。” 讲到这一点,杜赫便充满了无奈,这样混沌的局面,直接影响到他的规划。如果过于冒进,极有可能激化眼下这种平静的假象,或会被人联合抵制,乃至于引羯胡南下来将他驱逐出境。如果行事保守,那又迟迟不能打开局面,他过江的意义也就荡然无存。 沈哲子闻言后便也点头道:“此事确是可虑,所以我今次过江,也是希望能够与各方坐下来谈上一谈,看看能否谈出一个结果,有无合作的可能。” “这很困难,诚然驸马在江东已是名著一时,但毕竟南北不同势,各人本心都不知将要何往,即便是见到驸马,也未必就能谈出一个结果。” 杜赫叹息一声之后,摇头说道,对此没有太大信心。 “我也知形势应是如此,但既然都过江来了,不妨试上一试。这几天还请道晖代我联络一番,能请到几人便请几人,即便不能让他们做出什么决定,也将善意传达出去,对于道晖你在此境的经营也能有所帮助。” 沈哲子也不奢望自己能够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但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这第一步,终究还是要迈出去。 两人相谈至深夜,然后才各自散去略做休息。 第二天清晨,沈哲子尚在睡梦中,便被营帐外的锣鼓声惊醒。他披着单衣行出营房,便看到东方不过刚露鱼白,营地中民夫们已经列队整齐,各持农具,在兵士的带领下前往农田劳作。 杜赫这会儿也已经被甲乘马,在营中伫立等待军士集结。虽然只是浅睡片刻,但他这会儿还是精神奕奕,瞧见沈哲子站在营房前,便示意亲兵送来营内通行的手令。过不多久,千余军士已经集合完毕,腰畔挂着环首刀,肩上则背着一个硕大的竹篓,手持竹枪,在将领们的号令下开拔离营,开始了一天的操练。 沈哲子望着军士们离去的方向未久,昨夜早早便入眠的郭诵这会儿也已经起身,穿着一件麻布敛袖短袍行了过来,一边行走着,一边左右观望打量着营地,笑语道:“杜道晖确有任事之才,能够统御分明,井然有序,已经可以称得上是知兵了。” 沈哲子也有练兵的经验,明白要让人做到令行禁止,临阵不怯,已经是一件相当不容易的事情。千人自有千面,军队存在的意义就是要将个人的特点抹杀到微不可计,要让千、万人同心同欲,只为一个目标而奋斗,那就是胜利! 每一个为将者,都有自己独特的一套练兵统御手段。有人擅长以杀人立威,有人则以爱兵著称。沈哲子自己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经验,能够想到的无非就是赏进罚退,增加人的荣誉感,在内部保持一个积极竞争的良好氛围。 一支最好的军队,不只要有充沛的体能,优良的配给,还要有其灵魂所在,要给人树立一个愿意为之奋斗的远大目标,让每一个人都明白自己为何而战,自己的努力又能得到什么。 在这方面,乞活军算是做得很好的。生存本来就是人最根本、最朴实的需求,可是在这乱世中,生存已经成了奢望,需要乞求才能得活,本身便带上了一种悲壮的情怀。 乞活而不得,那就不妨死战!胜则活,败则死,生死两个结果,促人竭尽全力!身在这样的军队中,哪怕是一只小绵羊,呆的久了也要沾染满身的戾气,化作敢战之士。 但乞活军又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底线摆的太低,为了生存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不问是非,不辨善恶,趋于本能而行事。当然生存的需求没有错,但问题是一旦滥觞起来,便很难再有有效的约束,将领都被乱卒们所影响和裹挟,便谈不上更为上层的建设。 乞活军最终沦为打手,既不能形成自己的政治纲领,也没有构建起自己的上层建筑,辗转于各方势力之间,杀戮是他们体现自己价值的唯一方式。渐渐地,乞活成了送命,最终在一次次懵懂的攻伐中而销声匿迹,可谓生命的一场悲歌。 沈哲子也一直在思考一个主题,选择一个基点,以此来构建起自己军队的灵魂。但这一个点该如何选择,才能切合实际,既能激发人的共鸣,又能在这一个价值观上面附加更多的意义,最终形成一个庞大稳固的思想建设。 这个问题看起来很简单,但沈哲子想了很久都未有决定。身在这胡汉大碰撞的年代,民族主义当然是一个不可动摇的基点。但对于普通士卒而言,这个论点不免有些失于宏大,并没有什么切身的体会。 能够参军入伍的,大多都是寒苦人家。让他们生活流入不幸,对他们施加迫害的,并不独独只有胡虏。况且,就算是力战,将胡虏驱逐干净,他们也未必就能笃定获得美好生活。 最起码在眼下石勒所统治的年代,胡汉之间的矛盾还并没有激化到你死我活的程度,对很多人而言,投胡并非一个难以选择的苟且机会。然而他们却不知道,在石勒的阴影笼罩之下正有一个十足的恶魔正在蛰伏等待择人而噬!而一旦选择了苟且,他们将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0505 天下精旅 的生死最公道,无论世家高贤,还是寒伧走卒,一死皆休。 生而富贵,死的未必有价值。寒伧半生,唯有一死动人心魄,同样能胜过人世许多,壮骨留馨。 没有人生来就要为谁尽忠效死,哪怕是高门家兵部曲,也需要养士数年乃至数代之久,才能换来真心,托以生死。 有人愿将生死托以大义,杀身成仁,舍身取义,虽千万人吾往矣。有人愿将生死托以恩主,君以国士待我,当以国士报之。当然大多数人未必有这样壮怀激烈的高亢情怀,但人情冷暖,其心自知。 三国乱世百数年,虽然英雄辈出,但人心已经被打散了。至于两晋,还没有收拾起来便彻底崩盘。人心的涣散积重已久,想要重新收捡回来,也绝非一日之功。 沈哲子在等待杜赫联络左近那些坞壁主的时候,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关于军队的战斗力问题,他并没有过分担心。 羯胡虽然凶悍,但也绝非天下无敌。哪怕是现在,人数相等的两军对垒,只要调度得宜,后勤无忧,彼此厮杀起来,晋军未必就全无招架之力,即便不能摧枯拉朽的取得胜利,也绝对不会大败亏输。 现在所面对的问题是,为将者无必战之勇气,为君者无必伐之决心,那么为兵者自然也就无必胜之底气。事实上这个时代由于羯胡军队成分过于复杂,军纪不乏败坏,作战多凭一腔戾气狠劲,劳师远征一旦无果,难免要后继乏力,乃至于酿生骚动。 如果胡人真的勇猛到一个个仿佛天兵下凡,那么大江未必可以久恃,南朝不会延续那么久,北地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坞壁长期存在着。归根到底,还是汉人自己出了问题,强汉传承悠久的凝聚力被打散,而不是胡人真的就无可匹敌。 针对于此,沈哲子其实也有一些设想,比如残者必养,亡者必葬之类的规定,给士兵们增加一层后续保障,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虽然这样会增加极大的作战成本,但如果用钱能够买回人心,又何必吝惜自守,战事上不能取胜,积攒再多钱粮不过是给胡虏做长本。 而且这些后勤的保障,也完全没有必要由朝廷来承担,大可以交给民间去做。朝廷眼下虽然权威不足,资用匮乏,但只要在政策上开一个口子,自然会引人蜂拥而至。像建康城的重建,虽然有沈哲子联络乡人的缘故,但如果真的无利可图,他就算说破了嘴,也不会造成如此惊人的阵仗。 与其将那些朝廷的特权政策珍藏着留待各个高门盗取私用,不如把这个口子撕开更大去面相更多人。让那些寒庶人家从原本只能跟随在高门身后捡取一二惠用,让他们以更多的途径来获得特权,转成为高门的竞争者。 类似杜赫眼下在涂中所开垦出来的这些田地,沈哲子压根没有固守深耕的打算,一方面是形势不允许,一方面也是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如今吴兴和会稽两地开荒浪潮正是火热,形势也远比江北这里要稳定,他如果要广积钱粮,没有必要在江东做。 所以这些土地,其实还是为江东那些人家所准备的。诚然他们乡土自有产业,但如果能在京畿近畔便置业生产,单单运费一途所节省的消耗,便是一笔庞大的利润。 当然要将人吸引过来,自然还需要强大武力的保证给人以安全感。这才是杜赫过江来的深意所在,通过频繁的外进扩张,掠夺更多人力,开拓更大空间。当涂中这个后补基地建成之后,便足以支持大肆扩军,与羯胡争雄与豫南,徐图向北。 所以接下来这几年之内,趁着羯胡没有大规模南掠的条件,是沈哲子在江北发展的大好时机。 关于军队的建设,沈哲子也有了一个粗成的想法。时下的世风是推崇士人,轻鄙武人。这个观念由来已久,他一时间也难以撼动,从而提高武人们的整体社会地位。 不足以影响全局,但他可以集中一点作为突破,那就是打造一支精锐强军,人数不需要多,一两千人足矣。他将倾尽自己所能,为这支军队提供最充足的给养和装备,不惜工本,装备方面要做到当世最强! 而且要让这支军队完全没有后顾之忧,一旦加入,便是终生职业,哪怕没有没于战阵,老不堪用,也要奉养一生!围绕整个江东范围内普选壮士,一旦入选,就连其家所需要承担的赋税,乃至于家人亲眷的生活,都要给他们提供充足保障。 唯有一点,那就是每战必冲,敢有临阵不前或是背部受伤者,即刻剥夺全部特权,哪怕是死,也要传首各军,以儆效尤! 这算是军队阶梯性的一种建设,沈哲子要将之打造成为普世的标榜。一旦被选入其中,不只是毕生无忧,更足以夸功于诸军! 当沈哲子将自己这一设想在郭诵与杜赫面前讲起时,这两人都是惊诧不已。倒不是因为沈哲子这个想法有多高明,事实上类似的举措史上并不是没有,哪怕在如今的羯胡朝廷内,都有石勒之子石弘组建起的东宫力士,规格待遇远甚于别的军队。 他们惊诧之处在于,旁人即便有此构想,但手段也没有沈哲子这么烈。而且,示恩太重未必就完全都是好处,极有可能让这些军士抱团自傲,发展成畸形的的存在,完全效忠于私恩之主。 沈哲子对此倒不甚在意,说实话如果这些精兵成军后反而不感念自己这个恩主,那他也没有组建的必要。 而且钱财耗用方面,他也完全不必担心,单纯他自己眼下的产业收入,已经足够维持这样一支精锐的消耗,乃至于打算未来几年之内,自己封地中的产业主要用来为这支军队打造装备。更况且,一旦成军之后,这支军队本身便能为他创造源源不断的利润。 唯一可虑的是,他没有名义组建这样一支军队。哪怕傻子都看得出来,他就是在经营自己的私军,即便精锐养成,那些悍卒们也会只知沈侯,不知朝廷。这样的一个存在,对朝廷而言就是一个毒瘤,不可能允许其正常存在。 当然沈哲子也可以私下里组建起来,但问题是,如果他只是鬼鬼祟祟的做,则就失去了组建这支军队那种普世的标榜激励的效果。 所以,沈哲子虽然有此设想,但想要真正付诸现实,还是需要等待一个契机。当然,前期的准备已经可以着手去做。等到机会到来时,顷刻可以成军! 而且成军之日,或许就要面对一场震惊内外华夷的惨烈大战。如果不能杀出一个赫赫威名,那么这支军队即便有再高的待遇,也不是一个荣誉,而是一个笑话。 沈哲子在涂中待了七八天,除了商讨军队的建设以外,就是在等着左近坞壁主们做出回应。可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回应者仍然寥寥。 或许仍有人还在观望犹豫,但沈哲子已经没有时间等下去了,他在建康点火就跑,家人已经来信温峤几乎天天派人去他家找人,他也不能再久留。 人少点那就少点吧,意思传达到了,这些人该要如何取舍,终究还要他们自己决定。 0506 探路 虽然已经与一部分坞壁主取得了联系,但是真正会面之前还是又经过了一连几天的往复波折。杜赫这里所提供的会面地点,没有得到他们的认可,而他们各自也都有提议,但又被另外的人给否决。 就在这往来拉锯中,又有两家态度本就不甚坚定的坞壁主又退出。单单选择一个会面地点,便迟迟不能达成共识,可见彼此之间的猜疑心有多严重。 眼见再这么争执下去,可能退出的人会更多,让这场会面流产,不了了之。沈哲子不想白跑一趟,索性便作出大的让步,由那些人家自己商定会面的地点,可谓诚意十足。就算是这样,也还是等了两天,才最终敲定会面的地点和时间。 到了会面这一天,沈哲子行出营房,便看到杜赫正带领四百余名骑士整装待发,不免有些讶异。虽然对于杜赫这里,沈哲子也是竭尽所能的予以支持,但有的事情并非努力就能一蹴而就,还需要时间的积累。 江东本就缺马,江北虽然情况要好一些,但马匹作为绝对的战略装备,也不是予求予取。杜赫过江时不过带了近百匹马,这已经是沈哲子能够调度支持的极限,再多了且不说粮草的耗用,单单要运送过江来便是不小的压力。 在这个冷兵器时代,骑兵所拥有的机动性是无与伦比的。所以过江后杜赫也在竭尽所能的搜罗马匹,或是缴获,或是高价购买,眼前这些已经是他如今所拥有的全部。 “只是去简单会面一次,不至于如此大动干戈吧?” 看到杜赫所摆出来的阵势,沈哲子忍不住笑语道,这可是把家底都带上了。 杜赫闻言后便苦笑一声,不乏怨念道:“最好是多此一举,但也是有备无患。人在混乱世道里浮沉日久,心迹如何实在莫测。驸马愿意情好于众,只怕是有人会不识高眼。” 听杜赫这语气,似乎巴不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可见怨念之深重。 相对于杜赫多少还有一些年轻人的意气,郭诵要更显冷静,他沉吟道:“那些人虽然是忸怩作态,但察其行迹终究还是不肯放弃与驸马见面的机会,可见并非无欲之人。只要他们有所欲求,对驸马来说便有太多手段可布划,早晚都要他们受制于罗网之内。” 听到郭诵对自己的称许,沈哲子也不知是该自豪还是该羞愧。这话确是不错,那些坞壁主们或是崖岸卓越,或是孤芳自赏,他们如果要一味的闭门自守,打造一个与世隔绝的小桃花源,沈哲子一时间确实也奈何不了他们。但只要他们有需求,那便有机会。 杜赫这里四百余名骑士,加上沈哲子的几十名龙溪卒亲卫,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营地。会面地点定在了由此往西偏北几十里外,一个名为鹤岗的地方。途中,杜赫又对沈哲子介绍了一下这个鹤岗的细节。 这个鹤岗能获得许多坞壁主的认可,自然也不是什么寻常地。原本那里不过是一片荒岭,多年前戴渊出镇合肥以制衡祖逖的时候,将之开辟出来作为人力、资用的一个转运点。 后来祖逖病故,加上王敦谋反收斩戴渊,这布置便没了用。那地方虽然不再有驻军,但却并没有就此荒弃,因为左近道路畅通便捷,因而左近人家便常汇集于此,互通有无。渐渐地,那个鹤岗便成为了涂中区域内一个交易区。 早年郭默镇此的时候,恃强军而霸占那里,盘剥买卖双方,那地方一度曾经荒废。后来郭默离开,加上各家总有互通有无的需求,才又再次启用起来。 一行人清晨出门,过了午后才到达鹤岗。这么大队的骑兵队伍靠近过来,很快就引起了左近游弋之人的注意。沈哲子他们尚在数里之外,便看到许多人从那木石营造的营垒中涌出来,架起了一排排的拒马,警惕意味十足。 见此状,一行人便停了下来,杜赫先派斥候上前通传。等待片刻后,营地中又冲出二十余人的骑士小队,穿过前方的防御布置,很快就到了近前。 那一队骑士中,为首者乃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披两当轻铠,未着兜鍪,发结散髻随着其奔行而跃动不已。当其人还在十数丈外,已经大声叫嚷起来:“哪一位是郭吉阳郭侯?” 听到这叫嚷声,沈哲子和杜赫都下意识转望向郭诵。郭诵脸上不乏疑惑,拨马上前半丈大声回答道:“我便是郭诵。” 年轻人闻言后,蓦地勒僵停马,止住冲势,一手按住马背,凌空一个翻跃,继而便稳稳的落在了地上,可见骑术之精湛。 他站在那里望向郭诵,双目发亮,对着郭诵深深作揖,然后才不乏恭敬道:“后进晚辈淮南邢岳,久闻郭侯威名,一直渴慕拜见!郭侯早年逞威于洛口,家父幸过近畔,归家后倍言郭侯之勇武!晚辈幼来便以郭侯为此生所望,今日终于有幸得见!” 听到这年轻人的话,郭诵精神略有恍惚。早年他在李矩麾下为将,与当时羯奴石生对峙于洛阳附近,以兵众五百余大破石生数千众,可谓北地难得的一场大胜。可惜所部兵众实在太少,并不能籍着这一场大胜而扩大巩固战果,心内长有抱憾。 那时候的郭诵,年龄与眼前这个年轻人邢岳差不多,都是风华正茂年纪。不知不觉,十余年已经过去,蹉跎日久,鬓发染霜,早已锐气内敛,却没想到仍有人对自己这昔年旧事铭记至今,一时间可谓感慨良多。 那年轻人对郭诵的崇敬可谓真诚,乃至于面对其人时动作都有几分拘谨,他将佩刀解下丢给身后人,然后上前探手要抓住郭默坐骑缰绳:“能为郭侯执缰,是我毕生荣幸。” 眼见年轻人如此热情,郭诵不免有些尴尬,继而便转头望向沈哲子。 沈哲子虽然被彻底无视,倒也并不气恼,他在江东几乎已经成了全民偶像,像郭诵这种旧功彪炳的勇武之将,在江北有着几个崇拜者那也再正常不过了。 略一走神,胯下坐骑已经被扯出丈余远,郭诵连忙翻身下马,对那年轻人说道:“多谢郎君盛意,不过今次我是随驸马沈侯至此,礼不越主从。请郎君暂且留步,我来为你引见驸马。” 年轻人听到这话,原本喜笑颜开的脸上便略有阴郁,看那模样,不只对沈哲子毫不上心,似乎还隐有敌意。不过郭诵既然开口了,他便也勉为其难转过身来,遥遥对沈哲子拱拱手,神态语调较之面对郭诵时更不相同:“北地寒家,少闻江东俊迈。乡人们早集于此等候多时,请沈驸马入营吧。” 如此态度悬殊的差别,可谓无礼,旁边的郭诵已经隐有尴尬,而沈哲子旁边的杜赫更是不满,扬眉道:“你若不说,我道是营中无人。驸马亲自过江来见,可谓诚意十足,如此礼慢,可有地主姿态!” 那年轻人邢岳听到杜赫的呵斥,眉梢也是飞挑,冷笑道:“你就是杜道晖吧?不要以为清剿一二蟊贼,就可以小觑涂中无人!至于你家这位驸马,他过不过江来,涂中都是如此,也没人要请他过来!进或不进,那也由得你们!” 郭诵原本对这年轻人有几分好感,可是在听到这话后,脸色也是陡然一沉,后退一步行至沈哲子近畔,凝声道:“驸马其人如何,不由小儿臧否。你退回吧,究竟见还是不见,回去请示过长者,再来认真作答!” 那年轻人见状,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有些难以置信的望着郭诵,良久之后才嘿然一叹:“错眼识人,说的就是我啊!缘浅未必不幸,今日才知郭侯何人!昔日虎慑中原之勇将,原来也只是一个阿谀曲从之辈,不能坚守于北地争雄,却要南向媚事权门,不知郭侯可有面目再自视故己!” 沈哲子看到这年轻人脸色惨淡阴郁,颇有一种偶像幻灭的悲愤,忍不住微微一笑,这却将那个邢岳视线吸引过来,满脸厌弃之色说道:“你这貉子又有什么可值得得意!你们这些吴人,自己弄事于江东就罢了,却将猛将收罗豢养,原本一个驰骋纵横的英雄,如今已是消磨成庭门走狗,夺人志气,实在可恨!” 听到这里,沈哲子才隐隐有些明白,这个年轻人为何对自己抱有敌意,原来问题还是出在郭诵身上。看来这个邢岳对郭诵确是钦慕有加,认为自己一个南人不配驱使如此英雄人物。再转头看到郭诵满脸的尴尬难表,沈哲子大概能体会狂粉给偶像所带来的困扰。 “我与郭侯情义如何,本就不必对闲人多言。倒是刑君你,我猜这营内应该没有你家亲长在内。” 邢岳听到这话,脸色不禁一变:“你怎么……莫非你在这营内早已经布下暗桩?貉子果然奸诈,你将人召集于此,究竟意欲何为?” 听到这小子一口一个貉子的叫嚷着,沈哲子的耐心也荡然无存,摆摆手道:“先擒下这蠢物,敢有反抗者,生死勿论!” “你敢……” 那邢岳刚刚叫嚷半声,声音便戛然而止,已被郭诵轻身纵至身前,将之咽喉扼住夹在了腋下不得动弹。 “快快放开我家阿郎!” 眼见此幕,那邢岳的部众们纷纷抄起兵刃想要往前冲,然而已经满腹闷气的杜赫早已经纵马上前,率人将这二十余众给团团包围起来。 “郭诵,你自甘堕落……” 邢岳被郭诵捏住喉咙,脸庞已经憋得通红,牙缝里困难的挤出一丝浊气,充满了怨念。 郭诵心情有些复杂的望这年轻人一眼,叹息道:“人心多险恶,你能识之多少?驸马言道你家并无长辈在此,那是因为但有一二智计,都不会如此见恶于驸马。营内那些人,是派你来试探驸马,你就算死在了当场,他们也不会为你报仇。” “你、你……” 那邢岳张口欲反驳,可是眼角余光却扫见那些拒马后虽然站着许多兵卒,虽然各持兵刃,但只是引弓虚张,丝毫没有要上前帮忙的迹象,心内已是冰凉。 “让你的人弃械下马,否则只是徒增伤亡。” 见这年轻人已经明白到自己的处境,郭诵才将人给放开,继而又对他低语道:“旧事承蒙高眼,但你若因此而有放纵失礼,我也不会对你客气。驸马才器宏大,非你能赏,以后也不要再妄作毁誉。” 那邢岳虽然被放开,但却有些失魂落魄,怔怔站在那里,待听到其部下伤亡惨叫声传来,才悚然一惊,忙不迭高声喊道:“我没有事,郭侯只是戏我!速速弃械,不要再厮杀!” 片刻后,骚乱停止,邢岳那些部众都纷纷弃械下马,被圈在一个范围内。 看到那营地内还没有别人到来,沈哲子派人将邢岳提溜到自己面前来,笑吟吟望着他:“刑君有没有兴致猜一猜,我会不会杀你?” “你、沈……沈侯,我是得罪你,但我家人都是无辜,你、你……” 那年轻人原本还想说些硬气话语,可是看到自家部众被团团围住,而拒马后的乡人们则视而不见,心意灰冷,实在难舒意气。 “我知道你们刑氏也在南塘左近治业,闭门自守,与人疏于往来。我先杀了你,再灭了你家,你猜你那些乡人们会不会为你家仗义发声?” “你、你敢……我不过是言语冲撞,又非什么大仇,何至于……” 邢岳听到这话后,又惊又怒,片刻后便涩声道:“我也知沈侯门高势大,日前多杀丹阳人家。可是、可是我家居在江北,一水相隔本就没有牵扯,沈侯何必要小隙而大罪。今次来到这里,本是我自作主张,要见……罢了,是我犯了错,乞求沈侯罪我一人,我家人自固门庭,实在是无害于沈侯。” “事到如今,我也不再欺瞒。杜道晖过江来,江北各家早有关注,已经派人过江打听清楚,此事台中并无公议,只是沈侯一人所为。涂中本就纷乱,若沈侯能够勒令所属守于此乡旧俗,不过是乡中再多一家,各家也能小纵。但若沈侯行事过于激奋,乃至于屠戮我家,诚然乡人不足恃,但如此强硬,难免会让人……” “会让人如何?我管你乡中有什么旧俗,我本是晋臣,不伏王统者,杀之无妨。” 看到营地内终于有十数人行了出来,沈哲子也就不再多言其他,指着邢岳说道:“今天我可以释你之罪,是因为你能慕于郭侯旧功,可见也是一个勤事之人,只是性躁智浅,欠于磨练。” 邢岳听到这话,脸庞已是燥热难当,但听到对方不再追究,还是松了一口气。早先他有莽撞,那是因为自恃有大江阻隔,还有乡人可以为援,也不惧沈氏。可是现在才明白,如果真的交恶,乡人们才不会为他家出头,单单杜赫那一部人马,他家就抵挡不住。 这时候,营中第二批人已经到来,为首者七八人,后方另有几百持枪的兵众,可见也是有所提防。彼此隔了两道拒马,七八丈的距离,对面有一个中年人已经大声喊道:“沈驸马可曾到来?既然是彼此持礼相见,为何还没有行入营垒,便要擅动刀箭。” 沈哲子看了杜赫一眼,杜赫便点点头,上前几步回应道:“驸马已经在此,极愿与诸位座谈言欢,只是还没来得及通传,便有狂悖之人迎上,言辞颇多放肆无礼,因而小惩。” 对面沉默半晌,然后才又喊道:“我等忝为地主,未能远迎,接待得宜,实在惭愧。沈驸马高标雅量,还请不要因此介怀。先前出营者,乃是乡中后进,或是疏于礼教有所冒犯,稍后乡中长者自有致歉,实在没有必要动武啊!” 被乡人们摆了一道,邢岳本来就已经满怀怨气,若是对方真的不留情面,他们现在赶来又哪里是劝和,已经是需要收尸了!再听这些人自己推脱的干净,当即便要张口要喝骂出声,只是刚一开口,便被郭诵扯到了一边去。 彼此隔着拒马呼喝半晌,对面才撤除了这些防御工事,开辟出一条道路来。眼见到杜赫所部骑兵,神态不免复杂。他们虽然在乡中深植经营日久,但本身已经是囿于门户之内,根本没有更大的潜力可挖掘,既没有需求、也没有底蕴维持这么大的骑兵队伍。 正如那邢岳所言,他们这些人家早将杜赫和沈哲子的关系打听清楚,心内也是喜忧参半。喜在没有朝廷的支持,杜赫即便过江来,也不敢有什么大的进望。所忧则在于,既然不是公开的行动,那么彼此之间发生利益碰撞时,对方也就有可能不按规矩来。 尤其让他们感到疑惑的是,沈家乃是吴中的土豪,乡基深厚冠绝江东,可是为什么这个驸马要派人来过江经营?如此公然踏过界,背后所隐藏的意图,也实在是值得人深思良久。彼此处境不同,秉性不同,对于沈家过江经营的态度也就各不相同。 0507 国鼎南北 见面之前,虽然经历了很多波折。但等到真的面对面站在了一起,这些人态度还算是不错。彼此虽然素无统属瓜葛,但沈哲子身份毕竟摆在那里,本身已经是江东朝廷驸马都尉,沈氏又是江东豪强之首。 其实本质上而言,他们这些坞壁主与沈家也没有太大的区别,都是盘踞乡里的豪宗,各自都有一定的家兵部曲等武装力量。不同之处在于,一在江北,一在江东。沈家可谓是豪族成功的典型,不只与帝室结亲,又得以盘踞一地,位列方伯。 这样的家世,无论在南在北都不容小觑,让这些坞壁主们在面对沈哲子的时候,并没有心理优势可言。或许心中或多或少还存着几分轻鄙,但也实在没有必要因一时意气而得罪这样的人家。 说实话,如果江东是换了别人到来,哪怕是琅琊王氏那样的高门子弟,也不会让这些坞壁主们过分紧张。门第、名望对他们这群距地而守的人而言,都是虚的,即便不好得罪,也有大把可供回旋的余地,又或者干脆不予理会。 可是吴兴沈家这样的豪宗,名望与实力已经兼具,不声不响的便将数千战兵送过江来。无论换了谁,都免不了要不寒而栗。面对这样的强龙过境,这些人心内可谓是复杂得很,又纠结得很。 人家已经是蔚然壮观的参天大树,他们不过只是小树苗而已,假使真的要为难,旁枝微微探出,便能将他们遮蔽的不见天光。让邢岳那小子先来做试探,不过是为了掌握更对对方的态度和想法,从而做出更好的判断。 可是看到跟随在沈哲子队伍中完好无损、且又满脸羞愤望着他们的邢岳,这些人才发现其实也真是多此一举,他们仍然不能把握沈哲子的想法。气力逊于人,而乡人又不能共守进退,终究还是免不了受制于人。 “老朽秦黎,虽然长在乡中懒卧,但也多闻沈驸马之名。沈侯少年壮志,名传江表,今日得见,于我实在幸甚。” 沈哲子等人行到近前来,对面一名站在中央的灰袍长髯老者迈步上前,对沈哲子说道。 旁边另有一名中年人也行上来,笑语道:“秦老或许还与沈驸马有几分渊源可叙,早年尊府大君沈澜公过江任事之时,正与秦老同县而任。”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微微一愣,他那未曾谋面的祖父沈澜,可是最典型的土财主,平生唯独钟意在乡中巧取豪夺,否则也不会留下偌大家业供他们父子两个折腾。沈哲子都不知他祖父居然还有过江任官的履历,但想来应该也不是什么显职,顶了天也就是一个县尉。 不过这也就是一个打开话题的借口而已,倒也不必深论,沈哲子上前作揖,笑语道:“多谢长者高眼有望,年浅识短,疏于礼见,还望见谅。” 对方倒也没有由此而攀关系的意思,点明此节后,其他人便都纷纷做自我介绍。 今次前来会面的人家共有七家,那个私自前来的邢岳并不能算数,那个小子本身应该也做不了什么主,只是为了来见偶像一眼,可以不论。 这些人家各自的背景,杜赫也都与沈哲子讲述过。 那个名为秦黎的老者,大约可以视作这些人的一个头目,本身年纪已经最大,家势在涂中这一片区域也不弱,聚集了千数户乡人,中兴之初曾经担任过滁县县令,只是并没有过江经营,因事被免之后,便一直居住在乡中。不过其家子弟倒是多有在外,甚至还有在台中任事的。 另外几家也都有相似和不同,有的世居此乡,有的则是举族南来。其中一个比较值得一说的便是梁国陈氏,此家倒没有什么旧望,但是实力却在涂中这些坞壁主当中都排得上号,合族男丁、家兵部曲两千余众。 去年沈哲子在豫州败军中招到的一个降将陈综便是这个梁国陈氏族人,关系与这里的陈家大概等同于沈氏东西两宗,算不上亲近,但也有话可说。 这个秦氏和陈氏,也是杜赫挑选出来,需要重点关注的人家。如果与这两家能够保持一个良好的往来,那么其他人家纵有观望,也都不足为虑。 因为有了邢岳那一件事,这些人也不好意思再强要沈哲子孤身入营,于是杜赫便点出了五十余人,随着沈哲子一同入营。 鹤岗这个地方地势不错,本身是一片丘陵缓坡被削平,下方有一座湖,其他各方面都有道路连接。沈哲子等人穿过高至肩膀的土墙行入进来,便看到开阔的空地上分布着许多土台,也有许多简陋的屋舍散布在其中,确是符合一个集市的模样,甚至还不乏有交易在进行着。 坞壁虽然兼具军事和生产职能,有着极大的封闭性,但也是受限极大,并不能完全的自给自足,其本身的生产能力也都参差不齐,并不能彻底满足生活所需。像是食盐和铁器等这一类对产地和技术有要求的生活和生产品,往往还需要从外界获得。 只是很多时候,他们并没有一个安全稳定可以完成交易的环境,即便有短缺,也只能因陋就简。涂中这里因为地近江东,局势还不算大崩,可以通过交易来互通有无。可是再往北到了中原地区,如果本身的生产能力达不到,而又没有足够的力量出外劫掠,那也只能闭门等死了。 沈哲子在行过集市的时候,也在注意观察那些正在进行的交易。通过这些商品的种类、数量和交易的方式,能够更深入的了解到区域内整体的生活环境。 这集市面积不小,但是商品的种类却并不多,且大多集中在日常生活的基本需求上。譬如大豆、菽粮等杂粮,綀布、葛布等等布匹衣物,还有就是竹筒、笼筐、瓦罐等等简单的工艺品。当然也有比较大宗的商品,车驾、舟筏、木方、竹竿、禽畜等等,只是这些物品没有实物,用一些符号来表示,谈妥了交易再带人去看货品。 至于交易的方式基本上就是以物易物,前一刻还是商品,下一刻就能转为货币。至于认可度最高的交易品,还是食盐和粮食。一小袋食盐,在这个集市中便能换到大量的货品,稍微大量一点,甚至都能引起哄抢。 至于粮食,因为种类的不同,价格也是悬殊严重。其中最贵的便是稻米,麦、粟等次之,豆类菽粮则价格最低,彼此之间的差价甚至悬殊到十数倍不等! 从这一点,便能看出这里的生产环境极差,没有稳定性可言。决定货品价值的,并不独独只有用途,虽然人在饥寒交迫的时候,杂粮也能果腹,让人活下去,但是获取的难度要比稻米低一些。 诚然稻米是时下的主粮,但是生产环境和季节都有要求,生产周期也要更长一些,需要一个相对稳定的外部环境,才能保持持续的收获。如果有旱涝自然灾害或是战事人祸等突发状况,一季的劳作都将化为泡汤,颗粒无收。 菽类杂粮则不同,并不完全依赖于水田,哪怕是未经开垦的荒地也能有不错的收获,可供种植的范围要更大一些,而且如果不是霜寒洪涝等特别严重的气候灾害,可以做到快收多收,种植起来远比稻米要灵活得多。 自然而然的,稻米就成了奢侈品,乃至于具有了货币属性。寻常人哪怕是收获些许,也都舍不得自用,而是存留起来用于交换。 因为沈哲子间不时的停下来观察那些交易,因而众人也不得不频频停下来等他。那些坞壁主们未必猜到沈哲子能在这集市上观察出什么,只道是膏梁子弟少见多怪,对这种寻常事物也有充足的好奇心。 “沈驸马久居江东繁华之地,应是少见此乡寒伧简陋,风物寡淡,乏甚可陈,倒是要让驸马见笑了。” 那个老者秦黎行至沈哲子身边,不乏感慨叹息道。 沈哲子闻言后笑语道:“厚朴之乡,民生向上,物赋人情,虽然远于浮华,但却近于民生根本。丝缕颗粒,都是来之不易,物力维艰,爱物及人,恒当珍惜啊!” 周遭那些坞壁主们,原本还因为这个纨绔子少见多怪而颇感不耐,可是听到沈哲子这么说,一时间已是颇多感慨,乃至于对沈哲子改观许多。 这集市虽然难称繁华,货品也都是简陋粗糙,但只有他们这些长在此乡的人才能明白,单单眼前这个局面已经是怎样的来之不易。这就是他们生活和奋斗的全部,虽然简单贫苦,但仍在认真努力的活着! 因为沈哲子的缘故,一行人过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穿过集市,到了湖畔一座规模不小的竹楼。这竹楼左近守着许多携带兵刃的壮卒,应该是这些人家各自带来的护卫,最小的一批都有三四十人,可见彼此还是不能完全信任,毫无戒心。 众人入楼之后各自坐定,下面才有不知哪一家的仆从开始捞鱼杀羊,准备餐食,就连烹饪都是在露天的场合进行,不讳人见。 寒暄少顷之后,秦黎才对沈哲子说道:“江东自有风物美胜,人物风流,涂中却是沙尘飞扬,非士居之乡,倒不知驸马此行为何而来?” 既然猜不到对方的来意,不如索性直接发问,干净利索,免得再纠缠下去,暴露出更多自己乡人们彼此猜忌的丑态。 沈哲子听到这话却是不免一笑,这种不甚高明的双关语,既可以听作是没有什么士人生活的地方,又可以听作不是他沈家的地盘,要知道他家老爹沈充正是表字士居。 “大凡风物,长视者目作寻常,乍观者穷生意趣。秦老过谦了,我本身好动难静,在家读书时便常有感于九州地大物博,有志览尽。成人后却是困于杂事诸多,反而不能明志。山河旧好,俱陈于晋祚之下,应趁年少且疾行,勿待老迈空嗟叹。” 这话一说完,席中便有人笑起来:“沈驸马此言倒是颇合韶年锐气,秦老人事历遍,反倒对初心有所忘怀。” 秦黎听到这话,脸色已是一滞,有些不悦的扫了开口那人一眼,心中却不乏无奈。这些乡人也真是不知轻重,自己在帮众人探问这位驸马心意,他们又急着附和来奚落自己做什么! 因为乡人们彼此看不顺眼的奚落,气氛一时间又有些尴尬。过了半晌,餐食送了上来,众人用过了饭之后,那个梁国陈氏的族人陈勉将食案一推,望着杜赫说道:“杜君携众北上,初临此乡便是干戈大动,扫荡河岳,战获累累,倒是让人侧目。” 杜赫闻言后微微一笑:“王命加身,岂敢懈怠。那些聚众桀骜之徒,败坏世风,祸乱乡人,死不足惜。不过王命不薄人情,我任事于贵乡,还要仰仗在座诸君善助,彼此相得益彰。” “既然如此,我倒要请问杜君,我家蛰居于此乡,可曾有损于乡德,又或有悖于王法?前日杜君过境,却使人侵我家马数十匹,屡问无答,今日总算见到杜君,不知可否为我解惑?若是朝廷征用有需,身为王统之民,我自无二言。可是杜君却不问自取,不觉欺人太甚?” 讲到这里,陈勉脸色已经有几分难看。他家也是武宗传承,迫于战事而南迁,因为乡资大损不敢过江涉入那一汪深水,但并不意味着就软弱可欺。哪怕客居于涂中,左近人家都不敢轻捋虎须,却被杜赫狠抢了一次,实在是气愤到了极点。 “陈君既然有问,那我也不妨道你。前日我部清剿盗匪,确是得获一批畜马,县府旧典早已不存,也难检索旧主,这些赃物便留用下来。今日陈君有问,本来不该有质疑,可惜当时杀得太尽,已是死无对证。不过那群盗匪似乎还有余寇流落在外,来日若是擒到辨明,自然物归原主。” 杜赫笑吟吟说道,陈家在中原有路子,因而能够弄到质量上佳的马匹,杜赫本来也是打算购买一些,可是屡次遣人拜访不被接待,索性直接趁着追杀盗匪的时候抢了一批。还是不可能还得了,而且被他所围剿的那批盗匪,本来就与陈家有着说不清楚的联系,言道赃物也不为过。 听到杜赫这敷衍之语,陈勉脸色更加难看,冷哼道:“倒不知杜君下次何时出兵?若是那些流寇迟迟不能擒获,难道我家马匹就要长充为用?” “究竟谁家的,眼下未有定论。至于何时会再有行动,军事实在不好透露太多。陈君请放心,如果这件事有了眉目,必定第一时间通知。” 看到陈勉一副横眉怒视模样,而杜赫则是推诿拖延,席中众人也不乏暗笑。对于他们而言,这陈勉其实与杜赫一路货色,都是恃勇而侵他们乡土之人,只是杜赫因其背景,要比陈勉更让人忌惮,最好能斗得两败俱伤! 啪! 陈勉大袖蓦地一挥,食案上杯碟突然散落一地粉碎成渣,他自席中豁然而起,对沈哲子说道:“一时浪行,非是对沈驸马不恭。实在是这杜道晖欺人太甚,让人不能静念。” “不妨,不妨。我不过一个闲客而已,倒不知陈君与道晖有此龃龉。王道不能行于此乡,既然有了争执,谈不出一个结果,那就打出一个结果。既然那么多天已经忍耐下来了,陈君何妨再稍微忍耐片刻,毕竟此刻席中可不是只有你们二人。宴不成宴,实在不美。” 沈哲子虽然微笑着,语气却更让人愤怒的抓狂:“我也算是适逢其会,稍后正移步观你二人整军布阵,一战决定生死。若是道晖毁在此乡,正可以为他马革裹尸,归乡安葬。” “这么说,沈驸马是打算彻底包庇杜道晖?” 陈勉听到这话,脸色更是阴沉的滴下水来。 “倒也谈不上包庇,我与道晖毕竟有旧。你们二人又争不出一个是非,各执一端,旁人也不知该要信谁。你们各有固持,我就算说什么,阁下也未必能听得进去。既然如此,何必多事。” 沈哲子一边说着,一边也缓缓起身,蓦地飞起一脚,整个食案都被踢翻出去!席中众人见状之后,脸色已是一变,纷纷避席而起:“沈驸马切勿冲动……” “一时浪行,非是对诸君不恭。诸位请各自安坐,若是恶客有扰,即刻请去,不再叨扰。” 沈哲子冷笑着望向陈勉,这家伙若是肯心平气和的谈,哪怕为了获得一个稳定的马源,他也打算补偿一部分财物,就当将那些马买下来了。但如果要耍横,既然都知道杜赫是他的人,而此乡本就是一个不问是非的地方,他又怎么可能会示弱。 “陈君稍安勿躁,今次各家碰面,确是有事要谈,纵然彼此有些私怨,难道不能暂且放下事后再论?” 秦黎是席中年纪最长,眼见局面渐有不欢而散的趋势,连忙开口劝告道。 陈勉闻言后已是冷哼一声:“还有什么可谈的?这貉子仗势欺人,诸位难道还看不出?他在江东逞威惯了,过江后还要按人头低,真是笑话!当年祖镇西未有此穷迫,戴若思都没有凌辱至斯,他算是个什么?国鼎已分南北,就算此乡难居,丈夫四野何处无居?大不了再往北上,我又何惧之有!” 众人听到此言,已是纷纷色变。他们未必没有这样的想法,但敢于当众说出来的,却是很少。 0508 禽兽之声 “狗屁不通!” 众人尚在惊愕之际,席中已经响起一个愤怒近乎咆哮之声,那刚被沈哲子收拾过一次的邢岳蓦地自席中跃起,大步往上冲去,戟指陈勉怒喝道:“诗有云,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北地羯奴,败坏神州,即便僭制,如何能称之国鼎!堂堂华夏冠带男儿,与逆贼共戴一天已是平生大耻!如此狂悖之语,无耻之尤,不异于禽兽之声!狗贼敢为此想,也配自称丈夫!” 眼见这邢岳如此激动,众人不免又是愕然。 就连沈哲子看到这一幕,都不免怔怔出神,几乎忍不住要拍掌为这邢岳喝彩!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所见之人或是奔波于生计,或是劳碌于家业,或是沉迷于虚名,或是勤奋于权谋。 哪怕是他自己,在面对如此一个几近沉沦的世道,都要时刻警醒自勉,才能一直守住初心,不为人事之困扰所遮蔽。如此壮烈之言,实在很久没有听到过了,尤其是从当时之人口中听到,于他而言,也是极大的鼓舞和振奋! 那陈勉一时激愤失言,心内也是不乏忐忑,可是在听到年轻人如此辱骂,心内已是怒极。他本身亦非软弱之人,当即便跨步迎了上去,怒视着邢岳喝道:“竖子狂言,你是要试一试我剑刃锋锐与否!” 邢岳闻言后已是冷笑起来:“无君无父,少恩寡亲之徒,忠义之剑正要手刃你这种败类!” 说着,他已经往腰畔摸去,却摸了一个空,稍一错愕之际,才想起来刚才已经被缴了械。 不过未待他转身,另一席上郭诵和杜赫已经都站起来,郭诵抬手将刚才缴获的配刃丢了过去,笑语道:“小子虽是智浅性躁,纯义一点已经可取!毋须彷徨,涂中还非羯土,岂无忠义立足之地!” 那邢岳反手一抄,已经将利刃持在手中,继而便抬头望向了陈勉:“狗贼亮刃!我不欺你力衰,楼内楼外,你家有什么勇武子弟要指派出来,我都等着!” 陈勉闻言后也是冷笑起来,佩刀自腰畔掣出:“要杀你这竖子,何须假手旁人!愚夫可笑,你视人为兄弟,人视你为仇敌!大江滚滚,天堑隔绝,非是我弃君,而是君弃我!奔南逐北不得安处,忠义又能何存?从今起只问活路,不辨是非,匹夫尚有一刀,安能束手待毙!” 转眼间,楼内已是剑拔弩张,楼外两方随员听到内里争吵声,也都纷纷抽出兵刃,往竹楼内冲来。一时间,场面已是混乱不堪,眼见就要血溅当场! “有话好说,切勿冲动啊……” 秦黎等人见状,额头上已是涌出了冷汗,他们这些坞壁主未必个个都是好勇斗狠,距地而守不过自存而已,心内更多还是期望能够与世无争。 “驸马,狗贼放肆浪言,是否要格杀当场?” 杜赫持剑移行到沈哲子身边来,心内不乏庆幸自己准备的充分,在这集市内外四五百名扈从,是战是走都不畏惧。 沈哲子站在那里,神态有些复杂,这个陈勉的说辞虽然让人有些难以接受,但何尝不是代表了时人一种普遍的心态。这世上并非绝大多数人都有壮气义骨,更多的还是只想求得一个苟活。 更何况,如今的羯胡还未完全失控,除了其异族的身份有些让人难以接受之外,石勒的许多举措和主张,甚至不乏有道意味。眼下民族的矛盾还未攀升到一个顶点,而中朝的昏聩和如今江东朝廷的不作为,实在是让许多人都看不到希望所在,人心大失在所难免。 略作沉吟之后,他才往前行一步,叹息道:“陈君言道只问活路,实在不必如此急切求死。若北地还是能够让人安养所在,陈君你又何苦要举族南来?合则留,不合则去,本是人之常情。朝廷近年来也是步履维艰,为了维系一个稳定局面,台辅诸公已是殚精竭虑,可谓用心良苦。或许未有中兴之兆,但局面总未至于大崩。” “至于陈君言道我仗势欺你,你又何尝不是在仗羯奴之势迫我。你一人一家之生死,不足为虑,但我家也是显于江东,若杀了你,难免要让南北旁人侧目。你道我是因此忌惮不敢害你,敢用此悖逆之语来迫我。” 讲到这里,沈哲子脸色已经渐有阴冷:“不独陈君,还有你们诸位,大概也因为道晖过江而各有心悸。譬如雄鹰振翅,雀鸟忧其喙下之虫。耳听终究为虚,我倒希望你们真能过江去看一看,我家在江东是如何声势。若真为门户私计,此乡未有一桩可胜于我吴中乡土。” 众人听到沈哲子这一番话,多多少少都有一些神态不自然,而那陈勉已经冷笑道:“如此说来,倒是旁人小觑了沈驸马。我只有一言相问,既然沈驸马乡资殷厚,诸事占优,为何要贪图我家马驹?人欲似沟壑,得陇复望蜀,如果真是有自知自足,尊府如何能拔于江东各家之上!” “不错,我请道晖过江来,确是有所求。但有求是一桩,未必就害于在座诸位。世上不乏有两全其美,相得益彰。乡资、人丁、田亩,乃是各家立家之本,但却不是我所求。此类资用,我家只多不少,也没有必要劳师在江北涂中这一片飞地谋求。得陇望蜀确是不假,但我之所求未必就是诸位所重,彼此何至于一定要剑拔弩张、针锋相对?” 沈哲子张口大话并不觉得脸红,他所说的这些自然是再多都不会知足,但也确实不是他眼下所谋求的重点。 但听他这么说,众人反倒有些相信,彼此不过只是一江之隔,沈氏江东豪首的形象早已经深入人心。从他们自己的角度而言,能够守住自家乡资不失已经是很难得,也实在没有想法远奔过江再去搜罗什么产业。 在场这些人,除了陈勉是为了来找茬之外,其他或多或少都有此类的想法。正因为此,他们才肯冒着风险来见上沈哲子一面。 此时听到沈哲子这般表态,在场众人不免松一口气,暗道事态没有失控,总算是行到自己所预想的轨道上来。那个老者秦黎开口道:“沈驸马所言,正是我等之惑。虽然我等心内也都盼望王师能够早日过江,北遏羯奴凶势,但也知江东乱后方定,此刻不宜再有更大筹谋。今日相见,确是有此一问。” “既然讲到这里,诸位不妨再请入席,听我仔细道来?” 沈哲子又恢复彬彬有礼的模样,笑着对众人说道。 众人今次到来,毕竟不是为了挑衅,能够坐下来谈论自然是最好,于是各自吩咐已经冲至楼内的随从们收起兵刃,倒也并不急着让人退下,毕竟楼内还有拔刀对峙的两方。 原本紧张的气氛,因为沈哲子与旁人的对话而有缓和,这就让那个陈勉和邢岳变得有些尴尬,有些进退失据。 “这狗贼口发悖逆之言,你乃是真正江东王臣,难道就不作论处?” 邢岳手里仍然持着兵刃,只是神态颇不自然,有些不忿的望向沈哲子。 而对面的陈勉听到此言,只是冷笑,神态中不乏嘲讽。江东王臣?他虽然平生不曾过江,但也听说过沈家在江东早年劣迹。相对于自己只是说说而已,对方才是真正的悖逆门户。不过在冲动之后,他也确实有些后怕,如果真在这里发生了冲突,他这一行只怕很难胜得过沈哲子所带来的人马。 对于这个邢岳,沈哲子心内已是不乏好感,听到这话后便笑语道:“北地羯奴肆虐,王业偏安于江东。陈君中原故人,远于王道久矣,一时激言,未可致罪。不教而诛,谓之虐也。况且,我虽然是王臣,但却并无训教地方的职任。就算真要加罪,待其罪证确凿,再罪不迟。” 听到这话后,那邢岳眼眸不禁瞪大,现在说自己没有训教地方的职任?刚才自己冒犯的时候,怎么没有这么彬彬有礼! “哈哈,倒不知沈驸马居然还是一位纯正干臣!既然如此,我对你所言也没有什么兴趣,那就先告辞了!” 陈勉对沈哲子的话却有颇多不屑,不过也明白对方态度真是强硬,自己还是有所小觑。再留下来,也不会争出什么结果,趁着对方似乎还有所忌惮,不如早早归家,或战或逃都早作准备。 说完之后,他也不看众人,当即便将佩刀收起,准备率众离开。 “陈君这么说,似乎真以为我是孺子可欺?真抱歉,你不能走。也请诸位帮我留客,毕竟今日会聚不易,日后或是天各一方,或是阴阳殊途,未必还有再见之期。” 沈哲子能够理解陈勉的那一番说辞,但并不意味着就会放纵。作为一个外来者,他如果对陈家赶尽杀绝,难免会让旁人心存忌惮继而疏远排斥,但并不意味着就会放过此人。 直接杀了,痛快是痛快,但却很难让所有人都明白到原因。人最爱捕风捉影的论事,旁人未必会关心他是因何干掉陈家,只会记住这个事实而对他家有所警惕,不好再更作交流。钝刀子割肉,既疼且能将之竖作一个靶子,以警后来。 “是啊,陈君。沈驸马盛意拳拳,未因失言而有责,何妨坐下来听一听沈驸马要说些什么?” 席中众人,包括那个老者秦黎在内,都发声劝陈勉。他们虽然想不通沈哲子为何要如此,但这态度却是让他们隐有放心。 他们最担心就是对方仗势凌人,如今陈勉算是得罪狠了,但却还能留一线余地,可见并非完全蛮横不通之人。而他们对陈勉也都乏甚好感,让其留下来看着他多吃瘪一会儿,也算是赏心悦目。 “好,好得很!我就不妨听一听,沈驸马会作何高论!” 陈勉脸色阴晴不定,沉吟片刻后还是又返回来,原本他发难的底气便是建立在同仇敌忾的基础上,可是现在因为他态度过于激烈,反而将自己孤立起来,这时候如果再太过强硬,对他实在不利。 0509 千钟买首 一  待到众人各自坐定,再有人将散落在地上的杯碟碎片收拾起来,沈哲子才又开口道:“其实今次请见诸位,是有一桩交易要与诸位谈一谈。诸位应该也都听说,我吴中乡人集众成盟,普运乡中物产行销江表。刚才来的路上行过集市,却见此乡物用匮乏,以盈补缺,正是商道。” 众人原本还心怀好奇,可是听到沈哲子说到这一节,心内不免泄一口气,对此实在兴趣不大。他们并不是不需要江东的物资,但也不必完全仰仗沈氏一家,以往沈家没有过江经营,各自也都有一些渠道。 如果沈哲子只是谈论这些,实在有些辜负他们的期望。毕竟无论哪里来的资货,那也都是需要用钱来购买的。就算沈家有大宗物资过江,可是他们各自购买力也只有那么一点,并不值得过分倚重。 “沈驸马愿意输货过江,以助此乡乏用,实在是大善。不过乡人们清苦良久,活命即可,本身也有所产,外求不切……不知沈驸马能够提供什么货产?又能给出怎样价格?” 秦家在涂中也算是根深蒂固人家,对于交易的需求还是蛮大的,不过秦黎却没有表现出太热切的意思,只是随口发问状。如果能在沈家这里获得一个稳定渠道,倒也是一件好事,但价钱方面才是最值得商榷的地方。 “吴中物产丰饶,能够输运之货也极多,一时难以数尽。这里有一份名册,请诸位一观。” 沈哲子说着,让人拿出几份早就准备好的货品名单,分发给席上众人。 众人对此兴趣已经不大,但是当名单递到手里的时候,仍是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这份名单上所罗列的货品足足几十种,从衣食根本的盐米布帛到奢侈享用的蔗糖、香料、犀珠等等,可谓是包罗万象,品类之丰富远超他们的想象。 而且各种商品后面还都详细列明了能够提供的数量,单单食盐一项,每月便可以供给千数斛,至于米粮更是倍余!如此庞大的数量,更让他们对吴中那个商盟的财力有了一个直观的认识! 但惊诧是惊诧,也就仅止于此,这些货品再怎么丰富充足,他们也买不起啊!包括秦家在内,能够吃下的商品不过寥寥数种,而且数量上都是羞于启齿。 一时间,众人心情也都是复杂,一方面感慨于吴中的富足远超他们想象,另一方面又觉得这位驸马是想钱想疯了还是愚不可及,跑到乞丐窝里售卖千金,又能有什么所得。 正当众人还在感慨之际,席中却响起一个略显急促的声音:“沈驸马所列物货,是要在何处交易?如果采买量大,价格上能否有所让惠?” 众人循声望去,赫然发现开口的居然是陈勉,眼下此人手里捏着那份名单,脸色隐有潮红,显得很是兴奋。略一思忖,众人便明白过来了,这陈勉之所以如此热切,倒不是说其家有这么大的购买力,而是因为他家并不止限于涂中,往中原去都有所往来,应该是打算从沈家这里入货,然后转运到中原去。 思路一开阔起来,众人不免再回望手里那份名单,继而呼吸也变得有些沉浊起来。先前他们只是囿于自家所用,并不觉得如何,可是当心思转到贩运牟利上,所见便大为不同。 这上面罗列的许多货品,都是南乡特产,而在中原之地也都不乏销路。若是真的手捏这样一条商路,所获之利将是令人咂舌的丰厚! 可是心思热切少顷之后,众人想到现实的问题,不免又冷却下来。此乡本就是动荡之地,再往北去形势更加恶劣。且不说他们本就没有经商的想法和门路,即便是有,也根本没有力量护持这样一条商路!沿途乱兵横行,稍有不慎,便是人亡货失!财帛虽好,没命享用啊! 陈勉此时已经完全忘记了先前的冲突,看到众人不乏气闷之色,心内颇有扬眉吐气之感。他起身对沈哲子深施一礼,不乏恭敬道:“先前有所失言,冒犯之处还请驸马切勿介怀。驸马过江输货求利,此乡能为共谋者,我家若不当先,余者更不足论!驸马要如何交易,可否另择静处仔细商谈?” 讲到这里,陈勉言中已是分外笃定。他不是小觑在座这些,事实就是如此,这些人家圈地自养,大概连涂中都没有出去过,更不要说再往动荡不宁的中原去。而他们陈家则不同,本就是武宗豪强,而且在淮南、汝阴乃至于颍川,都不乏旧交,甚至与颍川旧宗的陈氏都有关系。 这些物货,只有他家才有能力、也有路子销往北地。如果能够把持住这条财源,既能让自家财势大增,还能顺便与吴兴旺宗搭上关系,届时将南北进退自如!有这样一个美好前景,不要说让他向沈哲子道歉,哪怕是谦卑恭事也是值得的! “哼,小人!” 邢岳看到陈勉如此前倨后恭姿态,神态间满是不屑。至于那一份名单,他根本看都没看,其家对于交易需求本就不大,而且其人对此也根本没有兴趣。 座中其他人听到陈勉如此轻视,心中也是不悦,那秦黎冷哼道:“陈君客居此乡年久,何以仍是小觑乡人?此乡虽然淳朴,乡人自有所恃。驸马高义远输,乡人岂能旁视,或是不如陈君四野可居,但厚用乡土也是应有之义。所谓集腋成裘,乡人守望而助,不必远客专美于前!” 乡党是一种很奇妙的认同,或许他们自己平日打得狗脑浆子流一地,但一旦受到外乡人鄙夷,即刻又能抱成团。而且秦黎此语也确是给在座乡人们提供了一条思路,他们自己一家确是无力经营此业,但若各家能够集合起来,未必就不能分一杯羹!况且吴中那商盟也是乡党纠结,否则未必会有如此势大。旁人能做,他们为何不能! 瞧着众人争执不休,沈哲子便笑起来,说实话如果不是这个陈勉在场中,他要说服涂中这些少作远谋的人家还要费上一番唇舌。 这份名单中的奢侈品还倒罢了,在动荡的北地销路不大,但是盐粮之类的大宗,却是放之四海皆有所仰。运输的消耗和风险虽然很大,但是获利也是巨丰,但未必人人都有胆量赚这一份钱。 眼见气氛已经带了起来,沈哲子便笑语道:“诸位也勿须争执,名单上货品数量只是一个参考,你们若能纳下更多,一律都有供货,这一点不必怀疑。至于要与何人交易,作价多少,我的条件,倒是悖于常例。” “我要人头,要羯奴的人头。谁能给我送来一百个羯奴的人头,我才会与其交易。如果没有羯奴的人头,即便搬来金山,我也是丝缕、粒米不与交易。至于价格,诸位若有意为此经营,可随我过江打听市价。交来一百个羯奴的人头,市价交易。本价作百分,每多一百个羯奴人头,让惠一分。” 沈哲子笑吟吟讲出自己的计划。 众人听到此言,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包括那个最为热切的陈勉在内,已是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原来沈驸马是打得这样一个主意,要以财帛物力驱使人为你收缴人头以作功勋之本。哈,羯奴如今势大难遏,北地几无敌手。王业都是偏左一隅,我等寒庶自保尚且不足,何至于因区区财货给人卖命!” 沈哲子听到这话,眸子倒是一亮,他本来还因为大肆收缴羯奴首级而思考一个说辞,却忽略了军功一项。 他倒是没有用钱来买军功的想法,不过显然这个说法要比自己准备的说辞更有说服力,于是便笑语道:“钱财我是不缺,唯独乏于长望之资。我只需要羯奴首级,无论小民还是悍卒,也无论你们是战斗而获,还是私下宰割,交来一份羯奴首级,便是一份收获。这样吧,我也知你们并无太多资财购买,一份羯奴首级折盐一斗,若能交超过一千首级,允你们以首级抵一半货资。” “前一百个首级,我也不是白要,统统盐米折价偿付。若是本身资财有限,可以双倍羯奴首级暂付抵押,余者货资延后再付。如果各位对此有混沌不明,稍后我会让家人详细为你们解答。” 讲到这里,沈哲子面色一肃,沉声道:“只是我要警告诸位,我只需要羯奴首级,若查实有作伪,休怪我翻脸!当然,若是杂胡所充,清点不出,那是你运气好。” “这么说,只要是羯奴首级就可以?” 听到这里,陈勉眼色又是一亮,他自然不敢屠戮羯奴那些悍卒,但若仅仅只是普通的羯奴小民,如果做的小心,杀得干净,百十个对他而言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羯奴内附已久,颇多杂居于外,只要用心些,不愁没收获。北地已是动荡不宁,哪怕是羯奴高官,谁又关心小民生死。 “不错,只要是羯奴就可以。如果是羯奴中的悍卒又或官身,且能证明其身份,回报以倍递增。” 沈哲子笑语回答道,如果不作改变,未来乱世还有几百年,五胡次第兴起,他才没有心情对羯奴讲什么人道精神。有节制的暴虐,有计划的屠杀,有步骤的灭族,这是他给羯胡准备的方案。 未来他能行到哪一步,他自己也不清楚,所以倒也不宜将所有杂胡都推到对立面。哪怕是未来过江北伐,首要目标也是咬定了羯胡,不打死不罢休!至于其中或有无辜,跟鬼说去! 0510 肆无忌惮 沈哲子在鹤岗待了一天的时间,全都是在谈论关于收买羯胡人命的事情,从纲要谈到了细节。 随着深谈下去,众人的思路也越发开阔起开,针对于这一桩交易便也更加热心。实在是因为沈哲子开出的条件太优厚了,羯奴人命居然可以当作钱来用!他们虽然未必有跨境击贼的勇气,但偶尔也不乏羯奴的散兵游勇掠境而过,哪怕没有这一项交易,为了守卫家园也要与之厮杀。 既然厮杀是免不了的,那么何妨将那些以往只能掩埋或抛弃的羯胡尸首去换取他们所迫切需要的物资!况且,就算他们这里寻觅不到太多的羯奴,更往北处羯奴可绝对不是什么稀缺物。 这些人最担心的还是沈哲子只是偶发兴致,不能持久。不过沈哲子一再保证,这是一个细水长流的交易,最起码在未来几年之内是不会中断的。并且,他还在席中提出了一个构想,那就是以滁县旧城打造一个仓储壁垒,用于和各家就近交换。 “江北终究非是我家旧基,未来的滁县经营,还要多多仰仗诸位。” 沈哲子在席中笑语道,继而脸色又是一肃:“我可以保证这交易是长做长有,但如果中途出现什么意外,譬如仓储被乱匪劫掠之类的事情,那也只能罢止此事。不独如此,我还可以向诸位保证,江东物货再也不能通行于涂中!” 人心叵测,沈哲子虽然愿意与这些人家交易,但却不得不防备就有凶横之人暗里使坏,勾结悍匪来打劫货品。他之所以有底气提出这样一个交易方案,就是有把握震慑住这些人。 如今庾怿已经在历阳站稳,江州那些人家也在温峤出面后谈妥,隐爵那里虽然略有涣散,但有京口市场的卡住,他同样还保持了很大的话语权。如果要封锁涂中的物资输入,虽然未必能做到粒米不入,但只要放出风去,其他人家就算是还想往涂中运输物资,价格肯定也会借此机会而陡翻数倍! 众人听到沈哲子不乏威胁之语,不免有些尴尬。其中一人说道:“沈驸马这谋划是大益我乡土,别的不敢说,单就涂中一地,保护此事不受侵扰,我等也是义不容辞。不过今时人心不古,或就有异乡人自恃悍勇,嫉我乡中善用,或要从中坏事,也实在需要警惕起来。” 那陈勉听到这话,脸色不禁一沉,这话不是说他又在说谁!不过眼下,却是不好发作。早先他不肯卖马给杜赫,是担心对方做大后对自家在涂中形成威胁。 可是现在,且不说这桩交易中所蕴含的庞大利润,单单沈哲子花钱购买首级军功的举动,已经让他颇有蔑视。这些高门子弟本身全无作为,更无进望,只想要坐享其成。 如果这桩交易能够持续几年,自家在当中必然会获利巨丰,有了充足的钱粮便能够招兵买马,大肆扩充自家实力,届时在这南北之间日趋壮大,未必不能达到昔日范阳祖氏那种地位!到时候,无论南下北上,必然都会有自家一席之地! 为了那远大的前景,陈勉也毫不介意委曲求全,当即便笑语道:“驸马请放心,此事本就我等受惠良多,怎么可能会让驸马一人独困!我记得那滁县城应该还在豫州一众残军手中,内里不乏我家故旧,我愿出面交涉拿回此城赠送驸马!若是不行,哪怕强攻,我也会将城池拱手送上!” 其他人听到这话,面皮不禁微微一抽,他们自然没有陈勉那样广泛的人脉和强大的实力,因而也越发感觉到此人在乡中对他们所产生的威胁。以往还可以相安无事,可是一旦有纠纷凸显出来,此人的存在便让人寝食不安! “这只是一件小事,倒也不必有劳。我既然敢过江来收捡人命,这点底气还是有的。” 沈哲子微笑道,对于陈勉的殷勤示好并没有太多表示。 陈勉见状不免讪讪,心知自己先前孟浪言行终究还是给对方留下恶劣印象,毕竟对方过江来为求军功,自家则是涂中实力最强一家,于情于理都该拉拢倚重。终究还是太冲动啊,若早知对方意图如此,区区几十匹马驹又算什么。 而其他人在看到这一幕后,不免就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个陈勉太狂傲得罪了人,若能善加利用对方这个心结,他们在这场竞争中未必就全落下风。 第二天沈哲子离开时,这些人一路相送,态度之热切与前日截然不同。不过这当中还有一个例外,那就是那个年轻人邢岳。 邢岳一路跟在郭诵身后,待到将近南塘,各家都已经散去时还是不肯离开。 终于,他有些忍耐不住,拍马上前拦在了沈哲子面前,不乏愤慨道:“凡我晋民,诛杀羯奴叛逆乃是义之所往!朝廷量功所用,也是礼制所在!可是你,以南人而受用于朝廷,却是枉顾君恩,更以利诱驱人卖命,败坏忠义,玩弄典章,难道你就一点都不羞愧!” 沈哲子听到这话,倒也并不羞恼,只是笑语道:“刑君忠义之言,确是振聋发聩。不过我倒有一点疑惑,去年君王陷于贼手,却不闻刑君过江勤王浪战之名。” “我、我……我不过只是一介寒伧之徒,即便过江,于大事又有何益。” 邢岳讲到这里,不免略有气弱,继而又高声道:“可是你却不同,你家本是吴中高门,门下又有郭侯这样的人间勇将为用,何至于要为此魑魅诡计!既然有志于事功,何不堂堂正正过江勇战!” “哦,原来我是吴中高门,确是应该慷慨国难,从容赴险。可是如刑君所见,道晖方一过江,便是人人侧目。类似尊府,自许寒伧,闭门不应。类似陈氏,稍有小隙,便以投敌要挟。我确是不乏敢战之心,但途中荆棘蔓生,尤甚于羯奴之烈。我怕我还没有见到羯奴,屠刀就先斩钝!” 那邢岳听到沈哲子这么说,一时间不知该要如何辩驳,不免愣在了当场。 看到这年轻人默然,沈哲子也是不免一叹。千人自有千面,未可一概而论。他每有论事利字当先,并不是因为觉得每个人都是利欲熏心之辈,而是相对于所谓的忠义,利益才能联合更多的人,效率才能更高。 时人确是不乏慷慨激昂之辈,但如果仅凭这些人,北伐是远远不够的。这是一个力气活儿,越多人加入,力量才能越大。又不是要以德服人,无谓强求道义上的无可指摘。 那邢岳在道旁愣了片刻之后,拨马行到了一边,让开了道路,看到沈哲子再次起行,他勒马高呼道:“我绝非只是口上忠义,只是以往报国无门!来日沈侯若果真要北上击奴,传信有召,我即刻来见,只求能为郭侯营下一卒!” 沈哲子挥挥马鞭,与其道别。如果有可能,他当然希望有更多这样的热血之人涌现。这一类人或许禀赋、能力有差,但越是这样的单纯的心绪,往往才能拉动世道向前。 再上路时,郭诵也言起沈哲子与涂中那些人家讨论的这桩交易,只是角度有所不同:“这些人惯以闭门自守,期望能独存于乱世。驸马以此鼓动他们杀胡,或是有效。但这件事实在不宜毫无节制,若那些人家因此而自肥年久,待到兵强马壮时,必将离心更炽,对于来日之江北经营,同样隐患极大啊!而且,若有人贪心过甚而杀戮太多,因此引来羯奴回望,或会让江北形势更加动荡。” 郭诵本就是出身北地,熟知兵事,既然这么说,自然有其道理。 首先第一点,沈哲子很清楚江北这些人心迹如何,那个陈勉说的也已经很明白,江东朝廷绝不是他们投靠效忠的唯一对象,甚至在有些人心目中都不是首选对象。正因事实如此,难以用华夷大义去说动,沈哲子才不得不动之以利,驱使他们去对付羯奴。 按照事态正常发展来说,这些人在尝到甜头之后,势必会追加投入,以期能获得更大的回报。而投入的方式自然是招兵买马,或者联络中原地区那些实力更大的坞壁主,实力必然会有所提升。 这些人在势弱的时候,已经很难服从江东朝廷的管束,等到实力大起来,必然更加视江东朝廷为无物。而沈哲子所依仗的除了丰厚家资以外,就是在江东朝廷所经营起来的权势和影响力。从这一点而言,他这做法就是在养虎为患,当自己不能再满足那些人的时候,必然会遭到反噬。 但这是剔除了外部因素的情况,事实上这种情况根本就不会发生,因为无论是南方还是北方,都不会给这些人留出太多的发展时间和机会,他们根本没有可能壮大起来。 眼下的情况是,北边的石勒还在稳定内部秩序,消化已经控制的人口和土地。而南方则因为苏峻之乱而元气大损,也需要几年时间来休养生息。眼下的僵持只是暂时的,因而给这些人左右摇摆留下一个空间。但无论双方谁抢先发难,这个僵持就会被打破,而这些人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趁着这段时间,沈哲子花钱请他们去杀羯奴,其实也是为了给他们增加投胡的心理负担。彼此已有血海深仇,不敢轻易去投。要知道他们屠杀羯奴的数据可都在沈哲子手里握着,羯胡又不是什么有涵养的君子之族,假使他们投胡,将会面对怎样的下场可想而知。 至于第二点,如此挑衅,会否引来羯奴的疯狂反扑,这其实并不是沈哲子需要担心的问题。很重要的一点就是,羯胡根本无力过江。 要知道,当年中朝南下灭吴,结束三国割据的乱世,可是从司马昭年代就定下了策略,几乎可以说是准备了几十年之久,才跨过大江天堑。而且这其中,还不乏吴主孙皓自己玩死了自己的缘故。 如今的石勒虽然勉强统一了北地,但是国力较之西晋最初还是有逊,尤其内部并不安稳,并不足以支持其完成这样的跨江作战。哪怕是到了石虎时期,普发丁壮想要南下灭晋,仍是不了了之。 而江东时局虽然混乱,但还是有一个共守大江的前提存在。既然大本营不会被威胁到,沈哲子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当然还有一个隐患,那就是石勒以此为借口作势要南征来威胁江东朝廷,或会被其他人利用,作为除掉沈哲子的理由。 但这当中也有一个问题,那就是石勒是反越府起家,如果朝廷接受了石勒的威胁,那么其法理性将荡然无存,而且沈哲子也根本不会束手待毙。 不足以对江东用兵,那么石勒会不会因此而对北地的汉人进行大肆报复? 这个想法,不便宣之于口,但其实恰恰是沈哲子所希望的。石勒这个人并不简单,起事之初稍有起色,已经在注意拉拢汉人,虏廷中不乏汉人为其所用,近年来更是劝耕劝学,一副明主姿态。正因如此,让时下许多人对其不乏期望。 但这并不意味着,石勒就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上,如果他是一个汉人,或许还可以做一个曹操。但他是羯胡,他的基本盘也是羯胡,羯胡内附已久,与汉人之间除了民族的差异之外,还存在一个阶级的矛盾。石勒以汉人君主的姿态来解决这一系列的问题,某种程度上而言,就是背弃了他自己的力量源泉。 石勒死后,石虎很轻易的篡夺了政权,即便有所波澜,但却没有酿成太大的动荡。而且那些作乱者,与其说是效忠石勒,不如说是不满石虎掌权。这本身就说明,石勒和他的儿子已经被羯胡所放弃,而石虎那种更为激进的做法,显然成了他们的选择。 而且石勒在世时这些努力,也并没有邀买到汉人的人心。汉人们对于羯胡何人掌权,几乎是漠不关心,更谈不上对石勒子孙的忠诚。即便子嗣断绝,不过几声唏嘘而已,谈不上为之奋起而死战。 石虎虽然暴虐,但却并不蠢,这一点从他死后并没有即刻除掉石弘,而是将石弘虚供起来,逐次剪灭反对力量。多少人奋斗一生,最后一步走错,前功尽弃。能够在这样的时刻忍耐住一步登顶的虚名诱惑,可想而知其人暴虐之外的智谋。 作为一个外族首领统治中原,石虎同样面对一个问题,接下来怎么办?他并没有成功的经验可以借鉴,当他登顶那一刻,石勒对于他而言,已经是一个失败者,没有什么借鉴性。既然如此,由仁治滑向一个暴虐统治,是一个自然而然的选择。 沈哲子并没有能力去阻止石虎上台,那么与其坐望北地那些人懵懂着接受即将到来的悲惨,不如让他们提前有所觉悟。假使石勒因此而报复,他们或是奋起反抗,或是举族南逃。战又不战,逃又不逃,除了死还有第二条路? 这些想法,实在难与人言,沈哲子也只能藏在心里,只是对郭诵说道:“眼下涂中,我是独力进望。但只要朝廷恢复元气,北上乃是定局,此策权宜之计,待到正式北上,杀胡终究是王师职责所在。至于羯奴方面,世龙享国实难长久,未来数年之内,必将生乱,届时王师北上,无所忌惮!” 郭诵听到这话,眸子不禁一亮:“驸马之言如此笃定,莫非在北地尚有所布划?” 沈哲子闻言不免哑然,这郭诵未免太高看自己了,他如果有本领影响到石勒的生死,何至于每行一步都前思后量。不过这话倒给了他一些提醒,应该派些人往北去,即便做不了什么事情,收收风及时传递一些讯息也是好的。 0511 鼎仓国用 随着梅雨降临,沈园那高楼悬赋的景致只能告一段落。不过都内民众倒不会因此而感到乏味,单单这段时间来便积累了大量的话题,即便是没有了新的资讯出现,已经足够消化很长的时间。 时下都中最热的话题,无过于陈留江统那一篇《徙戎论》。时下无论南北,几乎每一个人都身受胡虏肆虐之害。就算是世居江东的人家,尽管没有直接遭受胡虏的刀兵追逐,但是因为大量侨人的南下,也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不便。 若是以往,尚可归咎于天意来推脱,天道轮回垂幸于胡虏,使其声势大涨。可是现在,《徙戎论》明明白白的告诉了时人,胡虏肆虐绝非天意如此,而是实实在在的人祸,早有先知者已经洞见形势将要如此,只是中朝那些执权者不作为,姑息养奸,坐望贼众势成! 正因为人人深受其害,所以无论士庶,人人都是畅所欲言。寻常小民还倒罢了,他们在这乱世洪流中,不过被浪潮裹挟而涌动,无论在南在北,生存从来都是当头大事,不敢松懈,也没有心情去讨论其余。 可是那些士庶人家,尤其是年轻人们,本来精力就旺盛的无处发泄,在得知《徙戎论》的存在后,便不免费尽心思去寻找搜罗全篇。待看到这《徙戎论》后半部分清清楚楚的写明白了该要如何将诸夷逐出华夏,不免骂声更大。 台中针对于此,也颇有措手不及之势。那么多年轻人聚在一起,整日咒骂讽谏中朝旧事,隐患可谓不小。为了止住这股风气,台中紧急行诏,勒令都内年满十五且尚未进仕的旧勋子弟即日起便入已经重新经营起来的国子监和太学进学读书,希望能够将这些年轻人们管束起来,不要滋生事端。 与此同时,台中也有人建议将沈园摘星楼封起,不许其再悬挂榜文蛊惑人心。可是台中对此尚还没有决定,消息却已经走漏出去。 接下来,整个都内年轻人们炸了锅,就算早先对于沈园集会并不感兴趣的年轻人,在听闻此事后,或是执于公义,或是其他原因,纷纷前往沈园聚集在摘星楼内外,要以身护楼,保住这个敢于公布真相,不让民众长久混沌的场所! 甚至于,有人还在摘星楼外挂起了后汉名臣陈蕃、李膺等人的条幅,其义不言自喻,这是在以后汉反对奸宦掌权的名士党人而自居,反应不可谓不激烈。 接下来还有更为混乱的事情发生,国子监祭酒颜含在国子监内将《徙戎论》摆出来公开讲述品评,如此一来倒是吸引了大量的年轻人入学听讲。 颜含此举倒是稳重用意,将《徙戎论》通篇解读,像是诸胡内迁的缘由、经过还有当时时代的背景,已经不能施行的苦衷都仔细讲述数遍,希望年轻人们能够冷静下来,不要因此而一时冲动,过于偏执而忽略了事情的全貌。 可是这些年轻人们早已经激愤满怀,又怎么能听得下去颜含这一番理智公允的解释,在国子监里听了几天学,他们只是明白了究竟是中朝何人不用江统的《徙戎论》,以至于造成如此大祸。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居然有几名世家子弟冲入太庙,意图毁掉惠帝皇后贾南风的祠堂,但却被守卫抓住,关进了廷尉监中。 贾后因其妇人败坏朝政,风评本不甚好,但是由于杀掉她的赵王司马伦篡位登基做了皇帝,所以相较而言,她的骂名反而轻了一些。加上元帝得国法理上并不充分,要善待中朝帝宗,因而中兴建之后,贾后的牌位又被摆入了太庙中与惠帝共祀。 这件事一传出来,朝野都是哗然。几乎没过多久,台城宣阳门前便聚集了大量的都内年轻人请求台辅诸公放了那几名闯入太庙的义士,并且请求剥夺贾氏一宗所有名爵哀荣。 诸多乱象,不一而足。 庾曼之本来是一个挺爱凑热闹的人,但这次他却没有跟都内那些年轻人们一起闹事,只是觉得这些人太吵闹了一些。在他看来,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再在江东如何争执,也不会伤害到已经盘踞中原之地的羯奴半分。有那个时间,不妨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所以,这段时间里庾曼之除了做些沈哲子离都前交代的事情之外,就是待在摘星楼二楼侧室的一个射堂里苦练箭术。 这一天,他刚射完了两壶箭,正让人帮自己松骨按摩,便看到温放之行入进来。 温放之满脸苦涩,右眼角还隐隐有些乌青,行到庾曼之横倒的榻前坐下来,托着腮叹息几声,才一副忧愁口吻说道:“长民兄,驸马他去了哪里?究竟要何时才能回来?” “我哪里知道驸马去了哪里,不过已经过了这么些天,大概也应该快回来了。毕竟还有台中诏令,总要入台履任。” 庾曼之随口回答一声,待抬头看到温放之眼角的乌青,眉梢不禁一扬:“弘祖你是怎么了?哪个不知死活的狗贼敢动手打你?可知道对方来路?稍后我带人陪你去寻仇。” 温放之听到这话,脸上苦色更浓之余又不乏尴尬,忙不迭摆手道:“不用不用,不是什么狗贼,是、唉,是家父啊!家父早有嘱咐,让我请驸马过府去一见,可是驸马都不在都中,我又要去哪里找?这几日台中颇多喧扰,家父应是心烦得很,今日归家又问,我便成了这样子……” 温放之口气不乏凄楚,一边揉着眼角的乌青,一边可怜兮兮道:“他不光打了我,还言道若是还不能将驸马找来,以后在家见我一次,便要打我一次……唉,我这场无妄之灾,本来这几日心里就有忌惮,待在沈园这里不敢回家。凑巧今天归家取些物用,就被撞见了。” 庾曼之听到这话,不免尴尬一笑。所谓疏不间亲,温放之虽然被其老子给揍了,但自己骂人家是狗贼也实在有点过分。 “原来是这样,那是我失言了。不过也就是温公而言,若是换了旁人,如今都内谁敢对我兄弟无礼动武,那真是找死!” 庾曼之憨笑一声道歉,继而又略带不满道:“温公也实在没有道理啊,他找不到驸马,为什么要打你?” “家父倒是说了,心中积郁,若不打人不能畅怀。老拳生风,伤了旁人未免又有不美。我既然身为人子,年来又长成了身体,受得住几拳,正合拿来泄愤。” 讲到这里,温放之语气不免更凄楚,乃至于怀疑生在这样的家门幸是不幸。他当然也清楚,父亲动手打自己全是因为对驸马有不满而迁怒,谁让往日他在家里总是夸赞推崇驸马。驸马离都,他心内反而有些庆幸。 自家老爹脾性如何,他最清楚,近来被都中许多吵闹搅得烦不胜烦,若是见到了驸马,也不会有好脸色。 庾曼之闻言后不免庆幸,如果他老子眼下在都中,他的处境未必会比温放之好多少。看到温放之凄惨模样,越发坚定了要窝在沈家混日子的打算,绝不能被他父亲诳去历阳管教起来。 感慨片刻,庾曼之突然想起一件事,从榻上爬起来,从角落里的木箱中翻找片刻,才找出一张巴掌大、鞣制得异常平整,表面压刻着精美花纹的小牛皮递给了温式之,吩咐道:“收好这一张皮劵,以后就算再被温公赶出了家门,只要有这皮劵在手,保你在都中吃喝不愁。” 温放之接过那小牛皮反复端详片刻,听到庾曼之这么说,不免好奇道:“这一张皮子是什么东西?怎么就能保我吃喝不愁?” 庾曼之坐回来,满脸自得笑容:“你可不要小觑这一张皮劵,眼下在都内不拿出十几万钱来,都不能得见。就算拿得出钱,还要看你家世够不够资格,才能真的入手。眼下都中尚在大建,繁荣已是指日可待。类似即将建成的西市,还有正在筹建的东市,并秦淮河沿岸诸多仓储码头,来日都是能够日进斗金的大产业!” “朝廷资用匮乏,眼下营建都是仰仗驸马乡人的吴中门户捐输,日后新都建成,必然是吴中门户与少府共同经营这些产业。但都内是南北合融,哪能只让吴中一地人家专美。所以,前段时间驸马也是与少府有司共商良久,决定将这一部分盈收集合起来,构建一个鼎仓。鼎仓是什么?鼎为社稷,仓为资用,社稷永固,资用不竭!” “那又跟这一块皮子有什么关系?” 温放之对此类事并不敏感,因而也听不懂庾曼之具体在说什么。 “不是说了,不能让吴中一地人家专美,要南北都作分利,世道才能平稳。按照吴中人家已经投入的物用,加上少府那里的估量,这个鼎仓所有产业达十数亿钱之巨!这是一个什么概念,你懂不懂?我伯父在台之时,台中岁入不过区区数亿钱而已,扣除各种资用俸给,甚至还有亏空。这个鼎仓,是真正的富可敌国啊!” 庾曼之讲到这里,神态已是激动的很,他对钱财同样没有什么概念,这番话都是任球转述,近来讲得多了也就熟练起来了:“你手中这个皮劵,就是鼎仓的分利券,持此年年与国分利。扣除少府在鼎仓的占有,余者分作五千份,吴中人家独占三千,余者两千份都中各家分购。这皮劵可是与名爵相当,能够子子孙孙代代相传的!” 0512 贫富悬殊 温放之听到庾曼之的解释,已经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眼眸也瞪大起来,继而便觉得手中这块牛皮滚烫,忙不迭推回给庾曼之:“几亿钱?如此贵重礼货,我哪敢收!” 庾曼之闻言后便笑语道:“你这小子还真是痴愚,我说的是整个鼎仓可比十数亿钱,又不是独独这一张皮劵。当然,这皮劵也是价值不菲,原本定额乃是十万钱一份,如果是外间想要购买,如今已经作价二十多万钱,仍是有价无市。” “不过既然给了你,你就收着。这皮劵只是一个凭证,以后凭此再打造出一批金劵来,彼此置换,那才是真正的代代传承。不过眼下都中资用匮乏,主要还在营建,也就只能因陋就简。凭此一份皮劵,日后年年分利。只要建康日趋兴旺,便能分利递增。” 庾曼之本人对钱财也没有什么太大概念,摆摆手一脸豪气笑语道:“我庾二虽然不是什么千金人家,但也绝对不会亏待良友至交!你也知我亲翁是郗公,前日派子弟入都,一手买入二十份皮劵,赠我五份,来日成婚还要带来五份。驸马那里也言道,我若能卖出百份,便赠我一份。” 从一个打秋风吃白食的无赖,陡然一跃成为百万富翁,庾曼之也是膨胀得很,颇有一种视钱财如粪土的姿态:“钱财不过身外冗物,若无其伴随,不免形单影只,怆然可怜。但也只是足用即可,太多冗物挂在身上,实在是劳心费神。” “我将这一份皮劵送给弘祖你,你可不要因此自得自满,或是学旁人骄奢浪费。你也是已经订婚之人,成家自立指日可待,自然要有长计,若是囊中欠物伴随,难免妻儿都要为贫所困。” 庾曼之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不乏感慨的对温放之说道。 温放之闻言后不免大感受用,连连点头道:“长民兄你说得对,正如今次家父愤恼难耐,将我给逐出家门,若是我在都中还有旁的家院,不至于腆颜寄在驸马家中。眼下尚是自己一人,如果来日妻儿都在身畔,若无片瓦遮顶安养,实在愧立人前!” 说着,他又拿起那皮劵收入了怀中,然后又说道:“长民兄你说的什么鼎仓分利,我是不懂,但料想长民兄你不会骗我。既然这是长利传家的事情,又是驸马筹谋,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帮衬一二。只是一份皮劵有些少了,不知长民兄这里还有没有?我也不用赠送,市价多少依价购买,这一份的钱款,稍后我也让人送来。” 庾曼之闻言后便摆手道:“长计是好,但你也不用太过为难自己。就算是没有这些长计,都中诸多旧知,也不会坐视你庭门简陋。这样一份皮劵,如今已经是作价二十万钱,你都还没有……” “二十万钱?” 温放之听到这个数字,便皱眉沉吟起来,乃至于用手指轻轻在案上拨划。随着算盘在吴中传出来,这种较之算筹更方便直观的算法便很快在江东其他地方风靡开,许多人家自己学习算学,都是以此来学,抛弃了早先的算筹。 庾曼之见温放之这幅模样,不免觉得自己话多失言,让温放之有点钻了牛角尖,矫枉过正。要知道二十万钱可不是个小数目,他近来接触许多人家子弟,其中不乏对此深感兴趣者,但是困于拿不出这么多的钱。 温放之眼下又没有任事,温家本身在都中也没有太多产业,即便温峤因功获赏大量封邑,但其人尚在,自然也轮不到温放之来继承打理。让这个小子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实在是太为难他了。 就连庾曼之自己,也是靠的帮驸马打工,加上结了一门好亲事,若是凭他自己,真的一份都买不起,即便叔父那里给他一些钱财,也都被他平日开销花掉了,根本就没有储蓄。 他刚待要劝说温放之看开一点,便见这小子已经又抬起头来说道:“二十万钱,确实是不便宜,这样吧,连带我手中这一份,我一共要买五份皮劵。近来我是不敢归家,等到驸马回都,家父允许我归家之后,我再让人清点财货给长民兄你送过来。” “多……多少?” 庾曼之听到这话,一如先前温放之的表情,舌头都有些打结:“你、说的是真的?不是在开玩笑?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温放之看到庾曼之如此反应,略有羞涩道:“家父本身不好置业,我其实对此也所知寥寥。前段时间,家里多有江州家父旧僚拜访,因家父平乱后便直接归都,乏于相送,因而补上一些送礼。其中许多财物,家父懒于去收,那些访客便都送到了我处。具体数额我也不清楚,不过现钱的话,百万钱应该是有的。” 庾曼之听到这话,更是深受打击,他本来还以为自己还是在关照小兄弟,没想到这个不显山露水的家伙家资比自己要丰厚的多啊!想到他早先吃住在沈家,就连购买一张好弓、一具好鞍都要踟躇良久,如今乍富已经满足的不得了,却没想到人家温放之早已是身怀巨款! 时下官场之中,官员肯任实事已经是殊为难得,至于贪污根本不成罪名。多少家道中衰的世家子,做梦都想求任一方掌印之职,哪怕是在任上并不大肆贪墨,单单年节的礼数往来,加上赴任和离任的迎送,便是一笔极大的收入。 想到自己有眼不识豪富,居然在温放之这个真财主面前沾沾自喜的炫耀,庾曼之便羞涩的面皮微烫,也不知再说什么,只是呵呵干笑。 不过他心里是有些怨气的,埋怨自家老子实在不争气,人家温峤担任一地刺史,哪怕离任,子弟还能受惠良多。如今他老子也算是外放的方镇,而且还是居于西藩要地,居然自己这里就没人来送钱,让他在都中颇有穷困潦倒之感。人和人之间,差距怎么就这么大! 当然,庾曼之是不知道,并非他老子不行,而是他老子直接就在历阳那里拦江收钱,大索资财以作军用。别人既然在历阳已经交了一分钱,又何必再来拜访他这个根本不管事的庾家公子,毕竟谁家钱财都不是大风刮来的。 而人家温放之,本身其父温峤便懒于收礼,离任后又不是被疏远贬斥,高居尚书令之位,又出面帮江州人家说合争取,自然就便宜了温放之。 庾曼之是没有受皮肉之苦,但是被他老子穷养在都中,还没成亲已经要仰仗妻家贴补,跟温放之比起来,倒也说不上谁的处境更好。 不过庾曼之倒也没有尴尬太久,因为很快就有人来传信,离都日久的沈哲子已经回来了,眼下已经回了乌衣巷的公主府,请他过去。 0513 无米难为炊 一  沈哲子其实昨天就离开了涂中过江来,只是在城外庄园里又逗留了一个晚上。郭诵这一趟随他一起过江倒也并非只是担当护卫,还要负责将取得的成果转告给庾怿。 庾怿在历阳那里,虽然经营也有所起色,但时间终究还是太短,根基太浅,加上历阳周遭被战事破坏的太过严重,所以对外部的援助也是渴求得很。 要获取援助,一方面是争取当地人家的支持,比如沈哲子今次过江所做的事情。涂中那些人家在整个江北,实力算是偏弱,所以沈哲子才将之选作江北试水的第一站。 用钱粮资助,鼓动那些人家去杀胡,除了前面提到的原因以外,也是为了将涂中拉得更紧密一些。等到那些人家适应了这种合作的方式,便可做更进一步的规划,比如在涂中侨立郡县。 继续在江北侨立郡县,是庾怿的主意。此举在时下而言,不只是一个表面的慰藉,将同籍人家安置在一个固定的区域,对小民而言,可以最大限度的保留其原本的生活环境,对于侨门旧姓而言,原本溃散的乡望乡资也能因此再经营起来。所以,这一举措对于收买人心是有极大好处的。 庾怿早先并没有执掌一方军政大权的履历,接手的又是苏峻所败坏的一个烂摊子,想要尽快让人心归附,只能使用这样的大动作。 沈哲子想要在石勒去世前后对中原有所动作,也需要把江北过于分散的势力捏合起来,只有这样才能借助于朝廷的大义,更好的掌握区域和发动人力。所以在这方面,他跟庾怿的目的是相同的。 等到庾怿在历阳彻底站住了脚,未来一两年之内,便要进据江北另一个重镇合肥。拿下合肥之后便可以以此为中心,往左右延伸,届时便可以在涂中侨置豫州郡县,安置大量豫州籍的流民。 如果完成这个目标,整个建康的西面和北面便被豫州所包围,到了那时候沈哲子也就没有再留在中枢的必要,可以直接过江北上掌军,担任涂中侨郡的太守或是都督。 比较乐观的估计是,能够在两三年之内完成这个目标。除了庾怿那里还需要积攒实力以外,沈哲子也还需要在台中积攒一部分资历。 郭诵离开的时候,又带走了一部分钱粮,沈哲子倒还不觉得如何,可是在京口负责为他筹措钱粮的钱凤和沈克已经是叫苦不迭。甚至沈哲子从江北还没有回来,便已经接到二叔的抱怨,摊子铺的太大,钱货物用水泼一般往外撒,几乎已经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 沈哲子对此也是无奈,这两天大事集中爆发出来,他家想要取得长足进展,自然要有所付出。说实话,如果不是早前数年间将大量乡人们编入合作社,提高了生产效率,加上商盟遍及整个吴中的资源调度。单凭沈家自己的力量,东扬军的成立这一关就过不去。 他家再怎么有钱,要凭一己之力维持一个几万人的大军团,从装备购置到给养消耗,还有士卒的功酬俸给,即便勉强能做到,也绝不会像现在这样举重若轻。东扬军虽然在战场并没有太过亮眼的表现,但是其成军在战略上所提供的震慑力,却是多少钱都买不到的。 建康城的营建同样是大耗钱粮的事情,虽然沈哲子借助囤积大赚了一笔,但是又几乎原封不动的撒了出去,确立了他家在整个营造过程中当仁不让的领导地位。建康城的营造过程,就是他家对整个建康城的渗透过程,这份钱是不能省的。 今次过江与涂中那些人家谈生意,沈哲子其实只是在强撑架势而已,其实无论是京口,还是建康,眼下都没有太多钱粮往江北运送以维持这个交易。至于吴中那里,眼下也实在不宜抽调更多,否则便可能造成吴中本土的动荡,竭泽而渔。 不过对此沈哲子也不担心,涂中那些人家即便热衷于此,最开始也肯定只是试探性的有所行动,不可能一开始就大举屠戮羯胡。等到他们做顺了手,又已经到了秋粮入仓的时间,那时候局面将会大有缓解。 除了这些之外,便是沈哲子封地的建设。虽然仅仅只是几乡之地,但想要尽快有所见效的话,大量的投入是免不了的。而且,早年他并不在乡土大搞军工,就是考虑到原料、运输和人工等方方面面,吴中其实都没有太大的优势。现在在江北有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这些事情必须要尽快经营起来。 乌江那里,一方面沈哲子自己调集一部分吴中家人,又在建康城赈灾过程中贪墨了大量的工匠,庾怿过江后也在搜罗难民往他封地里塞。人力方面是不乏的,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这些人的消耗,和诸多冶铸必然要投入的资金。 乌江是沈哲子的私产,这方面也不好过多仰仗商盟。如果不是沈哲子本身就掌握大量的资源,换了任何一个人都很难支持住。 对于沈克的抱怨,沈哲子倒也理解。沈克虽然是自己的二叔,但毕竟还要为商盟整体负责。吴中那些人加入了商盟,但却不是沈家的奴仆,他们也有自己的利益诉求。如果没有足够的回报,人心就会涣散,不攻自破。 所以沈哲子现在也不得不精打细算,需要开辟新的财源,最起码熬过眼下几个月。等到秋收之后,自然又是一条好汉。别的不说,单单夏季吴兴、包括东扬州几郡的台资税物的押运,就能给他回一大口血。 在都外庄园里算了一整夜的细账,第二天沈哲子刚一回到都中,便将庾曼之给唤来,问一问交待给他的事情做的如何了。 沈哲子刚刚沐浴完毕,靠在胡床上闭目养神,庾曼之便与温放之联袂而来。 “驸马总算回来了!若是再不见你,只怕生不能见啊!” 看到沈哲子之后,温放之神态满是激动,虽然身为人子不得不做一个出气筒,但他老子也太不把他当外人了,再来这么几次,他真有些承受不住了。 庾曼之在旁边已是大笑起来,指着温放之脸上的淤青道出缘由来,大大缓解了刚才心里的郁闷。他老子对他虽然也不爱惜,但最起码不用承受老拳之苦啊。 沈哲子听完后,也是忍不住笑起来:“我不过偶发兴致离都远游一趟,倒没想到弘祖竟在都中代我受过。真是对不起了,既然温公有召,明日我定去府上拜访。” “我受些皮肉之苦倒也没什么,其实都中近来骚乱也是不无道理,家父心烦是理所当然,但若因此迁怒驸马,其实是没有道理的。如果见面后家父言语有冒犯,驸马你可不要介意。” 温放之对驸马那是推崇得很,并不觉得沈哲子有错,反倒是他父亲……实在是一言难尽,气恼就气恼吧,何必要打人出气。人家太保也受困良多,也没听说回家就打王螭虎。 心里虽然有不满,但既然决定了驸马已经归都,温放之还是连忙告辞返家,安排家人给台城中的父亲送信,临走前还对庾曼之说道:“那件事就这样说定了,我回家后就安排人将财物给长民兄你送来。” 庾曼之本来还是满脸微笑,听到这话后,脸色很快又变得幽怨起来,望着温放之的背影良久,才幽幽一叹,转过头来苦着脸对沈哲子说道:“驸马,我父待你远比待我要亲近得多。依你来看,他是不是对我厌弃得很?”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略一错愕:“怎么这么问?” 言道这个问题,庾曼之便是一脸的感慨:“温弘祖一个孺子,都能室累百万之资,我也算是已经任事,且有旧勋在身,但却每每要学阮诞伯,囊中只留一钱,恐其羞涩。我也是个血气男儿,也愿像沈二一样美婢盈门,也愿像云貉一样名马满厩啊!” “哈,你的志向还真是不浅。你难道不见二兄他为了养那满门美婢,每日在工地操劳?云貉那小子整日内外周转,非是御马,而是马奴。” 沈哲子闻言后已经忍不住笑起来,倒是没想到庾曼之竟是为了贫困而愁苦,乃至于怀疑他老子不爱他。不过话说回来,庾怿对这小子也真是乏甚关心,往来传信问都不问一声庾曼之在都中饿死没有。 庾家本就不是什么大宗,庾亮在世的时候,对家人管束也都严格。除了一个跟自己搞隐爵的庾条之外,其他几兄弟都是苦哈哈,晋陵虽然有些家业,但都是新垦薄田,养家则可,没有什么太大的进项。如今庾怿在历阳,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用,又怎么会有钱给庾曼之在都中挥霍浪费。 “这些闲事,我懒得听。交待你的事情做的如何了?这件事如果做得好,你又何愁不能像温弘祖一样身怀巨资。” 这家伙就是典型的无病呻吟,闲得蛋疼,就算身上没有余钱,天天赖在自家吃大户也没为难到他,沈哲子也实在懒得给其什么安慰,转头就问起了正事。 0514 冰火两重 说到这一件事,庾曼之又变得振奋起来,拍着胸口笑语道:“我庾三别无所长,唯有临阵敢浪战,相交满京畿!驸马将这些事情交代给我,那是选对了人!一千份皮劵,至今已经卖出了近半!所得财物已经多半交割完毕,存入了驸马指定的仓房里。” “近半?那也应该有亿钱左右的财物,虽然算不上多,倒也足够拿来应急。” 沈哲子闻言后便沉吟道,他要在今年之前完成对乌江封地的整体建设,所需要的财物自然也就更多。 庾曼之听到这话,刚刚有所振奋的脸色陡然又变得灰败起来,温放之身怀巨款只是让他心里被刺了几下而已,倒也并不怎么在意,毕竟他也已经是有财货傍身的人了。可是驸马这随口的自语,对他而言却不啻于暴击伤害。 那可是亿万财货啊!足足装满了几个大仓房,几十辆大车转运都要好几天,居然只是“算不上多”,只配拿来应急! 沈哲子倒没心思理会庾曼之的心态变化,虽然这个皮劵在庾曼之看来销售很好,但却让他感到有些不满意,时人对此的认可度并没有达到他预想的程度。 他交给庾曼之的这一千份皮劵,只是他自己在那个鼎仓中所占有的份额。整个鼎仓所包含的产业极为广泛,少府在京畿左近所管理的山林园墅、吴人们自己修筑的砖瓦工坊、沈哲子早先在都南修筑的舟运码头,包括建康城如今在修筑的市肆街坊之类。 可以这么说,鼎仓就是一个以建康新城为核心的资产集团,其中少府以政策和国有的园林资产,加上都中劳役入股,代表朝廷占了一半的股份。而吴人作为主要的出资方,占了三成的股份。至于沈哲子则作为组织者和私人股东,占了一成的股份。 当然这一成的股份也不是白拿,早先沈哲子将囤积收入在都中放贷出去,一方面完成了旧城整体的搬迁,另一方面以市场的繁荣把江州人给勾住。 还有就是曲阿那里原本属于他的资产,眼下也并没有时间再收拾起来,加上沈哲子要集中资源投放到乌江,索性直接打包处理给了乡人,当然只是田产、屋舍、码头之类,至于技术则还在沈哲子手里捏着。 诸多投入累加起来,沈哲子占了一成的股份并不算多。但如果只有一成股份流通出去的话,达不到沈哲子那种大量拉拢人家入股的要求,加上他本身近期也确实有点手紧,不如直接抛售出去套现。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沈哲子就放弃了鼎仓,只是换一个方式去引导而已。商盟那里三千股本身就是他二叔沈克代持,负责给各家分红。加上营建新都这件事,沈家出了这么大的力,尤其是沈恪几乎全程跟进,等到营建告一段落之后,沈恪必然要升上一升,不如索性直接争取少府卿。 关于鼎仓这个构想,沈哲子也是权衡了良久。新都营建的事情,最开始并不被时人所看好,大多数人都觉得计划太庞大,难免会虎头蛇尾。可是随着各项事务快速且顺利的展开,当中所蕴含的庞大利益也渐渐显露出来。 别的不说,单单修建已近尾声的西市,已经显露出来了足够的市场活跃度,交易量逐日攀升,商铺、码头的租赁几乎没有虚席。工程眼下还是处在初期阶段,但已经有了确切可期的回报,对人热情的激发可想而知。 可是整个西市,都被沈哲子为首的吴人群体捏在手里,就连少府都没有多少置喙分利的余地。这是因为吴人在沈哲子的影响下大肆放贷,加上自己本身投入的基础建设,西市近乎被打造成商盟的私产。 独食虽美,暴餐必殃。如果吴人一直把持着财源不放手,必然会激发各方的不满,况且单单一个西市已是如此,再加上还有一个东市,以及计划上许多更高端的秦淮园市,整个市场的广度已经被人充分看见,大凡有心有力者,谁又不想分一杯羹。 那些人单纯在财力上,未必能够与吴人争锋,但是胜在人多势大。若是因为不能分羹而心存怨忿,鼓动台中收回所有权,毕竟这个事情是沈哲子绕开台城与少府单独接触商讨,深究之下不乏猫腻,或者联络那些入驻的商户拒不纳租,吴人也真的没有太好的手段去解决。就算他们如今已经掌握护军府,难道真的请虞潭派宿卫前去催缴户租? 与其硬顶着压力,每天都提防那些明枪暗箭,不如开放一个口子,让更多人加入进来,一起维护这个已经探索出来的盈利模式,化阻力为动力,共同发展。而且这些人一旦加入进来,玩法就不是由他们说的算了。 整个鼎仓的构想极为宏大,甚至于可以说是沈哲子为了北伐所打造出来的钱仓和粮仓,绝对不只限于建康城的营建。建康城的营建在旁人看来或许是一个宏大的规划,但对沈哲子而言只是小小试水而已,未来他要以鼎仓为基础,将整个江东乃至于中原都完成产业化! 鼎仓的股份皮劵,价值绝不止于十万钱或是二十万钱,这些钱仅仅只是一个出场券而已。随着建康城的营建越来越完善,鼎仓的产业拥有的价值也会越来越大。这样一来,少府的股份就会加重起来,与其他股东不再是平等合作的关系,话语权相应就会变大。 如果少府一抽股,那些人手中的股份价值也会飞贬。想要一直维持这个平等的关系,这些持股人就不得不追加投资来养大自己手里的股份。到了那时候,持续的投资是他们持续分利的唯一机会,如果不养股,即便是退出来,所能得到的不过是最开始支付的股金而已。 而且,这些股份由于与实体产业高度的捆绑,甚至不存在次级市场炒高买卖的可能。当然,这些人如果聪明的话,如果自己供不起这一份股,大可以以这些原始股份为资本,构建起一个次级市场,同样引人供股,共同来供养这一份原始股份。 如果这个资本团体能够打造出来,那么未来沈哲子唯一要做的,就是在现有的基础上,竭尽所能扩大整个鼎仓的产业。资本的可怕性在于,一旦成型,将会吞噬一切可以吞噬的养分来壮大自己,欲望永无扼制。 无论是羯胡还是鲜卑,又或者诸多杂胡,只要他们身上能够压榨出价值,撸起袖子就是上! 当然,资本并不是战无不胜,它只是能够让人心抛开其他的争端和纠纷,共同追逐一个盈利的目标,对资源的调度和集中更有效率。可是想要实现持续的盈利,还需要有正确的策略和足够的力量,能够一直保持高昂的前进。 这样的一个模式,就好像是追随造反一样,如果主公能够打下一座县城,那你可以做个乡长里长,打下一个郡城,你就能做个县令。如果打下了整个天下,那你就能裂土封侯。如果大败亏输、功亏一篑,那你也要被当作乱党枭首示众。 当然,现在鼎仓并没有显露出来那么庞大的野心,当下的目的仅仅只是修好建康城而已。 庾曼之这里销售看似不错,但沈哲子估计他的交际面太狭窄,能够接触到的层面也太少,大概应是类似温放之这样,或是受不了他的纠缠,或是出于对他的信任,对于真正的盈利多少反而不甚关心。 对于这一点,沈哲子也有预料,眼下又不是金融高度发达的后世,众人终究认可田亩、人丁这样切实可见的产业更多。像他乡土吴中人家,也是因为商盟成立以来一路高歌猛进的飞跃,才渐渐获得了乡人的认可。单纯眼下建康新城所显露出来的价值,如果不是深悉商道者,对此不会有太大的兴趣。 他这里还在思考该如何进行一场营销运动,任球已经匆匆自门外行入,脸上洋溢着笑容,还没有坐定,便对沈哲子说道:“郎主所创皮劵,确是妙棋一招,一俟风声放出,抢购者蜂拥而来。我这里千份皮劵已经售罄,仍有人家苦求不得,叫价节节攀升!” 听到这话后,庾曼之便有些不能淡定,坐在那里皱眉道:“我这里不过才卖出近百,任令你怎么卖的那么快?莫不是贱价抛售?我这里可是已经叫价到二十万钱,你可不要做了蠢事。” 任球闻言后便笑语道:“庾郎君请放心,我这里最后一批售出时,已经叫价到了三十余万钱。而且随着断货风声一放出,价格又有了一个飞涨。” “这么多?你是卖给了谁?” 庾曼之听到这话,不禁瞪大了眼珠子,一副难以置信状。 “单单江州那些商旅,便几乎已经包下了大半,再加上旁处人家问询赶来,都呈哄抢之势!” 任球笑语说道,他在都中人面广,因而帮少府和商盟售卖另外一千份皮劵。 沈哲子听到这二者之间如此悬殊的差距,倒也并不感到意外。无论在什么年代,商人都是一个社会中最为敏锐、最为进取的一个群体,他们能够获得多少,就取决于自己能不能够把握住机会。江州人家早有有志分一杯羹,又怎么会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不过这个现象应该也只是暂时,因为皮劵无论卖出去多少,在鼎仓内部定价就是十万钱。因为人人急于哄抢入市,造成价格的虚高,这是他们后入场的代价。相信过了这个疯狂期,价格会有回落。 至于虚高出来的部分,则就由已经先入场的持股人共同分利。所以庾曼之卖多卖少,对沈哲子而言都不会有太大的亏损,他最后到手的还是平均值。所以在投资市场,天使投资一旦看准了,获利是很惊人的。 庾曼之所面对的对象,大多是世家子弟,即便不作投资,多数都有稳定的出路和收入来源,因而对此乏甚热心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沈哲子对此倒并不怎么满意,其实他更希望士绅加入其中,倒不是高低眼望,而是因为这些人有着固定的田亩俸给,有长力可以持续加大注码。而商人则不同,他们大多通过财货流通实现财货增长,如果在这方面投入太多,难免会影响到主业,反而让市场变得萧条。 但这些问题在草创阶段都隐患不大,等到这些入场者冷却下来,既能带起社会整体的投资氛围,又能在此基础上将一些不适合的人淘汰出去。 包括最终瓦解掉这个资本团体,沈哲子都有所构想,那就是将皮劵转为赎买制,五年、十年的分期赎买,随着他的实力越强,便能逐次将分出去的股权给回收回来,不会造成太大的社会动荡。 0515 门生长短 一  鼎仓皮劵的销售,除了前期投入的各家分利以外,那每股十万钱的股金还是建康城营建下一步的启动资金。既然庾曼之这里销售情况不是很好,沈哲子索性让他将剩余的部分都转给任球,由其再往外发售,趁着价格还不错,尽快将资金回笼。 至于那些错过今次入场机会的都中各家子弟,日后倒也并非没有机会再加入进来。日后随着供股的成本增加,那些商旅们势必不会将太多浮财投入进来,免不了要转手出去。又或者干脆将之馈赠给官宦人家,以此换来庇护。 在古代这样一个社会,尤其是东晋这样一个年代,官员所享有的特权实在太多,乏甚制约,几乎没有有效的制约。因此,并不能发展出来完全独立于权力之外的、健全的金融产品,一切的利益输送,终究还要向权力看齐。 这种现象,其实也并不仅仅只是东晋的弊病,应该说是农耕社会生来俱有的弊病。因为大量的社会生产力被锁死在土地上,率土之滨,莫非王土,任何的商品经济仅仅只是权力的附庸,在生产力没有一个突飞猛进的爆发时,资本其实很难彻底翻越权力所设置的障碍。 沈哲子所搞出来的这些构想,其实很难称之为资本,因为这个构架的核心还是以权力为基础。假使他家没有获得眼下的势位,完全不可能号召那么多人家真金白银的投入进来。当然,还有中枢暗弱,不能对占有资源的南北各家进行有效的控制。 别的不说,单单台中如果看鼎仓不爽,直接强令少府撤出,那么这个组织就会即刻崩溃。可是现在,随着加入的人越来越多,台中自然要投鼠忌器,绝对不敢进行太强力的干涉和管制。 所以,沈哲子这一套的计划,只是针对于眼下这个特殊的时代所构架起来,换了一个时代且不说做不得做得成,即便是做成了,崩溃起来也简单的很。更远的不说,单单沈哲子未来过江以后,随着他掌握的军队和土地越来越多,要不要废除这个组织只是在他一念之间而已。 这应该也算是时代的局限性,许多在后世看来应该能大益的制度,换了一个环境便会变得脆弱至极,根本就经不起折腾。 庾曼之原本还以为自己做的很好,结果在任球这里又受到了一次打击,心情实在黯淡。他眼下在都中也没有什么正式的任事,索性告辞去找沈云喝酒去了。 待到庾曼之离开后,沈哲子便问起了任球其他的布置。过去这段时间,他做的事情不少,其中大部分都是围绕建康城的营建,随着鼎仓的建立,事情已经踏上正轨,剩下的由其自由发展就好了。 至于别的事情,摘星楼那里聚集了都中大量的年轻人,各个激昂愤慨,自比于东汉时期的党人,生怕没人去找他们的茬,最好是把摘星楼拆了,给他们的行为更添悲壮色彩。 这些事情,沈哲子在决定节录《徙戎论》公布于外的时候,便已经有所预料,眼下倒也并不感到意外。他也懒得再去过问,那些人叫嚷的再怎么凶狠,过过嘴瘾而已,或许能将北伐这个话题再炒热起来。只要宿卫没有失控,他们就脱不了缰。 还有就是被沈哲子派去琅琊郡的几个门生,算起来那个卞章归乡也有些时日,倒是不知在乡里经营的如何了。 听到沈哲子问起此事,任球便笑语道:“那个琅琊卞氏仇家真是不少,卞七郎刚刚归乡露面不久,都内各寺署有司便纷纷收到琅琊郡内人家的检举。为了压下这些检举,我近来也是多与各寺署吏员走动,倒是没有闹出什么风波。” 琅琊卞氏被抄家罪名是谋逆,但这是庾亮在世时的旧案,最初的风头过去了之后,眼下已经不再被提及。 就好像历史上的吴兴沈氏,沈哲子老爹作死,家业尽毁。但是由于琅琊王氏没有垮,王敦谋反这件事很快也就平息下来,许多原本王敦的旧员也都免于被清算,又渐渐变得活跃起来。 比如陶侃的亲家庐江周氏周抚,只是在王敦被灭最初逃到了蛮部躲了几年,风头过去后归乡闲居,被禁锢一段时间很快又得到进仕的机会,甚至还参与了桓温灭成汉一战,后来官居益州刺史。 而沈家则要惨一些,全家只剩下一个沈哲子的小兄弟沈劲,因为背负谋逆之名甚至连乡议定品的资格都没有。后来也是走了王胡之的门户,才谋求到一个北伐的任事,后来死战洛阳。 以其一人之壮烈,又给家族争取到了一个继续向前行的机会,死灰得以复燃。在南朝的政权交替中,先后出现沈林子、沈庆之、沈约等出色的族人,在文武领域各有建树。哪怕到了隋末年代,还又出现了沈法兴这样一个反贼。 如今的沈家已经摆脱了旧路,甚至于褪去了武宗色彩,正在渐渐向江表高门过渡。 那个卞章的情况,其实与原本历史上的沈劲差不多,都是谋逆武宗的余孽。这样的人,本身乡资已经大损,如果没有人施加援手,几乎没有复起的可能。而沈哲子则就充当了卞章的贵人,当然未来这个卞氏究竟能走到哪一步,还要看这个卞章自己的能力。 譬如原本历史上的沈劲,就算是得以坐镇洛阳,但假如胡虏攻来了却弃城而逃,即便有再过硬的关系,也要为人所鄙夷,让原本已经衰落到极点的家业再次雪上加霜。 听到任球这么讲,沈哲子便有些了然。大凡武宗之家,在乡里行事肯定会失于强横,让乡人们积怨众多,加上随着其家垮台,原本的田亩庄园肯定也是被乡人们所瓜分吞下。现在却突然冒出一个继承人,肯定是落井下石者多,雪中送炭者少。 假如没有任球在都中关照,这个卞章不要说重振家业,可能眼下早已经被郡中抓了起来,论罪问斩。 “卞七在乡中近来也在诸多走访,他家原本的家业早被乡人瓜分,除了一小部分确定愿意归还产业,其他的都是不予理会,乃至于还有人家派庄人想要暗里袭杀卞七。若非驸马关照,这卞七休想再在乡中立足。” 任球自然明白沈哲子关注的是什么,顿了一顿后便又说道:“现在可以确定那些人家里,与王氏有关的便有三家,分别是王处明的门生和王敬豫妾室之家,至于态度最强横、干涉最深的,还是太保妾宗雷氏。这个雷氏占了原本卞氏几百顷良田并两处庄子,并屡有扬言,卞七若敢登门便打断他的腿交付廷尉。” 那个卞章虽然是沈哲子的门生,但说实话,沈哲子的名头在琅琊郡也不好使,或许能唬住其中一部分实在没有后台的小户之家。但只要稍有依仗者,便完全不需要理会沈家的脸色,而沈哲子也确实拿他们没办法,他并不能直接插手。 就好像琅琊王氏如果敢插手吴兴的乡斗,那就是直接在打沈家的脸,别管有理无理,反击是最起码的尊严。如果连这点胆气都没有,乡人们还凭什么要看他家脸色做事。 “再给虞胤去一封信,他帮不帮忙都罢了,但是如果敢坐视我的门生在他郡治被害或是被擒,不要怪我找他麻烦!” 那个雷氏的名头,沈哲子也听说过,仗着太保小妾和王敬豫的关系,作风不乏张扬。沈哲子虽然不能直接威吓他家,但给琅琊太守递一句话还是可以的。 略作沉吟后,沈哲子又说道:“那个卞七好像原本在宗里就不大受重视,如果行事太保守,很难切入重点,抓住要害。让他不妨步子迈的大一些,只要不是当场死在琅琊郡里,哪怕捕入廷尉,我保他无事,放手去做。” 安排这个卞章回乡,沈哲子也是搂草打兔子两不耽误,一方面给门生们树立一个榜样,一方面也是抓抓琅琊王氏在乡里的黑材料。当然未必能直接命中王家,但借此铲除一下他家的羽翼,也是不错的。 任球闻言后便点了点头,然后又说道:“这个卞七,庶务方面确是还有一些章法,但是应激权变终究有差。但郎主稍后又派去的那个胡润,确实能够做事。他去了之后,按照卞七提供的线索,软硬兼施,或威逼或诈许,这才给卞七争回来一部分家业,在琅琊郡里有了立足点。”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一奇,仔细问了一下那个胡润用的什么手段,诸如恐吓、赎买,甚至于连绑架都有。听完后,沈哲子也不免感慨,他早知道这个胡润是个不择手段之人,针对不同人家指定不同策略,能力确实很强。 既然这个人能力不缺,不妨多用一下。略作沉吟后,沈哲子又吩咐道:“卞七那里如果事情上了正轨,也不必再让胡润待在那里。马行之这个小子做了曲阿县尉,但做事还有些稚嫩,让胡润去曲阿待几个月,带一带马行之。” 未来沈哲子要独挡一面,方方面面的人才都要提前储备起来,真有能力的人,他是从不吝于给予机会的。 0516 庭戏 讲起这个胡润,沈哲子便又想起了桓温。 因为原本历史的缘故,沈哲子对桓温是极有好感的,也愿意予以力所能及的帮助。不过桓温眼下尚在丧居,也不好直接给他安排一个职事,现在也就是在摘星楼出出入入,混一些人脉清誉。 其实就算没有沈哲子的帮助,桓温本身便有一个壮烈殉国的父亲,而且是死在苏峻造反这种政治立场不容辩驳的战事中,困顿只是一时,未来还是不愁出路的。即便不能大显,熬资历未必不能混到两千石。 不过再好的前景不能在当下兑现,也能让人愁苦不堪。类似王述那样的未来台辅大员,眼下过得也是郁郁不得志。而桓温的困境,较之王述还有不如,王述毕竟还有一些门客,有一个官职和爵禄,尚能糊口。 可是桓温因为本身便不任事,家资也都在宣城的战事中丢干净,几乎要到举家连粥都喝不上的地步。沈哲子也是在胡润口中得知,桓温甚至困顿到眼望青梅竹马的相好女郎沦为船妓都帮不上忙。甚至有轶事言道最困顿的时候,桓温甚至将兄弟卖给旁人,可见早年失怙生活之悲惨。 类似桓温这样连基本生活都不能保障的旧姓子弟不在少数,类似王述、江虨等等,都是困在当下不得伸展。 类似这样的人,沈哲子也乐意帮助一下,倒也不是烂好心,毕竟这些人身上都有不菲的政治资源。他不争取,未来就要为旁人所用。 所以,那些鼎仓的皮劵,沈哲子手里还留了几十份,等到合适的时间赠送给那些人。一方面那些人未来也各自都有爵禄俸用,供得起股,另一方面也能借鼎仓与这些人建立起一个更通畅的交流渠道。 除了这一件事,还有一桩便是那个曹立了。 眼下都中正因为《徙戎论》而喧闹不已,暂时将人的注意力从迁墓的事情上挪开,这对曹立而言也是一个好机会。他们这样冒认祖宗的人家,本身便不耐细看,众目所望之下总会露怯。 “这件事本就是曹家自己庭门之事,倒也不需旁人多劳。人大概是共性逐群,郎君交待我这一桩事时,我本来还以为类似曹家这样的人家只是少数。不过随同观望下来,却是大吃一惊。那位曹郎君如今也是一呼百应,身边集众多人,声势可谓不小。” 言道这一桩事,任球便忍不住笑语道。那些人多是冒认绝嗣旧姓人家为祖宗,在道德上而言实在是有亏,但在当下这个世风中,为家业振兴而计,也实在无可厚非。 寒门人家,类似任球这样能够深得高门信任,许以重任的实在是太少了。绝大多数都是求进无门,事倍功半。 “就让他先自己经营着吧,假作成真,终究不耐推敲。” 要坏掉门阀特权通行无阻的世风,是急不来的,手段越激进强硬,所遭受的反扑就会越大。假使沈哲子真的明确流露出来这样的意思,眼下的盟友下一刻就会成为不死不休的仇敌,他就是千手观音,也防不住四处射来的暗箭。 许多有志之士终其一生奋斗,大多人亡政息。沈哲子能够做的,也就是在不耽误主业的情况下,从侧面迂回进行一些破坏。 任球本来还有事情要跟驸马说,可是他早就留意到廊下频频有人探首观望,略一思忖,那些事情倒也不必急于现在就说,于是便笑语道:“郎主奔波辛苦,若是没有别的吩咐,那我就先退下了。眼下都内那些商客,也都是思劵如渴,亟待慰藉啊。” 沈哲子想了想,倒也没有别的事情要说,于是便摆摆手,让人将任球领了下去。待到任球离开后,他便对着门外喊道:“进来吧,这么张望腰都要晃折了。” 一道倩影自门外轻盈迈入,乃是沈哲子的娇俏小侍女瓜儿。她穿着一件水色短袖衫,罩在内里的却是样式有些古怪、类似纸甲的罩衣,因为被沈哲子调侃而低垂着绯红的俏脸,一边行上前一边低语道:“奴、奴不敢打搅郎君会客,实在是公主催促得急……” 见过任球后,沈哲子倒也没有别的事情要做,闻言后便站起身来,行到小侍女身边敲敲她身上那罩衣,笑语道:“这衣服谁做的?真是丑得很,我家瓜儿本是貌美如花的俏娘子,穿上这一身,实在是明珠蒙尘。” 瓜儿听到这话,已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继而便忙不迭掩住小嘴,过后才行至沈哲子身畔低语道:“稍后见到公主,郎君可不要这么说……” 沈哲子闻言后便了然,顺手捏了一下小侍女粉嫩脸颊:“再仔细瞧,我家瓜儿天生丽质,倒也不是什么衣饰物件能够败坏。公主又是为什么让你做这幅打扮?” 瓜儿听到这话后,转眸望了沈哲子一眼,薄有浅怨:“还是郎君撰写的戏文,奴倒是更愿做梁家郎君身畔听用,可是公主只愿让人扮作随员、马奴。” 沈哲子闻言后便哈哈一笑,领着小侍女快步往内院行去。他倒是有些好奇,他家那好动的小娘子究竟做了什么。 刚一踏入跨院,丝竹声扑面而来,莺声燕语,南腔北调,融汇在一起并不嘈杂,反而给人以相得益彰,勾人心弦的味道。 绕过小廊之后,沈哲子便看到花厅前宽敞的院子里已经搭起了一个不小的竹台。整个竹台用木板布帛装点成一个辕门节堂的模样,此时正有几道身影在上面穿梭翻滚,其中最亮眼一个正是崔家小娘子崔翎,身上披着纸甲漆作明光铠的样式。 因为站得高的缘故,崔翎一转首便望见了正向此处行来的沈哲子,正在进行的动作不免微微一顿,继而便乱了步骤,被后方行上来的人撞了一下,身躯略有踉跄。 “停,停!吴娘子,我已经交待过你几次,行过这一场的时候,你不要行的太快,要看准阿翎娘子的步调!” 兴男公主打扮与崔翎类似,都是一件不伦不类的纸甲,只是胸前护心镜的位置匠心独运的描了一朵红艳艳的大花。如果真这样出现在战场上,大概自己这一方的弓手都要忍不住来上一箭,这靶子实在太亮眼。 “阿翎娘子行起来时,旗幡遮眼,后方那位娘子自然看不到她的步调。到了这一处,旁边奏乐你该准备一面小鼓敲击节奏,自然就不乱了。” 沈哲子行到台下,望着一副认真姿态的公主笑语道。 “啊?是啊,这么简单的布置,我、我其实想到了,只是没来得及说出口!” 兴男公主一拍额头,却忘了头上还顶着一具兜鍪,直接被她打落,便忙不迭弯腰去捡,又转头望向沈哲子:“你在旁边看着就是了,就算是夫郎,哪有在主帅面前乱开口的道理!” “原来公主才是主帅,你这幅甲衣缨翅、翼护仪制可都比阿翎娘子低了一等啊!” 沈哲子抱臂站在台下,摆出一副精益求精的态度,顺便打量了一下台上那些行走的伶人,发现却已经不再是原本府里的旧人。听她们唱法纯熟且悦耳,便猜到应该是吴中乡里将早年间那些伶人送到了都中。站在台下望去,这些女子风情各具,不免让人眼花缭乱。 “我又不是真的行过军旅,你拿这些小节取笑我,实在没有道理!” 公主抱着兜鍪刚待要举至头顶重新戴上,听到这话后,小脸顿时一垮,看看自己的轻甲,再看看崔翎娘子身上的,不免皱眉抱怨道:“一样的甲衣,能御刀箭,护躯体就好了,偏偏又有这么多规制,让人总是混淆!” “嫂子刚才可不是这么说,你言道阿兄他诸事都教给你,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沈哲子循声望去,才发现戏台另一侧还站着几个小娘子,包括他家小姨子庐陵公主在内,都是都内时常往来的人家女郎。至于开口那一个,名叫做沈清,乃是沈哲子的堂妹,族叔沈沛之的小女儿。 这女郎身上也穿着一件浆制的纸甲,只是左臂的护肩缺了一角,这会儿颇有不忿望着台上的兴男公主:“原来嫂子也是不懂装懂,我本就没做错,你就不该把我逐下来!” “哈,清儿你不要望见你阿兄归家,就敢来跟我顶嘴。戏本在我手里捏着,让你们上台来做什么,你们就要做什么,你阿兄上台来也要听我的!” 兴男公主手叉着腰,一脸自得道:“为什么我这么嚣张?谁让你家没有一个雅趣夫郎,若是你家有人能写出来,你请我去你家扮戏,我就要听你的了!” 沈清听到公主这么说,小脸便有些绯红:“我没有夫郎!可是我有阿兄,你有吗?” “可是你阿兄夜里要和我同榻共眠,你行吗?” 兴男公主闻言后,也是针锋相对的怼了回去。而沈哲子听到这话后,已是满心的尴尬,摆摆手转身疾行离去:“你们先聊,我稍后再过来。” 0517 玲珑心窍 沈哲子刚刚行开不久,兴男公主便从后面笑嘻嘻的追了上来,那一身纸甲仿佛硬壳一样挂在身上,甲片之间随着她的跑动而哐当碰撞起来。 “怎么不继续排演你那戏曲了?” 沈哲子转过身来,笑语问道。 “乡里送来那些娘子倒还都伶俐,只是其他几个娘子太蠢了些。那个清儿根本不听人教,上台便是横冲直撞。南弟又太呆了,怎么教都是听不明白……” 兴男公主上前拉着沈哲子手腕,随口抱怨几句,而后才笑眯眯道:“你既然回家了,我正有件事要跟你说一说。这也算是一桩家事,阿翁、阿姑远在千里之外,你不在家,我自己也实在不好拿主意。” 沈哲子反手拉着这女郎的手往书房行去,一边走着一边问道:“什么事?” “还是清儿那娘子,她家阿爷近来是打算给她谋定亲事,但选的人家却不是乡里旧好,乃是北地旧望谯国夏侯家。她家里对此也是迟疑难断,派人到府上来问一问对这件事的看法。” 兴男公主行在沈哲子身边,一边说着一边叹气道:“你不在家里,这件事我又该说什么,我连那夏侯子是谁都没听过。虽然我也算是清儿嫂子,可是毕竟远支,也不好出面张罗陪她去观婿。” “谯国夏侯家的?他家似乎南渡来的人并不算多吧?” 沈哲子闻言后便皱眉沉吟道,他在都中交友也算广阔,倒是没有什么姓夏侯的朋友。谯国夏侯氏在曹魏时期也是旺宗,像是夏侯惇。夏侯渊之类,都是曹魏重将。还有魏晋之交的夏侯玄,更是与何晏等人共被推许为开创先河的魏晋玄学领袖。 但这个家族也和许多中朝旧宗一样,没能逃过永嘉年间的动荡,过江之后,已是近乎销声匿迹。沈哲子都不清楚沈沛之怎么就与夏侯家的人有了来往,乃至于连结亲的念头都滋生出来了。 不过话说回来,沈沛之这两年混的也还可以,虽然不至于达到一流名士的程度,但往来也多玄学名流。沈哲子也予其方便,偶尔在沈园或是别的园墅里集会谈玄,被许多人许为江表新玄说的名家,算是沈家入玄的一个代表。虽然也有其他族人在往玄谈圈子里凑,但发展最好的还要属沈沛之。 “这户人家人丁兴不兴旺还在其次,清儿她阿娘派人来说,最忧虑还是这家几无恒产,沛之叔父本身也不是长于营业,担心娘子过门后会有困苦,所以实在难决。” 公主感慨道。 沈哲子闻言后不免一笑,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他家乃是吴中排得上号的大宗,族人们处境也都各不相同。他家乃是宗内最显贵的一支,自然对族人们要承担的责任也更大。且不说吴中乡里情况,单单如今在都中,就有二三十多家族人依附他过活。 在这些族人当中,沈沛之算是不错的一个。其人虽然没有什么庶务才能,但在谈玄务虚上兴趣却是极大,也取得了不小的成绩。沈哲子一直要求沈沛之不要入仕,所以其人至今还是白身,自然也就积攒不下太多私产。 自己家里不能提供太多陪嫁妆奁,所嫁的又是门庭衰落人家,为人父母者自然会有所忧虑。女儿在阁中那还算是自家人,可是一旦嫁出去,如果不是什么大事,自然也不方便再时时到沈哲子这里来求关照。所以这一次来请教府上,倒不是要让沈哲子决定结不结亲,提前给女儿家结个善缘而已。 “我家娘子出嫁,妆用自是不愁。沛之叔父那里别有雅趣,但若娘子出阁太过薄送,不免让人讥笑。稍后我让家相整理一下家里在近郊有什么闲散的庄子,收拾一下先给她家送去。对家如何倒也毋须在意,关键还要看那子弟人品,等几日有闲让那夏侯子弟来见一见我。” 时下婚姻自有更深意味,沈家已经能够打破南北的藩篱与北地旧望人家结亲,本身已经是家世上升的一个表现,是一件好事。 不过沈哲子也清楚,热衷谈玄的人在人事上实在有些不靠谱,对于沈沛之的眼光如何,他实在没有多大信心。虽然他与沈清只是远房的堂兄妹,但毕竟是一家人,加上这小娘子常在府上走动,也是不乏情义。 女子在这个年代虽然还没有被礼教捆缚成物品一样的存在,不乏个性,可是一旦错许了人家,人生也很难美满起来。像是沈哲子的姑母许给生性凉薄的朱家族人,虽然那个朱贡已经死了,但他姑母还是常年独处,不乐居于人前,不乏凄惨。 在力所能及的情况,沈哲子也希望能够避免家人们再承受这样的不如意。如今他家已经不需要再仰仗结亲攀附去提升门第,除了门当户对的一个基本之外,终究还要看适不适合。 其实就连门当户对,沈哲子都觉得大可不必,两个人如果能融洽的生活在一起,自己能看得开,能互相包容,便胜过其余许多。他甚至想介绍自己的姑母给韩晃,一方面他姑母年未过四十,人生还有很长,另一方面也确实觉得韩晃这人不错,军略、武勇都不逊人,未来不愁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但这只是一个想法而已,如果双方都无意向,就算他促成这件事,大概也是双方都有委屈,实在无谓勉强。 “你这么一说,倒也简单。清儿这娘子虽然总爱和我顶嘴,但也算是我的密友,我当然也要帮扶一二,究竟还要看那家子弟配不配得上小娘子。” 这件事说完,公主思绪一转又说道:“还有一件事就是,母后着你转告一声几位小舅,近来得暇就都归都一次,聚起来一起商议下给阿琉定一门亲事。哈,阿琉那小子自己都还只是刚脱了怀抱,就算给他娶了一个娘子养在苑里,他又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便幽幽望了公主一眼,乃至于暗忖这女郎是否言有所指。不过对于给皇帝选择皇后的事情,他倒觉得不用太过着急。如今的局面已是大大变样,本来应该是皇后的杜家小娘子如今还在他家养着呢,不为人知。如果沈哲子不提,已经没可能再做皇后了。 而且皇帝选后这一件事,对时局的影响可比当年沈哲子选驸马要更大得多。眼下他家和庾家的联合尚不能在时局中占据绝对的优势,即便是眼下动议也未必就能得出一个满意的结果,甚至于有可能发生更坏的变化。 对于皇太后的想法,沈哲子倒也理解,眼下宗室力量已经衰退微弱到了一个极点,政事完全取决于执政几家。皇太后一个女子大概是觉得局面有些不好维持,想要借着给皇帝选后这件事再拉拢一家援助。 沈家和庾家虽然都会帮衬,但是沈哲子毕竟是外亲,加上年纪、资历都太浅,遇到许多事情都不便直接站在台前。而庾家更不用说了,庾怿远在都外,都内的庾条、庾冰,在时局内的话语权甚至还不如沈哲子。 “皇帝尚是年浅,未有定性,决定的太仓促,未必对他就好。况且,历阳小舅那里近来也实在抽身不开,这一两年内,应该都是无暇他顾,也就不要再拿这件事让他分心了。至于四舅这个人,我是不喜他,假使母后要听他议论,我虽然不去反驳,但也不会插手这件事。” 沈哲子在小事上可以对皇太后迁就,但是在大是非上,态度却很坚定。他并不认为眼下是选后的好时机,不独对他而言,对皇太后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一旦皇帝成亲了,下一步亲政就迫在眉睫,可是皇帝不过半大小子,又能有什么主见,不过是把权力让渡更多给台辅而已。 皇太后希望能借助选后拉拢一强援,但却没有意识到这一举动会让她处在尴尬的位置。当然她自己或许确实是不想再听政了,但问题是如果后族太强势,无疑会让局势再添变数。相信无论是沈哲子,还是时局中的旁人,都不希望再看到出现一个庾亮那样的人物搅动局势。 所以,就算这件事议论起来,选出来的也必定只是一个弱势人家,皇太后求取强援的目的绝对不会达成,更有可能的是直接被台臣们借此撵回苑中去,留下皇帝一人在台面上任人摆布。这个结果对沈哲子倒没有什么,但是庾怿那里肯定会有恶劣的影响。 “你居然猜到是四舅在母后面前议论?”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眼眸又瞪大起来,扑上来弹着沈哲子发顶小冠,不乏抱怨道:“人总言夫妻同心,可是沈哲子,我什么时候才能生出你这样的玲珑心窍?” “你也是有的,不过我这心窍是生来用的,你的则是拿来看的。” 沈哲子笑语一声,公主在心机方面倒是颇得其母真传,都是懒思。如果没有别人提醒,沈哲子不相信皇太后会突然有此动念,而这种门户私计能够说到她心坎里的,数来数去也就只有庾冰了。哪怕是一家人,难保不会有别的心思,庾家其他几兄弟现在都是有用,未有庾冰闲居,想要生事突围,这想法再正常不过。 但庾冰其实也是白费心机,如今台中局面已经稳定下来,几个大佬各自打理一方面,没有给他出头的机会。而地方上,因为有了庾怿占住历阳,旁人也不会允许庾家再有人成为方镇。 两人依偎在一起,举止不乏亲昵,殊不知正有一个愤怒的身影往此处大步而来。 0518 惊逐静女 近来都中乱象频生,身为台辅之一,而且还执掌台阁这个最主要的政事部门,温峤自然也是深受其扰。除了要处理各曹报上来的事情以外,更让他感到不满的是来自同僚的怨望。 都中乱象的起源,自然是因为沈园挂出的那半篇《徙戎论》。可问题是,在这《徙戎论》之前,却是温峤所写的那篇《刘琨传》。这二者之间是有一些联系的,难免就会被人视作是在为之做铺垫,因而近来深受其扰者望向温峤时,神态也是颇带怨念。 温峤本就烦得不得了,又遭受这无妄之灾,心内的烦躁可想而知。若非如今已经是位高权重不同往昔,他几乎已经忍不住要在台城跳脚大骂,忍不到回家打儿子出气。 所以,在听到家人回报沈哲子已经归都的时候,哪怕他还在台城当值,也片刻都按捺不住,得信之后即刻离开台城赶来了公主府。 想到沈哲子早先还跟他信誓旦旦保证一定会安分一些,绝不再在都中搅动风雨。言犹在耳,风波却又由其一手掀起!更恶劣的则是,这小子闹出声响后,自己却不闻不问,居然离都远游去了! 一路上,温峤都在思忖着见面之后,该要如何训斥这个小子,想到兴奋之处,乃至于都得意的笑起来。其实他和台中诸公都明白,《徙戎论》的论调本身在实施起来就是有困难的,这本身也不是什么秘密,大凡能有一二智计的人,对此或有愤慨,但也不至于完全失控。 所以,都中这场动荡看似来势汹汹,年轻人们一个个义愤填膺,但其实也只会止于物议沸腾而已。往好处想,甚至还有可能激励到南渡以来已经渐有疲敝的人心,让人对羯奴的胆怯有所缓解。从这一点而言,倒也并非全是坏事。 可是温峤不满之处在于,这小子不声不响的便挑起了事端,简直就是视他如无物啊!况且,这样的经国远谋,无论有无道理,如今已是街知巷闻,市井热议,这让台中诸公的脸往哪里放? 怀着急切的心情,在进入公主府后,温峤甚至等不及人去通传,便直接闯门冲向沈哲子的书房。他在公主府也往来多次,对于布局并不陌生,一路直行很快就到了沈哲子的书房前,看到沈哲子的亲随站在门外,便已经确定了沈哲子正在房内。 “温公请稍待……” 刘长见温峤气势汹汹而来,忙不迭壮着胆子上前阻拦,却被温峤一把推开。 推开刘长之后,温峤抬脚便踹向房门,与此同时,口中大呼道:“沈维周……” 声音戛然而止,房中的情形超乎温峤想象。 兴男公主正笑语嫣然蜷坐在沈哲子怀里,耳鬓厮磨似在密语,听到房门口的动静之后,下意识转头望来,继而便是愕然。 “这、这……失礼了!” 温峤看到这一幕,抬起的脚都离地顿住,不过他也是久经风浪,片刻后已经反应过来,脚重重的落地,两手抬起一抚袍服,继而便神色木然的转过身去,背着两手站在廊下仔细观赏庭中盛放的花树。 “嗬……” 兴男公主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忙不迭自沈哲子怀内跃起,脸颊已是一片绯红,羞不可当,继而便嗔望向沈哲子。 沈哲子见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心里略有庆幸,幸而因为光天化日,并没有什么更亲昵的上手举动。他在席中站起来,对着公主指了指身后的屏风,屏风后面有一道侧门,可以避开再作面对的尴尬。 然而兴男公主却摇了摇头,望着温峤那木桩一样杵在廊下的背影,心中已是羞恼无比,她直接行到门前去,对着温峤的背影喊道:“不知温公故乡何处?居然有此异俗!今日斗胆告诫温公一声,庭门闭上那是为了让人止步,不是为了让人抬腿踢踏的!人情也是就缓不就急,本是贵客登门,若能谨守从容,不必到情面两伤!” 温峤听到公主这话,老脸上已经满是纠结,且不说本就是他失礼,就算不是,他也不至于要跟一个女郎在门前脸红脖子粗的争论。他深吸几口气,然后才转过了头,垂首不看公主脸色,只是干笑道:“我也是大坏风雅,惊逐静女,还请长公主勿要介怀。” 兴男公主虽然振振有词,但其实心里也是虚得很,硬着头皮讨回一个面子,哪还有心思再强留争执下去。她又瞪了温峤一眼,然后才在迎上来的侍女们簇拥下,颇有雍容姿态的缓步离去。 沈哲子在房中迈步行出,看到温峤脸上仍然不乏尴尬,便颇为体贴道:“温公请放心,这件事绝不会散于庭门之外。” 温峤听到沈哲子言中不乏调侃,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在沈哲子面前可不像刚才面对公主时全无底气,抬手指着沈哲子怒喝道:“就算散出又如何?被人窥到帷中呷戏的又不是我!” 可是他话音未落,身后却又传来兴男公主略有生硬的语调:“夫郎若要待客,请提前吩咐一声。温公是厚德长者,可千万不能轻待。” 温峤嘴角微微抽搐,作为一个背后讲人坏话的厚德长者,他又转身对公主作揖道:“长公主不必客气,我来见维周,不过闲来小叙,不会叨扰太久,也就不必再劳烦家人。” 兴男公主又冷哼一声,然后才又继续往外行去。 这一次,温峤倒不再急着开口,站在那里,脸上摆出僵硬的笑容,一直过了好一会儿,确定公主已经走远了,然后才转过身来,似笑非笑望着沈哲子,调侃道:“庭中娘子,性喜戒杖,维周自有禀赋,竟能将烈性娘子温驯于怀,实在可称江表英雄!” “英雄只是寻常,英雌才是难觅。温公羡我应当,毕竟韶年不再。还是要再道一声抱歉,实在是不知温公来得这么急。” 沈哲子看到温峤这会儿已经全无气焰,不免对公主更加满意,如果不是她硬怼了温峤一次,这会儿只怕自己要承受温峤喋喋不休的抱怨。 温峤听到这话,老脸便是一热,他上前一步抓住沈哲子手腕,低吼道:“既然你已经回来,那就随我去台城,现在就走,哪里都不要再去!” 0519 奸邪难诛 车厢里,沈哲子正襟危坐,神态专注的端详着手心里的掌纹。相对而言,坐在他对面的温峤则就显得不够淡定,当然也根本淡定不起来,他本来是冲上门去寻衅,结果却被兴男公主冷嘲热讽一番。 大概是怨念太深,温峤甚至都不知道应该再怎么开口,牛车已经行出了乌衣巷很远的距离,甚至都行过了太庙,那小子仍是垂着眼睑不发一言,这不免让温峤更加不满,冷哼道:“你难道就没有什么要跟我说?” 沈哲子闻言后才抬起头来,故作茫然顾盼状,片刻后才拍掌笑语道:“是了,其实晚辈早就有一番感念之词存于肺腑良久,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向温公讲起。” 温峤闻言后便冷笑一声,说道:“既然如此,那我现在就给你一个机会,要说什么即刻道来!” 沈哲子轻抚着那车厢壁,不乏感慨道:“晚辈一直想要说的是,温公实在可称得上是当世楷模。如今时局确是艰难,国用匮乏,但世风却是浮华不减,人多崇奢靡之乐。反观温公,高居台辅之位,出行却仍是老牛素车,虽然威凛不著,但德行却让人涔涔汗落。” “讲到奢靡之乐,都中还有人家能够胜过你家?” 温峤听到这话,当即便不屑的撇了撇嘴角,继而眼珠子一瞪,不乏恼怒道:“你不要再跟我说这些废话,我问你,你还记不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沈哲子闻言后便长叹一声,一脸诚挚道:“如果温公说的是近来我家摘星楼内哗噪之事,这件事我确是做的有欠考虑,没有想到会闹出这么大的喧哗,让温公和台内诸公都因此受扰,真的要向温公道一声抱歉。” 温峤本以为沈哲子还要推诿责任,甚至已经都想好了说辞,可是听到他居然这么干脆的认错,不免微微错愕,然后便有些狐疑:“你是真的明白自己做错了。” “事实本就如此,哪容狡辩余地。晚辈是真的始料未及,所以心内也是愧疚,这才避谈不言,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求取温公谅解。” 沈哲子一副痛心疾首状,满脸诚恳的说道。 眼见他如此模样,温峤不免更加狐疑起来,他往常见这小子或是云淡风轻,或是智珠在握模样,倒还真的没有见过他如此消沉的模样。 略一思忖后,他正待要开口劝一劝事情也没有那么严重,可是转头又想到这小子的劣迹斑斑、屡教不改,甚至于自己亲自登门还被他家小娘子抢白一通,顿时又是气不打一处来,拍着车壁忿忿道:“现在明白自己做错了?既然如此,为何当初要这么做?既然做了,却不记着知会一声,反而自己出城游乐去了!知错又有何用?你又不会改!” 眼见温峤如此愤慨模样,可见此老确实是恼了,沈哲子讪笑一声,说道:“所以说,事已至此,再说其他也已经没有用了,不该做也做了。只是晚辈想请问一下,台中对此可有什么处理的意见?错确实在我,台中有什么决定,晚辈都会积极配合。若能平息事端,就算拆掉了摘星楼也在所不惜!” “拆楼?你倒是舍得,可就算你肯,你那楼内如今已经是群贤毕集,他们也未必就会答应!眼下他们尚盘踞在那里自己挑选什么三君、八俊,台中又何必去招惹他们,再让他们选出什么‘五侯’!” 听到温峤这么说,沈哲子又是忍不住一乐,笑语道:“我虽然刚刚归都,但却听人说都内那些年轻子弟,当中不乏人要将温公推举为三君之一。若果真如此,温公确是不愧此名,理当受之!” “你还有脸笑!” 若不提这一茬,温峤气得还轻一些,这些年轻人就是不明所以的胡闹而已,他们编出的那些名头本就不会受人承认,就算居于其中也不会有什么荣耀。他们要以党人自比,可是如今台内哪一个也没心情去为难他们,免得招惹一个权奸骂名。虽然未必会有什么实际的坏处,但是恶心人啊! “那个摘星楼虽然是你家园墅,但最近你也不要再去了。今天进了台城就正式履任,都已经拖了这么久,若再不应诏,台中也不会再等你!” 温峤又闷声道,这也是他急着要找沈哲子的原因之一,摘星楼里那些年轻人闹腾,台内诸公虽有不满,但也不好直接态度强硬的去弹压。只是对于惹出这一场乱子的沈哲子,也确实是有些不满。 若是以往,他们同样拿沈哲子没有什么办法,但是不要忘了沈哲子还有一份任命诏书尚未应诏呢。东曹掾在台中虽然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职事,但作为起家官,也确实是优越到了极点。如果沈哲子再迟迟不应诏,那么直接将这任命撤掉,职位许于旁人,顺便再发一个卑品征诏。虽然这样也压不住沈哲子,但起家卑品也确实能恶心人。 温峤几日前便在台中听到有人言道这些,所以才急着让儿子去找沈哲子。自己这里担心了几天,可是当事人却仍懵然不觉,他心内也是颇感郁闷:“明知道有征诏在身,居然还离都四处去浪荡,这不是在拿自己前程开玩笑?如果自己都不爱惜自己,这让那些看好你的长辈对你又是何看法?” 沈哲子也明白自己不声不响离都也确实有些不妥,所以他才在江北匆匆一行之后便返回,甚至没时间留下来等着看杜赫过江后第一场尚算有些规模的战斗。不过幸而杜赫也没有让他失望,当他在路上的时候便接到了捷报,已经收复了滁县旧城,那些豫州军残部也都顺便接收下来,可谓速战速决。 对于温峤,沈哲子也勿须隐瞒太多,尤其此老也确是在为自己着想,沈哲子也不想让他失望,于是便说道:“晚辈今次离都,倒也不是闲极浪荡,而是去了一趟江北涂中。” “去了涂中?” 温峤听到这话,略作沉吟后,脸色才变得好看一些,说道:“是了,我记得那个京兆杜家子就被你安排去了涂中。眼下那里形势如何?唉,一场乱事下来,过往多年经营都是虚掷。涂中那里故中书早有规整,可惜终究还是没有防住逆心。祖士少心狭性暴,终究还是将祖车骑一生功业败坏一空!” “祖约已经北投,眼下就算还要罪责,也是鞭长不及。但这并不意味着台中就无事可做,故中书经营涂中旧事,晚辈也有耳闻。但今次亲临其地,心内确是愤慨难当!往年台中物用倾往涂中良多,却都被奸贼饱了私囊,所谓南塘之防,不过几段朽木而已。郭默这个伧贼,实在当诛!” 沈哲子忿言说道,如今这个时局中,郭默未必是最贪的一个,但问题是江东、江北形势不同,江东就算是乱了,还有别的手段可以补救。但若江北布置一旦出了大的漏洞,淮地乃至于建康都要大受震动,届时遭受波及的可不是一时一地,大量滞于江北沿线的流民都有可能丧生于兵灾中! 所以,对于郭默这样不分轻重,罔顾国计生民的奸贼,沈哲子真的是深恶痛绝。 温峤听到沈哲子这么一说,脸色也是蓦地一肃,沉声道:“涂中形势究竟如何?维周你此行所见,且详细道来。” 沈哲子点点头,然后便仔细讲起所见涂中那几乎没有半点效用,完全形同虚设的防线,最后才叹息道:“原本以为涂中多少都该有些基础,顺势布置起来,总不至于让京畿袒露于江表胡奴眼望之下。可是如今看来,这想法实在盲目乐观。假使羯奴真要用兵向南,朝发于襄国之内,昔可饮马大江之畔,一路通畅,半点遮蔽阻挠都无!” 温峤听到这话,也是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如今的江东,就是一个纸糊的面子,不要说羯奴真的南来,哪怕稍大一场的风都能将局势吹得崩坏起来。 沈哲子的话,温峤是信得过的。而庾亮当年主持涂中南塘的经营,以及对此所寄于的厚望,他知道的要比沈哲子更清楚,所以在得知涂中的真实情况后,感触不免更深,长叹一声说道:“江北众将,实在是桀骜深植,远之则怨,近之则诈,用或不用都是两难。似郭默此类,奸猾狠毒,吾国吾民俱难萦绕其怀,其所重者唯其一身而已,威压则远遁,恩义则辜负,实在可恨!” 沈哲子听到温峤这么说,心内也是默然。其实早在苏峻之乱伊始,都中便不乏一种声音诟病肃祖大引流民兵过江不是一个善策,尖刀插在肘腋之畔,自伤乃是早晚的事情。 但其实说实话,在眼下这个世道,未必人人短视,而是因为混乱的局势只能逼迫人见招拆招,很难有什么长远且完全没有隐患的规划。 当年王氏掌握江东多半军队,就连沈家这样的吴中豪门亦为其所用,假使不用流民兵,肃祖又哪来的力量去击败王敦。而且王敦第一次作乱时,已经明确流露出要废掉当时还是太子的肃祖,假使肃祖不趁着人心不满王氏跋扈的时机抢先发难,只怕用不了多久就要重复元帝的命运被幽禁起来。 终东晋一朝,针对于流民兵究竟是要用还是要防,执政者态度始终摇摆不定。哪怕是主持淝水之战胜利的谢安,对于流民兵也都是又用又防。这并不足说明他们的短视,而是权势地位乃至于身家性命确确实实受到威胁。虽然北方有大患,但如果流民兵在江东作乱起来,所害未必就会逊于胡虏。 事实上他们的担忧也不无道理,最终确实是流民兵出身的北府取代了他们的统治。而当时所对峙的双方,桓玄的班底是雍州流民兵组织起来的荆州军,而刘裕的班底则就是北府。 但类似温峤这样的两难心理,沈哲子其实是没有的。因为他很清楚,防止流民兵做大是根本防不住的,这是历史大势,如此混乱的一个世道,兵强马壮者或许能受困一时,可一旦脱困,所爆发出来的反噬之力也是惊人的。 与其强拗这个历史大势,不如转为积极的合作。在这些流民兵尚没有形成自己明确的利益诉求和政治诉求之前,将他们纳入进来进行引导,将原本的隐患变为手中的利刃,挥戈北上,而不是依仗大江天谴在江东内斗不止。 当然,这种拉拢也不是没有底线的。像郭默这种本身在北地就是反复无常,对于投降羯奴不只有前科,对于背叛更是毫无心理障碍的人,就不能姑息养奸。 若任由其人在时局中招摇,不止会给人一个错误的指向,更让那些确有忠义的流民帅心寒,这会让他们觉得他们的坚持是没有价值的。 “如此军国大事,竟被作儿戏经营,这郭默确实当诛!可是现在台中若要惩治此人,也实在有些为难。” 温峤皱眉说道:“苏峻之叛,已经让人心慌乱。若在这个时间再除掉郭默,不免更让人心哗然。郭默此獠算不得什么,但他却是为数不多尚能稳在时局内的北将……而且据说王处明在江州对其也颇为倚重,假使要穷究,必然不会坐视。” 虽然已经离开江州,但温峤对于江州的形势仍然很了解。郭默虽然是得庾亮举用,但是随着庾亮去世,他很快便投入王舒门下。王舒到了江州,拉拢本地人的同时,也需要郭默这样有勇武之名的外人来构建自己的班底。 虽然郭默确有当杀之罪,可是现在对其动手的话,不免要被王舒视为挑衅自己的权威,必然会有所反击。而且,台中的太保也不会坐视江州生乱,必然要施加阻挠。 这个情况,沈哲子也明白,正因为时局内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太纠缠,是非黑白都变得扭曲起来。郭默他是要杀的,但也不必急于一时,等到时机到了,绝对不会放过此人!王舒那里是何反应,压根不在沈哲子考虑范围内,他甚至打算到时候连王舒都一锅端了! 牛车很快便驶到了台城,沈哲子刚刚下车,便看到谢奕兴冲冲迎了上来:“驸马!” “无奕怎么转到了这里当值?” 沈哲子站在宣阳门前,看着谢奕一身门侯打扮,不免有些诧异。他记得谢奕在护军府职衔不低,怎么突然又沦落到做门卫的地步。 “运气,全是运气!数人竞逐此职,最终还是被我抢了先!” 谢奕听到这话后,更是一脸神采飞扬,丝毫不觉得门侯身份是辱没了自己,只是兴致盎然道:“能够担当驸马旧职,足堪自夸!”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有些无语,宣阳门虽然是台城正门,往来多显贵,但谁又会对一个门卫假以辞色。沈哲子有心提醒谢奕一下,他虽然在宣阳门前混过一段时间,但真正做门侯的是他的亲随刘长,他只是跟来凑热闹而已。 可是看谢奕一副兴高采烈、赚到了的模样,就算解释了,他也未必听得进去。可见个人崇拜真是要不得,能够让人一叶障目不见真相。 0520 生民有命 再次来到台城,间隔的时间虽然不久,风貌已是大不相同。 原本凌乱破败的景象已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则是开阔平整的道路,巍峨且井然有序的建筑。大块大块的阶石被从京郊左近山岭中开采出来,雕琢而后用细沙打磨,平整光滑。信步行于其上,左右所望则是青砖砌成的高墙,那青砖上雕刻着清晰可见的纹路,堆叠在一起勾勒成典雅古朴的图像。 高墙内则是各宫寺官署,形态各自有异,或是叠檐垒瓦,厚重如山,或是高阁欹奇,形同玉柱,也有高空悬廊,门洞深深,四方恒门,影壁夺眼。南北不同的建筑风格融汇于一炉,既无喧宾夺主,又无格格不入,诸多建筑交映生辉,意趣趋一。威仪不减,雅趣横生,堂皇昂然大气十足,博采旁撷包罗万象。 当然,有的地方还仍未完工,自有高设的竹栅耸起将那一处围绕隔开,栅外有宿卫看守,栅内有工匠忙碌。偶尔还有台城内的官员们站在竹栅内外,或是监察进度,或是观摩思忖,与用工的匠人们交流自己审美所得。 行走在台城内,温峤也是下意识的左右观望,忍不住感慨道:“小子总好穷生事端,着实可厌。但也真是不得不说,勤思勤为,方能克成旁人难略之功啊!台城如今新貌焕发,全然不似旧**仄狭促,维周你也是居功至伟啊!更难得是工事迅捷,却又不使生民疲敝,物用虚耗,确是要让人盛赞一声!” 整个台城的工程量是极大的,因为诸多宫寺官署都集中在这里办公,既要提供办公的场所,又要给这些台臣们提供生活的空间,因而整个台城的规模不逊于一座普通的城池。以工程量占比来说,沈哲子对建康新城的整体构想已经称得上宏大,台城仍然占据了起码五分之一的比例。 台城不只是办公的场所,更占据一定的军事作用,包裹拱卫着苑城,是整个建康城的核心所在,也是最后一道防线。去年苏峻就是率先突破了台城的防守,继而才造成整个建康城的陷落,所以台城安稳与否,某种程度上便决定了整个建康城乃至于整个江东时局安稳与否。 这么大的用工量,在短短半年时间内已经搭起整个框架,而且并未耽误到别的地方施工进度。虽然主要的功劳还是纪睦、沈恪这些第一线的监工调度得宜,但是沈哲子先期对于人力、物力的统筹分配和运作方式的建设也是功不可没。 听到温峤的感慨,沈哲子便笑语道:“生民自有主动,只要能护其安稳,供其事用,便是不逊于尧舜之世的德政。只可惜这世上有圣贤之能的人太少,有圣贤之志的却太多,总要急于为生民立命,筹谋什么永世太平。这样的人,不患懒于行,只患勤于思,生民自知命之所在,未必事事皆仰圣贤。” 要让一个纷乱的世道快速归于平静,最快捷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要让人人都有事做,人人各司其职。相对而言,就业率这个问题对世道稳定与否的影响,在后世的重要性要远远高于古代的农耕社会。 因为在古代自有一个永恒的产业,那就是让人种地。无论再怎么混乱的世道,一旦天下归于一统,政治清明起来,没有了兵灾的威胁,小民辛勤耕耘,朝廷任由生产力发展不横加干涉,整个社会的元气就会快速的恢复过来,再次迎来一个盛世。 但东晋这个时代自有吊诡之处,别的年代行之有效的方法在这个时代是走不通的。问题很简单,朝廷根本没有足够的耕地用来安置难民。一旦没有足够的耕地,大量的民众不能归于田亩,生产力得不到充分的发展,元气自然也是久久难复。 沈哲子几乎是力排众议的提倡整个建康城的重修计划,其实并不符合乱局之后惯用的处理方法。在一般人看来,一场大战让整个江东元气都大大亏损,还要在这个时节大兴土木,实在是压榨民力太甚。 但是如果用旧有的方法,朝廷去哪里找那么多耕地?一旦安置不及时,便会有大量难民生机受到威胁。然后就会有掌握田地的世家豪门跳出来,以一条活路为诱饵,与朝廷争夺这些难民劳力。 于是,随着大量人口的被荫蔽,朝廷能够掌握到的人力越来越少,越来越受到世家大族的钳制。而那些掌握大量人力物力的世家大族又不能抛弃成见,彼此精诚合作,于是这些本该用来做大事的人力、物力,就在互相的争执绞杀中被虚耗掉。 所以早先沈哲子赈灾的第一原则就是,一定要抓住这些难民有生力量,不让他们流散于朝廷统治之外。在这样一个时节重修建康城,的确不算是一个好的选择,但问题是,如果不这么做,朝廷根本没有手段和能力留住这些人口! 其实每当乱世将起,当权者总要大搞土木建设,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其实是加强人身控制的一个手段。因为将要失控,所以要加强控制,可是王朝危机一个基调就是土地兼并严重,并没有土地安置,只能选择营建,但这种不合时宜的强硬手段往往会引起猛烈的反弹,反而让动荡来得更加激烈。 但这其实并不是一个无解的问题,如果在加强对小民人身控制的同时,能够找到一个目标发动战争,一方面通过战争来转移矛盾,更加强对人身的控制,另一方面通过战争来掠夺财富补充自己,这个方法是可行的。而且在后世,便有不只一个相当成功的模版。 可是在古代却有一个相当让人无奈的限制,那就是在区域内的外部环境里找不到一个可以动手、值得掠夺的对象,最大的肥羊就是华夏自己。所以每当用到这个手段的时候,往往就是内乱开启之时。 沈哲子之所以敢这么做,就是因为眼下就有一个现成的对象,那就是占据中原的羯胡。眼下虽然并不足以对羯胡发动大规模的战争,但是羯胡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种反向的震慑,让江东这些人不敢明目张胆的掀桌子。一旦再搞大规模的内战,大家一起玩完。 温峤感慨这么大的工事居然没有造成劳民伤财,但这在沈哲子看来,却是理所当然。 首先劳民伤财本就是一个不准确的概念,没有一个标准,往往被反对者拿来当作一个借口打压对手,而且一旦上升到军事对抗,劳伤肯定更大。但那时候就不会有人再提这一茬了,胜者有道,败者无道。可是现在,即便有人嘴上叫嚣,但却没有人敢挑动战事。 其次就是民众们在大乱之后需要什么?他们需要一个工作,他们需要一顿饱餐。如果朝廷掌握着足够的耕地,选择屯垦当然是最好的方式。可问题是没有足够的耕地,那么只要能够满足他们这一个生存需求,又何必纠结于形式的不同? 第三则就是,任何种样的劳动都是有价值的。只要能够将人组织起来进行生产,哪怕本身不能产粮,也可以用这些劳动成果进行交换。 或许建康城在营建的过程中自给性不足,如果被人加以利用,对建康的粮食输入进行一个封锁,沈哲子这么做也就是自蹈死路。可问题是,吴中粮仓本就是他家的基本盘,根本不存在这个隐患。 他反而可以通过这种利益交换,来打破江东那种由来已久的地域壁垒,比如大量引吴人到建康来,还有让江州人家加入到时局中来。非但不是坏事,反而能够让江东各个地区加强往来,彼此进行互补,成为一个更紧密的整体。 民众们有了工作,有了活路,人心自然安定下来。至于说到劳民,究竟是垦荒工作量大,还是修城工作量大,这一点真的不好比较。衣食住行,人生四样大事,抓住任何一个点,努力就会有回报。 相对于从头开始屯垦荒地,久久不见收获,将建康城修建的尽善尽美,从而吸引四方的物用资源。从当下而言,后者的操作性要更强一些,而前者才是真正的劳民伤财,因为朝廷就算组织屯垦,可能连农具粮种都配发不齐,可是一旦确立了屯田事宜,随之而来就是附加在田亩之上的赋税。两手空空,无粮做种,这才是真正把人往绝路上逼。 沈哲子只是用了一个更迂回的手段来达成赈济的目的,而且通过有序的调度和明确的分工安排,让这些民众们有了服从于纪律生活和生产的经验。未来如果有将之约束成军的必要,那么已经有了一个前期的铺垫。 说实话,他也确实有打算组织一个庞大的工兵团过江去。因为在野地浪战的话,没有大量的骑兵建制,是一个极为致命的缺陷。如果能够步步为营,层层递进,效果要远远好过奇兵突进,对于收复地的掌控也能更有利。 以羯胡的那种权力构架,当其面对一个韧性十足、时时进取而又击之不溃的对手时,就算没有在战场上失利,也很有可能自我崩溃。 但是这个想法也有一个缺陷,那就是太依赖于后勤和江北地方上的支持。对此,沈哲子也没有太好的设想,与涂中人家的交涉也是一次试水,成效如何,还有待观望。 0521 尚书难大 随着台城修建的进行,人气也在逐渐恢复。虽然相对而言,台臣的工作量要远比地方官们轻得多,但按照规制,台臣是要居住在台城内办公的,如果长期缺席不在台城内露面,总要引人诟病,或是病老退,或是怠政免。 所以,当台城的居住环境有所改善之后,台臣们也都纷纷赶回来,道途中行人渐多,生机也在恢复。 温峤因为早有中风之症,加上级别也摆在那里,所以在台城内是有资格乘坐步辇。沈哲子垂手跟在其步辇之后,像是一个小跟班。道路上遇到那些穿行在各衙署之间办事的台臣,那些人便都停下来,纷纷礼拜尚书令。 可是很快,温峤就发现相对于他这个尚书令,似乎后边那个小跟班在台城中更受欢迎。旁人行到他面前,虽然态度很恭敬,但行过礼之后便就退开。可是行到半途的时候,沈哲子身边已经聚起了十多个台臣,其中大部分都是年轻人,随行在后谈笑风生。 温峤本来就对沈哲子还未完全释怀,待看到他身边又聚起那么多人,前呼后拥的样子颇为引人瞩目,心内不免又有些不满。他摆摆手让役者停下来,转过头冷哼道:“朝廷选才任能,俸给供养,难道就是为了让你们在台城里欢笑闲游的吗?” 听到尚书令的斥责,众人纷纷噤若寒蝉。沈哲子也知温峤眼下心内还在闹别扭,犯不上这会儿再去招惹,于是便对众人环揖道:“今日入台,便是长居,等到闲时再与诸位共聚。” 众人听到这话,纷纷露出或诧异或喜悦的表情,沈园里闹出那么多动静,他们心内也都不乏猜测沈哲子究竟还有没有机会入台任事,没想到今天就来了,而且还是尚书令亲自有请陪同。这一份待遇,真是羡煞旁人。 他们心思虽然各有不同,但也都上前道贺一声,约定来日再聚,然后便都各自散开,去寻亲友通知这个消息。驸马将要履职入仕,这在台城内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新闻。 待到应付过这些人,沈哲子才又疾行几步赶了上去,便看到温峤坐在辇上皮笑肉不笑望着他:“我本来以为你已经是闹出太多动荡,因此示众,倒没想到是我偏识了。原来你在台内也是交游广阔,相识众多啊!” “还是要多承温公提点回护,不敢忘形。” 沈哲子嘴上虽然恭敬,心内却是不乏腹诽,人缘就是比你好,你能怎么滴吧?新台城都帮你们修好了,再怎么说,也应该要比输光了被人扣住等朋友拿钱来赎的温峤要受欢迎吧。 幸而温峤并没有听到沈哲子心声,只是吩咐道:“先随我去台阁,稍后你家人送来征诏阀阅,再往公府去赴任。” 沈哲子点点头,态度乖巧的跟了上去。这一次倒是注意不再过分张扬,即便有人打招呼也只是颔首回应,并不多说。但是随着他入台赴任的消息扩散开,却有越来越多的人自官署中行出,想要一看究竟。 于是前往尚书台这一路,温峤都是托了沈哲子的福,享受了一次夹道欢迎的待遇。不过他却高兴不起来,没想到这小子不过是入台城而已,居然引起这么大的动静。人家虞潭都没有露面,他却亲自护送,落在旁人眼里,不免有些着痕,乃至于坐实他为沈哲子撑腰让沈园闹出今次风波的传言。 今次一行,非但没有出气,在公主府里先被兴男公主怼了一顿,而后归途中又更增加了自己的不白之冤,温峤的心情如何可想而知。所以在回到官署后,他只是随手一指其中一个房门,说道:“自己入内静坐,没事不要再来烦我!” 沈哲子听到这话,也实在感觉冤枉,他哪有心思去烦温峤,刚刚回来还没来得及休息两天,便被提溜进了台城来,他还不爽呢! 尚书台作为台城内最重要的行政官署,规模也是极大,乃至于占了整个台城将近三分之一!倒不是说温峤要摆这么大的谱,而是因为尚书台分曹治事,规制上而言近半的台城几乎都归其管辖。 尚书台的分曹也是随着时代不同而有所增减,从最基本的六曹,逐渐发展到二三十曹。直到隋唐时期,又合并成为六部,至于其他的分曹,便都分属为六部的各司。 尚书台的权柄变化,也称得上是一部逆袭史,原本只是隶属于少府的属官,负责管理典章图集,后来东汉时期便渐渐政事汇总,被皇帝用来分权三公,成为最高的行政部门。 可是到了魏晋时期,尚书台又尾大不掉,成为皇帝需要提防的对象。而后便有了中书掌管诏命,用以钳制尚书台。可是到了南朝时期,就连中书也成了需要被提防的对象,于是又有了寒门掌机要。 所以古代的政治构架演变也真是有意思,尚书、中书、秘书原本都是近侍之臣,皇帝为了将权力集中在自己手里,便提拔这些易于掌控的侍臣,可是很快这些侍臣在有了权力之后,又都纷纷站到了皇权的对立面,似乎成为一个无解的循环。 沈哲子在尚书台内也没有寂寞太久,刚刚坐下没多长时间,庾条已经匆匆行来,进门后便指着沈哲子大笑道:“维周也终于不能远遁于罗网之外,今日后便要为台中循典之徒。”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便也笑起来,时下虽然对官员们的约束不大,但毕竟也是有的。对于庾条这样钱财、权势都不缺的人而言,进入台城担任官职确实是没来由给自己安上一层枷锁,远远不如在野时安闲自由。 从这一个角度而言,魏晋中朝时期最初阮籍、嵇康那个年代隐逸之风还可以说是逃避****,可是再往后,那就更多的是有钱烧包,懒于任事。 庾条坐下来之后,便又感慨道:“不过类似维周大才,倒也早该任事,闲置年久是苍生之憾。” 沈哲子虽然什么样的夸奖都有听过,但庾条这么说还是让他略有汗颜,他如今年未加冠,已经得到显用,如果这还算是闲置年久,那许多年过半百寒门子弟还在吏部苦苦等着选任的,真不知道该要说什么了。 庾条眼下也在办公,只是过来匆匆一见,约定晚上在尚书台内摆宴给沈哲子庆贺,然后便又返回自己官署了。 接下来,沈哲子又在这里见了纪友、谢尚等人,可以说是访客络绎不绝,迎来送往之间,都能感受到远处温峤那幽幽目光的凝视。 在尚书台内待了大约一个多时辰,家人才将征诏和阀阅送来,于是沈哲子便向温峤告辞。 温峤虽然早已经不耐烦沈哲子把他的官署当作会客厅,但还是让他进门来吩咐道:“台内不比其他,瞩目者众多,切记言行不要再像以往那样放任浪荡。我知你志不在中枢,但既然已经归台,做个样子也好,不要再过分跳脱。太保那里或许会有训诫,你耐心听着就是。” 这些也算是持重之言,沈哲子认真点头表示受教。可是温峤对这个家伙阳奉阴违的本领已有领教,也是没有什么信任了,说完之后便摆手道:“快滚,快滚!” 沈哲子哈哈一笑,而后便出门去。刚刚离开了尚书台官署,便看到袁耽正站在道旁似是在等他,于是便疾行过去。 “听闻驸马已经应诏入台,太保特意嘱我前来引导驸马。” 袁耽上前一步,笑语说道。他心内对于沈哲子占住他的仕途,同时又造成谢尚离心,心内不乏怨气,但见面之后总还能保持一个和气。 “我虽未任台城,但也多有往来,何劳彦道兄亲迎!” 沈哲子也表示谢意,顺手让家人递上一份图籍赠送,这也是台中约定俗成的一个规矩,新任职官要给上官和同僚一份见面礼。至于赠送什么礼物,也都是因人而异,有的是寻常物件,有的干脆直接送钱。 袁耽原本不打算受礼,可是视线落在那图籍上之后,脸色却是一变,拒绝的话已经说不出口,喃喃道:“竟是卫太保真章,这礼物实在太贵重。我不过受命前来引导驸马,实在受之有愧啊!” “我也是入境随俗,彦道兄就不要再推脱了。” 卫瓘乃是中朝大书家,时人多学其笔法,虽然其笔帖流到江东的也不少,但大多被人珍视秘不示人,因而也很是珍贵。早年沈哲子入都去勾引纪况,搜遍都内东西两宗才找到卫瓘的真迹。可是现在尽得卫氏真传的李充便是他座上宾客,也就不觉得多稀奇了。 况且他家还有一个未来的书圣常来往做文吏,卫瓘的真迹正可以拿来做进台城打点的礼品,无论送者受者都足够面子。 收了对方的礼,袁耽也就不好再过于疏远,言谈也变得亲近一些,一边与沈哲子同行一边笑语道:“台中征诏虽然早已经放出,但却久候驸马不至,我等公府属员也就是苦盼良久了。” 0522 家为国用 太保乃是台城内如今地位最为尊崇者,因而官署距离苑城也不远,紧挨着太极东堂。 新建成的太保官署是一座四方高阁,规制仅仅略逊于太极前殿,较之尚书台还要更高一些。周围错落有致分布着许多掾属办公的场所,自有高墙环绕,俨然一个独立的个体。 其实不独独只是东晋,中朝包括两汉时期,类似王导这种级别的重臣,独立性都是很高,并非仅仅只是依附于皇帝的应声虫,各自都有一套班底,共同治理天下。只是随着时代的发展,皇权日趋强势,渐渐的宰辅之臣在皇权面前也就没有了原本所具有的制约之能,乃至于沦落为奴仆一样的存在。 沈哲子他们到来的时候,王导正在与几名属下掾属商讨事情。如今台城内三个实权的大佬,虞潭只是专注于军务一项,只打理护军府事宜。而尚书台分权太过,诸多分曹交错理事,职事之间颇多重合。温峤也谈不上专门负责哪一方面,更多的还是居中协调。 相对而言,王导的责任便重要得多,他以太保而主政台城,本身又担任司徒。而司徒某种程度上来说,便兼具丞相的一部分职责。除此之外,他还担任着扬州刺史,可以说从中枢到地方上的事务都系于一身。 看到沈哲子入内,王导倒也没有刻意的冷落,暂停议事,让人将沈哲子安排去一个侧室,过了一会儿才匆匆行来,望着沈哲子微微一笑,神情也谈不上亲近或疏远,只是说道:“台内事务繁多,亟待贤能任事,驸马能够勉为其难,也是让人心振奋的好事。” 沈哲子连忙起身下拜道:“太保此誉实在让晚辈惶恐,征诏早达,只是生性疏懒,拖延至今才应诏入拜,实在惭愧。” “居野未必无劳,居内也不乏懒政,倒也无须一概而论。” 王导讲到这里,语气略有复杂,深深望了沈哲子一眼。身为如今台城内的主政者,他对沈哲子怎么可能没有怨言,只是以他的身份再絮言此事,终究有些欠缺仪度雅量。 沈哲子自然听得出王导弦外之音,自己在野这段时间何至于是无劳,简直就是比三公还要忙碌一些,也无怪王导言有讽意,在这方面他确实有些理亏,一时间不好作答,只是讪笑回应。 王导见沈哲子此态,心内也不乏感慨。 他对于这个年轻人的感官实在有些复杂,首先对其能力不乏欣赏,别的不说,单单如今这个台城焕然一新的局面,便可以说是这个年轻人一力促成。本身既有经营的能力,早先又是军功卓著,这样的人才不要说是在眼下的江东,哪怕是在中朝时,单纯以能力而论,都算得上是拔于人前,少有比肩。 哪怕是王导自己,都不得不承认,沈哲子所做的这些事情,换了自己做也未必能够做得更好,甚至有可能还要略逊。 另一方面便是缺点与优点一样明显,自恃其能,把持众心,而且所谋每能让人心旌摇曳,难作自持。这对个人来说或许是件好事,但是对于世道而言,尤其是对于江东这个残破局面,实在是好坏难断。 王导向来秉承一动不如一静,一方面是因其性格使然,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世道实在已经承受不住太大的动荡。今世之局,乃是古来未有,夷狄肆虐于华夏,王业却要苟存于一隅。王导承认他并没有太大的进取之能,所以也是全心全意只求能够维持局面不至于变得更坏。 所以沈哲子这样的人,跟王导在本质上就是有所区别。王导虽然承认其能力,但却并不认可其做事的风格,或许早先屡有建树,但并不意味着一直都能剑走偏锋而有所斩获,江东这个局面实在太脆弱,底蕴也要远逊于中原,一次失败就有可能造成全局的崩盘。 这样的教训不是没有,江东至今都没能走出苏峻之乱的阴霾。而以王导观察沈哲子所得,这个年轻人行事较之庾亮还要更加激进。 一个人有能力是好事,但如果自恃其能而不加节制的自逞其能,那么能力越强,便可能给世道造成越大的伤害。 所以,对于沈哲子这个人,王导如今已经从最初的欣赏渐渐转为有些失望,乃至于隐有提防。如果有可能的话,他真的希望能够将其禁锢永身,这样的人越居高位,对世道的危害便越大。可是他也知道这个想法从目前来看已经不太现实,哪怕他能把持住中枢,但却防不住地方,勉强为之,只能加剧时局的分裂。 尽管对沈哲子有所不满,但又不得不接受对方活跃于时局内的事实,所以王导也是希望能够凭借自己的影响,让这个年轻人能够暂敛锋芒,最起码不要做太多时局能够承受之外的举动。之所以有这个想法,也是因为沈哲子早先在收复京畿的时候,不乏有维稳时局的努力,可见这个年轻人是有大局观的,最起码不想一般吴人那样只求专据一地。 “江应元那一篇《徙戎论》,过江来我也多与同侪论起,但是感慨之余,更多是有感于时弊积深,虽有良药,未可猛除。这大概也是时局的悲哀,未可轻罪一人。” 沉吟少顷之后,王导还是决定就近来哗噪之事谈一谈自己的看法。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却是不乏冷笑。他对于王导其实是不乏敬重的,因为其人对于时局的贡献确是有目共睹,并不能一言抹杀。但是王导的局限性也是很明显,良好的家世给他提供了强大的资本,但是也给他施加了很大的限制。 譬如江统的《徙戎论》,确实是将问题想的过于简单,提出的方案也趋于理想化,实际的实施性并不高。但是最起码提出了一个致命的问题以及可怕的前景,单单这一点便已经足够引起当权者的重视。 但是并没有,无论是当时执政的贾后,抑或取而代之的赵王司马伦,乃至于东海王司马越和王衍的搭档,他们更多的是关心自己利益的得失,甚至是不加限制的让胡人武装自己,作为他们争权夺势的筹码。这群人的昏聩和短视,是注定要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哪怕王导不愿意承认,事实就是事实! 不过时势自有公论,沈哲子也没必要在王导面前据理力争、针锋相对,闻言后仍是如在温峤面前一样的说辞:“这件事我要对太保道歉,所为实在是欠于考虑,并没有想到居然会对时人造成这样的影响。其实对于江公《徙戎论》,晚辈也并非完全认可,因而有所删减、选录而登。羯奴势成,确非一人之罪,也非一时之患。执一而论,确是有欠公允。” 听到沈哲子这么表态,王导面色稍霁,他最忧虑的其实还不是眼下的物议沸腾,而是由这一桩事所显露出来沈园摘星楼对于舆论的导向作用。可是经此一事,台中如果再针对摘星楼有所举动,针对性不免过于明显,由此也会激发出更多的不满。 “驸马自有宿慧,时人皆知。但智计之长短,终究要逊于世道之深远,人又怎么能够算无遗策。所以高位者每每深思熟虑,举止慎重,唯恐一虑有差,便给世道造成极大戕害。小民之众,寡思而多忿,难以常情度之,易动难安,缚于田亩可得长安,若是轻驭擅使,一时不慎,便能反害于己。” 既然决定要对沈哲子包容规劝,王导再说起话来便更用心得多,希望沈哲子不要再靠煽动民众而搅风搅雨。因为这在他看来,实在是本末倒置,而且隐患极大。 王导的这种说法,便是典型的精英式思维,说的好听一点,那叫做士族对于世道的责任感,但其实本质上就是,压根就不承认士族之外的那些寻常小民是独立存在且能平等交流的个体。 沈哲子虽然并不认可这种思维,但也没必要因此责难王导,其实不独只是王导或是这个年代的士族是此想法,再往后数千数年,统治阶级都不觉得小民有什么自主能动性。哪怕同样是平民出身的明太祖,小民在其眼中不过是需要更多呵护的禾苗而已。 而在沈哲子那个年代,同样有许多所谓的精英阶级,都在煞有介事的讨论乌合之众的劣根性。但是乌合之众一旦觉醒,他们所具有的能动性和进取心,远远不是原本的上层阶级能够比拟的! 虽然心内有不同的看法,但是沈哲子也没有必要现在跟王导讨论什么意识形态的问题,王导说什么,他便点头称是,态度可谓恭敬。 王导谈了许久,他相信以沈哲子的才智肯定能够听得出自己的言外之意,但是沈哲子虽然态度很诚恳,但究竟接受到几分,王导心内还是存疑的。不过这些事也不必急在一时,以后自然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将对方潜移默化的改变。 眼见天色将晚,王导便笑语道:“一时健谈,竟然耽误了这么长的时间。驸马不要怪我絮叨,今天就先到这里吧。稍后名籍归于有司,应该还会有同僚宴请驸马,你们年轻人自得其乐,我就不再强留了。” “日后晚辈便是太保属下听用,太保表字相称即可。” 沈哲子又起身,再拜道。 “下武维周,寄望可谓深远,家为国用,代有嗣传。那么,维周你就先去吧,待到得暇,我再与你深谈。” 王导也站起身来,他如今也是事务缠身,却能够抽出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来与沈哲子谈话,对其重视可想而知。 沈哲子拜过上官,再出门时,除了袁耽仍然在外等候,还有吏部属官也早已经等候在此。另外还有许多不认识的人,也都立在廊下,似乎是等了很长的时间。 “太保良言有教,不觉日晚,有劳彦道兄久候了。” 这会儿天色已经渐暗,沈哲子也没想到王导会与他谈上这么长的时间,出门后便对袁耽致歉笑道。 袁耽收了对方珍贵礼货,这会儿也没有什么怨言,笑着摆手道:“如此足见太保对驸马的看重之念,来日公府共事,许多事还要请驸马帮衬成全。我既然负责引导驸马,又怎么敢辞劳。” 说着,他便又转过身,指着那个吏部官员说道:“这一位乃是吏部陈举陈郎中,负责将驸马阀阅录入籍中。” 阀阅不只是一个家族内部的传序和功勋表,也是一个人在当下的身份证明。一个官员如果没有阀阅可览,那么便意味着家世殊不足道,在入职的那一刻便要承受诸多薄视目光。 所以官员在入职的时候,总要挖空心思,竭尽所能的美化自己的阀阅。哪怕祖上并无名爵可论,也要编造一些清雅轶事充数,这也是沈哲子那个《世说新语》市场所在。这大概等同于后世那些求职的简历,名校毕业在职场上天然便有更大的优势。这倒不是说名校生能力便一定高人一等,而是社会对于资源倾向的一种认可。 吏部虽然已经脱离了尚书台独立起来,但是在时下而言,尚没有达到后世那种完全掌握官员升迁渠道的地位,但趋势已经显露出来。沈哲子虽然担任的是公府官员,但是名籍仍然要存在吏部才算是正式入仕履职。所以吏部高人一等的地位,也就渐渐凸现出来,就连主官都被称为大尚书。 作为台内这样的显重部门,吏部为官者自然也就不乏傲气。旁人即便履任上交阀阅名籍,也要老老实实去吏部官署排队,如果遇上不对付的官员,拖延三五个月都是常事。但这份傲气也要因人而异,沈哲子人还未到吏部,负责的官员便已经先一步来到等候,这在台中也是一桩异事。 沈哲子转望向那个陈郎中,还未及开口,对方已经先上前笑语道:“驸马今日履职,署内也是早有耳闻,名籍之事其实早已经办妥。我来此通报一声,只是请驸马安心就任,不必再多行一趟。” 听到这话后,不独沈哲子略感诧异,就连旁边众人也都不免色变。难怪说势位的高低只有在权力场上才能完全显露出来,旁人入职都要排期数日,可是真正势位隆高人家,还未到场,吏部那里已经先一步将事情做好了。 “有劳陈郎中亲行告知,我本来还担心天色将晚,此时登门有劳未免不恭。” “驸马客气了,这都是小事,何劳挂齿。” 那个陈举又笑着说了一声,然后看看旁边众人,又说道:“驸马入台,我等同僚本应共贺。不过想必驸马已是早有约定,那也就不再叨扰,来日再往驸马署内拜会。” 0523 台中佳居 待到那个吏部郎中陈举离开,其他众人才纷纷上前作自我介绍,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太保府的官员,而沈哲子所任的东曹属官们也都尽数到场。 严格来说,沈哲子这个东曹掾并不属于台臣的范畴,其全称为丞相东曹掾,是公府官员。常例的三公,又或中朝时期的八公以及援引曹魏旧例的开府仪同三司的所谓位从公,各自都有独立的官署和属官,而在其官署之下,往往都有东西两曹的属官设置。 只是从曹操开始,权臣霸府取代了朝廷的执政职能,所以原本作为公府属官的丞相东曹掾便渐渐脱离了公府的限制,具有了一定的台臣色彩。这种霸府特色的职位设定,也就被两晋给继承和保留了下来。 沈哲子上前与众人见礼,顺便认识了一下自己的一众下属。东曹掾掌管两千石官员的迁除,因其职位显重,所以属员设置也非常多。其中有作为沈哲子副手的东曹属一人,下有御属、令史、吏员、文书等等,如果是满额的话,足足有二十多人。 不过王导做事还算是实在,并没有将东曹其他职位都给占住,只让沈哲子做一个光杆司令。除了一名东曹属和两名御属以外,并没有再给沈哲子准备更多下属。 众人前来迎接,其中作为领头的东曹属张鉴也是中朝旧姓人家,乃是贾后执政时曾经权倾一时的张华的曾孙。 张鉴年纪已经在三十岁许,可是面对这个比自己小了将近一半的主官,仍然不敢怠慢,待到沈哲子与众人礼答寒暄完毕之后,他便上前笑语道:“台中征诏发出以来,我等曹吏得知能与驸马共事,也都不免击掌暗贺。驸马乃是名动江表的俊彦,拔于清玄,夯于事功,譬如长绕琼枝之畔,即便不能通之玉质,也能受清韵渲染,时时自新。” 众人听到张鉴这过分热情乃至于将近阿谀的夸奖之语,神态各有不同。其中不乏人眉头已是忍不住蹙起,他们虽然对驸马也是足够重视,抛开手头上的事情赶来相迎,但像张鉴如此吹捧之语,仍是尴尬的说不出口。 张鉴倒不理会旁人的怪异神色,只是上前一步对众人笑语道:“多谢诸位前来迎接曹首,只是驸马方新履职,还未归于署内,不便与诸位久作礼和。今日曹首归署,也是曹内一桩喜事,稍后另具请柬分送各署,还请诸位一定要到场共乐。” 众人听到这话后,也都不再多说什么,彼此见了一面也算礼数到了,至于稍后要不要赴宴,那就另说了。于是再礼答几句后,便都纷纷散开。很快场中便只剩下了沈哲子,还有他的那几名下属在场。 对于张鉴的热情,沈哲子也是有些诧异。原本他还略有担心自己年纪太浅,直接便担任分曹吏首,或许在署内会有些微词,乃至于人事上的小纠纷。可是看这张鉴如此逢迎的态度,自己的担心反倒是多余了。 “眼下天色已晚,还请驸马先与我等归署,稍后再论其他?” 打发了众人以后,张鉴又转过头来对沈哲子笑着说道。 “我虽然名为曹首,但眼下也是公事之余,自然从于长者,张君请先行。” 对方这么热情,沈哲子自然也没有必要搞什么立威的举动,当即便摆摆手示意道。 于是,在张鉴和两名御属的带领下,旁边还跟着几名东曹仆役,沈哲子一行便往官署行去。 东曹乃是公府内极为重要的部门,几乎仅次于长史、祭酒等寥寥几个职位,比袁耽那个从事郎中要更显重一些。当然,这是因为从事郎中只是贴身备问,等同于皇帝身边的门下侍中,从关系上而言当然要更亲近的多,类似于秘书。 沿途中,张鉴又为沈哲子介绍了眼下东曹的基本人事构架。由于早年庾亮执政时,王导连台城都甚少涉足,大半时间都待在扬州府城,因而台内的府中属官也是缺额严重得很。平叛之后,因为要归于台城主政,所以才又将一应掾属都给配齐。 沈哲子这个东曹掾倒也不是接了谁的缺,而是王导特意专门为他又将这个职位设置起来。甚至于张鉴这些属官,都是在确定征诏沈哲子担任东曹掾的时候,才又从台内别的地方抽调过来。 像是张鉴,早年是在著作局担任郎主,负责管理图籍,被抽调来东曹担任东曹属。从事务上来说,著作局活儿少清闲,乃是清职,东曹属虽然官阶上高了一筹,但毕竟不是主官,因而是有些浊意的。 至于另外两名御属,一个名为许诵,是从建康县内提拔上来,另一个周牟,则是吏部选派过来的。这二人年纪也都不小,尤其是那个许诵,胡子都略显灰白,脸上颇有风霜忧愁之色,在面对沈哲子的时候,甚至还有几分放不开的拘束,典型的底层不得志官吏形象。 而那个周牟,年纪也和张鉴差不多,是在吏部轮选经年,岁过而立才侥幸得到了第一个职位,还是一个鞭下吏的卑职。相对于少年得志的沈哲子而言,简直就是另一个极端。 东曹官署位于太保府和中书监之间,因为是废后又创,所以并没有专门的官署,而是直接拣选了一个院子就用起来。 沈哲子他们行了大半刻钟,才到达了官署所在,从外面看去乃是一个两进的院子,门楼较之三公、台阁之类的显重官署自然不可相比,但在左近也是颇为显眼的所在,而且地段很好,距离台城中央驰道不过仅有一个巷口、数丈的距离。 台城内像是三公九卿台阁之类的官署自然都有固定的规制,但是更往下的分曹、寺署则就要随意得多。而沈哲子这个东曹,就算职位再怎么显重,但由于本身就是公府性质,在台城内其实是有点受冷落的,按理来说不可能划分到这么好地段的官署。 张鉴行到官署门前,抢先一步上了台阶,躬身虚引,继而才对沈哲子笑语道:“驸马虽然还未履任,但已经给曹吏们谋求到拔格礼待。原本这一座官署,是留作给谒者台所用,不过职下往少府请地时,少府得知乃是驸马居任之所,因而便这一座官署分作东曹署。” 沈哲子听到这话,也是不免一笑。谒者台乃是九卿光禄勋下属极为重要的部门,负责掌管朝廷礼仪并传达诏命,非常时期甚至能直接持节出都督护犒赏各军,规格上要比东曹高得多。少府能够搁置谒者台的的请求,优先满足自己,可见也是捧场得很。 听到张鉴这么说,其他两名御属也都纷纷夸赞沈哲子,只是拙于言辞,颇有些词不达意。他们早先并没有在台城任官的经历,并不清楚单单这一座官署的划分究竟蕴含怎样的意义。 有时候性质、品格同样的机构,直接被划分在了台城内边缘的位置,单单与其他官署之间协作办公的文书往来,便能让这些属官们疲于奔命。一份文书往往要辗转数个官署,而台城规模又不逊于一般的城池,在里面非但不能乘车,就算步子迈得快了都要遭到宿卫的呵斥。许多属官任官数年,大半时间都在途中奔波渡过,几年下来腿都跑细了。 所以,他们入台之初,便跟上了驸马这样一个有强大背景的主官,日子无疑会轻松许多。如今这个东曹属,紧紧靠着台城中央,哪怕往公府、台阁去,路程都是极短。在这样的地方办公,别的不说,一年到头起码鞋钱就能省出许多。 沈哲子抬步迈入庭中,这门楼之内尚有两间耳室,用来安置前来造访办事的人员。脚下是青石铺就、开阔平坦的庭院,角落里有石栏围起的一片小园地,里面种植着移栽过来的花卉、修竹,虽然规模并不算大,但也足堪在办公之余赏心悦目。 正首是两间联通的厅堂,也是沈哲子这个东曹掾的主要办公场所,松木横梁,明瓦飞檐,望去颇为气派。两侧则是十数间通起来的厢房,那是属官们办公之地。 因为框架刚刚搭起来,沈哲子倒也没有太多政事要交接,因而只是信步闲游。厅堂中因为没有太多摆设,显得比较空旷,只是摆着一些基本的案几座榻,至于其他的细碎摆设,也都是主官们按照自己的意趣爱好逐步布置起来。 在厅堂中绕了一周之后,沈哲子便又行向后进。后面的院子不同于前庭的大开大合,与前庭之间有一道宽在丈余的花栏阻隔,里面栽植着桃、梅等园景树木。再往内行去,拱门内则是一道镂空的影壁,绕行过影壁之后便能看到几座高低不同的阁楼。 这些阁楼便是署内主要官员的居住地,彼此之间都被竹篱石墙分隔开,各自具有一定的隐密性。 “这边一座小楼便是职下暂居,靠近于前庭,有什么突发之事,也都可以快捷回应。隔邻则是许、周二君的居所。没有等到驸马到来,我等便先擅自分配,实在有些失礼。驸马若是有什么意见,稍后都可调整。” 张鉴指着周遭几个小楼笑语道,不免又感慨台内有人的好处。他原本在著作局任事时,虽然职事上要清闲的多,但是居住环境却绝对没有这样从容,六七个人挤在通室内,如果夜里有人恶习打鼾,那么其他人就都不要好梦了。 “诸位入台,都是才为国用,起居如何,适意即可。你们自己住的舒心,我也没有什么意见,一切照旧就是。” 沈哲子笑着摆摆手,继而便行到位于院中最中央那座给他准备的小楼去。 这一座小楼位于庭院最中央,周围栽着一圈柳树,内里还有一道高在半丈有余的墙壁,私密性得到了充足的保障。 整座小楼有三层高,虽然建筑的不算宏大,但木石搭配、内外雕琢也都是匠心独运,搭配合理。在台城这样寸土皆繁的地方,居然能够留出土地营造出这样一个闹中取静的地方,可见这一个官署在规划建设之初,所预设的官员品秩却非沈哲子这个区区四百石的东曹掾。 哪怕沈哲子本身对于居所并不过分上心,看到这样一个雅趣的小园,也忍不住感叹道:“台内人员庞杂群处,三公未能得闲取静,我却独享此佳所,实在居之有愧啊!” 张鉴闻言后笑语道:“台内谁人不知,如今这新城新貌,多赖驸马倡议筹划,诸公始得善居。驸马情当居之,理当居之,若是推脱,旁人才是真的要居之有愧啊!” 行在后方的御属许诵也说道:“属下常任建康地方,也是多闻小民有言,驸马首倡兴建广厦万间于都,大庇满城寒士,若以功论,实在让人仰止!地方五斗之任,尚能居于华堂,驸马陋居一隅,实在不必过谦。” 沈哲子听到这话便也笑起来,他这座官署在台内规格确实已经算是极好,但跟地方上的官署相比又实在算不得什么。眼下又没有为官不修衙的传统,官员们任于地方也都是极有生活情调,哪怕是穷乡僻壤,官署也都修筑的或是富丽堂皇,或是雅趣盎然。 别的不说,单单纪友在曲阿县的县署,若比较起来,台内三公都未必有那样高的规格。哪怕为官者本身并不在意这些,但是屡有前任兴修,入住便是豪宅。许多台臣都苦求外任,未尝没有这个缘故。 游览过住所之后,那个张鉴又开始跟沈哲子讲解在台中任官的一些规矩:“眼下署内人用还是不足,内外只有五六洒扫仆役,眼下各署也都是新创,总要过一段时间才能逐渐完善起来。驸马若是居有不便,也可以将家人召入台内听用,只是平日要让家人禁足居室之内,不能闲游走动。” 台城内各官署的佣人,本来都是需要统一调配,由少府、殿中等分配内侍使用。像是带着自家仆役进入台城,在中朝普通官员是绝对不允许的,只有个别重臣才可以有一二特权。 可是过江之后,就连苑内用人都常有缺额,这方面也就放开了。像沈哲子这样的品秩,带着一两个家人进入台城,倒也不会引人诟病。甚至有的官员将美婢宠妾都安排在台城内,以躲避府中善妒的大妇,可谓工作、娱乐两不耽误。跟其他朝代官员的待遇相比,可谓是人性化十足。 除了居住以外,台臣们在台中还享有许多生活上的便利。年节之时,殿中监还会安排宫人们给台臣量体裁衣,也有专人给他们浣洗衣物。至于吃的方面,台内自有专供,如果官员有特别的需求,也可以提出来,在固定的时间和地点燃灶开伙。所以,在福利方面真是没得说。 当然,这些福利用度消耗如今也都折入台臣们的俸给中,毕竟中枢用度短缺,而台臣们说多不多,几百人是有的,又不能随意打发了,因而台资用度也是一直困扰中枢的一个问题。 张鉴不只是将自己当作沈哲子职务上的副手,甚至俨然以官署内的生活大管家自居。在领着沈哲子游览了官署一遍之后,便又退下去张罗晚宴给沈哲子庆贺接风。官署内本身便有一个小厨房,只是薪火燃料没有存留,要先去通报领取。 不过这一点也不需要张鉴再忙碌了,他这里还没有动,有司便早派人将薪柴、食材之类的送达,还有十数名抽调过来的仆役,用来准备晚上的宴席。 不独如此,沈哲子这里还没有来得及坐下,便又有内侍匆匆行来。皇太后眼下虽然还没有搬回苑城,但也听说了沈哲子今天入台履职的消息,所以便派人赐下酒食,甚至于派了十名内侍宫人到了东曹官署,负责照顾沈哲子的衣食起居。 对于丈母娘的体贴入微,沈哲子也真是受宠若惊。他也不能安坐承受,当即便要动身往建平园去谢恩,不过又被内侍给拦了下来:“皇太后陛下诏言,眼下天色已晚,驸马也就不必夜行。况且新进履任,也要与同僚们之间礼和应酬。所以让驸马今夜且安居署内,明日朝议之后,再去建平园请见。” 这时候,已经有一部分官员到场,待看到沈哲子所享受的这个待遇,诧异之余,也是忍不住的感慨人跟人之间真的是不能相提并论。同样是在台内做官,人家驸马这才叫做宾至如归啊! 官署堂皇大气,居所幽静清雅,起居无微不至,这哪里是来做官做事的,简直就是来度假享受的啊! 0524 凛冬新芽 台城作为中枢重地,一般都是维持宵禁的,但也有特殊的情况,比如重大的庆典,又或高位台辅偶尔发起的集会。 沈哲子自然谈不上高位,但是人缘却好。随着各个官署陆续结束了一天的公务,然后便有人陆续到达东曹官署。 早先已经在台阁见过一面的纪友等人又联袂而来,待见到沈哲子这官署的气派之初,各自脸上都荡漾着怪异表情。 “我倒是向来都知,维周你行止何处都与众不同。可是在台中都能得如此良厩,是否过于夸张了一些!” 纪友里里外外绕行一周,言谈之间不乏羡慕,他在台中为官也有不短的时间,哪怕是月初已经迁入新的官署,可是所居之处仍然不免逼仄,跟沈哲子这里简直就不能比较。 “是啊,驸马起居任用都得良善,实在是让人羡慕不已。” 另一个感慨有加的则是谢尚,相对于纪友,无疑他更加有感慨的资格。因为他如今的官职乃是西曹属,东西两曹向来都是公府之下平行构架的两个部门,只是一者对外,一者对内而已。 然而谢尚所在的西曹官署却没有这么好运气,位于台城偏东的位置,几乎已经靠近通苑,甚至于排期修葺都没有轮到他们。如今都还住在门廊破败,梁檐摇摇欲坠的旧官署中。 谢尚身为西曹的二把手,也曾经屡次向长史乃至于台内有司请求,要把他们的办公环境和起居环境重视起来。然而长史主要的服务对象乃是太保,对于下面的诉求不免有些懈怠。而有司则更有诸多推诿,只是言道新署实在匮乏,让他们体谅难处。 西曹主管公府内的官员升迁,本来也是一个权重部门,但是因为只是面向公府内部,在整个台内不免就乏甚影响。但就算是职务权势上不能与东曹相比,如此悬殊的待遇差距也实在足够让人唏嘘。 沈哲子听到他们这感慨,不免哈哈一笑。原本他还觉得这官署虽然也不错,但也只是堪居,但看到纪友、谢尚他们满脸的羡慕嫉妒,优越感便油然而生。可见人生际遇也从来没有什么好坏标准,高低如何都是对比出来。 张鉴作为沈哲子的副手,忙里忙外可谓尽责,对每一个访客都是笑脸相迎,根本不用沈哲子再去分神应酬。那应答得体的模样,丝毫看不出中朝旧姓旺宗的傲慢以及清职出身对于人事应酬的生疏。 天色越来越晚了,到场的官员也越来越多,原本尚算宽敞的官署也渐渐变得有些逼仄起来。毕竟所谓的宽敞也只是相对而言,根本不足以与外间动辄占地数顷乃至十数顷的大庄园相比。到场将近百十人,已经给人以无处安置的拥挤感。 张鉴虽然也是在忙碌的奔走安置,但条件所限,他也变不出更大的空间来,眼见官署外还有人陆续到场,脸上也渐渐流露出苦色,不免暗叹对于驸马在台中的号召力还是小觑了。 过不多久,又有一个披着狐裘的年轻人在仆役引领下到场,张鉴连忙迎上去,走进去才认出来乃是王胡之,他一面吩咐人去通知驸马,一面又快步迎了上去:“门庭局促,实在是唐突贵客。王掾请稍待,驸马即刻便来相迎。” 王胡之站在门口并不急着进去,看到庭中有些喧哗的场面,脸上颇有几分不自然的神情,看到张鉴忙碌的额头汗水隐现,便笑语道:“明昭兄原本也是清任,却要勉为其难的担当起庶务,也实在有劳你了。太保也曾言道,东曹废后新创,也正需要明昭兄这样的清志高才、旧勋故人担当,才能让事情尽快上了轨道。明昭兄也是能任者多劳,明昭兄也要有所体谅啊。” 张鉴听到这话后,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继而便又笑语道:“修龄此誉,倒让我受宠若惊。东曹如今复营,太保以驸马主任,也算是量才用人。我也是食禄任事,哪敢自夸多劳。” 正说话间,沈哲子已经从后方匆匆行来,远远便对王胡之拱手道:“修龄兄能够漏夜来此共聚,于我真是荣幸。” 王胡之本因张鉴的话而有几分尴尬,听到沈哲子的话后,便将视线转过去,强笑着说道:“倒要让驸马失望了,我眼下也是事务在身,分身无暇,不能长留,只能在这里浅贺驸马登用。还有一桩事便是太保有言,台内多故识旧知,驸马方新履任,倒也不必急于事务,与同僚应接得宜,通声通息,以后做起事来也更广得援助,更加从容。署内若是布置不开,不妨移至府内小松阁,这几日那里都为驸马备用。” 王胡之说完这些后,便礼貌的告辞离开。沈哲子则站在官署门口,似笑非笑的望着王胡之背影渐渐消失在夜幕中。 “驸马,宾客确是太多,署内已不堪用,是否要另作布置?” 张鉴站在一边请示道。 沈哲子闻言后便点点头,说道:“既然太保已经有了指示,那就通知庭中诸君移步往小松阁去。” 张鉴听到这话便转头去安排布置,继而旁边又有一人凑过来,将王胡之刚才与张鉴的对答复述了一遍。沈哲子闻言后便是一乐,王胡之这么说分明是在挑拨张鉴要与自己在署内争权,而张鉴的应答却是不乏理智。 由这一点倒也并不足以说王胡之妄动小人肝肠,但却能给人一个清晰的印象,那就是王家的二代们真的是不行了。既没有太保那样总揽全局、兼容并包的手腕和胸怀,也不具备早年王敦无可匹敌的军事力量,已经渐渐有把握不住局势发展脉络的趋势。 当然,这样并不足以让王家顷刻间由高门序列中跌落下来,但若还想再像南渡的第一代那样稳稳站在时局的中央是不可能了。而历史也证明了,即便是没有沈哲子的参与,他们也终将被后继而起者给边缘化。 沈哲子倒不怎么介意王胡之给自己属下上眼药,眼下时间是确凿无疑站在自己这一边的,他哪怕不再做什么事情,只要安心等着王导去世,自己则逐步上位,未来等到他执掌中枢时,王家已经不足为患。 这样的节奏虽然稳定,但对沈哲子来说却是太缓慢,区区一条大江并不足以完全阻隔南北,让江东成为什么与世隔绝的桃源,想要真正在这个时代蹈浪弄潮,那就必须要奋勇进取。江东一来是地域所限,二来是底蕴不足,这个时代的重心仍然是中原的局势变化。 所以,明知道眼下局面已经大好,但沈哲子并不满足于此,他需要在中原局势大变之前的这几年里,争取到一个更加有利的位置,那样才能更有底气的加入到中原鼎业的角逐中。 过不多久,东曹官署内一众宾客们又都行出来,转场去往不远处的太保官署内用来会客的小松阁。台辅高官们在台中也各自都有专门用来会客的场所,这个小松阁名字里虽然带个小,但是规模甚至比沈哲子那个东曹官署还要大得多。 台城内空间位置的分配比例,倒是与政治环境相当吻合。台辅高官们数量虽然少,但是却占据了整个台城将近一半的空间,同样其权威也是这些下级官员们极难挑衅的。 沈哲子这一场入职宴会动静不小,甚至护军府专门派宿卫开辟了几条专用的通道,以供宾客往来。 随着后续又陆续有宾客到达,最终宴会到场宾客有两百多人,几乎占了将近一半的台臣名额。这么多人到场,倒也并非完全都是趋炎附势,有的确确实实是在未来职事公务方面有来往交涉。正如王导所言,人情上如果能够保持融洽,那么政事上也会便利得多,最起码能够避免许多无谓的掣肘制约。 抛开沈哲子本身的身份名望不提,他这个东曹掾的职事范围虽然只是人事方面,但却是面对内外两千石的大员,所以牵涉面也是极大,影响力绝不算小。到场这些宾客除了年轻人之外,许多九卿高官虽然没有亲至,但也都派人来打个招呼。 以往没有东曹掾还倒罢了,可是现在既然有了,而且主官还不是一个弱势之人,所以那些两千石的大员们未来若想动上一动,便不能忽略东曹掾这里所起到的作用。 王导居然肯将沈哲子安排在这个位置上,也足以看出其胸襟并非狭窄之人。这样一个职位,以往是不可能授予人作为起家官,但是沈哲子旧勋实在太高了,哪怕许多为官多年的高位者都难相提并论,所以起家如何也实在不好循例安排,只能拔格举用。 不过这倒也并不足以让沈哲子对王导感恩戴德,毕竟如今时局早已经不同于往日,王家早非一家独大、公器私授,不可能堵住他所有的路。 这一场宴会,因为参加者都是台臣,所以话题也不会只局限于风花雪月。所以,在席上沈哲子也将太常、光禄、吏部等日后在政务上许多接触的部门官员们认了个遍,日后便要常来常往的打交道。 毕竟是在台城重地,宴会气氛虽然不错,但也不好通宵达旦的庆贺,那样也实在太过目无官长了。所以,在到了亥时的时候,众人便陆续的告辞。 沈哲子虽然只是浅饮,但因为乃是宴会的主角,到最后也是有些不胜酒力,礼送宾客的事情只能交给张鉴等属官去做,他自己则先回了官署休息下来。 虽然已经进了台城正式上任,但沈哲子还是有几天的缓冲期。第二天清晨起床,换上了有司送来的簇新官袍,先往太保官署去聆听教诲,顺便拜会各位官长。 当沈哲子到达的时候,太保府一众属官们大半都已经到场,这倒让他有些尴尬,入职的第一天便迟到了,于是在入房后便先对列座于上首的长史梅陶作揖道:“职下方新履职,一时孟浪未敛,逾规之处,敬候长史问责。” 梅陶作为公府大管家,虽然没有到场也没有派人去恭贺,但自然也知道公府里来了这么一个新贵。他闻言后,神态倒也平静,只是对沈哲子说道:“我等公府属员,通常要在卯时正至府以备问询。沈掾倒也没有来晚,毋须自责,且先入座吧。太保若有询问,稍后自会传见,若是没有,辰时后便可各归所署。” 沈哲子再谢过之后,然后才转行向末席空位,只是还未及坐定,便听上首有一人言道:“沈掾新进入台,已是一护而百应,台内久来无此喧哗,眼下逐末而坐,倒是让我等上席者惶恐有加。” 听到这略有暗讥之语,沈哲子循声望去,便看到一个中年长髯之人正面浮讥诮的望着自己,略一思忖才想起来此人名为殷融,乃是殷浩的叔父。 沈哲子倒不知其恶意因何而起,闻言后只是笑一声,说道:“岁丰加餐,天寒制衣,这也都是人世至理。旧浪未衰,后浪已起,逐行于末,幸居于前。殷君或是意求安静,又何须怨于世情,若真惶恐,何妨避席。” 殷融听到沈哲子这么说,脸色已是微微一变,继而便冷哼道:“新芽发于凛冬,细浪起于渊底,或有一时新趣,长力与否,还须眼量。” 沈哲子新进入仕,倒也没必要与人针锋相对,闻言后只是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顺势坐在了谢尚旁边的空位上。 望着谢尚递过来的安慰眼神,只是微笑着探出手指按在面前案几上划了一个叉,他倒不知自己因何得罪了殷融,但却明白这老小子得罪了自己,只要自己在位一天,这老小子就别想在自己手里脱出公府混到两千石! 他虽然不能直接阻挠对方仕途,但只要有什么两千石的备选,总能给其找出几个更强力的竞争者,给其强开一个地狱模式。从今以后,他就是这个老小子的凛冬和深渊! 上任第一天,实在比较枯燥。在太保府等了大半个时辰,沈哲子才见到王导,也没有谈论什么公务,王导只是给了他一份手令,让他持此去拜会各宫寺主官,继续混个人面,顺便去将吏部存录的各级官员的名籍、阀阅抄录一份,留作日后办公选士的参考。 0525 倦鸟投林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沈哲子主要任务就是游走在台城内,逐一拜会台中那些大佬们。其实以他这个级别的官员任事,倒也不需要这么声势大动,即便是礼数周全的请见拜望,大佬们也未必有空接待。 不过沈哲子是受了皇太后和王导的双重指示,所以无论对方态度高低冷热,也都去走上一遭,通知他们自己已经来了台城。 这一圈走下来,沈哲子发现吴人在朝中担任显职的也不少,且不说吴郡陆家兄弟,会稽许多人家如今在台中也都有一席之地。譬如接替卞敦担任廷尉的丁潭,那是越过了原本呼声很高的褚翜担任九卿高位。由此也能看出豫州人家在痛失庾亮这个旗手之后,整体的势弱。 还有会稽孔氏,也有数名族人在台中高居显职,各领风骚。 不过这些吴人高官对沈哲子而言意义并不算大,本来按照地域来划分政治派系就是有些不准确的。别的不说,单单会稽孔氏,其本身影响力便已经超越了南北的界限。哪怕如今会稽已经被沈家经营的水泼不透,但仍然影响不到其家的势位变迁。 沈哲子虽然也依足礼数去拜会这些人,但得到的也只是不咸不淡的接待。当然,他也从来不会天真到以为比邻而居便是自己人。事实上,这些三吴旧望人家与沈家这样的新出门户天生便有一些立场和利益上的冲突,反而较之南北之间的交流还要更困难一些。 比如那个早先曾经追随过沈哲子的孔混,虽然还和沈哲子保持着颇为和善的关系,但也仅止于此。因其家世所定,其人自有固定的人生轨迹和升迁渠道,既不需要仰仗沈哲子的提携,彼此之间也很少会有重叠。 沈哲子眼下既没有一统朝纲的需要,也没有那种实力,对于这些人的冷眼疏远倒也并不感到失落。毕竟会稽的实惠,他家已经占住了,而在朝堂之上,彼此之间的发展路径本来就没有什么冲突和交叉,互相礼待即可。 比较让沈哲子感到意外的是陆晔对于他的造访显得比较热情,甚至亲自迎到了官署门口,彼此坐定时,又让次子陆嘏居于侧席作陪。 陆晔如今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家,这个年纪哪怕在后世能够保持身体健康都算是不容易,因而面相也是一日较之一日苍老。他半卧在软榻上,榻旁则分立数名仆人,或持汤盆、或持唾壶,同时还有松香柏实、丹砂干参之类的养生之物。 沈哲子坐在席中,看到陆晔老眼昏花、气息浑浊,而旁边侍立之人则两眼紧紧望着这位老人家,似乎随时准备抢救一般,他心里其实不乏忐忑,不免有些担心今次的拜见弄不巧别成了吊唁。 虽然已经是盛夏时节,但陆晔身上还是围着一层薄衾,可见确是体虚。他懒笑一声,对沈哲子说道:“倒不是礼慢维周,要在卧榻见客,实在是老迈之躯不堪久坐。” “陆公何必言此,后进微末斗胆请见,能得接见已是惶恐荣幸。” 沈哲子闻言后连忙起身再拜一次,虽然老家伙背地里没少下阴招,但终究年龄、资历摆在那里,眼下已是黄土埋到脖子的模样,沈哲子就算要计较,也只会找他儿孙的麻烦,又怎么会对一个老人家失礼。这点涵养,他还是有的。 陆晔摆摆手,示意沈哲子入席,而后那浑浊的老眼就这么望着沈哲子,似有些怔怔出神,良久后才徐徐叹息一声:“每见我吴中琼玉璧人在席,总要伤怀于春秋太匆匆,不肯饶我。维周今次入台,恰如碧湖投石,倒是激起不小的涟漪。我吴中子弟进官者有之,但能如维周一般牵扯人心者,已是久来不见。少年公才,此言不虚啊!” 沈哲子嘴上谦恭道谢,心内却不免有几分狐疑,莫非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家与陆家虽然没有什么剑拔弩张的紧张对峙,但也总免不了新旧门户的冲突,自己这里虽然也时常与陆家年轻子弟往来,但对于陆晔却也没有做过什么修复关系的举动。以陆晔的名望地位,何至于要如此吹捧自己。 陆晔歇了半晌,才又说道:“刚巧维周是近日入台,若是再晚几天,这一面只怕就要错过。” 见沈哲子脸上露出疑惑之色,旁边的陆嘏便解释道:“家父已经向朝廷请辞,不日就要归乡静养。” 沈哲子闻言后不免有些诧异,要知道像陆晔这种级别,那就是镇场子的存在,待在台中哪怕什么都不做,底下人便会多几分安心。他见陆晔虽然老迈,脸上却并没有明显的病容,可见一时三刻内老命还是有得捱。 “陆公为何要作此想?眼下江东方定,诸废待兴,正是社稷渴贤急用之时,恰恰需要陆公这样的柱国干城坐镇。陆公此时归乡,苍生将要何望?” 陆晔听到沈哲子这话,嘴里发出一个沙哑的笑声:“大江滚滚,亘古永恒,从不因谁人去留而水枯壅塞。往年我待在台内,其实也没有什么作为,不过是希望能亲眼见到我吴中乡人们越趋兴旺。维周你是少年拔贤,如今也算是正式踏入这浊汤中,我虽然德才愧于年齿,但也不乏自知,确是已经老不堪用,无谓强留惹厌。” 沈哲子听到这话倒也不乏感触,他对陆晔其实没有什么好感,但也不得不承认,江东至今没有碎掉,尚能维持住一个局面,老家伙们就算各自有算计,但也确实是有一份维护之功在里面。 如果没有他们积极参与到中兴建制,单凭青徐人家自己和司马睿这个越府小马仔想要在江东站住脚跟,那是做梦!虽然吴中向来内斗成风,但是像沈家这样的狂悖武宗不在少数。即便不能团结起来抵制侨人,也能各自蜂拥而起将此乡蹂躏的稀巴烂。 当然这也并不足说明这些吴中旧望人家有多么忠心,归根到底,他们也需要朝廷所带来的大义,来震慑住乡中那些后起挑战他们的人家。可惜终究还是没能防住,被沈家另辟局面、弯道超车。 “维周你倍言惋惜,其实我是腆颜受之。譬如倦鸟投林,老狐奔丘。朽才已不堪用,唯思乡中旧音。本是水畔一萍藻,情难老死北尘中啊!” 讲到这里,陆晔神情更显灰懒,继而便摇头叹息道:“我也真是老而气衰,竟在维周你这韶龄俊彦面前发此败声,真是失言。” 沈哲子心内虽然狐疑,但还是摆手道:“陆公言重了,我只是失望于自此后不能多闻贤长德音,不免大憾。禾苗总要植于沃土才能茁壮而生,良言虽止只字片语,于我却如甘霖。” 陆晔将沈哲子留了小半个时辰,只是絮叨说什么年老思乡云云,最后实在是精神倦怠,才让陆嘏将沈哲子送出来。 临别之际,陆嘏又言道老父近来精神算不上好,感慨道:“家父体沉意懒,为人子者不能长奉席前,可谓大不孝。我也真想抛弃这一身职事,归乡敬奉。” 这父子二人言谈形态都透出一股怪异,沈哲子也是离开了一段距离后,才渐渐有所明悟。他们这父子二人唱和之间,是要用乡情之类的来迷惑自己,有很大的可能是要归乡有所谋划。 有了这个猜测之后,沈哲子也就不再去拜会旁人,而是回到自己官署里去,让人送来台内近期的人事变动。一查之下,果然发现端倪,月中上旬,陆嘏突然被加了一个广武将军号。 将军号在如今的江东本来就不慎严谨,不是什么值钱的职号,况且这个将军号甚至比沈哲子原本的昭武将军还要低了一等,说起来也不算什么大事。但是陆嘏出身吴中名门,入仕起家便是清品,从来没有担任过什么军职,突然加了这么一个职衔,则就显得有些古怪。 时下士族子弟为官本就是允文允武,随时都可以切换,但沈哲子当然不相信陆嘏年近不惑突然有了什么投笔从戎的壮志。最大的可能就是,台城呆腻了,想要谋求外任。再联系父子二人今天的表现,那么陆家很有可能想要争取吴郡太守的职位。 得出这个结论后,沈哲子便忍不住笑起来,看来陆家终于意识到台中居任虽然清贵,但实际没有什么大用处的事实。他还记得早年他家也试图向这些吴中旧望人家靠拢,甚至于提议陆玩出任宣城内史,结果这好意反被视作羞辱而遭到拒绝。 陆家的思路倒也不能说是错,毕竟其家本身便是吴中首屈一指的旧望人家,加上又不像侨门那样困于立身立业,所以集中更多力量在中枢攀爬,与侨门在政治声望上一较长短,是符合其家诉求的。 但这个思路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要保证后方不会乱,深厚的乡望基础是其家能够与侨门争锋的根本。历史上侨门虽然大力在江东发展产业,但是在王导的主持下避开了吴郡等吴人基础深厚的地域,所以陆家在初期的发展也不算差,不独陆晔自己,陆玩、陆纳父子也都相继担任台辅要职。 可是现在却有了一个意外,那就是沈家的异军突起。诚然沈家的乡望是绝难与陆家相比,但却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并非只有乡望才能让乡人们归附,利益同盟甚至是更好的手段。 所以陆家再要保持以往的思路,那就有点不合时宜了。而且沈哲子相信,他家并一众乡人们所支持的虞潭入都归台,居然后来居上,话语权一举越过陆家兄弟,成为台中屈指可数的实权大佬,肯定也给了陆晔极大的触动。 老窝都要被抄了,再留恋台中这些虚位又有什么用! 0526 文籍如山 陆家很明显是要将乡土经营重新重视起来,当然也并不意味着其家就放弃了中枢的位置,应该是要两头并重。毕竟陆家的底蕴摆在那里,不像沈家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人,一旦选择了地方,那么在中枢就只能靠沈哲子来维持。 明白了这一点,沈哲子便想通了陆晔为何会对自己那般不乏恭维示弱的态度。倒不是说他有力量能够卡住陆嘏的任命,毕竟陆家的政治底蕴是很强的,一旦发动起来,绝对不是沈哲子区区一个东曹掾能够阻止的。甚至就连王导,都要予以足够的重视。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沈哲子就全无手段,如今在台中他是还不能跟陆家兄弟直接掰腕子,但是在乡资上,却是他家绝对优势的主场!想要重新经营乡土,并不是说只担任一个吴郡太守就好了,而是要将太守这个职位的优势完全挖掘发挥出来。 这就需要靠地方上的支持,可是如今在吴郡乡中,虽然也算是陆家的主场,但是说实话,一旦真的争起来,陆家实在不占优势。因为如今三吴之地随着交流频繁,已经形成一个利益的循环,而不再是以往各自划地经营的局面。而在这种交流中,吴郡人家本身就不占优势,更不可能再自我阉割退守于乡土。 所以,沈家如今在乡土上的强势就显露出来,哪怕是陆家这样的高望人家,如果还想保持就有的乡资乡望,也必须要仰沈家鼻息。诚然他家在台中仍然不弱,但问题是无论光禄大夫又或尚书仆射,对乡人们而言都太遥远。他们一句话在乡中影响力,甚至于都比不上商盟一个采购的管事。 所谓老狐奔丘,那也是将死志蕴于归途,陆晔这么表态,何尝不是在向沈哲子表露决心。不过沈哲子混到眼下这一步,那也不是被吓大的,他好不容易通过这几年的经营才将吴郡那个盘根错节、滋生壮大于东吴时期的瘤子给慢慢催化开,怎么可能容许陆家再归乡虬结! 时机一旦错过,那就不会再有。如此一个激烈动荡的时局,谁又能保持一个进退得宜的地位!沈哲子或许不能直接阻止陆晔,但并不意味着他就没有别的方法。 略作沉吟之后,沈哲子便信笔将陆嘏将要出任吴郡太守的消息写下来,命人传递出去,目标则是吴郡那些顾、陆之外的次等人家。 那些人家多因商盟而获利,如果陆家归乡,势必要重新进行一轮利益分配,他们如果不舍得既得利益,那么就要自己争取,或是阻挠陆嘏的任命,或是在乡中纠结排挤陆家的势力。这种乡斗项目,那些人做起来比沈哲子熟练得多。猛虎再强,也架不住群狼撕咬,更何况陆家如今已经远不足以称之为虎。 这件事,沈哲子敢于放手下去,一方面是商盟盈利的运作模式已经日趋成熟,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陆家已经丧失了把控地方的基础。以往这些旧望人家之所以能够专据一地,除了本身家资丰厚、世祚不绝之外,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掌握着乡议乡评。 陆晔本人长期担任大中正,可以说一郡乡人前程如何都在其一念之间,因而在乡中自然拥有着崇高的地位。可是现在,这种局面却被东扬州的成立而打破! 沈家同样掌握了吴中乡人上升的一个渠道,无论是州府征辟,又或者州军选拔,格调上或许不如乡议定品高,但是对于本来就无缘上品的那些次等人家而言,这一条出路已经足够了! 所以,陆家再想要乡土上驱逐沈家的影响力,无异于痴人说梦。除非他家能够拿下沈充东扬州刺史的位置,可是如果陆晔有这个能力的话,何至于要在沈哲子区区一个晚辈面前作态! 他家的确曾经是吴人的领袖,但是由于执迷于本身所拥有的,已经与大势擦肩而过,再想补救回来,只能寄望于对手会有重大失误。但是,沈哲子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沈哲子这封信送出去不久,果然吴郡那些早已加入商盟的人家都或直接、或间接的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那就是无论陆嘏出任吴郡太守与否,都要竭力维护当下的局面不作变化。 对于这一点,沈哲子倒不怀疑,他向来信奉利益说话,如果吴郡那些人家甘于将自己所得那一份利益输送给陆家,那么他也无话可说,谁让陆家的个人魅力太大。可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陆家能够拿出一个更优越的利益分配方案。但如果陆家有这个能力的话,也不会在几代之后就变成船头烂橼,只留痕迹,再无实效。 这一个插曲只是小事,沈哲子最主要的任务还是接手台中各宫寺官署送来的各种典籍。这个工作堪称痛苦,他在这个时代虽然读写已经都没有障碍,但是要记住那些连篇累牍的名籍、阀阅之类,实在太苦闷。 幸而苏峻作乱的时候,已经将都内许多官署典籍都焚烧一空,一方面总量变少了,另一方面新编录的典籍绝大多数都是纸张写的。假使如果还是旧典,本身已是竹简、木牍掺杂,而且其中还有大量传承于三国时期,除了学术研究以外,已经根本没有意义。 有了这个经历,沈哲子怀疑历史上桓玄篡位改简为纸,应该也是受不了排山倒海涌来的的那些竹简木牍,索性从权从变。毕竟江东本身原材料不乏,造纸业也是兴旺发展,实在没有必要再使用简牍。 但就算已经改成纸质的典籍,单单吏部送来的便装了几辆大车,数十口大箱子。看到如此大的阵仗,沈哲子心里已是叫苦。他那三个属下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张鉴本身就是管理图籍的清职出身,御属许诵则是做惯了文案长短的县尉,另一个周牟一口气憋了数年之久终于得以任事,做什么都是充满了干劲。 这三人配合,倒是极大的为沈哲子分劳,称得上是合格的下属。但面对堆积如小山的文籍,凭这几人之力,也实在难以短期内完成。 要继续招人! 沈哲子也曾经有指挥数千人的经历,并不满足于东曹如今小猫两三只的局面,于是一个请示发到太保府。过不多久便得到了批复,太保府又给他开出了十名文吏的名额,但却只给了两个正式编制的俸禄。 果然无论在什么年代,没钱就没尊严,沈哲子如果只是一介穷公府属员,就算不愿意,也只能受制于太保府抠搜作风,自己撸起袖子来干。可是对他而言,能够用钱解决的那都不叫事,拿着太保府给的批条,直接扩招了三十个人。 他家虽然不是什么文化高门,但也毕竟有积累,大文豪、大墨家找不到几个,但如果只是抄抄写写、整理文籍,百十个人还是能找出来的。所以,一时间东曹内就连扫地的都是识文断字,必要时丢下扫帚,拿起笔来就能挥毫如飞。 随着大量人员的加入,原本预计要一两个月才能完成的工作量,区区几天时间便做完了。乃至于署内分配的纸张笔墨都不足用,还是沈哲子私掏腰包补足了。 东曹的资料库很快建立起来,原本各官署的原件自然要物归原主。吏部作为最大宗的支援对象,沈哲子也要亲自登门去拜谢。要知道他这个官职的职事能力高低,就是建立在资料是否充分的基础上。如果连候选者家世如何都不知道,他又能举荐鬼的人选! 旁人如果要为难他,根本不需要大张旗鼓,只需要将所掌握的名籍扣留一段时间,沈哲子也只能坐在官署里干瞪眼。 这一次是大尚书钟雅亲自接待沈哲子,待听到属下来报数千卷名籍卷宗已经统统交割完毕,他也不免大吃一惊,对沈哲子赞叹有加:“维周果然不负才名,吏部这些籍卷,那都是乱后花了年余时间,加上各官署主动申报,才又能恢复些许旧貌。如此漫长之功,居然短在旬日之内便完成,实在让人叹服。”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只是干笑,啥才名啊,拿钱造就是了。这段时间里东曹内光灯火烛蜡的消耗,如果核算出来,便是一个让人瞠目结舌的数额。不过这也没办法,没有这个庞大的资料库做后盾,他在职上说什么话都没有公信力啊。 感慨过后,钟雅又不免叹息道:“其实对于维周入台,我是不怎么赞成的。时下能为庶务的循吏不少,但能够深悉军略、敢战能胜的士家子弟实在太少。维周入台,其实是显才微用,若能放任于外,久任历练,未必不能成就江表一代帅才。” 听到钟雅这么看得起自己,沈哲子不免苦笑,若是有可能,他也不想留在建康啊。可问题是,他家用利益打造起来的这个联盟还是太松散,一旦上升到政治层面便缺乏凝聚力。 他总不能打仗打到一半再返回头来搞统一阵线,所以要在北上之前,让这个联盟变得更紧密一些,尽量少出状况。 沈哲子这里工作效率这么高,太保府那里也表示了惊奇,某次晨会王导又点名表扬了沈哲子。东曹本就是他的附属,能够这么快就上了轨道,对他的掌控力也是一个加强。 然后没过几天,沈哲子便接到了第一个正式的任务,整理几个人的履历阀阅,用作选任会稽内史的参考。 接到这个任务后,沈哲子也是愣了一愣,王导这是要让他们父子相残啊。继而再看到王导所提供的名单,顿时心里荡漾着吃了屎一样的感觉,因为殷融的名字赫然在列! 0527 会稽当谋 殷融其实并非太保府的属官,而是属于司徒府。但因为太保同样兼任着司徒,而如今台内真正修缮完毕的官署也并不充足,所以除了特别重要的部门外,二府都是合并办公的。 殷融原本是司徒府左西属,去年行台归都的时候转任司徒府左长史。九品中正制确立以来,三公中的司徒负责掌管典选、请议,各州郡中正官的任免迁除,而司徒左长史作为司徒府内重要的属官,便专理典选一项,重要性可想而知。 所以殷融的官舍便被直接安排在太保府内,是一个周圆数丈的院子,确是稍显逼仄了一些,但毕竟眼下事从权宜,两府官员合并办公,能够有一个独立私密的空间已经不容易。 这个院子虽然不大,但布置却相当精致,其中最引人瞩目的便是在院子左侧有一株大树枝叶繁茂,亭亭如盖。树本身并不奇怪,但是如今整个台城都翻修了一遍,太多新兴的建筑,旧貌早已不存,在这样一个全新的环境里居然有这样一株年份久远的巨树,实在是让人大感诧异。 阳光明媚的盛夏午后,大树遮蔽阳光,投下大片的阴影。二席并置树下荫凉中,中间摆着一方小小的木几,木几上则置着几份杯盏,或盛放着香气芬芳的酪浆,或是色泽鲜艳的梅子汤,佐以半融之冰,俱是消暑佳品。 殷浩身上披着一袭淡青长衫,两指箍住一杯酪浆,头颅却扬起来,望着头顶那繁茂的树冠,笑语道:“旁人居台,或兢兢业业,或眼迷心疲,能够诸事抛却,独守一份雅静的,叔父也真是闲趣固执。” 对面的殷融听到这话,神态不免流露出来些许自得。对于他家这个有高名在身的子弟,他也是由衷的嘉许看重。听殷浩言道自己得意之事,便不免讲起自己如何勘测地眼、选定植株,从头跟到尾的将这一株树从城外移植到台城内,并小心翼翼的呵护,让这株树非但没有枯死,反而长得越来越茂密。 殷浩含笑听着殷融的描述,待到其话音刚落,才笑语道:“我听说太保要选士出任会稽,而叔父也列名备选?” 殷融闻言后精神便是一振,摆手笑道:“未定之事竟然已经传得满城俱闻,居然连渊源你都听说了。没错,是有这一件事。” 殷浩侧目看了叔父一眼,继而便叹息道:“会稽未必嘉任啊。” “是啊,吴兴沈充于彼处居治经年,未有改换。他家本就是乡中豪宗,如今转任东扬州,却并未离郡。无论何人去了会稽,都免不了要仰其鼻息。沈士居此人乡宗豪首,又颇富诡谋,未必会乐见肘腋生变。” 殷融也点点头,不乏忧虑道。 殷浩见到叔父这副模样,便知是真的动了心,否则何至于如此忧虑此任,那是已经在设身处地的思考出任会稽之后将要遇到的困难。因而他眉头微微一锁,又说道:“既然如此,叔父又何必疾行劣土?台内植树,树下小酌,自有意趣悠然,何必要犯难求进啊。” 殷融听到这话后,便摇起了头,这个侄子诸事皆好,唯独在世情上有所欠缺。他家如今也是颇负清誉人家,但未必就诸事无忧:“若能束手高坐,长揽此中幽趣,我又何必劳心啊。可是,眼下你父已经闲居良久,就连渊源你都要为时所迫,悖于初心,我又怎么能安然独处啊,愿或不愿,也都要倾身进望。” 殷浩听到叔父这么说,不免有些默然。家业经营确是不容易,都中虽有千般好,唯独安闲不可得。他父亲被陶侃遣送归都之后,台内一直没有再作别的安排,而他出任之后,也是由悠远坠入俗尘,若迟迟不得显用,家声不免会有黯淡。 殷融为家业而计,不再空守于台城,倒也不能说醉心于名位。但是,就算要谋求外任,又何必一定要去会稽这样一个明显不是善处的地方? 殷融看到殷浩的疑惑,便笑语道:“元皇帝在世时,便曾嘉言会稽昔日之关中,乃是江东诸郡之首。此地职重任要,如今侥幸有此进望,又何必再作他想。诚然吴地民风奸猾悍鄙,但就算换了另一任,未必就不会面对这个问题。昔者庾子美、诸葛道明诸人都居此任,可谓名臣之阶,余者虽然不乏所选,终究还是有逊。” “我知道渊源你在担心什么,那沈氏吴中土豪门户,盘卧深植于乡中,不会乐于旁人分权夺势。但他家如今也是求上进的门户,做事岂可再循于往年豪武之法。会稽本就是江东重任,岂可长拘于一家之手?况且如今沈充已是高居东扬州刺史,更没有道理将旧职圈而自肥。” 殷融自从在太保那里得了示意,便一直在考虑当中的利弊,眼下说起来思路倒也清晰:“如今东南军政已是其人一手把持,朝廷不可能再将会稽这个钱粮之乡久置其囊中。往年是因为战乱,或是乱后萧条,因权从宜,也只能暂时此态。可是现在局势已经平稳,诸事都要纳于正轨。” “这个道理,沈充不会不明白,若是他执意要专据会稽而不放手,那就是要与南北为敌!如今览遍大江南北诸多方伯,谁又如他一般能够超然于台令之外?荣极必哀,适可而止,这也是太保要在此时挑选会稽内史的深意一端。我虽然不是时之高选,但自度也可称为中人之质,又有什么道理舍优而逐劣?” 殷浩虽然明白叔父所说的这些都是事实,但终究觉得这件事还是有欠妥当。庾亮的父亲庾琛,包括诸葛恢在内,的确都曾经出任过会稽,但那时的世道与当下毕竟不同。沈充或许会忌惮于大势,不敢过分刁难新任的会稽内史,但也并不意味着就完全没了手段钳制,毕竟其家乃是吴中豪宗,其人又是东南势位第一选。 别的不说,单单从对驸马沈哲子的认识,殷浩就能想象到身为驸马之父的沈充是一个怎样难缠的人物。他虽然不是看低殷融,但说实话,自己这叔父主持请议、台内种树也就罢了,如果要亲涉东南去与沈充掰手腕,殷浩实在是不看好。 想到沈哲子,殷浩不免又联想起前几日听到的一桩轶闻,便又说道:“我听说,驸马入台任事后,似乎是与叔父你略有龃龉?” 殷融听到这话后,脸色不免一黑,继而便沉声道:“那小貉子太过轻浮任性,倨傲忘形,不提也罢。” 殷融虽然不愿细谈,可殷浩大约也能想明白他为何对驸马这么不满。 同为公府属官,他这位叔父可是到了年届四十才在仕途上有所长望。原本的职位左西属,其实就是司徒西曹属,只是年前太保归台执政后为了更好的掌握局面,才将西曹又独置出来。如今再立东曹,位还在西曹之上。 一个长年的鞭下,一个起家便是显用,彼此之间看不顺眼也是正常。尤其本来东曹乃是司徒左长史的下属,可是现在却拔于太保直领,而且将原本司徒左长史的典选职事分走了一大半。诸多累加起来,殷融能对沈哲子有好感才怪了! “驸马确有聚众弄势的劣习,但其家毕竟吴中显宗。以往叔父居台,对此倒也不必在意。可是如果真要归于地方,彼此若是龃龉太甚,也不是一件好事。” 眼见不能打消叔父的想法,殷浩便又劝说道。 殷融听到这话后,嘴角先是不屑的撇了撇,而后便大笑道:“渊源你这么想,不免太过于高看那个小貉子了!东曹眼下虽然是显拔,但说到底不过是位下从属,会稽内史选任何人,那是太保所定,台辅共议。他想要阻我前程,简直就是做梦!” “等到我真去了会稽,本身已是方伯之任,又是公举台选,那沈充待我都要小心翼翼,难道会为了给儿子泄愤而故意寻衅?他若不如此,倒还可以相安无事,若真要滋事寻衅,就算我有不支,难道台辅诸公们会坐视他专威于东南?” 见殷浩还是面有难适之色,殷融便笑语道:“渊源你在台内任事未久,难免对台中各种职事所限辩解不明。我任与未任,终究还要决于太保与诸公商讨。东曹虽然有典选两千石之任,但却并不能越过太保而发声。我自己便是典选之任,又怎么会在这方面受制于那个小貉子!” 见叔父一脸笃定自得之状,殷浩虽然还有一些隐忧,但也情知很难劝说得动叔父,一时间只好闭口不言。 殷融对殷浩讲了这么多,其实也是坚定自己的谋进之心。他当然知道此去会稽必然不会是轻松的职任,但正因为如此,他如果能在会稽站住了脚跟,那么所获得的回报也是惊人的。 想要有所收获,必然要有所付出,太保既然给了他这一个机会,那么他一定就要把握住!只要在会稽任上能够做出一些成绩,来日公位未必不可期! 0528 气通神畅 沈哲子拿到王导的手令之后,也是思忖了良久。 王导选在他上任之初动议给会稽挑选长官,用心也真是险恶。从沈哲子内心而言,他当然对这一个任命充满了抵触,会稽是他家的基本盘,自然是越平稳越好,不要有太多外部力量去纠缠斗争。 当然这个想法虽然好,但却不现实。荆州的陶侃,徐州的郗鉴,包括江州的王舒,各自都面对一团的麻烦。给方镇们增加苦恼就是台中乐趣所在,会稽这里如果一团和气,上下一心,反而会让台辅们睡不着。 尤其会稽作为吴中腹心,让沈家南人门户执掌已经是一个冒险,如果再不能建立起有效的钳制手段,那么危险将更大。王导之所以能够那么轻松的给王舒争取到江州刺史的位置,其实本身就带有对东扬州的防备。 可问题是,这件事沈哲子参与其中,这是磨刀霍霍向自己啊!这一刀下去,无论得失与否,心里总不会感到快意。 尤其这件事作为沈哲子上任伊始所参与的第一桩大事,出力与否,效果如何,很大程度上就决定了他日后在公府内的话语权。他当然可以出工不出力,但问题是交给你的第一件事都做不好,那么也就不要怪以后将你边缘化,投闲置散。 所以情理上而言,沈哲子不止要出力,还要出大力,借这件事来奠定他和东曹日后在公府内的地位和话语权。 面对这样一个矛盾的处境,沈哲子不乏恶意的揣测王导,这个老狐狸大概从决定征辟自己开始,便已经打起了坏主意,就是要看他不只要拿刀插自己,还要假装插得很愉快!果然跟老家伙们斗,时刻都要防备着不要被埋进坑里。 沈哲子乐呵呵入台担任东曹掾,结果就这么掉在王导挖的坑里了。 关于究竟任不任命会稽内史,沈哲子是没有什么话语权的。不过王导这里准备的人选履历、阀阅之类,需要他的东曹负责整理。这方面,沈哲子倒可以拖上一拖,但问题是根本没意义,除非在这段时间内能够通过虞潭、温峤等其他的台辅提出一个更有利的人选。 可是他如果一拖延,王导便有了理由来动他,既然懒于典选,那么就再作安排吧。东曹这里他刚刚花了大力气、大价钱才将事务经营到正轨上来,又怎么甘于拱手让人! 于是沈哲子便陷入了进退两难,要么放弃东曹,要么放弃会稽。 当然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考虑,跟会稽相比,区区一个东曹掾,屁都不是。所以沈哲子首先要确定究竟还有没有机会在会稽内史的人选上作出努力,必要时便将屁股还没坐热的东曹掾给放弃掉。至于因此造成的损失,日后再从王家人身上找补回来就是。 所以沈哲子在官署内枯坐半晌后,便出门往护军府去找虞潭,关于这件事谈上一谈。 虞潭的护军府在台城东南位置,由此可以直通覆舟山,因为有了上次城破的教训,如今护军府本身便是台城内一个壁垒森严的小型要塞。 沈哲子到来的时候,虞潭正在与宿卫众将们讨论都内防务问题,过了一会儿才抽身出来,在偏厅接见了沈哲子,待见到沈哲子不乏丧气的模样,已经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这郎君向来巧作经营,久无小错,如今可是见识到了太保的手段?”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更加臊眉耷眼,这件事没什么好说的,王导抛出一个东曹掾诱饵,结果他就这么乐呵呵的被钓住了。听到虞潭的打趣嘲笑,沈哲子更加有感于这些老家伙们没有一个好东西,干笑一声稍缓尴尬,然后才问道:“太保有此倡议,也是持重国计,晚辈不敢置喙。只是想问一下,虞公这里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虞潭闻言后便摇了摇头,说道:“这件事,你也不要太狭了想。于我等吴人而言,乡土所治自然更信重乡人。但是眼下你也已经任事了,应该能明白,于国计而言,终究要兼容并包,才是长久之计。独绝于外,或可得一时的便利,但势不能长久啊。” 这个道理,沈哲子当然也明白,否则就不会在吴兴太守的人选上,特意选择侨人出身的陈郡谢氏。结果是防得了第一剑,没防住第二剑,而且这第二剑比第一剑更加命中要害。 他来请示虞潭,其实也没有报多大希望,东扬州的成立,虞潭执掌护军府,谢裒出任吴兴太守,这几件事几乎集中在了一年时间内完成。如果在会稽内史的人选上再死据不让,那么不免有些咄咄逼人。 政治上本来就是你进我退,有来有往。如果所有好处都想占下来,那么别人还玩不玩?琅琊王氏为什么在王敦那里有了一次大崩盘?就是因为吃独食,不让别人玩。那就只能掀桌子了,打翻了重新布置起来,这样才能各家雨露均占。 必要时候,抓大放小,这也是沈哲子归都之前,与老爹商议好的一个策略。东扬州刺史这个位置是绝对不能放手的,至于别的,都有商量,而且已经做好了与台中兑子的准备。 但准备是一方面,可事情以这种方式来到面前,还是让沈哲子颇有措手不及之感。他将王导提供的名单摆出来,指着上面几个名字说道:“太保所列几人,其实说起来,都不具备担任会稽内史的资格。” 这话倒也不是什么气话,像是殷融这个人,根本就没有地方任事的经历,在台中也向来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政绩,就是一个混吃等死的老货。其他还有梅陶、邓绥、陈畛之类,有的是资历不具,有的就连沈哲子都没有听过。比较起来,殷融居然还算是一个比较靠谱的人选。 虞潭虽然知道王导有此计划,但具体的人选还不清楚,待见沈哲子拿出这个名单来,观摩半晌后才叹息道:“太保处事圆柔,这是在以下驷而逐上选,留有余力,势在必得啊。”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也是默然,眼下他们进取已经足够,需要停下来消化一下战果。而豫州士人那里,一方面确是有些人心不齐,一方面庾怿还在筹划侨立郡县的大事,也没有精力在这件事情上争取。 所以眼下是一个争斗的空档时期,王导就像一个经验纯熟的老猎人,就静望着旁人争食,等到旁人都力疲的时候,他才选择出手,一击必中。只要是提议的人选没有太离谱,基本都能获得通过。 这几个人选,如果是在正常的时期,即便是王导大力支持,也很难争取到位置。可是现在已经没有了竞争者,自然就从容得多。假使他们到了会稽真的不合适,或是被吴人排挤,或是自身能力不足,已经撕开的口子,也可以顺势填进去一个更强力的人选。 很明显这几个人只是探子而已,已经占据的优势,王导是不打算吐出来的。而且假如会稽内史频频换人,那么沈充这个直接的上级也是需要承担一些责任和非议的。 虞潭本身便不长于政治上的斗争,沈哲子也没寄望能在他那里得到什么有价值的建议。彼此对坐感慨一番,沈哲子便又离开了。至于温峤那里根本不必去,他刚拿到宣城内史的位置,在会稽内史上也实在不好置喙。 虽然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对于这个局面也有预料,但关键是王八好当气难受。被如此明显摆了一道,这对沈哲子而言是不好接受的。尤其王导提供的这个名单里,居然还有殷融在里面,争取的机会还不小,那更是不能忍受啊! 虽然沈哲子也知道,王导犯不上用这点小事来恶心自己。他和殷融有口齿纠纷,只是一桩小事而已,如果连这种事都过问,那么这个太保未免也太闲了。至于把殷融列于其中,应该也是凑巧。 但如果是别的几个人,忍下来也就罢了,可是这个殷融刚刚让自己没面子,如果就这么忍下来了,以后在公府里谁还会给他脸! 憋了一晚上的大招,第二天晨会的时候,沈哲子精神奕奕来到了太保府。刚一行入厅内,便引来诸多目光,毕竟台城就这么大,许多事情一旦有了迹象,够资格知道的也就都在第一时间知道了。 “沈掾今天倒是来得早,不妨到这里来坐。” 仕途上有了长足进望,殷融也是很积极,早早便来到这里,望着沈哲子入门后便满脸和气笑道。他虽然在侄子面前对沈哲子是不屑一顾,但是想了想之后也确实没必要跟一个小辈置气,这种关键时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也就摆出一个礼贤下士的态度。 沈哲子闻言后便摆手道:“这倒不必了,席尾自有凉风绕廊,让人气通神畅。” 说着,他便坐在了末尾席中。 殷融听到这话后,便是淡然一笑,因为眼下优势在自己这里,所以姿态摆得很高,不在这种小事上置气。那小子已经无计可施,也只能在这上面讨点便宜了,至于心内的闷气,却非廊风能够吹开,徒增笑柄而已。 今天这晨会,王导也并没有在室内召见众人,而是直接出席,谈了一些别的事情后,过不多久视线便落在沈哲子身上:“东曹草创新营,本该从容于缓。只是国计不能久待,也就只能勉强维周了。不知前日吩咐你的事情,做的怎么样了?” 沈哲子等这句话也是很久,闻言后便让廊下的御属周牟送来一个小木盒,捧在手里往堂上送去,路过殷融时看到其人脸上的微笑,也递给对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他将木盒摆在了王导面前书案上,然后才说道:“属下本就是太保驭使,既然有命,怎敢懈怠。东曹虽是草创,不过一众同僚也都以赤忠尽责相勉,已经连夜将太保所需备齐。” 不只备齐了,而且做的更多! 王导听到沈哲子这么说,眸中不禁闪过一丝异色,心中带着些许狐疑,继而便打开木盒,看到里面摆放整齐的卷宗,便对沈哲子点点头说道:“有劳维周了。” 接着,他顺手拿出摆在最上面的卷宗,待展开之后,脸上笑容顿时呆滞下来。 “属下受命之后,即刻便取出署内所存名籍卷宗,详加斟酌之后,终究觉得若是台议甄选,不免略浮。因而自作主张,将王散骑加录其中。虽有越俎代庖,但既为公属,当为公虑。取用如何,终究还要太保自度,属下不敢深言。” 沈哲子话音未落,席下突然传来啪的一声脆响,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殷融正面红耳赤的弯腰将跌落在地的如意捡起来。 一时之间,包括梅陶在内,众人都深深看了沈哲子一眼,这小子隔夜报仇,气性不小。王散骑便是王彬,不提还倒罢了,一提出来,三五个殷融绑在一起也争不过啊! 0529 辱人太甚 晨会已经散了很长时间,但是王导转回内室后却并不急着去处理公务,而是独坐窗前,眼望着书案上的满盒卷宗怔怔出神。 对于年轻人,王导向来觉得即便是很出色,褒扬则可,无谓誉之过甚。可是对于那位驸马沈哲子,他真是生出恨生于旁人庭门之内的感慨。 早在建康城尚被乱军盘踞,王导困在都中台内,惊闻会稽被分割创建东扬州的时候,他便已经动念要如何收拾这个残局。 鼎立江东,王业客居远国,就算王导并不像其他侨人一样对于吴人警惕疏离,但也并不意味着就能一视同仁。这倒不是他心境狭隘、执于内斗,而是现实本就如此。东扬州的创建,无疑会加剧吴人专据地方的局面,这对于江东的稳定而言,隐患尤甚于江北那些桀骜军头! 所以,绝对不能容许这种局面长久维持。 可是,深悉利害是一方面,究竟该怎么做,王导也是权衡了良久。东扬州创建已成定局,不可能台中稍有指示便会罢止,加上因为苏峻这一场乱事,中枢权威几乎被扫荡一空,对于地方的钳制力道便更小。 驸马沈哲子执着于在都中兴风作浪,在王导看来就是一个机会。沈家能够拔于东南之地,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其家得幸于帝宗,如果没有这一点,沈家即便是强势,但三吴之地豪强众多,未必没有人家跃起来挑战其家权威。 所以他耐心等待,一直等到将沈哲子召入公府,才抛出这一个意图。如果沈哲子那里有不配合,无疑会暴露出其家以南人而专守地方的本性,他甚至不需要做什么,就能让时人对这位擅作经营的驸马警惕起来,一举瓦解掉沈哲子数年经营之功。 当然,沈哲子如果愿意配合那就更好了。可以用比较温和的方法再次将东扬州拉回到朝廷的统序中来,王导本性就不是一个好斗之人,只是希望大家都能竭力维持住江东的秩序,即便有所私计那也是人之常情。 不独独是对东扬州,像是早先派顾和前往徐州郗鉴处,还有稍后要对荆州陶侃有所布划。王导和庾亮做的事情其实性质都是相同的,都是为了加强中枢的权威,让地方变得稳定起来。只不过,他的手段要更柔和一些。 王导自认为是已经算无遗策,沈家即便是不愿意接受,为了避免被指摘为专据东南的恶名,迫于大势,也要接受这个结果。 但是这一次,王导真的被沈哲子给搞蒙了,他实在没有想到沈哲子居然会来这么一出!让王彬去会稽?如果此事可行的话,这自然是王导所乐意的事情,地方无论交到谁手中,总是不如自家人可靠。他眼下徐徐图之,自然也希望事态能够往这个方向去发展。 可是现在而言,时机不对,大大的不对! 心内尚在权衡接下来该要如何应对,王导便听门下来报说道王彬请见,心内不禁暗叹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人都已经到了门口,自然也不能避而不见,于是王导便打起精神,让人将王彬请来。 少顷,身穿燕居时服的王彬便大步流星跨入太保府内。他眼下虽然挂了一个散骑荣衔,但却并不在台**职,而是赋闲在家,听到台中耳目传来的消息,连官袍都来不及换上,便匆匆赶往台城来。 “太保公务繁忙,我这闲散懒卧之人还要前来叨扰,真是失礼。” 王彬已经许久没有这般和颜悦色的与王导说话了,可是这和气的态度在王导看来,反而还不如早先那冷眼怨望看着顺眼。他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摆摆手示意王彬入座,而后才明知故问道:“世儒今天怎么有空入台?” 王彬听到这话不免愣了一愣,心道我为何入台难道你不知道?不过转念一想,早先自己因为诸事困蹇、心绪烦躁,对太保的态度实在算不上好,也难怪太保心里会有些别扭。 想到这里,他便慨然一叹,说道:“早先家事、国事,诸事纠缠,让我不能心静。近来在家沉思良久,不免自察而惭。早先我家阿郎一时妄动,在都中闹出不小的风波,现在想来,确是不应该啊。我家煊赫门庭,本不宜为此阴祟之态,束子不严,我要向太保道歉。” 王导听到王彬这般表态,嘴角已是忍不住抖了一抖,心知今天是含糊不过去了。 他心内尚在思忖该如何说服王彬放弃此想,却又听王彬已经又开口道:“相对于太保总揽全局,智计于怀,我真是有所欠缺,所以也需要太保时时提醒,不至于积错难返。早先我执于一己之困,心念未免失于偏激,但也只是一时所惑,不会长久迷失。” “貉子奸猾难驯,趁于国难而把控东南,不独太保深忧,近来我与一众乡人所论,也多虑于此。既然太保有意使我南下坐镇,我当然不能推辞,要为朝廷解此顽疾。” 讲到这里,王彬脸上已经不乏振奋之色,已是磨刀霍霍、向于东南的姿态:“沈氏宗贼之家,狡诈奸猾,于乡土之内盘踞罗织,已经积成顽疾。我也深知,若要除之并非短促之功,需以长力深挖。所以太保也请放心,今次之去会稽,我首先也会镇之以静,徐徐图之,没有万全的把握,不会……” “世儒且慢,能否听我一言?” 王导见王彬已经越扯越远,乃至于讲到前往会稽后计划如何,可见已是笃定将要成行,他心情不免更恶劣。 王彬听到这话,便暂缓详述自己的计划,两眼直直望着王导,点头道:“太保请说。” 王导又沉默片刻,终究还是顶着王彬期待的眼神,硬着头皮说道:“听世儒诸多良言,可见并未把时光虚掷,仍是心系国计,让人欣慰。至于你去会稽,这件事我也想了很久。你听我说,如今东南局势已是胶结,不堪力破。世儒你如果眼下成行,或是荆棘漫野、诸多掣肘……” “太保请放心,我既然受命,这些问题也都考虑过。东南形势确是不佳,不过也不足深患,只要击破沈氏貉首,余者纵使有些喧闹,久而咸宁。” 王彬自信满满道。 王导见王彬仍是不能领会自己的意思,如果再说下去,很可能将话题谈崩。但王彬眼下去会稽,实在不算是一个好主意,略一转念后,他便又说道:“会稽虽然已成忧患,但毕竟不及眼前。其实我心里更希望世儒你能留在都内,帮忙维持住中枢局面,你也知……” “太保有话不妨直言。” 王彬听到这里,哪怕再迟钝,也能瞧出王导神态间的为难之色,继而自己心内热情也渐渐冷却下来,沉吟道:“似乎我与太保,所思略有偏差。我听家人来报,说是沈氏貉子奏言为我请任,我不信那貉子会有如此好心。” 话讲到这一步,也没有什么委婉的余地,王导索性直言:“是的,其实会稽内史人选,我并无预算世儒,而是另有他选。驸马确是为世儒有请,意在缓解……” “真的是这样?” 王彬闻言后,脸色已经彻底沉了下来,心情可谓五味杂陈,想到自己先前那番作态,不免又羞又恼,恨恨道:“太保宏望于江表,所览南北群贤。我自知无甚过人所长,差胜于中人而已,唯以嫡亲所仗,渴望能得太保施以青眼。原来是我满腔杂念作祟,自辱于人,只是有一言请问,不知太保属意何人?” “世儒你何必要为此想?你我庭门共生的兄弟,若真是良任有缺,我怎么会不让你去?只是这一件事……” 王导见气氛果如自己所料,半坐前倾,想要去拉住王彬的手,希望他不要再过分误解。 然而王彬却蓦地将手抽回,只是满脸的冷厉之色:“庭门共生的兄弟?贤达如平子,痴愚如彬,大概都是疏远之异类。太保缘何定要将我强缚于都内?我自问此心无贰意于太保,唯患才不足彰,愚不堪用。但也想以此赤纯之心,来为太保分忧一二。” 说着,他视线落在了王导书案上那一盒卷宗,劈手将之扯到面前来,翻看片刻后,脸色不免更加阴郁起来,乃至于望着王导冷笑连连:“原来这几人,便是太保属意之选?可笑啊可笑,王世儒在太保眼内,原来尚不及这几个庸夫劣卒!我本是深厌貉子,却没想到竟沦落到要让貉子为我执言!” 王导听到王彬所言越来越不通情理,也渐渐有些不忿起来:“若我真是此想,自有内外共厌!但世儒你一时激于忿念,以此谤我,人情如何能堪?” 王彬见王导也动了真怒,一时间微有滞言,迟疑片刻后才对王导拱拱手,继而叹息道:“太保或是自有谋算,但此事若无涉我也就罢了。貉子或是邪念举我,引我入彀,他是得算了。今次会稽内史之选,我是不能退让,否则便是甘居卑流之末,尚有何面目居于人前!” 话讲到这一步,王导也明白,就算他不愿意也不行了。如果是别人还倒罢了,可偏偏是王彬,这让他即便有满腹的理由,也根本讲不明白。 王彬表态完毕之后,又深深望了王导一眼,涩声道:“因此错意于太保,或是更加取厌。此职我自谋之,太保勿阻,于我已是情深。来日任于东南,若侥幸得一二建树,仍是我宗中来日立足于江东之张本,子弟经营之所恃!” 说完之后,不待王导答话,王彬已经转身离开厅室。 —————————— 此时在太保府左侧一个跨院里,殷融满脸愁容的坐在室内,而其对面的梅陶虽然要好一些,但脸上也是没有什么喜色。 “叔真兄,你常在太保近畔,依你观之,那小貉子今次所举王世儒,究竟是太保所示,还是他私心作祟,以此惑人?” 人一旦有了什么想法,便很难保持固有的心态。原本殷融对于名位之类,倒也并不过分看重,否则也不会年届不惑,才刚刚脱离鞭下序列。可是今次对于会稽所选,他是寄望很大,然而突然出现这个意外情况,让他不能淡然。 殷融心内很清楚,他虽然有些清名令誉,但在人望上,实在不能与王彬相提并论,双方几乎没有什么可比性。让他不能释怀的是,太保将他列在备选之中,究竟是真的看好他,还是只为衬托王彬得选? 如果是后者的话,对他而言,不啻于一种羞辱。 梅陶并不怎么愿意跟殷融谈论这个话题,可是晨会散开后,殷融便尾随他而来,让他避无可避。 他虽然也名列备选,但其实本身并不怎么动心,一来他本身便有居任大郡的经历,早年曾经在王敦治下担任豫章太守,所以对这一份履历并不看重。二来他眼下也不是素白之身,因为曾经在肃祖丧期内于家中私奏女妓,而为大尚书钟雅所弹劾被夺职禁锢,近来才又得到太保的征用。 所以短期之内,他是没有什么显用可能的。 看到殷融一脸的困惑之色,梅陶心内其实不乏快意。他很明白自己备选只是凑数,殷融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彼此都列备选之后,殷融在他面前便不自觉的有些高姿态。现在横里插出一个王世儒,梅陶本身便无所欲,自然也就无所谓,但殷融心内的失落,可想而知。 心内虽然有此想法,但梅陶也不便于表露出来,略作沉吟姿态,然后才摇头道:“太保如果真的属意于世儒,实在没有必要多此一举。驸马不是也说过,这只是他自己心内所计,取或不取还在太保权衡之间。” 殷融听到这话,精神不免一振。确实王世儒要出任会稽,实在没必要再搞这些闲事。多半是沈哲子自作主张,想要以此来阻拦他的前程! 想到这里,殷融不免深恨,忿然道:“那小貉子也真是恃用而骄,太保将他拔于典选之用,那真的是信重有加。他既然居于此任,非但不思勤于职守,反而以此巧为奸谋,自作主张,实在是败坏事风!眼下我是身涉此中,不便多言。但此事过后,无论得选与否,我都要在太保面前进言,此事若不严惩,公府任事之风将要浮于规矩之外!” “你要进言什么?你要严惩什么?长任公府,尚且不能框于规矩,新进者又能法于何人?” 殷融这里话音刚落,突然听到后方传来一个隐含怒气的声音,转头望去,便看到王彬正背负双手,神情冷峻的站在门口,他不免有些尴尬,站起身来说道:“原来是王散骑到来,你不知刚才我所论……” “哼,农家子也配谋任大郡!” 王彬在王导那里吵闹一番,心内忿忿之余,也想找梅陶仔细打听一下当中的内情。可是入门后便听到殷融那一番话,虽然所指不是自己,但他眼下本身就是满腹邪火不得倾泻,加上一想到与此类人物共逐一任,便对殷融厌弃无比。 他在太保面前还会有所收敛,可是对殷融又怎么会客气。说完这话后,也没有心情再找梅陶问话,当即便拂袖而去。 殷融脸上原本还有几分笑容,闻听此言,整个人都愣在当场,待到回过神来,王彬早已行远,而在门口则站立着一些看热闹的公府属员,似在对他指指点点。 “王世儒辱人太甚!” 生平未受此辱,殷融嗫嚅片刻,蓦地跺脚怒吼,满脸铁青之色。 0530 示警乡人 台城里没有秘密可言,几乎就在王彬前脚离开太保府,后脚相关的消息便在台城内传扬开。 “殷洪远遭此羞辱,屐齿踏折,口不能言。听说他当场便要向太保请辞,太保亲自出面将他送回署内……” 东曹属张鉴坐在席中,眉飞色舞、绘声绘色讲述着太保府那里传来的最新消息。话音刚落,厅内便响起一连串的欢笑声。东曹这些官员们自然也都听说过殷融与自家曹首曾有口齿不合,此时听到殷融被王彬如此羞辱,不免生出幸灾乐祸之感。 沈哲子坐在席中,小巧折扇在指间转动着,听到张鉴讲完后,便笑语道:“王散骑心高言厉,殷洪远倒是遭受无妄之灾。不过他这一番羞愤也真是有些过了,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农务国本,农家子也非贱称。况且,真正熟于农本者,感天审时,才能岁有丰收。殷君今次肝肠妄动,强求非分,注定颗粒无收,又能罪咎何人?” 公府里人际关系如何,就算上面不关心,下面却有许多人盯着。殷融摆明了是得罪了自己,沈哲子当然不会对他客气。所以在王彬那里,殷融还能做个农家子。可是到了沈哲子口中,此人较之农家子还有不如。 底下众人听到这话,也都不免笑起来,并不觉得曹首此言是在贬低殷融。以往他们对两千石的公任认知或许还有模糊,可是随着过去这些天接受大量卷宗名籍的洗礼,所知渐渐深刻全面,殷融不配居任会稽本就是一个事实。 东曹内其他属官还倒罢了,心思或有单纯,并不清楚这件事更加深意所在。不过张鉴也是北地旧姓旺宗出身,因而视野和心迹都要更宽阔的多,对于这一位上官的手段之凌厉便有了一个更深刻的认识。 这件事对殷融的打击绝对不只是一句恶言或一段时间的嘲笑而已,王彬这么说,就等于意指殷融不够资格居任两千石。可以想见,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假使没有强力的台辅鼎力支持,殷融是不可能再有向上一步的机会。 想到沈哲子上任当天,王胡之居然还隐隐有挑拨自己与曹首争权的意思,现在想来,张鉴不免庆幸自己并无此念。他家贤达于中朝那还是上数几代之前,过江之后家势更是衰落的严重,仅仅靠着一些父祖余荫才能立足稍稳。无论是门第势位,又或心机手段,较之曹首都差远了,根本就没有争权的资本! 没有对立的心思,张鉴只是一心想要做好沈哲子的副手,跟着这样一位强势的上官,他们整个东曹在公府内的地位都将水涨船高。 出了心头一口恶气,沈哲子心情也是不错,略一沉吟后,他便笑语道:“东曹创建伊始,便参辅如此大事,虽然眼下台内尚未有决,但我等应尽的职责总是做的没有疏漏。这段时间来,诸君也都辛苦,眼下休沐尚有旬日,便在署内解职休息半日。” 如今上下级的关系和职权都很明确,并没有太多越级指挥的现象,所以沈哲子作为一曹官长,权力也是不小。他只要负责将上公交代的事情完成,剩下的时间都能自由安排,所以给人放上半天假也都是小事。 众人闻言后不免更加笑逐颜开,过去这段时间里他们确实累坏了,那么多的卷宗要抄录整理,而且还不能出一丁点的错误,无论精神和体力都消耗很大。 沈哲子从袖中摸出一份印章递给张鉴:“稍后请张君持我印信,往殿中杂署去支取一些酒食,算作我犒劳诸位。” 众人听到这话后,又都纷纷道谢。后招募的这些属员,虽然其中有一部分是沈哲子直接从家里带来,但也有十数人是直接在台中拆借招募过来。如果满曹都是自己人,那么这个东曹也成了沈哲子自己的办事处了。 这些属员中,算是正式官身有俸禄可领的不过只有一小部分,其他的则算沈哲子自己雇的文吏,所以一应吃穿用度包括俸禄都要沈哲子承担。虽然台中也会拨付一部分,但不过意思一下,时下许多官署主官都是懒任,一方面是实在招募不起人手,另一方面也能将台中这部分补贴自己用了。 沈哲子正等着要与一众下属欢饮半晌,联络加深一下感情,酒食没有等来,沈恪倒先来了。 沈哲子在侧室里招待沈恪,刚刚坐定,沈恪便面带忧虑道:“今日太保府内之事,我也是刚刚有问,不明内情,所以急着来问一问,维周你因何要举荐王世儒?” “我入职未久,殷洪远对我不乏讽言,若不对这匹夫略施薄惩,位不能安。” “王世儒羞辱殷洪远,如今台内已是广传。不过这正是我疑惑所在,维周你向来谋思深远,不可能为了区区小隙便雷厉反击。殷洪远此人,不过台内一弄玄散客而已,诚然其人不配大郡,但假使他真的去了,于我家而言未尝不是好事。可是王世儒却……” 沈恪皱眉说道,想不明白沈哲子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殷融这个人更好对付一些,为什么要把王彬拉入进来。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起来:“台中尚未决定,王世儒也未动身,叔父已经为此深忧……” “能不忧虑吗?王世儒高门厚望,累居大任,他如果去了会稽,怎么会甘于袖手无为,必然要在郡内大有动作,大逞其威!太保为其倚靠,江州为其臂膀,只怕会稽将要多事啊!” 沈恪叹息说道,望着沈哲子的眼神不乏幽怨,有气性没什么,但没必要自惹麻烦啊! “哈哈,这正是我想要的。” 沈哲子在席中抚掌笑了起来:“叔父能够想到,会稽郡中人家自然也会明白,台中绝对不许我等吴中乡人专守于东南。与其还要心存摇摆幻想,不如众志成城,应对这一个难关。” 沈哲子之所以提议王彬,当然不是为的羞辱殷融,那只是捎带着而已。台中不会任由东扬州那么有独立性是一个事实,但是有许多人认识不到这一点,或者心里还不乏侥幸,认为台中不会对东扬州采取什么过激手段予以肢解。 王导正是要利用人的这一点无知和侥幸,先派明显不够资格的人前往,降低吴人防范和抵触心理。说实话,像殷融那样的人去了会稽,就算老爹不动手,他都未必能将这个官当得安稳。 殷融去了会稽,也仅仅只是一个过渡而已。沈哲子相信,一旦王导通过殷融将会稽内里的情况摸得差不多了,应该马上就会换人。就算不是自家人,类似何充这种资历、能力都足够的人也是一个好选择。等到换了人选,必然会有一个更具体全面的分权计划,到时候就不是那么好对付了。 迎头缩头都是一刀,与其任由对方徐徐图之,等到有所察觉已经为时已晚,不如干脆抽掉其布置的时间,将大招提前引出来。 就像眼下这样,王彬都还没有动身,沈恪这里已经紧张的不得了。沈哲子就是要以此告诉那些会稽乡人,不要再心存妄想,台中不会放过他们。如果不想接受再被打回原形,那就打起精神来准备对付即将到任的王彬。 沈恪听到这话,才渐渐有所明悟,原来沈哲子是在以此来警示乡人。王彬的分量自然不是殷融能够比拟的,自然会稽那些乡人们对其也都是十分防范。 “唉,想要经营好乡土为何就这么困难?伧子霸我乡土之心不死啊!” 一俟明白了这一点,沈恪便忍不住感慨道:“诚然此举可收警示之效,但王世儒较之殷洪远更难应对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维周你虽然将之提前引出,让乡人有所惊觉,不过该要如何应对,你可有什么良策?” 沈哲子闻言后便摇头道:“我又不是算无遗策,哪会知道该要如何应对。不过王家虽是当世高门,但毕竟南北有别。家父经营会稽年久,又怎么会坐视王世儒在乡中过分肆虐!” 台中侨人防范南人,会稽自然是南人防范侨人。沈哲子深知老爹的手段较之自己还要阴毒得多,尤其又在经营多年的大本营,王彬怎么可能会是其对手。他本就深受老爹耳濡目染,对老爹这点信心还是有的。 历史上会稽被侨人渗透瓜分,一方面是因为会稽地广人稀,另一方面也是人心不齐。像是吴人密集的吴郡、吴兴,虽然侨人多居官长,但始终没有染指太深。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好事,几十年后天师道起义便是这里孕生出来,沈家又乐呵呵的加入其中。 如今形势已经大不相同,沈哲子当然明白王彬到了会稽不可能安分守己,但是会稽如今已经经营的大有起色,不要说只是一个王彬,哪怕加上王舒把江州强兵压境,也只会更加激化矛盾而已,将整个会稽乃至于吴兴都推的更远,让本来已经平静的局势再生波澜。 两人正在这里谈论着,护军府又有人来请。沈哲子眼见下午这顿酒宴是没份参与了,唤来张鉴告知一声,然后便与沈恪前往护军府去。 0531 各有所图 沈哲子他们来到护军府的时候,虞潭刚刚送走了一波客人。 转回来彼此相见之后,虞潭指着沈哲子,片刻叹息,片刻微笑,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你这郎君真是,凡事落在你手里都能另辟局面。王世儒出任会稽,你这一议实在是让我既惊且喜。”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语道:“任与公府,患于公疾。我这一议,未必不是太保肺腑之念啊。” “理虽如此,但太保对你应该也是怨深。先前道左有见温太真,只作笑语偌大太保府下只怕容不下你,已经在筹算着要在台阁给你准备一个职事。” 讲到这里,虞潭也忍不住笑起来,太保一心的要维稳,为了稳定可谓忍让诸多,许多事情都要缓图曲行。比如针对东扬州,王彬这里刚刚得到举荐,便已经有许多籍在会稽的台臣们到他这里来打听,可见并不欢迎王彬出任会稽。等到此事真的确定下来,可以想见会稽那里应该也会侧目以望。 沈哲子倒不觉得他有多讨人厌,在席中大言不惭道:“我倒是觉得公府可任,太保和蔼,同僚可亲。况且东曹这里刚刚步上正轨,我也不想即刻就要转惠继任。” 沈恪已经与沈哲子谈了许久,当即也开口道:“维周举荐王世儒,倒也并不算错。若真是无可避免之局,早早面对也能病从浅医,不患膏肓。” 虞潭也是台中实权大佬,对于这件事认识自然也深刻,因而点头道:“王鼎居此,南北俱要束于王统。所以对于太保择人出任会稽,我也是不反对的。但王世儒此人,终究非良选。维周眼下举了他,却让原本顺理成章的事情变得僵持,非此即废啊。” 对于王导来说,沈哲子这一举荐刁钻之处就在于此。挑选侨人出任会稽内史,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会有什么阻碍。且不说侨人们不愿意沈氏专守东南,就连沈家自己也要忌于物议而不敢反对,否则便是悖离众愿,要被各方所针对。 按照事情正常发展,随便指派一个人过渡一下,待到会稽方面人情稍有冷却,再选派一个更合适的人选,效果会好上许多。 可是现在沈哲子直接拎出了王彬,首先是让会稽人有所警惕,台中是对他们十分戒备,定要肢解啊!其次则是让其他各方有不满,会觉得太保有欠公允,所谓担心会稽之议,不过是为自家谋划地方而找一个借口! 诚然沈氏南人门户,把持东南一地军政之权,实在可虑。但是王家呢?太保已经稳居中枢,王舒居于江州,眼下又要给王彬谋任会稽,这是打算重复王敦那时的局面? 所以不独独只是会稽人对王彬出任会稽内史有抵触,其他各方对此也都难免会有别的想法。 那么问题就来了,王彬不能去,谁去? 从名望、资历乃至于能力而言,王彬都是当仁不让之选,但却悖于人情。而如果连王彬都不能去,那么无论派谁去,沈家都有理由拒绝。一旦在这件事情上卡住了,那么会稽方面与台中单单笔墨官司往来,一年半载之内不会谈出一个结果。 沈充大可以就此纠缠下去,他不是要完全把持东南,强烈要求台中派人到会稽担任长官。可是台中无论选谁去,都有借口推脱,都觉得比王彬差点。至于比王彬资历更高的,台中也不是没有,但那已经是三公备选,怎么可能去会稽给沈充做副手! 所以,如果还想尽快敲定会稽内史人选之事,王导只能咬牙硬推王彬,除非王彬自己推辞。而如果要选王彬,则就不得不让出一部分其他方面的利益,来平衡其余各方的怨念。这样一来,原本顺理成章可以拿下来的会稽内史之位,则不得不花费极大的代价才能交换过来。 想想王导眼下面对的困境,虞潭自己都觉得头疼,指着沈哲子叹息道:“你这郎君早年厉言讽我,至今思来不免耿耿于怀。可是如今再见这权谋手段,才知当年我是侥幸。区区言讽,实在不是什么大事。”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不免汗然,连忙拱手道:“晚辈年幼浮浪,一时斗胆冒犯虞公,至今思来犹有愧意。” “罢了,我又不是要跟你算旧账。王世儒虽然不是良选,但其人执于外任,是不会自退的,这件事应该可以确定下来。” 讲到这里,虞潭便又望向沈哲子说道:“中枢节于方伯,方伯输于中枢,职任互通,才能内外和谐。不知你父对于台中可有所荐?” 沈哲子明白虞潭肯定也想借此分一杯羹,眼下询问他家打算如何跟台中兑子,也是避免所谋出现什么冲突。略作思忖后,他便说道:“年前在乡中时,家父便曾言道,贺临海乃是贺穆公嫡传,本身也是才趣盎然,若能常随帝畔有所指点,也是两彰之事,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举荐。” 贺隰是老爹出任会稽内史时最大的支持者,如今两家又是姻亲,所以沈哲子和老爹也都一直想将贺隰引到台中来,加大在台内的影响力。这一次借着王彬谋任会稽的时机,正好可以将贺隰引到都中来,担任侍中。 贺隰虽然本身没有在台的履历,但其父贺循早有江表儒宗之称,是继顾荣之后的吴人大宗师,加上贺隰在州郡也是辗转多任,所以入台担任侍中并不显突兀。 虞潭闻言后便点了点头,对于沈哲子创造出来的这个机会,他当然也不会错过,过片刻后又说道:“谯王本身也是宗亲,常任散职实在欠妥,我是希望谯王能够暂掌北军。” 虞潭虽然坐镇护军府,但是在宿卫内其实并没有直属的嫡系。谯王是沈哲子的人,借其之名将北军拿到手里来,然后逐步换上自己的人手,那么对于宿卫整体的掌控力都会大增。 沈哲子对此当然同意了,早先他虽然收拾了丹阳陶氏,但是北军却被王导顺势拿下来,安排给了被庾怿赶回建康的赵胤,现在正好可以夺回来。 至于谯王,他是准备等段时间安排出都,从温峤那里接过江夏相的位置,作为自己北上的后援。不过那还需要一两年的时间,先借给虞潭用一用倒也没什么。毕竟虞潭在都中能用的人也不多,而沈哲子除了跟纪家的关系之外,早年领军的时候也经营起了不小的人脉。 0532 郡府功曹 台中为官,收入方面自然不能与地方相比,但其实待遇上也是不错。 比如沈哲子这种曹首长吏,单纯的俸给是四百石,当然这一部分俸禄不可能全是粮食,偶尔地方上还有许多专供台苑的时鲜特产,也会折作一部分粮价发放。这些地方特产在建康城内也都是紧俏货,当市售卖的话,所得较之粮俸只多不少。 除此之外,每逢年节庆典或是有什么喜丧之类,台阁、公府往往也都有所馈赠。如果再加上近来一直热议的台臣们也都分配职田,那么一年到头虽不至于大富大贵,全家温饱绰绰有余。 当然这只是理论上,事实上大部分台臣如果没有别的进项,单纯只是依靠官职俸给和台资犒赏之外,往往都会过得揭不开锅。 当然都中消费高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因为作。譬如前不久刚刚去世的陈留阮孚,既担任过大尚书这种吏选要职,又担任过丹阳尹这样的京畿首长,屡为两千石,但却每每穷得囊中只余一钱,恐其羞涩,乃至于金貂换酒。 名士们所热衷的爱好,像是酒、散之类,都是价格极为高昂的奢侈品。比如沈家所产的醴泉酒,在都中一瓮便要数千钱。而五石散价格则更高,哪怕是品质最劣的,一剂也要数百钱,而品质更高的洒金、雪霜之类,根本就是有价无市,数万钱一剂都有人苦求购买。 越作越穷,越穷越作。 当然有的人就算不好这些,但过得也是不宽裕,因为应酬实在太多了。同僚婚娶添丁、升官进爵,总要免不了意思一下,这么意思下来,往往家里就揭不开锅了。 针对这个现象,沈哲子在考虑要不要给这些生活困顿的台臣们提供一些小额贷款?且不说鼎仓那里本身就有大量的资财需要投资,单单沈哲子自己如果愿意做的话,也能筹措出不小的本金来。 如今沈哲子执掌东曹,台内为官者名籍卷宗都在东曹有备份存留,他也不担心人违约不还,想查的话连对方八辈祖宗都能查出来。况且这些台臣们各自都有固定的俸给收入,如果放贷给他们,分期抽利大有可为,简直比后世所谓的云计算还要靠谱得多。 沈哲子越想越觉得这事可做,就算他不做,其实都内也有背景深厚的商户在往外放贷。不过转念一想他刚刚把王导挤兑得那么严重,转头又在台城内放高利贷,把戏太多,难免让人生厌。他虽然入台也不是奔着人见人爱来的,但也没必要搞得众怨沸腾。 “驸马,驸马……” 沈哲子还在那里算计着,便听到对面传来低唤声,回过神来对对面的孔混笑语道:“一时略有失神,世兄见谅。其实世兄要来见我,直接往署内一聚即可,何必来此地铺张浪费。” 他们如今所在的乃是位于台城西南侧的一座小楼的雅阁中,环境装饰的倒是典雅有趣,各自案上也都陈列着醴酪、羊脍、烤肉等极具北地风味的餐食。 这一座小楼乃是台城内的酒楼,没错,就是开门营业的酒楼,而且还是太保府经营的产业。台中虽然对台臣有饮食供应,但也都有定额定点,正常办公日的时候,台臣们昼夜都要逗留在台城,如果想换个口味,或是好友聚会应酬,那么便可以来这里。 当然这么贴心的安排可不是什么福利,而是要花钱的。哪怕沈哲子这个自己人过来,该是多少就要付多少,而且价格奇贵,类似眼前这种规格的,沈哲子刚才打听了一下,价格便要数金,比外面贵了数倍都不止! 沈哲子他们在这里坐了不长的时间,便看到数拨同样在台内为官者的顾客出出入入,可见生意兴隆。而沈哲子刚才之所有有那放贷的遐想,便是因此而生。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孔混便笑语道:“驸马入台任事,我还一直没有过表示。我也是忝为年长,先入台来,自然应该礼迎后进。这里餐食北地风韵醇厚,不同于我等乡韵,偶尔浅尝,也能略品风情。” 沈哲子只是觉得这里定价虚高,倒没有尝出什么北地风韵。不说吴中乡里,单单他在都中的府上便是南北并包,想吃哪里的餐食都能做出来。这种定价,就是敲竹杠,简直比后世一些旅游景点定价还要黑得多。 不过类似孔混这种心理的不在少数,出入这座酒楼的多是南人,大概也是想着品尝一下北地风情。 时下来说,江东在文化方面的弱势体现在方方面面,不独独只是典章礼仪又或诗文书赋,工艺上、技术上乃至于饮食方面,不独独侨人看不起吴人,许多吴人对于中原习俗也是仰慕得很。 后世所见《世说新语》包括许多闲谈野史,记载了很多有南人往中原去,而后便被人问道你们吴中可有这样?可有那样?那种语气所带着的心态,分明还是将江东看作未开化的蛮夷之地。而且并不只集中在这个年代,哪怕到了南朝,文化上已经有所反超,南人北上仍要面对此类刁难。 思忖许久,沈哲子还是觉得放贷这个事业不能暂缓,顶多找两个代理人出面。凭什么太保可以开酒楼,就不允许驸马放利钱!虽然太保这酒楼所获也是贴补了台资用度,可是驸马放高利贷那也是为了北伐而添砖加瓦啊!况且,有了贷款活钱,兴许这酒楼生意还能更好一些! 相对于沈哲子心情轻松,甚至还有闲心算计如何牟利,孔混则要显得有些紧张或者说心虚。 他热情的招呼沈哲子饮食,自觉得铺垫到了一定的程度,才干笑道:“驸马非常之人乃行非常之事,方一入台,即刻便让台中风动啊。眼下各位台辅们对于王散骑究竟该不该任于会稽,都在争论不休。”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了笑,说道:“我也是当职思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既然世兄言道此事,不知你觉得王散骑是不是会稽内史的良选?” 孔混听到这话后,笑容便流露出些许尴尬,摆手道:“我本非典选之任,又不是公府正选,这种事情,怎么好置喙。” 其实看到孔混的神态变化,沈哲子大约也能猜到他今天为什么来见自己,听到这话后便说道:“台用两千石,本就是公事国事,国人皆可有论。况且,会稽又是世兄乡土。说实话,若非身负典选之任,我又哪敢为会稽乡人举荐什么良牧。眼下也是庭内闲话,我倒想请问一下世兄对我这举荐是何看法?” “既然如此,那我便斗胆试言。” 孔混听到这里,本身也有些按捺不住,于是便说道:“若以人望诸事而论,王散骑自然是当然之选。况且,散骑闲居良久,会稽又是虚置待选,彼此相合,也是得宜。我只是诧异于驸马举荐散骑,可谓有古贤遗韵。” 沈哲子闻言后只是笑笑,并不多说,如果说此前还是怀疑,现在听到孔混这么说,已经可以确定对方的来意。 果然过不多久,孔混便又说道:“今次来见驸马,其实也是有一事难决,想要请教。日前王散骑书至舍下,想要辟我为其功曹。我也是久不归乡,若能归乡任事,可慰思乡之渴。不过散骑究竟是否当任还在两可,况且也不知他入郡后将要如何为政,因而心内实在迟疑难决,不知驸马可有教我?” 虽然沈哲子已经猜到王彬应该会招募如今在都中的会稽几家作为属官,用来打开会稽的局面。但是听到孔混居然被辟作功曹,沈哲子还是不免略有诧异。 原本会稽内史是作为刺史一类的配置,属下除长史之外,尚有八大从事作为主要属官。可是现在因为有了东扬州的存在,所以会稽便降格为寻常内郡,内史之下有郡丞作为副手,而功曹便是仅次于郡丞的第二号属官,掌管郡内官员的任用和升降。 王彬懂得拉拢会稽清望人家,这一点沈哲子并不感到意外,毕竟也是久经浮沉,如果连这一点政治智慧都没有,那是白混了。可是居然连人事权都愿意与会稽人家分享,那么可见其谋求外任的决心之大,是誓在必行,而且一定要有所建树。 孔混望着沈哲子,神情不乏忐忑。虽然他不算依附于沈家,但是能够在台中得到看重,也是多赖年前追随沈哲子的旧勋,算是沈哲子半个故吏。 王彬此去会稽,明眼人都看得出将要对沈家不利,他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还担任王彬属员,不免有助纣为虐之嫌。可是做大郡功曹对他而言也是一个极大的进步,有了这样一份履历,他是内外任遍,日后便可以作为两千石备选。如果错过这个机会,未免有些可惜。 “王散骑此去会稽,应是怀有大抱负。只是乡中自有人情,若由其置划,未免不美。我是想着,如果能追随而下,必要时座前进言襄正,也能避免许多不必要的冲突。” 孔混这么说着,心里不免有些发虚。 沈哲子垂眼片刻,抬起头来后两眼灼灼望着孔混,正色道:“王散骑既然要谋大郡,何以如此小觑乡人?世兄之才,我自深知,郡丞绰绰有余,何以止得功曹!” 0533 南北并重 沈哲子在都中看似交游广阔,但其实他心里是有规矩在的,有的注定只是酒肉朋友,有的只是泛泛之交,真正能够相托共事,共同筹划北伐之事的,其实少之又少。 孔混这个人与沈哲子关系也算不错,但其实在沈哲子心里,也压根不觉得这个人是能够患难与共,共谋大事之人。很简单的一点那就是,本身立身的根本就不相同,会稽孔氏乃是圣人别支,本身在政治上便拥有强大的资源和影响。他们要与谁合作,选择性要大得多,根本不必、也不愿独独依赖沈家。 就像现在,孔混明知道王彬去会稽会对他家不利,居然还拿这件事来请教自己。说是请教,其实何尝不是早已经有了决定,不过来知会自己一声,避免以后相见太过尴尬而已。 沈哲子当然阻止不了孔混,但并不意味着他会乐见孔混追随王彬往会稽去。哪怕孔混什么都不做,单单这一举动就会给会稽那些次等人家以错误的暗示,让人以为郡中高门已经被拉拢策反,无疑会给王彬以浑水摸鱼的机会。当然,这也正是王彬选择拉拢孔氏的原因之一。 不过既然孔混提前通知自己一声,那么沈哲子当然也不会袖手不管。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孔混脸上下意识便流露出喜色,他本以为沈哲子会因此而不喜,乃至于阻止他。不过他确实已经决定了,哪怕因此而让沈哲子不满乃至于疏远,也不会有所动摇,通知一声,不过是对以往的交情有个交代而已。 可是现在沈哲子非但没有表示反对,反而为他叫屈,无论是否真心,最起码表面上避免了尴尬。因而孔混便谦虚笑道:“我倒是不敢为此自负之想,会稽虽是乡土,但毕竟也是江东大郡,能够得王散骑青眼出任功曹,于我已是诚惶诚恐,怎敢再作更多进望。” “世兄此言差矣,吾辈敢为敢当,若使才量能用,自然当仍不让,岂作第二人选!” 沈哲子则神情严肃道:“若使旁人有问,那我也只能言道恭喜。但我与世兄素来情契,又有共事过往,所以我对你才度如何也是深知。别的不说,只论人情。若非我等执戈而进,击破盘踞都内之贼,王散骑只怕还在叛卒鞭下涕嚎!如今往任贵乡,岂可如此相薄!” 孔混听到这话,反倒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其实若能出任郡丞的话,他当然更加乐意,但也自知资历不足,能够担任功曹已经是一个很大的进步。 沈哲子却在那里深为孔混不平,在席中忿忿道:“此事我不知道就罢了,但既然听说,当为世兄力争。且不说世交旧好,单单世兄早先与我共事,便不能坐望旧日僚友大才浅用!” “不必了,不必……” 孔混忙不迭摆手,他自然明白王彬与沈氏不算和睦,若是沈哲子插口,且是明显的妄谋,反而有可能坏了自己的任事。可是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心内不免一凛,莫非沈哲子打的主意就是要以此来搅黄自己的任事? 一想到这一点,孔混神情便有些僵硬:“我真是多谢驸马高举之情,不过亲长也有教诲,立身处世宜缓勿燥,切勿妄图,若谋为不称,反倒贻笑于人。” 这话说的便比较重,我也是有家长的人,你不要欺负我少不更事! 沈哲子闻言后则笑语道:“贤长之言,自是应当听从,世兄自为中庸,我自为旧情张目,彼此两不相涉。我如今便是典选之任,如果连旧友亏才而任都坐视不理,同僚何以目我?故交何以目我?世兄恪守于礼,我则声张于义,这是两不相欺啊!” 既然提出了这个话题,沈哲子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我这个热心肠急脾气,你不让我帮忙,别怪我跟你急眼! 孔混愣了片刻,似在权衡,过了一会儿之后才叹息道:“驸马如此固持又是何苦,王散骑录用何人,自有心迹筹划,如此强涉,实在亏于人情啊。” “这件事,世兄倒不必担心。我既然敢为此论,自然也有道理。如今是你我私话,不妨与世兄直言。王散骑究竟能任与否,尚在两可之间,当此之时,他唯有奋进,岂会轻退。若连如此重要的属用都能轻言废用,朝令夕改,如此秉性,怎能堪任大郡!” 沈哲子明白,孔混不敢与自己翻脸,倒不是因为彼此家世有差,而是沈哲子如今正得势头,未来只要不犯大错,尚有几十年显达之用,所以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他也没必要将自己得罪狠了。 孔混听到沈哲子这么说,眸子不禁一亮,继而便意识到沈哲子所言不无道理。眼下王彬就任与否,台中还在僵持,他之所以辟用自己,也是希望能够得到会稽人家的支持,倒不是说自己真有什么不得不用之才。 这么一想,孔混便意识到眼下正是讨价还价的时候,王彬需要他家的支持,而他也需要王彬提供的门路。既然是各取所需,何妨将价码定的高一些!他虽然不愁出路,但如果能够年少得显,谁又会拒绝? 郡丞与功曹虽然只是一级之差,但正常而言也需要熬上几年等一个机会。可是现在如果争取一下,便等于省了数年时间,为什么不试一试?况且今次又是归乡任官,能够高上一级的话,在乡人们面前也是极有面子的。 看到孔混明显的意动,沈哲子便也笑起来。诚然他可以帮孔混去争取,而孔混也可以私下找王彬去解释,如果彼此能够谈得通,那么就是自己里外不是人。但是孔家跟王家没有那么好的交情,自己对孔混也算有提携之恩,可是那又如何,还不是说背叛就背叛。 仅仅只是一桩政治交易而已,如果上升到信任与否,那未免太尴尬。 当然沈哲子不会好心到给孔混争取更好待遇,主要就是为了恶心王彬。自己越卖力帮孔混争取,那么孔混在王彬面前便越尴尬,要被怀疑是不是安插进来的眼线内应。而王彬眼下正是谋求上任的关键时刻,又不敢辞退了孔混得罪孔家,就算不满,也要捏着鼻子把孔混收下来。 “这件事虽是我言出,世兄若有疑虑,不妨归家与尊府大君仔细商议。有一点我可以向世兄你保证,只要王散骑能够得任会稽,世兄则必然会担任会稽郡丞。” 沈哲子手拍在桌子上,颇有一锤定音之势。其实他是在吹牛,王彬要用什么人,他还没有太大的干涉力。但是如果王彬不让孔混担任第一属官,那么沈哲子就绝对有把握搅黄他与孔家的这一次政治交易,让他们彼此相看两厌。 当然,他也会卖力帮孔混去争取。之所以要做这些努力,也是要警告孔混,你小子不要太烧包,就算是去了王彬属下,能任什么官我也插得上嘴。以后还有几十年光景,去了会稽之后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自己掂量着来! 孔混一时间还领会不到沈哲子的警告意味,但沈哲子如此言之凿凿的保证,也让他精神为之振奋,于是便笑语道:“其实我心内倒是不敢为此奢念,但驸马你盛情难却,又实在让我却之不恭。那我稍后便归家与家父言道此事,两下发力,希望也能更大一些。假使能为郡府吏首,日后在乡中也能更为乡人多谋福祉。” 沈哲子闻言后呵呵一笑,孔混为不为乡人谋福祉他倒不关心,只要能在王彬眼前晃悠着天天恶心王彬,便已经算是尽责。他倒真希望老爹能在会稽把王彬弄残,让王导暂时没有余力再针对会稽有举动。 未来一两年之内,他要大举用事于江北,会稽作为钱粮大后方,自然越稳定越好。而沈哲子之所以急于要在江北建功,也是因为他家的势位以南人而言已经达到一个瓶颈期,再进一步都会倍受猜忌,但若有了征伐大功,形势则又不同。 最起码,到时候他与老爹并重于南北,互为呼应,台中无论要动哪一方面,都会有所忌惮。东扬州是乡土根基所在,想要铲除是不可能的。而他在江北也会与庾怿紧密胶着联合,难分彼此,就连分头击破都做不到。 0534 槛下老犬 沈哲子与孔混离开这酒楼的时候,恰逢对面也有几人正行过来,乃是太保府长史梅陶与早先遭受王彬羞辱的殷融,以及殷融的侄子殷浩。还有一个人,年在四十岁许,则是王导的妻弟曹曼。 对面那一行也看到了沈哲子和孔混,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突然碰面,难免有些猝不及防,神情都略有尴尬。 这种时刻就显出来沈哲子的心理素质实在过硬,略有错愕之后便上前一步对梅陶拱手施礼,笑语道:“不意在这里碰见长史,若知长史同样在此为客,刚才就应过席拜见,实在失礼。” 梅陶干笑两声,心里却忍不住在怒骂这酒楼的管事,既然驸马在这里,为什么不提前知会一声好让这对冤家避开。 他已经可以听到耳后已经传来殷融粗沉的喘息声,心内不免更加叫苦,他是奉太保之命,特意抽出时间来安抚一下殷融,不要因为王世儒一时忿言而弃官不任。苦口婆心劝了良久,才算是将殷融暂时安抚住,却没想到又在这里仇人见面。 梅陶视线余光快速一扫身后的殷融,只见此公脸色已是铁青,乃至于双肩都隐有颤摆,可知心情之激荡。一见此状,梅陶便知他这大半天唇舌苦功是白费了。 说实话对于殷融如何面对同僚,他倒不怎么在意,彼此本身就没有太深厚交情,只是身负太保之命而来,不能眼见双方再起冲突,因而便连忙上前一步,站在了沈哲子面前,干笑两声,说道:“这倒是巧得很,我本来少履此地,都中本就米贵,梁园又是更高,囊浅不支。没想到只此一次,便碰见了沈掾。本应归席共饮一杯,可惜俗务缠身,只能择日再聚。” 他是想趁着殷融发作之前赶紧离开,这么说也是在告诉殷融不要不识抬举,自己也是搭上钱财和时间来开导他。 沈哲子本来也没打算多说什么,只是梅陶乃是他直属的上级,见面总要打声招呼。 不过看到殷融那近乎杀父之仇的忿怨目光,他反倒有了一些兴趣,因而便站在走廊里也没有要退开的意思,笑语道:“长史抱怨确是有理,不入此楼,不知金贱。不过今日得见,倒是让我自觉有惭,入职以来,还不曾正式礼拜长史。择日不如撞日,不如长史暂且留步,让我少敬一杯。俗务杂若蛛网,强理不顺,久劳难免秽神,终究还要劳逸结合。” 梅陶听到这话,不免有些急眼,只是还未及开口,后方殷浩已经开口说道:“人尽皆知,驸马出身江东豪首之家,耕土连绵,桑林漫山,岁出万斛,日织千尺。又能广结乡人,大兴货殖,难道也会有米贵金贱之叹?” “哼,貉子浅见薄识,神昏志浊,唯知囤积自肥,身心专望于一隅,最好滋事弄权,害贤阻能,广榨民财,以利惑众。如此庸浊之辈,有何面目自邀于人前?” 殷融从看到沈哲子那一刻开始,便已经是五内俱焚,牙齿几乎都要咬碎。他虽然是被王彬斥作农家卑流,但归根到底,此事起因还在沈哲子,若非此子奸诈挑拨,他又怎么会遭受如此奇耻大辱! “殷君慎言……” 梅陶听到这话,脸色已是一变,忙不迭开口喝止。至于更后方的曹曼,则将两手笼在袖中暗搓,饶有兴致的观看着眼前一幕。 沈哲子听到这话,望向殷融的目光中已经带着些许冷意,略作沉吟后,才开口冷笑道:“槛下老犬,亡出于门户乡土,仓皇遁藏于江表,还敢作浪言穷吠!我家深耕于乡,岁出有余,逐于天道,以盈济困,俱是民生享用,俯仰无愧!” “你这乖张性厉之徒,未思江表苟存之惠,未有寸功于社稷,未有微庇于小民,生则无养父母,死则魂不归乡,本就是丧亲绝义之孽种!幸享于国用之馈,假忘生人之多艰,少恤君王之困苦,奔逐南北,惟求自得,衣食未能自养,才用不足偿恩。偶得浅誉,已是天道有疏,居然还敢奢望大治?” 沈哲子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酣畅淋漓的放嘴炮了,尽管周遭与闻之人都已是目瞪口呆,而殷融更是目眦尽裂,就连殷浩都气得脸色青红不定,然而沈哲子却还仍有未尽之意,只是有些口干。 他在原地徘徊两步,顺便组织一下词汇,待见殷融将要有张口反驳之势,便又戟指对方怒喝道:“匹夫,你若真有显才难掩如囊中藏锥,谁人又愿以自伤阻你锋芒!方今本为国用之匮,丈夫但有一二才用可彰,一二志气待扬,俱能得其道行之!唯有愚者自困,裹足无进,怨天尤人,唯欠自省!不知天命,不知道义,不知自量,诸事无知,马齿空长,满腔残怨,枉生为人,你是何种贤能?” “沈、沈掾……” 随着沈哲子壮声收尾,旁边的梅陶才悚然一惊,忍不住开口想要劝止,然而头脑却是一片混沌,不知该说什么。他本以为殷家叔侄一唱一和讥讽沈家宗贼土豪的家风已经是很过分,却没想到沈哲子战斗力如此惊人,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在场这几人,不独梅陶有些愣神,包括沈哲子身后的孔混,还有另一方的曹曼,望着沈哲子的眼神都有些发直。这也难怪,沈哲子怼人的战斗力名著一时还是在几年前,当他娶了公主又在都中混了一段时间后,敢于当面挑衅的人已经不多了。 加上沈哲子也在有意识的收敛,毕竟他也没必要满世界树敌,能够和睦相处、礼尚往来最好,所以他的这一面渐渐便被人所遗忘。可是这一次被殷融一次又一次的撩拨,再显露出来,仍然光彩摄人。 那被当面呵斥的殷家叔侄,本身也是呆愕当场,过了一会儿之后,殷融才反应过来,整张脸已经涨红如同油炸虾壳一般,两眼更是隐有火光吞吐,嘴角颤抖不已,过了好一会儿,才陡然发出一声咆哮,挥着手中铜柄如意便往前扑来:“貉子竟敢如此辱我,必与你这竖子不共戴……” 咆哮声戛然而止,那是因为沈哲子从袖中掣出一柄尺余长的利刃,眼泛冷光直望着殷融。他这个贴身带着兵器的习惯,还是当年被庾亮强迫入台城的时候养成,至今未改。 当然在台城内贴身藏刃有些不合礼制,但是一来沈哲子几乎不会露出来,根本用不到,二来他本身便有剑履上殿的尊荣,只是自己不以此自恃罢了,在台城里贴身带着一柄短剑,即便被人看到,也无人能够诟病。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沈掾快快收起尖刃,彼此都是公府共事,何至于要到兵刃相迫!” 梅陶在一边急的直跺脚,心内已是懊悔到了极点,他就不该接这件事,得罪人的是王彬,引起事端的还是殷融自己。至于这位驸马,行事确实霸道了一些,但是说实话,如果不招惹的话,对方待他向来也是礼数周全,并不冒犯。 殷浩随之清醒过来,他眼见沈哲子亮出兵刃的同时,一时守在门外的驸马贴身班剑甲士也冲了进来,忙不迭上前一步,将叔父拉了回来,继而眼望着沈哲子凝声道:“驸马是打算在台内行凶?” 沈哲子闻言后轻笑一声,屈指一弹剑脊,说道:“殷君此言不当,若真是奸佞当场,哪管是什么场合,举剑即杀!但若只是区区一二庸人怨夫,实在不配污剑。意趣有悖,本也不必言多,穷逐言伤,强撩至怨,谁人之过?世事纷繁扰人,我又何尝不是年少性厉而孤胆?胸怀稍逊,或是年长德厚,也未可知。” 梅陶听到沈哲子已经将殷融贬得一无是处,还要警告别人不要惹他,简直急得冷汗都冒出来了,忙不迭开口说道:“彼此俱是性情,言语或有互伤,但终究也是府内同僚,诸位即便不见于我,还望能稍念太保,勿作厉争。” 沈哲子听到这话,连忙将尖刃收起递给身后的班剑,继而上前一步深深施礼,一敛狂态说道:“年少性狭,未有容敛之雅量,失礼于长史面前,实在惭愧,敬候长史问责。” 梅陶听到这话,嘴角已是忍不住一颤,心道眼见刚才那一幕,我哪还敢问责你?不怕你骂人,也要担心被你亮刀子看一看。 殷融那里本来已是气急,再眼见沈哲子如此作态,心内更是恨极,作势便要前扑。可是殷浩却知眼下单轮人头他们都不占优,再纠缠下去只会更加自取其辱,忙不迭上前去揽住叔父,只是望着梅陶流露出哀求之色。 这酒楼本就是宾客往来之地,此时已经有许多左近台臣们问询赶过来,远远站在那里看热闹。梅陶也知道沈哲子实在不宜再留下去,且不说这件事是非如何,荣辱如何,单单太保府内属官居然在外争执大闹起来,太保脸上不会好看,也是他这个长史的失职。 所以,梅陶便又望向沈哲子,掩袖轻轻摆手,示意他先走。 沈哲子出了一口气,也没必要再留下来,于是再对梅陶和另一处的曹曼施礼,然后才转过身来对旁边仍有些迟钝的孔混摆摆手,一同离开了酒楼。 行出不多远,孔混才叹息道:“殷洪远这又是何苦!一时执迷得失,先邀辱于人,后取辱于己。进退失据,实在可叹。” 沈哲子刚才言辞激烈,这会儿神态却是平静。其实他与殷融本就没有什么大仇,彼此本来就没有什么交集,就算共同在公府为官,但是注定路数不同。但这世上总有人恨人有笑人无,将自己的不如意归咎旁人。 沈哲子年纪不大,但也算是时局中的老江湖,这种没来由的怨气怎么可能还会忍耐下来。他以南人而活跃在时局中,本身就是困难多多,如果凡事容忍,旁人不会觉得他有雅量,只会觉得他外强中干。 况且,就算殷融没有得罪沈哲子,沈哲子也不希望这样的人出任会稽内史。倒不是说殷融有多卑劣,关键是根本没有任事的心思,行善不能,为恶都没有能力。沈哲子之所以要谋求一个典选之职,就是希望能够用自己的力量,来稍稍遏止一下时下渐浓的虚妄之风。所以他在东曹掾任上,是不可能举荐那些玄虚之士。 眼见沈哲子还算听话的离开,梅陶不免松了一口气,继而又望向已经气得口不能言的殷融,想要开口安慰劝勉几句,却不知该说什么。 殷融被殷浩搀扶着才能站稳,他双目紧闭,半是羞愤,半是心恐,不敢多看周遭那些观望之人。沈哲子那一番指责,可谓字字诛心,一时怯于对方势盛不能即刻反击回来,与他而言已是致命打击。 他一刻也不愿多留在此,气郁于胸膛之内,眼角已有泪渍渗出,长叹道:“貉子性秽如瘴,唇舌如刀,恶言害我!不能手刃竖子,污名难洗,不敢再居人前,惟求离远清静。叔真兄今日盛意强挽,只能辜负相亲之情。” 梅陶眼见殷融惨淡脸色,心中也是感慨,言无人长,势无人盛,功无人彰,早知今日,又何必一触再触。回想沈哲子所言殷融不知天命、自量之语,梅陶渐有同感。被人如此言辞攻讦,却又无从反驳,他也明白殷融是彻底没脸面继续再留在台城了,强留也是无用,还是早早回去对太保详述。 于是他也不再多说别的话,只是安慰殷融几句,又示意酒楼内仆役驱散围观之众,然后才送殷融出门。 离别之前,殷融眼望着梅陶,涩声道:“我今日所遭之厄,叔真兄可有所感?太保强召貉子入台,任其弄权滋事,我已深受其害,只恐来日公府循我旧迹者累有不绝,太保是一时晦察,只怕要被这貉子搅得绝远于旧人啊!” 梅陶听到这话,眉头不禁微微一皱,心内已有几分不悦。他原本对殷融还不乏同情,但此人实在有些不通情理,自己引咎于身不作自思,反而毁谤太保用人。难道太保力排众议,将他举用到会稽内史位子上就是用人得宜了? 待到送走了殷融,梅陶才对曹曼说道:“真是让长泽兄见笑,今次太保所使,我是无计可施,现在就要返回复命,不便久陪了。” “叔真兄自去,我也是受世儒所遣,那殷洪远自己招惹事端却无力招架,无咎旁人,想来太保也不会问责。” 曹曼也是从头看到了尾,大开眼界之余,也不禁隐有忧虑道:“那个小貉子确是不凡,凶横强辩却又能循于情理,由其幼少可度其尊长,我真有些担心世儒今次急求会稽,未必是好事啊。” 0535 不得其时 梅陶回到太保府的时候,太保正与武陵王师诸葛恢座谈。他本身便没有完成太保的吩咐,加上这种事情也不好当着外人的面讲起,于是便暂归偏室,等着太保召见。 房间中,诸葛恢身披一件素袍,颌下三缕长须,虽然不以仪容见著,但举止之间也都甚有风度,只是这会儿脸色却不大好看。 王导眼望着诸葛恢,肃容沉声说道:“社稷当事,孝子不宜久执恒礼,此论《礼》中亦有深权。方今未称善世,内外俱有焦灼。假使元规仍在,只怕也要痛感难安,不敢肥遁避世。我知道明多怜令婿失怙,不愿他衔痛坏礼,但事从于权变……” “太保所虑诸多,我都能体会。然则庾郎热丧在身,本身亦非历得显用的高士,即便方今多事,孺子未必能为,夺情之议,实在无从提及。故中书生而眷我,如今斯人不再,我是不敢妄为坏情之论。” 诸葛恢面有难色,只是摇头拒绝。 王导听到这话后,不免有些失望,他也明白自己想要让庾亮的儿子素服任事的想法有些为难人,诸葛恢的拒绝不无道理。方今虽是礼法崩驰之世,但庾家也是中朝旧家,要让庾彬坏礼从事,实在是强人所难。 诸葛恢不愿去劝说女婿,王导便也不再强迫,只是将许多奏书摆在了书案上,叹息道:“我也不是强要坏人伦常,实在眼下颇有内外交困之扰,穷而思变啊。” 诸葛恢垂眼一瞧,能认得出那几份奏书多与历阳方面有关。他也知道这几日关于为庾怿请授刺史的议论又变得热闹起来,许多人都已经表态。 其实关于这件事,诸葛恢也觉得根本就没有阻拦的必要,庾怿占据西府已经成了一个事实,即便不得其位,但实际上已经做成了局面。台中一直拖延不授,反而不利于西面局势的稳定。 王导也看得出诸葛恢的意思,叹息说道:“庾叔预本是陛下元舅,能自履要塞为朝廷防守西门,本来也是一桩好事。只是历阳本为其家旧孽之地,叔预其人早先也未镇重土,我是担心他轻权率进,求切误功啊。” 其实关于庾怿晋升豫州刺史的事情,在台中已经排上了日程,即便旁人不催,这件事近期内也就会落实。可是这一次王导为难之处在于,伴随着为庾怿请任豫州刺史之外,还有关于在涂中侨立梁郡等中朝旧治的请求。二者混为一谈,便让王导不好决定。 涂中那个地方,乃是江表屏篱,若想江东安稳,必然是要有所经营的。庾亮在世的时候便曾力主此事,当时王导并没有强烈反对,结果因此而让祖约心生猜忌,怨望朝廷,酿生大祸。 可见那一个地方情况太复杂,庾亮在世的时候,中枢尚是权重,又有郭默那种熟知北地形势的宿将帮手,仍然没能取得大的成果。如今庾怿却要以历阳新废之土,进望涂中凶险之地,无论是其能力还是威望,王导都不看好。 所以他是希望诸葛恢能够说动庾彬归朝,以此来对庾怿施加钳制。庾亮这个儿子本身虽然不足以发挥大用,但其人归都,很大程度上就能将皇太后对庾怿的支持分享一部分。庾怿在历阳本来就没有太深根基,一旦中枢的支持减少,迫于无奈,步伐也会放缓下来,不敢过于激进。 王导倒不是要一意阻挠边将求进,而是因为眼下的情况不允许。江东新定之废土,亟待安稳以恢复元气,这个时候边地行事如果过于激进,胜未必足喜,败则引祸尤深。 荆州陶侃那里便是一个例子,围绕着襄阳胶着维持,不能进取,不敢引退。钱粮人命俱有大耗,却未能得寸土之益。虽然这样一来能够缓解荆州强藩对中枢的压力,但王导作为执政重臣却实在高兴不起来,毕竟敌虏胡奴才是共同的敌人。 “既得陇,复望蜀,太保难道不知缘起何处?” 诸葛恢讲到这话的时候,语气中不乏浅怨。他是真的有不满,前段时间他以武陵王师的身份,争取将湘东并入武陵王封土中,并且希望王彬能够出任武陵相。那里也是数郡之地,而且能够与江州互为表里,进则足以制衡荆州陶侃,更可以顺势为其争取南蛮校尉之职,以分荆州兵事。 原本这是一个很漂亮的计划,可是当诸葛恢找上王彬时,王彬却因湘东山水凶恶而拒绝,结果这个职位便一直悬而未定,而陶侃为子请任王卫的奏书却已经到达了都中。 当然这还不是最让诸葛恢感到气愤的事情,他也知道王彬近来诸多不顺,若真是懒于勤任倒也罢了,能够理解。可是此人厌居瘴乡,如今却要穷逐会稽这钱粮富地,取舍轻重,其人脾性毕露无遗! 所以早前王彬登门拜访,希望能够得到他的支持,诸葛恢根本就懒于回应。也因此,刚才王导请他出面说服庾彬归都,以此而对庾怿施以羁縻时,诸葛恢断然拒绝。他甚至对太保都生出几分怨气,你家兄弟矜贵,不居潮湿之地,难道我家女婿就是名贱,要自伤为你家修补漏洞! 王导听到诸葛恢这语气,便知对方也是误会了自己,以为自己是在费尽心机帮族弟谋取善任而罔顾别家。只是这件事他根本没办法解释,难道要告诉诸葛恢,我被我下属坑了?就算是这么说了,对方也要怀疑驸马究竟是不是受他指使,毕竟好处要落在他家头上。 且不说诸葛恢有怨气,王导自己又何尝不怨。原本只是走个过场的事情,结果却闹得这么复杂。单单最近这几天,台中所涌出来关于官员任命的议题,比过往大半年的时间里还要多!哪怕没有诸葛恢的提醒,王导也明白这就是王彬争取会稽内史的恶果! 可是他又能怎么办,王彬那里是说什么都说不通,只是一意要求会稽。如果自己这里再一味的强阻,局势会不会乱还另说,家势首先就要崩了! 况且,因为此事有了王彬的加入,就算自己再阻止王彬,别的人选也不会轻易确定下来。目下这个形势,较之王导早先的预想早已偏出万里之遥! 心里虽然不乏苦闷,但王导还是耐着性子说道:“世儒南向,其实也是时势所趋。江表流人日密,左近几无闲土,势必要逐南引流。会稽地广人稀,正是宜居之所,即便不以南北偏论,若有乡友居彼官长之位,于动荡之人心也是极大安抚。” 对于王导的解释,诸葛恢倒也认可,但问题是,若只需要择一侨者尊长,又何必一定要是王彬? “我也曾任会稽,彼乡虽是人疏,但却不乏乡豪蛮宗。若只以单车行之,不过垂手之闲吏,靖土无能啊。” 虽然不满于王彬的求任,但诸葛恢还是就事论事,以自己的经验给出一个实在建议。 王导听到这话后也是蓦地一叹,他之所以要找人垫场,也不乏这方面的考虑。如今会稽乃是东扬州治,内史上任,如果配以军职,于情于理都不合适。所以要派一个次等人士前往,久治无功,再择别选加以将军号便有了借口。 可是现在,如果王彬赴任,本身如果还假节管军的话,这不就是明明白白在告诉时人,王彬过去就是为了取代沈充的位置!一旦那么做了,沈充能容忍那才见了鬼了! 家事困扰不足为外人道,王导与诸葛恢相谈,最终也没能谈出什么结果。待到送走了诸葛恢,他又听属吏言道长史梅陶已经回来,于是便将人请了过来。 “职下有负太保所托……” 梅陶进门之后也不虚言,便将刚才发生的事情讲述一遍。 王导听完后,坐在席中沉默良久,才蓦地叹息道:“殷洪远或无公才,却不乏公心啊。” 梅陶听到这话,眉梢已是一抖,心道太保说出这样的话,足见对殷融已是大感失望和不满,可以说如果没有特殊情况的话,殷融应该就此要与台城绝缘了。 其实王导对殷融倒也没有多深的怨气,他根本就不知殷融与沈哲子的私怨,而且也明白就算没有这私怨的话,沈哲子未必不会举荐王彬。让梅陶去安抚殷融,也是不想冷落旧人,但这个殷融实在是让人无语,根本不堪扶就。他眼下又是诸多困扰,既然如此,索性由之。 在席中枯坐片刻,王导才吩咐道:“稍后我让彦道抄录一部分卷宗,请叔真送往东曹,嘱咐驸马都是台中急用,不要怠慢。” 梅陶闻言后便领命退下来,过不多久便带领几名属员往东曹行去。 几个硕大的竹箱摆在了东曹官署厅堂内,梅陶有些尴尬的转述了太保的话,而后也不久留,匆匆而去。 沈哲子望着那几个竹箱,不免有些傻眼,而旁边的张鉴等属员,脸上也带着一些苦笑。 “曹首,如此多的事务,要在几日之内定卷,根本就做不到啊!” 稍年轻一个的御属周牟望着竹箱上附着的长长名目,几乎一眼望不到尾,瓮声瓮气道。 “太保是知我曹内颇多文墨逞威、虎步疾行的健吏,因而加以重任。先不要说做不做得到,尽力而为。” 沈哲子干笑两声,有些气虚的鼓舞众人。王导把这么多公务压下来,简直就是要把他或埋在卷宗里。对此,沈哲子虽然不乏薄怨,但也认罚。假使易地而处,他是忍受不了自己属下中居然有这么一个刺头,王导这么做,已经算是很有涵养了。 况且他来台城也不是为了寻衅滋事,终究还是要做事的。而且,这么多事宗里面,未必找不到一两点可以借题发挥的地方,到时候自己当然要当仁不让,匡社稷于倾颓,还世人以公道! 这么一想,沈哲子心内正义感爆棚,大臂一挥说道:“诸位各捡卷宗,属意随性,毋须留力。譬如名骥疾骋,壮士挥戈,案头卷尾,未必不能克成千石之功!” 曹下这些属吏们听到沈哲子这壮言,年轻些的不免精神一振,撸起袖子便扑向卷宗。而年长些的则要世故一些,明白驸马此言太虚,不过也都不怠慢,各自分拣起来。毕竟名爵之类于他们而言虽然太虚无,但是曹内墨耗、纸耗的补贴,较之别的官署要丰厚得多,钱粮入袋总是瓷实的。 对于这群态度认真,任劳任怨的属下,沈哲子非常满意。他虽然没有刻意经营,但是官署内气氛却很好,既没有人浮于事的闲散之风,也没有勾心斗角的阴祟事迹。 不过这好气氛只维持了一天,从傍晚开始,东曹官署门口便不乏台臣们在左近晃悠。起初东曹这些属员们倒没有察觉什么异状,毕竟他们还要埋首卷宗,根本无暇他顾。可是到了第二天,便有更多的人汇聚而来,甚至有人登门入内,兴致勃勃的言起昨日台内发生的事情。 人没有傻子,起先东曹这些属官们虽然好奇于为何突然这么多事务被分配到东曹,甚至有许多还超出职任。但是苦思无果,也只能认为是太保看重他们的办事能力,所以重任相加。 可是听到别的台臣们言起沈哲子昨日在台中的威风事迹,这些人哪怕再迟钝也能想明白,这哪里是什么重任加身,分明是他们的曹首在外面惹了事,太保又不好直斥,以此薄惩罢了。 明白了这一点之后,众人再望向那些堆积如小山的卷宗,个个脸上都浮现苦色,继而望向沈哲子的眼神也变得凄怨起来。 感受到诸多下属们哀怨目光的注视,沈哲子也是不乏尴尬,索性将大批卷宗摆在厅堂内,以此来隔绝那些幽怨的目光。不过倒也不能因此与世隔绝,随着他痛骂殷融的事情在台中传扬开,交好者类似庾条、纪友等纷纷登门。 每当有客人到来,称赞沈哲子辞锋雄健,将虚名乏实之辈骂出台城,沈哲子总免不了要笑几声,谦称作小试牛刀罢了,不足以夸。 这一点倒是真的,只能说殷融心理素质太差,要知道当年他入都争娶公主的时候,几乎是全城非议,被人当面羞辱都不是一次两次,可他还不是硬撑下来了。假使没有当年的坚持,如今他那么骂殷融,难免又要被人指责貉子狂悖无礼,不识名士。 可是殷融就没这种韧性,不独自己滚出了台城,甚至连在台中担任掾属的儿子都召回了家。殷浩虽然没有辞官,但也是少履台城。整整一大家子,居然就摆出一个与世隔绝的架势。 这种行为逻辑,沈哲子也是费解。所谓的物议,虽然多有偏帮弱者,但问题是你要有存在感啊。一家人枯守庭门之内,死了旁人都不知道,更谈不上关注度了。况且就算他家想等事态冷却再为他谋,但问题是沈哲子一直活跃在时局中啊,哪会给其咸鱼翻身的机会! 因为当事另一方完全没了声息,于是台内每每论起此事,难免要在沈哲子战绩上再添浓墨重彩一笔。 当然这些也只是闲谈,台臣们主要心神还是集中在近来剧烈变动的人事任命上。大量显职在这段时间里被人谋占,即便是无幸分一杯羹,单单旁观这架势,也能感觉到局势在快速的推进演变。 就在这种热闹的氛围中,最受人瞩目的会稽内史人选也终于确定下来,王彬以侍中而任会稽内史,单车上任。 0536 行前殷嘱 初秋时节,大江潮高,江畔几艘船只正在整装待发。 微醺暖风之中,王彬薄襟氅衣,手掩杯觞,脸上已有几分醺醺然醉意,对席上众人笑语道:“多谢诸位盛情相送,只是天色将晚,王命在身,不敢再贪杯久留啊。” 席中众人听到这话,也都不再力劝,于是纷纷起身离席,上前对王彬略作嘉言相赠,而后便都登车归都。 王彬站在道左一一相送,其身后则站立着彭城曹曼。曹曼今次将要与王彬同行往南,为其提供一些帮助,待到相送的宾客离去的差不多了,他才对王彬笑语道:“世儒兄今次低调离都,不曾大肆宣扬,否则前来相送之客,只怕要漫山遍野。” 王彬闻言后便微微一笑,说道:“家世人望,已是如此,去留都是寻常,何必穷效貉子虚张声势之态,强以别情扰众。” 话虽如此,王彬心内还是不乏落寞的。若是有可能,他何尝不愿意在都中大肆宣扬,让满城相送,来为他壮行。可是今次争取会稽内史的过程里,他已经明显发现到自己这固请确有些不合时宜,有伤乡情旧望。就连太保对于他的离都赴任都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他也就懒于再作宣扬。 待到宾客们俱已离去,王彬才将几个儿子唤至眼前来,王彭之、王翘之、王兴之、王企之等,俱都已经成人,让他颇有欣慰。只是当中独缺他最喜爱的次子王彪之,让他心情不免又变得灰败起来。 “你父身领国任,将赴会稽那南貉盘踞之地。此行虽非善途,但若能有一二建功,足为传家勋业!你等身在都中,要谨守家风而自矜,勿为孟浪之言行而贻笑于众。” 王彬眼望着几个儿子,神色肃穆道。 几个王氏子弟自王翘之以降,纷纷躬身领命,不敢言他。 接着,王彬又望向王兴之,这个儿子是他除了王彪之以外最喜爱者,因而寄望也深。他语调转柔,但是神情仍然严肃道:“你阿兄将要随我南去,都中门庭之内你已经算是长男,要担当起持家之任,奉母养兄爱弟恤友,不得懈怠。” 王兴之听到这话,也是恭然领受父教。 想了想之后,王彬又吩咐道:“太保与我,虽有歧念异图,但这是长辈们之间的事情,与小儿辈无关。你留守于都,要对太保持礼恭事,不得逾规,使人笑我家教粗疏。” 王兴之又是连连点头,表示记下了。 “方今之时,逐虚而日退,务实而日进。你等之父早年误有错识,如今已是发奋而追。小貉子在都内日趋望重,我儿却多寂寂,后发之教,你们要深记。以后在都中勿枯守门楣而自足,我家本是旧勋鼎食之家,岂能任此卑流浪行于前!” 讲到这里,王彬脸上一惊不乏忿怨之色,语气也渐渐变得严厉起来:“父怨兄仇,尔等皆要铭记于心,以之自勉自策,不得虚掷光阴!” 对儿子们殷切而又严厉的教诲之后,王彬才让他们也都归都,自己也与曹曼并一众随员登船。他此去虽是单车,但却并不势单,除了在都中招募来的一众属员之外,尚有门生义故等数百人之多。其中不乏辗转南北,久经战阵的悍卒宿将,假使到了会稽,沈充要恃威逼迫,他也有足够的自保和反击之力! 随着王彬等人登船,其他随员僚属们也都各自上船,其中就包括孔混。孔混今次是作为会稽郡丞跟随南下,乃是郡府吏首,因而地位也很高,自然上了王彬同一艘船。 只是在看到孔混登船后,王彬脸上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厌弃之色,充满歉意的对身边的曹曼说道:“今次要委屈长泽你白身随我南下,实在是眼下尚有借重貉子的地方。待到了会稽理顺形势,我定将那貉子逐出,为长泽留任!” 原本王彬所属意的副手本来就是曹曼,一则彼此乃是姻亲,二来曹曼又是太保妻弟,虽然他今次上任是违逆太保的意愿,但是既然已经成行,来日还要多仰中枢的支持,才能对沈充等南貉形成压制,与太保的关系不好过于僵持。有曹曼这样一个人居中调和,沟通起来也能无障碍。 可是类似会稽内史这样的两千石外放显任,台中选任重要的一个参考指标就是乡论,既是当地人对于人选的评价如何。能够做出乡论的,自然是籍在会稽的那些台臣们。如果他们对王彬评价太劣,那么即便台中强硬决定,也得不到地方的支持。 王彬的任命卡在了乡论这一关十多天的时间,有大量会稽籍的台臣拒绝对此表态,言下之意就是不欢迎王彬往任乡土。他们提出的价码就是让孔混担任王彬的副手,王彬对此虽然深恨,但是那么多努力都做了,该付的代价也付得差不多,怎么可能半途而废! 所以迫于无奈,他也只能答应了这个明显就是妄求的条件。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能忍下这口气来,孔氏虽是会稽旧望,但未必有这么强的乡土号召力。深究下去,他才发现除了孔氏自己以外,尚有沈哲子那个可恶的小貉子在背后发力,两下合力,才将他的乡论结果死死卡住! 孔混明显资历不够,但却居任吏首,这让王彬再招募别的属官,就变得束手束脚。就像曹曼这种资历,本身担任一郡之守都已经足够,怎么可能居于孔混之下! 所以,这一次让步让王彬的幕僚水准大幅度降低下来,许多原本已经谈好了意向的旧交们在得知这一项任命后,也都纷纷请辞不任,不愿受此羞辱。最后王彬所招揽的够份量的人手,几乎一个不剩的请辞,凭他眼下幕僚的水准,去了会稽能与沈充属下抗衡才怪! 幸在曹曼仗义,哪怕白身,都跟随他来帮忙。这对王彬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心内分外感怀,甚至于说道:“假使此行功成,来日能够跃居,今日之任,便是长泽明日之位!” 曹曼闻言后便笑语道:“我在都中,不过也是一介闲人而已。今次与世儒兄结伴南下,就算只是游览山水美景,已是不虚此行。不过郡丞之事,虽是貉子暗施掣肘,但毕竟已经坐实。恨之无益,还是要善加导用,不要因此恶于乡宗。” 听到曹曼如此雅量,王彬也不免更加感激,他当然明白此事有可能是那个小貉子离间,但明白是明白,一时间却难接受这样一个结果,因而对于孔混也实在难有什么好脸色。 孔混倒也明白自己不受待见,所以上了船之后,除了必要的礼答问候,很少在王彬面前晃悠惹厌。虽然处境有些尴尬,但他很清楚这种情况只是暂时,等到了会稽正式履任,王彬就算对他再厌恶,想要与乡人们进行有效的沟通,也必须要仰仗于他。 得益于吴中商盟的常年经营,加上如今正是一个秋汛节点,这一行一路南下,水路畅通无阻,虽然还达不到朝发夕至的程度,但是过了没几天,他们便已经过了太湖,到达吴兴境内。 过江以来,王彬虽然屡有外任,但是却一直没有机会来到吴兴这个江东钱粮之乡,因而心内也是不乏好奇。于是从过了太湖之后,便一直流连在甲板上,欣赏水道两侧的景致。 只是并未因此而心旷神怡,因为眼下正是一个汛期,水道虽然宽阔,但是也繁忙异常,往来的舟船密行如织,其中多数都是装载满满的货船,上面则挂着吴中商盟的旗帜标识,完全遮挡住视线,几乎让人看不到两侧的景致。 “这些貉子实在是让人深厌,自肥于乡土尚不知足,还要做衰德贾虫,以资货搜刮民脂,简直就是鼠行窃国之贼!” 王彬指着行船左近那些往来穿梭的货船,狠狠骂道:“此乡倒是水土丰饶,颇有可观,只可惜民风卑性奸生,令人不齿!” 曹曼在旁边笑语道:“前方乌程便是谢幼儒居治所在,世儒兄若真厌见这些商船扰目,稍后不妨请其专辟一条水道,自可顺流直趋。” 王彬听到这话后,便冷哼一声不再多说。他人还未离都的时候,台中诏令已经先下地方,谢裒算起来也曾是他家门下故吏,于情于理都应该来拜会一下。所以王彬是打算趁着这个机会,与谢裒痛陈厉害,希望能够彼此呼应,共抗吴中宗贼。 0537 会稽难入 船近乌程时,水道往来更加频密,王彬这一行四五艘船,居然被堵在水面上,迟迟难入前方水栅,根本难以靠岸。他不免更加焦躁,让人乘着舢板上岸往吴兴郡府去送信,同时又让人持着他的手令去寻码头上的主管吏目,为他靖道。 过不多久,前往码头的属员先返回来,后方则跟着一个体态微胖的黑袍吏目。那吏目登上船来,看到船上树立的仪仗旗帜,再见到身穿华袍的王彬被一众豪奴簇拥在甲板上,神态不免有些拘谨,趋行上前持礼下拜,开口后却是满嘴浓厚吴音。 王彬虽然不习吴语,但也久在江东,对于那吏目所言大约能听得明白,但却懒于回应,只作不懂,说道:“去将孔郎请来,这吴言如野雉聒噪,谁又能听得懂!” 周遭随员们听到这话,便都窃笑起来,那吴人吏目虽然只说吴语,但却听得懂洛音,闻言后脸色已是一变,长身而起,不再执礼,只是眼望江面,神态疏远。 “哈,这貉子倒是不乏几分鲠骨,只是终究野气难驯,远疏清趣。” 王彭之站在父亲身后,望着那吏目的无礼姿态,忍不住笑语调侃道:“倒想看一看他若知晓面前何人之后,会是怎样惶恐姿态。” “远乡陋俗,他又能有几分知礼。” 那吏目虽然无礼,王彬倒也懒得去计较,见孔混匆匆而来,便一指对方说道:“貉言晦涩难懂,孔郎你来告诉这乡夫,排开水道,放船入栅。” 孔混听到这话,脸色已是一变,他一路行来倍受冷待也就罢了,近乡之后居然还要遭此羞辱,实在太过分!心中虽有忿念,但担任王彬属官也是他的选择,这一口怨气也只能忍耐下来,上前与那吏目细语几句,然后才转回头来,神态有些为难道:“使君所命,此吏难为。前方渡口本是私产而非郡属,他在这里不过是郡府代收航税,并无监运之职。” 王彬听到这话,脸色已是微微一变,环顾周遭舟船繁密的景象,忍不住皱眉道:“如此舟船繁多、水网交汇的通衢大道,谁人敢贪作私产?” “乃是丹阳长公主府。” 孔混有些无奈的说道。 王彬闻言后,已是连连冷笑:“好大势的沈家,好大势的丹阳长公主府!如此公然鲸吞国中山水,难道这陋乡就无一二义士敢为社稷鸣声?” 对面那吏目听到这话,神态已有忿色,张口便作急言。 王彬让孔混来翻译,只是借此羞辱罢了,他本身听得懂吴语,只听这吏目言道这一处渡口本是滩涂,片竹难行,乃是郡中以沈家为首一众乡宗们出人出力,疏浚开通,才成了眼下这通畅水途,本来就与国用没有什么关系。如今郡府反而要仰仗这些水道航税,大得其利以资台用。 这一番狡辩之词,王彬是一个字都不信,他绝不相信沈氏深卧乡土、鼠目寸光之徒居然会做这种利国利民之事。不过他却不屑与那吏目争辩,只是转身对曹曼笑语道:“闻此狡诈粗鄙之语,可知乡俗如何败坏!稍后见到谢幼儒,倒要问一问他,苦求大郡却长治无功,谁人之过?” 言罢,他便转身返回舱中,至于那吏目也不放行,只是让随员们监在甲板角落里,用作稍后奚落谢裒的人证。 那吏目无端被缚,神色气急败坏,只是对孔混高呼道:“卑下奉职受任,上官不曾见辱。这途过贵客,怎能如此相迫!孔家世君,此为何意?” 孔混听到这话,不免有些难答,想要上前解围,后方却传来王彭之高呼声:“孔君若叙乡谊,稍后自有长闲,眼下使君受扰,你倒是不乏闲情。” 孔混听到这话后,冷眼望了王彭之一眼,他是王彬属下,没必要看这个闲人眼色,上前让人解开吏目身上绳索,稍作宽慰,然后才随行进了舱室。 王彬正在舱中打骂沈氏宗贼狂悖贪婪,眼见孔混入舱,便指着他说道:“今日所见,孔郎惭不惭愧?你家也是旧望名流,却眼见宗贼浊家乡中肆虐而无作为,可有痛心疾首之感?” 孔混听到这话,哪怕再能容忍,也忍不住冒出火来,冷漠言道:“才浅卑用,不敢轻论公事。吴乡或有异俗,终究也是王化之境,较之北地豺行狼顾之纷乱,仍是靖安。使君远乡而来,一时难近乡俗,久而或能相通。” 听到王彬姿态高高,诸多卑辞攻讦乡土,孔混不免回思驸马痛骂殷融之言,大觉骂出了他的心声。这些北伧,一个个将自己目作天命所眷,奔逐南北都要强求人上,对江东诸多不满,老犬穷吠,殊为可厌! 王彬听到孔混这顶撞,脸色顿时拉了下来,冷声道:“孔郎对我所言,似有异心别思?” 曹曼见彼此将要言恶,连忙开口笑语道:“使君不过一时噱言,孔丞何必作真。正因远乡来任,所以才需要孔丞这种深悉乡情之人辅弼,既为国务,也为乡好。” 孔混只是漠然而立,并不回应。 王彬在席中脸色阴晴不定,片刻后才勉强笑道:“长居窄乡,不免性狭。闲谈而已,不必强作厉声。” 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心内却是更加深厌孔混。若非他还有仰仗对方之处,现在就要将之逐下船去。 又等了大半个时辰,前往乌程郡治的随从也返回,只是带来一个郡府属员,回报谢裒不在县中,而是前往嘉兴修筑涂塘防贼。因为每岁秋收之际,总有小股羯奴跨海南来侵扰沿海郡县。如果现在去通知的话,最快也要等上一两天才能返回。 王彬听到这话,不免更加烦躁,只是恨恨道:“谢幼儒徒负清名,不过也是轻改辙印的伥鬼之徒,赴任未久,已经甘伏于貉子穷威之下!” 他是觉得不可能这么事有凑巧,谢裒肯定是怯于沈氏乡威,所以才避而不见。 谢裒不愿相见,王彬自然也不会自降身份去苦求一见,让人将那吏目鞭打一番逐下船去,但也只能在水面困到了半夜,才行过这一处繁忙渡口。 再往南下过了龙溪,便途经沈家的大本营武康。这里倒也没有太多货船蜂拥争渡,倒是可以一览田园风光。 如今早稻新熟,秋收刚刚开始。水道上所见两岸大片膏腴之地,微黄稻浪随风起伏,浓郁稻香让人熏然欲醉。田垄之间,不乏短褐乡人成群结队,提着铁镰在田中收割劳作。间或停下来略作歇息,便有乡人兴致盎然放声高歌,气息醇厚,吴调轻快,闻者不免大有愉悦之心。 原本这应是极为祥和的田园丰收画面,可是落在满腹忿怨的王彬眼中却并不觉得开怀,只是更加厌恶:“北地胡奴狼虐,践踏神州,王道偏安,旧业蒙尘,这些化外貉子不感国祚之危,却埋于乡土,苦作穷乐,实在可厌!” 对于王彬这每日例行的败坏吴人之语,孔混已经有所免疫。自从过了乌程,眼见到吴乡繁荣富足之态,王彬便似乎陷入了某种焦躁狂态中,每看到一桩新事物,总要大贬一番。 他虽然不会当面顶撞,但每每听到新说,心内也是不乏腹诽。胡奴狼虐,践踏神州,难道是吴人之罪? 吴人向来被视作亡国之余的孽种蛮夷,哪怕他们孔家在中朝都无例显任,倍受排挤。假使吴人真的悖于王化,又怎么会给这些伧子假借王命过江苟存的机会?就该铁锁横江,将他们统统沉杀! 其实途行到现在,孔混已经有些后悔谋任王彬部属。他甚至不乏遐思,期盼吴人中能够出现一位勇壮之士,北上破奴,届时必将衔环执缰而从之,待到克成大业,再来看这些不能守乡的败业北伧是何嘴脸! 南行到了余杭附近,水道舟行更加拥挤。谢裒人虽然没有见到,但是送来郡府通行的手令。原本王彬是不屑于用,可是到了这附近才发现,凭他王氏的名声和还未正式上任的内史手令,根本就寸波难行。只能拿出谢裒的手令来,才能见缝插针的借用吴兴郡府专用水道,才算是行出了吴兴郡,否则只能弃船登岸。 船过余杭舟市的时候,眼见千帆竞逐、难见尺浪的繁荣景象,一行人不免都是瞠目结舌,就连孔混都不能免俗。他不过几年没有归乡而已,实在想象不到乡土之内居然已经如此繁华! 不过眼见到王彬等人也是唯有错愕,孔混终于抓住了一个机会,笑语道:“吴中水网充沛,船作车行。乡中此态,已是常情,未知使君乡土可有盛况比于斯景?” 这句式本是吴人北上长受刁难取笑的话语,此时从孔混口中讲出来,让他倍感畅怀,乃至于生出以乡土为荣的自豪感! 王彬闻言后,只是冷哼一声,并不作答。而旁边王彭之忍受不了,冷笑道:“太康年间,千帆横流,断索跨江,挥戈灭吴,难道不胜于此态?” “尚有永嘉年间,贼奴弄事,民潮断流,穷奔江表。” 一路积攒了满腹的忿怨,乡土将近,孔混也实在忍受不了日日被言辞奚落,忍不住反唇相讥。他甚至已经打定主意,即便是因此更加见恶于王彬,大不了弃官归乡隐居,总好过每日耳边恶言侵扰。 若是以往,王彬听到孔混如此不留情面的奚落,只怕早就要按捺不住,只是余杭舟市如此繁华姿态,已经超乎他此前对于吴中的认知和想象,因而心情不免沉重起来,觉得此行或会遇到许多意料之外的事情。一时陷入沉思,没有心思去干涉小儿辈的争论。 船在余杭逗留一日,然后到了第二天才渡过浙江,到达西陵。休养了一夜之后,王彬的心情倒有所好转,最直观的表现就是又开始抱怨会稽方面无礼,至今不来相迎。 一行人在西陵下船上岸,王彬先派属员快马前往山阴报信,然后才带领着数百人的队伍徐徐往山阴而去。 行过大半日,傍晚时分,王彬正待要吩咐强征来的西陵县令就近征用庄园休息,突然感觉地面微颤起来。过不多久,前方坡道上便涌现出数百骑士,正向此处飞奔而来。 眼见随员们脸色多有异变,王彬便笑语道:“涂岭沟塘密布之地,何须多置奔马。貉子拙于军用,好弄于非,想要以此慑我,实在引人发噱。不过既然已经来到,倒省了留宿之劳。” 众人听到此言,便也都安心下来,类似王彭之一类的年轻人,已经开始笑语调侃吴人骑阵不得法之处。他们未必也通于军略,但是貉子不擅骑总是不争的事实,怎么说都不会错。 少顷,骑阵已经冲至近前,首先下马乃是一个中年人,轻甲之外尚罩着一件布袍,下马站稳之后便上前问道:“会稽贺隰,奉沈使君之命前来迎接王使君。” “沈士居在哪里,他怎么不来?” 王彬在亲随簇拥下上前问道。 贺隰听到这话,眉头微微一皱,且不说沈充本就是上官,怎么会有出郭迎接下属的道理!单单王彬此言便暴露出此人自大之心,就连王敦在世时,王氏兵甲半覆江东,吴人都有视而不见者。他王世儒又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让人云集景从! 心中虽然不忿,贺隰还是耐着性子说道:“境内贼寇横行,使君掌兵剿匪,未在治中,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王彬听到这话,已是忍不住笑起来,什么剿匪,分明是色厉内荏,对他避而不见。不过他人都已经来了,避又能避到几时?难道他在山阴的日子里,沈充就终日浪荡于外而不归镇?那倒省了他的许多功夫。 一念及此,王彬便笑语道:“此乡民风难驯,台中因此使我为沈士居分劳。既然他奔波于外,那我也就不必去山阴,先往犒军。不知如今军在何处?有无凶险?” 沈充想要避他,那是避不开了,他倒要看一看这昔日门下故吏久霸乡土,如今又是怎样穷凶姿态。 贺隰闻言后,便笑语道:“兵事凶险,我劝使君还是不必疾行。匪患在浙西新安,沈使君如今正集六军之众穷逐剿匪,也无暇他顾啊。” 王彬脸上原本不乏调侃笑容,可是听到贺隰之言,笑容已是陡然僵在脸上。浙西剿匪?什么匪徒值得万人精兵前往围剿?这是在剿什么匪?分明是提重军要往江州去火并啊! 继而他便又看到贺隰虽然上前,但距离还在数丈之外,至于那数百骑士却并未下马,而是摆出冲锋之阵!这哪里是来迎接,分明是要胁迫他啊!他已经不敢想象,假使沈充真的往浙西去与江州的王舒打起来,自己今次兴高采烈南下,迎接他的会是什么结局! “我不去山阴,先往浙西!” 未及细思,王彬早已不复淡定,转头便往部众们飞奔而去,一边奔跑一边大喊道。 0538 冲营者枭首 浙西之地乃是浙江上游的一个统称,多山岭沟渠,古来便是山越、傒人等蛮部聚居之地。三国孙吴时期,吴大帝孙权于此大剿蛮部,始从丹阳析出建立郡治。去年苏峻之乱,吴人自守,划治东扬州,此郡如今便归于东扬州所治。 此时在新安郡治再往西的一座缓坡上,正有大片营垒伫立,正是十数日前自会稽山阴开拔至此剿匪的东扬军。 整座营垒聚集万余之中,规划齐整,旌旗招展。不时有游骑、步卒在各个营门出出入入,或是出动剿灭左近不服管束的蛮部,或是将大量被长索捆缚的俘虏押送归营。整个营地都洋溢着一种紧张忙碌的气氛。 中军大帐内,沈充戎甲之外披了一件布袍,正在审阅左近郡县送来的公文书函。在其下首则是会稽谢藻、担任新安太守的豫章邓龄等一众文武属员。 久居方镇之位,典军之职,沈充身上威仪也是越来越重,当他垂首处理公务的时候,帐内并无太多杂音。 一直等到案上的公文都批阅得差不多了,沈充刚刚抬起头来,下方的新安太守邓龄才开口笑语道:“此地傒蛮向来难束,不能从于王命,久为乡患。今次使君提众而来,钩犁横扫,让乡土大靖,人心大安啊!” 沈充听到这话后便笑语道:“既然身领此任,这都是职内应当,不值一提。傒蛮流窜藏匿,久害乡土民生,以往只是无暇,如今既然抽身出来,自然要清扫一个彻底。本部尚要在此留驻一段时间,若有扰民之处,请邓君在乡人面前解释一下。” 邓龄连忙摆手道:“操戈固土,大善至极,乡民怎会有怨。郡内不乏人家要前来犒军,只是我担心有扰军务,才一直推脱着。” “犒军实在不必,王师自有所用。只要郡中各家能够勒令约束所属,勿犯军规,彼此也算是两不相害。” 沈充说这话的时候,望着邓龄的眼神变得有些玩味起来,邓龄连忙再拜,言道绝不会如此,彼此又谈几句,然后邓龄才请辞归治。 待到邓龄离开后,谢藻才对沈充笑语道:“傒人世代于此山水繁衍,郡人难免有所勾连,若是严查,只怕要人头滚滚。邓龄居任此乡,也是自有为难之处啊。” 沈充闻言后便也笑了笑,对这一点也很明白。浙西山岭沟渠众多,山林滩涂密布,贫耕难伐,以时下的人力而言,很难大肆开垦发展出来。这自然就给了那些蛮部们生存的空间,杀是杀不尽的。 所以自古以来,地方上对于这些蛮部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是闹得太过分,或者发展出什么大部落,也都是由之任之,并不穷杀。顶多只是勒令其迁居平原,纳于统序之内,以充地实。 沈充今次西来,主要目的虽然不是清剿蛮部,但既然都出来了,那就捎带手剿一剿。毕竟上一次对蛮部的大肆清理还是在孙吴年间,百十年过去了,始终没有大的整顿。 这些蛮部虽然称不上什么社稷之害,但是异文悖俗,久而便成地方之患。清理一下一方面让地方更平稳,另一方面也能将这些蛮人纳于教化之内,成为在籍的丁口。这种人丁的扩充,也是官员在任极为重要的功绩指标之一。 沈充这个刺史虽然不是因功而进,但多一些功绩自然也是好的,况且会稽那里本来就需要大量人丁的补充。他们在这里清剿旬日有余,已经所获数千丁口,成果可谓不小。 “对面这几日可有什么异动?” 新安距离江州治下鄱阳郡已是寸步之遥,沈充率军到来未久,江州那里即刻便有了反应。首先是王舒行书来问东扬州要做什么,沈充自然回以剿匪。 可是这个理由如此牵强,王舒怎么会相信。所以很快对面的江州便也聚集起了数千江州军,由王舒之子王允之统领驻扎在那里,与东扬军形成对峙。同时王舒也自镇所豫章转移到了鄱阳湖附近,作为王允之的后继,对于东扬军的这一次异动,可谓提防的滴水不漏。 谢藻如今乃是以州中正而担任州府别驾,闻言后便笑语道:“仍是故态相持,未有异动。” 听到这话后,沈充便不免笑语道:“王处明这个儿子,或是机警规矩,自守严正,但是较之我儿青雀,终究要逊一筹。若是小儿居彼,至今已经不知会滋生多少事端。” 帐内众人都是共事多年,自然也都深知沈充这个自夸恶习,闲来无事总要将时下年轻人们比较而后卖弄一番,久而久之也都习惯了,谁让人家有那资本。 众人正闲谈事务,下方忽然来报说是贺隰至此。 “贺君既然已经至此,想来王世儒应该也已到郡。只是不知他对于眼下之局,可有惊喜之感。” 听到禀报之后,沈充便笑了起来。他向来不是什么循规蹈矩之人,台中瓜分东扬州事权之心又是如此昭然,所以在接到儿子着人快马报信之后,便一直思忖该要做出怎样的反应。 席中众人听到这话,也都不免会心一笑。其实对于兵陈浙西以示威的举动,他们其中大多数是不明白缘由所在,只是突然被刺史召集起来从军而行,一直等到了地头上,才被告知缘由。如此一来,即便是心存两顾,也没有了余地。况且从他们内心而言,对于王彬就任会稽也是不乏微词的。 原因很简单,如今会稽乃至于整个东扬州的局势,他们已经感到很满意,各自都找到该有的位置。可是王彬如此强势之人到来,必然会对局势有所触动,如果是向好的一方自然最好。可问题是王彬以侨人领中枢之命南来,必然是要削弱地方上的力量,这一点谁都能想明白。 所以即便是有人有别的想法,但是沈充既然已经摆出了不欢迎王彬的架势,他们也没有必要抢着为王彬呐喊,乐意旁观。最起码在王彬取得明显优势之前,他们是不会有所表态的。 “军中自有军令行之,让他徒步来见。” 沈充向来不以知礼著称,况且也根本没有对王彬礼待的觉悟,当即便摆手吩咐道。 过不多久,帐外已有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继而王彬便在数名持刃亲随拱卫下冲进帐中来,环视一周之后,便站在那里指着沈充低吼道:“沈士居,我尚未就任,你便陈兵浙西,究竟意欲何为?莫非以为东扬所治,真是你沈家自守私土!” 自山阴至浙西,一路又花了两天的时间,经过最初的惶恐之后,王彬也渐渐变得冷静下来。他倒是明白沈充虽然发兵浙西,但是肯定不会真的与江州交战。可问题是,他今次南来,台中已有分歧,虽然本身与王舒关系也不算融洽,但最起码在外人看来,江州是他一个强大的臂膀助力。 沈充直接陈兵江州近畔,虽然不敢真的对江州动兵,可问题是这种形势下,江州军肯定也不敢越境啊!如此一来便不啻于公告时人,江州即便对王彬有支持,也是有限得很,最起码不敢直接干涉东扬州内部事务! 所以,沈充摆出这幅阵势,是直指要害,直接废了他南来的最大依仗!至于台中的支持,那就是个笑话,台中还指望他能对沈充造成咬噬制衡呢! 来这一路上,王彬也在思考该以何种态度面对沈充。沈充反应如此激烈,出乎他的预料,从一开始就摆出了撕破脸的架势,让他所有腹案几乎都流产无用。可是如果让他对沈充这个武宗貉子,同时还是王敦故吏低头,那对他而言也是奇耻大辱。 所以在深思之后,王彬便决定对方既然不留情面,那他也根本不作遮掩,上来便作诛心诘问。有江州军在彼,沈充也绝对不敢对自己不利。如此一来摆定阵势,他倒要看看沈氏是否真的将会稽经营的水泼不入?假使能识出一二心向王道者,便可以此为突破口,扩大局面! 沈充坐在帅案之后,冷眼看看王彬却并不回答,只是指了指座中兵曹问道:“持戈冲营,帐中咆哮,该当何责?” “冲营者枭首,咆哮者刑笞枷众。” 王彬听到这番对话,脸色先是一变,继而便冷笑起来:“沈使君煞威倒是浓厚,你敢以武卒之规绳我?” “王侯门高望重,岂可规矩于武士之流。” 沈充闻言后便笑语一声,而后脸色则蓦地一沉:“王侯之外,犯禁者缴械斩首,即刻执行!” “你敢!” 王彬咆哮声未落,帐外已经冲入数十精兵,未待王氏几名亲随反击,便已经一拥而上将之扑倒在地,反缚押出。继而帐外便是几声惨叫响起,每一声都如重锤恨恨砸在王彬心弦之上,让他脸色一时间惨白如霜! 这时候,沈充才自席中站起身来,手扶腰际佩剑行至王彬面前,微微欠首道:“早得台中行诏,已知王侯奉命入郡,只是戎行于外,未及亲迎。来日共事,自有长情可待,以补今日礼欠。” 0539 江州难为援 彼此见面第一次交锋,王彬大败亏输。区区几条部属人命,倒不足以对他形成震慑,沈充终究还是不敢直接害他。但如此表态根本不留情面,却让他心内凛然。 接下来即便再作争执,也根本毫无意义,他只是单车而已,根本没有典军之权,况且即便是有,在东扬军统序内也根本越不过沈充这个镇东将军! 然而最让王彬心寒的,则是座中济济,居然没有一人站出来,哪怕是递给他一个台阶! 有些失魂落魄的退出了中军大帐,王彬此行受辱之余,倒也不是没有收获。用几条部属人命认清楚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沈充对于东扬州的经营把持,比他原本的想象还要稳固得多! 沈充虽然没有给王彬留面子,但也并没有刻意留难,任由其离开。只是来时气势汹汹,离开时却是孑然一身。 与东扬军大营外留守的随员们汇集,王彬已经完全没有了来时一路上的慷慨激昂,只是唤来曹曼,将自己先前遭遇讲述一遍,神色黯淡道:“会稽顽疾已成,缓图已是无计。台中昏聩失察,养奸于东南。如今要我单车治郡,如何能扼貉贼之势!” 曹曼听完之后,眉头也是紧皱,这会儿自然不好说什么台中没有派你,而是你自己强求之类的风凉话。听完王彬讲述刚才的遭遇,他不免又回想起来早前在台城亲眼所见沈哲子将殷融痛骂得无地自容的画面,心内已是有感,名无幸至,沈氏拔显于时局中央,这父子二人,果然各有过人之处啊! 沉吟许久之后,曹曼才遥遥一指西面,沉声道:“二军隔山对峙,分地划营,恰如故中书所言,俱都不敢过于雷池。可见沈公即便势盛,仍是不敢悖行于王统。假使处明兄那里能有大助,此局未必不能破开!” 这一点,王彬当然也意识到了。假使王舒那里肯越境支持自己,那么沈充今次摆出的局也能不攻自破。可问题是,他之所以力求南来会稽,本就不乏要与王舒竞争的意思。如今被挤兑的下不来台,完全处于弱势之下,又怎么好意思开得了这个口。 况且他与王舒之间,本来就颇有不睦,假使王舒卖力支持,必然也要面对沈充的反击,肯定会付出一些代价。在这种形势下,王彬实在没有信心能够说动王舒。 曹曼见王彬满脸迟疑之色,心中不免也是一叹。他本就是王氏姻亲,对于王门几兄弟之间这些乱七八糟的纠纷分歧也都清楚得很。中朝以降,此家确是当兴,玲琅满目,满门俱贤。可正是因为如此,每一个心内都有一盘算计,不待旁人打击,自己已经先争执起来了。 以曹曼这个局外人看来,事到如今,王家声势已经大不如前乃是一个不争的事实,除了太保居于中枢苦苦维持之外,王舒和王彬其实都只是方面之才,欠缺了支柱之能。 如今各方都在穷争上进,就连素来为人看轻的吴人都争出了一个沈氏可为领袖门户,王家自己居然还有纠纷,也不知说他们痴愚好,还是过分聪明。 但无论怎么说,曹曼既然已经跟随王彬南来,也是希望能够在会稽有所建树。眼下这个形势,若就这么去了会稽,少不了要被投闲置散,排挤于事务之外,很难有什么作为。 “事已至此,别无他计。我既然从于世儒南来,自当为你分忧,请行一趟。沈公既已剿匪而来,江州亲眷差一旅偏师庇护东去,也是情理应当。” 于是沉吟半晌后,曹曼便主动请缨道。 对于曹曼如此仗义,王彬自然感激非常,关键时刻他也不能诸事委于旁人,因而咬牙道:“会稽是我固请,如今所见难处甚于旧思,但也要担当起来。江州庭门亲眷,我与长泽同去。” 做出了决定之后,尽管天色已晚,王彬也还是连夜上路。沈充连他亲随都说杀就杀,若是夜居其营垒之畔,还不知会搞出什么事情来。对于沈充的强硬,他是真的感到忌惮了。这个貉子做起事来,完全不同于他旧日阅历所见,实在不宜再作犯险。 两军虽然隔境对峙,但彼此之间也有几十里距离,而且都是崎岖山路。王彬一行连夜赶路,可谓辛苦,幸在大军屯此,沿路倒也没有发生什么意外之事。只是沿途绕远,一直到了黎明时分,他们才跨越了郡界到了鄱阳郡境内。 江州军防守可谓森严,王彬这一行也有数百人之多,刚刚过境,便被游骑斥候们给包围了起来,勒令停止前进。王彬又让人送上自己的名帖和亲笔信,待到游骑们回营确认,往来奔走之间,天色已经大亮。 聊以**的是,江州军反应也很快,未到正午,便有一队数百骑士并近千步卒赶来此处。领军的乃是王允之,彼此见面之后,也来不及作更多寒暄,王允之便问道:“治中得闻叔父将赴会稽,怎么辗转到了鄱阳?” 虽然在晚辈面前示弱让王彬感觉有些为难,但眼下要求助于人,王彬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长叹一声说道:“一言难尽,若非侥幸,几不能见我家儿郎啊!” 曹曼也明白让王彬自言不免有些尴尬,在旁边说道:“今次越境来见,其实是有一事相求。东扬州治动荡,甚至万人之众轻发,可知此行多险。使君受命而来,虽险不敢轻辞,恰好深猷掌军驻此,所以想请一部劲旅,护卫使君东向上任。” 王允之听到这话,眉头已经深皱起来:“我虽治军于此,但其实并无轻调之权……东扬自有劲旅,叔父何须别求?各军自守治土,越境实在隐患太多。” 听到王允之这推诿之词,王彬脸色已经变得有些难看。旁边曹曼连忙又说道:“使君今次单车远军,况且眼下尚未履任。江州肱骨血亲之宗,求此才是近需,不将生死置于远乡之手啊。深猷既然居此,想来处明兄所处未远,如果你自己不能作决,可以使人将我等送至处明兄所在。” 王允之低头沉吟半晌,然后才对王彬说道:“叔父可否移步听我细言?” “长泽旧眷所亲,本就不是外人。有什么话,不妨就在这里说。” 王彬这会儿脸色已经有点黑,他哪里看不出王允之的不乐意,心情不免更加恶劣。 虽然有王彬此言,但曹曼终究也是要脸的,既然王允之表态他在多事,也实在不好意思再留在当场,转头便离开了此处。 待到曹曼离开,王允之才叹息一声,低头说道:“叔父或是久居京畿,少略方伯之患。如今江州也是多困,家父为州治乡人所请,多半无功,已积薄怨。陶氏自长沙降于湘东,眼下正抵庐陵腹心成患。历阳锁断大江,台令多有疏远难行。若当此时越境往东,再恶东扬,所患实在良多啊!” 王允之所言江州目下的困境,一半都要王彬背锅,所以王允之才请曹曼暂离,不想在外人面前伤了王彬的面子。 首先湘东那里,诸葛恢所谋对于江州的稳定实在很有帮助,可是王彬将职位拱手让人,陶侃却不嫌湘东潮热,直接让儿子接手了,给江州造成不小的压力。 其次便是王彬今次不合时宜的争取会稽之任,让台中太保那里形势也变得局促起来。他父亲为了拉拢江州各家而许诺的台职,近期内将近一半都被别家顶替,所以近来王舒为了平复这些人家的怨气,也是忙碌非常。 更不要说东扬州沈充直接提兵西向,哪怕不敢越境,江州这里也要有所回应,否则就显得太过于软弱可欺。 所以王彬眼下还要求江州出兵给他撑场面,简直就是妄想!当然,如果王彬能够快速掌握住会稽,对于江州裨益也会很大。但问题是,王舒压根就不看好王彬能够斗得过沈充! 就算江州帮忙,不过是争取一个短暂相持不下的局面,王彬根本没有余力反哺江州,而江州却要因此付出极大的代价!与其如此,还不如让王彬赶紧哪来的回哪去,这样一来,太保在都中也可以更加集中力量支持江州。 虽然王允之所言已经不乏委婉,但是王彬一路行来,心境可谓大起大落,饱受蹂躏,此时再被一个小辈当面问责,心中之愤慨可想而知! “原来我此行是强人所难,自取其辱!既然如此,倒也无谓再作恶客。险途我自履之,希望深猷你能永固镇土,公卿万世!” 说完这话之后,王彬将袍袖一卷,决然转身,对身后随员道:“我们走!” 王允之见状,脸上也流露出为难之色,前行几步张口欲言,但最终还是闭上了嘴巴,只是独身默默跟随在王彬队伍之后,一直行出数里外,到达郡界不再向前,站在那里一直等到王彬等人彻底消失在视野中,才转身返回。 没能在江州得到援助,王彬彻底陷入了困境,进退维谷。前行会稽,所图渺茫。但若就此不去,那么他在时下的名望将会跌至谷底,此生再难有所进望。开弓没有回头箭,无论前途如何,也要咬牙前行! 当队伍再行回东扬军驻营所在,王彬却看到营垒已经拆除近半,使人上前一打听,沈充一早便已经率亲卫动身返回会稽,只是留信请他自去山阴上任。 0540 偷闲半日 重阳时节,沈哲子终于得到一个长假。 他入台这两个多月来,除了最开始几天还算轻松以外,接下来每天都要面对大量的卷宗典籍,甚至就连旬月例行的休沐,都要留在台内加班,才能勉强完成王导所交代下来的任务。如果台内要评什么劳模,沈哲子觉得他和他的东曹属官们,实在是当之无愧! 台内自然没有那么多的公务要忙碌,许多台臣每天都是无所事事。沈哲子的东曹之所以获得这样超规格的待遇,自然还是因为他将太保这个主官挤兑得太狠了。王导没有直接将他赶出公府,已经算是很有涵养,公务上有所施压,那也都是沈哲子自找的。 对此,沈哲子倒也没有多少怨言,反而要感谢王导给予这么多的机会,让他对整个台城的权力运作了解的更加透彻,不独只限于典选吏任。即便是现在直接出掌大郡,积累够了,心里也不会犯怵。 当然也是因为沈哲子大小都是一个领导,就算繁忙的公务压身,也有一众属员分劳,倒不需要他自己兢兢业业,事必躬亲。 只是如此一来苦了东曹那些属官,一个个熬得眼眶发黑,血丝密布,好像厉鬼一样。不要说原本的休沐假期被完全占用,哪怕是家里有什么私事琐事,也都无暇旁顾。就连今次重阳假期,都还要在官署里加班。 所以眼看着沈哲子这个主犯乐呵呵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过节,这些人也都是怨念深重,眼神里充满了幽怨。 这些幽怨的目光承受久了,沈哲子也是虱子多了不怕咬,寻常视之。怪只怪这些家伙没混到主官位置,家里又没有一个好老婆。沈哲子这个假期也是得来不易,兴男公主屡屡去皇太后那里抱怨,皇太后又转告王导,王导这才不好意思,总算给沈哲子放了一个大假。 当然要让人卖命工作,后勤自然要保障好。东曹的伙食标准乃是整个台城最高,福利也都是一等一的优越。像是今次重阳节,哪怕寻常文吏,都得到万余钱标准的节庆犒赏。 当然要维持这样的福利标准,都需要沈哲子自掏腰包。做了官非但领不到俸禄,居然还要自己往台内送钱,沈哲子大概也是独一份了。 临行前,沈哲子又叮嘱曹属张鉴一定要维持好属吏们的衣食起居,然后才离开了台城。沿途也遇到许多一身轻松,准备回家过节的台臣,没有走出多远,请柬已经收了满怀。 繁忙的工作所带来的直接好处便是事权的扩张,近来台内由东曹经手处理的两千石任命,便有十余起之多,所以沈哲子如今在台内,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风云人物。 刚行出宣阳门,在那些各家迎接的车驾中,沈哲子一眼便看到了公主那驾奢华气派的四望车,心内不禁一暖。待疾行过去,却发现王胡之正垂首立在车前,神态拘谨又充满了不自在。 他心内正好奇之际,旁边已经蹿出了堂弟沈云。沈云一把拉住了他,笑嘻嘻道:“阿兄且慢上前,嫂子正在为你出气呢!” 沈哲子还没反应过来,继而便又看到王家另一个子弟王兴之也被人引到了公主车驾前,一如王胡之那姿态,垂首听训。 今天正是台内放大假的时候,往来之人诸多,不多久这一幕便被人注意起来,纷纷站在道旁笑语观望。 待眼见从另一个侧门行出台城的王耆之也被引了过来,众人哪还看不出,丹阳长公主这是堵着台城门户来找王家麻烦呢。而站在一旁看戏的沈哲子,也渐渐被人注意起来。 沈哲子心内虽然不乏暗乐,但也不好一直远观看戏。他在台内公务繁忙无暇归家,结果自家娘子便出来滋事泄愤,这种事实在是好说不好听。 于是他便快步行上前去,还未靠近,便听到车驾内传来公主冷厉之声:“……朝廷选士厚用,岂可常作一人偏劳!尔等也是门庭清贵,旧眷人家……” 王家那几人恭立车驾之前,心内可谓憋屈。虽然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可无视丹阳公主,但丹阳公主毕竟是皇帝陛下长姊,眼下在这台城外,众目睽睽之下,若是公然冒犯顶撞,难免要背上一个狂悖之名。 所以哪怕心内已是羞恼至极,也只能默然不语,心内则腹诽这家人不要脸,男的在台城得罪了太保被针对,却让女子出门来报复他们。如果不想公务繁忙,干脆养在家里不要做官好不好! 兴男公主自然不会跟他们讲道理,这时候也看到沈哲子正行过来,于是便在车上又说道:“谨记此训,以后切勿故态复持,就这样吧。” 王家那几人听到这话,哪还会多作久留,勉强对车驾作礼,而后便扬长而去,看都不看已经行到了近前的沈哲子。 兴男公主这时候也下了车,身披一袭彩色衫裙,快步行到沈哲子身边来挽起他的手臂,俏脸上仍有薄怨残留,不乏忿忿道:“太保真是老而悖德,无恤下属,要将我家夫郎长羁台城之内,让人家室失暖,夫妻久别难见!”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连忙摆手,示意勿要多言。刚才那样训斥王家几个小辈出气倒也罢了,若是公然斥责台辅重臣,实在说不过去。 多日不见,兴男公主眼望沈哲子已是充满依恋,倒也不愿再滋生什么事端,见状后也不再多言,只是凝望沈哲子关心道:“久作劳形,你都瘦了许多。早知台内是此般,何必应征去为老奴作牛马之劳!我家夫郎未必不能作公辅之用,就算自主一局也不是什么奢念妄求!” “既然受用国计,哪能长迷悠闲自得。我才若只是浅用,反而要怨台辅识鉴不明。这种事情,偶为或可,以后可不要常做。” 沈哲子反手握起了公主柔荑,一转眼看到温峤车驾正从旁边驶过,便拉着公主想要上前问候一声。 温峤远远便看见公主车驾,正期待不要被这个帝宗悍女望见,却看到沈哲子已经往他前路行来,于车内拍着车壁低语道:“速行,速行!” 于是温峤车驾行过,停都不停,就这么径直离去,将那对夫妻晾在了当场,倒让沈哲子略显尴尬,对着旁边所见者讪笑一声,继而便与公主联袂登上了车。 上车之后,公主俏目不乏悔意,凑在沈哲子身边低语道:“我这么任性做事,会不会伤了你在台中人望?”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一声,反手将公主娇躯揽至怀内,垂首在其粉腮轻啜,而后才笑语道:“我家有娘子,对夫爱慕念深,乃是世间一等足可怜惜的爱侣!谁人以此非我,那是他素来绝远此温馨之情,可悲之人,不足为意。” 公主听到这话,又是笑靥如花,美眸弯弯形似月牙,继而便瞥见策马行在一旁的沈云正探头探脑往车内来看,便将柳眉一竖。 沈云见状,忙不迭挺直身躯移开目光,策马远遁。 多日不见,公主积攒了许多话要与沈哲子说,自台中一路行到家门,仍是意犹未尽,要拉着沈哲子去欣赏她已经排演纯熟的《花木兰》。 台内久劳之后,沈哲子也很享受这浮生半日清闲,庭中私话温馨时光。煦日暖光洒满中庭,秋风撩花挟香流淌,近畔娇娃软语碎言,于是天地旷远,温馨满怀。 于是这假期的第一天,沈哲子便哪里都不去,也闭门不接待宾客,与公主在庭内耳鬓厮磨,相守一宿。 一直到了第二天上午,沈哲子才将家相刁远和家令任球传来,询问一下他不在家这段时间许多事务发展的近况。 0541 吴人性狭 家事方面,其实并没有多少值得讨论的地方。 得益于兴男公主的丰厚妆奁,加上沈哲子收复建康时大手笔的自肥,如今又有大量吴人北来,沈家在京畿附近所拥有的产业已经日趋雄厚,步上正轨。 任球也明白沈哲子关心所在,因此关于这些只是草草说说,重点则放在了乌江封地的发展上。因为沈哲子大手笔抛售鼎仓债券,回笼了大量的资金,这些财货几乎都被换购成物资,投注到了乌江封地的建设上。 如今沈哲子的封土里,已经探矿开掘,筑炉开铸,虽然产量还没有完全成型,但最起码也算是有了产出。 对于这一个进度,沈哲子还算满意,毕竟乌江是从新废之土上重新建设起来。他是要把乌江打造成为江北的军工重地,为北伐提供源源不断的军械器用。所以对于这一个基地的构想,也是极为庞大,未来最起码要有数万专职冶铸的脱产工匠聚用。 要打造并且维持这样一个庞大的军工基地,在古代这样的生产条件,如果没有一个强力的中央主持,调集四方物用作为后盾,是完全不可能实现的。 但是这几年沈哲子一直在深挖吴中的潜力,力图打破庄园经济的资源壁垒,如今江东商贾舟运牟利已经蔚然成风。乌江背靠于大江,最起码在粮食等基本资源的消耗上,可以完全托于外求而不必仰于自给。 沈哲子之所以到现在才将这件事提上日程,而不是卧于乡土经营发展,是因为军工这一类的产业越集中、规模越大,所爆发出来的产能就会越大。而早年沈家虽然有江东豪首之称,但也不足以支持大规模的脱产工匠。如果只是小作坊的经营,十年之功未必比得上未来成型的乌江半年之效。 北地羯奴虽然穷凶极恶,但其实隐患也不小。虽然中原的底蕴要深厚过江东,但是其中相当一部分是集中在各地自守的坞壁中,羯奴是很难有效发动的。而如果逐次各个击破,完全不给坞壁以生存空间,那么北地又会是一股反胡浪潮。 江东底蕴虽浅,但是得益于吴中商盟那种举世表率的榜样作用,大量的物资活跃于江河之内,转运各方,均输盈缺,而不是像以往那样沉淀在各个庄园中难以为用。所以从这一点而言,江东在资源的调度方式上,已经领先于羯奴。 哪怕彼此不作对垒交战,各自发展,江东的发展较之中原也一定会迅猛得多!当然,元气充不充足在两国交战中重要性还在其次,最重要的还是有没有能够将这元气发挥出应有效力的兵员! 江东少马,是一个天然的缺陷,来日北伐野战肯定会处于弱势之中。所以沈哲子要打造起一个庞大的军工基地,坚甲锐兵,尽可能的提高单兵防护和作战能力。 在听完任球对乌江发展进度的介绍后,沈哲子又将从台中带来的一个大木箱让任球稍后着人飞舟送往乌江。这木箱中所装的乃是他近来在都内整理典籍时所挑拣出来的冶铸之类的技巧,大多是陈旧的木简,估计有可能是三国乃至于后汉所传承下来,因为不起眼,反而免于被乱兵所焚烧。 南人的冶铸水平,是要远逊于中原的。哪怕是最繁荣的吴中之地,如今仍然多用浇铸之法,类似锻、炒之类更优越的冶铸技巧,虽然有流传,但却没有普及,也根本没有太多成熟的匠人可用。 相对于手艺纯熟的匠人,沈哲子更看重那些成熟的冶铸经验积累。前者或能铸造出一些品质优越的兵甲,但后者却能培养出大量合格的工匠,将产能引爆出来。 其实沈哲子很想亲临乌江,自己去将乌江这个基地从无到有的构建起来。但是如果他离开了中枢,台内则又没有足够强力的人为乌江的发展去阻拦政治风险。温峤、虞潭只是盟友而已,他们并没有义务为沈哲子一路保驾护航。 所以眼下,也只能先将这些前期的准备工作委于能任之人,自己则居中调度,争取一个更好的发展空间。 刚谈论完这些事情,巳时未过,便有访客登门。这一个访客乃是谯国夏侯氏子弟,名为夏侯芒,也就是要娶沈哲子堂妹沈清的人。原本还是沈哲子提议要见一面,只是后来入台忙碌至今,便一直无暇邀见。 沈哲子昨日也听公主说,因为他这里一直没有准信,沈沛之家里已经与对方开始了六礼章程。既然今天也是闲着,那就不妨见上一见。 家人很快将夏侯芒引来,沈哲子座中审视此人,弱冠之龄,倒也算是仪表堂堂,布袍加身,也没有傅粉之类的浮华雕饰,看起来还算是一个阳光少年。 礼见之后,沈哲子请夏侯芒入座后才笑语道:“本来早就说过要在府中接待夏侯郎,只是入台以来,诸事纷杂,至今才得闲身。” “驸马才重任显,雅迹每多有闻。能得邀见,已是荣幸,岂敢强请叨扰。” 夏侯芒坐在席中,面对沈哲子这个多在传闻中了解的大纨绔,神态不乏拘谨,他家祖上虽然也阔过,但时过境迁,如今又是远乡客居,也不得不认清现实。 沈哲子对夏侯芒的印象还算不错,既然两家亲事已定,那他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笑语问道:“日后或为栅篱之亲,夏侯郎倒也毋须见外,以后有暇,不妨常来府上一聚。远乡立身不易,能以亲戚守望相扶,也是两下得彰。对了,夏侯郎可曾乡议入品?” 夏侯芒听到这话后,神态不免略有尴尬,摇头道:“不曾。” 沈哲子闻言后略一沉吟,再看夏侯芒的脸色,便有所了解。 九品官人法在魏晋之际虽然是极为重要的选人法,但其实也不是绝对。尤其是在永嘉之后南渡之初,这样极为动荡的时代,人事变化频繁,高门跌落尘埃,寒门拔幸而起,九品官人法其实是有些尴尬的。 比如沈哲子,以其旧勋、人望而论,自然是二品绰绰有余。但这其中牵涉一个问题,要不要加灼然?以九品官人法标准而言,沈哲子能居二品都是勉强,如果再加灼然,那么其标准将荡然无存。可是不加灼然,即便是高列二品,也是第二等的人才。 如果沈哲子都算是二等人才,时局内的年轻人,谁敢妄称自己是一等? 所以沈哲子干脆就不入品,同样能得显用,无谓去招惹那种尴尬。不独是他,如今他家类似沈云这样的嫡系子弟,沈哲子也都不催促他们入品。如今沈家不同以往,不再是当年沈牧得选三品就美得冒鼻涕泡,如今再看,沈牧那三品人才反而是种羞辱。毕竟谁也没想到,他家家势居然冒升的这么快。 至于夏侯芒不入品,应该是另一种情况,家世衰落太严重,门第足堪二品,可是实授却往往不如人意。所以干脆也就不入,免得令祖上蒙羞。 九品官人法本来就适用于比较稳定的社会构架,一旦社会阶层和资源分配都剧烈动荡起来,那也就失去了其意义,只是半废之态,不会得到严格执行。至于东晋中后期又重要起来,那是因为高门整体势衰,不吹祖宗已经没有什么好吹的了。 “如今时局纷繁,各逐所安,人才如何,本就不宜一概而论。不入品那就不入,我家别业沈园不乏同侪集会,夏侯郎若有兴致,不妨常往。若真才蕴于内,久而自彰。” 九品官人法本身在沈哲子眼里就是个屁,当然也不会以入不入品去论断人才好坏,听到夏侯芒的回答后,便笑语安慰一声。 夏侯芒听到这话后,不免大受感动。他自然没有沈哲子那样强大的政治资源,不入品对他而言就意味着完全没有了仕进渠道。若非未来丈人沈沛之高眼赏识,在都中几无锥立之地,听到沈哲子愿意提携他,也是连连道谢。 对于夏侯芒的道谢,沈哲子倒不在意,他只是记得家中姑母的悲剧,不想堂妹出嫁后也遭遇不幸,又正色道:“吴人性狭,深眷庭中。若能同心,自是共荣。如若不然,即便不为仇寇,难免要相视陌路。即便是不以私心而害国用,但也是亲亲远外,不为同流。” 能将护犊子的心理描述的这么理直气壮,沈哲子也算是深得老爹家传了,又劝勉夏侯芒几句,才放其离开。 夏侯芒虽然也是中朝旧姓人家,但过江来却少履显要,对沈哲子这随时高举“党同伐异”政治口号的作风唬的一愣一愣,去时还是懵懂。 其实政治口号之类,主要还是唬人,唬不住人那再另说。沈哲子这还比较低端,高端一点的类似后赵石勒,说要从事刘邦,争雄刘秀,不学曹操和司马懿,欺负孤儿寡母。 其实这就是典型的政治口号,屁话而已,只是为了削弱曹魏和司马家得国的正当性,只怕石勒自己都不相信。在沈哲子看来,他也就是没遇到孤儿寡母,如果摆在那个位置上,兴许比别人做的还起劲。 况且石勒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番邦异族,内附华夏,先作乱于典午,后反噬于汉赵,背主之奴,养不熟的白眼狼。曹操虽然一生枭雄姿态,但却有始有终,尊汉不篡,石勒真是给其提鞋都不配。 自许于二刘之间,本身就是没有自知之明。他只是侥幸活在一个比谁更烂而不是英雄辈出的年代,假使活在三国,能混个大龙套都算他祖上积德。与光武这种天命之子争天下,狗脑子不被打出来算他跑得快。 死不留墓,身后无嗣,本身就是对石勒一生功业的最有力否定。他自己的确是没有欺凌孤儿寡母的机会,但死后留下的孤儿寡母,倒是被他一手调教出来的侄子欺凌虐杀得痛快,可谓此生无憾。 当然沈哲子这么想,的确有失偏颇。五胡前期这个乱世,石勒做的还是不错的。但谁让他是一个胡酋,不双标他双标谁? 蔑视一个人,最强力的手段自然是在战场上打败他。可是沈哲子来到这个时代的时候,羯胡已经势成,而自己还要面对一个内忧外困、身家性命都无以为继的危局,以南人本就倍受提防的身份去挣扎破局。 当然也不能说就错过所有好戏,待到沈哲子有力北望时,正好可以提兵屯守于豫州,坐望石虎将他堂弟石大雅蹂躏的欲生欲死,身体力行的去实践他叔父所说的话是多么没有意义。 0542 且疾行 重阳节前一天,沈哲子在都外迎接到了归都赴任的贺隰。 贺隰今次归都担任侍中,侍中作为绝对的近侍之官,在不同时代意义也都不尽相同。如果是皇权大张的年代,侍中作为其亲信,能够直接参与政事,担当一部分台辅宰执之任。比如先帝时期的温峤,便是以侍中而直接参政,与庾亮等人配合架空王导。 不过在这东晋初年,由于局势变动剧烈,加上冲龄幼主当国,官员变动也是极为频繁。所以眼下而言,侍中更近似一种荣衔,一个门槛,跨过了便意味着迈入重臣之列,入则台辅,出则方伯。 贺隰之父贺循,同样是名列元帝百六掾,既担任过中书令掌诏之任,也曾出任过太常司礼九卿,死后追为司空。而贺隰本人,虽然没有长期供职于台城,但在州郡也是履历显要。但如果说直接出任侍中,其实还是略有勉强。 这也得益于王彬不合时宜的争取会稽内史,为了对会稽人有个交代,台中于情于理都要对会稽人有所表示,所以好处自然就落在了贺隰头上。毕竟会稽虞家和贺家本有宿怨,而虞潭如今又是台辅高任,这么安排也算是两碗水端平。 沈牧跟着沈哲子一起出城迎接,看得出今天也是认真打扮过,仪表光鲜,仪容整洁,就连颌下短须都理的笔挺。毕竟贺隰是他丈人之家,况且今次他家娘子并孩儿也都同行入都。 “青雀,稍后见到你家阿嫂,可要记得替我圆说几句……” 一路上,沈牧都在念叨这些话,他在都中摆出的风流阵不小,自然也难免传到乡中。他家娘子虽然也是世家温婉,但沈牧也实在闹得有些过分,若是没有怨气,在家里连大妇地位都不会稳当。 沈哲子只是随口应付着,本身却懒得搭理沈牧,至今那几百个妾侍还在他庄园里养着,也算已经仁至义尽,自己才不会傻到凑到沈牧娘子面前受数落。 都外龙都码头,沈哲子他们到达未久,贺隰一行舟船便也到达。沈哲子与沈牧、沈云等几兄弟登船先去拜见贺隰,贺隰疾行两步上前扶起了沈哲子,满脸笑容,对于沈牧却只是冷视一眼,一指背后船舱道:“你家丈人并娘子俱在舱内,自去问候。” 沈牧讪笑一声,倒也明白不会受人青眼,因沈哲子被贺隰拉住,转头攥住沈云的手腕便往船舱行去,一副慷慨赴义姿态。 虽然一路舟船劳顿,但贺隰精神却是饱满,立在船首环顾周遭景色,忍不住感慨道:“本以为都中新废之地,应是不乏萧条破败,今日所见,欣欣向荣,井然有序。维周你广引乡人为国效力,使我江东颓败尽散,于国于乡都是大善啊!” 龙都这一处码头,是都外重要的南货集散地,除了往来穿行的舟船以外,水道两侧尚有鳞次栉比的货栈邸舍,原本的滩涂都被修整成开阔平地,山岭之间坐落着大量的砖瓦木石之类的工坊,虽然属于都外近郊,但是繁荣之处已经不逊于都内长干里等地。 这里也算是吴人在建康左近一个聚集点,所闻多乡音,所见也多是吴人产业,甚至被称作小余杭。中兴以来,甚至于吴亡一统以来,吴人尚是第一次如此踊跃且大规模的加入到时局主流中来。 沈哲子可以说是一力促成眼前局面,听到贺隰的感慨也是不乏自豪,诚然吴人不乏狭隘闭塞之处,内斗不已,但那是长久以来的一个积习,并不意味着生来就如此,或是天性逊于旁人。只要能够善加引导,同样能够将吴人性格中开放的一面和主动性给激发出来。 南北对峙,或者说未来的北伐,必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举国之战,团结再多的人都不为过。如果因为某一部分人眼下表现出许多劣性,那就要置之不理,或者予以消灭,那是在斗气,根本不是做事该有的态度。 “南北共铸,鼎业方成。若是有偏,则月缺不美。我乡人虽然不履显位,但却深据济用之根本,侨门为表,吴人充实,江东自固,进望可期!” 沈哲子行到贺隰身边,并肩而立,同样笑着说道。 贺隰听到这话后便大笑道:“难怪你父居乡都要深念麟儿虎行江表,讲到锐意而进,我们这些虚长者真是都要逊于你这个少年郎啊!” 沈哲子以往并不会把北望之志挂在嘴上,那是因为就算说了也没什么用,别人根本不会理解。 长久以来北人对于南人的蔑视,并不仅仅只是地域歧视那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政治打压和迫害。所谓三人成虎、曾参杀人,当所有人都说吴人不行,乃至于成为一种常态,长久以渐,会让吴人自己都生出自卑感,没有了进取心。 沈哲子的老爹沈充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哪怕桀骜不驯,一叛再叛,但最大追求就是割据一方,从未想过窃大统而自居。这个过程,就像是熬鹰,再桀骜的民风,也被驯化成为只能乡中逞威。 说到北伐,便直接言死吴人不可用,从道义上加以蔑视,这是不可取,根本就不考虑吴人这种心理的成因。而这种心理也不是不能破除,当吴人门户成长到沈家这种程度,想要再进一步,摆在面前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北伐建功! 所以沈哲子如今再言道北伐,最起码在围绕他家门户的这个政治圈子里,已经成了一个日趋明朗的选择。 贺隰感慨过之后,便又对沈哲子说道:“今次北来,临行前你父便有叮嘱,维周你大志远途,不可陋规相束。无论你再望何方,吴中父老、物用都是你最强后盾,且疾行,毋作顾盼迟疑!” 听到贺隰转述老爹的话,沈哲子心内也是思绪万千,转身面向吴中方向深揖而拜。 老爹这个人,说实话道德素养并不高,乃是这个年代典型的吴人寒门心理,放在任何一个年代,都是典型的乱臣贼子。但唯独对于沈哲子的信任和支持,那种毫无保留的给与和包容,是沈哲子能够在这个世道里纵横的最大依仗! 沈充对儿子的支持不是空话,钱粮的注输一直在持续不曾间断,而贺隰今次北上,也带来了大量这几年沈充在东南之地所发掘出的许多可用之才。比如会稽魏氏他的表兄魏顗,还有许多东扬军当中涌现出来的年轻将领,可谓文武兼备。 贺隰将这些随行的吴中年轻俊彦们一一引见给沈哲子,对于这些人的到来,沈哲子也是极为高兴。他如今在台**职,除了增加自己这一方的政治凝聚力之外,也是在着手构架一个由自己掌握,独立于台城体系之外的军事动员系统。 这些年轻人能够得到老爹的认可,那么就意味着最起码是值得信任的。而沈哲子要做的,便是依照他们各自的能力,逐步将人安插在各宫寺官署之内。分开来看,他们可能只是一个卑职浊流,可一旦串成一条线,便可以成为一个高效率的动员组织。 一行人在江边逗留些时间,将一部分随员安排在了左近沈家闲置的庄园内,沈哲子则陪着贺隰入都。 沈牧那小子也不知与他丈人和娘子谈了什么,下船后便是傻乐,亲自驾车载着家眷跟在沈哲子他们后面。 倒是沈云那小子一脸神秘的来向沈哲子汇报:“贺家丈人只是埋怨二兄职卑性躁,才有太多浪行……” 沈哲子听到这汇报便是一笑,埋怨归埋怨,果然还是一家人,沈牧这丈人是在给女婿要官呢。 对于这一点,倒也没有多少可说的。家里之所以这大半年将沈牧按在都内工地上,就是为了打磨其性子,同时也为日后显用做铺垫,欲扬先抑。 其实对于沈牧下一步的任用,沈哲子也早已经考虑好了,暂时先守备石头城将品阶提起来,下一步便是去庾怿的豫州,为沈哲子打一个前站,与杜赫在江北一起给沈哲子占下一个位置。 接下来的几天,沈哲子便是陪着贺隰在都内逐家拜访。贺家早年虽然也显于都内,但十多年过去了贺隰未履京畿,许多关系也都变浅搁置起来了,需要重新拾起来。 重阳过后不久,贺隰便正式入职。正好苑内皇太后有召,沈哲子索性陪着贺隰一同前去面圣。 0543 娘子可爱 皇太后和皇帝仍然住在建平园里,新的苑城虽然已经建成,细微处仍在雕琢。况且眼下也并非乱兵攻城,凡事总要讲究一个礼制,哪怕在民间乔迁新居都是一件大事,皇帝再搬回苑城自然不能怠慢,太常拟定的日期是冬至。 所以在此之前,台臣们仍要台城和建平园两边跑。 简单礼问之后,皇帝惯常赏赐一些钱帛之类以作安家之用,然后贺隰便请辞离开。 送走了贺隰之后,皇帝便从坐席中站起来,跳至沈哲子面前,指着他呵呵笑道:“姊夫前日在台城里痛斥卑劣,我也听人说起。姊夫你这一番话,锋锐好似利刃,哪怕是不相涉的人听来,都觉得背涌冷汗,实在是畅快!” 沈哲子坐在席中,瞥了皇帝一眼,呵呵一笑,并不多说。 皇帝却不肯转开这个话题,凑到沈哲子面前说道:“姊夫你辞锋雄健,每能让人败退无言,这本领是如何养成?能不能教授一二?” “你有很多人要去痛斥吗?” 眼下殿中除他二人外,只有零星宫人侍立在一边,沈哲子便也不再固执礼数,笑语问道。 皇帝听到这话后,也是呵呵一笑,顺势坐在席边,两手托住日渐丰满的脸颊:“母后本就长教我要广识多学,弓马骑射又不愿我去碰触,姊夫你雄言滔滔,不陈兵甲,已经让人屈志丧胆。如果我能学到一二此种技艺,以后也不会被人小觑无视。” 这话便说的有些深了,王导执政虽然不会如庾亮一般对皇帝动辄体罚管教,但其实难免要更加虚尊而无视。别的不说,最起码皇帝即便在政事上有所表态,肯定也不会得到应有的对待。虽然眼下小皇帝尚没有那种振兴皇权的迫切需求,但这个年纪正是需要存在感和被尊重,有闷气在所难免。 对此沈哲子也只能回答他:“不妨多读书,旁撷杂趣,闲来乐见台辅老朽躬身细作、牛马姿态。” 他自然不能教授皇帝什么乾纲独断、大权独揽的权术手段,况且皇帝也未必学得会,索性传授一些精神胜利法,即便于事无补,最起码也能自得其乐。 “其实我倒想让姊夫入台阁,给事于内,这样也能长有见面。阿姊近来多来抱怨姊夫任于公府,太保总有刁难。姊夫你要是来了台阁,我能帮一帮你,你也帮一帮我,咱们两得从容。” 皇帝不乏惋惜道,他是极怀念去年乱中沈哲子执掌台城,他虽然不至于为所欲为,但也是自在快乐,太保都不敢在他面前多说什么。可是这样的时光太短暂,如今他在内被母后管教,在外被台辅虚奉,虽然用度较之那时要充足,但却少了许多乐趣。 两人闲谈未久,宫人便来相召,于是便起身去拜见皇太后。 礼见之后,沈哲子便被皇太后招至近畔坐下,已经早来的兴男公主顺势坐在了他的身边。 “这娘子在自家夫郎身畔,总算是还有几分温婉姿态,让我不至于愧见佳婿。” 眼望着小夫妻自然流露的一些亲密姿态,皇太后便笑吟吟说道。 闲聊一些琐事之后,皇太后却长叹一声,说道:“先帝在时,选定佳婿,总算是了结一桩儿女命债。如今看到你们夫妇亲爱互慕,我也能大感宽慰。只是念及庭下尚有两名少鳏,又长报忧思夜不能寐。” 沈哲子闻言后便看了身边的公主一眼,公主则回以一个无奈笑容。 “什么是少鳏?” 皇帝在一边好奇问道。 沈哲子望他一眼却不回答,总不能说皇太后乱用典,老而无妻才是鳏,少鳏则就是说的你这个小光棍儿。 皇太后又看一眼不因单身而羞愧的皇帝一眼,才对沈哲子叹息道:“本来这种门户之事,不足与外人深论。可眼下宗中几无亲长,我也只能在维周你面前絮言一二。维周你乃是都中俊彦人望翘楚,所近也多贤达门户,今日试言无咎,依你看来,谁家可堪做你这兄弟之配?”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实在有些为难。本来按照他的心意,并不觉得眼下选后是什么良机,原本在皇太后面前便有意的回避这个问题,没想到今天还是被当面发问。 “母后此问,倒真是问住了我。我在都内虽然不乏良友,但往来多是各家儿郎,谁家有什么阁中娘子,总不好过分深问。” 皇太后听到这话,倒是不免哑然一笑:“我也真是长忧晦神,倒没考虑到这一节。唉,方今这个混沌世道,千金或是敝履,都是忧愁难免,修短祸福,也都造化难料。幸配帝宗,国恩深重,如今寡母孤儿,妇人难有清声,唯念宗嗣昌盛。若能见皇帝成家长性,哪怕只是一个循规守成庸碌之选,嗣传不绝,晋祚绵延有序,我也是死而无憾。” 沈哲子听到皇太后这充满悲观的语调,倒是不免有些感慨。他以往考虑皇帝选后的问题,多是从政治方面考虑,却忽略了皇太后作为一个寡母,面对残破的世道,本身就是多舛的命运,那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看皇太后那眉头紧锁的模样,若是不能给皇帝定下一桩亲事,只怕要长久困扰于此,窝成心病。这种识见上的偏颇,也是沈哲子身上积久的毛病,考虑问题少带情绪,多从利害出发,对于人的感情便难免有些淡泊。 略作沉吟之后,沈哲子才回答道:“我虽然不曾见过多少人家娘子,但偶尔也不乏听说。既然今天母后有问,那也不妨试言,只做参考,不敢深论。” “你这郎君,总是执礼太端正。眼下庭中闲言,何必太多忌讳。何家娘子但有一二贤惠之声传颂于外,都可道来,也不必强拘王葛门户。” 皇太后听到这话,便又打起了精神,笑着说道。 “江夏公卫崇,家有娘子,年及十三,似是豆蔻初成,芳华馨美,养成大家姿态。” 其实公主在沈哲子面前提起这个问题的时候,沈哲子也在考虑这个问题,眼下说起来倒也不是没有人选。 “女儿比作豆蔻,让人听到便觉卫氏女清新可爱。这确是可作一选,来日命妇入见,倒可以寻人深问一二。” 皇太后闻言后,便微微颔首说道。 “故当阳穆侯杜乂,家有娘子,芳龄十岁,因宗亲杜道晖与我交深,如今也居我家别业。娘子虽是青葱,其母裴氏德声雅重,养成自是佳儿。” 沈哲子也是举贤不避亲,并不刻意回避这个原本历史上的皇后。虽然内心里是有些不愿意,因为假使杜家女若果真当选,杜赫必然需要归都入台显用,那么他在江北一时间还找不到合适的继任。但他也没必要因为这件事而坏人前程,现在提出来,取舍与否都在于皇太后。 皇太后听到这里,沉吟少顷之后才对沈哲子歉然一笑:“为母者总有多顾,这杜氏人嗣似乎不旺。不过既然是维周你提起,我也会记在心里。” 话虽如此,沈哲子也能看出皇太后是不乐意选择杜家女的。历史上杜家女当选,那是皇太后不在的情况下,大臣私心所选。可是如今皇太后依然健在,给皇帝选后本身就有借重其家的心思,因而自然也不会选择杜家孤寡门户。 “其实庾家你小舅也有荐,便是诸葛家次女。他家长女本就配于你大舅家表兄,如果能再结佳缘,倒是一桩喜事。” 皇太后又笑语说道,观其神态,对于庾冰的推荐倒是很满意。且不说诸葛氏本就是她母家姻亲,其家又是帝乡高门,而且诸葛恢本人也是立朝严正的大臣,自然符合皇太后一切期望。 沈哲子闻言后便是一叹,他之所以不想太早见皇帝选后,最怕就是眼下这种情况。青徐人家乃是越府旧底,沈哲子如果要跃出时局,必然要联合旁人将他们打压下去,才能获得足够进取的空间。可是如果诸葛恢成了国丈,这目的便又被推远。 而且诸葛恢远比王导要年轻,沈哲子绝不能容忍头顶常有这样一个人物存在! 兴男公主别的方面虽然不乏迟钝,但是对于沈哲子的情绪感知却敏锐,沈哲子这里刚有喑声色变,她已经有所领会,当即便在席中说道:“母后你这么说,旁人看来是不是眷于乡籍?如果亲好都从于乡人门户,皇帝日后怎么能持正公允?当年父皇把我许在吴乡,如今所受的裨益,难道还不厚于乡人旧眷?” 皇太后听到这话后,面容倒是微微一怔,沉吟少顷,然后才指着女儿笑道:“我家娘子真是让人刮目相看,难道吴中水土真能开人灵慧?如果真是如此,我倒真想在你夫家择一娘子配于阿珝。” 沈哲子听到这里,心里简直要给他家娘子点上一百个赞,这个问题他实在难于开口辩驳,反倒是公主这种调侃戏言,直接就大大削弱了皇太后结好诸葛家的心意。 这样的娘子,能够洞悉心意,关键时刻派上大用场,真是再怎么亲爱都不为过! 0544 顽疾就缓 兴男公主反对皇太后的理由逻辑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江东这个朝廷虽然偏安一隅,但却是一个普世帝国,汉人正朔。要维系住大义,就不可能长久保持令出于一门的状态,要有雨露均占的姿态。 什么是大义?就是能够以这个名义尽可能多的团结能够团结的人。 古人虽然不傻,但也并非人人都是诸葛亮那种妖孽,又没有后世那种超前的眼光。想要判断大势所趋,只能通过眼见的蛛丝马迹。 苏峻之乱后,京畿之所以能够这么快恢复元气,那是因为大量吴人的北上,将吴中物用输送到建康来。而这些吴人之所以一反常态不再固守于乡土,除了沈哲子背后的推动外,还是因为他当选驸马这件事本身就意味着时局欢迎吴人的到来。 不因南北而见疏,如果自己努力一把,未必不能获得沈家所拥有的势位。即便不作争雄,哪怕只是景从,所获也要远胜于自裹乡土之内。 先帝临死之前,都要将兴男公主嫁入吴人门庭,本身就是对吴人的大力笼络。哪怕在没有沈哲子参与的历史上,其人临死之前仍在下诏要把吴人引入到时局中来。虽然在位短暂,但却奠定了往后近百年的国祚基础。 皇太后想要结亲于琅琊诸葛氏,本身就是在开历史倒车,抹杀先帝在位时对平衡时局所做的努力,要让局面再退回到中兴之初。这种想法,不要说沈氏这种新出门户不答应,哪怕是豫州那些已经分权得利的人家也不会乐见。 历史上庾亮选京兆杜家,如今沈哲子推荐河东卫氏,其实都是异曲同工,主要目的不是给皇帝娶老婆,而是为了北伐做舆论准备,告诉关中和河东那些人,欢迎你们加入到江东大家庭来! 皇太后虽然没有太高的政治觉悟,但是实实在在的好处是能感受到的,如果没有先帝预先的布置结好于沈家,她眼下能不能保住性命都还是两说。所以兴男公主这么一提,她也马上心领神会,意识到自己这个想法实在欠妥。诸葛家在时局内已是得势,如此一来反而不如另择别家多引一援。 “若非我家娘子急智,季坚险要误我!” 过往一段时间里,皇太后已经被庾冰游说的颇为心热,今次征询沈哲子的意见,其实也是想看看还有没有更多选择作为参考,却被兴男公主点醒自己思维的盲点。因而她也不加掩饰,直接便流露出了对庾冰的不满:“枉为男丁,所思所虑不及妇人!正该长久散置,勿要轻出害我家声!” 沈哲子听到皇太后这么态度急转的表态,心内也是一乐,你家还有什么家声可败坏,苏峻之乱后名声较之早年的沈家还臭。 “维周你所言这两家,我会放在心上。那杜家女既然养在你家别业,不妨让你家娘子得闲引来苑内见一见。” 诸葛家不是良选,皇太后自然又转生别念,将沈哲子提议的两家备选重视起来。当然皇帝选后这种事情,牵连实在太大,就连皇太后也很难一言决之。但如果提前能够有周全准备,而台臣们又提不出过硬的反对理由,也不是不能一锤定音。 皇帝听到了现在,大约也明白母后是在与阿姊和姊夫谈论自己的终身大事,他自己本身还没有什么具体的概念,这会儿也难言是喜悦还是羞怯,只是小心翼翼问道:“母后,若是真有别家娘子到苑中来,能不能不要安排和我住在一殿?我怕她夜里打鼾,扰了我休息。” 他自己寝宫里既有闲来无事锻炼身体的搅奶滚筒,又有阿姊送来许多装病工具,实在太多秘密,不乐与人分享。 皇太后听到这童真之语,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只作横眉冷视,皇帝便乖乖闭嘴,暗里给阿姊递眼神,让阿姊帮自己想个两全主意。 被皇帝这么一打岔,皇太后便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望着沈哲子笑语道:“维周眼下也算是正式得以仕用,我在这建平园里,也多闻你台中事迹。你本有高才睿智,职任上必然是能胜任,这一点我倒不担心。不过与人相处,龃龉难免,有的时候想要从善于众,难免要锋芒稍敛。” 沈哲子听到皇太后如此苦口婆心劝告,倒是不免有些尴尬,只能点头应是。 “你是先帝青眼高选,来日皇帝执国,必为肱骨之助。我这么说,倒不是让你归于俗流,只是怕你锋锐自伤。” 皇太后对这个女婿也真是关心,继续认真说道:“如今你任于太保府下,你家娘子有言太保留难。王氏中朝旧眷,太保又是干城之选,两位先君都要倚之共治。我虽然深信贤婿德才,但若真引得太保偏视,于你也不是一件好事,我这里也很难大力包庇。所以有的时候,如果能稍作忍耐……” 皇太后那里劝沈哲子不要与王导针锋相对,必要时不妨趋避,兴男公主听到这话后,却已经生出极大的不乐意,蓦地自席中站起来,大声道:“母后,我家夫郎悖意太保可不是年少狂妄,自然有不得不为的道理!你知不知,父皇他……” “公主慎言!” 沈哲子见状,脸色也是一变,忙不迭起身拉住兴男公主。 “此事不能不说!夫郎愿为我家事奔走,我却不能眼见夫郎受屈!” 兴男公主这会儿却不能平静,神态略有几分激动,但也不是完全没了分寸,手指着皇帝说道:“阿琉,你先出去!” “阿姊,我怎么了?” 皇帝见状还有些懵懂,怎么阿姊突然就要把自己赶出去。 “出去!” 兴男公主顿足一喝,皇帝不敢再问,缩缩脑袋一溜小跑出了殿堂。 沈哲子眼见公主是一定要说,便叹息一声也行了出去。这女郎长郁于怀,也的确需要有所疏解。 待到沈哲子也离开殿堂后,宫人们也都一并被逐出殿去,殿中只剩下母女二人。 皇帝徘徊在殿廊之间,还在探头探脑往里面看,眼见沈哲子也行了出来,便行上前去踮起脚尖来勾住沈哲子肩膀,故作老成叹息道:“日日与这悍娘子共处,真是辛苦了姊夫!” 沈哲子闻言后便白他一眼,心道稍后若听说谁家有难管束的性悍娘子,真要帮皇太后介绍一下,让这小子感受一下其中乐趣。 两人并坐在回廊之间,闲谈少顷,过不多久又有宫人来通知皇帝到了上课时间。皇帝闻言后脸色便是一垮,临行前仔细叮嘱沈哲子:“姊夫,下次来见,一定记得帮我带些都内新趣之物。” 没心没肺自有没心没肺的好处,眼看着皇帝愁容不展跟随宫人去书房上课,只是忧愁课业繁重,沈哲子心内其实有些羡慕。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的喜怒便都变得不再单纯,何尝不是一种心累。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沈哲子看到兴男公主哭红了眼眶站在殿门口对他招手,便起身疾行上去,抬手帮这女郎拭去腮上泪痕。再看殿中皇太后,已是花容惨淡,哭倒在了案几之后。 严令宫人们不得靠近之后,兴男公主才又挽着沈哲子行入殿中,继而便又啜泣道:“王门势大,虽然大仇已知,但却碍于社稷稳定,根本不敢妄动。我家夫郎苦心孤诣,都在力求能遏王氏之威,母后如今已经得知原委,是否还怨我家夫郎锐意进取?” 皇太后听到这话,两手掩面,哭声又是大作,一边哭一边哽咽道:“世间怎会有……怎会有如此畜心之人?贼子不能天谴自殃,忠义何存?公道何存……” 沈哲子默立一侧,眼看着那母女对泣,也不知该要怎么安慰。世事本就道理可言,昏君害国或得长寿,明君振作却要不得好死。人人都在这局内,无论天子还是小民,都要饱受这世道戕害。 良久之后,皇太后才收住了哭声,只是眼眸中那浓烈的恨意却怎么都挥散不去,可见本身对于先帝也是深爱到了骨子里。 “维周、维周……你去,马上去,你去历阳,命我二兄即刻发兵,让亲翁即刻发兵!去、去江州将王舒狗贼擒来,我要将他脔割烹食!” 收住哭声后,皇太后一把攥住沈哲子手腕,声音凛冽说道,牙关都咬得咯咯作响,身躯更是因恨意盈怀而微微颤栗。 沈哲子听到皇太后略有癫狂之言,只是垂首不语。 “怎么了?你要抗命……你、你忘了先帝如何亲厚你家?兴男你去、去取笔来,我要将王氏弑君逆行昭告天下!南北亿万子民,我不信没有一二忠勇深念君恩,生啖逆贼血肉!” 皇太后见沈哲子不作回应,脸色复有变得惨白,转头望着兴男公主,疾声厉色说道。 兴男公主这会儿也从悲戚中舒缓过来,闻言后两手按住皇太后肩膀疾声道:“母后、母后你冷静一些!若真那么做非但不能报仇,社稷都将倾倒,性命更是无存!” “兴男你在说什么昏话?王贼弑君……弑君啊!” 皇太后语调陡然变得尖利,而沈哲子则脸色一变,疾行冲出殿堂,见到大部分宫人都在远处,只有一名内侍听到此言后匆匆向此行来。虽然不能确定此人是否听到,沈哲子只是一把将之拉入殿中,顺手抽出手中利刃,不待其再有挣扎,将之按在门后墙壁,挥剑抹喉! 飙射的血箭浇在殿中,让皇太后面色陡然一凛。 沈哲子则收起利刃,膝行至前,沉声道:“臣虽幼冲难当,但却深衔忠义,自恨与逆贼共戴一天!往年百骑孤旅,敢冲万众贼营,血战勤王!王门或有人望旧勋之重,既已犯下逆行,誓不与其苟且两全!唯请母后衔恨自抑,时势未至,先以社稷为重,君王为重。时机一到,必枭王氏满门,戮尸弃江,以正王统!” 经此异变,皇太后哪怕还是不能冷静下来,但也是头脑一片空白,嘴角蠕动不成言语。兴男公主则侍坐近畔,为其轻揉腹心。 又过良久,皇太后整个身躯蓦地一颤,继而两手拍在案上,探身凝望着沈哲子,沉声道:“昔年王氏兵甲遍布江东,先帝履极未久,便能号令内外,肃清逆贼!如今其家已经半衰,维周你是百骑救君的忠勇魁首,你告诉我,什么时候才算是时机已至?难道要坐见逆贼横行,寿终老死,再来剖棺戮尸?” 眼见皇太后总算有所冷静,沈哲子提着的心才放下来。兴男公主告诉皇太后先帝死因,其实后果有好有坏。坏处是皇太后彻底陷入竭斯底里的癫狂状态,不再有理智。好处则是就此衔恨于王氏,务要除之而后快。 只是皇太后虽然冷静下来,但所说出的这话又实在是所见偏颇。人真的是不怕聪明绝顶,也不怕一无所知,最怕就是一知半解而又固执己见。 诚然王氏如今已经半衰,但问题是哪怕已经半衰,仍然瘦死骆驼比马大。当年先帝的确是在王氏全盛时期将之击垮,但那时候王氏虽然兵甲极盛,所积怨望也是极盛。时下各家想要求进,唯有将之打残,才能各有分食。 可是现在,王家虽然只剩一个方镇,但仍然是青徐侨门的政治领袖,是时局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能不能速战速决的将之打垮暂且不论,即便是将之剪除,那么其家毁灭后所留下来的空白由谁填补? 如果再因分赃不均而争吵起来,整个江东将永无宁日。吴人或能残守东南,但要随时面对南掠而来的流民兵!即便是沈哲子能够各个击破,那么自此后也将以大江为线,想要过江,便要先打垮较之羯胡还要凶恶得多的穷途同胞。 况且,荆州陶侃是何心意,同样难以猜度。陶侃本人或会执于忠义而怨望王氏,但身在那个位置上,他要优先考虑荆州军团的利害得失。中枢越乱,方镇越重,这是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所以陶侃不可能奋不顾身的为君王报血仇,只会旁观看戏,吊高来卖,要看两方谁开出的价码更高。 “沉疴猛药,顽疾就缓。君王乃是天下之君王,若独仰于吴士,则自划于东南,守残不暇,进望无途。方今之计,应以缓图,臣自结忠义之士,深缚太保于台中。豫州小舅、东扬家父各自厉兵秣马,外结陶公之强援,徐州郗公厚固流民,不使轻动。届时满目俱敌,诏令一纸出都,贼将无路可逃,唯自溺沉尸于雷池!” 平叛之后,纵容王舒出镇江州,本就是权宜之计。一旦自己一方巩固了成果,消化所得,王舒便是必将剪除的对象。消灭了王家最后一个方镇,掣肘变少,届时豫州人也是求进心切,而沈哲子早已筹划多年,无论内外,都能达成一个北望进功的局面! 沈哲子所言方略,虽然内外俱有,步骤分明,但是皇太后眼下仇恨遮眼,仍觉太慢。她将眸子一转,沉声道:“能否精选忠烈,暗持密诏遣送江州,将王氏父子招至,军前宣罪即杀?” 听到皇太后脑洞大开,居然要玩衣带诏之类的举动,沈哲子也是苦笑。东汉时期的政治生态他倒不清楚,但单就眼下而言,这么玩是犯众怒的。皇权是大家的,没有大家的认可,你拿着一张破纸就当皇命,对不起,单就沈哲子而言,谁敢到他面前来这么做,先把人砍了,再把那诏令烧了,根本不必论真假。 况且,除掉王舒不是目的,目的是让王家为首的一众青徐侨门短期内没有再重掌方镇的可能。如果这么私刑杀了,就算在建康控制住了王导,怎么保证近在咫尺的琅琊郡不会乱?王家虽然是客居江东,但在琅琊郡里也是不乏私兵。甚至就在几年前单纯的乱民冲击,就冲进了建康城。这是在玩火,一个不慎,沈哲子自己都可能被困在建康。 “王氏乡中不乏陈甲,若使乱民冲城,君王都将危矣!” 沈哲子这么说不是在危言耸听,皇太后如果敢擅杀大臣,这会让人人自危,都没有安全感。没有安全感最好办法就是消灭你,直接换掉明帝一系,元帝的儿子像是东海王、武陵王、宣城王之类,都可以拿来就用。 皇太后本就对上一次城破心有余悸,听到这话后,脸色也是一变,涩声道:“如此看来,也只能从于维周缓图之计。只是想到来日面对王氏逆贼还要作于无事,我实在做不到!” “此事尤重守口如瓶,所知限于当下室内,切勿再作别言。母后纯真不伪,不妨长居宫室,少见外人,尤其庾氏小舅,切勿轻作密图。臣以此身许国,死不足惜,若使片言泄露,君王恐成监下之囚!” 沈哲子凝声说道,虽然实情相告能够获得皇太后无保留的支持,但保密一桩也是隐患。沈哲子自己安全倒是不担心,家中常备甲兵,台内也是班剑跟随,就算重兵袭击,也有纪氏和自家宿卫中子弟等营救。 但如果真的发生什么意外,他可保证不了皇帝和皇太后的安危。而且如果真发生那种情况的话,他只能对皇帝和皇太后避而远之,一旦凑在一起,那就是他在裹挟皇太后污蔑王舒弑君。 “维周你这叮嘱,我自深记。先帝已经不幸,我绝不容许皇帝再涉险地!只是你要告诉我一个确切日期,究竟何时才能有所动作?我或能守住一时,但若长忍,宁死不能!” “明年春时清议,当会有所分晓。” 沈哲子也不寄望皇太后能够长守住秘密,他将王彬支出都去,也是在为此做准备。王导虽然人望崇高,但这种弑君之事一旦泄露出去,也实在不好与门户之外的人共商对策,难免会有孤立,顾此失彼。 0545 试箭 又对皇太后安慰许久,待见其情绪的确是稳定下来,沈哲子才离开了建平园。至于兴男公主则留了下来,要陪一陪陡闻噩耗的母后。 离开建平园后,沈哲子径直去了虞潭家里稍作沟通,希望虞潭能够加强一下建平园的防卫。原本他是打算将沈牧安排在石头城,不过眼下有此变数,索性便让沈牧先负责建平园的守卫。 都中宿卫虽然还没有完全满编,但也有将近两万之数,这种中层将领的任用,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因为关系到建平园那里皇太后和皇帝的缘故,沈哲子也有必要知会虞潭一声。 虞潭对此倒也没有什么特别反应,建平园虽然不大,但却最起码有三四股政治力量负责守卫,眼下再加上沈家,也是寻常之事。虽然这样的安排难免会调度失宜,但毕竟将皇帝放在哪一家完全掌控下,旁人都不会踏实。 好在眼下也不是什么多事之秋,这种安排虽然有些不妥,但有了彼此的制约监督,倒也不会有什么纰漏发生。 除了这件事以外,沈哲子又提了一下皇帝选后的事情,这件事注定是与南人没有多大关联了。早年兴男公主嫁于吴人门户,已经颇有争议。如果今次皇帝选后这种大事,还有南人参与其中的话,整个侨人群体都要炸锅。 政治前景与雄厚的乡土资本结合起来会爆发出怎样强大的力量,沈家已经给了时人一个深刻全面的展示。类似这样的门户,时局中有此一家已经让人忧心忡忡,绝不可能容许再有第二家出现! 虞潭本来对这件事并不怎么上心,可是听到庾冰居然向皇太后推荐诸葛氏,眉头也是忍不住皱了起来:“此议若成,那是专幸一地门户,实在不美,悖于先帝所教。” 如今诸葛恢距离三公仅是一步之遥,无论能力还是人望、履历,都有过人之处。一旦成为国丈,即刻就会获得能与王导并驾齐驱的时局地位,类似虞潭这种吴中元老,在其面前都要矮上一头。 虞潭就算不考虑位份高低,也不得不深思诸葛恢这种正当壮年之人早居高位后,会对吴乡之人的政治发展空间造成怎样的挤压。 沈哲子告诉虞潭这些,也是希望能够有所准备和应对。假使诸葛氏真有此念,不可能只依靠庾冰发力,肯定还有别的布置。吴人虽然不能直接参与竞争,但可以集中力量去扶植旁人。 因而他便说道:“皇帝陛下日渐长大,坤位也实在不宜久悬。早先皇太后门内闲叙,晚辈有荐江夏公并当阳侯之家。”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虞潭也不得不感慨与帝宗结亲的好处。这样的事情,哪怕自己也算台辅重臣,但在皇太后面前仍然没有什么话语权。 略作沉吟后,虞潭便说道:“我对北人宗门所知尚不及维周翔实,不过偶有听闻当阳侯门户似是人嗣不旺。江夏公之家本是旧眷门户,门风清高,嘉誉隆厚,倒可称得上是良选。” 听到虞潭的表态,沈哲子便不免一叹,他并不阻挠杜氏,但杜氏人丁稀薄却是一个先天的缺陷,不被视作良选。不过,他倒也不觉得这对杜赫而言是什么遗憾,江北满地功勋,但凡有志敢当之人,俯拾皆是,倒也不必要仰于幸进。 当然沈哲子这么想也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家南人门户,不同于杜氏关中旧姓,假使没有这一层关系,本身便受歧视排挤,不足进望更多,除非像历史上他老弟沈劲一样战死北地,否则便是腹背受敌。 傍晚时分,沈哲子才回了家,公主虽然没有回府,但家里倒也并不冷清。沈牧的家眷被安排在了府上,几个堂兄弟也都住在公主府上。沈家在都中家业大部分都已经被拆迁重建,聚集在一起,有什么事情倒也好集中商议。 沈哲子回到家的时候,沈牧、庾曼之等人正在射堂里比试箭术。仕途上困顿良久,得益于丈人发声,家里人也终于松口,愿意安排更显重的职位,因而沈牧这几日也算是春风得意,极为活跃。只是碍于家眷都已经在都中,倒也不敢故态复萌。 眼见一群年轻人较量的热闹,沈哲子一时也有技痒,便让人取来自己惯用之弓,一同下场。 时下虽然玄风日炽,六艺荒驰,但除了极个别完全崇尚玄虚的人家之外,一般的世家子弟大凡有条件,也都不乏练习弓马技艺,并不是完全的四体不勤。 沈家武宗门户自不必说,类似沈牧、沈云之类,可以说从挽得动弓便勤有练习,也多从军旅熏陶。而像庾曼之、谢奕之流,也都不逊色。虽然不至于每矢必中,但十箭里也有过半不会走空。这样的技艺,其实在军中已经算是不错。 毕竟寻常兵卒有足够臂力,能够挽得动弓,射得出箭已经算是合格兵员。毕竟军旅之内既没有那么多械用,也没有时间供他们专练此项,大多数时候还是军阵配合、旗鼓号令、营宿行止之类的操练。 自幼有充足的营养供给,又有专门的武事训练,所以一般士族子弟只要能吃苦,即便不成勇武无匹的虎将,单兵作战能力也是要胜于军中武卒的。 跟射堂里这七八个年轻人比起来,沈哲子反而算是比较差的一个。一来是他自幼便体弱多病,最近几年调养得宜,身体素质才渐渐提升起来。二来他又太多事情要忙,也不能每天抽出时间来操练武艺。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沈哲子就一无是处,且不说他本来就十分用心、关键时刻用来保命的剑击之法,哪怕单纯的箭术也在水平线往上。毕竟他身边不乏韩晃、刘猛之类的南北猛人教导,自己也肯用心去学。 沈哲子用的是一石左右的软弓,即就是骑弓,当然所谓软硬也是相对而言,这种拉力在后世也已经算是不折不扣的硬弓。所谓骑则趋轻,步则就重,骑弓在威力上较之步弓虽然稍逊,但如果考虑到搭配战马、重箭,再加上速度、惯性上的加持,威力同样不容小觑。 射堂虽然宽敞,但也没有给沈哲子纵马疾驰的空间,接过弓之后将弦稍作弹拉,而后沈哲子便勾箭、扣弦、引矢,连续五箭次第射出,继而便俱都命中数丈外的定靶! 沈牧等人见到这一幕,便也都纷纷击掌叫好。当然命中只是最基本的,还要看没箭几分。若连靶外竹甲都穿不破,准头再高,那也是吓唬人的样子货。 沈哲子今天手感不错,待手臂略有回力,继而便又望定六丈外另一块游靶,又是控矢疾飞,同样五箭连射,身躯刚刚止住冲势,自己都还未及转身,便听身后又响起一连串的喝彩声,不用想,肯定又是五箭齐中! “好箭……” 少顷,喝彩声戛然而止,沈哲子侧首一看,只见游靶上三根箭矢都被声浪震落,剩下那两支也是摇摇欲坠。一时间羞涩上涌,尴尬一笑,将手里弓递给趋行上来的刘长,干笑道:“以往惯开两石,今日闲戏换弓,略有手涩。” “阿兄,我这张就是两石弓!” 沈云看热闹不嫌事大,笑嘻嘻凑上来,把弓往沈哲子手中塞。 “弓刀之间,性命所寄,岂可轻假他人!” 沈哲子白了沈云一眼,没好气说道,这小子不具武德,不明白“器在人在,器亡人亡”的道理! 一众人听到这话,笑声不免更酣畅起来。而随着笑声大作,那游靶上仅存的两支箭矢也终于被震落。 沈哲子力逊于人,不能拔取头筹,索性老老实实蹲在一边为人提笔记筹。比试了一个多时辰,最后一核算筹数,居然是沈云这小子取了第一。这小子虽然较之沈牧还不靠谱,但倒有几分天生神力的意思,许多年龄高过他的人都要屈居下风。 自家涌现越多武勇胚子,沈哲子自然越高兴,也是极大手笔,直接送了沈云两套质地上乘的人马具甲,不免又让旁人艳羡不已。沈哲子这里,不乏质地上乘的军械,其中绝大多数那都是有钱都买不到。 望着沈云眉开眼笑模样,沈哲子心里则打起了主意。以往他把沈云带在身边,主要还是让其见见世面,如今这小子已成都中排得上号的纨绔,倒也不能继续这么放养下去。不如下一次往乌江运送物资的时候,顺手将这小子丢给韩晃,再作深打细磨。 他家久负豪武之名,未来他又要主持北伐,家里即便不能出现什么威震华夏的帅才,最起码也要涌现出几个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虎将。资源、人力他这里都不缺,只要稍有禀赋,硬堆也要堆出几个纵横战阵的猛将人才! 一番箭艺较量,已经到了傍晚时分。既然今天在家也是独守空房,沈哲子索性呼朋唤友往沈园去,顺便看一看那些自诩党人的都中各家子弟,如今又有了什么新趣把戏。 0546 破虏参军 王导执政,与庾亮最大的不同是,一者宽刑简令,一者严刑峻法。虽然这二者表面上看起来,前者是要优于后者,但具体情况其实也需要具体分析。 毫无疑问,庾亮那种执政态度,在当下而言是更具有执政大臣该有的态度和做法。而王导妄求无为,更近似一个惯于和稀泥的大家长作风。庾亮失于苛,王导失于宽。 特别是在王导执政的后期,因为他那种无底线的放纵,令得内外政事一团糟糕,从地方到中枢都是一锅稀粥。否则,也不会庾亮和陶侃相继都要废掉王导。诚然这其中有争权夺利的原因,但事实也说明他们的确是因王导执政缺失太严重而看到了机会。 不过在眼下而言,王导的这种宽刑倒也不是没有好处。最起码对于建康民众而言,乱后新定,也需要一个宽松的环境舒缓一下劫后余生始终紧绷的心情。 庾亮执政时,建康城一直保持着宵禁状态。一入夜之后,整个城池便陷入死寂。只有一些午夜浪荡的世家子,游魂一般在街巷间穿行。 可是眼下,建康城的宵禁状态却是处于半废状态。虽然已经入夜,但城内却不乏华灯点缀,街巷间既有游晃浪荡的世家子,也不乏售卖蔬果吃食的都中良家。甚至于秦淮河两岸较为空旷的地界,已经发展出一些规模不小的夜市。 而在河道中,更是星火点点,如同银河淌入人间。不乏窄厢矮蓬的小船停泊在水面上,一盏小灯悬于船首,有体态窈窕的覆面船娘坐在船中,或吹笳弄弦,或吟唱小调。而在岸边上,则不乏浪荡子围绕在心仪的船娘周围,或是笑闹或是赞赏,投花水上,盼能结一宿露水之缘。 当然在一些礼法之士看来,这画面远于名教,悖于礼俗,是世风大衰的标志。又或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但满世公卿俱束手,何以独厌商女声。在生存面前,公侯也罢,娼妓也罢,其实没有什么高低之分。 沈哲子他们一行数驾,随员百余,浩浩荡荡驶出了乌衣巷,沿江东行。沈云比箭拔得头筹,兴致正是高昂,听到江边传来吴曲小调,便也拍打着车辕,扯着破锣嗓子迎合。余者庾曼之、谢奕等一众五音不全者,也都纷纷加入其中。 一路这么鬼哭狼嗥着,很快便到达了沈园。 如今的沈园,已经是一个半公开的场所,园中常有集会,并不独仰沈哲子这个主人主持。围绕园墅周边,也都兴建起了大大小小的建筑,或酒肆、或食肆,也不乏青楼伎馆,已成一片繁华区域。 单单这一片区域所收的租,已经不逊于早年南苑所获。这一部分钱财,一者用来各项产业的周转,同时也维持着众多族人在都内的开销。 沈哲子他们的到来,很快便引起园中人的注意。许多年轻人自园内涌出来迎接,其中既有久在沈园流连的旧识,也不乏许多沈哲子叫不出名字的新面孔。 沈哲子等人下车后,便被一拥而上的年轻人们团团围住,笑语寒暄打着招呼。而随着与这些年轻人的交谈,沈哲子才知道他如今又有一个新的名号,叫做破虏参军。这个称呼虽然戎旅气息浓厚,但听那些年轻人的解释之后,沈哲子才知道在这些人看来已经是分量十足的一个美称。 至于这名称起源还是江统那一篇《徙戎论》,虽然台中对于这些年轻人的闹腾不予理会,但他们也实在会自得其乐。先是有人在摘星楼外补上了《徙戎论》全篇,继而内部又展开了探讨会,许多年轻人以这一篇《徙戎论》为基础,各自发表自己的见解,草拟文章。 年轻人们文辞高低不一,倒也并不一一悬挂在摘星楼内,但也想要能得关注。于是在沈园内里,最近一段时间又搭建起一排长长的竹亭,用于张贴这些年轻人所创作的文章。只有在这里获得上等的评价,而后才会有幸悬挂在摘星楼上。 江统的《徙戎论》虽然深刻,但毕竟已是旧谈,时过境迁,如今所面对的局面已经不是徙不徙戎,而是汉人被戎给徙了。越深论下去,积攒的怨气不免越多。 所以这议论的主题便也渐渐摆脱了《徙戎论》的格局所限,而是开始讨论如何北伐破虏,甚至于有人比照公府构架开始讨论起真正北伐时,何人应该担当什么职位。沈哲子这个破虏参军的称号,便是由此而生。 在众人引导下,沈哲子行至一个比较宽阔的竹亭中,便看到这个破虏大将军府的人事构架。首先列在第一个的自然是当今皇帝,这些年轻人们虽然胡闹,但这点政治敏感还是有的。紧随其后的则就是温峤,而在温峤名字之外则详细列明了许多其人担任破虏长史的理由,比如曾追随刘琨抗奴、久治大州等等。 比较让沈哲子感到以外的是,排在温峤之下的居然是陶侃而非王导又或别的高门领袖。看到这一点,沈哲子心里隐隐不乏喜悦,倒不是他希望时人方方面面薄视王导,而是在讨论北伐这种举国之战的时候,这些年轻人已经不再虚执门第,可见已经有了几分认清现实的觉悟。 长长一份名单,所涉及的台臣、外臣有二十多人,其中许多南北高望人家因为武功不具,都没有得以列名其上。而年轻人中能够列上的,沈哲子是仅有二人之一。至于另一个则是江虨,这自然因为他们这场运动便是以江虨之父的《徙戎论》为基点而轰轰烈烈的展开。 这种行为,其实已经是踩线越界,时下在野之人虽然并不避讳讨论政事人物,但如此公然商讨国政方针而且还如此深入的臧否台辅,本身已经涉及到意识形态的斗争。哪怕是后汉的党人们,也并没有如此深刻的讨论。 以沈哲子的政治敏锐程度,自然能看出这件事当中蕴藏的凶险,虽然只是这些年轻人自发的举动,但毕竟是在他家里。如果台中态度和风气一变,严查下去的话,这些年轻人们自然逃不了,锒铛入狱都是轻的,而沈哲子自然也难辞其咎。 不过沈哲子在沉吟片刻之后,还是并没有让人撤掉这榜文。虽然这些年轻人的胡闹举动并不能给北伐提供什么直接的帮助,但最起码,这是时人正视北伐这一件事的开端。而沈哲子在沈园做了这么多,所为无非就在于此。 在这个世道浮沉越久,沈哲子就越能体会时人在面对北伐这个问题上,态度的细微差别。 诚然侨人一代尤其是那些越府旧门,在论及北伐的时候,确实是畏惧居多,那是因为他们亲身经历那场动荡,被胡人陡然大涨的兵势给打蒙了,而且即便北伐,对于他们这些既得利益者处境也不会有大的助益,一旦失败,反而苟且不能。而吴人是长久被打压排挤,既没有那个需求,也没有那个必要。 可是很快形势就不相同,侨门当中以庾、桓、谢次第掌权的豫州门户,都将北伐当作一个政治正确的国策方针在推动并且实施,包括不成气候的殷浩和褚裒。而吴人门户,特别是沈家这样政治前景不大的次等门户,也逐渐将北伐作为功业起点。 虽然这些北伐目的或不单纯,举措也并不完全合宜,成果有大有小,但最起码,始终不忘神州国耻! 这些年轻人们一时兴起的喧闹,或许他们自己都未必肯为北伐捐躯,但最起码营造出一种氛围。所以,沈哲子虽然没有对这榜单明确做出什么点评,但也默认维持下来。 一行人谈笑着行到楼上,很快便来到三、四楼之间的主宴会场。沈园常备几百仆役,加上多有准备大型宴会的经验,虽然沈哲子等人来的仓促,但也很快便将宴席准备妥当。 沈哲子正待要入座,却看到楼下夜幕中驶出一条流光火龙,在地面上蜿蜒流淌。看那规模,倒不像是来时沿途所见那些民船,更似有组织、大规模的挑灯夜游。 “彼处火龙蜿蜒,倒是一桩异景。” 沈哲子也不急着入席,行至回廊前指着远处那蜿蜒的火龙笑语道。 “哈,那是王门王稚陋集众游河,周而复始,每夜都要在秦淮河上穿城几次。倒是颇集众望,就连早先园中宾客都被引去诸多。不过终究意趣相远,所论也不相同,我等也只是闲作远观,并不从行。” 说话解释的乃是江虨,他如今是沈园里的常驻嘉宾,也是主要的集会主持者。因其父惠,如今已成都内年轻人当中的风云人物。言道琅琊王兴之集众夜游的事情,神态间颇多不屑。 而席中其他的年轻人也大多此态,明显觉得王兴之那一众人吃喝玩乐、招摇过市,远不及他们这些人在沈园忧国忧民、矢志破虏有格调。 沈哲子闻言后倒是一乐,他入台这段时间,倒不知道都中有这新闻。王彬在会稽被老爹钳制的束手束脚,动弹不得,沈哲子多从贺隰那里得知,而王彬这个儿子在都中倒是自得其乐,居然也搞起这种集众沽望的事情来。 略加沉吟后,沈哲子便笑语道:“若真要雅示于众,缩行于地,不免应者乏乏。来人,掌灯!” 随着沈哲子令下,园中沈氏仆役们纷纷忙碌起来,很快在摘星楼外便次第燃起光亮的灯火,琉璃罩下五光十色,自楼基逐层攀升,形入数条游龙亢行冲天,很快便撕开这一片夜幕,满城俱能得观! 楼上众人这会儿也都被引燃情绪,身在这星火璀璨的高楼之上,再观下方那夜游船队,只觉爬虫一般渺小。 0547 王门旧怨 秦淮河与青溪交汇处,位于城东府城附近,河道开阔,水流平缓。 此时在河道上,漂浮着十数艘样式不一、规模也都大小不同的游舫。为首者三艘游舫用铁索勾连起来,首尾相接横在江面,几乎占住了小半河道。左近虽是水波荡漾,但人行船上却如履平地,丝毫不觉动荡。 在这为首三艘游舫之后,另有十余艘舟船,偶或一字长蛇排开,偶或疾驶上前将那三艘游舫簇拥起来呈群星拱卫之状。这些舟船上,大多悬挂着各色彩灯,交映生辉,随着水波流淌,无论驶向哪一处,便将那一片区域照耀的犹如白昼一般。 在这些游河舟队之外,则是乘坐在舢板上的各家豪奴,各持枪刀弓索,负责为后方船队上的主人们开道,不让过往舟船冲撞冒犯,以免惊扰到主人的雅兴。偶有夜行的客货船只,还没来得及靠近,便被那些舢板上的豪奴低吼呵斥,或是逼停,或是干脆逐到江边。 游舫上除了挂满船舷的彩灯之外,空壁船亭里尚摆置着几个炭火熊熊燃烧的铜盆,哪怕江上夜风潮寒,也能驱散寒意。而在铜盆之外,则摆放着盛满了水的大鼎,鼎中之水被炭火烘烤得滚烫,又被竹筒引流到个人面前,注入瓷罐中,一者温酒,一者驱寒。 因而围绕着炭火团坐的许多年轻人,哪怕在这秋高夜冷的秦淮河上,也多是单衣敞衫,江风难侵。或高歌、或吟咏,或对坐清谈,或独坐深思,饮一杯温热美酒,佐一瓮肥美蟹膏,恣意畅快,使人忘忧。 作为这夜游船队的发起者,王兴之当仁不让坐在了中央游舫的小阁中,左近不乏世家旧好,身畔则是秀色可餐的美伎偎于怀中,温软香嫩触手可及,神态间也不乏通达于物外的悠然神采。 在王家一众年轻子弟当中,王兴之并不算特别出彩,当然这也跟他家教严谨有关,往年居家受业,既没有机会彰显任事之才,也少涉足年轻一辈的雅集宴会。 但是今次其父离都之前,叮嘱他要学会邀名取宠,得此父教,王兴之也是十分尽力,不可谓不用心。如他这种高门子弟,旁人只忧虑没有接近的门路,若真愿意躬身集众,自然会有许多人会闻讯蜂拥而来。 只是要在那里待客,却让王兴之有些困扰。他家在都中并无广产,原本其父受赏的府邸已经被拆除尚未建成,都外别业则又是家眷和二兄养病之地。加上其父与太保之间略有一些龃龉,也不适合在太保所建的金梁园里广宴宾客。 不过王兴之自己虽然没有此类经验,但门下不乏这方面的人才,于是很快便有了主意。初时他悬灯泛舟游河,不过家人亲旧二三,随着在秦淮河上往来次数多了,便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最多时候甚至三十余艘游舫齐齐出动,将这夜中秦淮渲染的风流满河。 如今王兴之游舫上也有了一些固定成员,有的是继承自兄长的人脉,有的则是家世相当、意趣相投,间或家中的从兄弟也会加入进来,座中渐无虚席。 “人生之乐,一者悠闲从容,二者俗尘不染,三者知交满席。能得于一,已是至幸。如今数幸并集,也真是值得歌咏遣怀助兴!” 王兴之本人倒是文赋不胜,虽然不乏满腹骚情,但若付诸于口,又不知该如何表达。他之所以有这些举动,自然不乏要与那驸马沈侯较劲的意思,若无文赋美述这夜游秦淮的风流,总觉得差了几分意思。 所以今天,王兴之也是特意请来了堂兄王羲之,也是希望能暂借妙笔,颂此风流。所以稍作感慨之后,王兴之便转望向另一侧席中的王羲之,笑语道:“早前几日屡有所请,阿兄多不在家。今夜与诸友旷游于江海,前后进退都无拘束,可谓恣意,不知可有所感?” 王羲之这会儿状态却不大好,脸色略有苍白,身上裹着一件裘衣,正偎坐在一个铜盆之畔。他本身也是雅趣浓厚之人,早先因为常在沈园不知王兴之携众游河,重阳归家后接受邀请也是欣然应允,今天才抽身加入。 夜游秦淮别有风味,王羲之开始也是兴致盎然,甚至与人一同服了一剂散,可谓放浪形骸。不过因为沈园禁散,大概是长久未服,所以王羲之发散的时候用的时间便长了一些。船上虽然备置炭盆,但发散时又怎么能拘于一处,多受夜风吹拂,所以这会儿便有些头晕,身上有些发烫。 这会儿听到王兴之这么问,王羲之便摇摇头,同时打个寒颤,皱眉道:“倦意扰人,略有不适,实在未有雅思。” 王兴之听到这话,不免有些失望,不过见王羲之那模样,倒也不好再多问强迫,便说道:“阿兄既然有不适,不妨入舱室暂歇片刻。” 王羲之闻言后也不推辞,当即便站起身来,只是这一站起来便更觉头晕,险些栽倒进身畔炭盆中,还是旁边侍立的家人眼疾手快,忙不迭上前去将王羲之给抱住。 热浪灼人那一瞬间,王羲之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脸色不禁更加惨白,待到情绪有所平缓,他才略有后怕的离开炭盆,对王兴之歉然一笑,说道:“今日身体实在欠佳,难以尽兴长游,要辜负稚陋你的好意,只能中途退场,不扰雅兴。” 王兴之倒也看出王羲之状态确是有些不妥,因而也不再强留,站起身来刚待要吩咐人准备船只将王羲之送上岸去,席中却有一人冷哼道:“逸少世兄早前居于貉子华楼之上,屡有文赋流出,雅趣横生。可是如今与我等共席,先是神倦乏思,后又身体不适,姿态倒是迥异。倒不知是我等诸友不堪共乐,还是世兄你别眼偏望。” 王羲之本来就因为身体不适而略有心烦,此时再见发声那人,脸上厌色更深,冷漠道:“我自为此态,与你又有什么关系?沈园楼高望远,神寄物外,即便有一二厌人,也能避而不见。若非我家稚陋相邀,你道我愿与你这卑夫同席!” “王逸少,人自取辱,无怨旁人……” “世忠,休得多言!我家阿兄确是不适,不要旧怨强争。” 王兴之刚行出几步,听到这话后便转身回来,对席中怒呛王羲之的年轻人说道。 那年轻人名为宋延之,其父宋哲本是弘农太守,后来持愍帝诏书过江拥立元帝,以此功封野王公,并与琅琊王氏结亲,这宋延之正是王兴之的妻弟。 原本两家关系倒也和睦,宋哲虽然只身过江,但因手持愍帝诏书,是元帝继承大统的法理所在,所以其政治地位是极高,而且并不强争势位。琅琊王氏乃是江东第一执政高门,对于宋哲这样的人物自然也要加倍示好。 但问题总是出在不该出的地方,王羲之的父亲王旷早年曾经奉东海王司马越之命北上与汉赵交战,一战尽没,其人也不知所踪。原本众人都以为王旷应是战死,但孰料宋哲南来后,其门下有一门生在外言道王旷未死而是降奴,屈事汉赵。 那时时局动荡,南北隔绝,消息往来本就不便。而且汉赵先是靳准之乱,又早在数年前便被后赵所灭,追究更不容易。宋哲门生此言,没有确凿的证据,因而时人倒也并不怎么相信。但这对王羲之而言,这无疑是对其父最大污蔑,因而自此以后便与宋氏结怨。 王兴之的父亲王彬与王羲之的父亲王旷,俱为王正之子,所以从血缘而论,他们的关系本来就较之别的堂兄弟更近一层。可是因为他丈人家的关系,王兴之与王羲之两人之间反而要疏远一些。 此时眼见妻弟和堂兄又因这一桩旧事起了争执,王兴之夹在中间也是左右为难。他今天屡请王羲之才请过来,本来是打算让妻弟宋延之避席的,可是宋延之却不肯退避,原本彼此席中虽然没有交流,但也还过得去。没想到王羲之将要离开之际,宋延之终究还是没能按捺住。 “我倒是不愿旧事重提,只是不乐见有人逐远疏亲。” 宋延之在席中仍是振振有词,对王羲之实在是不乏怨气,且不说他自己因为这一桩旧怨而多受排斥,就连他父亲都隐隐受到王氏打压排挤。归根到底,只是王氏不肯正视王旷投敌这一件事罢了。 “世忠住口!” 王兴之听到宋延之仍是不肯收声,也渐渐有些恼了。王旷乃是他的嫡亲伯父,恶名坐实的话,对他而言也是一桩耻辱。 然后他又转过身来对王羲之歉意一笑:“世忠年少性躁,偶有失言,阿兄你不要介意。” “本就言而无据的妄诞之语,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王羲之冷笑一声,继而指着王兴之说道:“稚陋,其实我也有一言相赠。凭我家家世门第,子弟哪怕是中人庸碌之才,自有清声旧誉相加,仍是显拔于众。你集众夜游,沽名邀宠,本就是多此一举。更可况列席居然不乏卑劣,无为之事又添恶声,实在大为不美。你或有强比于沈侯之心,但其实所出不同,禀赋相异,本就没有强较的必要。” 王兴之听到这话,顿时尴尬而又羞愤,脸色一时难看到了极点,对于王羲之迁怒于他也是分外不满,只是眼下诸多友人在场,反倒不知该要如何反驳才算是不失礼。 恰逢此时,将那一边几条火龙陡然冲天而起,被簇拥在当中的深渊摘星楼也是瞬间撕开夜幕,显于天地之间! “如此胜态,真是绝美壮观!” 王羲之转首看到这一幕,两眼中已是流露出浓厚的兴奋之色,当即也顾不上再与王兴之多言,摆手对家人说道:“速速备船,我们去沈园!” 0548 满城失色 沈园内欢饮竟夜,沈哲子夜里便也留宿在了这里。 第二天天色还未大亮,便有家人通报,说是曹立拜访。 楼下的宴席至今还未散场,但沈哲子作息向来极有规律,早睡早起,这会儿也没有别的事情,便让人将曹立引到楼上来。 香茗刚刚送上来,沈哲子还未及饮用,便看到一个低垂着头颅的身影侧行疾步走入房中来,颇有几分畏首畏尾的姿态,正是曹立。见曹立这副模样,沈哲子倒是一乐,活脱脱一副心里有鬼的样子,反倒让人生疑。 “门下卑从曹立,参见驸马郎主。” 曹立行入房中之后,因有房屋四壁遮蔽旁人视线,才显得轻松一些,趋行上前到了沈哲子坐席面前便大礼参拜。 沈哲子见状不免一愣,他可不记得自己收过曹立为门生,况且即便是门生食客,也要比仆役高上一等,并不需要如此大礼参拜。 如今的沈哲子收取门生,已经不再像以往那样大开门户,能够被其认可的往往都是身具才能而门第又不高,沈哲子主要也不是为了广树党羽,希望能籍此给那些真正有才能、愿逐于事功的寒门子弟一个晋升的渠道。 这个曹立如此卑礼相见,沈哲子再联想其人刚进来时的那种姿态,大约也能明白其心内所忧,无非是所为之事犯了世家众怒,希望以此能与沈家加深关系,求得一个庇护。沈哲子如果拒绝了,反而会让他更加忐忑。 “曹郎毋须拘谨,常礼相见即可。” 沈哲子摆摆手示意家人整好坐席,待到曹立坐定之后,才笑语道:“人要做什么事,总难取宠邀欢于所有人。坚持与否,在乎方寸。若觉得事不容辞,不得不做,那也没什么好说的,尽力去做,不愧本心,倒也不必戚戚于怀。” 曹立听到这话后,便是苦笑一声。所谓做贼心虚,说的就是他。原本他家只是想获取一个尚算可观的出身而已,可惜事情发展大违人意,高门子弟不可靠,收钱却不做事,迫得他不得不走上这一条路。 如今曹立因为依附在沈园外,有了任球等沈氏家人的暗助,也是声名鹊起。而且任球还在有意识为他介绍结交与他家处境相类似的人家,而今身边也聚集了一二十家门户子弟,曹立在其中隐为头领。 曹立却并不因此得意忘形,心情不乏复杂。原本像他家所行这种勾当,从一开始便太张扬了反而不好,容易让人窥出破绽而有所诟病。更况且,身边聚集了这么多假冒旧姓人家的门户,一旦爆发出来,无疑会见恶于诸多世家旧姓。 但若要放弃这一切,曹立又实在不甘心,毕竟能够有冒充旧姓人家这种想法的,不可能是完全的寒门素丁,即便家势比不上他家,也都相去不远。有这些人家守望相助,让他更有安全感。 “我久在台中,不得闲暇,近来也没有时间观望。曹郎家事,应该是进行的还算顺利吧?” 顿了一顿之后,沈哲子又问道。 曹立坐姿一丝不苟,闻言后又对沈哲子欠身道:“多赖郎主吩咐任令相助,近来倒是颇集众望。只是尚有一事迟疑不定,想要请教郎主,不知我等何时可为先人作墓立碑?” 时下都中各家迁坟也是进行的如火如荼,但曹立这样的家世本身便有猫腻,迟迟不敢有所举动。台中虽然并不正式出面主持此事,但也派了礼官监管各家墓葬规格。曹家半路冒充,阀阅宗籍根本就续不上,所以也是迫切需要能有一个盖棺定论的结果。 “此事宜缓不宜就急,明年春日可以准备起来,届时台中或会被别的事情所遮眼,不过太多观望于此。” 沈哲子略一思忖便给了曹立一个模糊的期限,这种大规模的假冒旧姓是不可能瞒住世人的,而沈哲子也正是要借此败坏掉世家那引以为豪的家世传承,让门第这一项不能再作为选士的过硬标准。 到了那时候,各种典选用人之法肯定会有所调整,诸多有意进步的寒门之家能否借助这个机会跃居于台上,就看他们各自的手段本领了。毕竟就算是科举,最起码也要通晓经义典章,而在这方面,世家又是绝对占优,寒门仍是居劣。 沈哲子向来信奉能者进,庸者退,他愿意给寒门子弟争取一个机会,但也实在没必要一路保驾护航直到其人居于高位。 任何选士之法,都是适应于当时的统治需要,如果不把家世这一衡量人才优劣的标准破坏掉,即便是大举拔选寒门,寒门上位后便就会成为旧制度的拥趸,不会给社会带来实质性的进步。 比较明显的一个例子就是沈家,历史上在东晋初年,沈家豪则豪矣,但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寒素门户。到了南朝才完成门第升迁,俨然以文化士族而自居,其中沈约等族人,更是彻底沦为旧制度的拥护者。 高门未必坏,寒门未必好,如果没有浓烈的社会责任感,门第高低都是蛀虫。这一点,古今都是同理。完全抹杀倒不至于,终究要在做事的过程中逐步淘汰掉。 直接武力诛杀虽然爽快,但如果不解决掉社会顽疾,后继而起的门户俨然又成新士族,北府军头和关陇集团便是此类代表。他们的生存和牟利方式,未必就比魏晋的士族门户更高端,而且因为要以武功维持地位,在其手中葬送的小民性命反而要更多。 这样的社会顽疾当然不可能奢望毕其功于一役,但最起码也是一个尝试。所以,沈哲子对于曹立也是颇寄厚望,不乏勉励。 曹立本人倒没有正在参与一场阶级革命的觉悟和荣耀感,在对沈哲子介绍了一下他目下所经营出的局面之后,便又不乏隐忧道:“前日王门王稚陋下帖有请,门下不知其意为何,因而一直不敢回应……” 他如今所做的事情,往大了说是集结众力要去冲击高门给寒门设置的政治壁垒,往小了说是背叛了青徐人家转投吴人门第,所以心情难免患得患失。 早先因为他在都中日趋张扬,羊贲已经屡屡使人来训斥他,如今又被王彪之的兄弟邀请,心里真是惊恐的不得了,唯恐其意图被王氏察觉而发力打击。 王兴之近来在都内的许多张扬举动,沈哲子昨夜也听人讲起,此时听到曹立再言及,神态间却不乏心悸,便笑语安慰道:“王稚陋乃是王叔虎胞弟,于你也算旧恩,既然有请,不妨直去。如果他敢有为难,必要时道出我的名字。” 曹立听到这话后,心绪顿时大定起来。他对王家的忌惮之处在于,恐其家利用其势位人望而打击他家,让他家这一场图谋彻底落空。但落在真实的实力上,曹家也是江北广陵附近实力颇强的流民帅,在人身安全上,曹立倒没有什么担心。 不过略一转念后,他便又说道:“门下既已领受郎主所训,自然不会有所摇摆。况且,王门诸子弄玄逐虚,非是所托之人,近之无益。郎主如今身领台任,抽身无暇,王稚陋集众作态,人或言之……” 讲到这里,他便不再说下去,沈哲子则笑语道:“人或言之王稚陋是要与我分望争幸?这只是闲人絮语,不必在意。王氏门高本就是事实,而我也不是逐于虚名专宠而幸进,不必混作一谈。” 此一类言语,沈哲子昨夜也听到一些,对此倒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倒不是他不屑于同王兴之比较,而是彼此立身殊途,没有什么比较的必要。更何况如今他早已经不必靠名望混日子,而是已经亲身干涉局势。王兴之所做那些,对他而言不过是冲龄游戏。昨夜沈园燃灯回应,不过一时兴至,实在没有必要专注于此。 “郎主旧勋崇高,几比中兴台辅,自然不是王稚陋之流能望。” 曹立也笑起来,说道:“昨夜摘星楼玉柱擎天,满城灯火尽失颜色。楼拟作人,俱是傲然高立于世!” 送走了曹立之后,沈哲子又将任球唤来。他不日即要归台,官署内还有海量公务等着他去主持,所以一些事情也要吩咐下去。 别的事情倒也没有太多要交代,主要还是他另一门生,如今在琅琊郡中奔走重建家业的卞章卞七郎。这个卞七郎是他打入琅琊郡里的一个楔子,沈哲子吩咐任球给那卞七郎更多一些援助,希望其人能将动作放得更大一些,借以刺探一下郡中各家兵甲虚实。 士族为家,政治上的立场其实只是一方面,门庭之内虚实如何,其实很难猜度。譬如沈家如今在都中明面上虽然只有沈哲子并几个嫡系族人,但关键时刻,可以集结甲士数千余,乃是一股庞大的军事力量。 沈哲子从不小觑对手,琅琊王氏乃是中兴高门,他家围绕京畿所做的布置较之自己肯定会只多不少。像是早年王舒节兵浙西时,很快便聚兵数千余,还不算外镇给予的援助。如果不是王舒其人过于保守偏望,自保的念头太大,沈哲子未必能在去年那场兵灾中独美。 沈家虽然江东豪首,但王家也曾半掌江东之兵,寻常时节隐没不见,但如果斗争趋于白热化,沈哲子可不想面对什么突然涌现的奇兵。所以,他是希望能够更清楚了解王氏私兵的实力,从而制定对策。用不用得到暂且两说,关键时刻要有备案。 0549 妇人怨念 乌衣巷内王宅侧院一座花厅中,太保王导的妾室雷氏半卧软塌,神态不乏慵懒。身上彩衫绚丽斑斓,但却并不喧宾夺主,只将妇人映衬得更加娇美。 雷氏虽然已经生养几子,但却保养得宜,体态仍是窈窕丰韵如少女,面相娇美布满风情。 雷氏卧榻下方丈余外,一名虬髯壮汉正襟危坐。其人虽着纶巾氅衣,装扮上极力向士人靠拢,但面相颇多粗犷,脸颊横肉杂生,须发贲张,壮硕的四肢让衣衫都紧绷鼓起,甚至于有粗黑的汗毛戳破丝衣束缚摇摆于外,如此明显的胡人血统,实在甚悖于时人审美意趣。 雷氏望着那壮汉,眸底虽有厌色,但却并不流露出来,只是薄怨道:“乡中有什么事情,传信即可,家立此乡并不容易,如果没有必要,你又何必往来奔波劳碌。” 壮汉闻言后便露齿一笑,随其展颜脸上横肉便拉伸开来,给人一种不怀好意的视感。雷氏见状,更加没眼去看,罗扇半遮脸庞,眸子已经转望旁处。 “阿姊荣养王府清贵高门内,久不相见,阿弟我也是分外想念,得闲就来拜见。” 壮汉笑过之后,瓮声瓮气说道,若其人不开言,没人能猜到他与雷氏的关系,此人便是雷氏母家胞弟,名为雷冲。两人一个娇美如花,一个状若凶兽,但却是真真正正、同父异母的姐弟。 时下胡人内附已久,杂处汉家之间,哪怕是汉家儿郎,也不少人身有胡人血统,就连先帝都是如此。 但雷氏母家则不同,她家眼下虽然从于雷氏豫章郡望,但其实本是关中氐人一系,其父本身便是不折不扣的氐人,历事于中朝,雷氏为其汉妾所出,没想到凭之攀上王氏高门,永嘉时就此从属而来,安家于侨立的琅琊郡。 对于母家,雷氏虽然并不待见,但也毕竟是她庭外之援,能帮的也是尽量去帮。 因为她本身便是胡宗门户所出,自幼便知谋生不易,并没有那些高门豢养出来的贵女习气,姣好面容之下不乏心机,如此才能在这王门立足,专宠于太保,也能得大妇包容,甚至代掌内庭家务,手腕可见一斑。 得益于雷氏的长袖善舞,雷家过江后家业发展也是极为兴旺,背靠大树好乘凉,产业广布于琅琊郡,多纳南北奴客,声势甚至还要超过了许多原本琅琊郡内乡人门户。 “你敬重想念阿姊,我也很是欣慰,但也实在不必频频登门亲见。此门不同寒家,阿姊立足此庭之内也是分外辛苦。你看你一副胡奴姿态,常作出入,让我不好立足人前。” 雷氏对这个胞弟也并不怎么客气,直接言道其相貌问题。无论中朝还是如今,胡人在时人观念里就是卑劣之人,王氏这种高门,胡奴甚至不能跨过中庭,否则便是严惩。 雷氏本人倒是没有多少胡风,但她这个弟弟却让人一望可知乃是胡虏。她如今执掌门户家事,本就难得众美,积下不少怨望,她这弟弟登门一次,她便被人冷讥良久。即便不为自己考虑,她也要念着膝下几个儿子不要被人嘲讽为胡婢生养。 雷冲听到阿姊抱怨,便是惭然一笑,不过他那相貌也做不出太丰富表情,落在人眼里仍是一贯的不怀好意。 “阿姊你教训的是,以后我深记此节,不敢再随意登门。” 雷冲虽然被训斥,但自己也不乏冤枉,相貌是父母给的,他没有运气生于汉家妇人。长成这副模样,不独阿姊冷眼以望,就连乡土中人对他也多横眉。当然这一点,也非尽是长相问题,终究还是家风太霸道而取怨于人。 “不过今次登门,我确是有事要请阿姊帮一帮忙。” 雷冲讲到这里,脸色便转为凶横,待见阿姊脸上厌色愈发浓厚,才忙不迭有所收敛,只是语气仍然愤恨十足:“阿姊你也知,我家立足于乡也不容易,乡土中素来诸多刁难。今次又有一家门户跃起,屡作挑衅,实在是可厌至极。” “北客南来而居,本就不容易。多少旧姓人家乡资大毁,门人散尽。我家在北本就不是旺宗,南来能够托庇贵宗立足,已经是大幸事。你能约束好门人不要滋生事端,败坏乡声,已经是最好,谁人又敢轻犯我家。” 雷氏对她这个兄弟的脾性最了解,哪会为其虚言所惑,仗着自己这里的势,凌辱旁人是有,哪会忍气吞声。以往雷氏便不知多少次给他收拾烂摊子,已经烦不胜烦。更何况,早先太保还曾经严斥她要收敛一点,不要把手伸得太长,免得败坏家声。 所以雷氏近来也是修身养性,就连家事都不敢多管,希望能挽回在太保心里的印象。 “阿姊你这么说,可真是误会我了。以往我做事或是逾越章法,让阿姊你劳累周全,可这一次却不是我在滋事。乡人有人仗着貉子声势,专有针对我家,强索田亩人丁!” 雷冲闻言后,已是大声叫屈起来,只是被雷氏瞪了一眼,才忙不迭放低了声调。 “仗着貉子声势?哪一家貉子敢轻犯我家?” 雷氏听到这话便不免好奇起来,开口问道。她虽然以母家胡族身份而自卑,但不妨碍对南人蔑视。 “便是那个驸马沈侯,哈,狗屁的沈侯!谁不知他家狂武下人,王门旧日犬马爪牙,如今势位高了,反而转头噬咬主人!貉子真是狂悖狡诈,品性卑劣!” 雷冲忿忿言道,而雷氏听完后秀眉却蓦地一扬,素指一点凝声道:“你怎会招惹到了沈氏驸马?仔细道来!” “我哪里会招惹到他,简直连面都见不到!” 雷冲言中虽然对沈氏蔑视至极,乃至于因阿姊缘故而以半个主家自居,可是实际论起来终究还是要承认事实,他一个杂胡土豪,乡土中再嚣张,也实在触及不到人家那个层次。也正是因此,而怨念诸多,往年都是他看心情欺不欺辱旁人,如今却被旁人给欺辱懵了。 “为难我家,倒非沈侯,而是他家一门生。他家那门生也是琅琊乡人,早年被府上王江州杀灭门户的卞家子。那卞氏自己找死,抛下大宗家产,因无嗣继,我家便接手许多。但没想到这绝户家门居然又出来一个余孽,眼下在乡里诸多钻营,想要收回旧产。” 雷冲恨恨说道:“这怎么可能!且不说他家本就悖逆门户,单单那些田产,我家接手过来后经营许久,才有了如今局面,怎么可能拱手相让!” 雷氏听完后,眉头便微微蹙起,沉吟片刻后才开口道:“你接过那卞氏宗产,是不是未经县府?” 雷冲闻言后不免语竭,片刻后才回道:“乡人都是如此,卞氏一倒,各家便都派家人占住近处田庄。若是落到县府手里,难免又添更多首尾,没必要多此一举。” “况且此事就算逾规,也非我一家独为。那卞家子只是盯住我家索要,余者都不过问。县令也是可恨,往年得任还是阿姊有劳,今次我登门求见,他竟与我言什么章法有缺!” 雷冲也不是遇到事就来麻烦阿姊,这种事情不是没有遇到过,他也公私两路在走,可是那卞家子率众强逐他家佃户,统御诸多悍卒,他是带领家人攻了几场都被打退。 求告于官府,县令推脱不管,乃至于登门去见太守虞胤,却连门都难入便被逐出。这一次,可谓面子里子都是丢个精光。 言道被虞胤家人在郡府门口羞辱,不独雷冲愤慨难当,就连雷氏也隐有气愤,但还是指着雷冲叹息道:“虞使君乃是先帝元舅,旧宗人家,岂会看你这胡儿脸色。你求告上门,不是自取其辱?” “可我也实在是没了办法啊……阿姊,那卞家子自仗沈侯撑腰,独独为难我家,且不说我家田亩有失,乡声大损,这难道不是在公然无视阿姊你乃至于太保的脸面!” “你不要凡事都往太保身上攀扯,我不过只是王门室内一侍婢而已!能够庇养家门得一活路,已是太保厚爱有加。” 雷氏厉声训斥一遍之后,脸色便转冷起来:“不过你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那沈家貉子近来似是专要与我作对,早先许多求告来的人家,都转投向他那里。其中最可恨江家子,若非见其与我儿尚算相善,我怎么会顾望这种卑卒小鬼!可是他在我这里索求不得,居然投入沈氏,如今在都中多得人望,反让太保对我多有冷言,实在可恨!” “是啊,阿姊,我家与那沈氏素无牵扯,他却视我家为待宰豚犬!若是不能予以痛击,我家真是立足无地啊!” 眼见阿姊对于那沈氏驸马也有诸多怨念,雷冲便是一喜,当即便力劝道。 雷氏妇人本就性狭,听了兄弟的话后便更加忍耐不了,冷笑道:“那沈家子强结帝宗,旁人眼中或是了不起。但在我眼里,不过一个边蛮貉子而已!言到声誉才情,较之我家麟儿更是难及。他要如何作势我不过问,但却不知死活冒犯上来,怎能让他自在!你可有什么主意?” 雷冲先时听到阿姊所言还在暗乐,可是再听到最后一个问题后,当即便愣在了那里,思忖良久才尴尬笑道:“阿姊你真是高看我……” “真是一个胡鄙庸夫!” 雷氏被雷冲激起满腹的怨气,末了却听到这个回答,心中忿忿可想而知,不过她自己再思忖,也实在没有办法怎么怼人迎头痛击,最后只能说道:“稍后你回家去,先把小貉子那门生闷杀在乡里。若是做不到,我再让人去助你。” 0550 王郎囊涩 房间内一片狼藉,满地的瓷器碎片,被踢翻的一方案几,还有几缕凌乱的帷幔丝布。两名侍女深跪在满地垃圾中,额头紧紧贴在地面上,侧脸已是毫无血色,肩背亦在瑟瑟发抖。 “给我将这两名贱婢拉下去,重鞭二十!锁入深阁,不要让我再看到她们!” 王兴之箕坐席上,一条腿伸开,正有另一名侍女战战兢兢为其轻揉踢翻案几时扭到的脚踝。他脸色一片铁青,鬓发略有杂乱,身上的小衫半敞,露出略显苍白的胸膛,正在剧烈起伏,可见忿恨之深。 两名侍女听到如此严厉的处罚,身躯不免颤抖得更加激烈,却连求饶话语都不敢道出,只是喉内隐隐发出几乎绝望的忍泣声。很快便有几名壮仆冲入房中,粗暴的将那两名娇弱无力的侍女拖出。 房间中仍站立着几名仆妇侍女,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只是在房间的另一面有啜泣声传来。一个女子面窗低泣,她正是这房间的女主人,王兴之的娘子宋氏。 夫妇两人,一个独坐席中满腹怒气,一个背面而坐低泣不止,彼此都无交流,这让房间中气氛沉闷到了极点。 良久之后,那宋氏才徐徐转身,容貌虽不算是十分娇美,但却有种大家温婉气质,她默然起身到王兴之席前深拜,哽咽道:“妇人本是陋户所出,身边听用并无几人。小咎而得大怨,不敢深辩,惟乞两具残尸送葬归土,全一场主仆情分。” “你心里有怨,不妨直言,何必以那两名贱婢讽我?” 王兴之听到妇人低语,神态更显愤恼:“我不过罚你两名仆佣,便惹来你满腹怨气。你家人害我伯父清声,这旧隙又如何偿还!” 宋氏听到这话,神态更显凄楚,本已忍住的泪水复又默淌下来,泣语道:“室中愚妇,难得夫郎欢颜,斗胆请求放出,不敢固留惹厌。” 王兴之听到这话后,双眉陡然竖起,一脚踢翻身畔侍女,蓦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指着娘子,声色俱厉道:“你这妇人,此时求出,是嫌我脸面丢的不够干净!我难道有怪错你?你家兄弟,我是一番好意提携,结果他在船上厌声污我伯父,使我庭门不和!我、我……” 讲到这里,王兴之已经气得不知该再怎么说下去。他只是感觉满世界都在与他为敌,那夜的羞辱已经过去多天,他至今都怯于回顾。堂兄王逸少多日不曾见到,那更加可厌的沈氏驸马更是难见一面,唯有迁怒于这室中妇人,才能稍稍舒缓心内忿怨。 但这娘子外柔内刚,强言请出,让他恼怒之余,也有几分忧虑。沉吟半晌后才说道:“是我一时忿言,外事与你本就无关。那种昏话不要再想,不要再讲!” 说罢,他便一瘸一拐的行出了房间,直接坐上了家人早已抬来的步辇。 漫行在庄园内,王兴之却不知该行往何方。往常这个时候,他已经开始在准备夜游之事,可是前夜沈园摘星楼的亮灯,加上他堂兄王羲之那夜之语,让王兴之羞于再做那种明显劣于旁人的举动。 更何况,那夜过后的第二天,丹阳郡府属员便来府上告知,府尹不悦他家久占河道扰民难行,告诫他不要再集众夜游! 此事不免让王兴之更加羞恼,即便他占河有错,沈氏夜里灯火喧天难道就不是扰人清梦?以往都无警告,恰恰选在此时,分明是郡府借那沈氏貉子嚣张气焰来打压他! 不过就算没有郡府警告,那夜游也是组织不起来了。王兴之这几日待在青溪东面别业中,就连前来拜访的都没有几人,可见他这些朋友人心之涣散。 原本父亲离都前,王兴之得其叮嘱,还觉得只是一件简单事情。他家门第人望摆在这里,要一举压过那貉子一头又是什么难事。起初事情进行的也很顺利,可是没想到陡然便遭遇当头棒击,让他多日经营尽付流水。 这几天王兴之也不是只生闷气,也在思考那个貉子怎么就能胜出。答案其实也很简单,那个狗屁摘星楼耸在秦淮河畔本就分外招摇,人多乐于登上观望远景。 王兴之不是没有想要以此争雄的念头,可是寻人来打听了一下那摘星楼用工废料几何后,心里先凉了大半。倒不是说他家拿不出这些钱财,关键是他动用不了那么多的财货。更何况,如今都内营建事宜都被南貉把持住,即便是他有足够的财货,也未必就能建得起楼。 这个念头只能作罢,貉子财厚,他是不及。原本王兴之是觉得凭他家门第人望,怎么会比不过沈氏铜臭阿堵?可是这一次的挫折却让他明白,勿对时人深寄厚望。人多趋从浮华肤浅之物,俗眼难辨贤愚! 那些庸碌之徒,包括他堂兄王羲之在内,原本不理也罢,反倒能清静视听。可是且不说王兴之本身便受父教,单单前日那一次打击,他若不能反击回来,那不啻于承认自己不如貉子?以后那摘星楼若再作此态,他不免要在都中长久沦为笑柄! 父亲教他要压过貉子,可是他非但没有做到,反而更加为其涨势,这是王兴之不能忍受的! 过片刻,他让家人送他前往书房,将庄中管事唤来,直接问道:“眼下庄里有多少钱可支用?” 管事闻言后便仔细核算一番,然后才回答道:“郎主若要即刻取用,眼下可支三万余。若能缓上几日售换些物货,可用五万余。” 王兴之听到这话,眉头已经皱起来,劈手打落案上杯子,指着管事怒斥道:“此庄拥田百余顷,人数几百余,未算航埭水碓所收,怎么只积这些财物?是否你这恶奴欺我懒望庶务,私下贪渎!” 管事听到这斥责,忙不迭避席跪下,苦着脸说道:“奴下怎敢!早前大君广置属员,要用财物,各庄抽调,本已经所余不多。眼下几万钱尚是果桑售卖所得,秋收未过,岁产还未归薄……” 王兴之听到这话后才稍显释然,继而又问道:“若是岁收归仓,能收多少?” “扣除耗用人食,新粮入仓能得四千余斛。这是旧年惯收之数,不过去年兵灾牵连,今年田中用工太多,能得三千已是大数。不过这些新粮一时也难换成钱用,丰年米贱,尚有吴粮北来……” “这些事我不想听,我只问你,秋收之后,能不能给我调度三十万钱?” 对于管事絮言,王兴之极不感兴趣,也听不懂,直接发问道。他要给予沈氏痛击,在其家所恃领域将之击败,自然要广备财货。都中多有传言,那小貉子一场大宴下来,便要耗钱二三十万,可谓花钱如流水。 三十万钱之数,已是王兴之核算良久,认为自己能够承受的一个极限。只是想想不免还是觉得心疼,这么多钱哪怕在都中最平稳富足的年景,也足够置办一座不大的别业。那小貉子常作大宴,所耗多少难作衡量,难道他吴中乡里有掘之不尽的铜山金矿不成! 管事听到这个数字,脸色却是一苦,这个数额不只做不到,哪怕打个折扣,整个庄园也要大伤元气,来年将无以为继。须知庄园经营本就不是暴利,乃是代代传承的长功久利。 管事絮絮叨叨所言诸多苦衷,王兴之最终只听到一个结果,那就是筹措不来!愤恨之余,又让人将这管事体罚一番,自己一个人坐在房中苦思对策。 王氏自然家大业大,且不说京畿左近,单单琅琊郡里便有千数顷的宗产,更不要说还有大量门生的年节进献。可是王兴之作为宗内一个寻常子弟,宗产根本没有资格插手,名下私产只有这座庄园,还是成亲时宗中划给他立家之用。 庄园所出,加上宗中旬月配给的礼钱以及长辈们的奖赏,往年王兴之过得还算从容。可是当他起意要与沈氏那豪富之家较量时,才知自己是怎样的寒伧! 自己财力不足,倒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王兴之知道他家娘子妆奁产业比他自己丰厚几倍有余,宋氏虽然不是大宗南来,但他丈人宋哲乃是雍梁之间人望所系,后继晚渡者多有依附投靠,也是不容小觑。 可问题是,时下妇人财产本就独立不归夫家所管,更何况,王兴之刚刚才迁怒宋氏,转头再去借钱,面子上实在过不去。 前日羞辱,不能不报,可是手中无钱,又实在无甚底气。如果寻人拆借,自家兄弟里,大兄王彭之随父亲南下了,次兄王彪之又瘫卧在家,不好开口。较近一些的王羲之、王胡之等,或是不乏龃龉,或是不多来往。至于其他,关系则更疏远,怎么好意思开口借这么多的钱。 苦思良久,王兴之才想起一个人选来,那就是太保的妾室、王敬豫生母雷氏。雷氏本身便负责打理王氏都内宗产,自己也经营有道,颇多生财私门,更何况还有母家胡儿在乡里大作产业。如果她愿意帮自己的话,几十万钱对她而言不是什么大问题。 想到这里,王兴之便坐不住了,让人备好车驾准备归都。 0551 一拍即合 王宅侧院内,雷氏对于王兴之的造访略感意外。 她虽然颇得太保宠爱,甚至将家事托之,但并不意味她在这府邸内就有多高的地位。毕竟出身实在卑微,外人即便不闻,在王家内部也不是什么秘密。 那些嫡庶子弟们,一个个眼高于顶,脾气好的或还称她一声阿姨,脾气差的只叫一声雷妪,乃至于胡婢蔑称也不是没有过。即便遭受侮辱,她也只能忍气吞声,甚至不敢告知太保。因为她深知妇人能让主人欢愉,才能得到垂爱,若是太多心烦,久而便会生厌。 太保与王彬之间略有龃龉,这一点雷氏也有耳闻,因而对于王兴之的到来便存几分小心。不过能在这么大庭门内立足,她也不是诸事都写在脸上的浅薄妇人,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丝毫不觉得被提防。 “阿郎今日居然得闲探望老妇,实在让我欣喜得很。” 雷氏肌肤光洁,体态丰腴,并无半点老态,以此卑称,姿态可谓放的极低。 王兴之坐定之后,视线却略有游移,一者登门借钱气势本就不足,二者这个雷氏虽然也是年近四旬妇人,但却眼波流韵、媚态四溢,身上天然便有一种撩人心弦的味道,居之近望,让人不能心静。 “阿姨这么说,倒是我久有礼疏,实在惭愧。” 王兴之有求于人,姿态也摆的并不高,甚至不以雷妪相称。 殊不知这样一来,反倒让雷氏更生戒备,坐在席中吩咐人准备酪浆点心招待王兴之,看似忙碌得很,只是不与王兴之深谈,担心这一声“阿姨”不是那么好承受的。 王兴之本身就没有多少交际经验,很快就被雷氏搞得头脑发昏,津津有味的讨论起家事来。就这么谈了半个多时辰,险些被直接礼送出来,才蓦地想起来意。 眼下天色已晚,于是他也不再避谈,趁着气氛还不错,便在席中歉然一笑,继而便开口道:“未意阿姨言谈如此素雅悦人,不逊名流,看来以后我要时常来叨扰请见。不过今天倒不方便再作久谈,实在是有一事想请阿姨帮忙。” “阿郎能来见我,已是难得赏识,何须说的见外,有事不妨直言。” 雷氏嘴上虽然说的热情,但坐姿都已经不似先前那么亲近,隐隐有些疏远,口中仍在说道:“我在门中多承主人厚待,但有所遣,哪敢辞劳。” 王兴之听到这话,不免微微一滞,雷氏虽然所出王敬豫等数子,但在家门内也确是仆人之分。自己不大不小算是个主人,居然要开口向仆人借钱,心里的羞耻感不免加倍。 若是旁的事情,但凡能够稍缓,王兴之都不便再开口麻烦雷氏。 可是一想到近来的困顿屈辱,终究反击的愿望压过了羞涩感,还是开口长叹一声:“阿姨实在不必自薄,我与敬豫,肱骨之亲,对于阿姨你向来也心存一份敬重。曹母名门贵出,家中能条理有序,多赖阿姨过问。此事旁人不提,我是心知。正因如此,遇到困顿之事,我才想请阿姨为我参详一二。” 雷氏听到这话后,倒是愣了一愣,王兴之此言中透露出来的认同感,正是她苦求半生难得。一时间不免心泛酸楚,语调也变得柔和一些:“阿郎所困不妨道来,若能帮得上忙,我不推辞。” “门户之内,我也就不怯言耻。” 王兴之脸上泛起愁容,叹息道:“早年居家受教,少趋人前,时人多不知我,实在愧对家门清声。家父也曾因此斥我,所以近来也是忍愧疾行,以勤功补足旧缺。” “我在门内,也听说阿郎近来确是清声大涨。生于此门,本无长忧,缓进徐行,公卿可期。但郎君年华正盛,不耐平淡,这也是常情。其实外间贤愚杂混,反不及门内清逸。太保次郎敬豫,本就是绝俗神清的高傲之选。阿郎长与亲近,久而自然也会渐渐自美。” 言道自己的爱子,雷氏已是满脸容光焕发,她这腹中所出虽然待她不甚亲近,但雷氏却素来都无怨言。她毕生无一可傲,唯独所出几子,是她一生心事所系,每每梦及妙处,简直睡梦中都要笑醒。 “敬豫持曲弥高,和者自寡。随其出入,我是形神俱秽。但有阿姨此言,以后我也一定多从敬豫以作自补。” 王敬豫这个人,对堂兄弟也少有青眼,王兴之其实不乐与其接触,但听到雷氏这么说,还是附和一声。 不过转头他又作愁容:“只是早先门外受辱,至今思来心意难平啊……” 雷氏听到这话,不免好奇起来:“当世还有何人,居然敢辱阿郎?” “阿姨算是长者,我也不必羞于启齿,便是那南貉之家的沈氏驸马!” 王兴之恨恨说道。 “又是沈家?” 雷氏仍不住低呼一声,神态已经变得颇为精彩,见王兴之好奇望来,便摆手道:“阿郎请继续说。” 王兴之便将近日所困详细道来,言中不乏忿恨,末了长叹道:“时人肤浅,貉子资厚,以此而惑众,庭门兄弟尚且不能同心,又何以去罪论旁人!奸小当道,贤雅者痛心世道大坏。我一人之荣辱不足介怀,可是那南貉盛气凌人,若不予以薄惩,清风污尘,余心不平啊!” 雷氏这会儿已经归于理智,不动声色道:“那么阿郎是打算要如何做?” “貉子以资惑众,愚者难辨,清者难言。若欲使其绝众,当以其道应之,待虚附者尽去,才以清声教人,将他打落原形!貉子就是貉子,皮囊雕饰再怎么精美,剥去这层外皮,内里仍是南蛮宗贼!” 王兴之讲到这里,神态变得激昂起来:“似敬豫那种清质雅骨,能赏鉴者绝少。貉子本性卑劣,反而能集众声邀宠。如此不平之世,阿姨难道无怨?我是不忍人世此态,要以此身以挽正声,只是困于资匮,不知阿姨可否资我一二?” 雷氏听到这里,总算明白这小子原来是上门借钱的。她眼下已经变得冷静起来,自然不会为王兴之这个小辈所惑,并不急着回答,只是心内仍在思忖。 数日前她母家兄弟登门求助,也是因为沈氏使人为难,虽然她指使兄弟强硬以回,但胡奴就是胡奴,雷冲归乡几日却无进展,乡斗几场反而被卞家子打伤数人。心内气愤的同时,也更坐实了她的猜想,那就是沈家子的确在针对她母家。否则凭个破败人家子弟,怎么能招揽那么多善斗悍卒! 王兴之开口来借钱,而且看那模样似乎不是小数目,雷氏其实是下意识想拒绝的。且不说其父与太保便有不睦,单单此子往年待她也是冷慢,只凭眼下几声“阿姨”,便想从她这里抠出大额财货,真是做梦! 略作沉吟后,雷氏也不拒绝,拍案说道:“我道阿郎所困何事,不过困于财缺,何必羞于启齿。我虽仆役之属,但也素来仰承家恩,多了不敢说,三五万钱也是小事。那就五万钱,阿郎若是急用,眼下就可使人来拿。” 雷氏虽然不愿借钱,但毕竟王兴之也开了口,一钱不予说不过去。五万钱虽然不是小数目,但对她而言也不必多提,哪怕王兴之不还,她一个胡婢身份以此居然让王门嫡子低头礼待,单单心理上的满足感也值此价。但若王兴之还不知足,她这里又会有另一套说辞。 听到雷氏愿意借钱,王兴之已经高兴起来,可是听到数额后,脸色又是一垮。他虽然不清楚雷氏家底有多厚,但二三十万钱对其来说真不是大事,单单道听途说外人走其门路求任,索求便是惊人。 但雷氏紧扣其仆佣身份,倒让王兴之不好放低身段穷迫。更何况,人家就算是仆役,那也是太保的仆役,他又有什么驱使的权力。 “阿姨若有余裕,可否多允一些?沈氏吴中豪宗,区区数万钱实在不能分争。” 说到这里,王兴之已经不乏羞涩。 雷氏听到这话,心内更是冷笑起来,你既然知道沈氏豪宗,却还要与其斗富,不是自取其辱?自己与之本就不算亲厚,难道还要舍尽家底为这纨绔斗气? 心内虽作此想,雷氏却是满脸为难,愁眉不展状说道:“阿郎素来少有请求,若是平时开口,三五十万钱不在话下。可是眼下,我也有自困之处啊。” “阿姨既然有困,何妨道来?同居门内,自然应是互助。我正愧于妄求,若能有助阿姨,心内也能大安。” 王兴之疾言道,雷氏庭门一卑女而已,即便有困顿,王兴之自信能帮之解决,若能得到雷氏所许财货,不只足额,甚至还有盈余。 “其实是我母家之困,近来于乡多受为难,家业凋零严重。妇人或是略有薄蓄,近来也都援于母家。阿郎若能早开口几日,且不说我这里三五十万钱,若是还不足用,母家那里等额相助也是小事!” 王兴之听到这里,神态便有些纠结起来,他自然知道雷氏母宗是个什么货色,不愿与之有什么牵连。可是雷氏这里却又加码,又让他忍不住的怦然心动。以往他是不为困顿,不知钱贵,如今困于资少,始知营生。若真能得到百万横财,那他前日所受之辱自可奉还回报,收尽故土! 雷氏见王兴之不乏为难,心内不免更加冷笑,神态却是凄楚可怜:“其实我母家所困,与阿郎所困都受一人之迫,便是那驸马沈侯。阿郎高门贵子,尚能有所报还,妇人寒微门户,即便受迫,也只能忍让,由其索求,不敢违背。” “竟有此事!那貉子实在太嚣张,阿姨勿忧,此事我为你一力担当!” 王兴之听雷氏说完隐情,已是忿恨难当。他本以为沈氏资厚乃是吴中乡出,没想到居然是这么巧取豪夺来,而且居然还将手伸到他家乡土!这不啻于抢着他的钱,还要打着他的脸,简直不能忍受! 而且他心里还不乏遐想,沈氏指示门生侵夺琅琊乡人宗产,可谓是踩过界。如果他能抓住实证,将之示人,甚至有可能给沈氏引来众怨,累及家势,对于南下会稽的父亲而言,也是一个助力! 0552 乡斗害命 假使王兴之知道今次归乡迎接他的将是什么,大概此生都不会归乡。但人大多数时候连前事教训都每每忘记,又怎么能够预知到后事如何。 眼下的王兴之,只是有些烦躁。他正身处在一个庞大的厅堂里,居坐中央,左右俱是操着乡音的乡人们,神态热切又充满恭维。但这熟悉的乡音却并未让他感觉到亲切,反而略有厌烦。 坐在王兴之近畔席位的便是雷氏那胡儿兄弟雷冲,此时也是满脸的兴奋,脸上横肉堆叠在一起乃至于鼓出一个个的肉瘤。 此人却不觉容貌有碍观瞻,只是殷勤的对王兴之劝酒劝食:“此酒乃是吴中醴泉佳酿,远胜乡酿浊汤……郎君久居清贵门户,奴下不敢土肴献丑。今日席上诸多饮食,俱是家人飞舟从建康取来,所耗不过区区十数万钱,不足启齿。若有招待不周,郎君尽管到来,来日奴下必定有改!” 王兴之看一眼口沫飞溅的雷冲,毫不掩饰脸上厌色。这胡儿简直就是粗鄙不堪,兼具狡诈非常。摆出这么大的场面来迎接自己,王兴之又怎么会猜不到其心内所想,不过是要借自己王门嫡子身份,来为其在乡中涨势,日后更好吞食乡里! 土豪宗贼乃是世间一等厌物,礼制不修,国法难束,贪得无厌,又狡黠诡诈,自恃乡资凶横无比,较之胡虏不遑多让。而眼前这个雷冲,已是两者兼具,自然更让王兴之厌弃到了极点。 前日都中家宅内在雷氏面前答应此事,过不多久王兴之便有后悔,百万巨资虽然可爱,但又实在不想与雷氏这胡奴土豪有什么牵扯。但雷氏却不给他犹豫的机会,当即便派人往他家院送去二十万钱算作定金。 若是别人,王兴之既然要反悔不愿意,也没人敢强迫他。可是雷氏虽然只是一个妾室,但却是太保身边人,若使一二厌声传于太保耳内,致使太保对他有冷眼偏望,那损失可不是二十万钱能够补偿。 所以尽管心里不乐意,王兴之还是勉为其难回了乡。他原本打算静悄悄解决此事,不必惊动太多人,可是回乡之后,雷冲这可恶胡儿已经摆出了如此大的迎接阵仗,乡中许多人家都收到通知,纷纷赶来迎接。 若是以往受乡人如此欢迎倒也罢了,可今次归乡目的实在羞于启齿。他堂堂一个王门嫡子,居然要干涉乡中两家土豪乡产争夺,实在是太丢脸面了。 更何况,刚才他也找乡中家人打听了一下,事情的实情根本不是雷氏所言,卞家子恃沈家势侵夺她母家田产。反而是这个胡儿之家在不经县府判处售卖的情况下,私自侵占了卞氏宗产。如果细论起来,还是雷家理屈,如今人家卞家子洗刷掉了谋逆之名,归乡重整家业,雷氏不甘心将吞下的好处退回罢了。 不过乡土纠纷,本就难断是非。王兴之既然已经来了,自然也不会示意雷家对那卞氏低头,否则面子上更难看。但这雷冲言语实在太粗鄙,每言都要扣中为了欢迎他花了多少财货,似乎吃了他家酒食,便一定要为他家撑腰。 这真是岂有此理,区区家奴之辈,居然敢如此软胁!不要说吃了他家酒食,就算纳了他的妻女,这胡儿又能怎么样! 不过王兴之也懒于再与这胡儿一般见识,席上那号称花了十几万钱的酒食他根本连动都没动,强自按捺住坐了半晌,自忖也算是给足了雷氏面子,然后才漠然道:“我也没有太多时间,既然家中雷妪有求,就抽空来看上一眼。闲言少叙,眼下事态如何?” 王兴之的冷漠和歧视,雷冲自然能感受到。但这对他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王兴之这个王氏嫡子能够亲自登上他的家门,于他而言本就是一个荣耀,哪怕是动辄打骂,他也甘之如饴。 他以胡奴之家立于琅琊郡里,所受非议本就诸多。只因王氏家奴这一层身份,让人不敢对他过分打压。可是如今他家受困,主人家亲自登门解决,就算是家奴,又岂是一般门户能比得上! 王兴之亲自前来,对他家而言所得好处真是立竿见影。早先乡中一人家,他为子求亲不得,可是刚才席中小退使人向自己传话,愿将家中女郎送给自己做侧室。王兴之来这一次,哪怕他家所失田亩收不回,他所得也是丰厚,又怎么会因区区冷眼而有怨言! 听到王兴之问话,雷冲不敢怠慢,连忙起身将当下形势说上一说:“那卞家子引来悍卒数百,霸住我家白沟近百顷的田产,县府不问,郡府亦不管,奴下本来率人前去分讲,却被其指使悍卒追打出门,简直目中无人到了极点!列席诸位乡人,不乏受此乡贼迫害,郎君今次能来为乡人张目,我等真要感激叩拜!” 席中其他乡人们听到这话,也都纷纷出言附和。 王兴之闻言后眉头却是一皱,不悦道:“我既非郡县职任,又非台阁公府所遣,今次到来,只是不乐见庭下受扰。乡人若是有困,理应追讼有司,才是国法正理。” 他来为雷家撑一撑腰,已经算是勉为其难,怎么可能再把乡中这许多土豪门户的麻烦一并揽到身上来。 众人闻言后,虽然有所失望,只是望向雷冲的视线更显炽热。 雷冲听完这话,眉眼更是飞扬,但还是对王兴之恭敬道:“奴下已不知该要如何处理此事,唯有求于郎君。不知接下来该要怎么做?” 王兴之听到这话后便沉吟起来,他原本以为只是一件小事,回乡后知会郡县一声,将那卞家子直接拿下就好了。可是现在知晓更多内情,却不想为胡奴门户惊动自家官面上的关系,免得事态扩大,或是有不利于自己的流言传入都中。 “你去点齐家人,稍后我与你同去将那卞家子缚下。本就一桩小事,何至于多费周章。” 王兴之是打算速战速决,一刻也不想再与胡儿混在一起。这些乡人大概是怯于那卞家子背后的沈氏,不敢撕破脸了去斗,可是他又有什么可忌讳,直接擒下那卞家子,然后拷问其人如何受沈氏指示,归乡霸人产业以肥其吴中门庭。 雷冲本以为王兴之会有什么高明手段,听到无非还是乡斗强攻,略感失望的同时,也有些尴尬的说道:“奴家虽然不乏勇力,但那卞家子其众实在凶悍,早先已被打退几回,如今再往,只怕仍是难功。奴家损失些许丁口不算大事,但今次郎君相随,未免有些……” 王兴之听到这话,眉头不免皱得更加厉害,他肯来出面已经是难得,难道这雷冲还指望自己做更多?单单这样,已经超过了他的底线,并且打算归家后要向雷氏加倍索要报酬,不如此不足抹平心中羞耻。 见王兴之沉默不语,雷冲也不敢再多说,于是便下去吩咐家人多多召集丁力,甚至吩咐人携上寻常乡斗不敢动用的弓箭,务求毕其功于一役。以往他是不敢动用这些禁器,但如今有王兴之同行,即便落人口实,郡县也是不便深问。 —————— 白沟原本是县里一片滩涂,卞氏南来,侨立之后便以此为根基,十数年苦功,渐渐开垦出几百顷的良田,也是原本宗产中极为重要的一处。 坐落在坡地上的庄园里,卞章一改早年颓丧之态,正与席中一独目者言谈甚欢:“本是我家家事,却要劳烦厚泽兄几番奔走,实在是让我不知该要如何表达谢意。” 坐在另一席的胡润闻言后便笑语道:“七郎何须如此见外,你我俱为郎主门下,守望相助应有之义,不必强分彼此。来日我若有求,也不会与七郎你客气太多。” “来日若有所遣,绝对不敢有辞!” 卞章闻言后,便抱拳正色说道。 胡润早先虽然也在琅琊县里帮忙,不过前不久已经转望曲阿任事,今次是都中有令传来,要加倍对那雷氏胡儿门户穷迫,最好逼得他家做出大的反击动作。 胡润文赋风雅或不擅长,但这种乡中争产则再娴熟不过。其实他本就与卞章身世类似,也是始终以重振家业为毕生奋斗之计。眼见到驸马如此倾力相助门生,心中也是感念良多。 卞氏所家乃是琅琊王氏根基乡土,而自己的乡土豫章又是王舒所治。驸马不惧王氏,这让胡润看到了自己复家的可能,所以对于驸马的遣用,也是尽心尽力。 “如今七郎宗产虽然已经到手大半,但也不可掉以轻心。早年乡人或不乏亲善,但家业毁时,旧情俱丧,也实在不可寄望太多。更何况,那雷家胡儿背后有王氏高门为靠,需要谨记他家有所反扑。” 对于卞章这个处境相似之人,胡润也是颇为亲善交好,来日都要在驸马门下任事,两人结下这一份情谊,也好守望进退。 卞章闻言后便笑语道:“这一点,厚泽兄请放心。郡府虞使君那里,郎主早有通信。至于县府这里,我自以半数宗产与其均分,只求其能置身其外。雷氏能用者,无非家丁来攻,郎主助我勇健数百,岂会惧其胡儿门户!” 正说话间,堂下一人匆匆行入,对卞章耳语一番,卞章听完后便对胡润笑语道:“胡儿家眼下正在召集私属,看来是将要有大动作。贤兄且先安坐,待我打退乡贼再来作陪。” 胡润闻言后便也站起来,笑语道:“我本就奉郎主之命前来相助,岂有遇事旁观的道理。七郎你自守庄,我且先率所部庄外设伏。若使雷家寻常骚扰,不妨狠打一场让他觉痛。若其有强众来袭,也不至于措手不及。” 卞章本就知胡润所部鬼面卒战力惊人,且极擅长野中奔走,野战实在凶猛。于是他也不再客气,便与胡润相携行出,抱拳说道:“有劳厚泽兄并贵属,我先让庄人备下米肉菜酒,稍后打退胡儿,再作犒劳。” “那自然要不醉无归!” 胡润大笑一声之后,穿上家人递上的软甲刀兵,将手轻轻一招,所部几百鬼面卒便纷纷涌至庭前,人数虽众,聚集起来却是迅捷,行动悄无声息,足见精锐之处。 卞章见状,脸上也流露出羡慕之色,似他们这种寒门子弟,本无太多晋升空间,唯此事纷乱不安,获得一二进望机会,手下能够这样一批忠勇武卒,实在是进望取功的根基! 胡润早先多在此乡活动,倒也熟知左近地形,不需要卞章再作指点,已经率众出庄去寻找合适的埋伏地点。而卞章这里也早将所部集中起来,守住了门庭出口并几处容易被突入庄中的围墙。 待到卞章登上庄前哨楼居高眺望,视野中已经隐隐可见烟尘。他心中倒没有多少紧张情绪,所谓乡中斗狠其实只是一群农夫打架,类似雷氏那种立基未稳的土豪门户,治地尚且勉强,更无太多脱产训练、久经战阵的部曲家兵。而自己这一方,除了许多宿卫老卒之外,尚有数十名沈氏主家龙溪卒,哪怕对方来者数倍,卞章也实在不怵。 只是当雷氏家兵队伍越来越近时,卞章脸色却渐渐变得严峻起来。因为在夕阳照射下,他隐隐发现雷氏那队伍中不乏刀兵反光,这意味着雷氏今次所出是配备了许多的刀箭兵刃,已经不再是以往棍棒械斗的范畴。 “披甲!” 稍作沉吟之后,卞章便吩咐部众道。他今次归乡,器用中也不乏刀剑甲衣,只是乡中夺产虽然凶猛,但若杀戮太多总是自损乡望。况且官府对于小民寻常的乡斗可以不予理会。毕竟南北乡人杂居,总会滋生太多怨望戾气,也需要一个途径疏导发泄。 但若出现太多刀戈杀戮,那就是在挑战底线,必要时可被定义为乱寇围剿! 眼下雷氏犯禁在先,卞章自然也不能拘泥乡规而害了主人部曲性命,所以必要的守护还是要拿出来。 正在这时候,早先出庄的胡润所部鬼面卒一人也飞奔而回,传信道:“我家郎君所观,雷家今次多置弓刀,应是不打算善了,请卞君做好准备。待其阵后自乱,卞君可出庄冲杀一阵!” 有了胡润的通信,卞章便更谨慎起来,不只让人穿好甲衣,分派利刃,甚至连更为禁止的强弩都架好了两具摆在了门洞之内。 而此时在对面的雷冲,跨乘马背之上,身上穿了一件半旧的两档铠,顾盼之间,颇有自豪之色。以往他来攻庄,所带领不过自家少则几百,多则千数众而已,可是今次有了王兴之的加入,诸多乡人也都凑趣,各派家人加入其中,竟然凑出了将近两千余。 过往琅琊郡每与丹阳人家乡斗,但最近几年也没有如此大的规模。统率两千余众浩荡前行,雷冲简直感觉自己达到人生巅峰,满心壮气洋溢。 王兴之也居队伍之中,只是没有乘马,而是坐在一具庞大辇床上,辇床有纱帷垂下,用以遮蔽诸多乡勇杂乱前行所激扬起来的烟尘。 一行人行过一处河沟,雷冲便勒住马,让人开始煞有介事的排阵,自己则拨马行到王兴之坐辇前,在马背上拱手抱拳,威风凛凛道:“请郎君暂且稍候,待奴下前往破贼,执贼首献于郎君座前!” “若是没有必要,还是要少伤人命。” 王兴之在辇上沉声说道,他今次归乡实在不是什么光彩事,若是杀戮太多,事情或掩盖不下。更何况,他还需要生擒那个卞家子,用以取供攀咬沈氏。 雷冲应声之后,转回马首,正待要下令进攻,忽然队伍阵后传来一声凄厉吼叫:“糟糕!有埋伏!” 听到这话,雷冲不免一惊,在马背上半立起身回望,便见后方果然有大量形似厉鬼的猛卒自沟壑中冲出,嚎叫着往他们阵营冲来。 “不要谎,不要乱……” 雷冲惊诧之后,刚待要大声平复众人情绪,突然胯下马匹突然失控疾奔起来,霎时间便撞飞身前两人,连带着雷冲自己都跌仰在马臀处,这才发现马臀上赫然被插住了一支羽箭! “一定要保护好王家郎君!” 雷冲一手紧紧攥住扬起的马尾,勉强让身体稳在颠簸马背上,同时还不忘大声呼喝。可是他却不见,随着后方那些鬼面卒冲出,乡人队伍早已大乱,而王兴之那帷幔高高的步辇也早已经倒塌,被四散乡人践踏得一片狼藉! 王兴之本就看不清外间形势,听到乱声响起,心内已是一惊,正待要探头出去,身躯蓦地一斜,继而滚落出来。还未及看清楚形势,脸面上便被人一脚踩踏上来!他挣扎着想要爬起,却不料腹背又被一脚踢中,整个人横里滚出,撞到几人,耳边骂声不绝,杂乱到了极点。 他背靠住一块道边碑石,正待要攀爬起来,而后后脑又被重重一撞,继而整个人便彻底不省人事! 0553 引兵待变 “王稚陋死了?” 沈哲子接到家人急报,刚刚回到家里,便得知这个消息,整个人也是错愕,呆住了半晌。 “是,我与卞七俱不知王氏郎君因何出现在那里,只是在收拾残局时,捡取到几具乡民踩踏致死的尸体,因其衣着不同于常,寻人辨认才认出了身份。” 紧急归都汇报情况,半跪在堂下的胡润才满脸苦涩无奈的说道:“又寻几名乡民俘虏询问,才知王氏郎君昨日恰归乡,要为那雷家张目……” 沈哲子坐在席中,待听胡润讲述完拷问来的事情经过,顿时大感哭笑不得。人要找死,真有千千万万的理由去催逼,谁能想到,不过只是乡中二土豪人家的乡斗,王氏嫡子居然会参与其中,而且居然被乱民踩踏致死! 王兴之这个人,沈哲子本来就不曾接触过,也谈不上理解,更无从判断其人动机为何。但有一点他能明白,此人活着未足为害,但眼下却死了,就算这方式极不体面,也会带来很大的麻烦,简直可以说是死了都在恶心人。 “眼下琅琊乡里形势如何?王稚陋的尸体又在哪里?” 略作沉吟后,沈哲子便捡最简单直接的问题问道。 “那雷氏大集乡人想要夺回白沟庄,结果被门下与卞七内外交攻,一触即溃,至今乱局尚未收拾完。至于王氏郎君的尸体,门下已经命那些雷氏溃丁带走,不敢久留。眼下卞七郎尚守在乡里,门下飞舟归都禀告郎主。” 胡润快速回报道。 “送走好,王稚陋也算是死于非命,这种晦气事不宜沾染太多。” 对于胡润的处理,沈哲子还算满意,王兴之这一次死亡实在是太意外,就连他一时间都有些无法接受。虽然不沾染并不意味着就能撇清关系,但人在遇到突发状况的时候,反应往往都是简单直接,王兴之的尸体留在谁那里,谁就要完全承受王氏应激爆发出的怒火。 不过,旋即他便又皱起了眉头:“卞七还留在琅琊乡里做什么?发生这种大事,他为何不随你速速归都?难道不舍得当下家业?” 胡润闻言后连忙摇头,为卞章解释道:“我等俱知王氏郎君之死,麻烦必定不小。卞七有言着门下转告郎主,能得庇护活命已是大恩,更不论倾力相助重振家业,事发因他,不愿牵连郎主,因此固留乡里,要以死相偿!” “妄念!他卞七算什么东西,凭其一命,就能平息王氏怒火?速速派人,将他给我拿回都中……不,不要归都,直接送往京府,最近切勿露面!” 发生这种意外,甚至超出了沈哲子的预料,但卞章毕竟是自己门生,又是受自己所遣做事,无论王氏对此是什么态度,沈哲子也不能寄望将门生交出便能置身事外。为人上者,别的本领可以没有,可是担当必须有。王兴之自己找死那是他自己的事,沈哲子绝不会交出一个门生为其陪葬! 沈哲子语调虽然严厉,胡润闻言后却是感动,明白郎主是要保下卞七,当即不再多说,先是出门吩咐几句,然后又匆匆返回,继续听训。 这时候,任球也带领几个完全信得过的门生返回。 沈哲子来不及细思,即刻便吩咐道:“速去建平园,将公主接回府中。各庄抽调人力,速速入府护卫。府中一应人等,若不受命,绝不允其离府!速速通知亲善诸家,各自做好防备。若使人力有缺,府下人力可供借调。还有,龙都、下都,俱都通知到,先集人丁,后保财物。速去,速去!” 虽然沈哲子并不认为王氏眼下在都中这些族人有魄力做什么过激报复,但必要的防备还是要有所准备。卞章是他门生,这不是什么秘密,死的王兴之身份又不同反响,无论内情如何,旁人都不免要猜测是自己指示。 随着沈哲子做出诸多指令,整个公主府都忙碌起来,诸多戒备并不逊于去年乱军攻城之时。而沈哲子也不急着返回台城,府中被甲,召集嫡系人力守在府中正厅,然后才又派出车驾去将沈牧、庾曼之、纪友并谯王统统请来。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沈哲子快速写信将事情略作交代,着人加急送往会稽,同时希望老爹能够将王彬困在会稽,千万不要在近期内放其归都。还有豫州庾怿那里,亦有快信送出,提醒他千万不要给江州王舒借题发挥、集众进窥的机会。 过不多久,前往各方接人的家人们便陆续范围。纪友等人鱼贯行入府内,待见府里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各自心中都是惊疑不定,而入厅后又见沈哲子戎甲系身,一副将要上阵杀敌的样子,则不免更加惊诧,纷纷上前询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沈哲子当即便苦笑着将事情讲述一遍,众人听完后也都是瞪大眼眸,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事情。可是眼见沈哲子如此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则又让他们不得不相信。 “我那门下秉性淳厚,知礼恭孝,本质不坏,只是受族中败类连累,致使家业倾颓,门庭破败。我既然受奉为其主上,自当为其张目,所以待旧事略有平息后,便使人助其归乡整顿家业。只是如此一来,难免会与乡人有所龃龉,今次出事人家雷氏便是其中一家。” 虽然眼前几人也都算是亲近,但沈哲子还是有选择的交待,隐瞒了他是刻意让卞章专盯住那个雷氏,想要从枝节敲出一个口子,借以探明王氏私兵底细,但这并不妨碍众人理解这一件事:“只是不知王稚陋因何涉入这一桩乡斗中,且还因此丢掉性命。” 听到沈哲子的苦笑自诉,众人也渐渐明白这件事情的始末。 本来这一件事就不难理解,只是让人费解的是,王兴之为何会涉入其中?诚然那个雷家与王氏不乏联系,但谁又见过家中疯狗在外被打,主人要与疯狗一起扑上去撕咬打狗者?就算是要为家奴长势,自然也要用主人该有的姿态和手段。 虽然想不通这一点,但众人也都理解了沈哲子为何会摆出这样一幅戒备姿态。王兴之毕竟是王氏嫡子,而且还是王彬的儿子,可是王彬如今正在会稽,是领受台中使命前往会稽以分割事权,限制沈家。王兴之在这个情况下死掉,而且事情还牵涉到沈哲子的门生,实在是让旁人不能不作联想。 “那王稚陋自己死的莫名其妙,王氏应该责问其家奴,难道还来迁怒我家?我家可不是其家奴之属,想要迁怒,那是自惹麻烦!” 沈牧如今已经不再负责监工,而是在护军府挂职历练,听到沈哲子讲述原委后倒并不觉得如何。 但其他人则没有这么乐观了,纪友只是皱眉问道:“那么维周下一步打算如何做?” 沈哲子摇头苦笑道:“此事发乎猝然,眼下我心内也乱,该要如何应对,还要看王氏态度如何。” “不如就此直接离都?驸马本就不该自限案牍之才,我父在豫州也是乏人可用,正可趁此召集旧人,就此跳出都中这团泥沼。” 庾曼之在旁边力劝道。 谯王司马无忌听到这话后却是大摇其头:“长民此言不妥,驸马就算志在边事,眼下也不能示弱轻退,否则人望或有崩散。王稚陋不知自爱,可谓自蹈死地,若王氏以此迁咎于驸马,实在有牵强!不过门户内一痴愚子而已,难道王氏真敢以此而害大臣之家?那要看内外用事者答不答应!” 沈哲子明白谯王这么说是因为本身便对王氏怀怨,毕竟其父就是死在王兴之伯父王廙手里,此时听到王兴之横死,只怕是快意居多。但谯王所言也不无道理,且不说区区一个王兴之死掉本就不足迫得他离都暂避,而且眼下也不是离都的最好时机。 更何况,他若在此时离都,别的都不说,皇太后那里陡然外望无援,不知会做出怎样疯狂的举动。 这件事对他而言,麻烦是有,但其实也根本没有严重到要影响到他通盘计划的程度。且不说只是区区一个王兴之,就算是王彬自己横死会稽,王家究竟要不要与沈家彻底撕破脸,还要有所衡量取舍。 眼下他有些担心的,只是王家对此的反应会如何,又或愿意为这一条子弟人命做出怎样的努力反击。 “眼下也是且作观望,近期内我是不方便再归台城。台城方面,有劳文学你替我多作观望。至于二兄,你要与长民守好石头城,务必要保证与豫州往来通畅。” 接着,沈哲子又转望向谯王,说道:“我想请大王暂往都南镇守关照,那里多我乡人资业。发生这样的事情,都内形势肯定短期内会有绷紧,若使乡人暗怯欲退,则都内大好局面必将腰斩。区区一王稚陋,若因其死而害过往万民年余之功,实在太可惜。” 谯王听到这话,略有失望,不过还是点头道:“驸马请放心,此事交付于我,必不会有疏漏!” 其实谯王宗室子弟,眼下更合适的位置应该是往建平园去守卫,可以确保与苑中的沟通没有障碍。但是谯王与王氏有私仇,沈哲子担心其为仇恨蒙蔽理智,让事态更趋恶化。 待到这几人散去后,兴男公主也从建平园返回来,与她同来的还有琅琊王司马岳。 “阿珝要在我家住上几日。” 兴男公主对沈哲子说道,待到室内只剩二人时,她才低语道:“我归家前,母后有叮嘱,若使王氏穷迫,夫郎可送阿珝归国暂避。” 沈哲子闻言后不免更加苦笑,皇太后居然有这打算,那他更加不能离都,难道真要带着琅琊王这个拖油瓶去归乡割据于东南? 0554 太保之惑 王家得信要比沈家晚了一个时辰左右,大概是那雷家更混乱或是更迟钝的缘故。 当消息传递到乌衣巷内王宅的时候,其他族人或是在外,或是在台,只有王胡之一人因风疾之症转重而在家里休养,于是消息自然便递到了他的手里。 王胡之乍得此信,也是直接惊愕当场,当即便让人将送信者拿入府中来,详细询问过程,然后才匆匆往内府去禀告王导夫人曹氏。 曹氏自儿子死后便长久的闭门不出,一时间甚至想不起王兴之是哪一家的子弟,也并不询问太多,听到王胡之的禀告后,只是摆手道:“家里发生这种大事,询问妇人又有什么主意?修龄你速速归台去通知太保。” 待到王胡之得命出门,曹氏才一反与世无争的姿态,冷漠道:“速去将雷氏那胡婢监下,待到太保归府提问!” 王胡之这会儿心绪也是一团乱麻,待到出府后,便看到街对面数里之外的公主府门前已是兵甲铺陈,继而才悚然一惊,站在门庭内吩咐家人速速将能够抽调的人手赶紧调到乌衣巷来,同时通知郡城派人来协助守住家院,然后才匆匆登车往台城疾行而去。 “稚陋死了!” 入台后见到王导第一句话,王胡之便直接说道。 王导听到这话后,神情顿时一僵,继而脸色略有悲悯:“是害了什么急症?” “为人所害,或是沈氏!” 王胡之咬牙切齿道,旋即便将事情讲述一遍,只是他本就听来,加上眼下心绪激荡,不免有些语焉不详,叙事混乱。 但王导也算是久历大乱,尽管王胡之讲不清楚,但还是很快捕捉到几个关键词,并理出一条脉络:他的小妾雷氏母家雷家遭受沈氏门生为难,王兴之死在这两家私斗中! 见王胡之一脸急色,王导示意他先往偏席喘一口气,然后让人招来长史梅陶问道:“问一下沈维周眼下是否在署内?” 梅陶闻言后一愣,匆匆行出稍后返回禀告道:“属下早先有报,沈掾家中有事,早一个多时辰前已经请退归家。” 王导听到这话后脸色便蓦地一沉,摆摆手让梅陶下去,然后召来郎中袁耽并家中王耆之等几个子弟,吩咐他们分头将自己草草写成的几份信笺送到诸葛恢等各位亲旧署内。 待到忙完了这些,王导才转过头来,对王胡之说道:“修龄你刚才离家,可曾见丹阳公主府上有何异态?” 王胡之闻言后,脸上愤慨之色更浓,恨恨道:“那貉子做贼心虚,眼下正有大量甲兵集于府上,穷张声势!不过太保请放心,我也已经让家人戒备,且还让郡府遣人保卫家宅,量那貉子不敢轻举妄动!” “怎么能让郡府介入!” 王导听到这话,脸色又是陡然一沉,这件事内情如何,他还不清楚,眼下最要紧是搞清楚真相到底如何,然后再考虑对策,避免事态扩大给他家造成更大伤害。直接让官府介入,所受关注太多,失控的可能性就越大! “可是那貉子,刀兵几乎都已经置到我家门前……” 王胡之有些不解,他与王兴之虽然往来不多,但也是一个祖父,眼下心内是五味杂陈,又悲伤又愤慨又不解。 “罢了,且先如此。” 王导眼下也没心情再教王胡之应激的手段,而且他心内对于沈哲子那么激烈的反应也是有几分不解。若是一个不喑世事的世家子弟如此过激,倒还好说,可是以他对沈哲子的了解,这么明显摆出一个做贼心虚的姿态,不可能没有下文。 过不多久,首先到来的是诸葛恢,他手持王导的信不解问道:“太保所言家中突发恶事,究竟是什么事情?居然要严重到太保要离台数日。” “家中子弟横死乡里,我要归家处理一下,此事或涉沈维周。其中详情,眼下不便细述。请道明来,是想请你先做准备,武陵王已到任事之年,宗中乏人,臣僚不安,或可请任镇军。” 王导面色沉凝说道。 诸葛恢听到这话,眉梢顿时飞挑,一时间将王家子弟横死都给忽略。他知王导向来谋而后动,一旦有什么计划道出,那就是八九不离十了。只是没想到动作居然这么大,一出手就要谋取镇军将军,要直接瓜分虞潭的事权。 诸葛恢这里还在消化消息,蔡谟也已经匆匆赶来,王导与其所言类似,只是吩咐蔡谟要稍作准备,稍后可能将要前往京府取代刘超。 两人尚不知太保为何突然有这么大的图谋,王导已经长身而起,说道:“我是急于归家,诸事不便详谈。稍后传扬开后,各位或能自明。各自归署,我就不久留远送了。” 那两人一边消化着王导这里的计划,一边行出太保官署。 而王导这里略作沉吟之后,明白自己得知消息已是滞后,而王胡之那里又做错了布置,事泄郡府。于是他又让人将赵胤请来,让其统领所部游弋都外,尤其注意关键时刻切断建康与东南的航埭等水运通道。同时,他又让王耆之速速归乡,先调查更多详情,然后再把家人召集起来待命。 归家路上,王胡之因为眼见太保动作频频,诸多布置,还在思忖太保这些举措的深意,渐渐心中悲伤都有稍减。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问道:“太保命赵胤将军备事东南,是打算要将都中那些貉子一网成擒?” “有备无患。” 王导只是随口作答,并不多作解释,到了他这个年纪,本身已经是总览大局的地位,又见惯生死,单纯一个宗中子弟的生死,其实并不能让他的情绪有更大的波动。 首先考虑到的是这一桩意外中究竟蕴含多大的能量,又能给时局带来多大的变数,然后就是尽量将这些能量导为己用,将变数引到对自己有利的一方面。 牛车很快驶入了乌衣巷,王导先没有踏入家门,而是站在府前转望不远处的丹阳公主府。此时公主府门前所聚甲兵更多,甚至超过了长公主能够拥置备的仪驾倍余。 这一幕,让他感到有些刺眼,指着公主府方向,对门生说道:“笔载下来,呈送台中。” 待到行入府内,王导自己入了书房,让余者退去,然后才吩咐人道:“将雷氏传来。” 过不多久,雷氏便被人搀送进房中来,她身穿一身素缟,原本娇媚的脸颊惨淡到了极点,脚步虚浮,凭自己根本就站立不稳,一俟行入室内,看到堂上脸色沉凝的王导,已经软软跪在了地上,泣语道:“太保,奴不知、真的不知……不知阿郎此去居然是丧命……” 王导这会儿没有半点怜香惜玉之心,只是沉声道:“稚陋怎么会归乡?怎么会去了你母家?” 雷氏这会儿尽管惶恐,但还是不敢有所隐瞒,将王兴之求上门来借钱、然后被自己利诱引导,指使他去给自己母家撑腰的经过详述一遍,只是对于王兴之因何直接与她家兄弟去寻仇,继而被踩踏致死,雷冲那里没有一个明确说法,她自然也就无从猜度王兴之是怎么想的。 听完雷氏的讲述,王导脸色已是阴冷的可怕,他也多闻雷氏不乏逾越之举,但没想到居然恃宠而骄到这一步,居然将主意打到他家子弟身上。他自席中缓缓立起,手中攥着一个铁柄如意,徐徐行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雷氏面前。 雷氏此时根本不敢抬头去望,只是每听见一次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身躯便颤抖的越厉害。 王导握住如意的手指都隐有发白,手臂扬起蓦地要劈手砸下,门外突然响起一童稚声:“阿爷,阿姨……” 房中两人听到这声音俱是一愣,转头去往,乃是王导年及八岁的儿子王洽立在门前,正一脸好奇的望着他们。 “拉下去!” “阿郎速退……” 房中同时响起两个声音,只是一个暴怒难当,一个凄楚惶恐。待到王洽被闻讯赶来的家人扯走,王导那僵在半空中的手却是挥不下去,蓦地将如意砸在了雷氏身畔,恨恨道:“奸猾妇人,邪念毒计害我儿郎,让我如何有面目再见世儒!” “奴自知罪大,惟乞太保允我远观敬豫一眼,愿自退沉塘……” 雷氏头颅连连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原本光洁的额头已经皮开肉绽。 王导默然不语,只是摆摆手让人将雷氏拉了下去,神色却是纠结无比,良久之后,他才传来亲信家人,叮嘱道:“你携一队家中所豢私士,秘归乡中,将雷冲并其直属俱都抹去。” 那一家人离开后,王导又吩咐另一人说道:“持我手信,速归琅琊乡里,往郡府去见虞使君,此系乡人私斗,勿涉公绳。转告家人,当日稚陋归乡所见乡人,各遣人登门,不要让他们泄露只字于外!” 他这么吩咐,不独独只是要摘出雷氏,也是为了保全他那两个儿子。至于王兴之,既然已经死了,也不必强求一个明白结果,如果他在都中诸事运作得顺利,自然能给王彬以足够补偿。 王导尚在府内思忖细节方面的考虑,甚至于连沈园,都想好了借口予以封禁一段时间。与此同时,早先一些布置也有反馈回来,只是结果却有好有坏。 称得上坏消息的,首先是虞潭已经离开台城,亲自前往石头城坐镇,其次谯王出城,已经抢先以护军名义接管都南航埭舟船,让赵胤此去图谋落空。 王导这里正在思忖该不该将赵胤召回建康来,前往拱卫建平园,可是台中传来的一个消息,于他却如雷霆重击:公主府仪仗护卫并无逾礼,因为琅琊王正于其府上做客! 听到这个消息,王导才明白沈哲子如此过激反应,回响在哪里,这是在警告他不要借题发挥、穷迫深究,眼下沈氏退路无忧,若是不能两安,那就一拍两散,各自南北! 明白了沈哲子所为的深意之后,王导心内又有疑惑,这小貉子公然挟持琅琊王作为威胁,即便不担心其他人家的感官如何,难道就不担心苑中皇太后会有反感? 沈氏自肥东南则可,想要完全跃上江东舞台,根源还在与帝宗的亲密关系。假使皇太后因此流露出明显对沈氏的厌弃,这不是在自毁根基?为了一时之困顿,要作如此后患无穷的布置,难道自己终究还是高看了这位驸马? 0555 敬豫绝情 雷氏退出了太保书房,神态仍是凄凉惶恐,虽然太保并未言明要如何处置她,但她心内也清楚今次害了王门一个子弟,迎接自己的必然不是什么好结果。 回到自己的居所,因为太保已经派人过来,曹夫人派来监押她的家人便就撤离。雷氏入了自己的房间,打开箱笼仔细挑选,过了大半个时辰,才挑选出一件青色素雅襦裙换上,而后揽镜细照,略施脂粉掩去脸上的憔悴愁容,妩媚不见,只是脸色尚算红晕。 她又在房中收拾片刻,少顷捧出一个精致的檀木盒子,行到外间对一名侍女欠身道:“阿青娘子,能不能帮我拿住此物?” 雷氏早先在府内也算得意,身边听用之人不乏,许多内外管事都长侍其廊下。可是随着曹夫人派人前来守住院落,诸多仆役早已一哄而散,唯独剩下几个完全没有去处的,仍是惶恐不安的立在这里。 那侍女忙不迭上前接过了盒子,而后雷氏又出门去对太保派来的家人躬身道:“房内尚有几箱笼,俱是敬豫阿郎春秋衣衫,能否有劳送上一程?” 那几人对望一眼,俱有几分迟疑,待到雷氏往一人手中塞入几枚金钱,这才松动了态度:“雷妪毋须客气,只是你要清楚,若当中夹杂什么因得主上不悦,或会牵连到阿郎。” “没有,没有,只是一些新衫而已,你们不信,我可打开让你们验看。” 雷氏连忙摆手说道。 待到那几人验看完毕抬起箱笼,雷氏才在他们看护下垂首往儿子王敬豫居所快步行去。 大凡世家子弟,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傲慢、目中无人的积习,而在这其中,王太保的次子王敬豫绝对是个中翘楚。 寻常人哪怕再怎么简傲,总有一二志趣相投、可作倾谈的友人,可是王敬豫无论在面对什么人,都是一副眼高于顶、不屑一顾的姿态。哪怕是在王太保面前,若是心有不悦,都敢不告而别,扬长而去。 这样的性格,自然难有什么好人缘。而王敬豫也根本不屑与人有什么太多接触,在府中都独居一偏僻院落,自称格局。哪怕身边听用之人,若是找不到合自己心意的,宁肯自己去做,也不愿放低标准而去迁就。 雷氏一行穿府行过,自然引得府内许多人立足观望,但却并不上前打招呼,只是站在远处低语议论。 王氏庭门极大,雷氏行了大半刻钟,才到达了王敬豫居所外,不敢贸然上前,先使人上前去通传。过不多久,院内才行出一名年在十四五岁的娇俏双丫侍女,待见到雷氏身后不乏人和物,那侍女眉头便蹙起来:“雷妪不是不知阿郎脾性,你带这么多人来骚扰,我是不敢放行。” 雷氏上前赔笑:“霜儿娘子毋须烦恼,这些人都不入内,只是把物件放在门边,稍后请你使人再搬入进去。” “你每次来,总要给人许多麻烦。我又不是听用于你,说了不只一次,怎么还是不知收敛!” 那小娘子眉头微皱,脸色已是分外不悦。雷氏赔了许多笑脸,又将一套装在锦囊里、精美别致的玳瑁佩饰塞入其手中,才总算得以放行。 小院不大,但却雅致,影壁后便是生长得郁郁葱葱的矮竹,当中点缀着许多已经开放或是半残的梅、菊。 雷氏踏足这小院,脸上许多忧愁已经散去,到处打量,神态间不乏欢欣:“阿郎真是雅趣盎然,行在他这居所,让人都……” “噤声!你再说许多闲话,我就要请你出去了!” 前方引路的小侍女转过头来,皱眉低斥道。 雷氏闻言后连忙闭嘴,就连脚步都放得更加轻盈,同时示意跟在她身后的阿青娘子把脚步放缓。 行到院内小楼前,那名叫霜儿的小娘子先行入进去,过片刻后才走出来,示意雷氏入内。 雷氏见状,脸上喜色愈浓,提起裙摆步履轻盈,仿佛将要飞起,悄无声息、云朵一般飘入楼内。 小楼并不大,入内后便洋溢着一股沁人心脾的馨香。这种香料雷氏并不陌生,还是早年一位求任交州的外官奉送给她,言道远邦异香,宁心安神,雷氏试过不凡,便俱都送到这里,甚至大妇曹氏讨要都推说已经没了。 待转过一道围屏,雷氏便看到正有一个身披素氅的年轻人正坐在席上,手捧一份古简细阅。这年轻人容貌俊美,神态安详,单纯五官上明显可以看到遗传自雷氏的痕迹,便是王太保的次子王敬豫。 看到儿子坐在那里,雷氏整张脸上都泛起隐约可见的光辉,待见到王敬豫抬头望来,便显得局促不安,手足都不知放在哪里。 “阿姨你好啊。” 王敬豫抬头对雷氏微微颔首,旋即又低头去看手中那古简,似乎只是看累了调整一下姿势。 “阿、阿郎,你、你……” 雷氏听到王敬豫的招呼声,神态便更显局促,原本巧舌如簧,眼下却不知该要说什么,待见王敬豫又低头下去,便识趣的闭上了嘴。 “雷妪又不是外人,快快坐下。” 这时候,那个名为霜儿的小侍女一反楼外疏远冷漠姿态,热情招呼雷氏坐了下来,又为其奉上酪浆,然后行至王敬豫身畔,小心夹了一块香饼添入小炉内,只是偶尔看向颇有几分坐立不安的雷氏,眉眼间流露出明显嘲讽意味。 雷氏枯坐良久,始终不听王敬豫开口,她也不敢长久观望,唯恐眼神灼热而扰人,于是便坐在那里左右打量,待见到侧面一扇窗户半开,便悄悄起身去用手慢慢掩上。 “雷妪静坐即可,这种小事奴自为之。” 那侍女霜儿见雷氏动作,便皮笑肉不笑说道。 雷氏对她歉然一笑:“眼下已是秋寒,阿郎幼来体虚,须得谨记勿要寒风入室。” “雷妪叮嘱,奴一定深记。” 那小侍女语调仍是甜美,只是望向雷氏的神态更加厌弃。 又过小半个时辰,王敬豫才总算将古简翻阅完毕,让侍女将古简收起,这才抬头望向雷氏:“久不相见,阿姨神采仍好,你来我这里有事?” “无事,无事。只是心里有些挂念……” 雷氏连忙坐直了身体,有些局促回答道。 “没事?” 王敬豫听到这话,不乏秀气的双眉便微微一蹙,继而摆手:“既然也已经见到,那你就去吧。” 雷氏听到这逐客令,略有些失落,只是不敢多说,起身便往外行去,步履不乏沉重,频频回首,终于忍不住轻语道:“近来府上有喧闹,阿郎你听到过?” “略有耳闻,一些闲事。” 王敬豫这会儿视线又落在身畔棋枰上,并不抬头,随口回答道。 “那么,那么我就去了。” 雷氏语调略有颤抖,行出两步后,却又转回头来,低语道:“阿郎独浸所好,这是好事。但闲时不妨抬头望一望身边人事,父母亲长都要敬爱……” “阿姨。” 王敬豫听到这里,将手中棋子抛在棋枰上,抬头望着雷氏。 雷氏听到这话,脸上又流露出神采:“阿郎你说。” “我这里终究是清静地,不喜喧闹,不乐接待太多闲人,你明白?” “我、我明白,明白。” 雷氏双肩陡然一颤,脸色已是蓦地灰败下来,疾行走出了小楼,然后才站在王敬豫望不到的方向,频频对楼内那小侍女霜儿招手。 小侍女满脸不情愿行出来,望着雷氏满怀怨气道:“你总来扰人,害我又要为阿郎所厌!” 雷氏这会儿脸上却无软弱,只是嘴角噙着冷笑望着那小侍女,眼神复又恢复了冷厉。 “你、你要做什么?我、我,阿郎可是最喜我在身边听用,你敢对我怎样?” 那侍女见雷氏此态,心里略有发毛,色厉内荏道:“老妪将死,我才不惧你!” “我不要你惧我,只要你敬奉好阿郎。我警告你,若使侍奉阿郎有缺,老妪福浅,惟有怨深,化作厉鬼,也要将你纠缠一世!” 雷氏讲到这里,语调虽是不高,声音却冷冽到了极点,脸庞隐有扭曲,似是择人欲噬。 “我、我记得了……雷妪安心,我不敢、不敢疏慢……” 待见那小侍女吓得花容失色,雷氏脸色才又恢复如常,抓住那小侍女的手,温声道:“阿郎喜你,是你福分。老妪与你,俱为贱人,若能敬奉主上得来喜爱,那是半生的福报。” 说着,她让自己侍女上前,把那盒子摆在小侍女霜儿怀内:“老妪劳碌半生,为儿积攒生仰之本。诸多地契物单,俱在这里,待到阿郎有闲,你交他收好。贱婢若敢自肥,我人虽死,杀你亦如杀鸡!” “我不敢、不敢,雷妪走好!” 小侍女双手紧抱住那盒子,连连对雷氏欠身。 待到雷氏离开王敬豫居所,便有人匆匆前去禀报曹氏。 曹氏听说雷氏去见王敬豫,眸中已经泛起冷芒,直到听说雷氏不久后便被逐出,神色才有转缓,继而便叹息道:“我虽厌见胡婢儿,今次他却没有做错。那胡婢性贱,王门儿郎不过暂借其胎腹生养,若以为凭此能有什么长足进望,那是做梦。往常她也用起来顺手,只是最不该以奴婢之身,去驭使主人性命。太保不曾杖杀,那是尚念旧情,日后谁在府内再敢提起她,鞭杖逐出!” 她说这话时,自是不乏隐隐的快意。但其实在王敬豫眼里,她与那性贱胡婢,又有多大区别? 0556 冷战 乌衣巷里,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 站在街口向内里观望,首先见到的自然是琅琊王氏那巍峨壮观的牌楼恒门,原本那里应是车马云集之地,只是眼下诸多往来公卿车驾俱都不见,取而代之是层叠陈列的甲士。 与之毫不逊色乃至于犹有过之的则是街道更往里的丹阳长公主府,公主府门庭虽然不及王氏宏大,但所陈列的甲士却只多不少,甚至就连高墙内都搭建起了箭楼,不乏被甲兵士上上下下。 这两家府邸都是庭门紧闭,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态,让人远远看到便觉不寒而栗,不敢在左近久作逗留,哪怕是迫不得已必须要经过,也都是硬着头皮匆匆而过,唯恐被那剑拔弩张的气氛给波及到。 都内绝大多数人最初对此都是不明所以,而消息也只是在小圈子里流传,次第向外传播。到了第二天,整个建康城几乎都传播开了这个消息。只是各人所处圈层不同,所得知的消息也都多寡不一。 虽然消息已经流传开,但却罕见的没有人在外大肆谈论。大概是这件事情所蕴含的信息量太大,让人不敢轻论。每一个听闻此事的人,都在四方打探,尽可能多的了解更多内情。但往往各执一词,莫衷一是。 眼下在外流传最广的版本,一是沈氏不忿王彬南下会稽制衡他家,因而沈氏驸马使人在都中陷杀王彬之子。二是琅琊王氏乡土自专,乃至于嫡系子弟亲自上阵欺凌乡人,结果遭到乡人猛烈反扑,继而死在了乡里。 沈哲子虽然身居家内,但却并没有放弃对外界讯息的收集,当这两个截然不同的版本摆在他案头上时,他也忍不住苦笑一声。 沈哲子得讯之后,只是通知了亲近人家,以给他争取应变时间,却并没有让人去扩散消息。他相信王导那里肯定也是如此,在没有试探到更多反馈的时候,绝不会轻易将更多内情披露于外。 可是眼下摆在沈哲子案头的这两个说法,却是在传播中越滚越大,各种添油加醋之说,已经传的有鼻子有眼。譬如沈哲子如何挑选死士,乃至于吩咐人何时出动;又或者王氏如何勒索乡人,甚至于***女。 虽然只是各种穿凿附会的流言,但由此可以看出,局面将要失控! 王兴之一人之死,并不仅仅只是王家死了一个子弟而已,涉事的两家,琅琊王氏自不待言,吴兴沈氏如今在时局中也是有着深刻的影响力。因为两家各自所具有的浓烈政治属性和派系,再简单的事情都免不了要被人或有意、或无意的过分解读。 对沈哲子而言,王兴之的死真的是一个意外事件,而他的处理方式也迥异于以往,并不借此酿生什么更大的变数。他的反应看似激烈,但其实一直都是保守的,只是在增强自保的能力,并没有释放什么进攻的信号。 这看似不符合沈哲子唯恐天下不乱的旧日作风,但其实原因很简单,他家上岸了,局面稳定更有利于他家利益所在。别的不说,如果一旦大乱起来,原本大量吴中乡人在建康投入的人力物力,都有可能付予流水。 王兴之的死,对他而言弊大于利,这是他没有预料到的意外。尤其这一件突发状况,他根本就攫取不到什么好处,所以他是希望能够息事宁人。 即便这件事当中可以挖掘出雷氏这个胡儿之家借助王氏的撑腰,在乡里横行霸道,鱼肉乡人,继而将讨奴热潮所激发出的怒火倾注到琅琊王氏身上。但有一点需要警惕,这一股情绪浪潮哪怕再暴烈,沈哲子控制不了。哪怕是就此将王氏连根拔除,沈哲子也没有做好准备去侵占王家所有失土。 而且这种情绪并不理智,完全不会考虑后果,会无底线的扩大打击面。沈哲子即便是能够将之导为己用,最好的结果无非是扫除王氏之后,不恤国力的悍然发动北伐,一次次徒劳无功的往江北去填人命。一旦他步伐稍有缓慢,那么就会被那些狂热的人毫不怜惜的给抛弃掉,自己都被自己所掀起的浪潮所吞噬。 这种预见,并不是沈哲子在自己吓自己。人类历史上,无论是文明还是野蛮时期,一旦民众陷入完全的狂热,这种情况就会发生。当然这种情况也并非全都是坏事,扫荡一切旧秩序,废土重建。 可问题是,北地如今已经是石勒统治的后期,已经建起了基本的秩序,江东并无胜算。而且即便是扫灭了羯胡,盘踞关中的氐、羌,辽地南窥的鲜卑,都足以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强弩之末,矢不能穿鲁缟。这个世道,最不缺的就是敌人,越疯狂,败亡越快! 这是沈哲子不希望出现的局面,他集中京畿左近的力量,除了警告王导之外,也是在提防这种情况发生。他不希望自己点起的火苗,不合时宜的燃烧起来,那样焚烧的只能是自己。 所以,虽然眼下已经摆出了剑拔弩张的姿态,但沈哲子一直在勒令所部不得妄动,不想局面失去控制。 —————— 王氏府内亦有高阁,虽然不足媲美秦淮河畔的沈园摘星楼,但足以俯瞰整个乌衣巷。 王导眼下正徘徊在高阁上,视线遥望不远处戒备森严的公主府,眉目间满是愁容。 得悉琅琊王正居沈氏为客,王导即刻便使人入建平园于皇太后面前讽议,宗王尤其是琅琊王这种君王嫡亲,不宜久居大臣之家。可是皇太后的反应却很让他惊诧,拒不见人,但却使人传话琅琊王只是访亲,告诫来人不要过分解读。 皇太后这反应太奇怪,维护沈氏的态度昭然若揭,这让王导有些猝不及防。但他来不及深思更多,便要面对随之而来的麻烦。 清晨时分,相好人家陆续登门,包括昨日约见的诸葛恢和蔡谟,这些人倍斥沈氏无耻,一触再触王氏尊严,根本不将他们青徐人家放在眼里,简直不能忍受!这些人几乎是众口一词的表态支持王导,希望王导能借这个机会,予沈家这个吴中貉子们以迎头痛击! 王导嘴上虽然在应付着这些人的寒暄,心内却是苦笑不已。这种情况,他早在得悉沈氏牵涉到王兴之死这件事,便已经洞悉到。正因如此,他是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以此而团结乡人,以哀兵之势直接拦腰斩断沈氏吴中门户上升的势头。 至于王兴之怎么死的,内情并不重要,因其一死而将局势扳回到正常的轨道,也算是死得其所。 但是由于消息的滞后,加上错估了苑中皇太后的态度,王导处境便陡然变得尴尬起来。他清晨时,甚至已经让人备好了车马,一待得到皇太后表达对沈氏不满的诏书,即刻遣人前往荆州和徐州报信,告知他们沈氏挟持琅琊王。 可是现在,因为没有皇太后的表态,这大招彻底无用。不能迫使沈氏交出琅琊王,而且没有完全封锁建康城,他根本就阻止不了沈哲子,对方可以随时携带琅琊王归乡,甚至于干脆就在都中与他长久对峙! 乡人的情绪已经调动起来了,王导这里却突然投鼠忌器、后继乏力,这让他倍感焦灼。午间他还以帝师身份,想要前往建平园仔细探清楚皇太后的态度,但是宾客接连登门,实在无暇抽身。 更稍晚的时候,皇帝派人送来悼帖,乃是温峤亲自登门送来,叮嘱他安心处理家事,不必急于归台。 趁着乡人离开一部分,王导马上抽身出来,以哀伤心痛为理由避不见客,不想再应付乡人的穷迫。他又何尝不知,乡人们这么踊跃哪里是为了他家子弟之死,不过是想要借他家肃清沈氏乃至于吴人群体在都中的势位和影响力,各自分食。 可是最好的时机已经不再,王导这里因为没有占住都南,继而让赵胤封锁青溪,占住了谯王空出的覆舟山,但此举也仅仅只能略作震慑,吓唬住一些胆小的吴人而已。 望着对面门庭紧闭的公主府,王导嘴角泛起弄弄苦笑。以往能将他逼到这一步的人,都是类似刁协那种皇帝大力扶植的重臣,又或庾亮这种盛誉车载的帝舅,可是没想到,今次居然被一个晚辈逼迫得举棋不定,进退两难。 其实王导心里,此时也滋生出对沈哲子的怨气,他家死了一个嫡系的子弟,于情于理,登门来问候一声也是应该的吧?可是这小子平日恭谨有加,一遇到事,即刻翻脸,彼此甚至都不通信,实在是岂有此理! 当然,王导也很清楚,沈哲子一旦登门,则不得不面对一个付出代价多少的问题。这小子太无耻,居然如此强硬,完全就是一副丝缕不予的架势。如此一来,王导哪怕不为家怨,单单考虑乡人的感受,也绝不能有退缩! 他现在就是希望琅琊王能够赶紧离开沈家是非地,然后将沈哲子强招来,商谈一个善后之法。 当然除了都中之外,王导也分别给王舒和王彬去信,王舒那里讲述的要详细些。早先王彬入会稽,沈充直接兵陈江州之外以作震慑,眼下王舒可反其道而行,倒要看看沈充敢不敢真的自立东南! 而王彬那里,他本就羞于启齿,也没有讲述更多细节,只是简单通知。就连王彬该不该归都,他都没有多说。但其实他心里是希望王彬能够留在会稽,配合王舒,以此撕开沈充对会稽的掌控。而王彬若一旦归都,则有可能与乡人勾连,将矛盾激化,做出不理智的举动。 在楼上枯立片刻,王导颓然下楼,吩咐家人们开始准备治丧,一应对照他长子王悦的规制来准备。除了对王彬表达自己歉意以外,也希望能将场面做的更大一些,示人以哀。 只是想不到,原本蜗居吴中一乡的吴中门户,如今居然成长到迫得他家要自晦自哀,才能抢到一点政治先机。 0557 乡人一心 乌衣巷里那种割裂一般的僵持,直接影响到整个都中的气氛。 在经历过最初的愕然冷寂之后,本就是权贵云集的乌衣巷,渐渐又恢复了以往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只是较之以往有不同的是,行走在这街道上的人,神情大多隐晦莫名,似有一股暗潮在心内涌动,似乎随时有可能倾泻于外。 而且往年不乏人来乌衣巷,因为左近权贵云集,即便只是专访一家,往往也都顺道派家人往别家门前有所表示。可是现在,要去哪家直接便去,余者不涉。而眼下宾客往来最多的人家,一是已经挂起白幡白绫治丧的琅琊王氏,一是府前甲兵日趋强盛的丹阳公主府。 前往这两个府邸的宾客,占了往来乌衣巷的绝大多数,以至于给人一种错觉,仿佛眼下的乌衣巷内权贵门户只有这两家。而且这二者的宾客也都是泾渭分明,即便是道左看见,也都只限于眼神的接触,绝少有言语的交流。 沈家如今是外紧内松的局面,府邸周围肃杀静穆,府内气氛却转为宽松。 得悉消息的第一天,沈哲子在府内戎甲待变,可是从第二天王氏摆出治丧的架势之后,他心里便松了一口气,并不再苛求府内众人紧绷戒备。王氏甚至没有扬言要追究王兴之真正死因便开始治丧,最起码说明了王导暂时是没有用强逼迫的打算,而是从舆论上做手脚,将自家摆在了受害者的位置上。 这一点对沈哲子而言是有些不利的,他眼下是心有忌惮而不敢发动什么舆论攻势,正如王导为了要维持稳定而不敢直接与沈家撕破脸。王家的确死了一个人,这是其优势所在。 事情过去了两天,沈哲子开始接待宾客,家门一旦打开,拜帖便如雪片一般飞入。如今沈家早非政治上无前途又无作为的武宗门户,他家势位如果有所涨消,将直接或间接影响到许多人的利益。而受到他家波及的这个范围,便是所谓的政治圈层。 琅琊王氏之所以难对付,那是因为以他家为中心凝聚起来的政治圈层范围最大,也最高端。伤害了琅琊王氏,就是伤害了这个圈层的整体利益。那些圈层中人的反击,有时候较之琅琊王氏还要更凶狠。 首先登门的,自然是利害关系最深的吴中各家。这些人家各自都有大量的财货投注在建康城的建设中,可以说沈家势位的涨消直接影响到他们这些资产的安全和回报。是赚的钵满盆满,还是亏得血本无归,便取决于沈家在都中能否站稳脚跟。 这些人登上门来,首先迫切需要搞明白的是事情为什么突然会变成这样紧张?而如此紧张的局势,又会给他们在建康城的投入造成怎样的影响。 毋庸置疑,沈家便是这些人家在都中的主心骨。身为领袖,不止要享受别人的顶礼膜拜,让他们能够安心,也是沈哲子不容推却的责任。 所以,待到这些人汇聚一堂,沈哲子便出面讲起了原因:“早先我家一门生,本是琅琊乡人,家遭旧难,如今时过境迁,这门生做事也算得力,所以我助其兴复家业。然其旧产,多为乡人侵占,难免会生龃龉。” “其中或有人家与王氏有涉,王稚陋不知自惜,白龙鱼服,没于乡内私斗中。至于其具体死因,我这里其实也并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向诸位保证,如今外间流言说我陷杀王稚陋,那是污蔑。东南形势如何,诸位也都心知,凭其王稚陋一命,实在不足撼动大势,我也没有理由去轻犯其家。” 众人听到这话,虽然还是不乏忧虑,但也算是松一口气。倒也没有人责备沈哲子多管闲事,毕竟主家为门生撑腰,乃是大家族为家之道。若连这点担当都无,旁人为何要依附于你?更何况,说起来他们也算是沈氏的附庸,有一天或许也会需要这样的帮助。以此怨望,没有道理。 “原来事实竟是这样,如此看来,外间那诸多污蔑之言,俱为心怀不轨者抹黑驸马,其心可诛!” 众人纷纷愤慨说道,他们来这里要求的也不是一个真相,而是沈哲子对此的一套说法。至于这说法能否成立,那是沈哲子的事,他们只需要相信。 但在当中,也有一些人忧心忡忡道:“王门势大,积此宿怨总是不美,都内长久对峙,也是不利于城建。不知驸马可有良策,能够缓和此事?” 沈哲子在席中看了一眼说这种话的人,遇到问题要解决是人之常情,但眼下说来,则意义就有些不同,无非是希望沈哲子不要这么强硬,稍作低头势弱,以维系得来不易的局面。 对于这种想法,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毕竟沈家与王家直接杠上,他们这些人也要遭受波及。王导近来诸多布置不乏紧迫,目的自然就是为了动摇这些乡人的信心,通过他们来对自己进行施压。 有人的地方就分左中右,哪怕是一个圈子里混食,也难免会有保守的,会有激进的。 这话音刚落,未待沈哲子开口,席中已经有人反驳道:“我等吴中乡亲,素来便与伧子一水隔绝。北地动荡,伧子仓皇南来,屡侵乡土,他们又是什么讲道理的人?如今他家子弟不知自爱,自去寻死,又与驸马何干?眼下局面得来不易,若是因此无妄之灾而退,谁能保证伧子不会继续穷迫?”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便也笑语道:“内情究竟如何,与事者尚未深悉,都中谣言已是漫天飞舞,可见趁乱牟利之人何其多。这件事,虽是独涉我家,但难道不能予乡人们一个警钟?” “兵祸之后,京畿大残。我家略积薄勋,大引乡人北来,愿以吴中资用而匡扶社稷,使我乡人俱能美于当时。只是如此一来,难免要积怨望。王稚陋何人?王门之内一庸夫而已,其人横死,于国何害?这只是一个引子而已,对我乡人积怨者,要借此攻讦我家,要将我吴人逐回乡土,要将社稷国器私弄于股掌之间!” 讲到这里,沈哲子脸色已经变得凝重起来,手掌重重拍在案上,凝声道:“今日不妨一言告于诸位,鄙人或是浅见,唯独血气盎然,守乡固土,义不容辞!但有寸进,不敢思退!人所恤者,唯此一命而已,乡人信我,是我家门之幸,无论来日局势将要何往,谁敢害我乡人丝缕,便是我不共戴天之仇!今日如此,明日如此,往生亦是如此!” “今日兵甲陈于家门,枕戈待旦,便是要告于时人,有志者未可轻侮,未可轻污!俯仰无愧,害我者唯示以剑,绝无软语以求苟安!” 众人听到沈哲子这慷慨之语,或是神态激昂,或是横眉怒视于外:“北尘扰世,兴治乡土实在不易。我等俱都景从驸马北上,当此危难之时,唯并肩共立,不堕吴中志气!” 对于乡人们的表态,沈哲子尚算满意,他当然明白自己那几句口号自不会有这样大的号召力,但却揭露出一个事实,那就是时人对于吴人大举北来确是积怨良久,而除了沈家之外,没有任何一家门户既有能力又有态度,保护他们的利益所系!沈氏如果在建康站不稳,迎接他们的也绝不会是美好明天。 当然,打鸡血之外,沈哲子也要对他们交代一下当下的形势:“眼下局势,于我乡人尚算安全。一者谯王坐镇都南,舟船齐备,若真事有不济,退路无忧。二者虞公亲临石头,历阳庾使君旦夕可达京畿,进望可期!进退俱无阻滞,诸位归家安心以观,静待变数。” 话讲到这一步,众人已是完全安心下来,对于沈哲子的布置非常满意。他们也并不担心沈家关键时刻会抛弃他们,毕竟彼此的联合并不只是势位上的从属而已,商盟的存在已经让他们家业都紧密联合在一起,沈氏如果抛弃他们,沈氏如果抛弃他们,不独只是自绝于乡土,更是自断根基。 充分的信任,是建立在紧密联合的基础上。从这一点而言,沈哲子很清楚他家盘子虽然小,但稳固性较之王氏身边的青徐人家却是要强了太多。王导想通过强势的态度来动摇他这一方的人心,是不可能的,除非能有什么实质性的激进手段。 但那种能力,王氏已经并不具备。单纯从京畿这区域而言,两家实力相比,沈家绝不是弱势所在! 乡人们得了沈哲子的交底,心绪已是大定,或是各自散去准备应变,或是干脆留下来共同面对。 随后登门的则是江夏公卫崇,随之而来的还有许多他的亲善故交。在这个时刻能够登门,哪怕什么都不说,本身就是意味着站队。 沈哲子明白,江夏公这是在投桃报李,他在皇太后面前举荐卫氏,并没有告诉卫崇,是避免挟恩邀宠之嫌。但卫崇如果连这一点都打听不到,那也干脆不要再奢望能做皇帝的丈人,回家洗洗睡吧。 卫崇的登门仿佛一个信号,随后陆续有人登门表示关切。如今时局中比较重要的几股力量,以籍贯而分,那就是王氏为首的青徐侨门,先帝扶植起来的豫州人家,还有异军突起的吴人。 但并不意味着时局只由这些人构成,其他尚有更多零散人家,只是因为欠缺一个整合和旗帜人家,而辗转在各方之间,同样不容小觑。 0558 士居奸诈 王兴之的尸骸虽然还没有运回建康,但王门已是内外举哀。 王门宗人本就诸多,在外者不少,留在都中的也不乏其人。大量族人们汇聚在府内,得悉更多王兴之死亡内情,对于沈氏之怨恨更是汹涌难遏。尤其是早就受人所害的王彪之,更是屡屡哭倒昏厥于床帷之内。许多子弟甚至都备好弓刀,准备直接杀上近在咫尺的公主府。 然而王导却一反以往温和态度,声色俱厉,严令子弟不得擅自出府。 这两日来,王导精神明显见衰,就连两鬓都添了许多白发。这两天来,他除了忧虑于外,迎来送往,对于王兴之的丧事准备也是事必躬亲,简直当作自己嫡子来对待。许多本来可以交付旁人完成的事情,也都一定要自己去做。通过这种劳碌,来表达自己对王彬的愧疚。 他是为数不多深悉内情之人,心里很清楚这件事预期责怪沈哲子,不如说自己要为王兴之的死负上很大责任。但这当中的隐情,注定不能披露于外,否则不只是庭门不靖,就连他的两个儿子王恬和王洽都要受其生母连累,为时人所薄视。 逝者已矣,生者仍要继续。在苦累自己的同时,王导也是由衷的希望王兴之泉下亡魂能够得以安息,勿要再对人世存怨。 诸多来访亲友中,王导最重视的还是王兴之的丈人宋哲,亲自出门相迎,还未开口,已经哽声:“未意儿郎福浅寿短,不能久聆亲翁教诲。” 宋哲武事得进,虽是年近五旬,精神却仍矍铄,只是这会儿也分外憔悴,见王导伤心模样,眼眶也不免发热:“前日尚在庭下拜望的少年郎,如今却是生死两断……痛心之外,尚有一事相询,王郎究竟因何而丧?外间已是众说纷纭,诸多不敢细闻,唯有请教太保。” 王导闻言后,下意识侧首望向街对面的公主府,上前拉住宋哲,低语道:“此处不便细说,请亲翁入府详谈。” 宋哲早将王导小眼神收入眼内,侧首一望身畔的儿子,那宋延之得到示意,当即便率身后一众壮奴气势汹汹行到公主府数丈之地外,凝立在那里,解下腰畔之弓,对天扣引弓弦三次,然后才大哭而归,随父一同行入王氏府内。 这一幕落在旁人眼里,各自也都议论纷纷,或振奋或忧虑,神色不一而足。 宋哲如今也是台内重臣,其人入府,王氏诸子皆要相列迎接。只是素缟批身的王羲之眼见来人是谁,当即便冷哼一声,继而便拂袖而去。站在其身畔的王胡之、王耆之等也都抽身而去,王羲之的父亲王旷乃是他们嫡亲伯父。 王导眼见这一幕,心内也是长叹一声,继而便让人将王兴之夫人宋氏还有王彬的另外几个儿子引过来迎接亲翁,稍缓尴尬。 宋哲在府上也未久留,安慰过新寡的女儿之后,又探望了一下王家的老人,留下几名家人帮忙,然后便告辞离开。他也知自家不得王氏所喜,进门前让儿子作态只是为了避免尴尬,眼下王兴之的尸骸都还未送回,亲翁王彬也不在家,留久了也是两下别扭。 傍晚时分,宾客上门数量变少,王导也终于得以休息片刻。只是入内刚一闭眼,早先派往乡里做事的家人已经回来,事情进展的却并不顺利。 “没有找到雷冲?他并亲属俱被县府监押?” 王导听到这话,身躯蓦地一僵,整个人倦色一扫而空,蓦地自席上挺立起来。 家人见王导此态,哪里还会不知今次走空是坏了大事,忙不迭跪地深叩道:“我等到时,已经晚了少许。那雷家已经乱作一团,雷冲率众被冲溃之后,也并没有归家,流窜到了别处。再往四方游走作打听,才知昨夜天黑时,雷冲已经被县府擒拿。” “琅琊县令是何人?你们可有去要人?” 王导又急声问道,琅琊虽是他乡里,但对地方正印是谁,他还真不清楚,毕竟层次太低,加上变动也勤。即便是记住了,或许在他不清楚的情况下又换人了。 “县令乃是陈国陈肃,我等于外投帖一探,未有回应。不敢久待,转去安抚乡中各家,而后即刻返回。” “陈国陈肃?” 王导听到这话,即刻让人去打听这个陈肃是什么来历,过不多久,消息便反馈回来,这个陈肃没有什么出奇,能够得官还是走了他家的关系,就是雷氏为其争取的。但有一点,却引起了王导的注意,陈肃的侄女便是丹阳尹褚翜儿子的续弦。 略一沉吟后,王导脸色便转为凝重,出问题了!王胡之太早将消息泄露给了郡府,被人抢先一步,让他家没有了抹去残痕的时间! “还有,雷冲之外,乡斗另一家那卞家子也被县府擒去。” 家人眼见王导脸色越趋难看,又小心翼翼说道。 这时候,王胡之自外间匆匆行入,神色有些难看道:“太保,庭门前宾客车驾太多,与往沈氏人家起了争执……” “这种小事还来问我?不知所谓!” 王导一反平日雍容和蔼姿态,顿足厉吼道。 王胡之见状也是愕然,分明是太保吩咐,无论大小事宜,俱要先通知他一声,怎么现在如此烦躁?心内虽然不乏冤枉,但他却也不敢细问,躬身请罪,匆匆退出。 逐走了王胡之,王导匆匆行至书案前,草草写成一信封好,转手递给家人:“速速派人送往会稽,告诫世儒大事为重,切勿因私归都!” ———————— 山阴城原本并不大,如今既是会稽郡府所在,又是东扬州城,屡经扩建,规模较之以往已经扩大倍余。 郡府仍是旧治,眼下内外诸多甲士拱卫,只是府内偶尔传来困兽一般的咆哮声:“沈士居在哪里?我要见他!” 府内,王彬身上只着中衣,须发杂乱,眼中布满了血丝,神态不乏狰狞。 站在其对面的戎甲将军乃是刺史府兵曹沈伊,并未因王彬的咆哮而有色变,只是恭声回答道:“使君请稍安勿燥,早先海寇掠境,沈公沿江巡弋,尚未归镇。如今治内广做戒备,也是担心防线或有疏漏,或有乱寇登岸扰及内地。” “老卒不必惑我,海寇早在月前便被击退!我知沈士居就在署内,他避不见我,又使人围住我的官署,难道真是作逆之心不死?” 王彬这会儿已经渐有疯狂,挥舞着手臂怒吼道。 沈伊被如此辱骂,也不动恼,只是冷笑一声,率众撤出,仍旧守在郡府之外。 王彬就这么一直被困在郡府内闹腾,一直到了两天后,才总算见到了沈充。这会儿他形容都已经枯槁,更没有了太多精力,只是怒视着沈充声音沙哑道:“我要归都,你速速放行。” 相对而言,沈充倒从容得多,闻言后只是坐在席中一脸为难道:“都内人事,我也略闻,早该来劝世儒兄节哀,只是一直无暇抽身。令郎早夭,真是令人扼腕,但若要因此弃任而去,这却悖于法礼啊。世儒兄人望所系,又得台辅重任加身,如今却因怀抱有失,便弃东南一地千万小民不顾,实在有失大臣体格。我是为世儒兄计,切勿强妄伤人。” “我儿正当年壮,家中恶信语焉不详,我要归都追究死因,顺便为其治丧,有何不可?” 王彬闻言后,声色俱厉道。 沈充闻言后更是长叹一声,一副为你好的表情:“世儒兄这难道不是诞礼之想?此世向来都是子弟为亲长丁忧居丧,未有亲长伤夭弃职。世儒兄敢为悖礼之先?我与你也算是共事日久,实在不忍世儒你一时冲动,败坏时评啊。况且,谁家庭下无一二顽劣物不得春秋垂青,早夭弃世?若是人人法此,国事将要托谁?” “我已经说过,我儿正当壮年,又无宿疾,怎么会无故弃世?定是有人加害,我要归都追查!沈士居你屡阻于我,莫非此事你亦有涉?” 王彬讲到这里,脸色已有几分狰狞:“法礼如何,我不理会,只要追查我儿因何而亡!若使有人害你家子息,你也能如此轻言释怀?” “谁敢害我麟儿,我必诛其满门!” 沈充听到这话,脸色已是蓦地一沉,不复劝告王彬时那平淡口气,一脚踏上身畔案几,指着王彬怒声道:“王世儒,我是宽言慰你,你不领情那就罢了,竟要恶言相向,这是什么道理?我儿才盈江表,名冠东南,是你家劣子可比?” 王彬这会儿心烦意乱,根本无心理会沈充那气死人的语气,只是挥手道:“我不与你辩论何者贤愚,你是否一定不许我归都?好得很,我倒要看一看,今日拘禁大臣,来日你将如何审辨!” 眼见王彬将到崩溃边缘,沈充便冷笑一声,说道:“你要一意孤行,要为庭门私事废公,我却不能不为会稽乡亲负责!你若要归都,留下辞表,来日我呈于台中,请台辅诸公另择贤任,会稽绝不能托于你这公私混淆之徒!” 王彬闻言后,对沈充更加怨视,两眼几欲喷火,胸膛更是剧烈起伏,良久之后才指着沈充破口骂道:“貉子厚颜无耻,颠倒黑白!你自己扪心自问,自我归任以来,郡中何事曾付予我手?眼下尚有脸面责我渎职?如此陋乡貉土,奸邪丛生,不任也罢!取纸笔来,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今日便要归都,若敢食言,必与你血溅三尺!” 沈充只是站在那里,手按佩剑,嘿笑不语。眼望着王彬挥笔疾书写就,将辞任奏书摔在他面前,才满脸假笑道:“我不过一时戏言,世儒兄又何必当真。你既然如此情伤,我又何忍相阻。会稽大任之位,去留自有台辅作主,岂是你我二人戏言能决。” “你又要反悔?” 王彬闻言后,眉头顿时一竖,脸色都变得扭曲起来。 “世儒兄真的当真?罢了,你既然有决定,我也不再力劝,现在就开始收拾行装吧。” 沈充吹干那奏书墨迹,将之折叠封好,待行到门口时,才转头对王彬说道:“我不敢久误世儒行程,稍后便使人快舟将此书呈送归都,短则旬日,长则月余,待到都中有了回音,即刻便为世儒送行!” “沈士居,你无耻!” 王彬的咆哮声在身后响起,而沈充早已大步流星行出,待到郡府门外,才唤来从事将王彬手书递了过去,笑语道:“江州应该将要抵境,使人将这信送往王处明处。王世儒一时情激智昏,我又怎么能随着他一起大害国事,那不是和他变成一样的昏聩?又或使人污我穷迫他。王处明是他宗亲,总要相劝一二,不要任性。” 0559 黄雀在后 “王世儒,豚犬之才!” 一声暴躁的咆哮,伴随着木板破裂声、金铁撞击声,蓦地在大帐中响起,这让大帐内外众人纷纷噤若寒蝉。 大帐内,王舒横眉叉腰,那凶狠的眼神仿佛将要择人而噬,口鼻之间喷出浓烈的浊气,显示出此时心情的恶劣败坏。 王允之自席间膝行上前,绕过那被一脚踢得四分五裂的案几碎片,小心翼翼将被揉成一团的书信捡起,草草一览,神态也是错愕僵硬,不知该要怎么劝解,只能默默又退回了席位上,并将那封自会稽送来的书信转示帐内徐逊、陈孺等亲信部将。 其他人并不知王舒因何突然如此暴跳如雷,心内正是好奇,待接过那皱巴巴的信纸匆匆一览,神情也都俱是各自精彩,眉头深深蹙起。 前不久,沈充兵陈江州边界之外,示威的意味浓厚。这让江州众将自王舒以降,心里俱都窝了一团闷气,今次终于得到机会,可以以其人之道反制貉子,所以早数日前,江州近万精锐俱都屯于鄱阳广晋,一如早先东扬军姿态,摆出一副四面出击的架势。 可是王彬这封亲笔信,居然是言道才不堪任,要向台中请辞。如此一来,他们这一番劳碌,又是为谁而忙? 信件很快在帐内传过一周,又被亲兵呈至王舒面前,王舒神态更加烦躁,将那封信劈手拿起撕得粉碎。看到这一封信,他便仿佛看到沈充那饱含讥诮的脸! “王侍中今次重任南下,绝无可能轻言放弃,此事或是另有隐情。末将请令,愿往会稽一探究竟。” 王舒的帐下司马陈孺起身说道。 “他死在会稽才好,也免时人因之笑我家门!” 王舒闻言后愤声说道,心情可谓恼怒到极点,乃至于在一众下属面前都有些口不择言。 他心内对于王彬的怨念可谓无以复加,早先不合时宜的求任,便让江州处境变得异常被动。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可以借题发挥的机会,这蠢物居然说不玩了! 所谓的隐情,凭王舒对王彬的了解,稍加思忖便能想明白。王彬这个人,心浮气躁,没有韧性,念头涌出来的快,但却没有长力去维持。早先求任会稽,一时念动便不管不顾的去争取,到任后才发现会稽形势较之他所想的有不同,于是便泄了气。 诚然这一次是因为其子暴毙,王彬想要归都。但就算没有这一件事,王舒也能笃定王彬已经没有了久留会稽的意思,其子之死不过是一个诱因而已。 坐在帐中偏靠后位置的郭默瞧瞧帐内众人神态俱是冷峻,小心说道:“愚观此信不乏激愤之语,可知王侍中心意不平,应是多受貉子胁迫,逼不得已书之……” 王舒听到这话后更是冷笑连连,这是明摆着的事,又何须多言。王彬到会稽去是摆明了与沈充争权,难道人家还会礼待他?但若说因此就做出这种昏事,难道沈士居是刀悬颈上逼他写的?无非是自仗一些小聪明,想要给沈充遗下一二口实,待到归都后也可为自己解释一二,作为其人无能的推诿借口。 如此明显的伎俩,蒙骗小儿尚且不容易,更何况是沈充!眼下这信被摆上他的案头,沈充就是在以此嘲讽他!而且还传信让他劝一劝王彬不要任性,他再给王彬派一个奶娘好不好! 原本气势汹汹的一场威逼,结果因为王彬自己的表态,让王舒都变得进退两难。他陈兵东扬州外,目的就是为了给王彬撑腰,让王彬趁着会稽人心浮动之际,撬开沈充对乡人的掌控,以此作为一个突破。结果王彬倒好,自己先不玩了,彻底把他架在了这里! 原本应是剑拔弩张的气氛,结果东扬州那里全不设防,仿佛根本不知道江州已经兵临地界。这种赤裸裸的无视,对王舒而言简直是不堪忍受的屈辱! “打点行装,整束行伍,明日起行,前往寻阳!” 王彬自己的斗志,已经被沈充所瓦解,王舒相信王彬那一封亲笔信送来之前,沈充必然已经传示会稽众人,让人知道王彬去意已生不足未虑。江州这里再怎么声援,王彬在会稽都已经彻底没有了机会。如此一来,即便再僵持下去,无非是等着沈充将王彬礼送出境而已。 这一次江州军劳而无功,对王舒也是一个打击。事实上早在王彬求任的时候,江州这里已经有几分内部不稳的苗头。今次大军出动,甚至就有本地人家敢贻误军期!假使再这么灰溜溜归镇,对于王舒在江州的威望更是一个伤害。 不能归镇,所以王舒打算移镇。早先他镇所南昌,想要在江州深耕细作,打好基础。可是如今看来,这目标凭他自己已经很难完成。移镇寻阳,靠近大江,上制荆州,下慑豫州,就近招揽流民编整成军,摆脱江州土著的制约,而且还能与都中的太保配合,借今次的机会跳出以往的困局。 至于王彬那里,他已经彻底的放弃。王彬今次昏招一出,最起码位置是稳固了,如此一个分量足够而又没有丝毫威胁的会稽内史,对沈充而言简直太合适了。王舒相信最起码在两三年之内,在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之前,沈充都不可能放王彬离开。 众将得令后,纷纷起身退下,各自归部整军。 正在这时候,又有亲兵来报都中急信传来,乃是太保传信。 王舒将信拆开,匆匆一览,整个人都愣在了那里。 “父亲、父亲……” 王允之在一旁见父亲呆愕模样,轻声唤了几句。 良久之后,王舒才长叹一声,将那信抛在地上,两手掩面,语调惆怅到了极点:“庸才老婢,害我家门!不去寻阳,整装归镇!” —————— “卞七被琅琊县令拿下?” 从自琅琊匆匆返回的胡润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沈哲子也是错愕良久,枯坐片刻,才一脸诧异的问向旁边的任球:“琅琊县令是什么人?他活腻了,要趟这一次浑水?” “琅琊县令乃是陈国陈肃,早先流言此人乃是广陵公门户旁支,不过彼此却少往来。这陈肃早年得任琅琊,尚是王门雷妪所荐。” 任球对都中人事尚算清楚,加上知道郎主对于琅琊郡内人事不乏关注,尽管那个陈肃只是小人物,也是张口就来。 “他妈的!王门难道已经无人?要让胡婢主事!真他妈的杀少了!” 沈哲子听到这回答,不免更加心烦,甚至于罕见的爆了几句粗口,原本还算好的心情陡然变得恶劣起来。 座内众人少见驸马此态,乃至于口出他们听不懂的乡言俚骂,见状后不免也是面面相觑,不知该要怎么回答。 也难怪沈哲子心情陡然转劣,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其实已经不再是谁有道理又或付出多少代价的问题。彼此对峙相持,沈哲子就是要通过这一件事告诉时人,别管有理没理,沈家并不畏惧琅琊王氏! 所以这一次,他是摆明车马,寸步不让! 可是建康这里姿态也摆了,阵营人心也稳固了,偏偏没想到最枝节的方面出了岔子。卞章居然被王氏门生给拿住了,假使被拎出来一刀砍了,沈哲子这里姿态再怎么强硬,落在人眼里那也是色厉内荏,仍要受制于王门。 “这个卞七也真是,忠义是有,心机太差。” 被人抓住这个漏洞,沈哲子可谓难受至极,但也不好过责卞章太多。毕竟卞章留在乡中,也是有担当,不愿给主家惹祸,只是眼界所限,不能猜到沈哲子的通盘考虑。 胡润脸色不乏灰败,他投靠沈哲子以来也算尽心,一直想要立大功勋得到重用,但是意外却接踵而出。先是无缘无故搞死一个王家子,如今卞章又被琅琊县令出尔反尔的拿走,这不免让他产生自疑:莫非自己真是命途多舛,没有显达的命数?驸马一路行来,在他投靠之前,也都是挺顺的啊。 “我让你去接卞七,你没有接到……” 生了片刻闷气,沈哲子又望着胡润说道:“哪怕是用强,哪怕卞七小命已经不在,尸首也要给我拿回来!告诉我,需要多少人力?” 听到驸马语气略有不善,胡润也知这是自己最后一个机会,略作沉吟后便深跪而拜道:“门下做事出错,岂敢再求郎主周全。请领所部再赴琅琊,不能救回卞七郎,死不归都!” “我要的是事情没有纰漏,送出你这一条命去又有何益?不必要强,就事论事,需要多少人力?” 沈哲子沉声说道。 胡润闻言后默然半晌,才回答道:“琅琊县府不过几百乡兵,只是门下就近探望时,郡府千人驰援,若要强攻且不留痕迹,只怕也要……” “且慢!怎么郡府又事涉其中?” 沈哲子突然抬手打断胡润的话,继而一指任球,说道:“那个陈肃究竟是什么人?速去打探,他与台内什么人有牵连,统统给我深挖出来!” 0560 冒进必殃 “下官陈肃,参见驸马。驸马清誉满都,名著江表,下官也是久有所闻,只是一直无幸得见。” 陈肃是一个四十多岁,体态微胖的中年人,身上虽然没有时人所推崇的那种玄风雅度气质,但却透出一股精明。 “陈令真是过誉,陋户向来门户洞开,广待来宾。何谓无幸?良吏勤政无暇罢了。” 沈哲子皮笑肉不笑,面对这个坑了自己一把的中年人实在难有什么好心情,如果不是褚季野同伴而来,他真是表面的客气都欠奉。早先扮演幕后黑手的那都是自己,没想到今次一时疏忽,被别人阴了一把。 那陈肃自然也能感受到沈哲子虚伪的客气,神态有些不自然,下意识看了褚季野一眼,待褚季野递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忐忑的心情才略有平复,又恭声说道:“良吏之名,实在有愧。早先庸治近畿,未能安民靖土,致使乡人怨望害命,罪不能辞。今次归都,押解人犯之外,尚是罪身待责。驸马职司典选,今日登门也是求教一二良言,以宽惶恐之心。” 沈哲子听到这话,脸色才略有好转,说道:“这一桩事,我也耳闻,实不相瞒,陈令所言乡人怨望,所涉之一,便是我家门生。此事不必多论,言及良言,恪守职任,公绳不偏,已经不愧良吏之名。陈令若能循此,小厄不阻显途,苍天不负有心。” 这陈肃以罪身来请教自己,那是表态虽然抓住了卞章,但也不会往死里整。如果沈哲子再板着脸斤斤计较,反而显得气量太少。 彼此稍作沟通,那陈肃便先离开,剩下沈哲子和褚季野相对而坐,彼此都有几分尴尬。 到现在沈哲子也已经将事情经过理顺,无非是王家的王胡之不明利害,将消息泄露给郡府,郡府的褚翜果断出击,一出手便将沈家和琅琊王家的痛脚都给拿住。 这件事没有什么好说的,无非是洪桐县里无好人,没有一个善茬儿。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不是沈家和琅琊王氏彼此较劲的关系,又加入了褚翜这个生力军,而形势就是褚翜这个后加入者后来居上,占尽了优势。 褚季野干笑片刻,开口想要解释:“驸马,这一件事……” “季野兄不必多言,我能理解。其实近来我也因此倍感焦灼,无妄之灾,让我百口莫辩,只能闭门不出,以避物嫌。如今既然拾于公绳,以法裁之,我也算松了一口气。” 彼此尚是盟友,结果褚翜招呼都不打一声玩这一手,沈哲子其实有些不悦。不过仔细想想,他倒也理解,毕竟褚氏豫州门户,也不是完全仰于沈氏鼻息,有很大的自主性。早先褚翜求任廷尉未果,沈家这里也确实没有鼎力支持,毕竟另一个丁潭乃是会稽人家,不好完全视作陌路。 现在人家自己抓住了机会,沈哲子那也就只能恭喜了。毕竟台子这么大,不可能只是一两家玩。况且褚季野随后就登门来表态,某种程度上来说,褚翜出手也是在帮忙分担青徐人家的压力。 “乡土多强横,悖法武争,也真是一桩大害。如今是害到了王家子,引得内外关注,但丘壑之间又有多少流血私斗,公卿不闻啊!” 褚季野这感慨,沈哲子也是深有同感,并不因为他家武宗旧体视而不见。宗族的畸形壮大,意味着统治系统底层构架被蚕食破坏,政令很难从上到下一以贯之。世家是国盗,寒门是蛀虫,都在蚕食这个统治秩序。 如果没有胡虏外寇,那么无论怎么做,或是扫荡一切从头再来,或是缓进徐图从容改革,都可以试一试。但是外部因素的介入,让问题变得复杂起来,既要维持元气,又要根除顽疾,无异于痴人说梦。所以沈哲子一直都在致力于构建统治秩序之外的一个系统,保证人力物力的调度。 眼下彼此尚有些芥蒂,这个问题不好深谈,褚季野转而又说道:“前日郡府已经对人犯先作提审,驸马你的门生问题并不算严重,只是因其家旧逆门户,眼下官署旧籍又多不存,有此一难,不好裁定。” 沈哲子明白褚季野这么说是在给他开个方便之门,准备证据给那个卞章脱身之用,对此他也早有准备,闻言后便笑语道:“这倒也简单,卞七宗家确是逆门,不过其人门户偏出,并无逆实。年前从我反攻历阳叛军,不乏功事,这些旧章稍后我让人准备好,请季野兄转呈使君。” 略过这一节,沈哲子又问道:“我这门生秉性纯良,我是心知。不过对面门户又是如何?” “臭不可当,君子耻于言之!” 听到褚季野这么说,沈哲子心内便了然,褚翜这是准备狮子大开口,王导想要压下这件事,不付出大代价是不可能的了。出来混早晚要还,年初褚翜廷尉之选,便是青徐人家从中有所阻挠,现在落到人家手里,区区一个廷尉,未必能够满足啊。 不过由此,沈哲子也看出来,眼下豫州门户当中,庾怿的影响力实在远逊于庾亮。假使庾亮还在世上,且不说褚翜不敢这么玩,就连他们沈家和王氏也不会有机会闹腾得这么欢。 庾怿眼下又没有主政中枢的资历,而他们沈家势位影响也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想要再进一步,彼此所望都在于军功一项啊! 愿赌服输,下场来玩,输赢都是寻常,如果输不认罚,那就太没有品格了。虽然褚翜已经通过褚季野表态,他的利益攫取点在于王家,但沈家也有把柄被拿出,多多少少总要有些表示。 略作沉吟之后,沈哲子才对褚季野说道:“日前皇太后陛下传唤,门户之内有些闲言,我也不好道于季野兄。” 褚季野闻言便是一愣,沈哲子这么说当然不会只是卖弄跟皇太后关系好,继而便想到暗流下不乏议论的皇帝选后之事。他也听说驸马在皇太后面前举荐河东卫氏,但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他家虽有小女,年不过七岁。 “皇太后虽是代执国鼎,但也人母之身,舔犊情重。皇帝陛下暂且不论,琅琊王也是日趋年长,将到适龄。我记得季野兄家有琼芽,不知可有意向?” 沈哲子笑吟吟问道,让他拿出什么实际的代价是不可能的,幸在小舅子多,可以拿来做个人情。 褚季野听到这话,略加沉吟后摆手笑道:“蓬门陋户,小家所出,岂敢奢幸。” “季野兄这么说,那可是让我愧疚难当。人不隐恶,亦不饰美,若有两彰之选,又何须言退。我也是庭下聆训良久,不敢轻负皇太后所遣,此事还请季野兄牢记,深作思虑。” 沈哲子又笑着说道,表示他不是在开玩笑,如果褚家有意,他这里也会帮忙促成。之所以敢打包票,那也是琅琊王选妃终究不如皇帝选后那么事关重大。 褚季野闻言后便若有所思,又寒暄片刻,然后才告辞离去。 随着褚季野的造访,沈家这里诸多戒备也都逐步撤去,许多家人卸甲分批出都。有了一个变数的加入,闹是闹不起来了,不过撑了这么久的架势,沈哲子的意图也算是达成。以后王导的对手就是褚翜并其身后人,也没有心情再来找他的麻烦。 随着沈家的撤防,王家那里也渐渐收敛起来,甲士散去,原本长街飘荡的白幡白绫也渐渐缩到门庭之前。 本来乌衣巷里剑拔弩张的气氛,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归于平淡。许多所知不深的人看到这一幕,不免大感诧异,猜不到背后发生了什么。 琅琊王已经在府上住了大半个月,既然事情已经没有了僵持喧闹的余地,沈哲子也就不再久留他,抽个时间亲自送去建平园。 大概是冤家路窄,沈哲子这里刚刚与琅琊王出门,恰恰赶上王导出门送客,彼此眼望正着,各自都是微微一愣,心内各有几分意兴阑珊之意。眼下这种感觉就像是,彼此已经搭好台子准备大干一场,结果本来应该坐在台下看戏鼓掌的观众冲上来给了他们一人一小刀。 沈哲子还倒罢了,输人而不输阵,尚能有一个体面退场。可是王导这里,非但没有达成对吴人的狙击,而且随后还要面对褚翜的敲诈勒索,心情可谓恶劣到了极点。尤其今次危机,沈家安然无恙、丝毫无损的渡过,无异于给时人传递出一个明显的信号! 方方面面的困顿,让王导在看到沈哲子的时候都难有好心情,只是神色木然站在那里。 沈哲子作为下官,自然不能无礼,下车趋行上前,却不知该说什么,沉吟片刻才满脸的歉意道:“病居家中多日,竟不知尊府有丧,实在失礼!” 王导听到这小子恬不知耻的睁眼说瞎话,真恨不得脱下木屐砸在他脸上,嘴角微颤,深吸了一口气才说道:“恶豺蹿行乡中,子弟失察不防,因而受殃。” 沈哲子倒没有身为恶豺的觉悟,闻言后只是沉声惋惜道:“客乡陌路,不能识途,唯以谨慎,冒进必殃啊。” 眼见王导气得拂袖向门内而去,沈哲子心内不禁一叹,这一次他是真把上司得罪狠了,看来抽空要去拜见温峤,解决一下工作问题。 0561 尘埃落定 “我知维周你素来坐言起行,有应必果,能托以大事!但还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有了回响!” 殿内,皇太后满脸振奋之色,几有坐卧不定的姿态,而望向沈哲子的眼神则充满了赞赏:“没想到,实在是没想到!维周你居然这么快就在贼宗乡里有所布置,且能有所斩获!我真是、真是所托得人!佳婿如此,实在无忧!” 沈哲子入见这不长的时间里,类似赞赏之语听过不止一遍,可见皇太后心情之振奋。见此状,他也并不多作解释王兴之的死只是一桩意外,由得皇太后这么误会着,对其复仇之心也是一种舒缓。 “不过,王门豚儿惨遭杀戮,维周这里应该也是麻烦不小吧?乌衣巷里多有肃杀,近来我也有闻。即便不以匡正公论,单就门户之私,维周你矢志衔恨,不忘旧仇,我就绝不会坐望你孤身应敌!两个孩儿尚是弱小不堪使用,但父仇在前,他们也不能置身事外!维周你要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讲起旧怨,皇太后又忍不住眼眶一红,可见不能释怀。 “关于仇事,臣早先已有所论,顽疾就缓,不应操之过急。王处明大逆,今日收其子侄,不过稍补前债。也请母后一定要稍安勿躁,恭顺天道者,天道有助。世间横逆,或得一时猖獗,久则必衰!无论是王门,还是羯奴!臣所受先帝恩重,此生矢志涤荡寰宇,还鼎故国,初心始终不忘!” 沈哲子深知局势权衡之类皇太后既听不懂,也不感兴趣,所以也是常备鸡血随时喷洒。 待见皇太后神色更显振奋,他便又转言道当下的境况,笑语道:“至于麻烦,有是有的。毕竟王门中朝旧勋人望俱是崇高,过江来又曾半掌东南,分御鼎器。但如今也算是云开霁出,或还尚有一二首尾,但所害已经不大,不足介怀。” 皇太后听到这话,更加笑逐颜开:“王门痛失嫡子,徒自摆出浩大声势,结果却波澜不兴,怨望我佳婿缓步迈过,原来其家也是门庭早朽,虚名徒负,当年盛况不再,要为后起避让一席!” 听到皇太后这感慨,沈哲子眸子也是忍不住一亮。这就是他今次寸步不让的最大收获!就连皇太后这么一个缺乏政治智慧的人都能意识到的问题,时人但凡有一二智计,怎么可能会想不到! 可以说,在沈家崛起的道路上,这一次意外是王氏最后一次遏止沈家上升空间的机会,错过之后便不可再追,不只影响会有涨消,这个结果落在时局中每一个人眼里,各自也都会生出利害的判断和权衡! 时局中绝大多数人,其实对于波澜之下那暗潮的碰撞都很难有一个清晰的认识,只能通过眼见的蛛丝马迹来判断未来时局的走向。乌衣巷里陡然剑拔弩张,气氛让人不寒而栗,可是在僵持了大半个月后,一切却又悄无声息的归于平淡。 与事者双方,都没有站出来做什么明确的解释,但在应该知道的那些人里,已经不再有秘密。而作为旁观者看来,则就是又有门户站出来挑衅王氏权威,结果则是安然无损!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都中复又归于平淡,一切回到了原本的正轨上。台中虽然没有王导主持,但也是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建康城的营建也在继续,虽然因为冬季到来难于动土,许多工事都不得不搁置下来。但经过大半年的营建,原本沈哲子那不切实际的构想,却已经有小半得到落实。原本繁荣但没有条理的长干里,已经被规划整齐的街坊所取代,民众们也在分批逐次的迁入新居。 都内博弈已是如此,都外的消息也陆续传来。关于江州那里的动态,无疑得到时人的关注,王舒陈兵鄱阳,而后又匆匆归镇。哪怕是不明内情的人看来,琅琊王氏针对吴兴沈氏的这一次狙击是彻底以失败告终。 赶在入冬前的最后一次汛期,又有一批南人携带着大量的资货北上,都南小丹阳便成了更加名副其实的小余杭。诸多吴人的货栈拔地而起,喧闹的吴中俚语哪怕在都内都能听到。进仕当学洛生咏,治家应晓吴人声,这已经渐渐成为了当下一个共识。 褚翜接棒之后,沈哲子也就闲了下来。因为王导还没有归台处理事务,也没有表态要如何处置沈哲子的职位问题,于是沈哲子也就当放了一个大假。 这一场乱事让都中人心向背都有了一个大的变化,公主府里可谓每天都宾客盈门。沈哲子虽然不是什么光明伟岸的人,但起码的自觉还是有的,对面邻居尚在挂丧举哀,他这里也实在不宜大宴宾客,夜夜笙歌。于是索性便离了城,入乡避寒。 都内的喧闹却并没有因为沈哲子的离开而平息,首先是晋陵太守、留守京府的刘超被召回,以光禄大夫而录尚书事,同时兼任琅琊王师,代替辞官归乡的陆晔。但是蔡谟出任京府的动议却流产,甚至就连五兵尚书都被人所取代,单任侍中。 紧接着更重磅的消息则是丹阳尹褚翜出任中书监,与太保分掌中书。大尚书钟雅转任光禄勋,执掌禁中。 沈哲子如今虽然已经抽身于外,但也能感受到这一刀一刀割下来王导的肉疼。原本豫州人家因为庾亮的去世而变成一盘散沙,结果因为抓住这个机会,不只丧失的故土完全收回,而且还略有进益。 因为王兴之的意外身死,到现在这一场闹剧可以说是将要尘埃落定。沈哲子得了面子,褚翜等豫州人家得了里子,而青徐人家则是表里俱失,再也不复一家独大的局面。 沈哲子心内虽然不乏感慨,但也不得不说这是时局发展必然要跨过去的一个进步。每个人在时局中都有必须要扮演的角色,和不容推却的责任,诚然王导等青徐侨门是首倡南渡,也是多赖他们的努力,江东这个局面没有分崩离析。但可以说他们的历史使命已经到此为止,已经从原本对时局的巩固转为局势进步的阻碍。 如今的江东,需要走的道路是南北通力合作,进望江北,以待变时。 褚季野那里给了沈哲子回话,他家并不反感与帝宗结亲,但也并不强求,语气中似乎是将此交付于缘分。 对于褚季野这说法,沈哲子倒也能理解。褚氏这一次可谓是大丰收,且不说褚翜纵身一跃入了凤凰池,就连褚季野也是在积极准备谋求一个郡治。 如此长足的进展,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巩固,短期内应该是没有大的进望。而且与琅琊王结亲,也并不是政治上不可或缺的助力。总之就是,成则可喜,不成也不可惜。 沈哲子也不是穷极无聊,热衷于为人保媒拉纤,一时敷衍罢了,得了褚季野的回信后便回应一声他这承诺一直有效,转头则就抛在了脑后。 都内赢了这一场,沈哲子回想起来也是不乏后怕。这世上本来就没有笃定必胜之战,更何况两家相比,沈氏的天然缺陷摆在那里。如果这一次被青徐人家钳制住,虽不至于大败亏输,最起码沈家在都内的诸多布置也会遭受重创,势必会影响到未来一两年内沈哲子的北伐之想。 但世上也没有不战自退的道理,人行到一定地位,必要的姿态,必要的担当,如果关键时刻拿不出来,那么人心就散了,队伍不好带。 当然这一次也不能说是大竞全功,因为褚翜的意外插手,让这场角力提前结束。但这也未必不是好事,今次王导败就败在太想要一个体面,想要遮丑。如果真的横下心来,胜负难料。但话又说回来,假使王导真的不顾家丑,就算是胜了那也是残胜,甚至于接受胜利果实的都未必是他王家,而是青徐其他门户。 事情既然已经过去,沈哲子也就不再多想,旋即乌江那里又有好消息传来。韩晃派人送来了一批新进打制成的军械,算是这大半年来努力成果的一个展示。 三尺长锋,剑脊匀称厚实,尖刃锋芒锐利,阳光下展示,闪烁着精打百锻的钢纹,还有刃口处淬火之后让人不寒而栗的寒芒。虽然算不上什么绝世神兵,但沈哲子仍是爱不释手,因为这种档次的百锻利刃,最起码在明年上半年就可以达到量产的程度! 如今的乌江封国里,所聚已经有万数人丁,当然这么多人力不可能都算作沈哲子的封国之民,不过是因为庾怿在那里,取一个折中之法。这万数人丁,其中过半都是完全脱产的冶铸工匠,虽然在技法方面熟练与否尚有参差,但因为沈哲子一开始采用的就是流水线的作业,效率要远远高于单一工匠从头到尾的操作。 技艺方面尚是其次,最根本的还是冶铁产量。如今乌江那里已经积攒了三万多斤铁,单独来看这个数字并不大,也匹配不上沈哲子的雄心。但要知道乌江是从无到有的建设,各种基建之外尚能保持这样的产量,已经算是很不错。 当明年之后一切步上正轨,产量将会有所飙升,十万、二十万乃至于三十万斤的年产量,并非遥不可期。到了那时候,乌江将会成为江东名副其实的军工大本营! 在都外庄园居住几日,陶侃的孙子陶弘登门前来拜访。 0562 荆州之困 “世兄何时归都?怎么不提前使人来告,我也好早作准备,出城相迎啊。” 对于陶弘的到来,沈哲子虽有几分诧异,那也还算高兴。去年战事之后,他倒是想把陶弘安排在建康,位置都准备好了,可是陶弘丧热在身,加上也无意久留京畿,于是便归乡。 对于沈哲子的热情,陶弘也是非常受用。他家势位虽然不弱,但老实说,整个都内肯予他青眼的世家子弟真是寥寥无几,更何况如今沈家声势又再创新高。沈哲子仍能深眷旧谊,予他礼待,真的让他感念良多。 “今次入都,尚有公务在身,乃是跟随我家叔父同来。加上前数日都内诸多喧闹,未敢登门叨扰。” 陶弘笑着说道,沈哲子则上前一步拉着陶弘的手往庭内行走:“世兄这么说,那可真是见外。都内人多口杂,何日不是喧闹?岂有因此冷落旧谊的道理。” “驸马且慢,今次前来拜会,尚有同行。” 陶弘说着,往身后招了招手,继而他那随员队伍中便行出一个年轻人来,面目不乏英武,步履矫健行至沈哲子面前,举动之间颇有一种行伍之风,抱拳说道:“谯国桓戎,久闻驸马清名,今日陶君过府拜望,厚颜请从。” 沈哲子看这年轻人一眼,略作沉吟后问道:“谯国?不知郎君可识桓元子?台中桓散骑可是尊府亲近?” 那桓戎闻言后便说道:“家父讳宣,桓散骑正是宗中伯父,而桓元子虽有闻,不得见。” 听桓戎这么说,沈哲子便有了然。谯国桓氏也是大宗,如今在时局中知名的一是谯国龙亢桓氏,也就是桓彝、桓温这一支,另一支则是谯国铚县,知名者有谯国桓宣,以及沈哲子刚才所提到的散骑常侍桓景。 从名气上而言,自然是龙亢桓氏更得名,桓彝高标雅度,又以死殉国。但铚县桓氏也不容小觑,桓景本身也是都内一个名流,日后其儿子桓伊更是东晋中期第一等的名士,所谓的“梅花三弄、一往情深”,俱与桓伊有关。当然现在还仅仅只是一个小屁孩,沈哲子早先倒是见过一次。 至于眼前这年轻人桓戎的父亲桓宣,则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早年帮助祖逖北伐,而祖约作乱时则没有跟随,如今应该是在陶侃帐下任事。 “原来如此,桓使君忠勇之名,我也多多有闻,只是素来缘悭一面,长以为憾。今日得览名门风采,稍慰一渴,快快请进!” 桓宣乃是长江中上游一个极为重要的将领,沈哲子倒是一直想要见上一面,只是彼此相隔遥远,一直无缘。前不久陶侃还有意向想要用桓宣取代王愆期担任江夏相,只是台中没有回应。 将两人迎至园中,少诉别情,不免言道都内刚刚过去不久的那场风波。陶弘抵达建康也有一段时间,亲眼所见沈氏在风波中巍然不动,丝毫无损,这会儿也忍不住感慨道:“早先驸马有扰,丧服不祥,也不知该要如何帮忙,因而不敢贸然登门。幸在天眷有道,驸马能够安然释难,再归从容。人生波折难免,但经此一事,来日应是江阔浪平,风满长帆。” “若果真是如此,那要真的多谢世兄吉言相赠。”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便也笑起来,经过这一场风波,他家的前景更加广阔,这已经是眼见的事实。至于陶弘早先没有登门,他也理解,毕竟以陶侃那样的势位,他家子弟做事不免要更加谨慎,不敢予人太多遐想空间以免引发不必要的误会。 又寒暄片刻,沈哲子才问起来陶弘的来意:“听世兄所言,应是归都已有时日。往年我想把世兄长羁都中,但无奈尊府……罢了,世兄今次归都,不知是为何大事?若能帮得上忙,世兄可不要对我客气。”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陶弘不免便有几分尴尬。他与沈哲子也算是旧知,人家困难时旁观不来,眼下风波平息却要上门有所请求,实在是不好启齿。但他今次跟随叔父陶斌前来,诸事做不得主,如果只是自己一人,无论帮不帮得上忙,也要来看一看。 “驸马此问,实在是让我羞惭。” “世兄这么说,可就见外了。你我本是旧知,不必执于言辞之饰,有什么事,尽管说来。” 沈哲子笑着宽慰一声,人生在世本就有太多不自由,如果强求旁人帮忙,反倒没了朋友。 “唉,既然驸马这么说了,那我也就不再虚诿。” 陶弘又叹息一声,然后才说道:“今次所为公事倒也顺利,驸马应该也知近来荆州所部动向吧?” “略有耳闻。” 沈哲子点点头,陶侃老而弥辣,厉兵秣马向北用兵,志在收复襄阳,这在江东眼下各家尚着眼内部瓜分利益的时下,可谓一股清流。当然陶侃这么做,也是自有其考量,最基本的诉求应该是借此以自固。 陶弘讲到这一步,沈哲子也知道他所言公事是什么了。陶侃虽然屡对襄阳用兵,但台中是不支持的,早先的形势是,陶侃一边打,一边往台中请诏。但台中始终没有松口,虽然此举不免有趋于保守之嫌,但沈哲子也能理解王导的苦衷,担心一旦法理上承认了陶侃的军事行动,边镇们都会有样学样,以此自固其权势地位。 如今江东的国力,边镇上小规模的摩擦尚要战战兢兢,哪怕是一场局部的碰撞,眼下这个脆弱的平衡也都承受不起。 不过沈哲子倒也觉得并不一定要防奴如防蛇蝎,羯胡自有困境,陶侃作为久历军事的边镇大将,能不能打,打到哪一步,应该还是要比台辅有发言权的。 王导那里搁置不议,不过如今台中也算是变了天,这件事就在前两天被拿出来重议,且获得了通过。陶侃是以太尉加督衔,主持对襄阳的收复。 既然法理上已经获得了肯定,那陶弘来找自己又是为的什么? 不待沈哲子开口,陶弘已经苦笑道:“今次台中所得,不过一诏,余者俱无啊。” 沈哲子听到这里,略一思忖,便有了然。历史上陶侃的确是在这个时间段收复了襄阳,但是那时候他不只节制着荆州,江州亦在其管制之内。可是现在,江州仍然有一个王舒盘踞着。如此一来,陶侃就算能够调用的人力足够,物力上肯定也会有匮乏。 在南北对峙的局面下,襄阳的地理位置有多重要不言而喻,否则陶侃也不可能一直盯着这座重镇不肯放弃。围绕这种战略重地的争夺必然是一个长期的博弈,得失不可能只取决于一场战事的胜负,如果今天侥幸拿回来了,明天转手就丢,那也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夺回只是一个基础,还要做好一个长期奋战固守的准备。如此一来,所需要的人力物力那都是海量的。想必陶侃仅凭荆州一地不好维持,想要在台中获得一些钱粮方面的支持。 但沈哲子也不得不说,陶侃这么想真是有点强人所难,可以说是讨饭讨到了叫花子门口,注定只能兜着眼泪走。且不说台中敢不敢将那么多人力物力交到陶侃手里供其调度,就算是敢,也根本没有。 “今次厚颜登门,是想请问驸马这里可有一二良策,能够暂济一二军用?” 听到陶弘那有些气弱的语气,沈哲子也真是哭笑不得。如此一个见鬼的世道,执掌分陕重镇的方镇大员想要发动什么军事行动,居然还要拉拢民资入伙! 且不说他这里本就一大摊子的事情,年前年后建康城的营建仍需要大量的投入,即便是抽调出来米粮,这山高路远也不能转运到荆州前线啊! “我对荆州形势如何,本身所知不深,世兄突然有问,反倒不好回答。” “这个不妨,来时已有准备。” 陶弘说着,便示意坐在旁边的桓戎上前,将一份厚厚的卷宗摆在了沈哲子案头。 沈哲子接过草草一览,发现上面详细介绍了两军的军力对比,甚至还有羯胡方面的诸多情报。上面的记载可谓清晰翔实,甚至连石虎与石勒几子之间的矛盾、石赵朝廷内大臣们之间的纠纷都记录的十分清楚,远比沈哲子道听途说来的一些讯息充实具体的多。 可见陶侃在石赵那边必然是有着固定的消息来源,这不免让沈哲子备受启发,越发觉得应该建立一条收集情报的线路。这样再有什么计划,才好有的放矢。 这一份卷宗,应该是准备说服台辅诸公的。单就沈哲子看来,陶侃是隐瞒了一些必要的军情,当然这可以理解为军事机密不好轻泄,但其实仔细想想,陶侃的整个计划,其实是有些后继乏力,简单而言,就算是打下来了,守不守得住,沈哲子并不看好。这不是军事上的缺失和短项,而是国力本身不足,缺乏一个次第有序的呼应。 仔细看过卷宗之后,沈哲子才对陶弘说道:“世兄愿以此困告知与我,在公在私,我都义不容辞。人事艰深,无一轻松,若是畏险而不行,则一事无成。请世兄暂留府上,我尚要仔细参详,几日内必定给世兄一个确切答案。” 他是真的想帮一帮陶侃,不为利害的权衡,只为苦心往北者不要独行而上。 0563 仓立都南 建康城西市,已经是一个相当繁荣的大市场。货栈邸舍鳞次栉比,来往人潮比肩接踵。单单朝廷设在此处的市监,每天所收税钱便达十数万之巨。 当然这对于一个庞大帝国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庞大收入。但是在时下而言,哪怕是两千石大郡之治,每年押解入都的台资赋税,堪堪也就在千万钱之间。这样一比较,单单一个都内坊市,岁收甚至已经超过治民十数万、沃土近千里的大郡,实在可称为一个奇迹! 穷争于事无益,铁一般的事实最能说服人。新城营建的规划最初摆在众人面前时,反对者有之,嘲讽者有之,哪怕到了现在,非议声仍然不能说是绝迹,但也再没有人跳出来张扬的叫嚣反对。 更多的人已经开始认真审视驸马都尉沈哲子那一份乍看去华而不实的规划,乃至于对此满怀期待,希望能够缔造一个个新的奇迹。要知道,在那份规划书上还有一个东市,定位要比西市更加高端一些,预期回报也是更高。 不过由于城东多贵人府邸,东市的营建尚在筹划阶段。但这也不是什么难题,不独台中鉴于西市的成功,已经将此重视起来。就连民间,都有大量的人和资本往城东涌动。甚至于乌衣巷里,都不乏豪商出没,直接扣上那些达官显贵府邸,商谈购换宅地的事宜,以期能够抢占一个先期优势。 相对于东市的迟迟未决,在都南反而先涌现出一个并不在沈哲子规划中的南市。这个南市还要位于南篱门之外,几乎已经要靠近龙都,乃是由民众们自发组成。不同于西市的大宗货品交易和东市的定位高端,由于这里乃是城郊位置,加上大量的吴人工坊云集于此,定位上要更亲民,多是零售乡产、手工品。 对此沈哲子也有耳闻,只能感慨在面对切实生活需求的时候,无论公卿还是走卒,短视也好,宏观也罢,没有庸者。作出对自己生活有利的选择和行为,那是人生来俱有的本能,并不需要先知或智者去手把手指导他们生活。任何有这种想法的人,都是蠢货。 这一天,沈哲子与庾条等人来到南市,倒不是为了走访观赏,而是有正事要做。早先曾经在都中喧闹一时的鼎仓,虽然参与众人都已经真金白银的付出,但其实还是一个处于概念中的东西。今天这一件事,便要正式确定下来。 台中对此也是极为重视,毕竟这是牵涉到亿万财货的事情,哪怕是身居高位的台辅们,得悉内情后都忍不住要心惊肉跳,不敢轻慢。尤其少府在其中牵涉太深,如果做得好,那么台资收获也会陡升一大截。 虽然时下多崇玄虚名士,但绝大多数人还是要穿衣吃饭,各种俸给补贴是台臣们主要的收入来源,总不能每一次都用太保那歪招,炒高綀布之类的劣品来维持所用。 所以褚翜上台之后,第一时间便将这件事抓起来,甚至于在都南划出一片不小的区域以供鼎仓使用,以期通过少府来加深对于鼎仓的影响力。今次出席的除了沈哲子与一众吴中乡里以外,甚至还有新进归都的光禄大夫刘超,还有少府一众属员。 鼎仓并不是什么官设机构,所以也就没有什么正式的衙署,总部是位于龙都航埭附近一个庞大的庄园,围绕庄园的是整整三十六座高耸近似山丘的大仓。 从前几天开始,这里便已经有宿卫布防清场,同时有数千名民夫于此待命。当台中一众官员与那些持有鼎劵的人家到场后,航埭开闸泄水,河道水位抬升的同时,大量载满货品的舟船在纤夫拉扯助力下缓缓驶到码头前。 码头这里早已经架起了高架铁索,通过牛马畜力、轮盘滑索等器械,将货船上一个个硕大的集装箱卸下来。江东锻造水平虽然略逊于中原,但是铸造技艺却不弱,毕竟早在旧吴年代,吴主孙皓便曾命工匠大铸铁索横江封锁。这些货品虽然沉重,但装卸起来也绰绰有余。 岸边上,一众台臣们簇拥着光禄大夫刘超,兴致盎然望着这人力与机械配合的繁忙一幕。 刘超在京府待了年余,对此一幕并不陌生,他所感兴趣的是这些货品的来历和归属问题。他翘首望了望水道上那几乎一眼都望不到头的货船,继而便向身后招招手:“维周到我身边来。” 沈哲子如今虽然也算是人五人六,但在这样的场合里,站的不可能太靠前。刘超今次归都,姿态那是极高,时人甚至将之目为卞壸的接班人,虽然同任光禄大夫,但是较之早先大半时间都在装糊涂的陆晔,影响力不可同日而语,可谓是台中新晋大佬,就连新进跃入凤凰池的褚翜与之都不能相比。 听到刘超的招呼,沈哲子便趋行上前,恭敬行礼道:“刘公有何垂询吩咐?” “眼下也不在台中,彼此都无公事,维周你也不必过分执礼。” 刘超本人的政治立场无需赘言,今次归都就是要辅佐幼君重振皇权,原本对于孤骑收复京畿的沈哲子印象就不错。今次回来面见皇太后,又多闻皇太后对沈哲子的盛誉,这会儿态度更加和蔼。 他拉着沈哲子的手腕并肩而立,笑语道:“离都年余,日新月异。都内百业兴旺于废土之中,我也听皇太后陛下倍言,维周你于此可谓功不可没!” “皇太后陛下厚爱,刘公盛赞,实在让晚辈受宠若惊。” 沈哲子连忙谦虚说道。 “方今之世,人能做事,已属不易,何况能建人所未及之功,不必过谦!” 刘超指着河道上那密密麻麻的货船,感慨说道:“四方物用,俱输京畿,如此盛况一幕,我已经久有不见。维周你能促成此事,实在是居功至伟,无论怎样盛誉都不为过。” 讲到这里,他已经忍不住长叹一声:“老实说,原本对于吴人,我是不乏偏视。甚至于对维周你家门户,也曾存怨望。国鼎偏安东南,已是国运困蹇,当此世更应捐弃前嫌,共匡君王,壮我晋祚……” “刘公此言,晚辈却有不同看法。” 沈哲子闻言后正色说道:“诚然忠君体国,人之大善。执此者虽独行万里,不损其志!但方今之世,南北俱有波荡,自顾多有不遐,人多长忧旦夕祸福,不沐王道光辉久矣。明识者,应以彰显王统为己任,不可自恃己长,怀怨绝远于众。” 在这样一个世道下,沈哲子对于刘超和卞壸这样矢志忠君、一心想要重振皇权的忠臣,不乏钦佩。但也不得不承认,这类人自身道德素养虽然高,但却不懂得和光同尘,以自己的道德标准去约束别人,结果只能落得形单影只,乏人呼应。皇权的衰落是大势所趋,并不能说提高人的忠义观念就能挽回。 刘超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心内其实有些接受不了,但仔细想想,沈哲子其实并没有说错。相对于他们这种空喊口号的人,沈哲子就算是有什么私心,并不算一个纯人,但所促成的局面,却是他们所做不到的。 接着,沈哲子又指着那水道说道:“时人不乏薄议,贾事伤农,人多从于逐利,却忽略耕桑。此言其实也是失于公允,多寡不均,人世常态。天南海北,地力有差,人力有差,未可一概而论。譬如生而君子,长忧君王,生而庶民,长忧家计,实难高标一论。人有所长,地有所长,以人之短穷竞非长,势必会事倍功半,劳力伤民。” “袖手空谈,不审其实,这已经是世风长久积弊。” 刘超在京府待了那么久,眼见着原本的京口因商贾贸易而越来越繁荣,渐有陪都气象,所以对于商贾之事倒也并不过分抵触。听到沈哲子这么说,不免有感而发,长叹说道。 “但无论怎么说,这鼎仓能够毕集四方物力,集用于社稷万民,这已经是大大善政,不应偏望。早年在京府,我也多邀你家叔父深谈贾事,可谓受益良多。如今归都来,维周你如果有什么疑难,直接台中道我。” 讲到这里,刘超又笑起来:“公府或是不乏闲任,台阁也不会夺你从容。只是前辙尤深,维周你就算是来了,我也盼你能手下留情。”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大感羞赧。类似的言语,前不久温峤也跟他说过。如今他在台中,也算是一个颇为著名的刺头,乃至于有人游戏开赌,下一个遭殃的主官会是谁。不过究竟留不留他,王导那里还没有确切答案,沈哲子也不好旁若无人的去找下家。 尽管人力准备还算充分,要填满那整整三十六个大仓,也用了两三天的时间。那些观礼者自然不可能一直就在那里眼巴巴看着,事实上这些仓房物储本来就是摆出来看,取一个视觉冲击,给投资者以信心。事实上鼎仓真正值钱的产业还不在这里,而是都中那大片已经建好或是未建的诸多产业。 台臣观礼很早就退场,沈哲子这里却没有急着离开,正好趁着这个时间约见一部分商贾,顺便解决掉陶弘来请求之事。 0564 情寄杯中 陶侃想要收复襄阳,这个战略目标可谓不小。 襄阳乃是汉沔重镇,其得失对于整个长江中上游的战略意义极为重要。从沈哲子内心而言,他是非常希望陶侃能够成功。别的不说,如果陶侃能够收复襄阳并且守住,对于豫州的形势也会有所改善,最起码羯奴不敢大规模的南下寇掠,能够让沈哲子更从容的备战。 荆州分陕重镇,陶侃也是久经战事磨练的宿将,既然敢为此想,必然是有的放矢,并非脱离实际的冒险之举。 虽然江东经过苏峻之乱一场折腾,但是荆州整体受损不大。西面的成汉如今也是一团乱麻,守成尚且面前,外掠无力。而北方的羯胡,则已经进入石勒统治的后期,如今整体上是收缩、防御,自身消化、解决内部所出现的矛盾,没有了太强烈的进攻欲望。 如今石赵方面的荆州刺史名为郭敬,本身所处位置便尴尬,即便占据襄阳四方掳掠,但其实与石赵朝廷的割裂程度较之江东还要更深。如果陶侃与之交战,可以保证的是,就算石赵会有援军,也绝对不会太过及时。所以,从军事上而言,围绕襄阳的争夺,其实就是南北两个荆州的局部会战。 而从整体上而言,诚然江东反攻无力,而石赵目下的形势也不足支撑大规模的军事行动。石勒不乏扶植汉臣的举动,已经让他部下那些胡将们隐有怨望,各自或多或少都流露出来一些拥兵自重的意图,内部可谓非常不稳定。 但陶侃眼下的困境,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半是咎由自取,半是无妄之灾。 荆州虽然也是地广,但却四战之地,尤其陶侃接掌以来,从庾亮执政时代开始台中就有意识的打压,所以荆州方面本身就有一些困境。虽然陶侃借着平叛之功解决了一些问题,但随后王舒出镇江州,又让其后方变得有些不稳定。 前不久陶侃从青徐人家手里抢到了湘东,这让王舒加大了对于荆州的封锁。两州之间,眼下几乎没有什么交流。 当然,上层的不来往并不能彻底断绝掉底下的互通有无。所以,荆州方面还是能够断断续续获得一些江州的物资补充。 可是这个局面,在沈哲子大力开发建康市场,将许多江州人吸引入局后,便就戛然而止。一样的物用资货,往建康来利润更大,运输也更加便捷,荆州方面自然也没有了吸引力。 如果是寻常年景,荆州自足也是绰绰有余,但如果想要发动这么大一场军事行动,积累则就显得有些不足。陶侃倒也没有通过陶弘给沈哲子出太大难题,如果想要发动一场会战,并且在未来占住襄阳,荆州方面还有二十万斛粮左右的空缺。 二十万斛粮,这数额可谓不小。沈家早年号称江东豪首,这么大的粮食缺口,险些被逼得家破人亡。可是对于现在的沈哲子来说,这个数字也不能说大。 但如果他直接提供给荆州援助,且不说筹措的难度,单单运输和沿途耗用问题,难度便已经超过了筹措难度。 沈哲子直接约见豫章大姓邓、罗、熊等,甚至于还有他门生胡润的宗家胡氏,这些人家各自都是乡资殷厚,也是鼎仓的踊跃参与者。虽然鼎仓眼下尚是新创,还没有到大得其利的时候,但是前景广阔可以预期,所以这些人对于沈哲子的邀请,也都是踊跃得很。 “今次有请诸位,其实是有一事相求。” 宾主落座之后,沈哲子也就开门见山,直接说起来。 “驸马这么说,那就太见外了。若能有所任劳,是我等荣幸,言何相求。” 那个一直留在都中,已经跟庾条混得挺熟的熊氏族人熊诵闻言后连忙说道,神态不乏恭维,但其他人却也不因此而鄙夷,纷纷附和表态。 这些人态度如此端正,一方面自然是因为沈哲子没有偏视冷落,带契他们一起发财。另一方面也是亲眼有见前不久沈家直接与琅琊王氏杠上,结果已经很分明,就连琅琊王氏这样的老牌豪门都已经打压不下沈家,他们这些江州豪宗又何必得罪根本不必得罪的新出门户。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语道:“既然诸位都是盛意拳拳,那我也就不再多作虚言。” 说着,他便将陶侃所请求的事情讲述一遍,继而又笑道:“陶公国之干城,为国劳力,克虏辟疆,既因此困有告,我是义不容辞。二十万斛粮,于我而言,虽不算少,但也不多。不过唯有一虑,一者江首,一者江尾,彼此各居东西,路途遥遥。况且此为军用,若有贻误时期,那是误国大罪,不能不谨慎。所以我是想请问诸位,可有助我?” 众人原本还是笑容热切,可是在听到沈哲子的话后,各自就都冷却下来,神情中不乏为难。他们本以为沈哲子所困只是近都自家之事,若能帮得上忙,自然是一个人情,但却没想到此事还涉荆州,那就有些难办了。 沈哲子这么说,无非是想请他们济粮荆州。其实这种事情,他们以往不是没有做过。毕竟家大业大,自然也要多方下注。可是现在的形势是,很明显建康这里机会要比荆州方面大得多,更何况王舒那里就差与陶侃直接撕破脸,他们在这种情况下去反帮陶侃,耗费物用不说,还有可能得罪顶头的上官,这就实在为难了。 更何况,二十万斛粮啊!无论放在哪一家都是一个大数字,时下可不是人人都有这位驸马如此豪气,整整二十万斛粮,只得一个不多不少的评价。 眼见众人突然变得沉默,整个宴席气氛都隐有尴尬,沈哲子倒也并不意外。他当然不能直斥这些人只顾庭门私计,不恤国用,那根本就没有道理。大话谁都会说,可现在是张嘴就要拿出白花花的米粮,又有多少人有那种毁家纾难的高尚情操? 更何况,在时人看来,陶侃想要收复襄阳,难道目的就是纯粹的为国效忠?只怕陶侃自己都不会这么想。 “既有此请,我也当然不会让各位为难。二十万斛粮,我这里均分作十份,请诸位量力认领。粮至荆州后,请荆州开具回执,持此至都,我将原数偿付,且每万斛粮增补两千斛。除此之外,年后都内东市营建在即,今日诸位有助,来日我自有所回报。” 沈哲子开出自己的条件,然后又说道:“此为门内私谊,不涉公义之论。今日有助,铭记于心。” 众人听到沈哲子开出的条件,原本脸上的为难渐渐褪去,继而便开始低头思忖起来。的确二十万斛粮对他们每一家而言都不是小数目,但如果仅仅三五万斛,稍加筹措,不是筹措不出来。 正如沈哲子所言,筹粮只是小事,运粮才最困难。但他们以往其实与荆州军也不乏这方面的往来交易,其实渠道是有,只是权衡成本远不及运到建康获利大,所以才放弃了。 沈哲子这里开出一万斛粮给予两千斛的补偿,如果是在夏秋水运便捷时可谓优厚,扣除耗损还能有所盈余。可是现在,江州本身水运便不及吴中便捷,又到了初冬枯水季节,单靠人畜运输的话,成本就会大增。两千斛粮其实并不能完全补充他们运输的消耗。 但是,他们把粮运到建康来,也是需要消耗的。彼此抵消之下,即便有所亏损,也完全在可接受程度之内。这一点损失,不只能够示好沈家,还能在荆州得一份人情,而且沈哲子还有更多许诺。如此合计一番,便让他们怦然心动。如此一来,区区王舒的恶感,也不算什么了。王家丢了这么大的面子都找不回来,难道就敢因为这点小事而对他们横加打压? 首先反应过来的便是那个熊诵,在庾条连连打眼色之下已经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寒家虽是陋居江西,但也是心仰忠义。量力而为,愿意认领三份,以济驸马之困,必不逾期。” 有了这一个带头,其他人也纷纷踊跃而起,各自认领。在场六七家,区区十份名额很快就哄抢一空。 那熊诵抢先认领,独得三份,眼见其他没有分到的人家转望向他,哪还猜不到那些人的想法,当即便又表示道:“驸马受托陶公,虽是门内私论,但心迹仍是坦荡为公。什么两千斛补助之类,我家实在不能腆颜受之……” 沈哲子听到这话,连忙举手打断:“先前已经言定,此为门内私谊,不涉公义之论。诸位今日助我,铭感五内,来日必当有报。盛意拳拳,实在受宠若惊,未来或是仍要长劳,频谢未免生疏,情寄杯中,饮圣!” 众人闻言后,便也纷纷举杯。只是心内对于沈哲子所言,各生出几分思量。未来或要长劳?看来沈氏对于目下势位仍有留力,不乏长足进望啊! 0565 休言貉子 当沈哲子告知陶弘事情已经解决了,陶弘整个人都有些呆滞。 他也曾在沈哲子麾下做事,明白沈哲子能够调用的资源之庞大,所以才求上门来,正是因为这件事对沈哲子而言并不算什么大难题。可就算是如此,他也没想到解决的这么轻松简单,这对他大父而言都算是一桩难题,可是落在这位驸马身上,仿佛只是几句话那么轻松写意! 望着陶弘的愕然,沈哲子也是不乏感慨。这件事的解决过程看起来简单,背后却凝聚着他们沈家乃至于整个吴人群体,在过去这些年里的努力经营,以及在时局中所取得的长足进展。 这种跨地域的调配资源,其实思路很简单,我既然做不到,那我就交给能做到的人去做。可问题是,就算有人能做到,为什么要听我的? 原本只是几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情,当中所蕴含的利益权衡、得失取舍,并非只言片语能够尽言。哪怕是在沈家与王家对峙有了结果之前,沈哲子要说服那些江州人,都需要大费唇舌,而且未必能够说动。 可是现在,事情却变得简单起来,原因则更加简单,那就是时人对他有信心了!同样的一句话,同样的一件事,因为他所处的位置不同,说出来、做出来,意义也会有天壤之别。 沈哲子也不是妄自尊大,这件事陶侃做不成,甚至就连王导都做不成。如果不是他,时局中任何一个人都做不成!这是他过往所有努力取得的一个阶段性成果,得道者多助,大道理谁都会讲,但“道”是什么?又怎么去得到它? “此事,我已托付江州相好人家去完成。世兄身系公务,我也就不便强留。若是近日就要离都,归于荆州之日,物用应该也将抵达,放心接收即刻,后续自有我来完成。” 沈哲子笑语道:“与陶公一别,至今已有年余。久不聆听贤长教诲,于我可谓遗憾,幸在不乏身教。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陶公所为,此之谓矣。身系国任,矢志辟疆复土,不让胡虏久虐中原!壮志者,行不孤,前贤未已,后继有人。丈夫以此自勉,来日携手破贼!” 陶弘也实在归心如箭,而且对于沈哲子的保证尚有几分迟疑。事实上他大父陶侃也是不乏与江州人家交涉,得到的回应只是诸多推诿诉苦,实在没有那么好说话。 于是在与江州人家约谈两日后,沈哲子便将陶弘送离建康,同时也见到了陶侃的另一个儿子陶斌。只是陶斌对于沈哲子就没有什么好态度,大概是以为沈哲子不想帮忙,随便找个说辞敷衍。 对此沈哲子也并不多做解释,况且根本就没必要与陶斌解释什么。他对陶侃是不乏尊敬,但对陶侃的儿子们,说实话,有些看不上眼。陶侃以寒门之身,成长到权倾天下,半执江东,自然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可是权柄势位一世而斩,如果说仅仅只是家世的缘故,那也并不尽然。 总之就是一句话,老子英雄,儿子未必好汉。所谓血统优越,又或门第优越,统统都是放屁。无论古今,每个人自身的努力,才是一个人最不可抹杀的立身之本。 在后续与江州人的接触中,沈哲子也在强调一定要拿到陶侃开具的回执,一方面是作取证,另一方面也是留下一个借据。要知道,他在建康原价补偿,那也是需要掏出实实在在的钱粮。他愿意帮助陶侃,但也是救急而不救穷,不可能做好事而不留名。 别的不说,陶侃到现在对于江夏还是不肯放弃。所以哪怕温峤这里已经谈好了,沈哲子还是没能安排谯王出都赴任,也是在担心陶侃会有抵触。经过这一件事,他希望陶侃那里能够投桃报李,有所表示。 虽然这不免有私相授受之嫌,但这就是这个时代做事的方式。一切仰于台中决定自然是政治清明,但问题是台中也要有那种掌控力啊。 另外一点就是,陶侃那里用兵襄阳,无论其成或不成都是一种试探。陶侃那里取得什么成果,庾怿这里肯定也要有所调整。如果陶侃顺利的话,那么豫州步子不妨迈得大一些,即便不能完全恢复旧友局面,如果能够取回合肥,将防线往前推进一大步,这对于建康人心的振奋,其实还要甚于襄阳的收复。 毕竟,豫州的全不设防,始终是高悬在建康头顶上的一柄利刃,有着切肤之痛。 如果庾怿挺进合肥,那么荆州方面、徐州方面都要有所配合,做出相应的调整。总之这二十万斛粮,沈哲子是不可能让陶侃白拿的。 而且,这一次的借粮,对沈哲子而言也是一个尝试。他本身对于鼎仓的构想便极为宏大,希望鼎仓的存在能够取代一部分或者说完全取代朝廷对于四方物用的调配职能。 当然这么说也不准确,本来朝廷在这方面的能力便已经荡然无存,与其说是取代,不如说是重新建立。 吴中那种包税法,沈哲子是希望能够借助鼎仓在整个江东普及开。由鼎仓代替地方郡县支付赋税台资,而地方郡县则将这一部分支出预存在鼎仓。让鼎仓充当地方和中枢的桥梁,从而获得一个更大的调集力量。 当然,这个想法实在太激进,想要落实必定困难多多。但也是沈哲子一贯的做事风格,暂且不论有无可能,试试看,不行再改。 归途中,陶斌越想,越觉得可气,便将侄子唤道面前来,皱眉问道:“大昌,你觉得那貉子所言有几分真假?他是否做不到此事,以此敷衍?” 陶弘听到这话,脸色便微微一沉,闷声道:“叔父此言,有失偏颇。驸马为人,我素来有知,若是做不到,他不会虚言敷衍,诺则必应。” 被侄子当面顶撞,陶斌有些尴尬,不过今次入都,求告许多人家,他是见到陶弘人脉不浅,倒也不好真的当作子侄训斥。闻言后只是讪讪道:“我倒不是背后贬人,只是总觉得这件事当中太多玄虚。早先你家大父受困于钱粮,不是没有求告江州那些土宗,但却无一应诺。就连我都去过一次,仍是无果。那貉子门庭这两年确是煊赫,但在这江西之地,他一句话难道比你大父还要管用?” 陶斌越说越觉得此事不可信,不免有些患得患失。要知道他父亲子嗣众多,偌大名爵尚没有确定继承人。原本陶弘的父亲陶瞻呼声不小,可是陶瞻福浅,死在了去年那场兵灾中。剩下这些儿子们,自然也都蠢蠢欲动。 陶斌的另一个兄弟陶夏在台中做官时日不短,结果迟迟未能给父亲请下诏书来。陶斌今次到来,便得了诏书,本来已经是一件好事。如果顺势能够把缺粮问题也解决了,那么自然更加能够获得父亲的喜爱。 但在沈哲子这里获得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让他心里拿捏不定,要知道军事迫在眉睫,如果他这里不能有个准信,就这么报回去,结果却是无功。如果贻误了军事,那么就连先前请诏的功劳可能都要被一并抹去。 听到叔父在那里絮絮叨叨的言语,陶弘也真是烦不胜烦,索性直接退下去。家事一团乱麻,就连他大父陶侃对此都是无计可施,他自己夹在几个叔父的明争暗斗中,也真是不胜其扰。 一行人沿江溯流而上,初时还没什么。很快就过了历阳,又行过寻阳。过了寻阳之后,陶斌便变得不安分起来,座船上广竖旌旗不只,甲板上还陈设羽葆鼓吹之类逾礼之物。而且还沿江撒帖,召集荆州所部沿江护送。 陶弘对此也真是无奈,他明白这是叔父们为了增加在荆州部众面前的威仪而刻意为之,随着大父越年迈便越发的变本加厉,屡禁不止。幸在他大父确是功高,自有台中封赏的羽葆鼓吹等仪驾,否则单单这一点便不知要给大父招惹来多大的物议麻烦。 荆州如今所镇巴陵,过了武昌之后便已抵达。将近大本营,陶斌便又收敛起来,免得自己所作所为落入父亲眼中。因为他一路上的招摇作派,行程耽搁了一段时间,返回巴陵时已经到了深冬时节。 虽然还没到大雪封山的地步,但水道多枯竭停运,冷风呜咽,这让陶斌对于沈哲子的许诺更加不抱信心。因而心里便决定,稍后见到父亲之后,只说请诏之事,绝口不提求粮。 可是当他们一行人被引入荆州军大本营时,便看到存放物用辎重的营地里垛起高高的粮袋,看那数量,怕是十数万斛粮是有的。 “大昌,莫非那貉子真的能驱使江州人家往此运粮?” 眼见此幕,陶斌心情又变得忐忑起来。 陶弘一路上已经不堪其扰,闻言后只是摆手道:“叔父自有预见,我可不敢轻言以免相误。” 入营之后,陶斌见到深坐软寝中的父亲,先是上前言道今次台内请诏之事。 陶侃心情还算不错,一边听着儿子汇报,一边含笑点头,待到此事说完,才又问道:“此行除请诏之外,是否还做了别的事情?” 陶斌听到这话,心内便纠结无比,不知道该不该说。如果说了,外间粮是父亲自别处筹措来,那他则是虚言妄念。如果不说,假如那些粮真的是江州人送来,则要白白错过这一场大功。 眼见父亲眼神渐渐转为凌厉,陶斌只得硬着头皮回答道:“请诏之后,我本来已经打算早早返程。但大昌却还想做些事,要去拜访沈氏貉子之家请粮……” “貉子?哈,休言貉子!来日你父归土之后,尔等生死祸福,或都要决于沈侯一念之间啊!” 江州人如期将粮送抵巴陵,陶侃心内却没有多少轻松情绪,这一次帮忙,他无论怎么看,都看出一丝示威的意味。仍是此乡旧土,人物却已截然不同啊! 0566 五侯并举 时入冬月,沈哲子又渐渐变得忙碌起来。 首先是皇帝迁居事宜,在建平园住了年余时间,终于得以返回苑城。 这一天自然是合城惊动,大量宿卫将士们涌上街头,肃清街道。周遭郡县乡民俱由乡老率领,被安置在建康城宽敞平整的街道两侧,等待迎接皇帝的仪驾。 群臣各穿章服,在台辅诸公带领下,天还未亮在寅时便聚集在建平园外,礼拜恭请。沈哲子职位虽然不高,但爵位却不低,所以也有幸站在了队伍前列。前后左右,或是老态龙钟,或是正当壮年,他一个少年人模样,分外惹眼。 队伍最前方自然是一众台辅重臣和高资历的中兴元老,至于元帝和先帝的子息,则被单独安排在了一处。可见时下宗室力量已是荡然无存,哪怕一个礼制上的排位都不能获得。 但有一点特殊的是在台辅们的站位之中空出了一个位置,那是属于王导的站位。王家王兴之的丧礼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但是王导仍是深居简出,既不回台中办公,也不频繁见客,一副尚未从打击中缓过来的姿态。就连这种场合都缺席,可见心内积攒了太多的怨念。 这一幕落在在场众人眼中,感想各有不同。但有一点共同的认识,那就是上一次王太保被逼迫到这种程度,尚是故中书庾亮执政时。一旦生出这个念头,许多人的视线都不免在沈哲子和站在前排的褚翜身上徘徊。 太隐秘的斗争,大多数人其实都是懵懂,但尘埃落定后,时局中何人得以凸显出来,他们还是能够感受得到的。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在暗自猜度,尚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新进归都的光禄大夫刘超,所有的不满都写在了脸上,几次派人往太保府去催促,就差当中斥责王导这种做法了。 到了卯时,台辅诸公并太常等公卿入园叩拜请驾,可是过不多久,一行人又脸色灰败的退了出来。这不免让观者心生好奇,一个个议论纷纷。 “皇太后陛下怒若雷霆,直言王太保有失公体。” 众人尚在低声议论之际,有幸同行入园的谯王悄悄行至沈哲子身畔低语道,眸子里闪烁着幸灾乐祸的快意。 沈哲子闻言后便点点头,心内不乏感慨。王导这种做法,看似有些不识大体,但却不得不说很有效,一方面表达了心中的不满,另一方面也是强调他们王家在时局中无可取代的位置。 南渡以来,可以说琅琊王氏从没被逼迫得这么凄惨过。哪怕是先帝在世时平灭王敦,直接扫荡了王家大半力量,但对王导仍是礼遇有加,面子上还算过得去。可是这一次,在沈氏吴人和豫州人家的穷迫下,面子、里子俱丢个精光。 王导哪怕再大度,也不能没有表示就完全释怀。所谓王八好当气难受,他如果还是忍辱负重、顾全大局,那么围绕在其家身边的其他人家将要以何目他? 眼见郊祭的吉时渐渐逼近,几名台辅们便纷纷登上了车,看样子是要亲自去王家登门去请。虞潭在登车前,对着沈哲子招招手。沈哲子见状,便离开队伍趋行上前。 可是当他行到台辅们车驾面前时,温峤却从车里探出头来,摆手道:“维周你不必去。” 这种场合里,沈哲子就是个小虾米,还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凡事要听大佬们的意思。他也觉得自己再腆着脸跟上去,对王导而言不啻于一个刺激,于是便又讪讪退回来。 只是这一进一出之间,所受到的关注不免更多。所幸眼下天色尚未见白,远处虽有窃窃私语的议论,也不能尽数听闻。 终于东方渐露鱼白之色的时候,一群台辅们又匆匆返回,这一次王导也在队伍中,章服下身躯略有佝偻,脸色也是惨白有些不好看,似乎真的是大病未愈的模样,颤颤巍巍随着众人再次入园。 沈哲子虽然明白老家伙们一个个奸猾似鬼,一根头发丝、标点符号都不能相信。但是看到王导那副模样,也禁不住生出几分英雄迟暮的心酸。不过很快周遭一些青徐人家投注来的冷冽怨望目光,便让他意识到这只是错觉,老家伙最起码还能再战三五年。 这一次事情倒是很顺利,皇帝的仪驾很快就离开了建平园,一群台辅拱卫在侧,而王导一人乘辇随驾。 沈哲子随着众人跪在道左迎驾,冰凉的地面寒气仿佛利针一样扎着手掌和膝盖,可谓苦不堪言。偏偏太常属官宣读诏书的语调又是那么慢,区区两千余字居然念诵了足足小半个时辰!当一行人再站起来的时候,身躯都有些摇摆,步履也变得蹒跚起来。 随后便是从建平园出发,绕城而过往城外去进行郊祭。两千石以上者或辇或马,恰恰卡在了沈哲子身前两个身位的位置,真让他有欲哭无泪之感,上进心不免变得更加炽热。 队伍缓缓开动,沈哲子还在伸长着脖子等待内侍来招呼自己,琅琊王车驾先行过来,使人传言道:“母后叮嘱姊夫与我同车。” 沈哲子杵在冷风里,身躯都已经冻僵大半,这会儿也顾不上假客气,在人搀扶下登上了车,上车便抱起了安置在车厢角落里的小铜炉。 郊祭一场,一直忙碌到了傍晚,期间只是在二帝陵园外得到一点赐食冷餐。而后众人再拱卫皇帝归都入台,送入早已经营建好的太极新殿。 这新殿落成,尚是第一次使用。单纯规模上较之旧殿已经大了一倍有余,人站在下甚至都看不清楚高台上皇帝的面目,威仪感十足,让人立在其中便不敢心生怠慢。 皇帝重新回归,标志着前一次的乱事总算彻底了结,预示着一个新的开始。如此一桩大事,自然也要有所封赏表示。早先台内六百石以上者各输两个月俸禄以恭贺君王履新,如今这两个月的俸禄再被赏赐回来,而且还因官阶不同另有加赏。 当然最重头戏还是对有功之士的封赏,主持营建事务的丹阳纪睦功封县侯,升任左军将军。接下来便是令人瞠目结舌的内容,沈恪因营建之功而封亭侯,任少府卿;沈哲子倡议之功,乌江县侯益封一乡之地;沈克捐输调度之功,爵封乡侯;沈牧督建之功,益封五百户,乡侯不变;沈云酬功并赏,得封都亭侯。 不要说殿中这些台臣,哪怕沈哲子听到这封赏内容,都愣在了那里。一日之内,五侯并举,如此尊崇,哪怕是当年曾经三定江南的义兴周氏都未有如此荣耀!要知道,除了这五侯之外,沈家还有一个郡公,一个荫封的侯位! 感受到周遭人那灼热视线,沈哲子则下意识望了望排首位置面沉如水的王导,又望了望殿上隐在屏风之后的皇太后。他家这算是正式跨过权臣门槛,步入高门序列了。 沈氏一众受封族人,各自离开队伍,在沈恪的带领下膝行向上叩谢皇恩。沈哲子等年轻人还倒罢了,可是沈恪在谢恩的时候,语调都隐有颤抖,待抬起头来,更是泪流满面,足可见心情之激动。 他家从吴中土豪逆门,一路行来,当中艰辛不足道于外人。到了今天,终于可以昂首于当世,无惭于南北! 0567 庾氏有喜 冬至日已经过去了十多天,沈家的喧闹却没有丝毫要停息的意思,每一天府前都是宾客盈门,车水马龙。 当然在众多礼贺声中,沈哲子也听到不少或善意的规劝、或恶意的讽议,都在说沈家如今盛极荣极,恐难持久。毕竟沈家吴中门户得享中兴未有之尊崇,上一个接近如此程度的门户义兴周氏还是沈家亲自掘的墓,骨头都已经快烂了。 按照这个趋势,似乎沈家距离大衰也不远了。 对于此一类的言论,如果是善意的,沈哲子那就虚心受教,如果是恶意的,那就干脆懒于回应。归根到底还是一句话,他家与义兴周氏所面对的局面不同,立身之本也并不相同。 义兴周氏,纯以武事得显,而沈家虽然也有武宗之名,但却并不独仰于此。如今的沈家,是南北沟通的一个纽带和桥梁,甚至可以说是南北交融的一个平台。如果再把沈家毁了,且不说朝廷还能不能够获得南人的承认,哪怕在江东立足都将变得没有可能。 沈哲子虽然最终目的是北伐,但在考虑问题的时候,从始至终都没有忽略乡人们的利益诉求。沈家在时局中获取到什么样的地位,并不仅仅只是一家之荣辱,甚至可以看作整个吴人群体在时局中被正视的程度。 亢龙有悔并不可怕,盛极必衰或许有其道理,但在沈哲子看来,眼下这种程度,远远还未达到盛极的程度。如果他家就此停滞不前,自然往后都是一路下坡,正如时局中被掀得连滚带爬的琅琊王氏,并不是时局缺少对其尊重,而是其存在本身便是限制时局向前发展的枷锁。 进了腊月之后,事情便更多起来。首先是乡里来人,这一次来的除了他三叔沈宏,就连沈哲子的母亲魏氏也来了,尚有乡里许多亲老。除了乡下土财主见见世面以外,也是要把沈云的婚事提上日程来。 沈哲子带领公主并一众家人,亲自出城百里之外,将母亲接来。母子久别,难免生疏,魏氏见到沈哲子,还未张口,已是泪水涟涟,又哭又笑。 对于亲家母的到来,皇太后也表现出极大的重视,派琅琊王亲自到公主府邀请魏氏入苑相见。魏氏乃是豪宗大妇,本身也算见过世面,但眼界不过局限于吴兴、会稽之间,对于入苑去见皇太后,心内不乏忐忑,临行前一夜,甚至拉着兴男公主谈了一夜。 到了第二天,沈哲子亲自送母亲入苑,听到车里母亲和公主俱是哈欠连连,真担心稍后见面母亲会忍不住困打瞌睡。 不过沈哲子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皇太后和魏氏见面礼见寒暄一番后,很快就找到了共同的话题,那就是天师道。魏氏虽然不及皇太后那么知书明礼,但是讲到天师道的内容,皇太后那是拍马都比不上魏氏的造诣深厚。 如今的沈家,绝对是吴中天师道的第一号恩主,甚至就连家中有什么寻常斋醮法事,出动的都是师君一级的人物。 以往沈哲子与母亲本就聚少离多,加上魏氏也知儿子对此并不感兴趣,所以也不愿多谈浪费难得的亲子时间。如今总算遇到一个知音,而且还是身份尊崇的皇太后,谈兴自是勃然。 沈哲子侍立一旁,只当闲话来听,听一听天师道内部的人事纠纷八卦。而席中的兴男公主,早已经抱着他的腿酣然入睡。 以往沈哲子对天师道的认识并不多,只是知道那些道士们卖的将军箓实在贵。现在听母亲讲起许多事情,才听出来如今的天师道内部,一如混乱的时局,也是各家杂说,并没有一个明确统一的道统。单单在这江东之地,开坛授箓的师君便有七八人。 首先是自北南渡的人物,有张姓师君、卢姓师君,自诩为上承三张的正统,但是在江东影响力却不大。 而在江东,影响力最大的自然是二葛,但是葛洪这个人在天师道内部更类似于理论导师,本身并不开坛授箓,也没有太多徒子徒孙,这一脉最显重的乃是郑姓师君,丹阳人。 但是在吴兴、会稽两地,影响力最大的却是陆师君,授箓弟子最多,吴中人家多从于此,包括沈家在内。就连皇太后,因其父早年官任会稽,学的也是陆师君一脉。 听着母亲讲述越多,沈哲子也渐渐对上了自己所记忆的有关天师道的内容。这个陆师君一脉,大概就是后世南天师道的源头,不只有杜子恭、孙恩等造反家,而且还出现了陆修静这样的集大成者,让天师道传承变得更加规范,与同时期的寇谦之并称南北两大天师。 比较让沈哲子感到意外的时,那个曾经参与过毒害先帝、至今还被监押在他家的名叫严穆的老骗子,居然也是天师道北宗的一名授箓师君,而且名气还不小。得悉这一点后,沈哲子心里便隐有冒犯了神仙人物的禁忌快感。 皇太后在都中虽然也常有接见各家命妇的机会,但像魏氏这种敬奉天师道的大宗师人物,实在是不多见。一番倾谈下来,大有相见恨晚之势,如果不是沈哲子固辞,甚至要将这个亲家母留下来彻夜详谈。 眼看着自家母亲执迷不悟、认认真真将本就长歪了的皇太后教导的越来越歪,沈哲子也不得不感慨,宗教之类,如果不是全无活路、又或闲得蛋疼,真的研究不来。他脑子也算转得快,可是听母亲如数家珍一般介绍各类符箓名号,没过多少会儿,自己就先糊涂了。 难怪孔夫子要说存而不论,劳心伤神,论不明白啊! 沈哲子母亲抵都,这给了各家命妇登门拜访的理由。沈哲子实在没眼看母亲与那些命妇们探讨她的天师道理论,都是远远避在一边。不过很快他也有事要做,要帮庾曼之前往广陵去迎亲。 如今距离庾亮之死已经过了小两年,礼制上来说,庾曼之成亲也没什么,毕竟只是从子。但从情理上而言,如果能再等一年自然最好。 庾家和郗家,这一场丑陋的政治联姻,之所以这么着急,当然与爱情无关,也不是庾曼之有什么迫切要满足的生理需求。事实上在这件事当中,他本人的需求和想法微乎其微。原因很简单,庾怿和郗鉴彼此都需要缔结一个更亲密的联系,从而进行下一步的配合。 陶侃用兵襄阳,获得了台中的诏令认可,这对于边镇而言等于释放出一个信号,那就是台中的政令基调已经产生了变化,由保守转为激进。这对于位置较之陶侃还要不稳固的郗鉴而言,不啻于补了一口大血。边地有事,边将才能得到看重,这是亘古不易的真理。 早先台中将刘超安排在京口,用来震慑郗鉴,如今把刘超撤回去,看似是放权,但何尝不是一种放任不管?又或者干脆打算另择人选取而代之! 所以,郗鉴是迫切想要用事,通过军事行动来进行自固,道理上和陶侃是有所相通的。 而庾怿那里,对事功的渴求尤甚于东西两镇,一旦边地俱起,根本没有理由、也没有可能旁观不动。 所以,在这种形势下,庾曼之这个傻小子就要开始准备洞房了。 过去这两年,庾家可谓饱经磨砺,苦难诸多,喜事却少。庾怿因为要坐镇历阳,整军备战,是不能轻易离镇,庾条这里则跟台中请了长假,准备回到晋陵乡里大肆举办一场婚宴,也算是冲冲喜,一扫早先的倾颓。 沈哲子当年结婚的时候,庾家帮衬很大,而如今与庾家之间的关系更加密切,这一次自然要投桃报李。所以也是代为筹划,准备了很多,予以回报。 士族成婚,首先自然是人面上要摆开声势。早年沈家混得可怜,诸多迎亲傧相还是庾家兄弟帮忙张罗起来,可是现在请帖撒下去,那真是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短短两三天时间里,都中近半世家子弟,足足几百人,便都聚集在沈园,日夜商讨行程以及仪仗问题。 有一点不同的是,早年在沈哲子傧相队伍里充当头面的江夏公卫崇今次却不能参加,以往是平辈论交,可是现在隐隐有要成长辈的趋势,自然不能再跟年轻人们混在一起。但也不是没有表示,派家中两个儿子来给人端茶递水。望着一个八岁、一个六岁的小屁孩在沈园里出出入入,沈哲子都感觉这个做老子的真是作孽! 腊月初八这一天,都南民众们看到一桩异景:足足数百名都内世家子弟,各个白衣胜雪,左肩都插一枝盛开的梅花,骑着马列队迤逦出都。 沈哲子位于队伍靠前的位置,低头躲避着那些围观者的目光,对这群二货奇葩审美观不该抱有什么希望,果然还是让人尴尬的无地自容。在其身畔的新晋都亭侯沈云倒是自我感觉良好,挺胸凹腹,一副志得意满状。 不过转头看到沈哲子左颈有一块瘀红斑痕,沈云不免好奇,凑上来指着那里问道:“阿兄,你怎么被人伤到这里?” “滚蛋!” 沈哲子不动声色的整一下袍服,继而横望沈云一眼,愣头青就是愣头青,别人看见也不说,就这家伙嘴欠。 闺房之乐,诚然不足为外人道。但问题是沈哲子所感受到乐趣不多,困扰却不少。原本兴男公主也是打算随行来凑热闹,结果被他母亲魏氏一记窝心锤必杀击中:“二郎房内又有信来,偏你家帷内尚无所出,还有闲心去管旁人添新迎娶!” 于是从那以后,兴男公主便陷入了某种癫狂里。沈哲子每每被逼迫到剑及履及的临界境地,但看到那稚气尚存的一张俏脸,还是咬紧牙关、横下心来打算再等两年! 0568 割鹿分炙 这个时节,大江潮寒风烈,走水路简直就是折磨。 所以这一行人离开建康城后便径直向东,自陆路迤逦而行。单单同行的世家子弟便有数百人,就算各自仅仅只带两三名随员,也已经是几千人的大队伍。初时一切尚有条理,可是离开建康城不久后,便渐渐变得混乱起来。 有的人不耐骑马颠簸,出城不久后便换乘牛车;有的人出城后便就撒了欢,三五成群在野地呼啸往来,扰民游猎。出城不到一个时辰,整个队伍便已经混乱不堪。 预备新郎官庾曼之原本尚因这么大的排场而沾沾自喜,可是看到这混乱一幕,心内喜悦已是荡然无存。混乱他倒不怕,最怕是混乱中出现什么意外,比如有身体差的一受冷风吹拂便害了病,还有的马术不精却极不安分。 从陆路往京府去,哪怕一路没有阻滞,也要旬日时光,如果中途病死一两个,或是摔折一两个,且不说喜事变丧事,对那些年轻人各自门户也都不好交代。 当庾曼之苦着脸找上沈哲子时,沈哲子便忍不住笑起来:“我本就不赞同这么多人同往京府,偏你要贪图一个人多势众,难道此前就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他虽然热心帮助庾家张罗场面,但是对于这么多人一起前往京口迎亲还是不赞同的。但庾曼之这小子向来性喜热闹,觉得人越多场面越大。沈哲子只是帮忙,自然不能替主人拿主意。 庾曼之听到这话后便讪讪一笑,尴尬道:“是我一时任性,所虑有欠周详。不过驸马你向来韬略深厚,既然没有力阻,肯定也早有应对之策。往年在大业练兵,各家子弟不乏桀骜难驯者,还不是被驸马整治得温驯起来。我都听你的,都听你的……” “大业练兵怎同于今次迎亲?诸位亲友至交肯来帮忙,已是人情不菲,如果要以法令强束,难免要大损人情,两不得安。” 沈哲子沉吟说道,眼见庾曼之急得都要哭出来,应该是能体会到轻率决定所带来的恶果,他才笑语道:“今日暂且如此,待稍后到了宿地再言其他。” 于是接下来这大半天的光景,庾曼之都在提心吊胆中渡过,在队伍里前后奔走,哪里出了什么状况便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所幸这一天下来,虽然场面很混乱,但也没有出现什么大乱子,不过是游猎者被偏飞的冷箭射死了一匹马。 等到了宿地时,庾曼之已是紧张的近乎虚脱,周身的冷汗。待到将众人都安排进了庄园,便又急不可耐、足不沾地的来找沈哲子。 庾家为这一桩婚事准备的也算充分,庾条本身就不缺钱,加上一家人都想借这一件事来走出去年那场兵灾的阴霾,可谓是下了血本。单单从建康到京府这一路之间,每隔一段距离便布置一座庄园,用来接待迎亲队伍。所以这条路程虽然不短,但沿路起居饮食都安排的非常妥帖。 沈哲子尚在饶有兴致游览庄园,便被庾曼之撵上来连声催促,于是便也暂时收起闲情,同往年轻人们聚会场所。 这一整天的时间,众人虽然赶得路并不远,但闹腾得却厉害,各自体力耗损严重。这会儿聚在一起,虽然谈兴正浓,但神态却不乏疲倦。更有几人因为身体欠佳,用过晚饭后便早早离场去休息。 沈哲子与庾曼之行入厅中来,先对众人遥敬三杯略作暖场,然后才笑语道:“今次是因二郎有喜,我等知交才得欢聚一堂,寻常在都内或是俗尘侵扰、或是独守雅趣,哪会有这种机会。由此至京府尚有十数日路程,这一路风霜苦寒、车马劳顿,劳身伤神,诸位能够不辞劳苦,相约共行,这一份情谊,赤若真金,绝非区区一谢足偿。” 众人听到沈哲子这话,纷纷举杯客气回应。这当中自然不乏庾氏旧好,但也有相当多一部分都是响应沈哲子号召而来。世族子弟交情从哪里来?这一类的互相帮衬,哪怕收不到什么立竿见影的好处,混个脸熟也没有害处。 恭维一番之后,沈哲子才又笑语道:“往年身率百众轻骑归都,一路物胜不曾细览,幸在今次能得机会旧迹重履,更幸相伴者俱是贤达俊彦。荣华一程,雅趣满路,自不待言。若非主家自有婚期早定,真希望能与诸位相携徐行,赏足这沿途风光物华!” 听到这话,在场这些年轻人有心思细腻敏感些的,已经意识到沈哲子言外之意,不免有些尴尬。他们今次出都,名为帮庾氏迎亲,可是整整一天时间,离城不过二十多里。如果按照这个速度,不妨让庾曼之先行,待到他们抵达目的地,或许还能喝到儿郎满月酒。 眼见众人神情有些不自然,庾曼之在沈哲子示意下笑语道:“驸马何必言此,承蒙诸君厚爱,已是至幸,岂敢再有期约。我辈又非枷下老卒,所求唯有从容适意,若能一路尽兴,一女何惜!” 庾曼之这么一表态,众人不免更尴尬起来。他们名为来迎亲,如果因为耽于享乐反而害了庾、郗两家婚事,那可真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庾长民你或不惜娇娃,要从乐于众,但众贤之乐,总是殊于闺阁妙趣。来日你若反悔,难道还要我等自荐榻上作偿?郗公久镇边防,难免颜正色疾,二郎虽是佳婿,失期未必无罚啊!” 谢奕坐在席中拍掌怪叫起来,让厅中有些尴尬的气氛转为缓和,众人也都纷纷举杯笑闹,顺便表态来日上路一定会有所收敛,不再任性耽搁行程。 沈哲子也明白这些权门子弟一个个性格不乏乖张,保证再好听也不足信,要给他们找点能够安静一点的乐子,于是便许诺众人,这一路行去如果有雅兴拟出什么佳作,归都辑录成册,悬在摘星楼上,以供都内时人赏评。 众人听到这话,果然兴趣大增。如今的摘星楼,可以说是都内一个新的名利场。谁的文篇如果能够在那里露一露面,名气都会激涨一个台阶。 有了这一桩心事,再上路时,大多数人都在挖空心思,想要拟成什么佳作篇章,也就没了那么多活力去闹腾。即便还有一些实在志不在此,过分活跃些的,那也都是少数,组织起来沿途游猎,看顾难度大大降低,也算是各得其乐。 因为要赶婚期,众人在路过庾氏老家晋陵时也没有停留,沿途只是在大业关休息了一天。 如今大业关的守将仍然还是庾翼,虽然这关隘在两都之间日益重要起来,但庾翼被安排在这里,实在是没有太多事情可做,不免有些被投闲置散的感觉。待到沈哲子过来,便一路纠缠着沈哲子,请沈哲子在他二兄面前说情,把他调到历阳去。 庾翼这个人,虽然还是稍显稚嫩,但总算头脑清楚,还能分得清主次,不像庾冰那个拎不清。加上未来豫州也确实是用人之际,对于庾翼的请求,沈哲子没考虑多久就答应下来。正好等到沈牧在都内级别提起来后,一起派去庾怿那里听用。 在大业关这一天,沈哲子还见到了早已经先一步赶到这里等待的杜赫。杜赫赶过来,倒不是为了给庾家捧场,而是跟沈哲子交代这段时间在江北的经营情况。 夏日沈哲子往涂中一行,与涂中那些人家商定人头换粮的约定。有了这样一个对话方式,可以说彻底扫平了杜赫在江北涂中经营在人事方面的障碍。过去这几个月的发展态势,较之此前大半年所得成果都要多得多。 如今杜赫在涂中可谓是彻底站稳了脚跟,虽然在军事上没有什么长足进展,但在屯垦方面建树却是极大,辟田几千顷,纳民近万户。 之所以进步这么大,是因为涂中本就有屯垦基础。在中朝的时候,这里作为晋吴对峙的前线,便曾经有大规模的屯垦,就近向前线提供粮草。当时主持这里的,还是如今帝宗琅琊王一系的司马伷,乃是元帝司马睿的祖父。 如果不是庾亮所任非人,将涂中交给郭默那个贪鄙武夫,涂中不至于这么破败,完全没有起到预期中钳制豫州祖约的作用。 杜赫所带来的籍册,沈哲子只是草草一观,他更感兴趣的是那整整一大船的羯胡首级。羯胡虽然内附良久,但是基因迥别于汉民,哪怕这些首级已经腐烂,但从那五官骨骼上也能辨认得清楚。 这一船首级,足足七千余个。换算过来,那就是足足七千多活生生的羯胡人命!单单涂中一地,不可能有这么大规模的羯胡活动,事实上在沈哲子辨认之下,这七千多首级按照处理方式和腐烂程度,最起码有三千多不是新的。或许是往年羯胡南掠,各家与之交战所积攒下来准备留作军功兑换,如今则被拿出来换粮。 对此,沈哲子也并不在意。只要是羯胡首级,哪怕是挖坟掘坑盗取的残尸,拿得出那就付粮,童叟无欺! “其实涂中奴踪本就不多,各家初尝此利,正是热衷。不独所役羯奴俱都枭首换粮,甚至类似梁国陈氏等往北更有路数者,已经北上暗易羯奴首级,以此取利。” 杜赫笑语说道。 沈哲子闻言后便也笑起来,龙有龙道,虫有虫道,方今这个世道,人人都在寻找合适的谋生之路,无谓以道德去强行约束。来到这个世道,他早已经学会了凡事只问结果,不问过程。 在这个民族观念尚是淡薄的年代,羯奴贱民的性命在他们同胞眼中未必就有多珍贵,假使沈哲子出得起价,只怕那些羯奴悍卒都要四处搜捕同胞贱民来换取好处。 “既然势头还算不错,那一定要保持下去。钱粮方面,道晖不必担心。首重一点,那就是要信守诺言,言出必践!此乡民众远于王化已久,切勿旧令相束,使人寒心。” 沈哲子虽然不是君子,但有一点很清楚,时人或是不乏鼠目寸光、或是不乏苟且,只愿自守,不愿响应北伐。但这并不是他们的错,并不是他们放弃了晋祚,而是晋祚放弃了他们! 沈哲子既然立志要代替那些执政者们收复天下,扫除胡虏,那这笔无头债就要认下来。对于江北人心的经营,就要无比的重视。他并不是什么生来气运加身的天命者,要让人心重新凝聚振奋起来,那么只能一点一滴的积累,竭尽全力的守护! “驸马请放心,即便我这里缺粮穷困,也绝不会短了易首之资!如今涂中形势转好,若无兵事侵扰,来年岁出也能略补,可以不必全仰江东输送。” 杜赫自然深知轻重,闻言后连忙表态保证。 杜赫这里取得了长足进展,沈哲子也并非尽是乐观。豫州通透,没有遮拦,眼下无论取得怎样的成果,都是脆弱的、暂时的。一旦羯奴大举南掠,一切都将成泡影。 沉吟少顷之后,沈哲子才又说道:“眼下道晖你在彼境,惟以谨慎图稳。如今台中事权重割,旧态不再,布划江北是早晚之事。今次庾家二郎成婚,我随往广陵一行,会请郗公对涂中关注一二。庾豫州那里也在厉兵秣马,年后或要北进合肥。若是能够立稳,涂中这里便能略作安枕。” 杜赫听到这话,脸上也忍不住涌现出喜色。台中对江北开始正视关注,无疑是一个好消息。过往这段时间,虽然他所部也算安稳,没有经历什么大战,后勤也是无忧。但其实每一个人心里都不乏迷茫,他们并不清楚自己这一番努力意义在哪里。这种缺乏认可,会让士气长久低迷。 看到杜赫脸上涌现喜色,沈哲子不乏惭愧。要知道杜赫刚过江的时候,江东叛乱刚刚平定,百废待兴,根本就无力过江经营。在那样一个形势下过江,简直就是一支孤军。杜赫所能依赖的,就是自己的保证,毅然过江,从零开始的经营。这一份信任,实在弥足珍贵! 旋即,沈哲子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日前皇太后陛下有召,询问皇帝陛下选婚事宜,当时我是自作主张,有荐道晖之家。” 杜赫听到这话,脸色便隐有变化,只是少顷之后,便苦笑摇头道:“我家虽承旧眷,但如今庭门早衰,实在不敢奢望能幸帝宗。驸马善意有举,只怕要有辜负啊。” 以两人的关系,沈哲子也就不再拐弯抹角,直接说道:“诚如道晖所虑,此事确是难成。当时我所荐者,除你家之外,尚有江夏公,琅琊诸葛氏对此亦不乏热念。但如果道晖真的有意,我这里不是无计可施。” “这倒大可不必,先兄早行弃世,我如今又谋事于北,寡嫂弱女,能够安养厅室之内,已是人生大幸,实在无谓招惹太多喧扰。况且,台中泥沼杂葛,暗障无数,驸马苦行于中,我是有见,非此途中显才,不敢轻涉其中。” 杜赫沉吟片刻后,才认真表态道。诚然能够得幸于帝宗,对他家目下情况而言可谓大善,但当中所蕴藏的凶险也实在太多。况且杜赫也根本无意用亡兄所留下的小侄女,去邀取什么超出他家能承受之外的荣耀。 “既然道晖是做此想,那我也就不再多事。” 沈哲子闻言后便说道:“从显未必法于一途,我在这里不妨再向道晖保证,短则年余,长则两年,羯奴必乱!届时都中泥潭,我也将抽身轻出,携众北上,与道晖你并肩驰骋中原!冢中枯骨,不足为美,刀下亡魂,克成大功!神州板荡地,英雄著名时,割鹿分炙,可慰平生……” 讲到这里,沈哲子陡觉失言,继而便闭嘴不言。 杜赫那里听到这话后,眸光也是幽幽,沉吟半晌才低声道:“驸马先时所言强幸帝宗之事,我是不敢妄念贪图。但其实对此也是早有思计,早先一直不便开言。家嫂小女,长托尊府。我是深悉驸马宏志,暗有长劳之念。唯恐南北有疏,不敢轻言……” “道晖与我,性命可托,何计不可说!” 沈哲子听到这话,脸上便喜色流露:“我家次郎,虽是冲龄有劣,但秉性尚是淳厚。若能强攀厚德人家,实在家门之幸。来日我便书于家父,力促此事。说实话,常见尊府教养之善,娘子玲珑长成,实在不忍来日嘉妇落于旁人庭门。只恐庭门简陋,不敢有求。” 话讲到这一步,两人彼此对望,俱是会心一笑。 杜赫有此决定,其实也是思虑良久。他是曾经跌落到尘埃里,曾经一无所有,因此旧执不再,对世事的认识也更深刻。即便不考虑其他,他是迫于时势,要将寡嫂和侄女托庇于沈家长养,长成后再许别家门户,旁人如果因此而轻视抱怨,或会让侄女一生都沦于凄苦。 沈氏虽然不是什么旧望门户,但最起码在吴中一地根基深厚,与其强求什么侨人奴客、中衰门户,衣食都不足为继,反倒不如择善而从。更何况,以他对沈哲子的了解,凭他与沈哲子的关系,要关照侄女一生也轻松。 沈哲子倒是没想到,原本应该是小舅子媳妇的小娘子,如今居然有望成为他的弟媳妇。如果这件亲事能成,今次归都后他倒要教训一下跟随母亲入都的自家老二,媳妇都已经帮他先定好养在家里,这小子可要生性起来。 杜赫在大业关这里留了一夜便匆匆返回,至于那些羯胡首级,则暂时另择地点安置。毕竟也是花钱买来的,来日北上时不妨拿来凑数,就算不为军功着想,这么多斩首送到建康去也能振奋疲敝已久的人心。 0569 一面难求 郗家这里对于今次的婚事也表现出了足够的重视,当庾曼之一行离开大业的时候,行不多远便遇到了郗家前来迎接的队伍。 郗家今次可谓倾巢出动,郗鉴的几个从子,包括两个儿子,一行足足近千人。可是在看到庾家这迎亲队伍的庞大规模后,仍是忍不住瞠目结舌。待到反应过来之后,首先第一件事便是让人飞马回报,追加布置。 虽然庾家那里一早就提供了傧相名单,但真正迎亲的队伍规模却在离都前几日滚雪球一般的壮大起来。庾条本身也是个不靠谱的,大概还存心要以人面震慑一下郗家,也就没有另行通知。因而原本郗家的准备还是按照旧有规模,这次是真的吓了一跳。 幸在京府这里已成江东首屈一指的繁华都邑,诸多物用都是充足。队伍再行两日便到达了京府,而郗家的布置也早已经调整过来,没有出现什么纰漏。 京府这里,也算是沈哲子的旧基地。因为去年行台立于此处,加上商盟在这里的大力发展,沈哲子在京府的名望较之建康还要更高一筹。未免出现什么喧宾夺主的尴尬场面,沈哲子索性与几个堂兄弟先行脱离队伍,提前入城,当然也是因为实在不想再换上迎亲队伍那骚包到了极点的装扮。 尽管如此,沈哲子还是感受到了京府民众的热情。他们一行近百人刚刚出现在城郊大道上,便看到前方比肩接踵的迎接人群。在那迎接的队伍里彩旗招展,就差拉上横幅写上“欢迎沈侯莅临指导”。 队伍最前方是以沈克为首的一众商盟成员,沈哲子他们远远便下了马,趋行上前拜见长辈。看到自家儿郎风华正茂,沈克也是乐得合不拢嘴,上前拉起了沈哲子,继而便转眼望向沈牧。 察觉到自家老爹望过来,沈牧不免有些急促,已经做好准备迎接责骂,等来的却是老爹不乏兴奋的拍拍他肩膀:“小子不乏浪行劣迹,唯繁荣我家子息血脉,可偿前错,只是以后要谨记教训,不要故态复萌!” 沈牧闻言后嘴角都咧到耳后,这么轻易过关,不枉他前段时间在都内做了那么久的勤劳小蜜蜂。 继而便是一众吴中旧交人家纷纷涌上来,一个个笑逐颜开,交口恭贺。若不清楚底细的,还以为是沈家子弟娶亲。沈家一日之内五侯并举,消息早已经传遍江东。乡人们自然不乏羡慕嫉妒,但如今他们与沈家也算是荣辱与共,沈家走得越稳健,他们的利益便能得到更大的保障。 别的不说,单单在京府这里,原本商盟尚要仰仗隐爵提供渠道分销货物。可是如今,这种原本平等互助的关系正在悄悄发生改变,通过对原本隐爵人员的吸纳,商盟已经渐渐有了自己的渠道。 如今的隐爵,已经渐渐沦为商盟的附庸。许多淮中军头也都更多的选择与商盟直接接洽,避免再被隐爵那些侨门人家盘剥一层。 一行人登车之后,沈克兴致盎然指着郊外那连绵的工坊和田庄对沈哲子介绍商盟在左近的产业汇集和发展势头。过去这年余时间里,京府这里政治地位得到提升,发展势头也是迅猛。 刘超这个人虽然某些方面不乏拘泥,但有一点好处,并没有一般侨人那种浓厚的南北偏视,只要对社稷有利,他便不加掣肘。大量吴人在此置业,虽然对侨门整体生存空间有些不利,但是能够更有效率挖掘出京府所蕴藏的潜力,对整个局势而言是有莫大的好处。 京府的繁荣,放在整个历史环境中来看其实是有些畸形和变态。整个世道都是低迷,唯独这里异军突起,可以说是逆生于时代洪流之中。但这并不是什么坏事,战乱让大量的难民聚集于此,人力资源不缺,吴中资财涌入进来,将沉淀的人力和荒废的土地资源充分利用起来。 如果用一句话来涵盖,那就是无论什么世道,每一个人都有生存的权力,每一个人都有追求活得更好的权力! 京府陪都的确立,脱离了原本效率低下的行政构架,某种程度上来说,这里就是中古时代的一个经济特区。不以门第论,不以势位论,不以南北论,哪怕是一介寒伧小民,只要肯努力能坚持,都可以过上富足的生活,拥有自己的工坊和田庄。 在这里,衡量一个人价值所在并不是他的血统或是名望,而是他为世道做出的贡献,或者说有人愿意为他的劳动支付怎样的价钱。钱、钱,还是钱!只要有钱,哪怕你是三代的赤贫吏户,也能找到所谓的南北旧姓为你打工!手停则口停,在这么快速前进的节奏下,容不得夸夸其谈! 讲到这些的时候,沈克不乏卖弄的对沈哲子他们笑语道:“青雀你重临京府的消息一传出,京府这里已经喧闹出来。我这里自作主张,给你定下了十个会面名额。眼下在外间,单个名额已经被人抬到了十万钱!” 车上几人听到这里,眼眸都忍不住瞪大起来,沈云更是忍不住诧异道:“只是见人一面,就能赚到十万钱?阿兄还用做什么,只要留在这里见客,日久之后,我家之富足夸江东!” 沈哲子听到这话,也是不免错愕,恍惚间又有穿越的感觉。他原本以为自己才是家里领路人,没想到这个二叔才是真正的时代弄潮儿。这种言必称钱的口气,多像后世那些新兴的资产阶级,手里挥舞着钞票,买天、买地、买空气,一个个烧包的不知道天高地厚! “想些什么!我家若无今日之势位,不过道畔一散卒,谁又肯巨资求见!” 沈克虽然长在这金江银海沉浮,但却并不沉迷其中,听到沈云这感慨,便笑斥一声,然后才又对沈哲子说道:“之所以要出此下策,也是无奈。青雀你在京府人望,不作第二人想,消息刚刚传来,我这里所收拜帖已经门庭满盈。这当中虽然不乏旧好,但大多都是请托,见而不允,难免生怨。有求必应,那也就不必再做别的事了。至于十万钱云云,那都是外间疯传,我家今时之姿态,何至于如此贪鄙,强索财货。” 沈哲子闻言后便点点头,世道纷繁,人心复杂,并非人人都是牵线木偶,他能够保证的就是自己初心不改、去做实事,至于民风导向哪一步,即便有预见,也未必能够做出什么改变。 沈克所言,没有丝毫夸张之处。沈哲子住进砚山庄园后,整个庄园外便活跃着大量求见之人,甚至于有人翻墙闯入进来。原本沈哲子还打算旧地重游,仔细观赏一下过往这段时间京府的变化和新貌,眼见此态,只能绝了这个念头,深居简出,就连卧房外都布置着许多明岗暗哨。 如今京府这里的风气,是很明显的矫枉过正。原本江东民风是失于沉闷,各自都有着各自的算计,地域所限,门第所限,彼此都难以沟通,可是京府这里却是过分的躁动,几乎每一个人都在瞪大眼寻找一个新的机会。 但落在整个时局而言,这种风气其实并不算坏。不以门第旧勋为限,哪怕是寻常寒丁小卒,都有一颗躁动的心,时刻准备着冲入时代的洪流中蹈浪弄潮。并不是所谓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而是生而为人便绝不虚度!人能此,我亦能此! 沈哲子被困在砚山庄园,足不出户,也不知道庾家和郗家的婚事进行到了哪一步。沈克这里倒是很快拿出了他要接见的名单,虽然只有区区十个人,但是涵盖面却很广。不只有京府本地的豪商,还有淮地的军头,乃至于还有一位天师道的师君那样的宗教人士。当然见或不见,还要沈哲子自己决定。 沈哲子闲着也是无聊,索性便挑选几人见上一见,首先见的便是京府本地一个豪商。这豪商名为辛宾,其发迹史可以说是伴随着京府发展而起的一个典型。 这个辛宾乃是河南人,永嘉年间其父率领百余户宗亲乡人南来,本来是栖息在淮中依附于刘遐的一个小军头。屡经火并,其父战死,部众离散大半,辛宾被部曲保护过江,几无立锥之地,早年舍尽家财入了隐爵,但只是一个小低层。 后来隐爵不再纳新,辛宾便趁着俸股价格飙涨的时候抛售,继而在京口郊野购置了一个田庄,娶了一个侨门旧姓旁支,借此在京口谋到一份职任。有了官面的身份,发展便顺利得多,纠集了一批难民壮力占据了一个货运渡口,因此而大得其利。 家中娘子病死后,索性直接娶了一个吴人继室,联合丈人的财力,直接在京口周边郡县大买岭地荒田。随后京畿被历阳叛军攻破,大量的人逃难涌入京口,辛宾手中那些荒地未经开垦便抛售出去,获利十数倍。到如今,此人已经京府财力极为丰厚的一个豪商。 沈哲子手拿这份履历,对这个辛宾也真是忍不住赞叹有加。时代剧变,总会涌现出一批既有能力,又有运气的弄潮儿,这个辛宾无疑就属此列。同时,对于这样一个不乏传奇色彩的豪商因何要花十数万钱来见上自己一面,沈哲子也有浓烈的好奇,因此选为第一个要见的人。 0570 舍家投献 那个辛宾到来的时候,沈哲子正在与钱凤讨论往江北安插眼线,搭建情报网络的事情。钱凤其人,早年便是老爹安插在王敦身边的大间谍,这种事情找他商量那就对了。交谈未久,钱凤便提出很多想法,都让沈哲子眼前一亮,可见对此也是预谋良久。 不过因为辛宾的到来,谈话只能暂时终止。沈哲子也不让钱凤回避,就让他坐在一边列席旁听。 “门下河南辛士礼,参见沈侯。能得沈侯相召,实在惶恐幸甚。” 那个辛宾年在三十岁许,相貌倒没有甚么出奇,颌下蓄着短须,一副干练模样,只是须发隐有泛黄,看得出略具胡人血统。这在时下而言,其实并不算什么罕见的事情。毕集胡虏内附,往上追溯已经有百数年光景。 这个辛宾继室丈人家乃是吴兴吕氏,算起来也算沈家门生,沈哲子闻言后只是微微欠身,笑着摆手道:“辛君请入席,常礼相见即可,不必持恭。” 辛宾依言入座,端起茗茶轻啜两口,脸上的拘谨才稍有缓和。 “我听说外间吵闹,约见我一面已经到了十数万钱。这倒让我诧异,不知自己如此身负人望。不知辛君此行所耗是多少?” 沈哲子神态随意,笑语问道。 那辛宾听到这话,神态却是不免错愕,似是没想到沈哲子问的这么直接,过片刻后才苦笑一声:“沈侯乃是江表俊彦翘楚,人望自是不必赘言。能得邀见,即便天性庸劣,也盼能近贤有益。沈侯既然有问,门下不敢隐瞒,外间传言何价,只是好事者吵闹,门下能够得见,所耗在三十万钱之间。” “三十万钱?我知辛君家资殷厚,乃是京府潮儿,但如今你也有见,我不过双手双足、五官标致,也是寻常一皮囊。耗费这么多财货只为一见,值不值得?又或辛君已经由我这里观出什么贤风雅趣,大受裨益?” 沈哲子又笑着问道。 辛宾闻言后又是一滞,片刻后避席免冠下拜道:“门下素来心仰,渴于一见。实在不敢自恃资厚而有冒犯,曲进此途,实属无奈。” 沈哲子让人扶起辛宾,说道:“我没有要责怪辛君的意思,确是心内有几分好奇。你也算是白手而兴,应该深悉治业艰辛。如果以为见我一面,日后便能有所关照,所获厚于几十万钱,这是否有些草率?我倒不是自薄,你既然是乡人所亲,若要见我,实在不必如此,为何要取此途?” “沈侯所问刺心,门下实在辞穷,只能以实相告。” 那辛宾低头沉吟半晌,然后才又抬头说道:“诚然赖于丈人所厚,寻常就能随礼有见。但门下所仰沈侯,实在不是寻常乡亲之望可偿。钱财俗物,不足夸言,虽为赡养之本,滥则生忧,以此长忧之物,能于沈侯席前稍作自剖,门下实在不愿轻舍这个机会。” “滥则生忧?你这么说,莫非是有人贪图你家财货,要侵占你的产业?” 沈哲子皱眉问道。 “虽无近患,长则必忧!京府繁荣至斯,多仰驸马绳墨筹划,此事畿内人尽皆知。大势向悖,决于公庭权门。门下纵有一二浅得,不过枰中一棋子,若能声哑寻常,或能一时无忧。但若标新于内,弹指可取。” 辛宾讲到这里,已是忍不住喟然一叹:“向年家父从于泉陵公,常感此世无从依仗,持戈者刀下而死,用事者绳法加害,凡所仰者,皆噬于人。常教门下要从于势变,不可穷执一端。” 沈哲子听到这里,不免笑起来,他在这个世道也已经生活年久,什么样的家教都有见闻,但却真的少见如此强调忧患意识的家教。 听到这番话后再翻看辛宾一路行来的履历,倒也真的有所吻合,一直在求变,并不专注稳定于一项。倒不知是其眼光精锐,还是运气太好,每一次转变都迎合着局势的变化,一路行来,如有天助一般。 京府一路发展,虽然机会多多,但这个辛宾家底实在太差,连寒门都算不上,原本大小还算是个军头,可惜部众全被打散。如果不是一路行来切合时变,想要达到眼下这地步实在千难万难。 “那么,我倒有兴趣听一听你的自剖。” 沈哲子看了一眼钱凤,发现钱凤也在饶有兴致望着那个辛宾,便抬抬手,示意他继续说。 那辛宾听到这话,便从袖囊里掏出一份纸卷,摊在案头请人呈给沈哲子,然后说道:“门下在畿内治业经年,略有薄产,财货地籍俱列于此,愿俱献于沈侯,惟乞沈侯能以正眼衡量,量才而用。”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真的是有些诧异,他在这个世道奇葩见过不少,争抢着要做他门生的也不少。但是像这个辛宾一样,捐输全部家财,只为换来一用的却还没有见过。 那纸卷呈上来之后,沈哲子草草一观,眉梢也忍不住微微一跳,这纸卷上所列现钱便有几百万,绢数十万匹,另有田庄、货栈之类产业,甚至于就连仆佣多少都罗列的清清楚楚,看起来这个辛宾真的是要连家底都翻出来统计了一遍。 沈哲子不是没收过礼,但是像这么大宗的礼货,除了他家娘子的妆奁,还真的是没有收过如此大宗。他手握那纸卷沉吟不语,只是两眼望着辛宾。辛宾被沈哲子望得有些不自然,垂首以对,脸面上略有忐忑。 “你拿回去吧,说实话,如此大宗投献,何人都不免心动。但我与辛君实在交浅,也不知你才具如何,不知该要如何量用,实在不宜家业相授。” 半晌后,沈哲子才将那纸卷交给家人,示意送回。 “门下并非即刻便要得用,舍尽家财,只望……” 那辛宾还要开口争辩,旁边钱凤突然开口道:“这是你全部家财?” “并非,但也已经是八成有余。家中尚有娘子妆奁,俱为丈人所援,不敢轻用。” 辛宾早注意到厅中这个脸覆面巾者,此时听到问话,连忙回答道。 “郎君把此人交给我吧,能够舍业一搏,才具暂且不论,器具实在可观!” 钱凤转望向沈哲子,眼中不乏见猎心喜的光芒。 “叔父既然有意,那就从你。” 沈哲子闻言后便点点头,继而指着钱凤对辛宾说道:“钱先生是我家世好长辈,我虽然不受你的投献,但也钦佩你的豪迈。日后就听钱先生使用,你可有异议?” “多谢郎主厚用,还请钱先生日后训令教诲。” 辛宾闻言后,连忙俯首拜道。 “训令暂且不提,先把籍册拿来吧。” 钱凤招招手,辛宾连忙将已经被送回案头的纸卷又摆在钱凤案上。 待到那辛宾离开,钱凤屈指一弹那纸卷,笑语道:“郎君正要使人北上,眼下就有巨财入门,正可为用。” “可是叔父觉得这辛宾,是不是……” 沈哲子揉着眉心,一时间不知该要如何评价那个辛宾。诚然如今投靠他家是一个门路,但也实在没必要倾尽家财来投吧?难道那小子还想在他这里求个什么大郡,转头鱼肉小民收割回来?但就算沈哲子有这能力,这个辛宾底子也太差了。就算底子够,沈哲子也不可能轻许大郡啊。 “郎君所谋大事,一寸功成,千具骸骨。能从事者,哪一个不是舍家舍命?应要习以为常,不必耿介怀中。” 钱凤倒是轻松,手指一勾,纸卷便收入袖囊里。 钱凤不这么说,沈哲子感觉还好点。话虽如此,但这辛宾也实在太草率了吧?诚然眼前的钱凤就是抛家舍业,跟着老爹一心作乱造反,但那是因为两家世好,又有共同造反的旧迹。可是自己与这辛宾统共只见过一面,而且观其架势,那是在见面之前便决定如此。 苦思无果,沈哲子也只能将这个辛宾归为奇葩异类,而自己则是否极泰来,终于养出了穿越者该有的王霸之气。 有了辛宾这一出,沈哲子还要消化,也就不再急着约见别人,转头继续与钱凤讨论往北派人的计划。 钱凤对这个计划分外热心,毕竟是他的专业所长,乃至于要动念亲自北上:“如今京府这里定局渐成,郎君在都内也是从容有余。凤居于此,只是闲身,也难久立人前。北地之乱,尤甚江东,若只是轻遣遥纵,实在难于把控。况且郎君确言北地近年便要生乱,若是久作无功,难免会贻误大事。不妨由凤亲往,必不辜负郎君所用。” 沈哲子听到这话,连忙摆手:“叔父久劳,难得安闲。如今既然已是大好,不妨归乡以享骨肉之好,何必再北向奔波!此事我另择旁人,若是家父有知我再劳叔父犯险,也要将我剪缚庭下鞭责!” “此事凤与使君已有通信,郎君不必担心。早年徒劳无功,未必无险,侥幸活命残喘,既是命数未绝,又何必再惧赴险。若是余生只能圈养乡土之内,与死无异!” 听到钱凤这么坚决的表态,沈哲子也不知该要怎么劝。这钱凤也真是一个老斗士,那真是余生不息,作乱不止。 0571 佳婿难得 沈哲子在砚山庄园住了五天,才总算得以行出,还是广陵郗鉴派兵过江前来迎接。而庾曼之他们则早已经在几日前便已经过江。 京府之所以能够成为南渡民众主要栖息地,地理因素功不可没。大江横阔四十里,哪怕是中朝那么强盛的国力,筹划十数年南下灭吴,都不敢将此处选作主力突破的战区。以中原如此混乱的状态,羯胡根本不可能突破这一段大江天堑。 而京府如今的畸形繁荣,也得益于这种天然优越的地理环境。大江沿岸重镇不少,也各自不乏流民汇聚,但京府这种发展轨迹却是不可复制。 沈哲子一行过江后,便看到岸上旌旗招展,早已经立了许多前来迎接之人。为首那一个也是熟人,乃是吴郡顾氏族人顾和,如今正担任徐州刺史府的长史。安排长史亲自前来迎接,足见郗鉴对沈哲子的到来确是重视得很。 下船后彼此寒暄一番,沈哲子等人便又登车前往广陵镇所。 广陵这里风物又不同于涂中满眼的荒凉,四野虽是空旷,但沿途随处可见层叠的营垒和巡弋的兵士。在这寒冬时节,更显肃杀。与繁华的京府一水相隔,但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间。 一行人在野地中奔行了一整天的时间,广陵城才依稀在望。与其说是一座雄城要塞,不如说是一片庞大的建筑群。 围绕着城池周围是大量的堡垒集镇,只要有人居住的地方,则必有墙垛。甚至于就连沿着城池开垦出的田亩耕地,周边都耸立着许多望楼箭塔。单单这些充满铁血气息的建筑,便让人意识到此方并非净土,战斗随时都会发生。 顾和将沈哲子一行送至靠近广陵城的一座堡垒中,与庾曼之等人汇合,然后便回城复命。对此沈哲子也不感到意外,他就算再怎么自我感觉良好,也不觉得自己够资格一到来便让郗鉴即刻抽身接见。 庾曼之等人问询赶来迎接,这小子尚无即将要成家自立的自觉,一身骑装到来,一俟见到沈云便指着他张口大笑道:“沈云貉,你总在我面前炫耀自己弓马有多精良!可是如今我家丈人资我赠我宝弓良驹,你要不要来比试一下?” 沈云向来钟爱弓马,幸在自家也玩得起,尤其不忿庾曼之眼下小人得志的嘴脸,当即便跃下了车披上软甲,要去见识一下庾曼之新得的弓马有多精良。一群人很快便笑闹着呼啸而去,留下沈哲子与庾家几个子弟,彼此都有一些尴尬。 沈哲子今次前来迎亲,好歹也是庾氏一方的宾客,对庾曼之那不着调的姿态真有恨铁不成钢的感觉,干笑两声只是说道:“三郎质朴性纯,风雅或是略逊,武事不乏娴熟。方今用事之年,忠义彰显倒也不必全执一途。” 郗家这边早年跟着庾条混隐爵的郗二郎闻言后也干笑道:“人各有所长,似驸马此类文采斐然、武勋卓著、名著一等者,世间自是少之又少。长民或是乏于雅趣,纯真烂漫,也是难得。” 得了,沈哲子一听郗二郎这语气,便知道庾曼之这几天肯定是原形毕露,让他丈人家心凉了一大半。不过这也是活该,盲婚哑嫁的害处。讲到风雅,迎合时人的审美意趣,庾曼之较之书圣他老人家自然是拍马难及。 郗家虽然武事得显,但心里却始终涌动着一颗名士之心。譬如眼下正站在沈哲子面前的郗鉴长子郗愔,哪怕是大冷天里,仍然身穿博领大衫,一手持着折扇,一手握住麈尾,散髻轻挽,一副再名士不过的派头。 沈哲子眼下身裹大裘,头遮风帽,尚觉得冷风难耐,看到郗愔那一身打扮,自己都替他感觉寒冷,忍不住打几个冷战。可是郗愔站在那里两眼湛湛有神,脸色红润,似是寒暑不侵,简直就是违背历史常识的存在。 原本沈哲子还猜测郗愔莫非是这个世道不为人知的内家高手,可是彼此走近后便嗅到对方身上一股浓烈酒气,当即便有了然,这小子是散力未消呢。 相对于郗二郎尚算客气的评价,郗愔对庾曼之那个未来的姊夫评价可要更加不客气得多:“虽未有幸,但却常闻故中书高标雅度,冠于江东。年前我也曾过江有见庾道安,虽是丧居,仍能恬淡自安,敛性宁神,可度一二故中书风采。未意同生庭门之内,人物竟是如此殊异,让人深有惋惜!” 饶是沈哲子也算有些气量,听到郗愔一副不齿于庾曼之的口吻,脸色也是陡然沉了下来,冷笑两声,虽不说话,神态间的不满已经毕露无遗。如果说庾曼之是有些犯二,那么郗鉴这个儿子简直就是个脑残,两家联姻自有不得不如此的道理,庾曼之就算是一堆臭狗屎,你郗家也要捏着鼻子吃下去,说这些,有什么资格! 那郗二郎见状,连忙上前打圆场,拉着沈哲子去游览堡垒。 郗愔这里尚不觉得自己言语有失,眼见沈哲子与自家堂兄行往旁处,便也大袖飘飘阔步追上,对沈哲子说道:“我对驸马也是久仰大名,前日江南匆匆一见,不曾长叙。今日再得相见,正有诸多问题想讨教一二。” 沈哲子听到郗愔这么说,心内倒是一奇。这个郗愔很明显怀着一颗炽热的名士之心,可是自己虽然人望不低,但却多是事功得名,名士圈子里反而没有太高的评价。倒不知这小子追撵上来,要请教什么问题。 郗愔见沈哲子停下来,便迎上去笑语道:“我素来有闻,驸马之家向来礼奉师君。我也忝为坛下教徒,所奉虽非一家,追溯却是同源。常常好奇吴宗之说较之江北法传有何异同,驸马今日为客于此,可否同席深论?” 沈哲子自诩脑筋算是转得快,可是听到郗愔这话,仍然感觉思路有些卡壳。错愕半晌才反应过来,继而便几乎要忍不住对郗愔竖一竖大拇指。他如今在江东也不算寂寂无名之辈,求见者即便不言如过江之鲫,那也相差无几。可是求见他的人虽然多,但是要跟他探讨宗教问题的却仅此一例。 沈哲子转头凝望郗愔片刻,真想砸开这小子脑壳看看里面到底装着什么东西。不过终究是做客于此,态度倒也不好过分冒犯,只是摆手道:“方回兄此问,倒是让我愕然。我家虽然不乏礼敬师君,但也只是从俗随礼而已,实在难悉深意。” “驸马过谦了!礼敬之家,福泽长远。驸马你家早年、唉,旧事不论,如今尊府高鸣于时下,恍如得天深眷。实不相瞒,就连我的承箓师君卢师君,都想邀见驸马辩析玄义……” 郗愔见沈哲子婉拒,还是不肯罢休,上前拉住沈哲子袍带不肯放手,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 沈哲子听到这话,对这郗愔不免更加另眼相看,他家骤显于时局之内,自然引得各方侧目,怎样的说法都有。但是像郗愔这样,认为他家是求得神多、自得神佑,如此清奇的角度,实在是让人咂舌。 那郗二郎站在旁边,听到堂弟满嘴的口无遮拦,也真是羞不可当,连忙上前制止力劝:“驸马远来,舟车劳顿,方回怎可穷迫失礼。即便要作深谈,也该让驸马暂歇养神。” “那真是我失礼,请驸马不要介怀。那么我就先告辞,驸马安心休息,来日再来请教。” 听到堂兄的话,郗愔尴尬一笑,对沈哲子施礼致歉,然后洒然推开。 望着郗愔在寒风中大袖舞荡的单薄身影,沈哲子也真是不得不感慨,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所谓二郗谗道,他今天总算是见识到了。 郗二郎劝走了堂弟,再转过头来后也是满脸的尴尬,对沈哲子连连致歉:“方回痴于法说,言行或是出于礼外,其实心迹坦然,还请驸马不要见怪。” “或因其痴,独守意趣。我等俗流,未可深悉。” 沈哲子闻言后满脸假笑道,心里则不免感慨,如果郗家次郎也是此态,郗鉴也真的算是后继无人。这种小脚老太太的见识,也是幸生在权宗门户,若是寻常人家,在这样一个世道能不能活下去都是未知之数。 有了郗愔这一打岔,郗二郎也没有闲心再引领沈哲子游览堡垒,将他领到了住处又寒暄一番,交代一下后日迎亲的事宜,然后便告辞离开。 郗二郎这里刚刚离开,沈哲子住处便有人登门求见,乃是广陵参军曹纳,也就是沈哲子在都中所收的门生曹立之父。 曹纳年在四十岁许,或因北地风霜侵扰太烈,鬓发已经略有灰白,虽然身穿氅衣时服,但神态举止却有几分老农姿态。倒不是说粗鄙,而是不乏质朴,不像是一个聚众一方的军头。 这曹纳入内求见,执礼也算恭谨,落座后便对沈哲子欠身说道:“小儿家信来告,常言在都内多得驸马照拂,合家俱是感激,只是身系职任,一直不能抽身前往拜谢。幸在驸马至于此乡,末将也是翘首久待,渴于一见。” “曹将军不必多礼,你等边臣,戍镇卫国,内外方得安然,可谓劳苦功高。令郎知礼性恭,人事练达,我在都内也不乏得其助用。若要言谢,反倒是我要谢一谢曹将军,教养有方,育成人才,使我受益不浅。” 总算见到了一个正常人,沈哲子对曹纳也不乏客气,笑语说道。 彼此闲谈几句,那曹纳才在席中叹息一声,说道:“小儿忝为驸马门生,在驸马面前,末将也就不作虚言。其实今次遣用小儿入都,也真是迫不得已。我等边卒自是忠肝义胆拜于王道,可憾台内诸公久不垂望。寒家一户荣辱何惜,只是深痛所部儿郎不乏戮力杀敌之功,但却不能达于时闻……” 听到曹纳这番感慨,沈哲子不免默然。此言虽然不乏美饰他家冒认祖宗的用心,但何尝不是言中时弊。朝廷薄视戍边之将,传统由来已久,几乎已经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因为离心重,所以不得信任。因为不得信任,所以离心更重。 如今江北众多边将,或多或少都是左右摇摆的骑墙派。如曹家这种苦心钻营想要冒认一个祖宗以获取在江东立足空间的人家,已经算是难得的忠心。 “台内如今事权重割,旧态不复。曹将军倒也不必长忧于此,来日必将用事于北,你等久镇良臣,俱能得用!” 对于曹纳的自辩抱怨,沈哲子也只能这么安慰。 “只恐权门弄奸之心不死!” 对于都中的人事动态,曹纳自然也有耳闻,听到沈哲子这么说,便又皱眉叹息道:“今日来见驸马,也是斗胆进言。如今广陵不乏暗潮,顾君孝到镇以来,不乏约见各家,末将也在受邀之列。若非深知其所事者难于共谋,恐将为其所惑。” 沈哲子听曹纳这么说,眉头便不免蹙起。顾和虽然是吴人,但却一路都受王导举用,这不是什么秘密。其人担任郗鉴的长史,目的自然不会单纯。但动作这么大,就不怕引起郗鉴的反感? 曹纳告诉自己这些,当然不是为了要让他有所防备。毕竟广陵乃是郗鉴的地盘,就算要防备、要反击,都是郗鉴的事情,也轮不到沈哲子越俎代庖、说三道四。 略加沉吟之后,沈哲子也只能感慨这些边地的坞壁主们终日挣扎在存亡之间,对于危险的感知也实在敏锐,乃至于到了患得患失的程度。广陵这里刚刚有些异动,各自便开始了应变的准备。 这个曹纳看似淳朴如老农,但其实心思细腻得很,看出了青徐人家有要将郗鉴取而代之的意思,马上便开始未雨绸缪。告知这些,除了示好之余,应该也是希望沈哲子身后的吴中人家能够阻止青徐人家图谋广陵。毕竟他家因为认亲之事,与青徐人家难免有些尴尬。假使郗鉴真的被取代,很有可能遭受清洗。 “郗公德高望隆,人心所向,国柱干城,轻易难撼。” 沈哲子讲到这里,心念突然一动,说道:“既然曹将军坦诚有告,那我也不妨与你直言。台中事权转移,诸公不乏大望。荆州陶公已经整兵用事,将要图于襄阳。而西面庾豫州,也是衔恨待发,将施旧略。我良友杜道晖屯于涂中,正是为此预置。雨云厚积,将要倾盆而落,大事骤显,眼见可期。” 曹纳听到沈哲子这么说,脸色已是变幻不定。能够在这个世道立足,他自然不是什么简单人物,但如果说通悉大势的变化,则又言过其实,根本没有那个视野。沈哲子所描绘出来的,乃是一个内外一心,将要大举用兵于江北的局面,这正是武人能够得显的机会啊! 诚然此世多鄙武事,但并不意味着武人就全无出头之日。雄踞分陕重镇的陶侃,前几年病逝的刘遐,还有作乱被诛的苏峻,那可都是武事得进的佼佼者! 曹纳在席中默坐良久,才勉强消化掉沈哲子言中所透露出来的信息,然后才对沈哲子拱手道:“小儿在都内能得驸马庇用,我家实在承惠良多。来日若有遣用,一纸相召,绝不敢辞!”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着点头,眼下他家与郗鉴关系也算不错,但这并不妨碍他挖郗鉴的墙角。人都有求进心,来日各地边镇都有进图,但郗鉴这里受到青徐人家掣肘,即便进望,也肯定会有所保留,不能提供太多的机会。 曹纳这么说,等于在表态,假使来日沈哲子能够节督江北众军,他是愿意到沈哲子麾下来任事的。 0572 颍川陈氏 一天时间,眨眼即过。 到了迎亲这一日,沈哲子尽管从内心里感到抵触,但还是不得不换上那一身骚包到了极点的装扮,顶着凛冽寒风,随队出发前往迎接新娘子。 郗家那里尽管对庾曼之有些不满意,哪怕货不对板,也要咬牙承受下来,婚礼这一日还是摆出了欢庆场面。整个广陵城内外民众聚集,处处也是悬灯结彩,许多边地镇将也都赶来参加婚礼,还算是配得上庾家摆出的这么大的迎亲仪仗。 广陵城街巷不及新建康城那么宽阔,庞大的迎亲队伍延伸足足两里。一行人上午动身,绕城一周后吸引到了足够的眼球,尤其队伍中最显眼的庾曼之,更是结结实实混了一个脸熟,满面红光,神采飞扬。 只是沈哲子苦不堪言,这么寒冷的天气里只着单衣,四肢都要冻僵,脸色更是惨淡如霜,尤甚身上那纤尘不染的白衣。再看其他人,也大多没有出发时的好状态,一个个佝偻着身体摇摇欲坠,总算熬到了傍晚前往城内郗家大宅。 庾曼之自去内庭拜见丈人、丈母,沈哲子他们则被安排在厅堂里,各自抱着温酒热汤轻啜细饮,才渐渐缓过劲来。 庾家如此庞大的仪宾队伍实在太夸张,单单在陪客上就让郗家犯了难。时下世族婚娶可不是渐渐单单凑在一起吃吃喝喝就罢了,即便是礼仪从俗,但双方宾客身份也要大致相当。若是士庶杂处混合,无疑是一种大大的失礼。 高平郗氏虽然也是北地旧姓,不乏旧好,但因久镇边地战区,来往方面自然也多近于武事。今日到来的宾客是不少,但多数都是行伍气息浓厚的军头坞壁主,与建康城来的这些世家子弟们自然格格不入,安排在另一个厅堂,彼此没有什么交流。 就连有份出席的曹纳,也只是匆匆来拜见了一下沈哲子,然后便退去。军头与这些世家子们之间,本身气质已经格格不入,意趣更是殊途,混杂在一起已经不是彼此轻视的问题,无形中就有一堵厚实的无形高墙阻隔开。 客至门庭,当然也不能置之不理。郗家这里也凑起了二十多个陪客,只是分散在几百个傧相之间,不免杯水车薪。不过这些陪客们,各自也都有不凡之处,一时间不至于让局面完全冷落下来。 譬如早年曾经在京畿混过一段时间的沛国刘惔,因其高标风雅,尤其清谈辞丽清妙,名气不低。只是因为京畿动荡,退居京口,与郗愔交情匪浅,今日也有列席。眼下在其身边便聚起了数十年轻人,正在进行一场即兴的清谈。 另有一位大袖飘飘的中年人,名为卢铖,乃是天师道的一位师君级人物,而且据说乃是范阳卢氏宗人。如此一个家世身份,那就是时下的天王巨星级人物,身边自然也聚起了一大批人谈笑风生。 在沈哲子身边,也安排了专人作陪,一个中年人名为陈规,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名为陈逵。言道家世那也是了不起,两人俱为颍川陈氏、三国陈群的后人,彼此乃是叔侄关系。因为颍川陈氏中朝爵封广陵郡公,南下之后自然寓居广陵。 颍川古来多名士,陈氏乃是其中佼佼者。且不说汉末党锢之祸的领袖级人物陈寔,三国时期的陈群首议九品官人法,在皇权和世族之间架起一道沟通的桥梁,彼此达成一种默契,无论此法是好是坏,所获得的政治影响力那是无与伦比的。 而坐在沈哲子席畔的这个少年陈逵,便是这一代的广陵郡公。小小少年自然不足挂齿,但是其父陈眕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中朝时名列金谷二十四友,与石崇、潘岳、刘琨等人交往密切,更是深刻介入到八王之乱中,联合东海王司马越反对成都王司马颖。 沈哲子也算见过不少高门人物,就连琅琊王氏子弟都被间接搞死一个、搞残一个。但就算是琅琊王氏,论起旧望来,在颍川陈氏面前那也只是悖而无礼的新出门户,难以相提并论。 能够被颍川陈氏子弟亲自作陪,老实说沈哲子心内是不乏些许兴奋,倒不是对颍川陈氏另眼相看,而是这个家族身上所凝聚的那种厚重的历史感,让人难免遐想丛生。 但无论家族怎样崇高的旧望,凝聚着怎样厚重的历史,人总要活在当下。沈哲子这个武宗土豪的出身,面对堂堂的颍川陈氏族人,那就是乡下穷小子,土腥味都还没有洗去。可是因为当下际遇的不同,这一对叔侄在面对沈哲子的时候,也实在摆不出什么高姿态。 那个小广陵公陈逵还倒罢了,年纪虽然不大,但已经显示出来不俗的教养。沈哲子在席中问起颍川陈氏的旧事,也都回答的条理有序,彬彬有礼,看得出其人虽然年纪不大,但是深为家世感到自豪。 至于陈逵的叔父陈规,在面对沈哲子的时候,态度要更热切一些,倾席笑谈,言笑之后甚至不乏有些低姿态。 一番笑谈下来,沈哲子才知道原来这个陈规居然也是隐爵人员,而且级位还不低。如今隐爵在沈哲子的整个资源网络构架里,其实已经渐渐被边缘化。 本身便不是一个健康的模式,内中成员也是鱼龙混杂,既有陈规这样的旧姓人家,又有许多流民帅军头,成分太复杂,各自心迹也都不相同,很难进行彻底有效的改造。所以如今整个构架已经是半残着,除了跟商盟还有对接以外,无论是沈哲子还是庾条,都已经渐渐抽身出来。 言道隐爵,陈规可谓神采飞扬,对沈哲子更是连连盛赞:“早年与庾幼序谈论隐爵事宜,常听幼续驸马规划之建策。往年虽然无缘得见深谈,但我等诸多南来旧姓人家,能得丰衣足食,稳立客乡,实在承惠驸马良多,怎样感谢都不为过。” 对于颍川陈氏这样的老高门,沈哲子也是不乏了解。其家虽然尚有广陵郡公爵位传承,但其实如今爵位如何也就那么回事,不必当真。像沈哲子的乌江侯裂土实封,那是江东独一份,人地俱有。 大多数爵位,虽然各有食邑,但如今就连朝廷赋税都征收不齐,兼并那么严重。各地自有土宗豪门把持,根本就不知道你是哪来的一份人物,拿着一份轻飘飘的封令诏书,就想堂而皇之以领主自居?那是做梦! 当然如果封爵之人在势位上,大可以与封地上的官长勾结,大肆圈围湖泽山地,营建产业,就像沈哲子在兴男公主封地上玩的那一套,自然也能大收其利。而沈家的爵位之所以更瓷实一点,像是老爹沈充本身便是东扬州刺史,封地就在临海郡,连中间环节都可以省略。 颍川陈氏爵位虽然高,但这些条件都不具备。上一代广陵公陈眕过江后还算是个中朝老资历,得以官任幽州刺史,但只是侨置,连一寸实际的治地都没有,只是在淮地节制一群幽州旧籍的流民和乱兵。 就连这样一个水到了极点的刺史,陈家也没能保住。后来刘遐率领冀州残军南来,同样屯守在淮地,平灭王敦之乱后因有大功,将淮地完全掌握起来,一时势大无当,更不是陈眕这种徒具旧望的老名士能够匹敌。 彼此之间难免会有冲突,陈眕自然是节节败退,过不多久便忧愤而亡。 由这一点也能看出青徐侨门强烈的排外性,陈眕在中朝时那是能与东海王司马越平等对话的人物,过江之后只是一个虚职刺史就给打发了。甚至就连其病死,都没能激起什么波澜,可谓是被冷落到了极点。 所以,如今的颍川陈氏也真是落魄得很,虽然名义上就封于广陵。但是出门打听一下,整个广陵范围内,可能没有一寸土地、没有一户丁口是属于他家的。 陈家如今尚能在广陵立足,应该也是多得郗鉴的照顾。毕竟旧望是那么的辉煌,即便其人没有一点时用才能,虚供起来遇到眼下这种场合,摆出来那也是足够镇场子的存在。 沈哲子对颍川陈氏不乏好奇,不只是因为其家旧有的历史,更是因为在当下的影响力。这是一个充满矛盾的时代,正牌的广陵公在广陵几乎已经穷到要饭,但是在别处别人只要捕风捉影拉上一点关系,就能混得风生水起。 譬如说沈哲子上次前往涂中所见的那个坞壁主,梁国陈氏陈勉,据传似乎便与颍川陈氏有些关系,因而姿态很高,哪怕客居涂中,仍是当地一霸,隐隐然要超过其他人家一头。 沈哲子未来要北伐,豫州必然是第一站。他家无论在江东有怎样的势位,过江后都要从零开始。如果能与颍川陈氏这样的旧望人家扯上关系,那么再去叩那些各自闭门自守的坞壁主家门,无疑要简单得多。 这是那些旧姓人家祖辈数代努力,给后人积攒下来的一份遗泽,是生来就有的优势。是沈家这种新出门户绝不具有的优势。 白手兴家,创建伟业,更多时候只是一种理想。任何落在实际的成功,细审之下都是借势而成,或者更进一步干脆借壳。小到借宗族之壳,大到借国祚社稷之壳。 因为存了这样一个念头,沈哲子在席上与陈家这两人也是谈笑甚欢,这边与陈规讨论隐爵、商盟等众多兴家治业的举措,转头又与小广陵公陈逵笑谈都中趣事、沈园雅集。 简直就是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理想,以至于当宴席结束,彼此要分离的时候,这叔侄俩对沈哲子都生出引为知己、相见恨晚的感觉。陈规更是亲自将沈哲子送上了车,约定来日再聚,然后才依依惜别。 眼下夜已经渐深,但整个婚礼才进行不到一半。一众傧相们还要簇拥着新人再赶一场,庾氏之宗位于大江南岸的晋陵,所以今次婚礼也是依照沈哲子的旧例,在广陵先进行却扇,然后再返回晋陵全礼。 郗家嫁女,妆奁也是丰厚,除了早先便给了庾曼之的鼎劵之外,在广陵内外尚有数量颇多的田宅产业,以及大量工佣。单单看郗家新娘子车驾后几百名庄丁仆妇,沈哲子就深为庾曼之感到忧虑。这小子有多少家底,沈哲子是清楚,未来极有可能往妻管严方向演变。 东晋悍妇不少,那倒不是因为女权的张目,更多还是因为妇女有着足够独立的财权。抛开经济基础去谈论什么权益问题,那是耍流氓。有钱那就硬气,这个道理,亘古不易。 送走了庾家的迎亲队伍,整个郗家大宅陡然间变得冷清不少。一直到了这时候,郗鉴才从内宅抽身出来,礼谢前庭诸多贺客。 郗家的宾客大多是武人,广陵公之家如今尽管已经落魄,也不会与这些人混在一起。更何况,相对于别家旧姓子弟的高傲,可能在陈家人心目中,对于这些各自屯守一方的流民帅还有一种夺产之仇。毕竟广陵乃是他家封邑,如今却被军头们瓜分的涓滴不剩。 所以在送走了沈哲子一行后,陈规转回便携侄子向郗鉴辞行,不再久留。郗鉴眼下也忙于礼谢一众部将,无暇挽留,便吩咐亲兵礼送出门。 陈家虽然势位不再,但名义尚存,广陵公府邸便位于刺史府近畔,倒也无需行走太长夜路,陈家叔侄很快便回了家。 整个府邸规模尚算宏大,但内里人气却略显萧条。门前几个老卒打着哈欠守夜,眼见家主车驾转回,忙不迭打起精神下阶迎接。 进门之后,自有家人捧着炭盆迎上来,驱走周围的寒气。偌大府邸灯火寥寥,与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刺史府比起来,不免更加冷清。 陈逵年只十多岁,即便有些沉静家教,但也免不了少年人爱热闹的性格。在郗家喧闹一场,精神不乏亢奋,这会儿了无睡意,只是庭门之内除了几个游魂一般午夜听用待命的家人之外,所望却是空寂无人,心里难免有一些落差失望。 陈逵没有什么困意,进门之后手托着腮,沉默片刻,才对叔父陈规笑语道:“今日有见都内众多人物风采,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尤其那个沈氏驸马,本来我是觉得他南人识浅,时誉过甚,可是倾谈一场,真是谈吐不凡,意趣风雅,所识远高于此乡人物。” 听到侄子不乏条理的点评,陈规脸上也泛过一丝暖色,旧望途穷人家,所仰仗的无非是门内再生贤能,带领家业重新兴旺起来。这个侄子年龄虽然不大,但已经表现出许多早熟睿智的特质,可谓家门幸事。较之年在同龄的郗家次郎,简直胜过太多。 “阿奴能有这番见识,已是远甚于同侪。我家如今虽有颓态,但只要阿奴能长持此性,久则必彰,可以不负祖声。” 陈规先勉励过侄子,继而才感慨道:“方今世道虽有崩坏,但南北岂无一二识者?那位沈氏驸马若真是庸质欺世,也不能久得南北盛誉。不因所出而有轻薄,阿奴已经算是明识。你所悉者,或止于雅趣一端。其人与我所言,多是济世经用之学,所见尤深。吴中生此异才,难怪要被时人标作南秀翘楚。” 听到叔父也认同自己,陈逵不免笑起来,继而又说道:“叔父,我真想往建康一行,去见识一下时下精萃。广陵这里,苦寒不说,多有流弊,实在让人久居生厌。” 陈规听到这话,神色不免有些为难,若是可以的话,他何尝不想陪侄子往建康去,也能争取到更多得用机会。但他年纪阅历摆在这里,是亲眼见到兄长那般人物都被排挤出台中朝堂,冷置在广陵苦寒之地,以致郁郁而终。自家侄子虽然不乏聪敏,但如果真的身临建康那个漩涡之地,只怕也难久安啊! 但是留在广陵,于振兴家业也是半点帮助都没有。郗鉴虽然对他家也是礼遇关照得很,哪怕寻常衣食用度都照顾的无微不至。可是一旦言道实际,态度却是鲜明得很。 陈规很早便在郗鉴面前屡有暗示,希望能够在刺史府谋到一二任事,但郗鉴那里却始终没有表示,他堂堂颍川陈氏嫡系,至今仍是白身客居于此。这当中意味,未必没有要将他家困杀于此的打算。 在席中沉吟良久,回想沈哲子那亲切不乏礼敬的态度,陈规脑海中灵光一闪,突然开口道:“阿奴,我家娘子阿珠也到将配之年,你觉得沈氏如何?” 陈逵听到叔父这么问,先是一愣,继而便忙不迭摆手:“叔父你是酒热未醒吗?且不说旧声如何,我家阿姊怎么能许给南乡门庭!有悖乡伦,这要让人嘲笑我家啊!” “难道我家如今就能得许多青眼?终究时势已经不同啊,阿奴!泥足深陷,寸步难行,若能借力疾骋于世,一女何惜!就连帝宗都要低就吴乡之宗,即便有乱乡伦,我家也非肇始……” 这念头一俟在脑海中产生,便在陈规思绪里疯长,挥之不去,任何一点思绪,都跟和沈家联姻的好处有关。然而陈逵却只是摇头,对叔父的劝告置若罔闻。 “若只我一人有见,即便心念再炽,我也不与人轻言自贱。可是阿奴你也有见沈氏驸马才高,可知其家绝非卑下庭门。有此当家之选,来日之沈氏,未必不能成就吴中太丘家门啊!” 为了说服侄子,陈规对沈哲子也不乏高赞,甚至攀到自家祖宗陈寔身上,可谓念切。 陈逵在席中却叹息道:“叔父所言,我都明白。可是郗家这新进婿子如何,叔父你也有见,一门之内,高低殊异。若阿姊配于沈侯,我是乐见。但只恐其家灵秀只聚一人,再为劣选,害了阿姊一生啊!” 听到侄子这话,陈规不免有些愕然。他是没有想到此节,此时再回想早前席中有什么沈家出色子弟,一时间却没有什么印象。可是这个念头却越生越旺,一时间难以扑灭。 0573 服散必惩 沈哲子一行转场到了郗家一个陪嫁妆奁里的庄园,已经到了午夜时分。 这时候,一群年轻人兴致还是高昂,叫嚷着要去围观却扇。不管其他人如何喧闹,沈哲子先找了一个僻静处睡下了。虽然他也好奇原本的书圣夫人是怎样一个温婉娘子,但以后还有常见的机会,倒也不值得为此搅乱自己的作息。 庄园内自是一夜竞欢,不过这都与沈哲子没什么关系。只是第二天起床出门时,那满园的狼藉让他感受到这些纨绔子弟的破坏力。 这座庄园极为宏大,园内遍植梅花,奇石亭台错落其间,可以推想原本景观应是极为雅致。可是眼下,那些本来应该盛放的梅花大半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树干上或还挂着半幅衣衫碎片,迎风招展。地面上则残落一地的花瓣,间或几滩呕吐物。 花树间一座竹亭,柱子断了一根,剩下几根也都是伤痕斑斑,亭盖坍塌大半,亭子里还散落着诸多器皿或是碎片。 单单从这些画面中,沈哲子便能够猜想到这座庄园在昨夜经历了怎样的摧残。园中不乏郗家仆佣垂首行走其间,忙碌的收拾着残局。 沈哲子虽然不是肇事者,可是在看到郗家人那不乏幽怨惋惜的神情,还是颇觉尴尬,低头疾行而过,很快就到了庄园内主厅。 主厅这里狼藉之态尤甚于别处,好像刚刚经历过一场惨烈的攻伐战,墙壁上涂抹着大量的酒渍污垢,乃至于正门似乎都被重物撞烂,门廊前横着一根柱子,似乎就是别园里被拆掉的亭柱。 这时候,沈牧也揉着惺忪的睡眼自别处行来,眼见此态,已是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跟沈哲子讲解昨夜一群人怎样分作两阵,一攻一防要冲进厅内去欣赏庾家新妇美态。好好的一场洞房花烛夜,硬生生被玩成攻防战,庾曼之那家伙昨夜大概连新娘子都没能见上一面,一直在忙着调度指挥。 沈哲子闻言后也是大笑不已,庆幸自己结婚的时候没有太多不着调的家伙参加。 这边两人还在闲聊着,另一边庾曼之已经苦着脸被人搀扶出来,脚步尚有几分虚浮,大概也是游览了一遍被他们一夜之间摧残的不成样子的庄园,这会儿看到幸灾乐祸的沈家兄弟俩,已是满脸的苦笑:“劣友害我不浅,稍后丈人门户还要来人,若见此态,实在太失礼。” “哈哈,庾三你是怎样底色,你家丈人应该也有所悉,不会予你太多寄望,倒也谈不上什么失望。眼下旁的事情倒也不要紧,速速归房去完成未竟之事。且把人伦之礼做成,稍后你家丈人即便有悔,那也为时晚矣。” 沈牧自己虽然不算什么好家伙,但不妨碍他嘲笑比他更不着调的庾曼之。 庾曼之闻言后,倒是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认真考虑了一番沈牧的提议,不免大点其头:“相识多年,二郎你总算有一点中允建策。贤兄且稍待片刻,我去去就来。” 说完后,他也顾不上再指使人收拾残局,转身一路疾行而去,后方沈牧则是鼓掌怪叫,为其助威。 真是造孽啊! 沈哲子眼见此幕,也不得不感慨,谁家招了这种货色的婿子,那也真是倒霉。 庄园主厅里酒气熏天,到处横倒大醉昏睡的年轻人,简直没有立足之处。沈哲子掩着口鼻探头看了看,刚待要抽身出来,却发现了角落里背靠墙壁呵呵傻笑的沈云,那精神状态明显有些不正常。 沈牧看到沈哲子神色有异,便也转头望去,眼见此态便知要遭,心内暗暗叫苦。 这边沈哲子脸色已经彻底拉下来,转身拂袖而去。沈牧来不及劝说什么,当务之急还是赶紧把沈云揪出来。他冲进厅中去,也不管踩到几人,先是撩开沈云衣衫,看到肤色尚算正常,应是散力已经散干净,这才松一口气,让几名家人将精神尚是浑浑噩噩的沈云架起来收拾干净。 沈哲子这住处被破坏尚不严重,回来之后过了小半个时辰,沈牧便带着垂头丧气的沈云行来。 昨晚醉酒一时浪行,沈云也知犯了家忌,这会儿心情正是忐忑,行入房间中看到沈哲子沉着脸坐在席中,面前案上则摆着一具马鞭,心内已是一凛,上前小心翼翼道:“阿兄……” 沈哲子并不理睬沈云,只是望着沈牧问道:“昨夜宾友已经有多少醒来?” “不过二三十人,眼下都聚在侧厅里。” 沈牧年纪虽然大,但也明白自己不大靠谱,遇到什么事情还是要听堂弟的。他倒是想帮沈云求求情,可是看到沈哲子明显是动了真怒,只能横了沈云一眼,不便多说什么。 “散力退了没有?” 沈哲子提着马鞭行至沈云面前,沉声说道。 “已经、已经退了……阿兄,我再也不敢了,只是略有好奇,小尝半剂……” 沈云连忙回答道。 “不必多说。缚起来!” 沈哲子手中马鞭一扬,打断沈云话语,继而转头对身边家人说道。 “五郎,忍耐些……” 几个老家人上前对沈云歉然一笑,沈云这会儿也不敢反抗,只是低头任由家人剪缚双臂拖了出去,半悬在前庭下。 这时候,也有几名同来的世家子前来问候,眼见此态,不免好奇,上前问道:“驸马,五郎这是……” “一桩小事,略施薄惩,不足挂齿。” 沈哲子对那几人淡淡一笑,继而转身挥手一鞭抽在沈云身上,鞭身抽在肉体发出脆响,沈云整个人痛得蓦地绷紧抽搐,喉内发出沉闷吼声。可见这一鞭并无虚态,那是结结实实抽打下去。 那几名世家子眼见此幕,眸子已是蓦地一凝,讪讪退出,却并不远离,只是站在院门之外,神色略有变幻,想要弄清楚原委,却又不敢上前细问。 沈哲子接连五鞭瓷实的抽下去,服散之后人的皮肤本身就变得敏感,沈哲子这里又是毫不留力,沈云早已经痛得惨叫起来,单衣上都有血丝沁出。 五鞭抽过后,沈哲子转手将鞭子递给了沈牧。沈牧接过马鞭后,转头看到沈云已经痛得脸色惨白,满头的冷汗,实在不忍心再抽打下去,转头小声说道:“云貉终究年少,又是初犯。我这阿兄疏于看顾,略作分担吧?” 眼见沈哲子并不说话,沈牧便将鞭子递给家人,自己站在沈云面前,脱下身上裘衣,生生受了五鞭。而沈哲子那里也已经是单衣站立,同样是五鞭抽打在了身上,整个人脸色都变得不好起来。 “记住了没有?” 虽然身上动一动衣衫摩擦鞭痕就痛得难耐,沈哲子还是摆足了兄长姿态,转头望向沈云。 沈云这会儿已经被松绑,垂首站在廊下瑟瑟发抖,闻言后已是鼻涕眼泪俱下,连连点头道:“记住了,我真记住了……阿兄,此生不敢再犯……” “下去收拾一下,终究客居人家庭门,不要太失礼。” 沈哲子摆摆手,让人将沈云搀扶下去。 这会儿院外已经站了不少的人,也大约明白了沈云因何受罚,不乏神情尴尬者。时下服散在世族圈子里实在太寻常,不少人都不理解沈哲子为何要小题大作。 但由这桩事,他们也看到了沈氏家风严谨,一人犯错,三人俱罚。尤其沈云被拖出来的时候,那身上鞭痕沁出的血丝沾染衣衫,醒目刺眼,让人意识到这是真罚,而非作态。 罚过沈云之后,沈哲子便转身回房,沈牧则披着大氅步履蹒跚行出来,对众人强笑道:“实在失礼,若有惊扰诸位,稍后再来致歉,眼下我要回去治伤了。” 听到这话,众人也都不再多说什么,神态各异、三两成群、窃窃私语的退开。 沈哲子回房后侧躺在榻上,任由家人小心翼翼的敷药,那鞭痕仍是火辣辣的疼痛。其实沈云犯错,他本也没必要当着别人面去鞭打,而且是在别人家门之内,这么做实在有些失礼。但他就是要让别人知道,服散在他家看来就是一桩错事、丑事。 服散在时下风行,老实说沈家虽然有家规家训,但想要完全杜绝家人服散之风那是不可能的。毕竟沈家有钱有势,又不是消费不起,子弟全凭自觉,又非一个个自律无比的圣人。类似沈云这种单纯好奇,略作浅尝,有了一次那就食髓知味,成瘾不远。 哪怕是对家人,也不可能严厉的人身管制杜绝这种现象。以往沈哲子遇到这种事情,发现有家人服散成瘾,那也不作太多宣扬,即刻冷置起来,再也不委派任事。久而久之,身系职任的家人也都渐渐自律起来,不去沾染那些东西。 今次之所以态度鲜明的宣扬他家禁散家规,那是因为他家声势和影响力已经到了这一步。如果是以往,即便宣扬出来,于时人也不会有什么警示作用,只会让人觉得吴人门户浅见陋识,雅趣不通,领略不到服散的妙处,反而会因此遭受诟病讽刺。 可是现在,沈家本身的影响力已经摆在这里,时人无论理解还是不理解这种家规,最起码以后在面对沈家人的时候,不便再夸耀什么服散之妙。一方面可以降低族人们被引诱服散的可能,另一方面随着沈氏越发势大,这种严格标榜的家规也会渐渐被时人所接受,正视服散所带来的害处。 当然这种陋习是常年累积出的一个风潮,不可能单凭沈家一户洁身自好,就能在短时间内完全扫除这种积弊。但任何一种风潮,既然能够被引导出来,自然也能被禁绝。 服散是对身体的摧残,谈玄是对精神的麻醉。旁人意趣如何,沈哲子管不到,但当他有这种能力的时候,那么就一定要渐渐的把这种意趣边缘化,壮筋骨、重事功,让时人意识到谈玄服散只是悖于主流的异端,绝非什么高雅的意趣、值得追逐的风潮。 因为沈哲子闹了这一出,整个庄园气氛都变得有些尴尬。昨晚放荡竟夜,一群年轻人凑在一起,服散那是必不可少的娱乐项目,并非仅仅只有一个沈云,几乎大半都或多或少服了一些。沈哲子罚了沈云,那几鞭子抽下去,是让许多人都感到脸面发烫。自然会有人觉得沈哲子标新立异,绝远于众。但也不乏人感到羞惭,前来登门致歉。 谢奕并十几个早先从事于沈哲子麾下的世家子眼下满脸尴尬的坐在房内,不敢看半卧在榻上养伤的沈哲子,只是连连致歉,沈云昨夜服散,大半出于他们的撺掇。本身并没有将这件事看得太严重,也没想到沈哲子反应这么激烈。 “北人食酪,南人饮茗,那都是口味不同。有人热于散趣,有人厌感幻药,倒也不是什么意趣的高低。散中或有奇趣,我是不通,但却眼见诸多药力拥堵残害于身,因此而有深厌。你们诸位若有此趣,那也不必觉得负累,嗜甜嗜酸,无从怪咎。” 沈哲子对这些旧部倒也还算和蔼,并不严厉训斥他们,只是话音一转又说道:“不过我与诸位也曾并肩戮力杀敌,深知兵事多凶,稍有不慎,丧命只是顷刻。若是对阵散趣偶发,无异引颈置于贼刀之下。丈夫若有热血,应知此世多用,应勒弦弹铗以待奋起,岂忍药石摧残器用之身!” 众人听到这话,俱垂首下来,默然不语。 “当然世禄之家,未必仰于武事卑用。我这一点浊志,实在不能强勒于众,但一想到贼虏豺行于北,虐我神州万民,若不能以虐还之,手刃奴贼,此生终是有憾,气不能畅,情不能忍!因之善爱此身,以待用时。” “驸马此番警语,实在让我惭愧!本身实在没有雅趣可彰,效人服此,不能得于乐趣,只是骨肉荒驰,寝食不安,气血紊乱,反倒失了往年勇搠贼众的豪气。今日得了驸马警醒,才知不只没能得于雅趣,反而抹杀了自己的志气。” 谢奕垂首涩声长叹,继而便正色道:“愿从于驸马,绝弃此用,善养筋骨,以待杀贼!” 0574 徐州乱局 沈家三人俱受鞭笞,这给欢快的气氛泼了一盆冷水。接下来众人无论心内是何感想,也都不好再放浪形骸,肆意玩闹。 沈哲子那为国用而惜己身,绝弃服散的论调,很快便通过谢奕等人之口传扬出去,继而便在这三百多名都中世家子弟中引起了讨论。 有的人对此自然嗤之以鼻,他们这些世家子弟,自有庭门旧勋作为坚强后盾,又不像寒庶人家一样只能卑事无用,有大把的时间和精力去追逐那些玄虚乐趣,自然也就对沈哲子那种论调乏甚认同感。 但也有人对此奉若圣圭,认为这是认清时势、积极备用的老成持重之言,心理上的认同转付实际行动,有的撰文书写服散对身体的戕害,有的身体力行,烧散明志。 原本尚算其乐融融的迎亲队伍,因为秉性、意趣和认知的不同,渐渐分成了两个阵营。认同沈哲子的和不认同的,大概各占一半。 这样一个结果,沈哲子还是感到很满意的。他很清楚他这一个论调,在时下而言实在难以获得主流的认可。在这三百多人的一个小团体中,居然能够得到一半的人认同相应,已经是非常好的一个结果。 一方面自然是因为他个人的人格魅力,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些随同前来的世家子,不乏常年混迹沈园的愤青们。沈哲子将服散与北伐联系起来,那么服散与否已经不止是个人的口味爱好问题,已经上升到了道德和忠义的高度。 眼下还只是局限在一群年轻人之间的讨论,来日回到都中,关于这个问题肯定也会引起时人的广泛讨论。有争议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时人根本意识不到热衷服散的对错与否,当这个问题有了被讨论的价值,那么自然会有源源不断的人加入到两方阵营中去。 以往沈家是一个上升期,是要广泛的造势求援,以期能够增加影响力。可是现在,他家势位已经攀升到一个临界点,也不必再像以往那样从善如流,需要强化自己的主张和宗旨,这才是一派领袖该有的姿态。 年轻人们之间的分裂和争执并不影响婚事的进程,庾曼之那里补救的及时,总算把生米做成了熟饭。郗家人来到庄园后看到那满园的狼藉,脸色都变得有些难看,本来对这个姊夫便有几分不满的郗愔更是气得直接拂袖而去。 但事已至此,追悔无益,即便有酸楚那也要把苦水往肚子里咽。还要整理一下送亲队伍,赶在年关之前过江返回晋陵。 一行人又在广陵逗留两天,一直到了临行之前,郗鉴才抽出时间来接见了一下沈哲子。 沈哲子到达刺史府的时候,内外各种彩灯等喜庆装饰尚未撤去。徐州诸多部将们尚在正厅开会,沈哲子先被安排在了偏厅等候。 他所在的地方与那正厅隔了一道高墙,中间还有数丈的距离。尽管如此,沈哲子还是能够听到那里的争吵声、乃至于咆哮声。依稀听到几句,心内便将争执的内容勾勒出一个大概。 淮地战区,在当下南北对峙的局面下,一年到头大大小小的冲突数不胜数。眼下争执的双方,主要是临淮前线与广陵本部众将在吵闹不止。至于争执的内容,便是临淮一部分人想要争取更多后勤补给,这自然会触犯到广陵本部的众将利益。 沈哲子在偏厅等了小半个时辰,那争执声一直在持续,当中甚至还夹杂着兵甲碰撞声,可以想见郗鉴所面对的是怎样一个混乱局面。 又过了一会儿,争执声才渐渐停止下来。而后,厅外响起了脚步声,沈哲子便连忙起身,不旋踵,郗鉴便出现在了门口。沈哲子一边上前礼见,一边打量几眼。 如今的郗鉴,较之几年前略显老态,须发灰白更甚,唇角法令纹更显深邃,裹着裘衣的肩背略有弯曲,双眉仍然紧蹙着,脸上带着很明显的倦色。 “有劳驸马久候了,请坐吧。” 行入房间后,郗鉴对沈哲子点点头,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而后自己也行入进来,坐在了上席上。 沈哲子躬身回道:“郗公身负边防重任,尚能拨冗有见,恭候也是应当。我与长民,世交情厚,晚辈恭见,郗公称字即可。” 郗鉴看着礼数周全的沈哲子,思绪不免微微一滞,心内却是不乏联想。自从他归镇以来,诸多烦扰至今,虽然不曾与沈哲子直接接触,但却多受沈氏掣肘,可没有感受到什么恭敬之意。 “这样也好,维周你雏凤清音,屡鸣于江表。不见韶年俊彦,不知老之将至。我早就想见一见维周,只是杂务缠身,一直无暇。维周你不日又将动身,若是不见,于我也是一桩憾事啊。” 郗鉴嘴上这么说,心内则有太多感慨,这个年轻人在时局中的影响力,真是越来越不容忽视啊。 听到郗鉴如此盛誉,沈哲子又不免坐直身体,谦声回应。 彼此寒暄几句,郗鉴又问了一下都内前段时间的人事变动。到了他这个位置,虽然久在边镇,但台内有什么风吹草动,影响也是极大,很难独善其身。从沈哲子口中听到豫州人家的强势表现,郗鉴的脸色也渐渐有些好转。 原本在郗鉴心目中,倒是愿意与太保有所呼应。但可惜造物弄人,彼此却是渐行渐远。至于如今,他更加能够感受到太保想要将他拿下的意图,则更加没有了什么让步求和的可能。豫州人家势力大涨,对他而言也谈不上有什么直接好处,但可以分担一部分来自台中的压力,对他来说已经算是很不错。 “今岁青徐歉收,北线又是不靖,多有乱卒南向掠来,兵卒疲战尚是其次,伤损太多,人心不安啊!” 郗鉴又感慨一声,言起刚才正厅里的争执。羯奴在今年多修内事,倒也没有太多大规模南掠的迹象和举动,但并不意味着徐州就能得到喘息安枕的机会,私下里小规模的乱卒抢掠让人疲于应对。尤其这些乱卒中还不乏深悉淮地局势的叛兵叛将,有了他们的带路,那些乱卒深入内境,一击即遁,行动敏捷,让人防不胜防。 原本这种兵事,郗鉴不至于向沈哲子一个晚辈诉苦。可是沈哲子在京府有着极大的影响力和调度能力,他想要获得更多京府方面的援助,直接与沈哲子交流无疑会有效率得多。 言到这一节,郗鉴心里便堵得慌,原本京口是他兵事规划中极为重要的一环。他虽然坐镇江北广陵,但也需要京口这个后方稳固安全的基地,才能将整个淮地局势盘活。可是在京口的失利,让他陷入极大的被动。不要说南向震慑三吴,哪怕只是单纯的维持淮地稳定都极为勉强。 如今京口又被拔格成为陪都,所受关注更多,这让郗鉴更加难以插手京府事务。没有了京府这一块的地盘,在淮地这一众军头当中,他顶多是资历更老一些,实力更大一些,地位更超然一些,并没有一个更强力的驾驭手段。 甚至于讲到与京府之间的联系,许多军头都走在了他的前面。今次的联姻,他也是想要借助庾家在京府的关系,获得一个更加从容的位置。虽然庾曼之那个婿子实在不怎么合他心意,但事到如今,一切也都不必多说,他只是希望能够尽快落实京府方面实质性的支持。 “淮中乃是江北屏藩,若无郗公于此苦镇,江表哪能得安。京府、广陵实为一掌之两面,荣损一体,独一不全。先时在彼与人多有倾谈,刘公归台让人惶恐,幸在郗公仍在,可以无忧。” 沈哲子也明白长久将郗鉴排斥在京府之外,实在不利于区域的稳定。但如今京府这样的规格,牵涉利益众多,也绝不是门户之内就能决定归属。即便要帮一帮郗鉴,也只能做出有限度的放权。 郗鉴听到沈哲子并不抵触他往京府更进一步,脸上也是一喜。这个年轻人的许诺只是小事,但其人态度却能代表许多人的意见。他也明白台中是不可能允许他完全占住京府,但哪怕只是有限度的侵入,对他而言也是弥足珍贵。 这一个话题达成共识,接下来的气氛便轻松许多。郗鉴与沈哲子言起许多广陵这里的事情,顺便做出保证可以帮忙照应涂中那一摊子。 郗鉴这个人,也是时局中一个大佬,但早先沈哲子却没有机会作什么直接深入的接触。今次见面,对郗鉴的认识也更全面。总得来说,郗鉴这个人虽然旧戍边镇,但却不能归于一个军事型的统领,更多的是个统筹型人物。 言的更深一些,郗鉴作为一个边镇统帅,并没有像陶侃那样拿出一个积极的进攻或是防守的军事计划,在军事上而言,明显是不合格的。但是对于淮地整体的稳定,他的功绩又不容抹杀。 在这样不利的形势下,淮地虽然军头林立,但却仍能维系成一个整体,没有分崩离析。郗鉴在当中所起到的作用,无疑是巨大的。 0575 辽东野望 后世言到北府兵,乃是南北朝之际当之无愧一支雄师,无论是保卫江东的淝水之战,又或刘裕所主持的北伐,还是镇压天师道叛乱,无论对内对外,都取得了骄人的战绩。 但是作为北府军的前身,徐州军事集团在整个东晋前期,无论在对内还是对外,其实都没有什么亮眼的表现。当然可以说是统帅的水平不同,但其实更深入来看,尤其是从兵员整体来看,前后迥异的表现,当然不可能是在短短几十年之内发生什么基因突变。 徐州军的战斗力一直很强,单拎出来仅仅苏峻一部,便能搅得江东鸡飞狗跳。可一旦有什么大规模的集结军事行动,表现则难称亮眼,甚至可以说是拙劣。 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派系林立,人心涣散,完全没有一个高度统一的整合。人人各自都有一盘算计,哪怕是卫霍重生,面对这样的局面应该也是饱受困扰,难有作为。 其实单纯从与吴中的联系而言,沈哲子选择由京府、广陵北上无疑更具便利性。但是在此之前,他需要解决这些军头们各自的纠纷矛盾,将他们整合到一起来。但这太难了,也不是能在短短几年之内完成,而且必然要伴随着武力,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扩大战事,造成全局的糜烂。即便能做到,也赶不上北伐的最好时机。 所以对于徐州,沈哲子眼下也仅仅只是寄望他们能够不乱,已经是一个很好的局面。所以郗鉴只要不为青徐人家张目,旗帜鲜明的阻挠北伐,沈哲子也是愿意帮他维持住徐州眼下的局面。 像郗鉴这样,本身名望资历兼具,既没有太高的军事能力,又没有太大的军事野心,坐镇淮地,在当下而言是一个相当不错的选择。 谈话将近尾声时,郗鉴又让人送来一个箱子,笑语道:“辽地辽东公使人跨海南来,投信我处,想要遣使入拜。本来我是打算使人送信归都,不过既然维周你也将要起行,那不妨请你转呈台中。”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有些好奇。所谓辽东公乃是鲜卑慕容廆,辽西公则是鲜卑段氏的封爵,这一点他倒不会记混。慕容廆使人投信到郗鉴处,所为何事,倒让沈哲子不乏好奇。 他让人收下箱子,然后便向郗鉴辞行。在回程的车驾上,沈哲子便按捺不住好奇,拆开信件浏览一遍。信上内容倒也不多,不过是重申一遍东晋朝廷的宗主国地位,然后又言道愿意出兵,与东晋朝廷南北夹击石赵。接下来还有一些其部属的附信,言辞则更直白,就是在为慕容廆要官。 这些信通览过一遍后,沈哲子嘴角便噙着冷笑,将之又收回箱子里,随手丢在了一边。 辽地的局势如何,沈哲子并不是很清楚,但也明白一点,如今辽地鲜卑主要任务还是内斗,指望他们与江东呼应起兵,那是做梦,根本就不足指望。 辽地几部鲜卑,且不说已经半残的宇文氏,慕容氏与段氏彼此攻伐,狗脑子打一地。慕容廆眼下不过仅仅稍占优势,在整个辽地都还不算一家独大,更是无力南侵。相约伐赵不过一句屁话,其主要原因应该还是在东晋这里讨要一点法统上的优势,在与段部的较量中占据更有利的地位。 虽然东晋朝廷影响力不足延伸到辽地,但是作为眼下汉人正朔所在,加上辽地尚有大量逃难而去的汉人,如果能够在这里获得一个大义的名分,对那些汉民们无疑会有更大的招抚力度。 对于这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沈哲子根本无意去回应搭理。而且慕容鲜卑本来就是他心目中继于羯奴之后的目标,都是需要清理的对象。如果这些信件是直接送到他处,直接一把火烧了了事。江东尚有大量的人不能团结发动,他才没有心情去拉拢示好慕容家一窝的天生反骨白眼狼。 不过这些信也不是没有用处,来日送回台中,必然会引起台内广泛的讨论。那慕容廆想做燕王也好,想做屁王也罢,沈哲子都不关心。他更感兴趣的是,台中对于北伐这个问题究竟产生了怎样大的变化,可以以此来进行一次投石问路的试探,也算是废物利用。 沈哲子见过郗鉴之后,一行人又在广陵逗留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动身离开。除了郗家随队送亲的队伍之外,尚有许多淮地的流民帅前来送行。其中不乏人类似曹纳之流目的只在沈哲子,这么公然无忌的来往,也能看出淮地各家眼下彼此之间嫌隙之深,根本不考虑郗鉴这个当头刺史会否心生反感。 沈哲子对此也是乐见,徐州军整体上虽然并不堪用,但如果当中有事功求进之心很强烈的人,他也乐于接纳过来。当然这些人如果到了他的麾下,不可能再像以往那样容忍他们各自部曲分立,肯定要归于一个整体的调度。 否则沈哲子宁肯弃之不用,也不愿在自己的阵营里安置太多不确定因素。要么求进,要么自足,他才不会给这些军头们太多选择的余地。 过江之后,已经逼近年关。在京府停留的一日,便有许多同来的世家子脱离了队伍,不再同行。 对此沈哲子也由之,不作挽留。既然彼此意趣已是悖离,早晚都是渐行渐远,如今的沈家也不需要仰仗太多虚张声势去增加什么影响力。沈哲子也没有心情强留下这些人做什么思想改造,未来不再接触、不再来往就是了。如果这些人真的要站在他的对立面去,沈哲子对他们也不会手下留情。 原本三百多人的傧相队伍,在京府散去将近一半,但整个队伍却并没有因此缩小,反而又壮大了几倍。那是大量京府人家加入,要跟随去晋陵庾氏乡中观成大礼。毕竟庾条在京府混了那么多年,乃是隐爵的开山祖师,这点人面还是有的。 几千人的庞大队伍浩浩荡荡出了京府,一日后便到了庾氏乡里。 如今庾家在晋陵的老宅早已经不同于沈哲子第一次前来的模样,得益于庾条大量的资财投入,整个家业都是滚雪球一般的壮大,雄踞乡里,并不逊色于扎根于此几代数百年的旧家。 诸多宾客,自然有庾家兄弟出面去接待。行到这里,沈哲子的任务也算完成,不再去凑热闹围观大礼,而是与三五友人离开庾家大宅,往其家别业去见一见久不得见的庾彬。 庾亮死后,几经周转,最终归乡安葬。庾彬等几兄弟便筑庐在父亲墓旁,深居服丧。 对于沈哲子的到来,庾彬也是惊喜,迎出庄园数里,彼此见面,还未开口,早年都中聚在一起无忧无虑的日子又涌上心头,心内百转千回,已是潸然泪下。 庾亮的死,沈家难辞其咎,乃至于就是沈哲子亲自下令,亲眼见证。老实说,在见到庾彬的时候,沈哲子是不乏愧疚。但这份愧疚终究只能长埋心底,希望来日能够在庾彬兄弟身上做出补偿。 两年多时间不见,庾彬的模样较之记忆中已经有了极大的不同,体形更显挺拔,气质也更加沉静,少了许多少年人的浮躁,恍惚间能由其身上看到些许庾亮的影子。 “久来不见,道安你虽然丧居独处,但却没有颓志毁形,形容雅度俱有增长,使人一见之下,难免追慕故中书风采,实在不负旧知殷望期待。” 沈哲子上前拉住神色略显激动的庾彬手腕,感慨说道。这一番感慨,倒也不是作态。庾彬是他早年在都中难得能彼此亲善的朋友,而他也真的是对庾彬不乏关怀,在兵乱之前便力劝安排庾彬离都,没有步上原本的旧尘命丧都中。 “旁人若是这么说,我尚能沾沾自喜。可是维周道来,实在让我汗颜。往年都内浪荡友人,如今维周已是长鸣于世,名冠同侪,可是我却……” 讲到这里,庾彬眼眶不禁又微微泛红。往年彼此结交,他虽然对沈哲子没有什么冷眼,但往来之间也是存着关照提携的念头。可是现在,他自失怙养不说,常年丧居于家,彼此之间的际遇已经是翻转过来,且有了大到难以想象的差距。 “我不过早行一步,来日不乏大用之年,道安你名门名父之后,何患时人不知!来日除衰归都,我当与你携行,即便前途多难,守望相助,大步跨过!” 沈哲子安慰庾彬几句,然后便入园去拜祭庾亮。 站在庾亮墓前,沈哲子心内也是诸多感慨,三起深拜,态度肃穆沉重。 其实说起来,庾亮这个人或有诸多不是,但是对于他们沈家是有大恩的。如果不是得益于庾亮的关照,沈家不可能那么快走出王敦之乱的阴霾。虽然彼此也是各取所需,但最终庾亮死在沈家手中,对于庾亮,沈哲子心内始终有一份亏欠。 但亏欠是亏欠,即便再来一次,沈哲子仍然会做出这个决定。对于庾亮,他能够偿还的就是走得更稳,做得更好,将庾亮未竟的功业用自己的方式完成,集权备战,光复神州,让汉统王业再次屹立于当世! 0576 豫州新貌 大江自历阳东南河道由东西转为南北走向,故曰横江。 横江段可以说是大江中游最为重要的一处渡口,其得失直接关乎到整个江东腹地的安危,古来便为兵家必争之地。 舟船自牛渚涉江而渡,还未及靠岸,便已经可以看到岸上旌旗招展,甲士横陈,场面肃杀而又壮观。 待船缓缓停靠在江对岸的码头内,沈哲子一行便匆匆下船,而岸上早已经等候多时的庾怿也在亲卫簇拥下大踏步迎了上来。沈哲子这里还未及拜下去,已经被托住两臂拉至身前:“维周今次相助甚多,既然至此,又何须再多礼!” 这么冷的天气,江边湿寒难当,地面上冰霜暗结,沈哲子也实在不想大礼参拜,顺势拱手为礼,笑语道:“前数日本来就应抵达,只是都内皇太后陛下又有挽留,延误了行期,有劳小舅久候。” 庾怿如今姿态已经颇具威仪,戎装在身,甲衣生寒,颌下短须如猬刺,身后大氅烈烈风响,整个人都透出一股统兵方镇大员的精干勇猛气息。望着沈哲子尚是满脸笑意,只是视线落在其后复又板了起来。 庾曼之也不奢望能在老爹面前获得与沈哲子一般的待遇,待那不乏严厉的目光转望过来,便忙不迭弯腰下拜,冰寒霎时穿透手心膝盖,冻得他脸庞都隐隐扭曲起来。 庾怿却并没有急着让儿子起身,而是先绕行过去礼见随队而来的一些台臣并郗家送亲族人,一番寒暄后,庾曼之那里鼻涕泡都冻得流了出来,他才转过身指着庾曼之说道:“起身吧。” 过后又转身对众人笑语道:“劣子不乏浪态,惟有一点慰人心怀,能为我家邀娶嘉妇。来日添丁续嗣,尚要有请诸位亲友共作欢庆。” 庾曼之在那冰霜冻地里深拜良久,起身时身形已经有些踉跄,却不敢埋怨老爹对他的忽视。转眼看看站在一边不乏笑意的沈哲子,不免感慨同人而不同命,他家老子待他能有驸马之父一半的和蔼,那他都要感激涕零。 心内虽在腹诽,不过他还是赶紧再往船上行去,趁着老爹与旁人寒暄之际,将他那新娘子引下船来拜见家翁。 “江边潮寒风冷,娘子体弱畏冻,不必急于行礼,且先上车,归府再见。” 庾怿对儿子不甚热心,对新妇却还关照,挥挥手身后便涌出十数名仆妇并车驾,上船去将郗家娘子迎上了车。而后一行人才或车或马离开江边,往江边邸舍行去。 因为人员分处各地,庾家这一场婚事可谓繁琐到了极点。沈哲子他们一行先是前往广陵迎亲,随后又往晋陵全礼,继而再归都中去拜见皇太后,接着又来到历阳庾怿镇所。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几乎没有多少喘息的机会。 如今在这历阳邸舍里,一众人再见证郗家娘子拜见家翁,这一场婚事总算划下一个圆满的句号。 庾怿对儿子虽有颇多不顺眼,可是看到新妇温婉知礼,一副大家姿态,远远超过他的预期,连带着对儿子的脸色也好起来,一边微笑着一边不乏严厉道:“亲翁信重我家,愿将娘子相付。如今你也算是成丁立家,往年焦躁姿态都要收敛,切勿再作浮浪旧迹,要深念国恩亲厚,不要辜负了内外亲长和你家丈人的寄望。” 庾曼之难得好脸色,真有几分受宠若惊之感,避席再拜连连作态保证。而后便是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一行人在江边邸舍休整两天,然后才继续上路前往历阳镇所。路上庾怿便召沈哲子同车而行,他近来脸上不乏笑意,可见对今次的联姻也是颇为满意。 前年兵灾之后,他家声势便是一路走颓,虽然坐镇西府也是他自己的选择,可是落在时人眼里却不乏因失势而被逐出中枢的落魄意味。但最辛苦的日子已经熬了过来,如今他与亲翁郗鉴分掌京畿两面门户,彼此声援,声势都有长涨,可谓颓势不再。 “向年用事,多有迷茫。幸赖维周拨开扰目之迷雾,才能稍整旧日之颓败,再为国用。” 言道这里,庾怿已是颇多感慨,望向沈哲子的眼神也不乏感激,大兄之死让他不得不提前站到了台前。可是说实话,面对这样一个残局,他心内实在是一点信心都没有,更是完全都没有头绪。一路行来,几乎都是在被眼前这个年轻人推着前行。过去这两年,假使没有沈家鼎力相助,他想要带领家族走出泥潭,谈何容易! “小舅这么说,那就见外了。当年若无小舅仗义相助,我家只怕已是殉葬于王逆,何敢望今时之大用!你我两家,彼此扶掖互助,肝胆相照,无谓再言其他!” 沈哲子笑着说道。 庾怿听到这话,脸上转而流露出追忆之色,继而便大笑起来,拍着沈哲子肩膀感慨道:“小子往年使言诳我,枉我自己尚觉乘隙而得计!这么说来,我的确不应谢你。不过倒也不必怀怨,若无往年你那胆大诈举,如今两家未必能成世好。怎么样?在都内有没有静极思动,至我府下长劳以偿前错?” 听到庾怿笑谈旧事,沈哲子也感到有几分不好意思,对于庾怿的邀请,他略作苦笑后还是摇了摇头,叹息道:“我倒是想即刻投身边事,只可惜都内规划重布,尚有诸多晦涩之处。况且,台内母后未必乐我当下远行……” 庾怿脸色也沉了下来,关于王舒弑君之嫌,他自然也早得信报,此时闻言,心内半是哀伤半是忿恨:“先帝雄才初展,已经扫清江东阴霾!若能久持大位,此世何患多忧!王处明人面畜心,为此逆行,所害者岂止君王,更让社稷动荡难安,实在当诛!” 听到庾怿如此愤慨之语,沈哲子心知他是连其家遭受苏峻之乱的连累这一桩旧账都挂在了王舒身上。但其实事实如果揭开来看,冰冷的让人无法接受。先帝之死,未必独怨王舒,甚至可以说是整个世道的加害。大凡身临其位者,即便不是帮凶,那也都是纵恶,一笔糊涂账,算不清的。 “是了,皇太后言道维周你在今春将有动作,不知准备的如何?我这里你不须担心,过去一年,勤修兵事,被甲七千余,控弦万众!舟马足用,刀矢盈仓,一旦有急诏启用,上可拱卫京畿,下可列阵雷池!” 庾怿讲到这里,双眸已是精光毕露,他到镇虽然不过年余,接手又是一个烂摊子,但得益于各方物用的输入,加上历阳这里本就是流民汇聚之地,招募丁勇,束而勤练成军,实力已经有了长足的进展。当然总体军力上还不能匹敌江州那种老牌重镇,但如果以有道伐无道,哪怕直接面对王舒,他也有一战之力! 果然有实力,说话才会硬气。看到庾怿气势大涨,不惧一战的姿态,沈哲子也是颇感欣慰。不过对于动用武力直接诛杀王舒,他其实还是有所保留的:“江东乱后新定,元气滋生不易,擅起兵戈,实在不是当然之选。王门或颓,但却未死,若真赶入穷巷,未必不会竭力反扑。王处明不会活过今岁,这一点小舅请放心。至于具体举措,眼下我也尚还未有定计,一旦有所举措,定会急信告知。”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庾怿气势才稍稍有所收敛,他心内对于沈哲子的信任,那是来自于长久的事实证明。对于是否真的起兵攻打王舒,他心内其实也是有些迟疑。江东目下的形势,实在经不起太剧烈的动荡了。既然沈哲子保证有更好的办法,那他也不妨静观其变。 从江边前往历阳,是一条通衢大道。虽然眼下尚是新春冬寒未退,但道路上已经不乏车队往来,各自装载着满满的物资,源源不断为历阳注入新的元气。 言道治内的诸多建设,庾怿也是不乏激昂,滔滔不绝。他在经营历阳的时候,得了许多沈哲子的启发。 原本苏峻坐镇此地,可以说是破坏大于建设,甲兵虽盛,但是在地方上却几乎没有什么建设。大量的田亩荒芜,大量的流民浪荡于野。即便有所储蓄,也都在那场最后的疯狂中被消耗一空。庾怿所接手过来的,只是一个空壳子,一片废墟之地。 当他刚刚到来的时候,就连历阳郡城都被反攻进来的荆州军摧残的不成样子,不要说有什么宏图展望,单单城池内外、野地随处可见的那些饥肠辘辘、嗷嗷待哺的难民们便让庾怿一筹莫展。单单收捡死尸,埋葬骸骨,便前前后后忙碌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而在这段时间里,庾怿也只能和那些兵卒们一起居住在郡城那残破不堪、漏风漏雨的建筑里。这里一边做着清理,还要分头镇压剿灭小股的乱民,可谓是苦不堪言。 但残破也有残破的好处,那就是在这片废墟当中,当地的一些宗族力量几乎都已经被扫荡一空。至于剩下的一些,也早成惊弓之鸟,不敢跳出来与庾怿争夺什么地方权柄。 少了掣肘便从容得多,庾怿也不会因此放过他们,逐家上门讨要米粮物用,稍有抵抗,便安插一个逆贼同党之名,人、物并获。这一番清剿整肃,让庾怿渡过了最开始的艰难,同时对地方的掌控进一步加强。到了现在,整个历阳境内,已经没有了什么还成气候的地方力量。 说到政令畅通无阻,那么庾怿所治的豫州简直可以说是名列前茅。但在这背后,却是连场的杀戮,血淋淋的骸骨。对错亦或善恶,在如此一个世道中,微小的不足一论。 “如今单只历阳一郡,在籍治民已达五万余户,较之苏逆在镇时增翻倍余,旬月之内尚有长足增益。” 讲到这些,庾怿已是神采飞扬,指着车外那大片空旷野地笑道:“维周你所望左右尽头,俱是郡中在籍屯土。眼下虽然仍是一片荒芜,那是因为农具、粮种等物用俱有所缺,待到春后足用开垦,此乡自有膏腴流淌,农户云集!” 沈哲子听到这些,也是不乏振奋。在这个世道里,其他一切都是虚的,只有兵、粮才是立身的根本!废土并不可怕,只要有足够的兵甲守护,只要有大量的人力物力投入,土地自然会源源不断的反哺,滋养出一个升平世道的根基! “不独历阳一地,眼下其余各郡也都在加大力度纳民垦荒。至于所耗,便是用的维周你所建策的五分一法。大引外乡豪宗入郡,分其一分田数,以供五分军屯。府库甲兵日盛,夸武人前,足以释忧,让人安心置业。” 庾怿两眼中闪烁着希冀光芒,笑语道:“那些豪宗入郡,或能因此得于地利。但是因为远乡客居,又有强兵旁慑,也难反客为主。其招募工佣,载运物用,俱要仰于州府,可谓大善。” 听到这个想法可行,沈哲子也不免笑起来。世族豪右侵占乡土、广荫丁口,可以说是两汉以来的长久积弊,想要从根上拔除实在太艰难。历阳这里因为处于动乱的核心和发源地,地方豪强势力虽然被扫荡一空,但整个区域也是元气尽无,几成一片废土。 杀人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脖颈再硬硬不过钢刀,可是杀完之后呢?眼下尚是历阳一地,如果扩散到整个江东,如果整个江东都成一片废土,国以何为国,家以何为家,民以何为民? 沈哲子苦心勾引江州豪宗入局,就是要借用这些豪宗的资财家底来盘活整个世道。凭历阳目下的状态,台中又没有足够的物用支援,即便招募到再多难民,也不过是将人凑在一起等死而已。与其揽着大量难民,空望荒田等死,不如让利少许,用一部分土地引来资财活水,盘起整个局面。 地方豪强可怕之处并不在于钱多,而是在于深厚的乡土根基,和其门下大量的荫蔽人口。如果让他们离开乡土,且将人口掌握在地方官府手中,就算他们年入谷米盈仓,同样不足为患。 至于驱使他们离乡的动机在哪里?也很简单,还是一个成本问题。 无论是眼下仍在大兴土木的建康,还是正在大举建设、同时也在厉兵秣马备战的豫州,都是一个庞大市场。相对而言,他们的乡土发展则要缓慢一些,只要有了一个合适的环境,资本永远都在逐利而行。如果能够在靠近市场的位置直接生产,单单运费的节省便足够让他们赚得钵满盆满! 同时,由于大量资财的投入,他们也需要一个更加安全稳定的环境,用以保证财产的安全,又可以敦促豫州的军备建设。由此一来,豫州的发展便构成一个正向的循环。 沈哲子在历阳待了两天,在庾怿的引领下游览了此域在方方面面的建设。如今豫州在籍的丁户已经超过十万户,有记录的田亩也达数万顷。当然这些还仅仅只是字面上的数字,不乏虚夸,想要真正获得与之吻合的收获,尚需要后续几年陆续的开发和落实。毕竟荒田开垦,田亩养熟绝非年季之功。 单单眼下这个数字,已经超过了会稽那个被誉为江东之关中的钱粮富足之乡。当然这并不足说明豫州的底蕴已经远超会稽,只能说明当下豪族对田地和丁口的荫蔽之狠。 当然在这一点上,沈哲子也没有立场去责怪旁人,因为他家已经可以说是会稽郡内荫蔽鲸吞最狠的人家。对于这一点,沈哲子无从在道德层面有所狡辩,因为在当下而言,这的确是一种快速积蓄、发展实力的有效手段。但来日若能化家为国,这种现象也将是他必然要极力打击的目标。 除了人地根本的家底日渐厚实以外,豫州军的发展也同样迅猛。本身便有原本历阳精锐的底盘,加上大量难民们提供了充沛的优质兵员,庾怿的底气来源于现实,豫州军的实力已经具备,所欠缺的只是铁血浇铸的赫赫战功! 到了第三天,韩晃等一众家将便赶来历阳迎接,于是沈哲子便暂时告辞,前往自己的封地乌江。 乌江之地紧邻大江,境内多山岭沟壑,开垦不易。但唯有一点可取,境内水道直接勾连大江,运输条件实在便捷。加上复杂的地势令得水力资源充沛,这一点对于冶铸而言实在太重要。无论是粉碎矿石的水碓、水磨,还是高炉熔冶的水力鼓风,对于水力的要求都极高! 乌江县本来就是南渡之后的侨置,所以境内所辖的乡亭较之寻常也都略狭。沈哲子封土虽是四乡之地,但其实从面积来看,满打满算也不过是寻常两乡。 过去整整一年,沈哲子手中所有能够调度的盈余资源几乎都投入到乌江这个无底洞。今次到来,心内也是寄予厚望。 方一入境,便嗅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炉火味道。山岭间可以看到许多深挖的矿洞,以及运载矿石的民夫。河渠畔则不乏筛选细土,浇铸模具的工匠。在一些水流落差大的地方,几乎都耸立着一架架的水碓、水磨,大量的矿石堆积在了那里。而在靠近大江的平缓地界,耸立着一座座的高炉。 因为时节不对,水力正是枯竭,沈哲子无幸看到整个基地开足马力生产的盛况。兵器的锻造对于工序的要求更高,眼下这个枯水期虽然也能通过人力、畜力以弥补,但是一来成本高,二来产量不会太大。 所以眼下工坊里,主要还是生产一些能够铸造的铁器,比如农具之类。一则保证产出,二则也是在磨练技艺。 虽然只是走马观花的匆匆一览,但是沈哲子对于乌江基地的前景却是充满乐观。他本来还想多留两日,可是庾怿那里却有急信传来,言道都中出事,于是也只能匆匆离去。只是在临行前不理沈云的央求,直接将他丢给韩晃去操练。 0577 都中乱斗 建康城又出事了,又死了人,而且同样与沈哲子脱不了干系!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沈哲子在广陵那一番服散伤身的论调经由同行之人传回都内,很快就引起了都内的广泛讨论。原本这说辞也没什么,时下虽然服散成风,但是寒食散对于身体的戕害也并非所有人都视而不见。沈哲子有这种说法,那也是正常。 但问题出就出在他并不只单言服散伤身,而且还将之牵涉到北伐讨奴上面。而在这番言论传播的过程中,关于这方面的内容又被加以强化和发扬。结果发展了一段时间后,时论讨论的重点已经不再是服散有害无害,而是直接与忠义与否挂上了钩。 沈园摘星楼内长期聚集着一群愤青,高喊讨奴口号。口号哪怕再怎么激昂强烈,喊得多了总会让人腻烦。这个时候有了新的理论支持,那简直就是即刻便将沈哲子那番论调奉若圣圭,兴高采烈开辟新的言论阵地。 于是这群人兴高采烈的在秦淮河畔发起了一场焚散壮举,寒食散本身只是几种矿物石粉加上各种药末构成,烧是烧不起来的。但这些人却将散都装在船上,直接将船烧毁沉江,同时高喊“绝散明志,壮体杀奴”的口号。 如此激烈的举动,自然引起旁人的不满。服散与否,只是个人意趣,怎么就成了不忠不义之徒? 都内别的或少,最不缺穷极无聊的世家子。沈园这里闹腾的凶狠,反对者也没有闲着,从言论和行动上捍卫他们服散的权力,乃至于专门乘船到摘星楼附近,群体服散,集众狂欢。 两方人针锋相对,各持论调彼此争执,初时尚能各抒己见,止于口角之争。可是渐渐便滋生出火气来,彼此辱骂乃至于爆发了肢体冲突。在一场规模最大的斗殴里,双方参与者数百人,结果就是当场打死了七八人,伤者数十! 一时间,都内为之大哗! 都内传来的急信,只是描述了一下事情的大概,后续如何,并未详述。死者是谁,伤者是谁,是否暗中有人推波助澜,一切尚在混沌中。 发生了这种事情,沈哲子自然不好再久留历阳,当即便动身归都。庾怿也明白这件事可大可小,事态紧急,直接便召集精锐部众数千,沿途将沈哲子送至牛渚,也不归镇,就留在这里等待事态进一步发展的消息,随时准备驰援京畿。 归途中,沈哲子满心的焦躁,不乏自责。近来意外频出,他不得不检讨一下是否是自己的态度和某些做法过于激进了一些? 随着一路的沉思自省,沈哲子的心情也由最开始得知消息的惊愕转为了冷静。 通盘来看,这一桩意外并不是坏事,最起码显示出时人并非一味的崇玄务虚,仍然是有一批激进热血之人敢于逆潮流而动,发出不同的声音。无论这一份热情是人为造成,还是时人心内血性被激发出来,对于世道而言,都是一件好事! 沈哲子所感到不安的是,沈园那些年轻人们虽然是他聚集起来,但这些人却渐渐不受他控制,看法和行为过于偏激,非我必异。长此以往,非但不能对世道有什么好的导向,反而极有可能成为祸乱之源,将世道搅得不得安宁。 同时沈哲子也意识到自己终究是有不足,并没有对他的影响力有一个足够的认识。往年的他虽然是剑走偏锋,但却一直行的很稳,哪怕是在大乱的局面中,仍能做到从容以对、进退有据。正是因为过往的努力,如今的他才算是真正站在了时局中央,不被世道所忽视。 同样是因为他眼下势位和影响力的增长,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被人所关注,在这个复杂的世道里,每个人都会对此做出自己的解读。所以他的言行举动,无论本意如何,在人群中产生的效果都会有极大的变形和扭曲。 简而言之,影响力虽然足够了,但沈哲子还没有适应这种际遇的重大改变。在这方面而言,较之时局中那些久历高位的大佬,沈哲子还是稍显稚嫩的。 自省并不意味着对自己一位的贬低挑错,在这个自省的过程中,沈哲子同样发现他的优点,那就是谨守初心,矢志不改,并没有要与这个世道同流合污的改变。他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所思所想都悖离于这个时代的主流,一旦他的言行被人群放大凸显,那么就必然会对时代主流产生冲击! 所以都中这一场变故,看似突然,让人猝不及防,但其实是有其必然性。是沈哲子作为一个外来介入者,对世道产生深刻的影响,必然会出现的事情。如果没有这种情况发生,那么对沈哲子而言,他针对世道所作出的努力都是无用,将是更大的悲哀! 牛渚至于建康,沿途顺流而下,眼下虽然不是汛期,但在人力风力的集合下,沈哲子还是在一日之内赶回了建康城西。 他并没有急着返城,而是先到了石头城,了解一下事态最新的发展。 石头城这里,沈家一众门生早在任球带领下等候多时,一待沈哲子抵达,即刻便开始汇报事态最新的发展情况。 “前日骚乱发生时,郡府即刻出动,一众与事者俱都监押。而后宿卫前往要人,却被州府抢先一步。昨日犯事为首二十余人等,已经被州府转送廷尉,余者眼下仍被监在州城。另外州府又有悬榜,满城搜捕在逃者。” 任球快速将最新的情况汇报一遍,同时将参与此事的人员名单一并奉上。 沈哲子听到这里,眉头已经紧皱起来。他自己不是什么心迹磊落者,凡事也都惯于往偏阴谋的方向去考虑。州府如此迅捷的反应,让他嗅出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这莫非是报仇不隔夜? “那些浪荡子,一个个不事实务,最好夸夸其谈,穷生争端,出事是早晚的事情。” 沈牧并没有随队前往历阳,归都后便直接前往石头城担任副守,这会儿在席中忿忿说道。不过也并非一味的抱怨,忿言之后便皱眉道:“不过那些犯事者近半都是我家宾客,今次所执又是我家之论,实在不能冷视不见。哲子,要不要即刻集众归都?我家前次不惧王门,如今又有何惧!” 听到沈牧这话,沈哲子当即抬手一摆,沉声道:“不可,时势不同,不能作同一应对。府内府外,一应如常,不要有什么过激举动。” 任球也在一边说道:“温公今早传信至府内,也是同嘱,并着我转告郎主,归来后不必急于入都,且先居外暂观。” 沈哲子闻言后心中不免一暖,温峤传信虽止寥寥几句,但这当中所蕴含的关怀和情谊却是不浅。眼下这个局面极似有人暗中促成,假使他一时不明,要以领袖姿态急吼吼的冲入进去,可能就是一脚踏入泥沼里。 接下来,沈哲子才又拿起那份名单来,匆匆一览,心情也转为沉重。长长的名单,两排分列,首先入目的便是十几个朱笔标注的名字,都是死在这场斗殴中的世家子。当场打死了九人,其后又有六人伤重不治,南北人家俱有。 单从阵亡名单来看,沈园那群愤青们战斗力还是挺强的,仅仅只损了两人,都是伤重不治,没有死在当场。一个是吴郡顾荣的从孙,一个是江夏李充的族弟,俱是早先便在摘星楼内分外活跃的年轻人。 至于对方被打死的人,既有泰山羊氏这样的高门族人,也有郡望不著的次等人家。亡者身份或是无关紧要,数量却是触目惊心。要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兵匪乱事,仅仅只是年轻人的打闹,而且就发生在都内秦淮河畔的闹市区! 这是要有多大的仇怨,才能下此狠手?想想就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至于被捕的人中,沈园这边那个因其父而暴得大名的江虨自然首当其冲,接下来一连串的名字都是往常多有混迹在沈园者,当然也不乏沈哲子较为陌生者,大概是这段时间又发展出的新成员,又或这些人叫上的亲友团。 至于州府公布的在逃名单,首先第一个便让沈哲子眸子蓦地一凝:琅琊刘讷。 0578 趁乱而进 乡党是政治生态中极为常见的力量组合,其中最为著名的莫过于汉末三国的颍川乡党、两晋之交的青徐乡党以及结束南北动乱的关陇武装集团,可以说是分别引领和缔造了一个时代。其他时代或许还有斗争更为猛烈的乡党集团,但从对世道整体的影响而言,却是远远不及。 但说实话,人心复杂多变,庭门之内尚且难免有所争执,区区乡籍实在不能将所有人都约束如一、共同进退。 比如说刘超,刘超是根正苗红的琅琊人,但是其忠烈事君却大悖于时下的主流。不同角度去看这种情怀,感觉自然也就不尽相同。在一些乡人看来,刘超这种坚持不免就有情远绝众、薄于乡谊的意思。 刘讷是刘超的儿子,在沈哲子印象中是一个很有精神的年轻人,早年跟随父亲居于京府。前不久随父归都,沈哲子请他往沈园玩了几次,便与沈园里那些愤青们混在了一起。刘讷参与了这件事,沈哲子倒不感觉意外,但却又逃了出去没被当场擒拿,过后再被州府张榜捉拿。如果不是巧合的话,这当中便有许多滋味可供咂摸。 以刘超今时在台内的资历和地位,其嫡子哪怕犯了错,只要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既然没被抓个正着,过后哪怕是为了保全台辅的面子,也不宜穷追不舍。可是现在刘讷逃是逃了,但却不能幸免,反而被重笔标注起来,似有在劫难逃的意味。 这给沈哲子的感觉,首先就是这件事已经不再单纯,被人给盯住了。其次就是,这不是王导的做事风格。王导这个人,无论做什么都有一种宽宏雅量的味道,绝不会咬着这一点穷追不放。 刘超的儿子被悬榜捉拿,这更像是青徐人家在以此重标,惩戒叛徒! 沈哲子略作咂摸,不免也替刘超感觉有些冤枉。刘超对他虽然不乏欣赏,但也仅止于此,从来没有在立场上对他有所偏袒,始终以忠君而自持。以此而惹来乡人的怨视,实在有些没道理。 当然,刘超今次能够归台接替陆晔,本身就是青徐人家和豫州门户交涉后取的一个折中安排。青徐人家大概以为凭着乡谊,刘超归台后或会对他们有所照拂,结果事与愿违,心里难免有落差,以此而泄愤。 总得说来,无论在什么世道,是对是错都不重要,关键是要合群。哪怕是你手握真理,但这真理只有你一人掌握和认同,那么你就是异端! 眼下形势尚有晦暗,沈哲子在这当中也实在有些尴尬,他并没有主动挑衅,但事情却又因他而起。即便是回到城内,无论怎么做,似乎都不对。如果公开声援沈园那些年轻人,无疑是正入彀中,要承受大量时人的怒火,要被人诘问服散与忠义与否到底有什么关系?无论怎么答,都是取厌于人。 但如果就置身事外不做理会,那么时评无疑会跌至一个谷底。那些年轻人受了他的蛊惑做了错事,结果他倒缩头不出,没有一点担当! 沈哲子沉吟许久,还是决定暂且不公布他已经回来的消息,且先在都外观望了解更多,再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 他这里尚在迟疑,又有家人来报钱凤等人已经自京府抵达都南。听到这个消息,沈哲子不禁大喜,他这里尚在困顿于身边没有人可以商量对策,钱凤这个老阴货来的实在太及时了。 于是沈哲子便先将别的事都抛在一边,在家人护卫下秘密前往都南去与钱凤汇合。 自从年前确定北上,钱凤整个人便又恢复了活力。在京府的时候便已经安排几批人物北上打前站,今次来到建康,是要向沈哲子辞行,同时临行前商谈一些更细节的问题。 沈哲子赶到都南的时候,钱凤一行早已经入住了沈家于此的一处秘密庄园里。今次北上,乃是一个长期的规划和打算,人员物资一再精简,仍然规模不小。 彼此见面,钱凤先向沈哲子交代了一下安排人员北上的问题:“当下虽是南北敌望,但野间也不乏游离浪荡者。早先所遣几部,或至彭城,或抵寿春,远近不一。大险倒无,只恐乱卒侵扰。若能无险涉过,各自蛰伏下来,寻常整家治业,若有异态便使游卒传递南来。” 两国交战,各潜间谍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而且这些从事情报工作的人员也不必紧张兮兮,且不说南北之间本就有大量的缓冲地带,其间各据一方的坞壁主们或降或叛也是吃饭喝水一般的寻常,彼此间人员流动也难做到控制入微。 如果仅仅只是收集军事方面的情报,任务其实很简单,乡野之间浪荡便能发现端倪。毕竟以时下的战争动员水平,很难做到快速集结、精锐突袭,大凡稍有规模的战争,都要经过一段周期不断的准备动员。 最难的地方还在于对敌国中心区域的渗透和监视,比如如今的建康城,秦淮河以北靠近台城的位置甚至不容许胡人靠近。一旦有逾越,即刻杀无赦!而达官云集的乌衣巷等区域,也是防备森严,不许外来者随意浪荡。 眼下羯胡的核心区域襄国、邺城,从人员构成上,要比建康复杂得多。甚至在石勒坐镇襄国之后,还在城内遭受过东晋所派遣的刺客刺杀。如今即便防卫有所森严,但也肯定不是无懈可击。 但这并不意味着渗透工作就是一片坦途,钱凤一行今次要直趋襄国,危险程度仍然不小。时下虽然没有严格控制人身的路引制度,但却有乡人连坐互证的传统。作为绝对的外来者,想要融入敌国京都,困难仍然不小,稍有不慎,便是杀身之祸。 为了保证行动的隐蔽性,钱凤甚至连龙溪卒那种精锐都没有携带太多,只有寥寥五六人贴身保护。一则龙溪卒虽然战斗力高,但因为久经训练和战阵厮杀,身上自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气质,寻常人或是感觉不到,但未必能瞒过久历战事的羯胡精锐。二则深入敌国,最重要的还是隐蔽,携带多少精锐其实意义不大。 比较让沈哲子感到意外的是,那个在京府舍尽家财投献于他的辛宾居然也在钱凤此行的随员中,而且言辞神态之间非但没有惶恐,反而隐隐有得到重用的兴奋。对此沈哲子也真是无语,好好的京府豪商、安逸日子不过,居然要舍尽家财只为求一个随时可能丧命的遣用! “非常之人自有殊异之志,恰如郎君,奋进至今,已是平流望进,坐至公卿,又何必勤勉于事,伤心劳神?” 对此,钱凤只是笑语说道。 沈哲子闻言后不免哑然,旋即便又苦笑。是啊,世上总有太多异类,好好的日子不过,偏偏要想着法的折磨自己。 略过此事,沈哲子又叹息一声,跟钱凤讲述了一下时下都中所面对的新状况。 听完沈哲子的讲述,钱凤也低头沉吟起来:“不必再作猜测,此必有人构陷郎君。即便不是肇始,其势已经构成,大可等样而视。我是常年不在都中,不悉人物,郎君眼下可有应对之策?” “唉,这正是我为难之处,不知该要如何取舍。” 沈哲子简单讲述了一下如今都内派系倾轧的现状,以及自己所面对的两难处境。 钱凤闻言后,沉吟许久才叹息道:“眼下这个局面,实在不足困顿郎君太多。郎君心内应该早有定计,只是为何仍作两难?我是不履其位,或有一见之明。我等南宗门户,长立于世诚然不易,其中辛苦,郎君自知。通言旧迹,不过一语而已,趁乱而进!北宗枝蔓杂生,强理不顺,既然如此,何必再理?此世非我一人得据,亦非我一人戕害,既如此,勇进即可,不必旁顾!” 听到钱凤这么说,沈哲子神态略有意动,他的确不是没有反击之策,但是因为担心控制不住局面,所以心内有些迟疑。钱凤再次重申了一遍他家在这世道得以进步的根本,那就是趁乱而起,这让沈哲子少了许多顾虑。 他的确不乏捞够上岸的打算,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总有人输的不甘心,想要一局翻盘。以往他是将破局的契机安排在了年余后的北伐,可是眼下的局面也实在不能视而不见。 “今次归都,尚有人货赠予郎君,或能有助郎君度此困局。” 钱凤见沈哲子似是有了决定,于是便又说道。 听到钱凤的汇报,沈哲子眸子不禁一亮,当即不再迟疑,伏案疾书,几封信顷刻而就,然后便遣家人分送各方。 0579 台论 几日前,秦淮河畔那一场乱斗可以说是开年第一场大戏。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了几天,相关区域也被宿卫封锁,不使闲人入内。但观者谈论起来,仍是津津有味。 左近乃是繁华区域,每日往来者众多,因而有幸得以观赏的人实在众多。坊间小民未必知晓那些世家子们因何乱斗起来,反正那群人不必忧愁生计,每天有大把闲暇时光,穷极无聊做出什么事情来,都不让人感到意外。 他们所乐于谈论的是,平素那些高高在上、与他们生活在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原来真的动手打起来,与市井悍夫也没有什么不同,撩阴插鼻、抠眼揪发、撕咬踢打,实在缺少平日风雅不近人间的姿态。 台城西南的酒楼里,生意越发兴旺。得益于畿内状况的好转,大量物用汇集都内,所以台臣们的俸给也渐渐足额发放。尤其刚刚过去的新年里,皇帝迁入新的宫苑,整个都内风貌也是大新,上下同乐,台臣们也各因品秩而获得大量的犒赏。 台内酒楼虽然价格高昂,但对于一些不能随便离台的台臣们而言,却是为数不多可选的消遣之地。一整天的案牍劳累,囊中又不乏宦资,自然希望能聚起三五好友,寻一雅致之处,或是小酌轻饮,或是畅谈一场,足以养神。 随着台臣们往来的多了,这里也渐渐成为台城内一个消息汇集点。许多台臣品秩不够,不能参与得悉更加高端的事情,闲来到这里听一些闲闻轶事,往往也能从真假掺杂的消息中提炼出一些蛛丝马迹,即便与自己仕进无用,也能满足一些猎奇心理。 所以,有些人即便不在楼内消费,偶尔也会至此,闲坐厅堂之内,细览过往之人。 酒楼有太保府做后台,虽然热衷于宰客,但也不敢逐人。随着往来者加剧,索性将楼下间壁全都拆除,布局重整,打通成为一整个宽阔的厅堂,供人闲坐。 今日午后,厅堂里又坐满了人,案几上或是摆设着赠品酪浆,或有二三菜肴。众人意趣多不在此,旁顾左右,偶有看到相熟之人,或是隔席打声招呼,或是移席对坐寒暄。场面虽然热闹,但也并无太多喧哗。 楼外偶或行入新人,自有席中相熟者起身招呼,也有一些高官名士踏入进来,而后厅堂内过半席位之人都要站起来礼迎,哪一个如果能令其驻足闲谈几句,待到其人离开,众人各自归席后,感受到同侪们羡慕的目光,每每都要乐上良久。 有一名青袍中年人匆匆行入进来,在门口稍一顿足。居近者看到此人模样后,眸子不禁一亮,纷纷站起身来,更往内里的人察觉此态,也都下意识站了起来。还未看清楚那人面目,其人便被侍者引领着匆匆往楼上雅阁而去。 “刚才登楼那人是谁?姿态怎么如此傲慢?” 众人再各自归席后,便有人不忿于刚才那人对他们不理不睬的态度,皱眉询问左右。 周遭一番打听,很快便有识者道出那人身份:“那是范阳张鉴张明昭,如今乃是驸马沈侯东曹下的曹属。” 得悉此人身份后,席中众人神态或是羡慕,或是不屑,不一而足。 另有不乏幸灾乐祸者笑道:“那张明昭也是北地旧宗所出,屈为沈侯所驭,原本倒也得宜,居用几年可待拔用。只可惜,都内接连纷乱,前日又发生那种恶事,只怕沈侯自己若是在都,也要愁眉不展,无暇旁顾其余。” 一谈起这个都内时下最热话题,厅堂内气氛突然变得活跃起来,每个人对此似乎都有无穷意见要发表。 “若说沈侯受此事所困,我是不信。年前都外那场纷争,诸位也都有见,据说沈氏门生害了王稚陋,可是结果如何?只闻风声,未有雨落啊!前日我家兄有言,沈侯那犯事门生仍在府内听用,毫毛未损。” 有人这么说道,继而周遭便不乏人响应,都认为此事不足困顿沈家良多。 也有人有不同看法:“前场事迹,诸多不明,旁观者实在难以深悉内情如何。今次之事,那是众目睽睽,闹市案发。摘星楼一群浪荡子,都奉沈侯所说,公然打死数人,打伤数十人,实在是没有推诿的余地!教人害命,沈侯难辞其咎啊!” “什么叫教人害命?沈侯近来始终奔波于外,怎么会知都内纷乱?况且身死者并不独有一方,两方俱损,浪荡子以力斗狠,怎么能去怪责旁人!” “罪或不罪,非你我能决。只不过今次沈侯却是失察失言,如今长公主府门庭内,聚满各家涉事亲长,皆往求告。据说州府羁押犯事者,又有两人伤重不治。沈侯如果再不归都平事,那真是积怨难消。” 一众人闲谈起来各抒己见,态度、立场或有不同,既有责于沈氏,也有偏于沈氏,也不乏幸灾乐祸者。无论说什么,这些人也都知道如此大事绝非他们能够裁定,他们不过是台臣里的底层,都内平稳也罢,喧闹也罢,都是高门角力,他们也只有看戏的份。 正说话间,偏侧楼梯口里行出几人,其中一个便是刚才登楼的张鉴。另外几人也都不是台内寂寂无名者,当中一个便是新进得任的少府卿沈恪,另外几人,或是公府长史,或是台阁公副,都是台内了不起的人物。 看到沈家人在场,原本还讨论热烈的一众人识趣的闭上了嘴巴,各自起身拱手为礼。沈恪神态不乏轻松,站在门口环施一礼,唤过侍者来吩咐几句,继而便与另外几人谈笑着离开。那轻松惬意的姿态,丝毫看不出受困于当下的模样。 沈恪等人离开良久,厅内气氛仍有些沉闷,过了好一会儿,席中才有一人长叹道:“往年同作殿中郎,倏忽已成少府卿,实在愧煞旧人!” 听到这番感慨,众人心内也都各自复杂,一时间都觉索然无味。又过一会儿,突然有大量侍者涌出,捧着美酒菜肴分送各席。众人正诧异之际,已有楼内管事行出笑语道:“沈少府行前有嘱,公务在身无暇久坐,略置酒食以示歉意。” 众人听到这话,错愕之余不免感慨,他们这群人不过台中小吏,否则不至于枯坐厅堂不敢消费。出入楼宇人员不少,肯停下来对他们点头已经算是赏识,又何曾受人飨餐之礼! 那管事亲行到刚才感慨那人席前,使人摆上铜盘后才笑语道:“沈少府亲嘱陈郎中雅好炙鹿,请慢享。” 那人听到这话,双肩已是微微一颤,站起身来对着门口施了一礼,继而才又坐回席中垂首不语,也不急于进餐。 哗啦一声,厅堂内突有一人推倒案上所陈餐点器皿,怒声道:“貉子教人害命,已是无耻!今日还要邀宠,以酒食堵人口舌?嗟来之食,义不能受!” 满座众人听到这话,不免哗然,未待旁人开口,先前那名陈郎中已经离席飞奔上前,指着那人声色俱厉道:“未知阁下何乡高贤?人以礼下,不受即走,恶言非于礼,穷厉之徒,也配称义!” 此言一出,席中亦不乏人响应而起,那人原本还要怒而反击,眼见众怨集于己身,面色凛然一变,继而便掩面匆匆奔出。 愤而喝退此人,那陈郎中才折转返席,招手唤来侍者,割肉招呼左近席中友人同食。 喧闹过这一场,楼内复又归于安静。大多数人都没了谈兴,低头对付案上餐食,赠送的酪浆虽然也是可口,但终究难以果腹。枯坐良久,也实在有些饥饿。 也不乏人转首观察侧席,看到各具丰盛的餐食,也是不乏感慨,他们自知楼内消费有多高,满场近百席的人,通请下来,所耗最少都是几十万钱往上,贵得不像话。咂舌之余,不免回想沈恪那淡然离去的寻常姿态,丝毫没有显出巨财使出的模样,一时间对于沈家的豪富,心内又有一个更深刻的认识。 正在此时,偏侧又有一人匆匆闪过,行得太快让人看不清楚模样。角落里突然有一人开口道:“刚才行上那个,似是陈留蔡子叔吧?” “蔡子叔是何人?” “乃是陈留蔡侍中幼子,年资尚浅,人未尽识,但是才情却高,不久也将知名。” “你大概是看错了,我听郡府同僚讲,蔡氏子也犯于前日之事,眼下大概还监在州城呢。” 不过是几句闲谈,言者无心,听者也无心。过后又有人员出出入入,转眼被人忘在了脑后。过不多久,便就有人开始告辞离开,出楼后便分散在台城各处。 傍晚,太极前殿偏阁里,一群台辅们缓步行出,而后便各自散去,只是各自在离开后,脸上多少都带着一些无奈之色。 蔡谟两手缩在宽大的章服袍袖里,左右虽然都有布屏遮风,但是刚刚离开地龙烘烤如春的暖阁,仍觉有几分寒意。 类似的集会,这两天参加了不下五六场,议题都是大同小异,主要还是围绕前日秦淮河畔那场害命的闹剧。会议虽然举行了不少场,但是高位者仿佛各自有着默契,轮流的缺席。前日是久居家中的王太保不在,而后又轮到了光禄大夫刘超,今天这场则是尚书令、光禄和护军俱都不在。 新跃凤凰池的褚翜出场倒是勤,始终没有缺席,但却每次都以主持者自居,轻易不发表意见,只是坐在那里听众人各抒己见。即便被问到该要如何处理,也都是推上搡下,拒不表态。 如此一个僵持的局面,实在让人有些烦躁。再怎么拖下去,事情总要拿出一个解决的手段出来,总不能一直搁置着。要知道今次不乏台辅家中子弟还被监在州府或廷尉,如果迟迟没有一个说法,各自又怎么能够安心办公? “侍中且先留步,同行一程可否?” 蔡谟尚在垂首思忖,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转头望去,只见诸葛恢正在属官簇拥下匆匆行来,便连忙收住脚步,站在道上待到诸葛恢到了近前才略作欠身示意。 两人相对站立片刻,而后蔡谟抬手延请,然后才并肩往前行去,彼此间气氛略有尴尬。因为表字相同,两人又都俱贤名,各履显任,难免要被时人拿来比较。在时评中,诸葛恢的评价是要略胜蔡谟。即便两人都不在意闲人絮语,但听得多了,独处时不免有些尴尬。 枯行一段路程,诸葛恢才开口叹息道:“天下异闻,让人凛然啊!我听说侍中家中儿郎也受波及,不知有恙否?” “童儿闲戏,险遭命殃!思来难免有余悸,怀抱中物虽不足惜,养至如今,即便贤声不通,也盼能为一二时用。若是无妄遭夭,难免会作扼腕啊!” 蔡谟也叹息说道,两人所言,自然都是前日那事。 说完这些,便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蔡谟视线余光频频扫向身畔的诸葛恢,沉吟少顷,才又皱眉道:“葛公是否有觉,太保近来略有亏于审察,内衡有失?” 诸葛恢闻言后微微错愕,继而才摇头道:“沙尘扰人,无有藩篱之障啊。” 蔡谟闻言后,转首望向东南,继而再望西南,最后才望东北,眸中略有落寞,一股浊气轻呼出口。 “的确应该做些事啊,不能长困于此。” 诸葛恢又转言到刚才会议之事,轻叹道:“若使人人以家事而罢公议,国事将何以决?有失体格!” 说话间,已经行到蔡谟官署,蔡谟转头邀请诸葛恢入内一坐,诸葛恢却摆摆手,告辞离去。蔡谟站在那官署门前,凝望着对方背影,神态转了几转,继而才轻吟道:“琅琊王师啊……” 第二天,无论内外议论如何,台内仍是如常办公。台辅们朝见之后,小皇帝便归阁读书。于是一众人便都望向排头的王太保和尚书令,都在等待指使那件事还谈不谈。 王导沉默片刻,抬头望向温峤,温峤便点点头,继而便又望向褚翜。于是褚翜便站起身来,对众人笑道:“还要暂劳诸公。” 于是众人便又转行到议事暖阁里,各自分席落座。 待到众人落座后,王导才开口道:“州府这几日也在加紧询问,细作甄别,稍后要分批将人转付廷尉。” 席中蔡谟和诸葛恢对望一眼,眉目各有舒展,心知太保总算颓意少去,再次有了斗志。 光禄勋钟雅在席中发声道:“本是有司案牍所系,不宜细问。不过此事所涉颇广,稍后是要尽付廷尉,还是要分遣别司?于事不乏勋位,若有需要,署下愿有分劳。” 王导那里还未开口,蔡谟已经笑道:“此乱或有害命,但却非功非逆,转讼太多,既费于公用,又难作辨识。” “但这件事,却非单纯民斗害命,州府治民、廷尉绳讼,各有所劳。若只是逐一而问,结果难免有失偏颇。” “即便要作分劳,那也应是太常……” 话题讲到这一步,便又僵持起来,一方穷攻要分责问之权,另一方固守不愿让太多人插手进来混淆视听。一时间你来我往,各执一词,各不相让,分辨不清。 话题将要谈死,众人又都望向台上,太保微微垂首,似是精力不济,温峤手握如意,专心摩挲其上纹路,虞潭神情专注,手指在案几上轻轻勾画,心无旁骛。褚翜则偏坐着,侧耳倾听状,频频颔首,一俟有人望来,便也对望回去,两眼中满是鼓励。 众人眼见此幕,不乏腹诽,只不过都内一群浪荡子斗殴打出了人命,又不是羯奴兵临城下或存或亡的生死关头,何至于一个个矜持的仿佛幼龄少女,不肯表态! 心内虽然有此焦躁,但众人也不得不默认一个事实,眼下尚未到图穷匕见的地步,你来我往的拉锯看似吵得热闹,其实还是各方在互探底线的程度。所以大佬们才一个个神游物外,不作表态,耐心观看他们争执作戏。 但说实话,大家都是要面子的人,谁不愿做稳坐台上的大佬,观看下面人泼妇一般锱铢必较! “若使刘公在此,或可言有决之啊!” 堂下蔡谟忽然幽幽说道,此言一出,堂内顿时略有沉默,一众人齐齐望向那个空缺的席位。 “既然仍是难决,那我就先请早退了。案上不乏积事,实在不好久离。” 诸葛恢在席上站起来,对众人拱拱手,脸上不乏歉意。 这时候,台上那几人各自神情都有微变,温峤嘿然一笑,将如意摆在了案上,虞潭侧望王导一眼,眸中闪过一丝噱意,褚翜则低下了头,手掐胡须沉思起来。至于王导,眸中精光一闪即收,原本有些佝偻的身体挺直起来,似乎有话要说。 正在这时候,暖阁外突然有了声响,过不多久,章服在身、一丝不苟的刘超昂然步入,行入房中后,面对略有诧异的众人歉然说道:“家中突发私疾,离台几日,或有缺席,还请诸公见谅。” 听到这话,众人神色各有几分不自然,干笑两声敷衍过去。诸葛恢也不再说什么,复又坐回了自己位置上。 刘超落座后,又对众人欠身致歉,然后才开口问道:“不知当下所论何事?” “还是日前都内哗斗前事。”下方蔡谟开口说道。 “此事还未有决?” 刘超闻言后眉头便微微一皱,待见众人神态各异,便又说道:“我是事后才知,家中犬子亦涉此事,归家正是为此。犬子犯事,逃遁于野,今日刚刚捕回,先时已经缚至廷尉。既然还未有决,那我便说一下我的看法,如何?” 众人听到这话,心内俱是一惊,尤其蔡谟整张脸都僵在那里,仿佛带了一个栩栩如生的面具。 “杀人者审断,伤人者量裁,诸位都是久历公事,应该不会不明。此不足论,尚有一点难决,那就是事因责于何方。我的看法是,禁散无错,杀人有罪。不知诸公对此可有异议?” 刘超神态语气都是寻常,可是当众人想到其人刚刚将嫡子抓缚廷尉,便觉有几分壮烈,一时间竟不知该要如何回应。 最终这场会议还是没有决出一个定论,但不论事因,先问刑责的基调却定下来了。待到众人各自散去,继而便又得知一个最新的消息,驸马都尉沈哲子已经归都,正在秦淮河畔吊唁亡者。 0580 害我者世道也 台内酒楼宽阔的厅堂里,仍是座无虚席,但是气氛却有几分沉凝。 “……彼时旷游畿外,虚窃时乐。噩耗疾若奔雷,惊闻通贯心肺!于是毁狩弃游,披星戴月,疾骋江波。恨余生而此世,鳞者擅泳,羽者擅飞,惟此身绝用,远途难归,饮风而空悲……” 席中正有一人手捧纸卷,高声吟咏诵读。 一段收尾,席中众人便窃窃私语起来:“人或言沈侯自惧伤己,所以远游于外,不肯归都,此言实在无礼中伤!” “是啊,事发如此猝然,我等在都之人闻之都是惊顿,更何况沈侯远在历阳。如今残冬风烈,大江水缓浪寒,沈侯披星戴月归都,可想一路所禁受的怎样凛寒。” “风浪或是潮寒伤身,终究不及心痛。恶讯如天雷灌顶,撕心裂肺之痛,人不能耐啊!” 吟咏那人接过旁人呈上的酪浆轻啜润喉,继而才又站起声情并茂继续诵读起来。 “始知修短多变,不遂人愿。悲喜祸福,旦夕倾转。呜呼!垂坐高堂,俄生肘腋之患。行运舟楫,骤罹生死之伤!星汉非摇橹可上,天命非祈禳可延。幸我嘉友,把臂饮圣,交颈言欢,倾席论雅,共佩芝兰。昔者欢愉不悉春秋,竞乐不待日月。鱼龙曼舞,惟患日短;击筑高歌,晓夜不觉……” 随着那吟咏声,众人不免各有遐思,追忆韶年轻狂,与旧友竞乐,不知人事忧愁。可是很快,陡然转为凄厉的语调声便将他们的思绪打断。 “旧音未杳,旧乐未足。行途未半,何以轻卒?肝胆俱作裂痛,天南共此一哭!旧情长作留勉,徒遗悲怆丈夫……” 台内温峤听掾属读到这里,便忍不住微笑起来:“时人多将这小子标作太康余韵,其实还是所识有误。同为悲声,太康绵柔如织,娓娓絮絮,使人深缅怀伤。这小子却醇烈有凛,要让人悲声大作,倾吐不留。一者是素手撩弦,一者是雄槌擂鼓,难为一论。” 似是回应温峤这一番点评,秦淮河畔已是哭声大起,荡漾在这河道之上,揉进凛冽寒风里,弥漫到了极远的地方。 碧波不兴的秦淮河上,沈哲子一袭白袍如霜似雪,脸色亦是苍白憔悴,散发垂落两肩,发丝与寒风纠缠飞舞不定,唯有那布满血丝的双眼尚是神光湛湛。 “余生而南庭,余庆之宗。或曰:此身幸甚,承泽骨血,福乐无忧。悖矣!时贤神游乎宇内,意骋乎八荒,祸福难为患,生死不足羁。此至人也,耻于未达。愚性长系此世,能以同乐,则必共悲!” 沈哲子清越隐含悲怆的语调随江波荡漾开来,两岸驻足观望者或是默然有思,或是挥笔疾书,凡成一段,便让人飞奔送往各处。 “能以同乐,则必共悲……” 太保府内王导手捻新近送来的章句,嘴角却有一丝苦笑蔓延开来:“不知此世,是否还有能与我同为悲乐者……” “目人褴褛于野,华裳犹觉寒。目人饥馑于途,珍馐难知味。目人疾病于榻,荣养亦咯血。目人伤痛于刃,创痛入骨髓。目人枷刑于法,华庭如牢笼。人或逐于物趣之乐,我独困于世乱之伤。何以长怀悲悯?唯患人事多艰。情深难作自敛,气结独剩悲声!害我者,世道也!山河崩,难自安!洛上旧土,虏庭窃据;冠带不行,君子何衣?” “死境之大,非生者能悉。至人之大,非庸者能履。诗曰:生死契阔,与子成说。逝者已矣,惟衔余志。公孙蹈死,程婴为难。萧何规章,曹参履迹。乐也悲也,俱付汗青。临江再拜,不诉离伤。伏惟尚飨。” 一言有毕,沈哲子垂首理顺袍带,徐徐拜伏在甲板上。继而又有家人上前,将悼文置于火盆之内,不旋踵便被摇曳不定的火舌舔舐,熊熊燃烧起来。 秦淮河两岸,自有大量人围观这一场祭拜,其中不乏亡者家属,眼见沈哲子徐徐拜下,一时间又是悲声大作,难以自制。另有旁观者或沉吟在先前的悼文中,或是翘首观望稍后沈哲子将要何往,也有人快速离开人群,往都内其他方向飞奔而去。 “冠带不行,君子何衣?如此壮声,久有不闻。沈维周,确是盛名不虚,使人蹈行其后,虽死而未悔。人或讽之巨利邀宠,狂言邀幸,实在性窄言狭,非是德音!” 台内刘超也收到了沈哲子在江边所诵读的悼文,眉眼之间不乏激昂色彩,捧着那悼文细诵几遍,继而才回过神来,抬头问道:“既已悼祭完毕,驸马又去了哪里?我知他家庭内多有求告人家盘桓不去,喧闹得很。若是扰之过甚,我倒应该帮一帮他。今次乱事,乃是时人激愤之为,忿念各出于怀抱,实在不宜穷责于他。” “驸马已经离开了江畔,先时刚刚过了大桁,似是往台城而来。” 听到属官的汇报,刘超便皱起了眉头,台内眼下暗潮涌动,方才他亲自将儿子押送到廷尉,如此大义灭亲,尚不能挟势震慑住骚动的人心。沈哲子眼下仍是处在动荡的源头,眼下赶来台城,实在不是一个好选择,很有可能就此被羁留在台城里,为有心人所攀咬纠缠,脱不得身。 一念及此,刘超便有些坐不住了。且不说他本人便承惠于沈哲子往年壮烈旧勋,对沈哲子素来都有好感,刚才那一篇悼文更让他感受到这年轻人迥异于时下的强烈责任感,因而更加不愿看旁人以一己之私而将之纠缠不休。 略一沉吟后,刘超便行出官署,嘱人在台城外备好车驾,准备在台城外拦下沈哲子,让他不要轻易步入眼下这个纠缠不休的局面。 刘超这里匆匆而行,行不多远,便看到了同样步履匆匆的温峤。两下对望,各自便依稀感应到对方似乎都是此想。原本刘超是对温峤不乏意见的,因其往年太过听从故中书庾亮的命令屯兵不出,致使京畿轻易陷落。不过此时道途见到,他心内忿念却是稍减,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温峤手里同样攥着沈哲子那一篇悼文录本,而对于沈哲子的认识,他又比刘超全面一些,这会儿却笑不出来,心内不乏忿忿:“这哪里是一篇悼文,分明是一篇檄文啊!那小子真是作乱之心弥坚,唯恐时局不够混乱!悼祭完毕不好好归家待着,却往台城行来,心内还不知蕴着什么坏主意,一定不能让他入台!” 这两人并肩而行,彼此并无多少交流,所虑虽然不同,但是目的却一致。一路行来,道途中也见许多人正有意无意的往台城正南面的宣阳门而去,不用问,肯定也是得知了沈哲子正往台城赶来的消息,要赶过去凑个热闹。 道途遇到有人上前礼见,温峤心情正是不好,眼皮一翻便冷斥道:“署内难道无事可做?成日浪行于外,像什么样子!” 受到呵斥之人不免噤声,讪讪退去,避在道旁看那两人行远,终究好奇心难耐,转而从另一条路绕行往宣阳门而去。 行了大半刻钟,两人才到达了宣阳门附近,看到这附近虽然不乏台臣流连,但却没有沈哲子的身影,不免松了一口气,看来那小子还没到达。 众人看到两名台辅联袂行来,忙不迭上前礼见。刘超这人在台内素来没有什么好人缘,温峤虽然要强一些,但是眼下心情却差,对于众人的礼见都是置若罔闻,径直行出了宣阳门。 左右观望片刻,正待要使人去问一下沈哲子何时到达,太保府长史梅陶却从侧方行来,拱手行礼,嘴角泛着苦笑说道:“沈掾前刻已经至此,却并未入台,而是转往台城东南廷尉监室。” 廷尉乃是台中极重要的构架,官署位于台城核心之地,但是因为其司职的特殊性,往往要监押不法之人,所以主要的办公地点还是在台城东南一隅,那里靠近覆舟山宿卫重屯之地,安全性上要有保障得多。 “归台不入,先要去见刑监的旧友。沈维周真是纯人,情深不伪,表里如一。” 刘超听到这话后,忍不住慨然说道,因为他的儿子也是犯事者之一,对于沈哲子如此热心,他的感念不免就更深刻一些,暗道儿子总算走眼错交品性凉薄之人。 温峤听到梅陶的汇报,脸色已是一黑,待听到刘超的感慨,神情不免更加精彩起来。 表里如一的纯人?你是没领略到这小子心计奸诈,有多么惹人生厌!廷尉监押的那群惹事精做事冲动没有条理,那小子绝无可能单纯的好心探望! 不过这会儿温峤也来不及再去反驳刘超,对于沈哲子为何不入台城却往廷尉监去,心内满是狐疑,当即便登上了车,略一思忖后,才探头问道刘超:“光禄可愿同行?” 刘超闻言后便点点头,原本他是不打算再履廷尉,以免被人目作有为子请说脱罪之嫌,不过眼下与温峤同去,倒也足证清白。而且,他也想看看沈哲子还能有什么高论或言行。 0581 同刑同辱 台城重修后,规模有了很大的扩充,原本城墙外的覆舟山也成为了城墙的一部分,又增加了几个新的城门。城池东南新修筑的承阳门内外,眼下已经聚起了不少的人,视线的焦点,则是正对城门两丈外的地方。 一袭蒲席铺在地上,沈哲子膝下未置坐具,就那么跪坐在蒲席上,外衣解下叠在身侧,背上赫然缚着一捆干硬的荆条。丝袍单衣不足御寒,冷风刮过,薄衫便紧紧贴在了身躯上,可以清晰的看到年轻人未足称伟岸的身躯正在凛风中瑟瑟发抖,然而其人却不为所动,仍是挺起胸膛、端坐不移。 这一幕,自然引起了大量的人围观,既有自秦淮河畔便一路跟随的都中人家,又有台内闻讯赶来的台臣。看到沈哲子负荆独坐在那里,诧异之余,各自神态也都不尽相同,各自与相熟者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驸马为何负荆于此?莫非是要代监内那些犯事的浪荡子们请罪?” “若真是此想,只怕要落空。事情闹得这么严重,台内刘公亲自缚子至监,尚不能将争论平复。毕竟是害了十几条的人命,又是畿内众目所见的惨事……” 台城内一众台臣们窃窃私语,近日台内始终围绕这件事在讨论,这会儿看到沈哲子负荆至此,自然又是众说纷纭。 “他还能为何人请罪?只怕自己都要分讲不清。那两方浪荡子乱斗,根源全在他那一番邪说!两方遭受害命的人家,又怎么会善罢甘休,必然都会集怨于此人一身,讨要一个说法!” 人群中议论者不乏幸灾乐祸者,脸上洋溢着不乏戏谑恶意的笑容:“早知要受今日之困苦,何必要作前日之惑众!如今悔之晚矣,也只能自伤自残邀人垂怜了。” 此言一出,顿时惹来周遭许多或是不满、或是不忿的目光,就连站在那人身边的几人都下意识挪步,拉开彼此距离。 那人被人群孤立,神态不免一滞,继而便壮着胆子强辩道:“难道我有说错?散事自来就是雅趣,他自己难悉趣致,却要附以忠义德行非议旁人,这是自取其咎,即便没有日前之事,如此乖异之论,也要激起众怨诸多!” “庸夫,或是还没听说前时驸马悼言明志吧!神游宇内,意骋八荒,那是至人才达之境。所谓散趣云云,不过是庸者旷达未足,假借药散自欺而已!耽迷虚妄之乐,不见人世之悲!驸马自有高标意趣,不逐与人同乐,只愿与世共悲!” 人群中一人行出,指着先前发声那人声色俱厉道。 在一众同僚面前被直斥为庸夫,那人脸色不免涨红,左右张望想要寻找同盟,同时口中反驳道:“至人之境为何,是他区区南乡一貉、一少年能道尽?他生在吴乡豪宗,所览人世疾苦又有多少?怎样自标,无非推诿过错而已!” “莫非阁下能够道尽至人之境?板荡之世,何乐可言?驸马少年有为,人所共知。屡战破贼,孤骑勤王,不辞劳苦,赈济劫余。所言与世共悲,可谓身体力行。阁下强执于散中雅趣,不知神游时可曾目见仙踪?为何仍在这俗世苟且为人,不能从仙远游!” 被人一番抢白,那人已是无言以对,一时间杵在原地,神态僵硬无比。 这时候,自宣阳门赶来的温峤和刘超也到达了现场,自不远处下了车,穿过围观的人群,待见到沈哲子那模样,脸色已是变了一变,不作停留,疾行上前。 “沈维周,你要做什么?” 穿过蒲席周围站立的宿卫,温峤径直行到沈哲子面前,弯腰低吼一声。来路上他也不乏猜测沈哲子到此的目的,只是眼见事实居然是负荆请罪,这倒超出了他的几种猜想。一时间不能完全明白其意图,但却不妨碍他最大恶意去设想这小子居心不良。 沈哲子被冷风冻得有些头昏,反应难免要迟钝一些,待抬起头来时,温峤和刘超俱已行到面前。他动作有些迟缓的拱手为礼,这倒不是在做戏,真是冷得手脚麻痹,开口便是沙哑虚弱之声:“言行有缺,愧见二公……” 温峤冷哼一声,解下裘衣递给旁边站立的谢奕,示意先给沈哲子披上。谢奕将那裘衣接过,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看沈哲子,见其没有表示,便不敢上前。 “维周何以言此?你之所言,绝非谬论,又何罪之有?那些浪荡子闲养不学,戾气蕴生,做出恶事,有罪应偿。你又何必罪责自己,消磨志气!” 刘超一边温言劝慰,一边弯腰要扶起沈哲子。 沈哲子侧身一避,却因身体僵硬,整个人摔在了蒲席上,背后荆条突出,继而便将脖颈划出一条血痕。 他挣扎着复又坐起来,再对两人拱手:“多谢二公垂怜,实在惶恐幸甚。非功不妄求,非罪不轻咎。私心窃念,今日都内恶事,愚确无罪。今日负荆而来,也非因罪自惩……” 温峤听到这里,已经隐隐感觉不妙,加上眼见沈哲子瑟瑟发抖、颈下渗血,确是有几分可怜。他上前一步横了谢奕一眼,劈手夺来裘衣,弯腰自沈哲子身前裹上:“既然自己也知无罪,那一切不必再言。快快起身,择地驱寒!” 沈哲子听到这话,当即便老大的不乐意,他自虐这大半天,怎么可能半途而废,挣扎着并不起身,只是大声道:“虽无罪实,心不能安!还请温公不要坏我情义……” 两名台辅到场,围观者心内本就不乏好奇,突然听到沈哲子这喊叫声,好奇心不免更加炽热,一个个不由自主的靠近过来,想要听得更清晰一些。 温峤听到这喊话,脸庞顿时一黑,心内也实在有些羞愤,索性直起身来站在了一边。 “维周你这又是何苦!” 刘超叹息一声,接了温峤的班将那裘衣裹在沈哲子身上。他自然也知道沈哲子在这件事情当中处境实在难称美妙,他那番言论乃是这一场乱斗的直接诱因,如果处理不好,双方涉事者家长必然都要有所怨望。虽然没有什么确凿罪状,但却根本无从辩解,可谓一个死结。 沈哲子酝酿了许久的情绪,这会儿倒也无需再怎么作态,清泪已经自眼眶中滚滚落下:“本是韶年俊彦,即便不愿俯仰阙下,才事君王,也可以长啸山野,孤芳自赏。为何一定要执于厉念,穷争自戕!死生事大,不可不敬。我是何幸之有,能让同侪共竞高低之论!誉不敢轻矜,毁不敢怀怨,俱是一时笑谈,浮云视之。因此浮云之论,害人华年早夭,义不敢当啊!” 讲到这里,沈哲子语调已经凄苦无比,泪流满面。 周遭观者眼见沈哲子伤心欲绝,一个个也都戚然形于面上。尤其场中有受害者家属,闻言后更是掩面悲哭起来。就连抱定主意,认为沈哲子不怀好意的温峤,听到这泣诉,也是微微动容,不再说什么,让人将牛车上的暖炉拆下置在沈哲子身畔。 刘超沉默片刻,才拍着沈哲子颤抖的肩膀温声安慰道:“维周你是时下众望所系的俊彦,自然会广受赏鉴。既知人所共望,更应该以此自勉,自省自令,做一个同辈中的德行表率。切不要因那些闲散浪荡子的恶迹自惭自伤,毁志颓形,黯淡了风采锋芒!” “刘公盛誉,实在愧不敢当!小子往年不乏浪行,幸得君王亲厚,诸公宽宥,稍得一二薄名,向来不敢自矜。前日斗争诸子,执贤据雅,能行人前、敢为世先。若能厚以甲子,加以春秋,怎知当中无一二国之干城、清流标榜?” 沈哲子泪水渐渐停住,继而双眼却变得坚毅起来:“而今逝者已矣,生者待刑,即便再有追悔,已是于事无补。事缘于我,不敢高卧避嫌,晓夜奔命归都,悼词告缅亡者,负荆告慰生者。” 讲到这里,沈哲子才作势欲起,却因寒冷麻痹险些跌倒,谢弈在一旁忙不迭冲上来搀住了他。 “我眼下已是气弱体虚,难作长啸,请无奕带我转告监内诸友。虽有犯禁绳法,勿以为耻,勿以为忧。知我者,幸不敢弃,与子同刑,与子同辱,义不独行!” 在谢奕的搀扶下,沈哲子才踉踉跄跄,勉强站住,继而便打起精神沉声说道。 近畔众人听到这话,双肩俱是蓦地一震,谢奕眸中精光四溢,吩咐身边宿卫上前扶住驸马,他自己则率几人匆匆行至承阳门前,面向高墙内廷尉监室所在高喊道:“驸马敬告监中诸友,虽有绳法量裁,勿以为耻,勿以为忧!同刑同辱,义不独行!” 声音激昂高亢,满场俱闻,在场众人听到此言后,先是寂静片刻,继而便有人击掌喝彩起来。 过不多久,高墙内廷尉监室所在又有回声响起:“能以同乐,则必共悲!害我者,世道也!山河崩,难自安!从迈于贤,余生幸甚!” 天寒日短,夕阳已是西陲,沈哲子起身后,四肢渐渐回温,摆脱了旁人的搀扶,独立在承阳门前。金色余晖洒落下来,沐顶降下,就连背后的荆条,都泛起一层金色的光晕! 廷尉监室内,年轻人们声嘶力竭的叫嚷声久久不息。不独响彻当场,更传扬到台城内极深处。在场诸多观者,不免气为之夺,神为之慑! 0582 永不相弃 “或许我们,真是老了……” 在返回官署的路上,温峤又叹息一声说道。返回这一路上,他已经不止一次的这么感慨,除此之外,却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刘超一路只是默然,他私心不喜沈哲子那种做法,所谓同刑同辱,这成了什么?如此公然声援呼应,近似结党,这将国法礼章置于何地?可是亲眼目睹所见,他心内却难生出什么反感,甚至于久平无波的心境都因此而荡起涟漪。 他甚至不乏联想,假使如今台内有一位台辅重臣能够持于正论,又有担当,敢作为,自己会不会景从其后,矢志不改? 此时再听到温峤再一次的感慨,他心内一动,忍不住语调萧索道:“或许未必是我等老不堪用,只是不幸早生了几十载……” 温峤听到刘超这么说,眸中已是流露出诧异之色,有些不敢置信的转望过去。两人视线交触,各自都感受到对方复杂的情绪,或是惋惜,旧憾难追,或是伤感,韶年不再,或是感慨,生不逢时,或是缅怀,故国难返…… 刘超被人冷落惯了,反倒不适应这种情绪的一时暗合,脸庞有些僵硬的挤出一丝笑容,继而便拱手告辞离开。 温峤站在原地望了刘超的背影片刻,自己也蓦地一笑,随后便转行向自己的官署,只是心情仍未能称之平静。目睹先前沈哲子所言所为,又思忖一路,对于沈哲子意图所在,也大约能想明白一些。 只是想得越透彻,心内便越感慨。他是没有看走眼,这个小子是个天生的名贼禄鬼,奇招迭出,困境难缚。但是察其所为,哪怕明知其意图所在,心内仍然难生出什么什么反感,反而是加倍的欣赏。 “或许此世,真的欠缺太久敢作敢当之人……” 辗转南北,温峤既在并州苦寒之地与胡虏交战过,也在江东动荡不宁之地与宗贼乱兵较量过,阅历越深厚,心内越迷茫。他想不明白,原本大好的一统局面,怎么短短几十年内就沦落到这步田地?害世者何人?谁人应为首恶?出路又在哪里? 诸多问题横亘在心头,一个个都没有明确答案。 对于沈哲子,他起先感受到的是这少年迥异于寻常吴人的广阔视野,仿佛井底之蛙生而便知天地辽阔,那一份胸怀,较之许多侨门子弟尤要胜出许多。 其次便是这少年的机敏应变,洞察入微,简直不像是一个少年人该有的禀赋,哪怕俗世浮沉年久的高智之士无过于此。 还有其人对于机会的把握,简直像是有预知之能,应对之灵敏仿佛发乎本能,再怎么复杂的局面,都能把住问题的核心,找到一个攫利最多的手段。 而今天,他见识到了沈哲子的另一面,那是这个世道缺失已久的特质,责任感! 温峤也算识人,所接触的不独有刘琨这样苦心孤诣、死不失节的大名士,又有时下江东南北诸多贤达名流,包括他自己本身便是名著江左的国之重臣,但是过往所见这么多人,从没有一个能让他感受到如沈哲子身上那般浓烈的责任感。 仿佛这年轻人生来便具使命,不必怀疑,不必迷惘,只需要一路向前奋进。 想不通,但却很羡慕。最起码,这样的人无论境遇如何,不必如他一般、如大多数时人一般,心内常怀迷惘和焦灼,不知出路之所在。 —————— “你这郎君,定策筹划时诸多智谋,怎么每至关键时刻,都要做出许多让人难解的蠢事……天寒地冻,若真冻坏了身体,你家娘子将依何人?你家亲长将要何等悲伤?内外诸多仰仗你的人,将要怎么办……” 暖阁内,皇太后眼望着裹紧皮氅、怀抱暖炉,却仍瑟瑟发抖,脸色苍白憔悴的沈哲子,秀眉微蹙,连连埋怨。只是说了没几句,眼眶已是泛红,继而泪水便自脸庞滑落:“旁人不知你的苦心,我却是深知……好,真是一个好、唉,我已经不知该说什么……” 讲到这里,皇太后已经掩面啜泣起来,悲不成声。 沈哲子自然知道皇太后因何而如此悲伤,其实皇太后是想多了,且不说这件事本就出乎他的预料,但就算是他有意诱导为之,其实也和皇太后伤感的原因没有太大关系。不过眼下倒也不好解释太多,只是垂首听训。 啜泣良久,皇太后才抬起头来,两眼再望向沈哲子,满是温暖喜爱,语调颤抖道:“你这郎君越是知人心意,越是勉强自己,我就越是惭愧、越是悲伤……幸在先帝睿智识人,若不然、若不然残下孤儿寡母,将托何人啊……满廷公卿,尽是豺狼之性,所念唯其荣辱得失,唯有我家贤婿、唯有维周啊,不计荣辱,不惧毁谤……” “母后何必言此,这都是臣……” 沈哲子听到皇太后如此盛誉,忙不迭避席起身。 皇太后见状,忙不迭摆手道:“不要动,不要动!你且安坐,我不说、不说这些!皇帝快扶你姊夫坐下,你要记得,你家姊夫今日所受寒苦,俱是代你所受!贤臣或可分于国忧,你家姊夫不只能分国忧,更是共担家恨啊……” “母后慎言……” 沈哲子归席后,眼见皇太后越说越激动,忙不迭低声提醒道。 皇太后闻言惶然,下意识以手掩口,继而只是催促皇帝帮沈哲子将氅衣再裹紧。 待到沉吟少许,皇太后才又言道:“维周实在不必如此,今次之事,就算是有人穷究深责,大不了你身入苑中来,久待时怨平息,无谓戕害自己。” 沈哲子闻言后,也并不为自己申辩。他今日这一番举动,在旁人看来或有撇清责任或是哗众邀宠之嫌,这一类人,以高智自居,似能洞悉世间真伪。但沈哲子恰恰不是做给那些人看的,而是做给希望看、需要看的人去看。 许多事情,看似多余,看似没有必要,但就是这些冗余不必要的事情,能够让人心更加有凝聚力,能够让口号更加有号召力。大众能够接受到的东西,永远都是形式主义。道理永远说不通,喊得响的永远都是口号! 今次这一场局,就是在狙击他的人望,如果处理不好,他过往在人望上的努力就要泰半流失掉。那些于事者遭受一番折磨,即便无事被放出来,这件事也会成为他们心头一个阴影,日后未必再会因沈哲子的什么主张而拿出拼命的勇气。 沈哲子就是要告诉那些人,只要认同他、响应他,便永不相弃!这是他的责任,他的担当,是他和那些拥护者们之间彼此的默契!在他们孤独、彷徨的时刻,给予他们最为有力的声援! 0583 胜负手 沈哲子离开内苑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原本皇太后是打算留他在苑内暂居两日,稍避风头,但沈哲子做这么多,就是要迎难而上。眼下他的姿态已经摆出来,更需要一个沟通无障碍的环境,才能稳定住人心。 所以,尽管天色已经黑了,他还是固辞挽留,离开了台苑。 乌衣巷内家宅门前,家人们早已经毕集于此。沈哲子一下车,便被一众人围起来,包括他母亲魏氏和兴男公主,一脸关切且不乏嗔怨。 好不容易安抚好了家人,沈哲子才抽身出来,与任球等人开始议事。 “幸在郎主今日应对得宜,让人心安稳下来。事发以来,甚至就在今日晨间,家门内外毕集求告之人,出入都不方便。一直等到郎主频有动作,那些求告者才次第散去。” 任球想到这几天府内门庭若市,出入所见都是满脸愁苦之人,承受诸多求告且不乏抱怨的言语和眼神,也是倍感困扰,不知该要如何应对和安抚对方。 事态究竟会发展到哪一步,会造成怎样的影响,不只与沈家利害相关,更能深刻影响到那些于事年轻人各自背后的家族。任球虽然长袖善舞,但在没有郎主授意的情况下,不敢轻易做出什么许诺。 听到任球的话,沈哲子也是忍不住叹息一声。今次离都一行,他是真切感受到他家在时局中的影响力确是已经达到一个新的高度。素不相识的人,愿意倾尽家财而投献;桀骜不驯的军头流民帅,也拜入门庭下表示效忠。这意味着,世道不只接受,更是已经承认了他家,回馈以实实在在的好处。 而如今,沈哲子也感受到了这种影响力所带来的制约,他必须要承担那些以往与他根本没有关系的责任。比如今次这一件事,如果不能得到妥善的解决,欠缺了应有的担当,那些依附者不能在他这里获得一个保证,自然而然就会选择抛弃他。 世族高门之所以为世道所抛弃,正是因为霸住特权,但却不愿意承担相应的责任,看似高高在上,其实已经与世道脱节。 这一天下来,他先是在秦淮河畔祭拜亡者,又负荆前往台城抚慰生者,当谢奕口中喊出同刑同辱的口号,就意味着他将自己的政治前途与那些犯事的年轻人们捆绑起来。这既是一个承诺,一个保证,也是加诸双方的一个约束。 从此以后,他要为这些人提供足够的政治庇护,而这些人也要成为他的喉舌,积极响应他的声音,贯彻他的意图。这种约定,不必诉诸笔墨,一旦成立,便自有一种道德上的约束力,如果一方违背,必然要遭受整个世道的轻视。而且除非一方彻底倒下,否则背叛者将永世遭受打击和报复! 沈哲子之所以不先归府安抚那些涉事人家,而是选择这种方式,一方面是因为他不能落于对手所布置的陷阱,为人牵引着做出应变。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如果与这些年轻人的家人们对话,是不可能达成这样一个休戚相关的约定的。 这些年轻人斗争的手段实在很稚嫩,也很拙劣,但他们的热心和勇气是毋庸置疑的。沈哲子不会放弃他们,而且要广而告之,将自己摆在一个道义的制高点上。这场乱斗孰是孰非暂且不论,谁愿意将自己的政治前途与一群罪囚捆绑在一起?沈哲子愿意,在世人眼中,他就是拯救将溺,就是雪中送炭,就是义薄云天! 当然口号是一方面,后续的实际行动直接关乎这个口号的可信度。只有能够切实履行自己喊出的口号,这个口号才能更加振奋人心,更加具有号召力。 这几天来经过对各种讯息的汇总和梳理,事情也梳理出来一个大概的脉络。 事情的源头虽然在于沈哲子那一番话,但其实类似的话,并不独有沈哲子才说过。甚至于就连王导,在某些不公开的场合里,对于服散也曾经有过类似的言论。 而沈哲子这番话被人过分的解读和宣扬,一方面自然是因为沈园那些年轻人们太活跃,以汉末党人标榜自居,自然对于世道一些陋习有着强烈的抨击欲望。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青徐人家在时局中的陡然失势,以往或许有这个苗头,但是前次豫州人趁火打劫,让这个趋势变得明显起来,这让那些乡党人家难免会有失衡,想要有所反击。 一方是过分活跃,抨击时弊,一方是衔恨待时,想要反击。彼此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碰撞起来自然没有什么好言语,自然就酿生出了这桩惨案。 一直到惨案发生时,还仅仅只是年轻人的意气之争,如果遵循常规的途径解决,不至于造成如今都内这么大的动荡。可是随后,便有局面上人物插手干涉。 蔡谟的小儿子蔡系同样参与了斗殴,出了人命后仓皇逃回家里。蔡谟大概因此得到消息,暗示郡府捉拿犯事者,并且授意州府直接接手过去。这一番举动,哪怕再迟钝的人也能意识到这是打算借机搞事了。 正因为感受到这件事当中所蕴藏的凶险,沈园那些涉事者家属们才纷纷涌到公主府来,一方面是想把人捞出来,另一方面自然也是惧怕将要发生的新一轮清洗。 虽然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沈哲子却不认为他的对手仅仅只有蔡谟一人。蔡谟虽然也是青徐人家中的名流高选,但眼下仅仅只是以侍中居台,并没有具体的任事。单凭其自己,且不说根本不足以发动什么政治打击,甚至于连沈哲子的反击都承受不住。 如果沈哲子只是针对蔡谟一人,眼下的他就有足够的能量将蔡谟扫出台城去。蔡谟其人如何且不论,之所以在早先的斗争中被豫州人家拿下,就是因为他本身就有劣迹在身,曾经屈事苏峻,担任过具体的官职。底子不够干净,自然先落马。 事实发展也确是如此,在那些人犯被搜捕押解的过程中,无论郡府、还是州府,都存在着青徐人家活跃的影子。这表示,蔡谟通过这一次的发难,已经与一部分人达成共识,在身边聚集了一批青徐乡人。最起码,与沈园众人斗殴的对方那些人家,是有足够理由与蔡谟走在一起的。 而且台内的消息也有显示,诸葛恢与蔡谟联手,直接向王导施压,意图则是台城的独行侠刘超。但是因为刘超为人方正果决,直接将儿子押送廷尉,让他们所掌握的把柄作废。 经由钱凤的提醒,沈哲子也明白到,这件事终究还是要通过斗争来解决,并不能通过让步来达成妥协。既然如此,他自然有他的斗争节奏和最终目的,不必再被动等待见招拆招。 接下来,沈哲子便吩咐门生替他草拟辞呈,准备明天便交到台城去。既然喊出了同刑同辱的口号,那他自然也要做事。那些年轻人们尚在监中待罪,他辞官也算是一种陪伴。 落后一步,沈哲子打算放弃第一个战场,即就是放弃对那些犯事年轻人们奔走营救。现在人都被对方扣住,审问权也被其牢牢把持,既然已经落了下风,不如索性放弃。否则这第一步,就要做出不小的妥协,才能获得审问权的分享,而且就算是争取到一些,也没有太大意义。 但是这第一步的放弃如果处理不好,将直接造成沈哲子阵营人心的涣散,那些涉案者家长们营救无望,为了自家子弟的前途、安危或者自身家族免受牵连,很有可能会向对方低头投诚。 所以沈哲子绕过这些人,直接作秀声明,给予他们更高的保证,同时构建一个更紧密的联系。所谓同刑同辱,就是在告诉那些涉事年轻人,不要惊慌,最起码性命无忧,前程无忧,无论最终处置结果如何,都由沈家来兜底! 当然也不排除对方刻意要跟沈哲子抬杠,横下心来拉出几个犯事者当作杀人犯砍了,看看沈哲子是不是真的要同刑同辱,抹脖子自杀。但这种一时的恶趣,后果谁都承受不起,因为沈哲子自杀可能很渺茫,更大几率是哪怕为了面子,也要撕破脸将行刑者往死里整! 放弃了这第一个阵地,沈哲子才有更从容的时间和精力去布置第二个阵地。那就是这场乱斗,孰是孰非?服散到底对还是不对? 这第二个阵地,才是沈哲子的主场,不止安排着他的胜负手,更给那些人准备着一个此生都不会忘记的大礼! 0584 封楼 第二天,公主府里便传出消息,驸马沈哲子归家后便大病不起,甚至于夜中几度昏厥。 对于这个消息,人们倒也没有太多怀疑,毕竟有时间在那里摆着。沈哲子的行程不是什么秘密,原本身在历阳,得到消息而后返回建康,中间几乎没有停顿。冬日赶路本来就很辛苦,加上归都后沈哲子先是江边吊祭,又在台城外负荆,情绪大起大落,不顾严寒,生病也在情理之中。 沈哲子眼下正处于都内风潮的核心,归都后又招来了大量的关注。他这一病倒,很快就传遍都中。一时间,公主府又是宾客盈门,以探访为名,至于真实目的却是难以道尽。这些人登门后,沈哲子没有见到,但却得知了另一个消息:驸马已向台中请辞。 时下在官在隐都是寻常,只要人望资历足够,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是很简单的事情。可是驸马在这个时节请辞,则表明了他的态度,昨日所言之同刑同辱,并非说说而已。 于是,大量的注意力又转往台中,想要看看王太保对此是何回应。 “叔真兄,太保那里可有所召?” 道途相见,蔡谟匆匆迎上对面行来的梅陶,低语询问道,语调不乏一丝掩饰不去的焦躁。 梅陶自然明白蔡谟因何是此态,心内叹息一声,说道:“太保近来也是不乏困扰,府内诸多积事,州府又……唉,假使太保得暇,我会居近提醒一下,侍中还是要平常待之,不必急躁。” “那么,有劳叔真兄了。” 蔡谟虽然难辨梅陶所言真假,隐隐怀疑太保是在有意避着他,但他自己也确有理亏之处,不好穷迫,只能拱手道谢,不再多言。 台城虽是新建,但久望之下也是新趣渐失。蔡谟旧任台内,可谓识途,可是目送梅陶离开后,竟不知该要往何方而行。 他漫行一段路程,不知不觉竟然行到诸葛恢官署前,哑然失笑,继而便使人入内拜问。过不多久,诸葛恢便自署内行出,将蔡谟迎入进去。 待到彼此坐定,两人对望无言,各自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知易行难,今日我是受教,难免要为同侪笑我啊。” 枯坐片刻,蔡谟才叹息说道,神态中不乏几丝颓意。 诸葛恢听到蔡谟这么说,心内却无多少讥笑之意。因为今次他是和蔡谟一起,或多或少沦为笑柄,所谋不成,被人轻巧绕过。无非蔡谟所身处的处境更麻烦,面对的对手更棘手而已。 局势已经不同了,或许别人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像诸葛恢和蔡谟这种身处时局中央的人,是能清晰的感受到这一点。 过江以来,他们这些青徐乡人们是亲眼见到王家在客居江东的混乱局面下,做出怎样的努力,让时局一点点稳定下来。从这一点来说,他们这些乡人们,确是承惠王氏良多。 但是树大有枯枝,王大将军奢念妄动,已经让来之不易的局面大大失衡。那一场动乱所害不独仅仅只是王氏,他们这些乡人们也都受到大小不一的坏影响。虽然是有些不满,但尚在可承受之内。 后来面对故中书庾亮的穷迫,有人韬光隐晦,有人左右逢源,王太保喑声自处,固然有其不得已的苦衷,但不得不说是让人有些不满的。从内心而言,诸葛恢反倒更加认同庾亮那种风格,当然具体的做法也是有些分歧。 后来故中书执政翻船,乃至于其人身死,王太保不是没有重新掌舵的机会,可是原因诸多,最终还是没有达成理想状态。这不免让更多人对王太保有所怀疑,诸葛恢对此倒是不置可否。但前不久王家那一桩事,却让诸葛恢对于王太保、或者说整个琅琊王氏都滋生不满。 树大有枯枝,这是常事,但王门枯枝不免太多了一些!家人失德倒也罢了,最要紧的是庭门自理,不要被人抓住把柄!这件事上,王太保处理的实在不算好,让许多与其家亲近者都遭受波及。 正因如此,诸葛恢更加能够理解蔡谟心内的苦闷,以及运作今次之事的动机。就他自己而言,看似没有什么损失,但实际上却能感受到正有一股推力将他往外去推,刘超归台就是一个很明显的例子。哪怕诸葛恢自己不因名爵所动心,可是原本应该属于自己的,却因王门自己犯错而被旁人窃得,心里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怨忿? 早前庾冰的提议,倒是让诸葛恢隐有心动,并不是寄望于得幸帝宗而获得什么,他更多的还是希望能够借此离王门远一些。因为他不知道,王门那里究竟还有多少隐患等着爆发。 这一次,蔡谟想要借机改善一下处境,诸葛恢虽然没有那么大的目标,但也想做出一些改变,所以两人之间达成一些默契。可是事态的发展却不尽如人意,他们各自的目标都以自己的方式摆脱出他们所预设的困境。 刘超那里且不说了,那个人本来就不应该以常理度之。蔡谟这里的落空,才是让诸葛恢大生感慨。 哪怕诸葛恢自己设身处地的构想,仍然觉得沈哲子面对这局面,无非两种应对方法。 一者干脆置身事外,壮士断腕,反正他自己又不在都中,假作不知此事,待到事情平息后再回来。二者归都极力奔走,营救那些犯事者,努力消除这件事所带来的不利影响。 前者看似消极,但却不乏明哲保身。毕竟其人不在现场,单以言论入罪实在构陷不到如今的沈氏。后者则要进取一些,也能最大限度的保住人望,不让事态进一步糜烂。 但这两种应对,都有其弱点所在。蔡谟如果以此将沈氏拿住,其实是很有希望取代郗鉴的,毕竟京口、广陵所在,虽然有外防边镇的作用,但也另有一个钳制吴地的作用。可是郗鉴在镇上,几乎完全没有发挥出后一种作用,反而与沈氏隐隐有所勾连。 可是那沈家子的反应,却出乎旁人预料。悲言之中不乏壮语,态度看似极为强硬。反而让人下一步不好做事,不知该要如何拿捏力道。 诸葛恢涉事尚浅,还能从容思忖。可是蔡谟几乎是一手营造此局,然而对手却没有如他预计的那样入彀,应对随之而来的反击尚在其次,眼下最重要的是不知道该要怎么对那些相助者交代。 是要继续发动攻势?可是一旦用力过大,脱出了掌控,再有什么意外发生,结果已经不是蔡谟能够决定的了。加入角力的越多,布局者自己反而成为了砧板鱼肉。 就此偃旗息鼓?且不说相助者会不会答应,就算答应了,难道对方就会息事宁人? 蔡谟到诸葛恢这里来,本意不乏想要通过诸葛恢的姻亲关系,达成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妥协。可是看到诸葛恢只是沉吟不语,心绪渐渐沉了下来。他自然没有要求对方共同进退的理由,如今骑虎难下,别人帮忙那是情分,不帮也是理所当然。 在诸葛恢这里没有听到期待的许诺,再坐无益,蔡谟也只能起身告辞。想起昨日沈家子在台外高呼“同刑同辱”,反而有些羡慕那些被监押的浪荡子,一样的处境,可是另一方却没人站出来喊出这大慰人心的口号。 回到自己官署,属官递来一份手信,乃是太保有召。蔡谟览过后,整个人颓意尽扫,连忙整理仪容,往太保府疾行而去。经由此事,他早先对太保心内确有几分不满,可是如今却深刻感受到太保的无可取代性。 太保府内,王导一身时服,安坐席上。对面是先一步到来的诸葛恢,还有另一个身披玄色氅衣的中年人,须髯顺美,仪容端雅,坐在那里有几分不拘小节的豪迈,洋溢着让人不能忽视的气质。 蔡谟行入后,先是拜见太保,转头看到那中年人,神态微微一愣,继而心绪便更恶劣几分。这中年人名为刘胤,官居散骑常侍,曾经担任过温峤的军司,温峤归都后便也一同入台。刘胤并非越府旧人,能够立于江东,是因为早年说服北地邵续拥戴江东朝廷为正朔。早年的徐州刺史刘遐能够归朝,也是多赖此人说和。 蔡谟之所以看到刘胤便色变,正是因为刘胤这一份资历。换言之太保对他并非没有芥蒂,即便要动郗鉴,眼下出现在席上的刘胤同样也是一个可以列作郗鉴后继者的备选,可以顶替他蔡某人。 蔡谟也知道,他今次自作主张,乃至于公然为难太保,眼下却又要仰仗太保收拾烂摊子,太保不可能全无芥蒂。无论是真的让刘胤取代他,还是单纯的摆出来警告他,他也只能低头认下来。 所以,在略有失神后,蔡谟还是快速调整好心态,与席中二人见礼,继而便乖乖坐入末席。 “沈维周辞表入台,真是让我有些为难。” 王导手持沈哲子今早派人送入公府的辞呈,叹息说道,视线有意无意望了蔡谟一眼,蔡谟则不乏羞惭的低下了头。 “驸马本无劣实,若因言入罪,不免太苛。是否准辞,我尚在权衡。” 王导讲到这里,语调转为严肃:“但有一点可确定,沈园摘星楼,常聚闲逸散人,所论不乏抨议过甚。寻常都可不见,但今次所害实在太深,且先封禁,也算是防患于发轫之端。” 0585 付予清议 公主府内偏厅会客室里,有两人正坐在席中,等待驸马接见。 其中一个乃是陈郡谢尚,身上穿了一件平纹锦衣,颈领衣带饰以白羽,素纱小冠以玉簪横贯髻发,两鬓长发垂至胸前,脸庞俊美润白,举手投足、顾盼之间自有一种让人心折的风雅气度。以至于侧旁侍立的侍女都频频斜目偷望,若是引来对方视线轻掠过来,便激动得手足无措。 另一旁是一个年纪与谢尚相仿的年轻人,轻氅玉冠、眉眼周正,也有一种沉静内敛的气质,但是与谢尚并席而坐,则不免相形见绌,容易让人一眼扫过将之忽略。 年轻人名为诸葛虪,乃是琅琊诸葛恢的次子,今次前来拜访,也是带着使命而来。虽然主人迟迟不出,但诸葛虪倒也并不急躁,而是饶有兴致欣赏着公主府内厅室布局装点。 北人对南人的轻视由来已久,从政治到文化、乃至于起居饮食、衣着谈吐,方方面面的优越感,诸葛虪自然也不免俗。 虽然驸马沈哲子在都中早有盛名,广得时誉,但诸葛虪与其接触不多,甚至就连公主府都是第一次前来拜访,心内难免还存着一些旧观念,是带着一种挑剔的眼光和审视的态度。 房间中铺设着厚厚的麻毯,盖在了冷硬的地砖上,哪怕赤足行入,也不让人觉得阴寒。而且那麻毯纹理细腻,并无寻常麻织物的粗糙感,而且染色深嵌浅出,有暗纹罗织成的朦胧图案,仿佛翠色可人的草垫,与四面壁绘竹丛交映成趣。 室外仍是寒风凛冽,室内却是暖风习习,但却没有一般冬日暖阁的气闷或者烟熏气,甫一入室,便有清香暖风扑面而来,久坐其中,让人浑然忘却残冬凛寒,仿佛盛春已至。诸葛虪在房中端详良久,却仍看不出这暖阁是怎样来取暖,又不想失礼去询问,暴露自己识浅,只能将这疑惑按捺于怀。 室内并无太多装饰,梁下垂着纱幔,几具屏风或横或斜,一眼可望通透。初时觉得略有素寡,可是端详得久了,却瞧出这些不多的装点各有趣致,一切恰到好处,不给人以眼花缭乱的繁复和累赘感。 这些观察所得,却不能让诸葛虪感到满意,乃至于原本的优越感都渐渐消失,因为长久的等待,神态变得渐渐局促起来,与席中谢尚的闲谈寒暄都变得有些心不在焉。 两人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内室里才传来脚步声,过不多久,驸马沈哲子自屏风后绕行出来。他脚步略有虚浮,要靠身畔两名侍女搀扶才能站稳,脸色略有苍白,喘息几声才请起身礼迎的两人归席坐下。 “实在是失礼,病体虚不堪用,有劳久候。” 沈哲子先告罪一声,然后才侧躺在卧具上。 “驸马毋须多礼,反倒是我入室强扰,让驸马不能安养,实在抱歉。” 诸葛虪微微欠身致歉,看到驸马病得这么严重,还要出面接待他,心内也有几分不好意思。他略作沉默,整理一下思路,然后才又说道:“驸马病居,不耐久劳,那我也就不多虚言。今日前来造访,是有一事转告驸马……” 说着,他便将王太保决定封锁沈园的事情讲了一下,同时仔细观察沈哲子的神态变化,心内不乏几分忐忑。他眼下虽然在太保府任事,但这种得罪人的通知也实在不想来,无奈指派下来,据说还是他父亲的意思,就算心内有为难,也只能硬着头皮请谢尚帮忙引见。 听完诸葛虪转告太保的决定,沈哲子当即便沉默下来,苍白的脸颊仍是了无神气,看不出有什么情绪的流露。这不免让诸葛虪更加忐忑起来,虽然彼此并无深交,但是对于这位驸马的雄辩之能,诸葛虪也是有所耳闻。花了那么多心力营造起来的沈园摘星楼,被人说封就封,心里没有怨忿那是不可能的。 诸葛虪被捉来通知,必然要承担对方的不满和愤怒,心内忐忑之余,也已经做好准备反击应对。 不过沈哲子眼下所想,却与诸葛虪所担忧的不同。脸上用来装扮病容的厚粉遮盖了忍不住流露出来的一丝噱意,王导封楼的决定,本在他预料之中,甚至于就是他故意留下来的一个漏洞,倒也不必多想。 他这会儿所想的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诸葛恢这人也算当下名列前茅的名流,可是趣味实在太刁钻,从子女的名字可见一斑。长子诸葛甝,次子诸葛虪,一个白虎一个黑虎,女儿文彪、文熊,一个个凶气十足,比较起来,唯有小儿子诸葛衡还算正常。 噱念一闪而过,看到诸葛虪瞪大眼望住自己,沈哲子忍住笑意,转而又是一副忧苦神态,叹息道:“太保有此处断,也是情理应当。请葛君转告太保,我对此绝无怨言。就算是拆除沈园,一纸来告,我也即刻吩咐家人做事,不敢再有劳公用。” 诸葛虪本来已经做好雄辩准备,却没想到沈哲子这么干脆的低头认罚,一时间反而怀疑自己听错,错愕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忙不迭说道:“驸马言重了,摘星楼乃是都内风雅所汇,若真拆毁,实在是让人心痛惋惜。太保也有无奈,眼下再作封禁,来日……” 讲到这里,他才意识到自己言辞不妥,来日如何,那可不是他能替太保决定的。因此连忙闭嘴,干笑一声掩饰了自己的尴尬。 “葛君也不必宽言慰我,前日那桩恶事,至今思来仍是痛彻心扉。若是封禁此楼能够让物议趋善,不再害于人命,一楼又有何惜。我真是悔不当初,若早知会有这种事发生,当初就该举火焚之……” 听到沈哲子追悔莫及的话语,诸葛虪都难免有些感怀,觉得太保封禁摘星楼,理由有些牵强。时人爱集会议论,那是世风如此,摘星楼不过是更加显眼一些而已,至于造成怎样的恶劣影响,终究还是在于人而非在于园墅。 不过立场所限,他即便是有此想,也不好说出来。既然消息已经通知到,而且对方也表示认罚,诸葛虪便也不再久留,当即便起身告辞。 送走了诸葛虪之后,半途中谢尚又折转回来,于是沈哲子便请其内室商谈。 眼下没有旁人在场,沈哲子也就不必装得病体憔悴。他的确是偶感风寒,但也的确没有像人前那么严重,之所以要如此,也是为了免于太多求告喧扰,能够静下心来思考和布置。 “其实此时封楼,未必是什么坏事。驸马雅望日渐,本就不必再仰庸者长势,反而要防患于为人所曲解,让人有所误识。” 谢尚所言,半是安慰沈哲子,半是确为此想。他虽然也常往沈园去游玩集会,但是对于江虨他们那些人喧闹标榜的一些内容和做法,其实无甚认同,也早就觉得沈哲子不该再任由这些人借着沈园的名头吵闹作怪。而且他本人便常服散,那些人近来的闹腾,让他都有些尴尬。 有人的地方就有左中右,对于谢尚的看法,沈哲子并不感到意外。沈园发展至今,乃是都中诸多世家子们最喜流连的集会点,今次斗殴被擒的那些,无疑是其中最为激进的一批。仅仅是沈哲子影响力所及的一个侧面,而非全部,甚至于在沈园里都是一个少数派。 沈哲子虽然不会放弃那些人,但也不能为了保他们而放弃其余,听到谢尚这么说,他便笑语道:“人生百尺,长患九十,诸事哪能尽如人意。今次之事,我也是悲愤兼具。散趣本是人之私好,无谓牵扯太多,因之而害人命,更是没有道理。只是事已至此,再作强言分辩已经无益,只盼事情能够得到一个妥善解决。” “那些人或有可怜,也不乏可厌。驸马今次不作避嫌,苦心搭救,只是不知他们能够领会多少。驸马悼言所谓人之同乐共悲,可谓德音,希望他们能有所悉,日后有所收敛吧。” 其实谢尚更想劝沈哲子不如干脆放弃那些人,不要涉入太深,免得再遭受更多的打压,但沈哲子已经表态出去,如果出尔反尔,难免要更伤人望。 他家如今与沈氏牵连已经太深,如果沈哲子这里应付不过去,谢家也会很麻烦。所以谢尚近来也在多方打听消息,这会儿便说道:“太保封禁沈园,其意晦深,还是不可不防。” 沈哲子对此已有预见,当然不会不明白所谓封禁绝非仅仅只是封了一座园而已,说的透一点,那就是王导在表明态度拉偏架,所放出的信号就等于在告诉时人,沈氏所作所为已经超出了他忍耐的底线。 “袁彦道语我,驸马请辞,太保未决,或将付予清议相论。若是如此,驸马宜早弃任,或归乡自守,或先谋郡县啊。” 谢尚又忧心忡忡道,眼下形势,对沈哲子实在是太不利。将驸马留任与否交付请议讨论,这简直就是在把驸马架在火炉上烘烤,假使清议不利,驸马前途堪忧,已经不是势位能够解决的问题。 0586 人言不足畏 清议不同于清谈,二者在某一个时期是同一概念,但是随着清谈渐渐作为玄学讨论的一个专有名词,便渐渐有别于清议。 所谓的清议,便是针对人物和时政的评论,参与者以世族地主为主体,是这些人参与时事、表达看法的一个重要途径,并不以势位为限,也是世族把持舆论、维护利益最直接和最重要的方式之一。 清议之风俗由来已久,甚至可以说是两汉以来察举制的一个基础,乡里讨论、选拔人才,同时监督、臧否在任官员的得失。像是汉末的党人抨击宦官执政,还有许氏兄弟所主持的月旦评,都属于清议的范畴。 入魏之后,州郡各举中正,主持乡论,将人才平定品级,清议便就制度化、规范化,但同时也是严重的腐朽化,彻底沦为世族喉舌,但是其影响力却是有增无减。 南渡以后,因为九品官人法丧失了一个稳定的执行环境,加上南北怨望,诸多矛盾纠缠,加上典章制度的缺失,人心涣散,清议在典选方面的职能有所削弱,但是在意识形态方面还保持着极大的影响力。许多朝野难决之事,往往交付清论,进行更广泛的讨论,以期能达成一个共识。 听到谢尚这么说,沈哲子便感受到王导浓浓的恶意。沈家如今虽然势大,但是在清议舆论方面其实是不占优势的,不要说那些侨门旧姓人家,就连江东本地的顾陆人家,都要远胜沈家这样的新出门户。 沈家如今虽然既有掌兵方伯,又有高居九卿,但却没有一个中正人才,在这方面的缺失,并不是一两代人能够补足的。 清议如今的影响力,较之汉末时虽然不可同日而语,但同样不容小觑。如果达成什么共识,可以等同做主流舆论对此的看法。 换言之,假使在清议上讨论认为沈哲子才不堪用,应当予以贬斥,那么便意味着主流的舆论和世族整体对他的否定,基本上可以确定政治生涯将黯淡无光,即便家势强撑得用,那也会像陶侃一样,各种场合遭受轻视。 “我是何幸之有,一人之去留,竟要劳动群贤毕集商讨。” 相对于谢尚的忧心忡忡,沈哲子反倒一脸轻松,并不觉得自己将要大败亏输。 清议有其影响力不假,但也没有强大到一言决人生死的地步。人如果不够强大,或要为舆论所打压约束,但如果强大到一定程度,那些话也完全可以视作放屁,不予理会。况且王氏虽然根基深厚,但是清议舆论也非其一家能够掌控,王氏本身手足相残、庭门生隙,在时论中风评本就不高。 用清议舆论打击对手,取的本就是一个长久之功。假使沈哲子被时人非议,一时间诚然是境况堪忧,如果未来不能再有大的功业重新获得认可,那么未来自然是一路走衰,最终泯然于众。 趁着沈园那些年轻人闹出事情来,王导以此来打击沈哲子,不可谓不高妙。因为本身那些年轻人所持住的观点便不能获得时人认可,沈哲子又公然宣扬与他们祸福与共,必然会引起时论的反感。所以在清议舆论中被贬低非难,是必然的事情。 更何况王导虽然没有直接发言反对沈哲子,但封禁沈园本身便是一种表态。加上沈家这个新出门户,在时局中咄咄逼人,自然会引起一些旧姓人家的嫉妒和怨忿。一旦将沈哲子去留与否的问题摆入清议中,结果如何,根本没有悬念。 但沈哲子的优势,是王导抓破头皮都想不到的。北地在年余之后,形势便会产生大变,江东自然不可能长久保持当下的局面。哪怕沈哲子什么都不做,到时候,为了防范侵略性十足的石虎,团结江东各方势力,王导怎么将沈哲子踩下去,就要怎么再将他托起来。 所以,王导这看似凌厉的一击,在占据先觉优势的沈哲子面前,他甚至都懒于回应,根本就是瞎折腾。除非王导能够借此将沈家的方镇力量和乡土力量连根拔起,将吴中掌握在自己手里,但是所谓的清议乡论根本没有那么大的能量。 历史上,是因为王舒坐镇会稽,将吴中经营起来,加上郗鉴提供的武力支持,王导才不担心来自北方的威胁,甚至于依靠谎报军情借以从庾亮手中夺回江州。 谢尚自然没有沈哲子那种洞悉后事的眼光和底气,眼见沈哲子神态轻松,对此并不怎么在意,不免认真劝道:“清议薄评,难免会让驸马时誉大损。即便不能长缚,波折也在所难免。驸马之才,本不限于一端,无谓涉此险途。一时之藏锋,实在无损于来日之锐芒!” 王导要借清议来打击沈哲子,而沈哲子也正是准备以此断其臂膀,只是当中的隐情,不便与谢尚详述。不过谢尚所忧虑的问题,沈哲子也不是没有考虑,他自己倒是不担心来日要遭受的打击,但却不得不防备身边人招致牵连和波及。 “眼下事情尚未解决,诸多友人还在受监,我实在不宜此刻抽身离去。” 沈哲子又说道:“不过我却担心此事不能仅止于我,也不想再牵连更多人,再生波折。不知仁祖兄可愿离都赴郡?如果仁祖兄有意,钱塘可行?” 谢尚听到这话,脸色微微一怔,继而便长叹道:“驸马如此高义,让人以何报之啊!若是换个时势,能够前往良治,我是欣然应受。可是现在,虽然德浅言微,我却想留在都内,为驸马奔走分劳。” “未至途穷,不必颓言。既然仁祖兄言之良治,就准备一下吧,旬日之内可以起行。” 钱塘本就是吴中腹地,要为谢尚谋求一个县令之任,对沈哲子来说不是难事,当即便做出了决定。 谢尚见沈哲子言之果决,便也就不再多说。此前他心内其实不乏芥蒂,可是因为沈哲子这个安排,也是感念良多。既能不顾自己的困境,留在都内伺机营救落难友人,又担心亲善者遭受牵连,予以妥善安排。这样的做法,或是少了趋吉避凶的通达,但无疑能让人更具信任感。 —————— 凛冽寒风里,一队千数人的宿卫沿秦淮河肃穆行来,到了沈园所在的区域便四散开,开始驱逐左近的民众,拆除私设的栅栏。 沈园所在本就是秦淮河段最为繁华的地点,早前几日虽然河畔发生惨事,但过去也就过去了,沦为一场谈资。区区几条人命,就算身份特殊一点,但对于见识过前年人命塞流惨剧的都内民众而言,也不值得让他们惊惧到不敢靠近,生活仍要继续。 突然出现的宿卫让周遭民众变得惊恐起来,纷纷四散逃窜,站在远处观望。待见那些宿卫目标乃是沈园,好奇心不免更加炽热,议论纷纷。 将周遭区域清理完毕后,宿卫们便在沈园庭门前列成队伍,在带队官长的率领下往庭门行去。可是不旋踵,园内便冲出一群庄丁,直接在庭门前设立栅垒,与对方遥遥对峙。那些宿卫们一时也不敢强行冲入,于是便派人往来交涉。 “怎么这么多兵众前来围园?莫非沈氏将要行衰?” “说得什么昏话!沈氏若衰败,怎么还敢强阻兵入?你不见那些先入园的兵众都被推搡打出,余者再也不敢上前冒犯!” 就在围观者众说纷纭之际,又有一队人自长街另一端行来,当中拥着一辆宽大的牛车。有常在左近流连者看到那车驾,便高喊道:“那是沈侯、沈侯来了!” 牛车缓缓行驶过来,许多人纷纷迎上去,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同时也不乏在左近谋生的摊贩、船贩之类,被兵众追打哄抢货品,这会儿则杂在人群里追着车驾叫屈。 牛车停在了距离宿卫兵阵半里外的位置便不再上前,宿卫那里也早得信,继而便有一个身穿铠甲的年轻人排众而出,在几名兵士簇拥下行向此处,待到几丈外便叉手朗声道:“来者可是沈侯?请下车一见!” 牛车那里没有一点声响回应,就连环侍周遭的家丁们都不看那年轻人,视若无睹,将年轻人晾在当场。 “沈侯是何等样人,区区卒首岂能呼喝得见!” 人群中突然响起一个叫嚷声,继而围观者们便是哄然大笑。 嘲笑声不绝于耳,年轻人尴尬得无以复加,心内虽是暗恨,但在僵立良久之后,还是解下配刃兜鍪,趋行而上侧立在牛车旁,垂首施礼道:“末将赵呈,奉太保手令至此,乞请沈侯一见。” 礼拜后年轻人一直保持着垂首姿态不敢起身,过了好一会儿,耳边才听到一名侍女回声:“我家郎主抱恙,不便道途见面。请兵尉将所属哄抢资货返还小民,待家人整理完毕退出后再入园。” “前日太保已经使人传信,难道沈侯还……” 年轻人听到此言,已是羞愤难当,蓦地抬头争辩,只看到那侍女已经又返回车内,根本不听他的说辞。后续言语顿在喉中,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蓦地冷笑道:“莫非沈侯一意要悖太保之意?” 又过一会儿,那侍女再次探头出来,说道:“我家郎主有言,今日你们先回吧,问清楚太保所命为何,择日再来。” 说罢,侍女便又返回去,继而牛车便也转向,往来路驶去。 那将领赵呈眼望车驾越行越远,脸色已是阴晴不定,双拳攥起而又松开,许久后才恨恨道:“收兵!” 0587 监中论律 位于台城东南的廷尉监室,规模在一众宫寺官署中都名列前茅,较之近畔覆舟山上宿卫营垒都不遑多让。这是因为廷尉掌管天下刑讼,除了畿内罪案以外,地方郡县的刑讼事务若有难决,也要呈送到廷尉复核判决。 虽然名为监室,但这里环境氛围却并不阴森,一个个独立的院所,干净整洁的厢室,除了没有金铁之类锐器摆设之外,较之寻常官署内的邸舍都无太大差别。 沈园日前参与斗殴的一众世家子弟,已经有二十多人转送廷尉监押。这些人,有的是父祖势位尚在的内外大员,比如光禄大夫刘超的儿子刘讷。有的是旧勋在身,譬如几个早年跟随驸马收复建康的昭武旧部。有的则是时誉不浅,譬如江虨等。也有的则是经过审断后,确凿无疑有伤人之实等待判决的。 这二十多人,眼下都被监押在靠近覆舟山脚下的一个院子。除了自由被剥夺,起居饮食方面,倒也并没有遭受太多苛待。 这些人被监押最初,一个个或是惶恐,或是颓丧,或是追悔莫及,或是悲伤流涕,倒也还算安分。可是待到驸马沈哲子在台城外负荆高呼同刑同辱之后,这些人便一个个变了模样,颓态尽扫,精力十足,让此处监管的廷尉吏目苦不堪言。 为防这些人聚在一起再滋生出什么事端,前日署内传来手令,要将这些人分散监押。可是令史、吏目们还没来得及进入,便发现院内门窗都被拆除设栅,竟公然违抗,不许人将他们拆分开。顽抗的同时,还振振有词叫嚷着:百众之徒,耐以刑一。 若那些年轻人是寻常人,吏目们早就命令手下冲入进去,将人都给提溜出来。可正是因为身份不同,加上此事都内瞩目,上官严令叮嘱不得擅作私刑,这些人一时间也不敢用强,只能汇报上去。 负责管理此处的令史得到汇报自然大怒,可是检索律令之后才发现,那些人顽抗的竟然有理有据。他们所叫嚷的内容,正是出自律书的条款,大意乃是超过百人以上的刑事罪徒,在刑断的时候要按照统一标准执行。这些人抓住律条顽抗,一时间就连廷尉属官都无可奈何,只能在往上去报。 过不多久,署内才又有批复:承勋者,别监庶众。 这一次,有了律令的依仗,吏目们再往门内冲,结果又被阻拦于外。这一次又得到了一个新的口号:士人有犯者,宜如旧,不在刑例。 于是便苦了这些吏目们,一次次往返署内与监室之间传递口信,廷尉属官们竟然与那些监押的囚徒打起了律令口水仗,纠缠了几天时间,居然就没能冲进去! 再一次逼退了廷尉吏员们的冲入,整个院子中又响起了一连串的欢呼声。因为得到了驸马的承诺,没有了前程之忧,这些年轻人们竟然将此当作一个竞赛娱乐的消遣项目。 被众人围在当中的,是一个刚刚及冠的年轻人,相貌看起来平平无奇,也并没有什么高标风雅的气度,五短身材有些虚胖,笑起来甚至还有一些腼腆,但在这几天与廷尉属官们的角力中,却是毫无疑问的中心人物。 这个有些矮胖的年轻人名为汤邈,字择远,南阳人。在原本沈园一众愤青中并不显眼,南阳汤氏本就不是什么大宗,加上其人既没有什么风雅谈吐,仪容也跟美态不沾边,属于丢进人堆里不露头的那种。 但这汤邈有一点不凡,那就是家传律学,其父早年从学于中朝律令大家张斐,而且被张斐以女妻之,尽授所学。张斐其人或是没有什么清誉,但唯独在律学一途却是一个大家,与同时代的杜预并称。其人所著《律解》,乃是与杜预所著《律说》俱为武帝钦定并行于世的律令。 中兴建制,所用律法俱援中朝,张说也同样是用来绳断刑讼的法律之一。 汤邈自幼便熟读律书,尤其是张著《律解》。但刑法之说在时下本就不是显学,刀笔吏更是卑于人下,不能清谈论玄,没有显赫家世,便不能得到时人敬重。汤邈家学虽然不浅,但想要凭此谋到一个进身之阶,却是难上加难。所以他这满腹学问,寻常时节也少为人知,没有用到的机会。 可是这一次落难监中,居然机缘巧合得到这样一个展示的机会,际遇可谓奇妙。原本同侪中一个边缘小人物,这会儿却成为了一个中心人物,倍受同伴们称赞。起居饮食都不用他自己操心,每天一睁开眼便有人给他准备洗漱用品,少年公侯亲自端来清水,台辅嫡子为其侍墨,名门高足为其掌灯,他只需要绞尽脑汁去反驳廷尉那些律章。 “往年驸马便说过,学无卑用,但有一长,俱能得彰。以前不解其义,如今有了汤择远为人表率,才知所言不虚啊!” 一众人欢庆胜利之后,喜色稍敛,其中一人便忍不住感慨道。 其他人听到这话,也都纷纷点头,如果不是有汤邈这里提供刑律依据,他们一众人若被分拆开,孑然一身难免惶恐,或许便要被人分头击破,做出什么不利的证词。可是现在居在一起,不只能够安心,还能统一口径,不至于被人离间破坏团结。 “还是要多仰驸马仗义,不弃我等。廷尉因此而有忌惮,不敢刑讯,否则只怕我等也难得安!” 江虨在座中说道,他虽然不是斗殴的主力,但是因其名气,自然被人视作核心人物。早在入监的第一时间里便被提审,几次被人暗示如果肯转证指认,可以从轻处决。 幸在他不忍背叛以污父命,才坚持了下来。想在其他人也必然或多或少受到此类威逼诱惑,如果不是驸马及时在台城外高义声援,只怕现在人心早就散了,各自离叛,陷害同伴以作自保。 听到江虨这么说,一个体态壮硕的年轻人便笑道:“这又算是什么,驸马之高义绝伦,我等昭武旧人早有所见!早年战阵之中,动辄丧命,都能相携不弃,更不要说眼下区区烦扰!” 此言一出,众人又都纷纷大笑起来,言起驸马旧事,类似江虨这种受惠良多者,更是感慨良多。高门虚不可信,只愿受人敬奉,却不愿承担责任,由江虨这种饱尝冷言讥讽的人道来,自然更加可信得多。 “眼下一时,我等或是能够得安,但也千万不要以为能够就此无忧。驸马今次仗义声援我等,所患也是不少。” 这时候,刘讷又忧心忡忡说道:“我也不瞒诸位,家父系我入监前便有训言,今次乃是我等轻率犯错,就应该自承其责。方今都内新定,潜谋者不知凡几,似驸马那种能够执于正论、勤于国任的毕竟数少,大多还是门户私计。若因我等妄为之事而攀咬到驸马身上,驸马也是所患良多!” “我等今次所为自是无错,若人人都耽于散趣,迷醉一时之神荡之乐,何日才能北望扫荡胡虏!但所为终究还是不妥,冒进过甚,难免要物议沸腾。诸位,实不相瞒,前日众斗之后,我不是畏惧潜逃,只是入监郡城后,有吏目将我私纵,言道曾受惠我家宗亲长,要纵我还恩。当时我正心慌,又受其言辞恐吓,倒是死众数十,才仓皇逃走……” 众人听到刘超这么说,略一思忖便能感受到其中浓厚的阴谋味道。沉默少顷之后,便又有人站起来小声道起自己审问时接受到的一些暗示。一时间,阴谋的味道不禁更加浓厚。 这些人或是阅历尚浅,但对于一些权斗阴谋,即便不曾亲历,多少也都从父、祖那里有所耳闻。至于阴谋要针对何人,这也根本不必多想,凭他们还不够分量,那么答案只有一个! “若真有私权弄奸,驸马、驸马那里为我等张目,岂不是正好落人筹算之内?” 沉默良久之后,有人失声言道。 其实这个问题,已经不乏人早就意识到,只不过现在才摆在了明面上。其中一个昭武旧人感慨道:“驸马才智绝伦,又怎么会洞悉不到这个问题。只是我等轻进犯错,被人擒住,就算明知有险,但是为了保全我等,也不得不进啊……” 明白到这一点后,众人再没有先前那种得意和张扬。原本他们心里是不乏得意,斗殴占尽优势,即便打死了人而入监,廷尉也拿他们无可奈何。可是现在才明白到,这一切都不是没有代价的! “汤择远,若是我等早日认罪,将要如何刑处?能否不再牵连他人?” 听到这问题,那汤邈便低头沉思起来。只是席中却又有人颓然道:“奸邪们手段频出,此事后续如何,已经不是单单刑律能决。而且驸马悼祭亡友,又声援我等,言中俱无涉一罪,这就是在告诫我等,所执本就无罪,绝不俯首受污!” “是啊,若是我等轻易承受污名罪状,如此将置驸马于何地?汉时党人刑锢几十载,尚能褒有义骨壮气,我等以此自标,岂能因小困便发颓言!若真如此,来日有何面目再见驸马!有何面目再见同侪!” 随着众人各抒己见,气氛渐渐变得凝重起来。继而外间又有消息传入,沈园摘星楼遭受封禁,这不免又如一记重锤敲击在他们心上,益发感受到世事的艰难,以及要坚持信念的不容易。 0588 知耻后勇 清议作为世族人家发表意见的最重要途径之一,在新春伊始便得到了极大的重视。皇帝亲自下诏,让各郡国长吏敬访治内乡贤宗老,录命上呈。同时公车四出,用以迎接郡国野贤归都论事。 各方对此回应也是踊跃,毕竟上一次大规模的清议还是在明帝平灭王敦之后。后来先帝不幸,庾亮执政,对此兴味乏乏。又加上前两年的兵灾和乱象,长达数年的空白,地方上也积攒了太多的问题要表达。 得益于府库日盈,台中对此准备也充分,不只开放通苑作为贤长暂居之地,还紧急修筑一批邸舍备用。同时太学、国子监俱都开辟出了专门的论讲场所。从一开始,便摆出了重视的态度。 在准备清议的同时,关于都内前次斗殴也终于开始判处。与事者按照罪状的轻重,或以禁锢,或以徒刑,同时还要上交大量钱财偿罪,身具职任者统统革职,名爵若是荫受,同样革除,若是本身勋受,则贬降等级。 因为不问是非,这处置乃是两方并罚。这自然引起了大量与事者家人的不满,沈园那些人还倒罢了,可是另一方坚持服散的却自认受害方,结果非但没有决出公义,反倒要与加害者一体受罚,因而吵闹不已。甚至有人不堪受辱,拒不接受这个判处结果,宁肯牢底坐穿,也不认罪出监。 台中对此也是无奈,眼下清议在即,都内本就需要平稳,不能爆出太多喧闹和丑事,否则台辅们的脸面在那些入都参加清议的人面前将荡然无存,还要承受诸多抨议。原本这种各打五十大板的做法,本来就是想要息事宁人,不要再吵闹下去,务以稳定为主。 为了平息那些人家的怨气,台中不得不再追加诏令,将这些与事者择优录入太学、国子监,来日若是策问得宜,文理清晰,可以优先补授台阁郎吏。同时台辅们也亲自出面去约见那些涉事人家,商论安抚,总算是将事情给解决了。 早春时节,在家养病多日的沈哲子终于出门,亲往台城东南的承阳门去迎接那些被释放的犯案人等。 第一批被释放的人,明面上的理由是查实没有伤人罪状,只是从属。但其实还是按照势位划分,比如琅琊刘讷,虽然是由其父亲自缚入监中,但也是优先被放出来的,而像江虨,虽然名气不小,但是因为没有家世依托,仍然在监。当然也不排除其人过于显眼,多监一段时间给对方出气的可能。 第一批被放出来的有十几人,在见到早已经等候在承阳门外的驸马之后,一个个都是神色大惭。他们虽然在监中,但是并没有完全隔绝与外面的通信,明白这段时间,驸马确实受他们连累良多。 除了沈园被封禁以外,更是大病一场,而且早在前日便请辞殊荣,并将羽葆班剑一应仪礼之器尽皆上缴。同刑同辱,可谓名实俱损。 所以在见到驸马之后,一群人俱是愧不能当,一个个深拜告罪。 “不必多言,人无事最好。饮一杯除秽酒,各自归家思过,以后切勿再为浪态。” 眼见这些人精神还算不错,沈哲子也就不再多说,吩咐家人奉上酒具。 年轻人们接过酒来,却都不饮,一个个面向秦淮河方向深拜下去,将酒液泼洒在了地上。再拜之后,刘讷才行至沈哲子面前,垂首道:“因我等一时冲动浪行,不只深累驸马,更害数名良友性命,至今尚有友人监于囹圄。因而我等有约,来日被草衣麻,不敢自释。驸马所言同刑同辱,乃是我辈心量尺墨,友人一日不能尽释,我等便要一日监守于心,不敢放纵。” 沈哲子听到这话,倒是微微错愕。不过见这些年轻人一个个表情凝重,不再像以往那样浮躁易怒,夸夸其谈,可见今次也确实是受到了教训,长进良多。 于是沈哲子便下车,与这些人缓缓往秦淮河渡口行去。 一行人上船后,年轻人们便各自从怀内掏出或竹简、或纸片,言道:“心内深疚,言能及者十不足一。近来多有反思,录于笔墨,不敢求谅,只是示于驸马,我等并非无一所得。” 沈哲子接过那些检讨书,逐一仔细阅过,继而便让人将之妥善收起,笑语道:“诸位能以肺腑之言,倾心示我,于我而言已是贵逾千金。今次诸位遭厄,对我来说也是一次警示。大困之世,人间岂无一二义士?但为何局势仍无缓转,社稷多动荡,百姓长罹难?” “害我者,世道也。世道因何加害?志气因何难逞?为何大义之论,竟成害命之恶事?害人殃己,波及于众,尚有遗患弥远,却无一二得益于世。千金之良药,未必能医疥癣之小疾。对症下药,才能药到病除。我不是在怪罪诸位,只是希望你们能长持慎重之心,不要长怀忠肝义胆、反成世道之祸患。” 众人听到沈哲子这番话,各自都羞惭的垂下了头。 “你们不要对我心怀愧疚,我近来所受之忧困,也都是应受。你们能够信重于我,执我之论穷攻异途,于情于理,我都要深谢这一份信重之情。善念而成恶行,这是我言有偏颇,未能完全导义劝善……” “驸马千万不要这么说,都是我等一时冲动,所识偏颇,这才陷于张网暗捕之贼众!此世多奸,长害正论,又怎么是驸马的罪过!” 沈哲子闻言后便微笑起来,说道:“诸位既然已经洞见于此,那么此厄也不算是全无所获。人非生而尽知,岂能全无过错。知错则改,则胜于执迷歧途,胜于畏险不行。以正论辟邪说,便如持王道而诛奸佞,非善战者不得功。妄求浪战,不过是自轻自毁……” 正说着,船行已近摘星楼。只是今日的摘星楼,虽然依旧高耸显眼,但楼外已无悬章,门户也都紧闭,空寂无人,透出一丝破败。而在沈园外,更不乏人游走左近,对着高墙投石辱骂,大意乃是斥责沈哲子妖言悖论蛊惑于众,邪心厉念败坏世道。 类似的事情早在几日前便有迹象,眼下清议虽然尚未正式开始,但是针对沈哲子的批判已经零星展开。其中最为激烈的自然是那些受害人家属,他们单一自然不敢如此触犯势位正隆的沈家,可是察觉到舆论风向的变化后,以公义之名便无所畏惧了。 船上众人眼见此幕,已是目眦尽裂,当即便有人要冲上甲板据理力争,可是却被沈哲子制止了。 “我自知是个怎样的人,虽然未必美于管乐之贤良,但也绝不劣于庆父之奸佞。其人以私心毁我谤我,能识者付之一哂,不识者相论无益。君王垂幸,加我重任,能为一二之用,便需竟十分之劳,方能不负厚恩。那些人于我非亲非恩,即便能有一二得暇,我也更愿与同志良友倾谈论事,何必将时光虚掷于他们。” 沈哲子示意众人安坐,不要忿怨,而后才笑语道:“此类诽谤之言,淡然漠视之,倒谈不上什么雅量。不过是我爱惜自身,不愿与此类私心蒙蔽、短视陋行之众纠缠,耗费年华而已。穷逐于妄诞之议论,或逞一时意气,终究无所得益,这与迷散者自乐又有何异?” “若能早闻驸马此论,安于己守,勤于己持,不至于酿生今日恶果啊!” 羞惭之余,刘讷忍不住叹息道。 “朝闻道,夕死可矣。人生素来自觉无晚,如今园墅遭禁,我也非议缠身,不便长与诸位共聚。都内清议将启,我希望诸位不要自弃,能够广撷贤论,退思自省。既然已经知道前错,若再给你们一次机会,该要如何行之?” 讲到这里,船已经缓缓停靠在大桁附近的南岸码头,沈哲子起身说道:“诸位多学江散骑徙戎之论,便以此例,试论散毒因何滥行于世,又该如何将之除禁。我将在庭门之内,敬待诸位高论。” 众人听到这话,纷纷起身应允。 沈哲子给众人布置这样一份家庭作业,一则是给他们找点事做,不要在清议过程中再闹出什么动乱。二来也是让他们趁着这股热乎劲,能够做出一个深刻的检讨,找到一个更好的斗争策略,日后不要再跟火药桶一样一点就爆。 沈哲子在沈园造势那么多年,这些年轻人可以说是经过层层筛选,既能认可、拥戴他的主张,又不乏斗争勇气的人选。至于未来要将这些人引导培养到哪个方向去,沈哲子近来也有了一个明确的想法。 这些年轻人既不乏斗志,也不乏公义之心,又因今次之厄,与沈哲子之间缔结了一个堪称牢固的关系,而且各自都有底蕴家学,虽然尚显青涩,但也可以称得上是当下高素质的人才,正可以培养做死忠喉舌。 未来逐渐将自己的理念灌输给他们,培养他们的斗争技巧,在朝内可以作为笔杆斗士,来日北伐,也是不可多得的政宣人才。如果运用得好,未必就逊于雄兵悍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参与斗殴的年轻人们陆续被放出。沈哲子也不惧物议缠身,不只替他们交付赎罪金,每一次都亲自相迎,并布置了相同的任务。沈园只是一个聚会场所而已,就算被封了,也不能彻底打断这些人与沈哲子的联系。 沈家别的不多,唯独别业园墅多,封了一个沈园,还有众多可选。只是这些年轻人受了教训,不敢再过分张扬以免再将驸马推到物议浪潮的顶点,即便是聚会,也都不再对外声张。虽然在外界销声匿迹,但是彼此间联系却更紧密起来。 对于这种转变,沈哲子非常满意。以往他在沈园的张扬,近似于平台运作,尽可能扩散影响,招揽更多关注。今次这一次斗殴,则不啻于在庞大基数里挑选出真正志同道合的人选。 虽然相对于整个时局而言,这些人仍然是极少数派。但如果能够磨练成熟,将他们的潜力尽数挖掘出来,所爆发出来的能量绝对不容小觑。 而且这些人不乏知耻后勇,聚在一起除了检讨过失,也在穷思正确的策略。而在这方面,这些人可谓给了沈哲子大量的惊喜,甚至有人注意到了沈家大力发展的印刷术,提出用这种高效率的传播方式,取一个广而告之的效果! 而在这些年轻人们知耻后勇,热火朝天的探索中,丹阳周遭乃至于京府都有大量时贤入都,都内清议也正式展开。而沈哲子也在摩拳擦掌,除了应对将要到来的大量非难之外,也要通过事实案例,给这些年轻人上生动一课,怎样暗伏杀招,怎样一击毙敌。 0589 难邀众欢 清议并没有固定的流程,时间上也因规模的大小而长短不一。按照中朝的惯例,短则月余,长则半年之久。而且议题方面也并不只局限于人物的臧否和施政的讨论,有时候朝廷会拟定一些议题拿出来公论,但更多的还是私人拟题。 与会者参与哪一个议题的讨论,也都是自由。所以一般人望高者抛出的议题参与者便多,而没有名望的人,即便是能够参与进来提出议题,往往也都乏人关注。 相对于一般的集会和清谈,清议的政治性要更强烈一些。除了司徒总领大纲以外,皇帝往往也会派侍中、散骑之类的近侍官参与进来,并且总结一些清议所达成的共识,整理备存,用作未来施政的纲领指导。 所以说,清议就是一个大型的功利集会,得势者用来巩固自己的利益所得,同时也有大量后进想要在这过程中发出高论,以期一鸣惊人。譬如中朝时期的乐广,还有原本历史上的谢尚,都是在类似的场合有所高见,才能将原本的玄名转化为政治资本和才能,得到进一步的重用。 大概是因为沉寂良久不得发声,这一次清议开始未久,很快便爆出了一个震惊朝野的大议题。那就是关于尚书令温峤,究竟够不够资格担任台阁长官。 温峤的名望和旧勋自然不必多说,在当下能与其比肩者可谓少之又少,其人能够担任尚书令,可以说是台内众望所归。如果温峤都不能做尚书令,那么时局中实在找不出几个能够取代其人的。 但是人无完人,如果一意要挑错,又怎么会找不出毛病来。 温峤首当其冲,遭受清议抨击,理由乃是一桩旧事。当年温峤作为刘琨的使者南来劝进,临行前其母崔氏不忍别离而一意挽留,但温峤却是绝裾而行。南下未久,其母病亡,却因道途险阻而不能奔丧归葬。 因此人伦失德,所以温峤早年一直被薄视为第二等的人才。中兴建制后,元帝想要任其为散骑常侍竟然不能获得通过,尚要特诏任命,如此才能让温峤在朝中得居一席之地。 其后江东动荡连连,清议始终不行,温峤却因事功而在时局中步步得显。到如今,那些议论者们终于等到一个发表意见的机会,难免要旧事重提,质疑温峤执政的资格,人伦有缺却居百官之首,不合礼章。 但是温峤一步步行至如今,所作所为、匡扶社稷的旧勋乃是有目共睹,有反对者自然就有拥护者。所以清议甫一开始,围绕着温峤的讨论便趋于白热化。面对野中大量时人的抨击,台中也不能淡然视之,皇帝亲自下诏让台内几名侍中出动去为温峤正名。 而处于争论中央的温峤,也不能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先上辞章,继而便避嫌在家,不再归台理事。 早春仍寒,乌衣巷温府暖阁内,温峤单衣敞怀,席畔放置着一个火苗旺盛的炭盆,一脸燥热难当的模样。温放之小心翼翼侍坐一侧,为父亲斟酒。 “真是野犬穷吠,扰人清静!” 手里持着清议会场一些针对自己的言论抄录,温峤可谓是须发贲张,气得满脸通红,口鼻间喷出大股浊气。孝义有缺,他自己每每回想起来,也是悲伤羞愧。但这是世道迫害,他自己也是无奈。那些闲人以此而非难于他,若从这个标准去衡量时人,又有谁能标榜清白无瑕? 见父亲脸色更加不善,温放之连忙倾身为其倒酒,却因手颤令得一些酒液溢出流淌在案上,忙不迭缩回手去,垂首避开父亲那不善的目光。 看到温放之大气都不敢喘的受气包模样,同坐席中的沈哲子便忍不住微微一笑。然而这一笑马上便将温峤的怒火引到了自己身上:“还有心情笑?老子今日之焦灼,便是你小子明日之此困!” 沈哲子听到这话,笑容不免更加灿烂:“晚辈却不敢乐观此想,温公乃是国之柱石,干大根深,即便偶有小困,也能无险涉过。来日物议浪潮波及自身,晚辈只怕要被大浪掩盖,拍死河底啊!” “原来你也明白自己前景堪忧?哈哈,那你可有什么应对的方略?如今我自己都是自顾不暇了,更没有余力再来关照你。若想平安涉过此节,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人的快乐,大多要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温峤自己确是被那些乱七八糟的时论搞得心绪不宁,但是想到来日沈哲子面对的局面将会更加恶劣,心情也不免转为轻松起来。 哪怕是同为世族成员,在野者和在朝者之间同样会有冲突,温峤也明白自己在时局中不可取代的位置,眼下看似物议汹汹,其实对他的势位并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即便不居尚书令,也会有另一个足够分量、相差无几的位置来安排他,否则台内局面便要失衡。 身为台辅重臣,哪怕是像王导那样网漏吞舟、愦愦执政,都难做到完全的取悦于众。温峤当然也不奢望能够广得欢心,遭受抨议本就是他职责内事,用以疏导缓解民间所积攒的那些怨气、戾气。诚然清议的内容可以作为施政的一个佐证指导,但如果完全无原则的听从,那么还要台辅诸公何用? 温峤首先遭受非难,一方面自然是因为他有把柄可抓,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身边并没有一群成气候的乡党可以为他遮挡风雨。 但其实说到怨气所聚,当世一些势位高门无过于颍川庾氏。哪怕庾亮已经死了,但那些因其受害者却还未能尽数走出创伤。但是清议这个战场,长久以来便是颍川人的主场,哪怕是青徐人家在这方面都要稍逊一筹,自然要为乡人遮丑,所以庾氏所受到的非难反而不多。 沈哲子所面对的情况较之温峤还要严重得多,温峤所承受的无非一些牢骚怨气而已,可沈哲子所要面对的,却是一群目标明确、一定要将他搞垮的人。而且他的黑材料,较之温峤那是只多不少。 温峤这个尚书令首当其冲,遭受攻讦,可以说是给今次的清议定下了一个基调。就连堂堂的台辅重臣,都能被物议抨击的这么狼狈。来日再攻讦沈哲子区区一个后进晚辈,自然也就更加无所顾忌。 所以眼下的局面对沈哲子来说,温峤就像一块磨刀石,将时人的斗志给磨得锋利起来,待到一刀斩向自己,那就绝不留情了。 “清议自有其诡偏,你可不要等闲视之。眼下你乡人在都确是不少,但若论及发声,终究还是有逊。当此非常之时,一动不如一静。我听说你门下有人四面游走,多有厚礼结交时贤,要当心反为其害啊。” 虽然不乏幸灾乐祸,但温峤还是板起脸来告诫沈哲子一声:“你这小子常行诡道,或是想以此摊薄物议所非,但依我看,此谋多半是要落空。” 沈哲子闻言后便干笑一声,不作更多解释。他心知自己在今次的清议中是绝难幸免,所以前不久与钱凤商议的初期应对策略就是,既然非议难免,与其让那些非议集中在一个方面,不如自曝其短,将那些舆论的非难给分散开,满身虱子不怕咬,而自己这一方则完全放弃争辩防守,集中力量来宣扬他那些旧勋。 只要旧勋能够立住脚,那些乱七八糟的非难便不足将他完全打压下去。 所以,近来沈哲子的门生四处出动,可谓是招摇得很,但其实除了分摊物议以外,也不乏是要以此混淆视听,掩藏他的真实目的。但这些事在火候到达之前,哪怕对温峤都不好仔细解释。 可是一直到现在为止,针对沈哲子的大规模批判都还未露端倪,可见对方是有着相当严密的组织步骤,并不过多分散力量,一旦发动起来,可能就成汹涌之势。 温放之在席中听着父亲跟驸马的谈话,脸上不乏困惑不解,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阿爷匡扶危亡,累功至今。驸马百骑勤王,击破贼众收复京畿,这都是赤金一般的事实。时人清议所论,怎么就不言这些事迹,要一味的攻讦人非?如此的偏视偏言,对世道又有什么益处?” 温峤和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都是苦笑一声,不知道该怎么对温放之解释。 清议的主力,乃是在野的世族成员,所谓看人挑水肩不痛,他们对于维持世道平稳的艰难之处,认识本就不及在位者那么深刻,同时作为后备的参政者,他们也有自己的利益诉求和政治野望,热衷于发表看法,臧否人物,指点江山。不必对自己的言论负责,如果能用言辞撬下几个在位者,自己还能替补上场,至不济也能邀取一二名望,可谓无本而万利。 这些人不在其位,却谋其事,是有讨厌的一面。但也并不能说就完全没有存在的意义,最起码能够提供一个监督的作用。就像在庾亮执政时,如果能够受到清议的约束,苏峻那场叛乱未必就会造成那么大的动荡。 庾亮一意孤行,不给地方上的世族发表意见的途径,那些人难免会有积怨,落实在行动上,就是大量地方势力趁机作乱。 不过相对于温峤的完全无奈,沈哲子对于清议其实是不怎么看重。这一制度或有其意义所在,但在当下而言,其实还是弊大于利,暴露出当下世族整体仍是苟安当下,进取不足。在和平年代,这一制度或许能够有效制约和监督执政者,但在动荡时期,唯有强权进取,才是唯一出路! 不过就算是想要营建一个强权霸府,也要讲究策略,张弛有道,才能将已经极为分散的权力逐步收回。在这一点上,沈哲子的丈人肃祖皇帝可谓个中高手,审时度势,广引众援,但可惜终究还是败在了枝节上。 0590 劣迹斑斑 沈哲子今天来温府拜访,主要还是帮忙请小仙师葛洪来为温峤复诊。中风这一类的病症,时下的医疗条件很难根除,有极大的复发可能。往常温峤多居台城,正好趁着当下避嫌在家,好好调养一番。 葛洪名重江左,乃是天师道内隐形大佬,在这清议时节,要比温峤和沈哲子两个广受唾弃的闲员忙碌得多。沈哲子提前几天时间便就约好,可还是在温府等了大半天,葛洪才抽身赶来。 于是沈哲子又见识了一番葛洪的艾灸技术,随后葛洪又叮嘱温峤一番,然后才在沈哲子陪伴下告辞离开。 小仙翁养生功力深厚,虽然久有不见,但相貌却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上车后便坐在一侧闭目养神,沈哲子也知自己这性格作风不得小仙翁青睐,只是问道:“葛先生今次归都,暂居何处?” “去你府上吧,外间太多哗闹。” 葛洪并未睁开眼,只是随口答道。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有些诧异,他是知道葛洪对自己向来乏甚好感,只是因为他老师纪瞻的关系才偶有看顾。近年来一直潜居句容乡里,彼此并无过多走动,没想到今次主动要求去自家暂住。 略一思忖,沈哲子便明白,小仙翁嘴上虽然不说,但其实对自己还是有所关照,主动要求住在他家,应该是想凭自己的影响力帮沈哲子挽回些许时誉。 “先生面冷心热,似疏实亲,承蒙厚爱,晚辈却之不恭,铭感心内。”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葛洪睁开眼望向他,沉吟片刻才轻叹道:“养生之事,你自己尚无所学,何苦轻言去触犯众怨。散事偏途,执者自迷,何必去作强辩。” 沈哲子嘴角一咧,也不知该要如何向葛洪解释。他心里也明白,小仙师这么说,倒不是因为认可他的说法,不过是一个丹道大师,对寒食散天然而有的蔑视而已。 所谓术业有专攻,任何行业都存在一个鄙视链条。相对于技艺要求更高、步骤更加繁琐的炼丹而言,寒食散的制作工艺可谓粗鄙,加上滥行于世,自然难入葛洪的法眼。大概在小仙师心目中,炼丹养生、修道成仙那是极为严肃、严谨的事情,寒食散不过是偏门小道,根本不值一哂。 略作沉吟后,葛洪自袖囊内掏出一份卷轴递给了沈哲子,说道:“我对散事,并无深悉,偏途邪法,本就不值一提。略作简述其害,来日若受非难过甚,你也不妨以此示人。” 沈哲子接过卷轴,并不急着观看内容,连忙又向葛洪道谢。且不说葛洪有没有依照科学方法去分析服散的害处,单单凭其名望和影响力,肯落笔成文的支持自己,已经是相当得力的声援。 依照时下的医学知识,想要有理有据的证明服散对人身的诸多戕害,并且让时人接受这观点,本来就极为困难。所以对于禁散这一件事,沈哲子本来就当作政治口号,旁人若相信自己,那自然最好,若是不相信,也没必要强去见恶与人。 寒食散成瘾性其实并不算高,想要戒除也容易。之所以如此风靡,还是因为长久以来风潮使然。所谓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名士标榜宣扬,自然有人附庸风雅的去效仿。流行之类的事情,本就没有多少道理可讲。就算散毒解释的再明白,心瘾难戒,一样也是徒劳。 “前日郑卿道我,京府卢铖近来也将归都参加清议,所图或是在你。” 将近公主府的时候,葛洪又提醒了沈哲子一声。 沈哲子闻言后便点点头,心内存了几分警惕。小仙师口中的郑卿、卢铖,俱是天师道中师君一级的人物,只是道统不一。这样的人,自然够资格参加清议,而且由于这些师君们往往开坛授箓,信众极多,影响力较之一般时贤都要大得多。 小仙师到府为客,算得上一桩大事。更何况眼下沈哲子的母亲魏氏还在都内,对于葛洪的到来,更是惊喜无比,指挥着家人诸多奔走准备,唯恐失礼。 将葛洪安排在府内后,沈哲子也没有在家中久居,不旋踵又让家人备好车驾,前往都南一所别业庄园里。 庄园密不透风的密室里,几盏大灯照耀的室内白昼一般。房间中除了沈哲子之外,尚有暂留都内的钱凤和任球等几名亲信。 其实王敦之乱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就算钱凤堂而皇之行走于外被人认出来,也已经不算是什么大事。之所以仍要摆出一副暗室之谋的架势,纯粹是沈哲子恶趣味,觉得如此才能匹配钱凤的气质。 密室内正方是满满一堵墙的壁报,上面贴满了纸条,都是近来一群阴谋者思虑和布线所得。 沈哲子先讲了一下都内清议几次重要集会的梗概,然后又将天师道卢铖将要抵都的消息说了一下。 钱凤将这一条目伏案疾书,然后让人张贴在“未定”一栏。 “卢铖乃是北道宗师,虽然长行走在北地旧家之间,但也不必认定便是为敌。为难郎君,于其无益。若其有恶意彰显,则必有人家暗中示好。” 他脸上覆着纱巾,因而看不到具体的表情,但语调却是不乏阴冷,让室内任球等人都显得有些不自然。 “来日郎君将受刁难,必是王太保所持之去留与否。至于借口,最大可能便是营私、阴蓄、幸宠、妄言、悖众、害命、自肥几者之内。” 钱凤那阴冷的语调虽然让人不舒服,但是所言却简约深刻,总结出沈哲子几种可能要被人攻讦的罪状。 所谓营私自然是他公然声援、包庇,收买人心。阴蓄则是都外庄园里多蓄甲士,乃至于可以牵扯出乌江封国内大兴冶铸的事情。幸宠则是指皇太后对他超出礼制的宠幸厚爱。妄言等几类,也都是有确凿的证据可供攻讦。 沈哲子听到这话,神情变得有些不自然,他向来自我感觉还算良好,可是听到钱凤的总结,才发现自己居然有这么多劣迹。而且无论哪一条拿出来被人公开讨论,都是时评物议所不能容忍的。 任球强顶着郎主怨念的眼神,将钱凤所列几桩写下来,贴在了壁报上。随后钱凤行上,以朱笔在“幸宠”上重笔圈注,继而才说道:“对方至今引而不发,来日攻讦最有可能是由此而发。” 任球等人听到钱凤所言,不免都满脸诧异,要知道都内那场斗殴余波未平,他们可一直认为郎主最有可能被攻击的就是“服散害深,不忠不义”的言论,又或者“同刑同辱、重金赎人”的疑似结党营私行为。 沈哲子的看法与钱凤不谋而合,他如今在时局内不大不小算个人物,想要被踢出时局也不容易。 类似营私阴蓄这样的罪名,看起来让人不寒而栗,简直就是谋反标配,但反而不大可能被拿来攻击。因为这是时下的一种常态,对方如果以此攻击,沈哲子这里大可以也以此反击,落到最后就成互相踢爆老底,彼此都下不来台,也未必能取得效果。 而像是私修航埭,大肆牟利自肥,因为利益所涉太多,他们表面上只是在攻击沈哲子,但实际上则是触犯了沈哲子背后整个利益网络,同样不能速战速决。而且如果处理不好,极有可能让斗争扩大糜烂。 但是“幸宠”这一点,无论在什么年代,都能激发人的正义感。因侫幸而得重用,一直都是奸臣的标配之一,是一种可耻的开挂作弊行为。早年被王敦起兵扫出朝堂的刘隗、刁协,便是因为这一点而见咎。而且在时下而言,所谓幸宠本身就意味着打破了各家共分事权的公平默契,能够最大程度的扩大阵营。 可以想见,如果沈哲子身上的“幸宠”标签被夸大彰显出来,那么所激发出来的嫉恨之心将是何等汹涌。不要说对手会死抓着不放,只怕就连原本的盟友都忍不住要煽风点火、落井下石。而且所有的攻击都将集中在沈哲子一人,甚至连其背后沈家都牵涉不到,可谓一次手段凌厉的斩首。 归根到底,到了这种层次的政治斗争,罪名不重要,过程不重要,结果才重要。无论何种罪名和手段,只要能将沈哲子打压下去,获利都是相同的。 “诸位要重点注意此节,一俟发现有类似声音传出,即刻汇报。同时也要遍寻典章,林列古来幼幸得显的前贤,敬告所亲时贤,但有发声,即刻反击,千万不可由之扩散糜烂。” 钱凤在这里划重点,定策略,所列出来的几个罪状,轻重缓急一一分讲。有的千万不能由其酝酿,有的可以不必在意,甚至于可以先作自污,将舆论引导到沈哲子一些无关紧要的劣迹上去。 沈哲子坐在席中,听着钱凤有条不紊的讲解和布置任务,心内不乏感慨,果然专业的事情就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同时他也隐隐有自豪,幸亏自己劣迹斑斑,给钱凤提供了充分的选择和足够的斡旋余地,虽然这也不算什么光彩事。 待到众人各自领命而去,室内只剩下沈哲子和钱凤两人,钱凤才转到另一面墙前,扯下盖在壁报上的帷幔,上面密密麻麻诸多条目,都是两人近来商讨如何借助清议一步步将王舒逼入死地的手段和步骤。 0591 恭请师君 随着清议的展开,整个建康城都变得活泼起来。 台内对此虽然做了充足的准备,但是仍然低估了各方的热情。仿佛天地回温的青葱绿意,大量时贤从四面八方向京畿涌来,尤其京府、吴中等本就人烟稠密之地,更是满船满船的到来。那股热情甚至较之中兴建制、元帝登基时还要汹涌澎湃得多! 很快台中为此所准备的邸舍便都人满为患,台中自然不能坐视这些人露宿街巷,于是又忙不迭征用都城内外诸王勋旧的别业庄园,用来安置这些人。 这些人在地方上便是名流豪富,到了建康后自然也不能随意糊弄,加上宴席、集会连场,难免要让都内各类物用价格飙涨。薪柴竹木类暂且不说,类似酒水这样必不可少的商品,价格更是飙升数倍。类似越冬窖藏的柑橘,市价一枚便达千数钱之多! 台中为此也是苦不堪言,那些人入都找茬在所难免,台臣们不止要承受诸多有理无理的刁难,还要费尽心机将这些人的起居用度安排好。许多平日得过且过的事情,如果在这个时节出了什么纰漏,那么错误将会被加倍的放大。对于一些懒散惯了的台臣而言,简直就是折磨。 因而,有的台臣为了避免多做多错,索性直接托病请假在家,乃至于自己也加入到这场狂欢中。但敢这么做的人毕竟是少数,大部分台臣就算难熬,也只能咬牙坚持下来。 新建的台城数道门户齐齐洞开,除了巡弋警戒的宿卫们之外,还有大量的台阁、公府掾属、吏员们行色匆匆的穿梭往来,奔走传递消息。 王太保身兼司徒,本身就负责总领清议,因而其官署也是台内最为忙碌的场所。各官署紧急抽调来百数名吏员于此候命帮忙,甚至皇帝特诏允许司徒府新增六名从事,参与分劳。 尽管增加了许多属官,但王导身为主官,每天也是忙得昏天黑地,不复从容。毫不夸张的说,假使他多出恭一次,积攒在案头等待批示的函文便能摞高数尺! “沈维周虽然入台时日不长,但也算是做了许多实事。” 看到吏员们又将满满一箱的函文搬入进来,王导在席中忍不住对新任的司徒左长史泰山羊忱感慨道。 原本台内函文往来,还是纸、简并行。去年沈哲子担任东曹掾期间,大力倡议要以纸代简。虽然台内并没有决议行诏推行,但是也有所接受,习惯了用纸张书写,即便是地方上有简牍送来,也都转录纸上才送入台内。 这么多函文汇聚堆叠,假使还像以往那样纸简参半,只怕整个厅堂都要装不下,那场面王导想想都觉得头疼。 羊忱听到这话,只是哂笑一声,说道:“可惜,可惜……” 王导自然明白羊忱在可惜什么,说实话,对于沈哲子的能力,他是非常认可,如果可以的话,他也真的想厚用这样一个既有能力,又足够务实的年轻人。然而现在,彼此间已经发展到近乎针锋相对,再好的人才,终究难以为用。 这么多函文,大多数都与当下正在进行的清议有关。这一次清议,可谓是南渡以来规模空前,甚至于较之于中朝几次大规模的清议都不遑多让。 虽然整理批阅这些大大小小集会议题的记录,任务枯燥又繁琐,但却是一个极为难得能够更加清晰了解时局人心的机会。小到人才的推举臧否,大到政策的民心相悖,在这些时贤的讨论中都能得到充分的体现。 想到这一节,王导便忍不住由席中站起来,走出房间转向侧室。他家中一些任事的子弟,今次都被王导借这一个难得的机会,强令他们都投身进来,希望能够有所磨练。 以往王导也不会这么刻板,乐得子弟们依照各自性情各有发展。可是近来他是深有感触,诸多子弟或是雅趣盎然,时誉不浅,但却实在缺少具有务实态度和才能的人选。当然这些案牍杂事可以交付属官吏目去做,但若是完全不懂,在这个激烈变动、不进则退的时局里,实在不是什么好现象。 然而在行到第一个侧室时,看到房间中的情形,王导脸色便陡然阴郁下来。这房间内乃是他次子王恬,此时房中横着两张素色屏风,薄纱上依稀投射出王恬身体轮廓剪影,正一手托腮垂首凝望棋盘。至于那些由王导亲自挑选出来的函文,则整整齐齐码在外间书案上,纹丝未动! 王导眉头已是深深蹙起,正待举步入房开口训斥几声,却见蔡谟正在侍者引领下匆匆行了过来。 “太保……” 蔡谟上前恭敬为礼,王导略一沉吟,示意蔡谟随他行入另一间没有人的房间内。 因为前日犯的错,蔡谟在面对王导时,便不敢再如以往那般随意。因为他已经意识到,王太保虽然在大多数时候看来都是和蔼无害,但真正事到临头的时候,才能显露出其人在时局内不可或缺的地位,以及那种绵里藏针的高超手段。 落座后,蔡谟便从袖中掏出一份密章呈给王导。 接过密章匆匆一览,王导眸中忍不住闪过一丝异色,并不急着发表看法,只是望向蔡谟笑语道:“道明对此怎么看?” “唉,后生可畏!此前我真的是小觑时论,失于冒进啊!” 蔡谟闻言后便苦笑一声,他近来一直负责引导清议舆论,想要将驸马沈哲子拉入进来。可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他才真正认识到那位驸马为何能广得时誉,拥有怎样缜密的手段和能力。 密章上所记载的,便是最近这段时间来,蔡谟试图让乡人们发动对沈哲子的舆论攻讦的几次尝试。结果让人沮丧,统统以失败告终,没有激起太大波澜。 在这几次尝试中,有的是集会中已经讲到沈哲子的话题,可是很快便被另外的话题所取代,有的则是言到沈哲子的劣迹,即刻便有人出来据理力争、为其辩解,有的在集会当时对沈哲子批判的厉害,可是集会之后与会者对此却绝口不再提,根本没有什么回响和酝酿。 清议的影响力大,就在于其广泛性,如果一个话题不能获得广泛的讨论和关注,那也就根本没有意义。时人注意力根本不在于此,哪怕他们小圈子如何痛骂批判,不能广为人知,不能普世流传,那也就根本不具危害性。 沈哲子虽然年纪小、资历浅,但时名却不低。虽然那些参加清议的时贤们不乏身居乡里,对于时事所知不多,但就算以前不知道,可是来到都中后,对于驸马沈侯这个名号肯定也会或多或少有所听闻。如今这个新建的建康城,可以说满城都有其人留下的痕迹,不可能没有听闻。 要将一个名望不低的后起俊彦,在时人面前活生生抹去存在感,这当中所需要动用的人力和手段,想想便要让人咂舌。 正因为见识到了对方的手段和能力,蔡谟才意识到此前自己居然想甩开太保与沈氏较量一番,简直就是一叶障目、自不量力。 “道明倒也不必自薄,今次之清议,与会者极众。沈维周不过是鹊起之后进,人未尽识,也是正常。” 王导笑着安慰了蔡谟一声,其实心里也有无奈。资历浅有时候也是一种保护,参加清议的人许多乡望浓厚者,本身长居乡里,远来一次,所望乃是王导、温峤这样高标久矣的名士。在他们心目中,沈哲子算是什么? 区区一个四百石,谈论其人之是非,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即便其人有什么出格举动,多半也是顽童瞎闹,又能对时局造成什么长远的流毒和深刻的影响?他们长途跋涉来到建康,结果只纠结于一个四百石官员的是非,面子上也过不去。 所以,王导也根本就不寄望能在清议初期便解决掉沈哲子。这些时贤在都内活动久了,难免要耳濡目染,频频接触到与沈哲子有关的一切。有了这一层铺垫,再将话题引到其人身上,才会引起广泛的关注和参与。 另外,蔡谟所见还是仍浅。他这几次尝试,所选的或是南宗貉子僭幸成为驸马、又或其人大修私埭之类的话题,本身就有问题。大部分人家对于南人、北人成为驸马,其实还是不怎么感兴趣,反正无论何人也轮不到他们。至于据地自肥之类的事情,时下谁家不做?闹大了对他们有好处?会去讨论才怪! 听太保言到这些,蔡谟便不禁有些尴尬,他明白这些罪状对沈哲子而言有些不疼不痒,甚至还不如直接谈论早前其人一番言论引得都中斗殴的旧事。但他在这件事情中涉入太深,他担心再吵闹起来,自己也难独善。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就算能将其人搞得千夫所指,但自己也被时评所非,那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几日后,京府卢铖卢师君将要抵都,届时我会亲往迎接。只可惜早年髙隐钟山的严穆严师君没于战乱,不闻其询,否则,必能穷争于驸马妖悖之论。” 蔡谟不敢再留私心,连忙说道。寒食散与玄风道法本就颇多关联,如果能够借助天师道几位师君之口去打击沈哲子,不愁不能成功。 王导听到这话,眉弓却是蓦地一跳,不动声色的掩去神态的不自然,说道:“沈维周德与才悖,实在让人惋惜。他冲幼得显,亲长难免溺爱过甚,论到其人是非优劣,未必也是生性如此。殊荣重誉,裂土厚封,贤长者尚不能淡然以对,何况少年……清议之论本就不乏虚妄,再附玄说,不免虚而益虚。我是希望这少年郎能知毁而改,不要因谤害士。” 蔡谟听到王太保否定了自己的提议,只是更增加了其人虚伪的看法,倒也并没有更往深处去想。若是可以的话,他也不想在这上面做文章,免得自己被攀咬出来。 又言了片刻,王导才将蔡谟送走。今次清议,规模空前的大,针对沈哲子只是局中一隅,不值得放置太多精力。 再回到厅堂内,王导又埋首一堆函文中。近来他所批阅的主要是荆州和江州方面,王舒在江州的处境很不理想,并没有发挥出预期的作用。而且从清议的内容上来看,其人在江州的位置也略有不稳,许多江州士人对王舒都不乏怨言。 这一部分内容,王导都使人整理抄录下来,发动到江州去。有了这些指导,相信王舒能够有的放矢,对当地那些豪宗或是拉拢、或是打压,让局面稳定下来。 至于荆州方面,讨论也很激烈。除了一些讽刺陶侃家教太劣、诸子横行不法的零星言论之外,主要还是集中在陶侃年前便准备的针对襄阳的军事行动上。许多人对此并不看好,或者说不想让陶侃发兵攻打襄阳。 本来对于用兵与否这个问题,褚翜希望能够放在清议中讨论,由台中出面主持。褚翜是支持陶侃出兵的,大概是想通过在清议上驳倒那些反对者,从而对陶侃有所声援。 王导是不看好这一次军事行动,虽然军事非其所长,但却知道陶侃就连筹措粮草都要靠江州人帮忙,凭荆州的底蕴,即便是将襄阳攻下来,也很难长久维持下去。 原本王导是打算将这些清议内容摘录下来,给陶侃发过去,让他明白民心不乐战,将此事暂缓一下。可是在考虑了一段时间后,他决定暂缓一下。陶侃用兵于北,对江州方面关注肯定会不能兼顾。王舒那里压力小了,做起事来也会从容许多。 至于东扬州方面,王导也不乏关注,但却没有什么好消息。东扬州今次入都参加清议的人也有不少,但是在这些人的言论中,几乎找不到王彬的存在,就好像东扬州根本没有这个人。由此可以想见,王彬在会稽是多么的没有存在感,被沈充压制的几近于无。 对于王彬,王导心内是极复杂的,既不乏恼怒,又充满了愧疚。其实以如今东扬州的情况来看,王彬留在那里意义已经不大,难有作为,反而占住位置,让台中不好再另择良选,不如召回台中来改任旁处,另择良选前往会稽。 可是是否召回王彬,他心里尚有迟疑,倒不是出于国事考虑,而是不知道该要怎样面对王彬。王兴之的死,无论怎样解释,以王彬的脾性,都难免会加剧彼此之间已经存在的裂痕。所以就算要召回王彬,也绝对不能在清议之前召回。 不过,东扬州一些人的发声倒是引起了王导的注意。其中之一,是南面几郡山越扰民作乱,而且规模似乎还不小。另一点,则是东扬州本地人的吵闹,主要集中在沿海几郡的盐田纠纷。 这两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虽然清议本就有广撷民声的意思在里面,但地方各自情况不同,该要如何处理,台中也难干涉太多。 如果能够让沈充离开会稽镇所,南下镇压骚乱,或许能给王彬争取一个机会,利用沿海几郡的纠纷,将东扬州撕开一个口子。如果王彬能够利用好这个机会,当然最好,可以再长留会稽。如果还是不行,日后再将他召回来,应该也会输的甘心,不会有太多怨言。 于是王导便拿起笔来,将这一条思路先记下来,打算稍后发力推动一下。至于沈充去或不去,关系倒是不大,去了自然好,不行也能给其人再增添一条黑料。清议还要持续数月之久,火什么时候会烧到沈充身上,王导虽然不能预知,但却不乏期待。 —————— 早春时节,清议已经进行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但是入都参加者并没有减少,反而因为天地回暖出行方便,入都的人更多起来。 都南码头附近,三艘大船并航而来,几乎将水道都给占满。码头上人潮如织,除了都内寻常的民众以外,在靠近河道的人群前方,更有宿卫兵丁列队警戒,而且周遭停满了华贵车驾,几乎将整个码头都给填满。 如此一个浩大的场面,一望可知必然又有大人物抵达建康。 大船缓缓停靠在码头,久候的人群纷纷往前涌来,想要瞻仰盛容,场面一时间变得更加喧闹,甚至有人不慎被击落下水,在水面上不断扑腾呼救,狼狈上岸后却不忙着换衫,浑身湿漉漉站在冷峭春风中,神态专注的仰望大船。 停稳了的大船上人影晃动,首先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的是二十多名俊俏少年郎。这些少年郎一个个身躯挺拔,玉面傅粉,鬓角簪花,大袖宽衫行走起来飘飘如云,列着整齐的队伍缓缓自船上行下,而后将竹梯铺上锦缎,分立两侧,齐声呼道:“恭请师君!” “恭请师君!” 岸上那些迎接者们爆发出更加洪亮的吼声,甚至不乏忠实信徒涕泪横流抢跪于地,连连叩请。 又过了好一会儿,船上响起了悠扬悦耳的环佩交鸣声,女子清脆、整齐如一的咏唱声。道幢法盖等打醮祈禳的礼器林林竖起,整整三十六名娇俏美貌的羽衣仕女以竹杖白缎抬着一具垂幔步辇自舱中行出,缓缓步下了大船。 步辇帷幔中端坐着一个朦胧的身影,随着行走在其座下隐有淡淡烟气弥漫开来,这烟气随着微风扩散到人群中,味道香甜甘美、沁人心脾,令人醺醺然将欲醉倒,继而便爆发出一阵更加猛烈的欢呼声:“恭迎师君!” 步辇缓缓落在了码头上,人群变得更加骚动,但这步辇周围却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界限,令得人群无论怎样骚动,都无人敢逾越上前。 码头上那些车驾里的贵人们,早已经纷纷下车,虽然自持身份不像寻常小民表现的那么癫狂,但也不乏人眼中流露出浓厚的敬慕光芒。 蔡谟等一众台臣们不敢怠慢,快步行至步辇前,深揖作拜。又过了小半刻钟,帷幔内端坐之人才在羽衣仕女搀扶下缓缓起身,继而便行了出来,乃是一个身披鹤氅、博带高冠、脸色白润如玉、须发亦是雪白笔挺的老者,此人便是长在京府开坛受箓的天师道卢铖卢师君。 卢铖脸上带着微笑,缓步向前,一边走着一边向四面微微颔首,其人目光所及,信众们纷纷拜倒于地,口中或有发出兴奋癫狂的咆哮、呓语。 “久慕卢师君仙声雅泽,今日终于有幸得见师君,师君远来辛苦,入都后还望能允我等倾慕之众为师君庆迎扫尘!” 台臣们再次上前礼拜,态度热切恭敬。 “山野陋夫,何敢劳台阁诸公亲自相迎!” 卢铖在这些台臣权贵面前倒也并不固持姿态,欠身回礼,只是视线在众人身上绕过一遍,继而便叹息道:“唉,今日入都,我是渴见一位少年俊彦,本以为抵都之日便能慰渴一见,没想到终究还是失愿。” 众人听到这话,虽然不乏尴尬暗嗔,不过还是忍不住问道:“何人如此荣幸,竟能得卢师君久念?” “便是驸马都尉吴兴沈侯,年前身在广陵,倒是见过沈侯一面,容瞻不逊时誉,可惜未作深谈。近来又闻这位小友偶发趣论,我是更想与他相坐论道了。” 卢铖笑吟吟说道。 0592 趁火打劫 “那卢师君要见我?不见!” 卢铖刚刚抵达建康,便扬言要见沈哲子。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公主府里,听到门生的回报,沈哲子略一沉吟,继而便冷笑起来,老神棍这是在把自己当作软柿子来捏,想要趁火打劫呢! “可是,卢师君久负时誉盛名,而且与时下各家旧姓人家俱不乏亲近往来。今次邀见,所见者颇多……” 见沈哲子对卢师君完全不感兴趣,任球不免有些为难,他负责都内一应对外接触的事宜,自然明白郎主眼下是个怎样处境。当下的平静,乃是大量人力物力的洒出,门生部曲们四方奔走应付,才勉强维持下来。卢铖今次入都,闹出的动静不小,若是避而不见,难免要激起太大的回响,或让早先的努力付予流水。 “区区诈世之妄夫,不见就是不见。他若再有邀见,不必来通报。” 老东西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沈哲子怎么会不清楚。天师道在当下的影响力自然是根深蒂固,但也有南北之分。那卢铖确是名望不低,不乏权门人家敬拜供奉,但也仅只限于北人而已,在南人群体当中实在没有什么影响力。 其人入都伊始,便扬言要见自己,多半也是想要借助自己当下的困境,或胁迫或合作,在吴人当中打开一道口子,扩散其影响力而已。 且不说沈哲子对天师道本就不感冒,就算要找人合作,也根本轮不到这个卢铖。天师道内部这些师君们各自争夺道统、教众,其激烈程度较之时局内各派系的倾轧斗争犹有过之,手段也是层出不穷。区区一个卢铖,沈哲子还真不必放在眼里。 任球见郎主心意已决,便也不再力劝,应声退下,转而又前往都南庄园里召集一众门生部曲,准备应对稍后因此而生的变数。无论郎主这决定明智与否,都不必他们再作质疑。如果遇到事情便需要主公委曲求全才能解决,那么他们这群属下存在意义又在哪里? 略过这一件事,沈哲子又开始垂首翻阅今日送入府内有关清议的一些重要资讯。他虽然困局在家,不像台辅诸公那样有正规的渠道了解清议的进程。但是他所掌握的渠道,是台内那些官方渠道所远远不能比及的,要更翔实全面的多。 譬如今次各方入都参加清议的人员有多少,台中未必能够核算得出,但沈哲子却能清楚的知道。整个建康城周遭所有的码头和路口,几乎都有他的耳目存在。都南航市每天都会汇总整理一份各种物用的销售数据送来,再与都内各个场所的人员聚集情况对照起来,便能清楚的反应出清议各种集会的召开场次和频率。 这些资料,都是台内拿不到的。虽然沈哲子所获得的数据也不可能完全与事实相吻合,但较之台内只是简单的派吏员往各会场抄抄写写,在资讯的获取上,已经占据了极大的优势。 当然资讯的获取是一方面,要如何整理、筛取,并且转化为直观可用的情报,同样需要大量的手段和精力。所以这一次的清议,对沈哲子而言不只是一次较量,更是一次练兵。通过这一次行动,培养出一批可用的情报人才。 在这方面,钱凤提供的助力很大。甚至于可以说,这一次的行动,沈哲子确定了一个目标和框架之后,细节方面几乎都是由钱凤来完成。老爹这个至交,或许三观有偏,大局观稍欠,但抛开这些简直可以说是一个全才。 因为要帮助沈哲子做完今次的局,钱凤北上的计划只能暂缓。对于其人北上后能够做出什么,沈哲子也是充满期待。 除了针对清议实时的监控和布置之外,对于台城内的反应,沈哲子也没有松懈。毕竟清议说的好听一点叫做诸贤论政,但其实不过是一群喷子开会而已。不管探讨的内容是什么,都需要通过台城的各项政令,才能转化为对时局实实在在的影响。 沈哲子人虽然不在台城,但台城内却耳目众多。且不说那些至交亲友的互通生息,单单去年在担任东曹掾期间,他便将老爹挑选送来建康的那些乡人后辈们尽数安排进了台城。虽然各自职事难称显赫,但就像是庞大机器遍布各处的小零件,通过他们各自所及,能够清晰的勾勒出整个台城的运作情况。 在清议期间,台中倒是没有什么大动作,毕竟当下这个舆论形式,一动不如一静。原本褚翜等几名豫州人还想推行土断,可是面对如此声势浩大的清议,也不得不偃旗息鼓,避免引火烧身。 将世家荫蔽人口录入名籍、发放土地、组织生产,这政策用意可以说是好的,能够大量增加朝廷所控制的人口和土地,提升国力。但想要推行,却很困难,哪怕是沈哲子,对此也并不赞同。 一方面自然是因为沈家作为吴中最大的土豪,而且代表着吴中一众土豪的利益诉求,土断对于他们的利益损害实在太大。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沈哲子并不觉得土断是一个良法,或者说,没有一整套的体制改革来配合,土断无异于饮鸩止渴,或许可收短利,但却埋下长久的隐患。 任何一种状态,正常也好,畸形也罢,如果能够维持一个较长且稳定的状态,这说明其内部关系是可以自洽的。诚然土断短时间内能够将大量的荫蔽人口清点搜查出来,将大量世族侵占的土地给拿回来,但是后续的维持呢? 东晋这个混乱的仕用吏治状态和低下的行政效率,并不足管理突然增加的这些人口和土地。想要进行土断,最起码要先准备一个高效的行政管理构架。否则,只是在把人口从庄园中驱赶到土地里等死。 历史上,桓温主持的庚戌土断,诚然一时间获得了短利,支撑起他的北伐事业。但是很快,这些增加的人口因为缺乏有效的管理和组织生产,加上沉重的剥削沦为赤贫,成为滋生天师道叛乱的温床。 即便不言大势,桓温这么做也令他成为时局中一个独夫,无论在军事上还是政治上,因为后继乏力,每有所谋往往都是虎头蛇尾。 历史上的桓温尚且不能做的彻底,对于褚翜等人的魄力,沈哲子更加不报希望。所以从一开始,他就不寄望通过这些手段获得北伐的资本,而是致力于构架一个新的渠道。最起码在目前而言,土断对于他而言都是一个弊大于利的选择。 此事略过不提,沈哲子最感兴趣还是台中针对各方镇一些调整的诏令,比如敦促老爹南下镇乱,诏令荆州周边配合陶侃的军事行动,还有江州方面十几条琐碎的人事调整。各自分开看,没有什么特别,但综合起来便能看出王导的确已经蠢蠢欲动。 想要一举拿下王舒,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且不说其人琅琊王氏的身份,单单江州刺史便是时局中分量最重的几个身份之一。诡计再精巧,证据再确凿,如果其人本身便没有破绽露出,同样不可撼动。 所以,沈哲子跟钱凤前期的计划就是要让王舒动起来。动的越多,错的越多。然后通过清议导向,将王舒从原本时局的组成部分转变成一个近乎毒瘤的存在,届时才能手起刀落,一刀割下。 但沈哲子又不是天师道那些能够让人信之近乎癫狂的师君,想要对手配合自己,谈何容易。江州他是影响不到,那么只能尽可能的去影响王导。 沈哲子眼下的不利形势,其中最起码有一半是他自己作出来的。从都中那次斗殴开始,他不是没有办法置身事外,但却选了一个最张扬的方式,这也就注定了他肯定要为人所诟病。 所以眼下,时局中但凡到了一定层次的人都能看出来,沈哲子眼下是穷于自保,应接不暇。甚至就连一个京府老神棍都能看出来,王导自然也不例外。 一味的自保,就意味着没有了攻击力,不具备危害性,那么便可以少投置一部分精力,去筹划更大的计划。琅琊王氏颓声渐露,想要重新振作起来,必然要有所动作。现在台城有大量参加清议的人盯着,王舒那里自然是最好的突破口。 为此,沈哲子甚至组织入都的会稽人暴露出许多东扬州的问题,有的确有其事,有的则是刻意夸大。为的就是让台中有理由去调教一下老爹,做出一个东扬州也自顾不暇的假象,希望王舒能尽情折腾起来。 形势都已经营造到了这一步,沈哲子真的不担心王舒会否入彀。越大或许越强,但同时也会有更大的惯性。比如这几次都内发生的意外,沈哲子便感觉有些进退失据,这是因为随着沈家势成,影响力的扩大,必然会变得越不灵活起来。外部形势都已经这么乐观,王舒如果还不敢有所动作,那么他这个江州刺史也实在是做的没有意义! 关于江州方面的几个人事调整,沈哲子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将那些人的人际关系都给梳理几遍,最终圈出了寻阳太守庐江周抚,朱笔重标,然后伏案疾书。 0593 巴陵薄蓄 酷寒渐渐消退,可是位于大江上游的巴陵却并没有随着天地的回温而让肃杀气氛有所缓和。 巴陵本非大城,荆州移镇至此虽然略有扩建,但是随着去年大量人马调度,又成人满为患之势。原本便未称雄阔的城池早被层层叠叠的营垒所淹没,开春之后,这态势有增无减。 大量兵卒聚集于此,视野所及俱是甲片刀芒,寻常小民难免胆战心惊,足不出户。街巷上能够见到的,泰半戎甲之人。 一驾牛车在数名甲士护卫下,穿过诸多营垒,沿着曲折的道路缓缓驶向城中。车外充斥着各类军号以及叫嚷喧哗,吵闹得很,车内人却手捧简册仔细阅读着,并不因车外的干扰和车身的颠簸而分神。 “阿郎,已经到了城门。” 车外一声低唤,车内的裴融之才将视线从手中竹简上移开,他将读过的竹简码好堆放在车内木匣中,然后才起身下车。大概是因为久坐且劳神,两脚触地后头脑便觉一阵眩晕,扶住车辕站了片刻,才算是立稳。 城门口较之旁处更加混乱,除了各类车驾以外,还有各家仆佣、将帅亲兵义从之类,各自占据一小片位置,刀枪之类器具随手置在道旁,让人几无立足之地。 接过家人递来的大氅系身披上,裴融之转头吩咐道:“今日集会事务繁多,你们且先返家,傍晚再过来听用。” 说罢,他便领着一名贴身老仆在城门前验过身份,然后才得入城。 城内较之城外倒还算是有条理,尚算整洁的街巷上不时行过一队持戈卫兵,偶有吏员或兵尉匆匆行过,往各处传达军令,整个城池洋溢着一股紧张严肃的气氛。 刺史府位于城池东北方向,几乎占据了小半个城池的面积。裴融之正打算绕行至侧门入府,可是左侧却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同时还有一个洪亮的声音在呼喊他的名字:“裴长明!” 裴融之循声望去,眼见来人竟是竟陵太守李阳,便连忙转身迎上去,说道:“我竟不知使君归镇,未曾出迎,实在失礼。” 李阳策马奔驰及近,勒缰顿住翻身下马,身上甲衣碰撞,重重落在裴融之面前。他抬手拍拍裴融之肩膀,掀下兜鍪,脸上洋溢着喜色,笑语道:“前日便已经归镇,一直戎务在身,也没有使人道你。长明你气色尚佳,看来在镇内任事还算不错。” 再见到老上级,裴融之也是颇为喜悦,只是在听到历阳所言,脸上却是不免流露出一丝苦笑:“庸才浅役,俱为国用罢了。” 李阳听到他这么说,便忍不住叹息一声,望望刺史府宏高门庭,说道:“前事未能执言,长明你……” “使君切勿言此,旧迹不必深论,承蒙太尉不弃,于我已是至幸,岂敢再作劳任厚薄之念。” 裴融之连忙摆手道,他知李阳还在为前年自己触怒陶公继而被贬作厩使的事情愧疚,不过他也明白,当时他借助那些台臣们为难驸马沈侯时擅自出手接触沈驸马,对陶公来说实在是一种冒犯,被贬应当。就算当时李阳为他说情,结果也未必会有改变,反而有可能加倍触怒陶公。 李阳也知在刺史府门口实在不宜多谈这些事,虽然他是陶公府下得用,但也因此受到太多关注,尤其是陶公那几个劣子,许多时候都不宜多说什么。略过这一节,他又笑道:“我听说太尉已经将长明拔用入府,职任从事,这是一件好事。稍后见过太尉,我要让你请我共饮庆贺一场。” “即便没有这件事,使君归镇,我也应该扫榻礼待啊。” 裴融之闻言后便也笑起来,转而又不乏好奇道:“是了,这个时节,使君应在郡中备事,怎么有时间归镇?” 竟陵位于荆州北部,地接襄阳,本就是州内军备最为森严之处。加上从去年开始,陶公便准备用兵于北,且命治下各部人马向竟陵集结。此时李阳正应该在竟陵备战的要紧时刻,怎么突然又返回了巴陵? “太尉急召,具体尚还不知。对了,我今次乃是秘行,所知者少,长明你要谨记。” 裴融之闻言后便点点头,他也明白每当战时,统兵大将行踪所在需要保密,即便李阳不说,他也不敢往外宣扬。如今巴陵城重兵环置,防卫严密,本身便形似一座巨大堡垒,能够入城的都是荆州核心人员,李阳出现在城内,倒也不担心会走漏行踪消息。 两人浅谈几句,继而便彼此告辞,李阳要去入见太尉,裴融之则转往署所。 荆州乃是一个重要军镇,负责民生政务的从事掾属们如果没有特别的任命,其实地位反而不怎么高。且不说裴融之早先监管马政出没荒野之间,如今虽然升为从事,往常也都在下属的郡县游走,今次是受召归镇述职。 眼下未得太尉召见,裴融之便先在府内侧院暂候,他甚至不知陶公会不会召见他。整个院子里一派繁忙景象,诸多吏目们行走起来近乎足不沾地,大车大车的简牍被牛车运载到这里,然后转送到各个具体的屋舍中。 类似的场面,裴融之早已习以为常。荆州作为军镇,一切人和事都要围绕军事,一旦人浮于事,反应在军事上就是生死胜负的分别。因为有着如此明确的目标,每个人责任是否尽责也都清晰得很。 比如裴融之早先管理马政,厩马的数量和马力如何,是好是坏一眼就能看出来。一旦稍有懈怠,连累到战事,那真是脔割难谢其罪! 因为人人各司其职,也没有人过来跟裴融之寒暄聊天,他便自己安坐,顺便要来笔墨,梳理稍后若是得见,该要汇报的内容。 身为刺史府从事郎中,裴融之眼下负责的事务乃是周边屯垦事宜。荆州拥有大量由州府直接掌握的军户、吏户,在朝廷没有大量物用输入的情况下,这些户丁各委其事,维持着庞大荆州军的运作。 裴融之担任从事未久,但就在职任这段时间以来,他所见荆州屯垦事宜实在不容乐观。通过这段时间的走访,他发现账面上的数字与实际情况实在是出入很大。巴陵周遭在账面上有吏户五千余,田数则有万数顷。但其实真正在生产,能够有产出的人丁亩数尚不足七成。 而且就在这些本就缺额严重的丁口中,尚有大量的军籍,随着太尉准备用兵,从去年开始大量的青壮劳力便已经被抽调出来,劳动力严重的不足。新春再作耕种,能够可望的产出只怕连一半都达不到! 所以,近来裴融之也是忧心忡忡。太尉在军事上的布划,他是不敢置喙,但是可以想见,如果大战真的开始,那么物用消耗将会加倍。如果进行不顺利的话,可能还会加征丁力,那样一来,耕作压力将会更大。而且无论胜负,荆州所面对的局面只会更加严峻,届时只怕要有大量的人流失出去,逐荒于野,饿殍遍地! 除了担心荆州的未来之外,裴融之也在忧虑自己的前途。他从原本的马监厩使提升为刺史府从事郎中,可谓是显用。可是兴奋没过去多久,便被所面对的恶劣形势泼了一盆冷水。他甚至怀疑,陶公是故意将他安排在这个位置上,想要借机除掉他! 可是,为什么呢? 就算他此前因为结交驸马沈侯而见恶于陶公,可这只是小事而已,陶公就要因此要他的命?况且,陶公真要杀他的话,何至于如此大费周章?面对堂堂的分陕刺史,边镇重将,就算是直接拎出来砍掉,又能生出什么波澜? 在房间中枯坐了整整一个上午,一直到了午后,裴融之才总算等到了陶公接见。他连忙抛开心头诸多杂念,收敛心神,继而匆匆行往陶公所在。 刺史府内似乎正在召开一场大型的军事会议,沿途所见大量跨刀持戈的精锐兵卒们充斥在各个门户亭廊之间,气氛凝重,风声不起。 一路行来,裴融之垂首而行,不敢东张西望,很快便被人引到一个侧室暖阁中。入内一见,房中除了陶公以外,尚有南蛮校尉陶臻,还有先前见到的竟陵太守李阳。 待到裴融之上前行礼完毕,陶侃便摆手示意他入席,张口道:“裴……” “裴长明。” 李阳在旁边提醒道,递给裴融之一个安慰的眼神,然后才又笑道:“裴君名门之后,风格雅重,不乏时才,南来多得荆襄名流赞赏,往年在竟陵任事也颇得力,他家丈人……” “你且住口罢,老子度量使用,怎会不知其人才干如何!” 陶侃指着李阳笑骂一声,继而又转望向裴融之,开口问道:“我依稀记得,裴郎你早年似是与都中沈维周有所交谊?” 裴融之闻言后心内便是一凛,连忙起身将他与驸马沈侯的关系如实讲述一遍。其实说起来,两人之间本就没有什么深厚关系,除了曾经见过一面,再要说,那就是从杜赫那里能论出蛛丝马迹的牵连。而且他南渡日久,对于杜赫这个旧亲也实在陌生得很。 听完裴融之的讲述,陶侃只是点点头,脸色看不出喜怒,继而又让裴融之介绍一下他所负责的屯垦事宜。 裴融之对此准备充分,受到询问后便滔滔不绝讲述起来,只论事实,不置臧否,也不评价陶公用兵襄阳乃是近乎竭泽而渔。 “好了,你下去吧。” 听完汇报后,陶侃才摆摆手,屏退了裴融之,继而望着房中两人问道:“事实便如此,你们两人有什么所得?” 李阳沉吟不语,而陶臻在沉默良久之后,才笑声道:“仲父,我是不识其人,不敢妄测心迹。但所谋太大,我担心……” “担心……担心什么?老子奋进至于今时,何须仰仗少年施舍。他是胆大如斗,难道我就会见笑于人?” 陶侃捻须冷笑一声,继而摆手道:“不必多说了,吩咐大昌准备东行吧。” 0594 拦江劫杀 彭泽所在,乃是江州核心,域内水网密织,流膏积腴,鱼米之盛,不逊吴中。豪宗游食,半集于此。 春风如笔,山泽抹翠。随着凛冬远去,万物萌生,彭泽周边也渐渐变得忙碌起来。较之往年有不同的是水道上航行的舟船明显增多,各载商货,自小流汇至大流,自大流涌入大江。 一艘装载满满的货船自水泽中连屋百数栋的庄园内驶出,因为吃水太深,要靠水道两侧纤夫拖曳才能排水而行。待到几条水道交汇处,水流渐渐变得充沛起来,河面也宽阔了数倍,货船才能自如的航行起来。 水道两侧纤夫就地集结返回庄园,船上人与岸上挥手作别,然后货船才向着北面大江方向行驶而去。船夫们各司其职,上上下下的忙碌着,几名管事者则在船头让人摆起小案酒食,怀揽和煦春风、目掠两岸美景,把酒笑谈,别有趣味。 “今次一船货用抵都,应是都内清议正忙,售价肯定又是匪浅!” 一名管事饮一杯酒,捻几枚果脯丢入口中,细嚼慢咽,笑语说道。 另一人则捻须叹息道:“可惜终究还是落后吴中貉子们一步,被他们占去先手地利,货用不好直接入都售卖,要先经他们手才能入市,咱们这一趟来回,所获未入主家囊内,已经先要被他们盘剥一层!” “这话还是不要多说,若是说顺了口,待到入都后失言,被人寻衅耽搁几日入市,误了旺市时节,小心主家拔了你们舌根!” “眼下你我闲言,那些貉子们又非声闻千里,又怕什么!” 话虽如此,这话题终究不好再多说,于是众人便又转言起江东诸多风物变迁。 船行半日,将近湓城,前方水道突然变得拥堵起来,许多舟船航行速度都放慢。而在更前方的水面上,却有几艘兵船锚定,彼此铁索连接,将水道封锁起来。 “前方发生了什么事?” 管事们见状不敢怠慢,放下舢板小船让人往左近去打听,又过片刻才有消息传回:“州府于此设立渡监,没有渡运关令者统统不能放行!” 几名管事听到这话,脸色纷纷一变,这一条水路他们早已经行惯,可从来没有听说这条规矩!于是又有两名随船管事下船去,想要更深入的打听一下内中隐情,回来的时候却是满脸颓丧。 “无关令不得通行,关令却要去镇治刺史府才能办理!趁着行途未远,还是赶紧让人返回通报主家。” “刺史府这是要做什么?往年捐输,主家向来都是定例定期送去,如今竟还要设卡盘剥!” 发生了这种意外,抱怨也无用处。此处突然设立关卡,除了寥寥几户人家之外,余者统统被阻拦在了这里。 于是诸多舟船只能靠岸,等待各自主家传回信报。 足足等了一整天的时间,主家才有信传来:刺史府言道北面有流寇作乱,为防戕害民家,避免货运资助乱匪,所以水道要封锁起来。 言则冠冕堂皇,实则是又有加派,一份关令便要数万钱,而且只是单程。主家那里还在想办法疏通,但是货运却不能耽搁,让他们就地想办法解决,切勿耽搁了行程。 于是几名管事便又各自活动起来,或是求告左近交好人家,或是试图买通守卫,但却诸多无果。不过倒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打听到后退十几里另有一条稍窄的水道可以直通大江,那里还没有来得及设置关卡封锁。 于是管事们又亲自过去观察,发现的确有舟船从这条水道行过。为防这条道路再被封锁,他们也不敢耽搁,即刻返回让人转航。 这一条水路较之原本所行的旧路要偏僻一些,也没有太多舟船通行,沿途多山岭密林,几无人烟。一众人也是提心吊胆,放下小舟在前方探路,准备一俟发现不妙便即刻返航。幸在船过半途,都无意外发生。 然而这些人却不知道,早在他们转行进来的时候,后方便缀上了数艘轻舟,接着曲折水路和周遭密林的掩护,始终跟随在他们后方! 日夜兼程过了两天,眼见再行过后半夜便要离开这一片荒野转入平原人烟稠密之地,众人提着的心才渐渐有所放松。 “主家吩咐,今次载运所得不必急于带回乡里,可以先往历阳那里去看一看。稍后主家阿郎也会亲自过去一趟,郡中不乏大家已经在那里置业置产,若是没有兵灾侵扰,且能互相照应,不妨在那里浅试一二……” 夜中,几人正睡眼惺忪的靠在船舷上闲聊着,突然一人指着后方水面颤声道:“那、那是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水面上正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向他们所在流淌而来! “击鼓,快击鼓!放水栅,不要让它们靠近过来……” 几人也都是行惯水路,心内虽然惊慌,但还记得该要怎么做。急促的鼓声在甲板上响起,原本酣睡的护卫和船夫们纷纷起身,各自拿出刀枪兵刃,堆积在甲板上尖头锐利的水栅被绳索连接着抛下船去,在水波中载沉载浮,无论是人还是船想要靠近过来,都要被那尖刺掼透! 这时候,那烈火已经越来越近,火光后隐隐有人影在攒动,同时有叫嚷声和金铁交击声撕破夜幕传来! “加速,加速!甩开这些水寇!” 话音未落,水面突然传来砰砰巨响,继而整个船身都动荡起来,几名正在甲板上飞奔的护卫猝不及防,当即便跌倒在甲板上。几根火把抛扔下去,才看到前方水面不乏硕大浮木半露水面,当中似有铁索连接,随着货船的冲撞,纠缠在了船头位置甩脱不开! 这货船载量本就不小,受到浮木纠缠,阻力不免更大,近乎停止下来。 “摆弩,上弦!” 眼见甩脱不能,管事们也放弃了徒劳,吩咐护卫们准备应敌。幸在今次意外发生之后,主家又有人手来支援,甚至包括一位主家的郎君,船夫加上护卫足足百数人,若是小股不成气候的水寇,也根本不必惧怕。 火光在距离货船尚有里许位置便熄灭下来,已经能看出那是一大块载满薪柴的竹排,上层燃尽,下面则被江水浸湿,如今散落在江面上,仿佛浮荡的尸骸! 那些火光熄灭,货船上燃烧的火把便成这寂静夜中唯一光源,而后便在管事们仓促呵斥声中熄灭。天地间复又恢复黑暗,一个个脸色惨白者张弓箭指夜幕中骚动传来的方向。 黑暗没有持续太久,突然在河的一面岸上再次亮起了火光,原本只是星星点点,倏忽间串联成片,火光中大量衣衫褴褛者吼叫着自山岭密林之间冲出,仿佛黄泉中涌出的恶鬼,扑在了岸边似乎早就备好的简陋竹排、舢板上,或木板、或长杆、或手脚并用,乌鸦鸦的往货船冲来,看那规模,最起码都有千余众! “放箭!放箭!” 在惶急的叫嚷声中,船上凌乱的箭矢往冲击者抛射而去,夜中传来一连串的惨叫声,水面上泛起了扑腾的水花,然而却有更猛烈的咆哮声响起,悍不畏死的冲向货船! 很快,冲在最前方的竹排便撞在了货船周围放下的水栅上,继而便响起了竹破或是贯体声。那些被尖刺贯穿的人一时没有气绝,在水面上剧烈的挣扎,仿佛上了钩的鱼儿,甚至将那些半木半铁的水栅都给扯动起来,令得连接水栅和船舷的绳索都绷紧疾颤! 黑夜掩盖了惨绝人寰的画面,那些盗匪也是悍不畏死,前赴后继,陆续撞击在了一侧的水栅上,后方人踩着竹排,踩着那些被掼透身躯仍在挣扎的同伴身体,迎着没头没脑的抛射,踏波冲来! 很快,有第一个人攀着船舷冲上了船,湿漉漉的发丝垂在脸上,褴褛的衣衫鬼纹一般紧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身躯上,水鬼一般狰狞咆哮着,手中则攥着一根简陋到可笑的木刺,张牙舞爪要扑向正面的对手! 然而迎接他的,却是一柄锋利无光的长刀,疾风骤降,整个人从额角自左肋霎时间崩现一条血线!前扑之势陡地顿住,而后那整个躯体便蓦地往后抛起,重重落在了水中,泛起了一片片深色的水花! “杀敌,杀敌!” 凄厉的吼叫声在如此嘈杂的环境中仍显刺耳,一名盗匪虽然被斩落下去,但后方却又有更多的人头涌现出来,甚至令船身都蓦地往这侧一沉。 被贼众冲上了船,长弓劲弩再无用武之地,货船上护卫们只得将之抛开,各自挺枪挥刀冲杀上去!幸在这些贼众虽然凶狠,但是武器实在难称精锐,简陋的竹枪木刺杀伤力实在太小,剧烈的厮杀中,尸体很快填平了船舷! 整个甲板陡然变得滑腻起来,腥臭的味道弥漫在整艘船上,说不清是血味还是河底的烂泥。夜幕虽然限制了视线,但也让人变得专注起来,只需要让刀枪旋飞起来,护住眼前这几尺方圆,余者都不必关注。 突然,一名护卫脚下打滑,身躯不受控制的俯冲向前,手中长枪似是扎中一物,那阻力抵消了他的冲势。护卫心内不禁一喜,脚下错步,方一立稳,却看到身前正立着一个神态扭曲到了极致的佝偻身影,胸前正扎着他那一杆长枪,过半已经穿透! “狗贼……” 护卫低声咆哮一声,枪杆向后一抽却未抽出,然而腥风却在耳际吹来,那挂在枪杆上的身躯竟然向他扑来,继而整个人便被扑在了甲板上,枯枝鸡爪一般的手指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 再惨烈的厮杀,总有尽头。东方破晓之际,围绕着货船周遭的厮杀总算平息下来。依稀晨光中,那艘载满货品的大船吃水更深,因为除了原本的货品之外,尚有满船的尸体! 岸上出现了十数骑,后方则是数百阵列整齐的戎装兵士。队伍最前方勒马而立的乃是一名体态魁梧的中年人,兜鍪下一张张扬中带着些许阴鸷的脸庞,乃是正在王舒麾下任事的郭默。 “唉,这些游食伧贼疲不堪用,足足千数众不过只是拦截一货船,居然丧了过半,真是浪费了前几日的米粮!使君命我招募游食成军,也真是为难我!” 郭默下马,指着已经被拖曳靠岸的那艘货船叹息道。 “用这些奴命换来满满一船资用,也算是尽用。以此为本,来日主公麾下强军可期。” 听到主将的感慨,亲卫头领上前垂首说道。 郭默听到这话后,脸色却转为复杂,怅然一叹:“使君单以令遣,却不配一卒,分明对我仍未足信,但却不得不用。如今的我,也是拥众多离散,只能俯身甘做牛马之劳啊!这一船的资用,不可擅动,清点完毕使人送往豫章镇所。” 正在这时候,突然那一船的尸体中探出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掌,继而便有一个血人自尸体下探出了头,颤声道:“救、救我……我、我是南昌罗、罗丁……” 见此一幕,早有亲兵冲上甲板,将那人拎出来在江边浸了浸,冲掉满身的血浆,露出一个瑟瑟发抖、面唇青白的面孔出来,然后才将之拎到了郭默面前。 “郭、郭侯、我见过你……我、我是、” 郭默弯腰饶有兴致打量这人一眼,然后便笑语道:“你是谁,我不关心。既然还未死,那就清清楚楚将你家如何勾结流贼、作乱乡土的罪状交代出来!” 0595 长治江州 豫章治所南昌,如今的江州刺史府正位于此。 刺史府守卫森严,内里却是喧哗一片。近来境内关卡林立,又有匪踪频频出现,可谓不靖,一时间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境中各家因此受害良多,因而都纷纷登门请见刺史王舒,却被告知刺史生病,已经卧榻日久,不便见客。 “我等绝非不念使君病痛,强要叨扰。只是如今境内颇多不宁,不乏乡人遭难受害,颇多惨况难以历数。当此危急时,使君却深居不出,这让乡人如何能得安居啊!” 众多乡人聚集于此求告危难,却难见刺史一面,自然不肯罢休,长留刺史府内,徘徊不去。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两天,职任南昌令的王允之才出面接见治中各家代表,言道:“使君卧病,缠绵于榻,不能礼见诸位乡贤,实在抱歉。诸多匪踪跨境作乱,应是境外游食流窜于此,境中兵士久偃,未能及时追摄贼踪。使君已经分遣诸将奔行于外,集众备战,只是这些贼众行踪飘忽难定,一时未能建功。” “贼事发乎猝然,使人惊悸不定。府下群僚众将,只能倍以任劳,以补前疏。这些贼众何以能够悄无声息过境,令人思之凛然。诸贤群集于此,也是于事无补,徒增忧扰。不妨暂且归家安守,若使庭门之侧有贼迹显出,还请急报郡县,必疾驰剿之。若是仍然不能自安,唯有治中分遣兵伍入乡分据守境。” 如此一番回应,既没有交代匪事源头,也没有说明镇所具体的军事安排,自然不能让人满意。众人还待要争执喧闹,可是王允之已经不顾群情,洒然而出。 刺史府内庭中,有高墙环绕,诸多兵卒游守,将喧闹隔绝在外,尚算安静。 王舒并不是装病,他是真的抱恙在身,倒也不是什么急症,而是南渡以来便落下的病根。江东湿寒,气候迥异于徐州乡土,每逢春秋之交,便有风寒侵体令他关节痛楚难当,安坐不能,可谓苦不堪言。 时下虽然回温渐暖,室内仍是炭火环置,颇有燥热。服过一剂散佐药散尽后,体内寒弊也有缓解,因而王舒精神显得不错,面色红润半卧榻上,正持笔批阅各方汇总而来的函文军情。而室内侍立的婢女们,却都已经是汗透衣裳,轻薄衣衫熨贴于身,不乏娇美姿态,但却只如物事闲置,不得主人丝毫旁顾把玩。 “父亲正宜安养,诸多事务自有儿并群下分劳,不宜强起劳神。” 王允之应付过治中各家代表之后,匆匆返回,看到父亲病卧理事,连忙上前说道。 “又不是老不堪用,闲极反而无聊。” 王舒闻言后,放下手中函文纸笔,笑吟吟望向儿子,示意王允之到榻前近坐,然后才问道:“那些人家,可曾散去?” “仍在前庭喧闹,不满今次之答。” 王允之摇摇头,眼见父亲精神尚好,便吩咐婢女退下备羹。 “他们自然不会满意,各自深据于乡,于镇卫颇多怀怨,只道平安世道乃是天授!哼,这也不妨,且由得他们喧闹,不必深顾。” 对于治下这些豪宗人家,王舒也是怨望已久,江州民风较之三吴闭塞之处尤甚,这些豪宗们分散于乡野之间,各自高墙连栋,不敬王声,一个个俨然自绝于世道之外。对于自己这个刺史,都有诸多无视,不受统御,悖礼至极。 一边说着,王舒一边将刚才处理过的函文递给儿子,诸事轻重缓急都有标注:“这些事务,稍后分付各署。稍后你也前往鄱阳整军,不必久留镇内。为父此症旧患,过了这段日子也就无碍,不必我儿长侍。” 王允之点点头,将那些函文置在案上翻看片刻,其中有不理解的地方,便都仔细询问。 王舒一边耐心回答着儿子,目中不乏欣慰。病中这段时间,镇内诸多事务他都委于儿子,一件件都处理的井然有序,已经颇具方面之才。自己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可达不到如此的举重若轻,可谓后继有人。 “你此行鄱阳,余者都可略缓,重点还在整军。江州旧军,多与乡宗土豪勾连牵扯,陋师久弊,难足为用。趁此时机,广募游食,集练成军,如此才能少受宗贼掣肘!” 王舒到镇之后,原本也是打算与境中各家和平相处,可是那些人家实在过分得很,不畏王命,与他之间意趣也是相悖太远,维持了一段时间的表面和气,终究还是渐如陌路,令州府诸多政令都难广行,让他受困不已。 对于这些盘根错节的豪宗,王舒早就想动手,只是因为周遭强敌诸多,一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机会。最近州境外的钳制总算有所松缓,哪怕没有太保传信授意,他也准备动起来。 首先便是从军事入手,他要甩开江州旧军那些枝枝蔓蔓的牵绊,新建一支完全由州府掌握的军队。江州境内颇多难民游食,其中不乏壮力丁勇,稍加整编,便能成军。成军之后顺势扫荡鄱阳等地为患已久的山越等蛮部,一取练兵,一取安境,清扫出来的区域足以安置流民大肆屯垦。待到州府直接掌握的丁户、田亩和军力都有增长,那些豪宗钳制也就不足为患。 这一整套计划,王舒酝酿良久,至今总算得以实施,可谓得偿所愿:“彭泽所处,鱼米之盛不逊三吴,正宜深耕而养息。这不只是今世之功,更能收长久余泽。你父为你勾划框建,来日长执此方功业之基,可以不惧忧扰。” 客居南乡,究竟该要落根何处,这是侨人们在南渡伊始便面对的一个选择。第一良选自然是三吴,虽然是南乡僻壤,但若能长久经营起来,未必就逊于乡土,而且地近京畿,对于把控时局也有极大的便利。 但是诸多因缘巧合致使错失吴土,在王舒看来,江州未尝不是一个良选。但却有一点不美,就是距离京畿太远,偏处一隅。这样的地理环境有坏处也有好处,坏处是远离京畿中枢,左右时局的能力终究稍逊,好处则是能够回避都中相当一部分波诡云谲的政斗,沉浸下去把控经营,可得一个长功的休养地。 所以,王舒是真的打算在江州长久经营下去。过往一应事迹表明,青徐乡党在中枢太过执著,而在地方上的经营却略逊,如今已经渐被后继者赶超,一家独大之势再不存在。如果还不能获取一个根基之地,必有长忧后衰。 可是他这想法,认同的人却不多。诸多乡人对于偏处西南的江州没有太大兴趣,像是眼下职任豫章太守的羊聃,诸多巧取豪夺,根本就没有长治此乡的打算,只想着捞一笔就走。如此贪鄙之人,若非看在通家旧好的情分上,王舒早就将之驱逐出境了。 想要彻底压制住此乡土宗,单凭自己是不够的,所以王舒也一直希望能够招引北宗至此共同经营。可是收效却实在甚微,除了一些贪图大郡名位者,便是一些不得志者穷途奔此,比如前不久来投靠他的陈郡殷融叔侄。 包括太保在内,对于江州的巨大潜力其实都有忽视,今次给他的指示也只是希望他能尽快掌握一个浅局,着眼点只在于江州对其余方镇的钳制之能。 王舒对此却有不同看法:“傒狗年迈,逐北索功,想要遗泽于后,实在奢念。庾叔豫庸质之徒,或能一时之苟存,实无长远之抱负,较之其兄远甚。沈氏宗贼盘曲乡土,看似势大,实则已成僵局。来日无论何人秉政,此乡宗毒瘤都将倍受攻讦,若还不知自晦,破家未远。” “我家若能长传此西土根基,自能岿然于此世。太保其人,生而冠盖,居则荣处,所见其实已经偏悖此世。王道崩毁,华夷士庶俱都竟勇当时,命争前途,岂容一二虚伪之和气!其人斡旋于内,或欲从善求稳于众,实则大悖,怯战懦行,家室尚不能靖,又怎么能威慑于外?” 讲到这里,王舒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他是希望自家能够长留此镇,不愿再轻涉中枢,给他家在江州经营一块生息之地,不再将所有希望都寄于中枢。这与当年王司空所谓之狡兔三窟,也是有异曲同工之意。 “若要长治此乡,应该还要对那些乡宗善加安抚吧?类似郭默凶横之徒,杀戮实在太甚……” 王允之皱眉道,他是知道郭默近来假命横行于外,所过之处简直惨不忍睹,简直就是十足的流寇凶徒。 “时不我待,眼下机会难得,或是稍纵即逝。此类凶徒,正该此用,久养成患……” 王舒讲到这里,杀意一闪即逝,他对郭默这样的流民帅向来乏甚好感,若非迫不得已,实在不愿大用。不过此番为了争抢时间,短期内要收大功,也正需要这样的人来用。 “恶名你父担之,儿辈勿为此忧。去罢。” 说完后,王舒便摆摆手,让王允之下去准备动身起行。 0596 冷落师君 京府卢师君抵达建康,在整个建康城中激起的回响不可谓不大。 时下士庶多有信道,而在时下天师道内几个名著当时的师君中,卢师君又以谶纬之术欲断吉凶而著称。在如今这个动荡之世,大到家国社稷,小到个人命运,前途都充满了不确定性,可以说每个人心内都充满了焦虑感。 卢师君有此一能,所受到的追捧可想而知。所以一俟入都,达官勋贵求告者便如过江之鲫,甚至于影响到都内清议一时间都争论稍止,人人前往趋拜,只求能得一言相赠预知祸福。甚至于就连苑内的皇太后,都使人以束帛之礼咨问社稷前程。 身受如此礼敬,卢师君却并未恃此而自傲,拒绝了苑中让其入住建平园的安排,而是住进了位于秦淮河南岸其坛下信众所提供的园墅中。而这个信众也不是寻常人,乃是当下宗室中硕果仅存的长者,彭城王司马纮。 入住宗王别业后,卢师君便深居简出,并不热衷于参加时下都内正热的各类清议集会。这不免让时人求见一面更加艰难,外间甚至吵闹起若能得助引见卢师君一面,愿以百金重酬。 这一天,在完成日常的斋仪之后,卢铖洗去面目上涂抹的粉彩,换了时服,而后便接见了几名求告良久的都内贵戚。不知不觉天色已晚,于是他便让门徒闭门谢客,就连此间主人彭城王入内请安都避而不见。 “沈氏驸马那里,可有回信传来?” 吃过晚饭后,卢铖将座下负责与外间联络的信徒传唤到面前来问道。 那信徒下拜答道:“弟子屡次遣人暗告,沈氏那家令任球却都不见,似是刻意回避……” 卢铖听到这话,眉头已经微微蹙起,略作沉吟脸色渐渐转为不善:“我知你素来享受敬奉,难免会生倨傲之心。那沈氏虽是南宗人家,但却非是俗等,不可轻视。是否你言辞作态有偏失之处,见恶于人还不自知?” “弟子怎敢!弟子根本就未见到那沈氏家奴,使人传信也都备礼殷厚,不敢疏礼,实在是对方闻而不应啊!” 那信徒听到师君怪罪,忙不迭自辩道。 见这弟子神态不似作伪,卢铖便皱起了眉头,喃喃低语道:“既如此,那就怪了。我与他家,素无旧隙,也未有为难之意,他为何要避见我?莫非先前所悉有所偏差?” 卢铖之所以急着要见沈哲子一面,也是自有其苦衷。他今次入都,回响看似热烈,但其实遍集于外那些求告者真正有助于他的并不多。类似司马纮这样的闲散宗王,不过富贵闲人而已,即便往来再密切,对于他自己在道内的地位都没有太大的助益。 在天师道内部,自有评价师君地位高低的一套标准,其中相当重要的一项便是其人所持受箓教众名籍的多寡。道内师君名声再高,但是坛下受箓教众却是寥寥,不过一时之煊赫而已,不能持久。 其中最显著的一个例子就是早前没于战乱的严穆,严穆也是道内名气颇著的一个师君,较之如今的卢铖都不遑多让。可是因为懒于传箓招揽教众,一旦大难临头,便没了助力,其人在战乱中失踪,至今生死不知,那时整个江东都动荡不安,甚至没有激起一点骚动。到如今,严穆之名已经渐渐被人遗忘。 卢铖自己虽有谶纬之能,但却深知所谓的趋吉避凶,乃是要在凶险到来前便有妥善得宜的布置,余者一切都是妄言。而且他这自我标榜的谶纬之能,噱头大过了实际,能够应验才是谶语,否则便是谣言。可他又不是真正的神仙,怎么可能每卜必中,因此只能尽量减少谶断,以免砸了口碑。 因为要保持这种神秘感和卜筮的准确性,卢铖便不能频繁的接触那些教众,因而在传教方面是不怎么占优的。早年能够立足于广陵甚至渗透到大江南岸的京府,那是因为高平郗氏的支持。可是在别的地方,他这个招牌其实没有什么竞争力。 之所以要急着见沈哲子一面,是因为他在京府厮混这几年,深知沈氏在吴人当中所拥有的号召力,当世不作第二家之想。若能得沈氏鼎力支持,他在吴中传道将事半功倍,甚至于整合南北,道统合一都有可能! 对于沈氏,他也调查良久。其家乃是忠实的信众人家,虽然所奉并非他这一支,但是卢铖却知沈哲子本人对于他家所奉师君陆陌并不怎么亲近,似乎彼此间存在一些龃龉。而沈哲子又因一时失言,处境变得有些危险。 沈氏以南人而幸帝宗,得显当时,核心便在于这位驸马。如果能够趁这机会与沈哲子达成共识,卢铖便敢南下与吴中陆陌进行较量,决一胜负! “那貉子应知我无恶意,但却避而不见,如此倨傲,难道还有所恃?” 入都以来备受追捧,唯独在沈哲子那里备受冷遇,乃至于被无视,虽然对沈哲子不乏重视,但卢铖心内仍是不乏怨气。 “少年得显,难免气骄,他是以为无求于我,便可视而不见?哼,看来是要教一教他,该要如何礼敬贤长!前日蔡侍中言下颇有隐意,你去传信,请蔡侍中明日至此,替我安排几场清议,我要让那貉子见识一下贤者手段!” 得了师君的吩咐,弟子当即便领命退下,然后便将师君的意思传递给蔡谟。 蔡谟早就困于言攻沈哲子的事情迟迟没有进展,得到卢师君的传信后,也是高兴得很。按照卢师君眼下在都内所具有的影响力,一旦由其人出面将话题引到沈哲子身上,对方再想逃遁于物议之外,那是绝无可能! 对于卢铖的心思,蔡谟也能把握些许。不过对此,他也只能感叹卢铖此人终究不是深涉时局之人,所思不免太过天真,一旦引导非议开始,岂是他想停就能停下来的!届时彼此互相攻讦自辩,仇隙只会越积越深,再没有转圜余地。这卢铖即便再有什么别的想法,也只能一条路走到底! 所以,一俟得信之后,为防卢铖中途再有变卦,蔡谟也是竭尽所能的为其张罗造势,甚至于将驸马沈哲子冷慢卢师君的事情都借机扩散出去,让卢铖骑虎难下。 对于蔡谟的热心,卢铖也隐隐感觉有些不妙,但转念一想那沈哲子的倨傲可恶,这番造势也是他表达不满的一种方式。若那小子知难识趣,就该尽早主动前来拜见,届时他再考虑是否放过这个小子! 可是在园墅中又等了足足数日,沈哲子依然没有露面,卢铖不免怒不可遏。他自担任天师道师君名显于外以来,还未遭受如此冷落! 所以,当集会之日蔡谟亲自赶来园墅迎接时,卢铖也是斗志饱满,决意要给这狂妄自大的貉子一个毕生难忘的教训! “得知卢师君将要法驾亲临,都内可谓群贤雀跃,人人都愿与席,以能与卢师君共论时议而为至幸!正因群情踊跃,所以迟迟未能安排得宜,几番迁选会场,才总算确定国子监内毕集群贤,共迎师君!” 听到蔡谟不乏激昂的讲述,卢铖近来饱受冷落而有所羞恼的心境才渐渐有所好转,貉子浅见庸识,不见真贤,但此世却非尽是盲目而骄狂者,知道何人才是当世真正的名流! 待到车驾渐渐靠近国子监,看到周遭宿卫林立,维持秩序,卢铖忍不住叹息道:“我不过山林一野士,竟得世道群贤如此礼厚,虽是道心沉寂,也难免波澜微生啊!” “卢师君实在太自谦了,当世但凡能有一二所识,谁不愿奉承座下聆听贤音!师君神仙体态,悠然当时,我能有幸出入随行,已经深感受教良多了。” 两人口中笑语着,车驾已经行入国子监内。可是当下了车看到空寂的会场时,彼此笑容都僵在了脸上。 其实会场内人数并不少,眼见卢铖下车,纷纷都凑上来礼见,足足有数百之数。可是蔡谟所准备的这个会场实在太大,容纳数千人都有余,大量空旷之地暴露在阳光之下,这些人数难免要显得寒伧可怜。 “怎么会如此?” 蔡谟近来造势发力良多,甚至于暗假公器,加上卢铖近来在都内一时无两的声势,可以想见参与者必定是云集。然而现实与想象实在差距太大,诚然几百人一场的集会规模也算不小,但却实在不匹配他心中预期,而且出席者多是青徐乡音,南人几乎不见! “就在一个多时辰前,都南有信传来,吴中陆陌陆师君今日抵都。驸马沈侯等一众都中勋贵,俱都前往迎接。原本到场者已是极多,可是得悉此讯后,俱都纷纷离场前往迎接……” 听到众人七嘴八舌的汇报,蔡谟心内已是凌乱起来,阴谋!这肯定是早就准备好了的阴谋,否则怎么可能会这么巧! 而站在蔡谟身后,原本一脸雍容姿态的卢铖已是脸色铁青,甚至两臂都不受控制的颤栗起来。被陆陌那老对头抢了人气倒也罢了,可是早前几日蔡谟帮忙造势,已经泄露出去他因沈哲子礼慢不见而有所不满。可是现在,那位驸马居然亲自前往迎接陆陌却仍不见他,这已经是赤裸裸的羞辱! “侍中莫非谋设此局,以此羞辱与我!” 心内已是恼极,卢铖连表面的淡然都不能再保持,指着蔡谟顿足怒吼一声,继而便甩袖返回车上,带着那庞大的仪仗队伍,决然而去。 蔡谟听到这气急败坏的叫嚷声,心情不免更加恶劣,同时不乏腹诽:老奴自己强要矜持作态,迟迟不行,若先一步赶到会场来,也不至于落得如此难堪! 0597 陆师入都 陆师君的到来,场面比卢师君大了数倍都不止。所谓万人空巷,观者云集,都南城郊几无闲土。 之所以会有如此差别,一来是二者出身不同。卢铖乃是北地高门范阳卢氏,而陆陌则出身江东土著旺宗吴郡陆氏。或许格调上卢铖要比陆陌高一些,但讲到在江东的群众基础,自然拍马难及。 二来便是定位不同了,卢铖南来,大多数时候走的都是高端路线,或许在世族圈子里名望极高,但是在底层信众面前,则是一个相对陌生的形象。而陆陌常在吴中乡土游走,屡屡现身信众面前主持斋醮仪式,亲和力自然要高得多。 当然还有一点就是沈哲子的推波助澜了,如今都南这一片区域,几乎已成吴人主场,人力物力俱都充足得很,虽然要取一个让人猝不及防的意味,没有提早造势酝酿。可是当陆陌到来的这一天,都南大量民众都被集结至此,自然在短时间内造成一个轰动无比的场面。 当陆陌的座船抵达都南码头时,其本人也被岸上那人山人海的盛况吓了一跳。虽然如此热烈的欢迎场面他不是没有经历过,可是在建康京畿,又是赶在清议的关口,如此盛大的欢迎场景实在令他受宠若惊。 大船停稳后,陆陌并没有如卢铖一般作态摆谱,而是在几名信众簇拥下直接下船,径直行往场中唯一尚算空旷所在,站在那里的都内一众权贵。 他首先看到的便是身披大氅、内衬羽衣、玉冠犀带的沈哲子,当即便阔步行过去,远远便抬手示意,笑语道:“不意入都伊始,便能见到我吴中俊彦翘楚!维周久居畿内,不知乍闻乡音可觉亲近?” 沈哲子见状,便也排开身边护卫往前迎去,深揖作礼:“久承陆师善顾教诲,得知陆师将要入都,我是喜不能寐,渴于早闻陆师仙声!” 两人很快便行到了一起,各自脸上都是笑意盎然,沈哲子再以弟子礼见过,陆陌上前笑吟吟拉起他的手腕,神态可谓关爱有加,一副其乐融融画面。 其实两人之间,不过是寄名的关系,远远不如所表现出来的那么亲厚。沈哲子本身便对天师道乏甚兴趣,早年在乡中时对这陆师君也是爱搭不理。而陆陌对沈哲子也是怨念日久,几次亲望武康想要见上自己门下出色弟子一面,却都是热脸贴了冷屁股,如果不是看在沈家素来供奉丰厚,只怕早就翻脸了。 至于眼前所表现出来的这番亲切关系,源头还在旬日之前,陆陌在吴中准备入都的时候,接到了沈哲子在都内使人送来的信。而后一路行来,彼此间书信沟通往来不断,可谓是捐弃前嫌,达成了一个共识。 “我来为陆师引见都内诸位时贤。” 沈哲子为了给陆陌的到来造势,也是刷了不少的人情卡,请来了许多南北名门子弟。当然也少不了皇太后的推波助澜,像同行中的东海王、武陵王等宗王们,都是得到了皇太后的暗示授意。原本皇太后甚至还打算连琅琊王都给派过来,不过那样一来便有些着痕,或会引起不必要的联想,所以被沈哲子给拒绝了。 在沈哲子的介绍指引下,陆陌与一个个宗王贵戚见礼,脸上虽然还保持着淡然和煦笑容,实则心内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在与沈哲子达成初步的共识后,他已经尽可能乐观的想象今次入都所受到的待遇,可是真正事到临头时才意识到自己还是小觑了这位驸马的能量,事实较之他的想象还要惊人得多! 一直等到上了车驾,陆陌思绪仍是昏昏然没有头绪,对于方才那些宗王贵戚们排队迎接他的场面有些接受无能! 身为吴地土生土长的天师道师君,陆陌虽然群众基础深厚,但也自有其困境,那就是不受侨门望宗的认可。 他虽然出身吴郡陆氏,但他家这一支多年前便早已经定居吴兴,与如今的吴郡陆氏之间已经没有了太深的牵连,即便有来往,也和寻常信众人家类似,而陆晔兄弟对于他的传道事业也并没有施予太大助力。 为了获得上层的认同,过往这些年,陆陌也没少往来京畿叩见高门,但却往往被人目作土著卑流,少受礼待。类似今天这样的场面,更是做梦都想象不到! 坐在沈家准备的四望车中,陆陌脸上始终挂着有些木然的笑容,频频对车外道路两侧那些神态激动的信众们挥手示意。沈哲子坐在他旁边,明显可以看到陆陌眼神的涣散,可见思绪早已神游天外,但却仍能保持住仪态而不失礼,简直达到了灵肉分离的神游境界,也实在让人佩服。 短短数里路程,因为左近民众极多,足足行了一个多时辰,车驾才终于驶入了南篱门,到达了新建坊区的长干里。 这时候,沈哲子才示意家人放下四望车左右帷幔,对陆陌笑语道:“原本是打算将陆师迎入我家秦淮别业的摘星楼,不过早前都内发生一些纷争,陆师应该也有耳闻。不知陆师心仪何处,我也不敢提前安排。” 与这吴中后进共乘一车,因为早先那场面太过惊人,对于这个促成如此场面的年轻人再也不敢等闲视之,陆陌心内甚至生出几丝局促,闻言后连忙说道:“我又不是恶客登门,自然客随主便,我自然信得过维周。” 讲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然后才说道:“维周是我吴中雏凤,振鸣当时,我今次既然已经入都,自当竭力发生,不让奸邪污染清名!” “那我真要多谢陆师了。”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了笑,又说道:“我一人时誉高低,只是小事。终究早先与陆师所论道统事宜,才是关乎江东士庶万众人心向背的大事!” 听到沈哲子主动言起此事,陆陌下意识挺直了身躯,感慨道:“北伧南来,挟以邪论,不独坏我乡土,更是败坏教义清声。维周你也是世承三师法传的热忱法徒,我是忝为先达,在你面前也就不为虚言。今次所论不管成与不成,维周你能为此想,天下法坛信众都要承你高义深情!”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已是忍不住哂然一笑。他自然没有王霸之气可以让陆陌顶礼膜拜,之所以对方态度如此和蔼乃至于不乏谦卑,那是因为沈哲子许诺他,愿意帮助他整顿道统,打压天师道内其他的竞争者。 人一旦有了执念的诉求,便很难再保持淡然,这些在寻常人看来神仙一般的师君们也不例外。甚至于一旦其欲念被激发出来,反应较之寻常人还要激烈得多。 沈哲子选在这个时节拉拢陆陌,干涉天师道的道统之争,自然不是穷极无聊。首先可以将时人的注意力从清议转移到天师道道统的争夺上来,化解掉从清议开始便笼罩在他头顶上的危机阴霾。 如果说清议那些时贤只是喷子开会,那么天师道师君们一旦牵涉到道统之争,战斗力会强得惊人。而且一旦争执展开,必将会引起万众瞩目,无暇余顾,更不会有人再关心自己究竟是贤还是劣。 第二点自然还是要落在他的主要目的,王舒身上。要知道,王舒弑君之谋是假借严穆这个天师道师君之手完成。一旦天师道内部互相攻讦起来,彼此踢爆丑事,这一类恶迹哪怕只是捕风捉影,一旦被宣扬出来而后善加导用,结果足以致命! 第三则是一个长远的打算,他是希望能够借陆陌为桥梁,介入到天师道内部的运作中来。眼下的天师道虽然还没有达到几十年之后那么夸张势大,但是作为一个风靡南北的教统,已经拥有许多值得利用的潜力和价值。 原本沈哲子是给陆陌制订了一套计划,可是随着京府卢铖的冒出来,较之原本计划无疑是一个更好的对手。 所以沈哲子也及时修改了计划,对陆陌说道:“陆师远来辛苦,便先在我家别业安养几日。这段时间,陆师若想会见什么人,或有什么吩咐,尽管道来,我会让人去安排。待到陆师养足精神,我会安排陆师与时下道内几位师君陆续见面,当此群贤毕集畿内之时,孰正孰邪,自然眼观分明!” 陆陌听到这话,神色不免有几分为难:“南北所传,诸多不同,若是穷争纬义之论,实在不是南宗所长啊。” 沈哲子闻言后便忍不住笑起来,这陆陌倒也真是不学无术的坦然。天师道南北是有显著不同的,这一点在更后期的寇谦之和陆修静分别针对天师道的改革就能看出来。北宗偏重法说纬义,而南宗则偏重于斋醮方术,一者在理论,一者在实践。 南宗天师道真正成型,还是建立在二葛所提供的理论,与原本的三张教义结合,而且还掺杂了一些沙门的观点,较之最初已经差别很大。 简单来说,如果让陆陌现在就跟南渡的卢铖等人公开辩论,那就是在找虐,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正因为理论上的缺失,南方这些师君们才多受侨人冷眼,直到那些侨门后代也渐渐不学无术起来,能被单纯的迷信仪式唬住,才能混得开。 “陆师请放心,你担心的那种局面都不会发生。稍后我为陆师引见一人,可以让陆师安心,不必高看了对手。” 沈哲子说完后,便吩咐家人转行向他家位于都内一座庄园。 0598 神仙遭灾 陆陌心内怀着疑惑,跟着沈哲子行入这个院墙高高、庭院深深的庄园内。在回廊曲巷之间穿梭绕行,最终行到了一处园圃外。园圃周围诸多被甲庄丁围绕游弋,四角尚有箭楼望哨,防卫可谓森严。然而这园圃内却空荡荡的,只在角落里起了几间茅舍,正有一名麻袍老农正俯身翻土。 那老农听到生息,转头望来,继而便丢下锄头,拍拍身上尘土,趋行至前,距离还在数丈外,便大礼参拜下去,口中呼道:“奴下参见郎主。” 沈哲子摆摆手让这老农站起来,然后指着其人对陆陌笑语道:“陆师可还认得此人?” 眼见这个环境,陆陌心内已经满是好奇,待听到沈哲子的问题,便认真望向那老农,仔细端详良久,才缓缓摇头:“似是旧识,只是想不起来了。” “告诉陆师君,你是何人。” 老农抬起头来,撩开眼前散乱的头发,那布满皱纹的脸上已经充满苦涩笑意:“陆陌,早年你我也曾共坐论道,故人重逢,你竟眼拙至此?” “你、你是严穆!” 本就似曾相识的面容,再听到那印象极深刻的语调,眼前这老农即刻便与记忆中一个张扬恣意的形象重合起来,然后陆陌脸上便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整个人都僵在了当场,就连语调都陡然变得尖利起来。 听到陆陌惊诧变调的声音,一副老农打扮的严穆脸上的苦笑转为了自嘲,叹息道:“人事无常,倏忽间已是天渊之别。沦落至此,就连我自己都想不到,也无怪陆师君不识旧人……” “住口罢,你是怎样底色,因何沦落至此,旁人不知,难道还无自知?退下去打理仪容,再来见故人。” 对于严穆的自嘲,沈哲子是半点同情都无,挥手斥退。 严穆闻声后,又对陆陌点点头,便一副逆来顺受状,转过身去步履蹒跚的行向茅屋,似乎已是老迈难行,不堪劳役。 陆陌望着严穆那佝偻踉跄的背影,眸中已经流露出极为复杂的神色,最终化为一股悲悯,眼见严穆在越过田垄时险些跌倒,更是忍不住往前迈一步,似是想要冲上去搀扶一下,待见严穆身躯晃了晃后自己站稳了,这才暗松了一口气。 沈哲子站在旁边,心内却不乏噱意,只是旁观陆陌被那个老戏精卖惨而搞得心绪不定。他自然知道那严穆年不过五十多岁,虽然在时下而言也算年长,但绝不止于所表现出来如此行将就木的惨状。之所以要作此态,大概还是因为总算见到外来的旧识,想要卖惨博取同情,以期能获得一点境况的好转。 这老骗子也真是天赋异禀,大概是戏做多了,已经将此融入本能中,举止神态浑然天成,哪怕面对沈哲子这个深知其底细者,都没有一点做戏的尴尬。 “陆师莫非与这严穆不乏旧情?” 见陆陌眼望着严穆背影,视线迟迟没有收回,沈哲子好奇问道。 “不、不……我与此人旧情未有,反倒略有旧怨。” 听到沈哲子的话,陆陌才回过神来,摇头说道。他与严穆结怨,还在中兴建制初年,那时还是元帝在朝,陆陌想要入都打开权门局面,而那时严穆隐居钟山,正是声名鹊起。两人难免碰上,陆陌那时是受了严穆很严重的奚落,可谓颜面尽失,以至于往后十数年都不愿再到建康来。而严穆之所以能够成为道中师君,也与当年狠踩陆陌不无关系。 那时的严穆,虽然也是鹤发老态,但却竞游权门之内,被人高举为神仙之流,可谓意气风发。可是隔了多年再见面,却成了旁人监下老奴,俯首啃土,半点姿态都无。 原本见到旧怨家沦落至此,陆陌应该觉得快意才是,可是如此强烈的反差,却让他在惊诧之余,忍不住便有悲悯生出。 以往旧怨羞于提及,陆陌在沉吟少顷之后,才转望向沈哲子好奇道:“往年得闻严穆没于战乱,我还不乏惋惜,没想到此人竟是得幸托庇维周家院之内。只是,这严穆也不乏旧声,乃是道内师长,不知他因何触怒维周,要如此折……要将之役作牛马?” 听到陆陌隐有斥问的语调,沈哲子不免感慨,真不知该说这严穆演技精湛,还是该说陆陌太过纯良。对此他倒也理解,且不说二者旧谊如何,彼此俱为道中师君,眼见到严穆被如此羞辱圈养,陆陌难免会有伤于同类之感,大概还是为了维护师君所谓的尊严吧。 “老奴自有取罚之罪,不过我却不便与陆师详言。” “维周你这么说,真让我有些费解。这严穆总归是道内师者,不论是出于何因,你将之刑私监在此处,都是有些不妥……” 沈哲子的回答,自然难令陆陌感到满意,道中师君自有尊严,无论严穆其人如何,如此羞辱,实在让他不能接受。 “陆师是要与我穷论此事?” 见陆陌还在纠结于此,沈哲子脸上笑意顿时敛去,语调也变得有些冷漠起来。 陆陌见此,神情不禁一滞,没想到这年轻人说翻脸就翻脸,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他脸色变幻起来,心内则闪过诸多念头,半晌后才强笑道:“只是有些诧异罢了,既然不便详言,那也不必再说。” 听到这话,沈哲子神色复又转霁,说道:“来日穷争道统,匡正三师法传,正不容邪,诸多异端,俱要涤荡一空!今日引陆师来见那老奴,是要明示陆师,陆师放心去争取,但有所请,我这里定会倾力相助!” 陆陌听到这话后,神态复又变得不自然起来。沈哲子言中所流露出来的意味,他自然听得懂,不过是在告诉他,他们这些道内师君在旁人眼中或是了不起,但是对方却并不放在眼中,既然已经擒困一个,来日也不惧抓捕更多! 到了这时候,陆陌才意识到自己是在跟什么人打交道,沈氏这江东豪首的强横作风,较之他想象中还要狂悖得多! 这感觉让他如被针毡,周身都不自在,久居一郡之中,他自然也听说许多沈氏凶横旧事,但是作为道内师君,他的地位是绝对超然,沈氏即便再怎么强横,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个礼供丰厚的信众人家而已,不敢在他面前放肆。可是现在他才明白,以往自己这份超然自得是多么的可笑! 见陆陌眼神飘忽不定,不敢望向自己,沈哲子心内不免一哂。他之所以要让陆陌来见严穆一面,就是要让老小子认清楚主从。他虽然要借助天师道的力量,但陆陌也并非唯一可选,如果不能配合,他也不介意将陆陌留下来给严穆做伴,在这园子里一个耕田一个织布,了此余生。 沉默了好一会儿,陆陌才强笑一声,说道:“远行辛苦,我与严穆也无深交,见过一面便可,不必座谈叙旧。” “是我疏忽了,这就吩咐人送陆师往住处休息。” 沈哲子闻言后,便连忙说道,神态仍是恭谨,落在陆陌眼中,感受却是迥然不同。 “还有一时要劳烦维周,我今次入都,行之仓促,身边所用乏人……” “这都是小事,陆师即便不言,我这里也有准备。稍后我家任令便在陆师门下暂用,一应人、物所用,直接吩咐即可。” 沈哲子所见陆陌此来身边弟子数百众,自然不会乏人使用,之所以这么说,还是在表态并不打算下船,专程让沈哲子安排人在他身边,彼此安心。 彼此之间言外之意的交流,那都是心照不宣。待到陆陌上车准备离开时,沈哲子才又仿佛刚刚记起来一样,追过去说道:“还请陆师将阀阅宗谱抄录一份备存我处,来日待到时机成熟,我将直赴阙下为陆师请王命诏封。” 陆陌听到这话,脸上已是狂喜,眼下道内师君虽然不少,但都是在野喧哗,并没有一个法礼承认的正统。如果他能在这方面拔得头筹,那么今次前来建康可谓不虚此行! 虽然尚是一个虚无画饼,但是见识到沈哲子毕集宗王的那份号召力后,陆陌心内却无多少怀疑。得此许诺,原本心头些许不适顿时荡然无存,再望向沈哲子时,眼神较之面对他的衣钵传人还要亲善得多。 送走陆陌后,沈哲子才又返回庄园内,让人将严穆那老骗子引过来。 严穆这会儿已经换了一身青袍,须发也都打理一遍,虽然仍是简朴,但也透出一股返璞归真的逸趣,卖相可谓不俗。他匆匆行入厅中来,待见厅上只有沈哲子一人端坐,却不见了陆陌的身影,眸中禁不住闪过一丝失望。待见沈哲子双眼冷视着他,神情便渐渐变得局促起来,悄无声息的跪了下去。 “求死还是求活?” 沈哲子坐在堂上,冷声问道。 “奴下言行有错,唯乞郎主深责!劫余残喘,本是百死之身,幸蒙郎主庇护得存,方寸之土,日夜躬耕,不敢耗点滴米粮……” “看来还是要求生。那么我再问你一次,还有什么隐瞒未言?” 沈哲子领教过这老骗子的狡诈,并不因其乞怜求生的凄楚姿态而动容,只是冷漠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严穆当即便一愣,继而便作冥思苦想状想了好一会儿,才颤声道:“郎主若有所问,奴下言无不尽,实在没有一丝隐瞒了……” “哈?那好,我让你死的瞑目。” 沈哲子敲敲书案,继而门外便有几名护卫拥着一个面貌姣好、风韵犹存的妇人并一个垂髫少年行入厅中。严穆看到这妇人和孩童,整个人如遭雷击,两眼瞪得铜铃一般巨大。而那妇人在看到厅中深跪的严穆后,脸上闪过一丝疑惑,继而便也陡然色变,想要扑上去,却被护卫拦在了那里。 “不赦之罪,奴下一人所犯,实与家小无关!郎主高义,乞赐一刃自戕自脔,只求郎主能放过愚妇幼子……” 见严穆扑倒在地痛哭流涕,头颅将地面砸得砰砰作响,精神已经近乎崩溃。沈哲子也不得不佩服,这老东西真有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死硬,被监押年余,隔三差五便要被提审一次,居然就能死咬牙关不松口还有家小暗养在京府。 若非钱凤那里察觉到蛛丝马迹穷追下去,将人一同带来建康,说不定沈哲子真要被其蒙混过关。 他摆摆手,示意护卫将那妇人和幼童再押送下去,然后便坐在那里静看着严穆在堂下嚎哭求死,为妻儿乞求活命。说实话,乱世人伦淡薄,真是少见情深如此。当然也不排除这严穆还在做戏,但既然连自己都能骗过,沈哲子也就当他这份亲情是真的。 良久之后,严穆嚎哭声息渐弱,只剩下了微弱的啜泣,整个人都瘫软在地上形如一团烂泥,额头上磕碰的鲜血淋漓,样子看去不乏恐怖。 “你苦苦求死,是笃定我不会轻易杀你?这也是废话,若非如此,也不会留你一命至今。不过老奴奸诈,我又不信你,杀或不杀,我也为难得很。嚎叫够了,那就仔细想想该要怎样保下你全家性命。若能给我一个满意答复,我非只不会杀你,还会允你一家团聚,安渡此生。” 0599 除其爪牙 随着陆陌抵都,沈哲子的应对策略即刻便有了调整,不再只专注于清议中对于他的臧否言论的围堵,转而开始为陆陌造势。 陆陌其人并无卢铖那种预知祸福的谶断之能,他所擅长的乃是天师道各种斋醮祈禳仪式。时下天师道的传承虽然尚还没有明确的南北之分,但是吴中天师道在斋醮仪式上面要比北方充实得多。 这是因为吴越之地古来便有许多祀奉鬼神的淫祠传统,天师道传来之后不可避免的本地化,因其渐渐后来居上,对那些淫祠鬼神加以批判接受,诸多斋醮仪式自然便丰富起来。 于是在建康城内,一时间便兴起许多大大小小的道场迷信活动,吸引了大量时人的关注。如果说从惑众方面来比较,陆师君要比卢师君强了太多。如今的天师道,各种教义法说其实还没有完全成熟,各种充满宗教色彩的仪式活动才是用来感染人的最重要手段。 其实说起来,卢铖和陆陌完全可以组成一个上下游齐备的产业链,一个卜断祸福,一个为人大摆道场、祈福禳灾。可惜他们二者并不这么想,都恨不得将对方完全打压下去。 陆陌这里频频出现在大大小小的道场中,而卢铖也一改往日深居简出的做派,屡屡现身都内名流所组织的集会上,大肆批判吴中天师道各种地域色彩浓厚的仪式有多么粗鄙不堪。同时对于沈哲子也不再客气,或委婉或直接点评其人,居然信奉吴中那种浅薄邪说,屡发妖异之论也就不足为奇。 两位师君斗法,刚一开始便达到白热化,这给本就热闹无比的清议更增添了无尽话题。而针对沈哲子的声讨,完全沦为这大合奏中的小插曲,实在乏人关注。 解决了迫在眉睫的舆论危机,沈哲子也终于可以分出精力再去处理其他的事务。很快预期中的事情便到来,庾条代表一众江州人家给沈哲子发出了邀请。 集会的地点安排在了江州人汇集的建康城西市,当沈哲子到场时,已经有许多江州人家在此等候多时,各自脸带愁容,看得出困顿得很。 前来迎接的庾条给沈哲子打了一个形势大好的手势,而后便相携入席。 一俟坐定,那长在都中活动的豫章熊诵便已经开口道:“今次强请驸马,实在是乡中狂悖滋生,害我乡人良多,一筹莫展,驸马素来高义智勇,想乞一二能使乡土重归安好的良策。” 沈哲子自然明白熊诵言中所指,眼下的江州可以说是彻底的乱了套,野中匪踪频出,四处掳掠,而刺史府则因许多江州宿将守土不能,而有选择性的大加贬斥,而且清理掉不少有通贼嫌疑的乡宗人家,同时又命其子王允之出镇编练新军,用以备贼。一系列的举动,可谓大动作频出。 其实抛开立场问题,沈哲子对于王舒这种整顿手段是很赞赏的,虽然以兵充贼这手法在道德上有待商榷,但是想要压制住那些盘踞乡土的豪宗,往往只有这种非常手段才能建功。一方面打击乡土力量,一方面积极构建自己的军事力量,思路可谓清晰,手段也不乏凌厉。 从能力上而言,王舒可谓是王家不可多得的方面之才,若能与统筹大局的王导通力合作,所取得的成效将会是惊人的。历史上其人坐镇会稽,给侨门奠定了南迁的基础,后继崛起的许多侨人高门,在这方面其实都要承情王舒。 但是因为立场的不同,越是欣赏反而越要提早除掉。 王舒那里磨刀霍霍,摆出一副势不两立的架势,江州人家自然也不能束手待毙。在求告沈哲子之前,他们其实已经在都内清议场上屡屡攻讦王舒,但是很可惜,江州人家在时局内较之早年的吴人还要弱势,话语权实在不高。他们的诸多攻讦实在没有激起太大的波澜,完全不是青徐人家的对手。 眼下资讯并不发达,而且江州人话语权本就不高,这也是王舒敢于在清议期间发起强大攻势的原因之一。如果没有更强大的势力介入,这一次较量中江州人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虽然王舒未必敢于将他们完全赶尽杀绝,但最终的结果一定是这些豪宗们乡资大损,只能沉沦在王舒淫威之下。 至于这些人找上沈哲子,一方面自然是过往合作尚算融洽,另一方面便是遍览时局之内,只有沈氏与王氏针锋相对的对抗过,且还不落下风。 有了熊诵开头引起话题,其他江州人家也都纷纷开言。王舒虽然表面上准备了一套说辞,但又怎么能够瞒得住这些世居江州的人家。这些人甚至直接就掌握了王舒让部众假扮流寇劫掠,又栽赃治中各家的确凿证据。但是因为无人受理,乏人关注,这些证据也就形同虚置。 听着江州人家的诉苦,沈哲子并没有急着表态,只是仔细翻阅这些人家所提供的那些证据。 庾条那里则已经兴奋的不得了,给沈哲子打个眼色借口离席,待到转入内室之后,才拍掌大笑道:“真是天授的良机啊!王处明心迹晦深,暗逞私威,激起民怨沸腾,大失人心,趁此良机,正可将之一举拿下!” “小舅觉得,单凭手中这些,就能将王处明治罪?” 沈哲子抖了抖手中江州人家所提供的那些资料,神态却仍冷静,并未忘形。因为庾条本身便要在外奔走,接触大量时人,加上其人也不是心机深沉能够守住秘密的,所以关于针对王舒的计划,沈哲子也并没有向他透露太多,而是直接与庾怿沟通。 “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存,难道王处明还能推诿抵赖?” 庾条闻言后有些不解,在他看来这已经是拿掉王舒的天赐良机。 “所谓人证物证,俱是江州乡人一面之辞。若这些人只是私心作祟而攻讦上官呢?” “怎么可能!他们怎敢……” “他们确是不敢,但台中也绝不可能因这些人一面之辞,便要见疑于方伯之重!就算要严查到底,诸多证据也都要往来奔走,检索追查以作取证。江州偏于西南,人员、函文往来之间,不知年余之内能否查出一个确凿结果?而这个结果,又究竟能否确凿将王处明入罪?”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沈哲子没有说。王舒又怎么会坐以待毙,就算台中推动正式立案追查他的罪证,也不可能即刻便将之革职待罚。趁着往来纠缠的这段时间,他完全可以加大步伐,将江州人分化瓦解,同时厉兵秣马,加紧备战。等到事情查出一个结果,其人位置已经不可轻动了! 这也是王舒有恃无恐的原因之一,说到底这些方镇大员有没有罪不重要,力量不足才是位置不稳的最直接原因! 这样的情况,不独独只是吏治黑暗的东晋才有,历数各朝,但凡时局有所混乱,都会出现此态。中朝石崇,劫掠而成巨富。哪怕是北伐名将的祖逖,也是通过不光彩的手段完成了最初的积累。这些所谓的罪证,落在普通人身上那是百死莫赎,但是放在王舒身上,不过是衣衫落上一点灰尘,掸去即是。 “那就坐看良机错失?若任由王处明如此逞威而不加理会,且不说那些江州乡人将要饱受戕害,就连二兄在豫州局面都将不妙啊!” 庾条听到沈哲子的话,脸上满是失望和不甘。他对于帮助江州人热心还在其次,主要是庾怿在豫州局面的经营要多多仰仗江州人的支持,王舒如今在江州那么搞,势必会影响到豫州那里。 “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沈哲子笑语一声,继而便转行出来,对于一众焦虑不已的江州人说道:“诸位请告于我,于公于私,我都不能坐视不理。然则王使君名门高望,是否真的为此劣实,非是一家能言。如今江州形势又迫在眉睫,我希望诸位能有相忍之心。” 众人听到这话,已经满脸失望之色。不过未待他们发声,沈哲子便又说道:“诸位所呈证供,方才我也有细览,其中所涉一人郭默。此贼旧日便有劣迹斑斑,不想如今又在江州作恶诸多,人不能忍!诸位如果信得过我,不妨集选此贼之劣呈送台内,我这里也会有所声援,必将此贼一举铲除!或能稍缓江州之苦,也能让在位者有所收敛。” 众人闻言后默然半晌,也只能点头同意沈哲子的提议。他们也知道郭默怎样凶威大炽,背后都是有人指使,即便除去此人,也只是治标。但正如沈哲子所言,只希望能通过断其爪牙而收震慑之效。 毕竟他们与沈氏的关系也没有亲厚到能令其为他们直接对抗王舒的程度,况且就算要对付王舒,过程也必然漫长,或会令其加倍肆虐也未可知。 “那事情就这么说定了。我既然应下此事,便绝不会坐视不理,来日此举若未能收效,我再来与诸位商讨对策。” 借助江州人来铲除掉郭默,只是计划的第一步,沈哲子压根就不相信此举能震慑到王舒,反而有可能令其变本加厉的加快步骤。而这也正是沈哲子希望看到的,只有这样才能加大他对江州人的影响力度,从而将他们彻底拉入到阵营中来。 0600 大仇得报 针对郭默的事情进行的很顺利,大量江州人将手中所掌握郭默的罪证送入台中,加上沈哲子这里推波助澜,将郭默早年坐镇涂中的劣迹披露出来,台中几乎没有什么波折,很快就通过了决议,廷尉派人往江州去,要将郭默抓捕归都审讯。 事情进行的这么顺利,就连沈哲子都略感意外,怎么说郭默如今也算是王舒麾下得力干将。可是在这过程中,他甚至没有感受到王太保为保全郭默做出任何努力。 沈哲子猜想可能是因为王导与王舒之间思路主张有了一些分歧,大概王导也不愿看到王舒在江州那么大动干戈,因而袖手旁观,想要以此警告一下王舒。 但无论王导出手还是不出手,郭默此人,沈哲子是一定要拿下的。因其旧迹实在太过恶劣,给江北那些流民帅们树立了很坏的榜样。如果不能严惩,那么江东朝廷的威严在江北那些军头看来更加荡然无存。这对于江北的经营和来日的北伐,影响实在太恶劣! 建康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江州,对于台中有此决定,王舒并不感到意外。江州人选择以郭默为突破口,想要遏止他的声势和动作,这对他而言是一个好现象,说明这些江州豪宗们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仍有苟且求安的打算。 这正是王舒所需要的,既要让他们怕,又要给他们留下一点苟延残喘的余地。毕竟,他需要的是一个人力物力完全置于自己掌握中的江州,并不能将这些豪宗完全赶尽杀绝。否则,江州本身也将元气大伤,并不符合他的利益诉求,一旦其余方镇抽身回顾过来,仍要有一番较量。 郭默既是王舒手中一柄利刃,也是他给自己设置的一道安全线,当火燃烧到郭默这里的时候,也意味着江州人的忍耐力已经达到一个临界点。接下来便不能再一味的强硬,一方面围绕郭默的问题与台中往来拉锯,一方面在江州内部开始有选择的接触一部分人家,至于其余的便要逐步清理掉。 所以当廷尉官员们携带台城诏令抵达豫章的时候,王舒也就不再施加阻挠,直接让人持自己手令去将郭默召回。当然并不是直接将郭默给交出去,他还要用郭默来与台中进行交涉,同时保持对江州各个人家的压力。 如果太简单就将人给交出去,这不免会让江州人气焰再有回涨,会令他过往的举动震慑力大大降低。所以最后郭默究竟有罪还是无罪,还要看与台城和江州人交涉的最终结果。 然而很快,鄱阳方面传来的消息却让王舒大吃一惊。 “郭默失踪了?不见了?为何会如此?” 听到紧急从鄱阳返回的王允之所汇报的消息,王舒身躯蓦地一僵,继而整个人险些从榻上跃起,顿足色变。 王允之疾骋归镇,戎装未解,眼见父亲变色至斯,当即便惭愧的跪了下来,沉声道:“末将得使君手令后,便即刻亲往郭默驻营,然而营盘早空,郭默并其所部俱都早已离去,索遍周遭,未见踪迹……” “是否走漏了消息,令其有所察觉?” 王舒又追问一声。 王允之摇了摇头:“末将谨记使君之命,一直亲自与郭默所部交涉。得令之时前日,尚与郭默见了一面,未见异态。其部中所置耳目,也并未有异情传回。此人前日尚在整备突袭山越,猝然消失……” 听到王允之的回答,王舒眉头不禁皱得更加厉害。郭默突然消失不见,必然是接受到危险的信号,凭其本人绝对没有这种心机和渠道,一定是接收到了哪一方面的传信! “狗贼奸诈,实不足用!” 王舒恨恨骂道,一脚踢翻了面前的书案,继而便觉一阵眩晕,整个人仰倒在了身后的卧榻上。 “父亲……” 王允之见状,忙不迭冲上前,待见父亲脸色惨白、病容憔悴,即刻让人传来医师。 房中又忙碌良久,王舒才渐渐有所平复,只是神色看起来更加憔悴。郭默意外失踪,从小处看是打乱了他的计划步骤,让他没有了与台中交涉拉锯的道具。从大处说,则暴露出他对所部缺乏足够的掌控,部将居然能如此轻易的脱离他的统率,简直就是一个耻辱! 而且,这件事极有可能背后还有其余方镇的影子。这意味着,周遭始终有一股力量在紧紧盯着江州的动向,而王舒此前所认为的外部环境比较宽松可能认知有误!一旦郭默被其他方镇招揽过去,转头指认自己,这对王舒的打击要远比江州那些土著人家的闹腾严重得多! “这蠢物,自己要寻死,也怪不得旁人!” 王舒说着,眸中已经闪烁起凛冽杀意,他绝对不能任由最恶劣的情况发生:“即刻以刺史府发令,郭默此贼纠结游食流寇,作乱郡国,掳掠乡人,一旦发现此贼踪迹,即刻斩杀!” 王允之连忙点头,挥笔疾书。 “深猷你速归鄱阳坐镇,切勿让郭贼流窜出境向北!” 接下来,王舒又让人将殷融召来,吩咐道:“请洪远持我手令,速往寻阳,命周抚加紧州境防务,防备荆州傒狗异动!若周抚其人有所异态,即刻抓捕押送归镇,寻阳暂由洪远代治。” 同时,羊聃也被召入了刺史府,被派遣前往东扬州,名义上是帮助王彬打理郡务,实则是要查看一下东扬军究竟有没有南下镇乱。 紧接着,镇内诸多部将也都被召入刺史府内,各自得令要分头清剿早先便选定需要清理掉的各郡国土著人家。郭默的突然消失,给王舒带来极大的危机感,他要赶在各方有所动作前,将江州整体肃清一遍,如此才能应对暗中或会存在的威胁。 —————— 位于鄱阳境北雷池附近一座偏僻的庄园中,手持着江州刺史府发布的告令,郭默脸色一片铁青:“王处明背义寡恩,无耻之尤!若非庾豫州私信道我,几为狗贼所害!” 他是真的愤怒到了极点,王舒对他冷待、诸多防备也都罢了,他既然归认王舒为主,加之在别处也没有得用的机会,是真的打算在江州落根下来。所以哪怕被王舒指派扮作流寇四处劫掠,他也尽力而为,并不顾忌因此而激起的江州人的怨望。 他自认心迹坦荡,任劳任怨,却没想到王舒如此薄情,台中稍有问责,便要将他抛出来当作替罪羔羊!如果不是提前受到了豫州庾怿的示警,那他如今只怕已经身首异处! “主公,王贼是要杀人灭口,赶尽杀绝,江州已非善土,我等将要何往啊?” 郭默转战南北,身边自有一群忠心耿耿的家兵部曲。虽然几经辗转离散颇多,但也仍有数百之众,一个个都是百战余生,精锐无比。可是只凭这点力量,又怎么能抗衡分明要将他置于死地的王舒! “我们去豫州!王处明如此急于灭口,无非是担心我转头别处,披露他自作贼寇,虐乱江州的罪行。哼,他既然如此背义绝情,我便如他所想!” 郭默恨恨说道。 对于郭默的决定,部将却有所保留:“高门权重,视我等寒夫为豚犬。江州已是如此,豫州也未必可信……主公但有决定,我等仆下自是舍命追随,只恐主公一腔热忱,再为高位者所弃啊!” 郭默闻言后,神态不免黯淡,长叹一声道:“此桩隐患,我又怎会不知?辗转经年,不得安处。功高若苏子高又如何?晋祚不仁,寒士难立,我是深悔当年南来。庾叔豫未必良善,他私信示警也未必只为救我,应是有图于江州。既然尚有倚重与我,即便有歹念,也不会即刻害我。且暂居历阳,待到良机即刻北投,届时江东**也难害我!” 在江州逗留时间越长,处境便越危险,一俟有了决定,郭默当即便让人传信给庾怿,请其准备好接应。他自己则率领余部,昼伏夜出,翻山越岭,泅渡沟泽,终于在十数日后渡过大江,到达了历阳近郊。 当到达了约定的碰面地点时,郭默一行人早已经疲惫不堪,但是看到前方一众豫州旗号的骑士们早已经等候在此,心内已经忍不住生出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虽然乃是穷途来投,但郭默也是转战南北的宿将,并没有疾行上前,而是在数里外停下来,稍作休整让部曲们列阵以待。 豫州军对于郭默的到来也极为重视,千数名骑士飞掠而来。待到对方行至近前,看到对方领队将领何人后,郭默已是陡然色变,整个人都愣在了那里。 郭诵率领骑阵,旗鼓号令将郭默等一众疲师半围起来。 “保护主公!” 这时候,郭默部众们也都察觉到豫州军似乎并非是为了接应他们而来,当即便都打起精神,将郭默保护在阵型中央。 然而郭默在沉默少顷后,却排开众人,行至前方,面对骑阵大声道:“当年叛离李公南逃,乃是郭某一人私心蒙蔽,无涉余者。如今所率,不乏乡音,百战未死,壮武可夸,愿尽赠子述兄,留之一命,以作来日建功之基!” 对面骑阵稍有迟钝,然而片刻后,回应郭默的只是冷冽到了极点的:“杀无赦!” 战斗根本没有悬念,豫州军以逸待劳,而郭默所部却是穷途末路、远来疲师,为了赶路省力,连所携带的军械都沿途抛弃许多。这一场战斗,根本不能称之为战斗,随着豫州军冲锋起来,简直就是势如破竹的屠杀! 半刻钟后,郭诵独骑行至郭默所在,此时郭默身边已无立者,就连其本人都是身背数箭,卧倒在残肢血泊当中,两眼则死死盯住逐渐靠近过来的郭诵,口中发出似哭似笑的咆哮声:“黄泉绝途,郭默先行一步……江东恶土,寒士难活,来日郭子述又将死于何处!” 郭诵下马,抛开沾血的兜鍪,战靴踏着尸骨血泊,缓缓行至郭默面前,抽出佩刀抵在郭默胸前,口中则发出颤抖不已的低吼声:“昔年荥阳军民万众,何人大罪当死?” 言罢,郭诵手中利刃陡然横起劈下,一个头颅随着寒芒高高抛起。他弯腰捡起那已被血水浸透的头颅,转身面北徐徐下拜:“贼子授首,李公英灵安息否?” 铁汉泪崩,泣声断肠,闻者无不热泪盈眶。 0601 寻阳两难 寻阳毗邻大江,乃是江州最为重要的属地之一。如果遇到紧急情况,以此地陈重兵据守,紧扼大江,可令西方之兵无路东进。因此,每当江东发生荆扬对峙的情况,江州便是极为重要的协调方,无论是荆州重镇还是扬州中枢,都不能忽略江州的作用。 寻阳也是江州最为重要的门户,自古以来南方的发展便远远落后于北方,这个年代就连三吴之地都开垦未足,有地广人稀之患。而江州的开发还要落后于三吴,民众多集中分布在寻阳至于豫章这之间的区域,再往南去便多不归王化的蛮族和大片的荒山野岭。 可以说,如果寻阳被突破,那么整个江州也将岌岌可危。所以整个寻阳郡治,便是一座巨大的军事堡垒,保卫着其南面的江州腹心之地。但是由于江州近来的形势颇多骚动,寻阳反而没有驻扎太多守军,并不足完全发挥出这座军镇的效用。 此时位于寻阳郡治外一座庄园小阁中,一名中年人端坐席上,便是此地长官寻阳太守周抚。而坐在其对面的年轻人,便是奉祖父陶侃之命东来的陶弘。 周抚家姊嫁于陶弘之父陶瞻,因而这两人乃是舅甥关系。但是此时周抚望着坐在他对面的外甥,神态却颇多复杂,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大昌你能原来拜望大舅,我是很欣慰。但是,你丧服未除,便奔波于外,若被外人窥见,难免有悖于孝义之嫌。若使物议沸腾,薄于当世,这让你父泉下英灵如何能安?” 陶弘听到大舅的斥责,嘴角便泛起一丝苦笑,他明白周抚如此训斥自己,除了担心自己受物议所非之外,更重要的只怕还是因为时下荆江关系恶劣,担心与自家走的太近而见恶于上官。所以自从他来到寻阳之后,便被一直安置在城外,周抚也并不公开接待他。 他正待要开口解释几句,周抚却摆摆手继续说道:“人之时誉风评如何,便在于言语行止。你父已经忠烈捐国,你更应该珍惜这一份忠烈家声,恪守于礼,结庐居孝,敬奉寡母。余者哪怕是亲长遣用,也不能悖于人情之外。你在寻阳已经逗留一段时日,稍后我就派人送你归乡,切勿再浪行于外,惹人言侮。” 讲到这里的时候,周抚神情已经颇为不悦。陶弘此来目的,已经断断续续与他讲过一些,但是在周抚看来,陶侃此谋简直就是荒诞不经,人老智昏,已经看不清楚自己本分所在。 诚然周、陶两家乃是姻亲,而陶侃如今官居太尉,坐镇分陕,乃是方伯之首。但其实周抚是不怎么看得上陶侃的,一者如果他父亲周访仍在,势位未必就逊于眼下的陶侃。二者陶家家声实在太劣,诸子狂悖无礼,恶声如潮,这甚至连累到周家身上,让周抚颇以旧年这份姻亲为耻。 听到周抚言中已经侮及他家亲长大父,陶弘心内也已经生出些许忿意,在席中挺直了身躯沉声道:“大舅此言,我却不能认同!板荡之世,孝义之外,尚有忠义。若使急于君王,忧于万民,古来素有贤者夺情之礼,不损人伦。当年我父未以高堂老迈为意,挺身怒斩,命护王道,人莫能非之!如今大父遣我,也是同于此情,人言不能薄之!” 周抚听到陶弘反驳,神色间便生出几丝不自然,乃至于几分讥诮。他有心要问问陶弘乃是怎样的贤长,又身负怎样的国用,不过转念一想,终究还是看在死去姊夫的面子上,不再与这后辈纠缠于此。 略作沉吟后,他才叹息道:“或是大舅失言,但大昌你历事未足,实在不知人世有多凶险。你或不惧物议,为家事奔波任劳,然则旁人未必能念你这一份胸怀。如今你已失怙恃,凡事更应谨慎,谨记孤母可怜,不要失于谋身。” 听到周抚此言,陶弘神态不免略有黯淡。他明白大舅这是在提醒他,如今他家嗣争凶狠,为了继承大父的名爵,几位叔父之间早已经撕破脸皮没了和气。他作为一个晚辈,在这种时刻的确应该韬光养晦,不要过分活跃以免引起那些叔父们的敌视。 “大舅诚心为我而谋,我更不能坐视大舅你居于险地啊……” 沉默少顷之后,陶弘才又苦口婆心劝道。 “我又何险之有?” 周抚闻言,忍不住轻笑一声,对陶弘说道:“我自有立身之道,大昌你不必轻信旁人危言,为我作无谓之忧。” “我倒盼望自己是智昏多虑,但是大舅知不知,郭默此人已被论罪枭首?” “什么?此事大昌你从何处得知?是否虚言诈我?” 周抚听到这话,脸色已是陡然一变,险些自席中跃起。他双目死死盯住陶弘,想要从其脸上找到一些说谎的心虚。 陶弘神色却是坦然,沉声道:“这种事情,我怎么敢欺骗大舅!台中决议,廷尉遣人入镇索拿郭默归都论罪,王处明即刻行文追杀,郭默走投无路,往江北逃窜,行至历阳,行踪暴露,被庾豫州遣偏师尽诛!此事确凿,想来大舅不久之后便能得讯。事态至此,难道大舅还以为自己所处乃是善地?” 周抚听到这里,脸色已经又阴郁了几分。陶弘说的如此详细,他已经不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心情却是更加激荡难安。他作为江州重要边防,治内发生如此大事,反而得信居然还要晚于陶弘这个外来者!此中再作深思,不免让他心底泛寒! 陶弘见大舅神色变幻不定,既惊且疑,心内也有几分不忍,低声道:“大舅,你以赤诚而事人,人未必以此情而待你啊!” “不要再说了!” 周抚瞪眼低吼一声,心绪却仍紊乱到极点。他得信晚,说明豫章那里对他怀疑且提防,封锁了消息。而陶弘得信早,说明荆州所掌握的渠道远比他猜想的还要更强! 沉吟了良久,周抚才涩声道:“郭默此贼,姿态凶极横极,本就是自蹈死路,有此下场,倒也不必意外。不过我与此贼怎能同境而论!我乃太保亲遣,坐镇寻阳,王处明岂敢轻易害我?没有道理,没有必要……” 这便是他信心所在,他虽然名义上乃是王舒的下属,但其实属于王太保的人。王太保忧虑荆江之间紧张的关系,所以才挑选他坐镇寻阳,目的就是为了缓和两家之间的关系。王舒实在没有理由对付他,一者并不足以改善江州的处境,二者也要顾忌太保的想法。 “事到如今,大舅还要对王处明心存幻想?此人何种脾性,难道大舅还不知?为了自己能够归于善处,血脉至亲都能不恤而加害,又怎么会善爱于众!” 陶弘见周抚仍然心存侥幸,便又苦口力劝起来:“我虽然年浅识短,但也能看出大舅处境不妙,大舅又何苦自欺?以常情论,或许擒拿大舅的人马,已经在路上了……” “住口!” 周抚蓦地站起身来,脸色已是一片铁青,指着陶弘低吼道:“我问心而无愧,又何惧加害!反倒是你,大昌,你家亲长遣你至此,本就是蓄意害我!我念你年浅,念你孤母无依……罢了,你现在就走,立刻走!若还强留此境,不要怪我不念旧情!” 说罢,他便顿足往外行去,再也不看陶弘。 “大舅何苦要自绝至斯!吉凶祸福,顷刻可见分晓。我实在不愿见大舅孤意行险啊……” 陶弘见状连忙起身追上去,还待要再痛陈厉害,然而却被周抚的亲兵拦在了房内。 行出庄园后,周抚脸色未有好转,又沉吟片刻,才唤来亲信低声吩咐道:“派人守住此处,不要让任何人出入!” 回到郡府,周抚心绪仍是不宁,先前陶弘所言始终在他耳畔回响不息。略作权衡之后,他还是唤来亲信分遣出去,疾行打探各方讯息。 又过了一天时间,外出打听消息的人陆续返回,所带回来的情报较之陶弘所言还要更翔实得多。诸多情报陈列在案上,这让周抚忍不住倒抽凉气。不同于王舒还在怀疑有人针对江州而布局,因为陶弘的到来,周抚已经可以确定正有层层的阴云在江州上方堆积汇聚起来。 然而这一层预见,并不能让周抚心情好转起来,也不能将他心中盘桓的迷雾驱散,让他明白自己该要如何取舍。 他始终觉得,陶侃只是妄念,就算是加上豫州,也绝对不会轻易扳倒江州。往年他也从于王敦作乱,事败后因此流落入蛮部藏匿,后来才又得了王太保的举用,不只前罪不论,还能再次出掌大郡。正因为有这一份经历,他才感受到琅琊王氏是怎样顽强的存在,绝非幸进至此的陶侃能够匹敌! 然而这些判断,并不足以让他感到安心。因为这场较量中王舒最终结果如何,其实与他并没有多大关系。他是要覆没在这一场冲突中,还是能够像以往那样安然度过,其实仍在两可之间! 沉吟良久,周抚才铺开了纸卷,挥笔疾书,一封书信顷刻写就,正待封好使人快速送往建康,可是心内又生出浓烈的不安。沉吟了良久难做决定,最终还是将这封信贴身收入了怀内,口中则怅然道:“可惜,可惜陶道真……” 0602 太保惊魂 郭默的尸首被一艘大船载入了建康,这给都内热闹欢快的气氛泼了一盆冷水。 郭默此人,尽管有诸多劣迹,但其绝众南逃却能在江东屡受重用,战名赫赫,可谓如今江东为数不多能够与羯奴硬撼且互有胜负的勇将。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凶名卓著的勇将,却就这么轻易的死于非命。无论原因为何,都足以令时人侧目。 对于那些在野之士看来,他们虽然未必清楚其中的详情,但是郭默的死却足以让他们感受到如今时局中那种波诡云谲的斗争气氛。不乏人因此生出自疑,开始认真思考自己若是加入时局斗争中,能否应对如此凶险的局面? 而台城内受到的震撼则更多,对于这些台臣而言,郭默是死是活真的不足令他们关心。然而这种死亡的方式,却透露出太多的讯息。虽然台内已经明令行诏捉拿郭默归都审问罪状,结局可谓注定,但他怎么就死在了历阳? 换言之,原本以狼狈姿态退出中枢的颍川庾氏,用这种略带血腥的方式再次悍然跃回了时局中!素来为人所轻视的庾怿,通过郭默这一条命向时人宣告,他绝非一个可以被随意忽略的简单角色! 这一件事,落在位处不同的人眼中,感受真是截然不同。 因为这一件事,苑中久不露面的皇太后再次亲临朝堂,召集台辅众臣们,叮嘱要尽快落实郭默的各种罪状,公告天下。 郭默的罪状之类倒好说,毕竟江州人提供的证据很翔实,加上还有早年涂中等地的补充。如今人又死了,况且郭默本身在江东便无至亲强援,原本的恩主也将之抛弃。所以在罪名上面倒也没有太多波折,很顺利便定罪,并无隐恶。 只是谈到处置的时候,台臣们却产生了分歧。以褚翜为首的一众台臣主张,郭默人虽然死了,但却不足偿罪,还需要悬首大桁,以收警示之效。而王太保等一众人则主张既然人已经死了,也不宜再穷究下去,剥夺生前一应名爵之类,简单安葬即可,以示朝廷终究还是宽宏为主。 双方各持己见,都有充足的理由,拒不让步。于是台城内便围绕着一具尸首争执不休,久久没有一个结果。幸在如今未至酷暑,否则就算讨论出一个结果,只怕这尸首也已经烂个精光。 刚刚结束了一场议事,王导拖着有些疲惫的身躯返回官署,然而他却没有时间休息,署内还有大量清议有关的卷宗函文等待他批示。 公府内属官也知近来太保精力耗损严重,所以一般若非影响特别大的事务,俱有长史带领几名从事先给处理掉。然而王导近来却总有一种心绪不宁的感觉,即便已经处理过的事务,也要让人送来再批阅一遍。 可是今天,在看到室内几大箱的卷宗后,王导心情却是更加烦躁。他靠在榻上,让人送来一杯滚烫茗茶,轻啜一口,或浓香或苦涩或辛烈的滋味在唇齿之间散开,余味悠长,一如当下摆在面前诸多错综复杂的线索。 茗茶很快就饮尽,侍者悄无声息上前想要再续一杯,却被王导摆手制止。他终究还是不惯南人饮食,浅尝尚可,饮得太多便有不适。 待到精神略有回转,王导才又坐入席中,抬起笔来摊开一份卷宗,两眼虽在仔细浏览,然而注意力却不在此。待到他有所醒转,赫然发现在那卷宗空白处正有他在无意识中所写下的“豫州”。 是的,眼下豫州庾怿实在给他带来极大的困惑。庾怿为什么时机卡的这么准确?又为什么要除掉郭默?难道仅仅只是为了向时人宣示他的存在? 虽然不曾身临其地,但通过所接触到的诸多讯息,王导深知庾怿与江州人之间有很深的牵扯。豫州残破之地,想要重新经营起来并不容易,庾怿对江州有想法,这一点王导很明白。 王舒在江州动作太大,穷迫之下江州人势必要求到庾怿那里,让简单的问题复杂化,这也是王导对王舒近来所为略有不满的原因之一。他明白王舒想要久镇江州的想法,但对此并不看好。江州太偏僻了,如果投注太多精力在那里,势必会影响到对中枢的掌控,乃是舍本逐末。 而且,就算想要大力开发江州,困难也有诸多。除了江州本土豪宗,还有诸多蛮部。那些蛮部可是在孙吴年代便屡屡作乱,乃是比豪宗还要难缠的顽疾。即便这些都不考虑,乡人们也未必愿意大量迁往江州。况且江州那里同样不乏南来人家,他们青徐门户在这方面同样不占优势。诸多困境,绝非一腔热血的勇进就能解决。 所以,江州注定只能作为一个筹码来用,想要落地生根的长治,即便他们众多乡党上下一心,想要得功也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而如今各方虎视眈眈,根本不会给他们从容经营的机会! 庾怿派兵截杀郭默,这就是一个警告,不只表明其态度和底气,更表示其人对于江州的介入已经很深。而且这个警告后面是否还衔接着别的布置,庾怿是自作主张还是已经与其他各方达成了联合,这都值得深思。 更让王导感到忧虑的是,事情发生后王舒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变得更加激进,传信归都让他在台内有所配合。可是王导要怎么配合? 且不说如今各方门户异军突起,早已经打破了他独断政事的局面,在最重要的军事上面,他所掌握的也已经不多,仅仅只有宿卫的一小部分而已。一旦都内再发生什么突然变故,就连掌控整个建康的力量都不足。 而且,皇太后针对这件事的反应,也让王导有些拿捏不定。或者说,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就隐隐感觉皇太后的态度有些变化,而这变化却让他看不透。 今次郭默伏诛,皇太后终于露面。这在常人看来,似乎是皇太后要为母家兄弟长势,可是王导总感觉没有那么简单。 以往再复杂的局面,王导都能应对有度,并不是因为他的智谋远超时人。而是他能够清楚明白的把握到时局中各方的需求和意图,遇到争端时能够提出来一个让各方都能勉强接受的方案。 看不透,对普通人而言没有什么,得过且过。可是对王导来说,意味着局面失控,意味着他丧失掉了在时局中赖以掌舵的能力! 以往局面是好是坏,都清楚明白的陈列在他面前,再困顿的局面,也能找到一个解决的方案。可是如今,他的视野似乎被一层迷雾遮挡,能看得见,但却不清晰,尤其在细节方面,更是模糊不清。这种变化,让王导心态有些失衡,乃至于每当面对要做出选择的时候,都有些犹豫不决。 略作沉吟后,王导仍然没能理出一个头绪。但有一点他倒是肯定,无论迷雾当中隐藏着什么,首先确保自己阵营不乱,便能立于不败之地。 于是王导便挥笔疾书,王舒那里执念很深,他是劝不住了,但也要有所提醒,希望王舒不要只是盯住江州本土,要将视野放开,不要再给外镇干涉江州事务提供机会和借口。 同时,他又给寻阳的周抚去信,希望周抚能够加紧留意荆州的动向,与王舒之间保持一个畅通的联系。眼下出头的仅仅只是豫州的庾怿,尚不足酿生大患。但如果荆州陶侃也有异动的话,那么后果将会极为严重。 略作思忖之后,他又给东扬州的王彬写了一封信。眼下围绕江州的形势有些阴晦不清晰,东扬州那里他已经没有太多精力看顾,希望王彬能够再稍作忍耐,不要有什么太大动作,致使形势更加混乱。 几封信使人分头送出后,王导才总算回过神来,开始批阅卷宗。 眼下的清议资讯虽然多,但内容却是大同小异,几乎全都围绕着天师道几位师君的争执。看得多了,便让人有些厌烦。如果不是心里始终盘桓一份不安,王导甚至已经没有耐心关注下去! 对此,王导对蔡谟不乏怨言,他已经明示不要让道内师君介入清议太深,可是局面仍然发展到眼下这一步。虽然对于沈哲子去留与否的问题,他本身也不怎么看重。可是态度都摆出来了,蔡谟那里却迟迟未能建功,面子上实在有些尴尬。 眼下心绪稍宁,王导索性将沈哲子在清议中各种行为梳理一遍,不得不感慨这年轻人实在是很不错,懂得利用天师道内的争执来引开时人的关注点,让自己摆脱被物议攻讦的处境。单单从这一点而言,手段可谓高明。 不过,看沈哲子的应对,似乎是早有预谋,可是他怎么就能笃定事态会演变到这一步?又或者,眼前的清议局面是他刻意引导造成? 禁散之论、道内师君…… 王导偶发奇想,假设沈哲子立在某一个逻辑起点,再将其行为与当下的诸多线索联系起来梳理一遍,继而脸色便陡然大变:“不可能!他不会……” 推导的结果让王导心情彻底紊乱起来,他略作沉吟后,当即便使人往苑内传信,要去拜见皇太后。然而很快苑中便有回信传来,皇太后身抱小恙,拒绝了他的请见! “怎会如此?怎会……” 王导额头上已经沁出冷汗,当他假设心底那桩秘密已经被人知晓,再来看眼下这个局面,原本的诸多不解都被一条线给贯通起来,看似不合理也统统能够解释得通! 一俟有了这个明悟,他已经忍不住扼腕长叹,甚至于希望自己一直被迷雾遮蔽下去。他早就应该想到,或者其实已经意识到,只是因为怯于面对而下意识回避这个可能! “去请沈维周来见我一面!” 一旦明白了局势的危急,王导不再迟疑,一面吩咐侍者前往公主府去请沈哲子,想要深谈一次,一面返回席中挥笔疾书,希望王舒能够提前有所准备。 时间在焦灼中悄然流逝,派去公主府的侍者匆匆返回,禀告道:“驸马昨日便已经离城,陪同吴中陆师君前往城郊钟山与众论法……” 王导闻言后,脸色更加惨淡,蓦地站起身来,然而头脑却骤然眩晕起来,身躯晃了晃再次跌回席中。 0603 法论在即 天师道内南北两位师君的明争暗斗,在都内早已经喧闹的人尽皆知。双方各有大量拥趸,但凡一方有发声,另一方必然会有回应,你来我往,热闹到了极点。 彼此的争执虽然激烈,但两位师君都是各自面对自己的拥护者们宣扬自己的一套说辞,彼此之间还没有发生什么正面冲突,甚至没有在公开的场合碰过面。所以当两位师君齐聚钟山的消息传出后,都中大量闲人蜂拥至此,想要一览两位师君争雄的风采。 钟山这里原本就有大量的权贵人家游园别业,虽然在此前的战事中被摧毁许多,但是随着建康元气渐渐复苏,园景之盛尤甚往昔。 沈家在这方面自然不落人后,宏大的园墅甚至将一座小山包都囊括其中,无论园墅的规模还是建筑的壮美,在左近这一片区域中都名列翘楚。 沈哲子到来的时间有点晚,那是为了在家里安抚一直吵闹着要来观礼的母亲魏氏。这种狂热的宗教分子真的难以理喻,沈哲子好说歹说,乃至于指使他小弟沈劲撒泼打滚要去看未来小媳妇,才总算把母亲留在了都中。 钟山这里最少聚集了几万人,就算自家守卫力量很强,沈哲子也不放心让家人来这里。况且,这里将是他整个计划的中心爆发点,他也根本没有精力再去看顾别人。 一路行来,沿途所见大量都中人家或是集结成群、或是拖家带口,纷纷往钟山行来。道路上频频有拥堵塞车,各家豪奴争吵不休。幸在沈哲子出门时准备也充分,百数名彪悍护卫拱卫在车驾前后,车驾前后还安置着极为显眼的法幢之类旗幡,才总算没有被困在道途。 如此大规模的集会,给京畿的防务也带来了极大的压力,左近覆舟山营垒中的宿卫们几乎倾巢出动,分散在山岭之间,同时分出许多小队伍去帮忙守卫宗王勋贵们的园墅,避免发生什么意外。 沈哲子入园之后,众多门生在任球的带领下前来相迎,还有早先犯事的那些世家子,也都早在数日前便分批抵达此处,紧锣密鼓准备各项事宜。 “京府卢师君已经入住对面幕府山彭城王府下白矶园内,随行者有戴仆射、蔡侍中、羊尚书等。陆师君也已经入园,眼下正与江夏公、纪侯等清谈雅论。园外尚有众多人家投帖请见,仆等不敢自决,未有回应。” 任球简单的交代一下大概的形势,这一次的集会规模实在太大,尤其赶在清议这个关口,大凡南北略有名望的人家,几乎都有族人出现在此。如此浩大一个场面,就连任球都感觉紧张得很,心弦始终绷紧,唯恐出错坏了郎君预谋的大事。 “知道了。” 沈哲子点了点头,继而指了指站在门生中的曹立,将他唤到近前来,吩咐道:“钟山这场热闹,你等也就不要再掺合了,家事为重。具体该要怎么做,我也就不再叮嘱你,只是务必要从速,以免再生波折。” 曹立闻言后,脸色已是大喜,对着沈哲子大礼参拜:“郎主提携厚庇之恩,门下此生必俯首以报!” 说罢,曹立便站起身来,招呼家人并一众友人,匆匆离开庄园,要往城北陵区,为自家冒认的祖宗立碑造墓。如今都内大半的名流人家都被集中在此,正是物议关注的一个空档,待到墓成碑起,即便来日再受非难,他们也有了底气与人争论。 如此大的一个场面,想要营造起来实在不容易。如果单单只做一件事,不免有些可惜。曹家这一件事,沈哲子虽然没有亲力亲为的去关注,但也一直记在心里。 混淆世族的血统,败坏他们引以为傲的传承,看起来只是近似恶作剧,但长久酝酿之下,会成为来日改革整顿选士吏治的一个契机。 打发走了曹立等人之后,沈哲子并没有急着去见陆陌,而是转行往庄园内一个独立的偏院中。这偏院里安置着江虨等一众世家子,他们也是今次计划的一环。 “驸马!” “驸马来啦!” 当沈哲子行入偏院的时候,分散在院内的世家子们纷纷抬头打招呼,但也有更多人还在埋头做自己的事情。 沈哲子一路微笑颔首回应众人,他行至一座竹楼里,当即便有一股浓烈的油墨味道扑面而来。竹楼里聚集了十几人,有的在裁纸,有的在调墨,有的则在摆弄雕版。 “这墨印技艺怎么样?” 沈哲子行入进来,开口问道。 这时候,那些各自沉浸在自己事情中的年轻人们才察觉到驸马的到来。刘超的儿子刘讷放下手中的雕版,站起来笑语道:“木牍蘸墨,万言顷刻拓成,此法实在大善,凭此可让义理广播,民智普开,知礼而明义,若能广行于世,可谓圣功!” 其他人也都纷纷开言,所论与刘讷大同小异。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笑,却并不多说,只是在楼内游逛着欣赏众人的成果。 印刷术的技术其实谈不上多巧妙,哪怕是寻常顽童,看别人做过一次也能学会。最重要的还是与之相匹配的一整套产业链,如果没有外部的配合,再好的技术也只是画饼。 比如雕版、用墨、纸张等各种材料的选择,其中最主要的便是纸,在时下纸张还远远没有发展到成为寻常消耗品的程度。在吴中,得益于沈哲子这几年的大力发展,造纸产业可谓蓬勃一时,纸张已经成为吴中输出的主要大宗商品之一。 但是在别的地方,纸张的普及却并不乐观。尤其是江北频频战乱动荡,珍贵的生产力用来耕织尚且捉襟见肘,更不可能将大量劳动力投入到造纸中去。况且技术上也完全不及吴中纯熟先进,成本仍是高企不下。就算有吴中输入,但是珍贵的运力也不可能浪费太多在并非必需品的纸张上。 这些客观条件,都限制着印刷术的发展。这让印刷术在很长时间里,都只能沦为宗教扩散其理论和影响的一项技术,得不到重视和推广。 更何况,印刷只是一种技术,最重要还是它所传播的讯息。沈家印刷术发展也迅猛,但是因为缺乏足够的内容,过往只能沦为印刷包装纸、宣传册的技巧。 所以这一次,沈哲子也是打算利用今次的集会,向时人展示一下印刷所具有的庞大潜力。以期让更多人加入进来,成为内容的提供者。 年轻人对新事物的接受度极高,尤其是印刷术这种能够予人以无穷遐想空间的技术,简直有种让他们痴迷的魔力,一个个沉浸其中,幻想着自己能够凭此影响到普天之下、率土之滨的万众黎民。 看到这些年轻人们还在充满热情的准备着,沈哲子也就不再打扰他们,告辞离开,去见陆陌。 陆陌很早就来了这里,被安排在了园内半山腰处的小楼里。沈哲子到来的时候,访客们已经告辞,只有陆陌一人正在楼上闭目养神,楼下则有大量的门徒信众整理稍后斋醮需要用到的各种礼器法器。 “维周来了。” 看到沈哲子上楼,陆陌起身相迎,只是语调中却带着几丝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颤音,可见是有几分怯场。今次的场面实在太大,如果他能在这场集会上力挫卢铖,那么一切都好。若是不能,乃至于出现什么低级错误,后果将会如何,简直不敢想象。 沈哲子能感觉到陆陌心情的忐忑,入座后便笑语安慰他:“今次一役,陆师将要重铸正统发传,仙名永固江表。我要提前恭喜陆师,心内也真是有几分迫不及待。” 陆陌闻言后强笑一声:“虚妄之名,我是志不在此,只是不忍见时人多受邪法蒙蔽。那卢铖虽持邪说,但却能惑众至今,可见确有偏才可恃,胜负如何,不敢轻言预判啊。” 听到陆陌这底气不足的话,沈哲子心内不禁一笑,然而脸上却还是正色道:“正邪自是殊论,不可混作一谈。我家世敬陆师,自知陆师法传高标脱俗,绝非伧子幸进诈世之徒可比。陆师何必自谦,只要能够毕现本色,有识者自然能辨真伪!” “希望如此吧。” 沈哲子的安慰鼓励,并未让陆陌心情有所好转。他虽然也做梦都想将卢铖压制下去,但实在没有太大信心。今天这个局面,也是被沈哲子强架上去,这种不成功便成仁的较量,实在让他有些吃不消。 眼见陆陌确是没有什么闲谈雅兴,沈哲子也就不再久留,由其自己备战。陆陌这种患得患失的态度,实在让他有些失望,不过幸在今次的重点也不在陆陌身上,况且此类优柔寡断的性格来日才更好掌握操控。如果这陆陌信心十足,斗志高昂,沈哲子反会不喜。 离开陆陌所居的小楼,沈哲子又来到庄园内一个偏僻所在。负责守卫此处的胡润见郎主行来,匆匆迎上行礼:“郎主。” 沈哲子点点头,顺便指了指房内,问道:“里面怎么样?” “尚算安分,未有异态。” 胡润负责看守房内的老骗子严穆,闻言后便回答道,同时交代了一下严穆让他去做的一些事情。 “此间事了,你就准备归乡一行吧。需要什么人力物力,都给你备下,能做到哪一步,终究还要看你自己。” 沈哲子听完后又对胡润说道。 “郎、郎主……” 胡润闻言,那独眼霎时间蓄满了泪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已是泣不成声。 “起身吧。谨守本分,毋须此态。” 说完后,沈哲子便迈步行入了房中,继而那白发苍苍的严穆便扑倒在他面前高声道:“奴下参见郎主。” 待到严穆站起身,沈哲子上下打量他一眼,笑语道:“看来你对自己的布置应是极有信心?” 严穆闻言后便谄笑道:“还是仰仗郎主足信,否则奴下即便有谋,也无施展之处。奴下与卢铖虽无旧谊,但所知不浅。此贼最擅谶断,也好以谶伤人,他若不以此而攻害郎主,那也罢了。若想以此伤人,则必受此害,大祸临头!” 0604 师君斗法 时间悄然流逝,随着汇聚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山岭之间也充斥着欢声笑语。视野所及,到处都有人头攒动,或是二三闲逸之士吟咏高论,或是世家浪荡子携妓闲游,也有众多豪奴簇拥着的垂帷步辇,其中或就端坐着哪一家的娇俏娘子。 沈家庄园虽然宏大,但也容纳不下如今游荡在钟山左近的大量宾客。于是在午后时分,沈哲子便与一众宾客,簇拥着陆陌离开庄园,前往蒋陵。道途中陆续有人加入,当到达预先准备的会场时,从者已有数千人之多。 蒋陵这里山势平缓,视野开阔,乃是吴大帝孙权陵寝所在。只是原本的帝王陵寝早已经随时间的流逝而残破不存,只留存下一些遗迹。比如一片宽宏的石铺露台,后有群山环拥,前有碧湖陈淌,在这万物萌生新绿春日,风光可谓绝佳。 露台上早就架起了竹台亭阁,一行人到了这里后,各自择地而坐,放眼皆美景,左右俱良友,可谓畅意。 这时候,在隔湖的另一面,也有数千人的大队伍正在山道上迤逦而行,声势较之这一方并无稍逊。两位师君虽然共聚钟山,但终究还是没有同席而坐,而是隔湖对峙。这让许多闻讯赶来,想要欣赏师君们彼此面斥言争场面的人大感失望。 对方摆下阵势不久,便有一队人绕过小湖向此处行来,通传之后,原来是对面的彭城王司马纮邀请沈哲子一见。 彭城王司马纮已经是宗室中硕果仅存的长者,其人虽然在时局中没有什么影响力,但毕竟辈分资历摆在那里,众目睽睽下公然有请,沈哲子也不好避而不见。于是他便起身离席下了竹楼,与东海王等几名宗王一同上了步辇,前往拜见。 绕过中间那座小湖后,已经可以听见对面的人言鼎沸,态度大多不怎么友好。待到登上石台,沈哲子更可以看到人群中不乏怨望目光投射过来,乃至于有人隐藏在人群里拍掌大吼起哄,口发羞辱之语。 对此沈哲子倒也并不意外,如今都中虽然关注重点在于两位师君的斗法,但并不意味着旧事便被完全遗忘忽略。什么人混什么圈子,他这里旗帜鲜明的支持陆师君,那些对他心存怨恨不满者自然也就聚在了卢师君周围。 群情虽然汹涌,倒也没有人敢有更进一步的激烈举动,于是在一片起哄声中,沈哲子他们便登上了高台。 高台上端坐着十数人,彭城王司马纮便坐在中央位置,是一个略显矮胖的中年人。坐在他身侧的长须鹤氅老者,身周有数名美貌男女拱卫,便是邀见沈哲子而不得的卢铖卢师君。 眼看着沈哲子等人阔步上前,卢铖眸中闪烁着幽幽光芒,神态则是喜怒莫测。另有蔡谟等一众台臣,也都端坐在那里,脸上或多或少挂着一丝噱意。本是彼此对峙争锋的局面,他们却能借着彭城王的名义将对方召之即来,可谓先下一城。 只是坐在当中的彭城王略有几分不自在,神态隐隐显出一丝窘迫,待到沈哲子行到席前深揖而拜时,更是忍不住站起身来两手虚张微笑道:“眼下身在丘壑,俱从野趣,维周倒也不必多礼。我是久不见你,略有想念,听闻你恰好也在此处,这才使人相邀。” “大王这么说,实在让我惭愧。近来时论频繁,内外不乏焦灼,未有雅兴,不敢轻拜有扰。来日定要过府叩见,还望大王不要见疏。” 沈哲子直起身来,请东海王等人先行,然后自己才顺势坐入了彭城王腾出的一半席位,对于余者一众台臣,俱都视而不见,姿态可谓张狂。 司马纮不过一个闲散宗王,本就不愿得罪声势正旺的沈氏,被人挤兑得没办法了,这才让人请沈哲子过来。因而态度倒是和蔼客气,拉着沈哲子入座后,便又笑着说道:“我来向维周引见一下诸位时贤,这一位便是京府卢师君。卢师君法承三师,乃是得道大人,我也礼从受教良多。我知维周你家也是礼道人家,诸法兼受,才能多得真言啊。” 沈哲子闻言后只是笑笑,侧身微微颔首算是打个招呼,神态冷漠得很。而看到他这模样,本来已经转过头的卢铖脸色更加阴郁,冷哼一声便又将头转回去。气氛陡然变得尴尬,让打算做个和事佬的彭城王更显局促。 沈哲子这里摆明对谁都不加理睬,其他人自然也不会自降格调主动与他寒暄。因而随着他的到来,一时间席上气氛变得沉闷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席中蔡谟才干笑一声,说道:“春秋更迭,人事日异。昔者冲慧已韶年,高贤俱白发。立于微者显于世,悦于众者绝于情。繁荣过眼,喜乐难久,深思不免使人伤怀啊。” 这话一说完,视线有意无意落在沈哲子身上。 沈哲子闻言后嘴角已是泛起一丝冷笑,这分明是在暗讽他小人得志继而便目中无人。略加沉吟后他便笑语道:“蔡公此言,失于颓伤。星汉自有定序,人世难得甲子,参天巨木,萌于微芽,鹤发老迈,童子承欢,薪火不灭,代以相传,修短难料,实在不必沉湎悲伤,枯荣俱有滋味,不妨且乐当时。” 你虽然已经追赶不上时代,将要被取代和抛弃,但还可以傻乐啊。 “巅峰自有浮云遮眼,庸者处之,难览物胜。我是野中闲叟,不敢夸贤,但也听说沈侯曾言不逐物喜,独与世悲。今者之论,悖于前声,是自食所言,以求体肥?” 听完沈哲子的话,坐在另一侧的卢铖当即便冷笑一声,讥言道。 他话音未落,时任左民尚书的泰山羊璞已经笑语道:“言多则必谬,错而能改,虽非上品,但也未入卑流。” “尚书识鉴高明,我确是中人之质,未达至人之境。炎夏则缓带,冬寒则加衣。不能远于众,只能从于俗。见贤则思齐,入于流下,也要忍为卑声。不能独守雅趣不移,惭愧惭愧。” “沈侯不妨直言,列席者何人卑于流下,害你风雅?” 眼见席中众人都被激怒,沈哲子倒是淡然,起身笑语道:“人言迫我,自认堕落,已是为难。诸位又何必再穷迫,害我面忤言人之鄙?不敢穷发恶声,只能告辞请去了。” 此言一出,席中众人脸色更加不能淡然,有人还待要张口穷争,却被身边人暗暗制止,继而才想起来这小子辞锋有多犀利,与其斗嘴那是自找烦恼。早先殷融被其骂出台城,而后更是连京畿都没脸待下去。想到这个教训,众人不免一凛,纷纷闭口,只是怒视。 卢铖在席中看到众人俱都缄默不言,心内便觉不耻,这些人一个个私下里话也挺多,眼下当着人面,居然就被言辞慑住,实在可笑。他心内对沈哲子怨念极深,自然不打算就此放过,但若真的自己张口去打嘴仗,不免超然无存。 眼见沈哲子对彭城王告辞,将要离开,卢铖略加思忖,张口说道:“素闻沈侯冲龄早慧,远于同侪,今日偶闻奇论,时言确是不虚。然则人事常态,满盈则近亏,未可长恃。吴中薄土,贤良蕴生不易,我是乐见沈侯能长立此世。修短未必不可料,祸福未必不可知,想以一言相赠,不知沈侯可愿承受?” 听到这老神棍主动要为自己卜算,沈哲子刚待要开口拒绝,略一转念却说道:“卢师君既有盛情,却之不恭。” 卢铖听到这话,嘴角又是忍不住抖了抖,对沈哲子怨念更深。从来都是别人求着他来问卜吉凶,他又何曾上赶着去给别人算卦! 不过他还是强压下心中的不适,示意门徒将法器摆列出来。 眼见此态,席中众人纷纷倾身侧望过来,想要见识一下卢师君的谶断之能,也想知道那让人生厌的小子何时便会倒霉! 沈哲子站在那里,心内也是不乏好奇。对于问卜吉凶之事,他并不怎么热衷,也不深信,只是存而不论的态度。但时下确是不乏以精擅此道而知名者,比如南来的郭璞、比如吴兴乡人的戴洋。所以对于这个卢铖有什么独到之处能在众多同行中脱颖而出,沈哲子也颇感兴趣。 案上陈列法器极多,而且看卢铖背后几个硕大的箱子,似乎眼前陈列出来的这些只是一小部分而已。 卢铖手持一截翠枝浸在身畔一个盛满清水的玉盆中,案上则摆着几种颜色材质各异的或皮料、或纸张,各自裁成竖条。翠枝清水轻洒其上,而后他又手持龟甲,口中念念有词,诸多繁琐工序过后,才抬起头来对沈哲子说道:“诸谶于此,请沈侯自取所属。” 沈哲子闻言后便迈步上前,探出手去,手指还未触到案上,陡然一张纸条已经从案上跃起,飘上了他的指掌间。旁边观望者已是忍不住爆发出惊诧声,而沈哲子也觉一奇。 他自然不相信什么神鬼手段,站在原地凝目细览,才发现书案前端那造型奇异别致的木架之间似是缠绕着一些微不可查的丝线,当他手掌穿过时,自然会牵动一丝。大概丝线一端粘在纸上,另一端还在对面卢铖手中,用些旁的摆设分散人注意力,蓦地一扯,便造成纸张自己跃起的错觉。 果然无论做什么,都要有自己的独到技法,否则便乏甚竞争力。沈哲子是先入为主的不相信,所以能发现些许端倪,但若本身就深信不疑,则不免要被唬住。 心内这么感慨着,沈哲子发现手中的纸条空无一字,周遭其他人也看到这一幕,便有人张口发声。 面对众人的询问,卢铖只是笑语道:“前运渺茫,人力能撷者不过碎片。命数天成,毋须人言。沈侯且将之贴身收起,命气哺之,谶断如何,久则自显。” 说着,旁边又有其门徒上前,帮忙将那纸条装进锦囊里,嘱其贴身收好:“此为命帖,不可久曝炎日风寒,否则将要害身生病。” 正说着,那门徒手指在沈哲子手背轻触三次,沈哲子抬头深望这人一眼,略一颔首,便将锦囊收入了怀内。 旁边跟随而来的武陵王看到这一桩奇景,也是见猎心喜,上前道:“卢师君果然有方术妙法,不知可否为我再制一谶?” 卢铖闭目养神,旁边门徒则上前下拜道:“制成一谶,我师亦所耗良多。稍后尚有法会,还请大王见谅。” 被人婉拒,武陵王面子上有些不好看,只是想到方才所见神异,又不敢发作冲撞高人,便转头对沈哲子说道:“驸马你且自去,我是想亲见一下稍后卢师君会有如何神异之能。” 果然无知限制人的想象力啊!眼见武陵王这么容易被策反,沈哲子真是从心里感到鄙夷,不过眼下倒也没必要戳破卢铖的小花招,闻言后只是点点头。幸在东海王年龄稍长,还算顾及沈哲子的面子,一同返回,只是在离开前也约定稍后要去拜访卢师君,可见也是被勾起了好奇心。 行到半途中时,沈哲子已经忍不住将那锦囊掏出来,想要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玄机。可是东海王见状却忙不迭摆手制止:“维周难道忘了卢师君叮嘱?神异之术,实在不可轻待冒犯啊!” 沈哲子闻言后哈哈一笑,也不多做解释,随手将之揣进囊中来。 待再回到自己的主场,陆陌那里已经忙碌起来,指挥着门徒们各持法器摆开了阵势,将要开始斋醮。 无论什么样的宗教派系,仪式感都是相当重要的一种手段。历史上南天师道的各类斋醮仪式最终成型,乃是得益于陆修静的改制,凭此扎根于底层,继而得以在此基础上发展和传承。而北天师道则就没有这么好运气,寇谦之过分专注于理论的构架和针对统治上层的发展,乃至于对天师道的组织力自我阉割,结果身死而道灭。 沈哲子不清楚后世南天师道的宗师人物陆修静是否就出身于陆陌这一脉,但是陆陌在斋醮方面的造诣确实已经初露端倪。 为了今天的法会,陆陌也是准备良久,大到需要千数人参与、为国为君祈福的上三师受箓斋,小到三五人即可完成、为个人洗清罪孽的持身斋,都有充足的准备。 沈哲子虽然大力为陆陌造势,但是这些五花八门的斋醮仪式却真的不感兴趣,了解也不多。他只是看着一群道徒们错落有致的站在石台上,手中持着千奇百怪的法幢旗幡,簇拥着神态肃穆、身披五彩羽衣的陆陌,偶尔绕台疾行,偶尔又跳又唱,实在很热闹。但看得久了,不免也有些乏味。 反观左近其他人,却不乏人看得如痴如醉,乃至于发出梦呓一般的吟唱声,与场中那些诵经声相应和,参与度可谓极高。 这一群道徒们在台上又跳又唱,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这一场百数人规模的斋醮仪式才将近尾声。那些壮年的信徒还倒罢了,陆陌年纪已经不浅,待到行下场来,衣衫都被汗水浸湿,脚步略显踉跄。可见这不只是一个技术活,还是一个力气活。 大斋虽然完成,但场面却未冷清下来。左近观礼许多信众人家上前,想要请斋。陆师君元气已伤,不便再下场,于是便吩咐身边的门徒们,一一满足那些信众的请求。反观湖对岸,场面则显得有些冷清,没有这边又唱又跳的热闹。以至于原本许多在对面盘桓的人,也都按捺不住好奇转到这附近来观礼。 “陆陌能长鸣吴中,造诣确是不浅。斋仪之雅正繁多,实在是人所不及。” 严穆身披麻衫隐藏在沈哲子的一众随员当中,标志性的鹤发早已经灰白斑驳,看起来只是一个平平无奇、四五十岁的侍者。看到石台上品类众多的斋醮有条不紊的上演,忍不住感慨说道。 听到严穆的声音,沈哲子才想起刚才卢铖送他的谶语锦囊,将之掏出来丢给严穆,说道:“你来代我看一下,这纸和锦囊有什么出奇。” 严穆将之接过来,凑在鼻端轻嗅片刻,继而便笑道:“这卢铖也真是无甚长进,这纸和锦囊应是浸过一种汁水,可以暂时掩去色彩,热气微熏便能显现。原是洛中药户所用秘法封存药气,早年间我将此法授予他,没想到如今竟敢以此蒙蔽郎主,实在可厌!” 说着,他便将锦囊里纸条掏出来,原本空白一片的纸面上赫然已经出现了字迹。沈哲子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廉颇负荆,蔺卿不咎”。 “这卢铖贼心不死,也真是憨态可掬。” 沈哲子看完后,随手将那纸条揉成一团丢入了身畔用来温酒的小炉中,笑语说道。事已至此,那卢铖居然还奢望自己能够回心转意,如廉颇一般负荆请罪,他则大度的既往不咎。其信心所在,大概就是这些看起来玄奇,说穿了一钱不值的小手段吧。以为会将自己给震慑住,心生惧意,可谓一派天真。 陆陌退场后便抓紧时间休息,因为接下来还有一场上三师受箓斋,需要持续整整十二个时辰。中间步骤繁多,礼仪也极为繁琐,甚至此前都没有排练过,乃是为了今次法会特地制定出来的。所以他要保持充足的体力和精力,不能出错。 所谓的上三师,便是东汉张陵到张鲁这祖孙三代,乃是当下天师道正统源头所在。不过在后世,由于道统的分歧和迎合统治者的需求,无论南北天师道都在淡化这三位天师的存在感。甚至寇谦之直斥三张伪法,为的就是淡化原本那种反动色彩,以期获得统治者的支持扶植。 一直到了入夜时分,陆陌才在数十名信徒簇拥下返回,身上披着宽大至极的氅衣,氅衣上雕饰诸多兽羽鳞虫,五彩斑斓,煞是夺人眼球。其头顶高冠,足足数尺有余,远远望去,像是一根擀面杖竖在了头顶上。随其行走,身上佩戴的诸多玉玦环珮发出清脆悦耳的碰撞声。 如此一个出场方式,就连沈哲子都忍不住瞪大眼望过去。而原本在石台周遭许多因为夜幕降临而要退场的人又都纷纷返回,择地安坐下来,欣赏这难得一见的胜景。 诸多彩灯高悬在竹架上,将这大片山岭照耀的白昼一般,又有大量着装统一的道徒,手持幢幡之类鱼贯入场。陆陌高冠大氅,缓步行至场中安放的一个硕大石鼎前,随其手中麈尾一转,石鼎内顿时涌出高窜数丈有余的火光!周遭观者无不骇然惊吼,气氛登时被引爆起来! 沈哲子坐在旁边观望,脸上却没有多少笑意。毫无疑问,他是陆陌搞出如此阵势的幕后英雄,这一场庞大斋醮能不能为国祈福他还不清楚,可以肯定的是很费钱,一般人玩不起。 这时候,湖对岸因为天色渐晚,集会者渐渐散场。然而此处气氛非但没有冷清,反而更加热闹起来。于是对面散场后,许多人便都转行到了此处,夜幕中许多火把灯笼串联成一条条的火龙,蔚为壮观。 石台上道徒们作法作得热闹,围观者也观看的如痴如醉。然而沈哲子对此却乏甚兴趣,索性先行退场,回去休息。 在庄园中一觉睡到天亮,第二天沈哲子也没有急着前往作法现场,而是召集江虨等人,带上了一些印刷材料,待到过了午后,一行人才又浩浩荡荡返回。 经过了一整夜的作法,蒋陵这里热闹的气氛有增无减。许多人都在熬夜观赏盛大的仪式,尽管已经恹恹欲睡,两眼也都布满了血丝,仍然不肯离去,可见其痴迷程度。 而原本摆设在湖对岸的集会场所也都已经撤下,许多人都加入到了这里来。甚至就连那位卢铖卢师君,此时都阴沉着脸与几名台臣坐在了人群中临时搭建起的竹楼望台上。 沈哲子等人废了好一番力气才又返回了原本位置上,至于那些印刷的工具材料,则都被搬运进了竹楼里暂时存放着。 此时斋醮已经将近尾声,上祀苍天先王,中祀山川群贤。经过了将近十个时辰不眠不休的折腾,陆陌精神也早已经不如最初那么亢奋,动作都变得缓慢迟钝起来。待到他将一篇祝祷之文投入石鼎中时,场中却发生了意外。 那石鼎中陡然冒起了浓厚的黑烟,浓烟滚滚冲天而起,陆陌猝不及防,霎时间便被浓烟淹没。旁边弟子见状,也来不及再做自己的事情,忙不迭冲入浓烟中将陆陌抢救出来。 众人见此异状,纷纷惊呼起来,一个个从席上站起来探头望去。只见被弟子们从浓烟中拉出来的陆陌须发杂乱,周身烟尘,头顶那高冠早已经掉落,苍白的脸上还涂抹着几道扎眼的灰痕,可谓狼狈到了极点。 “如此师君,作得什么邪法!反受其害,真是见笑当时!” 许多人眼见此态,便忍不住拍掌放肆大笑起来。而坐在竹台上原本脸色阴沉的卢铖等人,这会儿也都笑逐颜开,乐得看到陆陌作法自毙。 一时间,场内讥讽声、起哄声、笑骂声大作。突然之间,场内又发出仿佛金帖交鸣的撞击巨响,顿时压住了周遭那些喧哗声。 “国中存怨,久成戾气,法不能安啊……” 陆陌在弟子们搀扶下踉跄站起,指着浓烟滚滚处凄厉吼道。他话音未落,场中浓烟徐徐散去,原本那方硕大无朋的大鼎早已经分崩离析,散落一地,碎片黝黑,仿佛遭受了雷劈一般! 眼见此态,眼下虽是春日明媚,众人却都仿佛如同身直寒冬,毛骨悚然。一时间场中一片寂静,再也没有了生息。 0605 的卢镇南 原本一场盛会,因此异变,让气氛陡然变得诡异起来。诸多围观者心内凛然,不敢发声,下意识的与周遭相熟之人拥在一处,才总算略有安心。 陆陌在喊出那令人浮想联翩、心悸无比的话语后,整个人便昏厥在石台上,不省人事。趁着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沈哲子连忙让早已经准备好的家人们冲下去,以步屏将异变发生之处团团围住,同时顺势将昏厥的陆陌往回送来。 “住手!” “且慢!” “贼道妖法惑众,恶言谤世,不可放过!” 对面竹台上突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暴喝声,继而便有众多兵卒豪奴受命,叫嚷着冲下来,想要将陆陌给抢回来。 这时候,沈哲子也不再闲观,同样自席中跃起,在护卫们簇拥下行至前方,大声道:“诸公此谤,可有理据?陆师作斋祈福禳灾,万众齐观,堂皇正法,何来妖异之说!” “驸马莫非为妖道蒙蔽,要为他邪法长势!” 对面几人也行下来,神态间不乏振奋,蔡谟更是大声叫嚷道。 “先前异兆,观者无不愕然生惑。我亦不知事出何因,想来坐观之群贤,心内都存疑惑,想要深究根本。眼下陆师未能自言自辩,蔡公凭何言之邪法?莫非蔡公也有通灵授法之能?眼下正该审辨缘由根本,怎能妄下论断!” 沈哲子话音刚落,围观者也都纷纷发声响应。其中自然有一部分是在维护陆陌,但也不乏人只是单纯的心存好奇,想要搞清楚因何会生出这番异变。一时间呼声四起,将蔡谟等人声音完全都给压了下去。 这片刻僵持的工夫,陆陌已经被人送入了后方竹楼里。沈哲子转头去喝问陆陌的那些信徒,可是那些人也都被异变震慑得不轻,这会儿瑟瑟发抖,口不能言。 众人好奇心大炽,简直一会儿都等不了,场面一时间混乱到了极点。如果不是宿卫们及时冲出进来镇压场面,骚乱只怕还要加倍。 “陆师君道行或浅,神智蒙蔽。可是场中还有京府卢师君,卢师君上承三师正法,必能化解困惑!” 混乱的人群中响起一个尖利的声音,众人得此提醒便生恍悟,纷纷转望向高居另一侧竹台的卢铖,大声呼喊道:“请卢师君登坛!” 被人冷落良久,骤然受万众瞩目,卢铖心内可谓喜忧参半。喜的是陆陌玩脱了贻笑于众,想要一鸣惊人,结果一败涂地。忧的则是他自己眼下也是一惊一乍,根本就看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种异变,尤其陆陌昏厥前喊出的那话语,让人不敢深思。众人讨教于他,可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啊! 心内虽然仍是茫然,但卢铖脸上却还保持着高深莫测的镇定,在众人瞩目下走下了竹台,步伐缓慢稳健,一副高人姿态,心内却是念头急转。 行至场中后,卢铖也不敢靠近那一片石鼎残骸,他看到脸色有些苍白的沈哲子,心念忽然一动,走过去低语道:“先前所赠之谶言,沈侯可是已经有解?” 听到这卢铖到现在还不放弃威胁他,沈哲子便冷笑道:“卢师君妙法莫测,我是俗眼难悉。既然虚无处得来,便让它再归于虚无。” 卢铖闻言后,脸色陡然一沉,蓦地拂袖转身,算是对沈哲子彻底失望。他在场中绕行片刻,继而便长声道:“先前我也在场外有观,陆君玄法确是高深精湛,几达三师门楣。可惜,实在可惜……” “那陆陌庸夫而已,在卢师君大家面前不过自取其辱!” “不必多作虚言,快快告知众位,方才异变因何而生!” 场外围观者喊叫声众多,卢铖倒也并不焦躁,只是微笑说道:“如此玄宗大法,本非俗眼能观。我也不敢轻言论断,不妨稍借先师伟力,来为众位解疑!” 说着,他便将袍袖一卷,示意门徒上前耳语叮嘱一番,阴冷的目光斜视沈哲子一眼,继而便转行至场边门徒抬上来的步辇处端坐上去,闭目作养神状。 在众人疑惑目光中,残留在场上陆陌的一众弟子们尽皆被驱赶下场,继而卢铖的门生们便各持器具涌入了石台上。只见他们将大量的器物堆叠陈列,短短几刻钟时间内,竟就在众人面前搭起了一座高达数丈的亭台! 眼见如此神奇一幕,众人纷纷鼓掌叫好,一时间竟然忘记了早先的疑惑,瞪大眼想要观看卢师君上台表演。 那亭台搭好之后,道徒们并没有急着离场,而是又在亭台数丈外又搭起一座更高的台子。不过那台子造型却有些奇怪,又高又窄,尤其顶端更是尖尖,人根本不能攀爬上去。在那顶尖之下有一个纱帷遮掩的镂空空间,阳光透入可以清晰看到里面空悬着一支毛笔。 “看来今次之事确是难断得很,卢师君都不敢作寻常卜算,要准备扶禊大礼!” 有曾经有幸在京府见识过卢铖手段的人看到摆开的这个架势,便忍不住大声说道。旁边人听到这话,难免有些好奇,纷纷凑过去询问何为扶禊。 沈哲子对此也有些好奇,返回位置后找严穆一打听,原来所谓的扶禊便是扶乩请仙。于是又不免感慨,这些神棍们可真会玩,手法简直层出不穷,难怪能给天师道营造出这么大的声势。 诸事准备完毕之后,卢铖也没让众人久等,换上了一身赭红色大袖长袍,在两名青衫道徒的簇拥下缓缓登上高台。 高台不过丈余方圆,当中还摆设着一个火盆。卢铖登台后,身躯便开始不自然的扭曲起来,远远望去仿佛一块精瘦肉在跳舞。他身畔两名道徒也都随着他的步伐而跃动起来,那么小的一个台子三人共舞,又在那么高的位置上,不免看得人胆战心惊。 舞蹈良久,卢铖才两手各持一块龟甲,丢入了火盆中。继而三人团坐下来,面对那火盆念念有词。又过片刻,火苗渐渐熄灭,一名道徒从怀里掏出一方玉匣,将盆中灰烬小心翼翼装入玉匣。然后三人各以利刃划破手掌,将血滴入进去,以血调和。 过不多久,卢铖两手一翻,示于众人。众人瞪眼望去,却看到那手掌莹白光洁,点滴血渍伤痕都无。一时间,周遭喝彩声此起彼伏,伴随着一些故作广知者呵斥声:“切勿喧哗,稍后乃是真正神仙降世,千万不要冒犯!” 卢铖单手托住那灰乎乎血浆调和的灰烬,自台上徐徐走下来,行到另一座尖塔下方,而后便有道徒下拜双手接过玉匣,用彩帛扎起,吊在绳索上徐徐升高,很快便升入了尖塔上方悬笔之下。随之一同升起的还有一张空白的纸,似乎是为了验证无字,那张纸还被反复举起叩拜。 做完这些,卢铖再登台上,舞姿变得狂放起来,每每滑至高台边缘动作惊险时,便引起下方惊吼连连。 “这些神棍也真不容易,为了迷惑众人,杂技、魔术都要兼具。这一番苦心若用在别处,何事不能成啊!” 沈哲子在下方看着卢铖那么卖力,禁不住感慨说道。 这时候,高台上卢铖由极动态陡然静止下来,继而手中便掣出一柄木剑,遥遥指向对面的塔尖。口中似是念念有词,但沈哲子隔得远,听不到他在念诵什么。 “恭请仙师!” 正当众人直勾勾眼神望向卢铖时,耳边陡然传来响亮的山呼声,回过神来转眼望去,卢铖那一众弟子们早已经五体投地跪在四周,口中呼声连连。见此一幕,不乏人心内凛然,纷纷在席中参拜下去,同样大吼道:“恭请仙师!” “动了,那笔动了!” 几乎同一时间,场内好几个方位都响起了惊呼声。众人循声抬头望去,只见那纱幔中空悬的笔杆正在舞动起来,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正在执之挥毫泼墨。 沈哲子见状不免也是大奇,不免转头望向旁边的严穆。而严穆也是满脸疑窦之色,似乎不曾见过卢铖这一手段,他掂起脚来凝神观望良久,才指着尖塔旁边几个跪得极近的道徒说道:“应是管内中空,伏以暗索,人力牵动。” 沈哲子闻言后便也留神观察那几个人,果然发现他们看似在恭敬下拜,但其实手肘那里一直在轻微摆动着。继而他便对严穆竖起大拇指,果然能砸人饭碗的都是同行! 这一番作法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卢铖才缓缓收势,继而整个人似是虚脱的瘫在了台上,对面尖塔上跃动的笔杆也停了下来。经过这一番作态,场内众人对卢铖纷纷投以崇拜目光。 两名弟子登台,将卢铖搀扶下来。不乏名流行上前去问候师君,沈哲子便也行上去凑个热闹,看到卢铖脸色确是青白不定,大汗淋漓,可以想见这一场戏法下来,精神体力消耗都是极为严重。 “卢师君为解众惑,神劳体疲,我等真是于心不忍!” 一众人上前礼拜说道,对于卢铖的恭敬又加深了几分。 卢铖却摆摆手,语调虚弱道:“谶断天成,非人力可涉。我不过暂借躯壳,实在不当此谢。常见仙力之伟,才知人力有穷。不过转瞬之间,于我却恍如隔世。” “仙力诚可钦,人力也无穷啊!卢师君毋须自薄,今日有幸得见师君道法玄奇,稍后我也有一桩人事妙法要公之于众。” 沈哲子没有丝毫讨人嫌的觉悟,硬凑上来笑语说道。 “沈侯这么说,倒是让我有些期待。” 卢铖瞥了沈哲子一眼,语调略有几分讥诮阴寒,继而又对众人说道:“闲言少叙,且先观谶吧。只是谶语天成,绝非人意,诸位就算看到,体悟多少还要全凭自悟。” 一边说着,他一边大有深意的看了沈哲子一眼。 众人闻言后纷纷点头称是,他们是亲眼看到仙师降临,虚空执笔,中间几无人力干预。 很快,那尖塔便被放倒拆解,而里面书写着谶语的纸张也被卷起用彩帛扎起奉上。卢铖摆手道:“我如今体态蒙垢,实在不宜承接,不妨蔡侍中代劳?” 他入都以来,蔡谟帮衬良多,眼下难得报仇快意时刻,也想让蔡谟分担些许快乐。 然而蔡谟闻言后脸色却有几分尴尬,他捧卢师君是真,但是这谶纬之术模棱两可,多有荒诞不经,其实不愿公然沾手。更何况察颜观色之间,已经看出卢铖似是要借此来中伤沈家,他大臣体格更不想沾染这种事情。 “还是有请大王吧。” 略加沉吟后,蔡谟又转手恭让彭城王。 司马纮却没有蔡谟那种敏锐心思,听到这话已是笑逐颜开,深为自己能够沾染仙气而感到荣幸备至。乃至于吩咐家人端来清水洗手净面,这才伸出两手恭敬的将那纸卷接过来,在席中徐徐展开翻起亮向众人。 “真的有字,真的有字啊!” 纸卷上赫然排列着八个整齐的大字:“稻稗共展,的卢镇南……此言何解啊?” 看到那谶语大字,众人纷纷转望向卢铖。而卢铖这会儿整个人都是痴呆状,满脸的难以置信。 “卢师君先前便有所言,此谶天成,并非人书。此言何解,诸位全凭自悟啊!” 沈哲子笑语说道,只是在笑容里望向卢铖的眼神却投射出刺骨的寒意和满满的讥诮。 “我、我……全凭自悟,全凭自悟!” 卢铖痴痴说道,侧首避开沈哲子那冷冽眼神,视线则落在了那几个亲近且有机会接触到谶语的弟子身上,眸中半是狐疑,半是冷厉。那根本不是他预先安排下的谶语! “先前陆师君有言,国中有怨滋养戾气,莫非应在此谶?稻稗共生于一圃,恶者凌善而生。展者,舒也。的卢乃凶马,奴乘客死,主乘弃市。镇南者……” 席中有人开始煞有介事的分析这谶语应该何解,摇头晃脑之间,肋下陡然被人一捣,继而便悚然一惊,意识到自己所言是怎样的骇人听闻! 蔡谟、羊璞等人脸色已是一片铁青,下意识望向沈哲子,发现他还在望着那谶语怔怔出神,眸中便闪过一丝狐疑。继而视线又转向卢铖,却见他神色惨淡,视线游移不定,眸光不禁变得冷厉起来。 “谶语天成,果然晦涩难解。恕我才疏学浅,穷思竟然无一所得。不知诸位可有见解?” 沈哲子抬起头来,一脸好奇状望向众人,而他视线所及,众人或是垂首躲避目光,或是回以怒视,但却无人回答。 “看来诸位都是不解,难怪卢师君叹言仙力伟岸,人力有穷。不过年少性狂,我却不信都内群贤毕集,竟无一人可解此谶。请诸位放眼看我先前所言人力之无穷,顷刻之内,此谶便可传遍此处,俄尔便是全城!” 沈哲子大笑一声,起身洒然而去,留下一众人或疑惑不解、或咬牙切齿、或忧心忡忡。 卢铖眼望着沈哲子背影,脸色青白不定,继而转望向彭城王,涩声道:“大王……” 彭城王闻言后,却是忙不迭自席中跃起,狂奔向沈哲子:“维周且稍候,我实在好奇你所言之人力无穷,可否同行一观?” 0606 唯恐天下不乱 这一条谶语真的很难解? 场内若是不算各家仆役护卫,统共二十余人,人人脸色都不甚好看。即便是有人没有在第一时间回味过来,可是也能感受到气氛的变化,继而缄默不言。 此时场内最为焦灼的无疑是卢铖,他这一套把戏做的很漂亮,乃至于堪称完美,几无瑕疵。但正因如此,所害尤深,而且是根本就有苦说不出。 他的视线始终在一众亲信弟子身上游弋,心内已经可以肯定当中必然埋有奸细,只是不知人数具体有多少。等到沈哲子离开后,他思绪才又收回来,不得不面对他根本就怯于面对的局面,该要怎么办? 承认自己是在做戏,谶语被奸人掉包,他没有丝毫污蔑琅琊王氏的动机和心思? 这想法一俟浮现在脑中,即刻便被他给否定。这是一条确凿无疑的思路,要抹杀掉他过往几十年所经营积累起来的一个形象!如果身上那些神秘色彩被剥离,他与寻常一游食难民又有何异?就算不说眼下已经得罪了的琅琊王氏和吴兴沈氏,单单以往受其蒙蔽的人家,都必然要将他置于死地而一雪前耻! 无论如何,不能承认!谶语天成,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心内有了决定之后,卢铖暗暗给身畔几名弟子打了一个眼色,口中怪叫一声,两眼一翻蓦地从席中滚落下去,昏厥在地。 “师君……” 左近众人还沉浸在那谶语带来的震撼,再见这一异变,下意识惊呼一声。 “卢师元气大损,法力耗尽,亟待休养!” 几名弟子见状,纷纷行上来将昏厥的卢铖搬上了步辇,继而便匆匆离开。 旁边人看到这一幕,眸中各有幽光闪闪,虽然不乏人明知老东西是在作假,但却并未上前阻拦。他们心情也纷乱到了极点,根本不知道该要怎么办。 “卢师君既然法体欠安,于礼要前往探问。” 待到卢铖一行离开后,蔡谟也蓦地站起身来,想要抽身离开。 “道明兄,你……” 羊璞见状,连忙伸手抓住他衣带。蔡谟转回头来,递给他一个隐晦眼神,羊璞下意识站起身来,随行跟上。 “蔡公,羊公,你们……” 众人见状,纷纷傻了眼,彭城王已经跟着驸马逃离此地,卢师君又诈病退场,场内唯有这两位身份资历最高,居然也要抽身而去,那眼下这件事该要怎么办?须知场外还有上万人伸长了脖子等着揭晓答案呢! “卢师君仙家伟力,非俗言能解。且宜转交宿卫封存,稍后再做处理。” 蔡谟倒也还算厚道,临行前总算交代了一下,继而便匆匆离场。留下场内那些人面面相觑,深悔自己腿太贱,老老实实待在场外不好? 场外众人眼见那怪异场景,心内好奇不免更加炽热,有些自持身份者还待要举步入场,却被场内相识者连连摆手制止。继而又有大量宿卫冲入进场,将此处牢牢包围起来。继而,整个场外议论声便大作。 蔡谟与羊璞一前一后,待到行至一个少人所在,羊璞终于按捺不住,上前拉住蔡谟低语道:“道明兄,如此妖言现世,若就置之不理,由其扩散,实在不妥……” 蔡谟转过头来,脸色不慎好看,示意身边家人将此处圈起,行至羊璞面前低语道:“当日国丧,我曾见先帝衰容,非是良态……” “这、这……” 羊璞闻言后,两眼都惊骇凸起,口中吃吃不成语调。 蔡谟见状,心内已是一叹,不乏深悔。如今再回想早前太保所言,虚而益虚不是善策,原本他是有些不以为然,可是现在却身受所害。 王舒究竟是不是害主的的卢马,而这谶语究竟是天成,还是有心人刻意做局?蔡谟眼下心绪杂乱,根本就理不出一个头绪,只是脑海中诸多杂念涌上心头,大多都是有关于国丧前后的看起来有些不寻常的一些细节。当一个骇人的可能摆在眼前时,这些怪异的细节似乎也有了一个解释,令人不敢深思。 当然蔡谟也明白,无论事实究竟如何,这一条谶语注定只能是妖言!他心内虽然杂念诸多,说到底,是他已经不再信任琅琊王氏,不愿再搀和与王氏有关的事情。早先豫州人家发起进攻,明明是王氏自己家门不靖,结果却是他受害尤深。 今次这一件事,开端已经如此骇人,后续还不知将要如何发展,又会有多少人卷入进来,他更加不愿涉身其间,否则或就要成为某些人的替罪羊! 羊璞那里还在消化蔡谟所言,良久之后才颤声道:“那眼下之事,该要如何处理?难道就由之……” “此事非你我能度,偶涉其中,已是不知自爱。唯今之计,且使人急信传告太保,而后闭门自思自省吧。” 蔡谟叹息一声,语调不乏怅惘。面对这样的局面,还肯通知太保一声,于他而言,已是仁至义尽,绝无可能再有更多支持。 卢铖是不是妖言惑众?那位沈驸马是不是苦心做局?这当中究竟还有怎样的隐情?事态会如何发展?他都不关心,都不愿闻,甚至于希望自己能够一无所知! ———————— 用来安置印刷器械材料的竹楼内,一众世家子们早已经被召集起来。他们先前也有围观,这会儿心内也是不乏好奇,待到沈哲子返回,纷纷发声询问起来。 可是当沈哲子将那所谓天成的谶语写在纸面上时,众人脸色也都变得煞是精彩,心内甚至洋溢着一丝太过荒诞的感觉。 过了好一会儿,江虨才开口问道:“驸马,这、这谶语……” “方士邪声,不足深论!君王圣体,岂容暗害!” 沈哲子低喝一声,直斥这谶语不足信。 听到这话,众人纷纷松一口气,他们不是为谶语所指向之人担忧,而是这件事本身就难以接受,简直就是在挑战他们的认知底线。 “既是荒诞之言,是否还要宣之于外?” 江虨又小声追问一句。 “内外万数人等齐观,封得住吗?” 沈哲子反问一声,继而便叹息道:“纷乱之世,若欲成事,正为本,奇为辅。言非出于我,不过转载、而已。” 我不是谣言的生产者,只是一个搬运工。 众人闻言后,俱是若有所思。随着沈哲子一声令下,于是便分别任事,有的排版,有的裁纸,有的调墨,紧张忙碌起来。 彭城王站在楼外探头探脑,脸上颇有几分惊魂未定,看起来仍是心有余悸。楼内诸多新趣事物俱都视而不见,只是可怜巴巴的眼望着沈哲子,待到沈哲子行到近前来,便上前拉着他衣带涩声道:“维周信我,我实在、实在不知……” 看到这位宗王因为区区一条谣言就吓得魂不附体,沈哲子也禁不住感慨,王氏权门实在积威太重,很难彻底的动摇连根拔起。不过这些宗王们今日之落魄,又何尝不是前事有注定? 若非司马家父子为了夺国,大肆笼络结好世家,世家未必会演变成一个畸形的庞然大物。而为了扼制这个庞然大物,便是宗室弄权,八王作乱。历史倒车不是那么好开的,不独害己,更会害世! “大王毋须惊慌,此事众目有观,清者自清,谁又能独咎大王呢?” 沈哲子笑着安慰彭城王一声,不过这话他自己都不怎么相信,这司马纮自己要去交好神仙,请到家里供养,没想到招来一个惹祸精。火会不会烧到他身上,沈哲子也不能预见,对此也压根不关心。 司马纮听到沈哲子的安慰,心绪倒是安定几分,转而又皱眉道:“卢师之能,我是屡见深悉,此谶天成,实在是让人……唉,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啊?” 这时候,又有大量人往沈哲子所在涌来。两位师君接连昏厥离场,究竟是怎样的妖邪在作祟,实在是让人好奇到了极点。眼下其他知晓答案的或是已经抽身离开,或是被宿卫包围起来,唯独沈哲子这里还能接触到,自然蜂涌来此想要解惑。 沈哲子自来也是不惧大场面的大心脏,登上高台示意众人暂停喧闹,大声道:“诸位请稍安勿躁,万众千声,顷刻间实难尽告。幸在人力精用,亦能通玄,请诸位稍待片刻,卢师君所请仙谶,很快就会分付诸位手上!” 说着,他大手一挥,早已得令的家人们当即便一拥而上,将竹楼四壁拆除,内中情形霎时间便暴露在众人眼前。看了两场师君耍戏,沈哲子这里表演欲也是极强,有所不同的是,师君们那些鬼神技法太过玄虚,而沈哲子所准备的却是人力完成,每一个步骤都清晰可见。 于是在万众瞩目中,那些世家子们在经过最初的诧异混乱后,继而便有条不紊的排版涂墨印刷。一张张印刷着那条所谓仙谶的纸快速产生,墨迹稍干后便堆叠在一起,等待发放。而沈哲子为这一次准备的也充分,准备了一批铜版活字,省了雕版的工序,印刷起来自然快捷。 围观者们看到这神奇一幕,注意力顿时被吸引过去,一个个伸长脖子瞪大眼,不想错过任何一个细节。于是场中便出现前排人全神贯注,屏息凝神,而后方看不到的人则吼叫连连,乃至于破口大骂。如果不是沈家加上几位宗王的护卫们在此牢牢保护,几乎要被涌动的人群给冲垮。 过了小半个时辰,表演终于结束,其实是准备的用料告罄。但是谶语也已经被印刷出了数千条之多,江虨等人意犹未尽的收手擦汗,退到一旁去休息。而那些印刷出的谶语则被装在箱子里,由护卫们抬出,寻找到一个顺风的高处,被一把一把的倾洒下去。 纸条漫天飞舞,仿佛大雪飞扬! 0607 不复清白 “蒋陵左近,早已乱成一团。流言四起,争执互斗……末将谨遵太保之命,察知不可为,便即刻率部返回,不敢现身人前。” 台内太保官署中,赵胤垂首禀告道。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听到赵胤的回报,王导脸色复又凝重几分。一俟察觉到隐患所在,他即刻便命赵胤出都,想要将事情压制在可控的范围内,但终究还是为时已晚。 “稻稗共展,的卢镇南……” 眼望着赵胤送回的这一张所谓仙谶,王导默然不语,然而冷汗却从鬓角悄然渗出,袖中的双手甚至都在不受控制的轻轻颤抖着。他所惊惧的甚至都不是这谶语字面上所延伸出来的意思,而是那背后所蕴含的浓烈恶意。 “你可曾看到了蔡道明?” 良久之后,王导才开口说道,声音略显沙哑微颤。 “末将未曾见到侍中,但其家人主动来见,言道侍中风寒侵体,已经归府静养。末将所知,俱是蔡公家人转告。” 赵胤垂首说道,身为一个武人,他对于这些时局动荡感受不算敏锐,但也能隐隐觉出几分不妙的气氛,太保乃至于整个王氏似乎都面对着一个极大的麻烦。但感觉是一方面,他却没有太多选择和进退的空间,只能期待太保如以往一样,巧施妙计,化解危机。 王导听到这话,神色更显黯淡,他大约能够体会到蔡谟的心思。恶谶不可信,但是人心也实在已经不好挽回。 “那个卢铖,他现在何处?暗监此人,绝对不能任其离都!” 讲到这里,王导已是隐有厉声,对于卢铖这个谣言的源头恨不能将之枭首,但眼下却实在不宜再明目张胆的对付此人。 赵胤领命而去,王导却枯坐席中,久久没有起身。这一次危机来临,打击较之前次大将军叛乱之事还要更加不可控得多。那时候先帝在朝,还能谨守一个底线,明白王家与社稷捆绑、不可赶尽杀绝的道理。 可是现在,幼君当国,妇人秉政,满朝公卿非良善,尤其又赶在眼下这个清议正热的时刻,事态究竟会发展到何方,王导也预料不到。 先帝…… 一念及此,王导眼眸中隐有水汽氤氲,不乏羞惭,那真是一位难得的有为君王啊! 害我者,世道也!身在这样的位置,他能怎么办?又该怎么办? 他几番提笔,想要去信给王舒示警,但每每笔锋落在纸端,却又不知该要怎么说。 时间悄然流逝,不知不觉便到了晚上。期间除了自家在台城任事的几个子弟过来问候以外,并没有别人登门。这不免让王导心情更觉灰败,他是真的想、也曾经自以为能够守护住这个世道,保存住偏处江东的这一份晋祚基业! 就这样枯坐到了夜半时分,其间侍者行入悄悄点灯添油,不敢发出声响打扰到太保。 “总该做些什么……” 他轻语低喃,而后拿起笔来,铺开纸卷挥毫疾书,很快纸卷上便写满了字迹。 这一份奏书,并无涉当下之事,而是重申先帝遗诏的深意,要普选在野之贤良,以为国用,无限于南北,但凡心有匡扶之志,俱应量才而授。 谣言之所以是谣言,在于其荒诞不经。一本正经的去回应荒诞不经之论,本身便是比谣言还要更加荒谬的举动。这谣言如同一个旗鼓号角,本身不能杀人,但是所号召起来的刀枪剑戟,都能劈砍到肉,鲜血淋漓! 王家如今虽然稍有势弱,但还没有沦落到破鼓万人捶的地步。他是匡扶元帝中兴建制的元勋,也是先帝临终指定的托孤辅政大臣,还是海内人望所系、江东之夷吾。他要用自己的旧勋,要用自己的名望,来为南北那些困居乡土、报国无门的贤良发声,要让海内归心,士庶俱仰于王化之下。 如此大公之心,如此赤诚之志,谁人能伤! “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 提笔收尾,王导眼望着满纸的字迹,心情未有好转。他心里很清楚,就算日后他家能够渡过此厄,还能存在于时局内,形势、位置都已大不相同。因为从这一刻开始,他只能被局势推着走,却没有了反制局势的手段。 写完了这一封奏书后,王导再次提笔,将都内发生的事情详述一遍,终究还是要通知王舒一声。只是在结尾处言道该怎么做时,王导又踟躇良久,断断续续写了几十字,然而最终还是返回头来将已经写出的内容都给涂掉,只在结尾处写了两个字:自度。 ———————— 在钟山待了两天,沈哲子便回了建康城。而在他回来之前,钟山那一场闹剧和所谓的仙谶,便早已经传遍了整个都城。 公主府前早已经访客云集,沈哲子只能从侧门回府。 正在暖阁沐浴准备更衣之际,沈哲子突然听到门外传来小侍女瓜儿的低吼声:“郎君正在沐浴,公主请……” 话音未落,房门处已经传来砰的一声巨响,继而便从外面被踹开。沈哲子这里还来不及有反应,围在浴池外的屏风也已经被推倒,兴男公主一袭素白长裙站在了被推倒的屏风后,两眼闪烁泪花,俏脸上则泪痕交错,定定望住半躺在浴池中的沈哲子。 沈哲子下意识往水中没去,继而便呛了满嘴满喉的洗澡水,便又忙不迭探出头来,为了言饰自己的尴尬,将头发撩至脑后,眉梢一扬,指着兴男公主怒声道:“你这恶娘子……” 话讲到一半,兴男公主已经动了起来,娇躯飞跃扑入浴池中。沈哲子见状,忙不迭张开双臂,继而那玲珑娇躯便撞进怀中,两人纠缠在一起复又跌回了浴池内,水花四溅。原本侍立在屏风外的侍女们见状,忙不迭掩住口,猫着腰溜出房去,顺便带上了房门。 “不要发癫……” 沈哲子挣扎着想要起身,脖颈却被紧紧勾住,继而檀口香舌便轻覆上来,将他整个人复又压入水花下。 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神情忐忑站立在房门外的侍女们才听到房内传来略显慵懒的呼喊声,便各自手捧干巾、衣衫垂首入房。 房间内早已经是一片狼藉,水渍充斥着每一处。几座屏风俱被推倒横陈在地,卧榻上更是湿漉漉的没有一丝干燥处。 沈哲子半身精光,面窗而坐,后背上斜着几道醒目红痕,令人忍不住浮想联翩却又羞于细想。侍女手捧袍服趋行上前,轻轻披在郎主身上,侧首一看却忍不住吓了一跳。 内室榻上锦被杂乱,兴男公主玉体横陈锦被下,湿漉漉的发丝散开遮住了一半脸庞,略显红肿的樱唇微微张开,贝齿隐现,尚在急促喘息,酥胸半露起伏不定,锦被另一侧探出象牙般光洁莹润的小腿交叉叠起。 听到有脚步声接近,原本缩在锦被下的双臂蓦地扬起,头脸俱被锦被盖住,被下传来夹杂着委屈的嗔怨声:“沈维周,你不是好人……” 沈哲子闻言后哈哈一笑,接过侍女手中捧着的公主衣衫,摆手将人屏退,而后才捧着那些衣衫行入房内,弯腰扑在了锦被上。被压住的兴男公主便踢腿挣扎起来,然而却终究强弩之末,有心无力,只在被子里发出闷闷的叫声:“是我错、不该趁你沐浴冲进来……你快起身,我要闷死啦!” 锦被一角被掀开,探出一张出水芙蓉的俏脸,张开小口疾喘几次,转眸看到沈哲子那张满是笑意的脸庞,蓦地转过头来张嘴便咬住沈哲子耳垂,口中则发出含糊的叫嚷声:“疼不疼?你疼不疼……我是在骗你吗?那是真的疼!” “嘶……恶妇你快松口!稍后还有访客,千万不能破相!” 沈哲子痛得倒抽一口凉气,侧过头将手探入锦被下覆住一团温软。兴男公主嘤咛一声,才有些不情愿的松开了口,继而娇躯一翻将脸庞紧贴在沈哲子胸膛上,言中不乏羞涩:“你都不听我说,我又不是、又不是来找你生孩子……是要谢谢你,谢谢……” 说着,小女郎便又轻轻啜泣起来。沈哲子低头擦去她眼角泪水,温声笑语道:“我家娘子勇而敢当,破门扑我,夺我清白之躯,乃是世间一等巾帼。勿效小儿女常作垂泪,余生尽是甘甜!” 兴男公主听到前半段,秀眉已是飞挑,只是听到后一句,星眸渐渐迷离,迷途小鹿昂首叼住沈哲子下唇,香舌复又探入。只是察觉到沈哲子鼻息转重,身体又有了变化后,俏脸却是一白,忙不迭将他推开,娇躯缩入了锦被里,小手连连摇摆着:“清白已经夺过,你不要再来欺我……” 沈哲子闻言又是一笑,翻身坐起,反手将被子拉至公主肩上,这才觉得耳垂有一丝火辣辣的疼,继而便侧首指着耳垂问道:“这个样子,还能见人吗?” 公主听到这话,捂着脸咯咯笑起来,片刻后却收起笑声,神态严肃瞪着沈哲子:“我还要问你一句,原本我还是个恶娘子,怎么又成了恶妇!再要恶言对我,满口利齿让你绝迹人前!” “怎么变作恶妇,娘子难道忘了?昨日黄花今不复,塘上雏荷浅承欢。” 眼见兴男公主薄怒欲起,沈哲子哈哈一笑,大步踏出房门。 0608 三镇迫王 公主府内访客确是不少,虽然钟山那场集会去参加的人极多,但也不乏人家各有困惑,没心情参与这一类的集会。 比如台内饱受物议攻讦的几位台辅,比如忧于乡土之困的江州人家,还有许多人就算有家人参加了,但是因为没能深入到核心位置,带回的消息虽然足够骇人,但却支离破碎,整理不出一个脉络来。 得益于沈家的印刷术,如今都内流传着的所谓仙谶将近万数份,即便没有这些,区区八个字口口相传,也早已经喧闹的都内人尽皆知。这谶语虽然不乏晦涩,但也真的是人心有多险恶,便能引申出怎样歹毒的意味。 所以自然有大量时人想要搞清楚,这究竟是一场有预谋的阴谋,还是真的如传言所说仙谶天成? 门生们手捧着数百份拜帖整理挑选,最后沈哲子过来,选了两份优先接见的人家,一者熊诵,另一个名为邓章,俱是江州豫章豪族在建康城内的子弟。 熊诵其人,沈哲子倒是比较习惯了。此人手眼也算灵活,在江州留都一众人家子弟当中算是比较活跃,也是常跟在庾条身边厮混的小兄弟。至于邓章,乃是新安太守邓龄的从子,正在都内担任公府记室。 两人同被接见,入内后见到沈哲子身披宽大氅衣,头顶厚实风帽,不免略感吃惊,上前问道:“驸马可是身怀不适?” “山居偶感风寒,多谢关心。” 沈哲子下意识摸了摸风帽尚有几分红肿的耳朵,微微欠身,示意这二人入座。 “不知驸马抱恙,我等冒昧来扰,实在是失礼。” 两人各自入席先略致歉意,继而对望一眼,便由与沈哲子更熟悉的熊诵开口说道:“只是前日都中惊闻恶谶,实在心不能静,诸多求告无门,只能厚颜拜望,乞求驸马能作一二解惑。” 沈哲子在席中看这两人一副忧心忡忡、愁眉不展的模样,倒也并不意外。时局中虽然各方林立,但强势者能够主动出击,掌握住时局的走向,弱势者只能被动承受,被时局裹挟前行。当下局势而言,江州人自然属于后者。 那一条谶语看似跟江州人没关系,但是言中所指的王舒跟江州关系可就大了。因而江州人想要搞清楚这究竟是阴谋还是单纯的凑巧,这与他们的身家性命都密切相关。 “说什么打扰,良友来问,我自然知无不言。” 沈哲子微笑说道,正是因为明白江州人那种忐忑不安的心情,所以才优先接见他们,因为接下来的事情,还需要江州人的大力配合。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两人脸色俱是一喜,不过这喜色也只是短暂,面对如此一个恶劣局面,心情实在难以好转。 稍作沉吟后,熊诵才开口道:“前日钟山集会,驸马亦是亲临,我等想请问驸马,如今都中所传之恶谶,莫非真是仙人降世所授?” 沈哲子闻言后当即便哈哈一笑,摆手道:“熊君若是问我的看法,我是不悉方术玄妙,难作深言。但有一点,方士之说,晦深莫测,即便是强行曲意有解,那也要止于流传,决不可凭之恶谤大臣!”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两人俱是一愣,没想到驸马这么干脆就否定了那谶语的可信性。但问题是,你既然不信,为什么又要将之传扬的满城俱闻? 终究还是邓章在台内历事,见识过不少心口不一之事,便又接口说道:“驸马所见,诚然明智。但如今那恶谶满城俱论,愚昧者难免要受蒙蔽,未必人人明智如斯啊。流言多指如今江州王使君,我等乡人难免会有惊疑,不愿见王使君饱受谤议,乃至于居镇都无任事之心。久谤则必成毁,未知台辅诸公于此可有应对方略,平复众情?” 江州人自然不关心王舒被流言攻讦,单单此前一段时间,王舒在江州所作所为令得双方关系极为恶劣,他们甚至巴不得王舒被流言攻击的体无完肤,乃至于直接被夺官。但他们担心王舒在得知流言后的反应啊! 这谶语真假且不论,既然已经传扬的这么激烈,必然会被有心人加以利用,譬如眼前义正言辞不相信流言的沈驸马!彼此都在时局中厮混,又有几个是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 所以他们今次来见沈哲子,主要还是想打听一下稍后沈哲子这里会有什么样的举动,是要借此不遗余力的打击王舒,还是置身事外,只用小动作给王舒添添堵。知道了这些,他们才能考虑自己稍后该要如何自处,是要雄起对抗驱逐王舒,还是要忍气吞声,继续忍受王舒在乡土中肆虐。 “邓君此言,未免小觑王使君。他身受国任之重,坐镇西南,若因流言诽谤便心志不安,失了本分,那真是失了大臣体格,不配居任!” 见沈哲子这里还在打官腔,不言实际,席中两人对望一眼,俱是充满了无奈。心内虽然已有不满,但还不敢发作,谁让实力不如别人。 “驸马所言,诚然智慧,但只恐王使君未必能有此自持啊。早先乡中已是颇多不靖,驸马于此应也有知。如今再添新困,我等乡人实在深恐使君或将更加难以自处啊!” 熊诵苦着脸说道:“今日来见驸马,实在困之苦之,忧患满盈,想乞一二自存之策。还望驸马能略念旧谊,不吝赐教。” “熊君所言,我是深有同感。早年我吴中乡亲,何尝没有此困。唯有自救,方能自安啊!” 端了半天姿态,沈哲子终于言到实际:“我这里确有一策,用或不用,还需熊君等乡宗自度。江州非独立于尘外,久乱不靖,周遭各镇俱要遭受牵连。彼乡失政,方伯其无责乎?内不能安,何不结援于外?荆、豫、东扬,若能并起而互助,岂有贼人久虐之地?” “结援于外?可是……” 熊诵那里一时间还未反应过来,语带迟疑,可是隔席邓章脸色却是蓦地一变,身躯已经忍不住前倾,问道:“然则即便求告于外,未必能解颈上之刃啊!” “既是凶地,何必久眷不去?事在人为,穷途奔外,总好过坐以待毙。” 沈哲子又笑了起来,继而沉声道:“兹事体大,两位或是难决,这也不妨。然则时不我待,才能越早归于安处。” “多谢驸马指教,来日若能安渡此厄,必当再登门深谢驸马指点之恩!” 邓章起身道谢,继而便拉着尚有几分迷茫的熊诵,匆匆告辞。 “邓世兄,驸马所言,我尚有诸多不明,还要请教,为何急于离去?” 离开公主府登上车驾后,熊诵才一脸疑惑道。 邓章闻言后长叹一声,说道:“不必再问,多问无益,此事已非你我能决,还是尽快回禀家中亲长吧。今次王处明,只怕难逃此厄!” 牛车很快便离开了乌衣巷,驶入那满城喧闹中。 送走了江州那两人,沈哲子这里也没有闲下来,庾条又匆匆入府。 “流言不足用,更难伤王处明这高门重臣。请小舅尽快打点行装,前往历阳二舅处,准备接应江州一众出逃人家。” 庾条刚刚坐定,还未及开口,沈哲子便已经说道。 “江州人家出逃?” 庾条闻言后便略显愕然。 沈哲子点点头:“是,流言不足害命,但却能瓦解人心。王处明得信后,必然不能自安,若欲自固,则必将据镇而守。早先他整顿所治,多失人心,江州各家则怀怨反击,断其爪牙,彼此可谓怨深,龃龉难解。王处明若要据镇,则必穷迫乡宗。江州豪宗若欲自保,外奔结援乃是唯一出路!” 流言是不是真的,王舒最清楚,旁人或能一笑置之,但他肯定不能自安,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获取到最大的自保力量,自然没有了时间对江州人甄别拉拢。而江州人此前在沈哲子的撺掇下,废掉了王舒的爪牙郭默,他们自然也担心王舒会加倍的打压他们。 所以,在短时间内,他们之间对立严重的氛围肯定会达到一个顶点,绝无握手言和的可能。江州人本身没有足够的力量驱逐王舒,那么最好的选择就是外逃然后求助其余方镇。 如此一来,其他方镇便有了插手江州事务的借口。 沈哲子从开始做局,便去信给荆州陶侃,希望他能暂缓对襄阳的战事,乃至于许以江州。这个诱惑,不可谓不大,一旦江州入手,陶侃可谓执掌江东半壁。而且江州本来就是制衡荆州分陕之地,一旦能够拿到江州,退无后顾之忧,进有江州钱粮后盾,意义要比单纯的拿下襄阳重要得多!而且,一旦荆江俱在掌握中,那么对于夺取襄阳并且久治都能把握倍增。 所以陶侃在权衡之下,也认可了沈哲子的提议,决定加入进来。有了荆州的压迫,豫州封锁与中枢联系的渠道,东扬州侧方围堵,王舒可谓必死无疑! 庾条至今才明白沈哲子所有布局,闻言后已是瞠目结舌。他原本还欣喜于凭那所谓仙谶,能够极大的打击琅琊王氏和王舒的声望,却没想到沈哲子这里出手便是要将其置于死地! “不过,江州大镇拱手送于傒狗,这代价是否太大?而且,来日未必能制衡其人啊!” 只是欣喜没多久,庾条便皱眉道。 “所以才要让小舅前往历阳,陶公旧勋虽厚,但却人望所薄。江州众家出逃,首选绝非荆州。届时小舅在历阳广结这些劫余之众,未来或还需要小舅入治大郡。” 沈哲子做了这么大一个局,当然不可能只是单纯干掉王舒而将好处拱手让与陶侃。名义可以给,但是实际该得的利益,必然不会放手。而且,陶侃得益一州只是权宜之计,并非功大应得,为了稳固所得,来日对于襄阳的攻势必然不能马虎。 同时,江州入手,可谓势力陡翻倍余,陶侃所部必然会有一个动荡和调整。这也是沈哲子正式插手荆州事务的一个好时机,解决如今台中对于荆州事务几无干涉能力的局面。退一步讲,即便是未来要与陶侃反目,难度较之对付王家也要轻松得多。即便不言门第,陶侃的年纪本就是个最大的软肋。 庾条虽然仍有几分迟疑,但见沈哲子言之笃定,便也不再多说。沈哲子也就不再过多叮嘱,让他门下早已经准备好了的胡润等人统率所部,跟随庾条动身前往历阳。到镇之后具体该怎么做,庾怿那里肯定较之沈哲子要更清楚。 送走了庾条,沈哲子又将任球唤来,吩咐他前去接触江州人在都中的那些族人们。目的则很简单,卖保险! 江州来日必将剧烈动荡,即便陶侃能够入主,形势也会复杂得多。如果真的需要大战解决,受害最深无疑是江州那些本地人家。所以眼下趁着还没有打起来,加深一下对江州人的笼络和制约。让他们将庄园田亩等大宗产业厘清,按照比例一一购买保险,事后若有损失,则再赔偿他们。 至于江州人家认不认可这种保障,沈哲子倒是无所谓,反正即将遭难的又不是他,卖一份赚一份。至于真正需要补偿的情况,到时候直接从三家灭王他家应得的回报里扣除就是了,赚了钱顺便再赚一份人情。 随着那谶语引爆整个建康城的舆论,沈哲子诸多引而不发的布置也都一一开始付诸施行。 不过都中舆论的喧闹程度,较之沈哲子的预期其实还要平和一些。这是因为王导的补救及时,一方面王导开始发力大力举荐那些入都参加清议的时贤,另一方面则主动请求入值太极殿的宫卫。 这两个举措都可谓非常及时,首先都内议论那谶语的主力便是参加清议的人家。这些人不在其位,难免怀怨,热衷于以最大恶意去猜度那些执政高门。至于真正在位的台臣和寻常小民,对此反而乏甚热心,前者忌于身份不好表态,后者则不关心或者接触不到那层次。 王导作为司徒,本就有主持清议的职责,举荐时贤也是情理应当,只是力度太大了一些,几乎不问优劣,大凡稍有时誉者统统都有举荐。台中接受不接受还在其次,但这行为却实在太能收买人心。那些参加清议的人,谁也不知道太保下一个会不会举荐到自己,自然也就不好再大肆抨议王家。 沈哲子对此倒也有所预见,毕竟这是王导的长项,在历史上面对庾亮和陶侃的逼迫时,除了以郗鉴为外援,便是用这一手段巩固其势位,以此广结援助。 既然有预见,那自然就会有腹案。趁着王导在那里不问贤愚的大肆举荐,沈哲子便示意曹立等一众刚刚埋完祖宗的假冒世族们往王家那里凑。你敢举荐,我敢掺毒。如果敢质疑这些人的家世,那就披露你家更多弑君的细节。 至于入值太极殿,则是回击流言的最有力手段。人多言王家恶稗害稻,然而王太保却在这时节仍能拱卫皇帝近畔,说明皇帝对其还是信任有加。 皇太后那里自然想要拒绝,但还是被沈哲子劝住了。今次能够除掉王舒,已是最好结果,至于整个琅琊王氏,目标则实在太大,未必能够竟功。只要能够逼迫得王导无力给予王舒更多援助,这谶语的目的便已经达到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沈哲子该做的事情都做的差不多,接下来就是看老爹等三大方镇对于江州的兵迫进行的是否顺利了。 0609 琐伯遭厄 “世儒兄,久来不见,体中何如啊?” 会稽山阴治外,自豫章一路行来,风尘仆仆的羊聃见到了前来迎接他的王彬,上前礼见,满脸笑意盎然。 王彬神情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拱手回礼,说道:“各系国任,分治东西,人情难免有薄。彭祖远来辛苦,且先入园为你洗尘,待到养足精神,稍后我再陪你归镇引荐郡内诸贤。” 羊聃闻言后则大笑一声,瞧着王彬身边追随者寥寥无几,不禁皱眉道:“南乡僻壤,又有什么时贤可供一观。我虽然不是好逐虚奉之人,但世儒兄你单身来接,身后无人景从,可以想见在郡也是多苦。这都不妨,今次我率众前来,正为世儒兄你长势,让这些南貉明白,名门高士绝非宗贼土豪可轻侮!” 王彬听到这话后,原本脸上还有的几分虚假笑容都彻底敛去。所谓打人不打脸,他在郡中任上确实没有什么亮眼表现,但这羊聃甫一到来便拿这点说事,实在让他无法接受。 羊聃却没察觉到王彬情绪已经变得不好,或者就算察觉到他也并不在意。早年他还觉得王彬也算是个人物,但是如今此人在他眼内,不过虚名诈世之辈而已,全凭家声和族人的帮衬,才能屡致高位。 如今他也是坐治豫章大郡,治下同样不乏豪强,可还不是被他整治的服服帖帖,由其索取。可是王彬这里非但不能压制郡中豪宗,反而要求助于外,如今自己远来助他,居然孤身来迎,凄惨姿态毕露无遗,实在让人笑掉大牙! 王彬那里脸色已经隐隐不好,可是羊聃还在自顾自说道:“我之所言,世儒兄不必怀疑。今次前来,率众千余,俱为敢战之勇卒,随行于后。虽是强客远来,但却绝不凌主,全凭世儒兄调遣使用。郡中但有狂悖人家,俱可一并铲除!若仍乏用,鄱阳尚有后继,一纸可召,顷刻驰援!掳其力役,夺其家资……” “够了!” 眼见羊聃越说越不堪,王彬已是忍耐不住,沉声道:“会稽、豫章,分处东西,人貌风俗,不可一论。我亦不是羊彭祖你炽躁之辈,与郡中人家不乏相得,强势迫人,非我所愿。” 见王彬似是动了真怒,羊聃愣了一愣,继而便冷笑数声,虽然不再说什么,但神态间的意味却已经极为明显。 王彬见状,自是羞恼兼具,他再怎么不堪,也还轮不到羊聃这种人来嘲笑!不过还未及发作出来,便看到站在旁侧的曹曼递给他一个眼神,这才强自按捺住心内怒气,放缓了语调:“彭祖远来,不应厉声相向,是我失态。且先移步入园,允我杯酒致歉。” 见王彬又有低头,羊聃才笑一声,说道:“世儒兄久困此乡,难免一时性狭,毕竟世好人家,我又怎么会怪你。不过我所率之部远来实在辛苦,久无飨养,难免疲不堪用,稍后或还有仰仗世儒兄之处,还望世儒你也能体谅我的为难。” 王彬听到这话,气得险些背过气去,他素知羊聃此人贪鄙,却没想到居然有胆量勒索到他的头上来! 曹曼见王彬脸色剧变,忙不迭疾步行了上来,拉着王彬的胳膊抖了一抖,继而才转头对羊聃笑语道:“这都是应有之义,彭祖即便不言,郡中也早有预备。” 羊聃听到这话,这才哈哈一笑,当先往不远处庄园行去。 “狗贼,这狗贼仗势凌人……” 王彬站在远处,仍是气得浑身直打哆嗦。 曹曼则按住他肩膀,低声道:“世儒暂且稍作忍耐,羊彭祖此来,肯定也不能久留。届时夺其所部,将其礼送出境,彼此皆安。” 听到这话,王彬恨恨点头。而这时,羊聃早已经行到了庄园门口,正转过头来神态有些不悦的望着两人。 入园后彼此坐定,羊聃左右观望片刻,不免又放言王彬这座别业实在简陋,远不及自己在治内所置。王彬脸色阴郁不作回应,只有曹曼勉强维持着笑脸应付此人。 “貉乡诸多简陋,唯独酒水可饮。” 酒过三巡后,羊聃敲着空空酒瓮笑语道:“待到此间事了,余者都可商量。唯独这醴泉佳酿,世儒兄不可薄待,笑饮三百瓮,得胜乘风去,也是一桩快意事。” 王彬在席中冷哼一声,视线转向了旁处。 羊聃却不以为忤,转望向曹曼问道:“沈士居南下镇乱,战况如何了?我听说这貉子久战无功,屡发郡旅,困于南面不得抽身?如此庸人,居然还能让世儒兄久困于镇,也是一桩异事。不过既然我来了,旧态自然不复,稍后轻执这失土之贼,表奏其罪。届时世儒兄荣登镇东,节掌此镇未远。” “到要让琐伯失望,前日神兵天降,助我定乱,得以班师归镇。路过此处,恰闻世儒于此宴客,故来暂借一杯酒水。不请而入,还望勿怪。” 说话间,门外已经响起一个笑语声,伴随着笑声,沈充在一众亲兵簇拥下,戎甲迈入房内。 “沈、沈士居……你、你怎么……” 眼见沈充现身,王彬已是目瞪口呆,已经忍不住自席中滚落下来。 “得益世儒镇后,调度得宜,山越乱民一战克定!” 沈充转头对王彬笑笑,脚步却不停缓,径直行到羊聃席前,而羊聃这会儿也是满头冷汗,指着沈充颤声道:“沈、沈使君,我系公任来、来此……” 沈充上前,抬腿一脚将之踢翻在地,而后更是一脚踏在羊聃后背上,羊聃口中则发出惊恐厉吼声:“休要害我!休要……后继尚有江州虎卒千余,你、你不能害我……” “押缚起来!” 沈充一脚踹在羊聃腰际,待到亲兵上前将其反剪双臂缚起,他才抽出佩刀,以刀背轻轻拍打着羊聃脸颊,笑语道:“琐伯是在诈我?王处明自顾不暇,他有千众予你?就算是来了,我东扬州素苦人力乏用,我要多谢世儒抚众招揽之功。” 王彬这会儿已经又返回了席中,只是脸色仍阴晴不定,两眼则死死盯住沈充。 “羊彭祖名门忠烈至亲,使君不可轻侮啊……” 曹曼脸色也不慎好看,看到羊聃被反剪双臂的凄惨模样,忍不住涩声道。 沈充闻言后则一把揪住羊聃髻发,冷笑道:“穷厉之徒,名门败类。若是除之,羊太常泉下得知,或要深谢我等。” 羊聃听到这话,神态不免更加惶恐,两眼望向王彬,语调颤抖道:“王世儒,我是穷奔助你……你、你就坐望我遭辱受害?” 王彬听到这话,神态更加激动,蓦地抬手推倒面前席案,冲至沈充面前,指着他厉声道:“沈士居,你告诉我,我究竟因何得怨于你?苦心布置此局,假作南下镇乱,使我蒙蔽于内,难道就是为了看我招来这鄙夫,自取羞辱?” “世儒言重了,你我共治此乡,即便偶有龃龉,门内可决,何至于争执人前。不过,羊彭祖狗贼虐乱豫章,我是管不到,但他如今敢入我东扬滋事,我却是不能视而不见。” 沈充侧首避开王彬的诘问,再望向羊聃,已是不乏噱意。 “王世儒、世儒兄救我……这貉子心狠手辣,且不要将我置于他手啊!我、我此前有倨傲,世儒你、你……” 羊聃这会儿已是惶恐的无以复加,连声叫饶,却见王彬竟然拂袖而去,已是目眦尽裂:“王世儒、你……你怎可如此?世交助你,你竟不救!如此悖义,难怪你子要害于奴婢之手,人共薄之!” “你说什么?” 王彬本不愿再见羊聃那鄙夷姿态,听到这话,已是勃然色变,大步冲回房中,两手掐住羊聃脖子,咆哮道:“我儿害于奴婢之手?谁人道你?内情究竟如何?” 沈充见此一幕,摇头叹息一声,转身踏出了房门,吩咐亲兵道:“守住此处,稍后将羊彭祖押出,随军发往新安!” 有王彬在郡中,沈充有什么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其实很难瞒住,兵员的集结,物用的调集。假作南下,其实是将五千东扬军精锐集于会稽南面的东阳郡,一待时机成熟,即刻沿浙江而上新安,西掠鄱阳。而鄱阳,便是他与其他两镇沟通之后划分的利益所得。 会稽与建康之间路途遥遥,即便是快舟传讯,一来一回之间也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如今建康那里究竟已经如何了,沈充并不清楚。但就算建康还没有吵闹起来,王舒居然派羊聃来到他的地盘滋事,也是一个寻衅的好借口! 庄园外数百亲兵正在准备出发,内里王彬却脚步踉跄冲了出来,两眼已是通红,径直冲上前抓住沈充马缰厉声道:“沈士居,你放我归都!你放我归都,你我恩怨一笔勾销!若再将我强羁于此,我即刻便自戮于你面前,届时看你要如何面对苍生滚滚物议!” 沈充闻言后翻身下马,上前想拍拍王彬肩膀却被其一把推开,他也不以为忤,转而叹息道:“我是真心希望世儒兄你能善任此方,造福乡人。但无奈世事总难遂于人意,也罢,世儒兄既然执意要去,我也不再强留。眼下军行紧急,我实在分身乏术,只能转告乡亲,代我送行。” 自羊聃口中得悉儿子究竟因何而亡,王彬早已是悲愤交加,甚至无暇询问沈充将要发兵何处,一俟听到他答应放行,已是蓦地转身奔向车驾所在准备回山阴,一刻也不愿停留。 0610 殷融丧命 不同于羊聃的只得虚令,殷融前往寻阳,乃是率领了实实在在三千余兵众,由王舒帐下司马陈孺率领,为的是填补寻阳这个门户之地防务空虚。 因为要等待兵众集合、筹措需用,殷融要晚了一段时间才上路。而且殷融也并没有直扑寻阳郡治寻阳县,而是中途绕行寻阳县东面的湓城。 对此,实际负责统率兵众的司马陈孺与随行的殷浩都有些奇怪,要知道使君的命令是吩咐他们速抵寻阳,配合周抚尽快将寻阳防务经营稳固。 面对陈孺,殷融的说辞是:“荆江素来不睦,周抚宿将,又是陶公外亲,我等重兵直趋,必然会令周抚自疑。若是其人自虑难安,有抵抗之意,则不免贻误使君大事。不妨暂且陈兵寻阳近畔,由我亲往见他,倍陈利害,释其疑心,届时再兵入寻阳,自会顺利得多。” 而在私下面对殷浩的时候,殷融才对其道出心中思虑:“王处明欲大治江州,然则仍恐四方忽视,尤其荆州傒狗一旦南顾,则必变故丛生。今次遣我前往寻阳,其实已经对周抚生疑,甚至暗嘱我可度机取代。寻阳军镇,我家却是清声相传,本不欲往。然则如今世道渐坏,不许人择善静处。我家再也不能落于人后,得此良机,正宜奋进。” 讲到这里,殷融更是神采奕奕:“早年傒狗无罪而逐你父,如今我逐任寻阳,陈兵其肘腋之畔,正要让他知晓人未可轻侮!” 听到叔父的算计,殷浩却还有些不安,皱眉道:“周抚乃是久从军旅的宿将,我恐叔父所谋未必能成啊。” “所以才要置兵湓城,届时我择地召他来见,他此刻只怕也是心忧难安,若是不来,说明已生贰心,正可鼓而攻之,顺势入郡。若是来见,也必然不敢多率部从,以作自清。届时我在席中言激其人,渊源你率众陈于外,待其有所悖礼,你听我号令,将之擒于席中!” 殷融讲到这里,已是笑语道:“荆江素来交恶,傒狗若因此怨望东进,届时王处明尚要仰仗我镇守门户,阵前易将乃是兵家大忌。彼此对峙日久,傒狗必然不敢轻进,待到怨平,则我已安居寻阳久矣!” “可、可是,若使王使君要将我叔侄交出以平陶公怨气……郭默之事,不可不鉴啊!” 殷浩仍是有些忐忑,此一类事他素来没有经历过,自然难免有些不安。 “渊源你还是太年轻,世事难作深望。一者我家怎可与郭默卑伧之徒并论,二者郭默之亡,已令王处明部众生疑。譬如同行之陈孺,他是久从王处明,今次又得领兵之任,我转往湓城,其人虽有异议,却无固持,正是自虑不敢担当。即便有错,尚可推诿于我。哼,这一点自谋之算,又怎么瞒得过我!” 殷融讲到这里,已是满脸不屑笑容。 湓城也是大江中游一个极为重要的节点,早先舟船商旅往来频密,但是随着江州气氛变得紧张起来,商旅已经渐渐绝迹,但原本的诸多营建却保留下来。因而殷融所部数千众驻扎于此,倒也并不显得局促。 一俟安营下来,殷融便即刻让人往寻阳送信,为了消除周抚的顾虑疑心,甚至将会面地点安排在了两地中间的一个位置,诱其入局之心昭然若揭。 湓城、寻阳两地间隔本就不远,这一份信很快就送到了寻阳县内周抚案头。 接到信的那一刻,周抚心情陡然变得恶劣下来:“殷融狗贼,居然妄想陷我!” 寻阳、豫章两地,中间虽然隔着彭泽,但也绝非道阻且远,早数日前,周抚这里便得到豫章镇治的军令,命他准备接待兵众入郡。 殷融有一点没有料错,王舒在这个时候增兵寻阳,的确让周抚有些惊疑不定。但在权衡利弊之后,最终还是决定受此军令,腾出营盘,等待豫章援军入驻。 然而殷融这一部,行军缓慢且不说,居然还避开了寻阳转往湓城而去。周抚如果还看不住其中有古怪,那这么多年的军旅生涯也是白混了! 如今殷融这一封又摆在他面前,周抚的心情可谓跌落谷底,乃至于一片悲凉。他也算是为王家卖过命,甚至于赌上自己的前程,从乱于王敦。再得太保举用安排在寻阳要冲之地,也是心怀感恩,不与荆州暗结。 但他这一番苦心,居然还不能换来王舒的点滴信任! 权衡良久之后,周抚还是决定前往赴约。 一则他仍怀疑殷融此举乃是自作主张,未必是王舒的意思。他是知道荆州厉兵秣马,早已经虎视江州良久。王舒即便不知,应该也能感受到这种气氛,未必会以如此愚不可及的举动来逼迫自己。 二则寻阳这里不过千余疲敝之师,若殷融真的集众来攻,也抵挡不住。届时他若顽抗则生机渺茫,若外逃则正入其彀,人地两失,陶侃那里情况同样复杂,未必会有自己立身之处。 “贼子欲要加害,看你是否有这本领!” 作出决定之后,周抚当即便召集亲信,准备动身。可是在动身之前,还是吩咐人盯紧了仍然留在寻阳的陶弘。一则担心陶弘胆大妄为,暗劫殷融,未至穷途极处,周抚还是不愿与王氏彻底交恶,即便将要悖行,也要让王太保明白他的苦衷。二则他也不愿这外甥犯险,察觉事态不妙,即刻送走。 周抚出行,并未携带太多人马,只带了十几名亲信家人。提前一日到达约见地点,却并未知会殷融,而是绕着湓城观望一周,有了底气之后,才让人前往通知殷融,自己已经到达约定地点。 殷融选择的地点,乃是位于大江之畔的一座庄园,这庄园原本属于左近人家,内里还耸立着大量的货仓。殷融至此之后,便不客气的将之征用过来,做了不少的布置。 待到约定这一日,殷融早早便等候在庄园门口,身上披着厚重的锦衣,这是因为要掩盖内里的软甲。他在殷浩面前虽然言之笃定,但真正事到临头,心内其实也不乏忐忑,毕竟这种事情他也没有经验。 他心情有些复杂的徘徊门庭左近,频频抬头仰望日光,这天气也真是奇怪,阴霾几日居然放晴,随着日中渐近,殷融也渐渐汗流浃背,频频抬手擦汗。 过了午后不久,外布眼线才来回报,周抚正从大道快马而来,所率十余众,并无余者跟随。 听到这回报,殷融才松了一口气,他今次之谋不敢让陈孺得知,私下笼络了几名兵尉,加上家中仆童,凑齐了几百人,眼下俱是带甲埋伏在庄园内仓房中。若周抚所部只有十余众,倒是足够围杀了。 不多久,道路上烟尘激扬,马蹄声由远及近,周抚一行已经出现在了眼前。殷融转过身去,拍了拍有些僵硬的脸颊,然后这才示意身边数名悍卒充当的侍者靠近自己,缓步迎了上去。 “周侯迟到了,我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待到周抚马行近前,翻身而下,殷融才笑着往前行去。 “郡中颇多杂务,抽身不易,不如殷君安守清趣,有劳久候。” 周抚面对殷融,并没有什么好脸色,一者二人本就不熟,二者今次前来也不是攀交情的。 殷融心内暗骂,脸上却还保持着笑容,上前想要拉起周抚手臂,却被其侧身避开,而后便干笑一声,转身虚引:“园中已经备下美酒餐食,周侯请随我来。今次我奉王公之名前来辅助周侯,但素来交浅,难免有所惶恐,唯恐辜负所遣。今次礼邀,也是希望能与周侯一饮叙欢,彼此坦诚。” 周抚当先往庄园行去,只是在行过殷融身边时,侧首看看殷融身边那几名仆人,故作惊讶道:“素闻殷君家门清虚,身边听用倒是不乏勇壮姿态,让人好奇。” “不过家中寻常役用,如何敢当周侯夸赞。还是快请入内,若是醇酒散气,则寡味难饮。” 殷融干笑一声,摆摆手让那几名佣人暂退少许,眼下最重要还是要把周抚诈入园中。 然而周抚却仿佛对那几人兴趣极大,仍然站在那里,望着那几人笑语道:“我长从军旅,乐见勇卒。观殷君这几名家人,行止有度,体壮气凝,非是寻常门庭圈养出来。我门下亦不乏勇力者,可否与殷君家人角力互较一场。” “周侯将门良才,所驭自是满庭劲卒,我家人庸才,还是不要献丑了……” 殷融笑容已经略显僵硬,然而此言一出,周抚却是蓦地色变,戟指殷融怒吼道:“殷洪远配称高士?我以礼见你,安敢如此恶言辱我?我家事于王命,任卑不辞,岂容你这狂妄匹夫言伤!难怪时人盛言老犬穷吠,实在可厌!” 受此诘问,殷融脸色已是一变,方觉情急失言。但见周抚反应居然如此剧烈,甚至直言自己毕生最恨之丑事,当即也是怒上心头,袍袖一甩恨恨道:“言你将门,有何不妥?狂态至斯,悖礼之徒!” 说着,他便故作愤怒大步往庄园行去,心内已经不乏警兆。 然而他行出没有多远,身后却是疾风骤袭,忙不迭侧首望去,只见周抚已经厉色扑来,神态当即陡然异变:“你要作……” 语调戛然而止,周抚已经单臂环住殷融脖颈,将之拖至身前,反手短刃横于殷融颌下,同时所部也纷纷抽出兵刃,将殷融那尚不知所措的几名仆人逐开。 异变陡升,听到门庭外的喧闹声,园中殷浩等人自然明白计划出了纰漏,当即也顾不上隐藏,率众冲出。待到了门前,却见周抚等人已经翻身上马,叔父殷融则被捆在了马背上,蹬腿挥臂的呜咽挣扎。 殷浩见状,脸色已是大变,牛皮大盾横置身前,疾声道:“我叔父受王使君命率部来援,周侯因何……” “住口罢!” 周抚冷笑一声,纵马回掠半里余地,才勒马停在了道上,大声道:“殷洪远奸邪害我,使我不能自白于王使君面前,实在当死!速让陈孺卸甲见我,否则我便执此贼东进归都,自陈君王、台辅诸公座前,求一清白!” 殷浩见状,神色不免更苦,有心想要命人冲锋夺回叔父,却见利刃横加其人颈上,一时间已是没了主意。 “渊源速去!陈孺素无担当,他若失我难承使君责问,必定来救……” 感受到利刃在脑后摩挲,殷融早已肝胆俱裂,连连叫嚷道。 “那是要卸甲还是不卸甲……” 殷浩额头上冷汗直涌,实在没有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待见周抚手中佩刀已经挥起,再也不敢多问,连忙让人搀扶上了马,率领十数人狼狈而去。 周抚等人与后方几百人对峙着往后退去,待到大江近畔,即刻弃马登船。到了船上后,他才一把抓起了瑟瑟发抖的殷融,怒声道:“狗贼安敢陷我!” “周、周侯切勿冲动,此事我一人所为,王、王使君仍是信重周侯……切勿一时冲动,自毁所托……” 周抚听到这话,神态更是恼怒,蓦地一刀劈下,殷融已是身首异处!早先他并无过错,王舒对他仍是提防见疑,如今发生这种事情,就算王舒言之凿凿信重无疑,他还怎么敢相信!小人不足成事,但却能够坏事,从殷融决定害他那刻起,他已经没了选择! 0611 江州大败 永嘉以来,江州便有大量难民游食过境。这些流民居无定所,游离于王化之外,久则便容易酿生祸患。所以中兴以来,历任江州刺史都将安抚流民当作重中之重,其中成效最大的便是早年间的应詹和温峤。 得益于历任刺史、郡守的努力,如今江州境内屯垦也是颇成规模,军户、吏户达数万户,多数分布在豫章、鄱阳、临川、寻阳等诸郡县之间。江东承平无事时,这些军民吏户便安守农田耕织生产,一旦有事,万数军旅顷刻可召。 莫豫便是万众军户当中寻常一员,旧籍何乡早已经忘记,早年追随杜弢作乱至于江州,及至杜弢事败身亡,他们这些残部便被就近安置在了江州境内。一入军户,终生为卒,过往这一二十年,莫豫也不知自己究竟追随何人,是忠还是逆,总之大大小小战事参加过十余场,侥幸没有死在战阵上,居然还能娶妻生子,也算一个异数。 如今莫豫便落籍在鄱阳湖西面的海昏县,家中妻妾各一,一子三女,家中籍田、功田十余顷,尚有依附而来的三五农户,可谓殷实人家。 莫豫年已经四十余,这在时下军户中而言已是难得高寿,除了左足早年被在战阵上削去半片脚掌,尚算全须全尾。因而左近军户人家多夸莫豫乃是积福之人,他对此也很受用,甘之若饴。 如今的莫豫,在军户中也算是一个老资历,屡战不死,甚至就连头顶管辖他们的兵尉见到这老卒都要以礼相待。得益于这一份资历,寻常军练劳役、莫豫都能豁免,不得召令都能长养乡中。田地农事也不需要他亲自下地耕作,自有那些不入籍的游食争相投靠来,只要能管上他们一份饱饭,农忙四时都可作牛马劳役。 唯独一点不美,那就是莫豫膝下一子自幼多病,不堪农事也不堪操练,实在不像是一个兵户子弟。为了自家这唯一香火,莫豫也是煞费苦心,特意将一女留在家里招赘一名壮丁奴儿,寻常可作役使,战时可以顶替儿子的兵役。 虽然镇下有孤丁不征的规定,但如今这年代谁又守那种虚文,况且他家开屯授田时便是三丁之家,一旦有征召下达,交不出足额的丁口,军令当斩,谁又会在乎他的死活。 春耕已经开始良久,但是屯下迟迟没有发放粮种,被乡邻们哀求不过,莫豫便让自家那婿子莫仲驾着牛车,往屯邸去询问上官。然而屯邸中却是乱成一团,根本无人应答他,甚至就连往年经常拉着他闲聊的老兵尉都不在。 多年从军自然养成一种危机感,莫豫快速离了屯邸,吩咐婿子驾车赶紧返乡。 “这般乱象,怕是又要兴兵,若是大召……奴儿,今次你便准备替你家兄弟上阵了!” 莫豫在牛车上忧心忡忡道,他家这婿子姓名为何早已不知,因而便从了家姓,只是莫豫仍惯称奴儿,不将之视作一家人。 “我知、我知,阿爷。” 那婿子莫仲倒是生的人高马大,魁梧健壮,满脸的憨厚,闻言后便连连点头。突然牛车撞上道上土石颠簸一下,莫豫便瞪起眼,竹篾抽了下去:“蠢奴仔细看路,谁家车驾禁得这般颠簸!” 莫仲弓起背老实承受,回头憨笑抱歉。莫豫见他此态,不便更加生恼,又抽了几下,狠骂几声:“真是愚笨!当年怎就错眼纳下你这蠢物……” 屯所位于一片滩地,诸多屋舍林立,莫豫算是有些家底,宽敞大宅,甚至都有牛车备用,在军户当中已经算是一等人家。归家后,早有一众乡人等候在此,莫豫下车后摆摆手:“未有消息,各回各家吧。” 打发走了众人后,莫豫便即刻召集家人,叮嘱老妻道:“今次或将大召,我跟奴儿都将入伍,你们妇人在家,要守好我家阿奴。田中各户,统统逐走,若被兵长察知,便是倾家之祸……” 诸多交代一番,而后一家人便忙碌准备起来,往年积攒的粮食、布帛等家底,都趁夜藏在了离家稍远的地窖里,就连老牛、车驾俱都拉出家门,藏进了滩涂苇塘里。 之所以不告诉旁人自己所察,倒不是莫豫心黑,只是兵事这种事情,向来机密。若他提前宣扬于众,引得别家藏匿丁口,追查下来,莫豫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莫豫的判断并没有错,归家后到了第三天,召令便发到了屯所。一名年在二十多岁的兵尉率领百余全副武装的兵众到来,召集各家丁口。 早已准备妥当的莫豫便与婿子莫仲背着口粮准备出门,家中一张无弦老弓,吩咐婿子背上:“你这蠢奴不长眼,白生了好体格,未必能被兵长选中。自备械具,也是一个活命保障。” 莫仲受惯了丈人喝骂,闻言只是傻笑,也不反驳。 家中小奴年已经十七,只是瘦弱仍未长成体格,出门前莫豫仔细叮嘱儿子藏好,切勿被发现,这才出了门。 翁婿两人到了村口,这里已经聚起了过百人丁。众人见莫豫到来,纷纷上前打听。若是以往,莫豫也乐得做个老资历给众人讲讲军旅事宜,但是看到那招兵的兵尉年纪不大,神态却冷峻,心知这种青瓜蛋子最乐得挑衅老兵以树立威信,因而拉着婿子缩在一个角落,不愿惹起关注。 “三鼓毕,应招三百一十六,缺六十三。” 村口那些带甲兵卒清点完毕,便返回向兵尉汇报。那少年兵尉闻言后脸色已是一黑,手扶胯间佩刀面对一众军户吼道:“再作一鼓,稍后入庄查点,匿丁者杀!” 其他军户们听到这话,尚是嘻嘻哈哈,不以为意。此一类的场面,他们不是没有经历过,嘴上叫嚷再凶狠,最后都是不了了之,不会真杀的。 可是莫豫想起早先在屯邸所见乱象,加之跟从多年的老兵长居然被个年轻人顶替,心内隐隐凛然,略作沉吟后,低声对婿子说道:“快归家,把你兄弟唤来吧。” 莫仲闻言,也不多说,当即便离开队伍飞奔向家。其他人见状,不免诧异,窃窃私语议论起来。过片刻,有的人家也返回家去唤人,但更多的人还是无动于衷。 一通鼓毕,那兵尉便将手中马鞭一扬,喝道:“伏地!” 莫豫连忙拉着刚刚入队的儿子和婿子趴在了地上,众人见状,也都纷纷趴了下来。而后,兵尉身后便分出三十多人,持住弓刀将这些包围起来,至于其他人则在兵尉的带领下往庄中驰去。 趴在地上的人见状,不乏人口中发出惊呼声,还未有所动作,便听周遭悍卒厉吼道:“擅动者杀!” 庄内一阵鸡飞狗跳,听到那些叫嚷声,莫豫心中不免庆幸,幸亏自己见机得早。他眸子一转,将挎在婿子肩头的老弓扯下来塞给儿子,低声吩咐道:“小奴勿惊,稍后紧随阿爷,不会有危险……” 话音未落,庄中已经传来一连串的叫饶嚎哭声,不旋踵,兵尉再次返回,身后兵众则驱赶着近百人返回村口。 那兵尉到了村口立住,一指其中一人,喝道:“谁家子?” 趴在地上的军户们纷纷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杀!” 话音一落,屠刀挥起,大好头颅滚落在了地上。 “儿啊……” 伏地者一中年人见状,目眦尽裂,蓦地扬起头颅。继而尖锐破空声响起,一支羽箭疾射而来,将人钉死当场! 那兵尉见众人噤若寒蝉状,嘴角已是噙着冷笑,拨马绕着被从庄中搜查出来的丁口行了一圈,马鞭虚指随手点着:“出列,你也出列……” 接连点了十数人,一个个垂着脑袋战战兢兢行了出来,然而迎接他们的最终还是一个“杀”字,十数人顷刻在乱箭之下倒毙当场! “今次略施薄惩,若有再犯,男女俱诛!” 那兵尉马立血泊之中,语调阴冷如同含冰:“起身,列队!” 一众人忙不迭爬了起来,勉强列成一个队伍,然后便被驱赶着往下一个屯所而去。一直行过了四五个屯所,队伍也逐渐扩大到千数人。然后便在那兵尉带领下,浩浩荡荡往南昌县而去。 “阿爷,我累,我饿……” 队伍里,莫家小儿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道。 莫豫这会儿也是满身的尘埃,满脸的忧苦,他终究是年高乏力,不间断的走了将近一天一夜,脚步都已经踉跄,更无力照顾儿子。 “小奴噤声,姊夫背你!” 那一直闷声在后的莫仲行上来,他腰畔已经挂了三个粮袋,弯腰扛起了舅子,同时又一手插住丈人肋间,背一扶一艰难前行。 得了婿子助力,莫豫才缓过一口气,少有的正视婿子道:“蠢奴总算能借力,没白费我家米粮……” 莫仲闻言后又是憨声一笑,并不说话,汗水早已经在颈下汇聚成流。 那催命的马蹄声突然在身畔响起,莫豫转首一望,已是忍不住魂飞天外,只见那少年兵尉正在行伍外冷冷望着他们三人。 “快、快放开我,放下你兄弟……” 莫豫忙不迭站直,同时将儿子从婿子背上扯下来。 “出列!” 兵尉马鞭虚指莫仲,语调一如既往的冷漠。 “姊夫、姊夫不要……” 莫家小奴见过这兵尉是如何凶残,唯恐姊夫也要即刻丧命,拉着莫仲的手不松开。 “放手、放手!” 莫豫见状,额头冷汗更是涔涔涌下,抬手将莫仲推出了行伍,而自己也垂首追了出去,拉着莫仲一起跪在道边尘埃中。 那兵尉垂首望下,指着莫豫摆手道:“滚回阵中!” 莫豫张张嘴,拍拍莫仲的肩膀,复又爬回了队伍。 “倒是一个勇力,给他披甲,录入督阵!” 兵尉在马上望了望莫仲,丢下一句话,而后便拨马离开。另有几名兵士上前,不乏艳羡的将一具轻甲并长刀塞入莫仲怀中。 “这、这是?我家还有丈人、妻弟要照料……” 莫仲吃吃道,旁边一人则拍他肩膀低吼道:“噤声吧,稍后上阵拿命搏命,谁能照料谁?入了督阵便是兵长亲从,前程无限啊!” 莫仲再回望队伍,已经不见了丈人和舅子的身影,旁边兵卒又有催促,只能披上甲衣,跨起环首刀,匆匆追上了队伍。 一家人再见面时已经是在南昌城外,莫仲也终于明白了自己加入的督阵是个什么。他们需要拱卫在主将近畔,临战时压阵督战,不从令者挥刀即斩。 “果然人要衣装,我家傻奴被上战甲,也是一员悍卒啊!” 入了南昌城外大营,军令稍显松弛。莫豫父子也已经领到自己的军械,一柄刀、一张弓,至于箭则是要在上阵时才配给,只是防御上片甲皆无,只有一件破膝露肘的衫衣。 莫豫手拉着婿子,口中啧啧有声:“真是傻人天眷,你家丈人也是出生入死,一直没有被选入督阵。我家傻奴真是……啧啧!” 莫仲仍是憨笑着,窥见左近无人,将两片包裹在破布里、巴掌大的铁甲片塞给丈人。莫豫入手眸子便是一亮,忙不迭撕开儿子衣襟塞入进去,低声道:“能活下来,要记得你家姊夫给你一条命!” 翁婿不及久叙,用过餐后便即刻开拔,目标却在不远处的一座庞大庄园。那庄园中根本无人指挥,一群家丁一冲即散,继而军士们便冲入了园内,大量的米帛财货之类被搬运出来。 “阿爷,这么多米!这么多……谁家能攒下这么多的财货啊!” 莫家小奴肩上扛着粮袋,踩在满地白花花的米粒上,眸中熠熠生辉,他这一世都不曾见过这么多的米粮啊!整整十多个大仓,每一个都如米山一般,他们这一群人简直就像掉入米仓的老鼠。 然而莫豫却是满脸的忧色,待到搬运完毕集合的时候,用力拍打着身上,务求不要沾上一粒米,同时还帮儿子拍打。 “傻、阿仲,咱们攻的到底是哪一家家门?” 眼见婿子匆匆行过,莫豫连忙低吼询问一声。 莫仲见左右无人关注,才凑过来低语道:“听说是豫章罗别驾,阿爷,不要多说,千万不要私藏……我自己都已经斩了十七八人……” 说完后,莫仲匆匆离开。 而莫豫听到这话,已是忍不住抽了一口凉气,旁边小奴则好奇道:“阿爷,别驾是个怎样官位?他家哪里攒下如此多米粮?若没有百十丁口,怎样也收不成这么多……” “噤声!” 莫豫反手捂住儿子的口,继而才叹息道:“真是傻儿,百十口?豫章罗家,千数丁口都未至啊!如此门户都保不住,这江州只怕要大乱!” 这父子闲言,终究还是小觑。豫章罗氏,传承悠久,一日之内,十数座庄园别业俱被抄没。单单查出来的荫户丁口,便有两千余家,男女八千与众! 整个抄没行动还在继续,不过莫氏父子无幸参与,因为他们这一部又要开拔,自南昌往上行去,将要前往寻阳。 “寻阳太守周抚作乱,外引荆州傒狗,我部奉命前往夺回寻阳!” 婿子口中道出的军情令莫豫忧心忡忡,诚然他不过一军卒罢了,但久从军旅,荆州何地、傒狗何人他还是清楚的。一路战战兢兢,亡命奔波。将近湓城的时候,他们这一部驻扎了下来,等待后续援兵。 “整整三艘大船,满满的尸体!江上都是血肉,看不到水啊……” 夜中,耳畔突然传来梦呓声,莫豫忙不迭翻身捂住了睡梦中叫嚷的儿子的嘴,从前日江边取水归营后,这儿子便陷入了魔症,每天梦话连连。 突然耳边传来几声野鸟鸣叫,莫豫听到后,蓦地翻起身来,悄悄溜出了营帐,夜色中观望片刻,才发现藏在草垛后的婿子,他猫着腰凑过去低语道:“阿仲,如何了?” “前阵三千,亡了近半,降了近半……守不住了,阿爷,这几夜都不要睡深,等我来唤你!” 说完后,莫仲便又贴地困难的爬出了营地。 这一夜过后,莫豫加倍的警惕,每夜无眠,两眼都熬出了血丝。驻扎于此小半月,他们不过出营一次,还是为了打扫战场。那满地的残骸,满手的血腥,让许多人都呕吐连连,夜中失眠。唯一聊以**,是他家小奴渐渐适应了这种气氛,反而睡的踏实起来。 又过三日,夜中突然擂鼓,莫豫连忙拽起熟睡中的儿子,摸黑冲出营房,抓起陈在营外的刀枪,往火光处冲去。 一群睡梦中被惊醒的人一个个游魂一般,随着旗鼓踉踉跄跄往夜幕中冲去。这一路狂奔,转瞬便到了破晓,莫豫倒拖着竹枪,一手拖住大醉一般脚步踉跄的儿子,放眼所见俱是狂奔乱嚷的兵卒,远处隐隐可见几幅旗幢,却已经不是他们这一部的模样。 莫豫父子随着乱军狂奔,一直到了日中,才总算在一处江湾停了下来。一众人歪七扭八横倒在地,任凭督阵兵卒喝骂,没有一个起身。唯独听到起炊的鼓声,才一个个行尸走肉般爬起来,往炊烟升起处行去。 “怕是有三千多人啊!” 莫豫放眼观望,很快就有了判断,再见江边不过十数大灶,分明不足需用。他心内一急,拖着儿子加快步伐。然而还未靠近最近的锅灶,前方已经打了起来,嘶吼声、喝骂声此起彼伏,放眼所见,刀枪飞舞,血肉横飞! “伏地!伏地……” 不远处一群数百名兵甲尚算整齐的兵卒冲过来,围绕着动乱源头,齐齐攒射。 “阿爷,我们会不会死?这是哪里?家在哪里?” 莫家小奴被阿爷扑倒,蜷在土坑里,浑身瑟瑟发抖。 “阿奴勿惊,勿惊……咱们不会死,不会死……还有你家姊夫……” 口中虽然安慰着儿子,莫豫心绪却是陡然下沉,眼前景象他再熟悉不过,分明是败军纠众逃亡,将要逃到哪里,会不会横死途中,都是未定。未来能否返乡?他真的不知!至今不见莫仲,怕是已经凶多吉少。 手按在儿子胸前被捂得温热的铁片,莫豫已是忍不住老泪纵横:“傻奴你在哪里?生死不知,我要如何向你家娘子交代……” 作乱者被杀了一大批,莫家父子终于凑近锅灶,分到了半瓮的薄汤。 “阿爷你快喝……” 莫家小奴咧着嘴喝了一大口滚烫的汤水,转而把瓦罐往阿爷手中塞。 “阿爷不饿,不饿……” 莫豫摆摆手,另一手则始终握着佩刀,充满警惕的横视周遭那些或迷茫或凶恶的眼神。 休息了不足半个时辰,一行人又被踢打催促上路。就这么走走停停,中间偶有入驻一些庄园或城池,但过不了多久,往往又是仓皇出逃。饶是莫豫这个老卒,这会儿也完全搞不清楚到底换了几个兵长,只知道紧抓着儿子,牢牢跟上大队。 夜中青葱越来越浓,他们也不知道逃了多少个日夜,原本三四千人的大队,到如今只剩下了不足两千众。手中佩刀早已生锈,但却始终不曾饮血,也不知究竟在逃避什么。 这一日,一行人抵达一片面积辽阔的大湖,还未及站稳歇足,突然湖中草垫里响起了急促的鼓声。而后,几艘大船自湖中缓缓开出,船上诸多兵众,甲衣森严、刀枪铮亮,耀得人视线恍惚。 “前方何部?速速弃械通报!东扬军奉沈使君命,入江州平定乱军!” 大船上传来洪亮的叫嚷声,落在岸上这些残兵耳中,却是激起了不小的骚动。就连莫豫这个老卒心内都忍不住生出浓烈的疑惑:他们集结以来,便疲于奔命,一人未杀,怎么突然又成了作乱的乱军? 眼见大船靠近过来,岸上有人开始飞奔逃窜起来,大船上人见状,便放下小船,载满兵众往岸上急冲而来,箭雨密如雨点泼洒而来:“弃械、伏地不杀!” “阿爷、阿……” 莫家小奴见状,已是惊得脸色青白,突然手边蓦地一沉,却见阿爷脸色扭曲,膝窝已经被流矢刺穿。他正打算背起阿爷逃命,却见另一轮箭雨又破空而来,便忙不迭拥着阿爷倒在草丛半浸水中,周身瑟瑟发抖。 这时候,小船已经撞在了岸边,大量兵卒自船上一拥而下,为首者乃是一个身披鳞甲、体态魁梧的猛将。上岸后他却并不急于杀敌,而是飞扑向左近逃窜的乱兵,口中则大吼道:“是不是海昏营?是不是海昏营……” “阿奴,咱们父子是不是将要死了?我怎听见你家姊夫正在唤我?活着时我就厌见他,死了还来扰人!你回一句,回一句,不要让他游魂错过,咱们一家魂在一处……” 草垫下莫豫眼神迷离涣散,语调飘渺。 莫家小奴正埋首草堆瑟瑟发抖,听到阿爷所言,他抬头侧耳听去,声音越来越近,继而那魁梧身躯陡然跃入眼帘:“是姊夫、是姊夫!阿爷,那是姊夫啊……” 0612 王舒之亡 豫章与临川两郡之间,三川汇流,已经是江州繁荣边缘地带,再往南去多为荒岭沟壑,人烟稀少。王舒军残部正驻扎于此,仓皇设立的营栅简陋歪曲,兵卒们神色惶惶出没其间,营地里不时有督阵亲兵巡弋而过,严禁兵卒们私自离帐游弋于外。 军营内中军大帐周围,阵列数百悍卒,甲盾齐备,挎弓持刀,将整个大帐保卫的水泄不通。而在大帐外的空地上,尚有几名将领,神色疲惫之余不乏焦虑,频频望向不远处的大帐。 大帐内,十数亲兵环立帐门两侧,敛息凝神,几无声响发出,只有双眼灼灼有神。而在前帐草席上,王允之怀抱剑鞘,头枕兜鍪,胸甲卸在一旁,当甲仍然披在身上,两眼半闭半合之间,颌下如猬短须随着呼吸声轻颤着。 突然,帐内传来一声微不可查的低吟,亲兵们呼吸声蓦地一凝,而王允之也蓦地翻身而起,视线短暂迷惘后便忙不迭冲入内帐中:“使君醒了?” “现在几时了?” 王舒半卧在行军榻上,脸上还残留着浓厚的倦色,随其身躯扭动,四肢骨骼都如铁索贯通一般的疼痛。这痛楚又令他忍不住低吟一声,但思绪却清醒了一些,抬手推开想要上前搀扶的亲兵,视线则落在了儿子身上,嘴角微微一颤,终究还是没能笑出来:“辛苦我儿了。” “已经过了巳时!” 王允之上前,将佩剑横在榻前,小心翼翼环臂将父亲搀扶起来,然后伸手接过一直温在小炉上的汤药,吹走热气奉在父亲嘴边,低语道:“使君首要保重身体,勿以军务为忧,自有末将并诸将分劳。” 王舒勉强饮了一口苦涩汤药,滚烫的汁液顺喉而下,仿佛真有一股药力弥漫在驱散他四肢百骸中的病痛。他闭上眼回味少顷,继而脸上便浮现起自嘲笑容:“老病已不堪用,若非我儿舍命救出,昨夜营乱已是丧命……” 王允之嘴角抖了抖,喉中却如破絮堵塞,发不出什么声音,只是垂首奉药。 “昨夜定乱召集溃众者归来几部?” 连饮几口汤药,王舒渐觉病痛稍缓,继而便又问道。 “已有两部返回……” 王允之语调略有沙哑,并未告知实情。昨夜子时,原本情报中尚在建昌驻留的荆州军突然出现在豫章大营外发动夜袭,这直接引起了大规模的营啸,混乱之际,王允之只来得及率领精锐亲信将父亲抢救出来,一路南奔,沿途又招揽一部分乱卒。 待到渡河后安定下来,清点所部,原本八千余众,如今仅剩三千余,而且除了精锐的千余自家部曲之外,余者都是无甚战心的溃卒。原本尚有几部偏师夜中投来,可是随着天亮后形势渐渐分明,也都各以借口引部离去。 王舒闻言后只是轻笑一声,事到如今,他这答案是什么,其实已经无关紧要。过往这将近月余时间,变故接连发生,大量江州人家出逃,让江州人心混乱到了极点。他的强力镇压,结果只造成了更大规模的出逃。 大量本地人家的出逃,所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王舒在极短时间内便丧失了对江州整体的控制,政令完全瘫痪。政令不行,让他在召集江州兵众的时候事倍功半,足足半个多月的时间,仅仅只将豫章周边屯所兵众召集起来。 而此时,荆州军早已经入驻寻阳彻底站稳,而且开始气势汹汹南来,摆出扫荡之势。与此同时,东扬州沈充越境而入鄱阳,直接冲垮了王允之在鄱阳已经集合起的近万新军! 从一开始,这败局便已经注定!对方蓄谋已久,反应及时,配合默契,连番打击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时机! 只要给他三个月……不,一个月的时间,只要王允之的新军编练完成,能够在鄱阳站稳,将东扬军阻之于外,陶侃也不敢如此迅猛南下,他在豫章这里便有从容的时间和机会组织反击! “傒狗此刻只怕已经入了南昌吧?” 王舒侧首望向北面,所见只是营帐一角,语调不乏怅惘疑惑。 整件事情当中,他不好奇豫州庾怿对大江的封锁,也不好奇沈充突然发难进攻鄱阳。最让他感到不解的一点就是,为何陶侃如此气势汹汹南来?这不是老傒狗的做事风格。 今次三镇联合发难,东扬州和豫州王舒都不感到意外。沈充本身便是惯为逆乱,而豫州庾怿不过中人之姿,若非吴中貉子鼎力而助,几无可能得任方伯。如今其人早已沦落成为貉子爪牙,无能自主自立。 三镇之中,荆江之间关系最为紧张,荆州的实力也最强。但事实上,原本王舒非但不将荆州视作威胁,反而陶侃本身的存在对于王舒来说就是巩固他势位的一个保证。且不说江州存在本身就是为了钳制荆州,如今时局中除了王舒之外,也并没有太好的人选可以有效的制衡陶侃! 然而正是因为这点错估,让王舒没有对寻阳这一漏洞予以足够的重视,让荆州军得以长驱直入,予他致命的打击! 哪怕事到如今,王舒仍然猜不透陶侃的动机在哪里。难道仅仅只是因为那一个弑君的流言,就让陶侃恨不得将自己置于死地?那傒狗老奸巨猾,若真有此忠骨高风,只怕早几十年前便死了! 若非为此,莫非陶侃会天真到以为除掉自己,他便能顺势将江州纳入怀内?他就不怕过犹不及,成为江东人人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目标?就连他们王家都难长久保持如此盛态,这傒狗怎么敢作此奢想! 王舒正闭目沉吟着,突然一股逆气在胸腔中翻腾起来,引得他咳嗽连连,继而病体又痛得抽搐起来,脸色惨白到了极点,整个人几乎要滚落床榻。 “父亲……” 王允之见状,忙不迭扑上来,拍掌轻抚父亲颤抖不止的后背。 “无妨、无妨……” 咳嗽良久,王舒才略有松缓,只是呼吸更加紊乱起来,他反手抓住儿子手腕,惨笑道:“当下之局,深猷觉得该要再如何做才能化解此厄?” 王允之近来已是疲于奔命,尚无暇思考这个问题,听到父亲此问,一时间不知该要如何作答,沉吟少顷后才说道:“如今所部犹有数千众,不乏一战之力。宜南入临川,取彼钱粮,召集庐陵等郡县之众,与荆州隔江对峙,傒狗非受诏而越境,势难久持,所取者唯突进而已,待其久据不退,必有滋怨。届时台内想必也已得报,颁下斥诏,其势自崩,必将进退失据。而后集众穷攻,必能一雪前耻!” 王舒听到这话后,便忍不住哈哈一笑,倒不是因为儿子的计策有多高明,而是因为眼见儿子事到如今仍未瓦解斗志,只是这笑声落到最后却转为有些悲凉:“若是台中始终无讯呢?” “怎么会?太保他……” 王允之闻言后便疾声说道,而后看到父亲眸中不乏灰败之色,心绪便陡然下沉。 王舒自身下取出一封信函,乃是早先还在豫章时收到的太保传信,这封信他已经看了许多遍,内容也早已经倒背如流,但近来却仍忍不住时时回看一番,但无论看多少次,都有心惊肉跳之感。尤其信纸上被涂掉的一大片墨渍,还有末尾那“自度”二字,都让他感到触目惊心! 王允之自父亲手中接过信来匆匆一览,脸色已是变得阴沉到极点,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自度?好一个自度!太保久处时中,所恃者原来从不是什么家声护庇,而是这诸事皆自处事外的胸怀!如此无理言伤……” “若我说,此言非是污蔑,为父真的做过呢?” 王舒眼望着儿子,口中悠悠说道。 王允之听到这话,双肩已是蓦地一震,两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父、父亲……” “深猷不必如此看待你父,这不是什么羞耻的事。你要记得,凡有大谋,必要因众成事。凡有一二建树,绝非一人之功。为父所为,不过是做了许多人想做而不敢做的事。这一点,你要多学一学沈家那小貉子。凡事勿仰于人,凡事又皆仰于人,其中之分寸,足堪一生去尺度……” 王舒抓着儿子的手腕,强打起精神还待要说下去,突然大帐外传来一阵骚动声。 王允之闻声后脸色蓦地一变,抬手一挥,几名亲兵上前将王舒保护起来,他则迅速起身,行动间甲衣已经披挂整齐,匆匆行出大帐。 王舒半卧在榻上,双眉微缩,似乎不因帐外骚动声而警惕,只是惋惜父子闲语被打断。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王允之才匆匆自帐外行入,手里攥着一根满是字迹的长布条,入帐后递给父亲,涩声道:“先时对岸轻舟射来,眼下已经传遍军中,收缴不起……” 王舒接过那布条垂首一览,眸中已是闪过厉色:“这是要将我父子俱置死地!” 布条上内容很简单,只是写了江州刺史王舒不能安民靖土,台阁训令召其卸任归都。荆州刺史陶侃定乱有功,暂掌江州。 “这肯定不是真的,傒狗用诈!” 眼见父亲脸色转为铁青,王允之连忙开口道:“父亲少忧,我即刻集众南往临川,请父亲暂且忍耐,待到了临川再作长养……” “深猷……” 王舒见儿子将要离开,开口唤了一声,嘴角翕动片刻,才沉声道:“谨记当下心境,来日切勿有失。” 王允之愣了愣,继而便点点头,然后匆匆出帐。 王舒侧耳倾听儿子步伐渐行渐远,过了好一会儿才对亲卫招招手:“把刀给我。” “使君……” 亲卫闻言,忙不迭跪在地上,但见王舒眼色转厉,才解下佩刀双手呈上。 “转告我儿,临川不必去,稍后送父归都,傒狗不敢加害,貉子不敢加害……” 王舒伸出手指,摩挲着刀锋,说完后,刀芒一转,自颈间擦过! —————— “王处明死了?怎么死的?” 得知王舒的死讯,沈充还在自鄱阳行往豫章的行军路上。 前来报讯的乃是陶侃的从事裴融之,眼见沈充双眉紧蹙一脸不悦状,连忙垂首道:“五日前在豫章郡南,据说乱中受伤不治,其子王允之暂掌其部,举缟传告太尉,乞求让路归丧……” 沈充闻言后沉吟半晌,而后道:“陶公就轻信孺子所言?就不趁机扫荡南面诸郡?” 裴融之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变得尴尬起来,这话实在不好接口,难道要质疑王允之拿他老子性命开玩笑?要不要割下首级来传示三军? 见裴融之沉默不语,沈充也觉得略有失言。实在是心情太过郁闷,没想到王舒死得这么干脆,原本计划中应是王氏父子负隅顽抗,周转南面诸郡,他也能趁机跟在后面多转一段时间,趁机扩大一下战果。 结果现在倒好,他这里刚刚将鄱阳整顿完毕,结果那里王舒居然就死了,还有什么借口再驰骋往南、穷追不舍?毕竟,名义上整个江州还是陶侃的战后利益所得。 在马上思忖良久,沈充终究不甘心就此转回鄱阳,憋了半天才说道:“江州今次之乱,实在所害太深,居然王处明这种人望高选都饮恨西南。难怪豫章羊彭祖穷奔入郡,乞我来援。陶公既然已经入镇,想必也已定乱。但我也是受羊彭祖所请,总不好未至即归,礼应送之归镇。” 你不如干脆说你没捞够! 裴融之闻言后,心内已是暗诽,看一眼沈充身后亲兵阵中蹲在囚车里可怜兮兮的羊聃,心道这就是所谓的礼应。 “太尉亦知沈使君远劳辛苦,因而早已备好犒军资用,稍后即从镇中押送至此。因恐使君奔波辛苦,故而未敢有请。” “彼此俱为国事,既领此任,又何惧辛苦。若非鄱阳尚有乱众五千余亟待镇抚,我应即早南下,不让陶公孤军奋战。陶公久战疲敝,岂敢再劳押送。这样吧,我请暂任我部的庾仓部随同南下,一应资用,自取即可。” 沈充一边说着,一边对后方的庾条招招手,说道:“有劳庾仓部南去拜谢陶公,还要转告陶公,那五千余跨境贼众俱被镇抚收编,不必以此为忧。” 庾条出列领命,心内则不得不感叹,看人家用的这个词,跨境贼众,可不是江州所属。还有俱被收编,所以犒军的时候可不要忘了这一份。这段时间跟在沈充身后做事,他才算是见识到都中沈哲子石头都要攥出水的天赋是哪里传来。 既然陶侃那里已经有许诺,沈充也就不再急于南下,他也明白见好就收,毕竟今次几场称道得上的硬仗都是荆州打的。他率部进入鄱阳后便基本没怎么动弹,只是和庾怿趁着水运便捷沿江溯流而上,提前招降了一批江州军卒。 这也是因为陶侃实在乏甚人缘,大量江州人往东面涌来,有这些乡望人家呼喊,这便宜也实在是不占白不占。 转行回了鄱阳,沈充便与南来的庾怿碰头,言道王舒死讯,不免都有唏嘘。王舒死的这么干脆,出乎他们的预料,颇有意犹未尽之感。 又过了半个多月,南下押运粮草资用的庾条返回,看来陶侃今次所获丰厚,在报酬上没有打折扣。其实沈充对此没有什么概念,东扬州的资用较之江州只多不少,他运回去都嫌麻烦。之所以还要敲诈陶侃,主要就是为了给儿子攒一些本钱。他是素来都知,儿子有用事于北的执念,自然再多钱粮都不嫌多。 庾条返回,同行的还有王家的归丧队伍。此前虽然还是对立,但现在人都死了,于情于理都应该去瞻仰一下遗容。 此时王舒在江州所部早已经尽数解散,但这归丧队伍依然庞大,除了王家嫡系近千部曲以外,还有陶侃准备的千余护送队伍。足足两千人,皆披素缟,浩浩荡荡自南面而来。 沈充与庾怿联袂入拜,看到棺木旁木然而跪的王允之上前恭敬行礼,沈充便对庾怿低语道:“此子悍而奸深啊!” 庾怿闻言后便点点头,他与王允之虽然份属两辈,但其实年龄差距并不大,是明白王允之有不凡之处:“王处明为了保住他这儿子,也是颇费苦心。” 沈充闻言后冷笑一声,上前按住棺木,作势欲推开,视线则转望向棺木旁的王允之,却看到王允之眉梢蓦地一扬,而后便垂首将头颅深埋两臂之间,居然不给沈充借机发作的机会。 庾怿在一旁轻轻拉了拉沈充的衣带,沈充才微微颔首,行出了灵堂。看到负责护送的陶臻立在一侧,沈充便叹息道:“知否王处弘父子沉江何处?” 陶臻闻言后忙不迭肃然而立,回答道:“今次所备大船稳健,断无沉江之虞。” “傒狗终究年迈生怯,颇存奢念啊!” 眼望着队伍徐徐远去,沈充立在道旁叹息道。陶侃派这么多人护送,应该是担心他会有歹念生出。但事情已经做到这一步,难道还有转圜的余地?他即便有心,眼下荆州所部环绕其畔,也根本没有机会下手。 庾怿闻言后嘴角不禁一咧,心道你以为谁都像你有个出色的儿子,谋反之局都能兜回来?陶侃已是年过七十,即便不虑生前,也会担心身后啊。 0613 一死难了 一语成谶是什么样的感觉? 如今建康城内不乏人就在享受这样的感觉,虽然王导及时的补救,让王家免于相当一部分物议的抨击,但这世上最不缺就是郁郁不得志、恶眼观世之人。 这些人以那条谶语为源头,频频攻讦琅琊王氏虚君弄权、把持内外,尤其谶语所指向的王舒,更是恶劣至极,不忠不义、灭绝人伦,简直就是十恶不赦。言到愤慨之处,真是羞于与此类恶徒共戴一天,恨不能执刃杀之。 然而越是言辞叫嚣凶狠的人,行动上反而算不上勇猛。若真将刀递到其人手中,俨然又有了扫地恐伤蝼蚁命的慈悲心肠。 所以当王舒的死讯传至都中时,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一种言杀大臣的虚幻感:他们只是嘴上叫嚣几句而已,王舒怎么就死了? 一时之间,有没有满足感暂且不提,惶恐倒是真的。王舒死了,琅琊王氏会否有所反应?会不会转而将怨气发泄在他们身上? 与这些人一样大感惊诧的还有如今台中执事的褚翜等人,诚然他们的确是借着那条谶语、趁着王导自顾不暇的时候,尽力的去争取事权,乃至于颁布诏令,准许三大方镇发兵江州帮忙定乱。 但是自从苏峻作乱之后,台阁中枢威信已经跌落到了一个谷底,对地方的节制几近于无,话语权有多少那真的是看地方上愿意给几分面子。所以在褚翜等人看来,即便是台中有诏令,那三方肯定也会各有算计,乃至于诸多推诿又或讨价还价。 原本在他们的计划中,应该是几大方镇都被搅动起来,人心浮动,彼此警惕而又各有贪图。台阁居中作为仲裁,在往来的拉锯中逐步往各方渗透,继而再将中枢的威信给树立起来。别的不说,单单十足弱势的王舒,如果没有台阁的支持,这一次难关便极难渡过。而想要获得中枢支持,肯定要有所表示。 可是他们没想到,一纸诏令出都,随后王舒死讯传来。那三个方镇简直就是乖巧听话到了极点,甚至都没有再发函文到台中来确定诏令的意图和发兵的日期,就这么快捷的各自发兵,直接把王舒给捂死在了江州! 政令如此畅通,一纸而取方伯性命,这简直就是中兴以来未有过的怪异之事!以至于让几名台辅都有蓄力太满被狠闪了一下的感觉,心内充满惊疑。 所以当沈哲子奉诏入苑行过台城的时候,简直受到了明星般的待遇,在宣阳门附近等待他的台臣们竟然将偌大城门都给死死堵住。 “近来久潜庭门之内,外事所悉实在不多,关于江州乱事具体如何,我也与诸位一般都是满头雾水。身受皇太后陛下疾令召见,实在不敢久留,抱歉抱歉。” 沈哲子被堵在宣阳门这里,连连拱手致歉,一直等到苑中内侍并宿卫们匆匆赶来,才总算得以行过。 “贤婿快请入座!” 沈哲子一俟行入苑中殿内,未及下拜,皇太后已经大步行来,拉着沈哲子行入殿堂中,亲自将他引到坐席前,两眼充满了赞赏。 “母后如此厚爱,臣实在受宠若惊。” 沈哲子身受如此礼待,还是恭敬行礼而后才入席坐了下来。 皇太后眼望着沈哲子,眼角发丝都洋溢着喜悦,一待沈哲子坐定,然后才说道:“江州所报仍未归都,可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得悉始末,维周你能否为我详述一番王贼是如何绝命?” 豫州对大江的封锁仍未解除,如今都中只是知道王舒已经死了,但更多更具体的讯息却还未传来。沈哲子这里所知倒是不少,老爹率部抵达鄱阳后,几乎每天都有书信沟通。 但他自然不会得意忘形,炫耀自己所知甚详,闻言后只是摆手道:“臣于此所知也是不多,实在难为母后解惑。但王贼内不能事以忠,外不能安于任,其咎自取,应是难得善终。” “可惜、可惜……不能亲执贼于宗庙,脔割以慰先君!” 皇太后怅然一叹,但眉眼总算舒展,继而便又问道:“贼是丧命其罪,夺其哀赠,这是没有问题吧?” 沈哲子闻言后,大感女人记仇真可怕,他是一个注重实际的人,仪式感方面反而没有太大追求,所以在这方面考虑并不多。而且事到如今,这种事也根本不需要他再考虑,自然不乏人磨刀霍霍准备继续拆琅琊王氏的台,自然会有人察颜观色,满足皇太后的要求,拟定罪名剥夺王舒一应哀荣。 “今次之事,我听说亲翁也亲自率部前往江州除贼,真是辛苦了。” “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家父有幸,能亲历其事以报先帝厚识之恩,乃是家门之荣耀。” 沈哲子连忙又说道。 皇太后指着沈哲子笑语道:“你这郎君总是过分执礼,大喜之事,稍作纵意也无妨。今次不作行诏,你转告亲翁,不必急于归镇,且先赴都一行,我要厚备家宴款待。亲翁他不只劳任镇于东南,更养成麟儿,为我家添一佳婿,为君王添一良臣,我要当面谢他!” 讲到这里,皇太后又忍不住垂首抹泪:“人之贤良奸逆,实在难辨。苗生共圃之稻稗,原是剜心割肉的仇寇!若非先帝南北普选以作备留,妇人又能与谁为谋?只恐将要长仰奸贼之鼻息,朝夕不保啊!” 讲到这里,皇太后便又说道:“维周,吴中那一位陆师君眼下可还逗留在都中?我想为先帝阴灵斋醮禳灾,祭告佳讯,你能否转告有请?” 沈哲子闻言后,便正色说道:“母后所念,臣深有同感。然则先帝英迈之主,胸襟浩瀚,所虑应是超凡而远迈前贤,壮志凌世。方今之世,社稷仍是偏安东南,君王厚德未有泽被南北,北地支离破碎,胡虏仍是狼行,若只俗念有告,臣是愧于启齿!如今奸邪丧命,内外咸欢,正宜上承先王未竟之志,深衔万众绝祀之恨,扫荡群逆,奉国器于旧都,正统嗣于故国,届时再祷告先王,才是普世共庆!” “可、可是,这又岂是容易完成的事情……” 皇太后闻言,神情不免略有黯淡。 “贼虏者,荒土之禽兽也。偶窃冠带,但却不悉忠义,不行伦理,穷饥凶悍之厉徒,天人共厌之恶类,或逞一时之威虐,必生互噬之大患!君王乃华夏之正序,海内之共主,偶或偏失,未为长患,悬法剑于明堂,募壮武于四野,策御群贤,以武制暴,以正诛邪,上下共心,内外同力,围猎群胡,灭其族,绝其嗣,指日可待!” 沈哲子讲到这里,避席下拜道:“精金之志,万锻不损其坚,则世事无一疑难。臣本非案牍之才,君王有任,不敢请辞,但更愿为王先驱,驰骋于北,复王化于旧土!” “这、这……维周你快起,快起!母后深知你是素来忠勇,强留于内实在屈才,但你也要体谅亲长的苦心,我是不舍、不忍将你置在险处。唉,若使朝士都能效于我家贤婿,国事不至如此艰难啊……” 皇太后起身降阶亲自扶起了沈哲子,叹息道:“维周你本是大才高选,但却拘于公府久受掣肘闲置,我也是深有不平。待到今次事了,无论台中何议,我都要将贤婿拔出公府,另择显用。” 讲到这里,她不免又是一叹,说道:“可惜今次不能一竟全功,拔除逆门……” 沈哲子闻言后便不免一汗,如今只是单单死了一个王舒,后续便还有大量的事情要做,没有三五个月的时间时局都难彻底平稳下来。若真将王氏连根拔除,那乐子可就更大了。 皇太后是急于找人宣泄一下心内的喜悦,所以在得知王舒死讯后,便即刻召沈哲子入苑来见。沈哲子先前所言倒也不是急于外任,只是要引开皇太后的注意力而已。他就算要外任,也得等到时局渐趋平稳。 今次除掉王舒,虽然借用了天师道,但并不意味着他对天师道就完全放心。天师道对底层的渗透力和组织力实在太强,这个优势是朝廷和世族豪门都不具备的,如果不控制在手里,迟早都是一个隐患。 前不久陆陌那一场上三师斋出现意外,言到国中存怨,沈哲子所准备的说辞就是王业偏安、胡奴肆虐,不能作大斋,直接限制掉这些斋醮仪式的上限,也借天师道的声音再提醒时人正视这个事实。 接下来就是干掉卢铖,以方术邪说操弄物议,中伤大臣,尤其这个大臣被言伤致死。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但呈现在表面的确实是这样一个逻辑。想必很多内外大臣对此也都不乏侧目,会正视天师道惑弄人心的害处,不敢再有包庇。 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空闲后,沈哲子便又忙碌起来,许多收尾工作摆在面前,还要准备归台复职。忙得昏头转向,若非家人提醒,甚至连王舒遗体归都的日子都给忘了。 在得知皇太后力排众议所决定的方案后,沈哲子不禁又是感叹女人真是得罪不起。王舒虽然死了,但名义上还是死在任上,所以遗体并未直接归乡安葬,而是被扣留在了石头城。 接受这个工作的便是谯王司马无忌,想到谯王平日便不加掩饰的流露出对王氏的恨意之深,接下来王家会面对怎样的刁难也就可想而知。 0614 衰德门败 当沈哲子与几名友人赶赴石头城恶时候,左近已是人满为患。 本身石头城便是城西要津之处,人流往来频密,加上得益于早先都内那条仙谶,王舒这段时间在都内可谓妇孺皆知。其人棺柩归都,自然成为让人瞩目的一件事情,甚至就连许多小民都云集于此,翘首观望,想要见识一下仙人亲自批断的害主之的卢。 而对时局中各家来说,王舒棺柩归都,意味着有关江州大量确切的消息也都会一并传回,自然想要第一时间赶去打听一下,江州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然,其中最重要的还是王家的亲旧故人。琅琊王氏乃是南北第一旺宗,王舒又是如今的王氏除太保王导之外最重要的族人,其人死亡,于情于理诸多亲旧人家都该派人来探望一下。 石头城乃是城防驻兵重地,长时间摆放棺柩实在不吉利,所以王舒的棺柩被安置在了石头城南门东面一片坡地上,远远便可以看见一座高大的竹楼。 沈哲子他们还在几里外,道路已经完全被围观者堵塞,让人持着名帖送进去,等待少顷才又有宿卫开辟道路将人引进去。 石头城外,大量全副武装的宿卫们阵列而立,那明晃晃的刀芒枪刃令人不寒而栗,以至于围观者都要退避数丈,不敢过分靠近。沈哲子他们下了车,一股肃杀气氛便扑面而来,对于少从军旅的人而言,单单行走其间,便会感到周身的不自在。 “谯王怨深,死犹不饶啊!” 纪友下了另一辆车,指着左近那些刀枪俱陈的宿卫们说道。 沈哲子闻言后,脸上笑容一闪即逝,这也算是出来混早晚都要还。往年王氏势大,谯王纵有杀父之仇也难报还,反而自己还要饱受攻讦为难。如今王家终于见衰,怎么可能不竭力回报。大概是要凶兵毕陈,以煞气侵迫王舒的亡魂,给人心目中加重王舒不得好死的印象。 这样的阵势,伤不伤得到亡魂且两说,但活人实在被弄得终身不自在。哪怕沈哲子他们在行过这一片枪林剑阵,都隐隐有细汗冒出。其他前来拜望的人,也大多神态有异,垂首匆匆疾行,不愿多作停留。 往坡地上行至半途,前方有竹栅阻拦,沈哲子他们在外等了一会儿,身披重甲、手扶佩刀的谯王才自后方匆匆行来,远远便仰头大笑起来,在这样的场合实在夺人眼球。以至于沈哲子等人都侧首旁顾,不想被这个幸灾乐祸的家伙连累,受人指指点点。 谯王却没有什么眼力劲儿,龙行虎步走到近前来,让人打开竹栅,指着沈哲子便笑语道:“驸马来迟了!天净日朗,初夏未暑,正宜三五良友群游踏青,迎风展啸啊!” 这家伙喜色从五官荡漾到发梢衣角,声音洪亮高亢,若非竹楼外白幡招展,真要让人误会是来喝喜酒的。 沈哲子与谯王交情也是渐深,见他此态,忍不住小声道:“别人哀事临门,谯王此态,实在有妨观瞻啊,人情难堪。” 谯王听到这话,脸上喜色稍敛,过片刻后还是没忍住,冲着自另一侧匆匆行出的一群人咧嘴道:“一户之衰,社稷幸甚,实在是情难自禁!” 这话自然引来诸多旁观冷视,毕竟周遭王氏亲旧不少,谯王毫不掩饰幸灾乐祸,实在是让人有些难以忍受。 沈哲子等人也都翻个白眼,匆匆行过,不再与这讨人厌的家伙站在一处。谯王也跟在他们身后,大摇大摆的又再行到竹楼近畔,一路诸多怨视目光,可见风凉话已是说了不少。若非其人全副武装,身畔又有诸多健卒拱卫,只怕早有人按捺不住冲上来撕了这张嘴。 这里虽然不是什么正式的吊唁场合,但竹楼内外诸多哀丧事物也都准备周全。偏侧是两排竹棚,其一是王氏亲长们白服帛巾接待前来吊唁的各家,另一边则是王氏一众子弟们跪地哀哭。至于王舒的棺柩则安排在了竹楼正堂里,旁侧围绕着他的妻儿们。 王舒的长子王晏之死在前年的苏峻乱事中,比王长豫还早死几个月。因而衰服迎宾的首位便是王允之,看到沈哲子他们行来,王允之泪眼未凝,片刻后还是埋首下去。 沈哲子自诩还算是有品格,虽然一手策划将王舒除去,但如今人都死了,也实在没有什么搞事的意图,只是端正的入内拜了拜,而后对旁侧拜谢的王允之拱手道:“深猷兄请节哀。” 王允之双肩微颤片刻,继而抬头仰望着沈哲子,语调微颤道:“多谢、多谢驸马、多谢驸马今次之教……血泪沾襟,深刻五内!” 看到王允之伏地双手青筋毕露,可想其人当下心境,沈哲子略一沉吟才叹息道:“深猷兄言重了,板荡之世,立身不易,总有所得,也是法从前贤,不敢自美。大江东去,未因一人生死而竭,人事不必强记,勿蹈前辙,便是不虚。” 砰! 王允之听到沈哲子所言,蓦地一拳砸在了膝前竹板上,喉中发出压抑至极的一声低吼。 “发生何事?” 谯王蓦地自竹楼门口探出头来,瞧瞧房内形势,上唇短须微微一颤,跨步上前拉住将要退出的沈哲子手腕便行到王舒棺柩前,指着棺内王舒遗体叹息道:“王公哀容居然不得善态,可见江州今次之乱实在太严重!唉,实在让人心伤啊!” 沈哲子侧首一望,棺内王舒遗体倒是整理得很整齐,只是喉间那道创伤实在太醒目。金铁之伤,实在算不上善终。要知道就连王衍落在石勒手中,都是排墙埋之,而王含父子则被王舒沉江而杀。见了血,实在称不上体面。 沈哲子已知王舒乃是自杀,但却没想到是用这种方式,依照其身份,似乎饮鸩而死才恰当。但却自戮而亡,大概是先帝之死在其心内也是一个极难跨过的槛,想用这种死法化解一些生者的怨气。所为的,自然还是王允之。 谯王已经不是第一次拉人来瞻仰王舒遗容,待到与沈哲子行出时,又深深看了王允之一眼,而后叹息道:“王深猷实在大忍藏奸,久留成患。傒狗留他归都,也真是一招失策,身后诸子只怕难有善报。” 沈哲子闻言后便看他一眼,你明白还这么招摇?王允之能隐忍到活着离开江州,难道还未在这里功亏一篑? 谯王则嘿嘿一笑,转而拉着沈哲子又行入王家子弟那个竹棚里,指着那些王家子弟一个个的对沈哲子介绍。沈哲子视线一扫,便明白了谯王的意图。王家子弟来的倒是挺齐,就连素来不甚合群的王敬豫都跪在棚中,但却唯独少了王廙的几个儿子。 “王修龄兄弟几人怎么不来?我与修龄可是素来相善,久不相见,想念得很。本以为今日可以见一见,居然还是落空。” 谯王站在竹棚里,手指摩挲着刀柄,大声嚷嚷起来。其他王家子弟听到这话,俱都怒目而视,就连王羲之都不例外,甚至还怨望向沈哲子,倒让沈哲子有些尴尬。 “家丧有缺,实在让人不耻其人!衰德至斯,若非旧谊深厚,我真耻于再与人言曾与王修龄有旧!” 谯王却是不知收敛,在竹棚里顿足长叹,王胡之等几兄弟才是他的正门仇人,而对王家其他人的奚落不过是迁怒而已。 这会儿竹棚内外不乏台臣时贤驻足,自然被谯王的嚷嚷声吸引过来。原本还有人忽略,可是有了谯王的提醒,也都注意起来,一时间神色不乏精彩之处。时下孝悌人伦乃是德行首重,王胡之兄弟几人缺席,可谓一个大大的污点。以后被人以此攻讦,政治前途也就不必指望了。 但谯王与王胡之兄弟的恩怨满城皆知,如今谯王又在势上,王胡之他们如果真的敢来,谯王说不定真的敢杀人! 王家众人明受奚落,但却是事实确凿,也不好与谯王争执砸了自家场子,尽管已经气得脸色铁青,也只能转望旁处,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至于其他与王家相善人家,即便觉得谯王有些过分,但一想到两家旧怨,也实在不好帮忙出头自惹麻烦。 谯王那里还是作扼腕姿态,一边感慨着一边将沈哲子送出了竹棚。沈哲子本来只是想简单吊唁便离开,结果因为谯王这么一路跟着,也真是饱受冷眼。 待到将要上车时,人群外围突然又有骚动,过不多久,一家挂满白绫的牛车缓缓驶入进来,车上一人被发跣足,在人搀扶下车而后踉踉跄跄往竹楼行去,乃是早前几日便归都的王彬。 王彬一边行着,一边掩面悲哭,哭声可谓悲怆苍凉。有王氏家人见状,脸色已是一变,显然未料到王彬会到场,急匆匆上前似要阻拦,却被王彬一脚踢开。 王彬一路行至竹楼内,扑在了王舒棺柩上,然后便嚎哭道:“生亦何幸,死又何哀……生者肝肠寸断,未若死之万事皆休……” 左右吊唁者听到王彬那悲怆至极的语调,不乏移步至前,忍不住垂泪有感。 旁侧王允之上前扶住哭得摇摇欲坠的王彬,也是潸然泪下,涕泪横流。王彬抬起泪眼,将王允之揽入怀内,拍着他的头悲声道:“人言我不如你父之贤,今日始见分晓……深猷定要善爱此身,勿负你父厚望!可惜我儿,未有贤父庇护,害于奴婢之手……” 此时竹楼外不乏人被王彬的哭声吸引到了竹楼前,待听到他这悲哭,场内气氛不免一凝,继而便哗然大作。 沈哲子这会儿已经登上了车,但也听到王彬的哭号,转手一指谯王道:“大王你是枉作坏人啊!” 谯王闻言后则冷笑一声,指着竹楼说道:“王世儒归都多日,太保一直避不相见,门内已经骚乱良久,他是要借机相迫!衰德至斯,人世之笑柄,焉得不败!我今日难掩浪态,实在郁气久结,不能敛怀啊!” 0615 风水流转 吊唁过王舒之后没几天,沈哲子便不得不提前返回台城复职。 王彬闹了那么一出,目的有没有达到且不说,直接撕掉了王导一块遮羞布。如果这种事发生在另一个时间,还有遮掩的余地,可是如今清议还未结束,王导很快就被推到了物议的风口浪尖。 当下的舆论氛围,如果是政事上有什么疏忽,或还可以推诿。但是家事如此糊涂,近系族人彼此怀怨不能化解,那对一个人尤其是政治人物而言,简直就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尤其王导还兼任着典选取士、维护纲纪的司徒。 所以,在王彬公开表态之后,王导便再也不能保持缄默,只能上表力辞司徒之任。面对这样的情况,台中虽然还未明确表态,但态度也是明显,并未固留。所以王导早几日便离开台城,闭门不出,至于庭门之内又有怎样纠纷,外人实在不知。 沈哲子提前返回台城,也是救场。本来他作为东曹掾,便有责任组织清议、维持秩序。如今主官不在了,他这个公府内极为重要的属官便不好再缺席。 “曹首总算归任,过往数月,曹内诸事几无进展,我等僚属也是惶恐有加。” 东曹官署门口,自曹属张鉴以降诸位属官列队欢迎沈哲子,神态可谓振奋欣喜有加。 沈哲子便也笑着迎上去,拱手不乏歉意道:“杂事缠身,不能与诸位相守职上,实在惭愧。” 众人寒暄一番,而后便一起返回官署内,欢笑声不绝于耳。 如今的东曹,可以说是沈哲子一手搭建起来。待到沈哲子处境微妙退出台城,太保府也有意忽略这个分曹,一时间东曹可谓门庭冷落。诸多属官也没有什么背景出路,只能守着这个空旷院落,由原本的喧闹复又归于沉寂。 由张鉴等人的言语,沈哲子也得知他这些属官们早前一段时间实在艰难。 “曹首离台不久,公府便有吏员至此,将过往所整理收存诸多图籍取走,至今都未归还。原本案上许多事务也都被转付别司,东曹再无事任,案头积尘……” 张鉴话音未落,旁边年轻一些的御属周牟便又恨恨道:“若只是闲置,我等也不敢有怨言。只是过不多久,俸给便被诸多克扣,诸多针对!许御属家中亲长病重,公府亦不放行,迫得许御属只能请辞……” “还有,前些时日台内不乏风传,言道东曹闲散,不宜久占大署。若非沈少府周全,署所已不在此!早先署中左厢已被侵占,只是得知曹首将要归台,前日才匆匆搬离……” 听到属下们桩桩件件的诉苦,沈哲子心情也变得有些恶劣。台城诸官驻此,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反应也是敏捷,他已经想到属下们会受自己连累,也托台中知交帮忙照顾一下。但是公府与台阁本就两个体系,王导自然不会做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但下面却不乏人察颜观色,一味落井下石。这是公府内部事务,外人也不好过分干涉。 “我既然已经归台,旧态自是不复。早先诸多荒废事宜,近日就要有劳诸位统统再经营起来!” 听众人诉苦之后,沈哲子便起身表态,语调不乏冷峻。 他话音未落,外间吏员便匆匆入内禀告多人前来求告拜访,沈哲子闻言后便冷笑一声说道:“转告他们,署内诸多事务积存,我是无暇面见。他们如果等得及那就等,等不及那就自便。” 堂内众人听到这话,不乏扬眉吐气之感。不乏人行至门廊处,去欣赏外间众人被阻于门外的窘态。 而外间那些人,在听到吏员转述沈哲子之言后,神情也都不乏窘迫苦笑,明白这位驸马是借机为难,避而不见。有人匆匆离开回禀,但更多的人还是满脸无奈的站在门外等待。时间悄然流逝,东曹官署门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渐成台内一景。 东曹官署本就位于台内核心地段,往来者众多,待看到众多台臣们流连在官署门外但却不得其门而入,不乏人会心一笑乃至于幸灾乐祸。 江州那一场乱事,尽管还有诸多细节被隐瞒,但大体的一个经过却已经不是什么秘密。结果很明显,王舒治土无方,激起民怨沸腾,大量乡宗出逃,给人以把柄,继而荆州陶侃、豫州庾怿和东扬州沈充联合发兵,直接将王舒捂杀在了江州境内。 这一场较量,琅琊王氏可谓大败亏输,颜面扫地。虽然最终利益如何分配,内外都还没有达成一个共识,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真的是要变天了! 驸马沈侯任职公府,但却见恶与太保,不得不黯然离台,就连其人一手搭建起的东曹都被冷眼忽视,甚至将要被除去。可是如今,垮掉的却非驸马和东曹,而是王太保,就连司徒之位都将不保! 谁也不清楚接下来的一场风波是大是小,对于一些处境不妙的人而言,若仅仅只是夺职禁锢还倒罢了,但就连堂堂的江州刺史王舒都丧命这一场动荡中,又有谁敢作乐观之想?怕就怕不只要身死名毁,还要祸连宗族! 所以如今台内的气氛真可以说是风声鹤唳,在一切还未有定论之前,没有人再敢因年龄和资历而小觑沈哲子。即便不能捐弃前嫌,稍稍化解一下旧怨也是大善。尽管被拒之门外,但也不敢再任性,盘桓不去。 起先登门的,还只是公府一些小角色。这些人过往一段时间里不乏随大流去排挤东曹,仇隙虽然不大,但也真的经不起太猛烈的报复,只能可怜兮兮的站在门外略作自惩。 过了一个多时辰后,便陆续出现有分量的人。比如时任太保府长史的梅陶,属员被阻门外,迫不得已只能亲自登门,然而他也没有受到什么好的待遇,只有吏员出门说道:“曹首有言,离任良久,署内图籍颇多遗失缺少,不敢耽误公事,近来都要忙于整理,无暇拜望长史,还望长史能够见谅。” 被人这么顶在门外,梅陶脸色也不甚好看。职位上而言,他是东曹掾顶头上司,资历上而言,他在中朝便已经入仕,历任三朝,如果不是早年失礼遭人弹劾,如今也是台辅之选,没想到沈哲子居然连他的面子都不给! 感受到周遭那些怪异目光,梅陶心内不乏羞愤,然则如今太保都已经被逼迫归家,他又有什么办法去惩治沈哲子的傲慢?而且眼下清议尚未结束,主官不在,他这个长史便是第一责任人,但他本就不是人望高选,要挑错还不简单,随时都有可能被逐出台城,身败名裂! 心内虽然忿怨,梅陶也不敢公然发表什么怨言,也只能忍气离开。返回太保府后,即刻便召集各分曹主事,将早先从东曹那里取来的图籍讨要回来,使人送还。末了还要加上一封私信,解释一下他并非刻意为难东曹,只是职事所需,东曹被冷置,只能将事务转付别处,这都不是他的本意。 东曹官署内,张鉴等人眼看着被有借无还的图籍终于被送了回来,而且还有增益,不免笑逐颜开。他们这些公府分曹职事显重与否,大半都体现在这些图籍典章上,否则就算是级别再高,但却连基本的资料储备都没有,又能做成什么事? 除了图籍之外,原本拖欠的俸给也都尽数补足,就连沈哲子的俸禄也都一并送来。沉寂许久的东曹,终于恢复了最开始那段时间的喧闹,而且还犹有过之。 沈哲子在官署内倒也并不是一味的摆姿态,他是真的有太多事要做。身为东曹掾,他本来就有责任辅佐王导主持清议。所以还有大量的准备工作要去做,以便尽快接手这个烂摊子。幸而梅陶使人送来的图籍典章都整理的很整齐,可以即刻分付属官们分别认领事务。 一直到了傍晚时分,沈哲子都没有时间接见什么人,天色将晚,那些围聚在此的台臣们只能黯然退去。 第二天一早,同样归台不久的温峤时人来召,沈哲子不敢怠慢,这才离开官署往台阁而去。 “沈掾甫一归台,便是威风大作啊!” 眼见沈哲子入内拜见,温峤嘴角噙着冷笑,言中不乏怨气。 沈哲子干笑一声,回道:“温公实在言重,实在署内积事太多,无暇旁顾,倒非刻意冷落。” “这些话,你也不必与我多说。就算不是刻意,难道你就没有这个胆量?” 温峤仍是似笑非笑,实在是不乏气闷,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这小子居然一点口风都没有透露给自己,而他还着实为这小子担心不小,真是岂有此理! “江州那里,那几个狂夫究竟是何心意?方伯互攻绞杀,是否还将台省放在眼中?傒狗那里又是怎么回事?若没有暗室许诺,他怎么敢?” 讲起这件事,温峤便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如今官居尚书令,视角自然从台阁出发。荆州那里本来就是一个不稳定因素,结果如今又将江州给实际占据,让台中再无节制其人的手段,隐患之大不敢深思,简直让人夜不能寐! “温公此问,不是在为难我?我怎么会……” 沈哲子那里还待推诿,见温峤气得须发乱颤,频频以手指他,然后才正色道:“稍后,家父并豫州庾使君都将归都述事,届时自会对温公详述日后。眼下我这里说什么,温公大概也不会深信吧?” “我何时没有信你?可你这小贼又是如何待我?” 温峤恨恨又瞪了沈哲子一眼,眸中不乏怨气,倒让沈哲子心头发毛:“这也罢了,稍后我会仔细问一问那几个狂夫!但眼下都内乱局,又该如何平复?你不要告诉我,对此没有一二预置!” 0616 高升在即 沈哲子闻言后,便自袖中掏出自己早就写好的一篇长文,让人呈上给温峤:“晚辈历浅职微,本无置喙之地。但也久困于物议侵扰,略有一二思得,温公有问,不敢藏私,希望能略有裨益于事。” “历浅职微?惹事那时怎么没有这一份自知?” 温峤闻言后不免又冷笑一声,怨气实在太深,接过长文抖开,一看那字迹,口中便是啧啧有声,不屑姿态毕露无遗。 沈哲子见状,老脸不免又是一红。他在书法一道也实在下了一番工夫,平日里闭门欣赏自己墨宝,也颇有几分自得,觉得不乏可观之处。但是要命就要命在他生于这个时代,大书家层出不穷,他这一篇诚意满满、匠气满满的墨迹,自然难入温峤法眼。 总之还是一句话,害我者,世道也!本来就乏甚天分,又不可能将时间大量虚掷在这上面,能看已经不错了。 虽然字迹实在难称精妙,但是内容还是对温峤有着极大的吸引力。洋洋洒洒数千言,沈哲子对问题考虑的也全面,提出的几个策略方方面面都有兼顾。哪怕在温峤看来,也是难得的思路清晰,没有什么大的疏漏。 然而越是如此,温峤不免越是看沈哲子不顺眼。这小子就是典型的根上歪了,才情极高,若能导善而用,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良吏。但如果存心使坏,也实在让人防不胜防! 这些举措当中,其他几条诸如由台城出面,将清议纳入正轨,着重探讨礼仪典章之类,这些还是寻常,也是台辅们这几日商议的一个重点。今次清议规模虽然不小,但真正有影响力的在野南北时贤也就那么多,台中出面组织起来,进行一些正规的集会,能够有效的压制住那些驳杂纷乱的议论。 但其中有一条引起了温峤的关注,他通览一遍内容再返回头来看,指着那一部分,神态略显玩味望着沈哲子:“这个卢铖,与你到底是有旧怨还是旧谊?”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语道:“这一点,真的不敢有瞒温公。我与这位卢师君,实在算不上旧识,惟一一次相见,还是年前庾长民广陵迎亲,止于礼应。至于其人入都之后种种,晚辈也是不乏小愕。” “小愕之余,只怕也不乏因势利导吧?” 如今在温峤心中,对沈哲子的信任已是跌为负数,虽然他还不清楚这小子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致使卢铖做出那种令人大哗之事,但若说这背后完全没有沈哲子的身影,他是一万个不相信。 沈哲子闻言后只是呵呵一笑,不再深言,继而正色道:“晚辈并非厌世绝众之徒,但世风种种,却也不愿诸多迎合。世事多艰难,全心应对都感不暇,至于玄虚出世之说,也实在无心关顾。方士邪说,非礼非经,却能令得人心惶惶,物议难平,这难道不值得警醒?若是只作等闲观之,即便今世无忧,只恐为后世埋祸!” 沈哲子那种务实作风,藏是藏不住的,以往少作宣扬,如今却是越来越懒于掩饰。温峤闻言后默然半晌,继而才拍着座位感慨道:“小子大器展露,我或还能生见黑头居此啊!” 类似的感慨,他此前不是没有说过,但今天说起来,感受却又不同。这小子器用见解深刻,哪怕天师道在其眼中都只是一个工具而已,而且取舍有度,手腕较之时局内许多老资历还要精熟得多。一方面借助道内师君的争执达成自己的目的,过后却又毫不留情的铲除异己,这绝对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格局和手段。 沈哲子闻言后只是微微一笑,欣然接受了温峤的夸赞。他的手段并不出奇,只是目标却非谁都敢动手。不过卢铖那家伙经此之后,也实在是没有了什么外援可恃,正宜轻松摘去。 又闲谈几句,温峤才正色道:“今次乱事,乃是中兴以来最劣!君王之命,曲解诈用;台省威仪,荡然无存!万众哗然,群臣自危!你既然交出这一份策略,可见也是认知深刻。若是后续处置不当,遗患尤深!我不管你心里还有什么打算,既然已经归台,就切记不要再滋生事端,台内也要群策群力,渡此一厄!” “晚辈明白,一定谨遵台辅诸公教诲遣用,绝不再敢自作主张。” 沈哲子讲到这里,神态间不乏无奈道:“其实晚辈性非好弄事端,然则当世困顿实在太多,累成疾瘤,不以快刀剜割,不能发奋勇进。永嘉之祸,熊熊如火,顷刻灼透神州,前阵既失,更宜愤而怒争,妄求苟且,实在不是社稷之福,也悖于天道远矣!” “小子真是……实在可厌!” 温峤听到这话,神色变幻几番,最终还是指着沈哲子长叹一声。类似言语,未尝没有在他心中酝酿过,只是随着年龄渐长,激情不复,越来越少思及。如今听起来,心情也是极复杂,不乏认同、不乏分歧、也不乏自伤,乃至于嫉妒,终究壮气不再了! 待到沈哲子起身告辞,温峤才又说道:“你家被封的沈园,台内已经解禁。总是都内胜景,虚置未免浪费,你也要担当清议之事,倒可用上几场。” 沈哲子点头应是,对此其实甚少热心。摘星楼已经完成其阶段性的使命,封不封禁对他而言都非什么重要问题。 以往的他是姿态张扬,手段却求稳,雷声大雨点小。但以后姿态要趋于内敛,不必再过分张扬,但是手段一定要日趋强硬起来。因为留给他的时间,真的已经不多了。 沈哲子入台之后不久,台内各项举措也都一一以诏令形式公布出来。首先第一条是驳回了王导的请辞,但准许告假,由光禄大夫刘超和彭城王司马纮共同代理司徒事。 单单从这一条举措,便能看出来继任掌管中书的褚翜行事作风还是偏于阴柔,远不如庾亮硬朗激进,不是一个领袖型的人才,仍然不敢旗帜鲜明的去压制王导。而且其人威望也确实不足,居然还要借助宗室力量。 当然,褚翜这么做也是有不得已苦衷,他能够跃入凤凰池,本就不乏渔翁得利捡个便宜,加上又没有可靠的方镇力量去支持,做事难免就会畏首畏尾。 原本在陶侃那里倒是投注了不少的关注,希望能将荆州拉拢过来。可是陶侃等人三镇勾结,占住江州,令得朝野侧目,他这会儿也不好明目张胆的再去示好拉拢。假使在中枢对王氏打压太狠,继而又被方镇冷落了面子,台内局势更加不好掌控。 这世道有千般玩法,但却只有一条真理,那就是有兵才会硬气。就连当年上升期的庾亮,有先帝的大力扶植,也要拉拢沈家这样的土宗豪门。而如今的沈家,早已经不是哪一方的筹码,也不是褚翜能够再掌握的。 至于第二项诏令,则就是正式承认陶侃对江州的占据,使其兼任江州刺史。同时诏令三镇人马即刻归镇,令陶侃快速稳定住江州的形势,审断动乱始末,论罪而罚。 第一项诏令如果说只是反映出褚翜个人的软弱,第二项则就是台阁整体都还迷糊着,拿不清楚该以何种方式去面对那三镇,甚至将刺史招归述事都不敢明令行文。不过三镇也算是给面子,分别遣使归都表示愿意受诏入见。尤其陶侃,不只推辞江州刺史之职,请台中另择良选,而且还主动表示让出江州动乱的问责权,请台中遣使去调查。 当然这种话也就说说而已,就连王舒都被搞死了,谁还敢不知轻重的一头扎入江州这一险地! 不过这样一来,最起码原本有些僵持的局面算是得以缓和,台中一方面准许几名刺史归都述职,另一方面也派了钟雅为首的一队台臣,前往江州。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钟雅将会以江州长史兼任豫章太守,也算是彼此的一个妥协和让步。 台中和方镇之间有来有往的交涉,令得都内一时肃杀的气氛有所缓解。虽然后续注定是有人家要倒霉,但事情最可怕是屠刀高悬未落的时刻,简直度日如年。 如今台内已经与方镇之间达成一个初步默契,后续的许多事情其实也就渐渐有了端倪。那真是排队等待上位的,已经摩拳擦掌往前靠拢,而注定要倒霉的,也是四处求告,希望能够摆脱噩运。 诸多要倒霉的人,第一个便是已经沦为万人嫌的京府卢铖,以侵占田亩、勒索聚敛入罪,直接被捕入廷尉,论罪待处。 这一件事影响不可谓不大,卢铖虽然不是什么台阁高官,但也确是时局内一个名流。虽然其人命运早不乏人有所预见,但真正发生的时候,仍是让人喟叹不已。其人罪状虽然与言论无关,但本质上还是因言入罪,这对于时下都内过分嘈杂的气氛而言,不啻于泼了一盆冷水,警告那些时贤,人是要为自己的言论负责任的! 虽然最终这件事会将天师道打击到哪一步还是未定,但因有此震慑之效,沈哲子的工作开展起来倒是顺利得多。 要知道参加清议的人不乏满腔孤愤,对台辅诸公都是说骂就骂,沈哲子区区一个四百石的小字辈,居然也能人五人六的人前称显,实在让那些人无法接受。所以最开始沈哲子以东曹掾去拜见那些时贤名流时,得见者寥寥,大多都是避而不见。 但是随着卢铖锒铛入狱,这种情况得以好转,虽然还不足让那些人即刻转变态度有所谄媚,但最起码态度端正许多。所以近来沈哲子也是策划了几场规模不小的清议,与会者数量不少,气氛也还算可以。 而沈哲子在公府内也真是站好最后一班岗,台内已经有了定论,稍后便要拔取录入台阁,担任给事黄门侍郎,由公府转任近侍。当然这也只是一个过渡,只是提上一提,稍后外遣时才好选职。 0617 沈充入都 自江州动荡以来,建康城西这一片河道便一直显得有些冷清,不再见去年那种千帆横江的繁荣场面。 自前日开始,石头城下便多有宿卫兵卒驻守,禁止寻常人等靠近。一直到了今日正午,才有两艘大船自大江西面航行而来,缓缓靠岸。与此同时,岸上也有大量车驾自各个方向汇聚而来。 “久不归都,京畿风貌真是大不相同。本以为乱后废土,应是迟迟难复旧观。不意今日所见,远胜往昔啊!” 大船上,沈充昂首远眺,虽然码头附近人烟不多,但视线越过左近,却能看到远处货栈林立、邸舍连绵,至于建康城内,视野所及,几无闲土。 旁边一人闻言后笑语道:“若是旁人,有此感慨那也应当。但是使君此叹,实在让人难作回声。都下今日之盛况,实非假于第二人之手建成。驸马聆训于名父,得用于朝廷,普惠于南北,实在是大济于当时,大功于社稷啊!” 沈充听到这话,已是拍掌大笑,乃至于身上甲片都碰撞交鸣,显出心情愉悦非常:“仲道此言,倒是让我大感赧颜。父子分任于南北,小儿有何襄辅之益,我真是所知不多。但只要能不愧王任,便是家门荣光。如此嘉言,实在誉之过甚。” “使君过谦了,浅言薄誉,难述贤郎君益世之一二。譬如今次乡土之厄,便承蒙驸马都内善作保全,令我乡人能够忍痛敛悲,敢作前瞻。否则,乡土田桑俱毁,耕织难为,人丁多离散,乡伦亦是荡然无存,大奸害我,几无生机啊!” 开口说话这人,名为何殷,乃是南康豪富巨室,算起来与沈充也算旧识。 沈充听到这话,眸子闪了一闪,继而又转头望向船上其他人,视野所及,那些人也都纷纷开口对驸马赞不绝口。 这些人,多是江州豪宗人家,甚至有的人家在乡土中的声势较之早年的沈家还要强一些,比如那个何殷,早年也是多受王敦拉拢的土豪宗门,其亡兄何钦原来在王敦麾下官位较之沈充甚至还要高一级。待到沈充后来居上,彼此间甚至还不乏龃龉,表现得很不服气。 可是现在这些巨富人家,却都要聚在沈充的身边,不乏阿谀姿态,对他的儿子不吝夸赞,对沈充本人更是极尽推崇。 这些人会有如此谦卑的姿态,当然并不全因为沈家如今势大。毕竟沈家的根基在吴中,哪怕沈充今次率部杀入江州,但也止步于提前约定的鄱阳,并不能长驱直入。所以,就算沈家再强,眼下也很难逼迫得这些人伏低做小。毕竟如今江州在台面上的大佬乃是陶侃,沈家不过一过客而已。 之所以会有此态,还是得益于沈哲子早先的布置,就是卖保险。 以往江州这些人家被巨利勾引入都,罔顾王舒这个刺史,令得彼此关系恶化。以至于王舒一等到机会,便不留情面的打击这些乡土势力,继而直接引发了后续一系列的变故。待到早前这些人家集体出逃,勾结外镇逼死了王舒,但也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毫发无损。 所谓强兵过境,无肉都要榨出三分油。王舒虽然死了,让这些人没有了杀身之祸,但同时也是家业俱失,想要重复旧观,又谈何容易? 入主江州的陶侃也不是一个弱势人物,虽然其本身也有连结江州乡宗的需求,但是如今这些江州人家家业、人丁俱都在其掌握,来日就算座谈沟通,肯定也不会有什么低姿态,一定会让这些人家大出血、作出大让步。毕竟,作为前车之鉴的王舒还尸骨未寒呢! 如果没有外力介入,陶侃再怎么强势,这些人家也只能忍受下来,家业能讨回来多少是多少。可是现在,沈哲子战前开辟的保险业务给了他们一个保全家业的可能! 所以当东扬军撤离,沈充将要入都的时候,大量江州人家蜂拥而来跟随入都,所为的自然是确认一下沈家到底是怎样一个态度?到底有没有诚意为他们撑腰? 沈充原本还因为王舒自杀令动荡提前结束而大感意犹未尽,没想到儿子这里早就给他准备好了继续介入江州事务的一个借口。 同为镇守一地的方伯,沈充在面对陶侃的时候,可绝对不会有台辅诸公那些顾虑。虽然陶侃如今执掌荆州、江州两大镇,权位较之早年的王敦都不遑多让。但在沈充看来,其实不过是越大越虚。如果真的因此交恶,怯于动武的绝对不会是他。 所以一路行来,对于江州人家这些诉求,沈充也都是大打包票,且先将这些人给稳住,让他们不必急于向陶侃投诚。 如今又听何殷言道此事,沈充便又笑语道:“往者已矣,本不宜再深作褒贬。然则今次江州之祸,王处明实在难辞其咎。诸位家业于彼,受此牵连,也真是无妄之灾。即便没有小儿此前之约定,我也不能坐视各家流离失所,传承不继。” 讲到这里,他不免又作忿忿状:“既然言道此事,稍后见到小儿,我还要严厉训他!守望相助,本是乡谊情深,义不能辞,岂可立约付诸财帛!入都之后,各家所奉财帛我要勒令小儿即刻归还!” 众人听到这话,连连摆手道不必。 这时候,跟随沈充归都的胡润扑通一声跪在沈充面前,垂首道:“使君这么说,实在是误会郎主了。仆下久从郎主,斗胆请为郎主辩言一二。” “倒是一个忠仆。” 沈充闻言后略作错愕,继而又笑起来:“起来说话,我倒也想知道这小儿因何为此。” 胡润一言起身,神态仍是恭谨:“早年江州乡人求告郎主时,郎主便已经有此虑,担心江州局势将崩,牵连众家,想要援手保全,但却地远难及。今次果然乱起,郎主唯有取一折衷,期望各家能将产业稍作清点,存留于册,留待日后求告讨回。但此事乃是庭门隐私,又如何能公然探问。” 众人听到这话,神色多多少少都流露出尴尬。豪族之所以能够盘踞乡里铲除不尽,靠的就是各种荫庇侵占,家产究竟有多少,本族中偏支远裔都不会告诉,又怎么会轻易告诉外人。 “郎主请各家盘点产业,略具保资,一则是自己存一细目,来日相助才能有所针对。为此安排,并不是不信任众位乡人,实则乡土盘根错节,居乡之人尚不能有所明辨,郎主更不曾履足江州,恐怕各家言有疏漏错失,届时一地多主,争执不休。本是为乡人仗义执声,反成骚乱之源。” 胡润讲到这里,便深吸一口气,又说道:“人者生来贤愚殊异,若凡事皆索一言,实在不能服众。譬如寒家,早年亦是乡中巨室,持善一方,只因与乡中恶宗生隙,结果庭门崩毁,家业俱亡。郎君因有此鉴,不愿自己善念反被歹人所趁,落实为恶。” “如此说来,小儿能虑及于此,也算是稳重自持,倒是我误会了他。” 沈充略作沉吟之状,继而缓缓点头,又转头望向众人,笑语道:“我儿这门生所言之苦衷,不知诸位是如何看?” 众人又能说什么,只能点头言道大善。说实话,他们各自也不乏隐忧,担心会有乡宗旧仇借了今次乱事,投靠强人引援于外,侵占乡资。 不过还是不乏人家面露苦色,毕竟沈哲子那所谓的保险费,在人看来实在有些荒诞不经,很多人对此是不屑一顾,只道沈家是借此敛财,也根本就不相信沈家有帮他们保全或是追讨产业的能力。所以早前任球卖保险的时候,只有少数人家认购,态度不乏敷衍。 那时候沈家还没有强力介入江州事务的趋势,他们也想不到沈充如此强势,居然就直接带兵冲入了江州。待到尘埃落定,原本的敷衍之举竟然成了他们一个指望。于是许多并没有买保险的人家也都凑了上来,希望能得到一些帮助,就算最终无功,试试也没有坏处。 而且如果家产由沈家帮忙讨回的话,还有一桩好处,那就是不必入籍,依然保持荫庇状态,毕竟沈家不是江州名义上的统治者。可是由他们自己直接去向陶侃讨要的话,这些田亩人丁就有可能完全录入籍中,再也不能隐藏。如此一来,他们日后便要诸多受制于州府。 看到那些乡人们既惊且疑的样子,胡润不免心内冷笑,他对这些所谓乡人本来就没有什么乡情,虽然自己也难完全洞悉郎主日后究竟会如何整治这些乡宗,但却深知自从他们被京畿商贸巨利诱惑入都,好日子便越来越少了。 “索要保资,一者是敦促乡人盘点产业,以作日后平怨之证。二者也是因为,桑林田庄俱是定产,返还自然方便。但是人丁、粮帛之类,若是遗失,则实在不好清点讨还。但各家累年经营,所损又何止丝缕。这些保资,一者是集众力而平一损,一者是能为各家保全一二元气,凭此重建于废土。” 讲到这里,胡润又深揖道:“请使君明鉴,郎主普索保资,实在不是贪一时之物利,只是希望能够尽力保住诸家乡宗从容渡此一难。郎主智大谋远,仆所见者不过一二,诸多深意实在言浅未及。” 沈充听到这里,已是抚掌大笑,摆摆手示意胡润退下,继而才又对众人笑语道:“小儿之思定谋得,诸位如今也是略知一二,如今可算安心?多言无疑,且观实效。既有前约,绝不相负。我父子在位一日,诸位可无前顾之忧!” 众人听到这话,无论心中作何感想,这会儿也都齐齐作揖道谢。尤其当中一部分打算浑水摸鱼的人家,这会儿也都不免认真考虑起来,是否需要再追奉保资? 沈充见众人此态,心情不免更加畅快。只要与这些江州豪宗保持住一个更深层次的联系,来日无论何人坐镇江州,江州在他家面前都永远只是一个充满漏眼的筛子! 过不多久,大船终于靠上了码头,而岸上早已等候多时的人也都纷纷往前靠去。虽然沈充入都的时间比诏令规定日期提前了几天,但是这左近始终有人在等候,一俟发现其人抵达,即刻便飞报回城。 匆匆赶来此处的人家下了车驾之后还在翘首等着沈充下船,突然后方又传来了鼓吹声,返回头望去,只见庞大的仪仗队正向此处行来,又忙不迭返回头去让家人拉开车驾,让出道路。 仪仗队伍很快就到了码头前,百数名班剑甲士簇拥着两架大车继续前行,一直到了近前众人才发现车中乃是丹阳长公主和琅琊王。长公主前来迎接家翁,众人倒是可以理解,但琅琊王居然也来此迎接,实在出乎众人预料。 沈充在船上自然也看到这一幕,当即也不敢托大,先辞过随行的一众江州人家,然后才在家兵亲卫簇拥下匆匆下船。 兴男公主早已换乘步辇,左近步屏环绕,待到近前才下了辇盈盈下拜,说道:“阿翁入都,夫郎本应急趋远迎,无奈困任台城。新妇惶恐来拜,还乞阿翁勿罪。” 沈充匆匆迎上,示意侍女赶紧搀起公主,笑语道:“家私岂能逾于公任,劣子性愚,幸得佳偶贤妇,庭门和顺,亦是家门之幸。” 说话间,另一侧琅琊王也乘辇上前。这一次沈充便不好托大,整理仪容而后趋行上前,正待躬身见礼,琅琊王已经下了辇避在道旁,说道:“临行前母后有嘱,小王随阿姊迎接临海公,既非朝见,也非诏请,临海公不必执礼。” 说着,他自己便先作揖礼见。 围观众人看到这一幕,不免又是议论连连。时下宗王虽然式微,但琅琊王又不同于其他,乃是先帝之子,君王嫡亲,虽然年龄尚小,但是地位却尊崇,居然还要先行礼见沈充,实在是让人惊愕。往常有这种待遇的,那可都是时局之高选,时誉之表率啊! 沈充受此殊礼迎接,心内也不禁感慨万千,虽然没能第一时间见到儿子有些遗憾,但心情却仍不乏激动。 往前十年,他不过是吴中一土豪,权门一走狗,不得时誉,倍受冷眼,且随时都有倾家之祸,较之后方船上那些惶恐不安的江州土豪也没有太大区别。假使早年真的横下心来从乱于王敦,即便能成,也要饱受提防排挤,更有可能是鸟尽弓藏。 可是如今,他分掌东南,权势高涨,就连皇子宗王见他都要毕恭毕敬。际遇之流转,让人喟叹不已! 一念及此,他更迫切想见到给家门注入新的生机和活力的长子。 0618 民心思战 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后,沈哲子便离开台城,匆匆去见老爹。 沈充入都并没有住入乌衣巷的公主府,而是去了原本的沈家大宅。那里才是众多族人在都内的大本营,至于公主府只是沈哲子和兴男公主的私宅而已。 如今的沈家大宅,是在旧址上重新营建起来,规模大大扩充,几乎占据了小半个坊区,较之武康老家的龙溪老宅规模都不遑多让。入都的族人们,如果不是有特别的原因,大多居住在此,已经聚集了近百户。就连早已经分宗数代的西宗族人,也不乏返回大宅定居。 沈哲子归家的时候,府内已是一片喧哗,大量族人子弟齐聚一堂,也不乏前来拜访者。毕竟沈充才是沈家名义上的大家长,又是盘踞东南多年的方伯,甫一入都,自然拜者云集。 沈哲子在前庭与宾客们寒暄片刻,而后便抽身往内去见老爹。 沈充身穿时服,正在房内与即将离都北上的钱凤闲谈着,待沈哲子趋行入室下拜,双眼闪烁着光芒,大踏步上前将儿子拉起来,还待展臂拥入怀内,却发现儿子身高已经与他仿佛。抬起的手臂重重拍在沈哲子肩膀上,神态半是欣慰半是感慨:“乱世败坏人情,倏忽经年,我儿已是远迈乃父身前!” 看到老爹须发已经不乏灰白,沈哲子也是有感而发:“儿虽不能长聆父训,南北分立,但兴家益世,同心同念,天涯只是咫尺。” 沈充闻言后哈哈一笑,不能见证儿子成长的遗憾荡然无存,拉着沈哲子的手再回席中,指着钱凤对沈哲子笑语道:“你把叔父长羁于北,就连儿女亲事都给错过,稍后一定要奉酒认错!” 沈哲子闻言后不免有些错愕,连忙询问,原来年初的时候,钱凤的儿子已经在乡中成婚,娶的是一个他本家堂妹。得知此事,沈哲子不免大感惭愧,连忙避席而起又对钱凤深拜:“如此佳讯,我竟不闻,实在是有亏人情!叔父你……” “郎君不必这么说,败宗劫余之人,本就无益家室,儿郎自有福泽,已是老怀大慰,倒也不必亲去观望。” 钱凤笑语说道,心情看起来也是不错,就连满脸纵横交错的疤痕都显得柔和起来。 沈哲子心内还是有一份愧疚,两家的交情不必说,这几年钱凤给他的帮助也是极大,长隐于幕后,任劳而无功,儿子成亲这么大的事情都没有归乡,还在都中帮自己策划阴谋。 “世兄既已成家,想来也是方略长成,何必再喑声乡中,不妨入都来择事而任,一者略复旧声,二者也能膝下承欢。至于过江之事,我再择良选。” 钱凤的儿子名叫钱谟,比沈哲子大了一岁,虽然是刑家之后,但凭如今沈家的声势,已经不必在意这些旧事。就算其人没有什么显才,养在府中帮助任球交际应酬也是可以的。 钱凤闻言后则摆手道:“过江事宜已经筹划良久,转交旁人我实在不放心。至于小儿如何安置,全凭郎君量裁。父子久疏,未必乐于长见。终究还要大事为重,实在不必贪一时人伦之欢。” “世仪这里,你就不必再劝了。至于孩儿入都,这也是一件好事。吴乡虽好,终是偏陋,入都来广见人事风物,也是一桩历练。” 沈充也在一边笑语道,他与钱凤本就是一类人,早年两人都是热衷作乱,懒于回顾家室。若非沈哲子那时一鸣惊人,如今只怕也要跟钱谟潜藏乡中做一对难兄难弟。这类人天生便热衷于作乱弄事,若是终生寂寂无名,哪怕一生安乐富贵也终究是死犹抱憾。 沈哲子闻言后,便也不再多说。 继而沈充又讲起今次发兵江州的收获,最大宗的一项自然是鄱阳入手。鄱阳此地近于大江,境内河泽湖泊水网充沛,潜力之大较之吴中都不遑多让,乃是江州境内最核心的区域之一。 而从沈家的后续整体规划来看,鄱阳的入手可谓打通了吴中与豫州的直接联系,大量财货物资可以由浙江西向,进入鄱阳后再直接经由大江流入豫州,直接支持到在北地的经营! “我吴中门户,绝迹中原久矣。来日我儿北行,以小观之,是门户之荣辱,以大观之,是南乡之雄跃!” 如果说以往沈充对儿子的支持,还只是盲目的信任,但是随着阶段性的目标陆续视线,跃马中原已经不再是一个奢念,而是一个切切实实摆在面前,随时可以付诸实现的宏大前景! 沈哲子听到这话,便也由衷的笑了起来。南人北伐,在原本的历史处境中根本就是一个荒诞不经的笑话!他一路行来虽然不乏曲折,但却终于一点一点将这看似可笑的口号转变成为一个切实的选择! 侨门南来,给南人带来是全面的压迫,彼此之间虽有短暂的合作,但斗争才是主流。哪怕一直到了刘宋时期,高门渐虚,南人积弱,彼此仍然没有能够达成一个可以完全捐弃前嫌的共识!北方屡次动荡,哪怕屡次北伐不乏得功,但却终究没能转化为长久的成果。 当然眼下的局面其实也远远称不上上下一心,沈哲子过往的努力仅仅只是将他自己身上的南北隔阂给淡化和消除,有了一个统合的渠道,实在称不上是解决矛盾。如果他此生不能完成伟业,待到身后,必然会是曹操那种一世而衰的局面,而且反扑和内斗会来的更加猛烈。 沈哲子也将时下都中一些气氛与老爹分享,王舒之死给琅琊王氏乃至于整个青徐侨门和越府旧人带来的打击可谓触及根本。直接的体现那就是王导再也不具备统合南北的能力和资格,未来南北的联合,将是沈家这种江东豪宗与新起的豫州等门户的直接对话,再也不需要王导这个人局中调和。 王导避任司徒,沈哲子这个东曹掾有了一个短暂主持清议的机会。从这样高层面去了解和引导在朝在野各方人士的切实诉求,清议的话题也就渐渐转为实际,而不是以往那种高玄而不切实际的讨论。 这段时间主持参加各种清议讨论,沈哲子最大的感受就是,时人并不是没有危机感,羯奴所带来的压力始终盘桓在头顶上。所以,军事强人的崛起是时局所需要的,只有军事上有了大的进步,才会给人提供更多的安全感。 这一点从对陶侃的攻击就可以体现出来,三镇发兵江州,陶侃所受到的攻击最为猛烈。甚至不乏人言辞激烈将之斥为国贼,要求告朝廷将之召回论罪的声音也是此起彼伏。 一方面自然是因为陶侃在占据了江州之后,实在势大到令人惶恐,另一方面也是不乏对陶侃感到失望。毕竟陶侃筹措收复襄阳已经喧闹良久,结果还未发兵向北,结果先挥兵向内内斗起来。 这一类声音,当然大多数都是屁话。沈哲子能够以江州为诱饵将陶侃引入这次动荡中,就是因为深知陶侃所困,单凭荆州一镇,并不能长久的对襄阳进行实质性的占据。但那些叫嚣者,他们是不考虑陶侃面对怎样的困境,总之不按照他们心意来,就是国贼,就是汉奸! 这些话虽然听听就算了,不必在意,但从另一个侧面来看,民风也是渐趋好战,希望能够获得更安稳的环境。虽然他们未必热衷于支持大规模的北伐,但是像现在这样江北几无屏障的局面也实在让人寝食难安。 所以,下一步能够引领时势、影响舆论的必然会是军事行动。谁能积极进取,且能有所建树,便是时局无可取代的领袖。 沈充今次发兵江州,除了鄱阳之外,还有相当重要的一项收获,那就是王舒所征募整编的数千新军。这些兵卒,多是从流民中招募而来,有别于原本江州那些盘根错节、派系众多的军户,一旦整编成型,战斗力提升上来,便是一支精锐敢战之师,而且忠诚度较之豪族部曲掺杂的旧军也要高得多。 但是很可惜,时局并没有给王舒这样一个机会。当东扬军挺入鄱阳时,这支军队连基本的军事编制都还没有完成,在面对几乎等量、但战斗力却不可同日而语的东扬军时,只是进行了有限度的抵抗,而后便告崩溃,被沈充几乎全盘接手。 沈哲子未来功业,自然要以豫州为起点。就算没有庾怿的鼎力相助,也大可以此为基础,编练出一支敢战之师。 言道今次与庾怿的配合,沈充又不免感慨道:“叔预此人,虽然历事年久,但眼量终究还是略浅,好断而无远谋。” 老爹这么评价庾怿,沈哲子倒也不乏同感。其实庾家兄弟都有类似毛病,简而言之就是志大才疏,可以树立一个很宏大的目标,但在具体达成目标的执行方面却有欠缺。 就像庾怿出镇历阳,诚然沈哲子给其规划一个方镇反制中枢的远景,但事实上在历阳一系列的举措,庾怿所为始终没有超出沈哲子给其规划的一个范畴。就连今次除掉王舒,其实也是沈哲子几乎帮忙完成所有的准备工作。 但是庾怿有一点好处,那就是并不像其大兄庾亮那样刚愎自用,能听得进劝说,而不是凡有谋定便一意孤行。所以相对庾亮来说,庾怿是一个更好的合作者。只要双方能够保持大目标的一致,他就不会在执行方面有太多的自作主张。 0619 东西合一 沈家的南人身份,终究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障碍。 譬如如今在台中执政的褚翜等人,早先在面对琅琊王氏的时候,会选择与沈家等吴中门户合作。可是随着沈家联合方镇给予了王氏以沉重打击,他们在面对沈家的时候,态度则显得有些微妙。原本的合作前提不在,便隐隐有了一些互争的苗头。 如果沈哲子志向只在于称豪江东,大可以甩开膀子继续与褚翜他们干。可是北地动乱越来越近,而沈家也已经有了能力和资本用兵于北。同样的,这些新上任的台辅也需要建功于北以稳定地位。彼此间又有了求同存异的一个前提,继续合作的阻碍只是沈家的南人身份。 所以,沈家与庾家的联合,对双方而言都是一个可以接受的方案。就算以后到了要翻脸那一步,沈哲子还真不会畏惧褚翜等人。包括眼下的忍让,都只是为了获取一个从容备战的时间和局面。 豫州横亘在荆江与建康之间,西面局势大变,庾怿与陶侃之间还有太多细节要交涉,所以暂时无暇归都。待到庾怿归都述职,将会正式提出收复合肥的方案,届时沈哲子也将离台,投身于这一场战事中。 合肥一战,关系到沈哲子能否在江北立足,也关系到沈家能否冲出江东再创局面。所以沈充对此也是不乏重视,毕竟沈哲子还是年浅,早年虽有收复京畿的壮举,但这当中不乏意外和可供利用的际遇,并不能说就是长于军略、每战必克的将帅之才。 沈哲子对此倒没有多少彷徨迟疑,倒不是盲目的自信,而是准备了这么多年,无论如何必有一战! 所以在面对老爹的疑问时,他只是笑语道:“行至今时,人事将尽,唯有敢战无退,胜负俱仰天命罢了。” 话虽如此,沈充仍是不能淡然,拉着钱凤讨论良久,希望能够在人事上再有周全布置,增加几分胜率。 其中相当重要的一点,便是对新入手的鄱阳郡的利用。鄱阳潜力虽然大,但这一点对于几个月后便要开始的合肥一战却没有太大的助益,要将潜力转化成为真正的实力,本就是一个长久之功。所以眼下鄱阳最大的作用还是作为一个渠道,将吴中的物资顺利运抵豫州备战。 但在谈到鄱阳郡的经营,第一个问题便将人给难住了,那就是派谁去担任鄱阳太守。 如今沈家虽然亲故诸多,不乏良选,但是鄱阳作为一个新开辟的利益范围,初期的经营还是要放在自家人手中才会安心。而且鄱阳这个地方,河泽山岭众多,不乏山越等蛮部盘踞,早在旧吴年代便是江东之患,想要治稳,不能用一庸人凑合,必须要有手腕和资历。 讲到这一点,便有些尴尬了。沈家武宗旧底,如果说要找几个擅长军事的族人,倒是不缺,比如如今便在东扬军任事的沈伊、沈默等族亲,都是久从军旅军旅的宿将,在清扫东扬州境内蛮部可谓战功赫赫。 但是这些族人都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资历不够。鄱阳乃是大郡,太守乃是比两千石的大员。沈家如今就算势大,但也要遵守一个基本的规矩,即便是要拔格录用,也不能做得太过分。沈伊等人在吴中虽然不乏战名,但是放之整个江东,仍然不具时名。 沈家崛起太快,那就面对一个极为现实的问题,那就是人才储备不够。当然所谓的人才不足,并不是说实际的才能,而是名气和资历。除了沈充父子之外,还有就是沈牧的老子沈克、担任少府卿的沈恪,只是各自都分掌一摊事务,责任之大并不比鄱阳太守轻松,甚至还要重要一些。 当然仅仅只是同族挑选的话,别的人选也不是没有,比如早年奉先帝之命前往吴兴劝降的沈祯,以及西宗沈宪的几个儿子,也都有资格担任太守。但问题是,这些人血缘关系已经淡泊,甚至分宗已久,算起关系亲近与否,较之几家姻亲都要疏远一些。 三人在房中掰着手指头细数一遍,却连一个合适的人选都没挑出来。可见过往沈家在时局中被人看轻,也不是全无缘由。 “其实西宗厚璞未尝不是一个良选,可惜……” 盘算一遍后,沈充不免叹息说道。 沈哲子闻言后,便也叹息一声。老爹所言,乃是西宗沈宪的次子沈钧,荫受都亭侯,如今在东扬州担任永嘉太守。但东西两宗分立已久,各自经营,沈钧的亡妻便是早年被老爹抄了家的义兴周氏。如今虽然亲谊又续上,关系也算融洽,但毕竟还是差了一点意思,不放心重用托付。 当然老爹这么说,沈哲子也清楚其实还是感念于一桩夙愿,那就是想要将西宗兼并过来。西宗显于旧吴,早年一直强于东宗。原来人言吴兴沈氏,多指沈氏西宗,直到近几年东宗才后来居上,但在乡伦名义上,沈氏东宗仍然还是旁支,主持家祭的仍然是西宗的沈宪。 沈哲子是不能体会老爹那种根深蒂固的血统情怀,在他看来,沈家东宗完全有了自立门户的资格,实在不必再去强求追溯。更何况,哪怕同为一族,也未见得就能完全信赖。且不说当下琅琊王氏的喧闹,后来还有太原王氏,旧怨悠久,彼此得势便恨不能将对方置于死地。 所以,宗族作为一个联系的纽带,其实也是不怎么靠谱。后来沈家有人从乱于天师道,恰恰就是族人告密,承受了莫大的打击。 不过,既然老爹有此执念,沈哲子也就无谓扫兴,开口道:“父亲既然有此想法,稍后不妨邀人细谈。毕竟只是执位而已,真正做起事来,还是要依赖信重之人。” 沈充闻言后便笑一声,摆手道:“再说罢,实在没有良选,那就州内择一亲善贤才。” 不知不觉已经谈论了一个多时辰,沈充为了等儿子还没吃晚饭,待到家人再来催促,便起身往前庭去用饭。 此时夜色渐深,但家宅内却还是灯火通明,热闹得很。访客们虽然已经离开,但在都内的族人们却都尽数返回,内内外外人声鼎沸。 待到沈哲子陪着老爹入了前庭,众多族人们便纷纷来见,笑语晏然,气氛可谓融洽。 西宗的沈宪今日也来此,沈充连忙匆匆上前见礼,垂首道:“叔父来此,怎么不使人传唤一声?充竟久留于内,实在是失礼!” 沈宪也算是吴中老人,早年在台内虚位荣养,如今已经告老在家。眼见沈充上前见礼,便笑着摆手道:“老朽无用之人,只喜闲看儿孙绕庭,无谓打扰居任者劳碌静养。世居你坐镇东南,扬我家声,高功于家室。快到近前来坐,不必执礼。” 沈充闻言后便也不再推辞,便让家人在沈宪身畔再设一席坐了下来,继而其他几个都内重要的族人们也都纷纷入座。沈哲子在外面也算人五人六,但在家门内老家伙面前却连座位都没有,只能站在老爹身后,随时准备斟酒。 沈宪精神还算矍铄,与沈充闲谈片刻后,又侧首指着沈哲子笑语道:“观此庭中琼玉,才知年华弃我。久离乡土,近来倍感思乡。不知世居你何日返乡?届时能否携我老骨一程,归乡择穴待死?” 沈充听到这话,眉梢已是飞扬,抬手按在沈宪那干皱的手背上,笑语道:“叔父何以恃老颓声?如今我家冠缨持圭,庭门大旺,恶事不侵,正宜长养形态,久视繁华……” 沈哲子站在老爹身后,看到老爹乐得衣带都一颤一颤的,还要说那些虚伪的话,不免撇撇嘴角。沈宪那意思已经很明显,要把后事托付给老爹,言外之意自然是要将族权相让。这本来就是老爹由来已久的愿望,听到沈宪表态,这会儿自然乐开了花。 “老了老了,终究还是要认。未来家事国事,终究还是要托于健勇贤能。” 沈宪反手握住沈充的手,不乏感慨道。这想法在他心内其实也酝酿良久,只是在都内跟沈哲子谈不上这些事,而亲自返乡商议合宗归一的事情,则又显得姿态太低。身为宗族里的大族长,有生之年还要将家事托付给旁支,不可谓不失落,但却又是无可奈何。 沈家东西两宗,本也没什么旧怨,早年分宗,只为避祸。如今合一,情理上倒也没有什么迈不过去的坎。毕竟东宗势大较之早年的西宗都远远超过,就连吴中那些顾陆旧家比起来都相形见绌。 更何况眼见着沈充父子俱有才显,几十年繁荣可期。反观西宗这里,则有些令人丧气,几乎看不到大兴的希望。就连沈宪这一脉的儿孙,都要仰仗东宗提携。若还强要分开彼此,只是为难自己。早一步合宗,也能早一步享受到门第蹿升带来的好处,好过宗亲分崩离析,最终泯于寒庶。 沈充那里确有夙愿达成的喜悦,只是沈哲子略有几分不满。时下这些大族,真是鱼龙混杂,贤愚难辨,沈家东宗这里因为早年的一场分宗,家风保持的还算不错。但是西宗却实在有些不堪之人和不堪之事,乃至于不乏人居然敢借沈哲子的名头在外招摇。 诚然东西合宗,能填补一些人才的缺失。但如果贤愚不论一概接纳,小麻烦也会不断。不过在这种事情上,他哪敢跟老爹唱反调,心内已经开始思忖稍后怎么整治西宗那些不堪人事。如今他家旧怨也多,选个机会丢出去给人杀鸡解恨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沈充自然也察觉到沈哲子神态有异,只是递给他一个眼神以示会心。族权他是要的,但也并不因此就忘乎所以,要知道早年为了整顿家风,就连一些近支族人都给逐出家门。至于西宗这些血缘关系更远的,又有什么情面可讲,能用则用,不能则弃。只是眼下还在谈论意向,不好直接将气氛搞僵而已。 0620 羽衣公卿 建康城内近来颇有几分人心惶惶,倒不是说琅琊王氏陡然失势已经吵闹的全城皆知。寻常小民是没有太大的兴趣和时间去讨论那种层次的事情,甚至就连江州那么大的动荡,对于都内民众的日常生活影响也是微乎其微。 至于人心动荡的源头,还在于天师道内卢师君的突然被捕。虽然卢师君的根基并不在丹阳,但其人入都以来声势也是不小,俱是民众们喜闻乐见的话题。如此一个能够明断祸福的神仙人物居然锒铛入狱,可谓令人惊诧不已,坊间也因此流传出诸多传言。 诸多传言猜测,不乏人信誓旦旦言道卢师君是受人构陷,得罪了台内的大人物,比如早先在都内很是流传一段时间的仙谶。但这说法却难服众,卢师君乃是出玄入仙的高人,怎么可能还会如寻常小民一般动辄遭受权贵压迫? 近来又有一个说法流传开来:“卢师君一身道行所系,便在于谶断问卜,而图谶一道的根本自然是河图洛书。然则如今中原陆沉,胡虏肆虐,河洛俱残,天地之间戾气横生。卢师君妄作扶禊谶断,结果召来戾气妖邪,恶谶祸世,结果反受其害!” 相对于人力施加的迫害,这样一个解释就匹配卢师君在信众们心目中的地位了。而且无独有偶,早前吴中陆师君在斋醮大仪式中也受妖邪侵害而毁了道术,并且已经明言国中有戾气滋生。如今再结合卢师君的遭遇,可谓两位师君俱受其害。 一旦有了这样的认识,民众们可谓人心惶惶。就连世居江东的人家,往年还觉得羯奴就算肆虐中原,也无法跨江作乱,并不是近在眼前的危机。可是没想到这戾气居然如此凶猛,就连脱俗绝尘的道内师君都要深受其害,寻常小民又有什么祈福禳灾的法门? 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之下,钟山斋醮之后便绝迹人前的吴中陆师君又现身出来,应信众们请求又主持了几场斋醮,只是规模都不甚大,并且明显恶根不除,求诸鬼神也无益。不过最终还是道出一些干货,言道正在潜心研究三十六道镇压邪祟、趋吉避凶的箓文,届时持之日诵,可保家宅安宁。 此言一出,不乏人翘首盼望陆师君的箓文能够尽早面世,而陆师君在民众当中的声望也是一时无两。 虽然备受拥戴,但陆师君却并不快乐。因为他近来一言一行,都不是出于自己,而是受人指使。心内虽然不乏抵触,可是在见识到那人伪善下的真面目后,他实在不敢生出违抗的念头。 广阔的庄园里,沈哲子正在与一众年轻人讨论编写箓文。竹亭里摊放着大量的竹简、书卷,一群人埋首其中,认真的做着筛选。 沈哲子让陆陌搞出三十六道箓文的噱头,自然不是为了帮忙宣传什么封建迷信,而是借此将一些古贤事迹挑拣梳理出来,刻印公行于众。比如尊王攘夷的齐桓公,比如大破匈奴的卫霍,通过这种方式,对华夷概念进行更深一步的加强。至于陆陌兴致勃勃让人送来的那些道内典籍,早被拿来垫案角,又或抛撒于外。 天师道的内核如何且不论,但是这个壳还是有着很大的利用价值。 以箓文的形势将那些扫灭四夷、汉风壮武的古贤事迹宣传出去,一者能够避开与主流舆论的纠缠辩论,二者能够尽可能大的扩大受众面,三者一篇箓文短则几十字、长则数百字,如果撰文尽量选用不重复的字,剔除一些不常用的生僻字,足够完成一个基础的扫盲。 近来常在一起讨论钻研,年轻人们对于沈哲子的意图领会很明白,几条已经编写好的箓文呈交上来也都非常符合要求。对此沈哲子倒是不乏欣慰,这些年轻人大多自幼便受过良好的教育,一旦树立起了正确的价值观和理想,且有了合适的斗争经验之后,都是可用之才。 将这几条箓文收起,沈哲子又去见陆陌,这些箓文最终付刻之前,还需要陆陌加以润色才不至于显得太过突兀。 陆陌近来心情虽然有些压抑,但其实所受待遇还不错。沈家位于长干里这座庄园已经转入他的子弟名下,衣食起居之类供应也都极尽周详,而且许多过往求告无门的望宗人家,近来也都反过来拜访他。 可以说这次与沈哲子的合作,他所收到的回报之大,已经远远超过了他此前的想象。唯独有一点与想象中有出入,那就是他已经不再具有自主权,甚至于要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都会提前有人预知于他。 原本这也没什么,有得必有失,得到这么多,陆陌也明白自己必须要付出一些代价。可他终究是一个在吴中享誉多年的师君人物,居然被一个年轻人操持于指掌之内,心情可谓郁闷。 陆陌也不是没有想过反击,前几日趁着吴中一些旧好前来拜访时,言中暗示沈氏胁迫自己,希望能将他解救出来。这些人当时没有什么明显表态,只是第二天之后,陆陌身边的侍者已被换了两人。 单单如此还倒罢了,只能说那小子对他的控制太小心。可是前一天,他却听人言道卢铖留在京府的家室子弟俱被逮捕归都,而且就连已经逃到了淮地的子侄俱都被广陵遣人押捕回来。这是摆明了要一网成擒,斩草除根啊! 当听到侍者禀告驸马求见,陆陌从心底感到发寒,不敢礼慢,匆匆出外相迎。 沈哲子依然是礼数周全,恭敬施礼道:“我是恶客频频有扰,陆师仍然包容礼见,实在是受宠若惊。” “维周何须见外,我吴乡法说能够大昌当时,全赖你的前后奔走,助道之功,就连我都多有不及啊。” 陆陌心内满是苦笑,脸上却还是作和蔼状,拉着沈哲子的手将他迎入室内。 坐定之后,沈哲子将那几篇箓文递给陆陌,笑语道:“门下代劳,小试制箓,还要有请陆师执笔斧正,以免贻笑大方之家啊。” 陆陌接过那箓文匆匆一览,神色略有几分僵硬,实在看不出这些古贤勇武事迹与道义有什么吻合之处,只是看到沈哲子满脸殷望笑容,最终还是点点头:“维周放心吧,必不负所托。”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着摇头道:“陆师所言不妥啊,制箓授箓本就是道内事务,我也是勉为其难,略作代劳,若有什么不妥之处,陆师切勿纵容,直言训斥即可。” “那倒是我失言了。” 陆陌神态略有僵硬,片刻后才笑语一声,继而才又说道:“都下虽好,近来却多有思乡,只是维周盛意不忍退却,然则乡坛久作废弛也是不妥,不知……” 他是已经深知京畿并非他的主场,再留在这里只能受制越狠,因而迫切想要还乡。倒也并不是想要反击报复,最起码归乡之后有了乡人共望,这小子也不敢再过分强迫。 “陆师何出此言?如今邪道崩毁,正法大昌之兆。倒不是我不能念陆师离乡之苦,然则大好时机,若是错过太可惜。实不相瞒,为陆师求请王命诏封的事情已有几分眉目。若真王命下达,届时还要在都下大建道场,请陆师坐镇主持。此时归乡,不免要前功尽弃啊!” 沈哲子一脸惋惜状说道,这倒不是虚辞,他是一直在发力促成此事,希望能够将天师道纳入到正规统序中来。不独如此,届时还要借助陆陌将天师道内的道官体系进行裁汰整编,教义重新梳理,再佐以宅录命籍之类的改制,其实就是加强对天师道组织的掌控,借助其底层强大的渗透性,从而对整个吴中乃至于整个江东的户籍进行一个全而细致的普查。 让豪族走出乡土,踊跃加入时局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对于荫庇人口的普查则就不好掩饰恶意,势必会遭到抵触。所以这方面的工作,沈哲子是打算仰仗天师道,当然前提是要把天师道的组织构架握在自己手里,这样才能由其放心的去渗透发展。 “维周此言不是诈我吧?” 陆陌闻言后,下意识问了一句,旋即便觉失言,还未及开口解释,沈哲子已经笑着讲一个册子递到了陆陌面前,说道:“此等大事,怎敢虚言。只是眼下仍有几分阻滞,实在道内贤愚难辨,不乏鱼目混珠譬如卢铖之流。台内诸公因此有恐,此例一开,余者蜂拥而请恩授,借内外慕道之心,而行败德损道之恶。陆师若受诏封,理应肩系此任啊!” 陆陌接过那册子匆匆一览,已是喜上眉梢。这册子上的内容便是沈哲子关于天师道改革的一些思路。比如裁汰冗余道官,将授箓权收归一家,道官之升迁俱从法度,道官不可私自宅录等等。简而言之,就是将原本野蛮传道的习惯予以法令禁止,继而收归于受封师君一人。 如果这册子上的内容能成,那么陆陌这个师君权势将会得到极大的加强,简直就是道内之中正,羽衣之公卿! 看到陆陌满脸笑容,被激发的斗志昂扬,沈哲子便也笑起来。任何一种组织形式,从内部摧毁永远是最省力的方式。陆陌大概还幻想着通过整顿能够加强权柄,未来有一日或能摆脱自己的控制,但这个过程又怎么会一帆风顺,没有人会坐以待毙,就算陆陌能够笑到最后,也不会成为最终摘取胜利果实的人。 安抚过陆陌之后,沈哲子又匆匆归家。这几天老爹一直忙着跟西宗讨论合宗事宜,一直到今天才抽出时间来去拜见皇太后,他还要陪同入苑。 0621 少君之忧 沈充见皇太后,倒也没有什么特别话题,无非交代一下江州动乱的始末细节,污蔑一下别人,顺便表一表忠心。皇太后那里夸赞几声,因为不是正式的觐见,也就没有格外的封赏。 在会面结束的时候,沈充又顺便提了一下会稽内史的继任人选,表示自己一切都愿听从皇太后的诏命,继而便在皇太后若有所思的神情中请辞离开。 沈哲子将老爹送出了台城,自己却留了下来。刚才入见的时候,皇帝也在席中,一直挤眉弄眼的对沈哲子打眼色。果然他回到官署不久,便接到了内侍的通传,便又入苑前往皇帝的宫室。 “姊夫你快来,试试案上餐点与你家饴食孰优孰劣?” 沈哲子刚刚踏入殿中,皇帝便在案前连连招手,示意沈哲子快到近前来。 近来得益于皇太后的心情大好,对皇帝的管束也不再如以往那样苛刻,所以皇帝这段时间来过得实在不错。最明显的就是脸颊更见白皙肥嫩,毕竟这小子常在苑内,也没有别的消遣,处境好坏便直接体现在了饮食上。 此时他面前案上林林总总摆着十几个碗碟,里面各自盛放着样式不同的糕点,有的是自沈家学来,有的则连沈哲子都没见过。 看到沈哲子脸上不乏诧异,皇帝便不乏得意的笑起来:“姊夫你是学杂不精,总算在这食案上被我给比下去了罢?这些饴食,多由我自己精制做成,方才已经让人再置一份,送去你府上给阿姊尝一尝、看一看,我可不是在虚度光阴。还有你家那个劣弟小鹤儿,早先总是怨我与他争食,我是有君子雅量,不计前嫌,也给他送去一份。但以后还要常享,哼哼……” 言虽未尽,但意味已经很分明,可见不计前嫌之类都是虚言。 眼下室内也无旁人,沈哲子也就不再执礼客气,随手捻起几块糕点尝了尝,继而便吐在了案上,甜的齁人:“饴糖调味,只是点缀,陛下固执于此,实在过犹不及啊!” “怎么会?” 皇帝见自己劳动成果不受尊重,赌气般接连丢了两块糕点入口咀嚼起来,满脸享受模样,继而又叹息一声道:“姊夫你变了,不如以往那般与我亲昵。你是再说饴食?不过是劝我不要沉迷这些小事,还是要明知奋进对不对?” 沈哲子端起茶漱漱口,闻言后险些一口茗茶喷入唾壶中,心内也真是有几分无语。这小子真是想多了,又或对自己手艺太自信,他真的只是吐槽糕点难吃而已,结果这小子宁可自认不是一个合格君王,也不愿承认自己手艺不济。 “人之口味千奇殊异,终究还是要自求尽兴啊。” 沈哲子往案后退了退,对这满桌甜食真是敬谢不敏,实在没有那么好的肠胃:“不过陛下也真是应该适可而止,凡事失量总是不美。人事最美妙,总在得与未得之间,浅尝余韵,最堪回味,穷耗厉索,反倒失了神髓。” 皇帝初时还在仰着下巴生闷气,待听到沈哲子这么说,才似是恍悟一般一拍大腿,不乏感慨道:“听姊夫你这么说,我才明白久来的困惑。姊夫你知我平生所食最甘美是何时?便是前年你率兵归都,打退逆贼,使人送来的砂糖胡饼!过后再食其他,总是少了滋味。我还道是宫人料用不足,自己亲身去做仍觉不美。原来如此……” 沈哲子闻言后倒是一愣,这种小事他怎么会记在心里,却没想到皇帝居然还念念不忘。 “不过阿姊早前说的,又跟姊夫所言不同。她道我饮食口味,便如人之相处,越亲越久越知滋味,不达极致不知人世复有乐乡……” 沈哲子听到这话,神情便变得有些古怪,不过见皇帝只是眉头微皱望着食案,大概凭其阅历也咂摸不出这话里另有意味。 “我还是觉得姊夫所说更有几分道理,妇人终究浅见。” 沉吟片刻后,皇帝才叹息一声,还是觉得姊夫比阿姊靠谱一些。不过说完这话后,他那肥嫩脸颊上便闪过一丝羞涩,凑到沈哲子面前来低语道:“姊夫,我问你一桩私密,你可不要告诉旁人,尤其不能告诉阿姊!” 见这小子一脸难为情状,沈哲子不免便心生好奇,凑过去点了点头。 “姊夫,你与我阿姊成事之前,可曾担心我阿姊是个丑妇?我倒不是觉得容貌美丑能断人优劣,只是,谁不希望自己室内是个悦目之人?待见我阿姊虽不貌丑,但却是个恶娘子,你有无失落?如何待之,将她教成如今这个温顺娘子?” 皇帝问出这话后,肥脸上已是一片臊红,两手心颇为局促的搓在一起。 沈哲子听到这问题,已是忍不住噗一声笑出来,待见皇帝更加的羞不可当,才摆摆手背过身去勉强收起了笑容。 话一出口,皇帝也就不再全是羞涩,而是长叹一声,说道:“我是真的担心啊……前日母后又读《列女》,姊夫你知不知《列女传》?内里一篇齐王失德,无盐之女面陈四殆……母后向来待我严苛,也有不满,我是真的担心她只求文义,要因贤择丑为我选亲……” 沈哲子原本已经将笑意按捺下去,待听皇帝忧心忡忡讲起自己的担忧,不免又是背过身去强忍许久,待到转身过来,便见皇帝正一脸幽怨的望着他,自己也有些不确定:“这倒不至于罢?” 听到沈哲子那充满不确定的语调,皇帝脸色更丧,手托着腮忧叹连连:“母后是个怎样性情,姊夫你又不是不知……你看,连你都有此疑,我又怎么能安心啊!” “这倒也不尽然,无盐贤德,人世罕有。德容俱损,又不是没有前史可鉴。终究还是德先貌后,眼下诸事未定,陛下你又何苦自寻烦恼。” 沈哲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明显婚前焦虑症的小舅子,居然单凭皇太后读《列女传》就能引申出来这样一个担忧,这么一想,莫非当年贾南风也是因为这个理由做了皇后?也真是思路清奇。 砰! 皇帝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已是激动得一拍食案,一惊一乍倒吓了沈哲子一跳。而这小子则一脸振奋的拉着沈哲子手腕,连连感叹:“我就知向姊夫诉苦就对了!这样一个先例,我怎么就没想到!虽然妄论故长无礼,但终究是此生长忧,也顾不得那些虚礼。若是有容无德如我阿姊,还可教其改过。若是生来此态,又怎么去改!” 沈哲子听到这话,脸色便有些不好看,好歹是自家娘子,怎么能容人如此贬低!你才有容无德,你全家都有容无德!这么腹诽着,似乎也有哪里不对。算了,回家枕边风吹一吹,总会有人收拾这小子。 皇帝那里还在喜孜孜为自己找到一个强力的理由去劝说母后而欣喜,过半晌才发现对面的沈哲子脸色有些不好看,继而才意识到自己一时逞快失言,接着便满脸堆起讪笑:“姊夫,这些事你不会到外间宣扬吧?” 沈哲子冷笑一声,用得着对外宣扬?回家枕头风一吹,就够你鸡毛鸭血的。不过他也不打算就让小胖子这么轻松快意,作势叹息一声才说道:“陛下既然得居大位,当知海内万众所瞩,忧患难免,率性难为。天子之美,美于海晏河清,宇内咸伏,岂独专于妇人!后位之选,能附人望者,不出几户之内,怎能因仪容而毁!” 换言之,你也不必高兴的太早,你就是一个插标卖身的小马驹,来日谁能翻身上马,你说了也不算。 “姊夫,你变了……早年我要滚脂,要品饴食,陷于贼军,都是你来救我。你怎么能这么说?早年你家娘子虐我,我是因姊夫厚情,一笑置之!难言之隐,兄弟至亲我都不敢启齿,要请姊夫解惑……” 听到皇帝不乏哀怨之声,沈哲子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的确这些话皇帝不跟自己说,也找不到别人倾诉,而自己的确也从未以君臣之礼而为意自持,不乏愧疚。但这种事情,他也真的不能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忙。 略加沉吟后,沈哲子才说道:“陛下之忧,倒也不是不可缓解。近来的确有一机会,可以略作远瞻,但究竟后出何室,实在非我能决。” “能看一看?看一看也好,姊夫,我真不是怨你。其实我、唉,我是多羡慕阿姊终日长笑,无忧萦怀……你是真心善待阿姊,你是……母后虽然不言,其实我能略度一二。父皇所托得人,我也、我也深信姊夫!” 沈哲子闻言后,略有愕然,倒有些不习惯皇帝这种口吻,一时间不知该要怎么回答,只是拍拍皇帝的手,转而言起刚才所言之事。 清议喧闹数月,也到了该收尾的时候。中朝时期,应是皇帝出面飨食宴请内外时贤,同时也会有所礼召,不过这旧礼持续时间也不长,仅仅只存在太康前期。到后来政治气氛空前紧张,也就作废了。 沈哲子是打算借助今次的清议,来奠定他家司职典选的一个先例,这对于以后整顿吏治乃至于组建霸府主持北伐都有不小的意义,所以近来也在筹划最后一场收尾的盛会。届时安排皇帝看一看那几家备选的女郎样貌,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0622 朝见大典 时至六月,都中的清议也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毕竟就算是发牢骚,吐了将近半年的时间,也实在是吐无可吐,不再有新的话题能够引起人的关注。 而原本诸多嘈杂的声音,也都渐渐地集中到几个话题中来。排在第一位的还是南北矛盾,纠结于乡土实资的分配问题上。 所谓的世族,势位和旧望仅仅只是一方面,只有荫丁、土地才是真正的立家根本。然而这正是北人众多侨姓所欠缺的,大量的侨姓南来,不论过往在乡中有怎样深厚的基础,到了江东都要从头开始。 中兴建制至今也有几十年,但是真正能够立足于江东的侨姓门户,其实屈指可数,无非是在南渡最初面占据政治高位的那些越府旧班底而已。类似如今新窜起的新贵河南褚氏之流,其立身根本较之吴中寻常一土宗都略有不如。 世道再怎么崇玄慕虚,前提是要吃饱饭才会有那么多的精神追求。类似陈留阮孚金貂换酒的确洒脱,但问题是金貂也不是谁都能有的。眼看着众多依附南来的乡人荫户们生计难继,渐渐的分崩离析,门户几近沦为寒卑,饭都要吃不上了,还喝酒! 众多侨门之中,逃离到京府左近的人家还算幸运,有了早先的隐爵运作,还能维持住基本的生活消耗,乃至于不乏巨富者。可是随着吴中商盟在京府渐渐站稳了脚跟,对他们的依赖越来越少,他们的生活也渐渐变得窘迫起来。 而南来的侨人聚集点,远不止京府一地,几乎沿江所有重镇都有这一类的人家存在。无论他们在北地是累世公卿,还是乡中巨室,如今都不得不面对一个家业无处依托、衣食难以为继的窘境。 在原本的历史上,这些人被大量引流到三吴之地的会稽等地,得以休养生息,从客观上也是促进了南方的全面开发。 可是如今,吴中早非原本一盘散沙,早已经连结成一个整体,甚至刚刚搞死了琅琊王氏的王舒。就算这些人还有南下的念头,可是现在铁一般的事实摆在眼前,就算让他们南下,他们都未必敢! 如果说过去这些年沈哲子有什么功绩,其中最大的成果那就是彻底断绝了这些侨门在江东的立足之地!丢了中原再到南方苟安立足?便宜不要占得太尽! 哪怕江东仍然是地广人稀,哪怕南部大开发遥遥无期,那又有什么关系?如今整个世道的困境绝非是江南开发未足,而是江北胡虏肆虐!不能守土,还不肯听话,那就沿江等死!杀人都嫌废力气,何如就看着这些不识时务者自食其果。 而吴人这样旗帜鲜明的守土策略,最起码在最近几年看来,在道义上也无可指摘。因为他们对时局的贡献实在大,别的不说,单单前年苏峻作乱,吴人们大舍财力在京府支持朝廷创建平叛行台,就连京畿的收复都是假于吴人之手。更何况,如今的新都几乎一砖一瓦都凝聚着吴人的财力物力!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一点,那就是沈充及其身后的东扬军已经强大到能够左右时局,乃至于见逼中枢!换言之假使台中旗帜鲜明的要拿掉沈充,瓦解吴人的这个联合,那么吴人分分钟自立于东南毫无压力! 所以侨人难以为家、自立于江东,这个问题已经不可以寄望于对吴人的压榨和逼迫,必须要找到一个新的解决方案。否则,整个沿江形势都将不稳! 原本历史上,尖锐的南北矛盾是通过对吴人在政治上的打压和乡土上的侵占得以缓解,可是如今,侵占无力,不想死要么北投,要么北伐开创局面。 所以这个问题讨论到了最后,还是集中在了朝廷在江北经营的软弱,不能给人提供安全感,想要化解民怨,稳定人心,最终还是只能付诸军事,要么往南打,要么往北打。而时下面对的形势就是,如果真的往南打,能不能成功且另说,只怕侨门自己内部已经先分裂了。 六月上旬的一天,皇帝在台辅诸公们的陪伴下在建平园接见宴请南北时贤。因为今次清议的规模本来就大,所以这一天场面也实在不小。数千人到场,加上维持秩序的万余宿卫,区区一个建平园是安排不下的,甚至于将左近许多邸舍庄园都给征用起来。 参与人数众多,本身就是一个好现象。因为说实话,元帝这一系作为正统所在其实本就不是众望所归。今天这个场面,乃是南渡以来未有之盛会,说明正统性得到了极大的加强。这在经历过屡次动荡,尤其是王敦和苏峻这两次反叛之后,更是显得尤为难得。 而另一个看点则是几个重要的方镇俱有人出席,东扬州沈充、豫州庾怿都是亲自到场,独占荆扬的陶侃也派数名子侄前来,徐州郗鉴也派了儿子并几位重要的属官入都。余者大大小小郡国,除了实在治地偏远的地区之外,大多数都遣使入贺。 对于这一点,年幼的皇帝尚还没有特别的感触,只是觉得叩拜觐见的人太多了一些,整个典礼冗长繁琐,直接耽误了他早前与沈哲子约定去远观几个备选后室的人家女眷。 至于台辅诸公们,则实在有些欣喜若狂。尤其是新进执政的褚翜,心内本就不乏忐忑,担心镇不住场面,如果届时方镇无一到场,那对他这个执政而言也实在太尴尬。没想到场面之大远胜预期,实在是一个意外之喜。 因为参加宴会的内外臣民太多,原本尚有几分突兀的琅琊王氏集体缺席的问题,都不再显得那么引人瞩目。 在这庞大的殿堂中,沈哲子有幸得列一席。他作为东曹掾,在稍后皇帝接见过内外臣子之后,要与公府一众属官们上前去举荐今次清议中所挑选出来的在野时贤。 这些广得时誉的人一旦接受征召,那么可不是简单的秘书、著作能够打发,直接高居两千石也有可能。比如原本历史上的殷浩,隐居十余年,一出山便是扬州刺史、入台执政。而且遵循的渠道也不是久有的征召,而是皇帝亲自下诏备礼而聘,可谓是极大的荣耀。所以对于那些高门厚望者而言,在台在野其实都是小事,今日田舍翁,明日可能就是九卿三公。 不过如今的殷浩可没有了这种好运气,到现在还被监在寻阳陶侃军中。至于杀掉其叔父殷羡的周抚,则列名荆州今次呈送的功名录中。所以,虽然眼下殷羡的罪名还没有确定,殷浩注定了是刑家之余,必然要遭到长时间的禁锢。除非再有强人举用,但这几乎不可能,毕竟禁锢和隐居还是有区别的,陈郡殷氏也并非什么无可取代的门户。 王导虽然离任,但沈哲子也很难完全掌握举荐的话语权。且不说刘超和彭城王这两个暂代的上司,单单在公府内,他这个东曹掾便排在了五六位之后。但是如今这个形势下,谁又会以跟他为难为乐呢? 所以,今次一共挑选出十六位的时贤举荐,除了当中确有几人大名难挡比如庐山翟汤之类的高贤之外,沈哲子推举的人选中最终有八人落在了最终的名单上。这其中便包括江夏公卫崇、会稽虞、魏等几家的族人,还有一个便是颍川陈规。 至于沈家本家,这个问题则不免有些沉重。沈哲子就算脸皮再厚,也并不觉得自家如今真有够资格从这个途径入仕的族人,无谓自取其辱。他家也根本不稀罕这条入仕的道路,当然就算稀罕也没办法。 原本就冗长的典礼,又因为庾怿的奏对而耽误了不少的时间。庾怿也是憋了两年多的一口气,借着今次的大典直接提交了收复合肥的战略规划。 原本这种典礼应是走个过场,这一类的军国大事实在不好深谈。但庾家过往这两年也实在是饱受攻讦,庾怿想要一鸣惊人也是可以理解。当然他也并不是一味的莽撞,还是在听取了沈哲子对民风的总结洞悉之后才做出了决定。 虽然如此,殿堂上还是经过了一番的辩论,不过也并没有人表示强烈反对,只是担心国力不济。但在庾怿据理力争之下,这规划也获得了通过。至于具体的战略部署,自然就不能放在这里讨论了。 接见群臣之后,便又是各州郡的中正官员上前礼赞。等到沈哲子等人上前推举时贤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时分。这些名单上的人,有的就在场中,皇帝下诏接见,便又纷纷上前面君,其中便包括颍川陈规。 陈规上前觐见的时候,行过沈哲子席畔,已是忍不住投来感激的目光。颍川陈氏虽然旧望隆厚,但如今也实在是衰弱到了一个极点。如果不是沈哲子打个招呼,说不定陈规叔侄至今连离开广陵都难,更不要说得到这样一个快车道得用晋升的机会! 对于陈规的感激,沈哲子自然是受用无愧。虽然陈规能得到这个机会,主要还是其家旧声。但如今有旧声的人家多了,如果没有沈哲子帮忙,排队也轮不到陈规。而且就算陈规得以入仕,沈哲子也是打算安排在自己身边,稍后随他过江。 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这自然是期待已久,同时也收获颇丰的一天。但是对于皇帝来说,则就不免有些枯燥。王导虽然不在了,但并不意味着他的君权就能得以伸张,他今天主要的任务还是做个吉祥物在那里看人上前退后。至于内里所涉及的人事变动和局势调整,则是内外已经协调好的一个结果。 所以,在结束了一整个白天的典礼,本来昏昏欲睡乃至于小憩几场的皇帝复又变得精神奕奕,退场之后即刻将沈哲子唤来,语调充满了振奋:“姊夫,我们何时动身?我已经忍耐不住了!” 0623 夜扑香阁 见皇帝那急不可耐的模样,沈哲子也是忍不住略有噱意,但还是抬手轻摆示意皇帝稍作收敛。 如此大的典礼,自然不可能集中在一日完成。所以这第一天只是集中办上几件大事,群臣觐见,中正贺词,礼请野贤。但后续仍然不乏事情,比如说各州郡中正人选的褒贬替换,稍后各个公府和台阁也会在剩下的人当中再征辟一部分。 如今这样一个政治氛围,所谓的大典,其实更像是一场内内外外诸多人家参与的联谊会。绝大多数人并不能获得皇帝青眼或是公府台阁的征辟,但借这一个机会加深一下与旧知故亲的感情也是好的,如果能借此再联系上什么望宗高门,对于家族也是一个极大的助益。 所以当皇帝在建平园前殿接见群臣的时候,皇太后也在后园里接见各家命妇女眷。围绕着建平园为中心,一层一层环绕左近园墅中也有大量世家家眷出没,按照自己的标准和档次去挑选接触需要交好的人家。 抛开宴会的政治性不谈,在这场宴会的过程中,会有多少人家眉来眼去,会有多少少年男女逾禁苟合,实在难以细数。 如今给皇帝选后是由皇太后主持,自然不可能选择什么门庭衰败人家。如今呼声比较高的几家女眷,眼下自然大多都留宿建平园。比如沈哲子推荐的卫氏,庾冰推荐的诸葛氏,还有皇太后自己又斟酌选出的阮氏、袁氏等等。 沈哲子既然答应了皇帝,这方面自然也有留意。他自己虽然不便出入建平园后半部分,但是他里边有人啊,日间兴男公主早已经打听好了那几户人家被安置所在派人送出,倒也不需要无头苍蝇一般的进去瞎转。 只是这种事,实在有些不光彩。沈哲子如今俨然也是一个人物,被人发觉他夜探人家女眷居所算是个什么事。但如果不跟着,要是皇帝自己暴露了行踪,那场面则更尴尬。 “且先去换衫!” 沈哲子自大袖中掏出早已经准备好的一个大包裹塞入皇帝怀内,同时低语道:“这些宫人是否可靠?” 他不是担心事情泄露于外,而是担心被皇太后知道了他在撺掇小舅子做这么不靠谱的事,惩罚倒不至于,但依照皇太后那恪守礼教的脾性,训斥几句是在所难免的。 “姊夫你放心,我又不是一个诸事不晓的蠢物,为此准备日久,这殿堂内外都是能托生死的忠良!” 讲到这里,皇帝不免又是眉飞色舞,他为这一天可准备了良久。那些母后安插在他身边的内侍宫人们早就诸多借口排斥于外,这皇帝虽然做的没有君临天下的气象威仪,但这种小事都做不到的话也实在太丧气了。皇太后再怎么严厉,也不可能这一点空间都不给儿子留。 沈哲子于是在外徘徊片刻,顺带手吃了点室内案上的糕点,那狗屁飨宴在少府报销的财货倒是不少,结果席案上根本就没有多少吃食。虽然是为了照顾那些肠胃不好的老家伙,但沈哲子这种年轻人实在受不了。当然这也是他自找的,整个大殿里除了他之外,三十岁以下的都不多,混得太成功也是一种负累。 过不多久,换了一身时服的皇帝已经从屏风后转出,一身黑色大衫裹在身上,胸腹处绷紧,肩袖处则是松松垮垮,一顶玳瑁小冠扣在硕大头颅上,显得有几分可笑,手里持着一柄象牙折扇,摇摇摆摆行出来:“姊夫,你来观我形容如何?” 宫人们不清楚皇帝究竟要做什么,但早在来建平园之前便得了严厉叮嘱,料想不是什么好事,这会儿也都退出避嫌。沈哲子行上前去,叹着气摁住小胖子鼓鼓的肚子蓦地一拉,总算才将腰带又勒紧几分。皇帝则忍不住打一个嗝,满嘴的香甜,直接喷在沈哲子脸上。 “自己怎样体态难道不知?明知要做这种事,偏偏要吃这么多!” 沈哲子也真是无力吐槽,转过脸去擦擦脸上唾沫星子。 “我也是饿了一天啊……” 皇帝听到这话,不乏委屈,低头看看那仍鼓得显眼的肚子,不免埋怨道:“人是自知极难,旁观者明!姊夫你明知我是怎样体态,却还准备窄衫,还不是白色的,太无玉树姿态!” 沈哲子闻言后咂咂嘴吧,果然自知极难,你是不是玉树姿态跟穿什么衣服有关系?况且夜行潜入,给你准备一身荧光衣好不好? “此刻开始,紧随少言!” 腹诽片刻,沈哲子又把皇帝手中折扇夺来,随手丢在了案上。皇帝略有不忿,这扇子他可是精挑细选良久才选定,既然希望人家娘子姿容秀美,当然自己也要不乏风雅,彼此才能相见两欢啊。 转头看到沈哲子已经匆匆往侧门行去,皇帝便也连忙跟上,只是走出没几步,袖囊里又探出折扇一头,趁着姊夫在前没注意,又赶紧塞回去。可惜双扇轻摇美态难为,独扇翩然聊胜于无吧。 侧门连着一条长廊,沈哲子行出的时候,几名宿卫行出待见是驸马,便又拱手退开。这时候沈哲子才对站在门内的皇帝招招手,皇帝踮着脚匆匆冲过来。 夜幕中又有几声骚动,片刻后才归于平静。皇帝居所守卫自然不可能松懈,作出这个姿态也是彼此会心吧,取个知而不言的意思。 沈哲子在前匆匆而行,皇帝紧随其后,沿途悬挂的灯笼让其白肥脸颊忽明忽暗,行出一段距离后实在是忍耐不住,低声对沈哲子道:“姊夫,我眼下真是未有之忐忑,心跳如擂鼓啊……” “不要再唤我姊夫!” 沈哲子半掩脸庞,将皇帝推入旁侧廊柱阴影中,自己则对斜对面绕行而来的宿卫们轻轻摆手。这一声姊夫,真是让他产生了极大的负罪感。 “那要怎么……” 皇帝还未说完,便被沈哲子拎住衣襟往前疾冲数丈,冲进了一处拱门内,呼吸还未平复,却见拱门后已经站立了整整两排甲刃森寒的宿卫,已是忍不住低呼一声,继而忙不迭掩住了嘴巴,低下头去。 “青雀?你在做什么!夜行……” 这一队宿卫领头的乃是沈牧,得知夜中有异态才率众来此,待见到沈哲子也是一愣,继而便连忙说道:“就算是夜受急诏,也该灯火随身,摔到了怎么办!” 他摆手屏退身后宿卫,继而才行到沈哲子面前,满脸促狭道:“夜中由此经过,青雀你是想念娘子?真是太过分!我堂堂石头城守备,奉命拱卫于内,难道会助你偷欢?速速退回!” 说这话的时候,沈牧可谓满脸的爽快,过往他是因为私人问题不检点,还要多受兄弟耻笑,如今总算抓住把柄,身为兄长的伟岸责任感油然而生。 一边说着,他视线又扫过沈哲子身后畏畏缩缩的皇帝,视线略一停顿,继而笑语道:“这肥奴是谁?瞧着有些……” “二兄……” 沈哲子也没想到在这里撞上沈牧,本来在他看来就是一件小事,不至于去打听宿卫值宿的内情。况且若真安排的内外畅通无阻,皇帝会怎么想? 被唤作肥奴的皇帝从沈哲子身后探出头来,干笑两声:“沈侯真是恪尽职守,辛苦了。” “陛、陛……这、” 沈牧待看清楚皇帝脸庞,也是僵在了当场,继而便要俯身下拜,却被皇帝一把抓住胳膊:“既然遇见,那也不必再劳烦第二人,请沈侯相送一程吧。” 说着,他便转望向沈哲子。沈哲子叹一口气,推了沈牧一把,说道:“终究不好外人望见,幸是二兄,带路一程吧。” 沈牧张张嘴,不知该说什么。虽然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但见这两人鬼鬼祟祟的模样,料想也不是什么光彩事迹,不知该庆幸还是倒霉。沉吟半晌,只能解下兵符吩咐亲卫往前清路,继而才转过头来苦笑道:“陛下此态,实在是……” 经历过最初的慌乱后,皇帝也总算有几分淡定,闻言后便摆手道:“沈侯勿困于此,朕只是夜中难眠,邀请姊夫闲游片刻,少顷自归,也不必夜诏劳众了。” 废话,留下书面的证据那是要录入起居的! 沈牧听到皇帝这么说,便也没了负担,只是转过身又横了沈哲子一眼,你小子可真会玩! 建平园作为临时行驾所在,宿卫再怎么严密也是远不及苑中。原本沈哲子是打算明日知会宿卫一声盖下这件事,但现在有了沈牧的清道,便也省了后续的工夫。待到进了后园则就不必这么紧张,毕竟太多人家女眷于此,宿卫们只是外围重重布防,内里反而要宽松得多。 “姊夫,咱们现在要去哪里观人娘子?” 吩咐沈牧在外等候,行入园内一个僻静所在后,皇帝才低语问道,小眼珠里闪烁着浓烈光彩,方才到现在这份经历对他而言实在是太刺激,就算往年在苑中跟阿姊较劲瞎闹都没有让他这么兴奋。 “稍等片刻,我家鹤儿会来接驾。你掩住了脸,不要被人一眼认出。” 沈哲子抬手打散皇帝髻发,想要用杂乱发丝挡住这小子口面,但是摆弄片刻那硕大的脸盘子,终究还是放弃。 “你家鹤儿?他怎么、他怎么能住在……” 皇帝听到这话后,小眼珠子已是瞪得滚圆,继而才想到人家沈劲还未成丁。而且不独沈劲,他的弟弟琅琊王也随着母后住在这里,唯独他这个倒霉蛋被丢在前殿里去面对群臣。 感慨一番自己遭遇不公平后,皇帝眸子一转,又指着沈哲子笑语道:“姊夫,方才你家阿兄言道你是夜中偷欢?难道你与阿姊也常在夜中作此游戏?” 沈哲子闻言后脸色顿时一黑,看看园内还没有动静,便坐在了旁边的台阶上,忿忿道:“他是调侃戏言,实在可厌!” “可我觉得沈侯还是良善可信。” 虽然被沈牧口误唤作肥奴,但不知者不罪,皇帝对此倒也不怎么在意,反而后段路程有沈牧帮忙便顺畅得多,因而对沈牧不乏好感。 “他室内数百侍妾娘子!” “这么多?” 皇帝闻言后倒抽一口凉气,继而也坐在沈哲子身畔,沉吟半晌后才点点头:“实在太可厌!” 0624 清水濯芙蓉 又过一会儿,夜中传来人语脚步声,夹杂着有节奏的竹筒梆子响。皇帝猫着腰正待要躲藏,却被沈哲子给拉住:“自己人。” 皇帝听到这话后才松一口气,他不怕别的,就怕母后知道他今日所为,来日肯定是一顿数落。 一行七八人渐行渐近,继而夜中便传来沈家小侍女瓜儿略带颤音的呼喊:“郎君……郎君在那里吗?” 沈哲子自黑暗中行出,对那一行人招招手,待到了近前才看到几人抬着步辇,他家鹤儿披着裘衣嘟着嘴坐在辇上,望见沈哲子便忿忿道:“阿兄你要见嫂子,自来就是了,非要人来迎!我正见到木兰束冠从军,准备上阵了!” 今次归都,有了老娘撑腰,沈劲对沈哲子也就不再如以往那样惧怕,居然还有胆量抱怨。但见沈哲子脸色一板,还是讪笑两声,闭上了嘴,只是看到沈哲子身后探出身来的皇帝,便又瞪大眼:“怎么是你这个大腹……” 话讲到一半便不敢喊,毕竟年龄大了一些,又受母亲训斥不得那样无礼,只是满脸警惕模样,显然并不乐见皇帝。 “哈,你好啊,阿鹤。” 待知是来接应的人,皇帝便也放了心,两手扣住腰带摇摆着行出来,待到近前顺手抽出折扇啪一声打开,对着立在沈哲子身畔的小侍女笑语道:“瓜儿娘子你好,夜中有扰,多谢了。” 沈家其他仆从不识得皇帝,瓜儿自然认识,见状后俏脸已是一白,手足无措缩于沈哲子身后,她只知来接郎君,却不知居然皇帝也来了。 见那小子折扇轻摇一副浮浪笑容,沈哲子也真为他那奇趣审美观悲哀,幸亏自家娘子娶进门的早,否则也真是堪忧。 沈哲子接过一个风帽罩在头上,立在步辇旁低下头便没了破绽。至于皇帝则上了步辇,瞧着身畔一脸别扭的沈劲笑语道:“阿鹤,往年你厌见我去你家,如今你可到了我的家里。早先让人给你送去的饴食尝过没有?可不可口?” 沈劲闻言后斜视皇帝一眼,不乏骄傲道:“饴食之类,俱是顽童所好。如今我也要与阿兄一般,将成家室,已经不热于此了。” “你、你将成家室?” 皇帝听到这话,小眼珠子一瞪,继而便捧腹笑起来:“谁家娘子前德不积?你会自己穿衣了吗?要成家室,那是要礼聘婚请,你道身边站着一个娘子便是……” “噤声!” 沈哲子行在一边,看到对面又有人影灯笼迎面行来,便出声低斥。只是不免感慨,人的成长环境对性格塑造真是不浅,皇帝早登大位,身边满满人精,大概只能在低年龄段才能混出一点智商优越感。这话也不对,毕竟琅琊王还是比皇帝要小一点,但真的还是比较靠谱的。 沿途听到瓜儿交待,皇太后正与一众命妇们在园内大殿里看戏呢,诸多留宿于此的各家女眷也都在那里,至今还未散场。这倒省了一些麻烦,沈哲子还担心若是闯进人家宿处被抓个正着,实在丢不起那个人。 于是一行人便又往内殿赶去,道路渐渐光亮,也不乏行人往来。皇帝便有一些忐忑,低着头折扇护在耳畔,也不再言语。 只是当内殿依稀在望时,沈劲便频频转头望向皇帝,又过半晌实在忍不住,低语道:“你不是一直要随着我们去见嫂子吧?” 皇帝这会儿心情渐有忐忑,倒没了心情与沈劲斗嘴,闻言后只是点点头。 “这可不行,千万不行!” 沈劲听到这话后,已是陡然从辇上跳起:“我家杜娘子还在嫂子身畔呢!你自小便与我争食,我可不能让你见到娘子!” 这话一出口,旁边沈哲子已是扑哧一声笑出来,拉着沈劲瞪眼道:“鹤儿你先坐,他不是要见你家娘子,他家自有娘子。” 沈劲兀自不信,虽然被阿兄拉着坐下,但还频频冷视皇帝,那眼神充满了警惕。 “阿鹤,你真的将要成婚?那家娘子美不美态?你见没见殿内别家娘子,你家娘子与人孰美?较之……” 皇帝本来想问将之他阿姊如何,但一想这问题略具危险性,毕竟沈劲这张嘴可不像姊夫那么牢靠,视线一转,落向旁边的瓜儿:“较之你家瓜儿娘子孰美?” 沈劲闻言后便大摇其头:“阿母教我,观人善恶,怎能美丑论断?阿陵娘子她……你是什么眼神?问我这些做什么?还说不是要抢我家娘子?” 眼见沈劲又要抓狂,皇帝连忙摇摆双手表示真无此意。 而此时,内殿也依稀在望。道旁站立一群人,当中一个正是兴男公主,彼此照面后兴男公主便匆匆行上,径直来到沈哲子面前嗔望他一眼,沈哲子则嘴角一撇,表示自己也是无奈。 “阿、阿姊……” 皇帝缩着脑袋,小眼珠子也没了灵动,可怜巴巴望着公主。而旁边沈劲则翻身下了辇,拉住公主衣角瘪嘴道:“嫂子,你家大腹郎不是好人!他方才问我……” 兴男公主侧首一望,沈劲便闭上了嘴,威严较之沈哲子实在强甚。继而她又转望向满脸讪笑的皇帝,不乏忿忿道:“你姊夫是内外推许的贤能,是要陪你放荡玩闹的?自己小心些,若是连累你姊夫……” “阿姊,我不怕你也怕母后。真的是心痒难耐,姊夫都愿帮我,你又训我……” 皇帝那大脸盘子上五官都皱在了一起,继而便也滚下了辇,拽了拽勒得难受的腰带,折扇一摆不乏希冀道:“阿姊,你观我今日形貌如何?较之姊夫,是否另具一类风范?” 沈哲子听到这问题,便背过身去,行出几步。 “阿琉……” “嗯?” “男儿风度雅量,本就不在样貌。” 兴男公主上前拍拍皇帝肩膀,叹息道:“世间多少男儿,何必强竞你姊夫为难自己?其实看得久了,我家兄弟也不是不堪入目。” “你是在夸我吗,阿姊?” 皇帝年纪也不小,好赖话听得出,闻言后先是泄气,手中折扇都收起来,继而眼望阿姊冷笑一声:“你这娘子,浅见庸识,担心见恶夫郎,实在难有公允之声!” 兴男公主闻言后便也冷笑起来,皇帝见状心里便有些发毛,蓦地横移一步,低声道:“你可不要迫我,须知是你家夫郎将我引来此处,母后若知,哼哼……” “不要闹了。” 眼见兴男公主已经攥起了拳头,沈哲子连忙上前拉住了她,虽然这里只是侧门,但保不准就有人经过,一旦看破皇帝行踪,实在太尴尬。 皇帝自觉已经把柄在握,这会儿倒轻松起来,对沈哲子点头道:“姊夫你放心,日后我室内娘子绝不敢对你发恶声。这娘子幼来宠溺过甚,实在是为难你了。” “打昏了拖走吧,稍后我对母后说这小子实在太劣,要夜闯人家闺阁。” 兴男公主摆摆手,转身便往殿门行去。 皇帝乐极生悲,笑容僵在脸上,待见沈哲子皱眉沉吟状,眉眼已是耷拉下来,垂首行至沈哲子身后,再也不发一言。 沈劲行过皇帝身畔,哼哼冷笑两声,跟在嫂子身后大摇大摆行入殿内。 “安分了?” 沈哲子转头看了皇帝一眼,皇帝便默然颔首。而后两人才夹杂在公主身后一群侍女中间,自侧廊行入内殿。 这内殿沈哲子以前也来过,只是格局已经大为不同。排了很久的戏目要做公演,兴男公主在这方面是很用心,亲自坐镇指挥人按照她的心意修改,中央一个硕大的舞台,上面正在上演着兴男公主最喜爱的《花木兰》。舞台四角悬灯照亮,至于舞台外则是屏风隔开的坐席,显得有些幽暗,独衬中央。 侧廊里不乏各家仆妇并苑中内史屏息而立,也不乏人神情专注望着光亮的舞台。沈哲子和皇帝夹杂在一群人当中行入,倒也没有吸引太多目光。皇帝本来还在好奇的探头探脑,待见到母后正端坐在舞台正前的光亮地带,便忙不迭又缩起了脑袋。 先前犟嘴只是玩笑,其实兴男公主也是给皇帝做了不小的准备。为了接应两人,甚至没与皇太后同席,而是选择了并不显眼的一个角落。位置虽然偏僻,但视野却不错。 行入这个屏风间隔的包间,皇帝才算松了一口气,继而便发现这空间内横着一道步屏似是匆匆摆上,令得空间有些局促。好奇之下他不免探头去望,继而便见步屏后沈劲抱臂而立,眉梢微挑怒视着他。 “吝夫!” 皇帝自然知道沈劲在防备他什么,嘿嘿一笑缩回了头,继而便凑到公主身边谄笑道:“阿姊,我该看往哪一处?” 兴男公主怒气未消,瞥他一眼随手一指于外:“看到哪一个,算是哪一个!” 皇帝自知理亏,乖乖在旁边坐了片刻,但终究还是按捺不住,渐渐将头颅往前伸去,视线不断在场内游弋。这位置位于舞台侧面,看戏的话视野实在不佳,但是借着舞台光芒,却是能将舞台近畔观众尽收眼底。 皇帝也不算蠢,明白母后近来操持此事,肯定要将合心意的人家安排在近畔便于观察。因此他便从皇太后的坐席两侧去搜寻,口中则念念有词:“那一位,似是荀公家眷,我是见过……那妇人倒是美态,却比阿姊还要大一些……那个、那……” 絮叨声戛然而止,旁边沈哲子和兴男公主都略有好奇,转首望去,只见皇帝那肥脸上僵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小眼珠子则直勾勾望向舞台下某一处。沈哲子靠近皇帝,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是还未看清楚,视野陡然一暗。 “非礼勿视!阿姊,你要管管你家夫郎!” 皇帝一边抬着袖子挡住沈哲子视线,一边身长了脖子,上齿咬住下唇,视线始终没有移开,嘴角隐有晶莹漫出。 兴男公主见他这幅模样,已是捂着脸长叹一声,顺手将沈哲子拉到了身畔,抬手指去,低语道:“母后身左第四席,那是江夏公家室所在,夫人身后素衫粉钿小娘子,乳名阿姜。早先母后见时,倒是笑颜不少,还与江夏公夫人笑言要代小娘子拟名。” 沈哲子跟卫崇也是时常往来的酒肉朋友,倒是认识其夫人,但是他家小娘子还没有见过。闻言后便也不乏好奇,侧首望去,只是视线一触即回,无他,妆太浓,脸太白。不过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倒也能看出那小女郎五官是很精致,继承了卫家的美貌传统。 兴男公主侧着脑袋望向沈哲子,见他视线很快收回,便偎到其身前昂首笑语道:“夫郎真是非礼勿视,谦谦君子?” “终是不如我家娘子,清水濯芙蓉,天然去雕饰,娇艳可爱。” 讲到这里,沈哲子又凑进一点,嘴唇贴在公主耳垂低语道:“……声糯腰柔。”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俏脸已是肉眼可见的速度陡然一红,美眸左右一转,又凑在沈哲子耳边呵气道:“那你今晚留下来?” 沈哲子心头已是一热,只是转头看到那个眼珠子都快射出来的小猪哥,蓦地叹息一声。兴男公主见状,脸上红晕也是飞褪,一脚踢在皇帝膝窝,没好气道:“看够没有?” 皇帝蓦地一颤,一手捂住膝窝,一手疾擦嘴角,待见旁边两人都望着他,继而才满脸羞涩的低下头,只是没过多久,视线又有意无意的往先前所望处飘去。 “这小子……” 兴男公主一手按在额头上,另一手连连摆着:“带走,带走!” “阿姊,我明晚还要再来!你能不能、能不能请小娘子粉黛略敛……我、我也是和姊夫一般,还是钟爱清水濯芙蓉多一些,那位小娘子她是哪……” “滚!” 兴男公主拳头一扬,皇帝见状,忙不迭缩身退去。 0625 合肥之论 值宿一夜,待到换防之后,身边一众兵士们都不乏疲态,交还军械后更是有的兵卒直接倚在廊下便酣然睡去,然而沈牧却仍是精神奕奕,传令副将召集兵士返回石头城,他自己则脱去甲衣换上时服,而后便率着几名家兵离开建平园,直扑西城沈家一座园墅,今次参加庆典的一众族人们都住在那里,沈哲子自然也不例外。 昨日一场大典后,今天的安排便不再那么庄重,与会者不必统统集中在建平园。沈牧到家时,庄园门口早已经停满了前来拜访的人员车架。 沈牧好不容易挤进园里,正待寻人打听一下沈哲子住在哪里,却看到沈哲子正与两名亲随自长廊匆匆行过,当即便大吼一声:“哪里跑!” 这一声爆喝,不独沈哲子转头望来,就连过往那些访客们也都纷纷侧目,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状况。 沈牧却不管其他,直接翻越过园景花圃,冲到了沈哲子面前,满脸都是促狭笑意,摆手屏退几名家人,才一把攥住沈哲子胳膊:“你是有事要向我交代清楚?” 沈哲子心情本就不乏糟糕,昨夜返回后千叮万嘱约他今夜再往后探,一大早又派内侍来提醒他,他是出门绕了好一会儿才避开,没想到刚一回家又遇到沈牧的纠缠。见这家伙那副神情,也知心里是怎样龌龊想法,实在懒于搭理,甩开胳膊便继续前行。 “阿兄问话,你是什么态度?你可知昨夜我给你二人开道,本身是担了多大的干系!究竟去做了什么?是否也知自己行踪鬼祟,羞于启齿?你家娘子知不知?” 沈牧却没那么好打发,一路尾随着沈哲子喋喋不休。 沈哲子实在被纠缠不过,停下来乜斜望去,沈牧被他这眼神望得有些发毛,搓着手干笑道:“好事歹事,与人分享才是乐趣所在。你二人夜闯香闺,温香软卧,可怜我深夜哨望……” 沈哲子听到这话连忙举手作揖,再任由这家伙脑补下去还不知会脑补出怎样不堪画面,拉着他并行浅述原委。得悉内情后,沈牧不禁大感失望,摇头叹息道:“这种事还要小心翼翼,陛下真是……唉,妇人美丑,都是寻常,千姝尝过,终究也要水波不兴。” 一路猴急的上蹿下跳,这就叫水波不兴? 沈哲子递给沈牧一个鄙视的眼神,刚待要离开,却又被沈牧给扯住:“青雀,你凭心论,二兄待你如何?” 沈哲子听到这话,当即便长叹一声:“劣友尚可割席,恶亲实在难弃。二兄这么问,真是让我不好作答。人性非恶,自省后改,也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 “你、” 沈牧闻言后脸色已是一垮,片刻后才又凑上去笑道:“总是庭内同长的兄弟,说这些徒增尴尬。我就问你一句,今次外任,要不要带我同行?云貉那小子诸般丑劣,居然都有机会上阵浪战,今次归都诸多炫耀!长枪久渴,大丈夫情不能忍啊!” “我是行踪鬼祟,怎敢驱使人杰啊!”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一声,摆摆手继续前行。 “沈青雀!” 沈牧听到这话,已有几分急眼,但转念一想如今都内他家人事去留真的都是这个堂弟一念决之,实在惹不起,本来已经板起来的脸片刻后又挂起了谄笑,追撵着跟上去:“我家已经有我浮浪之名盛传都下,青雀你这又算是什么,不值一提。我也不瞒你,近来颇多人家告问,要将阁中娘子托我,你也不愿见二兄恶名更甚是不是?” “你闭嘴吧,随我来!” 沈哲子也真是无语,这种理由居然都能被拿来当作要挟的借口。近来清议喧闹,南北人家毕集都内,并非谁家都是高风亮节不染铜臭,尤其王舒身亡后,沈家声势自然水涨船高。 在时下而言,联姻自然是加深联系最快捷最直接的方式。那些想要依附沈家的人家,自然也将之当作首选的手段。沈哲子这里娶了兴男公主,自然少人骚扰,但即便就是如此,都有人家托人转告,就算是不要名分,甚至自家提供别院供养女郎,都想要沈哲子纳为外室。 沈哲子这里都是如此,更不要说其他兄弟。就连他家小兄弟沈劲,都有不下十数人家来问,以至于他母亲魏氏都微有犹豫,不觉得京兆杜氏是他小弟良配,还是老爹归都作主,这件婚事才没有生出波折。 所以,沈牧这么说倒也应该不是恐吓,这家伙本就是沈家这一代名声在外的大仲马,尽管已经声名狼藉,但也保不住就有一些人家不惜庶女也要以此搭上线。 沈牧也真是有些急眼了,如今他职任石头城的副守备,在这个年纪而言,不可谓不显重,许多边镇宿将终其一生奋斗都难得此重用。但他做的又是什么?帮着都内这些高门大宗看家护院,帮着皇帝去偷看新娘,实在不符合他对自己的要求啊! 沈家久来便是武宗,沈牧也是诸多观念成熟了才入都来,并不像沈云那样易受诱惑,在他看来武人的价值终究还是要在军旅战阵中才能得以实现,对于这样的安排自然有些不满。可是如今,像庾三那种早年厮混的也已经外放,就连自家流鼻涕的小兄弟如今都有了征战之名,可他至今还是浪荡度日,实在就有些不能忍受。 其实就算沈牧不强请,沈哲子今次也是算了他一份。他近年来一直沉浸权斗,那是因为自己心内有尺度有一个坚定不移的目标,但是一直不让沈牧、沈云等人涉入太深,甚至于就连他家的沈劲,都是往武事方面培养,就是不想丧失了他家的这种武宗传统。 后汉以来,便有一种鄙视武人的传统,认为武人仅仅只是器械刀剑之流的卑用,哪怕是三国乱世都不例外。至于如今,这种风气更加剧烈。类似陶侃那种国之干城宿将,都要饱受提防排挤。但沈哲子从不认为苏峻的历史意义要比王敦弱,都暴露出了这个时代最为致命的问题。 所以沈哲子也是乐见家人保持这种传统,而且要更进一步,不止要争勇于一时一地,更要有一个以战场为中心的宏大视野。 沈牧老老实实跟在堂弟身后,一直行到庄园内一座阁楼里,待见阁楼内除了大父沈充之外,对面还坐着庾三他老子庾怿,不禁眉梢更加飞扬。如今谁都知道,庾怿便是时局内最激进的主战派。 “来了?坐吧。” 沈充见子侄入内,随手一指身畔空席,示意两人入座。 庾怿昨日见过皇帝之后,便直接与沈充一起归府,讨论江州的善后问题,以及下一步的展望。此时看到沈哲子行入,便笑着说道:“前日我与褚谋远共论,已经提议要请维周来担任我的兵曹,谋远对此并未反对。来日便要并肩而上,不知维周你准备好没有?” 沈哲子如今还是东曹掾,黄门侍郎的职位,不出意外的话近日就会下达,主要还是为了能够确保在清议中的举荐话语权。他自然也不可能再在台城内再做两年的传声筒,所以黄门侍郎只是一个过渡,只为外任的时候能够更有选择性。 一般的开府刺史属官,长史之下会有八大从事,但很少会有满额的时候,兵曹从事便属其一。在不同的情况,这些从事们职权也会大小不一。兵曹掌军事,在非战时期和内镇当中,仅仅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 可是随着庾怿提出收复合肥的战事计划,未来整个豫州必然都要围绕军事展开,那这个兵曹从事便不啻于刺史的副手,甚至有主持会战的资格,职权之重并不逊于郡国长官。庾怿将这么重要的一个职位安排给沈哲子,实在是信任有加。 “筹划经年,为此一进!” 沈哲子闻言后,当即便正色说道。彼此之间的关系,已经不需要再有什么虚辞。 沈充这会儿便指着沈哲子对庾怿笑道:“我家这小儿,若不识者,只道厉胆狂徒,敢为敢当,不知谦让!” “那也是确有其才,当仁不让啊!” 庾怿闻言后则大笑一声,继而便叹息道:“说实话,若无维周力陈强援,今次一战,我真是殊无把握。” 合肥素有淮右噤喉、江南唇齿之称,地理位置之重要,在三国时代便表现的淋漓尽致。旧吴与曹魏围绕此地连场大战,可谓是热闹至极。但其实说实话,合肥真的有这么重要?不尽然。 最起码在当下而言,合肥远没有达到不争即死的程度。而事实上南北对峙经年,真正围绕合肥而展开的大战屈指可数,可以说几乎没有。就算是名气最大的淝水之战在合肥附近展开,但其实重心也不在于合肥这个三国重镇的争夺上。 归根到底一句话,时势不同,江东无必守之理,江北无必争之念。 从江东方面而言,虽然如今京畿以北一片坦荡,无险可守。但是沿江的几座重镇,广陵、历阳、庐江、江夏等地俱都还在掌握中。而合肥这个三国重镇,相对而言已经不再显得那么重要。江东如今面对的形势,要比东吴时好得多。 而且,合肥对于江东,在战略上进取的意义要大过防守。占住了合肥,才能北上淮南,夺回寿春,继而进望中原。当然这是从中路进取的角度而言,事实上历次影响重大的北伐,从这条路线又是微乎其微,这是因为江东的政治形态与东吴不同。 困扰东晋始末的,是荆扬对抗的一个局面,这在东吴时期是没有的。要么是荆州发力,要么是京口、广陵发力,而合肥所在的豫州,更多时候是作为一个平衡点,或者从属于哪一方。包括经营豫州十几年的陈郡谢氏,要么是依附于荆州,要么是从属于扬州,并没有将豫州当作一个北上的基本盘。 而在江北方面,曹魏必守于此,那是因为有一个整体的淮南大战略。可是如今的羯胡石赵,事实上对于淮南仍然没有达到一个必控必守的概念,仍然是以寇掠为主,并没有长久经营的一个战略构架。所以石勒鄙视魏武,实在是有些妄自尊大,无论他生前身后,都难达到魏武那种成就。 0626 太阳照常升起 简而言之,如今的合肥近似一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所以,在祖约北投后,江东没有第一时间将之收复,一方面是因为乱后新定,没有余力。 庾怿坐镇历阳,将这一片废土经营起来已经极为困难,更不要说再往北去。而荆州陶侃方面虽然还有这方面的实力,一则当时的形势,如果将合肥置于陶侃之手,那么只能迁都避其锋芒,极不利于乱后的稳定。而陶侃也有这方面的考量,并没有得寸进尺的进逼。 另一方面,如果但从维护江东稳定而言,无疑历阳的经营和广陵的稳定要更重要的多。贸然进取合肥,但却后继乏力,除了挑衅石赵引得羯胡南来之外,并没有任何意义。 而在羯胡方面来说,至今还在消化统一北地的战果,而且内部已经出现极不稳定的征兆。至于祖约的北投,完全就是一个意外之喜,对此后续也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安排。 历史上,石勒杀掉祖约在某种程度上也显示出对于南下并不是很热心。否则,无论从哪方面来说,祖约似乎都是一个合格的带路党。虽然眼下不知是什么原因,北方至今没有传来祖约的死讯,但也没有其他消息。可见如今祖约即便苟活一时,也是不得看重,同样反映了羯胡眼下并没有大肆南掠的打算。 而从目下掌握的情况来看,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如今合肥的镇将名为黄权,本是石勒的义子名为石权,只是不知什么原因又复了原姓。但既然被安排在这样一个位置上,可见在如今石赵内部也是失宠一派。至于守军多少、布防如何,眼下庾怿那里还没有一个确切的情报,但郭诵等战将如今已经率部北上游弋观察。 虽然合肥的情况已是如此,但并不意味着就完全没有收复的价值,相反的,价值极大,意义极大! 原本合肥的被忽视,是因为从王敦时代便开始露出苗头的荆扬对峙,这一区域始终不是经营的重点。但沈哲子围绕豫州经营调度这么久,自然不是为了只作两头角力的筹码,而是要尽可能多的掌握主动权。 如今荆州方面,陶侃吞下江州,诚然一时间声势大涨,但这么大的收获要消化下来也不容易。所以在近期之内,也并没有发兵北上的精力。当然待到后方安定好之后,一旦有所动作,必然会凌厉无比。 至于徐州广陵方面,郗鉴这一辈子注定就是做个和事佬,广陵那里形势太复杂,想要初步整合向北发力,绝非短期之功。这也是沈哲子一开始就放弃在广陵经营的原因之一,水太深,一旦陷入进去不好抽身。尤其他家南人根本,想要彻底将流民帅打服,能不能做到且另说,最起码要杀的人不会少,一旦杀得太狠,就算是坐稳徐州,又有什么意义? 豫州眼下虽然还有势弱,可是一旦拿下合肥,那么后继发兵淮南,就是一个确定无疑的选择。如果战事进展顺利,甚至可以取代两翼,成为北伐的主攻方向,获得主持北伐的资格!届时,无论江东人心如何,对于豫州的关注和投入必然会大大增强! 但是,对于合肥的攻略,并不是一城一地的争夺那么简单,而是一整个大战略的立足点。而且,说是收复合肥,事实上重点根本不在于合肥这一地。 合肥能够在三国大放异彩,还要源于汉末时沛国刘馥的经营,所谓单马造合肥空城,建立州治。如果没有刘馥的经营,张辽威震逍遥津那也无从附着。但可惜刘馥虽有白手造雄城之能,终究不如赫赫战功来得醒目,在后世反而不甚知名。 但刘馥建造的合肥城,因为地近巢湖,东吴水师易攻而被满宠放弃,又建新城。后来司马氏执政,淮南三叛,合肥都多受波及,平吴后战略意义不再,渐渐荒废。至于如今,石赵黄权所谓坐镇合肥,其实是在合肥附近的寿县驻留,并没有重新将合肥营建起来。 庾怿言道对于收复合肥并无把握,倒也不是谦辞。或许这一战在战场上压力不大,但是想要将合肥区域内羯胡的势力扫荡一空,仍然是有些难度。而且羯胡会不会南下驰援,也是一个未定之数,毕竟祖约北投,令得原本整个辖地都失去控制,根本不能对羯胡造成有效的阻拦和牵制。 而且,收复合肥只是一个起点,如何能够在一片废墟上快速将这一重镇经营起来,既能抵御羯胡后继的争夺,又能成为进望淮南的基地,如此庞大一个计划,远非庾怿能够掌握。最起码在物用投入上,庾怿便无能为力。 而且在这个过程中,还需要庐江、广陵等两翼的策应,如此才能将单独的战略据点连接成为一个完整的战略防线。否则就算把合肥经营起来,也将沦为原本历史上庾亮对邾城的经营,孤悬于外,策应乏力,结果无论投入再多,还是一战俱灭,令得整个北伐大计划就此夭折! 这方方面面的前提,都不是庾怿一人能够完成的,也不是台中几位执政喊几声加油就能做到的,他需要更直接、更实际的支持。 这就是沈家和庾家紧密合作的内因所在了,绕开庾怿,沈哲子连发动北伐都做不到。老爹的成长上限已经被限定了,不可能争取到沿江的战略重镇,即便是勉强争取来,也必定会和陶侃一样掣肘诸多,难竟全力。而他想要混到那一步,掰着手指头算也要十几二十年。 早在沈哲子到来之前,庾怿便已经与老爹讨论良久,稍后以鄱阳为渠道将两地资用周转援助的问题。即便是不考虑对沈哲子的信任问题,他也肯定不能甩开沈家单干。更何况,他对沈哲子的信任那也是由来已久的。 虽然台中已经通过收复合肥的决议,但是具体资用的调集、兵员的发动、战事的开展以及流民的安置等等诸多问题,肯定还有许多细节需要讨论。所以他们眼下能够讨论的,还只是一个大的框架。 为期几天的大庆典很快结束,这当中倒也没有什么值得特别去说的问题。其中比较容易引发讨论的几点,其一就是琅琊王氏在这庆典中的集体缺席。 当然这也是因为王氏大丧,实在不宜抛头露面。但这对时人而言,可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要知道自从南渡以来乃至于整个中朝后期,琅琊王氏可从来没有与时局热点脱离的这么彻底过!可是在今次的大庆典过程中,如果不是有心人意识到这个问题且提出来,根本就察觉不到琅琊王氏的存在! 高门失势不可怕,毕竟世祚悠久,谁家都有起起伏伏。但没有存在感那就太可怕,最起码给人的感觉就是,远来就算没有这一家门户存在,太阳照常升起! 至于第二点,则就与时势无关了,而是皇太后宴请各家命妇女眷,在建平园里接连看了几天的戏。就算庆典已经过去了好几天,那些命妇们依然逗留于此,可谓如痴如醉。而她们观戏的内容也渐渐流传出来,一时间哪怕街头巷尾寻常小民,都津津乐道的谈论北地有位忠烈娘子替父从军,北抗胡奴! 这一出《花木兰》内容如何且不论,最起码艺术形式真是给人以结结实实的冲击,就算是再美的歌舞又或鱼龙戏,也远不及这戏剧丰富多样、有观赏性。 而这一次,皇太后也很会把握热点,用了几天的时间才与一众命妇们看完《花木兰》,颇感意犹未尽,不只将戏文内容吩咐沈哲子使人印刷出来分赠内外,还让兴男公主带着她家戏班子在都内人家巡演起来。 至于所用的理由,倒也很充分:“花氏女替父从军,虽然出于《女诫》,妇人弄武,行事有缺。然则察其心迹,又何尝不是忠义孝悌,人伦表率。勿执表象,存意会心,内外俱要共勉!” 皇太后这么表态,纵有人对此不屑,也不好公开宣扬。毕竟近来时风还是稍显肃杀,广陵又一位师君被卢铖牵连入狱。这会儿不管好嘴巴,真的是自找不痛快。更何况,那戏剧的确是精彩纷呈,让人入迷。 于是一时间,都中便风靡起来。甚至有人家专程送家人到丹阳公主府,要学《花木兰》这一场戏,归家细赏。 而随着大典落下帷幕,参加清议的时贤们也都陆续返乡。但这并不意味着都中气氛就冷清下来,便是内外时局调整的巨大动荡。大量的官员职位开始进行调整,每一次调整几乎都引起一轮热议,而后又被新的更猛烈的热议所取代。 首先是早已得任荆、江刺史的陶侃,台中允其移镇武昌,并且公府征辟其数子入台,一时间可谓尊荣备至。继而又是河南褚裒出任武昌太守,庐江周抚出任汝南太守,谯王司马无忌出任江夏相,颍川钟雅出任豫章太守,颍川庾条出任临川太守,吴兴沈鲜出任鄱阳太守…… 一连串两千石郡国官长的任命,令人眼花缭乱,围绕江州一片区域近乎进行了彻底的大换血。动作之大,乃是王敦叛乱以后都没有过的!而背后引申出来的意思是,江州已经彻底被各方瓜分消化,琅琊王氏在这个问题上再也没有翻盘的可能! 0627 无畏浮云 如果时人来回顾江东时局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如果不以是非对错而论,那么唯一公允的评价,那就是世道之大转折。 无论是南北交融中南人的强势崛起,还是侨姓高门的突兀折戟,又或后续发生的许多事情。惊艳处不必多提,让人诟病的是,琅琊王氏在这个过程中所做的事情,实在配不上世道所赋予他们的一个责任。 但无论后世如何品评这个历史的转折点,终究悖于当时的世情困境远矣,即便有什么结论,也只是他们所需要的。 但事实上,当时王导的所为,的确给沈哲子带来极大的困扰。 琅琊王氏在整个清议的过程中,一直保持着沉默,哪怕在最后结束的大庆典,也都完全置身事外。但在清议结束后不久,却给王舒筹划了一场盛大的丧礼。 当然只说王舒也不准确,这一场长达几个月的丧仪中,王舒的丧礼仅仅只是一个引子。后续延伸出来对东海王司马越的招魂大礼、东海王世子司马毗的虚墓厚葬,以及对永嘉年间群贤的厚葬,足足持续了几个月的时间。 不夸张的说,从六月开始一直到年底,整个建康城都笼罩在这一种悲怆的气氛中,类似王家死在永嘉之祸中的几位族人,包括在北地力抗匈奴、羯胡而丧生的高门名士,甚至于就连南渡后而亡的卫玠、王承、杜乂在内的一众人,都被囊括其中,有遗骸的那就厚葬,没有的那就冠带虚葬,几乎没有遗漏。 哪怕是沈哲子,面对这样的局面也不得不感慨,真要讲到造势沽望,以往的王导只是不需要为此,但真的需要做起来的时候,自己真是甘拜下风,望尘莫及。倒不是沈哲子手段不如王导,而是没有人家那种先天优势,所谓“千里、安期”那种久负人望的旧名士,沈哲子也是只闻其名,不闻其声,然而王导那是能够与人家坐而论道者。 当然王家这一番造势,单纯引起的怀旧情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后续的感受,他们才是一伙儿的,吴兴沈氏算是一个什么东西! 扩展到这个层面,那打击面就广了,不独独只是吴兴沈氏,就连新进执政的河南褚氏也不能淡然,处境不乏尴尬。因为琅琊王氏这一番造势,等同于越府旧人的一次反扑。 琅琊王司马睿能够南渡中兴建制,主要自然是因为继承的东海王司马越班底。但其实说实话,司马越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司马睿尽管已经是远宗支裔,最起码还算是宣王司马懿的子孙。而司马越仅仅只是司马懿兄弟的子孙,之所以能够列于作乱八王,那真的是因为前面的近支核心已经死光了。 司马越的班底是山东人,但山东人在中朝虽然不乏出彩,但却始终不入主流,是一个弱势群体。而且在中原角逐中并没有取得最后的成功,所以司马睿在中兴之后致力于摆脱越府痕迹,不只是为了加强皇权,更是为了获得法统性,获得更广泛的支持。不要说他只是一个小马仔,哪怕司马越活到江东,也不具备正统的合法性。 王与马共天下,真正的源头还在于司马越和王衍的搭配。而司马睿对越府旧班底,倚重的同时也一直在试图摆脱。比如他南下班底百六掾,唯有一个河东裴氏的裴邵,而且还在中兴之前便被推到北地送死,而裴氏便是司马越的姻亲。 琅琊王氏虽然旧从于司马越,但是南渡的重要族人王导、王敦等,其实在这方面跟司马睿需求一致。毕竟中原是在司马越手中丢的,尽管同出越府,但在之前从未将之当作一个政治口号来宣扬。 所以在元帝太兴年间,其实对司马越是一种冷处理的方式,就连东海王裴妃给司马越举行招魂葬,都被直接叫停中止。 如今琅琊王氏这样大招旗鼓的给司马越一家造势,可谓是已经被逼迫到一个绝处。随着王舒的死亡,琅琊王氏在江东的方镇力量荡然无存,完全没有外援可恃,唯一的选择只能是炒冷饭。 至于这炒冷饭效果是好是坏?非常好,简直就有一种哀兵必胜的气势。许多随着时局发展而被淘汰出局的侨门人家,这会儿又统统聚到了琅琊王氏身边,期望能夺回他们所失去的荣光。 这一场反扑,并不止于场面上的喧闹,许多旧账也都被一一翻起。比如早年流落吴中的惠帝之女临海公主,作为奴婢被售卖给吴兴长城钱氏,这本来是元帝时期一桩旧事,而且当时也已经有了妥善的解决。可是如今又已经被翻腾起来,作为打击吴兴人的一个把柄,诸多吴兴人家俱受牵连。 “如今都内,物议已是沸腾,驸马也要体谅台内苦衷,眼下内外备战,俱望合肥,实在不宜再在此刻横生波折啊!” 公主府内,褚裒一脸为难的劝说着沈哲子,他虽然已经得任武昌太守,但还没来得及赴任,又遇上都内这一股喧闹风潮,只能暂且先留下来,帮助堂兄褚翜稳定住局面。临海公主一案,牵涉太多吴中人家,而这些吴中门户俱都受庇于沈氏,沈哲子这里拒不交人,台中也是无计可施,只能由褚裒来做说客。 “那又如何?” 相对于褚季野,沈哲子倒是淡定得多。事实上这几天来公主府外早有诸多青徐人家绕墙大骂,只因他阻挠廷尉彻查此事。 “长者之隐,本不宜深谈,但此事难道能独咎于我乡人?公主荣养深苑,若非世事无常,岂能流落吴中乡宗之间。我乡人不曾离土,也未深损于世道,神州陆沉,岂有一罪可加?王夷甫之流,徒具大位,无一益于世,玄谈害国,所害者岂独临海公主一人?其人尚得虚冢荣葬,我乡人不过收捡一二游食劫余,收养于家,不使其倒毙乡野,已是满门俱罪!天理已有偏颇,还要何罪加之!” 讲到这里的时候,沈哲子真是不乏愤慨,但神态再怎么激烈,其实也有一份理性存在。他从未小觑王导,哪怕以往交手屡有斩获,但那是因为双方所处位置不同。如今王导已经丧失主持时局的能力,不再以维稳时局当先,一旦有所反击,也真是凌厉得很。 如今合肥之战已经落入实质性的推动,沈哲子也早已经转任黄门侍郎,不日即要奔赴历阳准备大战。这一场战事进展如何,无疑吴中乡人在物用上的支持至关重要。选择在这个时刻翻旧帐,就等于直接攻击以沈氏为中心的吴人联盟,让沈哲子不能安心北望。 听到沈哲子不乏愤慨之言,褚季野也是不乏尴尬,但是眼下群情汹涌的局面又不得不考虑,沉默半晌之后,还是叹息道:“还是请驸马以大局为重,勿以枝节而害大事……” 合肥之战不只是庾怿和沈家的一个期望,台中也需要一场大胜来告慰时人,如果此事因这样的原因而流产作罢,实在是让人不能接受。 “何为大局?神州陆沉不为大,王业偏安不为大,衣冠焚尽不为大,万众蹈死不为大,胡奴虐国不为大,唯有一二闲人巧言弄事为大?洛中、吴乡,千里之遥,害世者为谁?寒庶者不能耕织于乡,冠缨者不能荣养于室,何人之罪?罪者非我,一人不交!” 沈哲子一拍书案,斩钉截铁说道。 褚裒见沈哲子态度如此坚决,腹中纵有千言,这会儿也不知该要怎么说。讲到立事之从容,他家虽然已成新进的执政门户,但其实根本无从附着。就算是早年的庾亮,本身便得先帝的信重提携,又是帝舅外戚。可是他家在中枢既没有一个牢固的位置,方镇又乏人支持,难免会感到不堪其重,步履维艰。 最终褚裒也没能说服沈哲子让步,只能黯然告退。 而沈哲子,也真的不在乎外间那些喧闹,他如何真的迫于那些所谓的群情呼声,交出那些被牵涉的人家,反而是落入对方的陷阱,让自己阵营动荡。 他这些年,一直在致力于打造一个立足于政治时局之外的系统,老实说就算没有中枢的支持,合肥这一战单凭他所掌握的资源和渠道那也绰绰有余。 王导这一反击不可谓不凌厉,但说实话,如今早非中兴之初越府一家独大的局面,经过元帝、明帝,尤其是明帝一朝拿下了王敦,后续时局又是走马观花的变动,如今的越府旧人们即便还有一些能量,但也只是余烬,看似一时势大,只要熬过去,余烬终将燃尽。近来都中连场的葬礼,就是他们处境的一个写照。 而整个江东,乃至于整个天下,终将继续向前,阴魂或将盘踞一时,但想要靠着那些冢中枯骨之余韵而把持时势,已经无能为力。 最起码那些越府旧人们叫嚣的虽然凶狠,但其实对于沈哲子基本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困扰。老爹归镇之后,吴中物用便开始往鄱阳调集。而在这些物用调集的过程中,中间需要的交涉都是直接与少府进行接洽,而少府再调用鼎仓的积累,与台阁度支等官署进行交涉。 如此大规模的资用调集,甚至没有经过台中漫长的角逐商讨就几近完成,这让有心钳制者都大跌眼镜。 而沈哲子本身也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当他外任的趋势越来越明显,同样有大量时人投入门下,打算西向建功。 但那些越府旧人的叫嚣也不是没有效果,最终褚翜还是没有顶住压力而有所让步,王导虽然不再担任司徒,但却直接归台担任丞相。 对于这一任命,时局中自然众说纷纭。不过沈哲子倒是明白褚翜的思虑,就算是要让步,不至于做出如此大的牺牲,除了受困于越府旧人的声讨之外,应该是心惊于沈家如此强大的调度能力。如此架势,简直就是绕过台城都能成事。这对于执政者而言,怎么能不感到心惊! 所以,如果原本的形势是他要与吴人联合打压青徐人家,那么现在,似乎吴人才是应该提防的一个团体。王导担任丞相,可以说是他们走向联合的一个标志。 不过沈哲子对此倒也并不怎么在意,未来的他,终究还是要军功说话。而且他也并非是祖逖,一方面要面对北面强敌,一方面在江东全无根基,自然会遭受钳制。沈哲子如今在江东的根基之深厚,琅琊王氏跟褚翜等人绑起来都拍马难及,未来如果在北地有所建树,他们敢派人来摘桃子,那真是弄死没压力! 0628 戎行在即 “感想如何?” 温峤侧倚座榻,笑吟吟望着席中沈哲子,神情不乏几分戏谑。他近来旧疾缠身,一直在家中静养,但对外间的喧哗也并非全不知晓。尤其王导担任丞相这么大的事情,就算他不在台城,也必然会有人来征询他的看法和意见。 不过温峤也清楚,他自己对这件事的看法如何并不重要。乃至于时局中任何独一个人对这件事看法如何都不重要,甚至包括当事人王导在内。 不过在面对着沈哲子的时候,他仍是难掩笑意,忍不住要问一声,想看看这小子会不会有些许挫败感。至于这一点恶趣味,则是源于早前这小子居然瞒着自己针对江州搞出的围歼之局。虽然他知不知道对事情的进展不会有什么影响,但问题就在于不知道,难免会生出几分复杂情愫。 听到温峤的调侃发问,沈哲子也是忍不住露齿一笑。他当然能明白温峤言中深意,简而言之就是大江前浪仍骁勇,抢班夺权未够班,他自己这里再怎么跳脱闹腾,终究还是有一道跨不过的槛。 不过略加沉吟后他便笑语道:“藤上瓜离离,五月摘入市。一摘乘金车,二摘着赤舄。三摘置乐悬,四摘涂朱漆。借问藤上子,何日换弓矢?” 这可不是沈哲子的新作,而是近来都内传唱度颇高的一首童谣。金车、赤舄之类,便是所谓的九锡。所谓藤上瓜离离,五月摘入市,再怎么金贵的瓜果,当然也换不来九锡。但是结合当下的形势来看,那就显得很应景了。 琅琊王氏中朝著名,所谓琳琅满目,并不是一二人出色,而是王导这一代堂兄弟们俱有时名。结果永嘉时死了一批,过江来王氏名声气势不坠反升,王敦作乱又死了一批,但家势仍未就此一蹶不振,王导进封太保,今次王舒再死,王导又居丞相。 其人官位步步高升,却是伴随着王氏族人子弟们的一次次横死。这童谣唱词,讥讽意味可谓十足。至于最后一句藤上子,那自然就是在调侃王彬了,打算何时以性命铺设台阶,帮助王丞相再进一步? 这一首童谣对时事指向性如此明显,自然不可能是寻常人编出来的。但这也确实不是沈哲子的手笔,他已经过了这个阶段,如果真的对此有不满,可以直接摆到台面上去针对,类似的酸言中伤那是以前没实力的时候才会去做。 可见,王导出任丞相远非众望所归。如果其人本身有真正的实力将这高位支撑起来,些许流言倒也不足为虑。但问题是现在没有,则就显示出步履维艰、勉强维持的意味了。 沈哲子以此回应温峤的调侃,当然不是为了刺一刺根本不在眼前的王导,而是反问温峤一声,你老人家又傻乐个什么劲,这事跟你没关系啊。你又没有王丞相那么多的宗亲,可以扶植着步步高升,最终还不是要返回来面对自己眼前。 果然温峤听到这话,笑意渐渐收敛,又指着沈哲子不乏忿忿道:“小子可厌!” 骂完之后,温峤还是返回头来叹息一声:“王处明之死,真是让太保失了方寸,此时一进,未必是好……” 如果说往年王导和王舒的内外配合还能勉强支起一个空架子,但目下这种情况连空架子都被拆了,所失又怎么是一个丞相之位能够补足的!时下的情况就是,时局内已经没有一家能够保持独大了,各有自存的手段,做了丞相那也成不了曹操! 与其贪大,还不如小退一步,如果能从小处出击,那是最好。可是现在摆在了这么显眼的位置上,但却没有服众的能力,未来自有长忧,纵有什么想法,也会阻挠多多。 “王丞相应该也是身不由己啊。” 沈哲子闻言后便附和一声,只是话由他口中讲出来,难免就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因而又迎来温峤一个白眼。 “不言其他,你是准备何时离都?今次江北之进,意义非同小可,你是强揽上身,如果不能竟功,小心罪论加身!” 温峤讲到这里,神态又不乏凝重。哪怕不以私谊,单纯从时局的角度而言,收复合肥也是能够振奋江北疲敝人心之举,如果最后还是落得雷声大雨点小,那么作为主持此事的庾怿和沈家,真的可以称得上是时局罪人。未来再想有类似的举动,将会更加困难。并不是说会把江北打草惊蛇,而是江东这里势必不会再有眼下这样优越的条件。 “应在几日之内,诏令虽然已经下了,但在台内尚有一些琐事还要交代清楚。” 沈哲子虽然不是什么台辅高位,但也做不到说走就走的洒脱。大的方面,都中营建还有纪氏和商盟的配合,而资用和利益调配、鼎仓的维持经营,自然是沈恪在管理。但除了这些,还有沈哲子在台内一摊事务,比如他一手建起来的东曹,也需要有一个妥善的安排。 在王导担任丞相之前,沈哲子便动用力量,给贺隰争取到大尚书的位置。如今东曹一应图籍、属官之类,倒也可以直接托付过去,将这一份人事选官的话语权保持下来。毕竟豫州方面来日肯定会有大量人事方面的空缺,能够在台中保持住这一话语权,对来日的经营会有很大的便利。 “每临战阵,虽然上下都是求胜心切,但也不能言之笃定,小觑对手。晚辈也是趁着离都在即,拜访亲长,希望能求一指教。” 沈哲子又谦逊说道,这也是他前来拜访温峤的目的之一。 讲到这一件事,温峤倒也不再调侃沈哲子,闻言后便正色道:“如今豫州形势如何,我未必比你清楚,指教谈不上。若是旁人临阵,或还要劝其当以稳重,勿作贪功冒进。但你也不是放诞任性之人,遇事自有尺度。唯有一事,江北之余众,亦是晋祚之旧人,或有离合之旧劣,但也实在是时势迫使。若其众尚有归义之心,宜先抚后剿,勿以杀戮为先。” 沈哲子闻言后便微微颔首,他明白温峤这么交代,还是担心他年轻气盛,想要搞什么大事件大胜果,担心会因此葬送太多无辜人命。这一点他自然也意识到,但其实真的战斗开始后,又怎么有时间细细甄别作什么仁慈姿态,冤杀在所难免,自己能做的只是不将斩首当作唯一战功而已。 温峤见沈哲子态度端正,便也不再强调此事,转而又笑语道:“我听说你家近来也是投献如云,具帖者足足千数?” “其实将近两千之众。” 言道这一件事,沈哲子又不乏苦笑。近来这段时间,他家门槛几乎都被那些投帖者踏破。凡来登门者,那可不是孤身来投,身边大多都有一些部曲随行,自备甲具兵刃,要跟随北上建功。单单这些人并其部曲,如何集合起来,便能组成将近万人的大军。 但沈哲子对此却并不怎么高兴,反而不胜其扰。时下虽然民心不乏思战,但如果说人人都觉悟高到愿意效死破奴,那也言有过之。 这些前来投靠之人,可以说其中绝大多数甚至于连收复合肥的意义所在都不了解,认识不清,所为者不过是求一条出路而已。毕竟时局中位置只有那么多,沈氏和庾氏的联合形势又是一片大好,对于那些求进无门的时人而言,这并不是什么不堪的选择,或是不乏良才卑用的感想。 但这些少爷兵们战斗力如何,沈哲子是真的不看好,人数再多,也只是撑个架势,真的打起来,很有可能一哄而散。如果将这些人尽数招纳,也不可能进行什么彻底的整编,难作大用。 太受欢迎了也是不好,这些人投军明显是为了分功,而不是存意死战。但如果置之不理,落在时人眼中难免就会觉得庾家和沈家是打算吃独食,吝于分功,如果只是止于口头上的抱怨还倒罢了,就怕是有什么实质性的掣肘行为。虽然这些人家单一不强,但如果被有心人加以引导和利用,也是一个不小的隐患。 所以,沈哲子近来也真是受困良多。如果没有这一桩事情困扰,或许早在几日前他便能离都了。 温峤终于看到沈哲子脸上露出无奈之色,已是忍不住抚掌大笑:“小子久来热衷煽动群情,如今总算感受到群情汹涌的困境了?” 沈哲子闻言后不乏窘态,说实话,如果不是担心折损太大给江东人造成太大心理阴影,继而影响到后续的兵力动员,他真的想将这些人召集起来投入北地送死一波。屠刀不砍在头上,这些人真以为过江只是郊游一番那么简单,根本就罔顾战争的残酷性! 温峤倒也不是一味在看沈哲子笑话,笑过之后便随手抛给沈哲子一份名册,说道:“此事解决倒也简单,名册带走,人也带走。” 沈哲子闻言后不免有些奇怪,待到接过那名册一览,神态不免一肃,继而便言道:“温公这么做,弘祖可知?” 名册上内容也很简单,只是温峤将长子温放之开出民籍,转入军籍。这种小事,对温峤这个尚书令来说自然不算什么。但是军籍便要承担军役,乃是实实在在的贱籍,小民之家对此都唯恐避之不及,世族高门也绝对不可能将儿孙这么安排。尽管时下标榜是出则方伯、入则公府,但真正将户籍落入军户,简直就是不可思议。 “他家老子能够立足于此乡,也是多赖武事卑功,余荫未必足恃,小子来日若要得显,又何能幸免。” 温峤这会儿语调不乏严肃:“稍后你就将人带走,不必即刻便用,留在身边,让他见一见人世之悲惨。当下之所得,无一是幸至,若无贤能匹配,难免因乐生悲。”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不禁涌现出一个感想,这个温放之……多半不是亲生的!其婚姻大事已经被他老子拿来做了人情,现在就连前程都被更改让他去体验人生,真是闻者都要为其掬一把热泪! 温峤见沈哲子神情变得古怪,略能猜度其内心所想,抬起手中如意便作势欲打,只是过不片刻便叹息道:“当年南来,何尝不是满途凶险、死中求活。生于此世,又何必幸求一生安乐长享?我是将儿子交付给你,老来若能得见有自立之能,也算是无憾了。” 既然人家老子都已经表态,沈哲子又何必再多说,当即便将那名册收起来。其实温放之落籍军户本也不是什么成困扰之事,如果真的没有什么军事才能,又或没有从军之心,再放之归籍就是了。 但是有了温峤做出的这个表率,沈哲子再去推脱旁人投帖那就有说辞了,堂堂尚书令的儿子从军,都要落入军户,余者何人又能不同?要知道可不是谁家都有温家这种资本,大多数此时投帖者,连这一点军功都要分润贪图,可想而知境况也是不好,一旦也跟随落入军户,此生如果不能有大建树,可能世世代代都要沦为军户,子子孙孙都要痛骂祖宗! 于是当沈哲子告辞离开的时候,身后便跟着一个兜着眼泪的温放之。他可算是被其老子扫地出门,甚至行李都没准备多少,身后只跟着十几个望向阿郎满脸悲悯之色的空手家将,可谓落魄。 不过沈哲子心情也没有多爽快,温峤将儿子扫地出门,连一柄菜刀都不给,这是摆明了要敲自己竹杠!人家是托子之义,难道自己真能就这么将温放之带上战场?不独温放之,就连他身后那十几个家将,肯定也要帮忙武装到牙齿,才算是不负相托之情啊! 从温府行出不久,斜对面便是琅琊王氏门庭。沈哲子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去拜见一下王导,毕竟也是他的老上级,如今又是高升丞相,礼数所在应该是要见上一面。 不过他的车驾还没靠近王家大门,便看到王家有近百人涌出来,足足七八辆大车,上面载满了大大小小的箱笼,看样子像是要搬家。 沈哲子还在好奇之际,便看到王彭之搀着一个步履有些踉跄的人行出来,正是王彬。 乌衣巷街道虽然宽阔,但两方车驾队伍都极为显眼,自然彼此一眼望见。 王彬脸色有些苍白,看起来状态不算太好,在看到迎面驶来牛车上的沈哲子后,不免愣了一愣,继而便抬手戟指沈哲子,鼻息转重,颌下胡须轻颤,两眼更是瞪得滚圆。 沈哲子见状,也算知道自己讨人厌,并未让家人停车,待到经过时挺起上半身,对着王彬深作一揖,而后便彼此错过。 他是知道王彬在会稽被老爹搞的有多惨,归都之后也是诸多不如意,眼下再说什么那都是风凉话。看这架势王彬终究还是忍不了丧子之恨,打算分家另过了。至于这当中有几分那童谣的推波助澜,那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看到这样的情形,他也知今日实在不宜再登门拜访,只能稍后写一封信送去王家略作致歉了。于是他便吩咐家人在前方巷子里转弯从侧门入府,实在府前投帖者太多,挤不进去家门啊! 归家之后,沈哲子先让人将温放之略作安置,由其自己平复被扫地出门的悲伤。而沈哲子则转去见兴男公主,早先老爹离都不久,他母亲魏氏等也都返乡。如今府内只剩公主,这对喜欢热闹的小娘子而言,难免会有哀伤。加上沈哲子也是离都在即,这几日除了必要的事情,一些无聊应酬都推开,留在家里陪伴娘子。 然而到了内院,沈哲子却被家人告知公主早间已经去了都南别业,只是留下了一份便笺:夫郎戎行在即,妇人不敢泪对,远避闲庭,日日拜北,君扬威旧国,妾绵思待归。 —————— “丞相,侍中已经离府,启程归乡……” 一人趋行入房,俯身叩拜低声说道。 过了好一会儿,房中对墙枯坐之人才微微颔首,待到转过头来,脸色略显蜡黄,眼窝也是微陷,须发疏于打理而显得杂乱,而且骤然增添诸多灰白,老态已是毕现。 王导张张嘴,喉中只是哑声,待到咳嗽两下,才发出沙哑的声音:“离家前,他可有留言?” 家人头颅垂得更低:“并无,只是、只是侍中离家前,沈驸马正从府前行过,彼此望见,侍中怒极……” “怒极?归都之后,他何日不是怒极……” 王导苦笑一声,继而又问道:“沈维周还没有离都?” 家人闻言后却是默然,实在近来沈氏乃是府内一个禁忌,谁都不敢多提,也就没人去打听公主府的消息。 没有得到回答,王导只是怅然一叹,继而又说道:“去青溪别业,将中郎接回吧。” 他所言之中郎,便是次子王敬豫。王敬豫母家对王兴之的死难辞其咎,加上敬豫此人也实在不知容忍何物,未免更加激化矛盾,王导早前让其离家暂住青溪近郊。既然最终还是没能留住王彬,那么儿子也就没有必要长留于外了。 “中郎、中郎早先使人传信归家,言道与友人往京府游去,归期未定……” 王导听到这话,本是黯淡的眸光陡然变得凌厉,手中麈尾蓦地砸在案上,怒声道:“速去接回,敢有异念,打断他的腿!” 家人惶恐而退,王导却是余怒未息,摔断的麈尾持在手中,越看越是恼怒,继而扬手砸在了窗棂上。门外侍立者听到这动静,俱是两肩微颤,噤若寒蝉。 良久之后,王导才蓦地一叹,似乎力气又被抽离,颓然坐了回去,口中喃喃:“沈维周,沈维周……我也盼你能大展抱负,攻破虏庭……” 言中不乏萧条,神色则更加苦涩。近来除了往台城去接受丞相任命,王导便一直没有出门,但对于外间的喧闹,他又怎么会不知。今次这一进,薄之者甚多,也让王彬对他更加怨望,乃至于舍家而去。然而只有他自己明白,接受这一任命,他是忍下了怎样的辛酸。 沈氏吴人越见势大,褚翜等人自然不乏忌惮,但如果只是单纯的寻求合作,何必要将他置于这时论非议的位置上?虚位尊之,但却难得实际,心迹可谓晦深,不只是让他身受谤议,更让近来撩起的那些越府旧人对他有所不满。仿佛他们这一场喧闹,只是为了给王导争取一个尊位,更让他时评大伤。 但是,难道他们以为如此便能钳制住自己?太过天真! 0629 豹尾封侯 如今的历阳,早非武事独胜,农桑俱废的旧态,单单围绕着镇城四方,便已经兴起了数个规模极大的屯田区。而在更往东的横江附近,更是屯所连绵,一眼都望不到边。 清晨时分,莫豫便早早离开了营舍,拄着一根竹杖,在营垒中悠闲溜达起来。 过往这段时间里,他们这些江州降人,早就跟随大队沿着大江来到了江北历阳。如此大规模、长距离的行军,哪怕是正规军旅都必然会苦累不已,至于降卒们则更是苦不堪言。 是人总要吃饭,更何况是这样的长途跋涉远徙,体力劳损必然会更多。即便是资用充足,也没有对降卒敞开供应的道理。所以这些江州降卒们沿途除了赶路之外,还要负责砍伐竹木、编造木筏、结草作毡、运输麻漆等等,以此才能换取饮食配给。 这样繁重的劳作,加上还要遵守军期赶路,哪怕是一个正常的健康人,都免不了要累瘫累病。所以当这些降卒们到达历阳时,或劳损、或伤病折损千余人。如果不是随军药用医疗充足,几乎要酿生出大规模的疫病。 莫豫早先在鄱阳膝窝中箭,虽然不是什么致命伤,但在这样的行军过程中,不要说实实在在的箭伤,哪怕是寻常磕破跌损都有可能让一个壮力倒毙。然而他不只没死,就连箭伤都在一路上养得差不多,虽然跛了一条腿,行动有所不便,但精力可谓保持的极好。 之所以还能保住一条性命,倒不是莫豫真有什么鬼神庇佑、鸿福齐天,而是因为他家那个婿子莫仲。 早前驻扎在寻阳时,他们这一座营垒发生营啸变故,莫仲因为身为督阵亲兵,因为要拱卫主将,与丈人、舅子失散。那时节荆州军后路掩杀,江州军大溃流散四方,莫仲也是屡屡涉险,但他因为勇力入选督阵,非但没死,反而纠结起了一群溃卒,一路往东流窜而去。 在过了湓城之后,莫仲等人便撞上了沿江而下的豫州军,被豫州军镇抚收编。当时那些江州溃卒早已经没有了编制,莫仲为了寻找丈人他们,沿路招揽不少散卒,结果竟因此而被直接任命为掌管半幢士卒的兵尉。而后这些人又被豫州军驱使,继续往东接应已经攻入鄱阳的东扬军,继而终于在鄱阳大湖之畔侥幸与丈人他们重逢。 重逢之后,听到婿子讲起离散以来的种种经历,莫豫也真是感慨有加。他乃是生来的老兵户,所历战阵不少,原本还觉得自己实在得天庇佑,所以才能活到今日。可是他这一番幸运跟他家婿子比起来,那也实在是不堪再提。 要知道在时下,兵户子弟从军赴死那是生来便有的义务,娘胎里带来的命数,想要攀功而上,那简直就是做梦!莫豫在军中混了几十年,最高的职位还是在年轻勇力时担任过一段时间的什长,这已经是他足够夸耀半生的资本! 可是他家婿子从军未久便遇上大灾,非但未死,反而因此跃升为兵尉,这已经不是运气,简直就是鬼神助力啊! 当然莫豫不知道的是,由于江州那些豪宗人家与原刺史王舒的矛盾,大战爆发之前便纷纷出逃,而他们这些老兵户们的顶头上司便是那些豪宗家人。虽然最终还是被集结起来,但是中低层的将官们几乎十不存一。而后又是大规模的溃败,让那些军旅编制彻底无存,这才给了他家婿子以勇力上位的机会。 如果没有这些前提,他家婿子再怎么好运气,也只能是一生为卒。唯一的出路便是能够在战斗中勇猛表现,或被将主赏识荫为部曲亲信,几无可能从兵卒一跃成为掌管数百人的兵尉。 虽然不知这些内情,但并不影响莫豫为此而欢呼雀跃。因为他家婿子这一部多为精锐,所以在被豫州军收编的时候,身份已经录入籍中,已经脱离了寻常的兵户,有了积功受赏的资格! 所以,从军多年向来卑用的莫豫,这一次托了他婿子的福,父子两人一路来也是饱受照顾,不只有舟筏代步,更是衣食无缺。也因而相对于那些江州老兵户长忧于背井离乡之苦,莫豫一路北来可谓振奋有加。因为有了他家婿子的存在,到达豫州后再录籍中,于他家而言可谓一个巨大的跃进,完全可以弥补他在江州家业的损失。 所以近来,莫豫也是笑口常开,就盼望着能够早早录籍入屯,届时再将妻妾家人接来,一家人在这里落地生根,冲向美好的明天! 江州降卒们足足五六千人众,除了莫豫等这些溃兵之外,据说还有大量鄱阳新卒。如今暂时被编作五个营,安置在横江近畔。虽然最终安置如何还没有一个定论,但已经开始了基本的操练和劳作生产。 莫豫原本是被安置在了伤兵营,但他不耐烦每天听那些伤兵哀号,主动申请回到了营中。作为一个老兵油子,莫豫自然知道如何借助婿子的身份来给争取更大的特权,如今整个营中俱知他家背景不同凡响,不只优先安排了眼下还未足用的营舍,而且在役力方面也是颇受照顾,不被劳役太狠。 如今整个营垒里都是空旷,兵卒们或是出营操练,或是在左近掘渠负土、伐木割草等等劳作,只有一些当值的兵士们持枪挎刀往来游弋巡逻。这些兵士们看到一瘸一拐,神态悠闲的莫豫,不乏人颔首微笑示意。 而莫豫也是微微颔首,一手轻捻胡须,对于身份的转变适应很快。只是唯独一点不满,以往习惯了弓腰垂首,这会儿又是腿脚不便,胸膛挺得不够高,姿态便显得有些古怪,实在不美。 如今营垒只是简单的竹栅环绕,竹栅外还有兵卒在挖掘垒土。莫豫绕着竹栅内打转转,难免引起外间正在劳作的人对他指指点点,莫豫对此倒是很享受,并不介意旁人或怨望或羡慕的目光。 他这般做派虽然不乏张扬,但倒也并不是一味的无知炫耀。虽然他家婿子的官位得来不正,但眼下诸多旧籍不同的兵卒们编在一起,谁又能说清谁家状况如何?他这般张扬,落在人眼里反而是有底气的表现,兵卒们感官如何没人在意,将官们也没必要去招惹不知底细的人家,由得他在营内浪荡而行。 “莫豫?你、你是莫豫!” 莫豫正在那里游荡之际,竹栅外突然响起一个呼声,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额上带疤的中年人正挥着手中木镐对他叫嚷。 这喊叫声很快就引起了监工兵卒的不满,持着竹杖上前正待呵责,莫豫已经摆手叫道:“且慢,让那人到我身前来!” 很快那人便被领到竹栅外,垂着头战战兢兢,只敢以余光透过竹栅去观察,一副生恐认错了人的模样。 莫豫倒是和颜悦色,靠在竹栅前笑语道:“你这壮奴也是海昏士家?” 士家便是兵户,那人闻言后便忙不迭点头,只是不敢再多说什么。莫豫此人在海昏屯所倒是一个名人,实在是命太硬,他也曾经见过,此时再听这么问,已经八成确定此人便是莫豫。但心内又有疑窦,因为莫豫不过一个寻常兵户而已,居然在营中能有如此特殊对待,就连监工都对他礼敬有加,又让这人不敢确定。 莫豫闻言后便笑语道:“你没有认错,我便是莫豫。不过谁给的你胆量?居然敢直呼主家名讳!” 那人闻言后更是大惑不解,然而旁边那监工兵卒已经接口道:“原来这人竟是莫老门下役夫?” 莫豫点点头,指着那人说道:“我眼下也是与我家阿郎暂留营中,眼下不治你亡出之罪,待到役满,即刻来见!” “既然是莫老门下亡户,正该归奉原主。莫老稍待,即刻便将人送往营内。稍后若再有亡出所见,也是一并处理。” 监工闻言后便笑语道。 莫豫闻言后便点点头,给那乡人打个眼色,那人虽然至今也是疑窦,确定莫豫还是莫豫,但似乎又与他所认识的并不相同。只是听到监工所言后,眸子已是一闪,继而便对莫豫暗暗点头。 莫豫归营后不久,那中年兵卒便被送来,随行而来的还有数人。那监工将人送来后便告辞,只是对莫豫的态度更显殷勤。 待到监工离开,莫豫才对那几人笑语道:“各位可都是海昏士家?老莫在此,你们识不识?” 几人交头接耳,一副胆怯、敢认又不敢认的模样,莫豫他们大多都认识,可是这老兵油子眼下的境况,又让他们倍感狐疑。 “莫老正在席上,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赶紧行礼!” 最先见到的那名额头见疤的汉子拍打着那几人肩膀催促,继而自己一头磕在了地上,呼郎唤主确定了主仆名分。其余人见状,虽然还有狐疑,但也都忙不迭跪下来。 莫豫见状已是大乐,摆手示意这些人起身,笑语道:“既然是乡里劫后重逢,各位也就不用多礼。老莫不是要占你们一个当头,不过乡人们聚在一起总能看护照顾是不是?” 众人闻言后都连连点头,他们虽然至今还不明白这莫豫怎么就成了如今这样子,但的确乡人聚在一起才能安心。而这也正是莫豫这几日招摇的一个目的,正是要趁着眼下营内尚是混沌的时候,多多召集一些乡人。这些乡人依附他家,作为役户能够免除一部分劳役,同时也能给他家婿子涨势,坐实一个他家乃是乡中豪宗的事实。 当然还有一点,就是莫豫眼下的处境都是因为他家婿子,这不得不让他担心,婿子如今不同以往,而他早先也实在说不上善待婿子,难保不会存怨生厌,摆脱他家。如今有了众多乡人在侧,即便婿子望他生厌,也不能转头就丢弃不管。 招揽一部分乡人,一方面乡人得助,一方面婿子得助,另一方面莫豫也有一个保障。莫豫虽然不是什么见惯大场面的大人物,但这么多年军旅也不是白混,这么短时间便想出这样一条妙策,自己都要佩服自己的机智。 于是那几人在确定了一个主仆名分后,又被莫豫驱使着去召集更多散在各营的乡人,等到人丁聚起来众口一词,到时候他们莫家不是大族也成了大族,要在这异乡之地有了立足之处。 而莫豫也不担心谎言会被揭破,一方面这些兵户们人微言轻,而他婿子却是正式的兵尉,孰是孰非一眼可断。另一方面,这些乡人们有了一个主家可投靠,怎么看都是利大于弊。 莫豫还在那里托着腮幻想日后自家役户成百上千,在这豫州之地开创一个豪宗门户,忽然听到外间有马蹄声由远及近,忙不迭出门去看,只见几匹骏马驰入营中,当先一个铁鍪鳞甲者正是他家婿子莫仲。 莫仲纵马驰来,明显骑术不精,近前勒不住马,险些将迎面而来的丈人撞飞,还是靠着身边骑士上前帮忙,才手忙脚乱的下了马,已是手足无措冲上前扶起被吓得跌在地上的丈人。 受此虚惊,莫豫惊魂未定,然而其身后满身的尘埃都不去管,视线则放在眼前那一匹骏马上,口中啧啧称奇:“如此一匹健马,实在罕见!阿、阿仲,我能不能摸一摸?” 莫仲虽然身份大不相同,但脸上憨厚却是不减,示意兵士帮忙约束住马,搀着丈人上前。莫豫老手颤颤巍巍搭在马鬃上,一触即回,待见那马并无过激反应,才又放心的探出手去,继而已是笑得两眼都成一条缝:“真是滑得抹了脂一般,就算那些名宗深养的美娘子,剥光了未有这般顺滑啊!” 旁边几人听到这话,不免都是大笑起来。继而莫豫才又转望向婿子,满脸神采飞扬:“阿仲你竟得将主大赐良马,难道是又有高升重用?” 莫仲闻言后则摇摇头:“阿爷你误会了,将主有令,兵尉以上俱得擅骑,若是不精,便要裁汰别用。我这些日子真是苦困,平生也不见马,近来练起,跌得肩背痛楚,又怕耽误了月后军演……” “还是要努力,不能辜负将主厚望!” 莫豫闻言后也是一慌,他家虽然老兵户,但他这一生几乎都没碰到过马,更无从教导婿子,正待抬手拍肩鼓励,想到莫仲言到肩痛,忙不迭收回了手掌。 这一转眼,才看到与另一人共骑返回的儿子,儿子身上捆着麻包竹甲,正被压得弓腰驼背,满脸苍白,不免又有些痛惜,上前给儿子解着麻包,埋怨道:“少时不努力,如今若不是你姊夫提携,小奴你哪得军中闲职!” “阿爷不要!” 莫仲见状,上前制止道:“这重甲缚身,也是在操练小奴。将主日前有命,来日还要精选兵卒,便是要胜甲、厚扎、开弓、驰越多项。过后诸军还要共演,若不达标,是要交付军法的!” 莫豫听到这话,不禁瞪大了眼,他虽然是经验丰富的老兵油子,但毕竟只是军中底层,许多见识已经比不上他家婿子。待到莫仲解释才明白,这几项都是在考验兵卒体能,能负重甲,能枪透厚板,还要开一石以上的弓,负重翻山越岭等等。 “哈,真是活久见多妖,我只知有人患兵数不足,却还未见过如此裁汰!这么严酷挑选,是要选兵卒,还是要选神将?胜甲、胜甲?小卒何时有甲可胜?” 莫豫自知他家小奴是个怎样体质,如此一个标准,绝无可能达到。以往他是担心自家小奴死在战阵,可是如今有了婿子投靠撑腰,这已经是条出路。可是没想到这一条本来以为无甚阻碍的出路,居然就这么被断绝,怎么能不气愤! 莫仲闻言后叹息一声,倒不是认同丈人的抱怨,他入军还日短,接触到什么都觉得理所当然,这会儿只是说道:“日前幢主有令,稍后将主便要从都中入镇,届时演兵不能轻慢。小奴此途不行,不妨再走别的路,近日镇内盛传‘甲田令’,我也听不明白,好像是要选士家子弟传授数用之学,优者择入选用……” “选用又能选用什么?难道士家子弟还能用成屯卫军长?” 莫豫闻言后只是叹息,在他的认知中,婿子莫仲如今已经是兵户顶点的辉煌,可是现在他家小奴却连兵都做不成,心内可谓沮丧,继而迁怒小奴,上前狠踹了几脚,怪他不争气。 又埋怨儿子几声,莫豫才将婿子迎入营舍,继而便不乏卖弄的讲起自己先前所为,又怕婿子愚笨想不明白当中好处,笑着解释道:“有了这些乡人荫丁作证,我家便是乡中望宗的根基,来日阿仲你也……” “阿爷千万不可!” 莫仲话听到一半,脸色已是大变,继而便正色道:“军中早有严令,若有旧乡势族即刻往镇中自陈,但若军中荫丁,超过五人便要枭首传示诸军!就连我们田景田幢主入军,都只是左右两仆随军,不敢逾禁啊!” 莫豫闻言后先是一愣,继而便笑道:“阿仲你勿惊,这一类事,我也见过,将主虽有严令,但下面不是该怎样还要怎样,不必惊怕。” 莫仲却是将头摇得拨浪鼓一般:“阿爷你不知,单此一令,已经斩了五个幢主,另有两名督护在监,只待将主入军便即刻斩首示众!” “怎么会……” 莫豫听到这话,已是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这实在已经挑战了他的认知极限。 莫仲见左右无人,示意丈人凑过来,才低语道:“近日军中已经盛传,来日调度我军的乃是驸马沈侯!这一位将主法令严酷,出则无改,许多势族为将者得知此讯后,近来都是不敢犯禁。还有一桩,我们这几营数千人,沈侯只取一军编伍,才有重选之令。余者该要如何安置,未有定论。此事阿爷切勿外泄,否则我等父子俱要丧命!” “我明白、明白!” 莫豫听到这里,脸色已是大变,没想到他自负机智却已经离死不远,想想都是一身冷汗。过了好一会儿他思绪才略有恢复,又皱眉道:“军中自有成例俗定,那驸马沈侯何人?他敢这样罔顾俗约,就不怕军心骚乱,众情难制?” 莫仲闻言后神情却是一肃,身躯坐得笔直,仿佛那位驸马沈侯就在眼前,一丝不苟道:“阿爷所言,乃是因众成事的庸碌将才!驸马沈侯百骑能克万军之众,天降帅星佑我晋祚,岂是庸碌可比!诸将皆以从于驸马为幸,若能受用敢战,豹尾封侯只是寻常!” 讲到这里,他神态略有一滞,转望向莫豫问道:“阿爷,豹尾封侯是什么意思?” 0630 整军待发 梅雨时节,一队由十几艘大小不一的船只所组成的船队在横江缓缓靠岸。 沈哲子早已经立在了当中一艘战船的甲板上,看到岸上已是甲士林立,不乏戎装者翘首以待,心内不乏激荡。他今次过江,终于不再是止于匆匆一行,身临此地,既是他过往多年努力的一个总结,也是他此后毕生功业的一个起点。 唯一有些遗憾的是,时机似乎不算多巧妙,赶在这样一个阴雨绵绵的天气,漫天细雨蒙蒙,就算想要追求什么仪式感,也难免要被冷风细雨打消气氛。自建康时出发便是如此,到了豫州,雨仍未停。 战船停靠稳当,不待兵卒们铺下悬板连接码头,码头上已经有数名年轻人攀着缆绳纵身跃上了船,为首者便是成婚后便留在豫州的庾曼之和早先返都又提前回来的沈云等。身上甲衣早被雨水浸透,但这几人却仍是热情盎然,上前以军礼而拜,口中呼道:“将军!” 沈哲子今次外任,官位倒没有什么变化,仍是以昭武将军、假节,出任豫州兵曹从事,较之早年入台之前并没有太大变化,但意义却既然不同,归根到底还在这一“假节”上。 虽然如今皇权暗弱,但节杖也不是擀面杖,能够像沈哲子这样未及加冠便频频假节的也实在异数。苏峻作乱时,沈哲子得以假节还可以说是权宜之计,准他便宜行事,可以看作皇太后的偏爱和抬举。至于这一次假节,意义则就不同了。 抛开驸马都尉和将军号不提,沈哲子的本职只是兵曹从事,虽然也是刺史府极为重要的属官,但其实也真的没有达到需要假节的程度。就算是在非常时刻需要代替刺史掌军,加一督护足矣。以从事而假节,老实说这种搭配真的是有点不伦不类。 对于这一点,台辅诸公们也是倍感纠结。老实说就算沈哲子直接谋求郡治,他们都好接受一点。老实说人家虽然脸嫩,但是收复京畿的大功是实实在在摆在那里,更何况在清议后期也是尽职尽责,虽然没有达到誉满于途,但也算是圆满完成了任务,并因此而升黄门侍郎。 但这年轻人,过往虽然让人诸多讨厌,这会儿又谦虚的受不了,拒不接受台内拟定的几个郡治,就认准了兵曹。依照这小子过往的作风,难免就有人要怀疑他要以台中无罪而卑用为借口去煽动群情。 于是在纠结几天后,这古怪的搭配便出来了。台辅们虽然心里有些别扭,但也就是当时,甚至不乏人幸灾乐祸去想,稍后真正感到别扭的应该是庾怿。庾怿同样是假节,结果来了一个下属跟他一样的待遇,人要怎么安置,职事怎么划分? 就算庾怿没脾气,跟沈家一条裤子乐呵呵,他手下的将领们会怎么想?要知道合肥一战也是如今内外瞩目,庾怿的权力也得以放大,早先担任江夏相的王愆期如今转入豫州担任别驾,庐江太守毛宝也归庾怿调度。这两人也是旧功赫赫的宿将,就忍得住被骑在头上? 当然这也就是局外者一点恶趣味的遐想而已,就算那些宿将真的有所不满,那也只能忍着,敢因此而怀怨以至于贻误战机,惩罚没商量。毕竟沈哲子无论旧功还是资历,假节独当一面都绰绰有余。 随着庾曼之等人登船,沈哲子也看到了早已等候多时的庾怿,不敢怠慢,当即便下船去礼见。 庾怿笑眯眯拉着沈哲子,为他引见今次前来迎接的刺史府一众属官,像是本就沈家亲昵的郭诵、徐茂、韩晃等,不必多提。余者还有担任庾怿长史的南阳范广,其人倒不名著当时,但南朝史家、著成《后汉书》的范晔,便是南阳范氏后人,也是一个传承悠久的豫州旧姓人家。 至于其他,还有自江夏改任豫州的王愆期,以及庾怿在任上举用的王彰、刘仕等诸将,还有也已经调到豫州的庾翼。至于在苏峻之乱中崭露头角、如今担任庐江太守的毛宝,因为正在加紧备战,沈哲子倒是无幸得见。 这一番介绍下来,沈哲子不免有感于庾怿对他的到来也真是重视有加,在场这几十人,既有领军的将领,又有治土的官员,可谓将如今豫州这一个军政班底尽数囊括。 这些人在面对沈哲子的时候,虽然不乏好奇打量,但总体上还是礼待有加。当然就算有什么不服气,也不能在这样的场合表现出来。而且在场这些人,也根本没有小觑对方的底气和资本,唯一可胜的大概就是年纪,但这本就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就算以勇武而论,如今豫州排得上号的悍将郭诵、韩晃等,都唯其马首是瞻,剩下的人又有什么叫嚣的底气。 更何况,人家也根本不是单骑前来。随着沈哲子下船,今次随行的人员也都一一下船。武职人员有早已经苦待外任的沈牧、谢奕等,还有自带部众的降将路永。而在文事上也有纪友、江虨等一众世家年轻人,还有一个比较重量级的颍川陈规。 值得介绍的人员便有三四十人,兵众也有两千余,浩浩荡荡沿江摆开,声势可谓浩大。相比起来,豫州这边的迎接阵仗反而略有逊色。 当然,这一支船队中并不只有沈哲子一众人员,还有赶赴武昌上任的褚季野同行。不过相对于沈哲子的浩荡队伍,褚季野就略显寒酸了一些,自身随员加上一众同往武昌混个出路的世家旧好,满打满算凑了两船人。 当沈哲子一众随员们下船之后,褚季野等人便也下船,虽然目的地并不在此,但既然路过总要打个招呼。只是在面对庾怿的盛情挽留时,褚季野还是拒绝了。一方面就算留上几天,也很难将豫州虚实一眼观尽。另一方面,荆江合并眼下也是一个动荡期,越早到达便越容易安插自己的人手,占据一个有利位置。 当然还有一点那实在有些私心作祟,彼此随员多寡悬殊,就连褚季野都忍不住扪心自问过去这些年咋混的,也实在不乐意跟沈哲子久处。于是在打了一声招呼,江边一宴后,褚季野便又匆匆上路,庾怿自然又免不了要安排军士沿途护送。 送走了外人,接下来才是豫州文武齐聚商讨来日一战的时间。 阴雨路滑,加上天色已晚,一行人也就不再急于返回历阳,就在横江附近已经颇成规模的屯所暂时安顿下来。 与会者十几人,未免喧宾夺主,沈哲子只带了陈规出席。陈规是早先清议拔举出来的人才,按理说跟着沈哲子外任是有些委屈,但风物长宜放眼量,颍川陈氏虽是望宗,但旧誉难继,对陈规而言,与其在都内担任一个可有可无的台臣,还不如外任得用,以扎扎实实的功业重振家声。 “维周今日到任,实在让我心绪大定啊!” 彼此落座,庾怿先笑语说道,这么说倒也不是要摆什么礼贤下士的低姿态,而是近来确有此感。合肥一战不同于***州,目的不同,意义也不同,方方面面、千丝万缕,老实说近来庾怿确有分身乏术之感,应对起来实在有些勉强。 沈哲子的到来,未必能让难事变得简单,但即便不以才能而论,单单其身份,便是一个极好的协调者。毕竟豫州这里还很单薄,单凭这一镇之力北望实在有些步履维艰。 “使君谬赞,实在让我受宠若惊,惟以尽力,必不负国用之重,使君厚望。” 沈哲子与庾怿虽然已是熟不拘礼,但毕竟还面对这么多豫州属官,还是要有所收敛。老实说场中十几人,单看庾怿自己经营起的班底,真的是有些寒酸,几乎没有几个时誉加身之人。当然时誉之类并不能衡量一个人的才能多少,但是却能反应出人心所向。 豫州人家中,像是早年唯庾亮马首是瞻的褚翜、钟雅等,如今多已自立门户。所以在人望方面,庾怿真是较之其兄相去甚远。不过这些事也实在没有埋怨的必要,如今江北经略正式开始,来日何人能到哪一步,真的不是俗眼能量。 客套话说过之后,便转入了正题。庾怿先让人挂起一副地图,跟后世沈哲子所见过的那些地图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不乏粗略变形,但是许多地理要点也都一一标注,对于了解当下豫州的形势而言已经足够了。 如今的豫州以大江为界,沿江郡县俱有标注,东至横江东岸的于湖,即就是当涂。往西则一直抵达雷池,湓城附近,可以说是大江中段寻阳以下一直到横江,尽在掌控。之所以沿江势力会有这么大的扩展,自然是得益于江州之战。 在江州之战前,湓城到濡须口这一段虽然名义上属于豫州辖地,但事实上一直是在江州控制之内。王舒为什么看不起庾怿,因为江州军布防几乎到了历阳城下。可以说如果没有外力介入,再给庾怿三十年,他在豫州也翻不了天,顶多能做一点拦江设卡收费的小动作。 而且收复合肥,水路上最重要的一点便是濡须口。濡须口是巢湖南来注入大江的一个入水口,旧为东吴吕蒙所建筑的水坞,可谓大江无论进退攻守都必须要牢牢掌握在手中的一个水路要塞!一旦这一个地点不在手中,那么水路便利便无从提起。 所以抛开其他的所有因素不谈,沈哲子只要想从豫州往上北伐,便必须要搞掉王舒,将濡须口掌握在手中!如果这一点不能达到,不能借重水力,单单后勤的压力便是一个沉重的负担,根本没有力量发动什么大规模的军事行动。 至于再往北,界限也十分明显,那就是以涂水为界,虽然涂水以北名义上也是辖区所在,但事实上掌控力根本达不到。尤其涂水上游地近合肥的位置,就是早年庾亮所划定防备豫州祖约的一条防线。 沈哲子去年先派杜赫过江在涂水下游经营,就是为了要掌握这一条大江下游极为重要的水路支流。 单纯杜赫的经营自然上升不到什么战略性的高度,但如果豫州这里能够打通涂水上游,那么两地即刻便能勾连起来,彻底坐实豫州作为西藩门户的重要战略地位,而且作用并不只限于对上游荆州的防备,直接切断北虏靠近大江的通道! 豫州当下的地理情况便是如此,接下来便是军力的分布情况。虽然江州之战打垮王舒彻底掌握大江便利,但豫州军的实力并没有得到翻倍的增长,毕竟限制军力的除了地盘还有粮食。庾怿沿大江打劫不亦乐乎,但在资用上的收获其实并不如深入鄱阳的沈充大。毕竟资用也是陶侃拿下江州的一个重要意图,而且荆州水军实力还要胜于豫州,不会容许庾怿掳掠太甚。 眼下豫州所部有七军之多,两万余人。但这其中除了原本的历阳军底盘之外,新进归籍的兵户大多用于屯垦,即便是完全发动起来,战斗力也是堪忧。所以眼下真正能够动用起来的,仅仅只有三军之数。 这是在江州之战前的一个数据,江州之战后,庾怿也收编了大量的江州溃卒,合共能有两军之众。但这一部分军力能否投入到未来的合肥之战中,还是存疑,因为眼下荆州还在就这一部分兵众的归属问题扯皮。 毕竟这个年代谁也不嫌自己兵多,王舒在防守三镇的时候,治下之兵几乎尽数召集北上,结果尽数溃散。陶侃抵达豫章后,可以说是只接收了一个空壳子。而这些溃兵,大多都是江州在籍的兵户,如果只是几百人,那也一笑置之。但动辄数千人的大数目,这简直就是欺负老人家老眼昏花! 兵户子弟战斗力如何且不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兵户是这个时代最确凿、最可靠的兵源所在!虽然这个时代已经不乏大肆征募游食流民入伍的事情,比如王舒编练出的江州新军,但话说回来,王舒如果不玩这一手,垮的没有这么快! 在籍的兵众十不存一,别说现在陶侃只是老迈,就算是死了,棺材板也压不住!他如果不讨要回来,未来台中如果以此问罪,在籍甲士阳狂亡出大半,那也是一桩大罪! 所以眼下,庾怿扣住那些江州溃卒,只是当作一个筹码跟陶侃扯皮,交涉条件,并不能将之真的编入战斗序列中。 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较之沈充,庾怿还是略有稚嫩。沈充同样贪了江州军几千人,但这些都是屯在鄱阳的新军,还未入籍,陶侃就算想要讨回来,又有什么证据?难道要到阵前去指认,叫出几千个人名? 不过幸在沈充也没有把人带回东扬州,而是留给了儿子。不过沈哲子人还未到,已经示意将这几千散卒新兵精选,只留一军,实在是让庾怿心疼不已。在他看来,这些兵众即便不派上阵,单纯的站场子也能吓唬吓唬人啊! 所以眼下历阳这里能够调用的兵众是四军一万多人左右,但是想要水陆并进、完全覆盖整个合肥战区,还是差得很。所以庐江毛宝也归庾怿调度,庐江有两军五千余众,可以配合濡须口集结的水军,从巢湖方向对合肥发动进攻。 “眼下镇中已是诸事备定,各军已经集于濡须口,随时可溯流而上,届时我也将随军开拔。维周这里,还有什么要补充?” 介绍完当下豫州的形势,庾怿便转望向沈哲子。今次一战,是他家雪耻一役,所以庾怿对此也是重视到了极点,亲自率众北上。 沈哲子虽然是带着团队到来,但也不能真的就把庾怿闪在一边。所以豫州军本部还是由庾怿带领,负责主攻,郭诵、徐茂等将也都跟随而去。而沈哲子则负责从陆路向上,直接从历阳开拔,扫荡合肥东翼,最主要的还是打通涂水一线,与杜赫汇师然后沿涂水继续向上,掐断合肥和淮南的联系。 沈哲子闻言后并没有急着表态,只是拿着一根墨条将地图又画在手中钉在木板上的纸张上,写写画画。他自知并不是什么军事奇才,所以上来也并不高谈阔论,在沉吟半晌后只是说道:“有没有可能,黄权此人不战而逃?” 场内众人听到这话,俱是一愣,显然在早前制定战术的时候并没有设想过这种可能。 刚才在介绍豫州军情况的时候,关于合肥方面的情况也有一些介绍。当然数据和细节不可能达到这么准确,但是黄权所部基本的军力还有布防驻守的情况还是略有交代。黄权所部保守估计在万人左右,除了镇所寿县之外,原本的合肥城也有一部驻军,还有便是在巢湖沿岸也不乏营垒。 “这、应该不能吧?虽然王师上下用命,衔恨而发,但、但是……” 在沉默片刻后,首先发言的乃是王愆期,言中多有迟疑,倒不是因为被沈哲子说动,而是对于王师的震慑力没有信心。且不说羯胡久虐华夏,凶名正炽,单单彼此实力对比,豫州这里也不占据绝对优势。单凭震慑力让敌人不战而逃?他们也想啊,但是怎么看这问题都有些荒诞! 沈哲子自然能看到众人那欲言又止的古怪神情,丢下手中墨条笑语道:“诸位也不能保证绝无如此可能,既然提出来了,不妨就论一论,若是黄权不战而逃,又或小战失利,弃守而奔,该要如何应对?” 0631 甲田令 黄权会不会不战而逃? 再一次听到这个问题,房内众人已经没有了最初的诧异,更多人只是垂首不语,但也不乏人已经蹙起了眉头。虽然没有明显的意思流露出来,但其实心内多少对于沈哲子纠缠于这个没有意义的问题略感不悦,乃至于有人望向沈哲子的眼神已经略有鄙夷。 这位驸马有什么旧功,那不是什么秘密,但凡对时局有一二关注者,那都是耳熟能详。百骑归都,勤王救国。这事迹听起来自然是辉煌无比,让人心振奋。但事实上如此惊人的大功内情究竟如何? 甚至不需要知兵之人,哪怕头脑稍有正常,也能明白此战绝非战之功!万数叛军盘踞京畿,哪怕不做抵抗排队送死,区区百数人一路斩杀过去,也不是一件容易完成的事情。 但是因为沈氏的崛起,加上这位驸马时誉太高,对于这一份明显水分极大的旧功,时人也多是看破而不说破。 至于有多少人心内羡慕这位驸马运气绝顶的好,俯拾大功,那就不得而知了。即便是心存中肯,顶多也只是感慨这位驸马对时机把握的精妙,抢在了都内局势危若累卵的时候冲入建康,得以建功。虽然这一份敏锐洞察和对时机的把握也足以让人侧目,但如果凭此就要将之视作战无不胜的奇才,那也真是没有什么说服力。 在场这些人,除了郭诵、韩晃等本就对驸马了解匪浅的人之外,其他类似王愆期等人,其实对沈哲子这一份无聊坚持都已经有些不耐烦,难免会有腹诽:这位驸马是顺风仗打惯了,眼高于顶,莫非真以为自己是天眷之人?凡有对阵,旁人都要闻其名便望风而逃? “若真发生那种情况,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刀兵不用便克复重镇,胡虏丧胆而奔,正显王师威势无双,来日何止合肥,寿春亦能指日而复!” 王愆期笑着说道,但言中调侃之意,任谁都能听得出来。虽然场内不乏人有此之想,但真正敢说出来的大概也只有他了。 他可不是郭诵仓皇南来,又或韩晃待罪降人,俱要仰于沈氏鼻息,也不是王彰等人寒伧军头,世不知名。要知道他在来豫州之前,已经是江夏相,再往上一步便能迈入方伯之列,归于庾怿调度本就不乏屈用,又怎么能够忍受一个侥幸得功的幸进之徒在其面前大放厥词! 此言一出,室内气氛当即便有几分尴尬,郭诵等人俱是眉梢一扬,想要开口反驳,但却被沈哲子摆手制止。 “寿春必然是要收复,但眼下合肥未定,言之过早。” 本来只是一句调侃讽刺的话,沈哲子还是一脸认真的回应一声,这不免让旁人感觉更加古怪。不过旋即沈哲子便又说道:“那么我不妨再换一种问法,羯贼对于合肥有无必守之理?” 此问一出,除了那几个对沈哲子已有偏见的人之外,余者都不免皱眉沉思起来。 “维周此问,此前倒是也曾想过,只是不曾深入。” 首先开口的还是庾怿,刚才王愆期对沈哲子的暗讽让他有些尴尬,这会儿倒可以借机引开话题:“黄权所部,名为万余,实则不过一军之数,就食于此,逞凶暴虐,广掠乡人,附者甚众,且久绝王教,实在难作抚用,仍是不容小觑。” 合肥一战,庾怿也是用心良多,寄予了极大的希望。沈哲子点出的这个问题,他怎么可能没有考虑到? 虽然因为祖约的失败,致使旧豫州完全沦陷。这从另一个侧面其实也反应出江东朝廷对原本豫州的掌控力实在是太微弱,得失几乎完全系于祖氏一家的向悖,几乎没有实质性的占据和经营。 而如今羯胡名义上控制着豫州,但情况与早先的江东也是类似,只是在几个重要的军事据点象征性的摆了一部分军力,保证一个南掠通道的畅通,并没有形成像北地那样全面的掌控和经营。 譬如他们眼前的对手黄权,虽然集众万余,但是核心力量不过两三千人,余者尽为在当地掳掠的乡人。如果真的是羯胡万余军队镇守于此,单纯后勤的补给压力也根本承受不住。 沈哲子问到羯胡对合肥有没有必守之理,答案是没有。事实上不只是合肥,余者淮泗、襄阳等各个方面,羯胡都还只是保持着寇掠为主,根本并不实质性的占据经营。 早年曹魏、东吴对峙,围绕合肥展开数次大战,起初东吴是为了给江东夺一出路和跳板,后来则转为积极的防守,而曹魏则是为了保证淮南之地大量屯所的安全,自然要守住合肥这一前沿阵地。 可是现在,合肥之后,仍是废墟,即便是丢了,对羯胡而言也并非难以承受的损失。简而言之,这里根本就不是他们核心利益所在。 从这一点来看,黄权是真的没有必守于此,将其部属精锐尽耗此战的道理。事实上不要说是合肥这已经半废状态的昔日重镇,就连襄阳那里,羯胡跟荆州也是彼此拉锯,襄阳因此数度得失,双方谁都没有长久占据。 所以,沈哲子先前所问黄权有没有可能不战而逃,其实并非无的放矢,是有其理据存在的。但是这个问题,又根本不值得讨论。 庾怿先前答非所问,介绍了黄权所部实际情况,其实就是在说,就算有这个可能,其实是很微小。双方实力对比,豫州这里既不占据压倒性的优势,同时豫州军也根本不具备荆州军那么大的威名能够将敌人惊走。 就算是战事一切进展顺利,黄权最终还是不能守住合肥,落荒而逃,那自然皆大欢喜。但是在此之前,实在没有必要讨论这样一个微小的可能,甚至于将之当作一个战术目标。 话讲到这一步,其实庾怿也是在委婉表示,不必再就这个问题探讨下去。归根到底,黄权逃或不逃都不足影响到他们的战略部署,如果逃了,那自然是一个意外之喜,如果不逃,也没有必要刻意追逐,该怎么打还是要怎么打。 沈哲子听到这里,也明白这些人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认为自己提出这个问题是心存侥幸,想要让敌人不战而走。 略一沉吟后,他索性从席上站了起来,行到地图前,用手指围绕合肥划了一个圈,说道:“假使王师锐猛,黄权是有可能畏战而逃,诸位对这一点,应该是有共识吧?” 众人见沈哲子还在纠缠这个话题,皱眉者不免增多,然而郭诵等人却知沈哲子并非为了面子而一味胡搅蛮缠的人,已经忍不住在思索沈哲子这个问题背后的深意。 “我想问诸位的是,如果真的发生这种情况,该要如何应对?” 总算不再是黄权会不会逃这个问题了,但这个新的问题同样让人无语,逃就逃了,又该怎么应对?打跑了敌人,顺利收复合肥,这不就是他们此战的目的吗?难道这位驸马还想衔尾而追,一路打到寿春乃至于邺城,一战打垮羯胡? 且不说朝廷如今有没有这样的实力,就算只是收复合肥,其实仍然让人战战兢兢,担心羯胡会因此而大举南下,予以迎头重击。 而且,就算只是单纯的追击黄权,豫州军都做不到。要知道就算是收复合肥,他们也要依托濡须口到巢湖这一段水路,而且要赶在阴雨绵绵、羯胡骑兵不能大举驰援的当口。可是追击的话,就没有这种便利,而且越往北就会越危险! 所以,就算这一战得以全胜,也要有节制的求稳图进,不能盲目扩大战果,始终都要留有应对羯胡反击的余力。黄权逃或不逃都不在他们考虑范围之内,更何况追不追击! “维周你要说什么,不妨直言。” 庾怿自然对沈哲子不乏信心,所以也尤其好奇沈哲子为什么要纠缠于看似没有意义的问题。 “黄权若逃,则是失地之罪。此人于虏庭要偏南而用,可知绝少所恃。如何能豁免罪责?如果诸位是黄权,被迫而逃,接下来该要如何做?” 沈哲子终于说出了他最想表达的问题,之所以没有一开始就提出来,他也想了解一下在场众人究竟有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老实说还是略感失望,大概是对合肥的得失与否胜负欲太强,让他们将太多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战场上,包括庾怿在内,都没能将思路延伸到战场之外。 “孤师远悬,猝然应对,后继乏力,自然是难守弃之。不执于寸土得失,稍作隐退,及后再战。” 这是韩晃的回答。 而郭诵则沉吟道:“废城荒土,守之无益。不如掳民而归,何尝不是保全之策。” 这两人两个问题,恰恰点出了战争的核心所在,土地和人口。 而这也是沈哲子一定要纠缠于黄权逃不逃这个问题的原因所在,羯胡对合肥的态度是可有可无,但是对他们而言,则是一定要夺下此地!一者无必守之意,一者有必得之心,其实关于合肥的得失与否,反而并不值得讨论,无论如何都要拿下! 既然这个目标已经确定,那么接下来需要努力的便是如何尽可能完整的将合肥拿下来!韩晃和郭诵提出的两个可能,都是沈哲子不想面对的局面。黄权如果逃了,那么就算只是为了摆脱罪责,也一定会频频南扰。而且在逃亡之前,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他一定会尽可能多的掳掠丁口! 战争,无论意义有多宏大,又或战略有多高远,落在根本上,打的就是人口。 黄权或许不是什么名将万人敌,但这个问题也根本不需要多高的智慧就能想明白。就算不能守住合肥,他也会尽可能多的削弱对手,土地自然不能装在口袋里带走,但是人口可以掳走! 话讲到这一步,庾怿等人也终于明白沈哲子要表达什么,之所以认知会有这样的偏差,那是因为他们的最终目标定的不同。他们围绕此战的目标便是要拿下合肥,而沈哲子的目标无疑要更高一些。 但是目标高并不意味着能力强,就算他们在沈哲子提醒下认识到这个问题,但是然后呢?该要怎么办?如今大军还未开拔,胜负还是难料,就要考虑追不追击的问题? “驸马此虑,可谓高远,既然已经深悉此忧,不知可有高见?” 底下王愆期又发问道,虽然他已经认识到沈哲子不是夸夸其谈的纨绔草包,但也远没有达到对其心存敬畏的程度,还是不屑于深思沈哲子所提出来的这个问题,认为仍是没有必要,转手又把这个问题抛回去。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一声,继而神色转为肃然:“黄权是有可能不战而逃,乃至于小挫即退。若将其人纵走,可谓后患颇多。所以,能否将此人深钓于此,捂杀其中?我只是略有浅见,难称高论,能否做到,还是要集思广议。” 说完之后,他便又返回自己的位置上坐定。对于王愆期的暗含挑衅之问并不回应,一则没有意义,二则他也不认为自己在战术上的造诣能够胜过在场这些宿将们,无谓纸上谈兵。之所以要挑明这一点,还是因为发现众将在讨论此战的时候,目标实在是略显保守。 当然这也反映了在面对羯奴的时候,哪怕是这些奋斗在第一线的将领们,都难免心生怯意,不敢有太大进望。哪怕在面对一个优势局面的情况下,仍然是但求无过,不求大功。 当然这也并不能归咎为这些将领们没有气概胆量,实在是积弊已久的世风让这些将领们养成了保守的性格,进则未必能有大赏,败则必有大惩。 待到沈哲子返回座位,房中又是长久的沉默。 一些反应稍显迟钝的人,到现在才听明白远来这位驸马并不是一味侥幸想要再打顺风仗,而是想要扩大战果将敌人围歼于此。一些对沈哲子没有什么了解的豫州文职官员,这会儿心内已是不乏凛然,看不出这位姿态俊雅的驸马居然杀性如此浓烈! 然而更多的人则在考虑沈哲子所提出的这个构想,将黄权所部困于合肥,全歼于此?能么?有必要吗? 这其中心情最为复杂的莫过于庾怿,在看到众将俱是沉吟不语,原本大战在即而稍显激动的心情不免略有冷却。尤其看到沈哲子一脸沉静的坐在席中,心中不免更有感慨。 他向来都认为时评对他不乏贬低,他的才能其实远胜时人所见,尤其是从台中避任历阳的时候,更是卯足了劲想要证明自己,然而却常有无处发力之感。虽然借由江州之乱,让时人对他纷纷对他刮目相看,但他明白在这件事情当中,自己所占分量其实并不大。 从确定目标,一直到最终逼死了王舒,庾怿心里其实都没有确定必胜的信心。他只是依照原本的计划而行,身临其境眼看着不可能的任务最终被完成! 而将不可能转变为可能,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并且认为自己的心胸视野都有了一个长足的进步。可是现在,他发现自己还是有欠缺。 黄权是什么人?仅仅只是羯胡近乎流放,安置在偏南地区的一个虏将而已!而他已经是方伯之重,镇守西藩,合肥这一战虽然是豫州主攻发动,但事实上调集的人力物力已经远不止于豫州一地,可是他竟然还没有胆量构想将对手全歼于此,人地俱得! “维周此论,实在是大振久疲之人心!奴贼天厌,乱我旧国,侵我乡土,正该穷追而杀尽,岂能容其来去自如!” 感慨过后,庾怿已经在席中拍掌笑语道,继而转望众将:“合肥一役,乃是江东久疲之跃进,内外殷望,不容有失!若是只取废土空城,却使我民众流落于外,久虐于奴贼之手,未可称全功!” 驸马身份地位虽然特殊,但毕竟也只是同僚,有什么建议,众将尚可暗持保留。可是现在刺史都这么说了,那就等于给此战定下一个基调,众将不管心内是何感想,这会儿都只能表态附和。要知道现在豫州已是战争动员状态,他们真敢言辞激烈的反对,即刻被架出去砍头都无处诉冤。 目标有所调整,那么此前制定的计划肯定也要有所修改。不过这也谈不上朝令夕改,会令军心动荡。毕竟并不是放弃原本的计划,只是在这计划的基础上再进一步,将夺城改为全歼。 豫州的优势是很明显的,而且战场上瞬息万变,倒也没有必要在一开始便指定什么周详的作战计划。顶多是要预留出一个变量,用以应对这个情况。所以谈论到最后,也谈不上有什么战术修改,只是需要积极应对的情况又多了一种。 接下来沈哲子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观看众将各抒己见。其实战争落实到具体的操作,无非将士用命而已,战前怎样周详的讨论和规划,只能将可预期的变量消弭到最低。如果执行力达不到,怎样的战前动员都只是画饼而已。 在众将结束讨论之后,沈哲子才示意身边的陈规掏出一份诏令,公示众人:“台内对于今次合肥之战,也是深寄厚望。战虽未果,已有特诏颁行,绳规褒扬来日奋战创功之士!” 众人听到这话,眉梢俱是一扬,早在沈哲子出都之前,其实关于这一点,已经在豫州风传开来。于是众人便肃然起身,静候沈哲子宣读这一份特诏。 诏令的内容很简单,除了那些客套的勉励虚辞之外,最主要最实际的内容便是一份“甲田令”! 至于甲田令的内容也很简单,核心只有一点,在豫州新收复的土地上,不再施行原本的军屯,而是一如荆襄,以奚官奴代甲士而耕。 所谓奚官奴,便是官府所掌握的役户,由这一部分丁口代替甲士耕种,而不再像原本的军屯兵户那样兼顾耕战。甲士得以脱耕,战斗力自然更加有保障。诸镇之中,荆州独大,除了地缘上的原因之外,这一点也极为重要,能够有稳定的钱粮来源,自然能够供养大量的脱产甲士。 这一点对于将领们而言,自然是一个极大的福音,他们各自都有大量的亲信部曲,如今可以公然收纳役户奴役劳作,等同于享受到了世族才有的荫庇特权。那么在战争中所获得的人口和土地,最终将直接与他们的收益挂钩。 所以对于这一份甲田令,他们也是期盼良久,如今终于听到确凿的诏书实文,可谓振奋。虽然察觉到这一份诏令与他们所知略有出入,但是宿愿得偿的喜悦还是让他们忽略了这一点。 沈哲子宣读过诏令后,便转手递给了庾怿。这一份甲田令如果仅仅只是重复荆襄旧政,又何必再拟定一个新的词汇?众人还是认知略有偏差,原本的官奴代耕,针对的乃是团体,极容易滋生畸形的利益集团,盗公产而肥私户。而这一份甲田令,却是细微具体到个人。 简而言之,新复之土复垦,一田必对应一丁,而亩出必定要对应一甲。虽然仍是以役户代耕,但有多少田亩便必须要有多少甲士。两下标准对照,那么无论是匿丁还是匿田,都可以予以彻查。 当然甲田令也不可能完全杜绝所有积弊,施行起来肯定会有漏洞可钻。但以田对甲的逻辑不变,那么在其扩大阶段,就始终能够保证一个强大的执行监管手段,那就是军队!只要手中掌握着军队,有问题那就改,改不动那就杀! 荆州军同样不乏积弊,但却因为甲兵强盛而外敌不能侮。哪怕陶侃以寒素而临其位,时人多有蔑视,但仍然不敢轻易得罪。 沈哲子之所以不阻拦王导出任丞相,就是在政局上暂作让步,换取这一份甲田令。虽然眼下尚是一纸空文,就能达成一个良性扩大的循环。 0632 匹夫持戈 虽然早先因为沈哲子不断的重复追问,令得室内气氛略有尴尬,但是当沈哲子公布了这个对前线将士明显利好的消息后,先前的那一丝不快,也都被众人抛到了脑后。 这也是时下边镇的一个常态,诸将虽然各自不乏义从部曲,但这一点力量自存尚可,远不足以支持他们进望和左右时局。想要改善自身的处境,惟有寄望于能够与中枢进行对话的权门。所以无论他们对于这个少年假节的驸马怀揣怎样的想法,都要保持一个毕恭毕敬的态度。 因为就算他们敢于戮力而战,奋勇进取,最终战果和收获能够落实到几分,还要仰仗对方与中枢之间的交涉。就像今次的甲田令,如果没有沈哲子的奋力争取,他们就算勇战夺回合肥,最终的胜果该要如何落实,仍是一个未定之数。 如果敢于违背中枢的意愿,直接抽走后续的援助,就算他们能够占据此地,结果也与更往北方的坞壁主没有两样,甚至处境还要更加恶劣,根本抵抗不了羯胡随之而来的反扑。 这样的情况,在豫州还不算明显。毕竟在座的众将,除了沈家扶植起来的几人,余者除了一个比较特殊的王愆期之外,都可以视作庾怿的门生,即便各自也不乏部曲,但也不成规模。 所以,就算感觉到王愆期对自己略有不满,沈哲子也不必放在心上。他相信王愆期是有理智,能够权衡利弊,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否则就算有温峤的面子在,沈哲子要搞掉王愆期那也轻松得很。 方才那一番交流,让沈哲子对场内众人的能力如何也有了一个初步的认识。像是韩晃,本身便是苏峻部中悍将,转战南北,在具体战术思路上也是进攻性十足。 至于郭诵,较之韩晃在战术上的进取之外,视角也并不独限于战场上的得失,对于人力、物力的续航和调度同样不乏见解,这大概是与其人常年在北地与羯胡斡旋对抗的经历有关。要知道那正是羯胡在北地最为猖獗的一个阶段,郭诵能够辅佐李矩在荥阳维持良久,且不乏胜果,可见其人是一个当之无愧的方面之才。 对于其他人,沈哲子也都多多少少有了一个了解,不至于完全陌生。 这一场会议,谈论到了夜深时分,众人才各自散去。 到了第二天,庾怿便率领麾下战将们往大江上游濡须口而去。这一次会面除了迎接沈哲子,也是战前再进行一次沟通,顺便向众将展示一下在台中争取到的权益,最起码想要将士用命,也要给他们一个用命的理由。同时也接收一部分沈哲子在都内运来的物用,比如船只。 今次一战,准备还是稍显仓促,但这也没办法,世上从来就没有万全把握的一战。在这个时节发动进攻,豫州军虽然有水路的优势,但也不能不防备对方的机动性。最理想的状态当然是黄权蜗居合肥,等待大军北上集结围剿,但也不能不考虑对方主动出击,乃至于直冲历阳。 沈哲子带来的十多艘船,其中大半都被庾怿带走,毕竟庾怿所部才是主攻方向。但沈哲子今次也不是来打酱油,庾怿离开后,他便是豫州的临时主持者,既要负责本部的安全,还要负责打通涂水方向的路线,对合肥形成侧面的包抄。而随着新目标的确定,他还负责一部分诱敌的任务。 虽然豫州军主力已经被庾怿带走,但沈哲子能够调用的军力还是不少。虽然有了温峤的表率,但是都中那些投帖者也并未完全退去,仍有几十人愿意跟随沈哲子建功,其人加上部曲随员也有几百人,加上沈哲子的两营家兵,包括一直在都南被闲置的路永部,也是凑起了一军之数。 至于历阳本部,还有豫州军战斗力稍逊的两军屯田兵,野战未必能大用,守城应是无虞。至于尚在跟荆州陶侃扯皮归属的江州军,眼下则散置在历阳西面的侨置龙亢县,沟渠岭地设栅驻防,虽然不会出现在正面战场上,但也能作为历阳的守卫力量暂用。 所以虽然主力倾巢而出,但本镇后备军力仍有万余众,这一部分军力除了守卫本镇之外,一旦哪一方进展不顺利,还可以陆续抽调援助。 除此之外,便是老爹沈充给沈哲子争取到的那五千余江州新军。 这一部分军力,其实战斗力更堪忧,乃是早前王舒收掠境内游食流民所得,仅仅只是完成了初步的整编,甚至没有进行过什么操练,完全没有实战的经验,否则也不会被东扬军一冲即溃,战斗力较之军户都远远不如。虽然其中也夹杂着一部分江州军户溃卒,但并不足以让战斗力有什么大的提升。 沈哲子看中这一部分军力,在于其成分单纯,只是王舒强拉起来的流民壮丁,甚至还没来得及在军内形成错综复杂的人身依附关系。 这一点就连东扬军都不可避免,毕竟吴中豪族武宗扎堆,东扬军建立的时候,干脆就是将那些投军的豪族部曲直接收编过来,与其说是一支旗号严整的军队,不如说是吴人亲友团,一群组队打劫的流氓。 成分单纯并不意味着战斗力就高,但是可塑性高,执行力高,不会有太多其他军队那种派系林立、抱团成风的人为掣肘。 所以,沈哲子对这一部分军队也颇为上心,还没有离都的时候,便早早的派了一众门生前来进行整编,眼下正是要检验成果。 所以在送走了庾怿一行之后,沈哲子也没有急着前往历阳,而是在早已经急不可耐、想要展示成果的胡润等门生带领下,前往这一支军队所驻扎的营地。 胡润便是这一支队伍暂定的首领,沈哲子门生虽然不少,但是讲到身世坎坷、历经军事磨练,还没人能够超过胡润。家道中落,流落蛮部,又率领一众蛮族鬼面卒,趁着苏峻之乱兴风作浪,经历可谓丰富。 当然田景也要算一个,汉沔巨室豪宗出身,同样在苏峻军中作乱,战斗经验可谓丰富。但是跟胡润比起来,少了独领一部的经历,所以眼下暂为胡润的副手,在这军中担任幢主。 “眼下这些军卒,俱已遴选整编完毕,合共九营三幢一军之数,俱是高标重选,体壮胜甲、弓槊俱能之劲卒!” 讲到这里的时候,胡润独眼中闪烁着振奋之色。单凭郎主对这支军队的用心程度,胡润便能看出是要将之当作嫡系队伍来打造,而对于自己能够担任督护军主,也实在是喜出望外,倍感振奋。 要知道,在郎主门下诸多门生中,他既非家世最好,也非才能最高,关系也非最亲厚,还不乏劣迹,尤其形容残疾,若在别处,必然会前途暗淡备受冷眼。可是如今却受如此重用托付,所以他也是分外珍惜这个机会。 几人策马并行,沈哲子听到胡润的汇报,只是微笑颔首。如今外镇征伐频频,军头林立,原本的部曲构架早已经形同虚设,所以如今自己编练整军,沈哲子也就不再遵循旧例,怎么清晰怎么来。 基本的伍什不变,五十一队设队正,两队一曲设军侯,三曲一营设兵尉,三营一幢设幢主,幢主别置百人督阵,合共千人。一幢便单置旗鼓号令,是一个独立的作战单位,三幢便是一军。 如今这一军兵数,军主是由胡润暂时担任,下属幢主则是田景、沈云,另一人则为江州军降将罗皋。至于更往下的兵尉,则由沈哲子其余门生与降军中头领人物分领。 一行人打马驰入辕门,兵众们早已经在各自兵尉的召集号令之下列阵等待。待到马蹄声由远及近,视线便下意识集中在白马银甲的沈哲子身上。 待到勒马顿住,胡润等人便抢先下马,执缰肃立恭候沈哲子下马。 沈哲子今日入营也不是寻常打扮,一身明光铠,红缨兜鍪。巧在今天天公凑趣,久阴乍晴,不算猛烈的阳光投射下来,铮亮的甲片光芒流转,将一个挺拔身姿俱都笼罩在一团光晕之中,阔步行来,使人视野中再无他物。 胡润等一众将领眼下也都是甲胄鲜明,跟随在沈哲子身后,簇拥着主将登上校场正前方的点兵台。 此时肃立在校场内的兵将们,早在多日前便知归属何人调度,此时视线自然都落在那被众星拱月的主将身上。虽然铮亮的明光铠反光让他们看不清楚那位少年将主的相貌,但那气度俨然的姿态,诸将拱卫的站位,自给人一种不怒而威的震慑,令人不敢松懈,挺胸而立,连气凝神。 整个校场中,风声之外几无杂音,当那位少年将主手掌搭在腰畔佩剑上时,近前将士们甚至能够听到清越的甲片交鸣声。 咚……咚! 肃然而立的将士们只觉得耳膜一颤,浑厚的鼓声便撞入到众人耳中。三鼓而定,各队、各营中便响起兵长整齐如一的号令声:“见礼!” “参见将主!” 一声、两声、千万声汇成一道洪流,介胄之士不拜,俱以军礼而见。 接下来,便有甲士推着笼车,内中捆着牲畜,缓缓行至点兵台前。成师之礼,需杀牲誓旗。然而当胡润两手捧着利刃奉至沈哲子面前时,沈哲子却抬手拒绝了,在台上低语几句。 台上众将明显略有愕然,只是片刻后便分别下台,让甲士将笼车牲畜拉回。这一幕落在校场阵列兵众眼中,不免略有好奇,只是在行伍之间兵长们厉目游弋之下,骚动声稍起即落。 过不多久,场外突然响起了叫嚷哭号声,将士们转首望去,只见两名蓬头垢面、麻衣之人被反缚押入场中。这两人便是早先假借职务在军内上下荫庇的军中督护,其一乃是原属江州军之人,另一个则是稍后入营之人。 两人被押至此,也觉气氛有些不妙,不免挣扎的更加猛烈。其中一人看到台上站立的沈哲子,身躯颤了一颤,继而便高呼道:“维周救我……救、乞望将主饶命!” 这时候,场内骚乱私语声再响起来,哪怕兵长们眼神又凶厉几分,仍然压制不住。 对于下方叫饶声,沈哲子置若罔闻,只是将手按在腰畔佩剑处,转身缓缓步下点兵台。随着他走动起来,身后诸将也都跟随而上。 眼见身影越来越近,那两人挣扎颤栗幅度也越大,各有两名甲士冲上来死死按住他们双肩才将之压得跪在地上。同时他们的嘴也都被麻团塞住,即便再有叫嚷,能发出来的也只是令人闻之心颤的呜咽声。两人挣扎着,扭动着,须发之下、脖颈之间青筋暴起,那浓烈的求生欲和近乎绝望的呜咽声,令人不忍端详。 沈哲子行得很慢,待他行到近前时,那两人挣扎的动作已经变得缓慢且无力,唯有呜咽声更显高亢。然而沈哲子仍是置若罔闻,手腕一抖佩剑已是脱鞘而出,一抹利芒陡然扬起,继而便蓦地挥下! 前排一线兵卒喉中发出一声猝然短呼,一颗人头已经滚落于地!他们呼出的气息还未及吸入,眼前又是寒芒一掠,另一颗人头同样也跌落下来。 两具无头尸体脖颈处热血汩汩冒出,各幢主手捧旗帜趋行上前,热血霎时间便将旗幡浇湿浸透! 待到两具无头尸并首级垃圾一般丢在了一旁,各幢染血的旗帜也被高悬而起。 这时候沈哲子单手持剑,又行至台上,明光甲上血痕醒目,剑刃凝而欲滴的血珠更是触目惊心。在众将士们略显惊愕的目光中,他手中剑高高扬起,口中已是大吼道:“匹夫持戈,唯胜以飨!” “王师讨奴,沥血誓旗!将士用命,虽死无退!” 自胡润以降,军中诸将环立将主左右,扬臂叉手,高呼回应! 雄浑的鼓声再次响起,染血的旗帜高悬风中,那被大风吹拂震落的血珠在阳光下一闪即逝,稍显妖异。场中凝立的兵卒们胸膛里似乎在有一缕气息在滋生壮大,脏腑震荡,几欲喷涌而出,然而喉间却如杂絮阻塞,不知该要如何恰如其分的表达。 然而压抑终究是压抑不住,在那越趋激烈的鼓点声中,渐渐掺入了几个声嘶力竭的咆哮,继而这咆哮声便此起彼伏,连绵成片,甚至连鼓声一时间都被完全淹没! 0633 江北初阵 战斗力不是顷刻养成,区区一两场仪式也很难让时人风貌大胜。 一场仪式,兵卒们咆哮发泄,到最后基本的队形都不能保持,一个个或摇摆、或瘫卧在校场上,任由兵长踢打喝骂,却再也不复最初阵列整齐分明的姿态。他们过往的经历、认知,并不能让他们意识到这一场仪式意义何在,哪怕刚才的咆哮,都只是一场竭斯底里的发泄,虽然感觉到有所不同,但是究竟哪里不同,说不清楚。 校场上乱糟糟的情况,让围绕在沈哲子周围的胡润等将领都颇觉尴尬。他们此前为了这一场军演准备颇多,尤其是在队列仪仗方面更是用心,为的就是要取一个先声夺人的惊艳开端。整个成师誓旗军礼步骤都演练多次,却没想到事到临头却仍是崩的一塌糊涂。 这对于一心想要报答郎主知遇重用之恩的胡润等人而言,实在有些不能接受。 眼见到校场中阵型杂乱、士卒东倒西歪的景象,诸将俱是向前一步将要请罪,然而沈哲子却先一步开口:“唯胜以飨,不独甲士共勉,诸位也要铭刻于心。军势仪容,俱是小节。石世龙之辈,奴中最劣之恶徒,趁时乱而狂虐于世,畜类得显,凡冠带之士,情何以堪!鼎中沸腾,不为执耳,当为薪柴,烈焚此身,与诸位分炙食贼!” “来日奋战,与将军共飨一胜!” 众人闻言后略作对望,继而便又齐声喝道。 壮气口号虽然喊过,士气也已经鼓舞,但等到大军真正出动时,这一支被沈哲子拟为胜武军的军队并没有被编入正式的主力序列中。虽然也跟随大军正式开拔,但仍是作为后备押运粮草辎重后行。 之所以要拟定一个军号,并不是沈哲子一味要求标新立异,而是与后继豫州军整体的改编有关。具体的举措则是由甲田令中引申出来的一个甲功寄食制度,军队不再寄养于具体特定的地点,而是要脱离地域限制,游掠取食于四方。当然这个四方眼下还仅仅只是局限于豫州一隅,但未来范围肯定会得以大肆扩展! 庾怿率领主力自濡须口而上,而沈哲子也将径直往北进军,与涂中的杜赫会师。负责镇守历阳本镇的则是庾翼,虽然本镇遭受正面进攻的可能微乎其微,但庾翼的任务也不轻松,一方面要保证沈哲子部后勤粮道的安全,另一方面还要关注于巢湖方向的战事发展,随时准备自历阳西面的东兴驰援居巢。 沈哲子部中陈规、纪友等人留下来,等着押送鄱阳后继转运来的粮草辎重。 很快,沈哲子便率领前队出发,除了自家精锐千余部曲之外,还有路永所部将近两千余众,加上沈牧所率领的两营斥候先锋。正式战卒之外,后继尚有换以小舟载运的一部分粮草辎重并甲矢军械。 自历阳而北上未远,便是一片丘陵地,自南而上,含山、皋岭、皖丘等,一直延伸到大别山。所谓淮右多山,虽然当中没有太多紧扼四方的军事要冲之地,但依照当下的运输情况和周边补给环境,仍然给区域内的军事调度增添许多困扰。 因为前路并没有什么要冲和强劲的对手,沈哲子所部行进也并不快。当然最主要的也是想快也快不了,梅雨之际过江,优势在于有四通八达的水道可供依仗。 沈哲子所部最初上路时,尚有大江分支的横江浦可供依仗,因而行进还算顺利。可是漫过历阳,行到含山附近时,横江浦上游早已拥堵难行,哪怕有雨水补充,也只是形成了一片片淤积的洼地。 水路由此断途,若是直接仰仗人力、畜力,还要在此等候数日待到后队赶上。不过幸在前方十余里外另有一条旧吴水道,可供继续前行。于是后续两天时间里,前阵兵卒们又转为工兵,清理河淤,开挖水渠,将两条水道勾连起来。 但从效率而论,当然直接牛马畜力转运辎重要便捷一些,但沈哲子今次北进也不是一锤子买卖,铺垫好一个基础,后续也能持续借重水力。 南北对峙,在淮泗之间大片战略缓冲区域,而江东又没有大规模的骑兵队伍可供调集奔袭,为了避免过于冗杂庞大的后勤队伍,依仗水道是一个必定的选择。所以历次向北用兵,兵卒们除了杀敌攻城掠地之外,最重要的任务便是挖掘水道。 原本这种任务,自然是交给民夫最为恰当,甲士们也能保存战力。但问题是,在这一片缓冲地带,几无可以征发的民力! 讲到这一点,那也是前辈造孽、后人遭殃!三国年代吴魏对峙,诚然围绕合肥要塞展开数次大战,但接连折戟之后,东吴也不再将合肥当作必取之地,将重心转移为对人口的掠夺。频频过江深刨重犁,而曹魏在这方面自然也不会手软,民众尽数往北抽调,造成一片广袤的无人地。 虽然中朝南北合一,但短短几十年的统一,根本不足以让这一片久受戕害的土地恢复生息。接下来又是衣冠南渡的永嘉大乱世,这一片百战之地更加谈不上什么经营和休养。 荒凉,这是沈哲子一路行来最大感触,放眼望去、林草青葱,但就是没有人烟。旧年的坡塘、村舍,拨开那杂乱茂盛的荒草,依稀还有痕迹可存。野鸟筑巢,豺狼横掠,就是没有人烟! 当然这也并不是绝对,队伍在此驻扎第一夜,便遭到了袭击。 夜中仍是沉甸甸的阴云,天际星月无踪。沈哲子在中军营帐中睡下未久,便听到营门处鼓响示警,他即刻披甲冲出营帐。此时帐外已是营火大涨,沈哲子在亲卫簇拥下,持剑匆匆奔往骚乱之处,行至半途,已有兵尉举旗驰来,回报辎重营遭到不明敌人骚扰,负责训营的沈牧部已经将贼众击退且远追出去。 沈哲子听到这里,眉头不禁一皱,夜色沉重,敌暗我明,最重要是守住营盘不失,实在不宜出营远追。不过转念一想,沈牧也是久从于军旅,这种军事常识应该不会不知,既然追出去,想必也是有其考量,或是夜袭之众真的并不足虑。 尽管如此,沈哲子还是下令鸣鼓起宿,兵卒们穿营而出,绕着营垒警戒,同时又派出小股斥候,巡弋左近。 就这样忙活过了大半夜,一直到破晓时分,营外才传来消息,追敌的沈牧已经在归途中,直扑贼巢,大获全胜! 听到这个消息,哪怕还没有具体的细报,沈哲子也明白今次是虚惊一场,来犯之敌不足未虑。军士苦劳半夜,俱都疲乏,这时候路永部也已经移营至此换防。于是沈哲子便又下令军士解散,返营休息,他自己也不例外。 待到午后,沈哲子才睡起,出帐时便有亲兵禀告,沈牧所部已经归营,并且驱回此战百余俘虏。 沈哲子听到这里,便穿营去见何人竟敢如此大胆来犯,当他到达营中一角安置战俘处时,路永已经来到,且已经审讯过几名战俘。 看到沈哲子到来,路永便提着一名衣衫褴褛的战俘行上来,笑语道:“昨夜扰营者,原来只是一群伧夫小贼!这一批贼众,早年末将镇于历阳时便曾有闻,乃是一群游食于含山、皋岭之间的恶徒。因其并无大恶众怨,又行踪不定,难作招抚,所以早年部从于此多是视而不见。不意今次竟敢侵犯王师,却被沈侯直捣贼巢一战擒定,可谓壮矣!” 路永对沈牧的浅捧奉承,沈哲子并未在意,至于这一批贼众的来历,他也并不感到意外。类似的盗贼,他去年在涂中也有见过,乱民流亡于外,或是存身坞壁被大军击破,无处安身,只能聚啸为恶,寇掠为生。 只是这一批贼众,看起来较之涂中他所见的还要凄惨。一个个衣不遮体,蓬头垢面,譬如路永手中擒住这人,看起来骨架极大,想来原本应该也是一个壮卒,但眼下却瘦骨嶙峋,皴面皱皮,一双灰暗的眼珠嵌在鼻梁两侧,两眼里满是惊恐游移,几无人的模样。 这一片被圈起的营地里,类似贼众还有百余人,多是男丁,老残妇孺俱无。而他们赖以劫掠的武器眼下都丢在营地一角,无非木杖竹枪,偶有一二尖端镶着铁片锐钉,已是难得的凶器。上面除泥浆之外,尚有黑褐痕迹,已经完全浸入木质里。可见他们就是凭着这样简陋的兵刃,仍是害命不少。 沈哲子不是一个良善之人,多数时候都理智的近乎残酷,然而就算如此,他仍不敢深思脑补这些贼众过往的经历,如何被世道加害至此?又如何将世道之恶加诸旁人身上,苟活至今? “先给汤食,仔细审讯,稍后来报。” 沈哲子语调沉重吩咐一声,而后转身离开,揉了揉有些酸涩的鼻子,眸底已经有一层水汽聚起。他仍未心坚如铁,或能忍见尸横遍野,却实在不能细睹血肉同胞人形厉鬼姿态。 0634 奴贼之困 丰城旧称成德、曲阳,本来就不是什么名城要塞,远不能与其南面不远处的合肥相比,甚至于就连施水附近的逍遥津较之都要响亮得多。 但没有名气,不处要冲,也未必不是一件幸事,尤其是在这乱世之中。再雄壮的城池都有被战火摧毁的一天,当近畔合肥名城已近废墟,而丰城这并不起眼的小城竟然还能破邑独存,也是一桩异事。 丰城虽有城邑之名,但从远处观去,却实在没有城邑的模样。此城东倚皋岭,三面通透,但是在平原上却几无闲地可见,堆砌着大量的棚户村寨。说是堆砌也不准确,因为根本就没有条理,那些村寨窝棚高高低低、连绵成片,几乎将城池都给淹没。 而在这一片聚居地之外,是一条不甚起眼的高岗,高岗上杂草丛生,间或探出几个生长得极为扭曲的树干。 高岗上被打了一个个的洞眼,远观仿佛一个硕大的蜂巢,凑近去看,这些洞眼一个个挖的极深,有的已被荒草淹没,有的却是新土翻出,而在这翻出的新土里,赫然杂存着许多森白骨茬,点出了这一座高岗原是乱葬岗。虽然难比崇山峻岭,但若全用人命垒起,又不知这方圆之内有多少亡魂盘桓不去。 高岗下是一条并不宽阔的小河,小河两侧是冲刷出的滩淤,滩淤苇丛里不时有人影猫着腰出出入入,这些人嘴里各自鼓囊着似是塞满了东西,凑近去看,无非杂鱼、苇芽而已,但就连这一点可怜的果腹之物,也不敢让人看见,一旦得手即刻塞入口中。 河岸不远处是一条土路,一俟土路上隐隐有马蹄声响起,那些左近徘徊的民众们便一个个吓得颤栗不已,飞快冲入几块面积不大的禾田中,弯腰去在那满丛稗草中挑出禾苗护住,拔掉左近的杂草。 马蹄声有时候只是远远掠过,但有的时候便真的会有骑士飞驰行过,每当此时,田中劳碌的民众们便将头脸埋入草堆中,根本不敢去看。如果运气好的话,那些骑士自然是飞驰不过,但如果运气不好,便会有几个倒霉者被飞来的羽箭钉死田中。周遭其他人还要期望那尸体不要倒得动作太大,若是压倒了太多禾苗,周遭人也要遭殃! 从远处看,围绕丰城的窝棚区几乎将城池团团包围起来,但到了近前才会发现还是有道路可供通行的,而且这道路还不窄,三骑并驰都显从容。这道路平整的仿佛铁轮碾过,几无起伏,只是土色较之别处要深邃得多。 近来左近乡野之间,多有流民被驱赶至此,有好心的旧居户便会指着那道路教导新来者,无论何时何事都不能踏上那条路,否则随时都有可能被飞驰过的铁骑踏死在路面上! 这条道路一直延伸到城墙根上,直通城门。窝棚在别处是杂乱无章,但到了这里,却没有丝毫杂物敢逾越一丈之内。即便是如此,那土夯的城墙也多有坍塌,不乏箭矢锐器凿出的洞眼。一旦哪一处城墙坍塌开,那这个方位的民众就遭了殃,因为会不断有利箭自那缺口从城内射出,一直持续到缺口再被修补好。 城门钟楼下悬挂着一块木牍榜文,日晒雨淋,字迹已经完全不能辨认。当然就算字迹仍是完好,能识者也是寥寥。但就算如此,那榜文上的内容仍是在城外口口相传,形成铁律:户匿寸铁,即诛满门! 相对于城外的杂乱,城内还显得有几分条理,东南西北几条街道将城池分割成几个区域,中间有宽达两丈的水渠隔开南北,两座浮木吊桥在北岸东西各有一座箭塔耸立,透着一股狰狞。 城北偏东是原本县治所在,如今却已经被改建成为一座马圈,马圈中不时有马匹嘶鸣。连接着马圈的则是几座硕大的谷仓,谷仓中除了粮草之外,还有竹木铁石等物资。这里常有数百兵卒游弋,擅自靠近者俱是杀无赦! 整个城池后半部分便是一座硕大的营垒,营垒中央的大帐,便是羯胡于此的镇将黄权所在。 黄权年在三十岁许,个子不高,体态敦实,脸色略显黝黑,眸子微有碧芒,髯须泛黄微卷。此时未着甲胄,薄衫横裹在身上,坐在大帐正中央,仿佛一块未经深煅的铁疙瘩,嘴角微翘,眸子闪合之间自有一股悍气。 “历阳伧贼裹众攻我,你等不会不知吧?” 黄权嘴角噙着冷笑,眼珠子里碧芒闪烁,在帐中一个个人身上游弋而过。但凡被其眼光扫过,在座众人俱都有些不自然的调整着坐姿。 “我是受命来此穷乡,为你等靖守一方。过往岁月,也算相扶相知,总算保这一地不受兵灾加害。今次来犯者,伧贼之庾叔豫,该要如何却敌,你们各位可有教我?” 眼望在场这些人俱是默然一对,黄权眼下横肉微微一颤,粗短的手指已经拍在案上,语调也转为冷厉起来:“我倒是忘了,你们各位不乏志趣高远,不耐与我武卒同伍,今次贼来该是不乏欢欣吧?” 待他讲出这话,场中众人神情又有异变,继而席中一人发声言道:“庾叔豫今次来犯,兵势久蓄,穷乡民寡,未必能当……若是暂作退避……” “退避?丰城左近,开阔平坦,该要避往何处?” 黄权冷笑一声,继而冷笑道:“董公此言,倒是让我想起年初我部出剿贼众,路过贵乡,寨高泽深,确是一处形胜地!不如董公归家,稍作修整,我部即刻迁驻?顺便也能替董公你守护家业,贼众难欺。” 他话音未落,旁边一个白面短须的年轻人已经笑语道:“未战而退,董公此言有些诛心啊!明公至此,乃是为我等乡人看护乡土,凡有外敌,应该并肩共拒。若真强师掠境,在座各家,谁人能安?” 说完后,年轻人对着黄权微微欠身,神态不乏逢迎,黄权则回以微微颔首,便令年轻人眉眼顿开,回味良久。 “今日难得聚首,我也不作虚言。你们各位或念我孤师悬外,不能久持,贼大来攻便要远退归国……” 黄权讲到这里,见席中有几人要开口辩解,当即便将手臂一扬:“不必急于自辩,我镇此乡也是日久,诸位何以待我,我是心知。南贼来攻,无非巢湖水途,只要三千勇卒镇于施口,庾贼片木难渡!穷疲之师,妄想退我?我奉中山大王之命,守此废土,以待雄师后进,踏破窜逃失国之贼,岂能轻弃!” “当然,若想却贼于外,尚需乡人助我。今日宴见诸位,只是告知一声,近日我便移师攻贼,为你等守乡护土,各家都要人物助我!便以三日为期,三百甲士,五百斛粮,俱置营前听命。此限一过,何家缺席,我将亲望叩门!” 讲到这里,黄权眼下横肉更是频频颤动,语调也更显阴森:“若是让我查知,哪一家非但不以乡土为念,反要外结南贼,我将号召乡勇义士破家食之!若无异议,那就各自归家调用,三日,三日后的此时此刻!若无甲士粮用,那就准备好悬首梁上!” 听到这杀意凛然的话语,众人神色更苦,就算有人想要强辩,但见黄权一脸的凶横,顿时也没了胆气,只能颓然退出。 黄权在席中目送这些乡中宗长们离开,嘴角冷笑更胜。这些人打的什么主意,他又怎会不知,以往召见,诸多推诿,各自闭门拒外。然而今次却召之即来,无非是想要看一看自己面对强敌压境,有无一战的底气,而后再考虑该要往何方归附。 可是,他是战是逃,岂是这些乡中鄙夫能够决断?这些人以为自己孤师远悬、后继无援便不敢一战?但无论是战是逃,他都还有从容的时间应对,足够击破这些乡宗家门!庾怿军力再强,也要旬日之后才能压境。 但究竟是战还是逃呢? 想到这个问题,黄权自己也实在拿不定主意,说实话,如果合肥坚城还在,他是真的不惧一战,南贼虽众,但他也有信心据城破之。可是现在,左近根本无险可守,庾贼尚未至此,乡野已是民心动荡,怎么看都没有坚守的理由。 “程贼该死,献妇媚进,使王绝于旧人!若能归邺,定要手刃此贼泄愤!” 想到这里,黄权已是恨恨道。他从来都不觉得合肥有守的必要,而自己之所以被派来这一个荒僻之地,无非是因为与中山王走的近了一些。而且程贼将自己置于险地不说,后方坐镇淮南的彭彪又是石聪旧部,素与中山王不睦,刻意收束部众,摆出分拒之势,每每对自己不怀好意,让自己形势更加不利。 想到石聪这个人,黄权更是恨得牙根发痒。他与此贼,本来俱是天王假子,结果在围剿刘氏余孽时,此贼故意引兵不援,致使自己大败,若非中山王出面回护,只怕已经要论罪而斩! 如果他就这样弃镇而逃,或许这正是后镇彭彪所希望的,正可借此机会除掉他。战无必胜之策,退无保命之途,面对这样一个困境,黄权也真是一筹莫展。 正踟躇间,兵卒突然来报秦肃求见。黄权眼下正是烦闷之际,当即便要喝退,只是突然心念一动,这秦肃素来颇多诈谋,听他讲讲,或许有助于当下之困。就算他无策可陈,这奴儿不乏奇趣卑态,见一见也算是解闷。 0635 苦心孤诣 秦肃便是早先黄权面见白面短须的年轻人,一待行入帐内,便撩起袍带跪在了地上,膝行上前,口中则呼道:“子婿奴儿叩见丈人,察知丈人近来多愁容,斗胆告乞一二欢颜。” 坐在席中的黄权原本还是愁眉微缩,待见秦肃此态,已经忍不住笑逐颜开,这奴儿卑态总是能这样予人欢乐。什么丈人婿子,不过是黄权出镇此地时召见境中各家,这秦肃携妇来见,那妇人不乏美态,被黄权扣留享用,过后还了一个女婢托言是自家的女郎,没想到这奴儿就甘然领受,自此便强攀上来。 “子重起身吧,到近前来坐。” 这秦肃在黄权眼中不过一个卑劣笑话,自然待之也没有什么亲情可言,反而往往因为谄媚过甚而让黄权颇感厌恶。 不过这小子倒是帮了黄权不少,原本黄权初镇此地时,是打算剿灭境中各家以除后患,不过多亏这秦肃进言,厘清各家矛盾旧怨,分别瓦解,让各家俱纳质子于内,受制于他。 之所以要留下境内各家,黄权也有自己的苦衷,他孤师悬外,又无可靠的后路可以源源不断的提供给养,如果只是寇掠过境,那也没什么好说的,自然是要掳掠为食。可是当时还不知自己要在合肥驻守多久,自然要有一个长远的计划,可以持续获取给养。 黄权部众悍卒不少,但若讲到劝耕课农,真的是一个这方面的人才都挑选不出来。尽管将左近民众都掳掠驱赶至镇,但也始终没有经营起成规模的屯垦,所以过往日子里,都是依靠敲诈勒索境内各家,才维持住军队的补给。 从这方面而言,这个秦肃真是帮助他良多,如果不是此子诸多献计,黄权也很难维持至今。但即便是如此,黄权对这小子仍然喜欢不起来,除了此子卑态过甚让他反感之外,更因为他从此子身上看到一丝程遐等晋贼的影子,阴进谗幸之徒,为向上爬不择手段。 不过也正因此,黄权才没有除掉秦肃,每每他看到此子如此卑劣姿态,便能想到程贼等人在主上面前也是如此没有廉耻的逢迎,心里自会有一种别样的欢乐。 虽然黄权已经开口让秦肃起身,然而他还是一路膝行爬到了近前,才如守户之犬一般小心翼翼坐在了席位上,头脸不乏尘埃,他却不以为意,只是满脸敬重姿态望着黄权,说道:“南贼将至,子婿只恨弱无胜甲之力,不能亲往持刃迎敌以为丈人分忧。但丈人若有所用,子婿必破胆沥血,不负丈人恩厚!” “子重有此壮烈之心,又何必过谦。稍后我便遣一部驰援施口,届时子重大可被甲随军前往。” 黄权微笑说道,待见秦肃闻此之后脸色已是陡然一变,原本傅粉白面更显苍白,已是忍不住抚掌大笑起来:“奴儿不是勇烈之才,我又怎会不知,不过能为此语,也是志气可嘉。南贼虽众,我部自有骁勇之才破之!” “丈人勇冠南北,名驰当时,南贼此来,不过取败求辱而已。” 秦肃听到这话后才松一口气,只是笑容多少有些勉强,不敢再说这个话题,转而又言道:“区区南贼,丈人自不必以此为患。只是乡中少有如丈人一般壮节之辈,难免会有群情不安,子婿近来也是寝食不安,只恐肘腋生患啊……” “子重这么说,莫非是又要劝我助你扫灭乡怨人家?” 黄权皮笑肉不笑的说道,这秦肃如此阿事自己,原因是什么黄权当然清楚。这秦家早年也是望宗,只是受害于乡人构陷,家业崩坏部曲离散,因而这秦肃多有在自己面前谗言进献,想要借他兵势报仇。但此子在黄权眼中不过一弄儿而已,又怎么会受其驱使。 “乡奸旧怨,破家之仇,奴下自然深记不敢忘怀。然则如今强敌压境,子婿怎敢因私怨而害丈人大事。眼下正宜深结乡邻,共破来犯之敌,若是乡中交攻互害,反而正合南贼心意。” 秦肃连忙正色说道。 黄权闻言后只是冷笑一声,却并未表态。这些当地乡宗可不可信,他自心知,共破来敌?只是一句笑话而已,眼下境中各家只怕已经有人急不可耐要去勾结南贼了!不过这秦肃有一句话没有说错,眼下攻击那些乡中宗贼,自乱阵脚,的确有害无益。 “你如果没有别的事,就退下吧。” 秦肃在黄权眼中,自然也不是什么可信之人,之所以召见,不过乐呵一下而已。眼见这小子不能提出什么有见地的策略,他也失了耐心。 “子婿确有深思之语要道于丈人,南贼虽不足惧,但也确是一股锐师。若前阵小挫,难免会令乡情更加动荡。如今乡中各家,多各据宅土而守,若是慑于南贼初锐,未必没有暗叛邪念,或要害于丈人大事。” 黄权本来已经没了谈兴,但听到这里,不免又皱起眉头,这正是他忧虑所在。略作沉吟后便问道:“那么子重可有良策助我?” 秦肃闻言后精神便是一振,正色道:“丰城所近虽多附者,但多是乌合之众,其实难作管束。一旦强敌临近,难免摧枯折腐,一触即溃,非但不能为用,反倒败坏兵势。不如驱之合肥残城,严加束令,不使贼有征用机会。合肥虽是破邑,终究海内名城,若不攻破,贼心难安。届时丈人可将雄师两分,一者镇乱于内,一者游击于外,内外呼应,贼势必难久持!” 黄权闻言后,眉头已是深深皱起,一时难以判断秦肃这计策是好是坏。他孤师远来,部众本就不多,不过嫡系两千余人,沿途虽有增补,但真正的精锐也不过三千余众,俱置于近畔拱卫,这是他不容有失的立身根本。 余者尚有数千散卒杂兵,各由亲信分领,环置于区域左近。而这一部分征发上来的兵卒,便是他准备的消耗品,今次自然需要顶在前线用以消耗南贼锐气,压根就不指望能够抵挡住庾怿的军队。 他真正所依仗的还是自己的嫡系之军,待到庾怿军久战成疲,而后再裹众击之。当然他也不是没有考虑过消磨锐气的前阵布置会令后方人心动荡,所以召集境中各家,强征一批丁力和粮草,就是准备一旦战事不顺利可以稍作引退,届时再考虑是战是逃。 秦肃这个计策倒是让他眼前一亮,将依附丁口驱赶进合肥城吸引南贼的攻势,而自己则游猎于外寻找战机,也能避免遭受溃众的冲击,看起来要灵活得多。但这样一来,民众毕集于合肥,他的进退也不再从容,势必要守着合肥城与南贼打一场攻防战,这与他一开始所想略有相悖。 要知道黄权所部嫡系精锐也非尽是能够飞奔远驰的骑兵,半步半骑。这些兵众乃是随他征战南北的班底,损失一个黄权都会感到心疼。外间那些蚁民虽不能用,但黄权仍然没有驱尽杀光,为的就是关键时刻驱之送死降低自己所部的消耗。这是他们在北地惯用的手段,用以保证自己主力安全。 在这淮南之地,想要再聚集起这么大规模一群蚁民实在不容易,如果尽弃于合肥,他就算逃回国中,所部也要折损大半,更何况后方还有一个对他虎视眈眈的彭彪。 所以,对于秦肃的进策,黄权还是有所保留,不愿意因此将自己彻底陷于合肥。 秦肃见黄权虽有意动,但仍是迟疑难决,便又开口道:“合肥之地,本是兵家必争之土,若无丈人这种勇武盖世之人坐镇,又怎么能得久安?南贼苟合之众,内怨频频,绝非能够久击于外之师。庾叔豫之辈,不过亲宗得幸,南北俱无盛名。早年之戴渊,乃是淮泗名流,人望所重,其人受遣于此,声势不可谓不众,然则江东顷刻内讧,弃镇南逃……” “子重且慢,那戴渊是怎么一回事?” 黄权本就不是博识之人,对于合肥旧事更是所知甚少,听到这里难免会有好奇。秦肃闻言后便又耐心将早年戴渊率众过江,坐镇合肥以钳制祖逖,结果却因为王敦作乱而弃镇返回的旧事说了一遍。 黄权听到这里,已是抚掌大笑:“南贼互害至此,怎么能不失国远逃!不过,大丈夫临阵,当以力战取胜,怎能假望旁人内讧而败?” “丈人所言正是,子婿言此,绝非心存侥幸,只是南贼久来如此,做惯了抛土弃疆之事。丈人若是仍有两难,子婿愿奉命北上请援,届时雄师南来,南贼自会不战而溃!” 黄权眉眼本来已有舒展,听到这话,双眉不禁又是一皱,冷笑道:“狂言良久,子重原来是在戏我?” 淮南坐镇者彭彪,恨不得他死在此处,若能请来援助,他怎么会纠结至斯!就算彭彪会南来,大概也要等着他在合肥与南贼恶战一场之后,才来收拾残局捡个便宜。此时请援,简直就是要让他陷于腹背受敌! “外或无援,内援难道也无?丈人大可遣别部劲卒阴率而出,一者扫荡芍陂之南,暗置别巢,若是合肥战事不利,还可南来会师,充作援军。贼不知援众多寡,届时难免会有惊愕。” 黄权听到这里,双眼已是大亮,秦肃那所谓阴率伏兵,在他看来那自然是瞎闹,他要真有那么充足的兵力,何至于如此窘迫。但这一个思路,却给了他极大的启发,原本对于合肥,他只是在考虑是战是逃,却没想过可以在芍陂暂时安师。一来是对于淮南的地势确实有陌生,二来则是打心底里不愿再留在这里。 如今多了芍陂这一个选择,他的思路便陡然开阔起来。合肥是得是失他根本不在乎,假使南贼真的占住了合肥,那么接下来直面南贼压力的便是淮南的彭彪,想要置身事外都不行。而自己大可以在芍陂南面休养,待到这二者交战,一定会有自己的机会! 假使南贼真的那么势大,挫败彭彪,自己甚至还可以借此机会直接将彭彪兼并,夺镇淮南!就算南贼弱不堪战,将彭彪之师引下来,对自己也是绝对的有益无害! 只是,如何能在保存自己实力的同时,还能将彭彪给勾引南来呢?又或者,无论彭彪南不南来,怎样才能借今次这个机会让自己跳出合肥这个泥潭呢? 一念及此,黄权便觉得南贼今次北来,不只是自己的一个机会,更是中山王的一个机会!他深知中山王素来都有染指河南地的想法,假使自己这里能够获取到一个主动,给中山王争取到一个机会,那么就算他在合肥这里不战而退,中山王也一定会力保且重用他! “子重所言阴率设伏,不是堂皇正道!主上奋勇,威加海内,雄阔八荒,我如果以此曲诈用兵,虽胜无功,此事不必再提!” 黄权讲到这里,已是一脸正色:“我与彭彪,私怨而已,不可因之害国。今次镇土遭攻,唯战而已,稍后我便置金银器礼,子重你为使往淮南请援,他来或不来,由其自度。” 秦肃听到这话,又是满脸的惭愧之色,盛赞丈人气概豪迈。 又过两日,丰城营垒中便行出一队近百人的骑兵队伍,当中簇拥着两驾马车,快速往北面行去。 这当中有一驾马车,便乘坐着作为使者往淮南请援的秦肃,而车内除了秦肃和一名婢女之外,尚有另一个年在三十岁许的人,短须宽袍,两眼精光熠熠。 道路不算平坦,马车也颠簸得很,但车内几人却都不以为意。就这么一路行驶,很快便远离了丰城。待到日暮时分,车行已经距离丰城百里之外。 队伍停在了一片视野开阔的高岗附近,随行骑士们分作两队,一队散开游弋巡视,另一队则下马抽出佩刀来劈砍收割左近杂草荆棘,准备宿营。 秦肃也下了马车,漫步在杂草过膝的荒郊中,侍女寸步不离的跟随着,下车之后才显出来这女子也是一个矫健之人,在这凹凸不平的领地上仍能健步如飞,稳稳跟在主人身后。至于另一个人则显得有些狼狈,身躯高低摇摆,踉踉跄跄才能跟随上来。 这郊野也无壮美风光,然而秦肃游兴却浓,一路行至高岗顶上,极目四览,待见身后那人仍在坡地上狼狈追赶,便指着他哈哈大笑:“所谓四体不勤,便是辛士礼之流。方今之世,功业但在马上取,如此羸弱,可非幸事啊。” 被唤作辛士礼那人又过一会儿才登上了高岗,席地坐下喘息片刻,才对着秦肃自嘲一笑:“终究不及子重兄体魄勇健啊!” 秦肃也坐在这人对面,示意侍女坐在近前,突然指着旁边一朵野花笑语道:“阿奴去为我采来。” 侍女闻言后便转头俯身,正在此时,突然感觉发髻被人抓住,未及惊呼,蓦地一点寒芒掼入喉中,身躯陡然颤抖起来,几无生息瘫卧在地。 左近杂草遮眼,坡下无人发现异态,秦肃将扎在侍女咽喉的短刃拔出,割下尸体身上一角衫裙擦拭着手上沾染的血水,不乏得意的对那辛士礼笑了一笑,继而叹息道:“黄贼将此暗目置我身畔久矣,此幕我在心中演练也是久矣,一击杀之,实在畅快。” 那辛士礼见此血腥一幕,神态不乏异变,脸色也有几分苍白,片刻后才干笑道:“子重兄果敢率性,确是人世罕见!” 秦肃闻言后便长笑一声,说道:“方今之世,丈夫凡有一二志气,当事北封侯,驰名南北,焉能寂哑无声,奴婢事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自怀中扯出一块血染红布,迎风摇摆。继而坡下那几十名原本俯身割草之人,突然有十数人蓦地转身,原本收割草丛的刀刃蓦地斩向近畔的同伴。猝然遭袭,尽管那些人也是百战之悍卒,但仍无暇招架,顿时身首异处,血洒当场!即便有人察觉而叫嚷示警,而后也都纷纷被暴起发难者围住,乱刀砍死! 秦肃仿佛没有看到坡下的杀戮,只是望着北面怔怔出神,口中则喃喃道:“我也不知自己所选究竟是否正确,北面是否能成我功业之基,然则若不奋进一次,终是不甘!黄贼浅智之厉夫,过往年余,我是知之甚深,以言诱之,此贼必生大谋。我可断言他使亲信监我北面告援,其中必有潜谋,抵达淮南之后,便会弃我直趋邺都,士礼你敢不敢与我赌一次?” 那辛士礼闻言后便摇头摆手,笑道:“子重兄久谋明断,自是笃定,我又何必斗气言反。” 秦肃闻言后便哈哈一笑,自怀中抽出一份封好的信件,直接撕开封皮,抖开卷成一束的信纸匆匆一览,神色已经转为阴冷:“果然此贼是厉言相讥,我是不知淮南彭彪何人,如此言伤便能激其出兵?不过他出兵与否且不论,大概是要先斩我泄愤吧。狗贼奢望害我,结果反为其害。可惜,不能眼见此贼受戮姿态。” 说着,他便将那封信彻底撕碎,显然不打算去为黄权请援。坐在对面的辛士礼见状,抬手想要阻止,但见秦肃满脸的阴狠,而后便闭上了嘴。 “贼之信物,必在其亲众身上,稍后捡取来,我等便可凭此北上,直谒石季龙门下,以作取信。届时能够以何得用,沿途还要细思。士礼为我构此大进之局,届时我还要多仰你智计助我。” “这是当然,北进求幸,我与子重兄都是同心同志!” 辛士礼站起身来,与秦肃并肩而立,转望远处,已有马蹄声响起,几十名骑士飞奔而来,各个衣甲挂血,显然已经完成了追剿的任务。 然而秦肃眼望着那些骑士,双眸已经微微蹙起,脸色也转为凝重,口中则沉吟道:“状态似是有异,那些归来之众不是我的人……” 说着,他便转望向身旁的辛士礼,却见对方一脸灿烂笑容,笑语道:“是的,那是我的人。” “你……” 秦肃见状,下意识握紧手中短刃,然而对方却蓦地扑上来,拳风陡然扬起,一拳砸中他的鼻梁,视野顿时昏暗! 一拳得中,辛宾并未收手,而后更是飞扑上前,一脚便踢飞了秦肃手中短刃,继而鹰踏后背,两臂铁箍一般扣断此人两臂关节。身手矫健,再无半点先前羸弱姿态。 骑士们到了近前,已是张弓搭弦,箭矢飞掠而来,很快便将坡下一众刚刚经过一场厮杀的兵卒们射杀当场。一名骑士直接冲上了高岗,脸覆铁甲,对着辛宾打了一个手势,朗笑道:“辛苦士礼了。” 辛宾一手拎住脸色苍白惶恐的秦肃上前,躬身笑语道:“侥幸得功,还是多赖钱先生筹划得宜!” 0636 施口抢登 “三鼓之后,不出即杀!” 面对着里许外坐落在河湾处并不太高的营门,沈哲子决然下令,继而军阵中便响起了高亢的鼓声。 同时左右军阵也开始进行调整,前排甲士刀盾并持,快速向令旗中央靠拢,摆出数个锐阵冲锋阵型。后排弓手调弦整箭,徐徐换阵,伴随着洪亮的鼓声节奏,缓缓向前推进。 阵中战车枪弩俱置,在刀盾甲士的环卫下,涉过了河湾,在阵前摆出了一个个的阵垛。步卒列阵两侧,不疾不徐的将云梯架设起来。只待鼓声一停,甲士们便要以此为基点漫过战线,向前冲锋! 一路往北行来,沈哲子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摆出必攻之势,目标无一例外都是散落在这片土地上侥幸存活下来的坞壁。有时候他也真的感慨人命之顽强,明明这一片土地饱经战火摧残,人烟几绝,但当大军过境之后不久,每每又有新的人气冒出来。 最开始面对这些坞壁,他还是心存善意,这是一群百劫余生之众,他们也有生存的权力。只要不是坞壁建筑在沿途兵道附近,他也不愿去打扰这些人的平静生活。然则当前军行过之后,后军辎重营却屡屡传来遭受袭击的消息,他便明白这一份妇人之仁是真的不合时宜。 诚然这些坞壁余众也有生存的权力,但恰恰是为了生存,他们便伺机于大军近畔,等待时机哄抢资用。而且即便是受军势逼迫而举旗归顺,待到大军离开后便即刻反目,闭门不出还是好的,更恶劣是假借友军之名来哄抢物资。 于是沈哲子眼下也无谓教人以善恶道义,只示人以强权,沿途所过凡有据点,俱都予以拔除,一个不留! 随着豫州军这里摆开冲阵,营寨内已是人头攒动,张望于外。虽然隔得太远看不清楚那些的面容,也听不到他们在叫嚷什么,但沈哲子猜测大概是嚎哭叫饶吧。以往他对此或还会有心软,但现在已经学会不为所动。与其给这些人一个闭门自守,天下太平的假象,不如让他们直面现实,身在一场劫数之中,何人能够幸免于外? 二鼓将落,营寨内终于有了反应,寨门被徐徐推开,一群民众畏畏缩缩向外行来,很明显前方是一群白发苍苍的蹒跚老人。这些坞壁似乎是有这样一个约定俗成的传统,但凡出降,必定是老人当先,丁壮镇后。 那些老人们惶恐颤抖向外行来,似乎是因为鼓声没有停顿,冲阵也没有散开,脚步略有迟疑,前行片刻但又停顿片刻,过了好一会儿才彻底离开了营门,距离刀盾兵还有十数丈的时候,那催命的鼓声终于停了下来。随着鼓声停顿,不乏人已经虚弱的站立不稳,瘫卧在地。 豫州军们面对这一场面已经不陌生,前阵散开,战车后撤,继而便是游骑奔出,绕着这些丁口们盘桓数周,有条不紊的将人员分隔开。至于那些镇后的丁口们,也都被逼到了寨墙下,面墙而立,不敢回头。 原本剑拔弩张的军容稍有收敛,接下来便是后营步卒上前,抬着两大筐的竹筹上前,喝令这些丁口以户为单位排队领筹,编入籍册,而后押赴后路沿水道安置。 步卒们冲入营寨,开始有条不紊的拆除,这一座营寨规模不小,聚众几百户。当看到昔日赖以存身的家园被一点点拆除,轰然倒塌于尘埃中,不乏人已经掩面悲戚嚎哭起来。然而身处甲士刀兵环绕之中,终究不敢放肆。 “晋祚大昌,凭筹授田!” 负责引领这些民户的兵众们不断叫喊着这样的口号,也不管那些人听得懂听不懂,只是将人驱赶到河湾附近,排队上船载运往后。而在这河湾之畔,三户抽一丁,近百名丁壮被抽取出来,引入后镇役营。 这一座营寨人员虽然不少,家当却是可怜,抄取出的粮食不过几十斛,且多短收的豆菽杂粮,稻米绝少。可见就算不被攻破,这一点粮储也绝对熬不到新收之月。 当寨门开启的时候,沈哲子已经登上了兵船,实在没有兴致再去欣赏那一幕。岸上沈牧手持一柄竹枪,打马往来,不断用竹枪抽打着河面,希望能引起沈哲子的注意。然而沈哲子只是在船上翻看着籍册,根本没有抬头转望过来。 “你们先退开!” 沈牧涉水跃上了船,摆摆手喝退沈哲子身后的亲卫,然后才弯腰下来,脸庞略有扭曲低吼道:“北伐,北伐……难道过江就是为了拆掉这些可怜人的家院门户!” 沈哲子闻言后,手指略微一顿,抬头看了沈牧一眼,语调平静道:“饶你一次,若再怨言,即刻卸甲过江!” 沈牧脸色一滞,沉默半晌,而后才抬腿重重的踏在甲板上,甩着膀子下船去寻人角抵消耗无处发泄的精力。 受了沈牧的打扰,沈哲子终于也不能伪作平静,起身入舱抽出佩剑连连劈砍着一方案几,良久之后才又行出船舱,下令前阵开拔。 一路清剿着区域内的坞壁和流民据点,沿途安置屯所并在地势显要处安置营垒以护粮道。沈哲子用了大半个月的时间,前阵终于到达与杜赫约定会师的阜陵,前方涂水依稀在望。 这时候,巢湖方向的主力应该已经有了一个极大的突破了吧? —————————— 施口,地处巢湖北面,乃是施水注入巢湖的一个要津地点。从这里开始,水道便不再是浩瀚大泽,陡然束为细流。因而这一个渡津,与濡须口一样乃是巢湖这一段水道的北向出入口,在南北对抗的年代,往往是作为一个战略要地而严防死守,用以扼住江东向此的水路大军。 天空上阴云厚积,碧波微澜,天地间细雨如织,水汽氤氲,视野难称辽阔。大船破浪向北,两翼不乏艨艟快舟载满持枪扣弦的甲士,将沿途诸多苇丛扫荡一空。 战船舷部较之寻常船只要高得多,形如城墙箭垛,外接锐刺排盾,内置水浸麻毡预防火攻。水流渐趋湍急,船工艄夫都在发力才能抵消潜流的冲击,让船只继续向前。 庾怿身被鳞甲,头顶椭圆兜鍪,站在箭垛缺口,视线则望向远方一片迷茫的水汽,神色凝重。他所部水军自濡须口出发,一路破浪而上,沿途几无阻止,就连出发前所预判的几个险防要地,都几乎没有遇到成规模的阻截。 前方施口已是依稀在望,因为行军过于顺利,到达此地的时间较之原本的预期要提前数日。如此顺利,按理说应该是一件好事,正好印证了他们先前的判断,黄权所部孤师悬外并无充足兵力可以沿途布防,很有可能将主力内置以求城下之战。 但庾怿心内仍是有几分不安,因为这一路行进实在是太顺利了,不只连抵抗没有遇到,甚至就连远窥巡弋的斥候都几乎没有!黄权就算兵力不足,难道连斥候都派不出? 这已经不是兵力充不充足的缘故了,更近似黄权此人似乎完全放弃了外部的戒备和阻拦,乃至于对于豫州军的到来干脆就是不闻不问! 如此怪异的形势,实在让庾怿有些不安,他拿不准黄权究竟是怯战还是另有布置,以此而麻痹豫州军。所以随着施口越来越近,庾怿也是越趋忐忑,就连早先出兵时那种此战必胜的信心都有些动摇。 毕竟此前他也没有主持过这种大战,而此战又关乎到他家能否一偿前罪,稳立当世,由不得他不慎重。 战船仍在稳步向前,只是因水流的涌动冲击而稍显颠簸。此时后方船只次第加速,已经开始准备向前方已经显出收缩之势的水道冲击。密密麻麻的船只铺设在了主舰四周,放眼望去俱是持戈待战的甲士,这让庾怿略有安心。 庾怿掀开兜鍪拍了拍脸颊,将心头许多杂念俱都扫除,行军至此,已经无有退路。就算黄权另有布置,他眼下最重要的任务也只能是夺下施口,给后路大军抢夺一个继续前进的关口! “出击!” 随着大船上一声令下,雄浑的鼓声霎时响起,更加灵活的快舟随着鼓声脱弦之箭般冲出了船阵,往前方已经隐有营垒轮廓显出的陆地冲去! 前阵负责冲营的乃是韩晃所部,一船二十人,三船为一列,船首排盾斜置,士卒背甲漆以猩红,半持长达丈余的竹枪,半持弓弩随时准备扣弦发矢! 视野渐趋清晰,岸上那高低交错的营垒也是人头攒动,然而威胁最大还是沿岸护堤外所探出蔓延十数丈的竹栅钩索。快舟至此便难冲行,偶有二三收势不及冲入栅中,前舟即刻便撞上了暗伏的木桩,轻舟掀起,士卒多有落水! 水中则更加危险,水波下高低不一的木桩形如乱礁,尤其木桩上活索暗钩锐刺,不乏落水兵卒手足俱被贯穿钩断,血水瞬间便在这一片水面蔓延开来! 后继舟船上弓弩齐发,瞬间便将护堤上不甚猛烈的箭雨压低下去,原本船首用来阻隔箭雨的排盾也都被一一拆除,兵卒卸甲泅渡,以木槌将漂浮在水面上的排盾击出,大量排盾在水面上横掠疾冲,很快便搭建起了数条不甚牢固的浮桥! “抢岸者首功!” 韩晃身率十数名亲兵冲上浮桥,腰悬满满两壶箭矢左右开弓,在这十几丈的距离内每矢必中!士卒们一手擎起臂盾,一手夹肋持枪,嚎叫前冲,腰间挂着的铁索游蛇一般快速抽打着水面,向岸上护堤疾冲而去! 护堤上射出的箭矢渐渐变得凌乱起来,继而便有大量干草浮木被引燃推下护堤,沿岸展开一道熊熊火线!然而面对不断前冲的豫州军,这些防线渐告瓦解,随着第一条铁索被带至护堤下牢牢嵌入土层中,依之搭起的浮桥更显稳固,越来越多的浮桥被搭起,越来越多的士卒冲杀上来,堤岸很快便被冲开! 当庾怿的大船后继赶来时,韩晃已经率军完成了对岸上营垒的冲剿,然而当他迎上上岸的庾怿时,脸上却无多少得胜的喜悦,只是疾行上前低语道:“是空营……” 施口重地,强置几千兵都显不足,然而这营垒内外守卒不过千数人,造成的些许阻拦也只是依于地势,言道空营也不为过! 庾怿听到这话,神色也是陡然一凛,这感觉就像蓄力一击却打空,让人心神不宁! 0637 一语成谶 沈哲子所部最终驻扎在了临近涂水的全椒,这里已经属于涂水上游,也是淮右大片丘陵的一个边缘地带,东南是平坦的河谷平原,连接涂中之地,西面则是淮右连绵起伏的丘陵。 事到如今,沈哲子所部众将也依稀明白了一个事实,他们这一部东路军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无缘参与合肥收复一战了。这对于沈牧、谢奕等渴求一战的年轻将领们而言,确是大感失望。然而像路永等宿将,却有一种相当明显送了一口气的样子。 态度不足说明问题,沈哲子也不认为那些一心求战的小年轻真的在军事上就能强过路永等宿将,大概是经历得多了才会明白到兵者大凶的深意,有了一份敬畏之心。 虽然如此,沈哲子也并没有放松警惕,如果合肥那里已经爆发大战,他所驻扎的防卫乃是溃兵有可能冲击到的方向之一。而且他并不认为黄权有必守合肥之心,如果真的遭遇溃卒,战斗力真的不容小觑。 所以,在到达全椒之后,查知旧城已不可用,沈哲子便依照早先杜赫所搜集到的资料情报,辅以实地勘察,很快便挑选出了一个驻扎的营地。 这营地地形极好,西北面是绵延的丘陵,涂水在北面坡下绕流,而南面数里外则是涂水的一条支流,两河夹谷,南北策应,可谓一处绝佳的防守地。 选对了地点之后,兵卒们便开始土木营建,掘沟垒土,搭建起一个宏大的框架。待到后路役营到达,接手后续工作,兵卒们才抽身出来,继续保持日常的操练。 坡地上,数骑飞驰,沈牧纵马越过一块半人多高的岩石,骑术可谓越来越精湛,引得后方几人连连拍掌喝彩。 然而他脸上却殊无得意之色,勒马顿在坡上,马鞭一指坡下那大片忙碌的工地,口中不乏忿忿之言:“原本以为跨江而来,可谓摆脱都中琐事,将要鏖战杀奴,没想到却是换了一个地方筑城!这与身在都中又有何异?” 其他几人上前,也是不乏叹息声,而沈牧在转望近畔几人后,又狠啐一口:“还不如身在都中,闲来尚可狎妓游乐!身在这荒岭废土,身畔都是鄙夫劣态!” 此言一出,几人心内那同病相怜之心顿时荡然无存,连连口啐沈牧:“沈二你自己又是什么美姿态,还有脸面嘲笑旁人!” “面恶言鄙,实在可厌!” 身受众人围攻,沈牧顿时招架不住,纵马撞向身侧也在满脸义正言辞声讨他的沈云,愤声道:“沈云貉你又不是我营下兵长,来凑的什么热闹?滚回自己营中去!” 沈云侧过避开,原本对阿兄还有几分畏惧,可是营中待久了自养成兵痞姿态,甩着手中马鞭大笑道:“众口成实,我在或不在,阿兄也实在美态不起来!” 听到这话,几人又不免哄然大笑。沈牧则更加羞恼,追上去要教训这个拆自家台面的劣弟,沈云实在躲避不开,连连叫饶,末了只能用别的话题引开众人注意力:“后阵纪文学已经到来,他与将军最是相契,咱们凑在一起说什么那都是乱猜,若能擒住纪文学拷问一番,才知将军究竟有什么谋划!” 众人闻言后眸子俱是一亮,略一合计,便都转向往江边营地冲去。 纪友因为要在后路押运更多的资用,所以到来要迟很多,尤其在这些补给当中,除了最重要的粮草军械之外,更有很多是他觉得完全没有必要的。沿途水路虽然有前阵进行了初步的疏浚,但仍是断断续续,一路行来可谓辛苦。 不过沿途看到沈哲子前军修筑的诸多营垒据点,他也大约明白今次北上重点还非歼敌,而是要将这一片区域重新经营起来,长治此土。 尽管已经有了这样一个认知,可是当他真正到达此地的时候,还是被沈哲子规划出的架势惊到了。单单看已经勾勒出的营垒规模,哪里是在修筑营垒,分明是要兴修雄城! 所以在见到沈哲子之后,纪友也实在忍耐不住要吐槽:“维周你是否别趣成瘾?如今都下尚未筑完,又要过江兴筑?这里可不是江东净土,于此飞地筑城实在是……” 沈哲子闻言后便是一笑,说道:“眼下正是淮右虚空,奴踪少履,正宜高筑,若换个时间,未必能再有良机啊。” 他自然明白在淮右这远乡之地筑城有多艰难,且不说物用的庞大消耗,单单所需要的人丁,在左近便近乎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如果没有城池依托固守,江北投入再多,都是水上浮板,一旦风雨来袭,顷刻便会成空! 且先不论这个城池需要多少投入,一旦落成,那么可以将原本的历阳防线一路推到涂水上游,与左右两翼的合肥、广陵连成一线,激活整个淮右水网,沿江屯戍,成为一个扎实的前进基地。 整个涂水河谷,都可以陆续稳步的填充开发,只要初期的艰难熬过去,大片的无人荒土都将成为流膏丰田,为后继的北伐源源不断注入养分。 当然沈哲子也明白,这个庞大规划最大的隐患还是初期的艰难。就算在物力上可以源源不断受到吴中资用的补给,但想要将规模经营起来,没有数年的扎实投入很难见到成果。而且一旦遭遇羯奴大规模南掠,极有可能这个计划便告夭折。 所以沈哲子在落实这个计划的时候,也是承担着很大的压力,他必须要假定羯奴在这个时期内不会大规模的南掠。至于其依仗,自然是羯胡内部如今已经相当不稳的局面,还有明年石勒的死亡。 但这当中会否还有变数,沈哲子也是拿不准。但就算是拿不准,该做的还是要做。世事没有万全,既然自己赢面更大,那也实在不宜过于保守。旧有的北伐路线,自广陵而上淮泗,又或从襄阳直叩中原,都不在他掌握中。 既然已经选定了豫州,那么这个中转站便至关重要。如果没有这个区域核心以辐射周边,那么整个淮右水网将无从利用,要落入一个每逢北上便挖沟前进的恶循环。而且淮右这个无人区,也将继续荒废下去,拉长整个补给线。 所以在沈哲子看来,涂水上游筑城较之收复合肥还要更重要一些。合肥入手诚然可以保障巢湖这一条重要水道,但是合肥的东面辐射力严重不足,不足以保证一个稳固的江北基地。而且眼下的力量尚不足以一举拿下淮南,那么这个选择就是一种进取的保守。 再巍峨的要塞也是人力建起,刘馥能单骑而造合肥城,沈哲子眼下所掌握的资源又比当年的刘馥强得多,自然更加没有畏难的理由。 当沈牧等人冲到纪友宿营之地的时候,正逢沈哲子出营离开,彼此正好撞见。那几人神情可谓精彩,营中纵马喧哗,一个个被抓下来卸甲鞭笞。 “犯禁受罚,我等甘受。但将军能否告知,何时才能亲上战阵杀敌?” 听到这几人身受鞭打仍固执请战,沈哲子确有几分无奈,相对于激烈的战阵厮杀,他所部当下状态确是让人感觉枯燥。不过这一份求战之心也实在不好打击,沉吟半晌后他还是安慰一声:“谨守此志,奋战之期不远。” 说完这句话之后不久,沈哲子便体会到了一语成谶的感觉,领先他一步出发的钱凤使人传讯,黄权很有可能弃守合肥,转击涂中。而黄权如果转击涂中,沈哲子恰恰拦在他的必经之路上! 换言之,庾怿的豫州军主力很有可能在合肥扑空,而沈哲子这一部侧翼偏师将要与黄权的嫡系部众迎面撞上! 0638 临阵死战 前来传递情报的乃是钱凤在京府挑选的属下辛宾,当沈哲子听完这消息得来的经过,也真是不知道该要怎么评价。 合肥一战,沈哲子并没有将钱凤算在其内,而钱凤过江后主要任务便是往北方渗透。至于选择从黄权入手,也并不是出于沈哲子的授意。 所以辛宾前来传递情报的同时,也是来请罪。他们选择秦肃这个对黄权知之颇深的人物入手,存心也是好的,希望能够瓦解黄权的顽抗之心,让收复合肥之战更顺利一些,但却没想到会令黄权将注意力转移到涂中。一旦黄权发兵涂中,无疑是不利于沈哲子眼下的布置。 对此沈哲子倒是不甚在意,如果说此前针对黄权其人的判断还有一些主观的臆测,那么结合辛宾传递回的情报则可以确定这判断是正确的。至于黄权与淮南守将彭彪之间的矛盾,则就是一个意外收获。 此前虽然沈哲子也能猜到羯胡内部应是矛盾重重,但却没想到割裂已经这么严重,严重到边镇守将之间竟然都恨不能将对方置于死地!从大的层面而言,这绝对是一个利好消息。 至于黄权穷奔涂中,沈哲子倒不认为是钱凤等人促成的。此人早有弃守之心,只患后路不同,那么能够选择的无非几个方向,保守些的退守芍陂,进取些的自然就是直击涂中这个防守空门,运动图存。而黄权选择后者,自然是羯胡一贯以来对南人的轻视,以及对自己战力的深具信心。 涂中虽然距离广陵更近,有徐州方向的威胁,但眼下徐州旗号混乱,远击无力。加上涂中与建康仅有一水之隔,朝廷必然也不会放心徐州那些桀骜军头们在城下呼啸往来,所以需要倚重的还是豫州军。 如此一来,黄权弃守合肥而进击涂中,被动化为主动,无疑会令区域形势发生巨大的动荡。依照辛宾所言,此人想要借此搅乱淮下形势,从而给远在邺城的石虎创造一个南下机会。从战术上而言,这是一个好选择。 但沈哲子却不觉得此事能成,石虎的势大已成羯胡迫在眉睫的危机。诚然此前此人多统重军四处出击,但在石勒称帝后,矛盾渐趋明朗。就连攻打寿春、消灭宿敌祖氏,石虎都被拘养在内不得任用,可见限制石虎的力量已经上升到了国策的层面,怎么可能会因黄权在南面的动作而将其放出! 所以这个黄权进攻涂中也算是穷猿奔林,慌不择路。虽然超出了原本的战术布局,但这从整体而言,同样也是一个好消息,可以有机会将黄权所部彻底歼灭,不给其人遁逃机会。 当然前提是,假使真的遭遇上,自己所部能够硬撼其师,即便不能正面击垮重创,也要将他牵制在此,给其余各部营造一个围歼的机会! 拒绝了辛宾想要留下来共同应敌的请求,沈哲子又派人将他送走去与钱凤汇合继续北上,只是留下了那个俘虏秦肃。这些谍报人员的价值本就不体现在上阵杀敌,假使没有辛宾前来报信,猝不及防下遭遇黄权主力,可谓一场灾难。所以对于他们北上能够再有什么建树,沈哲子也是充满期待。 而后沈哲子便召集众将,将消息公布出来。 众将得知将要有可能与黄权主力遭遇,惊愕之后,各自也都反应不同。类似沈牧等一众渴战的年轻将领几乎将要按捺不住拍掌庆贺,而路永则将眉头皱了起来,不乏愁色说道:“我部受命,虽有拦剿合肥溃军之责。但若果如使君所言,黄权弃守遁逃,其力未损,于我部而言,难称佳讯啊!” 庾曼之听到这话便有几分不满,当即便说道:“依照路将军所见,难道我部还要避难而退?今次王师北上,本就是为的远出击贼,早先行军多日,久无战事,将士俱生弛懈之念,军势已经有衰。黄权畏战而逃,人心惶惶,若我部仍不战而退,劳苦北上,又是为何?将要何面群下,何报国用?” 随着庾曼之开口,其他几人也都陆续有言,多在非议路永此言有损士气。 身受众人言攻,路永也不气急,他自知自己这身份在军中本就颇受歧视,这会儿只是望着沈哲子正色道:“末将所言,绝非怯战。黄权此人,虽不显名于南,但仍不容小觑。其人早为石贼圈下斗犬,假子待之,可知悍气凶烈,非是庸众。” “奴贼久战之师,临阵悍不畏死,远国穷途,可知战心更坚。若有轻敌,必遭狠噬!仓促迎战,胜负实在难料。” 讲到这里,路永顿了一顿,见众将都要张口欲言,他又连忙说道:“末将因事而论,绝非胆怯气短!使君乃江表推崇之高选,才大匡世,实在不宜穷守险地,与厉徒斗狠争命!我部偏师旁置,本非居正冲阵之设,率中又多役使重资,未免投用于贼,还是应该稳阵徐退,以待后援之师。非受使君厚庇之恩,此身早已不存。今次临战,愿请死战断后!” 路永讲完之后,帐内气氛便有少许沉闷,先前叫嚷求战几人,何尝不知道路永所言多是事实。他们所部虽然能战甲士也有数千,但其中近半都是新上阵的兵卒,与黄权百战之精锐相比,胜数实在不高。 更何况,眼下此处物资械用众多,加上还有沿途收抚来的许多丁口,一旦战事不利,这些都会成为拖后腿的存在。 此前他们还可以用畏战去非议路永,可是现在路永主动请求力战断后,再说什么畏战,也实在说不出口。 沈哲子见众将俱是默然,这才开口说道:“百花斗艳,并不足夸;寒梅傲雪,方显风骨!临阵有战,应是上下皆用命,将士皆戮力,方可克敌!胜负之分,绝非一二勇卒能决。路将军持重之论,我亦深受所教!” “然则我军新锐之师,所恃者唯壮胆烈气而已。畏难而退,实在不是良选。况且黄权所部遁来,不知何时可至。强敌阴伏于左,譬如利剑高悬颈上,新阵甲士据守尚可能稳,稍移或将大崩。若是敌众半途而击,或将一溃千里!” 沈哲子所部也是两个极端,像庾曼之、谢奕等人虽有敢战之心,但所经历战斗无非是与沈哲子反攻建康那一次。但那一次战事,就连沈哲子自己都要承认,之所以能够取胜,其实与战斗没有太大关系。加上还有三千多胜武军新卒,在真正惨烈的战争中能够发挥多少战斗力,其实都是存疑。 而路永所部,可谓是精锐之师,哪怕在军头林立的徐州之地,都可以称得上是上乘战卒。 将这二者凑在一起,争执在所难免。沈哲子当然是既认可年轻人那种冲动和敢战,但也看重路永这种能够审时度势、重视事实的冷静。 而眼下的形势,也不需要他做两难之选。黄权不知何时就会冒出来,此时退避绝非良选。新兵战斗力堪忧,如果有一个营盘固守还能加以约束维持一个基本统御,可是如果离营而出,再遭遇野战的话,那么也就只有被收割的份了,根本不可能组织起什么有效的反击。 听到沈哲子所言,哪怕是路永一时间也不知该要怎么说,实在是遭遇黄权主力太出乎预料。在沉吟半晌后他才又说道:“使君所虑,确是深刻,末将思之不及。唯今之计,也只有据地力守待援,可争一二胜数。末将等不敢辞命,惟乞使君能善惜大用之身,奔驰取援回救苦战之师!” 其余众将听到路永的话也都纷纷附言,他们虽不畏战,但也认识到此战不容乐观。沈哲子不只是他们的主将,更是统筹前后的关键人物,此时还是择善请援为上。 “晋祚屡有兴衰,青史不曾著我。何必吝惜此身,假托大用,既临阵,当死战!此议不必再提,我与诸君共勉,此战若不得幸,烈骨俱埋于此,黄泉不孤!但我是向来不信命数浅薄,颓声少作,便于此地烈火焚鼎,烹食奴儿!” 沈哲子抬手打断众人规劝,继而分令众将各自归营备战,结束这一场会议。 河谷处的营建暂告段落,役夫们转回两河夹角的营地里开始修筑工事,壕沟深掘,垒土为垛。因为不清楚黄权部何时会出现此地,所以营垒的建筑也是从锐角尖部层层外推。 原本储作筑城的木石材料统统用上,一两日之间,便在这两河夹角处建设起了层层营垒。这些营垒在实战中会发挥出怎样的作用暂且不论,最起码看到这层层叠防的工事,让那些大战在即而忐忑不安的新兵们有了安全感,在营垒内有条不紊的演阵备战。 营垒中驻守外围防线的乃是路永所部老兵,将近两千人摊在外围两层防线里,谈不上阵线厚重。沈哲子所率家兵精锐后继为援,策应外线。至于胜武军新卒则被安排在了内阵核心,再往后便到了河中水寨。 沈牧那不靠谱的家伙提议破釜沉舟,要将舟船凿沉断绝后路,被沈哲子直接无视了。这家伙只是单纯的套用典故,想要致敬项王。而此战中舟船用处还是不小,可以进退封锁水道,阻拦敌军渡水,策应陆上之战。 游骑也都被尽数洒出,一者分往各部示警求援,一者斥候周边,打探敌情。 时间在忙碌中过得很快,五日后,黄权所部便出现在了涂水附近。一俟出现,便即刻扑杀上来! 0639 冲阵 千骑奔驰,形如黑潮,初时只是一线,倏忽壮大成束,马蹄飞奔,踏地如雷,如洪流、如利刃,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将人的视野割裂划开,眼中只有那纵马飞驰,俯身扣弦的骑士,再无余物! 沈哲子立在土夯石砌的垛墙后,眼望着前方奔驰而来的骑阵,手心略有微潮,口中也隐隐发干。真正的骑阵冲锋,他其实没有怎么见过,此前虽然做了足够的心理建设,但当真正目睹时,仍是忍不住的紧张,乃至于心旌摇曳。 成建制的骑兵冲锋,杀伤力、机动力如何暂且不论,那种视觉冲击、给心理造成的庞大压力,实在不容忽视。虽然其众尚远,但沈哲子已经忍不住频频以手握刀,原地踏步调整站姿,以抵消越来越绷紧的心弦,随着马蹄声渐趋临近而越来越快的心跳。 他视线忍不住转望向身畔两侧,俱是路永所部的老兵劲卒。看得出这些人也不乏紧张,前排持盾挺枪者指节隐隐泛白,而握弓引弦者也频频弹动着手指以舒缓略有僵硬的肌肉。 虽然有这些小动作,然而这些人却无更大的异动,一个个雕塑一般,双唇紧抿,平视壕沟对面的战阵。 对面马蹄声如春雷滚滚,战壕内却是寂静无声,如果凝神,甚至可以听到沸腾的血液冲击血管的声音! 马蹄声越来越近,沈哲子甚至已经可以看清楚冲在最前方那几名骑士随着战马起伏而狂扇的甲片跃动轨迹,以及飞扬马鬃后那若隐若现的狰狞脸庞! 嘣嘣…… 不是心弦,而是弓弦,马背上早已拉满的弓箭霎时间射出,无数索命的线条陡然疾射而来! 沈哲子下意识侧身一退,待望向左右时,却见那些兵卒虽然仍是小动作频频,但双腿却如扎根一般,肩背也是纹丝不动,一个个对那夺命飞箭仿佛视而不见。 不旋踵,垛墙外便响起一阵急促的雨点冰雹声,那一波箭雨或是落入了阵前壕坑,或是插上了垛墙,偶有引风借力飞过垛墙,继而便被大盾磕飞,不再有丝毫杀伤力! 一波攒射过后,未及松一口气,耳膜复又震荡,洪亮的鼓声霎时冲入耳中。继而沈哲子便听到左近仿佛豆荚炸响,垛墙后的士卒们由静极转为动极,肩肘连动,呼吸之间三引于矢,而后转身退下,早有待命甲士跨步上前填补身位。 箭雨在这区域内交织起来,笃笃矢中声不绝于耳,而在垛墙之后则有一股残忍的冷静和有条不紊。随着骑阵冲近,垛墙内开始有了伤亡,杂乱的箭矢在头顶噼啪落下,中箭者顶盾而退,待命者大步顶上,阵线没有丝毫动摇! 在这阵前感受片刻气氛,沈哲子便也退了下来,登上了第二道阵的土台,由此俯瞰,可以看到前阵兵卒们的阵线微调,以及对面骑阵的冲锋横掠。从这个角度看去,少了几分惊心动魄的紧张,而多了一些总揽全局的淡定。 敌阵骑兵在经过一次冲锋后,在凛冽箭雨的狙击下没能越过壕沟,阵前转向往左翼掠去。 而在这个过程中,不乏骑士中箭跌落下来,有的直接被后继奔马撞飞,继而被踩踏于地,爆出一朵血花。有的运气还不错,手足微蜷抓住眼角一闪而过的绳索,复又跃上马背,与同袍并骑前冲! 垛墙后箭雨如影随形,跟随着骑士们的冲锋路线一路排开,这过程虽然彼此不乏损伤,但整体折损都不算大。经过这一轮冲击横掠,骑士们开始退回,在左侧河畔集结整队。 然而战斗却没有停止,对面营中刀盾方阵行出,速度虽然较之骑阵远甚,但很快也就来到了壕沟前。双方彼此展开了对射,两阵之前那一片区域掉落的剪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铺起来! 垛墙内兵卒开始调整,两翼收缩集中打击正面冲阵的刀盾阵。经过一阵尤为猛烈的箭雨覆盖,敌军伤亡陡增,尸体叠垛起来,然而却并未退缩,后续仍是源源不断的涌上,开始一点点蚕食前阵壕沟,用土包、用尸首将之填充! 正面压力不断增加,兵力渐渐收缩,左翼早已经整队完毕的骑兵们再次冲锋上来。因为少了箭雨的狙击,这一次冲锋极为顺利,甚至有骑兵越过了第一道的壕沟,然而很快后备队便又上阵,飙射的箭矢将数十名冲锋最前的骑士钉死在了前阵中! 战斗保持着这样的节奏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第一道壕沟正面早被蚕食近半,阻敌之能大大折扣,越来越多的士卒翻过这一道沟壑出现在前阵中。沈哲子示意亲兵将白毦悬起,江上游弋的船只顿时转向撞破竹栅、土包围成的堤口,河水汹涌灌入壕沟,瞬间将之填满! 壕沟内尚有大量拼命攀爬的敌军士卒,很快便被河水卷起!与此同时,前阵数百名甲士翻过垛墙,举盾持枪杀向越阵而来但却后继无力的敌营兵卒! 此阵之后,敌营开始鸣金收兵,军阵徐徐后退到了数里之外,与此方营垒遥遥对峙。原本惨烈的厮杀告一段落,两军各自收捡伤员,整顿营士。 沈哲子也下了土台,各营兵长率领兵卒充入前阵,收治伤员,翻墙清理遗在阵前的箭矢。然而正在此时,对方军中骑阵复又陡然驰出,双方又是一轮箭雨交锋。 于此同时,涂水上游弋舟船来报,敌阵后营正放木江上,开始泅渡。稍得平静的营垒内复又活跃起来,早已经待战的胜武军田景率众登船疾驶而上,半渡击之! 然而这一次敌军尤其顽强,顶着箭雨泅渡过半,几乎攀上了船舷,还是在沈云率援夹击之下,才打退了这一轮的泅渡。 艰难的一天!战斗忽而打响,忽而停顿。因为摆出了一个防守阵型,这一整天的战斗节奏始终在对方掌握中,或是前方刀盾冲阵,或是骑阵猛烈冲锋,又有泅渡,间以侧翼出击。沈哲子所部始终处于被动,虽然得益于提前准备充分,战阵未有大损,但这一整天防守下来,从兵长到士卒都是大感疲乏。 夜幕降临后,这一整天的战斗消耗也初步整理出来,消耗最大的便是箭矢,为了避免短兵相接,唯以弓弩压制,这一整天便消耗了足足三万多支箭!而让人无语的是,消耗最大的反而不是顶在前阵的路永军,而是负责江面牵制的胜武军新卒。 这些兵卒们今天的表现倒是不错,最起码没有乱,凡有策应狙击俱都完成。但箭矢却不要钱一般的任意喷洒,今日上阵两千人,平均每人发矢五支以上。 晚间诸将碰面,这一个统计摆在案上,诸将都是无语。新兵就算高素质,士气旺,但不得不承认,在战斗节奏的把握上,较之老卒远甚。每每一分之撩拨,便要回以十分之反击,结果到了傍晚,一个个疲不胜甲! 面对胡润、沈云等人,沈哲子也不客气,直斥面上,同时给路永军极大褒扬,所部甲士俱计一甲功。甲功也是甲田令的延伸,一甲功便是甲士寄食一年之俸,虽然眼下淮右尚无屯田,但历阳已经颇有规模。得胜即食,不拖不欠! 起先求战之心甚切,结果真的战斗起来,反而是自己所部表现不佳。胡润、沈云等人心情恶劣可想而知,当即又要请战夜袭。沈哲子略一沉吟便也同意,与黄权所部一日对抗,可谓给他们上了生动一课,而黄权还仅仅只是羯胡一旅偏师而已,来日北上中原,战斗烈度之大可想而知。 如今他们被打得一味枯守,战果如何且不论,最起码士气便难保持长旺。占据水路是他们为数不多的优势之一,如果能在这上面争取到一点主动,也是一桩好事。 夜食不久,胡润等人还在点兵准备袭营,对面军阵忽然又有异动。万千火把齐举,竟是要直接进行夜战! “夜袭照旧!” 面对胡润慌忙前来的请示,沈哲子稍加思忖便决定道,不独如此,原本准备的兵力又翻一倍。 经过白天的战斗,他承认自己在军阵对攻方面确是不如黄权这种久战悍将,但有一点他很清楚,羯奴兵悍勇不假,但却绝对不是什么天兵天将,弃守合肥穷奔涂中,对体力而言是一个极大的消耗,绝难保证充足的战斗力可以支持昼夜不断的高强度战斗。 果然,胡润所部出发不久,路永便使人来报,前阵乃是佯攻。但也不忘提醒沈哲子,佯攻也能随时转为实攻,不可掉以轻心。所以沈哲子仍是率援在第一道阵线后待援,果然又是一夜虚虚实实! 晨光破晓,羯奴后阵突然烟火蹿天而起!原本退后整顿的羯胡阵营突然躁动起来,人马大哗! “骑兵上鞍被甲,准备出击!” 沈哲子远眺片刻,而后便迅速下令。早已待命多时,早已经急不可耐的沈牧得令之后,即刻传令所部,于营内牵马列阵! 而沈哲子也跃下了土台,扯掉身上板甲,示意亲卫捧来鳞甲披挂,准备一同出击! “使君……” 从第一阵线撤下的路永匆匆赶来,眼见沈哲子已经翻身上马,上前握住缰绳疾声道:“末将请乞随军出击!” 沈哲子自然明白路永在担心羯奴是故作诱敌,只是不好公然违逆主将决定。但他闻声后只是俯身拍拍路永手背,笑语道:“路将军昼夜鏖战,劳苦实多!谨守营垒,待胜师回旋!” 他不会盲目自信,也不会一味夸大对手,黄权本是劳师远奔,诚然出乎他的预料,但想必在这里遇到他肯定也是出乎其人预料。虽然这昼夜苦战看似都是羯胡掌握主动,一直在掌握战斗节奏猛攻,但是劳师频攻也说明一个问题,黄权已经懵了! 昼夜鏖战,黄权投入兵力已有数千,如果在此刻还能摆出一个故作纷乱的诱敌之阵,乱中有序,那么其人已经不是善战,简直就是一个光环加身的奇才! 0640 无耻之徒 倒霉! 这是黄权在发现前方敌军之后,便在脑海中频频浮现的一个词,选择涂中作为突破口,并不是他一时兴之所至。 坐镇合肥年余来,他也并不是一味的闭门自守,凌辱乡人为乐,对于周遭潜在的敌人也颇有了解,甚至还与合肥西面镇守庐江的南贼毛宝屡有交锋。 至于在涂中发展的杜赫,他也早有耳闻,但并不认为会是什么强劲对手。早先之所以不动手铲除,由其发展,一来是对方并未对他产生直接的威胁,二来则是担心妄起争端会引起江东的凌厉反击,毕竟他只是一支远镇孤军,后继无援。虽不畏战,但心里也是希望最好能够相安无事。 但现在却是豫州庾怿先起挑衅,合肥又不足守,至于秦肃所建议的芍陂南岸,黄权在深思之后并不觉得是一个好选择。南面是庾怿的豫州锐师,西面则是庐江毛宝的精锐,而东面淮南彭彪与他素有矛盾,即便是退到那里,仍然摆脱不了被包围的处境。 虽然芍陂也是一个退路,但他既无舟船又无水军,退路近乎绝路。 而涂中则不然,虽有驻军屯垦,但却并无强师。虽然跟合肥相比更近广陵,容易受到徐州军的反击,但黄权就算不清楚江东朝廷内部勾心斗角,也知道己方在淮泗重兵陈设,徐州军近况不算从容,未必就能有那么敏捷的反应。 而涂中较之合肥周边还要更具人气,黄权又是做惯了掳掠之事,只要给他一定时间,就能裹挟起大量的人丁物用。届时徐州军和后方追来的豫州军再想消灭他,便不再是一件容易的事。 更重要的是,他要的就是这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效果,一旦淮下有了如此异动,淮南彭彪如果还想坐观虎斗,便是授人以柄,贻误战机,相信中山王也会把握住这个机会,直接将之拿掉。 而彭彪一旦出军,黄权的处境就会得到极大改善。被搅动起来的南贼可不会管他与彭彪的矛盾,必会一视同仁,一概击之!届时,整个淮地局势变动便不再是合肥一地得失的问题! 当然要达成这样的意图,最重要的便是能够顺利攻下涂中。所以黄权在作出决定之后,便尽起可用之军,以远出击贼为借口离镇,离开前顺便击破他早存怨念的几户人家,抄家掳丁以充军用。 此谋能成要在迅速,所以离镇之后黄权便率两千余骑兵先行,后镇千余步营加上掳掠而来的两千余丁壮徐行。 早在一日之前,黄权便发现涂水畔这一部敌军的存在,初时确是吓了一跳,以为自己所谋被洞悉。但在亲自远望窥探之后,才觉乃是虚惊一场,虽然对方营垒森严难窥军容底细,但河谷中那未完工的工事却让他看出这一部敌军应敌之能尚在其次,应该还是营建在先。 而江上不乏货船重载,也从侧面印证了他的猜测。应该是豫州军笃定合肥一战必胜,所以在攻打合肥的同时又遣偏师北上,半作策应半作营建。 确信这一点后,黄权便不假思索决定吃下这一部敌军。他往涂中去也是志在掳掠,眼前就有一块大肥肉,又怎么会轻易放过。 唯独一点,对方营垒森严难窥底细,且在两河夹谷这样的地形,单凭骑兵很难击破。所以黄权一边心内暗讥南贼性懦胆怯,一边传令后方步卒加快行军,同时暗遣斥候沿江游弋,确定左近并无别的敌踪。 待到后路步营赶到,黄权即刻便下令进攻,先以骑兵冲阵探明对方底细。而对方的应对不乏精兵姿态,倒让黄权略有迟疑,但是待到步营推上之后,凭其反击的节奏,便彻底探清楚对方的底细,或有精锐但绝不会多! 尤其当他水路佯渡试探之后,更加确定这一点。对方虽然占据水路地利,但兵卒实在蠢不堪用,完全不像是久经战阵的劲卒,更近似临时整编的新军,虽然也在江上频频游弋阻挠,但却拙劣得很。 所以在黄权看来,对方可堪一战的只有前阵那少量精锐而已,一旦将之击破,余者必会自溃!所以整个白天他都不顾士卒疲敝,频频发起进攻,旨在消磨对方那少量精锐的战力。 而到了晚间,他所部主力退下休养,而从合肥裹挟来的丁壮则没有这种好运气,仍被驱赶上前趁夜而攻,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虽然如此一来伤亡更大,但这些丁壮在他眼中本就是消耗品,就算是死光了也不可惜,攻破对面营垒之后,所得肯定会远超他的损失! 虽然在夜攻途中,两翼来报敌阵舟船出动,似要准备迂回侧攻。对于这些水军的战力,黄权虽然不屑一顾,但也并未无视,保持正面虚虚实实进攻的同时,抽调一部分兵力沿江阻拦,不许对方靠岸。至于主力大部,仍然休养在营中,养足精力以待来日一战攻破对方营垒! 果然那水军的表现仍是拙劣,几艘兵船只是在江面往来游弋,根本就靠不了岸!于是黄权也略有松懈,将前阵扰敌的任务安排给部将,自己则退下略作小憩,以待来日破营。 然而正在黎明半昏半睡之际,黄权突然被营内哗动声惊醒,出营一望,便见后营已是火光冲天!待到亲兵上前急报才知,远来对方那水军在江上游弋大半夜,其实暗里早派甲士泅渡隐在河湾,待到陆上稍有松懈,便一鼓冲上,竟然直接冲杀入后营中! 大意了! 黄权心内暗叹一声,接过兜鍪罩在头顶,而后便手持大槊率众往后营冲去! 因为丁力俱都抽调前阵扰敌,后营实在空虚,对方又是猝然发难,此时火光已经在后营弥漫开!虽然为了赶路迅速,黄权军中所携物用不多,但也毕竟是几千人的大队伍,不可能只是提刃远奔,就算人可以稍耐饥饿,马力也需要供给维持啊! 所以火势蔓延后便难扑灭,黄权冲至近前,便见火光中诸多人影晃动,刀光剑影,厮杀惨烈。火光映衬得他脸庞忽明忽暗,双眸中厉芒闪烁,分不清楚是倒映的火光还是怒火中烧! “杀!杀光南贼,一个不留!” 黄权暴喝一声,声如炸雷,他转战南北,临战数百,却被想到今天一时大意竟被一群蠢不堪用的南贼偷营,心中羞恼可想而知!不过怒火也并未让他完全丧失理智,在向前扑杀的同时,不忘吩咐部将即刻收束前阵,谨防南贼趁乱出击。 虽然南贼多半无此胆量,但小心总无大错! 主将已经率先冲上,黄权身后已经集起的数百兵众自然不敢怠慢,一个个持刃前冲。此处虽是火光冲天,但也混乱到了极点,视野所及俱是厮杀,这些虎狼之卒也不再拘于阵型配合,一个个扑往最近处的敌人剿杀起来! 这其中,黄权凶威最盛,他虽然被贬斥远国,但却始终没有抛下武艺。健步如飞,大槊在其手中恍如毒蛇出洞,槊锋一颤,前路一名挥刀劈来的敌人身躯顿时定住,胸膛已经绽出一朵血花,瞬间扑倒于地! “狗胆南贼,今日便让你们见识北国英武!” 黄权口中喝骂着,铁铸一般的双臂如灵蛇狂舞,槊锋所及竟无一合之敌,冲杀而过,身后已是伏尸成片! 随着黄权所部精锐冲入进来,厮杀之势顿时一扼,原本这些袭营敌人与后营守卒们也是有来有往的厮杀,但这会儿却是伤亡陡增,几无招架之力。火光中仿佛人间炼狱,横死者渐多,不乏人已经开始拖刀溃逃! “奴贼畜类,此刻即为授首之时!” 此时为数不多、厮杀最惨烈的几个战圈中,一名小将手中环首刀上下翻飞,甲衣厚挂血浆, 断喉破颅!两名羯胡精锐持矛冲上,尚未近身,两手虎口已是一颤,未及转眼,刀锋已经翻滚至前,视野陡然翻转,再作稳定时,才见无头之躯正翻倒在地! 周遭又有兵卒欺上,小将身后复蹿出几人,刀盾枪矛飞舞不定,将小将两翼防守的水泄不透!在这一片溃势中,唯独小将逆流而上,败退之卒下意识汇聚其人身后,再次卷土重来! “小贼休得猖獗!” 黄权早注意到此处战况,待到长槊掼透身前一人,槊杆陡然一震,贯穿敌身的长槊大锤一般砸向小将! “老奴领死!” 小将眼见槊尸砸来,横刀怒顶,槊杆稳稳架在刀背,继而刀身横转,贴槊俯砍而来! 虎口传来隐痛,黄权双眉微微一蹙,小将之惊人臂力令他惊讶,然而未及遐思,一团血浆已经迎面扑来,继而双臂一轻,长槊被高高格起,尸体一分为二,刀风直劈下来! 他当即抽身一退,槊锋一转,那厚背环首刀贴着槊杆略过肋侧,无暇转势,腹间已经挨了重重一撞,弓腰后跌,余光中望见一张挂满血痕又略存稚气的脸庞! 彼此交手只是一瞬,近畔亲卫将黄权抢出,同时那小将身畔也涌出十数人影,将之环卫起来。 “哈,老奴窃命,只因未见吴中英豪!你家阿爷手滑,下一刀便直取奴首!” 硬拼这一击,沈云也是从虎口到肩膀痛麻难当,几乎握不住手中大刀,然而口上却仍强硬,叫骂之后才狠啐一口,大笑道:“真是失言,石贼世龙才配做我奴儿,你这婢生贱奴算是何物,也敢强攀上来,全无廉耻!” 黄权听到交吗,已是目眦尽裂,出于尔反于尔,自己一言未发,怎么就成强攀认祖的无耻之徒! “小贼休走!” 眼见对方已是急退,黄权更是怒极,甚至来不及捡回跌落在地的长槊,抢过一柄长矛便追杀上去! 0641 威武杀奴 一路追杀至江边,黄权首先注意到的还不是岸边近乎玩笑一般摆设横置的几十驾战车,而是停泊岸边的几艘战船! 虽然对手略显难缠,但黄权心内始终胜机笃定,然而心弦却仍绷紧不敢放松,毕竟他是远处敌疆,任何方向都随时有可能涌现出新的对手。所以开战以来,始终秉承速战速决,尽快吃下对手将之消化。 不过在看到对方如此愚蠢将船直接停靠在岸,黄权念头急转已经有了新的计策,想要将船抢夺过来。虽然他所部不善水战,但如果有了战船,江水便不足为限,完全可以将骑兵畅通无阻运载过江。 如此一来,大可不必急于消灭对手,完全可以将之困在原处围点打援,消灭左近驰援的敌军!他看得出这是南人一处存放辎重的要地,一旦遇袭,周遭必然会有急援。 而在野战之中,哪怕面对倍于对手,他也有信心将之迎头痛击!如此一来,便省了攻坚拔寨的辛苦,可以将近畔可战之兵扫荡一空! 一念及此,黄权不再急于追杀,立足于此手中长矛一振,身后甲士们便快速列阵,准备发起冲击!同时营内又有大量主力兵卒涌出,很快便集成两个锐角冲阵,随时可以发起冲击! 破晓之际,不远处又有火光闪烁,视野已经不再幽暗。坐镇江畔远眺对手的胡润眼看到羯奴集阵如此迅速,心情不乏复杂,半是紧张半是羞惭。 兵卒精锐与否,细节处毕露无遗,同样的转换阵型,他所率之胜武军就算花费数倍的时间也未必能够做到,而在实战中,如此漫长的换阵时间,足够对手抓住时机,来回冲杀数番了! 当然他也明白胜武军新卒出阵,自然不能比于羯胡屡战之师。但身受郎主如此恩重提携,不能交出一个满意答案,胡润仍是忐忑不安。今夜偷营,尽起胜武军能战之卒两千余众,就是打定主意哪怕用人命去堆,也要堆出一个辉煌战果! “以我为界,逾线者斩!” 心中存着这样的念头,胡润手持环首大刀稳压阵脚,左右两百余名亲信鬼面卒依次排开,充作督阵,要于此与羯奴展开一场血战! 此前暗泅集众、突袭敌营,战果可谓辉煌!然而这在胡润看来远未足够,在郎主关照下,胜武军待遇可谓优越,被甲者十之七八,弓刀俱为上选,不要说只是一支新成之军,哪怕江东最强精锐,都未必能有如此优厚军备! 既受殊常之礼,当建殊常之功! 率领甲士袭营的沈云等人披血而还,两营之众,归来只剩数十,足足九成的折损,可知厮杀之惨烈! 痛心念头只在心头一闪而过,胡润快速使人将沈云等人接应上船休息,眼见敌方冲阵已成,双臂一震怒吼道:“血战!不破贼虏,死不涉水!” 胜武军这阵型,乃是发兵北上以来便一直在演练的内容。六十辆战车环置江畔,两翼成弧抱河,战车也非寻常货板,而是特殊打造,铁轴厚木,前挂拒马突刺,车身环立包铁厚盾,各载二十甲士,张弓踏弩,矛槊并举! 此阵乃是出于将主沈哲子,在领到阵图战法以及整整两百驾特制战车后,胡润都是惊得瞠目结舌。倒不是心惊于这战法精妙,毕竟再精良的战法也要在实战中配以相应的执行力才能显出威力。 胡润所心惊的乃是那些战车的造价实在太高,战车在军中也是常备,寻常可载人或物,战时可为结阵之辅。但完全依托于战车的军阵,胡润还是少见,更何况这些战车远胜寻常,一驾造价甚至可以武装十数寻常甲士! 在沿途真正演练起来,胡润才渐渐洞悉到这战法的妙用之处。甲士因车结半圆之阵,水道断后,既无侧翼之扰又坚士卒战心,江上置船既收扰敌之效,又能源源不断充于阵中。依托于此,胡润新军甚至能与路永所部悍卒厮斗得不落下风。 而路永在演练之后对此阵也是感慨推崇有加,言道乃是护渎守津第一顽固之阵!胡润在面对路永的时候自无那种身份上的优越感,对其评价也是颇为信服。所以今次便打算恃之一雪前耻,甚至将战船停靠于岸以之为饵,坚守敌之必攻! 此时在前线车阵中,士卒俱已登车就位。莫仲作为军中颇负盛名的壮武力士,自然也被排入了前阵,他作为卒首兵尉,所率占据正面十辆战车。 早先沈云所率从他这个方位归营,那些袭营之后归阵者一个个周身鲜血淋漓,当他上前接应时,甚至一人颈后突然掉落一截血淋淋的臂膀直接拍在了他的脸上,将他吓得不轻,也能感受到这一场袭营厮杀之惨烈,能活着冲回来,真的是天眷的运气! 在看到沈云被人倒拖返回的时候,莫仲真是一颗心都提起来。身为兵长,他自然知道这一位幢主身份不同凡响,乃是他们将主宗中嫡亲,若真死在这里,只怕他们就算得功,也要受罚啊! 不过很快他又听到沈云叫嚷声洪亮有力,原来只是厮杀脱力而已,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不过很快又有疑窦浮上心头:这位少年幢主出身高贵,可谓前程锦绣,与他们这些寒伧出身者截然不同,根本无需拿命去拼杀前程,却仍厉胆冲营,又是为何而战? 莫仲本身不算聪明,一时间实在想不明白,不过很快他也无暇细思,前方奴兵已经结阵完毕,将要展开冲锋! 抛开心头杂念,莫仲跃上战车,只是双膝略有一软,身形摇摆片刻后才站定。他上前与同袍共掌一弩,口中却忍不住连呼粗气以舒缓紧张的情绪,毕竟他虽然武勇,但战阵历练还是太少。 耳畔听到许多轻微的甲片摩擦声,莫仲转头望去,只见同车士卒多有紧张乃至于颤栗。毕竟军阵虽然演练得熟练,但真正实战还是第一次,紧张在所难免。 身为兵长,莫仲自然有责任安定军心,他还在思索该说什么来振奋士气,耳边已经听到一声剧烈鼓响,手中机栝下意识扣下,弩身已是一震,利箭脱弦而出! 副手反身踏弩上弦,莫仲则挽起强弓踏前,扣弦狠发。前方羯奴冲阵极快,虽然多人中箭扑倒翻滚,但攻势却并未被完全遏止住! 看到这一幕,莫仲眉头已是一皱,明白这第一轮的箭雨覆盖不甚理想,没有造成十足的杀伤。甚至就连他同车弩手都不乏人反应迟钝,过了好一会儿才扣弦发射。箭雨要在铺射,如果有了漏洞,杀伤自然不足。 莫仲本是寡言之人,这会儿也完全没心思训斥近畔,只是咬紧牙关,连连扣弦而发!他所持乃是三石强弓,准头暂且不论,劲头却是十足,加之臂力浑厚悠长,连发三箭,旁人才有一箭射出。 战车上杂音不断,唯独莫仲这里弓鸣声笃笃成调,在这稳定的节奏中,近畔兵卒们也受其感染,渐有心定,引弓而发,力竭则退。 言之虽细,其实不过数矢之间,前阵羯奴已经冲至数丈之内,那黑黝黝的矛尖槊锋几乎已经杵到眼前!箭雨覆盖虽然不成节奏,但是胜在稠密,羯奴真正冲至阵前的时候,那阵型已经变得稀稀拉拉,不成威胁。 莫仲在车上窥准一人,怒矢射之,只见那利箭瞬间掼透其人印堂,余力仍然十足,直接将其人带起横飞倒掠丈余才摔倒在了地上。 “兵尉威武!” 近畔兵卒们看到这一幕,俱是顿足高叫喝彩。 莫仲听到这喝彩声,稍显木讷的脸上流露出些许羞涩,他虽然也在苦练骑射,但技艺未称精妙,这一箭真的只是凑巧。 不过听到众人叫声嘹亮,他心内也是不乏振奋,此时后方又有奴兵冲来,他顺手将弓挂在腰际,握紧悬置的枪杆,双臂发力一松,直接贯穿其人肋腹,接连斩获,莫仲心内也变得燥热起来,张张嘴喉中却是哑声,过片刻才爆发出洪亮至极的吼叫声:“杀奴!” “杀奴!” 左右响起寥寥几声回应,但很快加入者便越来越多,及至最后便形成了整齐嘹亮的吼叫:“杀奴!杀奴!” 本就已经凌乱的敌阵,面对这雄浑嘹亮的吼叫声,还有那仍然扑面而来的强劲弓弩箭矢,左右同袍伏尸者渐有累叠,终于胆寒,当中一人顿住冲势,返身拖枪溃逃。一人表率,冲阵荡然无存,兵卒们俱都加入其中,反卷逃回! 黄权并未亲临战阵,还在后阵召集兵众集结,源源不断推上冲阵,看到前阵溃败,脸色已是一片铁青!虽然初阵不利,他却没有心情训斥部众,足足两营冲阵,丢下了两百多具尸体,伤亡之大,几乎将要达到昨日整天鏖战的伤亡! 这些可不是什么强拉充数的散卒,而是他的嫡系精锐,是他的立身之本,是他的命啊! 对方弓弩械用之精良,简直就是黄权生平所未见。他的兵卒们哪怕再悍勇,那也是血肉之躯,仍有畏死之心,面对这样的对手,再怎么悍勇又能怎样! 不过,黄权的战意却并未因此瓦解,反而更加炽烈,械用再利,那也需要人力驱用,或得一时逞凶,绝难长久保持! 于是,他将兜鍪带上,同时传令回营调集一营骑兵,准备亲自上阵击破那可笑的战车防线,再以骑兵猛冲缺口,要将这些南贼尽歼于此,一个活口不留! 0642 却月初阵 初战告捷,不独前阵将士们欢呼振奋,就连胡润也是笑逐颜开,那一只独眼瞪得滚圆,看来有几分可笑。 然而胡润也知危机仍未接触,对面羯胡又集结起了更大的冲阵,甚至有马蹄声靠近过来。而己阵之中,能够打退羯胡第一轮的冲阵,已经算是超常发挥。 随着羯奴溃败,前阵兵卒们精神也是略有松懈,继而便不乏人脱力摔下了战车,眼见已是无力再战。新阵之卒便是有这一致命缺点,或能依仗械用精良而爆发一时,但却掌握不好战斗节奏,不具长力。 眼见羯奴还在整阵,趁着这个时间,胡润也即刻下令船上待命的后备兵卒上岸冲入车阵,将脱力难战的前阵之卒们撤回。只是前阵境况较之他所见更加严重几分,甚至不乏兵卒被弓力震得抬不起手臂。 大量士卒被撤下来,后备兵卒被填充上去,但仍出现了不小的缺口。胡润此时也顾不上压阵,准备亲率兵卒冲阵,同时命人撤下多余战车,拆掉拒马后盾直接将车驾拉入河中,便成浮板继而又被船上抛索勾起,战车俱都后撤几分,瞬间又成一个完美无缺的弧线战阵! 早先上船休息的沈云此时又下船上岸,他虽然没怎么受伤,但是早先一番惨烈厮杀几近脱力,片刻休息仍未恢复。但是备用兵卒俱都上阵,他自然也在船上待不住。 “还能再战?” 胡润见沈云脚步略有虚浮,就连身躯都被甲衣压得稍显佝偻,便收步回头问了一声。 沈云听到这话,拄着长矛挺直身躯,大笑道:“杀奴不在话下!” 话虽如此,胡润还是没有再让沈云上前,留在阵后代替自己的督阵位置。 莫仲正在弯腰将身畔一名同袍扶下战车,听到有人行来转头看去,那标志性的独眼瞬间让他知道来人是谁,心内已是一慌,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莫仲?” 胡润看到面前这个周身拘束、体格较之自己还要高出半头的魁梧壮汉,笑语问了一声。 而莫仲听到这话,神情更显局促,他半生至此还没有与如此高身份的官长接触经验,口舌不免更加拙劣,甚至不知该说什么。 “方才临阵实在英武,可还堪战?” 胡润见状便又笑问一声。 “末将能战!” 莫仲嗫嚅半晌,陡然爆发一声回应,声音之大就连胡润都被吓得略一错愕,片刻后才拍拍他肩膀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并肩而战!身入将主所率,是我等寒夫大幸,临阵敢战,功则必赏,旌节封侯不在话下,不使陶公专美于前!” 说着,胡润便登上了战车,顺便接手一架弩机。莫仲见状,连忙也登上战车,只是心内还在思忖旌节又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至于陶公,他倒有听闻,只是无法将自己与那种威名赫赫的大人物联系起来。 此时,敌营冲阵再次集结完毕,向前推进而来,速度虽然不快,但压迫感仍是十足。 “奴儿厌世求死,功勋俱在眼前,胜武勇卒敢不敢取?” 胡润自然不会受兵势压迫,突然一拍身畔厚盾,顿足高问一声。 “杀奴求功!” 旁侧兵卒尚在迟疑之际,俱已登车的鬼面卒们已经大声回应起来。继而余者也都纷纷相应,随着开口叫嚷,心内紧张便消散大半。 “黄权奴儿可闻?奴首暂寄多时,今日便要取回盛我勇士便溺!” 胡润又拍甲大笑一声,而其身后莫仲看到军主面对强敌仍能笑谈无忌,心内已是五体投地,再想到自己先前临阵的紧张,更生几分羞涩。他失了几次,才也张开口大声笑骂起来,再见军主神采飞扬姿态,就连那以往看来有几分狰狞的独眼都显得可敬起来。 “贼子可恨!稍后破阵,必将之拔舌脔割!” 阵中黄权自然也听到对面的辱骂连连,脸色铁青泛红,但却仍未泯灭理智,仍然压阵徐推,待到行进一定距离,才蓦地暴喝一声:“冲!” 前排兵卒顶盾冲上,对面霎时间箭雨如蝗而出,待到这一轮箭雨势过,趁此间隙,黄权即刻便呼喝周遭发力前冲。瞬息之间,已经迈过数丈距离! 第二轮箭雨复又泼洒而来,此时身处阵中,黄权才体会到这箭阵之可怕,厚稠如织,简直就无地可避!前排举盾的甲士们仿佛顶风而行,双足紧扣地面,身躯前倾,却仍被那庞大劲力直推后退,脚下都被拖出两条痕迹! “冲!顿足者斩!” 黄权两肩扛着前方盾甲艰难前行,身后顶盾的甲士双臂一颤,便有箭枝噼啪噼啪掉落下来。黄权心内不乏气急,他甚至怀疑江东莫非有箭矢直接生长于密林,怎么就能如此豪奢泼洒? 随着距离拉近,前阵盾甲不断扑倒,即刻便有后继拾盾继续前行。尽管如此,中箭者仍是不绝,就连黄权自己兜鍪都屡被流矢击中!然而这一次他亲自压阵前冲,而且箭雨较之初阵也确有削减,虽然仍是艰难,但仍然渐渐逼近前方战车。 羯胡百战精锐的韧性在此刻毕露无遗,在这一片利箭破空的声音当中,突然传来几声突兀的金铁交鸣,终于有人斩上了战车! 前阵羯胡兵卒们精神俱是一振,脚下再作发力,终于盾击声频频响起,大量甲士冲过了箭雨覆盖范围! 然而冲到近前,他们才发现高兴的太早,战车前端悬挂摆置的拒马突刺那是较之箭矢更加狰狞的夺命存在。因为前赴后继的冲锋,前阵不乏兵卒猝不及防,收势不及被后继者狠狠撞在了拒马上,突刺瞬间掼透身躯! “杀!杀!杀!” 黄权此时也是目眦尽裂,再不留力,率着身畔亲兵们踩踏拒马上部众尸首,直接扑上了战车。 然而迎面铁木后盾却让人无处下手,心内稍有迟疑,身畔已有数支矛尖槊锋穿刺而来! 他挥刀一斩,虽然斩断袭面两支,但肋间已觉承刺,继而后背一股大力猛扯,身躯被部众直拉向后,这才避免肠穿腹破的惨剧! 然而其余兵卒却无这种好运气,他们拼了命冲杀上来,结果迎接他们的只是一支支夺魂枪槊! 战车上,莫仲虽然臂力惊人,但却技艺不胜,因而手中只持长矛应敌。而其身侧胡润却手抓丈余长槊,挺锋刺挑抹抡,当者无不披靡,未尽战车已经伏尸于前,肝脑涂地! 其余诸多战车上,也都交战激烈,双方刀枪碰撞,而站在战车上的胜武军既得地利,又具盾防,厮杀起来,优势占尽!每每对手昂首还未及挺刺,铁刃便已经迎头刺来! 彼此对撞未久,厮杀最猛烈的战车前已经积尸数尺,血没过踝!向来骁勇善战的羯胡兵卒们,此时面对这些战车竟如大浪拍石,石无寸移,浪已粉碎! 黄权在亲卫们簇拥下,屡屡对面前横阻的战车发动冲击,乃至于直接以死尸作盾摔打上去,踏尸上冲,但却仍被满眼的刀杖枪槊逼退下来! 他已经不忍再看周遭近况,身躯跳蹿腾挪,心念急转如电,绕阵疾走在身后聚起数百兵卒,终于发现这圆结车阵环中有一稍弱之处,当即便率众冲上,弃刀夺槊,两臂蓦地一扯,却见那战车突然一颤。 幅度虽然不大,但黄权却双眸大亮,当即便命士卒们一拥而上,抓住那些刺出枪槊蓦地一扯,众力胜于牛马,那战车竟然被拉出战阵!车上士卒不乏惊恐,应对顿时出了疏漏,继而便被如狼似虎的羯胡士兵们扑杀上来,霎时间满车碎尸,血肉横飞! “冲,冲过去!” 黄权振槊疾敲,士卒们当即便持刀盾涌入这千辛万苦才打开的一个缺口,另有士卒扑上近畔旁车想要趁机扩大战果,然而手臂刚刚搭上槊杆,突然那槊身蓦地刺挺出来,不只贯穿此人,就连身后一线四五名兵卒俱被洞穿,数尸挂于槊上,鱼干一般可笑! 战车上胡润两手心火辣辣疼痛,方才长槊被执,一时难以抽回,莫仲在后猛以大锤重击槊尾,他撤手不及,掌心都被擦破。 “好得很!” 胡润转头对稍有拘谨的莫仲一笑,继而翻身跳下战车,抓起车尾大锤疾冲向先前冲入车阵内的羯胡。几名羯胡正在挥刀斩杀近畔兵卒,蓦地脑后疾风骤起,继而便是轰然空白,整个脑壳俱被大锤砸的迸飞! 那碎颅之尸尚惯性一般劈砍数次,才徐徐死寂下来。胡润却已无暇关注,嘴角噙着残忍冷笑,抬腿踹开另一羯奴,挂满脑浆的大锤复又挥起,这一次直接将近畔一名羯胡颈骨击得粉碎,那头颅硕果垂枝一般耷拉下来,左右摇晃! 此时后阵沈云也率家兵冲上,与阵中羯胡短兵搏杀。待到羯奴冲势扼住,缺口首尾顺势一拢内收,呈现在外阵羯胡眼中的便又是一条完美无缺,令人绝望的战车防线! “南贼该死!” 心境喜怒之巅急转,黄权已经近乎癫狂,此时转首再往,只见那原本在他眼中分外可笑的车阵防线变得更加可笑。只是这可笑却非战线本身,而是车阵外横陈积压,满地尸骸! “主公,南贼冲营,已经凿穿前阵!” 一时间还不能接受如此惨烈的伤亡,黄权耳畔又传来惶急之声,脑海中已是轰然浑沌,身躯踉跄片刻,抓住近畔一人手腕,嘶声道:“牵马,牵马,杀敌……” 0643 人力有穷 沈牧等骑兵在营垒内被困了整整一天一夜,哪怕羯胡攻势最猛烈的时候都没有被派上阵线。此时终于得以冲出营垒,心情可谓狂躁,一旦越过战壕,战马便踏过阵前杂乱堆积的尸体展开了冲锋! 此时敌人前阵上尚有在叫嚣游走,中间夹以督战者挥舞着长刀枪矛努力维持阵型,然而当对面骑兵提速冲来时,先时努力顷刻崩溃,那些本就战意不坚的壮丁们再也不管身畔的喝骂踢打,转身向后狂奔! “晋人侧避,奴贼受死!” 沈牧这数年来也在苦练马槊,此时高据马上,两臂持杆奋力砸下,沉重锋利的槊刃陡然下跃,瞬间便将一名杂在壮丁中的羯胡士兵自肩背割开,那奴尸匍地之后,肝肠俱随血水自后腰巨创涌喷出来! 庾曼之等诸将也都收起散射驱扰的骑弓,各持枪矛频挥疾刺。如此凶狠冲势,望者俱都胆寒,更加无人敢于顿足招架,顷刻便成溃退之势。 然而双足又怎么比得过四蹄飞驰,千数骑兵仿佛一柄锐利钢枪,迅速扎入这溃阵中。许多来不及侧避的兵卒们,俱都倒在了这一条冲锋路线上,待到雄骑飞掠而过,只成土地上一摊模糊难辨的血肉! 羯胡前营近乎空门,从昨日至今他们始终保持高昂的进攻节奏,营防却近乎无。几道没膝浅壕根本不足拒敌,草草摆设起的拒马先被前阵溃卒冲开一部分,待到骑兵冲至近前,剩下的寥寥几架也都被枪槊砸成粉碎! 大概羯胡也想不到南人居然还有胆量越营而攻,此时则要为他们的轻敌傲慢付出惨重代价! 因为羯胡同样有大量骑兵,营地纵深开阔,当沈牧等人冲破营门时,营内骚乱之势已经降低下来。大量散卒俱被甩在身后,又或绕营溃逃。至于那些真正的羯胡兵卒,也实在不负精锐之名,如此混乱惶急形势下,居然已经在营内粗成战阵,准备扼制迎击来犯之敌! “蠢物当死!” 彼此之间毫无阻拦,沈牧眼见前方尚在聚合的兵卒军阵,口中已是大笑,更催马力,近畔骑士也都在冲锋中更束阵型,狠狠撞进前方那粗成之军阵! 前阵两百余人马具甲,面对那稀疏杂乱的箭矢可完全视而不见,一路只是飞驰,马前敌众即便不被挑穿,也都被直接撞飞!原本就不甚扎实的军阵,瞬间便被凿穿! 重骑碾压而过并非噩梦的结束,后继仍有骑士迅猛涌来,将那裂口撕得更大,整个阵型已是支离破碎,被摁在地上反复蹂躏践踏! 沈哲子后继出动,身畔则是数百家兵精锐,虽然也是一夜未眠疲惫难当,但眼下仍是奋起余勇紧紧护住少主。不过他们一路行来也是几无交战,被冲散的兵众或是绕阵溃逃,或是直扑江中,唯有地上铁蹄犁过的血肉之路醒目刺眼! 不能亲临前线搏杀羯胡悍卒,沈哲子倒无多少遗憾,他本就不具武勇天赋,亲自出营只为压阵。看到已经被践踏摧残的一片狼藉的羯胡营地,即刻使人传捷回营,让路永组织全面反击! 前方骚乱声大作,尤其杂乱的马蹄声完全压过了人语喧哗之声。待绕过几座倒塌的营帐,便见羯奴骑营已被冲垮,大量无主战马正在嘶鸣狂奔。或许羯奴骑兵骑术更加精湛,战术更加成熟,但是冲锋起来的骑兵与静态本是两个兵种。 真是乱拳打死老师傅! 原本最担心的羯奴骑兵居然就如此轻松被冲垮,沈哲子便知此战胜机已经锁定,他已经可以作态谦虚笑言黄权是败在了轻敌上。这羯奴二鬼子以为凭着日夜鏖战便能将自己吓成趴窝鹌鹑,龟缩不出?正该命绝于此! 战斗并未结束,得讯之后迅速回击的黄权在冲过铺满灰烬的后营,正看到沈牧所部重骑正在营地中肆意驰骋,反复践踏。而他珍若性命的精兵此时却已经组织不起有效反击,正在游走待割! “虐我儿郎,贼子纳命!” 目中所睹令黄权心如刀割,目眦尽裂,策马冲向前阵杀戮最恶一人! “来得好!” 沈牧甩槊横挥,侧翼已无遮拦,披甲战马横向一纵正面对疾冲而来的黄权,槊成一线直扎上去。这一槊直接扎透马颈,那疾冲战马顿时倾斜贴地倒卷,黄权只觉视野骤然一晃,头颅重重磕在了地上,护甲贴地猛擦顷刻崩断,继而便彻底昏厥。 马槊掼入太深未及抽出已是脱手,沈牧反手抽出战刀,正待纵马补上一刀,却见对面人马齐上冲出十数甲士,不乏遗憾的勒马转首,待到再与骑阵汇合,却见那人已经被营救者自马下拖出急退,不免眸子一亮:“这奴将身份不低啊!” 话虽如此,他也没有再穷追上去,而是随着阵型冲向旁侧几十个负隅顽抗者,一通厮杀! “不要走脱了黄权!” 此时,原本还在江畔结阵抗敌的胡润等胜武军卒也已经脱阵掩杀而来,加入到仍在进行的围剿。 “那奴将是黄权?” 沈牧听到这叫嚷声,才有后知后觉,动作顿时一滞,意识到此战首功竟与自己擦身而过,心内不乏懊恼。幸在方才他一直留意对方逃遁方向,当即便怒吼着挥刀如飞,狂风扫叶一般将近畔敌人驱杀一空,这才招手对众人道:“随我追敌!” 也无怪沈牧粗心,虽然此战顺利,但是对于黄权这个曾为石世龙假子的悍将黄权,沈牧心里还是颇为重视。方才临战也一直在留意观察,哪里能想到斜里冲出奴将,不是自己一合之敌,居然就是黄权! “卸马甲!” 一路冲出营地,视野中却无贼首之踪,沈牧翻身下马,直接拆下严重限制马速的马装具甲,而后才又上马狂追。 当沈哲子与随后而来的路永汇合再冲往后阵时,剿杀已成追击,从前阵骑士口中得知黄权逃遁出营,双眉也是微蹙,示意家兵俱都乘上缴获战马,同时疾令胡润速置快舟,水陆并追:“不取贼首,绝不归营!” 将士们轰然应诺,大胜之喜悦振奋人心,甚至就连鏖战之后的疲惫都被扫除一空,得令后即刻便组织人马追击,要一竟全功! 黄权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山水在其眼中疾掠后撤,剧烈的颠簸令得血肉模糊的臂膀撕裂般疼痛,忍不住便呻吟一声。 “主公醒了,主公醒了……” 惊喜之声传开,周遭那些惶恐不安的穷奔溃卒们闻声也都转头望过来,苍白脸颊渐有血色。主将醒来,让他们又有了主心骨。 溃师在前方凹谷暂时停顿,趁着处理伤势的时候,黄权闭目听着部将讲述自己昏厥之后种种。阵营已被催破,人马俱都溃走,幸在这些精锐们百历战阵,诚然不乏胜仗,但也多有溃逃经验,护着黄权一路遁走,沿途收束溃众,乱中有序,此时近畔仍有千余众。 “若非南贼追迫过甚,还能受众更多……” 部将讲到这里,眸中已是狠色与痛惜兼具,眼睁睁看着许多原本还可收拢的部众被紧追不舍的南贼驱散,实在深痛不已。 黄权此时状态并不算好,半身麻痹几无痛感,虚不胜甲,养神片刻才涩声道:“此败非战之罪,南贼独恃械良甲胜,若是……” “南贼又追上了!” 黄权话未讲完,后置游骑已经冲回急报。听到这话,黄权眉梢顿扬,恨不能于此与南贼追兵死战,自己一时大意但也绝非这些南贼杀犬一般穷追。但见左右俱是疲敝,械用也都不全,实在不堪再战。 “上马!且先暂退,来日再与贼战,痛报此仇!” 黄权恨恨下令,只是在选择逃亡方向的时候,心生几分迟疑。南贼独占水利,如果还是沿河而逃则前景堪忧。可是他们现在正在涂水上游,如果要避水只能往西,可是西面本是来路,随时会有豫州军出现。 在沉思片刻后,黄权即刻便有了决断:“缘河向北!” 由此再往北去,便是往淮南的方向。黄权自然不是要逃往淮南,毕竟淮南彭彪对他恶意较之后方追兵也没有少多少,如此穷奔而投难有活命。但是身后的追兵不知啊,他是要用淮南之兵震慑追兵,待到将其甩开,再转去别处。 于是这一部残师便沿着河道若即若离往北奔行,然而这一逃便是一整天,南贼紧紧咬在他们队伍之后,而江面上也不断有快舟疾驰而来,只是不及上岸阻击。 但在这逃亡途中,还是不断有人掉队,因为逃窜之时得马太少,千余人只有近半有马。初时还能两人并骑,但是马力不免大损。并骑改为轮骑,到最后掉队者渐多,马匹甚至有了富余,但于此同时,又有马匹脱力! 一路狂奔,眼见嫡系兵众一个个消失在身后,黄权心中可谓恨极。这都是他的身家性命所系啊,如此眼望离众,无异于脔割其身! 傍晚时分,队伍已经可以换马而逃,代价则是兵卒大幅度的缩水,黄权身畔已经仅剩三百余众!一个个都是疲劳难当,几乎要稳不住身躯坠落下马。这一路逃往,南贼始终追赶于后,体力的耗损还在其次,眼睁睁看着同袍一个个掉队,士气已经跌落到了谷底。 黄权已经换乘了第三匹马,他伤势严重独骑难当,需要与亲兵共乘。他偶尔转头看到后路始终盘踞激扬的烟尘,牙关几乎都要咬碎,甚至连恨都恨不起来,他是惹了怎样的对手?难道不知道淮南还有重兵陈设?怎么就敢这么穷追不舍! 此时他们已经逃出了涂水范围,视野中并无明显参照,而太阳也已经渐渐落山。黄权原本死灰一般的心境又有希望火星闪烁,强打起精神大声说道:“南贼素无野战之能,夜中便是甩脱良机!世上绝无常胜之师,早年寒伧一命奋力而争,能成统万军主!如今不过从头再来,未可言弃!” 他这一番叫喊,振奋士气之余,也是在鼓舞自己。只要能够熬过眼前的危机,哪怕只凭身畔几百众,只要能够击破几个坞壁,仍然再起有望! 在夜幕彻底降临前一瞬,黄权果断命令士卒转向东南,眼下人气稍旺的涂中仍是他的目标所在,出其不意才能再次裹挟成军! 又在夜中穷奔大半个时辰,身后一直如影随形的夺命追击声终于得以消失。黄权等人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寻到一处隐秘地点休整起来,杀马生食。 “何人于此?” 夜幕中突然响起一声暴喝,仿佛一个信号,继而远处便响起了高亢的鼓号声。 “人力有穷,总有死处……” 一路疾逃骤然松懈,就连黄权自己都周身绵软,无力再逃,他望着天空,嘴里发出惨然大笑,心内则不乏懊悔,假使自己前日不贪,未必会有此败……马蹄声越来越近,夜空积云,星芒不闪。 0644 四方皆可猎功 福兮祸之所伏! “这半残老卒,就是那个合肥奴将黄权?” 烛火通明的大帐中,曹纳一臂抱于胸前,另一臂则抬起,手抚颌下如猬短须,眼望着甲士们将一群双臂反缚、踝缠铁扣、颓形丧志的溃卒们押入进来。 这些溃卒当中不乏明显胡儿姿态的奴兵,曹纳倒不怀疑他们的身份,只是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形容憔悴、大伤半残的夺志老卒与黄权联系起来。他虽然没有见过黄权,但也曾闻其名,这是经历怎样一场恶战折磨,才能成眼下如此凄惨状态?居然就这么简单被自己前阵斥候从草丛里给捡回来! “黄权本非时重英雄,苦战之后侥幸得存,人世之笑柄,又有什么值得假冒……” 黄权这会儿也完全接受了受俘的结果,心内纵有太多不甘,终究还是要向乖戾之命数低头。 本以为可以轻松吃下的南人一部偏师,结果却令自己大败亏输;本以为穷奔向北,可令追兵忌惮放弃,结果一路穷追不舍;本以为可以借着夜色掩护逃出生天,没想到迎面撞上南人的军队,结果穷奔之后再无余力战斗,被南人小卒捆猪猡一般的擒获! 诸多不幸,遇到一点便是大不幸,结果自己却是祸不单行,打击接踵而至,他不是没有反抗过,终究还是要低头。 “拉下去稍作整治,严加看守。全军罢宿,保持警戒,散出游骑,斥候加程搜探,发现异兆,即刻来报。” 相对于部众们俯拾大功的兴奋喜悦,曹纳却没有多少好心情,只是摆摆手让人将黄权等人拉下去,顺便又提审几个小卒,询问他们到底遭遇了怎样的战事。 一番盘问下来,曹纳也知道了涂水另一侧所发生的战事,心情可谓复杂。首先自然是松了一口气,他之所以出现在此处,就是为了驰援驸马沈哲子,得闻沈哲子无恙,自然放下心来。 接下来便是震惊了,他是知道沈哲子军力情况的,原本与杜赫合兵前来汇合,行至半途收到前方将要遭遇黄权主力,一颗心都要跳出来。因为杜赫还要管理约束征召来的民夫,所以曹纳先行一步驰援。 在路上他已经做好准备接应沈哲子被击溃的部队,毕竟奴兵作战凶狠勇猛,而驸马所率又多为新卒,战斗力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在他设想中最好的结果便是黄权所部还未到达,但却没想到驸马竟然就凭着那些新卒直接将黄权所部精兵打败! 而且从这些败卒的言语状态看来,这一战还不是简单的小挫,而是完完全全的一败涂地!这对于久从军旅、熟知兵事的曹纳而言,简直就是在挑战他旧有认知! 但是在惊诧之后,曹纳便感到了尴尬。是的,实在是太尴尬! 驸马率新锐之师,击溃黄权的百战精锐,且一路穷追不舍,然而最后黄权却一头撞进了自己军中! 如果换个时间,换个情境,这一份送上门来的大功,曹纳自然笑纳,不说二话,怪只怪对方倒霉。可是现在,他真的有一种骑虎难下、左右为难的感觉。 他这一次离开广陵,本就是打算转投驸马,虽然刺史郗鉴也没有施加掣肘,但心内必然会有芥蒂,未来他肯定是要在驸马阵营中立足求进。所以这一次驰援也是尽力,昼夜狂奔,希望能够抢救出驸马,挣得表现。 可是没想到驸马居然独力将黄权击溃打残,而且看这架势,即便自己不来,也极有可能收全歼之功。而自己这一次踊跃表现,非但没有收救命之效,反而有了争功之嫌。 区区一个生擒黄权之功,而且是用这种方式,不足让他名驰南北,傲立当时。但如果处理不好,就有可能让他与驸马之间埋下芥蒂。 想到这里,曹纳再也不能淡定,直接披甲持刀行出大帐,让亲兵提上来二十多名羯胡士兵,连连将这些俘虏斩杀当场。这些奴贼实在该死,穷途末路往哪里逃不好,偏偏要往自己军前撞! 一夜不能成眠,第二天一早斥候来报,在涂水近畔发现驸马营宿地点。曹纳不敢怠慢,当即便率几十亲卫,押着那个自称黄权的俘虏前往拜见驸马。 追逐竟日,沈哲子所部也是疲累不堪,夜中宿营,沈哲子心内不乏烦躁。而眼望贼将在自己面前溜走,沈牧也是分外自责,整整一夜都在野间漫无目的搜寻,待到黎明时分,黄权虽然还未找到,但却总算知晓其人下落,即刻使人飞报回来,继而疲师也都陆续归营。 得知黄权已经被擒获,而且是以这种不体面的方式,沈哲子也是喜出望外,这家伙霉星当头,倒霉二字已经不足形容其人之多舛。浩荡荒野中居然就跟个兔子撞上木桩一样,直接撞进曹纳的前军方向,也算是搞笑。 所以一大早,沈哲子也是精神抖擞,出营迎接曹纳。这家伙真是个福将,庾怿主力干脆就没碰到黄权,而自己所部力战两日,却还是让黄权逃脱,却没想到曹纳连战场都没到,居然就有了守株待兔的大收获! 曹纳一行疾驰至营前未远,匆匆下马趋行上前,距离尚在丈外,已经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援救来迟,喜闻使君克敌,急来请罪并贺功!” “军中简礼,曹将军快快请起!” 沈哲子大笑上前,弯腰搀起曹纳,这家伙运气实在太好,就连沈哲子都不乏羡慕。 “黄权其人何处?” 曹纳还在观察思度驸马的态度,起身未久,便听到一人闷声发问,转头便看见沈牧那张颇为阴郁的脸庞,当即不敢怠慢,连忙让人押上黄权。 “你就是黄权?” 沈牧快步迎上去,挥刃划开黄权乱糟糟的须发,继而才看到那张憔悴苍白脸庞,确是那名早先被自己一槊戳死战马继而被部众抢走的奴将,脸色不免阴郁的更加难看。 “我便是……” 黄权惨笑一声,方待开口,一个硕大拳头便迎面砸来,视野顿时一花,身躯翻滚倒地。 一拳犹未解恨,沈牧复又扑上去对着黄权拳打脚踢,以发泄这一日夜来心内积攒的苦闷,口中还在怒骂:“奴贼实在可厌,勇烈壮武当前,尚不引颈就戮,偏要狼狈鼠窜,逃无可逃受缚于人。你若战阵力死,我还当你是员悍将,卑态至此,与亡户之犬何异!” 这一番猛烈踢打,黄权原本在曹纳军中已经被处理过的伤口纷纷破裂开,翻滚于地嘶吼叫饶,流出的血水瞬间便倾泻在草地上。 曹纳见这一幕,也看出沈牧实在憋闷到了极点,只是这拳脚虽然施加黄权身上,却难免让他更加尴尬,便忍不住凑到沈哲子面前低语道:“这黄权也算一员悍将,虽然阵败受俘,还是不宜辱之过甚……” “这奴儿认贼作父,南北作恶良多,又被贼父轻抛,本无体面可言,谈何辱之过甚。” 沈哲子本就没有什么尊重对手的概念,尤其是黄权这种身为汉人却助纣为虐的恶徒,脔割生啖都不为过,还想要什么体面尊重! 不过片刻后他才回悟过来曹纳神态口气都有些奇怪,待到心内略一思忖才明白过来曹纳的小心思,不免哑然失笑。最开始他真没意识到这个问题,毕竟曹纳早就流露出依附于他的意思,今次更是率众奔驰来援,虽然没能赶上决战,但也生擒黄权,算是不虚此行。 沈哲子本就没有什么要亲手一竟全功的执念,而且早将曹纳所部视作自己的部将,一部追敌,一部拦击,本就是正常的布置。所以得讯之后只是感叹曹纳运气好,倒没有从曹纳的角度去看待这件事情。 略一沉吟后,他便摆手制止了沈牧,将他叫到一边来耳语一番。 曹纳看到那两人在一侧细语,心内不乏忐忑,虽然他知驸马有容人之量,但也实在难免年轻气盛。遇到这种事情,难作淡然也是人之常情。怪只怪自己出师不利,没来由沾上这种说不清的误会,也真是没处说理。 过片刻,沈牧已经行过来,脸上还沾着黄权身上喷洒的血渍。曹纳见沈牧越行越近,神情难免更加忐忑,而后便听沈牧言道:“曹将军是担心我会因此对你怀怨?” 曹纳张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没想到沈牧会说的这么直白。 “恶战一场,贼将却在眼前走脱,苦追竟夜,终究未能手刃贼将,若说无怨,那是假的。不过这怨气却无关曹将军,若非你部擒下此贼,来日还不知要浪费多少人力。至于功或不功,那也是人各有念,我部力凿贼阵,血战溃敌,言到功勋,未必逊于将军你生擒贼首。” 沈牧讲到这里,抬手拍拍曹纳肩甲,笑语道:“不必以此为意,今次不得全功,奴贼又非仅此一部。淮南以上,众奴尽皆插标待割,凡有志气者何愁大功不至?来日再竞战阵,记首来分高下!” 不管沈牧此言是否出于真心,曹纳总算松一口气,而后便也笑语道:“沈侯此言,实在让我羞惭。贼之受俘,乃是天厌夺命,假于我手,实在不敢夸功。来日竞驰上游,我可不会因此留力,沈侯也要共勉。” 沈牧闻言后哈哈一笑,只是在看到倒地呻吟的黄权后,仍是怨气难消,上前狠踹了几脚,这才招呼部众归营睡觉。整整一日夜的追逐,可谓疲累,放下一桩心事,登时便累得抬不起头。 沈哲子这会儿也上前对曹纳说道:“天灾人祸,晋祚久颓。独身难为久胜,众志才能大昌。神州在望,大秤分功,群驰竞勇,将军可不要因前功而骄啊!” 这一件事,他不会计较,也不希望别人再计较。人之斤斤计较,那是因为存量有限,可是如今社稷偏安一隅,四方都可猎功,真正勇猛上进之人,又何患没有机会! 0645 仅此而已 沈哲子这一番安慰,如果是换个时间,换个地点,换个人物来讲,曹纳多半还要怀疑其人太伪,言不由衷。 可是眼下虽只寥寥数语,却已经让他这久有疲敝之心再次狂跳起来,以新锐之师力破百战劲卒,如此惊人之战绩,再言到北望中原、收复旧国,说服力无疑会加重许多! 驸马淡然调侃之语,令曹纳难免心生惭然,不过是途捡一奴将而已,自己居然因此而患得患失,惊疑不定,说出来实在有些太过没有志气。 心内彷徨尽消,曹纳便又命令后军尽快拔营前来会师。 略过这一件事,沈哲子让人将黄权带下去救治一番,然后才提来见上一见。 黄权也算是可怜,一路奔逃伤上加伤,刚才又被沈牧一顿拳脚招呼,这会儿几乎被包成一个粽子。这时候,他也明白了击败自己的是何人,但在看到沈哲子如此年轻,眸中仍然难免闪过一丝惊异,有些无法接受。 一如沈哲子对黄权的陌生,黄权对吴兴沈氏包括沈哲子所闻也是不多。营中见面,彼此都在打量,过了一会儿还是黄权这个阶下囚先开口。 他苦笑一声,继而便叹息道:“今日一败,方知南国多英迈。沈驸马临阵英勇,调度得宜,实在可称知兵善战,远迈俗流。可惜黄权非南北大誉之名将,否则驸马则名著于此。” 他在受擒之后,也想过许多该要以何种态度面对敌军主将,只是这主将年轻的有些过分,悖离他的想象,因而难免有些忐忑。 黄权并不觉得自己会死,事实上南北交战,彼此不乏胜负,双方前线将领其实多有从事于两方的经验。他也不会妄自菲薄,近年来南人内乱不已,前方战事败多胜少,类似他这种级别的将领被擒获,意义可谓重大。从这方面而言,他这条命其实也是颇有价值的。 对面这年轻的主将,只是一脸玩味笑容望着他,并不开口,这让黄权心内略有忐忑,担心年轻人难免气盛,将战阵上的仇隙带到战阵下。 略作沉吟后,他才又说道:“降将不足言勇……” “你不是降将,你是被我师击溃而后生擒。” 年轻人突然插话说道,令黄权稍有头绪的思路又被打乱,继而不在这个话题纠结,叹息道:“是,我是力战不克,远遁无功,所以心内对沈驸马也是钦佩有加。只是驸马可知,我本晋人子弟,因何要为赵主驱使?” 沈哲子抬抬手,示意他继续说。 “黄权非生望宗,中原一寒伧而已,生来也非性恶,未敢大望,此生能得善终足矣。然则晋室遭攻,世道崩坏,父老俱亡于野,贱生之众受贼裹挟,为求活命,唯有力搏。早年从于汉主,后军败受擒,落于赵军。赵主大有雄君之量,未因卑贱而鄙,拔奴于阵列,大恩可谓再生……” “奴生虽劣,然则性识恩义,大恩被我,唯以死力报之!可惜明主老矣,奸佞环伺,昔者恩重俱都远弃。流落南土,不乏颓志,只因余恩未报,苦苦坚持至斯。大难而不死,已是新生之寒卒,旧恩已偿,旧众俱散……” “少言其余,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哲子听到这里便摆摆手,示意黄权少说废话。 黄权闻言后又是一滞,缓过片刻才又说道:“此身所用,唯悍勇而已。若非此世大乱,不过老死乡田一鄙夫。赵主虽有加恩,然则年迈昏聩,使人绝望。驱我南来,后置奸恶。若是淮南能共作进退,此战胜负如何,其实难料……” 讲到这里,黄权脸上又流露出些许自矜,待见对方皱眉略有不耐,才又忙不迭说道:“沦落至此,不敢再作夸言。若使驸马能容敢用,某愿为驸马北取淮南,以报恩用!彭彪奸贼因私害我,我与此贼绝不共生!” 沈哲子听到这里,便哈哈笑起来。 黄权察颜观色,不知此笑何益,当即便忙不迭说道:“驸马南宗风雅,或是不悉江北世态。赵主何人?北乡游食力役而已,方今却有扩定中原之尊,所恃者何?宏量容人,不拘一用,士庶俱为效力,才成夸世之功……” “就说到这里吧。” 沈哲子说到这里,已经抬头制止黄权再说下去,让亲兵将此人拉出帐外,自己随后便也行出。 黄权却是有些茫然,不明白对方态度究竟为何。他身陷绝境,一生之智慧可谓都用上,才构思出这样一番深刻言论,就连自己都深信不疑,那么这个南国驸马究竟是动心还是不动心? 然而沈哲子却不再与黄权说话,甚至看都不再看过来,他不是没有言语反驳黄权,但却不想说,要让这家伙死不瞑目。 “斩了吧。” 随着他淡然一言,亲兵即刻挥起长刀斩落,而后黄权首级便滚落于地,在地上滴流乱转最终定格,那一对睁开的眼珠子还透出茫然疑惑,似在疑窦莫非自己这番苦心构思的说辞仍然欠缺说服力? 但答案究竟如何,他此生终究无解。 曹纳问询赶来,便看到黄权已经身首异处,不免有些惊愕。不过转念一想,区区一奴将而已,是死是活也真的不算什么。 斩杀黄权之后,余者俘虏也尽皆斩首,几百个首级悬挂在车梁上迎风摇摆。曹纳所部两千余众也移师于此,待到追击之师稍作休整,一众人才又踏上归途。 黄权这一路狂奔,路程可谓不近,几乎已经将要到达淮南。 虽然已知淮南镇将彭彪与黄权不睦,但也不可完全松懈,毕竟沈哲子率众一路追击来也算是强弩之末,未免乐极生悲,所以后撤时也是一路旗阵分明,徐徐后退, 曹纳一场功事得来轻松,这会儿也任劳任怨,率部押后。 待到接近日暮时,军行不足半程,前方却见沙尘飞扬,分明是有大股兵众接近。沈哲子不敢怠慢,遣斥候上前探望,少顷归来汇报竟是庾怿援军,提着的心才放下来。 “维周、维周在哪里?” 庾怿跟随斥候同来,一俟入军中,便大声叫嚷道。待见沈哲子迎面策马行来,他惶急脸上才露出一丝笑容,继而便险些跌落下马。 沈哲子连忙上前下马搀扶,庾怿则紧紧攥住他的手腕,口中连连道:“你这郎君真是、真是……” 真是如何,终究没有说出口来,他也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原本笃定必胜的一战打成如此惊心动魄的模样,庾怿也真是始料未及。收复合肥一战很顺利,大军还未靠近合肥,便有当地乡人率众来降,将大军欢迎入合肥那破城中。 然而庾怿心内却无丁点喜悦,因为到达合肥后,他也得知黄权所部动向,竟然是往涂中方向而去! 再浓烈的喜悦在得知这个消息后也荡然无存,庾怿甚至无暇进入合肥,在疾令郭诵坐镇合肥收拾局面后,他即刻便令大军开拔往沈哲子所在方位而去。 当时王愆期等几名将领力劝庾怿不要疾行,在他们看来劳师远奔极有可能撞上黄权伏军,届时胜负难料。而就算侥幸没有遇上黄权之军,凭沈哲子的军力正面撞上黄权主力军队,也根本无力坚守,他们冲的再快不过只是收尸而已。为此而冒着莫大风险奔援,实在有些不值。 可是庾怿对这些劝告置若罔闻,甚至于动怒要将力劝之人押出斩首!一则他性情如此,不是能够冷静理智、痛作决断之人。二则这些人根本就不明白沈哲子其人对于收复合肥之战的意义! 收复失土只是一个开端,接下来能否立足经营、长期占据才是重中之重!如果沈哲子所部真的遭遇黄权主力导致不幸,庾怿甚至不敢想象沈充对此会有怎样反应! 所以无论如何,哪怕最终到来只是收尸,庾怿也一定要尽可能快的赶来。于情于理,都应如此!军中所携马力俱都集中起来,庾怿亲自率领骑士们人不离鞍,昼夜狂奔。 好消息是这一路行来还算顺利,并没有遭遇黄权的伏军,可见黄权确是要直扑涂中,而非以此设伏。然而这对庾怿来说,则不啻于一个最坏的消息,他晚发数日,极有可能援救不及。那一部偏师,除了沈哲子以外,还有他的儿子庾曼之…… 当靠近涂水近畔夹河谷地,远远望见那惨烈战场时,庾怿整个人几乎都将要气急昏厥,不顾人马疲敝,即刻下令冲锋。既然人已经救不下,那则必要报此血仇! 然而冲程近半,他便看到前阵中略带疑惑惊悸的路永,彼此会面一谈,庾怿整个人才松弛下来。可是还未来得及回味这一场意外大胜之喜,旋即又得知沈哲子已经率骑追剿溃师,至今未归。 于是,庾怿整个人便都凌乱起来,要知道再往北去那就距离淮南不远。若使淮南羯奴出兵……不敢深思,只能继续打马狂追! 这便是庾怿这几日疲于奔命的心路历程,当看到沈哲子安然无恙的出现在自己面前,整个人已经如虚脱一般,心情可谓复杂到了极点,不知该是夸赞还是训斥? “使君竟然至此,莫非已知我军大胜?” 这时候,庾曼之也从后方行出来,看到他家老子,顿时笑逐颜开,忙不迭匆匆行上,准备炫耀一下此战有多勇猛,战果又多辉煌。 然而还未及夸耀,马鞭已经劈头盖脸抽打下来,庾曼之整个人顿时懵了,抱头鼠窜同时大声叫嚷道:“父亲责打,也该告诉孩儿所犯何事吧?” 庾怿张张嘴,却说不出什么,他就是想打人,就是想发泄,偏偏眼前恰好出现一个适合的目标,仅此而已。 0646 负荆请罪 嘈杂的营地中,王愆期一人独行,上身半袒,除冠披发,背负荆条,缓缓穿过大半个营地。这一幕很快便引起了整个营地的注意,寻常小卒自不深知其意,但那些兵长们看到这一幕后,神情则变得很精彩,远观议论,很是热闹。 身在这众人关注中,王愆期可谓羞愤欲死,那些议论根本对他都不回避掩饰,恍如近在眼前,一字一句不乏刻薄或调侃,更仿佛利箭一般穿刺着他的心防。 然而事到如今,再怎么羞辱,都是他咎由自取,都要承受下来。哪怕不为自己,为了他的部曲兵众,这一份羞辱也要主动承担,否则便是前景堪忧。 当后继大军赶到这涂水河谷的时候,诸将皆因这一场出乎预料的大胜而欢呼雀跃,唯独王愆期,心内却是满满的苦涩。 驸马偏师,大败黄权主力,这惊人战果确令王愆期感到侧目惊愕。凭心而论,哪怕换他自己身处此景,都未必能做到。也不必言未必,是根本做不到!如果说此前还有什么轻视,在这一瞬俱都荡然无存,而后便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有多不妙,有多尴尬。 此前力劝庾使君慎援的,不独王愆期一人。但是唯有他在早先发军之前便不加掩饰的质疑驸马的判断,结果黄权真的弃守而逃,而且直奔驸马偏师所在。而在救援与否的问题上,他又力主不宜驰援。 如此一个因果关系,落在人眼里,会引发怎样的诛心之论?王愆期不敢深思,只是明白这一次自己真的或要自饮其恨。 在面对驸马沈哲子时,心中略有不忿,这一点王愆期并不否认。他也是从于军旅多年的宿将,屡经恶战,自诩为尽心尽力,希望能不负国用,无论朝廷安排他在什么位置上,都想要恪尽职守,就算不求功,也要努力做到不出错。 哪怕从江夏相的位置卑任为庾使君的属官,他也只道豫州无将,压下心中不满,想要帮助庾怿顺利完成此战,收复旧土。 可是朝廷又派那位年轻的驸马假节至此是什么意思?他外镇多年,不曾有过节权,结果那望宗膏梁只因帝戚之厚便跃居诸将之上!这一场收复之战意义又在哪里?难道只是为了给那些虚名过盛的冠缨子弟再添一份功勋? 尽管对沈哲子有不满,但王愆期在阻止庾怿发兵救援的时候,是真的不存私念。收复合肥虽无恶战,但诸军远来也确是疲惫难当,更何况当时根本不能确定黄权是不是真的放弃合肥转攻别处,假使途中设伏,极有可能会让大军陷入险境! 哪怕率军于此的不是沈哲子而是别人,王愆期也要力阻救援,因为没有意义。他并不认为他错了,然而事实却证明他的确错了。 所以在众人眼中,他不再是一个稳重用兵之人,而是一个心存私怨、想要将驸马弃于险地坐望军败的奸恶之徒。而更可怕的是,那位驸马也极有可能是这么想的。 扎扎实实的战果摆在王愆期面前,他不再怀疑沈哲子的能力,这位驸马的确是实至名归,然而这对他而言不是什么好消息。日后他将长久覆盖于这位出身显贵且又能力拔群的驸马阴影之下,再望前程,可谓一片黑暗! 就算是那位驸马才高气傲,对他不屑一顾。但是别人呢?会不会有人投其所好,对自己竭尽所能的排挤打击? 今次负荆请罪,王愆期也不奢望能够获得原谅,只希望对方能将怨恨只集中在自己一身,不要牵涉旁人。哪怕是尽夺他的部曲亲众,这也是他需要承担的后果,只希望驸马能够明辨,不要有所迁怒刻意将他的部曲驱逐必死之险地。 一路行来,王愆期的心境由羞愤转为悲怆,待到行至沈哲子宿营前,便面对营门直挺挺跪在地上,不发一言。 早在王愆期负荆而来的路上,沈哲子便得到了回报,这会儿正被甲按剑立在营门前,脸色可谓阴冷。如果说此前曹纳因俯拾大功而心情忐忑,只是让沈哲子略有感慨,可是现在王愆期所为便已经让他颇感愤怒。 这就是江北倚之守土的军主将帅,一个个想得太多,不知所谓!太多心思用在了军旅之外,或是人情练达,军事上表现一塌糊涂! 王愆期此举因何,目的为何,他怎么会不清楚。大胜一场,本来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结果糟心事接踵而来,让人不得安宁! 王愆期跪下不久,身后已经聚起大量兵众翘首观望。沈哲子脸色阴郁行上前,居高临下望过去,王愆期与之视线稍一接触而后便忙不迭低下了头,不敢对望。 “除下他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捆起来!” 沈哲子一手手指在剑柄轻弹,另一手则一指王愆期,冷声说道。 亲兵闻言后便即刻上前,将王愆期按在了地上,甩掉荆棘反缚起来。围观者看到这一幕,不乏惊愕出声,后方更有一路随行的王愆期部曲兵长眼见这一幕,已是肝胆俱裂,忙不迭冲出人群抢跪在沈哲子面前,高声叫饶:“将军虽有过错,乞望使君略念旧功,稍减罪刑……” “他有过错?他有什么过错?纵使有错,自有军法绳量,岂容余者置喙!” 沈哲子闻言后脸色更显冷厉,挥手打断那几人叫饶声,怒声道:“逾营哗噪者,俱都缚起!” “使君……” 王愆期本来任命一般埋首于地,听到这话蓦地抬头欲言,却见沈哲子厉目直望着他,一时心内凛然,竟然不敢再说。 围观者眼见沈哲子已是动了真怒,自然不敢再留此地看什么热闹,忙不迭作鸟兽散,各归宿营。场面一时间便寂静下来,只有沈哲子并亲卫,还有王愆期和那几个部曲兵长被反缚于此。 不多久,庾怿匆匆而来,他是真的担心沈哲子一时怒极或要直接斩了王愆期。王愆期此人能力还是有的,行军以来庾怿对其也不乏倚重,当然他也担心沈哲子或会因此恃功而骄、擅杀边将的恶名。 当庾怿赶到此地的时候,便见王愆期已经被架在了木梁上,正在承受军杖抽打。而沈哲子则站起对面,脸上余怒未息。 庾怿心内一叹,上前说道:“维周,你这……” “宿营甲衣不修,杖十。” “啊?” “使君莫非以为我要斩他?” 沈哲子转头望向庾怿,笑问一声。在被王愆期激起怒气之后,他也想了不少,边将杂念太多,不能专注于军事,这也未必全是个人的原因,更多还是世道如此,积弊成俗。完全归咎于某人,这也不甚公允。穷责一人,只是泄愤,却于事无补。 “哈,怎么会……我知维周你非狭量,只是王君他、此为实在太欠考虑!” 庾怿听到这话后愣了一愣,转而也不乏薄怒道。这件事他也记在心里,原本已经打算选个时间自己出面,将两人凑起来说和一下,化解矛盾。却没想到王愆期就这么直愣愣负荆而来,众目睽睽之下彻底将矛盾公开化,一旦处理不好,则会造成非常恶劣的影响。 行刑十杖很快完毕,王愆期后背已是瘀痕密布,这十杖实在太瓷实,哪怕他体魄也算强健,承受下来也是痛楚难当。 庾怿见沈哲子再无表示,便让人将王愆期放下来,涂上金创药而后加批一件衣衫才又带回来。 这时候沈哲子已经将庾怿请入帐中坐下,王愆期入帐之后便推开左右搀扶之人,一言不发跪在了地上。 “王将军可知驸马因何恼你?怒不相知啊!” 庾怿指着王愆期闷声说道,心里不乏暗恨这家伙自作主张。 王愆期闻言后略有错愕,待见沈哲子望向他的目光仍有不善,便连忙俯首道:“末将屡有言恶于驸马,礼应受惩……” 砰! 沈哲子闻言后蓦地一拍桌案,怒斥道:“言恶与我,那又如何?我与王将军你素无深谊,难言相知,纵有言争,有何不可?因此耿耿不寐,你是来作战还是来交友?” 沈哲子这一番话落在王愆期耳中,便觉得是在鄙夷于他、不屑与之为伍,虽然这也是事实,但被人如此直白当面讲出,王愆期仍然难免有几分不忿,只是见到庾怿脸色同样有不善,便垂首涩声道:“末将寒素武卒,诚然不堪为……” “住口罢!”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更加无语,只觉得实在难以沟通:“你至今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末将已知黄权转击涂中,仍要强阻庾使君来援,不念驸马之安危……” “你是因怨**?” 王愆期摇头。 “你是恶意构陷?” 王愆期又摇头,嚅嚅道:“末将、末将只是觉得、黄权去向未定,大军远途疲累,实在不宜、不宜再……” “既然言而无错,为何负荆而来?你也算是久镇之边将,若连这点见解都无,我倒要怀疑朝廷是否所用非人!” “咳咳……” 庾怿听到这话,已经有些不能淡定起来。然而这几声咳嗽反而引来沈哲子的注意力,转望过来说道:“眼下是室中私话,我也就不再讳言。诚如王将军所谏,小舅你今次驰援,的确是略有轻率。” 庾怿张张嘴,竟然无言以对,没想到话锋一转,反倒说起自己不对来了。不过他与沈哲子也是熟不拘礼,类似的交流并不抵触,被沈哲子挑错也不是一次两次,不过眼下有王愆期在场,面子上便有一些尴尬,干笑道:“我所虑者,非止兵事一端。维周你若真受兵灾,后果实在太严重。” 沈哲子闻言后竟然点头说道:“小舅这么说,确是全局考量。我也不妄自菲薄,若非此战侥幸得胜,合肥之复,确是难称为胜。” 饶是王愆期此刻心情恶劣至极,听到沈哲子直承自己之安危较之收复合肥还要重要,还是难免略生腹诽。但又不得不承认,人家的确有资格作此自视。如此一来,自己强阻救援反而成了不识大体的片面考量? “不过就算如此,王将军所谏也是无错。毕竟所任不同,小舅要眼量全盘,王将军则独慎兵事,也算各司其任。” 好吧,自己确实就是一个浅见武夫,没有节镇之才。看到驸马一脸认真作中肯评价,王愆期顿觉无言以对。 0647 甲功寄食 王愆期负荆穿营,所见者众多,从兵长到士卒可谓都浮想联翩,纷纷猜测接下来的事态发展。然而让众人想不到的是,事情最终以王愆期裸行营内受了十杖之罚而暂告段落。 这结果可谓出人意料,又不乏人感到失望。接下来营地中也不乏热闹,属于沈哲子所部偏师的将士们自然神采飞扬,营中行路都昂首阔步。 至于隶属于豫州军主力的将士们,则难免略有颓丧。他们虽然也有收复合肥之功,但劳师远奔,结果抢下一座不设防的空城。一直到战争结束,黄权的首级都已经传示三军,甚至都没见到活着的黄权是什么样子,心情可谓莫名尴尬,简直耻于夸功。 接下来几日整理战获,沈哲子所率偏师队伍自是受到了英雄对待。而那些一路穷奔几无战事的豫州军主力,包括俯拾大功的曹纳所部,则担负起了清理战场的任务。 诸军毕集涂水河谷,两万余众,加上杜赫征发来的几千民夫。沈哲子也没有让他们闲着,索性趁着人力充足,统统派去筑城。人多了事情就好办,况且要筑的这座新城终究还是军事为主,而非什么宜居的大都会。 诸多人力投入下去,框架很快就搭建起来,整座城池紧抱涂水河谷,俯望周边,即便是淮南军来,有此城池为据,也绝难再如往年一般肆意扫荡区域。 但这么多军民毕集于此,粮草消耗也是惊人。很快沈哲子所部携带军粮便将告罄,于是自然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大片失土的收复,也需要安排人分守经营。 于是趁着整理战报准备往都内呈送捷报的时候,庾怿又将众将召集起来,正式分派战后各项事宜。 王愆期那一件事虽然暂告段落,但余声尚未彻底平息。关于这一点,沈哲子也与庾怿多次进行探讨。诸将在人事上的用心太多,必然会分摊兵事上的精力,无论是短期还是长远来看,这都不是一个好现象。 关乎到世风的问题,庾怿和沈哲子都颇感棘手。鄙武之风由来已久,诸将能否得用反而与军事上的建树没有太大关系,更重要的还是取决于上面有没有人提携支持。 别处他们自然难以管到,但是在这豫州一地,在商量过后,一致得出结论,还是要刑赏分明,将诸将的精力导引到兵事上来,不要作太多无谓杂思。 要做到这一点也很简单,那就是要尽快落实此战各项战功的奖赏。 原本庾怿对此还有几分迟疑,毕竟战斗刚刚结束,尚未呈送台中,究竟要如何犒赏诸军,还是要听取一下台城的意见。 然而沈哲子对此却有不同意见,直言道:“莫非小舅还以为,今次之胜台中会有超额封赏?” “乱后至今,此战乃是江北用兵首胜,于情于理,台中应该都不会悭吝太多吧?” 庾怿倒是比较乐观,其实封赏如何他自己本不甚在意,毕竟此战旗开得胜,大偿他家旧罪,对他而言已经是最大收获。 “胜则固然喜,乐也未必乐。台中并不深悉此乡人情风物,诸公各自未必没有旁计。倡议于我,奋战于我,最后还是要犒赏于我,才能收取到经营于我啊!” 沈哲子对此却没有什么信心,他倒不是要打算割据于此对抗台中,但收复合肥、经营涂中只是一个开始。对他来说,眼前所做种种,都是为了来年趁着羯奴大乱而有更大进望来做准备。所以,他并不希望台中干涉太多。 但是此乡隔江环抱建康,形胜之态较之广陵还要更高,想要台中不作干涉,那是不可能的!虽然战前各方已经达成一个用兵的共识,但在这共识之后,却是各自都有一盘考量。如今战争已经取得胜利,正是要将战前考量付诸实现的时刻。 沈哲子不想因此小胜便陷入一个争执不休的局面,于是索性携胜势直接拟定出一个方案来,绝不给台中干涉更多的余地! “今次小胜,殊不足夸。来日之鼎复中原,才是最终目的。在此之前,无谓因小胜而自缚手足。甲田之令,正宜用于此时!”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庾怿不免更有感慨,此前在沈哲子面前,他早没了那种长辈欣赏晚辈的心态,如今再听沈哲子谋远至斯,也真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格局上的确较之沈哲子要逊色得多。还未开战,已经设想好战后许多问题。 边镇自主犒赏,自然不涉名爵,但是因为此前争取到的甲田令,豫州众将便可以直接论功授田。但如果只是授田,将田亩分授有功,无疑是从一个恶循环落入到另一个恶循环。 诸将各有田亩,自然便有了荫蔽人丁的需求,要不了多久就会盘结于此,形成一个个军功豪宗,瓜分新附之土并新附人丁,进望之心难免就会不足。 这一点是沈哲子绝对不能忍受的,所以甲田令因功授田的核心就在于甲功寄食,以甲士、甲功为媒介,让有功之士寄食于土地,而不进行实质性的占据。想要维系住利益,就要维持住兵员总量,而不是卸甲归耕。 如果在江东,这政令是有一些不得人意,毕竟寄食之土只是账面之数,再怎么多也比不上实实在在的田亩能让人心充实安稳。 但是在江北,羯奴随时都有可能再次南来,新得的土地随时都有可能再丢掉。与其战战兢兢的开垦,田未养熟便又易手,不如踏踏实实、固定可期的收入。 沈哲子的底线就是,无论怎样形势的封赏馈赠,土地和人口是无论如何都要实质性的掌握在自己手中。只要掌握住生产力和生产资料,产出的财富无论怎样激励奋战之心,都不必太过吝啬。 所以今天这一次会议,便是一次封赏会议。今次的与会者比早前沈哲子到达豫州时那一场战前会议,参加的人员要多得多。 最起码那一场会议,沈哲子这里参加的只有他与陈规两个,可是这一次几乎兵尉以上的兵长将领俱都出席。而其余各部,除了眼下坐镇合肥的郭诵之外,包括此前沈哲子缘悭一面的庐江太守毛宝都有列席。 当庾怿与沈哲子出现在大帐中时,诸将俱纷纷起身相迎,望向沈哲子的目光不乏钦佩热切。不管世风如何,军旅之中毕竟还是需要军功说话,就像荆州陶侃,哪怕风评再怎么轻蔑,但讲到军事之能,此世仍然无人敢于小觑! 此前诸将对于沈哲子不乏敬畏,那还多是因其身份,但其实在谈到军事的时候,其实是不怎么看重的。毕竟沈哲子旧功言则辉煌无比,实则水分充足。但这一次却不然,实实在在的硬仗胜利,营外高高堆起的斩获首级,就是一种最有力的宣示! 像韩晃等旧人,早先对沈哲子尊敬有加,多少还是出于知遇之恩。可是现在见识到了沈哲子真正的军事才能,眼神中甚至不乏狂热之崇敬。因为沈哲子之胜不独是其一人之风光,更意味着他们这些从属旧人选择正确,会有一个光明坦荡的前景! 出身好并不足论,出身好但却才能平庸,即便一时得显不过暂窃时誉,久则必颓。但如果有一个好出身再加上能力出众,那意义可就大得多。跟随在这样的人身边,即便一时困顿功业不著,心里也会感到无比的踏实。 就连庾怿在看到列席其中的庾曼之后,都忍不住指着儿子笑语道:“小儿少劣,若非高贤至交提携而用,安能列席于此!” 诸将闻言后不免都大笑起来,此言虽然不乏调侃,但言外流露出来的意味却实在值得咂摸良久。 诸将各自坐定,沈哲子转首看到坐在隔着自己三四席的毛宝,便微笑颔首示意。毛宝不算是什么驰名宿将,鹊起只在苏峻之乱中,如今官居庐江太守,论起资历来还要在王愆期等人之后。 作为原本史上陶侃麾下四大勇将之一,毛宝后来又被庾亮厚用倚重,只可惜用不得时,最终饮恨而亡。沈哲子对这江东难得的勇将也是颇感兴趣,希望能够引为己用。 毛宝在察觉到沈哲子善意目光垂望,忙不迭正襟危坐,不敢怠慢,一丝不苟的拱手回礼。对于这位又创新功的年轻驸马,他早先不曾见过,也了解不多,谈不上有什么认识。 但话说回来,他对韩晃等人是不乏羡慕的,倒不是觉得这些人攀上高枝,前程似锦。事实上他自己也不乏自矜,认为单凭自己之能哪怕无人扶掖同样也能创建功业,而他也确实做到了。 之所以会有羡慕,是因为韩晃、路永等叛将在这位驸马的关照下,都能心无旁骛的专注于兵事,战阵斩功,不必理会太多人事纠纷。而自己则就没有这么从容,虽然得任庐江今次从用于庾怿。但是陶公那里也屡屡延揽,让他有些心烦意乱,不知该要何去何从。 沈哲子那一望,倒让毛宝遐思颇多。他倒不是因为陶公年衰、驸马韶年而有偏望,实在是荆州军内部过分复杂,他即便投去也难免要与人虚与委蛇,诸多烦扰。 而这位年轻的驸马,胸襟格局不小,就连韩晃、路永等叛将都能为其所举而纵意驰骋,而且又知兵敢战,屡建功事。如果他肯出言招揽自己…… 大丈夫不患功名不盛,唯患才略难施! 0648 唯功是举 战国之末,华夏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有人天生世卿。 有人贵为公子。 他却重生成秦国小卒黑夫,云梦秦简中的小人物。 为免死于沟壑,为掌握自己命运,他奋力向上攀爬。 好在,他赶上了一个大时代。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千年血统,敌不过军功授爵。六国豪贵,皆被秦吏踩在脚下。黑夫只想笑问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南取百越,北却匈奴,氐羌西遁,楼船东渡。在他参与下,历史有何改变? 然,始皇帝固有一死,天下四裂。身为秦吏,又当如何抉择,是推波助澜,还是力挽狂澜? RT,七月新书《秦吏》,有质量保障,幼苗可期待。。。七月可是真正的历史专业研究生,功底扎实不是我这种百度党能比的,当然要是题材冲突的话我就不说这话了,毕竟小心眼。。。但七月的水平有保证,而且这个作者,可以是女装,可以是萌妹,有YY空间。。。新书幼苗,亟待呵护。。。 0649 都下传捷 盛夏之建康,梅雨过后,阴霾一扫而空,都下内外,一片繁荣祥和。 如今的建康城,长街笔直开阔,坊市井然有序,更有了一国都城的威严。 环境对人是有一种潜移默化的约束力,一个不修边幅的邋遢人到了一个干净整洁、开阔明亮的厅堂中,自然而然会有一种局促感,会感觉到不自在,乃至于会改变自己以求能与环境搭配。毕竟这世上没皮没脸的人还是少数。 以往的建康城虽然繁荣,但连真正的城墙都无,穿过长干里便是成片的窝棚,流民云集,盗贼蜂拥。官府也曾发力整顿,但却收效甚微。 可是如今随着新城坊区次第建成,难民陆续迁入,即便暂时不得安置,也都被安排居住在都南等几处聚居点中,通过做工换酬来养活家小。 所以如今的建康城里,风气一时大肃,民众虽然也难尽衣绸缎,但麻衫短褐也都力求干净整洁,再也不见以往成群结队衣不遮体、蓬头垢面的模样。人之所求,先饮食而后衣裳,当仪表都被关注起来,可想而知生计必然也是有了保障。 当然环境也并不独约束于小民,以往都下不乏狂饮竞欢、招摇于市的权门子弟,但如今那些浪荡子也渐渐有所收敛。一方面是坊市立起,城卫管理更加方便,少了许多钻空子的余地,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妓馆游园都被集中迁到了城东青溪附近,都内已无多少玩乐场所。 年初江州一场兵乱,随后豫州用兵于北,说实话对于都内民众并没有什么太深刻的影响。大江横淌隔成两个世界,能够引起民众广泛参与讨论的,不过只是今日米价又升了几钱。 但表面的无甚波澜,并不是说整个建康城对于江北的战事就漠不关心。事实上正有数不清的人对江北之消息牵肠挂肚,乃至于寝食不安。 城西石头城附近,一直聚集着都内各家仆役,对过往船只密切关注着。 因为江州一乱至今元气未复,所以西面而来的客货船只陡然削减变得稀少。但每日也有二三船只到来,每有舟船驶入水栅等待入城时,四面八方便会涌出许多人上前询问消息。 那船主如果不明底细,还道都中民众都是如此好客。但是每每报上来路所在时,那些涌上前来热切询问的人便会作鸟兽散,将船只晾在那里,让人十分尴尬。 从六月以来,类似的情境每天都要上演几次,风雨无阻。以至于石头城内守军都将之当作一景,甚至还要打赌明日会有几艘船只到来。 终于七月里的一天,艳阳高照,接连两艘轻舟自水门驶入停泊港口,类似一幕继续上演。有的人家仆役或是厌倦烈日烤灼而懒动,或是脚步稍慢落在后方,干脆行到半途便折返。可是他们刚刚退了几步,便听到身后响起了嘹亮的欢呼声! 怎么回事? 后方人心内还在狐疑,前方已经有人手舞足蹈往城内飞奔去,沿途洒下亢奋到了极点的欢呼声:“大胜,豫州大胜!沈侯大胜,全歼贼虏!” 在这阳光明媚的夏日上午,以石头城水门码头那两艘舟船为起点,欢呼声开始迅速向外蔓延,大量人一边欢呼着一边往城内飞奔而去。 “合肥大捷!” “豫州大胜,江北大胜!” “沈侯大胜,斩首数千!” 西市乃是城内最繁华的地点,日常人头攒动,也是最先受到胜报冲击的地点。但大多数民众对那欢呼声还有几分莫名其妙和惊疑不定:“驸马沈侯斩首数千?难道都外又有乱事?” “老奴难道还不知,沈驸马早已离都北上杀奴,如今捷报已经传回,合肥已复,王师已达淮南!” 听到那些欢呼者的解释,周遭民众们也不能淡定起来,还待要询问更多详情,旁侧货栈中已经冲出人来叫嚷道:“王师大胜,驸马报捷,仓中诸货,百钱减十,共贺大功!” 于是民众们激情被彻底点燃起来,一边往店铺冲去,一边口中叫嚷:“驸马已复淮南,围剿奴贼上万!” 消息就这么次第往城内传递,也幸亏建康城规模还不算极大,否则等到消息传递到台城,或许已经成了“驸马踏破虏庭,石贼世龙业已授首”! 但即便是如此,当台城内听到城外叫嚷时,斩首之数也已经夸张到了数万之众。几座城门兵士听到那欢呼声,忙不迭向军候兵长汇报,而得到汇报后,那些宿卫将领们也不能淡定起来,如此大数额的斩获,莫非羯奴已经大举南侵? 原本平静如湖面的台城,此刻仿佛暴雨冰雹劈头砸落,人人不安于室,各自奔走于外,想要打听一些确实可信的消息。 也不乏人登上台城城墙,倾听城下民众欢呼,然而那欢呼声越来越夸张变形,出于一人前后之间的吼叫已经从收复淮南又把王师挪到了南阳乃至于兖州,顿时让人凌乱无比,不知该信还是不该信,也不知这些小民哪里听说的这么多地名! 整个台城乱成一团,台臣们互相打听也是众说纷纭,根本就不知道该信什么。所谓收复兖州云云,掰着手指头算哪怕一战不打,驸马也绝无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狂奔到那里啊! 终于在这一片茫然混乱中,北面太极殿外悠扬钟声响起,召集台内六百石以上者入殿面君。于是众人再也顾不得互相询问,无论级别高低,纷纷往太极殿而去。许多级别不够的台臣自然被宿卫们阻拦于外,但也并不散去,只是扯着嗓子招呼疾行入殿的官长稍后一定要记得传信出来。 “王丞相来了!” “褚中书来了!” “虞护军也来了……” 一干台辅重臣也各自离开自己官署,壮年者阔步而行,老迈者一步三跳,姿态俱都引人发噱。然而这会儿众人却没有多少笑意,先到者一个个探头张望,想要从这些到场的台辅诸公表情上看出一丝端倪,然而却没有什么所得。 “报信者是否已经入台?可有确凿消息?” 王导一路行来,根本无心搭理沿途众人的询问,殿前与其他几位台辅碰面,却见几人脸上表情也是不乏茫然,继而便转望向虞潭问道。 虞潭掌管护军府,如果得信,肯定是护军府先得,更何况台内谁不知这老家伙就是沈哲子在台内的靠山。至于还有一个不乏公然包庇的温峤,近来却因旧疾缠身在家养病,眼下也未到场。 随着王导一问,众人俱都望向虞潭。虞潭这会儿还在低头揉着两腿,他这把老骨头一路跑来也是累得不轻,待见众人俱都望来,当即便摇头苦笑:“署内尚无捷报呈送……” 众人听到这话,俱都傻了眼,连护军府都还没有收到消息,那么这胜报是哪里传来?莫非是摆了一场乌龙? “以沈维周离都之日而计,眼下王师必然已达合肥。相持几日而论,战果应该也在近日抵都。究竟胜负如何……” 褚翜沉吟一声,眉头已是紧紧蹙起,无论胜负如何,眼下一个还没有确定来源的消息,已经让满城轰动,假使后续传来战事不利的消息,又该怎么收场啊? 众人闻言后,脸上也皆流露出一丝无奈苦笑,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们心里多少还是觉得这应该是一个假消息。毕竟时间在这里摆着,就算是直接冲入合肥快速击败合肥守军,整理战果归都汇报,这一点时间也是不够的! 当然这些人是并不知道,真正的大战并不在合肥,而是在涂水上游,与他们的直线距离不过几百里! “消息虽然未定,但都下之民皆乐传此讯,可见对沈维周寄望之高,万众渴胜啊!希望沈维周能不负众……” 王导叹息一声,继而说道,他与沈家矛盾虽然已经不可调和,但是上升到军国大事,也是衷心希望能够得胜。毕竟江北战胜,江东才能更安稳,一旦败了,局势将更加动荡,对谁都没好处。 然而王导话音未落,殿外人群后已经传来高喊声:“捷报,豫州捷报!” “是真的?” 几人对望一眼,眸中皆有震撼。尤其虞潭更是老态尽去,一蹦三尺多高望见喊声从何处传来,疾令身畔宿卫将领说道:“速将报捷者引入殿中!” 大胜,真正的大胜! 白纸黑字、确凿无疑的战报摆在众人面前,众人提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不免略感失望,明明外间叫嚷已经打到了淮南,斩首万余,怎么战报上战果才这么一点? 心内生出一丝失落的同时,众人不免哑然失笑,先前他们还觉得这捷报不像是真的,结果现在居然也受了那些愚钝小民的狂言影响!莫非在他们潜意识里,也觉得那些荒诞不经的夸大言论,并非不可能完成? 原来不知不觉中,不管他们对那小子感官如何,对于其人都已经有了一种莫名的信任。 “沈维周,真国士也!” 这一份战报不只交代了具体的战获,还有详细的战争过程。于是众人也都明白为何捷报会来的这么快,原来战斗地点并非在合肥,而是在涂水!沈哲子一旅偏师,歼灭俘虏黄权所部数千余众,甚至就连主将黄权都被斩杀! 纸面上的内容,自然难以面面俱到。众人看到这战争过程,心内不免有些怪异感觉,都觉这个奴将真是活腻了,好好的合肥不待住,偏要跑到涂水去,结果撞上了更可怕的对手!他难道不知道这小子是比庾怿还要难缠的家伙?他可能真不知道…… 0650 无地自容 在万众期待中,归都报捷献俘的队伍终于抵达建康。 整支队伍由七艘船只组成,前三艘俱是多层的楼船大舰,其中第一艘舰船上运载着此战表现出色、得功显著的诸多将士,第二艘船上则载运许多合肥当地世家族人并土堆木雕的新复疆土模型。 但最显眼的还是第三艘船,三层甲板每一道船舷皆挂满了串联垂挂的首级,层层叠起几乎将整艘大船的轮廓都给掩盖,可谓狰狞而又残忍! 其实在报捷队伍的规模上,沈哲子和庾怿还是略有分歧。在他看来,胜便胜了,这只是一个开始。来日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对于台中,通知到了就差不多,实在没必要浪费太多精力于此。 不过他也明白庾怿所想,毕竟所处位置不同。庾怿身上不只担负着已故大兄庾亮的旧罪,他自己也是素来不受时誉推崇,实在太需要一个标志性的事件来彰显自己。所以还是稍作让步,让庾怿组织起一个规模不小的报捷队伍。 按照庾怿的想法,自然恨不得将整支豫州军主力都拉上,将所有俘虏都押上,在都下彻底夸功一番。只可惜沈哲子太悭吝,只允许他挑选俘虏两百人、战马三十匹,不过斩首上倒是不吝啬,就连去年在涂中人家手里买来的羯胡首级都搭上许多,装满整船。 台中降诏,报捷船队可以直入都内,可以沿着秦淮河一直驶入朱雀大桁附近,再登岸整队入朝面君。 当船队驶过水门、直入都中时,整个秦淮河两岸已是人声鼎沸,围观者将南北河堤俱都充满,就连左近高高的坊墙上都站满了人,一个个翘首以望。 整支船队中,最夺人眼球的无疑是那挂满首级的第三艘船。虽然京畿屡经动荡,民众们也饱受兵灾戕害,多见尸横遍野的人世惨剧。但如此多的首级层层叠叠悬挂在大船上,几乎结成一座漂浮在水面上的楼阁,给人带来的视觉冲击之大,也真是无与伦比。 尤其这些首级,乃是传说中啖肉饮血、穷凶极恶、无恶不作的羯奴,这给人带来的心理感受则更加玄妙。在经过最初的惊悸而不敢细睹之后,民众们情绪便渐渐有了变化,这些奴贼穷凶极恶又如何,如今还不是一个个被杀戮枭首! 于是人群中开始爆发出一阵阵的哄笑声、喝骂声,乃至于不乏人直接跳下秦淮河泅渡到楼船近畔,奋力拉下一二羯胡首级,高举双手攥着那首级抡起。待到这些人泅渡上岸,一个个英雄一般接受围观者欢呼! 而那些被摘下的首级,则飞快传递到人群中,有的被暴怒者踩踏粉碎,有的则仿佛蹴鞠一般被踢打传递,骨碌流转不知到了哪里。 人群中有心思活泛的商家看到这一幕,已经在动念稍后是否能借着这一股热潮、购买一些奴首做成蹴鞠,售卖牟利?毕竟奴贼作恶累累,南北俱受所害,但真正有机会上阵厮杀斩虏的却毕竟是少数。若将这些世仇豺狼首级践踏足下,想来应该会极有市场! 都内民众欢呼连连,躁动不已,而船上的载客们也是心情激动,不复淡然。 第一艘大船上入都报捷的将士们,不乏来自胜武军的兵长,比如莫仲之流。这些人或是原本江州兵户子弟,或是南北流窜的游食流民,何曾见过如此繁华昌盛的大都邑。 一个个虽然还是披甲挺立、一丝不苟端立船上,但双眼早已经控制不住往两岸游弋张望。那庞大的坊区,井然有序的民宅,高低错落的楼宇,还有充塞于街巷堤岸的欢呼民众,每一幕都是他们不曾见识过的风光,渐渐便觉目不暇接。 “以往都下也多受兵害,破屋残瓦,街巷堵塞,废墟成片,游食哀号,较之江北废土也并无二致。何以会有今日盛态?我们的将主沈侯,早年百骑归都,力破万数乱卒,定乱兴废,赈灾救民……” 江虨在甲板上前后奔走,语调慷慨激昂为这些入都的将士们讲解建康城往年的历史,从大略到细节,如果手里持着一根三角小红旗,那就是一个再称职不过的导游:“南岸方才过处,人车鼎盛,货栈林立,便是都下最繁华之西市。往年只是秦淮河畔一片淤塘,苇丛成片,蚊蝇群飞,臭不可当,人皆避行……” “将主使人大力深拓,广作兴建。如今淤塘不复,仓栈拔起,已成华邑……来日还要在都中逗留多日,诸位俱可乐游畿内,只要稍后往鼎仓报备军号,皆可因功而支取钱粮耗用。这是我等豫州卒、胜武军才有之特权!都下冠带虽多,于此实在不及我等寒卒!” “将主高义!” 将士们听到江虨那舌绽莲花的讲解,虽然不甚明其意,但一个个也是眉飞色舞,彼此对望,蓦地爆发出一连串的吼叫。 岸上民众们听到这陡然爆发出的吼声,不少人都是吓得一愣,继而便不乏纷纷,这些军伧们到了他们地头还敢不老实?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 “沈侯威武!驸马……” 巨大的声浪铺天盖地而来,就连江波都为之震荡不已,舰船也起伏不定。 舰船缓缓停靠在了大桁西侧,早有台臣等候在此,待到报捷队伍列队下船,便匆匆上前一番礼问寒喧,而后便开始交代一些稍后入台城需要注意的一些礼节事项。 不过这些台臣们在交代事宜的时候,视线总是忍不住飘向后方那艘挂满首级的大船,心内莫名便感到有一丝来者不善的意味。 大乱之后,江东新定,这一次江北首胜,台中也是极为重视,收到捷报之后,便开始准备一应礼节章程。 今日也是天公助幸,阳光明媚,天空万里无云。皇帝早在一众台辅们陪伴下,于宣阳门前摆开仪驾,接见得胜报捷的将士们。 一番隆重礼节觐见之后,一行人便又转赴太庙,告祭祖宗,献土献首。一直到了傍晚时分,正式接见犒赏胜师。凡豫州军所属兵长,俱都拔升三级,白身者俱都直升扫寇、扫虏,而未曾到场的沈哲子,也从原本的昭武将军升为西中郎将! 盛大的庆典一直持续了整整两天的时间,官方的庆典虽然结束,民间的余韵却是方兴未艾。 今次斩首之羯胡,俱都悬首大桁,而大桁周遭也不再严禁小民靠近。一时间都内民众乘船游赏蔚然成风,不曾见过羯奴模样的吴人要去开开眼界,而受羯奴兵害而背井离乡的侨人们则多备弹弓铁丸,远射奴首以作泄愤! 位于秦淮河南岸的摘星楼附近,近来也是游人云集。每逢都中有大事发生,摘星楼这里总会有奇趣别致又壮观美妙的举动,这已经成了都内一个传统。 虽然已经得知沈侯今次并未归都,但民众们还是多有期待,只可惜摘星楼仍是门户紧闭,这让欢庆气氛都显得不够热烈,让人颇感怅然若失。 沈哲子没有随师归来,不独民众们感到遗憾,台城内也是不乏怨声。 久不临朝的皇太后,自从捷报归都后便又频频出现在朝会上,每一次的临朝,必定要提及的一个话题便是催促台臣们尽快落实具体的封赏问题。早先犒飨军士的军号拔升并不算是具体的封赏,而更加具体的名爵和职事则要更谨慎得多。 今日的朝会,一些琐事议定后,皇太后又惯例开口了:“江北之首胜,绝非复土辟疆而已。国运久疲,因此而有大振姿态。诸公临朝日久,俱为国之肱骨,所见应是较之妇人远为深刻。来日之议封,这一点也要深虑在内。” “豫州所任,本是母宗厚用,殊荣倍享,获功也是应当。然则中郎将华龄少年,望宗嫡长,却因国务而承大任,别父母,远乡亲,妻室久离,知交难见,苦心劳形。闻者无不愧叹,国之大用,何以独迫少年?冠带之家,倍享国恩者,岂独此一家?幸在才大可恃,大功驰名南北。诸公暇时归府,自视子侪,能否安之无愧?” 内侍传完这一番话后,皇太后便起身退殿,留下一群台臣们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 皇太后这是在为她家女婿鸣不平,讲到出身,人家驸马出身吴中豪富之家,生来便享用不尽。讲到才能,屡建功业,名驰南北。就算是这样,人家还不辞国任待在江北久战之险地废土。 再瞧瞧你们这群台辅,同样也是倍享国恩的门户人家,门户中那些豚儿犬子哪一点又能比得上驸马?回家看一看你们那些赖在庭门里荣养享福的儿辈们,你们就没有感觉到一丝羞愧? 皇太后人虽然走了,但却撂下这一番让人无地自容的话,虽然表面上还是在鸣不平,但实际上何尝不是因为台内迟迟不拿出一个封赏方案来而倍感不满! 且不说台内诸公各自感想如何,反正今次朝会之后,都内这些权门家子弟可谓遭了殃。以往便谨慎自持的还倒罢了,不过再得几句勉励表扬。但那些浪荡惯了的,一个个被拉回家里倍受训斥打骂,禁足家中,不敢出门招摇过市。 0651 载誉而归 乌衣巷因为权贵云集,难作拆迁,所以格局变化倒是不大。不过这里也已经被高高的坊墙围起,看起来与整个建康城坊市井然有序的格局颇为融洽。 “游子归家,风物已有变化,也真是让人不乏感怀。” 温放之行到乌衣巷口,看到已经修建起来的坊门以及还在施工的坊墙,忍不住勒马停顿下来,感慨说道。 旁侧家人们听到这话,神情俱是精彩,阿郎这番感慨,若不知内情者听到还以为他们是离家多年、远游万里,但掰掰手指头算不过离家未足一月,就连屐齿都还未见磨损呢! 温放之倒不知家人们如何腹诽,叹言片刻而后便策马入坊。坊内风物倒无多少变化,宽阔的街巷车驾往来不断,各家门庭仪仗也多煊赫,虽然仍是旧日风光,但心境终究不同。 遥想昔日被逐出家门,惶惶如失家之犬,然而今次归来,却是载誉满身,不乏意气风发!胯下良驹,乃是自己阵前擒获,身上甲胄也是亲自从敌阵兵长身上剥下来! 这甲衣略有陈旧,穿甲绳革或因浸血太多而成黑褐色,甲片上也不乏劈痕凿痕,怎么冲洗都有一股挥散不去的血腥气息,而且披挂在身上略不合体,动作一大裙甲便要碰撞脚背。 但温放之仍然钟爱此甲,因为这甲上自带故事,代表着他江北初战那一段慷慨激昂的岁月。虽然细思起来也没有那么慷慨,毕竟他年纪太小,比沈云还小了两岁,一直被圈在营垒里等到打扫战场时才被放出来做杂兵使用……但精神是慷慨的,心情也是激昂的! “是阿郎,阿郎归家了!” 待到一行人到了自家门前,门庭内待客家人看到温放之后,已是笑逐颜开,欢呼雀跃,有的冲入府中报信,有的则直冲下来迎接。 “我回来……” 啪! 温放之马鞭一扬对家人们打声招呼,继而作势要翻身下马,没想到动作太大,胯下战马蓦地一冲,一个趔趄复又跌落回马背上。他心有余悸攥住马鞍,待到家人们拉住了马缰稳住马匹,才在人搀扶下小心翼翼下了马。 脚踏实地,温放之胆气又生,拍拍身畔满脸喜色的家人肩膀,刚待要开口勉励几句,视野蓦地一黑,鼻梁被硬物磕中,原来是兜鍪太大又扣落下来。 “快快备下热汤新衫,给阿郎卸甲沐浴更衣!” 家人们也看到温放之这衣甲太不合身,一边簇拥他往内去,一边高声吩咐仆人做事。 “不必不必,既已从于军旅,便应被甲枕戈待战,不可耽于安逸!” 温放之两手撑起兜鍪,小心翼翼往后挪了几分,一脸正色说道,站在庭门内左右观望片刻,又低语问道:“阿爷今日没有入台吧?” “主公正在中庭闲卧。” 听到家人的回答,温放之才松一口气,他这一番作态自然是要做给他父亲看,若是少了最重要的观众,自然会感索然无味。得知父亲所在,当即便拍开家人探来要帮他卸甲的手,两手提着松垮的裙甲,头颅还要高高昂起避免兜鍪掉落,就这么一路往中庭行去。 “阿兄,阿兄!你终于归家了,年前我们共植花木,终于抽出新芽!” 一个薄衫少年自侧廊冲出,一边叫嚷着一边对温放之挥手打招呼,正是温放之的兄弟温式之。 听到这叫嚷声,温放之脸上也展露喜色,侧首一望,兜鍪又掉落下来,他一手扶着兜鍪一手对温式之招手,示意家人帮忙提起已经砸上脚背的裙甲,然后才笑语道:“二郎啊,久来不见,又长高了,已经略具丁男姿态。我不在家这段日子里,慰养老父,看护家业,实在辛苦你了。” 温式之听到这话,再见阿兄那古怪姿态,稚气浓厚的脸上已经露出一些疑惑,眼前这人是他家阿兄? “二郎你要快快长大,日后奔驰南北,才知天地之大,远非庭中一隅。花木之类,那都是童儿闲戏,阿兄已经不爱。来来,我这里有给你礼货,那是我在涂中战地亲截翠竹给你做的竹马。江北之竹,生于苦寒,长于动荡,那是远比江东要坚韧得多!” 过江一趟,在温放之心目中,江北杂草那都比江东茂盛得多,他扶住兜鍪拍拍温式之肩膀,有些心虚的说道:“你可不要以为阿兄过江,只是给你截竹做竹马,阿兄忙得很,所率兵士太多,呃……你自去玩耍吧,我还要去拜见父亲,讲一讲道途见闻。” 此时在温府中庭阁楼上,温峤正站在窗口探头远望儿子,虽然听不清楚说话声,但观其怪异打扮并姿态,也略能猜度其心态。他指着正往阁楼行来的儿子笑骂道:“这小儿过江一趟,归家不乏狂态,若不知者,还道是什么大功归家,实在可厌!” 楼内不乏温氏门生,听到温峤虽在斥骂,但神态间却是喜色盎然,当即便也都笑语道:“江北一战,确是振奋人心,郎君幼冲之年,能履险而归,已是幸事。少年意气,足堪夸言。” 温峤闻言后,已是哈哈一笑,摆手道:“诸位暂请退下吧,这小儿噱态,实在有碍观瞻。” 温放之披着那不甚合身的衣甲一路行来,沿途看到自家一些门生,俱都颔首矜持一笑,只是行到楼前时,脚步却不由自主放慢下来。虽然归都这一路,庾曼之、谢奕、沈云等人都在教导他归家后该怎么面对父亲,他也演练纯熟,但近在咫尺,终究老父积威太重,心内又生迟疑。 “放胆去言,羯奴凶兵都难伤我辈壮志,汝家老父又非世仇,难道还会生啖你的血肉!” 脑海中回荡起庾曼之的激励之语,温放之复又斗志满满,昂首阔步行入楼内,口中已是哈哈大笑起来,只是行入厅内看到半卧榻上的父亲后,笑声复又戛然而止。 “怎么不笑了?” 温峤放下临时抓起的书卷,抬头望向儿子。 “哈哈,哈哈……” 温放之听到这话,当即又干笑两声,只是那笑声太涩,远不及排练时那么雄浑有力,他舔舔有些干涩的嘴唇,蓦地抬起头来,兜鍪复又落下,看不见父亲模样,反而胆量又大起来,当即便顿足道:“哈哈!犹记昔日父亲驱我离家,惶惶如亡户之犬,当日父亲也未料到,孩儿能北上击奴,载誉而归吧……” 说完这话后,温放之便觉房内静的出奇,心内尚是惊悸难安,蓦地视野一晃,转头一望,便见兜鍪已经被父亲提在手里,而另一只手赫然握着一根竹杖,心内已是一慌,忙不迭掉头往旁处窜去:“庾长民、沈云貉教我……阿爷不要……啊!” 过半晌,温放之垂头丧气坐在席上,屁股火辣辣的疼几乎坐不稳,但见上首父亲还持着竹杖轻敲案面,下意识紧了紧有些松垮的甲衣,开始小心翼翼讲起江北一战的经过。 温峤也在仔细倾听儿子的讲述,不时提问几句,有了儿子这个身临其境者讲述,对于这一战的了解不免更多。及至听到王愆期负荆请罪,眉头不禁微微一皱,待听到最后的论功,眉头才又再舒展开。 “沈维周知兵善驭,你能跟在他身边增长见识,也是一桩好事。” 听到父亲语调渐有温和,温放之才松一口气,继而便连连点头:“是是,父亲所言正是!驸马调用得宜,善恤于众,所率将士俱都、俱都心折钦佩,勇为效命。” 温峤甩开竹杖,活动了一下有些无力的胳膊,也不禁感叹此消彼长,儿子渐渐长大成人,而他已经不复壮力。往年追打轻松而不费力,如今却已经有些追不上了。 温放之偷眼看看父亲脸上渐有喜色,才算是松一口气。然而旋即便又听父亲喝骂道:“老子当年率众鏖战,屡有建功时,小子尚未胎结。过江做个清场杂兵役使,也敢归家来作狂态?” “不敢,不敢!都是劣友陷我,儿怎敢小觑亲长!” 温放之连连摆手,这时候侍者捧着汤药趋行入内,他忙不迭上前奉药,待见父亲鬓角已有白发,额间也不乏皱纹,心内便觉一酸,动情道:“儿今次归都报捷,只能短居旬日,稍后便要再归军阵。不能膝前奉安,请父亲一定善养此身,待儿捷报频传!” 温峤听到这话,心内也是不乏感慨,抬手想要拍拍儿子肩膀勉励几句,便又听温放之说道:“王师克虏,毕复中原,绝非年浅日短之功。儿必守此壮志,不敢懈怠,待到功成之日,就算亲长天年不逮,也必奉棺归葬乡土!” “小子讨打!” 听到这话,温峤心内洋溢满满的父爱顿时荡然无存,复又抓起竹杖,于是阁楼内又是一阵嚎叫讨饶。 这一番酣畅抽打,温峤久病之体竟然难得的神清气爽,甩开竹杖指着儿子笑语道:“下去休息吧。老父卧于空庭,也是无聊,明日你去请庾家、沈家小儿过府来见,我也见一见这些江北新功的后进!” 温放之听到这话,已是忙不迭点头,倒不是深惧于老父虎威,而是盼望他家老子能帮他一报这些劣友构陷之仇! 0652 世道独崇 又一日朝会结束,台辅诸公们惯常又遭受了皇太后一番冷嘲热讽。 褚翜返回中书官署,心情不可谓开朗。诚然豫州大胜让他也颇感欣慰欢喜,然而旋即便是羞恼烦躁。庾怿呈送来的捷报,不只是倍夸功事,连后续新复之土的安排也都事无巨细的提出了方案。 中枢权弱,这是从苏峻之乱后便形成的局面。方镇各自都有极大的自主权,台中能够施与的管制极为有限。作为台内执政之一,褚翜也是极力想要扭转这个局面。他积极的支持方镇复土拓疆之举,也是希望能够借此加强中枢对于方镇的影响力。 今次豫州大捷乃是江北首胜,意义极为重大。胜果如何划分,后续经营如何安排,某种意义上而言就给后续类似战事奠定了一个基调。 褚翜也明白,台中虽然上下俱都支持豫州这一次战事,但其实提供的实际支持和援助几近于无。所以得功之后,庾怿想要获得更大的主导权,褚翜也能理解。但问题是,不能没有分寸! 可是如今庾怿呈送上来的方案,简直就是把这新复的失土当作自家私土在经营,几乎没有给台中留下任何插手的余地!如此目中无人,把台中当成了什么?难道只是一群闲散无聊的看客?只需要给他们击掌赞叹? 封赏和职任升迁迟迟没有下达,褚翜所困顿不只是眼前这合肥一战难以决断,还有豫州后续收复淮南的计划,以及荆州筹划经久的收复襄阳等等。就算这些战事俱都取得成功,但事后俱都依照此例的话,那么复不复土又有什么意义? 边地只知将主镇帅,却难沐于王教之下,即便复土再多,只不过是养成一群骄兵悍将尾大不掉! “庾叔豫,真是操之过急!” 褚翜明白庾怿迫切想要振兴家势、重复故中书在世时那鼎盛局面,但这么做,只是弄巧成拙!庾怿若果真有故中书的才干和人望,只要埋头苦干,认真经营,自然人皆咸附。如今却想凭着新胜之锐气而反迫中枢,已经落入了邪道,更显出此人并无大格局、无大胸襟! 当然他也不是没有怀疑庾怿敢为此举乃是受人撺掇,一旦得势便不相饶,这实在太像那位新晋西中郎将的做事风格了。这个年轻人,敏察且才高,既有实任之才能,又不乏风雅之才气,唯有一点不美,权欲太炽! 早年褚翜对沈哲子便不乏微词,这年轻人实在太不安分,总是热衷于强谋非分,毫不掩饰其人贪权恋位之野心!然而他这一番感受,哪怕与相熟者比如刘超、钟雅之流谈论起来,都被人笑言他虑之过甚。 更有甚者,刘超甚至直言他心怀叵测而有偏望,生逢此时凡有壮志壮才,更宜敢当敢为,才能不负此身。就算刘超也不讳言驸马太具野心,但也认为这才是人之常情,是国之幸事。好过此世许多人有才无才,都乐于追逐肥遁隐逸之美,罔顾国危,诈得虚名! 而钟雅也觉得这年轻人凡有所进,都是直功而取,并无曲进侫幸,也不苦守门庭沽望进取。单此一点,已经胜过时人良多。 关于这一点,褚翜反而觉得是这两人私恩偏见,不能持正看待。因为在苏峻之乱后,都内不乏传言苏峻在败亡之前已经有意要除掉这几个侍中官员从而更加把持君王。或许这两人内心里,已经将收复京畿的驸马沈哲子视作了他们的救命恩人,有此恩谊便不能再严肃对待。 庾怿有此豫州大捷,也是多赖沈氏相助,甚至于沈维周亲上战阵歼灭强敌。庾怿受其蛊惑,从而有了盘踞地方之念,实在再正常不过! 褚翜有心要与庾怿深谈交流一番,希望他能稍顾大局,不要将台中完全排斥在外,树立一个坏榜样。然而今次归都报捷队伍虽然庞大,但却几无一个主事之人。这说明豫州根本不打算与台中交涉,要么接受这方案,要么就全盘否定。 褚翜确是想要直接否定掉豫州这一提案,但问题是,他如果敢这么做,只怕自己也要卸任归家了吧?别的不说,单单封赏延迟几日,皇太后便已经如此不满。届时若这怒火完全针对他一人而来,朝野内外,谁人又可为他遮挡? 外无强援,执政难为,褚翜眼下是深刻明白到了这个道理。他堂弟褚裒虽然就任武昌,但算起来如今只怕也仅仅只是在荆州站稳吧,缓不救急,实在无助于眼下的困顿。 “传告丞相府一声,我要去面见王丞相。” 作出这个决定后,褚翜心内不免略有颓丧,此举无异于将话语权拱手让人。但是他对此实在已经无计可施,也不得不承认,较之久为执政的王丞相,自己无论是手段还是人脉,确实还是差了许多。 丞相总领百官,统理政事,公府规模更加庞大。然而王导居任丞相不过月余,而且此位得来颇惹人非议,因而掾属多空缺,事务还远远没有上轨道。偌大一个丞相官邸,往来者却是不多,颇给人一种虚不胜大的感觉。 王导也是久经世事磨练,既曾被世道抬举显赫无比,也曾因家事困顿而饱受冷落,倒是胸襟开阔,凡处所在,俱能安之若素。 褚翜前来拜访,王导亲自降阶相迎。 看到署内不乏冷清,褚翜便忍不住叹息道:“丞相乃台内官首,总政所系,或因一时微词竟受世风所远,可见此世人心之转移,确是有欠公允。” “世道终须猛进,老者当上,饱受冷眼,反倒让我有些难为情。” 王导闻言后便笑语一声,将褚翜引入厅内,言虽自嘲,神态却是恬淡安详,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之事实,独守一份平静。 王导这幅态度,反倒让褚翜略感羞赧。丞相府眼下这尴尬处境,其实与他不无关系。最起码中书至今尚未行诏为丞相府广选掾属佐吏,也是褚翜一点私心作祟,不想让王导太快回归时局。 眼下既然登门而来,旧事便不必再提,沉吟少顷,褚翜便开口直接说道:“豫州之事,我实在颇受困扰。丞相久理内外,不知于此可有见教。” 王导闻言之后,便也皱起眉头,他近来虽然少发声,也不怎么过问时事,但并不意味着他就对此漠不关心。褚翜之困顿,他也所悉颇多。豫州之胜,诚然可喜,然而却给台中出了一个极大的难题。 这难题不仅仅只是豫州态度强硬,其实与褚翜也不无关系。简而言之,就算豫州肯放手让台中干涉后续事务,台中或者说褚翜,也根本没有有效的手段去接手豫州的胜果。 无他,根基太浅,乏人可用。 即便不以争势而论,王导也并不觉得褚翜够资格担任执政。执政之位,作为沟通上下、统筹内外的人选,所需要的并不仅仅只是才能。而褚翜其人,上无强庇,下无广助,独行于时,焉能长久。 说实话,如果真要选个后继的执政者,王导甚至觉得沈充都比褚翜要合适一些。当然,如果真的那样,对他而言将是最坏的局面。但话说回来,沈充久镇东南,行事看起来肆无忌惮,但其实谨守根本,绝无冒进,可见的确是一个高智人杰。 当然,也是因为沈充有个好儿子啊! 想到这一点,王导又不免喟然一叹,颇有一种完事俱小、后嗣为大的感慨。 “诚如皇太后陛下所言,沈维周望室嫡长,帝宗亲厚,却能不因福泽而自矜,仍肯不辞辛劳而赴显任,勇于军旅卑用,克成大功。非唯大赏,不足以平众情啊。” 沉吟少顷之后,王导才叹息说道。 而褚翜听到这话,神情不免一滞,此一类言语他近来听过太多,时人中了邪一般,变着花样去夸赞沈维周。他本以为在王导这里能够听到一些不同凡响的高见,没想到又是此一类的旧谈,心内便不免有些失望。 不过对于王导,他心内还是存有忌惮和敬重,所以言出于王导,不免下意识深思几分。而后心内便渐有几分明悟,继而抬头又望向王导,由其眸中看到些许鼓励,或许只是他的错觉。 合肥一战,与事者众多,何以世道独崇沈维周? 一念及此,褚翜思绪顿时开朗起来,思路也渐渐清晰。王丞相这是在教他,既然势不可违,何妨因势而利导,迎合于众,独厚沈维周而广薄于众将,包括庾怿在内! 有了这个思路基调,原本的困扰便渐渐都有了化解的可能,褚翜又望向王导笑语道:“合肥之新定旧土,久绝于王教之外。若欲使其速归王统,不能独仰武用。何人能担此安民治土重任,不知丞相可有所荐?” “此为中书案头事,不宜以此扰我清闲啊!” 王导闻言后便哈哈一笑,连连摆手。他何尝看不出褚翜是在撺掇他去虎口夺食,又怎么会轻易入彀。更何况,就算他心有所谋,也绝对不会穷不择途,强逐不可为,更恶于众。 0653 嫁于披甲人 乌衣巷公主府内厅堂里,庾曼之、沈云、谢奕、温放之等人俱坐席中。这几人神态都不甚好看,而且除了温放之以外,余者脸上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淤青,或抱腹、或揉肩,坐姿都显得不甚自然。 “温弘祖,外似忠厚,内实奸诈,非吾友!” 庾曼之侧身揉着疼痛的左胯,简直痛得不能入座,侧身半靠在坐席里。 而其他几人听到这话,也都纷纷点头附和,同仇敌忾怨望温放之。 温放之闻言后则冷笑一声:“你们几位又算是什么良友?归途一路教我归家忤逆亲长,远游归来,未受抚顶关怀,未有孺慕之亲,先被我父老拳加身,痛彻心扉!” “你既然已受此害,难道不该善告我等早作防备?还要虚言诈我,诓骗过府遭此毒手……嘶!” 庾曼之动作一大,又牵连背上伤势,痛得倒抽一口凉气。 他们几人一路来撺掇着温放之归家后硬气一些,要一舒日前被驱赶离家的怨气。虽然不乏诱骗,也是想借温放之来探一探他们今次功事在父执辈眼中分量如何,若是温放之归家作态后还能得到厚爱,那他们这群在家饱受训斥的家伙归家后也好趾高气扬,一舒怨气。 今早碰面小会,温放之倍言在家多受父亲长辈垂问厚爱,并言道温公客气邀请他们过府宴请祝贺新功。几人自然不疑有他,当即便兴高采烈而去,结果宴席是有,老拳也多。 温峤虽然没有亲自下场,但却示意家中部曲悍卒出手,试一试他们这群江北建功的新卒武技如何。于是这几个家伙就被围殴了,如果不是托言今日还要来拜望长公主,至今只怕也难脱身。 几人听到温放之的抱怨之语,自觉理亏,各自干笑一声。虽然俱为损友,但像庾曼之那种没皮没脸、毫无底线、尊严已被父辈践踏荡然无存的家伙也是少数,不好再抱怨温放之,一个个开始互相埋怨。到头来还是庾曼之所受怨言最多,偏偏又他所受老拳最多,可谓苦不堪言。 几人还在席中互相推诿指责,继而便听内室传来环珮交鸣之声,当即不敢再放肆,一个个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全因为在都中,长公主可是较温公还要难得罪的角色,如果不是为了摆脱温公的教训,驸马不在家,他们才不敢登门来拜访。甚至就连沈云这几日在都中也是住在老宅,不敢回府。 环珮声越来越近,众人侧首去看,只见屏风后衣袂闪过,长公主已经在侍女簇拥下坐在了屏风后,只是不曾开口。 长公主不说话,厅内其他几人也都不敢开口,过片刻众人便都望向庾曼之。谁让这家伙是长公主的表兄,多少应该有些情面。而庾曼之则一脸苦色望向沈云,却见那家伙几乎连头都缩到了案下,根本不足指望。 “归都以来,杂事缠身,未能及时来拜望,还望公主勿罪……” 庾曼之见状,只能干笑一声,微微侧身向着屏风说道。 “表兄大功新建,名驰南北,举世所重,万众钦仰。狭门陋庭,夫郎久任于外,愚妇寂守于内,本就不堪访问,怎么敢强邀壮士,以疏见责。” 屏风后传来兴男公主声音,不喜不怒,分外平淡。 庾曼之闻言后便哈哈一笑:“公主所言,确是切实。其实我是不敢因此自美,无奈人皆错爱,也是无奈……” 砰! 众人俱看到那屏风素帛一物砸上,继而便传来玉碎脆响,而庾曼之那沾沾自喜的话语也戛然而止。 沈云横了庾曼之这搞不清楚重点的家伙一眼,继而才咳嗽一声,说道:“归都之前,阿兄着我传讯,今次不归,实在不是不恤家室,无奈江北新定,诸废待兴,实在不宜此刻抽身。另有亲笔秘言,俱存笺上。” 说着,他便从怀里摸出一个花色锦囊,摆在了面前案上。旋即屏风后转出一名侍女,拿起锦囊匆匆转回。 其余众人看到这一幕,俱都怒视沈云。他们也知今次归都,驸马却未同行,必然会受长公主刁难,因而人人临行前都讨要一份墨迹以作防身,没想到被沈云这家伙抢了先。 锦囊递入后屏风后久久无语,又过一会儿才传来公主声音,吩咐家令任球设宴款待众人。众人松一口气,正待要行礼退出,然而沈云又被侍女传声留下。于是在众人幸灾乐祸眼神当中,沈云只得无奈转回来,苦着脸坐在了席内。 “嫂子,说到底还是自家人可信一些。闻听得以归都报捷,庾三之流皆都喜乐忘形,只有我深念阿兄戎行于外,应是思家甚苦,行前讨要一笺,以慰思人之疾。” 转过头来,沈云便将那些家伙都卖了。 “五郎用心至微,嫂子要多谢你。眼下亲长在都下者少,你家阿兄又是重国用轻家室,久任不归。嫂子这里便以年长劝善,五郎你不要生厌。” 听到公主的话,沈云忙不迭点头:“嫂子有教,我怎么敢不听。” “江北大捷,诚然是大贺。你等新进之少贤,必然也多闲人攀望。往年夫郎在家,自然能够持住分寸,不疏不侫,不偏不倚。五郎少年得显,一时或失自慎,还要谨记家声维持不易,喧闹也可,只是谨记不要坏我门德。” 沈云听到这话,顿时便觉归都以来便有厉目在其身上游弋,令他不能淡定,干笑道:“嫂子教诲,必不敢忘。凡有纵意,也必以家声自束,不敢逾规。” “五郎也不必紧张,所谓美声自扬,劣声自喑。新妇虽然中途入家,但也相扶年久。犹记得当年新入,五郎尚是垂髫幼冲,转眼已是人望壮士……” 沈云听到这倚老卖老的话,饶是对公主颇多敬畏,也不禁生出腹诽,你俩成婚时,自己确是垂髫少年,但你又何尝不是个黄毛丫头! 然而他腹诽未久,便又听公主说道:“夫郎传讯,言到将要久居江北镇土,家室久别都下,难免生疏。所以也是盼望能够早得相聚,妇人得此厚爱,怎敢推辞。稍后便命家人收捡行装,届时还要请家中亲厚一路护送,有劳了。” 沈云听到这话,几乎咬中舌根,怪不得越听这语气越奇怪,原来坑埋在这里!这娘子思夫成疾,想要投奔前线! 说什么阿兄传讯?简直就是信口雌黄,根本就没有的事!不独没有,信中还力劝公主安养都内,不要急于往江北苦战之地。 沈云为什么确定?因为那信他看过,阿兄就在他面前写成,当时还觉得奇怪,夫妻寄书即便没有亲昵言语,也不该这么不讳人见。现在听到公主公然捏造谎言,才明白知妻莫若夫,想在阿兄面前玩手段,简直就是笑话! 所以沈云在听到这话,当即便想大笑几声,继而拆穿公主的谎言。可是嘴都张开了,才恍然有觉,若是自己直接拆穿这谎言,则不啻于承认自己看过人家夫妻秘话。若是公主恼羞成怒? “阿兄也真是,远谋半生终有一疏。悍妻镇室,要让兄弟如何救场啊……” 兴男公主坐在屏风后,眯着眼透过缝隙打量沈云那一脸纠结的模样,心内不乏欢快,摆摆手说道:“只有这一桩事,待到归期定下,五郎再来知会一声吧。” 待到沈云退出,公主才让人撤了屏风,转而兴高采烈准备要收拾行装。旁边两名女史不乏苦色,想劝又不敢劝,只是期期艾艾道:“江北久战废土,公主若行,只恐皇太后陛下也不会允啊……” 公主闻言后笑容一敛,继而说道:“我去投奔自家夫郎,谁人能阻?若还是早先两军对战,我自然不去烦扰,再多思苦也要忍耐!可是如今,强敌已经败退,夫郎仍要久镇长治,妇人入镇随侍左右,也是循例。士家军卒,尚要配以妻室以安军心,旁人又怎么能独苛我家,使人情难近!” 讲到这里,她又转望众人:“诚然江北动荡之地,不乏奴踪凶迹。我是妇从于夫,夫之所在,黄泉鬼域也是安乐乡土。你等家人,从与不从都无苛求,都内家院也要守护。” “木兰代父征,我是无此幸运和壮志。但既然嫁于披甲人,也要不辞从军行!流矢夺人性命,相思也能催断肝肠……” 公主言及此处,已是泪水涟涟,众人见状,已是不敢再劝,纷纷退下准备行装。 0654 妙计难施 豫州一场大捷,给建康民风带来的影响不可谓不大。 以往南北对战,虽然也都不乏胜负,屡有斩获。但那大多都是陌生的人,发生在陌生的地点,即便是偶有听到,也都大多倍感陌生,只觉得是与自己无关的人和事,乏甚共鸣。 然而这一次,战斗只发生在一江之隔的涂水,甚至不乏人言之凿凿说道站在沈园摘星楼最顶层便能看到战斗发生的地点。虽然都内绝大多数人都无荣幸登上那里欣赏风光,但并不妨碍他们思维发散,对此深信不疑。 而且参战的人也并不陌生,乃至于可以说是都内民众最为熟悉的驸马沈侯。当然同样多数人对这位驸马也是缘悭一面,但却谈不上素昧平生,因为如今的建康新城,几乎处处都有这位驸马留下的痕迹,任何风物话题一旦延伸开去,几乎都可以与这位驸马产生联系。 所以这一场战事也是引起了上至公卿、下至黎民的广泛关注和讨论,以往有关于羯胡的话题,在都中那是近似禁忌的话题,虽然不至于完全禁止讨论,但每有集会一旦言及这个话题,便难免会造成冷场,实在是无可言道。 可是如今,再言到羯胡的话题,都内民众已经可用调侃的语气笑言种种。毕竟羯胡的凶残暴虐只是一个传言中的飘渺形象,而大桁下那成排连串的首级却是实实在在的画面。 所以渐渐也形成了一个观点,无论家世再怎么显贵,吹捧再怎么夸赞,却连北上杀奴的经历都无,终究只是第二流的人才,不算是一等名士,较之驸马沈侯远甚。 面对这样一股民声风潮,都内那些不乏清誉的世家子弟也是有苦难言。不乏人有心想向这些愚民解释一下文武殊用,人有无才能、能否彰显,绝不只限于武事一途。 然而大众的逻辑就是那么简单且纯粹,人家能做到,你就做不到,你就是无能,你就是庸才!于是一时间,就算没有家中亲长训令,这些世家子弟竞游之风也都大有收敛。 因为出门一趟,哪怕就连道路旁寒伧小民都对他们指指点点,倍言其人才浅胆怯,辜负家声。虽然大多数时候,他们都不将这些寒伧小民放在眼里,但正因如此,就连这些卑微如尘埃的小民都对他们指指点点,横加鄙夷,反而让人更加受不了,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与都内那些饱受非议的世家子弟不同,豫州军今次入都报捷的将士们可谓是倍受欢迎,一俟出现在建康城街头,便引起民众们的驻足围观。 当然并不是说都内民众对这些豫州军将士便钦佩有加,在多数人看来,这些外乡寒伧之徒只是侥幸追随于驸马沈侯而已。要知道当年沈侯百骑归都便能力破万数乱军,解救君王,如今北上力斩羯贼,自然不在话下! 但话虽然这么说,人们在看待这些豫州军将士的时候,心情也颇不同。 这些将士当中,本属于胜武军的那都是层层遴选、体壮力大之人,而即便不属于胜武军,也是庾怿在豫州军主力中精挑细选,务求给人一个勇武印象。所以一个个都是昂藏雄壮,悍气十足,令人倍加侧目。 这些将士们,身份自然不足成为高门公卿座上客,但频频出现在建康城街头,还是在民间引起了很大的波澜。一时间就连这些军士们的打扮在都内都引起一股风潮,不乏良家子纷纷效仿,以束身收口的军袍为美。 这些军士们频频出现在街头坊市之间,大肆采买,既让都内民众们因都中物华之盛而倍感自豪,也不乏羡慕这些人囊中殷实,甚至不乏动念以女妻之。 以往对都内民众而言,家中女郎最好出路无非卖于巨室豪宗为奴为婢,未必能够得幸,最起码衣食能有保障。可是早年京畿被破,公卿寒家俱遭殃,少有幸免。亲身体会过那种动荡和绝望,才会越发觉得生逢乱世,无论门户高低,唯有武勇可恃。 正在这时候,都内也流传出一桩豫州军卒轶事编成歌谣。讲的是都外郡中一士家门户,招赘游食壮士为婿子,结果这婿子临阵敢战,被将主拔出于行伍中攫升为兵长,一家人因此脱出士籍,成为殷实门户。 这一首俚语《兵尉曲》虽非什么壮美诗篇,但却言之朴实,不难理解,尤其符合小户之家对美好未来的畅想和寄望,因而一俟出现,便飞快在坊市之间得以传唱开来。 时下鄙武之风虽然由来已久,但其实最根本原因还是士家军户子弟毫无经济地位所造成的,家无余粮寸帛,还要承担沉重的兵役,随时有可能丧命在战阵上。 这样的人,哪怕以血肉铸成长城守护疆土,倍受推崇夸赞,但却连家室妻女都照顾不到,谁又愿意将儿女托之? 《兵尉曲》这故事可称传奇,然而最重要的是让人了解到豫州军士卒们不同其他,虽然也是多有征战,但一旦被甲,则必有俸食。勇战得功,还能记功加赏,单此一点,便胜过千言万语! 于是一时间,这些豫州士卒们又成寒家良婿人选。尤其那个《兵尉曲》主人公的胜武军兵尉莫仲被人指认出来后,更是广受追捧。 原本的军户寒伧子弟,如今却已经成了因战得功的武奋将军,虽然只是一个区区的六品下,世家子弟得授等同骂人,但对于寒门小户而言,此人事迹足堪励志传奇! 在这样的氛围下,豫州军又适时放出要广募寡居并失家妇人为镇中甲士配偶,应者也是络绎不绝,短短几日间便募出数百妇人打算投军配于甲士。 这当中既有亡籍官奴吏家,也有亲长没于战乱的孤女。京畿虽好,于她们却无太大关联,边镇或是苦寒,但若真如传言中那么美好,未尝不是一条生路。 于是在这喧闹的气氛中,豫州军也开始准备踏上归途。当然也不能说走就走,君王赏赐、台中封赏这最重要的问题还没有得以落实。 兴男公主对于都内的热闹倒是不甚关注,此时只是满心欢喜准备着过江北上寻夫。她也明白自己这决定有些草率,皇太后未必就会准许,但这娘子幼来便与夫郎相伴,性格也颇类同,不乏果决,一旦心里有了决定,便立刻付诸实际,不再考虑可不可行。 思久成疾,她是恨不能将都内家中所有都搬上江北去,唯恐夫郎在江北饮食起居都不如都内得宜。但也明白此去运力有限,不可能由她任性。于是也就耐着性子精简再精简,每天都在考虑该带什么不该带什么。 这一日,兴男公主还在都南别业拣选行李,没过多久家人便来禀告,言道台中有讯请公主归家做准备等待接受封赏诏书。至于封赏的内容也有透露,乃是一次大封,不仅仅只是加封食邑,而是直接提升为县公! 兴男公主得讯之后,初时也是惊喜。她家夫郎越荣耀,她便越高兴。更何况如今内外封公者不乏,就连他家阿翁都已是郡公,但这些公爵要么是壮年老迈,要么是袭传自家族亲长。真正以自己功事而封公者,且还是弱冠之年,简直就是中朝以来绝无仅有! 但在欣喜过后,兴男公主却又有几分不满。要知道接受封爵乃是非常严肃之事,自有一套严谨缜密章程,仪门、章服、家院、仪驾、封户等等诸多礼制需要交涉,而且还要归宗报喜,没有十天半个月的时间做不完。 如今夫郎又不在家,嫡亲的家长也都在乡中,一旦受诏,后续的交涉必然需要公主亲自坐镇。如此一来,她想要跟随豫州军赴镇的计划必然会受耽搁。 所以在略一沉吟后,兴男公主便吩咐家令任球入台细禀,不打算在府上受诏,请宣诏者过江入镇宣告。 可是很快,任球便又来回报,言道台中固执,希望公主能尽快受诏,以稳定新胜军士之人心。 兴男公主听到这回报,眉头便忍不住皱起来。她相伴夫郎多年,虽然思维没有那么缜密,但也绝对不是一个诸事不晓的闺阁妇人,略加沉吟便察觉到台中这态度略有蹊跷。 早先迟迟没有决议,甚至兴男公主还几次入苑在母后面前多有抱怨。可是现在决定作得这么快,而且一旦有了决定便要让她家尽快受诏,仿佛一刻都等不了。既然这么急,早先为什么迟迟没有声息? 这当中透出一丝古怪,兴男公主虽然想不明白,但却从心里不愿耽搁过江的行程。既然台中已经制诏,那在家里受和在台中受又有什么区别? 莫非母后已经察知她要过江,想要以此相阻? “关闭家门,就说我身抱微恙,正在钟山别业休养,旬日内都不便归都受诏!” 有了这个想法,兴男公主心内顿时生出与人斗智的乐趣,她家里连人都没有,还能怎么受诏?想要宣诏,还不得乖乖过江去!更何况,既然要以大封来稳定新胜之军的军心,军前宣诏,效果不是更好? 台内那些人不想过江奔走一趟,凭什么要她在家迁就,错过行程? 于是应付过这一件事,兴男公主又开始喜孜孜亲自指点家人整理行装。然而过后不久,家人便又来报,台中宣诏官员已经直往钟山别业而去,询问该要怎么应对。 得知这汇报,兴男公主便有些恼怒,这些人简直太过份!她家夫郎不辞辛劳凶险,远赴江北创建功业,这些人怎么就那么矜贵?不依不饶,不肯过江,偏要在都中授爵! 心内存了这一份怨气,在兴男公主看来,这已经不是受不受诏的问题,简直就是对她家夫郎的一种轻视!你们不肯过江去,偏要在都中不依不饶的纠缠,要么就不受封,要么就一定要过江才受! 既然躲不过,那就迎上去! 心内有了决定,兴男公主当即便命家人备好车驾,疾往台城而去。顺便吩咐家人,转告都内沈氏亲长,在没有一个说法之前,任何一家都不准接待台内封赏官员! 此时,台城内几位台辅凑在一起,心情也不乏焦灼恶劣。尤其中书令褚翜,脸色更有几分阴郁。 豫州大捷,瞩目者本来就众多,封赏迟迟拖延不决,也让人凭生许多猜测。褚翜虽然司职中书,照管诏令,但本身并不是一个强势的执政,话语权较之故中书庾亮更是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在关于沈维周的具体封赏问题上,他也不能一言决之。 得了王丞相的指点,褚翜想出这样一个妙招来,但想要做成实局也不轻松。这两日在台内分别约见太常、光禄等重臣,屡作沟通,加上王丞相虽未亲自出面,但暗里也帮了一些忙,这才在不惊动太多人的情况下达成一个共识。 诏令制成,送呈苑内倒还轻松,很快就获得了皇太后的批准,甚至褚翜还久违的得了皇太后的几句夸赞。言语神态中对她家婿子的关爱,让褚翜都难免略感羡慕。但这一份关爱若是不合时宜,也实在不是一桩幸事。 于是在台中绝大多数人还不清楚的情况下,这一份诏书便已经制成,而后便是前往沈家宣诏了。这本来是最没有难度的一个环节,如今沈充父子俱不在都中,余者嫡亲也多不在,女主当家,又怎么能够深悉明辨这当中的利害? 一旦宣诏完成,即便来日沈维周得信还想推辞,恶劣影响已经造成。彼此心隙已生,那就不是简单的言语能够化解了。褚翜之所以做到这一步,并不是要破坏豫州的大好局面,而是想要借此嫌隙,来加深台内对于方镇的影响和掌控。 豫州之局造成这样一个局面,老实说他难辞其咎,而王丞相也不能置身事外。 庾怿跟沈维周私相谋奸,要趁着胜势将豫州造成军政一体把持的局面,原本用来作为妥协交换的甲田令在这当中发挥了极大的作用。豫州人丁田亩一体掌握,自耕自给,还有吴中资货源源不断的支援,彻底将台中晾在了一边。 如果不能尽快将豫州撕开一个口子,来日若再由其发展,割据之势将无可避免。而且豫州地近京畿,届时所害较之荆州还要严重得多! 褚翜也不想为难沈维周,相对而言他更想收回那个一时糊涂而妥协的甲田令,当时只以为有荆州先例,稍作让步让军事得以更便捷的调度也无不可。但他当时却没有意识到,荆州行此政令时,乃是中朝最盛的年代,可是如今的中枢权柄又怎么跟中朝时期相比! 但这种话更难说出口,毕竟甲田令当时是用来作为交换王导丞相之位的。如今丞相也做了,好处要转手收回来?如果彼此还在台内,倒可以轻声细语的商量妥协。可对象却是一个方镇,而且是刚刚得胜的方镇,方镇与中枢之间的事情,再小那也是大事! 他如果真敢这么做,故中书就是他的下场,或许还要不如!苏峻作乱时还有方镇讨伐,可是他如果惹毛了方镇呢?今日废了豫州甲田,明日是不是要废荆州? 国器不可轻用,唯有付诸柔术。凸显沈维周,让豫州上下离心,继而台中快速介入,让局面稳定下来。对于王丞相稳重且有效的计谋,褚翜也真是又有领教,既有佩服,又不乏警惕。 但是褚翜却没有想到,原本计划中最无难度的一个环节却出了纰漏,诏书已经制成,居然无人受诏? 这场面就尴尬了,你要么接受,要么拒绝,既不接受也不拒绝,只是避而不受,让诏书流转在外,这是什么意思?而且诏书流传太久,内容流传出去,还能不能收到原本之效?而且诏书被如此轻慢对待,时人又将如何看待他这中书令? 就这么忐忑过了一夜,第二天朝会时,大概诏令的事情还没有完全流传出去,因而没有引起什么讨论。然而褚翜却敏感的察觉到不乏人在望向他时眸中隐有讥诮,心情不免更加恶劣,继而不免转念一想,不知王丞相在教他时,不知是否会预料到这种情况? 朝会结束后,褚翜怀着患得患失的心情回了官署,已经开始考虑该要怎么收场。其实诏书遭受此类待遇,并非特例,时人不乏肥遁为美,避入山野躲避征诏之事时有发生。 但问题是跟眼下的情况不一样,人家沈维周可没有隐避,明明白白就在江北涂中,只是诏书实在不宜送过江去。这一份尴尬,简直就是中书咎由自取! 然而尴尬并未就此结束,褚翜回到官署不久,久寻不见的丹阳长公主居然在琅琊王陪同下径直造访中书。 褚翜在得到禀告后,先是愣了一愣,继而便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正主已经出现,事态无论演变到了哪一步,也将要有一个结束了。 可是他高兴的太早了,待将琅琊王和长公主迎入官署后,便见长公主一脸不善的望着他。 “驸马都尉明受国用,率堂皇王师,北上破奴,克成正义之功!中书掌诏,理应持正公裁,论于明堂,量功以授,何以殿下潜论,逼受私门之赏!” 太多的训语,褚翜已经听不入耳,头脑已是嗡嗡作响。幸在长公主只是在署内训语,如果这话流传出去,那么问题已经不是受不受诏的问题,而是中书令不要脸,因权谋私,趋炎附势,假公器而邀恩,强逼驸马承受非礼之赏! 一场闹剧,至此而至。如果褚翜得知他此谋不成,仅仅只是因为强阻怨思妇人去见夫郎,以至功败垂成,只怕要更加欲哭无泪。 于是趁着风波不大,封爵诏书被召回销毁,继而台内也终于拿出了一个封赏诏令,内容并不多,只是批准了豫州所请,侨置郡县,职事悉定。虽然这当中也留了一个尾巴,除了梁郡、颍川等寥寥几个侨郡职事确定之外,余者俱是暂定。当然这又是另一场交涉和较量了。 至于名爵之类,在这诏书中几无所涉。所谓县公之类,也是不了了之。毕竟都被长公主骂到了脸上,褚翜是自知理亏,难与人言抱怨,但若还腆着脸要作厚封,那就是真的不要脸了。 然而就算是这样,他此前费力促成此局,最后落得这种局面,其中内情以及他的难堪,只怕也难瞒作秘辛,将要沦为笑柄。 兴男公主在看到台中新颁布的诏书后,心内不免自责忐忑,没想到自己一时抱怨,竟把夫郎该得的封爵弄没了,不可谓不懊恼。不过转念又一想,自家夫郎才大敢当,来日自然会著功无数,何愁名爵难得! 于是她便也抛开杂念,率着十几名亲厚家人,在庾曼之等人一脸苦色的护卫下,喜孜孜过江北上。 0655 梁郡大建 旷野中,马蹄声急促且嘈杂。 在那几乎漫过头顶的杂草丛中,正有十数名骑士纵马亡命狂奔,慌不择路,偶有马匹坠入乱草掩盖的沟壑,又或马蹄被坚韧异常的荆棘牢牢缠绕,骑士则因惯性狂跌出数丈之外。 每当这时候,后方必有劲矢陡射而来,将那些满地翻滚的骑士钉死当场。后方追兵二十余骑,双方距离不过几十步之间,但因一追一逃,后方骑士的姿态远较前方从容。 “韩侯每矢必中,果然不负勇冠诸军之名!” 田景轻甲风帽,上身微伏于马背,一面纵马紧追,一面眼望着领先一个马身的韩晃,半是钦佩半是羡慕的低呼道。 他家本是汉沔巨室武宗,对于骑射自幼便受良好训练,可谓精湛。所以在组建新的骑兵营阵的时候,自然被拔选出来,担任了骑兵兵长。 但田景也不得不承认,凡事真的天分要重要过努力。他的骑射之能在寻常武将中那也是名列前茅,但跟真正有天分的人相比,还是差了太多,比如此时同伍的韩晃。 当然他不是自负到要与韩晃一较高低,早年历阳军中他不过只是寻常一兵长,而韩晃之勇武却为军中翘楚,已是独挡方面的大将。 真正出色的人,本就是违逆常识的存在。骑弓软而轻,这本就是常识。然而韩晃却能屡开硬弓,每矢必中。与这样的人物追击淮南那些斥候游骑简直就是一种享受,几十里路程追击下来,对方一旦稍有落后懈怠,则必无生还。 若是前路还足够漫长,或许这一队游骑都将丧命箭下。然而奔行中,前方沟岭之间渐渐显露出一座不大的营垒,那是淮南奴兵的一个屯聚地。 “真是可惜。” 在一条干涸的渠道前,韩晃勒马顿住,将弓挂在了鞍上,左近也都收势,游移左近略做休息。对方仅剩的七八骑冲入营垒中,继而那营垒内又冲出几十骑,绕着营垒边界打马游弋。 “回营吧。” 韩晃将马鞭一抖,勒马转身,此时天色渐晚,对方也不敢再来追击,于是他们这一路便轻松返回。沿途又遇到几支小队,待回到营地后,天色已经擦黑。 类似的情景,近来几乎每天都在上演。 合肥易主,黄权败亡,豫州诸军齐会涂水,筑城于此。这么大的动荡,淮南方向不可能没有反应。不过似乎是心内忌惮颇深,对方只是保持着频繁的小股游骑骚扰,未有大规模集兵南下的举动。 当然这也得益于沈哲子穷追不舍,将黄权所部尽歼于涂水近畔,虽然也难杜绝少量溃卒逃至淮南。但哪怕就连黄权,至死都还未搞清楚豫州军的布防和整体形势,那些散卒又能带去什么资讯?就算他们敢说,也要彭彪敢信。 而由于黄权生前与淮南镇将彭彪的不合,双方彼此之间甚少交流,所以对于淮南如今的具体情况,豫州方面也是所知不多。因而双方互派斥候游骑,彼此观望打量,便成近来对峙的主要内容。 在往京畿报捷的队伍离开后,庾怿便也离开了涂水转往此前无暇停留的合肥。他身为豫州刺史,是必须要出面安抚众情。虽然未来的战略重点是围绕在新建成的梁郡城,但眼下这新筑之城还是不能完全取代合肥的职能。 而在梁郡方面,也并未将大军全数抽走。依托着新进修成的城池,豫州军进行了初步的整编,战损颇多的胜武军缺额尽数补充,有了大量老兵填补,战斗力不降反升。 路永所部也独立成军,增添兵额。除此之外,还有曹纳部整成一军,后到的杜赫独领一军,豫州军主力中再编一军。加上新缴获的战马编入骑兵,凑成两部各千骑。 所以,如今这个还未得台中承认的梁郡,驻军达到将近两万人。哪怕淮南敌军大举来攻,据河谷城池而守,未必不能争取一胜。 最基本的安全问题得以解决,但并不意味着沈哲子就可以高枕无忧。久战之荒土,百废待兴,诸多事务纷至沓来,近来沈哲子忙得脚不沾地,可谓夙夜难眠。 军事上,并不是说兵员凑起来了,便能稳定发挥出战斗力。行伍的操练,军阵的配合,以及分驻要冲,都还需要长时间的磨合。 梁郡所在,乃是真正的前线之地,近在咫尺的淮南,以及羯胡在淮泗之地的大量驻军,随时有可能集结南来,一旦梁郡告破,此前所战诸多胜果尽皆付诸东流。 虽然有着庞大的军事压力,也并不意味着驻军越多就越安全。此乡所在,荒土成片,几无补给之能,后勤压力同样空前的大。 如何在脆弱的后勤补给方面维持住最大规模的战斗力,沈哲子近来感觉一直就像在走钢丝一样,稍有偏差若是后勤不继,便极有可能不战自溃。 此一战,豫州薄蓄可谓消耗一空,诸多物用都要假于外求。幸在占据涂水后,多了这一条连接京府的补给线,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补给的压力。 而在军事之外,具体的地方经营上,也是刻不容缓。梁郡所在除了甲士战兵以外,沈哲子此前率部扫荡左近,也是收取了数千丁口,加上杜赫在涂中征发来的几千丁壮,暂时人力有余。但这些人力要投入到哪一方面,所收取的效果也是千差万别。 眼下一切都以军事为中心,站稳地方当先。所以这些丁口并未分付屯垦,而是集中投入到基础营建中。 梁郡城只是搭建起一个框架,内部还要继续修葺营建。而且孤城不可守,在这城池之外,诸多地利要冲也必须要分设营垒,彼此互保。 另有最为重要的一点,便是水道的疏浚贯通。此乡虽然水网交错密布,但是具体的通航情况并不理想,包括涂水在内。靠近大江的河段尚可保持大船通航,但越往北河道便久淤不修,状况极差,大船载货稍重便难通航,需要用小舟木筏转运,极不便利。 这还是梅雨过后的盛夏汛期,可以想见一旦秋去冬来,江水枯竭,后勤方面所带来的压力将会是灾难性的!而且沈哲子也有预见,淮南方面的引兵不发只是暂时,待到秋来,一定会有所动作! 所以,眼下真的是要争分夺秒,一刻都不能懈怠。当务之急,便是尽量利用好这难得的几个月时间,疏浚河道,修埭蓄水,保持后勤水路的通畅。 梁郡所在,可以倚重的补给水路有两条。 一条是建康和历阳之间的大江支流横江浦,在横江浦与涂水之间,不乏早年间东吴北掠时所开凿修筑的运河沟渠。但几十年过去了,这些运河久无维持,几乎难用。哪怕是在水量最为充沛的梅雨时节,沈哲子北上时,也是障碍多多,许多河段早已淤塞成为滩涂,舟筏难行。 另一条便是涂水,涂水除了上游分流过多使水量流失过多之外,整条河道通航情况还算良好。但还有一点不妥就是涂水连接的京府这条补给线,受徐州方面钳制不小。 虽然眼下豫州和徐州之间氛围还算不错,但沈哲子也从不惯于将生命线置于他人掌控之下。所以对于横江浦旧吴水道的修葺也并不放弃,反而将之作为重点。 在水道的修整方面,杜赫所提供的情报可谓至关重要。杜赫提前过江年余之久,可不只是窝在涂中种田,区域内的地理勘测也是重中之重。有了这些资料,便省了大量初期的地理勘测,在人力的分配投入方面,做到有的放矢。 在涂水流域,尚算略有人烟,情况较之不毛之地的合肥周边要好得多。除了早先杜赫经营的涂县周边,区域内尚零散分布着十数坞壁聚居点,也有过万人丁。 如今时间紧迫,沈哲子也没了时间和耐心再与这些坞壁主们虚与委蛇,率部沿涂水而下,一旦发现私开沟渠引流,尽皆堵死。但凡有反抗者,俱都击破坞壁,强征入伍。 于是涂水周边也都民怨沸腾,这些人家原本还幻想着沈哲子会如年前一般登门拜访,集众开会给出一个互相妥协经营地方的方案,但却没想到稍有迟疑,即刻便有甲兵攻破家门! 相对而言,涂县周边几家早与沈哲子达成协议的坞壁得以松一口气,庆幸早年没有轻慢江东来人,提前一步与这位驸马有所接触和联系,如今免了破家之灾。 沈哲子虽然顾念旧情,免了那几家破家之灾,但也并未完全纵容他们闭门自守。毕竟眼下要做的是尽可能多的发动所有能够动员的力量,争抢时间。所以也给他们分派了任务,召集动员乡勇丁口,沿河修筑储水航埭。 如今这个年代,人口的依附性实在太强,而且强迫和自愿所带来的劳动效果也是迥然有差。沈哲子虽然态度强硬的征发涂中丁口,但也只是将这些人口拉出他们固有的封闭生活环境,但在驱用起来的时候,还是不得不给那些乡宗土豪以许诺激励。 毕竟,如果只是强硬的一味压迫,那么在将丁口征发起来的时候,还要分兵监管和震慑,防止他们逃跑或反抗。而如果有了地方豪宗的支持和动员,那就皆大欢喜。 说到底,还是底层组织力和动员力长久以来被蚕食一空,这是百数年之遗祸,而非一代之弊病。想要重建起来,绝非旬日年月之功。毕竟小民再怎么卑微,也是有所思有所欲的活物,制度可以快速搭建起来,可想要获得足够的认同和执行力,却要交付时间。 而且眼下的淮地,战争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也暂时还不具备从头重建的环境。 待到沈哲子沿涂水返回镇所时,前往涂中报捷的队伍便也返回,带回了台中对于豫州局面的态度。 0656 大事可托 过江一路北上,兴男公主心情可谓复杂。 早在过江之前,她已经极力在设想江北风物如何,可是真正身临其境的时候,才觉自己想象力实在匮乏。如果仅仅只是废墟动荡,流人嚎哭,这些人间惨剧她在避乱京府时也曾见过。 可是舟行船上,极目望向四方,旷野几近荒无人烟,越往北便越荒凉。哪怕前后俱有兵众护卫,那种浩荡原野中,天地独弃我的孤独和渺小感,给人心境带来的压迫,以及了无生机的绝望,还有野中随时会有胡虏凶人蹿出的恐慌感,都足以让人心悸难安! 一江之隔,迥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仿佛天地创生以来,此域便是长久的荒凉,人迹少履,让人忍不住心生怀疑,这样一片荒芜废土,是否真有能够重新孕育生机和繁华的可能? 与此同时,兴男公主也不乏庆幸,庆幸自己今次任性过江。若非身临其境,她永远不知江北竟有如此大片鬼域一般的无人荒土,也永远想象不到自家夫郎是在怎样的环境中奋力勇战,为国守土辟疆。 如果没有这份经历,她会觉得自己与夫郎之间永存一份隔阂和疏远,哪怕同室共生,心境也难接近。 距离梁郡越来越近,兴男公主心情也渐有忐忑。她自然明白沈哲子是不想让她过江来,自己今次自作主张,见面之后,真是不知该要怎么解释。 她并不是一个满腹幽怨思苦的庸碌妇人,只是迫切想要看一看夫郎身在怎样的环境,又承受着怎样的危险和压力。哪怕自己的到来并帮不上什么忙,哪怕千里奔波只看一眼。这样她也能明白心之所系何在,忧则同忧,乐则同乐。 北来船队规模不小,除了原本豫州军入都人员之外,另有大量的物资和招募来的丁壮和妇人。沿途中每至屯守要津,便会有一些船只停靠下来。队伍规模越来越小,兴男公主心情反而越来越踏实,因为她知道自己距离夫郎是越来越近了。 船行几日,终于抵达梁郡新城所在夹河谷地,营中自有大量兵众涌出迎接。队伍中多数人并不知同行还有长公主这样一个贵胄人物,因而兴男公主的船只便先横在河湾,也不急于下船。 公主此行准备可谓充分,甚至带上了早先在家排演《花木兰》专门使人打造的一副轻甲,幻想着身着戎装与夫郎携手漫步行在营垒之间。 可是一路行来见识颇多,她才意识到战争是有其残酷性,或有一时之热血激昂,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闷寡味,远不及戏中所演精彩纷呈。而她那副轻甲,太花哨了,实在不适宜于真正的军旅气氛,因而便密藏不示于人,更是羞于思及。 因为即将见到夫郎,兴男公主心情更是忐忑,深藏在船舱内,只透过窗隙认真的打量着沿河风光。 位于河湾处简易的码头,半浸河水中的木桩青意未褪,甚至枝桠处还有新芽冒出。码头上人来人往,兵士们多不被甲,只是短褐打扮,往来搬运物品。几名兵长将领伫立在码头上,笑语不断,不知在谈论着什么,只可惜当中并无夫郎身影。 先一步上岸的庾曼之、沈云等正在挥臂大声宣讲什么,脸上不乏炫耀,只是视线转向这一方向时,才露出些许心虚之态。他们似乎道出了自己随队而来的消息,那几个将领脸色一肃,已经迈步往此处行来。 这让兴男公主心弦不由得绷紧,幸在那几人似有顾忌,行出几步便顿住,只是往这个方向遥遥拱手施礼。大概是爱屋及乌的缘故,在兴男公主看来,自家夫郎这些部将们英武气概较之都中宿卫将领们简直强出太多。 那几名将领退下不久,便有亲兵持着令旗向后方飞奔,大概是报信去了。与此同时,兴男公主所乘船只被纤绳缓缓拉至岸边,不只岸上有百余名持戈甲士列队保护,就连水面上都有舢板驶来,将这艘船团团围住保护起来。 看到这一幕,兴男公主不免略有羞赧,觉得自己此来确是给人添麻烦了。不过旋即她的视线便又落到了岸上,想要第一时间看到夫郎前来迎接。 码头后是一座庞大的营垒,竹栅木墙环绕,外间还在夯筑土坯石砌的围墙。内里营帐高低错落有序,不断有列队整齐的军卒游弋其间。 兴男公主已知这一片河谷夹角便是日前夫郎驻守破敌的战场所在,可惜一半的地面已经被营垒覆盖,无法亲眼目睹,可谓一个遗憾。 时间悄然流逝,陆续又有甲士至此拱卫。这让兴男公主心情略有开朗,自己的到来让这些人郑重对待,除了自己公主身份之外,只怕还有一点应是因为自己乃是他们将主家室。一想到这里,兴男公主嘴角便忍不住翘起来。 “公主还是先歇息一下吧,舟行劳顿至此,郎主又是军务繁忙,未必能即刻抽身来见。” 旁边侍女小声劝告一声,兴男公主却了无睡意,只是瞪大眼望向岸边。那景色很枯燥,但因为是夫郎驻守所在,在她眼中便殊为可爱,甚至比繁华京畿更具可观之处。 旁边崔家娘子阿翎上前小声道:“旅途劳累,公主满身疲态,稍后郎主见到必是心痛,或要责怪看顾不够周详……” “那就小睡片刻,稍后夫郎至此,可要记得唤醒我。”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之后想了一想,才眯着眼笑语道,返回内舱中合衣靠在榻上,仍是频频探首望向船外。但也确有几分精力不济,又过片刻便倦色上涌渐渐睡去。 船上难免波荡,不算平稳。况且岸上虽然有甲士隔绝喧扰,但是营垒中不乏军令鼓号,兴男公主这一觉睡的也不算踏实,半醒半睡之间,每每听到似是夫郎在耳畔细语,俏脸上便洋溢起和美的笑容。 不知过了多久,偶尔转眸清醒片刻,视野中已无亮光,一片幽暗。也分不清是梦还是醒着,兴男公主便翻个身继续浅眠,突然耳边传来似是梦话一般的低语:“公主已经睡下了?” “醒了醒了……已经醒了!” 这声音虽不大,但却真实无比,兴男公主霎时间睡意全消,睁开双眼,才发现天真的黑了,视野模糊片刻,借着舱内跃动不已的灯火,才看到一个身影被侍女引入进来,继而凌乱的线条才勾勒出那朝思暮想的脸庞。 “你、你怎么现在才过来?我已经等了好久……” 那脸庞清晰片刻,复又变得模糊起来,本是日夜盼望应该极为欢喜的场景,兴男公主双眸中泪水却是止不住的往外涌。她一边啜泣着,一边两手频频抹去泪水,那身影就在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当中凑近过来,继而伸出双手。 兴男公主再也不顾眼眶里的泪水,握住那两手便纵身扑入怀内,然而迎接她的却非温暖宽厚的怀抱,而是冰冷坚硬的甲片,一时间心内柔情荡然无存,只是握起拳头捶打着那甲片,口中忿忿道:“真讨厌!” 沈哲子闻言后哈哈一笑,撑着两臂再将兴男公主放回榻上,笑语道:“身在此处,若无这厌物防身,想要活命可不容易。”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便默然,衣带缠绕在手指,频频偷眼望向近在咫尺又稍显陌生的夫郎,片刻后才低语道:“你是厌我来此?” “我是欣慰自家娘子有胆色,胜过须眉!此乡新复之土,奴骑顷刻来攻,外间多少兵卒丁勇都是惶惶度日。娘子却能不畏险途,迎难而上,让我大感欣慰。” 沈哲子抬手撩开公主额发,顺手在那娇俏脸颊一抚,待见公主薄嗔怨望过来,才又笑道:“只是军中军律当先,不恤人情。诸多事务杂积,早先与人商讨至此,才总算有一丝闲暇。” “那是我烦扰到了你……我只是、只是……” “不妨,不妨。娘子远奔来此,慰我思渴,怎么会是烦扰。人皆喜乐家人聚首一处,我又怎么能免俗。只是辛苦你……” 沈哲子讲到这里,兴男公主复又扑来,红唇印上,许多情谊话语俱都在这唇舌纠缠之间脉脉流转开来。 “真是讨厌!” 又过半晌,兴男公主才又抬起头,贝齿轻噙红唇,屈指轻敲那身甲衣。 “不能除下的,稍后还要巡营。” 沈哲子揽过公主,手指穿过那柔顺发丝,轻语道:“今夜且在船上将就一晚,明日再辟宿处。江北不比都下,娘子且先住在妇孺营中,不便是在所难免,但非常时期也只能先作权宜。” “你都不责我任性?我在都内还得罪褚中书,夫郎封爵……” 兴男公主头枕在夫郎裙甲,口中低喃说道。 “责当然是要责的,但娘子远来已是劳累,待到养好了精神,再责不迟。此前我不愿你北上,实在近日事务太多,无暇抽身陪伴,近在咫尺却难得见,也是煎熬。不过我家因事而进,苦累难免,也不必为求安稳便一味避讳不让你见。亲临此境,当知大誉得来不易,日后还要靠娘子内持家室,教养儿郎,此一份甘苦,应做家声世代流传。” 沈哲子手指轻抚这女郎光洁的额头,细语说道:“至于都内事,做得漂亮!我家娘子不独可观可赏,已经可以托以大事了。” “那我是没有做错?我只是觉得中书可厌,纠缠不休,阻我行途,实在该骂!”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顿时来了精神,翻身面对沈哲子而坐,满脸喜孜孜的神情。 “做的虽然对,但却不知哪里对,也实在不值得夸赞。” 沈哲子将她拉到近前来,便开始讲述这件事当中所蕴藏的利害权衡。原本在他心里,是不希望家人接触太多这类尔虞我诈的勾心斗角,但随着他家越发势大,这种事却是无可避免。况且公主本就是易受瞩目的身份,让她领会到这些手段,应对起来反而更能从容一些。 就像今次这一件事,公主出面化解,效果较之沈哲子自己应对还要好了许多。 0657 乏人可用 大凡阴谋,大以诈世,小以欺人,惑动的无非人心而已。二桃杀三士,逻辑很简单,旁观者一眼观破,但若真的事涉于己,又有几人能淡然哂之? 说到底,再怎么穷凶极恶又或在世圣贤,多多少少都有外强中干,人心难禁考验。人的社会性极强,有所思、有所欲,还要能接受到环境的反馈,这才是一个完整的人。 诚然庾怿与沈家交情极深,但沈哲子也不能保证,假使台中真的将豫州其他人都闪在一边而独封自己,庾怿真的就会全无芥蒂?多半会有,而且会芥蒂极深,若庾怿真的那么没心没肺,便不可能如此热衷倡议北伐以偿家族前罪。 幸在今次有了兴男公主搅局,彼此之间不需要面对这份尴尬。 手段人人会玩,只是形式不同。褚翜这一次阴招未遂,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已在网中?为什么庾怿抛弃褚翜这个天然的盟友,转而与沈氏南人紧密联合?一方面自然是因为故情和实际需要,另一方面何尝不是因为老大只能有一个! 庾怿即便风评不佳,但却是庾亮的弟弟,是庾亮政治遗产天然的继承人。让他去景从俯事于褚翜,那才是真正的自甘末流! 如今虽然要多赖于南人,但南人的代表沈哲子无论年纪上还是资历上,都是一个晚辈。无论实际情况如何,庾怿都是豫州方面不容置疑的老大。等到沈哲子有了将庾怿取而代之的资格,双方早已经磨合出了一个交接的方案,而不是直接下手去抢。 谋算得了别人,但却把握不住自己,这也是人之常态。 至于沈哲子,也并不觉得错失县公是一个遗憾,他本就重实利而轻虚誉。而且如今他这一个县侯,可是裂土实封,一旦晋升公爵,这份殊荣势必不能保持。 况且江东名爵也就那么回事,广陵郡公又如何?无一寸土,无一实邑,如果不是故旧资助,活命都艰难。诚然名爵可荫袭传世,光耀门楣,但如果没有实际的利益支持,分分钟就绝嗣了,想再多又有何用? 而且这件事,沈哲子在思忖许久之后,感觉当中颇有王导的痕迹,甚至于谋出王导,褚翜只是一个执行者都有可能。无论成或不成,王导都有所得。就像眼下这个情况,成功打击到了褚翜的威望。 但只要自己具体无损,沈哲子也都乐得旁观,台中有所争权,他们方镇反而更能从容而少掣肘,毕竟他已经过了凡有所求俱要付诸阴谋的阶段。 兴男公主听到沈哲子讲述这么多当中的利弊权衡,初时还在忿忿抱怨几声,觉得太复杂太阴祟。只是很快,声音减弱,呼吸渐稳,已经又是酣然睡去,可见一路北来也是疲惫的很。 沈哲子悄悄起身,见船上那些家人们也都昏昏欲睡,便摆摆手示意各自休息。而后他便下了船,开始巡营。 当然作为主将,沈哲子是不必亲自巡营。但诸多新军编成,他也需要诸多手段来维系自己这个主将在将士们心中的存在感,所以便一直坚持下来,每夜都要巡营一次。巡营完毕已经到了午夜,才返回宿营匆匆入睡。 第二天一早,将士集合,共受台中诏令,沈哲子梁郡太守的职任也名正言顺确立下来。 或是因为兴男公主闹那一场,台中态度转为比较谦和,并未给沈哲子直接指派属官,而是提供一份名单备选,当中不乏世家清誉颇著的子弟,就连王承的儿子王述都在其中。 不过沈哲子在看了这份名单以后,便随手丢在了一边。就算他肯征用,人家未必乐意来,毕竟梁郡这个新复且来日必有鏖战之地,在时人眼中也实在不是什么香饽饽。况且眼下梁郡战事当先,也实在没有什么政事要处理,一些位置手下人分一分还稍显不足。 于是接下来便是分配各个属官职位,其中郡丞这最重要的属官职位,沈哲子分配给了杜赫。杜赫虽然没有参与黄权一战,但是作为最先过江之人,辛劳也是良多。尤其在涂中屯垦虽然仍是薄利,但规模却做起来了,让涂中之地有了更大的容量。 其余属官,也都各自依照年齿资历而分给众人。但这也只是一个虚位而已,诸将最重要的职事还是以督护而分领各军。其中比较特殊的便是颍川陈规以州府别驾而借任梁郡,以及纪友以主簿而管理后勤。 在梁郡整体备战的氛围中,这件事也没有激起太大的波澜。而后诸将便划分驻地防区,各自忙于整军操练。 军旅生活,确是繁忙且枯燥。每天睁开眼,便有大量事务等着处理。训练军士,配发械用自不必言。至于营建方面,虽然眼下主要任务还是兴修水利,保障后勤水道的通畅,但是屯垦事宜也不容松懈。 今冬前后,与淮南必有一战,规模大小暂时还不能确定,但这已经是一个共识。而如今盛夏已过,即便全力烧荒屯垦,年前也不必有所期待。所以沈哲子只是沿河划分出一些屯垦区域,烧荒之后抢种一波麦菽等耐寒短收作物,且先活田,也能让人暂安于土。 除此之外,梁郡所在虽然乃是久战废土,但也并不意味着就毫无价值可言。短期可见的,漫山遍野荒草竹木,难民赖以活命的野果草籽以及鱼虾禽兽,如果大规模收集囤用,也能暂解给用之急。还有矿藏土产,虽然难收短效,但也都是值得长利开发的产业。 过了一个多月,吴中乡土又有数百人而来。这些人都是乡中术堂培养出来的技术人才,他们的到来,让许多计划都得以付诸现实。壮丁们要承担开掘修埭的任务,妇孺也都被组织起来打草作毡、捕鱼晒脯,诸多所得开始源源不断的入库。 有了这些人才的组织和记录,吴中那种合作社集中劳作、按劳分配的模式得以搭建起来,不再是此前那种单纯的驱使役用,不过还是略有不同。 对于梁郡涂中这里,沈哲子的设想是打造成一个耕桑为辅、而以材料和半成品加工为主的生产基地。这个年代,个体生产力和技术所限,自然谈不上什么大力发展工业,但是建康和京府两个庞大市场,维持一个涂中生产基地绰绰有余。 沈哲子当然也明白屯垦才是根本,而且涂中的耕地基础相当不错,一旦开发出来较之吴中甚至还要胜出几分。但问题是,此境乏人可用。 因为不稳定的外部环境,让人没有长居于此、久作屯垦的信心。哪怕直接打出均田授田的口号,这久战之乱土也实在乏甚吸引力。垦荒种田又非旬月之功,一年到头苦累无比,收成之际却有强兵掠境,他们逃是不逃? 而且未来必然是战事频频,甲士屯田几无可操作的空间,也非短时间内能够见效的投入。 加工产业则不同,不必将人困锁于土地,一旦危险来临,人、物都可以快速转移,将损失降低到最少。而且涂中水网勾连大江,无论往京府还是往建康去,都极为便捷。 这两地发展越兴旺,周边人工、用地等等成本就会越高,出于降低成本的考虑,涂中也是一个极好的备选。而且此境因为缺乏开发,自然资源极为充沛,只要有了人,就能源源不断的有产出。 问题到这一步,便又落入一个逻辑死扣,乏人可用。要从江东大举征发流人过江,费时费力且效果难料,而且没有台中的支持,也不可能做得到。 历史上庾家兄弟倒是做的很带劲,庾冰于内执政,庾翼在外掌兵,普发江东豪宗家奴为兵。结果在军事上也没能有什么大的进展,反倒激起怨气无数,后来桓温轻松诛杀诸庾,与此也有关系。 还有一点比较重要的就是,维持梁郡眼下的人力规模,已经让沈哲子略有捉襟见肘之感,很难再有大的进望。 当然这问题也不是没有解决的方法,近在咫尺的徐州广陵,军头林立,各拥部曲荫户,少则几百户,多则千数家。比如投靠沈哲子而来的曹纳,便是广陵附近势力不小的一个军头,整个家族坐拥数座坞壁,掌握人丁万余。 如果能够说动那些军头们,将在广陵周遭虚置的人力转移投入到涂中来,那么短期之内涂中人气便能得到极大的恢复。 但这样一来,则无异于把郗鉴给得罪狠了。要知道在当下而言,人口可是比土地更为重要的资源,虽然那些人口也不属于郗鉴,但沈哲子如果敢忽略郗鉴的态度问题,那真是逼着郗鉴翻脸。 关于徐州方便,沈哲子涉入不深,了解自然也就难称深刻。但是就连曹纳这样在徐州立足经年的军头豪帅,一俟把握住机会便抓紧时间改换门庭,另谋出路,可以想见这段时期内,徐州内部军头们之间的争斗也真是激烈到了一定的程度。 所以沈哲子觉得,有选择性的吸引一部分徐州军头到涂中来,对于他而言、对于郗鉴而言乃至于对于一部分徐州军头而言,都可以说是一个比较好的选择。 有了这个想法,沈哲子便将曹纳召来,准备与他讨论一下。然而没想到他还没开口,曹纳那里便先道出一件令他颇感意外的事情。 0658 广陵难为惑 曹纳坐在简陋的营帐内,神态略显局促,他也是犹豫良久,几近夙夜难眠,才决定对驸马据实以告:“少前都中王丞相使人暗说,欲召末将往都中一行,或有意荐作广陵相。” 说完之后,他的心情不免更加忐忑,屡屡偷眼望向沈哲子,因其神态间的微小变化而忧虑不已。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眉头已是下意识皱起。他自然明白王导不可能长久喑声于时局,但没想到出手这么快,而且所选的又是这么出人意表。 略作沉吟后,沈哲子便直望向曹纳,脸上不乏苦笑:“世道如罗网,人莫能遁外。我对王丞相确是发自肺腑钦慕有加,然则世事不恤人情,位处不同,虽有求同之心,也难避免存异之实。” 他并不讳言自己是与王导存在矛盾,此时再说什么场面话也根本没有意义。曹纳肯对自己直言此事,或是已经动心,或是想要借此更得自己看重,无论心迹如何,都是一份人情。 “曹将军江北之宿将,旧勋累累,如今总算得辅臣青眼垂望,我是由衷为你感到高兴。广陵相之用,所重尤要甚于梁郡废土。如此殊荣,可谓大幸。” 沈哲子这么直言,也是在告诉曹纳,你也不是一个凡事懵懂的小青年,因何能得如此殊荣不会不清楚。至于自己这里,是很难提供与王导所提供条件相当的位置的,毕竟自己这个侨郡太守较之广陵相重位都不可相提并论。 曹纳闻言后默然良久,而后才叹息道:“末将寒伧之才,久事卑用,本非厚德之选,实在不敢窃望尊位……” “话倒不可这么说,方今纷乱之世,才用本就不必执于一途。奴贼尚敢窃望天命,丈夫正宜壮志封侯!其实无论广陵、梁郡,俱是国用加身,本也不必存意偏望。只是我实在幸与将军共事,对于丞相所议,实在难掩微词。” 沈哲子讲到这里,便叹息道:“若是换个时间,将军受此殊幸,即便不行,我也要打马驱你赴任。然则如今,合肥之战方息,淮南之望已在眼前,此境正是用人之际,殷望将军能够振威勇进,不忍相离。” “驸马……” 曹纳听到这里,已经又忍不住再要开口。 然而沈哲子又抬起手来,示意他稍安勿躁,继续说道:“如此大事,全决于私心分寸,我虽言有挽留,还是要将军自作思量。徐州境况如何,我是未有深悉,也难细作权衡。但细思此事,心内实有两伤。一者伤于将军弃我,一者伤于郗公难堪啊!” 王导把主意打到曹纳身上,其实对沈哲子影响还不算大,虽然被挖墙角是有几分不爽,但也不至于会有多大的损失。但若曹纳果真选择追随王导,继而返回徐州出任广陵相,那么对郗鉴的伤害可就太大了。 沈哲子眼下虽然也在打主意要挖郗鉴的墙角,甚至曹纳就是他撬过来的,但自己做是一回事,别人做又是一回事。王导对徐州出手,很明显不可能只是稍作掣肘,假使第一步走出去,往后肯定是步步紧闭,要直接将郗鉴拿掉取而代之。 一旦徐州易主,那么豫州这里的情况肯定也会受影响,很难专心一意准备北伐。所以,这是沈哲子不愿看到的。他也不希望曹纳首尾两顾,借两方的博弈来将自己抬高到不相称的位置上,所以在利弊方面是说的很直白。 如果不是要有所避讳,他真想跟曹纳讲一讲当年他家老爹在受到朝廷三公诱惑时的反应和决定。但这种事实在是羞于启齿,谈不上有多光彩。 广陵相位置虽然不及三公显赫,但曹纳如果真的忍受不住诱惑再回徐州,那么无论愿意不愿意,都要做个拿掉郗鉴的急先锋,一旦失败,必定会家破人亡。不独郗鉴要干掉他,作为盟友的沈哲子届时也是要推波助澜的。曹纳作为一个军头,实力不可谓不大,但如果想要加入到方面角逐,其实还是差了太多。 在听完沈哲子的话之后,曹纳又是低头沉默半晌,然后才拿下兜鍪深深对沈哲子一拜,继而叹息道:“多谢驸马良言教我,解惑实多。高位诱我,若说不动心,那是自欺欺人。诚如驸马所言,若是换个时间得辅臣此召,必是欣然前往。但末将虽非善类,亦不失自知,愿从于驸马驰骋建功,不敢轻受藏祸之荐。” 沈哲子闻言后也是大感欣慰,起身亲自将曹纳搀扶入席,笑语道:“将军如此决定,眼下我是不敢夸言明智。但既然身受如此信重,来日绝无辜负。此事到此为止,若是将军自觉难禀于丞相,我可代劳稍分薄怨。至于来日功事量裁,豫州自有绳墨,不假于外。” 这话说的便有几分狂妄,轻蔑台辅之意昭然若揭。然而曹纳在听到这狂言之后,心情反而彻底放松下来,神情也见开朗。 曹纳愿意放弃广陵相高位的招揽,沈哲子也明白其实还非自己巧舌如簧、痛陈利弊。而是琅琊王氏那种高门做派,其实已经很难再得人心。必要的时候连最嫡亲的族人都能放弃,理智的几无人情,太过残忍。失去了人心寄望,言辞再怎么甘美,也实在欠缺了说服力。 诚然拒绝了这个机会,曹纳或许此生都难企望广陵相位置,但一想到王家至今甚至都还未除王舒之丧,这一次放弃也未必不是幸事。更何况,他也未必就全无机会。 谈完这一桩事,沈哲子才又说起他召曹纳来见的目的:“梁郡废土民虚,实在经营不易。我是想要广募徐州游食充实此乡,但是对于徐州人情世风所悉实在不深,不敢轻论。所以今天是想请教一下曹将军,徐州各部内情如何?” 曹纳听到这话,眸子忍不住一亮,只是在稍作沉吟后,还是长叹一声道:“徐州人情,乱如杂絮,民无一日不争,士无一日不斗,也实在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不妨稍捡切身。” 沈哲子在席中提醒一声,曹纳在徐州是怎样一个处境,他也想了解一下。 “末将旧乡祖居彭城,颇负乡声,兼宗亲兄弟不乏勇力,所以也是乡人咸推以为首领。永嘉初乱,南来甚早,那时淮泗之地……唉,当时江防甚苛,抱木投江者数不胜数。因负乡人性命相托,末将兄弟不敢弃身,唯有奋起余力,持戈自保……” 曹纳的故事倒也简单,与绝大多数军头并无二致。虽然南来得早,但那时候也是大江封锁最严重的时候,为免流民过江冲击太甚,当时负责镇守京口的王舒简直就是杀人不眨眼,将大量流民堵在江北不得南来。 那段时期也是混乱到了极点,流民各依乡籍滚滚南来,为了争夺一个立足之地彼此厮杀乱斗。同乡的杀异乡的,先来的杀后到的,人头滚滚、尸横遍野,已无秩序可言。在这样的乱象中,能够活下来的自然只能是坐拥悍卒的军头流民帅。 淮河至于大江,这一段区域中,最纷乱时有青、徐、兖、幽、冀、平等等侨置州郡,人员成分之混乱驳杂可想而知。有的侨郡名号根本连具体所指都无,只是安放在某一部流民兵身上,等到这一部流民兵战败覆灭被兼并时,那名号自然也就荡然无存。 如今的徐州虽然不复昔日那种混乱至极的样子,有了一个表面的秩序,然而流民帅之间斗争的烈度也是不减。如果说以往只是乱斗,那么如今有了利益作为驱使,斗争起来反而更具目的性。 比如曹纳,他因为南来的早,所部驻地位置靠南,自然就更安全。早年刘遐坐镇为主时,他是尽力逢迎,得保无事。但是久处镇中,少了战阵兵事上的表现,便被北面那些人目为怯懦无用之辈。 加上郗鉴入镇,也在刻意打压刘遐余部,所以曹纳所部处境就极为堪忧,时有声音叫嚣要更换他的驻守区域,驱他北上临淮乃至淮阴。 就算曹纳自己不怯战,但他所部也并非尽是悍卒,可以洒脱的拍拍屁股就走,还有大量老弱妇孺。那些人在广陵也是待得惯了,一旦移防,无异于再一次的背井离乡,可能还未拔营,部众就要分崩离析! 所以为了保住防区驻地不变,曹纳也是殚精竭虑,倾尽家财让儿子去冒籍世族,期望能够打消那些叫嚣之声。而今次率部投靠沈哲子,对他而言也是一次豪赌。 沈哲子听完后也是长久默然,生逢乱世,人人都在争,因为没有一个秩序,所以无所不用其极。 “驸马要引徐州之众以充梁郡地实,末将愿举荐几家,处境多与寒家相类,俱是久为郗公所厌,人言亦多非之,某愿出面游说。只是郗公肯否放行,还要请驸马与郗公相商。” 曹纳讲到这里便又笑语道:“其实只要驸马肯出面招揽,那几家自然也不会有异辞。当年之徐邃然家室所归,在广陵之地可是让人羡慕至极!” 沈哲子闻言后便是一笑,徐茂是他家最先接触的流民帅,家室俱被安在武康县中,地处吴中,可谓没有兵灾侵害,而如今的徐茂,在豫州军当中也是名列前茅的督护军主。但是他家既非昔年之旧态,也不可能再广引侨人归乡落籍。 “天下之善土,远不止吴中一地。昔年之京府,何尝不是一片废墟?梁郡所在,大有可为。郗公那里,我自请告。其余各家,就有劳将军了。宗亲迁徙,乃绝大之事,我这里尚有诸多细节,以安抚乡亲。” 确定了事有可为,沈哲子才转而言道他实际能开出来的招揽条件。 0659 目若仇寇 砰! 这已经不是房内第一声震响,外间诸多人,既有孔武有力的披甲将士,又有脸色苍白的俏丽侍女,每每房中传出此类器皿爆裂声,无不紧张的瑟瑟发抖。 良久之后,房内才传来略显沙哑的声音:“进来罢。” 听到这话,徐州刺史府几名属官将领硬着头皮鱼贯而入。 房间中,郗鉴一身黑色袍服,须发略显凌乱,地面上则散落着大量器具碎片。然而郗鉴对此却恍若未觉,略布血丝的双眼不断在行入房中的几人身上游弋,而那几人也各自敛息凝神,垂首不语,只是趋行入内。 “稍后镇中或有异样之调度,各位安守本分,勿以为意。豫州亲翁传信道我,要略引此方人气以充复土之虚,不是什么大事。” 尽管已经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郗鉴在说出这话的时候,语调仍然略具颤音,显示出心情实在难称平和。 众人听到这话,各自对望一眼,眸中除了诧异之外,也是不乏惊喜,纷纷俯首下拜,不敢多言其他。 “李将军且暂留。” 郗鉴一点位置处于正中的李闳,此人乃是他在镇中嫡系中的嫡系,只是早前郗鉴讳于物议,并未将之拔于显位。但此刻却不加掩饰他对李闳的信重,徐州众将闻言,俱都拱手告退,只是在望向李闳的时候,眸中不乏艳羡或是讥诮。 待到众人退去,李闳才上前一步,抱拳开口道:“主公……” “不必多说。” 郗鉴摆摆手,打断李闳的话,继而神色凝重道:“尽快召集镇中可用之师,要在最短时间内集结于广陵城外。” 李闳闻言后,眸中已是闪过一丝忧色,继而便凝重点头。 对于这位追随日久的心腹,郗鉴倒是颇有倾诉欲望,只是几番张口,心内却有千头万绪,不知该从何说起,末了只是叹息一声说道:“去罢,要尽快。不服调令者,先录命籍册,不必纠缠。” 待到李闳也抱拳施礼告退,郗鉴才如虚脱一般返归席上,两手之间则握住一份信函,那纸张正以微小的幅度频颤。 “恨我不能……” 许久之后,郗鉴才蓦地长叹一声。 沈维周的信件与庾怿的来信同时送达郗鉴手中,内容也是大同小异,所言俱是详陈利弊,希望能在徐州方面延揽一些军头以及人丁,以让新复之土快速恢复元气。 对于这两份信件中的内容,郗鉴是发自肺腑的抵触乃至于恼羞成怒,尽管信中所陈利弊诸多,但是落在郗鉴眼中,不啻于最歹毒的讥讽之语。 身为徐州之地方伯首领,这两人无论所言怎样的天花乱坠,都掩盖不了他们踩过界的行为。诚然沈维周信中所言之几户聚啸于此人家,郗鉴也是厌之久矣,恨不能即刻将之铲除,以让徐州军令政令得以更加彻底的得以贯彻实施。 但恨之欲死是一方面,外镇如此公然将手探入他的镇地中,则不啻于直言郗鉴治土无方,令得所御有所离心。虽然这也是事实,但对郗鉴而言,实在可称羞辱。 但恼羞成怒是一方面,而在另一方面而言,对方所提出的方案,也确实能够稍缓他在徐州的处境。将徐州所部过分桀骜,不遵军政之令的军头们扫除出去,以换取一部分在京府的利益。这样一份交易,对郗鉴而言确实非常划算。 徐州境内,游食无数,且在淮水近畔南奔归附之人仍在持续涌入,即便损失一些人丁悍卒,也算不上什么伤筋动骨之损失。 理智上虽然有认可,但在情感上却无法接受,这是郗鉴心情烦躁的原因之一。 早前曹纳脱离徐州阵营序列转投沈维周,这已经让郗鉴不乏尴尬、但这一桩事尚可以同盟为借口来安慰自己,但是现在沈维周所列各家,已经不独只限于彭城曹氏,所涉人家诸多,绝难淡然以视。 但郗鉴也明白,对方既然已经将这些人家据实以告,可见双方必然已经有了一些接触和默契。哪怕自己这里横加掣肘,也未必能够阻止。与其强求一个脸面,也实在不如趁此机会将这些人扫离徐州镇土。 如此一来,或是让徐州局势短暂动荡,但是因为少了这些刺头存在,反而能让徐州所部凝聚力更大,实在是谈不上什么损失。 而最让郗鉴感到震怒的原因,也并非仅此一桩,更重要的还是沈维周信中所言,王丞相居然想要将曹纳举荐为广陵相! “广陵相?笑话!” 如今徐州镇所便在广陵,而广陵也是江北极为重要的军镇之一,其位置之重,等同于荆州南蛮校尉,亦或豫州梁郡太守,已经可以视作是刺史之副。 且不说曹纳有没有这个能力和威望,单纯这一点已经触及郗鉴的底线。王丞相想要将曹纳举荐为广陵相,其目的昭然若揭,等同于旗帜鲜明的表示态度,想要将郗鉴从徐州刺史的位置上拿掉。 无论此事成或不成,对郗鉴而言都是一次严重的打击。要知道他能担任徐州刺史坐镇广陵,也不是因为在徐州诸多军头当中实力最高,而是因为旧有声誉加上台中的任命。可是如果没有了台中的支持,在那些桀骜不驯的军头眼中,所谓的旧誉名流又算是什么! 郗鉴需要台中的支持,其程度较之荆州更甚。此前也不是没有想过与王丞相交好,以取内外呼应之势。但可惜世事变幻无常,局势演变到这一步,也不是他能够控制的。 因为自己未能完全依附于王丞相,结果王丞相便恨不能将他即刻扫除!这种端倪,并非爆发于眼前,自从吴郡顾和担任他的长史之后,郗鉴对此便有感觉。 如果可以的话,他也不愿与台中太过交恶,毕竟徐州之情况实在太过复杂,假使没有台中的声援支持,他也很难稳定住徐州的局势。所以对此,郗鉴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影响到徐州大局,他愿意维持眼下这个苟安局面。 可是王丞相今次实在太过分,莫非他将郗某视作王氏家奴?不能用之,便要除之?这是怎样的自负,又是怎样的将国事视作玩物?徐州之局,郗鉴深涉其中,自然知道当中有多艰难,而他这个位置,也绝非随便什么人便能取代! “何以目我如仇寇?殊无相忍之意!” 郗鉴如此自语,心中半是悲凉,半是愤慨。他苦苦维持的局面,一直想要将徐州之土、徐州诸多游食纳入到王教之下,作为江北之牢固藩篱,为什么总有这么多掣肘! 对于王丞相诸多怀怨的同时,对于豫州的趁火打劫之举,郗鉴也是颇多怨念,但其实心里也是不乏羡慕。身为边镇方伯,他又何尝没有复土之谋,但是徐州枝节太多,兵甲虽胜,反而难作跃进。 但无论如何,台中如今已是恶意不加掩饰的流露,郗鉴也绝非坐以待毙之人,哪怕心中再有抵触,与豫州交好,以方镇之力而共抗中枢,已经成了他不得不踏上的一条道路。 “害我者,世道也!” 沈维周这旧声,眼下在郗鉴口中诵出,更有几分悲凉意味。诸多无奈,难于人言,两害相权,取其轻者。在面对台中步步紧迫的局面,豫州趁火打劫之举,反而有了几分脉脉温情。 能够在徐州立足,郗鉴也绝非单身而任。这一决定作出之后,围绕广陵周边气氛顿时变得肃杀起来。大量披甲之士汇聚城池内外,诸多坞壁也是不乏风声鹤唳,闭门权作自守。同时也有大量流言滋生,俱为惑心之论。 面对这样一个局面,刺史府所发布的一条军令反而让人安心许多:诸部整军备战,将要挺进盱眙等淮地重镇! 0660 建德殿外 襄国作为赵国国都,乃是如今北地屈指可数的雄阔城池之一。 随着北地俱为赵国所统,襄国城池规模也是日益宏大,早已不独只限于永嘉年间开始兴建的建平旧城。十数年间屡兴营建,如今的襄国城,北抵龙冈,西迈宜岭,襄水穿城而过,城池可谓宏大至极。 城池的周边是广袤沃野,大量的田舍庄园因河而立,俱为时下宗王将相之私产。田野间分布着大量的劳作民众,短褐麻衫或是衣不遮体,俯仰于田地沟渠之间,神态间满是麻木苦涩。 这些民众,绝大多数都是晋人,当中也不乏形貌各异的杂胡,俱为四方掳掠而来,分属权贵各家的役使奴户。每日从事着沉重的劳役,然而这田野中源源不断的产出却与他们没有太大关系。 自有鲜衣华裳的国人豪奴分立田头,指挥着壮力在其间游弋监工,手脚稍慢者便是一顿毒打,不乏人因此而倒毙田间。然而当下之世,人命最不值钱,那些经历重重折磨而倒毙的尸首,或是直接埋入沟岭肥田,或是被铁钩拖曳饲了豢养的虎狼猛兽。 诸多庄园之外,便是四通八达的道路。这些道路也不需要如何修葺,几十年来征战频频,不知有多少铁骑车轮在上面滚滚而过,早已踩踏碾压得夯实无比。 近年来随着北地局势渐定,大股的人马集结不再像前几年那么频繁。但是这些道路上仍是往来者众多,有硕大的货车满载四方资货,源源不断送往襄国城中,以供王孙贵族奢靡享乐。也有各方征召或是掳掠的游食难民,被麻绳串联着押送而来,继而又被高位者瓜分纳为奴役。 单单此一类的奴役人丁,在襄国周边便生活着十数万人!他们是维持这座城池繁荣运转的基石和根本,然而这一份繁华却与他们无关。 此境虽然不乏沃土,但所出也有定数,而且大半还要归入各家私库。这些人唯一能有渴望的,就是哪怕衣食不能为继也能如此煎熬着活下去,哪天熬不住了,便是死亡到来之时。 庄园更往里,则是国中几大役营。大量民夫役户被屯放于此,他们倒是不必承担耕田生产,但却要开山伐木,砌石弄桩,将城池营建的更加壮大。 这一份劳役无疑要更加沉重,每天都会有民众横死营垒内外,那些尸体因恐滋生疫病,有的被焚烧成灰烬,但更多的则是掘土深埋。但无论死了多少人,这几个大役营规模总是不见小,随时都有补充。 如今赵主石勒屡兴德政,为劝弄桑,在襄国城西开辟出大片籍田,乃至于特立桑梓苑,广选几百户近畿良家于此安居耕织。甚至有时候皇帝都会亲临此地,携王孙贵族亲植桑梓,以导善教化民众。 但在籍田与城池之间,却是几座规模极大的工地,修筑明堂高台,以彰国威。那些富丽堂皇的亭台楼阁,有的已经修筑完毕,有的则还在全力赶工。 工地上石阶都是黑褐色,那是被不堪劳作虐打的工匠们鲜血染红。周遭土地一如此色,生长出来的杂草尤其茂密茁壮。每每御驾至此,为免那些尸骸血渍大煞风景,俱要用水频频冲刷,洒下香料掩盖血气,铺上厚厚的锦缎,便是一副富丽繁华的壮美景致。 再靠近城池,屋舍庭院便鳞次栉比,几无闲土。能够居住在这里的,除了归顺年久的近畿良家,便是身受厚爱的杂胡部落,又或诸多技艺传家的百工匠户。 虽然仍是城池外沿,但在那些终日劳役却看不到希望的奴户们看来,已是安乐无比的天国乐园。 在这一片区域中,已经可以看到许多门阁高深的官邸门户。比如早年多有辅弼之功的右侯张宾,其人虽死,但皇帝深念旧情,不忘右侯建策之功,特地在此为其家人兴建府邸以为繁衍之地,更是特地派遣精锐宿卫守护家室。 即便左近不乏国人凶横之徒心存觊觎,一般时间也是不敢轻犯右侯旧邸,因而其家人子弟也能安养其中。 唯一一点不美便是不敢轻易出府,毕竟虽然皇帝垂爱,但要使用那些护府悍卒也不是简单的事,总要有所贿献才能驱使得动。早年右侯功事虽著,所得犒赏实多,但如今子弟却已失位,坐吃山空难免会有不便。 此前府上一位偏室夫人离府拜佛,而后便无音讯,就连随从护卫的兵卒都消失不见。类似阴霾,已是频频笼罩在右侯府上空,令人不能心安。 围绕建平旧城周边,建筑规模便陡然大气起来。寻常一座府邸便占地顷余,门高且深,庭墙高高隔绝内外,乃是国人又或杂胡豪帅们的府邸。 这些府邸各自独成一域,彼此甚少勾连,墙内遍植树木以隔绝外人窥探,同时院墙内广数箭塔哨楼,马厩、营垒一应俱全,可谓门禁森严。哪怕比邻而居,同样也不敢懈怠。除了自家部曲族人以外,少与外人来往。虽处一城之内,反倒像是一个个独立存在的堡垒坞壁。 这些府邸中,也不乏占地极为广阔、面积达到十数顷的特大门庭。单单从门庭规模便能看得出来主人之势大,令人不敢轻易冒犯,哪怕许多在外城凶横惯了的国人至此,也要收敛心性,不敢放肆。 如今皇帝信中亲爱的几名义子,比如彭城王石堪、大将石聪等,虽然各自领兵于外,但也俱有府邸家人于此。 襄水穿城而过,两岸不乏宫殿楼台,宗亲诸王各有别业园墅于此,即便其人不在,但也多置豪奴强兵于内,收贿纳货,各积肥膏。而在附近则有诸多谷仓械库,囤积着大量民需军用之货。 这里才算是真正的城池核心所在,皇帝近年来不乏德政,兴建诸学,另广选晋人中多慕所统的乡望世家聚居于左近崇仁里,另派宿卫精兵把守,不使国人中桀骜者侵扰他们的生活,多有山东、河北、河东名家居此。 河的对面便是宫室所在,高大巍峨的建德宫内楼宇殿堂起伏如同山岳,令人不敢直望。左右各有永丰城、永昌城,俱为独立于城池之外的小城,各屯重兵拱卫宫室。 而更往北去,便是禁军宿卫所在,常备甲士数万,战马亦多,一旦四方有变,内可拱卫京畿,外可平叛讨逆,可谓金瓯永固,内外无患。 秋高气爽,朝会之期。宫城正阳门与前端门之间,禁卫甲士们威武林立,虎视于途,马蹄声此起彼伏,大量甲胄森寒的统军将帅至此下马。有功事卓著而享殊荣者,在左右悍卒亲兵的拱卫下一直行到建德殿前,才默立不动,等待宣见。 而在宫室另一面,则是近百名台省官员们待诏之地。相对于对面的人强马壮,悍气十足,这里气势则显得稍弱一些。 官员们章服冠带也是一丝不苟,身边不乏仆役,但气势就是弱了那么一些,各自左顾右盼,或是垂首不语,又或与相熟者凑在一起低声谈论,只是不敢直望对面那些悍将们或不屑或戏谑的目光。 在这一众官员当中,立在最重要的便是右光禄大夫程遐,程遐面色清瘦、三缕长须,冠带加身气度俨然,望去与世祚高门人家无异,可谓风采卓然。此时在他身边围着诸多台省官员,彼此虽然无甚交流,但在站位上已经显出默契十足。 距离程遐最近的中书令徐光,是一个脸庞滚圆,体态微胖的中年人,略显狭长的眸子不露声色的往对面打量一番,继而便踏前一步,在程遐耳畔低语道:“今日朝会,中山王又是无故缺席。为臣至此,目无君上礼制,实在是臣仪无存!” 程遐听到这话,下意识抬头望向对面,继而便发现对面不乏目光投注而来,眸中各有凶残以及噱意轻视。他那清瘦脸颊忍不住颤了一颤,微微眯起的眸子也是寒芒流转,鼻中发出一声微不可查的一声冷哼。 “主上近年来大略稍敛,为事愈缓,多有纵凶,非是善态啊。” 徐光又神色忧虑的看了程遐一眼,低语说道。他们这些人以谋士而得用,虽然如今也是身具高位,执掌台省禁要,但并不意味着就能高枕无忧。 数年前程遐家门惨剧,被中山王纵奴暴虐,妻妾俱为凌辱,可谓古今未有、骇人听闻之暴行!彼此同殿为臣,即便不乏幸灾乐祸,但思之念之,还是同病相怜为多。那些骄兵悍将各恃武勇,根本就不将他们这些台省高官们放在眼中。 可笑主上居然还觉得那些恃武暴徒乃是可用之众,要知道他们这些台省高官,代表的便是主上的威严,居然还要倍受凌辱欺侮!换言之就是这些悍将们根本就不在意主上的威仪。如此乱兆,怎么会是国之幸事! 程遐听到这话,眸子闪一闪,察觉左近并无太多人直望着他,才叹息低语一声:“主上老矣……” 说着,他的视线便越过巍峨殿堂转望向东面,那是太子宫所在之地。 被中山王石虎那般凌辱,结果主上也没能严惩中山王为他讨回一个公道和脸面,如果说心中无怨,那怎么可能!但程遐也明白,在主上眼中,他们这群微时便跟随的臣属们,无论建策再多,如何表忠,都只是外人而已,绝不会引为心腹。 比如早年死掉的右侯张宾,主上对其可谓信重无双,一副仁君姿态,但其实也是既用且防,同时也在默许自己去打压张宾。说到底,羯族人寡,以少御多,在主上心中,如何提防晋人反扑才是第一等的大事! 如果说此前还有什么忠君报国、以求功名显达的念头,那么随着数年前石虎那一次施虐,纵有再多不切实际的美梦,程遐对于君上也早已经寒了心。所以他心里也渐渐明白,无论主上表面上摆出怎样的仁厚嘴脸,他们这群晋人出身的臣子们,永远不可能获得执掌时局的机会! 希望只在于皇太子,只有皇太子来日能够执掌国柄,他们这些人才有真正的尊严和机会! 其实如今不独程遐作此想,眼下聚在他身边诸多朝臣们,其实多多少少都有此类明悟。君上外仁内忌,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而仁厚开明的皇太子,才是他们能够立朝立身的唯一希望! 程遐身为皇太子母族之舅,身份上便有天然的优势,自然广受朝臣们的推崇拥戴。但这一身份,对程遐而言也并非尽是好事。 主上近年来对他不乏疏远,大概心内已经将他当作祸乱汉赵的靳准来提防。不只不让他过分靠近太子以施加影响,而且还特意提拔中常侍严震负责督导皇太子。早前太子曾经赠他亲卫数百以保护家室,旋即便被主上严斥不得将禁卫兵卒私相授受,勒令退回。 而且近年来主上更是有意识提拔北地一些望宗门户,不独只是要稳定内治,也是要瓜分程遐等人执政权柄。那些豪宗望族负誉良多,在地方上声望极高,远非程遐这种寒素出身可比,稍加主势,便是内外跃进。 可以想见就算来日皇太子得继大位,程遐也休想越过那些人一揽朝纲。这当中最为出彩的便是太原郭氏,郭氏在晋世中朝便已经是厚誉望宗,类似中朝名士河东裴秀、平阳贾充,俱与郭氏结亲。 而当年主上微时,还曾作为郭氏门客,多受关照。如今郭氏在朝内有郭殷担任台省尚书,在外有郭权等人作为掌军方伯,声势可谓极大。 前有中山王石虎等一众悍将的敌视,后有太原郭氏等一众望宗的步步紧逼,尽管身为皇太子之舅,程遐也是处境艰难。且不说如今皇太子还未执掌大权,就算已经得位,程遐也休想能够即刻扭转局面。 形势看似岌岌可危,但程遐也明白自己还有可用之处,主上还要利用他们来牵制住中山王,因而未到弃用之时。像是早前将中山王迁离邺城,拘养襄国,而让皇太子执权坐镇邺城。这些事情,主上都不方便亲自出面做,还需要几个恶人以堵人口。 所以程遐也是谨记自己的使命,与徐光频频在主上面前进言要小心中山王,虽然没有效果,但也是一种表态,表示他们绝不臣服于中山王的淫威之下! 幸在中山王也不是没有对手,镇守关中的石生,镇守洛阳的石朗,以及河南石聪、徐州方面的石堪,对中山王都是不乏怨望。虽然这些人同样对程遐不假辞色,但彼此都不愿见中山王一家独大,也可以说是存在联合的可能。 今日朝会,议题应是豫州之事。去年趁着吴地动荡,主上命石聪等将出兵,一举击破寿春,扫除祖氏宿地,心情可谓大畅。虽然并未顺势继续南向,将豫州尽数纳为国土,但也多有调度,不乏经营。 但是没想到南贼如此大胆且沉不住气,新乱方定,便又发兵北上,轻启战端。更过分的是,镇守合肥的黄权居然那么不堪用,竟然被南贼全歼于南面! 此一桩败事,失土尚不足挂齿,但对如今日趋势大的国运而言,实在是一个无法接受的污点!所以主上在得报之后,也是雷霆震怒,今日召集内外文臣武将,就是在商讨如何应对,讨回这个耻辱! 对此,程遐不乏忐忑,毕竟黄权所用乃是出于他的举荐。虽然意在削弱中山王的羽翼,但没想到黄权徒负善战之名,败得这么难看。所以,程遐也是做好了准备稍后要承受责难,尤其是来自中山王方面的讥讽为难。 中山王今日没有出席,程遐是松一口气。那个疯子做事肆无忌惮,不能以常理度之,黄权死于南土,这笔帐必然会被他记在自己头上而打击报复。 然而接下来一名同僚之语又让程遐松下的一口气再次提起来:“日前南面一队人马奔驰入城,进了中山王府邸,据说乃是黄权所遣信使……” 听到这话,程遐便不能淡然。合肥距离襄国实在太遥远,以至于战报传回都不算细致。黄权此败不乏疑点,当中或就有战报不曾提及的内情。而程遐在外也实在没有得力的消息来源,很难拿到什么细致情报。 黄权临近败亡之前,遣使来见中山王,这当中有怎样内情?又或者,会不会中山王有谋于豫南? 因为自身可恃的实力太少,所以凡有风吹草动的不寻常,程遐便忍不住深想许多,不敢懈怠。就算这件事没有什么内情,他还是示意人加紧这方面的打听。无论中山王有无南向的打算,有所准备总是好的。 诸多臣子聚于建德殿外良久,迟迟不得召见,因而不免骚动起来。一直到了日上三竿时,才有一个高大身影穿殿而出,对众人说道:“主上今日略感不适,罢朝一日。请诸公各归寺署营防,来日再议。” 听到这话,众人议论声不免更大起来。文臣们倒还好,只是有些惊诧又或忧君圣体的作态,而武将们则指着宣旨那人破口骂了几句,那人便是如今倍受信宠的中常侍严震,同样也是不得悍将们青眼。 程遐与徐光对望一眼,同样不乏疑窦,不清楚主上是真的不舒服还是另有谋算。不过话说回来,今年以来,主上多有罢朝之举,他们也不敢窥望禁防,只是在心里感慨如今主上确是不乏意满颓志,较之早年的励精图治实在相差甚远。 众人各自退离,程遐在宫室侧门永丰门外登车时,旁边忽然有一名官员行上,满脸谄笑道:“请光禄稍作留步,近来我乡中落籍一名异人,乃是南土天师道中师君人物,因南土乱斗难居而北来。其人诸多异能,尤擅回春葆养之丹用。仆所见精异,不敢独享自用,愿为光禄引荐高士。” 程遐此时满腹心事,闻言后只是摆摆手道:“记下了,待到得暇吧。” 0661 襄国旧识 位于襄国西面的宜岭,乃是太行余脉。此境山岭层叠,绵延向西,不乏形胜之处。 在沟壑河谷之间,草木欣荣之处,错落分布着一些大大小小的坞壁庄园。这些庄园的主人,有的是晋人良家,有的则是乔迁至此的杂胡豪帅,譬如早年自西域内附的零丁人一部,其首领受封为王,合族安顿于此,战时甲士随军,闲时耕桑为业,已有十数年之久。 位于河湾一个不起眼的庄园里,钱凤负手立在一个木造厅堂廊下,视线则越过围墙望向远方起伏的山岭。 他并没有覆面遮眼脸上那纵横交错的伤疤,在夕阳余晖照耀下更有几分狰狞,然而双眸深邃,衣带随风轻摆,冲淡了脸上的狰狞悍气,乍一看去,竟有几分洒脱出尘的意味。 后方厅堂里传来脚步骚动声,四五个年纪在七八岁到二十多岁的少年郎自房中行出,行到钱凤身边时,俱都以弟子礼敬拜。钱凤转过头来,摆摆手算作回应。 看到其人脸上那纵横交错的伤疤,年纪小的两个少年脸上已经忍不住流露出几分惧色。而另外两个年纪大的则满脸的好奇,频频偷眼打量,只是很难从这位先生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这一位钱先生,月前与家中一位外出的长辈结伴至家,自此便留在了家里,而后便被亲长们俱推为闲人,让他们这些子弟以师事之,每日前来识字学文。 对于这样的安排,年纪小的顽童还倒罢了,不敢违逆亲长。而年纪大的两个便有些不乐意,心内不怎么认可这位凭空多出来的长辈。可是有日庄外又有杂胡侵扰,庄丁毕出抵挡,他们亲眼看到这位钱先生持械出庄,连毙两名孔武有力的杂胡,才知这位先生实在不是庸人。 既有娴熟的技击之能,又是学理精深,哪怕少年们绝少见识,平生所见也只是周遭一隅,他们也知这位先生必然来历不凡,心中自然存满好奇,只是不敢探问。 待到几个少年离去,钱凤又在廊下默立片刻,对面便行来一个深衣布袍的中年人,远远便对钱凤拱手笑道:“钱先生,今日家中几个劣子可曾烦扰太多?” 钱凤便也迈步迎上,笑着将中年人迎入房中,顺手递上了那几个少年郎今日留在简上的课业。这庄园虽然也是不乏薄产,但也没有豪奢到要用如今在北地价高的纸张来供子弟学习。 中年人只是粗通文墨而已,竹简上墨迹斑斑,偶尔看见几个尚算清晰的字迹,已是笑逐颜开,捻须笑道:“钱先生高贤之能,教养这几个庸质儿郎,也真是劳心了。” “劫余之徒,幸得庇护,暂有容身之处已是感激不尽。稍尽浅力,授以无用之学,只求不要误人子弟,冯君实在太客气了。” 钱凤闻言后便也笑着谦虚说道。 “钱先生这么说,实在是让我羞愧。寒家门陋,暂容先生大才栖身留居已是荣幸。” 讲到这里,中年人便又叹息道:“日前舍弟已率家人行向都下,也托亲旧打探先生亲眷是否归此。不过如今此境并非乐土,诸胡……呃,四方游食杂居,我家又不是乡土厚望门户,所涉也是有限,究竟能否得到消息,也实在未定。” “世道崩坏至此,残身幸存已是侥幸,能否再见旧人,不过是略存执念。因我之事,劳烦贵戚,实在是惶恐。” 钱凤闻言后便惨笑一声,神态间不乏颓唐。那情真意切模样,仿佛真有家人受灾流落于外,长戚于怀中。 待到寒暄几句,那人才眸色幽幽,似要言到前来相见的重点,又做寻常状问道:“那位道中严师君,钱先生可知仙踪何处?” 钱凤闻言后便摇了摇头,叹息道:“严师方外脱俗,偶涉凡尘,已是让人心仰难度。究竟身在何处,我实不知。” “可惜了。方今皇帝陛下天眷得位,降礼四方,屡访贤能。我虽未见严师君盛容,但从舍弟所言一二,也知乃是祥瑞高士。不能为人所知,实在是大大遗憾。” 听到此人感慨之语,钱凤眸子微不可查的一闪,于是便也随其叹息一声。 接下来那人又令庄奴置办酒菜,与钱凤共食,席中不乏炫耀的弹着陶碗中略显浑浊的酒液笑语道:“近年来酒禁甚苛,能为酿者越少。我家虽非乡土巨室,但能自安近畿,也是自有立家之策。先生且安居于此,不必怀忧。” 一餐饭吃到掌灯时分,那人便举手告辞,钱凤将之礼送出门,返回时看到夜幕下围墙外略有人影闪烁,于是便笑一笑,继而便返回休息。 钱凤合衣躺在床上,手指则在床板上略作勾划,心内诸多思绪流转,久久难眠。 他用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才北上抵达襄国附近,路上倒无太多波折,羯奴名义上虽然已经囊括神州华夏,但其实除了老巢附近,在地方上的掌控力微乎其微。除了重兵屯守的一些大邑要地之外,其余的地方仍在各地豪宗手里。 但这并不意味着能够轻松就渗透到羯奴核心,反而是根本无计可施。 北国不同于南土,有蛛丝密网一样的关系可供利用。钱凤北来,一切都要从头开始,除了在黄权那里得到一条与石季龙的联系之外,几无任何可以倚重之处。 而且就算是石季龙那一条线,其实也并不保险,不可将希望全托于此。毕竟单凭一份口讯和信物,便想要获得那样地位之人的信任,希望太渺茫。 所以在途中,钱凤便将此行所携人员分开,让辛宾独领一部分人直趋襄国去见石虎,自己则在外另觅机会。 两方人马之间,钱凤也并未约定什么联络的渠道和讯号,也没给辛宾安排什么固定任务,完全由其自主。毕竟,这种深入敌国的活动,总是避免不了意外频生,随时都有可能送命,除了随机应变以外,什么样的周项计划都是废话。 所以,如今辛宾那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钱凤也是完全不知。至于他,则甚至还没有找到前往襄国的具体办法,只是在外暂作栖身。 北地动荡较之江东更甚,因而哪怕是寻常小民,也都是戒备性十足。钱凤其人来历不明,即便是口音可作伪,但是言行举止、起居习惯等方方面面的细节,都显示出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南人。伪装越多,破绽越多,稍加接触便会无所遁形。 与其如此,不如坦率。毕竟虽然南北对峙,私下里人员往来也是频频。所以钱凤也不掩饰其南人身份,只作江东斗争失败的北逃世族,甚至并不掩饰其人旧身份,作伪名钱仪。但正如江东对江北人物的陌生,江北对江东之事所知同样不多。 他如今暂居这一户人家乃是襄国近郊一乡土门户,主人家姓冯,也不是什么显赫门户。之所以来此,也是一桩偶然。 将严穆携带北上,只是钱凤偶发兴致。江东肃清天师道,动静闹得不小,不乏人往北逃来。严穆此人显名于江东,在江北倒是没有什么旧声,但是其人确有几分装腔作势的本领,北行一路居然多得地方人家推许,给北上添了许多便利。 于是钱凤便索性以严穆为主,自己诈作其人一个弟子,沿途跟随,行至邺城临漳,彼此才分开,由其自游活动。严穆能在南北冠带云集的建康都诈得盛名,钱凤也不担心其人没有手段。 北地虽然已是羯奴之国,但地方上晋人豪宗巨室仍然没有除尽。严穆只要不是头脑发昏直接去冲撞奴贼,不受没有庇身所在。 至于严穆其人可不可信,钱凤倒也并不担心。即便是出卖了自己,对于其人也没有什么好处,反而暴露他来路可疑,或要招致杀身之祸。 因为严穆的缘故,钱凤在邺城结识了冯家人,因其所邀,便直接至此。至于身边随员,大半都交给了严穆,身边只留下五六人听用。如果真有危险,这几人自然不足保护。但话说回来,真要遇到什么可称危险之事,他就算将沈家龙溪卒全都带来也于事无补。 在冯家逗留多日,钱凤并无异动,一副安心居此的样子。这冯家虽然不是什么大户巨室,但也警惕性十足,除了日夜派人监望,也甚少提及其家背景。 潜入襄国的计划看似停滞不前,但钱凤也沉得住气。身在这样的环境中,不求有过要比冒进求功重要得多! 不过今天冯家那主人冯昌席中透露出他家私酿酒水,这对钱凤来说是一个极好消息,意味着这一户人家经过长时间的观察,是有打算接纳自己的意图了。 虽然这个冯家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门户,但若能够被其接纳,则意味着钱凤在此乡已经不是来历不明,有了一个可追溯的起点。这对于进行下一步的计划,实在至关重要。 身在动荡之世,有确凿来历就意味着一定程度上的可信。高门望宗,子弟哪怕流落于外,但有着郡望旧声,很多时候都会更容易获得信任,也更容易活命。 冯家虽然不是什么望宗,但正如冯昌所言,他家能立足于此,也是自有手段。这对于从头开始的钱凤而言,意义极大。 钱凤这里卧榻总结收获,而在这不大的庄园另一角,正有几人团坐其中,当中一个便是先前与钱凤对坐共食的中年人冯昌。 “这位钱先生,确是一个高才。文武皆有可观,且风格气度都非俗类。若非其人流落于外,我家要与此等人物结交,实在太难。” 冯昌言中并不掩饰对钱凤的推崇,捻须沉声说道。 房中这几人,便是冯家几兄弟。北地动荡远迈江东,因而宗族血脉亲情更加浓厚,数代都不分家,群居一地而自保。达到望宗巨室,小到寒伧门户,俱是如此。 “阿兄实在不必过分看重此人,一个南贼而已,就算薄有出身,流落外乡又能有什么作为。若非我家收养,横死于外只是顷刻。” 席中另一人脸膛黝黑,两手结茧,神态颇有不以为意:“况且他在南土就算公卿之家又如何?我家不过守户自保,耕桑不断,难道他还能代牛耕田?若是一桩麻烦,逐出即可。” “七郎这么想,实在大错!国人残暴,久虐乡人。我家因何自保?可不只是俯首耕田,若非祖技传承,早已被征发入役了!如此一个世道,我家又不是亲友群立乡土的巨室,想要活命,就该多望于外!” 另一席中一个矮壮之人说道,此人名为冯荣,乃是家主冯昌的嫡亲兄弟,钱凤便是受他厚邀而来。 此家门户虽小,但也兄弟各司其职。冯昌作为家长是长居家园,前一个说话之人冯七则带着庄人耕种糊口。而冯荣此人因为眼界灵活,奔走于外用微薄的家业结交外援。 这冯家能安立此乡,杂胡环绕还能存家,说起来也没有什么玄机,无非献女献技而已。赵主欲兴大治,苛令禁酒,致使坊中无酿。但襄国左近人丁几十万,更有大量桀骜难驯的羯奴杂胡,颇多嗜饮,又怎么能单靠法令禁得住。 坊中无酿,可是但凡有一二家业者,私下作酿已经不是秘密。冯家有此家传技艺,自被有心者察知,迫其作酿,虽然不敢售卖于外大发横财,但也能因此保住家园人丁。蛇虫鼠蚁,俱有其道,便是如此。 冯荣开口,余者俱都噤声,毕竟这是全家见识最高之人。 “国中禁令更苛,作酿也是弄险。我家也要再思退路,否则难免顷刻破家。钱先生其人不论前迹,能从驾于道中师君人物,可知其人不凡。前日入都多听坊间传言严师君神异,如今国主久访贤良,若是闻名召见,便是显达。” 冯荣讲到这里,眼中已经神采流露:“钱先生是严师君弟子,我家若有如此庇护,何愁不能得安?更何况,即便不望大运,钱先生其人本就高才,若能留在家里教养孩儿也是一善。即便不做郎官,子弟俱能明理,人也不敢小觑!” 房中众人听到这话,难免浮想联翩,就连先前对钱凤不乏轻视的冯七也都垂首默然。 “这几日观望,钱先生不是妖异之人。虽然仪容确是……别的不说,这位先生共其家人,那都是壮武材力,供养在家,也不是坏事!” 最终家主冯昌一锤定音说道:“钱先生家人离散,想必孤苦。这几日别的事都放在一边,家中娘子都收拾交代一下,若有哪个入了先生高眼,即刻行礼。” 于是又过半个月,那位钱仪钱先生便从暂居的客人,一转成为冯家的婿子。虽然名分定下来,但长辈却也不以丈人辈分自居,对其仍是礼遇有加。 成了自家人,钱凤便也不再收敛锋芒,接手许多家事处理。区区百多人的庄子,自然没有什么繁重事务,经由钱凤处理,顷刻间便井井有条。虽然外间环境并无改善,但庄内风气却是焕然一新,活力盎然。 冯家几个长辈自然也感受到这变化,包括家主冯昌在内,每日都是笑口常开。虽然论起年纪,这上门的婿子较之他还要大了一岁,但才能不可相提并论。既能经营内外,又能看家护院,还能教养子弟,简直就是无所不能啊! 这一日,冯昌又漫步行至家中子弟读书之处,听到那琅琅书声,不禁眉飞色舞。虽然这经义学问在此世守家活命无甚益处,但如今赵主仁治,广立郡学,不以门第旧声取人。 若他家子弟能够得选……想得太远了,但光听这书声,冯昌便已经是心旷神怡,再想乡中那些旧识,便生我们不一样之感慨。 冯昌探头去望,坐在上首的钱先生正在伏案疾书,他便不敢打扰。待到转望向自家那些子弟,眸子却是忍不住一凝,疾步冲入劈手打落近畔一少年手中笔,两眼则直勾勾望着那木板做成的简易书案,书案上正摊着一张裁成尺余的方纸,洁白平滑,上面那扭曲的墨痕字迹便倍显扎眼! 钱凤闻声后抬头望去,眉头微微一皱,旋即便舒展开,眼睛里闪过一丝喜色,然而还是沉声道:“伯父有事?” “呃、先生,这、这此物何来啊?” 冯昌两指捻起那一张纸,小心翼翼举起,视线转望其他书案,也都有纸张放在那里,而孩童们脚边还有许多沾满墨迹的纸团,便不免皱起眉头。纸张之物,无用且昂贵,他家根本没有采买。可是现在又怎么回事? 钱凤闻声后只是一脸淡然摆手道:“竹木之物,书写不易。秋收已过,田事不多,闲来也是无聊,我便让家人稍作分劳,作了一些杂纸存用,倒是耗了一些物料,可有不妥?” “这、这是家中自制?” 少半刻后,冯家一众长辈俱都站在那个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建起的小作坊里,看到里面庄人们有条不紊的劳作,以及堆积在一边的纸张成品,俱有目瞪口呆之感。 近来家事多付钱凤,虽然他们也屡闻家人被指使做一些无意义的杂务,但因为并不耽误日常劳作,因而也关注不多,但却没想到家里竟然发生了这种大事! “这些纸类,俱是上品。虽然寻常人家无用,但也不是没有销处!” 冯家见识最广的冯荣在鉴定过这些成品纸张后,眸光已是异彩流转:“国中崇仁里,不乏旧族聚居。国主要兴文治,对他们也是礼遇有加。我家陋户有此佳产,若是投递上门,实在有助家业良多!” 钱凤默立一旁,只是听那些人谈论,虽然仍是无甚表情,但心内也是不乏自豪。早年中原多视他们吴中为蛮夷之地,可是如今百工技艺已被江东远超。 他虽然精通庶务,但也不能尽数通晓,用于冯家的技艺其实在吴中还算浅薄,所得纸品也非上等,但是已经令这世居中原的人家惊叹不已。 钱凤心内还在遐思,却见冯家一众人都已经转望向他,冯荣上前拉着他手激动道:“我家能得先生眷顾,实在大幸,如今又添一传家妙法。来日上国中拜望,我这粗鄙之人实在难言,还要请先生相随!” 钱凤闻言后便点点头,心内却叹一口气,总算是又迈出了一步。冯家虽然接纳他,但此前戒心仍未消除,只是将他匿于家中,仍恐会有麻烦生出,现在终于愿意放他外出了。 冯家对此事实在热心,准备两天,而后便在冯荣带领下出门上路,钱凤自然跟随,身边五名家人只是带上两个。 此乡距离襄国城虽只几十里,但冯家一众人却是如临大敌,两辆车二十余壮丁,既不张扬也不刻意低调。沿途多有杂胡打马纵横而跃,看到他们这一队晋人,神态多有不善。但幸在一路人来人往的大道,除了些许辱骂踢打之外,并未生出太大事端。 襄国周边哨卡林立,行这一途诸多盘查,倒也不是防卫有多森严,不过是沿途勒索财货而已。待到城池依稀在望,其中一辆车上装载的盐麻布帛之类物货早被勒索一空。幸在这些奴兵对于纸张兴趣不大,否则只怕也要被勒索一空。 一直行入外城郭,钱凤才松一口气。虽然此境法令松弛,但如果他没有一个身份掩饰,就这么闯入也是休想深入襄国城。 入城之后,人烟开始稠密起来,能在路上阔步而行的多是胡人。他们这一队晋人,且多壮丁,行在街巷上颇引人恶意观望。 对于城内风物,钱凤也无暇细想,跟在冯荣身后兜兜转转,很快便行入城中一偏僻所在的院落暂作栖身。冯荣仔细叮嘱钱凤等人不要随处闲逛,而后自己则领着几名家人匆匆外出。 于是钱凤便安心留在这屋院都有倒塌的小院,每日饮食有人送来。冯荣则早出晚归,一连过了几日,才一脸振奋的返回对钱凤说道:“先生今夜早睡,明日与我同往拜望一位显贵!” 钱凤心情如何,脸面上倒是看不出来异态,然而冯荣这一夜却不安分,在床榻上辗转难眠,频频与钱凤漫无目的闲聊。只是当钱凤旁敲侧击去询问要去拜访谁的时候,他也语焉不详,可见无论走了什么样的门路,他自己都有点晕。 到了第二天一早,便有一辆车驶入进来,只带上两人便行驶出去。车上冯荣频频安慰钱凤要淡定,可是他自己却是汗水浸透鬓发而不自知。 车驾在城内七折八转,到最后钱凤都已经记不清楚来路。终于驶入一条尚算开阔的街道,冯荣便在钱凤耳畔低语道:“这里便是崇仁里,国内少有的安处!” 钱凤闻言后心中一动,还未及细赏街上风光,车驾已经转入小巷,从侧门行入一座宅邸。 “且在这里候着。” 府邸内豪奴神态不乏倨傲,将两人领入一偏室便持着样品匆匆而去。 冯荣自是坐立不安,眼望内外啧啧称奇。而钱凤则神态平和的观望这府邸格局,竟看出隐有几分江东家院的格局。 等了将近一个时辰,早前领路的那豪奴才又踏入房中,神态略有客气道:“家主请两位移步一见。” 这府邸规模不小,两人在那豪奴引领下转了好一会儿,才行到一处厅堂,示意两人稍候,自己匆匆入内禀告,过片刻站在门边对他们招手。 于是钱凤便与神态更显激动的冯荣迈步行入,他眼眸快速一扫室内布局,双眉不禁皱的更深,待到视线望向坐在厅上一名老者,整个人身躯都是一僵。 那老者年在六十岁许,精神稍显萎靡,看到门外来客,初时神态尚是平淡,只是望向钱凤时,视线稍有一滞,自席上站起阔步行上,两眼认真上下打量,最终紧紧盯住钱凤双眼,略带颤音道:“你、你是……钱世仪?” 0662 命悬一线 此言一出,厅堂中几人反应最剧烈的还非钱凤,而是旁边的冯荣。 他两眼中满是惊愕,嘴唇都合拢不住,难以置信的看了看钱凤,又望向对面的老人。 如今的赵国中,他家虽然略具薄产,但是说实话,处境较之那些人身都不得自主的役户们也好不了多少,乃是真正的底层,随时都有倾覆破家之祸。因而对于每一份可能为用的助力,都是极为敏感,都要奋力争取。 他是心知自己能够站在这厅堂中,经历了怎样的曲折,付出了几近难以承受的代价。然而却没有想到,自己还是小觑了这位自家极力笼络的钱先生,很明显眼前的老者与钱先生乃是旧识。 而这样的局面,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心中除了惊愕之外,还有一份惊惧,似乎这位钱先生的来历,远远超乎他家能够承受的极限。勉强去笼络,就像是童子怀抱重金行于闹市,稍有风吹草动,都可能招致难以承受的祸患。 认出了老者的身份后,钱凤表情倒无多少变化,面相上本就做不出太丰富的表情,加之自来心机深重,能够极好的控制表情。所以虽然神情没有太多变化,但其实心内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主动承担北上的任务,钱凤已经做好了面对一切变数意外的准备。然而与眼前这位老者的会面,仍是猝不及防,实在超乎他的预料。 面对那老者越来越慑人的目光,钱凤脑海中诸多念头纷至沓来,沉默许久才终有有了决断,先是对冯荣露齿一笑稍作安慰,继而才又迎上老者那更显炽热的目光,拱手深施一礼而后说道:“凤本卑流,穷途往北,不意竟能得见刘公,故识重逢,言难抒意。” “哈、哈哈,钱世仪,果然是你……果然是你!” 听到钱凤的回答,老者反应顿时变得剧烈起来,脸庞上每一丝皱纹、每一根须发都在剧烈颤抖起来,他挥舞着两臂,姿态仿佛一个顽童一般,跃动的两腿竟无一分老态,只是两眼死死盯住面前的钱凤。 然而那眼眸中,却无丁点故识重逢的喜悦,有的只是浓得化不开,恍如实质一般的怨恨。那模样近乎癫狂,令观者无不心惊胆战。正当其面的钱凤,则只是垂首默立,疤痕交错的脸庞分外平淡,只在嘴角噙着一丝似有似无的讥诮。 “钱先生……” 冯荣见状,心内已是骇然,然而刚一开口,对面那老者便蓦地咆哮一声,颤抖的手指戟指钱凤,语调亦是颤抖:“来人!给我缚紧这奸贼,千万不要让他们走脱!” 门厅外瞬间涌入十数豪奴,听到老者的吼叫,当即便奋身跃起,将两人扑倒在地。冯荣还在下意识的挣扎,然而他本就不是什么勇力之人,挣扎再多不过迎来几计老拳踢打。至于钱凤,则仿佛任命一般,由人扑倒缚起,并无丝毫挣扎。 待到两人俱被反剪双臂紧紧缚起,肩背俱被重压,两膝跪地,头颅都不能抬起。 这时候,老者情绪才稍稍恢复冷静,踱步行至深跪于地的钱凤身前,抬手抓住他髻发将头颅揪起,直望钱凤那疤痕交错的脸庞,神情又是诸多变幻,眼角已经略有泪痕闪现,语调亦是沧桑无比:“苍天不曾弃我,不意有生之年还能得偿所愿!” “钱世仪,钱世仪……我做梦都想,你知不知?我做梦都想持住你这奸贼,执刀寸剐,生啖你的血肉!天意怜我,终于让你这奸贼落在了我手中!” 钱凤听到这话,嘴角讥诮更浓,略有艰难的挤出一丝笑容:“得闻刘公此言,凤实幸甚。然则细查旧怨,刘公此叹仍是大谬。若真天意有怜,刘公最愿见者,只怕还非凤罢?” 老者听到这话,脸上又是不由自主的涌现出怨毒羞愤,抬起手来一掌抽在钱凤脸上,继而顿足叹息道:“是,你说得对。你钱世仪,不过南乡一貉贼,僭冠带之禽兽,老夫即便有恨,也不必深记你这助纣为虐的奸徒!” “可惜,可惜老夫终究稍欠时运,未能代天惩贼,不能手刃凌主之奸贼,此生大恨!不过,王贼虽死,你这貉贼却终有一日落在我手中,也能略作慰怀。哈哈……” 看着老者情绪复又变得激动起来,钱凤心内也是不由得一叹,他虽然不乏智计,但终究还是要屈于命数。如此巧合之事都让自己遇上,所谓命途乖张都不足表达。 当下之世,百里之外即为远乡,乡音难觅。而钱凤所在襄国距离江东又何止百里,祖辈未履此地,所以他万万也没想到刚刚来到襄国,便能见到故识。而且一见,便是生死之仇! 眼前这老者名为刘隗,乃是江东元帝中兴旧臣之一。而钱凤早年从于王敦王大将军,王大将军第一次作乱,便是以讨伐刘隗作为起兵的名义,陈其十罪。 那一场内乱,结果便是王大将军大获全胜,元帝赖之瓜分王氏事权的两人,刘隗穷奔向北,刁协则逃往途中伏诛。所以,彼此之间可谓血海深仇。 刘隗北投,江东虽然偶有传言其人受用于虏庭,但是具体情况如何,却无人能知。所以钱凤在此与刘隗重逢,不得不感慨自己真是倒霉到了极点,乃至于怀疑自己真是天厌之奸徒,要为造化玩弄! 最了解你的人,永远都是敌人。钱凤与刘隗已经十多年没有见过,而在这过程中,他的相貌、处境包括心境气质都有了极大的改变,早前在建康都中都不再刻意隐瞒行踪,所见旧人不少但却无人识破,却没想到被刘隗一眼看破! 但其实说起来,王大将军与刘隗互为构陷时,钱凤在王敦麾下都还未得完全重用,也仅仅只是见过刘隗寥寥数面。而且那时候刘隗执政之尊,也未必就会关注到自己这个不起眼的属员。 但就是这寥寥数面,刘隗居然就能将自己铭记于心,而且久别初见就能一眼认出。可以想见,刘隗对于当年之事是怀有怎样深厚的怨恨之心! 所以眼下,钱凤真的是只能苦笑以对。 咒骂之后,刘隗再望向钱凤,眸中已是满满的幸灾乐祸,他眼望着钱凤脸上纵横交错的伤疤,口中已是啧啧有声:“早年之钱世仪,虽只吴乡卑流,但仪态也是不乏可观。如今怎么变成如此?望之似鬼,已无人形,莫非自感其罪,也觉无面目立足人世?无面目去见祖宗?” “凤之所伤,皮囊而已。刘公所失却是筋骨,拜伏虏庭,事奴为君。若言自戕,凤仍逊于刘公。俱为万劫之残余,何苦再厉言互伤啊!” “你这貉贼禽兽之徒,也配与我共论!” 刘隗听到这话,已是目眦尽裂,抬起脚来踹中钱凤胸膛,然而终究年老力衰,这一踹只是让钱凤身躯微微摇摆,并未跌倒。 过片刻,他才又怒视着钱凤,冷笑道:“老夫何人,毋须你这貉奴臧否,无论奔南逐北,世道俱有所重。至于你钱世仪,你是怎么沦落到今日境地?你北逃至此,想来也是江东无处立足,想要奴事于北罢?” “王贼虽受天谴,自取死途!可你那同乡沈充呢?我虽身在远国,也知江东世风仍悖,沈氏奸徒未受所害,仍然显于江东。他怎么不庇你立足之地?你二人俱是奴态侫事王贼,怎么他也不再援你,让你这亡户之犬游荡于外?” 人生之大乐,莫过于自身无忧,却见到恨之欲死的仇寇堕落于尘埃中,朝不保夕。所以刘隗此刻心情可谓畅快,极尽奚落之能。他本是彭城望宗出身,南北俱有人望,本不至于如此浅薄,但实在心中怨恨太多,若不如此,难消心头累积如顽石一般的怨恨。 钱凤听到这里,却是沉默下来,思忖该要怎样应对。他是惯于弄险作奸之人,心头常存大恶,正因如此,哪怕面对怎样困境,都有一种决不放弃的狠戾。眼前这状况,对寻常人来说已是绝境,然而他却仍存一份求生的欲望。 当然,钱凤也知道,如今他之生死只在刘隗一念之间,然而彼此之间的仇怨,绝非苦苦哀求就能化解。视线扫过一眼瘫卧在地,早已受激不住而昏厥的冯荣,心绪才偶有一动。 “今日之恶境,俱为前日之罪偿。前事如何,刘公因何至厄,不必细论。早年凤受用于大将军,进言献计,唯恐不用,今日再言无辜,乃是悖理乖论。事已至此,凤不过庭下一微尘,刘公或杀或剐,俱取于一念,亦不敢有怨。” 讲到这里,钱凤已是深深俯首,怅然一叹道:“血肉性命俱陈于此,若因此一命能稍缓刘公积怨,亦是远乡绝众之徒卑微幸事。江东积怨,了于虏庭,更是此悖逆之世一桩常态。” 说完后,钱凤便将双眼一闭,不再说话,一副静待死期的模样。 “貉贼自是该死,但若想速死,却是奢望!老夫此身之恨,今日终于有机会倾于你这恶贼之身,怎么会让你简单死掉。” 讲到这里,刘隗已经一手持住利刃,搭在钱凤左肩,手腕一沉,利刃已经划破袍服,将肩膀割开一道血口。他抬起刀来,轻舐血迹,喉中已是发出似哭似笑的阴冷声音。 “此一身血肉,俱生吴乡,虽穷途奔此,沾染北尘未久,不知刘公能否入口?可有思情?” 耳畔听到声响,钱凤又睁开眼,眸光淡然无惧,语调亦是平和。 刘隗听到这话后,脸色已是陡然变幻,蓦地一刀斩在钱凤腿上,血水霎时间渗出衣摆汇流于地。钱凤受此一刀,身躯已是一颤,然而很快又端正身体,平视前方。 眼见此幕,刘隗反而渐渐平静下来,他持刀站在钱凤面前,久久凝视其人,良久后才涩声道:“吴地虽非我乡,功业俱亡于彼。此境赵主虽亲昵,梦中常回江东,你给我讲一讲江东在我去后如何,我给你一个善终。” 钱凤听到这话,神态虽无异变,心弦却松弛几分。他也并不再作姿态,只是从王敦第一次作乱之后讲起,明帝如何励精图治,广结内外,一举清扫王氏势力。而后又是如何从容调度,平衡南北。除了他与沈家私事以外,余者俱都不隐不饰,详细讲了起来。 刘隗听得渐渐入迷,摆手让家人退下,谨守门户,不让闲人靠近。待听到王敦败亡时,已经忍不住掩面叹息:“皇太子……陛下实在少年有为,不逊宣景旧风!” 然而很快,钱凤便又讲到了明帝英年早逝,庾亮弄权逼反苏峻。这些江东大事,刘隗虽然远在襄国,但也多有听闻,只是所知不如钱凤讲的详细。 此时再听起来,神态更显激动,他在厅中来回踱步,提刀之手已是频频颤抖,蓦地挥刀站在案上,继而更弃刀掩面哭号起来:“幸得英主,因何不寿?莫非天厌晋祚……庾亮奸贼,既受国用之厚,何以智昏至此……” 钱凤跪在一旁,眼见刘隗此态,心内也是不免一叹。至于刘隗对庾亮的辱骂,他却不以为然。这两者都是时人推崇的高贤,不乏盛誉,但也各自都以自己的方式对江东造成了极大的伤害。若说智昏,也不尽然,大概还是乱花迷眼,小看了世道的险恶,自己又没有足够的应对之能。 “明君又或权奸,益世又或害世,俱都掩埋于土,亡者或壮烈,生者多苟且。凤本吴中一卑流,有幸从于世道蹈舞,劳碌经年,一事无成,或得一二骂名,于我也是无加无减。今日擅闯死地,旧日仓皇俱都已矣。亡于刘公之手,也是恶始善终,可谓无憾。” 钱凤语调沧桑慵懒,似是生而无恋道:“临死之际,斗胆稍作善贺。昔日错已铸成,不敢乞命。幸见刘公未因旧害而自弃,居北仍是尊崇,唯望刘公能昌盛于世,名禄久传。赵主虽有所厚,稍乞刘公能略念旧谊,勿要引奴过江为害。言而有尽,意则悠远,先行一步,若是泉下有灵,再偿旧错。” 说罢,他便从地上站起来,靴尖踩住被割裂的袍服,垂首用心擦着流落在地上的血迹,察觉刘隗望来,便是歉然一笑,仿佛深为玷污对方厅室而感抱歉。 “你、你……且先押下。” 刘隗枯坐良久,心情尚沉浸在江东这几年波诡云谲的局势中,再望向钱凤时,恨意已经稍敛,心内也是无尽的萧条,摆摆手有气无力的说道。 待到钱凤被拉下去,刘隗神态萧索坐下来,沾血的尖刃横在面前桌案上,鼻端尚还萦绕着一丝血腥气息。他深嗅几次,颇有些意兴阑珊的随手将那尖刃用衣袖抚出,继而便悠然长叹:“或得一二骂名……不知我在江东,如今尚存的,是骂名,还是美誉?生者多苟且,苟且……” 过不多久,家人们悄无声息迈入厅中,小心翼翼洒水冲刷地上残留的血水。 看到这一幕,刚才钱凤那视死如归的模样又浮现在刘隗脑海中,这让他心情更有几分复杂。心意已有变化,唇舌却是懒动,过了好一会儿,才涩声道:“去请医师来,给那人诊断处理伤势。那是南乡难得的勇烈之士,不要怠慢了。” 家人闻言后稍有错愕,继而便垂首应是,匆匆退下前去安排。 到了第二天,刘隗又让家人将钱凤引来,彼此分坐席中,再望向钱凤,刘隗眸中已有几分柔和。他对钱凤的怨恨,大多还是迁怒,其实自己心里也明白,当年王敦要除掉自己那是必然,其实根本与钱凤没有多大关系。 “伤势已经处理好了?” 对坐默然良久,刘隗才指着钱凤伤势所在问道,继而不待钱凤开口,他自己已是自嘲一笑,说道:“积怨良久,昨日却有失态,还望世仪不要怨我。” 钱凤这会儿也是不敢怠慢,闻言后忙不迭踉跄着避席而起深拜道:“凤自知罪大,苟活至今,不乏自厌。昔年之……” “罢了,不说了。如今你我,俱是亡出国门之外的孽余之徒,旧事多言无益。” 刘隗摆摆手,打断钱凤的话,示意他返回席中,语调也不乏怅惘,眼望着钱凤,沉默良久后才蓦地说道:“昔年奔外,本是大难求活,无暇细思。如今思来,颇多暗恨。王贼已亡经年,世事几番转变,世仪你又因何北来?莫非此事余波仍是酷烈?” 说到这里,他自是自语愧叹道:“居北经年,偶有南讯,我都是颇多关注。近来江东有所起势,不知世仪可有听闻?我可是听说,南乡又有少年俊彦而出,便是那先帝所厚之驸马都尉沈维周。这沈维周弱冠之年,竟能力战斩杀黄权,也是一桩异事。” “黄权之名,世仪你或少悉。实则其人也是国中一悍将,早年曾为赵主假子。其人败于南土,就连赵主对此都大感惊异,近来频频念起那沈维周之名。对于这南乡后进,世仪你所知可多?” 钱凤听到这话,眸光已是蓦地一闪。刘隗这一番话,透露出内容实在不少,以此猜度其心迹,最重要一点便是这刘隗似乎想要南归! 昨夜钱凤也是深思良久,同时也从刘隗家人不多的言语中推断出刘隗如今在襄国的处境。如今刘隗在虏庭中,是以散骑侍郎而任太子太傅。单纯从官位而言,甚至较之他在江东时还要尊崇几分。 但这并不意味着刘隗处境就好,其中最显著的一个迹象就是,两人这一次见面实在太出人意料了!要知道,钱凤在北地身份不过是乡中一寒门的入赘婿子而已,因有巧技献于显贵之家。但没想到,如此一件小事,竟然让刘隗亲自出面接见! 其人或是穷极无聊,偶发兴致,说明他名位虽高,实则是被投闲置散,困养于家。又或重视这一巧技,亲自接见,那么说明处境更恶劣,或许已经生计都维持艰难,想要得一谋生之计。 所以,无论怎么看,刘隗在虏庭的处境都难称美妙。 至于眼下其人频频在钱凤面前提到沈哲子,钱凤倒不觉得是刘隗看破了自己此来的意图,而是更加显示出其人处境之窘迫艰难。自己与沈氏表面上的联系不过是同乡加上与沈充的旧情而已,刘隗连这一点可能都不放过,想要让自己帮忙牵线返回江东! 这对钱凤来说,既是好事,也是坏事。如果直言以告,刘隗又不同于严穆,早已经在虏庭立足经年,或许会更看重钱凤,或许转头就把他卖了。但若说他与沈氏再无旧情,那么无疑在刘隗心目中价值就会大减,也不利于他日后所谋。 刘隗看着钱凤,心情也是不乏激动,他确是有南逃之心。一方面在此地处境确实不妙,而江东则不然。王氏大敌已去,中兴元老过半凋零,他如果返回,资历上除了王导等寥寥几人,几无对手。 另一方面则是,从钱凤的细述以及他自己所知来看,江东吴人之势大涨,甚至少年掌兵。如果他依靠沈氏门路回去,吴人或想用他旧誉来抵御侨人的反弹,而侨人或也愿用他旧声来压制吴人之势。 更重要的是,他也希望自己余生还有机会能够稍挽名节,不要背负一生骂名余恨。 之所以敢在钱凤面前吐露心迹,也正因昨日钱凤所言,此人不过他庭下一微尘,想什么时候除掉就什么时候除掉。而钱凤的长久沉默,也让他拿不准,或是此人果如自己所料,担负使命而来,或是根本与沈氏无涉,只是作态矜持。 过了好一会儿,刘隗才干笑道:“不过浅言吴中一后进,世仪怎么似有为难之处?” 钱凤深吸一口气,再次起身下拜,只是并不直言以告:“凤本寒微之辈,略具狡诈之能,不足谋身谋世。幸得刘公垂望引用,必效犬马之劳!” 这个回答,倒令刘隗略感意外,错愕片刻后,眉头微微蹙起,又过一会儿眉目才舒展开,起身扶起钱凤笑道:“此境恶土,我晋人安居不易。我与世仪虽然旧谊不厚,但也确是同病相怜,且安居于此,必保你无忧!” 两人各怀心事,但表面上却又是谈笑言欢,一副前隙尽消的样子。至于几分真假,那也只能各自把握了。 0663 江河水沸 从夏日开始,京府周遭水道便日益繁忙起来。大量载满货品的舟船源源不断沿大江溯游而上,转入涂水。 对于这一情形,京府诸人也都不觉意外。毕竟驸马都尉沈哲子在京府人望也是极高,其人一举一动在此境都是广受关注。驸马要大力经营涂中,自然要从京府抽调物用。 可是渐渐的,人们便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水路繁忙之态从夏日开始便一直持续不断,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原本每日数艘大船离岸,规模渐渐扩大到十数艘,而且一旦开始便没有了停歇,一直持续几个月的时间。这架势已经不是从京府抽调物用了,简直就像是要把京府搬空! 京府城南如今大片货栈林立,仓房如山峦一般此起彼伏,不乏民众自豪有问这些仓房里到底存储了多少物用?似乎是听到了这些民众的疑问,源源不断开拔的船队给了他们一个度量的机会。 京府临江几个大型的码头统计,由此向北调度的物用,单单盐米一项,便已经超过百万斛!余者货用,更是数不胜数!然而这还不是终点,近乎恐怖的运载仍在持续着。 一时间,整个京府都略有惶恐,不乏传言说到吴中商盟将要抛弃京府,转而大举经营梁郡。这个流言一出现,给人们带来的冲击不可谓不大,无论士庶俱都涌向吴中商盟于此的总部砚山庄园。 要知道,京府如今的繁荣,与吴中商盟的物资交流关系极大,假使断了吴中的资货涌入,整个京府发展态势都有可能被腰斩,几十万民众都将无所衣食,彻底崩溃! 砚山庄园反应倒是敏捷,很快就给民众以答案:持续几个月的资用调度,与商盟整体无关,只是沈家自己在调用资货。而商盟则始终坐镇京府,并且照常接纳订单,配发货品。 有了商盟的回应,京府人心才安定下来,可是很快又有另一桩震撼涌上心头。如此庞大的运载量,仅仅只是为了调度沈氏一户的货用?这江东豪首之家,究竟有着怎样雄厚到令人咂舌的积累! 这一个问题,给人带来的震撼极大。然而身为当事人之一的沈克却无暇沾沾自喜,梁郡那里传来的口信是,要动员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尽可能多的往涂中调运物资! 哪怕沈克坐镇京府,也已经算不清楚这段时间到底往涂中发了多少物货。然而单单支付民夫的费用,折粮便已经超过十万斛! 如此庞大的资用调度,单凭沈氏一家自然做不到。虽然京府周边如今也已经有了全面的开发,他家所掌握的田亩,或是自持,或是由人代持,也有间接控制,已经超过万数顷。 但前期的投入,加上这些年也陆续在市场出售,而且前年行台于此加上组建发动义军也有大笔的花费。所以这庞大运量中,真正属于沈家的物资所占甚至还不到三分之一,余者尽是拆借。 商盟内部自有拆借的约定,利率较之外面要低得多,但毕竟也是需要还的,而且商盟还要维持整个京府的市场运转,所以尽管各家都给面子愿意拆借,但压力也是刻不容缓。 沈哲子在梁郡可以不管不问,只是催促。但京府这里过半货仓都被搬空,而广陵和建康方面却有许多大宗订单将要到了交货期限。沈克这里也是焦虑得很,频频发信给吴中,要求尽快调运物资来此。 经过数年之久的磨合,吴中水运网络早已经打磨成熟。作为京府下游的重要转运中心,太湖附近近来也是忙碌得很。大量的物用北上,单纯水路甚至已经满足不了这样庞大的运量要求!沈家也是四处出动请告,相好各家俱都发动仆役牛马,帮忙转运。 而在吴中乡土,场面则更显壮观,分布在原野中各个庄园里民众们或以舢板竹筏、或是牛车人力,少则三五斛、多则百十斛,自发运输到龙溪等几个大型的码头。粮运至此,即刻装船,船满之后即刻起运! 以往沈宏坐镇乡中,也是一个极为注重风度仪容的人,可是近来却渐有不修边幅,身后带着十数家人,或是在乡中各个庄园游弋,或是在码头上亲自指挥装船起运,每天忙得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再好的涵养也在这长时间的繁忙中被消磨殆尽,每每遇到阻滞,乡言俚骂便是脱口而出。 除了竭尽所能满足京府频频发来、催命符一般的催运单据以外,沈宏也在连连往东扬州发信,向大兄沈充告急诉苦,若是东扬州物货还不赶紧运上,按照京府催货的架势,这往后一整个寒冬,全家老小只怕连粥都喝不上了! 在这一条繁忙的运输网上,下一个重要的节点便是余杭舟市。舟市作为南北运输的一个重要节点,货运量之大不可想象,万木陈江,千帆竞过。单单每年的舟税便是一个极为惊人的数字,也是台中如今最重要的财政支柱。 谢尚早前出任钱塘令,分管舟市,职事虽然不高,但其重要性甚至还要超过一些小州刺史。舟市包税以来,庶务自有乡中各家分管,每年都会超额提前完成任务。所以职事虽然重要,但谢尚反而比较清闲。 可是随着江北梁郡那里线头一拉,谢尚的悠闲时光便一去不复返。东扬军直接入境接管了舟税货仓,原本用来发往建康台城的台资被直接挪用,仿佛雪融一般消失在舟市中。而北上西进的几条水运码头,也仿佛张大口的凶兽,将那些载满资货的舟船统统吞噬,有进无出。 谢尚在这任上,除了要与台中催缴台资税款的诏令扯皮以外,还要频频南下与东扬州府交涉,好歹手里撒出一点余粮,以慰台中那些嗷嗷待哺之人的饥渴。 东扬州倒也爽快,钱粮是有,只是无运力。台中如果已经穷得揭不开锅,可以拖家带口来会稽就食。要不然干脆直接向鼎仓借贷,待到明年运力有缓再将台资起运。 忙碌的不只是吴中这一条运路,江州鄱阳郡中也是忙碌的鸡飞狗跳。吴兴沈鲜担任太守以来,几乎连镇所都没入住,便忙得翻山越岭去征发境中山越、傒蛮,大量藏匿在山岭、湖泽中的丁口被驱赶到平原上,然后往南北发放役使。 其动作之大,甚至连坐镇武昌的陶侃都给惊动起来,以为沈家要在江州搞什么大动作,调集几路人马将鄱阳团团围住。因此重兵环绕,沈鲜的事务反而更加好做,原本还有几个蛮部自恃人多略有不驯,结果察觉到这态势后以为江州又要有大事,反而不敢妄动,只能乖乖配合。 —————————— 最近几个月来,梁郡城可谓吹气一般的壮大,自出现直至成为虎踞在涂水上游的一座雄城,就连那些眼望着此城雄起的豫州众将,言到用时之短,都是难免咂舌。 如今的梁郡城,横于涂水近畔,内外俱置营垒,城池倍显雄阔。左近一座水寨码头,加深加阔的河湾上,常有十数舟船停泊待发。水寨与城池之间,乃是七八座山峰一般高耸的仓垛,存储着大量的谷米,还有弓甲刀箭等诸多军械。 在城池东北方十数里外,是一条巨石堆砌、夯土充填的护航大堤,与大堤隔水对望的则是几座水量惊人的河埭。河埭周围重屯两军之众,营房牢固不逊坚城,一者与梁郡城呈犄角共防之势,一者沿水护埭,保证水道畅通无阻。 而围绕着梁郡城周边诸多形胜地险,也都俱有大大小小的营垒设立起来,将此一区域牢牢的环卫起来,不再是孤城空悬于外。 这么短时间内,如此大规模的营建,当中所需人力物力的耗用之惊人,已经难以想象,绝非亿万之数可计!而且在这营建的过程中,还要应对淮南奴兵频繁的骚扰,能够达到如今的局面,说是奇迹也不为过。 随着天气渐凉,围绕梁郡城的营建也渐近尾声。即便淮南再有来攻,也绝难轻易撕裂如今的涂水防线。而沈哲子始终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稍稍放松下来。 一俟放松下来,他才有心情整理近来为了营建这一防线,究竟付出了怎样的代价。言起耗用,沈哲子本身还无多少立场,反正是能够抽调出来的人力物用,俱都投入其中。 而他家坐镇乡土的三叔,沈云之父沈宏,日前来信诉苦,因为这段时期不计成本的投入,吴中乡土几乎连过冬之粮都有告急!都中粮价翻了一倍有余,而京府那里则更夸张,已经陡翻三倍! 数年之积累经营,可谓是在这段极短的时间内完全爆发出来!沈哲子即便不炫富,也不得不承认,单凭台中如今的钱粮收入,哪怕厚积数年,也不可能支撑得起这段时间的耗用! 如此庞大物用的调度,本身便是实力的展示。如果说往年人还不知沈家究竟豪富到什么程度,那么如今的梁郡防线便是一份答案!虽然只是一隅之地,但是因为要求的时间,耗用要比寻常从缓建设成本翻了两倍有余! 从江州到吴中,所牵涉的民力之用,便超过三十万人次!如此一个惊人的调用力度,而且还有如此流畅的物流通道,无不显示出沈家所掌握的力量之大,远非表面上看上的那么简单! 为了抢时间,避免那些没有意义的争执,沈哲子完全是将梁郡当作门户私土来经营,不管外界周遭一切喧哗闹腾,也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建成这座江北前进的桥头堡! 他这一份急迫,就连家人包括老爹沈充都有些不理解,屡屡来信劝他一定要稳扎稳打,千万不要贪功冒进。毕竟如今的沈家已经不同以往,无论成败,所造成的影响绝不只限于一家之得失。 而沈哲子也不得不承认,真正上升到筹划天下大势的层面,一家之私力,即便再怎么强,所产生的效果也真是微乎其微。单单经营梁郡一地,已经让他家米仓都在跑耗子了。但钱粮积攒再多,就是要用在需要用的地方,巨大的投入便意味着巨大的回报。 虽然眼下沈哲子还未具体与台内谈论战争成本的分摊问题,但假如台内真的只是置身事外,以为他小胜之后便开始陷入癫狂,想要一毛不拔坐望成败,那这些人也是做梦。沈哲子眼下只是没有时间,等到抽出精力来,会跟台城算一笔细账! 0664 意欲何为 “沈维周这是要做什么?” 这样一个问题,褚翜相信自己并不是第一个提出来,而他也绝不会是江东惟一一个心存此惑的人。 自从豫州得胜以来,整个江东几乎都围绕着梁郡那个新复侨立之地沸腾起来。那种人力物力的调用烈度之大,简直就是中兴以来之未有! 褚翜当然也明白,对于江北局势而言,复土只是一个起点,后续的经营才是重中之重。 所以虽然对沈氏吴人不乏提防,但是为了大局,尽管台中也难提供直接的资货援助,还是频频下诏号召南物北调,让沿途郡县予以配合。虽然这诏令收效多少不好评价,但最起码姿态是摆出来了。 但是江东的反应之剧烈还是超出了褚翜并一众台辅们的预期,那样疯狂的物资集运已经绝不仅仅只是经营梁郡一地的规模。就算说是要发动一场举国之战,都有人会相信! 面对这样的局面,台中也是有些谎,他们自然不相信是因为诏令的号召引发的局面,而且一时间也不好直接反口打压,于是只能频频发诏江北梁郡,开始的时候还是用询问的语气去探问沈哲子意欲何为。可是随着这样的情况越演越烈,最近几道诏令都是严厉告诫沈哲子,千万不要冲动冒进! 而沈哲子给台中的回话也是气死人,单纯从措辞语调来看,那是谦卑恭顺,表示一切听从台中指令。但问题是,这种鬼话谁会相信?言行不一,外顺内悖,简直到了一个极点! 因为搞不清楚沈哲子究竟在酝酿什么大事,又担心这年轻人因胜而骄,轻敌冒进,以至大败亏输,从而废掉江北已经转好的形势。褚翜甚至已经动念想要直接将沈哲子召回台中,不敢将之轻纵于外。 可这问题是,他这一提议,根本就乏人应和,如果真的提出来,且不说在台内无法通过,单单建康城内汹涌的民情便能直接将他掀下台辅之位! 而且这一件事,又暴露出来一点台中的不足,沈维周那里如此大的举动,台中甚至没有钳制其人的有效手段!只能眼睁睁看着大量物用随江水滚滚而上,更严重的是,台中甚至不清楚这些物用究竟出自哪里! 所以,褚翜一方面给荆州陶侃传信,希望他那里能够有所远谋以应对江北或会出现的大变故。另一方面,他也在频频接触台辅重臣,诸多讨论。 但台中讨论虽然激烈,还是没人能够说清楚沈哲子的意图,甚至拿不出一个可行的扼制方案。或者说随着他们的讨论深入,才认清楚一个更加恐怖的事实,那就是台中假如真的要全力阻止此事,那么失败的一定会是台城。 如今江东在资用方面的形势是,荆江为了维持大量兵员,岁收仅够自给。而台中用度,一者仰于都下鼎仓,一者仰于京府转输,一者仰于吴中郡国岁贡。鼎仓乃是少府节制,京府背后有吴中商盟的影子,而吴中则是包税包运。 换言之,一旦彻底翻了脸,台中竟然没有一个可以倚重的财货来源! 如此一个骇人的事实摆在面前,不独褚翜,眼下台内所有台辅都有些傻了眼。他们甚至回想不起来局面怎么一步步演变到如今,台中怎么就将如此重要的钱粮命脉一点点拱手让出! 或者不是想不起来,而是不敢深想。单从最近在眼前的鼎仓来看,鼎仓是随着京畿的营建而创建起来,为了吸引更多的资货投入,将台阁内库所掌管的大量近畿资产都并入其中。 如此大规模的一个整合,本来极难完成,要知道台省内寺署林立,可谓锱铢必较,怎么可能将自己掌握的资产拱手送出。但是因为各家俱持鼎券,鼎仓产业越壮大,他们手中的鼎券便越值钱。所以在这整合的过程中,居然从上到下大大小小的官员几无反对,而且还行以方便! 要彻查这一件事,台内有一个算一个,几乎人人身涉其中,人人都在促成推动此事!只要鼎仓兴旺,他们就各自安好,反之鼎仓如果出现动荡,各家都不安生! 鼎仓已是如此,谁动谁就是犯了众怒!而京府的情况则更复杂,早年的隐爵,如今的商盟供销,牵涉面更加广泛,如果真的要彻查,或许江北徐州诸多军头都要哗变! 这样的局面,错综复杂,看似理不顺,其实也有一个源头,那就是东南会稽的失控!无论是吴中商盟,还是如今都下鼎仓的运转,基点只有一个,那就是东扬州强军拱卫的吴中腹地。 只要能够将吴中会稽等地收回来,这些所有的利益链条都没有了一个注入活力的起始点,自然而然就会崩溃。但问题是,东扬州那么好收回吗? “不过,沈维周到底要做什么?” 当问题讨论陷入一个僵局,王导又问出这一个问题,众人所想不免更深一层。 如今时局已经纠结成这个样子,如果江东没有大的变故发生,台中几无可能再收回东扬州。收不回东扬州,局面就难改善。所以,沈家赖以立足生存的重点就在于东扬州。只要能够守住此地不失,这庞大的利益网便不会崩溃。 可是现在,沈哲子却将大量物用抽调北上,似乎要在北面大动干戈,重点好像是放错了。一旦北面有了闪失,那么如今他家所发动起的这个网络必然会有动摇,出现大的漏洞。 如此庞大的资货调度,不可能仅仅只是经营梁郡,必然会要有所进望。但沈哲子就那么有信心,会再次获得胜利?而且就算是再胜,不过是收回淮南而已,细算下来,好像仍然得不偿失。 “少年得志,难免气骄。初战告捷,即生大望,这也是人之常情。” 蔡谟提出了一个观点,获得了众人的认同,然而这一认同却不能让众人有所安心,反而更加忧虑重重:“江北之败坏,并非朝夕。昔年在北面坚守者,不乏中朝名流,南北享誉,却仍不能阻止羯奴凶势,如今贼势已成,广据中原,统率亿万,其势较之旧年何止数倍!哪怕白起、韩信之流复生,面对这样的局面也要战战兢兢。沈维周何人?区区后进,侥幸得功,竟敢擅谋国务,这是公然无视社稷安危,骄狂至极!” 然而无论他们言辞如何激烈,神态如何义愤填膺,语调如何痛心疾首,却不得不面对一个困境,想管,但是管不到! 江东物用源源不断流向江北,他们管不到。沈维周在梁郡的去留,他们也不好管。最终,也只能做出决定,且先派人过江观望沈维周到底在筹划什么。同时传诏江北各镇各自戒备,准备应对或会发生的变数。 同时,这些人也不得不心生警惕,不能再任由局面如此下去了。区区弱冠少年,竟然能够依仗家势人望,暗中把持国柄,这绝非什么幸事!无论来日江北局面如何,一旦有所稳定,绝不能再将其人安在江北搅动风雨。 哪怕在都中这小子也一样不安分,但危害总还在可控制的范围之内。而且吴人群体的崛起,已经成了不得不直面且尽快解决的问题。否则这江东之地来日何人作主,已经可作预期! —————— 围绕梁郡这么大的动作,陶侃虽然坐镇分陕,但也并非全无所闻。尤其台中褚翜频频发信来告,言中颇多忧虑之词。所以虽然不曾亲见,但陶侃也是知之甚详。 对此,陶侃也屡有发信至庾怿和沈哲子处,询问他们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豫州收复合肥,薄蓄已经耗尽,张力几无。可是现在居然又摆出如此阵势,可知并不满足眼下所得。 对于褚翜的告诫,陶侃其实颇不以为然。看似持重之论,其实满纸虚言。什么叫时机未到,不可轻进?什么叫贼势愈大,要少作挑衅!江北失土失众,若是不付兵戈,空等就能等回? 当然他也并不觉得沈哲子这作法就对,尤其代入自身的处境,更是倍增诸多愤懑! 这小子近日所为,完全就是一个不悉军务的纨绔做派!如此大量的资货转运,如此仓促的诸多营建,当中所造成的虚耗浪费,就连陶侃这个旁观者都痛惜无比!若能事从于缓,江北能够经营起来的又何止梁郡一地! 但又不得不承认,这气势实在是让人振奋。那种不管不顾,倾尽所有的初锐之气,让他们这些镇将们都眼红无比。但羡慕也罢,愤慨也罢,最终也只能落为满腔幽怨,恨不生于豪富家!谁让人家有家底,敢折腾! 反观自己这里,则就不免有些气闷。虽然已是兼领荆江两大镇,但是一方面江州人家还在那里叫苦纠缠不休,另一方面荆州摊子实在太大,三面接敌,实在不好调度。 但陶侃也明白,困境的确有,但这些实在不足成理由。荆州虽然三面接敌,但也是方镇最重,甲兵最盛。而江州这里诸多纷扰,他在准备接手之前也有所预料,长治长有,除非他干脆放弃江州,但那又绝无可能。 豫州那里勇进至斯便是最直接的压力,假使自己这里还不能有所进望,那么无论内外攻讦他名不副实的骂声将会越来越多。 所以,陶侃心里也是一面痛骂沈维周这个败家子,一面加紧调度,传令前线的桓宣、陶臻、李阳等众将,若是新春之前不能收复襄阳,要么提头来见,要么北逃羯土,不给第三条路! 0665 王于出征 究竟要做什么? 沈哲子近来也频频面对这样的问话,除了各方前来询问的使者之外,部下众将们也在频频有问。 此前因为人力物力俱缺,所以诸多事务还略显保守。可是随着营建规模变大起来,资用更加源源不断的涌来,简直如同巨浪一般。如今梁郡所储物货,已经达到一个极为惊人的数量。余者难悉全貌,还在猜测他是勇而进取,想要再下一城。 但像纪友这一类主管后勤的属官们则知道,如今梁郡所储物货,已经远远超过再次发动一战的需求。哪怕后路就此打住,眼下所储也足够大军三月之需!而后路运输却仍未中断,虽然已经不及汛期那么汹涌,但也保持着一个极高的运输量。 大军在外,钱粮充足,诚然能够予人安心。但如果太多了,反而成了让人不能安心的源头。若使这些粮草有所闪失,未来数年之内都难再有如此厚储! 所以,纪友等人也是不乏抱怨,乃至于战战兢兢的夜不能寐。虽然前线屡屡深入刺探,已经知晓淮南军力的分布情况,很难越过梁郡深入到后方来。但是这些溢出的存储安放在此,也实在是一个没有必要的负担和隐患。 面对外人的询问,沈哲子也只是随口应付过去。不过对于部下众将,则直接告知他们要做好战斗准备,而且并不仅仅只是一场,极有可能会是连场大战。所以,趁着眼下还有从容,广储辎重,未来都会用上! 冬日之涂中,气候较之江东要寒冷得多。寻常沟渠早被冰封,就连涂水上都浮冰成片。然而寒冷的天气并不能打消人的热情,过往几个月以来,梁郡成为整个江东都在关注的焦点,所以前来观望者极多。 这些来访者,有的是各方派遣人员前来刺探,有的则只是单纯的好奇。这些人所关注的无非两点,沈哲子耗费这么多的资用,到底将梁郡经营成了什么样子,以及接下来要做什么。 冬日的某一天,沈哲子作为梁郡太守,亲自出面在梁郡城下宴请各方人员,而且透露出来要为各方解惑。 所以,这一天梁郡城下也是来客云集。这当中既有原本在此逗留之人,也有闻讯后匆匆赶来,成分也是复杂,既有江北各方军头使者,也有乡土各家族人,当然也少不了台中和江东各家所派遣来人。 足足数百人,在约定时间之前早早便聚集到了梁郡城外已经搭建起的高台。虽然朔风酷寒,但这高台有牛皮大帐遮风,内里也多置炭盆,烘烤的暖春一般,寒风难侵。 一直到了正午时分,沈哲子才在兵将们簇拥之下行至高台,他今日未着戎甲,只是一身锦袍大裘,少了许多威仪,但却风度倍增。他并非独身来此,而是与兴男公主联袂到来。 兴男公主今日也是眉眼开朗,笑意盎然。她已经北上数月之久,但与沈哲子还是甚少见面的机会,难得一起出现在公开场合,所以心情可谓雀跃。 今日与众人言道只是宴会,所以沈哲子也并不避讳携带家眷。公主来到这里,其实对梁郡整体局面都有极好的影响。 早在梁郡防线还未完全打造起来的时候,他要广引江东人力至此其实不乏障碍。虽然前一战赢得漂亮,但毕竟梁郡新复之土能否守住还在两可之间,所以对江东时人是欠缺吸引力的。 不过兴男公主都亲自来到这里,无异于从侧面说明了梁郡的安全性是有保障的。单此一点,便已经胜过千言万语。所以从这方面来说,沈哲子真的要多谢兴男公主对他的支持。 如果没有一个这么好的榜样示范,也很难大肆吸引江东人家北来。没有人力的注入,即便是有钱粮源源不断的支援,也很难将这一优势完全发挥出来。 当这夫妇二人到达高台,场面便瞬时间热闹起来,来客们纷纷起身相迎礼见。由于兴男公主在此已经不是秘密,所以这里也是不乏女眷出席。稍后男女分席,沈哲子自上高台正中,示意众人各自坐定,这才徐徐入座。 虽然名为宴席,但却不置酒水,羹炙待客,倒是足堪果腹。不过在座众人也实在不是为了吃食才出席,虽然坐在席中,但却频频望向沈哲子,眼见沈哲子用餐完毕,便也忙不迭放下餐具,各自正襟危坐。 “今日宴请诸位,一者恭贺晋祚昌盛,王师不负所用,江北建功!” 沈哲子说着便站起身来,面向建康方向徐徐下拜,席中众人也都纷纷起身随礼面向江东拜下。 起身之后,沈哲子脸上却是笑容敛去,转为满脸怒色,慨然击剑道:“臣祷君上,面向偏南,此古来未有之悖礼!王业客寄江表,凡我冠带之士,可有问心无愧?” 众人陡闻这声色俱厉斥问,一时间俱有愕然,不知该要怎么回答。突然,大帐外响起雄浑鼓声,继而高台四方便有整齐洪亮的吼声响起,声震于野:“壮士持戈,奉王归国!” “神州陆沉,俱是旧谈。今日飨食于众,是要新声革旧!愚本卑微,显用于时,国恩厚重,难以言抒。惟请时贤诸位监我,夸武于此,以示不负所用!” 沈哲子站在高台上挥臂高吼,继而台下便有数将行出,阔步齐行至台前,各自俯首军礼以见,从沈哲子手中接过虎符令旗,继而便昂然退下,各自乘马,飞奔而向四野。 众人眼见此幕,各自都有疑惑。有些早先得信的人这会儿便在席中对众人讲解道:“今日驸马飨宴诸位,是要共观王师诸军军容胜态。” 外间鼓声愈烈,在最急促之时蓦地戛然而止。耳边顿时鸦雀无声,众人刚刚感到些许不适,视野中已经有了变化。 高台下那辽阔平坦的大校场上,有黑线缓缓涌出,继而便渐渐壮大起来。众人由此望去,便见一道钢铁洪流迎面而来。视野中轮廓渐渐清晰,可以看到乃是一个个甲衣玄黑的刀盾兵卒,正严列阵型,阔步向此行来! 咔!咔! 整齐划一的声音,千名甲士所组成的方阵,刀切一般平直,脚步声更是浑然如一,半点杂音都无!当这方队行至近前时,高台上众人已是喑声哑然,不知该用何种言语来抒发内心的感触。 “末将曹纳,所率千卒,俱列帐下,请将军检阅!” 曹纳身披明光铠,率两名副将阔步上前,台前下拜道。 听到这话,席中众人才又有骚动,频频探头望向曹纳,口中不乏低语:“这就是那位擒获奴将黄权的曹纳?军容雄壮,足堪观瞻,难怪能建此功……” 又不乏人笑语道:“这曹纳原属徐州,人多言郗公识鉴颇明,如今看来,却是错失良将啊……” 席中自然也有来自广陵的徐州刺史府使者,听到这话后脸色自然变得古怪起来,不知该要怎么回应这些蠢声。不过在看到曹纳所部军容时,脸色也是变得严肃起来。 这阵列整齐还倒罢了,无论什么样的兵卒只要勤加操练,假以时日俱能收效。真正能否看出精兵与否,还是要看结阵变阵、临机应对是否敏捷。 但这些军卒们械用之精良却实在让人侧目,两个方阵整整两千名兵卒,俱有被甲!虽然只是半身扎甲,但已经要害俱有防护,再以结阵应敌,便是一部顽师! 似乎是为了回应那些人的心声,曹纳起身后令旗一展,那些阵列甲士便轰然应诺,刀柄击盾继而飞快切阵,三士、五士乃至前后错落的七人阵、十人阵,快速结成拆解变幻。 这一动起来,席中那些不悉兵事者便难免叹息,觉得不如早前默立的方阵整齐好看。可是在一些有军事经验的人看来,神情则不免更加严肃。因为战斗永远是动态的,只有动起来,才能真正显示出兵员个体与军阵整体的协调性和默契度。阵型再整齐,但却一冲即垮,那也只是样子货。 虽然眼下的结阵变阵因为没有直接的对阵冲突,很难显示出具体的战斗力。但是如此频繁的切换,仍能保持一个整体节奏,已经无愧精兵之名! 军阵演练持续了小半刻钟,待到曹纳令旗收起,这些刀盾甲士们复又归于方阵。虽然已经不如最初那么整齐,但变化也还不大。 沈哲子对此也极为满意,抛下一个甲字令牌,朗声道:“归列罢!” 待到这一刀盾方阵退场,而后有陆续有方阵行来,刀盾、枪弩、弓槊俱有。这些兵众们所展现出的械用精良,以及极高的纪律性,实在是让人侧目,感触十足。 然而这一下午,所检阅的军队仅仅只是一部分,沈哲子最大力建设的骑兵和胜武军都还没有出场。 随着天色渐晚,高台上众人枯坐一夜竟然不觉疲惫,仍是意犹未尽。如果说梁郡周边的各类营建仅仅只是显示出来沈氏的财力雄厚,那么今日一场演兵检阅,则是正式向外宣告,豫州强军劲旅可恃! 北风虽然凛冽,但却难以扑灭火热的心情。大校场四周篝火熊熊,将梁郡城下这一处区域照耀的白昼一般。 夜中安排较之白日的军演要少了一些严肃,多了一些活泼。日间军演出场各军分驻校场周边,团坐篝火中,各以军号军鼓呼应,此起彼伏。 高台上沈哲子兴之所至,披甲持槊阔步行下高台,两臂槊锋一挑,遥指向北:“北望杀奴,谁人共伍!” “愿为将军提缰!” “愿为将军持槊!” “愿为将军控弦!” “……” 呼喊声此起彼伏,呼吸之间,场内已经冲入十数名将领,而校场周边,更是呼喝雷动。许多人甚至不知在喊叫什么,只是身在这样的氛围中忍不住仰天嘶吼。 “休言国无人,此乡有壮士!山河养筋骨,平生多狂志!华夏本故国,寸土不敢弃!胡奴乱我境,惟以剑示之!长驱三千里,擒贼共分炙!胡儿多禽兽,剖心和血食!正在今日,恰在此时,儿郎敢战否?” 沈哲子横槊而立,长发散漫于烈风之中,振臂高歌,睥睨左右。 “战!战!战!” 四方将士振臂响应,声震于野,一时间就连浮云都为之所慑,月明中空,纤毫毕现! 眼见如此壮烈,高台上众人也都各受鼓舞,纷纷振臂高吼,加入这声浪洪流中。 这当中不乏久疏于军事的世家子弟,此时一个个也都眼眸透光,大感军中自有壮阔,风声烈烈,壮志狂歌,振臂一呼,万众唱和,这才是大丈夫雄姿,远非谈玄论雅可比! 兴男公主身在高台女眷席中,眼见到自家夫郎张扬恣意,狂态挥洒,一颗心已是挑动的擂鼓一般,眸中已经满是热泪。她自席中站起,唇角微微翕动,拼命忍住泪水,不在军前流涕,不顾其他人的目光,对着沈哲子的方向连连挥舞双臂。 “公主,该走了,舟船已经备好,今夜便要起行归都……” 旁边崔家小娘子崔翎此时起身在公主耳边低语道,只是视线也是频频望向被众将簇拥中的驸马,虽然已是极力忍耐,但美眸中还是控制不住的异彩流转。 公主听到这话,双肩蓦地一颤,两手抱在胸前,频频向天祷念,只是再睁开眼的时候,却见夫郎已经在诸将簇拥之下上马,渐行渐远。 高台上气氛仍是热烈,不乏人虽未饮酒,但是已有醉态,手中如意击打着桌案,口中则在颂唱连连:“王于出征,以匡王国……共武之服,以定王国!” 众人还沉浸在那壮武的氛围中,突然冷风来袭,才觉寒夜已晚,再转望旁侧,却发现正有兵卒在拆除周遭的牛皮大帐,便明白到此宴已经结束。众人纷纷起身行下高台,转往左近却没有了驸马的踪迹,而夜幕中则响起了密密麻麻的车声脚步声。 “杜世兄,驸马去了哪里?今日之壮武姿态,足堪流传久远,我等正要与驸马竟夜长谈,受此鼓舞,来日也要景从驸马共襄盛举!” 正张望之际,众人看到杜赫率着十几名属官随员匆匆行过,忙不迭追上去笑语道。 杜赫闻言后便顿足,转过头来拱手道:“将军已经率前锋各营发兵而上,收复淮南。行前军务颇多,无暇当面告辞,着我致歉。诸位若要随军观阵,今日归宿后请稍作准备,明日随中军同上。” “发、发兵而上,收复淮南?已经发兵了?” 众人听到这话,已是瞠目结舌,愣在了那里,这会儿才想起驸马方才高歌,正在今日,恰在此时,原来并不只是说说而已啊! 0666 淮南待战 “这南贼貉儿,真是欺人太甚!黄权之流,狂悖匹夫罢了,不过小胜一阵,竟敢小觑我国中无人!” 彼此近在咫尺,中间少有遮拦,南面梁郡稍有动作,彭彪自然得知。所以当这情报摆在案头时,彭彪也是又怒又喜,怒则南面那个小貉子实在小觑他,他不主动南下攻打梁郡就罢了,这小子居然敢主动出兵! 至于喜当然是因为那小子自己主动出击前来找死,省了彭彪的许多麻烦。 彭彪此人正当壮年,虽然黑须黑发,但却是不折不扣的胡人面目。他体格魁梧,两臂奇长,曾孤骑策马持槊追杀数百敌众,乃是赵国一位智勇兼具的后起之秀。 此时他正以指甲轻刮颌下短须,双目微微开阖,仿佛盘卧在席的猛虎一般,倾听着部将汇报梁郡豫州军的动向,言虽不乏蔑视,但其神情则显示出对于梁郡之敌的重视。 他所坐镇的淮南,乃是整个淮西的门户所在,祖氏宿敌旧镇,位置之显重根本不是孤悬偏南的黄权可比。对峙数月之久,屡屡游骑窥望刺探,对于南面的形势也早已经了然于胸。 对于南人的统帅沈哲子其人,彭彪也颇有了解,老实说心内是不乏诧异。这个南乡貉子怎么看,不过一个豪宗豚犬纨绔而已,居然能在野战中击败乃至于全歼黄权,也实在令人刮目相看。 彭彪不独只有勇武,临战也是谋而后动,为了更深入了解梁郡这对手,甚至自寿春移镇再往下的淮南城,而且早前亲自率游骑绕着梁郡城观望良久。只是看得越多,心内则越迟疑,有些拿捏不准。 江东那一场动荡,过去的时间未远,按理说本就不可能这么快便积蓄实力过江来战。这乃是整个赵国上下的共识,彭彪也是此类想法,所以在此前合肥之战时,反应稍显迟钝。 接下来那梁郡城便在他眼皮子底下拔地而起,那人力物用不计成本的投入,简直让彭彪怀疑自己对江东的旧有认知。如此一个场面真真切切摆在眼前,谁还敢说江东乃是久乱疲敝? 所以在权衡良久,彭彪还是决定保持对梁郡的压力,引兵不发。并非怯战,而是权衡利弊作出的决定。 他并不是一个一味只知杀戮的莽撞之徒,心内深知主上并没有大力经营寿春由此大举南下的想法。否则也不可能在前年大军攻破寿春后却不坚守,只是掳众而还。 如今国中形势略有不稳,并不适合大举用兵。而且早年主上对于早年未能攻破汉沔、直入大江颇有遗憾,所以在襄阳方面用心良多,战事甚烈。二来徐州淮阴方向,配合青徐水军屡屡南下掠食,丁口资用斩获颇多。 而寿春这里,虽然地处淮中,但祖氏久镇于此,民心多有悖逆,想要长驱直入并不容易,所以并不是眼下国中所看重的突破口。 正因深知这样的局面,彭彪也明白他出镇淮南,重点还非南掠,而是要保证这个淮泗战线的完整,同时准备策应左右,是一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位置。 而且南人能够这么快速消灭黄权,又投入如此大宗的人力物力,可以想见乃是整个江东朝廷都极为重视的一个方向。虽然南人羸弱,彭彪也不会自信到要凭自己一部,去挑战南人倾国之力。 虽然眼睁睁看着南人一个重镇在自己眼前拔地而起,总有如芒在背的危机感,但这对彭彪而言也是一个机会。南人于此投入实多,必然会有大望。他将此境形势详细上报,希望国中能够关注此方,在军力的投入方面有所倾斜。 然而国中的回信却令彭彪大失所望,对于他的诉苦视而不见,反而严令他一定要谨守淮南,若再有失土败阵有辱国威,便要即刻问罪! 祸不单行的是,他的主将石聪非但不只让他守住淮南寿春,而且还屡屡催促他南下大战一场,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石聪的想法,彭彪也能略度一二。这位主将与石堪俱为主上假子,然而石堪却得封王爵,所以心里是颇有愤怨,认为主上裁事不公,一直想要争取表现。早前战没的黄权乃是中山王门下,若是自己这里能够得胜,既能让中山王难堪,也能令石聪大出风头。 对于石聪罔顾事实,一味只想以自己部曲性命而邀功的指示,彭彪也是颇有暗恨。想要让自己用命,最起码也要派遣援师增兵啊! 淮南这里本就不是攻防重点,彭彪本部人马于此,既要守住寿春重城,还要压制住此境诸多蠢蠢欲动的坞壁主,同时担负着策应左右战事的任务,已是分身乏术。 然而石聪对于他的请告同样置之不理,只是率部忙着在豫州旧土攻打坞壁,掳掠人丁财货,实在可恨! 尽管如此,彭彪又不能不重视石聪的意愿。如今国中派系已成,各自怨望互攻,他又不是主上从属旧臣,若没有人为他顶住压力,被拎出来丢到合肥孤城的黄权就是他未来的下场! 所以近来彭彪也是不乏焦灼,梁郡城营建越来越完善,已成体系,屯驻重兵,而他所部本就不擅攻坚,想要啃下这一块硬骨头实在不容易。 但如果不能在今冬给予梁郡重创打击,且不说石聪那里没法交代,单单梁郡那里营建数月气势已成,冬日或是龟缩于内,但是来年春暖之后必然会有大动作,到时候他所面对的压力则会更大! 正在为难之际,对面南贼居然主动来攻,这对彭彪而言,简直就是一个极好的消息。天寒地冻,水路报废,正是骑兵逞威之时!选在这个时机主动开战,简直就是愚不可及! 淮南与梁郡之间,虽无必守形胜之地,但也不乏戍堡小城。只要自己坚壁清野,将乡野之众驱至城中据守,游骑奔驰于外,沿途侵扰伺机打击粮道,乃至于趁着梁郡空虚直闯对方后镇之地,此战必胜! 如此一个战法,本就是以骑兵离合之众对战步卒的经典安排,根本不需细想就在彭彪脑海中浮现出来。江东步卒,多恃坚城,一旦主动出击,则必然要仰仗水利。所以南面那个沈哲子冬日出兵,在彭彪看来简直就是狂妄找死! 然而这想法在脑海中存留未久,彭彪便蓦地有所惊觉,自己若是如此安排的话,简直就是合肥之战的翻版!黄权同样是坚壁清野,放弃坚城,想要自恃骑兵奔袭野战,结果就死在了涂水近畔! 这么一想,彭彪又犹豫起来,迟迟没有下令。黄权那一战败得让人费解,虽然彭彪也多询问黄权所部溃卒想要弄清楚,但那些小卒忙着逃命,又怎么能说得清楚。只言片语,荒诞不经,反而让彭彪更加迷茫。 临阵犹豫不决乃是大忌,彭彪稍假沉思便即刻召集部将下令道:“分两千众增兵寿春,谨守城池不得有失!百里之内俱逐入城,不从调者即刻诛杀!驰告淮上各部,各自守固!” 严防寿春也是彭彪的作战风格,先保根本再求得功。不过他倒不觉得寿春会有什么危险,此城祖氏经营多年,城高池阔,远非偏师可破。 而且冬日水道枯竭,豫州水军难动,徐州近来虽然也是动作频频,但还被压在盱眙之下,也难越境迎合。唯一可患就是境中那些坞壁主或要群起响应,但寿春城内外环套,即便有作乱也能快速扑灭。 更况且,寿春向东淮上戍堡众多,虽然彼此不相统御,但若寿春有失,徐州也将不妙,绝不会置之不理。 所以重点还是南面之军,不能让他们突破淮南防线,直接兵临寿春城下。所以彭彪是打算亲自率军应敌,他倒要看看那南土驸马是真的狂妄找死还是另有布置! 一俟有了决定,彭彪便分令部将各自率兵布防,他自己则率千数骑兵,直接离城迎上对方主力。即便战不过,也能逃得掉! 彭彪所部坐镇淮南,远非黄权久困之师所比,千数骑兵俱都双马,离开淮南之后,扫荡乡野,击破诸多晋人据点,一者将民众驱至城池中,二者沿途取食。 一路南奔,彭彪所部很快便到达淮南最靠近梁郡的虎梁戍。这一座戍城位于乡野中一处山丘所在,丘陵形似虎脊因而得名。原本只是一座废弃的坞壁,因为梁郡兴起迅速,彭彪才又遣人将之修葺经营起来,作为南望前哨。 虎梁戍规模不大,囤放一部分粮草并百余戍卒,原本还有两百余名游骑斥候。彭彪率众到来便狭小难驻。不过他也根本没想戍守,一俟到来,便召来兵长问道:“南贼已至何处?” “尚未离境。” 兵长垂首回答道,待见彭彪脸色已有不善,忙不迭又详细说道:“前夜窥望南贼营垒异动,似有集结,而后兵出,即刻飞报。但贼出十里则宿,昨日行过三十里而宿,至今未离涂上,还在百里开外……” 还在百里开外?彭彪听到这话,脸色已是一黑,虎梁戍已经是最靠近梁郡的前线堡垒,夏日水盛甚至都能看到涂水水波。南贼前日出兵,至今还在百里开外,两天三夜的时间,居然连五十里都没有行过! 这是打算做什么?郊游吗?那个南乡貉子究竟靠不靠谱,到底是来不来打淮南?还是故作姿态,只为戏耍自己? 0667 惊魂于途 斥候兵长的回报,实在令彭彪气闷不已。 若南贼真的只是故作姿态以作扰敌,那么真的是得逞了,他对这一战可是重视的很,一心想要趁此机会给予南贼重创。但若南贼只是出城溜达一遭再返回,他的愿望自然要落空,只是穷忙活一场,且不说心理上的落差,单单这份羞辱就受不了! 且不说他在境中的诸多安排布置,单单率领千骑从淮南一路奔此,饱饮朔风,难道只是为了来观望南贼郊游?他怎么这么贱呢! 心内愤懑,当即便迁怒于眼前这个失职的斥候兵长,直接命人将之脱甲吊起,狠笞十数鞭,心内的忿恨才稍有发泄。而后他又命队伍入堡休养,自己则亲率百数亲卫,继续上路往南奔去。 这一路上,彭彪心情可谓恶劣。冬日乡野本就荒凉,视野倒是开阔,然而南奔几十里,所见都是薄土荒岭,不要说梁郡大队人马,鸟雀都少见!似乎南贼真的只是在作态,而他因为路途遥远,连观望郊游都没赶上! 心里如此庞大的落差,甚至让彭彪生出执念,哪怕一路冲至梁郡城下,也要一定见到南贼军阵!一路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就连马臀上都被抽打的鞭痕累累! 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一直到了将近日暮时分,彭彪视野中终于出现几名游骑身影,想必应是对面斥候。而那些人看到彭彪等人后,甚至都不再多作观望,直接打马往后冲去。 大概是夙愿得偿,这时候彭彪也恢复了理智,并不急于上前,下令身后百众分散开左右眺望对方可有什么伏兵。幸在周遭只是一片不毛之地,连遮蔽视野的荒草都无,有无伏兵一眼看破。 而后一行人跃马冲上一座高岗,俯瞰下去,终于发现了对方的营地所在。然而这并不能让彭彪感到欣慰,过分了,真的是太过分了! 眼下距离天黑还有一段距离,可是对方营帐却已经全都扎起,营地中炊烟袅袅,看来已经开饭。 数十名游骑在营地外挥鞭游弋,营地紧紧挨着涂水源头的滩涂,甚至还有数百人正在泽塘上凿冰捕鱼,偶有一两尾大鱼被长枪挑出冰面,在夕阳照耀下鳞光闪闪,那些兵卒们便各自击掌大笑。 眼见这一幕,彭彪脸膛更黑。对方这模样,分明是过午之后便开始扎营起灶,根本就不急于赶路! 而那些捕鱼兵卒们的欢呼声也清晰的传到了这里,更让彭彪觉得尤为刺耳,你们到底还有没有数?到底是来打仗的还是来捕鱼的?自己这里好歹也是百数骑居高窥营,你们难道瞎了?怎么就不给点反应? “军令松弛至斯,黄权居然败于此等蠢物之手,也真是该死!” 彭彪恨恨骂了一声,也说不清是不满黄权,还是不满敌人的松弛不戒备。如此不堪的对手,他竟郑重以待,数月不敢擅动,也真是难言之羞耻! 虽然心中诸多愤懑,但彭彪也是松了一口气,观望对方这营垒规模,最起码也有万众,可以肯定是真的要发兵淮南。要知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万数人众一日的消耗便是一个恐怖数字,若只是作态的话,也不必这么大张旗鼓的自伤。 虽然对方营防松弛,但彭彪也没有继续靠近,就保持这距离。毕竟他穷奔一路,人力马力俱有损耗,若是距离太近,对方真的追击来,未必能够摆脱。 虽然营防警戒不堪,但是对方的扎营布局却是极有可观,背水环设,四面俱重,不好偷营,可见乃是出自名家之手,又或者眼前这松弛只是一种诱敌的手段。 眼下天色已晚,彭彪也想了解更多对方的情报,先遣数骑返回虎梁戍报信,而自己则引军徐退,就近选了一个背风处,安排好夜中哨望后便铺毡休眠。 这一夜都是无事,对方似乎真的不介意斥候窥营,竟然也一直没有派出游骑驱赶。天还未亮,彭彪便起身,与兵众环坐燃起篝火烘烤随身携带的胡饼、肉干并酪浆。 饮食粗砾难以下咽,这对彭彪而言倒不算什么,再恶劣的环境他也经历过。只是一想到高岗下那种对手,心里便觉得这一份风霜之苦分外不值。 聊作果腹之后,彭彪便又上马冲上高岗,换下了哨望斥候。此时东方天际已经渐露鱼白,对方的营地中也有了声响动作,游骑出营日常的扫荡周边,但也并未冲到这里驱赶彭彪一行。 彭彪耐心的站在高岗上观望,朝阳渐渐冲破云层洒落光辉,终于对方营垒又有动作。营中行出数百兵卒,在营门前徘徊片刻,居然又转行向昨日捕鱼处,兴致高昂的开始凿冰,口中还在高唱一些曲调怪异的军歌。 彭彪看到这一幕,已经不知该要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那鱼得罪你们了?知不知道自己出兵是要干什么? 太阳已经升起那么高,还不赶紧拔营起行,再耽误片刻,日中也未必能够动身出发啊!如果这些兵卒是自己所率,即刻推出营门斩首,简直就是不知所谓! 彭彪不愧是深悉军务的良将,果然,一直到了将近日中时刻,对方才将营房收起,打点行装正式上路。 “那、那是……” 原本彭彪对这一部敌军已经几乎没有好奇心了,可是待到对方收起营帐整顿行伍时,却发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眸色开始变得凝重起来! 首先让他感到不凡的是对方拔营的速度,虽然动身时间与彭彪所料不差,但那是因为开始拔营的时候较之他所预计的时间还要晚!而真正开始拔营到整顿好行伍正式上路,用的时间甚至不足一个时辰!而且在这个过程中,几乎没有什么混乱发生,一切行云流水般自然! 这可不是什么玩笑之师,而是真正训练有素的精锐兵卒! 要知道,大军行宿于外,最容易出现混乱的时候就是扎营和拔营时。划分营地,整理营帐,掘灶灶火,诸多杂乱事务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 如果是一些没有纪律的流民队伍,倒头就睡,翻身就起,有饭就抢,一次扎营所造成的混乱甚至都能造成队伍的彻底混乱和崩溃!而越是训练有素的队伍,则越能快速完成这些,将混乱排除到最少! 所以,仅仅只是远眺对方拔营这一过程,彭彪便明白了这是一支足以堪战的劲旅! 而且真正上路的时候,前后左中右数营并行,互为犄角,中间的空隙只存在一个小幅度的波动。这看似寻常,其实各行伍之间的默契,和具体到每一个兵卒的纪律要求! 很多屡经战阵的队伍,战阵也可,宿阵也可,但是一旦运动起来,行伍中的不协调就会被凸显。一旦遭遇伏击或是轻骑冲阵,这一份不协调便会成为行伍配合的漏洞,被迅速撕开,将战斗转为一场追歼战! 而对方军阵却不存在这样的问题,当然不默契是会有,但那些行旅中的兵长们也都深喑此道,一直在行进过程中进行调整。当中所显露出的空当,甚至不足骑兵飞驰而来进攻冲阵的时间。 明明一支劲旅,为什么要做出那种姿态?莫非对方主将以为以此诱敌,就会让自己上当来攻?那未免太小看了自己,不过只是拖累自己的行军速度而已! 想到这里,彭彪嘴角便泛起一丝冷笑:“如此诱人,手段实在拙劣!” 当然在说这些的时候,彭彪没想到,人家或许真的不赶时间。 但无论如何,对方如此精锐的表现,还是让彭彪心内又生出兴趣,准备再窥望一段时间。 而对方大军也正向此处开拔而来,千余骑兵尽数上马,在行阵之间游弋奔走,填充军阵之间的空隙,同时又有数百游骑散出,在前方和两翼扫荡,这也是行军中的正常安排,可以极大的避免遭遇伏击,并且获取情报。 彭彪见状,便与部众们上马,与对方保持着同一速度,在其行军前方穿梭奔走。这是一种极为严重的挑衅,如果对方游骑按捺不住分出小队来驱赶,他就敢返回头来吃掉对方! 然而对方却仿佛压根就不关心他的存在,只是自顾自的行军。这不免又让彭彪感到羞辱,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在成人面前撒泼打滚的顽童! 所以,过了一段时间后,首先受不了的反而是彭彪。他勒住战马,掣出兵刃来招呼数十兵众叫嚣着往对方斥候所在冲去。 这一次,对方终于不再对他视而不见,两翼冲出两百余名骑士,下马列阵,居然捧出步弓原地扣弦引射。 彭彪见状,识趣的勒转马头,从侧翼呼啸而过,步弓射程本来就远,马下准度又高,再往前冲只是一个移动的靶子。 待到彭彪一行远遁,对方斥候再次上马,也并不驱逐。这种视而不见的态度,实在太倨傲!以至于彭彪都有冲动想调来后方的大队骑兵,给对方来一次猛烈的冲锋,以示自己态度很认真,而不是来来回回的调戏他们! 然而很快,新的发现便让彭彪打消了这个念头,乃至于生出毛骨悚然的惊惧感。 对方行营两个时辰之后,阵中骑兵便开始大举铺开,往四方游荡。远在十数里外的彭彪眼见这一幕,还道对方终于打算来围剿自己一队人马,急忙率众打马后撤,可是奔行没多久,却发现对方依然没有追击他们,而是在野地奔行,竟是在寻找合适的驻地! 彭彪以手搭额,望向西面悬挂极高的太阳,继而嘴角微微一颤,这是走了多远?筋骨拉开没有?这是准备大战的兵卒,还是一群闲游的纨绔? 对方态度一如既往的倨傲高冷,毫不理会彭彪的心声,过了没多久,便开始转往斥候选定的驻地。 当对方开始扎营的时候,游骑们调度总算出现了一个漏洞,彭彪抓住这个机会,率众直冲空门,终于抓住机会冲入数里之内近前一览对方军阵细貌。然而就是这一眼,便吓得他险些跌落马下。 一直冲到近前来,彭彪才看到对方那军阵中排列成队、层层叠叠的军车。那些军车前挂拒马,板覆钢铁,横阔近丈,每车各置二十余兵众,半乘半推,俱披扎甲,弓弩枪矢械用堆在车板上,形成一个个小垛! 这时候,彭彪才知道对方为什么如此蓄养兵力,徐徐而进,如果其他方向的军阵都是此态,那这根本不是什么军阵,而是一座移动的堡垒啊! 这一发现,让彭彪大惊失色,简直此生未见械用如此精良的军队!旁侧亲卫们呼喝声让他惊醒过来,忙不迭在对方游骑飞驰攻来之前远远遁出! “这一队奴骑实在可厌,阴魂不散,要不要追上去歼灭他们?” 军士们开始扎营,沈牧纵马冲入前锋营中,皱眉望向沈哲子。 沈哲子闻言后跳上了就近一辆战车,掀下兜鍪望向彭彪遁逃的方向,笑语道:“不妨,自顾行军,徐进缓推即可,吓死这群没见过市面的奴贼!” 0668 人命塞道 低矮的寨墙,由形状极不规则的岩石堆叠起来,岩石之间的缝隙则由草皮充填,随着天气日趋严寒,那些草皮也都在寒风冲击下尽数剥落,露出一个个洞眼。寨墙前是一圈看起来略显可笑的竹栅,削尖的竹头向外探出,便成了简易的拒马。 营寨正前方耸立着几座离地丈余的哨望箭塔,言之箭塔,其实不过只是几根木桩撑起的简陋棚子而已,在寒风中已是摇摇欲坠,根本就承受不住太大的重量。 不过两三名脸色仓皇的壮丁裹着草毡站在那箭塔上,颤抖的两臂持着麻绳搓起作弦的简陋木弓,偶有射出几根竹箭,离弦未久便被寒风吹得歪歪斜斜坠落在地,根本谈不上什么杀伤力。 这样的防御,或能惊扰一些野中游荡的野兽,但是面对凶悍的羯奴骑兵,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眼前这座坞壁,便是淮中大量晋民聚居点的一个常态。当然真正拥众数千,防卫森严,实力强大的坞壁并非没有,但也绝对不会太多。 这样的小寨子,几无自保之力,他们的生存空间,在于真正强兵对他们的无视忽略,或能暂得一时的苟延残喘,在这寨墙内狭小的空间内聊以活命。可是一旦被关注到,便是他们的灭顶之灾! 眼下就到了这座坞壁生死存亡的时刻,彭彪到达此地,绕墙奔行稍一观察地形,而后将手臂一挥,身后百余众即刻摆出了冲锋阵型,直接往营垒正门冲去! 营垒前有一座弯弯曲曲,将近两丈长的浅沟,水流早已枯竭,薄冰里封着枯草,根本难称阻碍。 彭彪胯下战马一跃便已经冲过这道浅沟,此时那布满孔洞的寨墙内人头攒动,不乏叫嚷惊呼声,这都不必在意,箭塔上稀稀拉拉的箭矢射出,有的中途便已经跌落,偶有一二射到面前,他手中马槊一振,那些竹箭便俱被磕飞。 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彭彪已经冲至那营寨门前,几个简易的拒马俱被撞飞破裂成竹片,眼前是一扇不算厚实的木门,前面陈着一道不算太高的土坝。 彭彪胯下两膝一振,战马便陡然冲上土坝,而后呈俯冲之势直撞向对面紧闭的木门,手中马槊借着惯性蓦地横挥,锐利的槊锋即刻砸在了木门上,两臂一振继而木门便成碎片,木门后人影晃动,杂乱奔行,偶有竹箭射在甲衣上,力道轻微根本不足贯甲。 顺着那一往无前的冲势,彭彪直接纵马冲入堡内,马前不足躲避者纷纷被撞飞,另有几个挥舞着竹竿套索上前的壮丁们,随着他手中马槊挑刺挥舞,俱都杂草一般扑到在地,猩红的血水顺着伤口滚滚涌出,在这寒冷的天气里冒出缕缕扎眼的白气。 营垒规模并不大,很快彭彪并其身后十几名骑士便在其中穿行一遍,此时尚隐藏在窝棚中的人俱被驱逐而出。不足一刻钟的时间,这座小小的堡垒便被攻破,除了早先被顺手干掉的十几人之外,另有百数名男女老幼丁口被驱赶到营门前空地上,一个个面黄肌瘦,衣不遮体。 一场战斗,开始的猝然,结束的迅速,眼看着那些晋民们面若死灰、瑟瑟发抖蜷缩在铁骑包围中,彭彪可谓畅快,马槊横在膝前,口中已经发出张扬的笑容。 原本以彭彪的身份,攻破这样一座小小坞壁,实在不足夸耀。但这种势如破竹的气势,却让彭彪早前窥望豫州军时那种气闷心悸一扫而空,丢失的信心复又建立起来。 “将这些人众驱至虎梁戍。” 彭彪在马上随手一指,队伍中便分出七八名骑士,驱赶着这些家园刚被摧毁的民众们往虎梁戍方向而去。而彭彪则率领着其余骑士,继续往下一个临近的坞壁冲去。 虽然坐镇淮南已经两年有余,但是对于野中这些流民坞壁,彭彪也并未将他们完全赶尽杀绝。只要没有人数超过他心内所设定一个标准,便由其发展存活。 一方面是因为国中眼下并无大肆经营淮中的计划,而彭彪也不耐烦从无到有的经营屯田事宜,没有一个长远的规划,即便是将这些人众聚拢起来也无从安置。而且这么多晋民聚集到了一起,还要分出精力去监管统御,稍有不慎便会酿生动乱。 而另一方面,这些晋人各自据守乡野,本身也积蓄起来多大的力量,无甚反抗之心,击破也不困难。数千游骑便能控制大片区域,待到这些人众积蓄出一些元气,便可收割盘剥一轮,等同于放养于郊野,也算能得长利。 可是如今,形势又有不同。梁郡而来的豫州军精锐程度远超彭彪预期,而且单从军械配给方面,简直就是他平生未见。更何况兵数也是极多,单单在兵力上,彭彪所部便已经落了下风。 他所部尽是骑兵,对方的军阵恰好克制了他。哪怕还没有正式交战,彭彪也能想象出这是一支怎样的坚锐之师,想要在野战中大破对方几乎已无可能。 在亲眼见识到对方的械用之精良后,对于黄权因何落败,彭彪也总算有了一个直观的认识。未必就是黄权策略和战力上的错误,更有可能是直接被对方强大的械用直接拍死。 有了这个认识之后,彭彪也是思虑良多,面对这样的对手,正面强攻无疑是最蠢的作法。虽然他所部械用配给较之黄权所部要优良一些,但较之对方,仍然差之远甚,所恃者唯有骑兵的高机动力而已。 但对方的战略明显是求稳为主,并不冒进,自恃强大的械用优势而不争抢战机。这样的对手,是彭彪所没面对过的,因而也是加倍的谨慎。 因为没有旧有的经验可供参考,彭彪眼下唯一能够想到的敌方短板就是后勤。想要维持这种装备上的优势,那么后勤的压力必然就会极大。所以彭彪在深思良久之后,所制定的策略就是通过频频扰敌,来消磨掉对方在械用上的优势。 可是早前的接触已经让彭彪认识到,对方不只械用精良,军纪也是严明。如果仅仅只是小股的侵扰,对方根本就视而不见,达不到消磨对方实力的目的,必须要有正式的交战。 可是要让自己的精锐骑兵去直接交战,无疑只是送命之举。更何况,如今国中实力为上,谁的私兵部曲多,谁的话便有分量。若是将主力尽数消耗在顽抗这种对手的过程中,哪怕他最终取胜,也只是为他人卖命而已。 既要保存自己的实力,又要达到消耗对方的目的,无疑散落在乡野中这些晋人便是最好的选择。即便是全都战死,彭彪也绝不心疼。 所以在见识到对方的实力后,彭彪便退下来,开始扫荡乡野,掳掠人丁,作为备用。当然他也并没有放弃对敌方实力的继续探查,后路虎梁戍的骑士们也抽调来一部分,继续沿途窥探。 当在乡野中扫荡一轮之后,彭彪再返回虎梁戍时,此地已经聚集了三千余晋人丁口。这些人众,老弱妇孺不少,即便有一些壮力,也都面黄肌瘦,甲刃全无,在战争中根本就是送死的存在。 虎梁戍本就是一个前哨地点,根本不足容纳这么多的人丁,也没有存下太多的粮草辎重。不过彭彪也根本没打算长据于此,一俟人丁聚集到一定的规模,当即便驱赶向前,直接迎向豫州的行进方向。 至于这些丁口们,除了一些壮力们发放一杆竹枪木棍之外,余者都是两手空空,肯让他们携带一些坞壁中抄出的口粮,已经是极大的仁慈,也是彭彪所部俱骑兵,根本就难携带太多辎重。 骑阵前有这么多丁口,彭彪又渐渐恢复了信心,这样的战争氛围才是他所习惯的。虽然这些晋民老弱居多,战斗力不足指望,但两军交战时一旦迸发求生欲望狂奔起来,无论怎样精锐的军阵都会遭受极大的冲击。 同时彭彪也不免庆幸,对方为了保持那么强大的装备力,行军速度实在不快,这才给了他以布置的时间。当然依照对方所显露出来的军纪和兵员素质,彭彪也并不认为自己能够单凭千数骑兵和数千乱民就能取胜,主要任务还是消耗对方。 所以在清剿左近坞壁的同时,彭彪也已经下令抽调后镇兵力南来,组织起数道防线,要层层消磨对方的实力。同时,他也派遣游骑向国中请援。他根本就不指望自己能够大破对手,而寿春的得失却不是开玩笑,一旦丢失,不独彭彪自己前景堪忧,左近诸镇也少不了会受牵连和责难。 所以,彭彪压根就没想过要与对方硬碰,就是要依仗骑兵强大的机动力和淮中这些晋人的人命,频频骚扰,最大程度消磨对方的战斗力。若能在援兵到来之前,将对方主力牵制在寿春城南面,他的任务便已经完成。 要知道对方军容实在强盛的太夸张了,一旦出现在寿春城下,必然会引起城内那些晋人的响应之心,寿春城池虽然高大坚固,但在内忧外患下,也实在不足坚守。 0669 以命冲阵 随着军队渐近淮南,游骑斥候的警戒规模也大范围扩大起来。所以很快,虎梁戍方向的动静便反馈到了军中。 “恶徒实在可恨,虐我晋民,视人命为草芥,正该以死报之!” 听到斥候们回报来的情景,诸将无不勃然色变,目眦尽裂。而作为统率军阵中唯一俱有高机动力的沈牧和韩晃也都起身,声色俱厉的请战:“彭彪这奸贼所恃者,无非我军行进缓慢,以此坚壁清野,公然将我晋民驱作血肉藩篱!末将强请出战,誓将此恶贼擒杀于野,脔割祭民!” “两军交战,各施手段。彭彪这么做,不也正是此前所预料的情况之一?我知诸位求战心烈,但其人敢为此暴行,不正是要打乱我军部署?今次一战,筹备良久,江北各部俱有所动。我军若是异出,后果实在难料,来日未必会再有良机。” 沈哲子对此心中何尝无恨,但在权衡良久,还是没有同意诸将请战。淮南这一战,他最大的优势还非远超敌军的装备投入,而是羯胡在淮地的战略重心有偏。 大军冬日北上,这一战本就不乏艰苦,若不能最大程度的抵消彭彪野战之能,即便是胜了,也会造成很大的损失。而如果损失太大,这会直接影响到沈哲子后续的计划。 他如今已经是执掌方面的边将,不只要为部众性命负责,也要为梁郡前期的大量投入负责,压力不可谓不大。为了争取到一个最优的局面,淮地这些民众们的安危,并不能放在首要考虑的位置上。 这逻辑是有一些残忍,但是身为主将,沈哲子却不得不有所取舍。而对于那些即将在战场上见到的淮南民众们,他也只能报以遗憾,满心无奈。 过往几个月,双方对峙和渗透过程中,沈哲子也曾派遣游骑去尽力招揽那些藏匿在乡野间的晋人游食。但可惜收效甚微,那些人或是对梁郡不抱信心,或是对沈哲子缺乏信任,又或对羯胡的凶威太忌惮,很少有人选择南迁,大多还是逗留当地,对梁郡的招抚视而不见。 沈哲子也不能抱怨这些人目光短浅,固留险地,毕竟自从永嘉年间至今,这里便极少感受到江东朝廷的意志体现。就算祖氏兄弟长治于此,但他们各自也与中枢不乏矛盾,以至于民众对于江东朝廷的向心力非常淡薄。 归根到底,还是沈哲子没有体现出足够的能让人性命相托的威望,可以吸引人跨境来投。 诸将虽然不乏愤慨,但也只能依从于军令。而且因为战斗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为了保证士卒们的体力,行进速度又放慢少许。 又行一日,傍晚时分,双方便在虎梁戍南面几十里外平地上遭遇。 数千名衣衫褴褛的民众们被千余羯胡骑兵驱赶南来,几无阵型可言,闹哄哄的直望豫州军前阵而来。这些民众或持木棒、竹枪,但更多的都是两手空空,游魂一般哭嚎着往南冲来。两翼则是暴虐的羯胡骑兵用马鞭、刀枪约束着队伍,控制着方向。 面对这样的对手,前阵兵卒们也是略有意外和骚乱,眼看着许多奔跑不及的民众被羯胡骑兵狞笑着斩翻于马下,从兵卒到兵长将官们,已经目眦尽裂,持住兵刃的两手指节发白,喉中发出充满愤怒的咆哮声! “列阵,迎敌!” 沈哲子虽然亲自在前锋营中坐镇,但具体负责指挥战斗的还是胜武军军主胡润,随着一条条指令清晰的下达,阵中已经响起旗鼓军号。一家家战车被推到前方结成阵势,兵卒们次第登车,各自引弓扣弦,等待反击指令下达。 沈哲子所部共带四百余辆战车随军,当前阵摆开应敌阵势后,左右两翼也都往中间靠拢,保护住辎重粮草。 中路兵卒们井然有序将一捆捆箭矢搬运到前阵战车后,相对于涂水尚不成熟的一战,如今的军备更加充足,弓弩配给数量大增,铁锤、硬槊等械用也都更加充足。 游骑们游弋在几个军阵之间的空隙中,已经尽数披甲上马捻弦,随时准备伺机冲杀向对方阵型。 那些民众乱阵已经冲入射程之内,而两翼的羯胡骑士们也都开始收束阵型,转而从正后方驱赶。眼望着对面那些惶恐到面孔业已扭曲的民众们,车阵中士卒心内压力之大甚至还要超过面对真正的强军,许多人都不忍心将手中弓弩指向这么一群苦难之众。 然而最终,射击的军鼓还是骤然响起,震荡人的心弦!夺命之矢似是暴雨倾盆,又仿佛飞蝗扑击,瞬间便将前方一片区域完全覆盖! 豫州军矢盛可谓冠绝江北,哪怕是正面羯胡装备精良的精锐步骑之众,杀伤力都是惊人,更不要说那群根本没有遮拦的民众们。箭雨狂风一般骤临,冲在最前方的几百人霎时间便纷纷中箭扑倒,在前阵中铺成一道死亡血线! 夺命的箭矢,猩红的血色,彻底将人心防给击垮,人人惊惧萎缩一团,再也不敢往前飞奔,一时间冲势完全停顿下来! “冲阵者活,后退者死!” 如此猛烈的箭雨打击,让彭彪心志都被为之一夺,那些战车结成铁壁铜墙横亘在地面上,更给人一种无法冲破的厚重感。 而在这些箭矢射程覆盖之内,他所部嫡系的精锐骑兵们,也不过是一个个稍有披挂遮掩的移动标靶而已,根本就难以正面撼动对方车阵! 于是,他便命令所部骑士们加紧驱赶那些晋人民众,寄望能够给对方阵型造成些许冲击,同时也消耗对方的锐气和箭矢。 前方是森寒的箭雨,后方是夺命的铁骑,那些民众们周遭便成了地狱一般可怕的境地。一个个早已意识混沌,六识泯灭,有的蜷缩在地上抱头痛哭,有的则认准一个方向埋头吼叫疾冲,一时间场面惨烈的令人心生绝望撕痛! 胡润此时眼眶微有抽搐,独眼中迸射出怨毒到了极点的光芒,一轮箭雨稍收震慑之后,却也迟迟没有再下令继续射击,只是转望向不远处战车上的主将沈哲子,目露问询之色。 “仰射敌阵,掩护小民匍匐近前!” 沈哲子稍一转念便即刻下令,于是前阵中便爆发出兵卒们整齐吼声:“伏地免死,爬行至前!” 此时对方阵型早已混乱,虽然有人接受到指令卧倒在地,但很快又被那些乱冲乱撞者踩踏连连。 然而喊出这指令后,豫州军却不再多留时间给他们,矢锋上指,第二轮箭雨扬空挑射而来。这一次又不乏人中箭倒地,但中箭者却多集中在后方。 尤其是与羯胡骑兵纠缠的那一部分,羯胡骑兵为了驱赶民众冲阵,也早有一部分探入到射程中。此前因有民众乱阵遮挡,几无伤亡,可是随着越来越多的民众扑倒在地,这些前阵骑兵们便开始出现伤亡。 此时不乏民众因为混乱而保住奴兵腿脚又或马身,加上几轮箭雨抛射,奴阵中没有及时撤出脱离的近百骑兵多数中箭落马! “继续保持射击!” 奴兵虽然已经拉开距离,沈哲子却并未下令停止射击,虽然不再集中攒射,但那些箭矢仍然交织成一道箭幕将那些已经匍匐向前的民众们覆盖掩护起来,与奴骑彻底隔绝开。 而对方骑兵因为已经与乱民队伍分离开,数量多少一目了然,沈牧所率骑士们冲杀出来,往对方稍显混乱的骑阵杀去!与此同时,在数百游骑的掩护下,侧翼车阵缓缓平移向前,将前阵那些尚在匍匐的民众们包围保护起来。 彭彪不敢恋战,收敛队伍在对方骑阵冲来之前便往战场边缘游弋而去。沈牧等骑士却拼了命的策马追击,对方稍有落后者,便即刻被恨意满满的箭矢所贯穿,或是滚落下马,或是直接被钉死在马背上,失了控制的马匹驮着尸体漫无目的的在野中奔行。 因恐对方后路还有伏兵,在追击数里之后,沈牧等人才收兵返回。 这时候兵车已经穿过战场在前方继续结阵,后路兵卒们开始打扫战场,尸体俱被清捡起来堆在一旁,倾落在地面上的箭矢也都被捡起。至于那些侥幸活下来的民众则被驱赶到一处,一个个劫后余生之人抱头痛哭。 扎营的同时,战报也很快被整理出来,这一轮小规模的交锋,射杀奴兵百人出头,然而死掉的平民却有四五百人,其中绝大多数都是第一轮箭雨射杀,另外不乏被流矢击中或是踩踏至死。 至于幸存的眼下留在战场上的还有八百余人,混乱中往四方逃窜的则不可统计,但若任由那些人在荒野游荡,最终也实在难以活下来。 小战得胜,轻松击退奴兵,中军里有随军而来的江东各家之人,有的想要上前祝贺初捷,但见众将包括沈哲子在内俱都脸色阴郁得可怕,便也纷纷识趣闭嘴。 “散出游骑,务必尽可能将离散之众驱回此处。” 真正的战斗并没有进行多长时间,眼下距离天黑尚有一段距离,沈哲子便即刻下令说道。战场上箭矢的回收占用太多时间,今日也只能择近驻扎下来,顺便将那些幸存民众稍作安抚。 0670 身陷绝地 这一次战斗,尽管已经极为小心,尽量避免与对方直接的交战,但仍然损失百数人众。彭彪的心情也实在算不上好,更加觉得对方在野战中实在是一个难以战胜的对手,如果真的直接正面交手,即便他所有兵力全都压上,也未必能够取胜。 这一场战斗,也让彭彪放弃了集结兵力转而偷袭梁郡的想法,行旅已经让他无可奈何,坚城也实在更加不好下手。与其劳师远奔,不如打定主意将兵力重点集结在淮南一线,与对方进行缠斗以拖慢其行军速度。 而且从稍后对方的布置安排看来,并未将民众驱散,而是携带同行,可见对方主将不是一个心坚如铁之辈,对方行军速度无疑会更受拖延,而且后勤压力也会变得更大起来。 虽然彭彪也明白他这种驱赶平民送死的战法实在是有伤人和,哪怕在他们如今赵国内部,如果传回后方,也有可能会被人拿去当作攻讦他的借口。但眼下也顾不了那么多,对方并非可以正面战胜的对手,他若不能在援兵到来前保住寿春,所受责难无疑会更大。 所以在引军而退后,彭彪甚至没有再试图努力守住虎梁戍,而是直接引军再退,与后路上前的人马汇合,重复此前的集民举动。 虎梁戍周遭的情况也流传开来被人知晓,因而一时间淮南那些坞壁或是自发的聚集起来据险而守,或是干脆放弃家园,化整为零往山野逃遁。 这也给彭彪带来极大的困扰,明白自己今次所为可谓是饮鸩止渴,自乱阵脚。无论这一战胜负如何,来日国中若还想稳治淮南,必须要有强兵屯此,否则必然是叛乱连连,不得安生。 从这一方面来说,此一战彭彪如果还不能取胜,那他前途实在堪忧,失土而又失众,主上数年德行之治,最起码在这豫州之地收效将会大打折扣。所以,他更需要有一桩大功在身,才能保护他事后不受清算。 此前一战,让彭彪更加了解到敌方主将沈哲子的性情,或是仁慈,但也有限。单纯驱赶民众上阵,并不能给对方造成什么冲击,而且因为那些民众的混乱,反而会给自己所部造成不小的困扰。 所以接下来,彭彪也不再刻意集众前去冲阵,而是将主力抽调南来,大肆击破境中坞壁,制造大量流民队伍往南冲击。此一战无论结果如何,未来他都很难再在淮南立足,所以也就无所谓未来的淮南会是怎样残破局面,只求能够竭尽所能的制造战机胜算。 然而如此肆虐地方,彭彪也很快就尝到了恶果。 淮南之地,本无太多奇险形胜之地可守。江淮丘陵至此地势已经渐趋平稳,偶有浅坡涂塘,也都不是什么人畜难过的险地。但若真要挑选驻守所在,也并非全无选择,位于淮南偏南位置的罗渎便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罗渎所在,乃是将军岭一个余脉荒山,也是淮南诸多水域当中淝水和洛涧的一个分水岭。而罗渎便是贯通山岭,勾连两河的一条不长的水道。 夏日水盛时,这里可以作为连接两河的一条水道,而冬日水竭时,此地便没了通航的便利,因为两河夹流于此,反而成了隔绝南北的一道横沟。早年祖约与江东朝廷交恶时,便曾经于此处兴筑戍堡工事,屯兵于此以备南面。 彭彪通览左近,最终选择了罗渎所在当作与豫州军对峙交战的主战场,一方面派人深挖正在枯水期的罗渎,拆除水渎上几座石桥,另一方面继续抽调兵力在水道北面的戍堡集结。 至今已经于此集结了四千余众,这当中仅有两千余众是彭彪自己的嫡系人马,余者则为寿春当地兵力。 这些人多为昔年祖约部将,或不可信,但在抵御豫州军北上方面,与彭彪意图倒是一致。毕竟早年若非他们背叛祖约,寿春也不可能那么简单就被赵国攻破。一旦江东朝廷收复寿春,无论是追究他们据城投敌,还是早年跟随祖约作乱,都不可能轻易放过他们! 因为在此投入太多兵力,如此一来,寿春城中彭彪部众已经不足两千人。这已经是一个极为危险的数字,但眼下彭彪也不得不如此,只能在心里期待援军早来,或是于此大破对手。 左近人众,大量驱赶向南。彭彪也是派出了大量游骑在罗渎南面游弋,一者刺探军情,一者驱赶民众。 豫州军北上速度越来越慢,这对彭彪而言倒是一个好现象,他们北来一分,后勤的压力就会加重一分。即便军中车驾强盛,但有了那么多的流民投靠,想必粮草也快告急。所以南去的游骑们,还担负着伺机骚扰对方粮道的任务。 罗渎再往南,可谓一片人间惨剧,大量民众被驱逐于野,野地中到处横陈着尸体,有的是饥寒交迫倒毙途中,有的则是被后路驱赶的羯胡骑兵打骂杀害。 或许是也明白了自己一方处境不妙,羯胡骑兵们在驱赶民众的时候,手段态度便加倍的暴虐。他们甚至不允许民众久作驻足,一俟发现队伍停滞不前,便冲上前来追逐打杀一通。 凛冽的寒风中,缓坡上有一队两百余人的流民队伍正缓缓向南而行,他们似是一整个宗族,一个个蓬头垢面,衣衫也都脏污破损。一些壮力者或背负着老人,或怀抱着孩童,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口中则喷出大股的白气,整支队伍艰难前行。 这时候,后方突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这对于队伍中人而言,不啻于催命之声。随着那马蹄声越来越近,队伍中老弱俱都瑟瑟发抖,妇孺也多垂首哭泣。而壮力者则努力加快步伐,脚步已是踉踉跄跄,摇摇欲坠。 然而双腿又怎么比得上四蹄迅速,很快七八骑身裹皮袍的羯胡骑士们已经出现在他们身后,这些奴兵原本只是漫无目的的在野中游荡,可是在看到这一队流民后,眼眸中便闪烁起残忍光芒。 一个个拨马从后路追赶上来,挥舞着马鞭俯身抽打那些落后者,口中则发出或胡语或汉话的叫骂声,以及残忍的笑声。 “阿奴速行!” 队伍后方一人搀扶着老迈妇人,另一手则拉着年幼孩儿发足狂奔,可是那孩子却失足跌倒。恰在此时,一奴骑纵马冲上,马足恰好踏在挣扎要起的孩儿后背,那孩儿喉中蓦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继而滚烫血水便从嘴边沁出。 “我的儿……” 旁边一妇人看到此态,两目中热泪滚滚涌出,翻身扑向那已经抽搐渐止的孩儿。然而马身上奴兵看到这一幕,当即便抽出一柄长刀,顺手一划,妇人即刻倒闭身亡。 “啊……” 前方壮丁听到声响转头望去,已是目眦尽裂,口中发出惨烈的咆哮声,继而蓦地两手一推将老妇人往前推去,跪倒在地泣声悲呼道:“儿子不孝,不能再奉母向南!” 说罢,他便就地一滚,从地上抓起碎石,正待扬手砸向已经纵马冲来的奴兵,斜里蓦地飞出一箭,直接横贯他的咽喉!此人神态狰狞惨烈,身躯巨震中仍然俯冲数步,待那奴兵挥刀斩来,两臂一合攥住刀背,这才重重的跌落在地! 奴兵没想到此人临死之际爆发如此大力,一时间被拉扯倾身险些跌落下马,身躯一拧正待稳住身形,蓦地后脑被重物飞撞彻底从马背上跌了下来。原来是那老妇人纵身扑来,用身躯将他撞倒! “老奴该死!” 奴兵咒骂一声,松开仍深贯在尸体身躯内的刀柄,转手攥住老妇人头发顺势勾住其喉咙五指蓦地一收,老妇人喉骨顿时断裂再无声息,只有那激凸的浑浊双目直勾勾望着奴兵。 饶是杀人如麻,奴兵见那恐怖视线仍觉心寒,忙不迭翻身而起正待要再上马,身后却有疾风袭来,一块岩石正中他的额角,热血霎时间涌出,挡住了他一眼视野。与此同时,急促脚步声响起,耳畔一股热气喷来,继而便是剧痛,整只耳朵已被利齿撕掉! 旁侧五六人翻身冲来,一个个以血肉之躯扑上,那奴兵很快就被扑倒在地,手足虽然都在剧烈挣扎,但周身凡可下口之处俱都传来剧痛,瞬间便成一个血人,哀嚎戛然而止! “住手,你们这些贱民是不想活了!” 旁侧奴兵见状,已是骤然一凛,挥刀上前想要解救同伴,然而他自己坐骑马首却被人直接将马首抱住,死不松手。稍一停顿下来,旁侧便有人嘶嚎着扑上来,以手挡刃,以牙噬人! 两百余名流民,绝境中终于爆发出来,左右都是一死,宁死也不能再由这些肆虐乡土的奴兵猖獗!各以血肉之躯,硬撼奴兵铁蹄。 奴兵受此围攻,被人以命搏命的拉下战马,厮杀扭打大半刻钟,八名奴兵尽数死在当场,一个个死无全尸,胸膛都被剖开,血浆肝肠洒落一地! 类似的场景绝非孤例,在这寒冬原野上屡屡上演,杀人者人恒杀之!随着派出的游骑伤亡陡增,加上豫州军骑兵们也频频疾行前来接应流民,一时间彭彪居然不敢再派小股游骑南去! 又过三天,豫州军主力终于出现在了罗渎南岸,一俟出现,车阵便沿着干涸的水渎摆成战阵,一副要于此长期驻守对峙的架势。 彼此对峙两日,对方却无强攻的举动,彭彪不免心有狐疑,他扼住豫州军北上通道的同时,其实南去的道路也被封住。待到第三日登高窥营,却蓦地发现对方军阵中已经没有了骑兵! 略一沉吟之后,彭彪脸色已是大变,即刻派出游骑沿洛涧往东行去,少顷便得来消息,位于洛涧东北数个戍堡通道昨夜遭受袭击,如今已经被豫州军拿下。换言之,彭彪所部东、南两条出路俱被封锁,而西面则是冰封的淝水,根本没有渡处! “寿春……” 一俟明白自己的处境,彭彪脸色当即一变,一旦寿春失守,他所选择狙击对手北上的位置,便成了一个四面包围的绝地!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对方之所以缓行徐进,只怕还不只是单纯的辎重拖累,更有可能是要将他主力吸引向南,给别部制造奇袭寿春的时机! 可是,对方如果敢这么干,难道就不怕国中后路援军及时到达,再将寿春给夺取回来,顺便与自己两路夹击,全歼对方的别部兵力,同时打破这个看似绝境的包围? 0671 兵入寿春 彭彪尚困在罗渎北岸惊疑不定之际,沈哲子已经在营中接见郗鉴的使者了。 他亲自率领所部北上,在这个并不适合发兵的时日里对淮南用兵,自然不是兴之所至。一方面此战无可避免,今冬与淮南必然会有一战,与其被动防守,不如主动出击。 另一方面,今冬出战,后勤不利,乃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这一点,哪怕就是不悉兵事者都知道的问题,彭彪自然不可能忽略,有很大可能会将之当作胜机所在。 但事实上,沈哲子所部出击,压根就没想过要在野战中战胜对手。他这车阵虽然牢不可摧,但是机动性远远不如骑兵。徐徐北上,一方面自然是有诱敌的考量,但事实也确实如此。 所以,真正用来主攻的还是合肥郭诵以及庐江毛宝。合肥虽然已经破败不堪,但是作为淮西重镇,地理位置是在那里摆着,虽然冬日水道难以利用,但就算是单纯的陆路,距离寿春也要比梁郡所在近一些,可收一个奇兵之效。 合肥收复之后,并没有进行大规模的复建经营,反而原本不存在的梁郡城得到了大规模的经营。而早前几个月的对峙过程中,沈哲子也确确实实在将梁郡当作主力基地来经营。包括江东朝廷内部也都相信,来日再望淮南,梁郡必是主力发动的方位。 所以长时间以来,彭彪所关注的重点也一直是梁郡,而对于合肥这个原本寿春最大的威胁所在,反而极少关注。 这其实就是一个单纯的力量对比问题,彭彪就算发现合肥才是主攻方向,他难道就能对梁郡来敌视而不见?一旦两军会师寿春城下,彭彪就算主力毕集寿春,城破也只是时间问题。 归根到底还是在于羯胡在战略上对于寿春的忽略,西路的襄阳,淮下的彭城,俱有重兵屯守,但寿春这里唯有彭彪一部。 沈哲子的军力,拿下寿春是笃定之事,但问题是后续该要如何防守。寿春本部虽然兵力不多,但是再往北的南阳、谯郡以至于洛阳,还有淮上彭城、下邳、盱眙等地,羯胡置兵何止十万。 一旦沈哲子冒进拿下寿春,羯胡是不可能忍受这一淮中重镇得而复失的,届时他便呈孤军之势,要遭受来自各方的围攻。 所以沈哲子才要抢在冬日出兵,并不是因为冬日合适,而是因为荆州军如今正与羯胡围绕襄阳展开连场激战。如此一来,寿春西面的奴兵便会被大量牵制在襄阳方向。而与此同时,徐州那里近来也是频频用兵于北,同样能够抵消一部分寿春东面的压力。 梁郡这里,沈哲子虽然经过几个月不计成本的投入,但从实际的兵力来看,其实在江北各镇中仍然还是小字辈。毕竟钱粮再厚,想要彻底转化为实实在在的战斗力,也是需要一个时间。目前来看,豫州实在还没有单独发动一场围绕重镇大会战的实力。 所以,沈哲子也只能趁着东西战事频密的时候趁火打劫,用最少的代价拿下寿春。此前几个月的时间里,他人虽然在梁郡,但一直示意郭诵、陈规等人与寿春周边几股力量接触。 说实话,那些人家对沈哲子还是太多保留,沟通的效果并不算好,几乎没有人明确表示愿意支持沈哲子收复寿春,他们是没有信心沈哲子能够守住寿春。如果因此引得奴兵大举南来,反而会给他们带来极大的危险。 但沈哲子最终还是决定出兵,并且希望能够以一场大胜来邀取人心。但冬日既无水军配合,所面对的彭彪又多为骑兵,打不过可以跑,想要大胜谈何容易。 他亲自做饵,勾引彭彪南来,摆出一副不急不躁的架势。到目前为止,效果出奇的好,彭彪大概太想在他身上斩获战功,大量主力集结于此。而昨夜骑兵突袭洛涧,轻松将这个东西节点拿下来,大概是彭彪对盱眙方面的援军信心颇高,在那里居然布置不足千众。 有了这一胜果,可以说彭彪已经死了一半,其重要性还不在于对彭彪形成围堵之势,而是在拿下了洛涧之后,便控制了东西的通道。而这一点,便可以拿来与郗鉴做交易的筹码。 洛涧附近的马头、涡口等地,是淮河上游极为重要的战略要地。将这些戍堡控制在手中,完全可以用来说服郗鉴将主攻的方向从淮阴等淮水下游转移到西面的盱眙等地,与沈哲子所部豫州军守望相助,互为臂膀! 所以一俟得功,沈哲子便即刻调集曹纳所部右翼人马前往驰援据守,将那一地区牢牢掌握在手中。眼下沈哲子所部还留在此地的仅有四千余众,与彭彪隔着一道罗渎对峙。虽然兵力上已经没有明显的优势,但他相信彭彪此时也必然已经没有了强烈战心。 将自己的想法详细的与郗鉴使者讲述一遍之后,沈哲子便即刻命令所部百数人飞骑护送其人前往郗鉴的军阵所在。之所以不提前沟通,实在是因为早前挖人墙角有点狠,不如造成一个既定的事实有说服力。 而且他也极有诚意,愿意将寿春以东的淮河据点尽数划给郗鉴,并且提供一部分械用资助,必要时甚至还可以出兵帮忙,是用十足诚意的态度,来打消此前挖墙脚的尴尬。 就算郗鉴不愿意合作,有了梁郡这个扎实的后进基地,沈哲子也有信心守住寿春不失,只是肯定要更艰苦一些。 现在,决定彭彪死期的就是寿春方向的结果了。 —————— 冬日水流枯竭,舟筏难行,合肥北面一路密布的河网不足为依仗,反而给行军平添了一些障碍。 因为有的地方需要绕道而行,所以尽管出兵日期仅仅只落后于梁郡所部一日,当毛宝与郭诵两部何计五千步卒涉过芍陂抵达寿春附近的时候,竟与沈哲子到达罗渎的日期仿佛。 寿春周边多山泽要戍,其西北方向硖石城便是紧厄要道的一处险关。大军到达此境稍作休整,而后斥候便来汇报有境中乡人来见。 郭诵身上甲衣冰霜暗结,亲自出见,来人共有三个,俱为早前有所接触的境中人家。三人俱着轻甲,在山岭背风处眼见郭诵阔步行来,俱都上前拱手道:“我等于此恭候郭侯所率王师久矣,一俟得讯,即刻越城来见。” 郭诵上前与这三人稍作寒暄,而后便问起寿春近来形势。其实不用这三人回答,他相信近来寿春形势肯定也有好的变化。毕竟此前接触时,这些人虽然没有直接拒绝,但态度也远远算不上热切,可是如今居然主动前来相见,可见对于守城也是没有了信心。 “彭彪此前已经率众南向,听人言似是已经与沈驸马交战数场,近日又频频抽调守卒南去,可见战事不甚乐观。如今城内守军愈少,甚至已经弃守罗城,内结金城。眼下罗城俱为我等乡人所据,多渴王师降临叩城。金城尚有两千众,由彭彪部将郑头并郡中恶户高丞等人分领,却非我等能涉!” 那几人快速讲解了一下寿春目下的形势,继而又不乏夸功的指了指不远处的硖石城笑语道:“王师临此,我等先为郭侯献一戍堡,郭侯可移步稍作休整,养足劲力而后入城。” “这也不必,既然城防已是虚置,不妨直入罗城。诸位潜结王师,忠义可钦,来日将主驾临,必有嘉表以彰功事!” 郭诵说完之后,便请这几人并部曲直入中军,而后即刻下令大军杀往寿春。当然沿途这些戍堡也都分兵据守,果如这几人所言,如今的寿春城防确是虚弱得很,周遭戍堡居然几无守卒。 当然沿途也不乏小股兵众阻挠,但见豫州军漫山遍野踏破碎冰而来,一时间也是慌了神,纷纷后逃示警。 寿春城格局极大,内外环套,所谓的罗城便是外城。郭诵等人在城外观望片刻,而后便与毛宝分兵,一者从城西沙门杀入,一者从城南芍陂门进攻。 大军尚未靠近城门,便看到城内已经处处浓烟滚滚,喧闹声厮杀声不绝于耳。城头上不乏兵卒正在恶斗又或奔行,可见已经乱了套。 郭诵等人到达城西沙门时,门楼下已经陈尸数十,其中多为羯奴面目,不乏壮力者已经率着部曲分跪在城门土道两侧,口诵献门恭迎王师。 郭诵在城门前一一抚慰这些投诚者,同时指挥兵卒们列队鱼贯行入城门,将整个城门上下尽数控制起来。 寿春城城周十数里,祖氏于此经营多年,最盛时容纳十数万人。虽然城民在前年多被羯奴掳走,但是眼下城内仍有两万数之众。此前城内尚有不乏武勇而趁火打劫的凶人,可是随着豫州军入城,乱象渐渐有所收敛,各自约束部众待在或远或近的位置。 另一个方向毛宝也派兵前来通知已经顺利入城且控制了城门,但他们所进入的仅仅只是外城而已,至于真正收复城池,还必须要打下西北角的内城即就是金城,那里才是整座城池的核心,械用辎重包括羯胡守军眼下还在据城以守。 虽然已经入驻外城,郭诵却并没有急于攻打,外城降众虽然不少,但如果没有一个秩序,一旦稍后城防战事激烈起来,难保不会有意外发生。 所以眼下,他只是与毛宝各自分据一座城门,在降众当中挑选人望勇力者约束所众,给稍后的进攻腾出区域,同时避免内城敌众越出城墙制造混乱。 0672 攻城 夜中的寿春城,寒风呜咽,偶有灶火闪烁,兵卒们一堆一堆的围绕篝火团坐,喁喁细语,即便有争执,也不敢发出太大的吵闹声响。整个城池里,充斥着一股异样的静谧。 入城后稍作休憩,郭诵却不敢放松,待到安抚过城内各家之后,甚至无暇卸甲,而后便开始巡营。 城池极大,哪怕数万人驻于此处也都不显拥挤,但当中又有一丝不协调。虽然入城很顺利,但郭诵也不敢让兵卒们直接散入城内民居里,只是据守着城门。 城中虽有数万民众,但也都各有宗亲所属,分据某一片区域。除了寥寥几家主动开门迎接豫州军入城的乡民之外,更多的人对于王师的到来其实并无太热切的反应,多是冷眼旁观,不作更深接触。 巡营完毕,吩咐部将们小心戒备之后,郭诵便率着百余名披甲亲卫更往城中行去。沿途路过乡人宿地,也都特意绕开不去惊扰,偶有当地乡人站在道旁远望,或是微笑颔首,或是拱手示意,态度可称和蔼。 城池中民宿尚算整齐,不乏修补的痕迹。虽然同处一城之内,但是门户之间却距离不近,一眼可见明显的隔阂与戒备。 这也算是时下的一个常态,逢此乱世,又生在这寿春百战之地,小民之户分散于野便难以过活,但若凑在一起彼此又无信任,所以各家部曲宗亲内结成团,与外部乡人们半是合作半是疏离。 如果坐镇此城的乃是一位威望与才能并重的主将,各家之间的隔阂自然可以被掩盖,共同听命其人,比如早年的祖逖祖镇西,民众多来依附,共守坚城。 但如果主将不具人望,聚集在此的城民们或就会各自离散,不再居此,更有甚者转而吸引外敌反噬镇将,比如早年遭到部将背叛的祖约,还有今次夺门迎接王师的当地乡人。 虽然王师得以顺利入城,但只要一日不攻下城池西北的金城,这些乡人们便一日难为所用。 毕竟对于这些当地乡人而言,无论是南面而来的豫州军,还是北面而来的奴兵,都是入侵他们家园的外来者。或会观望形势依于某一方,但当他们发生冲突对峙时,他们更多的还是选择冷眼观望。 郭诵很快便来到城池西北方向的金城,相对于整个广阔的寿春城,金城的面积要小得多,仅仅只占据整个城池三分之一大小。 而且,虽然作为内城,但金城的城防是完全独立,自成体系。这一座内城同样也有四座城门,北面缘接城外八公山,因而地势略高,西面则引淝水支流渎水绕城而过,便成一道护城河。往年夏日水盛,寿春外城屡遭水患,而金城却能因地势幸免于外。 郭诵自西面行来,将近金城时,左近民舍俱都被拆除,视野略显开阔,至于拆解开的木石砖瓦之类,此时都沿着渎水堆叠,构成一道长长的路障。这是外城民众自发建设的工事,可见奴兵退入内城后,乡民们也担心他们会再越城而出,在外城杀戮制造动乱。 郭诵行过来的时候,左近还有民夫壮力持着竹枪在近畔游弋示警,但见到他一行人到来,俱都远远避开,不愿有什么接触。 对于乡民们的冷漠态度,郭诵倒没有什么忿怨,来日攻城时这些人不添乱,与他而言已是一桩幸事。 因为渎水绕城而过,河道上方的桥梁通道也都被拆除,而河道又直接在城头箭矢射程之内,所以此地明显不可作为主攻的方向。 城头上火光下可以看到人影闪烁,不乏羯奴兵卒在城墙上巡逻眺望,偶尔爆发几声喝骂,郭诵对此也不以为意。他只是绕着城再往东南而去,给明日的进攻选择一个主攻点。 当在稍远处绕过渎水再往金城南门行去时,前方火把齐举,中间一人阔步行来,正是毛宝。 两下碰面,毛宝先施军礼,而后才指着城池叹息道:“奴兵守志颇坚,来日还有一场苦战啊。” “其心坚或不坚,我等既然已经至此,结果都是一样。眼下所困还是要求速战速决,不要给奴贼焚城而逃的机会。金城广积资用,仓室颇多,若是损耗太甚,虽胜也无功啊。” 郭诵虽是此行主将,但在面对毛宝这个江东新锐战将,态度也是和蔼,不因旧事而有自矜。两人并肩绕城行过,各自阐述自己的看法,最终确定一个战术,来日由毛宝主攻金城,而郭诵负责殿后压阵。 在寿春城如今的局面下,殿后压阵或许还要重要过攻打城池,郭诵在北地素来即有能战之名,由其负责压阵,可以极大程度上震慑住那些潜在的隐患。 第二天天色未亮之际,两处外城城门俱都响起了军号声,继而便有灶火烟气升腾而起。当城内住户尚有诸多睡眼惺忪之际,豫州军已经队列整齐,分营往金城而去。 昨日王师入城时,城内尚在混乱,不乏人只知王师来临,却未见军容如何。所以今日便不乏人避开城中主干道,各自站在巷子里、廊檐下,观望王师军容。但却有更多的人则心情惶惶,或是紧闭自家门户,或是干脆翻墙外逃,担心会被驱赶攻城填命。 然而无论城中民众反应如何,豫州军对此视而不见。先以两营之兵正对金城南面城门,摆开阵势拉起防线,后继者人人以麻包装土背负于身,自营防右翼行出,用抛具将土包抛射到城下壕沟对面。 数千个土包被抛射过去,不只将一段壕沟完全填平,甚至还在城下堆积成一座高达丈余的土丘。这一个过程中,城上守军自然也有反应,兵卒们高踞城墙引弦攒射,然而豫州军只在射程之外,飞箭根本不成骚扰。 一直等到那土丘即将追平城墙高度,郭诵与毛宝二将才各率亲卫出现在战线后。 攻城之法千种多样,金城城墙高达三丈有余,这让许多攻城器械都无用武之地,更何况由于没有水力的配合,许多大型的攻城器械都难运输。而在寿春外城就地打造的话,耗时又长,而且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变数,原始的方法反而成了一个好的选择。 二将一俟出现,便引起内外众人关注,早先开门迎接王师的那几家乡人首领们站在最前方,远远对郭诵行礼道:“郭侯若有所遣,我等俱愿效命。” “王师至此,本为力战,拯救乡人于虏手。冲阵杀敌,本为甲士之劳,无涉乡民!” 郭诵摆摆手,拒绝了这几人请求,继而又正色道:“稍后战起来,矢劲锋利,未免乡人遭受波及,还望各位能绕阵言劝,勿使闲人过境。” 旁观者闻言后,先是松一口气,幸在不必被驱赶上阵送死,而后心内又有凛然,想来战事开始后,他们若敢乱入战线近畔,对方必然不会手软。 那几人听到郭诵的话之后,也是安心许多,他们在郡中不算大户,寄望投靠王师也是一场赌博。虽然踊跃求战,但只是一个姿态而已,若对方真的不恤他们宗人性命,那么就要考虑这场豪赌值不值得。 好在郭诵只是安排他们掠阵警戒,自然没有杀身危险,所以当即领命,在豫州军拉开的阵势之外率着各家宗人们劝告驱赶乡人们往后退。 “先登者甲功寄百,夸事诸军!” 郭诵跃上木台重锤擂鼓,宣告着攻城战正式开始。 此时毛宝早已率领精锐压上前线,一俟鼓响,前排整营的甲士们便扛着大盾沿土丘冲上去。经过一轮踩踏,土丘更被夯实,高度又矮了数尺,但最高处仍然将近两丈有余。 城墙上箭矢如雨,一轮泼洒下来,盾阵即刻变得参差不齐,有的身中流矢,有的干脆直接就被箭矢巨大的劲力直接连盾一起击倒。但是随着各自收缩调整,盾线很快就变得稳固起来。 此时从城墙上俯望下来,那数百张厚木大盾,一个个都如扎满密刺的刺猬一般,几乎看不到原本的盾面! 盾阵之后,又有数百弓弩兵另持小盾顶着箭雨冲上土丘,加入到战线中。这土丘临时筑成,真正高点不足丈余空间,其他绝大地方都还在对方俯射之下。 因而这两轮冲击,仍有近百甲士亡于对方箭雨之下,此刻却无暇收尸,那些尸体们反倒成了同袍踏步上冲的踏足点,这就是战争的残酷性。 弓弩手就位,即刻便在盾牌掩护下展开了对射反击。土丘的存在追平了一部分上下位置的悬殊,豫州军的强弓劲弩也是冠于江北各镇,一俟展开反击,城墙上的攻势顿时随之一扼,这一段城墙上许多不及躲至女墙箭垛后的奴兵们纷纷中箭,余者也都各自矮身躲避。 “冲,冲!” 趁着对方攻势稍扼,毛宝即刻驱令兵卒们负土上冲,继续将土丘扩大前推。这一座城池独据于此,左近完全没有制高点。如果只凭云梯钩索攀爬,三丈多高的城墙几无可能冲上!所以制高点的建造便至关重要。 0673 先登破城 战斗一俟开始,便进入了白热化。双方虽然尚无短兵交战的肉搏,但彼此之间的对射之激烈令人侧目骇然。豫州军虽然不占地利优势,但是弓弩之盛直接在城墙上攒射出一端长达数丈的空白地,几无奴兵敢在方圆之内立足!必须要通过两侧抽调兵力,才能暂时造成压制! 短短半刻钟的时间里,在这一道对射的射程之内,地面上掉落的箭矢便已经积厚尺余! 与此同时,在豫州军中正对城门的后营中,仅有的两架冲车也已经被架起,同时前方堑壕也被填平。各有一营兵卒推着两架战争巨兽,缓缓向城墙而去。 城下的动作自然难以隐瞒城上,当冲车越过堑壕时,城头上人影突然激增,显然是豫州军攻势之猛超出了对方的预料,不得不提前将预备队投入到城墙的防守上来。 冲车高达数层,厚重的基座底藏数百兵卒,绝非寻常箭矢能够阻拦。一旦被其接触城墙,对于守城方而言便是极大的麻烦,会有源源不断的兵卒攀爬而上,让他们丧失城墙这一绝大优势。 所以当冲车一出现在战场上,对面很快便有了应对,磨盘大的岩石带着巨大的力道,凌空砸下。当中有的石块落空,直接将地面砸出深深的坑洞,弹跳着滚出数丈有余。 也有石块直接击中了冲车,然而作为攻城最主要械用的冲车,打造起来也是极为精良,不求简工。主体便是巨大的木梁,根基是铁甲厚木打造层层堆叠而上,最外一层坚韧的竹甲覆以牛皮,自成弧角,就算被大石直接击中,惊人的弹力也会将那莫大的冲击力道卸开,除非接连命中一处,否则很难将冲车击垮! 所以在对面投石频频破空砸来的情况下,两架冲车看似摇摇欲坠,但却仍然艰难的向前推进,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寸寸缩短与城墙的距离! 当彼此达到一定距离,冲车不再向前,底层兵卒们开始层层向上攀爬,与对面展开了攒射对攻。城墙正面火力被牵制,又有两营兵卒持着刀盾弓弩冲入战场,补充弓矢的同时,继续推动冲车向前。 郭诵镇压后阵,虽然没有直接冲杀的凶险,但是任务也极为艰巨。除了调度兵员次第补充之外,还要负责震慑周遭窥望的本地乡人。 豫州军开战未久便摆开了全面进攻之势,大量的兵员被抽调到两处战线,当身边仅剩两营六百兵卒之后,已经到了一个极为危险的境地。假使外城有羯奴布置的手段,这会儿应该已经忍不住将要蠢蠢欲动了。 战斗持续了半个时辰左右,突然,右阵土丘那里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喝彩声,战场内外俱都转首望去,而后便看到土丘已经前推到距离城墙仅有两丈多远的距离,而豫州军所准备的云梯飞桥也第一次搭在了城头上! 虽然很快两道云梯就被斩毁断裂,但这一次从无到有的突破却给了豫州军以极大的鼓舞。负责强攻的毛宝甚至亲自攻上土丘,左右开弓,频频引射! 城头上大量兵卒们转往土丘所在方向,顿时便造成了城头兵员分布的不协调。冲车趁势往前推进了一大段距离,另有兵卒直接冲上冲车顶层,居高而射,已经可以望到城墙内的情形! 这时候,城头上传来尖锐的鼓号声,而后便有几十个老弱妇孺被押上了城头,嚎哭不已,但却挣脱不开旁侧那些奴兵的刀兵挟持。 看到这一幕,郭诵双眸已是蓦地蹙起,他径直自阵营中冲出,直接站在了迎风烈烈的旗幢下,两臂长槊横陈,背对城池面向那些远望观阵的寿春乡人,口中暴喝一声:“以我为界,刀盾列阵!” 后阵仅剩的两营豫州卒,顿时刀盾列阵,面对那些观战的民众,形如一道整齐的钢铁壁垒! “王师壮武!万胜!” 眼见豫州军此态,早先那些倾向王师的人家俱都纷纷击掌喝彩,于此同时,快速将自家丁壮部曲聚集在一处,以戒备四方有可能发生的骚乱。 城墙上那些老弱妇孺们被压上城头,而后被奴兵两臂压制着半身探出女墙。一时间城墙上下气氛都稍有凝滞,哪怕彼此不言,场中也是人人尽知,那些老弱妇孺必然是外城某些人家被扣留于内的人质,要胁迫他们反击王师。 “继续攻城!先登者夸武三军!王师破奴,以命偿命,以血报仇!” 片刻迟滞后,土丘上毛宝口中爆发出一声怒吼,肩后箭壶已空,索性将弓抛在一畔,抓起近畔一根竹枪,蓦地振臂往城墙上射去。 这竹枪去势尤胜劲矢,女墙内正有一名奴兵弯腰取箭,眼前疾风骤来,继而身躯蓦地一振,那竹枪已经当胸掼透他的身体!这奴兵整个身形俱被竹枪带起,而后竹枪更是深深扎入后方土夯内墙,直接将那奴兵悬空钉死在墙上! 郭诵横槊立在军阵前,手心里已是汗津津一片,正因深知有此隐患,所以才更加不敢拖延时间,据城与奴兵作长久对峙。此时惟求豫州兵势能够震慑住那些与奴兵暗结者,让他们不敢作乱! 城头上厮杀声复又变得猛烈起来,战阵外观战者们却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人们自发的聚成一个个小圈子,或是左右观望,或是抽身急退。单凭外表,实在观察不出来究竟何人心中有鬼。 骚乱迟迟没有爆发,而城头附近豫州军攻势更加猛烈起来,一驾冲车已经被砸毁,另一驾却是已经靠上了城墙,因为城头上奴兵拼死的反击,暂时未有登上城墙,就在这接触方圆之内,热血倾盆一般滚滚浇落! “杀!” 眼见城外迟迟未有动乱,奴将已经没了耐心,暴喝一声之后,手中刀锋已经斩落,近畔一名老者蓦地被从腰际分成两端,热血与肝肠顿时沿着城墙外壁翻滚下来! “杀奴!杀奴!” 眼看着人质们一个个被分尸斩死,战场外顿时爆发出猛烈凄厉的嚎叫声,无论那些人质是自己亲长与否,目睹如此惨无人道一幕,人人俱是恨意迸发,不能克制。 土丘处飞桥再次搭上了城头,这一次毛宝亲率亲兵踏上飞桥,两丈多的距离飞踏冲过。左近城墙已经聚起奴兵近百,眼见此幕,有的俯身劈斩飞桥,有的昂首引弓而射! 霎时间,毛宝便身中数箭,尤其扎在右臂上那一箭直接将他手中兵刃震落!然而这一虎将终于跃上城头,臂上箭矢直接被其徒手拔出,反手戳入近畔奴兵眼眶中! 他提着那奴兵后领顺势一甩,继而奴兵身躯陡震,如戳破的水袋一般汩汩冒血,那是围攻上来的奴兵刀剑劈砍所致! “奴儿受死!” 在城头上稍一立足,毛宝仍是手无寸铁,他反手抓住一名奴贼兵长盔缨蓦地砸在城墙。砰地一声震响,整块女墙都被砸穿,而那奴贼兵长头颅竟被变形的兜鍪直接卡死其中,眼珠都迸射出来! 奴兵自不乏徒手虐杀旁人的经历,但在真正的战阵上。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慑人一幕,一时间一个个惊得肝肠震荡,竟然下意识后退忘记了厮杀。 这时候,毛宝已经夺过一名奴兵手中环首刀,顺势扯掉身上已被劈砍破裂不负防身之能的甲衣,口中暴喝一声,须发贲张,如出闸猛虎扑杀上前!其人虎行城上,左近无有一合之敌,周身上下俱被血水浇透,然而倒毙其身畔的奴兵只多不少! 以往这些奴兵们也是张扬暴虐,目无所惧,然而如今面对真正的勇士,一个个竟如受惊的鹌鹑,膝窝发软两臂频颤。另有一名奴兵举盾持枪上前,那后盾竟然连着前臂被一刀劈开! 饱饮奴血之后,刀不堪用,毛宝挥起拳头,直接将那奴兵面孔砸烂。继而再往身畔一顾,左近竟无敌踪! “先登首胜,随我杀敌!” 这时候,数道飞桥都被架起,豫州军们源源不断的涌上城头,毛宝顺势接过部众递来的长枪,继而便沿着城墙往城头溃众追击而去! 此时的城墙下,郭诵仍然率领两营刀盾与寿春乡人们遥相对峙,那些乡人们虽然眼见豫州军先登破城,一个个已经转为欢呼喝彩。但郭诵仍然不敢松懈,不允许这些人靠近冲击后阵。此间虽无刀兵之烈,但在这短短几刻时间内,人心之险恶尤甚于刀兵! “城破了,城破了!” 金城南门被从里面轰然打开,继而便响起兵卒们的欢呼声。听到这话,郭诵才总算松一口气,示意早前投靠的几户乡人们接手后营,他则率着刀盾兵们保持着阵型往城门徐徐退去。 随着豫州军进入金城,外城中越来越多的民众们往此方靠拢而来。看到得了郭诵亲点授意打扫战场的那几户乡人们兴高采烈的在城墙下忙前忙后,不乏人心生感慨羡慕。城池复又换了主人,来日必然又是一番暗潮汹涌的调整。 至于城墙下那十几具被当作人质的尸首,这会儿则成了极尴尬的存在,无人敢靠近过去。哪怕这当中便有各自的骨肉血亲,这会儿纵有再多悲痛,也只能忍泪默望。 此时,冬日阳光才稍有西倾,这时候才有人恍悟过来,从豫州军正式攻城至今,不过才过去了将近两个时辰而已,一座坚城便已易主。而早先在他们看来凶煞不可力敌的奴兵奴将们,侥幸的还可留个首级悬挂城头,倒霉的却已是尸骨无存! 0674 困守孤城 “彭彪所部三千余,粮给日困,业已弃守亡北。淮下各家旧戍,俱已易帜,喜迎王师,恭奉沈驸马军令。一俟令达,即刻尽起部曲,南来会师,共歼奴贼于野!” 几名淮南当地坞壁主被引入豫州军营垒大帐中,沿途所见军容械用之盛,可谓胆战心惊。真正看到豫州军的军容军貌之后,他们才明白彭彪麾下明明数千精骑,乃是野战雄师,却不在野中狙击消灭对手,却纵容豫州军长驱至此。 与此同时,他们心内也是不乏忐忑,豫州军这位主将,年轻的有些过分,且又是逼退彭彪、攻克寿春,连番奏捷的锐气大胜之势。而他们却是在大势将定之际才来投,对方就算不计较他们此前从贼事迹,单纯早前面对招揽时的轻慢态度,已经是一个不小的过节。 所以在表示过自己投诚态度后,他们又忍不住提醒道:“彭彪所部虽然粮用匮乏,但仍聚数千之众,骑士被甲,战力不容小觑。而且淮泗之间尚有奴设诸多壁垒,寿春地重,淮泗水竭,若是集众反攻,战事或有翻转。王师远来或有疲态,请驸马早率所部归于寿春,拒坚城而守。至于外敌,我等乡人必戮力而战,不容贼众再过淮肆虐乡土!” 这时候,沈哲子早已经涉过早先与彭彪所部对峙的罗渎,留下千人防守那一要害通道,自己则只率胜武军继续北进。 寿春城被攻破收复的消息,如今早在这淮南之地传开,只要再将彭彪那一部羯胡军队消灭,这一场冬日收复淮南之战便可以说是圆满结束。随着王师大事将定,前来投靠者也是不绝于途。沈哲子眼下接见这几人,已经是今天的第二波。 此前彭彪虽然在此淮南之地击破众多坞壁,驱赶民众南逃,但并不意味着就将所有乡人清扫一空。 事实上,有寿春重镇所在的淮南,东接徐兖,西望豫司,乃是流民南逃的重要聚居点之一。所以此境也是坞壁林立,游食众多。不要说眼下石赵只是掌握寿春不足两年,哪怕日后屡屡大战,南朝齐梁之际,这里都是江东朝廷极为重要的招募游食,屯戍重地。 彭彪虽然大肆驱赶乡人,但南面强敌稳步南来,他也只敢挑选一些软柿子去捏,真正颇具实力的坞壁,俱都不敢触碰,以免耗损太多。 所以尽管王师已经抵达此境,这些拥众距地而守的坞壁主们迫于大势来见沈哲子,仍是颇有姿态,而不是无底线的迎合。 所谓请沈哲子早去寿春坐镇,无非是担心他也会如彭彪一般,自恃军威在乡野驰骋,打击他们这些乡人。主动承担战事,无非是欺他年少无知,不悉淮南形势,趁着此境将定未定之际,掌握几个地利要害,来日无论是自保又或另作打算,都能有所依仗。 生逢乱世,淮南又是久战频战之地,这些人各有打算,做什么谋身之计,这无关乎忠义道德,只是人之常情。 某种程度上,这些各自拥众自保的坞壁主们,其实比江东那些世族高门还要混蛋。江东虽然内斗不止,但最起码还都围绕着一个共同的朝廷,有一个共守江东的大局观念。 但是这些人,跟他们讲大局,谈忠义气节,那都是废话。就算眼下淮南战事局面大好,如果沈哲子不能妥善处理他们的诉求,这些人分分钟就敢再引淮北奴兵南来,将豫州军赶出淮南,让此战一切战果尽为泡汤。 这并不是危言耸听,祖约就是被这么搞掉的。其人就算再不堪,祖氏坐镇此境也有一二十年,人望总比沈哲子这个初来者要高得多,结果现在在哪里?诚然祖约那是自己作死的典型,但沈哲子初来乍到,如果不做出让步,不拉拢他们,又何尝不是在作死? 各自掌握大量人众丁口,让他们有了立身之本,南北对峙的形势,给他们左右逢源提供了机会。只要南北双方没有哪一方能够取得完全压倒性的优势,还有拉拢中间游离势力的需求,他们在这里就有生存的空间。 在如此一个乱世中,任何考量说穿了都是残忍。沈哲子徐徐南来,给彭彪留下充足的时间在淮南肆虐,除了诱敌之外,又何尝没有借彭彪之手清扫淮南之地的需要。他的大局并非别人所认同的大局,说不通,那就用铁血教会他们。 “我受君王重用,节制王师北来,一路来也是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以致辜负国用,也恐王师半途受阻,使郡人殷望王师成空。幸在眼下终于身立此境,又得诸位乡贤盛赞,可谓得偿所愿。” 面对这几人,沈哲子神态尚算和气,而后话音一转叹息道:“早年国土沦丧,本非乡人之罪,却要沦为奴治,惨遭肆虐。凡我王御之臣,俱有怀恨抱愧,惟愿痛歼奴师,拯救国民。诸位能幸免于奴贼摧残,我又怎么忍心驱使乡人们以血肉之躯去阻挡奴锋?” “诚如诸位所言,彭彪所部虽然势溃,但战力仍存。此贼穷途厉胆,暴行累累,来日不知还要做出怎样恶行!其人游骑呼啸,鞭笞乡野,绝非常师能阻。王师至此,本为杀贼,岂能因一时求安而避居大城!所以诸位虽有盛意,我却不敢轻遣以致郡中再添惨事,唯请郡中乡亲连寨自保,勿要轻出,奴首我自取之!” 这也是最近几天说惯了的话,沈哲子张口便是滔滔不绝:“至于淮北奴众或有反击,诸位也完全不必以此为忧。彭贼已被困于此域,南谒之途已通,来日豫州之王师同袍自会源源不断而上,绝不会让奴贼片甲过淮。更何况,今次之北进,并非梁郡一治轻动,旬日之内徐州郗公也将驰援。淮南安定,便在此时!” 说完之后,沈哲子便不再与这些人纠缠,让亲兵将人请出,或是赠送几副甲具,或是赠送一些弓矢,算是回报他们前来投诚之意。 战事行进至今,已经到了小心即无大错的收尾阶段。因为尚有彭彪余部存在,沈哲子态度鲜明不让这些乡人坞壁主们干涉战事,落在不同人眼里那也有不同意味。 一些实力弱小的坞壁本就担心会被王师征召参与围剿,得知这一态度后可谓松了一口气。 而一些实力强劲的坞壁则有些不甘寂寞,想要趁着今次淮南动荡有所作为,所以在沈哲子后续北上途中,不乏接到一些告急求救书信,都是当地人家擅自调集部曲私据某地,结果遇到了羯奴游骑的攻打。 对于这一类的求救信,沈哲子都是一个态度,不作回应,见死不救! 哪怕战事就发生在他前进道路数里之外,仍然保持原本的行军计划,近乎刻板的继续行军。而已经入手的寿春和洛涧两处据点,给他们的命令也是谨守不失即可。 所以,如今淮南这区域,最活跃的便是彭彪所部残军,左冲右突想要打通一个出口,但却处处碰壁。余者唯一还算活跃便是沈哲子所率胜武军和已经渡过洛涧的沈牧、韩晃所部骑兵,只是这二者俱有活动路线,甚至还在有意识的躲避彭彪的军队,迟迟都无决战。 至于淮南之外,兵员的调集倒是很活跃。彭彪所期待的援军,反应最及时的便是淮北之地的各处戍堡,但这些戍堡少则百数众,多则数百众,取得便是一个守望相助,并无强兵屯此。就算想要奔援,也多是试探性进攻,根本就突破不了曹纳所驻守的洛涧、马头。 寿春方向,郭诵、毛宝速战速决拿下金城,而后以毛宝守城,郭诵则渡河突袭羯奴江北水寨,凿沉、焚毁舟船百余,严防淮水,羯奴即便有强军来援,一时间也难渡淮。 随着梁郡后继五千援军到达罗渎,沈哲子也终于不再客气,各部开始向淮南中部靠拢,逐步压榨彭彪的活动空间,最终将其众驱赶到淮南小城。孤城不可守,彭彪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尤其他所部多骑兵,困守孤城,无疑废了一半的战斗力。 但问题是,他已经别无可选,游骑在野中游荡,所耗粮草加倍,而且多有溃逃之众。而对手在优势占尽的情况下,却仍无冒进举动予他战机。如果不是境中一些坞壁妄动,令他小有所获,只怕都已经坚持不到现在。 如今他所部已经在众敌环绕之中,眼下唯有寄望周边援军能有突破,或许多拖一刻钟,战事就会发生转机。所以,困守淮南小城以待形势有变,便成了他唯一出路所在。 当然,还有另一个生机所在,那就是投降。所以,在退至淮南小城之后,彭彪即刻派遣使者,前往沈哲子所在营地,邀见商谈投降事宜。 虽然此前已经有知,敌方主将心狠手辣,就算生获黄权都即刻将之斩首。但他与黄权又有不同,如今他所部仍有两千余众,对方想要全歼啃下,仍要付出极大代价。 而双方开战以来,他所败者都是策略,其实并无恶战,哪怕已经优势占尽,对方仍是求稳,避免交战,可见也是要保存实力。 所以,彭彪相信只要自己递上降书,对方多少会有动心。而后彼此往来交涉商谈细节,就算最终谈不拢,这个交涉的过程所需要的时间或就能救他一命。 0675 分功饮胜 淮南小城并非险峻所在,其实整个淮南之地,只要确保寿春不失,其余的城防都无太大的战略意义。 而这一座小城,其实也并不属于整个寿春防御区,而是早前祖约与台中交恶时,特意兴筑的意气之作,用来表示对台中兴筑涂塘防备自己的不满,落成之后也并未久作经营。实在是四野平坦,左近又无水流可引,根本不是一个合适的筑城地。 而彭彪选择这样的孤城作为最后的防守地,可见其心仍未死,一旦城不可守,或是战况发生变化,四门洞开,即可奔驰于野。更有甚者,趁着对手调度攻城的阵型混乱之际,直接在城内凿破城墙以骑兵冲出,将敌人杀得大败亏输,羯奴早年在北地不乏以此手段反败为胜。 再小的城池那也是城,沈哲子想要将彭彪所部完全困死在淮南小城,也要调度起数倍兵力。所以看似自弃、穷奔绝路的一个决定,其实还是充满了变数。 沈哲子在战术上其实并没有太高妙的见解,也并不是什么用兵如神的奇才。单就彭彪所选择的这个驻守地,如果不是郗鉴讲解,他甚至都没看出来。 是的,如今站在沈哲子身畔与他并肩观望淮南小城的人正是郗鉴。在收到沈哲子的表态后,郗鉴竟然亲自快马飞奔至此,由于他这半年来都在北地主持淮地战事,赶来此地的时候,居然还赶上了淮南最后一场围歼战。 “此城坐落坦荡,若是常师困守于此,那可谓生机断绝,再无作为。但彭彪所部尽骑兵,可以城墙阻敌,但却不成困师。维周你求稳至此,想必也是要一竟全功。你那雄车之阵,也是一道奇谋,但若所守之处敌之不攻,也只能望尘愧叹,无可奈何啊。” 郗鉴讲到这里,言中不乏感慨:“这彭彪已至穷途,仍能不失谋略,将维周你万军之众牵于这区区小城,也实在不失狡黠。豫州今次来攻,所众又有多少?若是大军久困于此,淮北之众奔援,势必难阻。” “郗公谋深,久悉兵事,闻此一论,实在让我受教良多。” 沈哲子也不是死鸭子嘴硬,老实说他在今次一战,确实是稳进有余,壮烈不足。明明兵力已经占据极大的优势,但却仍将战事拖延到如今。虽然卡在各镇都在勇进,寿春绝无速援的空当中,但其实还是赢在了战略上,输在了战术上。 因为过分保守,对彭彪纵容太甚,以至于其人虽然屡遭挫折,但至今仍然保存着极强的战斗力,如果要求一个全歼的局面必须要投入大量的兵力。 “不过幸在晚辈并非孤军而战,尚有郗公干城之助。徐州精卒至此,淮右各堡自然转交,晚辈也可抽调兵力,徐徐困杀此贼!” 沈哲子在战术上虽然有欠缺,但战争结果从不只是取决于战场上的胜负。彭彪其人就是过分关注战场上得失,结果昏招迭出,许多看似精妙的应对,一步步将之逼至绝路。眼下的应对再怎么精巧,其实都只是死中求活的搏命安排而已。 郗鉴听到这话,当即便是捻须一笑,他直接点出沈哲子战术上的欠缺自然不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优越感,无非还是想争取一个心理优势,告诉沈哲子如果想要全歼彭彪,必须要仰仗徐州军的援助,否则难竟全功。 “淮右诸堡,乃是维周你所部戮力而战才得,我若空手来取,实在是不乏愧念。更何况,如今淮阴战事也是激烈,若再抽调余卒奔赴淮上,其实也是应接不暇。” 讲到这里,郗鉴便不乏难色。他想不想要淮上诸堡?做梦都想! 徐州军那些军头们,桀骜姿态较淮南这些坞壁主有过之而无不及。淮阴乃是早年的主攻战场,各部纠葛已经极深,郗鉴虽然担着一个刺史之名,但想要强力干涉,也是掣肘颇多。 否则单凭徐州强大军力,何至于迟迟连一个淮阴都无大的突破。如果大力整顿,或会引起徐北众将反弹,致使防线大乱,战事糜烂。若甩开那些人,以自己本部压上强攻,那些将领又会怀疑他另有图谋,假途伐虢。 所以,郗鉴也是迫切想要开辟一个新战场,借以破除徐州如今那种军头纠缠、互为掣肘的局面。否则,也不至于沈哲子这里媚眼一抛,他便急吼吼亲自赶来敲定此事。 但若这么简单就答应了沈哲子,郗鉴面子上有些过不去。这小子刚刚挖了他一次墙角,随后再抛出些好处,他就要不计前嫌的相约共进,这让他感觉姿态有点低。打一巴掌给个甜枣,那是长辈哄晚辈的手段。 看到郗鉴一脸为难状,沈哲子也真是无力吐槽,老家伙们唯有一点不能接受,裤子都已经脱了还要摆出个坚贞不屈的忸怩姿态。不便接手,那急吼吼跑来干什么?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眉眼之间都写满了“求我啊”。 “此事暂且不提,郗公大驾亲临,虽然眼下尚是戎行于途,但也要盛情款待。” 说着,沈哲子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邀请郗鉴入营。 郗鉴见状,便也不再多说,他在来之前便已经吩咐部众奔驰向此,肯定能赶在淮上援军大部队到来之前接手戍堡。不过俱都是轻骑简行,届时肯定需要沈哲子提供械用,这小子尽管眼下嘴硬,届时为了维持淮南局面,肯定也要任由自己索求。 “其实彭彪所部已经被逼迫至此,即便刀甲不施,未必不能一竟全功。” 途中沈哲子又说道,而郗鉴闻言后只是笑笑,他只当作沈哲子是少年人意气盛不服输的自我安慰,彭彪如果真的放弃反击,那绝不会选择淮南小城这难作长守之地。 然而到了营中,两人还未入帐,便有兵卒将彭彪的求降使者引来。沈哲子接过彭彪的投降信件,笑着对郗鉴抖了抖,你再能啊,你再忸怩作态啊!现在就有一个不用代价,直接纳降的机会,再多说什么,淮上诸堡我还不给了! 郗鉴脸色有些不好看,他接过信件来看一看,继而便正色说道:“奴儿不可信,此贼绝无束手投降之心,无非以此为诱,拖延时间罢了。维周你千万不要轻信,给奴儿反击的机会!” “不过是插标待割而已,他就算愿降,我还未必愿受。” 沈哲子闻言后只是笑一声,怎么收拾彭彪,他早有计划,不过借此反将郗鉴一军,倒让他心内颇生许多恶趣味。 郗鉴虽然笃定这一次投降不可信,但见沈哲子态度不置可否,他也不能越俎代庖的替沈哲子做什么决定,于是便原原本本将自己后续安排讲出来,以示确实在尽力配合豫州军,希望沈哲子不要贪图一时取巧便利,甚至连原本计划索要的资用都削减几分。 然而沈哲子却不再就此深谈,热情邀请郗鉴入帐。入帐之后,郗鉴才发现并非单请自己,帐中已经聚集了数十人。待到沈哲子一一介绍,才知这些人原来俱是此境各家坞壁主。 那些坞壁主们被请来此处,心中也在猜测沈哲子意图为何,待见沈哲子身畔所立竟然是徐州刺史郗鉴,脸色又有不同,一个个肃然起敬。毕竟对他们这些人而言,沈哲子虽然少年得志,来日或将成为寿春镇守,但讲到人望,那是拍马也难及久镇广陵的郗鉴。 “北进以来,多赖诸位乡贤襄助,侥幸略得薄功。然则年浅才庸,对于淮南来日如何创建经营,不敢一二远望。今日有幸邀请郗公至此,我也代诸位请教郗公复土之后安境方略。” 郗鉴听到沈哲子的话,当即也明白这小子分明是在借他之势来震慑乡人。想到他在徐州还是诸多掣肘,居然还要远奔至此给沈哲子撑腰,心中也实在不乏古怪。但话题既然已经讲到这一步,也不好再有什么推诿之词,当即便将徐州军来日规划也稍作浅述。 席中众人听到郗鉴的话,神态也都不乏精彩。原本他们还以为淮南战事只与豫州军又或只是沈哲子单纯的行动,却没想到徐州军也干涉其中,而且听郗鉴所言牵涉还不浅,单单来日徐州将攻盱眙,且与豫州军共守淮水,当中所动员的兵力便达数万之巨! 当然真正的军事计划,不可能清晰的为他们剖析,但豫州与徐州的联系紧密,也实在超乎他们的想象。一时间心情自然是有喜有忧,喜的一方面是两镇大量兵力投注于此,乡土安全无疑更有保障。忧的方面则是,江东朝廷如此大力用事,来日又会给他们留下多少自立的空间? 众人在想什么,沈哲子并不关心,待到郗鉴讲述完毕后,他当即便将彭彪的降书传示于众,同时冷笑道:“我虽年弱不乏骄勇,但自察惟一可取,惟以至纯至烈,不敢自堕名节!彭彪此贼,久虐我晋民,暴行令人发指,如今已入穷途,竟然还敢奢望自献乞活?真是笑话!” “如今彭贼已入孤城,难再逞凶。前日之乡禁俱都解除,今日邀集乡人丁勇于此,分食此功!” 讲到这里,沈哲子便将那降书揉做一团,随手抛至炭盆中,继而让人将彭彪使者押至近前,挥刀斩首,回望众人振臂说道:“王师至此,凡虐我民者,惟以死报之!前事诸多不论,此役之后,与诸位分功饮胜!” 大帐里一时间应声如雷,而郗鉴看到这一幕,则是满脸的若有所思。 0676 大功殊荣 降书送出后,彭彪便一直满怀忐忑的等待南人的答复,尽管心中有极大的把握对方会接纳自己的投降,但未有答复之前,心情难免惴惴。 或因心存这一二可能,就连城外敌军步车调度的异动,都被他目作对方向自己再作施压的一种手段。 诚如郗鉴所言,彭彪至今都未放弃寻觅转机,对方车阵诚然可惧,但当在城池四野铺开,阵线被拉长,便不再是牢不可摧,即便不能破之,也能转击冲出。 如果那个南贼小貉子,以为凭此就能将自己逼入绝境,任其蹂躏而傲慢无礼,彭彪也不介意给对方一个毕生难忘的教训。当然假使对方真的愿意纳降,且态度诚恳,彭彪也不是不能顺势归于南面。 毕竟,淮南战事打成这个样子,寿春大城丢失,彭彪也知自己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南面缺乏战将,如今又摆出全面挺进之势,自己率部归附,不愁没有位置。说到底,值此乱世,只要手中有兵,无论在南在北,都有立足之地。 然而一直到将近日暮时分,对方阵营中才终于有了反应,数十游骑冲至城墙下,为首一人挽强弓猛射,箭杆裹信疾落城中,继而又有数人振臂一挥,几物被抛至不高的城头。 亲兵们还在快速冲向箭矢落点,可是彭彪视野中却只有城头上那几个滴流乱转、鲜血淋漓的人头,震怒与绝望两种情绪在心底蔓延开来。 “披甲,上马!” 羞恼过后,彭彪快速作出反应,趁着被拒绝纳降之事尚未流传开使士气跌落谷底,率领百余亲兵穿城而出,纵马在城墙下奔出十数丈,在对方阵型射程外才勒马顿住,口中大吼道:“南贼沈维周,可敢与我一战?” “奴儿久猖,应知自有天谴!命数已绝,不必急求速死,暂寄奴首,生前饱餐,来日阵上,自有晋家壮士脔割贼身!” 沈哲子在三百重骑簇拥下,施施然穿营而出,面对彭彪看似壮烈邀战,只是冷笑应之,继而便使重骑排射逼退。 彭彪见状,只得无奈退回,他此番邀战,本为稍挽低落的士气,然而对方最终还是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此时天地间光线渐渐昏暗,他仍未看清那沈维周的面容,只是听那声音,年轻得有些过分。 这一夜,城内城外都不得安宁。彭彪夙夜未眠,站在城头远眺,只见夜幕中无数火龙源源不断向此涌来。 而城外豫州军阵营中,也是热闹非凡,境中大凡稍有实力的坞壁主,俱都尽起家兵部曲穷奔至此。奴贼淮南之败已成定数,这最后一场围歼表现如何便关乎到他们来日在境中排位如何。 原本豫州军这位少年主将态度倨傲,不许他们干涉太多战事,不乏吞功之嫌。但最后终于送了口,给了他们一个表现的机会。此时若再观望而不入场,可以想见来日迎接他们的会是什么! 一声鼓响,天际已然破晓。平原四野中,俱是披甲人! “杀奴!杀奴!” 本就不大的淮南小城,仿佛身处汪洋大海中一艘破舟,四望所见,俱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人潮,嚎叫着向城池拍打而来! 彭彪坐镇淮南经年,尚不知此境还有如此多的民众。此时就连他都脸色苍白,两臂颤栗几乎握不住长槊。至于麾下兵众看到如此惊人一幕,更是吓得面无血色,需要手扶女墙箭垛才能站稳身形。 人潮汹涌而来,几无攻城械用,是真真正正、结结实实的拍在了城墙上。后继者源源不断,以人墙层叠而上,本就不高的城墙竟被一漫而上! 城头上奴兵们尚在战战兢兢的引弓乱射,城头上蓦地人影一晃,敌人们已经冲上城头,挥刀劈来! 诚然这些乡人部曲们无论战力还是械用都远远算不上强军,但胜在人多势众。而且这第一批先登冲城者,多数都是乡人各家坞壁嫡亲子弟,此一战关乎来日家运如何,一俟冲上城头,俱都舍命戮力而战! 彭彪本无坚守之心,更是做梦也没想到会面对如此汹涌攻势,城头用兵本就不多,内城还存千人准备凿墙突围。还未反应过来,城头已经涌现数百敌众,攻城伊始便不得不展开最惨烈的肉搏战,随着敌众在城头站稳,大段城墙开始丢失! 与此同时,几座城门处轰然巨响,一股一股的敌众冲入进来,霎时间便将这不大的城池街巷填满! 这最后一场围歼战,是沈哲子精心给淮南民众准备的盛宴,所以豫州军并未直接参战。只是在战阵之外毕集骑兵,准备追击突围而出的奴骑。 然而战争打成这副模样,沈哲子也是始料未及,小小的城池直接被人潮淹没。而在稍远处的平野,还有晚到的坞壁主们率着部曲冲向此处,想要赶在最后时刻分一杯羹。 自始至终,困守小城的彭彪都未组织起有效的反击。所谓的战略战术,在这浪涛一般的人潮面前只是一个笑话。以城池为中心的这个战场,与其说是正在进行一场战事,不如说是民众们暴戾情绪的一场宣泄! 淮南民众们之激烈,甚至还超出了沈哲子的想象。他不得不命令军阵再次收缩,以避免被这些蜂拥而来的乱民冲击。 从黎明时分一直到日悬当空,战场上的喧哗骚乱终于渐渐停息,大量民众瘫卧于野眼望苍天。随着人潮停止涌动,城池再次显露出来,原本尚算完整的城墙已是千疮百孔,仿佛被无数猛兽撕咬摧残! 这时候,沈哲子才在数百重骑的拱卫下,缓缓向城池而去。人马具甲的重骑移动起来,仿佛一座横拍来的铁壁,哪怕是最癫狂的民众,见之亦要胆气尽丧,远远避开。 一路畅通无阻行至城池近前,此时城内仍有骚乱声传来,但却已经与羯奴无关,而是冲入城内的坞壁主们在争抢战功。 至于原本城内的守军,此时早已经没有了一个活口,甚至就连尸首都不完整。不乏有满身鲜血淋漓的乡人们,怀抱着奴兵手足残尸,畏畏缩缩试探着上前邀功。那画面是让人惨不忍睹,然而眸中闪烁的光芒,那种对未来美好憧憬的希冀之光又是那样单纯! 隆隆鼓声响起,城内乡民们终于在各自宗长率领下次第行出,此时一整座城池都已残破不堪,随后入城清点战果的豫州军们眼见城内残垣断瓦、血涂一般的狰狞惨烈画面,都忍不住心生凛然。 豫州军庶务兵长们列在城下登记战功,流落在各家乡人们手中的奴兵尸首渐渐聚拢起来。整整两千多名奴兵守军,竟无一个活口,更有甚者,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不多见! 饶是这些兵长们见惯生死,如此惨烈一幕仍然深深烙在心内,久久难以忘怀。那些残破的尸块,就算还能拼凑成完整的尸体,又有谁敢去摆弄细拼! 寻常兵卒已是如此,而作为羯奴后起之秀、坐镇淮南将近两年的彭彪,其死状更是惨不忍睹。足足十数人家前来献功,捧出的尸首之零碎更是让人瞠目结舌,且不说四肢躯干俱被分尸,就连头颅、下颌都分执两人之手。 如此惨况,大快人心之余,也让统计军功的兵长们大感为难。这一个斩首实在太重要,最终也只能忍着呕吐,将破成十数份的尸体拼凑起来。 足足花了将近一个时辰,途中还有人家进献部分,言之凿凿乃是取自奴将。结果到了最后的成品就是,四肢奇长、躯干同样奇长的一具怪尸。而且看周遭踊跃之势,如果不是首级实在太好分辨,这彭彪多半要成九头怪物。 当战报统计上来时,沈哲子正在城外军帐中飨宴参战的各家坞壁主。单单斩杀奴将之大功,便有十数份之多,如此一份诡异的战报传示于众,在座众人俱都不能淡然,任谁都看出这样一份战报之荒诞。一场十几万人的大战事,未必能够统计出这么夸张的战功战果。 一时间,除了各自忐忑之外,席中众人也都不乏怨望旁侧,埋怨这些乡人们为了争功实在太无底线,简直不要脸面!做的这么过分,若就尽数作废,结果就是俱无所得。于是席中便开始各自强言力争自家功事才是真的,若非内外俱有豫州精卒,只怕已经按捺不住要大打出手。 沈哲子见状后只是微微一笑,抬手接过那一份战报挥笔作批,印玺稳稳按在纸上,将这一份明显夸张的战报以自己西中郎将的官职作保确认。 众人眼见这一幕,先是愣了一愣,继而便忙不迭鼓掌喝彩,交口称赞驸马实在义薄云天。 对于众人的极尽奉承夸赞,沈哲子俱都欣然笑纳。他就是要用这一份战功,公然邀买人心,以期在最短时间,达成一个郡内和谐的局面。 这一份战功能够落实几分,这是他与台中交涉的事情。而这些乡人只要还对战功稍有指望期待,就必须要保证他待在淮南镇守的位置上! 十几份斩将大功,二百余份先登之功,既能让沈哲子与这些坞壁主们达成一个互保的默契,待到台中确定让他镇守寿春后,又能作为他经营地方、对这些乡人或拉或打的一个凭证。 0677 功业之基 随着彭彪余部全军覆灭,淮南之土尽复,南北对峙重新恢复到苏、祖未叛时的局面。而沈哲子也正式率部入驻寿春城,接手城防,从容有余的调度兵力,分兵戍守淮下诸堡,分拒羯奴各部援军。 与此同时,徐州军数千轻骑也抵达寿春东面的马头戍等淮上要塞,接手防务。 至此,淮南战事已成定局,羯奴若无大部集结南来,单凭周遭战区调度来攻,已无可能突破淮水,夺回寿春。 “维周你这真是……让我为难啊!如此一份战报呈送台中,这不是授人以柄、引人攻讦?” 豫州军如此大规模的集结作战,庾怿自然不可能稳镇历阳后方,他一直都在合肥坐镇。一俟接到沈哲子呈送的战报,原本因为大捷而起的喜悦顿时荡然无存,即刻飞驰寿春,见面之后便是皱眉叹息。 沈哲子正从城外硖石城巡营而来,戎甲未解便听庾怿如此抱怨,当即便是一笑:“小舅是说这一份战报?的确是稍显夸张,不过将帅在外,总有事从权宜,王师新定地方,总要恩威有示,才能稳镇此乡。台中若以大局为重,应该不会以此罪责。” “这不是罪责不罪责的问题,寿春本为祖氏旧镇,此乡民众多有远于王事,心迹尚是叵测。若只一味恩宠,却不示以威治,终究难免离合,或要酿生隐患啊!” 随着豫州形势大好,尤其上次收复合肥后摆明态度与台中分庭抗礼,庾怿也是越来越有了方镇大员的觉悟,对于台中态度如何也渐渐不再关注。他是担心沈哲子如此超规格的示恩于众,或会让这些坞壁主们更加自矜骄勇,来日更加不好管束。 “小舅所忧,其实我也有考虑。若能有从容时间,自当恩威并施,审察贤良忠义,而非不问贤愚,厚恩加溢。” 沈哲子讲到这里,脸色渐趋凝重:“但问题是羯奴未必给我们这个时间,年中北上,数月之间已经尽复淮南之地。中兴以来,王师未有如此雄图勇进,此为天下侧目之大捷!小舅切勿自薄,如今豫州所镇,已是海内共望之雄师啊!” “门内私话,维周你也不必妄赞。黄权、彭彪两员奴将俱是亡于你手,今次淮南之胜,更是全仰你节制大军,士居倾家相助啊!外人或有迷惘,这一点我是深知。” 听到沈哲子的话,庾怿言中不乏自喜,倒也并不全贪此名。他坐镇豫州年久未有起色,沈哲子的加入,沈家倾尽家财的资助,才让豫州的声势彻底爆发出来。 沈哲子闻言后却是叹息一声:“小舅虽有此誉,我又怎敢居功。若非小舅深信不疑,尽以事托,我不过吴中一后进,帝室一偏亲,又怎么能得施所用,略成薄勋。” “维周你这么说,可是听到什么风传离间?” 庾怿闻言后眉头已是一皱,正色道:“外人或有不知两家情深如何,但你这郎君不该有自晦之想!往年你家旧事所累,我是以命相谏,才与你父结成世好。苏、祖乱起,我家大罪于国,若非你父子倾力相助,安能平步至今?情深至此,各自心知,岂是俗眼能量!家业、性命都可共之,区区浅进,难道还不能共荣?” 沈哲子见庾怿神态如此凝重,言辞也是不乏重声,心内不免一叹。或许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庾怿确实没有对自己有什么疏离之心。但这世上的确共患难者不乏,能够同富贵者却不多,就算庾怿没有此想,彼此也应该有所警惕,不要被人言攻离间。 他大肆施恩这些淮南之人,其实也是略作防备。寿春收复后,只要稍作经营,稳守淮水一线,如果不再做更大进望,便可保持长久对峙。如此一来,豫州的形势已经得到极大好转。 可以说,就算没有沈家的帮忙,单凭如今的庾家,其实也可以说是颓势尽扫,稳治豫州。但如果没有庾怿的鼎力支持,沈哲子眼下未必能够稳镇寿春。 毕竟,他的年龄和出身是一个绕不过去的槛,尽管已经有连场大捷,但如果就这么轻易的将寿春重镇交到他的手里,台中未必乐见。 有时候锋芒太露,也不是什么好事。收复淮南一战,可以说是沈家独力支持起来。一旦庾怿稍微感受到些许忌惮,即刻就会为人所趁,撕开双方原本亲密无间的合作。 眼下或是庾怿未作此想,或是别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但沈哲子不能不想到。说到底,他只是一个南人而已,以往没有巨大的利益为诱惑,大家都可淡然视之,但是眼下淮南悉定,他的出身问题就会被有心人紧抓不放,以期能够攫取战果。 所以,对别人来说,淮南之战已经结束,到了瓜分战果的时候。但是对沈哲子而言,淮南之战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才是他真正准备图谋已久的一场大战,无论在战场上还是朝堂中,此战若胜,前途再也无忧! 数年积攒的家底,一朝倾注江北,仅仅一个淮南,满足不了沈哲子,也根本达不到他一战而定家运、国运的要求! “小舅此言,我自然铭记五内,两家之情深似海,虽无骨肉相连,但却休戚与共!但我所说的也不是这一点,而是淮南小胜,根本不足为喜,若就此裹足,你我两家不过又是一个苏、祖之流而已。而且,今次之得淮南,小舅以为石贼世龙会有怎样反应?” 沈哲子讲到这里,已是忧心忡忡,倒也并无作态,而是真的不敢松懈。 庾怿闻言后略有一愣,继而便沉吟道:“维周眼量宏远,胸襟实大。确实寿春所在,乃四望之重地,石世龙一时失之,来日必会鞭卒来战,想要夺回。不过维周你也不必担心,梁郡之众来日都要镇此,历阳也要再募强军,数月之内此境可集众三万余,俱归维周调度,必守此境!” “不够,还不够!” 沈哲子闻言后却摇摇头,沉声道:“奴贼今冬之失,并非寿春一地。荆州陶公强驱所部,襄阳已复,汉沔俱望。徐州郗公业已抵淮,来日便将集众大战盱眙。江北诸镇,年来俱有所进,此诚王业久蛰之后大兴之兆!” “奴贼虽已鲸吞中原之地,广纳故国,实则境中未有大治,四方俱有窥望。今次王师大进,虏庭必定震荡不安。若是来攻,绝非方面之众,极有可能尽起虏兵,倾国来攻!要以山崩之势,击破冒进之敌,以此事功,震慑四野,稍续虏运。” 庾怿听到这里,已是脸色一变,涩声道:“不过一寿春而已,奴贼得之也未重屯,如今再失,也是情理应当,未必就会……” “会或不会,我等难作断言。然则国土之得失,也不能寄望贼众所念轻重。我这一番考量,或有危言耸听之嫌,但有备无患,总好过仓促应对。所以来日寿春之安危得失,仍不能常态视之,还是要全力以赴,不敢留力。即便奴贼不会倾国来攻,也要厉兵秣马,以期早日饮马河洛!” 沈哲子正色说道,虽然在原本的历史上这一时期羯奴并没有向南面发动什么特大战事,但原本历史上江东也并未这么大规模向北用兵。 可以肯定的是,这一时期内羯奴内部是极不平稳的,从上到下都充满着裂痕,各种矛盾可以说从朝堂贯穿到乡野。在这样的形势下,南面又频频传来大规模的失利,对其周边、对其内部都是一个极大的震荡。而想要压制和转嫁这些矛盾,最好的方式便是发动战争,大规模的战争! 所以沈哲子觉得羯奴极有可能在明年发动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无论向哪个方向。 所以一定要趁此大胜之势,尽可能快的在寿春集结起足够的军力,如果羯奴果真攻来寿春,那么自然据城死战以收。如果攻向了别处则更好,趁其内部空虚之际,直接自淮河沿颖水北上,扫荡河洛! 所以,无论从哪方面来看,来年之寿春,必然会是一场大战的起点和中心。庾怿所担心示恩过重而使淮南之众虬结成团、积成隐患的问题,根本就不足为患。示国人以恩,示敌虏以威!如果真的能以战立威,这些积攒下来的隐患,俱可转过头来快刀斩乱麻的迎刃而解! 庾怿沉吟良久,才语调略有沙哑的说道:“若是明年奴贼真要倾国来攻,维周你有无信心守住寿春?” 沈哲子闻言后只是沉声道:“世无常胜之师,人无通天之士,怎么敢言之必胜。无非用命而已,既然已经远进至此,此城便是埋骨之地,此城便是功业之基!我是希望小舅能够倾力助我,全此壮志!” “说的什么话!我不过门户之内一庸才,维周你却是百年家业所系之麟儿,你父肯将你遣于我处受命,那是家业所托之重!我也是老夫聊作狂言,于此共同进退,不为独功,不作独活!” 庾怿讲到这里,已是挽起衣袖,噬臂而誓。 0678 战获可喜 沈哲子跟庾怿谈论这些,绝非无的放矢,又或杞人忧天。因为寿春所在,实在是太重要了,尤其是在这南北对峙的局面下,无论是江东朝廷守淮保江,又或北方大举南来,这里都是一个最为重要的战略要地。 永嘉以来三百余年乱世,南北征伐,历次大规模的战事,几乎都与寿春有关。这其中最为著名的前秦淝水之战,其主战场就在寿春城外不远处的八公山。而意义最重大的一次隋朝灭陈,时为晋王的隋炀帝杨广,便是将指挥部设在寿春,节制五十余万数路大军,南下灭陈。 对于北方朝廷而言,南向的主要三条道路,自襄阳而掠汉沔,自汉水至于长江,这一条道路距离江东朝廷的建康实在太远,中间过程变数诸多。 而自彭城、下邳过淮阴而抵广陵,缺点则是大江横阔四十里,这对水军和整体国力的要求实在太高。加上东晋建国根本便是青、兖、徐等南渡之人,广陵周边向来都是国本之重的防守地,即便到了南朝,这传统也保持下来。由此南下,不要说直抵大江,就算冲开淮水下游的中渎水都极为困难。 而寿春这一条路线,其起始点便在中原腹心的河洛平原,大规模的人员和物资调度极为便利,自颖水直入淮水,淮水过芍陂、淝水便到达巢湖,冲过濡须口便到达了横江,一旦跨过横江便是扫荡三吴! 对于南朝而言,向北用兵,多从荆、徐两面出击,相当程度上是由于旧有的政治和军事格局所决定的。荆州古来便是分陕重镇,只要襄阳入手,便打开一个直扑华夏的南大门。徐州更是江东朝廷的根本,兵多将广,且后路无忧。 但这并不意味着寿春不重要,寿春所在位于淮水中段,所谓八水汇流之地。无论东西出兵,这里都是最为重要的策应路线。自颖水直扑河洛,假使北面政权没有一个强大稳固的中央,这一条路的突进便足以将北方政权分裂打瘫! 执掌寿春,对于沈哲子而言,这是他第一次手触能够影响天下大势的战略要地。此前所有一切努力,可以说是全都为了今天!只有身在这个位置,他才算是真正有了能够直接影响到南北格局的手段和能力! 诚然在江北三大镇中,豫州实力最逊。但是在这个时间点上,荆州陶侃垂垂老矣,尽管仍然奋起余烈,可一旦权柄出现交接,势必会让荆州所部上下都有动荡,不再有余力进望更多。 而徐州方面,形势向来复杂,典型的守成有余,进取不足。内部矛盾没有理清楚,就根本没有一个上下一心,全力出击的契机! 所以,尽管豫州底蕴最浅,实力最弱,但在眼下石赵即将政权交接、内部将要产生剧烈动荡的情况下,能够抓住这个机会,轻兵出击的,唯有寿春! 在这样的情况下,沈哲子无论如何都不能容许出现后院起火的情况,一定要保证跟庾家的联合亲密无间,不能生出一点可被人利用的嫌隙! 如果没有庾怿的鼎力支持,他想要坐稳寿春几无可能。就算有皇太后的支持都很难,更何况皇太后对他的支持也未必是他所乐见的那种,更有可能皇太后甚至希望将他调回建康后方,而不是放在寿春这个久战之地。 所以在开战之前,沈哲子便派人将兴男公主送回建康,也是希望能够通过公主去影响皇太后和皇帝,不要轻信人言,将他调离寿春前线。 今年这个机会一旦错过,再想补救挽回,十年之内未必有此良机!而且就算日后再抓住机会,届时要付出的代价,肯定也要比现在大得多。 想要坐稳寿春,沈哲子当下的职权肯定是不够的。他如今虽然实际上已经有了执掌方面的权力,但名义上仍然只是豫州刺史庾怿的属官,即便连番大胜,甚至连直接向台中呈送作战计划和战报的资格都没有。 换言之,如今沈哲子就算是收复了淮南、寿春,但如果他的战报没有经过豫州刺史府的确认呈送,台中如果想掣肘,可以根本不承认这一份战果。至于他对那些淮南坞壁主们大肆示恩,许以大功的行为,也根本只是一篇废话! 沈哲子如今的官职,仅仅只是西中郎将、梁郡太守。当然这个将军号已经算是高了,但如果不配以具体的职事,也仅仅只是一个称号而已。假节之后,才有独立领兵作战的权力。但单凭这些就想坐稳寿春,还远远不够。 就算原本的梁郡旧部不在意沈哲子的名位,但这些新投来的淮南坞壁主们,如果没有足够的名位来管辖,也是很难压制得住。甚至就连今次配合行动的郭诵和毛宝,沈哲子都没有直接调度的权力,还要通过豫州刺史府。 一旦战事激烈起来,要进行大规模的兵员调度,一次两次事从权宜还可以,但如果频频将刺史府甩在一边,视庾怿为无物。再怎么好的关系,也会变得尴尬起来。 所以想要名正言顺的将寿春管辖起来,沈哲子在名位方面必须要提上一步。就算是暂时因为年龄问题不能开府,但淮南太守是最基本的,军事上必须要获得监诸军之职。 未来沈哲子就算还要从属于庾怿的豫州刺史府,但想要在来年主持战事,也需要把梁郡、淮南独立出来,划为一个单独的作战区,由他完全掌握。 所以这些问题,是要提前跟庾怿交底,免得彼此之间生出什么不必要的龃龉。而庾怿说实话,或是因为有个过分强势的兄长,所以并不是一个强势的人,这也是沈家如今能够与庾家走在一起的前提之一。 如果是换了庾冰乃至于眼下还未成气候的庾翼掌管庾家,两家合作到这一步,都难免要分道扬镳。 如今豫州镇区边界直接推进到了淮水,人员构架上必然会有一个大规模的调整。沈哲子既然已经确定来日要在寿春坐镇,那么梁郡这个后方,他希望交到庾条手里。 庾条如今任在江州临川,虽然当时也是有所考量,但如今看来,庾条在江州所能发挥的作用,远不及在江北来得大。未来豫州和徐州,必然会有更紧密的联系,而庾条早年因为操持隐爵的关系,在广陵那些军头中颇有人望。 庾怿原本是希望将兄弟中最小的庾翼调到梁郡来,这里来日将会作为淮南地区最重要的补给地,既不太过危险,又有足够历练。 但沈哲子已经将梁郡视作自家私土,怎么比都觉得庾条还是比庾翼合适一点。如果真要选择庾翼,那还不如直接让杜赫留守梁郡。于是索性便以梁郡地重,庾翼资历尚浅为由拒绝了。也不知他怎么有底气说出这种话,要知道庾翼辈分上也是他的小舅,年龄又比他大得多。 但庾怿偏偏就听了沈哲子的话,同时也不免埋怨大兄在世时对兄弟们打压太甚。庾翼如今已经将近而立之年,但却一直未有显用,二十多岁仍是白身,到现在用人之际反而拿不出足够说服人的履历。 庾条调到江北,那么庾家在江州便再无留守。这对庾怿而言是有些可惜,虽然台中已经有意让豫章太守钟雅未来接任陶侃掌管的江州,但是随着近年势大,庾怿也是有这方面的想法。 如今庾家几兄弟,除了散置都中的庾冰偶尔在中枢彰显一下存在感,余者三人俱都要集中在豫州。合肥、淮南接连收复,历阳也成了稳定的后方,来日庾怿移镇合肥,便以庾翼为督护暂留历阳。 既然到了寿春,庾怿也就并不着急离开,索性出面又安抚一下境中乡人。 羯奴早年出兵,只是打击到了坐镇寿春的祖约,并将寿春城左近两万余户掳走。至于更远的乡野,受创并不算大。淮水中段,是一个坞壁据守的集中地带之一,尤其围绕芍陂周边,水利便捷,不乏良田,足以休养生息。 沈哲子入驻寿春之后,接手了羯奴过去两年对周遭坞壁和丁口的探查掌握资料。此境中大大小小的坞壁,多达数百家。 经过过去两年彭彪于此或击破、或威逼拉拢,消失了将近两百家,而这一部分人口,便是如今淮南直接掌握的。其中除了直接逗留在寿春等几座城池的三千余户之外,余者还有分遣各处屯田戍堡的千余户。 所以淮南一战,单单直接的人口收获,便达到了三万多人。 至于残留的那些坞壁,其中一百多家仍是深居山野,紧密门户不管外事。对于这些不识时务,假作避居桃源的人家,沈哲子也不会客气,将是未来几个月内主要击破清扫的对象,要将这些人口全部纳为直统,快速组织投入生产屯垦,以求尽快恢复淮南之地的元气。 主动投靠来的人家,若以宗族分,也有七八十户。看似不多,但这些敢在乱战中还探出头来取舍下注的人家,各自也都不弱。其中最少的都聚众近百户,超过千户的便有五六家,都是一方乡宗豪霸。 这么一算,单单淮南一战,所获土地城池不说,单纯人丁所获便达一二十万!当然其中大半眼下还不能直接掌握,但这个数字也足以令庾怿和沈哲子大喜过望。 虽然屯垦生产依赖季节,周期性大,但有这么多人口如果尽归掌握,许多原本令人一筹莫展的问题都有了解决的可能!如此惊人收获,对于他们这种惯于接收废土,从头开始经营的人而言,颇有一种暴富的喜悦。 0679 帝宗劫余 冬日水竭,但大江航运并无断流之忧。只不过江风潮寒,舟船往来,船舷、甲板上多结薄冰,较之夏日水丰江阔,凉风习习不可同日而语。 当然,如果是远程路途,水路终究还是要比曲折颠簸的陆路便利得多。 几艘大船自石头城西面缓缓而来,船板舱顶那些久结不融的冰壳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仿佛琉璃瓦层,可见这些船俱是远道而来。而船上悬挂的旗幡,也说明了他们的来历,乃是如今荆州镇所武昌。 石头城水门依然繁忙,东西货运船只并未因季节而有衰减,反而随着大江水道管制宽松,加上年节将近而变得繁忙起来。 荆州来的这几艘船并没有排在水门外那长长的舟船队伍中,一艘轻舟打着荆州军旗直入石头城,过不多久水门另一侧水栅便打开,自有石头城守卒将船只引入另一条水道,直抵码头。 这几艘船当中一艘船甲板上,有十数名壮卒拱卫两人,左边一个中年人赫然是时任荆江两州刺史、太尉陶侃的儿子陶斌。 再临建康,陶斌兴致不减,指着靠近水门不远城内繁华西市笑语道:“如今都下最繁华处,首推西市,号称江左物华之首。往年也有行观,较之荆州无非货品多了几种,出入稠密几分,这也算是一奇罢。今次入都,待到忙过公务,我当引伟长贤兄细览几日。” 站在陶斌身畔的人年在而立,相貌无甚出奇,胜在体态魁梧,身被轻甲,腰悬长剑,顾盼之间自有一股壮武气概。 听到陶斌的话,此人连忙欠身笑语道:“荆州分陕之重,陶公威加海内,雄镇于土,仁治小民,自然士庶咸安,镇治久昌。世兄久受所教,家门翘楚,人世俗眼之繁华,自然难称心意。” 陶斌听到这话,已是仰起头来哈哈大笑,半因这吹捧话语,半因此人谦恭态度。他抬手重重拍在此人肩膀上,过分亲昵姿态让那人神态略有几分不自然,旋即便笑得更加热切。 “家中兄弟虽多,但我并非夸言,讲到在都中闲步世家庭内,确是无过与我。我知伟长你贵宗所出,今次入都也是要有大望,待到入都之后,自当为你竭力引见,必成此事!” 陶斌讲到这里,言中已有几分不加掩饰的放诞张扬。 而那人听到这话后,也是神采飞扬,反手握住陶斌手腕,感慨说道:“流落至今,岂敢再有大望,唯独家事一桩,关乎家门亲长荣辱,不敢忘怀。若能得陶世兄相助促成此事,重复家声于江东,来日无论境况如何,世兄若有所困,必舍命全力相助!” 陶斌闻言后笑容不免更加欢畅,拍着胸口连连保证。 船只停靠在码头,兵卒来报眼下还不便入城,闻言后陶斌神情便有几分不悦,不过都中所在也非他能够作威作福的荆州,只是让人下船去讨要美酒佳肴并美貌伶人,趁着入城之前要与身边这人共饮一番。至于稍后入城,则就不能这样放浪形骸了,需要有所收敛。 这船上除了陶斌这两人之外,尚有其他几名荆州部将并属官,不过陶斌唯独对此人最是礼遇有加,只因为这人身份实在太特殊。 此人如今在荆州军中暂挂督护职,相较于荆州许多宿将旧家,根本不值一提。然而若言道其出身来历,则实在不得了,其姓为司马,郡望河内,名为司马勋,就是如今帝宗所属之河内司马氏! 这个司马勋,本非荆州旧人,乃是前不久收复襄阳时,临阵率数百乡人来投。言道其籍贯出身,玄祖为宣王司马懿之弟司马恂,济南王司马遂之孙,略阳太守司马瓘之子,因永嘉动荡愍帝赴难,关中失守,自此流落于汉赵,为胡将收养。一直等到荆州王师攻破襄阳,这才得到机会投奔王师。 如此不同寻常的身世,襄阳前线李阳、桓宣等将自然不敢怠慢,即刻使人将司马勋护送至后镇武昌。而陶侃在得知此事后,也是不敢等闲视之,派武昌太守褚季野亲望接见,询问诸多中朝旧事,此人俱能对答如流,兼对帝宗密事都所悉不少。 但关中毕竟久为胡人肆虐,中朝诸多旧事俱难求索于典籍,此人一面之辞虽然无甚漏洞,但陶侃也不敢就此便将之认作帝室宗亲,因而只是给司马勋挂了一个督护职,随着今次荆州入都报捷队伍送到建康来,是真是假由都中那些世家台辅们去验证。 对于这位突然冒出来的疑似宗室,荆州其他人俱都是敬而远之态度,不乏谨慎。但陶斌却无多少顾忌,早在武昌时便与司马勋往来密切,今次报捷本来没有安排他,更是极尽所能的争取随行,打算助司马勋一臂之力。 之所以这么热心,倒不是陶斌能够笃定确认这司马勋身份真假,而是他深谙烧冷灶的重要性。前次入都,他亲眼见到他的侄子陶弘在都内游走各家权门,就连他这个长辈都被冷落一旁。 归根到底,无非陶弘运气好,与沈家那驸马结成布衣之好,随着沈家在时局中越发权重势大,连带着陶弘也境况转好,颇得他父陶侃的亲昵看重。甚至引得荆州内部都有传言,说是沈家驸马要鼎力相助,要让陶弘隔辈继承家嗣! 这一类的传言,陶斌自是嗤之以鼻,他家虽然不是什么世祚名门,但也有谱系可追,尤其其父权重一时,半执江东,已经是人臣之极,怎么样也不可能晚节不保,做出这种悖礼礼教人伦的安排! 但由此一点,陶斌也意识到结交权门的重要性。仍然拿陶弘作例,虽然不可能继承他家长沙郡公的爵位,但有了沈氏驸马帮扶,一旦除丧便不愁出路。 陶斌常常往来于京畿之地,眼量较之那些嫡庶兄弟们要灵活得多,随着老父愈加年迈,其实嗣位问题也越来越清晰,最有可能便是以嫡长而继。如今他家兄弟十几人,陶斌近年来虽然颇得父爱,但其实并没有什么优势,不如趁着他父亲权势尚在,广结外援,退求其他。 然而陶家门第便是如此,类似陶弘那种已是极幸运之事,谁也想不到沈氏区区一个吴中豪宗竟能攀爬到如今的势位。但除此之外,又有什么世家权门肯与他家热心结交? 所以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宗室子弟司马勋,便成了陶斌眼中奇货可居的结交对象。他虽然不读经史,不知吕不韦怎样扬名天下,但是侄子陶弘的好运气却历历在目。 这个司马勋在江东并无根基,甚至身世都存疑,处境不可谓不尴尬。但如果假使来日出身得到证实,境遇即刻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到时候凭他陶斌,又哪里有幸去结交这等人物! 司马勋身份或真或假,只有两个可能。这对陶斌而言,如何选择已经极为明朗。要知道冒籍,尤其是冒认宗室之籍,如果是假的,那此人一生就毁了,最起码在这江东之地一旦被戳穿更是性命都将不保。 一番接触之后,陶斌发现司马勋并非一个张狂妄诞之辈,尤其虽然长久流落胡部,但是谈吐之优雅并不逊于那些都中世家子弟。这更让陶斌认定其人身份,于是便更加不遗余力的去结好。 如今江东宗室本就不多,司马勋其人又确有勇武之才,一旦身份得以确认,可以想见来日必得大用。如果有了这样一个未来的强援,陶斌即便不能争取继嗣,想要提携得用也不是难事。 所以今次入都,陶斌是打定主意要竭尽全力帮助司马勋,同时也借司马勋这一身份争取拜望更多权门。 今次跟随荆州报捷队伍而来,他家老父再振余烈,统率所部收复襄阳,如此一桩大功,其父名位已是封无可封,台中极有可能会择他们家中兄弟荫封名爵,这是陶斌今次入都最大的追求。 返回船舱之后,陶斌也并未以自家当下权位自矜,邀请司马勋共席而坐。过了没多久,便有石头城守卒送来酒食,因无美伎奉上,陶斌便有一些不悦,训斥几句。 那些寻常兵卒,自然不敢与这些方镇悍将斗嘴置气,忙不迭解释一番。一者石头城军备所在,对于女乐之事本就禁止,不敢私置。二者最近江北再传捷报,如今都下正是合城欢庆,士庶咸乐,就连原本颇多在左近流连的船娘女伎都被城中各家招徕共贺,因而不见。 陶斌听到这话后,怒色才稍有收敛,而旁边司马勋也笑语道:“女伎之类,不过寻常消遣。世兄今次随捷下江,来日可想必是誉满都下,各家争幸,何愁不能尽兴,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陶斌闻言后不免更加笑逐颜开,因那兵卒盛赞江北王师壮武,直接扯下腰间一环珮抛下去算作打赏,摸着颌下短须笑语道:“你们这些都中小民,又哪里知道外镇王师要求一进有多困难。不过今次荆州之胜,确是壮武可夸,也难怪你们这些寒伧小卒都知共乐,可见也是王教之下忠义顺民,虽然招待不周,但也值得一赏。” 那兵卒得赏后自是笑逐颜开,只是听到陶斌之语不免一愣:“荆州也有事功?如今都内共乐的,可都是在说驸马沈侯壮武常胜,连传捷报,数月之内复土千里啊!” 0680 通苑逞凶 这一个冬天,都内气氛可谓久违之热闹。 对于小民而言,上半年虽然小有水患,义兴、宣城等地多有民众受难,也波及到丹阳都南,但因调度赈济及时,并未糜烂成灾。 江北各镇虽然频有用事,但地方上也未加征太多,可谓德政。总体来说,算是一个丰年。小户之家即便亩出有欠,但工织俱有所获,生计不成问题。 而在生计之外,江北捷报频传,虽然民众们对此未必能有什么具体的概念,但也多有传颂,早前悬在头上的胡虏刀兵被远逐于外,江北复土绝非一乡一县之地,幅员之辽阔远远超乎他们的想象! 这其中最为人称颂的自然是驸马沈侯,出都半年,屡建功勋,拒奴于淮,失土多复。 在这个寒冬里,沈哲子声望也攀至新高。因为这位驸马对都内民众而言,绝非仅仅只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一个符号,而是深刻影响到了这些民众们的生活际遇和处境。一居一室,一饮一食,都有诸多襄助惠泽可表。 而沈侯带给民众们的,不仅仅只是衣食起居的改善,更给了他们阔别已久对生活的美好期许。居内则安民治土,居外则破虏复疆,豪言壮行,市井广传,可谓是无可挑剔。 自然民众们对这位少年公侯也是不吝厚爱美言,市井之间,门户之内俱有歌颂。而前不久传入都内的《沈侯破阵歌》,言辞朴实,风骨壮烈,气势慷慨,一时间也成了都内年轻壮力们乐于唱诵之歌,情达极处,恨不能自备弓刀,与沈侯并肩杀奴! 而有了沈侯壮功这一珠玉在前,虽然荆州收复襄阳、徐州击破淮下盱眙,都是意义极为重大的大胜,但在民间却远不及沈侯收复寿春那么引人瞩目,广为传颂。 小民们喜乐偏爱,自然可以无所顾忌、肆意表达,但台中当然不可能偏颇处理,对于三镇入都报捷的队伍,俱是一视同仁,殊礼恩赏。当然主要还是殊礼,实在是今冬台资库用匮乏,根本无物可赏,若非号召都内各家捐输米粮,就连台城正常运营都略有不继。 台苑营建完毕之后,以太极殿为中心的天子宫苑面积倍增,宫室诸多。皇帝以俭用为德,台苑之外诸多别苑俱都不再归于宫私,转置各寺署另作别用。 比如早年的建平园转置光禄之下,用作一些宾赞礼仪之事,皇帝、皇太后常于此飨宴内外臣属、命妇并乡中长老和高德名士。而原本的通苑也再作扩建,专供内外谒者并州镇郡国使者居住。 于是,各州报捷队伍自然便被安排在了通苑,这也令得通苑近来气氛稍显诡异。虽然台内对这些使者们是一体等同安排对待,但其实落在实际上还是稍有差别。比如豫州的使者明显比其他方镇待遇要好一些,虽然住宿偏东,但衣食用度包括礼仪之类都有殊异。 明白的人对此倒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一方面自然是因为材用度支方面的少府如今便是沈家当事,即便主官不作偏视,下面属官们自然也会迎合。更何况这里管事的奉引谒者监事本来就是沈家门生,自然也要关照自家人,优越对待。 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几镇使者出身不同。荆州多久从军旅的宿将武卒,徐州多是地方上的军头豪宗,而豫州使者则不乏南北世家子弟出身,对于用度问题既不乏挑剔,也不乏人逢迎,彼此之间差距便拉开了。 司马勋作为荆州的使者,如今也被安排在通苑,等待台辅接见以及参加新春贺典。 入都以来,司马勋心情多有亢奋。原本他以为社稷偏安江东荒土,加上连年内乱动荡,不过勉强维持而已。加上一路来陶斌言辞影响,因而并不觉得建康会是什么繁华都邑。 然而入都以后所见种种,京畿繁华之盛远超他的想象。这种繁华可不仅仅只是陶斌所言的人多一些、物货多一些而已,而是由内到外,方方面面的悬殊差异。不要说如今杂胡并居、几近废土的关中,就算是武昌等荆州大城,也远远不及。 身在这繁华之地,司马勋心境想法也都渐有变化。早先只是想浑水摸鱼谋一出身,而后再转往边镇拉拢豪强、壮大部曲,作出自己一番事业。然而现在却渐渐有了立足于江东,显拔于都内的想法。 他也知自己在江东并无亲谊可依仗,一面之辞不禁推敲,还要有得力的援助帮扶,才能达成目的。所以在面对陶斌的时候,态度则更加殷切起来,这是他在都内唯一可依仗的关系。 前一天陶斌使人来告诉他,将要为他引见都内几位大人物,司马勋兴奋的几乎难以入眠。天还未亮时,便起床打理仪容。 他虽然自幼生长于关中胡部,但身边不乏原本长安宫苑内熟知礼仪的仆佣教养,若是注意收敛,谈吐、仪容都不乏气度,并没有多少杂胡粗鄙之风,这也是他信心所在之一。 可是一直等到上午时,陶斌那里依然没有动静,司马勋按捺不住,便派人去询问,继而才知道陶斌非但没有准备动身出门,而且还率领家将正在游苑里与人斗狠争勇。 得知此事,司马勋便不免有些焦躁,急忙又披上软甲,率着几名亲信匆匆行去。 此时位于通苑一个园子里,正有几十人分作两边对峙,傒狗、伧卒又或貉奴叫骂声不绝于耳。这些人多是军旅悍卒,一个个中气十足,声音洪亮,凶神恶煞的样子悍气十足,就连通苑一些仆佣侍者都吓得远远避开,担心被乱斗殃及池鱼。 司马勋行至近前时,自入己方阵营,旋即便看到陶斌一脚踏在小案上,大冷天里胸膛赤裸,脸红脖子粗的叉腰指着对面人破口大骂。 “伟长快到我身畔来,这些豫州恶卒实在可厌,今日若不给他们一个教训,还道我荆州无人!” 陶斌回望眼见司马勋到了近前,脸色已是一喜连连招手让他过去,同时还不忘指着对方为首几人连连怒骂。 司马勋眼见此幕已是满心的无奈,类似情形在近来频频上演,这个陶斌性情暴躁,在如今通苑中已经颇具凶名,频频与人发生争执。 尽管心里太多不耐烦,但司马勋还是得硬着头皮行过去,听到陶斌叫骂声才知原来是因为早时陶斌吩咐苑中监事准备车驾出行,结果去一看才发现苑中的车驾居然都被豫州那些人拉走,准备往东郊游玩,于是陶斌便冲往豫州军宿处吵闹起来,于此约斗。 “我本不是好斗之人,行前亲长也有叮嘱入都后要多忍让。过往饮食供应优劣不提,今日让人准备车驾,那是为了伟长你的大事,怎么能容忍这些班剑卒误事!” 班剑卒是旁人给豫州军起的蔑称,意为充任仪仗的样子货,加上这些豫州军兵长多世家子弟,不乏带爵之人,出行时多羽葆之类的仪仗,太张扬,令人厌烦而又嫉妒。 陶斌虽然莽撞暴躁,但也并不蠢,他对豫州军早怀暗忿,只是建康并非他的主场才一直按捺不发。这几日也一直在为司马勋的事情奔走,终于一位台辅人家对于司马勋表示感兴趣,愿意见一见。 眼见成功在即,却没想到通苑车驾都被豫州军取用,原本也是一桩小事,但却因此引爆了陶斌心中不满,加上察知豫州军那几个家世显赫的兵长今天都不在,便想抓住这个机会,给豫州军以教训。 司马勋听到这番争执竟还与自己有关,登时不能淡定。他生长于关中动荡地,本非性善之人,当即便表示道:“世兄竟因我家事受辱,我怎能作旁观!今日便让这些班剑卒知我荆州雄军不可轻侮!” 陶斌闻言后便也大笑,若单单他自己,也不敢去招惹豫州那些纨绔兵卒,但现在拉上司马勋这个未来宗室贵戚,便再无所惧,当即便振臂一挥,率领家兵一拥而上。豫州军今日多人出游,数量本就不占优势,很快便在乱斗中落了下风。 司马勋本就不乏胡人狠戾,在得知自家身世在陶斌努力下已经有了转机,迎合起陶斌来自然更加卖力。他也是武勇过人,这一番乱斗下来,单单被他打翻的豫州兵卒便有七八人,甚至其中一个连手臂都被他给打折! 一番乱斗持续了大半个时辰,陶斌才意犹未尽的收手,今次大占上风,可谓畅快。当然他也明白豫州军背景强大,今次这事不好善了,又让人将苑内一些管事者押来,逼迫他们作证乃是豫州军先作挑衅,明面上不给对方借口,暗地里再有争执他也不怕。 更何况如今他可不是没有依仗,身边有司马勋这样一位宗室贵人,也不怕豫州军那些纨绔们来找他的麻烦。 于是这两个人,一个以为自己终于找到靠山,可保着他平步青云,前程似锦,不必再像以往那样忍气吞声,委曲求全。一个以为对方人脉惊人,可以引着他直达公卿门庭,坐实宗室身份,来日可长立于江东,赐爵封王! 一场乱斗之后,两人只觉得更加气味相投,根本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尤其看到通苑管事者战战兢兢送来车驾以供出行,更觉志得意满,相携大笑出门。 0681 恶客招灾 豫州今次归都之人不少,半年之内将战线推进到淮水一线,进展可喜,所以沈哲子也是格外关照,趁着归都报捷之际,让这些跟随他北上的年轻人们都归都过个新年。 如此鄙武世风之下,这些世家子们即便不从军也未必没有出路,未必人人在战场上如龙似虎,不论有功无功,能够在前线待足半年,精神亦算可嘉。奏捷还乡,也算是一桩荣幸之事。 更何况这些年轻人们不乏亲友至交,沈哲子也希望他们归都后能将江北的可喜成果口口相传,让时人更加关注到江北的成果和最新的形势,以吸引更多人力物力过江。 今日众人往东郊游乐,乃是由武陵王司马晞邀请做客。武陵王与沈哲子本就不乏相善,在都中时也多有来往,也颇爱武事,府内多养武士。 今日在别业中宴请豫州诸将,听这些与自己年龄相仿,大也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们讲起江北那些战事,不免颇有神往。 原本宴席气氛也算融洽,可是午后便有都中人前来报信,言道荆州军与豫州军在通苑大打出手,且豫州军吃了不小的亏。 众人听到这消息,当即便怒不可遏,一个个在席中愤然而起,打马回城。待回到通苑,看到自家留守人员头脸多有淤青,甚至还有几人被伤到筋骨,一群人更加忍耐不住,当即便提刀剑往荆州军宿处冲去。 荆州军这里,作为真正报捷使者的陶臻等人刚刚从外间返回,便见豫州军一群纨绔子弟冲向此处,吃惊不小,当即命兵卒拒门而守,彼此隔墙喊话,才知陶斌趁着自己等人不在,已是惹了大祸。 这时候豫州军众人也知陶斌这个主犯眼下出门未归,于是便分作两批,沈牧率人在这里将陶臻等人堵在通苑宿处,让人搬来拒马箭垛,摆出一副强攻架势。而庾曼之等人则唤来通苑管事,径直冲往陶斌去处。 通苑这里已是鸡飞狗跳,陶臻等人任事良久,自然不愿与豫州军彻底交恶,一边努力沟通辩解,又是道歉连连,一边派人翻墙赶紧去寻惹事的陶斌。 看豫州军那副架势,若陶斌真被他们抓个正着,可能性命都有危险。虽然陶侃儿子不少,但也不能因此小隙就在都中任人打死一个! 陶斌与司马勋尚不知通苑那里已经大乱,但眼下他们的心情仍然不算是好。眼下他们正身在秦淮河畔一座景色颇佳的园墅中,这园墅属于观阳侯应玄,但宴席的主人却是应玄之弟应诞,他们的父亲便是已故江州刺史应詹。 今天的客人,除了陶斌等二人之外,尚有野王公世子宋延之,太常华恒子华俊,以及京兆韦昌并其他几家子弟,算是年轻人一场聚会。当中一个长者也无,算起来陶斌已经算是席中年龄最长。 陶斌年纪虽然最长,父辈也正当势位,但坐席却并不怎么靠前。对此他倒也并不觉得什么,毕竟早年虽然也往来京畿,但就连邀请他的人都没有。倒也并非完全轻视出身,因为陶斌哪怕在家中诸多兄弟里都无美名,外人又怎么会对他感兴趣。 来路上陶斌已经对司马勋详细介绍一下这些世家子各自家世背景,不要看这些人并无时下正当势的人家,但其实多多少少都能为司马勋的事情出一些力。 比如主人家汝南应氏,当下的武陵王妃便出自他家。而野王公乃是琅琊王氏姻亲,且与汉沔诸多人家都有颇为友好的关系。华俊之母则是中朝公主,其家也是世祚望宗。 司马勋对此也是谨记在心,他也明白自己眼下不宜过分引人瞩目,该要循序渐进,如此才能一步一步达成所求。 这两人都颇具抱负,打算在今天争取一个好的表现。然而入席之后谈不两句,陶斌便不乏鄙态流露,令气氛变得有些尴尬。至于司马勋,虽然举止尚算得体,但毕竟生长于关中,不习都下风俗,当别人谈起都下风物时,便与陶斌一同被冷落。 这两人眼下身在席中,但却无人关注,不啻于给满心热切的心情泼了一盆冷水。陶斌难免自我检讨,觉得自己还是过分看重了司马勋的身份,人家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今次邀请,大概还是好奇居多。 至于司马勋,感触则更多。他此前逢迎陶斌,是觉得陶侃势位在江东已是人臣之极,他的儿子入都必然会受拥戴敬仰。结果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陶斌此人实在太劣,偶尔冒出一两句话就连自己的都觉得尴尬不妥,旁人更是毫不掩饰眉目间的鄙夷,根本就无另眼相待。 尤其最令司马勋感到后悔的,就是当他称呼陶斌为世兄时,席上众人先是明显的稍感愕然,继而对他的态度便大为改变。原本偶尔还问他几句关中风物,可是现在已是完全不理不睬,视若无物。 这时候,司马勋也大约明白到江东这些人情世风的标准,并不像关中胡部一样,谁人多马壮就要受人敬仰惧怕,如果没有旧勋世祚传承,一样也要饱受冷眼。而他早前对此感触不深,还沾沾自喜于能与陶斌作世交相论,难免要受其连累。 有了这一感触后,司马勋一方面暗自检讨,早前不明利害被陶斌诈言相欺,此人根本帮不到他什么,日后再纠缠起来反而要受连累,决定一待在都中有了人脉,便要即刻疏远陶斌,不再往来。一方面也更下决心要做实自己这宗室身份,到时候再返回头来看看还有谁敢轻视他! 席中旁人倒不知这二人心内所想,各自谈论感兴趣的话题,风月之外便难免讲到最热的淮南战事。 当应诞讲到年后想要自备鞍马率家人北上时,陶斌自觉总算有插话的机会,当即便在席中笑语道:“应郎家声盛传,又是宗戚清贵,若真要投身戎事,也实在不必奔赴淮南,荆州同样良选。今日盛情款待,来日我当为应郎奋声争取,直任大郡也不是什么难事!” 席中陡然发声已是刺耳,话语又是这么不知轻重,应诞闻言后愣了好一会儿,才蓦地嘿然一笑,扫了陶斌一眼,只用手边如意敲敲案沿,回话都无一声。 司马勋见陶斌还要开口说话,也不免皱起眉头,下意识往旁席倾身。就连他都能感觉到此言实在有些狂妄且不合时宜,也更由衷觉得以后实在不宜与此人行的太近。 这时候,突然有家人禀告武陵王来访,应诞闻声后先是一喜,继而便扫了一眼旁席的陶斌等二人,心内略有为难,继而望向了身畔宋延之,更有几分不悦。 他是听了宋延之的撺掇,觉得司马勋身世经历实在颇有传奇,这才动念想要见一见。但在看到这二人后,心内早就后悔,眼下武陵王过府,若被见到他席中竟有这种客人,实在是一桩羞耻。 宋延之也自觉理亏,他出头帮一把陶斌是因听闻其父得知襄阳收复后,有意谋求外任荆襄,这才自作主张想要略作示好。却也没想到陶斌实在太不堪,荒诞恣意,大郡之任竟都随口轻许仿佛将分陕之重当作他家私土,简直就是不知所谓。 其他几人见状,自觉身份不足的便都起身识趣告辞,应诞便起身吩咐家人将告辞宾客引出,同时准备出迎武陵王。 陶斌这会儿却感觉不到主人暗逐之意,起身拉着司马勋手腕笑语道:“不意今日居然有幸能在应郎园中迎见大王,稍后有见,伟长应答可要得体,若得大王青睐,你我俱能受惠。” 这种话私底下说多了都觉得尴尬,更何况是为客于此在外人面前,司马勋一时间也是后悔不迭,原本还因能够有机会见到宗王而喜悦,这会儿竟然羞涩的头都抬不起来,恨不能一拳砸在陶斌那笑意盎然的脸上。 这边几人还在迟疑要不要直言逐客,前庭里已经有骚动声响起,不旋踵,被甲持刃的庾曼之等人已经冲入进来。 “庾三、谢大、沈五……你们几人归都多日,不来邀我,眼下又直冲庭内,实在恶客十足!” 早年都在都中厮混,应诞与这几人都不陌生,虽然被直接闯入,倒也并无气愤,笑语迎了上去。 “哈,我道何人敢收容荆州恶徒,原来是你应二!我等兄弟奋战于前,你们这些浪荡子受惠于后,非但不来礼见,反要包庇仇敌,算是什么朋友!” 庾曼之一把退开迎上来的应诞,气势汹汹吼道。 沈云与谢奕也都各带十数人,绕园将出口堵住,甚至有几个已经准备离开的人也都被推搡回来。而后沈云便一刀劈断园中一株花树,满脸凶色流露:“豫州军寻仇,谁敢有遮拦包庇,一概同仇!” “你、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沈维周不在都下监管,便敢如此猖獗?” 宋延之正站在廊下准备劝退陶斌,却见沈云持刃怒冲过来,当即便是一慌,退至两名家人身后,这才壮胆呵斥。 “我家阿兄在不在都,教训你宋世忠又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沈云将刀一横,继而一点廊下已经满脸惶恐之色的陶斌,怒吼道:“傒狗速来受死!” 少顷之后,这园墅已是一片狼藉,应氏家人不能制止,只能求告宿卫。千数宿卫兵丁紧急调往此处,却被武陵王带人堵在园外,一直等到园内传信可以了,这才将宿卫们放入其中。 0682 扬州刺史 临近年关之际,丹阳郡府又热闹一次,原本关押盗匪小贼的监室里关入了一群世家子弟。郡府对此也是头疼难受,依稀感觉仿佛旧事上演,本来要转押进廷尉监,结果廷尉那里以新年纳凶不祥,根本就拒绝接纳。 监室里不乏江虨、刘讷等屡教不改的二进宫凶徒,重回监室,根本就无局促不安,吩咐着狱卒监吏们外出采买酒食,俨然将这里当作游乐之地。 “沈云貉,你这恶贼,我家梅林因何恶你,何至于劈砍一空!” 同样被押入监室的应诞肠子都快悔青了,可谓霉运当头,自家园墅被砸了不止,还挨了一顿老拳,至今仍是不知原因为何,待见庾曼之等人在那里吃喝言笑不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瞪着乌青眼眶隔栅顿足破口大骂。 “经惯杀奴阵仗,今次对手太少,无从下手太过无聊。” 沈云嘴角乱战中不知被谁踹了一脚,闻言后嘿嘿一笑,继而又将两眼一瞪:“你还有脸罪我?往年我家酒食也不落你一份,今次却还宴请仇人,砍了你家梅林是轻的!” 庾曼之闻言后也在旁边帮腔:“应二你是自惹麻烦,不问何人就引入家门,陶奴穷凶竟敢虐我豫州同袍,真是不知死至!你家遭殃,也是帮你一次,前日你还道我新年要跟随北上?今日若不虐你一次,有何面目去见来日同伍?” 应诞听到这话,这才好奇问起陶斌与豫州军仇怨,待到明白原委,才转头望向另一监室正背墙呻吟的陶斌,不禁皱眉道:“这傒儿也是可厌,不过总是陶太尉门户劣子。为了几个军卒寻仇,你们将人打到半死,难道就不担心来日维周怨望?” “应郎此言非礼!同袍同伍,性命相托,既然投身军伍,便要不问出身,俱作手足爱惜!偏视偏望,才是罔顾性命!” 刘讷在旁边擦着嘴角油水行过来,他本来家教严正,此前少于这些纨绔为伍,投军半年以后,也是身近相习,渐有积重难返。 “我等戎从乐趣,你们这些闲居郎哪能体会!行前驸马已有叮嘱,我等或有浅功薄誉,那都是壮烈邀取,不必自薄自厌,敢有羞辱轻蔑,俱以老拳刀刃应之!今日不过小惩而已,来日傒儿再有浪行侮辱,见一次打一次!” 眼见这些人身陷囹圄还能谈笑风生,应诞也是颇有艳羡,叹息道:“你们也不必在我眼前做狂,一群才庸厉胆之辈,我不过是晚发几月而已,待到来年北上,一群劣卒或还要置我麾下,必报今日此仇!” 笑骂一阵,应诞这才讲起因何宴请陶斌,顺便将那缩在角落里的司马勋指给众人看。 司马勋这会儿也总算知道自己得罪了什么人,心里已经不知道将陶斌咒骂多少回,他虽然对江东时局权柄如何分配尚无概念,但是亲眼见到武陵王以宗王之尊给这些班剑卒放哨,明白到自己真是做了轻重不分的蠢事。单看应诞对这些人的态度,对面拎出来哪一个,似乎都比陶斌来得可靠些。 众人听到应诞的话,俱是嘿然一笑,望向司马勋眼神颇有玩味,但也明白这种事最好不要多说什么。只有谢奕指着应诞笑语道:“你可真有胆量!” 应诞这会儿也是后悔自己今次实在太轻率,那司马勋身份是真是假都不是他能接触把玩。要知道谯王真正的宗王,那也被王氏打压的抬不起头,若非驸马提拔举用,只怕早就发配蛮荒之地。那陶斌居然想要以此邀幸,也真是胆大妄为到了极点。 这一次虽然是两镇乱斗,但其实陶斌根本就是白身,过不多久应氏苦主都不再追究,于是郡府也乐得轻松,将涉案人等俱都放出。 陶斌虽然被打个半死,但也只能忍耐下来。荆州此行的主事者陶臻既担心陶斌再惹祸,又怕豫州军还要追究,待到陶斌被放出,连夜将之送出建康,又对豫州军诸多赔礼道歉,才总算混个表面无事。 至于司马勋,则真的是被陶斌连累倒了霉,既没有结好真正的强援,又彻底得罪了几家权门,就连原本在荆州军那里挂的督护衔也都被抹去,难回通苑,就此流落在建康城内,乏人问津。 他现在是走投无路,一筹莫展,尚不知也是因祸得福,反而因为这场动荡,让自己闯入真正有心人眼中。但显然他的荣辱与否,眼下尚不在大人物们的谋划之内,因而暂时也是难以摆脱困境,苦候转机。 如今都内最重要的话题,显然还是江北三镇俱有大胜。而对于时局内人来说,大胜之后必然会有一场格局的调整,用以消化各项战果。 对于荆州方面,问题比较单一,主要就是襄阳收复之后,是否要顺势归入荆州,还是围绕襄阳为中心,另设州治。这个问题台内已有浅识,包括支持陶侃的褚翜在内,都不认为再将襄阳归于陶侃是一件好事。 陶侃如今已达人臣至极,荆州、江州两大重镇俱在掌握,如果再将襄阳这一重镇归于其手,那真的是分陕之势已成,乃至于将要有分裂之忧。要知道陶侃虽然年纪老迈,但还有儿子啊,况且儿子还不少。 为了防患于未然,乃至于为了表示台中不许陶氏世代镇治荆襄的态度,所以襄阳一定要另选任用。 于是一时间关于襄阳的处理出现两个声音,一个是以王彬等人提议台中择人以襄阳为中心再建司州,人选呼声较高的便是野王公宋哲。而另一派意见则是褚翜等人,提议直接在荆州提拔人选,比如今次襄阳之战表现出色的桓宣直接就任司州刺史。 台中因此争执不休,也与陶侃本人的态度有关。陶侃似是服老,只想用襄阳一战来发挥余烈证明自己,对于后续的安排全听台中作主,自己并没有提出什么意见,而且在呈送台中的奏书中甚至还有引退之意。 老实说,陶侃的态度实在是让台中松了一口气,他们真担心陶侃恋栈权位而不去。但若就此顺水推舟纳下陶侃的辞呈,却又不敢,一方面眼下荆州那里确实需要有宿将坐镇,一方面眼下也根本找不到一个能够接替陶侃且能服众的人选,一时间可谓矛盾纠结。 而徐州郗鉴,虽然突然转换了主攻方向,令台中有些猝不及防,与豫州联合之势也让许多人心怀不满。但总得来说问题还是不大,毕竟徐州困境摆在那里,而相对于那些流民帅军头们,无疑郗鉴更能得到台中信任。 如果这一次郗鉴的战略调整,能够让徐州局面转好,台内也确实不乏人乐见其成,因而尚能求同存异,虽然略有争执,但也无伤大局。 最令人感到纠结的,那就是豫州了。毫无疑问,这一年来豫州所取得的成果最大,直接将战线推进到了淮水一线。要知道早在年初的时候,江北防线还收缩在涂水向下,建康以北直接被奴锋所指,几无遮拦! 合肥、寿春两大重镇接连收复,淮水防线彻底没有了缺口,受惠的不独独只是江北各地,对于江东人心安抚之大,也实在是不可估量! 但问题是,为什么是沈维周?为什么又是沈维周! 相对于荆州陶侃认命的态度,豫州的态度可谓气死人。送来那一份战报之夸张荒谬,哪怕素来不曾履足淮南之人,都能看出其中不实之处!沈维周结好乡党,想要坐镇淮南之心,已是昭然若揭!而庾怿对这小子的包庇态度,也实在是让人怒其不争! 早前的梁郡,台中可以不计较,但是寿春、淮南之重,远非梁郡可比。下半年经营梁郡,已经让江东财货普输于北,当然主要只是沈氏家财。可是如今淮南之重,数倍于梁郡,若真再把沈维周安在那里,他们父子南北勾结,还不知会玩出什么花样来! 当然,这是一些阴谋论者的观点,另有一部分旁观者也觉得沈哲子不适合坐镇寿春。毕竟寿春大镇,就这么交到一个弱冠年轻人手中,实在让人不能踏实。更何况,就算沈哲子有足够才能治好寿春,名位上怎么安排? 关于名位的问题,临近新春时,庾怿归都倒是给了一个解决方案:以琅琊王改封淮南,而沈哲子则以辅弼改封为淮南王的琅琊王的名义,担任淮南内史,并且监淮西诸军事。 这一安排,首先将琅琊王这一充满歧义想象的王号收回,不再授予宗王,对皇权是一种加强。而抛弃琅琊王这一封号,也是让帝宗与旧事做一场名教上的割裂,再次确定晋祚正统的名义,不再以客居远国而自居。 另一方面,琅琊王改封淮南,除了早年王爵继嗣之外,是中兴以来江北封王之始,彰显江东朝廷失土必复、复土必守的决心! 至于解决沈哲子的名位问题,这只是一个附带。 庾怿这一提议,很快便获得了台中许多对于淮南地没有利益诉求的中立台臣们的认同,虽然反对声很激烈,但声势已经不如此前那么大。加上皇太后也表示同意之后,纵然台内还有争执,那也只是时间问题。 拖延这个问题的根本,还是无论沈哲子名位问题怎么掩饰,都改变不了他家父子二人分据南北的事实。父子共方伯,不是没有先例,但沈氏南人身份是一个绕不过的坎,实在让人忧虑太多。 就这么一直僵持到了新春后,随着拖延的台资入都,沈充也终于表示让步,而且一让步便让人无法拒绝。沈充在奏书中表示,东扬州之立仅仅只是早年动乱时权宜之计,如今江东重新归于安定,不应再为分割乡亲乡土的恶政。 东扬州的建立,始终是窝在人心里的一个恶瘤,如今沈充居然主动表示愿意归一,那真的是无论如何,暂时先把这口饵吞下去再说! 当然,当时分是好分,再要合并起来,则很难一步到位,诸多事务都要调整。但最起码基调要先定下来,于是接下来台中便以沈充为扬州刺史,不再设东扬州刺史。 一旦担任了扬州刺史,沈充由会稽转赴建康便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而且也照顾到了吴人的人情,最起码从表面看来,东扬州的撤除并非打压吴人,而是给他们机会以小吞大。 老实说,沈充能够主动放弃眼下已经渐稳的割据东南一地,转而附往台中,这一份胆气和决绝也实在让人侧目。 如此一来,沈哲子在江北的局面经营对其家势便至关重要,若是再创大功,则沈家不再是盘卧东南的地方门户,将会成为真正名冠南北的权门望宗。而若是败了,轮不论罪且另说,沈充这扬州刺史则必然要在权斗中被剥夺,极有可能打落原形。 最核心的问题得以解决,于是沈哲子的任命便也正式得以通过。长达两个多月的博弈争执,江东格局终于迎来了新的变化。 所有身在局中的人,俱都有精疲力尽之感,回过头来再去看,心情各自复杂,似有所得,似有所失,最终的结果尽管不能尽如人意,但似乎也不是那么的难以接受。 0683 雄主老矣 随着国势日益兴旺,赵国国都襄国每逢新年也都是热闹非凡, 尤其是去年,内治欣欣向荣,外以威加四夷,群臣入贺,诸邦来朝。赵主石勒尊临建德殿,受内外臣民敬拜恭贺,单于厅飨宴四方使者,又集禁卫十数万众,自襄国郊南而出,巡狩临漳、邺城,夸武于野,君威国势可谓攀至顶峰。 如此壮武豪迈景象,士庶俱惊,时人皆道不逊强汉盛世,中原之地百年未有之壮观。哪怕新年过后良久,言道当日之盛况,仍不乏人对此津津乐道,乃至于不以胡主而偏望,更生赵主乃是天命所归之感慨。 然而今年,形势却有不同。临近年关之际,乡野之间突然多了许多骑士扫荡游弋,往年一些已经废止的禁令复又变得严苛起来。不独小民之众多有肃然,就连许多乡中豪宗大户也多因犯禁而遭责。 这种气氛的转变,自然令得人心惶惶,分明是一副将有大事发生的征兆。中原方定未久,民众多如惊弓之鸟,察觉到这气氛的变化,自然竭尽所能去打探消息,想要弄清楚到底发生了,避免懵懂无知中便大难临头。 而这一打听,传言便多起来,有的说南面晋军大举北上,寿春、襄阳等重镇接连失守,就连南阳、颍川等地也都告急。也有的说关中氐羌作乱,已经冲出潼关,即将攻破洛阳。还有的说辽东鲜卑慕容氏兴兵南来,正在肆虐幽冀。 诸多流言一时间喧嚣尘上,虽然民众们也不知哪一个是真的,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中原或许又将连场大战,兵灾苦难已经不远! 相对于乡野间人心惶惶、捕风捉影的各种猜测,作为赵国的都城,襄国左近气氛则明朗许多。民众们多被圈禁在各自门户之内,不许出门游荡。而在襄国周边,各部驻军陡增,山野河渠之间旌旗林立,一副大战在即之势,气氛可谓肃杀到了极点。 襄国城内,肃杀的气氛有增无减,街头巷尾俱都可见被甲持戈、武装森严的兵卒,许多入国未久、无论汉胡之人,俱都被驱赶出城,浪荡于野,旋即又被不知哪一方的军旅悍卒们包围掳掠,不见踪迹。 建德殿周围,原本有许多为新年准备的喜庆建筑,竹木搭建的楼台,饰漆缠帛,如今也都没有了颜色,拆除得乱七八糟,一片狼藉。 宫苑之间,甲士更多,一个个神情肃穆、不苟言笑,即便这些胡卒往年不乏张狂性厉,但在如今这一紧张氛围下,一个个也都收敛性情,不敢放肆,唯恐招致杀身之祸。 “主上饶命!主上饶命……臣……” 凄厉的惨叫声戛然而止,不旋踵便有一队骑士自侧殿穿门而出,为首一人以竹枪挑着一个血肉模糊的首级,疾风一般冲出宫室。 这已经是今天第三个倒霉的家伙了…… 左近不乏台省官员又或统军将领,望着那一队骑士往外城冲去,心内更是寒意凛然,不用问这一队骑士必然是要出城去逮捕刚才丧命之人的家小宗亲,稍后襄水河畔必然又是人头滚滚,血流满地! 类似的画面近来频频上演,但就算见得再多也绝不能视若寻常。南面接连败事,主上雷霆震怒,在当下这氛围中,谁也说不准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 要知道就连中山王和近来多受主上眷顾亲爱的中常侍严震都不能幸免于难,一个被庭前训话罚俸,一个则身受鞭笞刑责,虽无杀身之祸,但也都是颜面大失。 宏大的殿堂内,近百名内侍、宫女分立两侧,殿角铜炉内沸汤滚滚,整个大殿里都充斥着一股燥热。除了这些声息之外,殿内帷幔之下另有一个喷气如牛之声,便是当今的赵国皇帝石勒石世龙。 宽大近丈的座榻雕饰以龙章凤文,章服罩在一个稍显臃肿的身躯上,肥大的眼袋垂挂在眸下,眉眼五官之间自有一股摄人心魄的威仪。雄主虽老,但那略显浑浊的双眸开阖之间仍闪露着令人不敢直视的锋芒。 此时坐在殿堂内的俱是微时相随,辅佐赵主多年、成就霸业的国中元老,比如曾为赵主麾下十八骑的夔安、桃豹,以及文臣之首的程遐等人。这些人自是如今赵国权柄最炽的一群,但眼下坐在这殿堂中,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甚至额角都隐有冷汗闪现。 石勒眉梢飞挑,眼角怒睁,嘴角却挂着一丝浓烈讥诮,早年握刀持缰而布满厚茧的两手随着近年来养尊处优,渐渐变得肥白柔软,肥大的手掌里攥着几枚骨珠,那珠子被攥在手心里,发出磨牙一般尖锐声,更让人不寒而栗。 “尔等众卿,是无言道我?又或就在这殿上枯坐,穷待天命老死?” 赵主言辞充满讥诮,这声音落在众人耳中,神色俱都变得不能淡然,偶有几人侧目望向殿上扫见主上那阴鸷脸庞,原本涌到嘴边的话语也不敢出口,或是将头垂得更低,或是略有不满的望向席中的程遐。 如此一个氛围下,在座本多不善言辞之人,这会儿更不知该要说什么去化解主上愤懑。而以往这种时候,都是程遐等汉臣出声宽慰主上。 感受到众人目光,程遐心中也是暗恨,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邺宫之创建,本非门户之私享,而是国务之大用。主上寄意高远,庸者难窥,张渐之徒匹夫而已,既受恩用,自当以君王之命为首要之功,事不能毕,反以厉言诈求直谏……” 砰! 石勒手腕一震,掌心骨珠蓦地飞出,直接砸倒案下玉质唾壶,足见力道之大。 闻此异响,程遐也忙不迭住嘴不敢再多说话。至于其他人,神态则更加拘谨惴惴。 眼角余光在程遐身上游弋片刻,石勒心中已是不乏冷笑。先前被推出斩首那人名为张渐,本来负责邺城宫殿的建造,但却因为役众多逃亡而逾期未能建成,归来并不认罪,反而力谏主上不应虐使民力过甚,便被直接推出斩首,且搜捕其家,捉拿宗人一同入罪。 但石勒所气愤的却非此事,程遐自然也明白,但却仍然纠缠于此,实在可恼! 邺城营建逾期只是小事,更让石勒感到气愤的是,原本预定于新春入拜的鲜卑几部并关中诸胡和凉州使者,居然无一例外,俱都中途折返。更过分是,鲜卑宇文、慕容两部使者甚至公然袭击前去迎接之众,掳掠而还! “右侯弃我,实在痛心!若是右侯仍在,安能身受此辱!” 石勒蓦地长叹一声,眉目之间满是追忆缅怀。 听到这话后,殿下垂首众人神态俱都略有异变。而其中程遐放在案下的两手更是蓦地攥起,视线陡然厉色几分,旋即便避席而起深拜羞惭道:“臣等不能攘忧于外,以致主上深忧至此,实在当罪!” 其他几人见状,也都纷纷避席请罪,几名将领更是痛心疾首状,声色俱厉踊跃请战,要北击辽东将贼首奉于君前。 石勒眼见此状,只是冷笑一声,继而便不乏感慨道:“往年余等,不过乡中小得猛进,苟全性命,勇争天时。司马失德,自弃其众。能乘此势者,并非一家,几十载屡破强敌,方今坐享中国,诚是天命在我,但也多赖众卿之力。昔年穷命之小子,如今也多封侯建功,执事台省,方伯于外,可谓俱幸!” “我与诸卿,相识于微,共进此时,社稷分享,寄望悠远。然则,中原虽有定,吴蜀仍未平。俱是心头尖刃,稍有懈怠,诸贼即要厉行,剜我血肉,割我疆土!晋家残养东南,心腹肝肠之大患,我是旦夕忧虑,唯恐有失。但你们几位自叩心迹,是否此心同我?” “南虏陶士行,老贼将死,仍能紧厉兵事,夺我襄阳!黄权、彭彪之徒,俱为国中之勇将,往年不乏雄事,如今竟亡于南乡夷儿之手,究竟是他们气骄志堕,自取死路?还是晋室仍存余眷,幸得良士?你们诸位谁能道我?” 讲到这里,石勒已是厉态毕露,早已皮肉松弛的额角甚至都有青筋露出,可见心情之恶劣。几十年戎马生涯,从一介寒伧到如今君临华夏,石勒心中自有一份骄傲和满足,虽然是胡主中原,但并不认为自己此生功业就逊于那些古时明君。 然而就在刚刚过去的一年最后一段时间里,南廷突然雄起,几线作战全面猛进,而自己本以为已是颇为稳固的边境疆土,竟然接连有失,几无奏捷! 而南面战事的受挫,直接令得周边形势俱有动荡,震怒之余,石勒心中更有一种美梦被惊醒的羞恼和余悸。原来早先他所自以为的功业,竟然如此脆弱! 如今还只是略有征兆而已,若事态再有恶化,局势又会演变到哪一步? 且不说南面顽固的晋室余孽,单单只是在中原,他所看不见的阴暗角落里,会不会就有怀揣险志之徒,一心盼望天下再次动荡起来,一如年轻时候的他?又或者就在他眼皮底下,已经有狂悖的阴谋在酝酿? 如果天下再起动荡,他还有没有四面征战的雄心和精力?而早年这些誓死追随,如今已是高位重权在握的臣子们,是否还能保持初心如故? 一想到这些问题,石勒心内就忍不住戾气滋生,恨不能手刃脔割那些意图破坏他毕生功业的奸邪!雄主虽老,屠刀不钝,谁敢以命试法,还他一场雷霆杀戮! 0684 君王心术 一场小聚之后,赵主回宫,几名重臣也才得以离开宫殿。虽然不必再直面愤怒的主上,俱有些许如释重负之感,但心情也并没有完全放松下来。 主上斥令他们要退思己过,同时还让他们各自思索,该怎么面对和回击南虏的挑衅以及四方的悸动。 所以众人退出殿堂后,无论心情如何,一个个也都摆出若有所思状。 离开了殿门,寒风便直接扑面而来,程遐本就是冷汗未褪,这会儿便不免更觉体寒,忍不住打了几个冷战。 天空阴云如铅,傍晚一场薄雪,这会儿正有内侍在忙碌的扫雪,又有宫人翘首持杆打落殿堂下结成的冰凌。几名将领在离殿之后不久便凑在了一起,一边喁喁私语一边勾肩搭背的离开。 看到这一幕后,程遐眸中半是讥诮半是羡慕,心情可谓复杂。 旧年之末,新年之初,内外确是多事,但主上反应竟然如此激烈,也实在是发人深思。最起码在程遐看来,主上的确是老了,心境不同以往,若言气骄志惰,反而是在这位人主身上表现最为明显。 至于他们这些臣子受此指责,也真是无妄之灾。包括程遐自己,甚至就连那几个看似莽撞、素无心机的胡将在内,其实心里都绷着一根弦,一直在想方设法维持如今的富贵权位,乃至于谋求更多。 中原之地,几十年战火纷飞,得势者、失势者不知凡几,晋世之衰近乎天谴,江东之残余不过只是正朔之外的偏支余韵而已,大势之倾颓又怎么会是区区一两场战事能够扭转? 主上也是戎马半生,征战四方,一路行来自非一帆风顺,往年也曾胜而不骄、败不气馁,如今华夏之地尽为掌握,反而没有了以往的气概格局。尤其近年来,大喜大怒、患得患失越发明显,猜忌之心更加炽热,也真是让人不得不遗憾,同样也不乏备受折磨的焦灼。 尤其程遐身为久从之参谋,本身又是晋人,对此转变感觉不免更加明显。说到底无非是胡主中原,以小御大,无论外表怎么勇猛强势,心内都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警惕和自卑。尤其在亲眼见识到乃至于亲自促成旧主汉国之覆亡,这种戒备无疑变得更加深重。 程遐也明白,在主上心目中如今就是将自己当作靳准来看待和戒备,时时以早已经死掉的张宾来打击自己。 对于这一待遇,早前程遐还难免羞愤惊悸,但到现在,习惯谈不上,程遐只是觉得这位主上实在可悲,早已经没有了往年的锋芒和雄略,只是一个自缚手足的老虎而已。 明明对自己不放心,却又横不下心来除掉他,担心背负寡恩之名,让过往维持的形象毁于一旦,以致如自己一般的辅臣们人心丧尽。 但事实上,张宾活着又如何?程遐可是记得,早年他以私结广蓄游侠为名去打击张宾,主上即刻便有听从,那时候怎么不见对右侯的关爱和信任? 说到底,这位主上只是希望他们这些晋人辅臣们永远都要将荣辱安危系于其人一念之间,永远只做他鞭下犬马而已! 猛虎虽老,已无远噬四方之勇,但却仍具撕咬手足之虐。虽然明显感觉到主上已无往年之雄风,但程遐对此也不敢小觑,他只是攀势而生的枝蔓,几无自立之能,生死仍在主上一念之间。 但程遐却并不甘心于此,因为主上的优柔寡断、患得患失乃至于姑息养奸,他如今所面对的困境,已经不仅仅只是权位能不能保得住,而是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 他与中山王石虎,已是势不两立,任何一者得势,必然要将对方除之而后快! “你要让人此心同你,那你可见我已是朝不保夕?” 程遐自嘲一笑,继而思绪一转,开始思索当下的问题,怎么应对当下之事。 其实今天自己得被召见,程遐也是颇感意外。因为在很早以前,主上便有意识的的淡化他在军国事务上的话语权,他也明白自己在这方面较之死去的张宾是要略有不及,很少能够提出匡定四方、高屋建瓴的计策。 但眼下的这个问题,倒也并不需要有多高的智谋才能解决,无非是南面晋人突然兴起,作出一些反击。加上内外胡蛮多有不恭于赵主,因赵国之小挫而生出离异之心,一时间造成了一个内外俱有震荡的局面。 事实上如今赵国已经广聚华夏,大势已成,绝非一两场战争的失利就能动摇国本。所以对于这一件事,主上的反应实在太夸张。 其实只要择一方面良将,予晋人以迎头痛击,重点还是要放在地方的稳定上,晋人虽有一时之兴,但却很难再有大的作为。而其余诸胡,或许会有一时的骚动,但也绝对不敢独立挑衅如今正当大势的赵国,自有大把分化瓦解、逐一镇压的余地。 虽然心中已有此想,但程遐也明白主上以小临大,心内始终在将晋廷当作心腹大患,唯恐晋人大举反扑。这也真是只见千里之忧,不见肱骨之疽! 很明显,主上是打算要以霹雳雷霆手段,打退晋人的反扑之势,同时震慑四夷蠢蠢欲动之心。但由此又衍生出来一个问题,如果真要大举用事,何人可以领兵? 想到这一点,程遐便明白了主上用心所在。让自己这些人思索该要如何应对,只是一句虚话,事实上该要怎么做,主上心中已有定计,之所以不提出来,无非是心存顾忌罢了。 如果真的要大规模用兵,国中能用者无非中山王等寥寥几人而已。主上想要大举用事,但又担心中山王奋力争取,如果中山王借此得掌兵权,无疑就脱离了主上的钳制。而中山王一旦再次得势,那么自己的处境无疑会变得大为不妙。 所以,今次主上召见一众旧人,毫不掩饰厉声厉态,一方面是在震慑那些与中山王关系颇为紧密的统兵将帅,一方面也是给他一个机会,让他阻止中山王得掌兵权。 但想明白是想明白,该要怎么阻止中山王掌兵,程遐仍是一筹莫展。首先他本身在军国事务上便殊少话语权,其次中山王旧功卓著,酷肖主上,在众将当中深负人望,几无可以比肩取代之人。 所以在刚才离开殿堂的时候,程遐看到那些将领们转头又凑在一起,心内半是讥诮半是羡慕。 讥诮在于这些将领们居然听不出、看不出主上忌惮所在,仍然敢公然聚在一起私作谋计。而羡慕之处则在于,他们就算是明白了主上的心意,只怕也未必就会收敛,因为他们不像自己祸福全由君上,各自雄兵悍卒在握,行事肆无忌惮。 但就算是一筹莫展,程遐也不得不迎难而上,因为他没有退路,一旦中山王得势,他则必然遭殃,所以必须要阻止中山王掌兵。 此时天上又飘起了零星雪花,程遐走得很慢,很快冠带衣袍上便积上了一层薄雪,鬓发因此染白,形容更显憔悴。 在即将离开宫门之前,他心中蓦地一动,单凭自己想要阻止中山王实在太难,而且就算是做到了,势必会更加引起主上对他的猜疑。 既要阻止中山王掌兵,又不能因此而显露出对朝纲人事的超强掌控,这近似一个无解的难题。主上近年来虽然对他不乏猜忌,但也不可能不给他留半点生机。那么他的生机在哪里? 太子! 如果是由太子掌兵,主导今次对外的战事,那么许多看似左右为难的困境,都有了解决的可能! 太子石大雅人如其字,生性恬淡儒雅,深慕仁义宽厚,不似将门之子,无疑是一位优秀的仁君备选。主上对太子也是极为满意,但如果说有一点不满的话,那就是在军事上少有建树。 如果这是一个太平盛世,自然也是一位守成之主,但如今中原粗定,远远未称安宁,如此一位仁君继任,的确有些不合时宜。 而这一点,想必主上也是深有认识。其人对于臣下的猜忌,无非也是基于此点忧虑,担心自己来日会以国舅而弄权害国,所以纵容姑息中山王等宗王以防大权旁落。担心太子来日压制不住中山王等悍将,所以一直默许自己等人言伤打击中山王。 这样一份权术运用,看似精妙,实则弄险,最关键是对于太子本身的地位确立,实则并没有什么立竿见影的好处。 如此一来,今次主上肝肠大动,一副要对南面大动干戈的架势,未必仅仅只是忧虑晋人反扑而已。其中或多或少,似乎也是打算要借此将太子推到前台,通过对南面的用兵来树立储君的权威! 意识到这一点,程遐只觉得思绪豁然开朗。的确诚然中山王在军内声势一时无两,但若从名位上而言,太子要将之取而代之,那是合情合理! 但如此一个安排,自然不可能由主上亲自提出,一方面太子的确是没有掌军对战的经验,另一方面太子毕竟是国之少君,对手也非羸弱,如果轻易遣出,战事发展一旦不能尽如人意,那么对主上威严和太子本身,都是一个极大的打击。 既然如此,那么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 0685 师君妙法 位于襄国城西宜岭附近,有一座庄园,地处山岭环抱之间,院墙高深,景色宜人,夏有碧涛翻滚,冬有雪岭起伏,闲来或坐或卧,山河壮美俱入眸中。 这一座庄园乃是程遐的私邸别业,他乃是国中元老重臣,即便偶失君王亲昵,但资历权位却是无虚,国中无论先发后进之人,自然也都投币献帛,以求荫庇。 程遐在城内自然有甲第宅院,但每每心烦意乱时,往往都选择来此处幽居闲处一夜半晌。城内喧扰太甚,尤其诸多国人乃至杂胡浪行于市,有时候就连他这位宰辅都不堪其扰,深受所害。 而这座庄园,便是他精心经营,真正属于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只有身在此处,他才能够享受到片刻安宁,能够享受到万人之上的些许尊崇和乐趣。 为了避免招惹私蓄甲兵之嫌,这庄园中甚至都没有多少丁壮豪奴,许多杂役事务都由壮年仆妇操劳。而除了诸多役使之外,庄园内存储最多便是美色和财帛。在这方面,赵主倒是颇为豪迈,对于他这元老之臣颇多纵容,并不过分训斥禁止。 此时庄园主厅里,炭火烘烤的铜炉热汤滚滚,洒了香料的蒸汽弥漫开来,将厅室内烘烤得和煦如春。精美的竹榻雕金饰玉,屏风后锦缎彩帛堆叠如密林,即便不以美态风雅观之,这厅堂内外布置也是奢华到了极致。 厅堂上下,多有妙龄侍女垂立,室外虽是寒风凛冽,室内却暖气如潮,这些侍女多着轻纱罗衫,曼妙身姿俱被恰到好处勾勒出来,举手投足之间都有大片白滑细腻肌肤绽放出来,无尽风情恣意流淌,任何一个男人身在此间,血气都会被频频撩拨,沸腾到极点。 此刻程遐的注意力却不在那些风情美貌的侍女身上,盘卧在榻上,两眼则专注的望向对面。 坐在席中的是一个鹤发老者,须发俱是雪白,脸庞却是红润饱满,双眸亦是神采奕奕,并无丝毫衰老之态。如此疏于常人的姿态,使人一见之下便难作等闲视之。 老者此时呼吸悠长,神态专注,眉眼须发之间都有一股恬淡安详,对周遭一切俱都视而不见。 他面前摆着一张半丈有余的木枰,木枰上摆置着或金或玉小巧精致器皿,这些器皿中各自盛放着香气浓郁、色泽纯正的药石之物,随着老者修长的手指轻捻细磨,俱都转化成细腻美妙的粉末。 原本颜色各异的粉末,随着彼此掺杂融合,竟然转变成此前未有的纯正之色,而后被筛出些微倾倒入旁侧炭火烘烤的小炉玉壶上。老者十指拢住那玉壶,指掌以一种极具频率的节奏弹动着,妙就妙在那玉壶稳稳悬在那里,肉眼竟然看不到一丝轻微的摆动。 再看那老者神态,自有一股浓浓的神圣感,唇中喃喃有声,虽然听不清楚在念诵什么,但若静下心来细品,恍如大道音节一般令人沉醉舒畅。 玉杵一声脆响,本已微醺的程遐睁眼望去,只见那玉壶已经稳稳的摆在枰上,老者两指并伸,从旁侧沸汤中取出两枚晶莹的玉杯,而后玉壶轻点,旋即玉杯中便注满了液体。 娇美侍女两手叠起,小心翼翼捧住玉杯,温软身躯膝行上前,将玉杯奉至程遐面前。程遐俯身去望,只见那杯中酒液已成浓而不邪、纯而不妖的碧色,而更妙之处在于,左近灯火照耀之下,这碧色中有醒目金色星芒盘舞翻滚,竟如星河之悠远深邃。 “严师君妙法通玄,诸多神异令人叹服啊!” 程遐探出两指捧起玉杯,抬头望向对面的老者,眸中不乏倾慕之色。 老者便是严穆,闻言后只是淡然轻笑,继而端起自己面前玉杯一饮而尽,回味片刻之后才笑语道:“近玄则飘渺,俗眼难度,赏者愈少,神则游于天外,身则落于尘埃。识我者同达物外,不识者略搏一哂。光禄所见,不过本性之雅,性有相类,自有同趣,毋须外问,俱在杯中。” 程遐闻言后便也不再多说,举杯至唇边一饮而尽,继而更觉奇妙。这酒液经此炮制,几无酒香流露,然而一落入口中,诸多滋味顿时在唇舌之间肆虐驰骋起来,似是口含猛火,又似人生百味,滚落入喉,自有一股浓郁近乎实质的热力挥散开来,很快便将四肢百骸俱都充满。 这股热力和煦而不暴躁,但却自有无穷的玄意,仿佛开天辟地的一缕灵动清奇,将他躯壳之内的污浊俱都排遣驱散,整个形体都变得轻飘飘似乎没有重量,好像下一刻就将要羽化而上,飞临云端,俯瞰宇宙! “妙哉!” 这种玄虚无比,但却又在真实发生的感觉,令得程遐不知该要怎么叙说眼下的感受,诸多思绪俱都变得飞扬起来,回味良久才在口中吐出一声赞叹。 他虽然并无服散之癖,但也不乏猎奇之心,早年偶有浅尝,但那些散药性多燥烈凶猛,或有一时奇趣,但过后却神乏体累,疲惫难当,数日都精神恹恹,许久恢复不过来。 但这一副散,药性醇厚悠长,极富层次变化,如果说别的散发散起来像是匹夫老拳捶打,那这副散滋味就近似美人素手轻抚,令人从内而外的倍感舒适。 心中一俟闪过这样的想法,程遐心绪陡然变得躁动,顺手一捞便温香入怀,腹下自有无穷药力聚集一处,亟待喷涌而出。怀中那软语嘤咛,泣诉哀求,仿佛久有不闻的仙音,又是从外到内的极致乐趣。 室内旖旎糜烂渐有失控,严穆却仍心无旁骛,吩咐侍女小心收起他那些制散器具,对榻上正在奋战的程遐略一拱手,继而便洒然出门。 良久之后,程遐才从这些乐趣中缓缓抽离,非但不觉疲倦,神思更有通达。瘫卧在旁的几名佳人被他极为理智的推开,翻身披起中衣继而便在窗前坐定,而后便思考起当下所面对的问题。 主上应该是有意让太子掌兵南征,但若说这意愿有多强烈那也不尽然。毕竟兵者凶事,而且南虏今次北犯之势甚烈,国中落败者非止一人,就连主上亲征都要慎之又慎。 太子未有兵事经验,也无显才流露,如果以为王师雄兵向南就会旗开得胜,这不免太过一厢情愿。以主上之能,自然不会作此天真之想。所以让太子掌兵外出,仅仅只是选择之一,主上眼下应该也是迟疑难决,还需要有外力驱使才能使其下定决心。 而且在这过程中,自己也不能表现的太急切,发力太甚。否则落在主上眼中,则难免会觉得自己居心不良,为了阻拦中山王掌兵,竟然不惜推出储君犯险。 这当中之方寸拿捏,实在不能不细作思量啊! 一边想着,程遐一边踱步而起,此时那一剂散余韵仍未散尽,这让他的思路加倍的敏捷和通畅。许多原本没有注意到的细节,这会儿也尽在心内翻腾,无一遗漏。 这一位严师君,果然不负神仙之名!难怪北来未久,便广得世家盛誉,已成时下国中广受推崇的高人。兼之其人玄说义理精湛,谈吐俱都风雅入玄,即便不逐散趣,单单与之坐而相论便是一种愉悦的享受。 话说回来,如今主上也是多召国中贤人高士礼待供养,比如那个番僧佛图澄。但其实他也听过佛图澄论道,诸多番说异论,实在不堪入耳,所幸者无非一时奇异,但若深思起来,乖张之论,不足为信…… 如果将严师君引见给主上,又哪有佛图澄狂言诈幸余地……这也不妥,主上礼遇那个佛图澄,无非胡虏近番,俱以中国之外而自居罢了,胡性多厉,未必能识玄道妙趣…… 如果想要让主上下定决心使太子掌兵,自己这里不能发力太过,还需要仰仗后宫妇人之力。刘后多得主上信重,甚至不乏军国事务相询,从这里入手,想必会顺利得多。 但如果还是不能阻止中山王,那么就要想一想该要怎么防备自保。主上已经放手让太子参与许多军务国政,但这还不够,邺城、襄国之间,禁卫十万之众,这才是主上掌军治国的根本,绝不能交给中山王! 晋家失德,不能笼络于众,南乡诸多高士,俱多投奔向北。比如这一位严师君…… 其实让太子掌兵也不是不可能,只要挑选善战良将和得力辅臣,又不是让太子亲上战阵杀敌。刘隗辅佐太子南征,似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此人出身世家,与程遐素有隔阂,彼此鄙夷,但却对南虏之事所知不少。太子执兵这个问题上,与他也是利益一致…… 程遐走动越快,思路便转动越快,不免更加觉得严师君实在神乎其技,能让人尽得散趣但又不受散害。他如今体内散力已经近乎散光,但却仍然没有一丝不适。 但他却没有意识到,这一剂寒食散虽然让他精神亢奋,体力充沛,但是虽然亢奋起来,注意力却涣散而不集中,思路沸腾如汤,怎么可能无害,只是手段更加隐蔽罢了。 一直到了夜深时分,程遐才略有倦意,转头看到榻上几名娇躯酥软的侍妾,嘴角不免勾起男人独有的自豪笑容,继而心内偶发恶趣想到,主上也是年近六十,床榻之威只怕早已阔别年久啊! 0686 府中养寇 有经验的书友看到这个单章,估计已经猜到了,是的,今天无更,要给大家拜一个早年。。。 生在这个年代,我们不必矫情最好或最坏,一切正合适。。。略有几句感慨就是,资讯的便捷发达让我们容易忽略身边种种,比如居然还有人怀疑今天会不会有更,这不废话吗。。。现在就要勇敢的站起来呼吁大家,回归家庭,回归节日,新年快乐,嗨皮牛耶!!! 说点实际的,其实今天原本有更的,不过必须要承认,我真不是一个成熟写手,情绪化,到了年节时分,确实静不下心来,写了一点都不怎么满意,索性停一停,用我炽热的一颗红心代替更新,能够感受到我的热忱吗? 过去一年,是充实的一年,快乐的一年,感恩的一年。。。多谢,多谢大家,真的。。。 愿我们永远美满正好,永远各得其乐,新年快乐!!!过去的少有遗憾,对未来永葆希望,至于现在,充实且满足!!! 0687 教子 武士们的居住区与石虎并其亲眷居住的内府尚有一段不远的距离,而且这中间防事周全,守卫极多,完全不逊于一座坚城。除非调集大规模的兵众攻打,否则很难小规模的突入进去。 可见这个中山王虽然热衷于豢养悍卒凶徒,但也深知这些武力一旦失控的危害程度。而在这一路行入的过程中,辛宾也明白想要刺杀石虎真的很困难,尤其对当下的他而言,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后,他转而开始思忖石虎因何突然召见自己,而自己又能通过这一机会达成怎样的目的? 虽然身在中山王府,行动上有诸多不便,但通过与那些武士们的接触交流,辛宾对于外界的讯息也并非一无所知。江东朝廷在江北战事的全面突破,尤其是驸马沈侯接连收复重镇,对他们这些身在敌国险境中的部下们而言,更是一种极大的鼓舞。 石虎王府中所豢养的这些武士,成分本就极为复杂,并不独限于羯奴和晋人,各族杂胡同样占了很大的比例。简而言之,就是北地一群唯恐天下不乱,存心趁火打劫的亡命之徒。 而这些人对时局的某些看法和推测,稍加留意总结便能得出一个结论,随着江东朝廷在南面战事的突破,石赵内部处境堪忧。 虽然王师眼下尚在汉沔、淮水一线,仅仅只是恢复了些许早年的对峙形势,还没有直接进攻到中原地区,但对人心的震撼却是极大。 过往这些年,石赵虽然将北地许多割据势力一一剪除,已经占据了华夏之地,但人心的归附和局势的平稳却非朝夕之间能够完成。单纯从法统性而言,继承了中朝遗泽的江东朝廷无疑还是具有优势,乃是晋人正统所在。 石赵虽然国势兴盛一时,但其正统性却还远远不够。在大多数人心目中,赵主石勒不过只是一个趁着天下大乱而跃起的胡酋而已,而在一些不甘居人下的人看来,彼能为之,我亦能为之! 高位重权,兵强马壮者居之!就算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无逐鹿中原的野心,但毫无疑问,只有天下复归于动荡,他们这些亡命徒才会有更多的出头机会。讲到武勇暴虐,他们未必落于如今赵国中居于高位的那一群,所欠者唯独机会而已! 可以预见,石赵如果没有什么强力的举措,实在很难震慑住内内外外许多骚动的人心。 在这样的情况下,石虎召见自己,目的可想而知。极有可能此人是想了解一下淮地形势,或许已经有了领兵与南面作战的想法。 认识到这一点之后,辛宾心内便有几分焦虑。虽然他在石虎府中只是一门客武士而已,但是单凭自己所见浅表,已经能够感觉到单纯从兵事而言,赵国甲兵之盛是要远远超过江东。若石虎真的要率大军南向攻打驸马所在,实在不是一桩幸事! “要不要稍微夸大一下淮地形势凶险,让石贼不敢南掠?” 辛宾心内自然浮现出这个想法,而这时候,他已经穿过一道牌楼门庭,身在王府内域。 “且先在此等候,不许随意走动,若是犯禁,即刻丧命于此!” 那引路之人将辛宾领到一间厅室门前,随手一指于内,言中不乏威胁,匆匆吩咐一声便转身离去:“稍后大王若是有暇,自会使人召见。” 辛宾探头一望,只见厅室中已经坐了二三十人,大概都是等待召见者,心中不免自嘲一笑,暗觉自己先前那想法实在有些托大。 他不过王府一门客而已,能不能得召见还是未知,更不要说去影响到石虎的想法。不要说他,只怕他那个名义上的主公,已经丧身南土的黄权只怕也难做到。 于是他也不再多想其他,当即便行入室内,摆出一个凶悍姿态,在厅室内安然坐下。 —————— 中山王府内一殿堂中,石虎正在宴请桃豹等一众族中旧将。从时间来看,这些人是在从建德宫退下不久后便来到中山王府,早先主上那一番不乏严厉的训斥,或是不解其意,或是根本就不在乎。 酒热正酣,一群胡将们言辞也越发放诞起来。 席中一名虬髯胡将醉眼迷离,手捧酒器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先是大笑两声,而后才叹息道:“主上权位越高,胆略反倒不如以往,今次南虏浅进,不过一桩小事而已,主上居然就忧虑难当,不能安心!纵然主上已是年高,但国中尚有我等英豪,难道还能让南虏兵入中原?” 这话一出口,殿堂内原本喧闹的气氛陡然一凝。虽然众人心内多半此想,但公然臧否君王终究还是不妥。因而一时间无人敢于接口,俱都偷眼望向上席中的中山王石虎。 石虎怀揽酒杯,通红的脸庞看不出喜怒,然而坐在其席畔的长子齐王石邃,神态已有几分怒色,手指扣在腰际刀柄,已是不乏跃然而起之势。 “张劢醉了!” 坐在侧首的桃豹起身拉住那人肩膀,用力拍了两下将他头颅按低,这才垂首对上方石虎父子说道:“我等不过粗鄙武用,何敢自称英豪!国中自有大王并府下几位殿下,俱是当世天命所贵,又怎么会有南虏争国的忧虑!” 那个名为张劢的胡将也觉出自己失言,尤其看到齐王石邃不善的目光,再多醉意也都随冷汗喷涌而出,忙不迭就势跪在地上想要补救:“大王自是英明豪迈,当世无人可及!只有从于大王麾下,才觉平生无惧!主上是苍天眷顾,门户之内自有大王这种雄猛之选镇国,又何必去担忧区区吴蜀边患!” 石虎听到这话后,已是哈哈大笑,蓦地探手抓下儿子腰际那佩刀,摆在两手之间垂首摩挲。众人看到这一幕不免绷紧心弦,唯恐这位大王不能释怀,挥刀劈死那失言之人。而那个张劢则更加胆颤,嘴角都有口水酒液涌出,很快便打湿了颌下浓密胡须。 “小儿哪知上器难得!宝刀在手只是浪费,是要放在真正勇武之人手里,才能杀尽该杀之贼,世道都觉胆寒!” 石虎说着,手掌已经握住那镶满宝石珠玉的刀柄,蓦地抽出利刃劈手斩落一角木案,而后才在那满头冷汗的张劢惊悸目光中还刀入鞘,手臂一振便将宝刀抛至其人面前,大笑道:“张劢正是这样的猛士!” 众人见状,这才暗自松一口气,同时不免为那张劢感到庆幸。 而张劢也是下意识擦一把额头冷汗,叩头如捣蒜,两手保住宝刀颤声道:“卑奴便是大王手中利刃,刀锋所指,勇往无前!” 众人听到这回答,俱是拍掌大笑叫好,只有那齐王石邃,两眼仍盯住那张劢怀中宝刀,难掩不舍之色,而视线再落向其人脸庞时,已是忍不住的杀机流露! 接下来气氛复又归于融洽,众将一边欢饮一边推崇中山王,多言大王若出,则天下无忧,富贵常享! 又过一会儿,宴席才近尾声,众将或是告辞,或是被引至偏殿安排美人作陪继续享乐。 石邃这会儿也站起身来,率着几名甲士壮仆从侧面往殿堂外行去,然而身后陡然传来一声厉吼:“你要去哪里?” 石邃听到这声音后,神态不免一凛,转过头来便见父亲正大步向自己走来,还未及开口,硕大坚硬的拳头已经迎面而来,将他一拳打倒在地! 石虎性情暴戾,教训儿子同样少有留手,拳脚交加,很快便踢打的石邃倒地不起,哀嚎连连,过了好一会儿才意犹未尽的甩甩手上沾染血渍,恨恨道:“真是蠢物!这些凶悍奴将,俱是你家家业柱石,门栏内的虎狼鹰犬,舍去性命护佑满门富贵,居然一刀难舍!” 受这一顿拳脚加身,石邃已是遍体鳞伤,病犬一般趴在地上,脸庞都贴在了地毯上,连连叫饶哀声道:“儿子错了,儿子知错了……父王饶命!” 石虎听到这话,不免更加气恼,一脚踏住儿子侧脸怒声道:“我若有心杀你,岂是乞怜能饶?蠢物生来不知人世多艰,这内外权位富贵,是你父辈舍命搏来!再敢作此可鄙姿态,我必将你斩杀庭下,不养家门败类!” 石邃闻言后已是瑟瑟发抖,再也不敢多说什么,当然他脸腮都被踩踏,也确实说不出什么,只是喉间呜咽有声。 发泄一番怒火,石虎才摇摇摆摆复归于席,示意石邃起身入座。而石邃过了一会儿才爬回席位上,垂下的眸子里余光频频扫向席上父亲,不乏狠戾之色。 “南贼偶有寸进,却致主上肝火大动,无非要给他家奴婢生养的劣子谋一个机会,想要大起国人南面建事!他这自肥之心,实在可恨!往年不过中原一旅游荡之师,要靠我悍卒勇斗,屡破敌虏,才有威震华夏之实!如今御者愈众,反而要罪我旧勋崇高,圈养国中!” 听到父亲愤然之声,石邃便小声道:“大雅庸碌之徒,较之儿子都不堪远甚,又怎么能够比于父王!主上负义忘恩,因我父子勇武,反要目作仇寇。儿愿亲率三百殿下勇士,反囚主上于内,将父王送上应得之位!” 石虎听到这话之后,笑容变得欢畅起来,再看向儿子时已经不乏赞赏,笑语道:“你父是以奋勇至今,儿郎也应常保此志!大雅忘我家本,纵有主上眷顾,早晚都是难得善终!不过以兵僭主终究太多不测,不至绝途,不能轻用!” “主上近年所为,实在忘本逐末。他若仍是武乡鄙夫,世道又怎会重他?因于兵事而起,反倒疏远旧人,这是自绝前途!人以性命与他共逐富贵,如今大事将济,反倒不能恣意而享。所以人情归我,名位岂能拱手让人!南事我本不愿多问,但他竟要以此扶植劣子,就要让他明白,这实在是妄想!” 0688 难堪旧事 辛宾在那厅室中一直等了几个时辰,从午后到傍晚,从入夜至于夜深。中途有中山王府仆役们送来一些餐食,而厅堂中的人有的已经被引见离开,然后又有新的人加入进来。 而被引见的次序也不是先来后到,许多后来者到了这里过不多久便被引走。这当中也有几个枯坐在那里一直迟迟不得引见之人,脸上已是焦躁难耐,但却不敢发作,只是眼望着厅室门口,每有脚步声响起,眼中便闪烁着希冀之光,但每每都是失望。 辛宾也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焦虑,但是随着枯坐无聊,将视线放在厅室中这些来往之人的时候,倒也发现一些端倪。 一人府邸中会有什么人往来,大抵能够显示出主人的喜好、势位和影响力。像辛宾这种王府门客可以不论,厅室内这些出出入入的访客们,多数都是武人,且杂胡居多。 这一点没有什么可论,北地赵国形势迥异于江东,活跃在时局中的本来就武人、胡人居多。而中山王石虎如今又是羯胡中仅次于赵主石勒的高位者,无论权势还是人望不作第三人想,其人府上多胡将出入,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而比较让辛宾关注的,而是访客中相当数量的晋人面孔。虽然这些访客们彼此之间也无熟识者,少交流,但寥寥数语也能推断出许多讯息,这些晋人们多以河洛、青徐、汉沔以及豫州籍贯为多。 这一点现象便比较让人玩味,虽然如今石赵已经广据华夏中原,但其实其势力根本还是襄国、邺都为中心的河北区域,就连洛阳都是早年与汉赵东西对抗的前线地带,至于黄河以南的豫州以及青徐之地,归化未久,远未称治。 中山王石虎,过往这些年看似屡屡统兵破敌,东破青州曹嶷,西灭汉赵刘氏,言则大功可夸,但事实上这些新纳之土,往往都择别的宗王宿将坐镇。至于中山王石虎,根本仍在邺都,后来赵主遣太子石大雅镇守邺城,石虎便被彻底闲置下来。 眼下中山王石虎在府上频频接见这些远郡人家,可见正与辛宾此前猜测相符,看来确是静极思动,想要谋事于外。 因为思绪太重,当王府仆役前来召唤时,辛宾才恍觉弯月升上中空,夜已经极深了。 辛宾收拾思绪,起身随行,很快便被引到一座宏大且灯火通明的殿堂附近。一想到将要见到石虎,他的心情也是略有悸动,原本感觉尚算妥当的计划,却没想到至此数月有余,才有一线得见目标人物的机会。 可是当被引入一间光线稍显幽暗的侧殿时,辛宾才隐隐发现希望似乎又要落空。 这侧殿木石筑成,朴实无华,仅有两盏灯烛散发出稍显黯淡的光芒,室内空间并不大,半边地面上堆积着各类图籍简牍之类,有的堆放在箱子里,有的散落在地面上。 墙角站立几名甲士,甲片刀芒微光隐现,更往里帷幔下则立着几名状若游魂的灰袍仆役。烛火源头是一方木案,木案后则坐着一个体态并不算魁梧、望似平平无奇的布袍中年人。 中年人手捧一份卷宗,正凑在烛火近畔细览,耳边听到脚步声,只是抬手虚指,口中轻语道:“且入座,不必拘礼。” 辛宾闻言后便入席中,免不了偷眼打量中年人,发现这人乃是纯粹的晋人面孔,但从相面看甚至自己的胡风都要较之远甚。 这不免让辛宾大感诧异,此人能居于此接见众人,可见应该颇得石虎看重,即便不是长史谋主,也该是参谋事务的从事之流。素以勇武暴虐著称的胡人石虎,身边居然还有这种纯粹的晋人谋士,倒也是一桩不小的意外。 “秦肃秦子重?家出淮地,那你认不认识我?” 中年人细览卷宗片刻,提笔在纸上批注两次,然后才抬头望向辛宾,眼角稍显狭长,笑容倒还算是和气:“你是黄权在淮地拣取征用的佐吏,想必应该也是近地乡宗人家,那你认不认得我是何人?” 其人语调并不算高,然而辛宾听到这话后却是蓦地愣在当场,他冒秦肃之名投入石虎府上,当然也是做了一些准备,但这个问题实在太模糊。就算他对秦肃其人乡亲故旧了如指掌,也不可能单凭描述就能一眼认出一个素未谋面之人是个什么身份! 辛宾表面上是端详此人仔细回忆,其实心内已经闪过诸多讯息。秦肃之家在淮地虽然不是什么望宗,但也是几代人乡宗传承,故交良多。但若说有故交流落于北地,乃至于有可能成为石虎的参谋从事之类,这对满心都想出人头地的秦肃而言,不可能会有忽略! 所以,辛宾也是很快便确认此人应该不是秦肃的乡谊旧识。但此人却又那么笃定秦肃应该认识他,这又让辛宾想不明白。 数息之间,辛宾又细想此人所言,继而才察觉到一丝端倪。此人所言秦肃是淮地乡宗人家,所以应该认识他,而非秦肃本人应该认识他! 有了这个想法,辛宾脑海中陡然灵光一闪,而后略作迟疑此态皱眉道:“阁下莫非是祖豫州?” 中年人正是祖约,听到这个称呼,眸中已经闪过一丝怅惘,满脸都是一副追忆意味,一时间竟忘了回应。 辛宾此言讲出后,心情已经悸动难耐,唯恐有错,待见对方如此神情,总算长出了一口气,忙不迭避席而起深拜下去:“原来真是使君在此!小子何幸,不意离乡千里,尚能幸睹尊容,实在惶恐惊喜,难以言表!” 祖约听到这话后,神态更显寂寥,不过总算反应过来,他亲自起身将辛宾搀扶起来,嘴角已经挂上一丝自嘲笑容:“前尘不堪回望,旧事也不必多提。小子见我,未必是幸,汝乡虽非我乡,近来频有回梦……唉,入座入座。” 辛宾听到这话,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心情确是颇有余悸,脸上惶恐倒也无需作伪,连连礼让,待见祖约归席之后才作张口欲言,几番欲言又止,才终于出声叹息道:“往年曾随亲长入镇敬拜使君,远观威仪,铭记至今。只恐身在梦中,使君如今确也、确也……” “劫余之人,旧态不复……” 祖约正一脸感慨,突然屋角传来一声轻咳,眸底不免闪过一丝黯淡并厌色,转而又正色道:“既然本是旧人,那我也就不再俗对。今日邀见子重,是有一二南事相询。子重你是黄权所荐入府?黄权其人,却已丧命南土……唉,那你就详细讲一讲,在你来时,淮中形势已是如何?” 居然在石虎府上见到祖约,辛宾心情可想而知,不过在听到祖约的问话后,他便也赶紧收敛心神,因为深知祖约其人对淮地局势的了解,只能详细道来,不敢虚言其他。不过他是黄权兵败后北上,如今淮地形势如何,倒也不必多少,以免资敌。 祖约听得很认真,间不时抬手询问一些细节,而后垂首疾书。看得出他对辛宾态度比较和蔼,大概也是感伤处境。 事实上他在这房间已经见过许多豫州人,但能如眼前这年轻人一眼认出自己,确是不多,这一桩小事对如今寄人篱下,饱尝际遇流转之苦的祖约而言,实在感念良多,继而心内便也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慨。 这一番问话,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除了兵事民事以外,辛宾还要回答许多祖约兴之所至的风物问题,应对下来可谓叫苦不迭。当祖约言道问话到此结束时,他才发现自己已是满身的冷汗,实在是如履薄冰。 祖约将那些记载内容整理一下,吩咐人收录起来,而后才笑道:“残夜将尽,打扰子重休息,实在抱歉。但这也是王命有训,不敢懈怠。不知子重可有余兴,与我共饮一杯?” “固有奢念,不敢强请。” 辛宾闻言后更是叫苦不迭,但还是打起精神说道。在这里见到祖约,于他而言自是一场危机,有好有坏。 说实话,早先若非祖约言中无意识的暗示,他真猜不到眼前这个不乏落魄凄态的中年人竟是早年镇于豫州、令台省都视若大患的镇西将军!不过由此也看出祖约处境确有不如意,多做一些接触,或许能有意外收获。 接下来两人对饮,或是心中多有积郁,几杯水酒下肚,祖约的话便多起来,但也只是感慨眼前,就连对旧日时光追忆都不敢多提。这倒免了辛宾许多可能暴露的问题,只是看到跟随在祖约身畔始终不离的一名侍妾,应是兼具监视职责,令得其人不敢深言,可见也是多受防备。 这一番见面之后,接下来几天辛宾都是患得患失,不知道这一场意外对自己身负的使命而言是好是坏。 数日后的一天,王府内亲卫们突然冲至武士所居之处,直扑辛宾等人宿处,接着便宣告一桩任命:府下门生秦肃,壮武有度,即日起职任牙门,入值听用。 辛宾接到这任命,便知应是祖约提携,心情却是喜忧参半。诚然能在中山王府担任武职,不再是寻常门客,可谓一个极大的进步。 但从另一方面来看,祖约在石虎面前话语权不低,这何尝不是意味着石虎已经决定争取发兵南掠! 0689 引寇于南 “南北风物人情,毕竟殊异。子重至此,可还习惯?” 眼见祖约含笑行来,状似关怀的询问,辛宾忙不迭拱手礼应:“远乡命卑之劫余,幸得不死,又得祖公厚恩拣举,暂得寄身所在,惟效死用命,又哪里谈得上什么习不习惯。” 祖约闻言后却摆摆手,拍拍辛宾肩膀笑语道:“子重不必这么说,我也不过是一远乡游魂罢了,深仰大王庇护于此,与你可谓同忧共恩。用心做事,此身终不至于埋没。” 说着,祖约便径直行过,转往王府偏殿而去。而辛宾则一直保持着恭谨姿态,一直等到祖约离开良久,这才站直了身体。 他这一个牙门将,职属宫禁之护卫军队,但其实不过是王府亲兵罢了。言道亲兵都有过之,因为他至今不曾见过中山王石虎,只是宿卫于王府,有了固定的编制。 类似的职事,单单在中山王府便有几十人,远非什么显职。当然在王府中的地位较之那些豢养的武士盗匪要高一些,毕竟手底下也有几十兵众,多是自己在以往同伍那些武士们当中招募来。 而且在不当值的时候,辛宾的自由也不受限制,凭着军牌可以随意出入王府,乃至于直入禁中宫下。不过辛宾也并不敢因此忘形,仍然谨守分寸,只是趁人不注意时派几名龙溪卒亲信在城内悄悄打听钱凤等人的消息,但却未有回音。 近日在王府当值,辛宾也多有见到祖约,渐渐感觉到祖约在石虎身边的处境。此人在北地可不再是什么镇西将军、一地方伯,无非一闲人而已,因近日时局暗涌才又频频被石虎召见,往常时节根本就见不到,在王府内自然也无威信权柄可言。 大概是权位丢弃的同时,脾气也一并被夺走。到如今辛宾已经可以确定,秦肃之家与祖约之间确是没有什么旧谊。然而此人近来却对辛宾颇多关照,毫不掩饰的示好拉拢。 尽力迎合之余,辛宾也是不免感概,乃至于想要问一问祖约究竟后不后悔早年所为?当此乱世,人一旦行差踏错,那真是万劫不复。 祖约其人在南面时,即便不言家声旧誉,权位也是南面屈指可数几人,稍有抖威,台阁震动。可是如今北逃,却是性命置于人手,成一监下老奴,令人不胜唏嘘,也难得此人还能坚持下去,还有笑对惨淡人生的勇气韧性。 将近寒食,辛宾也在王府内正式当值十数日,终于接到一个指令,率领麾下几十名兵卒,与其他几名牙门合兵一处,冲出王府,直往襄国城内崇仁里而去,将一户府邸包围的水泄不通,凡有人员出入,俱都不允。 临行前,祖约来见辛宾,私作叮嘱,言道这一户人家也是晋人高士,不可轻虐,若是职责允许,不妨稍作庇护。 辛宾原以为这命令无非一户人家倒霉,得罪了石虎,本还不甚在意,待到多嘴问了一句,便对石虎的嚣张有了一个更深的认识:原来他们所去监守这一家也非俗流,而是早年北逃的江东重臣、如今在石赵朝廷也居清贵高位的刘隗! “我与刘公,虽无旧谊,但毕竟也有同殿为臣之义。今次他恶于中山大王,我纵使想有周全,也实在言微,只能托事于子重了。” 祖约讲到这里,不免喟然一叹,继而又悄声道:“如今襄国都下,纷争连场,远非你我劫余之众能悉。不过倒有一桩喜事可与子重稍作分享,今次中山王若有谋成,我这老朽之人不敢再作远望,子重或是荣归有期!” 辛宾闻言后眸子便是一闪,想要就此深谈几句,然而祖约却是一脸讳莫如深,摆手离去。 于是辛宾便怀着满腹心事,率着人马前往崇仁里。 如今赵国分众而治,类似羯胡并其余一些与之亲厚的杂胡俱为国人,聚居两都周边。其余诸胡也都各有涨势,反倒是晋人广受虐待。不过这当中也有例外,位于襄国的崇仁里,便是赵主为北地晋人世家们辟出的一方天地,少有胡人侵扰,倒能保持些许安定。 但今天崇仁里安宁却被打破,一群凶悍的兵卒们冲入进来,直扑太子少傅刘隗府邸。刘氏家人自然大受惊扰,稍作反抗,旋即便被这群如狼似虎的兵卒们打翻在地,甚至于有数人直接血溅门庭之内! 接下来事情便顺利得多,兵卒们将这府邸围得水泄不通,原本府上尚有几名访客,也都俱被逐出。稍后禁军闻讯赶来,得知这些兵卒乃是中山王府护卫,停留未久,便在这群悍卒们的嚣张笑声中灰溜溜离去。 辛宾倒是记得祖约的叮嘱,入府之后并未肆虐太多,只是率众占据这府邸一处不慎紧要的偏殿,不显张扬。 傍晚时,刘氏家人凄凄楚楚送来餐食,辛宾等人直接在廊下进食。正吃饭的时候,侧首突然传来一个呼声:“秦子重?” 听到这呼声,辛宾双肩已是一颤,待到转头望去,便见不远处墙角下正站立一个朝思暮想人影,心内顿时充满惊喜,忍不住便迈出几步,不过看到身畔胡卒们俱好奇往来,这才按捺住心情,故作平淡行过去作闲语几句,仿佛真是旧识重逢几声寒暄,其实已经暗语约定再会。 入夜时分,趁着起夜之际,辛宾快速冲入府内一间不起眼的偏室,见钱凤正在室内笑望着他,已是纳头便拜,心中自有千言,但在这重逢时刻,竟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见到辛宾之后,钱凤也是喜悦得很,但他历经大喜大悲,自制力要比辛宾强得多,手抚辛宾发顶拍拍,示意坐到近畔,开口时语调已经恢复平稳:“今日偶观子重姿态,想必已是立稳,如此我就放心了。” 辛宾也赶紧收敛情绪,快速将分别之后种种一一道来,同时在针对祖约方面,也增添了一些自己的猜测。 待到辛宾讲完,钱凤便也将自己经历讲述一遍,忍不住感慨道:“子重也已自立,此行可谓天眷深厚,虽然是不乏波折,但三路俱存,可谓幸甚。” “祖士少其人北来事迹,我在刘公府中也略有耳闻。季龙悖于人情之禽兽,娈幸祖约幼子,观其父子相仇以之为乐,其人虽可叹,却难悯,自绝于世,如今在季龙府上,也是暂得保全。” 钱凤在刘隗府上,待遇自然要比辛宾好得多,因此所获得的讯息也要充分得多,对于祖约的处境了解更多。 辛宾尚在感慨钱先生果非俗流,形容虽毁但却才大难掩,居然被此乡人家招作婿子,实在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待见钱凤言道正事,忙不迭说道:“祖氏心迹如何,仆尚难度,但观其人府中境遇,季龙应是急求于外。” 钱凤点点头,也分享自己所得:“刘公恶于季龙,正因此事。早前赵主有召,刘公力举大雅,所以罪于季龙,受虐于门户之内。” “这石虎如此暴虐行事,难道就不怕获罪于赵主?” 辛宾诧异问道。 “本就是僭制悖逆家门,又有什么君父人伦可言。季龙势大,已成昔年刘元海麾下之世龙,若是穷争强阻,必有阋墙惨事。早前程遐来见,我劝刘公言推大雅,如今看来,季龙强势仍要远于我所估量。” 钱凤讲到这里,神态倒无多少鄙夷,只是就事论事,他自己本身便是江东逆贼,倒也没资格去贬斥旁人悖逆。 “如先生此言,那季龙远行将成定局?这对驸马可非善事啊……” 辛宾忧心忡忡道。 “年来必有征伐,倒也无谓何人主持。季龙也罢,大雅也罢,强寇难免,江东之局必有困缩。不过我等倒也不必为驸马担忧,他之料事远胜你我,既然敢于跃进,应是不惧北虏南向。” 钱凤对沈哲子倒是极具信心,不过也并不打算就什么都不做:“如今你我,仍是言微,难阻大事,倒也不必劳心过甚。子重所言,祖士少忍辱求存,必有异志。来日不妨稍作暗示,刘公这里,未必不能相助季龙。” “他二人穷途奔北,境遇俱是不堪,一旦性命无忧,则必归心炽热。寻常并无机会,今次赵主欲大兵南掠,则是二者良机,引寇于南,重归故镇,一雪前耻也是可期。眼下赵主所困,无非是择大雅还是季龙,若择大雅,季龙必忧,将成抵心之患。若择季龙,则奴必更加难制,家国或将易主。” 钱凤快速分析道:“祖士少眼下以言少进,深恐季龙不能南行。子重归去可进言,请谏季龙稍作出行以避赵主另遣,若是季龙被遣别处,祖氏之谋必将落空!” 钱凤的思路很清楚,羯胡向南用兵不是他们能够阻止的,眼下石季龙、石大雅相执不下,久拖必将成患。这一点石勒肯定很清楚,所以这一场争执不会持续太久,肯定很快就会有结果。 结果无论是哪一个,对南面而言都不是好消息,如果石虎暂时离都,让争执气氛稍缓,石勒又会投鼠忌器,不敢直接任命其子。只要能拖一天,南面的备战就会周全一分。 至于祖约能不能说动石虎,就要看其人自己努力。毕竟祖约有什么谋算,都是寄托在石虎将要主持南征的基础上。如果赵主和稀泥将石虎遣往别处掌军,祖约再想南归也无可能,而且对石虎的重要性也会大大降低。 至于最终结果如何,无非一战而已。说实话,钱凤对这一战也是不乏期待,沈哲子此战若能稳住不败,必将名震华夏! 0690 霸府雏形 石赵襄国诸多暗潮涌动,沈哲子所知不多,但就算是知道了,也不会感觉有多轻松。毕竟他自己的名位得以确定下来,本就经过了一番烈度极强的政斗。 虽然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是一个真理,但枪杆子终究不是政权,武力只是达成目标的一种手段,而且还是成本最高的一种手段。兵者大凶,凡具人性且知兵者,无不厌战。只要不是触及到原则性的问题,沈哲子很少会选择付诸武力去解决问题。 虽然建康朝廷在沈哲子的名位问题上纠缠良久,但沈哲子也并没有一直在寿春束手无为,而是抓紧时间为未来的大战作准备。 寿春入手,意味着沈哲子整个江北战略都有了一个扎实稳固的立足基础。从战术需要和稳定人心而言,首先要做的必然是增兵! 在隋朝大运河还没有开凿通航的时下,寿春在南北对峙中所拥有的战略地位毋庸置疑。所以历代以来,这座重镇都屡经营建修缮,尽管羯胡于此盘踞将近两年,虽然没有大规模的扩建,但城防也是保存完好。 寿春并非一座孤城,除了本身内外并立的套城之外,在城池周边尚有大大小小几十座壁垒存在着。 城池北境临近淮水处有八公山、紫金山、硖石山等众多丘陵,这些丘陵虽然算不上什么奇险绝境,但却能够极为有效的阻止步骑军队的行军,因而在山岭之间隘口处分布着十数座大大小小的堡垒可作驻军以阻击北面之敌。 这些丘陵中,八公山便是后世著名的淝水之战中前秦苻坚留下草木皆兵故事所在地。但从军事上而言,八公山尚不及西侧硖石山重要。 硖石山夹淮为险,乃是淮水中段最为著名的峡口之一,只要守住硖石城峡口不失,与下游洛涧等要地东西呼应,淮水便成巨防,北奴绝难侵入。 而寿春西面,则是大别山余脉所在,境中沟渠密布,非常不适合大规模军队的调集行军,也是此境坞壁密集之处,几乎过半的坞壁都集中于此。 寿春东面,便是淝水,南面则是巨泽芍陂,所谓外有江湖之阻,内保淮肥之固。可以说只要寿春不失,自此而下广袤淮南地便可不受兵灾侵扰! 近年来围绕寿春的大战事有两次,一次是祖约被石赵击败,一次便是沈哲子率部收回寿春。这两次战事,结果都是寿春易主,各自都有非战之罪的原因,倒不是说寿春难作坚守。 事实上寿春城防保持之良好,就连沈哲子这个热衷于建城癖好都颇感没有用武之地,入镇以来除了少量的修补之外,根本就不需要大规模的营建修葺。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最起码节省了大量人力物力的耗用,可以将更多精力放在兵员的调配上。 寿春收复之后,沈哲子即刻便下令梁郡后方留守之军北上入镇,同时也率部沿淮拔除一些残留的据点。而徐州军在拿下盱眙之后,兵进之路也已经打通,与豫州军以洛涧、马头戍为界限,并守淮水。 梁郡本有兵卒两万余人,加上合肥、庐江后发之众,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寿春便已经集兵三万余众。得益于原本城池的营建基础,这么多兵众聚集于此,也都不显局促。 与此同时,沈哲子的人命也终于下达。虽然没有出现将士们热议的弱冠之龄便居军州刺史的殊荣,但以淮南内史而监淮西诸军的职位也足以让沈哲子有了实至名归的权柄。 沈哲子如今的年龄,还需要将近两年才能加冠,但从势位上而言,已经与早年老爹担任会稽内史的时候相等,这么一比较,的确算是青出于蓝,也实实在在反应出沈家过往这些年在时局中的跃迁! 饶是沈哲子不为这些虚名萦怀,但每每思及,也是难免沾沾自喜。他原本给自己所定的目标是在三十岁之前执掌军州,位列方伯,这在当年来看已经是不切实际的妄想,但现在目标可谓超额完成! 当然,沈充早年的会稽内史之位从时局中来看,其实还是重要过沈哲子的淮南内史。毕竟会稽乃是江东首屈一指钱粮重地,而眼下的淮南不过新复之土。但从军事上,淮南又远比会稽要重要得多! 如今沈哲子的权位,毫不夸张地说已经可以等同于早年未反的祖约,甚至于讲到在江东的根基,以及庾怿不遗余力的支持,加上与郗鉴的侧翼合作,地位较之祖约要从容得多。 当然这也只是乐观的看法,毕竟祖氏从祖逖北伐至今坐镇豫州已经十数年,威名和人望远非沈哲子这个新晋之辈可比。而威望和资历,某种程度上来说便是不逊于甲兵的潜在力量。 与沈哲子任命诏书一同到达寿春的,还有淮南一战的诸多封赏。 有破城之功的郭诵、毛宝,俱封开国县侯,一为汝阴太守,一为新昌太守。但这两郡都是侨立名目,实则并无治土,可谓虚升实贬。郭诵还倒罢了,沈哲子本就是他的举荐恩主,复归统御也是应有之义。 但毛宝则就有些无妄之灾了,其人原本就是庐江太守,现在因为从于沈哲子而被夺职,可谓承担了台中对沈哲子的不满。而且此人在攻打寿春金城时,不只身先士卒,更有先登大功,这样的安排实在有些不公道。 沈哲子对毛宝这员勇将也是极为看重,亲自邀见开导,幸在毛宝也能看得开,并未有太多怨气。毕竟像他这种纯以武事见用者,类似的遭遇已经可以说是习以为常。而且如今淮南已成独立战区,只要能得主将赏识,也不愁名位不达,眼下小挫不算什么。 余者众多属官,也都封赏参差,甚至就连明显军功夸大的坞壁主们,也都得授一些将军号的虚衔,至于具体的职事,则由沈哲子自己度量。 沈哲子明白台中行这一方便,其实原因还在于担心东扬撤州之事再生波折,所以不敢过分掣肘。 有了名位上的授权,接下来的事情便好处理得多。沈哲子虽然还未得开府,但实际上也是军政总管,加上上面有了该封淮南王的小舅子遮头,一众属官都是超规格的配给。 所以如今的淮南,沈哲子这个长官之下,还有文武两套班底。政事一边郡丞之下有一主簿、六掾史,而在军事一边则是二司马、四从事,加上沈哲子本身职位便可聘用的二参军,这便是淮南主要的属官。 其实这一个配给,已经与开府刺史无异,只是名号略有不同。当然严格来说这些属官其实名义上还是归于淮南王统御,但实际上也只是沈哲子暂借小舅子之名而居开府之实。虽然略有掩耳盗铃之嫌,但最起码台辅们心理上好接受一点。 这些属官当中,郡丞是由台中直接任命颍川陈规,当然这也是沈哲子的意思。郡丞除了是内史副手以外,还兼任中正之职,沈哲子一众属员中以出身和名望而言,唯有出身颍川陈氏的陈规可以胜任。 而且陈规担任这个职位,对内安抚淮南民众,对外招揽淮北各家,都有很大的好处。 至于主簿则是正式的处理政事者,沈哲子还是留给了杜赫。杜赫本身在涂中屯田便多有成绩,处理庶务也磨练出了才能,同时对律令也颇有研究,托以政事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剩下的掾史之类,有的沈哲子安排给了自家需要磨练之人,有的便干脆分配给了境中各家族人以作示好。 沈哲子的重点还是放在了军事上,左右司马由毛宝和曹纳分领。这两人跟随自己,名位都有少挫,毛宝被夺了庐江太守,曹纳则拒绝了琅琊王氏的拉拢,于情于理都应该给他们些许安慰。 至于四个从事,则由纪友、江虨、庾曼之以及本地豪宗人家乔球担任,分管后勤资用、舟车牛马、屯田垦荒、招募新丁等事宜。这当中庾曼之自然是凑数的,只是为了向别人表示与庾家亲密无间的关系,具体还是该干啥干啥。 两参军则授予郭诵与路永,有别于其余诸将,这两人也算是如今淮南军诸多战将排名当先者。至于其他诸将,在沈哲子名位更进一步之前,也只能暂以本号而以督护职领军。 这一番安排下来,沈哲子这一个西中郎将、淮南内史也算是略具霸府雏形。 文的一方面暂不必细论,眼下尚有南北各家表示愿意入镇投靠,但也不能没有名位的散置身畔,只要有了足够的位置,便能次第择优填补。 武的一方面也算不弱,除了本有善战之名的宿将郭诵、韩晃、毛宝、路永、徐茂、曹纳等人之外,其他沈家的沈牧、沈云,交好的庾曼之、谢奕等等,以及新进来投的应诞等江东各家子弟,还有新进依附的当地各家,能够称以战将的便有十数人。 而且,随着东扬州的撤州提上日程,原本许多隶属于东扬军的各家乡亲,也在各择子弟北上追随建功。有了这些亲近乡人的补充,来日淮南军再有扩充,也能保证沈哲子对军队的掌控力不被稀释。 0691 老驴性倔 淮南框架虽然已经搭建起来,但诸多事务千头万绪,还是让沈哲子忙碌的足不沾地。 首先在军事方面,增兵寿春只是基本。年前沈哲子又遣胡润独领一军,助战徐州军。这本就是协议的内容,郗鉴也没有可以,淮南助战这一军,就连粮草械用都是自备。 当然这一桩合作也不能以此论断利害得失,毕竟如果徐州军主力不转移到盱眙方向来,单凭沈哲子一部是很难守住淮南一线的。 淮南根本在寿春,而淮北根本在彭城。石赵虽然在寿春没有深度经营,但是在淮北围绕彭城为中心的沛国、下邳、兰陵等诸郡,却是屯驻重兵,各部兵众累加最起码有十余万众。 虽然这一部分兵众主要还是徐州之敌,但假如沈哲子只是孤军而上,成为出头之椽,必然会遭到打击。 所以让徐州军顶上来分担压力是极有必要的,毕竟寿春这样的重镇得失,牵一发而动全身,关乎到南北势力的涨消,如果没有一个跨地域的大战略配合,轻动擅攻于事无益。 甚至于就连荆州分陕之重,围绕着襄阳也是数度得失,一时所得难以巩固,稳定下来转化为战略上的优势。 有了徐州军的东面策应,淮南军便能抽出精力来,主要应对北面之敌。在刚刚收复寿春的时候,北面还有些许兵事侵扰,甚至于后赵石聪率领两万余众,自谯郡而下城父,屡屡侵扰淮北以作试探。 但是徐州军强势介入此局之后,北面便有几分安分,几部规模较大的敌军俱都暂退,不敢太过靠近淮水。 而沈哲子也不客气,即刻集中镇内不多的舟船,将兵员运过淮水,沿江拔除羯胡的一些戍堡据点,赶在春日到来之前,将淮水完全控制起来。一俟春潮到来,南面舟船资用至此,无论是跨水北上,还是据江而守,便都有了极大的主场优势。 相对于军事调度,民政上的事务则要复杂得多。 寿春的基础较之此前沈哲子接手的防区都要优越得多,不独城防保存良好,就连早年的屯田规模都留存不少。尤其围绕芍陂附近,只要稍加修葺开垦,万数顷良田可得。 但是在丁口上的获得却不甚乐观,经过初期检点入籍,所获丁口不过万余户,五六万人。这一数字,较之沈哲子初步预期的一二十万人众要差得多。 那些坞壁主们对人丁的掌握,以及置身事外的自保之心,还要超出沈哲子的想象。这也是近来主要困扰沈哲子的问题之一,为此也是颇费脑筋。 春日倏忽即至,经过几个月的治理,寿春城内外也是气象初成。 这一座城池屡经扩建,容纳军民数万人都不在话下。如今城池内驻有五军之众,再加上征募来的民夫,便是将近三万人。而入籍的民户,一部分已经遣送乡野安置屯田,但也还有两千多户人家留在城中。 春日的一天,寿春城内外出现大量的车驾和精锐甲士,纷纷往金城涌去。内外城民看到这一幕,便知应有大事发生。 金城作为寿春内城,是一座纯军事用的堡垒,高墙之内诸多营垒仓房,其中最醒目的建筑便是位于城池偏北处的内史府。 此时府邸内外已经聚集起来百数名淮南军政官员,除了一些肩负重任无暇抽身的之外,可以说是齐聚一堂。此时镇中将主沈侯尚未露面,众人便也三五成群聚在一起闲谈杂事。 一直到了中午时分,沈哲子才露面。他着一小冠,犀皮轻甲外罩青衫,清俊之余亦有几分威武姿态,在几名亲兵簇拥下缓行至此。 在场中人纷纷行上见礼,原本旧部尚还不觉得如何,但许多淮南人家表面虽然恭谨,但心里总有些异样感觉。实在是这位使君太年轻了一些,弱冠之龄已经坐治边郡重镇,统率数万精卒。 “有劳诸位久等,请入吧。” 沈哲子行至近前略作抱拳,当先行入厅中,而后一众文武属官鱼贯行入,各依职事资历入座。 沈哲子入席后倒也并没有急着发言,而是接过杜赫递来的一份名册默览一遍。席中这百数人,可以说是他经营淮南的一个框架,许多新进拔举的官员,他也只是见过寥寥几面,尤其一些当地人家子弟,实在难称熟悉。 “今日邀请诸位至此,公事之外,也存私谊。愚幸不愧王命,入治此境。虽已扫平境中之虏,若欲与民共享久安,仍是任重道远。今日一会之后,那也不必再分客主,在座俱为王臣,上仰国法,下定地方。法理人情,俱融一体。此前边事未宁,今日才能略治薄飨,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沈哲子首先开口还是面对近侧几户乡人代表说话。坐在沈哲子近畔有三人,分别名为朱逢、李陶、凌卓,都是此乡境内拥众千数家的大坞壁主。 这三人年纪最轻的凌卓都已经年届四十,大概是不屑于担任沈哲子这个在他们眼中不过一毛头小子的属官,无一人接受沈哲子授予的官职。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三人中最年长的朱逢稍稍欠身,笑语道:“驸马过谦了,王师入境如疾风骤来,顷刻清扫境中虏众,可谓壮武。我等乡人也都深盼驸马德政泽乡,以缓乡亲兵事久虐之疾啊!” “朱老殷望寄我,心内虽有惶恐,但也必将勉力为之。纵然稍有行错,也有诸位乡贤斧正,必能不害于乡。” 沈哲子笑语一声,只在眸底略过一丝阴冷。 这个朱逢可谓是江北一众坞壁主中典型的五毒俱全,此人乡籍汝南,拥众辗转至此,兼收乞活余部,在此乡扎根的时间较之祖氏还要长久,乃是寿春西境十数家坞壁共主,单单其人掌握的丁口,或许比沈哲子如今掌握的还要多。 他是自恃于人众兼地险,游离于南北之外,虽然没有投奴之实证,但其实每逢动乱也多掳掠近畔、兼并别家。同时又是倚老卖老,此前沈哲子数番有请,但就连陈规都被拒之门外。今次露面,大概还是存着要打击沈哲子威望的念头。 “老朽之人,庸不堪问,所识者惟桑梓家门而已。驸马本是江东非凡之少贤,又受君王重托厚用,野叟家计尚是困顿,又哪堪国事垂询。今日厚颜居此,还是驸马盛情难却,丑态稍露人前罢了。” 那朱逢又皮笑肉不笑的说道,而旁边那两人也都纷纷微笑,扫向席中其他乡人,眸中略有不屑意味。他们本身的实力摆在那里,无论是江东晋人还是江北羯胡至此,也都根本不需要冲到最前去迎合。 “闲言少叙,还是讲一讲当下之军政事务。” 这几人冥顽不化,难以理喻,沈哲子也就懒得在与他们纠缠,意思表达到了,便转望向旁侧的杜赫,示意开始今天的主要议题。 “祸殃至此,民本无辜,王师入境,首要归以教化……” 会议开始的议题,还是主要交代一下这段时间的成果,还有乡宗各家的录用情况。坞壁主势力有大有小,而且彼此之间还不乏矛盾,有人作冷眼旁观,自然就有人奋力迎合。所以近来也是陆续有人受聘府下,今天再作宣读,算是彼此混个脸熟。 这些受用之人,自然不敢摆出朱逢他们那种姿态,念到职事名号,便纷纷起身拜见使君。这过程中,朱逢等人偶有露出不屑浅笑,沈哲子也都不予理会,只是笑应那些礼拜之人,俱都勉励几句。 “焦土复治,民生、军务俱为首重。此前侥幸破贼,不敢居功。境中多有离散之众,饥寒交迫,性命难继。若使人无衣食,王统、化外又有何异?” 待到杜赫说完,沈哲子才又开口,开始讲到实际:“此前纳流人,垦荒土,略有薄功,不过是少拾浅表。乡中仍有多少受虐于世道者,在座不乏乡亲,应是深悉远甚于我。” 听到沈哲子发言直指人口这一最为敏感话题,在座本地乡人神态俱都不能淡然。无论是选择归附,还是自绝于外,态度虽有不同,但其实心底也都渴望一个对自己最有利的结果。 “乡情自有殊异,不敢同俗而论,王法治于地方,自然也需要因地制宜,才能相得益彰。此前未悉乡情,不敢深论,近日总算少有浅知,略治一二愚策,与诸位共论于此。” 接过杜赫递来的卷宗,沈哲子垂首念道:“民生之重,唯以赈济、生产当先。早年旧屯,乡亲共领复垦,记事论功。稍后府下尚有细则,依于乡伦,民举长者,约民共产。亩中所出,三分公帑,三分军资,四分民用。至于河泽私垦,勉而不征,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听到这话,先是略作错愕,继而便有人已经忍不住眉飞色舞。至于朱逢等几人,望向沈哲子的眼神蔑视之色更浓。 沈哲子这一份屯垦令,可谓是一个极大的让步,所谓的民举长者共产,等于承认他们原先的荫庇人口不作征发。不争河泽私垦,那是连他们原本坞壁所有土地都不动。土地和人口,最重要的两个问题,统统不予触碰。 然而就算是这么大的让步,仍然有人感到不满意。那朱逢稍作沉吟后,便又开口问道:“倒不知驸马此令,能否为台阁法定?而且生产尚是一桩,乡民力薄,旧屯难垦,赈济事宜又该如何安排?乡土多贫困,六分征用,是否过苛?若是战事有急,军资会否加征?” “朱老此问,深切民疾,确是不愧仁厚长者。若非台阁留用,我倒真想奏荐朱老当于此镇,或是大治未远。” 听到朱逢公然质疑沈哲子的政令合法性,席中众将已经忍不住怒目飞挑,然而沈哲子还是抬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转头笑语一声:老东西这么有想法,怎么不求台阁任命你做淮南内史?憋在此乡这么多年,也没见你有益乡人! 听到沈哲子的话,席中便响起一阵哄笑声,不独梁郡旧部心中积愤,就连淮南本地乡人也难免责怪老东西得寸进尺。 “至于朱老所言赈济,镇中也有预划。此前东水枯竭,资用难运。眼下春潮已起,舟船自会北上。届时境中津渡所在,俱立仓储,粮帛至此,半作赈济,半作市易。凡籍中乡民,俱可丁口受惠。” 讲到这里,沈哲子脸色已是一肃,正色道:“航渡通畅,乃是国用民用之重。凡有盗水私埭,凡有填土致淤,查实立斩!” 原本厅中尚算缓和的气氛,随着沈哲子此言讲出,气氛陡然转冷。尤其境中各家,这才意识眼前这个年轻人并非懵懂仁懦之辈,而是一位手握雄兵的少年统帅。 如果说此前的屯垦令是软弱的大让步,那接下来的仓储和护航,则是一把软刀子,一把硬砍刀。 那朱逢还待张口欲言,沈哲子已经厉目望去:“除此之外,境中胡寇虽除,但乡土仍有未靖,不乏悍匪盗贼逃遁山野。来日王师四方荡寇,必还乡人一靖平桑梓!届时资用若有匮乏,还望乡亲能稍济一二。待到仓储立成,必有厚偿!” “老夫略有困乏,不能久侍驸马,告辞了。” 朱逢听到这里,脸色更差,直接推案而起,而旁边那两人包括席下也有几人站起,摆出一副共同进退架势,至于其他境中乡人,虽然一时难有决断,但神色也都不乏纠结。 “早年在乡曾闻旧谚,老驴性倔,顺捋则欢,逆捋则暴。我是年少斗胆,稍作续言,其实无谓或顺或逆,老驴性倔,正宜杀之宴客,也算是不负身用。” 沈哲子也自席中站起来,指甲轻弹腰际剑柄,微笑道:“朱老既然已经至此,何妨稍待片刻。尊府离镇颇远,余后尚有几令,若是传递误时,难免会生误会。” 0692 招募六军 随着沈哲子站起身来,厅中其他武将也俱都长身而起,神态不善的望向朱逢等人,厅中气氛顿时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此时这厅中众人,各自按照立场和利益诉求的不同,大体可以分为三类。首先是一众北伐兵将们,这些人自然惟沈哲子马首是瞻,或战或止,俱在主将一念之间。 至于另一部分,便是朱逢这些坞壁中的顽固派,他们各自据险而守,人丁田亩都不乏,颇具实力,可以说是外无所求,已经成为了实际上的割据势力。 当然,他们的力量或许远远比不上沈哲子的淮南军,但沈哲子如果想将他们赶尽杀绝,则也必须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而且很难在短时间内肃清。眼下稍有稳定的局面必然会再生波澜,这无疑会给羯胡再次南掠创造机会。 而第三部分,便是王师入境之后便摆出合作态度的一众坞壁主们。他们这些人可谓是中间派,本身实力不算极强,既需要结好王师,以获取更有利的生存环境。同时,也不能彻底背弃乡宗利益,否则他们的乡土利益也就得不到足够的保障。 简而言之,南北对峙的大环境,是那些坞壁主顽固派的生存空间;而沈哲子的淮南军与坞壁主顽固派的小矛盾,则是这些坞壁主中间派的生存空间。 所以当厅中气氛渐有转变为鸿门宴的架势时,不独朱逢等态度强硬、拒不合作的坞壁主们神色大变,那些早前已经选择依附王师的乡宗人家心情也变得忐忑起来,唯恐彼此之间冲突爆发。 所以很快,那被沈哲子聘作从事的当地乡宗乔球便也站起身来望向朱逢,讪笑说道:“此前乡中多战乱,各自闭门以存。幸在当下王师破贼,已无兵患,彼此才得相聚。我等乡众也是深慕朱老,难得今次使君召集,朱老又何必急于求去?” 其实这一部分乡人,对朱逢这硬倔姿态也是不乏厌烦。沈哲子所公布这三项政令,其实说起来也并无出格之处。尤其在田亩、人丁最重要的地方做出极大让步,对他们而言已经是意外之喜。只要人地根本不失,别的方面就算强硬一些,也都是可以接受的。 “我若是不留,驸马又要如何?老朽确是性倔,常有厌世之心,性命且置于此,若以此身血肉能唤醒乡人,也是临终有所一得。” 朱逢却连看都不看乔球,只是冷眼望向沈哲子。这小子如果想以性命要挟逼迫自己低头,那是做梦。他家所在之寿春西境,沟壑连绵,水网交错,虽然外进不能,但结寨自保绰绰有余,就算是淮南军强势来攻,也难顷刻告破! “朱老言重了,我虽然手持法剑,但却是君王所授,要斩者唯三贼而已。僭制悖逆之贼,败坏乡伦之贼,虐害黎民之贼!凡此三贼,执之必杀!至于其他,纵有小劣,不损大节,正是王命所要教化之众。或训或惩,能改则善,不至于夺其性命。” 沈哲子闻言后微微一笑,摆出一副你虽然有罪,但我不会杀你的态度。 这些坞壁主们,其实是一个非常不好处理解决的难题。若一味的绥靖姑息,则会更加的张牙舞爪。但如果要杀人立威,又会面对极大的反弹,一旦骚乱之势扩大,要杀的就不只是三五个人那么简单。 其实沈哲子近期目的很简单,他只是希望能够暂时和这些人和平相处,有足够的力量防守或者进击。至于彻底解决坞壁主的问题,这不是现在的他能够做到的。 所以土地和人口这个原则性的矛盾,沈哲子根本不去触碰,眼下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条件将坞壁主们完全铲除。 但他的少许忍让,只是因为大敌当前,大局为重:“胡虏当道,神州陆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王师复疆,士庶共享。人无分贤愚,俱为晋民,或无骨血之亲,却有同种之义。此乡非我桑梓,受用于王命,感念于义气,故不避凶险,操戈至此。” “此身可受千灾,唯独不胜委屈!雄军精勇,烈行至此,但仍心存仁念,不敢害乡。可惜胡尘飞扬,人心败坏,仍有奴心藏奸之贼,怨我心迹堂皇!我虽俯仰无愧,但却难忍奸声!乡中若有此等贼众,绝不私刑戕害,明告天地,毕集乡亲,共讨杀之!” 朱逢听到这话,脸色已是一片铁青,沈哲子这么说,与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又有何异!他久存于此乡,无论祖氏镇此,又或羯贼南来,即便力不能抗,大可闭门自守,已经很久没有受到如此羞辱。 因而一时之间,怒火上涌,朱逢也不顾身危,大步行至沈哲子面前,怒目以视:“在座之众,外来勇将之余,也多乡亲。老朽身居此乡半生有余,吾乡虽艰苦,乡论却正直,未闻乡中有藏奸纳垢之贼!驸马不妨直言告知,座中何人为贼,自有乡亲审断!” 沈哲子这会儿却不理会朱逢气急败坏的诘问,只是面向众人继续说道:“今日邀集乡宗,宣告镇中二三政令之余,尚有一桩兵事相告。兵者国之大事,独专孤勇,势不能久。世道至此,吞声忍辱,也非独善之道。乡人结寨自存,拒敌于外,此为权宜之策,却非王政德声。民不能安于产,兵不能专于征,似是两全,实则两缺。” “里中有贤,邑中有长。千人之聚,一人为主。若无规矩,不散则乱。乡情至此,我不敢有乱乡声,也不敢疏于王命,今日权作折中,罢乡兵归农事,募乡勇授甲兵。近日要在乡野广募六军之众,分付乡贤暂领,受王师之统,征讨建功,守护乡土。” “此乡兵事久虐,山野多离散之众。王道久疏于此,强征则伤人情,募众之事,还要托于诸位乡贤。我亦不敢悖乡情、假王命,私授符令,何人可为军主,同样也要有劳诸位勇荐。” 沈哲子说完这话后,便又坐回了席中,同时示意众将各自入座,也并不再多说什么,给那些境中乡人们留下一个消化的时间。 而在场这些乡人,听完沈哲子所言后,包括那起先还满面怒容的朱逢在内,一时间都目露思索之色。实在是沈哲子这一番话看似内容不多,实则所蕴含的信息以及所能酿生的变数,实在是太多了。 这些坞壁主们,聪明也好,愚蠢也罢,所处的位置便决定了他们的视野。所谓的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在这个资讯极度匮乏而天下大势又急剧变化的年代,是不可能达到的。 今天,沈哲子一共公布了三项政令和一项军令,几乎每一条都值得他们深思良久。 第一条的复垦令,可以说是完全的让步,不只完全承认他们所荫庇的人口和土地,就连原本镇中所掌握的屯田都愿意拿出来共享。在座这些乡人们,只要不是傻子,就不会出言反对。土地和人口是他们自立的根本,如果谁敢公然触碰,无异于生死大仇! 至于第二条的仓储赈济令,则就透露出来些许威胁性。寿春周边水网密布,郡府要完全掌握津渡航道,废除私埭,这一条虽然有些霸道,但还可以接受。毕竟他们这些坞壁,多数都建立在山岭沟壑密布之处,如果水道交通太便利,反而不安全。 这一条政令的危险性就在于郡府会不会立足于水道扩大打击面,用作清剿一些坞壁的借口。所以一些实力稍弱的坞壁主们,是有些不安的。 但是接下来的赈济和市易,则又予人一些安慰。如果有了江东资货的涌入,得以互通有无,对很多坞壁来说是一件好事。虽然也是以赈济示好,吸引流民入籍,但只要加强自家坞壁管束,还是利大于弊。 第三条的剿匪令,言则堂皇,无非是清除异己、搜刮一些民资而已。虽然说是会有补偿,但谁也不会相信这种事会有借有还。无论何人镇此,这都是应有之义。像朱逢等实力强大的坞壁主可以闭门不作理会,但一些小坞壁也只能乞求不要搜刮太狠。 总得来说,有了第一条政令的打底,对于绝大多数坞壁主们而言,这三条政令都是可以接受的。如果换了另一个镇将,他们所面对的情况只会更加恶劣。 毕竟不是所有坞壁都有抵御数万大军的实力,他们若是不合作,朱逢等乡宗强者也不会给他们提供庇护,反而有可能借机兼并。相对而言,沈哲子提出这种有得有失的相处方式,已经是他们能够眼望到的最好处境。 但最让人拿捏不准的还是第四条军令,罢乡兵归弄事,所有坞壁主们在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心内都涌出危机感,实在太霸道!他们之所以能存留至今,就是因为各自都有不弱的武装,若是就此放弃,那不就是束手待毙、任人宰割? 然而接下来一条募乡勇授甲兵,又让一些人听起来难免怦然心动。他们各自所拥有的乡兵,其实与正规的军队还是有极大的区别。 哪怕这当中实力最强的朱逢,能够长期供养的脱产精兵,顶多两千余众。每每遇到强敌侵扰,那就要发动丁口全民为兵作战,即便打退外寇,也会因为生产荒废而徐徐难以恢复元气。 如果他们能把握住这个机会,借淮南郡府之势,扫荡乡野,拉起一支强大的队伍,无疑实力就会暴涨!这个年代,兵强马壮者自居高位! 即便是有的人家不愿过分依附王师郡府,但别人呢?先前驸马可是说了,要招募六军之众,六个军主的名额。无论哪一个人争取到一个名额,背后便有数万淮南军作后盾,会不会将獠牙呲向乡亲? 至于所谓的不敢私授符令,要让乡人勇荐,无非一句笑谈罢了!如果现在就有人能集一军之众,谁又能与他争夺军主之位? 沈哲子结束了侃侃而谈,这会儿正在轻啜茗茶。饮茶之风尚未风靡南北,以至于茶叶不能作为大宗商品交易,这让他略感遗憾。 所以无论在南在北,沈哲子都是身体力行的推广饮茶习惯,在他影响之下,倒也不乏侨人世家沾染此风。毕竟饮茶如果形成文化,总比饮酪浆多出几分风雅。 他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调集起足够的兵力,这些乡宗坞壁主们的力量便不能忽视。如果是态度强硬一味平推过去,只怕打不到一半境中便会大乱,羯胡也会重兵南来。 至于这几条政令、军令,他也是与杜赫、郭诵等幕僚权衡商讨良久,既要让这些坞壁主们没有同仇敌忾、顽抗到底的决心,又要让他们各有所失。 至于征募来的兵众可不可信,这也是不必考虑的事情,石勒十八骑起家,如今奴兵几十万众,那也不是一个个以德服人发展起来的。募兵只为求胜,只要气势打出来了,人心自然就凝聚起来。 至于沈哲子敢这么玩,那是因为已经准备好了草原,才来收复野马。梁郡坚城的存在,让他能够进退自如。他所拥有的战略纵深,远比祖氏在镇时要大得多。同时对于江东资源的调度之顺畅,是历史上任何一任北伐统帅都不具备的优势。 当然,这一条招募军令,对一众中小坞壁主们而言是一个好消息,承受一层束缚,却能换来更广阔的发展空间。就算沈哲子不能长守此乡,但最起码在这段时期内,他们的实力会有一个激涨! 但是对于朱逢此类的大坞壁主们而言,区区一军之众,并不足以让他们实力发生质的变化,反而会因此丧失掉超然独立的地位。但沈哲子并不担心他们的抵触,坞壁的本质就是闭塞,如果他们敢越寨而出的作乱,只会死的更快。 可是如果他们不作改变,就要面对淮南军的敌对,或许还有乡人们的群起围攻。这个年头,王统正朔都不具备什么号召力,如果丧失了最基本的安全感和凝聚力,坞壁再大也是不战自溃。 杀驴宴客,不是说说而已。沈哲子此前对朱逢等人屡有示好,不是畏惧他们的人众,而是不愿意在大战之前自相残杀、流血太多。 但这个朱逢蠢就蠢在,他居然以为自己杀人还要亲自动手。此乡坞壁众多,六个军主的位置,你不要,有人要。数万王师陈此,即便一动不动,也是天然的仲裁,足够主导一场乡土势力的重新划分! 当别人还在思考这军令利弊如何时,朱逢却是第一个反应过来。并不是因为他的智谋要强于别人,而是因为他根本不必考虑这当中的利益,因为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争取到一个军主之位,只需要考虑这一条军令会给自己造成多大的伤害。 当席中几道明显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朱逢额头上已有冷汗涌出。 “王师入镇时,乡野陋夫未能得讯戮力共战,懊恼至今!使君令募乡勇,愚不敢辞,不求名驰当世,愿以血肉赤诚守乡护土!” 当其他人尚在犹豫之际,那个早前与朱逢同为进退的凌卓已经先上一步,拱手抱拳。 0693 人多势众 金城这一场会议之后过了三天,朱逢的死讯传来,被人袭杀于途,死在了离家不远的山野中。 沈哲子得讯的时候,还在与乡中各家商讨募军细则,消息交到手中,直接在席中传示。而众人在得知这消息后,也都半是喟叹、半是惋惜,也不乏人流露出忐忑或是若有所思,但也都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流连太久。 秩序之下不乏混乱,而纷争之中同样也有秩序的存在。沈哲子并没有派人劫杀朱逢,如果他有这样的想法,根本不必放其离开。至于此人究竟死在谁的手里,也不必深究。 朱逢其人不算庸类,活着的时候是乡土一豪强,死了也会带来不小的变数。而在座这些乡人们,得讯之后第一反应也不是为其悲伤,而是想要竭尽所能将变数导向自己有利的一个方向。 所以很快,便不乏人作痛心疾首状,声色俱厉表示愿意尽起家兵部曲,要扫荡乡野抓捕凶徒,避免乡人再受强梁戕害。 但是过不多久,这一部分踊跃的人便发现气氛有些微妙,席中很多乡人们神态冷漠,对此兴趣乏乏,而包括沈哲子在内的几名淮南官员,也都沉默不语。这样一来,便显示出他们似乎有些过分跳脱,于是便也都讪讪坐下。 “王师久战多疲,乡中却又发生此等恶事,本应不辞辛劳,歼寇于野,但眼下北虏大患当前,也实在不敢轻动。幸在乡勇募军之议已定,还要仰仗乡贤尽快促成此事,新军即成,即刻分遣乡野,杀绝贼寇,不让乡民久受其害。” 朱逢死在这样一个时刻,或是有人野心大炽,想要兼并其众,或是有人想要以此人头投献。但这件事如何处理,其实也是沈哲子与这些乡宗约定的一个考验。 凡事空口无凭,事实如何才最有说服力。沈哲子当然也可以霸道一些,趁着朱逢之属群龙无首,直接率众击破坞壁,尽纳其众其财。会让观者侧目心疑,人人自危。 所以这种乡土事,还是要交给乡人解决,当然沈哲子也不可能置身事外,又对几个实力颇强、已经露出明显喜色的乡人宗长笑语道:“如今镇中,也是籍户久缺。今次用事于野,若能收捡游食之众,还是要以赈济安抚为主,不要在乡土杀戮太甚。” 众人听到这话后,自然也都忙不迭表态,盛赞使君仁厚,算是定下一个瓜分朱逢其民的约定。至于最后的收获该要怎么分配,那也是彼此底线的一个试探了。 对于这些乡土豪宗的执行力,沈哲子有着充分信心。须知他家本身便是土豪武宗,早年借王敦之势清扫乡中异己便心狠手辣,跟随造反半途而废后又差点被乡人们挖坑活埋。 当乡人共保的默契被打破后,再强的豪宗门户那也斗不过群众的汪洋大海。朱逢的死仿佛一个讯号,几乎在瞬间之内便将寿春周边的乡野局势引爆。 稍有实力野心的坞壁主们纷纷出动,以剿匪荡寇为名扑向觊觎已久的目标。而那些弱小怯斗者,也都争先恐后向寿春靠拢投诚,以求庇护。 沈哲子便像一个经验老到的猎手,始终稳坐寿春,调兵遣将,始终将乱斗控制在一定规模内。一旦哪里稍有出格,有滥杀之嫌,即刻调集游骑,摆开出击镇压之势。 乱斗发乎猝然,结束的也快,不足一个月的时间里,六军已成,甚至就连防区驻地都形成了一个大概的规模。而代价则是,原本尚残留在乡野偏僻处的小坞壁几乎已经不存,有的被人兼并,有的则完全依附于寿春。 郡府所掌握的丁口,在这段时间里直线飙升,前前后后最起码有一万余户丁口入籍。而在乱斗结束之后,各军也都分报剿匪成果,他们所收抚的丁口有将近两万户。 当然这些人口眼下还没有归于郡府,需要等到沈哲子兑现承诺,那些笑到最后的坞壁主们才会乖乖将人口献出。假如沈哲子食言而肥,那么这些在乱斗中壮大起来的坞壁主们态度如何,那就可想而知了。 而沈哲子也并没有纠结于这个问题,等到梁郡方面的资用再次运来的时候,即刻派人清点甲衣、刀剑之类军械,分别送往各军之中。与此同时,对于那些主动投靠来的小坞壁,沈哲子也并没有食言而肥的尽夺其众,而是划定屯田区域,给予他们半独立的地位。 新建成的这六军,完全由淮南人众构成,同时也由当地乡宗分领。但其实真正独立出来,完全不受沈哲子掌控的,只有三军而已。 其中一军便是坞壁主凌卓,其人见机得快,迅速转变态度。但却被沈哲子以商讨乡情军务为名,被扣留在了寿春,在过去那一场乡中乱斗,反而没能有所作为。但沈哲子还是授予其军主之职,毕竟其人也是坞壁主中的一个代表,而且实力完全无损。 还有一个军主李仓,有乞活军背景,骁勇善战可谓一员悍将,本来是朱逢的部下,朱逢死后纠集了一部分坞壁据守乡人围攻,同时向寿春递来降书,因而得以保全下来,继承了相当一部分朱逢的旧部。 最后一个情况则有些特殊,名为冯举,相对于其他坞壁主们多多少少都些流窜至此的背景,这一个冯举却是土生土长于此境,家业立此的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后汉时。这冯家坞壁立于芍陂西面偏北处,千余户人众大半都是同宗血亲,倒有一点河北大坞壁的色彩。 这三人各自立于乡境,虽然也受军号,但并不亲昵于寿春,具有着极强的独立性。他们虽然听命于郡府,但沈哲子想要如臂使指的调度使用,想来也不可能。 至于另外三名军主,其中一个便是那个乔球,此人本是早年戴渊北上钳制祖逖时的旧将,后来戴渊被王敦斩杀便投靠豫州军。祖约率众谋反时,与桓宣一同脱离了祖约,但却也并未远去,只是远遁于野。沈哲子入镇后礼请,才又复归于王统。 还有一个名为韩呈,乃是早前引郭诵部兵入寿春的当地乡人,其人本身倒没有太强力的部曲,但因有此功,也笼络一部分乡人凑成一军人马。 至于最后一个,沈哲子干脆任命自己的门生田景,实在是因为当地这些坞壁主们也挑不出能够服众且兼具才能的人选了。至于另外那些有军功的淮南乡人们,也都被沈哲子拣选收编入军,算是雨露均沾。 这一个月的时间里,肃清乡野兼具募众成军,待到尘埃落定,毫无疑问沈哲子对此境的掌控力大增。不再是坞壁林立,不受约束,虽然仍有几分不和谐,比如那独立于淮南军防务之外的三军。 但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构建起一个清晰明朗的秩序,已经相当难得,无谓强求完美。如今在寿春周边,加上那三军之众,淮南军有正规旗号编制的甲士,已经超过了五万人! 而在梁郡、合肥和历阳之间,如果战事需要的话,仍能陆续抽调一万多预备队。但如此一来,必然会影响到生产经营。所以眼下并不急于抽调整编成军。 就算是这样,寿春所集结的兵力也已经达到了一个极限。事实上如果不是在乱斗中,各家捐输十余万斛粮,寿春已经有断粮之危。 年前沈家倾尽家财,大治梁郡,纵有一些剩余,也早在淮南一战消耗殆尽。幸在眼下寿春格局已成,沈哲子可以将重心放在引流江东民财物力上面。 年前大治梁郡,为了争抢时间,加上当时江北形势尚不算明朗,所以沈家只能搬空仓底独力开拓。虽然他家主持吴中商盟和都中鼎仓,但那些参与者也是有利益诉求的,在明显看不到回报前景的时候,沈家如果一意孤行,结果只能是自乱阵脚。 可是现在不同了,如今寿春重镇已复,淮水一线固防。沈哲子执掌甲士五万余众,整个淮南以下已无兵灾侵扰。 而且经过这一番肃清,郡府所掌握的人丁数目也是激增,陡然数倍,已经达到二十余万众。当然其中仍有相当一部分是掌握于依附来的坞壁主手中,这也是沈哲子留下的余地,不想把事情做绝。随着他在寿春坐镇日久,这一部分人众在未来肯定也会通过各种渠道,逐渐入籍,不再荫庇于门户之内。 无论在任何年代,人口就意味着财富。更何况,寿春周边地理环境极为优越,开发程度甚至还要胜过会稽。只要稍假投入,便会有着源源不断的收获。 吴中商盟运作经年,最起码吴中那些人家早已经习惯家财挥洒于外,利润滚滚而来的经营。尤其坐镇淮南的,又是他们吴中首领的沈家,所以甚至不需要怎么去动员,早在春潮伊始,便有江东大量时人乘船北上,寻觅财富机会。 这些人到来的时候,淮南乡人热斗正酣。他们亲眼见识到,驸马就算是到了江北,仍然也是坏得冒泡,那些坞壁主们翻不了天,所以信心无疑更大起来。 0694 群贤演武 年后北上的时人,也并不只是商贾,许多敏感于局势变化、有志于创建事功的南北人家,也都纷纷北上。其中当然也不乏单纯只是受沈哲子人格号召力鼓舞起来的江东年轻人们,无限于南北,自备甲兵想要北上建功。 由于台中对于淮南几无干涉余地,所以这些北上人员都是自发的行动,加上淮南之地尚不算完全稳定,所以其中绝大多数人都流连在梁郡周边。 当淮南形势初步稳定下来之后,沈哲子便将军政事务交付郭诵、杜赫等人,自己则动身南下返回梁郡,针对于此做出一些安排,要将这一时浮动的气氛转化成为实实在在可用的资源。 淮南、梁郡之间本无险阻,此前进军是由于战略的需要,但返回的时候则是轻骑速行,所以用了两天多的时间,沈哲子便就抵达了梁郡。 离开不过短短三四个月的时间,梁郡风物已经大为不同。此前虽然诸多营建,但也主要集中在军事方面,至于民事方面反而没有太多的建设。 可是现在返回,据城尚在十几里外,沈哲子便看到郊野中诸多留白已被人烟民舍填充起来。尤其在涂水近畔,水道上舟船往来,沟壑之间不乏忙碌的民众,樵采耕作,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 前来迎接的队伍,早已经久候在城外缓坡上,这当中既有吴中乡宗旧好,也不乏南北世家子弟,俱在入镇不久的庾条带领下。 一俟沈哲子一行出现在视野中,足足数千人在坡地上蜂拥而下,倒让沈哲子身畔百数名亲兵紧张无比,将沈哲子护送进入近畔一座营垒中,牢牢守住营垒大门,次第将人放入。 “分别不过几月,维周形态更加可观啊!雄军高位,足养气概,让人不敢轻率靠前。” 入了营垒之后,庾条缓步行至沈哲子面前,见他甲衣整齐森寒,身畔诸多悍卒持械拱卫,笑意盎然说道。 沈哲子闻言后大笑一声,上前拱手见礼,叹息道:“小舅这么说,实在是让我无地自容。若无亲长厚爱拔用,安能平步至今。实在不知群情如此汹涌,反倒让我心有余悸,不敢靠前啊!” “你这郎君用兵不足一载,已经阔进千里,江北用事,功大无过于此。眼前些许人情,与都下相比只能算是寻常罢了。年初我入都时,市井坊间,无不高颂沈侯威名。人望如此煊赫,使我等愚长俱都羞愧的无地自容啊。” 庾条去年在江州任事,年后来到梁郡也因沈哲子在寿春诸多事务繁忙而无暇见面,今日才算重逢,因而心情也算愉悦。 他上前拉住沈哲子,眼见沈哲子体态已经比他还要高了许多,又是忍不住感慨道:“回望早年初见,维周不过冲龄一童儿,已是才高识远,成人不及。如今翩翩少年挺立于世,名动于南北,大才举世共知,让人感慨马齿虚长。” “年前我任事南疆,只觉诸事艰难,维周你这里却已经雄创大功。如今幸在共事于此,梁郡之地是你荒土中一手兴创,我必不会辜负你这一番心血,要用心守好这一条通衢要地。” 听到庾条言及前事,沈哲子也不免略有感慨,只是彼此未及细谈,后方已经又有许多人涌上来礼见,只得一一回应。 营垒规模本就不大,百数人行入进来稍作寒暄,便显得拥挤起来。不过这时候梁郡兵众们也已经维持好了秩序,于是沈哲子才又离开营垒,与众人一同返回梁郡。 沿途中陆续仍有人从城内或左近涌来,当一行人到达梁郡城时,前后早已经聚起了几千人的大队伍。庾条半是苦恼半是玩笑道:“我是日盼夜盼,总算将维周盼来。内外诸多人众前来投献,你又迟迟没有回信,单单供养这些宾客,郡中米仓早已经水洗一般干净。” 这话虽然是调侃居多,但也确实符合世情。去年江北数镇俱有建功,疆土上的扩张和战略处境的改善不提,对人心的鼓舞实在太大了。 人生于世,岂能没有一二血性,早年世风怯言北事,那是因为实在乏善可陈,羯胡的强势仿佛天眷一般,战则必胜攻则必克,让人看不到反攻复土的希望。 边镇频频报捷,终于又将晋人们丢失已久的信心和热血给唤醒。他们才是这天下的主人,奴贼纵有一时势大,不过侥幸而已,绝非不可战胜! 南北众家或许有权门子弟不患名位前程,不愿卑事武用,但这毕竟是少数。更何况,若能阔步昂行于世,谁又愿意终日戚戚苟活! 尤其驸马沈侯本身便是江东年轻一代风流翘楚,北上建功也未损其风雅,更添威名气概!沙场自有风骨,不与玄虚同论,弓马邀名爵,更有几分难言之壮阔! 所以前来投靠沈哲子的南北世家子弟,也是不绝于途,这大概也是榜样的力量。在这种舆论风向之下,一些洁身自好、不愿卑戎的论调,反而成了怯懦卑劣,令人不齿。 沈哲子在梁郡城里略作进餐,便又忙碌起来。庾条这里早整理好了一份卷宗,记载了许多前来投军的南北人家子弟,沈哲子粗粗一翻便有数百人。 当然具体的人数并不只是卷宗上这些,要知道哪怕只是寒门子弟投军,身边也多多少少会有一些家兵部曲随行。甚至就连有的徐州军头子弟,都自备弓甲转投到梁郡来,也真是让沈哲子哭笑不得。 “这些前来投军之人,俱都各备械用,宗人义从极多。此前我也匆匆览过,虽然不乏一些狂妄任性之徒,但总体还是优良。只要稍加拣取集合,顷刻可成万人之军!” 庾条指着那些卷宗笑语说道,对于沈哲子的号召力也真是不得不服。这些人当中,甚至不乏世祚两千石的旧望人家,中正乡议上品子弟,不愁前程,但却仍然选择北上投军。这已经不是可用热血来概括,更多的显示出时人对于沈哲子的看好。 沈哲子闻言后却是苦笑一声,心内颇有几分幸福的苦恼。江东世风转变至此,的确是让人振奋。但该要怎么安排这些人,也实在让他苦恼不已。 这些前来投军的世家子弟是个怎样心理,沈哲子哪怕还没有接触,也能猜度个八九不离十。简单来说就是只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揍。一时之间受了舆论风向煽动,只见到他如今名动大江的煊赫,对他在背后所付出的努力却没有一个清晰的认识。 这其中最起码有一半的人,大概在做出这个决定伊始,便开始幻想着北上即刻手刃一二奴贼宿将,夸功南北。至于真的让他们在北地扎根戍守征战,未必能够坚持下来。甚至可以做最坏打算,一旦战事进展不顺利,这些人一哄而散都有可能! 所以,要将这些世家子们集整成军,是要负担很大风险的。而且眼下淮南的军力也已经达到一个饱和程度,实在没有必要负担这无谓风险。 但如果不作回应的话,又不免冷落了人心。毕竟这些人熬不熬得苦暂且另说,肯下定决心北上投军便已经是不小的勇气。 用又不能大用,拒也不能尽拒。所以沈哲子也是考虑良久,才想到该怎么处置此事。 在梁郡城休息一夜,到了第二天,沈哲子便在校场以检阅为名召集这些投军的世家子弟。早间传令,一直过了中午,人员才陆续抵达校场。 进入校场之后,这些人多数也没有丝毫紧迫感和严肃感,不乏人从行进来之后便沿路呼喝招呼,又有人拥挤着上前对沈哲子见礼,场面一时间混乱到了极点。 每一个人身后都多多少少跟着一些义从部曲,甲衣弓刀倒算是精良,可见也确是用了心。但那乱糟糟的场景实在是不堪入目,甚至有人已经三五成群凑在一起商议待会儿入伍之后要宴饮庆祝,继而又抱怨梁郡没有酒水美食之类云云。 点兵台上,就连庾条看到这一幕都忍不住深深蹙起了眉头。不过沈哲子倒没有多少异常,只是笑吟吟看着眼前一切,一直等到再也没人行进来,才让兵卒们将整个校场封锁起来。 等到场内鼓声响起,众人终于意识到所在之地并非寻常,不再交头接耳,也都一个个努力的挺胸凹腹,列队而立。 只是这一列队,则更暴露出来一些问题,几无阵型可言,整个校场上就是一簇一簇的杂草一般,每一名家兵义从都紧紧站在自家郎主身畔。那忠心护主的架势,让人怀疑军令对他们而言究竟有没有作用。 待到众人俱都肃静下来,沈哲子才登上高台,先是笑言勉励几句,然后才示意选拔招募正式开始。 校场上自有石锁、箭垛、甲盾等诸多器物,用作考校体能。随着沈哲子一声令下,这些人便也都动起来,各拣自己所擅长的方面表现。 有人则认为那些武夫技艺不足彰显其能,直接行至沈哲子面前,请驸马观看其人用家兵部众派兵演阵。又或者将自己批注历代兵书心得呈交上来,乃至于有人当场就指点沈哲子该要依于寿春重镇展开怎样的北伐战略战术。 到最后,已经少有人再去触碰那些武技械用,一个个凑在沈哲子面前,力陈自己的三年收复洛阳、五年攻破襄国等等战略构想。 沈哲子一直作认真倾听状,不时因某人某一个精妙战术思路而拍案叫绝。能为如此构想的人,压根不是来从低做起的,更有一种要将沈哲子取而代之的气概。虽然没有明言,但那种挥斥方遒的气概,实在是让人心折。 0695 江北兵动 沈哲子眼下也算是一方军帅,主持指挥过数场战事且战绩不俗,但至今不敢称知兵。在许多军务细节上,都还要像麾下一众宿将请教。 至于围绕在他身边这一众世家子弟们,大多连正式的军旅经验都无,即便夸夸其谈,也都流于纸上谈兵。许多自以为高妙的计策,根本就没有施行的可能,多有荒诞不经之谈。 沈哲子认真倾听的姿态虽然水分颇大,但也并不觉得此事有多好笑。这世上最好笑的事情,莫过于胡虏肆虐中原,王业偏安一隅,高位者却能假作天下无事,终日袖手空谈玄虚神仙之说。 执迷玄虚、蔑视武功,积弊已久的世风,并不能靠区区几场胜仗就能扭转。眼下这些年轻人们勇谈武事,难免还带着一些虚亢的味道。但谁也说不准,未来这种虚亢夸武的风气为否转变成为切实可用、昂扬向上的尚武精神。 听这些年轻人各陈己见,沈哲子益发坚定了不能将这些人付以大用的想法。若是一旦让他们掌握了军权,那么可不就只是过过嘴瘾那么简单了。便如庾亮刚愎自用,致使江东大乱的前车之鉴,在嘴上功夫没有落到手上功夫之前,还是要慎重取用。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冠带之家,惟礼、兵相传,勤用所学。如此才能上不负君王,下不弃黎民;前不辱于祖宗,后不愧于儿孙。诸位皆良学于此,可谓知智深远,今日所闻诸多妙论,使我受益匪浅。” 耳边诸多喧哗,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才渐有消停,沈哲子这才笑语开口,倒也并不直言众人所言多错谬,只是叹息道:“然则方今之世,胡虐中原,乃千古未有之大变数,《春秋》未载之大悲哀。何以胡虏小患竟成倾天之大祸?前贤未有教我,至今仍是迷茫。” “用事以来,不敢冒进,唯以谨慎之心,而持王师雷霆之势,小得浅功,乃是恶胡天厌,不敢自美。早年奴贼势大,天意莫测,如今兵锋利磨浅用,总算小窥天意仍眷晋祚。有识者皆奋志昂行,可知奴灭未远。” 讲到这里,沈哲子便又跃上高台,对众人大声道:“诸位自备甲兵,入镇共襄奇功,我是倍受鼓舞,不敢偏望自专。然则戎事终究不敢悖于礼,王师征讨僭越之贼,尤以堂皇正道而自励自勉。” “所以,今日于此校场选将,仍要恭于礼教之下。若有世祚继嗣之选,中正评品之士,只能厚礼送出,不敢旗鼓之下作小卒遣用。” 校场内众人听到这话,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流露出失望之色。他们当中不乏世祚传承的继承人,而且凡有家声旧望之人,也多早已入品待用。可是现在沈哲子直言这一部分人俱都不会收录入军,直接就将在场相当一部分拒之门外了。 沈哲子这么做也是无奈,世道鄙武之风由来已久,因为鄙视得多,所以不乏人将武事当作一件简单小事,没有足够的敬畏之心。 这当中尤其以世族子弟为甚,他们即便不从军,也有别的出路,今次鼓噪投军,更近似一时任性冲动之举。无论如何,沈哲子也不能将北伐大业托付这些人手中! 所以他也是煞费苦心,用一个礼教名分将这些人给拒绝,免得夸夸其谈之辈玷污了他好不容易经营起的队伍,也避免了挫伤这些人的热情。 当然并不是说世家子弟不能军用,但眼下这群情汹涌的情况,一个个瞪着眼下一刻就要将石世龙抄家灭族,斗志昂扬得很,也不容许沈哲子仔细甄别其中可用之才。等到日后他有了更高的权威和话语权,才能从容拣取其中可用之士。 且不说一众投军无望的世家子弟,倒是一众无旧声可夸的寒门子弟们心情变得火热起来。然而他们也高兴未久,接下来沈哲子就要让他们见识到军事残酷的一面。 稍作停顿之后,沈哲子便示意今次跟随返回的韩晃与莫仲出列。这个莫仲本来他是不知其人,还是胡润力举才让沈哲子得知他麾下居然出现这样一个足够励志、可称榜样的人才来,自然要将其人身上的价值挖掘出来。 “兵者凶事,绝非只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战阵惨烈,流矢亦能夺人性命。甲盾虽坚,未必能够庇护无伤。我麾下此将莫仲,本为士家子弟,但向来不以出身为鄙,每临战阵,忠勇敢战,多有先登陷阵之功,如今已成六等襄武,军主之选!” 沈哲子讲到这里,便转望向莫仲,笑语道:“莫仲,可敢在一众同袍面前,与韩侯稍作演武?” 身受众人瞩目之众,莫仲不免稍有局促,但见沈哲子满眼勉励之色,还是振奋精神上前拜道:“末将领命!” 韩晃早已持弓站在了数丈之外,莫仲领命之后便也背身而行,站在了校场空地上。 众人正满脸疑惑的观望,而后便听韩晃蓦地短笑一声,继而便引弓扣弦频频疾射,数支利箭几乎不分先后的直望莫仲所立的方向飞射而去! “壮士小心!” 围观众人见状后多有大惊失色,有人已经忍不住惊呼示警。 然而莫仲站在原地却一动不动,任凭那几箭当面射来。箭矢飞快,肉眼几乎难以捕捉,只听笃笃几声轻响,箭矢俱都钉在了莫仲身后箭靶上。 众人再转眼望去,只见本以为应被利箭掼体的莫仲竟毫发无伤的站在原地。原来那几箭看似直射莫仲,其实只是擦身而过而已! “韩侯神射!” 围观众人醒悟过来之后,纷纷击掌叫好。然而韩晃却不为所动,只是低吼一声:“再来!” 话音未落,又是几箭脱弦而出。可是这一次箭矢却无花俏,是直接射向了莫仲其人。这一次响起的是一声闷响,莫仲后背直接撞在了箭靶上,然而身体仍未遭受箭伤。原来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莫仲举起臂盾,将箭支格挡击飞,但身体还是被箭支余力撞得后退数步! “好壮士!” 周遭响起一阵雷鸣般掌声,眼见此幕者无不大感刺激。韩晃那神乎其技的箭术他们已有所见,心中不免自忖若是换了自己面对,未必能如莫仲一般冷静敏捷、箭下逃生。 “上马!” 韩晃也知驸马是有意重用这出身贫寒的勇将,两轮箭射之后便将手一招,旋即便有兵众牵来两匹战马。两人各自翻身上马,便在校场内一追一逃的开始对射演习。 于是在众人的视野中,这两人一前一后,或追或逃,足足演练了小半刻钟。眼看到他们各自在马上格挡各自所射出的箭支,诸多危险精妙的对碰,偶有刺激惊险一幕,初时还有人拍掌喝彩,可是看到最后,已经不乏人额角涌现冷汗。 两人箭壶射空之后,才勒马返回。这时候场中已是鸦雀无声,或有余悸或有所思。 这时候,沈哲子才又公布了最后一条的选拔演练,就如二将先前所演,步战、马上对射格挡。当然他们所用箭支不可能是真的,俱都卸了箭簇以白灰裹杆,一旦失手,便会在身上留下痕迹。 这标准相对于普通的募兵自然要苛刻得多,单单骑术一项便足够考验人。 不过这些人能够自备弓刀,率领义从投军,无论世族还是寒门,肯定都是有家底的。而他们一旦入伍,自然也不可能如普通兵卒一般待遇,肯定各统部曲担任兵长,所以要求自然也要高得多。 如此重选之下,最终得以入伍的却不足五十人。 其实这些前来投军者,单以武技而言,其实远胜于寻常根本没有操练的小民壮丁,但先是被沈哲子用礼教隔离出一批,又用这种直观性命威胁的方式严苛挑选,还能有五十人入选,已经超出沈哲子的预料良多。 当然这一部分人,单以武技而言,已经足堪可观。所以入伍之后,各依表现优劣,最低都是掌管三百人的兵尉等兵长之职。 其中一部分留在梁郡继续组建两军,交由庾条统领,维持梁郡的防务,也作为淮南军的后备队伍。 至于另一部分,沈哲子则准备带回寿春,安排在他麾下军伍中,作为中层将领磨练,日后再择优提拔。 至于那些无缘入伍的世家子和落选者们,沈哲子也并没有完全放弃。他们所带来的家兵义从们,如果愿意从军,也都尽数接纳。 这些人本人如果愿意留在淮南和梁郡,虽然不入伍上阵杀敌,但是在屯垦建设等内务方面,也都有大量的位置可供安排。在这方面而言,世家子弟因有家学传承,天然便有优势。虽然未必精通庶务,但只要这些人有心任事,沈哲子也愿意给他们提供一个机会和平台。 如此一来,这一桩事算是解决了。沈哲子正打算集中精力与江东各家讨论运输资用的问题,可是寿春方向却传来了不好的消息:南阳、谯城、彭城等方向敌众开始进行大规模的集结,似乎将要大举南来! 0696 战前采购 尽管心内已经早有预料,但当确凿的消息传来之后,沈哲子还是不免犯起了愁。 他并不畏惧与羯胡一战,甚至于即便羯奴不来攻,也要在未来两三个月内组织手中的力量,往淮河之北进军。可是现在羯奴果然动员起来,而寿春方向其实还没有做好进行一场大战的所有准备,顿时让沈哲子感觉时间窘迫起来。 幸在淮北仅仅只是有了动员的迹象,等到真正大军集结南来还有一段的时间。所以眼下就是两国动员力的较量,人力物力的调集,看哪一方面能够提前就位。 在兵员方面,沈哲子并没有多少乐观的估计。羯奴立国未久,武风正炽,加上中原之地较之江东本就地大物博。而且胡虏政权向来热衷于在国都附近集结大量的人口,以便于统治和镇压。 这种组织形式原始且低端,并不能完全将人力优势投入到生产经营当中,对地方的掌控力极其薄弱,也不利于在中原建立长久持续的政权。 这也是胡虏政权的一个通病,对人口的掌握并不是建立在稳定的统治技术上,而是直接粗暴的人身控制。这就仿佛乍富之徒,恨不能将所有家产挂在身上,眼可望及,手可摸得。 其实在整个淮水战区,羯奴已经有十几万重兵于此。如果再增兵,绝不可能仅仅只是几万人那么简单。哪怕羯奴集结几十万大军南来,沈哲子也不感到吃惊和意外。 事实上,他倒更乐于羯奴大动干戈,因为大量兵员和给用的调集,必然需要一个更长的准备时间。而时间,正是沈哲子眼下所需要的。而且兵多并不意味着不可战胜,甚至可以说是除了人多吓唬人以外,余者一无是处! 至于沈哲子这里,无论羯奴是否主攻寿春,已经不打算再加募兵众。眼下他所部兵众,足以守住寿春一片防线,而且在东面还有三万多徐州军侧翼呼应。最重要的还是要维持住士气人心,将淮水这一优势尽可能的发挥出来。 至于在物力方面,眼下的寿春,可以说是外强中干。大规模的扩军,令得沈哲子早前多次赖之取胜的军械精良优势都被淡化。 他乌江封地的铸造工坊甚至已经停止了甲兵锻造,只是全力铸造工艺更加简单的箭簇之类械用。而早前他在寿春力主罢黜坞壁私兵,除了维持地方稳定之外,也是想大力收缴乡间私藏甲兵械用,这才能够将淮南军的武装维持在一定水平之上。 至于最重要也最基本的粮草,则是沈哲子今次返回梁郡主要想解决的问题。 经过寒冬早春的消耗,淮南和梁郡已经没有多少粮食储蓄。沈家自家粮仓也早在去年便已经搬空,至于台中则更加不能指望,他们还在等米下锅呢。所以眼下唯一能够争取的,便是江东民财。 接到寿春传来的情报之后,趁着消息还未扩散造成人心惶惶,沈哲子即刻示意庾条出面组织,他要与江东各家进行详谈。在这方面,他还是比较有信心,毕竟过去这些年一直在努力。 眼下沈哲子是无暇返回寿春坐镇,只能传信给郭诵等人,保持基本防务的同时,积极在淮北开拓据点,尤其要组织水军沿淮水几条支流向上游弋。 羯奴一旦要准备大举南侵,必然要加倍的横征暴敛,可以想见地方上必然是纷乱不已。派水军北上,一方面可以更细致的搜集敌方情报,另一方面也可以招募接应一些有意南迁的乡宗人家,在大战前夕尽量多增加几分优势。 梁郡近来本就有大量人家聚集于此,加上庾条的组织能力也不错,所以在短短一天时间内,便聚起了足足数百人。 沈哲子在他原本帅堂宴请这些人家,江北一切从简,物质上的享受自然难与江东都下相比。当然众人到此也不是为了混一顿酒食,虽然只是粗茶淡饭,但气氛还是不错。 聊作果腹之后,沈哲子便直接开口讲到正题:“今日薄餐,略飨诸位,也是有一事相请。淮南格局草创,但奴贼仍旧穷恶势大,不敢掉以轻心。久战荒土,疲敝沉积,想要重建复兴、王化乐土,少不了诸位鼎力相助。” “驸马兴废之能,江东有目共睹。我等既然汇集于此,便是存心自荐。但有所用,绝无推托之理!” 率先开口之人名为朱彦,会稽人,自然也是沈家的忠实拥趸。此言一出,在座众人俱都纷纷附和,算是讲出了他们的心声。 若单纯只是江北复疆,哪怕收复淮南这一膏腴之地,也并不足以将大量时人吸引过来。真正让人心动的,还是沈哲子的经营之能,相对于武功,他在这方面所表现出来的能力才更加让人心折。 别的不说,如今江东最繁华的两个都邑,建康和京府,其繁荣昌盛的过程中,俱都有着沈哲子的影子。有了这些先例摆在前面,如今寿春又在驸马治下,可以想见此境必然也是大有作为。 所以一时间,除了早年已经跟着沈家共同发财成惯例的商盟之家以外,江东其他地方但凡稍有实力的人家,也都纷纷至此寻觅机会。 沈哲子也不客气,在席中微笑静坐听了大半刻钟众人各种样式的夸赞,然后才又吩咐人将早已经准备好的册子发放下去,同时自己也拿了一份,简明扼要的说出重点:“淮南之地,虽是久战废土,但却是古来重镇,南北噤喉。我先向众位交代一下此境所需之物用,盐米之类,民生根本。纯以粮计,年需五百万斛……” “五百万斛?” “这么多?” 众人尽管已经极力畅想淮南将会是一个大市场,但在听到这个数字后,还是忍不住瞠目结舌,纷纷惊呼,打断了沈哲子的话语。 五百万斛粮,单独来听,数额确实不小。但如果说单凭于此就能让在座之人大惊失色,那也做不到,尤其对于商盟之人而言。 随着商盟的壮大,成员已经南北兼具,不能再用吴中这一地来限制。商盟全年的粮食调度和销售总量,便已经远超千万斛。而且单单沈家一户,在去年投入到梁郡的诸多资用,折粮而计便已经达到了几百万斛。 比较让众人感到诧异的是,淮南自有大量的屯田耕地,即便粮食不能自给,也能就地解决相当一部分。若再外求五百万斛,驸马这又是在酝酿什么大动作?要知道哪怕是都内台省中枢,岁入都没有这么多! “当然,五百万斛只是暂定,未来可能还要更多。不过眼下有一重点,那就是在未来一个月之内,需要集粮百万斛。” 沈哲子继续笑语道:“眼下我也实不相瞒,北境奴贼略有异动,来日寿春还有战事将要发生。资粮为军务之本,我希望能够从速入境,此为军国大计,不容有失。” 沈哲子虽然言之轻松,但在座者还是不乏敏感,已经有人忍不住发问道:“驸马所言奴贼异动,不知是何规模?淮南可有必守之胜机?” “这些尚是军务细秘,不敢详言。然则复土必守,唯战而已,绝无避贼弃守之理!” 沈哲子这么含糊其辞,当然不能服众,但他也不再就此深谈,而是转言其他:“粮用只是一桩,另有余者种种资用所需,俱在册中。所需缓急,俱有标注。若是列于军需,则必须依期入镇归仓。” 众人听到这话,这才暂时压制住心中惊诧,翻开摆在案上的册子匆匆一览,继而便发现另有多达十余众的物资采购,虽然不及粮食那么夸张,数额也都十分惊人。 不过诧异之余,最让他们感到好奇的是,这么大宗的采购,要用什么样的方式去支付?单以粮价来算,因为去年江北频频用事,以至于如今江东米价都涨,斗米将近百钱,若是运送到江北淮南,价格肯定要反一倍往上。 这么一算,单单粮食一桩,便需要几十亿钱之巨。而如今江东在市面流通中的铜钱,都未必有这么多。如果以货而易,选择什么样的交易方式,最终盈利都会千差万别。 事实上货币制约交易的现象,在江东始终存在,尤其涉及到大宗的交易。早年尚有私铸,包括沈家沈郎钱,当然质量也是优劣不等。 许多人家愿意加入商盟,所图者还不是商盟滚滚利润,而是所提供的种种便捷的交易方式,能够确保交易正常运行。否则家中就算积货万千,但却根本卖不出去,那也是一桩极大的浪费。 沈哲子在采购方面虽然狮子大开口,但若说钱,是真的没有。商贾之事,唯以信用,哪怕他家是商盟领袖,该要明算账,还是要算。所以怎么确保交易进行,他也是思忖良久。 如今方伯自主权极大,尤其是沈哲子这种地处要冲边镇的官长,镇中所有资源,几乎都可以灵活调用。而相对于其他方伯,他有更大的优势,那就是可以跨地域的调度资源。 古代这种环境,沈哲子一直比较青睐的就是明代所采用的开中法。所以在支付方式上,也多多参考于此。 0697 取用于国 淮南地处南北要冲,只要还在朝廷手中一日,便是一个庞大的市场。尤其有了商盟这一典范,如今在江东物泛于江,已经成了风靡江东、兴家置业的典型。 一个庞大市场对商贾的吸引力有多大?这一点,从建康和京府的兴盛就可以看出来。 当然如今的淮南,远远称不上是一个大市场。频繁的战乱,让人对交易的需求萎靡到几近于无。所以沈哲子所提供的这一份采购清单,是有几分夸大的成分。 最起码就粮食而言,来日一场大战哪怕旷日持久,军民俱有耗用,也远远不需要几百万斛那么惊人的数额。除非这一场战事后,随后还会展开更大规模的战略计划。 但沈哲子在这一方面是极具人望,时人对他不乏信任。所以不妨小作吹牛,不浪费这一份信任。商盟市场份额有多大,他比在座这些人都要清楚。哪怕不考虑淮南乡间的民众消费力,单单郡府这一份采购单据,便是一个让人难以拒绝的大市场。 所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别人吹牛,在座众人或还会怀疑不信。但沈哲子吹牛,众人虽有诧异,但却想不到驸马是在诈胡。 而且淮南这一条商道,所对应的并不仅仅只是淮南,还有广袤的中原之地。早年祖逖坐镇豫州时,虽然忌于台中态度,不敢公然应允石勒互市之情,但私下也不禁止,利收丰厚。 需求量,沈哲子是有了,但想要交易成立,还必须拿出足够的价码。 淮南之地最重要的财富,无非人和地而已。但这些都不能拿来当作直接交易的筹码,台中本来就看沈哲子不顺眼,如果沈哲子敢这么公然贩卖人口和土地,即刻翻脸都有可能。而且,这种虽得短利但却遗祸无穷的方式,沈哲子也不可能采用。 人地虽然不能私相授受,但却可以变通。屯田耕种,是立足根本,不能假于人手。但所得却是长期稳定,可以预期。债券这一概念虽然略有超前,但有了此前鼎券的铺垫,也是一个可以选择的方式。 与此同时,沈哲子在经营梁郡的时候,有意识将之建造为工商业基地。此时就可以拿来当作一个交易筹码,时下手工业的发展水平,就是一个劳动密集产业。 未来沈哲子要立足于寿春,往中原之地大肆招募游食流民,这些人口都可以在郡府的主持下,加入到各家工坊的劳作中。 还有就是江北的水路控制,完全掌握在沈哲子手中。基于此点,他也设计了一个关条的概念。凡有货品通航,则必续要有关条随行。任何货品私运,都不保证货品安全。 在未来淮南郡府甚至可以主动帮助这些商贾开拓中原商路和包销货品,所以这一个关条,也是非常值钱的。 当然,江北这些筹码,都是一些长期回报的方式,需要立足于沈哲子始终能够镇守寿春为前提。 敢于选择这些交易方式的,毫无疑问都是沈家关系密切的盟友和忠实拥趸,除了对于回报的期待之外,还需要对沈哲子报以极大信心。既是一种经济行为,也是一项政治投资。 沈哲子手中的筹码,当然也不独只有这些,毕竟吴中才是他的大本营。沈家所独有的一些商品,比如蔗糖、青瓷之类,那都是时下江东最热之货,有的地方甚至可以直接拿出来当作钱财使用,通行于市。 还有就是吴兴水道那些航埭渡津,甚至不属于沈家的宗产,而是沈哲子的私产。虽然这些航埭已经并入商盟,但是商盟货品通航同样需要支付一部分费用。这一部分所得,对时人而言较之淮南的屯田利收还要可靠稳定得多! 另有早年沈家剿灭郡中盐枭严氏的时候,在嘉兴海盐等地占有了大量的盐田,沈哲子早年封爵甚至就是海盐男。由于沈家主力经营吴兴乡土和会稽,这一部分盐田都抽不出足够的人力充分利用起来,眼下也足可以拿出来当作交易筹码。 林林总总诸多种筹码,交易方式繁多,可以任人取舍。眼下沈家所困者,就是中枢还没有出现一个强力执政人物,可以直接将这种交易政策化,所以还是免不了私相授受的嫌疑,公私混淆,且颇多繁琐,远不及开中法那么清晰明确。 其实沈哲子最希望做的,还是希望能够将鼎仓彻底从台中独立出来。这样就可以将手上所有资源打包并入鼎仓之中,由鼎仓直接与商盟和其他各路商贾对话,进行交易。 沈哲子理想中的北伐方式,是由鼎仓负责开发和经营新复疆土,将人口和土地整顿一番纳入变现得利的正途。同时鼎仓作为一个媒介,将江东人家的资财引入,进行投资和分利,达成一个良性循环。 可是眼下他与台中的关系闹得比较僵,虽然眼下鼎仓还由担任少府卿的族叔沈恪掌管,但也不好直接罔顾台中眼色,完全站在沈哲子一边,否则鼎仓本身的存在都会有危险。 所以眼下,也只能由沈哲子出面,与这些人家进行商讨和交易。 这一桩交易,除了江北一些条款之外,围绕江东的那些内容,其实核心还是将沈家在江东独享的那些优势与人分享。 沈家这么多年产业暴涨,背负着江东豪首之名,如今为了北伐而与众人分利,也算是取之于国,用之于国,有别于只肥私室的那些土豪门户。 这么一想,沈哲子心内便有一种崇高感油然而生。当然这种崇高感也不可能维持太久,哪怕不以尊位为追求,他家如今这个豪宗高门的身份,也不足以支持他完成整个北伐大业。 在座这些人,除了商盟中人以外,也不乏江东其他地方的人家。甚至就连荆州人家都有,可见纯以潜力、前景而言,江北几镇之中,还是沈哲子最受看好。老家伙们比较起来,已经是等而次之。 初期的一些交易内容,比如百万斛粮看似数额很大,但在座者多为乡中巨室,寻常万数斛粮拿出来也不在话下。只是要从乡中转运到淮南,许多人家就未必有这种能力,即便是有,也要考虑一下这桩交易到底值不值得。 但当其他地方的乡宗人家还在低头思忖时,一些商盟人家已经纷纷起身踊跃认领份额,单单粮食一项,不足半刻钟的时间便已经被抢认一空。 倒不是说这些人家给沈哲子面子,当然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对于其他人来说困扰极大的运输问题,对于商盟中人根本不成问题。 商盟自来就有集货包运的传统,各家只需要将货品集中起来,自然会有船队来到家门前将货品运走,在扣除运费之后再返还利润。长达数年的磨合运作,商盟早已经成为一个成熟的商贸圈子。 而且,这些人家对于沈哲子所提出的那些筹码价值也有充分的认识。这些筹码捏在手中,就算是需要迅速变现,商盟内部也足以消化掉,风险可谓降至最低。 许多不属于商盟的人家在看到这一幕后,都不免若有所思。他们不加入商盟,或是乡籍所限,或是自持身份不愿意与这些商贾之流行的太密切,又或者不愿意受商盟诸多条款约束,对商盟的作用没有一个正确的认识。 然而眼前发生这一幕,却让他们不得不反思,有一种被排挤于世道之外的疏离感和孤独感。 沈哲子倒没有心情去猜测那些人的心态,只是拿着各家所选择的交易细则若有所思。 他所提出这些选择,本来还以为江北的一些交易方式不会有人认领,毕竟风险实在太大。一旦沈哲子被羯奴打败,这些约定可谓尽数落空。 但他却没有想到,足足有二三十户人家或多或少都选择了江北一些条款。少则几千斛,多则数万斛。 选择这一部分交易方式的人,已经不能说是贪图那些交易利润,更多的还是对沈哲子本人的看好和投资。这当中,绝大多数都是吴中乡人们。 沈哲子虽然一直在致力于抹去自家的南人色彩,但也不得不承认,真到了用人用事之际,还是同乡同宗要可靠一些,会给予他更多支持。 所以,事物真的是要两面看。早年沈家运势艰难时,乡人们不乏落井下石,恨不能瓜分其家。而如今他家已经跃上整个江东大舞台乃至于用事于北,乡人们也都是鼎力支持。 这种迥然不同的态度,难道只是归咎于乡人们趋炎附势?沈哲子并不这么看,他觉得更多还是认同目标的不同。 所谓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没有意识到外患存在的时候,关起门来打得满头血。然而一旦有了外部的目标,又能放弃前嫌,同仇敌忾,为了一个共同的大目标而努力! 这只是乡土之间的感情变化,那么扩大到整个民族,南北同心,士庶戮力,纵有外侮,何足为惧! 幸生于时,幸存于世,幸掌于师,幸成于誓,路才刚刚开始。这个民族的伟大与百折不挠,此世没有人比沈哲子更清楚! 五胡篡幸于一时,自疯狂走向覆灭。奴兵纵使百万南来又有何惧,无非提前将他们扫入终将覆亡绝种的宿命之中! 0698 季龙南行 襄国建德宫后,单于台东侧便是御花园。 时值晚春,御花园中草木葳蕤,百花竞艳,风物之盛,冠绝南北。在这御花园中,有一座高高的望台,四周浮雕山水虫鸟、寰宇星相,龙凤飞檐,锦缎垂阶,华美异常。 此时在望台周遭,数百宫人侍者侍立上下,手捧餐果礼器,敛息凝神,不敢妄动。而在望台上方,左右俱置高榻胡床,正有两人相对而坐。 须发灰白,颇具老态的便是石赵国主石勒,而坐在他对面的则是中山王石虎。这两人各着时服,虽然对面而坐,但眼神却无多少接触,各自落眼高台下那美不胜收的春日风光。 “往年耽于谋生求活,终日忧愁满怀,哪得此般闲暇,高览风物美态。” 沉默了好一会儿,石勒才收回视线,转望向面前的石虎,笑语一声,言中不乏感慨。 石虎无论在外间如何跋扈,但在石勒面前还是颇有谦卑,闻言后便也转回视线,稍作欠身笑语道:“主上自得天眷,中原已居囊中,山水万民都归所有,此后自是安养享乐,福寿无期。” 石勒听到这话,浅笑一声,便又说道:“我是老来渐有厌声,富贵荣位,人享几多?幼时两餐不断,便是此世大幸。少长只求能壮力苦耕,风调雨顺。及至遭殃从戎,盼能背坚甲、持利刃、驾良驹,一战不死,便是一时之幸……” 听石勒又讲起这些旧事俗论,石虎虽然极力忍耐,但眉目间还是颇有烦躁流露出来。 然而石勒却恍如未觉,仍在作感慨叹言:“早年居乡,大宅华裳都欲求不得。至于今日,华夏都入庭门,才知人能享者终究有限,衫袍一领,坐卧一榻,饮则数升,食则半斗……” “终究还是有不同,往年苦役如牛马,如今英雄俱鹰犬。匹夫之时,常怀大怨,志不能舒,意不能畅。如今天下供养,一念意动,四海难闲。喜怒之间,天地变色,寒伧难有此乐!” 石虎终究忍不住,反驳了一句:“君王自有大欲,主上真不宜作此颓声懒念。若是传于廷外,难免为人所笑……” 石勒听到这话,神态蓦地一滞,继而眸中精光一闪,原本略显慵懒的姿态荡然无存,当其视线直望向石虎时,石虎心内已是一凛,忙不迭弯腰垂首,不敢再言。 “我本寒家子,宗中无所传,幸逢英雄之世,凭此一身而起!刀下游魂,哪一个不是英伟丈夫?大乱而后定,寒伧至于尊位,古来未有!此世谁敢笑我?谁又配笑我?” 讲到这里的时候,石勒已经雄立而起,行至石虎身前,手掌搭在他肩上。而石虎额头已经隐有冷汗,忙不迭深跪下去。 “早前大势纷乱,华夏都成沸汤,到最后成全者唯我一家而已!我家因何成事?王能道我一二?” 石虎听到这问题,连忙开口道:“主上命格高贵,自非俗流,雄才大能驰骋……” “这都是废话!门户之内也不必再作虚辞,上至君国贵宗,下至蚁民小户,同血同种,便如手足。若连手足都互残,门衰人亡不远!子继父志,手足同心,人不能夺其产,才会有子孙共享此祖业的长久昌盛!” 石勒讲到这里,言语中已经又带上几分苦口婆心的味道,垂首望向石虎叹息道:“至于此位,已经内外绝远,能与我共为忧愁者,越来越少。我是多盼王能近侍在侧,常思兴业不易,不失警惕之心。” “老来多敬畏,不敢违天命。此生际遇之离奇,古今都未有。夜中神困体倦,仍然不敢深眠,唯恐醒来是梦。我是何幸之有,得天意厚爱至此,因是不敢怠慢,唯恐失于天眷。” 这一类思绪,大概是存于心内良久,只是没有机会讲出,此时再说起来,石勒都有几分动情。 “王之善战,我是心知。这也是天意爱我,使我门中自养周公,百年又有何忧?大雅仁厚知礼,广得士心。季龙骁勇能战,力御群雄。祀、戎俱有继承,共守此业,国器又怎会落于别家!” 石虎仍然深拜在地不敢抬头,只是听到这里的时候,双眉已是频频颤动,心绪波动到了极点。 “今次用事吴国,我本无计于王。倒也不是偏视,不过存心给小儿辈一番历练。不过群臣多力荐,也不能罔顾众情。你多成大事,今次向南我也放心,倒无更多叮嘱。只是有一桩,司马虽然失国,南乡毕竟多冠带。若能得其众,即便不大用,虚位分餐,也能使人情归顺。” “臣必不负主上所用,今次南去,定破吴贼于淮上!” —————— “还是小觑了中山王啊!近来我与程、徐等人,多在朝堂力荐太子掌军。却没想到中山王外遁于野,广募豪武。赵主恐将他留于国中反会生乱,只能无奈遣用。真是失策了,当时怎么就没有想到提醒赵主要将他圈禁府内!” 崇仁里刘隗府中,刘隗一脸惋惜的叹息说道,继而望向对面的钱凤说道:“世仪你向来不乏智计,依你所见,我此刻去见中山王求一随军之任,是否可行?” 钱凤闻言后稍作思忖,才说道:“凤实在是拙于谋,不过勤思而已。却有一事不解,不知明公因何急于南去?” 刘隗听到这话后,便有几分尴尬,不过眼下门户私话,倒也不必讳言太多,当即便叹息道:“早年北来,实在是因奸邪迫害,走投无路,唯有此选。但羯国终究异俗,冠带难立于此啊!早前世仪你谏我不妨少助季龙,我是基于义气,不想自毁前声。” “但如今果然季龙受遣,赵主这是纵虎为恶,让人不敢苟同。早前此贼围堵家门,如此折辱于我,而今得于兵势,更不可遏!若让此贼建功于南,非但故国遭殃,待其归来后,我这门庭也是危矣!” 刘隗一脸忧愁之色:“此非久居之乡,我想请随向南,倒不是要为贼助势,只是希望能得机会归国,奴事毕陈君王诸公,稍补前罪。” “凤不敢为明公乐观之想,前日有劝,只因事情尚有余地,季龙还未定势。可是现在,其人大军在握,即将南行,志气更亢。明公此时转去,未必能够得愿,反倒极有可能再受其辱。” 钱凤就事论事,并不看好刘隗的打算。此前形势还不明朗,石虎都敢直接派家兵围堵刘隗府邸,如今更不会将他放在眼中。 “难道只能坐望此贼逞凶?” 刘隗之所以犹豫不决,正是因为忧虑于此,听到钱凤也这么说,便更加的一筹莫展。 “明公倒也不必如此颓志,今次季龙成行,明显是悖于赵主意愿。以臣凌于主上,自古难有善果。赵主又非庸类,难道不知纵恶之险?季龙强求此行,其实是将自己置于险处,胜负俱有所忧。我倒觉得明公不妨稍作静望,事情未必没有转机。” 钱凤一脸淡定说道,这一次石虎争取到掌军的资格,其实已经等同于胁迫石勒,已经不只是威胁到石赵嗣传的问题,就连石勒本身的权柄都遭到了威胁。 彼此之间的裂痕更大,石勒如果还不做出一些实质性限制其人的布置,那么就实在太有负开国君主的才略了! ———————— 人最恐慌的不是死亡,而是等死。 当得知主上终于决定让中山王领兵向南的时候,一开始程遐是近乎绝望的。围绕这一次兵权的争夺,他与中山王之间的仇隙更大,已经近乎到了势不两立的程度,结果却是中山王大获全胜! 那一瞬间,程遐甚至已经生出外逃之心。因为他明白,无论此战胜负如何,中山王绝对不会再容许他的存在。依照此人性格,甚至于在离国之前便先袭杀自己都有可能! 然而正当程遐万念俱灰之际,事情却似乎又隐有转机。主上虽然任命中山王为南征大军统帅,但是畿内兵众却并未动用,这就有一点不同寻常。 谁都知道,今次这一战,结果如何还不是最重要的,南贼虽然偏安江东,但凭赵国如今的国力,还是不能支持渡江展开灭国之战。所以这一战的最主要目的,还是意存以雄军重兵震慑四夷。 既然存了这样一个目的,主上麾下最精锐的畿内禁卫自然是当然之选。可是主上并没有将禁卫交在中山王手中,可见仍是有所提防。 如果说这一点还只是程遐的猜测,那么早前他入拜刘后时,刘后言中不乏暗示,言道他这个舅父对太子都不太关心,便更加明显了。 程遐又不是蠢材,当然知道自家前途如何都是寄于太子石大雅一身,又怎么会对太子疏远不近。此前会有那种态度,也实在是无奈之举,主上一直将他目作靳准之流,唯恐他以外戚乱国,他又怎么敢在主上眼皮底下与太子过分亲昵! 刘后乃是主上微时结发,主上对其信重有加,甚至军政事务都多有相询。其人说出什么,自然不能目作寻常妇人絮语,必然有所指向。她既然这么说,多半是出于主上的授意。 换言之,今次中山王领兵南征,感到不悦的不只是自己,大概主上也有一种底线被挑衅的羞恼! 0699 虏众誓师 春日明媚,襄国郊野却是一片肃杀景象。诸军毕集于此,为南征残晋而郊祭誓师。 黎明时分,赵主石勒便在建德宫升殿,自太子石弘、中山王石虎以降,诸多宗亲贵戚、文武群臣,俱都入拜叩见,共侍驾前。 少顷,赵主仪驾单于台,赐宴飨食内外官长将帅并诸胡酋长豪帅。午时正刻,仪驾自止车门而出,绕城徐行,三里一祭,至于城南正阳门而止。 此时正阳门前,已经毕集数万雄军于此。赵主登台,万众叩拜,山呼之声如雷霆震响。声势之盛,观者无不心折拜服。 然而在这盛况之下,还是有几分不和谐。赵主仪驾之后,本为太子仪从。可是眼下,却有近半的位置被中山王随员挤占。 中山王石虎屡掌大军征伐,麾下战将悍卒无数,今日于此受节再领大军,随员之盛也是令人侧目。诸子之下,足足有数百人并行于伍,各备重甲强兵,气势煊赫令人不敢直视。威仪之盛,仅次于赵主石勒。 反观太子石大雅身畔,被甲者寥寥数人,更多的还是章服朝士。虽然也多具冠带之华,章服之盛,但在眼下这场合,则多多少少显得乏甚气势。 这两路仪从虽然比肩而立,但之间自有一道无形壁垒,泾渭分明,绝不混淆。哪怕在如此庄重肃穆的场合上,也没有缓和的迹象。 太子仪从们被中山王麾下那些悍卒挤占位置,只能拥挤立在一处。所以行列之中,众人俱都颇怀怨视,双眉紧锁。 太子石大雅年及弱冠,章服软甲立在此处,相貌不似赵主石勒英武,反倒与后方不远处的大舅程遐略有相似之处。对于中山王的隐隐凌于其上,石大雅倒也没有如随员一般怀怨,神态谦和儒雅,颇具仁厚之风。 “胡儿得势,益发嚣张。今次用事于南,无论胜负,恐是非福啊!” 立于群臣前列的中书令徐光看到这一幕,凑近程遐身畔低语:“光禄既为元舅,辅弼义不容辞,储君受制于人,怎能安然无睹!但凡有所谋略,此时不发,更待何时啊!” 程遐闻言后苦笑一声,视线转望远处雄军,叹息说道:“我等久从谋辅,因幸得用,眼下尚能立于人前,所恃者无非主上旧情一念而已。中山王门户之近,我等以疏间亲,已经是强越人情。若再言切急谏,只恐更惹主上厌烦。唉,事已至此,我已经不知该要如何自谋了……” “光禄此言谬矣!主上雄图至此,太子仁厚为继,正是社稷久兴大治之兆!中山王僭志昭然,已经无所遮掩。国危家祸,俱在于此,岂可再存束手待死之想!” 徐光讲到这里,已经颇有几分声色俱厉、痛心疾首的意味。 程遐闻言后,便也抖擞精神,暗里握住徐光的手叹言道:“非君厉言训我,已无胆色再作前望啊!中山王今次能够得志,已是谋在礼法之外。早前我等只依俗法治贼,少有成功。谏路拥塞,贼已不受此制。若想长享久安,还须另为奇计啊!” “计将安出?” 徐光眸子一闪,低语问道。然而程遐却作噤声状,视线左右转动,示意此处并非适合深谈的地点。 “……司马僭位称制,本为失德。伪临国朝,未有长治良政,华夏生民,久苦其暴。曹魏旧臣,贤良受举,以权奸而负恩用,以刀剑而戕人心。此诚王道之奸佞,名教之罪徒!师、昭奸贼,血啖旧主,暴虐万众,士者忍辱,民者偷生…… 昏主掌祀,国付牝鸡。因是宗室豺行,虺心毒谋,以枝噬干,恶弑频起,狎邪并生。礼仪不存,服章尽毁,伦常反复,悖逆常行…… 吾君上地之良室,周汉之故亲,素受伦理,久慕纲常。受聘成都,攻奸东海,强破伪汉,威震诸夷。立基河朔,定乱豫兖,训法江淮,立治汉沔。德行追于三代,礼仪复于华夏,授冠带于四方,施仁政于士庶…… 吴国司马,本晋室之偏出,东海之孽余,左衽于夷土,自弃于中国。吾君中国之新主,义存仁念,寄意远抚归安,不欲山河染血。然则亡出之众,性厉执迷,久不革心,屡拒至道。孤胆狭念,以小触大,妄以波涛之险,苟存恶晋残祚…… 仁教不立,天命不眷。长恶不悛,国法不容!是以吾君奋威,鹿台置爵,大邀壮义,共讨江夷。公等奋进取功,位极台省,名以重爵,子孙延福,宗族俱荣!因是制檄,诏告天下,王师即成,共襄大业!” 激昂的檄文回荡于此,诚然高台上赵主听得眉飞色舞,然而高台下兵众将领们却听得一头雾水。以至于祀臣宣读完毕,良久之后场内都无回声,气氛一时间转为尴尬。 直到鼓号声响起,胡将们才知唱词早已结束,而不是侍臣口干略告段落,忙不迭挥臂鼓舞兵士欢呼起来。 喧闹气氛持续了好一会儿,接下来才开始正式宣读诏书,以中山王石虎为太尉,总督内外诸军事,关中、河洛、司豫、徐兖之军俱受节掌,诸州并发壮力役夫,合以四十五万大军共讨南虏。大将石朗、石聪,河东王石生,南阳王石恢等并为前锋,俱率所部归于中山王石虎调度。 同时,太子以监国而行大单于事,统率诸夷义从,车骑、骠骑等诸军府禁卫,坐镇邺城,以后军都督而为大军之继,总领粮草辎用。 大军郊祭誓师的时候,稍显冷清的襄国城内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已经换了一身戎甲的辛宾眼望着对面的钱凤,还是忍不住再问一遍:“先生还是决定要留在此境,不随军南返?” 今次石虎军权在握,连带着一众府内门客俱都水涨船高,就连辛宾都得以担任幢主,统率千数兵众,随军向南。他自然不会在胡军中厮混,待到南面之后,肯定会寻找机会脱离大军过淮将这段时间以来所搜集到的情报据实汇报给驸马。 在襄国厮混这将近一年的时间,他尤其感受到以一晋人在胡廷立足实在太艰难。无论是钱先生还是他,能够立足于此,都或多或少存在一些侥幸的成分。否则若是单凭他们自己的力量,只怕此刻还难接触到什么军国事务。 今次奴贼大举南侵,辛宾得以亲眼领略到羯奴甲兵之盛,深为驸马而感到担忧。在他看来,他们实在已经没有再留于此的必要,唯今之计还是要尽快将敌虏军务详情回报给驸马才是重中之重。 钱凤闻言后便摇了摇头,笑语道:“子重你行事缜密稳妥,今次由你南归报信已经足够。我归或不归,都无关紧要。况且今次北上不易,难得稍有立足,若是就此放弃,实在太可惜。日后若是再想入此境,只会更加艰难。” “我留于此境,倒也没有多少凶险可言。季龙强势离国,此境不乏内虚,往年强军遮盖的许多问题,或都能够露出端倪,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良机。” 讲到这里,钱凤又叮嘱道:“子重归国面见驸马之后,告其不必为我多作担忧。奴中积弊丛生,看似大军难挡,实则诸将俱都离心怀怨。况奴国内不乏重臣胸藏荆棘,只要稳住前阵不失,奴境或是自乱也未可知……” 他又结合自己近来观察所得,将奴廷中诸多矛盾纠纷仔细分析一遍,俱都叮嘱辛宾归国后细告于驸马。只是讲完之后,他才不免自嘲一笑,说道:“这些话本也不必多说,驸马先知近乎于玄,早有断言赵主世龙非久寿命格,未必有幸能食新谷。我对此倒是好奇的很,想要见证一下这虏酋之亡。” 辛宾本来就是抽出时间来见钱凤,见其还是固执己见不肯跟随南归,他却已经没有了时间再作劝言,于是便又将身边一些龙溪卒留给钱凤。至于他自己,既然已经有了旗号名位,大可以在军中私恩邀买亲信为己所用。 钱凤倒也不再推辞,只是摆摆手对辛宾笑道:“同行共险于此,临别在即,也无厚物以寄别情,不妨稍赠吉言。驸马向来大才慷慨,子重归镇之际,便是荣禄加身之时!来日北伐,辛士礼之名必将响彻中原!我于此境,静候王师,届时还要多仰子重庇护啊!” “先生保重!来日再踏此境,仆必即刻敬拜席前!” 辛宾大礼下拜,而后洒泪告辞。 钱凤随后便也行出了这偏僻的院落,此时城外胡军们山呼之声雷鸣震响,然而他在倾听片刻后嘴角却是已经泛起讥诮。 城内街头巷尾,少有人迹游荡。大军毕集城外,就连许多向来不顺礼教、桀骜不驯的杂胡们也都安分下来。钱凤等一行十几人在城内行走良久,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拦。 他一路行至襄水之畔一所大宅中,将自己名帖递上去对守门壮仆笑语道:“请敬告严师君,畿外旧人来访,久渴师君玄声,希望能得入拜。” 0700 少帅可忧 石赵的南征檄文,不独在北地流传,很快江北各镇也都各自接收到了消息,同时也在密切关注敌境各路人马的调度情况。 如此大规模、跨地域的兵员调集,可谓一场举国之战。因此各镇也都不敢有所隐瞒专权,纷纷将接收到的情报回禀都中台阁。 各地告急文书雪片一般飘至建康,几乎没有可以称得上是好消息的奏书。诸多消息汇总起来便成为一个令人惊悸不安的情况:羯奴毕集强军,普发丁壮,拥众达几十万之巨,即将大举南来! 所以这段时间来,台辅诸公们也都是倍感焦灼,既要考虑对策,又不能让消息扩散出去,以至于人心刚刚有所振奋的江东彻底乱套。 类似的局面,并不是没有人预计到。但在年初形势一片大好的情况下,也实在不宜提出这样的话题多作讨论。 可是现在问题正式摆在面前,避无可避,不得不广集众议,以应对危机。甚至就连病体缠身的温峤,都被请入了台中,夙夜展开讨论。 奴兵即将大举南来,各镇都在告急诉苦,或是兵源不足,或是资用不足。但台中对此也无计可施啊,早前各镇把持地方,台中几无插手余地。现在强敌来临,又要寄望台中能给他们一些援助,也真是让人气急败坏。 不过在各镇告急文书中,唯有淮南一镇独树一帜。沈维周送来的奏书,只是叙述敌情,同时简明扼要讲述一下淮南一地的备战情况,而且不乏必守之信心,没有太多诉苦告急的话语。 然而这一点,并不能够让人愉快起来,反而心情变得更加烦闷恶劣。这小子因何会有如此超然姿态,台内众人可谓心知肚明。 如今江东诸多水道上航行的舟船,大半都是往淮南而去,江东多少人家乐此不疲的将粮食资货往此镇去送。如此一个形势之下,这小子如果还叫苦,那真是一点脸面不要了! 其实对于淮南大引江东民资,台内早不乏人对此颇怀怨念。那些交易的细则,只要稍加留心打听,不难打听出来。虽然沈维周并未因其职务而大肆售卖淮南国材,但这当中所显示出吴兴沈氏底蕴之深,还是又一次的震惊了时人。 而且在这一次的交易中,完全是沈哲子或者沈家私下与江东诸多人家交涉的结果。虽然最终这些资用都投入到了淮南的经营建设当中,但其实何尝不是沈家以私财而养国之重镇? 去年的梁郡,因为淮南一场大胜,将许多非议声压了下来。可是淮南、寿春之重,百十倍于梁郡!沈家仍是如此,将台阁彻底闪在一边,实在是法礼难容! 若诸边镇皆循于此,那江东可还有王统之地?只怕千里沃土,都成民户豪宗的私土! 当然这论调是有些杞人忧天,毕竟整个江东,有足够实力和人脉这么做的,不过沈氏一家而已。但就算是只有这一个异类,也足以令台阁脸面荡然无存!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所以,当羯胡将要大举南来的消息传入都中的时候,台中便有人潜作建策,建议台城可趁此机会,将宿卫尽遣都外,收回诸多津渡航道,以恢复对整个江东民资调用的控制力! 如此一来,台中话语权必然激增,也更有助于在整体上对于整个江东民资民财的调配和使用,而不是只专肥于淮南一地,致使其余边镇俱都告急。 然而这一建策道出后,却是乏人呼应。 一者眼下边事告急,而且奴兵主攻何处尚还并不明朗,如此重大的举动,台内也没有一个万全的准备,很难在极短时间内将事情纳上正轨。 二者此事牵涉的绝不只是吴兴沈氏一家,荆州、徐州俱都有此类情况,只是不如豫州、淮南这么夸张而已。台中若是强力干涉,必将人心动荡,并不利于稍后的防守大战。 三者就算是出动宿卫,宿卫就难道一定可靠?眼下宿卫之中也是派系分明,尤其在丹阳各家式微之后,吴人后来居上。即便是出动了宿卫,也未必能够收到钳制掌握之效,对于沈氏而言,无非左手交到了右手上。 更何况,台辅们不得不认清一个事实,就算是他们实际控制住这些渡津,但最重要的资货运输却干涉不了太多。 沈维周有足够的号召力或者说利益交换,能够让江东这些民家心甘情愿将物资从自家仓储中搬运出来转运各方。他们可未必有,如果只是控制住了渡津航道,空守江水,又有何益! 此前台内欣喜于分出的东扬州重新得以回归,结束了沈氏把持东南的局面,因而在沈维周的任命上做出了让步。可是现在,沈充依然坐镇在会稽,处理撤州事宜,北上遥遥无期。然而台内已经深感沈氏父子南北分立,隔江呼应之苦! “为什么不把沈维周强召归都?” 在台辅们一次会议上,蔡谟提出了这样一个疑惑,继而力陈己见:“此前台内因于众扰,决事略有偏差,使小臣而治大镇。可是如今,奴兵大举南来,百十万之众,拥江断流。兵重至此,沈维周纵有军略智计,强兵也绝非能够以智取胜!” “奴兵势大是一,善战是二。敌众统帅石虎,乃奴主从子,幼从戎行,克段氏,除徐龛,破曹嶷,诛刘逆。凡所对阵,败者无不一时英豪,勇武表率,莫能与之争。如今裹众南来,其威必将更难力据!” 从去年至于今,蔡谟本就是朝局内少数的冷静派,一直力主不宜急切向北用事。只可惜朝野内外都被频传的捷报迷惑了心智,罔顾江东国力远远不及北虏的事实。 蔡谟话音刚落,光禄大夫刘超便已经皱眉开口:“蔡道明此言,不能苟同。诚然石虎奴中悍匪,但沈维周何尝不是江表俊彦!昔者苏峻作乱,君王困于乱师,群贤俱都喑声,难作自保。沈维周孤骑猛入勤王,乃是匡危定乱之大用!方今用事于北,屡有积功,克复重镇,若以年齿而以小臣标之,不是公允之声!” 蔡谟听到这话后则冷笑一声,直言道:“光禄所识有偏,我患沈维周不能守,正因其人屡有积功之旧事。时有否泰,道有屈伸。暴逆之寇虽终灭亡,然当其强盛,宜暂避缓图。先汉高祖受黜巴汉,忍辱平城,百战百败,功成一役!若以鸿门强争,何来垓下之鸣?” “凡举大智先贤,文王困于羑里,道昌于牧野。勾践辱于会稽,威申于强吴。奴寇久暴,天人厌之,必有失道而自亡!对此必亡之寇,本不宜穷争于速决。方今豺狼之力正炽,与之力搏,本为弄险。” “江东之地,大乱新定。民方得以安息,少积度日之粮,正宜久养民力,以积仓储。才有来日奋起,决胜于中原。沈维周生于武宗,幼来即受高士青眼,君王收养,锐志炽烈,少历挫折。因此稍纵于外,便屡争于时。往昔建功,尚未反哺社稷,已经招至大殃……” “蔡公且慢,我有一惑,不问难安。沈维周招致大殃?莫非蔡公觉得,今次奴众来袭,皆因维周收复寿春招来?江东正朔所寄,北地奴寇僭居,以正避邪,已是情理难忍!王师复土,难道还要观奴众眼色?” 今日会议,贺隰也有份出席,听到蔡谟所言越有偏颇,已经忍不住开口力争:“今之奴贼虐国,古来未有。前贤旧事,不可共论!华夏豺狼遍野,冠带背井离乡。我是幼生吴土,平生未至中原,道听途闻,也觉情不能忍!” “所谓三年而易风俗,十年改于乡声,中兴至今,已有一十六年!昔之羯奴小寇,如今已成无道大逆。若只顾望苦待奴贼天命必衰,天时何年可至?奴主何人?陋乡一匹夫而已,其在微时,何人不可与之争?若非奋进烈行,怎能成就今日之势?奴尚如此,王臣何以惧奴避险!” 贺隰在席中厉声发问,原本蔡谟尚是振振有词,闻言后却是略有辞穷。而此前席中也不乏人想要出声符合蔡谟之语,在听到贺隰这一番话后,也都纷纷喑声。 一时间,席中气氛便有些尴尬。而蔡谟也知自己用力过猛,将招奴南来的罪名安在沈维周头上,实在有些不合适,有悖于正论,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 “贺君之言,实在高论!即为王臣,自当奋勇破贼,力图光复王业,不可与奴为苟安之念。” 当众人俱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往往都是由王导出面将气氛再拉回来,这一次也不例外。 他先望向贺隰颔首赞语一声,然后才又指了指蔡谟,说道:“道明长论,也不乏可取之处。奴控于华夏,人物俱揽,实在不容小觑。石季龙穷国之甲兵南来,此诚江东危亡之时刻。荆镇、徐镇,俱是宿将所守。沈维周雏凤弱冠,也实在难免让人心忧。” “我非薄视维周,而是寄望深厚,深盼他能长鸣此世,不忍见折于半途。所以我是希望,临战之前,能否召维周速归一次,稍作询问?若他有力战必守之心,那也不必再言其他,内外同心,静待捷报即可。若是维周自觉威难抚众,也可择选长者为辅,即便不守,也能徐退过江。” 听到王导的话,众人也多纷纷点头附和。甚至包括温峤在内,也觉得此战太凶险,若是沈哲子真的没有必守之信心,不妨过江暂避。若真一时少年意气,强守江北,胜则可喜,若是败了,不只会身死名休,就连国祚也会震荡不安。 虽然也明白沈哲子若是归都,或多或少会受到一些牵绊约束,但眼下沈充尚未归都,又有强寇将至,台中纵有别的想法,也不敢做的太过分。 眼下沈哲子正在梁郡,快舟往返不过三两日的光景,为此求一心安,倒也不会耽误太多军务。 0701 难辅小儿 这一场会议,不只确定了召沈哲子归都一趟的事宜,顺便台辅们也都决定催促沈充即刻北上。 毕竟今次奴兵南来势大,外镇方伯中,唯有沈充尚是闲身。如果将早年那些谋逆劣迹算上,此人也算是久经战阵的宿将。此时归都,正合事宜。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说辞,说到底,台辅诸公们更多还是担心东扬撤州之事再有反覆。至于羯奴的进攻,只要保证汉沔不失,凭眼下大江天险,羯奴不可能南渡对江东造成实质性的威胁。 尤其在几个侨门领袖看来,羯奴南侵不过边地之患,而吴人崛起却是心腹毒瘤。蔡谟所论缓图,许多人怯于大义不敢声援,但其实心里还是不乏赞同。 沈充主动要求撤除东扬州,无论是真心实意,还是缓兵之计,对于侨人在江东立足和整个时局的稳定,都是一个利好消息。 此前或还因于诸多借口拖延,可是现在其子在江北直挡羯奴雄兵,他都不可能淡然视之,肯定会加速入都。而只要沈充入都,余者一切都有了操作的空间! 所以眼下羯奴南来便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沈哲子近年在江东时局中的表现有目共睹,单单凭其表现出来的才情禀赋,无论生于何家门户,都必然是宗族大昌的中流砥柱! 甚至包括褚翜在内的台阁执政,对此都是深有惋惜。如果沈维周此等奇才,不是生于吴中门户,哪怕只是家势跌落到极点的侨门旧族,都可以称得上是晋祚中兴之寄托! 所以,沈充绝不可能坐望其子独守江北而无动于衷,一定会抓紧时间尽快北上。 当议定这些事情,天色已经极晚。类似温峤等疾病缠身又或年事已高的台臣们,精神已经略有不继。所以关于以何种名义召沈哲子归都,以及何人为使的问题,只能留待明日再议。 更何况内在还有许多问题,都还不能摆在明面上去探讨。比如若是沈哲子请台臣为辅的话,何人可以遣行,这都需要再私下沟通。 散会之后,台辅们各归官署。散场之后,王导心念偶动,示意侍者前往邀请野王公宋哲往丞相府一叙。 宋哲如今在台内只担任散骑一职,不过由于略悉边事,今次也有出席会议,不过眼下王导邀请宋哲却不是因边事相询。 双方彼此坐定,少顷之后,王导才开口道:“门户之内,我也就不愧惭言。近来亲翁可曾往见世儒?不知他眼下境况又是如何?” “生民最痛,无过于远乡失国丧亲。世儒诸者兼具,自是情不能堪,颇多颓态。” 宋哲闻言后稍作沉吟,便回答道。他与王彬乃是姻亲,女儿嫁于王彬之子王兴之。然而王兴之的死,却又与王导的小妾颇多牵扯,所以眼下在面对王导的时候,心情也是颇为复杂。 王导闻言之后,默然良久,过了好一会儿才蓦地一叹:“即便不以私论,彼此总是同殿为臣。世儒旧曾事于淮南,今者奴兵大举南来,正需同心共力,守此晋祚仅存之土,使我儿孙尚有一境可活。烦请亲翁稍后将此情详告世儒,多劝大义。我家总是世祚相传,当此时,不宜落于人后。” 听到王导这么说,宋哲便点点头,倒也不替王彬允诺什么。彼此再寒暄几句,他才起身告辞,而后便离开台城,往王彬府邸而去。 王彬自会稽归都之后,虽然仍加侍中,但却不乏懒志。加上在会稽任上几无建树,甚至可以说是被沈充玩弄股掌之间,因而风评一时也是大衰。兼之家门悲痛,所以他也懒于见人,只在野中闭门闲隐。 此时虽已直夜,但亲翁野王公来访,家人不敢怠慢,即刻通传,少顷之后,王彬便亲自出迎。 宋哲见王彬眉宇之间多有醉意,便知其人应是漏夜暴饮,心内便有几分不忍,开口劝道:“儿郎福祉,多有定数。纵是至亲尊长,以凡胎也难违天命。亡者归安,生者仍须自勉啊!” 王彬闻言后,只是默然一笑,却也并不多说什么,将宋哲请入厅室之中后,命家人们收起剩酒残食,而后才叹息一声,说道:“我如今不过是盛名虚士,冠带败类,喜怒俱由人哂,生死也是微尘。亲翁此训,虽是扎痛肺腑,但却老疲难振啊!” “夷土多奸邪,名士都受此害,何况俗流啊!” 宋哲听到王彬如此颓丧之言,更觉同情愤慨,思忖片刻之后,他才将王丞相先前所言道出。很明显王丞相是希望王彬能够振作起来,使往淮南,勤于国难,籍此一扫旧颓。 然而王彬在听完之后,原本懒散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呼吸渐有急促,胸膛也频频起伏,过了好一会儿,才蓦地劈手掀翻面前案几,愤然而起,咆哮道:“阿龙,外仁内奸,庭门丑类,此世大恶!” 见王彬反应如此激烈,宋哲一时间也是愕然,继而心中便不免有些后悔,似乎王彬与王导之间,还有一些他所不知的矛盾。自己贸然干涉到王门家事中,实在有些歉于考虑。 “沈氏父子,皆此世大奸!沈士居毁我半生清誉,其子陷杀我儿!阿龙厌我,大敌当前驱我过江,无非使我先辱于其父,后辱于其子。他是辅臣首长,要保此位,自然要用家人血肉性命来填!” 王彬讲到这里,面色已是铁青,愤慨无以复加,半晌之后才掩面叹息:“王世儒何以沦落至此,何以竟为貉儿之副!如此大辱,实在难忍!” 宋哲听到这里,才大约明白王彬因何会如此暴怒。略加思忖之后,倒也不乏认同,沈维周时誉再高,不过一个小辈而已。王彬虽然因为会稽之任致使时评略衰,但名望资历摆在这里,以其为沈维周之辅弼,实在是有些失格。 不过在稍作沉吟后,宋哲还是开口道:“奴贼倾国来攻,江东大危之局。王丞相此念,倒也未必是恶。姑且不论沈维周才量如何,其人马齿稚嫩,以此军国重任相托,终究让人不能心安。” “寿春乃是面北之要冲,非高望不能坚守。亲翁旧事淮南,屡遣大任,当此国难之际,本有义不容辞之劳。方今两边尚可安心,唯独豫地实在危殆。” 在考虑一番之后,宋哲还是觉得这对王彬而言,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奴甲几十万,乃是寰宇今年未有之雄兵。俗流闻之,难免会肝胆俱裂。淮地想要人地俱存,古来名将也是力有未逮。若等失地存人,已是此役大幸。凡有危难之时,才是英雄显色之刻。亲翁纵然蒙瑕,若能于此全于人众,也是一桩盛举大功……” 王彬激愤之后,情绪已经略有平缓,再听到宋哲的劝说,眉目间怒色已经稍敛,这会儿倒也不再做狂怒姿态,只是叹息道:“我非性怯之人,台中若要独遣,虽万死也不敢辞!但如今名位不顺,纵有良策也难尽施,更何况奴众势大,非庸者能挡……罢了,我是感念亲翁善言,会仔细考虑,若有决定,再去急报亲翁。” 宋哲听到这里,便也不再多劝,此时已经将近午夜,不便久留,当即便起身告辞离去。 送走了宋哲之后,王彬却是了无睡意。相较于宋哲,他更能体会到王导的想法。中兴以来,王氏与国共荣,然而至于如今,却是内外俱失,就连王导这个丞相之位,也只是各方妥协的一个结果。 可以说,如今的琅琊王氏或是名位上还未完全衰弱,但实际上已经彻底失去了执政高门的资格。如今羯奴举国之兵南来,王氏若还无所作为,无论来日此战结果如何,即便是能守住江淮,王家都将彻底被架空排挤。 所以,若还想要保住家门不堕,今次无论如何,王家都要有所表示。哪怕死战于江北,也绝不能置身事外而无所举动。 然而,明白是一方面,王彬却难认同,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不是王导亲自过江? 当然这只是一时意气之想,他也明白王导如今的处境实在不宜过江。而他作为王家如今硕果仅存的长者,自然是当然之选。但是,让他去辅佐沈维周防守淮南,于他而言,实在是奇耻大辱! 就算他在会稽任上无所建树,最起码在地位上也是与沈充平起平坐,可是如今竟要过江为小儿辈拾遗补漏,这像什么话! 心中正烦躁之际,庭前有人语喧哗,王彬受此打扰,心情不免更加恶劣,他行至廊下,便看到长子王彭之正在婢女搀扶下沿墙角行过,当即便将眉梢一挑,怒吼道:“给我滚过来!” 王彭之闻言后,心内不免一凛,忙不迭趋行上前深拜:“父亲,我……” “家国已至生死危亡,你还能无动于衷、浪行于外!” 王彬见王彭之神态微醺迷醉,心内更加气恼,上前一步将王彭之踢翻在地。而王彭之也不敢反驳,忙不迭挣扎跪起,连连叩首请罪。 “入内来说!” 王彬横眉怒视王彭之一眼,而后转行入房。他眼下也实在没有别人可商量,只能将心事道于儿子,絮言一番后,又叹息道:“恨我儿辈无能,你若是稍有才略,我也能遣你过江与沈维周一争长短,不必父辈背辱行上!” “父亲若只是困于不堪为沈维周之辅,倒也不是没有办法解决。” 听完父亲的絮叨,王彭之才知自己因何受此无妄之灾,眸子一转,便计上心来。 0702 泼天富贵 王彬膝下诸子,虽然王彭之乃是嫡长,但素来不得钟爱。此时听到此语,已是冷哼一声,漠然道:“庾叔豫志大才浅,北事尽付貉儿。沈维周向来都有惑众之能,淮南之土,一力复之。你父都困顿于此,你又有什么良策可行?” “愚者千虑或有一得,儿自知才庸,唯有勤思补拙。” 对于父亲的轻视,王彭之也多有习以为常,闻言后也并不过分羞恼,只是恭声道:“儿子近来多有浮浪于外,令父亲不满。其实儿绝非不知家事危急,兄弟遭戮,父执不寿,此皆南贼害我,只苦未得良机,否则……” “若有成计,即刻道来!” 王彬眼下心境,实在没有耐心去倾听儿子心声,神态已经渐有不耐,直接沉声说道。 王彭之闻言后,便不敢再作虚词,当即便说道:“父亲所患者,其实只是沈维周窃据其位,若过江而上,则名位不正,不能尽力施为?” “这也是废话!石贼张狂南来,看似势大,其实不必深忧。往年中朝灭吴,苦谋几十载,良臣名士共驰并进,方能一竟全功,南北合一。如今中兴江表,不独大江之险可恃,尚有淮地、荆襄外藩,实无拦江之虞。” 王彬听到这里,眉梢已是一挑:“淮地经营,已成格局,即便不能守于淮,也能于彼少挫奴锐,缓退过江。台中所虑者,沈维周锐极难守,人望不能服众。若以大臣居镇,自无此忧。” “既然如此,只要沈维周不居其位,淮南自是父亲宜居之所!” 听到父亲的分析,王彭之也是不乏振奋:“既然台中已经问事于我家,可见也是希望父亲能将貉子取代。如今所欠者,不过一二专诸、聂政之类厉胆刺客而已!” 王彬见王彭之自信满满,也不乏幻想他果真能勤思一得,待听到这里,脸色便陡然难看起来:“这就是你苦思的良策?如今强虏压境,国危家困,正应内外协力,稳定人心。国事怎能付予任侠险谋!更何况,沈维周强军在握,身畔甲士如林,闲杂怎能得进!” 王彭之听父亲言辞虽然激烈,但其实内里也并不完全否定自己的建议,否则便不会加上最后一句话。 “儿敢为此谋,自然也是深思良久,且不乏人选。父亲先前有言,台中已经决意召沈维周归都论事,少顷自然会有台使入镇。其人南来,自然离镇离军,匹夫奋力,即可杀之!” 王彭之讲到这里,神态已有几分狰狞。 王彬听到这里,仍是满脸的不认同,只是在默然片刻后,才开口道:“且先说说你选定何人。若是只在家中择人,也不必多说。沈维周不是庸类,绝无可能入此粗砾之局。” “如此险事,怎能让人窥出端倪!这一点利害,儿是深知。” 王彭之一脸笃定说道:“都下新进一人,乃是伧奴南归。其人名为司马勋,冒籍帝宗,自陈乃是济南王余嗣。其人敢以此险策求进,可知必是斗胆之徒,足可一用……” “你所言真是越发荒诞!如此奇途,至亲都不能尽告!从实道来,此想可曾人前流露?” 王彬脸色陡然一变,语调已经隐有惶急。 王彭之听到这话,便有几分委屈,他再蠢也不可能将这种心事四处宣扬:“手足之仇,亲长之辱,儿须臾不敢忘怀!但也知沈氏如今诈世欺人,不能小觑,怎么敢将心事剖诉人知!实在此刻感于父亲之困,这才偶有此想!” “至于那司马勋,父亲大可放心遣用。其人乃是陶氏傒儿引入归都,早前因事恶于庾、沈几家,在都下困顿已有数月,求进无门,诸多无聊。早前野王公世子宋延之曾道于我,儿知其人狂悖,不敢私见,只是偶使家奴冒以沈氏名小有发难,为他家少积潜怨……” 王彬听到这里,才松一口气,但对于王彭之的计策却是完全不看好,不过由此也颇受启发。 如今国务军事,决之顷刻,既然台中已经决定召沈维周归都,他在其中倒也不乏可用机会。只要稍稍拖延一下对方行程,淮南军情如火,自然不可久待。届时他入镇取代,便是顺理成章。 倒不是说王彬不敢杀沈哲子,他做梦都恨不能将那对父子枭首脔割!只是眼下大战在即,擅杀边将,变数实在太大,若是局势崩坏不受控制,后果不是他能承受的! 稍作沉吟之后,王彬又问了一些关于那个司马勋的一些细节,比如其人来历、秉性,以及因何与沈氏结怨,眼下处境又如何。 父子二人,竟夜密谋,不知不觉已经将近黎明。王彬揉了揉脸颊,敛尽疲态,这才对王彭之说道:“淮南台使何人,今日台内便应有决。你也不必休息,先暗召那司马勋见上一面,他若肯为我用,立足江东又何足道,就算名归宗籍,后继王嗣也无不可。” 王彭之闻言后,忙不迭俯首应是。虽然最终确定下来的计策并非刺杀沈维周,与他最初所想已经截然不同,但父亲最终选择自己所荐之人行谋,这也让他感觉颇受肯定,当即便笑道:“若是沈维周真的逾时误期,其任自夺!沈氏倾尽家财备修淮南,顷刻便要易主啊!” “事还未成,不宜过分乐观作想。你去见司马勋,尤记不要授人实柄,即便谋不能成,也要让沈氏不可追究!” 王彬又叮嘱一番,这才起身洗漱,准备稍后往台城去略观风向。 —————— 从建康往梁郡去的舟船,行途最短是出都东进,而后从涂水河口转行向北,若是快舟风顺,一日可达。 因为今次诏令不宜大肆声张,所以台使们也并不大摆仪驾,两船并行,其中一艘还是准备给淮南内史沈维周的座船。台中今次也算小心,连这种细节都注意到,并不在备战的关键时刻再去占用淮南的舟船运力。 至于另一艘船上,便是今次的两名台使,其中一个是驸马沈侯旧交良友江夏李充,而另一个便是新任谒者仆射司马勋。 与年前入都时相比,司马勋神态消瘦许多。虽然久居建康繁华地,但这繁华却与他没有多大关系。早前在丹阳郡府遭受一场无妄之灾,而后在都内处境便急转直下。 蹉跎良久,司马勋才对江东人情风物总算有了一些认识,也明白到自己想要仰仗陶家成事实在是拜错了家门。而拜错了家门还不是他犯的最大错误,最大错误则是因此而得罪了江东最显赫的豪宗门户! 因为得罪了沈氏,司马勋在建康都内可谓寸步难行。原本早前因为陶斌尽力引见,他也结识了几户人家子弟。可是此后再求告上门,却是连连吃了闭门羹。 更有甚者,都内有好事浪荡子屡屡为难他,甚至就连他所寄身的道观,在得知他见恶于沈氏豪宗之后,都将他扫出门外!最落魄之时,甚至无寸瓦遮头,两餐都难以为继! 一切都过去了! 此时在船尾舱房中,司马勋手抚身上簇新章服,瘦削的脸庞上神采奕奕。 过去这两天际遇之变化,与他而言仿佛做梦一般,早间还是浪荡郊野的寒伧之徒,满心想着躲过宿卫和郡吏耳目,在近郊劫掠维生。可是倏忽之间,他便成了谒者台官长,正经的台阁清臣! 几个月的蹉跎,司马勋也并非一无所得,最起码对于江东许多人情风俗已经渐有了解。他如今所任谒者仆射虽然只是台内六百石,但也是九卿光禄之下分曹官长,出使抚慰,持节察授,乃是真真正正的清职显任,非世胄子弟不能担任! 在满心欢喜的同时,司马勋心情也是不乏沉重,明白到自己已经卷入到一场绝难自控的斗争中!指使他的人家,虽然并未直言乃是江东哪一家的门户,但只要稍微动念一想,便也能够猜个八九不离十。 紧张之余,司马勋又有几分兴奋和期待。他本就不是一个甘于遵循旧途常规的庸碌之辈,否则也不可能以这种身份过江来。幼生于虏庭,骨子里便浸淫着弄险搏命的血性。所以对于这个天降的机会,也是分外珍视。 在江东虽然时日未久,但司马勋际遇却有冰火之差,也更见识到豪门望宗在如此一个世道所俱有的惊人力量。 他与那位驸马沈侯素昧平生,难言交恶,不过是在懵懂之际稍稍触怒其人部众,结果便被近乎打入深渊,在都中非但生计难以为继,甚至就连离开都有人阻拦,摆明了要将他困杀此境! 这是他的不幸,也是他的大幸。幸在沈家南乡豪宗,于此世道多有敌视,而他也因此入了沈家对手眼中! 虽然对那主使之人身份尚有猜测,但司马勋却不敢有丝毫小觑。能够不动声色,顷刻之间便将他一个食不果腹的寒伧运作到谒者台清任高位的人家,可想而知在江东拥有着怎样的权势! 翻手覆掌之间,将人间壮士玩弄于指节之内,甚至根本不需要露面人前,便能让人有碧落黄泉的际遇流转! 如此煊赫之势,近乎于神,这也更加剧了司马勋要坐实自己宗室身份的决心,一意想要加入到这行列之中!泼天富贵就在眼前,大丈夫此时不搏,更待何时! 0703 晋祚存亡,在此一役 船入涂水之后,气氛便渐显肃杀。水面上舟行不断,有的载满了货品,有的则载满了兵丁。 司马勋幼生关中,少见水乡风貌,加之大事谋发在即,他也想稍微舒缓一下心情,于是便行至甲板上,想要一览两岸风光。 可是水面上不时有营栅探出,拦截水道,频频有甲兵乘舟登船检查,这便让行程停停顿顿,实在难以体会到乘风而上、须臾千里的畅快。 尤其那些上上下下兵众们警惕目光,颇让司马勋回想起早前在都下小心躲避郡吏搜查的苦难岁月,因而好心情一时间荡然无存。 船行半日之后,他终于忍耐不住,叩开同行为使的李充舱门,稍作寒暄之后便不满道:“弘度兄,这梁郡兵众是否有些滥行职事?你我二人乃是台阁所遣,身负急令,应该从速及早入镇。况舟船南面而来,敌虏则在北,如此苛令盘查,是将你我目作藏奸贼寇啊!” “终究是大敌当前,军务警戒难免要严密一些。入郡得见驸马之后,情况自会好转,仆射还请忍耐一时罢。” 李充对司马勋其人不乏好奇,毕竟这名字听来就让人遐想诸多,不能淡然视之。但他性非猎奇窥私之人,所以即便有些疑惑,也都藏在心里,只对司马勋保持和蔼,既不亲昵,也不疏远。 “我倒不是任性纵意之徒,只不过台命在身,不敢懈怠。这几路兵众排查,既然已知你我乃是中使,最起码也该遣舟引航,来路也能免去许多麻烦。” 司马勋仍是忍不住抱怨两句,待见李充谈兴乏乏,便觉此人真是一个性懦之徒,徒负使命出都,居然连小小诉求都不敢声张。 不过年及今次身负的暗命,司马勋还是忍住轻视,与李充寒暄几句,而后便将话题引到沈氏驸马身上,笑语道:“我归国未久,倒是无缘得见沈侯清俊,但近来于都也是多闻贤名盛誉。听说弘度兄乃是沈侯座上良宾,应该也是所知颇深。稍后便要得见南乡盛名贤士,心内不乏欢欣,倒想请教弘度兄,沈侯其人究竟如何?是否果如风传俊雅?” 李充闻言后便笑语道:“我也不过是俗眼观人,难测宏量。驸马其人,确是大才雅正,称得上江表人物表率。尤其深具古贤之风,多救困顿贤良。稍后仆射见之,自不会感到失望。” 司马勋闻言后,心内已是颇多冷笑,古贤之风?多救贤良?无非一个自仗门户煊赫,鹊幸于一时的纨绔子弟罢了,自己与其素未谋面,不过稍有得罪,便险些被其爪牙逼至死地,由此可想其人秉性并行事如何,岂有半点贤风可言! 当然这些话他不会宣之于口,略作沉吟之后,他才叹息道:“其实我是心有不静,早前入都时,曾与沈侯部属略积龃龉。今次为使入郡,多恐沈侯旧隙远我,届时若有应答失礼,还望弘度兄稍念同舟之谊,周圆一二。” 李充闻言后,倒是稍有错愕,待到略作询问,明白原委之后,才笑语道:“不过只是边卒竞勇的小事罢了,只要不是自身亏德狂悖,仆射也实在不必耿耿于怀。驸马诸事通览,也未必会将这些许小事记在心上。” 司马勋闻言之后,略作宽慰姿态,又闲言几句,稍稍打听一些沈侯旧事,以作为猜度其人性情的凭据,然后才起身离开。 梁郡与建康之间,相隔本就不远,途中虽然颇受耽搁,但在入夜之后不久,使者一行还是到达了梁郡附近。只是眼下天色一暗,加之郡城周边客货载运繁忙,于是一行人便被就近安置在了涂水近畔的一处营垒中。 进入营垒之后,司马勋却了无睡意,他虽然不乏厉胆,但一想到江东时局剧变将要始于自己将谋之事,心情还是亢奋、焦虑兼具,久久难眠。 他本来还打算与李充漏夜长谈,以加深对目标的了解,可是彼此宿处却安排甚远,在这军营中不好直接去见,便遣随员去问一问。 少顷,随员返回,言道李充宿处已被数百兵众团团围住,人皆不能靠近,似有重要人物来访。 司马勋听到这话,心内顿时一突,当即便要起身亲望,不过行出几步之后,还是决定暂不轻举妄动,再派随员前往窥探,一俟发现情况即刻回报。 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早已经过了午夜时分,在司马勋已经满心焦虑难耐的时候,随员才返回汇报,李充正送一人出营,因为周遭兵众护卫太多,看不清那是何人。 司马勋听到这里,已经大约能够确定来访者何人,忙不迭行出营房,匆匆往李充所在方向而去。待到行至半途,他便看到李充在几名随从跟随下返回营房宿处,便急忙迎上,强笑道:“弘度兄夜中不眠,可是有贵客来访?” “咦?仆射还未休息?” 李充正一边走着一边垂首深思,听到司马勋声音之后,才抬头看到他,便直言道:“先前驸马来见,少叙别情,刚刚离开。” 司马勋闻言后脸上更是充满惋惜之色:“竟与贤良擦肩而过,我这渴睡之疾真是误事!” 稍作抱怨后,他又不乏忐忑道:“弘度兄与沈侯座谈时,不知可闻沈侯厌声与我?” 李充似是满怀心事,听到这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片刻后才想起,便笑道:“仆射不必以此为忧,我也与驸马言起仆射,驸马并无异态别语,只道有机会要见一见新进归化之贤能。仆射也不必惋惜,明日入郡自然得见。夜深了,不便深谈,仆射还是早归入宿吧。” 说完之后,李充便匆匆离开。 司马勋望其背影,心情却是复杂,有几分庆幸于沈哲子并不衔怨于他,又羞恼于对方大概是根本没有将自己放在眼中! 第二天一早,梁郡城中便有精兵出城行至营垒,将中使一行引入郡城。迎接的架势倒是摆起不小,也算是给了不小的面子。但司马勋却并未因此欣喜,他原本还以为淮南大军应该多在寿春防守备战,梁郡极有可能内虚的很。 可是沿途所见,颇多行伍兵众,单单自己能够看到的,便有数千人马。这也让他有些失望,看来想要在梁郡城谋发很困难,只能寄望于途中,完全听命于指使者的安排了。这不免让他有些惋惜,不能将任务完成更好,实在不足彰显自己的胆色和能力。 郡府官署门外,已有一众官员在此等候。司马勋一眼望去,便看到那被人簇拥在当中,年轻的实在有些过分的主将。但从外表看去,果然如传言一般,确是姿容俊美,虽然戎装在身,但却不损清雅,反有一种令人难以忘怀的气度。 但司马勋对其人却没有什么好的感观,且不说自己险些被其爪牙困杀于都下的旧怨,单单对方如许年纪便执掌数万大军,节镇一方,如此高位,更令观者心生自惭形秽。 这也更加剧了司马勋想要出人头地的炽热之念,对方一介南方豪武而已,尚能至此,他以帝室余裔的身份,怎么能甘于久落人后! 其人阔步上前,数十衣冠楚楚者景从其后,还未近前,自有一股威仪扑面而来。近畔诸多精锐甲士拱卫,哪怕司马勋自负勇武,此刻也都不敢擅动妄念。 “弘度兄原来辛苦,也真是彼此俱幸,你若再晚来半日,我便要离郡赴淮,就此错过了。” 沈哲子行上前,先拉住李充的手笑语一句,继而又转望向司马勋微微颔首,说道:“仆射之名,我在边郡也有耳闻。北地胡虐,冠带者难以节义独立。江表虽是远乡异俗,但王化中兴于此,丈夫功业之基,道心自此不孤。” 哪怕司马勋对沈哲子早存成见,但真正对面而立时,也不得不感慨对方言笑之间确能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一行人返行入了郡府,待到席上彼此礼问介绍,司马勋不免更加有感于沈氏在江东权势之高亢。 早前他在都下多有辗转各家门户求拜不得,可是眼下,那些姿态高傲将他拒之门外的人家,此时却多为这位驸马座上宾客。对答之际,眉目神态不乏逢迎,但却俱都不以为耻,似是早已习以为常。 正当司马勋还在诸多思绪之际,上席正坐的沈哲子已经开口:“谒者至此,所为何事,我也有闻。奴贼穷国甲士南来,江表震荡。台辅诸公秉持国务,难免深虑,遣使来问,也实在是厚爱有加。” “其实不独台内存惑,就连郡中也不乏人心动荡。我自知年浅望低,纵穷所能,未必能使人心安定。然则年齿论才,不过庸人俗见而已。石贼不过北地武乡杂胡卑户,恃恶行凶,虐乱中原,失节寡耻之众,竞逐其门。” “今日弘度兄入郡,负台命而有问,本应即刻起行入朝受训,然则军务实在急切,拨冗不能。我也借此时机,敬告君王、台辅并当世贤能,既已身受国任之重,不敢再有性命私计。壮士烈行,百战不死;野叟闲卧,无疾而终。生死天命,不可妄求,此身付予王业,虽夭无憾!” 讲到这里,沈哲子已经长身而起,按剑环视于众,继而便高声道:“十年磨剑,只为杀贼。晋祚存亡,在此一役!临战在即,不敢言胜,唯以死守于淮,凡我淮南片甲仍存,不使奴贼一骑过江!” 0704 奸谋败露 沈哲子说完后,整个厅堂内都略有寂然。 江东风气,盛玄谈而好议论。在座每一个人,包括不在场的许多时下盛名之士,多多少少都有口出狂言的经历。有时候,吹上一句响亮的牛皮,要比躬身默然做上许多实事,所受到的赞誉还要多得多。 沈哲子此言,确是壮烈,但凡闻者,无不微感心旌摇曳,颇受震动。但若说此言一出,便令满堂寂然,那也实在稍显夸张。 重要的是时机!奴兵号称百万,倾国南来,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惶恐,担心将要遭受兵灾戕害。而沈哲子所任位置,又是前线中的前线,由他口中道出此言,可谓自断所有退路,已有几分破釜沉舟的壮烈! “驸马壮声,大慰人情!唯此雄心,内外戮力,何险不可固守,何敌不可力却!” “我等或无杀敌之骁勇,却有报国之赤诚!毁家纾难,义不容辞!驸马但有所用,绝无退缩!” 过了好一会儿,厅堂内才爆发出一阵击掌赞叹之声,一时间群情都为之煽动,久久难平。正如沈哲子所言,大战在即,不敢轻言胜负,但是执掌重兵的边地镇将能有如此炽烈必守之战心,于群情而言,已是最大安慰。 司马勋在席中也是随着众人拍掌赞叹,然而神情却略有木然,心内甚至不乏几分不以为然。这话听起来虽然有几分壮烈,但也大概只是无知者无谓。 这个吴乡驸马,生长吴乡,大概平生还未见过羯奴雄兵是何姿态,才敢为此无知狂声!他大概还不知几十万奴兵排开是个怎样场面,稍后若见,只怕顷刻就要胆寒! 而且所言实在太大,什么晋祚存亡在此一役,实在太高看了自己!哪怕司马勋过江未久,也知今次一战羯奴看似势大,其实顶多扫荡江北诸镇而已,想要跨江入吴,实在是希望渺茫。换言之,即便是江北诸镇皆败,也能布防最后一条大江天险,仍有苟存余地。 然而他却不明白,沈哲子这话既不是说给在座之人听的,也不是说给台辅诸公,而是直接隔空对话仍在会稽的其父沈充:此战若胜,那么一切好说。若是败了,数年雄积尽毁江北,家业危亡在即,也实在不必再存什么大局之想。而若不再维持大局,只要固守江东的话,晋祚也实在没有再延续下去的必要! 心内虽在腹诽,司马勋却有几分焦急,听对方意思,似乎根本就不打算离郡归都。这样一来,他根本没有靠近下手的机会啊! “戎行在即,不敢醉饮乱法。且以清茗代酒,还望弘度兄不要介怀。兄若还须审察郡中兵事以作归都复命,稍后此境庾使君会归城安排,我却是无暇久陪,稍后便要起行。” 司马勋还在思忖该要怎样应变,沈哲子已经端起茶杯又对李充说道。 李充昨夜已经与沈哲子深谈一番,对于沈哲子的决定也是提前知晓,因而并不感到意外,闻言后便同样举起茗茶,说道:“若非使命在身,我也多愿随驸马北上抗敌。待到归都将驸马所言回禀诸公之后,必将请行赴镇,即便愚不堪用,抱关击柝之劳亦甘之如饴!” 司马勋听到这话,已是忍不住怒视李充,他原本还打算强以台辅之命而要求沈哲子必须归都,却没有想到李充这里这么简单干脆就放弃此行使命,实在是愚不堪谋! 李充那里对沈哲子归都与否是不在意,可是司马勋却不行。即便不考虑此行无果,过江后会否遭受责罚的问题,单单他自己壮志夭折,便是他绝对不能忍受的结果! 厅堂内众人已经开始进餐,而司马勋却是食不知味。此时郡府外已经可以听到人马集结的杂音,可见沈哲子所言稍后便起行不是作伪,司马勋心情不免更加焦躁。 眼见沈哲子已经放下餐具,似有起身告辞之势,司马勋心情不免更加煎熬。 是就此吞声,归都后继续过着他那生不如死的苦难日子?还是行险一搏,成则高位重爵,败则身首异处? 电光火石之际,司马勋心内两个声音已是仿佛角力千次,最终还是横下心来,蓦地自席中站起,直望向沈哲子,竭力让自己神态变得平和镇定,正色道:“今次入郡,尚有台辅密训随身,驸马可否稍作移驾,容我将此奉上?” 沈哲子这会儿已经结束了进餐,正以香茗漱口,闻言后不免一愣,继而便望向侧席的李充。而李充也抬起头来,不乏错愕的望向司马勋,继而又转望向沈哲子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情。 沈哲子稍作沉吟之后,便也站起身来,对众人略一拱手,说道:“那就请仆射入内详谈,诸位失陪了。” 众人又都纷纷起身恭送,而后两名亲兵行入席内,将司马勋往郡府后方引去。 司马勋动作稍后缓慢,待到行出几步之后,心跳已经趋缓,神色一脸泰然。此时沈哲子正背对他行在前方,两人之间距离不足一丈,但就在这几尺之内,仍有五六名悍卒填充其间。 同时司马勋也能感受到,那几名悍卒看似拱卫而行,实则却有数道视线在他身畔游弋,的确可称得上是精良护卫。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便行至一座小楼前,沈哲子当先入内,而前方兵卒却抬手将司马勋揽住,示意他解下佩剑。 司马勋心内微哂吴儿惜命,便也直接将佩剑解下递给兵卒,他能在杂胡共生的关中立命求活,一身搏击武艺又怎么可能只限于刀兵。 “仆射是何时南来归都?” 沈哲子站在房间内,状似寻常问了一句。 司马勋却不敢怠慢,忙不迭将自己从汉沔至京畿的一路行程详述一遍。 “倒也不必这么详细,我不过随口一问。说来我还要对仆射道歉一声,早前镇中将士归都述功,曾与仆射略生龃龉,仆射未受此累,仍能显拔于朝,倒是让我愧意稍减。” 沈哲子笑着说了一声,示意司马勋入内行至近前,继而便又一笑:“早前我也入录宗籍,偶见济南王嗣传似是已断,不知仆射何处得悉庭门旧事?” 司马勋此时正专注向前,眼见彼此距离越来越近,只要迈过门槛,之间再无遮挡,一扑既至! 然而他前脚已经抬起一半,却陡然听到沈哲子言及他身世秘辛,一时间偶有错愕,同时不乏慌乱,强笑一声说道:“门户家事,稍后再说,还是先将台令呈于驸马罢。” 说着,他的前脚已经稳稳落在了门槛之内,半身也已探入,然而片刻后却是身躯骤然一僵,因为眼角余光已经看到室内门侧后方,正有数名兵卒手持劲弩直对着他! “这、这……驸马不愧大镇名将,身畔守卫如此严密,若有藏刃怀奸之徒,绝难近身!军务相托,实在是正得其人啊!” 弹指间,司马勋心内已经掠过千百念,并不觉得自己露出什么破绽,因而在稍有惊悸之后,还是强笑一声说道。 沈哲子闻言后也是一笑:“这也不尽然,我身畔虽然广有家人心腹待命,奸邪之徒自然难近。但若是我招至身前,则又不同,仆射觉得呢?” 司马勋听到这话,心弦不免更加绷紧,额头上已有细密冷汗沁出,但却不敢稍动。这么近的距离被强弩所指,他若敢有异动,只怕即刻就要为劲矢贯穿! “眼下尚在郡中府内,我乃台遣中使,驸马何以如此警惕,实在不必环置刀兵锐械。” 司马勋又皱眉作态说道,他还是在赌,赌沈哲子并未看出他的破绽! “司马勋?我且先这么称你,其实我本来昨夜便要动身北上,因要接待中使,多留一夜。你是什么人?若是过江来要凭武事勇节求进,我或可高看一眼。一个冒籍谗进之败类,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在你身上浪费太多时间?” 讲到这里,沈哲子已经后退一步,彻底行入房中,而那几名持弩兵众也都再上前一步,意味已经极为明显。 “你、你……你怎么、” 到这一刻,司马勋所有心防才被尽数击破,明白到自己真是自投罗网,对方早就对他心怀戒备了。可是,他又是怎么得知的?难道仅仅只是因为几个月前与其部下的那些小隙纠纷? “我豫州良卒,勇武敢战,临阵不退,却被你这奸贼生生打断手足!你道此事就可轻易揭过?若你只是一介寒伧,我可怜你身不由己,不必再作追究。本身便是谗侫求幸,害了我的手足,还想安立于都?我只是无暇抽身归都而已,但你在都中处境如何,俱都有耳目监望!” 沈哲子冷笑一声,示意亲兵将司马勋反缚起来,这才行到近前,凝声道:“王虎豚诈以我的名义使人迫你,今次其家又在台内使力将你拔用清职,遣你入郡,这是怀的什么心?莫非你们以为我也如你们一般只是豚犬之才?大战在即,我不愿奸邪丑事外扬,致使人心动荡,此前你若乖乖归都,我可容你暂活战后,偏要寻死!” “你、沈维周,你欺人太甚!我不过伤你几名兵卒,竟然使人追我数月!” 司马勋听到这里,半是欲哭无泪,半是愤慨莫名,没想到他的马脚早在数月前便流露出来。甚至他所参与的这个阴谋,对方比自己还要清楚得多!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指使自己的具体何人,还要靠猜测。 “谁敢无辜害我的人,我就要他的命!你也不必怨尤,陶家傒儿同样不能幸免,不过眼下我暂时无暇抽身罢了。” 沈哲子说完后,便不再看面色死灰的司马勋,转身又往厅堂而去。 0705 京府何镇 对于沈哲子独自返回,李充等人自然不乏好奇。 对此,沈哲子只是解释道司马勋另负台命,如今已经被征入伍,稍后要随自己同往寿春,至于内情,却并不多说。 大战在即,虽然沈哲子进退俱有定策,但如果可能的话,他当然还是希望能够竭尽全力的争取胜利。所以,有关王氏与司马勋之事,眼下实在不宜扩散出去。 否则必将群情激涌,人心动荡,崩坏之势也绝非他能够控制的。要知道,如今的沈哲子并不仅仅只是代表他个人或是沈家而已,大凡在江北有着利益诉求乃至于杀奴之志的人,已经都将沈哲子目作一个代表。 而今大战在即,王氏却以庭门私利而想要刺杀边镇重将,一旦吵闹起来,局面将即刻崩坏而一发不可收拾。沈哲子心知今年乃是破奴的难逢良机,绝不愿意在如此紧要关头再横生枝节。 至于事后该要如何,可以说无论胜负,他都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而整个江东,乃至于整个天下,也都必将在此战之后,迎来一个新的局面! 而且,自己这里引而不发,司马勋背后的指使者、乃至于就连王导,也都必会投鼠忌器,不敢再针对淮南有什么动作。最起码在大战结束之前,沈哲子并不想再返回头去处理江东那些令人烦躁不已的人事纠纷。 李充虽然好奇于司马勋带来了怎样的台中密令,就连他都对此一无所知,但既然沈哲子不说,想来也是不方便公诸于众。 至于司马勋入镇随军,既然其人身负使命,想来也是自有道理。更何况眼下时刻唯以军务当先,既然是沈哲子的决定,李充也就不再多问。 午后时分,外巡归来的庾条返城,沈哲子便将接待李充等中使的任务交待给他,同时暗嘱庾条对台中人事诏令要小心审别应对。如果感觉有不妥,不妨干脆以军事为由,视而不见。 过午之后,沈哲子便登船离郡,往寿春疾行而去。至于那个司马勋,便也暂且收押带上,留待来日可用。 李充今次入郡,主要任务便是召沈哲子归都。既然沈哲子已经有了决定且再次北上,他便也没有久留的必要。所以又在郡中待了一天,而后便携带着梁郡所整理出来的军务奏报过江归都。 关于淮南事宜,台内这几日又进行了充分的讨论。台辅们各自虽然不乏私计,但也明白眼下是一关键时刻,还是应该相忍为国。 比如沈哲子如果打算留在江东,该要派何人入镇继任,又或者其人仍有战意,但也需要资历深厚的长者辅佐。诸多情况都有讨论,虽然最终结果还没有确定下来,但只要沈哲子归都稍作征询其人想法,便能确定。 所以当下属汇报李充已经归都正在往台城赶来,台辅们俱又凑在了一起,虽不至于亲自出迎,但也要在第一时间便展开讨论。 然而很快又有消息传来,李充只是独身一人,沈哲子并未同行。听到这个消息,台辅们反应不一,有人愤慨,有人不悦,也有人忧虑不已。但唯独新进加入进来的王彬,喜色已是难以控制的涌现出来。 他这一点神情异变,很快就被王导察觉。王导先是不解,略一思忖后心内已是一凛,疾令道:“速遣快车去迎李弘度,入台不必落车,直来此地!”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李充便气喘吁吁行入进来,刚一入殿,便感觉到十数道隐含焦躁的目光投望过来,一时间竟被震慑的说不出话。然而就是愣了这一会儿,已经有数名台辅疾声发问因何不见沈维周。 面对台内众多高位者诘问,李充难免有些局促,稍一整理思绪便连忙说道:“驸马已经奔赴寿春前线,并未随同归都……” “已经去了寿春?” “你没有见到他?” “那司马勋又何在……” 众多发问声中,唯独王彬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沈哲子身上,而是询问同样不见的司马勋去向。 王导听到这里,心绪已是沉到了谷底,整个人身上骤然弥漫起一股难以言道的失望颓丧。但这颓丧气息一放即收,他又赶紧打起精神来,见李充因众人诸多发问而略显不知所措,便沉声道:“弘度不必急躁,且详细道来此行所历。” 李充这才收拾情绪,从自己入郡开始讲起,只是隐瞒了沈哲子夜中来访的事情,同时将沈哲子在宴席中公开所言原封不动的转述出来。 “沈维周,真壮士!不负君恩,不负国用,不愧江左表率!国中有此贤能勇壮,实在社稷幸事!” 李充刚刚将沈哲子所言道出,席中刘超已经忍不住拍掌赞叹出声,另一席中的虞潭也是笑出声来:“维周既发此雄心壮声,无负江东父老期待!吴中有此壮节,足可夸耀南北!” “是啊,我等老朽,临事不静,反要为儿辈小觑啊!” 温峤叹息一声,不乏欣慰之色。沈哲子才能禀赋如何,早已经经过时间和诸事考验,唯独心性一桩,让人略有不放心。 毕竟今次国战危急,强敌来袭,哪怕是他们这些久经世事磨练的年长之人,都不乏忐忑。当此时,保持心境不乱是最重要的。 温峤和刘超,俱有嫡子在沈哲子麾下听命,他们不是不担心子辈安危,但也明白既然身负人望国禄,自然也要有所奉献。 这两人表态盛赞沈哲子之后,其他人还未及开口,席中却又有不谐声响起。 “当此时刻,沈维周仍能为此壮声,的确不凡。但是诸公倒也不必誉之过早,淮南或守或弃,仍是两可。更何况,台令相召,此子却拒不入见,莫非他以为自己一人之能便可胜过台内诸公谋略,不屑一闻?” 蔡谟又冷哼一声,言中颇多不满。无论此刻是否战时,诏令沈维周归都述事乃是台内共同议定,然而他却拒不入见,视台令如无物,实在骄狂到了极点。可笑众人对此视而不见,而是一味褒扬无知小儿狂言! 然而未待到旁人出声反驳,王导已经先一步开口,不愿于此纠缠:“不攻不争不受,这也是兵法常言。台内隔江论事,终究难切实际。沈维周也非镇将初节,既然有奋声自陈,小节都可不作计较。” “可是,沈维周并未归都,淮南是否还要再遣?” 听到褚翜如此发问,不独王导,在席不乏人都皱起了眉头。事态已经很明显,沈维周拒不归都,便已经将态度亮了出来,不希望台内干涉太多淮南军事,是否还作另遣,讨论这个已经没有了意义。 大战之时最忌旗号不能统一,既然边镇已经亮明了态度,台内若还固遣,只是添乱罢了。 察觉到殿内气氛略有异常,褚翜也微觉失言,他本身对于淮南倒没有什么诉求,主要的注意力还是放在荆州。之所以会有此问,完全是下意识的惯性,毕竟台中围绕此事已经讨论良多,结果就因为沈维周那里没有归都便俱作废,一时间有些不能接受。 “司马伟长怎么没有随你同归?” 王彬这会儿脸色已经极为难看,仍然只是关注这一点。原本李充一人归都,他是以为梁郡已有异变发生,心内不乏振奋猜测,结果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沈哲子没有归台,而司马勋却又不见了,这会儿他心内已是惶恐焦虑到了极点,唯恐奸谋败露。 听到王彬如此执着于司马勋的去向,李充便有些狐疑,那所谓的台中密令,他归途中便诸多思索,这会儿看来,司马勋应是与王彬关系匪浅。而再联想到王彬与沈家恶劣的关系,李充已经隐有色变。 台内诸公自无庸者,此时听到王彬之问,再见李充神态略有异常,于是难免便有联想。 王彬也知自己如此穷问,实在有不打自招之嫌,但此事实在干系太大,他实在不能静下心来,所以眼下仍是一脸焦虑望着李充。 “司马伟长自言持有台中密令,已被驸马暂召入郡,因此没有同归。” 李充略作沉吟后,还是直言说道,这当中究竟有什么内情,那都不是他能够沾染干涉的。 王彬听到这里,脑中已是嗡的一声,脸色灰败异常,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 “既然淮南已无疑问,弘度此行还有什么所得,不妨一并道来。” 王导见众人皆下意识望向王彬,便又开口引开了话题。 于是李充便开始讲述淮南梁郡诸多军备,同时将梁郡所整理的奏报呈上。于是众人注意力又被吸引回来,无暇再去深思王彬异态之内情,但其实各自心里都已经感觉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淮南的军备情况非常好,这一点众人早知。因为有了江东大量资财民货的投入,加上沈哲子灵活的经略地方,并没有因为冒进而有虚浮。所以这个问题也没有经过太长时间的讨论,便就停止下来。 待到李充汇报完毕淮南事务、告退之后,王导才又说道:“如此看来,淮南已经可以暂时放心。至于徐地事态,不知诸位又是何看法?” 听到王导的问题,众人又都皱眉沉思起来。羯奴南来,所攻者无非三点,一在汉沔襄阳,此地既有陶侃宿将坐镇,又是荆镇分陕重地,即便不能守住年前成果,也不会有大败亏输,因此反倒不怎么值得讨论。 第二个地点便是寿春,这里本来是台辅们最担心的所在,但是沈哲子已经如此表态,加之淮南军备也确是优于其他边镇,说无可说,只能静待结果。 第三个地点则是淮阴,徐州所在。其实这一路战事如何,从南北对峙整体格局来看,最不必担心。 哪怕羯奴一路打到了广陵,大江天谴横阔四十里,哪怕是早年三国分立曹魏国主曹丕至此,也只能感慨天限南北而不能渡江。如此天险,更非羯奴促临之众能够突破。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东线就完全没有一点忧虑,即便不必担心羯奴大举渡江,可是广陵周遭那些军头流民帅呢? 诚然,郗鉴也是高望大臣,从稳定人心而言要比弱冠之年的沈维周还要可靠几分。但是徐地情况较之豫州、淮南复杂的多,哪怕是郗鉴,也不能说能够统御上下,使人无异心。 今次羯奴近百万之众南来,乃是南渡以来未有之严峻考验,江北那些军头们能不能安守地方?会不会仓皇南渡?南渡之后,又会不会听命于台中?又或者会不会聚啸为乱? 这都是需要提防考虑的问题,所以,台中即便不干涉徐州方面的军务,也一定要派大臣镇守京府,避免那些桀骜不驯的江北军头过江为乱! 淮南问题说无可说,众人的注意力自然集中至此。刘超旧镇京府,他在这方面自然颇有发言权。 如今的京府,已成江表最繁华之都邑,较之建康都不遑多让。所以选择何人入镇,不只要考虑到军事的一面,人事方面同样值得深思。 如果就任者不能稳定地方人心,即便是那些军头们不过江,但地方人心却因江北兵事而有所动荡,这对于整个江东的局势稳定都非常不利。 所以在人选方面,众人也是各抒己见。京府虽无前线之凶险,但若将人心都考虑其中,那么此任也的确是重要到了极点。 众人各提举人选,但却都不能完全符合众情。比如蔡谟、王彬、诸葛恢、虞潭等人,俱都在选中,但却各自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蔡谟未有方伯履历,王彬则时誉太低,诸葛恢少有军功,虞潭太老,温峤疾病缠身等等,一时间迟疑难决。 争执到了最激烈的时候,甚至于就连王导都毛遂自荐,然而却招致众口一辞的反对。一方面是因为王导南渡以来便是坐镇中枢,几无外镇经历,乃至于可称为镇国之选,眼下也需要他在台内稳定各方。 另一方面自然也是各人私心,如今时局中,王导虽然担任丞相,但各方也已经达成共识,尊其位而虚其权。尤其眼下未到万不得已的时刻,所以便都不愿打破这种默契。 到了最后,一个人选呼之欲出,那就是吴兴沈充! 沈充乃是方伯之中唯一闲身,而且尚有未及解散归耕的东扬军数万精锐,只要直接调到京府,那么京府便会稳如磐石! 但是如此一来,沈氏父子一守于淮上重镇,一守于京畿腹心,权位之盛,几乎直追中兴之初的琅琊王氏! 而且,京府距离建康实在太近,彼此之间在陆上虽然有早年修建的大业关,但水上却是完全畅通无阻,顷刻之间便可直叩覆舟山! 如果沈充调任京府,其人若稍有异念,在江北诸镇皆受牵制的情况下,建康已经是不设防的存在! 所以,在座之众,不乏人声色俱厉的表示反对,甚至直言绝不将性命寄于貉子之手,要知道京府立镇最初,便是防备吴人所在!可是这话就太严重了,要知道眼下台辅之中便不乏吴人,包括统率畿内宿卫的护军将军虞潭在内。 当有人喊出这话的时候,让不让沈充率部入镇京府,已经不是就事论事的问题,而是南北积怨矛盾顷刻爆发! 席中包括虞潭在内,顷刻间便有数人请辞。怀疑吴人不可信?以沈氏为首的吴中门户,可谓倾尽家财付于江北,为晋祚收复失土,而南人表率的驸马沈维周,此时正在淮上重镇血肉为防! 讨论就此打住,一时间陷入僵局。彼此都是底线之争,面对这个局面,一时间就连王导都不知该要怎么缓和众情,于是只能不欢而散。 “世儒能否留步一谈?” 席散之后,王导亲自行至王彬面前,开口说道。 然而王彬只是乜斜了王导一眼,冷笑一声,继而便扬长而去,留下王导脸色铁青站在原地。 0706 以攻代守 建康城的人事纠纷,沈哲子根本无暇去关注。归镇之后,他很快便陷入了紧张的忙碌之中。 虽然大战在即,但整个寿春城气氛保持却还不错。类似寿春这种重镇要塞,有一桩好处,那就是无论军民俱不怯战。而在动荡最剧烈的年月里,战事频频反而已成常态。 而且如今的寿春,情况又有极大的好转,广积谷而重兵甲,态势较之往年要好得多。随着航道开运,资货大量集入镇内,沈哲子此前的承诺也在一一兑现。 如今在淮南境内,水道津渡处多设仓储。尤其在芍陂南岸临近合肥的区域内,单单积粮便已经超过五十万斛,同时江东货船仍在经过巢湖络绎不绝的向此驶来。 而这一区域,便是整个淮南军补给重地,由移镇合肥的庾怿亲自镇守。有淮水和芍陂层层阻隔,基本上就废了奴骑远奔杀断粮道的可能! 而对于镇中游食民户的赈济,也并不只是直接予其钱粮耗用,而是半以招募,半以工给。 沈哲子归镇之后,杜赫便前来汇报内务。大概是境中民众饥渴良久,立仓赈济的收效较之预期中还要好得多。 此前镇中经过军事肃清,秩序已经初步建立起来。淮南境内绝大多数坞壁,除了少数几个地处偏远或是自恃实力,仍然保持着相对的独立之外,其他的已经多受郡府直接的管辖。 这些坞壁虽然被解除了军事自卫的权力,但是生活和生产组织还是得以保留下来,坞壁主们仍然保持着对民众的人身控制。 可是随着赈济开始,这种脆弱的平衡便被打破。堆积如山的盐米,是比任何花言巧语都更具说服力和诱惑力。所以一时之间境中之民争相入籍,乃至于出现大股的合族归治,一时间令得郡府都猝不及防。 尤其主持内政的杜赫,近来更是忙得昼夜颠倒,整个人都消瘦许多。而籍上之民,早已经临近二十万大关。此前这些人虽受郡府管束,但中间还隔了一层坞壁主,入籍之后,便成了镇中实实在在掌握的人力。 “这段时间,实在是辛苦道晖了。” 看到杜赫满脸倦色,在汇报过程中都哈欠连连,沈哲子也有几分不忍:“眼下操劳,还要持续一段时日。郭侯过江募众,想必来日淮北还会有大量游食涌入,一定要在第一时间安置妥当,切勿使之流落地方。人若衣食无继,必将戾气横生。” 杜赫饮一口浓茶,这才揉着疲惫的眉心叹息道:“淮南渐趋大治,我是身有疲惫,心实振奋,些许劳碌,倒不算什么。只是镇中吏用实在太少,许多时候难免要有心无力。” 沈哲子闻言后,也是有些忧虑。吏治建设,绝非朝夕之功,留给他准备的时间实在是太少。 这也是为何他此前多留余地,不愿将坞壁主们逼至绝处,一方面是维持一个大概的平稳,另一方面这些坞壁主乡宗们,本身也是基层吏治的人选。 他们兼具乡土人情和组织力,是维持地方秩序的重要力量。在任何一个历史时期,或许面貌名目会有不同,但却始终不曾缺席。 沈哲子不是没想过征辟人才以分劳内政,但一来时间上不允许,二来名位尚有不顺。 如果沿袭江东旧俗,直接将世家子弟招揽安插在地方上,他们各自都有大量门生义从跟随,很容易就形成了对地方的把持。而地方上这些乡宗,也是良莠不齐,审辨不易。 沈哲子不是没有想过,由郡府出面组织一些面向基层的吏治考察和改革,设想倒是不少,但也只能留待战后再去逐步实现。 而且此战若能得胜,未来他所掌控的地方肯定不独只是一地,就算沈家这些年一直在培养储备庶务上的人才,可是单凭他一家之力肯定不能满足如此庞大的需求。 而且就算是尽用自家人,也必须要制定一个明确且高执行力的标准,否则家奴乱国未远。 其实这些基层吏治的改革,已经相当于从头开始构建统治秩序,绝非短期之功,也不是一拍脑门确立乡中三长就能直接施行起来。 五胡乱华虽然有一个“乱”字,但并不意味着就全无秩序,且不说江东的世族高门,北地众多的坞壁主本身便代表着这个时代底层人力、物力的组织形式,而且较之江东高门要更加顽固和危险的多。 在淮南一地的经营,以及与坞壁主争夺人口的较量中,看似沈哲子大占上风,而那些坞壁主们则无力制约。那是因为沈哲子掌握着军队、财力和大义三个大优势,双方根本不是一个层面上的较量。 但若是放之整个天下,淮南这种模式只是特例。而且在内忧外患的局面中,为了能够争取更多助力,无论愿不愿意,沈哲子都要有所妥协。 当然这些都言之过早,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能够守住淮南。 大量人口的入籍,所带来的并不只是行政管理的压力,组织生产和安置问题同样很重要。否则就算是入籍百万,但只能瞪眼吃干饭,却不能有效的投入到生产中,反而是一种极大的浪费。 大战在即,自然不可能再尽付屯田。而且,沈哲子也必须要考虑到,要给在战乱中南逃来的流民们留下足够的安置空间。所以这一部分人口,稍后还要大规模的往南迁移,而这也是沈哲子此前与江东人家商谈交易的内容之一。 “稍后还要有劳道晖,组织征集五千户丁,届时梁郡会派人入镇引领南徙。” 淮南之地民众大多流民游食,倒也无所谓故土难离、安土重迁的考虑。这些人口一旦去了梁郡,便能投入到江东的生态圈子中,较之留在淮南所能创造的价值要大得多。 当然这些人口只是租工形势,不只在籍,而且郡府还要征抽赋税。 除了这些之外,沈哲子又叮嘱杜赫另编匠籍。匠户是较之寻常丁户更宝贵的财富,尤其是关系到冶铸等军用方面的。 别的且不说,单单沈哲子封国中的冶铸大基地,再多匠户都不嫌多。而且这些产业,必须要掌握在自己手里,不容旁人染指。 听到沈哲子更加细致的指示,杜赫脸色不禁更苦,一句话的工夫,而他的任务又艰巨数倍。如果不是这种忙碌能够带来十足的成就感,加之杜赫本就在江东待得时间不久,尚未沾染玄虚俗风,说不定便要迎难而退。 杜赫这里刚刚离开,尚在镇内的众将也都纷纷来见。 如今镇中几万人马,除了一万人驻守寿春本镇、居中策应之外,余者俱都分散在淮水两岸诸多戍堡要塞之处。同时有大大小小百数艘战船组成强大水军,在淮、汝、颖、淝水等诸多河道之间游弋布防。 在寿春态势基本平稳之后,沈哲子便放弃了此前的保守防御。郭诵率领三千水军,自淮水而上,拔除了上游颖口的一些羯奴戍堡,并且已经深入到了颖水。同时路永部则向淮下出击,与徐州军共守涡口。 同时骑兵规模也扩充到了四千之数,不过由于在淮水北岸尚未能建立一个稳固的驻点,所以只有数百骑过江,以作斥候之用。 沈哲子南下梁郡的这段时间里,羯奴大部虽然仍未南来,但是局部小规模的战斗已经屡有发生。而这些战斗,多数都以淮南军胜利。 时下南北兵众,若是单以兵员素质论,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悬殊,甚至在单兵作战能力上,晋军还要隐隐胜过奴兵。最起码就淮南军而言,在军备方面便胜过这些地方奴兵一筹。 羯奴也并不是什么刀枪不入的骁勇恶魔,内迁年久,也多以耕桑维生,生活习性上与晋民已经没有太大差别。而且在永嘉之前,这些杂胡们乃是社会的最底层。或是因为多受压迫,一旦得势,便加倍的暴虐,因而渐有妖魔之名。但其实劈砍起来,也只是血肉之躯而已。 有没有舟船水路的配合,晋军完全就是两种作战水平。江东少骑,这是天然的劣实,以步卒抵挡羯奴游骑冲击,自然负多胜少。所以在没有大规模兵员集结、有明确战略目标的情况下,往往都是以防守为主。 今次淮南军主动过江出击,战车结阵屡屡得功。水军只要在江岸上争取到立足点,便能以战车推进,很快便在对岸结成牢固的营垒。同时在水军舟船配合打击之下,稳步推进,扩大战果。 而羯奴方面,大军仍在集结,地方上本就缺乏有序的调度。即便有成建制的军队,比如此刻坐镇谯城的后赵石聪,眼下也是收缩防线,少有主动出击,应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虽然这些小规模的胜利未必足以影响到整场大战的最终结果,但对人心的安定无疑是巨大的,而且也能加强淮南军各部之间的磨合,大战中能够更有效的调度配合。 而且,在淮南军保持出击的同时,也将许多淮水北地的晋民接引南来。这些人的到来不只能够充实地方,也带来了相当详细的北地情报。 0707 奴贼大虐 此时距离寿春得知羯奴将要大举南侵,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如果再加上消息传播的时间,那么距离羯奴发布檄文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此时北地传来的消息是,羯奴石虎仍然在洛阳集结大军,据说已经集众二十余万,同时各地郡国仍在加紧征集丁壮、民财。 当然这并不足以说明羯奴效率低下,事实上依照古代这种条件,类似规模的兵员征发,筹备数月乃至年余之久都是正常。哪怕在后世,这种程度的调集也不是短期之内能够完成。 如果不考虑在檄文公告之前的筹备,羯奴能够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调集二十余万军力,已经是非常高的效率。 当然,一方面这也与胡虏政权的特色有关,往往热衷于将大量民众征集起来安置在统治区域的腹心地带,直接施以人身控制,一旦有大战发生,这些民众自然便会丁壮俱被招募入伍,成为稳定的兵员。 而另一方面,能够再这么短时间内调集起二十万大军,再加上大军所需要的资粮械用。凭羯奴对地方州郡的掌控情况,可以想见这根本不可能是正常的征发调集,而是应该建立在劫掠清扫地方上!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更远的河南、兖州等地是个什么情况,沈哲子眼下并不清楚。但是单就淮水北岸近侧郡国情况来看,羯奴今次大举南来,对地方上的搜刮之烈已经达到了一个极点! 最近这一段时间以来,随着淮南军在淮水北岸展开活动,南下过淮涌入寿春的流民人家便已经达到了两千余家、万余丁口! 这些人乡籍多在左近汝南、谯、沛之间,距离羯奴征发中心地带还比较远。但即便是如此,掳掠之甚,都已经达到了极点。 按照征令,地方郡国民户要三丁一役,不拘男女,凡盛年者俱在征发之列。五户一车,同时要各备谷米,以车载入官仓。 如此严苛的征发,哪怕是如今尚算富足安定的江东吴乡,都能将小民之家逼迫的家破人亡,更不要说在久乱不治的淮水北岸! 所以,左近州郡民户大多离家潜逃,根本难以在如此暴政之下维持生计。而淮北那些奴兵们,在于淮南军作战时表现虽然不佳,但是在欺凌手无寸铁的小民时,却是积极得很。 所以,哪怕没有淮南军的出击,这些地方乡野之间也早已经大乱失序,民多遁逃于野。至于能够过淮而来的,仅仅只是微乎其微的一小部分而已。 归镇之后,沈哲子便召来一部分淮北乡宗人家,询问一些情况。在听到这些人描述如今淮北各郡乱象之后,心情可谓恶劣到了极点。 他不是没有想过加大舟船投入,以接应更多流民南来,但又不得不面对一个无奈现实。淮南军虽有舟船之盛,但也并不意味着能够肆无忌惮的沿江浪行。如果太小觑了北境奴兵,很有可能吃上一个大亏。 更何况眼下淮南舟船使用也是吃紧,相当一部分战船要维持水军的规模。另有一部分也要保持资货运输,后勤补给,根本抽调不出来太多的船只投往淮水北面。 而且,早前沈哲子与杜赫商讨事务时,已经感觉到如今淮南内政运行已经达到一个临界点。更多流民南来,会更大程度的加重内事负担。 这些流民,当中也是有着乡宗组织的,一旦得不到妥帖的安置,很有可能会发生骚乱,继而与淮南本地人家发生争执,会令得刚刚恢复秩序的淮南再次变得混乱起来。 但如果对此置之不理,近在咫尺的同胞们受于胡骑践踏都不理会,那么北伐的意义又在哪里?况且,这些人一旦大量被奴骑掳掠,无论是否出于自愿,都将要为奴所用,反而杀向王师,给淮南军带来更大的压力。 一人计短,于是沈哲子便将如今尚在镇内的诸将召集起来,共同商讨该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如今淮南的军力安排,仍是以原梁郡人马前线布防,如郭诵、毛宝、路永、徐茂等能够独当一面的宿将皆都领兵在外,分守各处。 至于本地乡人新建成的数军,则作为第二梯队,分守于淮南各地。眼下大敌当前,类似凌卓、李仓、冯举这三名独立性极强的坞壁军主,也都各遣家人子弟分领一部分部曲,在镇听命助战。 当沈哲子提出这个问题之后,就任从事同时兼以领军的乔球便说道:“使君入镇,普立仓储于津,大飨久疾乡人,此境几十年未有之温饱。仁义大治,乡人们无不感恩戴德。如今淮上动荡,民不聊生,我等乡人自然也不愿独善专享,愿将厚泽分润其余。但是眼下兵事如火,若是大开江防,极有可能引乱于内啊!” “江防绝不可开,当此时,唯以军务当先,余者都要靠后!” 沈哲子当然知道轻重缓急,绝不会善心滥发以至于招惹到更大的祸端,今次集众议事,也是希望能够讨论出一个能够在维持眼下军防事务的同时,尽可能多解救淮北民众的方法。 “强奴顷刻既至,若是寿春不守,受害者只会更多。但耳闻目睹,淮北民众水火煎熬,也实在痛彻心扉。我是新入出镇,对此境形势了解终究有浅。诸位不乏久居此乡,不知在寿春之外,可否另择旁地将那些可怜之众稍作安置?” 沈哲子这问题,主要还是问的当地乡人,类似韩晃、胡润等人,对地方的了解还不如自己,问也白问。 听到这问题后,众人也都各自沉默,开始思忖起来。奴贼在淮北强征之烈,令人发指,也让他们不乏庆幸,幸在王师收复寿春,他们才能远于祸外。否则,眼下寿春的形势未必就能好过淮北各郡。 他们虽然也未必就是旧籍淮南,但因为先来后到的问题,对于后继来者其实是不乏警惕。可是驸马既然已经保证不会擅动寿春当下的局面,自然也就愿意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帮助一下这些同胞。 少顷之后,席中一人便开口发声:“寿春之外,倒也不是没有选择。我是一点浅见,使君既然有问,便稍作一论。至于取舍如何,是否可行,还要请使君并诸位共商。” 0708 汝南悬瓠 率先发言的乃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沈哲子转眼望去,便认出这年轻人名为李由之,乃是军主李仓的从子,如今在镇内率部听用。 “今日聚此,本为集思广议,诸位凡有所谋,皆可道来,兵尉不必拘束,尽管畅言。” 沈哲子对李由之笑着点点头,不乏鼓励。对于出身乞活军的李家,他心内也是颇有好奇,不乏期待。 早前坞壁主朱逢死在了归途郊野中,境中各家对于其人遗留下来的众多坞壁人口不乏贪欲,俱都蠢蠢欲动,乃至于付予刀兵实际行动。 但最终却是朱逢的旧部李仓突起,组织防御自保,继承了朱逢的大部分遗产,并且在第一时间向寿春镇所表示投诚。 沈哲子至今没有见过李仓,但其人在这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胆魄和能力却值得高看一眼。虽然眼下彼此之间还怀有防备,远未称之归心。但这也是人之常情,时间久了,纵有些许芥蒂,自然也能抹平。 当众人俱都望过来的时候,李由之是有些腼腆的。他虽然出身乞活军,幼来便随亲长戎马辗转,但却沉静有思,略有内向。正因这种性格,才被叔父派来寿春听命,即便无功,也能少惹事端。 听到沈哲子的安慰鼓励,李由之才略有镇定,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这才开口道:“本部所守,地近汝口。此境早年曾为石聪所掠,至今尚未归治。地有汝水之庇,当中有土垂似悬瓠……” 开口最初,李由之语调尚有几分磕绊,可是随着讲述,思路越发清晰,语调也变得畅快起来。而得了这一提醒,许多当地将领们也都若有所悟,俱都加入到讨论中,将李由之所描述不清的一些细节俱都补充起来。 沈哲子在倾听片刻后,便也明白了李由之的思路。 自寿春沿淮水向西,便是汝阴,也即是汝南。其实说起来,这里才算是真正的豫州。 中朝时,自汝南析出一部分而立汝阴。永嘉乱中,届时尚为汉赵主将的石勒攻破此境,后又被祖逖北伐所复。后来祖约继任,退守寿春,以从子祖济为汝南内史。但在数年前,后赵石聪南掠攻打寿春不下,转攻汝南,在乡中奸邪勾结下将城防击破,大掠而还。 而这一仗,由于当时执政的庾亮未能及时给予豫州援助,反而在后方以郭默修筑涂塘以防备祖约,于是便令豫州与中枢的矛盾彻底激化。当时坐镇历阳的苏峻派韩晃等将驰援祖约,自此二人便连结在一起,共同酿生了一场大乱。 自此,此境便为后赵所占据,沈哲子北伐至今,也只是收复了寿春,而并未来得及西向。所以,如今在东晋这边,虽然有周抚担任汝南太守,毛宝则是汝阴太守,但都只得名号而无治土领民。 至于李由之所言悬瓠之地,沈哲子也有印象。后世这里因地建城,便名为悬瓠城,为汝南镇所,又称为天中,意为整个天下的中心。哪怕是到了后世蒙古南下灭宋,此境仍然具有着极大的战略意义。 不过在这些乡人的描述中,眼下悬瓠城尚未筑成,而原本的汝南城也早已破坏毁于战乱。羯奴虽然名义上占领此境,但也并未驻守太多人马,只是威慑乡宗,偶有掠食。 所以眼下的汝南,正处于一种无政府的状态,乡人结寨自保,暂奉羯胡旗号。 沈哲子此前并不出兵占领汝南,一方面是因为精力实在分不开,单单寿春、淮南这一境事务,便让他忙得焦头烂额。 另一方面,汝南之地与寿春虽有淮水勾连,但这联系也非常薄弱,而在陆路上,寿春西境便是一片丘陵山脉并河渠。尤其在寿春早已经相当成熟的防御体系中,汝南只是一块稍有勾连的飞地。即便是拿下来,对于寿春的防守,并没有明显的提升,反会浪费太多精力。 如今沈哲子苦于没有地方招抚安置淮水北岸那些流离失所的难民,汝南之地则就成了一个比较好的选择。正如李由之等乡人们所描述,此境险地河谷分割,状若悬瓠,能够在极大程度上限制奴骑的活动。 如果将流民们大量招募于此,淮南军根本不必投入太大的精力,只要保持水军基本的在水道游弋,在羯奴大军南来之前,便能最大程度上震慑这些地方上暴虐的奴兵。而且,只要守住硖石城以及上游的颖口、汝口,也能避免这些流民大举南来对寿春造成恶性冲击。 就算是来日奴兵大举南来,汝南也非没有退路的绝地,可以南下翻过桐柏山而入义阳,即就是后世的信阳。 过了义阳之后,便可自随县沿水道直抵江夏,从而避开奴兵的大举冲击。虽然路程遥远,少能借于舟船之力,但总好过在北地有死无生。 虽然这一个方案,并不能直接将流人吸引入郡为己所用,但眼下保住晋人性命元气为考虑重点的话,倒也不必计较太多得失。更何况,如今谯王司马无忌担任江夏相,本来就是沈哲子江北战略的一环。凭此与江夏达成一个更紧密的联系,也是非常符合沈哲子完整的战略构想。 李由之提出这一个策略,那是因为他家坞壁所守本就在寿春西境,地近淮上汝口。因为生活等需要,频频翻山越岭而入汝南,进行一些交易或别的活动,所以对于此境的地理情况十分了解。当听到主将所问时,自然而然便想到了这里。 而众人在稍作讨论之后,也都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如果想要肃清汝南,并不需要出动太多兵力,只需要清扫掉一些散养在乡野的奴兵,同时拔除几家有明显从奴旧劣的乡宗恶豪,并不会遭遇太顽固的抵抗。 而难点则是,如何能够将那些难民集中组织起来安置到汝南,以及当中的耗用需要投入多少。毕竟流民破家,身无长物,如果只是把他们凑起来却无补给供应,同样也是死路一条。而且,此时大战在即,任何兵事行动都必须要考虑到或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所以很快,席中的讨论就从选择何处转为了投入多少,以及羯奴方面会有的变数。 人口是这个年代最宝贵的财富,价值如何并不是钱粮多少能够衡量。但是,如今大战在即,这场战事还不知道会持续多久,淮南本地钱粮需用也要多仰外给,容不得沈哲子太过豪奢。 投用钱粮物用多少,还要看杜赫那里审察内政,究竟能够在短期内抽调出多少粮草。所以眼下,众将多谈也是无益。 至于羯奴方面或会有的反应,则就让人不能轻松以对。 后赵石虎眼下尚未正式南来,所以对于羯奴大部究竟主攻何处,众人也都是猜测颇多。如果是寻常对手,倒也不难猜测,对方若是主营汉沔,则所攻必是襄阳。但若修治汝、颍,则寿春就需要当心了。若是在彭城、泗水调集兵力民役,则必取淮阴、广陵。 可是现在,奴兵诸境俱都动荡不已,根本就猜不出意指何方! 而提起这一点,沈哲子也是恨得牙根发痒,这石虎就是一个禽兽,无论其人只是单纯的想要迷惑南面之敌,让人看不出其人大军所指从而不能做出有效的布置。 还是另有所谋,想要借此达成什么政治上的目的,比如清除异己。俱都是建立在广虐汉地晋民的基础上,视人命如草芥,暴行令人发指! 因为不能确定对方主力何往,因而众将在考虑汝南问题的时候,便难免有投鼠忌器。担心此举或会被羯奴目为挑衅,从而将主攻方向放在寿春,或会让寿春有不守之虞。 如此一层考量,若直言出来,难免会让人心生怯懦之感。但人的潜意识如何却骗不了自己,不乏将领在论及此事多有推诿之词,或言调度不易,或言小民难束,又或不宜妄动,总之是不怎么赞成,可见心内是深有忌惮。 沈哲子在梁郡时,可以壮声以激励鼓舞人心,但是在镇中,这些虚言却未必能收效多好。毕竟这里乃是前线所镇,直接面对羯奴强军的威胁,动辄便有兵败身亡之险。所以如果只是罔顾实际而奢谈虚言,说得再好听也没有什么用。 “今次一役,王师因势以守,难免落于被动。奴贼引而不发,不知所指,或要以此以撼动人心,致使诸镇俱不能安。但其实审察其用兵本心,我等淮南诸将,实在不必心存侥幸之想。” 沈哲子讲到这里便叹息一声,说道:“早在旧镇梁郡之时,便遣众北向刺探。奴主石世龙久病成疴,其子石大雅怯懦难立,石季龙则狂悖更甚于昔,嗣传成疑,必生内讧。今次穷国以来,只是存念外慑诸边,实则并无直下江东之想。所以其众将要指向何方,稍思即得。” 这是沈哲子第一次在众将面前如此透彻的分析羯奴用兵意图。而众将在听到这里后,尤其是寿春当地那些乡人将领,脸色已是骤然惊变。 0709 以攻为诱 侥幸心理,自来便是人之常情,这一点并没有什么可说的。 此前虽然奴贼势大,但给淮南人带来的心理压力,其实并没有想象中大。一方面是已经习惯了频繁的战事侵扰,另一方面便是并不觉得寿春会成为奴贼主力主攻的方向。 哪怕对南北整体形势并不了解,但近在乡土之上的事情总能看得明白。此前就算羯奴已经占领寿春,也并未将之当作必守之地雄兵镇守、重点经营,仅仅只是一部偏师于此,保持着表面上的占领。 态度可以说是相当明显,只是将寿春当作一块鸡肋之地。所以,乡人们大多觉得,羯奴今次穷国之兵大动干戈,主力围攻寿春的可能极小。如果寿春对他们而言乃是失之必争的重地,当初也就不会那么轻易就丢掉。 沈哲子入镇以来,尽管在手段应用上不乏乡人颇有微词,但也因此在寿春建立起了新的秩序,而且给乡人们留下足够妥协的余地。所以,绝大多数乡人对寿春现状是相当满意的,同时极有信心能够守住羯奴偏师的攻打。 可是现在,沈哲子的话却打破了乡人们的侥幸之想。 羯奴内部具体形势如何,乡人们无从了解。但若果真如驸马所言,羯奴今次来攻,是以立威为主,攻城掠地反在其次,那么寿春实在危矣!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选择题,如果是要立威,那么战果越辉煌,自然效果就越好。而若想要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自然是要挑软柿子来捏。 南北对峙的其他方面,荆州方面自不必多说,乃是江东甲兵最盛之分陕重镇。至于徐州,也是军头众多,与羯奴围绕着淮泗几座重镇互相攻伐,互有胜负。 而寿春这里,早先便被攻破,至今收复不过数月。毫无疑问,选择主攻此处,是最容易突破的。而且一旦攻破寿春,便可据此继续南下扫荡,几十万大军毕集江北,与江东建康隔水相望,哪怕什么都不做,也足以令江表震荡,士庶肝胆俱寒! 一想到来日寿春将要面对几十万奴兵的包围强攻,在座已经不乏人额头冷汗隐现,更有人忍不住出声询问沈哲子这消息来源是否可信。 沈哲子有什么消息渠道,自然不会四处宣扬,事实上钱凤等人虽然北上将近一年,但至今也还未有消息反馈出来。 他所说的这些,也只是基于后世所知历史脉络所进行的猜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是在危言耸听。 羯奴派出石虎掌军南来,背后经过怎样的较量权衡,沈哲子并不清楚,但如果石勒果如历史上会在这一年七月里死掉,石虎却不在襄国核心,正在南面领兵作战。 那么这可谓是一个极大变数,未来历史将会走向何方,就连沈哲子也难再作预判,但这并不妨碍他利用这一变数,去争取自己想要的最好结果。当然,无论变数会将战事引向何方,想要有所进望,则必须立足于能够成功守住寿春,抗过羯奴大军新锐初阵的冲击。 此时羯奴在北地横征暴敛,狂虐乡土,这对淮南而言是一个好消息,最起码在人心方面占据了优势。奴贼兽性毕露无遗,会让许多北地晋民断绝了他们苟且之心,也打消了淮南民众南北两顾的潜思,有利于淮南阵线的巩固。 但眼下只是讨论接应淮北难民的问题,便不乏乡人暴露出侥幸心理,因为担心激怒羯奴主攻寿春,多有投鼠忌器之想。这也暴露出寿春眼下的问题,终究归治未久,多少有一点能看不能打的样子货之嫌。 事已至此,沈哲子也不打算再去强求什么稳定人心,就是要作最恶劣之想,绝了这些人的侥幸心理。否则,若是等到石虎真的率众兵临淮上,境中却是人心动荡,未战先乱,也足够沈哲子喝一壶的。 “石季龙意在威慑,志在夺嫡,这一点确凿无疑。至于会否主攻寿春,我劝诸位也不必再作乐观之想。既然已经从与戎旅,首以烈战得功为期,若将攻守寄望奴之缓急,实在未战先怯,反不利于战事。” 听到沈哲子说的这么直接,淮南众将俱有讪讪之色,那军主韩呈忍不住辩言几句:“奴之暴虐,惨绝宇内。我等既然戎从于沈侯,自以杀敌为己任,只是念及乡人饥渴稍缓,便又受大兵狂迫,实在是不能心安。” “镇中来日必将鏖战连场,我也不是不体恤乡人,但奴贼狂悖天命,并非私心可缓。所以近来镇中也是不乏考虑,要将一部分乡人迁往南地稍安之处。只是苦于乡情难断,暂时尚在筹谋。” 沈哲子也借机将这个迁民计划向众人稍作透露,其实他最希望迁徙的还不是那些已经列入籍中的散民小户,而是各家仍然把持的荫庇人口。借这迁徙过程,可以将他们内部组织更加瓦解崩溃,同时让梁郡等地更加充实。 但这一建议若是寻常提起,必然会让众将心生抵触,怀疑他是借机抢夺人口。所以眼下计划迁徙的,还只是一部分籍上之民。 众人听到沈哲子稍露口风,心情也是喜忧参半,各不相同。既不舍于眼下的根基家业,又担心羯奴若真主攻此境,届时寿春前景又是堪忧。 对于这一个话题,沈哲子稍点即止,重点还是放在招抚淮北难民上。其实话讲到这一步,其实该怎么做已经很明确,既然无论如何,羯奴都有极大可能主攻寿春。那么与其龟缩防守,还不如广结众援。 淮北那些难民们,如果真能集结起来一部分,即便战力堪忧不足为用,也能稍分羯奴的精力。最起码,可以避免这些人为奴所用,征作苦役前来攻打寿春。 集思广议之后,沈哲子便直接做下决断,开始部署这一次的行动。 首先扫荡汝南之境,沈哲子安排给了占据地利优势的李仓所部,除了原本的资粮援助以外,他又提供给李仓两千兵力所需的械用粮草,在汝口交付,也就是给了李仓趁机扩大所部的一个战时权力。 临战在即,时间就是一切,如果再从别处调兵,不是旬日之内能够完成。而李仓所部和汝南之间直线距离只在几十里,翻过几道山岭,便可直扑境内。 至于李仓是否可信,这也是眼下不必考虑的问题。奴兵在淮北所为之暴虐,有目共睹,其人只要不是贱骨头,便不会有首尾两顾之念。更何况奴兵几十万即将南来,他区区几千流民兵,即便北投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此战若胜,则沈哲子大势在拥,李仓之众即便再翻几倍,若有不逊,也是覆手可灭。 至于主持今次军事,北上招抚难民的任务,沈哲子则交代给了毛宝。毛宝眼下本就在汝、颖之间游弋,今次正好可以得入镇治,接掌军民分守,来日战事若有不顺,也可分批次第退回。 同时,又在镇中挑选一部分熟悉周遭形势的乡人兵长,增兵于毛宝,深入北境宣传造势。 而且,沈哲子又遣使者,快速南下合肥,向庾怿通报镇中决定,希望庾怿那里尽快通知江夏的谯王司马无忌,让谯王做好接应南下流民的准备。如果谯王那里有什么不便,也都尽量予以配合。 寿春这里虽然是初创之新镇,仍有稚嫩,但也有一点好处,那就是没有太多的人事纠纷,执行力极强。 镇中军令下达不足几日,外守乡土的李仓便即刻有了回应,表示遵从镇中调度,并且在传信之时,便已经率部向汝南而去。 而杜赫、纪友等人,也都竭力筹措出来一批资用,用以支持这一次的战略计划。眼下镇中尚无大事,沈哲子便亲自押运这一批资用沿淮水北上,同时巡视边防。真正大战之际,他虽然不需要躬临前线奋战,但对于各处防务,也需要做到了然于心。 而且沈哲子心内还有一点所想,如今寿春在人心方面外强中干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眼下的小打小闹,并不足以给人心带来十足振奋,一旦强奴压境,还是有怯懦退缩之忧。 所以沈哲子也是希望能够借助今次招抚难民之事,打一个时间差,看一看是否能够将石聪勾引下来,集结眼下淮北之军,给这奴将来一次狠的。用一场可以称道的胜利,使镇中人心更加安定。 当然沈哲子也明白,他这想法有一些冒进且不切实际。毕竟羯奴大军南来在即,对于石聪而言,实在不必穷争一时之功,面对淮南军极为明显的挑衅陷阱,极有可能还是会采取守势,以防御为主。 但试一试总没有坏处,眼下淮北各地奴军多已收缩之势以待大军南来,反应难免会有迟滞。只要淮南军不离开水道太远,保持充足的机动性,在这短期之内,是可以保持一个横行无忌姿态的。 就算石聪不来,在淮北造势一番,既能滋养士气,也能对招抚淮北之众的事情给予一些帮助。 0710 乡义豪杰 平原野地上,千数名衣衫褴褛之众正缓慢而行。队伍中男女俱有,老弱幼童却少,一个个面有饥色,脚步虚浮。 行在前方的尚还有几分幸运,偶在野地中发现些许青色野菜,便扑上前以手刨出,将还沾着泥土的野菜塞入口中,苦涩草汁杂着土腥味道,都能在唇齿间回味良久,仿佛人间至极美味。 落在队伍后方的则就没有了这样的好运气,所见都是踩踏得一片狼藉的道路,连草根都无一条。 在队伍的侧方,则有七八两木架大车,上面堆叠着十几个麻包,均以草毡覆盖。车轮痕迹极深,虽有老牛、驽马于前,但也难借太多畜力,大多还要靠人力去拖曳推行。 而这些拖车的,便是这队伍里体魄最强健的丁壮。虽然言之丁壮,但一个个也都面黄肌肉,徒剩宽大骨架。 队伍的前后侧翼,有将近两百余名羯胡游骑在周遭巡行奔走,间或挥鞭驱令那些难民们速行。 队伍行至一处坡地,速度便慢了下来。难民们体力已经被压榨到极限,哪怕只是幅度稍大的抬腿,都已经临近到了崩溃边缘。 胡骑们却无体恤之心,十数人分出去散入队伍后阵,挥鞭抽打落在最后方的一些老弱之人,讨饶声、惨叫声不绝于耳,甚至有人直接倒毙当场。有此性命威胁,如老牛缓慢徐行的队伍速度又提升几分。 “这些晋奴真是可厌该杀!若不打杀几人,就会奸猾留力,拖慢行程!” 一名奴兵自队伍中行出,弯腰用从尸身上扯下的麻布杂絮擦去刀刃上沾染的血水,一脸暴虐之色。 “还是少作抱怨罢!幢主可是烦躁得很,今次各部都出,斩获不少。唯独咱们这一部在外浪行十几日,所获却只千数丁口,粮都不足千斛,返回必受护军问责。你再多抱怨若被幢主听到,必受迁怒鞭打!” 旁边另一奴兵开口叹息道。 听到这话后,先开口那名奴兵神态间已是充满不屑:“今次无甚收获,又能怨哪个?还不是幢主自己性怯误事!沿途不是不见大寨高坞,他却不敢上前击破,单只扫荡野人又能得多少!还有咱们若是行在涡湾,还能借一借水力,一路绕远,他又不肯弃杀那些晋奴老朽,能有此获已经是侥幸得很……” 此人一开口,便是滔滔不绝,可见对那位兵长幢主已经是积怨良久。 旁边不乏奴兵听到这抱怨声,便也都纷纷加入了讨论:“索夫你也不必多抱怨,谁让人家是国族同种,中军老营户!你就算作战勇猛又如何,合族上下都要为人义从杂使,怪只怪你们族里不出一个扫荡天下的大单于!” 那个名为索夫的杂胡闻言后便撇撇嘴:“他是主上同族又如何?性怯似鸡,终究无甚前程。往年国主也只是乡野凶徒,谁知我索氏来日不受天眷!” 此言自是犯忌,但左近多杂胡凶横之徒,闻言后却只是哈哈一笑,甚至有人已经凑趣讨要起官职来。 不过也有人为那位幢主鸣屈言道:“幢主谨慎,也不是没有道理,宁保一命,不贪一功。眼下南虏多在淮上游荡,若只寻常之师还罢了,据说这一部吴军自有大凶之器在军,名为万箭车城,谁要是撞见了,那就是性命天绝,要受万箭贯体!” 听到这话后,奴众们都瞪大眼眸,有的是绝不相信人世有此凶器,有的则言之凿凿,并举例见过死在车城下的奴尸,单单箭簇便挖出来几斤! “南虏强或不强,又有什么区别!当今世道,唯有强横能活。况且国中大军将至,还怕区区南虏?我是打定主意,稍后大军至此,定要投进中山王帐下,那才是大丈夫该有风采!” 那个索夫眉飞色舞说道,神态间满是向往。 正行间,前方队伍突然变得缓慢起来,奴兵们察觉后登时便有大怒,要知道他们出动一次都是有军期限定,若是逾期便要遭受重罚。因为兵长的拖沓,归期已经渐近,如果行程再慢,只能连夜赶路,连休息的机会都没有。 奴兵们正待要再冲入队伍中打杀驱赶,前方突然有传令兵飞驰来言道队伍暂停,休息片刻。听到这命令,抱怨声不免又起。更有几名性情桀骜的奴兵当即便忍耐不住,打马上前要寻兵长理论。他们已经不指望此行会有功劳,但也绝不想遭受责罚。 包括那索夫在内几名奴兵前冲到队伍中路,便见兵长幢主正立在道旁粮车附近,对面则站着几名拉车的力役,似乎正在理论什么。众人凑上去听,原来是那几名力役是强要分粮给乡民果腹,否则便宁死都不再出力前行。 “要死还不容易?现在便赏你们这**徒一个身首异处!” 那索夫听到力役们的诉求,已是气得笑出声来,他们这么多悍卒于此,居然还要受这群卑若牛马的役夫威胁,也真是可笑,由此对那个居然在皱眉沉吟的兵长更加不屑。 一边说着,他便翻身下马,抽出刀来,径直行到站在最前方,一名年在二十岁左右的力役面前,当即便扬刀作势劈砍。然而随着他这一动作,那力役非但面无惧色,反而更向前一步,同时其身畔七八人也都齐步上前,似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放肆!此处有你说话的地方?” 那幢主年在四十多岁,见索夫上前,便皱眉怒喝一声,同时其身畔两名督卒也都行上前,神色颇有不善。索夫见状,只能退下来,虽然心内多有不忿,但也不敢公然违逆命令,否则死在当场也无处说理。 “刘二郎,我敬你不畏死,有血性,但一人日食三升绝无可能!我只能给一升,且每日必须行至足程。我也不瞒你,我所部已经将要逾期,若再耽误,我自己也要受罚,也就无谓与你再纠缠,索性直接将你几人斩杀于此,使我军卒拆马托运。” 听到幢主的话,那被唤作刘二郎的年轻役夫还待要开口强争,旁侧已经有一中年人对他稍作阻止,继而言道:“一升也好,劳请将军即刻解粮让乡人炊食。若是明日不能足程,我等都愿受刑!” 那幢主听到这话,脸色才有好转,继而指着那刘二郎说道:“你是一个难得壮士,若只劳作力役实在可惜。愿不愿到我麾下,舍命搏一前程?” 那刘二郎闻言后便说道:“今次违禁,已知必死,将军赏识赐我活命,怎敢不从。” 幢主闻言后哈哈一笑,而后便让兵卒量米起灶。 那奴兵索夫遭受呵斥之后退至后方,待见此幕,神态更是不善,对身畔几人忿忿道:“这幢主怯懦伪善,旧年我多舍命为他取功,他却当面辱我!来日若遇战阵,我必趁乱杀他!” 这索夫乃是旅中颇为悍勇之徒,因而军中不乏人望,听他这么说,旁边数人便俱都应和。 因为那刘二郎等人舍命威胁,而羯奴幢主又担心误期只能妥协,所以总算给这一队难民们换来了些许喘息之际,且一人得到了一升口粮。 这些粮本就是他们苦力耕作节省下来的活命口粮,如今却被奴兵征发,要用这种惨烈方式才能得到一两口薄羹活命。但即便是如此,仍然有人喜极而泣,对那以性命为代价的刘二郎等人也都感激涕零。 薄羹饮罢,一行人再次上路,速度倒是加快了几分。这让脸色一直不甚好看的奴兵们脸色才稍有好转,只有那个奴兵索夫一脸的不善,游弋在队伍之外,偶尔怒视奋力拉车的刘二郎等人,偶尔眼神阴恻恻的瞄向前方的幢主。 正在这时候,前路突然出现十数名骑士,远远向此眺望,观其衣甲样式,绝非北面之军,应是南虏斥候无疑。 “速去将这些敌众斥候截杀,切勿走脱我军行踪引来敌军大部!” 幢主见状,脸色已是大变,直接指令近畔的索夫等人说道。 以往遇到此类情况,那索夫倒是勇猛,今次却因怀怨,直到幢主再作斥声,这才嚎叫一声,率着近畔几十名奴骑向对方打马冲去。 对方那斥候却是胆大,见状后非但没有即刻抽身远遁,反而绕着队伍侧翼飞奔起来,乃至于拉近距离,似要将这队伍详情窥探清楚。 “南虏休走!” 那索夫口中叫嚣凶狠,但却并未驱尽马力,喊过一声后,才对身畔人低语道:“南虏游骑既然探来,近畔必有后继。这些人众已经绝难保存,即便我等弃民安然归镇,也必受责罚。幢主之位肯定不保,你们可愿随我稍后脱阵独行,再去别处猎捕以赎罪?” 众人闻言后俱都应诺,即便有人还有迟疑,但见身畔同袍们目若虎狼狰狞,便也都忙不迭点头。 这时候,后方幢主已经驱令难民们俱都转入近畔密林中,留下几十人约束看守,他则率着另外百余众,将队伍中一些丁壮集结起来,随时准备脱阵弃民而逃。 那刘二郎等十几名力役自然也在奴兵集结之列,一人手持一杆竹枪,列在林外空地之前。 “阿郎,稍后我等要怎么做?” 这十几人俱以刘二郎为首,此时皆都转望向他。 刘二郎握紧手中竹枪,低声道:“大好良身,安能为奴所用!且看稍后是否王师杀来,若真王师至此,集结乡亲自保待救。若是不行,也只能先委身于奴,总不能将乡亲弃于贼手……” 0711 野中惊贼 “这些奴众实在有几分古怪,分明未竟全力,难道近畔还有暗伏不成?” 这十几名游骑斥候便是淮南军沈牧所部,斥候首领则是早年苏峻之乱时曾随驸马西向勤王救君的昭武旧部萧忝萧元东。因为年龄渐长,少了几分早年脚踢名士的轻狂,却多了一些历事磨练的成熟,颌下蓄起短须,手上持缰日久,已积厚茧。 看到后方那些奴兵并不竭力追来,萧元东便有几分疑窦,索性勒马顿在高处,示意近畔诸人俱都取出强弓。而对面那些奴兵此时也都停了下来,并不急于上前。 这不免让萧元东更加疑惑,便示意身畔兵众们往对面叫骂起来。他们一众轻骑深入淮北之境数百里有余,最近时距离谯城都不足百里,不可谓不凶险,因而也是万分的小心。 百骑为一队,诸将分领,沿河道而上,水面上尚有舟船另置五百兵卒以为后继。这样的搭配,自然难攻羯奴大部人马,但若只是几百人,只要引到水路近畔,往往都能有所斩获,在境中造成了极大的震荡。 “将军,要不要凑前再骂?那些奴兵未必听懂晋声,隔得远了,他们还道是在询问起居何如呢!” 叫骂了小半刻钟,那些奴兵非但没有靠近过来,反而隐有退缩之势。一名兵卒已经将奴兵祖宗十八代俱都列名与禽兽配种一番,但是对方反应却乏乏,不免有些索然无味,擦擦嘴角唾沫星子转望向萧元东。 萧元东闻言后也有几分苦色,不免感慨道:“这种阵前辱骂太粗鄙,实在不是风雅之士所长。前日归营,谢二到处炫耀骂出一名奴将护军,那奴首就差金雕玉琢挂在腰畔把玩,嘴脸实在可厌!” 言中虽多不屑,但神态间却颇多向往。今次他们诸将过淮猎功,乃是极为难得自由活动的机会,稍后奴兵大军南来后,自然便没了这种机会。眼下表现亮眼的话,待到防守寿春时才能得到更多的表现机会,所以也都极为踊跃,一个个各施奇谋。 不过他们活动虽然频繁,但是限制也大。整个淮南军,统共不过几千骑兵,分散在整个淮北大战场,想要增加覆盖面,便不能大队行动。 而奴军出行,最少都是几百骑,还有藏兵于山梁河谷坞壁之间的险招,稍有不慎便有可能饮恨。所以,最稳妥的法子莫过于将奴兵引至河谷处,水陆并济诱而歼之。但这法子却乏主动权,一旦奴兵不来,他们也没有办法。 若是骑兵对冲的话,就算得胜,伤亡也必将大增。眼下淮南军可还没有豪迈到骑兵大军团作战,而且后继还有几十万奴军将要到来,实力能保一分是一分。 所以北进以来,除了有此庾曼之冒进,脱战不及时被羯奴撵上,未能及时与水军汇合,折损过半,余者众人都是在保全自己的前提下竭力骚扰敌军。 在这过程中,表现最亮眼的还属庾曼之。这小子傻大胆,什么样的对手都敢硬上,虽然屡受呵斥,但屡教不改。就算是将主沈牧不予他补充损额,这小子自会厚脸皮游荡到马头戍寻他丈人郗鉴部曲讨要人马,勾结外力与人竟功,可谓无耻之尤。 靠丈人之力的并不独有庾曼之,还有一个沈云。虽然眼下还未定事,但据说已经有苗头,广陵公家里看上了沈云貉,将要招为婿子。 广陵公陈氏虽然在江东略有寂声,但却是颍川当之无愧的旧望高门,哪怕已经南渡,但清声依然崇高。所以沈云便也主要活动在汝颖之间,而郡丞陈规则干脆随军而行,负责联络汝颖之间那些结寨自保的人家。有了当地人家呼应,沈云自然如鱼得水,或偷城,或募众,玩得风生水起。 除了这两个极其不知廉耻,依仗外人之力的人之外,剩余诸将中,表现最佳的便是谢奕了。 他先人一步,将军内一些暴躁好斗之徒召入伍中,每遇敌寇便以骂阵激将,奴兵本就多暴躁性烈,频频有人入于罗网,居然多有斩获。 而北进这旬日之间,谢家父执辈在江东好不容易积攒下的一些清望美誉,也都被谢奕毁得干干净净。江表毒舌谢无奕,已经成了如今淮南军中颇为人所知的名号。 沈牧军中,便是南北世家子扎堆所在,倒也不乏陈、项、谯、沛之间的旧誉之家,但南渡经年,乡土已是物是人非,也比不上颍川陈氏传承悠久,尤有余泽。 所以其他诸将大多还在同一起跑线,无太多外力可仗,自然谢奕的作法更具推广借鉴性。所以诸将也都是将麾下骂力惊人的兵卒视作瑰宝,倚为重用,活动到哪一处,哪一处便是骂声成片。 但法门虽然如一,终究各有巧妙不同,诸将都有法此,但却无一个比得上为人先声的谢奕。类似眼前这种对方就是不上前的场面,萧元东也不是第一次遇上,若对方真就不肯上前,这一次也就只能做无用功。 他所部百数骑士,又被分成数队,就是为了广撒网多捕鱼。幸在此境地势一马平川,只要小心维持马力,倒也没有被围捕之患。 这一队奴兵虚实,萧元东已经窥望清楚,不过两百余众,却押送着千数晋人游食,可谓是一块大肥肉。哪怕不作伤敌,只要直接将奴众惊走,将这些难民们接收下来,也是一场难得功事。 但就算是如此,萧元东也不敢轻敌,他所部几百众,骑兵们已经撒开在左近,水军舟船却还停泊在十多里外的河湾处。而且即便将水军调上岸来,单凭随军的十辆战车,若不背河,也摆不开一个完整阵势。 况且离河道太远的话,机动性堪忧,若被奴骑围攻,反有灭顶之灾。但若就此放过,萧元东又实在有些不甘心。他在野中游荡多日,少有值得一提的功事,眼下距离会师之期越来越近。若还不能有所得,来日排兵布阵只怕轮不到好位置。 萧元东尚在思忖该要怎么诱敌必攻,侧翼又有二十余名派出的斥候游骑问询赶来此处汇合,率部者乃是萧元东的副将,家籍涂中的邢岳。但即便是如此,追击来的奴兵人数仍要超过眼下萧元东之部。 可是就算如此,奴兵在看到这方增兵之后,竟然向侧方逃遁出去! 看到这一幕,萧元东并属下一众俱都略有愕然:“这些奴兵怎么怯战至此?莫非左近有什么伏兵暗置?” “没可能的,我从周边游荡至此,方圆之内并无敌师。” 邢岳稍作思忖之后,回答说道。 而萧元东也窥出了一丝端倪,这一部奴骑分兵并未返回远处,而是往别处游弋而去,竟有弃军而逃之势。看到这一幕,他不免便有猜测:“莫非这一部奴兵,本身便有旧怨?先前窜逃那个虏首,曾被兵长凌辱老母妻女,又受迫为其教养孽种,所以今次要借我军之手除掉仇寇?” 众兵士们听到这话,俱都忍不住翻起白眼,对自家主将的脑补猜测实在乏甚认同,况且猜就猜吧,又何必猜的这么具体。听这言语意思,不像是偶有思得啊。 于是便不乏人下意识望向邢岳,而邢岳也感觉到气氛有异,不乏幽怨的横了萧元东一眼。萧元东干笑一声,继而便说道:“多言无益,既然奴众分走一部,余者也无可惧。速速集众至此,我们冲杀一场,击破贼众,解救乡民!” 话虽如此,萧元东还是派出几骑,远缀那一队奴骑后方,发现异常即刻归报。同时又召集散在左近的游骑,回报河湾处水军准备接应。 活动于虏境,最重要是反应敏捷。所以很快,萧元东所部百数骑兵便都尽数集结于此,萧元东先率数十上前,以邢岳率另一部分在后,马尾束以竹木杂枝,奔走扬尘惑敌。 此时在这密林之外,奴兵多有骚动,先前别部久无回音,而幢主素来谨慎,也不敢再分众于外,只能游弋在密林外焦急等待。 而密林中的乡民也已经渐有骚乱之声,刘二郎主动请缨要去安抚乡人众情,幢主略作沉吟,还是答应了下来,并且示意近畔递给刘二郎一柄环首刀,说道:“二郎你气魄勇健,绝非俗流。今次助我集众安归于镇,我必拔你显用,不与常卒同伍!” 刘二郎又作大喜姿态,继而便持刀返回林中,众人见他返回,纷纷上前询问究竟发生何事。刘二郎只是温言宽慰,并不多言其余,以目示人,其手下几名健卒便悄悄往粮车行去。 马蹄声复在远处响起,烟尘渐渐弥漫起来,在野地中凝而不散。不旋踵,数十名晋军前锋陡然冲出高岗,嘶吼着向此处冲击而来! “王师已至,乡亲得救!此时还不搏命,更待何时!” 刘二郎远眺见状,当即便飞跃到粮车上,挥刀劈砍,粮车上载满的米粮顿时倾洒于地。乡人眼见此幕,更受煽动鼓舞,当即便轰然应诺,一拥而上,林中场面一时大乱。尚有几名奴兵留此看守,此时也都被刘二郎手下健卒们扑倒,以力相搏,夺刃砍杀于地! “恶奴害我乡土,天命绝于此处!” 此时,刘二郎已经率着二十余名勇卒,各拆车板为盾,嚎叫着往林外冲去。 前后俱乱,幢主一时间也慌了神,不敢再留原地,当即便率众绕着密林往别处奔行而去。 0712 功事俯拾 萧元东也没想到这么简单就将对方给惊走,所以在冲击的后半程是有几分惊疑。而当他们冲至密林外的时候,对方早已经逃窜出了极远的距离,确无丝毫诱敌迹象。 而这时候,刘二郎等一众难民中的勇力也都丢弃了手中简陋的兵械,恭立一侧远远叫问道:“将军可是淮南沈侯所部王师?” “倒是一个熟知边事的壮士。” 萧元东听到这话,眸子不禁一亮,虽然驸马在淮南已有盛名,但毕竟经营日短,过了淮水之后野间能闻其名者并不算多。先前在冲击中,他也见到了这些难民们在奴骑后方响应,因而心内已经略具好感。此时又听这年轻人道出驸马之名,无疑交流起来会顺利得多。 于是萧元东便示意十数骑游弋于外以作示警,至于他自己则率余者勒马顿住,以手轻招,笑语道:“我等正是沈侯所部王师斥候,壮士们请近前答话。” 刘二郎等人闻言后便是一喜,稍作停顿之后还是由他自己独身上前行来,一边走着一边观察着萧元东所部军容姿态,待见萧元东身畔不过几十人,眸中便有几分失望,但还是近前拱手说道:“我等俱为左近居乡野人,受掳于奴贼。若非将军等惊走贼众,绝难幸免。未知将军尊讳?” 萧元东也在观察这个刘二郎,这年轻人看起来年龄只与自己仿佛,虽然姿态有几分落魄,但两眼却是透光,举止应答俱得体,并无寻常小民的局促和胆怯。 “本将名为萧元东,乃沈侯麾下一裨将。壮士能于困中奋起,策应王师逐走奴众,实在是雄魄勇武。” 萧元东翻身下马,行至那刘二郎面前,又忍不住对其上下打量一番,更流露出几分欣赏之色,但也并未再向其虚言太多,直接询问起他们这一路民众的来历以及被惊走的奴兵种种。 原来这些难民们俱是左近涡阳乡人,被奴兵催破家园,征发往城父承担劳役。而因何这部奴兵应对举止如此可疑,萧元东也在刘二郎这里得到了答案。原来是那奴兵兵长生性怯懦,以至于手下悍卒们早就压制不住。 得知这一内情后,萧元东倒是不免一乐。奴众也非生来悍不畏死,自己恰好遇到一个而已,倒让他有些疑神疑鬼,担心多余。 但就算如此,情况也不容乐观。那些奴众内讧自溃,但也未有折损。而自己这里实力确有不足,贼众们经过最初的慌乱后,肯定就会发现。他们丢失了征发来的人丁资粮,必然会是重罪,未必就肯甘心离去,极有可能会再次游荡回来。 此处距离河湾虽然不算太远,但也将近三十里,若是轻骑疾行,这点距离自然不算什么。但若再带上这千数老弱病残俱有的难民,没有半天多的时间是到不了的。更何况眼下天色将晚,绝难在天黑之前与水军汇合。而且在路途中,极有可能就会遭到奴兵回击。 不过幸在那奴骑兵长生性谨慎,一路所行颇多遮蔽,今次遭遇虽然仓促,但临时选择的这处密林便是一处极好藏身所在。如果并不急于转移的话,大可在此逗留一夜,同时派出人手去联络在左近活动的友军。 此时,密林中的民众们骚乱已经渐有停止。此前被劈砍散落在地的粮食早已无存,地面几番清扫,甚至连一颗米粒都不多见。而乡民们则多有怀抱鼓起,甚至有人嘴里还在生嚼米粮。至于那几驾未被损毁的车和牛马,甚至于连草毡也都被瓜分,各有十几人分守。 而当萧元东等人靠近密林的时候,这些人神态也是复杂,既有得救后的欣喜,又不乏警惕。仿佛既担心王师弃他们而去,又担心失而复得的资货再被强抢。 类似的场面,萧元东不是第一次见,也深知眼下跟这些乡民们讲什么都是白费唇舌,最重要是找到其中乡亲首领将形势讲明白。毫无疑问,那个刘二郎便是此类人选。 于是萧元东将刘二郎唤至眼前,稍微介绍了一下当下的局面。他所部并无足够实力护送乡人转移,而羯奴又随时都有可能反攻回来。所以想要活命,等到援军到达,这些乡人们绝不能分散以守,必须要动员起来。 刘二郎听到这里,便也不多说废话,自告奋勇去说动乡人。过了小半个时辰,也不知道这刘二郎用了什么说辞,乡人们所哄抢的资粮,其中近半又被装回了麻包,堆在了车驾上。而且也不再如先前那么分散警惕,老弱妇孺于内,几百名男丁则已经都被聚集起来,有了一个初步的秩序。 “乡亲皆已归心,俱受将军所命共守拒敌。” 那刘二郎又返回来,对萧元东礼拜说道。 看到这一幕,萧元东对刘二郎不免更高看几分,似乎是存了考校之心,当即便摆手道:“我是少通汝地乡声,既然你身负乡望,不妨就由你暂领乡人稍作布置。我自率所部,在外给你们巡逻警戒。” 说着,他又将随身携带多余出来的一些弓刀分给了刘二郎。而那刘二郎闻声之后也并无为难之色,拣选丁壮分下兵刃,自己则持刀挎弓,另背一壶箭。 萧元东对这刘二郎虽然已是另眼相看,但见状后还是忍不住问道:“二郎可挽强弓?” 淮南军马匹不多,因而骑士都是层层挑选,务求增强单兵作战能力。所用骑弓都是特制,拉力较之步弓也不过只是稍差些许,远非乡中土弓可比。 那刘二郎闻言后,便提起弓来稍作畜力即刻拉满,继而又对萧元东说道:“小民虽然幼生乡野,但早年也随父辈在外觅食,亲长没于外归葬乡土,自此安居。” 萧元东闻言后,这才暗自点头,这个刘二郎其名刘迪,无论言谈举止还是气概才干,都非寻常乡野门户能够养出。值此乱世,敢于游荡在外,如果不是受强征逼迫而是主动选择,无论为商还是为寇,肯定都会有些武技自保,如此一来倒也说得通。 于是萧元东便引众游荡于外,与邢岳汇合后共百余骑,绕着密林游弋观望,同时对密林内也有留心。 而此时密林中则是一派忙碌景象,几百名男丁被分成两队,一队在内伐木清理,截材为枪分付众人,一队绕林掘沟,用空闲的麻包垒砌沟墙。而老迈者和妇人们也都被分成两队,一队割草搓麻,一队引火为炊。虽然忙碌,但却安排的井然有序,有条不紊。 “这个刘迪,还真是一个野中贤能。不只有胆略,还精庶务。稍后归镇,若他有从军之心,倒不妨留在我部。” 萧元东见这一幕,不免叹言,而旁侧的邢岳也是点点头。他们两个虽然不是出身什么名宗,但也都是富室之家,言及弓马或是娴熟,但对于庶务却实非所长。如果有这么一个人才拾遗补漏,实在是一桩好事。 且不说密林中诸多布置,先一步逃遁开的索夫等人果如萧元东所料并未逃远,野中游荡一番绕一个圈到了萧元东所部后路,甚至临近河湾,也发现了停靠在岸的后路援军,见只数百步卒,心内便就大定。然后便又转移到密林近畔,察觉到形势有变。 “幢主懦弱,肯定是已被南虏惊走遁逃归营。他或以为我们已经糟了南虏毒手,却没想到我等早已避开。如今他弃众而逃,我们再反攻回去,将失众夺回,押送归镇,此功独享,足偿逾期之罪,还能摆脱那蠢物幢主的节制!” 众人听到这里,俱都盛赞索夫高智妙算。但也有人心怀不安,忐忑道:“可是单凭咱们几十人众,要杀退南虏这部斥候也有难度。更何况,那千数人众当中不乏狂徒,就连幢主在时都敢发难,眼下咱们人众更少,更不好压制啊……” 索夫闻言后便大笑一声:“那些南虏虚张声势,只道我们已经逃远,不会想到反攻回来,大可以他们之计去恐吓他们。至于那些晋奴,桀骜者不过几个拉车力役,只要即刻砍了,余者必都怯懦如鸡,怎么还敢反抗!” 尚在讨论之际,前方密林中已经升起炊烟袅袅,索夫见状,不免怒骂一声,那些资粮已被他视作赎罪邀功之本,怎么能容许南虏和那些晋奴吃喝浪费! “上马!不敢冲者,此刻便死!” 索夫大吼一声,翻身上马,提刀虎视余众。其他人见状后,无论愿不愿意,都不得不硬着头皮随其冲杀而去。 此时萧元东等人,自然也发现了索夫一行,初时尚有几分惊悸,但很快便发现对方似曾相识,竟是早前自己退走的那一队奴兵,当即便是一乐。 与此同时,野地中另一个方向也有烟尘激起。此时天色已经渐有昏暗,来者何人尚未看清楚,野地里马蹄声中已经响起谢奕极富特色的洪亮嗓门:“元东勿惊,谢某前来助你!” 萧元东听到这话,脸上却无多少喜色,只是破口骂道:“该来的时候偏不来,捡功的时候倒见着了!” 这两路游骑各从不同方向冲来,彼此不能望见,只有位在中间的萧元东等人望的真切。这会儿兵卒们也都不需要兵长再提醒,各自勒转马头,毫无征兆便冲锋而起,直接朝那几十奴骑扑去。 “这些南虏,倒还有几分胆色!引弓,听命待射!” 虽然敌众反应不似索夫预期,但他也无惧色,近来被那无能幢主约束连累,令他都无多少尽兴厮杀的机会。对面百数骑虽然胜过他们,但若讲到骑战,索夫又怎么会将这群只识摇橹的南贼放在眼中。只需一个冲杀,便能没其近半! 索夫冲在最前方,控缰引弦,默算彼此距离,眼中已无多少张狂,更多都是嗜血的冷静。他自有张狂的资格,临阵勇战,哪怕国中尽由国人所组成的中军老营户都少有人能比得上他的骁勇。 近了…… 索夫心中默念,同时胸腹已经畜力,准备几息之后便下令放箭。轻骑对冲,这第一轮对射时机至关重要,若是早了,箭矢未达便落,若是晚了,对方箭雨已经抢先覆盖。而且距离快速拉近,根本就没有再射第二轮的机会,所以很多时候,第一轮的较量便能决定胜负偏向! 索夫在军中向来有陷阵勇卒之名,就是对这种时机的把握,禀赋近乎天授,往往第一个率队冲入敌阵中抢战厮杀。所以哪怕对方人数远胜己方,索夫也并不胆怯惊惧。 就在此刻! 几息之后,索夫眸子骤然一亮,刚待要奋声大吼,然而眸子却骤然激凸,只见对面数点乌星寒芒陡然刺入视野,倏忽即至眼前,与此同时,往常在他听来分外悦耳的破空锐声此时却带着夺命气息骤然冲击耳膜! 这么快? 索夫此刻脑海一片空白,只是本能的疾伏于马背,脑后风凉,羽箭擦背而过,身后则响起一声骤响骤止的惨叫。 “侧出!” 不必再去抬头看,单凭越来越近的马蹄声,索夫也能猜到对方抢发一轮箭矢后,此刻必然已经从容以弓换成刀枪,向此扑杀来。于是他蓦地勒转马首,率先往侧翼疾行,避开直当锋芒。 第一轮的箭射,命中者不过十之二三,且真正直中要害毙敌落马的不过区区三四个,但却将奴众气势迎头击倒。虽然这个距离还能再发一箭,但萧元东也不再贪此,垂手将弓挂在鞍上,顺手摸起长矛,两臂一抖,直刺入前。 然而对面奴众也确是反应敏捷,两军对撞之前,蓦地转向侧方,避开锐气正盛的淮南军。当萧元东察觉,继而勒马反追时,那锐猛惯性已经将他们带的落在了对方身后。 “追击!” 萧元东低吼一声,再次以矛换弓,于后频频引射。敌方后阵者几人,纷纷中箭落马。 “该死的南虏!” 耳边听到后方兵众落马声,索夫已是恨得牙关错咬,但却不敢回望。对方弓矢太盛,一旦被从后追击,那除了尽力前冲以求甩开脱战之外,稍有停顿都是等死。 然而当他们冲上早前南虏所在高岗时,却见对面烟尘中正有另一队游骑向此飞奔而来。 “奸恶南贼,早有伏兵!” 索夫已是目眦尽裂,口中发出近乎绝望的咆哮,脑海中更是业已一片空白。这一次却再也没有临敌回避的余地,很快胯下战马便被射倒,直接拖着他擦地滚出数丈有余! 当萧元东等人冲上高岗时,奴兵已经尽数被射倒击散,余者兵众还在追击溃卒,谢奕已经好整以暇纵马迎上来,笑语道:“元东,怎么这么不小心?竟被奴骑堵在了野地里。幸亏我今次并未行远,才能及时赶来。但此处不过区区几十贼众,也值得你四处告急?” 萧元东这会儿脸色却更不好看,只是沉声道:“奴贼兵长擒杀没有?” “你这一副早枯少痿模样,难道是心恼我来与你争功?我谢二是这么不讲道义的人?瞧这奴众寥寥几十,兵长无非伍什兵尉而已,若不是急于救你,都不值得我来出手。” 谢奕杀过一次羯奴护军,如今眼界已经极高,没有将军号的奴众在他看来都不过杂草一般,不值一提。 “是你斩杀就是你军功,我难道就不要脸面?” 谢奕若不表现高风亮节,萧元东还没这么羞恼,索性不再理会。 这会儿,正被压在马身下的索夫也被揪出并由奴兵俘虏指认。萧元东见状,脸色更加难看,翻身下马冲上前,飞起一脚直接将其踢翻在地,跨其背上一顿老拳暴击:“你这胡婢共畜奸生恶徒,谢二之箭就较我甘甜?明明该要死在坡下,偏要往此处冲!” 谢奕缓步行来,闻言后不免笑得更加欢畅,待听到奴众交待这奴兵兵长居然连兵尉都不是,便是一脸厌弃姿态,也行上前插脚踹了胡卒脸面几脚,骂道:“一样都是做贼,别人就能做成护军、都督,做成三公方伯,偏你这奴贼可厌,居然连兵尉都做不成!区区一个散卒,偏要急来求死!我是掘了你家祖坟,还是奸了你家老母,何仇何怨,偏要浪行至此耗我气力箭矢!” 听到这喝骂声,就连满心愤懑的萧元东都觉得如此指摘对这奴贼实在有些不公道。人家也不是特意来耗你箭矢,这不是凑巧碰上? 这么一想便觉索然无味,垂头再看那奴贼在他老拳之下已是满脸血沫,几无生息,这才稍有解气,站起身来说道:“是你战获,我不争抢,拎去杀了吧。” 然而他话音刚落,横倒在地几无生息的索夫已是两眼激凸,身躯蓦地一挺,神色怨毒的怒视两人,口中咆哮怒辩但却因嘴角都被捶烂而呜咽难成生息:他是奴中翘楚,许多中军老营户都不如他骁勇善战,不能封爵拜将那是因为将主处事不公,又不是他本领不济!这两个南贼实在该死,居然小觑他甚至不屑斩杀! 听到这奴贼呜咽有声,谢奕难免有些好奇,侧耳倾听片刻,才抬头望向萧元东:“这奴贼在说什么?” “自是高赞谢将军英武豪迈,贺你名下再计盛功。” 萧元东没好气回答一声。 谢奕闻言后呵呵一笑:“这前半句确是不错,后半句却不符实。这奴贼恐我弃他,给自己长势罢了。” 说到这里,说到这里,似乎不做些什么不足彰显自己的豪迈,他抽出刀刃直接斩掉这奴兵两根拇指,摆手道:“似你这种卑奴,不配血污我的宝刀,不过既然遇见,总要留下些许印记……” “唉!我怎么今日才想到如此妙计,以往擒获贼奴兵长,多有卑职散卒,杀之无益,纵之可惜。若早想到斩下他们拇指不能持刃,又留下一条奴命,日后四处宣扬我这威名,奴将皆以战我为幸,何必再浪费时间去寻奴骂阵。唉,若不是杀奴心切,我怎么会学你们这一类将卒为此骂阵粗鄙行径。” 谢奕讲到这里已经眉飞色舞,然而萧元东却一脸鄙夷的行开,彼此便是损友,倒也不必再谢驰援之谊。 待到返回密林中,看到乡民们在刘迪的约束下未有崩散姿态,萧元东心情才有转好,也更加深了要将刘迪引入自己军中的想法。 谢奕也从后方行来,看到林中这千数丁口,这才明白萧元东为何被几十奴骑所困,继而又笑道:“我道元东你因何不惜小功,原来这里已经不乏获丁。” 萧元东闻言后忿忿道:“我所部只是战马太缺,困于骑少,否则怎么可能功落你们这些俗流。” “将军若患缺马,小民正知何处可取,愿助将军成事,以报活命之恩!” 旁侧刘迪听到萧元东的话,突然上前一步拱手说道。 听到此言,萧元东与谢奕眸子俱是一亮,继而萧元东又脸色一变,指着谢奕对左右说道:“给我将此人逐出十丈之外!” “萧元东,你还有无道义!我是舍命奔波来此救你……” 谢奕蹬着腿骂声连连,还是被架起两臂丢出林外。 0713 耻于人后 谢奕在密林外跳脚打骂萧元东不讲道义,甚至于将自己部众都召集起来,准备再冲回林中去。 今次诸将外出猎功,他的表现虽然尚算优异,但功事谁又嫌多。更何况缴获战马在诸多事功当中本就名列前茅,若能得获百数匹战马,论功要比他早前斩杀一个羯奴护军还要高得多。 毕竟羯奴在地方上军职泛滥,大凡奴将只要稍拥数百千数兵众,都可得一将军号,又或护军、城主之职。如果不是奴众中极负威名者,也根本算不得什么,无非一颗腥臭奴首而已。 但战马则不同,以往在淮南,这方面的需求还不算太大。可是一旦过了淮水,淮南军在这方面的短板便暴露无遗。骑兵规模太小,不足形成大规模的冲击,因而必须要仰仗水军的后援和补给,对水道的依赖实在太严重。 谢奕等人近来在淮北之地游荡,也多受此困,明显的感觉到那些奴兵们也窥破了淮南军的缺陷,活动地域尽量远离水道,越来越难遇到合适的对手。且就算是遭遇到彼此交战,一旦战事不利,奴兵便能仰仗机动力而快速脱战,极难全歼。 如果有足够的战马组织起大队骑兵,淮南军近来在此境扰敌战果还要远胜当下数倍有余! 然而无论谢奕怎么叫骂,密林内都无声息。他又不能真的率众攻打进去,一时间倒有些无计可施。 过了大半个时辰,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萧元东才施施然行出密林。 谢奕见状,更是气急败坏,冲上去提拳就要打。而萧元东却一脸怡然自得,笑吟吟道:“你在这里吵闹什么,也不觉得累,反让淮北乡民见我王师各部不谐,我又没说不携你一程。” 谢奕初时还是怒目飞挑,待冲至近前便听萧元东此语,挥起的胳膊骤然顿住,攥起的拳头也舒展开,手掌轻轻拂在萧元东肩畔,温情脉脉道:“元东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我之间,难道只有这些话可说?早前得你告急之讯,我是五内俱焚,肝胆……” 萧元东退开一步,打落谢奕手掌,似笑非笑道:“那你刚才在林外辱骂?” “只是温故知新罢了,又不是在骂你。似你我这类寒卒,又无庾三、沈五那么无耻,总要精勤于技,互为臂膀,才能稍争一二啊。” 谢奕干笑一声,神态温顺无比,两手虚搀,一脸谄媚:“方才那乡人所言猎马,不知是……” “你我之间,不是并非只有这些话可说?我倒想听听还有什么别的可说,你说吧。” 萧元东闻言后却是呵呵一笑,今次总算有筹码可以拿捏谢奕,想到这小子早前归营在他面前诸多炫耀,大有吐气扬眉之感。 谢奕眉弓已是颤了一颤,情知这小子必然要趁此为难他一番,本来脸面与他而言只是身外物,但开始便被逐出林外,根本不知能获多少。若只得一二十匹战马,那他这脸面可就丢的太可惜了。而且还不会算完,以后这损友必会以此没完没了的以此嘲笑。 心内略一转念,谢奕便直起腰来,一脸旷达淡然之色,傲然道:“你既然不愿多谈,那也无谓勉强。我谢无奕如今在这淮域也非无名之辈,功事但凭自取,绝无强人所难。” “你是担心所获太少,不足低头吧?我不妨道你一二,今次若能成事,镇中或能再集一军骑甲,届时你若愿意至我麾下,这也好说。” 萧元东笑声更大,神态十足自得。 谢奕听到这话,眸光已是透亮,疾问道:“莫非能得数千战马?你不是在诈我?” “信或不信,凭你自决了。” 萧元东哈哈一笑,继而便皱眉道:“先前你说我无道义?” “是这么说过,不过你若肯改了,倒也不必自责负疚。” 萧元东听到这话后,笑声却是戛然而止:“你说什么?” 这会儿谢奕却是一脸淡然之色,呵呵一笑:“你要恭顺一些,仔细将乡人告你之事讲给我听,我才考虑要不要助你克成此功。难道你以为单凭自己所部,就能得此奇功?” “谢二,你……” 萧元东觉得自己还是小觑了谢奕的无耻,一时为之气结,不过在稍作沉吟后便冷笑道:“罢了,你与我所统也是仿佛,加你不多,弃你不少。这么一想,我还是去寻庾三讨论此事更加妥当。” 说罢,他便转身复往林内行去,而身后的谢奕则是一脸僵态,片刻后已成幽怨,语调也转为凄楚:“萧郎安忍弃我?庾三不过一个恃众行凶之徒,怎比你我同境同愁!你身困至此,又是何人救你?我是一时失态浪言,但其实心迹如何,你难道不知?” 萧元东听他语气,顿生毛骨悚然之感,当即便回身摆手:“若想分食,即刻住口!乖乖随上来,明日助我将这些乡众送归营地,再说其他。” “都听你的!” 谢奕谄笑着凑上来,又是一番挤眉弄眼,同时还不忘再说庾曼之几句坏话:“庾三那狂徒,有其丈人之势可仗,近来每发狂声。元东你若与他共谋,不过更增他狂态。怎如你我并肩,共取大功,届时倒要让其他人俗眼得辨谁是英雄!” “你也没有比他谦逊太多!” 萧元东撇撇嘴角,扫了谢奕一眼。 “是、是!我是豚彘乍肥,不知轻重。幸在良友雅量包涵,不至积重难返,来日必改,谦虚做人!” 谢奕连连点头,一副自悔之状,又斜着眼小心问道:“真有那么多马力可取?但如此大事,怎会是寻常乡人能知?” “那个刘迪刘二郎可不是寻常乡野俗类,我是打算将他引入我部,不作寻常卒用。哈哈,谢二你恶声人厌,是招揽不到此等贤士来投的!” 萧元东不乏炫耀的讲了讲那刘迪诸多异能,顺便又刺了谢奕几句,早前心内所积愤懑,顿觉一扫而空。 谢奕眼下还盼与萧元东一起猎取大功,闻言后心内虽然已是颇多愤慨,但嘴上还是频频应声。 两人再归林中,坐回乡人们在树林里作出的平坦营地,此时借着篝火之光,才发觉这营地虽然不乏简陋,但却颇成章法,于是对于萧元东言中不乏推崇的那乡人刘迪也颇好奇。 此时萧元东也早不再将那刘迪视作寻常乡人,配以甲刀算是辟用,坐下后便将人唤至近前,又让他将先前所说之事在复述一遍,让他与谢奕能够共商。彼此旧谊深厚,寻常玩笑无伤大雅,但正事上却还知道轻重。 于是刘迪便又继续讲述一遍,这又与他身世旧业相关。 他早前所言与亲长在外觅食,其实是早年赵主石勒尚未一统中原时,曾在左近汝南葛陂制舟欲要南击当时尚未于江表建制的琅琊王司马睿。当时他家也是乡中巨室,因而家财人丁俱被奴兵征用。后来奴兵返回北地,他们一家便也只能随军离乡。 一家人身陷奴部,后来脱离军中,便在北地贩卖私马兼职盗匪。当时北地尚有汉赵与石赵对攻,夹缝之间倒也能活。后来汉赵在关中覆灭,石赵便加大了清剿之力,加之部众出卖,他们这个团伙便被击破,或降或死。 刘迪父辈不愿再事奴,便带几名亲众归乡,却死在了途中。刘迪秉承遗愿,最终护送骸骨归乡,虽然乡土早已人物皆非,但总算也是落叶归根。 “早闻江东沈侯统王师收复淮南,本来打算除丧之后便过淮投军,却没想到身还未动,大灾已经临头。不忍抛弃乡众,只能受掳于此。” 稍作叹息,刘迪才又说道:“年前外出置货,偶见早年共事旧人,正在谯国监任马事。牛马畜用,多在竹邑,城父之间。旧人曾邀我,但因不愿再受奴用,因而拒绝。奴本无马政,全以掳掠足用。今者王师少马,小民愿为刺探虚实,稍得资讯,供将军取舍。” 谢奕听到这里,才知萧元东为何那么自得,这可绝对不是什么三五十匹马的小事情!要知道眼下谯郡奴兵本就在为即将到来的大军掳掠征集耗用,可想而知若是此事能成,所获将会丰厚的难以想象! 此前他还自信满满以为萧元东没了他不能成事,可是在听刘迪说完之后,才发现就算加上他,单凭他们两部人力,也根本难以操作如此大事,甚至连试都不敢试!如果说此事或还有一成的成功几率,但要是打草惊蛇,那是绝无可能成功,到时他们也就不是有无功事的问题,而是大错了! 想到这里,谢奕便恨得牙痒,其中利害,他不相信萧元东不清楚,他们能做的只有将这件事汇报上去,根本不敢私自有举动尝试。这小子分明还是在诈他,只是事情并不像他先前所想那么微小,而是大的超出他们的能力! “好得很!萧元东,这件事我记下了!” 谢奕恨恨瞪了萧元东一眼,想到自己先前那姿态之低,都感到脸红,深以为耻。 萧元东闻言后则哈哈一笑,神态可谓惬意,待见谢奕视线又在刘迪身上扫来扫去,不免便警惕起来:“你想做什么?” “我在想,你多半要空欢喜一场。若这刘迪所言属实,且能帮助做成此事,驸马未必会将他放在旅下遣用。” 谢奕凑在萧元东耳边低语一句,待见萧元东神色略有异变继而便有纠结,心情便转好起来,继而便转头向刘迪询问其人在北时所历种种。 这一夜再也无事发生,第二天一早,众人便就起行往江边赶去。 淮南军自有后继补给,倒也不需贪图乡人这些口粮,多日以来终于得以饱餐,所以这些乡人精神也都极好,有一种得救的庆幸,对于来日将要被安排向何方,俱都欣然以往。反正再差,也不可能比早前要被奴众驱往赴死还差。 将近午时,一行人便与水军会师,暂时可以算得上是安全。谢奕先行一步,赶往南面的临时营地通知请援接应,而萧元东则护送缓行。 就这么再行两日,便到了他们这一军在淮北的临时营地。这营地规模并不小,原本是涡水上一处河湾,左近还有几座原本乡人们修筑的水埭,近日因王师至此,又招募乡人游食多有开掘,至今已经形成一处面积颇大的港湾,乃是徐州军与淮南军共用的一处水寨,共停泊大大小小战船数十艘,往来军卒也有数千众。 乡人们自然有在外的军卒负责疏导安置,萧元东甚至等不及交接清楚,留下邢岳负责,自己则急不可耐引着刘迪等往营中行去。正行至半途,便见谢奕一脸贱笑的迎上来,与其同行者还有庾曼之。两人勾肩搭背,神情俱都促狭古怪,而谢奕也像是早就忘了对庾曼之诸多鄙夷的事情。 “你做了什么?” 萧元东见状,心内已经觉得有些不妙,满脸狐疑之色,怒视谢奕。 谢奕则哈哈一笑,继而便转头对庾曼之笑道:“你瞧瞧这小子,似是穷人乍富,怀拥千金,看谁都像不怀好意。” 而庾曼之也大笑道:“还是要有体谅,元东也不容易,诸多奔波,所获却少,不甘心来日任我麾下。哈哈,这却是难免啊!早前应二缀上一部奴师,与我前后共击,连杀并俘,所获几百,积功更多,可不是一时就能追上!” 听他二人一唱一和,萧元东更觉不爽,眸子一转后冷笑道:“庾三,你真是俗眼昏聩!前日谢二还跟我说,你若非丈人掌兵可恃,必是积功位末,绝无可能跃前!” 庾曼之听到这话,脸上笑容顿时荡然无存,胳膊也从谢奕肩上收回,满脸不善的望去。 “他这是挑拨……” “你敢说你没说过此类言语?” “那你还说……” 听这两人斗嘴,庾曼之脸色更黑,忿忿道:“你们这些庸人还有脸讥我?来日分营俱要做我帐下小卒,届时看你们还嚣张!再说我得自家丈人亲爱,又有何可笑?反倒是沈云貉……” 几人正在这里打闹成一团,旁侧突然响起一声冷哼:“你们俱都已是兵长之选,却还如此浪行狂言,要让兵众师从何态?” 说话间,沈牧从后方行来,身披明光铠,后方则有四五十名亲兵随行,可谓威风凛凛,不怒自威。几人见状,忙不迭收敛笑容,不敢再笑闹。话说回来,他们近来之所以如此热衷于积功求进,多半是被沈牧招摇所逼的! “哪一个是刘迪刘二郎?” 沈牧震住了这几人,而后才转望向萧元东身后几名乡人,待刘迪行出见礼,脸上才稍有温和之色,对他招招手说道:“你眼下还非戎身,倒也不必拘礼。我率下这几兵长是有几分浪态,若有怠慢,不要在意。劳行至此,需不需要休息一下?若是不用,眼下可随我去见将主?” 刘二郎闻言后自是忙不迭恭然应声,随行根上。沈牧又指了指萧元东,说道:“元东,你也来吧。” “哪一位将主?” 萧元东闻言后略有诧异,继而便望向谢奕。 “驸马刚刚入营……” 谢奕行上来,笑语说道。 萧元东听到这话,脸色已是一黑:“你报上去的?” “还没来得及……” 谢奕不乏遗憾道,倒也坦诚不否认自己确有这个想法。什么叫他是招揽不到贤士来投?他是乐见萧元东也落一场空欢喜。 “废话什么!无事在身就速速归营休息,稍后还有各军汇此,届时都要给新来之师腾出营房!” 沈牧转过身来低斥一声,而几人闻言后目光皆有闪烁,凑上去低声问道:“诸军汇此,是要有大的捕猎?” “这不是你们该考虑的事情,若想早知军情,来日各自努力求进。一个个任诞无状,不知所谓,何日才能督治军马,得悉秘要!” 沈牧一副高位者姿态,而后便怒其不争的叹息一声。 待到几人离开后,庾曼之忿忿道:“你瞧他这狂态,不过先达一步,已是眼内无人!不过是年高几岁罢了,我如今已是积功之首,也都没有如此狂态!日后归都,他若再少财用,大家都不要借他!” “你也没有比他谦逊多少!” 谢奕闻言后嘴角一撇,望着庾曼之一脸不屑道。 0714 定策突袭 位于涡水水道上的这一座水寨营垒中,有一座庞大楼船,上下五层,单此一艘战船便可容纳将近千数兵众,便是这一处水营中军所在。这样一艘大船若是横开,几乎就侵占了小半河道。 此时沈哲子正在几名徐州军将领陪同下,在船上仔细游览,口中不时啧啧有声。这一艘船乃是属于徐州军的,淮南军眼下却还不具这种底蕴。当然也不是造不起,而是从性价比上来说,这种大型的楼船眼下并不是淮南军的首选。 徐州军那几名将领陪伴在侧,听到沈哲子对这艘大船赞不绝口,不免又是自豪又不乏忐忑,担心沈哲子张口借船不好拒绝。不过他们的担心倒是多余了,沈哲子在欣赏一番后也并没再多说什么。在面向北方的战事中,类似的大船能够发挥出的效用还是不算太大,有则可用,没有的话倒也毋须再耗费人力财力去专门打造。 涡水这一路人马,乃是徐州军与淮南军联合的行动。淮南军主要扫荡谯沛之间,而徐州军则是侵扰彭城、下邳等地域,从而争取淮阴方面的主动权。早前淮南军拿下的马头戍、涡口等淮上许多关口俱都让给了徐州军,所以今次出军也算是徐州军投桃报李。 沈哲子近来可谓是身不卸甲、行不下船,先是运粮抵达颖口,在汝颖之间略作观战。那个方向因为有数名宿将坐镇,战事开展的很顺利。尤其汝南之地本身就没有多少奴兵驻防,至于当地一些投奴乡宗也很快就被逐一清理拔除。稍加整顿,那里便成为安置淮北流民的一个适合之选。 但情况仍然不容乐观,尤其是北方传来确凿的消息,羯奴石虎于河南之地集结几十万民夫,大肆营修位于荥阳附近的蒗荡渠等旧河水道。蒗荡渠即为鸿沟,乃是黄河一条极为重要的之流,以此为起点,可以由汴入泗而后抵淮。同时也可有此直入寿春方面的涡水、颖水,对寿春进行东西两翼的夹击。 至此,石虎的意图可谓说是昭然若揭,其人今次统军南来,重点必在淮中寿春!如果说此前还有什么侥幸之心,眼下是彻底不必再怀疑了。 既然对方已经显露出确凿意图,那么距离真正南下之期肯定已经不远。此前在淮北布置的诸多事务,自然也需要次第有序的收回了。事到如今,关于此前的种种布置最终收效如何,倒也谈不上有什么不满,虽然没有什么大的所得,但幸在也没有出现什么大的纰漏。 如果说尚有一桩遗憾,那就是没能将石聪给勾引下来围攻一场。虽然沈哲子此前就明白石聪不太可能轻易出动,但总是忍不住有所幻想。但是眼下看来,终究还是免不了一场失望。 在船上游览一番后,沈哲子便直接留了下来,自有兵众给他安排舱室稍作休息。不过他也闲不下来,让人铺开地图端详起来。搜集淮北山川城邑等地形地势,也是今次扰敌的重要任务。 虽然这一类的图籍资料,江东也有存留。但最近这几十年间,此境形势可谓朝夕有变,往年雄城大邑已成残垣,不毛之地中又有重镇兴起,旧日那些图籍不过略具参考意义罢了。 这时候,门外响起沈牧的声音,沈哲子便抬头将人召入进来,视线一转略过沈牧并萧元东,望向那个此前并没有见过的年轻人。 “淮上小民刘迪,参见沈驸马。” 来路上,刘迪已经被沈牧告知将要拜见何人,此时心情多少有些激动。 “不必拘礼,入席说话。” 沈哲子微笑点头,继而便望向萧元东,笑语道:“我刚入营,便听营内盛论元东今次勇建险功,不独解救众多淮上乡民,还为镇中招引贤良来投,所言是否在座这位刘君?” 萧元东在与损友们相处时虽然不乏浪态,但在驸马面前却还恭谨,闻言后便忙不迭将今次一行种种所得汇报。虽然惋惜于极有可能不能将刘迪留为己用,但对刘迪还是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听到萧元东的介绍,沈哲子对于这个名为刘迪的年轻人便产生极大兴趣。他本身便没有多少拜望名人的癖好,也不因对方名微而有轻视,尤其这个年代对于寒门出身的人才极不友好,不知多少将相之才埋没于草莽之中。 当然沈哲子最感兴趣还是这刘迪所献的取马策略,当即便离席而起,行至刘迪坐席前,将自己此前所看那份地图摆在此人案前,问道:“刘君所言之事,是否可由图上稍作指点说明?” 刘迪这会儿也并不藏拙,手按在地图上详细的将他之所知详述一遍,甚至将地图上一些关防疏漏、模糊之处俱都略有修补。 “你们才是前线统兵任事,对此是何看法?” 沈哲子听完之后,并不急于表态,而是望向旁侧的沈牧并萧元东。 “近来游骑各部,也多窥望城父、竹邑等地,周边诸多,倒与刘郎所言无误。但此处乃是谯沛之间重囤所在,哨岗、戍堡诸多,所置兵力近万,实在是难于接近。况且已经地近谯城,若无奇谋速战,实在是难以得功。” 沈牧得以先人一步独领一军,虽然颇受损友怨望,但也绝非居任无劳,对于交代给他的任务,还是颇为尽责的,听到沈哲子发问便讲出了自己的看法:“但若果真可以探入其中由内发难,从速决战,所获绝非寻常,倒也确是值得一试。” “驸马若有定策遣用,小民绝不敢辞,若能为王师得益一二,虽死无悔!” 听到这刘迪所言,沈哲子又笑语勉励两句,稍作沉吟后,便让沈牧去招众将前来议事,顺便通知一下徐州军方面。 老实说,他是真的心动了。此前就遗憾于在后撤之前没能有一个大的斩获,眼下就有了机会摆在面前。可是他节镇整个淮南,又不得不从整体去考虑,不敢随性决定如此大事。若只是谋算不成还倒罢了,若是在此投入太多影响到整体的战略布局,那影响可就大了。 当然,他也并不是觉得这个刘迪不可信,而是需要更多细节的补充,才能对预期的回报有一个概念,从出击到退路都能有所安排。 过不多久,众将便都毕集于此,包括徐州军在此的主将,郗鉴的心腹李闳。 待到众人到来,沈哲子也不先说刘迪之事,只是表示自己想要在今日组织一次针对谯郡的大规模突袭,询问诸将看法。 淮南军在此主要便是沈牧的一部轻骑,以及曹纳所统之军,还有守在涡口的路永必要时可以调集北上,短期能够集结的兵力在八千到一万之间。 至于徐州军眼下在淮阴还有战事,要打通中渎水到淮水的联系,才能在来日的防守中更从容的往淮水投入更多兵力,所以在这里反而军力不多。除了郗鉴统军万余坐镇盱眙之外,便是李闳所率的两军之众。 眼下在涡上水营的将领,多数都是沈牧所率的一些昭武旧部。这些人对沈哲子素来便有近乎盲目的推崇,只要是驸马所谋,那就根本不必考虑,拍掌赞同就是了。 真正能够提出值得参考建议的,还是郗鉴的旧将李闳。李闳对此并不抱乐观之想,眼下王师虽然在淮北诸多招摇,但并不意味着奴军就软弱可欺。 城父距离谯城本就不远,而谯城则屯驻着石聪数万之众,俱是精锐悍卒,绝非野中浪行的郡国游勇可比。若是寻常年景,单单石聪一部便可以说是淮上大敌,眼下也只是自缩于内以待大军南来,本身战力是极为旺盛的。 而且水道大盛不独独只是对南军而言,羯奴同样可以借助此力。此境水网交错,单单近畔便有涡水、汴水、睢水等等,这意味着彭城等地奴兵都可以大规模的调集援击。 “眼下奴众各守于境,本非新败惶恐之师,后路又有国中盛甲为继,即便暂受小迫,军心实在未失。反观我军,既有近畔之敌,又有远来之患,长击于外,凡有小挫,人心已经不安,又恐奴师速至,难免要进退失衡,届时非但不能取之进功,只怕后路都将成忧。” 李闳正色说道,老实说对于这些年轻人们勇不怯战的锐气,他是不乏羡慕和钦佩的。但到了他这个年纪,勇怯与否已经不是最重要,而是需要更加稳重,少为狂态。 听到李闳的分析,沈哲子也是略有默然。其实这些问题,他也都有考虑到,绝无小觑羯奴之心,但又有些不甘心放弃这一次机会,若是此谋能成,所获多少还是小事,能够凭此一得振奋人心,对于未来寿春的防守无疑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但他也不得不考虑到若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后果也绝对不是表面上的得失能够衡量。 但在座者也不乏人根本就听不进去李闳苦口婆心的劝说,首先开口便是近来颇有志得意满的庾曼之:“李将军此言,实在太丧士心!你虽然也是戎行多年的宿将,但少从名将,临事权衡,难免有疏。我等久从驸马,凡有战事,何曾多论敌我寡众?既有战,当勇行,胜负哪有定数,自是勇者攫握手中!便如我近来所历战事,从无一战行前密思久度,勇猛以进,所遇奴贼,已经尽数枭首于外。” 李闳听到这话,嘴角已经忍不住一颤,尤其看到庾曼之一副百战百胜、智珠在握的笃定姿态,仿佛早前每阵损伤过多之后苦苦哀求自己的并不是他。有求于人那是守望相助的一家人,现在发生了争执,倒是彼此分得很清楚! “李将军所见,诚是知兵之论,持重之言。奴众之所以敢游勇外散,中军集内,大概也是深觉我军不敢大进,虽有小扰,不成大患。此世岂有必胜之战,得之天时,得之人心,以我之必攻,而取敌之不备,有此一得,已经可堪一战!” 谢奕也在席中说道。 旁侧沈牧也附和道:“时下正是春潮水盛,涡上航埭蓄水极多。奴兵一旦大举南来,此处本就不是必守之地,若徐州奴众来援,掘埭放水,不足为患……” 众人都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各持论调,有的或是荒诞不经,但也有许多值得引以为据,仔细咂摸。 沈哲子在席中倾听片刻后,眉目也渐渐变得开朗起来,他是实实在在感受到这些人的成长,可见在淮北放任磨练这段时间以来,虽然未必即刻就有脱胎换骨的变化,但也都绝非虚度。 往年是沈哲子取舍全由一心,带领他们迎来一次次的胜利。可是这一次,却是他们在沈哲子迟疑难决的时候,返回来给他以信心。 “奇正相辅,刚柔并济,攻守兼备,临敌用事,本就不法于一。敌众我寡,敌强我弱,诚是分明,但即便如此,又怎甘于束手待缚。以此不甘之心,正该求以不能之事。” 沈哲子讲到这里,算是已经下定决心。此前他北上来此,本意就是窥望战机,待时回守淮南。既然做出了试一试的决定,倒也没有什么可迟疑,当即便开始调度安排。 此一战需要从速以决,无论胜负都不能久留贪功恋战。所以主力自然是沈牧所部轻骑,机动性上能有保证,至于水道的防护则交给了曹纳。同时给驻守颖口的郭诵,以及游击在外的韩晃都去信通知,他们虽然不能直接加入到这一场战事中,但也需要做出相应的配合,牵制谯城方面兵力投入。 至于那个献策的刘迪,沈哲子也直接征入军中,暂以兵尉遣用,除其本身家人部曲之外,又给他增添几十名精兵听用。趁着游骑各路仍在召集返回途中,先遣其人往城父去,即便其谋不成,也能窥探更多细务。 沈哲子一旦做出了决定,那么发事与否,自然也不能取决于这奇谋成或不成。成则可喜,不成也不足动摇沈哲子的决定。事实上他真正倚以厚望的,还是郭诵和韩晃那里能够吸引和牵制住敌军的精力。 0715 城父牧所 位于城父附近一座地处丘陵高岗上的戍堡内,刘迪等三十余名壮丁俱被圈禁在一处木栅圈成的围栏内,外间还有十数名手持刀枪、神色紧张的奴兵瞪着眼看守,那模样可谓警惕到了极点。 “二郎,那贺赖苗是否可信?咱们在这里可都已经等了将近两天了……” 围栏内,一名乡人丁壮神态略有不安,凑近刘迪低语问道。 “曹三你就安心吧,往年在北,贺赖苗还是老主人鞭下教出。早前他强邀阿郎入伍,旧情之外,还爱惜阿郎相马之能。他若得信,必会来救。” 刘迪还没开口,旁侧已经有一早年跟随在北的刘氏家人笑语说道。 见几名乡人仍在不乏紧张的望着他,刘迪便点了点头,心中却还是免不了一叹。这几个乡人武勇是有,也不乏胆气,但终究还是少了历练,临事不能自安。反观淮南军那些挑选出来的悍卒,被监于此这段时间,起居饮食都安然自若,全无异态,也不会频频心怀狐疑的向他发问。这就是真正精卒,与寻常相丁壮勇的区别。 事实上他虽然对那个旧人多有信心,但当然也不会就这么直接撞进奴兵营垒中,选择这一处戍堡,也是经过一番遴选,此处距离城父不算太近,驻守也不过百数游勇,即便旧人不来相见,凭他们也大可以夺刃杀出。 “全都散开,不准私语!” 栅栏外那奴兵兵长可谓小心到了极点,见他们交头接耳,当即便扬声呵斥。 正在这时候,戍堡外响起一串急促的马蹄声,不多久,便有十数人速行入内。这些人俱都衣甲鲜亮,随身所配弓刀也都精良,一看就绝非这些戍堡内甲兵简陋的散卒可比。 这十几人为首乃是体形矮胖壮实的中年胡人,筒袖铠紧紧箍在身上,看着都有几分难受。此人行至戍堡内,一把推开匆匆迎上去的兵长,继而便望见站在了围栏内的刘迪,略显狭小的眸子已是一亮,指着刘迪大笑道:“果然是二郎!前日得讯,我还道这些伧徒诈我呢!” 说话间,他已经示意身畔随从挥刀劈开那围栏,行入进去拉着刘迪的手,先是端详少许,继而便神色不善的转望向那名兵长,怒声道:“看来是少动于外,这些伧徒连我贺赖苗的子侄都敢拘禁!二郎你道我,他们可曾打骂折辱?若你愤懑难平,我来给你讨回体面!” “将军息怒,我等实在不……” 那兵长听到这话,神色已经转为苦态。 “你住口!二郎你说。” 那胡人贺赖苗怒斥一声,可谓凶态十足。 “还是算了罢,他们也是职事所在。” 刘迪苦笑一声,对贺赖苗说道:“乡土遭掳,已经难为安居。我是穷途来投,旧人不弃,已经是大幸。少许磨难,又算是什么。” “二郎你说的什么话,早年在北,咱们俱是相依为命的游魂。若非老主关照庇护,此身哪能活至当下。你也曾唤我一声阿兄,咱们便是一世的兄弟。早前你是恪守老主遗命,我不敢迫你,但若危急不来营救,死后哪有面目再见老主!” 贺赖苗一边说着,一边将刘迪拉出围栏,见他身后那三十多人有的倒是认识,有的却没见过,但俱都是悍勇之卒,不免有一些好奇:“这些壮士,俱都是二郎你的义从?” 刘迪闻言后便笑着点点头:“阿兄也知我素来仗义,哪怕在乡也好为仲裁,久来便受人亲昵。今次乡土遭掳,走投无路,他们便都随我想要争一活路。” “唉,这世道鬼怪横行,哪有善类安闲求活的地方啊!” 贺赖苗先是叹息一声,继而又说道:“二郎你生来便是义气之人,绝不会泯为俗流,我自来便是相信。今次一灾,未必不是一幸,让你明白,这天下的乱势,咱们寒伧卒众怎么能避免。还是要奋起穷争命数,才能不负此身!” 两人寒暄着,率众行出戍堡,而戍堡内那些兵卒也根本不敢再上前阻拦。一直到了外面,刘迪才发现外边竟有上百战马,另有十数人于此看守,忍不住感慨道:“阿兄竟已有了如此威仪,出入拥从百数……” “哈哈,我这又算是什么。咱们生来便共马并食,眼下赵国又大举用事,自然也是小有受用。” 贺赖苗大笑一声,示意部下们将马匹分给刘迪一行,上马之后,便当先跃马而出,同时转头对刘迪笑语道:“老主当年不肯受赵国使用,我知他是心恨破家之仇。但其实咱们这些游食之众,受用何人难道还能由自己拣取?都是命数催逼罢了,怎样奔波劳碌都为两餐一宿,又何必去管受用于刘还是受用于赵?” “这些话我也只与二郎你说,你也不必觉得今次投我是悖逆老主遗命。说实话,若是南面能低眼下望,善待咱们这一身血肉气力,就算是投南又有什么不可?” 讲到这里,贺赖苗又笑语道:“不过近来南人倒是颇有进取,眼见北国大军即至,居然还敢过淮水来四处滋事,倒是让镇中颇受困扰,谯城不乏中军悍将要请战于外,给南人一个教训。据说南人在寿春的镇将乃是一个吴国少年,观其用兵,倒是一个锐进之将,不像那些空言虚事的中国旧家。说实话,我本以为二郎你已经过淮投去,得讯后反有一些好奇。” “我倒是想要南投,可惜无引见之途啊!” 刘迪在马背上干笑一声,不动声色道。 贺赖苗倒没往深处想,又说道:“不能投南,也未必就是坏事。今次赵国大举南来,南人今次只怕难有善果啊……更何况南国多冠带人家,咱们这些寒伧只凭身用,也未必就受看重。他们两国穷争,与咱们这些卑微是无甚关系,无非趁乱猎功,日后不要再卑于人下。”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冲下了丘陵,行至河谷畔的广袤原野上。 城父地处谯沛之间,涡水与漳水夹域而过,且境中并无险山恶川,水草丰茂,地势平坦,乃是一个不错的牧养所在。 刘迪他们一路行来,不时见游骑驱赶马群在外放游。贺赖苗在一侧不乏炫耀道:“此处乃是豫下淮上最大一处马监牧所,往年所养不过千数马力,但近来要为大军备用,集马已经过万。早前我去见你,还只是监中一厩长而已,如今已经小升三级,就任马丞。虽然不统大军,但也监管几十厩马事,寻常战将见我,也都不敢放肆……” 在贺赖苗的絮叨中,刘迪也渐渐摸清楚了此处牧所的构架。因为地处谯郡,此处由镇守谯城的石聪直领。但其实由于各路镇将都要为大军集资备用,所以眼下这里聚集了谯、沛、陈、梁乃至于彭城、兰陵等郡国都有一部分战马在此寄养。 贺赖苗所任乃是陈郡马丞,算起来也是客用,但已经是这牧所监马事者最高级别的几名官员之一。 “二郎新来,且先在我署下担任一个厩长。不过眼下是无马归管,倒也省了操劳。” 一行人在野地奔驰,很快便到了城父城外一处名为龙脊岭的坡地,这里便是贺赖苗所分管的牧场,地近涡水一条支流,面积也算是开阔。马匹若是圈养起来,即便无损,也会让马力变得虚弱,因而需要时时放游。所以,马营的格局较之兵营要松弛得多。 贺赖苗所在区域,在那龙脊岭上有三四处戍堡营垒,合共守卒将近两千人,其中只有一营三百多人的中军。 所谓中军,便是羯奴国内的精兵,战斗力远胜于地方郡国那些散兵游勇,多由羯奴国人和杂胡并晋人中的武勇征选,分由各镇重将统率。而中军之上,更加精锐的便是禁军了,这就是赵主亲领,又或国中宗亲重臣以单于号而加兵事职来统率。 贺赖苗这马丞虽然言是牧所高级官员,但其实不过只是一个八品卑任而已,只管马,不管人,所以是管不到左近这些驻军的。今次前去迎接刘迪,还是向左近中军戍堡借来人摆谱。也幸亏近来将要大战,各军都缺良马,他这个马官才有了一些面子。 刘迪今次入伍,让贺赖苗实力激增,这几十名悍卒放在中军都是良选,更不要说在马营中。以往贺赖苗能管的不过营内几百名养马的郡吏苦役而已,如今有了壮武助力,可谓兴奋到了极点。 “二郎你也知,我本就不是勇斗之人。眼下能活,只赖马事而已,能进居马丞,还是给中军战将养马得力。眼下有你助我,来日待到南人退过淮水,咱们可以自往郊野猎马,积功起来未必不能拜将封侯,不必再看他人脸色!” 有了刘迪的加盟,贺赖苗可谓信心满满。 “阿兄怎知南人将要退去?” 刘迪闻言后便作好奇状问道。 “这是显见之事,前日此处两千余牛马畜力被征往北去接应,大军前阵已经入了蒗荡渠,若是水道通畅,旬日之内就可抵达。” 贺赖苗闻言后便笑眯眯说道,脱下了那勒人的筒袖铠,他体态又横向涨开了数分:“中军于兵尉近来结好于我,就是盼我能择一批良驹归他暂用,好趁着南人回撤、大军未至之际出击抢功。” “奴军将要出击?要攻向何方?” 刘迪下意识疾问一句,片刻后才觉略有着痕,便又皱眉道:“牧所四野开阔,本就不好防守。若是南军突袭来此,此地未必能守啊!” 贺赖苗笑语道:“这不是你我该考虑的事,不过南人也没有这胆量。此处地近谯城,水道又多淤,他们或能攻来,但却难撤出。况且无论何方攻此,咱们又不是战卒,只要还需用马,谁也不会来为难咱们,二郎毋须忧愁。” 0716 护军可期 石赵地方本就政事不修,马政虽是军务之重,但也并没有严密到无隙可入。最起码刘迪一众入营,并没有遭受到什么阻滞。 只有左近戍堡中贺赖苗所说的那个隶属中军的于兵尉召刘迪过去询问一番,因为有贺赖苗在旁助言,加上刘迪适时显露出一些相马技艺,这件事也就糊弄过去了。而且因为刘迪帮那个羯奴兵尉拣选了一匹良驹,令其心怀大悦,甚至还给刘迪一众随从们配了一些简单的刀枪军械。 潜入虽然简单,但也并不意味着此处就全不设防。首先是资粮等物用俱都集中看管,安置在漳水一处河湾,左近有两千多名兵卒看守,而营内各厩俱要持手令军号才能入内领取资粮。同时营中还有中军监事统管各处,每一旬便巡视各处,一旦马数缺额或是马力亏损,都要承受重罚。 这种掌握根本,忽略小节的管理,倒是极为适用于当下,节省了许多冗令,但又能维持住整个牧场的规模和效率。而且各丞分领一处,彼此竞争又互无节制,即便是一方骚乱,也不足影响到全部。 而且此处布置内松外紧,尤其是在南军极有可能突入的涡水、漳水附近,更是各陈两千余精锐骑兵,俱是骁勇善战的羯奴中军精骑。 摸清楚了羯奴基本布防情况后,刘迪才觉得他早前想法有些天真。如此一个布置,凭他们几十人众,顶多猎获百数战马,而且还未必能在奴骑追击下逃出,想要再有更大的收获,实在很难。 于是刘迪也就不再纠结谋立奇功,摸清楚羯奴布置后,趁着放马之际,将消息送了出去。至于究竟该怎么做,还是留给南面的沈驸马作决定。 在马营中的这两天,马数也并非一成不变,每天都有几百匹的出入。有的是各部奴师征用,有的则是地方上那些郡国散卒们掳掠来。一般这些掳来的民马,饲养都不得法,徒剩骨架,需要在营中养上一段时间,同时调教马性,才能出厩分遣外用。而一些长期役用的战马,也都需要返厩调养。 虽然内外隔绝,交流不畅,但通过马匹的征用和贺赖苗的絮叨,刘迪也大约能够猜度到王师在外的行动。譬如昨日各厩征集三千余匹战马,军伍集结,往西面而去,便是因为南军游骑居然沿着颖水而上探入颍川境内,虽然没有造成什么大的骚乱,但却令将主石聪震怒,分遣几千游骑要猎捕这些胆大妄为的南军。 又等候了两天,前去报信的兵卒潜归营地,言道明日午夜便要发动袭击,并转告将军命令,希望刘迪能够善保此身,不要贪念奇功,一旦事不可为,还是要脱战保命优先,届时在南面涡湾会有接应。 此时刘迪也明白,单凭他几十人众,实在很难在这广阔营地中有什么大的作为。但一想到既然已经身入此境,却诸事无为,又实在不甘心。 “二郎,我听说前日走失的卒众又返回来了?这可真是一桩喜事,你这些义从俱都悍勇,乃是咱们兄弟来日扬名立身的根基,损失一个都让人痛心啊。” 刘迪尚在思忖,突然听到贺赖苗的声音在帐外响起,不旋踵此人便行入进来,脸上喜忧参半,坐下来之后便叹息一声:“还真是小觑了南军,你知不知?昨日兵众巡边,竟然发现南军游骑在左近游荡,似乎将要袭此啊!这几日咱们可都不要外出,你虽然是晋人,但这种时节,那些兵卒们才不会仔细拣辨敌我……” 说话间,他已经发现刘迪脸上不乏愁色,便问道:“二郎,你莫非还念着老主遗命,不乐居此,想要投南?我不是挫你锐气,说实话咱们兄弟之情也不因心向南北偏移,但眼下投南实在不是一个良选……” “阿兄,事到如今我也不再瞒你。我不是想要投南,而是已经入了淮南王师,眼下暂为淮南内史沈驸马麾下兵尉。今次投你,也是衔命而来。此前并非有意相瞒,只是我……” 刘迪权衡再三,还是决定据实以告。 贺赖苗听到这话后,脸上却无多少异色,只是叹息道:“此等性命攸关大事,二郎你能道我,可见确是视我为肺腑至亲。唉,其实我也早有猜测,你不是一个受迫命穷就悖改初心的人。身边这些勇卒,也绝对不是寻常乡野俗类。此前你既然不多说,我也就不多问,但眼下既然道出,莫非是已经将有谋发,希望我能助你?” 刘迪听到这话,神色不免更加有愧,但在沉吟少顷之后还是说道:“确是如此,沈侯遣我至此窥探马营细则,眼下军命已经完成,我却不甘于此,想要更作伟望……此处将要有乱,阿兄虽然言之无忧,但若乱起,难免还要遭受牵连。我是希望阿兄能与我共事于南,奴众一时穷盛,但却悖道义,无章法,不能持久……” “二郎你这么说,是要让我如何答你啊!我不过胡中微力,又无勇武义从,在北尚可因技谋生,入南只恐将为役用啊!我是懒性厌迁,只望眼前。你有大志,我不阻你,若是现在就要离开,我也可送你一程,全此旧谊……” “但我是阿兄引入,若是无端离去,稍后此境便乱,阿兄如何能够得脱?你是困入南之后进取无门?阿兄信不过别人,但能否信得过我?我在此与你为誓,南向之后,性命共用,我们兄弟相扶共荣,绝不相弃!” 贺赖苗在沉吟良久之后,才开口问道:“你想要做什么?” “不必阿兄冒性命危险,有无可能将眼下所监战马俱都驱出引向南面?” 刘迪听到这话后,脸色已是一喜,继而便说道。 “这还不是性命之险?二郎你这胆略也真是远超常人啊!” 贺赖苗闻言后却是瞪大了眼眸,营中这几名马丞,他的表现排在前列,所以所驭之马也极多,近来虽然频有出入,但也还有三千余。这么多的马一旦稍有异动,必然会引得左近戍卒警觉,那可是两千余众,想凭马群将之冲散实无可能。尤其那个中军于兵尉所镇方位,多有栅栏壕沟为界,一旦被牵绊,他们极有可能就被射杀当场! “这也不妨,稍后此营自有动乱,届时便是你我兄弟猎功之时!” 刘迪一脸笃定道。 贺赖苗虽然也算阅历丰富,但却少经大事,这会儿难免有些紧张,舔了舔干涩的嘴角,略有颤声道:“若是这么多马引向南面,你我兄弟可积功多少?” “南面乃是驸马沈侯主事,淮南多渴战马,计功尤胜斩首。若是你我得功,攫居护军都无不可!” “只是护军吗?” 贺赖苗听到这里,便有一些失望。 “我也是新从王师,不过稍有揣测。但即便是护军,凭阿兄于此,何年才能积得此位?” 贺赖苗听到这话,眸光又是一闪,片刻后顿足道:“我不是不信二郎,但若南军果能冲至此处,我便与你拘引马群向南。但若在营外便被击散,那此事便只当不闻,二郎你可自去!” “这是当然,我引阿兄是逐富贵权位,可不是让你以命弄险!” —————— 0717 夜拔敌寨 夜色下,沈牧等两营六百具装甲骑在浅滩苇荡后默立整队,马皆笼首,人亦面甲笼罩,静默不动时,恍如平地中凸出的一堵铁壁。 为了将他们数百重骑在保持隐秘的情况下,跨越百数里敌境运输至此,涡上淮南军可谓透支发挥到了极点。各部游骑俱都遣出,扰人视线,坚壁清野。水营中在保持后路运力的情况下,能够出动的舟船和役夫俱都出动,还借用了徐州军相当一部分人力。 除了这两营六百具装重骑之外,后侧还有应诞所率的等数轻骑。这些轻骑除了兼攻侧翼以外,在战事不顺利,未能突破敌阵防御的情况下,还兼职后备运力。换言之,假使今次突袭不能成功,获取到敌营运力的补充,那么这数百轻骑兵众是需要放弃掉,从而保证重骑得以脱战返回涡湾接应的后营。 沈哲子并未因为此前扰敌多有小胜便就小觑敌众,所以在此战投入了淮南军野战最强的具装甲骑。但如果这些甲骑没在此处的话,淮南军也将大伤元气,短时间内不能重新恢复建制,所以今次也是一场豪赌。 此时前阵已经派出,乃是两百余名负责先登拔营的精锐步卒。按照刘迪传递出的情报,前方戍堡乃是百数名沛郡散卒驻守的前哨。但是后继十多里外便就是奴兵中军所驻防的一座大堡。沈牧他们需要连破两堡才能杀入奴兵辎重大营中,届时一旦火起,便是其余各部群起围攻的信号。 但若连粮草都烧不了,那么则意味着此次突袭已经失败,各部即便勉强攻上,也很难突破各处戍堡,有什么大的斩获。 刘猛等负责拔寨的人正在不高的苇荡中伏地潜行,口衔利刃刀背,有的肩背强弓劲弩。为求从速以决,短短数里的距离,他们已经用了半个多时辰,体力多有损耗。 多年高强度的操练作战,到了刘猛这个年纪,体力已经再难维持巅峰,若是往年也早该退养,顺便操练族中后进新锐家兵。但是随着主家越发势大,人用难免有缺,如今郎主身边俱都换了少年悍勇,刘猛索性投身旅中,继续效力。 但终究已经是不年轻,往年袭杀义兴周氏乡仇时,伏行十数里,尚能攀越坞壁冲入烈斗。可是现在,他的肩背已是酸涩难当,只能停下来稍作休息。再赶上的时候,已经从前列落在了最后。 再行向前,士卒多停顿于此。前方一处空旷地域,已无遮拦,薪柴燃烧过半,篝火已是将灭,但仍有余光。左侧有一哨望,两名兵卒趴在横栏已经睡去,另一个也依着木柱哈欠连连,但惺忪的睡眼仍在往四处探望。 那哨望距离篝火尚有一点距离,光线黯淡,众兵卒虽然有弓弩在身,但却没把握一击必中,正在思忖对策。刘猛行上前来后稍作沉吟,便解下强弩,示意两名兵众从侧翼潜至苇荡边沿。 刘猛两臂捧弩,稍作瞄准,蓦地扣动扳舌,弩箭脱弦而出。倏忽之间,那哨望上兵卒身躯已是蓦地一震,两手捂住咽喉,摇摇欲坠。前方两名兵众贴地疾冲,臂上缠绕的钩索骤然往上抛去,继而两道乌影便借绳索之力冲上近丈高的望台。 此时那中箭之卒才倾斜衰落在地上,听到落地声,睡梦中的两名兵卒已被惊醒,刚刚睁开双眼,视野尚有迷离便又黑暗下来,布满老茧的手掌扼住他们咽喉,稍一错力,喉管已被捏断! 兵卒们鱼贯而出,继续潜行。此时刘猛又回到了前方,复又拔除两座望哨,一行人直至寨墙之下。位于浅滩坡地上的这一座营寨,规模并不算大,栅栏不足一丈,因为疏于修葺,那些栅木有的甚至已经生根再发新枝,更难阻拦这些兵众。 到了这里,已经毋须再有敛行,一众人当即便翻越而过。大概是对于外间哨望太具信心,寨内甚至没有巡逻兵众。但这么多人翻跃进来,声音也绝不算小,还是有浅睡兵卒被惊醒,从营房中探出头来,旋即便见百数如狼似虎的悍卒扑杀来,当即便惊声厉吼:“什么人……” “速杀!” 刘猛抬手便是一箭,继而收弩提刀,刀柄砸在土墙上稍作试探,继而便合身撞破薄墙。这营房内有七八名酣睡兵众,俱被巨响惊醒,有的翻身而起,有的掩面咒骂。 刘猛动作却更加迅速,手中环首刀毒蛇蛇信一般探出,正当于前的一名兵卒胸口顿现血洞,继而手起刀落。当其行出时,房内已无活口。出入之间,不过数息之内,而此时同入的一些兵众还没有找到对手,望着已经沾染满身血渍的兵长愕然变色。 这戍堡规模本就不大,两百余名兵众冲入,多有守卒睡梦中便丢掉性命,即便有人惊醒冲出,也都被乱刀分尸。如果不算潜行的时间,拔下这座营垒,所用甚至不足一刻钟。 攻破营寨之后,兵卒们也并未懈怠,有的收捡营地中所备存的弓刀箭矢等械用,有的则将那些奴兵尸首挑出营寨,抛撒于途,另有人则聚起薪柴等物,堆叠在寨墙内外。过了一刻钟,诸多忙碌告一段落,然后才在营寨中高处举火为号。 此时,早已经等候多时的沈牧等部这才翻身上马,顺着前阵探出的实路,涉过这一片浅滩苇荡。继而便停在了顺风处,并不急于前行。 远处的奴兵中军反应较之预想中还要敏捷得多,当沈牧他们涉过浅滩列队完毕的时候,夜幕中已经响起了游骑马嘶声。 不过那些奴兵游骑行至近前后,首先便被已经攻克的营垒所吸引住,绕着营寨与内中军卒对射一番稍作试探,而后便分出数骑往回返去示警告急。 另有几名仍在此处游弋的奴兵在绕过营寨后,很快便也发现了沈牧等具装甲骑的存在,不过很快便被侧翼突出的应诞所部轻骑追杀上去,射杀于野地中。 又过少顷,远处已是火把林立,人吼马嘶声大作,随着诸多战马的刨蹄冲锋,地面都开始变得震荡起来! 此夜本就无月,光线多有幽暗。随着奴兵越营而出,先攻克的营寨里也是火光大作,光线攒聚于此,余处更显幽暗。于是沈牧所部具装重骑,便彻底隐没在了黑暗中。 恶战在即,沈牧面覆铁甲,倒是看不出神情,但是甲叶之下,已是频频探舌湿润略有干燥的嘴唇。 此前虽然多有战胜,但是此战对手却不同,乃是羯奴恃之四方出击的中军精锐,其战力之强或许黄权、彭彪等奴中宿将嫡系部曲可比,但因交战时因为各种原因,双方其实并没有怎么正面交锋。所以对于奴兵中军战斗力究竟如何,包括沈牧在内许多将领都没有一个直观的认识和感受。 眼下虽然尚未正式交战,但从远处对手调集出营的声息来推断,这一部奴兵实在不容小觑。此时已是午夜,人困马乏,袭之猝然,敌众却仍能如此迅速的组织反击,而且听其冲击之声并无杂乱,若非久战之精锐,绝无可能历练至此。也可以想见,哪怕淮南军是轻骑突袭,面对奴师精锐中军,也未必就能抢到多少优势。 这时候,沈牧心中已经隐有忧虑,担心刘猛等人哪怕有着营寨依托,也未必能够承受住奴兵的第一轮冲击。而在早前的计划中,刘猛等人必须要将奴兵引出过半,重骑才会出击。如今看来,尽管战前他们已经多有估测羯奴中军的战斗力,其实还是有些托大了。 营寨中,刘猛心内也是不乏忐忑。他们奇袭至此,难携太多械用,所以是打算攻克一座奴兵营寨以战养战,但却没想到奴兵中外之分这么严重。 这一座营寨中奴兵战斗力确是薄弱,至于械用则更是简陋不堪,所集刀枪不过百数,基本也就是匀在人头。劣弓几十张,甚至多有乡户土弓,杀伤力不足指望。这一点倒还罢了,淮南军本身便携强弓劲弩,但问题是,箭矢也都不多。铁铸箭头两百余,剩下的多是土产竹箭,轻飘飘的没有重量,哪怕强弓发矢,也根本就难以破甲! 战术再好,临阵总有变数,趁着奴兵尚在冲击,刘猛又命兵卒抱薪堆叠于外,同时将长枪俱都断成短矛。但奴兵并未留给他太多时间,很快便有几十骑冲入了视野范围之内。 “引射!” 这会儿也难再依照原计划作长久据守缠斗,于是刘猛便也不再留力,命随军所携几十具强弩俱陈于前,弩箭一轮攒射,那些冲在最前方的奴兵多有应箭而倒,冲势为之一顿。火光范围内尚有残留的几名奴兵,俱都快速撤回,并没有留下第二次射击的机会。 冲至近前,奴兵火把都已熄灭,难以观测敌军阵势。幸在早前外积薪柴,此时刘猛又命人以竹箭引燃外间那些薪柴,火光霎时间外延出去,而隐在夜色中的奴兵也都暴露出来。三百余众奴兵出现在视野中,原本的锋锐冲阵正向两翼探开,准备游骑侧击! 0718 火烧谯南 骤然光线加身暴露出来,奴兵阵型略有骚动,继而便又后撤十余丈,并不再急于向前,双方隔火对望,而其后部几十骑又有分散向外的趋势。 刘猛见状,心内已是一凛,率领几名兵众穿营而出,用长枪挑起早前所杀一具奴尸,大笑吼道:“淮南王师远攻杀奴,若不卸甲早降,俱都此态,死无全尸!” 说着,他将长枪杵在地上,跳起挥刀怒斩,那一具奴尸顿时分作两半,在火光的照耀下,喷涌的血浆、破碎的内脏俱都滚落而出,纤毫毕现! “南贼该死!” 眼见这一幕,对面那些奴兵已是恼怒得目眦尽裂,当即便又有数十骑挺跃而出,直往此处冲来。刘猛笑声更加恣意,反手再戕一具奴尸,而后才又翻回营垒之内,握起强弓,引弓便射! 然而就在将近射程之际,那些奴骑却蓦地向侧方横掠,显露出极为精湛的骑术,让这一轮攒射大半落空,也让本就患于箭矢不足的刘猛心痛不已。 奴骑冲出侧面后,很快便探出箭矢覆盖范围,当即便有奴兵大吼道:“南贼只是小众内虚,一攻破之!” 此言仿佛一个信号,数百名奴骑快速散开,避开了正面的火道,以扇形朝这座简陋的营垒冲杀去。如此以一来,营寨内淮南军劣势便陡然彰显出来,如此广阔的冲击面,远击已是无能。 冲至近前后,奴兵已经张弓扬射来,箭矢虽不稠密,但也足以造成侵扰。淮南军各举木盾横挡,继而便听营寨数处都有撞击声响起,已有奴兵在寨墙外探出了头! “杀!” 刘猛率先弃弓,腰畔短矛振臂挥出,一名攀跃而上的奴兵顿时脸面开花,倒飞出去。接下来淮南军便分作两部分,其中一部分后撤退至营中高处,继续引弓攒射,另一部分也都甩出短矛,或是击中或是落空,但已经无暇庆幸或惋惜,已经有奴兵冲入营内,只能挺刀上前力搏! 刘猛此前翻墙激怒奴众,不乏奴兵已经将他深恨,此时冲入寨中十数奴兵,其中居然有近半向他欺近围杀。但眼下在营内还是淮南军占优,很快便将那些奴兵挤压在一处,刀枪齐施。但这些奴众顽固异常,三五人便集结成阵,远枪近刀,颇具章法。 “奴儿纳命!” 刘猛挥刀力斩,刀还未近,另侧已有枪锋直挑面门,而受攻击那名奴兵甚至都未撤刀回防,仍是矮身横斩刘猛腰肋,可见合击之技极为精熟。不过可惜他们遇到的乃是刘猛,刘猛脚踝一拧,斜步蹿出,枪锋擦着脸庞刺过,原本直奔敌胸的刀刃蓦地转锋下沉,那名横斩来的奴兵顿时惨叫倒退,前臂已被齐肘斩断,落地后手掌仍然紧握刀柄,但却已经不足劈砍! 一刀得手,刘猛手中之刀贴面上撩飞挑,持枪奴兵喉咙顿时被划开,仰面躺倒。旋即刘猛抬起的脚被蓦地一扯,整个人后撤出去,这时候,视角余光才见一点刀芒闪过,若是仍在原地,这一刀将必中他的后心。 先冲入的奴兵尚未打退,后继者已经又是源源不断的攀墙而入,甚至一侧寨墙已经被撞出缺口,有七八名奴兵正纵马冲入。虽然这几人都被射死,可是缺口已成,外间另有奴骑往此处蜂拥冲来! 箭矢很快告罄,短矛也都甩出,那分出的百余众手中弓弩已无可用,索性尽弃,各持刀枪加入到力搏中。此前营中多有栅栏障碍,奴兵即便纵马冲入也难驰骋,只能下马步战。于是双方便在这左近区域之内展开了肉搏,刀枪翻飞,血色迸射,在熊熊烈火照耀下泛出诡异光芒! 此时夜幕中又有马蹄声响起,应是远方奴营又整顿兵马派出援众。沈牧等具装此时还未上马,虽然没于黑暗中,但能看到那简陋营寨已被冲击的千疮百孔,具体厮杀情况虽然看不清楚,但也可以想见战斗之惨烈。 此时他心绪已是急如焚火,拳头攥起而后舒展,如是者三。营寨外燃烧的薪柴渐成灰烬,而烧起的火光也是越来越微弱。新来者人数更多,在那火堆旁稍作停顿,即刻便就加入到对那简陋营垒的围攻中! “上马!” 终于,沈牧喉中挤出一个干涩之声,而后左近便响起整齐如一的甲叶碰撞摩擦声。 轰……轰……轰! 仿佛天际将落无形巨槌,以整个大地为鼓,厚重肃穆的马踏声在夜幕中响起。此时仍在争勇杀入营寨的奴兵们心内俱生狐疑,下意识的转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继而便见夜幕中一点玄黑之线正壮大起来,俄尔便成一堵厚重的浮动之墙,正以不容阻挡之势向他们拍击而来! “撤出,撤出!南贼仍有伏众……” 此时羯奴稍显散乱的阵列中,纷纷响起兵长们的呼喝之声,于是尚在寨墙之外的奴众顿时勒转马身,往侧方退去整顿阵型。而那些下马步战的奴众有的翻身上马,有的则干脆各寻掩体,引弓往对面射去。夜幕中响起金铁撞击脆响,然而那一堵浮壁速度却越来越快,丝毫未受阻挠! “杀奴!” 前阵一声爆喝,长柄斩马刀整齐斩落,马前数尺之内,无物能存!哪怕就连无人驾驭、冲撞至此的游荡战马,此时俱都被斩翻在地,继而整个马身都被踩踏成为一摊血浆! 杀奴! 这一壮声不只是单纯的气势口号,更是挥斩的一个信号。奴兵因为多有下马冲杀,此时难免胶结于此,凡是没有及时退出的,无论是人是马,俱都横死当场!重骑所过之处,犁出一道稍显泥泞的血色道途,血煞混杂土腥气息,顿成一股辛烈至极、令人作呕的味道! 此时旁侧奴骑本来已经整好队伍,只是还未冲击成势,眼下见到这骇人一幕,已经心生几分胆寒,但他们也是精锐之众,并未因胆怯而有自溃,冲击途中还在引弦疾射,但见箭矢破空却多被撞飞,几乎没有给对方造成多少障碍。 况且如今对方已经冲势大成,更不敢以身去试其锋芒,于是也都勒马回转。但这一折转,速度难免降下来,于是后阵又被铁壁猛拍,长刀挥割,又是一串人马俱亡的屠杀! “散阵后结,拉开距离!南贼人马具甲,疲不能久!” 乱阵中响起奴将的吼叫声,于是奴兵便分往四野逃散,避开敌方重骑正面锋芒。这应对不可谓不巧妙,重骑冲阵乃是无敌,尤其早前奴众自乱,若再集结起来,根本争抢不过,不妨直接散开阵型,以离合之机动,待其久冲成疲,而后再绕行游击将之蚕食! 奴兵应对不可谓不机敏,但因先机早失,一时贪功,也已经付出了数百条人命的代价。而且重骑冲阵从来不宜单独投用,当沈牧率领具装冲散敌阵时,应诞所率轻骑适时而出,顺着侧翼扫荡出去。此时奴骑刚刚被铁壁拍散,正是心有余悸,此时阵不成阵,再被轻骑直冲一番,能够遁逃出去的寥寥无几,大多数都被挑飞斩落马下! 此方厮杀声大作,尤其重骑奔腾起来声震于野,远处奴营再有游骑冲出。这一次所出动游骑大概是营中余众尽出,远胜此前两拨人马,其前阵很快便冲入战场之内,可是在面对锐气正盛的淮南重骑,也都遭遇了此前两拨人马的境遇,仿佛浪花拍上了礁石,能够被卷回已经是极好的运气,运气差的便是粉身碎骨! “散开,散开!” 奴将们尝到苦头之后,应对如一,俱都避开直面锋芒,任由重骑呼啸而过。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堪一击,除了最前部是被直面击溃,后继者多有主动退避,让开正面之后,很快便在侧翼集整成队,或是迂回游击,或是直冲后路。 而重骑兵在经过极长一段距离的冲锋后,无论人力还是马力,已经渐渐逼近临界点,原本锐不可当的冲阵,渐渐便出现了一些缺口。往往一名兵众落伍,即刻便被数名游骑扑杀,无论人马战甲,俱被剥离。至于原本追随侧翼的应诞所部,此时也被经验丰富的奴骑们给剥离开,不能再依附上来,只能远遁于外。 一时间,沈牧重骑便成孤军之势,正面虽无所敌,但却外无策应,群敌环伺。战斗进行到这一步,已经渐渐悖离初期预计,奴军之骁勇还要胜于他们预计。而先发的刘猛所部没能粘连住更多的奴军人马,致使重骑不能完全凿穿踏破奴阵。 此时诸事再想无益,沈牧当机立断,在察觉到事态不妙后,当即便做出决定:“卸甲,减重!” 于是具装骑兵们在奔行途中,直接割开串联甲衣的皮索绳扣,大量的甲具被抛撒于途,虽然因此减重,使得马力更加悠长,但也因此防护力大减,若有一部奴骑游击至前,绝对再难形成早前那种势不可挡的冲势,极有可能被截杀于途。 然而奴兵们在看到这一幕后,却一个个眸光透亮,非但没有如兵长们号令那般冲杀上去,反而一个个落后于沈牧等人身后,毫不介意吃尘喝土,只为哄抢淮南军抛弃的那些精良甲具。 这些甲具防护力之优越,他们有目共睹,对于这些常年戎行厮杀的悍卒而言,简直就是多了一条命,诱惑力实在比一个赤裸裸的美人横躺身前还要大得多!所以原本还算成阵势,能够给淮南军造成冲击威胁的奴兵,这会儿已是阵脚大乱,甚至于不乏兵众下马哄抢,彼此大打出手! 此营奴众不过两千余,被斩杀的加上被冲溃的,眼下于此也只是大几百人。此时已是一团乱麻,原本已经被远击退开的应诞所部,此时终于窥到机会,再次率众反杀回来。于是那些各自欣喜于抢到一具良甲,尚还没来得及披挂的奴兵再次被践踏冲散! 在这一番乱斗之中,原本这一部奴军所镇守的营垒已是不设防,甚至于就连营门都因早前驰援于外而大开,沈牧等人几乎已经将身上扒个精光,竟就这么一路畅通的冲入进去! 于是不久之后,火光冲天而起,几乎烧透了谯南半边天空! 0719 奴事百哀 谯城乃是豫南重镇,数年前石聪调镇豫南之后,便自然以之作为根基之地,在早年祖氏经营的基础上又大肆营建,如今城池高阔坚固,容兵数万不显局促,虎踞此境,震慑周边。 在城池偏北位置,有一座宽宏巍峨的府邸,规模之大并不逊于一般的小城,几乎占据了整座城池将近三分之一的面积。这里便是石聪用心经营的老巢所在,亲信义从毕集于此。 石聪向来信奉,男儿一世,舍命搏杀,抛洒热血,所为的便是权位富贵。往年凭他寒伧门户,一世都要卑于人下,幸在赶上了如此一个世道大变,万物革命,贵贱相易,正是有志热血男儿畅活此世的天赐良机。 位列王侯,巨室积金,谷米盈仓,美伎如云,享尽人世极乐,这便是石聪毕生所愿。所以这座他耗费数年所打造的这座老巢,也是几乎满足了他的所有诉求。 整座府邸中,最显眼的便是位于府邸中央那几座高达数丈、周圆浑厚的仓房,里面堆满了他近年所掳掠来的财货物用,金银堆叠如山,珠玉斗盛筐载,宝刀坚甲更是数不胜数。 而在这些仓房近畔,则耸立着一座异常华美的楼阁,楼阁里收养着百数名妙龄美伎,有的是掳掠得来,有的是境中各家进献,俱是国色天香,美艳动人。 若是无事在镇,石聪便多居住在此,宴饮竟日,恣意享乐。兴之所至,也召集麾下有功的亲信部将于此共欢,以此当作一个奖赏和拉拢人心的手段。 一介寒伧,阔行至此,石聪可以说是了无遗憾,如果说还有一桩不满,那就是名位仍次于人后。所以在执掌方面,坐镇豫南之后,石聪除了在地方上大肆掳掠,也是频频用事于南以猎勋功,期望能够获得彭城王石堪一样的待遇得以封王,而非一个区区开国侯。 好不容易等到南贼自乱阵脚,他与石堪合兵击破宿敌祖氏,原本还以为主上应是大喜过望,继而再增他兵马让他乘胜南击伪晋,届时若再有功事创建,那么他可就真的是封王有望。 然而却没想到,主上只是命令他们掳众返回,并没有继续向南面用兵的打算。眼看着南贼遭受苏峻作乱打击,已经虚弱到了极点,而自己手握重兵新胜之师却被圈禁在镇不得南下猎功,石聪可谓煎熬并懊恼到了极点。 所以此前他在镇中也多有放浪形骸,变本加厉的蹂躏地方,以发泄怨气,甚至对于淮南的防守都不放在心上,只是遣了彭彪一部虚镇地方。 早前石聪也是不乏幻想,希望能以虚弱的淮南勾引南人来攻。主上虽然不让他过淮远击,但若南人挑衅在先的话,他自然有反击的义务,届时也能曲折取功。 当合肥丢失之后,石聪已经打算过淮,并且上奏国都,然而迟迟未有回复,于是战机就此耽搁。及至南贼侨建梁郡,再次进攻淮南,来势汹汹,速战即定,甚至让他都来不及做出反应。 这一次,国中训令倒是来的及时,主上震怒,连遣数路使臣,俱都是为了训斥他失职辱国。石聪对此虽有惶恐,但更多的还是愤怒,如果不是国中反应如此迟钝,对豫南忽视到了极点,留给南贼喘息之机,怎么会有今次失地之耻! 此前诸多绥靖养恶,结果现在出了问题,错又全在自己?实在可恼!为此,石聪对主上石勒都略有怀恨。 既然丢回了淮南,那么再打回来就是。所以心中虽然愤懑,石聪还是尽起部兵,准备攻退那些不知死活的南贼。然而这一打,石聪才发现这些南贼实在顽强得很,战力尤其是械用之精良,较之早年的祖氏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时候,石聪才对这一部南军重视起来,而南军的统帅,那个伪晋驸马沈维周,也就此被他放在心上。缠斗无果,石聪正打算再普发镇中民力,来日再战,然而却没想到坏消息接踵而来。 国中命他回防谨守,不许再有失败,同时征发民力物力,做好迎接国中大军的准备。国中援军,石聪倒没什么抵触,在一番试探之后,他也明白单凭自己一部想要再收回淮南是有一些困难。但问题是,领军的居然是中山王! 对于中山王石虎的善战之能,石聪是自认不如,乃至于敬畏有加,但却绝无好感。此人穷恶性厉,不独对敌残忍,对自己人同样暴虐,甚至不乏私自虐杀军中战将之事,只是因为对方勇武敢战而抢了其人风头,是一个十足的恶徒! 石聪本就对中山王敬而远之,不敢接近,而中山王其人也确是可厌,只将他们这些石姓假子目作家奴,动辄打骂羞辱,根本不给他们丝毫尊重。可是现在,中山王节掌大军而来,而自己所部却沦落为给大军准备粮草资用的仆佣杂役。 双方关系本就不睦,而自己所部又是失地辱国在前。石聪甚至不敢想象,中山王若是至此,将会给他怎样的羞辱! 然而事已至此,石聪也只能硬着头皮认下来,怀着惶恐不安的心情,加倍征发压榨镇中乡民,务求能够准备的万无一失,让中山王少有借题发挥、借机发难的机会。 可是,他本以为国中雄军将至,南贼或是要受震慑龟缩淮南,但却没想到近来南贼却是加倍的张狂起来,自仗其舟船之盛,居然大肆过淮来滋生事端,致使乡野大乱,令他为大军备用的工作进行的极不顺利,心情也因此纠结到了极点。 若是不出兵攻打,南贼在此境必将更加肆无忌惮,或会煽动起更大的动乱。但若是出兵,败则更加可忧,若是胜了也不足喜,或有可能就被中山王误会为他要趁着大军抵达之前而抢功,将会对他更加厌见且刁难! 怀着这样煎熬的心情,石聪可谓度日如年,虽然镇中尚有数万雄兵在握,但却有种被天地排挤逼迫的无力感。南贼在境中的动向频频传来,仿佛一刀一刀戳刺着他的心,整日冥思苦想该要怎么应对,才能将自己置于安全之地。 此前数日,就连颍川、陈郡等豫州腹心之地居然都出现了南军的踪迹,这让石聪悚然一惊,再也不敢龟缩不出。若真再任由南人如此肆虐活动,届时中山王南来,他所要面对的已经不是会不会被刁难的问题了,甚至有可能性命都将不保! 所以石聪即刻征调镇中三千骑兵,分遣部将率领外出,清扫驱赶陈郡等地的敌军。 对于中山王那里,石聪也不敢怠慢,命令从事书写一份长信,倍述眼下境中骚乱景象,同时也解释自己绝非贪功强攻,实在是南贼太猖獗,不能不做出反击。 尽管如此,石聪还是不能安心,原本准备亲自率领部众在境中巡弋一番,震慑四野骚动人心,可是很快北面又传来消息:镇守洛阳的石朗因为对中山王稍有忤逆,结果被当众擒拿鞭笞,夺尽其众,合家老小都被铁栅拘禁在囚车上,押送回襄国。若非当时众将求情,石朗可能性命不保! 得知此事后,石聪不免更加惊骇,他虽然多领兵镇外,少在国内,但是对于国内如今的争执矛盾也是不乏了解。而石朗的遭遇,更让他认识到中山王今次外出,实在是来者不善,是要存心用他们这些边镇重将来震慑人心! 一时间,南人在境中的肆虐都被石聪抛在脑后,开始思忖该要怎样保住家业、权位和性命。如今洛阳已经集结甲士二十多万,他若硬抗则必然只有败亡一途,眼下只有暂时低头,才能在中山王咄咄逼人的气焰之下稍得保全。 所以,石聪再派使者,强忍心痛,将过往这些年所积攒的一部分家财运送向北准备献于中山王,以此来表示诚意。若是等到中山王入镇再有所表示,到时候只怕已经晚了。 同时,他又分别遣使往襄国和徐州,一方面是向主上告急以求保全,另一方面也是想与坐镇徐州的彭城王石堪共为进退,以抵抗中山王的凶威。 虽然已经作出诸多应对,但石聪还是不能释怀,夜中一人独饮闷酒,直至夜深。其间有数名美伎都因稍失其意而引得他肝火大动,喝令被拉下去鞭笞杖打,然而却没想到兵卒手重,失手打死一个素来颇受他喜爱的侍妾。 石聪因此加倍恼火,持剑冲出楼阁,亲手砍掉那几名行刑兵卒的脑袋。血淋淋的画面让他心内躁意稍减,不免又生出悔意,吩咐亲兵们收捡那几名兵卒尸首厚葬,自己则一脸怅然的行至府邸内的仓房前。 以往他最感到快乐的还不是大胜之后清点胜果首级,而是在密室中筹算称量所掳掠积攒的金银财货,尤其忘不了当年与几名乡中凶徒趁乱杀入乡中豪宗家中,金银细软哄抢满怀,一次便掳掠到了他原本以为一辈子都积攒到的巨财!那种欣喜,足以铭记一生! 当年那些凶徒同党们,多半都已经死在了战乱中。唯独他活了下来,而且还活得很好,所得财货车载斗量不能盛载,可是现在,这些仓房泰半已空。其中一部分已经派人送往洛阳作为买命钱,另一部分则分遣家人心腹运走藏匿于外,以为最后傍身依靠。 “把这些仓房都拆了,要不留一点痕迹!” 站在空旷的仓房里默立良久,石聪从角落里捡起一枚搬运时遗落下来、形如榆荚的当百钱,紧紧攥在手心里,继而又转头吩咐亲兵道。他担心中山王至此若看到此处,好奇问起用途,或会又是一场祸事发端。 行出仓房后,石聪心情更加怅然,突然发现城南一片夜幕中火光陡然冲天而起,脸色已是陡然一变:“城南发生了何事?速去探报!” 0720 万骑归南 牧场内将近万数牛马畜力毕集于此,所积之辎重粮草之丰盛可想而知。而且马料多干燥,根本无需油脂等助燃之物,一旦被引起火来,火光便冲天而起。 沈牧等人绕着这硕大营地奔驰一圈,将火种往四方抛撒,途中虽然也稍遇阻拦,但不过是一些梦中惊醒、惊慌失措的苦役劳力而已,一冲即散,根本不成困扰。 不多久,整座辎重大营俱被熊熊烈火所覆盖,浓烟翻滚升腾,将人逼退数里之外。而这时候,沈牧等人也早已经人困马乏,尤其许多战马更是脱力卧倒,将骑士摔落在地。 他们冲至此处,虽然只有短短十数里,但其中有将近半程都是人马具甲的超负荷状态。若非沈牧当机立断,中途即令卸甲,只怕根本就没有机会冲入进来。 此时火势已经大旺,约定各部进攻的信号算是已经放出,沈牧等人却还未完全转为安全。先前他们冲破的那一座羯奴中军营垒,仅仅只是左近戍堡中的其中一个而已。按照刘迪所传递来的情报,此处附近最少还有三处戍堡,驻兵从数百到千余不定。 “弃马吧,各捡营中军械,先攻近畔一处厩营。” 冲杀至此,人力或还能够凭着意志力坚持一下,马力却已经不堪用。幸在眼下已经冲进了牧场内部,左近最不缺的就是战马。 经过一番冲杀后,此时尚还聚集在沈牧身边的具甲骑士只剩四百余人,而且护甲多被丢弃,更不乏人已是袒胸露腹,清洁溜溜。此时若再弃马,那他们今次可真是家底都赌个精光。幸在眼下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周遭马嘶人吼,已经是混乱到了极点。 “真是可惜了,若这些资用能够运回淮南……” 再看一眼那火光浓烟中的辎重大营,沈牧满眼的惋惜掩饰不去,可谓是心痛至极。但也来不及再作更多惋惜,后路已经又有几十名奴骑在兵长组织下向他们冲杀而来,至于应诞等后继之师,已经不知道在动乱中冲向了何方。 此时马力已经衰竭,人也多疲惫不堪,更重要的是衣甲械用等都无。眼下沈牧等人几若待宰,若被奴兵冲杀上来,几乎只有被屠杀的结果。幸在此时众人都已下马,当机立断,有刀的一刀斩上马臀,没刀的直接用火种引燃马尾。几百匹战马嘶鸣着冲上去,顿时便将那几十名奴兵给冲散。 趁着这个机会,沈牧等人已经冲入近畔营帐,很快便寻到一处存放军械的营房。待到再越营而出,已经各备弓刀轻甲,与闻讯赶来的奴众们且战且退。 此时奴营中早已经乱作一团,到处都有叫嚷声、打斗声。当沈牧一行人冲出火光覆盖范围,到了光线稍显幽暗之处的时候,侧翼又有百数名奴兵纵马冲来,人还未至近前,便先不辨敌我的攒射一番。 那一部先前尚与沈牧等人厮杀的奴兵们,当即便分出一部分反攻过去。沈牧等人见状,乐得更加混乱,索性与其中一队合力剿杀另一部,很快便已经分不清楚谁是谁。 旁侧又有奴兵将领击鼓集众,到最后索性各自兵长号令收束兵众,各择一个方向匆匆退去。而沈牧并未再往奴营深入,而是率众直冲一处厩营,号令兵众们各自抓住一匹近畔战马翻身而上。因为太过急促,加之厩中鞍具不足,不乏兵众骑在战马裸背上,驾驭起来便有诸多不便。 这时候,沈牧却看到近畔一名兵众虽乘裸马,但却好像黏在了马背上异常稳当,不免高声赞叹一句,那兵众旋即便咧嘴一笑,嘀咕一声似是胡语。沈牧再定睛一望,当即便挥刀斩去,破口大骂:“畜态胡儿,竟敢佯作我晋人壮士!” 那胡卒也不知怎么便被裹挟至此,当发现左近皆异类时,心内已是惶恐有加,根本不敢声张,一路被裹挟至此,居然没有被发现,尚在庆幸之际,已被一刀劈斩落马! “各自检点左右,若还混有奴卒,即刻斩杀!” 沈牧这时候才来得及粗粗清点卒众,这才发现方才乱斗一番,人数居然不少反多起来,可见已是何等的混乱。此时高呼一声,左近俱都旁顾起来,胡虏中不乏不通晋声,尚在疑惑之际,已经俱被斩落马下。还有奴卒虽然听明白了,但还没来得及反击逃命,左近便有乱刀加身。 一番清洗,人数少了三分之一。沈牧此刻却也没有多少欣喜,他所部已是如此,可想而知原本许多具甲骑士应该也被奴众裹挟走,生死未卜。 然而此刻已经来不及再计较这些,沈牧将牙一咬,挥手率众往来路冲去。到了此刻,他所部任务已经完成,至于趁乱掳掠战马往南驱赶,却不是他的任务。眼下奔往来路,倒也不是为了收捡早前丢弃的具装,也根本不必指望,那是应诞的任务。 沈牧所担心的,还是刘猛的生死。他眼下已经无事在身,此事顿时便揪痛心弦。刘猛乃是他家赤诚老人,亲厚处较之一些远支族人还要更甚,甚至沈牧这一身弓马技艺,都是刘猛教授起来,若不计较主仆名分,还是他的半个师傅。眼下生死不知,沈牧实在难以释怀,因此趁乱前去搜寻一番,务求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整片牧所方圆几十里,从城父一直延续到近畔的竹邑。此时以漳水畔的辎重大营为中心,动乱轰然爆发。而火起信号发出后,随着周遭大量戍堡奴兵回守镇压,原本散在四野充作诱师的淮南军各支游骑,也都纷纷冲出,直往牧所腹心之地杀去。 这一次,可真是不折不扣的分功盛宴。临行之前,驸马甚至有令,各部所列战马,半数寄功上缴,半数各归所部。换言之,哪一部若能猎到数千战马,即刻便能积功攫升,大肆扩众,直接达到与韩晃等宿将并列的位置! 但唯有一点不美,那就是时间实在太急促,他们袭击的时间,要从火起时开始计算,半个时辰之内,无论所获多少,必须要尽数撤出牧所,往南面转移。若是逾时,虽功无赏! 正因如此,各路骑兵们都是拼了命一般的往前冲。原本在牧所周边外围,尚有一些奴兵戍堡仍有兵众存留,眼见外袭来临,自然出兵阻拦。有的奴兵尚未出动,淮南军游骑已经在戍堡外呼啸而过。有的倒是摆开拒马栅栏,然而对面却仿佛疯了一般,直接纵马冲撞过来,不乏兵众战马俱被撞飞,阵线瞬间便被冲垮! 各部都在争抢猎功的时候,萧元东所部百数骑却只能勒马顿在牧所外一处树林边缘,听到周遭四野的人语马嘶,萧元东可谓是五内俱焚。他所部留守于此,是为了接应刘迪。可是眼下刘迪迟迟未出,然而各部已经开始大动起来,甚至已经有游骑驱赶着大群马匹往南面退路奔驰而去。 虽然驸马交代这命令的时候已经言明,他的记功并不在于猎马多少,而是在于引荐刘迪洞察敌营虚实,无论如何都是大功一件。但是眼下各部俱都哄抢战功,他却独立于外,心情实在有些不能安定。 斥候几番探望无果,萧元东实在是按捺不住,当即便命兵众上马,往此前接头的方向冲去,准备杀入其中寻找刘迪。然而奔行至半途,前方却是陡然大地震荡,似有万马奔腾! 萧元东心内一凛,当即便引众往近畔高坡冲上,借着天地间一点微光,很快便看到庞大马群从对面冲来,一眼望不到边际。 “萧将军!萧元东将军可在……” 夜幕中一个呼喊声由远及近,萧元东即刻便命人鸣锣为号,过不多久,十数骑冲上高坡,正是萧元东苦等不来的刘迪等一众人。而在刘迪马后不远另一骑上,则是一个体态肥硕的胡人。萧元东见状,下意识引弦要射,便听刘迪高呼道:“将军稍安,这是自己人!” “二郎,这都是你猎取到的战马?” 看到坡下呼啸而过的马群,萧元东已是忍不住瞪大了眼。 刘迪拉着贺赖苗的马缰一同行上,笑语道:“这都是多赖我这位兄长之力,我兄虽是胡身,但却久慕华夏,委身奴营小任马丞,如今弃邪投正,捐尽厩下役夫两百并战马三千余,以献王师,襄助驸马杀奴大业!” “三千余匹……” 萧元东听到这个数字,两眼已是忍不住大大的瞪了起来。他们今次突袭,时间又赶,每部每人或执二三,或驱赶数百,已经是人力极限。但却没想到这矮胖胡人马丞来投,以役夫驱马,马群凝而不散,若真能尽驱归镇,实在是一桩浩大奇功! 彼此已经汇合,眼下也无暇寒暄,于是一行人便合兵一处,共往南面飞奔而去。 沈哲子为了准备这一战,准备也是极大,直接在距离城父几十里下的涡水湾流处沉舟劈木、铁索横江,搭建起一个临时的浮桥通道。浮桥南面,便是南往过淮的退路,而在浮桥北面,则是他亲领三千部众结成军车战阵以作接应。同时,水军也沿涡水而上,沿途接应溃散兵众。 一直到了晨曦微薄的时候,远处才响起隐隐的马蹄声,这声音仿佛一个讯号,倏忽间便壮大起来。 “看来是已经得手了!” 听到这声音,率部北上接应的路永已经面露喜色,心情转为轻松起来,转望向沈哲子笑语道:“驸马求功于不能,再惊世人,不知驸马可估今次能得马多少?” “能有两千之数,我已经是欣喜异常了。”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语一声说道,虽然请报上说此处集马万数,但突袭猎取本就动乱,再仓皇南来,遗失必多,所以他也不敢作太高寄望。最重要的是,能够将这一处大营击破,让那些牛马畜力再分散于野,奴兵们再想收缴起来,难度无疑会加倍。 说话间,第一路游骑已经返回,乃是谢奕所部,他今次运气太好,直闯空门,全无遮拦,撤退的也早,百数人拥马数倍,一路换乘,抢先到达。 “幸不辱命……” 谢奕气喘吁吁上前,沈哲子已是满脸欣慰,摆手道:“速速过桥休息!” 有了一个好的开始,接下来各路分兵陆续返回,各自都有斩获,多则数百匹,少则百数匹,无一走空。单单眼下所得,已经超出沈哲子的预期,达到将近三千匹战马! 当最后一路数千战马奔腾行来的时候,所获已是陡翻一倍!无论是路永,还是沈哲子,脸上都已经是喜色流露,难以收敛。 “本来还可以更多,属下贪功,沿途收抚溃散,结果反被奴军缀上,无奈只能稍弃些许已分其众。” 最后到达的萧元东脸上不乏愧色,又颇有忧虑道:“奴军乃是石聪率部亲至,众五千有余……” 0721 奴死江畔 微薄的晨光中,石聪脸色铁青无比,头上兜鍪早在追击途中便不知被甩落在何方,须发飞扬,杂乱到了极点。胯下战马鞭痕累累,马臀上血肉模糊。至于心情更是五内俱焚,甚至于感觉喷出的气息都有火星点点。 心绪诸多杂乱,口舌更是苦涩无比。羞愤与懊悔,仿佛猛火一般焚烧着他的心弦,大意了,实在是大意了! 他原本还以为,这些南贼纵使胆大,不过一时小患而已,在国中大军将要南来之际,是绝对不敢有什么太出格的举动。所以他近来多在忧虑自己来日处境将会如何,做梦都想不到南人居然有如此胆量,居然敢直接深入到他的眼皮底下发动突袭!难道谯城中数万人马在这些南贼眼中只是摆设?又或者,难道他们根本就不怕死? 还是自己近来太松懈,没有对此予以足够重视,结果令得这些南贼更加猖獗,完全没有了敬畏之心,乃至于视他如无物! 自责之余,石聪更多的还是惊惧。今次被晋人偷袭的牧场,可并不仅仅只是存放着牛马畜力而已,因为深信晋人不敢大进,加之城父地近谯城,所以境中近来所调集起来的人力物力,除了其中一部分已经调运北上襄助大军,剩下的多半囤积在此。 换言之,今次这一场袭击,直接摧垮了石聪得令以来为大军备用一多半的努力!资粮焚烧一空,力役多有哄散,所失者绝非仅仅只是牛马而已! “快追!不要再管那些溃散牛马……” 眼见到兵众还在停下来去收捡那些散在野地中游荡的牛马,石聪心情不免更加恶劣,喝骂连连乃至于挥鞭怒笞。事已至此,几匹牛马的得失又算什么,眼下唯一重要就是千万不能让南人掳掠之后安然退去。 否则,他都不敢深想中山王南来之后迎接自己的会是怎样命运。石朗只是稍稍忤逆中山王,便被夺职擒下,而他今次可是实实在在的大罪。若中山王真要拿他人头立威,甚至就连主上都未必会出面保他。 今次用兵于南,本就意在立威以震慑四边。可是大军尚未开拔,他这里已经输成了这般模样,可想而知主上会是怎样的震怒。 前方河湾依稀再望,眼看着那些南人并马群俱都渡过河去,已经开始拆除浮桥,石聪更是目眦尽裂,口中怒喝道:“速冲!今次若让南贼安退,俱都提头来见!” 口中一边暴喝着,石聪已经当先直冲敌阵,虽然属下多有来报那个南人车阵实在难于攻克,可是现在他已经没有了退路。不要说面前只是区区百十驾兵车,哪怕是一座大寨堡垒,也必须要咬牙冲上去! 然而石聪刚刚冲入射程之内,对面那兵车之阵当即便是万箭齐发,竟无丝毫可供躲避空间。幸在石聪骑术精湛,加之冲锋之前夺来部众兜鍪,身藏马腹。然而战马却遭了殃,霎时间被数箭贯体,悲鸣都来不及发出一声便横倒于地,循着惯性甩出数丈有余! 石聪被部将抢救出来,脸上已经有一道被箭羽擦过划出的血痕,不乏心有余悸。而此前随他冲锋的数百兵众,甚至连半程都未冲过,泰半都倒于这一轮箭雨之中! “下马,举盾,必破此阵!” 石聪暴躁的吩咐部将,勒令一部骑众即刻下马整队,而他则又换过一匹战马,引着千数部众绕过这一处车阵,往侧翼游荡去寻觅水浅可渡之处! 然而晋军对此战筹划周全,所选择的这一处退路沟渠交错纵横,车阵所守方位已经是难得可渡之处。至于其他的地方,水深处自有南人舢板载兵巡弋攒射,水浅处却多泥沼苇塘,根本就难纵马渡过! 而在车阵那里,战斗也是很快便进入了白热化。百数辆战车弧形抱水,因为这一次得以有充足的时间准备,因此在远程打击方面也是极尽周全,甚至就连战车之间都有铁索捆绑勾连。战车前阵兵卒强弩发过之后,即刻便丢回后方,继而又有早已上弦完毕的强弩递至手中,如此强力频密的远程射击,持续了足足有小半刻钟! 而沈哲子也总算见识到了羯奴中军精锐的旺盛战斗力,面对如此汹涌的箭雨攒射,居然仍未溃退,屡屡发起试探性攻击。他们各以手中之盾,乃至于同伴的尸首和马尸堆叠成障,一点点的往前推进,就地取材,将淮南军泼洒出去的箭支捡起反射,竟然就这么渐渐靠近车阵所在! “且先罢射。” 沈哲子很明白奴军绝非只有眼前这数千,若是在这里逗留太久,后继奴众或会源源不断而来。所以在思忖片刻后,他示意弓弩暂停。 奴军很快就反应过来,对面很快便响起兵长们的欢呼:“南贼箭尽,速速抢攻!” 呼喝声中,上千奴众挥舞着刀盾翻过那些临时的掩体,蚁群一般直往战车扑去。然而迎接他们的却非南人血肉之躯,而是一根根长达丈余的大槊,直接被铁锤砸击飞出,瞬间便掼透奴兵们甲衣包裹的身躯! 因为奴军冲势太凶猛密集,这些长槊几乎无一落空,每一根槊杆都贯穿着数名奴兵尸首!一时间,战阵一线仿佛无数血袋被戳破,顿时在战车前汇流成为一道血腥湾流! 如此惨烈一幕,哪怕那些久经战阵的精锐奴兵们,一时间也被震慑得肝胆俱裂! 而那些被长槊掼透身躯的奴兵们,多有尚未气绝者,血丝爬满眼球,一个个眼巴巴望着近畔侥幸得免的同伴,嘴角血沫直涌,以此身仅存力气哀号呻吟:“救、救命啊……” 然而这求救却注定得不到回应,因为太过勇武,这些奴兵们冲得一往无前,死的也是干干净净,能够活下来的,不足十之一二,而且胆气也都早已丧尽,一个个嚎叫着拼命逃窜,慌不择路,甚至不乏直接撞上了战车外挂的拒马锐刺,糊涂得丢掉性命! 石聪在左近游弋好一会儿,终究还是没能寻找到合适的渡口,再次率众返回此处时,便看到原本留在此处冲阵的三千余众,仅仅只剩千数,还是兵长们努力约束的结果。而野地中则到处都有溃散的兵众,场面已是完全失控! 眼见兵众如此不堪,石聪更加怒火激涌,挥刀连斩数名溃卒,这才震慑住这一个方向的溃散之众,然而还来不及发出什么号令,这些兵众竟又选择另一个方向发足飞奔,仿佛完全崩溃一般! 一直冲至交战前线,看到那一串串挂在战车外的尸首,石聪才终于明白那些兵众崩溃的原因。饶是他自己身经百战,不乏凶险身死边缘,但却从未眼见如此惨烈一幕!那些战车根本不是死物,而是一个个择人而噬的钢铁凶兽,血肉之躯妄想冲破,完全只是送命罢了!人命于前,杂草一般,狰狞到了极点,血腥到了极点! 那些身死的兵卒们,不乏尚未命绝的仍在挣扎,然而挣扎的越剧烈,那血水喷涌的便越迅猛。这血水不只流淌在了地上汇聚成流,更仿佛一道冷彻寒流当头浇下,令得石聪一时间完全呆愕当场,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这时候,浮桥已经完全被拆除,而河湾对面原本尚有一些混乱的南人军阵,此时也渐渐恢复了一些条理。那些被掳掠而去的战马,此时也都被编整成队,次第往南引去。这一幕仿佛一柄钢刀在心中旋切,令得石聪呼吸都为之不继。 而在河湾的这一面,百数驾战车仍如礁石一般稳稳的坐落于此围成一座坚阵。数百具尸首堆叠在战车之外,画面血腥而又显出几分可笑。至于战车之后的河道上,尚有数艘战船停泊在水面上,北面又有战船在稳定驶来。 难道只能如此,注定要吞下这个苦果了? 或是因为心绪激荡的太猛烈,石聪甚至连愤怒和惊惧都感受不到,仿佛诸多情绪都被剥离,脸色无喜无怒,只是木然,对于部将们上前请示接下来该要如何的问话,也都是充耳不闻,不作回应。 要不要对峙于此,再派人归镇召集援军,与南人血战到底? 脑海中刚一涌出这一想法,石聪便摇了摇头,将之打消。镇中虽然拥兵四万有余,但也并不是完全聚集在谯城随时待命而战。他坐镇豫南,诸多郡国都要分守驻军,再加上分遣乡野的各部人马,谯城镇中所聚不过两万出头。 此前他已经分遣一部三千人马往陈郡等地前去驱赶游荡的晋军,如今看来,应是南人混淆视听的疑兵之计。 今次城父受袭,事出猝然,仓皇间石聪能够聚起五千人马出击已经算是治兵有方。眼下即便再有抽调,看眼下这一战结果,最少还要一万人马加上充足的械用,才可言而破之,但这不是短短三两日之内能够完成的。 而且镇中发生了这样的事,可想而知各方俱都会有悸动,也需要保持足够数量的兵众以机动应变,不让事态再有糜烂。而且观南人如此用兵,发乎于常情之外,石聪更担心或许陈郡方面出现的敌踪也未必就完全只是诱敌。若他予以忽视,抽调太多人马于此,诱敌之师未必不能转变成剜心的实刃! 想到这里,石聪才意识到,这一次亏,他不想认也要认了。如果仅仅只是他这一部与淮南军对峙,未必会有此败,而且就算是败了,也能不依不饶的追击下去,早晚都要讨回来。 可是近来因为国中大军将要南来,牵绊了他太多精力,疏忽懈怠之余,也有太多顾虑。 “去问一问,对面主将是何人?” 吃了这么一个大亏,想要就此作罢谈何容易,心情更加不能释然,于是石聪便吩咐一声,派人上前问话。 0722 金玉满舱 听到对面的喊话声,沈哲子在稍作沉吟之后,便让亲兵直言应之。 石聪这会儿心情是极为复杂,甚至于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要让兵众去问这话,或许只是单纯想要知道自己究竟被何人所害,又或者就这么灰溜溜退回去有些不能接受。 当听到对面兵卒喊到居然敌军主将便在那车阵中,石聪心内蓦地一突,下意识便想不惜一切代价击破那车阵擒获对方主将。可是很快,车阵外所串挂的那些尸体、以及今次被偷袭的懊恼忿恨便一起涌上心头,顿时便将他那热切的念头给打消。 观对方军阵之坚,只怕自己眼下这些人马都交待在此,也未必能够将之冲开。而且对方水上尚有舟船水军策应,对岸尚有后继,单单在眼下而言,他已经是处于弱势。 而且更重要的是,此言真伪他根本无法确认,无谓为了一个真假难测的目标再耗费人命。 打消这个念头后,石聪更觉意兴阑珊,接下来也不知该要做什么。但在沉吟少许后,他自己亲自拨马上前,行至射程之外顿住,面向对面阵营,先作一声长笑,然后才大声道:“原来竟是沈维周亲至,彼此分事南北,沈侯锐勇之名我也有耳闻。原本尚以为不过是南士多狂言,盛名虚誉,今次小阵,方知沈侯确有显才。” 淮南军众人看到石聪亲自上前喊话,俱都不免一愣。旁侧路永精神却是一振,转望向沈哲子说道:“奴将军败智昏,仍是倨傲,末将请战前摘其首级!” 沈哲子笑着摆摆手,说道:“此贼虚狂罢了,内外交迫一具行尸,不必费力。” 说着,他又请路永替自己回话道:“此世并无南北,阁下恭事者不过伧胡僭越之贼。以有道而破无道,本就所向披靡,这是天理人伦正途,无谓言之彰显才力。阁下确是有幸,知我王师锐武能战者,奴将黄权、彭彪之徒,俱已命丧骨烂,阁下尚有一命寄存,若有一二明识,当思苍天垂爱,晦声自退。若再从贼虐行于世,则必死无葬身之地,性命将付壮士取功!” 石聪听到这话,脸色已是陡然一黑,没想到对方言辞之锋锐较之刀兵尤甚,一时间竟不知该要怎样回应。但眼下身处两军阵前,若就这么哑然无声,则不免更堕气势。 “南乡之地,素来绝远王统,幼齿少年,何敢妄言天命?我主得居神州,自是天命加身。晋王若有体恤苍生之善念,自应内附于王教之下,无谓再避远乡,苦拒天意王命!” 沉思良久之后,石聪才又喊话说道:“我国堂皇百万雄师,不行阴祟诡诈之道。沈侯今次阴行诡事,小有所得,不必以此长喜,已是人力能为之极。我受主上所教,厚爱南北壮士,因恤人命,今日暂且罢战。虽然小有所失,且暂寄沈侯之处,来日我国雄师至此,循此旧谊,我便放板过淮直往取来。届时当邀沈侯同行,共赴江表礼邀晋王北归神州。” “两军阵前不作虚语,石君卑事胡主已是悖逆,何以军败至此仍无自视之明?江表物产丰饶,万木成荫,稍作砍伐,截板作棺何止百万。石季龙穷行求死,当具此以尽地主之谊。罪行一世,终了尚能免于曝尸于野,可谓了无遗憾。” 沈哲子闻言后便也笑起来,再使人传话道:“君王垂坐明堂,钦点忠勇将士,陈兵于此,正恐奴居远乡,追讨不易,使我锐兵坚甲少有用武之地。华夏神器之重,僭越妄承,则必身死族灭,断嗣绝传。刘元海其祸未远,石世龙步履其后,虚冢以待,谶验未远!” 石聪听到这里,终于还是放弃了嘴上讨回一些面子的打算,于是便冷哼一声说道:“沈侯厉言,有识者俱都一哂。来日雄兵至此,盼你能不该此志。” “改或不改,我恐石君都难有幸再见。今次一唔,稍作赠言,人若有志求生,则必不至绝途。生者唯以性命为重,不爱此身,人莫能爱之。” 见石聪已经拨马回转,沈哲子又微笑着让人喊话一句。 听到这话之后,石聪心情不免更加恶劣,远远振臂一挥马鞭,头也不回便绝尘而去,心里对这个南土貉子的印象可谓恶劣到了极点。他自己处境如何,自是心知,何须旁人厌舌多嘴! 石聪一退,余者奴兵俱都跟随呼啸而去,场面一时间变得寂静下来。唯独河湾处那些厚积的箭矢,还有车阵前堆叠的尸首宣示着此处刚刚发生了一场惨烈大战。 眼见到奴兵这么轻易退去,淮南军众人也都松一口气,派出游骑斥候追踪而上,确定对方确是已经撤军,绷紧的心弦才彻底放松下来。 停泊在水面上的舟船开始靠岸,那些虚置的旗鼓也都收起来,船上兵卒们开始将底舱装着土石的麻包搬运下船。今次淮南军于此的人力可以说是使用到了极限,其实近畔这些船上只是虚张声势,假使石聪再让人强攻乃至于抢渡,则侧翼虚弱的问题马上就会暴露出来。 眼下以车阵猛杀惊走了贼众,为了防止对方回击,车阵暂时保留,兵卒们则已经开始打扫战场。大量的箭矢被收捡回来,至于那些穿透奴众尸体的浸血长槊则引起了兵将们的争抢。 路永留下殿后,沈哲子则上船转移,开始清点今次战获。今次可谓大获全胜,既能激励获功的将士,也能安定淮南整体的人心。取得了今次的胜利后,大部队已经再无久留淮北的必要。 在撤退的过程中,负责北上去接应深入敌后的沈牧众人的曹纳也已经返回。如果以功事而论的话,沈牧所部具装重骑可谓首功,如果没有他们击破奴兵辎重大营,余者一切胜利都无基础可言。 胜则固然可喜,但是损失也不少。今次深入敌后,正规的甲士兵众包括役夫之类将近三千众,但最终能够成功撤回的却不足千人,余者或是战死当场,或是溃散于敌后,接下来肯定还要再派游骑前往搜索接应。 至于物力的损耗也不小,尤其沈牧弃甲的决定,虽然后继还有应诞所部拣取回收,但仍然有相当一部分丢失散落在奴部中,能够回收回来的不过三百具出头,折损一半有余! 沈哲子虽然不乏心痛,但在了解到交战经过之后,也明白沈牧这个决定非但无错,反而有功。奴兵中军野战战斗力实在太高,淮南军终究稍欠历练,如果没有械用的辅助,短期内还是很难达到相等的战斗力。 沈牧也明白经他手丢弃的那些甲具械用的价值之大,不单单只是财货的损失,想要再弥补回来,还是需要足够的时间。不过在归军之后,他脸上却无多少愧色,而是喜色盎然,故作神秘的对沈哲子招手,让他去临近船上去。 沈哲子早见有三艘船并无太多兵众,但却吃水极重,心中好奇,登船去一看,顿时瞠目结舌,只见船上载满了金银珠玉等珍贵财货,足足装满了三艘船。 “你、你们……你们难道还在敌后劫掠了一番?” 稍作惊诧后,沈哲子便又转望向沈牧,神态不乏严肃。 “这是天降的横财啊!我离开奴营后回找刘尉,一路避战潜行,却在野泽中发现百余奴兵精锐藏匿在那里。当时应二恰好赶来,合兵一处将他们围歼,这些便是所获!” 沈牧笑吟吟说道,他本来还因为没能有更多得获,没办法与谢奕他们吹牛,结果居然在野地里俯拾数量如此惊人的财货。 沈哲子听到沈牧这么说,还是有些狐疑,待到养伤的刘猛醒来细问一番,才不得不感慨他们真是走了狗屎运。这些金银财货虽然不如牛马粮草等物料直接可用,但也自有其价值,实在是一个了不起的收获。 沈牧那里沾沾自喜,却不知在谯城中却有人心痛得肝肠寸断乃至于呕吐鲜血。 0723 重镇待奴 几日后,分遣淮上的淮南军各路人马俱都归镇,开始重点防御淮水一线。 今次诸将分散于外,可以说是各有斩获。在颍上各处活跃的韩晃等部,招抚接引了大量的难民前往汝南。 坐镇经营汝南的毛宝甚至忙得抽不开身,只是派人回报,如今汝南所聚人众已经达到数万丁口,而且四方游食还在源源不断的涌来。招募丁勇入军的事情也进行的很顺利,今次奴兵大肆肆虐乡土,本就不乏地方豪宗为了避祸合族迁徙,即便别的都不论,单单这些人家部曲义从集中起来,便是一股极为庞大的力量。 不过毛宝也并未因此忘形而大肆扩军,只是收捡其中骁勇之徒,发以弓刀械用,整编出三千余人的军队。再加上先一步赶到汝南的李仓所部,如今汝南已经有甲士七千余众。虽然这些兵众尚未经过完整的整编磨合,但因为有乡里宗亲的构架整合,也不算是乌合之众,具有不弱的战斗力。 如果再加上毛宝所部坐镇汝口的淮南军,那么汝南之地已经拥兵万众,已经颇具自保之力。而且在关键时刻,也是一股能够有所依仗的偏师。 在汝颖方向,成果最大的便是沈云。虽然并没有太多直接的斩首或斩获,但在陈郡、颍川之间活动多日,与那些地方门户构建起了极为畅通的联系。 那里已经是豫州核心之地,多有乡望旧家居野自守。有了陈规的极力奔走,加上那些人家各自也都在思忖生机退路,双方可谓一拍即合。当沈云等人返回时,甚至不乏豫州乡人门户各派宗亲子弟随军而下进入寿春,集合起来足足有千数人。 这些人可不只是前来走访一趟那么简单,如果寿春的形势果如言中那么好,他们极有可能就此留驻下来,直接投靠沈哲子,以此作为保全家业的另一条出路。 当然最令人侧目的胜利,还要属沈牧等部奇袭城父且得手。这一役虽然直接参战的人数不多,但是从侧面配合诱敌、掩护游骑深入、后路策应断后,淮南军几乎投入了过半的兵力。 当然成果也是异常丰厚,虽然直接的斩首因为太过混乱而无法统计,但也最起码斩杀三千以上的奴兵,尤其是涡湾那断后一战便杀掉奴兵千数众,而且其中过半都是羯奴中军精锐! 这一战让淮南军认识到真正的羯奴军队战斗力如何,确是不容小觑,远胜于那些郡国散卒游勇。同样的这些奴兵也并没有勇武到一个个仿佛神兵鬼将,终究还是血肉之躯,不乏悍勇、敢于激战,但也就仅此而已。淮南军同样能够做到,而且未来必然会做得更好! 归途中,沈哲子便感受到兵众们的这些变化,不骄狂,不自轻,敢于直视与对手的差距,勇于奋起直追。老实说,此战哪怕无视别的收获,单单让兵众们认识到这一点,沈哲子便觉得弥足珍贵。尤其是赶在奴军大部南来前夕,这对军心士气的肃正实在太重要了! 当然,此战所获之丰,无论是换了什么人,都不能无视。归途清点缴获,单单马匹一项便将近七千匹! 这是一个什么概念?沈哲子入治淮南,扫荡乡野,所得不过两千余马匹,而且其中过半都是难作军用的驽马。单此一役,所得便超过淮南一镇所得的三倍还要多! 而且这些马匹中,绝大多数都是可堪力用的良马,换言之,这其中过半的马匹甚至都不需要再怎么饲养调教,就可以直接整编入伍成军! 而且大军虽然回撤,但在涡水一线仍然留下了一些戍堡据点,陆续又有乡人牵马来投。可以说,此一战后豫南之地好不容易扫荡乡野所集中起来的牛马畜力被哄抢一空,其中大半都被淮南军掳来,小半溃散于野,再想集中起来也是极为困难。 当大量马匹在涡口淮水狭窄之处载运过江的时候,不独淮南军俱是欢呼雀跃,就连驻守彼处的徐州军看到这一幕也俱都惊诧艳羡,眼红到了极点。淮下形势便是如此,江北这几镇俱都缺马。当然相对而言,淮南军缺马的情况尤为严重。 沈哲子虽然勉强组织起来两军四千骑兵投送淮北,但其实也是近乎竭泽而渔。而且因为没有足够的替换备乘,马力折损比例让人无比心痛。但是为了争抢时间,也只能咬牙承受。 徐州军虽然也缺马,但毕竟有过往多年的积累,加之一直与奴兵互有攻伐不乏所获,所以态势较之淮南军还是要强得多。但那是以前,经过此战之后,淮南军一战所获便几乎超过了徐州军数年之积累,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动容。 当然除了马力之外,人丁所获也是不少,将近千数众,都是夹杂在马群里一同奔出。这些人可不是什么寻常乡户,多半都是豫南各郡司职牧养的吏户。有了这些人的加入,这些缴获的马匹也就不愁没有人去照料。 过淮之后,沈哲子便即刻归镇,召集众将议事并汇总成果。席中众将自然多有夸功,但也并非俱是欢声,总领内政的杜赫便唉声叹息,愁眉不展。 杜赫实在是没有理由不忧愁,淮南立镇以来,整体便是连轴转的状态。先是抗击淮北各路奴军的反击,接下来又大肆整顿乡土。乡土经营刚上轨道,马上又传来奴兵将要大举南来的消息。 本以为这一次应该要缩紧阵线,重修内治,厚积钱粮,但却没想到各部分遣外出,动作之大较之此前甚至还要猛烈得多。 虽然江东资用还在源源不断的运送上来,但整个淮南就仿佛干涸年久的龟裂河道,再多资用水流涌入,都被吸收耗费的涓滴不剩。杜赫本来是统理内政,但近来这段时间,每天睁开眼便有许多人涌入门内讨要钱粮,仿佛他在睡梦中便亏欠了整个天下。 听到众将各自夸耀功事,杜赫心内自然也是充满喜悦。哪怕是奴军将要大举南来,淮南这亲创之镇也是日渐彰显气象,已经不逊于广陵、武昌等创立年久的军阵。 但这一份欣喜,也实在难以打消他的焦虑。寿春这里都是捉襟见肘,等米下锅,而汝南那里又增添十数万嗷嗷待哺的丁口。人的耗用问题还没解决,结果又来了几千匹较之人耗费更多的马。这一桩一件的事情,俱都沉甸甸压在他的心头,实在让他难展笑颜。 众将谈论的兴致盎然,倒是没有发现杜赫的异态,不过沈哲子却是已经留意到。 此一类事务太伤脑筋,不宜在气势正高昂的众将面前多作谈论。于是沈哲子托辞离席,将杜赫请进侧室,问道:“道晖你愁容霜结,不见笑颜,莫非江东资用运送逾期不继?” 杜赫闻言后便苦笑一声:“逾期倒是没有,但不继也确是事情。如今镇中单米粮一项,日进两万斛,已经积纳五十万斛有余。但驸马若问当下镇中粮储多少,那是连百斛都无!各方求粮,情如火急,如今镇中却是又添新困……我不是不喜驸马屡建奇勋,但眼下镇中局面确是人力至极。眼下还未正式开战,来日若是久持长战,境况实在堪忧啊。” 沈哲子也明白杜赫的担心自有道理,甚至于就连他自己,对于汝南这么短时间便营造起如此大的规模,都是略有诧异。从长远来看,这是一个好现象,羯奴人心悖离,对地方摧残太甚。 此一战后无论结果如何,可以说豫南之地都成荒土,这对于来日王师挺进淮上,是一个极为有利的局面。但无论有利还是无利,终究还是要熬过眼前才能再有资格作进望。 “道晖倒也不必深忧,未来几月之内都是江潮大涨,加之镇内也是屡兴疏浚,来日江东所补,还会更加充足。至于汝南那里,眼下容纳也近极限,接下来便是陆续南迁。” 沈哲子笑语安慰杜赫一声,表示眼下的规模不会再作更多扩大:“至于这新得马匹,眼下仍是防守淮水为主,倒也不必即刻便整军。稍后可去信梁郡,使人来引领暂养涂中。” 的确所获这些马匹既是一个庞大的收获,也是一个不小的负担,而且并不能即刻就派上用场。首先是兵员方面,淮南军这里已经难选更多。所以如果要选的话,还是要从汝南那些丁勇当中挑选成军。但汝南那里尚没有经过有效的整编,眼下并不宜直接托以重械厚用。 而且,眼下也不是再扩充骑兵的时机。见识到羯奴中军的精锐,来日大战沈哲子在野战方面几乎已经放弃了努力。即便是有所需要,凭眼下淮南军骑兵规模也够用了。 至于这些新得的马匹,沈哲子也并不打算完全留用,只打算留下一半优选良马,另择千数送给郗鉴。毕竟今次在淮北的军事行动,如果没有徐州军鼎力配合,也难进行的如此顺利,该要投桃报李。同时也能顺便向徐州方向讨要一部分马料应急,省了淮南本身筹措苦劳。 至于剩下的一些驽马劣马,虽然不足军用,但也都是极好的畜力,在江东价格极高,索性直接售卖给江东各家,抵消一部分粮资,同时也激励一下这些人家援军之心。 说实话,沈哲子敢于如此锐进猛图,并不是因为他算无遗策又或胆大包天。而是因为有着江东强大后盾,可以支撑着他有更大的胃口,同时也能极有效率的消化掉所得战果。这样就避免了北伐过程中虚进浅胜,一触即溃的局面。 如果说整个江东是一头饥肠辘辘的凶兽,那么沈哲子就是这头凶兽最锋利的獠牙,都能快速的消化反刍,壮养自身,一点一点的抹平南北之间底蕴的差距,最终达到以南凌北,扫灭四夷! 听到沈哲子这些计划安排,杜赫才松了一口气。他是担心沈哲子年轻气盛,被眼前一时的胜利所蒙蔽,再次发起什么超出能力范围之外的图谋。 但此时听到沈哲子仍是理智深谋,条理有序,那他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虽然眼下整个淮南都在高速极限的运转,但是也并没有太严重的贪多不烂的积弊。他虽然焦虑忙碌,但也只是劳心而已,只要咬牙坚持住,局面便不会有崩盘之虞。 安抚过杜赫之后,沈哲子才又转行出来,开始与众将商谈功事犒赏的事宜。 眼下兵危尚未解除,加上沈哲子在拒绝了台中召令而自行其事之后,与台中的关系也已经疏离到了极点。所以这一次诸将积功,沈哲子也并不打算即刻就往台中汇报,但也并不能就此当作无事,以至于怠慢军心。 他这个淮南内史,属员都有定额,本身并没有权力举用封赏高位官职,所以名位上的封赏也就不必多谈。只是依照众将各自表现,在具体的职事上又做出了一些调整。 今次一战,几名宿将表现只能说是中规中矩,最醒目的还是年轻人的表现。所以宿将们的职事也都没怎么调整,仍然是毛宝镇汝南,郭诵镇颖口,韩晃策应两地,徐茂率领水军巡淮,路永守洛涧,曹纳与徐州军共驻马头戍。 原本由乔球防守的硖石城,由沈云率部接掌。沈牧回撤防守寿春外城罗城,萧元东防守城东诸葛城,庾曼之防守八公山,谢奕则守芍陂与淝水之间。余者诸将,也都各领一部,分守寿春周边各卫城并沿淮戍堡。 经过这样一番调整,围绕寿春为中心的整个防守体系更加清晰明确,如果不再有大的变故,便以这样一个布置迎接已经行上蒗荡渠将要由汝颖涡汴等水道南来的羯奴大军。 除此之外,沈牧走了狗屎运捡回的那几船财宝,沈哲子也并不吝啬,拿出一部分来分赏众将。同时又挑了一些,派人入都进献给皇帝和皇太后。既然已经把台辅们得罪了,那对丈母娘就要殷勤一些。如今台内并无独大之台辅,只要皇太后对他不遗余力的声援,台辅们看他再不顺眼,也只能忍着。 接下来,沈哲子又召见了刘迪并那个鲜卑胡人贺赖苗。这两人虽是新投,但却立功尤大,几乎近半战马都是他们引回。 所以当两人入厅时,沈哲子亲自降阶相迎,拉着刘迪手腕将之送入席中,笑语道:“刘郎今次大功殊异,实在襄助王师良多,我真不知该要怎么谢你。” “沈侯实在过誉了,若非王师勇战破贼,安有此胜!仆等不过捐此一命,勇借风势,即便有献,也是多赖王师锐进,多赖沈侯定谋调度,实在不敢居功……” 刘迪虽立大功,但仍是保持谦恭。至于其身畔贺赖苗,则有些忍耐不住,先是嗫嚅几句,终究还是忍不住小声道:“二郎说的都对,但能将几千匹马约束蹿出,少有遗失,也不是常人能够做到……” 听到这胡人颇有邀功之意,沈哲子便忍不住笑起来。说实话,他对胡人本身并无偏见,只是仇视那些人形畜态、暴虐神州的恶徒。其实心里也明白,胡人内附年久,近俗易习,已经是根除不掉了。 强求杀绝并不是结束乱世的方法,但也绝不能绥靖养恶,需要以强硬且不乏包容的姿态,有选择的将他们吸收兼并。所以只要不是已经恶名昭著,血债累累的奴贼凶徒,麾下有胡人来投,沈哲子也是持欢迎态度。 “义士所言恰当,善爱此身此技,这是人之常情,无须讳言。” 眼见刘迪神态局促回头示意贺赖苗住口,沈哲子便笑着摆摆手制止了他,继而又望向贺赖苗笑问道:“大功自应殊赏,不知义士对此心内可有预估?” 听到这年轻的有些过分的主将居然让自己开口要价,贺赖苗眸子已是一亮,张张嘴之后才略有狐疑道:“仆本庸碌之众,不悉南土风情,斗胆请问,不知使君所言可否作准?” “阿兄,不得无礼!沈侯乃是先帝厚爱之子婿,江东名门子弟,冠缨世传,岂是虚言妄语之辈!” 刘迪听到这话,脸色已是骤然一变,唯恐贺赖苗不知轻重蠢奴沈侯,忙不迭开口说道。 “不妨事,义士久生淮北,少知江东人物,难免有疑。不过你放心,我是言出必践,这一桩功事虽然不小,但若要兑实,倒也不必假手旁人。” 沈哲子笑吟吟回了一声,示意贺赖苗继续发言。 眼见这年轻主将态度不乏和蔼,贺赖苗才被刘迪激起的惶恐才稍有平复,过了片刻后才试探道:“仆等寒伧庸才,不敢贪妄大位,但若明功赏以论,都督之职应是可期吧?仆本无勇战之力,虚职享俸即可。但我这位少弟,却是人世难得之壮士,还望使君勿以常力用之……” 眼下南北军职杂乱,哪怕是江北诸军镇都不相同。这贺赖苗所言都督之职,在北地职权与淮南军主相等。 这个要求倒不算高,当然沈哲子是不知贺赖苗这么说已经是在原本的预期上又加了一级,但他只是笑语道:“兵长职事,我是不敢轻许,若只供奉虚职,也不足偿此功。这样吧,刘郎且先以督护职在我督营暂任。至于这位贺赖义士,我这里尚有一任待你,不知你可愿担任我镇下马政监事?你若能善养良驹,助力王师,此战之后,我保你乡侯之爵。” 听到又要让自己去养马,贺赖苗当即便有一些丧气,他在北地做的便是这事,没想到投南之后还是免不了,那这一番劳碌又是为何? 可是在听到后一句后,贺赖苗已是瞪大了眼,颤声道:“我、我……胡勇伧徒,也能封侯?” “为何不能?我们一言为定,待到奴兵溃走,你再持此令前来见我。” 沈哲子在案上挥笔疾书,待到墨迹风干后,让人递到了贺赖苗手中。 0724 老奴可厌 在经过将近两个月的调集筹备,集众在洛阳的几十万羯胡大军终于开始次第开拔,分批往南行去。 这一次用兵,乃是石赵立国以来,乃至于赵主石勒起事以来,征发动员规模最大的一次。单单正式的披甲战士,便多达将近三十万,其中十余万国人兵卒,八万郡国优选胜甲壮力,以及将近十万的诸杂胡义从。 其中最精锐的,莫过于中军之内、中山王帐下三万重甲义从力士。几乎每一个都是百战之精锐,陷阵之猛卒,先登之选,勇冠诸军。 而配合这几十万大军所征发的役力,更是倍余披甲之士。河洛之间诸郡国几乎被扫荡一空,洛阳周边集众百万,耕桑俱毁,市易尽绝。丝缕之物用,颗粒之民食,尽归沿河仓储,乡野荡然无存! 而统领大军的诸多将帅,也足以显示出国中对于此次军事的重视。中山王石虎以太尉而节掌天下军事,畿外各部俱为节制。大军共分七路,除了中山王坐镇中军、边镇诸将俱为所统之外,尚有郭敖、桃豹、支雄等诸多久从诸将随军分领各部。哪怕是几年前西灭汉赵,都没有如此大的军容阵势。 前锋数万人先拔探路,数日后,中山王石虎才亲率大军大举南下。 大军出动之日,野中几无闲土,旌旗密立如林,水陆并进。洛上舟船千数艘,洛水为之满溢。沿河兵道兵卒们迤逦而行,行阵长达几十里,鸟兽惊走,天地色变。 蒗荡渠乃是洛下勾连淮水最为重要的一条水道,史上楚汉相争,鸿沟对峙,便是指的这一条水道。虽然时过境迁,河道多有修改,但却未损其重要性。无论在何年代,有无兵事,这一条河道都是沟通南北极为重要的渠道。 早年石赵主要在北地征伐,尤其与汉赵相攻,对水路的需求尚不算太大,因而对水道的经营便有些懈怠。加之黄河多泥沙,河水分流至此,多有河道拥堵积淤。今次仓猝用事于南,对水道的需求陡然被放大开,重点便是疏浚蒗荡渠这一条水道。 为了不延误军期,国中单单于此投入便达几十万民力。加之中山王石虎性烈暴虐,苛令更急,所以督河官员们也都是苦不堪言,频频催使民力,才终于在军期之内初步完成了对数百里水道的疏浚营葺,可以使舟船得以畅行无阻。 然而用命如此急切,代价就是大量的力役丁勇们累死河道,倒毙于途。以至于河洛之间多有民谚诉苦悲声,生而为人自应恨,长渠千里掀血波! 为了在规定时间内疏浚河道,甚至于那些累死的民夫尸体都无暇收捡,又不敢抛入水道。不乏丧心病狂的监工奴将甚至将这些尸体以草泥裹之,直接塞入堰埭堤坝中。若将这些堰埭扒开,泥土里俱都是累累白骨血肉! 大军开拔之日,奴将们又恐这些惨烈画面冲撞冒犯到中山王仪驾,因而多在码头航埭左近构建竹楼披以彩帛旌旗稍作遮掩,大风招展,以壮军威。 中山王石虎今次南征,水陆两途并用。座船乃是一艘硕大无比的大楼船,仿佛浮波堡垒,需要两千余名纤夫沿河拖曳,才能勉强在这粗通的水道上行得通。为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打造这样一艘大船,监工们甚至命人拆掉了洛阳旧殿,取其横梁柱木才打造完成。 而石虎在看到这样一艘威武无匹的座船后,也是欢颜大悦,直接将监事之官拔为都督,作为近侍之臣随军听用。 大船虽然威武,但石虎暂时还不能上船,单单这样一艘大船已经是勉强通航,若再加上载运他千数亲兵义从,则更加难行。 为了避免中山王因扫兴而动怒,监事官员们也是绞尽脑汁,正好打造大船还剩下一些良木大料,索性又打造出一驾宽阔数丈有余的四望行辇。这一座行辇要用十余驾马车才能拖曳得动,但想要避免颠簸,灵活移动,则就需要完全由人力抬起。而抬辇的也并非寻常力役,而是普选貌美体健民家女子,足足三百余人才能抬得起来。 不过石虎也明白他眼下尚未达致独尊之位,主上在襄国心迹如何仍是叵测,所以也并不敢过分的放浪形骸,因而并没有使用这一具行辇,而是派人将行辇并那三百余名美貌妇人俱都遣送回邺城密藏起来,留待日后取用。 今次国中甲士,除了禁卫以外,可以说是尽数发动起来,来日击破苟存江表的残晋已成定数。所以众将们心态俱都轻松有余,唯一稍显苦闷的便是行途略有枯燥,几无消遣可言。 前锋数万军马在豫南铺开扫荡,逐个击破境中坞壁民邑,将民众驱散于野,以此称为游猎。 如此一个行军气氛,在石虎中军当中更加变本加厉。这数万义从力士,完全就是石虎的私军部曲,为了争宠于主上,炫耀勇武,众将也都是无所不用其极。围猎猛兽,追逐人货,但凡能够想到的夸武之事,俱都次第上演。 石虎对此也是乐见,恰逢谯郡石聪送来大量财货,他索性直接摆放在自己的中军大帐中,每日清点诸部将捕获,凡在名列前茅者,俱都称金重赏。甚至于直接在车驾上摆放数枚掌军符令,凡其义从若有能够连为魁首者,哪怕只是白身伧勇,也直接授以符令,提拔为领军兵长! 如此一来,诸义从们不免更加踊跃,一个个活跃于郊野,视野所及凡有活物,俱成了他们的狩猎对象。而在这过程中,也很快涌现出一批勇武之士,比如早先便受重用的麻秋,以及近来崭露头角的张弥、张雄、张举、石闵、李菟等众将。 这些人有的本就是豪宗勇壮,有的则是勋臣子弟,也有原本寒伧之徒。俱都因为表现优异而为石虎所喜爱,赐以符令部曲,分掌其众。 有了这些成功的表率,其他立志于出人头地的兵勇们自然加倍的热切。但是他们眼下尚在中原腹地,又是中军所镇,即便乡野间有桀骜不逊、抗拒大军的乡勇之徒,也都被前锋拔除扫灭,因而很快便都苦困于没有敌人,得不到表现的机会。 有胆大者为了争抢表现机会,自仗中山王之势,甚至将主意打到了随军力役并别部人马身上,因而其余各路人马,不乏受到侵扰。 这一日停军营宿之后,中军大帐外很快便十数骑向此冲来,一直闯至营门前才停顿下来。 为首一个乃是须发略有灰白的老将,下马之后当即便手按佩剑直往营门闯去,营门内兵卒见状,忙不迭上前阻拦,态度略有蛮横。老将身后顿时冲出一人,抬腿便将那略有不客气的兵卒踢翻在地,怒骂道:“奴眼昏聩,竟连郭仆射都不识!速速放行,否则即刻将你斩杀于此!” 这些中山王义从们,向来只有欺辱别人的份,何曾被如此对待。眼见此幕,当即便有近畔百数兵众直接自营内冲出,将这十几人团团围住,彼此刀兵对峙,火并似是一触即发,而那老将脸色也是铁青到了极点,顿足怒吼道:“狂态至此,这难道是大王所教?” 这时候,旁侧又有一队人马返回中军大营,为首一名年在而立的将领看到这一幕,脸色不禁一肃,连忙拨马行至近前,喝退中军卒众,这才上前对那老将礼拜道:“这些兵众庸眼难识尊者,守望营门,职责所在,还望仆射勿罪。请仆射稍待片刻,末将即刻入营传报大王。” 老将名为郭敖,至于年轻者则是近来中军内声名鹊起的石虎爱将麻秋。听到麻秋这么说,郭敖脸上怒色才略有收敛,只是摆摆手驱行,话都不与麻秋多说,倒也不再硬闯,只是站在那里等待通传。 麻秋匆匆行内,过了片刻后才又趋行返回,行至郭敖面前伸手一请道:“大王请仆射入帐议事。” 郭敖闻言后便略作颔首,继而便昂然入内,对麻秋不作更多旁顾。 “老奴如此倨傲,小觑勇武,实在可厌!将军又何必对他多礼,反让他更加小看大王麾下力士!” 旁侧有兵众看到这一幕,当即便有些不忿,低声抱怨道。 麻秋闻言后便笑一笑,说道:“他是主上旧从之士,如今又统掌左部大军,我等这些后进之卒,自然不会被他放在眼中。” 话虽这么说,麻秋对于郭敖其人也是颇有不以为然,此人只是幸在年长,早从主上而已。若是假以时日,凭中山王对他的赏识厚爱,未必不能迈越其前。 郭敖入帐后一路疾行,很快便行至中军大帐。 石虎此时正在帐内听众将汇报军务,眼见郭敖不经通传便行入帐内,眸底掠过一丝阴霾,但很快便收敛起来,让人将郭敖引至席内,这才问道:“仆射分掌左部,也是重任在身,若有事务,择人通报即可,何必要亲行至此?” “大王威荣难睹,我恐位卑者难承此威,只能亲自来拜。” 郭敖听到这话后脸色又是一黑,此前他便已经派了数人前来拜见,只是都被阻在了营门外。不过眼下也不再多说此事,既然已经见到了石虎,他便说道:“前日我军一部辎众被大王部众接走,不知此事大王可知?若只寻常小事,我也不敢来烦扰大王。但左部偏离水道,尤仗资用后补,实在不敢轻慢……” “有这种事?” 石虎闻言后略作疑态,继而又笑语道:“中军事务杂多,我也不是诸事尽揽,既然仆射道来,稍后择人训问。若果真有此事,即刻派人送回。” 郭敖听石虎还在拖延,眉梢顿时一挑,但见石虎虽是笑颜,眸光已经隐有不善,也不想将关系闹得太僵。略作沉吟后,他才又说道:“主上今次大军付与大王,寄望不可谓不厚。南贼虽是残余,但也不乏顽固之徒,此一战干系重大,大王自然也是心知。然则近来中军所部不乏狂卒浪行,乃至……” “壮武用命,稍作轻狂又有何妨?以此激励将士,正是用事以来屡胜之道。我若没有记错的话,早年仆射也是夺功勇猛,才能深受主上所重。眼量需以长远,焉知今日狂态小卒,来日不能将仆射取而代之?” 石虎讲到这里,脸上不悦已经更加浓郁起来,同时站起身背过身去来不愿再多谈。 郭敖闻言后脸色不免更加难看,同样起身凝望石虎良久,才蓦地一叹道:“大王深谋在握,末将不敢多言。所来只为前言之事,还望大王能早作回训。” 说完之后,郭敖便拱手告辞离去。 待到其人离开军帐,石虎才蓦地转过身来,抬腿将案几踢翻,脸上已经满是怒色:“老奴实在可厌!他所恃者,无非主上垂望,分我之众,言多厌声……” 虽然对郭敖厌恶到了极点,但一时间石虎也拿其人无可奈何。这个郭敖资历极老,乃是主上旧从十八骑之一,本身又是并州豪宗所出,亲信部众不乏,远非程遐之流可比。主上派此人随军,言为辅佐,实为制约。 早在洛阳他拿下石朗的时候,此人暗中便不乏微词,眼下又来非议他的部众太狂妄,已经让石虎的忍耐力将近极点。但他也深知今次军行轻重,虽然积攒太多不满,在南征之事未有结果之前,还是不好发作。 此时帐中不乏石虎亲信部将,郭敖先前所言就是在责怪他们太活跃且狂妄,心情自然算不上好。再见大王震怒至斯,一时间对郭敖那倚老卖老者也是破口大骂。 “老奴所恃者,无非拥者颇众。尤其所部广宗乞活,不乏敢战之士,因此小觑旁人,狂态不敛,阴抗王命。大王今次督事诸军,不妨借机夺其骁勇之众,如此一来,老奴不足为患。” 其中一名将领进言说道:“末将与广宗骁将李农不乏旧谊,愿为大王前往分说。” 石虎听到这话后,眸子便闪了一闪,他在军中威望虽然极高,但也并非全无对抗之人,这个郭敖便是其中代表。今次主上以其人来钳制自己,左部五万余人马他都难作插手,若能借此机会解决掉郭敖,与他而言实在是大大的有利。 不过在稍作沉吟之后,他还是说道:“老奴之事,不必急在一时,待到南事有定再作不迟。至于分说其人部众,眼下也不妨试一试,只是要保密,不要乱了军心。至于你等,近日也不妨稍作克制,待到兵入豫南,逼近淮水,不愁没有建功的机会。” 他虽然多有狂妄倨傲,但也不是没有轻重权衡之心,眼下还是兵事当先。只有彻底打败了晋军,他才有机会和借口去巡视周边,解决掉主上在各地所设军镇方伯,继而以凯旋之势归国震慑人心。 郭敖这里,诚然让石虎不乏恼怒。但谯郡石聪的表态倒是让石虎略感满意,石聪其人虽然只是一介家奴,在国中威望远不及石生等宗王,也比不上郭敖这等旧从宿将,但也毕竟坐镇豫南一地。此人现在迫于军威,向自己低头俯首,这倒符合石虎对今次外出的期望,不像石朗那么顽固、自绝其路。 然而对石聪的欣赏维持了不足几日,很快南贼奇袭攻破城父、大掳豫南而还的消息便传到了军中。石虎得讯之后已是大怒,恨不能亲自将石聪脔割寸剐! 于此同时,他也不再保持缓慢行军的速度,亲自挑选轻骑勇卒,分由麻秋等心腹将领们统领,即刻向南驰行,务必要在后继大军到达之前,将南人在淮北的诸多据点尽数扫荡拔除! 0725 季龙之谋 豫南传来战事不利的消息,给石赵这一次大举南来、夸武扬威之行蒙上了一层阴霾。不独中山王石虎为之雷霆震怒,其余各路主将对于军败辱国的石聪也都是大加指责,乃至于破口大骂。 大军中对于石聪的辱骂并不止局限于高层将官之间,很快就蔓延到下层兵长小卒之中。消息传来之后,大军便开始加速行军,军纪也变得严厉起来,气氛一时间变得极为肃杀。 如此一来,早前习惯了轻松散漫行军的将卒们自然就倍感不适,心态上一时间不好完全调整过来,多有将卒犯禁,而后便遭受严厉的兵法刑罚,甚至就连中山王义从中军都不能幸免。像是此前的游猎又或脱离大军自由活动之事,俱被苛令严禁,若有犯禁者,最严重的甚至兵长都被斩首传示诸军,以作警告。 最开始两天时间里,各部都还不以为然。石聪是个庸质劣才,居然败给南人软弱之军,只能证明其人实在太不堪,并不意味着南军就有多强大。 他们今次几十万雄军南来,乃是必胜之师,何至于如此紧张,距离淮水尚在近千里开外,连南人的影子都没有见到,实在没有必要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徒增南人气焰。 然而当一名中山王义从爱将都因违反军令而被斩首,首级传示各军之后,将士们才终于意识到这不是在开玩笑,于是一个个便都忙不迭的约束部众,收敛所为。如此一来,军纪一时间倒是大为肃清,也让沿途乡野民家免收了许多惨无人道的戕害。 国人兵卒们大为收敛,但大军之中许多则变得蠢蠢欲动起来。这些胡族义从们成色本就复杂,匈奴、鲜卑、氐羌、零丁、月支等等,诸胡兼具,有的是如羯胡一般内附已久,趁乱而起而后归于羯胡,有的是早年被战败的对手俘虏。 这其中规模较大的有早年汉赵旧部将近三万人,又有两万多辽西鲜卑。 这些军队同族而聚,保持着原本的部族构架,哪怕是如今的石赵朝廷,乃至于眼下统领大军的中山王石虎,对于他们的内部事务能够干涉的也极少。 本就是半独立的存在,对于石赵也谈不上什么忠心,只要钱粮供应到位,对他们而言,效忠何方又或攻打何方,都没有太大的意义。甚至于心里始终存在着观望时局,以待天下再变的想法。毕竟本质上而言,他们与早年的赵主石勒都是一类人,大概心里也存着一个念头,彼可为之,我有何不可? 所以,石聪今次在豫南被淮南晋军击败,对整个羯胡南下大军的影响是极坏的。诸胡义从们占据了大军将近三分之一的数额,当他们潜意识里有了观望之心,那么对整个大军的士气影响实在太严重。 对于大军内部涌现出的这些暗潮,作为大军统帅的石虎同样也感受到,许多胡部人马都出现了调度不灵活,军令有迟滞的现象,而且对于粮草资用的需求量也都大增。 石虎久历戎事,对于这种现象自然不会陌生,因此也很快就有了应对之策。他首先派遣心腹部将分往各军监事,然后又勒令各军抽调精锐部众纳入中军以充军实,对于心有抵触抗拒的将领,也都根据各自情况不同,或安抚拉拢,或夺职夺军。 手段虽然以强硬为主,但也不乏怀柔,虽然激起了一些怨言和骚乱,但整体上却让大军的凝聚力又加强几分。这也是因为他在军中威望崇高,几乎仅次于赵主石勒。如果换了另一员将领掌兵,未必就能如此凌厉的将这些不安因素予以拔除。 整军的同时,石虎又分遣游骑前往沿路郡国乡野,勒令这些地方官长和地方豪宗俱都做好接应大军的准备,同时必须前来军中拜见。而对于这些地方官长和门户,他也是训令并示好兼具,而不再是一味的暴虐凌辱。甚至对于一些态度迎合热切的地方门户大许名爵,凡有地方门户子弟投军者,俱都以都尉之职留镇中军,恩赏不可谓不重。 石虎当然也明白,豫南之地绝非善土,早年乞活军与祖氏交替盘踞于此。而且苟存于江表的残晋小朝廷也多遣使于此境中拉拢游说,令得境中离心甚重。这些地方门户或是迫于军势不得不有所迎合,其实察其心迹如何,仍是叵测。 但这都不重要,这些人即便是怀有异心,也绝对不敢直接起兵对抗大军。在他浩大雄军面前,纵然有什么阴谋诡计,也都根本没有施展的机会。而等到他南下击破盘踞淮南的晋军敌众,直接兵临大江,那些贰心者纵然还心向晋祚,这一番忠心也根本无从附着倾诉,最终还是要俯首低头。 而打击完南人气焰之后,石虎便能有充足的时间和精力肃清地方,将那些潜在的威胁赶尽杀绝! 中军虽然分遣数部轻骑南下并入前锋加速行军,但因为有了其他各部人马的补充,规模不降反增。当过了武昌行入颖水之后,大军分出三万余众,由此转向南阳,在那里与荆州并关中之军汇合,由河东王石生统率主持反攻襄阳、汉沔。 河东王石生虽然远不及中山王石虎那么凶名卓著,但也是石赵宗中诸王骁勇善战者,以关中、荆州本有兵众,加上这三万国中援军,未必能够直破南贼老傒狗,但是收复襄阳应该问题不大。 这一次分兵,并不是石虎的意思,而是赵主石勒早先便有的安排。石虎对此虽然有所不满,但在当时也不敢出言力抗,否则若是触怒了主上,只怕连自己的军职都要被再次剥夺。 所以,对于这一路分师,石虎也是极尽刻薄,俱都是郡国散卒不堪之众,兵甲械用也不多给,甚至连粮草都多有克扣。 石生虽然是他堂兄弟,但二人之间实在乏甚亲情,甚至于彼此怨望。石生怨恨他大出风头,主上垂爱有加,重用于国内。而他则不满于石生能够远镇关中这一王业旧乡之地,独为一部藩篱。若他能够得镇这一汉赵故国,手握重兵,镇压关中诸夷,俨然可以自立门户,何至于困锁国中,要看旁人脸色,甚至被程遐等晋奴奸贼构陷! 其实石虎今次出国,最想要拔除的还不是石朗等这些家奴,而是石生这样的边镇宗王。所以最开始他是希望大军直往南阳,顺势夺了石生兵马,拿下襄阳后以上游之势直接冲下大江,两面合围,绞死淮南那一部不知死活的晋军,从而一竟全功,让晋人再也不敢过江北窥。 同时大大震慑关中诸夷,收为己用,届时以此大势归国,主上便再也无力予他太多钳制。届时大位得取,再以关中之夷扫荡辽地,尽夺鲜卑之众。届时大军被甲何止百万,数路并济踏波灭吴,天下自是一统,功成不世之伟业! 但是主上对他戒备之心太重,让他空有雄心抱负却难施展,只能退求次之,直冲寿春。 但如果主上以为这样就能将他死死钳住,为其奴婢所生之劣子厮杀卖命,那是做梦! 石虎今次出国,虽然妻小家人多留在了襄国,但几个儿子俱都长成,因而也得随军求功。早在离开襄国之时,石虎便遣二子在心腹亲信护卫下秘密赶往青州,阴召壮武。 待到他攻下寿春,自然要顺势东击,届时坐镇徐方的彭城王石堪若不愿配合,他正可以大胜之势拿下石堪。到时候他大军东进,诸子发难青州,腹背受敌,石堪也不足为患! 到时候他所拥有的势力之大,也绝非主上能制,拥众据地与主上谈判,若是不合大可就此坐镇于此,待到主上老衰去世,届时自然又是另一番局面。 所以对于石虎而言,今次南面用事,绝非只是立威那么简单,更关系着他的未来,因此绝对不容有失。所以过了许昌,将近颍川的时候,石虎便屡屡下令石聪速速来见,一方面是详细打听一下淮南晋军的虚实,统兵者究竟何人,居然在他南下在即的时刻还敢兴事于南,实在可恨! 另一方面则是一定要严惩石聪这个辱国之贼!若非此奴豫南之败,他近来也不至于如此被动,动作频频才勉强消弭掉此败给大军所带来的隐忧。若不严惩此贼,实在难消心头之恨! 0726 祖氏识奸 早在中山王石虎争取领军南下的时候,祖约便极力帮忙促成此事。如今也随军而出,总算宿愿得偿。 他一介降将,身份又是尴尬,自然不可能有独立领军的机会,只是被禁养在石虎军帐左近,身边虽有兵卒听用,但同时这些人也负责监视着他。 祖约心内也明白,石虎其人看似勇傲,实则心内倍存猜忌,这一点如赵主石勒如出一辙。所以今次得以随军,他也不敢奢望能够重复往年的权位气象。故地重游,聊慰失望之情,也希望能够找到机会改善一下他在奴国处境。 石聪谯国之败,消息传入军中后,祖约心情可谓复杂。他与石聪也算宿敌,早年隔淮对峙,互有交战,甚至于他疯狂之后的败亡,都是由其人并石堪这两员乞活残余之将促成。 得知石聪战败,祖约最开始是不乏幸灾乐祸的。早年若非石聪等人攻其不备,他未必会沦落到如今这个下场,极有可能与苏峻分掌内外,瓜分江东大权,位极人臣!彼此之间说是仇深、不共戴天也不为过。所以,石聪处境越凶险,他的心里便越高兴。 但另一方面,无论他承不承认石聪其人之才干,他总是败于此人之手。可是早年这个曾将自己陷于万劫不复的仇敌,如今却被江东一个小儿辈击败,这让他情理上有些接受不了。 早年他继承兄业,称霸淮中,震慑江东的时候,吴兴沈氏不过江东一土豪门户而已。就连沈士居都不在他眼中,更不要说区区一个吴中小儿。 可是现在,昔日方伯霸主,如今已成寄人篱下的劫余伧徒。而原本寂寂无名之徒,不只占据了他的旧基业,而且还击败了曾经打败他的宿敌。 这让祖约心情一时间有些沉重,且不乏懊悔纠结。但眼下的他,甚至就连躲在角落里独品这一份失望落寞都没有资格。 豫南之败不只影响到大军士气,对于境土人心也有搅动。中山王石虎转以绥靖姿态向地方略作示好,许多乡宗门户多迫于军势纷纷入军求见。每当这时候,石虎便多让他也出席接待这些人家。 一方面,自然是因为祖约旧镇豫南,但凡稍有势力的乡宗门户俱都认识。有他居中为联络,自然能有事半功倍之效。另一方面,石虎大概也是想要以此来震慑这些乡宗:就连他这个原本的豫州刺史,如今也只能卑事石虎,自然能够打消许多乡宗人家的对抗之心。 然而这样一来,祖约情感上自然难以接受,以落魄之身屡见他往年治下之民。那些人无论是虚礼关怀,还是嗤笑讥讽,都令祖约羞惭欲死,情难面对。 但是很可惜,他并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只能任由石虎摆布玩弄。唯一廖感欣慰的是,看到儿子祖青在石虎身边越来越受重用,虽然年只在十多岁,但却仍能得以随军,甚至石虎每谋大事都不作退避。 父子两个表面上仍是作态,恨不能致对方于死地,以满足石虎那畸形趣味,但私下里也已经有了稳定的交流渠道。许多有关石虎的深谋,祖青都暗里传递给祖约。这能让祖约更加了解石虎的心迹,每有献策都能得用,也一点点改善着他的处境。 这一天,祖约又在军中接待了几名旧部,将人送出的时候恰好看到秦肃秦子重正率几名兵卒巡营经过,当即便指着远处的秦肃说道:“方才与君多言旧事,感慨实多。我记得你家姻亲庐江秦氏,如今秦家正有子弟秦子重在军中任事,要不要帮你引见一下?” 那人听到这话便循着祖约所指方向望去,眺望良久才摇头道:“祖公大概是视错,若是旁人,我还不敢确认。但若说秦子重,早前此人在黄权麾下任事,两年前我还见过一次,绝非对面那人。” 祖约听到这话,脸色便微微一变,又引着这人行往旁处低声询问几句,听到那人再次确言,这才将人送走,继而便若有所思的回了营帐。 到了夜间宿营的时候,辛宾刚刚归营卸甲,旋即便有中军内卒来传讯说是祖约有请。他也不疑有他,当即便起身跟随往中军宿处而去。 进入营帐后,见祖约时服于席,辛宾便上前见礼。 “子重你不必多礼,快到近前来坐。” 祖约笑着对辛宾招招手,示意他到近前来,凝望对方少顷,然后才笑语道:“早前是我连累了子重啊,大王虽然用我,心内仍存戒备。此前诸将勇出猎功,因为子重你是我所荐,反而不能得出,拘禁营中,错过了外出猎功的良机啊。” “祖公何出此言?若非明公举用,仆至今不过卑伧于下,绝难有今时之任。幸进至此,余愿已足。更何况虐乡求宠,人所不齿,本非壮士所为。” 辛宾连忙说道,毫无抱怨姿态。 “子重这么说,无非想让我安心无愧罢了。方今之世,士庶竟进,若能持节封侯,又何必在意手段如何。子重你身边不乏骁勇部曲,若能得以大展其才,绝不逊于如今大王帐下几名良将。今次大军南来猎功,乃是丈夫扬名显位的良机。一步落于人后,事事都受掣肘。” 讲到这里,祖约脸上不乏歉疚,又对辛宾说道:“相识以来,我是多享子重助力,如今也是真心想再帮你一把。子重你不是甘于平庸之辈,如何猎功取位应该自有筹划,眼下也无旁人,不妨直接道来。若能帮得上你,我是绝不推辞。” 辛宾听到这里,心内难免一喜,他是真的想要让祖约帮一帮他脱离大军。此前军纪虽然散漫,但是距离淮南还太遥远,他若贸然率部脱离大军,会有太多凶险。可是随着渐近淮南,军纪陡然变得严明起来,行营宿寝俱有严厉的规定,竟让他找不到机会脱离羯奴大军。 随着路程越来越近淮南,辛宾心内也是多有焦虑。他这里已经探知到许多羯胡内部情报,甚至包括大军统帅石虎与郭敖的积怨矛盾都在往日祖约的絮叨中了解到不少,正该赶紧传回淮南去供驸马取舍判断,以做出相应的安排应对。 可是现在看来,单凭他自己之力想要脱离大军实在是有些困难,他如今在羯奴军队中虽然担任一个幢主营长,但也并不算是什么显职。 如今羯胡大军内多有滥赏滥封,比如石虎最亲近的几千中军督营将士,哪怕就连小卒几乎都有一个城门督又或裨将军职。至于杂胡义从中则更严重,就连正式的将军号都泛滥成灾。有的是正式行文册赏,有的干脆自拟,只求称呼起来威武,倒也无人深究禁止。 迟迟不能脱离奴军南下传递消息,等到奴兵真的压境对寿春形成围攻之势、兵临城下,再想传递消息则更难,而且意义也已经不大了。 此时听到祖约表态愿意帮忙,辛宾自然欣喜得很,稍作沉吟后便说道:“仆是卑是显,本不敢作更大进望。然则多受祖公提携恩用,若无一二寸进之心也实在愧对祖公。此前仆亦有浅思,淮南本我乡土,多有亲厚旧人在彼,所以便想先行一步,为大军招募乡中勇武以作策应。今日祖公有问,不敢隐瞒,只因人微言轻,不敢宣露于外。” “你是这么想的?” 祖约听到这回答,便垂首思忖起来,眸中略有幽光闪烁,片刻后才又望向辛宾说道:“今次羯国大军几十万南来,乃是近年未有之强盛兵甲,雄兵力摧,实在不必再假偏谋。子重你这一想,倒是有些多余。不过倒也不是没有别的求功之路,仍须子重先往淮南。” 听到祖约不认可自己的说辞,辛宾心内当即便略有失望,待听到后一句,脸上才又露出喜色:“祖公但有所教,仆绝不敢辞!” “淮南沈维周,本为江东小儿辈,不可谓之知兵,只是胆大妄为。今次羯国大军还未抵境,他竟敢过淮烈进邀战。石聪此贼太负恩用,居然不能抗拒,实在太辱军威。中山王为此大怒,欲选壮士潜伏过淮,寻觅机会将沈维周刺杀于镇。子重你本乡土久居,深悉地理,所部又多骁勇悍卒,正宜入选。你若有志于此奇功,我便在中山王面前力荐,不知你愿不愿意?” 讲到这里,祖约便眯着眼仔细打量着辛宾,神态颇有几分高深。 “刺杀沈维周?” 辛宾听到这里,脸色已是陡然一变,忙不迭问道:“中山王安排几路人马?大军如此雄势,怎么能为这种阴谋刺杀邪祟之举?即便得手,这也会令四夷耻笑啊!” 祖约听到这话后,已是摆手笑起来:“此谋生于中山王,旁人又怎么进言劝阻。我只是觉得这对子重而言未尝不是一个机会,所以才问一问你,不知你可愿一行?” “我……仆当然愿意!还望祖公力助,能够抢发于前,不要被别的亡命之徒争得此功!” 辛宾久在中山王府,深知王府中多养壮力游侠,若真的有此谋划,驸马可能真会有危险。即便不能成功,也必然会令镇中人心惶惶。所以他已是恨不能插翅过江,早早报告此事,令驸马有所防备。 祖约听到这里,笑容中多了几分笃定,继而便摆手笑道:“这还只是构想,一时之念,未必就会付诸行动。更何况眼下淮上江防必然严密,也难泅渡过淮,更不要说以异类接近镇中方伯行险一刺。不过子重你也不必失望,稍后再有什么机会,我必即刻道你。” 辛宾听到这话,确是又有庆幸又有失望,却还不知祖约只是在试探他,闻言后也只能心事重重的告退。 0727 大控淮道 虽然淮南军俱都已经收缩入镇,但是因为有着此前在淮北活动所打下的基础,也并没有完全断绝淮北的消息来源。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关于羯胡大军确凿动向的消息传过淮水,局面也越来越明朗,羯胡大军确是直扑寿春而来。 此前若是得知这个消息,淮南人众即便不会即刻崩溃,也必是人心动荡,了无战意。一方面彼此之间确是实力悬殊,另一方面则是羯胡久为肆虐,积威甚重,让人难生对抗之心。 但是因为有了沈哲子的提前警示铺垫,加之连场胜利对人心的鼓舞。所以就算眼下已经可以确定羯胡大军确是打算主攻寿春,但也并没有激起多大的波澜。军镇内外仍是井然有序,文武群僚也都各司其职,甚至乡野中都无多少骚动。 而沈哲子也不再贪什么先声夺人,除了必要的游骑斥候以外,淮北各处人马俱都撤回镇中,摆出一副死守淮线的架势。此前送给郗鉴一批战马,郗鉴不独遣使道谢,而且又送来数艘可在江面驰骋的战船,虽然不是那种高达数层的大楼船,但对于眼下淮南的防守也有增益。 淮南军或是挑不出太多合格的骑士,但合格的水军士卒却是不少。毕竟这些兵卒们哪怕不是久从军旅,但既然生在鱼米之乡,也都习惯了踏板浮波。 水路上的较量,便是淮南防守的重中之重。寿春直临于淮,单单在淮水一线防守便从上游的汝口至于下游的洛涧,之间长达数百里的水道,任何一处都有可能成为敌军突击抢渡的地点。 淮南军名为五万之众,但如果完全分散在这么漫长的战线上,兵力将会被稀释摊薄到极点,根本就不足力据大势南来的奴军。淮南之地并无奇险,一旦被奴军抢登,寿春便成孤城。整个淮西之地,都将成为奴兵纵马驰骋的马场所在,也会给沈哲子在淮南、梁郡等地的经营带来严重的打击。 所以关于淮南的防守,沈哲子只求能将奴兵挡在淮水之北,根本不作第二途想。漫长战线很难防守的尽善尽美,所以也只能做出轻重取舍。类似距离寿春较远的汝口,已经被他定为次级战场,实在是防守不住,那么只能放弃内缩。 在这几百里的水程中,最重要的莫过于颖口。颖水直接勾连中原腹地,上接鸿沟,乃是淮中最重要的一条支流。自颍川而下千舟竞发,想要阻止奴军直接冲入淮水,实在是一项艰巨无比的任务。 所以在颖口方面,沈哲子不只派驻了与奴兵战斗经验最为丰富的郭诵,还有韩晃为其策应后继,围绕颖口更是备陈重兵,水陆游骑两万余众。 在布置防线的时候,沈哲子尤其庆幸便是古人的指挥。有了战车结阵的却月阵,能够让他麾下水陆军队获得最大的机动性,不必困缩与一地,脱离了固定的驻点,能够因战事所需随时投入到淮上任何一处战场。 却月阵并不是什么百战百胜的利器,而且威力也绝不只限于战阵本身,对于地形、兵种、械用、乃至于战机的配合有着极为严苛的要求。如果着眼点只在于战阵本身,那么非但不是什么取胜利器,反而是打包送上门的礼包。 历史上刘裕北伐那一场惊世大战,并不是却月阵的初战,而是一个集大成的体现。却月阵真正发端,还在北府军南入吴中清剿天师道叛乱之时。 吴中水网密布,天师道叛军中又多有熟悉地理形势的吴中豪宗加入,北府军虽然骁勇善战,但是在那样的战争环境下,几乎没有什么优势可言。如果是小队突进,很有可能被叛军灵活调度局部优势分而击破,如果大队集结进发,那么叛军便可化整为零在乡土游走避战。 在这样的情况下,却月阵才有了用武之地。首先要有绝对优势的水军以控制水路,才能化解掉却月阵的机动力不足,通过水军将车阵快速投入战场,同时防备侧翼后路,予以接应。而如果想尽力扩大战果,则还需要轻骑配合,在打破敌军冲阵后,骑兵冲出冲击溃阵,从而将胜果最大化。 简而言之,却月阵乃是一座移动的营垒,可以通过水军的配合随时投入到各处战场,以收坚阵之效。但同时,战车结阵效果其实要比正轨的营盘军垒弱得多,而且因为机动力不足,如果脱离水道太远,没有灵活的水路配合,极有可能被捂死在陆地上。 为了弥补战车较之营垒远逊的防护力,所以阵中士卒械用必须要充足且多样性,这样才具有灵活多变的防御方式和战斗节奏,尽可能的增加杀伤力。 如果没有了这些条件配合,却月阵便谈不上实用性。毕竟,战车结阵在本质上而言是已经被历史所淘汰的战术。而却月阵的最大作用也不是主动出击,而是防守。尤其是在防守水陆要津、敌之必攻,因为省去了建筑固定营垒的时间,结阵便捷,俱有突然性,而且本身具有一定的欺骗性,所以往往能够收以奇效。 换言之,如果沈哲子有足够的时间、精力和大量的财货投入,能够在沿淮各处全部建立营垒据点,那么他根本不需要仰仗却月阵这一个权宜之策。但是那样一来所投入的人力和物力之巨,实在不可想象。而且营垒都是固定死的,一旦被围击攻破,便失去了其军事作用。 所以入镇后,沈哲子也是重点打造战车,训练这种水陆并济的战法。在这一场寿春防御战中,淮南军虽然处于极大的劣实,但在水路的控制权上,却有着极大的掌控力。同时,淮水每一处可渡河段,对于羯胡而言都是必攻之处。 所以这一战,简直就是为却月阵量身打造,又或者却月阵本身就是为了这种战场环境而发明。奴兵们以为他们冲的是一处军阵,但其实是一座坚城,而且还具有城池所不具备的反击方式和机动性。 当然沈哲子也并不认为单凭此法就能稳操胜券,巨大的实力差距并不是单凭一两种战术就能弥补追平。在水路的防守上,其实并没有太多可以利用的技巧,本质上无非是设置障碍、摧毁船只而已。 吴后主孙皓,为了抵御中朝晋军的南征,铁索横江,听起来虽然有点笨,但其实也是水战的基本战法。沈哲子虽然与江东民家交情深厚、关系密切,但也做不到一国之君那么强大的征发力度和豪迈手笔,而且成本太高,实用性却不大。他所拥有的冶铸工坊,单纯的打制军械已经忙得焦头烂额,更不可能打造铁索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 所以在水道的防守上,除了硖石城等几处水道狭窄险渡之处多备水栅、巨木之类,关键时刻拦江断流之外,至于其他方位,重点还是放在了摧毁船只方面。镇中多选擅泅敢战之士,集整成军,待到贼船到来则泅水造船。同时在军备中也加大了油膏等引燃助燃之物,以备火攻。 类似的准备,仍然在持续进行着。许多此前因为忙于淮北战事而暂时搁置的事务,此时也都加紧忙碌起来,务求争取将大战前夕不多的时间利用到极致,准备更加周全。 战争所打的,无非人命和钱粮而已。此刻沈哲子感觉尤其深刻,近来他安居于镇内,也明白到杜赫因何会那么焦虑。如今寿春镇中,军民加起来足有十数万众,虽然其中一部分民户已经开始屯垦,但尚未有所产,因而资粮给用完全需要外补。 这么多的人口再加上必要的畜力,哪怕待着不动,每天耗粮便达数千斛之巨。可是现在,士卒要操练备战,丁口要劳作生产物资,所耗更是倍增。而且这些人力也并不是集中在一处,尤其颖口等几处屯驻重兵的前线要地必须要有所储备,以防备战事开始后奴军切断粮道的危险。 这么一算,要维持整个淮南运作,每天单纯所耗粮数便达数万斛之巨。这样一个数字,单单听到便让人心内凛然,作为具体的经手者,杜赫所承担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其实眼下这个局面,也有相当一部分是沈哲子咎由自取。台内诸公对他有怨也不是无理取闹,从收复合肥、兴建梁郡而后冒进收复淮南寿春,节奏实在是太快了。这必然会令消耗加倍,而且内补之力远远不足。 说实话,如果不是因为沈哲子还有别的渠道可以筹措物用,单单依靠台中支援,不待羯奴来攻,当他挺入寿春之后,江北这些成果便有可能已经不战自溃。 但沈哲子也是自有理由,此前他是没有实力和机会介入江北事务,一直等到拔除了王舒之后,才得到这样的机会。而北地即将迎来大的变数,留给他的时间实在太少。而且这样快节奏的挺入,虽然需要面对各种各样的问题,但就算是放慢步调稳扎稳打,也会面对其他层出不穷的问题,未必就会好过眼下。 近来还可以称得上是好消息的,便是老爹沈充北上以扬州刺史而入镇京府。如此一来,沈哲子的后路保障更稳定。而且在他看来,就算此战战败丢掉寿春,他家想要渡过大难而割据江东,自京府直冲建康,也要比盘踞于会稽方便且顺利得多。 但这消息也并未让沈哲子欣喜太久,很快心情就变得恶劣起来。羯胡大军前锋已经出现在淮北,而且一出现就伴随着一个血腥的战报! 0728 壮志未酬 城父一战后,无论是淮南军,还是石聪的人马,俱都收缩于镇,不再有什么大的动作。一时间,淮水北岸沿线一片地域反倒成了双方对峙之间的一个中空地带,只有各自游骑斥候在区域内游荡监听对方动静。 但是中空并不等于真空,虽然双方军队俱都撤出,但这区域内还是不乏人迹活动,有的是逃难的游食流民,有的则是藏匿在山野荒地中的盗匪,趁着这个短暂的空当外出活动,想要收捡一些便宜。 位于颍上慎地之间,有一片占地颇为广阔的滩涂苇塘。在这盛夏之际,左近茅草茂密,郁郁葱葱,在人目难及的苇塘深处,则有一片极为空旷所在。 这里乃是苇塘中的一处实地,方圆足足有十数顷,其中过半都已经被整理出来,甚至种下了许多菽苗、菘菜之类的作物。左近多有密林、茅苇遮挡,俨然一方独立天地之外的净土。 耕地之外有屋舍村落,窝棚密架,观其规模最起码聚居有千数人众。窝棚内外多有民众出入活动,木架上则晾晒着沤过的麻丝并风干的鱼干之类,不乏自给自足的味道。 在村落最中心,有一座高达丈余的竹木阁楼,虽然并无多少修葺,但已经是这里最气派的建筑。阁楼内外多聚壮丁,有着披着竹片、麻绳串联的竹甲,有的则只着简陋的麻衫。至于他们手上兵械也都五花八门,竹枪木棒、短刀铁锄。 阁楼之内,数人团坐,中间一个赫然是早前入镇拜望沈哲子的淮南坞壁主李陶。至于其他几个,老迈、丁壮兼具,相貌多有相似,好像同族血亲。 “沈维周其人,才能和胆色还是有的,加之又出身江东显宗门户,广引江东物货入镇养民,又能率部过淮击破贼众。其人入镇以来,确让镇中气象焕然一新,乡土改观远胜往年所任。” 李陶坐在席中对几人分讲,言中不乏对内史沈维周的推崇:“其实我是希望几位家老能引家人归南,奴军大部南来在即,此处虽然草木遮掩,但也绝非奇险绝地,若被奴众扫荡察觉,绝难自保啊!” 然而他这话音刚落,旁侧却有一人冷哼道:“可是我所听闻,却与阿兄所言有不同。乡中多言这位少年镇将权欲太炽,甚至不许乡人持戈自保,要将士庶人命俱都攥在手内。他此前虽有险胜,但今次来犯乃是羯国百万军众,淮南区区数万疲兵此前尚能穷命奔波,真到强敌至此,又拿什么去抵抗?阿兄也言其人江东显宗,帝室婿子,即便不守也能弃镇归国,不伤爵禄。但对我等居此人家来说,却是家破人亡惨剧!” “阿兄你对其人如此盛誉,却罔顾即将催命南来的强敌,莫非是责我等宗人于此分你人众,让你不能一争淮南军主之位?” 李陶听到这指责,脸色当即变得难看起来:“六弟你如此疑心恶言向我,让我如何辩驳?家业旁寄于此,乃是父辈定计,我持家以来,也是竭力维持此处,何来一二怨声?但眼下态势确是不妙,我只是担心此处家业所寄会被察觉,引来杀身之祸……” “哈,倒是有劳阿兄关照了。我可是听说,江东物货舟船连绵运来,就连寻常寒卒都能饱食新稻,新布裁衫。阿兄你在淮南,也非无名之辈,资用如此之厚,难道不能分润少许?结果你送过江来的是什么?无非几匹旧麻粗綀,苦盐劣米。这就是你所言竭力维持?若还有一二血脉情分,何至于如此苛待?若非今次想要集众壮势,只怕你还不会来此看一看我等兄弟过得怎样豚犬都有不如!” 那人越说,神态越有激愤,而旁边那几人也都露出同感之色,望向李陶也有不善。 李陶听到这指责,脸色更加难看,默然半晌才对身畔一老者拱手:“我持家以来,未有壮声,不敢夸劳。但若言到守业,自问尚有一二可陈。叔父并众兄弟长居于此恶境,我又怎么会心安!至于资用所助,此前淮上无禁,自然可以放板自由往来。可是现在江禁严苛,就连我自己过淮,都要小心万分。若载太多物货至此,一旦被巡防截拦,只怕淮南本家都要遭受大难……” “你不是还言那沈维周有贤才德政,怎么现在又要担心家业不保?” 听到这话,先前那人脸上鄙夷之色更浓。 老者在默然片刻后,望向李陶说道:“三郎你有苦衷,我也能想到。分家求存,是早年所立,眼下未至绝境,也不必急改。淮南形势虽有转好,但羯国军势凶猛,淮南也未必就能保全。六郎虽然言有焦躁,但并不是没有道理。你与其再劳神劝说宗人归家,不如用心些,多载一些资货来助。” “眼下淮北败坏,游食多浪荡在野,我家若能广储,自然也能多集游食,拣取丁勇,不必苟藏这苇塘恶地,甚至直接攻占一处水陆要津。既有人众,又有要塞,届时无论向北还是向南,谁又敢有小视?似是三郎你存身淮南,虽然有一时安稳,但却受人看轻,甚至难争淮南一军主之位,实在是浪费了这天赐壮士的跃进时机!” 听到这叔父老而弥坚,畅谈家业大计,李陶不免瞪大眼眸。他本身是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多有中庸,像是早前跟随朱逢对抗将主,而后又跟随凌卓向将主低头,凡事不争先,不愿赴险。今次过淮是趁着江防还未完全锁住,想要将这些家人引回后方安定处,却没想到这些人志比天高,已经有了要谋大事的气概。 尤其听到招募游食之类言语,李陶更是心惊肉跳,他家人藏身这浅滩已经要托命于侥幸,若再外出招摇,那不是唯恐死的太慢? 可是当他张口再劝时,几个家人非但未有回心转意,反而连声指责他胆怯不堪,讨要资用也更加急促起来。 言道最后已经不乏恶声,这些胸怀大志的族人索性直接将李陶扣留在此,将他随从驱回要挟讨要资用。过了几天,一船几十斛食盐和百十具弓刀送入此处,这些族人们非但没有放了李陶,反而以此作为他此前推诿不援的证据,对他加倍凌辱逼迫。 “阿兄,不是我要逼你。明明你是有余力办法,因何就要如此苛待族人?你是没有胆量勇进,但我等却非胆怯之徒。家资都是共有,你也不能一人独享,即刻去信家里,再集资货送来!来日我家若能得显,富贵同样与你共之!” 那个六郎为了逼迫李陶就范,甚至以性命威胁,直接斩下他左手尾指,逼他写出血书送回淮南。然而江防越来越严格,淮南之家虽然忧心李陶性命,但也实在找不到方法运送太多资用过江。愤懑之下,族人们怒火便倾泻在李陶身上,每日都要痛打一番出气。 又过几日,族人们外出招募游食,居然与一部强寇取得了联系,彼此合军,共居苇塘,人众陡翻倍余,且不乏悍勇。于是胆量更大起来,频频外出,凡眼中所见,俱都抢掠而归。 苇塘里渐渐人满为患,随着人丁扩充事情变多起来,族人们也无暇再去辱骂李陶。而且另一部奴众觉得来日有了气象后,可以借李陶南投,因此便将他拘养起来。 李陶枯留于此,心境可谓煎熬,眼看着族人们越来越癫狂,行事越来越肆无忌惮,乃至于开始谋划是帮羯国抢船渡淮所得利益大,还是投南更有前途。 这一日,大批丁壮又呼啸外出。如今这一路人马已经颇成规模,此前又兼并了一路盗匪,甚至得了几十匹马,因而活动的区域也更大起来。 然而直至入夜,外出者仍未返回,李陶心里渐有不妙的感觉,当即便去求见他族中那位老者叔父。 “三郎,这些日子委屈你了。但你也不要怪罪兄弟们,那赵主石世龙一个胡奴伧徒,尚能趁乱做大,咱们大好儿郎又怎么能吞声自忍!贫富祸福都是一世,你凡事都求周全,也抵不住横灾临头。眼下我家集众近万,持戈者数千,往年你敢想象有此声势?就算是如你所言过淮,眼下去投,也比早前你说的仓皇南去要好得多吧?” 老者对于苛待李陶也有几分愧疚,但一想到眼下所聚起的人众和气势,又是不乏自豪。 李陶还来不及说什么,苇塘外却传来巨响震动,当即脸色便是一变。而坐其对面的老者也变了脸色,但却无惊恐,而是满脸喜色:“如此壮声,儿郎们莫非又有大获?” 大获是没有的,大祸却已经临头。攻进苇塘的是将近两千奴兵游骑,他们的斥候在野地中发现了外出游猎的人众,而后大部杀上,将外出者尽数剿灭,而后追溯源头,直接杀至此处。 战斗几无悬念,苇塘里虽然不乏浅滩,但近来频频出入,也踩踏出几条固定的路径。羯胡们由此杀入,扫荡几个来回,这整座营地中生者已经不多,数千人众俱尸横于此! 李陶身在内里,侥幸保住一命,但很快就被投奴者指认出来,被几名奴兵拎至那奴骑将军马前。那奴将年不过二十出头,甲衣兜鍪上俱都垂挂着厚厚血浆,他下马行至李陶面前,垂首问道:“你是淮南沈维周的属官?” “是、是,他就是……” 一同受擒的老者忙不迭点头,惨烈的厮杀已经让他吓得昏去醒来几次,此时听到奴将问话,忙不迭开口说道,想要乞求活命。然而话喊到一半,头颅已经飙飞出去。 “老奴真是该死,我又没问你话!” 奴将收回刀刃,继而又狞笑着望向李陶:“淮南那些贼军逃得太快,我正愁找不到人去通告那南贼沈维周一声。留你一命,回去告诉他,中山王麾下张雄至此,让他洗干净头颅待死!” 说完后,奴将又挥起刀来,斩断李陶双手,让人以泥浆包裹止血。继而俘虏们被喝令伐木扎起几个简陋的木筏,上面插满尖竹挂上一个个血肉模糊的首级,连带已经昏厥的李陶,一并放入了水流中。 0729 民心士气 淮水三月春潮始涨,到了六月盛夏时节,江潮已经涨至最盛,水面开阔较之枯水季扩大将近一倍。沿淮一片区域,俱有甲士巡弋哨望,闲杂人等严禁靠近,民众们樵采渔猎,也都必须要避开这一片区域。 数日前开始,江面上出现诡异现象。多有浮板顺水流下,浮板上多以竹刺穿插悬挂着已被水汽浸透、肿胀不堪的人头,或多或少,多则百数,少则七八。 晨曦微薄时,江上巡哨又发现此类现象,不敢怠慢,即刻上报。 再次得到此类信报,沈哲子心情不免更加恶劣,决定亲自前往江畔去看一看。于是当即便在两百余名亲兵护卫下,乘马离开寿春城往近畔渡口而去。 眼下大战在即,无论淮水还是城防,法禁都严厉到了极点。此时街巷少见行人,唯一可闻的生息便是兵众们日操旗号口令声,急促的马蹄声骤然响起,内外行人俱都神色不乏紧张的转望过来。 类似紧张的战争气氛,一旦持续的久了,对人心都是一种摧残,即便不会影响到正常的生产,也会让人变得敏感警惕,如果再有什么异兆发生,很有可能就会爆发出规模不小的骚乱。哪怕是久经战事磨练的军卒营垒,都时有营啸事迹发生,兵众一哄而散。 所以士气言之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但却实实在在影响着兵员的战斗力,乃至于决定着战争的走向和最终结果。尤其是在敌我军力对比悬殊的情况下,士气更是弱势一方维系凝聚力的不二法门。 淮南军的士气维系还算不错,此前整顿乡野,大量游食被整编入籍,集中安置,在城池、乡野之间游荡的人迹几乎不存。这些民众们在军队的组织控制下进行集中的劳作生产和生活,规律近乎刻板。 如此严厉的人身控制,看似有些不近人情。但是战争本质就是消耗人命以达到某种目的,过程中最无关紧要的便是所谓的人权,无论古今,概不能外。 当然控制人身的同时,还要佐以各种手段以维系人心,缓和气氛。比如标准清晰明确的奖惩制度,无论在军还是在民,俱都以一定的人数团体为单位,设立奖惩标准,规定每天需要完成的任务,优异则赏,落后则罚,让人员内部保持一个积极向上的竞争气氛。一旦这种氛围形成,便会极大的驱散人心头一些不安和恐惧。 所以无论个人还是团体,一旦感觉前路灰暗、没有希望,那就什么都不要想,切忌做什么远大计划,只需要埋首于手头上的事情,制定一个清晰且在能力之内的目标,专心致志将之完成。 人的社会性,决定了往往需要以一个点去接受整个世界网状反馈,但这些反馈需要进行自我反刍和判断,最终能够感受到的,是一种主观臆断,已经悖离真相很远。 时来天地皆助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天地还是那个天地,英雄也是那个英雄,当人已经丧失了理智判断的能力,最好的作法是少作旁瞻,切断对身外讯息的接受,专注于对自身的提高。 当然人身好控制,人心却难。羯奴大军是实实在在、迫在眉睫的威胁,沈哲子也不能将这一部分认知从人脑海中抹去,能够做到的就是尽力抹去这讯息给人带来的压迫性和危险性,这就需要仰于宣传了。 从他还是一个江东小字辈,需要故名仰望开始,沈哲子便很重视对自身形象塑造和宣传。如今他要做的已经不只是对自身,而是对整个淮南军的形象树立。 淮南镇中,沈哲子已经组织起一支相对专业的宣传团队,以江虨为首的一群早年在沈园摘星楼厮混的世家子们,未必人人都有提弓上马烈战的能力和勇气,但在把持舆论、影响人心方面,有了沈哲子的指导,加之自身的总结,已经颇具造诣。 在这些人的构思和组织下,淮南镇内各项洗脑工作也是进行的如火如荼。早前淮南军在淮北历次小胜,俱都被添油加醋、各种艺术性的加工,向民众们去宣说讲述。各类抹黑羯胡,夸赞淮南军勇猛的民谣俚曲,也都在远乡近邑传唱开来。各种激昂壮烈的标语,更是被涂写在城池内外每一个聚居地,抬头可见。 标语这一条,沈哲子是相当重视的。因为这标语在传递讯息的同时,也是扫盲工作的一种,哪怕不能长篇大论,让人人都饱读诗书,但耳濡目染之下,认识一些常用字不成问题,也算是从零到一的一个突破。 对民众的宣传,是要具有一定欺骗性,因为民众本身就不需要面对正面对抗羯胡这个问题,就算是明明白白告诉他们羯胡有多强,除了让人心更加惊悸外,没有任何好处。这无关乎愚民与否,而是要维系一个组织必须要使用的手段。一个组织的崩溃,除了直接的外部打击之外,其内部隐患的出现,往往不是因为愚昧无知、不作为,而是想法太多。 五胡到底有多强,沈哲子没有一个确切的概念,但可以确定一点,就算是三国乱世、八王弄权,中原之地死的人再多,单纯从人数上而言,哪怕是人数最多的鲜卑族几部统统加起来,也比不上汉人的数量。 为什么这段历史如此阴暗?整个汉人团体中邪下降头一般了无作为,只是因为庸者当权、无能者太多?单纯从领袖人物而言,不是能力不足,而是自以为是的英雄太多。 相对而言,胡人的社会关系更简单,他们在崛起的过程中所需要面对的掣肘和博弈较少,因而可以将更多精力投入到求取直接战争胜利中。这无关乎什么种族劣性,胡虏一旦做大到一定规模,没有一个不在上演血腥惨烈的互掐。而这些互掐,一个比一个残忍,一个比一个惨绝人寰,他们甚至没有肉体消灭之外另一种打击对手的方法。 人都是在教训中成长,石勒眼见汉赵崩毁于外戚,大树亲族,结果被自己侄子绝了后。苻坚本身上位便是兄弟阋墙的最后胜利者,仰于法制疏远亲族,但却不明白他区区氐族政权根本不具备汉人那么大的包容性,甚至就连汉人都被胡虏反噬,他不是败在淝水,他从根上就长歪了,王猛治国成就有多大,给他挖的坑就有多大! 一个世道之大不幸,不是久为沉沦却无救世主,而是英雄人物屡出不绝。震世威名,俱是生民血泪。 对于士气的维系,较之鼓舞人心是不同的概念。这些需要直面死亡威胁的兵卒们,如果仅仅只是虚言夸诵,则不免流于妄诞,久则了无战心。他们需要实实在在,切实可见的激励。 所以尽管淮南物用已经非常吃紧,但是凡有军功封赏,俱都从速执行落实。寿春城罗城内建起几座高耸大仓,名为甲功仓,里面俱都寄存着士卒们功获钱粮和饷俸。而这些仓房,又对应着淮南的屯田亩数,一旦击破来犯的强敌,淮南转为安定,屯垦上了轨道之后,又会有源源不断的亩产涌入进来。 钱粮方面,沈哲子尤其慷慨豪迈,但是在田亩、人丁等生产资料的分配上,又是极其的吝啬。无论这些田亩人丁投入到什么用途上,所有权必须要握持在手中。眼下淮南根基尚浅,还不需要面对太多贪公为私的问题,假以时日等到他权位日益巩固,也就有了足够的能力以法令的方式将这种局面确定下来。 所以在士气民心方面,沈哲子自问已经做得很好,但是当面对真正挑战时,仍然有种不知该要如何面对的无力感。 沈哲子曾经设想过羯胡大军南来,会以何种姿态出现在淮南军民视野中,是千舟竞渡、万幡林立,还是轻装突进、奇袭要塞?但真实的情况,却没有什么固定的剧本,他首先看到的并不是奴军踪迹,而是他们所犯下的累累罪恶! 当沈哲子赶到江畔渡口的时候,左近已经被甲士团团围拢保护起来,左近几名守将俱都到场,上前迎接的时候,有的是忧色重重,有的是满脸愤恨,神色俱都难以平静。 码头上有几大块竹排,上面堆满了湿漉漉、被江水浸泡肿胀不堪的首级,约莫有数百个。同时还有十数个晋民伤者,或被砍断手足,或被割耳剜鼻,有的早已性命垂危、生死不知,有的还能保持清醒,但精神也早已浑浑噩噩,口中重复着一些叫饶或咒骂话语,对于兵卒们的问话则完全没有回应。 这些人头和伤者的来历,淮南军也早已经清楚。如今江水大涨,单凭简陋的竹排很难顺利将人头之类送达彼岸,多半没于途中。但即便就是如此,巡江水军近来多有在江上发现打捞,可以想见奴军在淮北暴行绝不止于眼前这些!淮南军所打捞发现的,不过只是其中一小部分而已! 0730 天命之争 沈哲子立在江畔码头,听着那个刚刚被打捞营救上来的督护李陶断断续续讲述着因何至此,言及伤感处,不乏深悔懊恼,挣扎着翻过身以头抵在沈哲子脚前,痛声哭嚎道:“宗人虽有狂妄,但觉绝无逆心,只盼能多集乡众,南来襄助王师……末将擅离职任、私自过江,自知罪大当死,不敢乞命,本来途中便应自沉江底,却恐镇中不知奴部虚实,苟延性命,惟望使君只诛首恶,勿涉家人……” 此前抢救回的伤者,即便还有清醒,也多神智混沌,语焉不详。对于奴军行凶的具体过程,淮南军也只能联想猜测。可是现在李陶描述的这么具体,尤其其人双手俱被斩断,趴卧一团血肉模糊的首级中,凄凄惨惨道出,诸多惨状似在眼前上演,让人难以细问,一时间肝肠摧痛! “将军,奴贼如此虐杀我乡民,凶恶尤甚豺狼!末将愿请战过淮,即便是死战野中,也要痛杀脔割这些恶徒!” 听到李陶的讲述,众将神态不乏激动,沈云已经冲至沈哲子面前,厉声吼道,眼眶都已经瞪得隐有绽裂,其余几人闻声后,也俱都纷纷上前厉言请战。 被众将围拢请战,沈哲子却无回应,只是背负双手闭上眼深作呼吸,良久之后才睁开眼望向那已经半残的李陶,涩声道:“你身为统兵督护,不奉军令私自离职过江,自是该死,人不能救!但是身为我淮南军众,或生或死,或荣或辱,自有军法准绳,不容余者戕害!害你之奴将名为张雄?好得很,你的首级暂寄颈上,来日同袍擒杀此贼之后,让你死而无憾!” 说完后,沈哲子便命人将那李陶抬下去稍作整治,同时严令将此人拘禁起来,不得军令,不许任何人入见。 听到沈哲子的安排,众将心情也是复杂。这个李陶违背军令,私自过淮结果自取其辱,诚然该死。但问题是其人已经被羯奴戕害如此凄惨,能够保住性命过江已是侥幸,若就这样以军法论处,情感上有些不能接受。沈哲子如此一个安排,倒是让众将心念略有畅通。 “要去追杀那个奴将?末将愿意过江!无论他首级是否洗净,都为将军摘取回来!” 沈云再次上前,叫嚷请战。 沈哲子听到这吼声,心情不免更加恶劣,横眉怒视沈云一眼,这小子真是没有眼色,偏要在这时刻添乱,难道是觉得局面还不够乱! 这很明显是奴兵激将邀战的伎俩,对方抵达淮境较之预计中要早了数日,想来应是因城父之战而驱前方游骑先行,以此激怒淮南军出战,想要在野地中求胜一雪前耻。如此明显的意图,沈哲子相信众将不可能意识不到,但是手段实在太残忍,包括他自己在内,在听完李陶的讲述后,都有一种不管不顾,只求酣畅一战的冲动。 但是,奴兵既然敢这么做,肯定不只计止于此,而且在野战中,淮南军真的是弱势所在,一旦出战,肯定负多胜少。届时非但不能报仇雪恨,甚至还会损失惨重,会更加伤害本就维系不易的士气。 可是如果坚守避战,士气同样难以维系长久。沈哲子眼下只是庆幸,江防早已经进一步加强,寻常民众难以靠近水道,事态能够有所控制,恐慌不至于进一步向乡野蔓延。 战则不利,不战则更加挫伤士气,沈哲子一时间都不知该要怎么应对,只是下意识的下令沿淮各部凡有发现此类状况,必须要严控消息,勿使扩散于外。 他也并不即刻返回寿春,仍然留在码头,等待各部传来反馈,同时也在思忖对策。 半日之后,原本坐镇颖口的郭诵亲自乘船离开戍处抵达寿春。他是担心沈哲子年轻气盛,受不了羯奴轻侮从而遣众出战,见面之后便说道:“奴军虽是远来新至,但却多离合之师,驰骋山野,来去无阻。如今淮南防务已是周全,正宜坚守拒敌,不可以短击长,妄贪野战之功。” “这个道理,我又怎会不知。但能知其意,未必能守于行啊!奴众如此暴虐,令人发指,若不予以迎头痛击,久则必然更加猖狂!” 沈哲子一脸愁色说道,单单这半日时间,分镇诸将都各遣使者或是亲至,有的是力劝沈哲子依照原定计划,沿江防守,不可轻出。而有的则厉言请战,言辞不乏激动,情绪也多愤慨。 这些人无论是劝战还是请战,都有其充足理由,都有不得不如此的理据。但正因为各自都正确,沈哲子更加难取舍。他甚至已经在考虑,要不要选拔一批敢死悍卒过江求战,趁着奴师远来予以痛击,哪怕必败,也要狠咬对方一口,打击他们的气焰。 然而当他道出这一点后,郭诵很快便摇头不认可。他早年在荥阳与奴军对抗,对于奴军战术了解极深,听沈哲子这么说,当即便反问道:“若是别部轻出,奴军只围不杀,那么我军救是不救?若是援救,又要付出多少甲兵?我军深控水道,这是地利;奴军离合野战,同样也是地利。以短击长,这是将性命投置人手,不可妄动啊。”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又是默然,这一点他当然也有想到,但除此之外,也实在没有别的方法来打击奴军气焰,回挽士气。 “其实若要让奴军收敛,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世龙僭制,以中国之主自居,行事妄附大义,其军却深虐乡众,屠戮寒伧,若将此罪行披露于众,则人心将有瓦解……” 听到郭诵这么说,沈哲子眸子顿时一亮,这本是他所擅长的领域,但此前也是因为石虎南来终究给他造成不小的心理压力,让他太过执着于战场上的胜负较量,思路反而有些受限。 郭诵这思路,听起来有些不切实际,奴军几十万南来,怎么可能会因为区区物议就要有所收敛?但若反过来一想,如果不是因为物议沸腾,多言羯奴败事,奴军还未必就会如此大动干戈,穷国南来。想要做中国之主,就要承受这一名位天然所具有的限制,而这一限制,无论对石勒还是石虎都是存在的。 沈哲子思路被打开,当即便有了一些想法,他也并不急于让郭诵归任,而是先留下来思忖商议,同时传令让江虨等人速速至此,同为参详。 午后时分,一篇讨伐檄文便在码头上诞生。大意也没有别的,只是斥责石勒叔侄暴虐无道,穷兵黩武、草菅人命。这些旧谈暂且罢了,尤其后面添油加醋,倍言奴军前锋不敢与淮南军正式交战,而是在乡野肆虐、杀良冒功,以白身布衣的性命掩盖其军色厉内荏的本质。 檄文自有长短不一的版本,各种版本俱都拟成之后,沈哲子便疾令水军携带檄文往各自目的地而去。 “奴主僭位,本为无道。以其无道,强击于王师正道之军,其势虽凶,不脱虚态,实断獠牙、缚狼尾之豚犬。虽劳奔至境,不敢求战,浪荡于野,虚作诈声……” 传给镇中各部的檄文,多是在宣说羯奴色厉内荏,淮南军明明白白设防待奴,结果奴军却胆怯不敢来战,所以在四野游荡,杀良冒功以虚张声势。如果他们敢进犯淮上各处戍堡,则必败无疑! “季龙穷厉、虚张、诈世之徒,虽奉其逆主之命,督军南向,实则了无战意,忧惧满怀,以劳用之名,畏战徐进。徒拥百万之众,虚负英雄之名,实则无胆之鼠辈,失节之侫人,自恐天下识其奸伪,因是引众不发,阴遣心腹之犬马,虐乡饰作殊功。凡其所御麻秋、张雄……俱为诈勇内怯之徒!奴下实无壮士,竟使侫幸居显…… 驸马都尉,乌江侯沈,自奉王命,备修兵甲,王师分置汝、颖、淮、涡之境,设阵以待无道之师。既为名器、天命之争,自应以堂皇之众、方正之师,约时择地,所御忠义壮武,力战取胜!六月之师,守于四境之地。季龙若以英雄自标,焉有失期畏战之理!” 六月,宣王北伐也。六月之师,便是匡威定乱的王者之师。沈哲子以此邀战,而且约定时间、地点,石虎无论是怎样的想法,都不能罔顾这种上升到意识层面的影响,如果还放任前锋偏师在乡野游荡肆虐,那是流寇的作法。 身份不算什么东西,可是一旦有了,人便难以放弃。石家叔侄打拼半生,这才有了些气象,显居人上,若还被人以流寇目之,无异于对半生功业的彻底否定。 羯胡前锋虽然已经入境,但既然是轻骑速行,自然也难携带太多械用。虽然在陆地上可以驰骋往来,呼啸来去,但是凡有水道之处,仍是他们难以涉足的禁区。淮南军快船踏波飞驰,直溯淮水诸分流上游,将类似的檄文投射乡野,四处宣扬,同样也不是那些羯胡骑兵能够制止的。 0731 以女邀贤 陈郡宛丘,乃是羯胡大军南下最新的据地。 整个宛丘,已经化身为硕大无比的营盘,容纳了十数万羯胡中军,以及几乎倍余的劳役征夫。这么多人聚集于此,却并没有太多混乱之象,也足以看出石虎作为一个军事统帅算是很合格的。 要知道就连早年的赵主石勒,每每御众而出,军纪都是极其败坏。当然这也跟整个石赵国势处境相关,那时候赵主石勒不过是北地群雄之一,麾下将士们对于来日能够走到哪一步都没有一个具体的概念和充足的信心,因而在私欲方面便有些不加节制。而石勒为了笼络于众,也不能以严苛的军令去管教约束将士。 可是如今中原已经建制,赵主已登尊位,那么方方面面自然都要创制礼法,诸事都纳入规矩之内。以往的争胜决勇之军,如今已成安邦定乱之师,军纪自然也就变得较之以往要严明起来。 中山王石虎的宿营,被安排在一处双溪绕流而过的高岗处,左近绿树青葱,竹林新翠,可见郡国官员们在准备宿处的时候也是用了心。 早前一场暴雨,高岗上遍覆草毡麻毯,雨过之后,草毡之类俱被卷起,步行岗上,脚下并无潮土稀泥扰人兴致,耳闻目见却是一副风吹雨打之后、天地焕然一新的清爽。 然而这样妥帖的安排,却不足以让石虎心情好转起来,仍是满心的愤懑羞恼。大帐内外多有侍立之众,一个个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而在大帐外的空地上,正有数名将领被反缚双臂,旁侧则有赤膀力士抡起竹杖抽打其人肩背。 竹杖落下时,便传来清脆的击打声。而遭受惩罚的众将,或是闷声冷哼,或是惨叫求饶。这一番责打不知持续了多久,那几人肩背俱是抽痕累累,甚至已经有淤血沁出,竹杖每一次起落都有点点血星洒落。 过了大半刻时间,高岗下传来急促马蹄声,而后便有两员战将一前一后在坡下飞奔上来。 眼见来者行至近前,那已经被抽打涕泪横流的张雄顿时便对着前一名战将高呼道:“阿兄救我、阿兄救我……” 行上高岗的这两名战将,前一个名为张豺,乃是中山王石虎心腹部将,不同于帐外受罚那几个新起之辈,张豺早在与汉赵的战事中便声名鹊起,如今已经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将帅之才,也是中山王义从大军的具体指挥者之一。后一个名为陈光,原为祖约部将,后来反叛祖约投于石赵,便被任命在豫南宛丘镇守,如今负责接应大军诸事宜。 张豺、张雄便是嫡亲兄弟,此时看到幼弟如此凄惨模样,张豺心内自有几分不忍,然而身在大王帐外,他也不敢流露太多情绪,只是横眉怒视负责抽打行刑张雄的那名力士一眼,继而便收回视线,匆匆往大帐行去。那力士受此警告,当然也不敢再那么恪尽职守,杖落时多有留力,张雄的惨叫声登时便有回落。 二将在大帐外等候了好一会儿,才获准入内。 入帐之后,陈光甚至无暇观望帐内情形,当即便往正首位置大礼拜下,头颅连连磕在地上,口中则疾呼道:“末将有罪,虽然已经极力分派人马防守津渡,防备南众舟船入境。但实在境内浮板缺用,难以尽阻舟船捷利之南众,仍有小部探入境中……” 说话间,他才敢偷眼往上首窥望,却发现待在那个位置上的并非中山王,而是一个面目清秀、轻甲束身的冲龄少年。请罪之声不免戛然而止,再回眼一顾,才发现中山王正背对几人立在帐内一个角落里。 他心内虽有尴尬,但却不敢显露于形,忙不迭又转跪向中山王所立方向。还未及开口,石虎已经冷笑起来:“只是因为浮板缺用,才让吴军深入此境?这么说倒是国中大军扰了你这边将安宁?若非舟车征用太多,凭你之能足以将吴军顽拒境外?” 听到石虎语调不善,陈光额头上都已经沁出冷汗,帐外那些亲信之众做错事都要遭受如此刑罚,他一个贰投之将若让中山王怒起爆发,即刻收斩于帐外也是极有可能啊! 于是他便再也不敢多言,只是以头口地,整个大帐里都响起砰砰闷响,直涌的冷汗竟然在身下汇成一摊!侧坐在正席上的少年眼见到这一幕,眸中已经跃动起些许噱意,但很快便又敛起,将书案上一些杂物整理起来,捧在两手间悄无声息退出大帐。 张豺这会儿肃然而立,小心观察着中山王侧脸以猜度其人心情,过了一会儿才行上一步,小心翼翼道:“前锋诸将,激勇行军,受命所在本就是清扫南贼于淮北游荡之众。地方之权断抚慰,不属其职。晋人多有奸猾,多有刺探阴藏乡野游食之众。军事从急,难免会没有时间细作甄别。南贼沈维周,以此污蔑大军杀良充功,本就是无理悖言,大王又何须因此介怀?” “杀良充功?杀良充功又如何!大军国战,生民不顺即是奸恶,正宜赶尽杀绝!” 石虎冷哼着转过头来,脸色不乏狰狞,此时帐外叫饶声又传入帐中来,这让他脸上厌色更加浓厚:“这些庸才,也配称为勇士?坚甲、良马、强弓、利刃,凡为军用,无不重赏厚赐!今次猎功于南面,大用于边疆,盼他们能奋勇远慑淮夷。可是这些蠢物,他们却把事情做成了这番模样!非但未能彰显大军天威,反让吴奴笑我!鹰犬之众,残牙钝爪,养之何用!” 张豺听到这里,才知中山王因何恼怒至斯,稍作沉吟后才又进言道:“大王戎行二十年,南北灭敌,东定齐、鲁,西破秦、雍,攻城无数,杀敌亿万,功业之伟,国中无人可为比肩!那沈维周不过黄吻初褪,幼生于南荒蛮夷之地,平生未入中原,凭其庸眼狭念,又怎么能识中国之伟岸英雄!因其狂悖无知,才敢口出狂言。来日大军兵陈淮上,末将亲率一旅偏众,破其寿春所镇,擒下吴奴入献大王,实在不必因此介怀!” 石虎闻言后只是冷哼一声,神态却并未好上多少。 此时仍深跪于地的陈光见状,心念已是一动,继而便壮着胆子说道:“张侯所言诚是,大王之显赫威名,震慑天下,远夷近国,俱有所知。南荒虽是穷土,但也多冠带客寄,那沈维周既然受此重任,又怎么会没有听说过大王威名……” 讲到这里,他稍稍一顿,先是偷眼观察中山王神色,待见其人神态并无多少恼意,这才又开口道:“残晋虽然妄以一隅之土,强拒中国之大,但也绝非昏聩不明,其实南乡也多英士。那个沈维周虽然不是出身华夏冠带旧誉门户,但能受伪主亲昵,拣取为亲,也确是南士中不可多得的俊彦。庸常之卒,难为其敌,譬如早年横行江表之苏峻,万数兵众固守建业之地,却为其人轻骑所破,可知其人绝非寻常之才……” 张豺听到这里,脸色便有了几分不好看,刚待要出口反驳,却听旁侧中山王已经开口询问:“你对那个吴儿沈维周倒是不乏了解,且再仔细道来。” 陈光闻言后,心内才松一口气,暗幸自己算是把握住了这位大王所想。虽然他如此虚夸敌军主将有涨他人威风之嫌,但类似张豺所言一味贬低对方,但若再深想一层中山王的对手乃是那种不堪之众,即便是大获全胜,也不足夸功。而且有那样的庸才做对手,对石虎如此名位之人而言本身就是一种羞辱。 “末将对那沈维周,所知其实也并不全。其人过江入淮之时,末将早已归国,未有对阵。但即便是小闻些许事迹,也能知其人绝非庸众。南国得闻大王督军南来,已是朝野震动,手足无措,若其人无才,也难得受此厚用……” 张豺一直听到这里,才总算咂摸出一丝味道,他只顾贬低那沈维周,却忽略了此人乃是晋国所派以抵御中山王之人。自己言之如此拙劣,不就是在等于说晋国根本就未将大王放在眼中,只是派了一个无知小辈为敌? 明白了这一点,张豺却不甘于附和陈光,仍是冷哼一声说道:“既然未有对阵,那么所言也是不能切实。江东本是狂妄之国,以小忤大,国中又多玄虚妄诞之士,我看那吴儿也不脱此类,只是因亲得用,惊悸于大王盛威,已有几分自弃之念,才敢为此狂言!” “话也不能这么说,吴国虽小,毕竟也是晋室残余,国中多有养士。主上自有明见,不敢轻视其国,这才尽起国兵,选我为将,有了今次军行。若是寻常可破之敌,我也不必劳师至此。那个沈维周狂言确是可恼,但我大军连营几十里,带甲近百万,强迫至此,他仍敢为此忤逆之声,倒是不可以寻常庸众目之。” 石虎讲到这里,言中已有几分轻松:“不过他究竟有无显才,还要战过才知。以我百胜之众,击其疲软之师,自无不胜之理。他若能稍为进退应对,已经算是难得。若真是南乡少有之贤能,来日身败若肯俯首归于中国,未必不可用之。司马家一女可舍,我家未必无女以待贤能。” 讲到这里,他眼中陡然又显出几分不善:“石聪还不入见,莫非是以为我不敢杀他!” 0732 奴部相争 石聪当然不可能自信到认为石虎不敢杀他,相反的,他是觉得自己今次犯下大错,若是毫无准备就这么直接去见石虎,则必死无疑,所以才迟迟没有入见。 但是随着国中大军越来越近,左路水军甚至已经驶入了涡水,距离谯城也不过三五日的水程。这还是因为此前淮南军干扰太多,令得涡水上游的疏浚任务完成很差,加之没有足够的劳役纤夫和牛马畜力,耽误了舟船行程所致。 想要渡过今次大难,石聪寄望最大还是坐镇徐方的彭城王石堪。他与石堪,俱是豫南乞活余部出身,背景类似。虽然彼此也存在竞争关系,但却没有什么大仇。 而石堪与中山王关系同样不算和睦,一旦石聪被中山王再借机除掉,则石堪便要面对一个唇亡齿寒的危机。所以从这方面而言,石堪还是极有可能出手相助的。徐方乃是淮地重镇,而且石堪也是如今乞活系诸将中最得主上信重,付以重兵的将领。一旦他肯出声表态,保全石聪,中山王即便有不满,也要有所顾忌。 然而派往徐州去的使者迟迟未归,石聪自然也就无从得知石堪的态度,然而国中大军却越来越近。石聪谯城镇内虽然仍有数万部众,但也明白想要凭此抗拒中山王的征召绝无可能。甚至他若再在谯城龟缩不出,很有可能部众便会造反将他捆缚出城,献于中山王帐下! 所以万般无奈之下,石聪也只能悄悄离镇,甚至不敢向部众透露他的行踪。但他的目的地并非宛丘中军所在,而是左路统帅郭敖所在的涡上。 对于石聪的拜见,郭敖倒是有些意外,不过很快便被愤怒所取代。他这一路大军,是要沿涡水而下,与徐州彭城方面的驻军呼应,重点攻打马头、洛涧并夺回盱眙,与淮阴双向出击,将晋军徐州方面军队杀退至广陵。 而在这一条行军路线上,谯城乃是途中最为重要的一个补给地点。可以说,石聪在谯城所准备的大量人力、畜力以及各类资用,其中绝大多数都是为郭敖这一路大军所准备的。所以城父遭袭,石聪大败,所受影响最深的也是郭敖。 因为与中山王关系不睦,所以洛阳大军开拔的时候,郭敖得到的资粮分配就少,原本因为想着中途在谯城可以得到后补,他也并未就此与中山王力争。结果石聪把局面搞成这幅模样,郭敖所部便诸多乏用,可谓苦不堪言。 所以在看到石聪这个罪魁祸首后,郭敖心情如何可想而知。 “你还有脸来见我?军败辱国至斯,你可对得住主上的信重托付!” 一看到石聪,郭敖便气不打一处来,顿时黑脸,拍案怒斥。 石聪听到这斥责,脸色更加灰败,也根本没有底气反驳,只是垂首道:“一时失算,至于如今,仆射无论怎样责罚,末将都甘愿领受。惟求仆射能顾念旧谊,稍施援手,活我一命。谯城所在,虽然资用尽毁,但甲士无损,数万勇卒,俱为仆射效命!” “中山王屡有召见,你都不入见,这是认罪态度?谯城数万卒众,区区一城父尚不能守,也配言勇?我纳之又有何用!” 郭敖听到这话,不免更加气恼。言中虽然颇多愤慨,但石聪如此表态,仍然让他略有心动。 “此战失利,末将虽然羞以言辞自饰,但因恐大军不辨敌我虚实,也只能厚颜而论,此败并非战之罪,南军绝非庸类。其军将主南士沈维周,虽无盛名于中国,但却是吴乡久立之望宗。司马避走江表,仍要引以为援,方可稳立江东。沈维周其人,富于奇谋,敏于时势,长于明断,达于进退,其人深为司马倚重,其军兼以勇武重械。末将稍有轻敌,因而身受此殃。仆射虽是御众而来,但也且不可轻视此人啊……” “此战因何失利,你且详细道来。” 石聪虽有此败,但郭敖也并不完全轻视其人,毕竟此人早年也是屡有建功,在剿灭汉赵余孽时表现出色,在豫南又打垮了祖氏宿敌,并不是一个庸碌之人。听其厚言推崇那南军少年统帅,虽然也免不了推诿自己过错的因素,但郭敖也并不完全无视,因而正色询问道。 石聪当即便详细讲起城父一战始末,这当中当然省略了一些自己忧于前程而疏于警戒的大意缘故,但即便是抛开这些,城父这一战也足以彰显出淮南军确是一部骁勇之师。无论是具装重骑冲破数倍之众,还是轻骑突入彻底搅乱城父大营,以至于最后彼此在涡湾那一场恶战,除了兵员投入得宜,战术配合巧妙之外,也需要配以足够的执行力和战斗力,才能取得那么大的胜果。 郭敖认真倾听着,虽然下意识将石聪所言南人之勇武打了一个折扣,但在听完之后,也觉得这一部淮南晋军确是一旅强军。早前他们这些赵将对于此战不乏乐观之想,认为南人不堪一击,看来是有所轻敌了。 要知道石聪所部中军,那也不是郡国散卒一般的货色,除了许多勇猛善战的国人之外,底色还是早年纵横于河南地的乞活老卒。就连早年主上筹划发尽国中之力西灭刘曜,也是特意将豫南、徐州等乞活旧部召回,才敢进行最终决战,所以战斗力上是有相当水平的。 郭敖所部人马,本就不乏河北乞活军旧部,所以对石聪所部的战斗力也有一个清晰的了解。对方能够在如此强军坐镇下仍能得功,可见绝非弱者。 此前对石聪虽然多有怨恨,但眼下其人穷途来投,对郭敖而言也是一桩好事。他虽然没有中山王那样远大的志向,但也深谙兵强马壮才能言语硬气的道理,石聪选择投靠于他,总比被中山王擒拿处斩、夺尽其众要好得多。他此行南来,建功之外,本就是奉主上之命,对中山王有所钳制。 “无论如何,你今次兵败都难辞其咎,即便是求告到我门下,我也只能暂保临战之前不斩大将,给你争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至于此战之后主上要如何处置你,那也不是我能一言决之。” 稍作沉吟之后,郭敖才有所表态说道。 石聪听到这话,脸色已是大喜,他现在已经困顿到极点,兵败之后军心涣散,暗藏家财被人哄抢一空,想要弃众避世隐居为一富家翁都做不到。眼下郭敖愿意保全他的性命,与他而言已经是最好结果。 不过欣喜之余,他对于彭城王石堪对他坐视不理的事仍然不能释怀,因而便又说道:“彭城王坐镇徐方,若其人能够勇进一些,城父不至此败!” “彭城王自受王命所遣,这也不是你我能够决言论断。此败仍是你之罪过,如今左路大军乏用,你且将兵众发散于野,取食以为大军之补。若是贻误军期,不只你要数罪并罚,就连我也要难逃责问!” 郭敖闻言后便皱眉斥责一声,不许石聪再纠结彭城王石堪之事。 郭敖这里接纳了石聪,但也不能罔顾中山王那里。所以他又让石聪多陈交战细节,让人捉笔记载下来,将这些敌情发函送往中山王处。而在信的末尾又表示,石聪诚然大罪当死,但眼下却是用人之际,因此暂时留用军中。待到各路大军俱都南下相会于大江之畔,他再遣石聪前往负荆领罪。 石虎受到这一封信函,才知石聪已经投靠郭敖,自是雷霆震怒。虽然大军数路并进,各路统帅也都是持节决事,但他才是大军真正的统帅。而且擒拿石聪不只是为了明正军法,更是为了石聪麾下那数万部众,结果现在都被郭敖揽入怀内! 盛怒之下,石虎亲手斩断郭敖使者手足才将人放出,算是彻底与郭敖撕破脸。如果不是在南征途中,他甚至已经亲自率兵击破郭敖营帐,执之问斩! 而郭敖也没有想到石虎会有如此激烈反应,一时间不免有些后悔。毕竟主上虽然提防中山王,但也没有完全将之弃用,而是目作庭门之内周公对待,自己将石聪之事强揽上身,因此彻底得罪中山王,实在有些得不偿失。但事已至此,他即便再将石聪交出,也未必就能挽回,也只能一条路走到底,拒不交人。 “两军尚未交战,各部已经倾轧,实在不是什么好事。终究还是草莽伧徒立国,章法有缺,诏令不明啊!” 祖约近来倒是颇多闲暇,多召辛宾来见,言及当下奴军各部纠纷,不免有些幸灾乐祸的评价起来。 辛宾也在旁边附和道:“赵主今次也是所用非人,中山王凶威太炽,致使大将俱都心悸自疑不敢接近。不能团结于众,不是执掌大军的良选啊。” “这么说也不对,中山王敢为此态,还是有其底气所在。如今大军各部,中山王旧卒本就过万数,又添数万义从之军。右部桃豹所统,亦为其人爪牙。另有诸多胡众附者,也是惟强者以拜。郭敖虽是赵主旧人,想要与中山王争光,仍是远有未及。子重不妨静观,来日抵淮必有烈战。中山王是怨积良久,要以淮南人命立威了。” 讲到这里,祖约又眼望着辛宾笑语道:“左近乡中有我一旧好,我想将他请入军中稍作庇护,免收大军之害。稍后子重可否代劳,遣出心腹之众帮我将人召回?” 辛宾正苦难以离营,闻言后当即便说道:“祖公既有所嘱,我当亲往接回贵友!” “这只是小事罢了,不必亲劳子重。况且我这出入手令,也只容三五人而已,人众太多便不行了。” 祖约笑语一声,而后挥笔写了一封叙旧之信交给辛宾,交代过地址后又叹息道:“若非身不由己,我也实在不愿劳烦子重。眼下两国交战,离军之外俱是乱境。即便勇武之士,也未必能安全来回。若是因此害了子重你的部属流落于外,我还要向你道歉啊!” 0733 大获归南 祖约如此明显的暗示,辛宾如果还感受不出来,那就实在是太迟钝了。 在经过最初的惊骇之后,辛宾强迫让自己冷静下来,草草应对几句,然后便匆匆退出。 关于自己因何暴露,辛宾稍加思忖便确定应该不是自己这里出现了什么问题,最起码早前在北地襄国时,祖约对自己的身份是没有什么疑心的。最大的可能还是在南来途中,尤其是进入豫南之地后,祖约才得到机会频频接触豫南人家,或许这些人当中,偶有人便识得他所冒充的那个秦肃秦子重,因而才让祖约对自己生疑。 有了这样一个猜测,辛宾便又想起早前祖约召见言道刺杀驸马云云,当时他就觉得此议透出一些古怪,且后来也没再听祖约提起。如今想来,祖约多半是在那段时间里察觉到自己身份的蹊跷,但却猜不到自己的来历和目的,因而以此做出试探。而当时自己的反应,对于怀有疑心的祖约而言,已经很是说明了一些问题。 那么,这一次祖约请自己帮忙又是为了什么?难道还是要再作试探,以确定自己来自淮南?那么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在返回营地的路程上,辛宾已经想了很多。以他身负的使命以及所处的环境,凡事稍有不寻常,都要细作思量,一个细节的忽略,与他而言便有可能是灭顶之灾。 祖约已经对自己的身份起疑,这一点已经可以确认了。而这一次给自己行以方便,让他有机会派人离军去传递消息,这当中或许还存在一些试探意味。毕竟上一次的谈话,自己的态度虽然有些问题,但也并不能就此完全确定他便是淮南所遣。 至于这一次试探,祖约的目的是什么,辛宾很快就排除了最差的结果,那就是祖约要借此掌握更确凿实证以揭发自己以免受他连累。奴军阔行至此,两国大战在即,可不是什么讲道理的时刻。假使祖约真的担心会被自己所连累,那么单凭一点捕风捉影的猜测,就足以让他丧命,根本不必考虑什么冤杀错杀的问题。 当下的情况是,祖约已经发现了自己身份的可疑,非但没有揭发,反而主动帮自己创造传递消息的机会,并且言中不乏有为自己掩饰的意思。所以在思忖良久之后,辛宾才渐渐确定,祖约是希望借助自己的身份,以达成其人某些目的。至于这目的为何,辛宾并不清楚,但可以肯定一点,必然与效忠羯胡无关。 近来祖约频频与自己探讨羯胡兵员构成,以及各部之间或深或浅的联系和积怨,有许多已经远远超过了他这个幢主能够接触到的层面,甚至已经上升到羯胡内部极深层次的纠纷矛盾。原本辛宾还以为祖约只是苦闷过甚,以此闲聊解闷,现在看来,极有可能他是要通过自己将这些信息传递回淮南。 莫非他是想以此为阶,再归江东? 这个想法很快被辛宾否定,要知道祖约其人情况尚不同于如今还留在襄国的刘隗,刘隗是被权臣逼迫出走于外,本身并无谋害社稷的行为,所以还有再归江东的可能。可是祖约,乃是确凿无疑的谋反,即便是再回到江东,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苦思良久,辛宾也猜不到祖约的意图在那里,或许是其人心思太晦深,或许是辛宾自己达不到那种层面也就无从猜度。 但既然祖约愿意主动帮忙,辛宾也就不放弃这个难得机会,归营之后当即便召来几名龙溪卒心腹,用了整整一夜的时间,将过往这段时间来,从襄国至于如今,所有所打探到的消息,尽皆整理汇总,让这几人俱都默诵烂熟于心。 不敢付诸笔墨,一来风险太大,二来营垒中也根本没有笔墨提供。以口传讯虽然难免有错漏,但几人分别默诵,然后再彼此印证,最大程度减少错漏的产生。 第二天一早,祖约便派人送来出入手令。于是辛宾也不再迟疑,当即便派五名悍卒出营,当中有三人乃是从淮南跟随来的龙溪卒,剩下两个凑数的则是他在军营中招揽的健卒。 大军十数万行止,周遭早已经成了无人地带。这几人离军之后,初时还向着祖约所给的那个地点奔行,可是随着离营渐远,很快便转变方向,贴着颖水纵马向南。同行那两名健卒初时还不觉得如何,可是渐渐便就有所疑惑,但也不敢发问。 颖水上游未成盛流,舟船南下还要依仗人力、牛马拖曳而行,因而尚要落后于大军几分。所以在水道的占据上,眼下的豫南仍是淮南晋军占据主动。所以探往前面的几部先锋也都避免过分靠近水道扎营,以免被南人所趁偷营袭击,相对而言,水道附近奴军活动不多。 这几人不恤马力,一路狂奔,沿途虽然也遇到一些羯胡斥候的阻拦,但因为所持中军手令,那些斥候纵有盘问,也没有问出什么破绽,因而只能放行。狂行一个昼夜,早已经离开了陈郡范围,进入到了淮南军的活动区域。 到了这时候,几人更加没有了顾忌,很快便脱下奴军衣甲。而那两个同行者眼见此态,当然也就了然,在那三人转望来时,聪明的丢弃掉身畔弓刀,表示愿意继续同行。 这时候,马力早已经枯竭,几人便下马牵着缰绳沿水缓行。其实道途中他们已经遇到过几次淮南军轻舟快船。但是由于那些舟船都在河道中央速行,他们靠近宣号时对方早已经远离。 道途中几人斩了几根粗长的竹竿,杀马取血在衣衫上写了大大的“沈”字,以竹竿挑起沿河而行。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一艘载兵轻舟便从水面靠近过来,船上二十余名甲士各持弓弩远远瞄准几人,其中一个兵长模样的开口询问起来:“尔等何人?” “我兄弟几人,俱是沈驸马家人,受命过淮刺探敌情,因有所获,飞骑回报!” 这时候,那几人也都是疲惫不堪,其中一个上前高喊回应,同时几人也俱都丢弃战马弓刀,孑然而立以示无害。 船上兵长示意他们涉水行至浅滩,这才靠近过来,而后几名甲士跃下水流,用麻绳将几人捆起,口中则说一声“得罪了”,而后又将他们所丢弃的弓刀战马捡回,这才轻舟速行往南面颖口而去。 越靠近颖口,水道并两岸防务便越严密。归程中这几人又数次换乘战船,屡经盘问,才总算抵达了颖口水营。郭诵亲自出面,稍加盘问一番,然后便命人即刻快船将几人沿淮送入寿春。 一直到了傍晚时,几人终于抵达寿春,而后便被百数兵卒簇拥送入寿春金城,总算得见少主,一个个神情俱都不乏激动,当即便大礼拜下:“郎君,我等不辱使命,获讯归国!” “辛苦你们了!” 这几名龙溪卒兵众,沈哲子都有印象,眼见他们神情萎顿,疲态浓厚,一时间心情也是不乏激动,当即便命人将他们奉请下去稍作休息。然而这几人却担心一旦松懈,脑海中记忆或会有遗漏,俱都拒绝,准备即刻回禀。 于是三人各置一处,俱有书吏负责记录他们所言。三份情报凑在一起稍作对比,果然有一些出入差异。趁着他们记忆还是鲜活,又彼此对照修改,忙完了这些已经到了夜深。 待到那几人总算完成了使命,心头大石落地,甚至有两个当时便就昏睡过去。他们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俱都生活在庞大压力中,归程又是一路狂奔,当中所透支的精力,远远超过竟日鏖战,一旦没有一口气绷着,实在再难保持好状态。 沈哲子吩咐将这几人送下去妥善安置荣养,然后才拿起那一份最终完善的情报,仔细阅读起来。 这一份情报,涵盖面极广,几乎可以说是这些北上之人从入境到归国的游历记载。小至风土人情,大到奴国朝堂风云,俱都有所涉猎,内容之翔实,远胜于沈哲子此前所积累一些南渡之人所言之旧闻,让沈哲子对于石赵朝廷有了一个更加清晰全面的了解。 当然最重要的、眼下便可以用得上的,还是辛宾关于南来羯胡大军的诸多情报。这一份情报之全面具体,甚至连羯胡各部人马所属役夫、资用多少都有一个大概的数额。单凭辛宾自己,当然不可能做到如此详尽的资料搜集,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来自于祖约。 祖约虽然在奴军中一直都是被软禁散置的状态,没有什么实际权柄,但是因为常年坐镇豫南,每每有事,石虎还是多要垂询他的意见,简直就相当于一个高级军事参谋间谍。由他所提供的情报,不只每多机密,而且还更具针对性和概括性。 在这份情报中,辛宾也直言消息来源,并且详述了祖约其人北投后际遇种种。至于这些消息究竟是否可信,则就交由沈哲子自己取舍判断了。 0734 大防于内 沈哲子手捧这一份情报,前前后后仔细阅览数遍,其中认为有价值、可利用的俱都重笔圈注,或是摘录下来转抄别处,神态专注无比,精神不乏亢奋,直至天亮尚是了无倦意。 过江之后,他的作息便彻底变得紊乱起来,忙碌起来夜以继日、三餐不继都是常事。得益于早前数年在江东的调养后补,身体早已经变得强健起来,再不复往年连日奔波便大病一场的虚弱,虽不至于勇冠三军,但类似的忙碌对他而言已经不成负担。 当了解到祖约北投之后种种,沈哲子也是不乏感慨。对于祖约这个人,他并没有什么直接接触,即便有所了解,也都是旁人口中听来,因其人之逆举,这些评论难免夹杂着一些偏见和轻蔑。所以,沈哲子也就无从客观的去了解祖约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身在江东这个时局浮沉已久,沈哲子越发能感受到时人的纠结和矛盾,评价一个人如何越来越少用善恶这种简单的标准去划分。包括他自己,如今扪心自问,也实在谈不上一个好人或是纯臣。 抛开祖约最后的逆举不提,时人对祖约最大的诟病便是不能团结于众,其兄所留下的基业在其手中丢掉大半,以此论证其人无能。但事实上,祖逖所面对的局面和祖约截然不同,祖逖北伐之际,中原之地尚是一片混乱,石勒也还只是一个跟在汉赵屁股后面打工的马仔,有大把可供合纵连横的机会,正是英雄人物机遇所在。 但事实上,早在祖逖生前,中原形势便已经有了极大的变化。早前数年,汉国外戚靳准祸乱于内,大杀刘渊后代,石勒率众攻入汉国首都平阳,降附者众多,实力得以大大增长。虽然尚有刘曜将国号改为赵,关中立国,但对于石勒已经没有了制衡之力。而后石勒又四处出击,破段氏,败邵续,河北之地尽为所有,已经大成气候。 所以,河南之地得而复失,还是要放在整个大环境变化去讨论,并不能完全归咎于祖约一人有无能力。在那样的形势下,祖约作为继任者想要维持住局面,就要表现出比其兄还要强得多的能力和手腕,可惜他没有。 沈哲子这么想,也只是就事论事,不是在为祖约洗地,彼此之间也无那种交情。他只是想更客观的看待其人,从而判断猜度辛宾所提出的这个问题,祖约这么做究竟是为了怎样目的,还有他所提供的情报究竟可不可信。 一人计短,沈哲子也担心自己判断有误,眼见天色已经大亮,便让人去将杜赫、沈牧等亲信之人请来,同时将有关于祖约所提供的奴军情报传示给他们。 这几人在得知祖约北投处境后,也是不免唏嘘,不乏幸灾乐祸:“此人旧治淮南,也是方伯之尊,可惜逆心难处,自取恶果,北投之后竟落得如此田地,败尽祖镇西半生威名伟业,也是让人惋惜又痛恨!” 因有庾曼之在场,沈哲子倒不好讨论庾亮执政得失,制止了众人那些无聊感慨,只是说道:“此一份信报,多言奴军虚实内情,其中多半都是祖士少所言,真假尚是难辨,诸位也不妨各抒己见。” 杜赫近来多为钱粮困扰,情报到手后首先关注的便是奴军各项军备情况,待见奴军各部多达千数万斛积谷资用,不免啧啧有声:“如此厚积,还不知是榨取多少生民血肉!石季龙此来,莫非是打算长据以守?” 沈哲子在看到这些数额的时候,也是不得不感慨,单纯以国力积蓄而论,南北之间的确是差距极大。虽然彼此之间征发动员方式不同,但在江东之地想要这么短时间内积聚这么多的资粮,乃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至于兵力人数上,则就是一个更加直观的差距所在了。 以南伐北,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年代,如果没有一个好时机,加之一个好的策略,根本就是一个难以完成的任务,也不必妄论天命在南或在北。 沈牧在看过情报后,倒是也有见解:“此一份信报,所涉确是深远。其实倒也不必穷究真假,确凿可信者自可取用,真假难辨者视而不见就好了。” 听到沈牧这么说,沈哲子眸子登时一亮,这就是头脑简单的好处啊,不必想太多,可以回避太多不必要的纠结。他这里因为也猜不透祖约的目的为何,因而对整份情报都有些拿捏不准。祖约如果是打算对淮南军不利,的确当中可以有太多使坏的地方,但也有许多问题根本就容不得他作伪。 说到底,情报只是辅佐,至于真正的胜负,还是要通过战斗来获取。所以真正的调整调度,还是要基于淮南军自己的情况,并不能完全依据这一份情报。所以情报中的许多内容,也根本就不必纠结于可信不可信。 这一份情报中,对淮南军最为有利的莫过于石虎与郭敖之间的矛盾。这两人的纠纷,其实淮南军也自有渠道察知到一丝端倪,只是远不及情报中所述之详尽,并且始末俱全。 奴军今次南来,大军共分五路。最右一部是要增援关中之军,合军攻打襄阳、汉沔,这一路并非淮南军正面之敌,暂时可以忽略。 右次一路,乃是由奴将桃豹统帅,沿汝水而下,目的地则在弋阳,连结南阳之奴军,同时左右策应襄阳和寿春两处战场,这一路军有五万余众。所以这一路军虚实如何,稍后需要传信汝南毛宝,供其防守应对。 中路军便是石虎所部中军了,也是淮南军主要的对手,同时也是奴军各部中军力最强的一部。从情报上来看,这一路人马包括有石虎本身义从军将近四万之众,洛阳石朗部两万众,以及多达七万之众的诸胡义从,还有诸郡国征卒数万众。林林总总加起来,将近十八万大军,这便是寿春正面之敌。 右路军统帅乃是郭敖,其中一部是要奔赴彭城,连结徐州之军用于淮阴。而郭敖则率本部三万余众攻打盱眙,看似并非直接针对淮南军,但盱眙本就是徐州军和淮南军联合防守作战的一个核心,一旦告破,则淮南军则就要面对两线作战的恶劣处境,淮水中段这一水路便极有可能演变成为奴军两部左右绞杀淮南军的战场! 所以,郭敖与石虎之间有了矛盾,且还如此剧烈不可调和。那么落实在战场行动上,两军势必难以营造起良好的沟通和配合,这对于淮南军而言,实在是一个大大有利的消息! 而这一条消息的真实性,倒也不必怀疑。因为不只有祖约自己的讲述,辛宾那里在军中也有耳目探听,可以确定郭敖与石虎之间早存积怨矛盾。甚至,就连钱凤都从刘隗那里探听到消息,郭敖本为赵主心腹,今次领军外出,本身就负担着制衡石虎的意味。而且,郭敖其人可能还负有什么特殊使命在徐州。 如此看来,郭敖与石虎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而石聪选择投靠郭敖而逃避石虎,则让这矛盾彻底爆发出来,令得再无缓和余地。 在详细分析过这一条情报的意义之后,沈哲子也不免庆幸于此前偷袭城父大营,令得石聪处境艰难恶劣,不得不择一而投。这一场偷袭之战的胜利,所得原来还不只是当时战获,事后尚能收功,加剧奴军各部矛盾,极有可能让淮南军避免两线作战的问题,也实在是一个意外收获! 欣喜之余,沈哲子也即刻让人将郭敖所部敌军的诸多军情抄录下来,使人快速送往坐镇盱眙的郗鉴军中。这当中还增加了一些情报上没有,但他自己分析出来的问题,那就是徐州彭城奴军动向。 奴军今次分作五路,奔往淮北各处战场,如果说其中有一部是多余,那就是右路军驰援徐州那一部。 淮阴所在,本就是南北交战的固定战场。一方面这一区域过淮之后便是琅琊、兰陵、东海等郡国,对于江东朝廷有着特殊意义,另一方面又是青徐南渡人家最集中所在,流民帅无数,所以这一区域战事之频密,甚至还要远远超过了襄阳所在的汉沔,更非豫南可比。 正因如此,石赵在彭城等地常年备置重兵,盛时达于十数万,可以说是两国对冲之间兵力最强军镇所在。既然如此,也就根本不需要再浪费民力、物力,从国中发兵劳师远至于此,因为单凭彭城等地本身的兵力,就能够给徐州军造成极大的压力。 再加上钱凤所言,郭敖其人极有可能还担负着特殊使命要用事于徐州。结合赵主石勒对石虎既有忌惮,又不得不用的态度,沈哲子是大胆判断,羯胡在徐州方面的军队,极有可能会有一个大的调动。 换言之,羯胡坐镇徐州的彭城王石堪,极有可能会被赵主石勒密召回襄国,用以震慑国中心向于石虎的一众奴将,趁着石虎在外之际,进行一系列的兵权调整,从而保证政权的顺利过渡! 彭城王石堪,出身于乞活军,与石勒那些旧从奴将本就没有太深的关联,加之在与汉赵的决战中,又立下了汗马功劳。所以沈哲子猜测,石勒现在即便没有完全放弃石虎,也肯定不敢再完全倚重其人,而石堪便是他为儿辈准备的另一强援。 当然这只是沈哲子的猜测,想要证明也很简单,只要郗鉴赶在奴军到达淮阴战场之前发动一次对淮阴大的军事行动,只要淮阴能够打下来,则就表示石堪已经撤回了襄国! 这一猜测,看似与寿春战事没有关联,但只要确定石堪已经不在徐州,那么石勒针对石虎的一系列谋划便昭然若揭!从长远来看,这对于整个南北的局势演变都是一个利好消息。 0735 大势强压 六月栖栖,戎车既饬。 羯胡大军与淮南军真正有了直接接触,已经到了六月下旬。羯胡两万前阵步骑之军抵达颖口,虽然尚未对颖口发动正式进攻,但是彼此之间小规模冲突已经不断。 颖水贯通豫南之地,上接河洛,乃是淮水中段最为重要的一条支流。自然的,一旦北面要用事于南,颖口便也就成为淮水中段最大的突破口,一旦抢夺入手,大军便可源源不断涌入淮水,顺流而下,直抵寿春! 因此,颖口也是淮南军除寿春本镇以外,各部所驻兵力最强的要塞。颖口这里左右俱竖坚堡,夹水为防,左右两座堡垒俱置兵力数千,同时又有近百艘大小不一的战船巡弋水面,以为左右策应。 盛夏水涨,河道变得尤其开阔,这对于防守而言,是有一些不利影响,难于阻拦狙击江面之敌,同时左右戍堡彼此间呼应也不容易。但在羯胡未有强大水军的此时,淮南军仍然掌握着水路上的主动,总体而言还是处于优势地位。 羯胡前军统帅,乃是石虎的部将张豺。其部抵达颖口东岸之后,并未直接对驻扎于颖口的淮南军发动进攻,而是先遣游骑沿着颖、淮水道夹角扫荡一番,同时在距离水道十数里外的高岗上择地深挖高砌,修筑营垒,摆出一副似是要长久对峙的架势。 在备战的这几个月里,淮南军对于淮北之地的经营也是进行了充分的布置。沿淮一片地域不只坚壁清野、不留人烟,甚至就连地面上一些可为军用、同时又能提供掩蔽的竹木之类的植被,能够砍伐的便都砍伐,不能砍伐的则投火焚烧。 这些任务,俱都交给那些南投的淮北流民完成,在赶路的同时他们承担这些劳役以捐军用,同时交换食粮等生存资源。算是在招抚流民的同时兼顾到对区域地方的肃清,这样两便的安排省去了淮南军再特意的投入,而收效也是不错。 如今淮、颖之间这一片区域,虽然还说不上是寸草不生,但是大规模的树林、竹林也都不存,双方彼此都暴露于对方的监视之中,一旦有成规模的调度,便很难保持隐蔽。诚然这给淮南军偷袭造成了困难,但羯胡也休想潜渡奇袭。尤其是少了许多就地取材的竹木材料,这给羯胡在立足伊始便造成了不小的困扰。 因为不能获取到足够的材料,因而羯胡营垒迟迟没有修筑完成从而拥有足够的防护力,所以不得不昼夜保持警惕。而淮南军也充分利用这一地利优势,每当入夜时分,淮上便是舟船连动,大举火把并擂鼓扰敌。 身在这样的环境,羯胡白天要修筑营垒,夜间还要保持警惕。本身就是远来疲惫,昼夜俱都不得安宁,一时间可谓苦不堪言。 在这过程中,双方也是斗智斗勇。在连续两天扫荡之后,趁着羯胡有所麻痹,夜中一部数百名刀盾步卒抢攻上岸,冲进羯胡外沿一座营帐中大杀一通,小胜一阵。然而当下一次再想故技重施时,羯胡却早已经派兵身披草毡暗伏于水畔,舟船刚刚靠岸,便被泅渡登上,非但未有得功,反而被夺走两艘战船,三百余兵卒陈尸江畔。 为了激将扰敌,双方也是无所不用其极。羯胡将淮南军阵亡兵卒尸首以木桩环插江畔,戮尸泄愤。而淮南军也将斩首之羯胡浮尸江上,诱钓鱼虾。 但从兵力上而言,终究还是羯胡占据优势,哪怕仅仅只是前阵,都胜于颖口守军。初期的试探接触之后,奴将张豺便采取分兵轮休,日夜赶工修筑营垒,同时保持有足够的戒备兵力。淮南军纵使再有扰敌,也终究因为兵力不足而不敢轻易登岸,眼睁睁看着一座土石筑成的堡垒拔地而起! 类似的堡垒,不只出现在颖口附近。下游的硖石城、以及寿春城正当面的八公山对岸,也都次第出现类似的驻兵堡垒。当这些堡垒俱都筑成,羯胡在淮北有了初步的防御阵线之后,奴兵们则就变得更加活跃起来,开始频频出击,拔除淮南军在对岸所建筑的码头水寨。 在这过程中,羯胡兵力优势以及骑兵的强大机动性可谓发挥到淋漓尽致。往往一座驻兵不过百数的临时简易码头,动辄便有千数兵众围攻。在这样的对战中,淮南军自然无从抵挡,也只能浮板下水,暂避锋芒。 兵力不足是淮南军最大的短板,而羯胡大军初至便将兵力优势发挥到淋漓尽致,单凭人数优势根本不必讲究什么战术战略,就完全将淮南军扫入淮水之内,难以在淮水对面存留立足。 在这一个阶段,淮南军的表现可谓极差。虽然拥有绝对优势的水军,但是沿河据点都被次第拔除,水军无法快速登岸作战,便难以对敌人形成直接威胁。 当然这其中也有沈哲子战术安排所致,由于镇中多备结阵所用的战车,所以对于淮水对岸的营垒据点建设难免就有所放弃。之所以还留下一些无足轻重的据点,是想要通过这种短兵相接,以求尽可能大的给羯胡前锋造成伤亡以打消其锐气。 但是这些奴兵完全摆出了以众凌寡的方式,如果稍遇抵抗,也不急于抢攻,而是暂停下来,等待后路援军集结,然后结阵以完全优势的兵力排挤上来。而那些营垒本就不乏粗劣,也根本不是什么坚固的据点所在,面对这样的敌人,也只能被轰下水道,实在很难造成什么大的杀伤。 淮水对面,遍立堡垒,而这些堡垒建立起来之后,也都很快填充以足额的奴兵。这些奴兵们相互呼应,攻于其一,则十方驰援,很快便在淮水对面构建起一个完整且周密的防御网。而当这个防御网建成且对淮南军形成实质性震慑的时候,奴军大部队才开始次第入驻前线战场。 由于对岸视野开阔,所以淮南军对于羯胡大军的动向也是看得清晰明白。奴军以万人为一单位,保持着极为稳定的频率,几乎每一天都有三五万不等的奴军抵达淮北战场,很快便将淮北一片区域都给填满。放眼望去,对岸已是旌旗林立,无数奴兵甲士出入营垒,沿江嚎叫。 奴军的用意很明显,就是要用这样排兵布阵的方式,来尽可能的瓦解掉淮南军的抵抗之心。 当然淮北地势开阔广袤,不要说只是几十万,哪怕是几百万奴兵,也很难将寸寸土地都给填满。加之淮北平原低洼之地,也并非处处都有驻军,所以驻军战线还是拉得很长,各部之间俱都有空隙,短则数里,长则十数里。 但是这么短的距离,且又是一马平川的地形,诸营虽然独立而设,但却完全没有被逐个击破的危险。一旦淮南军敢于涉险攻其一部,很快便会被各部围攻,游骑围歼! 随着奴兵正式抵淮,沈哲子这几日吃住几乎都在船上,在江面上停泊眺望奴兵的军阵格局,心内不乏失望。老实说,早在得闻奴军将要大举南来时,沈哲子不是没有梦想过效法江东前贤陆逊火烧连营七百里。但是当真正身临战场时,才感觉到这借鉴前人之法是有些不靠谱。 陆逊能够火烧连营,那是因为蜀军远离水道,分散立营在山林中,这才有了火攻的地理环境。可是现在淮上多开阔之地,而且竹木密林都被淮南军先清理一番,即便是采取火攻,火势也极难蔓延开,更谈不上什么火烧连营七百里。 当然也不能因此就说淮南军此前清理竹木材料就是小家子气的失策,即便是淮南军不砍,奴军南来也会就地取材以充军用。单纯为了一个法从前贤的妄念,便将大量军用材料遗留给敌人,那就太不负责了。 跟随沈哲子一同观阵的,不乏有淮南老人,其中有的甚至还亲身经历过早年石勒南来的战事。此时再观望奴军军容,顿时便感觉眼下的奴军声势较之十几年前确是有天壤之别。 当然这也是废话,早年的石勒虽然已有打败司马越大军的威名,但也仅仅只是汉赵之下一战将,肆虐华夏一军头,甚至连固定的根据地都还没有,军民裹挟近乎流寇,顿兵葛陂妄图南攻建邺。 虽然最终没能如愿,但此行也并非一无所获,当时豫州活动的许多乞活军余部便多为石勒所接收,成为他日后扫荡河北的中坚力量。像是在与汉赵战事中表现出色的石堪,以及冉闵的父亲石瞻等,便都是在这个时期被石勒收入麾下。 如今,石勒俨然已成中原之主,穷尽华夏之兵而南来,气象较之早年自然是已经有了质的变化。 奴军摆出这样一副阵势,倒是颇有几分堂皇之师的意味。看来沈哲子此前发往淮北的檄文,石虎是真的听进了心里。但这一点也并不足以让沈哲子窃喜,奴军大举压下,淮上各处设堡,带给淮南军的不仅仅只是心理上的庞大压力,还有不得不扩大防守,将本就不多的兵力分散淮上沿线的实际困境。 当然,如果能够深悉奴军各部虚实,倒也不是不能通过观阵来猜度奴军攻略重点从而做出防守调整。但是对于得自祖约的军情,沈哲子本就不敢尽信,就算祖约不是害他,但以此人在奴军处境,也未必就能所知尽为实情。 不过那些情报终究还是有用,最起码可以确定石虎与郭敖积怨深厚,这样一来,可以将镇守涡口的路永军调回寿春,稍稍缓解寿春兵少困境。 六月的最后一天,石虎的中军大帐俨然出现在敌阵中,并且派出使者,沿江叫喊邀战。 0736 烈战颖口 石虎的使者喊话内容,倒也没有什么新意,只是早前国中发兵时的檄文再诵一遍。同时又着重反驳了一下早前淮南军散往淮北的檄文,可见奴军中也是有文学之士随军,倒是写出一篇语调不乏慷慨的骈文,大意就是南荒少识,不见中国英雄,中山王雄才大略,不计较你们的恶语中伤。 比较让沈哲子感到意外的是,那喊话最后居然也开始点名,包括自己在内,淮南军郭诵、毛宝、韩晃等众将也都在被点名之列,就连如今在合肥坐镇后路的庾怿都没有漏下,可见奴军对于淮南形势也并非一无所知。 不过这点名倒不是在辱骂,而是在招降,号召他们弃暗投明,如此才能保住性命,甚至名爵都有进益。像是沈哲子,如果肯于率部投降,直接封以县公,并可择主以适,驸马之位保留,名位甚至还要在庾怿之前,挑拨之意实在浓厚。 沈哲子对此的回应,便是命令水军引弓排射。他对羯胡的公主,那是半点兴趣也无。即便不以大义而论,石勒就算有什么貌美如花的女儿,那也是秋凉的黄花菜,掰着手指头都能算出还有几天就要蔫吧了。 那些沿河叫阵的使者被射退之后,旋即便被引入奴阵中军大营中,得知沈哲子如此倨傲强硬,石虎也是怒极反笑道:“南乡蛮夷,终究识浅。我还道这貉子沈维周是个明识之士,不乏远瞻之望,原来也只是一个抱残守旧庸碌之徒。他既然自绝退路,那也不必再客气。今日小歇一夜,明日早炊之后起攻颖口!三日之内若不能下,督阵者归营领罚!” 他虽然自恃兵众摆出一副堂皇浩大气势,但初期的进攻重点,也只能放在水路的争夺上。如果不能打通水路,徒具大军几十万也只能望波兴叹,面对浩荡淮水裹足不前。即便是眼下在淮水近畔造舟,有着颖口淮南军的存在阻截,也很难成功将大队人马运送过淮。 作为南来第一战,又是攻打水道要塞的颖口,无论克与不克,气势首先要打起来。所以明日之战,石虎亲自点将,命令前锋之将张豺负责第一轮的进攻。 张豺领命之后,也知责任重大,不敢怠慢,归于前阵挑选五千名骁勇善战士卒,独立于营垒之内,配发精甲利刃。天色还未黑暗,这一营内便已是杀牛宰羊,烹炙大飨于众,天黑之后,饱餐士卒们便都归营入睡,养精蓄锐。诸多巡防操练,俱都省去,全力以备战,这是先登陷阵拔营士卒们才有的优待。 第二天一早,奴军各部便都活跃起来。那五千名精选士卒早已经在军前列阵完毕,等待主将发出进攻旗号。而石虎也早早便起身离营,亲自坐镇于战场之后已经高设而起的土台上,诸将环伺其身畔,前后俱有重甲拱卫,威势可谓煊赫到了极点。 为了配合正面战场的进攻,奴军各部也都作出了相应的调度。左右两翼战卒们分别探出十数里外,竹排木栅放置在沿河处,用以阻拦江面上游弋的淮南水军,避免热战正酣时水军登陆冲阵。 同时在沿淮一些水道狭窄之处,也都多有奴军集结,准备浮板竹筏之类,一旦发现淮南军调度不便,防线出现漏洞,便即刻放板冲击。 大战前夕,这一片区域气氛已是空前的凝重紧张,或是因为慑于兵威,就连水流看起来都不如以往那般顺畅。从昨夜开始,淮南军便以舟船往颖口增兵,一直到了天明时分,载兵舟船仍未停止,源源不断从寿春出发溯淮而上进入颖口。 而在这一段淮河水道上,几乎每隔里许便有一艘战船浮动于水面,宽阔水面几乎没有闲波! 沈哲子正坐镇于淮上一艘战船,无论此前有怎样的雄心壮言,真正事到临头,仍然难免紧张。他不是因为信不过郭诵才离城掠阵,实在是没有心情安坐于城内,需要亲临战场亲眼看到战斗的进行,才会感觉到安心。又担心自己若是入营,反会影响到郭诵的临机应变指挥,所以便留在了淮水上。 此时仍在络绎不绝驶入颖口的舟船,看似吃水甚重,但其实载运的多为土石木方,真正的兵众并不多。如今其余各处除了保留有必要应急的防守兵力以外,剩下的绝大多数已经集中在了颖口左右的营垒中。 类似虚张声势的疑兵之计,或许瞒不过对方兵长将领,但还是能给那些寻常战卒们带来不小的心理压力。而对于防守方而言,后方舟船频频出入,也在一遍遍的提醒着他们并非孤军奋战,而是有着强大后援,对于军心则是一个稳定。破釜沉舟、自断退路那种绝户计,除了能够激励将士死战之心,也有可能瓦解战意,让兵众不战自溃,分分钟弄巧成拙。 “攻!” 一声嘹亮暴烈的吼叫声在奴阵前线响起,随即便是鼓声震天。整整五千名奴军被甲士卒,结成左中右三个整齐方阵,伴随着沉重的鼓点,缓缓往对面营垒平推过来。 而在这五千名悍卒之外,早有数千役夫劳力已经被骑兵驱赶出阵,或以推车、或是肩扛手抬诸多土包,猫着腰往阵前冲去,开始填平前路上已经灌满了水的壕沟。 壕沟内落下土包,河水很快漫出,道路变得泥泞打滑,有役夫失足跌落壕沟内,顿时被壕沟内埋藏的毛竹尖刺贯穿身躯,嚎叫声中泥水滚滚涌入咽喉,随着土包源源不断被抛入壕沟,挣扎挥舞的四肢也渐渐变得疲软,很快就陈尸于中! 类似的壕沟,在营垒之外密布着六七道,完全覆盖了左近半径数里的区域。而在这些深壕之间,也都架满了拒马木栅,有的半埋于土,有的直接架在地面。此时在这些拒马木栅之后,早已经有淮南军弓弩手列阵于后。 眼见奴军虽然缓慢,但却平稳的推平了外围两道壕沟,渐渐逼近于射程之内,而且后阵还有一眼望不到边界的奴军兵士阵列为继,这些兵卒们难免紧张的口舌发干,就连手足都隐有无力之感! “数年磨剑,只为杀奴!奴首战功,堆叠眼前,只待弓刀斩取!胜则夸功南北,啸傲于世,败则身首异处,尸骨无存!” 负责第一道防线的淮南军田景,在十数名督阵兵卒簇拥下,奔走于战阵之后,振臂高呼。而这防守第一道防线的,便是久来为沈哲子重视的胜武军,他们械用配给,俱要优异于淮南军其余各部,因此临战时自然也是投以重用! “我等俱为遭难劫余,幸为驸马拣取,付予坚甲,赠以利刃,衣食无不厚极,供给久盈无缺,免为山野枯骨,奋争勇冠诸军!报国报恩,正当此时!杀奴猎功,敬奉将主威震南北!区区羯奴丑类,安能与我华夏血脉竞勇!” 此时,奴军前阵早已经接近到了射程之内。第一线乃是力役推车于前,这些车驾虽然远不及淮南战车精良坚固,但是上面堆以土包,竖以坚盾,防护力仍然不容小觑。 “射!” 随着一声令下,淮南军两千兵众俱都引弓向对面攒射,顿时扼制敌军稳定的前进步伐。那些推车于前的力役们,不过是野中征发的寻常丁口壮力,自无烈战经验,也无衣甲防护,霎时间便有多人中箭,不乏人嚎哭哀鸣,哪怕后路便有奴兵持戈威逼,仍然不乏人弃戈往后方逃遁,结果自然是被斩杀阵前,尸首俱都抛于板车之上! 胜武军弦矢勇猛,奴军前进之势一时受阻,幸在前方板车陈列为垛,前阵奴军又多精甲,并未出现大规模伤亡,彼此各据一线展开了对射。 这一番对射持续了小半刻钟,双方互有伤亡,而后淮南军所携箭矢告罄,于是便开始次第后退,通过壕沟上的浮桥。由于彼此间尚有沟堑阻拦,奴兵一时间也难一拥而上,眼睁睁看着淮南军有序后退,同时还有时间斩断摧毁浮桥。 这一轮交锋,双方互有折损,奴兵阵前被射杀两百余,而淮南军虽是以逸待劳,准备更周全,但也丢下了近百具尸首。当这一部淮南军撤出前线时,后路新的防线已经集结完成。营垒之外密挖战壕,就是为了以这层层防线消磨掉奴军新锐气势,即便是攻入营垒之下,也成疲敝之师。 这样的战果,对于大势南来的奴军自然交待不过去。前线督战的张豺,甚至已经能够感受到后方掠阵的中山王幽冷目光,心情不免就急躁起来。 但是急躁也没有办法,淮南军占足了天时地利,防事极尽周全繁琐。奴军虽然十数倍于淮南军,但是在颖口方面只有这么大的战场可供进攻,即便是人叠人上去,也不能完全发挥出大军人力优势。只能用这种硬仗呆打的方式,一步步的摧毁掉淮南军在外所设诸多防线。 其实按照张豺的想法,实在不必急于进攻颖口,如果能够在颖水上游水窄处形成突破,大军舟船顺流而下,与陆地上形成配合进攻,颖口自是一战可下。甚至中山王都不必急于南来,完全可以在后坐镇调度,大兵缓压,等到桃豹在汝南有了突破,把控住淮水上游,两军合攻,直接突破淮水防线,兵临寿春城下! 无论哪一种方案,都比眼下急于发动强攻要好得多。 “六月王师?狗屁的六月王师!” 张豺恨恨腹诽,继而又率督阵亲自压上,怒吼道:“速攻!若不能攻抵敌营,俱都不许退阵!” 0737 壮烈赴战场 位于颖口东岸这一处战场,虽然交战双方仍未进入最惨烈的肉搏战,但是战争气氛已经浓厚到了极点。 作为进攻的一方,羯胡虽然受困于地形并不能完全发挥出人数上的优势,而且因为对方极尽完备的防御工事,进攻的并不顺利,推进极为缓慢,但是他们士气仍然饱满。甚至不需要兵长掠阵激励,战阵中不时便爆发出兵卒们暴烈的吼叫声,彼此鼓舞打气。 前阵这一部奴军,乃是中山王石虎嫡系人马,跟随其人转战南北,纵横华夏,所历阵仗何止百战,击破的对手更是数不胜数!这些对手当中,既有不成阵伍的流寇之众,也有誉满华夏、威震中原的名将嫡系部曲,但无论面对怎样的对手,实力或强或弱,上得战场后,能够最终活下来,且取得最终胜利的,永远都是他们! 骄兵悍将,目中无人,不仅仅只是因为秉性如此,更是因为实力使然,事实如此,战则必胜,攻则必克,一往无前,所向无敌!区区几道灌水的壕沟,几道木栅竹刺,又怎么能够阻拦他们前进的步伐! 后方兵长们厉言如刀,让前线冲杀受阻的兵卒们俱有汗颜羞愧,再见对面那些晋人兵卒似勇实怯,一个个龟缩于战线之后,只知道操弓弄弦,甚至根本不敢靠近与他们进行鏖战!然而就算是这样,身畔仍然不断有同袍中箭倒地,或是哀嚎不已,或是即刻扑倒身亡。 真是岂有此理! 他们乃是百战常胜之师,乃是勇冠中原的骄武之军,可是现在却受限于这战阵上的诸多路障阻拦,满身勇武技艺无从施展,竟就这么列阵排队遭受那些晋人不堪之众的射杀屠戮! “勇壮者,与我冲杀一程!” 战阵中忽然有悍卒扯掉身上那沉重且限制多多的裙甲,咆哮一声后,一手持盾一手舞刀,骤然跃出阵线,埋头往前阵冲去。其人须发贲张,双腿健壮,咆哮中发足狂奔,蓦地奋身一跃,将近两丈宽的壕沟竟被一跃而过! 然而他立足未久,对面便骤然数箭射来,尚未立稳的身形仿佛被铁锤击中,骤然顿住继而便倒飞于后,不只身被数箭,后心更被壕沟中的竹刺贯穿,继而那壕沟中的泥水便翻起了连串的血花! 此人虽未竟功,但其举动却瞬间引爆了前线奴兵的情绪,诸多兵众们咆哮着弃掉身上多余的甲防,继而便疾冲猛跃,有的落入了壕沟中被木桩竹刺洞穿,有的则被箭矢覆盖击退,但仍有数人成功立足,且举盾击飞那些迎面而来的流矢,然后便挥舞着战刀直往对阵冲去,拔除那些木栅竹刺的障碍,凶兽一般扑入到淮南军的阵线中! 奴兵如此狂暴的攻势,让已经适应了此前战斗节奏的淮南军略有几分措手不及。近畔几名兵众还来不及弃弓易刀,便已经被战刀劈砍身首异处! “稳住!围杀这些奴贼!” 阵线中的淮南军兵尉尚算镇定,当先持矛冲上,一矛刺穿了近畔一名奴兵身躯。其余兵卒们也都恍然惊觉,当即便持刀枪围杀上来,很快便将这些冲杀近前的奴兵们分尸当场! 然而这一微小的波澜却令得这一道阵线里远程打击渐弱,对阵奴兵俱是久经战阵的老卒,很快便把握到这一战机,或泅渡或飞跃,乃至于直接将盾抛入壕沟,以此飞踏越过,很快便在对面落足且站稳了脚跟! 冲过对岸的奴兵们,或是纵身扑入敌阵,或是近击频射压制对方弓弩,从而给后继之众争取一个突进环境! 长达数里的战线,因此一处动荡,加之奴军的汹涌冲入,很快骚乱便蔓延到正处战线上。大量的奴军悍卒因此突破一道壕沟,冲杀入阵中。淮南军兵卒们也只能弃弓抓起刀枪迎战,此前据地而射的场面再不复存,很快整条战线上便开始了惨烈的肉搏厮杀! 此时尚在后一道战线集结的淮南军兵众,眼见前阵并未如原定计划而退后,反而被对方缠住,胶着肉搏,一时间也是不知该要怎么办。正在这疑窦之际,原本留给前阵兵众撤退所用的浮桥上,已经有浑身挂满血浆、形似恶鬼的奴兵踏了上来,并往对面冲来! “斩断浮桥!” “不可……对阵尚有千数袍泽尚未撤出!” 惶急之下,前线兵长都发生了争执,一时不知该要怎样应对。然而汹涌扑来的奴兵们却并不给他们细作权衡的机会,已经有奴兵冲过这短短数丈的距离,以身护桥,给后继者守住进攻道路! “杀吧!” 眼见这一幕,此前尚有争执的兵长们也不再多说,让兵众们最快速度消耗掉所携带的箭矢,将冲在最前方的奴众尽数射杀当场,继而便也持刀挺枪扑杀上前!因为战线前小小失误,奴兵接连突入两道防线,而这两道防线的淮南军将近三千兵众,俱都提前陷入到了近身厮杀之中! 郭诵身为颖口坐镇战将,可谓肩负重任,他并未在营垒内临高眺望,而是亲自率领督阵士卒队列于营门处,于前线调度分遣各部。此时眼见到前线两道防线告急,一时间也是心急如焚。 虽然单纯在颖口这小战场上,淮南军利用诸多因素将人数的劣势尽力抹去追平,但并不意味着就能完全不计伤损的与对方进行以命搏命的激战搏杀。 颖口战场只是寿春乃至于淮南防御战的一部分,主将沈哲子早在战前便给颖口定下了战损耗用的底线,而郭诵身为临战指挥者,所需要做到的,就是如何利用这一部分伤损耗用名额,尽可能多的将敌军拖延在颖口,以增加他们的折损和消耗。 所以在具体的战术制定上,郭诵是极力避免与敌军发生正面的短兵相接,因为一旦陷入到这样的战斗中,无论胜负都意味着大量的人员伤亡,而这种消耗人命的打发,对淮南军是最为不利的。 早年防守荥阳时,郭诵与奴军多有交战,且不乏胜绩。可是因此临阵观战,便感觉到奴兵的战斗力较之往年要更高得多,变得更加顽强暴虐且难缠。这些奴兵悍卒们,几乎是凭着一腔血勇冲过了淮南军依据地利给他们设置的层层障碍,将战斗引入到对他们最为有利的节奏中,这种兵众临敌应变,自发进行的战术调整,已经不愧于强军之名。 此时前方战事胶着之势已经形成,淮南军兵众们已经不再是长线布防,而是收缩集阵,据地以守。奴兵虽然凶悍,但他们也不是弱者,虽然丧失了地利优势,但也仍然将奴众们死死阻拦在这一条战线上,不给他们继续突入的机会。 如此一来,战斗不免更加惨烈,战线上几乎每一处都在上演着以命换命的惨烈画面。而随着后继奴军的涌入助战,淮南军的防线也越来越收缩,覆盖面渐有不足。 此前的战斗节奏已经不复再存,而前阵陷入苦战中的将近三千兵众也不可能轻易舍弃。郭诵当机立断,制止了后继防线兵众的集结,命令营垒内做好接应准备,自己则开始整理披挂,准备亲自杀向前线将将士们解救出来。即便是不能脱战保全,也要尽可能多的杀伤敌人! 十年磨剑,只为杀奴!这不只是驸马的雄心壮声,更是郭诵自己的真实写照。此时距离他弃守荥阳南来已经将近十年之久,人生中最风华正茂的青葱岁月,俱是在守卫乡土、抵抗奴军肆虐侵略中渡过。回想起早年那种有心杀贼、但却无力回天的落寞与遗憾,自有深恨长萦于怀,心意不能畅快,旧事也难释然! 人生已无退路,天南争此一命! 郭诵唤来副将胡润,调度符令尽皆付予,他知驸马就在近畔,因而此去并无后顾之忧。不顾胡润的请战和劝阻,当即率领五百重甲壮士,毅然奔赴于前! 早年都下落魄,南来之众多有离散,可是随着被驸马重视举用,那些散去的故众心内尚有余烈或是余恨者,也都再次投来。此时这些人便都簇拥在郭诵身畔,虽是奔赴修罗战场,但彼此相视一笑,自有旧日无限壮烈满盈于怀,心内实无惊惧,唯独手中利刃甚渴奴血! 本为田舍郎,朝夕事禾桑。若非奴害我,安忍弃故乡!蹉跎空待老,客远长迷惘。执我旧时剑,披我旧时裳。呼喝思归人,壮烈赴战场! 李使君应是英灵未远,若知今日我等拾取旧志,有幸全节此时,应该足慰壮魂,含笑黄泉! 跨过前阵浮桥,郭诵便返身斩断连接浮桥的绳索,继而瞪眼望向对面厮杀正烈的奴兵,口中则暴喝如雷:“杀奴!杀奴!” 新入阵这五百军卒,以郭诵等荥阳旧人为阵首尖刃,直刺入前阵奴军之中。那些奴军尚在围杀此时陷身阵内的一部淮南军,腹背身受此袭,当即便作出调整应对。几名刀盾奴兵结成进退小阵,继而便直往郭诵扑来。 “杀!” 暴喝声中,寒芒瞬息掠过,首当其冲一名奴兵,身躯陡然一颤,尚未感到痛觉,可是从左肩至于右肋上半截身体已经抛落于地,肝肠脏器俱都洒落于外,一颗红心在那一堆烂肉中仍在涨缩挑动,将腔腹中的血液挤压喷出。 刀非名刀,唯壮烈此世无匹!雄心不死,虽凡铁亦能开天! 0738 平阳郭诵 壕沟深堑之间狭长的地势,决定了战斗不能广阔铺开,所以哪怕眼下已经有了大量奴众涌入到了阵线中,也很难发挥出十足的人数优势,将淮南军团团围拢绞杀其中。所以此时的战斗,都是限于眼下这地形分段进行。 除了与淮南军热斗正酣的奴兵之外,余者则在争抢时间架设浮桥以为通道,给后路人马铺平前进的道路。 这样的战场环境,对于淮南军而言还是极为有利的。虽然此前淮南军屡有胜绩,但是真正的硬战磨练实在不多。加之淮南立镇未久,兵众组成也是极为复杂,既包括有江州士家军户,也有吴中人家子弟,还不乏淮地、涂中等招抚的游食难民。 虽然淮南军以械用精良而著称,且用事以来少有败绩。论起单兵素质,未必就逊于这些奴兵精锐。但是大凡战争,乃至于小到三五十人的斗殴,个人武勇成分都会被削弱,尤其在两军对战且已经开始进行全无章法、阵仗的贴身肉搏,在余者各种都无明显优势的时候,决定胜负的往往便是气势。 正与淮南军交战的这一部奴军,乃是后赵石虎的嫡系旧人,无论是兵员素质,还是军备械用,都可以说是几十万奴军中优中择优,尤其战斗经验之丰富,远非成军不足一年的淮南军可比。 他们只是受困于眼下这种地形的限制,许多军阵配合都难施展开,也只能如新军散卒一般拥堵在一处,尽可能去杀伤所面对的敌人,所以本身便放弃了极大的优势。 但即便是如此,局面对于淮南军仍然非常不利。眼前奴兵之凶恶悍勇,乃是他们从军以来仅见。往往一刀砍出,明明眼见对方已经重伤倒地,可是一旦他们有所忽略,那重伤奴兵便会蓦地暴起伤人。其顽固凶狠,让对阵者都感到心惊,一刻也不敢懈怠,甚至就连死尸陈于面前都让人不能感到心安。 奴兵这种亡命的打法,很快便让淮南军吃了大亏,尤其侧翼又有奴军铺开,引弓攒射,于是战线中的淮南军便更加不能拉开战线,只能尽可能的收缩攒聚,减少与敌军的接触面,从而降低伤亡,获得一丝喘息之机。 此前受困于地形,加之被淮南军强弓频射,压制得奴军行进困难,心中积恨良多。所以当眼下终于有了贴身力战的机会,奴兵们也是张扬暴虐到了极点。有的奴兵甚至嫌弃甲衣束身且妨碍行动,索性直接卸甲赤膊鏖战,从而争抢更多斩获。在他们看来,晋人都是软弱可欺,早先所恃种种如今俱都不再,更是不足为惧,只是引颈待杀而已! 但淮南军也并非弱得不堪一击,能够在战场上敌我优势有了如此差异变化的情况下还能保持不溃败,本身已经具备了强军的基础。只是奴军那种打法太惨烈,让他们一时间有些接受无能,加之敌众我寡,这才落在了下风上。 所以当一部分奴军狂妄卸甲之后,奴军伤亡便陡然大增,这令得兵长们也都为之惊悸,严令兵众不得轻敌卸甲。再有此类行迹,虽战无功,这才遏止住局面转为更劣,让被围困的淮南军不能突围出来。 狭长的战线上,郭诵等人仿佛冲入河谷内的洪流,恣意向前冲撞。郭诵其人,本就是北地悍将,在与奴军对战时,屡有以弱胜强。若非乏于兵众和后援,功业名位绝不止于此! 及后为驸马举用以来,多以方面镇守,更是少了冲阵厮杀的爽快,但他技艺却并未落下,如今正当盛年,体力虽然较之巅峰略有回落,但是战斗经验却累积丰富。今次亲自入阵厮杀,这些寻常卒众又怎么会是他的对手,手中刀枪翻飞,锋芒之下几无一合之敌,当者无不披靡,如狂风一般向前扫掠! 其人壮武敢战,兜鍪重甲之下魁梧强健,步行一丈,脚边已经积血盈尺,尸骨堆叠!即便所当有一二漏网,自有身畔袍泽刀枪鏖战,毙敌于途! “刀来!” 一刀削飞面前奴兵首级,郭诵手中刀刃已是钝涩不堪,难足破甲,反手一抖,掼入身畔一名持枪刺来的奴兵胸膛,继而便回身一捞,便有一柄锋锐的环首刀又落入他手中,继续向前劈砍杀敌。再次连斩数名前方阻拦的敌人,总算杀透一处敌阵。而在围困于此的淮南军士卒们看到满身挂血的郭诵等人冲杀入阵,也都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声。 这一部兵众本来是有五百余众,可是被围困于此鏖战至今,至今尚能挺立的已经不足三百人。这么短的时间里,折损已经近乎过半,奴兵左右围堵,同时还有侧翼的射击,这狭小区域之内,便成陈尸埋骨之地,四方俱是绝路,而且奴兵之凶狠残杀不留余地,唯有死战才能暂保一时得活。厮杀中此处已是积尸高达半丈,左右沟堑更是浮满了残肢断臂! 如此惨烈之战,近乎噩梦一般,若再持续下去,只怕兵众们即便不死,也要崩溃。此时看到郭诵等人脱栅猛虎一般杀入阵中援救他们,已经有人忍不住喜极而泣,脸庞上血泪横流。 “尚未脱险,不可懈怠!还能战者,随我杀敌!” 郭诵却来不及安慰这些苦战支持至此的兵众,率众飞快穿行而过,继续投身到厮杀之中。随着其部凿透几处奴军战阵,聚在其身后的兵众也越来越多,于是给奴军造成的压力便更大起来。他们虽然勇武敢战,但也未必人人悍不畏死,于是原本鏖战的各处,也都渐渐有兵卒抽身以退,不再直当越杀越凶猛,且越聚越多的淮南军。 原本意外丢失的这一条战线,一点点被收回手中,郭诵入阵鏖战将近半个时辰,一路杀到了江边。观其步步血迹的行进路途,竟然直接杀穿了整整一条战线!而在这个过程中,他的身边也聚起了一千多兵众,至于其他,或是重伤难起,暂时无力收救,或是已经横尸于地。 而对面的奴军,自然也付出极为惨烈的代价,他们尽管自认悍勇能战,但在厮杀渐近尾声的时候,也是被郭诵这一路人马杀得胆寒,甚至不敢上前力据,眼见人至便远远避开。 张豺此时正率领督阵临于第一道壕沟之前,此前眼见郭诵率众勇猛的杀入阵中,他尚不以为意,还想凭着自身人众,将敌营着一名骁勇战将捂杀于内。 但是这战场环境实在不利于大规模的调兵布阵,眼见对方气势渐成,纵横东西,他心内也渐有凛然,尤其看到所部兵众伤损极多,更是心痛难忍,疾令心腹部将冲入阵内,但却没想到几个回合之内便被对方斩杀刀下,不免更加的焦躁。 虽然此前张豺也是因为武勇得以崭露头角,但是随着权位及御众渐多,也就渐渐不再亲自冲阵厮杀,技艺难免有所懈怠。况且他乃是中山王心腹爱将,执掌万数人马,性命已是矜贵,已经无需再冲阵搏杀以邀取前程富贵,更不值得亲自下场与南军那无名战将性命以争。 眼见对方在战阵中渐无所制,他麾下接连数名以武勇见著的兵长俱被斩杀,张豺头疼之余,已经渐有退兵之意。眼下的突破已经算是不错,接下来只需要稳扎稳打,填平那些已经争夺入手的沟堑,从而给大军营造一个开阔的排兵布阵的环境,来日大势压上,根本不必穷竞一时之勇。 可是后阵观战的中山王又迟迟未有指令下达,张豺也不敢自作主张下令退兵,只能组织被杀退的战卒在第二道战线布置阵势,摆出一副将要反击之势。但是这种狭长的战场环境,并不利于战阵的铺设投入,乃是一个斗将的战场局面。 敌营那名战将之勇猛,张豺看在眼中,也并不自信到认为自己下场便能将对方直斩刀下,即便再策划反攻,还是只能用人命在这并不利的战场上争取围杀对手。 张豺这里正有些纠结之际,后阵终于有中山王使者驰行入阵,但却并未交代战术问题,只是责令打听对方那名战将的名号。张豺心内虽有嫉恨,但也只能使人阵前喊话询问。 杀退这一整条战线的奴军,郭诵并追随之众此时也都是疲惫不堪,此时一部分兵众正在忙碌的将被敌军摧毁的木栅等障碍之物重新架起,余者则席地而坐,争取这少量的喘息之机以恢复体力。 此时听到敌阵中的喊话,郭诵疲惫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对身畔兵众说道:“告诉他们,平阳郭诵,屠刀久磨,于此待宰季龙!” 0739 水灌颖口 得知敌军战将的身份,张豺不免略有讶异,同时也有几分释然。平阳郭诵在北地虽然不是什么大誉名士,但也绝非寂寂无名之徒,国中近年鹊起的战将们或是不闻其人,但张豺对于郭诵的名声却并不陌生。 张豺本是王浚部将,后来率部投降赵主石勒。当郭诵在阳翟以少胜多,大破石生时,张豺尚是奴部中一名不得志的寻常将领,因而彼此倒无正式对阵的机会。但是对于郭诵的勇武善战,张豺也是多有耳闻。 此前虽然也知郭诵如今正在淮南军中得用,但张豺却没想到第一战此人便亲自下阵厮杀。不过得知他所部是被郭诵杀退,张豺心里才安心些许。 河东王石生虽然不及中山王远甚,但也是宗王掌兵,坐镇一方,甚至连河东王都败在郭诵手中,而他所部这一次冲阵还不能称之为败,只能说是两败俱伤,而且还是在敌军占据天时地利的情况下。这样一份战果,倒也足以交代过去。 所以,张豺亲自归营去汇报郭诵的身份,同时也是想借机稍作试探请示,是否今日就此稍作罢战。由于郭诵率众勇杀一通,致使他所部人马退避整阵,双方已经不再是胶着缠斗状态,郭诵已经可以随时引部退回营垒,换以新锐之师继续对阵。 即便他所部人马再硬着头皮冲上,难免又要落入开战伊始的那种节奏,还不知要付出怎样巨大的伤亡。张豺是真的心疼,实在不忍再将这些精锐士卒性命消耗于此。要知道,这些兵众乃是他功业立身根本,而对面则是多年前便已经名动中原的悍将。而进攻颖口还是淮南一战的首阵,若他所部精锐大量折损于此,后续战事自然再难有所建功猎获。 其实已经不需要张豺再亲自归营汇报,石虎所在距离战场本就并不太远,也早已经听到对面淮南晋军叫嚷之声,脸色已经阴冷到了极点。 当张豺行到近前时,看到中山王面目如此不善,根本不敢再提罢战之事,只是简单的汇报了一下敌将郭诵的身份。 “我道何人如此凶恶,原来是早年惊遁伧徒郭诵。往年他事于李矩,顽立河洛屡抗王命,河东王奉命督讨,结果却为此贼险败。及至我率部击出,贼众却已惊惧遁逃,不能亲执洗此家辱,可谓小憾。” 默然片刻后,石虎才冷哼一声言起旧事,言中对河东王石生的败绩不乏轻蔑。而旁侧晋、胡众将闻声后,也都纷纷开口,盛赞中山王威武无双,以致贼众畏战潜逃。 听到众人诸多阿谀之声,石虎脸色才略有好转,继而便抬手指向对面战阵,冷笑道:“此人既有薄名,本也是中原之地一壮武匹夫,仓皇南逃,江东乏将,自然也多受眷顾。初阵小战,便将贼之大将逼出,可知南贼将有技穷。往年贼尚可逃,使我遗憾。今日大军集此已成困势,何人能够破阵擒贼,自有名爵厚赏!” 说着,他又眼望向略有惴惴不安、垂手立于前的张豺,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初战便将贼众逼迫至此,你也算是略有小功,且引所部暂退休整,给其余将士腾出竟功路途。” 张豺听到这话,心内喜忧参半,喜的是中山王尚算体恤亲信,总算不必再将部众人命消耗于此。忧的则是战斗达成如此胶着惨烈模样,并无势如破竹之强势,还是引起了中山王的不满,直接将他闪出了围攻颖口一战。 张豺心情忐忑,应声退下,归于前阵开始集结部属。同时战场后方,又有几名将领在中山王座前得令,飞奔而下集结部众准备开始第二轮的进攻。 其实在观战半日后,石虎心内也是略有迟疑,察觉到眼下针对颖口发动攻势略有草率。颖口这样局促的地理环境,加之水道控制根本不在自己手上,令得大军人多势众的优势完全发挥不出来。而且淮南军的顽抗程度也超出了他的预估,让他有一脚踢在了石头上的感觉。 但石虎有此决定,自然也是有其考量,绝不只是简单的所谓六月约期之战。他今次南来,对手并不在南,而是在国中。关中的石生,以及东面的郭敖并石堪,乃至于盟友桃豹,都可谓是他的竞争对手。 今次用事于南,他虽然是名义上的统帅,但是战线跨度如此之大,各路人马不乏积怨深厚,他也不能做到一言以决断。而且在各方战场上,相对而言他所面对的淮南乃是南人最为软弱的军镇,如果还不能收以速战速决之功,可想而知余者会如何目他。如果要日久相持,即便是最终拿下了淮南,也完全收取不到震慑立威之效。 所以,他需要先人一步,尽快拿下颖口,顺势击破寿春,抢先一步立足于淮中,才能对左右战场施加以足够的影响。所以,无论淮南敌众顽抗与否,颖口是否能够轻易拿下,都不足影响到石虎的决定。他就是要以最快速度、不计代价的拿下颖口,打通舟船南来的通道,水陆并济,围攻寿春! 奴军这里后撤整顿阵型的同时,前阵之淮南军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原本被斩断的浮桥再次被连接起来,胡润所率后继兵众涌入战线之中,将郭诵等久战疲军接应回来,同时又抓紧时间将被摧毁的防御设施再次构架起来,但却还来不及收捡袍泽尸首骸骨,奴军已经卷土重来,数个超过千人的大阵重集于战线之前,攻势较之此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于是在停顿了不足半个时辰之后,惨烈的战斗再次打响。淮南军受了此前的教训,不敢再有留力,弓弩箭矢暴雨一般往阵前倾泻泼洒。 而奴军方面,由于此前接连数道壕沟都被推平填满,前半阵已经没有阻碍,所以这一次也动用了大型的云梯、箭塔并盾车。前阵俱有力士重盾高举,往往需要数人齐齐施力,才能顶得住那些蓄力饱满的箭矢冲击。一旦有厚盾受箭太多而被击碎,那么盾牌阻挡之后的兵众们便瞬间扑倒一线! 郭诵虽然退入后阵,但也并未返回营垒,只是命人取水冲刷掉满身的血浆,仍在营前掠阵,调集兵众驰援各处告急之战线。 沈哲子原本正在江面游弋,得知郭诵亲自入阵厮杀,心内也是紧张,当即便换乘轻舟入营。待见郭诵退回,便在兵众簇拥下自营内行出,命人送来一副干净清爽的轻甲帮郭诵换上,这才说道:“郭侯骁勇,乃我淮南军民士气所仰,还是要善爱此身,重在稳镇调度。类似此前恶阵,即便守之颖口,但却失之郭侯,虽守无功,虽胜无喜啊!” 郭诵也知此前阵前小有异变,他便以镇将轻出,是有一些冲动,此时听到沈哲子这么说,便也点头认错,但还是叹息道:“奴势尤烈预期,此前陷身阵中,俱我淮南壮士。若是尽没于外,则将士难免会生畏怯内缩之心。狭垒不可久恃,还是要力求野中挫伤奴锋。” “临敌应变调度,既已尽付郭侯,当由郭侯自决。我虽身在于此,但也只是一介看客。” 沈哲子只是表达了对郭诵的重视,倒也并非横加指摘给其增加更多压力。再转头看到前阵厮杀之激烈,眉头也是深深蹙起。 于他而言,自然是希望能够将奴兵长久的阻拦在颖口之外。大军久顿则必殃,面对强势且数倍于己的敌人,妄求正面战场击破乃是最下乘的做法。正面战场的胜负,虽然是战争中极为重要的一环,但也绝非全部。 目标越大,所要承受的进攻便也越多,且来自方方面面。沈哲子虽然不是什么稀世名将,但也明白这个道理。 以孤少之兵卒,来迎击势大之贼众,对淮南军而言无疑是最为不利的局面。尤其是明知如今羯国内外俱是矛盾重重,所以淮南军此战胜机所在,绝不是在于正面战场上消灭掉多少对手,而是稳守固防,将战争节奏转为长久对峙、彼此消耗,等待和争取变数与转机。 但眼望奴兵汹涌之攻势,很显然石虎是不会按照这个节奏来。这也不免让沈哲子忧心忡忡,很有可能此前稳守于淮的战争目标将无法完成,需要及时做出应对方案以调整应急。 激烈的战斗在颖口附近这一片狭窄地域上从白天持续到黑夜,虽然直到入夜,奴军都未抵临颖口营垒下。但在这一整天的防御战中,淮南军之消耗也是惊人。单单战前厚积的箭矢,在这一整天的高强度防御战中便消耗过半! 而为了维持这种高强度的远程打击,颖口驻军几乎尽数临阵鏖战。而且类似胜武军等将士们更是不止一次的入阵控弦,精神的紧张加之苦战的劳累,许多兵卒甚至在撤退途中便瘫卧在道路旁,体力消耗可谓巨大。 而这一次防守中,唯一的一次近身肉搏,三幢兵众身陷厮杀之中,待到郭诵率部援杀入内,折损已经过半。真正能够退出来的兵众,已经不足千人,这当中还包括郭诵率入的五百人! 单此一战,便让人彻底认识到奴兵精锐之残忍嗜杀,那些被围困于阵中的淮南军兵众,未必人人都是孤胆厉念决意恶战到底,其中不乏自我崩溃乃至于乞降,可是那些奴兵阵前根本就不留俘虏,无论顽抗还是乞降,大量的兵众性命都丧于这一短暂一战中。 如果不是郭诵率众烈杀于内,生生将势态猖獗之奴兵力击引退,单此一场野战,便足以摧残掉许多淮南军维系不易的斗志与士气。 至于这一战斩杀多少奴兵,由于迟迟没有机会打扫战场,所以至今仍是不知。但这一场交锋较量,意义最大便在于郭诵凭其一人之壮烈勇武,将疾坠之士气一力回挽,如此才有了后续奋战半日,将大势之奴兵死死拒于战线之外的胜果局面。 至于这一战具体斩杀奴军的数量,在面对几十万庞大总量的奴军面前,深究精算具体数字对于士气反而是一种触伤。 白天这一场恶战,除了意外那一战战损两千余众,余者也都多有小损,合共损失兵众将近四千!饶是众将此前早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在看到这一份战报之后,心内也都是挤压巨石一般沉甸甸透不过气。单单一天之内,损员已经如此惊人,若再长期据守下去,淮南军又要在这里消耗多少人命! 而且在这一天之内,淮南军在颖口营垒之外所修筑构建的层层工事已经被摧残过半,奴军阵线往前推进数里,这意味着来日再战,无论是兵众的轮换调集速度还是攻击频率都会有长进上升,战事也会越来越艰难和惨烈。 当然,除了那一场失误和其后一些小规模的接触之外,大多数时候淮南军的远程兵力都是压着羯奴军队在打,所以奴军的战损较之淮南军应该只多不少,甚至要超过倍数!可是这样的斩获仍然让人高兴不起来,与奴军对拼人命消耗,便是真正的以短击长,自不量力。 沈哲子在观战一段时间后便离开颖口,所以当一日战报汇总上来之后,诸将俱都皱眉望向郭诵。而郭诵也是满脸的纠结沉重之色,如果明日奴军还是保持如此强度的攻势,乃至于更加激烈,那么单凭颖口眼下的军力和储备,再坚持一天都极为困难。 “请援吧……” 过了好一会儿,郭诵口中才徐徐吐出这么一句话,话一出口,脸庞已经自觉滚烫。此前他还不乏雄心,多次力言要固守颖口,没想到仅仅只过了短短一天的时间,颖口便已经有了被攻破的危险。他是已经竭尽全力,乃至于亲自冲入战阵厮杀一通,但是现实如此残忍,仍觉问心有愧,辜负厚用。 可是颖口使者尚未动身,寿春军令已经传入:并无后援,固守颖口最起码要再坚持一个昼夜,届时自有舟船接应撤离。 “驸马是决定放弃颖口了?” 得悉这一条军令之后,众将神情俱有异变。他们虽然也深深的感受到防守颖口的压力,但既然军令所命,也都并无放弃之想,竭力防守鏖战竟日。可是只过了这么短的时间,镇中便决定放弃颖口?那么白日力战身死于外的将士们,他们抛头颅、洒热血,奋战于此,意义又在哪里? 郭诵在接到这条军令的时候,呼吸一时间也有一些阻滞,有些无法接受,但在沉默半晌后,还是涩声道:“驸马坐镇方面,匡览全局,取舍自有深意。我等战卒,还是不应质疑,既有此令,来日力战务求多斩贼虏!” 力战不必等到明日,入夜之后不久,营垒外旷野中又是灯火通明,奴营中旗鼓阵阵,竟似是打算夜中继续进攻! 听到信报之后,郭诵自难安坐,当即再率众将出营,便见对面奴军已经阵列齐整,又向战场推进而来。于是便疾令三千整备兵众冲入阵线待战,同时诸将各以督阵部曲以充军阵暂为后继,同时快速集结营垒内其余兵众,次第阵列出战迎敌。 为了能够尽快拿下颖口,石虎也是不计代价的投入。日间一场恶战,奴军战损实多,哪怕他本就是一个不恤人命的凶煞之徒,但短短一个白天的时间里就打没了万数人命,仍然让他深感与淮南军之顽强。 日间调度集结,十几路、百数营人马轮换参战,俱有折损,分散在这庞大基数内,倒也不算显眼。各部兵长只知自己所部折损情况,对于战损总数并无明确认识。但如果时间拖久了,这么大的战损势必难以长久隐瞒。 所以,石虎在权衡之后,还是决定尽快从速的拿下颖口,打通舟船入淮通道,绝不能让大军被长久阻拦于此消磨锐气。只要把控住入淮通道,水路汇合,在淮上进退自如,届时在这里损耗的人命和物用,俱能得到快速补充。 首轮夜攻的兵众乃是别部调来的新锐之军,一俟入阵,士气可谓高昂。而淮南军却无羯胡这么充足的兵力可供轮调,防守兵众白天里已经经过几轮恶战,战斗力难免会有下滑。所以初期羯胡军队推进可谓顺利,顶过较之日渐多有不如的箭雨狙击,居然有千数人众顺利冲入敌阵中。 但这些新锐之师也不是没有缺点,那就是还未适应白天那种惨烈的战斗节奏。这千数兵众冲至近前后,淮南军顿时组织了一场集中攒射,霎那间便将近半奴兵射杀当场!那些幸免于难的奴兵一时间被杀懵,片刻后竟然不战自溃,不敢再前冲送命,而是转身往后逃去,顺便冲垮了己方进攻的军阵。 淮南军初得小胜,一时间士气不免大振,防线守护的更加扎实,也渐渐感觉到来犯之奴兵较之日间战斗力多有不如,不是顽强之敌。 这也是当然,夜中发动攻击的主要是奴军中的杂胡义从并郡国兵卒,本就不是奴军中的精锐,所以淮南军在应对起来自然要从容得多。 即便如此,经过一整夜的防守作战,淮南军虽是几部轮战,但等到天色破晓的时候,也是疲累欲死。包括郭诵、胡润等兵长将领在内,双眼都是密布血丝,只能勉强打起精神来。 天亮之后,杂胡奴军撤出军阵,而中军精锐则继续压上,于是战斗复又变得激烈起来。经过了昼夜苦战,淮南军体力消耗严重,远程打击已经不足以覆盖全场,于是频频上演肉搏战。包括郭诵在内,众将几乎都有入场搏杀。 但是,拒敌于野本就是为了尽力消磨敌军锐气,降低己方的伤亡。眼下这个战术目标已经不复存在,于是淮南军各部便依次脱战,放弃掉营外防线,俱都退回到了营垒中坚守。 到了午后时分,羯胡大军已经压进颖口寨墙之下,于是攻势便变得更加猛烈起来。颖口此处营垒,终究经营日短,尚未兴建城邑,加之淮南军此前在营外消耗过大,此时将所有后备兵力俱都压上。但是围绕整个颖口营垒,放眼望去俱是黑压压敌众,杀之不绝,近乎不尽,简直就是令人绝望! 而且为了防止淮南军水路增援,更有数千擅泅奴兵在兵长喝令下,放板浮水,多下木栅,以阻拦舟船靠近! 但即便如此,郭诵还是率众力战,依据坚堡频频打退攻入的敌众,一直坚持到了夜中! 于羯胡而言,战事推进到了这一步,颖口已是必克无疑,一旦放缓攻势,便有可能给敌人以喘息之机,令得战事再有反复。所以石虎也是亲自坐镇于后,调集诸部集中于此保持足够的进攻强度,单单集结在颖口营垒周遭的兵众便已经达到将近五万众! 颖口这座营垒,半在水上半探上陆地。随着越来越多的敌众攻入营垒,陆地上这一半营防已经易手,而郭诵则已经率领剩余兵众退守水排,同时营中一部分资用人员也早已经上船离岸准备撤离,眼下的顽抗固守只是略尽人力,争取一个撤退的时间。 “将军,水面上……援军、援军已经到了!” 尚在激战之际,郭诵身畔亲兵突然发出惊喜狂吼,众人俱都转头望去,只见水面上亮起了连绵火光,而在火光照耀之下,则是载满兵众的舟船,最起码有百数艘,正从各方向此汇聚而来! “速攻,速攻!南贼虽有驰援,但只要拿下营垒,据岸以守,他们也难靠岸!” 石虎在后阵自然也看见南人大量舟船向此靠近,一时情急甚至跳下高台,想要亲自披挂上前督战。然而他前行不足数丈,旁侧张豺却是陡然上前阻拦:“大王,事有妖异……南贼深控水路,若要驰援,何待此时?” “他们怎知我军烈进如火……” 石虎闻言后便笑语一声,心情可谓颇佳,然而很快,夜幕中突然传来震撼天地的轰鸣声,闻听到这声息,他稍有错愕,继而脸色便是惶然大变,想起了此前兵众汇报左近多蓄水堰埭。当时他满心只有攻下颖口,闻此后也只觉南人深恃水力,一旦离开了水路便寸步难行。 当然也不是没有防备南人在情急之下可能会掘堰水淹大军,因而大军筑营都是精选高地,且散布于野并不集聚,即便有水患,所害也是有限度。 可是现在,营防虽可安好,可是此处却聚有数万兵众啊…… “淮道水泻……洪水来了!” 远处惶急的吼叫声打断了石虎的思路,他张张嘴还待要下令,却被张豺跃起抱住往后拖行:“速送大王奔高避水!” 0740 扫荡淮北 在古代的战争环境中,水力所具有的意义毋庸置疑。尤其是每逢南北对峙的情况下,对水道的控制和利用,更是会经常主导战事乃至于国运的走向! 寿春之地的攻防,如果仅仅只是执着于正面战场的胜负,无疑是罔顾这天赐的绝佳地理环境。而如果不将地理条件运用到极限,那么此地或弃或守,也就都不具备原本的意义。 北强南弱是这个年代难以逾越过的天然限制,北方一旦有强大的军事集团兴起,甚至都不需要对中原之地形成完全一家独大的统治,就能对南面政权形成实力上的压制。 但就算是如此,一旦分裂对峙的态势形成,想要南征建功,完成南北的统一,非厉兵秣马、统筹经年,还要等到南面政权腐朽到极致而不能为。人力之外,尚要仰仗于天时,这就是因为南面政权拥有着绝对的地理优势。江淮为天堑,庸碌不能渡。 天地自有伟力,很多时候都是人力所不能企及的无奈。在南北朝这段大乱世中,战斗前线绝大多数时候都被维持在淮水一线,守江必守淮的战略思想得到了历朝历代有识之士的贯彻执行,沿淮各镇即便短期丢失,也都很快被再次收回,北面很难长久占据。 一直到了齐梁交替时期,当时南朝豫州刺史裴叔业以寿阳投降于北魏,这给南朝的防守带来了巨大的压力,梁武帝萧衍得位初期针对北面用事,绝大多数都是围绕着收复淮南地,但每每都以失败告终。受困于此,萧衍甚至动念于淮中之地广修堰埭,要一举淹没掉合肥、寿春等地。 但这构想工程耗费巨大,加之北魏强兵阻止,最终不能成事。而类似的计谋,早在三国时期吴主孙权就有使用而为东吴军队所执行。 但在这过程中,南梁军队并非一无作为。在这一场战争中,南朝自有一批名将如有“韦虎”之称的韦睿等,用兵巧妙,多积小胜,但因主将怯战不敢勇进,乃至于临阵脱逃,致使大好局面一朝崩毁。南梁军队不只不能保住胜果,反而不得不败退于内,而北魏则趁势攻起,大有一路攻临大江之势。 在这一场追击过程中,南梁军队困守临淮之钟离城,北魏十数万大军围攻此孤城。而在这围攻过程中,南梁军队各部也有驰援,但却困于魏兵势大而难解围。届时暴雨倾盆,淮水大涨七尺有余,南梁军队因势大进,大破魏军于钟离。 钟离之战乃是南朝元嘉北伐失败之后,南北交战中屈指可数的一次大胜。虽然双方投入兵力对比并不及淝水之战那么悬殊,在后世名气也远远比不上淝水之战,但对当时局面之影响深刻,并不逊于淝水之战的影响。 此一战后,北魏内部矛盾变得更加尖锐,叛乱此起彼伏,并最终诱发了六镇叛乱。而南梁立国未久,也是经由此胜震慑内外局面,又获取了几十年的国运延续。如果不是侫佛过甚,加之侯景之乱令得山河破败,功业俱毁,梁武帝萧衍一生无疑要更光彩一些。 这些身前生后事,沈哲子不能尽知,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合适的时机使用合适的策略。 羯胡南来之势凶猛,而石虎用兵之暴虐也超乎人之想象。大概在其人心目中大概就根本没有人命这一概念,而对拼人命消耗,对于淮南军则是最为恶劣的局面。如果本就不多的兵力为了死守颖口而折损太多,那么防守颖口的意义将不复存,而且最终也未必能够守住。 但哪怕是放弃,也绝不能够让羯胡如此轻易得手。石虎对于水患显然也是有着认知和提防,结营分散以游骑勾连固防。无论施用水火,都很难取得大的战果。但当颖口攻破在即,其人终于因此麻痹轻敌。 而沈哲子也绝不辜负其人期望,在寿春的防守中充分认识且利用到水力的优势,大决四野堰埭,淮水因此暴涨,很快便冲破北面本就没有经过多少修缮营葺的简陋堤岸。大水汹涌,席卷而来,很快便漫过颖口直接冲向营垒内外所集结的数万兵众。 此时本就在晚间,加之营垒内外地势局促狭窄,奴兵大量虬结成团,旗鼓号令本就混乱。昏暗中惊涛骇浪直涌而来,兵众或进或退,惊呼嚎叫,阵势不免更加混乱。除了尚在远处集结并未靠近的兵众还有时间转身飞奔逃往,集结在营垒内外的兵众几乎无一幸免,俱被水浪覆灭头顶,扑倒于途! 再怎么凶悍的军队,怎样的势不可挡,面对滔滔水浪的席卷冲击,也与土石没有差别,甚至处境较之土石还要恶劣得多。泥土碎石只是随波逐流,而这些落水兵众们则是极力挣扎,在澎湃的水流中沉浮不定,手足舞动想要抓住一切能够抓住的物体。 而就在这挣扎的过程中,许多原本略通水性,有可能躲过灭顶之灾的奴兵们,也都被挣扎中的同伴拉扯手足,肢体纠缠扭打,不乏互溺而亡! 盛夏淮水本就大涨,早前淮南军又多修筑分流泄洪之堰埭,此时堰埭尽决,盛水倒卷,河溃之势尤烈于万马奔腾。很快颖口这一片地势本就不高的区域便尽被洪水所淹没,同时水势还在向更远处蔓延! 夜中人马嘶嚎,虽有巨浪轰鸣,仍难完全淹没。为了保证水攻的突然性以收取最大战果,甚至就连颖口淮南守军都不知此事,虽然也有许多守军已经退登船上,但当洪水涌来时,也不乏舟船被大水巨浪冲覆,兵卒多有落水。 所以当守军靠近战场时也并未急于冲上剿杀溃众,而是优先抢救袍泽。虽然只是固守顽抗了两天的时间,但颖口守军伤损也是巨大,落水者被一一救起,而后以空船载运送回南岸集结,具体伤损眼下却无暇计算。 对颖口守军的接应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而此时原本的颖口战场早已尽成泽国。水上浮尸众多,几乎铺满了左近十数里区域。这当中既有此前烈战来不及收捡的尸首,也有来不及退走、活活溺死于水中的大量奴军。 同时水面上也不乏竹木浮板,多有兵卒抱木苟延残喘。但他们虽然侥幸捱过了覆灭之灾,却仍躲不过淮南军后继的清剿。午夜时分,大量载兵战船、木筏集结于水面,顺着水势往北面冲杀而去。沿途但凡遇到此类幸存奴兵,也根本来不及捕获生口,直接弓枪戳死,顶多将尸首抛扔在木筏上,等到后继打扫清捡斩获。 这一次水攻,羯胡就近水畔的营垒几乎无一幸免,即便是有人众逃出,但械用营帐也来不及收走,此时便都漂浮于水面上,任人收取。另有一些驻扎于高地的营垒,侥幸避开了水浪的冲击,此时四面也俱被洪水淹没,许多兵众困于孤岛。当淮南军舟船靠近时,已是亡命惊魂,更无战心,纷纷弃械投降。 待到清晨时分,天地间终于归于寂静。原本两军交战争夺的颖口营垒已经完全被洪水所淹没,淮水水面在这一片区域外扩十数里,至于更远处虽然还未被水流所淹没,但因汹涌水势的冲击,也都变得泥泞不堪,人马难行。 淮南军六千余众,早已经被舟船载运,于江北集结,在韩晃、路永的率领下,脱离了水道往幸存的奴营冲去。奴营驻扎分散,真正覆没于昨夜洪水冲击中的只是少数,但是心理的冲击无疑是巨大的。此时在淮北,虽然仍有大量营垒幸免于洪水冲击之中,但是内中兵众却早已经越营而逃,只剩下一座空营残留原地。 石虎亲自坐镇前线以指挥攻打颖口营垒,结果就是变故来临时便首当其冲,羯胡各部几乎丧失了约束指令,大量兵众在各自兵长带领下往北面溃散而逃。淮南军远击几十里,郊野中除了少量溃众一触即散,几乎没有遇到成建制、大规模的抵抗! 在向北扫荡的过程中,淮南军唯一遇到的抵抗便是石虎的中军大营,尚有几千兵众攒聚于此,在奴将们号令之下将淮南军拒于营垒之外。但是很显然在昨夜的动乱中,石虎并未及时返回此处坐镇,所以当后续淮南军再有增援时,这些兵众便也不敢再固守,且战且退,最后完全放弃了营垒往后方奔逃。所以石虎的营垒以及保存在其中的诸多仪驾礼器,俱为淮南军所缴获! 最后,还是由于离岸太远,担心遭到羯奴反扑,淮南军才停止了扫荡的步伐,保持着严整的阵势徐徐后退,自有舟船接应,大胜而归。 至此,原本奴军在淮北所设置的营垒多被拔除,几十万大军匆匆而来,仓皇而退,身立淮南北面望去,视野中少见敌踪。又过十数日的时间,大水才徐徐衰退,复又归于淮水故道。但洪水覆盖的区域,也多变为泥泞滩涂,很难容纳大军靠近集结活动。 0741 大胜可喜 寿春镇中,这几日也是忙碌异常,各部俱都遣出,既要尽可能的扩大战果,也要尽快收拾洪水冲击所造成的残局。 双方交战这一片区域,淮南、淮北地势相差仿佛,淮北遭受到洪水的冲击,淮南自然也难幸免。虽然淮南之境堤防较之淮北要好一些,也不乏沟渠引流泄洪,但淮水陡然大涨,还是给淮南造成了一些不利的影响。 境中民事方面还倒罢了,此前备战的过程中便经过一轮肃清,近淮一片区域少有人迹。但是沿淮的一些戍堡建筑便不能幸免,尤其是地势本就险要的硖石城,此处水道紧缩,形如束腰,当江水陡涨,很快便被洪水淹没。虽然没有兵众的折损,但是许多原本的戍堡建筑俱被汹涌的水流所冲垮,还是要抓紧投建,才能尽快恢复原本的军事职能。 而寿春城也不能幸免,虽然北面有八公山、紫金山稍阻水流,但是淝水作为淮水重要的泄洪渠道,直接穿城而过,当水流暴涨时,寿春城的一部分也被洪水淹没,多段城墙浸泡坍塌,需要尽快予以抢修。 虽然自身少有伤损,但与此役庞大的收获相比,这一些折损也是不值一提。 这一场战事,单单在颖口附近所拣取的奴军尸首便达两万多具,如果再算上被洪水冲走卷跑的一些虚额,羯奴最起码在这里损失了三万余众。当然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战场上所斩杀,但就算扣除这一部分比例,羯奴直接死在洪水冲击中的兵卒最起码也有两万余众! 如此大的伤亡,哪怕是此处奴军多达将近二十万,也足以称得上是伤筋动骨,元气大伤。除了羯奴尸首以外,后续的扫荡过程中,淮南军又擒获奴兵多达七千余众。其中多以纪律败坏的杂胡兵卒和随军的役夫为主,至于真正的羯奴战卒,大概是逃得太快,所获反而不多。 除了人丁的斩获俘虏,另一桩最大的收获无疑便是各种械用的缴获。大量的奴军夜中越营出逃,除了随身兵刃之外,余者营房、车驾之类的械用几乎都丢弃原地,自然被淮南军尽数缴获,拆取载运送回淮南。 但是真正的粮草辎重获取还是太少,因为颖水通道还未打通,所以羯胡大量的资用眼下都还集中在豫南陈郡等地,并未同时随军南来。而一些随军携带的粮草之类,奴军在溃逃中也都尽数带走。 不过即便是如此,十几万大军械用遗留,哪怕一人只丢弃一根木杖,那也是一片广袤森林的木材! 斩获之外,便是淮南军的损失了。伤损主要集中在颖口防守的战事中,单单第一天战斗损失便将近四千众,而是夜加上第二天的战事进行的更加辛苦,尤其是在最后营垒告破那段时间的防守战,惨烈尤甚于此前数倍! 颖口作为淮南重防所在,水陆人马各部集中于此两万余众,兵力还要胜于寿春本镇,后续又陆续增兵调防,几乎已经占据了淮南军所有兵力将近一半的比例。虽然由于兵种职事的不同,这些兵力并没有完全投入到防守战斗中,但是直接参战的人力也达到一万七千余人。 可是当水灌颖口之后,最终被接应出来的颖口守军,已经不足五千人!而其中作战最为勇猛的胜武军,包括军主胡润并其督阵在内,仅仅只剩下了五百多人,且人人带伤,几无完好! 如此惨烈的伤亡比例,足以显示出这一场战事之残酷。淮南军被几万奴兵围堵在颖口这处绝地,奴兵在对战中根本就没有招降纳俘的举动,而郭诵为了完成将主的使命,水陆两营分制,后路舟船甚至都离岸浮于江上,不给兵众两顾之选,一直等到最后守无可守,才让舟船靠近水排以供兵众撤离,而自己则亲自顽抗断后。 郭诵最后已经力竭难支,而且因被奴军粘连太近不能脱战登船,最后也是为巨浪裹挟,因其亲兵拼死保护,最后淮南军在水面搜索到他时,其人早已昏厥不醒,是被绑在一块浮木上,才能幸免于难。 颖口这一战实在是太惨烈,淮南军直接损失了将近三分之一的战斗力!这还仅仅只是淮南防守战的初阵,短短两天时间的厮杀!假使淮南军不能有大招制敌,颖口必失且不说,兵力的损失以及士气的颓败,后续战事还要怎么继续进行,让人不敢想象! 而经过此战,沈哲子也终于明白到,为何石虎能在这个世道的中原大地上驰骋纵横,未必其人是天生帅才,但是那种对人命的不顾惜实在少有比肩。这样疯狂的御下激战,实在是令人发指! 此人不只对敌人残酷,每有攻坚不乏屠城之暴行,对自己人同样是血腥驱使,凡阵列围攻,前置散卒后继以精锐之亲军,刀枪驱赶逼人奋杀向前,前阵战卒若不能攻破敌阵,一旦缓行撤退则便要遭受屠戮!如此一来,防守者即便杀尽那些搏命之众,也难再抵挡后继精锐之师。 今次水灌颖口,不能将石虎击毙于野,沈哲子确有惋惜遗憾。此战虽然成果卓著,直接将奴军大营拔除一空,但沈哲子也不敢因此松懈,一方面抓紧时间整修防务,将梁郡、合肥等后继之师调入镇中,另一方面也多派游骑往四野去窥探败退奴军之动向。 这一场战斗,虽然暂时逼退奴军,令得士气大振。但是除了兵员的折损以外,还有颖口这一重防的废弃。原本的营垒俱被洪水淹没,河道变得更加宽阔,已经很难再将奴军舟船完拒于淮水之外。 而且奴军的撤退,大半都是主动,虽然士气因此大丧,但战斗力并没有被完全重创。一旦卷土重来,仍足令人忌惮。所以探听奴军如今的动向,也是接下来确定防守策略的重要凭据。 与此同时,沈哲子也在组织人员归都报捷。无论如何,今次水灌颖口,逼退十几万奴军,斩获俘虏数万,都是足以令江东人心振奋的大胜。加之此前城父大胜,数功并汇,归都报捷。就算沈哲子本身并不以名爵犒赏为意,但也需要考虑到将士们的感受,尤其这一次颖口一场苦战,郭诵以降一众将士俱有大功,若非他们戮力苦战将奴兵固引于颖口,难得今次大胜! 无论生者亡者,俱要有所犒赏,如此才能更加振奋士气,有利于后续的战事进行。而这些战功犒劳封赏,已经超出了沈哲子这个淮南内史的职权,所以必须要台中明令宣告。 还有郭诵等一众颖口伤员,在伤情稍有平稳之后,也都俱要送回梁郡后镇荣养伤势。寿春此时仍是前线所在,来日可能还要面对围城苦战,多有动荡,实在不宜于伤员的休养。 而且,颖口的废弃又关乎到防务的大量调整,诸多士庶民众、粮草资用,或要内集于城中,或要遣送于梁郡、合肥。所以,寿春所在文武群僚在经过短暂的欢欣后,很快便又陷入到更加忙碌的备战中。只是心态上有所变化,不同于此前心内多少都存忐忑,已经能够看到固守胜利的曙光! 类似的忙碌持续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而奴军在动荡后撤之后,军情也都陆续传回。 石虎在水灌颖口之后惊悸遁走,却并未即刻在后阵收捡溃众、整顿行伍,而是率领数千义从直扑谯城,趁着军败消息尚未扩散于后,将东路军统帅郭敖堵在城内,以其督军失期为罪名,于军前夺其符令、解其军职,从而将东路军纳入统中,继而又分遣别部回防陈郡,毕守豫南水陆要津。及后不久,将大军溃众多阻谯、陈之间,经过一轮铁血肃清,大军正集中在谯郡蒙城整顿。 郭敖尽失其众,但又不敢公然违抗石虎,于是与石聪结伴亡走彭城。而石虎大概也是新败损威,并没有遣众追击。 关于羯胡大军最新动向,反馈非常及时,而且非常细致详尽,这是因为谯、陈之间多有乡宗人家遣人奔驰来告。甚至不乏乡人表态,如今陈郡乃是奴军辎重存放所在,但是由于新败致使军心动荡,并非无机可乘。如果淮南王师能遣水军北上偷袭,这些乡宗人家愿意里应外合,大焚奴军资用以襄王事! 收到陈郡信报之后,淮南军中不乏将领大喜过望。如果说此前水灌颖口只是将奴军逼退,大扫其军威,但实力未有大损。但假使能够偷袭陈郡得手,焚尽大军资粮,那么几十万奴军将不战自溃,而寿春之危局自然也可以迎刃而解。虽然此行不乏凶险,但审察淮南军旧迹,如果不是多有弄险成功,又怎么能够以新成之军、绝对劣势而将战事维持到如今这个局面! 可是在面对这个诱人的诱惑时,沈哲子却没有了以往的果决,而是变得有些迟疑不定。一方面他是对于那些陈郡乡人的表态略有存疑,一方面也是怀疑石虎在如此大败之后,会否还会留下陈郡这个明显疏漏来供淮南军抓取? 舟船一旦北上深入颖水,则就没有了淮上这样宽阔水盛的通航状态,而想要将颖水断流阻航以切断淮南水军后路,对于实力未有大损的奴军来说也并不是困难之事。 当然,沈哲子之所以迟疑的原因,还有很大一部分是由于期待奴军大乱崩溃,并不只有偷袭对方资粮一途。如果安心等待,就能等到奴军动荡起来,又何必再犯险轻进一个疑似陷阱的诱惑? 当然他的这一点心思,很难与众将说明白。不过很快,淮南军便不必再纠结于是否要偷袭陈郡奴军辎重大营,西部奴军桃豹所率已经抵达汝南,开始猛攻汝口,汝南告急之文书雪片飘来寿春。 0742 季龙奴婢 当淮南报捷使者抵达都下的时候,整个建康城早已经沉浸在一片欢欣鼓舞的海洋中,无论公卿、亦或寒庶,俱都欢庆颖口大捷。 建康城得知颖口大捷的消息要早得多,几乎在颖口战事刚刚有了一个初步结果,消息便已经沿着涂水飞流直下传入都中,实在是因为民众们对于淮南战事的进展如何关注度实在太高。 一方面自然是因为作为淮南战事的主持者,沈哲子本身在都内便盛誉加身,所受关注度极高。而且淮南首当京畿正上,战况如何将直接影响到江表建康的安危。 而且,时下南北各家多有资货投入于彼,也不乏族人子弟直接加入淮南军在淮上作战。战争结果如何,不只关系到社稷危亡、国运兴衰,更与家业休戚相关。所以自然有大量人时时刻刻都在关注着淮南的战事,一旦有了什么变数,即刻飞报回都中。 而沈哲子也的确不负时人的关注和期待,从羯奴大军尚未正式南来,淮南便是捷报频传,包括偷袭城父得手的那一场大胜,都是大大振奋了江东人心。 台中对于沈哲子虽然不乏忿念,但是对于淮南军的诸多战果,也都乐得大肆宣传。 羯奴穷尽国中甲士兴兵南来,对于江东时局、人心所造成的压力可谓极大。除了这些心理上的压迫之外,由于江北各镇俱要大肆储用以备军需,因而也令得江东物价飙涨,直接影响到了民众们的生活。 这其中尤以淮南为甚,明目张胆、变本加厉的汲取江东财货资用,而南北人家也乐受其蛊惑,主动将大量资财往江北输送,这更加剧了江东民用之匮。情况最为恶劣的建康,物价已经飙升到了斗米七百余钱! 苏峻作乱之后,沈哲子负责京畿赈灾,大量难民游食俱都入籍,同时又打击了相当一批丹阳豪宗,兼之抑制南北人家荫庇纳丁,所以建康民户丁口数量一时间攀至极盛。 而且又因为过往数年建康城浓厚的商贸氛围,令得整个京畿周遭生产职能的发展都跟不上人口的暴增,大量民需物用都要仰于外补,所以受到战争的影响便就更大。在内外平定无事时,这样的情况尚可维持。 可是随着大战开始,建康民生状况便变得岌岌可危,生民衣食用度俱有匮乏,一旦在江北再传来大败亏输的消息,民心必将更加动荡,局面也有崩溃之危。 面对这样一个局面,台省诸公们这些日子也是过得提心吊胆,夙夜难眠。心中虽然焦虑,但也只能是干着急,实际上却做不了什么。他们也不能凭空变出钱粮来平抑物价,往年尚可从道义上去指摘那些囤积牟利的豪宗,可是现在钱粮都是明明白白有了去向。 当然也有台辅建策索性直接台令强行压制物价,但这谋议一出口,几乎就遭到了众口一词的否定。 首先,物用紧缺乃是一个事实,而非奸商虚造的假象,如果强行规定物价,那么最有可能的局面就是建康市面上将会一粒米都不再有,原本尚可维持的局面将会即刻崩溃!而且这个时节尚能拿出米粮售卖的,可想而知绝非寻常,很难用强去逼迫他们。如果闹得太僵,那是自乱阵脚。 其次,除了一纸虚令以外,台中也根本没有别的有效手段去控制市场局面。当然,手段还是有的,只是他们难以插手干涉,那就是少府所属鼎仓。 之所以建康城内眼下民生尚未崩溃,虽然物资供应紧缺,但是市面上仍然没有断粮,这也是得益于鼎仓的调控把持。眼下几乎所有入都的资用,几乎都是通过鼎仓的渠道。通过对货源、渠道、市场的多项把持,鼎仓职能之扩大,在如今都下内事上,几乎超过了台内所有官署! 身为少府官长的沈恪,如今在台内甚至已经有一个“卿首”的戏称。从礼法而言,少府卿当然算不上九卿之首。但从当下对时局的影响而言,沈恪有什么头疼脑热,对时局的影响甚至要比王丞相重病不起还要大得多。 而沈恪的事权激增,看似骤然,但是细思之下其实也是有迹可循。首先便是世风的渐变,江东游贾商贸之风大炽,影响时人渐渐不再热衷于囤积广储,而是商贸谋利。 鼎仓立足于建康这个庞大市场,伴随着商路的扩展也是将影响力深入到江东各个角落。在寻常的年景,鼎仓只是充当一个为交易保驾护航,给商户提供便捷的仓储中转媒介。可是随着战事开始,市场需求大增,而掌握资货的民家却很难再将物资直接投放市场,作为连接这二者的鼎仓重要性便凸显出来。 市场需要通过鼎仓才能获得供应,而商户需要通过鼎仓才能抵达市场。鼎仓的重要性,便不言而喻。当然拥有类似职能的还有吴中商盟,但商盟本身就兼具地域性和政治属性,眼下更是成了淮南军用主要提供者,因而其对市场的影响便不如鼎仓。 台中不是没有动念收回鼎仓,但鼎仓本来就是一个复杂的利益集合体,众家之利归于一署,而后利益该要怎么分配,迟迟难有定论。而且都内鼎仓虽然是一个实体,但其真正意义所在还是那蛛网密织的渠道,台中要如何完全接收入手,其难度之大不逊于将诸多地方郡国的事权收归中枢,是一个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甚至就连都内这个实体,台中都很难接收入手,因为沈充来了!沈充虽然不在建康,但是两万多东扬军坐镇京府,真要冲进建康来,也根本难以阻挡。 至于台中为什么松口让沈充前往京府坐镇,说起来又是一笔血泪账。年前台资直接被扣在余杭拖延入都,台臣们俸给甚至都无以为继。及后虽然表态东扬撤州,动作却拖拖拉拉,仍然是生在东南的一个毒瘤。 随着今年战事转为严峻,台臣们也担心此人留在会稽会再故技重施给其子筹措资用,那样一来,许多江东少有置业进项、全仰俸给的清贫台臣们怕是要一年到头、举家餐风饮露。所以对他们而言,当务之急是让沈充赶紧离开会稽,让台资能够顺利抵都,至于离开的方式,并不在他们考虑范围之内。 有了这些底层台臣的呼声,加之不乏吴人煽风点火,台辅纵然还有迟疑,也实在不好罔顾众愿,加之眼下除了沈充以外,也实在没有太好的人选可供选择。 于是局面就一步步演变到了眼下这个情况,沈充离开会稽镇所赶赴京府,而江夏公卫崇担负着台辅众望南下入郡。卫崇在会稽到底做了什么,好处暂时台中还没有感受到。但是沈充北上的害处,却是已经摆在了眼前。 这些变化,本来都是能够对时局造成深刻影响,会引起大量时人尤其是青徐人家反弹的变数。结果因为奴兵压境,即便是有许多忿声激言,也根本难以引起共鸣。 钱粮不在手里,用强又无兵可用,原本还可以发动舆论攻势以炒热吴人奋进对时局造成的危害,结果却因为沈维周抵挡在最前线,非但不能诋毁其人,还要大肆渲染战功以稳定时局人心。台中那些执政诸公们心情之纠结,可想而知。 当然类似的困境,并不是没有解决的方法。羯奴大势汹汹而来,其兵威之盛,乃是中兴以来所未有,淮南战事极有可能会出现相当恶劣的局面。这并不是台辅们为了打击政敌而幸求于敌人的歹念之想,而是客观存在的事实。 如今时局中任是谁都看得清楚,沈家是将家运都寄于淮南一战,与之相同际遇的还有庾氏等许多侨姓门户,以及自来便与沈氏同为进退的大量吴人。所以淮南战事一旦出现不利情况,为了自家家业而计,也为了保全众多盟友的利益,沈充不可能坐视不理,极有可能要北上驰援救助儿子。 台辅们之所以松口同意沈充入镇京府,除了顺应众多台臣呼声之外,也是为了给后续沈充北上以提供方便。一方面当然是以国务为计,另一方面也是在等待一个重新整顿江东时局秩序的机会。沈氏父子俱都被牵制在北,江东虽然还有残留布置,但要收拾起来难度自然要小得多。 至不济,也能大大扭转如今中枢内外俱失,只能沦为摇旗呐喊的窘迫处境。 虽然设想不乏周全,但世事却难尽如人意。此前沈哲子在淮北多积小胜,台辅们虽然也帮忙在都下大肆宣扬,但纯粹是为了稳定人心,其实心里是有些不以为然,乃至于不乏忧虑或窃喜。淮南军新成军镇,但表现却是如此活跃,来日极有可能会吸引奴军主攻。 当城父之胜传来时,京畿民众已是沸腾一次,但台辅们对此却不乏深忧,因于公心,并不觉得淮南军能够阻挡羯奴大军的强攻。果然及后不久,奴军主力确定主攻方向,石虎亲自统帅大军兵压淮南。忧虑之余,一些私心重的台辅已经开始设想沈充离镇北上后,该要怎么调整时局瓜分事权了。 当然在谋划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们也是不乏大义凛然,孺子不可重信,稳守固防尚忧不能,居然还敢主动撩拨以弱迎强。败退之局已定,江东正需要真正稳重贤能之士来主持局面! 摩拳擦掌正热之际,颖口大捷传来,满腔公义拳拳之想俱付流水,一时间也真是不知该喜还是该忧,诸多纠结只能凝结为一句话:“石季龙,诳世诈名之奴婢耳!” 0743 丹阳守国 因为前线仍在紧张的应敌备战,所以淮南今次归都报捷也并未大肆声张,仅仅只是派了十几人轻舟归都。 但是都中迎接报捷队伍的场面却是不小,皇太后亲下诏旨示意如今已经该封淮南王的次子司马岳出城迎接。而跟随淮南王一同出城迎接的,不乏公卿重臣,三公以降即便不能亲自到场,也都各派长史属官到场。 除了这些宗王贵戚并台臣官员们,另有大量都内民众出城相迎。当淮南军报捷舟船抵达城外青溪时,人群中已是欢声雷动,汹涌之热情甚至连负责警戒的宿卫都变得紧张无比,舟船靠岸后便先将淮南王并一众公卿台臣送至船上,待到群情稍有平缓,又请报捷队伍中人出面略作回应,围聚在城东青溪两岸的民众们才徐徐散去。 民众虽然散开,但入都到台城这一段路途也难平静。夹道两侧多有民众高颂沈侯之名,也有夸赞淮南军卒英武可观,所以当队伍一路行来,沿途多有鲜花香果投掷于车,以此表达欣喜厚爱之情。 当然若仅仅只是边事获胜,民众们虽有振奋,但不至于如此兴高采烈的反应。可是此次大捷乃是由沈侯主持完成,那意义又有不同。都内民众对驸马沈侯的厚爱,绝非朝夕形成,说是眼看着这个年轻人渐显于时局直至扬威于南北都不为过,这种心理上的认同乃是其他边将都所不具备的。 所以,淮南军的胜利,除了振奋人心,维稳局面以外,更让人有种难以表述的亲切感,与有荣焉。 因而淮南军这十几名报捷军众在前往台城这一路中,很是享受了一番掷果盈车的待遇。这么一路轰闹着抵达台城宣阳门的时候,已经又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宣阳门这里同样又有许多台城宫寺官长掾属等待已久,其中还有负责传诏的谒者、内侍等。一待报捷队伍抵达,内侍便宣读皇太后诏令,淮南使者不必落驾、可乘车直入台阁。 皇太后对其贤婿厚爱,台臣们已是习以为常,甚至早在两年多前,驸马沈哲子便有剑履上殿、赞拜不名的待遇。如今再爱屋及乌,加殊荣于淮南来报大捷的使者,台臣们已是麻木的懒得再去以礼制驳言。 不过淮南今次来报捷的使者品秩实在寒酸,大凡在职将领除了受伤难行,便是重任在身,也根本不能抽身归都。作为主要使者的田景乃是沈氏家将,淮南军主,在台内记名仅仅只是一六品将军号,换在以往护军府随便一个分曹掾属就能将之打发,如今却与宗王共乘,公卿出迎。 而作为副使的温放之则更不堪,虽是名门出身,但早被归入士籍,不独在台内没有什么记名的职事,在寿春也只是一个跑腿打杂的闲员,因而才被派回。彻头彻尾一个白身,以往是连入台都没有资格的,如今竟也有机会乘车直入台阁。 除此之外,这两个使者也是得到暂赐华虫卿服以入台上殿面禀淮南大捷之军事。 两人少有面对此类情况,从在城外便被一路追捧至此,再获诸项殊荣加身,更是晕乎乎的不知道该要接受还是该要拒绝。他们离镇之前,驸马只是交代了一些需要禀告的军事,也根本没教他们该要如何处理此类情况。如果不是他家老子在人群里阴恻恻望着他,温放之已经要迷迷糊糊接过章服就打算在车上换衣了。 两人嗫嚅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安分一点,不敢过分轻狂放诞,赶紧下车以拒绝殊荣。 “既可戎装破奴,如何不能章服拜君?大功足胜此衣,不必推脱,即刻换装入台,勿令君王久候!” 随着事权越发显重,沈恪也不再是早年台内敬陪末席的一个小透明,此时正立身诸多台臣之前,见到两人不知该要怎样应对,便直接说道。 田景本就是沈氏家将,自然信得过沈恪指点。而温放之也偷眼望向他家老子,待见温峤微微颔首,只是指着车驾摆了摆手,当即便有了然。 于是暂时披上了一身卿服,两人又在台臣们伴随之下,步行跟在车驾后面行入台城。 入台之后,两人随身携带之奏报呈送台辅诸公,而后又回答了一些公卿们的提问,顺便讲解了一下今次所缴获的石虎一整套仪仗的规格。从象征意义而言,石虎这一副仪仗器具,才是今次入都献捷的主要战获,也是稍后面君需要在殿上进献的物品。 又过片刻,再有中使前来宣诏,于是两人便跟在一众两千石台阁大员身后往太极前殿去拜见皇帝。 殿堂上,先由王导上前将淮南捷报呈送皇帝并皇太后,然后两人便再次上前,重复讲述了一下颖口一场战事的经过和结果。由此台内众臣们也都明白了淮南如今的情况,颖口一场大胜虽然斩获俘虏数万奴众,暂时逼退了奴军大部,但真正的危机仍未解除。 首先淮南军所打退的仅仅只是羯胡大军中的一部,其余各方战事仍在进行着,而且就算这一部奴军,也并没有完全被打垮,仍然存在卷土重来的可能。所以眼下的局面,尚不能说就是今次大战的最终结果。因而淮南军仍在厉兵秣马、勤备兵事。 当然临行前驸马所交代最重要一点,为镇中大功将士请赏名爵之事,田景也并未因为紧张而忘记,力陈这不独只是单纯的犒赏有功,更是激励士气的一个重要手段,对于接下来的战事进行有着很大意义,希望台阁能够尽快落实。 讲完了这些,他们作为淮南报捷使者的任务便完成的差不多,先是在殿上领受了一些直接的财货犒赏,谢恩之后便被引下太极殿送往通苑休息。 待到淮南使者离开,殿上众臣们便开始发言,主要的话题自然是该要如何封赏淮南之功。 首先开口的便是皇太后了,她向来因为自家爱婿屡建大功但却名爵仍卑于人下而耿耿于怀。今次淮南再得大胜,又是在各方都不看好的情况之下,欣喜之余更让皇太后有吐气扬眉之感,所以当即便有表态,如果要议封赏,必须要就大封! 听到皇太后的表态,台辅诸公们心情也是复杂。如果他们没有记错的话,沈哲子至今尚未年满二十,未及弱冠之龄便已经是实据封土的二等开国侯,实在是与皇太后那一脸委屈不忿的表情沾不上边。不妨开口问问殿上这些公卿,有多少人愿意将自己那郡公、县公之位去换沈哲子那个实实在在、不打折扣的侯位! 但道理是这个道理,却没有人敢这么直接质疑皇太后,否则那便是送上脸让皇太后去抽打,要反问他们一声多享国犒、中兴以来又立功多少? 看皇太后的意思,摆明了是要大封。一干对吴人尤其是对沈哲子多怀薄怨的台臣自然有些不忿,拒不发声。而沈恪、贺隰等一众沈氏嫡亲盟友们,其实也都担心现在议封不是一个好时机,要知道沈哲子那个乌江封国眼下乃是军需械用所在,直接关乎到淮南的战事,所以就算是要谋取大封,也实在不宜抢在当下,因而也并不热心争取。 皇太后满怀欢欣,结果却被台臣们泼了冷水,乏人回应,心内自然有些不平,甚至在殿上直接指着沈恪指责他没有一个长辈关怀晚辈的态度,倒让沈恪尴尬不已。 最终还是王导出面,说道眼下战事仍未彻底结束,沈维周身为主将,眼下倒也不必多论封赏,若是来日再有大功,还要再作改议,不妨等到战事彻底结束之后,再来讨论这个问题。 皇太后所热心之事,被这么和稀泥的搁置下来,当然是有些不满,对于接下来的讨论便也不再上心。 略开沈哲子的封赏,其他类似郭诵等战将的功赏倒也轻松得多。在这方面,沈恪等人便不再留力,挟此大胜之势竭力争取,其他人纵然有些不满,但眼下仍在战时,对于淮南军有功之士的封赏不独只关系到淮南一镇,其余边镇也都在看着,所以也都不敢有什么掣肘非议。 因此,淮南军今次所报之二十余名有功战将,位号各有进益。而其中表现优异者,也都是名爵大赏,郭诵直接攫升为二等县男,曹纳等将也都各有封爵,封侯者便达六人之多。而韩晃、路永因有旧劣虽然不得直接封爵,但也都加太守职,算是彻底与此前的逆迹划清了界限。 因为最热心之事被台臣们联手搁浅,皇太后心存不悦,早早便退殿,诸公们虽然连夜议定封赏,但也还要第二天才能呈送行诏。这一夜讨论到很晚,他们也不知皇太后在退殿后又召丹阳长公主入苑。 到了第二天,皇太后再登殿上,不再执着于沈哲子封赏问题,而是在诸公议定的结果上又加两条,沈充加少保衔,而丹阳长公主加守国之号。 沈充加衔少保,这个非议倒是不大,此人眼下已是扬州刺史、京畿首长,台中却无挂号,而其人三公未满,少保也是一折衷。况且功溢荫封,从来都是以父及子,少有以子及父,沈充享此待遇,以常情度之,大概也不会感到高兴。 至于丹阳公主守国,在皇太后的解释下众人才明白是个什么意思,就是说来日沈哲子的嫡子,可以继承丹阳长公主的食邑封国。 听到这一点,台臣们顿时又炸了锅,封爵之类向来都是父子相继,未有继于母亲者,就算是公主之子也不能例外!更何况,丹阳长公主本身便是大封之号,若真由其子完继,那么来日不就是一个丹阳郡公?而且,就连中兴群臣之首的王导,食邑不过四千多户。而丹阳公主食邑足足两县将近八千户,根本就不是人臣的规格! 所以一时间,群臣俱都发声力辩,希望皇太后不要这么做。然而皇太后态度却很坚决,无论群臣如何申辩,俱都不予回应。至于沈恪,昨天在被皇太后点名批评之后,今日也是痛改前非,坚决拥护皇太后的决定,自然不乏声援。 殿中一时间陷入僵局,包括王导在内,多希望能够将话题引回昨日搁置下来沈哲子的封赏问题。就算是大封,那也脱离不了臣格,跟公主的封邑不是一个等量级的! 皇太后这里态度坚决,而淮南请封需求也是非常迫切,如果拖延下去或就会有不好的变数。眼下两个问题混为一个,需要从速以决。于是在一番穷争之后,众人也只能暂时先认下这个结果。大不了战事结束后,再以舆论掀起新一轮的讨论,抨击这一项决定,绝不能由之落实。 围绕封赏之议,总算有了一个定论。皇太后自是一舒昨日之闷气,其实她本来也不是如此拔异固执的性格,但是明明沈哲子大功确凿,封赏却屡屡被群臣阻挠,让她心里积攒了不小的怨气,因此这个决定也算是稍作回敬,以警告这些台臣不要太肆无忌惮欺凌主权! 至于台臣们心情如何,那也实在难以言述,一腔怒气总要有所倾泻。所以石虎那些仪仗礼器便就遭了殃,被众口一辞决定焚烧于秦淮河大桁之南。而且不乏台辅忿念,不独要烧了逆贼仪驾,来日如果擒获逆贼本人,也要如此处理!一把年纪长在了狗身上,原来只是小儿夸功之本,这就是下场! 0744 汝南危矣 由于今次变幻压力实在太大,不独江北羯奴全线压下,西面的成汉也是蠢蠢欲动,于湘南、宁州等西南边陲州郡频频有所举动,所以台城今次也是不敢怠慢,一俟有了决定,当即便行诏于外,派遣中使直往淮南宣告对于淮南众将的封赏。 与此同时,台中也并没有忽略其余各镇,借着今次的机会,也是分遣谒者前往各镇,半是鞭策激励,半是慰勉犒问。 如今江北各镇中,除了淮南寿春首当羯奴中路大军以外,其他军镇的任务也都不算轻松。 荆州作为江东固有之分陕重镇,战事开始较之淮南还要早得多,甚至可以说从收复襄阳之后,战斗便始终没有停止。羯胡方面荆州刺史郭敬虽然丢失了襄阳,但也并未远撤于后,而是在樊城、新野等地整军,屡作突刺。同时又有坐镇关中的石生率领关中之军出关来援,军中多有氐、羌等关中诸胡义从助战。 双方围绕着襄阳并左近几座要塞交攻不止,互有胜负。开始荆州军虽然未有显著之大胜,但还是占据优势的。此前陶侃多有受制于台中,对于荆州的军事力量难以投用到极限,可是现在既无太多掣肘,又入手江州为补,因而荆州军中几部重要的力量,如桓宣所率之襄樊豪宗部曲、竟陵太守李阳之荆州士家、还有南蛮校尉陶臻所率的蛮部义从,俱都围绕在襄阳周边,一直是积极的防守姿态。 不过随着成汉在西面蠢蠢欲动,数次越境撩拨关防,牵制了荆州军一部分精力,陶侃甚至从镇所武昌回镇巴陵,同时将从子陶臻从前线撤回江陵以震慑蜀人。虽然襄阳前线又有江夏相谯王司马无忌北上补充,但调度之间还是给了奴军一些可趁之机,战线又推至樊城一线。 不过荆州军虽然是两面作战,但其底蕴和实力摆在那里,尚能维持。 与两线作战的荆州和刚刚经历过颖口一战转而又投入到汝南战事中的淮南军不同,眼下的徐州,反而迎来一个短暂的平静期。 当然平静是相对而言,徐州眼下也是两线作战,一个重点在于郗鉴亲自坐镇的盱眙,此处因有涡口这一并不逊于颖口的淮水入口,因而近畔的洛涧并马头戍等诸多戍堡也都是防守的重点。不过受惠于此前淮南军的城父大胜重创这一路的谯郡石聪,致使这一路奴军推进并不顺利,所以并未有大的会战发生。 徐州另一处重点便是淮阴,原本是早前郗鉴用作突破的重点目标,但是因为此前沈哲子梁郡北上收复淮南时,顺势拉了徐州军一把,让郗鉴得以顺势拿下盱眙,所以淮阴的战事也就暂时放缓,交由徐州各军头围攻。 但这些人本就不乏桀骜且相互掣肘,没有了郗鉴的坐镇之后,则更加没有一个统一的旗号指挥,因而对于淮阴的战事迟迟没有突破。 当然这也不是因为徐州军弱不堪战,这些军头们虽然各有私计,但其亲信部曲战斗力却实在不弱,如果能有一个统一彻底的整编,战斗力还要超过新成军镇的淮南军。 淮阴方面,自来也是奴军南掠的重点所在,因而此地本身就屯守着大量的奴军。徐州军本身就矛盾重重,各自为战,加之对手也绝非不堪力战的弱者,能够维持眼下这个围而不攻的局面,已经是难能可贵。 早在颖口之战爆发前,郗鉴便接到了沈哲子关于奴军军情的信报。不过对于沈哲子所猜测石堪早已离镇,淮阴应是内虚的情况,郗鉴还是有些怀疑的,有些拿不准该不该组织一次对淮阴的大举进攻。 郗鉴并不具备沈哲子和淮南军那么旺盛的冒险精神,甚至对于淮南军假道他的防区所取得的城父大捷,虽然心底是有一些羡慕,但是如果是他面对那种情况,应该也不会做出那么冒险的举动。倒不是胆怯畏战,而是已经过了冒进以求殊功的年纪,凡遇战事还是以周全为主,先求无过,再求进功。 奴军南来在即,涡口随时都有可能展开大战。在这样的情况下,且不说沈哲子只是基于少量情报的猜测,就算笃定石堪已经不在淮阴坐镇,都要考虑一下奴军是不是以此为疑兵之计,为的就是将徐州军一部分军力牵制在淮阴,让他陷入两面作战的窘境。若是中了对方的诡计,到时候不只淮阴打不下来,甚至就连盱眙都因防守军力不足而易手。 但如果拿下淮阴来,对于徐州的战略意义也是显而易见。淮阴之下中渎水直入徐州腹地威胁广陵,因为此处重镇并不在手,所以徐州军相当一部分需要留守镇中不能轻动,以免被奴军乘虚内攻。 而且,淮阴还连接着淮水的入海口。因为此处并不在徐州军手中,所以徐州军较之淮南军要强得多的舟船水军也难畅行无阻的通行于淮水,因而难以完全掌控这一段淮水要道。 如果淮阴也能入手,那么凭着水军对于淮水强大的掌控力道,可以将淮河以南的奴军尽数围歼,然后将主要兵力都投入到淮水一线,获得跟淮南军一样的防守处境。能够将徐州军的底蕴完全发挥出来,一跃成为整个淮水战区的防守主力,能够发挥出的作用远非淮南军可比。 一面是两线作战的陷阱,一面是能够完全化被动为主动的诱惑,所以郗鉴得信之后,这几日也是心绪难安,迟疑不定。就在他犹豫不决的这段时间里,石虎大军已经正式南来驻于淮北,并且爆发了颖口大战! 颖口战事的结果,郗鉴得知的更快,他甚至亲自溯淮而上远观战事,甚至在接下来的追击中,甚至还派一部水军冲出涡口,北上配合淮南军的追击作战,也算是小有所获。但如果以功事论,则等于是淮南军手捧烤肉大朵快颐,而徐州军则在侧拣取碎骨深咂其味,无论怎么看,郗鉴也难因此变得欢快起来。 虽然两镇眼下配合还算不错,关系处理的也相当融洽。淮南军给徐州军提供了一个淮上突破口,而徐州军则给淮南军抵挡了一部分来自东面的压力。但问题是,淮南军的主将让人膈应,郗鉴虽然没有什么倚老卖老的固执脾性,但每每想到与小儿辈并肩论战结果还被比下去,终归是有一些不爽。 除了郗鉴自己之外,徐州军其他将领们其实心内也都不乏怨气。要知道如今淮南军里,可是有着相当一批从徐州军这里挖墙脚挖过去的战将,比如曹纳之类。这些人在淮南混得风生水起也就罢了,偏偏还时常在涡口左近让人碍眼,难免会让人有些心态失衡。 无论愿不愿意,哪怕只是为了稳定群情军心,郗鉴也不能不有所动作。否则他这里还在以稳重为第一要务,结果麾下众将或都要潜至沈维周帷下表忠心去了。 所以,在颖口战事刚刚结束,郗鉴便即刻召集众将,准备发动对淮阴的进攻。当然这么决定也并非完全为淮南大功所逼迫,羯胡大军经此重挫,可以想见相当一段时间内都会混乱不堪,很难在极短时间内就组织起来对涡口发动强攻。所以盱眙眼下是没有迫在眉睫的危险,既然淮阴那里有机可乘,不妨试一试。 果不其然,当徐州军还在调整防务、调集军力逐步往淮阴逼近的时候,淮南大赏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江北各地。足足数将封侯,已经是数年以来除了苏峻作乱以来军伍用事之最重!而徐州军就连早前的苏峻作乱,也因为吴人太踊跃而没有得到太多进功的机会,郗鉴虽有进位,那也仅仅只是为了平衡时局而已。 得知此事后,就连郗鉴心里都有些酸溜溜的,更不要说麾下众将。名爵之类,虽然大半都是虚衔,但对于他们这些军头而言,人丁财货俱都在握,所欠者便是这一个虚衔认可!台中对于边将授爵向来严谨,如此大规模的封授中兴以来更是屈指可数。尤其早前在广陵不过名列中游的曹纳,西投淮南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如今赫然也是因功封侯! 因此郗鉴也不得不庆幸自己见机得早,若还留在盱眙,更难约束众将。眼下已是箭在弦上,有了台中如此厚封激励,可以想见淮阴一战必会有更大把握。 郗鉴那里庆幸,沈哲子却是叫苦不迭。颖水一战逼退石虎大军,可是却根本没有喘息的机会,寿春这里防务调整,接下来又是汝南告急。汝南的事务尚未拿出一个应对方案,郗鉴那里又急吼吼的去攻淮阴,徐州军重点一转移,则淮南军又必须要在涡口再增兵防守。 就算暂时石虎不敢再大举南来,涡口暂时无忧,但汝南形势仍然不容乐观。汝南本就是草草成防,原本寄望于能够得到坐镇江夏的谯王司马无忌的策应。但是西陲突然有事,谯王又被调至汉沔,顿时便将汝南独置于奴军桃豹兵锋之下。如果想要守住,则就必须付出较之此前还要大得多的代价。 0745 军心动荡 夜中,位于涡水上游、地近谯城的奴军大营中,多有兵卒披甲肃立,同时也不乏游骑出入,游弋于内外。惨淡月光挥洒下来,映照出一片警惕肃杀的营防画面。 突然,位于营垒中央一座营帐中传出一声暴烈的咆哮:“谁人夜中濯马?” 围聚在营帐外的士卒们闻言后,忙不迭左右观望,继而便分出两人匆匆行入帐内,下拜恭声道:“大王,左近并无闲人洒水洗马。” 此时,石虎正一脸暴躁的坐在竹榻上,须发凌乱,瞪大的双眼在营火映衬下闪烁着灼人凶光。因为盛夏酷热,他身上不着寸缕,护胸黑毛被汗水浸湿,软软贴在胸膛上,胸腹以下因为今年养尊处优多积赘肉而层叠挤压。 听到兵众的汇报,他眸光更是闪烁不定,两眼直勾勾望着跪在榻前的兵卒,阴恻恻问道:“你没有听到水声?” “没、没……卑下再率人出营细察……” “出营细察?没有查探清楚,就敢言无人入近?” 石虎听到这里,已是勃然大怒,肥硕身躯自榻上一跃而起,骤然前冲扑至那兵卒面前,一手抓住此人额发,一手探出抢过他的佩刀,挥刀横斩,顿时便将头颅斩落颈下。 帐外兵众听到生息,当即便忙不迭涌入十数人,一俟入内,便见石虎赤身持刀而立,手中提着那兵卒首级,双眸惊张还未闭合。而石虎胸腹两腿之间,俱是鲜血淋漓,显得无比狰狞。 兵众们俱为中山王满脸凶光所慑,纷纷弃械抢跪于地,不敢抬头直望。 少顷,张豺全副衣甲冲入帐内,眼见此幕后便摆手对那些兵众道:“全都退下!不得召令,不准入帐打扰大王入眠!” 兵众们闻声后如蒙大赦,俱都叩首退出。而后张豺才唤来亲兵低声道:“先前持械冲入,打扰大王休息之众,俱都拉出枭首示众!” 这时候,石虎已经抛掉刚才斩落那首级,染血的战刀也一并抛落在了地上,听到张豺的密令,也并无特别反应,转身扯过单衣披在身上,坐回帐内案后,这才眼望张豺问道:“颍上可有讯息传来?” “还未……” 张豺心知大王近来心情烦躁,喜怒无常,哪怕自己这个心腹之将,也难猜度其人心意,因此凡有面见,俱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敢懈怠。 石虎听到这话,当即便冷哼一声,脸上已是流露出浓厚不屑:“蛮土貉奴,终究薄胆,若无天地之力助阵,便不敢为战。据守颖口,尚能兴水为害,结果却因怯行,坐望战机流逝……” “南乡贼众,不过水泽鱼虾之类,稍悉弄水自存而已,大王烈行于中原,风尘张扬不掩日月之光辉。此前能因地利暂保性命,那些南贼已是侥幸至慎,又怎么敢再主动出击。” 张豺闻言后,便也顺着石虎的话风说道。 “倒也无谓贬之过甚,今次大军小挫,确有失察之过,让那南貉沈维周有了弄奸的机会。被甲多年,我又不是不曾尝过败绩,这也不算什么。” “大王威名赫赫,岂是一时一战所积!早年刘永明又如何?也是驰骋关陇一雄主,逞凶于一时,如今不只身位不存,儿女俱为帷下玩物!貉奴幸存一时,也难久猖,来日破江灭吴,末将必执贼之妻女以献大王!” 听到张豺这么说,石虎略显困倦的双眼复又变得明亮起来。刘永明便是汉赵国主刘曜,早年两赵决战,石虎督军与刘曜战于闻喜,结果大败亏输,麾下精兵数万并裹挟的大量军民,几乎一战尽没,而石虎也仓皇而逃。刘曜衔尾追击,水灌洛阳。 这乃是他掌军以来,败得最惨烈的一次,差点就要性命不保。可是随后国内增兵来援,还是石虎亲自率领大军攻入关中,几乎将刘氏宗亲赶尽杀绝,最终将汉赵灭国! 而张豺也是在这一战得到石虎的赏识,抓住刘曜的小女儿进献石虎,自此被石虎引为心腹,追随至今。 “貉奴小儿,或有一二可恃之才,但若比之刘永明,不过微尘罢了。便如今次一战,贼众恃水小挫大军,非但不敢远击追赶,反而内缩自固,江表守户之豚犬,狭才一望可知!” 言及沈哲子,石虎心情也是复杂的很,不过张豺提起这一桩旧事,倒让他烦躁的心情有些安定下来,望向张豺时便也有了一些温情:“近来奔走营垒之内,维持左右人心,也是辛苦你了。既然南贼不敢溯颖偷击,所伏兵众俱都撤起吧,回师之际,陈梁之间那些通贼门户顺便拔除,人丁资货都补军用。至于那些乡宗士人,也都清剿,不留生口。” 张豺连忙领命应是,匆匆外出交代一番,而后又匆匆返回席前待命,完全以一个传令亲兵自居,半点统兵大将的威严都无。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态度,倒也并非完全是为了谄媚阿谀以邀宠,毕竟谄媚虽可求幸,但能否立足得稳,还是要看多少兵力在手。 可是,张豺现在已无兵众可管。本来他所部精锐便负责初阵攻打颖口,烈战一日后虽然被撤下休整,但也是就近战场,并未归营,第二日又再次加入进攻中。结果大水卷来,自是首当其冲。而他当时就近中山王,保护大王撤退要紧,也根本来不及收束溃众。 好不容易护着中山王逃出前阵,结果大王却不打算返回中军营垒,只是传令仍在营中的亲信众将,而后则又率着他直扑谯郡,夺下了郭敖的人马将之驱逐出境。 结果现在倒好,大王有了东路军这几万人马加上谯郡万余人众增补,而他却因为紧随大王无暇整顿军伍,几千兵众尽没于颖口不说,余下还留在营中的兵众也因没有兵长坐镇约束,尽为乱军冲垮,继而便散入各部之中。谯郡这里逗留十多日,能够顺利返回的不过几百众。至于其余的,不用想肯定也是被其他军将给扣留纳为己用了。 如今谯郡这里虽是大军集结,但可谓士气低迷,人心涣散。在这样的环境下,张豺也不敢再恃中山王信重而去讨要自己的部曲人马,若是激起内斗军乱,且不说他眼下根本没有自保之力,就连中山王此刻也未必能够保下他。 他们主仆两个一唱一和,极力贬低淮南军,而且还设伏颖水之上,显得一副智珠在握模样,但其实眼下中路大军的局面已是岌岌可危! 颖口那一战,所受伤害最深无疑是张豺。原本他也是统帅兵众过万的军主雄将,几千精锐尽没颖口不说,余部也都被乱军瓜分,仅仅只剩几百众,可谓是伤亡最惨。 而除了他之外,中山王其他义从部将也都多少折损,部将中刚刚崭露头角、急于争抢表现的张弥因为冲得最前,所以也直接被大水冲卷,至今没有音讯,想来已经身死。各部义从伤损并失散者,林林总总加起来,已经超过万数人众,可谓是伤筋动骨。 至于麻秋、张雄等将,此前统率游骑南来,肆虐地方,结果被南贼传檄斥其杀良冒功,因而近来多受中山王厌弃,颖口一战直接弃用留守中军大营,结果反而因祸得福,避过了大水的冲击。而接下来收拾局面,震慑各部人马,这些人又都得以重用。 比如麻秋亲率五千轻骑坐镇宛丘,负责防守陈郡资粮大营。石闵、李菟等则各率所部防守要津,一方面收捡溃众,一方面也是准备伏击有可能北上偷袭的淮南晋军。可以想见,经过这段时间之后,这些部将们肯定也会抓住时机,大大扩充自身部曲兵力。 中路军各部人马南下,沿途再置以后路布防,尤其是因为水路不通而滞后的舟船资用、护粮军队,都免于颖口那场大溃逃,尚能保持着军力。真正受到颖口大水席卷冲击的,加起来共计有十五万人马。直接覆亡,加上溃逃失讯的,则有七万余众,换言之,前往淮上的大军,经此一役便少了近乎一半的兵力! 至于撤退回来的、且眼下还依军令驻在谯城外的人马,却只有六万余众,而且主要是杂胡义从。剩下的或是直接流窜于野,根本不顾中山王的召集军令,或是集众而自养,游离于大军之外。 溃散兵众当中,主要就是从洛阳至于豫南,一路所征发的几万郡国晋兵散卒。这些晋人们军纪本来就最败坏,了无战意,摆在大军里完全就是凑数涨势。结果颖口淮水决堤,首先溃逃的便是他们,这些晋人们越营而出一哄而散,对大军所造成的冲击还要甚于洪水。而这些人一旦逃脱之后,也是最不好再征集回来的,或是逃遁于山野水泽,或是干脆直接向北逃回乡土。 至于那些杂胡义从们,虽然也多逃散,但总还有部落种姓的团体,因而尚未完全溃散。加之离乡背井,无有外补,水陆要津俱被堵住难以北撤,渐渐便被集中在此。 这些人不逃,不意味着他们可信,反而有可能是驻留于此准备观望时局扑上来噬咬一口。幸在此前中山王便有意消磨他们人命,其中几个强大部族俱被调遣围攻颖口,因而受害极大。剩下的一些,也都趁着动乱未定之际,被中山王将他们的渠帅族长之类拘禁在中军营中,暂时尚可平安无事。 有了东路军加上谯城守军将近七万人众的增补,如今在豫南,大军尚有将近二十万之数。看似实力未有大损,但较之此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各部俱有观望之心,真正遵从中山王调度的,仅仅只剩下不足三万义从并驻留陈郡的两万多舟船水军,而且就连这些人马还剩多少斗志战意也是存疑。 在不能彻底掌握各部军心之前,这些人马根本就是勉强聚在一起的乱民,甚至不能称之为军队,大军还是不敢再有大的举动。 想要加强对各路人马的控制,当然需要派遣心腹部将。所以近来张豺也是不敢对中山王有丝毫怨言,频频在中山王面前为奴婢姿态使用,期望中山王能体恤他的忠心,将他损失掉的兵众再给补充回来。 0746 大军难动 盛夏闷热,哪怕是在晚间营帐内也不例外。尤其帐内刚刚又死过人,虽然有仆役清理过血迹尸首,且撒过香料想要盖住血腥气息,但诸多气味揉杂起来,更让人头脑昏昏沉沉,思路都变得阻塞起来。 石虎又在帐内拟定几条调令,周身已是细汗密沁,更觉闷热难当,于是便就起身准备巡营一次。 他这里刚刚披上轻甲,帐外众将俱已集此待命。虽然颖口溃败致使兵力大损,许多嫡系兵众也都派遣出去分守各方,但眼下的中军营垒,所聚兵众仍有五千余。 刚才与张豺交谈,石虎虽然是一副百折不挠、越挫越勇的口吻,但其实真实心境,远没有所表现出的那么乐观。而且大军形势之恶劣,也绝非言语能够表述出来。 虽然此前趁着战败消息尚未扩散,石虎抢先一步以强硬手段夺来了郭敖的人马以补充战损。但是对于郭敖的这些旧部,他同样不敢信任,因此甚至不敢驻守在近畔的谯城,而是在野地里设下营垒,就是担心兵众或会作乱反围谯城,同样也不敢将自己的嫡系力量全置于谯城附近。 虽然言中尚是不乏镇定,但是大军营垒的布置却暴露出石虎眼下惶恐局促的心情。 营垒布局极为广阔,除了五千多中军义从攒聚于主帅营垒周围之外,其余各路人马俱都分开驻扎。这样分散扎营的设置还不同于此前在淮上基于地势地形,仅仅只是单纯的为了将各部兵众分隔开,避免让他们聚集在一处弄奸生乱。 石虎并非天生权术,但也是一步步从微时磨砺而起,所以对于小民寒卒所思所想并非一无所知。对于御下之术也自有其心得,其精髓根本,无非是镇之威吓,驱之利用。 今次兵败,虽然令得士气大丧,但也并非不可挽回。绝大多数兵众,本身是不知大军到底遭遇了什么。南人没有趁势远攻上来,虽然让石虎没有了野战回击、反败为胜的机会,但也并没有将兵灾性命威胁直接施加到每一个兵卒头上。这些兵卒所能感受到的只是仓皇混乱,盲目之众骤然受惊,甚至不明白具体的威胁到底是什么。 蚁民们就是这么可悲,受于大势裹挟,盲行于世,大势向前他们便向前,大势败退他们便败退。只要不是受到奸心者蛊惑煽动,他们就会盲从奔波至死,也绝对不会兴起反抗。 所以,真正需要警惕的还是那些各拥部曲义从的悍将,不独独只是那些杂胡渠帅和郭敖旧部兵长,甚至包括他手下这些嫡系部将们,在他眼下新败、处境艰难之际,还能存留多少忠心,也都是未知之数。 对付这些恃众而骄的兵长将领们,石虎也有颇多手段。此前因其在军中所具有崇高的威信并素来强悍的作风,倒也不需动用太多心思,军令发出,便无人敢于违抗。就像此前他强夺郭敖兵众,当他威名未损时,一旦撕破脸要用强,哪怕是郭敖这样的老臣旧将,也根本不敢有所违抗。 所以近来整军,石虎主要还是针对那些各拥部曲的军头。首先是杂胡之中那些素来便不甚恭顺的渠帅,其中相当一部分,都被他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或是拘禁于中军之内,或是直接枭首,先以强横态度奠定一个血腥基调,对心怀贰念者有所震慑。 杂胡兵众虽然多,但也并非完全团结,除掉几个桀骜者,将其兵众分赐其中弱势者,反而能够让这些渠帅们各自欢欣,乃至于互相构陷。 而对于郭敖的旧部诸将,还是以拉拢为主。这些将领们虽然旧从于郭敖,但也并非完全依赖于其人的家臣私部,如果有一个更好的选择,他们未必不会改换门庭。 就像郭敖军中那个骁勇善战的年轻乞活帅李农,石虎在夺军之后亲自接见试探其人态度,而后便直接将之任命为谯郡太守,新夺下的谯城也都交付其人防守。这样的权力和地位是郭敖所不能给予的,李农就算心念旧主有所阴图,也要考虑到日后会否因此际遇而令郭敖心生芥蒂。 至于自己部下众将,石虎更加倚重的还是那些新进涌现的年轻将领,比如麻秋之类。相对而言,这些年轻将领们对自己依附度更高,忠心也更有保证。如果不是出于自己门下,这些将领们绝无可能越过国中诸多老将而居显任。而只有紧紧跟随于自己,他们才能更加显达。 像是张豺之类旧将,眼下俱都被石虎留在身畔,看似是信赖重托,但也何尝不是一种威压震慑。类似张豺之流,早年便集众聚啸于一方,不乏自立之念想与经历。一旦外放出去,未必就能再如臂使指的听用。 如今将这些人留在身边,一者可以利用他们旧名威望以震慑大军勿使生乱,二来也是压制他们沽望别图的念想。张豺近来态度谦卑恭顺,心意如何,石虎又怎么会不知。他眼下也确是用人之际,但在大的战局态势没有好转之前,他是不会考虑再给张豺配补兵众。 石虎用心至此,主要也不是因为淮南之敌。说实话哪怕只是眼下新败之军难足调度,淮南军如果真的敢远击于豫南,石虎也有足够信心将他们在野战中击败。 说到底,初战失利并非战之罪,大军之所以溃逃,也并非完全因为淮水决口的冲击。那些可恨的晋人伧徒未战先乱,将大军营垒冲溃。而他又担心旁侧郭敖会因此对他不利,没能及时归军坐镇管束。 总之,原因诸多,败得让人不甘心。包括其麾下众将在内,也都是忍辱负耻,如果南人真的敢远攻上来,军心士气俱不考虑,单单凭着将领们的私兵部曲,也能在野战中打消掉南人的气焰! 他最忧虑的,还是今次失利会对他在国中处境有什么恶劣影响。像是此前想要以南征之大胜而震慑于内外,这种用心眼下已经不必再考虑,不让事态往更恶劣一步演变,对石虎而言已经是最好的情况。 大军失败的消息,石虎并未往国中汇报,但想必不久之后,襄国也能收到消息。主上会有什么反应,石虎猜不到,不过这也并非眼下他需要考虑的问题。他如今领兵于外,无论境遇如何,主上都休想再对他施加太多羁绊! 真正需要考虑的,还是大军各部闻听此讯后或会有的反应。 石生那里不必多想,早年石虎便屡讥其人每战多败,乃是家门耻辱,如今其人想必应该是幸灾乐祸到了极致。不过眼下其人率部作战于汉沔,南人陶侃那个老傒奴绝对是一个难缠对手,想必石生那里应该也不太妙,顶多讥笑他几句了事,也无力直接插手于豫南战事。 汝南的桃豹,虽然早就与石虎暗通款曲,眉来眼去,甚至石虎南来时便已经再次表态必助他克成大业。但石虎对于亲信之张豺等人都不能尽信,眼下这个处境,更不会将太多希望放在桃豹身上。尤其他这里又夺郭敖部众,想必会让桃豹有所警惕,不敢过分亲昵过来。 石虎最担心还是石生或会借此机会以拉拢桃豹,并不需要桃豹完全倒向过去,只需要说动其人暂时引兵不发,便能给石虎造成极大困扰。他这里新败惶恐之师,如果没有别部人马建功创造战机,根本就不敢再有轻动。如果桃豹那里拖延不动,那么石虎也就只能被拖在豫南,进退不得。 所以当谯郡形势稍有稳定,石虎便即刻派人往汝南去说服桃豹,诱之以巨利。只要桃豹能攻破汝南,打破淮水防线,无论主上那里有何犒赏,无论桃豹对他有什么需求,他都会尽力满足。 石虎这里的确是迫切需要一场胜利和突破以回挽士气,扭转眼下不利的处境。因为徐州的石堪对他威胁实在太大,徐州本就是南面重镇所在,而石堪也是主上近年来倾力培养之人。如果主上对他有什么不满,若是直接向他下达,他还可视而不见。但若是通过石堪来表示,石虎则就不能不郑重以对。 而且今次南来,石堪也是他必须要解决掉的目标,重要性甚至还要超过南面之敌。甚至于就连他急于求战致使大意失败,也是因为想要尽快解决掉石堪。 即便别的都不轮,要知道眼下石虎几个儿子还在青徐之地招募勇壮豪武。若是那些招募来的人因他兵败而生邪念,将儿子们检举绑缚献于石堪,那就真的是生死难料了。若仅仅只是单纯的失去几个儿子,倒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损失,儿子没了再生就是。 可是这几个儿子却担负着他与堂弟石大雅抢夺嗣位的大计,而且养了这么多年,这几个儿子才算是长成,豪武可用,日后即便再生,也要十几年喂养调教才能堪用。 所以石虎眼下也真是心急如焚,一面派人去通知儿子们要小心行事,一面则密切关注各方尤其是徐州石堪的动态,另一面则迫切期待着桃豹那里能够拿下汝口,给他创造再次攻打淮南的机会。 至于引兵退回国内,石虎根本就不考虑,此前颖口一败,已经让他彻底没有了退路。若就这么无功而返,那么极有可能会被主上直接拘禁国中,甚至处境较之此前还有不如,性命都将置于人手。 0747 汝南回防 汝南悬瓠,地如其名,汝水于此分流,勾划地貌以成险地。此地多沟渠滩涂,垂挂汝水,若是据此以守,外人绝难轻入。 悬瓠之地,北抵河洛,南接荆襄,乃是一处勾连南北的地冲要点所在。三国以降,这里便是一处商贸集散之地,多有行商坐贾流连于此,可谓繁荣。 寂寞年久,悬瓠之地近日来复又变得喧闹起来,但画面却不再是商贾如云的承平富足。豫南大量受虐于奴兵,不得不背井离乡的游食难民们,多被淮南军招抚接引至此,稍作短暂停留,在这里领取一些食粮补给,然后再沿水路南下,渡过淮水,或是翻山越岭抵达淮南西境,或是继续南行直至义阳、江夏。行途虽然奔波劳累,但总是一处活路生计所在,好过逗留乡土身受乱兵践踏。 类似的情形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羯奴大军便就南下,舟骑并进,将这里团团围住,许多还没有来得及迁徙的民众便不得不逗留于此,与守军一同对抗来犯的羯奴军队。 悬瓠之地并无戍城,包括淮南驻军在内,只能以竹木草皮暂时搭建起简易的营垒以为防守和居住之用。至于其他大量的民众,多有露宿于野,条件可谓艰苦。 此处防务虽然简陋,但因于地势,水道环流,又多浅滩沼泽,奴骑难以直接奔驰于内,再依地利处处设栅,军民共战,因而一时间也将奴军强阻于外,得保不失。 此时位于汝水分流的夹河河谷处,正有数千人于此激战。设立在水畔几座简陋的水栅营垒早被拔除,许多竹木碎片漂浮在水面上,进攻的奴军竹篙木筏载兵渡来,而淮南守军则坚守于河岸,一次次打退奴兵的进攻。 此处浅滩泥泞,难以奔行,兵卒们若是甲衣稍重,便要步陷泥泞之中,移动不开。因此仿佛一个个站桩立在原处,挥刀劈砍,持矛挺刺,只有杀掉正面来犯之敌,才能保证自身的安全。 如此环境恶劣的战场,战斗进行的尤其惨烈,一旦冲杀至前线,则就不得不奋力苦战,甚至连败退都极为艰难。双方交战正酣处多伏尸首,断首折臂,能得全尸者都寥寥无几。而正在交战的双方,彼此间也是全无战术策略可言,仅仅只是最单纯的对拼人命消耗。 在淮南军军阵后路,尚有大量民众正在伐竹捆绑制作竹排,新制成的竹排被兵卒们飞快扛起,继而冲至前阵铺设在滩涂上,再派轻装弓弩手飞奔于前,攒射对面羯奴增兵,掩护同袍们向后回撤。 在军阵后方,毛宝兜鍪下一张脸热得通红,频频驱令兵卒们从速增援。此时身陷滩涂内的千数淮南军,原本是在上游营垒戍守。今日突然遭到几千奴兵强攻,营垒旋即便就告破。而这些守军被奴军追击太紧密,难以完全脱战,且战且退结果被逼入眼下这绝境中。 援军们除了直接的兵力增援,还将大量尖刺竹枪送向前阵,将涉水而来的奴军们挑刺于外,尽可能的拉开彼此距离。随着滩涂退路渐渐铺平,淮南援军也更快速投入战场,奴军们眼见无功,自身伤亡也在增加,这才徐徐退军。 待到奴军退去,前阵淮南军才得以回撤,收捡斩首,救治伤员。 一名将领大半截腿都陷入滩涂,甲衣俱都灌满泥浆,要靠十数名兵卒拉扯,才将人从滩涂中拔出。此人满身的烂泥血浆,胸前护甲早被凿穿,破碎的甲片甚至嵌入胸膛,兜鍪也被砍得变形内卷,耳际鲜血淋漓,气息已是微弱。被抢救上来后便就昏厥,所持战刀仍未脱手,冲开泥浆才看到原来是用坚韧葛藤将刀柄捆在了手心里。可知厮杀惨烈,若非如此便连刀都握持不住。 “真是一个少年壮士,李将军家养幼虎啊!” 这将领便是此部陷入苦战的淮南军兵长,早前曾在寿春献策分守汝南的李由之。毛宝上前查看伤情,见其只是脱力昏厥,性命无忧,这才转头对随之行来的军主李仓说道。 “实在难承毛侯盛赞,这孩儿生来便是此种命数,若不以力搏,也难活之此年。” 李仓亲自弯腰小心翼翼为李由之卸甲,这才吩咐亲兵搬抬送往后方救治,继而才不乏忧色的望向毛宝,说道:“奴众近来攻势愈烈,我等既守于此,自然不讳言战。即便身死阵中,那也不必存怨。但此处所集数万乡民,若是不守则难免落于贼手啊!” 毛宝闻言后,眉头也是皱起。本以为寿春本镇于颖口大败敌军,多多少少能给别部造成些许震慑,暂缓汝南此处所面对的压力,但却没想到奴军攻势反而更加凌厉起来。 汝南匆匆建戍,本就诸多不足。境中此前虽有城防,但也早在数年前被石聪率军攻破践踏,难以坚守。即便少有分兵,但也根本不足对奴军桃豹数万大军造成阻滞,只能次第退入这悬瓠之地以地险据守。 而且此处之压力还不止奴军战阵强攻,因为悬于寿春本镇之外,资用都要靠后路补给。本来收抚的难民已经分批撤退的差不多,大大降低了物用消耗之急。但是桃豹南来,并未直攻此处,而是分遣游骑在乡野游弋扫荡,将大量流民往此处驱赶。 若是将这些难民阻拦于外,不予纳入,那么这些人则要被奴军逼迫,成为破坏此处防务的前锋。而且防线内外这些难民们颇多乡情勾结,也根本难以禁止他们私自将乡人引入。如果真要顽拒于外,那是自乱阵脚。 桃豹本就是旧从于赵主石勒的十八骑,深谙驱众耗敌之战术,不独汝南乡人被驱赶于此,甚至就连更远的南阳都难幸免。一直将这些乡人都驱赶进了悬瓠之地,这才将此处团团包围。 因为人口的激增,汝南之地原本的储备顿时不足用,消耗飞快。加之所来投奔之众鱼龙混杂,远乡近野,甚至还不排除里面潜伏着奴军奸细,因此给此地的管理也是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悬瓠之地条件实在太差,地理位置虽然重要,但是地貌地况却差,滩涂沟壑极多,苇塘灌木连绵。如果想于此筑城,将之经营为真正的重镇要塞,绝非短期能够收功。大量游食难民的涌入,加之盛夏闷热,水气毒瘴蒸腾,疫病随之而起,每天都有大量人染病而亡,不独资粮匮乏,药品也是急缺。 原来坐镇于此的李仓很快就不能镇住局面,而毛宝负责防守汝口,也不敢将汝口守军太多投入于此,因而只能告急于寿春,希望寿春那里尽快拿出一个解决方案,到底要固守还是要放弃。 这段时间里,奴兵的进攻越来越激烈,战场上的死亡加上疫病折磨,令得悬瓠之地形势更加岌岌可危。毛宝至此也难有太好的策略,只能强硬的将疫病者驱赶聚拢在一处,虽不明说,但也是避免疫病失去控制直接在军中爆发。 就这样又坚持了两日,期间再打退几次奴军的小规模进攻,才算是等来了淮南镇所的命令,决定放弃悬瓠之地,韩晃增兵汝口,防守住这一后撤通道,军民次第撤回淮南。当然首先要撤回的还是兵卒丁壮,其次才是乡民。 做出这样一个决定,沈哲子也是颇有无奈。淮南并非一个独立战场,荆、徐两镇的策应之能都因各种原因而有所削弱,少了这些方面的牵制助战,淮南本身要面对的压力便大。在这样一个情况下再去大笔投入于汝南一个偏远战场,本来就是不智之选。 颖口被灌,已经少了拒敌之能,补给线拉长本来就有可能遭到颍上奴军舟船的袭击。加之汝南远镇,掌控力不足,一旦投入太多,也难确保是否民心可用。若为奴军所诱,反而是引患于身。 此前是因为担心寿春局势不稳,只能将汝南人力暂寄于外。现在颖口一场大胜令得寿春局面稳定了,所以将人力引回来进行整编以增补寿春本镇,也是一个适宜之选。 尤其时入七月,距离沈哲子所预知赵主石勒身死时期越来越近,所以眼下更加不必再强求外战,而是要积蓄起足够的力量,以等待奴军爆发出大的动荡。 0748 姑妄言之 盛夏之襄国,酷热处并不逊于南疆。 随着国中大军集结,南向讨伐,原本许多浪迹在襄国都内招摇过市的国人并杂胡勇力俱被征发入伍,因而倒让襄国城内治安都为之转好,不再像以往那样混乱难束。 位于襄国崇仁里一座园墅,高墙之内树木成荫,修长茂密的毛竹杂次其中,又有盛放之百花争奇斗艳,园林胜景令人目不暇接。 园林内有一座高达两丈的阁楼,楼上彩缎缠绕遮阳,楼下曲水环流祛暑,乃是一处极为雅致所在。此时在阁楼上层,正有数人次序落座,神情专注的眼望着居坐于正当中的一名须发皆雪白的羽冠老者。 老者正是严穆,时至今日,在襄国已经具有了不小的时誉,每有开坛论道讲经,多有时人到场。 阁楼内众人正在倾听严穆讲道太玄,突然楼外传来一阵不小的喧哗声,众人齐齐望去,只见正有一群人穿过竹林向此处阔步行来。被这些簇拥在当中的高冠者,正是羯国重臣程遐。 程遐近来可谓是春风得意,起居俱有问候,出入不乏景从,此时围绕在他身边的,既不乏晋人之旧望门户,也多有诸胡新起之军头渠帅。 行至阁楼附近,程遐便顿住脚步,回首向一众人望了望,众人这才停下来,纷纷拱手礼送程遐入楼。 程遐行上阁楼时,楼内几人也俱都起身恭立一侧,拱手礼拜问候。 对于旁人礼节,程遐只是略作回应,疾行几步到了严穆席前,眼见严穆将要起身,便连忙抬手道:“我这俗人浊尘随身,厚颜来打扰严师君玄静已是非礼,何敢再劳师君移体。” 严穆闻言后便也不再固执起身,示意新收的弟子赶紧置备座榻礼请程遐入席,这才微笑说道:“国中世风有妖,道行殊为不易,若非程公鼎力相助,此乡之民更要久违道声,执礼以见,程公受而无愧。” 程遐闻言后便笑语道:“不患身之罹难,唯忧道之不行,师君有此恭诚之道心,凡心向此者,又怎么能作旁观。我不过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四夷入于华夏,番说猖行于世,这本就是我等中原衣冠痛惜之事,只恨并无玄理天授破此番佛。师君入国破番,这是万众幸事。” 这两人所言,乃是前不久一桩事迹。早前严穆渐有声名扬起,这便引起襄国一些胡教番僧的不满,约集上门论法。若论起嘴皮子的功夫,严穆在江东尚能游走名门之间,相交不乏玄士。而如今的佛法教义尚是诸多粗陋,加之这些番僧多是假此惑世,更难有什么精深造诣,三言两语便被严穆驳斥的哑口无言。 论法虽然输了,但这些番僧却不肯罢休,私下邀集一群胡人强横之徒,要将严穆驱赶出襄国。还是程遐出手相助,不只严惩那些番僧,更以园墅相赠,将严穆供奉于此。 程遐至此拜望,余者便不好再留下来打扰,于是便纷纷告辞,只有钱凤作为严穆的弟子留了下来。 “中原风土,不同于南疆。世仪居此,可还能入俗?我是杂务缠身,无暇久奉师君,严师君这里,还要多劳你来观望。” 待到众人退下后,程遐才笑吟吟对钱凤说道。他虽然不曾身入江东,但也曾经听过钱凤之名,对于其人不乏好奇。尤其其人辅佐的主公王敦都已经功败身死,但钱凤却能毁容避世逃入北国,如此一番经历,更给此人身上增添几分神秘色彩。 钱凤并没有隐瞒自己的身份,当然也不是要主动坦露,实在是刘隗已经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而他要接触程遐,刘隗是不可能替他承担风险做出隐瞒的。不过幸在他在江东也没有什么好名声,与沈家的亲密关系就连刘隗这个南面逃来之人都有些不确定,程遐更不可能由此联想太多,倒也不会因此而有什么危险。 “光禄垂问,凤实在不敢当。残躯尚能存世,已是人生大幸。于此重逢严师,更是苍天垂爱,起居侍奉,岂敢怠慢。” 钱凤亲自为两人奉上酪浆,而后便避坐旁席抄写经书,状似身外之事俱不关注,倒真像劫后余生之后万念俱灰的样子。 虽然对钱凤略有好奇,但也就仅止于此。寒暄过后,程遐注意力还是放在了严穆身上,闲谈几句后才又笑语道:“今日请见,还是想再向师君邀赠几剂玄散。近来多有烦扰,若无此乐,则神困体乏,饮食俱厌啊。” 严穆闻言后便让弟子取来一些盛放在玉匣中的寒食散,转手递给了程遐,然后才又说道:“此中虽有趣,不过还是要适意而止。” 程遐听到这话,倒是有几分警惕,微微皱眉道:“散中不乏毒害,此事我也有闻。但那是俗人劣技不能达玄,但严师君此技通玄,难道也不能免除此害?” “散中自有玄乐,此非俗人能持,庸人自害于身,又岂止于此一端。暴以求死,奸以害命,俱是取死之道,岂可独咎散食?” 严穆深谙于此道,自然有其一套说辞理论,这世上自取死路的人多了,相比较起来,服散而亡的比例已经算是少的。 对于严穆这一歪理,程遐倒是很认同,闻言后便点头应是:“勇力者恃凶结怨,斗志者阴谋取死,人之生死祸福,终究还是要靠自心的取舍把持,过怨于身外,反倒是庸人俗念,迁怒其余。” “不过散乐通玄,本就不是俗人能常享之乐趣。若常沉湎于此,譬如鱼虾曝陈于山梁,走兽溺水于深涧,焉能不受所害?此非散食之毒,而是人处非份。程公自是不乏雅趣,但也多有杂务缠身,不能长守清静,因此还是怡情适意,不可久为。” 程遐闻言后,更是连连点头:“若非幸遇严师君,我又怎么能多闻此类贤声而有受教。可惜世人多有俗尘遮眼,杂念塞心,似严师君此类独守真知的高贤,反倒成了人世之异类。” 钱凤早已经磨练的城府深厚,喜怒不行于色,但在听到程遐对严穆的推崇,悬臂抄书的毛笔还是下意识顿了一顿,在纸上留下一点墨痕。 程遐对此倒无多少关注,转而又开始讨教起类似他这种俗人如果要常常服散会有的害处。 严穆自然又有一套说辞,既让程遐对此有所警惕,就不会对散食畏如蛇蝎,同时也顺便增强一下自己的品牌概念:“至乐之玄趣,本是内外通修才能达至的妙境。假借于外力,终究是人行小道。若是弄此者本身便不悉妙境,所施差之以毫厘,失之以轻重,则受法者便不免精神脱于形体,意志泯于虚无,虽生似死,似死仍生,这便是所谓之迷于玄中,不可不慎重。” 听到严穆所言之迷玄,程遐便又有了兴趣,探讨良久怎么人会变得虽然活着但却看起来像是死了。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阁楼外又有程遐家人禀告苑中召见,于是程遐才意犹未尽的结束了与严穆的探讨,不乏遗憾的叹息道:“看来我终究还是要顿足于玄门之外,眼下国中大用于边,内外诸事,主上俱都付我,实在难有太多闲暇与严师君周游玄乡,暂且告辞,来日得暇再来请教。” 说完后,他便长身而起,钱凤则起身相送出阁楼外。 行至阁楼外,将要分别之际,程遐心中一动,立在楼外望着钱凤问道:“世仪也是生长于江东,南士中少有之高智。以你观之,今次中山王用事于南,结果将会是如何?” 钱凤闻言后便连忙摆手道:“蛮乡俗流,少窥中原之大;窃生于世,难思伤心故乡。实在不敢妄论大事,免污光禄视听。” “世仪太谦虚了,你所败事,不过是因所辅非人,若是早从于中国之主,绝非落后之辈。眼下也是闲谈,你且姑妄言之,我也姑妄听之。” 程遐又笑语说道。 “既然如此,那凤也不辞光禄垂问。” 于是钱凤稍作沉吟后便说道:“中山王之勇猛,凤是少见。然则古来天命之士,自有厚眷异兆加身,北来略闻旧事,窃思中山王应是殊于此类,不过险胜常人。中原自是广大,然则南乡也自有所恃。昔者魏文兵顿大江,曾为叹言天限南北。以此观之,今次用事,或能小积功事,实难贯通南北。” 程遐闻言后,便指着钱凤笑起来:“钱世仪此论,终究还是止于旧调。主上用事以来,天地革命,以今易故,绝非旧调可论,也非狭念能度。不过你终究生于南荒,有此偏颇,或是出乎人情,倒也不必智昏标之。” “凤也是斗胆作论,若是国主亲向,自非俗眼能论。但中山王……唉,我也是以小论大,不敢深言。” 钱凤说完后,便对程遐拱手作别,转身返回了阁楼。 程遐听到这话后,倒是微微一愣,继而便开始忍不住猜度钱凤那未尽之意。他倒并不觉得钱凤所言有多高妙,南士终究困于见识。但钱凤所言中山王并非天命眷顾,倒让程遐略有遐思。几年前征伐汉国,中山王便是大败,还要主上亲自出面收拾残局,今次又是伐国之战,不知会否旧事重现? 0749 忠良遭辱 离开严穆所居园墅后,程遐便登车即刻赶往建德宫去拜见主上。 此前程遐担心中山王掌兵之后会对自己更加不利,所以当主上决定让中山王掌兵南征时,程遐可谓心灰若死。可是随着大军开拔,他又感觉到此事也并非完全就是有害,反而是自己一个机会所在。 今次中山王争取兵权,其实多多少少都犯了主上的忌讳,也令主上更深刻感受到中山王所具有的威胁。所以也不再是此前那样姑息养奸,态度开始有所转变,尤其加强了对于太子的扶植。 中山王率军离开之后,主上便命太子坐镇邺城,车骑、骠骑等军府禁军俱都归于太子执掌。而且对程遐也不再是此前的冷待态度,又开始让他介入到许多军政事务中以辅佐太子。 国中甲士普发,难免会令国内空虚。虽然襄国、邺城等国中核心区域仍有数万精锐禁军坐镇,震慑境中,但若边境胡众趁着国中大举用事之际而作乱,则不免就乏于调度,顾此失彼。 所以在大军开拔之后,主上便又下令四野郡国良家迁附于内,以充京畿地实,同时普征畿内良家子弟披甲入军,拱卫京畿。 这一次扩军规模并不算小,而且不再是以往那样直接抽丁募武以充军用,多有桀骜杂胡充塞军阵,主体乃是晋人良家,而且法令森严,已经有了中国之主整备王师的气象。 程遐私下窃觉主上这是打算借机以肃清军伍中那些乱象,以及用事以来因于权宜而滋生出的勾结牵扯和弊病。此前因为大军充塞于内,诸将派系林立,彼此勾结包庇成风,哪怕是主上也不敢轻动这些人的权柄。而中山王也正是基于此点,因此才有那么张扬狂妄的作风态度,甚至连主上的命令都时有违抗。 眼下诸军都遣于外南征残晋,正是创建新军归于法制的机会。以此观之,主上将中山王外遣,大概也有此类用心在其中。来日南事悉定,大军归国,新军也已经成就规模。届时再与旧军糅合裁汰,新的格局秩序自然会很快建立起来。 虽然此举或会令前线将士略怀不满,但主上既然敢为此规划,想必也是自有其安排。而且凭借主上的威望,再辅以怀柔策略,不会酿生太大的动荡。最重要的是,能够将最重要的军事厘清,让太子得以有足够的基础继承国祚。在这方面,主上也真是用心良苦。 程遐久从于石勒,能够居于如今的显位,当然不可能仅仅只是靠着裙带关系。在奇谋定策方面,他是比不上已经去世的张宾。但是讲到具体的处理政事庶务,他也是国中首屈一指的谋臣。 要扩充国中禁军,关系到民籍、资用以及郡国诸多政令配合,这是程遐的长处。主上要为太子构建起足够制衡老臣的力量,自然绕不过程遐。 眼下中山王离国远征,没有了直接的压迫,又被主上重新重用,诸多军政事务托付,所以这段时间来程遐真是久违之吐气扬眉。原本略有冷清的门庭再次变得喧闹异常,诸多晋、胡人家竞相投献。要知道程遐所恃者不独独只是当下的权柄,还有来日太子继国,必为辅政重用,所以很快又变得炙手可热。 今次建军,主上特意绕开一些旧从老臣,这也给了程遐以机会,在辅佐太子扩军的同时,逐步将自己的亲信安插在新成的禁军之中,总算得以染指旧年被主上严防死守、不许他插手的军权! 因于近来际遇的变迁,终于有了托孤重臣该有的待遇,所以程遐早年对主上偏望猜忌所积攒下来的怨气,一时间也是荡然无存,心中更有一种要披肝沥胆、竭尽所能报此知遇之恩,辅佐太子成就盛世之志的情绪在荡漾着。 今次苑中再有急诏,程遐倒也不疑有他,近来主上多召见他相谈备问国事,每每至于深夜。因而一路上程遐连连催促御者疾行,勿使主上久候,很快便从侧首宫门进入了建德宫。 入苑之后,早有内侍在宫门内等候多时,待到程遐入内,便急匆匆引领他往苑内行去。程遐随行其后,眉头却微微皱起,近来主上召见他俱是步辇迎送,今次却没有,让他跟在内侍身后一路趋行,颇失大臣品格,因而有些不满。不过转念一想大概是主上有急事要询问,因而忽略了这些小节,因此些许不满便也渐渐释怀,反而跑得更快。 可是很快他就发现此去并非前往主上宫室,而像是皇后宫,一问内侍果然皇后相召,程遐心内便生疑窦。 皇后刘氏,乃是主上微时发妻,如今年齿渐高,美态不复,虽然主上稍有临幸亲昵,但对皇后也是素来敬重,每有国事相问。所以对于刘皇后,程遐不只自己不敢怠慢,甚至还屡教自己的妹妹程氏切不可恃宠而骄,要对皇后礼奉有加。正因为此,当前世子石兴夭折,主上再择嗣子时,也是稍借刘皇后进言,太子石大雅才能得立。 心中虽有疑窦,但程遐也不敢怠慢,很快便行至皇后宫,得到召见后趋行入内,大礼参拜,可是还来不及说什么,便听屏风后传来一声妇人暴喝:“给我拿下这邪魅事主的佞臣!” 闻听此声,程遐心内顿时一惊,还来不及有所反应,殿中已经冲出数名壮力仆妇,直接反擒程遐两臂将他推按在地,打落发冠,脸庞紧紧贴在了地上,姿态狼狈到了极点。 屏风后皇后刘氏骂声连连,怒斥程遐,仿佛一个乡野泼妇,俚骂不断脱口而出,可见已是怒极。 而程遐在惶恐之余,倾听良久,才算是听明白了刘皇后为何会如此如此暴怒苛待他。原来是主上前夜游园感染风寒因而病倒,至今还未好转。刘氏关心夫君,因而在苑中稍作打听,才知原来近日主上得程遐进献恶药且蛊惑行乐,每每酣乐至夜深,消耗太多,因而卧床不起。 刘氏虽然不是什么名门贵女,但也绝对是妇德满分,得知原委之后,焉能不气,当即便命人将程遐召来,于是便出现眼下这一幕。 “你兄妹不过寒伧蚁众,幸受主上垂爱收养近畔,才有今日富贵尊荣,甚至与嗣君血脉勾连,这是古来未有的大幸!你这奸佞怀揣豺狼心事,尤不知足,还要暗献恶药邀宠,难道真以为内外无人治奸!” 刘氏怒骂至愤慨处,甚至让仆妇抓起程遐髻发抽打其脸庞,斥问到底是何心肠。 程遐这会儿也是又惊又惧,真担心主上因为自己献药而有什么不测,他若蒙此罪名,不独家业难保,只怕即刻就要有灭门之祸。可是在又听片刻之后,才听明白主上只是纵欲过甚,偶有小恙罢了,于是便稍稍放心。可是很快,便又被刘氏的怒骂以及如此屈辱的对待激发出无穷羞怒。 我兄妹诚然寒家,但你夫妇何尝不是伧徒,而且还是更加卑贱的杂胡!恶妇以此羞辱,难道忘了自家底细?今日有此尊荣,那是他忠心赤胆襄助主上得来,而你这乡野恶妇,无非所托得人,才有今日之幸,竟敢如此羞辱国之大臣! 不过他也明白眼下并非与这恶妇讲道理的时候,恶妇今天如此折辱自己,除了忧心主上之外,大概还有妒心所致。虽然往年这恶妇都是一副乐知天命、守礼自足的模样,但凡为生人又岂无妒忌心肠,高智明识之大臣尚且不能免俗,更何况这本就乡野卑贱出身的恶妇! 而且,近来主上多有扶植太子,信重程遐。嗣位越发巩固,程遐又是大权得握,将成帝舅。大概这恶妇借此发难,也是想要打击程遐气焰,以免太子日后继位重用母家,令得她自身处境变得寒酸。 心中虽是羞恼至极,程遐却不敢驳言,但是对于皇后强加己身的罪名却不敢承受,脸颊已被抽打肿起,仍在力言散食绝对无害,恰好他身上正带着一剂,当即挣脱仆妇擒拿,直接仰头干服一剂,以证此散绝对是无害。 刘氏眼见程遐此态,一时间也是愣在那里,不知道接下来该要怎么做。 寒食散入口很快便被口水化开,散力渐渐上涌,程遐神态便有几分不羁,绕行殿下,脸颊红肿,眼眶也是通红,神态渐有悲愤,最终面北而拜,口中悲呼道:“臣本布衣伧徒,幸受主上拣用,追随以来,唯以赤诚相报,绝无一二懈怠之念。襄助主上奋进至今,不敢矜念自陈寸功,唯恐不能报尽恩用!皇后陛下若是厌见于臣,性命即可奉上,不敢有怨!但若以此无有之罪而污于臣节,臣虽死,目不能闭,魂不能安!” 听到程遐那悲愤咆哮,刘氏又是错愕当场,久久无语。 很快殿外又有内侍冲入,这一次是赵主石勒所派,入殿后便直言主上召见程遐。 刘氏闻言后便冷哼一声,自屏风之后转出,瞪大两眼望住程遐,沉声道:“我虽妇人,不干外事,但哪怕是寒家小妇,谁若弄恶庭门之内,必以性命相搏!罪与无罪,主上自决,但若日后你再有此类惑主劣事,我决不饶你!” 0750 石堪归国 建德宫御花园里,赵主石勒身披一件时服宽袍,偎坐在竹榻上,左右几名美姬环侍,各奉饮食器用。石勒精神不算太好,灰败须发残留几分寝卧后的杂乱,眸下眼袋更显肥大,两眼也是浑浊,脸色显出病态苍白。 前夜他临幸位于襄国城外的别宫澧水宫,夜风阴潮因此略染风寒,此一类小恙原本也不必在意,早年他征战南北时,哪怕身受巨创仍能坚持烈战,可是如今终究要服老,到了这个年纪,一场风寒便让他精神倦怠,病体不畅。原本是避暑消遣,结果只能归苑养病。 在石勒卧榻两丈外的地方,有一名体态高大、面白无须、年在而立的人正跪坐承命。此人便是中常侍严震,因其明识智敏,兼具勇力,因而近年来多受赵主信重,常立身侧,备问诸事。 在饮过一剂药汤之后,石勒精神略有好转,索性便坐起来,感慨说道:“往年微时,求人青眼不得,每多相害。如今显极,群下状似忠良,屡有妄求。生民或贵或贱,总是赤诚难求。人欲可有尽处?往年两餐不继,朝夕难保,自是处境险恶,要强求奋取。可是如今名爵加身,生民供奉,长乐无忧,为何还要欲念频生?” 主上这一番感慨,所蕴含的深意可谓极大,严震也不敢随意回应,斟酌再三之后才说道:“止求两餐者,躬耕在野。止求存命者,卑事公门。奋进者应是大欲以驱,然则天命独崇于一,主上冠于此世,承以天命,御使群雄,才有天地革命气象,定乱建制于中国。似臣等自足惧死庸类,幸托庇栅下,平生所愿已足,余年只存忠义以献。” “自足才是难得,可惜此世少有自足安定之辈,却多恃才恃勇,每以英雄自标,以小谋大,祸于身,祸于世。” 听到严震的话,石勒感慨更多,这时候内侍趋行来报已经将程遐引来此处,于是他便示意严震退下,稍作询问程遐在皇后宫中的遭遇,嘴角已是泛起讥诮,吩咐道:“将他引至偏殿暂候,稍后再来见。” 皇后召见程遐,石勒是心知的,甚至就是他授意严震暗示皇后要这么做。皇后虽然不是什么名门所出,但无论见识还是妇德都令石勒感到满意。如果没有他的授意,即便皇后对程遐再心怀不满,也是不会如此折辱大臣的。 而之所以这么做,也是因为石勒对于程遐近来过分活跃的不满,想要以此告诫他收敛一些,不要再肆无忌惮的结党营私。 程遐这个人才能是有,但缺点也是极大,自恃帝戚而无自知。早年石勒对其多有冷待,本以为他会受到一些教训,但没想到稍稍有所放纵,其人便又故态复萌,这也让石勒由心底感到不满。 不过眼下国内略有空虚,加之诸多礼章秩序需要重建,国内不宜再生出什么波澜。加之程遐又是太子母舅,如果由石勒亲自出面敲打的话,难免会对太子有什么不利的影响,所以才交由皇后出面。 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石勒才让人将程遐传入。 在偏殿中休息并打理仪容,散力也渐渐散开,虽然脸颊仍是红肿,但程遐看起来也不算是狼狈。行入此内后,他便忙不迭跪拜在地,还未开口,已是凝噎,涕泪横流。 眼见程遐此态,石勒心中虽有烦躁,但还是耐住性子,让人将程遐扶起入座,这才说道:“皇后恪守于礼,年齿越长,执礼越慎。哪怕是我,每每相见,都要谨慎以待,担心失礼使其不悦。” 程遐心中纵有再多不忿,此时也不敢在主上面前多言皇后之非,闻言后只是忍泪顿首道:“臣本非冠带世祚之门,从事以来唯以忠义薄才为献,或有行差于礼竟不自觉,今日受教于皇后才知积错成罪,惶恐惊觉,日后必自警自省,绝不敢再蹈于覆辙。” 对于程遐如此表态,石勒还是比较满意的,敲打之后,自然也要有所勉励。毕竟眼下国中军政事务频密,还要多仰其人之力。少作温言宽慰肯定程遐近来功绩之余,甚至还特许他近来可以居家处理政务,避免这幅模样出出入入而引人非议。 听到主上如此为他着想,也并未因皇后的态度而再将他闲置不用,程遐不免感触更多,连带着对皇后的怨念都稍稍化解一些。说到底,那恶妇不过乡野粗鄙出身,虽然幸居国母之尊,但本质还是短见薄识,自己与其计较太深,本就失了大臣体格,而且也会败坏掉他与主上近来好不容易融洽起来的君臣和睦关系。 在安抚过程遐之后,石勒又是转言暗示起寒食散的事情来。虽然皇后以此发难,但石勒心知自己今次生病并非因为服散,乃是旧年暗疾加之日渐老迈的常情,这一点负责给他诊病的医师也有陈情。而且受散之后他也并不直接服用,而是医师鉴定又试药于人,确定无害才会吞服。 年轻时候出身寒伧,饱受世间苦难,成人后又奋战多年,如今已是坐拥华夏,石勒虽然不耽迷于享乐,但也并不按捺这方面的需求、苛守清简。而且程遐所进献的寒食散对体力和精力的增强是显著性的,就连侍药的医师都有推崇,而且他所看重的番僧佛图澄也乃是夸赞此为天下罕见之妙剂。 所以石勒对此并不排斥,而且因为停了服散,病体反而变得沉重起来,因而眼下又忍不住向程遐提及此事。 程遐刚刚在皇后那里受了教训,正是心有余悸,听到主上再提起此事,怎么敢再回应,因此只当听不出主上言中暗示,绝不敢再秘密献散。石勒见他此态,终究不好拉下脸来直接讨要,于是便不乏遗憾的让人将程遐送归府邸。 虽然今次入苑之后,在皇后宫中遭受如此羞辱,但这对程遐而言也并非什么平生未有之奇耻大辱,要知道早年就连他的妻女都被中山王石虎派人凌辱摧残。只要主上保持对他信重不变,这些羞辱也都能暂时忍耐,假以时日,等到太子继承国祚,他的权位再登一步,又怎么会没有酣畅报复的机会! 今次一事发生在苑内,事后石勒又禁令不得外传,程遐归家后便以病居而不外出,纵有访客也都隔帘接待。因而倒也没有在外间散出什么流言,甚至就连程遐亲近的盟友徐光对此都所知不多。 虽然养病于府内,但程遐的境遇并未受到多少影响,反而较之此前还要更优越一些。毕竟在外界看来,程遐虽然卧病在家,但也并未因此便遭受冷待而喑声于时局中,国中凡有重大决策,主上必遣使者前往垂询,而许多对时局影响深刻的政令,也都频频在程遐府上决出。 于是,程遐府上并未因其病居而有冷清,反而更加门庭若市,求告者如过江之鲫。 羯国这一年,动作可谓极大,抛开兵事上的许多举措,单单在礼法创建和政事治理上,也是动作频出。比如早年虽然石勒已经授意右侯张宾总领,重新清定九品,但因当时外患未除,边境多事加之人心未附,礼制粗糙,因而并没有执行下来。 近来此事再有重提,厘定中州门户高低,各以德政施加其门,力度较之以往要大得多,增强了对中原晋人望宗的拉拢,这无疑对于羯国长治是有很大好处的。 程遐以光禄大夫领吏部选官,普选博士修订经义,分置于郡国,以作为天下士人进学明理求仕的伦理正典。 另有劝农之令,不仅仅只局限于原本的郡国晋人,许多胡族部落也都要审定户籍,因丁获田,原本私相授受、家室递传的酋长、渠帅之类,俱都授印赠职,以为定制。 诸多政令,有的是此前已经颁行,结果却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执行的不彻底,形同虚设,如今则加强推行力度。有的则是援引前朝制度,再稍作修改后行使于当时。同时也不乏开创先河的举措,交付内外公议以论断是否可行。 因为这些举措的同步进行,让许多晋民人家对于羯国朝廷也渐生好感,虽然多有军用疾苦,国内反而没有生出太大的动荡。 程遐在这过程中身兼数职,甚至许多事务已经超出了其人能力范围,但为了不辜负主上的恩用,也是希望能够给太子打下一个更好的大治基础,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确保在政权交接的关键时刻能维系住自身的权位,所以近来也是殚精竭虑,每每与人商谈竟夜,确保凡有建策则必除弊利世。 虽然身陷此等忙碌,看似已经忘记了皇后刘氏对于他的羞辱,但程遐也并未忽略对自身势力的经营。虽然事后程遐也有怀疑,皇后敢如此折辱于大臣,很有可能是出于主上的授意。这虽然让程遐心内略积阴霾,但既然自身权位并未遭受影响,那也只能忍耐下来,不再纠结于此。 不过由此程遐也更加认识到自身力量的重要性,如果他没有足够的力量,主上即便对他再怎么信任,不过只是贴身备问的闲臣而已,今日可用,明日可弃,权位之兴衰俱要仰于旁人一念之间。 更何况还有中山王石虎这个心腹大患领兵征战于外,待其凯旋归国,程遐再想有如此从容处境那实在是做梦。所以他也需要争取在中山王归国之前,得以掌握足够的力量。 所以在专注政务之余,程遐也在极力发展军事上的盟友。自洛阳被夺军遣送回襄国的石朗,无疑就是一个良选。 石朗如此轻易就被中山王拿下,主上对此也是震怒,甚至想要直接斩杀石朗这个不堪重用之辈。不过为了避免给中山王再壮声势,加之程遐等一众臣子苦劝求饶,石朗因此才保住了一条命。 虽然早前石朗对程遐也是不怎么放在心上,可是如今他与中山王已是生死大仇,怨念绝不浅于程遐,彼此间已经有了合作的基础。加之石朗大罪之身,还是多赖程遐力助才能保住性命,单凭他自己已经不可能再向中山王报复。因此二者自是一拍即合,石朗借助于程遐,再在禁军中立足下来,而程遐则借助于石朗,总算有了一些可以调度掌握的军力。 类似的情形持续到七月中,经过了将近十天的闭门休养,程遐脸庞的红肿也渐渐消退,再次恢复了端正之仪容。这几天他除了处理政务以外,也在谋划一些军略。虽然这一点并非他只所长,但近来不乏人投献入门,身边也不乏此类的人才,加之与已经赴任邺城的石朗鸿雁传书,互诉衷情,也渐渐确定了接下来该要做什么。 此前国中发兵,虽然看似甲士几十万,雄兵悍卒威震内外,但其实也暴露出了隐患实在不小。这几十万甲士,其中相当一部分是本就不能施加太多管束的诸胡义从,另有一部分则是一众将领们的私兵部曲,再加上诸多郡国拼凑出来的散卒游勇,真正能够信任、使用没有隐患的兵力其实并不太多。 这也是主上急于扩充禁军的原因之一,有了制度更加严明,调度更加得力的后继之师,接下来才好逐步裁汰掉那些执掌于私户的军队,将此前因于权宜不得不授予众将的私权逐步收回。 若不然,主上在世时尚可凭着威信震慑于众,可是一旦太子继统,威望不再,太子本身又是文治强于武略,很难压制住那些老臣,难免又要落入弱干强枝的局面。主上本就是因此而起成就大事,又怎么可能会再给自己的儿子留下此种受制于人的局面。 程遐也是近来才洞悉到主上的通盘考虑,也不得不感慨主上实在深谋远虑,先将强臣遣用于外,再扫除国中种种积弊。此类用事于外,但却内谋于中的手段,如果换了一个君主去做,可能还会有内外俱挫、全盘崩溃的危险。但主上乃是开国雄才,早年亲征旧汉宿敌一战而杀刘曜,威望已经达到了顶点,有此震慑自可大刀阔斧的修整。 而且残晋苟存江表,本身便是内外俱困,维持艰难,虽然近年略有小进,但也绝非强赵之敌,以时间来推算,大概中山王报捷文书已经在归国途中了。 虽然程遐是希望南人能够争气一些,将中山王久拖在南,给他争取更多经营自己力量的时间,但对此也不报什么希望。所以对他而言,时间已经紧迫,近来与石朗传书商议,希望请求主上准许禁卫新成之军离开邺城,巡望郡国。当然不是为了助战于南面,而是以此来加深对于军队的掌控,毕竟邺城距离襄国太近了,他们也不敢过分放肆将主上委以重望的禁军完全纳为私兵。 所以,待到形容转好,程遐便准备入宫拜望主上,请求分遣禁卫巡望河北诸郡国,以震慑北面蠢蠢欲动的边夷。 可是他这里还没有动身,门下却有来报倒是石朗来访,程遐闻言后不免惊诧,连忙让人将石朗请入府内。石朗来的这么急促,根本没有通知,让他有些惊疑不定,担心或是邺城禁军那里出了什么变故。 很快石朗便行入了府内,神态略有憔悴,看到程遐之后,已是满脸的苦笑。程遐没有猜错,邺城出了纰漏,而石朗今次回来,是再次被人驱赶出军。 所不同的是,今次虽然也有落魄,但好歹较之上次要好一些,须知前次他全家老小都被中山王石虎关进铸死的铁栅囚车,就连出来都废了好大的力气,而这次待遇要好一些,甚至还乘坐着对方专门为他准备的车驾。 但无论待遇好坏,结果却无改,那就是他与程遐这一两个月来好不容易经营起的一点部曲兵众,再次被人剥夺一空。 “彭城王前日入军,所持主上亲赐符令接掌禁军,辅弼太子坐镇于邺。我被拘在营内一夜,昨日才被放出,彭城王道我归都另有任用……” 石朗讲到这里,悲愤之余,更多颓丧,第一次遭受如此待遇,他还可以忌恨中山王跋扈狂悖,可是短短一个多月时间里,便又旧厄临头,对他打击不可谓不大,乃至于开始怀疑是否自己命数使然。 “彭、彭城王回来了?他、他……他怎么会……他若归国,前线战事如何……这、这、绝无可能!绝无……” 石郎的话,如同一道霹雳当头击中程遐,乃至于口不能言,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眼见程遐如此惊愕模样,石朗脸上苦涩更浓,不要说程遐了,就连他在得知石堪北上接掌禁军,也是呆若木鸡,思忖了整夜,都想不通主上为什么要作如此安排。 “匹夫戏我!匹夫安敢如此戏我……” 程遐反应较之石朗无疑要敏捷得多,乍闻此讯自是愕然,可是很快便明白了石勒的意图。这个奸猾的羯贼,自始至终都不信任他,此前诸多作态,都是为了安抚顺便让他倾心竭力的做事,而在诸多事务已经渐上轨道之后,则便直接征召彭城王石堪入朝,再将他彻底抛弃在一边,绝不给他沾染军事的机会! 石朗并不知程遐所痛骂之匹夫是谁,刚待要发问,程遐已经眼皮一翻,气急攻心陡然昏厥过去。 这一日程遐终究还是没能出门,倒也无需再作伪言,他是真的一病不起。 于此同时,彭城王石堪归国的消息也很快便传入襄国。时人自是不乏惊诧,在深思之后,对于石勒的谋划也都多多少少有所洞悉。就算思绪还难扩展到此举对于中山王石虎意味着什么,但也能看得出石勒是坚决杜绝外戚掌兵的可能。 而石勒后续的举动,也印证了时人的猜测。此前程遐在家养病,中使可谓一日三问。可是随着石堪接掌禁军之后,程遐病情复又加剧,然而石勒对此却是不闻不问,再也不复此前那种殷切态度。 于是原本门庭若市的程遐府邸,短短几日之内便骤然冷清下来,除了徐光等旧友前来探问,便是石朗这个被两夺军职的倒霉蛋暂住他的府上。 这一日,严穆在钱凤的陪同下前来探问程遐。虽然只是十多日不见,但程遐早已不复此前春风得意的模样,眼窝身陷,面无血色,见到严穆之后情绪便显得非常激动,拉着严穆的手涩言道:“今日始知人事艰苦,我是一刻也不想再逗留这丑陋俗世。严师君你妙法在身,能否即刻将我接引玄乡,再也不理人世种种苦困!” 严穆那里自然是满嘴玄言安慰,但这些不着边际的话语,又怎么能够化解程遐心内的苦闷。 钱凤在一旁眼望程遐此态,忍住心中的嘲笑噱意,开口说道:“光禄此请,实在是有些为难严师了。妙法施人,也需要人自己心无挂碍。光禄愁绪密结,实在不是玄法能够化解的。” “你这庸识貉奴是在讥我?” 程遐眼下困顿之际,便也难再保持此前那种礼贤下士的雅量姿态,听到钱凤这么说,脸色已是一变,厉声怒斥道。 钱凤闻言后也不羞恼,只是笑语说道:“光禄所困者,无非内为人主所远,外为强臣所迫……” “这也不必你来道我,我虽有一时之困,但也止于眼前,太子与我至亲,时日流转,所困自解。总不至于似你钱世仪命蹇之辈,毁面亡出外国!” 程遐又冷哼说道,如此贬斥钱凤,倒让他的苦闷略有缓解。 “田亩岁有所出,人多饿死于途。所困者何?时不我待!光禄此论,已是颓声至矣,向年微行于世,尚能勇争于时,如今名位久享,竟将家室托付虚妄时运。何以悖于初心?实在令人扼腕。” 钱凤又笑语说道。 程遐听到这里,本待再要反唇相讥,然而略思钱凤之言,竟然让他似有启发。际遇之跌宕起伏,让他认清楚石勒只是利用于他,绝非信重无疑,而此前谋身的举动,也被一朝摧毁,眼见只有枯坐束手,等待石虎归国取他性命,心内已是万念俱灰。 可是钱凤这一番话,却让他忍不住审视前尘,自问半生奔波意义究竟在哪里,怎么时至今日,所思所困较之寒微时都有不如? “多谢世仪警言,教我迷途之困。” 略作沉吟后,程遐不再对钱凤恶言以向,而是自榻上起身,正色对其一揖:“世仪果真高士,还望勿怪我失礼之言。” 0751 进退维谷 虽然镇中已经决定了放弃汝南之防,但该要怎样撤离,也是一桩难题。 如果仅仅只是单纯的运力,淮南军倒也能够抽调出来。郗鉴虽然率领徐州军一部分兵力离开了盱眙,但也并非完全对淮南军弃之不理,还是留下了相当一部分的力量。其中便包括几十艘的战船,甚至还有两艘那种硕大无朋的楼船,大概也是以此来表达对淮南军的歉意。 虽然转攻淮阴的构想是沈哲子提出的建议,但是当时的形势较之目下又有不同。眼下羯奴中路军已被击败暂退,如果两镇能够一起出兵,取道颖水和涡水而上,那么有极大可能将羯奴新败惶恐之军围歼于豫南之地,根本不会给石虎留下喘息之机。 可是这样一来,无疑此战的主导便是淮南军,徐州军不过略收辅攻助战之功。这样的局面,无论是郗鉴还是徐州那些向来桀骜不驯的军头,都是有些无法接受的。而且徐州军如果远出,还会令内防空虚,淮阴之敌或要南下攻掠广陵腹心之地。承担莫大的风险,但却获取不到足够的事功。 所以徐州军还是选择了开辟新战场,不甘于在淮中沦为淮南军的附庸。 对于徐州军的这个决定,沈哲子也只有接受的份,再说什么都是多余且无益于事。 汝南尤其是悬瓠之地,自然也是地利所在,但是因为破败年久,修整不易,所以对于整个淮南的防守而言,战略意义并不算太大。此前之所以设防,主要也是为了招抚保护淮北的流民,眼下已经渐成一个累赘。所以固守于此,远不及将人力顺势撤回寿春以增强本镇的力量。 汝南所聚集的这些难民,此前已经有相当一批过淮南往义阳。但是因为荆州防务调度,江夏乏于接应,所以仍有数万人逗留于此。其后桃豹南来,又将大量藏匿固留于乡野的民众驱赶至此。眼下悬瓠之地到底聚集了多少难民,甚至包括毛宝都没有一个具体认知。 如此大规模的撤退迁移,哪怕在平日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更不要说周遭还有桃豹数万大军。 所以虽然镇中已经做出了这个决定,但也并未即刻撤离。水军再次送来一批资用稍作维持以稳定人心,毛宝一方面调度兵力一次次打退桃豹奴军的侵扰进攻,一方面也在清点人口户籍,与镇中沟通该要怎样逐步撤离。 眼下的悬瓠之地,治理可谓极为混乱,根本就没有条理可言。且不说镇中根本就没有给毛宝准备太多这方面的人才,即便是有,在这流民大肆涌入、奴兵频频侵扰的情况,也实在很难构建起什么秩序。至今还能保持不彻底崩溃,也是因为悬瓠四围之地难以出入,加之奴兵环伺于外,留在这里还能暂时活命,若真奔逃出去,只怕即刻就要身死。 关于镇中撤退的决定,毛宝只是对李仓稍作交代,对于其他人却并不透露太多。悬瓠之地能够维持眼下已是不易,若是得知淮南军将要撤离,那些早已经忧惧满怀的民众们只怕即刻就要崩溃大乱,届时早前的投入俱要毁于一旦,而且若再走失消息被奴军得知,必会沿途阻拦狙击。 一直过了十多天的时间,奴军的攻势越来越频密不说,悬瓠之地内里也因资用匮乏而开始出现内讧等乱兆,眼见已经很难再维持下去。毛宝和李仓在商议之后,甚至都不敢再分兵据守,而是开始将兵众集结起来,据守于几片固定的区域。担心一旦兵力分散过甚,会被一些混迹在乡民中的奸恶强梁与奴兵内外合攻。 悬瓠之地如今所聚集的乡民也有了一个粗略的统计,男女老幼将近七万人众,至于壮年男女,则不过仅仅只有不足一万之数。这也是奴军刻意造成的局面,他们清扫乡野,一些男女丁力自然直接收为役用,而那些老弱病残则就作为消耗品驱入悬瓠。 这七万人众,是完全没有组织的乡民。除此之外,还有李仓所部兵众,原本的人马加上防守汝南以来所征召入伍的丁壮,虽然不乏战损,但也是随战随补,眼下还有六千余众。如果再加上毛宝所部守卫汝口的淮南军,哪怕仅仅只是接应丁力撤退,所需要撤退的人数也是将近两万人。 但这是不可能的,一旦开始撤退,那就绝难在短时间内完成。届时必然会有大量民众涌附而上,所以淮南军最少需要准备五万人次的运力,而且还要有足够的、能够突破奴军拦截的兵力,这无疑是一桩极为严峻的任务。 当毛宝还在汝南竭力维持的时候,寿春镇中也已经开始了准备接应的诸项安排。由于本镇有相当一部分民户内迁安置在梁郡、合肥等处,所以寿春本镇的容纳量还是有余出的。但是考虑到汝南这些民众还没有经过组织整编,并不适宜于直接安置在本镇内,所以还是在寿春西境的山岭沟渠之间开辟出一些暂时的容纳所,让南撤回来的民众暂留其中,而后再逐步吸收到寿春本镇。 与此同时,针对撤退的具体步骤和路线,近来镇中也是多有讨论,提出许多方案,甚至沈哲子自己,都在众将陪同下亲自溯淮而上绕着颖口考察退路具体情况以做出更合适的准备。 今次汝南撤防,所要面对的阻拦并不独独只有围困悬瓠的奴军桃豹部。 此前颖口一战,虽然成功逼退了羯奴石虎的中路大军,但是由于淮道泛滥,颖口原本的防御拦截职能被大大削减。而在颖水的上游,羯胡的水军尚是保持着完整的构架和战斗力,并未参与此前颖口一战。 单以水路上的战斗力而论,羯胡这一路水军并不是淮南军的对手。虽然并没有大规模的集结南掠,可是近来也是频频南扰,牵制住了淮南水军相当一部分的精力,而且这一部分奴军也并不专注于在水上决胜,而是侧重于突破淮南军的水路拦截,运载小股奴众过淮侵扰地方,烧杀掳掠,无所不用其极,给寿春西境的防御造成了不小的困扰。这也是沈哲子要将汝南之军抽调回来,以增本部防务之实的原因之一。 至于奴军桃豹所部,这一路奴军多达五万之众,乃是独立之师,既没有参与到颖口之战,所受之影响也小。而且桃豹并无石虎那样的雄心大愿,南来立足未稳便要急于与淮南军决战,而是充分发挥出兵力优势,彻底清扫山野,一步步包围悬瓠之地,让淮南军陷入两难之选,要么大举增兵汝南,要么只能弃防内缩。 奴兵早年流寇四野,如今虽然已经广据中原,但像桃豹这样的旧将,在战术意图上仍然保持着浓厚的流寇作风,对于攻城克地并没有太大的执念,精于以战养战,而人命则就是消耗品的存在。其部近来猛烈进攻悬瓠之地,但却始终没有突入太深,旋进旋退,一方面自然是因为淮南军的固守反击,另一方面也是未竟全力。 很明显,桃豹是打算将汝南人众围困于此,从而吸引淮南军分兵更多投入于此。其人所部并没有大规模、成建制的水军,仅有的一些舟船也是辎重运力,难以直接投入作战。汝南之地沟渠太多,除了淮水干流以外,包括汝水在内都因分流太多而水力不盛,所以淮南水军在这里并不好大规模的集结出动,这对桃豹而言是有利的。 眼下的汝南,如果固守则就是一个无底洞,根本填不满,崩溃未远。撤退的话,同样面对着极大的困难,不独要承受桃豹的阻击,一旦投入兵力太多致使寿春防务空虚,石虎的中军也极有可能会再次南来。 当然这并不是说此前设防汝南就是一桩错误的决定,汝南的防守自有其意义所在,最重要的自然还是对豫南流民的招抚和保全。 今次奴国用兵,征发力度之大乃是立国以来所未有,对民生摧残极大。仅仅在豫南之地,虽然不至于千里之内荒无人烟,但也是竭泽而渔,酷烈到了极致。 大量破家门户,如果没有大力的招抚安置,这些人无疑会在后继的战事中大批死亡。汝南这里设防未久,由此所招抚和转移的豫南民众便达十数万之巨。虽然短期来看这些人过淮会造成极大的压力,但他们也是晋人元气所聚,是未来大举北伐中原的基础。 而且,汝南设防极大程度拖延了奴军桃豹部的前进步伐。如果没有汝南的阻拦,很有可能颖口会战时,淮南军不止要面对石虎强大的中军压力,还要应对来自西面的威胁,绝难在极短时间内取得颖口一战的胜利。 如果单从军事角度来看,镇中既然不打算再在汝南长久维持战线,那么最好的作法无疑是直接将兵力回撤。但这样一来,无疑是拱手将悬瓠数万民众让与羯胡,迎接他们的命运是什么,可想而知。 所以在经过十数日的商讨,沈哲子还是决定尽可能多的将民众接引过淮。除了道义所系之外,这些民众当中的丁壮勇力不乏,乃是极为优质兵源,稍加整顿就可以直接补充入淮南军。 0752 战机来临 时入八月,淮南军再次摆出了一副大动干戈的阵势,原本在淮上游弋的水军开始集结于颖口,甚至包括后路淝水、芍陂、乃至于巢湖等地的舟船都调集入淮。 一时间淮上舟船密集,大大小小、各类用途的船只可谓应有尽有,足足三百余艘,单单配备的船夫便将近两万人众。如果不是淮水决口,颖口附近河道大大扩张,这么多舟船聚集淮上,连调向航行都有不便,更谈不上灵活作战。毕竟淮水再怎么暴涨,终究跟大江还是有差距的。 诸多舟船汇集,其中完全用于作战的战船不过只占了三分之一,剩下的则是完全用于载运,并不具备作战能力的船只。至于投入的兵众,则有一万五千余人。此前颖口一战,淮南军损伤便是巨大,随着徐州军部分撤离盱眙,还要分兵防守于涡口。如果不是合肥、梁郡后继入援万余兵力防守于沿淮各处,单凭淮南军自己,根本不足以发动如此大规模的军事行动。 即便有着后路的增援,淮南军发动如此大规模的水军,沿淮诸多戍堡兵力也是抽调到了一个相当危险的境地,不过稍具示警之能,一旦石虎大军再次南来,并不具备阻敌之力。 淮南军水军强大,绝非说说而已。单单战船等重要的军械,便是琳琅满目,效用齐全。 在这百余艘战船中,其中小型战船艨艟、赤马、走舸等占了一多半。 这当中,艨艟小船乃是最为灵活,船置棹夫橹力十人左右,载兵在二三十人之间,进退便捷,最适合在复杂水况战场中使用,除了船上的兵众之外,船首还包裹铁甲锐刺,一旦疾驰于水面,可以直接用来撞破敌军舟船,破坏力之大远非弓弩可比。 赤马船身狭长,吃水极浅,内中空间不算太大,因而载众也不会太多,直接的水战中能够发挥出的作用不大,但最适合用来深入敌阵,刺探军情。来去如风,难以阻截。 走舸乃是小型船只的一个统称,乃是斗舰等中型战船的一个补充,往往拖挂于大船之后,一旦大船遭遇阻滞拦截,进退受到阻挠的时候,兵众便就分散转移到走舸,用于分击或是撤离。 除了这些载兵不足百数的小型船只,载兵在三百到五百之间的斗舰、飞龙之类中型船只也有二十余艘。这一类战船才是水战主力,本身船体便是利器,前后俱置锐木硬桩,一则用以撞击,二则用以隔开或会遭遇的火攻或是接舷未战。 为了保持足够的机动性,加上维持战斗力,这一类船只通常不会满载兵员,还要装载许多用于水战的器械。一艘斗舰往往载兵两百余人,虽然多置风帆,但因为风向每多变化,在气候多变的季节真正能借风力其实不大,所以主要还是以人力来操控船只进退,棹夫之类还要配备少则三四十,多则近百。所携带的械用,除了寻常的弓弩远程打击之外,还有钩拒、挂刺、排栅竹枪等等,用来破坏对方船只,清剿收割落水敌众的军械。 在这些中型斗舰当中,其中有几艘比较特殊的动力不以桨橹为主,而是船身侧挂轮楫,依靠脚力踩踏来获取行船动力的车船。 这几艘车船,乃是沈哲子吴中乡土打造,此前沈哲子居乡时便有此类想法并召集工匠试造,至今才建成几艘,经由濡须口一线水路抵达淮境,今次还是第一次正式的下水作战。 其实以脚踏作为动力源在如今的江东民间已经略有出现,相对于桨橹之类的动力,脚踏转轮虽然构架要复杂一些,但是对于动力转化要更加有效率。但是类似的技术还非常简陋草率,多用于民船、货船,而且也只是辅助,并非主要动力方式。至于战船军事,对于技术要求更高,一旦战斗中出现纰漏,整船战卒都要遭受灭顶之灾。 但是车船技术如果投用到军事上,意义并不仅仅只是提供了另一种舟船动力方式而已,更加有效的动能转化,加强了舟船机动性之余,同时也节省了一部分运力。而这一部分运力,除了可以承载更多战兵,还可以用来装载一些大型的水战利器,比如能够直接摧毁敌方战船的拍竿、投石器之类,能够让战船单位战斗力得以极大提升。 沈家工匠们耗费数年之功,中间浪费了大量财货,总算在当下的技术条件下,将这一船行技术打磨成熟,造成了可用的轮楫战船。不过在水战中真正能够发挥多少效用,还要实战之后才会知晓。 除了淮南军本身所具有的舟船之外,徐州郗鉴出于愧疚补偿,也支援了淮南军一些舟船,其中便包括两艘巨无霸的楼船。 这两艘楼船,一者名为连舫,乃是中朝筹划灭吴时,王濬在蜀中所建造的大楼船,船方一百二十步,将近两百米,号称自古未有。其实也没有那么夸张,沈哲子亲见不过百米有余,又或许徐州军送他的这一艘并非最大规格,但在当下而言也是当之无愧的庞然大物。灭吴之后,这么大的战船便也没了用武之地,不乏被遗弃在沿江各镇。沈哲子也不知这一艘是中朝残留,还是徐州军又比照打造。 另一艘楼船,名为长安,则就不是继承自中朝,而是早年吴大帝孙权督造的船式。楼船叠建五重,如果载满兵额,一艘船便可载运三千兵众! 除了这些战船以外,还有一些桥船、戈船等用途特殊的船只。桥船船身极长,主要不是用来作战,而是在水道狭窄处横船搭建临时浮桥通道,船横水道,铁索勾连两端连接岸上,浮板串联,有效的覆盖距离宽达二十余丈。可以说只要不是大江、淮水这样主要的水流干道,一般的支流浅滩都能以浮桥快速通过。 南船北骑,这是天然之南北所限,大凡南北对峙,南人或是进取不足,但如果要据地以守,也绝非什么样的对手都能长驱直入。所以就算石虎在颖口并没有因为轻敌致使大败,想要在淮上突破淮南水军的拦截,也是极为困难的。羯奴纵使一时势大,但实在底蕴太浅,哪怕所聚甲士再多,想要层层突破河网密集的淮中乃至于直破江东,仍是力有未逮。但成功总是使人盲目,不独石勒、石虎如此,后来豪言投鞭断流的苻坚何尝不是如此。 淮南军如此大规模的动作,并非一两日能够完成,也很难完全隐瞒。 当舟船尚在调集的时候,淮北已经又出现小股的羯胡游骑斥候远远窥望。淮南军也是由之刺探军情,并不派人驱赶。于是关于淮南军的一系列举动,很快便汇报给了仍然逗留在谯城外的石虎。 “南贼如此大集舟船,这是意欲何为?” 石虎在接到信报之后,心弦顿时绷紧,一方面吩咐加紧刺探,一方面则思忖南贼沈维周兵锋所指何处:“莫非那貉奴是打算主动出击,要远击我军陈郡大营?” 老实说,沈哲子如果真的北上颖水进攻陈郡等地,石虎非但不担心,反而正中下怀。诚然淮南水军势大,但是限制也大,一旦脱离了淮水这种宽阔水道,战斗力便要大打折扣。 虽然眼下羯胡大军仍是丧气之众,不足为用。但是如果淮南水军大肆北上颖水,颖水上游不乏浅滩湾流,届时断流阻其退路,将其大军困杀于颍上,也根本就不需要大军出动,他自己的嫡系义从便能完成这个任务。 哪怕是早前惶恐新败,石虎都还暗伏兵众于颖水近畔,准备伏击淮南军的远袭。眼下各部虽然离心仍重,但态势较之新败之初还是略有好转。 此前那些远部众将并诸胡渠帅们,不乏引兵自固,虽然表面上还在奉命,但其实石虎根本指挥不动,若是一味强硬干涉压制,不独徒惹尴尬,更有可能激发兵变。 为了扭转这种局面,石虎也是恩威并施,先牢牢控制住设在陈郡的辎重大营,防守诸多退路津要,保证这些兵众不能一哄而散。接下来又以清扫地方为名,准许那些杂胡们扫荡乡野,所掳尽归其军,以豫南这些晋人身家性命来壮养已经跌至谷底的军心士气。甚至就连彭城、沛国等地都不能幸免,除了壮养军心以外,石虎也是以此来为他那几个在青州活动的儿子们壮势。 但即便如此,军心士气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挽回好转。那些胡酋们热衷于掳掠,但当石虎下令集众商议下一步该要如何军事时,要么推辞不来,来了也是闷声无语,根本就不足用。 此前涡口方面,徐州军的撤出以及淮南军的调防,石虎也都有所感受,甚至还去信给淮阴的石堪,希望彼此合军拿下涡口,可是徐州那里却迟迟没有回信。可以想见,应该是逃奔徐州的郭敖从中作梗。 单凭石虎自己,也是不敢再直接发动进攻。他看似拥众十几万,但也陷入了兵力不足的困境,一方面要防守陈郡,一方面要震慑谯城附近大军,一旦轻动,这两个地方任何一处若有变故骚乱发生,所害较之颖口之败还要严重得多。 但就这样困顿于此也非长久之计,大军虽不可用,但还要养,日耗都是惊人数字,虽有掳掠为补,但也难以保持长久。而且从时日推算,即便他自己不上报战情,国中眼下应该也已经知晓。 主上对他防备之心日浓,今次战事打成这个样子,石虎也不相信主上会无动于衷,肯定要对他有所针对,甚至直接将他的军职除掉转由石堪接掌大军都有可能。石虎虽然不会乖乖听命,但一旦发生此类情况,无疑会对他的威望造成更大的损伤。 所以,战局必须要有所扭转,已经到了迫在眉睫的地步! 很快,前线斥候便传来的淮南军最新动向,并非挺进于颖水,而是溯淮而上往西行去。 石虎得讯后,已是大喜过望,果然到了关键时刻,还是老朋友靠得住。想必桃豹那里给南贼施加了不小的压力,加之那个貉奴沈维周因胜智昏,小觑他已无战力,开始将兵力发动去退西面之敌。 于是,石虎一面派人去通知桃豹大许重诺,希望桃豹能尽可能多牵制南贼一段时间,一面则通知陈郡的水军做好大举南下的准备。 颖口一战虽然他是败了,但是也算完成了战术目标,使得颖口不再为淮上之阻。此前因为忌于南人水军强盛,所以不敢大举南去,可是如果南人水军投入于汝南,内防必然空虚。 颖口失败后,石虎也算是调整心态,不打算再以短击长,与南人争胜于浪头。可是如果南人舟船大量被牵制于汝南,则在淮上的阻截力道则就不免变弱。舟船大可南向突入,将大军运渡过淮!而只要踏上淮南实土,无论野战还是攻坚,都将大有可为! 而且,随着大军在豫南活动日久,对于淮南形势了解也多,南货大集于淮南之地,这对那些已无战心的杂胡义从们无疑是一个极大诱惑。他们即便不为自己勇战,但若讲到哄抢掳掠财货,那也是不落人后的!只要能够以此为诱惑将他们送过淮南,根本不需要临阵调度,这些人就会争先恐后掳掠为祸! 不过,石虎也是吃一堑长一智,担心南人此举或会还有祸心包藏,因而亲自动身南向临淮观望,不能决定南人水路军队的确已经前往汝南,他还是不敢轻动。 0753 民变在即 当石虎的使者自颍上抵达汝南时,桃豹正在汝水之流慎水近畔整军备战。 听完使者道出石虎的意图,桃豹态度也是端正,郑重表示道:“请敬告大王,南人水军若果入此境,我必率部激战,将之留困于此。” 言道自己的诉求,桃豹也并没有漫天要价,只是讨要了一部分基本的资粮械用。 桃豹之所以会是这种态度,当然不是因为他是什么忠义拳拳的谦谦君子,事实上也是经过了诸多衡量。 石虎对河东王石生的认识很正确,事实上早在石虎中军尚未落败于颖口时,石生的使者便已经来见过桃豹,希望桃豹能够往南阳方向转移,助战于汉沔。 不过当时便被桃豹拒绝了,哪怕不考虑什么立场,今次用事于南,他与石生俱是平起平坐的方面督将,加之石生其人并没有足够的威望和能力让桃豹为其驭使。更何况,汉沔方面敌人本就强于淮南,如果放弃淮南轻松俯拾的功事转而去迎战南人的荆州强军,而且还要冒着得罪中山王的风险,那真是愚不可及。 可是桃豹也没有想到,原本以为轻松可胜的淮南战事竟然打成这幅模样,十几万中路大军被淮水直接卷退。哪怕是作为石虎的盟友,面对这样的局面,桃豹也不得不感慨中山王真是太过轻率大意。单以此战来看,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愚蠢。 不过桃豹也并未因为这一战便就对石虎彻底失望,毕竟石虎旧年战绩是结结实实摆在那里,而类似的轻敌之想也并非石虎才有,今次用事于南,国内上上下下其实都有言之必胜的念头,包括桃豹在内。中山王只是太冒进兼之倒霉,这才有了堪称耻辱的一败。 而后石生对于桃豹的拉拢力度则更大,甚至满车的财货直接送入桃豹军中,更许诺力荐桃豹担任秦州刺史,但桃豹对此仍然没有太多意动。 一则河东王对主上和朝局根本没有那么大的干涉力度,他自己想要争取出任秦州刺史都有些勉强,因而这许诺不过一句虚言而已。二则汉沔战事进行的也并不算顺利,虽然没有出现颖口那种大溃败的局面,但中山王败在大意,河东王却是失于能力本身就不济。 不过桃豹也是考虑良久,毕竟中山王此败实在太难看,就连桃豹这个长久以来的盟友都无法接受,更不要说那些率部南来的其余将领。如果接下来中山王不能约束部众,免于大军崩溃,那么纵有桃豹助力,也很难再有什么力挽狂澜的扭转。而且桃豹也不能不考虑到中山王此败,会令主上和国中对其有什么不好的举动,会否连累到自己。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桃豹还是决定再帮中山王一把。毕竟二者联盟日久,即便是即刻划清关系,旧有的牵连一时间也难斩断。更何况,就算主上对中山王有什么不好的想法,但首要关注还是南面战事。中山王终究还是名义上的主帅,他这里若是不从调令,有什么贻误战事的举动,致使今次南征无功而返,主上就算要严惩中山王,也绝对不会放过他。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桃豹这一类旧从宿将对石勒长久以来所积攒的一些薄怨。随着权位越高,尤其是脱离汉赵自立之后,石勒的许多行为都令桃豹这些旧将们颇感齿冷,随着汉、赵相争尘埃落定,羯国独立中原之后,石勒对于晋人的拉拢力度更大,难免就冷落了桃豹等一众胡族旧臣。 还有一点那就是太子石大雅,本是胡虏根骨,偏要假披冠带,以此媚幸世人,令人颇有不耻。若仅仅只是表面上的姿态还倒罢了,偏偏石大雅起居言行俱都有悖众愿,可以想见一旦此人继承国祚,类似桃豹他们这些根本无知于礼教的旧人,多半都要遭受冷落,早年追随主上所取得的权位富贵,将要无以为继。 能够阻止此类事情发生的,毫无疑问只有中山王石虎。虽然这种念头对主上多有不恭乃至于悖逆,但关乎到他们这些胡将的权位前程乃至于身家性命,明知前路已经堪忧,他们又怎么能甘心束手以待。若真是一群逆来顺受、毫无反抗之心的胆怯之徒,昔年他们就根本不会追随石勒起事至于如今! 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对中山王不离不弃,那么桃豹也就无谓再作什么姿态,而且眼下大军于外,即便有什么诉求或承诺也难即刻兑现,再怎么言之凿凿未来都有返回可能,既然如此,也就不必多言积怨。 送走了中山王的使者,桃豹便转头开始全力备战。 汝南之地多沟渠滩涂,多津渡要冲,但正是因为太多了,反而凸显不出来哪一处乃是必守或是必攻的要害。这样的地理环境,对桃豹所部是有些不利的。 他的军队虽然有五万余众,但其中也有相当一部分只是虚张声势、乌合之众,跟在颖口溃散的那些中军散卒们没有区别。真正能够攻坚拔营的精锐甲士只有一万出头,而且他还负担着奔驰南阳、策应汉沔的任务,所以这一万多甲士当中又有将近一半的骑兵。 可是骑兵在这样的地理环境下,根本就没有用武之地。南人在这里甚至根本就不需要修筑什么坚堡深壁,哪怕只是占据着随意一处滩涂,就迫得骑兵不得不下马为战。原本在中原和边塞能够发挥出极大杀伤力的骑兵,在这汝南之地除了要消耗更多粮草之外,与步卒没有什么区别。至于远袭粮道之类,更是连提都不必提,南人但凡有资用调度,俱是水路往来,骑兵根本就沾不到边。 当然地形的限制,并不只是针对桃豹所部的奴军,对淮南军同样有着不利的影响。太过复杂的水路环境,以及没有足够开阔的水流干道,轻舸舢板或能畅行自如,但如果是成规模的舟船载运,则就要面对许多断流阻航的危险。所以南人的舟船,主要还是集中在汝口,并没有脱离淮水干道,深入此境太远。 今次南人大集舟船西进,大概是受颖口之胜鼓舞,要凭其坚船水利一战重创桃豹。不过汝南地势本就不同于颖口,而桃豹也绝对不会在条件不成熟的情况下妄求决战。他虽然答应中山王要尽力将南人水军拖延在此,但也并不拘泥于此,还是要选择对自己有利的战斗方式。 早前围攻悬瓠的时候,桃豹就已经在审察地形,将那些蛛网密结的水流或是堵死,或是开决。原本许多南人所构建的简陋水力工事俱被破坏殆尽,通过这样的手段营造出一个适合他所部人马战斗的环境。 尤其悬瓠和汝口之间这一段汝水水道,桃豹虽然不能深控水路,但也投入人力多作开凿引流分水,一来是为了避免重复颖口军败旧事,二来也是人为的造成这一段水流枯竭。同时又命令民夫役力多以箩筐板车载运泥土堆积在一些水路狭窄之处,修筑土堤,关键时刻推土入水,给南人舟船制造搁浅或断流的困境。 同时,他也加强了对悬瓠之地的进攻,同时向内散布流言,说是淮南军眼见军情紧急、将要不守,所以打算弃民撤军,让这一部分淮南军自乱阵脚,难以再与新来之军配合夹击。 悬瓠之地状态本就是岌岌可危,当桃豹使人散播的这些流言传入其中后,很快便令民心惶恐,乱成一团。 当毛宝等人率军打退了羯胡新一轮的进攻,还未将战场打扫完毕,后路便传来将要民变的消息。毛宝闻讯后不敢怠慢,此时镇中准备接应的舟船已经上路,若在此刻悬瓠崩盘,那么此前的努力坚持以及近来的诸多调度都将前功尽弃。所以他便将前线战事交付给李仓,自己则率领百数精锐并几名在流民中不乏人望的首领返回镇压民变。 此时在地近汝水的淮南军营垒外,已经聚起了数千民众,一个个神色或是惶恐、或是愤慨兼之绝望,将这一座营垒团团围住,陆续有人加入其中,喧哗嚎叫着想要向淮南军讨要一个说法。 营垒大门前,留守大营兼之养伤的李由之正率领一部分守卒与这些难民对峙,难民队伍中站在最前列的乃是十几个首领,一个个俱都神色慌乱,不乏厉声询问淮南军是否真有弃民撤军的打算。李由之伤势本就没有全好,精神欠佳,而且他对是否撤军所知也不多,又少历此类阵仗,便不知该要怎样应对,只能力劝这些人约束民众,不要自乱阵脚。 “几位乡老何须再与这小儿多费唇舌,他们这些淮南军卒此前言辞甘美,说什么要力保乡人,无非是要驭使乡人丁壮为他们效命抗敌!困守在此日久,供给越少,奴势越强,他们要撤军,要弃众,已是必然之事。我等乡人若要活命,还是要仰仗己力,打破这营垒,各取刀枪浮板,闯出一条生路!” 人群中自有几名勇力者,已经忍耐不住这种对峙煎熬,高声叫嚷,左近不乏人开口应和。也有更多的人,虽然没有作声,但身体却开始向前移动,神态间跃跃欲试,可见也有此想,只是缺了一个带头表率。 听到人群中这些暴声,站在最前方的几名乡宗首领神态略有几分慌乱,原本想要开口呵斥制止,但一想到眼下前途堪忧,实在不宜再内讧,也需要借助这些强横之徒来给淮南军施加更多压力,或能争取到他们想要的结果,于是便也不再发声,只是任由群情更加激涌。 0754 与民约誓 由于营垒附近围聚人数实在太多,毛宝要乘船绕行从水道上进入营垒。当他抵达于此时,局面已经将要有失控。不过他这段时间防守于此,屡屡与胡虏激战,在民众当中也算是略有积威。 眼见毛宝出现在此,那几名乡宗首领也不敢触怒太甚,忙不迭约束近畔人众言辞举动。最前面的这些乡人略有收敛之后,更往后的那些人一时间也略有胆怯,俱都有所收敛。 “听闻王师将要弃众,乡人惶恐惊惧,略有激言,都是恐为奴众所害,还望毛侯勿罪。奴众围困乡人于此,不予生民活路,王师究竟如何应对,还望毛侯能稍作通声,以慰惶恐人心。” 乡人中年长者上前一步,不乏忐忑的问向毛宝。 毛宝脸色不甚好看,但这会儿民情已经惶恐到一个极点,应对需要小心,略作沉吟后,他并未直接回答乡人老者的问话,而是跃上营前一个高处,俯瞰于众,扬声说道:“生民之众,所求者何?白昼操劳,昏夜食宿,薄羹短褐,足以续命。何以卑愿不能求得?何以性命不能为继?害民者,胡虏贼众,豺狼行径,虐杀乡众,迫民背井离乡,远弃祖宗,诚是人间大害,灭绝人性,摧残生民活路!” 毛宝这一番话讲出,正说中这些人心痛之处,一时间忧惧都略有缓解,悲痛蔓延心头,不乏人已经忍不住呜咽出声。 “奴众大举南来,汝南废墟,本非必守之土。淮南沈侯深恤民苦,恐不能自活,强遣王师别部至此以为庇护,于奴刀下拯救性命,今日生民尚能存聚于此,俱是淮南军众血肉搏来!奴者,禽兽性情,人落其手,安能活命?若王师有弃众之心,此前便不必分兵驻此。此类流言,俱为奴众害命妖论,假使王师不恤生民性命,要轻弃远离,此前何必舍命搏杀救人!” 随着毛宝的喊话,人群中喧哗声渐渐平息,惶恐的情绪有所收敛。毛宝所言虽然没有什么壮声,都是人之常情,因而也更有说服力。如果淮南军真的罔顾人命,那么此前也不必烈战救人。先救后弃,这是多愚蠢作法。此前惊悸惶恐埋没理智,眼下被稍加点拨,便又渐渐有所安心。 毛宝见状,略松一口气,从高处跃下来,准备邀集那几名乡宗首领商谈撤退之事。眼下人尽皆知,也没有隐瞒的必要,而且镇中接应之军即将抵达,也需要这些乡宗头领们约束组织民众尽快撤离。 然而毛宝刚刚跃下地面,人群中便又响起一个刺耳之声:“言辞再多,都是虚诈!淮南出兵,只是要将乡人强阻在此,作其血肉藩篱!否则奴军为何不攻淮南,强攻此处?乡人只剩一命,又无珍物是奴所必取!这些军卒就是以乡人性命消磨敌军锐气,否则餐食何以越短?必亡之众,何须饱餐……” 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人群,随着这声音响起,再次变得骚动起来。只是动乱还没有完全扩散开,毛宝已是暴喝一声,口呼“退开”,整个人已经直接往人群内冲去。 他所冲去的方向,民众仓皇退开,动作稍慢者,便直接被撞倒在地。当他冲到近前时,那几个煽动民情的凶横之徒尚未闭嘴,眼见此幕,神色已是大变,根本不及转声,毛宝已是手起刀落,连杀数人! 此时骚乱尚在次第扩散,毛宝已经手提几个血淋淋人头,再次冲出了人群跃回先前所立高地,将那几个仍在滴血的人头高居头顶,狂声大笑道:“早知奴贼藏奸于民,此前力战无暇细审,今日总算锄奸,乡民再不必忧恐近畔潜伏人形豺狼!王师大军将抵汝口,届时杀奴救民归于淮南。苦难将远,活路在望,奴却恐人保全,不得不发。民中或仍有藏奸,要为败声害众,凡有露行,皆可执杀,因此可计军功,凭功淮南授田!” 血淋淋的场景,已经让人心惊悸不已,可是随后毛宝的呼声,却又予人无穷希望。一时间心情跌宕,能够记住的唯有一点,那就是凭功授田。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于小民而言,田亩便是生机活路所系。 “强援虽将抵此,奴却恐人得救,近日仍有苦战,若能挺过最后艰苦,几十年寿数安康可享!抗敌杀奴,自有王师担当,生民自守自安,若有自乱,害人害己!今日约法于民,夺食、妄言、杀人者,凡此三禁,犯者皆杀!谨言、扶危、尊贤者,凡此三善,守者俱救!” 毛宝讲到这里,将手中提着的几个头颅重掷于地,又大声道:“今日毛某于此,与乡人性命以誓,来日援军拯救乡民,乡民若不尽救,毛某绝不生离!” “毛侯仁慈……” 乡人们听到毛宝如此誓语,一时间心绪也是大定,继而便又不乏自惭与感激,纷纷俯首以拜,高呼致意。此前那些无有作为的乡宗首领,这会儿也都纷纷出面帮忙安抚众情,于是原本即将民变崩溃的气氛很快消散,民众们渐渐便又退回到各自的简陋宿地。 安抚过这些惊慌的乡人后,毛宝命人将自己的旗幢仪仗树立在此,然后才又召集那些乡宗首领,商讨来日撤退的具体事宜。援军接应的舟船抵达此处后,并不意味着完全的安全,越是在这种关键时刻,民众俱都急于登船获救,局势反而更有可能失控。 届时守军还要忙于拒敌,根本分不出太多精力维持秩序,所以想要井然有序的撤离,还要仰仗这些乡宗首领的组织力。毛宝先前约定尊贤,贤或不贤本就是一个模糊概念,对乡民而言,就是要听从这些乡宗首领的安排,不要哄乱。这也是在当下的情况下,唯一可选能够快速形成秩序的方法。 此后几日,悬瓠之地形势果如毛宝所言,奴军攻势越来越凌厉,有几次甚至冲入进来。但有了此前的约定,民众们虽然仍是慌乱,但只要眼见到耸立在营垒前的毛宝旗幢仪仗,便还能维持些许安定,在焦灼中苦苦盼望得救。 其实淮南水路大军也早已经抵达汝口,只是汝口再往北去航道遭到桃豹军队极为恶劣的破坏,通航状况极差,稍微大型的舟船便难脱离淮水深入北上。而桃豹的军队则主要集中在这一段水路两岸,夹河狙击,根本不给淮南军以突破北上会师的机会。 负责今次接应汝南撤离的乃是路永和徐茂,他们也组织小型战船进行过几次突击。但是因为水道变得浅薄,且分叉支流变得极多,奴军分守于河岸,或是用土石设置障碍,或是抛扔钩索,将艨艟战船拖至近岸,然后再一拥而上,杀人夺船!几次小规模的尝试之后,非但没能突破奴军的封锁,反而损失了十几条小型战船。 淮南军水战虽然强势,但桃豹根本就不靠近淮水与淮南军作战,面对这样难缠的对手,路永与徐茂也是倍感头疼。幸在悬瓠之地传来消息情况尚算安定,但是也不容乐观,抵挡奴军的进攻已经力疲,并无力出击以策应水军深入。 而在经过几日的阻截对峙之后,桃豹也渐渐洞悉到了淮南军的意图,今次舟船西进主要还不是为了与他为战,而是接应汝南那些流民。如此一个意图,实在让桃豹有些无法理解,在他看来,那些小民就是战争消耗品,何至于如此郑重以待,乃至于派出强军接应。 但这并不妨碍他对此加以利用,一方面紧紧扼守这一段水路,阻隔两军会师,另一方面则加紧对汝南的进攻,以此来诱使淮南军频频作出突击试探。最好是弃船登陆为战,他也能借机扩大战果。 但淮南军却是铁了心的不下船,而汝南那一部原本被桃豹留作诱饵的淮南军别部,当桃豹不再留力的时候,反而爆发出令他都大感惊异的战斗力,频频打退他的攻势。观其战力,哪怕桃豹此前不留力直接强攻,都未必能够轻松攻破。 汝南的战事就纠结在了这里,淮南军虽然占据了水战的优势,但在桃豹的努力经营下,反而将不利转化为了有利,一面围攻悬瓠,一面阻击汝口,指挥若定,打得有声有色。 但桃豹这里游刃有余,石虎却忍耐不住了,因为桃豹这里实在防守的太好了,直接将淮南水路大军堵在了淮水上难以转入汝水。但是如此以来,也意味着淮南军随时都可以脱战返航。汝颖之间水程极近,快船甚至不足一个时辰的航程,这么短的时间内,根本不足以让石虎的大军大规模渡淮。 而如果在这们纠缠下去打消耗战的话,或是汝南先支持不住,但淮南军所损失不过一远部而已。可是石虎这里如果再无勇进,能不能维持住且另说,单单大军困顿于此对粮草等战争潜力的消耗就是一个极为严重的问题。 如果再拖下去,粮草消耗过甚,国中一时间也不可能再有第二批的后补,大军将不战自溃,届时桃豹打得再漂亮,对于大的战局也无关影响。最起码这一次南征中路战场将无一得功,就算是全歼汝南之众,也根本无足弥补石虎在颖口的损失。 所以在石虎屡屡遣使催促的情况下,桃豹也不得不调整战术,放松了对汝口河段的围堵,加强了对悬瓠之地的进攻,要将淮南水军诱入汝水,一方面给石虎争取足够的抢渡时间,一方面如果作战顺利的话,也有可能在此重创淮南水军。 0755 王师北探 奴军布局做出调整,淮南军这里很快就有察觉。 虽然从总体的战事走向而言,眼下的淮南军是占据些许优势,但对于汝南的救援也确是迫在眉睫。所以相持这几日,水军虽然被围堵在汝口周边不得深入北上,但是每天都会有小规模的轻舟试探冲击,想要冲开奴军对这一段水路的封锁,即便不能将汝南人众接应出来,也要将王师大军抵此的消息传递过去以安定人心。 总得来说,桃豹针对淮南水军的各项应对都是深谙兵法之手段,汝水这一条水道较之颖水距离寿春稍远,加之汝南之地破败年久,通航条件较之颖口本就稍差。 盛夏水涨时,因有淮水倒灌补益,汝口这一段的通航状况还算良好。但超过十数里外,汝水便开始出现分流,而且不乏流窜于此的乡人私自修筑的坡埭引水浇灌屯垦,加之河道常年没有营葺,偶有水漫于外,因此流域沿线便造成了大片的滩涂沼泽。 基于这样的地理状况,桃豹军队在此挖了许多纵横交错的沟渠,这些沟渠宽不盈丈,深则几尺,哪怕是简单的木筏都很难浮行其间,但却又加剧了汝水的分流,沿岸造成了更大的滩涂地。而且在浅滩之地围土设垒,探入水流并不湍急的河道中以为狙击,除了配备了大量的兵众,也是多积薪柴,舟船至此若受阻滞而减速,多半都要丧身火海。 淮南军这几日困顿于此,也并非什么都不做,沿着汝口为起点,组织民船役力一点点向北打捞泥沙,深阔水路。但夏日本就不是修葺水路的好时节,而且眼下两军对峙,也根本难以投入大规模的人力。因而这么做收效微乎其微,更多的是为了彰显淮南军不骄不躁、稳进稳图的态度。 而且今次淮南军舟船毕集,大动干戈于西境,也是为了体现出对汝南之众必救的姿态。这样一来,无疑会加重悬瓠这一诱饵在奴军心目中的重量。奴军在水路并不占优势,也很难在淮水上对淮南军形成拦截,桃豹若想收取到牵制淮南水军的意图,当然就需要保持诱饵的存在。 如果他先一步将悬瓠之地击破,那么淮南军再纠结于汝南也就没有了意义,自然要后撤固防,长久相持。这对奴军而言,无疑是最坏的结果。如果是此前大军徐推还能营造出一个强敌压境的状态,可是石虎颖口一败让这一方案都没有了本该有的震慑力。 清晨时分,汝口水营数艘赤马快船向北驶入汝水,每船各载十余名棹夫并甲士,进行例行的试探。驶出水营七八里,河道变得宽阔起来,但除了中间一小段极为狭窄的深水区,两侧都有大片浅水滩涂,根本难以行驶。 此时在河道两侧,已经开始零星出现受奴军役使的民众,或是背负箩筐运土填江,或是用简陋的工具打捞鱼虾以充军用。奴军对这些人毫无体恤之意,绝大多数劳役都是昼夜浸泡在水中,腰际以下甚至都已经开始出现溃烂,不乏人直接倒毙于江水中,尸体也无人收捡,漂浮在江面上渐渐被鱼虾蚕食。 此时看到淮南军舟船出现,便有不堪虐待之苦的民众叫嚷着救命,发力往江心处游来。此前数日也有此类情况,这些奔逃之众往往刚有逃窜迹象,便被岸上督工的奴兵射杀在江中。 可是今天情况却有不同,奴兵们反应不算及时,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太多监工的奴兵。虽然那些劳役泅泳速度并不算快,但居然有几个成功游到了江中深水区,但却后继乏力,渐渐没于水面之下。而在岸上,只有寥寥十几个奴兵奔走呼喝,也不下水,只是言语恐吓。 赤马轻舟自有查探敌情的使命,但终究不忍见民众溺亡于江,于是便分出两艘船来转向去营救那几个即将被江水淹没的劳役。当他们靠近过去的时候,那几个役夫挣扎幅度已经渐弱,身躯也被江水潜流冲刷着漂出。 当人被打捞上来的时候,腹部俱都鼓胀,气息也是微弱,趴在了船舷上,江水顺着口角留出来。其中有两个鼻息渐渐明显起来,但剩下的却终究没能醒转,只有那被江水淤泥沤烂的尸体横在船板,似是控诉世道之残忍。 眼见有人成功逃出,剩下的役夫们便看到一丝生机希望,纷纷往江中涌来,左近数百人众无一例外。岸上那些奴兵见状已是暴怒狂吼,但也不敢下水去阻拦,至于更远处奴军的营垒也并未涌出更多的兵卒。 此处距离汝口水营尚不太远,负责刺探敌情的赤马轻舟难以将民众尽数捞起拯救,于是便分出一艘快速返航通信。至于剩下的则四散开,打捞那些早已气力不继、将要溺亡的苦难之众。 水营反应及时,很快便有民船驶出,将这成功逃脱的百数人众接应回来,其中大部分意识已是微弱,被飞快送入营内救治。尚有几个还算有理智的,则在稍给衣食后便断断续续讲起奴军的动向。 营中的路永和徐茂也得到汇报,得知奴军已有后撤迹象,当即便猜到应是加紧对悬瓠之地的进攻。于是再派更多赤马轻舟外出刺探,与此同时也开始调度兵众,很快便组织起来一个千人队伍,分在七八艘艨艟战船,由已经升任幢主的莫仲率领着,开始往汝水更北处驶去。 桃豹虽然迫于整体战势考虑,削弱了对汝水这一段水路的封锁,但为了免于做得太着痕迹,也并未将兵众尽数撤走。仍然还是在沿途留了一部分,以保护此前所设置的诸多土坝、木栅之类障碍。 莫仲等千余水军自汝水中直往北面冲去,沿途也是遇到不少阻截,但却都不甚强硬,有的地方只是竖立着一些简陋的木栅,连基本的守兵都无,那些木栅也都被舟船径直撞开,浮木碎片都被水流卷走,较之此前的阻截力度不可同日而语。 这一路冲来,又过十数里水程,距离汝口水营已经在二十多里开外,莫仲他们才算遇到一些稍稍得力的阻拦。这一处汝水河道收紧,近畔有一道分流连接慎水。奴军在这里已经修筑起几座土石堤坝,将要合龙,中间只剩下宽不足三丈的窄流,大船根本通行不过,小船至此若是不慎,也会有覆舟之险。 堤坝左右各设数座箭塔,同时又有粗大的梁木横出于江面,左右尚有千数奴军在这里引弓待敌。一待淮南军艨艟战船接近过来,堤坝箭塔上的奴兵们便开始居高临下的攒射,箭矢很快便覆盖了左近十数丈内的水域,走空的箭矢激起一朵朵激荡的水花。 原本冲势迅猛的艨艟战船航速也陡然减缓下来,战船上兵卒们俱都举盾以为庇护,倾斜而来的箭矢蕴含着莫大力道凿射在盾面上,那攒射的力道由木盾压迫到兵卒身上,继而又传递到承载兵众的舟船,战船冲势因此而被抵消,大片的水纹以战船吃水处为源头,沿着水面剧烈的荡漾开。 水战中一旦稍占形胜,那么所取得的优势远比陆战中要大得多。奴兵立于实地,箭塔耸于高处,居高临下的俯射。淮南军本就要分心蹈浪以行,于江面上也难作排兵布阵,所以在稍加试探后也不恋战,即刻便回身返航。当然,如果真要强攻的话,也不是没有战法,比如兵卒泅渡抢攻,或是直接冲撞堤坝,不过眼下尚在试探阶段,倒也不必即刻便是攻坚阵势。 此时桃豹正身立于堤坝不远处高岗上的营垒中眺望观战,眼见到淮南军稍作试探便又撤回,眉头不禁紧紧蹙起。淮南军舟船气势汹汹,大势而来,此前还被桃豹误以为是要与他展开大决战。但是双方接触之后,才发现淮南军的打法完全就是不求有功,只求无错,宁肯将舟船停泊在汝口迟迟不进,也不在不占优势的情况下发动进攻,实在是保守到了极点。 若这是淮南军一贯以来的打法,那么可以想见中山王在颖口大败完全是咎由自取,根本就是自己将兵众推起来给了淮南军决水灌之的机会。 这几日接触下来,桃豹也是深刻感受到,淮南军真实的战术与其所表现出来的姿态截然不同,姿态上是奔放至极,而在具体的战术上,却是保守有余,一直在避免有什么硬仗对攻。这样的对手无疑是极为难缠,虽然得益于桃豹的周全准备,令得汝南这一片区域内地形的劣势转化为优势,但是淮南军却根本就不入彀,让他完全无法下手。 其实此一类的打法,是极丧士气的,但是偏偏淮南军此前取得了一场大捷,士气方面根本不需要担心,需要担心的反而是羯胡军队。 “撤出堤防吧……” 在沉吟良久之后,桃豹还是无奈下令说道。眼下这态势就是,他虽然赢在了战术安排,但却输在了战略布划。假设此一战他南来是要与淮南军长久的临淮对峙,那么他这些安排无疑是正确的,但事实却非如此。如此一来,他所做的各项安排反而成了阻拦敌军入彀的障碍。如此匪夷所思之阵仗,就连他都是少有经历。 0756 脱困在即 淮南军前路舟船撤回不久,又有几十艘战船碾浪而来,这一次便不是试探了。足足五千余名水军甲士,分散在大大小小的舟船上,中间最大的一艘,便是徐州军所援助的连舫大楼船,楼船前后左右俱有斗舰护航。而在斗舰之外,便是三十余艘浮板艨艟。 这一路水军北上,便不再是此前的快速川行,而是摆出一副碾压之势徐徐北进。连舫大舰稳镇江心,而周遭的浮板艨艟则运载着兵卒往两岸蔓延,一旦艨艟搁浅,兵卒们便抛筏于水面,竹篙猛撑直冲上岸,岸上留守的奴兵本就不多,眼见此幕,并无顽抗之心,稍作抵挡不能退敌便俱都弃防而退。 兵卒们登岸之后,首先做的便是拆除掉岸上留下的那些木栅和简陋的营防。役力奔逃所丢弃的那些载土筐篓,也都被收集在一起付之一炬。至于奴军来不及搬走的薪柴之类用于火攻断流的物储,同样不能幸免,俱被投入熊熊火中。 水军就这样一路拔除着奴军此前的诸多布置,一路前行。此前轻舟不足半个时辰冲过的二十多里水程,行进了一整天的时间甚至还前进不足一半。船队中那艘连舫大楼船不独只是压阵所在,更是兼具着探航的任务,一旦通行不过便停泊下来,船上所载运的许多役力便落水泅渡打捞淤泥,拔除暗桩,仍是一副不骄不躁的模样。 “这些南贼,性怯至此,还顽抗什么?不如早早投降!” 桃豹也是亲见此前诸多布置眼下俱被南人摧毁,原本他出让阵地只是为了引诱南人深入,结果南人仍是缓进徐图,竟然无所顾忌的营修起水道来!暗桩水栅俱被拔除,许多用来分流的沟渠也都被填平。 短短一日时间内,抵近于淮水的这一段汝水水道便涨流将近尺余,看似涨势不高,但水流却已经迅猛得多,而且一改此前淮水干流倒灌汝水、上下游水流对冲而蔓延于河道之外的情况,形成自北向南的顺流。尤其淮中盛夏多雨,一旦暴雨倾盆助涨水势,那么此前桃豹围绕此处所作诸多布置将要被摧毁大半! 桃豹此时心内也是纠结到了极点,不知是该要坐望淮南军如此缓缓以进最终与汝南之众会师,还是要抢先发难以稳定住此前已经建立起来的优势。 “再等一夜,一夜后若南贼仍是此态,那也不再留手,直接将汝南之众屠戮一空!” 夜中巡营之后,桃豹心里暗暗做出了决定,淮南军虽然深入未远,但带给他的压力已经不小,担心若再如此轻纵,不独牵制不住淮南水军,很有可能已经被围困在悬瓠之地的军民都要突围而出,令他两头落空。 而接下来,他也并未再将防守在剩余水程的部众撤离,反而加强了防卫。同时,为了防止淮南军夜中突进,两岸多备薪柴,篝火彻夜不息,不给淮南军任何可趁之机。 又是一天夜幕降临,由于悬瓠之地过于复杂的地势,并不利于夜攻。所以这几天虽然奴军攻势越来越强劲,但只要捱到晚上,奴军便就会罢兵,而悬瓠之地军民们也能暂时得到喘息的机会。 长久困守于此,加之各项资用的短缺,此处淮南军战斗力也是难免下滑,已经不能将奴军顽拒于悬瓠之外。所以如今奴军已经攻入悬瓠之地并占据了一方地域,约莫有七千余众。而此处困守的军民,如今也都尽可能的收缩,聚集在了靠近汝水的一片区域内。 虽然言之困守,但是由于奴军少船,悬瓠之地所背靠的汝水并没有被奴军完全掌握,所以眼下尚不是四处绝境,最起码还有汝水这一条退路可盼望。但问题就是,淮南军在此的运力不足,根本不足以将民众大规模撤离,这也是为什么此前民众们会惶恐于军队将要弃民而逃。 所以,真正将毛宝他们困在悬瓠的并非外围的奴军,而是这数万乡民。当然也无谓言之负累,招抚乡民本就是他们这一部淮南军的使命。而且的确如果没有这些乡人们的助力,他们也很难在悬瓠之地支持这么长的时间。 毛宝从前阵退下来的时候,已是精疲力尽,甚至身上披挂的甲胄都倍觉沉重,腿脚都抬不起来,战靴拖在地上缓缓而行。 这几天战事之惨烈还不体现在战损伤亡,而是对于兵众的体力压榨达到了极点。悬瓠之地地势复杂,并不适宜于大规模的列阵厮杀,战斗往往都是一方占据隘口小规模的缠斗。所以淮南军的弱势兵力也并未完全凸显出来,奴军虽然多达几万之众,但除了要分兵他处,也很难在悬瓠如此地势的正面战场上一次性投入几万人,这也就给了淮南军分而据守的机会。 而且此前的民变被毛宝压制住之后,民众们也是有了一个初步的共识和组织,明白到只有团结一致,才能捱到援军抵达获得拯救。所以在一些乡宗首领们的组织下,乡人们多数也都被发动起来,掘沟挖堑,竭尽所能的给奴军进攻设置障碍。而近畔的汝水,也都被深挖固堤以确保援军舟船能够顺利靠岸。 至于给养方面,这些民众们所发挥出的作用则更大。事实上早在十数日前将要民变的时候,悬瓠之地便已经有了断粮之忧。之所以还能维持到现在,俱都是得益于乡人们男女老幼包括病弱一起上阵收集食料。 幸在眼下乃是盛夏时节,周遭地域草木葳蕤,兼之动荡经年已经磨砺出乡野小民荒野觅食的能力,虫鸟、鱼虾、野生果蔬,乃至于新发的芦根,凡能入口者,俱为所食,配以零星谷米的薄羹,以此果腹。 之所以原本将要生变的乡民会变得如此有自律性,一方面是环境使然,奴军对于悬瓠之地已成完全包围势态,除了淮南军奋战力保的这一片区域,周遭已无安宁。另一方面则就是因为对生机的渴望了,相对于四散溃逃,眼下无疑托庇于淮南军保护之下,等待大军救援才更有生的希望。兼之毛宝性命许诺,淮南军始终奋战在最前线,保护乡民不受奴众杀戮。 正是有了这几万乡人的助力,抵挡在最前线的军队才能在敌势强劲、阻拦无力的情况下,得以次第退后,努力维持。而毛宝除了要坐镇指挥救援前线战斗,到了夜里后,还要再挑选组织几百人的敢战勇士,通过夜袭等手段,将白天丢掉的战线再抢回些许。正是通过这昼夜不断的努力,才能将这最后的阵地维持在了一定规模,没有让乡民被穷逐猛赶,亡于波涛。而毛宝在这短短时间内,也因此在乡民当中树立起难以撼动的威信,乃至于成了这些人苦捱下去的唯一指望。 若是没有忙碌之事,民众们便大批的聚集在一直伫立在营垒前的旗幢仪仗下,哪怕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只要看到那迎风招展的旌旗,便能想到此刻仍有壮武战士为了保护他们的性命而浴血厮杀! 一路挪行着回到营地,毛宝虽然仍是疲惫不堪,但在看到篝火映衬下民众望向他那充满希冀的目光,还是强打起精神,保持着平淡笃定的神情,在众人的观望中行至旗幢下,接过兵卒封上的菜根薄羹痛饮一碗,这才不乏豪迈的擦擦嘴角朗笑道:“今日奋战数场,奴贼又是进退无功。若其众技止于此,则我等军民脱困有望,绝不会埋骨于此!” 无论这话有几分真假,在这样的情况下尚能听到如此充满信心之声,于人而言已是难得之慰藉。至于屡屡言及的援军到底存不存在,又会何时才能至此,这会儿根本没有人敢去发问,担心会因此打破所有人的生之希望,从而激起民怨众怒。 事已至此,淮南军也的确做到了守卫到乡人最后一刻,包括一些居心叵测之人,这会儿也都觉得,就算没有所谓的援军,如果真是必死无疑,与其在惶恐中赴死,不如将这一份生之奢望保留到最后。 “毛侯壮武!” 人群中响起一些零星的赞颂声,气息虽然略有疲软,但当中所蕴含的意味仍是不乏激昂。 毛宝席地坐在旗幢下,近畔也多有军卒环绕而坐,抓紧这不多的时间以休养气力,稍后或还要对周遭之敌发动夜袭以抢回白日丢掉的战线。 作为此刻万民生机信仰所系,加之也是战斗负荷最严重的人,毛宝餐食尚是优待以维持体力,但也只是比旁人多了一碗薄羹,羹汤中还有半尾巴掌长的鱼身。这羹汤不算美味,土腥、鱼腥揉杂在一起,有一种令人作呕的怪味。 毛宝捧在手心里却如珍馐细品,间或谈起一些淮南事迹:“江东鱼米盛产,得助于沈驸马大用淮南。如今淮南地,哪怕生民小众,也是两餐不断,白米满盆,佐以油烹鱼鲊、旋切鹅脯、秋肥蟹膏,餐食斗米,不觉满腹……” 左近包括战卒在内,不过是聊以菜羹果腹,听到毛宝这么说,不乏人已是腹中雷鸣,更觉饥饿。相处日久也不乏熟不拘礼者,闻言后已是苦笑道:“我等眼下食不果腹,毛侯却多言美餐,实在是让闻者难堪……” “哈哈,我也不是虚言诱人。待到来日全身过淮,在场诸位凡有饥馑,俱来我处会餐。纵使职俸匮乏,尚有爵印一方,售之待客,绝无俱纳!” 听到毛宝这么说,周遭已是哄笑声连连,人群中不乏满脸菜色者凑趣叫嚷,甚至于开始兴高采烈的点餐起来。这么一番哄闹说笑,原本的饥饿感都略有缓解,只觉得言从口出,已是齿颊留香。 又休息过半刻钟后,气氛稍有回落,毛宝便唤来李仓等众将,商议今夜要往何处突袭以抢回战线。 这时候,远处汝水水道突然有火光次第亮起,将夜幕都渲染出一片朦胧光辉。民众们眼见此幕更不能安,于是无论男女老幼俱都往旗幢附近靠拢而来,此处一时间人满为患。毛宝一边忙着安抚众情,一边派出兵众沿水路前去打探窥望。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火光仍未熄灭,突然远处的夜幕中陡然传来雷鸣震响,节奏频密,屡响不绝。 “莫非奴兵将要大举夜袭?” 人群中惶急的议论声顿时大作起来,毛宝在侧耳倾听片刻后,略加沉吟便命亲兵敲响鼓号,同时齐声大吼道:“王师烈攻奴众,军民脱困在即!” 0757 倾营出动 夜中不久,淮南水军突然有了大动作,原本停泊在河心处的连舫大舰上突然大量兵众离开了大船,或垂绳或泅渡分散到了左近斗舰、走舸上,原本吃水甚重的大船水线有所上浮。 于此同时,原本拱卫在大船周遭的战船俱都散开,而后这艘大舰便在几艘斗舰的拖曳下,沿着水面快速向前航行。本来这一路行进不过十多里水程,前路通航状况仍不算好,但是由于大船减重只是保留了基本的棹夫动力,加之斗舰拖曳助力,因而速度很快得以飙升,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冲到了汝水、慎水交汇处的那一道堤坝前。 奴军早就在防备着淮南军发动夜袭,因而反应可谓敏捷,察觉到这一庞然大物从水面浮行而来,很快便就发出了示警声。原本白天的时候为了诱使淮南军更加深入汝水,堤坝上的守军已经被桃豹撤离,可是夜中又潜伏回来。此时看到淮南军舟船大进,堤坝上很快便出现了奔走人迹以及叫嚷呼喝之声。 河面上的骚乱很快便传入了桃豹所在营垒,他虽然也是一员悍将,但年纪算起来与赵主石勒仿佛,也是将达甲子之年的老将,白日掠阵调度,耗神极多,夜中正是渴睡,可是听到亲兵的告急声,桃豹倦意也是一扫而空,冷水濯面后打起精神披甲出营,很快便上了行辇匆匆往汝水河岸而去。 沿途中数条军令已经下达,派斥候沿河而下,以窥探淮南军更多举动,同时号令集结兵众,严防于河岸,同时死困住悬瓠之地,不给内中军民趁乱突围的机会。 当桃豹抵达河堤附近的时候,场面已经变得激烈起来。河堤两侧烈火熊熊,火势甚至蔓延到了河中,这是奴兵守卒们眼见军情紧急,已经引燃了备用抗拒淮南舟船的薪柴。一时间左近火光大作,将这一片区域彻底点亮,淮南军几十艘战船并船上数千兵众,俱都在火光映衬下纤毫毕现。 河心处火光照耀之中,最夺人眼球无过于那艘长达几十丈、层叠五重的连舫大舰。如此一艘庞然大物横亘在江面,仿佛一座神龟背驮、浮游于水面的小山,给这些不习舟船之事的奴军带来不小的冲击。 奴军中当然也有大船,工匠们在洛阳给中山王石虎所打造的那一艘座船较之眼前这连舫大舰还要大一些。但是那一艘大舰眼下尚停留在颍上,奴军驾驭着在江水中行驶已是颇觉吃力,更做不到南人这样灵活突进,驾驭自如的投入到真正战事中。 “南人诈势罢了,江中横堤阻途,空有大舰却无路前行!儿郎勿惊,若能夺下此艘大舰,我当亲陈主上并中山大王,必请大功!” 略作观望后,桃豹便大笑说道,同时调集兵力往堤上涌去,言虽豪迈,但他也担心空堤难阻大舰,让淮南军冲破封锁与悬瓠之地军民会师。 负责防守河道、阻拦淮南水军的乃是桃豹嫡系精锐,虽然淮南军突进发乎猝然,又是夜中难辨旗号军令的昏暗时刻,但奴军的反应仍可称之敏捷。在桃豹身畔待命的传令兵卒们行动敏捷,有条不紊的将诸多军令直往周遭各营向兵长下达。 早已经在营内整装待命的兵卒们在接到军令之后,很快便在兵长们的率领下次第有序行入各自战阵。兵众调集虽然频密,但场面却无多少慌乱,各项军令俱都不打折扣的执行着。 而反观更远处的营垒增援之众,反应则算不上好,在兵长们的厉言呵斥下,兵众们阵型散乱的涌出营盘,闹哄哄的往河岸方向冲去。不乏兵众睡眼惺忪,薄有怨色,奔行途中还在忙着整理戎衣披挂,多有弓矢刀枪在夜中奔行的混乱中遗失,抵达河岸近畔营垒时,多有兵卒已是两手空空。 桃豹虽然久经战阵,但其实也并没有正式与强大水军作战的经验,此前各项布置还能依照经验的积累而做出合适的安排,可是当真正对战的时候,需要敏捷的临机应变,还是不乏忐忑。毕竟淮南军有此前颖口之胜,加之舟船强大明明白白摆在眼前,所以为了就近调度增援,他还是动员将近两万战卒分列河道两岸,想要以人数的优势来弥补真正战斗中或会出现的疏忽。 奴军两千兵众已经冲向堤防,次第登上箭塔,也有堤上列阵,引弦以射,开始狙击越来越近的淮南舟船。然而当下态势较之白日又有不同,能够在短时间内筑成堤防已经是用人命去填,所以这堤坝也并未超出水面太高,不过半丈有余,白天里淮南艨艟轻舟刺探,尚可占以地利临高俯射,可是当淮南军舟船主力抵此尤其是那艘连舫大楼船航行至此,高低顿时易位。 而且若讲到弓弩之盛,哪怕是桃豹奴军主力,在淮南军面前也根本不占优势。此时连舫大舰已经转横,那高大厚实的舱壁侧舷不逊城墙箭垛,奴军引射虽然频密,但那饱含力道的箭矢根本就不能对船身造成什么损伤,甚至有的只是侧掠过船身上所涂抹的厚重湿滑的泥浆,继而便顿落在了水中。 此时分散在余者舟船上的淮南兵众也再次返回了大舰,开始进行反击。 连舫大舰作为中朝南下灭吴的主力战舰,其优势并不仅仅在于船身庞大,各种基于水战的战术构想共同组成了强大的战斗力。船身侧舷处多置劲弩,装矢完毕一轮攒射,正面阵列之奴军无异于活脱脱的箭靶,劲弩陡然铺开,堤岸上霎时间空倒一片! 那些阵列奴兵,不乏坚盾护身,但在这强劲弓矢的冲击下,能够收取的防护力实在微乎其微。尤其这些劲弩中不乏连弩之车乃至于威力更大的床弩,每一根弩箭都粗达数寸,甚至一些中小型的战船都能被一击凿穿船板,更不要说几块盾牌遮拦的血肉之躯。如此强弩陡射而出,前阵之敌根本无力招架,霎时间便被掼透数人,去势仍无衰竭,深深扎在堤坝上。 由此夜中望去,那些贯穿奴尸、长达数尺的弩箭,仿佛堤坝上拔地生出的血肉树苗!近畔观者即便侥幸得免,这会儿也都惊惧难当,乃至于惶恐后撤,直接跌落堤坝另一面的水流中! 混乱的战场中,虽有火光照耀,但在江风吹卷兼之人影晃动,远在战线之外的桃豹并不见连舫大舰那惊人的战斗力,只是看到堤坝上防线突然变得薄弱,致使狙击无力,更多的南人斗舰向前冲去,心内已经有些焦躁,当即便又调集两千待命奴军冲上堤坝以充实战阵,务求此防不失。 同时,他也在绕着河岸疾行,想办法如何接近那些南人舟船。眼下他之兵力虽然占优,但却只能枯待于岸,如果接近河岸太近,则就被南人水军弓矢覆盖,攒射击杀。此前所备下的薪柴虽然都堆积在简陋的竹筏上引燃推入江中,但以火阻敌的效用却没有收到太多。 南人舟船多有外挂拒木,火势根本蔓延不到船上,而且这些舟船舱壁多涂以泥浆防火,虽然手段简陋,但效果却是极佳,哪怕直接冲过那些连筏火线突击岸上之敌,所溅起沾染的一些火星也根本烧不到船身。很显然,南人在应对火攻方面,也是有着十足的经验。 此时,南路斥候已经返回,并告知桃豹后继南人舟船陆续有来,水营大军齐出,不独只是攻向这一处汝水干流,其他一些小的支流河湾,但凡能够通航之处,俱都有着南人舟船的出现。 桃豹此前在汝口近畔勾划沟渠极多,原本是要分流汝水,结果因为没有强兵驻守,反而给淮南军提供了更多的进攻渠道。此前一直引兵不出的淮南军,一俟出击,便是倾营出动,沿着水路往汝水各流域支流冲击而来! 得知如此,桃豹也是既喜且忧,一方面派人飞报中山王已经可以抢渡淮水,一方面则将外散的兵众召集回来,以免被淮南军分而击破造成无谓伤亡。 南人大举攻来,虽然这正是桃豹所希望的局面,但当真正如此时,还是略有几分忐忑。这转变实在是太快了,前后差异之大,就连桃豹都略感应接不暇,乃至于忍不住深思南人这举动背后到底隐藏怎样的深意。 若是往年,他也不会如此多想,再怎样精巧的计谋,战阵上终究还是要靠实力说话,但是随着渐渐年长,加之权位日高,所思所想不免就复杂起来。尤其中山王新败于南人之狡诈,所以眼下对于南人略显怪异的战法,桃豹便忍不住深思一层。 “将军,堤坝伤亡惨重,是否还要增兵固守?” 桃豹正沉吟之际,前阵战将匆匆行来,语调略有惶急询问道。 “伤亡惨重?” 桃豹听到这话,眉弓已是忍不住蓦地一跳,当即便率几名亲兵匆匆行至堤坝附近,火光映衬下那些堆叠的尸首、惨烈画面,顿时让他瞠目结舌,直接愣在了当场! 0758 水战利器 此时这一处堤坝,已经完全成了一处修罗屠场! 整座堤坝并不算太过厚实,宽不过近丈,只有箭塔所立之处尚算开阔。此时在堤坝上,多斜插着一些深掼入土、长达数尺的超大弩箭,这些弩箭或多或少贯穿着一些奴兵尸体。整座堤坝上已经积尸极多,兵卒们多死于箭矢攒射,长短不一的箭支歪歪斜斜插在这些尸体上。 不独堤坝如此,堤坝两侧的水域也是浮尸众多。此时在堤坝上还能保全活命的,只有那几座箭塔上的兵众,也都被连舫大舰以及新进靠前的斗舰上箭矢压制得根本不敢探头。 此时距离正式开战仅仅只过去了一刻多钟,因为担心南人舟船一旦突破此处会更加难以遏制,所以桃豹此前下令固守。接下来又又斥候来报,他便转移开注意力安排诸多军务。就是在这极短的时间里,堤坝上战事已是如此,根本不能言之战争,简直就是屠杀! 这一道直拦河道的堤坝,就在这极短的时间内,吞噬了将近三千名奴军性命!那些狠戾之南人,借着复杂的战场环境遮掩,射杀一波兵众后便罢手,等待后继援军再充入战阵然后又是一轮的箭雨攒射! 此时火光已经渐有微弱,更远处的奴兵或是看不到这一处战事之惨烈,但是那些近畔待命负责增援的兵众们却早已经被杀得胆寒,无论兵长再怎么驱赶,都不敢再靠近堤坝。而一些幸存于箭塔中的奴兵,此时也都是肝胆俱裂,根本不敢再去面对淮南军如此凶猛的进攻,只能向天祈祷能够逃出生天。 而反观南人那一侧,连舫横陈已经占据一半的河道,左右俱有斗舰护翼,兵卒站在甲板上排阵以射,几乎没有什么折损伤亡,战况完全就是一面倾斜! 眼见此一幕,桃豹都已是倒抽一口凉气,更不要说那些寻常兵众。这些兵卒或在中原之地屡破对手,纵横无敌,但在真正的水战上,却是所历不多。包括桃豹在内,尽管已经在极力设想南人水军的战斗力不弱,但却没想到竟然强悍到了这一步! 足足两千多条人命的伤亡,让他们认清了一个事实,南人水军战斗力之强,还在他们想象之上。而真正的水战,也并非只是放板于江而后对冲厮杀那么简单。南人舟船上所配备的远程军械之强,不逊于陆地上的一些坚堡强戍,而舟船本身加上水流的环绕,防御之能较之坚堡还要更强得多。奴军本就舟船乏用,据岸以守,根本就不能对淮南军本身造成直接的威胁。 “撤出此处……” 桃豹脸色在那更有衰弱的火光照耀下变幻不定,沉默片刻后牙缝中才挤出这一句话。类似话语他在白天也曾说过,但心情却截然不同,白天时是困于南人打法保守,想要通过虚防诱使其军更加深入。可是现在却是苦战无功,被逼撤离。 一直到此刻,桃豹也才意识到此前诸多想法还是太过轻敌。单单眼下南人水军所显露出来的战斗力,他哪怕全力抗拒都有些招架不住,此前那种示敌以弱从而诱歼的想法现在想来,实在有些可笑。弱是真的弱,根本不必作态。而南人此前保守,眼下烈攻,也绝非是受其诱惑,大半还是主动选择的战术安排。 而白日里南人行进缓慢,到了夜晚才发动猛攻,在见到眼下这个战况后,桃豹也渐渐有所洞悉。 北水南流乃是地理大势,汝水水道虽是年久失修,但是因为上游地势要高于淮地,所以水流还是涌入淮水。此前桃豹在汝口附近多挖沟渠以分汝水水流,这就造成了汝、淮交汇处淮水倒涌。两道水流在近淮的汝水河道中对冲抵消,因是水流只能向两岸蔓延,形成了面积颇大的滩涂。 与此同时,上游汝水水流中裹挟的泥沙因为没有了水流的卷动,多半积沉在了靠近汝水的河道中,令得河底更加太高,水流更浅,通航状况变得极差。 昨日淮南出军,并未迅速猛进,而是停顿在这一段水流中,稍加修补除淤,让汝水成为顺流,时间虽然不长,但水况总算有所改善。此类作法,并非是因怯战,而是为了给后继更多舟船进入汝水而疏通水道。 桃豹虽然乃是宿将,对于水战认识和对河网的利用终究不及南人,因此直到这一刻才意识到南人的用意。其实南人舟船出动除淤已经是将要发动大攻的信号,可笑桃豹还担心阻航力度过大会打消掉南人进攻的勇气,居然不加强阻截还要继续撤防!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桃豹心情可谓复杂,他这一次看似机关算尽,但还是被南人牵着鼻子走,他自以为诱敌的安排,其实正是南人所希望的。如果稳守汝口那一段水路,不给南人疏浚的机会,南人舟船虽盛,终究不敢深入。 但现在再考虑这些都晚了,南人水军战斗力之强虽然超出他的想象,但也总算是已经深入汝水,削弱了对淮水干流的策应之力。只盼中山王那里能够抢渡顺利,一旦大量中军登陆淮水南岸,将直接威胁到南人寿春本阵。届时这一路水军必是进退维谷,不可能再保持着眼下的锐气。 不过桃豹终究还是有些忐忑,南人战斗力前后表现殊异,很明显在过往几日的对峙中也是在保存实力,很显然对于悬瓠之地的营救也并非急在心头,似乎更有深意在内。这么一想,舟船大量离镇,更仿佛是在诱使中山王南攻。 主动权一直在南人手里,如果他们舟船不选择深入汝水,中山王那里也是不敢妄动。现在突然发动攻击,莫非是有什么重要的布置已经安排妥当? 这么一想,对于石虎方面的渡淮战事,桃豹也难保持乐观。当即便唤过亲兵来,吩咐疾行报信,让中山王不要轻敌。至于对南人用心的猜测,他却没有交待太多,担心会因此打消掉中山王的战意。若是中山王那里不发动,那么今次挺进之南人水军将要由他所部完全承受,而且还有悬瓠之地那一部顽抗之军。 河堤这里,已是难守。南人如此强大的战斗力展示,直接瓦解了近畔兵卒们的战心,若非此时夜深光线昏暗,对军队造成的心理冲击之大无疑会更甚。 所以当桃豹下令之后,近畔还在聚集待命的三千军卒霎时间退出此处,动作之干脆迅捷较之集结时更快了数倍有余。一时间,堤防左近几无奴军身影。不,还是有一些,都被困在了堤坝上的箭塔中,哭号求饶呼唤救命。不过很快,桃豹便也不需要再为这些兵卒性命担忧了。 当奴兵们撤出此处之后,江心中那一艘庞大的连舫大舰再次有所动作。几艘斗舰拉扯拖曳,将船身掉转过来,在这过程中,南人斗舰仍在保持着对堤坝的攒射,阻截增援也限制箭塔上幸存之众的行动。 当大舰转过船身时,也解决了桃豹心中的一个疑惑,那就是这一艘大舰一侧多设进攻械用,又有许多兵卒站立,怎么就不见船身倾斜?现在大舰转身,桃豹才注意到另一侧的船身处同样装载着许多进攻械用以为均重。而这些军械中最为显眼的便是原本悬在船身外、没在水流中几根长达数丈的长木。 此时大船转身,这一侧船身直接冲向堤坝,那几座长木俱被长索滑轮拉起,仿佛巨人手臂高高扬起于河中。 眼见到这一幕,桃豹已是忍不住低吼一声,但事实却不因他的意愿而有所转移,这些长木被拉到近乎垂直,而后在桃豹惊悸的目光中骤然往堤坝上那些幸存的箭塔拍击而去! 轰…… 惊人巨响,令得河岸都为之一振。原本立在堤坝上的箭塔受此重击,已是骤然破裂!而那些聚集在箭塔中的奴兵幸存者,更是在惶恐不觉中便被直接打砸拍击成为一摊血浆,随着那些破裂激扬的竹木碎片飞溅四方,尸骨无存! 拍竿就是利用简单的机械原理,械用越大,威力便越大。类似连舫大舰这种规模的战船所装载的拍竿,哪怕是江面活动的斗舰被其一击之下都要舟毁人亡,更不要说堤坝上这些本就不具备躲避之能的箭塔。 于是在这连声轰响中,那些残留的箭塔一一被拍击粉碎,堤坝上再也没有一个奴兵活人! “南贼可恨!” 桃豹眼见这一幕,更是惊怒交加,两侧太阳穴都频跳不止,近乎目眦尽裂。他麾下这些精锐战士,俱都是久历战事的悍勇之卒,可是现在却连敌人的衣角都没有碰到,便已经被大肆屠杀至斯!哪怕是他们这些凶残无比的奴众,要杀人还得一刀一剑的劈砍,可是这些南人却恃着舟船械用之强大,一杀便是一窝,简直暴虐到了极点! 此时的桃豹,呼吸渐有急促,虽然有亲兵拉扯后退,但他双脚却仍扎了根一般不挪动,似是不死心,还想看一看这艘大舰该要怎么通过这一处堤坝。 而亲眼所见诸多南人舟船之强,桃豹惊悸之余,也是下定决心一俟抓住机会,便要不惜代价的杀人多船,将这些水战利器掌握在自己手中。虽然眼下南人所显露出的战斗力无可抵挡,但是在堤坝之后尚有许多布置,奴军仍具阻截之力,若能抢下舟船,得以接舷力搏,足以瓦解掉南人的舟船优势。 0759 落水之奴,俱肥鱼虾 淮南军并没有让桃豹失望,在逼退了堤坝上的敌人,幸存者也都被扫荡一空之后,旋即便展开了针对堤坝本身的突破。 那给人庞大压力的连舫大舰又在斗舰拖曳下徐徐后撤,随后便是更多中小型的战船填补了空缺。由于奴军此前被大杀一通,震慑之下撤离阵线,尚逗留在左近的只有桃豹并身畔数百名督阵亲兵,也都远立在河岸里许之外,因而淮南军此时的舟船阵线调整完全没有受到阻挠。 接下来淮南军并没有如桃豹所想那般派人等堤挖掘破坏,而是直接摆出了十几艘艨艟小船,这些小船各载棹夫十余人,内以土石压舱,外置尖锐巨木冲头。待到阵势摆开,船头对准堤坝。而后棹夫们便奋力划桨摇橹,很快艨艟小船便在江面上激行起来,越往前行驶,速度便越快,及至船速飙升到一定程度,棹夫们便弃舟跳江,向后泅渡而来。 棹夫弃舟几乎瞬间之后,那些迅若脱弦之箭的小船便重重撞在了堤坝上,顿时传出擂鼓一般震响,沿着河流传出极远的距离。那些艨艟小船诚然在撞击中粉碎,而堤坝经此重创,也绝难保持完好,大块的土石被震落崩离,继而被激荡的水流卷入江中。 “退、退……” 桃豹见到这一幕,已知这一座耗费极大人力所筑造起来的堤坝已经不可再成阻拦,而且在南人手段如此暴烈的冲撞下,能够维持的时间都是少之又少。他总算是见识到了南人水军之强,不动则稳如山丘,动则疾若奔雷。 此前堤坝的伤亡惨重和撤防失守,已经让兵众们不乏惊悸。桃豹也需要抓紧时间,亲自坐镇后一段水程做出应对调整,才有可能避免被南人势如破竹的长驱直入。 桃豹率部离开未久,淮南军对堤坝的冲击一直没有停顿,而这堤坝本身也不是什么牢不可摧的坚固建筑,经过三四次的冲撞,整座堤坝已是土崩瓦解,豁然得以贯通的水流不独将早已经裂痕满满的堤坝冲垮,甚至连底座的镇石和侧防的木栅俱都连根拔起,很快便被水浪翻滚的河流所席卷淹没。 在冲破堤坝的过程中,虽然损失了三十余艘艨艟快船,但这对于淮南军整体的战斗力不成影响,但却获取到弥足珍贵的时间。当汝水得以贯流,徐茂所率领的后继水军战船也已经抵达了此处。 前阵兵将轻舟上前汇报战情,得知战事直到现在仍是顺利,并无波折意外,徐茂心情也是大好。他与路永负责今次接应汝南军民的任务,但除此之外又肩负着其他使命,对峙这几日来,心情可谓烦躁、忐忑。 “奴军无知南军悍勇,此夜一战,必以刀兵示之以强,知我淮南未可轻侮!” 徐茂立于船首,挥臂敲响进攻之鼓号,一时间舟船竞发,淮南军众俱都壮声狂啸以应,向着汝水更北面的水道烈行而去! 汝、慎之间这一座堤坝虽是奴军重防,但也并不意味着突破之后后路便是畅行无阻。此处距离悬瓠之地尚有三十余里水程,对于奴军后路的具体防务布置,淮南军也并不深知,因而前部率先出击的,俱都是轻便快捷的艨艟、赤马等受水况限制较小的轻舟,中型斗舰镇行其后。 至于先前给奴军带来巨大震慑力的连舫大舰,则并没有加入到这一次的进攻当中,当堤坝被完全撞垮后,便被拖曳着再往后撤,返回了日间所停泊的位置。毕竟此一类大舰只有在水域开阔的情况下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战斗,但汝水显然不具备这样的作战条件,甚至在河道上转弯进退都要靠别的船只助力才能完成,如果再深入的话,在未知的水况中祸福难料。 此时桃豹已经撤入了后继水寨中,先前自堤坝附近撤出的兵众们也已经又与后继之师汇合,夹河营垒中略显几分混乱,但此时毕竟夜中,虽有火光照耀,视野也并不开阔,因而前阵的挫败还并未在军中造成太大的惶恐。后师之混乱大多还是由防务的快速调整而造成,但在兵长们的严令呵斥之下,态势还在可控制范围之内。 后段汝水水程中,虽然并无刚刚被摧毁的堤坝那种固防,但也并非全无遮拦,几座浮板水寨参差于两岸,探入河中。但是对于是否加派兵卒压上,桃豹还是有些迟疑,毕竟那连舫大舰所表现出的惊人破坏力也给他造成了不小的阴影,担心那些竹木搭建的水寨也要遭遇同样命运。 但南人攻势之迅猛并没有给桃豹留下太多应变调度的时间,当他归营不久,南人舟船已经自已经不存的堤坝处往北冲来。面对诸将的请示,桃豹也只能先疾令按照原定计划固防。夜中调度已是不易,而他眼下也并没有想出一个更好的阻截策略,无谓自乱阵脚。 不过此前的掠阵观战他也并非一无所得,在寄望前阵能够稍作阻拦之后,继续往后营而去,抽调出两千余名战卒命令他们沿河阵列,同时此前所准备的诸多瓦罐油脂俱都命人搬运到河沿处。此前的火攻阻拦收效甚微,并不是因为南人舟船不畏火攻,相反的正是因为他们太惧怕,所以才有足够的预防。堆薪引火这样的方法太呆板,根本就对付不了南人那些周全的布置。 桃豹正在后营调度,前阵已经展开了交锋。 淮南军舟船很快便遇上了第一道阻拦,乃是一处外探出河道将近二十丈的浮板水寨。水寨上阵列着千余名羯奴兵众,前后分作两列,前列之人蹲据于浮板上,两臂并膝窝之间架着一杆长达两丈多的削尖竹枪。后列五百余兵众则各挽强弓,一俟淮南军冲入射程水域之内,当即便拉弓频射。 淮南军艨艟战船上巨盾斜支,阻拦了大部分飞射而来的箭矢。但这也因此令他们视野遭受限制,并没有看到奴兵们手持、一端埋于江水的竹枪蓦地自水面挑起,遥指前方。于是冲在最前面的舟船便直接撞在了那长长的竹枪上。 莫大的撞击力道在那竹枪锐刺并盾面之间爆发出来,有的巨盾都被扎透,同时盾后兵卒身躯也被竹枪所洞穿!有的即便是侥幸盾牌没有破裂,但就连身躯都被奴兵所持之竹枪顶飞而落水。 当然那些持枪的奴兵们也并不好过,巨大的震荡力道沿着枪身递增而来,有的奴兵虎口震裂,竹枪把持不住顿时落水,有的则死死抱住枪身,但这力道则沿着身体直接落在了脚下的浮板上,浮板都因此而被震裂! 前阵十几艘艨艟战船,半数都受此类阻击,冲行速度为之一滞,开始出现伤亡。不过淮南军应对也是迅速,兵卒多配更宜于水战的藤甲,防护之外也增浮力,即便被挑落入水,自能浮于波上,为后继而来的舟船救上来。 同时其余未受阻截的艨艟战船冲过此处后便即刻转向侧击浮板上的敌人,极速中只能发出一箭,无论中或未中,俱都即刻抛弃弓弩换以刀枪,当船身撞上浮板时,当即便烈吼一声,直接往浮板上的敌人们扑杀而去!而浮板上的敌众也都持刀迎来,双方很快搏杀于一处。 在肉搏战中,奴军的悍勇得以展现,一时间倒能阻拦住登上浮板的敌人,甚至将几个小队直接扑杀逼落水中。但江面上还是淮南军占据主动,交战厮杀未久,旋即便发现周遭俱被舟船所阻拦,更多的淮南军卒跳上了浮板。因为承重陡增,浮板变得起伏不定,就连下支于河床的梁木都晃动起来。 淮南军诸多艨艟战船于江上聚散离合,兵众们的集散速度要远胜于奴军,很快便有等量乃至于更多的兵卒跳上了浮板,将浮板上的敌人团团包围起来。左近奴军尚还来不及增援,连接于江岸的浮板一端已经被淮南军劈开斩断。于是在这极短的时间内,淮南军包抄拦截,围困剿杀、无所不用其极。 奴军在肉搏战中或是确有优势,但当大量淮南军舟船围聚于此,数倍于敌参战,仿佛一群凶猛的秃鹫扑上了几具腐尸。在经过将近一刻钟的厮杀后,奴军阵势开始溃散,许多奴兵再无顽抗之心,倒拖着刀枪兵刃跳江而逃。 可是他们当中所识水性本就不多,戎衣兵刃又是沉重,落水后便不乏人径直下沉。就算还有聪明敏捷的剥去戎衣,一时间翻腾在江面,也都被游弋于此的淮南军追撵上去,捕鱼一般一枪一个俱都攮死。 当淮南军战士们返回各自舟船,继续向北冲杀的时候,此一片水域已是浮尸成片,江水都被渲染赤红,足足千数名奴兵在本就不利于发挥的江面浮板上,被数倍之敌一拥而上,被残杀的干干净净,一个活口都无! 南船北马,南人自有舟船之盛,在水上的战斗优势等若陆地上的骑兵离合之众,虽然真正的战斗中并无马力可借,仍要硬刀硬枪的拼杀,但能在极短的时间内集结优势兵力,对本就以人多势众而汹汹南来的奴军大施以众凌寡! 类似的浮板水寨,奴军在这一段水域中也布置了多处,淮南军艨艟战船恍如群狼一般,盯住一个目标便在水面上一拥而上,先断奴之援途退路,而后仗恃兵多将奴军驱赶落水,接着便是驾驭舟船绕在水面上收割人命!如此凌厉战法,一连摧毁数个奴军水寨! 当然奴军的反击也并非软弱,一旦舟船不能及时摧毁浮板与岸上的连接,奴兵便飞撤于后,而后甩动着长索连接的铁钩抛向淮南军舟船,一旦将舟船勾住,便有上百人齐齐发力,拼命拉动绳索将舟船往近岸处拉扯。待到舟船被拉扯到浅水滩涂,一旦兵卒们不能及时弃船转移,便会被奴兵们一拥而上,爆砍成一团血浆,能够得以幸免者寥寥无几。 如此折损了十几艘艨艟战船并数百甲士之后,淮南军才以人命为代价找到应对此类打法的方式。 莫仲如今虽然已是淮南军幢主,也算中层兵长将领中的一员,但每当临战仍是冲锋在前,接连攻破几座奴营之后。在扑向下一座奴营途中,突然临近一侧友船船底蓦地一震撞在了奴兵埋在水底的暗桩,因此冲势略有一顿,继而耳畔风响,已经有数个铁钩抛向船上,死死勾住了船舷,继而船身便不受控制的被往岸边拖曳去。 莫仲眼见此状,疾令那艘船上兵众跳江弃船,然而还是有数名棹夫动作稍慢,当其落水时,距离滩涂处奴兵军阵不足几丈。莫仲疾令座船转向接应落水之众,却不防自身这艘战船也被勾住拉扯。 此时近畔并无太多友军,奴兵们早已经发现莫仲这一个乱战中极为活跃的淮南军兵长的存在,因而也是预谋时久,足足三百余人候在此处,拼命将船往岸上拉,要钓住这一个较之寻常战卒斩首之功大得多的战功。 莫仲这一艘战船较之寻常艨艟还大几分,载兵百余人,同样还有增补左近战需的弓刀械用,当船身被勾住拉扯时,已经有十几名兵卒仓皇跳落入水。然而莫仲终究士家小户所出,既不忍舍弃座船,也不忍丢掉船上所装载的械用,稍作迟疑,心内便有决断,当即便喝止了兵卒们将要落水的动作,自己亲手抓起一杆棹杆,两臂频挥猛划。 其余兵卒见状,顿时便有明悟,于是便也都效法而行,助力棹夫。只是他们舟船划行方向并非逃离岸边,而是直顺着奴兵发力拉扯方向而去。敌我两边同向发力,船速便陡然飙升倍余,疾若脱弦之箭,直往岸上那一部奴兵军阵冲去。 奴兵们眼见大鱼落钩,初时还是欢欣狂笑,不乏狰狞色彩,可是眼见着那船向他们直冲而来,狞笑已经转为惊慌,再也顾不上去围剿什么大鱼,纷纷转身而逃。动作稍慢一些的,直接就被船首撞击得筋骨俱裂! “杀!” 船身还未搁浅撞上岸地淤泥,莫仲已经握住长柄战刀,借着船势高跃而起,半空中长刀已是猛挥,那些背身而逃的奴兵只听耳后疾风骤起,旋即便有数人被直接腰斩于滩涂! 船上还剩的五十余名淮南军兵士因有兵长表率,纷纷跳上岸去追着那些返身溃逃的奴兵大杀一通,待到返回来时,每一个手中、要见都提挂着数颗鲜血淋漓的奴首! 而此时,早有江上舟船发现了莫仲座船搁浅于岸,便分出两艘来帮忙拖拉,加之二十余名棹夫同时发力,才又再将几乎已经冲到岸上实土的战船拉回了水流中。待到奴兵组织反击回来,莫仲早已经率着手握百余斩首的兵士们从容登船,扬长而去。 有了这样一个表率,接下来此幕频频上演。奴兵们在水面浮板上阻拦不住,反有丧命之危险,立在岸上钓船也不再安全,要被敌借其力冲杀到近前。 于是在烈杀过七八里水程后,淮南军所遇到的阻拦力道便稍弱,得以高速往悬瓠之地挺入。 此时东方天际已经渐露鱼白,晨曦微薄,淮南军足足两百余艘大小舟船毕陈于这一段河道,舟帆竞流,场面可谓壮观。就连远处悬瓠之地似是都已经窥见大军盛态,不时有欢呼声远远传来。而淮南军战卒们也都一边保持挺进,一边放声高喊“王师杀至,军民得救”之类呼声以为回应。 听到这两面军众的吼声应和,桃豹脸色不免更加难看。原本他以为两万多军众陈于这一段水途已经足够拦截住淮南军,但是汝慎堤坝告破之快已经超乎他的想象,后半夜中战事又是频频告急,令得他不得不从包围悬瓠之地的部众当中再调一部分援军至此。如此以来,原本想要抢先围剿阻挠他多日的悬瓠军民的计划都因兵力抽调太多而将要不能施行。 淮南军前阵舟船已经冲到了距离悬瓠之地不过十数里的汝水河段,再往前去那一段水路,则被汝南军民深挖疏浚,一直当作生机退路来守护。一旦被淮南军冲入这一段水路,那么本就乏于舟船的桃豹凭着简陋的竹筏、浮板将更加难以阻截淮南军。 虽然他这里已经牵制阻拦淮南水军主力竟夜,如果中山王那里反应及时趁夜抢渡的话,这会儿应该已经是大收其功,而桃豹也算是完成了牵制的任务。可是这一夜牵制,由于此前放弃优势阵地而让桃豹所部一直处于下风,伤亡可谓极为惨重。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却仅仅只收策应之功,这个结果是桃豹所不能承受的。 所以,他要在最后这一段水程中重创淮南军,甚至汝南那数万军民也不打算放过,要完全剿杀收作己功! 眼见淮南水军渐近这最后一段水程,桃豹终于一声令下,将准备了小半夜的最后杀招投入到战场上。 位于最后这一段汝水水程,两侧各有两千余名奴兵夹河列阵,临水待战。待到鼓号声响起,临河近畔奴兵们俱都叱吼一声,各以火种点燃身前摆设的装满油膏等物的瓦罐,而后以铁钩抡起骤然往河中淮南军舟船抛去。 冲在最前方几十艘淮南军舟船,因为目标在望,而敌人阻击又是软弱无力,一时间难免有所懈怠。当那些火光熊熊的瓦罐被抛扔过来的时候,有十数艘战船被直接击中!那些瓦罐盛满油膏,半空中已经在喷洒飞扬,待到摔入船内,油膏横躺,火星也因此肆虐蔓延。若只烧在甲板尚可扑灭,但不乏油膏火苗直接浇在了人身上,很快便引燃了身上的藤甲。 一时间,这十几艘被击中的舟船俱都被火光笼罩,尤其甲士身上藤甲本就不乏油性,一旦被点燃,便难将之扑灭,纷纷跳江以水压住火势。幸在这一处河道已经渐有开阔,舟船并没有凑得太近,其余战船见状,纷纷顿住前行之势,调转船头,同时捞救落水的同袍。 奴兵们被压着打了半夜,到现在眼见淮南军终于露出狼狈姿态,不免便狂笑起来。桃豹见终于狙击住淮南军的前进势头,心里也终于松一口气,准备将这一处战场交给部将,自己则要抽身出来亲自指挥围杀汝南军民最后一战。 然而他刚刚吩咐完毕,还未远离此处战场,便见淮南军舟船战阵又有变化,那些载满甲士的战船俱都侧翼收缩,而一些虚载的船只则被调到了前方,经此调整之后,继续保持原本的前进势头而来。 “那些空船,应是准备接应汝南那些伧徒。眼下南贼受困,是要用这些空船消耗我军火攻之物用……” 桃豹略作观阵,很快就猜到了淮南军的意图,这些民船,所载并无太多兵士,若是火攻烧掉,损失不过空船,但若是不攻,则民船便顺利靠近悬瓠,届时那些汝南军民自然一拥而上,将要逃出生天。 明白了南人的打算后,桃豹虬髯杂生的老脸上顿时涌现激怒之色。这些南贼只是暴殄天物,居然要用舟船来消耗他的火攻之物!这在他看来,无疑是浪费到了极点!他南来之后,久困于舟船乏用,过去这半夜时间里更是被南人舟船所恃恶心的受不了,宁可用人命去换这些舟船! 好得很,你们不要这些舟船,那么我要! 眼见此幕后,桃豹暂时放弃了围剿汝南军民的计划,再次返回前阵,示意两岸兵卒前移,一面保持着火攻之势将南人战船再次逼退更远,同时也紧急组织熟悉水性的兵卒准备浮板下江抢夺那些民船,同时下令道:“若能缴获南人一船,俱以斩将记功!” 听到如此厚赏,将士们俱都反应激烈,纷纷踊跃加入其中。要知道眼下这世道,大凡战将临战之际,身畔俱有嫡系亲信部曲拱卫保护,哪怕是在激烈的战斗中,寻常小卒们都难有直接斩杀敌将的大功殊荣。眼下如此重诺,当然让人欣然以往。 于是,当桃豹此令下达的时候,军中无论熟不熟悉水性,怀抱一块木板,就敢跃下江去,直往那些并无载兵的南人舟船奋泳而去。 骚乱不只一处,此时天色渐亮,视野已经开阔起来。悬瓠之地所聚集的那些军民们也发现了王师受到了奴兵火攻拦截,又看到许多舟船仍往此处航行而来,然而途中却有奴军下水去拦截。 一时间,众人俱都恐于这最后的活路俱都被奴军所夺,便有许多人纷纷跳下了江水中,拼命往舟船方向游去。 毛宝此时已经看出,援将应该也是不满足于战果,因而才有如此安排,先以民船前行,若是奴军不为所动,那也只能完成接应任务便作罢。但若奴军受不了诱惑而哄抢,则便可以将奴军吸引到水上来,在他们所不熟悉的战场上痛歼对手! 淮南军如此意图,毛宝自然不方便向民众详解,连连劝阻民众不要妄动。但是眼下生机就在眼前,不乏人已经盲目,仍然有许多人义无反顾的投身于江,爆发出最后的生命能量往舟船游去,要去追逐那看似近在咫尺,但却遥不可及的生机所在。 当前方水道已经开始哄抢舟船的时候,淮南水军阵型仍在继续调整,此前负责冲杀的前阵兵卒们因疲惫不堪,俱都后撤下来。而一直养精蓄锐的中后阵则快速推上,他们这些军众可就不再只是披挂桐油浸透的藤甲,而是森寒铁甲,同时船上除了诸多械用,尚不乏湿毡等扑火之物。 待到一部分奴兵已经成功登船,给后继者以表现,船上所发出的欢呼声更给人以鼓舞,于是更多的奴兵投身到如此俯拾大功的行动中。桃豹此前求船心切,却没想到士卒们会如此踊跃,乃至于已经破坏到原本的战术布置,待见南人冲阵更成,才忙不迭下令喝止此类行为,然而这态势已经不是一时间能够制止的了。 “进攻!凡有落水之奴众,今日俱肥于汝水之鱼虾!” 随着徐茂一声令下,淮南军舟船再次竞游而出,左右虽然仍有大量奴军火攻瓦罐抛击而来,但船舷处都有宽盾格挡,即便一二漏网掉落在甲板上,旋即也被湿毡扑灭,根本不成阻滞! 0760 奴军渡淮 位于八公山西境的硖石峡,乃是八百里淮路最险之处,两岸危岩险峙,原本开阔的淮水水道由此骤然收紧,最窄之处尚不足三十丈,人立两岸隔空而望,甚至音容相貌都能清晰窥望。 作为淮中最为重要的防守地点,硖石城就位于这峡谷上。硖石城共为两座,分立于淮水两岸的山峰上。由此俯瞰扼守淮路,兼之以水路设栅为拦、沉木作障,虽万军而不能开,千帆俱阻于外。 颖口不再可守,硖石城以及位于西面不远处的肥口便成了寿春城正当于北最为重要的淮上要隘,自然也是寿春防务的重中之重。 汝南之地虽然已经决定放弃,但若想要将军民完全撤出,接应的兵力如果少了,根本就不可能。出动的兵力多了,则又造成淮南空虚。但是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并众将多次探讨,沈哲子还是选择了后者,水军大出以作接应。 如此一来,寿春本镇兵力顿时捉襟见肘。涡口、洛涧因为徐州军的撤离,必须要有增兵,除了曹纳本部以外,沈哲子又增兵一军,合共七千守卒,看起来人数虽然不少,但是要分开在涡口、马头、洛涧等等几处要地,已经是最低要求的驻军,如果兵力再少,涡口将会变得岌岌可危。 水军一万五千余人发往淮南,涡口分置七千余众,如此一来,寿春本镇剩余不足三万人众,而且还包括梁郡增援、战斗力有待考验的新编之军近万人。再扣除寿春城并周边戍堡津渡必须要维持的守军兵力,沈哲子手中所掌握能够灵活动用的军力,已是不足万人。 这一部分兵力,沈哲子俱都投入到了肥口和硖石城的防御中,并且在水军离镇之后,亲自坐镇于两地之间的淮水南岸,以防备石虎的羯胡中路大军卷土重来。如果石虎真的按捺不住再次抢渡淮水,那么这将会是开战以来淮南所面对最为激烈一战。 淮南军本身兵力已经不占优势,而此前所恃的水军控淮的优势,短时间内都难再为依仗。唯有据地以守,血战到底,唯一胜机所在,便是汝南方向的水军能够顺利完成任务,并且及时返回淮水。 眼下的寿春,宿将们几乎都已经被遣出于外,镇中所剩下的几乎都是年轻将领。一群矮子里面拔高个,从军时间最久,战斗经验最丰富的便要数沈牧了。沈家本是武宗,沈牧可是从十多岁开始便开始带领家兵部曲作战,甚至老爹沈充第一次追随王敦作乱的时候,沈牧便已经随军。 所以沈牧也就被委以重任,代替沈哲子坐镇寿春城。至于其他年轻将领们,也都被委以重任,沈云率领千数兵众防守于淮水北岸的硖石城,庾曼之则坐镇隔淮以望的硖石南城,谢奕于八公山为其后继,两处合计兵力五千。至于其他众将,则在沈哲子统率下,主要防守于淮水南岸的出口肥口。 除了增援汝南的水军之外,淮南军在本镇还有战船十几艘,维持着三千多人的水军规模。不过这一部分兵力主要还是承担着巡防示警,传递消息的任务,很难再成为什么狙击强敌、克敌制胜的胜负手。 石虎求胜之心确是迫切,在淮南水军出动的同时,颍上奴军便有了集结的趋势。颖口之胜令得淮南军军威大胜,也因此得到更多豫南人家的示好,因而对于奴军的动态了解颇多。 奴军在颍上所具有的军力并不容小觑,两万多水军并未参与颖口一战,因而战斗力都还保存完好。另有奴将麻秋等人所率领的万数石虎的义从军,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休养后,战斗力同样恢复很快,近来更是频频活动于豫南,多破乡宗坞壁、大肆掳掠,看起来已是一扫此前战败溃逃的阴霾。 至于谯沛之间那十几万奴军主力,眼下是否军心已经稳定、能否投以大用,这一点不要说淮南军不清楚,哪怕石虎自己大概都不能确定。但就算忽略这一部分奴军,单单颍上之敌便值得严阵以待。 淮南军虽然占据着水军的优势,但并不意味着奴军在这方面就完全没有一争之力。事实上单从表面看来,奴军如果彻底组织起来,水军的数量还要超过淮南军。南船北马,乃是共识。羯胡要用兵于南,不可能忽略这个问题,所以单单其军配备的舟船便达千数艘,已经是淮南军所拥舟船将近两倍之数! 当然这些舟船相当一部分都被辎重运力侵占,但即便如此,能够投入作战的船只仍然有数百艘。当然并不是说兵卒登上战船就可以称之为水军,就好像淮南军虽然在城父缴获大批战马,但是真正合格的骑兵规模仍然不能在短时间内壮大起来。不过就算是忽略奴军水战中的战斗力,单单这些舟船的运载力便不容忽视。一旦被奴军大规模抢渡过淮,淮南的情况则会变得无比严峻。 此前石虎疾攻颖口,便是为了打通水道,将这些舟船运力发挥出来。可以说只要这些舟船还在,奴军便能一直保持着过淮作战的能力,一俟得到机会,便必然会有所动作。 不过很显然,颖口之败也是给石虎带来了很大的心理压力,一直等到淮南军舟船多出,镇中防务空虚,这才敢有所动作,已经没有了南来初阵时那种要扫荡南疆的狂态。 汝南对峙不战那几日,也是为了拖延以给本镇足够的准备时间。如今战争的主动权掌握在淮南军手中,可以说只要淮南军不想,奴军便很难得到再次大举进攻的机会。当然,如此一来汝南几万军民便要成为消极防守的代价,这是沈哲子所不能忍受的。 当淮南军舟船探入汝口之后,颍上奴军便开始向南移动,日落时分,奴军舟船前阵便抵达了颖口,只是还未正式进入淮水,仍然保持着进退瞻望姿态。 两处战斗,几乎在同一时间开始,只是攻守异位。当淮南水军在汝水对奴军发动进攻开始,徘徊在颖口的奴军在不久之后便也驶入淮水干道中。可见奴军对今次的机会珍视得很,密切关注着汝水方向的战事,不愿意浪费丁点时间。 不过不同于淮南水军挺入汝水的暴烈,奴军还是带着些许试探意味,似是担心淮南军有什么暗手布置,初阵只是派出了轻舟数艘,载着几百名奴兵,江上游弋了小半个时辰,然后才将方向转向肥口方向,并且加快了舟行速度。 眼下虽然是夜中,但是淮水两岸俱都火光冲天。其实此前数日的试探,双方也都大约摸清楚了对方的意图,无论有什么举动,都已经不再存在突袭的可能性。 淮南军在汝水夜攻,一方面确是因为时间紧迫,要抓紧时间救援悬瓠之地的军民,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给防守方的调度应对增加困难。而颍上方面的奴军,主要还是趁着淮南水军恶战中无法及时回援的这段空当。 所以这一夜本就是淮南军选定的作战时间,自然更不存在仓促应对的问题,守军在调度完毕之后已经经过了几天时间的养精蓄锐,就是在等着今夜奴军的进攻。 沈哲子午后便开始坐镇于肥口附近的水营中,当江上游哨汇报奴军轻舟来探时,当即便点出三艘战船几百名淮南军士卒打算吃掉这些奴军哨探。虽然镇中防务准备妥当,并没有在江面迎敌以直接重创对手的打算,但也没有必要一直苦等奴军来攻。 率军出击应敌的乃是应詹之子应诞,登船之后便直接踏浪往奴军游哨所来的方向疾冲而去,可是当彼此望见时,奴军那几艘轻舟早已经再转向北面即将消失在夜幕中。再往前去,奴军舟船悬挂的灯火便多了起来,应诞也不敢再往前去追击,只能略有遗憾的归营汇报敌情。 “奴军这是打算做什么?若是探望军情,怎么连我军营防都未窥见便要返航?莫非是要以此扰敌?” 得知奴军游哨旋来旋去,水营备战的将领们不免有些疑惑,实在猜不透这一举动意义在哪里。 因于对奴军来犯的重视,沈哲子也是思忖片刻,然后又唤来发现奴军斥候舟船的兵卒上前,详细问过一番后,这才有所明悟,笑语道:“或是棹夫体力不继,再难向前。” 众将听到这话,不免瞪大眼,有些不敢相信奴军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不过转念再一想,似乎也是大有可能。 轻舟难挂风帆,全靠人力前进,淮上水流又是激涌,对体力消耗极为严重,如果船上战卒太多,棹夫太少,半途不继,这种情况那就太有可能了。要知道淮南军探入淮上窥望敌情的时候,虽然具体执行都是小船,但后路必有大船作为一个后继基地增补替换兵员。 想到这一点,众将不免哄笑起来。他们甚至可以想象出那些奴兵游哨们余力不继但却目标仍远,不得不返航退回的窘迫境遇,一时间便更欢快起来。 过不多久,江面再次发现了奴兵游哨的踪迹,果然这一次轻舟之外,有一艘大船搭配而来,也从侧面印证了沈哲子方才的猜测。于是众将便不免笑得更加欢乐,继而便纷纷踊跃请战。 “也不必再多费力气,还是准备在岸应敌吧。” 沈哲子倒没有多少笑意,还是提醒众人勿要轻敌,奴兵即便不擅长水战,但若蜂拥而至,淮南军所需要面对的防守压力仍然极大。 随其话落未久,很快江上斥候便又来报,奴军今次前来可不只是一艘大船搭配数艘小船,而是足足十余艘战船,只是后继船上未挂灯火,远观时一时间有所忽略。 众将闻讯后,不免又是大骂奴军奸诈,居然还想在江面诱敌。 很快,奴军十几艘战船便出现在了水营外,近畔自有淮南军两艘斗舰上前迎敌,但还没有靠近,奴军舟船便就绕行而过。 类似的举动,根本没有什么意义,奴军舟船又不敢过分靠近南岸,单凭远观的话,南岸一线俱是灯火通明,大量旌旗招展,根本不能窥望出防守的虚实。 战斗首先打响是硖石北城,淮南军在北岸本就没有布置太多哨所据点,加之硖石城的重要位置显而易见,同时也有陆地上的进攻通道,所以很快便被选作首战拔除目标。 大概是吸取了此前颖口一战的教训,这一次奴军并未大部压上,而是只投入了千余精锐悍卒,在奴将李菟的带领下,各持弓刀械用分散开,沿着山梁攀爬而上,很快便抵达了立于高处的硖石城下,而后便结成十几人的小队,往硖石城城墙冲击而来。 沈云虽然孤军悬守于硖石城内,但这城池地险可恃,当夜幕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后,他便即刻命令兵众抛火于外,借着摇曳的火光看清楚奴军进攻的阵势,当即便有羞恼,立在城墙箭垛后向着城外怒吼道:“季龙小儿莫非小觑你家主上阿爷,此前颖口集众几万,今日来攻怎么才止二三伧徒!莫非此前一战,奴众俱都死散一空!” 伴随着沈云的叫嚷深,身前箭垛顿时便传来数声箭矢凿击声,奴兵循声以射,准头还不错。 “大王乃中国豪杰,岂是你等南貉夷徒能望!南贼所恃无非地险,若是寻常列阵野战,早将尔等夷贼杀绝!” 夜幕中很快便有骂声响应而起,沈云便也忙不迭示意兵卒引弓以射,但只听到箭矢掉落于地的声音,显然并未命中目标。不过他也并不羞恼,闻言后只是大笑道:“奴贼所恃,无非异于禽兽之四肢,若是缚住手足以待,早将尔等挥刀枭首,不须第二刀。” 说话间,奴兵便组织了一次规模不小的进攻,足足几百名奴兵在夜幕掩饰下直往城下冲来。沈云听到这声响后笑声不免更大:“奴儿只是畜生罢了,又无羽翅生出,若能徒手攀上此城,要赞你一声勇猛!” 说话间,他已经抓起城头堆着的一块岩石,蓦地向城下砸去,继而城下阴影中便传来一声惨叫,然后便是奴众们的叫骂声。 硖石城虽然狭小,但是城墙却极高,俱是整齐的岩石堆叠而成,甚至寻常的云梯都难直扒城头。这一群奴众轻装而上,自然不可能对城防造成什么威胁,被一阵乱石打砸,丢了几十条人命后只能一边叫骂着一边往后退去。不过也因此试探出了硖石城的守务情况,很快便又有更多的奴兵在城外聚集起来,准备发动下一轮的进攻。 而此时江面上的奴军渡攻终于正式开始,大量舟船自颖口涌入淮水,单单船上的灯火便在江面上铺开十数里!鼓号声,奴兵们的叫嚣声一时间压倒浪涛,直往对面涌去。很多时候,精巧的战术技巧固然重要,但当数量庞大到某种程度,那么所谓的技巧经验又全无用武之地。 奴军足足数百艘大小舟船,几乎铺满了这一片淮水水道。淮南军原本在江面上还布置了一些舟船准备扰敌,可是在面对如此庞然大势,也唯有退避一途,虽然眼下风自东南而向西北,奴军攻南并无风力可借,但仅凭人力足可逞威。战船铺天盖地涌来,以一种碾压一切的气势冲出颖口后便顺流而下。即便兵众都不出手,单凭舟船的撞击之力便能扫荡对手! 淮水开阔且深,江面本不宜设防。不过淮南军深谙该要如何利用水力,因而在江面上也都设置了一些浮障,巨木上镶嵌了大量的铁锥仿佛一个巨型的狼牙棒,水下则连接着石块以为锚定。这些浮障因有石块坠力拉扯,本身又兼有浮力,并不会完全随波逐流,半潜于水中,当快速航行的战船撞上时,即便不会即刻粉碎,也多被铁锥扎透底舱,江水汩汩涌入。 奴军对于今次抢渡也是构思良久,虽然受此阻挠,但也并未惊慌,一些直接撞毁的船只虽有兵众落水,但船只之间多有坚韧竹麻、兽皮编成的巨网张开,每有兵卒落水,自有这些大网捕鱼一般捞上,被打捞起来的兵众再分散安置余船,溺死损员得以大大降低。 因为江面并无拦截,所以奴军舟船大队很快便行驶到了肥口附近,其中近百艘战船仍然保持着原本的航行速度,直往前方的硖石口冲去。至于剩下的战船,其中一部分锚定江心,另一部分几十艘战船则是弧线转向,直接往南岸的肥口冲来,想要顺势涌入淝水。 看到奴军在淮水上还算顺利的完成变阵转向,看来也的确在这方面下了一番苦功。眼见前阵奴船将要涌进肥口,随着沈哲子一声令下,早已经在水营待命的两千多淮南军卒们便将裹着油脂麻团的火箭引燃飞射。 水战之中,火攻无疑是克敌制胜的一大宝器。在这方面,淮南军自然不落人后,大量火箭飞射而出,很快前阵战船便都被火舌舔舐笼罩。但船上却并未如预期一般出现兵卒叫嚷崩溃的画面,反而仍然保持着原本的速度直冲入淝水中。 “这些奴众,莫非真的悍不畏死?” 眼见这一幕,观战待命的众将们俱都不乏疑惑。他们也看得出来,前阵这些奴船吃水不重,应该也是为了防备淮南军火攻,因而少置兵众以此冲阵。但问题是,就算没有太多兵卒在船,那些棹夫们若察觉到战船被火势笼罩,应该也会惊慌逃命,绝不会再保持原本的航行速度。 不过很快他们的疑惑便得到了解答,随着一艘战船被烧得彻底解体,船体崩溃开,众将们才看到这艘奴船的构架略有不同,甲板上和侧舱之间有着比较严密的封锁,棹夫被囚禁于侧舱,即便是上面起火,也根本逃窜不出去,只能寄望于加速摇橹航行,在船彻底被烧毁之前冲出火攻的范围。 不是悍不畏死,而是草菅人命!每当一艘船被烧毁破裂,破裂的船体中便会冒出许多已被烟、火熏烤焦黑的尸身浮在江面。这些棹夫们有的至死两手仍然紧紧抱着桨橹,仿佛是以为只要努力就会有活命的机会,可是他们却不知,无论如何努力,最后都是死路一条! 随着这几十艘船涌入肥口,淮南军忙于应对时,江心中奴军后继舟船中又多舢板走舸入水,承载着大量的奴兵,直接往肥口两侧水营冲来。 0761 杀奴逾万 淮南军对于水战理解之深刻,远非尚在摸索的奴军可比,尤其在明知对方必会恃众抢渡的情况下,防务更是极力做到最为周全。 奴军要抢渡淮水,哪怕没有淮南水军的拦截,所能选择的地点也并不多。时下乃是淮水最盛时节,水流湍急浩荡,要在这汹涌浩荡的水流中让舟船平稳航行,顺利靠岸,对于不悉水事的奴军而言本就是一桩考验。 而且自古以来,半渡之师乃是最为凶险的时刻,所选择的登陆地点必须要平坦开阔,如此才能最快的结成阵势,背河以守,避免被守军再次驱赶入水,造成大部溃败。 此前奴军频频小股侵扰淮南,应该也是存心窥探淮南军情地况以选择抢登地点。虽然早前奴军也曾占据淮南两年有余,但那时候的淮南较之沈哲子入镇之后已是大不相同,尤其奴军在颖口失利后,狂态多敛,也开始正视淮南军这一对手,因而有此谨慎之举。 这些适宜登陆的地点,毫无疑问由淮水转入淝水乃是首选,尤其在淮南水军离镇、对水道掌控力虚弱不足的情况下,奴军更可凭借舟行之势沿淝水直入寿春城下,猛攻淮南腹心。 淝水这一地要,就连奴军都能看得出,淮南军又怎么敢有所忽略,所以肥口便是今次防御战的重中之重。 不同于此前颖口背水以守陆上之敌,今次肥口所需要防御的乃是江面之敌,所以在防务的布置上也有极大不同。 肥口营垒,本身便是木石打造的坚壁浮堡。堡垒之外,结成数道水栅,这些水栅外探出河面十数丈,外接以水力所驱动的拍竿。这些拍竿又与舟船装载的有所不同,更近似巨型的水碓。 当水流冲击水轮时,水轮自然转动,将坚韧的绞索捆缚在水轮上,绞索自然被缠绕拉近,另一端以悬置木架上的滑轮导力,可使这绞索的拉力自如上下。绞索的另一端便连接着拍竿尾端,便将拍竿高高拉起。粗长的竿臂首端则穿以重达数百斤的打孔巨石乃至于更加坚硬粗重的铁锥。畜力饱满之后,便将绞索从水轮上解下,另缚于旁,只待来敌。 此时奴军前阵舟船已经冲行至近畔,借着闪耀的火光也看到了淮南军这些布置,即便一时间联想不到用于何途,但也能够猜到绝非善意之物。但即便是心有忐忑不安,此时舟船冲势已经攀到一个极速,一时间也难立刻顿住,只能在甲板上挥舞着刀枪狂嚎怒吼以壮声势。 浮板上淮南军众并不多,分散在每一根绞索旁不过二三人,身披厚厚的铁甲,虽然远处奴军已经引弓频射,但其立身本就不稳,加之江风急烈,箭矢准头实在太差,大半俱都落空,即便偶有零星命中,也都被身上披挂的甲片磕飞。 他们仍在目测着奴军舟船距离,直到奴军舟船冲至一定距离,便蓦地扬起手中大锤砸断固定住绞索的木楔。本来已经绷紧到极限的绞索顿时激扬抽飞起来,而另一端连接的拍竿则因自身重力,如巨人之长臂重拳骤然砸向江面! 砰!砰!砰! 巨大的砸击声响爆竹一般在江面响起,有的奴船正中其身,船身顿时巨颤猛震,侧倾于江面,江水滚滚涌入甲板破裂口,整艘船都被冲击解体破裂!至于那些首当其冲,正置身铁石巨槌之下的奴兵,更是筋断骨折,顷刻间便一命呜呼。那迸射的血水很快便与江水揉杂于一处,血腥味便也融入到腥潮的江风中,卷入夜幕。 另有奴船被击中首尾,整艘船便如一枚梭子骤然倾斜扎入江水中,船上所载兵众猝不及防,纷纷落水,在激荡的水浪中载沉载浮,极力挣扎想要抓住可供借力的浮物,但多手脚落空,只有江水倾灌满腹,死状虽然惨烈不甘,但总算腹中满满,不是饿鬼。 即便是有拍竿落空,直接砸击在水面上,也霎时间将水面都砸出一个数丈深阔的坑洞,激起浪花丈余。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水浪掀起,偶有幸存的奴船,也都因应变不及加之兵卒惊慌奔走加剧了船身的摇摆,整艘船都扣翻过来! 单此一轮攻击,便解决了近半的来敌舟船,剩下波及还算轻的,棹夫们也都拼命摇橹划桨,只求能逃出这一片混乱到了极点的区域。 至于操纵拍竿的那些淮南军兵众们,却无心细览战果如何。一俟拍竿砸落,便很快奔跑着将绞索拉回挂上滑轮,继续缠绕在水轮上,于是拍竿便又很快扬起,再次恢复了此前的畜力状态。 奴军这一轮,派出了将近四十艘、三千余名兵卒冲击两岸,结果连淮南军营垒都没有摸到便遭受重创,能够溃逃回来的不足半数。甚至不乏舟船慌不择路的逃窜,或是直接撞上了江面上的浮障,以另一种姿态舟覆落水,也有的干脆就以拼命的速度疾航到淮水中心,距离本阵已经极远。 真正返回到本阵的舟船,不过只剩十多艘,士卒也多惊慌,面对兵长的呵斥责问,俱都倍言所见之惨烈妖异画面。 兵众们所言之敌阵状况,很快便被传递到了今次大军作战的将领座船上。而奴将们在听说淮南军如此强力且难以突破的防线,也俱都愁眉不展。 奴军今次作战,石虎并未直接亲临前线指挥,而许多宿将、老将也都被其人留在身畔。因而今次参战的奴将们,也都与淮南军状况有些类似,都是年轻的将领。这些将领们资历、职位也都仿佛,彼此间并无明确的上下统属,战前石虎也并未明令指定,只是豪言重赏抢渡有功的将领。 所以今次抢渡淮水,对于这些年轻将领们也是一考验,谁若能在此役脱颖而出,则必然会一跃成为石虎麾下众将中领袖人物。 这些奴将互无统属,也都不肯甘于人下,因而一个个都是燥烈奋进得很。一俟察觉到肥口难入,有的人心怀不甘,继续引众强试,想要凭借着人众猛冲。有的则慑于肥口防线之威,开始避开此处,准备寻找别的地方抢渡登岸。也有谋而后动者,则开始思忖该要怎样扬长避短。 奴军如此毫无章法的进攻,一时间倒给淮南军造成不小的麻烦。水军离镇,对于水路的把持本就落于下风,陆上兵力又不算充足,因而只能做到重点防守。但是所谓的重点,那也是淮南军基于本身的理解所选择的方位。可是现在奴船大散于江上,处处都在试探登陆。 其军所试探的许多方位,不乏淮南军此前评估不宜抢登因而疏于防守的地域。但这不宜,也仅仅只是相对于其他地域而言,想要成功登陆,则必须要付出更大的代价,而并非完全不可登。 可是现在那些奴将们各自为战,本就没有一个统一的指令策略,更是少有能够审辨于地势做出正确选择的。因而一时间,淮水南岸诸多防御点开始频频告急,几乎或多或少都受到了奴军的试探进攻。 沈哲子坐镇于肥口水营,很快告急之书便纷纷涌入营内,多处俱都亟待援救。有的地方甚至根本就连守军都无,只是安插一二游哨,奴军至此虽然艰难驾舟靠岸,但却是不受守军阻滞的开始登陆。 以往此一类乱拳打死老师傅的困境,多是旁人深受沈哲子所害,可是现在他是深深感受到这种苦闷。奴军虽然不精水战,但是兵众却多,在没有淮南水军牵制阻挠的情况,便可以肆无忌惮的将兵众铺开,大规模的试错。如此一来,反倒比其军集结猛攻肥口还要难应对得多。 沈哲子对此也没有更好的应对方案,只能将肥口的后备兵力也都投入战场,务求能够堵住疏漏破绽,不给奴军造成稳定的突破口。 于是很快,夜幕中的战斗便从肥口向上下游糜烂扩散,淮南沿线各地几乎处处都有战火燃烧起来。 但这并不意味着肥口的战斗烈度就会因此减弱,奴军究竟在此夜投入多少舟船军力,在这混乱黑暗的环境中,淮南军也难做出准确的判断。 但是肥口正面之敌屡有不绝,单单被水栅前拍竿所击沉击碎的奴军舟船残骸便铺满了肥口这一片水域,仍然有大量的奴船向此冲击而来。毕竟淝水作为淮南极佳的突破口,这是根本不需要多深厚的水战经验就能做出的准确判断,且不说此处可以直借水力,甚至淝水本身便直通寿春! 终于,随着频密的攻击,前线水栅外再次响起破裂声。只是这一次所破损的不再是奴船,而是淮南军那些拍竿。但从战绩来看,这些拍竿所取得的战果已是辉煌,单凭着一些木石组合的简单机械并少量兵众,便阻拦了奴军相当长一段时间的进攻,且给奴军造成不小的伤亡。 但是从当下的战况而言,拍竿的破损则令奴军大受鼓舞,原本要舍命飞渡不得的战线居然自己崩溃,这无异于天助其力。因而一时间奴军俱都欢呼震响,前攻之势更加汹涌。虽然后继尚有投石机、排槊之类的狙击阻拦,但却不足打消奴军奋进之热情。 水战中兵众一旦发狂,哪怕所爆发出来的破坏力要更加惊人。人皆有畏死之心,即便狂态只是一时,但当遭遇到惨烈的死亡威胁的时候,意志多少都会生出动摇、有所胆怯。但是水战中一旦陷入癫狂,舟船疯狂而冲,那就是一个一往无前的局面,根本没有退路可言。 淮南军后继防线反击仍然猛烈,投石机抛出大量的石块,冰雹一般击落在敌船上,或给敌船造成或大或小的损伤,乃至于兵众都受不了如此猛烈的打击而跳船逃亡。但那舟船哪怕只是残留骨架,仍然循着原本的冲势直接往淮南军防线撞来,一次次猛烈的碰撞,撞垮了一道道水栅防线。 当然在这过程中,奴兵也是付出了极大的伤亡。乱战中淮南军虽然不能出营清剿那些落水奴众,但是排槊前端锐刺、仿佛竹排一般,被巨力砸击而出,紧贴着水面仿佛飙射的飞铲,直接将江水中浮沉挣扎的奴兵腰斩贯穿! 但是此一类的斩获,仍然不足挽回防线上的层层瓦解崩溃。当下这战斗态势,决胜的不仅仅只是兵卒,影响更大的还是那些发了狂的舟船。 前方的节节突进,给后方的奴兵带来更大鼓舞,鼓号声更是震天轰鸣,哪怕淮南军水营中都被震得耳膜生疼。而奴船真正冲行起来之后,即便是后继奴军察觉到前线的伤亡惨重,这时候或停或退也根本由不得他们。不要说根本刹不住船速,即便是调转回头,也躲不开后路同样冲行而来的舟船冲撞。 在这样的情况下,奴军不擅长驾船的劣势反而成了优势,不再有旁顾瞻望的余地,只能一路向前。 如此毫无章法的冲击,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待到天色渐亮的时候,淮南军在肥口诸多布置已经尽数被摧破,甚至于就连大半水营都被奴军们破损严重的战船残骸所堆满。唯一可恃的,仅仅只剩下了半座位于陆地的营垒。而且由于奴军在别处的试探抢渡,营中守军多有抽调增援。眼下营内的守军,包括沈哲子的亲卫督阵在内,已经不足五千人。 而接下来他们所面对的,则是更为严峻惨烈的近攻肉搏之战。 当然这一夜之奋战,战果也是辉煌。此时视野渐有开阔,奴军全貌也呈现在了淮南军面前。整片肥口水域,到处都漂浮着舟船残骸并碎片,还有大量奴兵们已经被江水浸泡的发白的尸体。如此全无章法的进攻,加之又是在奴军根本就不擅长的水域作战,突进至此,奴军所付出的代价之大可想而知! 到了这个时候,奴军也不再是义无反顾的亡命而冲。江面上如此惨烈的画面令他们也心惊不已,简直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先前奋进猛冲所向的竟然是这样一处惨烈到了极点的修罗战场!原本他们还以为前阵节节突进,应是胜利再望,因而争功唯恐落于人后,然而当事实摆在面前时,却让他们瞠目结舌,唯一可庆幸就是自己落于后阵,这才侥幸保住了一条性命。 “南人只存残营半座,疲兵千数,已不足拒我大军于外!此战一雪前耻,大功即在眼前,只要击破前阵之敌,寿春便在掌下,大王必有重酬厚赏!” 奴将们虽然也都心惊于伤亡之惨烈,但是看到近在咫尺、已经没有坚堡、强戍可恃的淮南军营,自然又打起了精神,高声叫嚷以鼓舞士气。 奴兵们听到这话,便也都一扫此前的疲惫,纷纷高声叫嚷起来:“擒杀貉奴沈维周,赐节封侯!” 微薄的晨光中,淮南军隔着一道已经略有破损的栅墙眼望着已经完全涌入到肥口的一众奴兵,听到他们那些嚣张吼叫,自是羞恼异常,纷纷请战于外。 也有将领行至沈哲子面前,低声说道:“奴军不恤士命,亡命以争,肥口已是告急。我等坚守于此,还请驸马归镇集众来援。” 肥口仍然集结着百数艘的奴船,而且其中不乏此前并未在前线奋战而保持完好的战船,此时正将舟船载众移往前阵,腾空船只,想必应是准备抓紧时间返回对岸再运兵南来。单单眼前便不止五千余奴众,而且已经逼近于岸,肥口不只是告急,而是已经丢失在即了。 沈哲子也知部将此言并不是寄望于援军,事实上淮南军如果还有能够从容调度的人马,这会儿如此危急也肯定都要投入于此。但奴军不只是只攻肥口,还有硖石城方向,一旦硖石城告破,即便守住肥口,寿春也将危矣,因而即便还有留守之军,也不可能离城投入到肥口来。 这么说,只是在给他一个台阶,让他归城罢了。不过此刻沈哲子又怎么能弃军而去,根本不作考虑,闻言后只是登上高处,亲执鼓槌大声道:“夜中一战,杀奴逾万!凡我淮南奋战之士,俱可因此而骄,夸事江表!奴儿穷命至此,已是强弩之末,手中凡有寸铁,万奴又有何惧!将士命系于此,护我淮南乡土,庇我桑梓父老。共竟此役殊功,余生可以无憾!” 0762 此战定矣 将近大半夜的攻坚抢渡,奴兵们的体力耗损也是严重。即便许多奴兵并没有直接参战,但对于这些不通水性的奴兵而言,单单在江面上浮沉半夜已经是足够令人惊悸的体验。此时陆地近在眼前,不只是胜利所在,更是这一段惊魂亡命行程的重点。 所以根本不需要兵长们再怎样豪言重诺的激励,大量奴兵都已经奋起余勇,亲持桨橹拼命划水,所乘之舢板走舸快如脱弦之箭,直接往岸边扎去。有的舟船直接冲上了堤岸,前冲之势仍不衰竭,舱底擦着地面又冲撞出数丈远的距离。 在这过程中不乏奴兵被巨力掀起抛飞,或是直接落入淮南军刀枪战阵惨被分尸,或是又落回江水中,惨被后继冲阵之船撞碾至死。或是有人丝丝扣住船舷甲板侥幸没有落船,也都被那股莫大的力道颠簸得七荤八素,站立不能。 但是这样疯狂的冲阵自收效用,若是他们阵列严明从容来攻,淮南军尚能据地以守,沿岸割据对抗。可是现在凭着血肉之躯又怎么能够阻拦那些惯性锐猛的舟船,原本列好的战阵也只能匆匆后撤。那些冲击上岸、横七竖八的舢板、走舸,自成一道天然的围障,给后继之师在江岸上冲出了一片立足之地。 原本这只是奴兵们急于登岸自发的举动,可是看到这一幕之后,后继奴军兵长们便开始主动下令驱使。奴军本就不耐水战,对于舟船之物也就无甚爱惜。这半夜来他们在江面上虽然被淮南军阻击的辛苦,但是仍然不失自负之心,只觉冲上岸后态势便会一片大好,一路烈杀可以直取寿春,根本不必考虑后路问题。 这一类的战法近乎自残,虽然将淮南军给逼出了战阵,但给自身造成的伤亡也堪称巨大。不过总算也有幸存之众,踏上土地那种踏实感恍如隔世,此刻手足绵软难以发动进攻,而因为有了那些舟船横陈遮挡,淮南军一时间也难攻杀上来。 于是很快的,聚集在岸上的奴军便越来越多,后继也无需再如此暴烈冲阵。当后继兵长们从容登岸,便开始束令兵卒摆开阵势,就此以守,并开始逐渐扩大阵线。 待到岸上不再有那些亡命冲击的走舸,淮南军便也稳住阵线,再次回阵压上,要将这些奴兵再次逼回水中。而奴兵们虽然已经近似强弩之末,但抵抗仍然是顽固至极。倒不必言之有多强的斗志,而是不愿再退回那恼人可厌的波涛中。 “后路援军顷刻即至,先登之功稳立可得!” 奴将们这会儿也都迸发出强烈的热情,整顿披挂之后便亲自率领嫡系的兵众压上最前阵奋杀起来,一个个仿佛足下生根,根本就不作丝毫的退步。 他们今次投入抢渡作战的兵众将近三万之数,诚是伤亡惨重,因为战不得法,包括舟船在内折损近半,但总算在对岸立足。只要能够守住脚下立足之地一段时间,北岸尚有两万之众便可源源不断的补充入阵,足以驰骋淮南,直攻寿春! 奴军士卒们未必能够深悉战术的目标,但破晓之后河湾处惨烈的画面也让他们深知后退便是死路一条,唯有奋战于江岸才能与南人一较长短,而不是在江中身不由己的落水饲养鱼虾。而且当他们登岸之后,江上舟船早已经快速返航运载援军,他们已成破釜沉舟之绝境。 沈哲子亲自擂鼓以定军势,临高以眺,也是深刻认识到这一群绝境之奴众所爆发出的能量。眼下战事已是惨烈至极,奴军强弩之末,又不乏人在争渡时连兵械都遗失掉,直接手持桨橹或是两手空空迎敌。不乏奴兵刀枪加身之后,至死都不回顾。 淮南军虽然也是奋战半夜,但还多仰此前的周详布置以却敌,因而也算是以逸待劳。但在围杀这一群绝境之徒的时候,行进仍是艰难,往往刀枪掼体之后,奴兵濒死之际都要死死抓住那些兵刃以为最后顽抗。 死生之间自有大恐怖,无论晋人还是胡众,凡为生民俱不能免。眼下之奴军处于绝对的劣势,四方无路之绝境,非但没有自溃,反而爆发出极大的潜能。不过沈哲子对这些奴兵却生不出什么对手的钦佩,只是更加的厌恶,更觉得不将这群穷厉之徒赶尽杀绝,天下将永无宁日。 类似的烈战不只发生在肥口一处,硖石城所面对的进攻更加猛烈得多,尤其是北岸沈云所驻守的这一座城。此处地势已是极险,反而容不下更多的布置。此前奴军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试探后,旋即便发动了猛烈的进攻,要拿下这一座扼淮要戍。 此城虽然孤悬北岸,但此前因为可以在水面上直接获得补充,加之地险极要,哪怕此前石虎十几万大军新锐初来,都没有将之拿下,仍然掌握在淮南军手中。可是现在奴军恃着舟船之盛,直接迫退了几艘两城之间策应的淮南军战船,水陆并围,直接将硖石城困成绝地! 此处淮水水道收窄到极点,一旦北城失守,奴军大可以此为起点在江面上连舸成桁,将兵众源源不断的投入到南岸去,因而也是必守之地。奴军在此并无踏波之阻,因而可以肆无忌惮的投入更多兵力,一座宽不足数丈的小城,外面山坡上已是环伺了近万之敌,城头下望,几乎看不到地面,俱是黑压压的人头! 城中虽只千数守军,但因占据绝对地利,奴军前期的进攻根本不成困扰。因而前半夜的防守也是从容有余,千数兵众分成三队,奴兵若是欺近,或是引弦以射,或是投石阻击,不独可以击退陆地之敌,甚至于连江面上的奴船都能兼顾到,投火以拒。 可是随着物储的消耗,从容姿态渐不复存。为了保存住足够的反击力,沈云也不敢再多耗物存,因而奴军得以大规模的欺近于城下,直接对城墙展开了破坏。当奴军聚集到了一定的规模,再将大量投石、沸汤倾斜而下,如是者三,也让奴军不敢再肆无忌惮的欺近。 但这并不意味着奴军就彻底放弃了硖石城,而是在城池不远处的山梁上直接搭建箭塔射楼,因其人多势众,虽然不能直接建造坚城,但想要追平硖石城城墙高度也非困难之事。短短一个时辰之内,数座高耸之箭塔已经建成,开始对峙互射,淮南军也因此出现伤亡。 绝对的制高之势已不复存,当淮南军的反击被压制之后,奴军便又开始侵近,直接依着城墙以土石修筑登高梯坝。在这过程中,沈云率领百数兵众直接出城冲杀一通,因为奴军不备而大有斩获,给奴军造成些许的困扰。 但类似之袭不可再为,过不多久,奴军数座梯坝一起筑城,开始安排兵众飞跃抢登,城防一时间危矣。沈云因此也难再有留力,大量滚木投石搬运到了城头疯狂推下,很快奴兵尸首便在城墙下堆叠盈尺。巨大的伤亡令得奴兵也因此而有胆怯,暂时放缓了攻势。 固守一直维持到了破晓时节,城头上包括沈云在内,虽然伤亡并不算多,但是体力之损耗已经严重至极,甚至需要身倚女墙才能在城头立足。 天亮之后,奴军的攻势便更加猛烈起来,几座箭塔引弓频射,另有数架云梯也被推到了城墙下以供奴兵攀越。许多奴兵叫嚷着向上攀爬,守军们甚至来不及再往城头搬运投石箭械,各自守住一段城墙以长枪大槊挺刺扫荡抢登之敌。 沈云正率众在城头鏖战,突然听到城下奴军中爆发出喝彩连连,还道是城防已被破坏,匆匆绕城观望一周,继而便发现围城的奴兵后阵开始回撤,万数的奴军在极短的时间内便撤出大半,于远畔江岸开始集结。 “莫非肥口已经失守?” 沈云眼见这一幕,自是心惊,反观近畔一众将士俱都有颓丧之态,士气一时间都有低迷。反而城下仍留在此的几千奴兵已是振奋异常,一边继续猛攻一边高声叫嚷:“肥口已为大军踏破,寿春片刻攻下,顽抗之贼还不速降!” 听到奴军这吼声,城头上士气更加颓丧,许多兵卒甚至停下了动作,眼巴巴望着沈云,似是在征询意见,他们或是不畏死战,但若连肥口、寿春俱都丢失,他们在这里顽抗又有什么意义? “我家阿兄天地有助,绝无可能轻败于奴!奴儿肥口多亡,因是另调援助,以此诈言只欺无胆鼠类,江东义士烈行人间,岂会受此蛊惑!” 眼见兵众此态,沈云也无暇思忖,当即大吼一声,直接扑向已经登上城墙一角的奴兵,手中长枪毒蛇一般刺出,洞穿一名奴军咽喉去势仍无衰竭,另将一人胸腹掼透钉死在城墙。随即撤手抽出佩刀,挥刀将另一奴众开膛破腹。城墙奴军因其武勇而惊慌避走,乃至于直接跌落城头。 “颖口亡走苟活之众,岂能轻撼驸马坚守之阵!奴儿技穷……” 余者淮南军兵众闻听此声,眼见此态,心中之彷徨也是一扫而空,继续奔往城头猛杀于外。 “这些南贼,居然还存侥幸!稍后攻克此城,擒下那名贼将,我要亲自斩杀其首,进献大王!” 奴军自然深知肥口已经取得极大突破,前阵兵士们已经登岸成守,因而抽调北岸之军投入南岸为战争进猎功。此时被留在此处的奴军便没有了这种机会,先前奴将李菟力争不得,心中已是愤慨积怨,听到淮南军如此顽固吼叫,烦躁不免更炽,疾驱兵众继续猛攻。 肥口抢登成功,北岸奴军们自是倍受鼓舞,欢欣至极。此前颖口一败仓促且糊涂,无论将领还是寻常兵卒俱都心怀不甘,原本必胜之战居然被南人奸计挫败,此刻终于有了报仇雪恨的机会。 当然报仇还是其次,眼下淮水已经不能成阻,只要渡过江去,将领可以大猎其功,士卒可以大掠其货,上下所欲同心一致,一时间气势可谓攀升到了极点,纷纷聚集在了江畔近渡之处,一俟舟船抵达岸边,便俱都涉水登船,唯恐落于人后。至于此前战损多少,眼下根本无人关心,那些人死在竟功前夕乃是命数不济,不足惋惜,反而因此少了许多竞争者,实在可称一乐。 因有大量兵众争抢登船,使得这些舟船俱都超载严重,航速不免便有些慢。但士气如此可用,将领们也不好强阻败坏气势,而且肥口营垒早已经被摧残破坏殆尽,不足为阻,尽快将兵卒运过江去,正好可以尽快对寿春发起进攻,斩获大功。 可是奴军求战之心虽然急切,无奈舟船却是受限,肥口一战打得过于奔放增加了许多不必要的伤损,加之棹夫役力亡溃严重,宁肯投落于江也不敢再为奴用,不乏战船被直接丢弃在江面随波而流。 所以聚集在北岸的两万多奴军,能够第一时间登船的不足半数。眼见着战船载运那些幸运者欢欣鼓舞直往南面功业之地奔去,暂时被留弃岸上的奴兵们不免激愤,破口大骂起来。 这些奴军大概没有听说过祸福相依的道理,不过很快现实就会予他们答案。正当这些奴兵还在指着已经渐近江心的战船吼叫催促的时候,很快便有奴兵发现了西面波涛上又有大量舟船出现,眸子不免一亮,甚至来不及叫嚷提醒近畔军众,已经发足向那里狂奔而去,唯恐这一次还不能成功登船。 这一批战船来势极快,初时还是一些黑点,很快便壮大成具体的轮廓。奔跑在最前面的奴兵不乏心思细腻着已经略有狐疑,没有听说过大军在那个方向还有舟船留用。不过他们也未疑惑太久,不旋踵,那些战船上迎风招展的旌旗便告诉了他们答案。 “那、那是……南人的水军!南人的水军回来了……” 听到这吼叫声,原本就因争渡而阵型散漫的奴军不免更加混乱,再也没有了先前的恣意狂态,更不敢不知死活的再往对面舟船迎去,大量奴兵纷纷转身北逃,唯恐再重蹈此前颖口覆辙。在逃窜途中,也有奴军发现南人水军对他们根本就不作理睬,而是直接往江面上的战船冲去,一时间惊悸稍减,乃至于心里荡漾起幸灾乐祸的快乐。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江面视野辽阔,淮南水军的出现自然也瞒不过那些已经登船南渡的奴军。这会儿奴军们心内那争功掳货的热切心念已是荡然无存,战船都因兵卒们仓皇的奔走而浮沉不已。 其实南人战船还在很远,到达此处还需要一定的时间,可是眼下奴军战船本就超载而行驶缓慢,加之心内阴影余悸作祟,甚至不乏兵众直接争抢桨橹争相摇摆想要返航,如此一来局面便更加混乱,过半舟船停滞于江进退不能。 “擂鼓,进攻!凡江上之奴,片木不得登岸!” 淮南今次回援水军并非投往汝南的全部,而是韩晃所部,原本负责防守汝口,随着汝南战事将定,便即刻归航。归来的战船兵士也并不算多,一艘大舰长安,另有十多艘斗舰战船,勉强五千兵众。但是由于淮南水军此前树立起的强大形象,一俟出现在战场上便让奴军不能自安。 其实这会儿,肥口方向也是岌岌可危。固守于肥口沿岸的奴军们完全就是以命搏命的顽抗,虽然伤亡不断增加,但是淮南军的进攻也是举步维艰。尤其眼看着奴军后援舟船已经渐近肥口,士气此消彼长,淮南军的进攻已经远不及最开始那样猛烈。一旦被奴军增援上岸,对士气的打击无疑巨大。 此时,为了激励将士用命,就连沈哲子都亲上战阵,率着亲信部曲直往敌阵杀去,他虽然不以勇武而称,但是也亲手斩杀了数名奴兵,甲衣上溅有星星点点的血迹。 眼下据守在岸上的奴兵,已经不足两千之数,但是随着援军眼望着渐渐逼近,斗志高亢较之此前登陆时犹有过之,明明本身已是处于劣势,但却不乏勇卒吼叫着前奔冲杀,竟然将战线都扩展少许。 可是随着淮南水军出现在江面上,高调至顶点的情绪陡然崩断,原本渐渐逼近的援军居然在江上停滞不前。 所有的希望和美好前景顷刻间坍塌下来,那些顽抗的奴兵们甚至不知该要怎么样表达此刻跌宕陡转的情绪,口中发出近乎野兽一般绝望的咆哮,更觉被天地遗弃一般的孤独,原本支撑着他们战斗的力量霎时间被抽离一空,江上浮荡竟夜,岸上鏖战良久,生机和希望陡然成空,有的奴兵干脆两眼一翻,瘫卧于地,不省人事! 更多的则纷纷弃械,掩面嚎哭起来。前一刻尚是如狼似虎之暴虐,这会儿却仿佛经历过人世间最残酷的凌辱糟蹋而软弱不堪,痛不欲生。 “此战定矣,将士分拣此功!” 沈哲子此前心弦也是始终绷紧,担心汝南方面不能及时回援,甚至已经打算要抽调寿春城中的守军,可是随着韩晃所部战船出现在江面视野中,一颗悬起的心终于安定下来。欣喜之余,抛掉手中已经血迹斑斑的长槊,一边抹去手上沾染的血渍,一边对近畔将士们笑语说道。 只是在欣喜之余,他也不乏忧色的望向东面,此一役石虎并没有亲临指挥,绝无可能是因为在颖口被打出了阴影而不愿重临伤心地,更有可能是直接自谯郡顺涡水而下。涡口那里能否如此处一般成功守住,实在不敢作乐观之想。 0763 两线大捷 淮南水军抵达肥口战场后,战斗便再无悬念。 此时浮荡在江面上的奴军舟船尚有百数艘,但真正得人驾驭、载满兵众的却不足半数。韩晃所部水军虽然在实力上不能形成碾压,但对舟船的驾驭之能却远远超过了乱糟糟的奴军。此时战船横陈于江面,阻拦住奴军北归之途,投石、利箭频频发射于奴船。 尤其那一艘巨无霸的长安大舰,更是当之无愧震淮之名,一俟冲入战场便直接撞沉奴军一艘载满兵众的战船,船上奴兵俱都落水蹈舞挣扎于江心,根本不需要再投以更多关注,过不多久便都成江上浮尸,再无生息动作。 硕大的拍竿不断砸击下来,灵活的艨艟、走舸分流围堵包抄,将一艘艘奴军战船逼离原本的航道。与此同时,肥口守军也完成了对岸上之敌的围剿,原本撤入淝水中的一些剩余水军舟船再次出动,将许多无人驾驭的舟船牵引回肥口码头,而后更多的兵众登船作战,对那些残留的奴船展开不依不饶的追击。 奴军们总算见识到真正的水战该是怎样一番模样,而在这场战例中他们却是不折不扣的反面教材,此前满心欢喜想要登陆抢攻,根本就没有任何在江面作战的准备,加之早前兵卒们乱哄哄的抢登船只,原本的行伍组织都被打乱,面对淮南水军的突然回援,甚至就连一条切实可行的军令都无从下达,更难以针对淮南军发动什么有效的进攻。 在被淮南军接连摧毁击沉数艘战船后,奴军才总算恢复些许秩序,然而大好形势已经一去不存。此时江面上虽然奴军仍然占据着人数上的优势,但这一群兵众多是急于渡淮作战,根本就没有任何水战的准备,甚至就连原本船上所架设的水战械用都被拆掉以求运载更多兵众,这会儿已是全无反击之能,甚至于就连想要接舷或是装船都因超载而完全追不上淮南军战船速度。 于是许多暂时还未被淮南军纠缠住奴军战船快速往北岸返航,上至将领兵长,下至寻常小卒,但凡身有余力者,俱都手持桨橹,拼命发力,一时间船速居然加快起来。他们也不敢再绕行颖口,一则水路漫长,变故更多,二则仓皇之际也根本就没有驾驭舟船转向来去的技艺能力。 如此一来,倒也有二十余艘奴军战船成功脱战靠岸,不待船只停稳,眼见到水岸将近,船上那些奴兵们便纷纷弃船往岸上游去,就连战船都不管不顾,只求远离水道。 时至正午,这一段水域已经不再见大规模的奴军踪迹,甚至就连落水溺死的尸骨并舟船残骸都被淮水冲刷到下游。至于那些被奴军们遗弃的舟船,也都被拖入了淝水中。这些舟船有许多都是完好无损,只是因为奴军弃船包括那些棹夫役力也都逃散一空或是干脆投降而为淮南军所获。 此处战事虽然已经结束,但沈哲子也无暇归镇,而且还将杜赫等一众分管政事的淮南属官都调来此处待命。 肥口周遭,浮尸碎木极多,民夫役力们登船打捞清理,还未将水域彻底清理干净,江面上已经又出现了大量的舟船,这一次则是从汝口返回的水军大部并得救的汝南军民。 肥口一时间也难容纳这么多舟船涌入,加之此处也是刚刚大战完毕,尚是诸多混乱。杜赫等政务官员们尚在忙碌着对流民的接纳安置,沈哲子已经匆匆登上了船。 “末将等幸不辱命!” 战船甲板上,负责接应的路永、徐茂并一直固守的毛宝、李仓等众将纷纷上前,抱拳为礼,神态之间不乏慷慨。 沈哲子迎上众人,闻言后已是哈哈一笑,心情可谓畅快,指着肥口处仍然密集的浮尸笑语道:“此处同样略经小事,轻克来犯之敌,倒是让诸位将军难得专美。” 这自然是一句玩笑话,沈哲子也没必要与众将竞勇,众将闻言后自是莞尔。此前归途中他们便忧心忡忡,担心肥口或将不守,待见江上那些收捡不净的浮尸残骸,也能大约猜到此前这里经历怎样苦战,绝非略经小事而已。 “辛苦毛侯了!” 与众将稍言问候,沈哲子便就将视线落在毛宝身上,这员悍将形容都有憔悴瘦削,身上衣甲也多残破,可见固守汝南这一段时间来实在是不容易。 “末将身负厚用,未能人地两全,已是惭愧……” 眼见沈哲子望来,毛宝脸上已有几分惭愧,垂首回答道。 沈哲子上前一步拉起毛宝手臂,摆手道:“毛侯切勿为此颓声,汝南维持至今,已是远超预期。分拒奴众于外,乃是淮南得守基石,且活我落难之中凡多,毛侯之功于社稷,绝非止于浅表。奴者无道之众,所恃者穷恶之势又遭横阻,今日之暂退,乃是来日之大进根本,不必扰于俗情进退之得失。” 说着,他又转望向立在毛宝身后的李仓,笑语道:“李将军,我们总算见面。此前诸事繁忙,竟与将军缘悭一面,不能得见。虽未面前亲嘱,无奈人事逼迫,妄托以重任,非情之用,还望将军勿怨。将军才用非俗,虽不自陈,自有奴众败势以证。今日护众归镇,足可夸事同僚。” “末将、末将……驸马盛赞,末将实在愧不敢受。” 听到沈哲子这一番话,李仓便显得有些局促窘迫,他此前不见沈哲子,原因绝不单纯。此前相助毛宝力据桃豹奴军的围攻,心内也是不乏殊功自许,略存自矜之意。 可是今天在看到肥口这里惨烈的战场之后,那一点自矜之傲气已是荡然无存,正如毛宝所言,诸多前提俱不足论,他们被迫丢弃防区引众以还乃是不争的事实,而且之所以能够成功撤退,也是多亏了镇中大援。反而连累到本镇遭受奴军攻击,幸在来犯之敌已被打败。 如此深算下来,他们非但没有多少功事可夸,若是遇到心意狭窄的主将,反而要穷究失土累事的罪责。李仓虽然多听人言驸马之贤能,但终究没有直观的认识,对这位少年勋贵多有陌生,所以眼下心情也是忐忑。 “久战疲敝,我也就不再多扰。稍后肥口疏通,镇中自有人来引所部归镇休整。” 对汝南这几名将领温言嘉许一番后,沈哲子便直接在船上召集众将开始议事。 此时两处战斗都是刚刚结束,因而具体的战果如何尚还没有整理出来,但大概的经过总还能够说得清。 汝南方面战斗要比肥口从容得多,虽然奴军桃豹总体应对得宜给淮南军造成了极大的困扰,但自身也是困于整体战势的被动而不得不做出改变。双方唯一尚算惨烈的交战发生在将近悬瓠之地的汝水上,此一役淮南军以舟船为诱饵,诱使奴军入水哄抢船只,而后便依仗水战的优势大溃其众,彻底击溃了桃豹针对汝水的封锁和防守,得以与汝南军民胜利会师。 至于肥口这里,沈哲子亲自坐镇督战。虽然由于奴军乱打一气给淮南军造成极大的困扰,乃至于突破肥口等多处防御得以成功登岸,使得战事一时间危急到了极点。但也因此,奴军付出了远超于正常作战的代价,这也给此后的崩溃埋下了祸根。 如果奴军能够从容调度,整体为战的话,或许不能这么快就攻破肥口营防,但最起码损失也在可控范围内。当汝口水军归来助阵的时候,不至于一触即溃,令得局面彻底崩盘。 今次奴军南渡,投入不可谓不大,此战无功可以想见对其军损害之大。此前颖口一战中,由于担心会遭到奴兵回击反噬而没有趁机扩大战果。可是今次这一战中,奴军舟船即便没有全没,也必然已是大损。所以在于众将略作商议之后,沈哲子也不打算再就此作罢,当即便又调集五千水军,交由韩晃率领,直往颍上攻去。 至于新进归镇的水军,也并没有就此闲置,即刻将战船送往硖石城处,由那里整军往淮水下游的涡口而去。 沈哲子甚至没有时间去出面安抚那些得救过淮的汝南民众,诸事都托付杜赫等人处理,在安排过军务之后便匆匆返回寿春,接替沈牧坐镇城中。而沈牧则率领一部分寿春守军于八公山登船,与水军合兵一处,直往涡口而去。 然而水军出动未久,旋即便传回了不好的消息,石虎果如沈哲子所料,率领谯郡之众趁着汝南、肥口烈战之际自涡水顺流而下,接连攻克涡口、马头等淮水北岸要地。负责彼处防务的曹纳已经暂退到了洛涧,而徐州军剩余的一部分也都退守盱眙。 这样一个结果,沈哲子虽然早有预料,但当真正成为事实的时候,还是略有几分失望。涡口同样是淮上要害,虽然对于寿春的威胁并不如颖口那么深切,但落在石虎手中后,无论是左面的淮南还是右面的徐州,在防守方面都要压力倍增。 不过事实已是如此,凭着淮南军本身所具备的兵力,绝难支持汝南、肥口、涡口三地作战,必须要有所取舍。眼下两地俱都得功,涡口易手倒也并非难以接受之失败。 于是沈哲子一方面加紧对汝南归众招募整军以扩充军力,守稳本镇,一方面命令水军与曹纳汇合并守洛涧,不要让石虎兵入淮南。 0764 淮阴失守 位于涡口的奴军大营,中军大帐内不乏欢声笑语,诸将齐聚一堂,恭贺中山王此战之大捷。而在大帐之外,则又有十数名将领跪在地上,满脸灰败之色,与帐内乃是截然相反的两种气氛。 今日中军营防不禁,不乏有将领匆匆行来,加入到大帐内的欢庆中,在看到帐外那跪着的十几名将领后,眉眼之间俱都讥诮。这十几名将领可都是中山王信重有加的嫡系部将,往常不乏自恃中山王之亲昵而目中无人,如今一个个却都成了败军之将,前途未卜,自然会令余者生出幸灾乐祸之想。 此时中军大帐中,石虎怀揽盛酒瓦瓮,脸庞上已是略有醉态,眉眼飞扬,再无此前困顿之颓态。帐内众将也都捧酒以贺,高颂中山王不负威名,旗开得胜之后,接下来便是扫荡淮夷。 涡口这一战,进行的尤其顺利,甚至没有动用那数万怀有反复之心的胡部义从,石虎只是亲率谯城三万人马,水陆并进充塞涡口,继而便对马头等淮上戍堡形成围堵。这些戍堡也都不乏坚防,但无奈本身守军便不多,江上后援又不继,一番烈攻之下很快便次第告破,将南军淮北之防一一拔除。 此次一战,对石虎而言可谓意义非凡。虽不至于一扫此前颖口之败的颓势,但最起码也是证明了他还是那个勇武敢战的羯国名将,在没有太多外部因素的介入下,仍然具有每攻必克的锐猛! 拿下了涡口,便意味着打通了淮上的通道,以此为起点无论是攻打西面的淮南,还是东面的徐州,都是倍增便利。这本来就是郭敖所掌东路军今次南来的作战目标,如今被石虎完成,只要掌握住这个淮上大门,奴军就可以源源不断的涌入到南岸为战。最起码在大江之前,前路上已经没有太大的水厄阻途,免去了这一最大隐患,更多的便要仰仗大军野战攻坚之能。 热饮一番之后,众将不免讲起其余方面作战的情况。被提及最多的当然是颖水方面军队的失利,颍上南下之众可没有他们这样的好运气,被淮南军力阻于肥口与硖石之间,而后又被淮南水军杀了一个回马枪,可谓是大败亏输。 四万于众溃逃回来不足两万,更重要的是丢失了大量的舟船械用,以至于对颍上的掌控都形同虚设,令得淮南水军得以畅通无阻的深入到陈郡、颍川等地,如入无人之境。如果不是在涡口得胜之后,石虎即刻便下令将物储俱都转移到谯郡来,这一败将直接丢掉大军继续南下作战的根本! 所以众将对那些战败之将领也都是口诛严厉,恨不能杀之谢罪。 石虎听着众将的争相讨伐,神态只是淡然,并不急于表态。这些人如此激愤态度,看似就事论事,但其实心迹如何,他又怎么会不知。今次颍上发动进攻的军众,俱都是他的嫡系义从。此前颖口一败,各部离心深重,至今都未打消,正是凭着这些嫡系义从,石虎才能勉强维持住局面。 如今石虎借着涡口之胜回挽一些威势,但也难以完全消弭掉此前的隐患裂痕。众将正是要借此打击石虎的嫡系部将,以削弱施加在己身的钳制之力。 “南貉沈维周,不是俗类。其人所御之众,倒也称得上是南人罕见之劲旅。此前就连我稍有不察,都要受挫于颖口。今次颍上之军再受挫折,可见淮夷貉奴也非一无是处,来日为战,还应谨慎为先,不得轻敌。” 以往石虎是绝对不会有此类涨他人声势而灭自己威风的话语,可是今次独掌局面,此前又有折戟之痛,这才渐渐感悟到世事艰难,凡有困境许多都是难以力取,这也算得上是一种长进。 当然更重要的是,虽然石虎也大恨颍上之军的失败,尤其是损失了太多的战船,这直接影响到稍后他以涡口为中心而南下作战的计划。但是眼下,他无论如何也不能遂于众愿,将这些由自己亲自提拔起来的年轻将领们重惩,反而削弱自己对于大军的掌控力度。 “江水横流,隔绝南北,此诚天地之大限。要凭人力迈此,非伟力绝勇之辈而不能。大王掌于国士南来,于南人而言乃是灭国倾家之大祸,江东人才物粹俱都集此,沈维周又是南士中才智、人望并汇,即便比于中国,仍不逊色太多。似祖某之流即便仍然南事,也要拜于下风。况且颍上所负本就为牵制之任,正为涡口谋于战机。今次涡口顺利得功,营外诸将虽无突破之功,但也不乏扰敌之劳啊!” 今日庆贺,祖约得以列席其中,他是看得出石虎心意为何,本身也不畏惧得罪这一众奴将,因而便顺着石虎的心意发言,待见石虎望过来的目光不乏赞赏,便又继续说道:“举国之战,士庶穷命以争,胜负本就难作速决。先胜而后败,小挫而终成,眼量须以长远,一时得失之争,只是寒伧俗类狭念。北冥之鲲,发于一卵。镇国之鼎,成于锤锻。若因一时之困而颓丧不前,虽绝勇之辈,不能猎得大兽。” 祖约这一番话,帐中这些胡将大半都难听得懂,包括石虎在内都只是一知半解。但这并不妨碍他听出祖约这是在为他助声,因而便也趁势夸赞祖约几句,继而便让人将那些败军之将引入帐内来,先是厉言训斥一番,而后才又将他们俱都划为先锋,配足兵众让他们来日猛攻洛涧以戴罪立功。 其余众将,对此虽然略有不满,但此前颖口大败、军心惶恐之际尚不能摆脱石虎的钳制,如今涡口建功、已经将要攻入淮下腹心,局面转为大好,则就更加不敢明目张胆的违逆石虎的意愿了。 当然,石虎也并非只是包庇自己的亲信,对于余者同样不乏拉拢。尤其此战中表现出色,原本为郭敖部将的李农,石虎更是多有嘉许,甚至拍着李农肩膀指向自己节杖笑语道:“此世唯勇力者当显,若能谨守当下之态,来日必当执此!” 因为拿下了涡口,石虎的重心便完全转移到此处,对于业已失控的颖水也并没有再大力挽回,而是全力于涡口备战。稍有遗憾的,就是将主力专注于涡口之后,便不免与桃豹军失去了呼应之能。不过就算是没有桃豹的助战,石虎也是充满了信心,反而桃豹没有了他的策应,将会变得有些孤掌难鸣。 不过石虎对此也并无太多愧疚之意,并且打算借此敲打一下桃豹。虽然此人表面上是极力配合自己,可事实上肯定是有所保留,否则凭其数万之众居然不能将南人水军牢牢牵制于汝水,以至于颍上之军遭受围击而大败亏输。 所以对于桃豹那里,他只是派人去信简单犒问安抚,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举动。至于桃豹屡有请粮,也只是言令桃豹夺回颖水控制权之后,他这里才会派人送粮。 相反的,对于徐州方面石虎便加大了关注。石堪一直是他心头一根刺,此前原本打算挟着大胜之势一举解决掉石堪这个隐患,结果却一时大意落败于颖口,令得他的计划大大受挫。不过随着涡口入手,局面总算又入了正轨。 虽然眼下时机尚不成熟,不能将石堪一举拿下,但他也不打算再让石堪置身事外,屡屡派人去信讨要兵众、资用并舟船,措辞一次比一次严厉。甚至表态如果石堪敢再引兵沽望自重,他将率众直抵淮阴,以贻误军期战事而重惩其人! 石虎态度之所以如此强硬,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原本的积怨,本就相看两厌,另一方面也确是军务所需。颖口一败后,大军困顿日久,没能直入淮南获取补用,因而资用渐有匮乏。而颍上之军作战不利,舟船损失惨重,这就令得石虎虽然拿下了涡口,一时间也难发动大规模的渡淮作战,趁势扩大战果。 可是几日之后,石虎非但没有等到来自淮阴的物货援助,反而等来了一个让他心情从云端瞬间跌落到谷底的消息:南人徐州军围攻淮阴多日,终于攻破此城。郭敖与石聪等将领裹挟败卒,业已往北面国中逃去。至于原本坐镇淮阴的石堪,则早已经在大军南来的时候便已经奉诏归国! “老匹夫,莫非是要将我置于死地!” 对于石虎而言,最让他震惊的还非淮阴的丢失,而是石堪的归国。这当中的意味如何,他甚至不敢深思,但也能够感受到那种直扑面门的危险和阴谋气息,甚至于心内都生出要直接归国以作窥望的想法。 但这想法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石虎便知绝无可能。一方面石勒居然有如此布置,而且隐瞒自己如此之深,那么极有可能还会有更多的布置。而且,南人也绝不可能任由自己轻易撤离,如今他虽然占据了涡口,可是左右淮道已经俱为南人所掌握,一旦被衔尾追击,大军很有可能被一触即溃,他即便孤身得免,归国后也难再有作为! 一时间,石虎心内原本因涡口得手的欢欣已是荡然无存,更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到了进退两难的危险境地。 与此同时,沈哲子在完成了对汝南民众的整编成军之后,便也率领镇中主力前往洛涧,亲临前线与石虎大军展开对峙。如今颍上奴军已经不成威胁,而汝南的桃豹军本身就乏于舟船。原本各方告急的态势有所扭转,只剩下了涡口这一处威胁。 不过沈哲子还是有一桩不解,那就是按照原本的记忆,石勒此时应该已经死掉了,而且消息也应该传到了前线。当然战事打到如今这一步,随着郗鉴入主淮阴与淮南军在淮水上对石虎形成夹击之势,石勒无论是死是活,淮南已无多少失守之忧。但哪怕只是单纯的好奇,沈哲子也想弄明白石勒怎么就该死而不死。 如果说他的作为对石赵内部有什么直接影响,那么无疑是原本应该坐镇襄国的石虎如今正困顿于涡口。若原因在此的话,那石虎这老小子真的是人事不干,坏事不落啊! 0765 同病相怜 “哈哈,终究还是我险胜半着。世仪过执于方寸,反倒失了全局的衡量。” 眼看着美婢将棋枰上棋子黑白分拣,程遐手捧浓香酪浆浅啜一口,状似极为愉悦。眼下的他,时服于身,散髻垂发,相貌略显清癯,神态却是淡然,已经没有了石堪刚刚归国时那种颓丧与病态。 “明公弈力高深,凤是自愧不如,方寸尚且不能争得,又怎敢妄窥全局啊。” 钱凤闻言后便笑语一声,因有纱巾覆面,倒也看不出神情如何。 程遐一局得胜,兴致正浓,待到棋枰收捡完毕,正待邀请钱凤再来一局,突然门生入内汇报又有苑内中使入府请问体中何如。程遐闻言后,脸上之淡然微笑顿时荡然无存,冷哼一声后便说道:“告诉中使就言我仍是病体沉重,深养室中,不敢衰容见客,更不敢秽病之身面见主上。” 门生领命而去,不过程遐的好心情也不复存,摆手驱退左右侍者,望着钱凤不乏忿忿道:“老奴待我如卑器,事急则礼问,事缓则闲弃。此前他是自负谋深而独专,如今弄巧成拙,又想要集群智众力以补前错。哼,如此反复无常,已是全无人主品格!” 讲到这里的时候,程遐已是不乏幸灾乐祸,可见对赵主石勒积怨之深,甚至在钱凤这个远未可称亲信的门客面前都不加掩饰。 他当然有幸灾乐祸的理由,此前石堪归国,不独只是让他权柄大失,际遇更是有了云泥之判,因此沦为国中笑柄,简直就是被赵主玩弄于指掌之内。 可是前段时间,南征大军在淮上颖口大败亏输的消息传回国中,顿时在襄国都中响起哗声一片。在攻灭汉赵之后,羯国在中原已是一家独大,四夷虽然仍有不驯迹象,但也不过疥癣小患。 今次大举用事于南,对手不过是内乱不已、苟存江表的残晋余孽,本为必胜之战乃是国中共识。但却万万没有想到,几十万大军南向,非但没有旗开得胜,反而是大败辱国。这对国中人心所造成的冲击和动荡之大,实在难以想象。 而赵主石勒在得到信报之后,原本风寒病体,病情更加重起来,甚至直接气急昏厥。此事外间自无所知,但程遐也是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得知此事之后,心情自是畅快。此一败与他而言,可谓是双喜临门,一方面重创了宿敌石虎的声望,另一方面则乐见石勒气急败坏。 如今国中围绕颖口军败可谓众说纷纭,热闹非凡。程遐当然也有自己的看法,他虽然与石虎积怨深重,但对于石虎的军事之能也是有着足够的重视,并不认为此败完全是石虎轻敌所致,更多大概还要归咎于石勒自以为深谋高智但却弄巧成拙的调度,急急将石堪调离外镇前线,令得前线军心动荡。 本来胜败都为兵家常事,羯国在兴起过程中本来也不是常胜不败,如今国势正是昌盛,一次败绩虽然有些让人无法接受,但也并非不能承受。但是由于近来国内大动作频频,国内已是人心浮动,不乏忐忑自危之念,因而这一场兵败究竟能给时局带来多大的影响,便也实在不好猜度。 石勒病情稍有平缓之后,即刻便召集内外文武群臣议事,甚至将邺城禁卫都抽调数万归于襄国以稳定局势。对于程遐的冷漠态度自然也又有变化,频频遣使来问,想要召他入苑议事。 但是如今的程遐,已经彻底认清楚石勒对他态度究竟如何,再无以往那种热切逢迎。而且对于局面将要如何演变,他自己其实也没有足够的认识和猜测,更担心对答之间会忍不住流露出幸灾乐祸的态度引得石勒迁怒,因而索性仍以病养为理由,避不入见。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程遐对于时局就完全没有了进望之心,只是在还没有完全窥望清楚形势的情况下,谨慎以待,不敢轻易有所举动。 这几日程遐频频邀请钱凤过府,除了钱凤确有智谋每每有言都能予他启发之外,也是想要打听更多的南面人物风情,尤其对于将石虎击败的南国驸马沈维周更是充满了好奇。 当然程遐也不可能独信于钱凤一人,大凡南乡流落于襄国的士人,近来他都派人暗访询问,对于江东之人物并局势也不再如以往那么陌生。而且对于钱凤与吴兴沈氏的关系也都多有听闻,不过这倒不至于令他对钱凤生出什么芥蒂之心。 虽然钱凤与吴兴沈氏不乏旧谊,甚至乃是同乡世好,但是如今这个世道,父子都能反目,兄弟多有离心乃至互陷,所谓的深谊旧情又能有多少分量?包括程遐自己,都是饱尝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之苦,对于人情难免怀有更多失望。 而且那个吴兴沈氏从一介吴乡夷户武宗在南乡渐有发迹,如今已经将有势族气象,不乏弄奸投机之举。这样的人家为求显进本就不择手段,又怎么会顾念人情而包庇旧亲。 不需细忖,程遐便能想象到钱凤堪称悲凉的身世。原本与沈氏旧好共投于琅琊王氏权门,结果沈氏背信弃主,只求自安,因而免于清洗牵连,反而以此求荣。而钱凤则就没有了这种好运气,背负叛逆之名。沈氏爱惜羽毛,担心会受旧劣牵连,不独不会包庇钱凤,反而有可能还要赶尽杀绝以划清界限。 否则,凭那吴兴沈氏如今在江东的权位,只要稍加包庇,钱凤不至于自毁自逐,远逃外国。 这么一想,程遐对于钱凤便有同病相怜之感,都是所亲非人,卑微时倾力以助,显达后却被人厌弃冷落。所以在听钱凤又讲述一些江东人事后,程遐不免感慨道:“世道对世仪实在太无公道,苦困与人共享,危难与人共渡,将有回甘却遭抛弃,劳碌半生只得残躯逆名于世,实在令心存义念者心不能平!” 钱凤闻言后便苦笑一声,叹息道:“沦落至此,半为自作。虽是存恨,于事无补。纵有怨言,徒惹讥笑。如今只恨前身因负小智,妄谋大事,却欠于自谋,若是当年能有一二自瞻,不至于此。如今悔之已晚,更是不忍多言旧事。” 程遐听到这话后,心内也是多有感触,他虽然为钱凤感到不平,但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往年也是满心的赤诚,一心想要追随奴主成就大事,可是如今刚有从容,旧情已经不再,不独饱受猜忌,更是身家性命都难保全。早年妻女遭受禽兽凌辱,如今自己又被愚妇掌掴,虚任显位,但其实半点自主都无! 而钱凤所言之自谋,更让程遐大生认同之感,如今这个世道,没有什么人是可以信重无疑的,人若不能自谋自爱,那是连自己都放弃了自己,自取死路。 两人又闲谈片刻,门下再来禀告中书令徐光来访。 钱凤闻言后,当即便起身告辞。而程遐也不再挽留,起身相送。徐光来访,肯定是有机密要事要谈,当然不能留钱凤在场。他对于钱凤虽然不乏好感,但远还未到参谋大事的程度。 送走钱凤之后,程遐再返回室内,便见徐光已经入席坐在了先前钱凤的位置,眸中不乏忧色,手指曲起敲击着棋枰,有些不悦道:“如今畿内已因中山王军败,物议沸汤,光禄倒是雅趣不减,莫非是打算就此避世,不再谋外?” “中山王是胜是败,自有职任者操心劳力。我不过畿内一闲叟,散置一弄臣,不堪谋论,不堪委事。纵有再多进言,无非使人生厌。” 程遐坐回位置后,又望着徐光问道:“中书忧色挂相,莫非又有恶事发生?” 徐光闻言后便长叹一声,说道:“中山王徒负盛名,今次真是军败害国,辽地又有异态,主上今日正为定边愁困不已……” 略言今日廷议之事,徐光又望着程遐一脸凝重道:“光禄此前际遇,也确是失于礼仪。但眼下实在内外交困,实在不宜再虚逞意气啊!光禄即便不为身谋,也该远思太子,不该独立局外,使得太子寡援。” “我自顾尚且不暇,太子又深受主上亲爱,未必就需要我这闲臣辅弼啊!” 徐光若不这么说,程遐还能保持几分淡定,听到这话后当即便冷哼一声。他近来怨气满满,可不独只是怨望石勒夫妇,对于太子石大雅也是不乏怨气的。此前石堪归国,将程遐在禁军的布置清扫一空,如果太子能开口声援一二,石堪也难做得那么彻底。 那小子虽然仁义为表,但性情却实在懦弱,也根本就不明白谁才是他真正可以依靠之人。对于亲舅被如此打压居然不闻不问,难免会令程遐心生忿怨。 “太子自有仁君体格,这一点光禄也是自知。但也的确乏于历练,稍短于人事。如此才更需要良臣辅弼,来日临于国事才能不失分寸,光禄嫡亲之倚靠,怎么能为如此疏远之想!” 徐光脸色一肃,提醒程遐不要被愤懑蒙蔽理智,太子才是他们安身立命之根本,讲到这里,他又沉声道:“光禄近来每作自逐之态,应是不知刘侍中多有备问君前……” “什么?那胡奴、那胡奴……他又能有什么良策以进?” 程遐听到这里,脸色已是惶然大变,就连语调都变得有些颤抖。 0766 人主之困 清晨时分,虽有凉风习习,但宫室门窗俱都深掩,因而整个殿堂内仍是闷热难当。侍立在殿中的宫女衫裙都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若作细览,不乏妙态。然而眼下宫室的主人,却委实没有这个兴致。 赵主石勒仰躺在高榻上,身上半掩薄衾,脸色潮红浮肿充满病态,鬓发之间频频有细汗沁出,宫人殷勤上前频拭不过维持片刻干爽。岁月最是无情,凡为生人无论高贵寒卑与否,俱难免于春秋伟力加身。往年身负重伤、血肉模糊,尚能纵马烈战,可是如今偶感风寒便迟迟不见好转,屡有反复。 较之病体更加难耐的是心内的焦灼,南征遭受小挫,虽然令石勒颇感不满,但也并非难以接受,毕竟世无必胜之战。这一点,没有人比石勒更清楚。然而国内因此所引发的一系列变故,却让本就复杂的局面变得更加梳理不清。 前线这一败,让许多本就存在的纠纷变得更加尖锐,而一些原本只是潜流的矛盾也都次第浮上水面,转为针锋相对的纠缠。 比如这一次败绩该要谁负责任,又该怎样处理并补救,朝野内外便是众说纷纭。 有的说是中山王轻敌所致军败辱国,应该予以严惩以儆效尤。有的则说眼下本就不是追讨残晋的良机,今次大军南下太过仓促,没有一个周详的准备。还有的则归咎于前线众将互相掣肘,不能集合一心,因而给了南人可趁之机。 当然还有另一种说辞,那就是认为之所以军败,主要便是因为石勒将彭城王石堪抽调归国,致使徐镇陷入混乱,临阵易将乃军事大忌,如今自尝恶果,正是理所当然。 这一类看法虽然少有人敢公开谈论,但也必然是存在的。诸多争论,各执一词,俱都条理有序,令人无从辩驳。但其实石勒本就是开创之主,军事上的得失又何须他人置喙分讲!如许多的争论,于事无补,不过令人徒增烦扰罢了。 当然石勒心内也明白,这些人看似在臧否时事,但其实不过是借由这一桩事来表达各自的诉求并立场罢了。一个个看似心系社稷,国务当先,但若撕开那一层表皮,内里俱都是门户私计,无谓忠奸,皆为可诛之众! 或许是因年迈而渐有颓志,石勒近来每有回味微时事迹。那时他虽然只是一介卑微寒伧,终日两餐不继,但也不必面对如今这么多的烦扰,凭于悍勇而横行于乡,可谓畅快。 如今他已是中原之主,士庶万众俱都拜于足下,尊则尊矣,但每日睁开眼便有无穷烦扰积陈面前,不敢稍有懈怠。他以胡众而君临中原,当中之艰难较之假托汉亲的刘元海还要甚于数倍,因而所需要付出的努力和艰辛也是甚于数倍。唯恐一时不察,那些貌似恭顺的子民们便要暴露出豺狼本质,将要反噬主人! 为了免于倾听那些厌声,石勒干脆罢止了固定的朝会,但国中之纷扰也绝非如此就能假作不见。就算国内可以凭其威信压制下来,可是四夷也不得不防。 南征受挫,石勒自己也是不乏悔意,此前一直觉得残晋疲弱、不堪一击,如今看来还是过分轻敌乐观了。尤其将石堪调回国内以为内用,不得不说是略有草率。 但即便是认识到了这一点,就算是能够从头再来,石勒也不得不如此做。这是他身为人主的无奈,也是国内目下形势必然会有的结果。 哪怕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石勒也不得不承认,凭他目下这个年纪,已经很难再有更大的开拓机会和空间,更多的精力需要放在嗣位的传承上。这不独是对他毕生功业的保全,也是要给一种追随者们一个交代。 石勒本身并不是什么刻薄寡恩的君主,本身也愿意给那些追随者们一个满意的结果。但问题是,人欲无穷尽,俱都争上游,若是予求予取,那世道将永无宁日。 许多道理,石勒并不是不懂,但懂并不意味着就有办法解决。比如对于他的侄子石虎该要如何安置,石勒心内便充满矛盾。若从本心而言,石勒是愿意相信石虎并付以托孤重责的,但问题是石虎其人实在太过锐猛张扬,就连他驾驭起来都要有所防备。如此强臣留给子辈,实在是祸福难料。 可是他又能怎么办呢?太子石大雅虽然颇负仁义之名,或是守成有余,但实在不具备开创伟业的雄才大略。至于其他诸子,或是才能不堪,或是年龄尚浅,根本难以托以重用。 所以中山王石虎的存在,才是他家功业尊崇能够保存且流传下去的保障。即便心内对石虎有许多不满,也不能直接除掉石虎,做那种自毁干城的蠢事。 但石虎其人乃是一柄利刃,伤人也能伤己,若是不加制衡,实在不好驾驭。他如今尚还能镇压局面,石虎已经多有不恭,若是来日传嗣,可想而知其人会骄狂到哪一步。 事实上,石勒不是没有想过传嗣于石虎的可能。可是一则终究私心难免,担心石虎不能善待他的子嗣后代,二来废嫡立疏,实在悖于法理,难免更要被人目作胡虏卑劣,况且石虎其人本身也不是能够倾伏万众之选。无论在公在私,这都不是一个好选择。 这段时间以来,国内围绕该要如何处置中山王的议论也是不断,大抵表现为两种态度。一者是中山王轻敌败师,有辱国体威严,必须要予以严惩。一者则认为胜败常事,国人本就不擅水战,初战失利便要严惩大军统帅,实在没有道理。 这两种论调各有其理据,但若深究下去,也都脱离了就事论事的范畴,前者想要借机打击中山王,多是出于自固权位而考量,根本就不考虑若是这么做的话,会对南征大军造成怎样恶劣的影响。而后者对于石虎的纵容包庇显而易见,这也正是石勒忧虑所在。 这两种论调争执不下,石勒自己也实在难做决断,索性悬而不决,以待南面之事出现转机。 另让石勒倍受困扰的问题就是,近来国中大动作频频,俱是为了长治久安而作规划,但也因此触犯到了一些人的利益。趁着南面战事不利,许多想要借此罢止新政的论调声音也都遍布朝野内外。 尤其是一些羯族耆老,更是声嘶力竭的表示反对,甚至不乏人激言石勒这么做,就是在将好不容易打下的羯国拱手让与晋人。而这些人,也正是力保中山王石虎的那一批。他们不独不满于石勒的许多新政,甚至对于太子石大雅乃是晋人所生都有不满,赫然已将石虎当作他们权益的保护者。 如果是别的人敢如此公然抵触,石勒自可屠刀高举,血腥镇压。可是面对族人们的异心悖念,他却颇有无从发力的困顿感。 本身已是病体缠绵,加之心头诸多烦扰,更让石勒生出帝王之尊尚不及寒夫走卒从容的感慨,精神更是多有萎靡疲惫,几乎夙夜无眠。 这时候,中常侍严震入报程遐正于宫外叩请入见。 石勒近来已经罢了朝事,若无诏许,外臣都难得见。听到严震的禀告,石勒眸中便忍不住略过一丝阴霾厌色,只是从榻上翻身坐起,也不说召见还是不见。 严震见状,自然不敢催请,只是垂首待命。 又过了片刻,又有其他朝臣请见,石勒才打起精神,饮过汤药之后整理衣饰,转入侧殿召见,但言中始终不提程遐。就这样一直到了傍晚,他才随口问了严震一句:“他可还在宫外?” 待得到肯定答复后,石勒才冷笑一声说道:“奸贼可厌,此前不是病入膏肓不敢秽体入见?他若真病重至死,倒还可以赠其一场哀荣。” 虽然这么说着,石勒还是让人将程遐召来殿中。 少顷之后,程遐便匆匆入殿,叩首连连请罪,言道病得不合时宜,居然在国事繁忙之际不能分劳事务,实在辜负恩用。 君臣之间关系已经恶劣到极点,对于程遐,石勒更是表面的客气都欠奉,闻言后不乏讥诮道:“我倒不知你府上何时请来医道圣贤之士,前日尚是病体沉重,今日就能稳步健谈。” 程遐听到这话后脸色不免更加难看,只是连连叩首,不敢多作言语。他自然知道自己入见难以讨到什么好脸色,但却又不得不来。此前徐光在他府上所言之刘侍中,其名为刘闰,乃是皇后刘氏的胞兄。刘闰其人本身算不得什么,不过屠各杂胡一介卑流而已,不独出身卑劣,才能更是不堪,但是因为皇后的关系,仍然在朝任事。 此前程遐并不将刘闰放在眼中,因为石勒也心知刘闰其人才不堪用,只是闲置于朝而已。可是眼下却被石勒留在身畔,不乏提携栽培的意思,这便让程遐感到浓厚的危机。他是太子亲舅不假,但皇后则是太子的嫡母,法礼而言,刘闰这个国舅身份较之程遐还要更高一些。 石勒如此态度,显然是已经对程遐不满到了极点,乃至于将要有以刘闰取代他的意思。单纯刘闰,并不足以给他造成致命威胁,但若再加上彭城王石堪这个皇后的养子,便给他造成庞大的压力,甚至于可以直接取代他未来在太子身边的位置!如此一来,程遐又怎么敢再任性闹别扭,府内权衡一夜后,天还未亮便匆匆入宫请见以观风向。 0767 嗣位动摇 “近来国中热议之事,你是怎样看法?” 略作敲打之后,石勒又皱眉望向程遐,他虽然对程遐多有不满,但也不能完全罔顾其人对时局的看法。毕竟,程遐既是追随年久的重臣,又是太子的亲舅,国中许多职任政事的官员都出其人门户。 程遐听到这个问题后,当即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他近来之所以闭门不出,其中一部分原因也是不知该要怎么回应石勒此类发问。其实他是何样看法又何须再问,在他看来最好的解决方法莫过去直接辍用中山王,押送归都议罪,继而再以彭城王石堪为将南去,南征大军次第撤回,恢复此前的局面防守于淮水一线。 毕竟,南人虽可固守但却根本无力北伐乃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并不能给羯国造成直接的军事威胁。 但正因石勒是明知故问,他反而不能道出自己的真实心意。毕竟眼下对于石勒而言,重要的并不是他能提出怎样的建策,而是其人态度如何。 在略作沉吟之后,程遐终究还是不敢过分违逆主上,转而说道:“古来言战事,并无确凿必胜之仗。譬如主上昔年功业之途,未必临阵必胜,定于大略,守于不屈,百战不怠,乃成中国之主。残晋虽疲弱,余泽或仍未损尽;况南乡闭塞,久远中国,虽乏于人物,但略胜地利。中山王殊功于中原,自不必力陈,然则猛虎蹈于波涛,终不得鱼虾之乐。非力有不逮,实技有不精。偶或小挫,亦是常情……” “你这么说,莫非是觉得残晋自有天地庇佑,将要久存于世,人莫能攻?” 石勒听到这里,神态已有几分不悦。 “臣绝无此意,天地自有所择,此士庶共见。司马正宗尚且不能守于国业,何况流于夷土之远裔。” 程遐忙不迭疾声自辩道:“臣所论者,乃万物生化所限,夷土河泽秽瘴所在,绝非国器偏置之乡,古来即无王兴之类。或是苟存一时人情不忍,终将要遭天地遗弃!” 石勒闻言后,脸色才稍有好转。其实江东的难缠,他早有领教,早年中晋几十万大军都被他所击败,当时也曾壮志凌云,认为天下再无敌手,更不将江东那些残余放在眼中,引兵南向准备将之扫荡一空,结果却屡屡遭遇挫折,终究还是无功,最终还是听从了右侯张宾的建议,立足于河北,才有了今日的王业。 程遐这么说,倒也不是没有道理。但令石勒感到不满的,正因为其人所言不无道理,若是深思下去,则就等于在说他此前决定南征是错误的。 “你等臣众,久任于庶务,终究远于军事。中山王百战之骁将,纵有小挫,不失从容。既然明白万物生化所限的道理,此一类事,以后就不要再多作争论。” 程遐听到这话后,心内忿念不免更深,这段时间以来他本就闭门不出,更谈不上与人争论此事。石勒这么说,分明是仍将时下畿内热论归咎于他,认为是他暗中挑拨撩事!不过这会儿他当然不敢流露出明显的怨色,只是垂首恭声应是。 “既然病体已经康健,国内也正是多事之际,稍后就归曹任事吧。” 近来诸事烦扰,加之本身精神便有不济,石勒身边也的确乏人可用,尤其程遐在处理政务方面确有其能。让人不满的还是其人心思实在太多,此前皇后对程遐诸多训言,也正是石勒想说的。寒伧之徒,即便身有显才,若非追随于明主,安能显进至此?人心欲念不足,实在可厌,明明安心于事便能辅政可期,偏偏有太多潜谋深算,让人不能尽信。 程遐听到了这里,总算是松一口气,又忙不迭针对当下之局面讲出了一些自己近来谋划的进策。如今出现了一个强劲的对手足以威胁到他的位置,自然也不敢再因于意气而有所藏拙,要让石勒看清楚用事之际究竟谁才是可用之人。 听完了程遐的诸多建策,石勒对其不满也略有缓解,继而又温言勉励几句,这才将人放出。 程遐离开宫室之后,已经到了午后时分,心情并不算太好。虽然后半程奏对谈话气氛尚可,石勒对于他的许多建策也都不乏认同,但落在了实处关于他的职任问题,却没有多少增益,甚至当他言道将太子召回襄国时,石勒想也不想便予以否决,明显还是担心他会借着太子声势而在时下畿内纷争连连的情况下弄权滋事。 临近告退之际,石勒又言道太子的母亲程妃因为程遐近来病居而不乏担忧,让他去见一见程妃以慰人情。 程妃年在三十多岁,乃是一位美态妇人,因而素得赵主宠爱,养育几名儿女,仍是风韵犹存。此时正坐在偏殿以待,等到程遐入拜请见时,便起身匆匆迎上来,不乏关切的打量程遐一番,而后才拍着胸口说道:“眼见阿兄康健如常,我才心安许多。近来每每想要归家省望,只是主上体态欠安,我也就不敢任性。” 在面对自家妹子的时候,程遐才总算有几分轻松,落座之后才说道:“我本也无甚恶疾,无非气滞郁结,不能畅怀,因而滋生小患,阿妹也无需生忧。” 讲到这里,他见殿内多简朴,不免便皱眉道:“我虽然久不请见,但也多使人输用入内,怎么起居仍是如此简用?即便你自己不爱厚享,日常主上来见,难道也要如此礼慢?更何况,你之起居享用如何,都与太子相关,怎可如此卑于时用?” 程遐自知自家之尊荣与否,大半系于程妃与太子之身,因而素来不敢怠慢。加之他也知自家本非名门望宗,主上恋爱程妃多半还是因为妇人自己美态可亲,至于妇德女才教养之类,实在乏甚可夸。所以对于程妃日常用度之类,也都是竭尽所能提供最好,较之自身享用都要用心的多。 程妃听到这话后,脸色便有几分不自然,垂首无语,神态间不乏委屈。 旁侧侍立的女史已经开口说道:“郎主不知,日前皇后召见夫人,厉言训斥,言道夫人室中多置浮华之物,扰于主上精神,实在是……” “住口!” 程妃见阿兄脸色陡然转为阴冷,忙不迭开口喝止这个母家陪用入宫的女史,转而又望着程遐,脸上挤出一丝难看笑容:“皇后恪守礼德,苑中监管不免略有……” “她不过屠各杂胡一丑态卑劣妇人,识得什么礼德!若非主上旧情包庇,不过一个天地生人俱都厌弃的恶妇……” 程遐已是忍耐不住,心内对皇后所积攒的怨气顿时倾泻而出。 “阿兄慎言……” 程妃听到这话,脸色已是大变,先让宫人守住门户勿使外人行过听到,这才拉住程遐的手低语道:“阿兄切勿因我再恶于皇后!只要母家能得昌盛,太子处位安然,我一介妇人荣辱,实在不必介怀……近来主上多召皇后议事,阿兄若此节再有言辞见恶,实在不是良事,不独要身受所害,或还要波及太子啊……” 程遐听到这里后,心内已是悚然一惊,忙不迭收住口凑近程妃低声道:“太子嗣位早定,怎么会受妇人波及?你是否听到什么流言?此事关乎重大,千万不要对我隐瞒!” “其实、其实也没有别的,只是、只是皇后对太子素来都有冷淡,此前彭城王入苑请见,皇后多问南阳王起居……我也是从旁处听来,究竟实与不实,实在不敢确言。” “这恶妇、这恶妇……” 程遐闻言后脸色已是骤然铁青,心情更加恶劣到了极点。主上诸子当中,皇后所出之嫡长石兴早夭,因此太子石弘以长而立。不过石弘之立也非众望所归,最起码一些羯族耆老就多因太子乃晋人所生而多有不满。皇后出身屠各杂胡,本身或也就存此念,但此前顶多对此保持沉默,可是现在居然敢有所流露,顿时便让程遐心内生出满满的危机感。 石勒引彭城王石堪归国,虽然主要意图应该还是以此而对中山王石虎有所牵制。但对程遐而言,也绝非因为有着共同的敌人而就是一件好事。事实上彭城王归国只会令得局势更加复杂,其人虽然本为晋人,但却是石勒的养子,换言之皇后便是他的嫡母。一旦石勒不在了,彭城王若要自固权位,无疑需要向皇后靠拢。 所以石勒将彭城王引入,除了是牵制石虎之外,同样也是为了加强皇后在时局中的话语权。如此一来,待到其人百年之后,时局便是三方互相制约的关系。 首先第一方自然是继位的太子石大雅,自有程遐等一众晋人寒士辅佐。第二方便是中山王石虎,其背后便是许多羯胡耆老并统兵将领。而彭城王归国,则是石勒所选择平衡时局的第三方力量,首先加重皇后的话语权,令程遐难以政事独揽,受制于皇后。至于彭城王等养子,则作为皇后手中的力量,用以制约中山王。 但计谋再算算不过人心,就算石勒本身没有易嗣的打算,但应该想不到他那位发妻同样是不甘寂寞之人,以前没有能力或还能安分守己,可是一旦有了能力,又怎会甘心接受别人所安排的局面!即便这愚妇自己没有如此打算,类似彭城王之流,难道就没有一二类似心意? 0768 将谋大事 “今日邀见世仪,其实是有长横心内许久一桩疑惑,想要请教一二。” 苑中一行之后,巨大的危机和恐慌感笼罩在心头,程遐实在无心政事,索性再次早退归家。心内诸多想法涌动,其中不乏难于人言者,思忖再三无人倾诉,最终还是让人再将钱凤请来。 “光禄但有所惑,直言即是,何敢当请教之问。” 钱凤闻言后便正襟危坐,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 程遐垂首略微组织言语,然后才望向钱凤问道:“我所困者还与世仪身世有关,便是此前所累世仪沦落至此那一桩江东旧事。世仪可曾想过,王氏之谋因何事败?” “此事我真百思不得其解,当时残晋苟存江表已是艰难,琅琊宗户又绝非中晋显裔,法礼本就不得。琅琊王氏海内望宗,颇系人望,南逃之后更是势门领袖,江东凡有披甲,大半为其所控,如世仪等南士贤者并沈氏那等南乡土宗都为所用。如此定势却仍不能成事,身死而功毁,莫非真是天地有助力?但若真是天佑于司马,何至于亡出中国,客寄远乡?” 程遐讲起这些的时候,双眉紧蹙,满脸疑窦,仿佛真的深困于此而想不通:“世仪亲历此事,我知你不愿多言伤心旧事,但实在深困于此,因而斗胆有问,不知这些年来世仪可有自省?” 钱凤听到这个问题,先是愣了一愣,然后便低下头以掩饰眸光的闪烁。他自然不会认为程遐真的如此关心江东时局,以至于对这些旧事困惑不解到愁眉不展。既然有此发问,大概还是有感而发。 心念略一转动,对于程遐心意如何,钱凤便渐渐有所掌握,不免更加警惕,明白到对这个问题必须郑重以对。 “其实何止光禄困惑,凤近年来受此困惑尤深,每每夜不能寐时,屡屡萦绕怀内。” 沉思良久之后,钱凤才徐徐开口道:“诚然俗情以观,当年之王大将军确是大事当济,实无功毁之理。但如今思来,这又何尝不是一个必败之局。王大将军所失者有三,一者虽是名门,但却衰德,中朝之失,王氏难辞其咎,因是南逃之众,不乏深念王氏害国。” 程遐听到这里,便忍不住暗暗点头,琅琊王氏虽是海内名宗,但王衍之流虽为执政,但却无益于国,无义于人,落败于石勒反而劝说石勒谋于大事,凡为生人,俱都不齿于此。空负名望,却无德行,类似王敦之流,应该也是此态。 “王氏二失,则在每临大事则迟疑不决,移国问鼎,乃是万险难有一成。既然怀此心意,便应搏尽全力只求功成,岂能首尾瞻望而妄求成败俱存。王氏狡兔三窟,庭门之内尚且不能进退如一,如此又岂能邀得众助!” 程遐听到这里,便也忍不住说道:“这真是愚蠢至极,鼎业岂可轻撩试问,凡有所谋,自当一击必中,不可作再为之想!” 钱凤闻言后心内便是一哂,神情却仍凝重惋惜:“王氏三失,则在于远处畿外,逆心早露。有谋而未发,人皆知其逆,妄图以强兵于千里之外而摄掌宫闱之内,自是内外共防,变数诸多,事倍功半。所谓匹夫一怒,伏尸两人。若真近立于闱榻之畔,所寒伧匹夫,奋力一搏,亦可掌于君王生死,又何必仰于万众之师!” “世仪虽是微言,但实在正中于内啊!” 程遐听完这一段话,已是忍不住眉飞色舞。钱凤所言之情况,不正是中山王眼下的状态,其人虽掌雄兵,但却远离京畿,身在千里之外,若真逆向于内,自是阻碍重重,或许还未抵达京畿,其众便就分崩瓦解! 闱榻之畔,便可掌于生死…… 虽只寥寥几言,但却霎时间将程遐的心情撩拨火热起来。 他当然不关心江东旧事,而今日请问钱凤也是自有其意图。所谓的内忧外患,说的便是他眼下状况。原本以为中山王离国,令他压力缓解,继而又军败于南,更是大挫其威。但却并没有让他状态得以好转,反而更受提防。 如今的他,在外仍有中山王石虎这个宿仇威胁,在内则又有皇后为首的一众人虎视眈眈。而主上石勒,也将他当作祸国之靳准来看待,诸多提防冷落。 这二者对他威胁之大,令程遐不敢深思,也绝不认为就能与他们和平共处。此前数年中山王便敢派悍卒夜闯他的家门,凌辱他的妻女,根本就目无法纪!而皇后也绝非什么良善,并不因他旧功于国而另眼相待,甚至直接掌掴辱骂,根本就不顾忌他大臣的身份! 眼下石勒尚在,这二者已经都是如此咄咄逼人。可以想见石勒死后,就算太子继位都要受制于人,根本就不能给他以足够包庇。而且由于石勒对他的提防,让他根本不能插手军务,全无自保之力,届时则不免将要更加任人宰割! 类似此前所想,只要熬到太子继位,他的处境就会变得好转起来。如今看来,只是一句笑谈妄想罢了!就连太子都有可能嗣位不保,更何况于他! 不能再空待下去了,必须要有所作为!无论怎么看,他都是时局中最弱的一方,一旦有什么大的变故发生,首先要遭殃的则必然是他!唯一的转机,就在于先发制人! 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明确到自己该怎么做,无论这个目标是否艰难,最起码有了努力的方向! 程遐也知道此谋事关重大,重要的还不是能不能够得手,而是得手之后该要怎样掌握住局面。否则就算是谋划成功,但却无力掌握局面,那么最终也只能落得为他人作嫁衣裳,自己反受其害。 心内有了决定之后,程遐也并未猝然发动,首先便召来徐光等几名亲信盟友。 几人围坐于密室,程遐也不做虚辞,于案上摆了一柄利剑,直接说道:“我将要谋大事,送太子早登嗣位,诸位可愿与我共谋?” 在座众人听到这话后,神态已是骤然惊变,包括徐光在内,俱都颤声道:“光禄怎可为此逆想?” “太子嗣位早定,本就中国未来之主,如今不过从速执国,怎可称之逆想!” 程遐听到这诘问,当即便声色俱厉道:“太子仁义之君,诸位都有目共睹。反而主上年迈日昏,也是显而易见,若再执国柄日久,绝非社稷之福!中山王逆态毕露,主上非但不防,反将重兵付之,结果兵败辱国,仍不以罪问之,这是明君该有姿态?彭城王重镇边防,结果大战在即而轻招于内,反予南人决胜机会,这是明君该有姿态?皇后卑劣杂胡所出,每干政事,秽乱国务,视台省于无物,这是明君该有姿态?” “今日之论,非为害君,实为救国!我等俱从主上年久,力助成就大事,当中辛苦不足言表,难道忍见功业一世而斩?主上劳碌年久,如今年迈而病衰,正宜轻事荣养,但却仍要咯血任劳,每为奸邪所惑,屡成稗政,实在不能再任由败坏下去!” 程遐讲到这里,手掌已经按在剑柄上,冷笑道:“在座诸位,包括我在内,俱是寒伧以用,并无旧声可夸,若非主上拔举,安能显于此世!如此殊恩,正应忠义全节以报,内谏主上荣养苑内,外佐太子监国任事。若非如此,怎能无愧于所受名位与恩用!” 众人听到这里,俱都默然。程遐这一番话,可谓正说中他们心理。在场这些人,俱都是一些寒士得用,本身既没有家声名望加身,也不具备部曲兵众自保,名位所仰实在太脆弱,稍有动荡便将不保。如果不能凭此拥立之功守住在君王面前的位置,随时都有可能被抛弃。 而且眼见程遐这姿态,也根本不是要和他们善言商量,若是稍有异议,只怕很难走出这间密室。 于是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思忖之后,众人俱都发声,愿意与程遐共为此事。接下来便是歃血为盟,以示绝无相悖。 虽然共识是达成了,但接下来该要怎么做,众人却都没有主意。类似程遐所言内谏主上让权荣养,根本就是一句屁话,他们若真凭着一张嘴去劝谏,只怕话未讲完就要身首异处。但若是用强的话,在座这些人就算是毕集家丁,男女老幼齐齐上阵,大概也冲不过第一道宫禁便要死个干干净净。 程遐既然敢召集众人前来商议,当然也是有了一个成熟的计划。整个计划被他分为了两部分,第一部分是锄奸。 在程遐的眼中,国中奸佞实在太多,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中山王和彭城王。如今中山王引军在外,可以暂时不计较。至于彭城王,则统帅禁卫辅佐镇守于邺城。所以彭城王石堪必须要除去,一则断了皇后这一臂助,二则夺回禁军的控制权。只有掌握住禁军,来日才能控制住局面。 计划第二部分也是最核心的,便是困龙,将赵主石勒控制在禁中,不让他有机会连接于外。原本这是最困难的,程遐虽然出入禁中,但却根本没有一点控制力,可是此前石朗又被启用担任禁防将领,只要能够说动石朗加入进来,便有了极大的成功可能! 当然这还只是一个大体的框架,具体的执行、细节包括发动时机在内,都还需要商榷权衡。 大概是每谋大事将有天助,程遐这里定策未久,机会便很快到来。 0769 反制于人 辽东鲜卑慕容嵬几月前去世,诸子不能相容,其庶子慕容翰投奔辽西段部。段部首领段辽收纳慕容翰,并纵容慕容翰大寇渔阳等郡国,广掠人货而归。 消息传到襄国的时候,赵主石勒为之震怒,惊起病榻之众,集众议事,要予段部以迎头痛击。 此前国中已是普征丁力用兵于南,战事至今尚未结束。如今再要用兵于辽地,群臣自是议论纷纷,担心两线作战将会国力不济,因此而争执不休。 石勒因此而大为羞恼,在他看来,此一类的争执不啻于质疑他此前南征的决定。段部不过辽西未化之杂胡,军民合共不足五万之数,周遭又有鲜卑慕容、宇文等诸部互攻,何至于如此郑重以待、惊疑不定!因此索性不再集问众意,直接下令镇军将军夔安率军出讨段部。 如今国中可用之兵,唯有坐镇两都的禁卫人马。但这是安定国中局势的最重要力量,自然不可轻动,所以石勒只给予了夔安三千人马,同时传诏国人并诸胡以义从助战,各以名爵犒赏。 程遐异念早生,因而在这决事过程中反而显得比较安分,主上但有所命,俱都欣然受之。如此反而让石勒对他有所改观,召入园中密谈不乏勉励之词。但程遐早已认清其人本质,加之大事谋发在即,更不会因区区些许温言而有所动摇。 相反的,在程遐看来,这真是上天赐予他的良机。此前他谋划大事,所忧虑者便包括夔安在内。夔安不独只是赵主十八骑旧人,其人本身在羯族国人中便拥有极强的号召力,乃是羯族耆老中坚力量。换言之,这个夔安对于太子继嗣同样是一个极不稳定因素。 如今其人被外遣作战,又要集募河北之地大量的国人义从,可以说间接性的解决了程遐一个大患。他只要专注于掌握宫禁,并且除掉彭城王石堪,以太子监国的名义接掌禁卫,届时谨守于根本,在外诸将得讯后即便有所不满,大局也已经注定。 程遐也明白石勒因何在这个时节选择将夔安遣出,他以胡主中原,毫无疑问羯族这些同族之众乃是他能够创建功业、维持大局的中坚力量。但是这股力量同样不乏隐患,因为石勒本身便不是羯族强姓大宗之宗主、酋长,在倚重同族的同时,也要受所钳制。 比如在继嗣问题上,羯族中便不乏呼声应以中山王石虎为储。对于这些胡众而言,所谓的法礼嫡长根本就没有一点约束力。中山王石虎与赵主石勒虽然名为叔侄,但是因为自幼被石勒之母以养子抚育,因而关系更近似于兄弟。兄终弟及,对于这些胡人而言才是继承的常态。 更何况,在他们看来,无论从哪方面而言,中山王石虎都是一个比太子石大雅更合适的继承人。而中山王之所以如此跋扈,与这些羯族耆老的推崇与包庇也不无关系。 而且这些人也是阻挠石勒近来新政的主要力量,不愿意看到石勒引进太多晋人宗门旧家进入时局中,瓜分他们的权位和财富。所以对于眼下的石勒来说,这些羯族同胞们所给他带来的助力已经不如给他施加的阻力了。他明明已经是中国之主,宇内至尊,然而这些人却仍处心积虑要将他局限为一个部族酋长,不独干涉军政国务,甚至连家事都要置喙! 近来国中争执频生,其中相当一部分原因就是这群人在作祟。而他们各拥部曲人众,又不像程遐等寒士可以任意敲打揉捏,因而令石勒颇受所困,因而借着眼下这个机会外遣出去,也有利于国中局势的平稳。 而程遐对此的感想就是,石勒真的已经老了,已经老得对局面没有了掌控力和震慑力,遇到问题不再是迎难而上,强硬解决,而是选择回避拖延。若是在以往,哪怕在攻灭汉国之前,都不会是这样一种处理方式。 不过话说回来,若是换一个时间,再给程遐两个胆子,他也不敢作此一类的打算。可是现在,暗潮涌动,人人都在自谋,他本就弱势于人,若还不想办法先发制人,则更加没有活路。 思忖再三之后,程遐并没有选择在自家中约见石朗。石勒对于他,可是警惕得很,早前石朗在他家暂住没有多长时间,便就被石勒又调入禁中,不给他与大将亲密接触的机会。眼下大事谋发在即,他是不愿意再承担此类风险,恐被石勒发现他之暗谋。 所以见面的地点被安排在了严穆所居住的园墅中,近来严穆在畿内声名越发出众,时常都有都内人家拜访,甚至不乏一些羯胡爱好附庸风雅之辈。让严穆安排一个密会场所,并非难事。 石朗职任宫防,寻常难得外出,程遐又等了两天的时间,才终于约见到了石朗。 行入严穆派人所准备的密室中,眼见到程遐端坐房内,石朗不免略有诧异,坐下来后便笑语道:“近来职事繁忙,无暇拜望光禄,不意竟在此处偶遇。” “也谈不上是偶遇,我与严师君素来交善,大凡有闲,都要前来问道摒忧。” 程遐并不直言目的,而是上下打量石朗一番,然后才说道:“将军虽然失于方伯,但却付以门户,不复旧日颓态,倒是可喜。” 石朗听到这话后,脸上顿时流露出苦笑:“光禄又何必以此讥我,虽然职任内外,俱是恩用,但与我而言,实在庸才错用。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凶横辱我,尽夺所御,纵有远志,也只能收敛,甘做户下犬马罢了。” 此前坐镇于河洛,手掌重兵,自是志得意满。可是如今职任宫禁,若不得符令,甚至连一兵一卒都调动不了,石朗之苦闷,可想而知。 程遐闻言后便是一笑,继而便叹息道:“主上近年决事,确是不如往年公允明断。方今内外多事,正宜显用旧功。将军自有驰骋之志,破敌之功,素来都无过错,反而因奸邪所害,竟为辍用,实在是太可惜。” 石朗听到这话,神态便有几分不自然,只是干笑一声却并不接话。他与程遐终究不是一路人,此前是因困顿到极点而不得不依靠,可是事实证明程遐对他的帮助也是有限。彼此本就是利益往来,更谈不上深厚交情,当然不愿多说什么交心之论。 程遐眼见石朗神态如此,心内暗骂一声,但还是保持着原本的神态,又说道:“我虽然多为将军鸣不平,但终究才力有限,不能帮助将军太多,不过近来也常有思忖,将军虽然于外多有受挫,但为何不求助于内?皇后陛下与主上结发情深,每有贤言补助国务,将军亦是门户膝下之亲,若使皇后助言,一扫颓态大有可期。” 石朗听到这话,嘴角不受控制的微微一颤,眉目之间已经显出愤懑之态。事关他之处境前程,这种事又何须程遐来提醒,其实被石虎夺职押送归国不久,他已经去求告于皇后,然而皇后那里却始终没有回音。直至归于宫苑任事,皇后对他的请见更是不予回应,明显是偏向于彭城王而对他则完全冷落。 程遐既然这么问,当然也是深知石朗处境如何,眼见其人此态,才终于慢悠悠说道:“将军虽是才大难拘,但想要扭转目下之颓态,终究还是要自己奋力啊……” “我之处境如何,不劳光禄深念。光禄若无余事可论,那我便告辞了。” 石朗心情本就欠佳,结果程遐又在那里喋喋不休的说着他的失意,难免让他更加烦躁,说完这话后当即便起身要告辞。 程遐见石朗如此态度,对于说服其人加入更加没有了信心。但他所有的计划又都寄托在石朗配合上,若没有这一点,那么一切休提。眼见石朗将要步出房门,心念急转之下,终究还是决定冒险一试。 于是他也不再多言其他,站起身来大声道:“将军暂请留步,今日相见,本非偶遇,实在有要事相商,大有助于将军,不独可扫尽颓态,更能相助将军进望更多。此前不知将军心意如何,故以琐言相探,实在是我失礼。将军若是有意一闻,可否归席详谈?” 石朗听到这话后,神态隐隐有所异变,他已经觉得今次见面包括程遐所说的话都有几分怪异,待又听到程遐这么说,心内便又有几分猜测,立在原处转头望向程遐,神态变幻几番后转为冷厉,语气也渐渐有所不善:“我不过稍有困顿,竟令光禄劳心至斯。彼此本是交浅,难承光禄用心之深。但若真诚心为我,又何须言辞试探?莫非在光禄眼中,我只是一个不辨善恶优劣的蠢物?” “我、我绝无此意,将军真是误会我了……其实、其实我……” 程遐没想到自己的小心谨慎反倒弄巧成拙令石朗心有不满,当即便开口想要辩解几句,但却见石朗手掌已经按在了佩剑上,冷笑说道:“也幸在光禄言辞试探,否则宝剑将要饮血。光禄所言大事,看来应是关乎重大,似我恃勇少谋之类,竟要曲言以说,看来是无幸共谋了!” 说完之后,他不退反进,直接冲行至程遐身畔,探手抓住程遐手腕,冷笑道:“苑中事务积多,无暇久留,烦请光禄送我一程。” 程遐手腕被死死攥住,根本不能抽身,脸色已是陡然大变,没想到事情会到这一地步。他本就不是急智之人,一时间早已经不知该要如何应对。 正在这时候,原本紧闭的房门被从外大力推开,室中两人脸色俱是一变,石朗整个人都退入程遐身后,原本擒住其手臂的手掌也蓦地上移挪到了他的咽喉处。 然而洞开的房门外却并无大量甲士伏兵涌入,只有一人独立于门口,正是钱凤。 0770 推食共享 “你是何人?” “钱世仪因何至此?” 房间中两人见到这一幕,俱都齐声发问,只是语气有所不同。石朗本以为程遐于此暗置伏兵,一旦说事不成便要加害,但却只看到一个疤面狰狞的中年人,看起来也不像是什么勇武壮士。 至于程遐,当然不敢独身来见石朗,的确是布置下了人手以防不测。只是石朗发难过于猝然,令他没有发出信号的机会。当房门被破开的时候,他心内是不乏暗喜,可是出现在面前的并非自己亲信而是钱凤,这让他既有诧异,又觉惊慌。 “南乡寒士钱世仪,见过将军。” 钱凤先对石朗拱手,然后迈步行入房内,转身关上了房门,然后才又眼望着程遐长叹一声,继而说道:“光禄又是何苦?我等仆下本就力劝光禄不可无防人之心,不可以命相问,光禄却固执以诚相待,固言若不以信义相说,又何敢相期于大事!如今果为所困,仆等不敢自陈多智,唯舍命相陪,不负恩义。” 说着,他便行至两人面前,眼望着石朗淡然笑语道:“将军力搏狮虎,乃是中国罕有之壮武。如今室中相待者不过二人,皆无搏击之勇,将军又何必厉态相持?” 房中两人听到钱凤这一番话,感想各不相同。石朗仍是警惕十足,并不因钱凤些许微词便放开对程遐的控制,一边侧耳倾听室外动静,一边对程遐说道:“光禄府下竟然网罗如此奇士,倒真让人诧异。” 至于程遐联想则就更多,钱凤突然出现在此且说出这样一番话,当中所蕴含的消息量,实在令他难以短时间内尽数消化。不过他也听出钱凤言中点拨之意,当即便顺着话头说下去:“今日邀见石将军,生死本就置之度外。钱世仪你暗随至此,且还现身人前,实在让我失于信义!” “你们主从两人,且不必互怨。我与光禄本无宿怨深仇,只要能安出此处,也不会加害光禄。” 石朗听这两人对话,一时难辨真假,不过最关心还是自己安危,当即便打断两人对话,开口说道。 钱凤闻言后稍退一步,故作疑惑望着石朗问道:“光禄邀见将军,所论无非前程。为何将军会疑光禄有加害之意?正如将军所言,彼此非但并无仇怨,反有同境相怜之情,将军若有误会,不妨直言道来,又何必为此厉态?” “哈,你是欺我智昏无知?我……” 石朗讲到这里,话语陡然一顿,继而不免自疑,莫非真的是自己太过敏感,错会了程遐的意思?不过转念之后,他又望着钱凤冷笑道:“若只是寻常前程之论,那你二人先前所言以命相说又是何意?我也不与你多作废话,即刻打开门户,召我随员至此!否则无论是否误会,我都要对程光禄失礼了!” 钱凤听到这话后便笑了起来,缓步行至窗口处,手指搭在了窗扉上,在石朗警惕的目光中转头说道:“看来将军也是有所预见,猜到光禄要言何事。但既然已经猜到,又何必再作此天真之想。事若不济,光禄即便今日不死,来日又何能幸免于难?密室以见,赤诚以问,本就已经是行险,不存生死两念。又怎么可能会因一时保全,而将将军轻纵于外!” “程贼陷我……” 石朗听到这话,脸色已是骤然一变,手指蓦地收紧,程遐已经被掐得眼球凸出,舌头都吐了出来。 “将军不妨稍安勿躁,莫非你以为你今日就算脱险,明日就能久安?忠义表里,实在可钦,但却乏于审度,则又愚不可及!如此大事,光禄不与旁人共论,独择于将军,将军难道就无疑惑这是为何?” 钱凤见状,连忙又开口说道。 “奸贼逆心,罔顾君恩,又何须审度!” 石朗怒吼一声,神态虽是凶厉,但收紧的手指还是稍稍放开,不敢真的扼死程遐,否则他便真的没有活路了。 “将军这么说,实在是大悖于世!恩义诚然可亲,但若独执于此,国主今日又何能尊为中原之主,还为刘氏之藩篱……” “恶贼住口!主上开创兴制,岂是你等奸恶能够妄论!” “将军又何苦自欺,忠孝之论,只是盛世人伦。凡入于乱世,君王且为鱼肉,公卿俱要忍辱,父子不乏相残,兄弟亦有反目。余者不言,将军本身便是诸夏人家所出,三代无亲于胡,如今奉承于胡主,背弃于祖宗,若以人伦目之,这便是大逆之罪徒!何以如此逆行无损于将军盛名?此诚乱世之常态,壮士之所归,人莫能非之,寒士功业由此而始!” 钱凤讲到这里,陡然前行数步:“将军苦心烈行至此,难道就忍功业半道而崩!何以光禄约事于将军?同忧同困,不搏即死!即便今日将军执光禄献于君王,将置太子于何处?国本动摇,举世动荡。以假子而陷于亲子,所得不过一时亲昵,久则必将生恨!手足、心腹,俱生一体,但若手足反戕心腹,人将何为?断手足而保心腹!” “将军手中所持,不独光禄性命,半生功业,庭门安危,俱决于将军一念之内,人莫能说之。钱某所言,无非事实毕陈将军面前,取舍如何,将军已经可作决断。” 讲到这里,钱凤便拱拱手,又立到了一旁。 程遐这会儿也能感觉到石朗心内的迟疑与挣扎,为自家性命而计,当然不敢再有保留:“将军显行至此,又岂是因人成事之辈!主上即便有所恩用,那也是搏命换来,量功裁赏,除此之外,又有何加?托名为子,不过是庭门犬马而已。亲不过于中山王,因是中山王狂悖而夺尽将军部曲,却未得公允以慰。功略逊于彭城王,因是不得王爵加礼,用则轻重尊卑悬殊……” “程某虽非显才,但也可堂皇自视,今日之尊荣权位,绝非侫幸邀求,俱是积功换来!半生辛苦,不忍自弃,人将害我,绝无束手待死之理!” 石朗听到这里,脸色更是变幻不定,一直过了好一会儿,原本扼住程遐咽喉的手掌才徐徐落下,顺势又帮程遐整理了一下略显杂乱的袍带,继而便干笑一声:“光禄虽有高智,今日也要为我所戏。此前你以言辞探我,我虽不善言辞,但却敏于行动,以此相探,光禄可能窥破?” 这一番鬼话,程遐若是相信那才见了鬼,他脖颈上掐痕到现在还痛得呼吸都有不畅。但石朗既然这么说,可见已有转念,与他而言已是大喜,再计较这些便没了意义。 他反手握住石朗的手腕,已是笑逐颜开:“往常并无深谈,实在不知将军如此诙谐。前事不必深论,终究还是大事当先。” 讲到这里,他又转头望向钱凤,状似埋怨道:“世仪你虽敏察,但今日也是错眼观人,错怪了石将军,激言以对,还不快来道歉。” 他口中虽然这么说,但望向钱凤的眼神却充满感激并欣赏。老实说,今天这相会他虽然筹划良久,但是这局面却做梦也没想到。如果不是钱凤突然冲出来巧舌力劝,则今日之事将无法和平收场,所谓的大事更加止于妄想。 钱凤自然也不说破,闻言后自然上前道歉。 而石朗这会儿才想起来钱凤是个什么来历,不免对钱凤又是另眼相看,赞许有加。他既然已经放开了程遐,那也是思虑之后决定加入其中,而钱凤乃是江东敢为此类事迹前辈的谋主,其想法和经验自然也都有可借鉴之处。 接下来程遐才开始正式说起他的计划,也并没有让钱凤离开,算是正式将钱凤给纳入核心。不独只是因为钱凤救了他一命,更是在刚才说服石朗的过程中见识到了钱凤真正的煽动本领,更觉得其人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于是三人便共同商议起来,有了石朗这个领兵者的加入,可以让程遐不再只是纸上谈兵,许多实际的操作以及对于军队的把持,石朗所提出的意见无疑要比程遐空想可行得多。 而钱凤的价值则体现在对细节的补充上,经过钱凤一番提醒补充,程遐也才明白他这个经过深思熟虑,看似周全可行的计划居然还有那么多的漏洞,而且每一个都将影响到最后的成败,决定生死。 石朗如今担任宫禁将领,不好长时间逗留于外,彼此商议一番又约定暗中接头并配合起事的信号后,便就起身告辞。 程遐因为此前被石朗发难劫持,难免心有余悸,信心也变得不如此前那么强大,在石朗离开之后又忍不住问向钱凤:“世仪觉得石朗其人是否可信?他是否故意作态只为能够脱身,事后才会反目自保?” 钱凤听到这话,也真不知该如何作答,要知道这件事从策划到选择合作者,那可都是程遐的决定,结果现在反而怀疑起自己的决定来,简直较之王敦都有不如。 不过他总算得以加入进来,倒也不好直接非议其人,略作思忖后便回答道:“敢为此谋者,又怎么会是可信之人。人虽不可信,但利足惑人勇进。此事若成,石朗所得远非国主能予。届时将于光禄分执军政内外,若放弃这个机会,他此生都难望此位!如今不是光禄要担心此人可信不可信,而是他要担心光禄敢不敢为。如今内外能近储君,必执台省者,可是唯有光禄而已!奇货可居,他不择助光禄,又助何人才可收此重报!” 程遐听到这里,心情才略有安定,继而又拉着钱凤不乏动情道:“若非世仪,吾命今日休矣!来日事成,必将与世仪推食共享!” 0771 明堂惊魂 八月中,赵主石勒抱病集见飨宴国中年高并乡望耆老,地点则安排在了位于襄国城西永丰小城附近的明堂。文武群臣并高望耆老,与会者达到三百余人。 而这一天,也正是程遐所选定的发动日期。 明堂者,明正教之堂,通神灵,感天地,正四时,出教化,乃天子之庙。石勒选择此时、此处以飨宴内外群臣并在野乡贤,除了此时正当秋祭大飨之外,也是想要借此平息国中喧扰过甚的纷争,再次恢复一个稳定安宁的局面。因此对于此事极为重视,不独自己抱病参加,皇后、妃嫔、子女、在邑之宗亲,包括勋贵、名爵者,俱都随驾。 而程遐选择这样一个时机,目的也很简单。他久远于军事,哪怕有着石朗的加盟助力,短时间内也绝难掌握住整个国都的内外宫禁城防。而只要不能在最短时间内控制住整个襄国的局面,此事就极有可能困于内外阻挠而以失败告终。 明堂大飨将内外臣民、国都名流俱都聚集在一起,只要在发难之时控制住明堂,就等若短时间内控制住了整个襄国。目标变得集中且明确,便于从速行事。 如今的襄国,虽然因为两次出兵加之禁军集中在邺城整顿而甲士大减,但也并不意味着就是完全的空虚。其中负责宫防、常驻建德宫并永丰小城的共有两军将近六千兵众,乃是赵主石勒起事以来中军所属嫡系中的嫡系,还有诸胡严选精锐之大单于督从三千余名胡族甲士。 这近万精锐,俱置于卫将军府下。时任卫将军的乃是赵主石勒十八骑旧臣之一的逯明,然而其人也根本没有直接调度人马的权力,不过是一个虚任。能够调用这一部分人力的,只有赵主石勒自己并手持符令的当值将军。 除此之外,襄国城南尚有万余负责缉捕治安、巡察问审的郡国甲士,虽然不在中军之列,但也多由宗亲并勋贵子弟担任兵长,军备整齐,战斗力不容小觑。这一部分兵众则由司隶并京兆尹分领,危急时也是一股可以派上用场的力量。 另外,襄国与邺城相距本来就不遥远,车骑、骠骑等诸军府沿途连营分驻,危急时刻快马驰援,半日之内便可在襄国聚众数万甲士,外可却敌扰,内可镇纷乱。 所以对程遐而言,此事成或不成,就在一个快捷与否。 国主飨宴于众,自然不可能是吃吃喝喝那么简单,有着一整套繁琐的礼章并大量的政治隐意。第一天的秋祭大礼便冗长繁琐,石勒本就病体欠佳,但还是勉强支持下来。到傍晚时,已经累得气力不支,原本所定夜中小宴一众旧从勋臣都不能出席,匆匆归于明堂以准备第二天的大宴。 类似盛大的礼仪场合,程遐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参加。他如今虽然高居台省执政之位,但勋望却浅,在类似的场合中并不能位列前排,还要落在一众武勋并虚位尊荣的旧望名流之后,这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卑微的出身,以及浅薄的根基。 原本的夜宴取消,群臣各自不乏忧色,俱都感觉到主上体态每况愈下,嗣传问题已是迫在眉睫。他们明日俱都还要出席大宴,出出入入未免繁琐混乱,因而便各因爵禄高低被分别安置在了明堂外围侧殿中休息一夜。 明堂乃是肃穆场所,群臣在此也都不敢放肆。既然夜宴取消,便都各归宿处,并不敢于此喧哗放肆,私作集会。当然这也是因为类似中山王石虎等作风嚣张任性之人都不在此,因而气氛尚算融洽。 整座明堂格局外圆内方,上圆下方,以应天圆地方,外为辟雍学宫,内为通天宫室,格局开阔宏大,充满着威严气息。然而程遐在道行途中,对这座宏大建筑却了无敬意,一如此时他心内对赵主石勒的感官。 其实不独只是程遐,与会众人对这座明堂无甚敬意的大有人在。这座建筑,还修筑在征灭汉国之前,第一次用于正式场合便是石勒亲征刘曜之后归来祭天,以示天命所归。 但从那时候开始就有人议论纷纷,认为这一座明堂修筑不合古制,所谓布政之宫,在国之阳,周汉以降,明堂位置都要设于都南。然而石赵这一座明堂却坐落城西,其位不正,传祚难久。而原本应是布政所在的位置,则被石勒因于私欲而修筑了澧水别宫,日后或要遭于水厄。 此一类说法,自然不会公然宣扬,但想必石勒也有耳闻,日后便甚少再选择此处举行盛大礼仪,他虽然是开创之雄主,但也难以消除人心底里这些不和谐的念头。日后又有关陇、河朔等经义名家,审查典籍、申辩礼章,建言赵国承祚于中晋,应以水德而兴,这才渐渐打消了此一类流言。 程遐此时思忖明堂格局种种,自然不是对什么五德兴衰又或古礼典章有困惑,而是思忖突入明堂,把持石勒的计划是否可行,还有什么疲累存在。 整座明堂戒备森严,三步一卫,一路行来所见都是甲衣森严的禁卫将士,这无疑加重了程遐心内压力。明堂威严之地,并不能携带太多随员入内,程遐身畔只有两名赵主石勒所赐班剑护卫。事发之前他又不敢频频与徐光等亲信接触密会以引人瞩目,所以虽然心中积聚着庞大的压力,也无从与人对谈消解。 其实类似问题,此前石朗便已经劝慰过程遐。其实类似禁卫之军,看似军纪严明,精锐之选,看似不可力抗,实则最好对付。因为这一类兵众,身负京畿核心之安危,手掌君王至尊之祸福,所以自是明令纲纪,不容懈怠。 行伍中也坚决杜绝荫庇谋私之风,绝不可能出现部曲充斥上下,一人举事而万众响应的局面。也正出于这方面的考虑,如今执掌襄国禁卫的卫将军逯明乃是旧从十八骑中无论功勋还是勇武都居于末流,所夸者唯资历可信而已。以赵主之精明,又怎么可能将核心禁卫托付给能力太强而又多负人望之辈。 如此一种风气,诚然乃是精锐之师的强大之处,但也是其软弱之处。因为习惯了明确的军令调度,所以一旦遇到了动荡,没有一个明确的核心指挥,应变能力较之寻常郡国散卒乃至于流寇乱民都有不如。所以只要掌握住禁中调兵符令,这些禁卫根本不足为患。 石朗这么说,当然不只是虚词安慰。甚至包括程遐自己,也是亲眼所见当年石勒是如何以少胜多,大败中晋东海王司马越那十数万晋军精锐之众。当时东海王司马越已经身死,上下将士了无战意,足足十数万晋军精锐,军备更是远胜于近乎流寇的胡众,结果在遭遇偷袭后,近乎束手待毙,排列待死,一触即溃,根本就没有抵抗之意。 当然也不能就此说明石勒今日功业便是幸至,在当时单纯的作出进攻的决定,便已经需要莫大的勇气和高超的智谋,绝非因人成事。 旧事已矣,如今石勒已老,需要拿出勇气决断的已经不再是石勒,而是他程遐! 程遐归到宿处的时候,房间角落里已经摆设了一份收藏在竹筒中的密书。当负责照料起居的内侍退下,房中只剩程遐一人时,他才将密书取出匆匆一览。这就是石朗加盟的好处,如果没有其人负责暗通,程遐即便随驾至此,所能活动的范围也只在方寸之间,再多计谋都无从施展。 信中寥寥数言,所言埋伏在外的亲信已经纠集一群无跟脚亡命之徒,分散在各公卿人家驻留在外的家眷中,只待信号发出,随时都可以暴起作乱,惊起那些公卿家眷,阻拦驻守在外的禁卫及时入内,给程遐在内控制局面以争抢时间。 至于石朗也已经就位,率领两千禁卫防守明堂西北门户。但因为仍然不处于核心,所以关键处还在于程遐这里能够取得直通明堂内部的宫防手令,如此才能越过层层防守,直趋入内将明堂内众人都给控制住。 夜中,赵主石勒归宫后饮过汤药便睡下,小憩一个多时辰,突然听到外间不乏骚乱声将之惊醒,当即便有几分不悦,睡眼迷蒙低吼道:“外间何事?” 不旋踵,一直随侍君侧的中常侍严震匆匆行入,垂首躬身低语道:“程妃夫人夜中突发恶症,随侍宫人惊慌不知应对,冲撞宫禁要求见主上,已被皇后陛下所阻,派遣医士前往问症。” “程妃病了?” 石勒听到这话,睡意顿时削减大半,当即便坐起来,又问道:“诊望可有了结果?速速使人去问,即刻报来。” 他对程妃确是宠爱有加,与程遐无关,否则也不会共育几名孩儿并将石大雅立为嗣子。自身已经饱受病痛折磨,更不忍见亲近者也受此苦。 严震闻言后,便又急忙派人前去询问,自己则亲自上前,搀扶着石勒起身,又让宫人送来汤药,跪伏奉上。 石勒这会儿已经没有了睡意,但精神也不算好,就连环眼那眼袋都无精打采耷拉下来。此时夜已经极深,原本宫室幽暗,此时宫人们正因主上醒来而匆匆将烛火点燃。殿堂内人影晃动,投射在墙壁上的阴影更是凌乱扰人,这不免让石勒更加烦躁,摆手驱退众人,只是让人另置一盏铜灯于窗前,眼望着铜灯内闪烁的火苗怔怔出神。 “怎么还不来报?” 不知等了多久,石勒转过头来,转头望望空空宫门,神态已有几分不悦。 严震随侍日久,出身、处境较之程遐更加不堪,之所以身受信重,便是因为能够深悉君意,无微不至。他见石勒焦躁不已,当即便上前低声道:“不如由臣亲望拜望?” “速去速回!” 石勒闻言后便摆摆手,眨着浑浊的双眼随口说道。 严震闻言后便匆匆行出,带着几名宫人掌着灯笼匆匆往程妃所居宫苑行去,沿途遇见巡逻宿卫的禁军,俱都使人示之以通行符令。他虽然是深得信重的内事总管,但在这明堂重地同样不敢恣意而行。 程妃作为太子生母,所居宫苑规格自然不低,仅仅只逊于皇后而已,同样位于明堂核心。严震匆匆而来,小半刻钟后便已经行至侧殿门外,却见门前正有十数人在此纠缠不已。待到近前一看,原来是程妃身畔女史强阻医士入内,换言之眼下程妃病情如何尚无从知晓。 “夫人尊贵之躯,为主上养育嘉儿,自有内功社稷。皇后何以如此苛待辱人,竟让生人夜探夫人闱门!” 当中叫嚷最为大声一个妇人,严震认得乃是太子乳母,因与程妃相亲,主上爱屋及乌一直留用在宫苑内,素来便有几分嚣张姿态,这会儿更无收敛,手指几乎都已经戳在医士脸庞上。 眼见此幕,严震便有几分不满,不过也因此松一口气,程妃身边人尚还有闲情在这里纠缠,可见程妃即便患病,应该也不算严重。不过没能亲眼确认病情轻重,他当然也不敢就此返回,于是便上前说道:“我受主上所遣,前来探望夫人,不知可否入内?” 程妃宫人们眼见是严震,便都不敢再过分放肆,只有那太子乳母仍然不乏傲态,抱怨严震随员太多,恐要扰于夫人清静。严震心急汇报,也就不在这种小事纠缠,当即表态自己孤身入内,如此才得放行。 严震匆匆行入宫门半掩的殿堂中,眼见光线昏暗,只在内里屏风后隐隐有人影晃动,便上前一步恭声道:“主上心忧夫人体居,特遣奴下来问,不知夫人是否安康?” “我、我……” 屏风后传来程妃有些虚弱的声音,声音中还带着几丝颤意:“你、严、严公到近前来罢……” 严震闻言后下意识向前一步,忽然身后宫门被人“砰”一声关上,他心弦略一绷紧,待到转头去看,耳后已经生风,惶急间只见到几个壮妇硕大身影向此扑来,而后眼前便是一黑,旋即额头便是剧痛,视野中金星崩现,不旋踵已是不省人事! “他、他死了没有?” 这时候,程妃才满脸惶恐自屏风后探出了头,待见严震正横陈于地,胸腹之间血迹斑斑,尤其额头上一个硕大血洞更是令人触目惊心,早已经气绝当场,脸色不免更白了几分。至于那几名壮妇俱都手持交剪之类锐器,至于太子的乳母手中则抓住一个硕大的铜权,严震额头那致命一击,正是她的手笔。 “夫人勿惊,贼子已经气绝!” 程妃虽是寒门所出,但幼来便受家人关照,日后跟从赵主石勒,更是从无忧愁,少经大事,此时反倒不及乳母镇定。那乳母将血迹斑斑的铜权包在锦帛中,同时其他几人手中凶器也俱都收缴,一方面指使人将严震尸体托起,一方面使人擦拭溅落在地的血渍,还要转头安慰程妃,倒是女流之辈中少有的凶厉之人。 “大事将济,请夫人谨记光禄所嘱。稳守于此,待到天明,太子已成中国之主,内外都是尊荣!” 乳母安慰一声,然后抓起严震身上搜出的符令,一望之下却是傻了眼,这些符令大大小小,形式不一,竟有四五枚之多,而她根本不知道何者是何用途! 不过这妇人倒也决断,所有符令俱都收入怀中,随手拣出一个卧在手中。此时房中已经准备妥当,一名体态魁梧的妇人换了章服立在阴暗处,因有帷幔遮挡,乍一看倒有几分像是严震侍立于彼。 这时候,程妃又退入室内,乳母使人打开房门,自己行出来然后让人将医士放行,同时低声叮嘱道:“夫人所疾,自与妇人暗事有关,殿中若闻秽气,不可随意而问!” 两名医士此时已是不乏忐忑,闻言后更加不敢多问,低头匆匆行入。 这时候,乳母又行至严震几名随员内侍身前,将手中符令随手一摆,说道:“中常侍要等候夫人安寝才归,遣你几人回禀主上之后再来待命。” 而后,这乳母便退回去,带着另一名女史自院内角落翻出,往明堂外匆匆行去,沿途所见不乏禁卫盘问,但随手示出手令,倒都因此放行,倒令妇人暗自庆幸天佑此事。 然而好运在到了下一道关卡的时候便戛然而止,巡防禁卫验看过符令之后,当即便分出数人将二妇人团团围住,呵斥道:“此为内通之令,并非外使,你二人何者宫下使用,速速到来!” 这两名妇人听到此言后,脸色不免骤然大变,其中一个当即便有些支撑不住,身躯都惊悸得摇摇欲坠。而那乳母却还未惊悸的完全没了理智,稍作转念,当即便蒙面咆哮起来:“妇人哪知禁令所用,此必严震奸贼构陷!贼子奴事皇后,皇后厌见太子乃我家夫人所出,素来苛待……夫人疾恶要见家人,如此事迹,皇后陛下都要使人阻挠……” 几名军士听到这妇人开口便吼叫出宫闱内斗私怨,一时间俱都愣住,居然不敢上前拿人,实在不知他们听到这些是好还是坏。然而妇人却不依不饶,直往那兵长扑去,拉住其人甲衣叫嚷道:“我是太子乳母,速带我去见当值将军!一起去拜主上,是否皇后陛下把持内外,如许小事都要为难太子之母……那将军可有面皮与我君前对陈?往日夫人予他美婢宫人,自在室内玩弄尽兴,今日也要相助皇后陛下欺凌夫人……” “住口,住口!恶妇收声……” 那兵长听到这话后,头都顿时涨大,抬起手臂想要掩住妇人口鼻,然而妇人却叫嚷越发惨烈,这让兵长更恐召来更多人将事情闹大,加之也知其人来历,只能低吼安抚:“恶妇不要再闹,我亲送你去见光禄,沿途不可再有吵闹!” 妇人听到这话,才忙不迭噤声,顺手将那手令抛给兵长,兵长却如手接滚烫山芋,忙不迭再抛回去低吼道:“收紧手令,稍后归程还要验看!” 于是一行人便无阻拦行至程遐之处,而程遐正是夙夜未眠,整装待发,待到乳母入内匆匆言道过程,他心内也暗觉惊险,后背都沁出一层冷汗,但也由此庆幸成事乃是天助,顾不上男女之防,拉住乳母臂膀连连说道:“夫人大助于事,太子来日登极,所念不独哺育之恩,还有什么道理不荣显内外!” 严震其人深得石勒信重,因而其人所持符令也是通达,有此入手,程遐心内已是大定,很快便将调防手令送至石朗手中。石朗得此手令,同样如获珍宝,当即便点起数百劲卒,其中杂以他的嫡系亲信,与程遐一同匆匆往明堂内部行去。 明堂内防卫森严,包括禁卫在内俱都各守于任,严防逾越。正因如此严密的防守,反倒给了他们可趁之机。沿途所见禁卫虽有好奇,但程遐手中符令便足够说服力,兵众也不敢深问内情,于是便一路放行,一行数百人悄无声息便渐近明堂。 眼见再穿过一处侧廊便可直抵石勒所居宫苑,然而前行途中却再遇阻挠。几百名兵众调度,更是直入主上围榻之内,单凭程遐手中符令都难通行,还需要赵主亲令。 行进至此,程遐怎么可能再裹足不前,当即便怒吼道:“速唤兵长至此,我受主上亲令调度,中常侍亲传诏令,难道还会有假?” 不须程遐喧闹,此处当值将军匆匆行来,乃是皇后之兄刘闰的儿子刘索。石勒将其人安排在如此重要位置,足可见对于皇后母家的抬举。不过这个刘索也远非勇武决断之人,不过屠各一浪荡子而已,身率十数人至此,还未走进便已经喊打喊杀,渐近于前,身上竟然透出些许酒气。 此事不待程遐回应,石朗已经越众而出抢先发难,他自程遐身后箭步蹿出,电光火石之间劈手打落刘索兜鍪,止住其人召集兵众的举动,抬腿已经将人踏在足下,继而虎视于众怒吼道:“禁卫将军刘索,当值失守,饮酒违禁,大罪当问,余者兵众各自卸甲弃械,待到面禀主上,再来定夺尔曹之罪!速速弃械,违令者斩!” 其余兵众听到这话,不乏惊悸,俱都下意识望向刘索。然而刘索本就醉眼迷离,又被石朗摔打得七荤八素,这会儿正呻吟不断,口中连呼“饶命”,于是俱都不敢妄动,包括后继转来的百数禁卫,俱都束手一侧,眼睁睁看着石朗挟住刘索与程遐昂然行过,同时顺势占据了禁卫夜禁示警鸣响的旗鼓等号令器物。 “老奴只道寝卧无忧,将此庸类置在近畔,正是自取于衰!” 眼看着被石朗钳住后颈大吐苦水的刘索,程遐便忍不住嗤笑起来。此时石勒所居的宫室已经在望,他讥讽刘索也是在为了消解心内稍后逼谏的紧张。 0772 奴主归天 宫室内一盏孤灯之下,石勒以手抵额,松弛的皮肤、皱纹里不乏沉重,喘息声都显沉浊。 他还在思忖明日集宴乡宗耆老的事情,但思路不乏混沌,诸多的烦忧与病痛的折磨,已经让他远不复旧日之英明,心情也难免患得患失。 这一段时间来,他是明显的感觉到精力的下滑,也在考虑要不要将太子召回襄国以备不测。人到了这种年纪,这种地位,是真的很难再任性起来。尤其近来,石勒更有感触,感触最深还是年初决定南征残晋,如今看来,真的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当然石勒所思之错误,又与群臣所论不同。他也是随着病体缠绵,康健不再,才明悟到这个道理。之所以言之错误,并不是因为中山王的败绩,哪怕南征大军一路凯歌高奏、势如破竹,于国或许是好事,于他则未必。 他是眼睁睁看着汉国从兴事到强盛,继而分裂、内讧,最后覆亡。本以为有此前车之鉴,他会避免重蹈汉国的覆辙,能够王嗣再传,享国悠久。但当真正需要考虑这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所要面对的困境较之刘氏还要严重一些,同时也深深感受到以寒士而履至极那些看得见看不见的艰难凶险。 当然这些问题一直都存在,但以往他凭着果决的作风和高妙的御术,其中相当一部分都可视而不见。但当他自己变得虚弱起来,这些问题便变得严重起来。以往那些看似恭顺熟悉的人,在他眼中也都有了一些新的变化。 那些人或许以为所思所想能够瞒住自己,但他们却忘了,当年的自己就站在他们如今的位置上,对此思索图谋一清二楚! 至高不胜寒,忧苦无人共,一如眼下这空荡荡的殿堂。 灯火所不能覆及的大殿阴影中,一名身着翠裙、神态娇俏的小宫女大概以为主上看不到她,立在帷幔后显得有些不安分,或是左顾右盼欣赏打量这座宏大的殿堂,间或忐忑不安的垂首默立,唯恐被人发现她的不安分。但终究好动的天性难耐,不多久又左右观望起来,乃至于侧首向孤灯下默坐的主上望来。 她或以为自己无人关注,但那一些不乏憨态的小动作俱被石勒收在眼中。然而他却并无目睹宫人失职的恼怒,反而饶有兴致、不动声色的观察着,他的身体微微一倾,灯火之光往那一处投射更多。 略显明亮的环境让小宫女有些无所适从,忙不迭退到了帷幔后,在石勒的视野余光中消失。这让他心情略有失落,自己也说不出为何,然而过不多久,一抹翠色裙角又在帷幔下探出,这一点翠色竟让石勒寂灭许久的心弦都隐隐悸动起来,忍不住转头正视过去。 不多久,小宫女那娇俏的脸庞又从帷幔下探出,再向此处望来,却蓦地现主上那老迈的脸庞赫然正对着她所站立的位置,一时间整个人都愣在了那里,娇嫩的脸颊、拢起的发丝,乃至于略显凌乱的衫裙上,都流露出那种偷窥被察觉的羞涩、被高位者垂望的惶恐,以及将要遭受责罚的惊悸。 那是一朵娇弱的雏荷啊…… 石勒就这么远望着小宫女,以往杀人盈野、胆硬如铁的心肠都蓦地柔软起来,皱纹密布、松弛耷拉的面皮有些生涩的调动起来,摆出一个自以为和煦的笑容。他抬起手来向那小宫女招了招,想要近近欣赏,这与欲念无关,只是在这无聊难耐之夜,寻一个不相干、看起来又能让人感觉愉悦的人,略诉光阴。 侍立近畔的待命美人也发现了主上的神态动作,正待要扬声发问,却被主上厉目扫过震慑得不敢言语,而后循着主上关注的方向望去,顿时对那个小宫女充满了羡慕。 那被主上关注的小宫女惊悸不已,犹豫着不知该要做什么,然而石勒却极有耐心,再次抬手轻招,那小宫女才略显迟疑的迈起步伐向此处行来。此时在石勒的眼中,整个沉闷的大殿都因其人的走动而骤然变得活泼起来。 正在这时候,殿外却响起喧哗并杂乱的脚步声,这不只让殿中侍立的宫人们俱都受惊,也让石勒难得的好心情荡然无存。此时能在他寝宫外活动的人,无非严震而已,但严震却绝不会如此不知收敛。 心情转劣的同时,石勒心内也是警兆陡生,身躯蓦地自座榻上跃起,爆发出与老迈神态所不相称的敏捷动作,疾行入内片刻后便持着明晃晃佩剑阔步行出,同时下意识往此前小宫女所立方向望去,却已不见佳人芳踪,早已不知躲避到了何处。 然而此时石勒却无暇失望,殿门外正有数人大步行入,为首者正是程遐。 此时的程遐,癫狂并紧张并存,迈步入殿后便见石勒持剑立于殿中,紧张忐忑顿时在脸上占据了上风,下意识屈膝抬手,半途中略有一顿,而后才继续行礼,只是动作姿态都显得僵硬,语调也不乏生涩古怪:“臣夜叩宫阙,或扰主上清梦,还望主上勿罪。” “谁人与你同来?” 石勒立在原处,剑锋直指程遐,浑浊的两眼中更是迸发出慑人的光芒,整个人从上到下都充斥着一股怒气勃勃、含而待发的危险气息,原本已经臃肿肥硕的体态竟有显出一丝挺拔。 事到临头,程遐心内忐忑紧张反而渐渐消去,不待石勒再开言,他已经从地上缓缓立起,自袖中掏出一个瓷瓶,递给了身畔石朗亲信悍卒,转而才又直迎向石勒那慑人的目光,语调干涩道:“入夏以来,国事多有艰难,臣等实在不忍见主上抱病忧劳,终日无闲。此心至诚,盼主上能荣养高阁,静享天年。太子少壮,早已足当国任,群贤共事,王业必有大兴!” “朕没有看错你,没有看错!如今你是自承了罢?” 石勒听到这话,心情已是怒极,嘴中则泄出压抑到了极点的冷笑,他剑指着程遐,徐徐后退,一直退到尊座前,神态间多有不屑:“天命自有尽时,王者性命,尔曹也配加害!” 程遐闻言后,脸色已是急剧变幻,长年以来所积愤懑几乎要喷涌而出,两眼更是怒望着石勒,殊无敬意:“臣等自是庸劣,难与明君对策。然则主上近年来每多昏聩,亦是旧态不复,耻于臣等庸劣论事,但若无劣徒尺寸积功,主上胡伧之属,何至于稳居中国之主!” 口中说着,他已经阔行上前,示意兵卒寻酒冲泡他所携来严穆所调配的毒散,亲手推至案前:“以下凌上,大逆不道。臣虽厉念,但仍为国,不敢残虐恩主,请主上饮胜此杯,自入玄境妙趣,远于喧扰病痛。” 他终究久从于石勒,哪怕时至今日,若要直接杀害,仍然难承心内压力。因而特意请严穆调配这一份能让人玄迷假死的毒散,想要在君臣行至尽头保留一份和气。 “我若不饮……” 石勒脸庞上渐露狞态,挥起剑来便要斩向那酒杯,此时殿外又涌入数名悍勇之徒,眼见到石朗满身鲜血淋漓行入,眸中顿时异态涌现,神态与面对程遐时有不同,不乏悲痛与激愤:“我是自养祸端……” 石朗却根本不看石勒,指挥兵众追杀殿中那些宫人内侍,而此前令得石勒心旌摇曳的小宫女正在此列,那翠裙上血迹斑斑,脸上憨态不复,尖叫着向此飞奔,想要求得主上庇护,然而半途中却已被一刀横斩,横飞而死! “孽畜,何以戕害无辜!” 石勒眼见这一幕,已是目眦尽裂,咆哮着挥剑向石朗冲去。 “老奴成事,所害者何止一二!” 石朗反身回击,已将石勒踢翻在地,满脸狞色提刀向那贴地翻滚的肥硕体型而去。 “不要恶器见血……” 程遐见状,忍不住开口说道,继而便背过身去。 石朗听到这话,眸中不乏鄙夷,但还是冷笑一声,弃刀扯下垂在殿中帷幔,骤然一甩直接将石勒头颅缠绕其中,两臂蓦地一收,石勒那肥硕的体形顿时颤栗起来,帷幔覆盖的口鼻中发出荷荷嘶声,两腿抽搐着拍打地面,已是痛苦到了极点。 石朗手中帷幔一直勒住了将近半刻钟,石勒喉骨都被勒断,身躯的抽搐也已经停止良久,石朗发力而僵硬的两臂才渐渐松弛下来,手中束成条状的帷幔散开,露出石勒那涨得紫红泛黑的脸庞,两眼更是激凸出来,布满了血丝,直勾勾望着石朗。 这难免让石朗有些心虚,忙不迭再将幔布覆盖其脸庞,但总觉得那死寂眼神仍在透过帷幔注视着他,忍不住挥起拳头,直往帷幔下那脸庞捶打起来。 “不可、不可……唉,这又是何苦!” 程遐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血水已经从幔布下流淌出来。他阻止石朗见血,也并非全是旧情与妇人之仁,要知道眼下身在明堂,周遭还有大量的文武官员并乡望宗主,如果石勒死状过分凄惨,对于稍后的局面掌控也极为不利。 石朗一时情绪激动,破坏了石勒的遗体,也知决不可让人见,幸在此时殿内除了他的嫡系亲信之外已无活口,于是便命人将石勒遗骸裹住,与那些宫人内侍的尸体一起转移到侧殿密室中,待到彻底掌握住局面后再运出销毁。 此时,程遐早已经将石勒宫中符印之类尽数抄出,但这些符印在他手中也根本没有作用。于是只挑拣出调动禁卫有关的符令,交付石朗,调遣禁卫们分别控制文武官员。同时这座大殿也被封锁,由石朗所带来的亲信把守。 而程遐则在禁卫簇拥下匆匆向皇后宫而去,只有控制住了皇后,才能将弑君之罪行稍稍掩盖。 此时整座明堂已经开始骚动起来,石勒宫中厮杀声在夜中显得极为突兀,根本就掩盖不住。如果不是防守最后一线的禁卫将军刘索实在太不堪,被石朗给轻松制住,此时骚乱只怕早已经扩散开来。 但就算是禁卫失守,这会儿余处也都察觉出不妙,但是因为没有具体的信号发出,被惊起的众人即便有猜测,也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何事。分散在宫室各处的禁卫们也开始悸动起来,但是因为没有明确的军令,也都不知该要做什么,只是各自集中起来,在兵长的约束下谨守防处。 至于地近石勒寝宫的禁卫们,已经有数路人马往寝宫而去,只是通道各处俱都有人把守,手持禁卫将军刘索的符令阻止他们继续接近。 皇后宫室距离石勒寝宫并不遥远,寝宫哗动也惊扰到了这里,当程遐行来此处时,道旁已经有宫人于暗处翘首探望。眼见这一幕,程遐心内不免一慌,要知道眼下远未到控制大局,一旦消息走漏些许,于他而言都是灭顶之灾。 不过眼下他却不敢再继续行凶、杀人灭口,否则骚乱只会扩散的更加迅速,因而只是让人将那些观望的宫人驱散,同时速度不减直往皇后宫扑去。行至宫外时抬起拳头咬牙给了眼眶两捶,顿时眼眶通红,泪眼模糊,再配合着悲切的神情,已是痛不欲生的悲苦状。 此时皇后刘氏也已经被惊起,还在焦虑的等待宫人回报发生何事,很快宫墙外便传来嘈杂不已的呵斥并旧产声。她心内烦躁生恼,正待要派人前往喝问,宫门处已经响起了程遐的悲哭声。 不旋踵,防守宫禁的禁卫入禀光禄求见,皇后这会儿也是有些混乱,先是让人放行,不旋踵又突然醒悟到程遐怎么会夜中如此? 不过她这里还来不及再有反应,程遐已经在几十名禁卫簇拥下冲入宫室内。一踏入宫门,程遐顿时扑倒在地,放声嚎啕大哭:“主、主上已是不寿,国中将有惊变,臣速行入卫,请皇后陛下主持大局!” “什、什么……主上、主上怎会……何时、何时发生……” 刘皇后听到程遐的嚎哭声,整个人顿时惊愕住,口中吃吃,语不成句。 然而程遐只是掩面悲哭,捶胸顿足,根本不理会皇后的追问。过片刻,他才守住哭声,疾声道:“大丧发乎猝然,若无善策安定,国中恐要大乱。眼下内外俱仰皇后陛下,请皇后稍耐悲情,维稳内外,切不可令内外崩坏,使主上毕生功业毁于一旦!” “是、是……程光禄,你教我该要如何……主上、主上何在?我要去见主上最后一面!” 皇后此时正在掩面垂泪,听到程遐这话后,忙不迭点头。她这会儿也是彻底慌了神,根本没有主见。 程遐擦泪悲声道:“主上仍在寝宫,但眼下绝非顾及人情时刻,还是要快速维稳局面,内外毕集再议大敛。臣此前悲痛难忍,途中洒泪,应是已有流言散出,明堂将要不安!请皇后速召侍中,集此共议善后!重臣多用事于外,国中惟彭城王可恃。应速召彭城王率众入卫,才可再议哀礼……” 程遐这一番话语,乃是钱凤精心编排。妇人骤遇大乱,心情已是惶恐,此时若要穷逼,便会生出本能抗拒之心。而若没有皇后配合,根本就掩盖不住程遐弑君的罪行。眼下有所进策,俱都是进用皇后亲近之人,即便程遐不言,惶恐内定之后也必有此想。 果然皇后在听到程遐这么说之后,已是连连点头,当即便将人分遣出去,却不知这些人离宫之后俱被阻拦夺去手令。 这会儿皇后稍有安定,又是悲上心头,但还是在程遐的安慰劝说之下,让人拟出一份由程遐出面召集重臣内议的手诏。得到这一份诏令,程遐心内才是大定,待听到皇后悲言要移驾往视石勒遗体,却被程遐拖延制止,同时让人将程妃速速转移到皇后宫中。 因有大量宫人出出入入,皇后宫中更是混乱不堪。而在这些混乱中,一些皇后亲近之人就此消失不见。不过皇后暂时也无暇关注这些,一时间只是与程妃相对垂泪悲哭。 过不多久,侍中刘闰已经被人强拉至此,尚是睡眼惺忪,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待听皇后悲哭着道出缘由,一时间也是愣在了当场。 “目下明堂已经渐乱,幸在侍中已至,足可奉内命震慑局面。彭城王一日不归,国中将无安定。臣必义助侍中,还请皇后节哀。” 程遐此时又上前进言说道。 “我、我真不知……光禄你可有教我?” 侍中刘闰姻亲得显,临变之时反应较之皇后还有不如。 皇后眼见兄长惊慌失措的模样,一时间也是忧愁,便皱眉说道:“稍后阿兄与光禄齐出,必要稳定群臣人情。你若不知该要怎么做,多听光禄指教。速去速去,你二人身系重任,决不可败坏主上功业!” 皇后对程遐自有积怨不满,但这一时间也没有别人可以依靠,她这个兄长根本就不堪用,出面也只是占个人场。而且彭城王不日便要归国,届时才是稳定时局的当然之选,眼下倒也可以暂时倚重一下程遐。 这会儿刘闰也才渐渐回味过来,明白此时到了关键时刻,他自己虽然没有主张,但却自有足智多谋的心腹为他建策,但是由于身在明堂,随员都逗留于外,因而连忙向皇后请示要召亲信入内。皇后又怎么会拒绝,反而催促刘闰尽快。程遐在一旁看得自是怒起,这兄妹二人分明是想独揽事权,一点都不分润给他。 两人匆匆行出,刘闰还在盘算着稍后该要怎么做,突然后颈被人擒住,旋即便被禁卫缚起押送到一间暗室中,心中正自惶恐,昏暗厅室内又扭动出一人来,彼此对望之下,才知彼此乃是父子。 拿住了皇后手令,程遐才匆匆赶去与石朗汇合。凭着这份手令,他才可以说动群臣中最关键的两人,统率襄国禁卫的卫将军逯明,以及掌管都下郡兵士家的司隶校尉刘征。 卫将军逯明不必多提,此人不过一时遮掩,石朗通过此人才能尽数掌握住都下禁卫,把持内外。至于司隶校尉刘征,其人虽然与程遐不善,但却是太子的老师,石勒一死,利益便与程遐一致,加之有了皇后的手令,彼此大有合作余地! 此时明堂已经彻底乱开,到处都有举火,甚至就连禁卫都已经骚乱起来。这两人虽然直冲核心,发乎猝然,但哪怕进行的再顺利,但毕竟当时可用人力太少,不可能完全没有疏漏。 所以,这会儿布置在明堂外的那些手段便派上了用场,诸多亡命之徒早已待命,一俟石朗命人将信号发出,顿时暴起于外,纵火烧杀掳掠。明堂外原本便聚集着大量的官员家眷并乡宗耆老,受此惊扰顿时乱成一团,人群或内或外纠缠在了一起,便成了一道厚实的屏障。 最起码在天明之前,整座明堂已成孤岛,就算是消息扩散于外,也不会有援军冲入进来。而这一段时间,便是程遐等人掌握畿内的最重要时刻! 0773 大乱再启 襄国城西明堂内外骚乱还未发生的时候,城内已经有一桩惨剧发生。 城内地近襄水一条不甚起眼的街巷中,有一座庭院深深的庄园,内外俱都有人把守,可见居住在庄园内的人并不寻常。 夜色朦胧,庄园内并无太明亮的灯火,周遭也都静悄悄的无甚声响。渐近夜中,内外这些守卫精神便渐有不支,或是背靠门廊墙壁假寐,或是直接行入一侧室中偷懒睡去。 此时,街巷阴影中正有十多名动作敏捷、身手矫健的夜行人悄无声息的向那庄园靠近过去。 一颗飞石击打在庄园门楣上,声响在这静谧的环境中颇为刺耳,顿时让门廊内外几名守卫惊觉起来,打起精神左顾右盼片刻,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征兆,嘴里不免发出模糊的咒骂声,绷紧的心弦松弛下来,整个人较之此前还要松懈得多。 呱…… 一声无甚出奇的夜鸦鸣叫,十息之后,夜幕中陡然蹿出数道猎豹一般迅捷的身影!守卫半睡半醒间视野已经捕捉到这一幕异态,心内也是警兆陡生,然而身体的反应却是迟钝,嘴巴半张将要呼喊示警,然而那几道黑影已经冲至近前,视野余光中寒芒骤然一闪,这几道黑影袖中利刃已经或是割喉、或是掼胸,俱都一击毙命,将门外四名守卫干净利落的解决。 这几人手段纯熟,动作轻巧,不独周身罩黑,就连脚下都着行动起来了无生息的丝履。解决了门外几名守卫,门内之人甚至都无惊觉。 而后余处阴影中几道身影俱都贴墙快速向门庭两侧靠近过来,一人探手轻叩门扉,声响顿时引起门内惊觉向此探头望来,视野盲处的身侧却有夺命尖刃探出,轻巧收割人命! 数息之间,门庭内外七八名守卫俱被解决,途中虽然不乏异响发出,但都被控制在有限的程度内。而后这十几人便潜入进庄园内四散开来,快速搜索捕杀那些精神松懈的守卫,过程中自然也出现一些意外,被守卫们提前察觉,但就算是如此,这些潜入者一个个搏杀技艺俱都高明,根本不给守卫挣扎反击的余地,干净利落的结束战斗。 很快整个庄园内便是死寂一片,潜入者们各挟一具尸体再归前庭,将尸体俱都抛在一处加以清点。而后当中一个为首者才收起了兵刃,匆匆往中庭行去。 中庭内厅堂里有灯火光芒闪烁,正有两人相对而坐,手谈弈棋。其中一个正是钱凤,坐在他对面的则是程遐安排陪伴他的亲信家人。相对于钱凤的淡定,那程遐的亲信便显得有些焦躁,频频望向门窗外,心思根本不放在眼前的棋局上,每每要钱凤以棋子轻叩棋枰提醒,其人才打起精神来思忖落子。 “钱先生不愧南人中高明之士,身临如此大事,尚能静坐不乱。” 被提醒得多了,那程氏家人也有一些羞赧,对钱凤抱歉说道。 “我又算是什么高明,不过一二进言,却无一搏之力,真正为事时却无一搏之力,只能虚待于外,恭候天命罢了。” 钱凤闻言后便笑语一声,只可惜脸庞实在太惊悚,若无覆面让人不敢直视。 “先生过谦了,家主人对先生多有厚誉亲信,来日先生必当名显中国,入为肱骨。” 听到那人恭维声,钱凤便微笑着摇了摇头:“怕是无此幸运了……” 正在这时候,厅堂外突然传来一个颇大的撞击声,那程氏家人闻声后脸色已是蓦地一变,对侍立在庭内两人说道:“速去查看发生何事?” 话音刚落,黑衣人已经往厅内同入,那人见状更加惊慌,正待回头招呼钱凤避走,却见钱凤已经蓦地站起手握棋枰劈头向他砸落下来。惊变发乎骤然,其人更无反应余地,头顶轰鸣而后剧痛,接着便扑倒于案不省人事。 用棋枰砸倒面前之人,钱凤便低头拭去洒落在衣摆上的酪浆,待其抬起头来,黑衣人与另外两人的打斗也已经结束,二尸横陈。接着那黑衣人便行上前,对钱凤拱手道:“先生,内外看守二十六人,俱都毙命,无一遗漏。” “好得很,去请严师君至此,稍后起行。” 钱凤吩咐一声后便转身往室内而去,待到再转出来的时候,已经除去宽袍,换了一身轻便夜行衣。而这时候,白发苍苍的严穆也被两名龙溪卒挟持至此,睡梦中被惊醒不乏余悸,眼见钱凤如此打扮,不乏惶恐道:“世仪,这是发生了何事?” “奴国将有惊变,我等早离为安。” 钱凤将换下的衣衫佩饰递给近畔龙溪卒,而后这些衣衫佩饰便被挂在了一个体型与钱凤有几分相似的守卫尸体上。至于严穆这会儿尚有一些发懵,只能任人摆布,那白须白发俱都被利刃削去,原本仙风道骨姿态不复存在,赫然一个面色红润的髡首壮汉。 守卫尸体俱都被集中在了中庭厅堂内,庄园内搜出的油膏并一些布帛易燃之物也都被堆积在此,而后四角各竖一根燃烧蜡烛以纱罩笼罩住。烛火将尽,便会引燃满庭油膏并布帛,算是一个简陋的延时。 而后,十数人便簇拥着钱凤并严穆匆匆离开此处,趁着夜色掩饰在襄国城内错综复杂的街巷中穿行。 虽然城中大量禁卫已经前往明堂警戒防守,但基本的城防还是保持着的,所以钱凤等人并没有直接越城而逃,先往城内一先准备好的落脚点暂留。 一直到了此时,钱凤才快速跟严穆解释了一下为何要紧急夜逃。 程遐将在此夜发动,若是失败了自然身首异处,而钱凤并严穆近来与其交往过密也瞒不过别人,稍加肃清便无所遁形。钱凤自然不可能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要与程遐共存亡。 而且就算此人成功了,钱凤也绝不相信其人推食共享的屁话。程遐其人也是在奴国混了几十年,自无可能真的将钱凤引为心腹而言听计从。此前或有倚重于钱凤共谋,但当真正发动的时候,还是没有让钱凤直接参与,知会更多机密,而是与严穆一起择地安置起来,言之为保护,实则还是监押,仍未尽信。 就算此夜一切顺利,程遐能够成功的把持内外,自有其大量同党瓜分胜果。钱凤不过略有一二阴谋进策,即便程遐愿意相信他,也不可能罔顾众情而将大事尽付。 钱凤就算还要留在程遐身边,也要面对与这些人的勾心斗角。更何况,钱凤唯一能得程遐看重的便是阴谋之能,可是如果事成,事后要稳定住奴国局面,也绝非阴谋能够得用,还是要有堂皇之道相佐,钱凤能够发挥出的作用自是微乎其微。 而对钱凤来说,重要的不是程遐能不能最终成事,而是能不能够干掉石勒。他强要加入此事,真的是想帮程遐制定计划干掉石勒,至于石勒死后将要如何把持局面,他是脑袋抽筋了才会留下来与程遐一起在奴国这火炉沸汤中承受烹炸煎熬之苦!此夜程遐因为人力不足,并没有派太多人手监望钱凤,这正是他的脱身良机。如果再留下来,要么完全受制于人,要么程遐事败而受株连。 严穆此前虽然略有猜测,但却不知程遐要弑君的具体计划,此时听钱凤说到此前程遐向他讨要那玄秘之散竟然是为了毒杀赵主石勒,一时间心情也是跌宕起伏,复杂到了极点,不知该要自豪还是要自叹命苦。他凭生也无什么壮志,无非仗着一些玄虚手段南北厮混求个丰衣足食罢了,偏偏命数弄人,无论在南在北居然都要被涉入这种大逆之事中,难道他命格生来便是奸佞? 钱凤并无心情理会严穆的感受,而是独坐一处闭目养神,心念却在快速转动。他知此夜之后,程遐无论成或不成,奴国都将大乱,这对于淮南的驸马而言,无疑是一个绝佳的好消息,所以眼下当务之急,就是要尽快将消息传回淮南。 不过对于程遐能否成事,以及接下来奴国形势会是怎样演变,钱凤也是不乏期待和观望之心,这也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他辗转于南北,每谋大事,程遐那里如果成功,与他而言也是一慰藉。 一行人在此逗留未久,襄国城西已是一片火光冲天而起,骚乱声就连城内都清晰可闻,街面上已经出现了大批兵众行动的声音,同时也有许多人家睡梦中惊觉,于街面上奔行打听,想要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骚乱一旦发生,便快速蔓延糜烂。于是钱凤等人便也不再逗留,趁着动乱直往城外冲去,沿途中抢了两架马车,很快便冲到了城郊。 此前襄国内外集众几十万户,哪怕是城郊也都拥挤不堪,人烟不绝,可是随着几次大规模的征发,以及此前赵主石勒力行劝农,编丁归田,这一类状况已经有所好转,最起码郊野不再是窝棚连绵成片、游食攒聚而居的杂乱景象。 钱凤等人在郊野中奔行一段时间,途中不乏遇到惊慌奔走的民户,不过在看到他们一行不乏强人姿态,也都不敢靠近过来。将近破晓的时候,一行人又绕到了城西明堂附近。 此时明堂外已是一片狼藉,骚乱仍未停止,围绕明堂周围到处都是残破的营帐、烧焦的痕迹、损坏的车驾以及杂乱的尸首。 此处虽然也有禁军维持秩序,保护各家权贵亲眷,但是变故发生的实在太突然,尤其更加重要的明堂内都爆发出了骚乱,禁卫们也根本无心再维持此处的秩序,而且为了尽快冲入明堂,甚至就连禁卫都加入到了冲杀中,这无疑更加剧了骚乱的程度。 因而此刻的明堂外,已是离散众多,哀嚎遍野,原本荣养深阁的权贵姬妾、娘子,俱都衫裙凌乱、衣不遮体,与诸多寒伧混杂在一起。而后续加入进来的禁卫们对这些人也不会客气,自仗甲兵之坚锐横行于乱民之中,不乏掳掠残害之劣迹。 钱凤他们不敢靠近太甚,留在可以远望明堂的山岭密林中,分出几人潜进打听最新的情况。 明堂外的骚乱一直持续到了正午时分,才渐渐归于平静。而一直紧闭的宫苑大门也终于徐徐打开,首先出现在宫苑大门处的乃是尚书仆射郭殷、光禄大夫程遐、卫将军逯明并司隶校尉刘征等重臣。这些人也并没有完全行出明堂外,只是立在宫门前派人传令在外的禁卫将领入内受命,于是禁卫们便在兵长的率领下,将明堂外那些散乱的官员家眷驱逐到一些固定的区域,清理出明堂内外通道,然后才有一部分兵众入驻明堂。 通过这些迹象,钱凤已经可以判断出,程遐应该已经初步控制住了局面,换言之,赵主石勒肯定是已经死了。确认这一点之后,钱凤也是不乏感慨,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石勒高估了其人威信,认为有自己坐镇国中便不会生乱,结果强臣俱使于外,襄国都中几无可以独当一面的大臣,给了程遐这个兔子猝然发难、掌握禁中的机会。 不过就算程遐控制住了禁中,钱凤对其人前景仍不看好,奴国强军都遣于外,令得中枢空虚极弱,这才给了程遐发难的机会。不过其人本就不负人望,就算加上嗣君石大雅在内,也根本震慑不住内外群情,顶多维持一个内外对峙的局面,这还是在能够成功解决掉石堪从而掌握住邺城禁军的情况下,否则只要任何一强臣归国,程遐未必能得善终! 确定了石勒的死讯后,钱凤便也不再逗留,一行人集合起来离开逗留年余的襄国。途中又在他初到此境时收容且招赘他的乡宗冯家,增添一些补给,同时警告冯家人奴国将有大乱,劝告他们离乡避祸。不过这乡宗人家此前在钱凤的帮衬下,境况大有好转,对钱凤的警告不以为然,反倒是他那逢场作戏的娘子抱定追随之念,相随离乡。 钱凤踏上南归途中第二日,后方便传来奴国大乱的消息。程遐的好运气终究没有维持到最后,被石堪过早得悉石勒去世的消息,结果石堪尽起邺城驻军,大举反攻襄国。 在得知这个消息后,钱凤也并没有逗留下来等待此战最终结果。 日后无论是程遐还是石堪掌握住襄国,必然都不能获得在外强臣的认可,石勒一死,奴国分崩瓦解已成定局,数得上的几股势力,除了正在襄国对峙交战的程遐与石堪之外,还有正引兵于南的石虎,汉沔作战的石生,以及此前刚刚被石勒派出的夔安等羯族国人。这些人无论哪一个能够最终胜出,都必将要经历一番惨烈苦战。 而且,在羯国内讧的过程中,或还会有新的势力涌现出来加入其中,石勒奋斗半生所取得的功业,随其身死,再不复存!整个中原之地,或将再次恢复四分五裂,群雄并起的局面! 大乱自有大进,钱凤已是归心似箭,不独是想尽快告知驸马羯国最新的动态,也是迫切想要看到这位南国翘楚能够在新一轮的大乱中带领南人阔行到哪一步! 0774 蓄势待击 洛涧与涡口,夹淮以望,乃是分处淮水南北两岸支流的入淮口,彼此之间距离不过几十里,眼下正是淮南军与石虎所部奴军对峙的最前线。 汝南并肥口一战,淮南军不独接应出了困守于汝南悬瓠之地的数万军民,更是力挫颍上奴军烈战渡淮的意图,奴军投入此战中的舟船,几乎尽为摧毁并缴获。 虽然丢失了汝南之地,但西面防线却因此直撤到就近寿春的肥口区域,力量变得更加凝实,一举打残了奴军渡津之能,而淮南军则可以凭借舟船之力,影响力直接辐射到陈郡、颍川等豫南核心之地。 这一战中,奴军桃豹所部临战失措,虽然因此损失了三千余兵众,但从整体军力而言,还未可称之大损,仍然保持着继续作战之力。不过由于桃豹的军队本就困于舟船乏用,加之石虎策略转移,将重心从颖水转移到了涡水,两部之间的距离便因此拉开,而颖水旋即又为淮南军掌握起来,切断了两部之间的联系,不再具备呼应之能。 因而桃豹所部虽然占据汝南,但却后继乏力,困于彼处渐成孤军之势。哪怕淮南军不置兵以守,凭其所部也很难通过汝口与颖口之间波涛滚滚的淮水阻拦,已经不能对淮南造成实质性的威胁。 汝南一战,成功接应返回淮南的汝南军民共四万余人众,其实原本可以接回更多,但是当淮南水军终于突破奴军阻拦抵达悬瓠的时候,愁困日久的民众们便失去了控制,争相投水抢渡。可是那时候,奴军的战斗力尚未被完全击溃,正是两军对峙的严峻时刻,所以这些人相当一部分倒在了得救前夕。这也是令毛宝深感惋惜之事,每怀自责未能在最后一刻约束住民众。 不过沈哲子也明白,悬瓠之地那样恶劣的作战环境,毛宝还能将局面维持到援军抵达已属极为不易,实在不应再因此苛责。而且从另一个比较残酷的角度来看,选择在那样一个时刻暴起失控的应是不乏凶横之徒,损失了这一部分,反而更加有利于将这一部分汝南人众纳入到淮南统序中来,尽快得以安顿。 此前奴军汹涌而来,局势尚不明朗,所以寿春周边淮南本地人众多有后撤于合肥与梁郡之间。汝南这些民众的加入,很大程度上补充了寿春目下地实。 残酷的战争中,温情实在难存。虽然镇中也明白这一部分人众乃是劫后余生,疲敝成疾,但在外患仍未解除的情况下投入这么大的人力、物力将他们解救出来,也实在没有太多留给他们从容休养的时间。 所以在战后沿淮形势稍有稳定,即刻便展开了对这些民众的整编。此时镇中负责政事的杜赫等人,既要为大军筹措军资物用,又要维持境内的民生稳定,已经是在超负荷的运转,所以整编也很难再体贴细致,不再严查乡籍品类,凡入境之民,俱都编入郡籍。 丁男与老弱,以一配三,即刻充入寿春周边各屯处。至于一些实在不能再承受奔波之苦的老病之类,才暂时收养在寿春西境的各处安置点中,暂作寄养。 对于这些民众的整顿与安置,沈哲子实在无暇分心太多,诸事尽付杜赫等人。至于要求只有一点,那就是口粮一定要配给充足。乱世人命贱如草芥而不足惜,但哪怕是草芥也有顽强之处,就算大火燎原,只要稍施春风细雨,又是一片欣欣向荣。 强敌在侧,能力所限,沈哲子尽力争取,也只能给他们争取一条活路,却很难做到一路扶持庇护,能否熬过凛寒,还要落实在每一个人奋力向天争命。 但哪怕只有这一个要求,要满足起来也是相当困难。 淮南之地虽然不乏膏腴潜力,但沈哲子终究入镇时间太短,刚刚整顿完乡人力量,即刻便又要开始紧张的备战,所以这庞大潜力尚没有达到能够变现的时机。甚至整个淮下、江北这一片恢复区,除了历阳、以及此前杜赫所经营的涂中之外,包括此前沈哲子所坐镇的梁郡在内,俱无自补之能,凡有耗用,则必要仰求于外! 如今时至八月下,如果从羯国发布南征檄文准备开始发兵南来算起,这一场战争已经持续了半年有余。虽然最开始的几个月奴军尚未正式抵境,没有直接爆发大规模的战争,但是淮南军既要保持对淮北之地的侵扰,镇中还要修筑各种备战防务,资粮、物用消耗同样极大。 虽然沈哲子背后有着吴人群体的支持,如果不算奴军在北国横征暴敛、肆无忌惮的掳掠,在当下而言可以说是拥有资货储用最多的一个群体。但也很难做到不加节制、没有极限的投入,而且淮南地对于吴人而言本来就是远乡,如果不是沈家此前所经营出的基础,加之沈哲子在此前战斗中的优异表现,哪怕有再踊跃的助战之心,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投入,也要有所冷却。 但就算是乡人力助不减,但江东的物用也绝非予求予取,用之不尽。事实上能够撑到如今这一步,甚至已经超过了沈哲子原本的预期。 自古以来重北轻南不是没有道理,讲起底蕴元气,江东是拍马也难及中原。这不独独只是技术所限,更有人口和已开垦土地最根本的缺陷。虽然随着沈家逐年势大,对人口和土地的影响也越来越大,但数年寸功实在难以追平数百上千年的积弱。 更何况江东局面也不是一直稳定,如果不是在苏峻之乱中通过诸多努力达成了却敌于外的目标,保全了吴中精华得以平稳顺利的发展,那么沈哲子也根本没有大举用事江北的人、物储用。 就算是这样,要维持这一场战争,也是让整个江东都感受到明显的压力。为了要维持住淮南的整体局面,同时满足数万淮南军高强度作战的耗用,单纯粮食的需求就近似一个无底洞。更何况淮南之地根本没有自补之能,一切都要仰仗于外运。虽然占据了水运的便捷优势,但也绝无可能全无消耗。 三国邓艾曾言,可积三千万斛于淮上,此则十万之众五年食也。虽然这一场战事持续的时间远未达到五年那么久,但是淮南所需要供养的军民又何止十万之众! 此前大量民户回迁于内,除了防务和人心方面的考虑之外,省俭耗用也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原因,在前线之地尽可能的削减战斗之外的耗粮单位。 所以,战争维持到眼下这一步,对于本就基础薄弱的江东而言,可以说是超长发挥了。除了这几年尚算平稳的发展和各乡宗门户加强联合、同输共济之外,能够做到这一步,也得益于过往几年民风和屯垦技术的渐进以及改变。 像是比较重要的,黍、麦的种植在江东得到推广,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江东久来饭稻羹鱼,黍麦之类不作主食,也就很少有人种植。 在沈哲子来到这个世界最初,即便是偶有看到种植,也根本不是作为粮食产物来料理,往往还未等到抽穗便翻耕绞碎作为绿肥而肥养田地。可是如今最起码在沈家所直接或间接所掌握的耕地上,小麦已经作为正式的农作物来耕作收割。尤其是在会稽那些不乏山地的农庄中,麦子已经是一项相当重要的产出。 这也不算什么技术的创新,只需要观念略有改变。也不需要集中在一块土地上频耕频种,因为江东至今患于开发不足,有大片的荒田未足开垦。仅仅只是利用麦、稻错季的习性,就能让单位劳动力的岁产得到极大提升,以达到稻麦岁产两收。相对于对气候和土地环境都有不低要求的两季稻,这种耕作方式无疑更能广泛推行。无论在会稽、江州还是如今的淮南,都能找得到大量适宜此类耕作的土壤。 虽然南人肠胃不惯面食,但是如今江东所产的麦子,也是淮南军粮的重要组成部分。 即便如此,资粮的乏用也成了摆在淮南军面前越来越明显的问题,来自江东的援助已经难以再与日常消耗持平。虽然时下江东正值秋收,但就算有新粮入仓,盛水季也即将错过,很难再维持春夏之交那样庞大的运输量。所以眼下这几万汝南人的入境,便给淮南造成了不小的压力。 在这样的情况下,沈哲子还要求满足这几万人的口粮需求,对杜赫而言便感受到极大的压力。不过幸在此前寿春周遭不乏屯垦基础,奴军正式兵临淮上之前也经过一段时间的抢耕,俱都是谷、菽之类短收作物,眼下也已经到了收获的季节。所以尽快将这几万人投入到屯垦之中,稍为自补以解燃眉之急。 不过杜赫也并未因此而松一口气,这几万人替耕所节约出来的人力也并没有投入到生产的扩大中,旋即就被沈哲子抽调到了洛涧周遭,沿着洛涧继续修筑更多的防御工事,以杜绝涡口奴军南下侵扰淮南腹地的隐患。 而且很快沈哲子又做了一个让杜赫更加苦恼的决定,那就是在保持淮南目下军力的同时,扩建整编骑兵军队。 此前淮南军在城父一战中缴获了万数战马,但却并没有即刻投入扩充骑兵队伍。一则是当时的战况环境并不需要大规模的骑兵投入作战,也就无谓在这一桩上浪费更多精力,二则是当时的淮南军也并没有足够合格的骑兵兵员。 如今沈哲子所掌握的这数万淮南军,其成分也是相当复杂,大体可以分为六个来源。 第一部分便是苏峻之乱中受降和俘虏的乱军残余溃部,这其中既包括沈哲子反攻建康以及事后坐镇京畿时所收纳的溃众,也有路永之类整部投靠;还有就是此前庾怿出都坐镇历阳的时候,所招募和镇压的乱军残部以及被乱军裹挟的难民游食,也就是原本豫州军的底子。这也是淮南军的主体,如今占了淮南军超过一万的兵额。 第二部分便是沈家原本的家兵部曲,原本只是私兵性质,至此也都被沈哲子洗白成为正规军队整编入伍。这一部分中还包括许多前来投军助战的吴人乡宗旧好,甚至有两千多名东扬军直接换了旗号并入淮南军。 第三部分则是对于江北原本武装的直接收编,比如毛宝原本坐镇庐江,在沈哲子北上入驻梁郡之后便投靠过来,虽然其人原本所统兵众有一部分被留在了合肥。但是此前淮南军颖口一战损失过大,又被庾怿派来增援。 第四部分便是挖徐州军的墙角,类似曹纳等原本徐州军头直接整部投靠沈哲子,其他人或不及曹纳这样势大,但少则百数,多则数百,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第五部分是此前江州剿灭王舒的时候,老爹沈充上下其手所截留的那些溃兵。这些人既包括原本江州那些军户士家,也有王舒落败前夕所招募的游食新军,其中之精华被沈哲子整编成为胜武军,极为看重。而这些胜武军也不负沈哲子的厚待重用,颖口一战恶战固守,损伤惨重却仍然坚持到了最后。沈哲子也打算再战后继续保持胜武军这一军号,增兵重建。 至于第六部分,便是淮南本地乡人所整编的军队,类似李仓所部此前在汝南坚守也是发挥出极大的作用。余者在镇者,或是没有直接加入到最激烈的颖口和肥口两次会战,但在防守于镇,稳定镇内局势方面也都发挥出了不小的作用。 当然除了这些以外,淮南军还有来自其他方面的补充,比如此前淮上豫南逃来的游食难民,其中不乏本身便颇具组织力和战斗力,也都被沈哲子有选择的编入了淮南军中。还有此前梁郡聚集了许多想要投军建功的南北世家子,经过初步的整编之后,也在颖口之战结束后增援入镇。 开战以来,从城父到颖口,直至最近两次汝南和肥口,这几次大的会战中,淮南军虽然俱都战果不俗,但也多有损伤,尤其颖口一战面对数倍于己的奴军强攻,一战几乎就损失了超过万数的战斗力。其他相持作战中,也有小规模的伤损,但是补充也都及时。 眼下的淮南军,虽然成分构成上较之开战最初略有不同,尤其郭诵所统原豫州军班底伤亡惨重,胜武军更是几乎十不存一,但是各方补充加上汝南分兵归镇,整体兵力仍然维持在五万之数以上。 眼下战争形势已经发生了变化,原本奴军几十万整体压力不复存在,桃豹所部五万余奴军困于汝南,已经不成威胁。颍上这一路奴军几乎已经被打残,余者也都被石虎整编收纳于涡口。原本强敌压城的态势不复存在,唯一的压力只来自于涡口这十几万奴军。 敌人数量看似仍然庞大,但是经过颖口大胜,加之肥口成功狙击了奴军的南渡作战,淮南军已经远远不再是此前满怀惶恐忐忑的待战之师。加之徐州军主力虽然不再直接与淮南军并肩作战,守望相助,但是成功攻克了淮阴,从而掌握住了淮水末流,在淮水上与淮南军针对奴军形成夹击之势,战斗形势较之开战之初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眼下的战况来看,淮南军单凭本部兵力,足够将奴军阻截于洛涧。对于沈哲子还要扩军,杜赫是有些不能理解。此前虽有诸多优势积累,但也并不能将被动防守化为完全的主动,毕竟此前淮南军所有的优势,几乎都是立足于水路地利所取得。真正在开阔地形,陆地野战,对淮南军而言仍是冒险之举。 不过军事方面杜赫不敢干涉太多,加之开战以来沈哲子也没有表现出贪功而骄狂的毛病,所以尽管心内有疑窦,杜赫还是尽量筹措镇中资用,以满足骑兵的扩军。 沈哲子的计划是,在原本的基础上将淮南军骑兵扩充到五千到六千人。在保持一人双骑、同时还有一定马力蓄用的情况下,这已经是淮南军目下所拥有战马所能达到的极限。不过在兵员方面,还是有着将近三千人的缺口。 但随着汝南那些受困民众归镇,加上此前陆陆续续招纳入镇的豫南民众,其中不乏淮北之地固守于乡的乡宗武豪,加上还有一些散卒游勇,满足这一部分缺额并不困难。当然这些兵众不可能一旦组建起来就成强军,但如果连组建都不建,那也一切休提。 淮南境中安民扩军、如火如荼的时候,沈哲子则亲自坐镇于洛涧,淮南军主力毕集于此,与奴军隔着几十里淮水水道而对峙。除了各项防御工事的营建以外,淮南军的防守姿态也是积极,虽然没有大规模的集结作战,但是小规模的刺探出击却是不断。 石虎虽然趁着淮南军军力不足,首尾难以兼顾的时候夺下了涡口,但也仅止于此,并没有在战事上取得更大的突破。一则是因为淮阴的失守让他腹背受敌,难以在淮上长驱直入,二者是因为颍上南来的奴军打得太奔放,结果将舟船等运力几乎都折损在肥口一战,让他陷入了无船可用的困境。 随着对峙僵持的时间越久,沈哲子也就渐渐不再劳心去猜测奴主石勒的死活,而是一直专注于保持对奴军高强度的侵扰试探。淮南镇中都已经出现后补将要不继的困境,奴军远来之众,十几万大军人吃马嚼,可以想见压力会更大。而且淮南失守直接暴露出来奴国权力斗争的矛盾,石虎想必对此应是深有感触,不会因此而感到快乐。 所以石虎这老小子很有可能随时准备拍屁股走人,而沈哲子自然也要随时准备背后捅他一刀。奴军今次回师的话,不带走一片云彩那是必然的,但是必须要割下他一块肥膘留下来! 0775 季龙杂种 随着奴军入驻涡口,涡口周边的防务局面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大概是吸取了颖口溃败的教训,奴军并未直接在涡口津渡处布置太多军力,而是派出了大量的役力,围堰固堤,短短旬日时间内,便在涡水靠近淮水的两岸修筑了大大小小十数个堰埭。而且大军也并未分散于郊野中,而是在涡水东北岸砌起了几座小城,兵众俱都驻扎于城内。 至于原本南人军队在此修筑的一些工事,其中相当一部分都被摧毁,剩下的一些也都只是保持了基本的警戒力量以保持对涡口的占领。 如此谨慎之固防姿态,倒是与此前淮南军不乏相类。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奴军就彻底放弃了对淮南的图谋,在那些远离河流干道的堰埭、滩涂周遭,奴军一直在砍伐竹木、打造船只等水攻械用,且已经小有成绩。 不过涡口这里也是南北交战的要津所在,南北军队多有常驻于此,周遭虽不至于寸草不生,但是竹木之类材料也绝对谈不上充足,都要到极远的山野去寻找,这就给了两翼的淮南军并徐州军以侵扰其行动的机会。 位于涡水西岸与淮水夹角之间,向南正当淮水三峡中的荆山峡,淮水北岸地势低山连绵,不乏竹木郁郁葱葱。在这些山野之间,便也存在着一些奴军的伐木场。 奴军外派伐木,自然不可能大军出动,往往是百数名甲士兵卒监管着数量不等的民夫役力,在山野间游弋搜寻合用的良木大料。一俟发现合用的材料,便即刻砍伐,或是人力拖曳,或是借助于山溪滩涂,拖运回位于涡水东岸的大本营。 此时在山野之间,茂密的荆棘丛里,正有近百名奴军兵卒团坐于地。更远处便是一处伐木场,一片不大的山林已经被砍伐过半,空地上堆积着一些截段的木材,这些木材有的不过成人大腿粗细,最粗的也不过略宽于腰肢,但已经是这一片山野中数得上的良材。 此时正在伐木的役力有将近两百人,男女俱有,都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因为长期的食不果腹,这些劳力们也都气力微弱,动作缓慢。兼之手中的工具也实在简陋,石斧、木刺、麻绳之类,就连铁器都很少。所以砍伐的效率自然算不上高,一个时辰都不见得能放倒一棵树。 伐木场外自有奴兵监工,只是那些奴兵模样较之劳力们也算不上好,同样有面黄肌瘦之态,已经分辨不出样式、颜色的戎衣上占满了泥浆、草汁。所携兵刃也不端正持在手中,倒拖于身后,背倚着山石,神态疲惫,两眼无精打采,甚至在那些役力们面前凶横作态的精力和兴致都无,因瘦的脱形而略有凸出的两眼大半时间都是直勾勾无甚神采,偶或望向伐木场中,役力们动作仍然缓慢,但只要不是明显的偷懒,兵卒们也都懒得去喝骂。 这一支伐木小队的兵长,是一个年在四十多岁的老兵卒,尚能彰显其身份的,只有腰畔那看起来仍然锋利、用麻布片包裹护刃的大环首刀。此时兵众们围坐在此,正听这位老兵长讲述当年威风事迹:“……那一战咱们百数人众,投石砸开栅栏,当先冲进敌阵,当年实在年浅,不知先扑谷仓,只是吵闹着追杀敌将,穿营追出十多里,结果敌将没能追到,反倒捡回敌将丢弃女眷。那娘子真是软滑,可惜老子当年新卒,只是经手摸过几把,终究没能尝到滋味妙处……” 兵众们听到这里,已是忍不住哄笑连连。 老卒也是不乏自嘲,继而又拍着腰际刀柄叹息道:“老子也是久战的老中军,往年甚至充进咱们主上陛下军阵,往年攻杀,向来都是大破贼军。似眼下这一仗,打得这般丧气全无威风,真是不曾经过!那位中山大王凶名倒是响亮,对战起来还不如小卒明白,竟被南人给打到今日田地,实在是不配身在高位……” 如此直接非议于主帅,周遭兵卒们却并未因此而感到惶恐,反而一个个加入其中,纷纷附和老兵长的感慨,借此倾吐心中的闷气。 他们当然有足够的理由抱怨,战事进展不顺利还只是次要的,毕竟就算是一路势如破竹打过江东去,出人头地、封王拜侯也轮不到他们,但是自身处境陡降却是每个人都真真切切感受得到。 首先最重要自然是资粮供给的匮乏,他们也是正式在编的甲士,结果待遇较之那些役力也没有多少区别。俱都被驱使于外,狩猎采伐,如果没有所获,那就换不来吃食。军期逾时未返,也要遭受责罚,甚至有人被军法活生生打死。 逃又不敢逃,且不说野中随时会出现南人敌众,原野上也有大量本方骑兵巡弋,一旦发现脱离营制、浪荡于外的兵卒,轻则直接剥夺甲兵、打为苦役,重则格杀于当场,枭首传示诸军。 讲到与南人在野中的遭遇战,这些人不免更加气闷愤慨。两军交战,别的都且不说,最起码也要提供弓刀之类才能杀敌,他们这些兵卒也不奢望什么坚甲利器,可是就连基本的刀枪都不能配齐,至于弓箭之类更不必想了。 而反观南人,凡有出动,被甲者不乏,即便没有铁甲,也都有藤甲、竹甲之类的防护,人人俱都配弓,一俟在野中遇见,首先便是引弓攒射。 这样的情况下不要说对战杀敌,他们能够逃出去便已经是大幸。即便是再凶悍的奴兵,也不敢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向那些飞射来的利箭冲锋。 如此恶劣的军备,也不是因为这些兵卒本身战斗力不堪。他们俱都是羯胡中军,也是国中甲士精锐之选,南下最初军备不逊于南人,甚至还隐有过之。可是随着战事发展至今,待遇越来越差,最开始还是食用被削减,近来甚至就连所配给的弓刀都被收缴回去,被赶出了原本驻扎的营地,在山野之间沦为役用,衣食不足保障,性命更是堪忧。 而他们沦落到如今这步田地,诚然是有一部分作战失利的原因,但更大的原因其实还在其他。这些奴兵们或是不了解深层的军务军情,但在出入之间也都见不乏有新的军队自后方而来,补充入军中。而他们这些旧卒被削减的资用军械包括被剥夺的营防,便都由这些新来之军接替承受。 针对这一现象,军中近来也都有传言,说是他们南征大军失利,令得国中主上大怒,于是再遣援军强兵至此,一定要将南贼打败!至于他们这些败军辱国之师,原本国中是打算严惩不贷,还是在中山王力保之下免去了原本的惩罚,再给他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如果还不力战致使军败,那么主上便要南来亲征,而他们这些军卒即便不死,也都要发配苦役,永不再用! 如此以来,军中自是人心惶惶,心中虽然有怨,但一想到主上雄威,以及那源源不断增援来的新锐强军,也都难生什么反抗之心,只能忍耐下来,忍辱负重。 一众人苦水倾诉未半,突然不远处高坡上负责哨望的兵卒发出低吼示警:“南人、南人来了……” 这些人早成惊弓之鸟,听到这示警声,甚至都来不及再去询问南人敌众多少,一个个俱都忙不迭从地上跃起,抓起手边的棍棒之类便要逃命。总算那老兵长还不乏威信,抽出环首刀来吼叫喝骂,才让兵众不至于一哄而散,聚集在一起快速离去。至于那些原本动作缓慢的劳役,在眼见到奴兵异动后,一个个也都惊悸无比,顿时丢掉手中的工具,往山野四散奔逃。 又过半刻钟,一队五十余人淮南军才登上高坡,发现了这一处奴军伐木场。带队兵长先遣几人冲下山坡查看奴军遁逃方向,确定左近并无伏兵,然后才大队行下,分成了两部分,一部环绕持弓警戒,另一部则收捡干枯枝叶抛撒在那些堆积的木料上,举火焚之。 奴军一则体力不支,二则还挂念着砍伐数日、将要完成任务的木料,因而并没有逃出太远,仍在躲藏窥探。眼见浓烟火起,将他们辛苦收集的木料烧个干干净净,一个个俱都恼怒得目眦尽裂,可是眼见到淮南军各自手持的强弓,以及肩背腰胯那满满的箭壶,也只能在那暗处恨得咬牙切齿,不敢冲出去找死。 淮南军这几十人,不独烧掉那些已经被砍伐的木料,就连剩下那一半还来不及砍伐的树木,也都劈砍斩断,投入火堆,完全就是损人而不利已。更可恨是这些人放火之后并未离去,而是在山溪对面集结,一直等到火势渐有衰竭,木料已经完全焚烧成灰烬,才又悠哉游哉往来路返回。 奴军们眼见这一幕,心情之灰败可想而知,但仍一直等到这一部淮南军完全消失在视野中,才敢从藏身处行出,一个个捶胸顿足、愁眉不展。要知道他们要靠那些焚烧干净的木料,才能归营换取资粮,否则往后十多日,仍要继续食不果腹,流窜山野。 “回营吧……” 那兵长眼见一众人俱都可怜巴巴望来,只能无奈说道。他们不独被烧光了木料,就连所分配的劳役俱都逃窜一空,继续逗留在外也没有了意义,只能返回营垒看看有无转机。 一路上,这些奴军又都遇到其他各路人马,状态也都大多与他们类似,被淮南军烧掉了辛苦砍伐的木料,有逃得慢的俱都伤亡惨重。彼此处境相互对照,笼罩在奴兵们心头阴霾便更加深重。这一日之间便多达七八处的伐木点被清剿,损失较之此前陡增,可见淮南军在这个方向加大了清剿力度,已经有所增兵。 回到位于涡水西岸的营垒,这些奴兵们才得到准确的消息,淮南军三千人在几个时辰前渡过淮水,登临荆山于此处设防。得知这个消息后,又是一片哀鸿遍野,此前淮南军已是偶有过河侵扰,已经让他们备受困扰,如今居然要设防于此,那么这一片区域危险将会增加数分。 待到消息确定后,不独兵众们不能安心,就连镇守于此的将领也不淡定起来,即刻派人通知位于东岸的中山王大营,希望能够获得一些械用补充。 类似的消息,不独发生在一处,其他地方也都有汇报。甚至东面区域数百名负责游猎取食的骑兵被徐州军游骑堵在河湾,旋即便被水陆合攻全歼,甚至就连一匹马都没能逃回来! 石虎中军大营中,他甚至不需要听取诸将汇报详情,单单案上陡增倍余的简牍、加之帐外同样翻了一倍前来请示的使者,便能够感觉到两翼南军陡然变得活跃起来。 此时尚留在帐内的亲信众将俱都垂首敛息,不敢发出声响以引来中山王的怨望。只有自青州而下,新进增援来的石虎之子石邃此时一副怒发冲冠模样,激言请战要教训一下不知死活的南人,可是旋即便被石虎冷厉目光注视,心内顿时凛然,不敢再有出声。 眼下的石虎,相貌已经截然不同于此前离开襄国时那种意气风发的模样,须发杂乱,眼圈隐有浮肿,双眼更是密布血丝。其实真正让他最受困扰的,并不是眼下胶着不利的战况,而是石堪归国后会给国中带来怎样的异变,以及主上要怎样针对于他。 其实淮阴失守,石堪离镇,单纯针对眼下的战局而言,对石虎也并非完全的不利。最起码此时豫南、徐州之地,已经没有能够掣肘他的力量。 而且石堪离镇乃是秘密行动,只是带走了一部分的亲信,原本徐州本部人马在淮阴失守后,大量后撤于淮北之地,其中相当一部分俱都被石虎据地收纳过来。原本在青州招募勇壮的几个儿子,此时也都没有阻止的被他召来,军势渐渐有所增长,已经有了大举过淮作战的基本。虽然资粮渐有匮乏,但只要能够冲过淮水抵达淮南腹心,也能得到相当一部分的补充。 可是后方如此不利的形势,让石虎不敢再轻举妄动,担心一旦过淮不能轻易脱战,极有可能会成为弃军。而且无论是淮南军,还是徐州军,都非不堪一击,客乡作战,前景并不明朗。 帐中正沉闷之际,突然外间又传来信报,江面上淮南方向又有了异举,数艘大舰正驶近涡口。 江面上,几艘斗舰拱卫着淮南军长安大舰,在距离涡口尚有数里外的水面上顿住,船上放下几艘舢板,舢板上则摆放着几个热气腾腾的大木桶,顺流飘下。 大舰上列有千数名淮南军卒,眼见着奴军在近岸处闹哄哄的拉防布阵,俱都笑语连连,继而便在兵长约束下用整齐的语调吼叫道:“王师将主沈侯,言告羯将石季龙。两军虽是力战,不必一味穷争。因知北军粮尽,特赠羹汤数斛。季龙虽是羯奴杂种,武勇不乏可夸,乃是奴中壮士。勿困军势受阻,还应善养体魄。否则来日阵斩,若是形容大亏,实在难辨所功!” 0776 败亡未远 两军对峙自然难有和气,彼此攻杀侵扰之余,言辞互相构陷羞辱也都是常事。类似的手段,此前双方都不乏使用,不要说羞辱主将,就连双方各自君上都被对方彼此指名道姓的辱骂。 不过今次淮南军别出心裁,佐以道具,直指奴军粮患,力度之大超出了以往。对阵奴军之将在稍有错愕之后,才忙不迭指令近畔奴兵们擂鼓叫嚷以掩盖淮南军叫嚣之声,又派舟船冲出水栅,沿江阻截那些飘来的浮板木桶。 利箭凿穿木桶,白花花的米羹泄流入江水中,江面上不乏游鱼攒动啄食米粒。近岸处奴兵们看到这一幕,不乏人心内大感可惜,频频有吞咽的动作。 军中缺粮乃是一个事实,不独辅兵役力们供给受到了严格的控制,就连他们这些第一线的战卒,每日所得饮食供应也是日有削减,小斗授食。到如今,裁食、赏食已经成了行伍中最为重要的奖惩手段。 类似今次被淮南军直接冲入营线前挑衅的举动,不用想也知他们入夜一餐又没有了着落。奴军防线收缩,根本就没有在淮水上阻截淮南军舟师的布置,也控制不了其军进退,但是那些司掌军法的将官们却不跟他们讲这些,只会蛮横的计错以罚。 淮南军的叫嚣声,很快就传回了后镇土城大帐中,负责汇报的兵卒虽然已经极力注意措辞,但大概的意思还是不敢扭曲,其人传声还未过半,席中齐王石邃已经拔刀而起,一副怒不可遏的姿态,要将这兵卒斩于刀下。那兵卒已是惊得魂不附体,瘫软于地一滩烂泥一般。 “贼子自逞口舌之利,无罪于本部勇士。那貉儿沈维周贪我头颈大功,也要有胆量涉水来取才能偿愿。有此妄念者何止貉儿一人,来日勇战,执之拔舌自吞惩此言罪。” 石虎今次表现较之此前暴躁却有不同,摆手喝止了暴怒的儿子,继而便对在席众将冷笑说道。其实近来他的性情已经多有收敛,已经少有暴怒而无节制的情况,许多以往令他恼怒的人或事,如今俱都转为怨恨而收埋心底。 之所以会有此类变化,乃是有感于当下诸多不利、前途未卜的处境,担心盛怒之下会影响他对人事的判断从而做出错误决定。如今的他,可是经不起任性和挫败。 诸将对于中山王的变化尚有几分无所适从,因而对其人心意也都无从猜度,所以近来只是躬身受命,少有发言表态,更不敢像齐王一样易怒失仪,闻言后俱都只是稍作附和,很快便就收声住嘴。 石虎一副大度姿态,稍作吩咐安排手段以回应反击淮南军的挑衅举动,转而又开始与众将商议起针对大军所做出的一些调整。 近来奴军看似向外没有什么大动作,但对内却是动作频频。 南下以来大军的编制从属,早在颖口一败便已经被严重摧毁,旗号军令俱都混乱不堪,这对于大军的掌控调度以及战斗力的发挥有着极为致命的恶劣影响。此前因无强阻而顺利拿下了涡口,但是因为舟船乏用而令得大军裹足不前,与南人又陷入了僵持中。 石虎近来主要的精力都用在了对大军的整编上,主要便体现在了对亲信众将的大举提拔。此前颖口部众分崩离析的张豺,也终于得偿所愿,再次重掌兵众,此前奉命收捡淮上的徐州败军,已经又拉起了五千余人的队伍。 而类似麻秋、张雄、石闵等新进之将,虽然此前自颍上而下攻打肥口的作战表现实在欠佳,但是如今也都被委以重任。单单获得独立领军资格的亲信将领,便达七人之多,分掌三万余众。 这些将领所分掌的人马,已经不再单单只是原本石虎的私兵义从。事实上经过几场大战后,石虎的义从军队伤损颇多,已经远不及此数。不过近 来他大肆整编,原本谯郡人马、包括诸胡义从,加上原本的私兵败众,还有徐州方面接收的那些败军,俱都挑选精卒充入中军,交付军中宿将并亲信诸将统率,整个中军的规模再次扩大到五万人之多。 这一次整顿军伍,石虎手段可谓强硬,借着诸军集防的时刻,甚至就连原本主力的羯国老中军都不能幸免,凡年龄超过三十五岁、又或身体有明显残疾的中军老卒,俱都裁汰出去,只保留下精壮士卒整编入伍。 对于裁汰出中军的那些士卒,石虎已经近乎半放弃的状态,配发的军械俱都收缴入内,以充中军之用,至于食粮供给,也都少之又少,只是吊着一口气不至于恐慌溃散。大军看似仍然维持着十几万的规模,但是那些被排斥在外的兵卒们,已经不再具备多强的战斗力。 对于那些杂胡义从们,石虎也都鼓励那些强部兼并弱小,甚至于自己就在那么做。 今次随军出征的杂胡丁零,共有将近四千人在其首领句町王翟斌率领下参与此战,原本也是诸胡义从中颇为强大一股力量。结果颖口溃败的时候,翟斌死在了乱军之中,部众多有离散,只剩两千余众。今次石虎整军,便顺势将丁零人这两千余众再吞没千人并入中军,至于剩下的那些,便也都被实力尚存的屠各、林胡并鲜卑各部哄抢一空。 正是由于石虎与杂胡强部联手划分人众,大军中那些弱小力量被蚕食一空,令得原本松散混乱的建制复又变得清晰明确起来。如今石虎亲领中军八护军部,合计人马两万四千,乃是大军精选出来的精锐悍卒,除了匈奴屠各部刘显所率领的屠各义从之外,余者俱是他的亲信部将中提拔出来的将领。 至于中军其余各军,包括那些征召来的徐州败军,则交给了他的儿子石邃等人执掌。如今长子石邃在军中为他臂助,另一个儿子石宣则已经入驻彭城。石堪归国明显是在针对他,所以石虎对石堪所留下的这些力量也不会客气,徐州境内凡不受命者,俱都强悍出击歼灭。 算起来他在涡口这段时间,用兵淮北的次数和人众,明显要高过了用兵淮南。眼见如此形势,已经不需要再明言,众将也都清楚,中山王已经没有了再向南作战的意图,之所以眼下还留守于此,只是没有等到合适的机会和借口,加之南军实在咬得太紧,让大军不能从容撤离。 涡口前线水面上,淮南军示威挑衅的大船尚未退回,奴军这里便有了反击的举动。十数名晋人俘虏被从后营拎到前线来,口角俱被器物撑开,竹斗盛着谷米滚滚灌入,哪怕已经吞咽不下,都被木杖用力杵入,旁边自有奴兵叫嚣:“貉奴不知中国物博,大军积谷三年无匮。来日貉将沈维周受擒,中山王自有谷米盛赐!” 类似的举动以反击淮南军所言粮尽,不过是掩耳盗铃之举。但岸上奴兵们在看到这一幕,仍然不顾饥肠辘辘,挥舞着刀兵叫嚷不休。至于那十几个受此虐待的俘虏,很快便就气绝,尸体都被抛扔在了江中,腹部鼓胀,触目惊心! 沈哲子如今正身在长安大舰上,眼见奴军如此凶残一幕,已是激怒难耐,当即便命兵众棹夫驾船直往涡口冲去。 眼下共在船上的,还有收复淮阴之后自盱眙转来相见的郗鉴,眼见大船直接向涡口冲去,心内已是一惊,忙不迭起身劝阻:“两军交战互辱,手段自有卑劣极端,维周可不要激怒任性,身入险境为其所害啊!” 沈哲子闻言后,指着江岸奴军营垒冷笑道:“奴儿已无战心,正要陈兵其门户之前,迫其自望胆怯胸怀!” 眼见长安大舰直往涡口冲来,岸上奴军果然不乏惶恐。他们倒不是担心淮南军真的敢攻打上来,江面一艘大舰加上几艘斗舰,即便满载不过几千兵众,他们涡口军营本就有几千人,加之后阵连营驰援,淮南军若是攻来,是占不了什么便宜的。 真正让他们感到担心的,还是或被派遣出营阻截,若是江面作战的话,面对淮南军那硕大无比的长安大舰,没有几千人、数十舟船围攻,他们真的是不敢近前。 不过幸在将领们也并没有出营远击的打算,眼见淮南军大舰逼近,连忙让人放下水栅固防。兵众俱都充入防事中,严阵以待。原本奴军是不擅长这种临水渡津防守的,不过因为有了许多徐州败军的加入,这一方面的短板也得到了弥补,因而诸多防务工事还是修筑的有模有样。 很快长安大舰便逼近到了涡口,沈哲子亲下甲板使人喊话:“中国诚是盛大,士庶何止亿万,王土广及四夷。先人仁厚,纳四夷濒死之众而养中原物华之国,全其性命。四夷虽有知恩义士,亦不乏屠各、羯贼丑类,贪我王土,虐我黎民,生民俱受所害,万众死于刀兵!丑类妄图天命,夺人衣食,虐人性命,华夏仁义之国,绝非禽兽久据之土,岂容孽障长存!以小贪大,必遭横死,屠各已受所害,羯贼败亡未远!” “羯主穷势虚焰,掳众百万,自以为强,不敌王师三千之众,屡挫于淮,此乃苍天教化,仁义之众,自有天助,恶逆之贼,天人共厌!今告北军上下人众,十日之内,必破羯贼!凡我晋祚乡亲,并及诸胡存义之士,勿为羯贼虚态久惑迷用,父精母血,七尺之身,向义则生,从逆必亡!决战之前,凡执一屠各、羯贼人首,以此自表择于仁义,弃于恶逆,慨然涉水,必有王师远迎,盛食以飨,相约杀贼!” 如此长篇大论,岸上奴兵们未必听得明白。不过淮南军大舰也并未远离,而是停泊在此一次次的叫喊着,后续又有战船载兵加入其中,声浪汇集于一,更显洪亮。 听得次数多了,岸上奴兵们也渐渐把握住几个重点,淮南军是将屠各、羯贼这两个有着僭制劣迹的胡众视作生死大仇,恨不能除之以后快。至于晋人从军,包括其余杂胡义从,只要斩下一个羯胡和屠各首级,便能涉水投降,为淮南军所接纳,并且供给餐食。 老实说淮南军这些口号,并没有在这些奴兵们心内激起多少的共鸣。毕竟眼下奴军虽然有困顿,但在兵力上还占据着绝对的优势,而且虽然屡屡受挫于此,但在他们心目中南人仍是弱旅,并不怎么值得投靠。所以并没有多少人真的有想法,要斩下行伍中羯胡和屠各人首级去投敌。 但是淮南军这些喊话,终究还是在奴军心内激起一些波澜,让一些不属于羯胡和匈奴屠各的兵众们意识到,原来他们跟这两部族众有所不同,他们并不是南人心目中的仇寇与奸邪。因而此时沿岸各军中也都不乏议论纷纷,在许多人心里树立起了分别心,乃至于此前两军对峙、你死我活那种压迫感和紧张感都略有缓解。反正南人恨不能除之后快的并不是他们,那么就算是大军败了,他们也是有活路的,不会被南人穷追猛杀。 此时沿河防守众将在听到淮南军的叫喊之后,心情也是复杂,他们自然能够意识到南人这些叫喊对军心所能造成的恶劣影响,甚至就连这些兵长将领们自己本身都难免受到影响,斗志为之动摇。 就算是他们想要阻止,此时南人在涡口处除了原本的大舰之外,又聚集起了七八艘斗舰,兵力已经不弱,单凭水营中的力量已经很难驱逐,还要向后方申请调用停泊在堰埭中的新造舟船才敢出营作战。 这一来一回,加之军中决议,便需要不短的时间。而此时南人舟船仍在向此集结,为了防备南人进攻,只能将更多军力调来集中在岸上营防中。于是奴军中便有更多的士卒听到南人的这些喊叫声,因此而生出的骚动议论便更加扩散开来。 长安大舰上,郗鉴听到沈哲子让人这番喊话,初时眸中也有异彩,但过不多久便觉出不妥,沈哲子这一番喊话诚然能够搅乱奴军人心,但审辨之下其实问题还是不小。 虽然不与刘、石苟合,乃是南渡以来中枢一直奉行的策略,但其实上升到军事层面的针锋相对,以及对于那些党羽的态度,其实台内还是有着争执和分歧,并未形成明确的公论。沈哲子让人这么喊,其实已经算是逾越,虽然如今方伯权力极大,尤其是在战时,但是这种上升到国策军略的决定,绝对不是一地方伯能够做出的! 即便眼下台内不追究,但到战事结束,秋后算账的话,一旦被有心人提起,这便是沈哲子的罪状,会给他带来极大的麻烦。 所以待到淮南军喊过一遍后,郗鉴便连忙行至沈哲子面前,将这一隐忧道出,提醒沈哲子千万不要过度专注于战事而忽略了台中的态度。而且如此激言,这是逼着石虎要提前决战,抽掉他继续引兵对峙的余地。 沈哲子对此不置可否,他当然深知这一番宣言会给内外所造成的动荡影响,短期之内能够离间奴军军心,中期之内会让台中对他更加不满,而远期则直接影响到日后过淮北伐的状况。但他还是没有停止让士卒喊话,先是对郗鉴的提醒表示谢意,而后便拉着郗鉴讨论起奴军如果真的发动决战,两镇该要如何配合迎战。 淮南军的这一番喊话,很快便传到了后方土城中,听完兵卒战战兢兢的汇报,石虎终于难再保持淡定,勃然怒起,一脚踢翻面前案几,怒吼道:“貉儿奸言祸心,难道真以为我畏惧了他!集众准备南攻,来日决战必要生擒貉儿!我要亲自脔割貉儿,与诸将分炙其肉!” 众将见状,俱都凛然,也不敢再自作聪明打听大王是在作态还是真要发动决战。毕竟他们众将也都不乏外族,自己有没有异心还是其次,关键是担心中山王会因此而对他们产生什么异念。于是俱都纷纷领命,各归其部以整顿人马。 接连几日,淮南军俱都乘着舟船出没于涡口并周遭渡津,屡屡叫嚷这一份宣言。而奴军中兵卒们人心如何暂且不论,整个奴营内外俱都是一副厉兵秣马,紧张备战的状态。 就在奴军内外凝重,气氛绷紧的情况下,一支看似远来、风尘仆仆的奴军游骑冲入了中军大营所在的土城中。 0777 季龙将逃 奴兵在北岸厉兵秣马,摆出一副将要决战的姿态,淮南军这里也在积极的应对。 战争进行到如今,哪怕从六月末、七月初的颖口之战算起,也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月。中间虽然并非一直保持着高强度的作战,但淮南军作为被动防守的一方,势必要比奴军付出更多的努力以为应对,奴军那里稍有举动,淮南军这里便要有大量的调整,对人力也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虽然淮南军的士气一直维系不错,但到了现在其实也有疲师姿态。尤其始终安排在第一线的作战军队,劳损则要更大得多。 这一次将要开始的决战,可以说是淮南军主动谋求。在战争将近尾声的时刻,沈哲子终于决定去掌握战争的主动权,将淮南军所有的战争潜力都压榨出来,以谋求最后一胜。 从沈哲子抵达洛涧那一日开始,镇中所有舟车运力便快速调动起来,甚至就连屯田耕牛都排上了用场,将镇中所有与战争有涉的物资都集中起来运输到洛涧。刚刚收割、青涩谷气未脱的菽粮,俱都充为军粮。民间但凡能够搜集到的铁器,直接在接近前线的位置熔化冶铸为箭簇。更有大量民夫役力聚集于此,为大军源源不断的生产提供军械物用。 不独淮南如此,合肥与梁郡等后镇基地,民力调用也达到一个极限,竭尽所能为淮南军注入继续作战的能力。 镇中各路人马,大凡还有一战之力,俱都在洛涧集结待命。淮南军虽然名为五万之众,但其实相当一部分都不属于第一序列的战兵,此前无论是在颖口,还是汝南与肥口双线作战,单场战事投入最多的不过两万余人,而且其中有近半仍然只是负责搬运械用、轮换待命。 此前数场恶战,第一序列的战兵伤损严重。所以眼下许多作为后备力量的军队也都被编入了直接战斗序列,比如此前主要防守地方的淮南当地乡人所组成的那几军,眼下也都是作为主力来武装备战。 来日这一战,沈哲子计划要投入三万人以上的作战力量。这三万人不包括辅兵和役力,只是单纯的作战单位。这几乎已经是淮南军所有能够用于正面作战的力量,可谓是倾巢而出。 而要维持如此庞大规模的作战军团能够正常运作且顺利投入战场,就算不是一次性的投放战场,最起码也需要等量的役夫以作配合。如果再考虑到后续还会有过淮跨境作战,那么所需要投入的人力还需要以倍数计。尤其是在沈哲子新进授意下已经整编完成的那五千骑兵,想要在战场上发挥出应有的战斗力,所需要的后勤配合几乎是其余所有战斗部队的总和。 所以如今的淮南,真的是有一种穷兵黩武的味道。几乎所有的人事,俱都围绕着接下来这一战而进行着。直接或间接投入到这场战事筹备中的人力,已经超过了十数万人次!军事之外民生之类,仅仅只是堪堪维持,已经陷入了停摆状态。 可以说,如果这一战不能够获胜或者不能取得预期的效果,淮南即便是能够守住,未来数年之内都将会是一个疲敝虚弱状态,不再具有发动大战的潜力。而江东也不再可能会像年初以来那样,大规模的持续对淮南捐输补助。 郗鉴在洛涧停留几日,有幸见识到淮南军如此强大的动员力,心情可谓复杂。 或许从整体的实力上而言,淮南初成之镇是远远比不上徐州的。在南渡之前,徐州防区便是越府重点经营的地域之一,南渡之后更是作为青徐乡人主要集聚点,乃是抵抗奴军的最前线。 如此雄厚的积累,甚至能与分陕重镇的荆州平分秋色,绝非淮南短时间内能够追得上。单纯被甲之兵,徐州便是淮南军将近两倍,而且绝非七拼八凑的仓促成军,几乎每一个兵卒都有最少一两次参与和奴军的作战。 但是在亲眼见识到淮南军如此强大动员力之后,郗鉴也不得不承认,哪怕是现在与淮南军发生正面冲突,徐州军未必能够占到上风,甚至还极有可能落败。这与双方整体实力和潜力无关,而是徐州军根本不可能做到力量如此集中的调度投用。 郗鉴虽然是徐州刺史,但这个职位并不能给他带来严控地方的权力。他更近似区域内的军头盟主,在不能达成共识的情况下,能够直接指挥的只有自己的嫡系人马,即便是再加上一些深受他影响的军头,能够直接调用的人力也不超过两万之众。如果再考虑到更深层次的民力、后勤给养等限制,这个数字还会更小。 所以在开战以来,徐州军的表现几乎没有亮眼之处,与近畔淮南军相比更是相形见绌。在许多时候都表现出反应迟钝,不能抓住战机的问题。比如此前在颖口之战前夕,沈哲子便判断出坐镇淮阴的奴军石堪极有可能已经离镇,建议郗鉴不妨猛攻淮阴。 当时郗鉴是有一些犹豫不决,一则本身便是持重求稳,二则也是来自部众的阻力。结果因此错失了一个绝佳的机会,没能抢在奴军大部抵达淮北之前攻下淮阴。而其后虽然又有发动,除了军事上的考虑之外,更多还是由于淮南军颖口大捷给徐州军一干军头们所带来的压力。 虽然此战顺利拿下了淮阴,但却让淮南军陷入三面作战的窘境,也造成了涡口的丢失。涡口虽然是淮南与徐州军共防,但在台中备案还是徐州军的防区,与盱眙是一个共同的战场。 假使淮南军没有在肥口强阻奴军颍上舟师,致使奴军舟船乏用,很有可能石虎大军已经顺势突破淮水,在淮南之地肆虐驰骋。一旦发生那样的情况,拿下淮阴之后徐州军也必须要后撤回防腹心之地,此前攻打淮阴便成了顾此失彼的愚蠢举动,得不偿失。 类似淮南这种将主一声令下,镇中绝无异议,军民、将士俱都齐心协力备战的情况,在眼下的徐镇,是绝无可能出现的。就算是郗鉴强行下令,诸将也会因为排兵布阵,何者攻坚、何者镇后而争执不休,不会得到快速执行。 所以对于沈哲子在淮南这种说一不二的权柄和威望,郗鉴也真是发自肺腑的感到羡慕。但就算是羡慕,他也明白换了另一个人身在此位,未必能够做到沈哲子这一步,哪怕是淮南如今名义上的上官庾怿都不能。威望尚还在其次,淮南从收复到建镇包括后续的整顿、维持到备战,诸事俱都决于沈哲子一人。这是其他军镇,包括荆州在内都没有的情况。 更何况,如今淮南军民所用俱都仰于外补,而这外补最关键的核心便是沈哲子。如果沈哲子不在其位,那些吴人们就算是疯了,也不能将一粒米粮投入到千里之外的远乡之地。 当然除了这些因素之外,也在于开战以来淮南军所取得的骄人战绩。淮南军拼凑成师,决不可称之为劲旅,尤其是那些乡人军队,在开战伊始沈哲子甚至根本不敢将之投入到第一序列的战斗。奴军屡次强攻,仿佛一个大锤,将淮南军整部敲打的更为凝实,浑然一体。若是在开战伊始便如此压榨潜力,来自乡人的阻力之大,将会成为战争中绝不可控的隐患。 郗鉴今次前来洛涧,在私则是为此前的行为而向沈哲子当面致歉。原本以他的身份和资历,是不需要如此低姿态,况且徐州军本身也没有配合淮南军作战的义务。可是现在且不说淮南军在这场战事中的优异表现,单单沈充移镇京府,沈家这对父子已经对徐州形成半包围姿态,至于另一半则是大海。所以,郗鉴是真的担心沈家会因此而穷究下去,还是要尽快消除误会为好。 至于另一点,便是想要问一问沈哲子对接下来的战事是何态度。奴军眼下的姿态,分明是已经没有继续作战的意图。当然不排除石虎是故意作态以麻痹对手,但是扩大到十几万大军规模,士气易崩难振,是不存在作伪可能的。除非石虎对大军每一部分都能控制的如臂使指,但若他真的有这种掌控力,又何须再作态麻痹对手。 所以接下来南军只需要固守当下成果,便可以等到奴军自然撤军。如果贸然邀战,反而还会出现战情再有反复的可能。因而在徐州军中,固守以待收复失地的声音是不弱。 不过现在看淮南军这幅架势,倒省了郗鉴再费唇舌。不过他还是忍不住稍劝一二:“奴军虽是疲态流露,退意渐生。但石季龙久来历战,未必不存险谋,维周还是要有所谨慎。归师勿遏,穷寇勿追,不可不防啊。” 沈哲子虽然不是什么用兵如神的天才统帅,但此一类的兵法至理也不是不明白。像他此前在颖口奴军大溃时仍能保持冷静克制,不作远击,便是担心战场扩大后,淮南军对战局的把握变得薄弱。而这一次是否邀战,在淮南军内部也是有着不同看法,郗鉴并不是第一个如此劝说沈哲子的人。 持此类看法的,包括韩晃乃至于在梁郡养伤的郭诵在内,这些宿将从开战以来便一直承担着最凶险的战斗,当然不可以怯战目之。而是基于淮南当下的现实,能够稳守淮南,力据奴军于外,其实已经超额完成了此前的战略目标。在奴军将退之际强求决战,或能更加扩大战果,但结果算起来必然会是得不偿失。 不过沈哲子之所以有此决定,也是自有其考量:“永嘉以来,王道日有疲弱,中原之地不受王教久矣。虽然承于中朝法统,然则远立江表,教化难通,中国士庶多以异邦目之。今者王师虽是力据奴众于淮,多仰地险时利,成于守而逊于攻,未可称为晋声大振,仍欠于王命堂皇之雄威。来犯之众虽无所进,但却仍能全身以退,则将使中原之贼更生骄狂之志,内外群夷俱养逆立之心!” “季龙凶横,乃是奴中翘楚,其性残暴更甚世龙。如今此贼困蹇于淮上,正是重创恶贼之良机。若是一日轻纵此贼,所害不只十年,所祸不只一地,所失也不只眼前。” 如今奴国形势如何,仍未传来确切的消息。但就算石勒还活着,以石虎的暴戾性情,其人在淮上内外交困、窘迫到极点,如果真被其人保全实力返回羯国,石勒也不可能再遏制住他。如果石虎真的悍然发难,沈哲子不是小看如今羯国那些文武官员,真没有多少人是石虎的对手。 如果被其人快速平定内外,那么中原形势将再次返回旧有的轨迹。日后北伐困难与否暂且不论,首先要遭受戕害的必然是中原那些晋民。而且为了弥补在淮水所遭受的挫折与损失,其人必将变得更加残暴且无节制。 所以有的事情,真的不能以实际得失多少去衡量,哪怕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这一战也必须要打出王师该有的威风,以向中原沦陷区那些民众以及四夷窥望之众宣告,南人绝非只具自保之力而无远慑之能! 淮南众将,自然唯沈哲子马首是瞻,纵然有着不同看法,当沈哲子做出决定的时候,俱都喑声奋力备战。 不过想要收得足够的战果,单凭淮南一镇之力仍是有些勉强。如今的淮南,战争潜力已经透支严重,即便是能够击溃涡口奴军,也并不具备太大的追击之力。换言之如果石虎真的打定主意不再与淮南军交战,淮南军是没有太大的力量阻止其军撤退。 所以这一战仍然需要徐州军的配合,徐州军的凝聚力或许不如淮南军这么强,但如果战争潜力完全爆发出来,打起追击的顺风仗,还是要比淮南军强一些。 徐州军的情况如何,沈哲子也是深知。即便是有什么反应迟钝,配合不利的情况,沈哲子也明白不能独罪于郗鉴。为了换取徐州军鼎力以助,沈哲子也是许下了重诺:若是徐州军能够及时参战,配合淮南军在涡口痛歼奴军,那么涡口收复之后仍然将之归还徐州,恢复此前合作的态势。并且与徐州军以涡口为界,分别收复淮上郡国疆土。 如果徐州军还是不肯全力参战,只是抱着等待奴军自己退兵而后再收捡失土的想法,那么沈哲子当然也不会再全力以赴于这一战,便要采取跟徐州军一样的态度,静待奴军退军。届时淮南军不独要顺势收复涡口,还要直接以水军封锁淮水干道,至于徐州北境的彭城、沛国等地,绝不会留给徐州军。 听到沈哲子如此表态,郗鉴也唯以苦笑报之。沈哲子有没有这个胆量,他也不必怀疑。如果淮南军真的敢这么做,可以想见徐州军那些军头是绝不甘心受此欺侮,届时两镇或要反目。真的发生那种情况的话,那么徐州真是前景堪忧。并不是实力不济,而是人心不齐。 如今再想来,开战之初沈充移镇京府,倒有几分为了日后胁迫徐州军的意味在里面。 当然沈哲子提出这样的要求,也不可言之蛮横。毕竟开战以来便是淮南军主要承受石虎中军的压力,徐州军能够收复淮阴还是捡了奴国大将回撤的便宜,战后利益分配被淮南军强压一头也是情理之中。官司就算打到台中,徐州军也没有据理力争的底气。 所以在稍作沉吟之后,郗鉴也很快表态,来日一战徐州军必会参加,最起码他的嫡系主力,将会在淮水与淮南军配合夹攻奴军。 有了郗鉴的许诺,沈哲子便松一口气,送走郗鉴后便又心无旁骛的进行备战。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淮南军一直保持着沿江喊话,并且在淮水北岸荆山峡持续增兵,建立稳固据点。在这个过程中,奴军所施加的阻挠少之又少,兵力更加收缩于内,这让淮南军更加难以窥望其军动向。唯有在靠近涡口的几处堰埭新打造的船只俱都被转移到了涡口临淮干道处,显示出奴军也在筹划决战。 但这种单一现象所得出的判断实在太薄弱,并不可靠。舟船集结于涡口,既可以看作奴军是在准备决战,也可以看作其军是打算沿涡水而退军。虽然十几万大军的撤退绝非旦夕之间能够完成,但石虎大可以率领核心力量脱离大军急退,而后在后镇要害处据守以收捡溃众,仍然能够回收相当一部分军力。 说到底,南人在淮北几无据点,即便是追击也要深深依赖于水道,进攻方式有迹可循,应对起来也要容易得多。 而且奴军摆出这样的姿态来,反而让淮南军不敢轻易发动决战,虽然准备第一批投入战场的战卒们已经整顿完毕,万数甲士顷刻间可以上船冲杀,但为了等待徐州军的配合行动,沈哲子暂时也只能引而不发。 九月秋寒,江风更显湿冷,涡口这两军蓄力角逐的核心区域气氛更是凝重到较之秋风还要冷峻得多。淮南军的斥候船只甚至已经逼近到涡口水营将近奴军射程之内,而奴军也多有轻舟遣出,直至淮水南岸以作窥望。两方斥候在这一片水域上频繁往来,而活动时间又似有默契的交叉开,彼此都不主动打起第一战。 这一日傍晚近夜时分,惯例又是淮南军斥候巡弋的时刻,几十艘轻舟在江面上穿梭往来。奴军则水栅高耸,营垒深避,一副严防姿态。 突然位于涡口东岸一处奴军营垒中爆发出不小的骚动,原本俱都谨守于营防之内的奴兵中,最前列有一部近百人突然暴起,竟将刀刃直接斩向近畔袍泽。其时两军俱都倍陈重兵于前线,兵众们也都是长时间的绷紧精神近乎麻木,异变陡然发生,近畔那些奴兵们居然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登时便有十数人被暴起发难的奴兵砍翻在地。 至于另一些立身稍远的,在惊慌错愕后下意识向四方散离开,又过片刻,营垒内才响起兵长暴喝声,于是那些四散的兵众才再次围拢上来。可是那近百名暴起奴兵却早已经冲出此处营防,直往前方水营冲去。沿途遭遇一些奴兵,大多数都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即便偶有奴兵察觉不妙而提刀上前,也都被这一群暴起的奴兵给冲散开,未能将之拦截。 在极短的时间内,这些暴起的奴兵便冲到了停泊在码头中的一艘空船上。船上尚有来不及散开的十几名棹夫,倏忽之间已经利刃加于颈上,被喝令即刻开船。 当后方奴兵组织起来冲向此处时,那一艘船已经离岸将近十丈,撞在了第一道水栅上。船上的奴兵们一边用刀剑奋力劈砍水栅,同时还有人回身大吼道:“国主世龙业已身死,太子临朝将诛中山王!中山王得信已弃军北逃,我等绝不穷待于此为羯国效死命,尔曹若欲保全,各自逃命去罢!” 此时岸上兵长还在呼喝调集弓弩上前攒射,又让近畔兵众登船追击,听到如此喊话,一时间众人俱都愕然,就连动作俱都变得慌乱起来。少顷之后兵长才反应过来,挥刀怒吼道:“逆贼恶言不可信,速速扑杀这些恶贼!” 然而这时候,那一艘轻舟早已经撞开了水栅,直往江面飞驰而去。但在离开之前,奴军一轮攒射仍然射杀船上过半乱卒。后继又有奴兵涌来,当从兵众口中得知那些乱兵吼叫的言语后,将领脸色已是惶然一变,心思已经不再放在追杀那些乱兵上,即刻命令亲兵封锁此处营垒,不许兵众出入,同时自己则快速离营而去,直往更高一处的指挥所在汇报消息。 这一座奴营规模并不算大,在整个涡口防线中不过微尘一般。可是由于淮南军水上斥候舟船不少,很快便有斥候发现此处骚乱,当即便有数艘轻舟转向此处而来,很快便将这艘鲜血淋漓,多载尸首的奴船拦截下来。 冲出奴军水栅之后,这艘船上未死的棹夫多数跳水而逃,当前冲的惯性消失后,整艘船便横在江面随波逐流。当淮南军斥候接近抛下钩索拉动船只时,甲板上几具奴尸蓦地被从下方掀起,露出一个鲜血淋漓的人面,对着淮南军斥候吼道:“我是沈驸马门生辛士礼,速告驸马,奴主已死,季龙将逃!” 0778 天意警我 因为决战在即,沈哲子这几日须臾不离江畔,大多数时候都待在徐州军所赠送的那艘长安大舰上。所以前阵斥候一旦发现什么奴军异态,甚至不需要返回洛涧大营,直接可以在中途汇报。 因而不足半个时辰,浑身浴血、冒死冲出奴营的辛宾便被带到了沈哲子的座船上来。时隔年余再见驸马,辛宾心情也是激动难耐,但这会儿却来不及平复心情,甚至未及下拜口中便已经疾声道:“门下密潜敌营,昨夜祖士少邀见私告,奴主石勒八月中身死,季龙日前得信,退意已定,心腹秘出,暗集彭城以待后军……” 此时舱室中不独沈哲子一人,路永、曹纳等众将俱都在席。听到辛宾这么说,众将脸色无不惊变,曹纳已经忍不住疾声说道:“驸马,恐防有诈……” “我相信辛士礼,即刻传令洛涧水营,前阵登船待命!” 沈哲子早已经自席中起身,接过亲兵递上来了的丝布弯腰扶起拜至半途的辛宾,眸中不乏异彩:“辛苦士礼了,此战之后,凡效命之士,绝不会有寸劳无功!” 听到沈哲子如此斩钉截铁的下令,不独曹纳略显尴尬,就连辛宾都蓦地一愣,没想到驸马对他如此信而不疑。事实上离国年久,骤然归营所带回来的又是如此事关重大的消息,辛宾也已经做好了遭受质疑的准备。而且这个消息他也并非一手探得,而是祖约处得来,甚至就连辛宾自己对此都是不敢尽信的。 “属下并非质疑义士,而是祖士少其人心迹可疑……” 尴尬之下,曹纳便又解释一声。当然对于辛宾他也是怀疑的,但是驸马既然表现出对这个心腹如此重视,他也不知辛宾与驸马究竟是何关系,对于这一层意思当然不能宣之于口。 路永也在旁边说道:“是啊,此事干系实在太大。如此秘闻,祖士少由何而知,又因何泄于我军,其心迹如何,实在值得商榷权衡,未可轻信。” 辛宾闻言后便也开口道:“门下多谢郎主重信,不过诚如二位将军所言,祖士少其人是否可信,仆实不敢定论。仆于奴营中虽得立足,但也难近石季龙,所得俱为祖氏所告。” “士礼不妨详言,祖氏道你时所言种种。” 石勒死或不死,眼下真不是沈哲子关注的重点,他更好奇是祖约其人是何心意。 于是辛宾便详细讲述起来,此前他怀疑祖约已经窥破他的身份,在颍上的时候成功将消息送出,后来祖约也不再提及此事,这猜测便也得到了确认,祖约确是已经看破了他的身份。后来奴军颖口大败退回谯城,直至南来涡口,祖约非但没有拆穿辛宾的身份,反而更加照顾。如果不是祖约的照顾,辛宾在奴军中作为石虎义从军的身份,是极有可能被派上战阵的。 石虎在涡口大肆整军,内外有防。辛宾仍然很巧妙的被留在中军,与祖约保持着联系。一方面是因为他刻意的掩饰,表现既不拔出于众,也不落于人后。另一方面极有可能便是祖约的包庇与暗中活动。 如今祖约在石虎军中,已经不再仅仅只是散置状态,而是已经渐渐掌握实事。石虎在涡口收捡徐州溃军,其中便有祖约出面帮忙召集故旧,出了不少的力。所以如今祖约在奴军中虽然还没有独领一军作战的资格,但是处境也得到了极大的好转,不乏淮泗之间的将领将他当作在奴营任事、与石虎沟通的桥梁。 “昨夜祖士少道我时曾言,身为江东逆臣,反悔已无退路,必为礼法不容。然则生来并非逆骨,家门亦是中朝旧望,此前台辅裁事不公,意气难平而有恶疾。一时悖念,家门旧望、父兄功名俱毁,如今卑事于奴,监于栏下,多有自厌自伤,残生苟且,也希望能为朝廷稍尽薄力,不求豁免旧日大罪,只希望能求一二安心,来日身死归于黄泉,面见父兄不至于乏零星可陈……” 因恐驸马判断有误,辛宾也是在极力回想祖约当时的言语以求全无遗漏的转述,甚至就连神态都加以模仿。沈哲子是没有见过祖约,但从辛宾的神态上也可想象一二祖约那种满怀无奈、愤懑寂寥的心境,听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忍不住长叹一声:“若能稍存相忍为国之心,何至于今日命蹇途穷……” 他所感慨倒不是为祖约而发,当时时势以论,无论是台中的庾亮,还是作乱的苏峻、祖约,诚然各有其无奈,但又何尝不是咎由自取。事后即便会有追悔莫及,但若再来一次的话,他们各自也未必就能做出更好的选择。 真正让沈哲子感到惋惜的还是祖逖,他如今也是坐镇方面,顽抗奴军,也更加能够体会到当时的祖逖是付出了怎么样的努力才有了当年的局面。可惜一番苦心孤诣,终究未能被世道所重,最终还是烟消云散。 “除自辱家门,败坏兄业之外,我于江东已无深憾。当时未能一见沈维周这南乡高士,倒是有些可惜。不过我本就不具审识品鉴之能,当年之垂髫小儿即便立于身前,也未必就能觉其神异。如今名动南北,再论已是多余。古来能为世道所重,又不愧世道所重者,必将蹈舞于时,虽群贤有争则必受制其下,沈维周正当其选!” 祖约在讲到这里的时候,心情也是极为复杂,他对于沈哲子真是有一种发自肺腑、难以遏制的嫉妒:“才大不用,位高才虚,此两桩俱都大害时贤。沈维周独能免于此害,可谓幸甚。肃祖英主,虽只执位数年,但却能够肃清内外,匡正伦理。然其毕生所重之才士,唯沈维周一人而已,余者纵有亲厚,难为并论。上下相得,才为时用……罢了,庸才不敢妄论命数,其人非我能量。” “赵主猝然弃世,羯国乱局已定。大才之士正当国用,王业复兴已是端倪可见。今日相助子重,未可言之无私,请子重归去言告沈维周,若是来日真能扫荡群逆,归鼎故国,请略念祖某寸丝之助,稍护家兄清誉不受劣弟所害。祖某如今不敢再有远望,家人受我所累穷奔羯国,若能侥幸劫余,还望沈侯稍加顾望。” 辛宾转述至此,已是肃然拱手深拜,可见祖约当时应是此态。 “祖镇西慷慨壮节,晋世一流,必将彪炳史册,光耀千古,岂是俗尘能染!祖士少以此托我,终究还是稍欠自知,也稍欠知人。” 待到听完辛宾的转述,沈哲子又是长叹一声。不过对于祖约冒了这么大的风险提供帮助,仅仅只是通过辛宾向他提出这么一点近乎卑微的请求,也让他感慨良多。 辛宾在奴营待了这么久,所需要汇报的情报当然不止眼前这一点,像是奴军眼下具体的军务,还有关于钱凤的讯息等等。但沈哲子眼下却没有时间再听他详细汇报,在听完这些之后,当即便让军医前来为辛宾处理伤势,自己则转头发布各项进攻的指令。 虽然辛宾讲了不少,但是对于判断消息来源的可靠性还是没有什么太大帮助,所以在场几名将领对此仍有保留。 沈哲子眼见诸将迟疑之态,先是笑一声,继而才在大案后说道:“我虽然深信辛士礼,但却绝不会轻信祖士少。为何笃定世龙已死,季龙将逃?昨夜梦中扼杀双虎,今日便有士礼越营来告。世龙、季龙,俱为胡中悍士,天意入梦警我,时机稍纵即逝!” 路永等人听到这话,不免哑然,驸马既然这么说,真假暂且不论,但战意已是炽热难阻。而且这一战淮南军早已经准备充分,一触即发,此前一直蓄势不动,其实早已经逼近临界点,任何一件事都可以将之引爆。 所以,众将便也不再力劝沈哲子,俱都俯首受命。 淮南军这里早已经备战完毕,只是此前郗鉴来告还需要几天时间用于动员。沈哲子也清楚徐州军是个怎样的形势,不要说再给郗鉴几天,再给他几个月还是会差一点火候。 此前说是等待徐州军,其实也是他给自己的一个借口,对于这一战仍然存有些许迟疑,毕竟此战乃是主动出击,不同于以往的几次作战形势。他这一声令下,或将直接影响到日后整个天下局势的走向,任何可能都会发生,所承受的压力之大非常人能够想象,而表面上还要保持胜机笃定、成竹在胸的姿态,也真是有些苦不堪言。 所以,他也是需要一个外部的微小变数来敦促他早下决定。哪怕辛宾今次归营带回的消息并非眼下这般,而是石勒依然康健,奴国局势平稳,且有援兵将至,他也依然会下令进攻。因为事到如今,外部任何影响已经微乎其微,弯弓已成满月,若再久蓄只是自伤。 无论最后结果如何,先干一仗再说其他! 0779 大誉千秋 当前营骚乱的消息传回土城大营时,天色已经擦黑。 其时石虎正于帐中枯坐,陡闻此讯,脸色顿时激变,硕大身躯竟然凭空跃起尺余,整个人似为煞气所笼罩,手按佩剑厉声道:“那乱卒何人部众?可曾当场格杀?若还有活口,即刻取来!” “事、事发猝然,营中应变不及,乱卒又颇骁勇,夺船冲出水栅,已为南贼引走……” 在石虎那血丝密布,几欲杀人的凶恶目光中,前线来报的将领战战兢兢回报道,眼见中山王脸颊更显抽搐,忙不迭又补了一句:“不过发生骚乱的营地已经被严控起来,乱势并未扩散于外……” 石虎闻言后冷哼一声,脸色仍是阴沉积铅,并未坐回原本的位置,而是手按佩剑,于大帐中缓缓踱步,凌厉的视线在帐中诸将脸上依次划过。 如此机密消息,石虎得信不过区区几日,能闻此讯者无不是他亲信之人。结果这消息却突然在前线中被兵卒喊出,不用想也可知他这些亲信中必然有人泄密! 被石虎厉目扫过,帐中诸将俱都不能淡然,各自心内忐忑,如坐针毡。部将中张雄已经蓦地挺立而起,上前一步大声道:“机要秘泄行伍,必为近中**,末将愿为大王除贼!” “你住口!” 张雄这里话音未落,另一侧他的兄长张豺已经拍案而起,怒斥一声,继而便向石虎说道:“南贼此前奸声招摇,行伍中不乏寒伧受惑。大王分明稳镇中军,又何来弃军之说!愚者千言,偶或一得,寒卒怯懦,发此恶言以投于南,未必就是机要走泄……” 张豺这么说,明显就是睁眼说瞎话了。小卒就算要编造谣言,本身见识、阅历摆在那里,能够捏造此类流言且恰恰与事实吻合,几率实在太小,几无这种可能! 因而张豺这里刚说完,在座众将中已经有人忍不住要开口反驳,乃至于怀疑就是张豺泄密才有此遮掩之语。不过张豺其人终究是大王身边久从之宿将,没有确凿证据,他们也不敢直言得罪其人。 于此同时,另有几名心思敏捷的将领很快便悟出张豺为何会这么说。那些乱卒已经冲出了军营为南人所获,他们这里已经没有了直接追查内奸的人证。此前军伍大肆整编,原本军中固有的上下统御关系改变极大,即便是能够确定那些乱卒的身份,顺藤摸瓜追查到主谋,也绝非在短时间内追查清楚。 而这追查的过程中,无疑在座凡与闻机要者俱都有嫌疑,而能够得悉这一机密者,自然都是石虎的亲信之人。在水落石出之前,这些人必将人心惶惶,就算自己没有做过,也会担心要受大王怀疑猜忌。尤其这几日南人频频在江上喊话,诛心之论落在众人耳中,绝无可能如风过无痕。 可是现在两军对峙态势严峻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程度,顷刻之间便会有大变发生,尤其那些乱卒已经落入南人手中,南人随时都有可能发动进攻。眼下这个时机还要追查内奸,自乱阵脚,无疑正中南人下怀。 所以在稍作沉吟后,后进众将中最受看重的李农和麻秋俱都开口附和张豺之言,并不主张严查下去。 石虎虽然残暴,但也绝对不乏智谋,如果是寻常时节,根本不需要张豺提醒便能明悟到这一层。可是自从得知国中石勒已经身死,程遐与石堪这两名奴婢正在国中兴乱对攻,心境已是彻底的乱了,脑海中唯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尽快归国。然而大军悬于淮上,绝难说走就走,结果他这里还没有动身,机要已被宣泄于外为敌所知! 一时惊怒之下,石虎真的是想揪出那个奸细千刀万剐以泄愤,甚至听到众将力劝时他握剑之指节都颤抖发白。兴事以来,他向来恣意任性,何曾沦落如此窘迫,身受如此羞辱! 可是现在真的是形势逼人,纵然他有改天逆命的气魄,也不得不低头。早在得知石堪归国的消息,他便已经没有了再与南面作战的打算,整军之余终日都在担心石勒会如何处置他,因而逗留南面,以期能增加一些自保之力。结果石勒的手段没有等到,死讯反而传来了,而且国中趁着他不在,早已经打成了一团。 那本来应该是他在做的事情,结果却被程遐和石堪两个奸邪丑类闯了空门,是可忍,孰不可忍! 心内虽然恼怒到了极点,但石虎也知眼下绝非意气用事的时刻,胸腹之间激荡之意气末了化作一串压抑到了极点的冷笑自口角泄出:“我与诸位已是性命相托,今次归国必将涤荡内外,杀灭**!主上创业艰难,岂容恶贼败坏,待到王业匡正,诸位俱是国之勋柱,眼下又怎么会因区区伧卒谣言而有相疑。” 讲到这里,他便望向前线归报那名将领狞声道:“生乱那座营垒,卒众俱都拿下,营长之下尽数枭首,以惩其滋乱之罪!” 前线将领闻言后,眸子微微一缩,那一座营垒虽然不大,但上下将士也有近千,就这么全都杀干净,落在前线将士眼中是何感受实在不好预料。可是眼见中山王如此慑人态度,一时间也不敢反驳,只能跪地受命,并未急于离去,而是继续请示道:“南人得此讯息,或是将有异动,前营该要如何应对,还请大王示下……” 听到这个问题,石虎眉头又不免深深蹙起。得悉国中已是大乱,他是一万个不愿意再与南人开战浪费时间,无论胜负如何,与他而言已经完全没有意义。此前他的儿子石邃已经率领数名嫡系部将并八千精锐前往彭城坐镇,将彭城作为接应大军撤退的后继基地,就是担心若沿涡水撤军会遭到南人的追击和阻拦。 可是现在开不开战,已经不由他来决定。此前南人便已是咄咄逼人,再得到这样一个消息,可想而知会是怎么做。如果还是罔顾南人动态而撤军,那么大军撤退随时都有可能演变成一场大溃逃。届时他雄军不在,即便归国,未必能有作为。怪只怪石勒留下这个烂摊子,留给他的应变余地实在太小,哪怕是死了,还要再害他一把! “如此机密要讯,南人未必敢于轻信寒卒微言。近来淮南虽然不乏厉态,但却始终未有强攻,可见也有畏战之心……” 张豺继续进言说道,只是在说这话的时候心情也是很复杂,南来之初那种饮马大江的雄心壮志早已不存,眼下就算想要撤军,还要期望南人没有力战之心,不得不说令人颓丧。 石虎听到这话,眸光也是忍不住一闪,可是还未等到他开口,帐外又有军令急报:“南军洛涧舟船大集,将要往涡口发动而来!” 听到这条急报,帐中众将无不倒抽一口凉气,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倒霉到了极点喝凉水都塞牙。哪怕是他们自己掌兵,在得到如此重要的军情,也要稍加确认才敢发动多达几万人的大规模作战,可是南军那个统帅却偏偏是个这样的傻大胆,根本就不考虑情报的准确性。难道他就不明白,如果这是一个陷阱的话,南人几万大军或都要丧身于此? “貉儿如此轻率用兵,残晋竟敢付以大任,实在荒谬无理!年少荒诞,难道就无师长教诲处世之道!” 席中一人如此抱怨,旋即便觉几道幽幽目光注视而来,就连中山王的脸色都有些不好,其人便不免有些忐忑,又过片刻等到中山王视线移望旁处,才有一人凑在他耳边低语道:“那沈维周是南貉纪瞻的弟子,日后大王面前,切勿再发此声……” 那人听到这话不免更加疑窦,不过眼下帐中气氛实在沉闷,倒给了他深思的时间,又过片刻才蓦地想起来,早年主上南来临淮驻于葛陂,中山王就曾被南貉纪瞻打得兵败溃逃。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他才觉出先前是怎样的失言,后背都密沁出一层细汗,待到偷眼以望,发现中山王只是皱眉沉吟,才暗暗松一口气,再也不敢多说话。 无论怎样两难的局面,眼下已经没有时间让石虎再深作权衡,两军前线营垒之间水程相距不过三十多里,旗鼓声稍有激烈,彼此都能有闻。如今南人已经舟船集结,大军顷刻即至,无论怎样的决定,好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即刻执行应敌。 “被甲,我要亲临涡口迎战貉贼!” 稍加思忖之后,石虎便有了决定,蓦地自席中站起厉声道:“若不回报以烈杀,那识浅貉贼还真道中国无英雄!” “大王……” 诸将听到这话后,神色俱都有异,纷纷起身想要力劝。 然而石虎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是无奈之下的选择。交战以来,南人无所不用其极,赵主身死的消息根本就不必指望他们会替自己隐瞒。就算这真的只是谣言,阵前如此叫喊对军心影响都极大,更不要说这根本就是事实。而且大军眼下士气本就低迷,如果再被南人这么喊叫一通,将会造成更大的混乱。 唯有石虎现身军前,才能稍稍稳定住军心,不至于一触即溃,让大军能够保持一战之力,将南人阻拦在水道上,才能争取更多时间。 当然石虎也明白今次临阵将会凶险无比,极有可能会被南人衔追不舍,难以脱战。但是为了能够保全更多实力,他也只能如此,事到如今,只有打退南人初期攻势,大军才有可能保持建制抽身离去。 一俟作出这个决定,石虎便也不再迟疑,当即调兵遣将,同时披挂完毕,在土城两千嫡系人马的保护下,匆匆往前线而去。 眼下夜幕已经降临,明月高悬于天,冷清月色在江面洒下万千粼光,更远处淮南军舟船阴影轮廓已经依稀可望。此时奴军前线水营中,骚乱已经渐渐扩散,人心之所以不安,主要还是近来军令前后不一,实在混乱,让人无所适从。 明明此前已经明令准备决战,诸多散布于野的奴兵俱都被集中起来入驻沿江营防。可是其后却没了更多的军令,奴兵们只是聚集起来,械用都没有尽数发放,根本没有一点将要决战的意思,让人迷惑不解。 眼下淮南敌军舟船已经大出,即将展开决战,可是奴营中却还有大量的兵卒连基本的军械都无,难道到时候要凭着简陋的竹枪木刺迎敌? 奴兵们尚在混乱之际,后路土城中已经传来了雄浑的鼓号声,火把所组成的火龙自土城而出,快速向前线营垒而来。此时各营中也传来兵长喊话:“中山王亲临前阵,将士上下用心,必破南贼于此!战阵凡有斩获,诸军各自可纳,另计勋事表功!” 奴兵们听到这喊话声,心中忐忑稍有平缓,毕竟主将亲临前线,对这些小卒们人心还是有所安抚。此时辎营役力也都纷纷推车入营,板车上高堆着大量的刀枪盾甲,在兵长们的约束指令下,兵卒们集结起来上前排队领取军械。 闹哄哄的场面中,不乏有士卒发出喝骂声,言道领取的军械有损,或是刀有缺口,或是枪身不长,又或弓弦松垮,也有甲叶凌乱。不过这些人却没有太多时间抱怨,一旦兵械领到手中,即刻便被督营士卒驱赶到战船上。码头处战船一俟载兵满额,便即刻驶出了水栅,行向广阔江面。 淮南军初战投入兵力共有万人,前锋督将路永镇中连舫大舰,载兵两千,前后左右共有十艘斗舰,载兵以营为单位,三百、五百不等。另有两千策应、奔袭之众分散于舰船之间的艨艟、走舸。整支舰队大大小小舟船将近百艘,在江面上浩浩荡荡的铺开,在淮水这样开阔的水道上,才可将淮南水军之盛态淋漓尽致的展现出来。 虽然沈哲子决断可谓迅速,但万数军队从分队集结到上船出营,仍然花了一个多时辰。当船队驶至中途的荆山峡时,其中有三艘斗舰缓缓靠岸,将所载运的弓矢、车驾等械用卸载下来。荆山峡守将萧元东亲自指挥兵众将这些械用搬运到戍堡周边,战车快速组装起来,稍后荆山峡三千步卒将要配合中路水军攻下涡口西岸奴营,以获取一个就近战场的集结点和辎重地。 前锋水军已经开拔,洛涧水营中仍是火光喧天,沿水营垒甲士纷纷持戈上船,后继陆营兵众源源不断充入其中。 沿江处深水码头上,战船一侧踏板供兵卒登船,另一侧则是硕大的绞盘、缠绕着粗如手臂的坚韧麻绳,高低木架滑轮勾连,牛马发力拉扯,整整齐齐码在竹筐中的箭矢并刀盾一筐一筐的被调运在甲板上。 辎营军需官员手捧厚厚的账簿,一俟船上传来械用已全的锣响,便以墨笔在纸上一勾,而后转头大声催促后续车船尽快上前,嗓音都有一些沙哑,额头更是大汗淋漓。后续洛涧河道中所停泊的战船仍是连绵不断几乎望不到头,此夜注定无眠,然而疲累之余更多的是一种踏实,几十年淮南动荡不休,一代人都没有见过如此甲兵兴盛的雄壮军势! 此时位于水营望台上,淮南诸将环立与沈哲子身畔,甲衣外所裹着的大氅被夜风吹拂得猎猎作响。具体的作战计划,包括或会遇到的变数与应对,此前早已经打磨成熟,诸将各自心领神会,倒也没有必要赶在战前再面授机要。 不过一想到此战之后整个天下局势或都将要发声剧变,沈哲子心情也是激动难耐,太多话语不吐不快:“奴势虽穷,不可轻敌。这也是厌声旧谈,但还是不得不说。此战不计所失,唯计斩首!王师雄声久疲于中原,复兴之路便在此战弓刀之下,要以奴血一扫晋祚颓态,来日威震华夏,正出我辈之中!寒暑几十载,虽安年久享,无一事可夸,亦是人生一憾。壮烈朝夕间,纵英骨横陈,有此功能表,足以大誉千秋!” 说话间,东面夜幕中火光蔓延于江面,战斗正式开始了! “罢了,我也不再虚声驱命。今夜共同入阵,与诸位并逐大功!” 沈哲子说完后便将手一挥,众将见状俱都大笑告退,各入军阵以待命而发。此时中军一万两千人已经过半登船,前阵陈于江面,徐徐向前推进。沈哲子不与水军并行,而是转入到洛涧西面的渡口,与骑兵一起等待渡淮。虽然骑兵并不在夜中的战斗序列,但还是要先一步渡过淮水以蓄养马力。 0780 涡口烈战 当石虎抵达涡口前线营垒的时候,已经有五千余名奴军将士登船出营,在江面上摆开迎战阵势。而此时,淮南水军也早已经渡过了荆山峡,船头悬挂的灯火已是清晰可见。 奴军前线督战的乃是伏波将军刘徵,率领七八名前线将领远出以迎,同时快速汇报眼下前线排兵布阵的形势。 “只有五千余人出战?” 石虎听到这个数字,当即便是眉头紧皱,继而便摆手道:“继续增兵,营中凡有舟船,俱都充兵上船,离营出战!” 前线这些将领听到此言,俱都倒抽一口凉气。若果真这么做的话,那么涡水左右这些营垒都将一空,最起码要有三万士卒踏浪为战。虽然奴军此前肥口一战舟船大损,但是在涡口对峙这段时间以来,也是大兴打造,加之原本徐州奴军所拥有的战船,在淮阴败退之后,多为石虎所纳,所以眼下舟船倒是足用。 可问题是,这些战船其中近半都是仓促打造,甚至有相当一部分都还没有载兵航行检验过。而且其中大中型战船实在太少,大多都是偏小型的船只,船上几乎没有装载多少军械。类似淮南军战船那样拍竿、强弩、撞木、投石机等诸械俱备的,更是少之又少。即便是派再多舟船兵众下水迎战,也难凭着人数上的优势而弥补械用的不足。 刘徵并非自襄国跟随石虎南来的奴将,而是一直就任于徐州,本为石堪部将,淮阴撤军后被石虎招揽至此,也算是托以重用。其人与南军作战经验丰富,甚至不乏组织水军自海路出击寇掠江东沿海郡县,所以在听到石虎这一桩指令后,下意识便觉不妥,稍加组织措辞才开口道:“大王,我军虽得势众,但终究短于物用。况将士多为北人,少谙水事,踏板江上,难免惶恐,鼓号难令。南人控淮两通,械良士精。若是交战江上,实在太多变数……” “住口!大王既为此令,自有考量,若再畏战不前,即刻斩于军前!” 刘徵话还没有讲完,石虎身后已经冲出两员战将,戟指其人怒喝说道。在场众将,包括刘徵在内几名徐州将领神态俱都为之一凛,有几人当即便上前一步立于刘徵身后,以示立场。 石虎只是冷漠看着这一幕,厉目中攒动的火苗未知是怒火还是映衬周边的火把光芒。 “末将斗胆,稍陈愚见,又怎敢阻于大王军令。” 刘徵沉默少许,这才摘下兜鍪顿首下拜,不乏惶恐道。 “今次一战,不同寻常,不可常情以度。南贼自恃地利,志骄气高。大军于此十数万众,岂可受侮于贼,即刻驱令士卒上船,离营出战!” 石虎那铁甲护臂下手指几次勾住腰际剑柄,但最终还是徐徐张开,沉声说道:“至于营防,毋须担心,稍后中军三万于众自充入营,将为水师后盾,今夜必破南贼!” 刘徵听到石虎仍是固执己见,终究还是不敢再作坚持,连忙又叩首请罪,而后才在亲兵搀扶下立起匆匆组织兵众继续登船出战。 当淮南军战船抵达涡口时,水面上已是层层叠叠布满了奴军的战船,单单火光覆盖下视野所及,便近乎有近百艘之多!如此高密度的战船集合分布,也可以想见奴军战船是怎样的规格。 大多数战船宽不过堪堪盈丈,甲板上便直立着许多奴兵,甚至连舱室等基本的遮蔽物都没有,只是在船首和两侧略挂木盾以作遮掩。这样的船只,在淮南军中甚至连最基础的走舸舢板都算不上,也根本不能称之为战船,仅俱载运之能而已,能够将兵卒运到前线来已经是其极限所在。除非人命、舟船俱不体恤,直接奔走冲撞,或还具有一定的杀伤力,但代价则是与敌偕亡,同归于尽! 然而就是这样近似笑话的舟船,眼下却成了奴军布置在最前线的主力作战单位,密密麻麻排列在江面上。舟船之间以粗缆、铁索连接,船与船之间甚至可以互相攀爬跳跃,就这样横推至前应敌。 淮南军前线斥候轻舟已经先一步抵达战场,在看到奴军如此阵型布置,一时间也真是大开眼界,不知该要如何评价。如果说这阵法呆板、一窍不通,但是围观望去也是颇具气势,尤其舟船铺开几乎将前方水道尽数覆盖,没有多少死角露出。 但若言之精妙又实在太违心,如此呆蠢的阵法,所夸者唯有数量,根本没有技术含量可言。哪怕是一般的流寇水匪,都不会采用这样的结阵方式作战,当然也是因为一般的水匪实在摆不出奴军这样浩大的阵势。 当前方斥候将消息传递到前锋督将路永舰船上时,路永稍加思忖便明白了石虎的意图,对另一侧的曹纳笑语道:“季龙已是技穷,要纯以人众妄想能够硬阻我军于江上,可见已无奋战之心。” 曹纳听到这话后便也恨恨道:“以兵卒血肉为栅栏,以生民性命为盔甲,这奴儿实在是穷恶至极。世道生此恶徒,真是大不幸!奴军看似势大,实则军心崩溃,难为艰战。我军士气饱满,涌涌而来,奴心已生惧意,担心其众崩溃难束,所以尽驱入水,断其退路,陷人于必死之境,迫人不得不舍死以战啊!” 这两人皆是流民帅出身,本身并非什么善类,但在谈论起奴军所摆开的这个阵型,对于石虎豺狼之性也是由心底感到发毛。足足几万条人命,就要在这奴将的厉念安排之下丧身于波涛,尸骨无存!这是怎样残暴的性情,才能如此罔顾人命! 两人虽是如此感叹,但见石虎摆出如此姿态应敌,对于辛宾所回报的消息便也再无怀疑。石虎如此不顾惜士卒性命,宁愿以几万人性命为代价,都要将淮南军强阻于江上,可见去意已决。而且其人如此肆无忌惮放弃士卒性命,可见对于于淮南军的战事已是完全不报指望,而能够促其如此的,唯有石勒已死、他急于归去才可以解释。 若是石勒仍在,得知石虎以这样的方式摆脱淮南军纠缠从而脱战撤军,若不施以重惩,内外人心都将崩坏! “载薪之船调前,火攻破阵!” 稍加思忖之后,路永便即刻下令说道。对于奴军前阵那些士卒的命运,他虽不乏感慨,但这些许感慨不足影响他的决断。尤其眼下明知石虎去意已决,只有尽快冲开江面的阻拦,与岸上奴军主力直接接触作战,才能有机会阻止石虎的撤军,予其重创。 随着路永一声令下,船队中有三艘船首窄长的斗舰便很快驶出原本的队伍,越过近畔诸多舟船,很快便冲到了船队的最前方。这三艘船乃是转为水战火攻而打造,看起来与寻常战船斗舰无甚区别,但其实只有龙骨并基本的骨架为相同材质,类似船壁、甲板等俱为更加轻薄坚脆的竹材打造。因而整艘船机动性更加良好,但却完全不具备一般斗舰战船的坚固性,虽然谈不上一触即碎,但也绝对经受不起太猛烈的冲撞。 当船加速到了一定的程度,船上的棹夫兵卒们便在兵长呼号指令下快速离开原本的位置,转移到船后各负浮板沿缆绳荡下入水,后方自有走舸轻舟快速驰来迎接上船。 当这三艘船距离奴军船阵尚有两箭水程,侧翼护航的淮南军将士们即刻引燃火箭,纷纷引弓射出。那三艘船上载满了油膏浸泡的薪柴,一有火星沾落,火势便迅速蔓延开来,当船只冲入奴军船阵时,船只已经近半为熊熊烈火所笼罩。 奴军舟船虽然轻便,但却排列密集,且有钩索相连,几无机动性可言,眼见到水面火船直扎过来,倒也不是没有布置,首当其冲的奴船上当即便有数百士卒手持长杖向前拒刺。然而这船身狭长,正面受力点实在太少,仍是不受阻止的直接扎入奴军第一道船阵,首当其冲的两艘奴船当即便被撞得半倾起来,士卒多有落水。 至于其他奴船上的兵卒,也多被火势逼迫,直接缘着缆绳往旁侧船只逃去。船只越小,在江面上稳定性便越不足,一旦受此惊扰,奴军第一道船阵十多艘战船竟然有近半都倾斜入水,整道防线更是即刻崩溃。不过由于船只密集,真正落水溺死的奴兵倒也不多,绝大多数都被后阵营救上来。 火船内舱是一个严封密闭的空间,当大火燃烧到一定程度,内中热气膨胀,在临界点陡然爆裂开。整艘船都因此而火光四溅,形如烟花一般灿烂,碎裂飞迸的船身碎片并那些火势正旺的薪柴漫天飞舞,覆盖了周遭将近十丈的距离。 遭受波及的奴军已是叫苦不迭,此时还敢留在船上的已是少之又少,大多数都手拉着缆绳直接投入江水中以躲避烈火攻击。原本浩浩荡荡的奴军船阵,因此混乱而陡然出现几个巨大的空洞! “出击!” 淮南军督阵大舰上响起了洪亮的鼓号声,散开在前后两翼的战船即刻调整船首角度,直往奴阵冲去!战船上绷紧的绞索如同琴弦,不断发出夺命的嗡嗡颤声,战船尚未抵达,巨弩、投石机已经频频发动。夜风难阻夺命飞石,飞石砸进奴阵中,爆裂声此起彼伏!强弩巨箭呼啸而来,不止穿透了夜幕,更穿透了奴兵血肉身躯,深深凿入奴军战船船身上! 奴军战船虽然众多,但接连遭受重击,前线几无能够正式执行的指令,大量的奴军士卒根本不知该要如何应敌,就算想要反击也不知该要怎么做,甚至他们视野中都还没有看到一个具体的南人兵卒,夺命打击便接踵而来,不乏兵卒已经两手抱头蜷缩于战船之内,哀叫嚎哭不已。 任何以北攻南之战,水战永远都是北方难以逾越的难关。不独在于北人不习水事,水火最是无情,士卒一旦置身船上,便可以说是已经没有了退路,无论或进或退都不再从容,本身便有一种惶恐。早年中朝伐吴,准备将近两代人之久,并不是因为吴人强大。良好的地理环境,每有天下大乱的时候,江东往往成为一个天然的休养生息之地,就是因为非强军大势绝难突破重重水路的障碍。凡有用兵于南,必须要做好伤亡惨重的心理准备。 当淮南军战舰冲至近前的时候,奴军那浩大船阵已经近半被摧残混乱到了极点。前方一片舟船残骸仍然被钩索连接,许多落水的奴兵这会儿多抱木挣扎于江面,哀号乞命。但他们的哀嚎却没有得到什么正面回应,淮南军战船直接碾压而过,甚至连停下来清理战场都没有。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那些奴兵能够幸脱于难,因为淮南军战船后方多有缆绳连接滚轮。这些滚轮横轴串联,在水流的冲击下仿佛车轮一般在水面滚动,木轮内外都镶嵌着铁刺,那些浮于江面的奴兵凡被卷中,即刻便是血肉分离,在战舰后铺成一条触目惊心的血浪! 冲在最前方的斗舰战船在将要抵达奴军所残留的船阵时,当即便转舵往侧翼而去进行包抄,同时将奴船逼得更加合拢。这些战船所让开的正面方向,旋即就被后继舟船所填补,而后又是新一轮的投石与巨弩轰炸! 开战未久,原本远在涡口水营数里之外的战场,很快就被淮南军的强势打击逼退将近一半的距离。虽然水营中并看不清晰交战的详情,但是夜幕中传来那些不绝于耳的轰鸣巨响以及奴兵们的嚎哭哀鸣声无不诉说着前线战事的不妙。 石虎面陈入水,立在旗幢之下,周遭除了拱卫的数百亲兵之外,尚有百数名传令兵穿行奔走,通报各部集结以及各处防区的最新情况。 “启禀大王,水战伤亡惨重,刘将军请示大王,是否还要与淮南军强战水上?” 前线刘徵亲兵飞报战况不利,然而其话还未讲完,已经压抑到了极点的石虎陡然暴喝一声,抽出佩剑蓦地斩下,那兵卒登时被斩落头颅! “传告麻秋等将,旧营兵卒俱驱入水,凡有不行,斩其兵长!” 石虎暴喝一声,鲜血淋漓的长剑也不收回,就这么持在手中,两眼中血丝更显狰狞。事到如今,他已经完全放弃了前线这数万卒众,只希望这些人命的投入能够磨损淮南军的锐气,更加有利于他的中军精锐据营防守。 这已经是这数万卒众仅剩的价值了,如果还将他们留在营中,一旦发生溃逃,反而会冲散他的中军精锐。届时南人大势登岸,挟胜追击,局面将更加崩坏。这是他绝不能忍受的,因为他那几万中军精锐已经是他日后归国翻身的最大依仗。 只有将南人的锐气打尽,不敢再轻易往岸上攻来,他这几万中军才有足够的时间从容整顿脱离战场。 0781 天谴灭贼 奴军前线督将刘徵座船乃是一艘底上三层的楼船,名为飞庐。舰船规模虽然不及淮南军连舫、长安大舰那么宏大,但也是阔达数丈的大型战船,用于瞭望的雀室、载兵的戈舱、装载强弩劲弓的械舱一应俱全,船上女墙内,八百名兵卒阵列严明。船身两翼各载百数名棹夫役力,前中后数桅俱有兵长率众遵令张帆。 在这飞庐战舰两侧,另有赤马、先登等数艘战船,集结水军军力将近五千人。 此时奴军前阵早已经被淮南军战船的强势打击而奔溃瓦解,乱成一团。但是后阵由于有着这一部成建制且鼓号严明的水军坐镇,尚还未崩溃大乱。只是士卒也多有骚动嚎哭,夜中水战视听本就混乱,战斗中更多依靠的是兵众们各自的经验,至于旗鼓号令能够发挥出的作用少之又少。 所以刘徵虽然在座舰上频频发布作战指令,可是那些奴船将士们仍然各为其战,肯听从指令的更是少之又少。 “这些伧徒,真是自寻死路!” 开战伊始便完全落于下风,旗鼓号令也被人置若罔闻,刘徵心情也是愤懑有加,忍不住在船上破口大骂。 青徐军队虽然不属于羯国第一序列的作战部队,但因为长期与那些淮泗之间的南渡流民帅对峙作战,也绝对不是庸类。而且这些兵卒们作战方式多样,既能陆地奔驰野战取功,也能浮板于水踏浪破敌,无论用于南北,都是一旅强师。 此前淮阴失守也并非完全战斗失利,一直担任他们主将的石堪突然离镇,继任的郭敖虽然也是羯国元老,但在徐镇中却乏甚人望,根本不能团结内外、集结众力。更何况他们所面对的南人徐州军同样是骁勇之军,有此落败也在情理之内。 刘徵乃是羯国徐镇悍将,本身绝非庸类,甚至数次率军跨海侵扰江东沿海郡县,言道水战之作战经验,绝对是奴国中的翘楚人物。但哪怕他有再怎么丰富的作战经验,面对眼下这个混乱局面,也真是一筹莫展,颇有无力回天之感。 奴军虽然占据了人数的优势,但除此之外一无是处。而且就连这个人众优势,在具体的战斗中也要大打折扣。因为奴军前线这些兵众们本就是揉杂编成,既有来自徐州的溃卒,也有杂胡义从,还有石虎中军裁汰之众,旗号编制混乱到了极点,哪怕是平时指挥起来都阻滞重重,在这样激烈对战的情况下,更是完全谈不上指挥可言。 所以,刘徵徒负前线督战之名,能够指挥的唯有近畔这几千来自徐镇的残部而已。 其实早在此前刘徵便向中山王进言,实在不必急于与淮南军交战,也不必散众于野打造舟船。奴军不是没有船,在沿海许多郡县都一直有船只备存,用以跨海侵扰江东。只是由于淮阴失守,这一部分战船困于战区之外而不能入淮,但眼下也还并未落入南人手中。 所以当下最重要的还是集结战力打通淮水航道,将那些战船调入淮水,同时将原本徐镇兵卒集结起来,作为大军前锐渡淮作战,在淮水南岸取得稳固的据点之后,后继大军自可一拥而下。 然而当他提出这个意见时,很快便遭到了石虎那些亲信将领们的反对,甚至有人言辞激烈斥责他只是为了自谋,想要借着中山王军势为自己谋求利益,罔顾大军所困。 刘徵对此也真是百口莫辩,诚然他如此建策是有一定的私心在内,想要借着中山王的扶植取代石堪在徐镇的位置,但这也是对大军有利的。最起码可以不必如现在这样,以拙劣之械用强驱兵众投江赴死,乱打一气,只为南人增添军功而作贡献! 刘徵如此苦闷,却不知因为他不是中山王的心腹而无法得知奴国最机密的情报,即便有良策进献,但根本的立足点就错了,石虎眼下根本就没有继续在南面作战的意图,再好的计策当然也不会采用。 奴军这里已是一塌糊涂,淮南军的攻势却一直猛烈高亢。如今涡口江面上的战斗场面,就像是一个身高体大的成年人在玩弄步履踉跄的婴儿一样。 路永自无奴将刘徵那种指令不行的困境,淮南军针对这一战早已经筹划良久,传递指令自有鼓号、灯火、走舸等数种方式,确保他的每一条作战指令都能清晰明确的传递到每一艘战船上。 虽然此时淮南军在战场上占据着绝对的优势,但路永也并未轻敌,并没有直接指令战船一拥而上,进行伤亡惨重的接舷战。当火攻佐以投石等远程进攻撕开奴军前阵后,淮南军战船便绕行游弋于江面,一如陆地上游骑包围步卒军阵的战法,绕着奴军船阵通过攒射一层层的蚕食其众。 虽然奴军中也不乏勇卒驾船欺近,抛出钩索试图攀爬接弦,但类似的进攻根本没有一个完整的作战思路,往往只是单独船只上奴兵突如其来的举动。 譬如有数艘奴船突然冲出混乱的军阵,直往路永的座舰冲来,大舰之外甚至有两艘用于传令的走舸轻舟被逼退撞开,在淮南军前阵中造成了极大的骚乱。近畔有数艘斗舰急于回援而突然转舵,令得整个包围圈都出现了不小的漏洞。 眼见到同袍直冲敌军主舰,壮烈十足,前线奴军们顿时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好叫声为之壮威,也不乏奴船想要借此机会冲出淮南军战船的包围,但是由于彼此钩索相连,未能及时逃脱。 “南贼纳命来!” 三艘奴船并成品字,冲在最前方的奴军兵长壮武十足,两手挥舞着长枪咆哮有声。然而回应他的是连舫大舰那巨人手臂一般的拍竿,拍竿轰然落下,两艘奴船首当其冲顿时崩裂粉碎,另有一船虽然幸免于难,但却被激起的巨浪直接拍翻,兵众俱都落水! “继续围攻,不得懈怠!” 路永立于大舰雀室望台,左右硕大的灯火照耀出他扶剑挺立的英武身姿,雄浑鼓号振奋人心,原本略有失调的淮南军阵快速调整恢复,继续游驰于江面,剥离蚕食奴船。 战斗持续了大半个时辰,涡口江面上已经浮满了舟船碎片并奴兵尸骸,原本奴军声势浩大的船阵已经被摧毁大半,露出了后阵奴将刘徵的后阵督营,距离奴军的水栅营门不过只有几十丈。而淮南军除了此前火攻损失的几艘船只之外,仅有三艘斗舰在奴船的撞击中出现了轻微的漏水情况,一些运气不好的淮南军卒被流矢射伤,并未出现大规模的损伤。 不过战斗了这么长时间,人力也是耗损严重,此前在江面上游驰自如的战船速度都降低下来,从士卒到棹夫都是精疲力尽,有些难以为继。而船上所携带的箭矢、飞石之类物用也都消耗一空,亟待补充。 “出击!” 前阵伤亡如此惨重,哪怕这些兵众并非自己所属,眼前如此惨烈之战况,刘徵也是痛惜不已。前阵近万奴兵,上百舟船,几乎被淮南军摧残殆尽!只有一些靠近后阵的因为还有水营强弩、投石的掩护而存留下来,但除了刘徵这几千水军之外,此时尚存于江面的不过寥寥十多艘小船不足两千兵众。 此时刘徵也察觉到淮南军的攻势疲软,当机立断下令出击,于是他的座船包括近畔那数艘斗舰,俱入脱弦之箭一般冲向淮南军船阵。人还未近,强弩已经上弦,投石呼啸而出。 长时间的碾压作战,加之体力耗损严重,让淮南军反应略有迟钝,当这一部徐镇奴军冲出时,当即便有两艘过于靠近奴阵的战船遭受所害,其中一艘战船中桅被投石击断,船尾也与一艘奴船相撞,登时便有十几名兵卒因船身巨震而掉落水中。 徐镇奴军自然不像此前那些冲阵送命的奴兵一样全无章法,楼船上层奴兵引弓频射以压制淮南军反击,底层奴军则抛出长缆钩索,紧紧勾住近畔敌船船舷,而后绞索拉近彼此距离。当两船外挂横拒木架彼此撞得粉碎时,早已经有奴兵顺着缆绳冲跃而过,与淮南军接弦对战! 至此,一直实力不成对比的两路军队,才终于爆发出一些可堪一提的交战。虽然战船被控住彼此接弦,但淮南军士卒也并未慌乱,接弦一侧战卒们挥刀抖枪迎战,另一侧士卒则牢牢保护住棹夫侧舱以保证舟船动力,棹夫们也是咬牙摇橹将船身横转过来,以获得近畔友军的掩护。 “冲上去!” 连舫大舰上路永跃下雀室踏上甲板,近千名棹夫在其号令之下奋发气力,这艘江上浮城一般的大舰便直往交战中心冲去。随着战船飞驰起来,江面在其碾压之下溅起数丈高的水浪,仿佛亘古永存的荒古凶兽,夜幕中那硕大的阴影轮廓直往奴军战船催压而去! “避行,避行!” 刘徵也一直在关注淮南军这艘主舰的动态,见其雄势而来,忙不迭下令说道,心里也是充满了浓浓的愤懑。徐镇同样有规格如此宏大的战舰,且不在少数,甚至单论舟船械用,较之淮南军还要胜出一筹,但是由于淮阴的陷落,这些战船都被隔绝在了淮水近海处而不能取用,结果如今反要为敌军利器而压迫。 原本已经渐近淮南军船阵的奴船们迅速转舵绕行,如此一艘大舰哪怕别的攻击方式都没有,单单所激起的巨浪,便能将欺近的舟船远远排开,乃至于舟覆人亡。 其余奴船尚可退避,可是正与淮南军接弦以战的奴船却无这种从容,眼见大舰直往这个方向冲来,那些奴兵们也顾不得再与淮南军力战,纷纷跃逃回去。得以抽身的淮南军将士并棹夫们同样快速将侧置走舸放入水中,飞快撤离战船。 又过半刻钟,大舰已经直冲而来,船首粗大的撞木直接轰击在紧密连接的两船船身。这两艘战船受此撞击,当即便有小半船身破损迸飞,剩下的舟船残骸也贴着江面直划出几十丈外,重重的撞击在奴营水栅上! 至此大舰才渐渐收势,但仍然一直冲到了奴营近畔水栅外才完全停顿下来。因其来势迅猛,如此庞然大物置于江上,令得近畔营垒奴众都不敢轻易欺近。 “围剿此舰!” 刘徵见此大舰直冲阵中,心内不免一喜。大舰虽然庞大,但却毕竟是死物,若是奔行起来诚然所向披靡,可是船速一旦减缓,不过江上一浮堡而已,并非不可战胜。如果被围困起来,左右都无援助,想要攻克缴获并不困难。左近虽然仍然不乏淮南军战船,但俱都是久战疲师,不足为患。若能夺下这一艘大舰,接下来的战斗形势都将因此扭转!至不济有此一艘大舰坐镇,奴军也不再会是此前那样一盘散沙、任人围剿的模样。 于是徐镇奴军战船纷纷掉头,往淮南军连舫大舰而去。不过大舰就算是停下来,也绝非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船上兵众两千余,都是养精蓄锐之众,哪怕不动用拍竿、投石,单单临阵对射,大舰船身高出奴军战船将近两丈,绝对的居高临下,凡有欺近之奴船,都是移动的标靶,凡有靠近,必要承受水泼一般猛烈的箭雨! “继续催令兵众下船,必要夺下此艘大舰!” 眼见战况出现这个转机,水营中石虎也是忍不住精神大振,继续下令说道。此时奴营中战船已经严重不足用,早先又驱之登船的兵卒们也察觉到战事不妙,虽然登船但却迟迟不敢往前线靠拢送死,俱都围聚在水栅近畔。诚然登船之后断了退路,但岸上那些兵长将领们再想强驱他们上前送命也有诸多不便利。 随着石虎一声令下,已经充入各营的中军奴兵们便加紧驱赶船上兵卒上前激战,乃至于引弓射箭强驱。于是那些徘徊在江面上的奴船才开动往大舰而来,同时石虎担心大舰返航难阻,战机稍纵即逝,甚至就连一些中军将士都投入江面,战船不够那就直接拆除营垒中的木栅充作浮板,定要夺下这艘大舰! 一时间,大舰仿佛身陷狼群之中,虽然火力仍然迅猛,拍竿频频挥舞,投石更是冰雹一般砸落,但是奴兵们仍然蜂拥而来,渐渐便有奴兵将钩索抛扔上来,沿索攀爬登船。大舰上包括路永在内,俱都沿船奔走四面救火。 如此情况又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虽然奴兵还没有大规模的成功登船,但也将大舰团团围住。围绕在大舰周围的奴兵将近万众,视野所及俱是密密麻麻攒动人头,几乎看不到江水波浪!整艘大舰已经被完全困住,夺下来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就在奴兵们完全陷入癫狂,哄抢先登大功的时候,西方江面上有出现了大量的灯火光芒,漫无边际几乎将整段江面都给铺平,淮南中军船队终于抵达战场! “这是陷阱,这是一个陷阱!速速撤军归营!” 刘徵在看到淮南军更多战船飞驰而来时,当即便恍悟过来,忙不迭疾声大吼道,同时下令船上兵众速速擂鼓指令撤退。然而他虽然名为督将,但对大军根本不具备掌控力,甚至此时就连他的嫡系人马都调度不动。因为他所部人马距离淮南军大舰最近,眼下环绕大舰包围圈层层叠叠,顺势将他的人马也包围在了最核心,根本无法脱战。 此时连舫大舰虽然被团团围住,但本身就近似一座浮在江面的城堡,想要攻下绝非短时间内能够完成。可是淮南军后路大军早已经奔行接近,一旦抵达战场,对于这些奴军就是灭顶之灾! “烧船!” 危急之下,刘徵做出了这样一个决定,至于要烧的自然不是淮南军的连舫大舰,这艘大舰防火设施做得极好,单单船身便有三层外罩保护,至于更高处的甲板上是怎样布置,眼下奴军一路都在仰攻,都还不清楚。即便是放火,也绝难在极短时间内将火势壮大。 于是,随着刘徵一声令下,船上奴众们纷纷抱起盛装油膏的瓦瓮、薪柴等物,往近畔友军船只上抛扔而去,同时火箭四射,很快左近便火光攒动。近畔奴军纷纷退开躲避火势,这才让刘徵的座船取得一点活动空间,艰难的调转船头往后撤离。 “南人大舰为饵,诱引我军乱攻,速速撤回营中,尚能保全性命!” 刘徵喝令兵卒们号叫示警,舰船直往水栅冲去。此前前阵南人火力之强悍他已经有见,此时后继大军再来,奴军中包括他所部在内,如果还停留在江面应敌,那么绝对是有死无生! 这时候,江面上奴军们只要不是瞎子,俱都能看见淮南军快速逼近的庞大舰队,于是一个个都拼了命的划动江水返航。然而在想要归营的时候却遭遇了阻滞,原本门户大开的水栅营门统统落下,同时营内响起令人绝望的吼叫声:“临阵杀敌,有进无退!凡有怯战退避者,即刻斩杀阵中!” 这军令绝非恐吓,伴随着吼叫声的是奴军阵中射出的利箭,凡是靠近营门的奴军纷纷中箭落水! “奴主已死,**争位!季龙怯战,一心思归!从贼必死,杀奴偿罪!” 随着淮南中军掩杀而来,首先抵达前线的并非锋锐的箭矢,而是淮南军洪亮的吼叫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刘徵座舰同样被阻拦于营门之外,此时听到淮南军的吼叫声,原本因中山王昏招迭出、胡乱指挥而生出的困惑顿时豁然贯通,一口逆气激荡于胸怀之内,这才明白自己这些人只是这个羯奴铺垫归途的骸骨而已! 被阻拦在外的奴军们听到这吼声,形势不免更加慌乱,浮板左冲右突想要寻觅活路,然而却彼此碰撞,落水者不知凡几。 许多徐镇奴将此时都被阻营外,这会儿也都是惶恐不已,有的便向刘徵座船靠近,登上船来哭丧着脸哀声道:“将军,莫非我等今日便要丧身于此?中山王残暴不仁,以我等人命构筑血肉藩篱,追随如此凶恶之贼,莫非今日便是天谴降罪?” 刘徵一时间也没了主意,逆血夺口而出,虽然早闻石虎残暴之名,但却没想到这羯贼残暴根本没有底线。眼下就算是临阵投降,他也绝对得不到好处,因为此前他在徐镇屡屡侵扰江东,手上同样血腥累累,更何况如今淮南军已是大占上风,绝不可能接纳他这种劣迹斑斑的奴将。 “我们走,勿为奴儿效死!” 刘徵满眼血泪,跃上舰船雀室大吼道:“羯奴惨无人性,不恤旧人,奴主身死,乃是天谴灭贼。将士凡欲生者,随我离阵逃生!淮南王师只杀奸贼季龙,绝不会穷追溃众!” 近畔徐镇奴军们顿时高声叫嚷重复刘徵的吼声,于是那些混乱的奴军便仿佛有了主心骨,纷纷往刘徵座船靠拢而来。而这些奴军的吼叫声也为淮南军所闻,果然渐渐收缩船阵,给这些溃众留出了逃命的路途。 “狗贼害我!” 水营中石虎眼见营外如此态势,已是怒发冲冠,挥刀猛劈。原本他身在前线尚能稳定军心,可以略微破除淮南军那些吼叫对军心的动摇,可是现在自己军中战将携众溃逃,反而坐实了消息的准确性。 一时间,随着江面奴军的溃逃,营垒中那些奴军也渐渐变得骚动起来,开始不安于守。 “冲击,撞营!若能生擒季龙,夸功南北,扬威中国,殊功大誉,豹尾封侯!” 此前被奴军密密麻麻包围的连舫大舰如今周遭再无阻滞,船首缓缓调整对准奴营,势不可挡的冲撞过去! 0782 雄破敌营 当被阻在奴营外的那些乱卒们溃逃一空时,奴军在江面已经再无可拒敌之障碍,而此时淮南中路水军舰队也终于抵达了战场。 对峙这段时间以来,奴军在涡口营防也是经过了重点的营建。深阔的码头,可以容纳大量战船在此停泊集结,本来是用以应敌出战的准备,可是现在却成了淮南军得以长驱直入的空门。 当然在近岸处也都多置拍竿、箭塔等阻敌建筑,但是当淮南军那艘巨无霸的连舫大舰直撞而来时,这些建筑顿时形同虚设,根本不能对敌船形成有效的狙击。大舰高达十丈有余,较之一般的城池都还要高大得多,已经远远不是那些拍竿、箭塔能够抗拒。 大舰直撞而来,前路那些水栅包括江边匆忙设下的排拒之物俱都被碾压得粉身碎骨,营垒中兵卒们仓皇逼退,稍慢一步便要被后方那迅猛而来的死神追上,尸骨无存! 轰然一声巨响,大舰重重撞在了江岸护堤上,就连巨石构建的护堤都被撞开了一个硕大的缺口!船身直接冲上了江岸数丈远的距离,彻底搁浅于此。而在这巨大的撞击声中,奴军这一整座营垒被摧残大半,原本尚算完整的防线因此而被叩开一个空门,原本驻守于此的奴兵俱都四散奔跑,左右霎时间便成无人区域! 不过淮南军也并未就此立即发动进攻,如此猛烈的撞击对大舰本身以及船上的兵卒们也造成了极大的影响,虽然士卒多有自缚于定桩,但也因此撞击而被震荡得七荤八素,可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淮南军如此暴烈的打法,还是受启发于此前颍上奴军的南来作战,淮南军因此而遭受了极大的损失。如果不是当时石虎转攻涡口,颍上奴军后继乏力,当时肥口防线便极有可能告失。这样的打法对舟船的损害极大,哪怕是淮南军这艘连舫大舰经此重撞,也几无再次下水作战的可能。 原本淮南军已是占据绝对优势,攻破奴军营防只是时间问题。可是现在最重要的恰恰是时间,如此迅猛的冲势,哪怕奴军在此重置雄兵万数,也根本难以阻挡。而若只是顾惜舟船械力、不舍放弃,即便是攻破了奴军的营防,时间方面且不提,伤亡也会有所增加。 “回防,回防!” 岸上奴将们还在奔走叫嚷,试图约束那些奔走溃逃的奴兵,同时紧急从临近营垒中抽调兵力想要填补此处空缺。 这时候,江面上再次传出轰鸣巨响,那艘连舫大舰船身各处部分竟然开始剥离分解开来,原本一座浑然一体的大舰,居然就这么逐次剥离,分解成一个个的小部分。那高大厚重的船壁剥离开,轰然拍击在了水面上,长近百丈的船身主体也前后左右分成数艘方形的战船! 这一幕,顿时让岸上那些奴兵们都瞧得瞠目结舌,一时间甚至都忘了结阵驰援。而这时候,集中在大船上的两千余战卒除了几百名因为此前撞击误伤而不能参战的之外,余者俱都在路永号令之下快速集整成阵,沿阶梯快速离开了船身主体,在那些船壁在江面上所铺设的通道,直往岸上杀去! 连舫大舰,乃是中朝灭吴所造。虽然长久以来北方在各个方面都要优越于南方,但是在造船技艺上较之当时的东吴还是略有逊色,很难将如此大规模战舰浑然一体的打造出来,所以当时也是取巧,先造数艘中型的战舰然后将之拼接成为一座大舰,因而名之为连舫。当然以当下的技术,绝无可能做到拆装自如那么神奇,一旦拼接成之后再有拆解,那么整艘战舰也就废了。 不过现在淮南军早就将大舰当作已放弃的战略物资,因而在遭受重撞后,再加上人力的拆除,整艘大舰便瓦解成数个部分,从而获得更加灵活的进攻形势。 奴军根本没有想到会发生此等变数,兵众们还在兵长的喝令下闹哄哄往此处赶来,可是淮南军将士们已经冲杀到了岸上,正于那一片营垒废墟中严阵以待。 与此同时,淮南中路大军舟船也已经抵达此处,大大小小的舰船俱都往此处缺口靠近,连舫大舰解体所构成的那条通道上,正有淮南军将士源源不断踏上,直往奴军营防核心处冲来。 “速攻!将这些南贼驱落江中!” 奴军兵长们眼见此幕,俱是目眦尽裂,纷纷喝令兵卒向前迎战冲杀。 “杀,杀!先登大功,唾手可得!” 岸上淮南军将士们情绪也是暴烈到了极点,前方刀盾结成圆阵,层层铺叠,后继同袍各挺枪矛,千数人结成冲阵,悍然向对面奴兵冲去。 奴军率先率众冲来的乃是奴将张雄,虽然接踵而来的变数令人应接不暇,颇感心有余悸,但此时既然是陆地作战,彼此之间械用已无明显优劣,所以张雄也是战意勃然,近畔刚刚集结数百奴兵,当即便喝令冲杀而来。 如今奴军岸上营防乃是中军所守,大军器械俱为集用,因而武装也是精良。虽然受几场大的变故而影响略有混乱,但在猛将带动之下,便也都发起了冲锋。 两军很快便撞在了一起,枪矛重重的扎在了盾牌上,环首刀也早已经高高扬起,直往对阵劈砍而去。这第一轮的撞击,前阵彼此便伤亡惨重,数杆铁枪直接扎透一面盾牌,连其身后甲士,俱都被枪矛刺穿!同时在锐利刀锋之下,不乏兵卒断首折臂,横死当场! 双方俱都有必攻必守之理,对撞之间绝无退让余地,于是在这战线碰撞之处,霎时间迸射出数十朵惨烈的血花! “南贼受死!” 张雄身受中山王重用,绝非只是依靠其兄张豺的缘故,本身便是一员悍将,其人两手各持一柄四尺有余的纯铁短矛,身还未至,所持铁矛早已经脱手而出,硕大的力道瞬间便将最前列的两名淮南军刀盾甲士胸膛贯穿。 其人矫健如同恶狼,不待敌人躺倒,身形已经纵向前方,抬手攥住插在敌人胸膛、沾满热腾腾鲜血的矛尾,直往淮南军阵中冲去,那两柄尖矛瞬间便又刺穿后继两名淮南军卒。 几乎在瞬间之内,其人便扑杀近畔数名淮南军卒,一时间可谓志得意满,两柄铁矛再次抽回手中,两臂狂舞周遭无人敢近,趁着左近敌人趋行退避之时,张雄口中咆哮一声,继续往敌阵深处杀去,后方十数名精甲亲卫亦步亦趋,如同一柄尖刃,趁机将张雄所撕裂开的缺口撑开,以供后继更多兵卒杀入。 然而奴军如此猛烈的冲杀,并未让淮南军有所胆寒,刀盾枪矛五人小阵瞬间收缩起来,前阵枪矛横向突刺,瞬间便将这一路冲入阵中的奴军队伍予以腰斩。同时阵中十数名健卒结成环形,不论所当之敌何人,蓦地挥刀斜斩,前方之敌顿时分尸数段,就连奴将张雄近畔部曲都被逼暴退。 随其身退,早有淮南军卒欺身而上,将空缺填补。那张雄仍然杀得性烈,然而活动空间却越来越小,尤其左膀陡然被盾角砸中,整个人踉跄斜退,虽然撞倒了两名淮南军卒,但头上兜鍪也被刀锋劈斜,锋利的刀刃贴着他颈畔掠过,直接削去了他半片耳朵! “斩杀奴将,可得大功!” 几名淮南军卒陡然暴喝一声,身躯拔高跳起,手中大刀重重斩下。 “快救阿郎!” 此前被淮南军卒隔开的奴兵们眼见此幕,已是惊怒交加,一个个奋不顾身往前冲来,凭着血肉之躯撞开一条通道,更有人奋不顾身的直接扑向斩向张雄的几柄刀刃。 而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张雄也展现出了远超寻常士卒的武技,一脚蹬翻近畔一名淮南军卒,挥肘捣碎另一名淮南军卒下巴,口中已是狞笑出声:“狗胆南贼,安能害……” 噗…… 一声闷响之后,张雄笑声戛然而止,前方丈外一名淮南军卒手中枪刃直接扎进了他的口中,另一侧枪尖已经从颈后透出!这一名此前还在大杀四方的奴将,此时已经没有了生息,兜鍪连着髻发斜挂在脸侧,另一侧脸血肉模糊,口角还保持着张开,喉头抖动似乎还想说出什么,然而被枪刃刺开的口角只有不断的血水涌出! “继续冲杀,无患大功不得!” 阵中响起路永亢奋的叫嚷声,此前他发现奴将冲入阵中,正持刀冲来想要亲自迎战,但是行至半途那奴将已被兵卒们围杀阵中,当即便转身再往前方冲去:“奴众插标南来,为我王师壮武!” 将士们受此鼓舞,士气更加高亢,继续阔步向前杀去。如今的淮南军早非初战新卒,哪怕是一路高歌猛进,行伍之内,阵列之间,俱都井然有序,未因烈战而有混乱。反而是先达那数百名奴兵,因为将领冲得太过靠前,直接陷在淮南军阵中被杀,没有了一个明确的号令所在,顿时分裂开来各自为战,乱杀一通胆怯渐生,一个个拖刀向后溃逃。 当路永所部淮南军冲杀到距离江岸将近里许的时候,随着左近增援奴军变多,阻力也变得大了起来,在奴军凶狠的冲击之下,伤亡开始陡增。原本身在阵中的路永亲行至阵前,手持刀盾勇拒前进之敌,后方兵众们也都密集成阵,仿佛海水中的顽固礁石攒成一团艰难抵抗着奴军一轮一轮的冲杀。 “路将军勿忧,强援已至,破敌在即!” 这时候,后继中路大军终于成功登岸,前阵千名兵卒俱持步槊,平举向前,发足狂奔,原本正有奴军绕过路永所守准备严守堤岸,可是迎接他们乃是锐利无匹的槊锋,行在最前的奴兵来不及后撤,顿时被槊锋挑起,身死当场! 这千数生力军的加入,顿时给战况带来了巨大的改观。这营垒中诸多防事,此前便被摧毁殆尽,周遭已是无一遮拦。淮南军横槊联排,直接扎向阵型本就凌乱的奴军援兵,顿时在江岸处开辟出一片莫大的空间! 烈战不独发生在一处,此时位于涡口西岸的奴营中,也遭到了淮南军的猛烈进攻。 0783 奴部相残 涡口西岸奴营规模虽然不如东岸宏大,但也驻兵万余,分散在沿岸各处兴盛所在。尤其是距离淮水数里外的北面,三座营寨并驻于此,因为此处涡水河道收窄,水面上建设起数道连接东西、运输兵众资用的浮桁。 此前江上恶战一通,不乏乱卒逃向西岸营垒,将水上各种防御设施冲撞得一塌糊涂。尤其当淮南中路军抵达战场,叫嚷出奴主石勒已死的消息后,场面便更加混乱,兵众们各自聚集在相熟的兵长身畔,乱声叫嚷频频有问。那些兵长们所知军情较之寒卒也并不多,即便是有心请示将官,也因被兵众团团围住而脱不开身。 数处营垒全都乱成一团,根本没有明确的指令去号召这些惶恐兵卒到底是要留下来继续战斗,还是该越营而出,一哄而散。 场面之所以变得如此混乱,还要归咎于镇守于此的奴将指挥不力。奴军在西岸将领也有七八人,其中最重要的便是石虎的心腹部将李菟和匈奴屠各义从首领刘显。 李菟在战前所接受的军令是尽量控制西岸这些兵卒,勿使其众一哄而散。不过其人只是石虎义从所出,新晋将领,本身部曲义从都无多少,在奴军中更是绝少威望。此前局面还未崩坏时,他还可以狐假虎威,借着中山王威望约束指令将领和兵众们。 可是随着奴军在江面上被杀的大败亏输,徐州奴将刘徵更是裹挟溃众直接临阵脱逃,西岸各营中那些奴将们也是既惊且疑,首先想到的便是集结自己亲信部众,各自攒聚起来以自保。即便李菟再有军令传来,也都直接置若罔闻。 李菟最开始还在试图努力扭转这个局面,可是溃众的冲击加上营防本身的卒众混乱,令得局面更加不可收拾。当他亲自入营想要震慑乱众的时候,竟然险些被两名奴将率众挟持以逼问详情以及中山王具体的打算。 其人好不容易挣脱出来,本身也是心有余悸,更加不敢再冲入营中,索性直接带上自己本部两千部众离营而出,上马集结绕着几处奴营呼啸来去,想要如此逼迫奴兵们困守于内,不得出营。 他这么做也是无奈之举,因为当淮南中路军抵达战场后,涡水东西两岸的交流就此戛然而止,李菟再也接受不到来自东岸中山王的军令。之所以会如此,并非用于交流的浮桁被摧毁,此时淮南军进攻的重点还是东岸中山王所在营垒,对于西岸也仅仅只是派出几艘战船别部绕营攒射打击。 真正断绝了两部奴军联系的,还是防守于浮桁三处营垒的屠各军众。 屠各首领刘显年在三十出头,本身看来与晋人无异,并无明显的胡众特征。其时匈奴内附已久,尤其是作为五部匈奴最大一支的屠各,早就摆脱了许多部落习气,上层权贵们更是汉化已久,屠各刘氏或许文化造诣还比不上晋人望宗,但在其他方面相差无几。甚至汉赵刘元海作乱时,更是宣言直承蜀汉。 刘显出身也是屠各大宗,汉赵皇族远亲。关中刘曜覆亡后,其人率领本部并一部分汉赵余孽归降石赵,保留了相当一部分力量的同时也维持了相当大的自主性。甚至早前在羯国中,赵主石勒都亲自划分一片区域作为这些屠各降众的栖息地。当然优待是优待了,提防也必不可少,刘显部众数万,今次率军作为义从助战也有将近五千众,乃是诸胡义从中力量极大的一支,但却始终难以知悉军务机密。 不过此前由于战事不利,石虎也不得不倚重于这些胡众当中的强势军头,刘显因此也是大肆侵吞那些杂胡小部,兵势更显壮大。此前主动请缨分守涡口西岸,石虎也担心其人留在中军会是一个隐患变数,因此便同意下来。 此前淮南军沿江叫喊以瓦解奴军军心,屠各有幸与羯胡并标被列作必杀之逆贼,因而刘显所部反倒没有其他杂胡那种摇摆之心。而且一些原本不归刘显所属的屠各义从们,因为畏怯也都主动投靠过来,所以眼下刘显所拥八九千人众,俱都陈设于涡水西岸。 当江上奴众溃逃时,刘显当机立断,率领嫡系人马直接控制住了涡水浮桁。过不多久,浮桁上便有羯人传令兵飞奔而来,俱为屠各悍卒所执,被押到了刘显面前,一番拷问之下,让刘显了解到更多石虎的意图。 “石季龙召回李菟,令中却无涉我部。哼,狗贼倒是明辨亲疏,看来是要打算将我军丢弃于此,为其归程殿后!” 刘显讲到这里,双眸已是凶光闪烁,冷笑道:“胡奴如此罔顾军事,应是归心炽热,看来南人所言不虚,世龙应该确是已经身死,这狗贼才如此思归想要窥望大位!如此要紧之秘事,此前他竟半点都不透露于我,实在可恨!” 言至恨处,刘显已是激动难耐,口中暴喝一声,挥斩连斩数名羯胡传令兵首级。 然而眼下无论怎样的暴怒与愤慨已经于事无补,刘显深知他所部这数千人马处境之恶劣。在石虎那里,他这一部人马已经是遗弃之众,即便是退到对岸也绝无善果,而在淮南军那里,他们屠各也是和羯胡一般是必诛之众,势必要遭受强攻。可是一旦与淮南军展开恶战,则正中石虎下怀,要用他的部众人命,为石虎铺垫一条血色归途,这是刘显无论如何都不能忍受的! 此时刘显的部众们也都纷纷进言道:“羯主世龙乃是羯国梁柱,其人既死,中国必将大乱再起,有志者俱都竞勇当时!主公乃是部中贵胄,远非石氏杂胡卑户可比,当此时更不应再为石氏效死,若能归于关中故国,号令忠义遗老,必能大有创建!” 这个道理,刘显又怎么会不懂,可问题是,他也要能去得成关中啊!淮南军攻势如此迅猛,就连早有准备的石虎都因其攻势迅猛而不敢轻易撤离,眼下他仓促决定,如果贸贸然率众后撤,在淮南军穷攻之下,部众瞬间就会分崩离析,溃散于野。即便是能以身免,但部众尽皆溃散,未来又能有什么作为! “身逢乱世,人命最不足恤。向年石世龙十八骑纵横河北,尚能创建大业。主公本是族中人望巨室,我族又非羯胡寡众之族,只要能够抵达旧国,自有族中无穷壮烈义士待命可召!” 相对于刘显的迟疑不决,他的部众们便激昂得多,主动进策弃军以逃,当先保住性命而后再在关中另起炉灶。 刘显本来尚还有几分迟疑,毕竟他这里已经聚起了近万卒众,若真丢弃于此,那真是剜心割肉一般的痛楚。可是这时候战情接踵而来,先是对岸奴军大营已被冲破,奴众们开始大肆溃逃,而江面上的淮南军舟船便也转向开始向西岸营垒发动猛攻。同时又有斥候来报,西面夜中出现大规模的敌军车阵,正往营防处行军而来。 “石季龙狗贼陷我,来日必报此仇!” 刘显也知军情紧急,绝不能再迟疑不决,若真被淮南军围困于此,届时不但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就连能否脱困都还未知。 于是他当即令集众将,登台宣告道:“奴主世龙本为篡逆之贼,夺我刘氏国业以为自肥。如今身遭横死,正为天谴灭之!凡我旧国勇士,大好性命勿为羯贼捐躯!残晋南贼与羯国互攻,本与我族无涉,如今更不必为无聊之战而效死。诸军以我为矢,我等自谋活路,回归旧国!” 说罢,他便召集嫡系两千余人,毕集营中战马,各携轻便械用,越营而出,直往北面夜色中冲去。不多久,其余各营奴众也都得闻此讯,更无坚守之心,纷纷越营出逃。一时间整个涡口西岸,荒野中到处都充满了溃逃的人众! 李菟那两千多游骑,此前也渐渐感觉到局面越来越控制不住,加之久久没有得到东岸中山王的军令,心内也觉忐忑,当即便引众往浮桁处接近而来。可是在行至半途,陡见军营中大量屠各军卒冲出。 刘显本就衔恨以逃,心内愤恨无比,野中撞见石虎这一亲信部将,当即便握紧了缰绳,口中暴喝道:“杀!一个不留!” 淮南军萧元东所部在接收到前锋水军送来的战车械用之后,当即便向涡口西岸奴营杀去。可是战车移动速度实在缓慢,远不及水军舟船快捷,当中路水军都已抵达涡口战场,他们这一部淮南军距离奴军西营尚还有近半路程,最快也要在黎明之前抵达战场。 可是当车阵再前行一段距离之后,前方却传来了混乱的骚动声。萧元东不敢怠慢,当即便下令缓行,战车结阵缓缓向前推进。 很快,夜幕中便出现了大量的奴军溃兵,俱都叫嚷着不成阵型,不辨方向的在荒野奔逃,也不乏溃卒直接撞上了淮南军车阵,当即便被诛杀于前。 “可惜,真是可惜!” 虽然奴众已经大溃,可是战车受限于机动力不足,不能进行大面积的围剿。萧元东略作思忖,便命战车缓缓转移,放弃继续行军,占据左近地冲守株待兔以收割战功,同时命令军中斥候游骑速速向后路已经渡淮备战的骑兵部队报告此处战况。 0784 奴军大败 江岸上,随着淮南军大量登上立足,军阵层叠铺开,虽然周遭奴营中又有奴军在兵长驱令下向此增援而来,但已经失去了半渡以攻的战机。 “速攻,速攻!南人不耐野战,斩首倍功!” 奴将们出没于行伍之内,声嘶力竭的叫嚷,军阵稍有整顿便向淮南军阵冲去。 南人不耐野战,已经是奴军近乎常识的认知,所以虽然战场已经逼临本阵,就连营垒都被冲破数座,可是当听到将领们这些宣告的时候,还是让这些屡受动荡的奴兵们心绪略定。 不过功或不功,奴兵们眼下已经不作更多指望。此前淮南军叫嚷奴主已亡,虽然造成了一定的军心动荡,但也毕竟有限,对大多数军卒而言,奴主石勒或死或生,实在太过疏远,可是当下阵仗之胜负却是切肤之痛。尤其眼下战况完全处于劣势,能否击溃淮南敌军更成了摆在每一个士卒面前的生死大题。 所以哪怕没有奴将们的催命驱使,此刻身临前线的奴兵们也都奋力以战。而南人不擅野战这一点,更成了许多奴兵之所以能够坚持下去的唯一指望。打退南人汹涌的攻势,对他们而言已经不是是否得功的问题,而是与自身生死休戚相关。 奴军因此认知,前线尚能组织顽抗。而这也正是沈哲子在明知归师勿遏这一兵法至理的情况下,仍要发动最后决战的原因之一。决定战争胜负的元素有很多,势大与否,将领是否骁勇善战,对战形势是否有利,但落实在实际的战事上,终究还是要看每一个战卒有无得胜之意念。 南人不擅野战,在很多时候只是一条单纯的陈述,可是落实在具体的战事上,却是对千万士卒奋力争命的否定。此世从无必胜之师,也无必胜之战,哪怕再精妙的军事构想,能否建功仍要取决于每一名士卒具体的执行。 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破釜沉舟,八千子弟灭强秦!若真性命以争,匹夫尚能伏尸两人,是否善战,又岂是区区一二闲言能有定论!南人从来不弱,胡虏也绝非凡兵不可力斩的天兵天将,国势汉祚的长久倾颓,更多时候只是当权者的无作为,而不应作为衡量南北战力的唯一标准! 今次南北倾国以战,如果上升到战略层面,无疑江东占据着绝对的优势。羯国虽然势大,但却积弊无数,矛盾重重,尤其到了此刻奴主石勒都已经身死,前线将领更是了无战意。但江东若想摘取最后的胜利,仍要取决于每一名士卒能否拼死以战,用铁与血以证骁勇之名,用奴兵累累尸骨以向人世彰显大威! 这种落实在每一个人信心与否,已经不是战略层面的优势能够树立,必须要通过真实的战功战果才能滋生出来。刀非名刀,唯壮烈此世无匹!雄心不死,虽凡铁亦能开天!一个世道英雄太多,是整个世道的悲哀,一将功成万骨枯,哪怕是史家如椽巨笔,又怎么能书尽每一个人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 沈哲子从无开天辟地的勇气,要凭着一己之力拉拢整个世道向前狂奔,他所做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给当下这个世道争取一个相对公平的争命局面!而能否开天辟地,也绝非一两个人能够壮志规划,五千年分分合合,真正十恶不赦者,惟王与霸。生民无论何时,俱都竭尽全力的谋求活路,只是很多时候,他们的努力或是方向偏差,注定无果,或是微力难阻大势,最终要与世道沉沦。 今日淮南军战阵表现,没有辜负沈哲子的苦心孤诣,也没有让奴兵们侥幸妄念成真。无论是阵中督战将领,还是前线行伍士卒,俱都爆发出高昂炽热的战意。 “我等俱为俗世凡夫,不敢妄窥天意。然则中原祖宗故国,胡虏恃凶窃居,天下绝无此理,壮士难忍此恨!鸟飞返乡,狐死首丘。生民血泪,唯杀可止!桑梓故国,搏命以争!胡虏自取死路,今日以死报之!提魂摄魄以作拷问,可知中国不乏英豪?” 此时距离天亮尚有一段时间,依照原本的计划本非骑兵出击的时刻,可是在收到前阵萧元东信报之后,沈哲子当机立断,下令正在野中休养气力的骑兵大队即刻上马,直往前方战场冲去。 万马奔腾,气势如虹,很快便在野地中发现了敌踪。大量奴军充斥于野,全无阵势可言,初时前阵游骑尚还引弦以射,不过在发现这些溃卒连基本的反击之力都已经丧失,索性连弓矢都省去,直接纵马疾驰,奔腾的马蹄凿击着地面,催命的马蹄声在野地中传向四方,那些穷奔于外的奴兵们,很快就被铁蹄踩踏成为一摊血浆烂泥! 骑兵冲入战场,加剧了奴军的崩溃,此时溃逃中的奴军,有的还保持着基本的组织力整部溃逃,自然成为淮南军重点追击的对象,无论人众多少,在遭到骑兵的冲击之后,顿时分崩离析,各自逃命。 在追击途中,也有一些奴兵干脆抱头缩地投降,其中一部分被提到沈哲子面前,一番拷问之后,也明白了这些溃逃之众的组成。 “继续追击,凡有攒聚之众,直接击破!” 沈哲子唤来沈牧,分其两千骑兵,虽然涡水西岸主要是匈奴溃卒,但沈哲子也不打算放过他们,示意沈牧穷追到底,绝不能让这些奴兵们再有机会组织起来。至于他自己则率领剩下的骑兵,直往涡水而去。 此时涡口西营,由于原本守军的大肆溃逃,已被淮南军不费吹灰之力的占据下来,千数名水军登陆,绕营清剿余寇。由于本身逃的仓促,营中大半设施完好,可以直接投用作为战卒轮战休养的基地。 当沈哲子率领骑兵抵达涡水西岸的时候,此处沿岸营垒已经没有成建制的奴军存在,彻底为淮南军所占据。东岸战事仍在激烈进行着,原本涡水上奴军所搭造的浮桁已经被东岸的奴军放火焚烧,但这已经不能给淮南军造成困扰。当大量兵卒登岸作战,便有许多战船腾空出来,其中十几艘战船直接冲破那些焚烧的浮桁残骸,突破此处阻拦往上游而去。 另有一部分空船,则直接停泊在江面上,首尾两翼互相连接,铺上厚厚的木板竹排,瞬间便成一座宽阔的浮桥。 淮南军冲至此处,除了少部分留守于岸清剿余众之外,剩下的俱都踏上浮桥,直往对面冲去。 此时涡口东岸早也不复营垒森严的模样,原本分散在各处营垒的奴兵们早已经被调集起来,或是围聚于石虎主营近畔,或是参与对淮南军登陆之众的作战。 南人究竟擅不擅长野战,今日淮南军给了奴军一个确切的答案。在两军交战的最前方,乃是三千步卒所组成的槊阵,兵卒们俱持长达两丈的步槊并长枪,锋芒平端向前,步伐一往无前。而在槊阵之后,便是规模更加庞大的弓兵队伍,强弓劲弩联排齐射,前阵那些奴兵尚还没有接触到军阵,伤亡已是陡增,尸首匍匐于野层叠堆积,甚至连第一层的槊阵都还没有冲破! 而对阵的奴军,此刻也早被淮南军高昂的士气所慑,哪怕有着兵长、将领们的极力约束,也已经开始出现大规模的溃逃。几乎每有一部奴兵被投入战场,后方都要等量乃至于倍数的督营士卒驱赶催命。 唯一尚算稳定的反击点,唯有架设在诸营之间的那些箭塔,但是由于后援不继,此时许多箭塔早已经射空了箭矢,彻底沦为了摆设,位于战线后方的兵卒们尚还可以仓皇撤除退离战场,至于那些直险阵中的则直接被连根拆除掉,困于其中的兵卒们自然也就直没阵中,绝无幸免。 此刻石虎早已经离开了营垒,在千数将士簇拥下立于后阵高地。此刻虽然尚未天明,但是战火四起弥漫,视野受限不多。但石虎此刻反倒希望视野受阻不能通览战况,这实在算不上什么振奋人心的画面,他所寄予厚望的这些中军士卒们不可谓不勇猛,可是南人的进攻却是稳步推前,根本难以力据。 尤其在战场之后的江岸上,大量南人舟船靠岸停泊,兵众们源源不断的充入战阵中。没能在第一时间将那个连舫大舰所撞开的突破口给堵上,南人以此为基础,稳步向岸上推进,从最开始的不足千数,此刻已经扩大成为近万人的庞大战阵,已经完全没有可能再将之驱落下水。 “请大王归于后阵整军再战,我等必戮力以战,将南贼力阻于此。” 再另将千数兵卒驱令入阵之后,奴将麻秋匆匆行至此处涩声说道。但这话无论讲者还是听者都知并非表面意思,南人攻势如此锐猛,上下俱知涡口已无可守之理,已经到了不得不退的时刻。事实上如果不是南人水军登陆作战,机动力不足,此刻石虎也绝不敢再立足于后阵。因为现在已经不是能不能够稳定住军心的问题,已经是性命能否保住! 奴兵数万中军,此前已经分兵八千被石邃率领回守彭城,今日又往前阵投入将近两万人,然而此时战阵中尚在战斗的已经不足万数,除了诸将所直领的嫡系部曲之外,真正在阵前恶战的不过几千之数。真正的伤亡自然不可能这么大,那些不见的人马此刻应该早已经奔逃于荒野。 听到麻秋这么说,石虎张了张嘴,可是喉咙却仿佛被浓痰堵死,嘴角翕动几次,口中却只发出就连他自己都不知意义何为的异响。正在这时候,后阵又有兵众疾奔而来,惶声叫嚷道:“大王,土城已为南贼攻破!” “怎么……怎么会?” 石虎这会儿脑海中已经一片混沌,闻言后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感觉有些不对,南人在正面战场上已经投入如此多的兵力,怎么可能还有余力从后路发起进攻? “应是南贼徐州军……大王,此战已不可继,请大王速退归于安处!” 奴将麻秋疾声说道,语调焦急干涩。 随着麻秋话音刚落,西北方向又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这自然不是奴军有援,中军虽然集结大军所用,但马力相当一部分已经被石邃带走,剩下的一部分也都留在了后方土城,军中不过千余,此刻都在石虎近畔。从那个方向传来的马蹄声,唯有一个可能,南人的骑兵已经抵达战场。 “咳咳……传令诸将,次第撤出,来日彭城集军归国!” 石虎也终于放弃了再挣扎努力,撤下身上甲衣推于麻秋怀内,涩声道:“留此有用之身,来日安国定乱,再来烈杀南贼,报此大恨!” 说罢,他便在亲兵们搀扶下登上战马,挥鞭而去。 0785 诸夏新生 此时的涡水东岸,战场早已经蔓延开来。奴军由于本身的混乱,已经不能再将淮南军围堵在原本登陆的地点,前线战卒了无战意,用以围堵淮南军的防线已经越来越薄弱。 后继能够投入的兵力也是越来越少,有许多别营士卒刚刚被调离原本的营防准备充填防线,结果行到了半途便一哄而散,甚至包括兵长在内俱都藏匿在士卒中向远离战场的郊野逃去。 面对这样的情况,淮南军当然也不会再拘泥于原本的阵列,在前线奋战的兵长带领下,兵众们以营为单位,直往前方阵型薄弱处冲杀去! “杀奴,杀奴!此战必胜,生擒季龙!” “杀羯偿罪,伏地得活!” “淮南勇烈,誓破贼奴!” 类似慷慨的叫喊声在战阵中此起彼伏,更给那些奴兵们带来一种四面楚歌的威逼感。虽然战场涌动的人影繁多,但到了此刻其实真正战况胶着惨烈的厮杀已经并不多见,奴兵们虽然仍在发足横冲,左右狂奔,但更多的只是为了躲避后阵那些督阵士卒的催命驱赶,却不再傻傻的冲上前与淮南军搏命角力。 “我是晋人、是晋人……饶命、饶命!” 混乱中不乏奴兵恰恰撞上正在冲杀的淮南军,其中便有人干净利落的丢掉兵刃,伏倒于地,又恐遭受误杀,极力撩起散乱的鬓发,只为显露出那迥异于羯胡的五官脸庞。不过在如此混乱的局势之下,他们这一举动也纯粹是多此一举,淮南军前线斗阵此刻目标唯有那些仍然保持着一定建制、行伍颇成规模的奴军部队,至于那些溃退散卒,更多的只是保持着单纯的驱赶,让这些人不能集结成伍。 如此混乱噪杂的环境里,任何的旗鼓号令都不再具备其能,淮南军尚能保持营伍建制,关键就在于每一名伍什、兵尉等兵长们俱都身先士卒,兵众们则亦步亦趋跟随于后。 英雄自需狂饮血,封侯每从行伍出! 淮南军对于兵尉等基层兵长的重视程度极高,甚至还要追溯到立镇成军之前,这其中最值得一提的自然是莫仲那个本为士家子,战阵立殊功,因而拔出行伍的传奇兵尉。 虽然淮南军成军之初,为了加强对军队的控制,沈哲子也将大量自家子弟、部曲并故旧充入军中,但这些人绝大多数都非直接身居要任,甚至庾怿之子庾曼之,包括沈哲子堂弟沈云在内,都是从相对基层的兵尉渐次拔用起来。这些世家子弟们身居此职,本身对于兵尉这个基层的职位便是一种加强,其后积功拔举而用。 此前奴军尚未南来的时候,这些世家子弟们多数都率领着百数兵众深入豫南,甚至取得了城父大捷这样辉煌的胜利。其后无论是颖口之战,还是肥口之战,这些年轻人们都得到了充分的提拔重用,像是沈云独力防守硖石城这一要地,庾曼之坐镇八公山,谢奕领军于肥口之间策应。 虽然这些年轻将领们的拔用过程绝难做到公平公正,当然还有沈哲子特别关照、予其更多表现机会的缘故在当中。但也最起码做到了每一次拔用都有功可凭,有迹可循。以沈哲子在淮南的权柄和地位,已经不需要这种看似多此一举的方式来树立那种恩威出于门下的印象,但还是相对严肃的执行下来。 之所以要这么做,一方面是要告诉这些年轻人,他们能够在军中或许到怎样的地位,并不取决于他们是谁的种,又或和主将有着怎样或亲或疏的关系,而是取决于有无相匹配的才能和事功。另一方面也是警告后来者,不要将江东那种乱七八糟的世风代入到淮南军中来,因为有了这些前辈的表率,后继许多在梁郡投军增援淮南的世家子便不敢再强求名位。 最后一点,当然也是在为了给那些将士们树立一群榜样,给淮南军打造出一个有别于世风的拔用模式。单单凭此一点,当然不可能洗尽长久以来的世道积弊,这一点沈哲子都不得不承认。但这并不是思路方向的问题,而是时间问题。假以时日,随着淮南军历战日久,必然会有越来越多的类似莫仲这种寒卒自行伍中脱颖而出,成为军队的中坚力量。 唯有如此,才能让淮南军拥有更大的包容性和成长性,能够让将士好武乐战,临阵勇武,取得更大的胜利和成就。让这些军职回归于军事本身,不再取决于门户荫庇又或乡宗关系。 而想要完成这一构想,则就必须要有一个庞大的变量冲击原本的秩序,绝不是闭门规划就能完成。比如眼下涡口这一战,泼天大功就在眼前,战阵上只是咫尺的差距,但若事后论功,或许就是云泥之判!此一战后,几人可得封侯?几人可得拜将?又有几人将会寂寞寡进? 都是未定!来日何者能够威震天下,俱在此刻手中弓刀! 士气就是这么此长彼消,奴军越混乱,此战胜机便越笃定,而战阵中的淮南军便越勇猛! 战阵中一处激战,近千名奴兵被一营淮南军兵卒们逼至角落里。不过这一路奴军只是迫于大势而退避,本身却还未溃散,看起来应该是某一名督战奴将的督阵亲兵,在面对大势倾颓的情况下仍能保持整部的移动游走。 这一营淮南军在经过一番冲杀之后,兵额已经不满,虽只区区两百多人,但在两座营垒之间的这一处夹角战场中仍然是勇武至极,悍不畏死。前阵几十名持槊兵卒们在兵尉带领下,直往对面千数之敌冲去,两翼刀盾紧随其后,中阵弓兵们跑动途中频频仰射,对面不断有奴兵中箭倒地。 当然,奴兵的反击也是凌厉。军阵中同样不乏奴兵结阵以射,淮南军在追击途中便不断有人身中流矢而死。 “速冲!冲过此程,杀入阵中,贼便无箭可射!” 冲在最前方的兵尉咆哮吼道,同时身体力行,奔跑的更加迅速,对于头顶掠过的那些流矢视而不见。而其身后兵卒们也都狂吼壮势,速度越来越迅猛,几十丈的距离须臾冲至。前阵那些持槊兵卒们手中步槊平端,长长的槊锋直接扎入了奴军阵营中,顿时将奴军的阵势刺出一个深深的创口。首当其冲的奴兵们俱都被锋利的槊锋直接扎透,死尸仆成一线! 旁侧纵有奴军想要冲上来扑杀这些陷入阵中的淮南军卒,旋即又被两翼步卒以刀盾劈砍格退。槊兵们继续挺槊往敌阵冲去,每进一尺,必有奴兵身死。如此直接扎入奴阵数丈之深,左近奴众俱都四散以逃,不敢再上前强阻。近千敌军竟就被这百数悍不畏死的淮南军直接凿穿冲开! 士气就是用这种方式来影响着战场上的每一个角落,假使这一营淮南军在看到敌军势大后稍有迟疑停顿,接下来自然会被奴军强射反击,极有可能全军覆没于此。即便是快速抽身脱战,也很有可能会被奴军衔尾追射,同样要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才有可能摆脱掉奴军的追击。 可是现在,他们一往无前的直接冲杀入阵,虽然在这冲阵途中亡者近半,然而最终却是奴军受不了惨重之伤亡而溃逃。 “贼将勿逃,献首助我封侯!” 凿穿敌阵之后,兵尉抹去满脸迸溅的血水,稍辨方向便往奴将逃跑的方向继续追去。其部众自然亦步亦趋,奋力追上,至于那些伤重难行的兵众们,则就地团坐起来,树枪于身前,以血抹额,口呼杀奴口号,过不多久,便有战场上游走的后继之军行来,将他们接应而出。 其实讲到基层的组织力,奴军较之淮南军并不逊色多少,甚至犹有过之。像是其中一些占数甚多的杂胡义从们,更是不乏父子同居行伍,世代供奉小帅、酋长,讲到战阵行伍中的配合,甚至已经深入到生活中、刻入到骨子里。更何况本身生活便不是稳定农耕,多有居无定所的迁徙,在应对变数诸多的战斗时,那种近乎习惯的执行力本身就是精兵基础。 这样的组织方式,一旦在打起顺风仗的时候,无论是联合杀敌又或是哄抢物资,都是娴熟无比、所向披靡。可是一旦遭遇逆境,那种大势倾颓、万众崩溃的局面也绝非将领们能够制止。 要知道那些基层的兵长们除了这个身份之外,还有一个身份就是宗主、家长,身边这些士卒不独只是他们的袍泽战友,更是他们的亲人、家产,一旦遭遇逆境,首先想到的必然是保全自己和家产,罔顾军令。 军法不敌人性,任何精锐之强军,之所以一定要强调军纪军法,就是要通过这些严明周密的军令,将士卒们身上除了行伍之外的社会组织尽力剥除掉,要做到父子无视、军令必行。更有甚者,甚至在行伍之外的整个社会构架都要偏向于军法来搭建。 此时距离天亮尚还有一段时间,石虎在千数亲信的保护下匆匆逃离,动静虽然不小,但除了近畔一些奴兵奴将们察觉之外,前线那些混乱的将卒们并无所觉。 奴将麻秋在接过了石虎留下的旗号仪仗之后,并没有如石虎临行时吩咐的去通知诸将次第脱离战阵,因为这只是一句废话,如果奴军还有能够次第脱战的余地,何至于连主将都要临阵脱逃!所以眼下诸将能够有几人逃出生天,真的要各安天命,派人去传信,能不能在乱阵中找到人传递命令且不说,更有可能将主将已逃的消息扩散阵中,造成更大的混乱。 “南贼恃凶穷迫,要将国人赶尽杀绝!大军远于外国,若是溃散而逃,则绝无生机!唯今只有集众共保,方可杀出一条活路!” 接手旗鼓之后,麻秋也不再作什么壮声激励,此前由于淮南军那些宣言的缘故,石虎只将羯胡将士们留在身畔。此前虽然带走千数人,但乱战之际兵卒多望主将旗号,又陆续有许多羯胡士卒向此处聚来。有的心知石虎已逃,当即便顺着那个方向追撵而去,但混乱中有更多的因为不明底细,只是乱糟糟聚集在旗号周围。 等到石虎逃走过了一刻时间,麻秋才登台叫嚷道,为了表示他所言之事实,更亲自搭弓射向那些冲向石虎逃窜方向的奴众,又名骑兵们追剿一通,然后才让人敲响了旗鼓:“稍后一战,不为功业,只为求活!凡欲生者,以旗为号,随我冲出!” 说罢,他便命人将石虎的旗鼓仪仗搬上了马车,率领着自己嫡系尚存的几百人马,往与石虎逃往方向向悖的一方冲去。左近奴众们就算没有听到号令声,但也看得到旗鼓的移动,俱都下意识追随上去,很快便聚起了两千多人马,而且在前线战场中仍然陆续有奴军溃众追赶而来。 “奴军败了,奴军败了!” 前线淮南军们也发现了后阵奴军旗号的移动,登时便爆发出一连串热烈震天的叫嚷声。 “晋祚天佑,淮南壮武!羯贼群丑,插标之功,岂容生离!诸军奋战,必杀季龙于野!” 淮南军中路督将韩晃此时也早已经登岸,随其一声令下,阵中数十驾战鼓轰然响起,绵延数十里的战场上顿时响起淮南军诸部此起彼伏的呼应声。将士凡尚有一战之余力,俱都振奋余勇,向着奴军溃逃的旗号冲杀而去! “永嘉旧颓,今不复矣!晋祚雄声,诸夏新生,自我辈始!” 此时,淮南骑兵们也自涡水上游包抄而来,借着天际破晓一点微光,沈哲子清楚看到奴军乱卒们簇拥着石虎歪斜的旗鼓向后方奔逃,热血已是激涌上头,脚踏马镫奋力挥鞭:“百里功途,今未过半。先斩贼奴淮上,稍慰饥渴久恨。来日纵横华夏,再无彷徨!” “为沈侯效死,杀奴于野,饮马河洛!” 沈哲子话音刚落,近畔担任他督营兵长的刘迪已经挥鞭振臂大吼道。 “为沈侯效死,纵横华夏,威震南北!” 数千骑在原野上铺开,很快便在淮南诸路追击人马军前掠过,接替他们追杀羯胡余寇的位置。而随着骑兵队伍加入到战斗中来,奴军大丧之声终于吹响,郊野中哭号叫饶之声充斥于此方天地之内,而在铁蹄之下,一条宽阔的铺尸血色大道正迅速的向奴军所逃亡的方向展开! “饶命、饶命……若能得活,此生再不敢南望……” 奴军们已是亡命飞奔,然而又怎么能逃得过骑兵的追击,许多羯奴满脸血泪深叩于野,然而也是难逃那最后的宿命。 奴军中也是不乏骑兵,但都被乱卒冲散,根本难以集结起来。不过在逃出一段距离后,这些骑兵还是渐渐超过了逃亡的大部队,在前方有了将要集结的迹象。 而沈哲子在率领骑兵在奴军中追击片刻后,也绕出了奴军逃亡的大方向,直往对方那些骑兵冲去。此刻溃逃途中尚能有战马坐骑的,自然是奴军中的精锐和兵长之流,更应优先剿灭。而且沈哲子也绝不相信石虎还会老老实实携带着旗鼓仪仗逃亡,不用想也知必是诱饵,擒下那些奴军兵长们,才能拷问出石虎的具体逃亡路线。 0786 兴邦定乱 奴军的溃逃初时尚还有迹可循,可是随着淮南军的穷追不舍,到最后已经完全彻底崩溃开。道路上随处可见横七竖八的尸体,各种军械器具更是散落了一地。大量的乱卒哀号于野,不辨方向的亡命奔逃。 永嘉以来,晋祚久颓,诸胡聚啸于华夏之地,晋人们更是饱受戕害,无一日安乐。如此大势之胜,更是渴之已久。所以眼下仍在追击奴兵溃众的淮南军们,此刻无论将士,俱都是欢欣鼓舞,渐有放浪形骸,原本的行伍阵型也都难以再保持。许多亲长俱没于乱兵,饱受奴贼戕害、淮北游食出身的兵卒们,更是将满腹积攒深仇久怨,俱都化作戾气,尽数倾泻于这些奴兵身上。 野地中,几名羯胡士卒手足俱被斩断,肩胛也被长矛洞穿,四肢俱被钉死在地面上,仍在痛苦的哀号挣扎。旁侧聚集着十多名淮南军卒,另有几十名须发衫袍俱都凌乱的奴卒跪伏于地,瑟瑟发抖。 “身遭脔割,可知痛楚?我宗亲父老百数,俱是此类死态!” 一名年在三十岁许淮南军卒手中持着环首刀,一刀一刀劈砍在这些羯奴身上,然而脸上却无多少大仇得报的痛快,更多是浓得化不开的悲憷与怨恨,泪眼迷蒙,满脸泪痕。即便是将这些奴卒们寸寸脔割,他那些亲人们也再难活过来。而正因为如此,尤其更加不能放过这些残暴成性的羯贼!要将他们施加于人的种种暴行,尽数奉还回去!天理自有公道,应知报应不爽! 此一类的报复,在野中屡屡上演,纵有将领从旁侧经过,也绝不施加制止。在有正式军令下达之前,淮南军只记斩首,绝不纳俘! 不过将领们也不敢如寻常士卒那么放纵自己,在追击过一程之后,前线督将并战将们,俱都率领所部直属兵卒,占据形胜要冲,构成一个个临时的据点以控制整个战场。奴兵凡有超过百人以上的聚集,哪怕是手无寸铁想要投降,也都即刻冲杀击散,要让奴军一直保持着溃散姿态。 天色正式放亮之后,战场东面原本属于奴军大本营的土城方向,徐州军也加入到了追击当中,于是对于败卒的屠杀速度便更上一个台阶。 郗鉴虽然坐镇土城,但也派出了十几路兵众以寻找联络沈哲子。这一场战事,徐州军加入要落后于淮南军将近一个时辰。毕竟昨夜并非两军约定一起发兵的时间,当淮南使者到达盱眙的时候,郗鉴甚至不在城中,仍然游走在外努力召集众将兵聚盱眙以发动反攻。 得知这一信报后,为了保证兑现此前承诺,郗鉴匆匆归镇,尽起所部兵众五千余人,当抵达淮水的时候,淮南中路大军已经在涡口对奴营展开了猛烈的进攻,且优势已经锁定。于是郗鉴也就不再急于前去增援助战,而是率众直扑奴军后营,趁其空虚一举拿下。 拿下土城之后,郗鉴并未乘胜追击,而是稳守于此以阻奴军退路。倒并非是因怯战,而是因为与淮南军并无一个协调一体的军令,担心在那样混乱的环境中非但不能达成作战配合,反而会有添乱。所以在拿下土城这一个时辰之内,徐州军主要的任务就是将奴部中军遗留在土城周围的械用辎重尽数搬运回土城中,将之封存起来。 天亮之后,徐州军才被派出加入到对奴军的追杀清剿中,而各军在出动的时候,郗鉴也都严嘱众将一定要约束好部众,不要与淮南军发生哄抢战利品和斩获的冲突。并且严厉表示,一旦发生此类纠纷,凡涉事兵长俱都军法严惩。 之所以如此安排,倒并非刻意势弱卖好,而是防患于未然。郗鉴在战事上或有失于保守,但是在人事上也多有考虑周详,不乏谨慎。此一战,奴军溃败已定,几十万大军散亡于淮北之地,乃是永嘉以来未有之大捷,对江东朝廷意义之大,对整个天下局势的影响之深刻,根本就难以估量。 这一场战事中,毫无疑问淮南军乃是当之无愧的中流砥柱,从主帅沈哲子以降,淮南一众参战将士们,可谓是壮武至极,来日必登显途。而徐州军虽然表现略有几分不如人意,但总体上来说也是表现得中规中矩,给予了淮南军相当重要的配合,否则也难达成此胜。 此一战战果虽然仍未汇总定论,但想来必是辉煌至极!而接下来,摆在江北各镇面前的问题是,台中对于今次大捷会是怎样的态度,或者说江东朝廷将会以何种方式来消化这一场大战的辉煌战果? 地方与中枢之间,永远存在着矛盾。而这矛盾在江北军镇与中枢之间表现得尤其明显,一旦处理不好,最恶劣的局面自然就是数年前的苏峻之乱,不独京畿陷落,君王遭难,就连庾亮这个执政都死在了乱军之中。 如今中枢的事权较之庾亮在世时仍要差了几分,而且在开战以来甚至在开战之前,位置便一直比较尴尬。今次王师大破贼奴,国势得以长进,不用想台中诸公必然是想要籍此挽回一些颜面和话语权。可是现在台中筹码几近于无,而江北诸镇却都是大胜旺盛之师,势力此消彼长。 所以接下来,如果台中想要有所动作,那么最有可能就是挑拨方镇互斗而借此收利。比如战后权位的分配,战区的划分,利益的分配等等。二桃杀三士,虽然已是近乎人尽皆知的古事,但却能屡试不爽。 郗鉴是亲身经历,亲眼看着汹涌大势南来的奴军是怎样一步一步迈至绝处,也是看着淮南从初出立镇,一旅拼凑之师磨砺成为强盛之军。台中诸公的思虑困扰,他虽然能够理解,但是本身作为一个镇守地方的方伯,尤其是身为一名临战之将帅,也不得不承认,这种以弱胜强,万众辟易的感觉实在太好了! “江东之希望不在荆徐,而在淮南。淮南之精神,则系沈维周一人。强臣悍将诚然可虑,然则较之晋祚长久沉沦,生民每多泣血,我宁择于前!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辀。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兴邦定乱之选已是脱颖而出,我虽才庸不足益世,又怎么能恃于权术而为扰世害贤之杂荆!” 郗鉴有此想法,不乏自怨自艾,徐州虽然立镇年久,旧勋卓著,乃是晋祚能够苟立江东的坚实依仗。可是在这一场战事中与淮南军相比,表现却是高下立判。这其中相当一部分原因,就在于徐州力大松散,而淮南则将士用命,令行禁止。 身为一地方伯,掌军将帅,谁又不渴望能够在战场上高歌猛进,每战破敌?眼前这一幕王师大进,群奴溃逃的画面,每每郗鉴只有在睡梦中才能看见,可是现在却真真正正出现在了眼前。虽然最终促成的并非自己,但能够参与进来,也让郗鉴胸怀中热血再涌,聊生狂意。 所以,他是真的不愿意去破坏这永嘉以来未有之王师壮烈,不愿意作为台中借用来打压晋祚强军的急先锋。因而严厉约束部众,不愿意在大捷之后因为争功失态而彼此滋生龃龉,日后被人加以利用。 有了徐州军的加入助战,接下来对于战场周边奴军溃众的清剿进行的更加顺利。淮南军中路督将韩晃也在战前便受到沈哲子叮嘱,不要放任所部与徐州军产生太过严重的纠纷。 此刻沈哲子仍在率领骑兵追击作战,郗鉴的使者入阵后首先便找到了韩晃,将郗鉴的一部分意思传达过来。韩晃也不敢怠慢,将督战事宜分付路永、徐茂等诸将,自己则亲率千余淮南军精锐前往土城去拜见郗鉴,谢其助战之事。 “今次一战,羯国几十万劲旅一朝丧尽,胡酋季龙单骑奔亡,淮南勇壮之名必将响彻华夏!老夫忝逢其会,亲睹我王师雄威至斯,可算不虚此行。能有一二助益,共襄盛举,已是此生之大幸!” 郗鉴亲自出迎韩晃,虽然两者之间无论资历还是权位都相差甚远,但这是此前。沈哲子能够将如此重要之战事交付韩晃,可见对其人之信重,而且在此战之后,有此大功加身,韩晃之前程如何,已是不可限量,安知来日不能身居此位? 所以郗鉴对韩晃也是相当客气,没有什么自矜之态。 韩晃闻言后也是喜形于色,仍然深揖一礼,未有恃功而骄:“驸马当机决断,深切奴军积弊。奴主已死,季龙败逃,经此一战,羯国已是覆亡未远,鼎归故国已是指日可待!如今大势归晋,我等寒伧受驱与贤能麾下,唯以烈战,俯拾大功,只望能不负马骨之用!” 郗鉴听到这话,心内更加感慨,对于沈哲子的格局气魄,不免又更加高看一眼。他以旁观者来看沈哲子这一场决战中的排兵布阵,也能觉出几分深意。尤其以韩晃这个曾经有谋逆旧劣的罪将充任中路督将,诚然有韩晃其人的军略才能因素在其中,但在深思之下,仍然能够感觉到这个年轻人化繁为简、以小御大的那种用心。 今次淮上击破奴军,接下来江北各镇必然会为大举北上进入中原而做准备。中原之地自不乏或有迫于形势、或有本身便不识忠义者,从奴者可谓比比皆是,这些人自然不可能不审优劣、一概赶尽杀绝,或招降、或剿灭,能够达成怎样的效果,自然要看将帅各自手段。而淮南军中有了韩晃这样一个表率,本身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这是在对外的一方面,而在对内,沈哲子这一次用将又何尝不是对台内的一次示威和表态。 一时间,郗鉴脑海中已经闪过许多思绪,而且并不认为是自己想多了。否则如此重要的战事,沈哲子身为主将最大的作用还是定军定势,坐镇中军才是最正确的选择,而身先士卒、率众冲阵能够起到的作用实在比不上一名骁勇敢战的战将。所以今次淮南军的作战安排,实在不能以巧合视之。 多谋者少断,勇断者少谋。能够两者兼具,已经可以称为人杰。如果郗鉴所料不差,可以想见沈哲子已经早开始为战后事宜而做准备。想到这一点,他也不得不感慨,果然天南灵秀汇此一身,是注定要勇进于当时了。 稍微收拾思绪之后,郗鉴又笑语道:“今次我军入阵本为助战,如今奴部已经大溃,此处土城大营自该淮南接掌。奴军溃逃迅速,多遗军械器仗,近畔所遗已被我军收捡存于土城。既然韩将军已经至此,我可从容交付了。” 韩晃听到这话不敢怠慢,多达十几万人遗留的军械器仗可以想见是怎样一笔庞大的物资,他没想到郗鉴居然如此慷慨,入手之后居然还会送出,当然不可能再假客气的推辞,不过是否笑纳也非他能决定,便连忙又拱手道:“末将只是督战之用,涉事重大,实在难决。还是斗胆再请郗公暂时共守土城,待到驸马归来再与郗公议定。” 郗鉴闻言后也不推脱,奴军在此近畔修筑三座土城,昨夜进攻时毁掉一座,现在则让出一座来以供淮南军入驻休整,自己则率部归于另一座。 到了午后时分,沈哲子才返回土城,至于骑兵大军则由沈云、谢奕等众将继续率部追击作战。正如郗鉴所想,他身为主将本来就不是冲锋陷阵之选,真要讲到上阵杀敌,凭他那点武技本领,淮南军随便一个勇卒都能完爆他。 随着追击越深入,奴军渐渐的化整为零,需要分散追击,他如果还跟随在军中,因为将士们担心他的安全,反而不利于骑兵队伍的离合调度。所以虽然沈哲子是非常想追击下去,如果追上石虎的话,要问一问他风声鹤唳的感受如何,可是越往北面追去越感觉到自己成为军队的累赘,只能满怀自卑的退回来。 当沈哲子归军之后,各路作战部队也都报上一份初步的战果战报,待见到那数额惊人的斩首数目,沈哲子才蓦地想起此前作战军令并无纳俘一项。此刻战事已定,倒也不必再一味的赶尽杀绝。就连那些死有余辜的羯胡兵卒们,仅仅一死也太便宜了他们。 战后淮南必然要大建,无数的黑煤窑都等着这些苦力开工,与其收获一摊烂肉,不如将他们余生最后一点价值都给压榨出来,作为来日北伐中原的战争潜力基础积累起来。 所以沈哲子先是下令各军分驻战区周遭各处据点,然后再开展各项纳降纳俘的事宜。由于此战实在杀得太尽兴,奴军溃散的太彻底,这一项工作并非短期内能够完成。如果不能搜刮彻底的话,其中会有相当一部分游荡于郊野,成为祸乱地方的毒瘤隐患。 在处理过一些迫在眉睫的军务之后,沈哲子才得以前往土城与郗鉴面谈。郗鉴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全面合作的态度,让沈哲子也颇为欣喜。如果徐州军真要摆明车马的争功,沈哲子当然会予以强力反击,可一旦发生这样的情况,对于大军接下来兵入豫南收复失地都有极为恶劣的影响,也会让地方上那些乡宗势力变得蠢蠢欲动。 郗鉴既然如此配合,那么沈哲子自然也不会咄咄逼人,于是便与郗鉴约定,仍然遵从旧约,双方以涡水为界限,彼此各往豫南和彭城等地用兵。至于郗鉴所收缴的那些奴军丢弃的械用,沈哲子也都尽数笑纳下来,涡水这一战本来就是淮南军作为绝对的主力,而且为了这一战,淮南也是损耗良多,正是亟待补充。 接下来半个月时间内,淮南军都会活动在战区周边以打扫战场。过了这个期限之后,才会退回洛涧,从颖水和涡水两个方向兵入豫南。至于此前已经北上追击奴军的那三千骑兵,则不在这个约定之内,他们不止要继续保持追击,而且徐州军还要负责提供沿途所需要的给养和策应。双方合兵,共同围攻彭城。 因为从奴军残部中拷问出来的情报来看,石虎极有可能会向彭城逃去。沈哲子就算再大方,也不能将这个全功机会完全拱手让予徐州军。所以无论最终能不能够斩杀石虎,这最后的追击战中都必须要保证淮南军的存在! 对于这一点,郗鉴也并不抗拒。 虽然就算没有淮南军今次涡口一战,只要奴军退兵,接下来收复淮北徐州各镇对徐州军而言也是笃定之事。但问题是奴军现在被淮南军击败,涡口等要塞都在淮南军掌握中,淮南军占此先机,又挟此大胜,如果抢先一步大军进入淮北徐州,各地望风以降,俱奉淮南军旗号,这对徐州而言无疑是无比的尴尬。 现在沈哲子肯留下一线,而非独食享尽,这对郗鉴而言无疑是一个极好的局面,更加觉得沈哲子真的不乏相忍为国的情操。要知道眼下这个局面,甚至淮南军根本不需要真正的出兵,只需要派出几路使者沿途宣告主权,那些几无节操的当地乡宗也会纷纷投降,扯着淮必南军这个大旗作为自己的保护伞,以拒绝徐州军的入境从而保全自己在地方上的盘踞之实。 如此一来,淮南军就算没有实际占据那些郡国,但战报上无疑会好看得多。而徐州军因为投鼠忌器,不能对这些名为友军、实则宗贼的地方势力予以彻底肃清,这些地方仍然会保持着极大的离心,王道不行。 沈哲子倒未必会有郗鉴所想那么高风亮节,他只是看重实际,不会为了区区一些虚誉而让人邀借其名以为盘踞之实。 更何况彭城、沛国、兰陵、琅琊等地,乃是江东青徐侨门的乡土所在,这些当地残留的乡宗一旦名义上归顺江东,未必不会与江东的那些青徐侨门勾结而滋生祸乱。现在淮南实力所限,还不能对这些地方形成实质性的占据以彻底肃清地方,正可假于徐州军之手完成,何乐而不为。 而且,一旦郗鉴收复了这些徐州故土,沈哲子相信那些青徐人家应是不乏蠢蠢欲动,要对原本的乡土频动妄念,难免会与郗鉴爆发一些矛盾冲突之类。如此一来,既可以缓解一下淮南将要承受的台中压力,另一方面必要时可以给郗鉴提供一些必要的支持援助,让两镇日后合作关系更加密切。 0787 英魂永存 涡口一战虽然结束,羯胡主力被彻底的击溃,但是后续的战斗仍未平息,但局部小规模的冲突和战斗却以涡口为中心,向淮河北岸的广袤区域次第扩散。 沈哲子又在涡口逗留两日,与郗鉴敲定一些后续合作的细节才返回寿春镇所。 其实如果仅仅只是后续出兵的话,徐州军倒也不必完全受制于涡口。淮水下段同样有着一条重要的支流泗水,由泗口出淮便可抵达彭城、下邳等地。不过泗水早前俱陷于奴军手中,而今次羯国大军出动也非主要的行军路线,因而通航状况算不上好。 而且近日反馈回来的消息显示,早前涡口交战时临阵溃逃的奴军刘徵所部正盘踞流连在泗水流域之间。这一部奴军虽然是溃众,但数量却不少,最起码有三千人往上,而且其中多为奴军早前徐州军的旧部。类似刘徵等将领,更是久镇于徐州,不独对地方地理颇为熟悉,甚至与不少当地势力都有勾连,不能以简单的溃军视之,还须谨慎以对。 所以,徐州军想要彻底掌握住泗水水道,还要下一份苦功解决掉这一部奴军残众。 奴军虽然已经溃散,但仍然有几支败军保持着相当的规模,除了流窜于泗水附近的刘徵所部之外,还有此前在涡水西岸先一步溃逃的屠各义从,以及直接在战阵上撤下、保有石虎旗号仪仗的那一部溃军,当然还少不了至今还没有追摄到具体行踪的石虎。 这几路人马虽然是败退之众,但各自也仍具有着不小的规模,其败退轨迹虽然大体向北,但是具体的行进路线却是相当随意,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所以想要进行追踪并彻底的围剿也是相当困难。而且这些人马可以说是真正的亡命之众了,一心想要归逃,一旦遭遇阻滞,不乏舍命一战的勇气。所以在追击途中,淮南军反而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与此同时,涡口一战具体战果如何也有了一个具体的统计。各处战场打扫清理之后,共获斩首六千余。当然具体的斩获绝对不止于此,像是此前奴军伤亡最惨重的涡口江面,大量尸首都被抛撒于江上,随即被水流卷走,根本就难以统计。而这些收缴上的斩首,其中也有相当一部分并非是直接的斩获,奴军在混乱中互相斗狠争命的互残、包括撤退途中的踩踏也占了相当高的比例。 诸多无法统计的情况,林林总总加起来,奴军的伤亡折损应该还在这个斩首倍数以上。虽然相对于奴军十多万数的总量,这个数字看起来只是马马虎虎,但如果具体到单独一场战斗中,那么这个数字就实在有些惊人。 要知道无论规模多么庞大的军队,其实在某一时间段下真正投入正面战场作战的只是一部分而已。而且涡口这一战由于淮南军用极为暴烈的手段,直接撞穿了奴军营防,从而收取到速战速决的效果,并非旷日持久的对峙互攻。 从此前抓获的奴将口中审问得知,奴军在这一场战事中,投入的兵力在五万上下。 不过对于这一点,沈哲子还是有些存疑,因为此役从一开始淮南军就占据着主动和绝对的优势,而奴军本身就是战意不坚,又接连发生临阵脱逃之类败坏士气的现象,大军的调度作战不可能再清晰明白。所以这其中应该是有一部分虽然发出了调动的军令,但是奴军却根本没有抵达战场的情况。尤其是到了后期淮南军成功登陆作战,这种情况必然更加严重。 事实上淮南军这些斩首,其中也有相当一部分并非战争途中的斩获,而是在奴军发生溃败之后,淮南军追击作战,针对于羯胡的报复性虐杀。由于石虎此前的整军,大约有万数名羯胡兵卒被编入了中军之内,这几乎已经是这一路奴军中羯胡士卒过半的数量,也因此省了淮南军再去甄别挑选的时间。 甚至有许多奴军溃众因于此前淮南军那些宣言,主动帮忙拦截阻挠这些羯胡的逃亡。所以单单在战后追击中所被虐杀的羯胡士卒,便达到了两千多人。 斩首便是如此,至于俘虏,单单在涡口战场上直接的俘虏便有将近万众之数。这其中有许多是被石虎裁汰排斥于主力之外的奴兵,本身战斗力便就略逊,也没有足够的军械装备,甚至连衣食供给都是诸多克扣。在战斗中也被奴将忽略,反倒避免了参战而遭受屠杀。 在奴军主力溃逃之后,这一部分本就倍受歧视并刻薄对待的奴军们,甚至连逃跑的意向都无,干脆就是整营的直接出降。当时负责纳降的淮南军将领都不乏感慨道,这些奴兵们一个个衣不遮体、饿得形容枯槁,甚至连一些稍具凶悍姿态的游食难民都不如,根本已经不能称之为军队。 当然真正的俘虏不可能只有这么少,后续随着淮南军的清剿扫除,这个数字必然还会增加。即便是有的溃卒能够成功逃离涡口近畔,但奴军本身已是极度缺粮,加之这些败众又丢弃了大量的军械器仗,能够成功逃回去的必然是微乎其微。 所以这些溃散的奴众,必然会有相当一部分饿毙于郊野,自然也会有一些纠结起来落草为寇,劫掠谋食,而这些也会成为接下来淮南军主要清剿的对象。当然,还会有一部分会被地方上的乡宗、坞壁等势力所招纳藏匿起来,以充人力之实。 在涡口停留两日,沈哲子登船返回寿春,随同返回的还有许多今次作战所死去的淮南军尸体以及几千名伤员。 此一战虽然战果辉煌,但淮南军也是付出了不菲的代价,伤亡主要发生在登陆作战和追击敌军的时候所遭遇的反扑。有两千多名淮南军卒在今次羯胡南侵这一场最后的战斗中失去了生命,尸体被整整齐齐的摆放在船上,行过这条不久前气宇轩昂上路的路途。此次虽然大胜而归,但他们却最终没有机会再看一眼这一片曾经抛头颅、洒热血,舍命奋战所守卫的土地。幸运的是,他们的努力和牺牲并没有白费! 当船队行过洛涧时,淮水南岸渐渐出现了人踪。淮南军在涡口大败奴军的消息早已经传遍镇内,这意味着此前笼罩在淮南头顶、数十万奴军南侵的战争阴霾终于得以消散,意味着淮南这一片土地在这纷乱的世道中又能有幸保持安定下去,同样也意味着十几年来肆虐华夏、荼毒中原的羯胡终于在淮南军这里尝到了苦果,大败亏输! “沈侯威武!” “王师威武!” 江边闻讯赶来,想要瞻望王师强盛军容的民众们越来越多,当淮南军那些仍然残留着战火痕迹的战船出现在视野中后,岸上人群中已经不乏人激动难耐,振臂高呼。此一类兴奋的呼声瞬间便沿着淮水水道蔓延开来,声震于野,久久不息! 淮南军舟船一路西进,顺利抵达了寿春城北的八公山,此时八公山上早已是人山人海,观此盛况可知乃是倾城出动。许多人已经于此站立等候了几个时辰,当令人心情激动的吼叫声从东面次第传来,此处等候王师归来的民众们也是不落人后,纷纷高呼回应。 就这么叫喊了几个时辰,不乏人早已是声音嘶哑,可是当淮南军战船终于出现在视野中后,这一方天地中顿时又爆发出声震云霄的欢呼! 在这漫山遍野的欢呼声中,淮南军战船缓缓靠上码头,一身戎装战甲的沈哲子在路永等几名战将并亲兵们簇拥下行出船舱。一俟踏上甲板,欢呼声便陡然更加高亢:“沈侯威武!大破奴贼,庇护乡土!淮南英烈,彪炳千古!” 此时,早已经等候多时的杜赫、纪友、江虨等一众淮南官员纷纷上前,还未张口便已经都大笑起来,齐齐对沈哲子深深作揖,此刻已无言辞来表达他们的兴奋之情。以数万之众,力据奴军几十万雄师,非但未失寸土,更是打得奴军大败亏输,望风以逃。如此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永嘉以来晋祚未有之雄风,在他们的见证下、参与下,俱都成为事实! 生民雀跃,万众欢呼,群僚敬拜,此刻沈哲子心情也是激动,嘴角微微翕动,一时反而忘言。而其近畔那一众将士们,也都昂首挺胸,站得笔直,无论再怎么热烈的欢呼,他们领受无愧! 默立良久,沈哲子激动的心情才略有平复,当视线落在载运淮南军那些袍泽尸首的船只上时,心中更是涌现出浓烈的悲愤,他踏前一步,缓缓抽出腰际佩剑。动作虽然轻缓,但却似有一股无形的气势由其身上散出,并且迅速的笼罩全场,欢呼声渐渐停了下来,视线俱都集中在这位年轻的使君身上,认真凝望其一举一动。 “今次一战,王师诚是威武!杀奴逾万,俘获难计,奴军夸言几十万,而今一战俱亡!然今次一胜,实非幸至。船上所载,淮南烈士两千余,凡我淮南生民俱应铭记,非此壮烈,性命不能继续!非此壮烈,衣食不能满足!非此壮烈,乡土不能安详!人皆乐生,何以壮士慨然赴死?” 讲到这里,沈哲子语调已有几分颤抖,眸中更是渐有朦胧:“非智不足谋生,力不足求活,不忍见生民惨死、乡土混乱、王道沉沦!王命所驱,桑梓安危,生民厚望,虽匹夫之身,肩系千钧之重!唯因此重,义不容辞!血肉身躯,堆成钢铁壁垒!勇烈志气,铸成杀贼利刃!残躯或可焚烧,英魂永存此世!凡我晋民,需守此壮烈志气,群丑肆虐,唯示以剑,沧海横流,人莫能侮!” 0788 为天下先 那些牺牲将士的尸体,被一具一具从战船上搬运下来。尸体虽然已经僵硬,伤口也都凝结血痂,然而从那些破损的衣甲,以及这些人死前那一刻凝固在脸上的表情,大概也能猜度出他们临死前是怎样一种心境情怀。 其中有一名淮南军卒尸体,左侧脸庞已是血肉模糊,应被利刃削过,继而斩在了肩膀上,左边臂膀一道恐怖的伤口,几乎将整条左臂都给斩断。然而真正致命伤口却还不在此,而在胸腹之间一道几乎贯穿躯体的恐怖刀伤,身上的藤甲早已经被血水浸透,刀劈枪凿的痕迹历历在目。其人残余的面孔狰狞得有几分扭曲,双眉高高扬起,两眼激张,紧紧咬合的牙关之间嵌着半片完全被血痂包裹的耳轮。 这是一名当之无愧的勇士,被创俱在身前,烈战不休,虽然身躯都被掼透遭受重创,但仍爆发毕生之余力,用人最原始的武器给予敌人重创。热血虽凝,壮气不已! 沈哲子虽然下了船,但并没有在淮南一众僚属簇拥下离去,而是默立在码头路径侧处,两臂高举双手抱拳,每当一辆载运这些烈士尸体的板车行过时,便作揖施礼以谢。其余众人也都有感于战事之惨烈,得胜之不易,或是一时间有些不能理解沈哲子的举动,但也都默立在后,各自作揖。 如此一幕画面,落在周遭那些前来迎接的民众们眼中,一时间也是感慨万千。乱世人命贱如草芥,无论在军在民,横死已是寻常,苟活一刻便是一刻的大幸。生死之间有什么大意义,对他们而言真是一种没有资格去想的奢侈念头。而今日沈哲子对这些亡者们所表现出的敬重,落在生者眼中,则不免开始思索在生死之外还有什么值得舍命去追求的大意义? 一直等到淮南军牺牲者的尸体俱都搬运下船,沈哲子才上马离开码头,亲自率众将这些尸首运回寿春城中。 老实说,他这一番对亡者的敬重,看起来的确是有几分夸张。尤其是在鄙武世风之下,宁为游食,不为伧卒。哪怕是名将之选,所优待者也仅限于自己的嫡亲部曲,除此之外的其他兵卒,仅仅只是作为一种战争的消耗品而存在着。上至公卿,下至寒庶,对于那些兵卒们或有忌惮畏惧,但绝对谈不上敬重,甚至不将之看作与自己对等的生民性命来看待。 但就算是惺惺作态也罢,当所有人都不屑为之,如果你做了,那也是整个世道从无到有的突破!更何况,这些淮南军士卒们,他们当得起这种敬重,或许此前也不乏其他行伍军卒的劣态,但是在这一次面对羯胡南侵的战事中,他们的杀戮是为了守护!是为了拯救!是为了挽回疲敝已久的汉家雄风! 道途中,沈哲子将江虨等人唤过来,沿途商议厚葬厚恤这些阵亡将士并其亲属。不过在听到沈哲子的想法后,众人神态俱有几分不自然。他们当然也明白今次淮南能够保全,多亏了这些将士用命,戮力以战,但本身由来已久的旧观念扭转起来便不容易。更何况淮南原本对将士们便不乏优待,超过了其余军镇,如果还要如此远异于旁人,难免会遭受非难抨击。 “今次一战,将士用命,确是大功于社稷,褒扬自是应当。不过此一役后,驸马并整个淮南也将成为南北众目所望,若是如此标异于众,我等实在担心会有讽言中伤不利于驸马……” 江虨等人不乏忧色说道,最起码的一点,如果有人将淮南这番厚恤举动解读为沈哲子心怀异念,故而以私心邀结甲士人心,密罗党羽,那实在是一件分辨不清的罪名。 沈哲子闻言后,双眸微微一凝,继而便冷笑道:“堂皇大道,有志者并行,曲士本就异途,有何必强求和鸣?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世道久沉沦,群贤俱虚事,大道所指,我自为天下先。人以性命托我,何以吝于丝帛?亡者礼葬,生者眷养,不独此役如此,日后凡有战阵所没,俱都循于此礼。有劳思玄等访阅旧籍,尽快定出军葬礼仪,勿使烈骨久曝于外!” 众人听到沈哲子态度如此坚决,于是也都不再力劝。甚至沈哲子这寥寥数语,更让这些人都觉血脉贲张,有一种要开一代先河的豪迈壮气于胸怀之内滋生而出。 返回寿春城后,将士们获得短暂休整,沈哲子却仍无闲暇,即刻召集群僚议事。 “今次一战,诚然壮武夸功当时,但此刻镇中民生久疲多匮,未可乐观啊!” 杜赫张口便不乏忧词,其实他也不想在这个时刻败坏沈哲子的心情,实在是眼下淮南的情况,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他身为淮南政务总管,在这大战得胜之际,真可以称得上是万众俱欢腾,斯人独憔悴,正当壮年,两鬓却已经生出星星点点的灰发,可见近来也是多为忧愁所扰。 “如今镇中所积粮谷已经不足十万斛,勾连大江之水道多有枯竭,单凭堰埭维持,淝、涂之流也仅仅只能维持到月底,便要断航……” 诸多困境,最严重的无疑是粮食问题。如今的淮南,已经不再是沈哲子初入镇时那种人丁空虚的局面,乡野丁户多有入籍,淮北豫南游食大举来投,军民人众每日所耗便已经达到一个惊人数量。更不要说几番战事下来,加上后续的清剿,单单俘虏便要有数万之众。 就算此后再无战事侵扰,可以有足够的时间休养生息,可是如今已经时入深秋,未来将近半年时间内,田亩都不会有什么产出。尤其时下气候多有不顺,哪怕地处淮南,冬日仍是酷寒,此刻已经需要大量囤积越冬物资,否则即将到来的这个寒冬必将是一个不逊于此前羯奴大军逼境的考验,甚至还要更加难对付得多。 当然,如今淮南新胜,正是上下齐心,群情振奋的时刻。就算物用上有匮乏,只要善加应对,也不会出现什么大的骚乱。最起码以沈哲子当下在淮南的声望气势,境中绝对没有人敢跳出来滋事挑衅。 但杜赫讲起来仍是忧心忡忡,这是因为他深知沈哲子对北伐之事的上心和热情。如今大敌以溃,摆明是一个可以大肆挺入豫南以收复失土的良机,而且可以趁着豫南当地那些乡宗正群情混乱、不知该要如何应对的情况下,用极小的代价便树立起统治秩序。 可问题是,眼下淮南的情况的确已经不允许再有什么大规模的动作了,否则情况必将更加恶劣。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一时间也是有些默然。凭心而论,他当然希望能够长驱直入,收复更多的失土。奴国此前在豫南所构建起的秩序,随着石虎的败逃必将大举崩溃,正是淮南军强势进入构建新秩序的最好机会。如果缓上一缓的话,那些地方上的势力必然会随着地方上的混乱而自发性调整,乃至于产生一两个顽疾的割据势力都不出奇。届时再解决起来,较之眼下必然会麻烦得多。 可是杜赫所言之困境,沈哲子也一直没有忽略。如果大军大举出动巡守豫南,给养问题是一个绕不过去的槛,淮南军以王师自居,当然不能大肆掳掠地方,但就算是向那些乡土宗户强征,此前奴军已经收割过一茬,所得能否维持大军所用也要存疑。 一时间,沈哲子也真是有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苦恼,明明此战击破强敌,战果辉煌,但却偏偏限于自身的实力,不能将所有战果尽数收入囊中予以消化。看得见而吃不下,真的是让人有些抓狂。 “此战如此振奋,击破人言不能胜之强敌,挟此大势归都报捷,向台辅诸公力陈当下所困,请朝廷厚援于我,或可一竟全功。” 纪友在席上建议道。 然而沈哲子在听到这话后,当即便摆手道:“归都报捷事宜,暂且不必急躁,还是要等一个时机。” 众人听到这话,心内不乏疑惑,淮南如此大胜乃是确凿事实,而且事关重大,即便是不报,江东朝廷也必然能在第一时间收到消息,又需要等什么时机? 不过心思敏锐之人,在稍加思忖之后,也都渐有了然。沈哲子这么说,很明显是对台内有所提防,不愿意太早让台中的手伸到淮南来。 要知道,影响如此重大一战,所得又怎么可能仅仅止于战场上的斩首和缴获,以及土地的得失。其中自有方方面面、各个层次的收获,都是各方所急需力争的。 其中最基本的一点,如此一桩大功,台内却迟迟得不到具体的战报,这就会让台城变得极为尴尬,会给人一种置身事外的感觉,更加没有了中枢该有的威严。 众人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心内不免咂舌,对于沈哲子竟然敢延误奏报,如此公然无视台辅诸公,俱都颇感几分危险的刺激。 就事论事,这种态度对淮南而言,包括对他们在座诸位而言,都是有莫大好处。比如台内大肆派人而来,分摊他们各自的职事,分润事功,这是极有可能的,而且已经是时局中一种无言的默契。 此前江东历次有事,包括王敦之乱和最近的苏峻之乱,此一类现象简直数不胜数,大事之后各家坐下来彼此杯葛勾连,分摊猪肉,好处不让一家独享,寒士则无论再大的功事都求进无门,这已经是历来惯常的现象。 今次淮南如此大功,从长远来看甚至可以说是直接造成了南北势力的涨消,意义之大又要远胜于此前的几次内乱。可以想见江东是有多少人家已经磨刀霍霍,准备上前哄抢、分食这块肥肉。如此现象,对于这些从头到尾经历战事且付出极大努力的众人而言,无疑是不公平的。 但这就是世道,如果他们敢抵抗从而打破这种默契,那么以后自然会被其他人所抵制,失去了世家立足于世道中那种守望相助、互相提携拉扯的立身之本。但从私心来说,这一桩大功乃是永嘉以来晋祚振兴的最重要一战,足以让与事者俱都名列青史。在座这些人,又怎么甘心与不相干之人分享乃至于夺取这种机会? 现在不用他们各自来纠结与患得患失,沈哲子自己做出了决定,先将台城闪在一边,在淮南自己没有一个该要如何消化胜果的计划之前,拒绝各方通过台城将手插入进来。 这无疑是犯众怨的,但也会让淮南上下人心更加凝聚,最重要的是能够让沈哲子获得更大的主动权和话语权,将此前那种各方分功的风气拒之门外。 “如此大事,不得不慎啊,驸马仍要三思!我等能有幸与驸马共襄如此盛举,已是平生之大幸。如今诸事即定,实在不敢再越于世道诸贤身前而独专于事……” 席中杜赫以降,众人纷纷出口劝说沈哲子。他们是担心沈哲子会因此而彻底为台辅诸公所厌,或为群声众讨,到最后大功反而演变成大罪。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起来:“诸位各守所任,勿为杂事侵扰。今次淮南实无必守之理,艰难之际,能于此境共事,已是性命相付。如今大事将定,若我连这一点担当都拿不出,则实在枉为首长,辜负群僚,日后又何敢言相约远望!” 到了如今这一步,他如果做事还畏首畏尾,诸多顾虑,那这么多年也真是白混了。所以这一次,沈哲子是打定主意不向台中让步,要让老家伙们俯就自己。无论是恃功而骄,又或恃勇而狂,他是不可能再和光同尘、或者说同流合污了!眼下淮南的战果,还有未来北伐的主持,他是必须要一力揽在怀中! 在座众人当中,杜赫与江东牵连最少,当沈哲子明确表态后,他也是第一个站起来发声支持:“今次一战,所涉众多。方方面面,连篇累牍,即便是要从速奏向台中,又岂能寻常草就,论事不详!延期以奏,也是事出无奈。不过为免乡中亲老久念成疾,诸位自可私信报安,不过诸多军务详情,还是尽量少付私牍之内。” 杜赫这么说,沈哲子倒也没有表示反对。他今次这种态度,说起来是在保护淮南这些属官们该得的事功和荣耀,但其实又何尝不是逼迫众人在早先的宗族至交关系网并在淮南所拥有的前程做一个抉择。 九品官人法施行以来,整个时局选人用事便早被门户私计毒害的一塌糊涂。哪怕是沈哲子此前,也要遵循这种游戏规则,才能逐步获得世道的认可。就算他再怎么得人望,如果不能提供一种更好的途径,又怎么去说服别人来追随自己?以前他没有,现在他有了! 不过就算是这样,想要将人情彻底独绝于外,也非顷刻间就能完成。这些人给各自的至亲故交报信可以,但是在正式的函文上,淮南军就是要对外保持缄默。 “追随驸马烈行至今,方知前尘多有荒诞虚妄。如今我已是懒于回顾,早已经按捺不住要追随王师饮马大河了!” 江虨从容立起,同样表态说道。与此同时,在座众人也都纷纷开口,表示跟随驸马的立场。纵然当中有几个感觉有些两难,但且不说如今淮南已是沈哲子一言九鼎,他们如果选择在这种形势下跟沈哲子划清界限,那也实在是愚不可及。 队伍思想得以统一,接下来才又讲回眼下具体的事务。 淮南资粮物用匮乏已经是一个难以解决的困难,就算吴中乡人们更加热切的支持,但在水道即将断航的情况下,能够投入的援助也实在有限。虽然此前缴获奴军大量物资器仗正在运回镇中,但这其中粮食是完全没有。 对于这一点,沈哲子也没有太好的解决办法,唯有大家勒紧了肚皮紧巴着过,熬过这一个凛冬,一切都会好转。其实他对台城敢于如此强硬的态度,也是因为根本不可能从台中获得什么靠谱的援助,也实在拿不出来什么筹码来跟沈哲子交换。别的不说,如果台中眼下能拿出一百万斛粮食来支持淮南军下一步收复豫南的军事行动,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谈的。 本身穷得叮当响,一毛不拔,还想空手套白狼的拿好处,美梦不要做得太好! 至于豫南之地,沈哲子也是不打算就此不越雷池,进军是确定要进的,只是要前进到哪一步,以及投入多大的军力,还要等沈牧等各部反馈回来的军情,了解更多豫南当下的局面,才能再次有所决定。 这也不需要等太久,沈哲子归镇七八日之后,沈牧等几路追击的人马便纷纷有消息传来。而随同这些消息一同返回寿春的,还有钱凤一行。 0789 真命水德 随着气候渐渐变寒,淮水及其支流水量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衰减,颖水自然也不例外。不过水流虽然有回落,基本的通航却还能够维持,但就算如此,水道中航行的舟船仍然算不上太多。 淮南的战事消息早已经向北扩散,此时豫南之众早已经多知羯国石季龙大军十几万被淮南王师一战击溃。而与此同时,河北襄国赵主石勒身亡,国中大乱的消息也已经传了过来。因而豫南之地不乏人心惶惶,不知道接下来要面对怎样纷乱的世道。当然这只是良家忧虑,一些潜怀异志的强梁早已经蠢蠢欲动起来。 此时,位于颖水一处窄流岸旁有一片几近干枯的苇荡,苇荡中有百数人于此聚集。这些人衣着不乏褴褛,有的仅得几片肮脏麻布包裹身躯,有的则穿着一些不乏孔洞缺口、已经辨认不出样式的戎袍。 这当中有一个体态魁梧的中年人,头上顶着微微凹瘪的兜鍪,前胸后背上则挂了一件麻绳穿起的甲衣。只是这一件甲衣工艺已经算不上好,就连那些甲片也都大小样式不一,不知道是怎样拼凑起来,甲片串得乱七八糟,几处要害位置都因甲片衔接不吻合而暴露出来。如果真有什么战斗厮杀,如果相信这一件甲衣有什么防护力,必然会死得很难看。 但就算是如此,披挂这件甲衣的主人在这一群人当中仍然被衬托得鹤立鸡群,颇有几分英武不凡,可见必是一个首领人物。 这一群人藏匿在苇荡里,行迹本就可疑,而且一个个眉目之间散发着凶气,望去便不似善类。 突然,苇荡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群人神态顿时变得紧张起来,那首领当即便抽出了用麻布层层裹起、刃部多有缺口分布的环首刀,而其他人也都各持器仗立起,当中不乏刀剑等铁器,俱都分给了队伍中魁梧健壮的几个,至于其他的,则指分配一些竹枪木棒之类。但就算如此,一个个双目圆睁,也都是悍气十足。 脚步声越来越近,旋即又响起几声稍显突兀的水鸟聒鸣,仿佛是约定的暗号,众人听到之后神态才又松弛下来。旋即便有两个同样猫着腰的壮丁推开那些枯萎的苇杆,出现在了众人面前,脸色不乏兴奋紧张:“有船正向此来……” 众人听到这话,各自都有鹊喜模样,而那身披甲衣的首领也将手臂一挥,疾声道:“快快布置起来!” 于是这一群人顿时便活跃起来,有人扯出麻绳,有人搬抬着竹木扎成的水障、木筏之类,向着颖水而去,原来是一群沿江掳掠的盗匪。 这时候,首领才问起那两个探哨来者种种,讲起这些,那两个前来报信的人语调便有些支支吾吾,除了能说出对方只有两艘不大的船之外,竟然讲不出更多有用的讯息。 这也怪不得他们,时下水道虽有枯竭,但最窄处也有七八丈宽,他们这些盗贼连船都没有,需要提前布置才能阻截到那些水上舟船。此前有几次舟船过境,这两个探哨倒是等对方到近前窥望得清楚,可是等到回来报信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阻截对方便轻舟而过,根本就没有下手劫掠的机会。 所以这一次他们也是吃一堑长一智,远远看到船只从上游而来,便速速返回报信。 “真是蠢物!难道就不知一人观望一人归报?” 那首领不客气的给了那两人一人一脚,旁边则有人劝道:“阿兄息怒,做得此类事,又何必太谨慎!早前独岭疤面贼几十人便抢了县里大宗,钱粮俱有,如今已是近千人的大寨。咱们兄弟既然跟随阿兄,那就是有胆量拿性命搏前程!” 首领听到这话后便也恨恨道:“正是此理!咱们此前山野藏匿太深,得知羯贼兵败已经太晚,若能早早下手抢下一些器仗,如今又何必在颖水犯险。稍后抢下一些资货,兄弟们留用部分,别的要充作礼货,给咱们择一家强户投献,来日都能有进途!那羯国石世龙微时不过杂胡牧羊奴婢,咱们晋家壮士怎甘落人后!” 听到首领这一番话,凶徒们不免更加振奋起来,动作也更加迅速,很快便涉水在这不宽的河道上架起了一道阻拦。那首领倒是不乏谋略,率着二三十个凶悍贼众立在江上等待目标,余者都在苇荡里招摇奔走,造成不小声势,乍一看去倒像是几百人众的大阵仗。 很快,北边江面上便出现了目标,两艘不大的船只一前一后正顺流而下。看到那舟船不算太大,首领眸子便是一亮,这么两艘小船即便载满人众顶多百十人,或者还不足此数。即便是没有太多资货,单单两艘船抢下来也是一个极大的收获! 盗匪这里看见了船只,船只上自然也发现了盗匪,船速略有减缓,首领唯恐目标撤走奔逃,疾令身畔人众撑篙冲上去。而那小船在顿了一顿后也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反而加速驶来。 那首领见状不免大喜,两手握住刀柄,臂膀都因兴奋而微微颤栗,随着彼此的接近,他却看到当前一艘小船船头挂着一面旗幡,旗幡上图案依稀有些熟悉,皱眉略作思忖之后蓦地脸色大变:“退、退!那、那是淮南内史府的船!” 群盗听见这吼声,一个个惊悸失色,甚至来不及撑篙靠岸,直接纵身跃进河流中拼命往岸边游去。那首领也不例外,但是因为身上缀着许多铁铸甲片,身形不乏沉重,渐渐落在群盗之后,只恨父母仅给他生了一对手脚,但也幸在他视野远望,总算在那两艘船靠近之前上了岸。 上岸之后,盗匪们连滚带爬冲进苇荡里,一个个惊惧得瑟瑟发抖。不过好在那两艘船并未停下来追击,在河道上直接驶过。有些落在后方的盗匪,看到船上不过立着二十多人,惊悸之后便不免有些遗憾:“若真拼杀上去,咱们未必不能杀人夺船!杀个干净,也无人知晓是咱们做的……” “噤声!” 那首领闻言后脸色已是大变,扑上去捂住同伴口鼻,还紧张的望向已经行远的那两艘船,似乎仍在担心会被船上人听见,一直等到船只渐行渐远,才将眉梢一挑恨恨给了同伴几拳:“你真是活腻了!淮南军那都是有异术的神众,羯国几十万人众都被他们满途追杀!” “是啊!早前颍上一户人家,有几个淮南骑兵过门讨食,那户主人贪人器仗战马,指令庄人害了军卒,做得也算隐秘,结果没过一日,淮南大军杀来,整个庄子都被踏平不止,周遭几十里内凡有人户,全都充罪……” “若不是那些淮南人太神勇,怎么县中几路人马都不敢靠近颖水,才给了咱们拾捡的机会?” 一众人七嘴八舌,俱都言起诸多风传听来有关淮南军的事迹,越讲越觉胆寒,那首领也觉得待在颖水近畔常有淮南舟船往来,实在太危险,于是便率众向着悖离颖水的郊野游荡而去。 此时刚刚行过此处的那两艘船只当中一艘船舱室内,正有几人围坐,当中一名戎装将领便是田景,北上迎接归来的钱凤。由于钱凤其人身份实在太微妙,所以也不宜大张旗鼓的迎回。但并不意味着沈哲子不重视,除了派出田景这个门生心腹,还有两艘船上几十名沈家龙溪卒精锐。 此前道途遭遇小扰,田景不免有些尴尬,他虽然不知钱凤具体身份,但临行前驸马仔细叮嘱的模样也让他看得出对面而坐这位钱先生深受郎主看重。没想到归途中竟被一群不入流的盗贼侵扰,如果不是担心岸上或还有什么凶险埋伏之类,真要冲上去将这些盗匪斩杀干净才能泄愤。 “稍后到了前方水营,去问一问驻守兵长何人?怎么能容许那些盗贼靠近颖水干道?还要彻查那些盗匪是何来历,有无人主使!” 田景如今也是淮南军中独领一军的军主将领,而且还是驸马门生出身,其人一声令下,部众自然不敢怠慢,恭声领命。 吩咐过部下之后,田景才转过头来,不乏歉意对钱凤拱手致歉道:“真是让先生见笑,奴军溃逃,豫南崩坏,群盗蜂拥而起。王师虽然已经入境,但此刻也只谨守干道,还未深涉地方,因有如此侵扰,稍后大部入境,自能杜绝乱象。” 钱凤闻言后微微一笑,说道:“这都是世情常态,眼下颍上还算是平静。至于河洛之间,早已经乱成沸汤,人皆知羯国气数亡尽,嚣张者自然聚啸而起。驸马大破奴军,已是此世竟勇无双,又能惜力慎进,不贪一时虚功。此等人杰为主,来日之淮南群勇,必将驰骋于中国猎取大功!” 说话间,舟船已经驶入一处水营码头。淮南军虽然尚未大举进入豫南之境,但类似颖水这样重要的水流干道,也都沿途设防以监察地方。当然,由于资用的匮乏,即便是驻军也难维持太大的规模,此处水营不过驻兵三百余人,但却要负责监察周遭数个县乡的区域。 接到船上递来的符令,兵尉匆匆迎上来,命人送上餐食羹汤。待听到船上兵众讲起此前途上遭遇,又见田景神色不善,兵尉自是不乏忐忑,好言将人送走之后,当即便召来十余名兵众,语调不善道:“传告左近县乡各家,明日午时之前,让他们集齐人众,再将乡野扫荡一番。若有什么推辞掩饰,告诉他们我将入镇请援!” 于是接下来这一片乡野之间在接下来几天时间里,便陷入了一阵鸡飞狗跳的混乱。县中各家坞壁并宗户毕集庄人,组成将近两千人的大队,在山野之间一通扫荡清剿,最起码有四五股盗贼被扫荡出来,其首领或是被直接格杀当场,或是逃窜他处。 无论是负责清剿的,还是被围剿的,都是大惑不解,不明白何人招惹了淮南军的煞星。其中被扫荡出来的一些盗匪,有的本身便与各家乡宗不乏联系,甚至有着极为密切的利益往来。但就算如此,淮南军那里传出告令,那些乡宗也只能壮士断腕了。否则如果真引来淮南援军至此专注肃清此地,大家都不好过。 此处纷乱暂且不说,当钱凤一行抵达颖口的时候,沈哲子早已经秘行至此等候多时。 彼此见面,自有太多话要倾诉。眼见昔年尚是幼齿的郎君,如今不独长大成人,更成为节掌千军万马的统帅领袖,且刚刚取得一场震惊世人的大胜,钱凤一时间唇角翕动,竟不知该要如何表达心内剧烈涌动的情绪。 “实在是辛苦叔父了!” 沈哲子阔步上前,探手抓住钱凤手腕,眉目中充满欣喜。在没有得到钱凤的确切消息前,他是真的担心其人或将没于北地、一去不返,如果真的发生那种情况,他不独对老爹无法交代,自己心里也会倍感痛惜。 “郎君身履高位,又方得大胜,劳烦你亲自远迎,凤实在有愧!” 钱凤所言羞愧,还是因为没有能够及时返回淮南,将襄国最新的消息及时传递回来。诚然离开襄国之后,他们一行也是日夜兼程,但还是低估了石勒之死给北地造成的动荡之大,随着消息传播回来几乎顷刻之间北地局势便迅速崩盘,各处都有强梁聚啸为乱,严重阻碍了行程。 一路上,钱凤也是归心如箭,唯恐自己落后一步,致使郎君因为没有准确的情报而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从而耽误大事。一直行到颍上,得闻石虎大败而逃的消息之后,他悬着的一颗心才总算落地。 “叔父与我,又何必说这些。早前辛士礼传信叔父仍要固留北地,我是深为叔父担忧,又恐辜负苦心。如今这个局面,总算得以无愧来见叔父。” 沈哲子说着,将钱凤引上一艘不起眼的座船。他此行微服,也未惊动驻防将士。 登船之后,钱凤稍稍收拾心情,才将辛宾离开后他在襄国经历种种以及如今羯国的乱象一一讲起。 在听完了钱凤这个涉事者讲述石勒具体的死因,沈哲子也是不乏感慨,颇有一种缔造历史的快感,继而便叹息道:“石世龙其人,虽是暴行于世,酋首凶贼,但其人刚刚身死,北地又是烽烟四起,可见其人于世道确有密连,称得上是凶类中的一个人杰。” 钱凤闻言后也是微微点头,不过转眼望向沈哲子后又是眉飞色舞,凑近少许之后语调略有放低:“归途中,严穆曾有叹言,我倒是觉颇合于道。早前羯国建制定伦,不乏奸佞谣言,宣称羯国五德僭承中晋因而得于水德。严穆笑言,伪命不能久,邪言不压正。此前真命未出,因是中国纷乱,群邪并舞。此世自有兴于水者,一俟现世,则群邪辟易,诸伪皆破!郎君南乡灵秀所孕,生来命格得水……” 沈哲子听到这话,再见钱凤一脸神秘并兴奋之态,一时间竟有些哑口无言。他是深知钱凤是个什么底色,绝不能以好人目之,跟自家老爹乃是一丘之貉。在南则参与谋逆,在北则帮忙弑君,对于这种逆事,可谓是发自肺腑的热爱。 然而他还是小看了钱凤这种反骨横生的人对这种事情的热忱,分别已久,刚刚重逢不到一个时辰,便又开始煽动自己自立! 所谓五德始终那一套图纬符命之说,沈哲子是不怎么相信的,但无可置疑的是这一套说法自有其深厚的群众基础和说服力。西晋中朝得于金,若是从继晋统来说,下一个朝代得以兴起的自然是水德。 此前匈奴刘渊刘元海一门心思要继承汉统,因而国号为汉,承于火德。结果这汉统继承的实在不稳,被自家亲戚造了反,出身于匈奴的外戚靳准反而成了晋室忠烈,将刘家子孙杀个干干净净。后来刘曜平乱登位,又听人进言国承于晋,火德与晋朝的金德无从对应,应该以水为续,所以国号改为赵,因为赵氏出天水。 结果石勒不乐意了,他也想继承晋德啊!所以这一对老冤家,不约而同的都以“赵”为国号,要迎合金生水的符命之说。 但其实这一类的谶纬之说,本身就不是一个严谨的系统,不过是任由当权者利用罢了。随着中原长久动乱,诸胡都想应一应天命,结果又搞出一个所谓的五胡次序等迷信说法,连五胡次第兴起的顺序都给编好了。 后来前秦苻坚淝水大败,部将们纷纷起兵造反,羌族姚苌逼迫苻坚禅让,结果苻坚还在振振有词的反驳:“五胡次序,无汝羌名。违天不祥,其能久乎!” 可见封建迷信害死人,苻坚说这话的时候怎么不掰掰手指头算算,他们氐族倒是顺应了五胡次序,结果又长久了多少年? 沈哲子虽然不信这一套,但生在这个时代,或多或少都有些接触和了解。钱凤这番话简而言之,刘曜、石勒那群家伙都是伪名,真正承于水德的应该是他,本身生在江东水乡,姓氏里都带了水,简直就是水上加水! 眼望钱凤殷切的目光,沈哲子只能干笑一声,说道:“仍须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如今不过方有破敌,未敢称德啊!” 钱凤听到这话,不免有些失落,不过这种事情也不是能够仓促议定,既然沈哲子不愿再多谈,他也就不再纠结下去。归于寿春镇中之后,先是将他所知的北地种种尽数告知沈哲子,以供日后行事参考。待得知沈充如今在京府坐镇后,便表示要前往京府去,顺便带那个北地新娶的娘子归乡去看一看。 沈哲子见钱凤如此热切,便知道这家伙急于去见老爹必然没有什么好心肠,不过眼下寿春乃是南北瞩目焦点,人多眼杂,倒也不适合将钱凤再留在这里,于是便命人护送其人过江送去京府,顺便派人给老爹去一封信,告诫老爹千万不要一时冲动,真要急吼吼的去应那谶命水德。 钱凤那一套迷信学说暂不必论,其人所带回的许多羯国情报对沈哲子而言意义就太大了,最起码一点可以确定羯国如今内乱剧烈,不可能再有余力增兵豫南。没有了羯国的外力干涉,关于豫南的许多计划都可以从容以图,虽然地方上不乏势力滋生盘踞,但在淮南军面前实在翻不起什么大的风浪。 与此同时,彭城那里也传来了最新的消息,消息内容谈不上多好。石虎确是已经败退回了彭城,淮南军这里虽然派出了骑兵主力,可是徐州军那里因为诸将争功,因为没有一个完整的号令配合,各部抢攻彭城,反而给了奴军分别击破的机会。 石虎中军虽然崩溃,但是早前便分兵八千驻守彭城,后续又组织起一些溃军之众,总体军力仍在万人以上,击退徐州军几次进攻之后,越城而逃。后续各军一直追击到了兰陵,但最终还是被其人逃脱,不过那万数兵众也在撤退途中交代了近半。 沈云那里传来的另一个消息,则是石虎在撤退的时候,顺便掳走了石勒坐镇地方的儿子南阳王石恢。得知这个消息后,沈哲子不免一乐,看来石勒的儿子们运气不错,一个皇位不够分,大家商议轮流做了。 0790 合城欢腾 深秋的建康城,风物较之年初时是萧条许多的。 羯国穷兵南来,虽然战事主要是发生在汉沔和淮上,江东远处于战区之外,不会受到直接的战事侵扰。但如此倾国之战,江东朝廷又是以小御大,即便是各方战事进展都还算好,但也实在难以做到举重若轻,游刃有余。 这一场战事,对民生的打击不可谓不大。其中最直观的体现就是建康城如今最庞大的商贸市场西市,随着战争的进行,西市也是渐渐没有了昔日的繁荣,整个市场无论是货品的种类还是交易的数量都出现了陡降。 自从苏峻之乱以来,建康城从废墟中重建,其实这新的建康城较之早年已经大不相同。朝堂上的变化不必多提,乡野之间的变迁才最值得咂摸。 首先最值得一提的,自然是大大小小乡宗势力的涨消。以吴兴沈氏为首的吴中人家强势入都,几乎完全主导了整个建康城的重建。而原本丹阳当地乡宗,像此前根深叶茂的张氏、陶氏之类,俱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伤损。尤其是丹阳陶氏,显支嫡系几乎被一扫而空,传承数代的大家族,原本丹阳郡中一等门户,险些被连根拔起。如今即便还有一些残余,也不过是勉强维持度日,已经完全不为世道所重。 当地势力的被打压,最直接的影响就是越来越多的地方势力能够更加顺利的涌入建康城。 这种变化,无论从哪一个方面而言无疑都是好的,让建康城更加具有京畿首都的气象,兼容并包,总领江东。落实在民生上面,食则四方鱼米,衣则天南丝麻,所用博采各方,不独局限一地。 当然坏处也不是没有,建立在这种模式上的繁荣,对于环境安定与否的依赖性实在太大。一旦遭遇到什么大的变故,几乎没有什么自补自足的能力。 尤其是当大量物用流入到江北各处战场的时候,建康城内各类物价难免飙升,令得民众生活更加艰难。不独小民深受影响,就连许多宦居建康的台臣们,都纷纷将家眷遣送归乡,以减轻生活压力。 物用匮乏,是一个难解的问题,在如此举国为战的情况之下,无论再怎么高智之人,也难凭空变出大量资货以满足千万生民的衣食所急。 所以这大半年来,江东朝廷为了应对这种困境,也真是殚精竭虑。而在这勉力维系民生的过程中,少府所属的鼎仓可谓是大放异彩,在当中所发挥出的作用,可以说是远远超过了任何一个台省分曹寺署。 鼎仓之所以能够变得强势起来,是因为手中有筹码。首先是建康城的营建过程中,建康城内包括西市、南市等大量货邸仓房都入于鼎仓监管之下。可以说四方资货如果想入都销售得利,都必须要获得鼎仓的首肯。 而另一个因素,便是鼎仓所掌握的连接四方的渠道,因为有这些渠道在手,可以直接连接货源地以集取物货进行包销。譬如江州不乏粮户,但却乏盐。往年如果想要互通有无,必须要将米粮外输,然后从远方采购盐货。路途之遥远,用时之漫长,当中所耗费的运输成本且不提,沿途那些或会遭遇的莫测风险,便让许多人家望而却步,即便有货品在手,也都选择囤积,不敢远贩,加剧了市面上的物用紧缺。 可是现在,得益于鼎仓的网络,许多交易直接在当地就可以完成。而且因为交易双方俱要通过鼎仓这一共同媒介,彼此货品的价值多少可以少了许多争执。要知道在如今的江东,货品本身价值便是紊乱,各地私铸成风,钱币价值几何更是没有一个定论。 比如吴中所通行的沈郎钱,在江州便完全不受认可,而江州所用的直百又或大泉钱,在吴中更是贬值到了极低。彼此交易起来,该要怎么结算便能吵上三天三夜。 可是现在,因为有了鼎仓的鼎券存在,各方都可以直接将货品折算为鼎券来进行交易。当然真正的鼎券,寻常人家是接触不到的,本身发行于市的便少,此前又多集中在都中分销。但这并不妨碍各自将鼎券当作一个衡量的标准,具体的交易中也根本不必用到鼎券,只是将之当作一个结算单位来使用。 正是因为有了鼎仓的周转运作,许多偏远地域因为乏于交易又盈于自用的陈年积谷都被调用起来,输送于外。可以说,如果没有鼎仓的存在,单单这一场战事,即便是在战场上能够连奏凯歌,可是江东民生必将彻底崩溃,届时虽胜仍败。 因为江东朝廷本身并不具备中原之地那么深厚的战争基础以及羯胡朝廷那种集控扫荡地方的力量,所以从整体国力而言,羯胡今次南征也并不能言之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他们甚至不需要在战场上急功冒进,如果能将强兵压境的态势保持半年以上,在没有充分调度协调的情况下,江东朝廷必将不战自溃。 当然,即便是有鼎仓的存在,建康城物价飙升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因为物资乏用是一个事实,而鼎仓也仅仅只是给货品提供一个更加顺畅的流通渠道,并不能给货品强定一个具体的价格。 决定货品价格的,在于供求。物资匮乏的现状,给了那些商户们提高物价一个基础,但就算是他们也不能完全操纵物价,因为物品价格还取决于有多少人需要并且需要多大的量。商户们大可以标价斗米万钱,但是这个价格基本上已经杜绝了交易发生的可能,那么这个价格又有什么意义所在? 逼得人走投无路,那么也只能铤而走险。无论是鼎仓,还是台辅诸公,乃至于边防各镇,都是不容许这种情况发生的,这是在自掘坟墓! 决定货品价格的,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那就是战争的走向。如果北面战事不利,羯胡随时可以过江,江东岌岌可危,那么再怎么惊人的巨利,也比不上米粮揽在怀中踏实。大乱之年,一米难求,千金之家,抱玉而死。这种情况,对于历经动荡洗礼的江东各家而言,实在是不感陌生。 所以凡有家业存世者,对于危机的感应是极为敏锐的。小民之家或是没有那么多的消息渠道,但跟风总是会的。周遭都在哄抢购买米粮,那么自然倾家荡产也要跟随。 可是当战事一旦好转,便没有了囤聚的需求,物价自然会有所回落。 正是基于这种情况,整个江东对于淮南的战事关注之密切,几乎与身家性命都画上了等号。因为在江北各处战场,各个统兵方伯中,民众们对于驸马沈侯的认可度和关注度最高。而淮南战场的得失与胜负,更是直接影响到了江东建康的安危与否。 当奴军正式抵达淮南时,建康城粮价一度飙升到斗米七百余钱!这样一个价格,便足以说明民众们对羯胡南来的惶恐,根本不必宣诸于言,行动最能表明。要知道此前哪怕是方镇围攻江州,江东顷刻便有战火糜烂之势,米价仍然维持在两百钱左右徘徊。而在年初的时候,米价甚至还不足百钱。 不过当颖口大捷的消息传回江东的时候,整个建康城粮价陡然降至四百余钱,近乎腰斩。当然即便如此,一般民众们也是消费不起,过活艰难。不过这样一个价格,倒也可以视作是建康民众对于米粮的刚性需求,因为许多大户基于战事的好转而退出了囤聚的行列。 其后战争过程中,淮南战事如何仍然影响着建康米价的变化,虽然仍是略有起伏,但总体走势还是下落。尤其随着秋收结束,新粮入库,如今建康城米价甚至已经跌破三百大关。当然这样一个价格较之寻常年景仍然高出数倍,要知道此前粮价最低的时候,甚至斗米不足三十钱。 民众们的生活压力虽然仍然很大,但是局势日渐好转是显而易见的,这无疑让时人对未来充满信心。而且经过这么长时间,就连许多小民都已经体会到淮南战事如何对于他们各自生活的深刻影响。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沈侯统军烈战于淮上,不独只是影响社稷兴衰这种大事,更与他们每日餐食休戚相关。 时值深秋,江东虽然不像淮上渐有严寒,但如今建康城池内外也早已经秋意浓厚。因为战事的长久持续,生民们每日起居活动也是深受影响。每天一早醒来,首先要做的便是收捡自家余钱,前往集市买米。如今高企的物价,令得寻常人家都难有物储,需要每日量食采买。 天亮之后,城门四开,西市、南市等这些商贸区域也渐渐变得热闹起来,坊市外面早已经聚集起了大量等待购粮的民众。每一个人都掐算着时间翘首以望,由于这些时日里物价变化太过频繁,几乎是一日一价,所以为了避免坊市中太多纠纷,每日开市之前,都要将各类货品最新价格张榜于外。虽然民众们多不识字,但看得多了,与自身生计相关的数字还是渐渐熟悉起来。 “来了,来了!” 负责维持坊市秩序的宿卫们从坊门里行出,将几张大大的榜单张贴在坊市门外的高大木板上,一举一动都牵动这些民众们的心绪。 “今日米价是一百、一百七十三!” 民众们各自垫脚仰头,有些困难的辨认着榜单上的数字,待到认清数字后,一个个俱都笑逐颜开,议论纷纷:“昨日米价还是一百九十余钱,今日便到了一百七,足足跌了二十余钱,看来必是沈侯在淮南又建功事,奴贼败退未远啊!” “是啊!米价降了二十多钱,菽粮更是降了将近五十钱,将要跌破百钱!只是不知道这一次沈侯又斩杀了多少贼奴?” 小民们喜乐就是这么简单,明明就算当前的物价也远远高出他们正常承受能力,可是见到一丝的好转,便又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此时太阳渐渐升高,坊市里多有洒水打扫以及各家店铺开门的声音传出,原本已经超过了坊市开门的时间,可是坊门仍然关闭着。不过此刻民众们大多数都兴致勃勃讨论着淮南又取得了怎样胜利,一时间倒也并没有产生什么骚乱。 “咦,怎么宿卫们又取榜来?” 议论声中,突然有人好奇的指向坊门外那张榜的高台。众人循声望去,才发现又有宿卫们取榜登台张贴,一时间民众们好奇心不免更加炽热,纷纷向前涌去。 近来由于局势变化频密,所以坊市中物价也是变化剧烈,有的时候坊市外是一个价,等到入市采买的时候又换了一个价格。因此倒是滋生不少冲突,因而都内几个大型的坊市都是常有千数以上的宿卫驻守,唯恐发生民变。 此时聚集在各个坊市门口民众多达数万,一个个敛息凝神昂首以望,唯恐物价再回升,令得他们空欢喜一场。当榜单张贴上去之后,甚至有人直接冲到台上去就近以望:“米价、米价一百四十钱!” “一百四十钱?又降了!” 民众们听到这话后,一个个俱都惊诧溢于言表,虽然近来物价持续走低,但是一日之内、甚至短短几刻钟内,便达到如此大的跌幅,除了淮南军颖口大捷的消息传回都中时,别的时候还没发生这种情况过。 “这么说,淮南又是大胜?沈侯又是大胜?” 间隔时间如此短,榜单便就换了一次,一时间都内各个坊市门外集中的民众们注意力已经不在粮价的高低,而是更加好奇淮南究竟又打出了怎样的漂亮胜仗。 “沈侯真不愧是我江东俊彦魁首,少帅掌军,连战连捷,力阻奴军于淮!只怕是早年的江东少贤周、陆之辈,也不过如此吧?” 人群中不时爆发出民众们嗟叹之声,甚至将沈哲子比作江东旧吴时期的周瑜、陆逊。 然而当即便有人表示了不满:“周、陆之流,不过只是吴中狭类,以偏抗正。如今沈侯可是统帅王师之众,远击杂胡群贼,即便是要比之古贤,那也要与前汉冠军侯相论!” 人群中喝彩声、纷争声此起彼伏,但就算有争执,这会儿也是笑语欢声,并无火气。因为物价的剧烈波动,民众们注意力一时都集中在了淮南战事的讨论上,就算坊市大门已经开放,都少有人步入其中抢购粮食。 似乎是因被人冷落而不甘寂寞,此时坊市内又有十几名宿卫兵众持榜行出,再次张贴榜单。 这会儿,有了前两次的铺垫,民众们心绪已是大定,心情更是激昂起来,一个个猜测这一次米价又会跌落多少。有许多自恃家资丰厚而多购米粮的,这会儿已经开始顿足长叹,懊悔不已。 “斗米、斗米八十钱!” 当最新榜单呈现在众人面前时,顿时将民众情绪引爆开来,此前虽然已有诸多猜测,甚至有人断言米价将要跌破百钱,但旁人都觉是笑谈。如此大的跌幅,除非奴军彻底大败才有可能。就算他们对沈侯有着十足信心,但十几万敌军陈于淮上,就算排着队待死,也很难顷刻间杀个干净。 可是现在,米价白纸黑字张贴在榜,无论他们是否相信,这已经是事实了! 如此低的米价,此前民众们是做梦都不敢想象,这会儿事实摆在眼前,唯恐只是梦幻,于是再也顾不得讨论淮南战事究竟如何,俱都争先恐后往坊门涌去,唯恐落后一步便被旁人将贱价米粮哄抢一空。 然而这时候,人群外突然响起高亢的叫嚷声:“乡民毋须哄抢,淮南再创大捷!沈侯亲率王师激战涡口,大破奴贼十数万!贼首石季龙亡命北逃,王师远追杀敌,缴获亿万器仗,江东再无兵灾!” “沈侯大破奴贼?” “奴军已经远逃?” 原本民众们还在争相涌入,听到这吼声后,一时间俱都顿在当场,有些不敢置信的喃喃低语。然而在沉默片刻后,整个人群中陡然爆发出猛烈的欢呼声:“沈侯万胜!沈侯万胜!” 顷刻之间,整个建康城都陷入一片欢乐的海洋,民众们用各种各样欢庆的方式,来发泄着心中所满溢涌动的兴奋之情。全城俱都陷入狂欢,甚至无人去追究这一消息的真实性。如果换了别的边将,当然不可能在民间激起如此大的声浪,但既然是沈侯,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0791 功大怯言 相对于民间的欢欣鼓舞,台城对于淮南再次取得重大胜利的事情反应则就要平淡得多。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台辅诸公们对此就漠不关心,事实上台城对于淮南一直保持着高度的关注,而且所知较之民间要翔实得多。甚至于当淮南军在涡口发动决战那一夜,不乏台辅重臣也是心情忐忑,夙夜难眠,一直在焦虑的等候着这一战的结果。 台城虽然没有直接派驻使者,但无论是在梁郡,还是在更加前线的淮南,都有各种形式的耳目存在,一俟得到此战的真实战报,便就加急接力的送过江来。清晨时分淮南军锁定了胜局,几乎到了傍晚,台城内便得到了消息。而入夜之后,更加翔实的战报便传递回来,台城内大凡应该知道的,便已经尽数知晓了。而城内民众们,则是到了第二天清晨坊市开市时才得知此事。 淮南军击败十数万奴军,取得此战最终胜利! 大多台臣密室之中得知此讯,一时间情绪也都出现极大波动。尤其类似王导、刘超等亲眼见证晋祚之衰颓,亲身经历仓皇南渡之人,更是已经忍不住喜极而泣! 这些身具高位的台辅重臣们,对于此战意义之大,认识当然要远比寻常小民深刻得多。往小了说,此一战宣告了今次南北倾国之战江东的胜利。往大了说,经此一战,将直接奠定日后南强北弱的大形势,中原故国收复有望! 但是由于尚未有正式的战报函文递入台中,所以就算台臣们已经知道此事,也不能像寻常小民一般乐而忘形,放浪形骸,各自以比较内敛的方式来抒发着心内的激动之情。 比如丞相王导,几是夙夜无眠,一整夜都在临案疾书。清晨时分当丞相府属官入室打理起居时,只见满地的墨帖纸片厚厚堆叠,最起码有百数份,所写多为驸马沈侯传颂于外的一些壮声诗赋。而王丞相则两眼血丝密布,衣衫前墨迹斑斑兀自不觉,难得流露出几分寻常难见的轻躁。 至于尚书令温峤,则几乎念诵了整夜的诗篇,尤其是已故刘司空刘琨,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动情之处,不乏哽咽,闻者无不暗觉酸楚。 最引人注意的,还要属光禄大夫刘超,其人向来恪守礼法,严于律己,少有失态。可是昨夜居然在署内饮酒以致宿醉,直接错过了第二天的早朝晨议。 余者中书、仆射、太常、侍中等等,晨议之时精神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萎靡,可以想见昨夜必然是一个不眠之夜,以至于到了第二天,全都打不起精神来。 不过在第二天晨议的时候,由于尚无正式的信报抵都,所以与会之公卿官长们,虽然各自俱已心知,但也都极有默契的没论及此事。诚然此胜可喜,但既然他们身具台省高位,除了私情振奋之外,也不得不考虑的更加长远,该要怎样迎接这一场大胜,以及接下来局势又会因此做出怎样的调整。 如此一场大胜,本身消化已经不易,一时间包括王丞相在内,都还没有能够将思绪梳理清晰,从而确定能够基于此胜而有怎样的进望。甚至于就连沈恪这种沈家嫡系族人,短时间内都不能确定这件功事究竟能给他家带来怎样惊人的助益。各自俱都不乏混沌,所以干脆保持默契暂且不谈。 但如此大一件事情,即便是不提,也绝难当作还未发生。尤其是当议事半途的时候,郡府匆匆来报言道城中民众欢欣鼓舞近乎忘形,担心会因此而发生什么意外和骚乱,因而入台请示该要如何应对。 其实也不需要郡府来报,都下民众们雷鸣一般的欢呼声早已经传入了台城内,可以想象出如今都下各处是怎样一副万众欢腾的场面。 于是护军府虞潭在议事中途便退场,归署召集各个宿卫将军,调遣宿卫入城,防守各处关键所在。尤其是位于乌衣巷的丹阳公主府,务必要保证不被那些乐而忘形的民众们骚扰过甚,以免好事变成坏事。 有了这样一个插曲,接下来再要议事,必然绕不开淮南战事的问题。可是眼下台辅诸公心情复杂,也实在不好深论下去,索性就此散场。反正就算再谈下去,无论什么事情跟淮南大捷相比,都不过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已,让人没有兴致参与讨论。 群臣各居其席,尚还看不出什么。可是一待散场之后,却有数人不约而同行上追随少府卿沈恪而去。这一幕落在众人眼中,便不免有人心内渐生阴霾。 过去这段时间以来,江北诚然战事激烈,而台城内也并非袖手旁观,无所事事。虽然淮南给用多有自筹,但徐州、荆州两镇仍然需要仰仗台城援手筹措。而除此之外,近来台城最主要的政事便要数东扬州撤州事宜,整个东南地域,人员调动俱都非常频密。 此前江夏公卫崇已经南下会稽担任会稽内史,但说实话这一项任命更多还是在于卫氏旧望以及卫崇其人还算是一个南北双方俱都能够勉强接受的人选。但若讲到真正的政事才能,卫崇也算不上一个非其不可的人选,毕竟其人南来之后多是闲任,从来都没有坐治大郡的经验。 早前治理会稽的,像是诸葛恢之类,盛名之外那都是确有政事才能,能够将会稽大郡治理的井井有条。而卫崇所接任的会稽,乃是沈充把持数年之后留下的一个摊子。对于卫崇南去上任能否胜任,从而成功将沈充所遗留下的一些问题解决,将会稽重新拉回台城中枢怀抱,台内对此并不看好。所以给卫崇选派什么样的属官,近来台内也是议论纷纷。 谢尚原本担任钱塘令,也在这一轮的调整中被召归台内担任给事黄门侍郎。虽然在地方上历练时间不久,但是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显著变化。原本其人是以风雅美态著称,兼之又有一位玄名极高的父亲,在都中时誉之高并不逊色于王葛门户子弟,乃是公认的年轻一代一等人才。 可是原来在都中时,其人风雅之外,玄之过虚,不乏轻率浪行,浮于事表。今次归都之后,很明显整个人都变得更加沉静,也不再像以往那样热衷于臧否议论,待人处事都有着很明显的长进。 黄门侍郎乃是近侍清任,兼之如今皇帝都未亲征,连待诏传告的职事之劳都没有多少。所以归都之后,谢尚便彻底清闲下来,每日只是在署内枯坐,除了翻阅一些典章打发时间以外,几乎没有什么事情可做。 身受闲置冷待,谢尚也不感到以外,早在他叔父谢裒出任吴兴太守的时候,这种事情已经可以预见。尤其归都以后,更加明显的感觉到台内多有对立。这已经不是他这个层次能够参与的,索性便也安守其任,并不为扭转处境而去做什么努力。 这一日,谢尚刚刚归署,便得知驸马淮南大捷的消息,谢尚一时间也是高兴的坐卧不定,不独独只是因为自己处境或将要迎来转机,更因为凡身为江东人士,面对如此一个惊人喜讯,又怎么能淡然以视! 不多久,署外有人来报,言道袁耽有请。 谢尚闻讯后不免微微蹙眉,下意识去想袁耽此刻邀请他是为的什么。他与袁耽不独有着深厚交情,而且本身还是姻亲,他的夫人便是袁耽的妹妹。兼之都为年轻一代颇负清誉者,处境不乏类似。 不过这一份交情,在他家选择向沈氏靠拢的时候便蒙上了一层阴影。自从苏峻之乱以来,袁耽便一直担任王丞相的从事。立场上的矛盾落在私人情谊上,相见难免尴尬,因而渐有疏远。今次谢尚归都也有不断的时间了,始终没有见过袁耽。此时接到邀请,难免会有一些好奇。 略作思忖之后,他还是决定去见上袁耽一面。毕竟多年良友,若是就此不再往来,实在太可惜。 袁耽所约定的见面场所还在台城外,谢尚本就无事在身,其人在不在台城署内也都乏人关注,近乎透明,索性直接向上官告假一日,而后便离开台城。 一俟出了台城清明门,谢尚便为城中如今那种欢腾的气氛所感染,整个人心情也变得欢快起来,坐在牛车上两手不安分的在膝上跃动,有些遗憾没有乐器摆在身畔。 城东青溪附近,大街小巷都不乏欢欣奔走的人群,水畔处更是到处都有欢歌声此起彼伏。都内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身在这样的环境中,谢尚不免略感遗憾,没能跟随驸马一同过江,终究与这一份欢乐隔出一层。虽然他在钱塘对于给淮南筹措物用也都颇为尽力,但那毕竟不是什么正轨的渠道,也难摊在明处去夸言。 “今次之后,少弟将要迈于兄前啊!” 这一次淮南之胜,意义之大较之此前苏峻之乱都要大得多,他的堂弟谢奕始终跟随驸马烈战于最前线,此役之后再作论功,可以想见必会获得世道极大褒扬,时誉将会远远超过他这个兄长。不过谢尚对此倒也没有什么太失落的感觉,以驸马之壮气进取,可以想见此战绝非江北用事的终点,来日必然还会有更大的进望,凡精勇于事者,又何愁无功! 0792 分道扬镳 正午时分,谢尚才抵达与袁耽约定会面的地点,是一座位于城东、地近覆舟山,依山傍水的园墅。这园墅规模虽然不大,但建造的不乏意趣,环境也是多有雅致。虽然深秋时节草木枯败,但景色仍然不乏可观,自有一种萧条之美。 谢尚下了牛车,早有立在道左袁氏家人匆匆迎上,于是便在袁家仆人的带领下,穿过槐、柳拥抱的小径,往园墅正门行去。途中他不乏好奇,随口问向那袁氏家人:“我记得此园乃是王长豫别业,斯人已逝,不忍久念,你家郎主怎么选在此处会客?” 那袁氏家人听到这话,当即便不乏自喜、或存小心翼翼的炫耀回答道:“我家郎主久事王丞相门下,丞相因念都中治业不易,因将此园相赠……” 谢尚闻言后,俊美脸庞神情微微一滞,继而心情便转为复杂起来。 时下无论再怎么清玄脱俗之人,凡是南渡而来,总要面对一个家业何系的困境。许多清誉崇高的旧望人家,因为南渡之后不善经营而沦为赤贫,全靠亲旧帮衬。陈郡袁氏虽然也是传承日久的旧姓人家,但在这一点上仍然不能免俗。讲到具体的生活处境,袁氏较之谢家甚至还有不如。 谢尚的父亲谢鲲虽然崇玄而不治业,但最起码也担任过一段时间的大郡首长。而随着他的叔父谢裒入治吴兴,加之沈氏的帮助,如今谢家在吴兴会稽算是彻底立稳了。可是袁耽的父亲袁冲一直在台中任事,兼之早亡,所以袁氏家境的确算不上好。虽然彼此论交意气相投,旧好为系,不会以此介怀,但落在各人心底里,也真是滋味不同。 城东青溪附近,各家王侯公卿别业遍立于此,兼之环境优雅秀美,是许多时人聚会首选去处。时人不耻言利,即便自己不住,也能待客收租。就像王丞相府下金梁园,若去玩乐一场花费数万钱也不算出奇,而且就算想入园花钱,还要有相匹配的身份。 袁耽这座园墅在青溪附近规模并不算大,但是此园原本属于王丞相长子王长豫,无论选址还是修筑风格都颇为可观,早年王长豫在世时,多于此宴请都中各家俊彦,谢尚自然也在其列。因而在城东一众园墅中,也算是颇有名气。 但园墅价值多少还在其次,关键此园本属王长豫,如今斯人已逝,王丞相却将之转赠袁耽。这背后的意味,则不啻于宣告王丞相对袁耽的看重几可媲美子侄。 袁耽能够得到王丞相如此亲昵看重,谢尚也是由衷替他感到高兴,可是一想到彼此立场的冲突,心情也着实感到复杂。 很快,谢尚便行至园中,袁耽早已立在庭前等候,看到谢尚入门,便是大步迎上,拉起谢尚手腕笑语道:“仁祖可是让我久等,稍后定要胜饮几杯!” 谢尚闻言后便也微微浅笑,继而转眼望向庭中,叹息一声道:“花木枯落,入眼萧条,睹于斯景,忆于斯人。王长豫之不寿,真算是世道之不幸。” 袁耽听到这话后,神情稍有几分不自然,不过很快便也附和道:“是啊,昔年良朋满席,如在眼前,而今四顾,恍如隔世。以往我也是不忍履此伤心地,不过今日盛请仁祖,然都内太多喧扰,实在难觅幽处。你我临窗对坐,少忆旧事,互诉别情,也能略缓悲情吧。” 说着,两人便行入厅中,由此高处临窗以望,可见墙外山涧清流潺潺而淌,左近修竹绕溪,虽然时令错过,景色仍然不俗。可想盛夏之际若能居此,自是暑热不侵,满怀清爽。 厅中早已经备下餐食,虽然不是什么珍馐,但旧友相聚不乏深情,饮食之类还在于外。 彼此各怀心事,对饮几杯之后,袁耽才缓缓开口:“早知仁祖归都,我是一直渴于一见,无奈杂事缠身,到现在才抽出时间来,仁祖可不要怪我怠慢。” 谢尚闻言后端起酒杯浅啜一口,继而微笑道:“仕用任劳,自然职务当先。归都后我倒是不乏懒闲,但却担心恶客有扰,不敢贸然求见。” 彼此对言之后,室中气氛便又陷入沉默,虽然彼此都在试图显得更亲近一些,但那一份疏离感终究是挥散不去。原本既为同乡,又为通家旧好的姻亲,往年共在台中任事时,即便是彼此忙碌,但若何者有请,即刻推开案头事也要聚上一聚,高谈阔论一番,又怎么会有此类顾虑。 更何况眼下,一者深受台阁宰辅提携重用,另一者却被召回台内闲置不用,这一番对话无疑更加剧了彼此的尴尬。 而且家世、资历相当的两人,彼此也都互相熟悉,许多话即便不说,也都能够有所体悟。谢尚归都之初,曾经陪自家夫人往母家一行拜望,袁耽却恰好留在台中当值。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公务繁忙,很明显是袁耽为了避嫌而不见。正因如此,对于袁耽今日因何相请,谢尚才感到有些意外,而且心内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就这么尴尬着对坐片刻,袁耽才又干笑一声,继而叹息道:“往年良友齐聚都下,出则成群,入则满席,虽是俱微,不乏乐趣。如今各事与任,反而没了往年的机会。褚季野先达于事,殷渊源至今因罪羁于荆州,仁祖归都未久,转瞬我却又要离都远行,相聚日短,别离时多,实在太伤人情。” 他所言这几人,不独身份背景相当,也都俱有少贤时誉之名,除了良友之外,也都是姻亲关系。像是褚裒褚季野便是谢尚的姊夫,而殷浩与谢尚则是连襟,都是袁耽的妹夫。几人之中,如今最受显用的自然是褚季野,已经高居武昌太守,大郡首长。而最落魄的则是殷浩,与叔父殷融俱受王舒牵连,殷融身死,而殷浩则至今被关押在荆州。 虽然说起来是关押,但也是对殷浩的一种保护。要知道就连王舒都被方镇围攻逼死,殷浩如果归都,必然是要重议其罪,各地方伯绝无可能任由殷浩脱罪,以免给王舒翻案提供突破口。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眼下殷浩留在荆州还有命在,一旦归都,只怕性命都保不住。 听到袁耽这么说,谢尚眸光闪了闪,继而问道:“彦道离都远行,是要向南吧?” 袁耽直接点了点头,并不隐瞒,他今次离都外放,正是要去会稽为官做江夏公卫崇的副手。此前之所以疏远谢尚避而不见,正是为了争取这个机会。他在台中虽然颇受王丞相看重,但公府属员与地方官长还是乏甚可比性,无论是从个人前途还是整家置业,无疑在地方前途要更大得多。 如今中兴老人半数凋零,正是他们这些少壮待时拔起的机会。像是先他们一步的何充何次道之类,早从公卿之辅入治地方,未来数年之内方伯可期。同类中褚裒也都是大郡当任,更不要说比他们稍晚一些的沈维周早已经是持节统兵数万、真正的方伯之选了。 虽然台职清闲,也能更近台辅,但袁耽深知机会实在不多,错过一个或就要落后数年。他既不像褚季野有高居台辅的宗亲关照,更难比沈维周那种土著异类、根本不讲道理的阔行当时,所以今次台中整顿会稽与他而言便是一个极为难得的机会。如果错过了,未来真不知道还会否有这样的机会。 “今日相请仁祖,半在叙旧,半在请教。我就任台内,外事多有不悉,仁祖则刚刚调任归都,关于南乡诸多人情事态,我是亟待仁祖能够稍作解惑啊。” 话讲到这一步,袁耽也不再掩饰自己今次邀请谢尚的意图,直接道明。 谢尚听到这话后,神情却是一黯,垂首半晌后才抬头望向袁耽:“彦道又想让我对你说什么?” 这个问题,不乏苦涩。袁耽此去会稽,不用想必然身负打击吴人乡宗的使命,主要意图自然也是意指吴兴沈氏。而谢家与沈氏已是联系日深,且不说谢家如今最重要的谢裒在吴兴任上便多仰沈氏助力,谢奕更是驸马沈维周麾下久从旧人,甚至谢家能够在吴乡立足,也是多赖沈家通财相助,彼此无论是政治立场还是立家传承上,已经分割不开。 袁耽此前望向谢尚,眸中是不乏希冀,他虽然也知谢家如今和沈家的关系,但多少还存一些希望,想要凭着旧情再将谢尚拉回来,因而才有今日之请。可是听到谢尚这么说,便知道自己这想法是要落空了。 “沈侯淮上再破强敌,我知仁祖此前虽有困顿,但显途已在脚下。不过我还是想问仁祖一声,难道真要为此一望,而远弃旧人、割舍旧情?” 袁耽讲到这里,神态不乏怅惘:“沈维周确是南乡少壮,人莫能及。我本身不悉军务,也不敢妄论其人功业。但若是一个人虽然行事莫能非之,而人情却不乏怨之,这当中之秘,难道不值得深思?更何况南人惯来狭念,我是深恐仁祖你才托非人啊!” “彦道此言,我是不敢苟同。我所观者,人未怀怨,反是人人皆颂其名。王业南来,为社稷以计,才用本就不必限于南北。肃祖大略,深爱驸马,如今种种,更显当年识鉴之明。人皆俗情难免,我当然也希望大功出于旧门,但又怎么能因南北之别而抹杀功实?这难道就不是一种狭念?” 谢尚讲到这里,神情也是不乏激动,如果袁耽不说什么南人狭念云云,他反而还不至于失态。南人狭念他还没有感受到,但是台辅执政的确气量不高,他是已经深有感受,毕竟其人归都后便一直被闪在一边。 “彦道若有问我,我是不赞同你往南而去。如今所见,就连驸马都不甘限于南土,而是过江烈行建事。以弱胜强,来日王业必有大振已是笃定事实。未来所望,终究还是要归于故国。彦道难道就无畅想,来日你我并驰归望桑梓?吴乡虽好,终究远乡啊!往年困于世道,无奈之选,如今社稷脱困,何以不能壮行?” 袁耽听到这里,神情屡有变幻,良久之后才举起酒杯干涩一笑:“仁祖胜论,在你面前我真是不得不哑声。今日不谈时务,我们止于叙旧。” 谢尚见状,也是喟然一叹,不忍再相见为难,站起身来对袁耽深作一揖:“彦道远行在即,应有太多事务繁忙,我也不再久扰。南乡气候稍异都下,稍后我让人备下一些时用之物送至府上。身不能见,神亦长念,告辞。” 说完之后,他便转身,洒然而出。 袁耽稍稍错愕后,也自席中缓缓立起,向着谢尚背影同样深作一揖,眼角不乏湿润。他是心知,今日一别之后,昔日之良友已是彻底分道扬镳了。 0793 群情激涌 淮南大捷的消息传回建康之后,整个都下气氛也是一日比一日热烈得多,恰好与日渐寒冷的天气形成了截然相反的对比。 原本有关于王师大胜的庆贺,还只集中在寻常小民层次。民众们纵然再怎么欢欣鼓舞,但本身就没有多少娱乐方式,了不起在坊市之间高歌一番,忘形片刻之后总还要归于自己的生活。 可是随着消息逐渐扩散,以及有关淮南的种种资讯越来越充实,加入狂欢中的民众也越来越多。不乏近畿郊野之间乡人集结入都,或是徘徊在沈园,或是直接在乌衣巷外,高歌盛赞沈侯并淮南王师。 以至于台中也不能再保持无动于衷,派出许多台内掾属、宿卫,负责接待那些乡中高德、年老。要知道这些人都是乡论的主力,如果怠慢了或就要以物议抨击台辅执政,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而随着台中有所表态,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这一场全民狂欢中。此前大战当前,都下世家子们集会之风也为之大大收敛,可是现在多有故态复萌。昼夜之间秦淮河上多有游舫浪行,游舫上或以丝竹,或是敲筑高歌,往年驸马沈侯流传于都下的一些诗篇,俱都被各种强调频频颂唱。 诸如“弹铗高歌勿笑我,破胆沥肝奉君前”,又或“长驱三千里,擒贼共分炙”,原本这些诗篇因为并不吻合当时之意趣,因是沈侯之名,才有小范围的传播。可是时至今日,都内年轻人们如果谁平日不念诵两句,那简直是从人格上都要被人看低。 而佩剑披甲之风一时间也是蔚为大盛,放眼街上,已经少见博领大衫,热衷于追赶潮流的年轻人们,俱都身披样式不一的漆色竹甲,手掌则按在腰悬的佩剑,以至于短期之内都下竹材价格都是飙升。即便是买不起铁剑,也要木雕一个剑柄剑鞘,用丝布裹起,一个个英武不凡,就算没有马匹可供浪行,也要阔行于市。若看到街上有什么年轻人乘坐着速度缓慢平稳的牛车,都要凑上去指指点点一番嘲笑。 因是这样的氛围愈演愈烈,每日郡府并宿卫单单在闹市中抓捕携带弓、弩之类管制军械的年轻人,最多的时候便达数百人。能够置办得起这些物品的自然也非清贫家境,犯了禁那也只能交钱了罪,否则便要被收监起来。一时间,护军府和郡府这方面的收入飙升几十倍,但人仍乐此不疲。 如此热烈的气氛,其实也是隐患颇多。有一些年轻人因为太过心仰沈侯而渴于一见,甚至直接冲击丹阳公主府,以至于府上家眷都不敢再留城内,家人前往都外别业,而丹阳长公主则被接入苑中,暂避这些热情过分的民众。 另外,都下不乏人家门户里有听用的羯奴之类杂胡仆役。这一部分人也是每日过得战战兢兢,根本不敢出府。那些热情无处发泄的年轻人们,专门盯住胡人,甚至发生数起人户中胡奴在街上被直接殴打致死! 如果说这些还仅仅只是治安上的压力,那么很快台臣们便见识到这些年轻人们有多热情过分。 十月之后,已是寒冬,秦淮河上渐有浮冰暗结。但寒风不足打消都下年轻人的热情,在秦淮水道上仍然不乏游舫聚集,自有年轻人欢歌呼应。突然一艘船上有一个年轻人大喝道:“如今淮南大捷已过大半月,沈侯节掌王师创此大功,中兴以来无有过之!可是时至今日,台省仍无封令赏书颁行,这是否有执政失职,薄待巨功之嫌?” 此言一出,左近舟船上游客们顿时议论纷纷,俱都为台中不能及时封赏大功而感到不平。 “沈侯大破羯奴,功佐社稷,如此大功,岂能薄视!我等不能功从沈侯破敌,已是人生大憾。如今都下有此不公,又怎么能安然旁视!我将直谒台下,命谏台辅厚偿国士,谁人愿为同行?” 有人如此放眼,当即已是应声雷动。于是那些游舫纷纷靠岸,很快大桁南面便聚集起了足足数百人,而且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涌向此处,加入其中,队伍逐渐扩大,直向朱雀大桁而去。 大桁连接秦淮南北,直对台城宣阳门,哪怕是白天也决不允许寻常民众通行,至于到了夜里,就连台阁使者若无急事手令,也都不许通行。 所以当这些年轻人们聚集起来逼近大桁的时候,防守于大桁的宿卫们早受惊动,列阵于大桁南面,竖起火把大灯,将此处照耀得白昼一般,气氛陡然变得肃杀起来。于此同时,宿卫将领也派人将此处情况飞报台城。 眼见到宿卫们剑拔弩张,严阵以待,那些原本还斗志高昂、热血满满的年轻人们便渐有迟疑,甚至有人隐隐往后方撤去。 “来者速速撤出大桁禁区,若有越禁,生死勿论!” 宿卫将领使人喊话说道,心情可谓是恶劣。其实早前建康城一直维持着宵禁状态,但是由于淮南大捷的消息传回而群情振奋,宵禁也渐渐维持不住。类似秦淮河等本就防守不易的地方,宵禁也都形同虚设。宿卫们如果还要严格执行宵禁,那么每天光抓人便要忙到天亮。 “沈侯统兵淮上,鏖战力破羯胡,不知多少义士抛撒热血!我等在后俱承此庇佑之恩泽,如今只为仗义而言,怎么能有退却!” 人群中爆发出不小的吼声,一群年轻人们凑在一起胆气复壮,虽然不敢直接越过宿卫禁防,但也都聚集在大桁附近并不退去。 甚至有人直向宿卫喊话:“尔等宿卫,也是被甲之士,不能从于沈侯建功,已是失任,难道眼下还要强阻生民仗义直言?台辅失职,大功不赏,人不能忍!” 宿卫将领们听到这吼声,一时间也是无言以对,只能命人谨守于此,再次派人入台告急。 过了没有多久,又有更多的宿卫从大桁北面涌来,甚至还不乏宿卫乘船渡过秦淮河,将此处聚集的人众们给包围起来。 就这么僵持着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台城宣阳门打开,护军府虞潭在宿卫精兵们簇拥下登上大桁,直抵对峙最前线。眼见到此处狙击的将近千人之众,虞潭一时间也是头疼无比,这种事如果处理不好闹起来的话真是可大可小。原本淮南大捷乃是内外振奋的大喜事,如果因此而蒙上一层阴霾,也实在是让人扼腕。 “尔等生民,罔顾宵禁法令,夜中集聚游荡,可知非法?” 虽然头疼,虞潭还是让人上前喊话。 此时聚集在此的年轻人们不乏世家子弟,自然也认出了虞潭,当即便回应道:“我等绝非罔顾国法之贼众,实有不平要鸣诉于台省诸公。淮南沈侯,击破贼奴,大庇江东生民免于兵祸,力匡社稷于危亡。大功冠于当时,人皆心仰此壮!然则淮南事捷,台中迟迟无论,义士不免冷血,还望虞公能略顾人情。若是功者能得公正以待,我等今日犯禁,来日愿自系监下以领罪,绝无怨言!” “沈维周身负国恩,肃祖垂爱,既逢国难,义不容辞!即便成事,唯念不负恩用,不负民望!量功以赏,因事而犒,朝堂自有公论,礼法自有定制,此非乡论能决!尔等夜聚于此,言则仗义,实则深触国法,以私情而凌于礼教!淮南义士奋战杀敌,难道就是为了包庇你们如此任性荒诞?若是清议裁论,你们今日妄举,将置沈维周何地?报国报君之义举,难道竟成挟功邀宠之恶行?” 听到那些年轻人的叫嚷,虞潭板着脸亲自上前厉喝道。这些年轻人或是义愤,或是异图,此刻不能仔细辨识,但此一类的行为实在是给沈哲子带来不小的政治风险。所以他在睡梦中得知此事,不顾年迈神乏冲出台城来,务求在第一时间将事态给控制住。 听到虞潭这呵斥声,人群中混乱稍敛,许多原本热血上头的年轻人们也渐觉不妥,俱都低头敛声,不敢再狂声叫嚣,但仍然不乏人还在那里叫嚷,已经开始显露出那种煽动群情的意图。 虞潭灰白须发在夜风中舞动不已,双眉更加紧蹙起来,挥手下令宿卫端弓引弦,而后才又喊道:“自此三鼓之内,能够自查失态,不愿以任性而害沈维周时誉者,自行退去,今日犯禁暂可不计。三鼓之后,仍有留此害贤,则直系有司,重惩其罪!擂鼓!” 低沉的鼓声在宿卫军阵中响起,而随着鼓点声,在场那些年轻人们神情也是变幻不定,许多人直接脱离人群,望夜幕中悄然行去。但也仍然还有人叫嚣鸣冤,试图继续维持对峙。可是虞潭在喊完这些之后,早已经退回宿卫军阵,对那些叫喊声不予理会。 与此同时,虞潭也唤来护军府属官,低声吩咐即刻夜巡都下宿卫各部,并且严令凡有越防异动之宿卫,即刻军前逮捕官长! 三鼓之后,大桁前那些聚集的年轻人们才四散一空。可是人虽然散了,所引起的骚乱却扩散开,可以想见整个台城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 而在妥善处理完这一突发事件后,虞潭心情也不轻松,在返回台城途中便唤来宿卫中自家亲信子侄,低声叮嘱速速出都将此事急报京府沈充处。 0794 一问入魂 虞潭返回台城的时候,台城内早受惊扰,各宫寺官署灯火俱都亮起。不乏掾属官员侧立道途想要窥望动静,又有人自恃亲厚,上前询问到底发生何事,可是在看到虞潭那颇有不善的神情后,也都乖乖闭口不言,讪讪退去。 当虞潭返回官署的时候,此前派出的属下回报,就在那些年轻人聚集在大桁附近时,果然东篱门和北军一些宿卫军士们发生了异动,如今那些异动宿卫官长已经被暂时监押起来。 听到这消息后,虞潭心内不免后怕,同时不乏恼怒。他虽然主掌护军府,但是宿卫可以说是成分最复杂的一支军队,各方俱都将手探入其中扶植自己的力量,绝非哪一方能够独掌。 虞潭甚至不敢想象,当那些年轻人们聚集在大桁外时,突然有一群宿卫冲出来大杀一通,将会给时局带来怎样的动荡和影响。届时他这个护军将军诚然不能置身事外,而那些年轻人名义上还是在给沈维周请命,结果酿生如此惨剧,可以想见清议也绝不会放过沈维周,甚至可以直斥其人恃功惑众,心怀不轨! 就算是现在,事态没有转为最劣,但恶劣的影响是无可避免的。就算沈维周其人有再大的功绩,也绝非清议乡论能够量裁定论,否则台辅诸公、典章礼法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暗潮息一声,心情也是颇感复杂,沈维周今次真是大功壮节,但正因功事太高,也让时局中人心更加激涌,俱想分一杯羹。此一类隐激涌,甚于刀兵。义士壮功,更增世道纷扰……” 虞潭叹藏在暗处的对手和挑战,当中所包藏的祸心并蕴含的凶险,较之真正的战阵厮杀都不遑多让,若是不能应对得宜,只恐功业俱废啊! 那几个疑似心怀异图的宿卫将领虽然被擒下,虞潭也不打算由他自己穷究,倒不是因为惧怕凶险,而是这种事无疑交由沈充去做才更恰当。而且就算是追究下去,虞潭也并不认为能够追查出什么来。今次之事说到底还是沈维周人望太高,致有此乱。而那些潜谋者仅仅只是利用了这一点,而那些异动之宿卫将领,顶多只是追究其人擅离职守,很难有更大的收获。 于是他只吩咐将人送入护军府监室严密监押起来,并不在第一时间提审追究。 这会儿,台省各处也都纷纷派人前来询问详情,这些询问自有护军府属官前去应付,但虞潭也没有太久清闲,很快丞相府又有人来请。 当虞潭抵达丞相府的时候,台内凡两千石以上者,早已经悉数到场。甚至一些今日并不当值而归家的台臣们,也在得讯之后连夜返回台城。 此时殿堂内早已经议论纷纷,且不乏争执。虞潭入殿之后,众人不过转望一眼,继而又都专注于此前的讨论。在行至沈恪席位前时,虞潭对他微微颔首,沈恪眉目之间焦虑才略有收敛。 “既然虞公已经到来,可否请虞公为诸位详述一下此前大桁外的乱事?” 席中一人开口说道,继而叹息一声道:“都下已经许久未有大乱滋生,今日竟有乱民直冲台苑宫禁,实在令人思之凛然!” 其人话音刚落,席中便有数人眉梢扬起,似要张口反驳,不过这时候虞潭已经抬起手来将要开口,其他人才暂时收声。 “此前大桁下确有一桩纷扰,近来都中群情激扬,宵禁形同虚设,常有小民漏夜浪行,确是一桩隐患。待到天明,护军府还要与郡府共议,再申宵禁令不可废,违禁必有严惩!” 大桁外那场骚乱,虽然事发猝然,但是由于护军府反应及时,所以平息的也快。在座众人当中,不乏人尚是不明所以,即便有所闻也都道听途说,不得详情。此时听到虞潭这么说,已经有人松了一口气。 但虞潭如此轻描淡写的描述,还是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随着他话音落下,已经有人忍不住冷哼一声:“虞公春秋日高,所历人事自是繁多,或是雅量笃静,寻常难扰。然则今日之事,不乏人言所涉者众,实非寻常,更有人言……” “是何人言?” 虞潭听到这里,脸色已经陡然拉了下来,语调已有几分不善:“宿卫恪尽职守,严防宫禁,并无过失。此非包庇虚言,而是据实以论!若不然,不妨请丞相主持,廷尉共审,彻查此事?若是查明失职,虞某以降,必甘受国法严惩!” 众人听到这里,脸色俱是微微一变,而此前那几个真的以为事情确是如此简单而松一口气的,在眼见虞潭如此态度后,哪里还看不出必有隐情,刚刚有所松弛的心弦陡然再次绷紧。 虞潭这里不愿深谈,当然不是为了给那些潜谋者打掩护,而是因为如果此事闹大了,受害最多还是沈哲子,因为他这个目标最大最显眼。正因如此,才会有人有恃无恐的搞一些小动作。可是如果还有人要就此纠缠不休,那么虞潭所言之彻查到底,究竟要查到哪一步,能够牵连出多少人来,又有多少人要被迫或主动加入其中角力,只怕始作俑者都不能预知。 果然,在虞潭说完这话后,殿中旋即便陷入一片死寂沉默。唯一有些刺耳的,是尚书令温峤看似半睡半醒时口中所发出的几声意味莫名的冷笑。至于其他人,包括丞相王导在内一时间都是缄默无言。 又过一会儿,接替华恒担任太常的长乐冯怀冯祖思才叹息一声,说道:“国事未定,民心不安,纵有纷扰,也是常情,不可独咎于人事。” “此刻诸公都集殿上,若有疑难未决,太常不妨直言,自有贤长度量公裁。” 冯怀说完这话后,另一席上沈恪已经径直开口说道。 虽然虞潭并未直言此夜骚乱起因,但在座者既然已经聚在了一起,那么该知道的也都知道的差不多了。冯怀现在这么说,毫无疑问是指向淮南的。这是在责怪淮南迟迟没有捷报入都,以至于台城并不能插手淮南事,这所谓的插手自然也包括犒赏一众建功将士。 民怨沸腾,责怪台辅失职,不能及时封赏大功。但其实台辅们也是感到委屈的,说实话沈维周和淮南的功绩已经实实在在摆在这里,谁又敢去苛待其人其功?事实是上上下下无不想要尽快封赏定论,好尽快加入到接下来的分功盛宴中。可问题是,他们根本没有理由啊! 一直到现在为止,所谓淮南大捷,还仅仅只是民间的流言而已,根本没有任何正式的公文函书送至都中。而一直与淮南并肩配合作战的徐州,捷报却早已经在几日前便送入了都中。可是由于缺了淮南这一最重要的捷报,徐州那里的报捷眼下也根本无法处理。 冯怀言道国事未定,再深言一层那就是直指沈哲子,故意拖延扣留捷报,煽动民情攻讦台省,以此而兴风作浪。 太常乃是典礼之选,九卿之首。长乐冯氏虽然不算是一等的南渡旧望门户,但冯怀能够接替华恒担任太常,足见其人也是时誉之选。沈恪虽然共为九卿,但他这个位置是家势硬硬托上来的,若在此前在台内实在没有什么话语权和存在感。可是现在少府权重,加之淮南打得如此漂亮,这都是沈恪底气所在,哪怕面对九卿之首的太常,也敢直接面驳其人,不留情面。 “何者国事未定,沈少府难道不知?近来都下热议纷乱,所为者何?少府官长,位列九卿,自有掾属配置,分劳案牍,莫非少府伏案深劳以致不闻外事?” 沈恪在台内自然不是什么人望之选,可以说是承担了很大一部分台臣对沈家的怨气。毕竟沈充父子虽然更值得忿怨,但问题是那父子俩他们根本就见不到,即便见到了也不敢有放肆言辞举动。所以当沈恪说完话后,当即便有人冷笑回应,讥讽沈恪才庸不配高位,少府独揽事权。 “原来阁下说的是淮南大破奴军几十万,维周亲战追杀奴酋石季龙千里之遥。” 若是以往,沈恪还会因为这些事情而动气,可是现在根本就不放在心中,闻言后已是笑了起来:“其实眼下淮南尚未有捷报传奏,淮上战事如何也都未有定论。维周自来广受人望,时誉之高不逊同侪,眼下身领王命慷慨国难,江东生民难免寄望崇高,或有美好愿景都是人情,这也是王业久疲,内外求兴,人心可用。民声虽不可不闻,但若将之当作台论公裁,还是稍欠体格啊!” 听到沈恪这一番话,殿中群臣神态无不变得怪异无比。一些立场相同的台臣们已经忍不住笑出声来,而另一些本就看沈家不顺眼的人已是忍不住深皱眉头,更加感觉到这土著门户的可厌,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无耻至极! 什么叫未有定论?什么叫因时誉而有美好愿景?睁着眼说瞎话不忘吹捧自家子弟,徐州战报已经确凿无疑摆在诸公案头,事实已是如此,谁又会有心情因为看好沈维周而替你家吹牛! 太常冯怀这会儿也是气得脸色铁青,沈恪这么一说,直接将他说成了捕风捉影、轻信流言的轻浮之人,欠缺大臣体格,因而冷哼道:“徐州捷报,所论翔实,淮上战事结果如何,已是确凿无疑!淮南、徐州,相距咫尺,共拒强敌,何以徐州早奏凯歌而淮南迟迟无讯?王业社稷复兴,自是内外齐心,上下戮力,又岂是区区一镇独力能支?” “殊道不能共论,毫厘谬以千里。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太常司掌典礼,诚然国之大任。但若以此轻论戎事,是否能言之必中?何以徐州奏捷,淮南则必须完胜?” 这时候,在朝担任侍中的贺隰也开口说道:“我是狭流末进,不敢小觑太常,言及于此,忽有一惑。若是民言俱可信,其实我是深盼沈侯今次阵仗建事更加远阔,王师深入故国,痛击虏庭,直抵信都也未可知。不知到了那时候,太常典礼观之,应是先继家祭,又或扶鼎归国?” 贺隰这个问题,不可谓不阴毒。直接抛出一个假设的可能,却要问冯怀一个任何人都不好回答的问题。冯氏郡望长乐,长乐治所便在信都。如此发问,便是在问冯怀是要先于家事还是先于国事? 果然,冯怀在听到这个问题后,脸庞顿时涨成猪肝色。这个问题,无论怎么回答,都会得罪一大批的时人,根本就是刀临颈上。而如果他拒不回答,那么时人又要非议他有没有资格担任太常这样的典礼大任。 0795 人力有穷 贺隰这一问,不独直接将冯怀架在当场,凡是在座之人,或多或少其实都不免深思起来。 淮南今次一胜意义之大,已经难用言语去描述。虽然江东早年也是历经动荡,类似义兴周氏三定江南,又或琅琊王氏扶鼎之功,包括此前沈维周归都勤王,说到底都是在江东这一个盘子里的纷争,在时局能够承受的范围之内。 无论是此前的王敦之乱,又或稍后的苏峻之乱,仅仅只是内部的矛盾,只要时局中在显几家利益能够平衡,无论再大的变故,都能消化下来。 可是今次淮南一胜却是对外,而且不仅仅只是战事上的胜利。随同淮南大捷消息一同传来的,还有奴主石勒已死的消息。本身一国之主去世,必然要伴随着权力的交接所引发的剧烈动荡,比如此前明帝去世,江东庾亮近乎一家独大以致酿生大乱。羯国统治基础较之江东还要更加的不稳定,国主身死不止,同时更有举国之争而大败亏输。 大凡能在时局中厮混的,谁又是傻子!羯国大难临头,将要无以为继之势,谁又看不清! 正因如此,淮南之胜的意义不独独只体现在对江东时局的稳定上,更在于奠定了晋祚中兴,王业北归的基础! 但是说实话,凡有在场之内,包括王丞相在内,对于鼎归故国,光复中原王业,如此一个宏大的目标,其实都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要知道就连如今江东群臣之首的王导,中朝时也仅仅只是一个小字辈而已,至于其余的人,更不必多说。 所以淮南这一场大胜,不独独只是将羯国打得大败亏输,甚至就连江东朝廷再座这些台辅们,此刻都是如坠云端,恍如梦幻。这种感觉,就好像赤贫之户,陡然千金从天而降,首先所感受到的并非狂喜,而是惶恐。 此前他们所思所想,俱都集中于江东一地,包括台辅诸公在内,还在昼夜忧思该要怎么将东南会稽重新纳入中枢掌控之中。可是现在,陡然中原故土俱都摆在面前,看似唾手可得。他们此前所有思谋准备,仅仅只是想要分食一只鸡而已,结果沈维周过江一趟,却给他们猎回来一头牛! 类似南人们,所面对的困扰还比较单纯,对他们而言,进则可喜,鼎归故国,功在社稷,有一个难得的彪炳史册的机会。就算来日进展不顺,顶多退缩江东,恢复原状。 可是对于那些南渡的侨门而言,则要面对一个两难之选。是要借此机会,奋勇进取,努力恢复中朝大一统的旧貌?还是安于现状,认清现实,老老实实安守于江东? 中朝之颓,对许多南渡老人而言,历历在目,恍如昨日,是记忆中不愿触碰之痛。明明一个南北一统、兴盛一时的大帝国,竟然就这样势不可挡的分崩离析,被那些杂胡丑类窃国乱世!即便是眼下羯国已经注定大势倾颓,对于是否大事于北,他们仍然不乏迟疑,担心一旦北进受挫,或许就连江东这一苟安之地形势都将大变。 更重要的问题是,现在进或不进,根本不是他们说了算! 淮上大破奴军,再往前一步,便是豫南、徐州之地,也是如今南渡侨门主要桑梓所在。眼下距离永嘉之乱,不过区区二十多年而已。许多老一辈南渡旧人尚存于世,他们何尝不想又一日生归桑梓?可是如果大举过江归乡,来日中原形势再发生变化呢? 正如贺隰所问,先家还是先国?如果仅从家业传承以论,最聪明的作法无疑是先力图在江东立稳脚跟,然后再徐徐图谋归于桑梓。可是如果从国祚社稷而言,此时若不进取,更待何时! 许多问题,可以想但却不能说。类似王夷甫沾沾自喜于狡兔三窟以谋家业传承之类,如果说出来,那必为时人所鄙,沦为千古笑柄。 人情,家业,国祚,当淮南大捷的消息传入都中后,便在南渡侨人心内争执不休,不知该要如何取舍才是最有利。所以尽管消息传入都中已经大半个月,包括丞相王导在内,对此俱都不愿深谈,因为他们根本就还不清楚,该要以何种姿态来迎接如此莫大变数。 即便是现在,已经有人针对沈维周开始有所动作。但察其动机,更多的还是基于此前各方斗争的那种惯性思维,出于那种不想让对手太过得意的想法。至于他们究竟对于未来时局将要向何方引导,只怕也是一头雾水。 所以当贺隰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不独冯怀不知如何作答,在座众人只要是南渡侨人,只怕无人能够给出一个明确答案。而冯怀之所以更加为难,还在于他的职位,太常九卿之首,司职典礼祭祀,凡有言论,甚至可以当作举世表率。但这表率又是那么好当的?如果应答不妥,只怕即刻就要被人蜂拥而起口诛笔伐! 而这个问题,也是那些侨门人家最怯于面对的问题。此前是困顿于大势,因而客寄远乡,可是现在归乡之途已经将要畅通,那么这些侨门人家要不要归乡继祀?如果不归乡,那么必然要承受不孝的指责。无论是清誉多么崇高的人,一旦身负如此恶名,在时下而言,基本可以说是身败名裂了。 要知道素来以放诞任性而著称的竹林七贤阮籍阮步兵,也是不敢承受不孝之罪名,丧母呕血。 冯怀那里是不知如何作答,不过他也并非孤掌难鸣。很快席中他的亲家王彬便不忍见其人如此为难,开口说道:“本为虚无之事,论之无益。若沈维周果能阔行至斯,即便面对人伦两难之选,在座时贤济济之众,届时自可论出一个两全之策。如今台内所困者,淮南军情究竟如何?若是得胜诚然可喜,若有小挫也需及时奏告台中,日久无讯,往小处言沈维周官长失职,往大处论则是贻误国事!” 贺隰听到这话后,只是哈哈一笑,对于王彬所言或大或小,根本懒于回应。其实只要虞潭能够将那桩乱事处理好,他们本就不必回应对方诘问,因为眼下已经占据着确凿的优势。之所以还要厉言以争,那是连众口一词的假象都吝于施予对方。 见对方似是词穷,王彬气焰不免更涨几分,便又说道:“羯国大军南侵,淮南首当其冲。如今各地多有捷报,唯独淮南喑声,这实在是让人不能安心。两国交战,诚然战事当先,将帅不可轻动。但淮南迟迟无讯,又让台辅如何裁事?既然如此,何妨再遣中使北上淮阵以观战情?” 他这话一说出口,席中已经不乏人嗤笑出来。兜了一个大圈子,落到最后还不是要言及根本,淮南大功诱人,若不能分一杯羹,实在是不甘心! 王彬这一番话,自觉也算得体,然而说出之后,应者却是乏乏。不独吴人阵线乏人回应,就连自己这一方,王彬等了好一会儿都没人开口。一者吃相太难看,无论派谁去,即便是能分到些许事功,也必将为时人所鄙。二者沈维周胆大妄为,扣留捷报且不说,淮南如今刚得大胜,正是士气正锐时刻,如果台中公然派人入镇分功,清誉之类虚名且不必说,只怕性命都要堪忧。 要知道现在淮南捷报还未入都,若是中使入镇,恰好被奴军残部撞见而害了性命,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以眼下态势看来,这种意外其实是有着颇大概率的,毕竟事在人为。 被席中众人晾在当场,王彬也是颇觉尴尬,索性直接挺直身躯,视线在席中游弋,似是准备挑拣人选,可是无论当其视线落向何人,其人便下意识侧开脸避开视线。 “野王公旧年戎事于北,负诏南来,深悉边事,尤知胡患。若要监望淮上军事,其人应是当然之选!” 虽然无人回应,王彬仍然坚持着独角戏,索性直接拉出他另一个亲家野王公宋哲。 宋哲如今虽有散骑之任,但却少履台中,今日也恰好不在场。此前王彬的建议本就乏人回应,如今他自己提出人选,同样应者寥寥。且不说是否要淮南遣使,就算要派遣,那也不是王彬一个人能决定的。 终究还是王导不忍见王彬在那里自说自话,终于开口说道:“淮南之土,本非远乡。光复以来,更与江东交涉频密。沈维周在镇,正当强敌,时人难免多瞩。虽然乡风民声难为台省裁事准绳,但既然民皆颂此,即便不奏,想来淮南大捷应是无疑,那也不必再多此一举。” 讲到这里,王导心内已是充满了浓浓的恶心,他是真的厌烦了台中这种勾心斗角的风气。明明已是笃定之事,结果却因为各自的算计而纠结于真实与否,不知不觉已经将近天亮,仍然还是没有讨论出一个定论。 “淮南至今不报,或是边有小困,不便诉于共论。在座诸公,不乏子弟从戎于边,襄助国事。既然公论略有迟滞,不妨私信以问。王业偏居日久,人皆渴于归国,永嘉旧耻,生民大恨,不可穷劳方面之众,凡忠义之士俱应戮力并行。维周若有困顿不便付予函文,以此探问事仍未尝不是解忧之途。” 王导说完这话后,坐在他侧席的温峤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眸中不乏失望。而这一份失望,王导也是感受得到,落在心底只是更多的黯然。淮南捷报传来至今,温峤一直没有表态,大概其人对自己或许还有一些寄望,认为他能拿出一个最好的方案策略以应对这样一个庞大变数。但他最终还是只能循于旧途,只怕不独温峤,在座众人只怕或多或少对他都有一些失望吧。 或许,能够在南渡之初力助元帝中兴江表,使晋祚不至于绝于永嘉之后,已经是他毕生能够达到的极限。越过这一极限,已经不是他的能力能够应付得了。 0796 木秀于林 经过一番营建,苑城的规模较之此前要扩大了许多,殿堂楼阁之类的建筑也更加丰富充实。 由于皇帝尚还年幼,甚至没有娶妻。所以如今居住在苑城各处宫室的主要是先帝的子女以及嫔妃们,甚至于就元帝的子嗣,此前改封宣城王的元帝幼子司马昱都是刚刚搬出苑城,住入位于乌衣巷的府邸。 兴男公主年纪虽然不大,但是出嫁已经年久,不过在苑城还一直保留着一座宫室作为入苑暂居的住所。这一座宫室规模之大,在整个苑城中都是名列前茅。除了她身为先帝长女,守国长公主的身份之外,当然还有夫家正当势头的缘故,更何况这新的苑城能够建成,便是多仰其夫家之力。如果兴男公主在苑中遭受苛待,人情上也是颇为难堪。 但这宫室规模虽然不小,可是兴男公主入住以后,即刻便是访客盈门,渐渐便显得有几分局促。最开始访客还只局限在苑内,几位先帝遗孀太妃频频来走动看望,一些弟、妹,更是每天不间断的前来问候。 先帝嫡子只有两人,俱为皇太后所出。女儿倒是不少,除了兴男公主以外,另有四人,最幼一个早前苏峻之乱中受惊早夭,剩下的也都不算成年。这其中,除了兴男公主早在先帝作主下嫁吴兴沈氏之外,都还是婚事待定。 原本只是家人来往,就算频繁一些,也都谈不上烦扰。可是很快,便又有许多宗王家眷、公卿命妇闻讯入叩请见,访客便激增起来,实在让兴男公主不胜其扰。索性每日除了例行拜见皇太后之外,俱都枯守宫室之内,实在不耐烦去应付那些各怀目的的礼问寒暄。 这一日,公主在拜见过皇太后之后,正待要退出,恰逢杨太妃携着女儿司马南弟公主入见皇太后,于是兴男公主也只能耐着性子在旁侧作陪,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杨太妃母女才起身告退。 待到宫人送走杨太妃后,皇太后才指着对方远出宫门外的背影,嘴角挂着意味莫名的笑容,说道:“杨妃非出名门,往常多有自逊,就连我都时常少见。近来我家娘子入苑,见面次数反倒频了起来。我这长居苑内的,人望反而不及自家娘子了。” 兴男公主闻言后初时也未多想,只是笑语道:“太妃来见女儿,未必也就只为论叙人情。南弟渐渐成人,已是将要论婚。我是家中长女,又早定夫家,多有此类相问,也是一番母女深情。” 皇太后听完这话后,脸色却是蓦地一沉,隐有七情上面,不悦道:“她有这一番想法,就是在怨我这个嫡母失职,冷待了她室下所出!” 听到母后这么说,兴男公主不免有些诧异,略作思忖之后,才觉出自从刚才杨太妃入见,母后情绪便隐隐有些不对。 皇太后那里已经又自顾自忿言起来:“凡人总是私望难免,即便是妇人少问外事,难道她就不知如今正是社稷未安时刻?更何况就连皇帝大事都还未有定论,内外诸多事务摊陈,这妇人狭见,只道我是疏远偏望,实在太无道理!就算我与她素来无甚情谊,但南弟也是先帝所出,我又怎么会刻意冷落?” 话讲到这里,怨气已是流露的十分明显。兴男公主坐在席中,一时间也是颇为尴尬,这种长辈们之间的龃龉抱怨,她又怎么好置喙。不过在她看来,母后这一番抱怨其实有几分小题大作的意思,人皆有舔犊之情,杨太妃为自家女儿的婚事劳心这也是正常的事情,又何至于因此而不满? 略作沉吟之后,兴男公主忽然想起此前居家时收到阿翁家书,当中有几句话,言道她家夫郎如今大功非常,深除江东积弊,而他家也会因此而拔显于当时,所以未来人情世故方面,或会都有一些细微的改变,希望公主能够有所准备。 当时公主是有一些不解,她家夫郎壮功当时,人不能及,言道独步江表也不为过。可是阿翁这一封家书中,却是不乏忧词,甚至还提醒公主要有所准备。她又需要准备什么? 兴男公主对此真是有些不理解,她幼来受父皇钟爱,出嫁又习惯了夫郎庇护,诸事不必劳心。近年心性虽然渐有成熟,但也还远远不足洞悉这世事百态。 不过前几日,随着她家夫郎大胜之功讯在都中越传越盛,渐渐地甚至有民众以庆贺为由而做出一些违禁犯法之事,兼之家令任球又作进言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兴男公主也开始意识到如今她家尤其是夫郎,如今已是身处风口浪尖上,看似煊赫一时,实在也是不乏隐患的。 兴男公主虽然不具太高的处事智慧,但在意识到这一点后,也是想为夫郎分担些许忧劳。可是她也明白,如今沈家如此受瞩目的情况,一动反而不如一静,若她冒失之下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反而有可能被心怀不轨者曲意解读,好心做了坏事。 所以思之再三,兴男公主索性趁着自家府邸被冲击的时候直接搬回苑中居住,一者是躲避外间那些纷扰,二者也是希望就近苑中,让母后不要受那些纷扰言语影响。曾参杀人,母逾墙逃,人言可畏啊。 今日听到母后对杨太妃的抱怨,被兴男公主与此前那种隐忧联系起来,如此再一想,便隐隐意识到母后这一番不满看似是对杨太妃,其实内里只怕也是有一部分是对自己的。否则此前便不会说她这个做女儿的,在苑中人望反而超过了母后。 如此再一想,母后对杨太妃的怨气便可以明白了。母后这是在埋怨杨太妃关心女儿身世却不与嫡母商谈,反而频频来问她这个晚辈,如此便让母后感到尴尬和不满。 眼见兴男公主在席中沉默不语,皇太后倒没意识到自家女儿已经想了这么多。其实她对杨太妃的抱怨,大半还是近来心情烦躁所致,至于因何烦躁,就连她自己都有一些奇怪,想不明白。 此前虽有国事艰难,但是她家贤婿在淮上大破贼奴,未来形势可以说是一片大好。膝下二子茁壮成长,皇帝的婚事也渐渐将有定论。如今内外俱无忧愁,较之几年前已是不可同日而语。 可是近来她的心情却不乏烦躁,深思起来又不知这烦躁由何处而生,由此而对周遭人事都多有迁怒,甚至性情都有些变化,不再像此前那样和气温婉。 待见兴男公主只是沉默不语,皇太后又有几分不悦,指着她说道:“你这个娘子如今也是不小,该要通晓人事,要学着更加体顺人意。且不说你夫家乃是吴乡巨室望宗,父子又俱为国用,单单维周今次在淮上所创功业,中兴以来无人能有比肩。在公则不负君恩,在私则尊亲爱人。如此佳偶,人世难求,你可不要恃宠而骄,失了亲爱人意。” 兴男公主这会儿也是满腹心事,此时再听母后有的没的说这一通,心情便也烦躁起来,但还是耐着性子说道:“夫妻亲昵,本是难于启齿。但我与夫郎,是幼伴夫妻,往年朝夕跟随,相伴日长比自家兄弟姊妹还要亲爱。若不是国事为急,从来也没分隔遥远至今不见。幼来便受母后教养,虽然早年也有任性,但夫郎俱都宽宥包容,如今年长,更知妇恭。” 皇太后听到这里,眉头便又皱起,垂首组织一下言辞,然后才又摆出敦敦教导的态度:“若你夫妇只是寻常门户,有此自知,也是不错。但且不说你自己罢,今次维周大功于国,王业安稳,一战奠定,未来必是南北属望,乃是当时超群之选,社稷肱骨,国家干城。你若只是寻常妇人姿态,又怎么能安居贤良佳偶之心?除恭顺之外,也要懂得时作忠孝高义之说,日有劝勉,才能守好贤妻本份,不被目作庸碌愚妇。” 兴男公主本就不是一个和顺性子,今日听母后唠叨这一番已经算是极有耐心,只是越发觉得母后越说越不着边际,先是担心她不够恭顺失了夫郎爱意,又担心她只顾恭顺被当作庸碌愚妇。前言不搭后语,也不知要表达什么。难道他们夫妻二人帷内私话,还要天天以人伦义理对答? “终究还是山太妃说得对,其实你二人幼伴夫妻,往年就不必说了,近年也是体格渐渐长成。你夫家本是吴乡高门,维周又是家传嫡长,至今室中都无所出。你这娘子至今懵懂,也不觉人言有非,居然还替旁人考虑婚配事宜,自家大事反倒就不关心!异日若是你家翁妪归朝,我都不知该要如何面对他们!” 皇太后还在那里叹息着自说自话:“国事自有群贤担当,不可独劳一人。维周他功在社稷,举世所知,我又怎么忍心见他长劳远乡之外,因公废私?如今淮上大破胡逆,国祚已无近忧,来日归都叙功,不妨长留一段时间,届时你也要深记和顺,若能添丁报喜,才是公私俱不亏于大功门户!” 0797 誓守妇德 兴男公主听到这里,心情不免更加恶劣,也终于体会到阿翁家书所言人情世故会有改变是指的哪一方面,也更加体会到人心险恶、世事艰难,恶意根本不知会从何处冒出来。 皇太后所言之山太妃,倒并非先帝遗孀,而是已故琅琊孝王司马裒的遗孀,算起来与皇太后乃是妯娌关系。先帝与琅琊孝王乃是一母所出,因而山太妃与皇太后的关系较之其余宗王家眷也更亲厚一层。 山太妃其人也是一个苦命人,夫君去世不久,幼子也随之而夭。虽然生在权贵之门,却唯独欠缺最普通的人伦亲情。对于这位苦命的嫡亲婶母,兴男公主也是不乏同情,时常前去拜望,也屡屡邀请山太妃过府相会以排遣孤独,礼数不曾有缺。 在她印象中,山太妃性情温婉和顺,乃是时下第一等教养优越的贵族女子。所以在母后直点其名之前,兴男公主怎样也想不到居然山太妃这样的人物也加入到近来都内的纷扰中来。 虽然至今无有身信,兴男公主也是时常耿耿于怀,觉得有些辜负夫郎、翁妪的厚爱,但正如夫郎所言,他们如今都还正当年幼,这种事情顺其自然即可,也不必紧迫到去刻意追逐。而且兴男公主本身都还自觉心性远未成熟,若真要为人母,也担心自己不能负担起教养的责任。 母后这一番话虽然听起来没什么,但是在当下这个时机,兴男公主哪怕再迟钝,也能察觉到有些不妙。 略作沉吟后她抬起头来,凝目认真望向母后,想要由其面容看出更多端倪。 “你这娘子怎么如此望我?此一类事迹,本是为人妻室之天命,难道还羞于听说?” 被女儿如此望着,皇太后也觉有些不自在,下意识转过头避开兴男公主的视线,语调已有几分羞恼:“你莫非还道自己仍是少年?人伦续嗣这种大事,已经需要时刻铭计心内!” 皇太后这样一种态度,更让兴男公主感觉她和母后之间已经生出一道无形之壁垒,已经很难再用以前那种天真无邪的态度对对待母后了。本身心中已是满满失落,略作思忖之后,她才故作忿言道:“母后即便不说,这种妇人天命我又怎么敢无视。我只是气恼山太妃,日前我还见她,她既然有此想法,却不对我说,反要道于母后,让我平白受责,真是可厌!” “山太妃不直言道你,那是保全你女郎脸面。她又不是好弄唇舌是非的奸人,也是多听各家宗亲议论,担心有伤你的妇德令誉,这才不得已向我道出。既然已经明白自己错处,就该自省自补,怎么能怪罪旁人?日后再见山太妃,切记不可失礼!” 皇太后对山太妃倒是不乏回护之意,也知自家这女儿是有些冲动,更何况如今夫家声势正旺盛,若果真厌了山太妃,嘴角一歪只怕就不乏逢迎之人要去为难太妃,因而又正色训斥道。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心内已是冷笑一声,脸上却还保持着忿忿之态:“我只是一个深帷少妇罢了,也不知什么国事家事,也不知什么义理典章,日日与夫郎相守也不觉厌!至今分隔南北不得相见,我自己心里有思苦,又向何人去说?如今也无所出,母后一句因公废私便心向旁人,同来责我,我实在是难忍委屈!” “那些闲人或不知情,母后难道又不知?早年大舅执事酿生大乱,君王受困,母后遭逐,我家夫郎不惧凶险,归都勤王!那时内外也有群贤,俱都不能力阻逆贼。幼伴夫妻,因此长离,当时社稷危亡,我是不敢有怨,却恐就此永别,整日以泪洗面,祷天求安!” “归都之后,百业凋零,京畿废墟。夫妻虽有近身,但夫郎却是昼夜劳碌,晓夜忘食。那时我真想问一问,内外群贤广立,何以独劳我家夫郎一人!又恐狭念意气,不识大体,恶言害事,只能忍于怀内!” “此前羯国穷兵南来,百万大军顷刻抵淮,结果我家夫郎又是不辞辛劳,不忍负于王命,毅然北上绝凶万死之地!当时内外群贤,又有何人能言之必胜?当日我任性过江,已经决意与夫郎生死共守一处,绝不再受生离死别之痛!” “夫郎用事以来,种种桩桩,都可历数。我是一直心中有惑,何以言则内外群贤,用事则必以我家夫郎?历数种种,若有一桩能得时贤代劳分任,夫妻不必久别,或许早有胎出!” 讲到这里,兴男公主已经自席中立起,俏脸气得通红:“我也不是自夸自美,只求母后一句持正之论,过往数年,哪一次不是事出无奈?哪一次不是不得不行?我见旁人怀抱有物,自心也觉凄苦。那些闲言之众,虽然身受所惠,却还要以此谤我失德,我是因于大局,求全求忍,结果却换来恶言谤议!今次是绝不能再忍,正如母后所言,强敌已破,国祚无忧,豚犬之类居位不至害于国事,何人再敢谤我,我必踏其家门,让她家贤能北上分劳。我夫妻自归乡土,若无所出,绝不归都!” 眼见兴男公主如此激动,已是愤怒到了极点,皇太后也是愣在了那里,半有恼怒,半有心虚,一时间不知该要怎样回应。 兴男公主初时还是有意作态,言及最后,泪水已经忍不住由眼眶中涌出,片刻后已是双手捂住脸庞啜泣起来:“谁不知优游闲乐最好?谁又愿意久为别离?我夫家豪富门户,夫郎即便卧养终生,三世所用不匮!若不是心念父皇重恩拔举,若不是担心母后独力难支,若不是唯恐皇帝年幼无援,何至于、何至于……性命置之度外,家室抛于乡土,不敢奢求恩赏,只求不负此世!何以人言如此之恶,还要责我妇人衰德……” “你、你……兴男,母后并非此意,你、你快收泪!唉,你所言种种,我又怎么会忘记,只是、只是……” 皇太后眼见兴男公主悲泣至斯,一时间也是乱了手脚,更加的语无伦次。她甚至亲自步下坐席,行至伏案而哭的公主身畔,嘴角翕动不知该要如何安慰。 兴男公主哭泣声越来越大,而皇太后也更加念起往年种种之好,心内怜意大生,也渐渐有不忿生出:“我家贤婿大才为世所重,忠义此世无双,凡有国危,俱都迎难而上。娘子长忍别离,已是难为了你,仍要为闲言恶谤所伤,真是、真是……” 讲到这里,皇太后眼眶内也都渐渐蓄起了泪水,她家这娘子性情的确不算温婉,但是早年大乱之时,却能冒着生命代价前来营救她。而旁人无论话说的多好听,危难关头却难托命。她身为一个做母亲的,在女儿遭受如此非议的时候,非但不能体会女儿的苦衷,反而要与外人一起为难她,也实在有些愧疚。 兴男公主虽然仍在伏案哭泣,但也不忘留意母后的神情变化。她此刻之心伤,倒也不是完全作伪,但也并非是她口中所说的这个原因,而是深感至亲之日渐疏远,亲情早已经不复往年之单纯。尤其早年父皇垂危将要身死时,那种无奈和落寞,思之一分,心内便是揪心的痛。 皇太后听到女儿的哭声,便也渐有默然垂泪之势,而兴男公主这会儿却渐渐守住了哭声,抬起头来,眼眶仍是通红,脸色却充满坚毅:“斗胆请求母后即刻制诏召我夫郎归都,我夫妻即刻还乡,不愿再受一刻言伤污名!乡土自有安乐,就此远绝都下**恶声!” 皇太后此刻心内充满感性,可是在听到兴男公主这么说后,脸色又是忍不住一变,皱眉道:“你这娘子总是没有深虑,言行如此轻率!维周如今正在淮上身受大任,怎么可能说召回就召回?过往思苦都忍耐下来,你就不能再忍耐些许时日?待到淮上之事有了公裁定论,这一次我一定让维周长留都下……” “世人皆奸言,我又何必忍?就算眼下仍要国事为重,我也绝不再忍那些厌声!今日便向母后告辞,往山太妃处问询一一拜访!” 兴男公主又恶狠狠说道:“母后你也不必劝我,即便是夺国获罪,我也绝不能容忍那些恶言者从容度日,再发厌声!” “你、你不可如此,千万不要任性!” 皇太后听到这话,心内又是一急,她是深知自家这女郎任性起来不知惧怕为何物,既然这么说,那也不必怀疑其人胆量。可原本只是一些闺阁妇人闲话,如果闹大了,或是因此闹得人尽皆知,那么局面可就不好收场了。届时兴男公主或要妇誉尽毁,而吴兴沈氏也下不来台,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如此几句闲话,或将会令江东再次大乱都未可知。 “既不能将我家夫郎即刻召回,又不能去报复那些厌声,难道我就任由旁人如此污蔑下去?母后此前还在教我妇恭妇德,若是重谤毁誉,来日我于夫家还有何体面?即便翁媪都不见疏,夫郎也不见弃,我自己又怎么能安怀?” 兴男公主讲到这里,眸中已是恨意流露:“山太妃道于母后时,母后可曾想过,山氏或其近宗,可有适龄女郎,能够取我沈氏大妇之位?” 皇太后听到兴男公主这么说,脸色才是彻底剧变。其实类似驸马、公主至今无所出的话语,最初她听过之后也是不以为意,毕竟小夫妻年纪都不太大,即便眼下无出也是正常。可是随着说的人多了,她也渐渐上了心,加之时下都内都因淮南之胜而欢欣鼓舞,沈氏尤其是沈哲子声誉更加崇高。 这虽然不至于让皇太后对沈哲子生出什么提防之心,但随着那些宗亲命妇们频频闲言,也觉得让公主为沈家添丁无疑是一件好事。毕竟,淮南大胜之后,沈氏作为亲戚宗户,无论声势还是能够提供的助力较之她的母家庾氏都要高得多。而且沈哲子年纪这么轻,锋芒却是毕露,以此为借口将其留在都中几年时间,在公在私都是好事。 至于淮上的事务,虽然以王氏为首的青徐人家不可深信,但除了王氏之外,外事也非无人可托。届时宗亲择取少壮,在朝各家也都拣取贤能,北上任事,还能避免一家独大。 可是兴男公主这么一说,却让皇太后生出警惕,那些每日在她面前絮絮叨叨的宗亲家眷们,难道仅仅只是单纯的闲言?又或者,她们各自也都心怀不可告人的目的? 像是此前皇太后对杨太妃心怀不满,那是因为前段时间在与那些命妇闲聊中才得知,早年先帝为兴男公主选婿的时候,其实杨太妃是希望将自己的女儿取代兴男公主配给沈氏的! 前事不必多论,如今她家这贤婿才具如何已是举世所知,又为大功加身,乃是远超同侪,世道翘楚之选。那些命妇们在这样一个时刻拼命攻讦她家女儿无有所出,其用心之晦深险恶真是让人不敢细思,可笑她竟然还以为可以以此当作一个将贤婿羁留在都、平衡各家声势的借口! 人心世道,实在太险恶! 想到这里,皇太后已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继而握住兴男公主的手涩声道:“我一时不能洞悉恶言奸心,险些误了我家娘子!人心难测,奸邪实在可厌!少龄夫妇即便无有所出,又是什么怪异之事,何至于喋喋不休,穷论不舍!娘子勿忧,你家阿母在堂,绝不容许我家儿女为奸声所陷!” “言在人口,恶生人心,强堵又怎么能堵得住?如果困于国务,我家夫郎不能即刻归都,那么请母后怜我夫妻思苦情深,将我送过江去,勿再留于都中为恶言攻讦。” 兴男公主眼见母后已经为自己说动,连忙又说道。江东这个局势实在太复杂,她是真的一刻也不想多留,唯有身在夫郎身边,才会感到安心。那些奸恶之人想要说动母后将夫郎羁留江左,从而取代夫郎摘取功业,可是如果家眷俱都过江,这一借口已不可用,即便旁人再有别的理由说辞,想必夫郎也能应对。 皇太后闻言后却是不乏为难道:“江北眼下还非王化治土,眼下又是苦寒动荡……” “难道母后就忍见我倍受言攻,不能自申自辩?” 兴男公主讲到这里,语气又变得强硬起来:“母后若不助我,那我也只能自救!谁人奸言伤我夫妻之情,那也唯以刀剑示之,决不留情!” 0798 弄巧成拙 近来廷议,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可决。倒也不是台辅们甘于无所事事,问题是真正的大事现在根本不敢深谈,谁若开了一个话头言及淮南事务,那么接下来也不必再做别的了,各方就围绕这个问题争执不休,互不相让。 这一类的争执,既伤和气,又废精力,关键还是根本争不出个所以然。所以在经过几番较量之后,台臣们也真是各自怯于再提及这个话题。他们也是要脸的,像个泼妇一样喋喋不休却又全无收获,事后也是不乏自省自惭。 可是如果不谈淮南之事,余者诸多零碎小事,各司曹掾属就能自己处理,也根本不需要台辅们再去商讨。 当然除了淮上事务以外,台内也不是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比如同样正在与羯胡外寇交战的荆州,不过荆州战区距离淮南更加遥远,而且如今淮南之强敌已经败退,羯国又是大乱将启,台内即便是有什么诏令决定,传到荆州后形势必然已经发生大变,也都无甚意义了。 不过今日朝会廷议还是有一些波澜,皇太后虽然临朝听政,但也不是每一次都参加。不过大凡只要皇太后出现在朝堂上,群臣也都是加倍的小心,就算有什么事情要讨论,只要不是迫在眉睫,宁可押后。除了对皇太后的尊重以外,也在于皇太后身份尊崇,本身就是一个不可控的颇大变数。 群臣虽然无话可说,但皇太后临朝却不只是枯坐而已,接连发表几篇措辞比较严厉的训令。至于内容,虽与政事无甚牵涉,但也让人不能淡然视之。因为训令中皇太后甚至直指在朝不乏人家帷门修养不符家声,多有败德劣迹。 这一番训令,让朝堂群臣俱都有些不能淡然,下意识担心莫非自家又有宗亲子弟浪行劣态传至苑中,因而引发皇太后的不满? 此一类的无名肝火,皇太后不是没有发过。早前沈维周建事江北,皇太后便在朝中训斥各家名门子弟德、名不配,长于消遣,拙于国务。以至于都中各家很长时间内都肃正家风,不敢再将子弟放出招摇过市。 这一次,不知又是谁家惹恼了皇太后。所以在散朝之后,群臣一面派人回家询问自家子弟可有浪行劣态闹得太过不堪,一面在台内寻人打听内情。 可是包括几名台辅在内,对此都有些不明所以。就算有人心内隐有猜测,一者不能确定,二者也不敢自承。一时间,整个台内居然都打听不出皇太后因何动怒。 不过这疑难倒也并未困扰众人太久,首先是少府殿中监和光禄谒者令收到苑中内诏,原本定于冬至前后几次王命贵妇叩请集会的统统停止,本来一些已经筹备用于赏赐、赠送的礼具也都统统收入库中。接着,掌管皇太后宫事的长信宫监也直接换了人。 如果这些还不能让人猜度到内情的话,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便真的能够让人浮想联翩了:以新进服阕归都的故中书子庾彬与黄门侍郎谢尚共为苑使,护送丹阳长公主过江前往淮南! 这一消息一俟流出,瞬间便将台城内气氛引爆起来! 本来丹阳长公主过不过江都是小事,就算是人家夫妻难耐思苦想要团聚,也轮不到台臣们来操心这种事情。可问题是,在眼下这样一个时机,皇太后突然如此郑重其事将女儿送过江去让人夫妻团聚,这实在是让人有些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 要知道如今整个台城局势,都因为淮南扣留捷报迟迟不奏而停滞于当下,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应该怎么样尽快让淮南将奏书送入都中,然后接下来许多事务才好步上正轨。而不是考虑沈维周戎边辛苦,送其家眷入镇团聚! 皇太后突然来这一手,实在是让台辅们有些措手不及。原本他们还希望能够通过皇太后对淮南施加些许压力,好让沈维周做出让步。可是现在倒好,皇太后干脆直接将人家家眷都送过去了,这简直就是对沈维周无视台城那种劣行的声援,对于台辅们简直就是顶心戳肺的打击! 而更关键的问题则是,这种事台辅们就算想阻止都阻止不了,根本没有理由! 随着各种消息的汇集整理,皇太后这么做的原因也渐渐清晰起来。可是明白了原委之后,更加让人感觉哭笑不得,仅仅只是因为一群妇人搬弄是非,结果就让皇太后这样一个可以有利压迫淮南的王牌彻底排不上用场! “凡自负机敏者,每多自误!” 尚书台官署中,温峤虽然不去刻意打听,但当台内有了最新的风传,总会有人及时汇报到他面前来。 他本身恶疾缠身,健康状况本就堪忧,即便担任尚书令这样的尊位,也只是出于平衡各方的需要。对于淮南大捷这件事情,他因为本身没有更大的诉求,置身于诸多纷争之外,反而能够看得更加明白。 随着淮南大捷的消息传入都中,各方的角力便早已经展开。如果没有吴人团体在背后的推波助澜,淮南大捷尚不至于在民间掀起如此大的波澜。 不过大概吴人也是有些乐而忘形,忽略了尺度的把控,将沈维周的声誉推到了过高的位置上。甚至民间将之目作扶危救亡的救世主,这不免便到了一个相当微妙的境地。 同样不甘寂寞的还有那些青徐人家,他们这一次倒是学的聪明一些,不再去直阻如今风头锐高的沈氏,反而还发力在本就已经沸腾的民潮上加一把火,这就直接令得沈维周的处境不仅仅只是微妙,而是变得危险起来。 比如此前大桁外发生的那桩乱事,如果不是虞潭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处理得当,那么所造成的后果实在难以估量。甚至有可能将沈维周直接置为台内公敌,大悖人望。 而苑中所发生的潜流,很明显又是来自另一方的势力,那就是已经被时局忽略已久的宗王势力。这些宗王在屡经打击尤其是故中书庾亮的铁血诛杀后,在时局中能够发挥出的作用可以说是已经微乎其微,可以忽略不计。但是,特殊的身份让他们可以避开外朝的耳目,直接接触到皇太后,从而对皇太后做出影响,诱导做出对自己有利的决定。 当然,仅仅凭借宗王,还是不能撼动乃至取代沈氏和沈维周在淮南的地位。南渡诸王泰半凋零,而元帝子嗣长成的不多,类似东海王、武陵王等也都还不具备那种人望。 可是,如果宗王加上世家呢? 在如今的时局中,较之中朝相比,青徐侨门日渐颓势,早已不再是一家独大,但仍然是老而不死。豫州侨门在故中书庾亮在世时,也可以说得上是烜赫一时,甚至能够压制住青徐人家。就连温峤自己,其实都可以算作豫州一派。 可是庾亮死后,豫州人家上升势头便遭到腰斩。无论是他温峤,还是如今的中书令褚翜,又或是其他人,都难以完全取代庾亮在时局中的作用。而原本团结在庾亮身边的豫州人家,也因此而有了裂痕。 庾家自己因为要自保,与沈氏吴人联系更加紧密,甚至直接让出豫州领袖的位置。褚翜如今看似是接过了这一使命,但也难以继承庾亮所留下的诸多资本,尤其在人望等方面,不要说跟王导分庭抗礼,较之青徐侨门中的诸葛恢之流相比都要略逊。所以褚翜这个执政做的实在太尴尬,太勉强,尤其当王导担任丞相之后,更是直接被覆盖于其阴影之下。 原本褚翜所走的路数是重点经营荆州,陶侃垂垂老矣,子弟不能继任,如果能够执掌分陕,哪怕放弃台中执政之位都是值得的。 可是好死不死,沈维周这里陡然异军突起,甚至直接正面干翻了羯胡主力几十万大军!在这样的形势下,就算傻子也能看明白,未来边镇用事的中心,必然要向淮中转移。而荆州原本的分陕重地,也必然会因此而有衰落。这个时候如果再一门心思往荆州钻,得失如何实在难料。 所以,这一次宗王谋思淮南,其幕后的推手极有可能便是褚翜。要知道淮南再进一步,便是大片的豫南之地。褚翜如果能够得到掌握淮南的机会,那么其豫州领袖的资格将会变得无可动摇。 但是这种手段,实在算不上是高明,且不说宗王一旦壮大所滋生的那种破坏性,单单家事、国事混为一谈,就不该是执政大臣该有的格局。果然,这一次彻底的弄巧成拙,非但没有达成目的,反而更加巩固了沈维周继续坐镇淮南的可能。 淮南大功震世,台内各方蠢蠢欲动,结果非但不能有效的钳制住沈维周,反而是互相拆台,互相堵死了插手淮南的可能。如今局面算是彻底僵持下来,接下来一个个也不必再自作聪明,老老实实去问沈维周究竟想要什么吧。 想了这么多,温峤对于沈哲子的难缠也有了一个更深刻的认识。 这小子仿佛真的如有天助,奴国大军南来,谁也不敢言之必胜,哪怕是有了颖口那种大胜,最终战事走向也是未知。原本台内还一直担心战事一直要拖延到寒冬,届时无论是淮南还是江东都将前途未卜。结果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奴主石勒死了! 而原本拖延封赏,应该是台内用以钳制方镇的手段。可是现在时入寒冬,一系列的大型祭祀典礼都要开始准备,结果淮南那里就是死扣着捷报不奏,反而将台城逼迫的下不来台。民声可以置若罔闻,可是先王祖宗谁敢糊弄?淮南捷报至今都不入都,届时祭拜宗庙先王,这件事到底提还是不提? 尤其眼下的局面,被一群自负高智者玩成了僵局,他们甚至连沈家的诉求都还没探出来。接下来想要搞清楚沈维周到底要什么,只怕还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0799 尚书仆射 兴男公主离都过江,场面虽然不小,凡宗亲故旧多有相送。但在如今的都下而言,也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民众自为其乐,台辅自为其忧。 但是无论或忧或乐,所要面对的问题已经到了不得不解决的地步。而一直到了这种地步,台臣们才意识到,他们此前无论如何骚乱,如何争执,但是连最基本的问题,沈维周为什么要扣留捷报不奏,都还没有搞清楚。 虽然各家不乏子弟在江北淮南历事,此前家书往来也多有沟通,可是沈哲子的意图如何,却还没有通过任何一种途径抵达建康。此前他们家书交流所知,仅仅只是淮南形势一片大好,以及沈维周其人在如今的淮南拥有着独一无二、不可取代的威信。可是对于接下来沈维周想要什么,以及想要做什么,他们一无所知! 或许这也是淮南之所以扣留捷报不上奏的原因之一,沈维周就是为了要教会这些台辅不要想当然的太过倨傲,应该试着放低身段姿态进行交涉。 无论有没有这样一层原因,许多台辅都已经意识到这已经是为数不多能够解决当下困境的途径了。此前他们更多的是关注于该要如何瓜分淮南大捷所带来的庞大利益,并且已经做出诸多努力,可是到头来诸多努力都成无用功,而那所谓的庞大利益,却仍然悬在他们面前,看得见但却触摸不到。 近来也有台臣私下里试图说服王丞相,希望台中能够拿出强硬态度,勒令沈维周必须上奏言陈淮南军务,然而王导对此却始终没有做出正面回应。 “沈维周,不可常人度之。淮南捷报滞留镇中,颇集众怨,这一点他又怎会不知?如今台内,丞相府看似总领百事,实则令出多门。我是不惧先于众人,敢发催促厌声。但若诏出府下,辙有别令倾覆,则台省威仪,荡然无存!” 王导对外保持缄默,私底下还是对自家子弟王胡之等人吐露自己的困境。他虽然官居丞相,百官之首,但事实上单单在台内能够挑战他威严的便不独一人。 其实事态演变到如今,王导也是有几分后悔。如果此前在淮南大捷消息刚刚传回都内时,趁着各方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以丞相府下令沈维周述事述职,同样也能避免当下这种困境。如果沈维周敢于拖延,将会与整个台城都彻底对立起来。届时要面对的已经不是门户之争,而是中枢与方镇恒久以来的矛盾。 可是现在,各方利益同盟早已悄然结成,当中有着太多可以合纵连横的机会。别的不说,单单丹阳公主过江北上这件事由始到末,王导一直被蒙在鼓里,这于他而言何尝不是一种警醒? 他不会天真自负到认为仅仅只有淮南才是时下各家唯一可争取的利益所在,事实上他作为丞相同样也是位高可口,足堪分食。 哪怕同为青徐侨门,甚至王氏同宗,此前王彬突然发言力荐野王公北上,便不曾与王导商量过。而诸葛恢府上,近来也是频有集会。这全都是已经超出他掌控的变数。 所以,如果现在王导敢以丞相府的名义直接去触怒淮南,沈维周那里或是早有准备,甚至有可能鼓动台城这各方的势力先把他这个丞相给掀下来! 王导不是留恋权位,事实上他待在丞相这个位置上不过只是徒负虚名而已。不夸张的说,他现在的处境跟小皇帝有些类似,所具有的仅仅只是高位虚荣,而皇帝的位置较之他这个丞相甚至都还要更稳固得多。 “今次淮南一战,沈维周大才彰显,同侪几无可并驱争勇之选。北国大乱再起,我家儿辈仍是不乏懵懂,如今我尚在其位,或还可荫庇儿郎稍许。若是去位,我家未必还能再得众援。” 王导讲到这里的时候,神情已是不乏落寞。至于那几个听众,或有同感,或是不忿。但王导也不打算再继续深讲下去,否则也只是更多丧气颓声。 总之,王导这里不愿对淮南采取强硬态度,余者更加无人出头。用强不能,那么也只能心平气和的谈一谈,看一看淮南到底要怎样的条件,才肯让事情归于旧轨上来。 可是,认识是有了,但到现在这一刻,他们才发现根本无人可谈!沈家如今在都中,重要的族人仅有沈恪一人而已,但沈恪能不能够全权代表沈哲子,众人还是不能确定。如果他们在这里跟沈恪纠缠不清,浪费时间、精力不说,到最后就算是谈妥了,沈哲子那里却拒不接受!到时候他们同样没有办法,反而将底线向人交代的一清二楚! 要不要派遣中使与淮南直接展开交涉?但这样一来,争执又绕回了起点上来,淮南愿不愿意接待中使?就算淮南愿意接待,又该派谁去?谁又能够不偏不倚的代表时局中各方的所有利益?而且淮南就算距离建康并不遥远,往来交涉也实在需要在路途上浪费太多的时间,完全达不到从速解决此事的要求。 结果,现在台内面对的问题是,用强没人挑头,谈判则找不到对象,简直就要纠结成一个死结!如果是往年,还可以利用方镇之间的矛盾予以挑拨。可是现在徐州被淮南拉扯着才得大功,短期内是没有可能翻脸的。而荆州那里战事还没有结束,甚至就连更偏远的交、广,眼下都还在与成汉互有交攻。 但是天无绝人之路,政治上的博弈又怎么会是一个死局。在经过一番权衡之后,台辅们还是发现了另一个选择,那就是召沈充归都。沈充如今正在京府坐镇,一来不是前线,二来距离建康也近,三来沈哲子就算要耍诈,也不能连他老子交涉出的结果都反对。 可是,如果召沈充归都,又要以什么样的名义,又该给沈充安排怎么样的官位? 此前沈充主动放弃东扬州刺史,然后台中任命其人为扬州刺史暂作安抚。后来因为战事需要,将沈充调至京府坐镇,又加镇军将军号。如果沈充的官位不作调整,就这么调回都中来,难道真要将扬州本畿军政事务一应付之?如果这样的话,此前裁撤东扬州意义又在哪里?难道就是为了增加沈充其人的权位? 所以沈充的官位,是必须要做出调整的,最起码要将其军权解除,这是一条底线!否则,父子俱掌兵,一者在畿内中枢,一者在外镇强藩,干脆直接向沈家投降得了! 可是,就算要调整,又该给沈充安排什么样的官位?贬职是不可能,且不说眼下是他们要主动争取让沈充归都,单单沈充自己虽无外征战功,也有内镇维持局面之劳。 讲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台内反而没有爆发出太激烈的争执。因为眼下俱都已经认识到请沈充归都乃是一个破局的契机,如果真的因此而闹得太僵激怒沈充,索性干脆不来了,又会将他们晾在这里,一筹莫展。 所以,就算有人已经认识到,让沈充归都担任台阁高位,或许就是沈家的诉求之一。但这会儿也没有人再自作聪明的去阻挠,他们所需要解决的就是,如何在各家能够接受的程度之内,给沈充一个尽可能高的职位。 如果没有了争执,台内决事效率还是挺高的,很快,沈充的新职位就被拟定出来:以太子少保加侍中,归都接替广陵戴邈担任尚书右仆射,直入台阁,并开府仪同三司。如此一来,虽然再无军权在手,但却直接成为台城执政之一。 这已经是中兴以来,南人在中枢朝堂中能够获得的最高待遇,陆氏兄弟也不过如此。如果再上一步,那也只能尚书令或是三公加录尚书事了。甚至因为有太子少保这一荣衔,较之中书令褚翜还要更高了半级。而且因为兼领侍中,近于枢机,可以说是诚意极大。 而且为了表示对沈充归都的重视,甚至有人建议由太常冯怀携带诏令前往京府宣诏,盛请沈充归都。但这简直就是在开玩笑,太常乃是九卿之首,哪怕是真正的三公任命,也不需要太常亲自出面宣诏。就算台中现在已经被掐住了脖子无计可施,那也不能如此毫无底线! 于是商议的最终结果便是,宣诏还是由光禄卿派遣谒者前往,但是跟随谒者一同去的还有东海王司马冲。东海王不带正式的台命,但跟随同行也是表示出台中足够的诚意。 台中如此诚意十足,沈恪等吴人们自然也不会再去阻挠闹腾。事实上沈充归都确是他们的诉求之一,如今在台城中枢,最高决策层面吴人还是欠缺头面人物。吴郡陆家虽然也属于吴人,且眼下还有陆玩在朝,但终究跟以沈氏吴兴人为主体的新起吴人团体尿不到一壶来。至于虞潭,已经是年过七旬的老者。 沈充正当壮年,而且又是帝宗亲戚,更不要说还有沈哲子这样一个让人艳羡无比的儿子。其人归都,必将能够整合吴人在朝堂上的力量,成为一股不逊于任何一方的强大政治力量,直接参与决定江东朝廷的未来走向! 0800 世道不过如此 建康与京府之间,商贸往来频密,水陆交通便更加的便捷。虽然水路跟陆路相比有更多的优点,但这一段水程又不乏江阔浪高的危险,每年总会或多或少出现一些交通意外。这也是早年旧吴时期,吴大帝孙权劳民伤财、再开破冈渎以勾连吴会的原因之一。 如果仅仅只是出游而非大规模的物资运输,如今在建康与京府之间的陆路其实也已经相当畅通,若是快马急报一两日便可抵达,即便是闲游缓行,也用不了太长的时间。而且沿途路道平缓开阔,并无太多颠簸之劳。 此时在这路途上,正有一支数百人的队伍自京府而出,不急不缓的西向建康而行,正是归都赴台的沈充一行。 牛车宽阔的车厢中,沈充身裹大氅,神态不乏欢愉。坐在他对面的,则是此前自淮南赶往京府的钱凤。 “向年简居乡土,陋识寡闻,只觉天高难企,终日忧戚于怀,想要求取安稳,却不知该要何处发力。如今总算略有所得,回望前事,方知世道不过如此啊!” 沈充令人打起车帘,冷风灌入让人精神为之一振,望着道旁不断后退的风光,更觉心旷神怡。 钱凤听到这话后便也笑语道:“譬如人行陌路,不达终途,难知此程长短。若是行途泄力,虽十里之程,观如天涯之远啊!” 他两人这一番感慨,那真是切身体会,有感而发。 世道向来重北轻南,也并非没有道理。类似沈充、钱凤二人,也算是南士之中的高智翘楚之辈,但是限于本身的阅历、视野,于世道实在难有更大的渴望,哪怕是造反作乱,其毕生最大的梦想无非是自立割据于东南。至于逐鹿中原,一统南北,则根本没有这个概念。 他们的平生夙愿便是如此,至于政治素养和嗅觉则更不必多提,衣冠南渡而来,对于那些北人更是一无所知。能够认清楚琅琊王氏乃是海内高门,值得投靠,已经算是不错了。 所以对那些经过中朝大一统年代,又亲身经历八王作乱动荡岁月的侨门人家而言,他们这些吴乡土著不过是一群乡土鄙夫而已,唯有财力、勇力可恃,余者不值一哂。如此懵懂无知,即便有所诉求,也不过是儿童吵闹哄抢饴食,根本就不足为患,反而可以大加利用。 所谓的江东之豪,莫强周沈。周氏虽有三定江南之功,说干掉就干掉。而早年的沈氏较之周氏还有不如,自然也只能被当作刀剑一类利器使用,绝不会当作同类去看待。但就算是如此,他们仍要感恩戴德,因为就算是刀剑,也不是谁都有资格去做的。 早年沈充和钱凤之所以热衷于用武力造反作乱,那是因为除此之外他们并没有其他更好的手段和选择。同时,内心里对于王葛之类高门,既不了解,也是不乏敬畏。除了自身所拥有的武力,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其他的方式可以在对方面前显露。 而这一份敬畏,大半源于无知,他们看不明白这些南渡高门兴家立世之道。明明这些人不过一群亡国之余,被北方的杂胡追杀得仓皇南逃,乡土家业俱都舍弃一空,怎么到了江东居然还能显居人上,作威作福? 所以长久以来,在沈充他们这些土著看来,侨门那些名士们比如王导之流,一举一动真是高深莫测,似有一种他们所不理解而又强大的无从抵挡的力量。 沈充是幸运的,他有了一个好儿子,不仅仅深悉侨门那一套手段,而且能够玩得比侨门还要巧妙。一步步将沈家从吴兴土著门户拉扯出来,渐渐壮大成为不逊于世道中任何一家旧望人家的门户。 先前沈充叹言,世道不过如此,说的更透彻一点,权术不过如此,侨门不过如此,王茂弘不过如此! 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观者或有惊叹,拆穿不值一提!沈家越过那些侨门人家的阻挠,一步步显拔于时局之内,而这个崛起过程也是对侨门权术的剖析和认识过程。明白了他们的玄机和巧妙,也明白了他们的局限和软弱,不只能够取而代之,而且还能做得更好! 自从王敦事败之后,钱凤便一直隐匿在暗处,虽然没有机会像沈充这样一路显眼,通览全局。但他也有自己独特的经历,尤其是此前在襄国参与了程遐弑君谋逆的这一个过程,虽然他在其中并不是一个重要的执行者,但也毕竟参与其中。因而会有不达中途,难知此程长短的感慨。 如今他们的视野、格局,俱都已经不再局限于吴中或者江东一地,这于他们而言,也是一个长足的成长。今次沈充归都,取得了南人能够在朝堂中获取到的最高权位,对于他们这一对良友而言,也是一个新的起点,一个进望更加宏大目标的开端! 沈充今次归都,倒也没有再作态拖延,一俟接到台中诏令,便将京府事务交割一番,然后便洒然起行,甚至就连京府众多人家想要集宴欢送都予以拒绝。其过程之顺利,传到都中的时候也令台辅们都颇感意外,乃至于产生一种沈充其人乃是勤于王事的忠义之士这种错觉。 当然,错觉仅仅只是错觉。沈充之所以归都这么顺利,自然还是因为得到了足够的利益。这也让许多此前便与沈氏等吴人不乏龃龉碰撞的青徐人家颇感不满,认为不该在没有得到任何许诺的情况下便给予沈充如此高位,这会让接下来的谈判交涉变得更加被动。 但不满是一方面,如果他们还有能力决定此事的话,沈充这一项任命此前根本就不会获得通过。现在,事实已经如此,沈充已经在归都途中,最根本的问题则还没有得到解决,就算他们想反悔,其他人也不会答应。 除了这一点不和谐之外,整个台城对于沈充的归都还是持着欢迎态度的。且不说沈充的归都便意味着将要开始正式解决淮南问题,单单解除了沈充的军权本身便可以称得上是一桩收获。 如果沈充还率军坐镇于京府,这本身对于台城便是一桩庞大的压力。而且以沈家今时今日的声势权柄,如果还要强硬将其家排除在台城中枢之外,这也是一件隐患。所以沈充归都执政,也是各方能够接受的一个结果。 当沈充一行抵达建康时,大量台臣出城相迎。吴人群体自不必说,沈充本身便已经是吴人们当之无愧的领袖人物,其人归都担任执政对吴人们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至于其他各方,也都没有必要在这种时节纠结于此类虚礼,权当给了一个面子。 至于建康城的民众们,也都多有出行,沿途观望。沈充其人在建康城倒不具备多么崇高的人望,可是他作为沈哲子的父亲这一节却是让人频频提及,因而民众们也是不乏好奇,都想见识一下究竟何人能够教养出那样惊才绝艳的儿子。 沈充因子而进,这一点不乏时人讥讽,甚至此前在都外台臣们迎接时,便不乏人语带讥诮。对于这一点,沈充倒是看得开,完全不以为意:“人言褒贬,此世积弊。家业进退,自是各显所能。吾儿确有显才,已是人尽皆知,又何须因畏人言而自作拙态?此世人多以旧声枯骨为美,与那些碌碌无为、荫受父祖之众相比,我家儿郎高才可夸,我还是略得教养之功,又何须以此为耻?” 他是真的不以为耻,反而觉得是家门荣光。冢中枯骨再怎么显赫,那毕竟已经是过去,然而他家儿郎大誉当世,带契整个家门,未来仍有无尽可能! 沈充入都过程虽然顺利,但是跟台臣们久困的状态相比,仍然算是晚了。尤其如今已经时入冬月,再过不久就到了腊月,如果不能尽快从速的解决淮南问题,等到进入了腊月之后,诸多祭祀典礼的准备筹措都要被耽搁。 所以,沈充在入朝拜见君王之后,当天就被留在台内履职上任,甚至连都中一些故旧亲戚都来不及前去拜访。如此追求高效率的场面,在如今这个世道下真是不算多见。 时间虽然赶,台内对于沈充的安置倒也没有将就。尚书仆射本就是尚书台官长,此前戴邈在这个位置上其实谈不上多显重,如今沈充入朝,台内干脆打通旧官署之间的围墙,尚书台几处分曹并作一处,作为沈充的新官署。至于府下一应属员也都尽数整理备册,以供沈充挑选,那些备选者无一不是台内俊彦少壮,务求不要让沈充再纠缠于此类枝节小事,尽快开始正题的讨论。 沈充对此也都尽数笑纳,甚至丝毫不避嫌沾了儿子大功之光的事实,直接将原本担任沈哲子属下的张鉴充作自己掾首,剩下的属官也都从速以决,很快就搭起了一个行政班子,开始接手尚书台事务。 沈充能这样识相,台辅诸公们也松了一口气,于是再打起精神,准备开始正式讨论淮南事务各项问题。 在沈充归都之后第三天,久久没有音讯传来的江北淮南终于有人抵达了建康城。来者乃是梁郡太守庾条,而在其队伍中还有一个让人颇觉意外或是陌生的人,那就是此前在都中昙花一现,随即担任谒者、此前以台使前往淮南,继而便杳无音讯的司马勋。 0801 一声叹息 庾条的归都,虽然不及沈充归都引起那么大的轰动,但是该知道的基本都知道了。毕竟庾家和沈家如今关系如此深厚,而庾条过江北上正是接替了沈哲子此前在梁郡的职务。他赶在这个时节归都,不用想必然是淮南方面的先驱。 所以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台中不乏台臣腹诽,果然沈家还是难改那吴中陋乡粗鄙作风,不见兔子不撒鹰。沈充和庾条前后脚归都,事情怎么会这么巧?肯定是已经做好了约定,拿到了好处才会放开姿态。 不过心中虽然有不满,这总归是一个利好消息,所以台内仍然不乏人赶来迎接,想要抢先一步见到庾条以打听出沈维周究竟是怎样的心意想法。 不过这些人注定要失望了,庾条今次归都,也并没有带来淮南的捷报,无论公开或是私下的场合对于淮南事务也都不过多谈论。似乎今次庾条归都,仅仅只是简单的述职。其实也并不简单,好像也还有别的使命。 司马勋其人,身世堪称离奇,早前在都中倒是也引起了一些议论。不过对于其人,台内绝大多数人还是倍感陌生。所以最开始他们的关注点也并不在其人,只是在庾条那里实在没有打听出什么有用的资讯,这才留意到队伍中有这样一个人。可是当注意力放在司马勋身上时,许多人心内便生出了疑惑。 相对于此前作为台使离都那种小有风光,司马勋今次归来堪称落魄,他是作为囚犯被监押回来。手足俱带镣铐,整个人蓬头垢面,形容枯槁,较之早前已是判若两人,本就不是一个熟悉面孔,所以最开始甚至没人能够认出他来。 只是因为队伍中有这样一个特殊存在,难免会有旁人问起,庾条随口回答才叫破其人身份:“这一个乃是淮南镇下一罪囚,名为司马勋。今次恰逢我要归都,所以维周托我将罪囚押送入都,交付有司论罪。” 淮南罪囚? 前来迎接庾条的台臣们听到这话,不免便上了心。眼下正是一个微妙时刻,各方一举一动都不乏深意,尤其淮南又是时下众望瞩目的焦点,自然更加是凡有风吹草动,都有人要去大肆解读背后深意。所以庾条那适逢凑巧之言,又怎么会有人相信? 如今上下内外都在焦急等待着淮南捷报入都,并且已经为此做出了巨大的让步,然而捷报还是没有等来,反而等来一个罪囚?这当中必有深意可供咂摸! 于是众人在散去之后,俱都开始纷纷打听司马勋其人其事。往年其人托名宗室南来建康,但却无人问津,如今作为一个罪囚故地重游,反而迎来了万众瞩目,也真是造化弄人。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在台城这样一个关系纠结成网、消息高度集中的地方。加上司马勋其人早前入都的经历也不算什么秘密,只是乏人关注而已。如今被一番追查下来,很快甚至就连早前此人名列荆州捷报函文副本都被拎了出来。 对于司马勋其人的身份背景,众人自是嗤之以鼻。虽然时下并没有什么太高超的技术能够辨别血脉疑难,但哪怕是口口指认,也不可能随便一个人冒出来就能充作宗室后代。毕竟跟冒籍世族相比,冒充宗室的政治性要更大得多。 济南王司马恂这一脉,确凿可查的传承仅止于其孙子司马耽、司马缉一代,司马耽无子、司马缉继嗣。但是由于司马缉跟随成都王司马颖作乱,所以其人嗣位甚至都不为东海王司马越一脉所承认。元帝一脉本就是越府班底,如今的宗正记载济南王一脉,甚至仅止于司马耽。 如今居然冒出一个人言道乃是司马恂玄孙一辈,无论是在礼法上,还是在血脉上,又怎么可能获得承认! 当然,这也不是台臣们眼下关注的重点。司马勋这个宗室身份是不是真的,他们也不在意。关于其人早前在建康城的活动,唯一有一点隐晦的便是通过什么样的途径成为谒者仆射,并且作为台使前往淮南。 这些秘密,对于普通人而言或许终其一生都追查不出来,但眼下是台城各方齐齐出动,很快便将这当中的弯弯绕绕调查的一清二楚。 谒者仆射虽然仅仅只是台内光禄勋下属六百石,但本身已经是清显职位,要决定这样一个职位人选并不简单,既要有主官选用,还必须要有司职典选的官员举荐。司马勋在出任谒者仆射的时候,光禄勋恰好出缺,选用其人的乃是副手太中大夫汝南和茂,而举荐其人入朝的则是原司徒府属官汝南丁蔓。 这些内容,倒也不必深查,无论是举荐还是选用的函文都可以直接在官署文籍中查出来。重要的是,这两人为何要提拔这个明显身份存疑的司马勋? 两人同出于汝南,台臣们首先动脑筋自然是在乡籍上面。但这方面的追究实在无甚结果,而且司马勋与这两人几乎没有任何牵连,而这两人之间彼此私交也是乏乏。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当台臣们放弃乡籍这一条线索之后,很快便就注意到这两名台臣之间另一条联系,那就是琅琊王氏的王彬! 王彬早年担任过光禄勋,和茂正是由王彬选拔任用,而且彼此私交不错。至于丁蔓,则就是王彬继室所出之女的夫家家翁! 当查到这里的时候,许多上司嘴角一歪、下属疲劳追查的那些奋斗在第一线的台臣掾属们,几乎都被自己的努力感动落泪。事情已经清楚了,这个司马勋是通过王彬的关系得以入朝并且担任谒者仆射的。甚至就连最后司马勋以谒者仆射这一职位而担任台使出都,背后都能查出来王彬的影子! 于是这些追查出来的内容,很快就被整理成为最终结果,递交到了台城各方大佬案头上。至于王彬与司马勋有什么牵扯,又为何要派其人过江,以及在淮南犯了怎样的罪事,已经不是下边这些具体办事的掾属能够追查到的了。 其实在手底下掾属们追查那司马勋来历的时候,台辅大佬们已经各自不乏猜测,而且也在关注这个司马勋被送到何处衙署来猜度其人罪过。可是庾条在入都之后,直接便将那个司马勋丢在了石头城监押起来,自己则拍拍屁股入住通苑,等待他家阿姊皇太后召见,半点没有要将司马勋送往有司的迹象。 当司马勋与琅琊王氏这一点联系被揪出来之后,台辅们便嗅到一丝淮南意指琅琊王氏的味道,继而便难免对那个司马勋更加关注,也更好奇淮南究竟给其人身上安置了什么罪名。胡乱猜测根本毫无头绪,最直接的作法莫过于直接去询问当事人。 怀有此类想法的人不在少数,能够这么直接的自然都是亲近之人。当诸葛恢拿到这一份情报匆匆往台内王彬官署而去的时候,行到大门口,便见蔡谟与曹曼正结伴从王彬的官署内行出,彼此碰面之后,俱都略有错愕,片刻之后曹曼才苦笑一声,说道:“世儒略抱小恙,已经请辞归家。” “恰在庾幼序归都未久离台。” 蔡谟语调便有些生硬,甚至懒于替王彬做什么掩饰,直接说道。 “果然……” 诸葛恢听到这话,脸色不免更加难看,三人站在王彬官署门前,俱都面面相觑,不清楚接下来该要怎么做,是就此散去还是直接追到王彬府上询问究竟,气氛一时间微妙而且尴尬。 就这么枯立片刻,诸葛恢突然望着曹曼问道:“早前世儒居任会稽,长泽你曾与同往,不知那时世儒可与沈士居积成深恨宿怨?” 曹曼听到这话,脸色已是不自然的变了一变,他也不是傻子,当然明白诸葛恢是出于何种心理而作此问。而听到这个问题之后,旁边的蔡谟眼神也转为凌厉,双眼直勾勾望着曹曼。 “道明兄何出此言?怎么可能……绝不会是……” 被眼前这两个道明直勾勾盯住,曹曼不免有些语无伦次,连连摆手。 正在这时候,侧巷里突然又转出一人来,乃是丞相府长史泰山羊忱,见到这三人立在王彬官署门前,下意识往后一缩身,然而曹曼好不容易等到解围者,忙不迭对他招手打招呼。 “三位莫非也是来见世儒兄?怎么不入署内?” 眼见躲避不过,羊忱硬着头皮行上来,干笑一声继而问道。 蔡谟听到这话后,冷笑一声,当即便拂袖而去。至于旁侧的诸葛恢倒还算是和气,先对羊忱解释一下王彬已经离开台城,然后赶在羊忱开口之前,同样也告辞离去。 剩下两人被晾在当场,羊忱看看离开那两人背影,眉头已是微微皱起,他奉丞相之命来此,而王丞相也猜到王彬已经离开台城这种可能,同时也叮嘱他若是遇到其他同僚,不妨请回丞相府。可是他这里还没来得及邀请,那两个道明已经分开离去。 在原地默立片刻,羊忱才又望向曹曼,上前一步拉住他手腕低声道:“早前世儒兄居任会稽,长泽你曾……” 曹曼听到这话,已是忍不住以手掩面,长叹一声。 0802 亲翁救我 自会稽返回建康之后,王彬便搬离了王氏位于乌衣巷的家宅,一则是为了表示对王导的不满,二则那时他的时誉风评也是跌至了谷底,不愿再留在乌衣巷那倍受关注的地方。 关于淮南的消息,王彬也侍中在关注着,较之其他人仅仅只是单纯的利益诉求,他又有另一桩不足为外人道的隐忧。所以当得知司马勋作为罪囚被庾条押送归都的时候,王彬第一时间便知大事不妙,虽然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沈哲子并没有直接将司马勋罪迹披露于外,但通过过往的接触和认知,王彬也知这个小貉子绝对没有什么好心肠。 尤其如今沈充已经归都,而这老貉子手段较之其子又狠辣数倍,这更让王彬满怀惊悸,第一时间离开台城,顺便将同在台城任事的儿子王彭之唤上,一同返回位于丹阳郡府附近的家宅。 王彭之这会儿还不乏懵懂,他在台内消息还没那么灵通,待到由父亲口中得知此前杳无音讯的司马勋被庾条监押归都之后,脸色已是陡然大变,身躯都颤抖不已。 眼见儿子如此不堪,王彬心情不免更加恶劣,皱眉道:“眼下事态尚未到最恶劣一步,那小貉子或还未知我家与司马勋有什么牵扯。我来问你,你与那司马勋接触时,可曾留下什么指向我家的实据?” “是、是……形势未到最坏,那小貉子肯定不知司马勋乃是父亲指使,否则他怎么可能按捺得住、隐忍至今!” 听到父亲这么说,王彭之心绪才稍有安定,拍着胸口道:“儿知此事干系重大,又怎么可能轻告那司马勋我家来历!” 他说这话的时候,却还不知台内正在如火如荼的调查,不久之后他家与那司马勋之间的联系便会被调查的清清楚楚。 “不过就算是那小貉子能够猜得到,单凭那个来历不明的司马勋,他又怎么敢直接攀咬污蔑清贵高望大臣之家!” 对于自己的保密工作,王彭之也是乏甚信心,所以心里也是打定主意,就算是露出什么破绽,也绝对要咬紧牙关不承认,那小貉子又能如何? “话虽如此,还是不能掉以轻心,不可心存侥幸之想,该要有所准备。” 王彬倒是不像王彭之那么乐观,手指轻揉着紧皱的眉心,叹息道:“那貉子门户今时不同往日,况且又在淮上击破奴国强军,大功当时,声势更是旺盛至极……” 讲到这一点,王彭之脸上便不乏怨忿,气不打一处来:“那小貉子也实在时运眷顾,两国交战正烈,居然奉上奴主身死这等幸事!奴国自乱阵脚,届时无论何人执军,又怎么会没有不胜的道理!” “话虽如此,能够在奴国南来之初声势正旺之际抵御住石季龙大军强攻,那小貉子也是确有其能,并非全是侥幸,不可等闲视之。” 王彬勉强讲了一句尚算中肯之语,不过接下来还是充满了惋惜忿恨:“南渡以来,我家向来与社稷共荣辱,历次有事,向来不落人后。可恨阿龙,怯懦私谋太甚,不敢助我勇争当时。若是当时他肯与我同心共争淮南事任,又怎么会给那貉子门户俯拾大功的天幸良机,以致如今奸势大涨,受制于人!” 讲到这里的时候,王彬可谓痛心疾首,怨念滔天,深恨王导此前不能与他同心,为他争取淮南之任,令他不得不行险为此任侠刺杀之谋,功败垂成不止,更是留下一个莫大的隐患。 若是当时能有力争,那么眼下大败奴国强军,威震南北的就是他而不是那个小貉子!届时不但可以一扫家势颓态,而他也可一举成为永嘉之后,中兴第一贤臣,更能带领整个琅琊王氏达到一个新的高度! 当然在想这些的时候,王彬直接忽略了当时王导并非没有帮他争取,甚至派他亲家野王公宋哲前来劝说他,只是因为他当时耻于其位不正而给拒绝,然后自作主张去行险。结果到最后不独险谋落空,留下隐患,这件事也就此不了了之。 王彬眼下之忿念,其实是有些没有道理,如果当时他肯听从王导的建议过江去,即便不是此战的主帅,只要他身在淮南,坐地分功,时论也会向他偏转,认为是在他的指导关照下才得如此大功。但当时谁又能想到后事如何?他当时本就有北上之心,如果王导能够帮忙争取正任,他又怎么会拒绝?就连奴主石勒都在为难他,猖獗于世道几十年之久,偏偏在这样一个时节死掉! 眼下事实已经如此,在说什么再想什么都是枉然。他不只错过了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或许还要迎来沈家的报复,心情也实在是恶劣到了极点。 在归途中,王彬又命家人去请他的亲家野王公宋哲。野王公在台中虽然没有什么存在感,但手下自有一批忠勇悍卒听命,就算是接下来要发生最恶劣的情况,有了宋哲保护,最起码性命可以无忧。 当父子二人抵达家宅的时候,宋哲也已经匆匆而来。此前王彬帮助宋哲争取前往淮南,虽然最终没能成事,但这一份恩义宋哲也是铭记于怀。不同于其他台臣担心过江后或会遭遇不测,宋哲本身便拥有规模不小的部曲悍卒,一旦抵达淮上,也可广集旧人形成不小的势力,沈维周也绝不敢擅自加害他。 但是很可惜,宋哲在台内并无强援,而愿意鼎力相助的王彬如今在台中状况也是堪忧,并没有足够能量为他争取此任。 由于本身并不常在台内任事,宋哲的消息来源难免有些迟钝,当王彬家人急急过府邀请,宋哲还以为往淮南之事又有了什么转机,因而不敢怠慢,匆匆赶来。入府之后,见到王彬父子脸色不乏焦虑,宋哲连忙问道:“亲翁疾邀相见,可是府上有何困事?” 王彬闻言后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先请宋哲入室然后才叹息一声说道:“亲翁也知,我此前与沈士居曾共任于会稽,彼此所积龃龉旧怨颇多。沈士居其人,本是吴乡武豪之流,又自恃帝宗亲眷,向来不乏跋扈姿态,如今又因其子功事而入都任事。我自不惧其人,但却恐其人歹念怀恨侵扰家室,所以相请亲翁稍施援手,助我守护家宅安宁。” 宋哲听到这里,略作沉吟后便点头应下来,而后便遣随员出城去召集自家部曲。王彭之便也一同跟随,要将一批携带武装的悍卒引入都内,也少不了向宿卫稍作打点。 虽然沈氏一族之兴盛,宋哲也看在眼中,但彼此之间也无什么利害冲突,这也不至于让他畏惧。所以王彬所求,于他而言也只是一桩小事。但其实心内也是不乏叹息,琅琊王氏乃是海内名门,尤其乡土之中追随依附者极多,可是现在王彬居然连看家护院这种小事甚至都还要央求于外,也真是不得不让人感慨。更加感觉到一个家族内部如果出现裂痕,那真是自取其辱。 假使王彬与王丞相关系并非如此恶劣,单单凭其琅琊乡宗所养部曲私士,又何至于担心门庭之安危。 但别人庭门家事,宋哲也是不好干涉太多,于是便在厅中与王彬闲聊,话题难免就转移到如今都中最热的淮南事务上。早前王导希望王彬过江辅佐沈维周,还派宋哲来做说客,如今再讲起来,宋哲言辞中便不乏惋惜。假使王彬当时愿意的话,如今的形势将会大为不同,最起码沈家不会如现在这样势不可挡。 王彬心情本来已经极为恶劣了,此时再听到这些,脸色更是阴郁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只在席中闷声不语。宋哲见状便也识趣闭嘴,宾主之间充满了尴尬。 正在这时候,门下忽有来报,言是另一名亲翁丁蔓前来拜望。 王彬听到这话,心内已是咯噔一声,这会儿也来不及再作遮掩,急忙让人将丁蔓请入。 “世儒兄,世儒兄……如今台内都在追究那司马勋之事,言其获罪淮南,此事内情你可有知?” 丁蔓匆匆行入房中,还未及坐定,口中已经叫嚷问道。他乃是司马勋得用的经手人之一,此前台内上下出动誓要将其人调查得清清楚楚的架势,着实令他吓了一跳。在应付过一群同僚之后,便匆匆赶来王彬处以询问内情。 宋哲听到这话后,也是满脸好奇,不乏狐疑的望向王彬。 王彬这会儿已经心乱如麻,既没心情也不知该要如何向两位亲翁解释,只是在室中焦急的行来行去。而丁蔓那里还在叙说着整个台中围绕着司马勋其人的种种议论,每多听一句,便令王彬心情更加紊乱数倍。 又过了将近半个时辰,此前出城召集宋氏部曲的王彭之和宋氏家人还未返回,却另有一人登门,乃是王彬的侄子王胡之。 “叔父与那司马勋究竟牵连多深?” 王胡之行入室中后来不及再持礼节,直接发问一声,他见王彬脸色陡然拉了下来,便又涩声道:“早前沈士居已经离台往都南去,其家部众已有在城南积聚之势……” 王彬听到这话,脸色刷一下变得灰白,手足都觉冰凉,一把拉住宋哲手腕疾声道:“亲翁救我!” 宋哲在席中听到丁蔓絮叨良久,心内也早已经有所猜测,渐渐觉得自己似乎被王彬拉入一桩极大的麻烦中,此时再听王胡之这么说,脸色不免更加难看,同时心内也生出迟疑:莫非自己真要为了力保王彬这个不靠谱的亲翁,与那沈氏武宗豪门对拼家底? 0803 意在丞相 当台城已经因为司马勋之事闹得纷乱不已的时候,庾条也算是半个始作俑者,刚刚入住通苑安顿下来,旋即便被召入了苑中去拜望皇太后。 “幼序你身在江北,来为阿姊详细讲一讲维周在淮南这一战始末。” 皇太后此前虽然作主将兴男公主送过江去,但心绪却始终都不安宁。她虽然以皇太后临朝听政,其身份之尊贵此世几无妇人能够超越,但言道命数实在谈不上好。本身眼下这一尊崇身份便是其夫早亡换来,诸子俱年幼,国中又是纷争不已,哪怕是明显当世的时贤都应付不了如此波诡云谲的局面,她一个妇人应付起来更是倍感举步维艰。 譬如今次淮南大捷,原本在她看来应是有利于社稷的莫大喜事,可是各个方面、各怀心思的说辞俱都向她涌来,让她难以分辨孰善孰恶、孰是孰非,更难保持公允的态度去博采各方之说。 更要命的是,她甚至连什么人该相信,什么人不该相信,又该与什么人去商议,都在众说纷纭之中渐渐迷茫起来。 庾条倒是不知皇太后心情之纷乱纠结,当即便将自己所知淮南一战之始末原原本本对皇太后讲述一番。 皇太后听完之后,也因情绪之剧烈起伏而汗流浃背,忍不住叹言道:“都内不乏人言,今次羯国胡主身死,国将大乱,大军不战自溃,并非烈战之功,维周不过是适逢其会而已。却没想到,这当中仍有如许多的血泪奋战……也真是辛苦了维周这个孩儿。” 庾条听到这话后,已是忍不住冷哼一声,沉声道:“臣虽不才,未曾亲上战阵,但也知淮南此胜之不易,将士用命戮力才得辉煌大胜!都下为此奸声闲言之辈,实在其心可诛!譬如当初未战之时,羯奴穷国甲兵浩荡南来,又有何人敢于夸言必阻奴军于淮上?唯有维周敢于激言,死战于淮,凡片甲仍存,不使奴众一骑过江!不独壮声,更有壮举!单此一份壮烈,便已经胜过世道群贤!” “是、是,维周这个孩儿,真不负先帝对他钟爱有加!若非有他力主为战,今次社稷又怎么能稳立江东。门下有此佳婿,实在是先帝慧眼给皇帝挑选重用的肱骨之助!” 对于沈维周这个女婿,皇太后是万分的满意,否则不至于因恐闲言攻讦自家女儿以害夫妻之情,便将兴男公主匆匆送过江去。尤其经过今次淮南一胜,她对沈哲子的看重更是远远超过了所谓的世道群贤。但这并不意味着完完全全,完全没有一点怀疑的信任。 “维周这个佳婿贤臣,确是无可挑剔。但实在是有一点,让人深念怀内,他终究是南人出身……” 讲到这里,皇太后脸上又是不乏惋惜,深感人无完人:“我倒不是怀抱南北之偏望,但彼此确是乡情、人望都有偏颇。我担心若是就此独崇于南人,或将因此冷落旧人人心,难免要生出疏远王教之狭念……” 其实无论是皇太后,还是当下之时人,南渡侨人乃是社稷之根本,这一点认知可谓根深蒂固。但这并不意味着对沈哲子的否定,沈哲子可以说是南人中的一个异类,至今已经完全被世道南北所接受。但就算是这样,他南人的出身决定了他的一些立场以及那些宗亲故旧的关系,这一点是无从割舍的。 庾条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沉默下来,他与沈哲子关系确是好,甚至愿意以性命为沈哲子作保证,但若扩及到整个南人群体,他也实在是不好表态。憋了好一会儿,庾条才蓦地叹息道:“其实侨人也未可深信……” 侨人不可信,不独独只是说琅琊王氏等青徐侨门,此刻庾条言中所指更多还是他家那些豫州旧好。苏峻之乱后,他家之声誉可谓跌落到了谷底,随时都有被清算之危险。那时候故旧多有抛弃,亲戚甚至都避嫌不见,如果不是沈氏吴人鼎力相助,他家只怕就此要于世道中沉沦下去。 尤其是此前他二兄庾怿甚至在台中都立足不住,不得不避居历阳废土,重新将局面经营起来。那时候能够在豫州旧好那里获得的援助也实在是少之又少,即便是偶有一些联合,也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而不是那种不计得失的鼎力扶持。 随着豫州局面渐有起色,尤其是梁郡、淮南等地相继收复创建,时局中多有人抨击他家亲近南人疏远乡人。但那些人在说这些的时候怎么不想一想,当整个庾家风雨飘摇、岌岌可危之际,是什么人与他们风雨同舟、守望相助? 要知道那时候因为大兄危急时刻抛弃皇太后的关系,甚至就连皇太后对于母家的信任都有所削减。庾条心内未必没有南北分别,但是在他心目中,能够在他家最危难之际都不离不弃的沈家,关系之亲厚较之如今的皇太后甚至都更胜一筹。 皇太后倒不知在自家兄弟心中,自己甚至都已经沦为第二流的交情。在略作沉吟后,她还是又开口问道:“如今淮上局面已是大好,我想将维周召回都内再安养几年,幼序你觉得如何?” 她虽然将兴男公主送过了大江,但仍然没有放弃这个想法,倒也并不是想要刻意为难沈哲子,甚至在她看来这对沈哲子也是有好处的。她家这个贤婿如今尚未加冠,但却已经大功震世,如此勇进阔行,皇太后是担心其势不能长久。兼之通过对沈哲子的冷处理,也可以稍微压制一下如今南人声势大涨的局面,让南北之间再次达成平衡。 不过由于此前兴男公主的提醒,皇太后也意识到给自己提出此类建议的那些人未必就是一心为国,其实内心不乏险恶之想。但这建议还是颇得她的认可,只是因为一直乏人商议,所以心内仍是迟疑难决。 庾条听到这话后,眼皮都是蓦地一跳:“皇太后万万不可为此想,戎者国之大事,以稳重谨慎之用心,而求催破敌国万军之壮烈。这与政务实在不可一概而论,当国者或有斧正之心,丝缕之转移落于军中却是万众之仰望。如今淮上局面大好,可以说是维周一手缔造,如今淮南军民万众俱都仰识其人之所命。一旦轻招归国,则生民俱都肝肠震荡,大好局面或要朝夕崩毁!” 讲到这里,他唯恐自己说服力不够,顺便讲了一下奴国昏招迭出的案例,临战在即将方镇大将召回国中,结果令得彭城重地顷刻易手,也因此造成了此战最终输得一败涂地的局面。 皇太后听到这里,心内也觉惊悸。她其实不是没有想过将沈哲子召回来的后果,所参考的则是早前记忆最深刻的苏峻之乱,但沈哲子与苏峻不同,本身生于南乡,又是忠勇的无可挑剔,即便是召回来,也不会发生那种恶劣之剧变。 “其实如今淮上局面看似安好,但仍可未称之大靖。豫南各处暗潮涌动,淮南镇中又是诸用告急,若非维周挟大胜之威望坐镇彼处,只怕早有异变频生。非我小觑当朝群贤,以我观之,如今朝野内外单在淮南一地,能够取代维周坐镇者,实在乏人可选!” 皇太后听到庾条如此力言,终于还是渐渐打消了这一想法。不过转而又有一事涌上心头,继而便开口问道:“淮南明明大事已定,何以迟迟捷报不传?如今台内诸多焦虑,冬日正祭颇受阻滞,维周又不是不识大体之人,怎么会这么做?” 庾条听到这个问题后,在殿中左右打量片刻,然后才低语道:“维周之所以要如此,实在也是有苦衷。请皇太后屏退左右,事关重大,臣也只敢密言以陈。” 皇太后闻言后便摆摆手,于是殿中诸多侍立的宫人、内侍俱都告退,只留下几名绝对亲近之人。 “臣今次归都,携一罪囚,名为司马勋。其人冒认宗籍,已是胆大妄为令人惊悸,早前竟为台使过江抚军。维周因好奇其人身世,故以招近以问,却不料其人竟是心怀歹念,藏刃于怀,若非近侍谨慎,维周险为所害!” 听到庾条这么说,皇太后已是陡然色变,甚至险些从席位上跌落下来,语调更是颤抖不已:“竟有此事!那、那么维周他、他可曾……” 讲到这里,她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若是沈哲子真为所害,那么淮南早就大乱,更不会有此前大破奴国几十万众的壮举了。但是一想到国战在即,居然有人敢行刺前线将帅,皇太后一时间也是后怕的手足冰凉,继而更是牙关错咬:“那害国罪囚何在?定要将之脔割示众!还有何人派遣贼人?一定要追查到底,决不可姑息国贼!” 庾条讲到这里,嘴角已是泛起一丝苦笑:“维周绝非虚仁之辈,若是于国有助,虽千万之众也要排兵杀之!如今羯国已是大乱,正是江东上下同心,勇进故国之时。若是此刻爆出此种恶迹,则内外必定惊疑胆寒,或将害于王业复兴之大业。所以一直隐忍至今,今次将罪囚押解归都却不大宣其罪,正是大忍为国,不愿因此搅乱时局,使国无宁日。若背后弄奸之贼能够自惭自惧而自退,这于社稷而言也是大益……” —————— 如今台城之内,各方俱都绷紧心弦,提心吊胆,凡有风吹草动,必然引得万众侧目,更加没有秘密可言。 沈充归都未久,正是备受关注之时。台臣们也不会因为他此前所表现出来的那种配合态度,而忽略其人的危险性。所以当沈充突然离开台城往都南而去的时候,其身后便跟随了大量的各家耳目。 如今的建康都南,已经是吴、会人家主要聚集点,吴会人家在这里的声势之高,甚至已经超过了丹阳本地人。沈家作为如今吴中人家的头马,在这里也是广置产业,多有子弟部曲安置于此。 在沈充离开台城的同时,在都南这些坊市、园墅以及邸舍之间,也有大量人众于此聚集的迹象。都南所在本就是人烟稠密的繁华区域,对于一些异常的迹象感应也都不乏敏捷。当十多人、百数人成群结队的在一些固定的地点聚集起来的时候,很快便引起了有心人的关注。 类似沈家这样的豪宗高门,门生部曲不可胜数,但在城内管禁极严,是不能直接安置在城内的,所以往往散布于城外一些庄园、别业之中,或耕或工,也是一种家业经营的手段,一俟有什么异变发生,顷刻之间便能召集起来。此一类的布置,尤其在经过苏峻之乱后更加成为一种常态潜规则。不独沈家如此,凡有此类条件的人家,俱都会有类似安排。 当沈家门生部曲开始集结,另有其他吴人故旧人家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便也开始下令自家门生部曲集结,助阵沈家。短短半个时辰之内,在都南那些庄园之间竟然集结起了多达两千余众,俱为丁壮勇力,哪怕手无寸铁,也是一股让人侧目的力量,甚至已经能够对城防宿卫造成不小的冲击! 那些各方查探消息的耳目察觉此事之后,自然不敢怠慢,纷纷快马加鞭往城内汇报。得知此事之后,台内一时间也是群情哗然,惊悸不已,担心都内或会再生动乱。 沈充突然离台,其家城外部曲突然集结……这似乎是要找人玩命的节奏啊! 此时台内关于司马勋与王彬的联系已经被追查出来,台臣们原本还在猜测王彬派司马勋过江去意欲何为,这当中又隐藏着怎样的消息。此时得知沈家有此异动,得了,那也不必猜了! 一些层次不够的台臣们已经不乏幸灾乐祸之想:别管王彬派司马勋过江要对沈维周做什么,必然没有什么好心肠。类似沈维周这种麟儿,无论生在何家庭门之中,那都是家业所系、如珠如宝,唯恐出现什么闪失。王彬既然敢对沈维周心生歹念,那也就不要怪人沈充去跟他玩命! 一般台臣们自然可以冷眼看戏,可是台辅们在得知此事后,俱都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担心沈充真的敢集结家兵冲撞城防去寻王彬的晦气。甚至已经不是担心沈充敢不敢了,人家家兵都已经开始集结了! 沈家在都南有多少门生部曲,没有人知道具体数字。但凭着沈家如今在吴人当中所具有的号召力,一旦王彬派人加害沈维周的消息扩散出去,单单都南那些吴会人家,只怕少有不会帮助沈家寻仇的。甚至于单凭沈维周自己如今在都中所拥有的崇高声望,就算沈充不动手,单单都内群情汹涌就够王彬喝上一壶! 绝对不能闹大了! 这是台辅们此刻心内共同呼声,好日子过了没几年,总算看到一些盼头,如果因此而在京畿之内爆发出不可控制的大动乱,简直就是要人命! 所以此刻无论各自立场如何,唯今之计最重要的是将局势控制住,千万不要引爆出来。 这一次台辅们倒是极有默契,一部分人坐镇台城,让宿卫隔绝内外,不让消息扩散于外。另一部分则各自登上车驾,匆匆去追赶沈充想要将之安抚下来。至于前去追赶沈充的人,王导赫然在列。 如果说其他人还仅仅只是猜测,其实王导心内已经有了几分确凿之想。王彬的一些小动作能够瞒得住其他人但却瞒不住他,此前司马勋过江一去不返便让王导有些怀疑,今日台臣们所追查出来的这些,其实他早已经了然于心。 此前不乏人激言要对淮南用强,但王导却始终不肯挑头,其中很大一方面原因也是由于这隐忧。他不想让自家再次立在打击沈氏吴人的急先锋位置,因为如今的王家已经再也经不起大的动荡。 对于王彬这一作法,王导谈不上认同或否定,家业困顿,无从突围,行险一搏未尝不是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但问题是,无论事前还是事后,王彬都没有找过他知会此事,仿佛真的当作没有发生一般。难道他以为,单凭他自己就能承受住沈家后续的报复? 如今隐患终于爆发,说实话王导真的不乏将心一横、坐视不理的想法。但他同样也明白,沈家选在这样一个时机发动,所图又怎么可能仅仅只是王彬一命?不是王导小看王彬,以沈家如今之声势,在其家看来王彬一命或许连一个添头都算不上! 而且,一直到了如今,沈家甚至都没有将此事披露于外,当然不是其家打算息事宁人,那是连王家找替罪羊又或抵死不认的机会都不给!如今沈充猝然发难,那就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姿态。 事到如今,王导也真是不得不感慨,王彬主动去撩拨沈家这对父子,真的是在找死。此前一直隐忍不发,甚至于就连王导都误以为沈哲子是相忍为国,不愿在这样一个大好时机下爆发大规模的内讧。结果原来是等待沈充归都,沈充归都后,沈家在都中的力量才有了一个舵手,此时发难才更加有力量! 譬如沈充眼下所摆出的这阵势,如果换了一个其他人,又怎么可能引发如此大的人心动荡! 一边沉思着,王导一边厉声催促疾行,再无从容姿态,甚至就连同行离开台城的几名台臣都被远远甩在了身后。其惶急姿态,更有甚于早年他夫人曹氏杀向他金屋藏娇所在。 牛车很快便冲过繁华南市,由于沈充身后一直有台城耳目跟随,倒也不愁找不到人。所以很快王导便抵达了沈充当下所在位置,位于都南一片风光秀美的湖泊。 此时沈充已经换了时服,大氅裹在身上,听到身后车轮滚动便缓缓转过身来,随即便看到脸色略有惶急的王导从车上下来,他便转身迎上去笑语道:“丞相因何至此?” “士居切勿冲动,难道就无相忍余地?” 王导这会儿却没心情再与沈充打哑谜,直接开口问道。 沈充听到这话后,眸中已是寒芒一闪,他并不急着回答王导,而是侧立王导身畔,望着后继几辆牛车追上,几名台辅俱都下车行过来,然后才笑语说道:“我久镇京府,颇思乡味,所以擅自离台,想要都南觅食。不意诸位竟压辙而来,独饮难乐,莫非言此?” 众人听到这话,嘴角俱都不自然的抽搐几下,转头望向湖泊另一面沈家别业,那别业围墙内人头攒聚,最起码有千数众。已经有人不乏腹诽:你沈士居这么大的排场,吃一顿饭就要准备千数人众给你传菜? 心内虽作此想,但这毕竟是沈家和王家的矛盾,既然王导都不挑明了说,他们又何必急于发声。于是几人喘息未定,便被请上游舫,游舫内居然酒菜都已经准备妥当,似乎真有游湖饮食的模样。 沈充那里不急不躁的命人传菜温酒,其他人心里虽然不是滋味,但他们此行主要是为阻止沈充作乱,既然其人安于席上,便也都乐得缄默,甚至开始有说有笑谈论起一些风土人情。 完全被人执于指掌之内,王导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然而沈充似乎觉得他心情仍然不够恶劣,在席中环视一周,便笑问道:“葛公因何不至?我与葛公都曾任于会稽,彼此其实也是不乏谈资啊!” 席中几人听到这话,互相眉目以示,也都各自不语。今次他们前来追赶沈充,与王家之事休戚相关,结果诸葛恢却留在台城都不过来,态度如何可想而知。 游湖将近半个时辰,沈充始终不言正事,只是专心给几人介绍席上吴乡特色饮食,言至尽兴处,甚至让人送上乐器卖弄一下他所制前溪曲,一曲奏罢之后便惭愧一笑:“俚曲缠绵,如今已是厌声。如今都下多诵小儿兴致所作,我这老朽反被衬作不堪。” 说话间,一艘舢板快速驶近,旋即便有一名沈氏家人在沈充耳边低语一番。沈充点点头,端起案上酒一饮而尽,继而望着主客席上王导叹息道:“我与尊府世儒兄此前共事会稽,方才遣人过府邀请,才知世儒兄竟然恶疾缠身,几刻前便离都返乡静养。缘悭一面,实在可惜。不过丞相能够尊驾留此,今日也是不虚此行。” 王导听到这话,心内已是一动,继而便明白了沈充的意图。之所以要摆出如此大动干戈姿态,其意只为惊走王彬,而沈家今次的目标,其实是他。王彬惶然离都之后,都中所有与王氏有关的纷扰,自然都需要集中到他的身上。 “酒食恰到好处,多谢今日款待之情。本来还欲与士居手谈一局,此刻罢饮,情在微妙。” 王导端起酒杯,小啜而后饮尽,再望席上神态各异几人,微笑作揖起身告辞。他能看得出这一场局仍有余韵,但是局中众人对他或是已经无心再作挽留。 0804 韶年情笃 咸和七年,冬月的最后这几天时间里,江东建康中枢局面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这一次变化不独对当下形势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对于未来的江东乃至于整个天下的形势都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 变化的主要内容,便是几项引人瞩目的人事调整,首先是丞相王导上表台中以老病请辞,皇太后亲下诏书予以挽留,最终结果是撤销丞相职位,王导以太傅留任台中。琅琊王彬此前居任会稽时,多施稗政,因而颇失乡愿,故以夺职遣归乡土。 另有其他几项人事任命,比如琅琊诸葛恢出任扬州刺史,会稽贺隰出任丹阳尹等等。 台中经过这一轮人事调整之后,苦盼多日的淮南捷报终于送达建康,而建康城内台辅诸公们,也终于清楚的知道了淮南今次大捷胜果究竟有多么的辉煌:斩首一万五千余众,俘获更是超过了三万多人,斩杀各个级别的奴国兵长、将领数百人,其中甚至包括许多在江东都凶名昭著的恶徒。至于缴获的械用器仗之类,更是多不胜数。而对淮上豫南的溃众清剿尚未彻底完成,后续仍然陆续会有斩获。 如此惊人的战绩,可以说单凭淮南一地之战果,便一举瓦解奴国再次大举南侵的可能!而手握这一份夸张到近乎虚假的战报,台辅们也终于明白了为何淮南敢于摆出如此罔顾台辅众情的强硬姿态,那是因为有着足够强悍的战绩为后盾! 隆冬之淮南,已是寒风刺骨。一场新雪之后,天地间一片素白。 位于寿春城南十里外一座戍堡,有将近千数人聚集在此。沈哲子身裹裘衣立在队伍最前方,呵气成雾,发冠上已是暗结薄霜,却只是神情专注的望向戍堡南面荒野。 而在他身后的除了一众淮南属官以外,尚有许多淮南或是豫南的乡宗家长、宗主。在这样严寒的天气中,寒气透体,手不能出,如此枯立于郊野之中,自然谈不上是什么令人感到愉快的体验。但是眼见到沈哲子并其身边甲士们俱都默立在场,余者也都不敢稍露不满或是不耐烦的神色。 非但不敢不满,每当察觉到自己被关注时,这些人被寒风吹拂已经略有僵硬的脸庞上还要尽力挤出一丝和煦笑容,以表示自己眼下心情也很愉快。 他们这些乡人对于如今建康朝廷局势如何算不上了解,对于沈哲子这个吴人出身的驸马来历和后台有多硬也是没有一个确切的概念,不乏人心内怀疑淮南大胜之后江东朝廷或会另遣重臣北上取代沈哲子。毕竟在他们的旧观念中,江东第一等的高门还要属琅琊王氏之类,吴兴沈氏或许在江东迅猛崛起,但想要在中原争雄,仍是不免有些稚嫩。 正因为心存此类想法,尤其是一些豫南人家在与淮南接触的时候,仍然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姿态。担心如果与当下的淮南内史府接触牵连太密切,会令得后继官长心生不悦。 可是今次丹阳公主入镇,极大的打消了此一类的迟疑和顾虑。由此可以看出最起码在短期之内,江东朝廷是没有要将沈哲子召回的意图。这对于如今淮南人心的鼓舞无疑是极大的,沈哲子入镇已久,又率领军民在前不久取得那样辉煌的大胜,在如今的淮南镇中威望已是不作第二人想。 如果江东再派一位新的官长至此,无疑会动摇淮南当下的形势。如果是一位姿态、手段都极为强硬的继任者,无论是为了消除原本沈哲子在镇中的影响力,还是想要在乡人当中树立权威,都会给淮南带来许多不可估量的变数。 沈哲子立在人群最前方,倒是没有心情去揣摩那些乡宗首领们心迹如何。对于兴男公主的到来,他心情也是不乏纠结,思念当然是有,也能感觉得到公主入镇能够极大的稳定镇中人心,但他心里又实在担心这女郎是否经受得住如今淮南酷寒的天气。 如今正是一个小冰河时期,冬日气候严寒,这也是未来北方边塞异族相继入寇中原的原因之一。甚至就连未来的北魏朝廷,在入主中原的时候都要面对来自北方柔然的外寇。天灾人祸,便是这一段时期的一个主流。 江东冬日虽然湿寒,但也还在可承受范围之内,可是就连沈哲子在淮南这一个寒冬都略感有些吃不消。而且就连军中都出现规模不小的士卒冻伤,许多计划中的军事行动都因此搁置下来。他是真担心公主入镇后也会受不了这样酷寒的天气,承受一些本来可以不必承受的磨难。 又等待了将近大半个时辰,期间戍堡内送来许多热腾腾的羊乳酪浆分与众人以作御寒,不乏一些上了年纪的乡宗首领又让人往身上加披裘衣,怀抱暖手铜炉,仍然忍不住的瑟瑟发抖。 其实沈哲子根本没有要求这些人一同出城相迎,他自己只带百数名亲兵至此等候。然而这些人家在得到消息后主动蜂拥而来,在派人劝阻几次后,沈哲子也就懒得再去劝,笑纳了这一份面子。 终于南面郊野中响起了游骑急促的马蹄声,很快便有淮南军士卒策马冲至近前禀告道:“启禀驸马,公主仪驾已经过了罗渎。” 沈哲子闻言后眉梢一扬,终究还是忍不住命人牵上马匹,翻身上马后才回身环揖一周对周遭众人说道:“见笑了。” 众人见状俱都挪动着已经僵硬的步伐,有些困难的挤出笑容来说道:“韶年情笃,人间佳话。驸马毋须致歉,我等也都乐见情义团圆。” 沈哲子闻言后便朗笑一声,手中马鞭轻点,身后百骑随行,纵马往南面而去,很快便消失在众人视野当中。仍留在戍堡外的各家代表们,这会儿才敢跺着脚退入戍堡内,躲避朔风吹拂。其实戍堡内早已经烧起铜鼎暖炉取暖,又多备羹汤等御寒食物,可是就连沈哲子都在外枯等,他们又怎么敢安坐堡中。今次出城迎接本就是凑个脸面人场,否则干脆在家高床软卧,又何必出城来摆谱惹厌。 此时虽然已经午后,但天空上阴云堆叠,没有一丝阳光透出。朔风再次扬起,天空上再次飘落细小的冰粒。 冬日水竭,江北水路尤其是涂水上半段已经完全停运。兴男公主一行在过江之后,便不得不转乘陆路而行。今次过江,仪驾规模较之前次要庞大数倍,皇太后似是为了向都下各家宣告,单单为公主配备的随侍宫人奴婢便有多达两百余人,再加上沈家自家的将近三百家人跟随,千数名宿卫沿途护送。沿途在梁郡等地又有当地驻军加入护送,当进入淮南境内时,队伍规模已经扩大到三千余人。 除了人众跟随以外,队伍中还有多达近百辆的车驾,载运着满满的物用。这当中既有苑中赏赐,也有都中各家权贵送行赠礼,再加上沈家自己近来所筹措的一些资用。如果真有那一路不开言的乱军盗匪们抢夺到这一支队伍,那么所获之丰厚将会令人无比咂舌。不过如今行程已经尽在内陆,是绝对不会出现此一类的危险。 队伍中硕大的四望车上,车厢俱被厚厚的毛毡所覆盖,密不透风,车厢内虽然不算寒冷,但是长达大半月的颠簸北行,仍然让那些长居宫苑的宫人们禁受不住,沿途已经多有人受寒病倒。兴男公主虽然还未染病,但整个人也都消瘦憔悴许多,唯独精神尚还算好,每行一段距离,便忍不住让人询问已经到了哪里,继而便垂首掰着手指头念念有词。 “公主,已经过了罗渎,前路已经派人先行入镇通告。若是风雪能够稍缓降落,夜中便可抵达寿春。” 崔家小娘子崔翎掀开车厢毡布一角闪入,身上厚厚的裘衣掩盖住修长轻盈的身姿,因恐将寒气带入车厢,进入后只是缩在车厢一角。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后,眸光更是变得透亮,膝行至车门前撩开毡布一角,而后便有寒风扑面而来。阿翎娘子见状忙不迭上前想要盖住毡布,却被公主摆手推开,口中则笑语道:“我要仔细看一看,我家夫郎奋战杀敌这一片功业之基是怎样壮阔天地!” 车外风光其实乏甚可观,极目望去所见尽是荒芜,远处地面上或有一些戍堡囤所,其上空俱都漂浮蔓延着浓白的烟气。北风越来越急,吹动队伍中的旌旗猎猎作响,风沙渐渐飞扬起来,冰粒扑打在脸庞上已经有了极为明显的痛感。 正在这时候,旁侧一驾马车靠过来,庾彬整个人裹得麻粽一般顶着风疾行过来,看到公主探出的脸面不免一愣,忙不迭上前劝道:“风沙凛冽,公主速速退回车内,若是感染风寒,我实在不能向维周交代。” “我好得很,表兄不必担心。过了罗渎之后,还要多久才可到达寿春?” 公主微笑着摆摆手,继而充满希冀的问向庾彬。 庾彬听到这话后脸色变得有些不好,拱手道:“我行过来正是要告知公主,寒风越发猖獗,稍后或会有暴雪降落。若真风雪太盛,我们今日或还要在就近戍堡逗留一日。” 公主听到这话后,脸色不免黯淡下来,不过看到队伍中甲士们俱都顶风而行,也不愿因自己私念再去强驱人力于寒风中受苦,只是有些低落道:“都听表兄安排。” 说完后,她便退回了车厢内,膝坐一侧,一手托腮,神情不乏黯然:“这恼人的风雪……” 她话音刚落,突然车外队伍中爆发出一阵猛烈的欢呼声,一时间甚至连凛冽风声都给压下。不旋踵,便有急促的马蹄声疾往车驾处靠近而来。听到这声响后,兴男公主眸中已是陡然异彩流转,继而便又挑起车帘向外望去,视野中稍显模糊的轮廓渐渐清晰。 很快,一名披挂银甲、外罩大氅风帽的英挺少帅策马从队伍中穿行而来,所过处人马避开,很快便勒马车前,嘴角挂着微笑,两眼灼灼有神正直望着她。而在其人身后,另有百骑勇卒,另有千数原本队伍中的将士,正为其人振臂高呼喝彩。 0805 同侪共扶 风雪最终还是没有顺从人意再忍耐片刻,很快硕大的雪花便漫天飞舞起来。然而此刻风雪已经不足阻途,因为沈哲子的加入进来,整支队伍都弥漫着一股热烈的气氛。 当沈哲子言道继续前行要在入夜前抵达寿春城外戍堡时,行伍中更是爆发出一连串高亢的应诺声,那语调之大甚至让沈哲子怀疑此刻将士们所想并非顶着风雪再行一段路程,而是要过淮去烈战一场。不过由此他也能感受到自己如今在江东这些甲士们心目中的崇高威望,纵有风雪扑面的苦楚,也都当作小小激励。 沈哲子策马行在兴男公主车驾近畔,公主则膝坐车门前,打起车帘就那么望着他,俏脸被风雪吹打得红润娇艳,双唇微微翕动。他眉头微蹙,侧行上前抬手按在那光洁的额头上将女郎推入车厢中,只是前行片刻后,车帘又被撩起,复又露出那张宜喜宜嗔的俏脸,眼含薄嗔凝望着他。 沈哲子见状,索性下马登车亲自持缰,耳后听到车厢内一阵微响,片刻后兴男公主已经顶着风帽、裹紧了裘衣,弓着腰行出车厢侧坐沈哲子身旁,侧身将怀中温热的铜炉放在了他的膝前。 “你再任性,若是受了风寒,可不要怨我即刻把你送过江去。” 沈哲子举手挡住风雪,侧身对公主说道。 “我今次来,可不是任性行动,身上带着母后诏令,你可不能对我呼喝驱赶!”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后,撩开风帽趴在沈哲子耳畔大笑说道,寒风吹起她的鬓发,掠过红扑扑的脸庞,更有一种似融于环境中的飒爽美态。 “回车厢去老实呆着,待到雪晴,我才陪你郊游欣赏淮上风物。” 沈哲子侧身将这女郎抱起甩进车厢里,吩咐崔翎等几个娘子守住公主让她安分下来,这才又坐回了御者位上,顶风前行。在行伍之中他虽然并不刻意追求什么与士卒同甘共苦,但也绝不过分优待自己,这也是对自己的一种磨砺,时时刻刻都要感受到士卒们是身在怎样的环境,正经受怎样的磨练。 风雪来得猛烈,这最后一段路程要花了将近一半的时间才走完,拉车的马匹身上厚毡甚至都已经结冰,才终于抵达了城外的戍堡。公主仪驾一行顶着风雪赶路诚然辛苦,但是留在戍堡中的这些乡宗各家也不算轻松。原本他们还可以待在堡中稍避寒风,可是当大雪飘落之后,肩头积雪多少便能看出他们态度是否诚恳。因而一个个立在风雪中,熬得也实在艰难,总算才盼到仪驾行入戍堡。 这一座戍堡规模不小,可以容纳数千人驻守。此时戍堡高墙之内早已经点燃了熊熊篝火,整座戍堡地下都有地龙暗渠相通,将房间烘烤得干燥温热。 沈哲子亲自驾车将公主车驾并随行宫人们送往戍堡内一座独立的碉堡内,早有乡宗家眷们快步迎出,沈哲子站在庭下对着被那些乡宗女眷簇拥送入房内的公主招招手。而后才转入另一个房间,脱掉挂满积雪的大氅并戎装,再换了一身干爽轻便的衣袍才又转出行向戍堡前方。 戍堡内早已经备下了热汤、药羹等御寒之物,当沈哲子行出时,整支仪驾队伍都已经被接纳进戍堡来。兵将们衣甲都用干燥绒草塞得满满,这是为了避免骤寒骤暖之际雪融潮气侵体。 因为淮南军中本身便有大量来自江东的士卒,所以对于冬日御寒,沈哲子也是极为重视。此前镇中便广蓄干柴、木炭等取暖之物,加之因为缴获大量的奴军械用,这一方面所用倒是不乏。戍堡内围墙下联排支起营帐,营帐内大鼎热汤冒着滚滚热气,另有壁道绕墙,热水哗哗流动,竹节引水可供沐浴洗濯。 队伍中将士们很快被分批安置在这些营帐内,当身上寒气驱散,手足再次恢复灵活之后,这才发现戍堡内的取暖是有一些不同。并非在各个营帐单独置灶引火,暖气主要来自于脚下的地龙和穿营而过的壁道。而这些热气的主要源头,便来自于戍堡四角各自建造的几座硕大高炉。 这也是淮南军如今所取的主要供暖方式,如此集**暖,一方面省去了再将取暖物资分发配给各营的工序,能够更有效的防火节薪,另一方面这些高炉也都兼具炊冶之能。当然由于热量的循环走失,这些高炉是达不到专业的冶铸标准,但是次第间歇性的供暖,除了满足取暖用途之外,也能烧制一些简单陶器或是打造一些工艺要求不高的铁制农具。 如今的淮南,取暖所用已经不独独只有薪柴、木炭等生物能源,已经开始出现规模不小的煤炭。淮北谯郡、蕲县等地,在后世便是著名的徐煤产地,而在当下这个年代,乡间采煤取暖事炊已成风气。甚至当沈牧这一路人马冲入谯城一举缴获奴军在此遗弃的大量辎重时,其中便包括数万斤石炭。趁着涡水最后一段通航期,这一部分石炭被运回了淮南。 但这其实完全是沈哲子那些奇趣意念在作祟,事实上在当下这个年代的植被覆盖率,或是寻常寒苦人家还要因豪宗高门封山禁泽而忧虑无处樵采,像淮南军这样庞大的军事集团,只要有着足够的劳力,完全可以就近砍伐满足所用,将如此珍贵的运力用在沉重的煤炭上,怎么算都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甚至在淮南当地勘测矿藏寻觅矿产,都要比从别处运输更加便捷。只是眼下沈哲子还抽不出太多时间来运作此事。而且不独于此,未来淮南围绕军工、民生之类还有许多颇为宏大的构想,都在等待时机排期推动。 而运力的限制,也是古代煤炭之所以不能大范围应用的原因之一,事实上在一些优质煤矿的产地,不只使用煤炭已经蔚然成风,甚至早在三国时期便已经有了颇具专业性的开采技术。 当沈哲子行至戍堡前面时,看到谢尚和庾彬他们正围绕着戍堡内一座正熊熊燃烧的火炉啧啧称奇。这一类的取暖设施,原理倒并不复杂,只要观其构架,略加思忖都能想得明白。 由于时下还没有太多能够经受住高温煅烧的材料,所以这一座高炉较之后世那种集**暖的大锅炉,其实还比较原始,能够提供的热力没有那么大,而且报废周期很短,往往三五日便要再造一座高炉。但跟细致到每一座营房都要筑灶取暖相比,这仍然算是一种效率比较高的方式。 所以谢尚和庾彬在观察片刻后,也只是略作赞赏这一妙用,倒也并没有激发出太大的兴趣。当近畔禀告驸马行来时,便连忙转身迎了上去。 “冬日行苦,今次公主过江入镇,实在是辛苦道安和仁祖兄一路护送。” 沈哲子远远便对两人拱手致谢,笑语行到近前。 “驸马实在言重了,跟淮南王师此前雄功相比,我等这一程奔走又怎敢夸劳。” 谢尚拱手回礼,这一路行来辛苦是有,但是在见到沿途江北梁郡至于淮南这一路,已经有了井然有序的姿态,也令他的心情颇为振奋。他这一次过江来,是不乏就此留用淮南的打算,眼见淮南虽是凛冬但却难掩生机勃勃,也更加感觉到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跟谢尚相比,庾彬举止则就稍显拘谨。苏峻之乱结束后,他便长在乡中服丧,一晃眼数年已经过去了,世道已经迥然不同。这几年的乡土蛰伏,也让原本意气风发的少年身上朝气流逝,甚至在面对沈哲子的时候都有几分拘泥且放不开。 沈哲子面对庾彬,心内仍有几分挥之不去的愧疚,他上前一步拉起庾彬手掌重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沉声正色道:“大至国运社稷,都难免会有困顿倾颓,更何况我等俗类。颓声旧事,且虽风去,来日世道举贤,仍要出于我辈之中。道安若是不惧淮南苦寒,来日不妨长留于此,此处多有同侪旧好,无论私情国任,俱都不会寂寞。” “我、我已是久疏于世道,人事多有冷漠,也想从于维周多多受教,只是如今你位重名高,我却恐于自身拙劣,不敢强请啊……” 庾彬听到沈哲子这么说,眸中已是闪过一丝喜色,同样不乏喜悦道,言及自身,总有几分气弱。以往的他,乃是中书执政门户嫡子,虽然年纪不大,出入之间都被人高看一眼,无论何人臧否品评都是世道第一流的少年俊彦。可是此前再归都中,人情已经多有不同,像沈哲子等旧好正在淮上为国激战,而其他一些早年的旧识、甚至就连妻族几个妻弟待他都不如往年亲厚,一时间确是有些际遇落差的黯然。 “人非生而知之,谁又不是从拙劣历练娴熟。譬如你家长民,那是一个怎样顽劣胚子,如今竟然也成名动淮上的王师战将!功途便在脚下,毋须彷徨,自有同侪共扶向前!” 说着,沈哲子又转过身来拉起谢尚,往年他在都中第一次见到谢尚时,自己还是稚气未脱的少年,如今体形长足较之谢尚甚至还要高了几分。拉起这两人的手,他便向戍堡内大堂行去:“我来为你们两位引见一下如今淮南这些同僚并乡宗野贤。” 0806 世道务实 此时戍堡大堂内,淮南一众僚属并乡宗首领们早已经济济一堂,座次甚至都排到了角落,足足有三百多人。就算是这样,廊下仍然站立着许多人翘首以望。 当沈哲子并谢尚和庾彬行到这里的时候,大堂内外众人俱都站起迎出,分列两侧,拱手为礼。一直等到沈哲子并那两人进入室内入席,其他众人这才各自再归座,姿态可谓恭顺至极。 如今的淮南,粮食极度的不足,沈哲子虽然没有明令民间禁酒,但在内史府中却是令禁颇为严格,包括他自己在内无论任何场合都是滴酒不沾以作表率,今天自然也不例外。案上餐食不乏丰美,但唯独没有酒,不过气氛也并未因此冷落下来。一俟沈哲子落座,席中众人俱都纷纷发声,或是恭喜家人团聚,或是盛赞沈侯深得君王恩信体谅。 沈哲子端起热汤茶对席下众人示意,笑语说道:“今日风雪盈野,本来一桩家事而已,实在不敢劳烦于众。但是风雪虽盛,却难阻炽热乡情,此乡此民,使我受宠若惊,能够居任于此,受此淳朴厚重乡情加身,也是我的大幸!” “使君又何须为此谦礼之言,吾乡吾民,能得保全,除深赖使君之外,无仰于此世第二时贤!大恩厚庇,岂是言辞能表!君王明识礼遇国士之选,乃是社稷复兴之兆,我等生民,俱承恩泽教化,实在倍受鼓舞,乡情盈途,无惧严寒!” 席中一名年高乡贤站了起来,袍袖一撩擦掉已经流入胡须里的鼻涕,带着浓厚的鼻音高声说道。虽然看起来的确是已经风寒难耐,但是语气却是高昂振奋,也实在情志可嘉。 此老宣声之后,余者席中一众乡贤也俱都纷纷开口附和,浓热的酪浆一饮而尽,气氛实在热烈。只是那豪饮姿态落在沈哲子眼中,总觉得这些人不过是借机多喝几杯热饮驱寒。 接下来,沈哲子又向众人介绍一下身边的庾彬和谢尚两位苑使:“这两位都是豫州旧望门户庭内时选俊彦,早年社稷暗隐,王业蒙尘,他们先人不得不背离乡土,扶鼎中兴于江表。如今王师勇进,扫荡群奴,未来回归故国,也必为当时先驱!” 陈郡谢氏和颍川庾氏在中朝时并非一等煊赫门庭,但也已经颇具时誉,尤其是早年庾彬的父亲庾亮执政江东,在座淮南乡人若是有从事于祖约的,大概也会听过祖约痛骂庾亮其人。所以在听到沈哲子介绍他们家世的时候,在座也是不乏人对这两人举杯致意。 谢尚还倒罢了,他虽然至今还未居显位,但是本身仪容、风度都为翘楚,无论身在怎么样的环境中都引人注目,早已经习惯了这种氛围。不过庾彬其人久居乡土,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这种被环顾瞩望的情形,因而应答更显出几分局促。而且在刚才看到沈哲子这个早年旧友如今广受时誉拥戴,举止雍容大度,羡慕之余更有几分自惭形秽。 众人即便是对这两人有所恭维,其实也都流于表面,无非是给沈侯一个面子,不至于到此冷场。讲到熟悉的话,他们对这两人各自的堂弟倒是更了解得多。于是话题自然而然,很快便就转移到了谢奕和庾曼之身上。 这两个家伙,如今已经是淮南少壮之中的翘楚。时人多有类比臧否之风,哪怕在淮南也不例外,只是所品鉴的人物却与江东玄谈没有太大关系,而是主要集中在淮南这些战将之中。 比如如今沈哲子麾下众将,也被乡人推举选出一个四彪八俊,像是壮年派的郭诵、韩晃、毛宝、路永,俱都是独当一面的宿将、悍将,而且在刚刚过去的战事中俱都建下大功,便被推举共称为四彪,以虎将颂之。 而八俊则就是淮南这些年轻将领们,像是沈牧、沈云并谢奕、庾曼之等等,俱都在此列。这当中除了沈牧如今已经坐镇谯城、执掌方面,剩下的虽然还是稍欠历练,但也都能独领一军,在淮南、豫南之间颇负威名。 眼下那些战将多都戎事在身,戍守于外,在场的倒是不多。不过言及他们各自战事功绩,在座众人也都如数家珍。这就得益于江虨等人在镇中不遗余力的宣传这些战将的勇战之名,以至于淮南乡野小童言起沈使君麾下一干战将,俱都能掰着手指头一一列数。 谢尚在听这些乡人们言及堂弟谢奕的事迹时,心情是不乏复杂的。他家无论在南在北,都不算是什么一流的名望门户,早年南渡,他父亲因为洒脱玄雅而被时人高选为江左八达,原本他也是循着父亲的旧途,想要凭此显拔于时。可是随着世事的演变,哪怕在江东,玄虚世风都为之收敛许多,这一类的作风也渐渐不再为世道所称许。而随之取代兴起的,则是驸马沈哲子所倡导这种勇于王师,勤于建功的务实之风。 从谢尚自己内心而言,他当然知道驸马所倡导的这种勇进勤勉对世道、对个人都更加有益,否则也不会选择北上建功。而他的堂弟谢奕,也的确因此而时誉鹊起。但是从感情上来说,谢尚心情难免还是有些失落,主要则是感慨于父辈那一代的努力终于还是免不了被世道所抛弃的宿命。 今夜这一场宴席并没有持续太久,大概是这些乡人们也不愿做打扰人家夫妻久别重聚、帷门密语的恶客,所以等到风雪稍稍停下,俱都起身告辞,就此散场。 那些人虽然走了,沈哲子却也没有时间转身折入香闺,还要与谢尚等人谈论一下江东近期的形势变化。他这里虽然已经得到快马急报,但是具体的细节所知仍是不多。 乡人们俱都退场之后,沈哲子等人俱都转入侧殿。这一次便没有了太多外人,除了谢尚和庾彬之外,还有杜赫、纪友等一众淮南属官,十几人小炉围坐夜话,气氛倒也不错。 各自落座后首先开口的便是纪友,他在淮南主要负责各类给用仓储,此前负责将公主一行那近百辆车的物货登记入库,一直忙到了现在,甚至连刚才的晚宴都没能参加。 一俟落座,他便翻开那长长的货单,感慨道:“今次公主北来所携物货,不乏珍品,多有时用之物,倒是略解镇下物用之乏。” 说话间,他便历数这些物货种类。江东那些人家送礼,倒是也还懂得考虑实用性的问题。除了皇太后所赏赐的一些礼器仅具摆设之用外,其他不乏铜、铁、棉、麻、皮革、肉、脯之类的稀缺物用。这些东西在江东或是筹措不难,但是在如今的淮南,尤其是水路运输完全停摆的情况下,实在算是应时礼赠。 杜赫在席中听到这话后不免皱眉道:“我等眼下俱系国任,官用私有还要裁清。这些物货都是公主私奁之物,不可直接录入府库。” 纪友那里也是一时忘形,闻言后便笑一笑:“道晖兄所言,我又怎会不知,这些物用都是另册收录。来日如何纳入府用,自然还要再请示公主。” 沈哲子闻言后倒是也忍不住笑一声,其实他过江以来,公私之用便一直没有一个准确的界限。这倒不是因为他公私混淆,问题是台中那里根本就没有物用资助拨发,而早前的淮南、梁郡等地俱都一片久战废墟,在地方上也根本获取不到什么物用,几无财政可言。他不想受此掣肘,兼之北上以来战事连场,如果不是事从权宜,也根本支持不起运作。 不过如今淮南局势总算得以稳定下来,财政方面还是要架起一个稳健清晰的构架。倒不是他吝惜于自家财货不愿轻施,事实上到了如今这个局面,就算沈家江东豪首的家底投入到淮南中来,能够发挥出的作用也已经少之又少。如果还保持这种公私纠缠不清的局面,未来也会成为他受人攻讦的一个罪证。 不过想要完全将公私割舍开,也不是那么简单,且不说沈家自己近乎独力的将梁郡创建起来,单单此前江东乡人们往淮南投入的物货,其中还牵连着沈家在吴中乡土一些资产置换。加之那些乡人们此前大手笔的投入,才换来如今淮南大好的局面,而这还仅仅只是沈哲子整个北伐计划的开始,所以是一定要确保乡人们此前投入的回报,才能给未来的淮南拉来更多的助力。 眼下的淮南,是兵壮内虚民疲,底子还太单薄。沈哲子在构思这些财货交易的时候,还要紧扣一个原则,那就是人、地这两个基础,绝不容许私相授受。甚至就连他们沈家自己,沈哲子都不打算大规模的圈地自肥。所以,对于未来淮南的经营,沈哲子是打算将鼎仓主体拉到淮南来,将鼎仓作为主要承销商,用类似国债的形式来维持淮南未来的建设和继续向北发展用兵。 但是如今的鼎仓已经是台城财政最大的一块,哪怕此前是由沈哲子亲手缔造出来,不过现在随其壮大,他是不能再视作庭门私产而任意处置。 想要从台中虎口夺食,难度可谓不小,所以首先要做的便是要将台城打散,甚至连一个表面的联合都不能有。最关键的一点,便是要将王导这个对于时局有着特殊意义,并且有能力笼络各方的人给踢走,或者暂时让王导不再具备这种能力。此前台城中那一番人事调动,核心目的便在于此。 0807 待归之人 王导这个人,无论从哪一个方面评论其人功过,唯独一点不可抹杀,那就是南渡之初对于江东局面的稳定,以及中兴建制,令得晋祚在江表得以延续,在这个过程中王导所发挥出的作用毋庸置疑,无可取代。 历史中就有这么一类人,他们在某一个时代大放异彩,他们也只适应于那样一个年代,甚至可以说是为时代量身定做、应运而生。王导就是属于此类,哪怕在沈哲子自己看来,在这一段时间之中,王导的确是恰如其分、圆满的完成了他身上所承担的历史任务。他或许不是那种能够开拓创新的大英雄,但却可以将自己能够掌握的资源充分调度利用起来,将乱如一盘散沙的江东弥合成为一个整体。 从这方面而言,沈哲子对于王导是由衷的佩服,甚至就算是他,如果早生个十几年,恰好赶上那段时期,他并不认为自己能够做得比王导更好。 但王导这个人,也仅仅只适用于那段特殊的历史时期而已,甚至从中兴建制之后,王导和整个琅琊王氏之所以还能在位,更多是一种惯性使然。他和他的家族已经不能够给江东的局面带来更大的推动,单纯从整个历史局势的推动而言,甚至就连王敦比王导走得都更远一步。王敦其人道德水准暂且不论,最起码他是利用已有的基础试图争取一个新的局面。 然而王导则不然,他只是想固守原本的状态,虽然也在努力让局面不再变得更差,但他也从未试图让局面变得更好。 所以,中兴之后的王导与其说是什么社稷功臣,不如说他本身就是施加在东晋朝廷上的一股强大禁锢,世族各家勾心斗角、交替执掌权柄,先天已经不足,内耗更加严重。无论中原大地有着怎样的剧变,江东朝廷都难获得庞大的进步空间。甚至就连淝水之战这样意义重大的战事,都没能在此基础上获得长足进步。 悠悠历史长河,每一个时代都会有其独特的特质,而其特质的形成与其缔造者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 毫无疑问,琅琊王氏是这个时代最重要的标签之一。而这也是沈哲子之所以一直咬紧琅琊王氏不松口的原因,此前或还有与琅琊王氏争权夺利的需求在里面,可是如今,如果讲到对时局的影响,琅琊王氏甚至都已经比不上吴兴沈氏。但只要王导还在其位,那么其人对于整个时局的制约便始终存在着。 这种制约并不体现在实际、具体的权柄上面,而在于人心长久以来的那种依赖性。比如今次如果淮南和台城中枢爆发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事实也一定会如此,当台城那些人并不能单独抗争的时候,自然而然会选择依附在王导身边,集结众力来对淮南施压。而换了其他任何一个台辅,都不具备这种号召力。 淮南这一场战事,战场上的胜负只是一个前提,而沈哲子想要完全彻底消化此战所有胜果,必然会遭到来自台城方面的阻力。这么说吧,甚至就算他家老爹沈充在位,那些吴人乡宗旧好们,也会通过老爹以期尽可能多的获取足够好处。 沈哲子虽然不避讳与人分利,但前提是要由自己来定规矩。而台城中枢存在本身便是一种制度规矩的凝结实体,沈哲子想要避开台城的影响在淮南创建一个新秩序,又谈何容易! 来自台城的阻力是无可避免,所以沈哲子是要尽量将之分化瓦解。当台城中枢不能凝结成一个整体发声,甚至各派系之间彼此的利益诉求便存在冲突,任何一方都难以大义压人,那么沈哲子作为一个强兵万众的实际掌控者,未来中原战机的把握者,又会怕谁! 如果台城对他已经不能再施加约束,而他自己所创建的秩序又能够运转起来,甚至能够代替台城所具有的职能。那么,这便是所谓的霸府! 所以,沈哲子如果要组建霸府主导未来的整个北伐战事,王导便是一个不得不除去的目标。这一场政斗,无理都要闹三分,更何况他手中还握有琅琊王氏的把柄。他将司马勋送回建康去,的确没有考虑太多王彬这个背后的指使者,完全意指王导。王彬的一条性命,对于如今的他而言实在没有什么意义。 如今台中虽然罢免了王导丞相的职务,但却仍然保留了一个太傅的荣衔。沈哲子对于这个结果是有些不满的,但也明白想要将王导这样的重臣彻底一举扫出台城是有些不现实,更何况王导也绝对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王丞相上表请辞,自陈老病思乡,渐有不堪王事所用,一则避位让贤,二则奴国强敌大败,桑梓光复在即,因而想要毕集家人,将亲宗异乡亡众棺柩送归乡土,再续家祭。” 谢尚在席中讲起王导主动请辞的细节,沈哲子在听完之后也不得不感慨真正权术较量的话,自己跟王导还是差了一个段位。 他今次准备也算充分,甚至在拿下司马勋之后便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构想。淮南得胜后也并未急功冒进,一直隐忍到老爹归都执政,甚至就连兴男公主北上都给他争取到不小的优势。 反观王导那里,本身便没有多少准备,与王彬甚至都积怨颇多,至于以往那些青徐人家的旧好,也都多有疏远,可以说是完全处在了劣势。但就算是如此,单凭一份请辞奏书就能避开要害。虽然没有避免被辍用的结果,但却留下了一个尾巴,仍有复起之可能。 要知道即将光复桑梓的,可不仅仅只有琅琊王氏。王导将此与请辞与否联系在一起,那么时局中那些人家难免会有“他朝君体也相同”的隐忧,就算此前也愿意王导就此退居台城之外,但也不得不稍作姿态,这也是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如此一来,淮上战事打得太漂亮,反而给王导施加了一层保护伞,让沈哲子准备多时未能一竟全功。不过就算王导应对如何巧妙,但也仅仅只是稍挽颓势,对于整个局面的扭转无甚帮助。 王导去位,诸葛恢则升任扬州刺史,可以说是成为了青徐人家在时局中新的舵手。就算琅琊王氏此前在青徐侨门中有着怎样庞大深厚的影响力,也难阻止青徐侨门分裂态势。 就像是沈家在成为吴人首领之后,从来不会去想再去拉扯吴郡顾、陆一把,甚至要避免牵连太深,如此才能让吴人们更加紧密的团结在沈家周围。而褚翜和庾家甚至还是姻亲,可是当其人担任执政之后,对于庾家同样没有鼎力相助,庾怿只能退避离开中枢,就算已经在豫州取得不小的局面,但褚翜在选择方镇连结的时候,宁愿选择陶侃都不和庾家重修旧好。 至于历史上的桓温,则是直接对一路提拔他的庾家挥起屠刀,杀灭诸庾,尤其是庾冰的后代几乎被诛杀一空。 诸葛恢虽然不至于这么烈性凉薄,但想必也是绝不甘于长久生活在琅琊王氏的阴影之下。甚至于如果这一次王导被彻底踢出台城,他或许还会对王家子弟稍作提携以彰显姿态,但是王导留下一个尾巴,只会加剧彼此之间的裂痕。 “台省事务,自有贤长权衡。至于如今的淮南,那也真是求贤若渴。” 如果说此前只是客套,那么现在沈哲子算是正式对谢尚和庾彬发出邀请。眼下他这个淮南内史的行政级别,还是在有些尴尬,头顶上的空头上司小舅子司马岳且不必说,如今淮南内史府其实还是挂靠在豫州刺史府下。所以这一战后,沈哲子就算别的都不考虑,最根本一点是要获得正式开府的权力。 像是现在,他就算想要留用谢尚和庾彬,不独要征求他们二者同意,而且还要从台中获得人事调令。所以,他是迫切需要一个人事权,能够自主征辟招募掾属,那就是真正的开府仪同三司了。眼下淮南内史这样一个不乏尴尬的官位,是绝对不能再用了。 如今的淮南,军事上的人才是不缺,虽然没有什么冠绝一时的绝世名将之选,但未来的北伐也并没有什么天命王者等待他们去蹂躏征服。而且相对于追逐一两个可遇不可求的名将人才,不如更加专注于军队本身的建设。 不过在行政方面的人才,淮南眼下则是急缺。如今淮南军的兵势覆盖,其实已经远及豫南几郡,但却始终没有确定实际的占领统治,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乏人治理地方,沈哲子又不愿意选择与乡宗合流,所以眼下只能暂时搁置。 如今聚集在沈哲子麾下的南北人家子弟也是不少,沈哲子也在挑选、磨练他们的行政才能,但是相对于未来淮南的大规模扩张,这一点人才储备仍然不足。他并不迷信什么名门贵种,包括他自己也一直在认真学习谨慎求进,人的潜力是极大的,谁能想到秦末沛县一群流氓胥吏就能开创一个强汉盛世! 对于沈哲子的邀请,谢尚和庾彬也都没有拒绝,今次过江来他们本就没有打算短时间再回,只要台中调令下达,即刻就能在淮南上任。 接下来杜赫等人又为谢尚他们介绍一下淮南如今的形势,夜色渐深,沈哲子便频频望向窗外,更加感觉作为一个领导,果然方方面面的属下都需要,如果沈云、庾曼之他们在场,肯定早就起哄让他离开。可是现在,房内这些人俱都神情专注探讨政务细节,他大小也是一个淮南内史,有必要连储炭几斤几两都一听再听? 终于,谢尚忍不住举臂掩口打了一个哈欠,沈哲子便趁机开口说道:“这两位也是行途漫长,多有疲累,实在不耐久谈。待到过几日养足精神,诸位再带他们往镇下各处县乡屯邸实地通览一遍吧。” 庾彬倒是勤勉,似是想要将自己丧居几年时间补回来,闻言后便摆手道:“些许疲累,不值一提,我如今已是后进,怎么敢再懈怠浪费光阴……” 沈哲子说完那话,已经扶案起身,听到庾彬这么说,起也不是,坐也不是。终于他这小小尴尬被杜赫、纪友他们留意到,杜赫才转头望向窗外,笑语道:“天色真是已经不早,淮南夜深尤寒,道安勤勉是好,也不必过争朝夕。” 庾彬闻言后才略有所觉,继而望向沈哲子,少年时留宿公主府因拉着沈哲子晚归而被公主蛮横对待一些记忆画面复又在脑海中翻起,变得鲜活起来,于是便指着沈哲子笑语道:“寒夜将访何处?” “自有待归之人!” 沈哲子乜斜其人一眼,接过亲兵递来的裘衣披上,反手一指席中庾彬笑道:“谁若能让庾道安此夜无眠,明日我处会有盛宴相待!” 0808 风雪夜归 夜的确已经极深了,此时戍堡中除了当值巡防的兵卒之外,已经少有人迹走动。 原本已经略有停歇的风雪此时又变胜起来,寒风呼啸,雪花凝结如鹅绒一般,视野所及白茫茫一片,然而地面上却并没有多少积雪。这也是因翻修戍堡的时候采暖工艺终究生疏,密封保暖效果不算太好,致使热气外泄。 戍堡后半部分,本来是修筑以供戍卒家眷们居住的地方。淮南军如果不是高度战备或者外遣作战,是不禁止家眷随军的。不过由于沈哲子到来,将此处征作公主仪驾一行暂居之所,原本的戍卒与家眷在白天的时间里已经撤回了寿春城,所以眼下居住在内堡的只有公主并随行的家人以及皇太后所赏赐的宫人们。 其实为了迎接公主的到来,沈哲子这里也做了一些准备。他自然不会做什么强抢民女的恶事,稍有意向流露想要挑选一批服侍公主起居的婢女,境中各家便都忙碌起来,甚至不乏人家直接将自家嫡女送入,至于是否真的只是单纯的洒扫差遣之用,那就各人心知了。 午后落雪,已经不能再直接赶回寿春城,所以这些婢女们也被从城中接出送来此处,将近百数名之多。再加上公主身边跟随几百人,这内堡统共不过二三十间屋舍,几乎都难以安置下来。 内堡里有单独一个取暖大炉,各间相通的屋舍房内都是热力十足。此前这里还有乡宗各家女眷于此恭迎公主,场面更加混乱,随着那些人退出之后,院舍内才恢复些许安静。宫人们赶路俱都疲累,除了公主身边留用的十几人外,余者俱都入室歇息下来。 公主所居住的房间本是戍堡寻常屋舍,自然谈不上什么奢华,胜在干净而已。公主到来不久精神便有不济,内室卧眠。而在外室中,几名侍女也都以手托额,哈欠连连。 房间内屏风后一个角落里,正有几名年长的随从妇人正在喁喁私语。 “这些蠢女子,真以为到了地界就能两腿伸展,高卧安眠!也不见庭下那些群立女子,俱都是瞪大眼虎视观望……” 说话的是早年跟随公主出嫁的一名周姓女史,其子如今也是入拜沈氏作为门生,今次跟随来等候郎主选用,因而这位周女史也不辞劳苦一路跟随而来。 另一侧是一个掩口打着哈欠的风韵少妇,也是早年跟随公主出宫的云脂娘子,如今早已经许给家令任球做继室。听到那周女史这般说,云脂娘子便忍不住笑道:“阿妪可不要危言吓人,咱们府中自来可是从无这一类闲事。驸马、公主少年相伴,咱们都是一路见来,又何曾出过一桩此一类的是非?” 周女史闻言后便笑一声:“我自来不是言是非的人,云脂娘子你又不是不知。可是你看庭前那些伧门娘子,言则便是入侍听用,一个个指节葱白,弯腰低头看到都觉生硬,若不言下,都不知在廊前常备热汤器用,又哪有一点役用姿态?咱们府中郎主,如今在南在北,谁又不愿亲近?哪怕只有一丁点的指望,也都足够抛出自家骨肉搏上一次。往年在江东,各家总还识事避讳,可是过了江这少悉王教之地,顾忌自然也就少了……” “周女史这么说,我倒不与你辩。不过咱们家两位少主人,那真是人世有情夫妻表率。郎主乃是胸怀王命生民的伟岸丈夫,从来都少顾此种事迹。主家显赫,又非近年,若郎主有这些意趣,又何限于南北?别的不说,别府二郎帷中已是怎样丰实你也眼见,对府亲翁那还就在都下眼见,还不是随性纳新,几位家翁多有教训还不是屡教不改!” 云脂娘子笑语道:“说到底,无关乎南北,也无关乎势运。归根到底还是咱们郎主品性高洁,哪能容许寻常娘子轻染。” “这又跟品性高洁与否无关了,今次随行的谢侍郎,那也是江表一流的人才,谁又敢说其人不属高洁,但也意趣浓厚,沿途都有所见。” 周女史又掰着手指头数起来,直接点名随行而来的谢尚。谢尚这个人的确诸多都好,家世、人物、意趣都有可观,但在帏私之事上的确有些放纵。今次皇太后赏赐这么多宫人,当然不可能只是侍奉公主,其中一部分也是用来赏赐淮南有功将士。一路行来,谢尚已经假借职务之便先挑了一些。这也都是私德小事,不值一提。 “世事最怕认真两字,咱们郎主乃是此世当然之选,时誉、家世俱都少有比肩,自然会有太多人家想用此道密结通好。所以稍后也要叮嘱这些蠢娘子们,守好了帷门,不要一时失察给主人添扰!” “咳!” 一直坐在旁边不插嘴讨论的崔翎娘子突然轻咳一声,抬手敲了敲案面,这时候几个围坐闲谈的妇人们这才发现了屏风后有人影晃动,环珮声响,原本已经入睡的公主原来已经醒了。 几个妇人对望一眼,俱都有些忐忑,匆忙起身托起厚绒裘衣匆匆行上去。 浅睡了将近两个时辰,兴男公主俏脸略显酡红,行出内室后便有宫人忙不迭端来温热茗茶、唾壶之类侍立两侧。那周女史小心翼翼将裘衣为公主围上,眼见廊下那些侍女这会儿才匆匆行过来想要入室服侍,眉头不禁更加皱起,示意宫人将这些人阻在门外。 问过时刻之后,兴男公主便摆摆手让这些宫人们都下去休息,自己则坐在屏风前,望着案上烛火怔怔出神。 待到旁人都退下,侍坐在另一侧的崔翎娘子频频偷眼打量公主神情,过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低语道:“公主,方才、方才周女史那番话,我是不信的……郎主、郎主绝不会……” “阿翎娘子你说什么?” 兴男公主转过头来,不乏诧异的望向崔翎娘子,过片刻后才恍悟过来:“哦,你是说外间那些女子啊?” 崔翎娘子见公主如此反应,不免有些难以回答,她也看不住公主是并不担心还是故作淡定,便垂下头去,手指轻捻着衣角。 被崔翎娘子打断遐思之后,兴男公主双眸复又恢复灵动,指着立在廊下那一群莺莺燕燕笑语道:“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我满心里都念着他,关心这些闲人做什么。幼来便是夫妻,我又怎么会不知他是何样人,如果不是今次我要入镇,他才没有心思做这些闲事。” 说话间,门外一名侍女匆匆行至门前,低语不乏兴奋道:“郎主、郎主过来了!”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后,娇美脸颊更显神采,当即便站起身来,拉起裘衣上的风帽带在头上,而后便行出房门立在了廊前。 此时尚有将近五六十名淮南内史府所准备的侍女立在廊下,因为廊下便有地龙穿过,倒也不觉寒冷。她们虽然多数不通什么宫廷礼仪,但也明白避于尊者前的道理,见到公主行出房间,俱都小退至丈余外,不敢靠近。也不乏人探头踮脚好奇的抬头打量,想要看看是何样女子配于沈侯。 “沈侯、沈侯来了!” 另一处侧廊里突然传来一声女子低呼,于是廊下这些侍女们俱都转头往内堡门口望去。她们虽然多为淮南当地人,但说实话真的没有什么机会见到沈侯。就算是早前被选入内史府等待接驾,此类事自有府下掾属处理,沈哲子再闲也不至于亲自出面。所以当中绝大多数人,对于威震淮南的沈侯只是闻听其名,即便是见也都只能远远一观,看不真切。 此时风雪越发的大了,鹅毛大的雪花甚至被卷入廊下,虽然内堡里灯火通明,但是视野实在不开阔,放眼望去只能看到那白茫茫亮晶晶的雪花飘舞。 终于,一道挺拔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玄色大氅此时在飞舞的雪花映衬下显出几分朦胧。风帽下一顶金丝小冠若隐若现,垂下的两缕鬓发都被夜风卷起,廊下那些翘首以望的侍女们需要凝神细望,才能透过飞舞的雪花看到英挺俊美的脸庞,氅衣一角被风吹开,玉带下因为佩带着沉甸甸的令符,压住锦袍不乱。鹿皮长靴踩在地面上,发出沉稳但却稍显急促的脚步声。 哪怕不掺杂其他因素,沈哲子此时手持玉杖,阔步行来,形容气度都是挺拔俊雅。天空雪花漫舞,氅衣翩然,袍带轻抖,更添一种绝尘出众的气质。与戎装之肃穆威严相比,此时的他时服简饰,锦袍宽氅,步伐矫健阔行,俊美姿态引人瞩目。 “这、这就是沈侯?” 此时廊下观望的那些侍女们,不乏人口中已经忍不住喃喃低语,语气带着一丝不能确定。视野中这一位越来越真切、俊美优雅的郎君,更像是此前或会存在于此世的一位佳偶良配,在她们的幻想中以一种美好梦幻的方式出现在眼前,实在与她们印象中执掌万军杀伐、主宰万众生死的威武统帅联系不起来。 “这就是沈侯!” 观望的人群中又响起肯定的低语声,继而便有人不乏羞怯的垂下头去,不敢直视那个越来越近的英挺身姿。那位周女史并没有误会她们,事实上在她们入选内史府之后,家中亲长不止一次在她们面前叮嘱要把握好这一次机会。如果能够就此近侍于沈侯庭中,那么于她们而言便是此世大幸。 沈哲子一路疾行入堡,看到廊下群姝并立的情景,一时间也是愣了一愣,不过当视线在廊下转了一周后,很快便发现了那裹在厚厚裘衣中的身影,于是便微笑着加快脚步行上去。可是当他行至廊下数丈之外的时候,兴男公主已经自廊下奔跑出来,娇躯轻盈投入他的怀内。 “小心风雪!” 此时身在内堡,沈哲子举止便也随意,随手将玉杖递给追上来的宫人,顺手将公主被夜风吹落的风帽再给盖在了头上,氅衣一裹将女郎拥入怀内。这女郎深偎在沈哲子怀内,眼线弯弯勾成月牙,不乏示威的回望廊下,看来也并非对这些觊觎她家夫郎的人全无芥蒂。 廊下那些观望的侍女们眼望着沈侯身影消失在门内,视线徐徐都难收回。又过片刻,崔翎娘子自房中行出,脸上带着一丝喜悦并骄傲,说道:“沈侯有令,夜中风雪酷寒,毋须留侍听用,你们俱都退下入宿吧。” 又过了将近一刻钟,廊下那些徘徊身影才渐次散开,心情不乏失落并惋惜,有幸得睹,无缘引顾,在这风雪夜中更添几分自怜神伤。 0809 不负良宵 位于戍堡内的这座屋舍,当然不及乌衣巷的府邸那么宽宏舒适,房间内摆设了一些屏风、坐具之类器物,供人活动的空间已经不多。当沈哲子回来后,又有十多名宫人入内听用,空间便更显局促。沈哲子索性让所有人都退下,房间中只剩两人。 除下身上的裘衣后,公主身上只穿了暖色襦裙,晶亮的双眸就这么直直望着沈哲子。沈哲子箕坐胡床,将女郎抱起置于膝上,抬手撩起几缕俏脸额前散发,手背在那略显清瘦的脸颊上划过,温声问道:“北上行程近千里,累是不累?你又何苦在这时节匆忙过江,待到来年开春,我总是要归都一趟,届时也会接你入镇。” 兴男公主手臂绕过夫郎肩颈,脸颊则紧紧贴在沈哲子胸前,口中喃喃低语,不乏薄怨:“像是做梦一样,我真怕醒来又是身在都内大宅里……夫郎是胸怀天下的英迈俊彦,王命苍生念念不忘。可我只是一个寻常的小妇人罢了,满心里都是自家夫郎,想要早早见到你,就跟你想要征战中原、扫荡胡虏一样急迫。”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更生柔情,手掌轻抚公主散开披散于背后的柔顺发丝,不乏愧意道:“辛苦我家娘子了。” “这又算是什么辛苦。你无暇去见我,那我便来见你。哪怕只得一线牵挂,已经是世间多少女子追慕苦求不来的幸事。” 兴男公主讲到这里,便抬头贴住沈哲子耳畔低语微笑道:“沈哲子,你说我是不是此世一等幸运的小妇人?你不在我身边这些时日,我总是要梦到你,梦到咱们早年在乡里悠闲娱乐,梦到世人都在夸诵我家夫郎高贤,许多许多,真是数不过来,总是要欢喜着笑醒。醒过来后,就会加倍的念着你……原来你还是幼时那个坏家伙,前次把我赶回了江东,却把人神魂都收起来。” “我总是念着你却总是见不到,这才是真正的辛苦。从小你就在欺我,原来待我这么好也是一直都怀着恶意,等到你不在我身畔,就要让我坐卧睡眠都要记得念着你!你往年要是待我坏一些,我才不会想你想到骨子里,也不会在这寒冬里再去劳烦旁人把我送到你身边来……” 这女郎语调虽是薄嗔,但紧偎着沈哲子的娇躯却是微微颤栗,仿佛到了这一刻仍在担心眼下还在梦境。 “无怨不成夫妻,你还记得早年初见你用弓箭指住了我?怨气在那时就结了下来,我是人世罕见的高智,若是不将那个跋扈小娘子纳入室中细细调教,这岂不成了毕生洗刷不掉的污点?可惜我已经忘记了自己前世葬在何处,否则大可引你去看一看,那骸骨上到处都雕琢着前一世你的名字。娘子毋须怀怨,今生有多少思念,那都是前世你欠了我的旧债啊!” 沈哲子大手覆住女郎白皙的柔荑,嘴唇则印在她渐有发烫的耳垂,笑语道:“人间用情至深,无非我知你在念我。我是要把此世最好的俱都送你,又怎么能容许自己劣于世道中人……” “不要再说了!” 兴男公主听到这里,忙不迭抬手捂住沈哲子嘴巴,明眸中更是光彩照人:“你真是世间第一等巧言,我再听下去,已经不知该要怎样待你更好……” “夫妻之间,又何须比较用心的优劣。幸逢良宵,决不辜负,余者都不必多说……” 沈哲子笑语一声,继而便顺势躺在了榻上,手臂箍住女郎纤细的腰肢,另一只手则早已经覆上不可言处。公主娇躯很快便绵软的靠在他的身上,樱唇则不乏凶狠的啜住他的嘴唇。 风雪凛冽夜以继日,终究难冷人世炽情。 长达大半个月的北上跋涉,哪怕休息了整整一夜,到了第二天许多宫人们仍觉乏神乏力,要在几名女史厉声喝令下才勉强起身。至于兴男公主,昨夜则比她们更多了几分劳累,一直到了日上三竿的时候,才渐渐醒了过来。她睁开眼便看到内堡房间内简陋的内境,继而才长长松了一口气,确定自己是的的确确来到了淮南。 昨夜良宵余韵仍在,只是枕席一侧却不见了夫郎身影,她有些茫然的侧过首,一直站在屏风外用余光观察房内的侍女才匆匆行入恭声道:“郎主黎明起身出行,言道午后便回。公主可有吩咐?” “黎明便走了?”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便觉几分心疼,更因自己昨夜不知节制而倍感羞怯,未免侍女察觉异样整个人都缩入锦被中,而后才瓮声瓮气说道:“准备洗漱,我要起身。” 一场风雪之后,第二天终于逢上一个难得的晴天。 沈哲子天亮前便起身,洗漱穿戴完毕之后,天色便也彻底亮了。杜赫等一众属官昨夜留宿戍堡,同样也是清晨早起,准备返回寿春城。昨天日夜风雪甚急,镇中肯定不乏为天气所害的地方,所以需要尽快巡视,准备应对方案。 当众人俱都起身,相会于议事厅堂的时候,沈哲子早已经在此等候着了。 看到这一幕,庾彬不免大感诧异,上上下下打量沈哲子一番,凑上前去低声笑道:“我还道是良宵不可负,将军升帐迟呢。” 此时也不是什么正式议事的场合,况且彼此也是年幼相识的旧知,沈哲子也没必要一味端着架子,闻言后便横了庾彬一眼,不发自豪道:“戎甲百战岂是虚度,若无此种自律,庾道安你还道真是大功轻松俯拾?如今的我,较之你们这群都下膏梁已是更高一等人物,表率在此,就是为了告诫你们往后不可再持旧习,以我为师。” 话虽然是玩笑话,但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庾彬和谢尚俱都感受到淮南较之建康台城截然不同的风气。 台城时风散漫,这一点是出了名的,虽然各宫寺规定每日辰时一刻早集,特殊日子像是朝会日期还要更早,但事实上往往过了卯时掾属们都凑不齐,甚至直接罢工也是寻常事。 可是淮南这里,早鼓一巡之后,上至官长,下至士卒,俱都闻鼓而起。正如沈哲子所言,单单这一份自律,便可以少窥淮南大功得来不易。 “其实镇中风气也并非一直肃然,不过身在营戍之中,总要心存一份警醒。” 看到那两人若有所思,纪友上前一步说道,继而又指了指堂上端坐的沈哲子笑语道:“使君宁负良宵,不违军禁,我等为人下者,又怎么敢心存懈怠之想。” “纪文学你也不必讥我,早前你新纳一妇,请遍镇中同僚,席中唯独缺我。这一份薄情,是不会随便掩去。稍后仪驾归城还要再宴亲友,届时我也不会给你再留一席。” 纪友听到沈哲子这么说,顿时干笑一声,缩了回去。他们这一批淮南属官,可以说是如今此方天地的新贵,诚然沈哲子才是各家亲近的首选目标,但实在太难接近。自然而然便有人家注意力言及其他人,一众文武官员们近来都是颇受此扰。纪友只纳一妾已经算是不起眼,像沈牧那种大名在外的人,其人虽然不在镇中,但想要献女的乡宗人家也都数不胜数。 沈哲子此时言及这事,倒也不是存心敲打,其实类似的事情实在无可避免。他也不能严控群下,乃至于让这些人断绝七情六欲,而且淮南军政事务虽然繁忙,但也脉络清晰可循。他相信这些属下们不会糊涂到轻重不分,因私害功。但话说回来,如果真的有此类现象发生,他对那个人也会倍感失望,以后都不会再予以重用。 沈哲子这里只是随口一提,不过杜赫趁机进言道:“淮南大功,确凿在此,上下用事者,都得时誉。门户或有喜讯,这也是情理之中。其实私情来往之外,府下若能有贺,也是公私两得。所以我倒觉得,日后同僚再有纳出,不妨报备府内,稍具贺仪,也是一种关怀。” 沈哲子将政务付予杜赫,自然不是全因私情偏袒。京兆杜氏家传律学,在框定规矩这一方面,杜赫确有不凡的造诣。此时听到杜赫建议将将官们纳娶事宜也都纳入律令监管中,沈哲子略作沉吟后便点了点头:“那就有劳道晖将此陈策备我案上,来日府议再公告于众。不过喜事之前,还是要先发恶言,镇内如今也是乏用,你们各位可不要借此暴窃库用,还有像纪文学这类好事先行者,也都不要指望补贺。” 众人听到这话,俱都哈哈一笑。而后杜赫才又言道要巡视镇中各处雪情,这一类事务,沈哲子便都交给属官们去处理。 大胜之后,淮南亟待休养,近来也没有什么大的军事计划要准备。至于一些政务琐事,也都不需要沈哲子亲自经手监督。所以在年节前后这一段时间,除了跟江东朝廷交涉之外,其他的事沈哲子打算都先抛在一边,抽身出来陪着兴男公主在镇中闲游一番。 他与这个女郎,不仅仅只是夫妻,由于沈哲子本身心智便是成熟,可以说是自己将兴男公主教养长大,其实心里还是存着一份宠溺,反而要比单纯的男女之情还要更浓厚几分。 0810 喜乐同行 以往的寿春城,更多是单纯的作为一座军事堡垒来打造,虽然也多民众聚居,但是在民生方面实在没有倾注太多精力。 随着奴国大军彻底的崩溃,来自兵事方面的压力因此减缓,所以入冬以来寿春城的局面也是有所调整。虽然整座城池仍然是内外环套的格局,但也不再单单只是驻军所用,外城已经向普通民众彻底开放,而城池也因此变得更加繁荣起来。 早年的淮南因为境内频频攻伐战争,境内除了一些颇具实力的坞壁以外,乡野之间几乎没有多少村邑建筑。而且如今淮南内史府政务方面的人才极度匮乏,物用储蓄方面也不支持大规模的帮助民众们重建桑梓。但是寒冬逼近,如果再任由民众逗留郊野,可以想见今冬必是哀嚎遍野,所祸尤甚兵灾。 所以,在正式的大战结束之后,沈哲子便削减了寿春城中的驻军,除了内城金城仍然留驻三千守军以外,其他的守军迁往周遭卫城戍堡驻守,以此腾出城池空间,用以安置民众。眼下的寿春城,集众多达三万余户,十数万人。 如果看从城池容量来看,就算是涌入了这么多的民户,其实也还未达到寿春城的极限。要知道寿春城在建造之初,虽然仅仅只是一座军事堡垒,但是却留出了足够的战术重心。尤其在早年祖氏坐镇于此的时候,几乎单单一座寿春城便聚居了镇中将近半数的民众。 如果是寻常时节,如此多民户的涌入,单单物用和秩序上面,便是一个极大的压力。可是如今淮南声势迅猛十足,即便是民众中隐藏着一些强人,也不敢不知死活的在寿春城内闹事,在管理方面压力反而不大。 如今淮南内史府在籍民户已经达到五万余户,三十余万人,单纯从所掌握的人丁上而言,已经完全不逊于江东大郡。要知道就连早年的会稽,在籍丁户不过三四万户左右。当然乡野之中还是有一些坞壁荫户存在,但较之沈哲子入镇之初,已经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而这些坞壁们也已经完全不再具备抗衡内史府的力量,随着来日对于镇中乡土统治更加系统化,归化民籍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眼下的淮南,民力真是充沛无比。相对而言,管理经营的压力也是倍增。单单要解决这些民户的生机问题,便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如果是正常的年景,这些民户直接充入屯垦,凭着淮南早年庞大的屯垦基础和耕地资源,是完全可以消化得掉。不过这样的民力使用率,还是让沈哲子感到有些低下。如果将民户尽付于屯田,诚然可以让淮南民生快速行上正轨,但是可期的回报率却是偏低。如此一来,淮南或可在两年之内达到自给自足,五年之后积蓄支持大规模北伐中原的粮食耗用。 这个周期对沈哲子来说还是偏长,要知道他是计划在明年夏日便大举出军豫南,将豫南几郡彻底收复,继而北望洛阳。毫无疑问,仍然需要大规模的外补,尤其是来自江东吴中的补助。所以,便需要加强淮南这个地方的吸引力,单单靠屯垦是远远不够的。 在民力投用方面,沈哲子计划投入的屯田规模是两万户,在入冬之后,已经有万余户民众安排入住屯田区域,并且播种了一批能够越冬的作物,比如小麦之类。来年开春之后,剩下的屯户也都会陆续安排投入生产。当然,随着淮南的处境好转,屯垦规模也会进一步提升。沈哲子是计划,当他在中原成功立足之后,将会把淮南作为取代吴中的粮食供应基地之一。 屯田产出,仅仅只能满足民生而已。至于需求更加庞大的军队,则就需要向外采购。所以剩下的民力,沈哲子是要用在回报更加庞大的手工业方面,生产价值更大的商品用以交易。 比如早年安置在他封国乌江的冶铸基地,沈哲子是打算来年逐步转移到淮南镇中洛涧附近,并且还要扩大这一最重要的军功产业,除了原本的规模以外,还要再追加万户人力的投入,上不封顶,到时候视情况而定。 洛涧较之乌江更加地近淮南,依托于淮水,不独可以连接江北各镇,甚至可以直通中原。所生产出来的军器械用,除了满足淮南本部所需以外,还可以拿出一部分来与徐州、荆州进行交易,换取物资。 除了单纯的军工以外,民事方面也是一个可供挖掘的利润点。丝麻纺织、陶瓷器用、工农器具、炊饮加工、禽畜养殖之类,一旦形成足够规模,所得较之单纯的屯垦都要丰厚得多。 沈哲子之所以敢于暂缓最重要的屯垦,一方面是因为眼下还有江东一个稳定的粮食输出地。如今的江东,尤其是吴中,粮食产能是相当过剩的,类似此前都中米贵,那纯粹是因为举国大战的缘故,而且即便是那样,民生方面也没有酿生出巨大的恐慌动荡。 虽然眼下江东粮食输出受限于节令,但是随着淮阴收复,整个淮水贯通,眼下也在尝试海路运输,并且已经有小部分粮食通过海路抵达淮阴,在前来寿春途中。虽然因此颇费周折,但较之陆路上的运输耗用还算是小的,未来也可以尝试加大投入扩大规模。 另一个方面便是由于当下的形势,如今江东局面渐趋稳定。而北地却是动乱不已,石勒身死,石虎大败,整个羯国分裂已成定局。所以说如今的淮南军可以说是彻底掌握了主动权,只要淮南军不主动发动攻击,奴国那几方势力是绝对不敢擅自进攻淮南的。所以,淮南军是有着充足的动员备战时间的。 至于最后一个方面,便是由于淮南所处的地理位置了。淮南地近天中,与中原和江东都能取得不错的交通联系,若非有着如此优良的地理条件,也不会凡有南北对峙,此地必成焦点。这样一个地方,简直就是一个天生的商贸集散地。 如今北地虽然动乱,但并不意味着没有交易对象或者说没有交易需求和能力。要知道就连淮南这种兵家必争、饱受战乱的地方,乡土中仍然蛰伏沉淀着不小的乡土力量,在北方只会更多。甚至于就连早前刚刚被奴国大军践踏过的豫南,随着奴军的败退,那些乡土势力复又如冬眠醒来一般,蠢蠢欲动起来。 北方的乡土力量,强大些的完全不逊色于一个割据政权。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像是河东薛氏,聚族阻河自保,不仕刘、石、苻者数十年。暴虐如石虎,又或强大如前秦,俱都不能征服这样一个据地自守的豪族,可以想见这豪宗拥有着怎样强大的自保之力。 虽然如今的淮南势力尚不足影响辐射到河东,而且中原也不可能遍地都是河东薛氏那样强大的豪宗。但是一些聚族而居的大乡宗,也是数不胜数。早年石勒以流寇姿态寇掠中原,不事生产,这些乡宗坞壁便是其主要寇掠目标。而北魏在入住中原后,也是通过敲打剿灭这些乡宗,才令得国力因此大胜。 在正式挺进中原之前,沈哲子是将这些乡宗门户当作交易对象来看待,先取得一个稳定的联系和交流。当他正式兵临中原的时候,虽然不至于跟那些外族一样将这些乡宗坞壁掳掠残杀,但如果这些人一味要与他的意图相左,他当然也不会有所姑息。 兴男公主入镇之后的几天时间里,沈哲子果然抛开手头一些事务,带着公主在镇中游玩几日。其实如今的淮南,除了寿春本镇尚算繁荣之外,其余乡野地界,多是一副百废待兴的模样,尤其寒冬时节万物枯寂,景物实在乏甚可观。但是痴男怨女情至浓处,本就无甚道理可言,再怎么无趣的事情只要相伴去做,都觉津津有味、乐此不疲。 虽然淮南、江东气候迥异,沈哲子深恐兴男公主水土不服。但这女郎体质较之沈哲子所想要好得多,对于气候适应极快,在休息几日后养足精神,游兴甚至较之沈哲子还要浓厚得多。尤其让沈哲子略感挫败的是,这女郎兴之所至,一身猎装与自己打马同游,骑术较之自己甚至都不遑多让。 “公主久来便深念要与郎主在中原骑乘驰骋共游,在都中时便每日苦练骑术,担心会被郎主厌烦不作陪伴。” 听到同行的阿翎娘子这么说,沈哲子更加感怀于这女郎一颗心都系于自己身上,接下来便不免更加体贴呵护。 “其实有此念想的,又何止公主一人……” 眼看着郎君与公主在前方策马追逐,崔翎娘子落于后方,垂首默然,可是片刻后再听到公主兴高采烈的呼唤她,便又展露灿烂笑容策马追上,一点心思俱都收敛在内心最深处。 当年在那人间炼狱般的苇荡中,她只是希望能够和相依为命的阿爷捱到下一次的天亮。被拯救出来之后,她也只是希望能够时常看到那个少年意气风发的身影。如今则只是将自己当作一个见证者,观此喜乐,心同此乐,余生便再无所求。 “阿翎娘子骑术较我还要精湛得多。” 骑行一程,公主渐有力竭,便被沈哲子揽过共乘一马,片刻后才想起一事对沈哲子说道:“我今次北上可不是刻意遗下夫郎室中那娇美小女婢,只可惜瓜儿那小娘子实在乏甚悟性,早前府内学骑跌落下来,至今还在都内养伤。你可不要因此把我误作什么善妒妇人!其实、其实我也知夫郎今时名位,我是不能强求独幸,否则人言还要伤我……” “这本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我也不是能受旁人蛊惑。我只是不愿因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事,反伤了自家至亲之人的心。” 沈哲子垂首见这女郎情绪略有低落,便微笑着安慰她一声,顺便将大氅一扯披在了她的身上:“起风了,今日游玩到此吧。明晨若是天晴,再带你去游颖口。”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后,复又变得兴奋起来。于她而言,任何一处自家夫郎威名所覆之处,都值得游赏千遍。 0811 千里通波 悠闲的日子过了没有几天,转头又有许多事务涌来。 首先是从海运经淮阴运输粮食的舟船终于抵达了寿春,虽然仅仅只有五艘船,载粮八千余斛,对于淮南整体所需可谓是杯水车薪。但这一次成功的尝试,意义还是极大的,给未来淮阴的外补增加了一个新的选择。而且这个选择较之此前的内陆航道,效率上是可以一较长短的。 这一次船只从吴中嘉兴海盐起航,绕行沿海,自淮阴转入淮水,最终抵达寿春。由于是第一次乏甚经验,无论是此前的准备还是沿途的布置都有所不足,最终抵达寿春的时间较之此前的内陆航道要晚了七八天。但这并不意味着海运效率就比内航低下,依照那些随行船员的判断,如果日后这条路线日后能够发展成为成熟的航道,无论用时用工、还是沿途所耗,较之内航都要更有效率得多。 其实在海运方面,江东是没有太大技术上的限制,且不说此前东吴在海运上的技术和经验积累,甚至就在南渡中兴时期,江东就曾通过海路与辽地的慕容鲜卑取得过联系。而且早前沈家自己开荒舟山群岛,虽然并不是离岸太远的远洋,但对海路的利用也积累了相当成熟的经验和一定规模的人才。 此前之所以不大力发展海运,一则是没有这方面的需求,在沈哲子过江北上之前,沈家在江北基本没有什么利益诉求,没有利益所驱自然没有必要在这方面虚耗资源。另一个原因也就是当时江东势弱,在陆地上尚且开拓不足,更何况海路上,完全就是被动防守。 此前羯国的徐州军团,除了在淮泗之间对江东频频发动攻击之外,在海路上也是时常浮海寇掠,甚至就连东南吴中沿海郡县都深受其扰。比如早年沈家在吴中乡土的对手,那个盐枭之家严氏,更是主动接触招揽羯国流寇祸害乡土,这并不是一个孤例。 如今南北形势发生剧变,羯国本身内部便陷入分裂动乱,原本的徐州军团也分崩离析,即便是有一部分溃众逃散于外,但已经不足造成什么大势上的压迫。淮阴城被徐州军牢牢掌握在手中,足可以发展成为一个稳定的重要对接港口,将江东物货源源不断转运过来。 虽然海运上的风险较之内航要大一些,而且也要受到季风之类的时令影响,但相对于如今内航完全受制于季节,一旦水枯便彻底罢运,所受的影响并没有这么大,完全值得大规模的投入。 而且,如果海运兴盛起来之后,那么又会彻底拉起另一桩大宗重要货品的输入,那就是盐。海运的起点直接便在吴中产盐最多的区域,而且由于早年晒盐的推广,那里的盐价已经低到一个令人咂舌的价格。 早年内航运力有限,需要运输的货品种类繁多,而且一旦遇到战事,商运、民运都要陷入停顿状态,所以吴中虽然产盐极多,但如果想运输出来遍及江东各地,成本仍然不低,庞大的产量并没有大幅度拉低整个江东的食盐价格,仅仅只是改善了这些产盐地附近的民生水准。哪怕是最寻常的寒门小户,如今都已经不再直接食用那些直接晒制出来的劣等盐,还要再作精制筛取。 如果海运兴盛起来,那么吴中那些盐便可以直接从海路运输出来。中原与江东相比,绝对是一个只大不小的庞大市场,单单这一桩商品的利润,便可以由此激发无穷畅想! 所以,这一次八千多斛粮的成功抵达寿春,对于淮南的意义实在不小。沈哲子对此也是颇受振奋,停止了与兴男公主的四处游玩,召集镇中群僚,并且将那些船员们尽数招至内史府,倍问这一次海运过程种种以及所遭遇的困境,讨论解决方法。 这一次会议,还有另一个人在场,那就是徐州刺史郗鉴。郗鉴亲自跟随粮船沿淮北上寿春,这一点粮食当然不值得他亲自护送押运,他到寿春来其实还有别的目的。不过在见沈哲子如此重视今次海路运粮事宜,也渐渐察觉到这当中蕴含的意义之大,于是便在席中专注倾听起来。 镇中讨论这样一条财路,沈哲子也并不避讳郗鉴这个外人。因为如果想要彻底将海运路线开发出来,根本就绕不开徐州的配合,且不说如今的淮阴就在徐州军的掌握之中,没有徐州军的配合护航,淮南这里再怎么美好庞大的构想,舟船也根本不能进入淮水。 而且在整个海路运输上,一旦过了大江入海口,沿岸俱是徐州所辖郡县。所以徐州军的配合,对于整条航线的建立经营至关重要。 沈哲子在席中倾听一番,对于海运的技术、环境之类的客观限制算是有了一个了解。此刻虽然淮南一众政务属官悉数在场,但是绝大多数对于海运以及商贸本身了解便不多,一时间也很难讨论出一个面面俱到的成熟方案。 这种跨地域的资源调配,沈哲子也不奢望能够通过一两次会议就做出什么决定。了解到这件事大体是个什么状况,有了这一意向,接下来还要再经过几次试航,掌握更多的资讯,才好做出更加准确的预估判断。就算淮南这里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江东方面也需要有所配合。 所以眼下,就是尽可能多的搜集这方面的细节资料,眼下沈哲子是没有时间返回江东。不过来年开春之后,他是打算回建康一趟,联络各方力量最终敲定此事,全力去促成。 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沈哲子从来不是从单纯的盈利方面去着眼,而是致力于打造一个庞大的利益圈。财富诚然值得追逐,但是如果不能将财富的社会意义充分发挥出来,尽可能多的去影响其他人,那么财富再多也仅仅只是一个数字。如果不是沈家的利益诉求等同于许多吴人的利益所在,早前沈哲子在淮南这一战根本不可能获得那么多的支持。 虽然沈哲子这里已经确定了发展海运的思路,但是对于淮南如今正在进行的几项疏浚内陆航道的大工程,也并未因此叫停。虽然无论海运还是内航,本质上都是物流范畴,但是内航也自有其意义所在。舟船行过,对于沿线地区的拉动建设和发展是具有极为深远意义的,这一点是海运所不能取代的。 如今江北、淮中这一片区域,百废待兴,未来许多重建发展计划,都要基于水路航道才能得以实现。否则无论收复再多的失土,也只能废弃在那里,不足形成扎实稳定的统治,也难快速恢复积累元气。 谈过这一件事,沈哲子才将郗鉴请入府中一间雅静厅室,让人略备饮食,才笑语说道:“郗公若有所教,直接遣人来告即可,又何须寒冬苦行,亲自入镇。” 郗鉴这会儿思路还沉浸在刚才关于海路的讨论上面,亲自旁观淮南针对于此的讨论,给他带来的冲击不可谓不大。倒不是海运这一思路本身,而是当中所蕴含着的那种跨地域大规模调动资源的气魄,实在是让郗鉴倍受触动。 其实此一类的想法,他并不是没有,京府的繁荣崛起他也是有眼见,早在还没有收复淮阴之前,便曾有过海路转运的设想。但这当中困难实在太多,甚至最基本的要运输何种货品,他这里都没有什么具体的思路,也不知将要投向何方。 此时与沈哲子独处,郗鉴甚至忘了原本的来意,在席中沉吟说道:“方才旁观淮南群贤议论时事,实在让我颇受启发。人有贫富,地有厚薄,物有盈缺,若得捐输平均,不独合乎天道,所得也能济于王事。其实若只论盐货,徐州也是不乏所产,如今淮泗已无强敌,但是生民仍然不乏混乱,乏于生产,若能有所捐输,实在南北生民都得所益。” 沈哲子听到这里,便知郗鉴是有几分打算单干的想法。毕竟如今渠道掌握在徐州手中,而且即便双方以涡水为限,单单徐州军如今所能覆及到的青徐地界,也是一个不小的市场。郗鉴有这样一个想法,本就不出奇,能在自己面前讲出来,也算是一种坦诚。 “郗公所想,也确是恰当,有输有济,财如流水,自然向利而行。但利之一字,最惑人心,所谓欲壑难填,若真利之所趋,又有多少人能够把持轻重?” 沈哲子并不看好徐州单独经营此事,倒不是因为单纯的利益冲突,而是并不认为郗鉴能够控制住局面。一旦与淮北大开市贸,当中有太多利益可图,而郗鉴本身在徐州并不具备沈哲子在淮南这种说一不二的地位,不乏实力军头同样有资格介入进来,分享渠道。 而一旦加入的太多,彼此便会有所竞争,而且尺度也不好把握。那些军头自有军队和渠道,他们未必甘心于只限民生交易,很有可能会私自扩大交易范围,想要监管约束起来,实在太困难。 郗鉴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心内其实是有几分不服气,沈哲子这番话虽然说的含蓄,但其实还是有几分看不起他的意思,凭什么淮南可作此想,而徐州就不能? 0812 王道光辉 虽然心内有所不忿,但郗鉴也不得不承认沈哲子这一问的确点中核心。 江北军镇权力本就极大,其实类似的互市贸易,在彼此和平对峙的时候一直都在私底下进行着,包括荆州也是如此。不过真正大规模、摆在台面上的通商,谁也不敢公然去做。因为这是绝对犯忌讳的,中兴以来,建康朝廷始终不与刘、石通使,至于民间公开的互市通商,更是想都不要想。 他是深知沈家在时局中拥有的能量之大,如果沈哲子这里敢于大规模的去做,那么徐州追随其后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当然,他之所以动念如此也绝非全为私欲,此前大战中,他是由衷的羡慕淮南屡建大功。而徐州军表现之所以不好,除了各部不协调之外,也实在是在军用方面远不及淮南军丰厚,因而在制定起什么军事行动来,难免畏首畏尾。 郗鉴也想获得一个稳定的钱粮来源,用以打造一支强军。徐州基础较之淮南本就深厚得多,如果有了充足的钱粮,整合出一支强大的军队,来日并逐向北,绝不会再让淮南专美于前。 可问题是,如果真的要大开边贸,他能不能够镇压住那些军头从而掌握主导?要知道那些军头们,不独有着各自的独立部曲军队,还有着规模不小的荫蔽人口,无论生产还是作战都有着极大的自主权。反而是他这个刺史,难以两者兼顾,总不能让军队卸甲归于屯垦生产,如果他这里不能有一个稳定货源,那么他的存在只能是那些军头们的保护伞,对于实际所得的利润,是很难有更大染指的。 而且,如果真如沈哲子所说,那些军头们控制不住贪欲,私自扩大交易的尺度。一旦事态扩大不可控制,朝廷首要问责的自然又是他这个刺史。到了那时候真的是好处别人领,黑锅他来背。 一念及此,郗鉴更加感觉到背靠一个强大宗族的好处。他们高平郗氏虽然也是北方旧望门户,因其个人的时誉之高,南来时身边聚集起了数量不菲的追随者,正因为此才能后来居上,虽然南渡得晚,但却通过手中掌握的流民力量得以入朝跃居那些早渡人家之前。继而又通过从建康朝廷所获取到的大义名分,回归徐州节制一众军头。 但这些力量,都是借势得来,并不是他本身所有。一旦其人不在,其人便要被打落原形。 反观吴兴沈家,本就是江东一等豪宗,如今又是一跃成为执政门户。有了江东源源不断的补助,沈哲子完全不受地方乡宗牵制,淮南那些乡宗门户更是被收拾得野地鹌鹑一般。如果再通过海运将吴中丰富物产与淮南紧密联合起来,军势自然更强,所得又何止一加一那么简单! “江东地狭民寡,根基浅薄,中原虽然多有动荡,但毕竟旧基仍在。若是完全循于旧途,重屯自补,想要重归故国,实在不算容易。边镇开市,取补于外,这是誓在必行。但我等既然身领王命,自然也要铭记,即便是要均输互补,也是为了王事复兴,不可本末倒置,全逐一利。” 沈哲子见郗鉴沉吟不语,心知他是一时间有些不能接受,不免苦口婆心道:“郗公国之干城,品性高洁拔俗,此世表率,这一点自无可疑。但若果真举世俱贤,此世不至于纷乱至斯,凡有所谋,还应防范当先啊,应将隐患扼于萌生之际,方可不受所害。” 郗鉴已经到了这把年纪,又何须再要沈哲子教导该要如何做人,听到这番话是有几分哭笑不得。不过他转念又想听听如果沈哲子在自己这位置上,该要怎么处理这种困境,于是便叹息道:“话虽如此,然则向利之心,人皆难免,徐州又居地利,群情实在难阻。维周于此又有什么善策可供参详?” “所以还是要坦陈事表,依从法度。诸事皆列王道光辉之下,自然群邪辟易,阴祟不存。” 沈哲子这么说,当然并不只是一句场面话。其实只要有需求,就会有交易发生,这是无可避免的,只是交易成本高低不一而已。虽然在边镇之地,官方所主持的互市贸易并没有,但私市又怎么能够完全禁止。沈哲子相信徐州那些军头,肯定各自手中都有掌握的私市渠道。毕竟京府与徐州也有频繁的商贸往来,他是深知这些军头们不乏丰厚家底,绝非能够通过正常渠道积攒获得。 但是所谓的交易成本,对于交易双方而言,绝非货品价格高低那么简单。运费高低,规模大小,交易次数,以及在交易中双方所需要冒的风险,还有获取交易对象,都可以视为交易成本。 比如最简单的一点,能够在南北对峙形势下还维持交易的双方,可以肯定必然都不会是良善之辈,在没有足够的信任之前,交易甚至都不可能发生。即便是达成了交易,还要防备对方会不会在事前事后有什么黑吃黑的计划想法。 可是一旦官方主持开市,信用度上有一个政权来作背书,单单这一点对于那些私贸便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有更加安全,货源更加充足的正规渠道可选择,谁又会冒着莫大的风险去从事走私? “这一类事,言则容易,行则艰难啊!” 郗鉴闻言后便叹息一声,如果能够完全获得朝廷中枢的授权,他这个刺史自然能够在当中获得极大的主动权。但这一点想要达成实在太难了,要知道台城这股气劲绷紧几十年,怎么可能突然松开!虽然目下南北形势已经发生了大变,但如果准许方镇公开商贸,无疑会更加扩大方镇的权柄。 他相信沈哲子敢为此计划,肯定也是自恃家世能量打个擦边球,不可能完全获得中枢授权。 “事在人为,终归要试一试才可定论。” 其实对于徐州那些军头,不独郗鉴本身深受所困,沈哲子也是一直打算下手。未来很长时间内,淮南和徐州在北伐方面都要保持一个守望相助的合作关系,徐州的混乱,本身就是在拉淮南军的后腿。 郗鉴听到这里,眸光已是一亮,他如今也不讳于承认沈哲子这个后进所掌握的能量是要比他大得多,既然其人这么说,自然表示其背后那一股力量应该也是要达成共识,争取这样一个局面。 他是真的想问一问沈哲子有什么具体计划,但如果问出口的话,无疑会将自己姿态摆得极低,乃至于将会成为淮南的从属。这一点,一时间在面子上是有些接受不了的。 所以,郗鉴是废了好大的劲,才按捺住心内那份好奇,不让自己在沈哲子面前显得过分弱势,转而又说道:“此事暂且不提,是了,今次我来淮南,也是想问一问维周,如今淮上战事已经悉定,何以淮南仍然迟迟不奏?” 淮南奏报自然早在王导被除掉丞相之位后便送入都中,不过这一点郗鉴是不清楚的,因而会有此问。说实话,从他本心而言,他何尝不想学沈哲子一样摆一下谱,抻一抻台城那些台辅们。但是徐州利益纠葛太复杂,远不如淮南这么单纯简单,各部众将俱都想要凭此大功获得一点进望,郗鉴强压是压不住的。 结果,徐州这里虽然早早将捷报送上去,而淮南却没了动静。淮南乃是今次一战主力,台中自然不可能越过淮南先处理徐州,于是又把徐州晾在了这里。眼下年关将近,封赏迟迟不能落实,徐州众将们也是群情涌动,频频前来催促郗鉴,让他烦不胜烦,索性借着今次送粮机会前来问一问沈哲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郗鉴对此问题避而不谈,沈哲子便也不再纠缠下去。老人家难免会有一些倔强固执,但也不乏练达变通,反正到了最后郗鉴也不得不承认要仰仗淮南,无谓强争一时。其实开拓海路重点本就不在技术的限制,虽然如今江东朝廷没有后世明清那种顽固的闭关锁国念头,但如果想要成事,在利益的分配上也必须要达成一个共识。 虽然郗鉴是有一些倔强要面子,但是这一次海路以及与淮北商贸的计划,沈哲子是真心想要帮一帮郗鉴肃清一下如今徐州的秩序。虽然短时间内不能达到消灭所有军头取得淮南这样的局面,但也要加强主力作战部队的力量,不要再被各方牵制掣肘而不足成事。 既然眼下郗鉴不愿谈,那么沈哲子也就不再深言。就算徐州这里还没有达成共识,也不足影响到海路的开拓。沈哲子相信那些军头也不敢不知死活,单凭自己的力量给淮南军添堵,借道是没有问题的。 一旦淮南形成规模,徐州这里想不加入都不可能。形成了稳定的渠道、市场之后,郗鉴就算想搞什么区域贸易保护,也根本做不到。说到底,郗鉴对于市场运作机制认识还是太浅。 听到郗鉴这么问,沈哲子便笑语道:“淮南才用实在紧缺,诸事迟迟难以梳理清晰,不过有一众同僚努力,日前终于将战报送入都内。接下来此战该要如何定调,便听凭台辅裁决了。” 郗鉴听到这话,不免松一口气,继而又觉得自己这么急切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不如沈哲子这种身临大功而从容以对的静气,于是便又叹息道:“徐州久来戎事频密,生民多入部曲,难免对于朝廷赏度有所殷望,这也是忠义拳拳,群情振奋啊。” 沈哲子闻言后只是呵呵一笑,说起来这模样是有几分可厌。 0813 军械重工 郗鉴今次来淮南,除了询问报捷事宜之外,还有另一个比较重要的目的,那就是商议购买军械。 如今这样一个南北局面,可以说是包括郗鉴这种边镇方伯在内,时下许多人都是没有预想到的,可以说是永嘉以来南北局面最优越的状态。人心振奋的同时,难免会有些措手不及,猝不及防。比较直白的说法,那就是没有足够的准备来应对陡然大好的局面。 徐州军甲兵规模是要远胜淮南,但是实战中表现却比不上,除了此前陈述种种原因之外,还有另外一点比较重要,那就是徐州军并不具备淮南军这种庞大、且成体系的军工产业。 其实单纯从军工基础而言,徐州是要优于淮南的,无论是在工艺方面,还是资源方面,包括冶铸传统上,徐州的基础都要胜过淮南。但这些产业也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太分散,很难进行整合统筹生产。 换言之,也就是郗鉴这个刺史能够掌握的军工产业其实不多,大多分散在各个军头手中。而这些军头们,说实话也不具备太高的大局观,而且凭其各自的能力,很难将这些产业长久经营下来,时废时兴,很难形成稳定的规模。正因如此,整个徐镇在一个较长的时间段中,产能甚至比不上沈家独力经营的乌江基地。 因为没有一个整体的调控和长远的规划,加上随着南北局势的变化,许多徐州军头为了争抢军功而大量扩充部曲,或是将原本的依附人口生产单位转为甲兵,或是直接收降纳俘,徐州军队规模大大扩充起来。但是由于没有足够的军械储备,许多新卒甚至连兵器都没有,非但没有提升战斗力,反而更增加了养军的负担。 涡口决战之后,徐州军表现要比淮南军进取得多,数路人马纷纷过淮北上,但是战果反而不甚理想。当然也有穷寇勿追,归师勿遏的兵法道理在其中,但徐州军本身的问题也是不小。许多地方豪帅仅仅只是组织起一群丁壮,基本的军械武装都不充足便闹哄哄北上,想要争抢战功。结果战功没有抢到,反而因此颇多败绩。 所以,随着寒冬降临,徐州军也渐渐安分下来。此前的一番强攻,非但无甚事功可夸,反而因为对地方侵扰过甚,几部盘踞地方的奴军溃部尤其是至今盘桓在泗水附近的奴军刘徵所部,因此乱象而有所壮大。 郗鉴对此也真是劳心不已,一方面镇中也在加紧组织军备生产,另一方面也不乏后悔此前太过大方,将涡口奴军遗弃的军械器仗俱都转给淮南军,如今又不得不再次开口请求。寻常军械倒也罢了,类似营帐、舟船、弓刀箭矢之类,经过这一个寒冬的加紧生产,等到明年开春用兵,眼下劣势肯定可以得到扭转。 但是像甲具之类用时偏长的械用生产,绝对不是临时抱佛脚就能大爆产能。尤其还有一项最重要的战车,也是郗鉴最想获得的。淮南军的战车结阵,伴随着沈哲子过江北上,屡次战事都曾发挥出极为重要的作用。而且早前两军合作时,淮南军也曾馈赠过郗鉴十几辆战车,投入战场使用后,许多前线战将对此都是赞不绝口。 如果有了成规模的战车投入战场,那么来年徐州军北上尤其是针对刘徵等依靠泗水周遭复杂水路形势防守的奴军溃众的清剿,无疑能够获得更大的主动。 听到郗鉴这一诉求,沈哲子不免便笑了起来。其实淮南军的战车结阵,技术含量并不太高,几乎无甚壁垒可言,只要舍得投入,徐州军也能凭着自己的力量打造出来,在技术方面并不需要受到淮南的钳制。 其实类似古代整体生产技术环境,沈哲子这里就算有什么领先一步的技术创新,也很难营造出什么技术壁垒,复制性极强。哪怕是包括比较高端的火药,自己关起门来少量生产自娱自乐尚可,可是一旦扩大产能规模,便很容易泄露出去。 因为这一项工艺,本身并不需要社会整体生产力的提高配合,技术壁垒本就不高。尤其是在一个动荡的社会背景之下,人员流动性高,技术交流和扩散也会变得普遍。想要长久保密,那么管理成本将会变得极高。 所以,虽然沈家工坊里也一直在持续着对火药各种配比的研制,但沈哲子也从未将之当作什么决胜天下的胜负手。尤其在没有明显一家独大的优势下,你的技术有多大诱惑,就有人肯付出多大代价。就算可以将一整套技术完整保密,那么未来淮南军的辎重运输队伍将会成为各方竞逐的对象。到了那时候,盟友都会变得不可靠,而且黑手将会下的比谁都要狠。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技术领先就全无意义,先行者有一项绝大的优势,那就是可以规定行业壁垒和标尺。秦始皇之伟大,在于给后世创造了一个大一统帝国的统治模版。而有了这个模版,后世无论怎么纷乱的世道,有志者都会向此努力。 路径依赖惯性之大,以及对人行为的约束,是持续且悠久的。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决定后世火箭推进器宽度的,并不是一线的科研人员,而是两匹马的屁股宽度,早在两千多年前便被决定。两匹马的宽度,是古罗马战车宽度,而战车宽度决定了道路宽度,而后世发明的电车车轨,宽度同样由此而决定。而这一标准,后来又应用到火车轨距,而运输火箭推进器的交通工具,便是火车。 类似看起来荒谬,实则事实的例子,数不胜数。 淮南军的战车结阵,已经通过累次实战而确定其在军事上的意义。那么后来效仿者想要追逐同样的战绩胜果,首先要想的自然是对淮南军的全面模仿。在这方面,徐州军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不乏亲眼见证战车结阵的威力,甚至连战车实物都有。 淮南军的战车标准配置是载员二十人,弓、弩、枪、槊、刀、杖、锤等兵器一应俱全,整架战车所采用的是不常见的双轴挂厢结构。其中后车作为主要迎战部分,所采用的是木、铁两层盾防。而且在作战时因为要并拢紧密结阵,所以车轴采用的是圆头车轴而非一般战车的尖头。 其实此前徐州军在见识到淮南军车阵战绩后,也曾经采用过类似的作战方法,将原本军中服役兵车稍加改造投入作战,但是最终的战斗结果与淮南军的战绩却是大相径庭,相差甚远。 当然决定一场战事的原因有很多,比如双方军力对比、地形差异、以及作战时机的掌握等等,林林总总,难以历数。但其中最为显而易见的,自然是双方械用的不同,也是最好纠正弥补的一个因素。 所以当接受到淮南军的馈赠后,徐州军接下来将之投入作战,果然战绩因此改善许多。这无疑更加树立了淮南军战车军械的品牌效应,但事实上原因真的只在于械用不同?没人能说得清楚。 其实沈哲子本人也不知道刘裕的却月阵,战车到底是怎样的样式结构。而淮南军这一战术打磨成熟,其实原因也有很多,有的确实有理依据,有的则单纯只是因俗就简。 比如战车的双轴结构,在战场上活动起来,自然要比单轴战车更灵活一些。尤其淮南军畜力不足,在战场上战车活动还要依靠相当一部分的人力才能完成。而且这样的双轴结构,可以将战车拆分成前后两个部分,既增加了单辆战车的载运量,通过舟船运输投入战场的时候,也能更加的方便。 至于人员和械用的配合,当中便有一些说不清楚的原因。比如各类兵器的配比,淮南军是十杖五锤,其实为什么是这样,包括现在的淮南军自己都说不清楚。可是后来徐州军在效仿的时候,仍然严格遵从这一比例。 当然整驾战车也并非全无技术可言,比如后挂车厢的外覆铁甲,首先是整体锻造起来,成型之后再通过坩埚加热渗碳。这种固态渗碳的方法,沈哲子并不知此世旁处有没有,但是淮南所掌握的技术却是乌江冶铸基地自己所实验总结出来。如此铸造的战车铁甲,硬度极高,而且兼具韧性,哪怕遭遇猛烈的冲撞,既不会轻易变形,也不会破裂成碎片。 总而言之,徐州军想要单独打造出和淮南军一样的战车,或许技术上没有太大的限制,但却差了一个完整的军工体系。今次郗鉴入镇求告,沈哲子相信也肯定是徐州经过一番试制,结果成品总是差了一些效果,又或者成本高企不下,得不偿失,无奈才要求助于淮南。 沈哲子早就打算在镇中洛涧建设大型的军工基地,徐州军便是计划中的目标客户,如今客户主动上门,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而且不仅仅只是战车,他还要给郗鉴准备更多选择。 0814 试刀 当郗鉴表达出采购军械的意愿后,沈哲子也不作虚词,直接引着郗鉴来到位于寿春金城的军械仓库。 淮南军械来源,主要来自于乌江冶铸基地。经过数年的发展,乌江封地的产能已经步入正轨,单纯冶铁量便已经达到六十余万斤。当然这一个数字跟扩及到整个天下,尤其是盛世朝代的冶铁产量相比,不过沧海一粟、杯水车薪。但是如果作为一个家族私产来看,沈哲子相信无论任何一个门户或者一方割据势力,没有任何一方能够比得上乌江封地的产能。 当然,单凭乌江一地的产能,也不足以维持淮南数万大军的用度。尤其冶铁量是一回事,而能够打造的成品军械又是另一回事。将钢铁转化为具体可用的工具,当中所耗费的工序人力更是此前种种工序的数倍之多。 事实上单凭乌江一地的产能,能够维持万人规模的军队武装已经是一个极限,而且还不能太过要求质量。淮南军之所以能够以强械用而著称,除了乌江以外,也是由于大量私铸的补充。与整个天下汹涌大势相比,一个宗族门户所具有的能量实在是微乎其微,如果不能将筹码每一次都恰好投用在能够以小博大的位置上,凭一家之力想要问鼎天下,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当然,由于淮上战事接连获胜,奴军几十万大军械用其中大部分几乎都为淮南军所获得,而这也是沈哲子年后准备大进的底气所在之一。有了这一部分军械入库,最起码在硬件方面,淮南军并无太大限制。 沈哲子也因此滋生扩军计划,打算在未来两到三年之内,将淮南军一线作战军队扩充到五万人以上,而常备在籍甲士则最起码要扩充至十万人。如果能够达到这一要求,哪怕是直接与分陕重镇的荆州为敌,淮南军在正面战场上也能占据优势。 如今淮南军分守各处,械用自然也分散在各军之中,储存在寿春内城的仅仅只是一小部分而已。但就算是这一小部分,也是多达十多个仓储,能够武装两万人以上的军队。由此也能推断出淮南军在淮上这一场战事中,缴获之丰盛。 不过寻常的械用,郗鉴并不怎么在意,因为这些单凭徐州自己的生产力便能满足,只是需要一定时间罢了。而这也不是沈哲子推销的重点,这些军械大半都为缴获,即便是向外售卖,也不可能奢求太高的价格。 他直接将郗鉴领到了位于金城核心位置的一排仓房前,命令亲兵打开其中一处仓房,从其中取出一柄成型的战刀。 那战刀乃是寻常环首战刀样式,沈哲子伸手接过,当他撤下包裹在刀身上的麻布时,郗鉴很快便发现这一柄战刀的不凡。 时下军队所配用之刀剑械用,从工艺上而言,多为块炼钢铁经过锤锻打制所得。这样成型的兵器,本身硬度颇高,在战场上的杀伤力不低。而且工艺简单,唯一稍显繁琐的便是后半部分的锤锻打造,而决定兵器最终质量的则是淬火开锋。上好的兵刃不独锋利,而且韧度颇高,多次劈砍也能不减锋芒。其中最为出色的,便是经过多次锻打的百炼钢刀,足可称之为宝刀。 此时在郗鉴眼中,沈哲子手中这一柄环首刀,通体略显乌色但却不同于寻常粗劣锻打的刀身黯淡无光,在阳光照射下自有一种金属的冷质光泽,而且刀身上均匀的分布着一些钢纹,至于开锋的刃部则有一种明亮的锋芒,看起来便觉锋锐无比,令人心底生寒。在郗鉴看来,如此利刃必是经过最起码几十锻的精良战刀,或许达不到百炼钢的程度,但也应该相差无几。 “摆甲!” 沈哲子将战刀握在手中,往虚空里劈砍几次熟悉一下力道,然后才吩咐亲兵说道。 用于试刀的甲具自然不可能是精良的铁甲,大多竹木皮革之类的替代物,但是坚韧度也要胜过军中寻常士卒所装备的戎装防护力。一层层甲具被包裹在木桩上,足足累加了十多层,亲兵们才罢手撤下。 沈哲子踱步行至木桩前,畜力片刻而后低吼一声。蓦地挥刀斩向这一个覆甲木桩靶子。只听一声不算太过尖锐的响声,然后,然后尴尬了…… 覆在木桩上的甲具倒也出现破损,但不过只是斩甲三四扎,较之沈哲子此前预计的效果实在相差太远。终究还是自己臂力不足,实在做不惯这一类力气活,可以说是自取其辱。 “你来!” 沈哲子一转头,已经又恢复淡定姿态,随手一支亲兵队伍中的刘迪,将手中战刀递了过去。 在场众人此时也大约看出了刚才发生了什么,当然不敢讥笑驸马劲力不济,一个个脸色绷紧,也算是憋得辛苦。 刘迪闻声上前接过战刀,此时亲兵们又布置好了另一个靶桩,而后他便上前,两手持刀蓦地抡起骤然斩下,足足包裹了十五层甲具的木桩就在一声脆响中蓦地被斩作两段! “好刀!” 郗鉴看到这一幕,已经忍不住拍手叫好。其实此前沈哲子挥刀斩落甲防四重,郗鉴已经能看出这战刀之不凡。毕竟兵刃再怎么精良,也要看在什么人手中使用。类似沈哲子这种膏梁子弟,即便是久从戎事,又怎么能指望其人臂有千钧之力,跟郗鉴这种老人家相比顶多胜在年轻力壮,具体的战力或许还不上寻常战阵小卒。 刘迪这一次试刀,总算是稍稍洗刷了沈哲子刚才自告奋勇而生出的屈辱感。他上前一步将刀接了回来,转手递给郗鉴笑语道:“郗公观此刀具可还堪用?” 这话问得郗鉴嘴角又是忍不住一抖,虽然静态试刀较之战场动态厮杀有所不同,但也是公认的能够斩甲五扎便是军中合格兵刃,而斩甲超过十扎便可以成为良兵。至于斩甲超过二十扎的,那都是将官之类随身配刃,价值已经不可以寻常器用度量。眼下刘迪所演示这一柄战刀,不独斩透十五扎甲,甚至连木桩都给斩断,言其斩甲二十扎也不为过。虽然此类臂力惊人的勇士绝非行伍寻常,但也足以说明这刀具之精良。 如今徐州军械用诸多紧缺,许多新入伍的甲士甚至连基本的武装都无,如此上佳利刃摆在面前,已经不是堪不堪用的问题,而是要考虑买不买得起。 郗鉴接过这一柄刀来,入手已经感觉较之寻常刀具要沉重得多,捧在眼前细览,只见那刀刃仍是寒气逼人,丝毫未损,足见锋锐坚韧不同寻常,而且刀身钢纹分布均匀,可见已是经过充分锻打,绝非寻常庸劣可比。 “良兵诚然堪用,不过我倒是想问一问维周能够供应多少?若止于三五十,即便神兵在手,未必能济王事啊!” 徐州近来多为军械所困,郗鉴也是组织镇中工匠生产,因而对于兵器冶铸打造流程并不陌生,甚至打造这样一柄上乘兵器的成本,即便不论材料,单单所需要耗费的人力工用便不可估量。所以他干脆不言价格,直接问起交易量,他相信沈家就算有再厚的家底,也不可能大规模生产这一品级的械用,在满足淮南军自用的情况下,还能拿出部分来售卖于外。 沈哲子闻言后只是笑笑,先不言自己能够供货多少,只是吩咐近畔刘迪说道:“稍后拣取百具刀器,赠送郗公。” 刘迪恭声领命,而郗鉴听到这话后,双眼已是蓦地瞪大,风度再也维持不住。彼此打交道时间也不算短,他是深知沈哲子是个怎样人,虽然出身豪富门户,但却半点纨绔豪奢习气都无,凡有所舍,必有所图。如此精良刀器,就算是有充足工匠物料,百具之多,大概也需要最少年余之久,才能锻造出来。 可是在这小子口中,足足百数具上品战刀,居然被他寻常赠予,郗鉴顿时便感受到一股颇为浓郁的阴谋味道。不过且不说这小子有什么阴谋所图,到手的好处不要白不要,于是郗鉴便哈哈一笑,反手持住战刀也不归还,继而说道:“如此厚礼,我真要多谢维周慷慨。不过徐州所缺甚多,我实在好奇若是物易,维周你这里究竟能够提供多少?” “似乎眼下供货多少并非重点,我倒是想问一问,郗公打算入货几何?” 沈哲子闻言后便也笑起来,直接询问郗鉴能够吃下多少货,潜意思当然是要问徐州财力几何,以及打算出价多少。 郗鉴就知道这小狐狸没那么好说话,听到这个问题后,顿时便踟蹰起来,不知该要如何回答。 看到郗鉴一脸为难状,沈哲子不免笑得更加欢畅,继而便感受到通过科技树碾压旁人的快感。这些刀具虽然品质达不到真正百炼钢的程度,但其实也相差没有多少,可以说是非常上等的兵器。至于其锻造工艺,绝非郗鉴所想经过千锤百炼,耗时耗力,而是通过一种近乎作弊的工艺,即就是后世名气不小的灌钢法。 0815 冶铸精用 沈哲子本身并不是什么技术性的人才,也没有太多时间亲自去工坊车间指导工匠生产,但他却有足够的资源去供那些工匠尝试,偶尔还会提供几个外门夹生思路,给工匠们提供一个尝试方向。 位于乌江封地的冶铸工坊,除了维持住产能之外,其中也有近百名技艺精湛的工匠一直在尝试主流之外的冶铸方法,并且俱都薄有成效。 时下比较主流的冶铸方法便是炒钢,乌江封地不独高炉兴建,本身又有水力鼓风的地理优势,将原料提炼为生铁,而后再将生铁熔成液态,通过鼓风和添加精矿粉等反应剂促进杂质氧化,便可以得到可锻可铸的材料。 百炼钢就是基于炒钢的基础,对材料继续进行深煅加工,从而得到品质较高的钢铁。决定钢铁硬度的乃是当中的含碳量,而炒钢一般获取到的材料都是含碳量偏低的熟铁或是低碳钢。所以在锻造的过程中不独独只是频繁的锻打,还要关注含碳量的高低。含碳过高,硬度是有了,但韧度不足。而含碳过低,则就容易柔软变形,硬度不够。 时下工艺自然没有什么含碳量的概念,最终成品如何,全凭工匠经验作准。而且也绝非锻造次数越多,成品品质便越高。所以限制百炼钢产量的,除了繁琐的工序之外,还有就是工艺合格的工匠实在不多。 乌江基地虽然如今从事冶铸工匠已经达到万数以上,但如果依照百炼钢的标准去生产可称上等的兵器,产量同样会低到令人发指,根本不能提供什么实质性的助益。想要提高产量,只能降低标准。 沈哲子虽然并不亲自坐镇乌江,但是却有书吏人员常驻乌江,将乌江的工艺流程以及改进日常记录下来,每隔一段时间便汇报一次。 乌江基地虽然不能说是毕集江东冶铸精华,但技艺精湛的工匠也委实不在小数目,像是原料选取、锻造工序以及淬火冷却之类的小技巧尝试暂且不提,单单几个大的工艺门类也都不乏尝试。 比如古法块炼,块炼法一直到了后世都还有存,但也只是当作一种古法传承,不足言其先进,反而是一种比较原始的冶铸方法。所谓块炼便是将矿石与燃料直接堆叠炼取,对于炉温的要求都不算太高,所能得到的海绵铁杂质太多,必须要经过深煅才能获得到成品,甚至不能铸造。而这个锻造的过程,较之百炼钢还要繁琐。 而且还有比较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块炼对于矿石原料的品质要求极高,如果矿石品质太低,那么所得的铁杂质更多,甚至连继续锻造加工的价值都没有。乌江基地因为地近大江,所以能够多取各地矿石来作比较,能够合用的实在不多,并不足以大规模生产以装备军队。 沈哲子展示给郗鉴的这柄战刀,材料所用之法便是灌钢法,或可称为宿铁刀。 灌钢法的工艺,核心就在于用生铁和熟铁两种材料进行冶炼,其中生铁可以从矿石直接冶炼出来,而熟铁则是炒钢的产品,二者之间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含碳量的高低,通过彼此中和冶炼,便可以直接得到品质不低的钢,兼具二者的硬度和韧度。虽然具体的操作方法不尽相同,但原理也都相仿。 跟旧有的炒钢法相比,灌钢法可以直接得到品质不低的钢,省却了极为繁琐、耗时耗力的复锻复打,整个工艺流程都得以极大缩短。虽然跟百炼精品相比,灌钢法最终成品品质是要略逊,但是胜在产量提升。而且由于钢材本身品质便比炒钢要高,所以在后续的锻造兵器过程中,对工艺的要求也不太高,只需要熟练工操作,便可以获得合格的刀剑器具。 比如郗鉴眼下手中所持刀具,如果用旧法百炼打造,想要达到相等的质量,需要工艺精良的匠人最起码数月之功。可是用灌钢法的话,普通匠人旬日完成。当然如果还要追求更高品质,那么耗时肯定会有所延长,性价比实在不高,毕竟又不是打造什么稀世神兵,而是能够大量武装军队的制式兵器。 史载北齐綦毋怀文以灌钢法而作宿铁刀,可斩甲三十扎。乌江工坊所产或许没有那么高的品质,但是如果从大规模军队装备来看,在此世绝对名列前茅,少有可及。 毫无疑问,灌钢法这种工艺才最符合沈哲子的价值观,任何一种工艺,在他看来,如果不具备可操作的普及性,哪怕技术含量再高,不过是华而不实的屠龙术。或可出于匠心情怀去追究更高技艺,但实用性实在不高。 此时郗鉴手捧这一柄刀具,心情可谓纠结。他倒是分辨不出这一柄刀究竟使用何种技艺打造出来,但既然沈哲子敢于这么说,可见应是掌握了一些有别于旧法的锻造工艺,能够大量生产这种品质的兵器。 这当中意义之大,哪怕不经深思也能明白,此时在郗鉴心目中对此自然充满了好奇,相对于刀具本身,他自然更希望能够得到这一锻造新法。不过看到沈哲子站在那里笑而不语的模样,他也知自己这念头只是妄想,但还是忍不住说道:“莫非维周已得铸此精兵良法?若真如此,实在是社稷大幸,假使能够推及广知,未来王师用兵中原无疑更增把握!” 沈哲子闻言后又是呵呵一笑:“虽然古贤有教,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但又有社稷之固,在德而不在险。群贤立朝,教化当先,也是事半功倍,不可穷逐械用之利反懈于教化德育。区区匠法,不值一提。” 郗鉴听到这话,也觉几分尴尬。如果他面对的是其他人,自然不至于如此为难,但如果想对沈哲子用强逼迫,如今的江东只怕没人敢这么做。而且利械也仅仅只是强军的一部分,也难恃此便天下无敌,因此而交恶于沈家,实在得不偿失。 “维周所语,诚是嘉言。譬如此前壮声,雄心不死,虽凡铁亦可开天。强逐物用,实在是有些舍本逐末。王业复兴,尤赖众志奋进,是不能独仰一物。” 讲到这里,郗鉴便摆出一副淡然状,挥了挥那柄战刀语作寻常道:“不过如今徐镇甲用却是匮乏,故以厚颜求补,不知维周你能相助几何?” 老狐狸也实在是心思多,沈哲子暗暗腹诽一声,继而叹息道:“其实徐镇所困,淮南又何尝不是如此。如今羯贼内乱,故国士庶俱都渴于王道庇护,缓进一分便是一分的焦灼,真要言道困扰,我与郗公都是同念啊。” 你再耍小聪明,我反而不卖了! 郗鉴闻言后,面色不禁一滞,他是知道沈哲子有多难缠,但也没打算沾多大便宜,但他好歹也是边镇方伯之尊,难道真要跟个商贾一样在这里讨价还价,斤斤计较? 彼此都不愿先透口风,局面就这么僵持着,到最后还是郗鉴忍耐不住,终于开口道:“若淮南所供械用,都是此类品格,那我要采三千甲士之用,维周可否应允?” 说完这话后,郗鉴两眼灼灼望着沈哲子,希望能通过其神情变化来窥探出些许内情,从而衡量这些械用真实价值。 然而他注定是失望了,沈哲子听到这话后只是随意颔首,而后说道:“此一类事,自有掾属处理。郗公远来,若是不能款待,实在是我这地主失礼。” 说着,他又请郗鉴上车,同返内史府。 如此模棱两可回答,更让郗鉴心情纠结,在归途中忍不住又说道:“如今徐镇也是诸用告急,维周可否告知,若是采用三千,该要筹物多少?我也好归镇早作筹措。” “彼此都为王事,这都是小事。我倒是想问郗公一句,三千之数够不够?” 沈哲子仍不正面回答,反问郗鉴一句。其实如果郗鉴能够在徐镇达到说一不二的地位,彼此交流起来反而不用这么费劲,正因为徐州局势复杂,他才需要多抻一下,才能获得更大主动权。 郗鉴听到这话之后,眉梢又是蓦地一颤,更加看不出沈哲子的深浅,一时间也不知该要如何作答。 “其实冶铸军用,俱为社稷助力,又怎么敢以牟利。但实在冶炼铸锻,都是深耗,我居任淮南,也实在不忍穷劳一地生民,大损一地材用。太多困扰,想必郗公也能有所体会。” 无论杀生还是杀熟,沈哲子都无太大心理压力,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他才道出自己真正意图:“来日镇中将在洛涧广营冶铸以造军用,但眼下仍是困于人用物用,若得郗公相助做成此事,届时两镇都得此利,这也是助益社稷的善功啊!” 郗鉴听到这话后,脸庞顿时一黑,他本来还以为沈哲子之所以如此态度只是为了多敲诈一些物货,却没想到这小子干脆就是在打他镇中匠人物料的主意!这是打算釜底抽薪,要让徐州军械用日后俱都受制于淮南啊! 身为方镇首长,怎么能将这么重要的事情完全委于外人!所以郗鉴在听到这一条件后,下意识便要拒绝,只是话到嘴边还是改口道:“若能襄成盛事,自然大善。但此事干系不小,还请容我归镇权衡几日。” 他是想到此前沈哲子问那一句三千够不够,看起来淮南军已经有了能够大规模提供械用的能力,就算他这里定力十足不为所惑,但是难保镇下那些军头们定力如何!若是淮南军与那些人私下接触,继而开始私底下交易,那么他这个刺史无疑会更被架空! 这么大的事情,沈哲子也不奢望郗鉴能够马上答应,不过彼此相距反正也不远,来日再多作沟通就是。其实乌江基地对于灌钢法工艺也是刚刚摸索成熟,如今已经打造出的成品仅仅只有三百多具战刀而已,他这里完全就是在拿大话去诈郗鉴。 灌钢法工艺就在于能够简化工艺,快速普及,如果抱在怀里敝帚自珍,便等于放弃这一工艺的最大意义所在。沈哲子不能控制工艺流传,但他却能控制工匠人身。不独徐州这里,等到明年如果荆州军抵达南阳,与淮南取得实际联系后,他也要将荆州的冶铸工匠搜刮一番,在淮南建立起此世最为庞大的军工基地! 0816 梁郡公 郗鉴在淮南待了两日,了解更多关于开辟海路运输的事宜,顺便又旁敲侧击向沈哲子打听更多那些上等军械的事情,约定来日再作深谈之后,而后才心事重重返回如今的镇所盱眙。 接下来沈哲子也难闲暇起来,镇中并未因为年关将近而变得清静。首先是此前驻守淮北豫南几郡的军队分批撤回镇中,进行进行为时两个多月的休养并整军。如此一来,淮南在江北驻军便只有沈牧所部三千步卒并两千骑兵。 之所以要将沈牧丢在外边不召回,沈哲子也是担心这个家门败类若是归镇,还不知要引得多少乡宗人家蠢蠢欲动,争相献女。当然,摆在外边虽然也不放心,但毕竟是身在戎旅有所限制,他相信沈牧也不敢放浪形骸。他这个堂兄从军时间比他还要久,这方面轻重还是能拎得清。 如今淮南军整体军力在五万之间,而在正式大规模扩军之前,沈哲子先做的则是裁军。这五万甲士,虽然都可以说是参加过今次与奴国的大战,但是参与度却不尽相同,所以兵员水准也是参差不齐。淮南整军的第一步,沈哲子打算将原本的五万甲士压缩到三万之众,如此一来,这三万人便可以保证精锐水准的战斗力,也是未来淮南军北伐的主力作战部队。 至于裁汰下来的两万甲士,也并不就此卸甲归耕,而是先散入各屯所,在来年开春时与原本那些屯户们共同参与到屯垦中,先给淮南镇中奠定一个能够民生自给的屯田基础。 与此同时,在春耕结束之后,视那时情况而定,淮南将会再次征集丁壮一到三万之间,与原本的两万甲士整编训练,作为第二序列的作战部队,且耕且戎,主要维持地方的稳定,以及分驻豫南新收复的领土。 至于更长远的扩军,则就需要等到在豫南彻底站稳之后再做考虑,一来淮南眼下也不具备大肆扩军的基础,二来在豫南也可获得更大的兵源。 除了军队的整编,还有就是洛涧军工基地的投建。虽然眼下隆冬时节,并不特别适合大兴土木,但也可借着水道枯竭的时候,先将水排之类助冶之物架设起来。 为了投入洛涧的建设,沈哲子不得不暂时停止淮南和梁郡之间的水利疏通、修葺工程,集中发力于一处。如今淮南人力是够了,物力却不足,而且一旦破土动工,粮食的消耗便要加倍。沈哲子就算有太多的大计划,也不能集中在短时间内统统上马,将人力往死里逼用,所以在人力投用方面还是保持着谨慎节制。 洛涧的冶铸工坊虽然仅仅只是搭起一个框架,但就算仅仅只是一个框架,也将沈哲子的野心之大彰显无疑。几乎大半条的洛涧都被囊括其中,十多个大型的水埭一起动工,泄洪防涝工作准备十足,至于水排、水碓之物更是数不清。 当淮南开始动工的时候,郗鉴又亲自前来查看。沈哲子又赶去工地接待,并且继续与郗鉴谈起早前的话题。这一次郗鉴态度倒是有所改变,表示愿意跟沈哲子合作,初期可以资助淮南一千户左右的工匠,但却需要交换能够武装两千人的甲具、兵器。而这两千人的武装,最起码要包括五百套宿铁刀那种质量等级的兵器武装。 这样一个交易条件,应该说是淮南军比较吃亏。要知道整整两千套武装,可不仅仅只是一把刀、一柄枪那么简单。如果以淮南军主力标准装备来说,一整套甲士武装包括一副半身甲、一张一石步弓,刀、枪择一,以及行军营宿杂物七八种,同时还包括营帐、炊饮器具,绝对是一批数量不低的械用,更不要说还有五百套质量上等的武装。 一千户工匠看似也不少,但如果投用生产的话,如果按照郗鉴这一叫价标准,想要制造这么两千人武装,最起码需要长达一年的工期。这当中,主要是高质量的武装耗时最长。仅仅工期已是如此,如果再算上物料成本和这些工匠的饮食消耗,这绝对不算是一笔划算买卖。 虽然这些工匠们是可以长时间生产,但是从将帅角度来看又不得不承认当下一个事实,那就是人比物贱。就算徐州军这里不作交换,淮南军用这批军械武装自己的军队,用不了一年的时间也能掳掠搜集到等量乃至于超出的人口。 所以郗鉴提出这一个条件,有点敲竹杠、宰大户的意思在里面。不过沈哲子没有多想,当即便点头同意,甚至让人归镇送来一半的交易军械,就此敲定这笔买卖。在军械方面,淮南军是横财入门,大爆了石虎这个运输大队长,财大气粗,除了高质量军械有点心疼之外,其他的直接在库房就能拣选出来。 沈哲子如此干脆,反倒让郗鉴略感羞赧,但也能够感受到沈哲子的底气豪迈所在。于是他也不作推脱,收到定金之后便让镇中即刻组织匠户陆续送往淮南,双方约定在新年之前完成这笔交易。 这一桩交易,双方可谓各有所得。在郗鉴方面,能够获得完整两千套军械,不独可以大大提升所部战斗力,对于镇中各部也有震慑之用。而且其中那五百套上等军械,已经可以武装一部分他的嫡系亲军。 至于在沈哲子方面,一千户匠户虽然相对于他的庞大计划而言并不算多,但却由此奠定一个交易基础。甚至匠户都不是他今次交易的主要目的,而是要一步一步逐渐蚕食瓦解徐州在这方面的生产能力。这种大得便利之事会上瘾的,郗鉴就算在理智上还知道要有所控制,可一旦实际操作起来,会越来越收不住。 或许郗鉴还会有存心偷师的想法,但洛涧基地想要步上正轨,最起码还需要一年多的时间。在此之前,灌钢法工艺仍然还会只在乌江封地生产,不会被外界轻易接触到。而这一年多时间,足够他对徐州大挖特挖,等到洛涧基地正式投产,就算他请郗鉴来亲自参观流程,徐州也已经没有能力组织起大规模的生产。 镇中创建是一方面,还有另一方面就是人事上的事情了。 淮南大捷之后,其实寿春镇中每天都会有人前来投靠,这当中既包括隐没在乡土中的寒素,也包括豫南的乡宗门户,还有就是江东时人。哪怕淮南天气严寒,仍然难阻这些人来投靠的热情。待到年关临近时,单单逗留在寿春城内,自认有一技之长的时人便达数百人之多。 眼下江东朝堂纷争还未停止,沈哲子如今也还不具备取才拔士之职,所以也并不急于在公开场合接见录用这些人。 不过也并非对这些人不闻不问,提供饮食住宿基本待遇之外,也在镇中组织几名颇具时誉的人选,以颍川陈规领衔为首,组成一个考察的小团体,对这些人进行甄别考察筛选。其中一些确有庶务实才之人,便也直接录入内史府,暂作吏用,算是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淮南如今的人才缺口。 关于人才的选拔,沈哲子也是制定了几个标准,甚至有一些考试形式的审核,相当程度上杜绝了私门求进。不过这些标准也只在内史府内部约定,既不公诸于外,也不急于形成定制。如果闹得动静太大,与他而言也是一桩麻烦,无谓授人以柄。 当淮南一片忙碌创建经营的时候,建康城中也是几乎每日都有消息传来。虽然受限于距离,消息会有一定的滞后性,但当每日不断串联起来的时候,也是勾勒出一个相对完整的斗争脉络。 台城内虽然王导还保留了太傅的虚衔,但是琅琊王氏的影响在这场纷争中却近乎绝迹。诸葛恢担任扬州刺史后,俨然已经成为青徐侨门在时局中最重要的一位重臣,所以表现也是极为活跃,主要发力争取京府。 如今京府繁荣,几乎等同建康,而当中的利益分配也是近乎稳定成熟。最重要的是,随着江北形势逆转,如今的京府军事职能急剧削弱。所以无论是谁坐镇京府,都不可能获得太大的权力,如果想要插手介入京府的利益格局,也必须遵守早已经形成的规矩,否则便会遭到整个利益网络的反噬。 青徐侨门,尤其是上层的旧望人家,在京府本就没有太大的既得利益,想要在虎视眈眈的各方手中攫取利益,除非像沈充一样直接率领数万大军入镇。否则京府对他们而言,只是一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而诸葛恢强争此位,也实在是除此之外实在没有别的选择。他这里刚刚上位,如果没作为的话也不好和乡亲交代。 至于褚翜等豫州一派,眼下也是出现了分歧。褚翜本人在对江北稍作尝试之后,最终还是将重心摆在了荆州。随着淮南战事结束以及奴国大乱,荆州方面的战事也终于停止下来,石聪已经在冬日退军。虽然荆州那里也是力保寸土未失,但是由于没有淮南那种举世侧目的大胜,难免相形见绌。 至于豫州另一部分,则是开始向庾怿靠拢,甚至有人想要说服庾怿挟势再归台城,取代眼见将要致仕的虞潭执掌护军府。庾怿对这一提议是不乏动心,其实经过这几年在豫州的经历,他也觉得自己并非方镇之才。如今淮南俨然已经自立,他这个豫州刺史也是不尴不尬,如果借此机会归台执掌护军府,那么便可与沈充配合彻底执政,获取到早年他大兄庾亮那种权位。 而作为吴人代表的沈充,其实也没有什么可说的,那就是明目张胆、坚定不移的护犊子。大凡台中有任何针对淮南方面的调整,无论是好是坏,他这里一概施加阻挠,就是为了最大程度的削弱台城在淮南刷存在感。 就在这么闹哄哄的气氛中,终于迎来了新年。而在新年大典中,过去一年用事建功的文武群臣也终于迎来了封赏褒扬。其中最受瞩目的当然是驸马沈哲子,原本的乌江县侯爵位一举越过县公,进封为梁郡公。 0817 三吴第一门户 早春时节,万物新发,大地生机复萌。 随着气候日渐回温,寿春城周遭气氛也是日趋热闹。在城外空旷的郊野上,已经堆积起大量的木石工料,漫长的城墙上多有工匠忙碌身影,修建城墙,营建屋舍。 开阔平坦的道途上,偶或可见长长的甲士队伍,或是归防入城,或是离城外戍。将士们一个个挺胸凹腹,精神饱满,军容整齐严肃。沿途不乏遇到郊野劳作生产的乡民,在见到阵伍车队行过时,多有乡人停下手中的工作,拍掌高呼喝彩:“王师壮武!” 这一幕画面,显得分外和谐,尤其是在这个战乱频频的年代,除了淮南镇所之外,只怕别处还无这种军民和谐的场面。所谓贼过如梳,兵过如篦,这绝非一句虚言,也与军纪严明与否无关。在战乱中,无疑千方百计获取胜利才是第一要务,民生之类都是次要的,军队较之盗贼有着更加严密的组织性和执行力,相对而言对民众的压榨也要更加严重得多。 所以自古以来,民和军之间也就不必奢求什么融洽的关系。因为无论军队战斗力如何,胜负与否,民众天然就处在被压榨的地位。而淮南镇中之所以没有太大的军民积怨,一则是因为淮南军的日常运作和作战资用大部分是靠外补,一则是军政分离的比较彻底,哪怕在战斗最为严重的时刻,沈哲子都不允许军队直接参与对民众的压榨和暴行。 这无所谓仁政或是人心考量,哪怕沈哲子也必须要承认,在过去这一年的时间里,淮南民众们的劳役实在沉重,而且其中有相当程度的压榨逼迫,这是根本无可避免的。他所能做到的也仅仅只是在这个过程中,尽量避免使用肉刑之类的惩罚手段,兼之奖赏激励。 之所以不让军队参与驱用民力,主要还是从军队建设方面考虑。军队是有组织、有纪律的暴力团体,如果与民众发生对抗,天然处于优势,尤其是那种以强凌弱的快感,是会上瘾的。 淮南军是一支拼凑之师,新成之军,过去一年是这支军队顽抗压力、打磨成型的最重要一年,一些独属于这支军队的传统和特质都逐渐成型。而这种传统将会作为他们独有的得胜秘诀就此传承下去,甚至于可以影响到未来基于这支军队所创建政权的某些特质。 沈哲子并不致力于打造一支对民众秋毫无犯的仁军,他更需要将士们树立一种迎难而上的精神。对于民众的施暴,不是不忍,而是不屑。也不必高喊什么使命守护之类,凡有战,必求胜,这就是沈哲子理想中一支强军该有的精神面貌。 除了军民活动之外,各方前来拜见的乡宗们也是络绎不绝,尤其等到新春过后最近这段时间来,更是达到了一个高峰期。而这些乡宗已经不再限于临淮周边,远至颍川、谯沛,乃至于更远处的陈留等地,都不乏乡宗前来拜访。而为了接待这些乡宗人家,沈哲子原本计划归都的时间也是一拖再拖,大有从早春拖到初夏的意思。 位于寿春金城的内史府,近来也是宾客盈门,熙熙攘攘,每一天都有规模大小不等的宴会,以至于杜赫等一众行政人员都不得不迁出府外、择地办公。 这种迎来送往的生活,也真是让沈哲子分外厌倦,但还要强打起精神来去应付这些乡宗代表们。无论对这现状接受与否,都不得不承认一点,如果能够获得这些乡宗人家的认可和帮助,来日淮南军兵入豫南将会更加顺利。 虽然淮南军已经有了碾压豫南的实力,但也并不意味着就一定要追求一个一路平推。人家已经罗衫半解,笑脸迎宾,又何必再不解风情的提枪硬上。 为了迎接这些源源不断入镇的乡宗代表们,内史府也特意开辟出两个硕大的厅堂,用以接待这些人家,每日午时准时开宴。沈哲子每天都要露一露面,停留或长或短的时间,就算他不在,宴席中也有淮南重要属官作陪。 这一日沈哲子到达宴会现场时,已经到了午后将近傍晚时分。宴会已经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再浓的兴致也要有所衰减,不乏人已经起身告辞,离开厅堂。可是行出后便发现十几丈外,在十数名亲兵簇拥下时服加身,阔步行来的沈哲子,便忍不住高呼道:“梁公来了,梁公驾到!” 远处沈哲子听到这称呼,脸色已经忍不住一黑,实在是发自肺腑的对这一新称呼感到有些抵触啊,少年而得尊爵,这么被人一叫,顿时便感觉自己老了好多年。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的封爵虽然改了,但是新的职事却还要归都去领,再称呼驸马又显得有些轻慢,沈公的话无疑更加顶心戳肺。 听到这呼声后,原本还在厅堂内逗留的众人们瞬间蜂拥而出,一个个下阶速行分列两侧,连连拱手相迎。原本尚是座无虚席的厅堂内,霎时间就只剩下今日接待众人的颍川陈规。陈规落后一拍不免有些尴尬,但更多的也是庆幸和喜悦,庆幸能够先人一步投入麾下占住了位置,已经不必再像其他人一样争相邀幸。 面对这些踊跃相迎的乡宗代表们,沈哲子俱都微笑颔首回应,心内也不得不感慨名爵之类还是具有很大号召力的。此前淮南都已经在豫南重要城池驻军,又有陈规等颍川旧望人家穿针引线,虽然也不乏乡宗来见,但仍保持若即若离。可是随着他的名爵封赏入镇继而向外扩散出去之后,前来拜望者便陡然增多,看来这些古人也是图样,看待事物流于表面。 不过由此也可以看出来,江东这个法统大义在中原故国还是不乏市场的,或许琅琊王一脉先天不足,但是随着时过境迁,也总算树立起了法统正义的概念。当然,这也要得益于今次淮南一战胜的漂亮。否则沈哲子不要说只是一个郡公,顶着王爵也没多大用。 言及王爵,其实沈哲子这个梁郡公的爵位本身已经是大封了。不仅仅只是臣爵顶点,而且梁郡原来乃是宗王封邑,是宣帝司马懿第八子梁王司马肜的封邑。不过这一脉也是时断时续,屡屡绝嗣,最近一个梁王梁王司马翘已经在数年之前便死了,这一脉也再次绝嗣。 当然,沈哲子这个梁郡公封邑也并不是承自原本的梁王之爵,而是封在他所收复而后由沈家独立建设起来的侨置梁郡,食邑也仅仅只有两千多户。但因为有了这样一层缘故,令得沈哲子这个郡公爵位也隐隐显出几分高端。 沈哲子本身对于名爵之类倒是不甚在意,这玩意对他而言有或没有就是那么回事。譬如颍川陈氏的广陵郡公,早前甚至还需要人接济才能过活,不过一个荣誉称号罢了。 不过在时人心目中,封爵还是有着非同凡响的意义。沈家虽然早已经获取了执政门户的资格,但是当沈哲子封爵下达之后,那些远在时局外的时人们才终于承认这个门户已经成了江东屈指可数的高门。 父子俱封郡公,这是中朝以降都罕见的尊崇,尤其沈家还是南人门户。南人得以封公者本就寥寥无几,甚至就连南渡元勋顾荣,其公爵爵位都是死后追封。至于沈哲子的老师纪瞻,生前封爵仅仅只是三等县侯,死后才加二等开国的华容子。至于还活着的陆晔,封邑较之沈充还要略低。从这方面而言,如今的沈家已经可以当之无愧称为三吴第一门户!当然,依照中朝以降的标准来看,沈家权位是足够了,终究还差底蕴。 沈哲子抵达宴会现场,原本那些准备离开的人也都纷纷归席,争抢着要对言一二,整个厅堂气氛复又变得欢腾起来。 再怎么花言巧语的夸赞称许,听得多了也就渐觉麻木。沈哲子坐在席中,真正能够引起他留心注意的,便是这些人旁敲侧击想要试探淮南未来计划和动向的问题。不过这种问题,沈哲子当然不会随意透露,但也能从这些人问话并态度,推测出这些豫南乡人对于来日王师北上看法如何。 在跟这些人作无聊寒暄的时候,沈哲子的思维也是发散开来。虽然内史府日日开宴,但却只是提供寻常饮食,并没有酒水供应,以此来表明姿态。不过镇中也始终未发布什么明确的禁酒令,其实就算是发布了,也未必就能完全彻底的杜绝私酿。如果贯彻禁酒,则要增加管理负担和行政成本,但若有令不行,无疑自损权威。 所以沈哲子干脆就省了这一项政令,而是用实际行动去表明态度。至于他的真正意图,也并非杜绝饮酒,而是要用这种态度来压制私酿,日后才好将酒类饮品收归官营而少有抵触。 这也是为了给来日开市贸易而做准备,时下无论南北,庄园经济本身生产力都是极强的,在江东沈家尚可以凭着丰厚家底以及乡人结盟来主导市场。可是在江北则没有这种优势,想要广收贸易之利同时又不打击市场繁荣,必须要有特种商品的官营以及强大实力的背书,不可放任市场野蛮生长。毕竟南北形式不同,纵有方略,也要因地制宜。 沈哲子在席中待了半个多时辰便起身退席,顺便公布了一下他在最近几日将要离镇归都一趟。虽然他的封赏诏书已经入镇,但是具体谢恩以及领取印绶章服仍要归都一趟。而且除了名爵之外,他的具体职事官位也都要做出调整,这都要归都之后再作争取。 0818 凯旋而归 三月初的一天,乃是沈哲子离镇归都的日子。而这一天从清晨开始,寿春城外便聚集了大量人等,俱是前来送行。 等到上午时分,整整两千名淮南军骑兵从城外军营中调出在罗城外集结完毕时,整个城外已是人山人海,俱都翘首等待恭送驸马。这些人众中,真正属于淮南当地乡人的反而只占了少部分,时下春耕正忙,籍民们俱都被组织投入屯耕生产,是没有时间来参与这种无甚意义的送别的。 上午,当沈哲子一行车驾自金城行出抵达城外的时候,郊野已经聚集数千人之多。绝大多数人被淮南军骑兵隔绝在外,这倒不是在摆谱,实在到了沈哲子今时权位,安危与否牵涉太多,兼之近来流动入镇者太多,无谓在这种小事上冒什么风险。 人群中一些各地乡宗首领被引出来行至沈哲子车驾前,沈哲子还没来得及下车,其中几名淮南乡宗首领已经扑至车前,语调带着些许哽咽:“此方百战废土,幸得使君驾临,深治威戎,予我乡民活路,予我桑梓生机!使君将要离镇,乡民不敢固阻,唯吞泪以送。惶恐陈言,江东风物虽好,此乡仍有山水生民祈盼使君速归。” 沈哲子本来已经起身准备下车,听到这几个颤抖哀伤语调,动作都忍不住顿了一顿。再见那几人都是如丧考妣神情,眼眶都微微泛红,也不知真是情达于此还是背地里衣袖揉搓出来,戏实在太足。让沈哲子感觉他这一次归都如果不待个十年八年,都对不起乡民悲送这一份深情。 另一边几名豫南乡宗首领也都不甘示弱,纷纷行上前来深拜道:“梁公少年豪迈,王命之下贤臣翘楚。大誉归国,必有登显之用!我等淮上民户,俱如久渴枯禾,亟望梁公衔命归镇,王师雷霆杀灭穷凶恶贼,王道甘霖泽沐劫余生民!” 听到这话,沈哲子面色才好看一点,这才是合格的送别壮声文案,不像淮南乡人搞得跟上坟一样,实在让人不能愉悦起来。也由此不免感慨,豫南之地不愧这个年代中原精华所在,虽然久经战乱摧残,但乡民素质保持还是不低的。 “诸贤盛赞,我是忍羞愧领,旧事或有不及,深记以此自勉。今次归朝,陈事君王并台贤座前,王师壮功,若非乡人广助,也难幸得,必请王诏嘉命德声,待到归镇,再集乡老时贤共贺!” 沈哲子下车之后,又与这些乡宗人家略作几句寒暄,待到队伍集结完毕,然后才登上了车驾,与在场送行之人摆手作别。于是可称庞大的队伍便在两千名淮南军骑士的护送下,在这草长莺飞时节向南而去。 淮南今次归都队伍,声势可谓浩大。像是此前淮上几场大战,缴获奴国旗鼓仪仗以及一些阵斩奴将的首级,还有就是足足上百名俘虏中挑选出来颇具身份的羯胡兵长将领,俱要携带归都献捷。除此之外,还有精心挑选出来十多家淮南、豫南乡宗代表。再加上淮南一部分文武僚属并此前兴男公主入镇时的护卫人员,整支队伍五千余众,在原野中绵延数里。 队伍虽然正式开拔,但是城外聚集的送行之众却迟迟未散,不乏人自备车驾,跟随向南。 忍冬之后,淮南这一方天地也渐渐恢复生机。旷野之中,河谷近畔,不乏屯所圈地建设。如今的淮南,可以说是无论南北州郡,乡民入籍比例最高的地方。而掌握的人口多了,便意味着动员力和动员效率的大增。官给民食,民为官用。 除了屯垦民众之外,郊野还可见的身影便是分布在诸多河道沿线劳作的役夫。如今虽然已经越冬,但还未到春汛通航时节,正是修葺规整航道的最好时节。此前一年淮南虽然取得大捷,但新的一年诸多发展经营计划也都任务繁重,不容懈怠。尤其随着南北形势的逆转,接下来这一年淮南的物运压力将会比去年还要重得多。 无论在什么时候,疏浚修葺河道都是最耗时费力的苦役之一。如今负担这些苦役劳作的,主要是此前连场大战中所收缴的羯国俘虏,尤其在最后的涡口大战,直接战场俘获便达近万之众,后续又在战场周边清扫出万余众。如今在淮南监下单单奴国俘虏便有两万多人。 这两万多俘虏,其中从军日短尤其是去年羯国在河洛之间搜刮的晋民丁壮,旧劣不多,俱都被筛选出来编为吏户暂充屯田。至于其他的杂胡们尤其是羯胡并屠各杂胡,沈哲子便无怜惜,镇中苦役劳作俱都付之。单单从去年到新年年初,这些苦役俘虏便在繁重的劳作和恶劣的生活中劳损数千人。 不过沈哲子也知,人若全无希望便是祸乱之源,所以在穷使消耗这些杂胡人命的同时,也注意拔举一部分杂胡充入吏户,改善待遇。这名额少之又少,不过区区百多人,但却足够给这些杂胡绝望之众以表率,是吊着他们毕生希望的唯一稻草。 为了保障航道工程顺利进行,沈哲子今次归都都没有选择水路。庞大队伍在郊野迤逦而行,南行七八日才抵达梁郡。 如果说淮南寿春的送别仅仅只是颇具规模的话,那么梁郡这里的欢迎简直就是失控之态。甚至沈哲子离开寿春未久,梁郡的欢迎之众便已经抵达了淮南,一路跟随而来。当真正抵达梁郡时,队伍规模已经达到近万之众。 “恭迎梁公归封!” “驸马威武!” “王师雄壮!” 梁郡城外,涂水沿岸,早已人山人海,一俟淮南军骑兵队伍出现在视野中,郊野中便爆发出一连串、久久不绝的欢呼喝彩声,那声浪凝成实质,甚至就连涂水水流都被震撼,水波起伏。 如今的梁郡早已不复沈哲子早前初到此境的荒凉,已经是江东物用向淮南运输最大中转地,除了原本的郡城之外,沿于涂水早已出现了大量村邑卫城,俨然已有新兴繁荣姿态。此地生民,有的是早前陆续迁移定居于此的淮南军甲士家眷,也有淮南分流而来的乡民,还有此前沈哲子挖徐州墙角招揽来的一些徐州军头并其部从,当然也少不了江东乡宗迁居至此兴建家业的民户。 随着淮上大胜,梁郡局面自然更加安稳,因而涌入定居的民户也越来越多,已经将近两万余户,而且还在继续稳步增长。 此境可以说是沈哲子一手缔造而成,此乡民众居此天然便与驸马有种亲近感,尤其如今的梁郡更是沈哲子封邑所在。所以当淮南传来驸马将要经此归都的时候,无论士庶,生民俱都掰着手指头数算沈哲子何日才能抵境。当沈哲子终于行达的时候,城池、村邑俱都一空,生民群聚道途,翘首以望,希望驸马能够感受到这一份热忱。 汹涌剧烈的喝彩声,令车驾中沈哲子也觉心旌摇曳,激动不已。他下令车驾稍作停顿,自车厢中披挂戎装甲胄,而后昂首行出,翻身骑上亲兵牵来的战马。骑兵千人结阵,恭候主将入阵。当沈哲子策马缓行至队伍最前方,本就激动不已的人群顿时再次爆发出山呼海啸的喝彩声! “举手投足,万众呼应!世道之内,舍于维周,实在再无余子。” 庾条等一众梁郡官员们在人群之外眼见这一幕,俱都忍不住叹息一声。虽然在他们心目中,小民的拥戴或是无关紧要,但只有身临此境、目睹此景,才能感受到这是怎样一幅无比壮阔、令人血脉贲张的画面。 沈哲子策马于前,身上戎装自头顶兜鍪至足底战靴,俱都被和煦洒下的阳光镀上一层醒目光辉。其后方则是千人结阵的淮南军骑士,队列严明,阵势井然,仿佛一道铜墙铁壁平移于途。围观欢迎之众自发退避,让出一条宽阔的道路,瞪大眼望着淮南军阵伍徐徐行过,眸中更洋溢着许多狂热,频击喝彩的手掌都变得发红发烫。 嘈杂热烈的气氛中,沈哲子手指扣住腰际佩剑剑柄,利刃蓦地被抽出指向于前,一泓刺眼光芒陡然跃入在场人众视野中,一时间俱都下意识敛息凝神。几个呼吸之内,周遭气氛便由嘈杂热闹转为针落可闻。 “岁季之前,于此誓师杀奴。今日凯旋以归,不负前言。犯我王境贼众,以死报之!甲马刀枪,绝不虚陈。永嘉之颓,一战洗刷!吾国吾民,再不受辱!刀锋指向故国,甲戈之后,再无兵灾!” “驸马威武!” “王师万胜!” 沈哲子话音刚落,安静的人群中顿时爆发出更加猛烈的叫嚷喝彩之声。声浪之大,甚至穿透战马掩耳的皮塞,变得骚动不已。 “归城!” 随着沈哲子一声令下,千骑策马,自人群分开的道路冲过,卷过平岗,直往城门洞开的梁郡城而去。一直冲行至正在城下等待迎接的庾条等人身前数丈之外,队伍才蓦地顿住冲势。如此精湛骑术,又让围观之众赞叹不已,喝彩连连。 0819 世道表率 淮南队伍午时入城,一直到了入夜,城外欢迎之众都还没有散去。等到沈哲子入城后脱了戎装再换时服,出城再见,民众们才总算心意满足,有秩序的次第散场。 早前的梁郡城作为军垒戍堡,规模算是不小,如今兼以民生商用,城池便又从原本的基础上有所扩增,外延出很大一部分,甚至有一座涂水上的水埭过半都被吞纳入城,成为傍城的一片湖泊,周遭颇有几分江东临水而居的情景。 在这湖泊周边,已经多有民户定居。而且因为直通涂水,周遭也多商户买地修筑仓房货邸之类,已经是境内最繁华区域之一。虽然较之江东建康、京府之类大都邑不可相提并论,但如今的梁郡还在快速发展,未来能够达到怎样的极限,无论此境民众还是外来人员对此都是充满乐观。 梁郡民众对于驸马到来的热情之高,不独体现在万众出城迎接的大场面,对于驸马起居也都热念在心。在归城途中,庾条便不乏暗羡道:“新年封诏下达,此乡生民得知能够奉食维周,俱都欢欣鼓舞,争相献用。新府已于仲月落成,便在东塘岸畔,恰逢维周行途归封,今日便可入住居养。” 说话间,队伍便抵达城东湖畔,迎面便望见广阔的府邸,高耸壮观的牌楼仪门,单单正面便占据了水埭入城近半湖岸。沈哲子看到这不乏壮阔的府邸,心内则是有些不悦。他虽然一直勤于营建,不独白地之上兴建梁郡城,早年在都中也多造沈园、南苑等壮美园市,但那都是自有其意图目的。至于对自己真正居室如何,其实他是不甚在意。 而且如今梁郡作为淮南的后补,虽然已无兵灾祸患,但是民用也要搭配淮南的军事大计划而投用。更何况梁郡虽然已经成为他的封邑所在,但其实他也根本没有时间于此常住,实在不值得劳民伤财,兴建广厦屋舍。甚至就连在寿春,他也仅仅只是居住在祖约旧邸,并没有再建宅邸。 更何况他的封赏诏书是在新年正月才下达,传到梁郡后至此一个多月的时间,如此规模庞大的府邸便已经建成,工期如此紧迫,可以想见劳民伤财必然更加严重得多。 庾条以降一众梁郡官员们见沈哲子只是立在府邸门前,脸上却殊少受用神态,反而眉头微蹙,大约也能猜到他心中所想。在郡府任事的沈氏门生马明匆匆行出,侧跪于途恭声道:“郡府自知郎主热于王事,惜于私用,实在未敢劳民损财。新府落成,实在是乡人踊跃,要报偿大恩,献土献用,不耗府库丝缕公帑,也未罢阻郡中一二事务。” 此时籍在涂中的刑氏等乡宗首领们也都纷纷上前,拱手深拜道:“梁郡所治,俱承使君德政广施。早年若非使君入境创建,安有此境如今盛态!幸在王命嘉恩,分我乡民奉食使君,人心思慕,难忍使君居宿郊野,略作薄献,只望使君能够起居得宜。” 庾条站在沈哲子身侧也是略作解释,梁郡为沈哲子兴建府邸的事情他真是不知,从年初他便入都又要参加各种典礼,一直到了上月沈哲子归期落实才归镇准备迎接。等到他回来的时候,这座府邸已经建成了大半。 沈哲子听到这些话,脸色才略有好转,继而便说道:“乡人重赠,本是却之不恭。然则我也王命遣用,纵有一二补益乡野,都是分内之事,决不可恃此而大享私馈!马行之你是门下旧人,不能力阻乡人盛情捐用,稍后自来门下受训。另册录建府劳用,来日俱都备礼返偿!” 旁侧众人见状还要再劝,但沈哲子又正色道:“盛情我是深领铭记,然则封用俸食,自有典章规定。此事就此言定,还望乡老群贤爱我,勿再软迫。” 这一座宏大府邸的来由,或许真的不是郡府出面组织建成,但如果说完全没有郡府的影子,沈哲子也是不相信。梁郡态势较之淮南虽好,但物用基础仍是薄弱,如此一座府邸在这么短时间内建成,耗用钱粮甚至可达千万之数。乡人们无论再怎么敬爱他,也不可能如此没有尺度。 既然府邸已经建成,沈哲子也就接受下来,但是凭他家家境,实在没有必要再如此侵占乡民财物,所以下令耗用俱都偿还。也是通过这种态度,打杀一下江东传过来的时弊世风。虽然世风的扭转并非朝夕之内,但他也是不能容许自己能够话事的地方这种风气越演越烈。 沈哲子如此态度,难免令氛围略有尴尬,众人也都讪讪住口,不敢再多说什么。该要进行的继续进行,一众人簇拥沈哲子行入这一座新的郡公府,府内已备盛宴,也如淮南一样并无酒水。因为刚才之事,众人难免各怀心事并警醒,在陪同进餐之后,也就不再久留,各自起身告辞,不扰驸马休息。 待到宴席散场,沈哲子留下庾条,谈论一下梁郡如今的各项政务事宜。 言及刚才之事,庾条不免叹息一声:“维周你日渐年长,风骨也是日趋肃正。你是胸怀广阔,不恋小利,然则世道如此,固执自清,难免要远于众啊。” 庾家虽然不如沈氏豪富,但是庾条早年经营隐爵,本身也是家底殷厚,所以他入治梁郡以来,作风也颇清正。但是身在此世,蛛丝牵扯的人际关系,也谈不上清廉如水,只是没有必要主动去做罢了。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语道:“小舅善言规劝,如今的我却是不能苟同了。如今南北形势已有逆转,人事不可再寻旧俗。兴复社稷,绝非独仰甲兵强盛,诸多时弊也要有所革除。时誉举我,以为表率,那么我便要以身作则,身重道义。即便有不解,也非远于我,而是远于义。大道功途便在脚下,若还迷于小利左右瞻望,那不过是恶鄙俗流,虽远不惜。” 庾条听到这话,眸光也是微有光彩流转,在席中拍手笑道:“大道身执,能够不为众情所困,不为世风所扰,勇为表率,大概只有这样的气概,维周你才能兴创浩大功勋!如今江东不乏俗流,多以侥幸论你,我是深盼维周今次归都,能以壮气言行训斥那些愚蠢之众!” 沈哲子闻言后便也笑起来,同时跟庾条讲述一下如今淮南一些法令规矩,虽然并不要求每一名属官俱都洁身自好,但是凡有馈赠领受,俱都要报备府下。虽然一开始施行起来的时候也是群情骚动,多有纷扰,毕竟时下人情往来风气实在太炽,无限南北,难以禁绝,但在施行一段时间后,也就成为定规,已经很少再有反对之声。 庾条又在府内聊了一段时间,因为沈哲子不能常住,明日便要继续上路,也就不再打扰沈哲子休息。 送走庾条之后,沈哲子才往府内行去。这座新建的府邸,占地十数顷之多,虽然建筑风格不及都内乌衣巷公主府华美,但是面积却要大得多。今次随行归都的沈云、谢奕等人不耐应酬,兼之此前身在戎戍不得放松,这会儿早已经寻来船只从府内登船游湖去了。清凉月色下,隐隐传来这些人在湖面上的鬼哭狼嚎声。 沈哲子在这座府邸中稍作游览,对于这个新的家院心内倒也不乏好奇,这也算是正式在江北安了家。日后他虽然不会于此常住,不过大可将家中子弟引过江来在此居住一段时间,适应了江北的生活之后再选入淮南镇中任用。 行入内府之后,沈哲子看到兴男公主正坐在花厅中望着窗外夜色怔怔出神,神态略有几分萧索,心情看起来似乎不算太好。他便行过去坐在公主身畔,握住女郎那素白柔荑,温声道:“娘子自向淮南以来,便像有心事萦怀,今次踏上归程,愁容更多,你是担心我又要把你弃留都下?” “你瞧得出我有心事?”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先作捧心,而后捂面,点了点头又摇摇头,片刻后才叹息一声,身躯软倒偎在沈哲子怀内,不乏丧气道:“从小到大,我就没有心事能瞒得住你!明明我都打算藏起不告你知,总要被你看破!” 讲到这里,她语调便更显落寞:“夫郎你把我留在咱们这座新府,不要再携我过江好不好?”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道:“往年我不愿携你赴任,那是因为军务繁重,你若居留军旅实在太多不便,南北风土又是殊异,担心娘子你会受不住。眼下军势扭转,你也没因风土变异害病。要是还想随我归镇,我又怎么会弃你。或许未来,我们便要常住江北乃至中原都未定。” “真的?”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后,眸子不禁一亮,心情略有好转,可是很快情绪又低落下来:“我也不是因为这事烦忧,你就算再把我留在江东,我也有办法再逐你而去。我不想过江,我、我只是、我只是……唉,我若不说,心情总是积郁,说出来又怕让你烦忧……” 沈哲子听到这里后,心内已是一动,继而垂首低语道:“是不是台省内苑有什么风传异声,让你烦扰?” 0820 荣辱与共 “你、你是猜到了,还是听说了?” 兴男公主听到这问话,俏脸更加显得纠结,头颅不免垂得更低,涩声道:“早前在都,阿翁传信告我,言是夫郎大功惊世,日后或许人情眼望都有非议。此前我是不懂,可是、可是……” 犹豫片刻之后,兴男公主才终于将她离都之前在苑中的事情讲了一遍。她虽然自来无甚忧愁,但也见识过世道险恶,能够感受得到或是因为人言,或是自家夫郎太过出色,母后心内对夫郎已经渐渐有了防范疏远的想法。 这种感觉实在让她有些无法接受,倍感纠结。此前在去淮南的时候,便一直纠结着该不该告诉沈哲子。又担心沈哲子得知母后心境的变化后,也会因此感到困扰烦忧。原来在淮南镇中,因为有了夫郎的陪伴,这些心事还都可以隐藏,但是随着南行越近建康,她的心情便更加低落,眼看着母家、夫家有所疏远,也实在让她倍感为难。 沈哲子在听到兴男公主讲述之后,一时间也是不知该要怎么开导,他是自有巧言善变之能,但是在面对自家娘子的时候,实在说不出那些大功遭忌的叫屈言语。世道人情自有残忍之处,而最残忍莫过于左右俱是至亲,偏偏彼此又都没错,说实话就算让他自己面对取舍,都要倍感为难。 “最初听到母后想要把夫郎召回,阻你再建功事。我心内真是气愤的不得了,什么时候贤能勤事,勇于王命反而成了罪过?我家夫郎自有大才难掩,世道众人都有不及,就算旁人心怀嫉恨,母后她怎么能有此想?” 讲到这里后,兴男公主语调更显干涩:“母后于我,是骨肉人伦至亲,我与夫郎又是并蒂共生的夫妻,幼来便入家门,讲到朝夕相处的情深,我自然要择于夫郎。母后她既然见疑,那就一并把我都抛弃吧!我是一定要跟从着你,怎样都要到你身边去!” 听到怀内女郎悲伤难掩而又坚定的语调,沈哲子心内也是多有感触,俯下身去嘴唇深深印在公主光洁的额头,语调亦有几分动情:“苍天待我实在太厚,若是不能竭尽全力回报世道,我真怕来日天命夺我诸多恩宠!”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后,身躯却是悄然一震,继而眼角便微有泪痕:“沈哲子,你知不知?我去到淮南,你能朝夕伴我,我真是高兴得很,真是……我总是不想见你太为难自己,不想见你太劳累。往年我是喜听旁人夸赞我家夫郎如何的贤能,如何的英武,但我其实心里最想,能够朝夕陪伴你,你是那么聪明,从小就把我的神思念想都给骗去,我不在你身边伴着你,都不算是一个完整的人……” “在淮南,我是见到自家夫郎有多么英武,多么受人拥戴。旁人也都敬我,但都无关我是否帝宗公主,全因我是你家的小娘子。我是真的高兴,我家夫郎自来不凡,本就该要受到世道这样的推崇。可是我又怕,怕母后所忧无错,因为我是真的见到,真的见到许许多多的人,他们是只知君侯,不知君王啊……” 沈哲子听到这里的时候,两臂蓦地一僵,兴男公主自然感受到他这异状,两手死死攥住他的袍带,两眼则直直的望着他:“沈哲子,你是那么聪明的人,总有法子安慰到我。真真假假都好,你知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信,我都听从,我真是难受得很……我、我真的担心,你是那么贤能大才,未来还要扫荡群邪,中兴社稷。可是、可是,阿琉他拿什么跟你比较?跟你比起来,他、他真一无是处。就算你不作此想,到时也定有人去逼迫你……” 讲到这里,兴男公主身躯都变得瑟瑟发抖,蓄满泪水的眼眶中不乏惊悸,仿佛透过虚无看到什么恐怖的后来之事:“我不是什么高才女子,也只是听你讲过一些史说旧事。真要到了那种时候,就算你忍耐得住,旁人忍不住啊……阿琉、阿琉他也不是大气魄,你能停下来,他未必停得住,咱们一家人,或都要共赴黄泉了……你要是忍耐不住,我、大概那时也会有人逼你弃我吧?你又忍不忍得住?” 沈哲子沉默听完公主的泣诉,然后端正坐姿,两手捧住那梨花带雨的俏脸,认真凝望许久,然后才自嘲一笑:“人皆道我才高,我也以此自视。但其实百劳千累,人又怎么能世事通览,全无遗漏。我家娘子终于长大了,早前我竟不知,我、我是该要高兴,但也真是有几分失落。我不是圣贤,心力也有穷竭,也有困顿,我是要逞强,要能人所不能,可是,我也有、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看到沈哲子嘴角泛着苦笑,颇有颓态,兴男公主顿时愣在了那里。在她心目中,自家夫郎自是无所不能,没有什么能够困扰到他,而此一类的表情,她是第一次在沈哲子脸上看到。虽然是第一次看到,但却给她以似曾相识之感。 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 兴男公主略作思忖,很快脑海中便浮现出另一张面孔,那是一张病态苍白的脸庞。而当这张脸庞浮现在脑海中时,兴男公主才意识到她之所以感到熟悉,并非相貌,而是言辞语调。在那个午后,她的父皇一如眼前的夫郎,也是拉着她手,不乏欣慰言道:“朕的兴男,已是长大了……” 长大了? 当两张面孔,一样不乏无奈的神情,渐渐在兴男公主迷蒙泪眼中重叠到了一起,兴男公主才意识到,她根本就从未长大!一样的蛮横冲动,一样的无理取闹!她的父皇,她的夫郎,俱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而他们待她也都是无比珍爱,予求予取,同样的溺爱纵容,也一直都试图在她面前维持一个伟岸且无所不能的形象。 可是她完全感受不到这份苦心,多年前是这样,拉着幼弟一定要强见父皇,也见到了垂死的父皇极力要在她面前掩去的那软弱一面,迫得父皇不得不在她面前坦言:“诸多世事,都是无奈,任性难存……” 那声调,那神情,一如眼前的沈哲子。她总是太任性,总是要将至亲近的人逼迫得退无可退。 “对不起,对不起……沈哲子,我真的错了,我不该、不该说那些蠢话!你不要、不要……” 兴男公主两手紧紧抓住沈哲子袍带,眼中已是泪如滂沱,但却拼命瞪大了眼,唯恐眨眼之后,眼前的夫郎也要抛弃了她。 “这不是你的错,是我太逞强。我总觉得自己能打理你这一生,哪怕蒙骗也要让你一生福乐无忧……” “你能的,你、能的……你凭什么不能?你说的什么话,我都信……我是这么好骗,你又不是不知!”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兴男公主更加惶恐,整个人都扑到了沈哲子的身上,泪水更是滚滚涌出:“我说什么,想什么,全都是你教我……你教的我,你不该抛下我,你不能!” 沈哲子抱着女郎啜泣抽搐的娇躯,心情不乏沉重,他是真没想到,自家娘子向来不乏神经大条,但其实已经有了如此细腻的远见。说实话,当听到兴男公主讲出那些话语的时候,他是不乏自愧乃至于无法面对兴男公主。只是再听这女郎在他怀内泣诉,也是第一次如此真实的意识到他在这女郎生命中分量之重,心情自然难免更加沉重,乃至于生出就此不问世事,就此避世归隐乡土的想法。 但这想法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并不是打定主意要恃深情而罔顾公主的感受,而是因为他在世道涉入之深,已无退路。 兴男公主俏脸紧贴在沈哲子肩上,啜泣良久声调才渐有微弱,沈哲子以为她是哭累入眠,刚想起身将女郎抱起送回榻上,可是身躯刚刚挺直,那女郎环拥沈哲子的双臂蓦地收紧,沈哲子当即便咳嗽起来,声调沙哑困难道:“你要勒死我啊?” “我……” 兴男公主闻言后,才忙不迭抬起身松开手臂,脸庞上还挂满了泪痕,待见沈哲子喘息转为均匀,才嚅嚅道:“我、我是有这种胆量,我、我只是舍不得。你就是我的命,你要是抛下我,那、那我真就不活了!” 换言之,沈哲子若真敢抛弃她,她是敢于玩命的。 讲到这里,女郎啜泣声再次扬起。沈哲子连忙上前捂住她的嘴巴,拍着膝盖不乏无奈道:“谁又说过要抛下你,都是你这恶娘子半晌在此又哭又闹!偏要把假的闹成好像真有此事!” 那女郎听到这话,小嘴一瘪继而张口咬在沈哲子掌边,趁他吃痛撤手才破涕为笑,继而纵身一跃将沈哲子扑倒在地,跨坐在沈哲子身上,衣裙因此凌乱散开,露出胸前大抹白腻,待见沈哲子视线所望,便将胸膛一挺,纤腰一拧继而俯身呢喃道:“我是长大了,你、你也大得很……” 暖热气息拂过脸色,沈哲子已是情不能忍,一拧身便直接将女郎覆于身下,当那交融一刻,兴男公主在深吸呢喃之后蓦地抱紧了沈哲子:“我是有胆量的,沈哲子。贤名你要分我一半,骂名、骂名我也要和你共担!” 0821 对案难独饮 建康城内乌衣巷,王氏大宅。 幽静的小楼中,王彬散发斜坐榻上,白色氅衣松松垮垮一直垂到了榻前案角旁。他眼窝深陷,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眉眼之间积郁着浓得揉不开的疲惫,较之年前离都时,整个人已经瘦得近乎脱了形。 榻前短案上面摆设着木炭小火炉,文火细暖,一名体态不乏妖娆的美貌妇人侧跪岸旁,左手三指并起持住玉杵垂首搅拌炉上酒液,右手则以枰尺约起霜白寒食散轻轻抖入酒水中。很快,散末便在酒中消融,同时一股醇厚酒香便盈满厅室。 王彬两眼直直望着小炉上的酒器,视线间或移到妇人润美脸庞。似是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妇人肩膀蓦地一颤,将酒液溅出少许,脸色已是惊变,忙不迭向王彬下跪请责。 “不妨事,慢慢来。” 王彬摆摆手,语调有一种颓唐的慵懒。而后他抬起头来,不旋踵,伴随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王导的身影出现在了阁楼门前。 “退下去!” 看到王导行入,王彬嘴角颤了一颤,继而从榻上立起,手中如意轻轻敲在妇人肩背,声音转为冷漠。他立在原处,眼望着王导越行越近,因瘦削而颇多皱纹的脸庞频有微颤,当王导行至他身前丈外时,身躯蓦地转过去,背对王导而立,散于肩后的头发因此更显散乱。 王导望着王彬的后背,眸子明灭不定,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开口道:“我、我只是想与世儒对饮一杯,我都已经不记得,上次与世儒对饮是在何时。” 他话音刚落,便见王彬背影微微弓起,继而抬起手臂似在掩面。 又过了将近一刻钟的时间,王彬才放下了掩面的手臂,徐徐转过身来,嘴角微颤似要上扬挤出一丝笑容,片刻后他才放弃这种徒劳,抬起手来作邀请状:“丞、阿……阿兄请坐。” 王导听到这话,脸庞上渐有光彩,他先一步坐在了短案一侧,继而又抬手道:“世儒也坐。” 王彬闻言后便迈步案前,本欲坐在王导对面,但最终落座还是侧首。刚刚坐下,手腕已被王导握住,继而便听王导长叹一声:“人皆道我性谦和,善相忍,然则却令昆季失和,至于今日,实在惭愧。” “是我性狭难同罢了。” 王彬讲到这里,语调更显颓丧,继而他便直望着王导,颤声道:“阿兄,我、我真无害国之心……” 说到这话,王彬神情更显痛苦,过去这几个月,可谓是他此生最灰暗痛苦的一段日子。年前因他暗使司马勋加害沈维周之事流传出去,他惊慌之下逃出建康城返回琅琊郡中乡里藏匿起来。接下来都中又是一通暗争,最终,王导为了能够压下此事,不得不主动请辞,让出丞相之位,让出他们琅琊王氏如今在时局中仅剩的筹码,才换来沈氏不再追究,保住了王彬父子的性命。 王彬在乡中得知事情后续之后,心中不乏痛苦并惭愧,虽然事后他也能猜出,沈家今次的目标并非是他而是王导,但假如不是王导能够当机立断有所舍弃,他们父子今次绝对是必死无疑。即便对王导再有什么怨恨,经过此事之后也是渐渐消散。说到底,他与王导目标都是一致,只是为了能够保住琅琊王氏在时局中的地位,挽回颓态。 然而事情却没有就此了结,司马勋虽然在监中被闷杀,此事并未大白于天下,但当时在台内激起那么大的波澜,当中隐情还是通过不同的渠道扩散出去。当然其中或许也有沈氏等奸诈吴人背后推波助澜的缘故,时局中已经不乏人知道王彬在淮上大战前夕派人行刺沈维周之事。 也正因此,一时间整个都下对王彬骂声大炽,人多指责他欲杀贤害国,江东安定乃至于王业社稷险些被他一举败坏。 如果仅仅只是骂名倒也罢了,王彬隐于乡野、避世不出,只作充耳不闻。可是时人对他厌恶并不止于骂声,甚至于付诸行动。新年前后,王彬在乡中遭遇四、五刺杀,甚至有一次刺客直接冲入王彬居室,更将王彬一名小妾当场刺死! 这些刺杀,刺客有的行刺不成便逃走,有的则被当场擒下,审问皆以义士自标,痛骂王彬,至死不饶。 王彬也不知这些刺杀背后到底有没有主使者,如果没有,那是时人恨他欲死,从另一个侧面印证沈维周时誉之高,在一些人看来甚至可与社稷安危等同。而若是有主使,则意味着沈家并未因为王导的引退而打算放过王彬,仍要将他置于死地! 这两种情况,无论是哪一种都是最坏局面。王彬比任何人都清楚沈充的阴毒诡计,如果沈充还是不打算放过他,那他真是岌岌可危。王彬不是没有想过以此反击沈家,自己导演一场刺杀而后借此攀咬沈充,斥他暗杀大臣。但如此一来,此前好不容易按下的司马勋之案又要被翻出,或许这正是沈充所希望的。如果王彬真的那么做了,可能整个琅琊王氏都要再受连累! 本身背负骂名,又有性命之忧,王彬这段时间过得可谓悲苦。虽然琅琊王氏在侨置的琅琊郡中广拥部曲义从,但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做毕集丁壮去保护他。而且沈氏吴人同样不弱,如果真的要集结部曲而作乡斗,王氏可能还要处于劣势。 在乡中藏匿两个多月,寝食不安,王彬最终决定还是归都。毕竟建康城乃是京畿所在,还有宿卫大军镇守城池,身在物议中心,沈充也不敢再肆无忌惮的加害折磨他。 于是在月前又经历过一场虚惊刺杀之后,王彬终于秘密离乡,夜中回归建康城。可是在途中却得知他在都中的旧居府邸外,日夜都有时人潜伏,等待他归都。 无奈之下,王彬只得返回乌衣巷的王氏大宅。他已经做好了要接受王导训斥责骂的准备,因为这一次确是他做的不妥,不独自身惶惶如丧家之犬,更连累了王导,也连累了整个王家。 所以在感受到王导的态度之后,王彬再也忍不住,反手抓住王导的手,语调哽咽道:“阿兄你要信我……我真从无害国之想,小貉子、我想除掉小貉子,也是要行忠义之事,假使我能取代他,我也有恶战淮上的勇气,战死不悔!为什么、为什么时人误我至深?为什么时局到了这一步?” “……若非我家忠义匡扶,晋祚何能续于江表?言及身赴国难,我家又何曾落于人后?何以时人如此短视?” 讲到这里,王彬已是涕泪横流:“我非哀伤自身,只想求一公允……我、我王世儒,祖辈冠缨,世享国恩,怎么会是害国之贼?那小貉子又算是什么贤?不过吴乡土豪罢了,他不配……若是、若是旧年从于大将军,今日之困能否避免?” 眼见王彬已是语无伦次,王导心情不免更差,他按住王彬颤抖的肩膀,温声道:“今日不言旧事,只作杯中寄情。前嫌都不论,还有对坐倾谈之日,已是幸事。” 发泄一番后,王彬胸中抑郁烦闷总算有所削减,情绪也渐渐收敛起来,擦掉脸庞皱纹里的泪渍,继而自嘲一笑:“是,尚能苟活,已是幸事。阿兄勿要怪我失态,今日只求一醉。” 说着,他便向着门外大吼一声:“取酒来!” 不多久,门下便将酒水送入房中,王彬亲自为王导斟满一杯,继而自己便也满上一杯,端起酒器一饮而尽,口中虽无言语,也是以此向王导表达歉意。 王导见状便也端起酒杯,当他饮至半途,便见王彬又满酒狂饮,似要将所有愤懑俱都咽下。他略一皱眉,然后抬手按住王彬复又倒酒的手臂,说道:“酒戏之类,情达即可,还是要慎作贪杯。我辈或是已无远期,但子辈仍须瞻望,世儒还是要善待己身。” 王彬听到这话,狂饮姿态才稍有收敛,转为小口细抿,顺便与王导略作讨论时事,言及沈家时,终究还是有所不平,忿忿道:“沈氏鄙门,不过是略得帝宗垂幸,竟能自恃乡资,狂浪于世,久后必为世道大害!难道满朝林立,就无一二高见,仍要尊养时贼?” 王导听到这话后,神态又有几分黯淡,垂下头叹息道:“我家渐失众望,或可衔此念,眼下却已经不足为谋。” “是我连累了阿兄……否则以阿兄贤能,绝不至于自退门户之内。” 王彬听到这话,愤懑之外,更显神伤。 “生逢此世,还是不可轻颓。我如今这样子,未必是坏,摒弃诸多烦扰,自守一份清静,来日未必没有转机。” 王导能够胜过世道众人,自有其非凡之处,哪怕已经是非常窘迫的局面,仍能保住一份隐忍斗志。 “是,我家向年势大,即便稍有势弱,也非任人凌辱!那南乡土宗不过是一时得幸而已,绝不能久!” 王彬听到这话后,神态复又变得振奋起来,便要再为王导斟酒,然而王导却摆摆手:“已经不可再饮了,稍后还要出门。今日沈维周归都,我该去见一见他。沈维周不是俗类,世儒你当下所困,或能请他稍解。” “阿、阿兄要去迎接沈维周?” 王彬仿佛听到不可思议之事,瞪大双眼望着王导,而王导已经从席中站起来,拍了拍袍带:“世道有何轻重,无非褒贬而已。沈维周能为人所不能,自然要受世道所重。我家已是如此,若是不行,难道真要就此远于世道?” 眼见王导转身,王彬原本稍有振奋的精神复又彻底颓丧下来,端起面前酒器一饮而尽,继而提起酒瓮,在房中漫行起来。 “对案难独饮,长坐望空席。君不见盛世满堂浮华客,途穷日渐少消息。昔者琳琅共居室,蹉跎世道斩羽翼。人生不可恒称悲,荣志溢气应何时?行路难,行路难,生留此世难为幸,相识虽多少孤直。狂饮无须问归处,使我掩面长流涕……” 一歌作罢,他已是掩面悲哭,抽搐不已。而渐行渐远的王导,在听到楼内王彬的悲声之后,神情也是渐有寂寥,负手默立片刻,才转向身畔的家人吩咐道:“备车。” 0822 一刀之烈 时入早春,随着天气的回温,兼之笼罩在头顶上的战争阴霾终于消散,整个建康城也都在回温。尤其民生方面的好转,对生民影响最大,感受也最为直接。 过去的一年,江北用事频密,民运近乎罢止,民生也是多有凋零。新年入春之后,水道略有好转,各方货船便已源源不断入都。建康城中各座庞大集市,各种货品也都随之充盈丰富起来。虽然价格较之往年还是略显高昂,但对于经历过去年萧条的民众们而言,无疑也是一种局面将要转好的征兆。 这一日,民众入市发现许多货邸商铺都早早关了门,有过去年那种经历,便不乏人因此而感惊悸,纷纷问询:“市中因何如此?莫非又有恶事发生?” “什么恶事?是喜事,大大的喜事!沈侯今日便要归都,市中人家这都是赶去相迎!” 有先一步进入市集,听到些许消息的人便不乏卖弄道:“稍后我也要赶紧归家,邀集子弟邻户都去出迎!” “已经不可称沈侯,驸马如今已是新封梁郡公!怎么偏又封到江北?秣陵、建康难道不佳?” “同去同去!” 市集中到处充斥着此一类的谈话吼叫,大凡稍有闲暇时间的民众们便都聚集起来,都往西面石头城方向而去。 此时城西自大江沿岸,早已经有大量宿卫防守于此,江面兵船游弋,将大江水面清理出一片畅通水途。自石头城一直到秦淮河入城水门,两侧已经聚集起了大量的都下民众,宿卫们刀甲鲜明,沿途警戒维持秩序。 石头城下已经搭建起了高台,已有大量贵人车驾抵达于此。单单看那些车驾周围所陈设的仪仗规格,便可知最起码已有数位宗王到场,加入者仍然络绎不绝。 人群中有好事者翘首以望,辨认着那些出城迎接的车驾归属何人:“那一位是彭城王……顾散骑也来了,中间那位是褚中书?还有王尚书……” 在围观者们议论纷纷之际,陆续有台臣车驾抵达现场,渐渐的石头城附近已是人满为患,后续又有几位台辅到场甚至不能直抵石头城,远远落车徒步行过人群。 那些先一步抵达的台臣们忙不迭返身出迎,下令家人尽量将车驾转往道旁让开道路。只是当他们行出人群聚集圈子之后,一个意外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王导正从车上行下来,待见周遭众人不乏尴尬的神情,他自己倒是淡然,微笑道:“诸位已是先达,看来我是落后了。” 众人听到这话后,不免更加尴尬,他们的确没想到王导竟然会出现在此。另有人则多生感慨,其实王导退于台城之外也没有多久,不过区区三个月的时间,此前腊月至于新年诸多祭祀等大典俱都缺席,眼下在这场面见到,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温峤便属后者,他到来较之王导要稍微晚一些。当他车驾停在人群外的时候,恰好看见侧方诸葛恢车驾正向后方退去,不愿与王导迎面撞上。 温峤心内叹息一声,落车换乘步辇,待到行上时便对王导微笑道:“太傅可愿共乘?” “那就打扰太真了。” 王导闻言后便行过来,登辇坐在温峤身畔。这会儿,台臣们才纷纷上前,拱手见礼。 随着几名台辅到场,几乎过半台臣都已经聚集于此。其实台中对于迎接淮南一行人众归都也有安排,不过今日沈维周抵都,已是台内第一重要事务,其他无涉人等即便留在台城也是无聊,还不如过来看一看。 时间渐过午时,出迎的台臣们已经依序暂坐竹棚下。这时候,正式出迎的台使才到达现场,今次东海王司马冲担任台使持诏出迎,九旒鸾辂,班剑百人开道,葆羽鼓吹随行,威仪十足。 东海王仪驾抵达现场之后,包括王导、温峤等台辅在内,俱都向后稍退,给仪驾队伍腾出空间。毕竟他们乃是私人到场,不可喧宾夺主。 而此时位于西城一座高楼顶层,沈充早已经先一步至此,正凭栏远眺。他虽然也是急切的想要第一时间见到儿子,但自来也未有为人父者出郭迎子的规矩,只能在这里远远观望。 虽然并未身临现场,但是石头城附近何人到场,沈充这里也是频频有人汇报。得知台臣大多数都外出相迎,沈充笑容便更显自豪:“吾儿壮功当世,江东世道才可坐享太平,纵是满城出迎,也在情理应当!” 午时过后,庞大的楼船出现在大江波涛之上,向着江对岸航行而来,视野中那楼船轮廓渐渐清晰。 楼船上,沈哲子早已经换上了簇新的郡公章服,青珠九旒冠。而在其身侧,分立淮南今次跟随入都的随员属官,也都各穿章服缨冠,望去颇有几分庄严姿态。 今次淮南大功惊世,而台中封赏之厚也是配得上这一次大功。除沈哲子获封郡公以外,群下凡有名列捷报者,俱都有所加封。类似沈云、江虨等本有旧爵在身上略有益封之外,单单封侯者便达二十余人。庾曼之、应诞、谢奕等一众世家子弟,多封乡侯、亭侯,萧元东等或无家资旧望可恃,而今也都身佩侯印。 淮南这一次所受封赏规格之高,甚至较之早年的苏峻之乱还要高得多。苏峻之乱平定后,虽然也都不乏大封,但主要还是集中在时局各家分利,并未深入下及群庶。而淮南今次则是上至将帅,下达行伍,凡有功事载册者,无一遗漏,甚至就连完全从行伍中拔举出来的军户子弟如莫仲,也都积功获封关内侯。 楼船行过江半,江对岸已经传来民众们欢呼躁动声,类似“江表翘楚”“王命贤臣”之类的呼声,更是充斥于耳,闻者无不激动难耐。 这时候,沈哲子才站起身来,理了理章服袍带,望一眼周遭神态不乏紧张的属下们,笑语道:“奴军万众,尚不足惧。如今荣归江左,大誉加身,群情纵有激涌,都是我辈应得,不必情怯!” 众人听到这话,心绪虽然略有平缓,可是当随着沈哲子行出舱室后,远望对岸黑压压几乎望不到边际的人头,心弦复又绷紧,变得紧张起来,形容相貌都变得不太自然。 毕竟并非什么人都生来便有应对大场面的大心脏,庾曼之等平日不乏浪荡姿态的家伙这会儿在看到江对岸盛况后,脸色都隐隐有些苍白,舌头频频去舔干涩的嘴唇。至于莫仲等战阵厮杀勇猛无双的猛士们,站在那里都觉腿脚转筋。至于那个因养马而得封侯位的胡人贺赖苗,这会儿更是夸张的手扶舷栏,连站都站不稳了。 沈哲子眼见这一幕,心内也觉惆怅,今次归都意在夸武,结果一个个不争气的家伙居然少有能够应付得了大场面。虽然早前梁郡场面也是不小,但较之眼前都下还是略有逊色,毕竟梁郡底子薄弱,是远远比不上建康。眼下已是如此,若是稍后登岸,再有台辅公卿上前,他这里手下们如果紧张到一排顺拐,那么未来一两年内都内民众们都不乏谈笑段子了。 略作沉吟后,沈哲子便吩咐亲兵将底舱押送的羯胡俘虏押上来一批,吩咐周遭属下们一人守住一个。果然这方法效果显著,当手中拎住一名羯胡俘虏时,紧张心情便渐渐消散,不乏威武的持住俘虏,思忖该从何处下刀。 终于,楼船缓缓靠岸,岸上周遭沸腾之声顿时又攀至一个新的高点,巨大的声浪席卷而来,甚至震得人头眼昏花。船上一众人索性不再去看江岸上那涌动的人群,只是垂眼死死盯住身旁瑟瑟发抖的俘虏。 楼船彻底停稳之后,东海王司马冲便在班剑甲士们簇拥下登上了船,旋即便被甲板上淮南众人一个个横眉怒扬的模样吓了一跳。缓了片刻之后,视线才转移到了已经迎上前来的沈哲子,他的心情才略有平缓,先是对沈哲子点头示意,而后才将正式的封赏诏书宣读一遍,继而便快步上前,将跪在地上的沈哲子搀扶起来,拉着他手腕笑语道:“维周果是超凡,今次王师大胜淮上,宇内欢腾,维周辅国之伟功实在言不能表!” 沈哲子笑着与东海王寒暄几句,顺便介绍一下身后一众淮南属官。 这时候江边气氛已经达到极点,甚至就连宿卫都渐渐控制不住欢腾的人群。如此一来,淮南人众反而不敢轻易下船,担心局面会更加失控。于是早先已经至此的台辅们便次第登船,纷纷上前见礼夸赞淮南王师几句,也都对淮南群众眼下摆出的架势不乏好奇。 沈哲子身立众人瞩目当中,上前一步大声道:“晚辈不过江表末进,若以情理论,实在愧受诸公盛礼大誉。然则谦词每多俗言,与其持此虚论,不如勇当盛赞,不负大誉。世事自来纷扰,雄辩或有千言,躬行唯有一途。王命加身,惟求不负!辱道者,恒杀之!乱国者,恒杀之!” 说罢,他转过身去,指着后方被一众淮南新晋君侯们所擒住的羯胡俘虏们,大笑一声:“逆贼或有凶焰猖獗一时,终是凡胎,难承一刀之烈!” “烈!” 随着沈哲子话音刚落,他的门生胡润、田景最先反应过来,蓦地掣出战刀,大吼一声,挥刀劈落,那羯胡首级顿时掉落在地。而余者众人见状后也都挥刀斩落下去,顿时几十名羯胡俘虏已是身首异处! “啊……啊……啊!” 温放之体格本就算不上高,又没有站在队列前方,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旁人都早已经收刀了事,他这里才挥起刀,口中发出嘹亮的尖叫声,一刀斩在那羯胡俘虏头颈处,飙射的血箭顿时射入他口中,吼叫声顿时戛然而止。 他强忍住反胃呕吐之感,转过身来威风凛凛擦掉嘴角沾染血渍,继而望向他那目光隐有不善的老子,傲立在甲板上。 温峤见到这一幕,牙根隐隐发痒,老拳下意识握了起来。 0823 沈公坊 淮南军突然来了这么一手,登上楼船的众人心境如何且不必论,而周遭建康城的民众们在见到这一幕后,叫嚷声、喝彩声再次爆发出来,甚至有人冲开宿卫防线,直接冲到了码头前,手舞足蹈以宣泄心内激荡的热情。 此时楼船上一众台臣们脸色都不算好看,且不说血浆喷洒在甲板上、诸多身首异处的血腥画面已经让人不能心安,沈哲子此番举动稍加品味也能感觉到隐有示威的意味。尤其那所谓不负王命云云,更透出一股不加掩饰的锋芒。 气氛沉闷了好一会儿,温峤才从儿子身上收回不善的目光,继而上前一步笑语道:“往年群贤并施策力,保住江东一方元气休养。如今儿辈长成,壮志久养,已可杀贼。内则肱骨,外则柱石,诚是社稷大幸。” 温峤说完这些话之后,楼船上气氛才有所松弛,台臣们神色也都渐渐缓和下来,真的是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沈哲子之所以这么做,倒也没有想得太过深远,更主要还是消解众将们的紧张,不过落在一些心态还未彻底适应的台臣看来,是免不了带上了一丝跋扈姿态。不过沈哲子倒也没有稍作辩解的意思,人言如何全凭一张口,或是跋扈,或是性情,如今的他已经不必凡事都取迂回,也不必再为旁人感受之好坏而浪费精力。 眼下石头城附近民众群情过分活跃,一时间也不好下船,沈哲子便又请几位宗王并台辅们返回舱室,谈论一些今次淮上大战的细节,以及如今羯国业已崩坏的形势。 王导虽然已经不在台中实任,但既然有他在场,旁人也只能敬陪末席。只是在看到舱室内沈哲子与王导并席而坐,笑语闲谈江北时势的时候,也真是让人遐思丛生。且不说两家长久以来的宿怨,单单几年之前,沈哲子还仅仅只是王导众多掾属之一,可是如今已经有了同席共论的时誉和名位,便让在座众人颇有感慨万千,益发感觉到这世道剧变之波诡云谲。 台臣们在此闲谈之际,宿卫们也都次第登船,与淮南军士卒们进行战利品的交接。淮南军那两千骑兵停留在了梁郡,但是许多兵将随员并资械缴获献捷之物也非一艘楼船能够完载。 紧随楼船之后,还有三艘中型的船只,将淮南军将一应籍册并清单交付护军府并光禄官员之后,那三艘船便直接驶入了秦淮河,在万众瞩目中入城而去。 其中第一艘船,主要运载着奴军自石虎以降被缴获的将帅旗鼓仪仗,还有许多造价不菲的精良甲胄,以及奴国各级印绶符令并豫南郡县所缴获的民地图籍。第二艘便是大量的斩获首级了,这一次倒没有摆出多么恐怖的架势,那些被处理过的奴兵首级俱都装载在竹筐木箱中,在船上高高堆起。第三艘船上,则是跟随入都的一些淮上乡宗代表。 三艘船驶入秦淮河,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石头城附近所遭受的围观压力。兼之稍后又有宿卫从城郊军营中转移至此,局面才总算得以控制下来。这时候,台臣们才次第下船,他们是私人身份至此,倒不便与迎接队伍同行。 然后,沈哲子并一众淮南功臣们才在东海王等几名台使陪同下了船。有了此前斩杀羯胡俘虏的缓冲,淮南那些功臣们这会儿倒也淡定,俱都拱卫在沈哲子身后。沈哲子则频频抬臂向两侧民众作揖,以此作为回应。 接下来,众将俱都登上宿卫送来披挂亮甲、彩帛,造型颇有夸张的骏马,而沈哲子则登上东海王的鸾辂,这才缓缓往都中而去。当真正入城抵达台城附近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沈哲子等人便被安排进了通苑,明日才会正式入朝面君。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整个建康城又是庆典连连,郊祭、庙祭等等诸多典礼再演一遍,以至于沈哲子归都多日,连家都没来得及回。跟老爹沈充也仅仅只是在典礼前后稍作短聚,根本来不及深谈。沈哲子三月中入都,等到忙完这一套流程,已经到了四月初。 好在这个年代,礼章也是不乏人情。参加过几场重要的祭祀之后,淮南这些功臣们一连放了十几天的大假,或是各归各家,或是在都内尽情游乐。过了这段时间之后,他们才会暂入台城以作备问,制定出未来江北用事的大体国策。 讲到这里,又不得不吐槽台城的小气。屡次庆典之中,淮南众将都是多有加赏,但无一例外都是打了白条。比如沈哲子,所受金银钱绢等林林总总,加起来已经多达三百多万钱,但直到庆典结束,他连一枚铜板都还没有摸到过。而且由于都中日渐繁荣,周遭地价也是飙升,这一次诸多犒赏居然无涉土地,仅仅只有几座府邸被赏了下来。 台城今次是打定主意,虚名可给,虚荣也都不打折,但是讲到实际的好处,则是一毛不拔。当然这也实在没什么可吐槽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去年各方用事,虽然淮南这里能够自筹所用,但是荆州、徐州等地还要仰仗台城援助。 所以如今,除了鼎仓之外,都中其余府库真的是要穷得跑耗子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淮南人众又能奢望有什么具体的犒赏。所以这一次克扣赏资,不独只是针对淮南,像是荆州、徐州等一同入都人众,也几乎都没有获得什么实资犒赏。 如今沈家也是家大业大,那些仨瓜俩枣的犒赏,沈哲子倒是不怎么在意,也懒得在这种小事上跟台中扯皮。至于淮南众将们,虽然未必人人豪富,但是淮南自有一套奖惩制度,他们在都中就算资赏落空,但是归镇后也能获得另一种形式的补偿。 唯一有些不便,就是接下来在都中消遣游乐有些不便。毕竟早前他们对台中还是略存幻想,觉得稍微得一点赏钱,也足够在都中的花费了,没想到台中节操已是跌破负数。 到了这种时刻,便显出来跟随一位好主公的重要性了。刚刚参加完几套庆典,沈家那里便给居住在通苑的淮南众将们送来一些号牌。这些号牌是如今商盟内部通用的一种工具,凡商盟各家都可依照家资比例自制,日常交易以此记号,月、季再进行统一结算。 沈哲子自知自家老爹或是百般缺点,但唯有一个优点可夸,那就是大方。一问之下,果然这些号牌每一个限额都高达十万到五十万钱之间,哪怕如今都中物价不低,用来买宅置地都够了!假使淮南众将一个个都老实不客气的将额度花光,这就是一两千万钱送出去了。 果然这老子还是一贯的不靠谱,天天被钱烧得难受。送出去的礼货当然不能再收回来,沈哲子索性召开一个座谈会,强调朴实纯洁的队伍作风纪律,避免众将被糖衣炮弹腐蚀,索性将人一股脑都拉去了沈园,吃住消遣全包。真要讲到在都中各种享乐买卖,还真没有沈家提供不了的。如果那些人不好意思硬要付钱,便宜旁人还不如自家再赚回来。 于是荆州、徐州等入都之众还在通苑每日忙于跟台中扯皮,讨要犒赏资财的时候,淮南人众早已经欢天喜地离开了通苑,向着繁华京畿而去。 忙活了这么久,沈哲子也终于得以归家。由于如今老爹沈充已经入都,沈哲子也就没有回乌衣巷的公主府,直接回了沈氏大宅。此前公主先一步入都,入苑之后也是直接住进了大宅里。 沈家这座大宅,规模本就不小,早前沈哲子主持营建新都,家宅规模自然进一步扩大。老爹又从来不知低调为何物,入都之后再作扩建。以至于到了现在,沈家大宅所在防区旧名已经不用,直接名之沈公坊。大凡子弟在都者,俱都入住此宅,若以私门小户计,已经有几百户之多!较之武康龙溪老宅,规模都要大得多。 沈哲子归家,自然阖府老幼俱都出迎,整整半条长街上,都是归府迎接的门户族人,再加上一些姻亲故旧,单单台面上的人便达近千之多。沈家本就是吴兴大宗,早前几年原本分宗的东西两宗又合并一处,有这样一个规模,倒也不算出奇。 沈哲子和沈云在众族人簇拥之下入府,先趋正堂拜望父母,然后一群人又在沈充带领下浩浩荡荡告祭祖宗,接着再摆家宴,一通吃喝庆祝下来,散场已经到了午夜。得益于家规严谨,沈家子弟并无漏夜狂欢的习惯,否则这一夜沈哲子都不必再睡了。 归都这一番忙碌,较之此前淮上大战还要耗人精神,沈哲子归房后也是沾榻即睡,都无暇与公主再作密语。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沈哲子洗漱完毕,离开自家小院去拜望父母,行至半途,便听廊外有喧哗声传来。他心内略觉好奇,便绕墙行过去,不旋踵便见家里一众门生正围着一具高达丈余的木马张臂叫嚷,而木马上则微立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壮硕少年,手持软弓,摇摇晃晃瞄准着距离沈哲子当下所立位置不远处的一个标靶。 沈哲子这里刚刚行出,那少年手臂一抖,箭竟脱弦往沈哲子射来,木马周遭门生们见状,口中已经发出近乎绝望吼声,纷纷向此扑来,而木马上的少年也因此直接跌落在地。不过众人也只是虚惊一场,那软弓劲力本就不足,箭矢未达已经力衰,跌在了地上。 门生们纷纷上前,叩首请罪。少年也从地上翻起,软弓揣在怀里,猫着腰绕过木马便要溜走。 “站住!” 沈哲子一声清喝,少年身躯抖了抖,继而转过身来苦着脸行至沈哲子面前,强挤出几分笑容:“阿、阿兄……” 少年便是沈劲,如今已是一个十多岁的半大小子。沈哲子冷哼一声,继而斥道:“家中自有射堂,谁教你在庭下为此危戏?” “射堂里没有马……阿母说我年幼,不许我学骑射。可、可是谢五郎他们各自都有习技,常要以此讥我。我也、也只能这么练,不然稍后郊游,杜娘子还要以为我才力不如谢五那个蠢物。” 沈劲嚅嚅道。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略作沉吟,继而便蓦地一叹,失算了!总觉得谢家有谢安那么出色的后辈,家教应是良好,所以早前家信一直叮嘱母亲让幼弟与谢家子弟多多接触,互相熏陶,却忽略了谢家除了谢安之外,还有谢万那种二货。现在看来,自家兄弟好像有点长歪了。 0824 安石非良友 一个家族要想长盛,首先需要保证的便是人才的连续性和多样性。此前沈家不过吴兴一土宗豪门,需要面对的博弈环境也并不复杂,这方面的需求倒也不高。可是随着日渐显拔于世,对于自家子弟的素质要求自然也就相应提高。 沈哲子如今还远未到要为自己的子嗣规划未来的年纪,对于自家这个幼弟当然也是有所寄望。其实尚武也没有什么不好,毕竟未来注定是一个武途大昌的年代。可问题是,如果门户之内尽是武人,这就有点问题了。 沈家自来便是吴乡武宗,像沈牧之类都是十多岁便与自家部曲私兵混在一处,而沈云也是在差不多的年纪跟随沈哲子归都勤王。其余类似沈恪的儿子沈举之类,在沈哲子入镇淮南的时候,也都陆续入军,居然没有一个内政事务上的人才,冲锋陷阵倒是踊跃得很,也让人不得不感叹基因之强大。 结果现在就是,淮南镇中沈氏子弟虽然多,但绝大多数都集中在行伍中,就连沈牧坐镇谯城,也不是因为这家伙已经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实在赶鸭子上架,在谯城除军务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建树。 沈哲子并不是鄙武重文,也并不是打算让家族转型为一个时下典型的高门姿态,问题是能力方面如此偏颇,也实在让人有点受不了。所以对于自家小兄弟沈劲,沈哲子是打算培养成一个政务方面的人才,等到再长大一些,便打算将他带入镇中历练。 但是他却没想到基因对人的作用如此强大,明明谢家有谢安这样一个优秀的同龄榜样,结果这小子偏偏跟谢万凑在了一堆。 “阿鹤,我听说谢无奕家中四郎年岁与你也是相仿,你与他可算是熟识?” 沈哲子本身事务繁忙,没有太多时间教导沈劲,这会儿便也不直接拉下脸来劝导,语调柔和问道。 沈劲听到这话后,当即便哈哈一笑:“谢四年岁大我少许,真较量起来,完全不是我的对手!如今他见到我,都是自觉退避。反倒谢五这个家伙,实在是个了不起的对手……” 沈劲自顾自吹嘘,继而便见阿兄脸色渐有不善,童年阴影便渐渐涌上心头,蓦地向后一跳,扯着嗓子大吼道:“阿母,嫂子,快来救我……” “给我擒下这个小子,稍后再来训他!” 沈哲子恨恨说道,让你跟谢家子弟玩耍,是为了见贤思齐,结果这小子倒好,揍得人家干脆躲着他,还在那里沾沾自喜,完全搞不清楚重点在哪里。 沈劲终究没有等到救星,虽然自家这些门生心知小郎乃是主母心头肉,不敢真的一拥上前擒拿下来,但沈哲子的亲卫却不管那些,这小子刚刚翻上墙头,便被提溜着脚踝拉下来,垂头丧气的被缴械。 看到那小子丧气样,沈哲子也真是有些无奈,决定稍后见到老爹要严肃的讨论一下教育问题。如今他家可不独只有沈劲这个问题儿童,早前老爹老树开花又生了几个,未来还不知道会不会继续添丁,总得出几个才具能有可观的。 沈充这几日都向台中请假在家,这会儿也早早起来了,待见沈哲子行入房间中来,脸上已经绽露出笑容,可是看到跟在后面畏首畏尾的沈劲,当即便将脸拉下来,怒哼道:“你家阿兄归家一趟不易,难道你这劣子又任性扰到阿兄?” “我、我没……” 沈劲听到老爹斥责,头颅垂得更低,可见老爹平日积威几何。 沈哲子见状便叹息一声,他家这老爹大概就是那种能生不会养的怪兽家长,在没有他参与的那个历史上,沈劲之所以能长成器具才能,大概还要托了老爹早死的福。 眼见老爹实在不是一个教育能手,沈哲子索性也就不提,摆手道:“阿鹤倒是无错,不过儿子久不在家,倏忽兄弟已经成人,所以召来身边,以免昆季疏离。” 沈充听到这里,面色才有好转,起身拉着沈哲子坐在席中,继而又斜望沈劲一眼,不乏苦口婆心道:“鹤儿你是不知自己幸运,你家阿兄时誉之高尤胜乃父,江东少类无可比肩,庭门有此琼桂,你能踵迹以行,不知羡煞多少时人!你家阿兄在你这个年纪,已经负担家业,被时贤举作幼麟。你却仍是顽劣难脱,只在庭门浪戏。你父责你严苛,那是恐你为世道所鄙……” 沈哲子见老爹开口便是滔滔不绝,大概此一类说辞平日也没少挂在嘴边,再见沈劲那里,头颅几乎都要缩入两肩之内,越发觉得承受老爹的耳提面命不是一件谁都受得住的轻松事情,一直被如此类比,兄弟还未反目,也真算是自家这小兄弟胸襟广阔了。 “春露秋霜,俱有定序。往年家业困顿,自要父子奋进,戮力并争。阿鹤命数幸贵,能从旺势长成,至今仍是恭顺,并无纨绔浪习,足见纯真。若是异位相处,他为家业奔走,或还要胜我许多。” 沈哲子这话倒是真心话,他是心知自家小兄弟本质、天分都高,所以才寄予厚望。话说回来反倒是老爹作死成性,在原本那段历史上,如果不是沈劲舍命拼搏,后来的吴兴沈氏家业能否传续下去都还未可知。 沈充这会儿脸色才有好转,他倒不是完全的偏心,自家这两个嫡子,说实话他都没有尽过什么教养责任。问题所在就是,一样的放养,在相同的年纪里,表现差别实在太大了。有了沈哲子这个举世称羡的儿子,他自然也幻想着满门俱贤,难免就对次子高要求,自然也就难免会有失望。 沈哲子还是决定亲自担当起对幼弟的教导,反正这小子也已经长大,皮实得很,稍后过江归镇便带在身边。留在家里,在内被老爹摧残,在外又有一群损友,也实在堪忧。 父子在此闲聊片刻,不多久又有家中长辈至此,沈哲子这才讲起几桩家事。首先则是一桩喜事,早前沈家已经与颍川陈氏定下婚约。如今沈云年纪也差不多,倒是可以趁着在都中这段时间将婚事给办了。 颍川陈氏过江之后虽然难免没落,在如今江东时局更是几乎没有了存在感。但这也是大势难违,毕竟南渡中兴的主体乃是东海王越府青徐侨门,魏晋之际煊赫无比的豫州门户,几乎都有衰落。不过随着青徐侨门的颓态渐露,尤其是沈家等吴人不遗余力一直追打的琅琊王氏的倾颓,吴人崛起的同时,豫州门户也是无可避免的再次焕发生机。 沈家和庾家,如今已经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紧密合作,但只凭这一点还是不够。尤其在淮南这一场战事前后,随着对豫南乡宗人家的接触,沈哲子也越发感受到颍川陈氏这个名号在乡中影响力还是比较顽强的。下一步他归镇之后便要正式兵入豫南,自然也就需要与颍川陈氏这种豫州门户的代表有一个更好的联合,也算是一种借尸还魂。 这一件事,沈哲子归都之前便已经传信给老爹,所以沈家这里也早已经开始筹措准备。对沈家而言,这是第一次与侨人清望崇高的门户联姻,意义也不小,所以上下都很重视。 重视到了什么程度? 昨夜沈云归家祭祖之后,甚至连家宴都没机会参加,就被家老们拎出关起来,闭门教育。沈哲子的三叔沈宏亲提棍棒在旁监督,沈家礼聘来会稽贺家、虞家等经学、礼学博士高人,对沈云进行填鸭式的教育,力求要在最短时间内将沈云塑造成一个知书明礼的翩翩少年,以避免被时人讥讽诟病。 其实昨晚沈哲子听到这话的时候,已经感觉到家老们想要在短时间给沈云塑造一个斯文假象这计划实在不靠谱。别的不说,在淮南这段时间里,沈云有什么粗鄙姿态,那都是点滴不漏的被陈规收入了眼中。现在再来补救,实在有点晚了。不过反正受折磨的又不是他,他也不愿去扫那些兴致正高的家老们兴致。 除了沈云这一桩喜事之外,沈家还有一些别的嫁娶计划。比如沈哲子早前就有想法要将姑母再许给韩晃,但是吴郡朱氏那里仍有一些阻挠,毕竟朱贡虽然已经不在了,但毕竟沈哲子姑母也曾为其家妇,而且姑母本人似乎也无再嫁之念,于是此事也就作罢。而且韩晃如今也非昔年逆贼余孽,乃是淮南方面大将,倒也不愁婚娶。 另有一件便是江虨,原本江虨是在庾彬死后娶了他的遗孀诸葛家的娘子,眼下是没有这种机会了。江虨虽然不是什么军事上的人才,但是在内事宣传上面,确是表现优异,所以今次归都沈哲子是打算问一问家中可有适龄女郎作配。虽然他家在清誉上是要差了诸葛家少许,但沈哲子相信也不至于辱没江虨。 家老们在那里议论纷纷,沈哲子对此倒没有多少兴趣,听了一会儿便拎着没精打采的沈劲起身告退。 行出老爹居舍之后,沈劲一路都是欲言又止的姿态,沈哲子见他那模样,故意不发问。再行出一段距离后,沈劲终于自己忍不住了,羞红着脸嗫嚅道:“阿兄,你跟嫂子成婚时,也跟我差不多大吧?” 沈哲子听到这问题,哪里还猜不到这小子在想什么,才学不上进,想媳妇倒是很热心。于是他便停下来,转头望着沈劲。 沈劲被盯得臊眉耷眼,更显忸怩:“我也不小了……杜、杜娘子她也不小了……我倒不是厌见谢四郎,他瞧着确是比我端正少许。早前随阿母入苑,陛下私下道我,只有跟谢五这类面目可厌的作朋友,才能衬得我英武些……说起来都是父母偏心,我要有阿兄这种风姿,哪会有这些担心!” 讲到这里,沈劲渐有理直气壮,迎上沈哲子垂望目光,俨然一副你欠我的那种神情。 沈哲子听到这里,抬头深吸一口气,总算明白自家老爹,还有温放之他老子为什么厅室之内那么暴躁,有话不能好好说。 0825 君王厄难 位于秦淮河畔的沈园,早已经成为都内最富盛名的地标性建筑,且没有之一。 许多新进入都时人,第一站往往都是舟行秦淮河,前往观望沈园摘星楼这已有江表第一名楼之称的建筑。 建筑终究是死物,诚然摘星楼高耸秦淮河畔,建筑宏大华美,但看得多了也就难免渐渐目作寻常。而摘星楼之所以能够始终备受瞩目,除其本身建筑奇丽以外,更在于建筑之外的人物和故事。 若要言及与摘星楼有关的故事,都中哪怕一寻常民众都可滔滔不绝谈上许久:悬空论道、火龙冲天、高楼悬赋……所谓咸和风流,在此一楼,已经渐渐成为时人的共识。 江东自南渡以来,便是多事之秋,尤其是明帝太宁年间一直到如今的咸和,剧变频频,而每一次剧变,便意味着局面的重新划分。个人的浮沉,家族的兴衰,乃至于国运的起伏,实在言不能尽。在这样一个剧烈动荡的年代里,无论士庶,没有一个人敢于放言能够稳立世道不受所害。 然而在这大时代的动荡旋律中,却有一段小插曲一直保持着高歌猛进的奋勇节奏,至于如今,已是名动南北,融入乃至于引奏慷慨激昂的主旋律! “驸马并非生来高标,冲龄入都,人不识贤……即便是时誉渐起,亦多非之。向年都下并许俊彦,王长豫盛年而夭,殷渊源杳无消息,唯千金公子日显于世,阔行至今,同侪已无可比,贤长也多逊色……” 沈园之外,秦淮河畔,时常会有建康本地人在此宣讲这一座摘星楼所延伸出来的故事,语调不乏因见证这一位江东少进首贤的成长而自豪。而闻者也每多感慨,为不能相识于微而深感遗憾,也为不能亲眼见证往年摘星楼风流盛况而深感遗憾。如今的沈驸马,已经是南北时誉并崇,而且由于王事勤用,已经数年不曾驾临摘星楼。 近日,沈园周遭游者更是激增,因为时人都知沈驸马已经归都,或将再次前往摘星楼集会友人。他们就算无缘入楼,能够亲眼见证一次摘星楼的风流盛况也算一种慰藉。 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一日,沈公坊大量沈氏家人牛车载运各种物用入楼布置,似在筹备什么大型的集会。于是得讯者俱都四方去打听沈驸马今日会否登楼,以及竭尽所能想要谋求一张请柬。 且不说大半都中人家因此悸动,过了午后,已经有都内人家子弟到场。往年牛车宽袍、雅器美婢乃是都下世家子出游标配,可是如今却是武风渐有复苏,尤其沈驸马更是时下武勋标榜。 所以这些到场的人家子弟,大多放弃乘车,或是骑马、或是阔行,一个个昂首挺胸,尤其看到沈园周遭许多围观者后,神态更是高傲的不得了,仿佛一个个彩翎雄鸡一般,昂首在沈氏家人的引领下行入园中。 至于周遭那些围观之众,也确是羡慕的不得了,如今摘星楼在都下民众心目中已有颇高地位,能够受邀登楼本身便是一项可以自夸良久的荣幸之事。更不要说如今沈驸马便在都中,若是受到驸马邀请登楼,更是荣幸中的荣幸。 一时间,围观者中自觉有些身份的世家子们也不耐在此苦候,纷纷离开去打听内情,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付出怎样代价,都要弄到一张请柬。否则,若是驸马宴请时贤俊彦,而他们却没能受到邀请,有什么资格夸言有才?以后还要不要在都中混? 沈园这里的异动,给都中造成的骚乱不独限于年轻人中,很快就连一些台省官员们也受影响。他们或许已经过了邀取时名的年纪,但自家总有子弟,如今沈维周已成江东公认的年轻一代首贤,无论他们对沈维周感官看法如何,自家子弟若能与之接触一下,总是利大于弊,对于未来的发展是有一定好处的。 于是许多台臣纷纷前往尚书台,想要去找沈充凭着些许薄面给自家子弟讨要一两张请柬之类。结果到了尚书台才知沈充如今还没有销假,根本没来台城,于是一股脑又都转去少府卿官署。 台内中枢官署,中书令褚翜召集群僚,准备商议一下稍后淮南、豫南等地政令问题,结果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到场者不过十之二三。褚翜心内自然有些不满,稍一打听,才知缘由何在,于是便难免更加不悦:“这个沈维周,又不是不知自己颇受都下时人瞩望,举动还要如此率性!” 人员缺额过半,那还开个屁会。褚翜在席中摆摆手解散群僚,生了片刻闷气后才让人唤来在台中担任殿中监的儿子褚希问道:“谢家二郎无奕自淮南载功归都已有旬日,你可曾去探望过?” 褚希听到这话后便摇摇头,说道:“近来典礼颇多,殿中也多庶务。况且儿子与谢无奕本无深谊,他又为沈维周所御,见面总有尴尬。” 褚翜听到这话后,脸色不禁一黑,不免由衷感慨家门要教养少贤实在不意。看到儿子脸上不乏坚定,充满立场对立的觉悟,褚翜更觉无奈,叹息道:“沈维周与台内有何不协,等你达于三公之位再来操心吧。谢家亲近门户,岂可因此疏于人情。我这里手书一笺,你归家稍备礼货,这就去访谢无奕吧。若有遇到同侪集会,也不必急归,留在那里稍作问答。” 褚希人事上稍有拘泥,但也不是傻子,他也听说今日沈园将要大宴,谢奕作为沈维周亲近属从肯定是要到场的。父亲如此吩咐,自然是希望他往沈园去一趟的。 不过他还是略有为难:“可是,儿与沈维周实在无甚交谊,如此访见,是否有些……” “沈维周是世道推崇的少壮贤首,你也不必狭量度他。能和这样的人物相坐论道,于你也是激励。去吧。” 褚翜摆摆手,又催促一声。他如今和沈家的确在政见上有些冲突,不过对沈哲子才具如何他是非常肯定的。让儿子去接触沈维周,倒不是寄望能够因此获得什么长足长进,是希望能够给子辈铺垫一个多的选择。 他是打算把儿子派到淮南历练,就算不是什么一等良才,有他这个如今还在位上的父亲,想必沈维周也不会刻意打压。正如他刚才所说的,就算他这里与沈维周有什么不和谐,凭他儿子褚希的分量还是远远够不到的。 政治上互有纷争都是常事,但若因此牵连家人彼此目若仇寇,那也不是做事的态度。若人人都是如此,那时局将会板结成什么地步! 琅琊王氏跟沈家积怨大不大?王导担任太保时还要征用沈维周担任掾从,只不过沈维周太能折腾了没能压住。褚翜倒不认为儿子的手段能够对付得了沈维周,但若只是埋头认真做事,循规蹈矩的升迁总是可以做到的。 很明显褚希政治上的智慧还是稍有欠缺,对于父亲这一吩咐有些理解不了,但也不敢抗命,待到褚翜写完一份寻常问候的书信递过来,他便揣在怀里告假离开了台城。 这半日之间,都中各门户之间此一类的权衡和议论频频发生。至于始作俑者沈哲子,却没有因为偶发一念便在都中激起如此大的波动而沾沾自喜,甚至还有几分郁闷。 “往年冲龄识浅,总觉人世诸多不如意。尤其沈卿玉树勃发江表,反衬同龄诸多都无颜色,只觉世道颇有欠我。” 皇帝这两年也是到了青春期,体态长高许多,不再是往年的矮胖,如今已经渐有敦实,白白净净的脸颊像是熟透的白瓜…… 瓜?呸! 这小子方方面面也跟自家娇艳甜美的瓜儿联系不到一起来,沈哲子心内暗啐一声。不过话说回来,随着年纪渐长,五官也渐渐张开,皇帝虽然还是肥态不减,但较之幼年总算略有可观。毕竟沈哲子的岳父肃祖皇帝和皇太后底子都不差,这小子能混个略有可观的评价,已经算是对不起父母遗传了。 不过年纪虽然长了,智商还是稍欠。这说的是什么话?老子太优秀有错?让你们自惭形秽有错? 沈哲子坐在席中,垂下头来做假寐状,对皇帝的话根本不作回应。 “沈卿……沈卿?姊夫,我在跟你讲话,你不能不应我!” 皇帝在席中端正了坐姿,扶了扶发顶小冠:“这么久都不见面,我是积攒许多话要跟你说,你难道就无言对我?” “嗯……” 沈哲子应了一声,算是给个面子,心里则在想着把皇帝诳出宫苑,灌输给他家沈劲的都是啥三观! 有这么一点回应也好,皇帝才又来了兴致,身躯稍作前倾低语笑道:“往年我就感叹,姊夫你这人总是让人无可挑剔。但世上哪有完美无暇?唉,本来这种话,我是不好启齿。但这也是人有所见,世道公论,说或不说,都是如此。” 沈哲子听到这话,倒是有了几分兴趣,抬起头来望向皇帝。继而便见皇帝容光焕发,那肥大的脸颊白里透亮:“这桩事姊夫你也知道,早前我也是靠姊夫相助,才见江夏公家里清新娘子。江夏公家阿姜小娘子相貌和美、这个,我倒不是只重美态,难得品性温婉,早前母后邀集宗中命妇共赏,都有夸赞。唉,我倒不是偏要跟姊夫你一较优劣,不过在这件事情上,我确是胜了姊夫一筹。” “年余不见,我倒不知陛下已经颇有识鉴之能。” 眼下两人身在皇太后宫室侧殿,沈哲子坐这角度已经可以见到窗边有衣袂闪过,便板起脸来正色说道:“不过妄论居室在阁娘子,总是失礼。” 皇帝听到这话后,已是哈哈一笑:“这倒跟识鉴无关,男儿求偶,总求顺意。姊夫你诸事可夸,唯独一点有欠。唉,说起来也是我对不住姊夫,若是当年能有烈性管教,不至于把你家娘子纵成如此性劣。不过姊夫你说得对,这话我也就和你私下小论,不可道于第三人。我家阿姊,较之阿姜娘子确是略有不、不……” 皇帝言虽抱歉,语气却是充满了炫耀,继而声音戛然而止。然后沈哲子有幸看到一桩奇景:只见那肥白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成了大红色,就好像剥了皮的虾仁过油烹炸一样,从不知人脸可以变得这么生动。 皇帝快速坐正了身体,板起脸来冷哼一声,虽然威慑力稍欠,但姿态十足:“阿姊你怎么能如此失礼?我与沈卿正商论国务,岂是妇人能私潜暗窥?念你初犯,速速退出。” 兴男公主紧抿的嘴角抖了一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我来告诉皇帝一声,母后得知我家夫郎要在今日集宴都下少贤,准许皇帝出苑一趟,广览集会时贤,以备施政选用。”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便递给兴男公主一个会意眼神。他专程挑在今天入苑拜望皇太后,就是存着这个意思。 “我、我不去!” 皇帝听到这话,两眼更加闪烁,蓦地向后撤身,语调不乏悲愤。 “别闹,快准备一下,子时前还要归苑。” 兴男公主语调则略有怜悯,虽然稍后她会是主要施暴者,但一想到接下来皇帝将要遭遇的处境,也真是有几分于心不忍。 0826 火光冲天 时下虽然皇权暗弱,但并不意味着皇帝就无关紧要。甚至这个时代皇帝起居出入礼仪较之中朝还要严谨一些,包括冠冕旒珠用料色泽都有众多礼法之士常年讨论。 在沈哲子看来,这大概有几分做贼心虚的缘故在里面吧。正因为君王实际权柄都被瓜分,所以无论如何都要维持住君王的体面,这也是朝野各家的共识。 所以虽然皇太后那里已经准许皇帝出苑,但是沈哲子还是持着皇太后手诏在台城里跑了好几处宫寺官署,过程中还遭到颜含等几名恪守礼法的贤长呵斥阻挠。幸亏沈园将要举办大集会的消息已经扩散出去,许多台臣也都给自家子弟努力争取名额,得知皇帝也要到场,于是私下行以方便。 但就算是这样,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宿卫才终于开赴沈园,进行一些布置警戒,以等候仪驾。 可是当沈哲子返回苑城准备接皇帝出苑时,皇帝那里居然还没有准备好动身。 “你出不出来?难道连母后的话都不听?” 兴男公主站在皇太后宫苑一间偏僻侧室门前,对着那紧闭的房门低吼道,顺便吩咐身畔两名女史去推门,然而那门却纹丝不动。这小子越来越奸诈,刚才还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结果行到宫苑偏僻处便陡然爆发出与体型绝不相称的速度,钻进这间侧室中便不露头。 房间中皇帝却是牙关紧咬绝不出声,倒不是不敢出声,而是要用力以身躯顶住房门,开口发声难免泄气,这会儿敦实的体型便成了他保命的依仗。 兴男公主也知这一幕实在有碍观瞻,两名女史推门无果,她便摆摆手让周遭众人都退开,这才凑近了房门低语道:“阿琉,眼下旁侧都无闲人,你把门打开,阿姊保证不会对你动手。我家阿弟年纪也大了起来,又是帝王之尊,又怎么能再为往年游戏旧态。” 皇帝在房间中哼哧哼哧喘着粗气顶门,倒没有听到房外旁人退开的脚步声,这会儿闻言后敛息侧耳一听,果然没了别的声响,他先松一口气,继而才冷笑道:“阿姊你都知我年长,我怎么还会像往年那么蠢受你欺骗!说起来,姊夫也算高智,可惜因爱生障,居然瞧不出你这恶娘子有多险恶!” 讲到这里,一股智商上的优越感油然而生,不过皇帝旋即便想到这一份明悟乃是童年血泪换来,更何况这娘子在她家夫郎面前从来不露此态,于是便又觉这一份优越感实在不值得夸耀。 不过在说完这话后,皇帝便听到房门外传来清晰的银牙错咬咯咯声,便觉自己实在明智,看破了这娘子诡计。 兴男公主在房门外深吸良久,才将心内狂怒按捺下来,张口试了几次选好一个自觉柔和的语调叹息道:“你说你已经年长,怎么还是这么不懂事?难道你以为躲在房中,今日便能不出苑?你家姊夫大誉归国,大功遭妒,一举一动都受万众瞩目,不知有多少人想要寻他错误。今次因有群情熙攘,恐人诟病绝情远众,不得不在沈园宴请时贤,请你出苑,也是想让你帮他分担少许。” “母后准你出苑,也是存念在此,想让你沾染一下你家姊夫的荣光。今次沈园赴宴之众,都是江东各家俊彦少贤,来日俱要入朝为用。这是你家姊夫在帮你搭台,让世道群贤仰望一下你这位少年君王啊!” 皇帝少有听到兴男公主如此语重心长、苦口婆心的语气,一时间反倒愣了一愣,继而便又笑起来:“阿姊你也不必再诈我,今日这房门我是不会出的。人都多夸姊夫今次大功壮威,可是我连淮南在何方都不知呢!早前我也好奇,去问几位授业台贤,他们都言君王首重德行,论兵太甚则是社稷非福。往年姊夫都有大功,为什么今次偏要我来分担?你这娘子诡计虽有精湛,可我也非吴下阿蒙!” 兴男公主听到皇帝那不乏沾沾自喜声,一时间竟有一些失神,继而心情便转为复杂,既有一种顽童难悉人事的无奈,又对那些授业台臣的不称职而愤怒。 “阿姊,阿姊你还在不在?” 对于自己能够妙用一次史书典例,皇帝不乏沾沾自喜,可是过了一会儿都未听到门外阿姊回声,便又张口笑语道:“你既然不在,那我就开门了?” 说着,他肩背重重在门板上撞了两次,而后再侧耳倾听。 “阿琉……” “哈,我就知你是诈我,果然藏在了一侧哄我开门!” 兴男公主这会儿语调却颇有几分凝重:“阿琉你记得,阿姊永远都是你的阿姊,就算对你有打骂,那都是玩笑。咱们、咱们父皇……罢了,你只记住一点吧,阿姊永远都不害你!” “阿姊,你怎么了?” 皇帝听到阿姊语调略有哽咽,一时间玩闹之心倒也有所收敛,身躯也渐有松弛:“难道你真的恼了我?可、可我跟姊夫真的只是顽笑话,我倒是可以开门让你打我两记出气,只是你要记住不能打脸……啊!” 房门陡然被撞开,皇帝猝不及防被撞倒在地,还没来得及翻身扭头,老拳已经雨点一般落在肩背上:“你家娘子温婉?你家阿姊不堪?你来说说,往年该要怎么烈性教我?” 果然,果然还是熟悉的味道! 皇帝两臂紧紧捂住脸庞,牙关紧咬不再如往年那样大声嚎叫,他也是已经论婚的年纪,已经深知廉耻为何物。被阿姊教训是挺丢脸,而被教训之后还叫嚷出来引人围观,则是丢脸之余还要加上一句恬不知耻。 ———————— 一直到了日暮时分,皇帝才算是收拾完毕,仪驾缓缓离开苑城。沿途早有宿卫肃清街道,一路畅行往沈园而去。其实这也是皇帝不乐意离开苑城的原因之一,往年他还可以悄悄出来游玩一下,可是随着年岁渐长,每一次出苑的声势便越大,放眼望去除了前后宫人之外,便是队列严明的宿卫,完全感受不到建康城繁华所在。 如果仅仅只是看这些,他还不如留在苑城抽点时间钻研一下新口味的饴食。毕竟随着他年龄渐长,课业压力便越大,授业台臣已经从原本两三人增加到七八人,闲暇时间越来越少。以至于最近这几个居然没有研制出一种新产品,他还打算大婚之后让新入门的小娘子见识一下他不同寻常的技艺,顺便将那娘子心都给甜化了,也如阿姊在姊夫面前那样温婉甜美,百依百顺。 一想到阿姊,皇帝衮袍下身躯便不自在的扭动起来,这娘子拳头力道更猛,难道这一次去淮南苦练过什么搏杀技艺? 等到仪驾抵达沈园,夜幕已经彻底降临,然而沈园周遭却仍是火光冲天,犹如白昼。 真的是火光冲天! 皇帝在行辇上抬头向上望,只见那高高的楼宇灯盏层层分布,一直达到了最顶层,一时间真像是天宇降落凡尘的绝美琼楼!眼见如此胜景,皇帝遭受毒打之后的疼痛都不那么猛烈了,心内已经跃跃欲试,想要登上摘星楼顶层看一看夜中俯瞰建康城是怎样壮美的画面! 这时候,沈园外早有一众先一步抵达此地的世家子弟们行出叩拜迎驾,放眼望去一片乌压压人头,完全分辨不出有多少人。一直等到旁侧侍中提醒,皇帝才点头示意内侍上前应答。接着那些迎驾之众分开两侧,皇帝仪驾行辇便缓缓行入了沈园抵达摘星楼。 “当今陛下冲龄方足,便能临众不怯,仪态笃静,实在不俗!” 在场不乏有人第一次面见皇帝,眼见皇帝虽然年纪不大,但身在这样喧闹的场合,居然能够动静得宜,举止大方得体,不免出声赞叹。 如果皇帝听到这些夸赞声,不免要有所自豪,也要嗤笑这些人大惊小怪,他幼来临朝,如果还练不成这种目中无人的本领,那么每次枯燥无比的朝议又怎么能安坐下来?可惜他这目中无人的本领造诣太高,顺便连声音都给屏蔽,反倒少了一些乐趣。 摘星楼分十二层,说实话,沈哲子今天真的是打算直接开放顶层,让皇帝临高开开眼界。可惜在离苑之前,皇太后包括台辅们俱都叮嘱,言道夜风凛寒,不准皇帝临危远眺,于是也只能将皇帝的仪驾摆在第九层。 在登楼的时候,皇帝由内侍口中得知这一安排,登时不悦。趁着登楼难以并行将沈哲子拉到身畔,苦着脸道:“姊夫,你不在都下这些日子,我对你有多少思念你知不知?今次难得出苑,你不能这么对我!方才你家娘子虐我良久,你道我真不是她的对手?不过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对她稍有纵容罢了!” 说着,皇帝趁着旁人都不留意,挽起衮服袍袖将胳膊亮给沈哲子看一看。沈哲子匆匆扫上一眼,顿时觉得皇帝这次真是把面子给得十足。 不过对于皇帝的请求,他也实在没有法子,今天来人实在太多,他很难将皇帝私自领到顶楼去看一眼,只能低声道:“陛下还是稍作忍耐,此楼自是常在,来日一定满足夙愿,今夜实在太多不便。” “唉,姊夫你真是,年纪越大,反而不及往年壮胆,都比你家鹤儿差了许多。母后向来不许我沾染炊技,往常都是你家阿鹤助我私带入苑。” 皇帝闻言后便满脸失望的叹息一声,毫不掩饰对沈哲子的鄙视:“顺便归家道你娘子一声,她就是不如我家阿姜小娘子温婉!” 沈哲子闻言后嘴角抖了一抖,更加无法理解这些衣食无忧、屁事没有的膏梁子弟内心想法,好好活着不好吗?既然都有这种作死的热情,沈哲子也决定不能让皇帝独守戕害,稍后弄来沈劲,让他们同病相怜! 0827 信仰道统 皇帝在沈园没有待上多久,小坐大半个时辰,其中过半的时间还是跟随的侍中在宣读诏书。至于诏书的内容,也都是老生常谈,无非对沈哲子的功勋再作褒扬,同时号召在座这些年轻人们以此为榜样,要勤于王事,不负才用。 在座这些年轻人们对于能够亲睹君王,还是比较兴奋。稍后一些有爵秩在身的年轻人们也都登上九楼,再作拜见。皇帝坐在御案后,视线不乏幽怨的频频望向沈哲子。此一类枯燥无聊的场面,他真是受的够够的。至于广览少贤云云,一刻多钟的时间里,他便接见了足足两百多人,名字相貌都记不住,又能览个屁闲。 对于皇帝的幽怨,沈哲子也真是有些无奈。台中对他防备得很,离苑之后便不给他太多与皇帝接触的机会。他原本还打算趁着独处之际,帮皇帝重塑一下三观,尤其不能让这小子把自家一颗好苗给掰歪了。结果全程侍臣跟随,到了摘星楼后行程也是安排紧凑满满。 亥时刚过,台中又有人来,迎接皇帝归苑。看到皇帝垂头丧气下楼,满脸哀怨登上辇车,沈哲子心内不免有几分心酸惭愧。他请皇帝出苑来,也是想让这小子轻松一下,结果连一顿正经的餐食都没好好招待,便就被接走了。 对于台中这些做派,沈哲子真是有些不满。他家这个小舅子是个什么样人,沈哲子自然清楚。就算他有什么政治上的意图,也不会寄托在皇帝身上去达成。更何况,他如果真的有此类想法,台臣们也根本阻拦不住。还要摆出这样一种态度,大概也是为了申明皇帝是大家的,绝不容许沈哲子一人独恃。 送走皇帝之后,沈哲子兴致也因皇帝如今被软胁的处境而变得不高。索性也不再返回摘星楼,只是派人通告一声,后续几日摘星楼都要接连开宴,届时他都会到场,继而便直接回了沈公坊。 虽然皇帝和驸马俱都离开,令得楼内气氛略有回落。不过在听到沈氏家人通知宴会还要持续多日后,群情复又振奋起来。毕竟他们千方百计来到摘星楼,主要还是想在驸马面前有所展示,尤其皇帝的到来令得这场聚会又增添许多政治意义,时间延长一些,他们才能有更多机会在众多同侪中脱颖而出。 沈哲子要在沈园搞一场集会,也不是单纯的把人凑起来吃吃喝喝、玩玩闹闹。除了兴男公主对皇帝说的那个原因之外,还有一点就是近来沈哲子自己也被烦扰的不得了。 沈哲子归都这段时间以来,每日造谒求见者络绎不绝,具帖投献者更是数不胜数。而且这些想要投献入为门生的人,已经不独只限于寒庶人家,甚至就连一些世族子弟也都争相投献。 类似每天在沈家门口排队等待接见还算是寻常,更有激进些的甚至翻墙而入,只为得到一个在沈哲子门前展示才能的机会,以至于沈氏家人日常生活都倍受影响。 这些年轻人们之所以如此踊跃,一方面自然是因为沈哲子如今时誉崇高,另一方面也显示出一个很深刻的社会问题,那就是如今东晋这个统治形态给年轻人们提供的上升渠道严重不足。甚至于哪怕同为特权阶级的世族子弟,都需要通过投献为奴这种方式来获得更多机会。 如今在江东,选士制度虽然还是九品官人法,偶或州郡还有察举征辟。但就算是九品官人法,执行的也并不严谨,断断续续。虽然州郡仍有中正,乡评也时有举行,但是由于过往这些年派系之见的斗争倾轧局面一直很严峻,所以官人法也都形同虚设。时人大多要通过站队依附,才能获得足够的上升机会和空间。 关于这一点,沈哲子也不否认,沈家的崛起其实是加剧了这种风气。大量吴人子弟尤其是吴兴人家,都是通过沈家的带契从而进入时局中。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情,身为领袖门户,便必须要有为追随者提供机会的义务。我自己这里都还分配不足,怎么可能会有不偏不倚的态度去提携别人? 所以,如今的沈家在时局中其实在选士用人上跟其他执政门户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集结一众追随者分割一块时局利益而后分食之,而且姿态较之别的门户还要更加凶狠。 这种用人方法诚然是一种自我巩固,但也是一种自我限制,如果不能在适当的时候做出适当的改变,那么沈家未来充其量也仅仅只是另一门阀而已,其力量来源、组织形式注定不能打破这一成长上限。 沈家如今的优势在于,既拥有着雄厚的乡土根基,又掌握着一部分江北用事的权力。而且过去的淮上大战,也证明了沈哲子作为一个领袖人物的才能合格。将这么多优势集于一身,在时下还没有任何一家可比,自然也就成为时人争进的首选门户。 要将一群人团结起来,构成一个相对稳定的组织,一者在于利益,二者在于信仰。利益方面没有什么好说的,小到一个人的价值体现,大到整个家族的崛起复兴,沈家在这方面能够提供的机会,都是优势明显。 可是说到信仰,那就深刻了。魏晋南北朝几百年的大分裂,相当一部分原因就在于这是一个信仰缺失的年代。把一群人武装组织起来,但却不能提供一个广受大众认可的信仰价值,简直就是灾难。 在这五胡乱华的年代,北方的军事力量是绝对占优,但是政权更迭频率之快却远远要超过南面的东晋。这就在于虽然门阀交替执政,架空皇权,但最起码对于皇帝的存在他们是认可的。可是在北面,谁又管这套。 就像后世五代乱世军阀所言,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没有了效忠皇权的概念,一旦拥有力量之后,便要想取而代之。这些胡、汉军头们,可不是后世那种长于言、拙于行的喷子,一旦有了想法就是干,一旦干起来又是几十年生民血泪! 刘裕篡晋之后,晋祚皇权法统不在,南方政权动荡不逊于北面,甚至犹有过之。南北在这一时期,都有大规模侫佛的现象,说起来也算是一种重塑信仰的尝试。 所以眼下摆在沈哲子面前的问题,除了保持继续高歌猛进的姿态节奏之外,还有一点那就是该要整合革命队伍的思想。虽然此前他也一直在高喊杀奴北伐,光复神州,但这样的口号更多只是一种很浅层的情感宣泄,并不能达到大义纲领的高度。 时局中包括王导也曾经喊过,而且在原本的历史上,累次执政门阀不独以此标榜,也大多都落实到行动上。但却没有任何一人,能够完全彻底的贯彻,所以很多时候,北伐沦为一个手段,而非一个目标。 沈家如今,已经是一个能够给时人提供大量机会的大平台,尤其沈哲子,更是获得时人蜂拥追捧。而在沈哲子方面,也的确需要更多的人才来一起共襄大事。但又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太多的人仅仅只是想通过沈家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满足自身的利益诉求,至于说到能够共同进退,实在微乎其微。 琅琊王氏的颓势难挽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世道激变,起起伏伏在所难免,风光时候再怎么样的门庭煊赫都是虚假,一旦遭遇挫折,拥护者便作鸟兽散,以至于想要平稳降落都需要足够的政治智慧。说实话,如果不是琅琊王氏还有王导这样一个掌舵人,单单这一次,沈哲子就能将王氏彻底整垮。 此一类的困境,同样摆在沈家面前。沈哲子想要扩大淮南、豫南的局面,就必须要有更多的人才加入进来。时人想要获得更多的机会,也需要沈家这样一个渠道。但是,彼此之间这种需求关系,是没有什么道义捆绑的,随时都可以互相抛弃。 应该说,沈家所面对的困境,比琅琊王氏都还要大一些。因为沈哲子是身在北伐前线,不独要承担政治风险,还要承担军事风险。一旦后方有所不靖,那么将会直接影响到正面战场。 如果只是选拔亲旧乡党,彼此依赖性和忠诚度是有保障,但会陷入自我限制的窠臼,开拓不足。如果兼容并包,广纳群贤,局面开拓速度或许会成果喜人,但越壮大,隐患越多,有可能大好局面毁于一旦。强如刘裕,都很难解决这样一个困境。 所以,沈哲子需要一些非常手段,让这些人上船可以,下船则不能说下就下。他需要掀起意识形态斗争,未必需要即时取得胜利,但却能够净化自己的队伍,给自己的追随者们打上一个鲜明的标签。 虽然这样一来,会把他放在一个物议争论的焦点,但以他如今的声势和时誉,即便有些物议纠缠,也不会造成太大的实际困扰。而且身处这样的争议中还有一个好处,随着他在战场上每一次得胜,便能证明自己的正确,因此而磨练出的队伍忠诚度也会更高。 0828 陈怨旧仇 第二天,沈园集会气氛有增无减,许多第一天没有获得请柬的,也都在过去这一夜里竭尽全力搞到一张。甚至不乏在都之人急信回报乡土,想要让自家子弟抓紧时间入都来赶上这一场盛会。 沈哲子第二天倒也遵守承诺,早早便起来准备动身前往沈园,顺便将沈劲给拎出来带上。这小子最近几天都在刻意躲着沈哲子,昨晚更是直接藏到母亲魏氏居舍,压根就不露面。 魏氏所出两男一女,其中沈哲子那个小妹妹年未长成,而魏氏又颇有几分重男轻女的思想,这从沈哲子穿越之初那身体状况就能看出来,不是一两碗符水就能糟蹋成那样的。沈哲子久都不在家院之内,于是身边也只有沈劲一人承受那厚重母爱,自然这小子难免就会被有所娇纵。 所以沈劲这个家庭教育,也真是两个极端,父亲要求苛刻,一个不顺眼就大加训斥。母亲则百依百顺,唯恐纵容的不够。沈哲子去母亲房中将这小子拎出时,魏氏还在那里百般叮嘱,仿佛这小子仍是昔年那个奶娃子。 “上马!” 沈哲子行出房门,便将母亲的叮嘱抛在脑后,亲随牵来一匹小马,随手一指沈劲。 “我真的能骑马?” 沈劲跟在沈哲子后面原本还不情不愿,得见如此待遇,顿时喜上眉梢。他正是好动年纪,因为母亲溺爱,许多危险的事都不让他碰,早就按捺不住。 沈哲子同样翻身上了另一匹骏马,转头见沈劲不乏笨拙的被亲卫搀扶上马,一副想要纵马狂奔、跃跃欲试姿态,便冷笑一声道:“一匹马驹,至于如此?你是未见淮上千军万马盛况,你家五兄早已经弓马邀名,立勋得爵。这几日你跟从在我身边,若是表现得好,不要说一匹马,良甲劲弩,名刀利剑,都可送你。” 沈哲子也是想了挺久,这种叛逆期小子,正是神憎鬼厌的年纪,一味厉言、一味顺从都是不妥,还是应该在承认其趣味的同时,逐渐引导。 沈劲听到这话,先是一喜,继而又纠结起来,思忖阿兄这许诺背后是否正有阴谋等待着他。不自觉胯下马驹便自动前行,便忙不迭弯腰环抱马颈,再见阿兄已经轻越出数丈之外,稚气脸庞上顿时羞红一片,咬着牙壮着胆子挺直腰背,仿佛马身上杵着的一根木桩。 沈家大宅门外,倒是没有再聚集大量投献者,但也不乏各家仆役于此观望,待见驸马出门,便匆匆往沈园赶去汇报。 当沈哲子并沈劲抵达沈园的时候,园墅门口早已人满为患,沈哲子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沈劲瞧着不乏眼热,甩开套在靴子上的马镫,垂首看一眼地面,壮胆几次终究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火候未足,稍觉羞耻的被旁边家人上前抱下马来。 “今日同侪闲聚,诸位实在不必多礼。” 沈哲子笑着对迎出众人稍作拱手,然后又将身后的沈劲对众人稍作引荐。被众人围观恭维,沈劲倒也不怯场,他生来命好,长大这几年便是沈家家势蒸蒸日上,出入起居都受惯此类追捧恭维,乃至于都有些腻歪,实在懒于回应这些恭维声,姿态也略有懒散,站在那里东张西望。 沈哲子见状,脸色当即一肃,沈劲登时便有所觉,忙不迭端正站姿,一一回应那些上前问候者。如此沈哲子脸色才变得好看一些,他向来都觉得没修养不等同有个性,与人交际接触,有礼貌是最基本的修养。 哪怕是道途寒卒笑语招呼,如果情况允许的话,他也要颔首回应。当然特殊情景场合,即便是稍有倨傲,那也是有特殊的目的。像是早年他新入都时,不乏受人冷眼,一言不合便要开怼,那是尊严之争,无关乎礼貌修养。至于如今,已经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有所放肆,所以也就无谓再作狂态。 出迎这些人众,将近两百多人,大多都是生面孔,看起来反倒是沈劲人面比沈哲子还要广一些。这也让沈哲子不免略有感慨,铁打的建康,流水的纨绔,他不过离都年余,都内这些浪荡子们已经换了一茬。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值得伤怀的事情,人总要进步,沈哲子那些旧识们,如今大多数都已经步入仕途,虽然少有几人能如沈哲子这般勇进位尊,但最起码也已经接触到江东朝廷的统治构架。 当然也有例外,沈哲子很快就在人群后方发现一个稍显萧索的身影,便是桓温。 桓温比沈哲子还要大了一些,如今早已加冠,此时站在人群中,比周遭人都要高出了半个头,倒是一眼就能望见,只是体型虽然挺拔,但却略显瘦削,眉间两道深纹,望去似有郁郁于怀。 在这里见到桓温,沈哲子倒是有几分好奇,他是知道桓温跟庾彬差不多的时候服阙除丧,不过早前一直在淮南忙于战事,倒也无暇专程抽出精力来打听桓温的消息。不过他是知道庾翼向来对桓温高看一眼,桓温服阙之后应是不愁出路,现在看起来,桓温却像是有几分不得志,似乎仍是白身。 看到沈哲子望向自己,桓温脸上也露出稍显拘谨的笑容,正待要举步行上去,只是前面诸多人环拥在沈哲子身畔,兼之身后还有桓云、桓豁两个小兄弟拉着他衣角,只能站在远处对沈哲子稍作拱手。 沈哲子向此行来,人群自然分开,待到桓温面前才笑语道:“元子兄,真是久有不见,别来无恙啊。” 看到沈哲子专程行向自己,桓温眸中闪过一丝波澜,又郑重作揖:“梁公淮上威行,温亦有闻,恨不能身临从用。” 类似桓温这种模样,沈哲子此前也在庾彬身上见过,长隐丧居数年之久,不能身临时局之内,难免会有一些物是人非的疏离感。沈哲子原本还要再跟桓温说上几句,这会儿园内又有人行出相迎,便对桓温稍作歉意点点头,继而一指身后沈劲说道:“你来替我招待元子兄,将他们昆季引到楼上,不得失礼。” 沈劲这会儿满脑子都是出卖自尊以从阿兄那里换来他的喜爱之物,于是便连忙点头,待到人群跟随沈哲子离开,便上前一步,学着阿兄模样稍作抱拳,才发现自己平视只能望到桓温胸口,难免有些尴尬,后退一步后才仰头望着桓温说道:“阿兄他誉盛身劳,绝非礼慢,还望元子兄不要见怪。园内尚有幽径,请贤昆仲随我来罢。” 沈劲或是难免有几分骄狂,但也并非不知礼,见到阿兄对桓温都另眼相看,特意安排自己接待,自然也不敢失礼。 “阿兄,他是沈阿鹤!早前我随阿母城南郊行,就是他纵车撞坏我家车驾!” 这时候,桓温身后小兄弟桓豁指着沈劲对桓温说道,言中不乏愤慨。 沈劲听到这话后,当即便尴尬起来,下意识摆手否认:“桓世兄说笑了,我是岁末才随亲长入都,久在庭门受教,实在不敢在外浪行。或是人有同号,竟让世兄误会。” “你……” 桓豁还要争辩,却被桓温抬手制止,他已是二十多岁成年人,往年也不是没有年少过,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只是看到沈劲脸不红心不跳的说瞎话,倒不免想起早年的沈哲子,于是便摆手笑道:“我在园中也非新客,小郎倒也不必专程作陪,眼下人潮涌动,我与幼弟稍作等待,稍后自去登楼即可。” 沈劲原本还惦记着阿兄的吩咐,不过被人苦主当场抓住,一时间也实在不好意思再留下来,于是便拱手退开。他瞧得出那个桓家老大跟自家阿兄关系不错,难免担心这事会被阿兄得知。其实他也不是特意要去得罪桓家,作为都内新晋纨绔,统共也就只有那几样玩乐手段,或是纵车于途惊扰到别人家,自有家人收尾赔偿,极少会有人再去追究。 正思忖着该要怎么善后,园外又有人语传来,沈劲转头望去,只见有几人乘马向此而来,正是谢家几兄弟。对于领头的谢奕,沈劲虽然认识,但却不熟,但是当中最显眼的一个,却是他的好友谢万。 至于谢万显眼到哪一步,那真是从头到脚无不夺人眼球。首先头上一顶漆纱小冠,上面并排插着几根彩翎,时服衣袍样式倒是寻常,但袍带彩绺一直垂到脚下,腰带虽然没有五彩缤纷,但在阳光照射下金光闪闪,就连胯下坐骑都从头到脚覆着一层竹片编成的披甲,显得那么卓尔不群,跑动起来噼噼啪啪。 其人似是过分醒目,谢家其他几兄弟都隐隐拉开距离。到了门前一起落马,谢奕先行上来,对沈劲打了一声招呼:“阿鹤小郎,驸马和沈五已经登楼了?” “阿兄已经上楼,五兄在家苦读。” 沈劲没精打采回了谢奕一声,又对旁边的谢据摆摆手,彼此常有往来,倒也并不陌生。及至看到侧身往园内行去,压根就不望他的谢安,便又想起来这也是一个隐患,上前一步将谢安拦了下来,又对回头望来的谢奕、谢据道:“两位世兄先行,我跟四郎、五郎还有事要谈。” 谢万落后其他几人一步,下马稍显急躁,被佩剑剑鞘戳到了腿侧,曲起腿来往前跳,压根不理门口正对他打眼色的谢安,只是摆手对谢奕叫嚷道:“阿兄等我,若不同行,驸马能知我是何人!” 沈劲站在门口呵呵冷笑,指使家人把谢万拦下来,才冷哼说道:“谢五你也不要急着去见我家阿兄,早前你在南郊得罪一户人家,他家子弟就是我阿兄良友,今日也在楼内。我是好心留此道你一声,你若不想人前露丑,赶紧在门前想出一个法子解怨。” 说着,他又望向另一侧的谢安,摆出一个和善笑容:“误交损友,都让我家阿兄薄我。四郎你是我辈少有的贤良,你是不忍见你家五郎被楼上群贤见笑吧?” 谢安听到这话,沉静脸庞上顿时露出狐疑,旁边谢万已经满脸急色:“阿鹤,我向来都是跟你出出入入,真要得罪什么人,那也绝不会是我一人犯下!” “我是帮你才留在此处通信,你还反来污我?” 沈劲故作羞恼,转头避开谢安那怀疑的目光注视。谢万还道沈劲将要弃他不顾,连忙上前拉住沈劲胳膊:“是我失言,阿鹤你要助我。”接着又反手拉住谢安,苦着脸道:“四兄你要助我。” 0829 千金一帖 摘星楼内部空间不小,尤其是底部几层,几乎每一层都能容纳几百人。但如果真放那么多人进来,比肩接踵、拥挤不堪,那也没有了集会的气氛。 真正沈哲子亲自发出的请柬,不过三十多份而已。不过那些受邀请的人,本身也有亲朋好友想要凑凑热闹,兼之又有人求告到沈家其他族人那里,也都不好拒绝。所以今天摘星楼里,最起码聚集了有近千人。人虽然不少,但是分层安置下来,场面倒也不算喧闹。 今天没有皇帝到场,也就不像昨天那样直接开放到九楼,仅仅只是开了下五层。沈哲子就在这第三层楼里坐定,登楼途中虽然上前礼问者众多,但当他真正入座的时候,身边也并没有太多人流连。 虽然摘星楼里本身并没有什么等级分明的待客规矩,但在都内厮混久了,人也大多能够摆清楚自己的位置,彼此相当的人聚在一起。真要强求越过层次倒也没人制止,但会被人耻笑则避免不了,而且自己也不会自在。这种无形的尺度,古今皆同,对于许多人而言,摘星楼能够给他们提供一个接触到驸马的机会,便是不虚此行。 沈哲子如今虽然待人谦和有礼,但也不过止于点头之交罢了。如果真要具体到和每一个人都作详谈,凭他目下的人望,那就不是礼貌,是作践自己,也就不用再做别的事情了。 当沈哲子落座后,分散在其他楼层的人也都纷纷行来略作礼问,有的便直接留在了这里,有的则稍作停顿便转去别处。 摘星楼三楼有一座硕大的高台,三四楼之间俱能望见高台上的情景。今日楼内倒没有安排什么歌舞乐姬之类的寻常节目,这让一些想要一饱眼福的年轻人们都不免遗憾。 要知道摘星楼在都中名气之大,还有一点就是楼内上演的雅戏乃是当世一绝,比如早年驸马入仕担任东曹掾时,在楼内宴客所上演的那一场鱼龙曼延。许多曾经身临其会,亲眼见识过的人,哪怕过了几年,言到当日瑰丽美态,仍是津津乐道,绘声绘色,令闻者都颇感羡慕,遗憾不能亲睹。 不过此刻那舞台也没有闲着,有一群伶人正在台上表演一些剧目。往年建平园上演一场《花木兰》戏剧,让这一种新的戏剧形式很快在都内风靡,不独在权门之中深受追捧,就连一般坊市中也都出现一些类似的节目。将乐府声曲与俳优杂戏结合在一起,再用一些叙事故事串联起来,便是一出极好的视听盛宴。 当然士庶之间还是自有趣味标榜,也因此衍生出许多新的剧目。比如早前借了沈家声势而在天师道内斗大占上风的陆师君,便集结大量宗教人士,编演出许多宗教题材的剧目。 至于被时人念念不忘的鱼龙曼延,沈家那些道具和相关的伶人,便都被天师道租用过去装神弄鬼以招揽更多信众捐献,旬月之间便有大量财货贡献回来。这也算是沈哲子利用先进的文化娱乐方式,终于让自家那些谗道之辈浪费的财货开始回流,但想要彻底的扭亏为盈,还需要不短的时间。毕竟他家人尤其他母亲魏氏,在这方面实在太能造了。 沈哲子将手插进天师道里,别的好处短时间还没见到,最起码在止损方面已经立竿见影。虽然他母亲还没改了这恶习,但是天师道如今的一把交椅陆师君是不敢再肆无忌惮侵吞沈家财货,进献多少转头都要乖乖送回来。 眼下舞台上正在上演的乃是一出名为《兵尉曲》的剧目,这是一出坊间热剧,不过在世族之间却乏甚关注。毕竟实在没有什么代入感,或许寻常兵户子弟能够因功升为兵尉等兵长已经分外难得,可是世家子弟若要从军,兵尉一职甚至连起点都够不上。 不过如今楼内众人也都知这一出剧目本就是根据驸马麾下兵长事迹改编,因而便有人别出心裁,让自家伶人闭门排演,今日终于等到机会,带入沈园来供驸马欣赏,也算投其所好。 沈哲子在席中听了一会儿那《兵尉曲》,由于眼下戏曲还是草创,表现形式远未成熟,剧情背景、人物言语多靠乐府诗篇带出,人物则用一些简单的动作表现,因而对创作者来说难度不低。此时舞台上上演的这一出戏,很短的时间里便切换了十多种乐府题目,用词编排都很考究,能够感觉得出创作者也是用了心。 略作沉吟之后,沈哲子唤来楼内管事,询问台上表演者是哪一家子弟带来,将人带到他这里来。 那管事离开稍作询问,又过片刻,便将一名年在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带了过来。 “吴乡末进,故鄣范理,参见驸马。” 年轻人上前一步,眉目之间自有一股激动难耐,语调都隐隐有些颤抖。 “范君不必拘礼,请坐。” 听到这年轻人乃是吴兴同乡,沈哲子对其不免又生几分好感,当那年轻人低头入席之际,旁侧任球递来一张纸条,上面写了这年轻人的家世详情。沈哲子垂眼一望,才知彼此也不乏渊源,这个范理的宗中长辈还曾经做过老爹沈充的属官,其家也是早前沈家组织商盟伊始便加入的乡中豪户。 此时台上剧目仍在上演,沈哲子指了指舞台,望着那范理笑语问道:“这《兵尉曲》本是坊中戏作,早前我也有闻,与台上所演倒是略有出入。范君家人颇熟此戏,不知何人改编?” 范理听到这话,神态更显激动,垂首平缓片刻才说道:“愚本乡野鄙夫,制艺不成,多慕武用,早前兵尉曲传于乡中,怀内深感。只是俚传多有鄙语,不堪久唱,因是求告乡中清迈文雅,试作改编,长使家人作戏以为自勉。驸马乃我吴乡玉树,少进标榜,因之驸马功成归国,斗胆献戏,以求驸马斧正。” 听到那范理一板一眼、稍显困难的作答,沈哲子便猜到只怕这番说辞都是一早编好记在心里,以应对眼下这种情况。不过这一类的小心机,他倒也不在意,老实说凭他现在的名位,寻常人想要接近到他,是要用心一点。 “如此说来,你对戏中所言兵尉也是神交已久了?” 沈哲子又笑着问道。 “是、这是当然!仆本有从戎之心,寻常居乡,也多教家人行伍法禁,只盼有一日能随驸马冲阵用事!只是早前家中因有服衰哀事,不能跟从驸马淮南作战……” 范理又连忙站起身来,拱手说道,说话间他便将手往腰间去摸,似要在沈哲子面前直接表演自己的武技,可惜却是摸了个空,一时间愣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 “修短随化,恭礼节哀。少年意气,还是应该勇争当时,不必颓唐。” 沈哲子笑着安慰一声,然后示意家人递给这同乡一份名帖,又说道:“今日诸友齐聚,不便详言。范君来日若是有暇,可持帖过府一叙,若是那日方便,我倒可以引你见一见那位神交颇久的兵尉。这也不对,如今已经不是兵尉了,而是我淮南王师领军幢主,功授关内侯!” 范理闻言后已是大喜,两手伸出小心翼翼接过那份名帖,又对沈哲子连连道谢,这才缓缓退下楼去。楼层之间本就无甚阻拦,楼下众人眼见那范理被请到楼上与驸马对谈片刻,而后便受到一份驸马送出的名帖,一个个俱都羡慕无比。一时间无论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俱都一拥而上,争相寒暄询问。 旁侧也不乏人见到沈哲子与那范理问答经过,心中自然也是多有感慨。坐在沈哲子不远处的李充笑语道:“我与驸马,也算是忝为同侪,如今驸马已是王命贤臣,南北并重,已有宗师姿态。相比之下,我真是愧于同席。今日也要厚颜自荐,不知驸马可愿纳愚?” 语气虽然不乏玩笑,李充心中也是不乏期待。说起来他也是应该后悔的,淮上大战前夕,他作为台使前往梁郡,若是那时候能够不拘泥于台命直接留下来,如今也能大功并荣了。 沈哲子闻言后便哈哈一笑:“弘度兄你这么说,莫非怨我薄情?如今江北王事虽然强敌败退,但若要回归故国,仍需时贤并力共驰。我不过是稍显一时,来日大功分猎,还不知会有多少时贤显拔于前。若能共用王命之下,我是求之不得,怎么敢阻贤进!” 这会儿,到来者更多。而且由于有了先前范理的榜样,等到那兵尉曲演完之后,便不乏人争相要登台表演。于是舞台上一时间也是群魔乱舞,有人登台吟咏诗赋,有人则表演剑技搏击。虽然稍逊于玄雅风流,但却不乏慷慨壮气。 沈哲子在席中也不厚此薄彼,挑了一些人接见询问几句,又送出十几份名帖。如今他的名帖,在许多人看来便等同于一份前程,可谓是千金难得,那些收到名帖的,也都欢欣无比的接受旁人羡慕恭维。 时入正午,沈哲子才登上五楼,让人将分散在各楼层的旧友属官们请上来宴请用餐。环顾一周,却不见沈劲,园中自有家人看管,沈哲子倒也不担心这小子惹事,随手一指坐在另一侧的谢奕问道:“无奕身畔怎么只有虎子?我听阿鹤言起你家四郎、五郎俱都归都,怎么不一起过来?” “那两个小子早在入园前,就被阿鹤小郎喊走,至今也都不见踪影。” 谢奕本身就不是什么细心的人,登楼之后便与淮南同僚拼酒,这会儿两眼已经渐有迷离。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便觉不妥,继而又见早前安排给沈劲接待的桓温兄弟也都不在席中,便对身边任球说道:“速去将那小子捉来!” 0830 笑泯怨仇 随着沈哲子登楼,沈园内绝大多数人都跟随而入,偌大园中已经少有人在外游荡。 沈劲在动念找人背黑锅前,已经叮嘱家人留意桓氏兄弟的去向,因此倒也不担心找不到人。不过他心情还是不乏急躁,担心赶不及在桓氏兄弟再见阿兄之前处理好此事。至于旁边的谢万,在家准备良久,盛装出门,就是为了在驸马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这会儿更是急躁不已。 三个半大少年在园中并行,很快那两人便将后方的谢安给落下了。谢安年纪虽然还未长成,但是已经有了几分从容不迫的沉静气度,不急不缓行在后方,并不因前面那两人疾行而迁就步伐。 “四兄你能不能快一些?若是不能赶在驸马之前拦住那人,今天我可要丢脸了!” 谢万心里焦躁的不行,一边疾行一边回头催促谢安,频频招手。 “你们若是不耐,可以先行。我连事情原委都不知,又能帮上什么?” 谢安闻言后仍是不急不缓,只是望向同样一脸急色的沈劲时,脸上已是露出几分促狭笑容,终究还是少年,不能尽敛心思。 沈劲做贼心虚,原本他计划是先用谢万顶上去,若是能够解决此事最好,若是解决不了最终还要被阿兄得知,那么将谢安拉进来对他也是一件好事。毕竟阿兄对这个谢家老四好像印象不错,能把谢安拉进来,他就算要受责罚,应该也会轻一些。 于是他便干笑一声,返身行在谢安身畔,指着谢万道:“五郎你这么着急做什么?反正错事都已经做出,若是补救不了,你不妨先归家去,来日你再来我家,我带你去我阿兄面前再作辩解。” “你说得真是轻巧,你道驸马也和你我一样诸事都无,成日浪荡?错过今日机会,来日我怎么还能轻松得见?” 谢万急的直跺脚,他是一个比较爱出风头的人,实在不愿意错过今天这个好机会。 好在有了沈氏家人的指引,三人很快便找到了位于一楼厅室内的桓家兄弟。此时桓温正在与友人交谈,至于那两个小兄弟则坐在他身边。 “那兄弟三人,他们是已故万宁县男桓彝桓内史的子息,你见那个生的高大的桓元子没有?他就是我阿兄旧年良友,稍后肯定还要与我阿兄长谈。他左侧那小子,便是曾经被你得罪……” 沈劲躲在门侧,指着房内桓家兄弟介绍道。 “我怎么不识得他?” 谢万闻言后便有狐疑,仔细打量桓豁片刻后才皱眉道。 “你每日得罪多少人,难道都能细数出来?你且站在这里,我让家人把那小子唤出,咱们寻个幽静之处私下了结。” 沈劲说谎脸不红心不跳,将谢万推到门前立定,然后招手将家人唤来吩咐几声,家人便匆匆入房。 “人是你得罪的,你在诈五郎!” 这时候,谢安在躲在门侧的沈劲耳边低语道。 沈劲闻言后干笑一声,继而眸子一转,说道:“我与五郎情笃,自有同甘共苦的深谊。你也不算聪明,若是早一步看出,怎么不阻止五郎?” 谢安闻言后叹息一声,不乏老成道:“误交损友,是五郎才真。你既然把主意打到他身上,若是不能解决此事,稍后在驸马面前就算爆出此事,你肯定也要攀咬五郎分担罪责。” 沈劲听到这话,眼皮顿时一翻,他不乐意跟谢安做朋友,倒也全非这小子长得比自己漂亮些,实在自己一些小伎俩在谢安面前少有得逞的时候,远不及跟谢万相处起来快乐。 说话间,那桓豁已经被沈氏家人领出,脸上不乏疑惑。席中桓温也在转头打量站在门前的谢万,他今日带兄弟来此,也是想要结好一些人脉。他是饱受家道中落之苦,听到沈氏家人来说吴兴太守谢裒的儿子要请桓豁去闲戏,倒也不疑有他,毕竟在沈园里也不会有什么歹人出没,加之谢万那奇异装扮也实在醒目,于是便鼓励桓豁自去结交朋友。 桓豁行出房间来,看一眼神态略有不善的谢万,正待要开口发问,忽然又看到站在旁侧的沈劲,脸色当即一变:“沈阿鹤,原来是你……” 沈劲探手一把将谢万拉到身边来,继而便哈哈一笑:“是我又如何?我也不瞒你,这一位就是我的好友谢五郎,名号道出,都内少进又有何人不知?” 谢万听到这话后,登时便将胸膛一挺,继而便气势十足道:“我辈少进,凡有恩怨,俱都要私下解决,求告亲长,人所不齿!桓家小儿,你若有胆量,与我出楼细谈!你放心,此地乃是沈驸马家苑,我是绝对不会对你用强。若是不敢,自此后前怨全都不要再言,否则世道都要讥你胆怯!” 听其语调姿态都是如此娴熟,可见往日此一类事情也没少去做。旁侧沈劲也配合着笑了起来,指指门内道:“若是怕了,就去寻你家阿兄。谢五不是常人能敌,你就算胆怯,也是常情。” 桓豁本来是有几分怯意,毕竟在旁人庭门之内,又少有遇到此类状况,不过听到两人接连讥笑,一时间也是意气勃发,踏前一步说道:“我才不会怕你两人,出楼就出楼!” 于是几人很快便被沈劲领到摘星楼侧一射堂内,沈劲指着堂内一排弓械冷笑道:“我们是不会做那种以多欺少的鄙事,你与谢五比射,哪个胜出,哪个话事,敢不敢?” 说着,他便从架上取下两具软弓,分别递给两人。 “我、我不会射。” 桓豁接过弓来,脸色却有几分黯然。他家并无射堂,兄长练习骑射技艺花费已经不菲,又有诸多家人要供养,已经很难再给他提供耗用。 “你也是贞良忠烈之后,居然连射技都不学?” 谢万听到这话,脸上已经露出鄙夷,抬手连射几箭,俱都没有脱靶,在这年纪而言,已经是不弱的成绩了。 桓豁听到这话,脸色更显羞红,蓦地低吼一声,两臂一拉,竟然直接将那软弓拉断! 旁侧几人见到这一幕,俱都瞪大眼睛,虽然沈劲所取两弓拉力不大,都是少年习射所用。但若讲到直接将弓拉断,沈劲和谢万两个自诩勇武的可是都做不到。由此也能看出,这桓豁虽然射技不精,但是臂力实在惊人。 “原来还是小觑了你!” 又过片刻,沈劲才啧啧有声,绕着桓豁上下打量一番,觉得单凭武力已经很难震慑住此人。至于再让门生出手,且不说他丢不起这人,若被阿兄得知,那可不是随便训斥两句就能了结,他想都不敢想。 “两膀蛮力罢了,顶多只是良卒之才。” 谢万虽然自觉也是不及,但嘴上还是要强,不肯认输。 桓豁转过头去,冷哼一声,扬了扬手中断弓:“我坏了你家弓械,身上没钱赔偿,要去寻我阿兄。” “说得什么话!” 沈劲听到这话,顿时将眉梢一挑,顿足不悦道:“我见你是不凡,才肯与你较量。区区一张弓,也值得说?你家阿兄与我阿兄已是良友,送你一弓又如何!以后若是无处习射,就来我家。这射堂械物,全都随你取用。” “阿鹤,咱们可是仇人,怎么能……” 谢万听到这话,顿时一急,仇怨还没化解呢,怎么能交朋友! 沈劲听到这话便翻个白眼,武力又震慑不住人家,正该利诱,彼此做了朋友,旧怨自然一笑化解了。 桓豁起初听到沈劲的话,心内也是一热。他身受阿兄影响,自然也想做个弓马娴熟的良才,只是苦于家用不足。沈家这射堂,单单良弓便摆了百数具,箭矢更是成筐堆放,实在让他大有意动。 可是听到谢万的话之后,桓豁心情复又冷却下来,摆手道:“你家门庭显赫,往来那么多宾客。你就算要和我为友,也非真心看得起我,只是要遮盖你的错事。” 沈劲听到这话后,脸色不免羞红,说实话看到桓豁臂力惊人,他确是想与对方做个朋友,学阿兄一样宾客盈楼。不过这个桓豁自尊心极强,又说中了沈劲的心事,反倒让他不好再说什么。他拉谢万顶包,那是熟不拘礼,即便说破也不过一个玩笑,彼此也不会因此介怀,这正是损友趣味所在。不过跟桓豁,便就没有那种交情了。 “桓世兄此言,略失偏颇。” 这时候,始终安静立在一边的谢安开口说道:“桓内史英骨壮烈,举世赞颂。因此一桩,胜过世人诸多。生于如此庭门,何人不可论交?至于此前或有小隙,实在是舍弟和阿鹤小郎失礼,不过也不是刻意得罪,只是任**荡,疏忽冲撞,本质都不是恃众欺人。世兄若是仍有忿念难解,我让舍弟向世兄道歉。” 说着,他又对沈劲招招手,凑在一起耳语一番。沈劲听过之后,面有几分难色,不过想了一会儿,还是上前道:“桓世兄,我跟谢五都无恶意,也是诚心要交你这朋友。你若不信,稍后我跟你同往阿兄面前,承认我自己犯的过错,如此你总是无疑了吧?” 谢万那里还要张口反对,但见四兄和沈阿鹤都厉目望他,便上前一步略作拱手,说道:“就是如此。” “我、我也不是深念旧仇,阿兄也说驸马相助我家良多。只是、只是……我也不是气量狭小,阿鹤郎君你……” 桓豁听到这几人如此说,一时间反倒不知该要如何应答。 沈劲见状才松一口气,他是听谢安建议,如果拉着桓豁一起在阿兄面前认错,有桓豁帮忙说情,他家阿兄非但不会怪他浪荡惹事,反而还要欣赏他能够深顾人情。若事态果真如此,看来以后还要跟谢安多沟通一下,谢万那个家伙实在智计稍欠。 0831 教弟 摘星楼五楼上,席中统共在座四五十人,除了淮南一众属官之外,其他的也都算是关系比较亲厚,又或者旧望宗门直系子弟,比如武陵王司马晞。 南渡宗王日渐凋零,元帝司马睿的儿子们则日渐长大成人,成为宗室中的主要代表,武陵王便是如今宗室中比较活跃的一个。彼此年纪相差不大,沈哲子早前在都中时与之便有不错的私谊。今次归都,武陵王往沈园来的更加频密,常与淮南一众将领们混在一处。 虽然台中至今还未召集议事,但沈哲子也是听到一些风声。他再归淮南,主持军政事务已成定局,这一点谁都不可更改。不过台内是有一部分人希望能对他稍加限制,再派一个足够分量的人去担任他的副手,而这个人选极有可能便是武陵王。 对于这一点,沈哲子谈不上欢迎,毕竟武陵王的身份摆在那里,就算其人没有什么意图,也会被旁人用来给自己制造一些困扰。不过也谈不上过分抵触,且不说早年祖约便曾恃淮南之地而作乱谋逆,单单沈哲子自己便不是能让台中彻底放心,所以必然是会有此类举措。相对而言,武陵王总算还是比较好沟通的。 最起码从名位上而言,早前他还是在宗王之下,可是今次再过江北上,宗王已经需要受他节制了。 席中众人相熟者各自谈论,沈哲子因为惦记着沈劲的事,也就没有加入讨论中。 任球下楼不久,几个少年便登上楼来,沈劲当先,后面则是打扮颇为醒目的谢万,后方谢安与稍显拘谨的桓豁并行。这一楼层硕大厅堂本就少人出入,几个少年迈步行入之后,很快便吸引了在席众人的目光。 沈劲因在自家园墅,举动倒还随意。而谢万虽然颇爱出风头,但突然被这么多的人注视,一时间也是颇有忐忑,脚步不由自主便放慢下来。至于桓豁,视线飞快在席中环视一周,却并未发现自家阿兄,不免更显窘迫,甚至不敢上前。 谢安身上自有一股与年龄并不相称的沉静,哪怕陡然成为场内焦点,也并未因此而感觉局促,视线在看到席中两位兄长后,转为好奇的在厅内环顾打量,很快便心有所感,望向了与武陵王并座首席的驸马沈哲子。 此时沈哲子也正饶有兴致的望向谢安,两人视线彼此一触,谢安便觉有一种淡淡的压迫感,忙不迭垂下眼帘,片刻后又忍不住回望过去,却发现驸马视线已经转向旁处,心内已是忍不住生出一丝失落。 他对驸马颇存好奇,不独是因为驸马如今时誉崇高,也是因为家中亲长,父亲包括兄长,几乎凡与驸马有所接触者,对其人都是赞不绝口。这自然让少年心内颇多猜想,想要亲眼见识一下是何人物竟能如此广受盛誉。 他是不敢长久注视首席以免失礼,但却忍不住视线扫过频频打量。谢安年纪虽然不大,但是庭门之内交际往来也是见过不少颇受世道推崇的俊彦,而且他堂兄谢尚本就是同侪少有人及的贤良。 今日见到驸马,谢安也是颇觉讶异。原本在他看来,世道如此推崇,应是不乏虚誉,难免名不副实,已经做好了会有失望的准备。可是今天亲眼见到,非但没有感觉失望,反而隐隐超过他的预期。当然他这个年纪,本就谈不上什么臧否识鉴的眼光,而且不过区区几眼,也实在看不出什么太深层次的东西。 但就算是单以仪容气度而论,便已经让他眼前一亮。若是单以仪容相貌来论,谢安还没有见过能胜过他堂兄谢尚的时人,原本他是觉得能与他堂兄相比的,大概也只有无缘一见,南来令得江表都为之轰动的卫玠,又或者朗朗如日月入怀的夏侯玄等古人了。可是今天见到驸马,他才知往常人所言之江东灵秀所聚实在不是虚誉。 坐在席中的驸马,衣饰装扮都并无出格怪异,金丝嵌玉的小冠,月白锦袍暗金纹线,犀带束腰,余者并无更多环珮,简单而又醒目。虽然坐在席中,身躯仍显挺拔,以至于让人一眼望去便忍不住忽略旁侧的武陵王,视线俱都集于驸马一身。 若是纯以相貌,驸马脸庞肤色略淡,并无那种肤白胜雪的妖冶美态。但是鼻梁英挺,剑眉星目,顾盼之间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魅力。这也是驸马与他堂兄相貌间最大的不同,虽然都是俊美,但是他的堂兄谢尚妖冶居多,略显轻浮,但驸马却是那种让人想要接近,但又不敢轻忤。 如果说这只是一时错觉,那么席中同样还有另一位以姿容仪表而著称的王濛王仲祖,王濛也是不乏韶年盛态,望去神采飞扬,但若与驸马比较起来,却像是明珠蒙尘,略显黯淡。 无论人或事物,都怕比较。到了谢安这个年纪,也已经能够感受到家势高低的不同,不过往常面对沈劲,他也并无太多羞惭之类想法,只目作寻常顽劣少年。可是今天看到驸马之后,再见席中他家阿兄谢奕已是两眼迷离,仍在捧杯与人戏语,心内实在是对沈劲生出许多羡慕。庭门中有这样一位风雅高标的兄长可供踵迹效行,也真是常人难企的幸运。 沈劲并不知身后的小伙伴已经生出了这么多的感慨,上前一步先对武陵王等人施礼,然后才行到沈哲子席前,垂首道:“阿兄,我要向你承认一桩错事。” 沈哲子闻言后便抬起头望过去,神情略有严肃起来。沈劲见状后,途中鼓起的勇气顿时消散许多,转过头来指着后边那几人道:“这几位都是我的良友……” 顺着沈劲的介绍,沈哲子视线转望过去。感受到驸马目光注视,谢万心内竟然罕见的生出几分羞涩,忙不迭垂下头来,手足都不知摆放何处。 看到谢万这幅打扮,沈哲子也是不禁莞尔,转头望向另一席中的谢奕。谢奕则早已经以手掩面,端着酒杯与邻座胡润私语起来,实在羞于承认这是他家兄弟。 其实谢万这打扮也不算太出格,风格倒与另一席的王濛略有相似,王濛虽然没有夸张到头顶羽毛,腰缠金带,但也是锦衣彩袍,非常醒目。区别则在于底子实在差了些,谢万虽然生的不丑,但硕大鼻孔摆在脸庞当中,让人不忍细看。 等到沈劲介绍到了谢安,沈哲子便更认真打量起来,另一席中庾曼之则忍不住笑起来,指着谢奕道:“此前不见四郎,我还道是满门灵秀俱在仁祖兄一身所系。如今看来,原来谢二你才算是庭门里少见的败类。看到这一位四郎,竟让我想起早年初见的驸马,虽然还是稚嫩,但已经有了雅静气具。” 听到庾曼之这么说,其他众人也都忍不住仔细望向谢安,而后便不乏人开口附和。听到旁人这么说,谢安仍有稚气的脸庞上也是隐有喜色流露。而沈哲子看到这一幕后,也是不免暗道惭愧,抛开相貌不提,单以气度而论,人家谢安乃是生来长成,他则免不了有作弊之嫌。 沈劲将桓豁拉到前面来,才又对阿兄说道:“早前我是多有任性,纵车于外冲撞过桓世兄出行家人,担心阿兄训斥,一直不敢承认。今日桓世兄也过府为客,我、我……” 沈哲子听到这话,便又望向桓豁,笑语问道:“还有此事?” 桓豁上前一步,拱手说道:“我、我与阿鹤小郎也是同龄,寻常游戏难免忘形失态,实在不敢以此小事打扰驸马。只是、只是阿鹤小郎定要自陈……” “桓世兄虽然同龄,但勇力颇健,又是忠烈门户,阿鹤想要与他结识论交,又担心前隙难除,所以才定要同来驸马面前认错。” 谢万在旁边补充说道,一边说着一边望向旁侧的四兄。 “原来如此。” 沈哲子闻言后便微微颔首,他这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旁侧已经不乏人开口称赞起来,有言沈劲坦诚率真,又说他嗜贤敬长者,不乏夸赞之声。沈劲听到这些话,心里也是松了一口气,如此看来,阿兄应该不会再责他,只是抬头望去的时候,却见阿兄神态更显冷峻,心内便是咯噔一声。 沈哲子对沈劲招招手,让他到近前来,沉声道:“你可知为何你是做错,眼下自陈,在座却是不乏美言?” 沈劲张张嘴,继而又望向颇显尴尬的谢安,片刻后才摇了摇头,他当然是知道的,但又怎么好意思说。说出来尴尬的不独是自己,在座众人也都难免尴尬。 “幼冲之年,纵然有错,错而能改,略可称善。在座对你不乏褒言,一则人情兼顾,二则尚有期许。但你要明白,这一份称许,不是因你雅正,而是因你改错。虽是嘉言,实则鞭策。初受尚可自喜,再受便是羞耻!怙恶不为美,人意总有失,来日应该以此为戒,否则绝众之期不远。” 沈哲子讲到这里,语调不乏严厉,而沈劲头颅不免垂得更低,这跟想象中的场景不大一样啊。 自家小兄弟是个什么性格,沈哲子又怎么会不知,凭沈劲自己的话,是绝不可能乖乖认错的,一定要想办法隐瞒到底。所以当他说这些的时候,视线也是有意无意的望了望谢安。 谢安感受到驸马的视线,一时间脸庞也是隐隐有些发烫。他甚至能感觉出驸马这番话不是在说给沈劲听,而是在说给他听,就算同样是夸奖,也有诸多不同。 有的是因人情,有的是因期许,有的纯是应酬,有的则是纵容,如果好坏俱都不审,一概受之,那么这些夸赞反有可能让他失了自诫自持的能力,继而在是非对错中迷失。他教沈劲这么做,用意何在旁人并非看不出,而是不予计较罢了。 0832 辽东来使 除了在驸马这一番训斥中有所受教以外,谢安也感觉到驸马这一番话其实还有许多意味可咂摸。虽然语调不乏严厉,但也承认沈劲知错改错是对的,同样又不会让其他先前开口夸赞过沈劲的人而感觉到尴尬。 这仅仅只是寻常待人接物的一个细节而已,可是谢安越想越觉其中分寸微妙,想要把握得准实在不容易。而驸马在席中却是张口即来,可见这种待人接物的分寸把持,已经融入到品性中近乎本能。 有了这一点感悟,谢安才更加意识到驸马能够广受时誉,实在是名无幸至,也因此更加羡慕沈劲有这样一位兄长,姑且不论更大的才具气量之类,单纯此一类待人接物的小节上,便是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良师。 这一件事就此揭过,沈哲子摆摆手示意这四个少年入席。此时谢奕席中俱都是淮南同僚,且已经饮得上了面,而桓温到现在也还没有登楼过来,索性也不再另开一席,让这几人与广陵公陈逵一席。 陈逵年纪不大,爵位却高,反而不好安排人与他同席。原本同席的还有一个温放之,不过这小子却实在不耐烦与陈逵邻座无言,早已经混进了庾曼之那一堆里,剩下陈逵孤零零一个。这也是沈哲子比较看好的少年人之一,性格与谢安颇有相近,也是沉静有余的早熟少年,倒可以让这些同龄人们接触一下。 接下来再开宴,众人在席中宴饮谈论,话题自然离不开淮上的大捷。这件事情真的是谈论再多都不腻,对于未来的局势发展也能激发人无穷畅想。 尤其是武陵王,一直在拉着沈哲子询问这一场大战的起始细节,听到激动之处,便忍不住拍案叫好,情绪可谓激动。如此也显出这一位宗王是不乏用事建功之心,只可惜生不逢时,也难怪历史上桓温要因为忌惮其人而想要除之。有这样一位好武的宗王活跃在时局内,总是一个不稳定的因素。 沈哲子虽不至于要除掉武陵王,但一边应付的同时,也一边在考虑如果武陵王真的被派过江去,他这里该要如何对待。首先最重要的是绝不能将武陵王安排在前线,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安排在梁郡。正好沈哲子也打算将庾条调到淮南去,以主持稍后的互市事宜。 武陵王在梁郡,既能感受到一些金戈铁马的气息,而且凭着沈哲子在梁郡的经营基础,就算有人要假借武陵王之名位搞什么小动作,比如诸葛恢以武陵王师的身份安插一些青徐人家子弟过江,也不至于掀起什么风浪。 宴饮过半,又有人登楼来,乃是郗鉴的儿子郗愔。郗愔今次随着徐州报捷队伍年前便已经入都,因郗鉴功事而被任为散骑侍郎,但因年浅望低而拒任。 自家小舅子到场,庾曼之自然要起身表示一下,只是这会儿他也喝高了,摇摇晃晃站起来,发冠都垂到了脑后。郗愔看到这一幕后,脸色陡然变得异常难看,甚至不想搭理庾曼之,但又恐人前失礼,只能上前去略作礼问。 庾曼之倒不觉自己有多失态,实在是淮南禁酒,一群人久来不知酒味,过江后才得以畅饮,更不会因旁人眼望如何而有收敛。郗愔看他不顺眼,他对这小舅子也实在乏甚热情,摆摆手便又坐回席中。 虽然对自家姊夫诸多看不惯,但郗愔却不敢对沈哲子无礼,上前郑重礼见,然后才又道起同行还有一位特殊的客人,乃是辽地鲜卑慕容氏派来江东的使者。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生出几分兴趣,随着羯胡强敌被打退,石虎向北逃窜,南北交流消息也变得通畅起来。但是辽地毕竟偏远,即便是道路畅通,消息也很难这么快传递到江东来。 就算在淮南,沈哲子也只是知道鲜卑慕容廆去年死了,儿子们内讧,兼之还有其他几部鲜卑比如段氏之类趁火打劫。加上早前石虎在淮上与淮南军交战时,石勒又派了羯胡一部往北而去。如此也可以想见,辽地已经混乱成了什么模样。 所以,对于慕容氏所派来的使者,沈哲子兴趣倒是极大。虽然眼下他的触手不及辽地,单单收拾羯胡还需要很久的时间,但也不妨碍对辽地形势略有了解。而且等到海路航道建设起来之后,下一步也可以试着与辽地直接接触。 很快,慕容氏的使者便登上楼来,与众人猜测胡使粗鄙形象不同,乃是一个年在三十多岁,看起来斯文有礼的晋人。 其人上前一步,稍作自我介绍,众人才知此人不只是晋人,而且还非寻常寒士,其人名为封弈,出身则是渤海大宗封氏。 众人听到这里,神态多有不虞,与沈哲子共席而坐的武陵王司马晞已经忍不住冷哼道:“封某既为华夏冠带之属,如今却入于索虏,被发左衽,为虏酋驱用,抛弃祖宗于乡土,心能安否?”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忍不住叹息一声,你就算要去嘲讽别人,也要看看自己底子干不干净,说这样的话不是找不自在么。 果然,那封弈闻言后便将面色一肃:“客寄远乡,云何不苦?愚生则诸夏,长则边荒,未敢有一日安枕,日夜泣求深盼王师能够远上中国,扫荡诸逆,使义士……” 沈哲子抬起手来一摆,也不想看这个封弈再继续表演下去,便说道:“辽东慕容,虽为王臣,但却波涛横阻,少有入贡,因是时人多有不悉其人顺承王事。今者王业稍顿,贼虏横行,义士不能安养乡土,乃是天下共悲。封君以中原而入边凉,能教酋众以人伦,也是不负才用。” 那封弈听到这话,脸色才略有好转,继而又对沈哲子施礼道:“愚虽久居边地,但也多闻梁公之贤。尤其年前梁公举众阻逆淮上,连战连捷,贼臣季龙仓皇北逃,实在南北震荡,俱有欢腾。” “封君过誉了,失道之贼,势不能久,一时猖獗,矫以天命,自取灭亡。淮南之众不过身领王命,稍用人力罢了,我又何敢以此自美。在座自有王化诸贤胜我良多,来年王业归国,封君能闻者便不止一人。” 沈哲子随口应上一声,实在懒于无聊寒暄:“还未请教,封君今次入国所衔何命?我倒是听说如今辽地颇有纷扰,民不能安,实际是否一如传言?” 封弈闻言后便笑道:“诚如梁公所言,波涛横阻,音讯难通。传言多有谬误,实在不足深信。早前辽东公不寿,士民俱有哀痛,嫡嗣左贤王讳皝因恐负于王命,忍悲进位,以抚边地生民,一俟从容,即刻遣仆渡海入朝来告请命,不敢懈怠。”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便微微点头,算是对辽地目下的形势有了一个了解。慕容廆身死,这一点他是知道的,老家伙心气不低,早前还与郗鉴通过信,甚至于前年派人联系陶侃,想要求封为燕王。不过台辅诸公们也知道慕容家是个什么货色,又因为需要鲜卑慕容对羯国有所牵制,所以并未直接回绝,只是拖着拖死了慕容廆。 五胡除了同为胡虏身份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共同点就是同室操戈。当然这一点司马家也不遑多让,但就算慕容家只是有样学样,也绝对可以称得上是青出于蓝。 辽地那个地方,一句话可以概括那就是水浅王八多,遍地是大哥。单单鲜卑就有段氏、宇文、慕容,还有一个拓跋氏那是连鲜卑人都看不起的索头。 段氏在辽西,更近中原,汉化程度也更高,本来实力是最强的,不过窝里斗自己玩死了自己,段匹磾杀了刘琨,因而大失人望,兼之又与同族段末波内斗失败,投降石勒然后被杀。段家如今还剩一个段辽乃是段末波这一系,但较之全盛时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慕容廆是个人才,挑动段氏内斗,同时兼并诸多部落,慕容氏在其手上壮大起来,兼有辽东之地。其人死了之后,继位的慕容皝也不能压制诸兄弟,因是乱斗。 类似的场面,在慕容家屡屡上演,虽然建立的政权不少,那么大一块地盘掰来掰去,东南西北中发财几乎都要凑齐,就是没能胡上一把十三幺彻底统一北方。所以在这混乱世道中,慕容家政权真的是以量取胜,十六国名单摆出来简直吓人。 这个封弈的话表面意思可以当作放屁来听,如果辽东果真权力交接顺利,慕容皝反而不会匆忙往江东朝廷派遣使节,肯定是处境不妙所以想要获得一点道义上的助力。 如今鲜卑慕容氏还算晋室属臣,而且由于中原动荡,大量晋民涌入辽地,东晋朝廷虽然仍是偏安江表,但却已经是晋祚唯一传承。所以来自江东朝廷的正式任命册封,对于那些辽地晋民是有着不小号召力的。慕容家兄弟自己狗咬狗,左右都是一样货色,谁能获得江东朝廷的册封,自然对于那些晋民便有着更大号召力。 封弈见沈哲子目露沉吟思索之色,便又上前一步让随从呈上一个锦盒,说道:“梁公高贤勇烈之名,辽东亦是人尽皆知。愚使命而来,临行之前,辽东公幼子慕容霸因深慕驸马之名,特嘱愚将一礼奉赠梁公,以表仰慕之情。” 0833 假顺之贼 锦盒并不大,自有沈氏家人接过来打开摆在案上,盒子里摆放着两份白色兽毛编成的毦饰,即就是悬挂在兜鍪、兵器上的毛穗。 沈哲子垂眼一看,心内不免一乐,据说刘备挺喜欢这玩意,甚至还曾经自己亲自做,真假且不论,不过从工序上来看,倒是跟草鞋的编织过程颇有相似。 “辽东公幼子慕容霸亦是冲龄见贤,自然不敢比于梁公,因是深有钦慕。此白狼毦,乃是慕容小郎郊野亲猎,获毛自制,虽是鄙礼,寄意悠长,还望梁公不弃。” 封弈又上前说道。 沈哲子拿起那白狼毦把玩片刻,然后笑语道:“封君不必过谦,南北物产多有殊异,稀则为珍。或人或物,都可一论,辽野多白狼,边荒少苏武,人物有异,可谓一憾。来日封君离都之时,也可过府再来一叙,届时若是方便,请封君携归回赠。” 封弈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显出尴尬,这话的意思倒是跟早前武陵王讥言意思相近,礼是好礼,他这个人就马马虎虎了。言语中是能听得出这一位江东少年君侯对他是颇瞧不上眼,这难免让他有自尊受辱之感,但又不敢直接出言反驳。 他到江东来也有一段时间,深知这位驸马郡公在江东朝廷中的影响力,先前他敢面忤武陵王,但却不敢得罪了沈哲子,否则或将贻误主公大事,得不偿失。 既然感觉到自己不受欢迎,封弈也就不再久留,当即便告辞离开,沈哲子也无挽留之意,直接让人将之送下楼去。然后他又指着岸上那白狼毦对沈劲笑道:“那封弈所言慕容霸,乃是辽东慕容皝第五子,虽生于辽乡荒土,不受孝悌之教,但是冲幼能搏恶兽,可知不乏勇略,若是年长德渐,或可入拱称贤。若是德力不配,所害或要甚于世龙。或贤或奸,都是尔等同侪,持此自诫,不可懈怠。” 慕容霸便是慕容垂,在后世不乏拥趸。其人确有相当卓越的军事才能,平生未逢一败,但却越打越衰,前半生壮大前燕,而后又帮苻坚灭了母国,好不容易自立门户复国建起了后燕,结果又被自己扶植起来的的小兄弟拓跋珪将后燕干垮。 沈哲子也是不乏恶意揣测,大概这哥们到死自己都理不清楚这劳碌半生到底意义何在,难得后世还有那么多知心良友给他寻找许许多多的无奈和不得已,凭添许多悲情。所以说,一个好听的姓氏可以解决许多难题。如果慕容垂叫马垂又或石垂,注定会少了许多魅力。 沈劲上前来,拿过那白狼毦把玩片刻之后,转手递给旁边的谢安和新认识的陈逵,继而又对谢万和桓豁说道:“辽地既然多白狼,日后年长用事,咱们自去猎取,也都不必旁人馈赠。”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一笑,人的喜恶也是不好评说。他对慕容垂其人虽然整体评价不高,但也是充分认可其人才能,如果这话是旁人说出,他或要觉得对方是有几分年少轻狂、自不量力。但既然是自家兄弟,他便觉得沈劲勇气可嘉,值得鼓励。 驸马对那个辽东使者封弈的厌恶,在座众人都看得出来,因此引荐封弈入园的郗愔便有些不能淡定,壮着胆子略作辩解:“辽东公虽然治地边远,但也久承王命,不以边藩而自远于国,向年也多用命讨伐石逆,还是不宜外邦视之。” 听到郗愔这么说,在座也不乏人附和,虽然没有明言,但也是觉得驸马如此疏远慕容使者稍欠公允。 沈哲子对此只是微笑一声,不再多谈,人道主义的理智党,无论古今从来不乏,反正无论主张如何,付出代价的又不是他们,大可放言臧否。但是在沈哲子自己心里却很清楚,鲜卑慕容家是一个比羯胡石赵还更需要斩草除根的目标,只不过眼下势力分布所限,石赵还是一个需要优先对付的目标。 慕容家的悖逆是传承悠久,慕容廆那里刚刚在辽东有了一些局面,便要逼迫东晋朝廷封其为燕王。其子慕容皝恭顺没有几年,一俟解决了作乱的兄弟慕容仁并其他一些对手,便匆匆忙忙的自称燕王。 满门反骨,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谁用谁倒霉,如果说的卢妨主,那么慕容家的毒性要比的卢马还要凶恶得多,甚至就连他们自己的嫡亲兄弟都不能避免此害,否则不至于前后左右、东南西北凑出那么多燕国。旁人谁若以为能够凭着恩义人情折服其人,那也真是嫌自己命太长。 沈哲子虽然不说,席中自然有人忍不住,江虨开口说道:“慕容父子,远隔辽东,名为晋臣,向无益于社稷义举,不过窃号自肥之贼!前年慕容廆僭志已露,因趁苏、祖之乱,阴说荆州陶公,强请王号,身死未遂。其所恃者,无非羯国强盛,其以边蛮之众稍引兵压。然则如今,羯国精锐一战而丧于淮上,南北之势已有翻转。驸马以降,淮南王师枕戈待旦,北望故国。复兴之战,一触即发。如此盛态,永嘉以降所未有!故国自有王臣兴复,又何须仰于假顺伪名之贼!” 江虨此言,不可谓不声色俱厉。首先自然是承于他父亲江统《徙戎论》胡虏不可信的想法,其次也是因为身在淮南,对于天下大势的兴衰有着更清晰的认知,远非都内这些膏梁子弟可比。 有了江虨的发声,席中谈论又有转向,开始讨论起胡虏的问题。去年南北倾国对战,分出结果之后,那些胡虏们也并非全无反应。不独辽东慕容家,像是关中的羌族姚弋仲也暗遣使者入荆州,表示愿意归降东晋朝廷。陶侃一则年纪越大越谨慎,二则也并不觉得羌胡便可信,因此并没有自作主张的招降姚弋仲,而是将使者再送到建康来。 究竟接不接纳这些胡众的投降,江东朝廷也是众说纷纭,近来颇有争执。江东向来以晋祚正统而自居,本来四夷宾服乃是正常之事。 但问题是,那些胡众即便投降,凭如今江东的军事力量,也很难实际的去接收统治,但却要给予那些胡众以名爵旗号。胡众们便可以凭此旗号去招揽更多流亡之众,非但不会忠于晋祚,反而会给日后跃马中原埋下隐患。所以,这个问题也就一直在胶着,还未有定论。 不过在沈哲子看来,这个问题倒也没有什么辩论的必要,无论胡虏可不可信,都不值得在他们身上摆放什么寄望。未来究竟是要打杀还是要招降,都需要从实际情况和具体需求去考虑,实在不必过分拘泥于一论。身在这样的乱世,其实无论胡、汉,可信的都非人心归否,而是刀剑利否。 即便是要在人心上做文章,那也是为了军事而服务,抛开军事单论人心,已经是本末倒置。要知道就连石勒也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晋室良臣,以成都王司马颖的名义起兵讨伐东海王司马越。 宴席过半的时候,又有一个人意外到来,那就是沈云。 这小子登上楼来时,模样不乏狼狈,衣袍上脏污不堪,发髻也是凌乱,两眼里密布着血丝,行起来身躯都摇摇晃晃,状态可谓是极为不好。 “沈云貉你怎会如此?莫非都内还有斗胆凶徒竟敢惨虐我辈兄弟?” 看到沈云如此,庾曼之等人顿时一哄而上,纷纷询问道。 “唉……我、我真是多谢诸位良友怜惜,今次归都,实在命定遭劫……” 感受到庾曼之等人的关怀温暖,沈云已是忍不住掩面长叹,当即便悲悲切切将今次归家遭遇种种苛难一一道来。他今次归都,不乏志得意满、吐气扬眉,然而还没来得及夸耀,便被他老子沈宏带人擒拿下来关进小黑屋里,昼夜不断的灌输诗经春秋、义理大义。 “家父偶有懈怠,我才趁机遁出,否则将与友辈不能相见矣!” 言到伤心之处,沈云眼眶都变得通红,他虽然撞破窗户逃出了房间,但是沈公坊府邸实在是太大了,为了躲避家人们的围堵追截,他这一路可谓披荆斩棘,翻高墙、爬狗洞,历尽艰辛,才终于抵达沈园。身上如此狼狈,便是一路逃亡所致。 庾曼之等人听到这话,也忍不住连声嗟叹。为了逃避受业进学,居然付出如此艰辛的努力,简直让闻者都忍不住落泪,这已经不能称之厌学,而是一种情怀。 “往年相伴,只觉劣友可厌,今日重逢,才知相知可贵啊!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沈云拉着满脸醉态的谢奕手腕,不乏深情吟咏道,可见这段时间的疯狂灌输也非全无效果。 他在这里与一众损友滔滔不绝讲述自己的血泪史,浑然不知另一侧席上小广陵公陈逵已是一脸铁青。至于另一席上的郗愔在看到陈逵脸色转为难看后,忍不住痛饮一杯,吾道终于不孤! 0834 志在清中原 沈云的加入,让宴会气氛转为欢快一些。 其实沈家是个什么样的底色以及给人的印象,短期之内是很难扭转过来的,但这也并不足影响撼动沈家在时局中的权位。虽然沈哲子也希望自家能够增添一些文墨书香,但彻底转型则大可不必,所以他对沈云包括沈劲在内,是没有太高的学术素养要求。 至于家老们这种近乎自欺欺人的作法,说到底还是源于一种自卑,根本抓不住重点所在。如果要增加整个沈家的底蕴,单凭几句诗赋又或灌输一些经义是远远不足的。 在这方面沈哲子也有设想,等到未来在中原站稳脚跟,他将会组织一批人,以他家长兄沈峻为首,往凉州张氏那里进行一些学术交流。时下无论是东晋还是中原各地,在经义学术上的传承,其实都比不上河西之地。到时候发动一场河西之学归于中国的思潮运动,对于未来重构华夏精神面貌也是有着极大的帮助。 宴会直到结束,桓温都没登上楼来。其实关于桓温的近况,沈哲子也听一些在都的旧友们谈起过。 桓温服阕之后,历阳庾翼那里的确邀请桓温离都前往历阳投军任事,可是却被桓温给拒绝了。这一点也实在是各有各的无奈,当时正是南北战事最为胶着的时刻,都中物价也飙升至最高。桓家本就不是望族,作为家中唯一成年的丁男,桓温若是离都,只怕家计都将无以为继。 而且,当时的历阳还非第一前线,能够快速建功的机会本就不多。而且庾翼其人本就没有足够的自立,能够提供给桓温的帮助也很有限。为了一个并不算光明的前程而舍弃满门老小,桓温拒绝也就在情理之中。 当然作为忠烈之后,台中对桓温也非不管不顾,还是给桓温安排了一个四百石的掾属职位。当然,这个职位不可能是什么清贵之任,兼之台臣本就是清俭之位,起家卑品,俸给又不足养亲。这对颇有志向的桓温而言,实在有些无法接受,因而至今仍然是白身。 人事之际遇流转,也实在让人颇多嗟叹。在原本的历史上,桓温虽然少年失怙,但因为有着庾家的荫助扶持,过得也并不算艰难,尚主之后不久便出任琅琊内史这种近畿正印官长,其人平步青云,较之如今的沈哲子甚至都还要顺畅一些。 可是现在,庾亮不在了,庾翼能够提供的助力又不足。而桓家本身也并没有太过强力的亲旧,即便有所往来,也多集中其父桓彝一身,桓彝死后,交情自然就淡了。 沈哲子面对桓温这个人,其实是有一些复杂,不乏愧疚。他是不想见桓温长久蹉跎下去,也是希望能够帮一帮桓温。 今日桓温虽然入园,但却不来见他,想必心内也是不乏斗争。如今桓温能够求助者,实在不多,沈哲子算是一个。可问题是,淮南战将韩晃那是桓温不折不扣的杀父之仇人,如今也为沈哲子所包庇举用。即便不至于因此而生怨恨,但见面难免是有一些心结。 关于这一点,沈哲子也很清楚。但他想要拉桓温一把是一回事,举用韩晃又是另一回事,绝不会为了要化解与桓温之间的心结而放弃韩晃这个淮南骁勇战将,而且他也没有义务帮桓温去报什么杀父之仇。 和事佬如果做不好,那就容易弄巧成拙,反而激化矛盾。历史上王导在苏峻之乱后就做过这一类的事,结果自然是尴尬收场。 在沉吟半晌之后,沈哲子离席而起,让人将桓温请到一静室相见。彼此落座之后,桓温是有一些尴尬,沉默片刻后才说道:“我家三郎年浅,与贵府阿鹤小郎或有小争,还望梁公不要介怀。其实我家多受梁公照拂,否则家计都将……” “我请元子兄来见,倒不是要听这些。” 不待桓温讲完,沈哲子已经摆手说道:“世道错乱,人事难免会有诡异。家、国孰重,也实在不能一言胜辩。即便不言桓内史壮烈取义,我与元子兄也是布衣论交,毋须再言无谓之事。我知元子兄素来壮志,早年因于时哀,不得不喑声庭中。如今既已礼毕,显才虚置,未免可惜。” “我如今忝受人望,也希望旧友能共行超迈。不知元子兄对于日后之事,心内是否已有规划?你我幼来相识,元子兄大可不必怯情远我。”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桓温神态更显复杂,语调也有几分干涩:“梁、维周你仍深念旧情,实在让我惭愧。淮上群友辅国功烈,我心内真是羡慕万分。只是、只是……唉,我终究人伦之内,实在不能忘怀旧恨,或要辜负良友殷望……” 他听到沈哲子所言家国孰重,便知不会为了旧情而弃用韩晃,而他也绝不可能与杀父仇人共事一地,如果见到,那就一定要决一生死! 沈哲子默然片刻,而后伏案疾书,接连写了几份荐书,俱都推给桓温:“虽有同情,却无同境,我也不知何者安排对于元子兄才是最好。此处几种手书,或是荆州陶公,或是徐州郗公,另有中书、尚书、少府、光禄以及郡府,或为戎用,或为县首,宿卫、台任,都凭元子兄自决。” 桓温听到这话,眼色更显复杂,良久之后才对沈哲子拱手道:“穷猿困途,实在无暇多礼。维周今日助我,我必铭记怀内,决不辜负!” 说着,他视线在在几封书信上徘徊良久,最终还是选择了一份举荐他出任秣陵令的荐书。 沈哲子见状后,不免一叹。他之所以摆出这么多选择,也是想要试探桓温心意。如果桓温还是志在武事,选择荆徐,沈哲子手虽然没伸得那么远,但想要安排一下桓温,这一点面子还是有。 秣陵地处近畿,紧紧挨着建康,所以秣陵令虽然只是一县官长,但也是一个非常好的位置,也是颇受一些世家子弟瞩目。而且就任地方官长,是有一定便利可得,养家足够。活少钱多离家近,倒是很能解决桓温眼下的困境。 “如此,元子兄可归家稍作准备。旬日之后,应该会有消息。” 秣陵地近都南,本就是吴人汇聚所在,如果是别的郡县或许还要再卖一份人情,不过秣陵的话,沈哲子这里就可以直接做出决定。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沈园集会一直在持续着,虽然并没有再像以往那样有什么满城轰动的风雅胜景,但是因为主人如今不同以往,所以每天也都是宾客满楼。 沈哲子也并不是每日都在摘星楼一坐一天,今次归都,他还有太多事情要处理。比如召集商盟人家,商讨开辟海路的问题,至于这海路的起始点,直接就可以放在会稽钱塘江入海处,一则连接越来越兴旺的余杭舟市,二则北岸海盐县内还有沈家大片荒弃田产,三则还有数年前便已经开发、如今已经颇有规模的舟山群岛。 这方面的事务刚刚梳理出一个头绪,淮南众人的假期也即将结束,将要入台城备问,商议未来的淮南事务。所以在假期的最后一天,沈哲子才又拨冗来到沈园,对这一次集会进行一个收尾。 因为知道今天乃是沈园最后一场集会,所以都内凡有闲人,也都尽力出席,以求能在最后一天再获得些许表现机会。 沈哲子登上楼来,便见满座济济,除了一些往日都在楼上徘徊的相熟面孔之外,甚至就连素来少于交际、稍显木讷的太原王述都到来。 今日楼上也是热闹,沈哲子入席未久,便有人鼓噪开言,近来沈园集会诚然少长咸集,但是总欠缺一点文墨风骚。未来不知何年还会再有如此盛况,若不留下一些纪念供人传诵,实在难免有些遗憾。 其实讲到文墨诗赋,近来沈园也都多有涌出。比如早前江虨所拟一乐府杂诗,金陵子弟勿闲坐,世道古来重英雄,山河故土功业地,金戈铁马赴神州。虽然诗篇并不如何瑰丽,但却胜在应景,单单这一首杂诗便撩动诸多时人心弦,不甘于再留江表虚度年华。 沈哲子也打算日后便将这杂诗当作一个淮南军在江东征兵的口号,号召更多时人过江往北逐功。 言道诗赋之类,因为沈哲子没有新作,因而让人颇觉遗憾,今日终于等到驸马再次登楼,因而便不乏人强请驸马再拟新篇。 眼下这一层楼上在座过百人众,随着众人鼓噪而起,沈云也在席中颇为兴奋,摆手叫嚷道:“我来为阿兄击筑为奏!” “那我就吹笳和之!” 温放之同样不甘寂寞,丝毫不觉归都以来至今都不回家已经让他处境颇有危险。 时人多悉乐理,倒也不限士庶,有了人带头,席中又纷纷跃出数人,各择擅长乐器,摆出合奏架势。众人俱都退后腾出场地,甚至选出太原王濛这一丹青妙手准备泼墨挥毫,将今日盛况刻画下来。 沈哲子见状后便也不再推辞,迈步跃入场内,解下腰际佩剑弹铗一声,周遭乐声扬起,锵一声利剑已是出鞘,继而寒光飞挑:“世道崇虚久,王事久积案。志士歌南山,相问何时旦?四夷贼兵起,仓皇九州乱……” 此诗开篇,已有几分悲怆,乐声多有不协,但是随着沈哲子剑影舞动,渐渐又迎合上来:“奴踪满河洛,直割鸿沟半。舟中指可掬,城上骸争爨。草草苍生劫,悲声恨王衍!历数方未迁,王鼎避东南。秋风因时起,冠带思归叹。白沙堆甲戈,聚兵丹阳岸。感遇明主恩,颇高祖逖言。过江誓流水,志在清中原!拔剑击前柱,悲调不复弹……” 0835 环环相扣 沈哲子一首《咏怀》诗,很快便从沈园向整个都内传播开来,继而便在台内掀起了轩然大波。 这首诗格调如何暂且不论,可是内容上却实在让人不能淡然。整首诗除了沈哲子一直在宣扬的北伐建功以外,更重要的是开篇便批判了中朝那种崇玄务虚的风气,乃至于将神州陆沉、苍生遭劫的现状直接归罪为王衍这种清谈领袖的不作为。 南渡以来,时人对于中朝局面的崩溃并非没有反思,而持有沈哲子这种观点的也并不在少数,但只是局限在私底下的讨论。但是在政局中的主流观点,却避开了这方面的讨论,只是着眼于刘、石之悖逆,将这场浩劫定性为一场内乱,始终不承认两赵政权的独立性。 当然这种态度,看起来是比较硬气,但若究其根本,却是不乏无奈之选,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败,不愿承认对手的强大。而且更重要的是,对于中朝的错误非但没有足够的认识和修正,反而是变相的继承下来,甚至加以巩固。 之所以会如此,当然一方面是因为东晋朝廷本身就是中朝余孽残余,而且先天不足,需要维持中朝那种政治氛围以团结南渡侨门和江东土著,从而坐稳江东。 另一方面则就是琅琊王氏为首的青徐侨门本就是中朝那种氛围的得利者,南渡之后仍然占据高位,哪怕山河已经残破,为了维持原本的权位富贵,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以至于东晋的政治氛围一直都是记吃不记打,与中朝相比毫无起色,乃至于还要更加恶劣。 沈哲子这首诗,之所以能在台内引起轩然大波,自然是因为身份处境的不同。如果是此前,他即便是写了出来,语调更加尖锐激烈,也不会获得太多的关注,并不具备解读的价值,只会被当作一种牢骚。 可是随着淮上大捷之后,沈家本身已经奠定了内为执政、外掌方镇的局面,而沈哲子的人望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点。这一点从沈园集会就可以看得出来,以往虽然规模动静都不小,但也只被视作一次年轻人们之间的联谊而已。可是今次沈园的集会,却已经被时人当作一场争取上进机会的盛会。 政治斗争,大体可以分为几类。 其一也是最为常见的,便是利益之争,名位高低,权柄大小,实利多寡。这一类斗争,其实无所谓对错,参与双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沈家早年的政治斗争,便一直致力于此,通过长达数年的努力和各种手段,终于撕开了侨门对于政治特权的垄断,挤进了江东政权的最核心。 第二种便是路线之争,或可称为道义之争。这一类斗争已经不再执着于私利,而是希望自己的主张能够成为国策来施行。是对是错暂且不论,最起码争执双方各自心内都是道义感十足,认为自己坚持是正确的。比如北宋年间的新旧党政,无论坚持者还是反对者,都有出于公义的考量。 还有一种最为恶劣的,则可以称是意气之争,我既不为自己的私利,也不为国家社稷的兴衰,单纯就是看你不顺眼,所以一定要搞死你。这看起来不像是政治人物的思维方式,但事实上类似的斗争屡有上演,尤其是完全文官执政的年代,无论是利益还是道义之争,最后都很有可能向此演变。 沈哲子一路咬紧琅琊王氏不松口,并不再是利益之争,而是对旧有路线的批判。王导等王氏族人,虽然表面上退出了实际的施政决策,但是所留下来的影响却仍根深蒂固。只要这个影响还存在着,那么无论王导下不下台,在位者何人,对局面的限制便始终存在着。 沈哲子也清楚得很,他如今的时誉如此之高,除了本身的功业和沈家的权势影响之外,也不乏人私下里推波助澜,想要将他捧杀。与其在最风光的时候选择喑声而处,韬光养晦,他索性选择一个更大的挑战目标。 沈园的《咏怀》诗是一个信号,当沈哲子在沈园诵诗之后,建康城许多集会场合里,几乎同一时间出现了对于王衍等中朝执政的批判声,甚至坊间直接开始上演早年石勒排墙埋杀中朝公卿以及王衍劝说石勒称帝等有关的剧目。至于王衍狡兔三窟之类的黑材料,更是在第一时间迅速在都内扩散! 如此浩大之风波,自然第一时间传入台城,台城之内也是一片哗然。早前不乏人冷眼旁观沈园集会,甚至不乏人暗鄙沈维周其人,虽然功大名高,但却仍然只是执迷于惑众邀宠此类小术,格局气量实在有欠。当这一场风波掀起后,倏忽间便成燎原之势,实在令人猝不及防。 中书令褚翜匆匆将参与沈园之会的儿子褚希召回,详细询问宴会种种,以及当时在场众人的反应。 褚希便也一五一十道出,不敢有所遗漏“当时席中也有驳于沈维周者,清谈养性,非是衰声,强秦暴起,扫灭六国,盛极一时但却二世而斩,其时未有玄声,该要罪谁?大运自有兴废,岂必二三子之罪!” 褚翜听到这里,眸光闪了一闪,继而又问道:“沈维周是如何回答?” “沈维周言道,居安思危,有备无患。王夷甫其人居其位而不敬于业,守其职而不尽于责,任其事而不劳于思,负其誉而不惠于众,无德而禄,因是而殃。一人失德,则天下衰。燕巢幕上,其罪难辞!” 褚希原原本本回答道。 褚翜听完后,神态略有沉思,又过片刻之后,才又望向儿子:“你既然身临此会,心内可有思得?” “儿、儿子觉得,沈维周言虽有厉,但并无悖义。神州陆沉,王夷甫之辈,也、也确是难辞其咎……” 褚希一边打量着父亲的神态,一边小心翼翼说道。 褚翜闻言后,嘴角泛起一丝笑容,只是略显苦涩,他抚着儿子发顶,感慨说道:“若是我儿能得沈维周一二,父辈毋须长忧。” 他这一番感慨,心情可谓复杂,其实中朝王夷甫之流是是非非,虽无公论,但却自在人心。沈维周这一番看法,算不上什么真知灼见。而这一场风波,内容如何还是次要,最重要还是选择的时机。 褚翜还是小看了沈家尤其是沈维周其人的格局,原本他以为凭着司马勋之事将王导逼出台城,从而让沈家取得执政之位已经是沈家这一阶段最高目标。所以他近来一直都在思忖淮南有关的事宜,因为这是接下来争执的重点所在。 虽然沈维周再归淮南主持北上已经渐成定局,但是具体到职权划分以及政令行使、军务安排方面等细节,还有太多文章可做。褚翜本身便有曾在豫南、淮上用事的经历,再连结一部分时局内的豫州侨门,未必不能以乡眷为理由从沈维周口内略作夺食。 可是沈维周突然在这时候发动对王衍其人乃至于整个琅琊王氏的声望打击,则就打乱了褚翜的步骤,让他陷入两难之境。 江东朝廷以越府为基础,而琅琊王氏便是越府中最为醒目的标签。沈维周明面上在打击王衍,实际上则是在发动一场去越府化的改革,所以整个青徐侨门或多或少都要遭受波及。 豫州侨门虽然不乏在越府任事,但绝对比不上青徐侨门几乎合宗合乡的在越府任事那种规模,所以在南渡之初,豫州人家便一直处在弱势之中。虽然青徐侨门包括琅琊王氏近年来屡受打击,但仍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对其继续进行追击,也是符合豫州人的利益。 最起码,在这一场风波中能够将更多的青徐人家踢出局外,自然相应的会有更多豫州人家登上位置。甚至于就连褚翜眼下都在犹豫是要继续夺食淮南,还是顺势巩固中枢势位。至于那些不在位的人家,等待登场早已望眼欲穿,可想而知会作何选择。 当然,沈维周发动时机之巧妙还在于,眼下正是王导被逼出台城,青徐人家自己内部也在进行调整的空当,根本不可能团结起来以一个整体的面目来应对这一场风波。 似乎是为了印证褚翜的猜测,他这里还在沉思,派出查探消息的属官已经匆匆返回,告知诸葛恢刚才不久告病离台归家,摆明是不想搀和这一件事。诸葛恢选择回避,看起来是有点不识大体,罔顾青徐侨门整体利益,但是同殿为臣日久,褚翜也是深知诸葛恢所面对的困境,说到底还是对王导心存畏惧。 王导手段如何,时局中没有人不清楚。诸葛恢如果要为了青徐侨门整体利益而硬撼沈氏,那么难免会给予王导复起的机会。王导如果一旦重归台城,未必会直接与沈家针锋相对,反而极有可能回过头来将诸葛恢这个青徐侨门的备选给踢走。 是牺牲自己成全大家,还是首先保全自己不受所害?很明显,诸葛恢选择了后者。 如今青徐人家,有相当一部分是唯诸葛恢马首是瞻,诸葛恢一旦退缩,其他人家就算想要反对,也完全没有什么凝聚力,注定是要输上这一场! 现在想来,沈家父子环环相扣,每进一步,人或以为这是他们的最终目标,然而很快就会发现这仅仅只是在为下一步而做铺垫。原本褚翜这里是已经决定要在淮南问题上跟沈维周争一争,可是突然又出来青徐侨门这一个目标,如果放弃,实在可惜。 而且在褚翜看来,这或许还不是沈维周的最终目的,让青徐侨门自乱阵脚,吸引豫州人家前去扑食,接下来肯定还会再有出招! 0836 荆州可取 沈哲子当然技不止此,而且也绝没有适可而止的想法。 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整整十年之久,套用后世一句话,人生有几多个十年,最紧要活得痛快! 痛快与否,沈哲子倒不强求,可是过往这些年他真的少有畅怀,担心自己力量不足,担心东晋这个脆弱局面一触即溃,凡有所进俱都小心翼翼,留力三分。 终于苍天不负苦心,让他争取到眼下这样一个局面,在羯胡大军压境的情况下奋身而出,一举将奴国退至崩溃边沿。而在江东,随着这些年对琅琊王氏的频频出击,这些继承越府遗产的青徐门户颓态毕露,给了更多人得以上进的空间和机会。 他这一份《咏怀》诗便是一份檄文,让时人长久积郁的不满得以倾泻出来,让那些玄谈务虚之辈再无矫饰余地,让时人明白何者才是乱世唯一出路! 当然具体在实际上,下一步他就会整合淮上一战诸多资用消耗的资料名单呈送台中,要让台中给一个说法。不让他在淮南有割据之实可以,但这一笔一笔的账必须要算清楚!如果台中对此无计可施,那就不要怪他用自己的方法去解决这些问题。 围绕王衍等人的批判,沈哲子只是负责开一个头,其后过程除了对于世风的肃整之外,能够给青徐人家造成多么深刻的打击,又能给时局中人提供多少的位置,这都不是他关注的重点。因为他很清楚,未来他的功业重心只在中原,而对于江东,除了钱粮之外已无所求。 接下来台内必然会因为这一场风波而乱成一团,彼此纠缠争执。而沈哲子便可以凭着淮南这硕大的债务,将鼎仓从台城抽离出来,成为一个半独立的财政个体。钱粮方面得到自由,那么未来他能行到哪一步,只凭疆场搏杀!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本来是需要沈哲子率领淮南群僚入台,就淮南问题与台臣们进行实质性的交涉。可是由于沈园聚会这最后一天爆出这么大的风波,沈哲子也成为物议中心,出入不再从容,只能请老爹代劳。 如今台内也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对于淮南的关注反而成了次要问题。沈充在这方面执行力较之沈哲子都还要更高一些,很快沈哲子的本职便确定了一部分,西中郎将、假节这些都没有变,散职上加了一个散骑常侍,比原本的给事黄门侍郎提了一级,至于原来的淮南内史府则拔格成为都督府,以西中郎将都督淮南、梁郡、汝南、谯、陈、颍川六郡诸军事。 如此安排,其实就是将如今淮南、豫南等兵事覆盖区域独立出来化为一个单独的作战区。由此也可见台内对于沈哲子还是颇存限制之心,煞费苦心的划出这样一个都督府,也不愿正式承认、直接将沈哲子任命为豫州刺史。 虽然眼下豫州刺史还是庾怿,但庾怿将要做出调动这已经是一个明摆着的事情。所以在任命沈哲子担任豫州刺史这件事情上,其实并没有什么疑难。不过这种单纯的名号问题,沈哲子倒也并不纠结,他都督六郡军事,职权甚至还要高过此前庾怿担任的豫州刺史,而且大都督听起来也不错。 不过这一个方案,他还是没有接受,因为少了一个最重要的开府。如果不能开府,那么沈哲子在江北三镇中仍是最弱一方。当然他也不是要强跟陶侃、郗鉴等老资历去比,但是如果没有开府的话,未来兵入豫南,必然要面对许多招降纳俘的工作,他就没有一个相对独立完整的处理权,会凭添许多麻烦。 当然,沈哲子也清楚,以他这样的年纪要求开府,对于许多时局内老人而言是有些无法接受。但他也没有必要为了别人的情感接受与否,而去降低自己的要求标准。所以,开府这一项他是必须要拿到。 老爹还在台内与人纠缠,沈家却来了两个意外访客,一个是荆州陶侃的孙子陶弘,另一个则是此前有过接触的荆州属官裴融之。 这两人一路到来风尘仆仆,通过交谈之后沈哲子才知原来建康并非他们此行的目的地。陶弘新年之后不久奉大父陶侃之命离镇,第一站先到合肥,结果庾怿已经入都,继而又转向淮南,结果又扑了个空,兜了一个大圈才又转向建康,这才见到了沈哲子。 陶侃派陶弘到来,只是为了传达一个私人的意愿,那就是陶侃打算辞任归乡。 听到陶弘的转告,沈哲子脑海中霎时间涌出许多想法。其实陶侃去位这一件事,他心里也一直在惦记着,并且对此不乏想法。 虽然去年一战,淮南大放异彩,但那仅仅只是特殊情况的特例。若是言道实力最强,各镇仍然首推荆州。陶侃早达古稀之年,离任已经无可置疑,未来荆州归属何人,必然会极大影响整个江东的格局。正因为此事关系重大,根本没人敢于摆在明面上去讨论,即便有想法也都是私下里去努力。 沈哲子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陶侃应该会在今年的夏天去世。但是因为时局中有了他这样一个不确定因素,他也不敢再以自己所知去妄作判断,早前在镇中时,提醒身在江夏的谯王司马无忌关注这方面的消息,以求能在第一时间作出应对。 陶弘到来转告陶侃的口信,沈哲子一时间倒有些拿不清楚陶侃的意图。所以在安排这风尘仆仆的两人去休息之后,沈哲子即刻让家人入台将老爹和庾怿俱都请来。 过不多久,两人便联袂返回沈公坊。 “青雀,你所言傒狗有恙具体是何情况?” 入门之后,沈充便忙不迭开言,心情不可谓不激动。荆州的分量摆在那里,不要看沈家眼下风光无限,一旦荆州易主最终情况不利于沈家,那么情况也会瞬间急转直下。 当然他们父子也知,沈家如今已是如此声势,如果还敢露出丝毫对荆州的图谋,必会遭遇群起攻之,根本没有一点成功的希望。所以,对他们而言最好的情况便是荆州能够落于友方。 庾怿这会儿也是一脸的关切,此前他想接替虞潭出任护军府,结果被沈哲子以荆州为理由给劝阻,所以对于荆州他也是寄望良多。 “切勿先作闲言,小舅请取印信一用,速速通知历阳小舅扼守江途,隔绝东西消息,迟恐生变!” 沈哲子这会儿虽然还不确定陶侃到底意图为何,但却也知道荆州已经到了极为微妙的时刻,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判断荆州状况如何,而是要将东西消息渠道给掐断,掌握在自己手中。 庾怿听到这话,也是不敢怠慢,即刻伏案疾书,然后让沈氏家人迅速出都通知历阳的庾翼。 待到急信发出,沈哲子才道出陶弘到来的事情。沈充和庾怿听到之后,俱都皱眉沉思起来。 “还好还好,我还道陶公已经急病不寿……” 庾怿拍拍胸口,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是不乏失落。如果陶侃已经死了,他这里便可以正式发力争取荆州刺史之位。可是现在,仅仅只是派了一个孙子通知他有辞官意愿,可见其人仍是康健,或者以此试探各方态度而已。 沈充在听到这话后,则忍不住叹息一声:“寒士居显,实在不易。陶公乃是国之重勋,但是进退都有诸多顾虑。他肯使人传告,大概也是担心再为子孙积怨。” 陶侃执掌荆州包括江州,看似显赫,其实最无威胁。非但无害于人,反而还要担心去位后的哀荣和嗣传问题,也实在是这个时代的无奈。沈充倒是看得透彻,陶侃之所以派陶弘前来通知一声,也是担心去位之后有对荆州求而不得者会因此生怨,转而为难他的子孙,所以才要预先做出沟通,让对荆州有想法的人做出准备。 而且,早前被沈家拉拢着逼死了王舒,虽然顺利拿下江州,同时收复襄阳和打退羯胡强敌,但却将琅琊王氏等侨门彻底得罪,如果没有一点安排的话,很有可能身死之后子孙便要遭殃。 “如士居所言,看来陶公通信非为试探,而是心迹确凿。可是、可是,荆州分陕之重,我实在是没把握能获人望推举……” 庾怿听到这里,心情复又纠结起来,他虽然对荆州也很眼热,但也清楚自己不是时望之选。就算是得到了陶侃的通知早作准备,也实在没有笃定胜算,所以在沉默许久之后,他又望向沈哲子:“不如我先当豫州,暂代维周,维周则往荆州?淮上之役,维周你才器毕露,即便眼下不能直当分陕,也可先入襄阳,羁縻于众,累勋建事。届时士居在台,也可稍阻荆州人选。待到时机成熟,荆州自可纳入!” 沈哲子听到这话,自是哭笑不得,他倒也知道庾怿并非贪图他的淮南,毕竟淮南新创,跟荆州比起来一目了然。但这想法实在是有点不靠谱,凭他这个年纪资历,担任豫州刺史都备受阻挠,更何况荆州。如果让他在荆州蹉跎个三五年之久,那黄花菜都凉了。 “小舅不必颓言,荆州探囊可取,实在不必迟疑。” 讲到这里,沈哲子眸光晶亮,沉声道:“我在梁郡,尚有两千骑众,即日便可护送小舅向西。待到入镇,木已成舟,又何必再仰台命!”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席中两人脸色俱是一变,庾怿是没想到沈哲子这么大胆,如此重要之事居然还敢先斩后奏。而沈充在初时的惊愕之后,继而便满怀欣慰,充满了眼见青出于蓝的喜悦。 0837 向险而行 沈哲子提出这一个建议,并非偶发奇想,事实上在思考荆州问题的时候,他一直都有此类的打算。 江东这个政局,之所以一直错综复杂、纠缠不清,相当一部分原因就在于军权的分割。荆扬对抗,荆徐对抗,以及荆江对抗,四大门阀交替执政,无论哪一家都没有能够获得一个完整的军权,危难时或可求同存异、相忍为国,可一旦北面的压力稍有松懈,斗争又会成为主旋律。 庾怿担心不能遵循常规途径出掌荆州,这担心是很有道理的,但是原因主要还不是才具不配或是人望不高,而是由于如今整个江东的军权分配本身便已经渐有失衡,颇具隐患。 淮南新建之镇异军突起,因为背后有着几乎整个吴人群体为后盾,源源不断提供着资粮械用,而且在去年那场大战中大放异彩,即便是短期内力量还有不足,但是成长性之高却让人不能忽视。 至于徐州,由于本身便不能凝结成一个完整的整体,而且郗鉴在政治上的立场已经丢失,军事上更加渐有从属于淮南的趋向。所以如今的徐州,已经不再具备监视三吴的能力。 淮上大战之后,沈家在政治上屡奏凯歌,除了沈充父子都颇具人杰姿态之外,更重要的还是在于台内根本就没有了能够制衡、压制沈家的军权硬实力。这也是为什么沈哲子一定要在正式北伐作战之前解决掉江州王舒的最重要原因,只有如此,沈家在北面所投入的人力物力以及所取得的战果,才能最大程度转化为可以掌握的力量。 所以,未来荆州归于何人,便是决定未来江东时局走向的最重要事件。在这种情况下,不要说庾怿,哪怕是庾亮复生,只要不彻底和沈氏吴人一刀两断,都不可能获得台中公推出掌荆州。因为如今的荆州,已经成了能够制衡沈氏吴人的唯一希望所在! 沈哲子心里很清楚,如果按照台内决议的正式渠道,未来出掌荆州的必然会是与吴人关系不睦,乃至于仇视吴人的人家。只有这样,江东的政局才能再次恢复平衡,回到远有的轨道上来。 而沈哲子同样清楚的是,只要他还想获取北伐的主导权,就绝对不能容许此类情况发生,一定要让荆州成为友好一方。未来的江东,绝对不能再陷入内讧对耗的境地中。否则,淮上这一场大胜以及奴国大乱的绝佳良机,只会白白错失掉。 类似的局面,并不是没有。比如在原本历史上后来的淝水之战,虽然其后的北伐是取得一定成果,但是随着谢安发挥高风亮节的精神退出执政序列,终究没能彻底利用前秦崩溃的绝佳良机。 诚然从个人风骨而言,谢安其人是无可挑剔,但从政治层面而言,他的这一次退让可以说是间接造成了东晋朝廷的灭亡。当时的谢家,其实是有着整合荆扬军权的机会,因为淝水之战后不久桓家的掌门人桓冲便去世了,而谢家正是如日中天。但谢安终究没有摆脱“荆扬相衡,则天下平”的门阀执政思路,以三桓而治三州。 淝水之战后,前秦崩溃,诸胡纷争不休,北地流民大量南涌,边镇力量由此激增,继而酿生出司马家最后一次宗室弄权,太原王恭接连两次联络方镇起兵讨伐会稽王司马道子,而刘牢之这样战功赫赫的猛将也只能沦为斗争的筹码和牺牲品。桓玄起兵篡晋,同样是依靠当时雍州等地涌来的流民兵。 如今的南北形势,与淝水之战后不乏相似,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由于北地的动乱,流民的增加,北地各方镇必然会有一个实力增长期,所以一旦陷入内斗中,那么烈度也会极高,很有可能会有失控,致使后续的北伐计划再次中途夭折。 在这样的形势下,哪怕是利用非常手段,沈哲子也绝对不能容许荆州成为相恶的势力,要让江北几镇保持一致对外的基调。 当然,就算是通过正常途径,庾怿也是有可能出掌荆州的。毕竟如今豫州侨门渐有起色,而且庾家终究是皇太后母宗,庾怿出掌荆州,也是符合一定的政治逻辑,但前提是,庾怿必须要抛弃沈家这个旧日的盟友。 所以,沈哲子压根不给庾怿面对这个两难抉择的机会,直接提出武力夺取荆州。这样一个方案,无疑会增加庾怿本身需要面对的风险,所以关于这些,沈哲子也要跟庾怿讲清楚。 “陶公去位已定,荆州分陕之重,必然已入各家筹算之内,绝无容忍相让之情,短期未必能决。然则北地乱局已定,乃是各路王师勇进良机,若是荆州归属迟疑不决,边地形势须臾或将大变。非常时机,当行非常之策。若求速决,则必先下于城,而后内报于中。” 沈哲子首先讲了一下这么做的理由,庾怿听到这里后,也是不乏意动。 他本就是好为险谋之人,欠缺持重气度,否则当年也不至于为了阻止沈充作乱而自比于班定远,因此时誉不高。他也很清楚自己这一缺陷,想要获得台辅公认出掌荆州,机会实在渺茫,而且即便能成,也要耗时良多。 眼见庾怿张口欲言,沈哲子又说道:“此事干系重大,当中亦不乏风险。一则陶公虽然示好,但其人是否仍安于世,还在两可之间。荆州局面复杂,其中未必没有暗桩阴伏,若是陶公不在,小舅单身入镇,未免势单,难以御众。” 对荆州有图谋的,不只一家,比如褚翜便一早将堂弟褚季野派到了武昌担任太守。而琅琊王氏,在荆州其实也还有故旧存在着。沈哲子也实在不能确定陶侃眼下到底还在不在世,毕竟陶弘离镇辗转多日,即便是有消息,也已经是很久以前。 而且,沈哲子并不能肯定陶侃有没有给别的一方通报消息。所以,庾怿今次往荆州去是否安全,会否被人中途截杀,或者镇中遇刺,都是有可能的。就算是成功入镇,如果没有陶侃的配合,想要接掌军政事务也是非常困难。 除了人身安全之外,这么做政治风险也是极大:“今次险行,毕竟先于王命。所以即便入镇执掌,来日时议如何,台内将何以怨望小舅,都是长患。我虽然敢进险策,但究竟该要如何取舍,还要小舅深思啊。” 庾怿听到这话后,也是默然良久,过了好一会儿才自嘲一笑:“性命安危,又或时誉褒贬,于我而言都是小节。我自知非是时望之选,若是仰于台命,结果如何未可乐观。我非贪于分陕之重,若是纯以才量,即便旧任豫州都不乏勉强。但诚如维周所言,故年淮上大捷,正是王师勇进良机。若是内外还要执于名位之争,则实在辜负天命所佑。” “往年大兄执事,多累江东生民,此罪难有尽偿之想,唯以残生用命以慰于众,不敢怯弱苟安,只求不再辜负众愿。陶公旧勋彪炳,我是不敢狂言代之,但若能以愚蠢之质,平息江东名位争扰,我是绝对不能推辞!” 沈充听到这里,插口说道:“叔预不必为此悲声,生在此世,其实谁又不是勉强任劳?中朝不乏高贤,但却不敬于职,不诚于事,结果山河破碎,生民泣血。我辈纵非贤良,但却能有谨慎恪守之想,即便不能兴复社稷,但也能以旧态维持,百年之后,自有儿辈继力,夙愿终能达成!” 听到老爹不乏知心大哥的姿态宽慰庾怿,沈哲子嘴角颤了一颤,又继续说道:“小舅既然敢于择难而行,我自然不能坐视小舅孤力以搏。如今再留都下也是无聊,待到小舅西向,我也将快速归镇,整顿甲士,稍后跃进汝南,再望南阳,届时再有谯王引江夏之众呼应,两镇自能同于呼吸。到时共进于中原,纵有短困,不足长忧。” “能有维周助我,此行已有笃定之算。无论时人如何目我,若能大益社稷,我自然没有退缩之理!” 庾怿最终将心一横,断言说道。 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那么自然要从速发动。庾怿也需要召集一批亲信,所以匆匆离开沈家。沈哲子则快速命人通知梁郡之众往西转移,在都外与庾怿汇集。沈充也是不得安闲,在家跟儿子讨论一些细节之后,继而又返回台城斗志满满的与台中进行交涉。 庾怿离都西向,私自潜入荆州,此事若是披露出来,可以想见会在时局之内掀起多大的波澜。在这样的情况下,沈哲子也实在不能再在都中久留,再拖延下去未必还能从容离开,所以暂时放弃其他方面的要求,答应了武陵王前往梁郡,换取到诸葛恢方面支持,总算争取到了最重要的开府。 一俟职事议定之后,沈哲子甚至都来不及再留在都中主持分割鼎仓的事务,只能交由老爹代劳。等到沈云完婚之后,即刻拉起淮南一帮人众,近乎逃窜的过江北上。 0838 不肖子孙 武昌乃是大江中段重镇,春夏交替较之濒海似乎来的稍迟一些。 如今的武昌,乃是荆、江二州军政中心,因而两地人杰物华俱都萃集于此。尤其去年围绕襄阳的一场大战,虽然羯国主力主要投入在了淮中战场,但是荆州所面对的压力同样不小,羯国石生纠集十数万大军,围绕襄阳恶战数月,最终无功而返。 虽然这一场战事没有取得淮南战场那么亮眼的战绩,但是成功保住了襄阳这一重要的进望中原的门户,所以同样意义重大。如今大战早已经结束,原本集中在襄阳的各路人马也都次第归镇,只留下桓宣等几名战将坐镇残破襄阳。 身为荆州刺史,陶侃却没有来得及品味大战得胜的喜悦,很快便被忧虑所纠缠。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镇中开始流传一桩传闻,言道陶侃曾经夜有所梦,梦中肋生八翼飞而上天,天门九重飞渡其八,至于最后一重则被杖击坠地,折断左翼。 “妖言可憎!老子何夜为梦,何日又道于人,自己尚且不知,反倒疏远之众似是掌中数筹,知道的这么清楚!” 陶侃的脾气,并未因年迈而有所平和,每每念及此事,便要忍不住破口大骂,花白胡须因此飞舞凌乱,瞧去颇有几分气急败坏。 此时室内席中唯有一人恭坐便是陶侃的侄子陶臻,听到陶侃不乏愤懑之言,只是低下头来,不敢回应。他知陶侃之愤怒并不仅仅只是这颇多荒诞的流言,其实类似的流言早在王敦作乱被平定后,陶侃再次出任荆州刺史时便已经流出。无非时人暗鄙陶侃其人,认为他不是能够托以重任的人选,因而谣言构陷中伤。 陶侃心情不好的原因有很多,这一桩旧日谣言再在镇中流传出来只是原因之一罢了。陶臻作为陶家子辈中最贤,又官居南蛮校尉,乃是陶侃最重要的臂膀之一,对于这流言之下的暗潮涌动,其实也是有所察觉的。 早前陶侃出兵,联合其他几路方镇逼杀王舒,兼任江州刺史,当时便有风传言是陶侃打算自固权位,传之后嗣。其实对于叔父是否有此类打算,陶臻自己都拿不清,要知道荆江入手之后,陶侃之权势之高,江东已是无人可比,即便是有此类想法,也是人之常情。 但事情坏就坏在陶臻那几个堂兄弟一个比一个还要狂妄不知收敛,听到此类传言后非但不引以为戒而小心谨慎,反而一个个鹊幸无比,认为自己能够笃定接受父亲的权位,行事不免更加荒诞张扬。甚至于有的居然私下里去勾结荆州各路部将,暗许重利拉拢支持。 如此行为,简直就是愚不可及!要知道就连陶侃自己待在这样备受瞩目的位置上,都是战战兢兢,唯恐出错被人小题大作的中伤构陷。幸在这几人还没有蠢到家,首先接触的都是陶侃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部将,或是类似陶臻这种亲宗臂助,尚未喧闹得人尽皆知便被众将汇报给了陶侃。 陶侃得知之后自是大怒,他这些蠢物儿子们,个顶个的不让他省心。即便是他有此类想法,那也应该徐徐阴图,试探人意之后再作打算,这样直接找上门去问到当面,那么是让人答应还是不答应?摆明了就是在逼人要与陶家划清界线! 后续襄阳战场上,之所以没能集结众力打出一场类似淮南那种震惊世人的决战,其实也有着这方面的原因。众将或有忌惮,或有猜疑,宁肯各自为战,都不愿集结起来,唯恐被夺部曲人众,成为陶家诸子内斗争位的牺牲品。 儿子多了未必是福,尤其不成器的也多,对于那几个特别过分的儿子,陶侃恨不能收而杀之!如今这个形势,就算他此前真有类似的想法,但是众将已生离合之心,尤其一些反对者警觉已生,私下不乏勾连,已经不可再谋。像这样的旧日中伤谣言再次喧嚣尘上,便是一个很好的证明。 所以,为了能够平息众愿,表明自己的态度,襄阳战后不久,陶侃膝下诸子凡在镇中任职者,俱都被去职不用,全都弄巧成拙。 “儿辈俱是豚犬庸才,实在是难堪重用。家势未来若想安稳以继,还要多多仰仗彦遐看顾。” 陶侃讲起这话,心内颇多感慨,对于陶臻的才能和眼光,他是十分的信任。要知道他能有如今的名位,也是多亏了陶臻的帮忙。 陶家在东吴年代不入世族,中朝之后则更加式微。陶侃早年虽然也在注意结好名流,但其实收效甚微。他人生真正迎来转机,已是年过四十之后,当时中朝名臣刘弘坐镇荆州,恰逢义阳蛮族张昌作乱,陶侃被刘弘招至麾下,才终于得以领兵作战,展现出非凡的军事才能,并且在其后的陈敏作乱中,得以出任举足轻重的江夏相。 然而好景不长,过了没多久,陶侃的恩主刘弘便去世,而陶侃也因丧母而不得不离职服丧。等到他再次出山时,局势已经发生大变,当时琅琊王司马睿已经南渡,且与时任江州刺史的华轶不乏矛盾。 陶侃当时被华轶举用,然而他的侄子陶臻却认为华轶势不能久,背着陶侃私下里投靠了琅琊王司马睿,逼得陶侃不得不与华轶划清界线。事实证明,陶臻的选择是对的,假使当时没有陶臻私自决定,陶侃或许已经要给华轶陪葬,更不可能获得如今的权势名位! 陶侃自知家事如何,他以寒素身登高位,虽然过去这些年也不乏提携施恩,在镇中颇具人望,但是得罪的人也不少。一旦权位不在,极有可能会遭到打击报复,尤其诸子俱都顽劣,一个个不知忧为何物,他在世时尚可有旧情庇护,可是一旦不在了,很有可能便祸不远矣。 儿子们不堪寄望,所以陶侃也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陶臻身上。 陶臻听到这话后,也是不乏苦笑,叹息道:“叔父厚望寄我,我又怎么敢懈怠。我只是担心才庸力浅,未必能够……” 如今的陶臻,也早已经年过五旬,身为疆场厮杀的战将,这个年纪已经不小。事实上如今的陶臻也因陈年旧伤缠身,已经久久不上战场。他也不认为自己能够有幸活到叔父这个年纪,即便是用心关照,也未必还能关照多久。更何况,如今的江东已经有了秩序,他也很难再获得叔父这样的权位荣誉。凭他那些堂兄弟们的作死能力,来日就算他想要关照,也很可能力有不逮。 陶侃听到这话后,又是长久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儿,脸上才挤出一丝笑容:“以彦遐观之,来日入镇为继者,应是何人?” 如果能够猜到来日何人出掌荆州,并且做出应对准备,对于陶家日后也能略有关照。 陶臻闻言后沉吟片刻,而后便摇摇头:“实在看不出。” 倒也不是看不出,毕竟荆州如此重位,时局中够资格谋求的不过那寥寥几家而已,哪怕是胡乱去猜,猜中的几率也会很高。 “是啊,实在深恨我家无有貉儿之贤!” 陶侃闻言后也是一叹,类似的问题他与陶臻也曾谈论许久,都觉得沈哲子是一个不好猜度的变数。事实上从当下的局面来看,最有可能出掌荆州的乃是中书令褚翜。褚翜对荆州的关注由来已久,也毫不掩饰其人意图,更将堂弟褚裒派任武昌太守,可谓占尽先机。 但叔侄二人在商议良久之后,仍然觉得不能独押一注。以琅琊王氏为首的青徐侨门他们是不必想了,有了早前夺取江州之仇,青徐人家但凡有人出掌荆州,对陶家都不会手下留情。而且随着沈氏吴人对于琅琊王氏不遗余力的追打,他们能够胜出的机会实在渺茫。 当然吴人也不可能获得执掌荆州的机会,所以未来的荆州刺史,只能在豫州几家门户之间拣选。在这样的情况下,沈家早年与庾氏不遗余力的交好,便让人不得不感慨实在是一招妙棋,不至于彻底断绝了荆州的希望。 不过就算如此,陶侃也并不看好庾家。一则庾亮执政害国记忆犹新,二则庾怿也根本不具备庾亮的才能和人望。单单从对荆州的态度上,褚翜早已经先人一步的布局,可是庾怿却后知后觉,对于荆州根本就没有太多关注,以至于如今荆州镇内甚至不乏人根本不知庾怿何人。 之所以还要派人先通知一声,主要也是因为陶侃不想放弃与沈家的这一份旧情。无论来日何人出掌荆州,沈家有沈哲子这样一个希望所在,未来几十年安稳可期,陶家本就乏甚旧谊,更不能放弃这样一个难得的后援。 两人又闲聊一下时事,而后门下来报,言道武昌太守褚裒前来拜望。陶侃闻言后便叹息一声,吩咐陶臻先往内室,然后才命人将褚季野请入。 0839 誉大难当 很快,褚季野便出现在陶侃居室中,上前见礼居近入座,然后才又问道:“陶公今日体中何如?”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褚季野心内不乏羞赧。最近这段时间以来,他几乎每天都要来刺史府拜望,问上一句陶侃身体如何。原本位属上下级,又同在一城之内任事,每天拜望上官也都是礼节所在。 但是由于近来镇内时机和气氛都颇有微妙之处,褚季野这么殷勤来见,落在旁人眼中,难免会有几分窥望陶侃身体状况以伺机夺权的味道。而这也恰恰正是褚季野心内所想,如此发问就好像在问陶侃几时死,这难免让他心内颇有尴尬。 “老朽无能,却还要虚耗米粮供食。能食能眠,或还有日月可期。” 陶侃听到这问话,一时间也无甚好语气,无论何人每天被追着问身体如何,只怕都不会开心。尤其像是他这样的高龄老者,又身具高位,心思更加敏感。 听到这个回答,褚季野面色颇有窘迫,心内更觉尴尬,过片刻才又强笑一声说道:“陶公乃是国之勋臣,社稷柱石,又怎么能以寻常野叟自视。公能颐养长寿,便是荆州万众之幸!” “世道群贤林立,国事怎会独仰二三。我是自知衰老力竭,天命已可望见,季野不必以此慰我。” 稍作不满之后,陶侃才又长叹一声:“人之老矣,性厉厌众。纵有愠言,还望季野不要以此怨我。我如今这个年纪,已是筹数度日,诸君仍要强羁我于镇中,使我不能生归乡土,闲度余生,实在不能淡然。” 褚季野闻言后,神态更显尴尬。其实早在月前,陶侃便召见他言道将要去职,并且辞呈都已经备好,希望褚季野能够暂代职事,并代替他将辞呈送入台中,可谓去意已决。 但褚季野也是自有考量,其实早在他离开建康前来武昌赴任的时候,堂兄褚翜便已经暗嘱,荆州是势在必得,绝对不能落于旁人之手。陶侃这一表态,可谓正中下怀,但褚季野在三思之后,还是拒绝了暂代陶侃职事的建议,只是派人将辞呈快速往都内送去。 褚季野之所以有此决定,也是考虑诸多。 荆州作为分陕之重,无疑备受瞩目,有图谋者不独一家。如今他们已经占据了先发之势,褚季野在任上虽然不涉军事,但也多多结好荆州许多乡宗人家,私底下不乏交流沟通,其中相当一部分人也都表态乐见褚氏出掌荆州,局面可谓一片大好,先发优势明显。 在这样的情况下,褚季野如果自作主张,先于台命一步暂代陶侃的位置,落在时人眼中,难免有逼凌之嫌。而且荆镇虽大,内中各项人事关系也都错综复杂,以往陶侃凭着威望尚可暂时压制。 可是褚季野却不具备陶侃这样的人望,而且其年纪资历包括并无盛大旧勋,都不足以服众。如果他勉强代替陶侃,镇中或有人情骚动,乃至于心怀歹念者私下作乱,令得荆州大乱,那么一切的罪责自然都要他来背。届时非但他自己不能安稳,甚至还有可能连累堂兄不能入镇执掌荆州。 在形势一片大好的情况下,褚季野实在没有必要摆出一副急不可耐的姿态将陶侃逼走,转而自己还要承受不小的风险。最好的选择,莫过于维持当下的现状,等待台中批示而后堂堂正正的接掌荆州,内外才无非议攻讦。 褚季野也知道他来的这么殷勤,会让陶侃有所不满,兼之如今镇内都在关心陶侃去任和继任者的问题,也实在没有太多政事可论以扯开话题。彼此尴尬着再寒暄几句,而后褚季野才告辞退出。 等到褚季野离开之后,陶臻又从内室行出,便见陶侃望着褚季野离开的背影叹息道:“褚季野爱惜羽毛,偏重微末,誉大难当,纵有春秋,俱著皮里,不是大事当然之选。” 离开刺史府后,褚季野登车返回郡府,行至郡府门前,又见诸多车驾于此等待观望,便吩咐御者从侧门行入,避免与那些求告之人碰面。 待回到郡府刚刚入室坐定,门外又有一人阔步行入,乃是殷浩。殷浩早前被羁押于刺史府,褚季野几番向陶侃请告才被放出,由于至今仍是罪身,所以暂时以白身留在郡府内,帮助褚季野联络一些人情。 殷浩进了房间之后,面上不乏喜色,拿出一份求见名单摆在褚季野面前案上,笑语道:“今日又有镇中多家前来请见,其中不乏人望推崇名流,群情如此炽热,我觉得季野还是应该见上一见,方可合于众愿。” 褚季野听到这话后,眉头便微微一皱,说道:“陶公久镇荆土,深得士庶人望。虽因年迈思乡不堪久劳,但毕竟眼下还在镇内。我若此刻迎出广结众欢,人情难免会有偏失冷落,不是仁人之态啊。” 殷浩闻言后神态不免略有尴尬,继而便讪讪落座。过去这几年,与他而言实在太多不顺意,叔父身死于兵灾之中,而他也是获罪入监,蹉跎良久。说起来这一番倒霉,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陶侃施予,所以在他心目中,实在不觉得这老傒狗感受如何值得关心考虑。 不过眼下他尚是禁锢罪身,本身就做不了主,褚季野要讲这些人情,他如果还要力劝反而失了自己的气度。在席中默坐片刻后,他才又说道:“荆州终究纷扰之地,傒狗勉强居此不乏艰难。中书虽是人望之选,但毕竟久疏于边事。我倒是觉得,季野兄若能择乡贤长者厚问交谊,对于来日中书入治也是不乏裨益。” 这一个道理,褚季野当然也明白。虽然他家眼下优势已经明显,但别家也并非全无机会。所以他虽然没有即刻广结众好,但也在有意识的挑选一些人暗中联络,尤其大江向下沿线这一段的守将们,其中相当一部分都已经表态对他家支持。如此一来,便掌握住水路通道,一旦有什么异动,俱都能够及时察觉,从而快速作出应对。 殷浩这里表现出急功近利的一面,让他不免有些感慨,际遇变迁,人事考验,能够坚持本色的人实在太少。往年殷浩时誉尚要高于他,可是由于家势的倾颓,自身际遇的转恶,已经很难再保持往年那种恬淡心境。 其实将殷浩搭救出来之后,褚裒是打算将之引为臂膀之助,可是看到眼下殷浩的表现,便不免考虑自己这想法是否还可行。 正在这时候,门生突然匆匆来报,言道突然有大量骑众出现在北城城外,其众打着江夏相谯王司马无忌的旗号,且已经派人前往刺史府请求入见并驻营近郊。 褚季野听到这汇报后,初时倒也不以为意。陶侃将要离任的消息,在如今的荆州已经不算是什么秘密,因而许多郡县官长、各路部将近来也都频频赶来武昌拜望陶侃。江夏在荆州虽然有着半独立的地位,但也毕竟是荆州刺史所辖,谯王此刻赶来拜望上官也是情理应当。 可是殷浩在听到这话后,脸色却忍不住变了一变,稍作沉吟而后便沉声道:“谯王与沈维周颇有情契,能够出任江夏也是多赖沈氏力举。此刻入镇拜望,非是佳讯啊!” 褚季野闻言后便笑一笑:“沈维周本就时誉之选,谯王与之交好也不是什么怪异之事。话说回来,其人去年淮上力当奴国十数万众,兵危阻于淮上,也实在可以称得上是江东少辈楷模。若非杂务缠身,我都想亲往一见,盛赞其功!” 他如此赞扬沈维周,其中一方面也是在提醒殷浩不要被旧人仇恨蒙蔽双眼,反而失了公允之心。 殷浩倒是没有听出褚季野言中敲打之意,他心里已经对沈维周其人生出阴影,只觉得凡是与沈维周有关系的人事,俱都要打起精神来应对,因而还是劝告道:“微妙之时,能够存心谨慎总是无错。江夏之地本非寻常,谯王并无受命,但却私入请见,本就可疑,还是应该小心一些。” 褚季野虽然觉得殷浩的疑神疑鬼有些多余,但是这话也不乏道理,于是便又吩咐门生再出城去仔细窥望详情而后回报。至于他自己心里,其实也是不乏焦灼,虽然明知胜算极大,但一日未有结果,终究难免忐忑。 其实他自己也是不乏患得患失,陶侃的辞呈,早在一个多月前便已经往东送去。虽然眼下水道未至大汛时节,但也已经畅通许多,就算台命还未决出,算算时间的话,他堂兄褚翜的家信应该也在这几日内到达武昌。彼此能够取得联络,褚季野这里接下来该要怎么配合才会更有章法和信心。 家人离去未久很快便来回报,言道谯王已经在百数骑簇拥下进入了刺史府。褚季野在稍作沉吟之后,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再次由侧门行出前往刺史府。 此时的刺史府,较之上午来时森严许多。近日由于褚季野频频出入,所以今次到来也无甚阻滞,很快便被引到了陶侃的居室外,抬头看到廊下立着一人正是谯王,于是便行上前去,笑语说道:“谯王今次急归,公耶私耶?若非公事急迫,稍后我来联系一些镇中故人,稍作集会,略诉别情。” 谯王看了褚季野一眼,神态略有古怪,继而说道:“在公在私,未有定论。今次入镇,乃是护送远客。” 褚季野听到这话后,双眉微微一皱,而后又行几步,旋即便看到房间内正有一人与陶侃对坐谈话,他脚步不免加快,一直行到门前,终于看清楚来人面貌,顿时呆在了当场! 0840 法从陶公 房间中两人自然已经察觉到褚季野行过来,庾怿抬头望向陶侃,陶侃则递给他一个自便的眼神。 然后庾怿便从席中立起,迎向了褚季野笑语道:“久来不见,季野体中何如?” 听到庾怿这寒喧声,半靠在榻上的陶侃已经忍不住笑了出来,而褚季野脸色则陡然通红,再无往常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涵养,呼吸都顿时转为粗重起来,显然心情已经恶劣到了极点。 庾怿看到褚季野反应如此剧烈,一时间倒有一些错愕。他当然也知道自己突然出现在武昌,对对方而言实在是一个莫大的打击,但褚季野自来涵养著称,如此失态模样实在罕见。 “使君陡至武昌,不知可有台命在身?” 褚季野语调生硬干涩,到了眼下这一刻,他哪里还猜不到庾怿此行之目的,也是瞬间明白了为何至今都无都内消息,再听到庾怿这疑似讥讽之言,心内震撼与懊恼揉杂起来,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态度。 “或有或无,都非私论之事。季野且暂归所署,稍后自有传案通报。” 庾怿见褚季野态度恶劣,自然也立刻板起脸来。他所行一路也是思虑众多,明白褚季野身在武昌,乃是他此行需要解决的一个极大障碍,因而也是准备了几条应对策略。 褚季野听到这话后,脸色更差了几分,他很快便也明白眼下形势实在不宜与庾怿作什么意气之争,大步跨入门内,直接站在陶侃身前,沉声道:“陶公……” “季野不必多言,我与庾君尚有机要相授,你若有暇,也可在此旁听。” 陶侃摆摆手打断了褚季野的话,神态不喜不愠,自有一股威严弥漫。 褚季野听到这里,心绪已是沉落谷底。他又不蠢,怎么会猜不到那所谓机要是什么,更何况眼下最重要的并非商谈的内容,而是陶侃的态度,他愿意与庾怿商谈! 与其留在这里旁听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褚季野心知眼下最重要还是赶紧在第一时间将庾怿出现在武昌的消息传递出去,并且尽快恢复与建康的通信。他相信庾怿秘密至此,绝对没有什么台命在身,换言之庾怿已经坏了规矩,如果他再强阻纠缠,或许性命都将不保! 所以在听到这话后,褚季野飞快撤出,同时疾声道:“今日郡府尚有诸多乡贤入问,陶公若无所命,请允我告退!” 眼见褚季野快速退出,庾怿眸子微微一闪,继而望向正行过来的谯王,还没来得及开口吩咐,房内陶侃已经开口道:“老朽在镇,尚有几分薄力,毋须叔预穷迫。” 这话说的有几分直白,庾怿也知若要成事,还在于陶侃这个地主的态度如何,既然陶侃已经这么说,他就算想要拘押乃至于杀害褚季野,也是做不到。 所以庾怿在稍作沉吟后,才又行入房内,对陶侃笑语道:“险行心虚,倒让陶公见笑。” 陶侃听到这话后,心内蓦地一叹,庾怿这么说不啻于从侧面回应褚季野先前的问题,这是打蛇随棍上,赖上自己了。 “心虚倒是未必,盛气确是迫人啊!” 陶侃笑了一声,示意庾怿更往近前来,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庾怿突然出现在武昌,老实说就连陶侃都吓了一跳,当然早在他确定派出孙子陶弘的时候,便已经有所预见,只是觉得希望不大,也没想到庾怿竟然真的敢于如此行险。 要知道此行太多不可测的凶险了,首先自己还在不在镇,即便在镇心意又是如何,愿不愿意帮助庾怿?还有就算他愿意帮忙,庾怿又相不相信他还有稳定住局面的能力?就算是能够成事,接下来又该怎样解决台内反击以及汹涌人情? 诸多艰难,难以尽论,庾怿能否坐稳荆州,希望实在渺茫!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渺茫的机会,庾怿便果然出现在了荆州!老实说,对于这样冒险的行为,陶侃是实在不能认同。因为这本身就与他的性格相悖,他无论用兵还是做人,向来都求稳重,历次江东纷争动荡,他都能立于纷争的核心之外,这也是他能够长存于时局之内的原因之一。 所以说,如果从公心而论,陶侃并不认为庾怿是一个合适的继任者。荆州分陕之重,必须要有成熟稳重之人坐镇,庾怿显然不是这种人。 甚至于包括其身后呼之欲出的沈哲子,陶侃都是有些不能认同。这两人在豫州频频用事,不考虑大局,屡屡撩拨羯国,结果引得羯国几十万大军南来,各镇俱都陷入苦战,江东危在旦夕! 但不认同是一方面,陶侃又不得不佩服其人确有勇进犯险的资格,而且似有天命相助,就连奴主石勒都贡献性命来助其人成事。这当中的胆色、才具,以及运气,也实在令人恨不能以身代之。 今次荆州之行,看似仍然犯险,但是说实话,庾怿出现在武昌那一刻开始,无论陶侃是什么样的想法,都已经不再重要。庾怿是已经用行动来证明,他是愿意为了荆州而赌上身家性命,绝不相让。更何况这一件事,还是陶侃撩拨在先,他如果不能帮助庾家成事,那么很可能自己满门都要为此陪葬! 而且,任何事情都可两面来看。诚然从性格而言,他是比较认同褚季野那种谨慎,因为他也是这样的人。但是从感情上,他却明白褚季野这样的人不可深信,也很难以恩义去结交。 此前陶侃已经表态,希望褚季野能够暂代职任,但却被褚季野给拒绝了。一方面是因为谨慎,一方面也是出于礼貌。但抛开这些表面都不谈,实际上还是褚季野根本看不起他这个人,认为可以通过正常途径接受荆州,所以压根就不愿意承惠于陶侃,不愿意与陶家有太深的牵连。 所以,当褚季野拒绝陶侃的提议时,陶侃是深感屈辱的。他虽然位高权重,虽然旧勋卓著,但却仍然不入这些衣冠世族之眼,认为他没有资格就荆州继任问题做出什么表态和建议。 而庾怿则不然,其人犯险入镇,无论成或不成,大半希望都寄托在陶侃的身上。而且由于其人名位不正,未来想要稳定荆州局面,仍然要多多仰仗他的旧部,很难大刀阔斧的对荆州进行整顿。从这个方面而言,将子孙家业托付给庾怿这样的人,反而要比褚氏之流可靠得多。 就算陶侃自己会判断失误,但眼下就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摆在面前:哪怕在庾家最危难之际,沈家对其都是不离不弃。如果没有沈家的鼎力相助,单单苏峻作乱之后的一场清算,便足以将庾家打入万劫不复之地!哪怕庾家还有皇太后,还有温峤帮忙,如果庾亮还在世上,尚可维持一二,徐徐恢复,但庾怿则根本不具备这样的能力。 沈家尽力将庾家从颓败之中拉扯出来,由此也获得了惊人的回报。如果沈家仅仅只是一个单纯的南人门户,又或者单单只凭沈维周尚主这一条联系,是根本不可能获得如今时局中如此显赫的地位! 陶侃倒不奢望自家能够像沈氏那么显赫,毕竟他家子弟真是捆到一起都比不上沈维周其人一半。但若只是单纯的求一个安稳传承,他相信庾怿是能够满足的。 所以在稍作沉吟之后,陶侃便直接发问道:“叔预既已入镇,来日荆州将要何往,不知可有方略?” 庾怿听到这话,当即便打起精神来,正色说道:“怿自知才浅,不敢以取代自标,唯踵迹以行,法从陶公,不敢轻易。陶公在镇,此地生民俱都和谐有望,未有斧钺落处。唯如今南北之势已有转变,愚虽智不足御众,但亦不敢裹足自矜,襄阳即稳,稍后便将探望南阳,如此可与淮南并成共进之势……” 这一整套说辞,除了与沈充父子讨论总结之外,庾怿也有许多自己的规划,大体上内容便是整体保持陶侃的治理思路,先稳定住襄阳,继而徐徐前推。当然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对于陶家权位的保留,像是陶臻所担任的南蛮校尉,以及一些陶侃所提拔的旧将,职事俱都保留下来,不作更改。 其实未来将会如何,陶侃也不可能相信庾怿的一面之辞,他眼下本身就处于被动的地位,只是要探听一下庾怿其人的态度而已。庾怿如此表态,能够承认他在荆州这些年所建立的功业,已经让陶侃感到很满意了。 至于庾怿会否真的信守诺言,会否按捺不住爱冒险的这种性格而驱令荆州军犯险而进,这都不是陶侃能考虑的问题了,而是沈哲子这个鼓动庾怿争位的人需要面对和解决。 公事上谈论完毕之后,陶侃才又无奈的长叹一声:“身既已老,诸事都难勉强。愚家本是鱼粱之室,庭门多生孽子,素来薄于孝悌之教,如今其父尚在,还能略有包庇。若是来日有什么荒诞劣行,我是不敢央求能活法礼之外,只希望叔预能因今日之谊,法礼之内稍加关照。” 庾怿听到这话后,一时间反倒不知该要如何回答,他即便早先不知,沿途中也多听谯王言道陶家诸子许多不堪,如果不管不顾拍着胸脯答应下来,也实在有些亏心。 又思忖片刻,他才说道:“陶公毕生忠义,数有扶危烈事,此事南北俱知,举世共赞。重勋之家,自有长泽,若不能长存此世,则忠义生谬,人道悲怆。我虽然不是贤长高德,但同样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陶侃闻言后,便哈哈一笑,对庾怿说道:“我去意早生,仪仗、符节、军资、械用之类,俱已造册封存入库。既然叔预已经抵境,那也就无谓浪费时间,即刻便召集镇内同僚共作见证,库用俱付叔预。我也好早一日诸事解下,轻身归乡。” 0841 乡叟闲言 建康城乌衣巷,现在已经更名为乌衣坊,左近一片达官显贵府邸俱都囊括进来,面积较之早前扩大了一倍都不止。 虽然坊内住户增加许多,但是琅琊王氏的府邸在当中仍然还是最为醒目的。但正因为醒目,凡有兴衰,也都分外刺眼。 “郎主,厨下菜式备久,不知该要如何处置?” 房间中,老家人趋步上前,低声请示。 王导半卧榻上,看一眼空空如也的厅堂,神态慵懒之中不乏颓唐,不知该要如何回答老家人的请示。 前段时间,都内物议沸腾,或是抨击王夷甫等中朝执政失职,致使王业倾颓,社稷凋零,或是据理力争,认为天命兴衰,不该独罪二三,可谓纷争不休。在这样的情况下,琅琊王氏自然成为时议的焦点。虽然非议者众多,但是拥趸也是不少。 如今琅琊王氏直系中已经没有人立于朝堂,那些拥护者满腔愤懑无处倾诉,自然多来王氏走动,向王导倾诉自己的不满。所以前一段时间,王家也是宾客盈门,一反旧态。 然而就在前几天,荆州惊人变故,消息终于传入建康。颍川庾怿在没有台城授命的情况下,秘密抵达武昌,而荆州刺史陶侃也罔顾章法,直接将荆州事务尽付庾怿,正式辞任离乡。 这一则消息,不啻于惊天霹雳,小民或还不闻,但凡身在时局之内的人家,俱都为之震撼。自然的,前段时间都内所热议的话题陡然转向,围绕荆州归属的话题很快占据了时议的主流。再也没有人关注王夷甫其人是贤是奸,纷纷着眼于荆州之变给时局带来的巨大变量。 于是,原本宾客盈门的王家再次变得车马稀疏,无人问津,以至于家人遵循常例而备下的餐饮之类食材颇多剩余,挤压众多。 以琅琊王氏之基础,哪怕已经落魄,但这一类的消耗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可是王导长子王长豫在世时,生性节制省俭,如今其人虽然已经不再,但王导深念儿子德性,吩咐家中若有此类消耗俱都要呈报上来,所以家人不敢怠慢,遇到此类情况不敢自作主张,入见请问该要怎么处理那些剩余食材。 然而家人如此恭顺听命,并未让王导感到舒心,只是更加剧了他心内的烦闷。身立时局至今,其实或荣或衰,王导都可淡然视之,不会因此困扰。哪怕早前被沈氏吴人抓住把柄,为了保全王彬,他不得不辞任退出台城,王导都能平静的接受下来。 可是这一次,他实在不能淡然,因为这是第一次,他真真正正的感受到,如今的琅琊王氏的确已经退出了时局中,哪怕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琅琊王氏持何态度,已经不再是时人所关注的重点。 这种感觉,实在让王导无法淡定,尤其是那种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无奈感,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和无奈。对于沈维周其人,他是充满了重视。但是此前其人在沈园中发动对王衍的批判,在王导看来是有些不自量力的,不乏得意忘形和急功近利。 太尉立于中朝,绝非仅仅只是因为东海王,其人功过如何,也绝非永嘉之后的大难能够臧否定论。关于这一点,王导自问比沈维周理解更加深刻,王太尉作为中朝的一个标签人物,其意义不只在于功过得失,更在于中朝以降世家存身立世的一种规矩和传承。 王导承认沈家在时局中的突起的确是令人侧目,令人艳羡,但这仅仅只是一个个例罢了。沈维周想要凭借一家之个例,去撼动中朝以来的世家传统,实在是以小博大,自不量力。 王导心存此想,并不仅仅只是单纯的失意牢骚,而是长久以来对世道的洞悉。单纯从掌握的力量而言,沈氏吴人的确强大,强到就连琅琊王氏都不能匹敌。但沈维周想要凭此挑战一整个世道秩序,还是力有未逮。 所以,虽然从感情上王导接受不了时人对于王太尉的污蔑和批判,但这一现象并不能算是坏事,批判之声越大,便会激起世道越大的反弹。而他也可以利用这股反对的风潮,利用对手轻大意所犯下的错误,重新返回到时局之内。 可是荆州方面突然传来的变故,却让王导这一设想陡然腰斩。无论时议臧否如何,人总活在当下,荆州归属如何,关乎到时局内每一家的切身利害,所以很快,人们的注意力便发生转移,不再纠结于王太尉其人的功过,视线俱都投注到荆州,也直接将王导晾在了当场,甚至没有人来问一问王导对于荆州之事的看法如何。 老家人名为何安,算起来还是王导老母陪嫁才入了王氏家门,年龄比王导还要大了许多,所以王导对待其人也颇多客气,并不以寻常役使待之。 眼下厅内并无旁人,王导又不乏烦闷想要与人倾诉,他看了老家人一眼,突然问道:“如今江东局面,阿翁感受如何?” 那老家人何安听到这话后不免一愣,转而垂首道:“老叟日夜活在庭内,眼界不脱高墙,怎么敢妄言来为郎主解惑。” “主仆之间,厅室之内,又有什么说不得。” 王导闻言后便笑语一声,继而不乏期待的望向这个老家人。 那老家人见王导如此,沉吟良久之后才说道:“郎主既然有问,老奴也就试言。老叟难知外事,倒是多闻江东少贤沈驸马击破中原羯贼,来日王师将要勇进,诸多离乡之众,归乡或是有期……” 讲到这里,他见王导眉头略有皱起,便忙不迭闭上了嘴巴。王导察觉之后,便歉然一笑,示意老仆继续说。 “江东或能免于兵祸,但毕竟远乡。生民越老,越思故旧,每日最恐便是身葬异乡,不能生归故土。琅琊乡味乡情,日夜都有思念啊……” 讲到这里,老家人一脸神思之状,甚至忽略了王导其人神态变化。 而听到老家人这么说,王导一时间也是默然,久久难发一语。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得,虽胜有殃。但若三者俱得,又该不该去阻止?就算想要阻止,又能不能阻止得到? 0842 江州地重 荆州的消息传回建康之后,整个台城的气氛就变得空前压抑,台臣们出入之间,不乏道路以目,敢于在这时节高谈阔论者不多,甚至就连私底下的聚会都变少,担心被人误会私谋串联从而引祸于身。 类似的气氛已经许久没有出现,最近一次应该还是在前年方镇群起围攻江州王舒的时候。可就算是那时,气氛也完全不如当下这么紧张。毕竟,那时虽有兵乱,但还在可控制的范围内。 可是今次,虽然没有什么兵灾征兆,但荆州易主如此重大的消息,却仿佛一颗大石沉甸甸的压在时人心头,担心局面顷刻之间就会崩溃。 之所以会有如此人心惶惶的局面,诚然庾怿发之猝然是一方面,更重要的还是南渡以来一直致力于维持的荆扬或是荆徐相衡被彻底打破! 要知道,接替陶侃的庾怿和坐镇徐州的郗鉴乃是姻亲,虽然姻亲关系并不意味着能够同呼吸共命运,亲密无间,但只要有彼此联合的可能,于世道而言就是一个潜在的威胁。因为在如今的江东,还没有哪一股力量能够抗衡这两镇的联合。只要出现类似的情况,余者便再无辗转腾挪的余地。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乐见如此情况,毕竟庾家也是不乏拥趸,庾怿能够出掌荆州,不独意味着其家已经彻底走出了早年的颓唐,而且家势更进一步。而吴人们在有了团结自保奋争的意识后,对于这样一个结果也是不乏乐见,毕竟庾家也是友好一方,不会给吴人带来太大的压力。 但一旦人的身份地位不同,思想观念也会有所转变。庾怿出掌荆州后,是否还能保持如往年一样的态度,让人心内存疑。 总得来说,时局内众人还是悲观大于乐观。这自然也是因为庾怿本身就人望稍逊,人们并不认为他的能力可以驾驭住荆州这一分陕重镇。未来的江东走向如何,还是充满了变数。 当然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台内对于这一事件是何反应和态度。是激烈的反对抨击庾怿和陶侃这种私相授受的行为,还是要逆来顺受的承认这一局面? 所以,所有人俱都满怀焦虑的等待着六月朔日的大朝议,想要看一看台辅重臣们对此各自都是怎样的态度。 在这种焦虑的期盼中,朔日终于到来。 这一日天还未亮,台内所有两千石以上的台省官长们便都早早聚集在太极前殿外的侧室内,等待皇太后和皇帝临朝。 房间中气氛极为尴尬,台辅们俱都分开落座,哪怕是交情不错的也都不似往日一样聚在一起,彼此绝少交流,完全没有往日轻松随意的氛围。就连供奉饮食之类的内侍,出入之间俱都小心翼翼,唯恐弄出声响引人注目。 中书令褚翜坐在席中,脸色阴郁至极,几乎要渗出水来,眼睑低垂不望房中任何人,双拳暗握摆在膝上,两臂频频微颤。这算是情绪比较外露的一个,至于其他几个类似温峤、沈充、诸葛恢之类,神态俱是寡淡无味,实在看不出心内所想,颇有几分讳莫如深的味道。 朝议开始时间过去了已经将近大半刻钟,苑中仍无消息传来,台臣们不免更加焦躁,尤其褚翜更传来内侍低声训斥几句,遣之速往内苑探问。 又等待了一刻多钟,内侍匆匆入内传诏,言是皇太后微染小恙,今日便不出席朝议,请台辅们自往东堂议事论政。 听到这话后,整个殿堂内顿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衣袍摩擦声,许多台臣早已经受不了这种压抑气氛,趁着各自遐思的机会稍微调整一下坐姿。再观一众台辅们,褚翜脸色变得更加阴郁,而其他人表情则变得生动起来,尤其沈充,嘴角已经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如今少君当国,其本人意志如何完全可以忽略,而皇太后的态度便等同于皇帝的态度。虽然伤病不可预料,但国中发生这样大的事情,皇太后临朝称制,居然不见群臣,这态度实在意味悠长。 要知道,庾怿今次前往荆州乃是私自的行动,根本没有获得台城诏令首肯。这是最值得被诟病的地方,哪怕其人乃是皇太后母家嫡亲兄弟,皇太后一旦临朝,也不能不表态训斥,否则朝廷法度威严便是荡然无存。 可是皇太后在这样的时刻却选择避不见人,可见其人对于庾怿的作为是心内暗许的,因而拒绝表态。如此一来,台内就算还想以此议论庾怿的罪过,也不得不顾及皇太后的态度。假使皇太后与台内发生截然不同的声音,庾怿甚至可以反过头来指责台辅把持朝政,逼宫凌君! 当然,庾怿今次如此胆大妄为,也绝对不是皇太后一个默许态度就能够包庇纵容下来。皇太后本身也并没有压制内外群臣的能力,否则便不会用这种态度,大可以直接跳出来力挺庾怿,言是其人身领苑诏。 所以她对庾怿的支持也是有所保留,如果接下来事态发展不能尽如人意,那么这个病不好也得好。庾亮祸国在先,她是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力挺母宗执权的,顶多在立场上有所偏袒。 但就算是这一点偏袒,能够给庾怿提供的帮助已经极大。他最缺失的道义法度问题上已经有了些许优势,而在别的方面,除非台辅们众口一辞俱都反对庾怿,又或者实权方镇站出来表示对庾怿的不满,否则很难再将他逐出荆州。 台臣们各怀心思,再次转往东堂。这一次褚翜不再保持沉默,直接坐在了主持会议的席位上,同时直接抛出了几个大的议题。 首先第一桩,并没有直指如今的荆州,而是江州。如此一个提议,已经将他心内的愤懑不满完全显露出来。要知道江州与荆州本就可以视作一个问题,早前俱都是陶侃掌管,如今陶侃私自将庾怿安排为继任者,如果不论清楚荆州的事,江州也是不好讨论。 但如果要直接讨论荆州,则就不得不面对陶侃辞官的问题。陶侃的辞呈已经入了中书,当中还有推荐庾怿出任荆州刺史的建议,至于江州则请台内自决。 如果要正面回应,便要考虑陶侃的致仕荣誉问题,陶侃眼下乃是侍中、太尉,荆江刺史之外都督七州军事。一旦致仕,自然不能剥夺一切官职白身归乡。像是此前归乡的吴郡陆晔,如今仍是侍中、卫将军,而不乏狼狈姿态被赶出台城的王导,也仍挂着太傅的荣衔。如果按照常例,陶侃应该是以侍中、太尉致仕。 现在褚翜单取江州一点,余者却都不提,似乎是打算剥夺陶侃一应致仕荣耀,换言之则就是对陶侃这个人的彻底否定! 当然这也怪不得褚翜,在座众人虽然也有乐见庾怿出掌荆州,但是对于陶侃这种私相授受的作法也是多有不满。在他们看来,哪怕庾怿入镇强夺权柄,都比陶侃私自让位要更好接受一些。 所以当褚翜抛出这个议题的时候,席中已经不乏人准备要开言,既然有人先不守规矩,那么他们又何必拘泥于礼法流程,江州也是大镇,若能争取过来自然也是实际的好处。 “咳!” 众人还未开口,沈充已经自席中轻咳一声,继而视线环视场内一周,其他人尚不如何,但是许多三吴台臣则抬手将牍板一翻放在了面前案上,表示拒不讨论这个问题。 虽然吴人在如今的朝堂中仍然处于弱势,但位在两千石以上者也是多达七八人,再加上另外几个虽然不属于吴人,但与庾家亲厚的人,这些人如此表态,瞬间便令人侧目警惕。 褚翜看到这一幕,几是目眦尽裂,如果不是众目睽睽之下还要顾忌些许仪态,已经忍不住要将牍板劈头砸向沈充。但即便是有所顾忌,他放在膝上的拳头也是蓦地握紧,身在近畔者甚至都能听到指节作响。 褚翜深吸一口气,继而徐徐吐出,而后才转头望向陆玩,说道:“仆射江表人伦高选,于社稷每多嘉声建策,江州地重,须臾不可缺位,不知仆射对于江州所选可有荐声?” 陆玩低头似在思考什么颇为严肃的问题,褚翜发问后过了好一会儿才醒转过来,一脸凝重之色:“诚如中书所言,江州地重,其地安稳与否关乎社稷安宁,不可不慎重。宜广采内外时议,不可专听独断。幸在时下群贤并立朝野,各自都怀德念殷望,博议众论,自然不会让庸劣之选窃进侫用。” 褚翜还在做认真状倾听,可是陆玩讲到这里后便闭上了嘴,转而望向席中众人,一副信心十足又不乏欣慰的神情。见到这一幕,褚翜心中不免暗骂,老家伙怵不争先,自己递给他这么一个机会都不敢争论,难怪身负乡伦清誉,居然还要被沈家这样的土豪武宗压过一头,真是咎由自取! 0843 攻守兼备 虽然吴人们极度不配合,但褚翜担任执政数年之久,也绝对不是孤军奋战,所以很快便也不乏亲近之众开始认真讨论接任江州的人选,倒也推举出来几个人,资历和人望上俱都不乏可观。但是由于参与讨论的人实在太少,以至于渐渐要沦为自说自话的尴尬境地。 褚翜看一眼席中同样神色寡淡,一直保持沉默的诸葛恢,心内则是一叹,颇有几分悔意。早前都内的臧否议论,多有豫州人家抨击青徐侨门,已经渐渐闹出了真火。褚翜非但没有阻止,反而隐有推波助澜的举动。这让诸葛恢变得以为被动,所以在这一次的事情上,褚翜本就没有寄望诸葛恢会发声帮他。 想到这里,褚翜心内便不乏懊恼,今次他之所以如此受困,实在也是由于自己的摇摆和不坚定,什么都想干涉一下。既想插手淮南事务以笼络更多乡情人望,又想通过打击青徐人家来树立自己在中枢的权位,对于荆州这个筹谋已久的目标便难免有所疏忽,以至于为人所趁,将要落到一事无成! 其实如果不是自己太过举棋不定,本不至于如此。他知庾怿其人是急于恢复早年之家势,如果庾怿在都的时候,他能够与庾怿细作沟通,彼此坦诚相谈,用自己如今的位置来交换庾怿支持他出掌荆州,然后他再引用庾家其他几兄弟,彼此都能相得益彰,也能更加团结豫州乡人,成为时局内最重要的一股力量,逐渐将吴人从淮南排挤出去。 即便是沈维周其人因有大誉加身而不能轻动,但如果羽翼俱都剪除,其人即便留在淮南,也完全不足为患。 所以这一次褚翜真是输的不怨,一在于犹豫,取舍不定,二在于轻敌,并没有对庾怿给予足够的重视。如今摆在他面前的,已经不再是争不争荆州的问题,他对荆州有意图已是人尽皆知,结果临门一脚被别人登先,如果不能有所回敬,来日他在台内的位置或都要被动摇! 独调难久谈,眼见席内群臣对这一问题多有置若罔闻,那些参与讨论的人也都不乏讪讪之念,渐渐有收声之势。褚翜眉头不免皱的更严重,心内冷笑一声,既然都拒不表态,那他索性便直接定论。那些人要么再不表态,要么就承认这一事实!作为执掌诏命的中书令,他本就有这样的资格。 不过这时候,温峤终于开口发声了:“江州之地,老夫也曾居任。若言为继,我觉得钟彦胄应是一个良选。彦胄仁义礼智俱无所短,又有布政豫章之德,兼具乡望信重。” 温峤开口后,殿堂中尴尬气氛才有所缓解,余者也都纷纷加入讨论之中。其实钟雅本就是早前讨论中重点议论的人选,此时众人加入其中讨论,无疑更加让褚翜感到尴尬。不过他的愤懑自然不敢向温峤发泄,如今的温峤在台内,无论是资历、功勋还是名望,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既然诸位都盛赞推举钟彦胄,那么这件事便就此确定下来。” 说着,他示意中书侍郎将这一个结果录入册中,稍后呈送苑内批复。 这时候,沈充也终于表态道:“江州继任已定,是不是该要论一论陶士行致仕事宜?陶公乃是中兴元勋,海内人望所聚,南北世道俱崇,其人以老迈求退,台内应有诏命表彰。” “这是中肯之言。” 温峤闻言后便也点点头,继而便望向褚翜。 褚翜听到这话,眼角已是控制不住的频频颤动起来,他自然也知道想要将陶侃完全夺职,白身斥退是有些不现实。但被老家伙闪了这么重的一下,若只是轻轻揭过,实在于心不甘。 所以他便沉声道:“陶公旧勋诚然卓著,但既然台内要公允以褒忠义,还是要慎重以取,此事不可轻慢以决。稍后请太常并光禄主持此事,朝野诸贤也都可进言以论。” 他是明白陶侃犯了不小的忌讳,不独招惹自己的怨忿,所以是打算发动群众力量,要给陶侃一个难忘的教训。不过通过江州刺史的表态这一件事情上,他也察觉到结果未必能够如愿。 对于沈氏这一个暗中使坏阻挠的人家,褚翜也是不打算放过。所以接下来的一个议题,便是直接针对沈氏吴人了:“早年苏祖作乱,因于时宜,不得不分会稽等诸郡而立东扬州。如今时过境迁,东扬已撤,复归扬州。这也是天命庇佑,江东复归安康。然则早前毕竟两州并立,政令多有出入,训教也不乏差异。所以,我是建议台中各署再选数部从事,吩咐境中郡县,宣教厘政,采议巡风,以求诸郡尽快归于正轨。” 派遣台臣前往东南等几郡巡察检阅,这本来是早前王导在台城中时便与台辅们商议的举措,用以扫除沈氏吴人在地方的根基和影响力。只是当时东扬州虽然已经撤除,但是由于当时羯胡大军南下在即,整个江东都为即将到来的战事而战战兢兢,当时也不好直接发动以动摇到吴人备战之心。 眼下自然没有这种顾忌,而且也正好可以拿来用作打击沈氏在东南影响力的手段。 听到褚翜这么说,席中首先皱眉不满的还非沈充等吴人,而是诸葛恢。他如今担任扬州刺史,会稽等东南几郡按理说应该是他的地盘,虽然褚翜身为中书令提出这一个建议并不算越界,但问题是这应该是他用来制衡沈氏的一个手段,如果被褚翜借用去转而以台城为主导,而诸葛恢又没有录尚书事加衔而干涉台政的权力,那么他就被彻底晾在了一边! 诸葛恢虽然不满,但一时间倒也并不直接开口,毕竟这件事主要还是针对的沈充,所以很快便将视线投向沈充。 “中书此论,确是台省施政之急。早年我请撤任东扬州,便想谏言台内遣使巡望东南,只可惜当时贼众迫境,不能缓急俱施,拖延至今。东南不乏湿敝阴潮,籍章都难久存,如今再为,许多当时事实已经难作追究。但行总好过不行,而且要从急从速,若再拖沓而议,反会更加误事。” 褚翜如此建议,不啻于将手深入沈家东南根基之地去揪他家小辫子,众人都在猜测沈充该要如何阻挠,又该怎样反击。因而当听到他非但不阻止,反而一副急不可耐的语气,俱都大感诧异。虽然言辞中也不乏推诿搪塞,但这态度实在是出人意料。 “会稽之地,旧年我也居任。中兴之际,中宗不乏嘉言盛赞此乡乃是昔之关中,颇寄厚望。沈公留任经年,多有德政布施,如今更成江东钱粮荟萃所在。会稽丰,则江东富,则社稷安,因是重地,凡有举措不可不慎。即便是要遣使访政,也要细作商榷,该以何种绳墨臧否,不能稍有偏颇。” 眼见沈充主动开门揖盗,诸葛恢便有些不能淡定,他不反对遣使往会稽监察,但必须要保证自己的话语权。否则若是褚翜因门户私怨而乱搞,搅动东南形势,他也要遭受牵连。 褚翜听到这话后,对诸葛恢便更加不满。他之所以要如此做,就是为了打击以沈氏为首的一干盘踞东南而私肥的乡宗门户,结果沈充那里还没反对,诸葛恢反而跟他唱起了反调,实在是不识大体!难道他以为有沈家在,那些吴人门户们会全心敬奉他这个名义上的官长? 话虽如此,褚翜还是不得不回应诸葛恢的话,公布了几项监察评定那些地方郡县官长政绩的标准。这些也都是早前和王导议论时便曾言及的事情,不过褚翜又自作主张加了几条比较严苛的标准,他相信只要按照这个标准追查下去,东南几郡那些地方官长们肯定人人自危,没有几个是干净的。 除此之外,他也表态稍后要跟诸葛恢详谈此事,不会甩开诸葛恢单干的,到时候许多细节再仔细商榷。 眼见诸葛恢被褚翜暂时安抚住,沈充才又笑语道:“江东屡来多灾,其实政令失衡者又岂止东南一地,中书有宣明政教之伟念,实在是社稷之幸事。类似宣城、义兴……等地,早前多为兵乱波及,正该趁此良机,将台省政令宣告诸野。” 听到这里,众人才明白沈充那唯恐天下不乱的用心,这哪里是在忍让求和,分明是要将整个江东都拉下水! 一旦说出这话后,沈充便拍拍手,吩咐属官将许多卷宗都抬入堂内,分送诸公案头,里面便是各方郡县大量的卷宗记载,其中不乏恶政害民的记录,以显示出沈充此言绝对不是恶意攀咬、拉人下水,而是有理有据。 褚翜看到这一幕,脸庞顿时一黑,对沈充加倍的厌恶起来。他只是想借此来打击沈氏吴人,结果沈充摆出这架势是要逼着他整顿江东整体吏治啊!这可是王导在位都不能完成的艰巨任务! 但是被挤兑到这一步,褚翜也实在不能表现出软弱,否则将更加颜面无存。于是索性不再只局限于东南几郡,而是正式确定,台中择取二十名从事担任台使,分往各个州郡以监察评断地方官员政绩。这件事任务虽然艰巨,但如果能够受到成效,给褚翜带来的政治声望也是极大。 当然当中也不乏凶险,很有可能演变成交恶于众。所以褚翜也不再独独局限于中书主导,而是将事权分付各司,尤其将沈充、诸葛恢等人俱都拉入进来。到时候就算有什么风险,也要众人分担。 褚翜对沈氏的打击当然不止于此,政事手段的针对被沈充扩大成面向普罗大众的全面肃清。他这里还有一个手段,那就是直接针对航运、渡埭、税输等方面的彻查,这样一来,不独可以重建中枢权位,增加财赋来源,还能顺势将手插进鼎仓的运作中。同时,对沈家的针对也无可避免,任谁都知道沈家如今乃是东南最大地主,其家在吴兴等乡里私作渡埭比比皆是! 提出这一议题后,少府卿沈恪在席中开口发言:“台内广开财赋源头也是刻不容缓,早前鼎仓所涉不乏乡宗,淮上交战之际因于国危而捐输前线,虽是赤诚,但诸多积债也实在不能再久拖,否则乡人或将无以为食,江东都将民气大耗!” 另一侧度支尚书也举手发言,言道淮南一役诸多钱粮资货耗用的数目也都已经整编成册,希望台中能够度量给个说法,该要怎么偿支这些消耗。 褚翜听到这话后,一时间真是气急攻心,直接在席中怒视沈充。而沈充则冷笑一声,继而垂首不语。战争的时候,大家倒还其乐融融,乐见沈家毁家纾难。现在强敌告退,倒翻出来这么多的利益牵扯,不愿沈家越于雷池。 淮上一场大战,消耗乃是一个天文数字,哪怕把整个台城都卖了,也不能够尽偿。沈家突然亮出这样一个底牌,接下来的事情自然讨论不下去,只能不欢而散。 待到众人散去后,沈充行到若有所思的诸葛恢面前笑语道:“不知葛公稍后可有公务缠身?若是有暇,可否移步小聚?” 诸葛恢听到这话后略作沉吟,而后便点点头:“那就打扰沈公了。” 0844 梁郡新垦 梁郡与江东,虽是一江之隔,但是气候已经显出差异。具体在耕作方面,则就是早稻的种植和收割要比江东尤其是会稽等地晚了将近一个月。 当然田事劳作不同期,也不能完全归因于气候,环境以及政令的不同,也造成了民风的不尽相同。 “会稽等乡野,耕土多肥,而梁郡则是多腐。腐力过甚,则伤苗气,因则育秧之前还要再添工序,曝种晒塘都不可省……” 田垄之间,一名短褐麻衫、状似老农的中年人侃侃而谈,其人看似其貌不扬,但却是眼前这数百顷屯田区域的督守。他指着田中那些将要抽穗的禾苗,间或弯腰抓起一把田边湿土,讲到更细致处,不独将湿土从掌心里捻开,甚至捻起一点送入口中仔细咂摸,然后才吐出来,略作评价。 队伍中沈劲看到这一幕,隐隐有反胃作呕之感,但是看到前边的阿兄听得一脸专注,不时微微颔首,便将心头一点恶心之感强压下来,也更觉得阿兄实在是了不起,不独允文允武,就连这些耕桑技艺居然都了解颇多。 想起那督守尝土的认真表情,他也难免好奇,跃跃欲试,难道此乡土壤有种别趣甘甜?趁着旁人往前行的空当,抓起一点土来丢入口内,而后一股腐臭味道顿时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忍不住捂着胸口连连干呕。 众人听到动静,俱都转过头来,待见沈劲嘴角边沾着的泥巴,俱都忍不住莞尔。那督守见状,让人上前递上水囊给沈劲漱口,陪笑道:“土味自是腥恶,南北都无不同。当中或有微差,都是卑下老农鄙态品味。阿郎天性烂漫,但也实在不必如此。” 听到众人笑声,沈劲脸色顿时羞红一片。不过沈哲子倒也没斥责他,转过身来拂去他襟上湿土,笑语说道:“土味虽劣,但当中自有元气长蕴。人世百般滋味,俱从此中生出,坤势厚重,你能俯身试尝,这已经是向于德行了。” 沈劲听到这话后,顿时哼哼一声,真想将手里剩余一点湿土塞进阿兄口里,但终究还是不敢,就着禾塘洗了洗手,又漱口片刻,才又小跑着追了上去。 沈哲子看到这一幕,也是不乏欣慰,果然这小子就是欠蹂躏,临行之前哭爹喊娘的不肯跟随自己过江,被自己强带过来后郁闷了没几天,已经渐渐有所适应,开始接触学习,不再惹麻烦。 一行人在田间绕行片刻,那督守又讲解许多南北风物不同而后因地制宜的耕种技巧,沈哲子虽然听得很认真,但是说实话,完全听不懂。不过这倒也没什么,毕竟队伍中便有书吏悬臂疾书,将督守所言种种俱都抄录下来。 这当然也不是给沈哲子看的,近来他走访许多屯垦以及各类作坊,搜集这些第一线的生产技巧,准备编写一部汇集南北诸多耕桑工农技巧、类似《齐民要术》的农书。而这一套农书,便要作为未来培养生产人才的教科书。这些培养出来的人才不会作为劳动力使用,而是要作为基层劳动生产的组织者和管理者。毕竟,单单开蒙识字便已经算是这个年代水平不低的人才。 随着管辖的面积越大,沈哲子也越发感觉到即便有好的政令,也很难从上到下的贯彻到底。而且因为区域状况不同,很多政令也难做到面面俱到,如果允许地方郡县行政管理因地制宜,便会滋生积弊,腐败害民横生,反倒不如把这些变通的权力下放给第一线的生产组织者,但这又需要大量的基层人才。 沈哲子如今虽然已经有了开府征辟的权力,但也并不打算打破旧有的人才壁垒,大规模引用寒门人才。倒不是担心那些世族旧势力的反扑,而是因为一则寒门真的没有那么多人才备选,毕竟教育水平摆在那里,类似沈家这种早年已经是寒门中的翘楚,世族的备选,家族子弟水平也就那样。 二则眼下这个动荡年代,权力必然是要趋于集中,如此才能获得高效率,才能有足够的成长性和生存能力。大量引入寒门,如果确有其才还有才可用,但如果只是单求一个形式,反而会让统治秩序变得更加混乱。尤其这个年代所谓寒门人才,那也不可能是赤贫如洗门户能够大量涌出的,一旦获得了权力,必然会有一个向世族转变的欲求,揽权贪财并不逊于世族。 毕竟沈哲子自己就是通过这样的竞争,才得以脱颖而出,他觉得自己这种想法是有一定普遍性的。 所以沈哲子理想中的霸府构架,对于人才的招揽,是要保持足够大的覆盖面和流动性,同时给予人才足够的成长和发挥空间,这就够了,不必强求什么寒门纯良又或世族翘楚。 而对于这些赤贫的民户们,沈哲子也并不执着于给他们争取什么政治权益。一个阶层政治地位的提高,在于获得经济基础后自我意识的觉醒,从而主动去争取,而并不在于一两个敢为天下先的人善念施予。现在沈哲子能够做到的,只是能够给他们提供一个生产和生活的稳定环境。 当然现在整个淮南都督府,无论行政还是生产,一切都要建立在先军的前提下,所以思考什么权益问题,本就是一个奢侈概念,没有什么实用性。 在田中巡弋完毕,沈哲子不乏好奇问道:“吴乡已有下溪稻种,增产颇多,为何如今屯垦不见耕作?” 问出这个问题后,沈哲子便见那督守脸色颇显窘迫,便猜到自己是问了一个蠢问题。果然,那督守支支吾吾道出原因来,虽然吴乡已经育出一些高产稻种,但远远还称不上是成熟,而且种植条件极为苛刻,哪怕在吴兴等地,也仅仅只是小规模种植。至于江北这些屯田区,实在不敢冒险试种,要知道一旦出错,那就是耽误了一整季的收成,以军法论的话,是有可能杀头的! 督守本就是吴乡本家老人,沈哲子虽然自曝其短,倒也不觉尴尬,干笑两声后说道:“这也是一虑,不过眼下世道跃进,本就不必拘于旧法,凡可益于世道,都要试上一试。稍后让郡府批整一片田亩,转为试种南北新种。若有所得,以甲功计论。” 随行的梁郡官员们上前领命,并快速在手牍上记录下来。 耕田巡视完毕之后,一行人便返回这一处屯堡。这一处屯堡规模不小,男女成丁者超过千人,另有老幼合计一千三百余人。这样一个比例,也显示出世道残酷性,没有足够能力的老人和儿童,在这个乱世中存活下来的几率实在太低。 类似的屯堡,分布在江北、淮南广袤的郊野中。尤其在靠近涂中这一片区域,便多达近百个。其中近半数量,都是都督府直辖的籍丁,人数多达两万余户。其他则是合宗来投,又或本地的乡宗人家。如此一个在籍比例,已经足以令江东那些郡县官长羡慕到极点。 抵达屯堡之后,堡内早已经准备好了极富乡野趣致的餐食,甚至还有乡人采集自酿的果酒,味道虽然酸苦,但也是一种风味。沈哲子与一众随员们入席进餐,途中还有许多乡宗人家闻讯赶来拜望,又进献一些乡野所产的米肉之类。沈哲子便也将人留下来,一边进餐,一边询问一下乡中生活生产的状况。 虽然这些乡人们在沈哲子面前少有怨言,颇多溢美,但是从他们话中未尽之处,沈哲子也能略微总结出来一些,乡人们还是苦于劳役过重。 如今淮南都督府,财政框架已经初步搭建起来,也有了一些赋税相关的政令正在试行。其实在征税方面,没有什么好说的,无论古今,都是要用最小的行政成本,来获得最多的财赋收入。所以一个好的征税方法,必须要围绕着最稀缺的社会资源来构思。 如今的淮南,或者说如今整个天下,最稀缺的资源便是人力。至于土地,比比皆是,荒田连绵,所以地税根本无从谈起。淮南都督府军事当先,所以在籍生民多入军屯。至于那些坞壁乡宗,人口多少也实在不好清点,丁税也推行不易。 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对于那些不在掌握的人口,淮南都督府也就不在土地和人口上面动主意,而是以军用为理由,境内全面禁绝民渠、私埭。这样一来,一方面可以保证航道的畅通,以及维持水道的压力。另一方面,就是控制生产。 你坞壁建造得再怎么坚固,隐瞒了再多的丁力,总需要种田养活人口,既然要种田生产,那就必须要用水。现在淮南对私埭的禁绝,最高刑罚已经上升到斩首。所以已经很少再有乡宗坞壁敢于开掘河道,构筑私埭。 随着境内水利工程的逐渐完备,虽然小规模的耕种还可仰仗乡野山溪之类,但只要想扩大生产,就必须要仰仗官埭,赋税也就无可避免。而且越是乡基深厚的民户,对此依赖性便越高。 当然在水网密布的环境中,想要完全禁绝私埭也是不可能。但就连后世那么严密的征收监察制度,都不乏偷税漏税的例子。淮南本就需要大兴水利,顺便将之当作一个暂行收税制度,投入和产出的比例已经非常好。随着未来地方元气渐复,自然还会有新的手段补益。 淮南赋税征集倒是多样,可以捐输钱粮械物,也可以用劳力徭役来代替。而且如今从梁郡到淮南,都是大建之年,诸多工程等待上马,所以劳力方面自然就会变得沉重。 对于这一点,沈哲子也向乡人保证来日肯定会注意体恤民力,但更多的还是激励鼓舞,盛赞他们将一片百战废土建设成富饶之乡,来日子孙都将因此承惠,百世无穷。至于民力的使用方面,未来几年之内肯定都无收敛,不过随着控制范围扩大,可征集的民力增多,自然也就不必独劳一地人众。 一直到了傍晚时分,沈哲子才离开此处,在亲兵们护卫下返回梁郡。 0845 官民共营 沈哲子回到梁郡城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但仍有许多淮南属臣在郡公府等候。 入室换下行装之后,沈哲子才又转出与众人相见。此刻在席者,多为淮南政务属官,至于早前跟随入都的武将们,则早已经先一步返回寿春,整顿军队向豫南进发。 沈哲子五月初便已经离都过江,但却并没有继续北上,而是一直留在了梁郡。当然就近窥望都内纷争是一方面,也在等候荆州方面的最新消息。除此之外,便是要将梁郡等地政务构架重新调整一番,以应对接下来的变数。 梁郡虽然也建立起来两年之久,但是经营管理的模式却一直粗放简陋,未上轨道。一方面自然是因为战争的缘故,让人静不下心来认真经营地方,另一方面则是梁郡基础实在太过薄弱,如今总算有了一些规模。 未来的梁郡,必然会是台城插手淮南事务的一个重点。而沈哲子也有意将这一片区域打造为一个缓冲地带,所以趁着武陵王还未入郡,进行一些制度上的改革,也是积累一下相关方面的经验。将淮南政务属官们调来此处,存意上下共同成长。 说到底,他压根并不相信什么饱读经义便可德治地方,他更看重的还是技术性的行政官员。至于德治教化方面,他会组建一个独立于行政体系之外的宣传团队,彼此互无干涉。 中枢与方镇,虽然立场和视野都不相同,但若落实在地方上的控制权,需要争夺的无非钱粮人地而已。 沈哲子在巡视地方屯戍的同时,淮南这些属官们也没有闲着,对于梁郡各项资源进行了一个比较彻底的统计并造册。如今的梁郡,名义上下辖五个县治,但这只是字面上的数字,实际上眼下梁郡有效统治区域还只限于包括梁郡城所在的全椒、阜陵两县之地。至于其他的地方,倒也不是管理不到,而是太过荒凉,尚未建设起来。 沈哲子落座之后,纪友便递上近来所整理出的统计籍册。这籍册格式俱都是使用的早年沈家家业经营所用的那种表格,一来是沈哲子的阅读习惯,凡他在职之处,俱都推行这种记录方式,二来表格造册无论是登记填写还是审核起来,都清晰明确,不易涂抹。 钱粮一项,显示出梁郡的收支已经出现了盈余。虽然数额并不大,但这无疑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要知道梁郡创建以来不过只有两年多的时间,从一片废墟之土,既要大兴土木,又要招募安置游食流民,还要垦荒备战,居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出现盈余,哪怕是纪友等人亲自核算得出这样一个结果,都好像做梦一样不敢相信。 梁郡的收入多种多样,其中最大宗的便是民租地租。此前沈哲子便一直在推动手工工坊的发展,尤其是涂水周边并近江航渡附近,土地或是直接圈禁、或是与乡宗进行置换,将这些土地俱都收入过来集中开发。 在古代环境中,限制商贸发展最主要的原因便是物流成本,其次才是商品的产出。梁郡接连两位官长,无论是沈哲子还是庾条,对此都有深刻认识。梁郡地近江东几大商贸市场,无论京府还是建康,俱有水道直接勾连,所以天然便是诸多商品最适合的产地。 因为如此优越的地理条件,加之沈家在江东经济圈所拥有的号召力和影响力,当然会令大量商贾涌入。商品就近产地,单单节省出来的物流成本,便超过商品本身价值的数倍乃至数十倍。 当然最主要还是生产环境的改善,淮上大胜之后,梁郡彻底没有了兵灾隐患。所以在淮南大捷前后,梁郡这些工坊地租,价格飙升达十数倍。当然,梁郡荒土连绵,如果想要私下圈地生产,实在再简单不过。 可是,梁郡与江东交流的水陆通道,几乎尽在淮南都督府控制之内。生产了运不出,照样不能变现获利。而就算是能够小规模私运过江,同样还要面对市场的监察。无论是都中的鼎仓,还是京府的商盟,对于货品来源都有一定的控制权。来历不明的商品,极难抵达进入市场。 这是从生产到销售一整条线的监控,就算全部能够摆脱,那么所需要付出的成本之大,已经远远超过了正轨途径的成本。 所以说,无论任何经济组织,一旦构架起来,无论标榜多么高尚,其核心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欺行霸市。这一个道理,古今皆同。哪怕是后世一些以民主福利为名的工会组织,精髓同样在此,控制生产力,控制票源,你只要有了资源,就有话语权,有了话语权,便能兑现为利益。甚至就连一些纯福利机构,都需要竞争受惠群体,竞争募捐权。 沈哲子苦心打造的商贸体系,其威力已经逐渐显露出来,而且并不是通过政治权利来体现。当然,其存在的前提和保障还是沈家所拥有的权位和军队。否则,根本不会发展成这么大规模,早已经不知道被宰杀多少回了。 随着梁郡商品生产基地的规模成型,对于商贾的入场,也已经有了一个比较稳定的流程。首先想要获得资格,必须是商盟或隐爵成员,商盟是人脉途径,至于隐爵则就是缴纳准备金。其次想要正常生产,则就必须租用比例一半的淮南都督府籍民。 沈哲子也知道这些商贾敢于离乡经营产业,自然不可能是寻常人家,必然会有大量的荫户人丁。他也不奢望这些人全部使用淮南籍民,一半一半也是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比例。而且对于商贾,如果愿意将荫户转化为籍民,也都有多项福利褒扬,比如减免地租又或提供物运服务之类,算是拿钱买人。 这样一种模式,对于一些想要试水的商贾吸引力是巨大的。他们甚至什么都不用准备,只需要带来足够的钱财,就能在梁郡进行生产,工匠、场地、材料、运输乃至于销售途径一应俱全。而且随着淮南的经营和发展,还有最重要的边贸开市,未来的淮上才是一个较之江东还要更大的市场。 梁郡的财政收入不独于此,由于境中绝少民渠、私埭,仓储货栈之类也都属于郡府和都督府所有,只要有货品产出,无论是存储于仓,还是浮运水上,都会有源源不断的利润产出。 虽然收入不菲,但是开支也大。最大宗的军费暂且不提,单单境中各项基础建设,尤其对水道的维持和修葺,便是一个不能间断投入的无底洞。 水利自古以来便是一个怎么重视都不为过的大难题,许多兴盛一时的大一统朝代都在这方面栽了跟头。如今的淮南之所以能够维持经营,那是因为获利的仅仅只有淮南军一方,所以成本还能得到有效控制。 从梁郡的财政情况也能看出来,收入主要来自于对境外资财的涌入。这也是沈哲子急于将鼎仓拉到江北来的原因之一,许多更深刻的政令,以淮南都督府立场都不便去做,但是借助鼎仓则就没有这种问题。鼎仓是一个民资基础,但是官方经营,彼此互有制约,是一个非常合适的债券承销机构,能够大大加强民财募集规模和效率。 而且一旦鼎仓得以过江,沈哲子便可以将众多由梁郡郡府掌握的经济资源并入鼎仓中,削弱郡府对于市场的干预。到时候,无论何人担任梁郡太守,那也就坐享太平富足。就算有人想要再用江东那些旧方法大肆侵占土地人丁,但想要真正获利的话,还需要受到多方面的限制。 未来的梁郡,乃是淮南与江东朝廷的缓冲地,所以沈哲子致力于将之打造为一个官民共营的特区。至于更往北的淮南本镇和豫南等地,他便不会再与民分利,而是要由都督府完全占据主导的先军基地。所以从这方面而言,梁郡也是一个包装甜美的陷阱,一旦人、资受惑于此继续北上,那就是来得去不得,会深刻感受到乱世中那种铁血作风。 淮南的现状,沈哲子与一众属官们讨论良多,主要还是集中在管理制度化。在不刺痛台中的前提下,将一些商贸和民政规定以淮南都督府军令形式颁行确立。这样之后,未来谁想违禁,那就真要试一试沈哲子符令法剑利或不利! 对于法规的创制,沈哲子手下如今也有人才,那就是今次随同过江的江夏李充。李充这个人,意趣本就悖于世风,乃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刑名之徒。至于时下所言刑名,倒也并非完全是指的信奉法家义理的人,而是指的凡事讲规矩、讲法度,不循人情,少于变通,所以是一个颇有贬义的词。 其实任何受过后世现代生活熏陶的人,到了魏晋这种放达年代,都可称之刑名之类。尤其沈哲子这种务实的作风,更是不折不扣的刑名之徒。所以许多对他看不顺眼的时人私下对他不乏抨议,言道他也是跟庾亮一类,都是外则玄雅,内则刻薄,表里不一的人。 要请个假 RT,下边几句话,可能是牢骚,可能是抱怨,可能是感恩,也可能是倾诉……我们不曾面基,但是也可能有过神交的瞬间。。。 去年的时候,我还在忐忑于这本书最后是个什么结局,是值得一看还是一坨狗屎。不过现在,这一类的忐忑已经不多了,因为底色是个什么样子,基本上已经能够看清楚。我终究不是人民币,不能做到人见人爱,虽然惭愧,但也无愧,毕竟能力有限,难邀众宠。 首先还是要道歉,要对一些中途弃书的书友,我可能写了给人以遐想的开头,但却没能衔接上一个符合预期、让人欣慰的后续。一方面是见识有限,一方面是笔力有限。不能由始到终,是我一个不能释怀的遗憾。请相信我这一份遗憾一定要比你沉重得多,因为除了感情上的失落,我还要必须接受利益收入的损失。 其次则是感恩,感恩之余还要掺杂一丝钦佩。有的书友疑惑我是不是起点的新人,我的确是,所以又感恩又佩服一直追读至今的书友,你们纵容了一个初学者的所有错误,人道主义光辉在这一刻光芒万丈。。。 写到现在如果还要脱离书本身发什么感慨,那是我的不称职,都在书里,笑骂也罢,赞许也罢,我不会多一块肉或少一块肉,只希望读者能够畅快,无论是从书里得到还是从非议得到,我们幸在相识。我一直怀念刚来起点那段时间,所困惑不是或褒或贬,而是没有人看。所以到现在还记得一位书友,他的留言一开始用户名是一串数字,后来才改了名字。至于名字我也记得,但是不知道你希不希望我说出来,但我是记得你的,也感谢你每一次在书评区里出现。 写到现在,大半都是欣喜,但也有一二遗憾。最不能释怀的,是有几个书友,我确实令他们失望了,非议这本书如何,我还可以忍受,因为确实如此。但如果扩及到非议我的人品,的确不能淡然。因为这只是一本网文而已,无论你认可或不认可,不值得我为之赌上我的人品。但是很可惜,我们的汉语博大精深,微言大义,而且我又不能将我所有现实朋友拉到你面前来证明我人品的坚挺。 但事实上,我的人品的确不错,最起码很平和,很少跟人争到面红耳赤,从道德层面去贬低别人。因为我不是一个道德高尚的人,但也不算太差,我一直很怯于去伤害别人,无论是感情上还是肉体上。这也说明我的确有一些文青的毛病,可以把怂货说的这么文雅。但其实上升到人道主义,还是尊重一切有思想的生命,因为我们是平等的,我也是一个灵长类哺乳动物,见贤思齐。 其实我是不乏沾沾自喜,过去这一年多,也接触过挺多书友,其中有想法的很多。最开始的时候,我还经常劝他们,观点或思路扩展一下,已经完全可以支撑起一部网文的构架,可以试着开个坑,试一试总是没坏处的。但近来很少说,因为网文不是一蹴而就,不是内涵上,而是劳动量上,以及对人心理素质的考验。尤其是后者,到现在做不到淡然释怀,会感觉自己亏欠了很多人,感觉到自己的无力和渺小。 我是一个兼职作者,持续了一年多的写作,生活状态因此改变许多。但这不值得抱怨,认同之余主要是收入上的补偿,让人甘之若饴。如果再诉苦,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所以偶尔出现一些明显看盗版的书友,他们如果有什么质疑,我也希望自己能尽量解惑,因为这也是一种关注,要感谢。 但精力上的确有限,有时候很难兼顾。比如很多书友诟病的论述多,剧情和对话少,不从文笔技巧上推脱,其实只是一种偷懒取拙。因为有的观点和想法,如果通过剧情和对话表达的话,构思描写场景包括对话,要更加耗神。更何况我的对话描写,现在也不怯于承认,是逼装大了不好下台,完全口语化的话欠氛围,书面化的话要雕琢很久。所以很多时候,为了维持更新量,只能选择旁白论述。 最后再推荐一本小说,名字叫《刘备的日常》,是今天刷客户端发现的,我跟作者倒是没有面基的交情,但是看了开头两章,文笔感觉很清新。还有一本叫《明朝小官员》,对于这个书名比较诟病,不够霸气,但是作者的态度特别端正。 最后的最后,我都已经交心了,能不能拖一更?昨天三更砸键盘砸的手指头疼,虽然老夫聊发少年狂,但终究力不逮。一枝梨花压海棠,于看客是梦想,于梨花实在是犯贱,海棠越浇越娇艳,梨花频摇已半残。。。 0846 不死何为 李充其人,在刑法律令方面造诣浅薄,完全比不上杜赫那种家传律学深厚的人。但其人有一项天赋,那就是能够将模糊且不乏歧义矛盾的话语提炼成为清晰准确的条目。所以在席中旁听众人议论,很快便总结出来几十条律令条目,交由沈哲子并众人过目传阅。 当然,有了律令条目,该要如何执行监察也是一个问题。后世言及东晋,往往下意识将之视作一个世族无法无天的时代。当然某种程度上而言是这样,但其实东晋朝廷的法令还是比较完备,主要继承了中朝的《泰始律》。 泰始律乃是司马昭时期便开始编纂,避免了秦律过苛、汉律过繁的旧弊,在古代漫长的法制建设过程中是有着很大意义。当然,再好的律令如果执行不到位,那也只能是满牍空文,无甚意义。 在执行律令方面,沈哲子今次归都也挑选了一个可用之才,其人也在席中,名为山遐,乃是竹林七贤中山涛的孙子。 南渡之后,侨门世家多有衰落,河内山氏也不例外。而山遐其人,性格又颇有几分乖戾暴躁,并无祖辈那种玄雅名士做派,所以自然无甚清誉,多受冷眼。兼之其父山简当年在世时,华轶与琅琊王司马睿爆发内讧,山简又没有坚定立在江东一方,没有给子辈留下什么遗泽。因而山简虽然年近四旬,但在江东一直没有担任什么显任职事。 沈哲子之所以留意山遐这个人,还是由于琅琊太妃山氏的推荐。老实说,对于山遐这个人,他印象非常不好。侨人多有鄙视南人的传统,虽然随着沈哲子的崛起,在他周围这种风气已经有所收敛。但仍然不乏侨人固执己见,对南人态度一直很恶劣,山遐便属此流。 在准备接纳山遐之前,沈哲子也让人搜集一些早前其人在台内上奏的文书卷宗之类,字里行间对于南人尤其是吴人可谓恶意满满,数次建议要以类似土断的形式以打击吴人乡宗势力,否则社稷便难久安于江东。其中一些对吴人的贬低之言,在沈哲子看来,跟指着他家鼻子骂无甚区别。 不过沈哲子最终还是决定接纳山遐,倒不是犯贱又或故示大度,而是山遐其人除了对吴人的恶视之外,对于侨人尤其是同样荫庇蓄私的侨人门户同样不乏恶感,甚至曾经直接向廷尉递交一份关于琅琊王氏在琅琊侨郡中横行不法的罪状。简而言之,此人虽然有些地域歧视,但更根本的则是他是一个老愤青,看谁都不顺眼。 当众人将李充撰写的条文传阅一遍后,沈哲子特意让人抄写一份摆在山遐面前案上,笑语问道:“山君观此条律,是否可以行之于乡,以收诫民警世之效?” 听到沈哲子特意问自己,山遐不免愣了一愣,似是颇感意外。说实话,他自己至今都还不明白这一位江东新贵的少年都督为何要将自己征辟入府。无论是从家声、名望和个人能力,当然他是觉得自己不乏才能的,可惜人不识其才,不用其能,总之无论各项,实在是无一可夸。 时下都内南北少进,俱都以从事于沈都督为荣,而他甚至连少进都算不上,也实在想不到因何会得沈哲子青眼。不过话说回来,对于沈哲子这个人,他还是比较欣赏的。不同于时下吴人狭念自守乡土,也不同于侨门鼠辈苟活于江东,这位驸马真的敢过江去与羯国悍卒厮杀争胜,以驱逐胡虏恢复王业为己任,这才是社稷真正需要的良臣姿态。 不过除此之外,对于沈哲子,山遐还是颇多不满。那就是其人过分拘泥于邀集众宠,没有那种改天换地的气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名禄之徒。比如过江收复失土,明明是有益于社稷的良事,结果其人却纠集乡宗亲故门户,将如此义事败坏成为谋取私利的恶事! 在山遐看来,凭沈哲子如今的功勋名位,是完全不需要顾及旁人看法如何,完全有能力让江东最起码是江北淮南这一片区域生民安居乐业,吏治清明简正。可是如今的梁郡,他是亲眼所见,生民羁在籍中,不得自在,而众多吴乡貉子包括一些侨姓宗门,依靠着与沈家的关系,在这里大肆役使民力,谋私牟利! 可见这一位驸马虽是广受时誉,但实在名实不符,跟那些罔顾法度礼制、败坏社稷根本的南北时人并无本质区别。这样的人,即便是能够驱逐胡虏,收复中原,晋祚也不会从根本上得到改善。 所以对于沈哲子,山遐真的是不乏痛惜,重其才而薄其德。如果不是他自己在江东本身便被投闲置散,简直也想留在江北为晋祚复兴而尽一份力,他早就要拂袖而去了。 此时听到沈哲子的问话,山遐便拿起那一份律令条文略作阅读,继而便冷笑道:“这些条目倒是撰写简明,只是刑罚量裁实在太轻!” 众人听到这话后,俱都忍不住抽一口凉气,这还算轻?要知道这一份条文是以军法标准制定,除了保留了原本民律中的徒、罚之外,甚至还有军法当中的笞、杖乃至于枭首、弃市等最为严重的刑罚,因此才要以军法形式讨论,如果跟民律相比,绝对是令人侧目惊悸的酷烈法律。 山遐并不理会旁人神情目光,只是抬头望向沈哲子肃声道:“都督能在淮上击破羯国大军,自然也是才器宏大,精勇护国的贤良,应知国朝积弊杂陈,远非胡乱一桩。如今受命于北,更是王命嘉厚付以重用,未来晋祚能否大兴,便在江北群众能否忠勇用事!” “国难深刻,若于此危难之时仍然还要私计自谋,触犯国律,那与中原群逆又有何异?此等害国之贼若不尽诛,晋祚又如何能够大昌?王鼎如何归国?膏肓之疾若只施腠理之药,又如何能够除患?” 眼见山遐义正辞严、痛心疾首的表态,沈哲子也更加感受到此人那种愤世嫉俗的悲亢心境。这样的观念,其实也跟那些崇玄务虚之流不乏类似,都是失于偏颇、流于极端。在此人看来,人或生来便具原罪,大好社稷便因一个个人的私心自谋而彻底败坏,若不穷杀不足泄愤。 是的,只是泄愤而已。大概在他们看来,只要将那些罪恶之众统统杀光,新的秩序、美好生活便能自然而然滋生出来,除灭诸邪,正道自昌。 这种性情是好是坏,沈哲子懒于评判。不过他所看中的,正是山遐这一点,这是一个非常适合的酷吏之选。世道荒驰良久,需要有一些警惕之声发出。很明显山遐不是那种适合主政一方的人才,但在执行法度律令方面,却是一个非常适合的人选。如今沈哲子麾下之中,也的确缺少这样一种角色。 山遐见沈哲子皱眉沉吟,心内不免生出一丝希望,继而又疾声道:“诸胡祸乱诸夏,此祸古来未闻!都督本有惊人武略、破贼殊功,若能再深持报国报君忠义之念,扫荡海内诸邪,匡扶世道正风,功德并厚,必能彪炳青史,为后世千载贤良标榜!大誉广为流传,又岂是当下区区小利薄名可比!”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已经忍不住笑起来,他本来还打算着劝一劝山遐,事分轻重缓急,如今时局中沉疴积弊已非甲子之困,就算想要并施猛药改变世风,也要考虑到世道的承受能力。没想到山遐这里反而劝起了自己,让他不要为了短利而放弃名传千古的机会。 未来自己会不会名传千古,沈哲子倒不知,也不去想。不过他倒是很清楚一点,如果真要跟随着山遐去作死,晋祚可能真的苟延残喘不了几天。 不过沈哲子这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旁侧坐在一边旁听的沈劲已经忍不住嘟囔道:“阁下怎知都督无有忠义之念?我在乡中游戏,都知壮牛负重少鸣叫,老驴无用声震天……” 山遐听到这话后,脸庞顿时变得通红。与此同时,席内淮南一众属官也都忍不住笑起来,实在是山遐这种目中无人、狂言臧否的语气口吻让人非常接受不了。 “不可对贤长无礼,快起身向山君道歉!” 听到自家兄弟热切维护自己,沈哲子心内倒是颇有欣慰,但还是板起脸来低斥一声。 沈劲这里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山遐却已经离席而起,语调也转为羞愤:“尊府诚是吴中名门,果然满门俱贤!匹夫虚长,久无劳用,无寸益社稷,自是当辱!才薄力弱,实在难为都督信用,告辞!” 说罢,他便拂袖向外行出。 而沈劲这时候才从席中站起来,不乏忐忑望向阿兄。沈哲子递给他一个安慰的眼神,继而才望着山遐的背影冷笑道:“我向来都觉得,人不不耻名之不著,尤恨怯不敢争!国若不争,王道难久,人若不争,不死何为?在座凡众,谁人没有在微之时?我非自美,向来都觉得自己颇有识人之明,因知山君也是忠义满怀之士,因是力邀共举王事。” “前路荆棘满途,须臾或有丧命之灾,本就一条艰难之路。如今不过孺子区区无知闲言,山君便要弃我。如此薄义轻率,又怎么能寄望来日能够同危共难?怎么能寄望野贤俱为国用?怎么能寄望正道长行此世?” 山遐本是愤懑满怀,可是听到沈哲子这一番话后,脚下如坠千钧之重,立在了门口进退两难。而这时候,沈哲子也从席中站起行至山遐身后,先是长揖一礼,而后才又说道:“今日一揖,或因薄于贤,或因守于礼。眼下尚未可知,恳请山君留此与我共望。” 听到这话后,山遐嘴角蓦地一颤,此话言外之意,他若果真贤能,这一揖便是向贤长道歉,但他如果真的只是一个声高无用之辈,人家则仅仅只是出于礼节。尤其他如果离开,那么满腔忠义之念,原来不敌童子无知之辱,又恰恰坐实了人家说的没错。 0847 教化万众 最终,山遐还是选择留了下来,当然是在沈劲郑重道歉、给了台阶的情况下。不过虽然留了下来,但他对沈家这兄弟俩印象却实在恶劣到了一定程度。 山遐对自己印象如何,沈哲子倒不在意。他只是要用其人,又不是要谈恋爱,无所谓相见两欢。而且,随着他获得开府权力后,日后麾下属员肯定也会得以大大扩充,而能否驾驭得住麾下一众性情、心迹都不相同的僚属,也是对他的考验之一。 除了李充、山遐等人之外,沈哲子今次过江,还招揽到许多其他南北人家子弟。这些人也都有一个比较类似的方面,那就是时誉不算太高,但又确实有某一方面的才能。虽然没有发现什么惊才绝艳的王佐能士,但如果能够各尽其能的话,搭建起都督府的框架绰绰有余。 譬如山简,沈哲子看重其人的就是那一股孤愤之气。诚然这种性情的人过于偏激,是不能作为决策者来使用,但却是一个很好的执法者,因为自己本身有着浓厚的道德优越感,所以在执法的时候,便能做到不徇私不软弱。 所以在经过一番观察和考虑之后,沈哲子便签署升任以来第一项比较重要的人事任命,将山遐任命为都督府功曹从事,监察六郡行政吏治和民律执法。 对于这一份任命,镇内不乏哗然,甚至包括山遐自己在接到任命之后,都有些不敢相信。要知道前几日那一场小纠纷,彼此闹得都很尴尬,他本以为沈哲子言语挤兑留下自己,只是因为不愿承受苛待礼慢远投之士的恶名,顶多只会安排自己一个无足轻重的闲职,又或干脆发配到荒县由其蹉跎下去。 功曹乃是府下相当重要的属员之一,像是上下官吏政绩考评、功过奖惩,俱为本署事务,甚至还有一部分民事司讼权。虽然淮南都督府如今军事先行,但是功曹也可以称得上是名列前茅的一个属官。 所以在接受到任命后,山遐也是第一时间前往郡公府,想要询问究竟。 沈哲子对此回应倒是很简单:“功曹严肃之职,正待峻整之人,山君正宜其选。我是假王命举贤良,希望山君能勤恳用事,不负所用。” 山遐听到这话后,长久默然无语,只是觉得自己更加看不清楚沈哲子这个人,究竟是一个利禄熏心之徒,还是一个竭诚王事的忠勇之辈。 又过了好一会儿,山遐才沉声道:“正如都督所见,某性非仁善宏雅之类,也无德名能令近者心折。既受所命,凡有历事,则必深持绳法,绝不徇私罔纵,久则必失人情。都督若无容忍庇护之量,还请收回此令,不可因一人而害群情。” “山君多虑了,我所重者正是你这一点。守土安民,何以乡伦人情之外,还要再以律令规治?乡伦有短,人情有偏,佐以律令,才可不偏不倚。如今镇内,乡伦和睦,人情也多兼顾,正欠律令刑徒持斧以正。山君若能长持此态,不酷厉不和流,律行于众,凡我在职,则必以山君为臂助,毋须自疑,毋须互疑。” 沈哲子这番话,就等于在说山遐是一个远于乡伦、悖于人情的乖戾之人。对别人而言,或许会觉得遭受侮辱,但山遐在听到这番话后,反而颇生知己之感,感慨道:“虚行于世几十载,长恨人不能知。与都督相见日短,但却知我颇深,识人之明,诚非虚言。身负重用,不敢狂言,惟求尽力,必使镇治清明如洗!” 讲到这里,他本来还想再劝告沈哲子几句,不过又想到早前所受讥言,满腹牢骚便按捺下来,转而又对沈哲子说道:“既受所命,请乞二三佐吏引我入乡,稍作审辨巡察,来日执事才可持正于怀,不失偏颇。” 对于山遐这种雷厉风行的风格,沈哲子倒是比较欣赏。而且他与此人也确实没有什么私谊可论,于是当即便挑选十多名书吏佐员跟随山遐入乡巡察。不过他倒是没有给山遐便宜行事的权力,凡有所见,只录得失,不可私自处置。 毕竟,就算是要整顿吏治,也要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先让镇中感受到这种肃杀的气氛,如果还有人要怙恶不悛,那时候自有山遐派上用场的机会。 除了山遐之外,沈哲子随后又任命太原王述为治中从事。王述是一个长处不明显,也没有太大短板的人,治中居中任事,掌管各曹文书,辅佐杜赫管理镇中一应政务,正宜其选。 另有比较重要的任命便是江虨出任督学从事,刘超的儿子刘讷则任作劝学从事。这两个职事都颇有一点三国割据时期的风格,并非汉、晋旧制本有的职位,用在礼乐崩驰、思想不能统一的年代,言则督学、劝学,实则就是统一治下庶民的思想,宣传一些有益于自己的理念和主张。 由于镇中不同于江东,在籍之民众多,生产、生活都能纳于组织,所以很多事情做起来都十分方便。在开蒙进学方面,沈哲子也有一个很庞大的计划,打算镇中普立蒙学,除了扫盲识字以外,还要传授一些技术之类,当然思想教育也必须都要跟上。 这一个计划,看似宏大,实际做起来的话,并不困难。眼下镇中年十四为中男,十六则就算作成丁,中男以前并不归于徭役赋税之列,换言之并不组织十四岁以下的进行生产劳作。 如果是原本各家农户私耕,那么肯定是凡有少力俱都要投入耕作生产,哪怕满箱经史典籍俱都摆在他们面前,肯定也没有心思去学。但是如今镇内籍民多入屯垦等集中劳作,按劳配给,中男以前既不组织生产,也不记载劳用,即便是参与劳作也只是帮一帮自家大人,但分配口粮的时候,仍作半数。 各屯分立蒙学,拨付一定钱粮,进行为时一到两年的开蒙教育,而后再考业甄选,优者进,劣者退。基本上三四年之内,便可以涌现出一批基层人才,只要具备了一定基础,未来便可以逐次扩大规模。即便最开始的几年里是纯投入无产出,但想到未来深入底层的组织构架和节约的行政成本,完全值得去做。 至于这教育计划所需要的教员人才,眼下也有所选择。早年沈家术堂已经培养出一批此类的人才,正可以拉过江北来投入使用。说到底,沈哲子所需要的并不是什么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而是有一定识字率、一定组织能力以及一定生产技术的基层人才。 但就算是这种浅层的教育,在时下也是乡宗豪门所垄断的一个权利。这种垄断也不是主动去把持,而是除了他们,时下寻常民众们也根本没有这样的条件。像沈家可以在不长的时间内便培养出多达数百人的合格工匠人才,但普通生民连生存都成困难,余者也都难作妄求,既没有物质基础,也没有学习途径,也就谈不上什么掌握先进生产力了。 乡宗土豪,是一个现实存在、近乎顽疾的问题。哪怕后世过去上千年,也不能说就得到了彻底的根除解决。所以沈哲子也并不奢望将他们完全杜绝,能够取得一个相对和谐的共存环境,已经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除了蒙学教育以外,接下来沈哲子还准备安排一部分残弱老兵入于乡土,负责民练、守乡之类事务,乡事不再独决于地方宗长,也给那些老兵们安排一个还算不错的归宿。 这一类的事情,沈哲子近来也在时常组织掾属们进行讨论,钱粮方面的支出诚然是一点困难,但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便是组织力严重不足。屯所设立蒙学还倒罢了,淮南辖区之内,各个屯垦据点往大了说不过几百个。 但想要将退伍老卒安排到具体的乡村亭邑,并且确保他们能够行使权力,便是一个极为浩大的工程,绝非短期之内能够完成。所以,就算是要试行,也只能主要集中在寿春和梁郡两座大城周边,更远处很难达及,也有很大可能会遭到乡宗民户的抵制抗议。 关于这一点,沈哲子也是两手准备,一方面频频召见乡宗家长以作沟通,希望他们能够做出一些退让和配合。另一方面则是抽调一部分老卒,由江虨等人进行上岗前的思想教育之类培训。沈哲子倒也不敢明目张胆的玩什么个人崇拜,树立个人权威,但忠君爱国,光复王业之类的思想,那都是必须要确立到位的。 沈哲子之所以要急于进行这些安排,也是因为眼下控制的疆域还不算广,施行起来虽然有难度,但也不是不可完成的任务。等到淮南这里有了基础,并且形成相对规范的制度,日后再扩及于外难度便会小上许多。 还有一点便是,如今都内还在纠缠于荆州之事,哪怕对于近在江畔的梁郡也难免少了关注,少了来自外部的掣肘,他便可以从容布局。 0848 十军五护 江东这个局面,只要没有敢于掀桌子的勇气,再怎么激烈的纷争,最后都会归于平静。 所以,在喧闹了一段时间后,台城内诸多纷争终于告一段落。首先便是台中诏令正式承认庾怿接任荆州刺史,算是追加了一个名分。事情之所以进行的这么顺利,除了庾怿私自入镇、先发制人以外,也可以说是台辅们委曲求全,顾念大局。 要知道,庾怿其人才能本就不受世道看重。台辅们大概也是担心如果再不追认下来,不给庾怿一个正当的名分,其人又在荆州死赖着不走,可能会令荆州局面更加动荡不安,乃至于滋生祸乱。如果发生那种情况,虽然身在荆州的庾怿肯定会倒霉,但是建康朝廷也休想置身事外。 所以,就算还有人对此心怀不忿,但也不能罔顾分陕重镇将要生乱的危险,还是需要相忍为国。某种程度上而言,时誉评价低有时候也是优势之一。 还有另一桩比较重要的事情,便是台内以中书令褚翜为首,数名台辅兼任,分遣数部从事出都前往诸郡国,访政拾遗。其实就是分遣御史之类,整顿地方政务。 类似的主张,早在庾亮执政时期就有。不过当时庾亮眼里更多还是那些掌军方伯大目标,对于郡国中小鱼小虾兴趣不算太大。兼之当时地方上那些主政官员的抵制,此事也没能引起多大波澜。虽然在丹阳等几郡也有所推行,当时庾亮还要依靠丹阳乡人来掌控京畿,最终也只是不了了之。 关于这一点,沈哲子跟老爹也曾有过讨论。褚翜失意于荆州,不独面子上会下不来台,身为执政的权威也肯定会颇受动摇。其时反击也罢,还是重新树立权威话语权也罢,整顿吏治尤其是针对吴兴、会稽等地的政务肃清,会是其人非常有可能选择的手段。 其实对此,沈哲子跟老爹沈充看法相同,都觉得这不是什么坏事。虽然如此一来,吴人乡宗势力会颇受打击,但他们父子两个,也实在不缺乏壮士断腕的勇气。像是早年为了整顿家风而毅然决定分宗,对于同宗血脉亲人中的恶劣之辈都不手软,更不要说门户之外。 早前沈充居任东扬州,为了巩固乡土根本,避免被台中插手打断沈家的乡土经营,老实说政治实在算不上清明,颇有几分任人唯亲的作风。如果不能将乡人们抱成一团,实在很难对抗台中的施压。可是随着沈哲子过江北上,加上沈充入台执政,这种继续抱团纠集的作法反而成了于国于家都无益的行为。 换言之,如今的沈家已经是堂堂正正的执政门户,凡有利弊权衡已经不能再只从乡土豪宗的角度去考虑问题。江东吏治的败坏,对国对家都是一种伤害。 但是这个问题,若由自己出手解决的话,那就实在太伤人情了,而且尺度轻重方面也不好把握。可是现在有了褚翜接手主导此事,则就能避免许多立场上的为难。江东吏治如果能够因此变得清明起来,对于整个北伐大业都有不小的好处。 同时对乡土的整顿,也能籍此让乡人们更深刻的改掉蜗居乡土的久弊,更多着眼于江北层出不穷的机会。所以,这也就相当于褚翜主动出面,帮助沈家去芜存菁。当然,褚翜不可能会是一味的热心,肯定会有所针对的重点打击沈家亲近之众,所以这件事也需要沈充有一定的参与权,在不损及根本的情况下,能保的保一下,实在太不堪的也就只能放弃掉。 最后一件事,则就是老爹沈充与琅琊诸葛恢进行了一些合作,帮助诸葛恢取得录尚书事的执政权,而诸葛恢也出手帮忙,终于将鼎仓从台内分离出来。 鼎仓不再隶属于少府,而是在尚书台另立治粟尚书作为名义上的主官。最重要的,还是淮南都督府可以派遣官员,主管鼎仓的实际经营,并将鼎仓立署于梁郡。以后沈哲子便不再需要假手别人,可以亲自主导鼎仓的发展。 当然,鼎仓今次分离也并非完全拔出台城,像是原本在都内所拥有的园墅、坊市、仓邸之类实际产业,俱都被台中扣留下来,这些进项也都作为台资留用。这一点沈哲子倒是可以接受,他所需要的只是鼎仓这个组织构架以及所掌握的渠道等等,至于那些具体的产业,到了梁郡之后一旦与当地产业整合起来,所得还要大于所失。 至于都内那些产业,如果台内不留下来的话,那么整个台城可以直接宣布破产了。要知道就算江东州郡还有赋税所入,甚至都不足维持江北各镇的军费开支,台城如果不能保有一点私库,那么台臣们真是只能喝西北风了。 政治上从来没有永恒的敌人,既然老爹已经跟诸葛恢达成一些合作,那么沈哲子也就上道,先将庾条任为淮南别驾,然后再上表奏其人为屯田中郎将,日后作为鼎仓主官,算是把梁郡给腾了出来,让武陵王得以随时入郡。 不过沈哲子在梁郡这段时间里,也将郡守府职权给拆解个七七八八,即便诸葛恢想要通过这里介入淮南事务,也将阻碍重重。官民共治不是一句空话而已,除了都督府的上级管辖之外,当地乡民对于郡守府也是有着极强制约的。 既然江东政局已经再归于稳定,而淮南的改制也已经梳理出了一个清晰的脉络,沈哲子便也不再于此逗留,赶在武陵王过江之前离开梁郡,返回寿春。 如今已经时入盛夏,而淮南各项军备也早已经准备完毕。如今第一战斗序列的甲士战卒,早已经整编完毕,共有十军三万人众,分为五督护统领。 眼下淮南军体系中,基本上还是老将当位,五位督护除了沈牧之外,剩下的都是老将。虽然言之老将,但也都是正当盛年,无论武略、经验还是战力等等,都还保持在最巅峰的状态。郭诵、毛宝、韩晃、路永,加上一个沈牧,这便是淮南军中品级最高的五位督护。 这新编的三万战兵,可以说是淮南军中绝对精锐,已经决不可再视之为拼凑之众。历经大战磨练,加之军械装备俱都此世翘楚,战斗力自然非凡。有这样一支强军在手,沈哲子敢于和任何一方硬碰硬的较量。 除了五督护部下之外,原本的胜武军也再次重建起来,各军之中优选老卒搭起框架,兵卒们也都是广选流民中精勇之众,扩充达到五千人。而胜武军也不再属于普通战斗序列,而是由沈哲子亲自统领作为中军。 除了这第一序列的战兵之外,淮南军次级战斗序列也已经达到三万余众。而且早在沈哲子归镇之前,其中便有一万甲士已经过淮,在涡水的涡阳、汝南悬瓠展开屯守,构建据点。 精兵虽然在战斗力方面有所保证,但如果讲到地方维稳和保护生产、商贸,还是需要大量的普通士卒。淮南军的优势在于有着充足的民众基础,不独都督府在籍之民数量众多,还有南逃流民大量入境。只是为了要与钱粮消耗和地方经营达成平衡,所以扩军规模一直在控制。 在沈哲子的构想中,未来整个淮南都督区,军事战斗体系自下而上,应该是民练乡伍、屯守农兵、护津战卒、拔坚精锐等等成梯队的构成。未来的脱产精锐兵卒最起码要达到五万之众,而一旦有大的军事行动,诸多梯队统一征发要满足二十万的储备战卒。 这个构想实在太庞大,沈哲子也不奢望能够一蹴而就,否则极容易陷入穷兵黩武的困境,隐患积弊重重,所以必须要有节制、一步一步的向前推进。 因为淮南军绝不是一般的散卒流寇,也不是野心勃勃的割据势力,而是真真正正的王师,是要以驱逐胡虏、复兴社稷为己任。想要守住道义,也就必须要为道义所缚,要扎实稳定向前,绝不能为因粮于敌的暴虐之想。 更何况,就算想要因粮于敌,通过掳掠来获取军队给养,能够下手的目标也仅仅只有那些据地自守、艰难生产求存的乡宗坞壁。至于胡虏之众虽然众多,但本身就是乏于生产经营的盗匪暴徒,也根本不能提供大军所需要的给养械用。 所以,未来淮南军的战争进程,应该还是徐徐推进,兼以经营地方。长驱直入、一捣黄龙诚然爽快,但却不是能够巩固住战果的大势之争。 沈哲子归镇之后,许多豫南乡宗俱都纷纷涌入都督府,请问何时发兵豫南。军期方面,沈哲子并没有给他们一个明确答复,但却发布一项都督府行令:凡豫南晋民之众,守土、护乡、安民者,复土之后因功论赏,僭制、乱号及虐民之贼,王师所至,审实即杀! 换言之,豫南这些乡宗人家,可以据地自守,也可以荫庇游食难民,但如果有敢于从逆、接受羯国官职者,又或者自恃属众极多而私自杜撰、矫称官爵以惑众之人,则就是淮南军的敌人,必要予以铲除。 此令一出,整个豫南之地那些颇集众勇的军头们也俱都懔然自危。这当中不乏人虽然不抵触淮南王师,但也还寄望能在几方大势力之间摇摆求存,混上几家茶饭。可是淮南军如此表态之后,便让他们没有了左右逢源的余地。 0849 兵入豫南 六月末,淮南两部军队共六千精锐之众,在寿春本镇沿淮而上。抵达颖口之后便兵分两路,一路在郭诵率领之下,自颖口向北,抵达颖水中段的陈郡宛丘。 这一路人马,所率不独甲士战卒,还有十几名淮南都督府政务官员,陈郡谢尚便在此列。今次行军,并非以往那样例行公事的巡弋警戒,而是要正式在陈郡构建统治,将之彻底纳入都督府管辖之内。配合这一部军队行事的还有一直驻守谯郡的沈牧,两部配合行事,颖、涡之间广袤豫南之土俱要纳入都督府统序中。 对于这一次军事行动,沈哲子与一众将领僚属们也在商议良久,该要推进到哪一步。 豫南之地,已入中原,四野平川,域内并无奇险可守。如果想要获得一个天然稳固的防线,则就需要一直将军队推进至黄河沿岸,如此才能获得地理上的优势。 此前历次议事,不乏将领支持这一方案,更激进者甚至提议直接兵发陈留,而后西进至于荥阳,进望洛阳。兵进到这一步,便已经可以说是尽复祖镇西北伐局面,可谓壮功。 将士们之所以敢于如此进取,倒也并非盲目乐观,自大狂妄。要知道这一条线路,本就是羯国大军去年南下的路线,沿途多征郡国兵卒并乡野武装,相当于已经将此域清剿一遍了。十几万大军崩溃淮上,这一片区域已经没有多少成建制的正轨武装。 如今北面查明的敌对武装,一者是盘踞在梁国、雍丘的一部分羯国溃兵,其中主要由杂胡义从尤其是屠各、丁零人组成,其首领乃是原石虎军中部将翟肃。淮上大战时,其部因被冲击沿涡水一路北逃抵达梁国,沿途多收杂胡溃卒,至今拥众六千余人,至今并无据点,只在区域内掳掠维持。 沈牧去年入驻谯城,除了清扫谯郡周边羯国溃众并乡野盗匪以外,主要的便是针对这一部奴军。不过这些奴军因为没有一个固定的据点,淮南军一旦有进则散于乡野,淮南军一旦退回则又聚集为祸,很难予以彻底的剿灭。而且淮南军对杂胡人众实在算不上友好,所以招降困难也很大。据说那个翟肃已经被羯国襄国方面任命为凌江将军、梁郡太守,但也没有什么确凿的消息来源。 除了这一部杂胡以外,还有另一部敌军,那就是早年背叛祖约投靠羯国的陈光。其人原本留守颍上,羯国前线落败后,抢在淮南水军北上之前退到了陈留境内,依于蒗荡渠,背靠大河。 这个陈光,较之那个胡将翟肃所部流寇,是一个更加难缠的对手。其人所部杂多,既有早年祖氏豫州军一部分,还有一部分乞活众,同时又收纳了许多羯国溃卒。兼之其人久在豫州之地,也多有乡宗坞壁依附其人。 这个陈光,是一个典型的乱世军头,本身是没有什么忠义概念。淮上大战之后不久,去年便遣使过淮向沈哲子请降,而且语气还不小,言其所御五万之众,所辖数郡之土,只要沈哲子愿意接纳他的投降,并且保证在江东朝廷那里抹去他的旧罪,同时请封一个三等侯位,那么其人所掌人、地便俱归淮南。 沈哲子对此反应也很简单,只要他解散部众、自缚入镇请罪,那么就保证只杀他这一个首恶,并不株连亲宗。当然,那个陈光是疯了才会接受这样一个条件。而沈哲子同样也不蠢,更不会被这个陈光当作乱世出人头地的阶梯,所以双方自然撕破了脸。 那个陈光有没有五万人马,沈哲子并不清楚,但此前淮南游骑刺探军情加上豫南那些乡宗通信汇报,保守估计一万人是有的。在淮南这里没有求到所得,此人一方面派出散卒祸乱乡土,一方面字号讨逆将军,奉着羯国旗号盘踞一方。 这两股贼军便是如今豫州境内实力最强的,另有一些小股的流寇,或是因于乱势而趁势作乱的乡土豪宗、坞壁主之类。在年初的时候,这一片区域内单单太守、将军便多达十几个,也有顶着羯国旗号,还有宣称受了愍帝司马邺密诏伺机讨逆除贼的忠义之士,也有的向淮南请降,求取官号名爵之类的。 不过随着此前都督府行令传遍境内,绝大多数牧、守、将军之类都已经销声匿迹,当然也还有顶风作案的,但多向北面逃遁,不敢靠近淮水。 以淮南军如今的军力,想要彻底肃清豫州境内这些作乱势力并不困难,毕竟这只是一时喧嚣浮尘而已。而且羯国方面几股比较大的势力彼此还在互攻,比如关中诸胡作乱,河东王石生疲于镇压,又派一路人马出关东向,意欲勤王,结果被退到了洛阳的桃豹打回去。桃豹则自号司州刺史,声讨程遐外戚祸国。 而在襄国方面则更热闹,石虎北逃后,以南阳王石恢为少帝,联结羯族许多渠帅酋首反攻襄国。原本还在互攻的程遐和石堪,迫于石虎的压力而联合,石堪暂归邺城,自号大将军。而程遐等弑君之众则保着石大雅在襄国,频频发诏号召各方人马起兵勤王。国乱多妖孽,便是羯国目下真实写照。 单纯从军事而言,淮南军想要重复祖逖在世时的北伐旧貌,并没有太强劲的对手。 可是沈哲子在经过长时间的权衡之后,还是选择了一个相对保守的方案,先对豫南沿淮几郡进行实质性的占据和统治,然后凭着水路深入乱境,轻入快出用以骚扰中原各方,不给他们喘息安定的机会。 因为淮南的基础还是太薄弱,一旦大军离镇太远,边防线和补给线都会因此拉长,军务上的消耗便会陡增数倍,将会更加拖慢淮南本镇的经营。而且突然要掌握这么大一片的疆域,兵力将会因此摊薄,一旦遭遇变故之后,便不得不突破原则底线的倚重于乡宗等地方武装势力。 一旦发生那种情况,沈哲子也绝无可能再如眼下一样对于淮南有着无与伦比的掌控力,内部也会滋生诸多不和谐之声。所以眼下,他也不得不以时间来换取一个主导权和掌控力,以避免贪进失控的危险。 所以北上的郭诵所部止于陈郡,在宛丘建立稳定据点之后,豫南将会逐步增兵,最终保持一万五千人的作战力量。 另外一部则是在毛宝率领下,西进抵达汝南。这一次前往汝南,便不再只是仓促成防,而是要正式将早先所防守的悬瓠之地经营起来,且屯且建。而未来的悬瓠城,便是沈哲子计划中淮南与中原和荆州等地进行商贸的中心。 汝南也将作为后续重点招募接纳流民的地区,而且在战略地位上,较之颖、涡之间的豫南几郡还要更加重要,淮南军后续的扩充练兵,也将主要集中在汝南进行。 同时,毛宝所部还要配合荆州军,对南阳等地进行肃清扫荡。未来的南阳之地,将是两镇重点合作经营的区域。 0850 凉州来使 咸和十一年,公元337年。 臻水乃是汝水下游一条最为重要的支流,其流与汝水交汇处向北不远,再向北不远便是如今淮南都督府治下,有“天中大邑”之称的汝南悬瓠城。 悬瓠城从无到有,直至名闻天下,只发生在这最近两三年的时间内。咸和七年,统一北方的羯国石赵尽发国中甲士,在时任羯国太尉的中山王石虎率领下汹涌南往,大有要将苟存江表的残晋朝廷一战击破之势。至于南面的晋廷,却只以吴中少年典兵,结果却将羯国大军杀得大败亏输,几近全军覆灭。 这一场战事结果,可谓令人瞠目结舌,北地人众也都众说纷纭,或托以天命,或托以地理,也不乏深论人情。虽然各执一词,众说纷纭,但南人这一战的统帅、少年都督沈维周之名却是响彻中原,而其所统淮南王师也成为了天下各方人物俱都深记于怀的强军。 数年前的这一场大战,直接将如日中天的羯国国势打断,后续北方便一直陷入了动荡纷争之中。而在这一系列的动荡中,因一战而威震华夏的淮南军却并没有再做出什么令人惊艳之举,甚至就连近在咫尺的几部羯国残众都没有顺势剿灭,不免让远进之众颇感失望,也都觉得那一场辉煌之战大概只是一时之幸,凑巧赶上了羯主石勒身死,羯国本身混乱起来的机会罢了。 不过,虽然淮南都督府在战场上没有再打出什么惊世之战,但还是以另一种形式在中原之地广为人知起来。那就是位于汝水近畔的悬瓠城,此城乃是江东朝廷特许、集结四方商贸之地。 如今北地虽然动乱不堪,但在时人心目中,对于江东之地仍然颇存轻视,认为是开化有限的南荒之地。可是无论这样的想法再怎么根深蒂固,可是一旦其人抵达悬瓠,眼见繁华盛态之后,此一类的想法便很快荡然无存。甚至不乏中州旧人感慨言道,如今的悬瓠之兴盛繁荣,甚至可追中朝太康年间的洛阳! 随着悬瓠名气越大,四方赶来此地的商贾游人也就越多。近域尚可舟车并济,又或徒步行来,选择诸多。但若是远邑之人,最好的选择无疑是舟船水道。汝南之地虽然兴盛,但是域内淮水、汝水等水道都为淮南水军严控,虽然有的时间里也会允许民船通航,但更多的时间则管制颇为严厉。 所以,类似臻水这样的次级水道,便成了四方来客频频往来此境的主要通道。 此时位于臻水下游水道上,正有一艘规模不小的民船正排在长长的船队中等待转入汝水。这艘船上乘客不少,单单立在船外甲板上便有二十多人,一个个俱是体态魁梧的盛年壮士,腰际悬挂着包裹在皮鞘内的刀剑,并立左右,从那站姿和气概上便可以看得出颇负行伍锐气。 不过这样的人员配备,在左近排队入津的船队中倒也不算特别出众,单单视野所及人员较之此船还多的便多达数艘,有如此精壮部曲随行护卫,可见都不是寻常之类。或许在别的地方还可任性横行,可是在这里,他们也只能乖乖排队,哪怕船队另一侧还有可供大船通航的空余水道,也没人敢于争行。 这自然不是汝南仁德熏陶得强人俱都知礼,只是因为他们实在没有嚣张的底气。 在这一段水道两侧,各有淮南军水寨耸立。水寨中兵众或是不多,但是装备精良却令人咂舌惊叹。哪怕是寻常巡哨小卒,都是满身全甲披挂,手持精铁佩刀,腰悬犀角劲弓。而在那箭塔望楼上,更是摆设着数架硕大床弩,那粗逾尖枪的破甲弩箭扎捆摆在一侧,望去便让人凛然生畏,乃至于身躯都隐隐作痛,更加不敢挑战淮南军的权威。 而在江面上,也时常会有淮南水军往来巡弋,那些舟船外挂的铁壁尖刺,在水流冲刷下寒芒毕露,仿佛一个个张开、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凶兽巨口!船上兵卒虽然不多,但除了精甲利刃之外,每一个都配置强弩,在这本就不能快速拉开距离的河道中,若是近距离发生冲突,那么迎接闹事者的只有被屠杀的命运! “东进将近年余,所过诸境,不乏英豪之众,但观甲士雄武锐盛,实在无过于眼前!拥此雄兵锐器,又有何者能当?难怪早年石季龙裹众汹涌而来,仍要饮恨于此!” 民船上另有数人舱内分座,透过侧窗看到两侧淮南军甲士英武姿态,便有人忍不住感慨说道。虽然淮南军只是正常的巡逻防卫,但行止之间便可以窥得出一丝律令严明的精锐气息。而且那些精良的武装诚然慑人,但能够将之完全装备起来且不影响行动,兵卒们本身便可以称之为精锐之师。 船上这几人无论衣饰又或口音俱都有异于时风,反倒颇有几分汉韵。随着一人开口,其余人等也都纷纷议论起来,多夸淮南壮武军姿,只是语气各不相同,有的充满欣慰,有的则只是单纯客观的评价。 这其中有两人表现最为热切,其中一个忍不住击掌笑语道:“永嘉之际,远避西陲,只道苍生劫深,社稷倾颓,虽闻元皇帝中兴江表,未敢远寄。行途见闻,才知王业复兴有望。有此物华之盛,有此军用之强,再得贤臣并济,晋祚必将再昌此世。” 听到此人略有失态感慨声,旁侧便有人眉头微微一蹙,不悦之情溢于言表。 这一行人来历颇远,乃是凉州张氏使臣。随着羯国分裂,对于边地掌控力道削弱,而关中、陇上等地也都是纷争不休,其中不乏西附于张氏者,而张氏也因此大进,并且借着这个机会与江东朝廷再次恢复了联络。他们这一路便是自凉州东进关中,一路辗转经梁州入荆州,又跋涉经久,才抵达淮南都督府辖区。 这一队使节,身份构成也都复杂,其中既有西土豪宗大姓,也有早前中原、关中动荡之时西向避灾之人。其中那个感慨失态者,名为温纪,乃是太原温氏族人,也就是江东尚书令温峤的宗亲。其人如此感慨,盛赞江东朝廷,听在一些张氏属臣耳中,颇有厚此薄彼的意味,难免有些不悦。 温纪话音刚落,已经有一凉州籍使者忍不住想要开口,那带队者却不想气氛搞得太尴尬,阻止其人之后,转而望向旁侧另一个年在三十多岁的儒士笑语道:“士欣因何不语?你可是淮南沈都督厚言想要一见的西土贤士,眼观天中如此盛态,难道就无所言?” 那被唤为士欣的儒士在这几人当中并不显眼,颇有几分文弱之态,此前并不参与众人讨论,只是手捧一卷书籍垂首阅读。及至话题引到了他的身上,他才似有所觉抬起头来,脸上露出谦逊笑容:“贤士之称,艾实在不敢当。晚辈不过凉地微士,能随索公等远行中州,已是平生大幸。后进识浅,更无才实当誉,离乡日远,已是多有惶恐,岂敢胜言。” 这话说的谦恭有礼,甚至有几分卑微。余者几人听到这话,便都笑起来。那温纪则显得有几分尴尬,他也觉出他此前表现过于外露,因而令这些凉州士人略有不满,因而引出这个年轻人谢艾来暗讽他一下。 今次西平公张骏遣使东来,可谓极为用心,整个使团多达上百人,其中主要的使团在抵达荆州后便沿江而下前往江东建康,而他们这一路则是专程前来拜望淮南沈维周。 沈维周一战扬名,哪怕远在凉州也多闻其人,而且前年淮南还派使前往凉州,所以张骏对其人不乏好奇。但张骏对于江东朝野形势终究乏甚了解,所以不以使见为名,而是用这种比较私密的方式来见。 同行之中有两人不属凉州籍,便是温纪和另一个京兆杜氏的杜弥。温纪本来打算直奔建康投奔堂兄温峤,到了荆州才知温峤已经病退不再担任尚书令,而他另一堂兄温充则在淮南都督府下任事,因此想先来见一见。至于杜弥则是因为其宗亲杜赫乃是沈都督得力臂助,自然也取道来此。 同行其他几人倒没什么好说的,都是凉州本地大姓索氏、宋氏等族人,唯独有一个比较特别的便是这年轻人谢艾。谢氏虽然本籍凉州,但却不属望宗,而谢艾其人也不是什么少年高誉,最起码温纪在凉州多年都不闻其名。其人能够加入使团,据说是因为前次淮南使者前往凉州送去沈维周的书信,信中曾经言道想见一见谢艾,因此才得随行。 先前温纪略有忘形,因此那首领索宁点出谢艾,也就是在讽刺温纪不要过分得意,哪怕凉州一个无名小辈都贤名为中国之士所知。 有了这一插曲,船内气氛便略显尴尬,没有人再有兴致谈论下去。而船行也渐渐靠近津口,转入汝水水道后,航道便开阔起来,再往北行不久,悬瓠城之繁华已经扑面而来。 0851 天中大邑 舟楫满道途,游人相接踵。 悬瓠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人多。尤其在这四方皆战乱的年代,荒野饿殍陈尸、难民结队流浪或是不乏,繁荣祥和却已经久有不见。因而许多初临此境之人,都会感受到巨大的心理冲击。 此处地形垂悬河谷,三面环流,绕行江上便可通览全貌。依于汝水是一片逐次升高的缓坡,无论从哪一个方向望去,所见都是出入此境的人群。还有许多缘水而建的庄园,高高寨墙内或无园林之美,但却耸立着高大的砖石仓房,在这样一个物用匮乏的年代,无论仓房内有无货品,单单这些林立的仓房本身,便分外的夺人眼球。 由于来往人众实在太多,所以入境的水道也都设栅分流,以避免出入拥堵。凉州来使座船规模不小,是不允许停靠在近岸码头的。所以在距离悬瓠尚有数里之外,便被江上巡弋的淮南兵丁给拦下来,教他们辨识水上浮标,按照浮标的指引驶离汝水水道,由支流进入一座深阔的水埭中。此处已经停泊了几十艘中型以上的船只,乃是一个规模极大的分流码头。 船只靠岸停稳以后,码头上便有淮南吏员请求登船,向这一行人讲述一下在悬瓠活动的规定和注意事项,并且递给他们一卷不长的书册。 这一行人在凉州身份俱都不同寻常,对于吏员的讲述事项并不算关注,更感兴趣还是那一份书册。书册纸质优良,白滑细腻,暗纹均匀,在凉州完全可以算得上是奢侈品之列,哪怕众人多是出身凉地大宗,也不会豪奢到将之当作日常用品,偶有得到此等用纸质量的抄本,甚至还要珍藏起来小心赏玩。 所以在看到码头上淮南吏员将之随手赠予,一群人还不免有些诧异,以为对方是看出了他们身份不凡而有殊礼优待,可是在看到近畔其他船上也多有此类赠品,才知乃是自己少见多怪,继而又对淮南之豪奢颇有感叹。 虽然那首领索宁等人极力维持着气度,以免被人误会作乡野鄙流,可是在翻看到书册内容后,还是忍不住惊啧有声。这书册内容极为丰富,前面四页俱是线条流畅的简笔墨画,虽然用笔简约,但画面却是写意传神。 第一页乃是画的一张激烈水战场面,落款为“王师击破羯贼桃豹赞图”,画面并不复杂,最引人瞩目乃是中间一艘硕大的舰船,甲士排列,引弓疾射,拍竿高举,强弩张弦,周遭则是一片凌乱小船,不堪一击,更远处的岸上,奴国帅旗倾倒,奴将正被溃卒裹挟逃亡,只在画面角落里留下一角仓皇背影。 画面虽然简单,但那种势如破竹、壮阔大胜的意味却跃然于纸上,令人观之不免心旌摇曳。 “莫非此一幕,便是数年前淮南水军于此痛击奴国桃豹军那一战?” 使者中还是有人忍不住,张口问向登上船来的淮南吏员。那淮南吏员闻言后,不乏骄傲的点头道:“此一役乃是我们淮南都督府勇将……” 吏员在那里滔滔不绝讲述此一战过程,言中自然不乏夸大的臆测之语,或能蒙骗一下寻常小民,但在场众人多有知悉兵事,有的本身便是凉州统军将领,自然不会尽信。不过水战终究是他们不熟悉的领域,也难完全分辨真假,不过倒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淮南军此战的确辉煌。 后面接连三幅画面,所画的俱都是悬瓠之地从早前的一片荒芜野荡,渐渐发展成为如今“天中大邑”的过程。凉州人众虽然不知早年的悬瓠是何模样,但由这画面中也能得窥一二此境从无到有中间所经历那种改天换地的壮阔气象。 “此世杂胡浪行,强横诸多,虐民害世者不乏,但能兴废于荒,使民欣欣入治者却乏。单以此论,沈维周不愧南乡翘楚、天中国士之称!” 翻看完几副画卷后,就连凉州索宁都忍不住感慨一声,其他几名凉州士人也都多生此类感慨。原本在凉州之时,他们本以为自己等人上下一心,将河西之地经营成为此世屈指可数的休养乐土,心中不乏骄傲。一路东行,见识到关中的混乱,甚至作为天下雄镇的荆州也没有让他们生出眼前一亮的感觉,这种心态无疑变得更加饱满。 可是在进入汝南之境,尤其是见识到悬瓠大邑繁华之后,这种心态便被飞快瓦解。沈维周贤能与否还在其次,让他们感受最深刻的还是天下之希望仍在中州,他们在河西也算是苦心孤诣,但较之中原仍然远甚。 画卷之后,则就是一条条的正文,内容也多讲述淮南都督府的历史渊源以及创镇以来的诸多壮阔功勋,而后便是淮南都督府十六条行令。 “诸位应是初入此境,或有不悉都督府行规,请贴身收好书令。若有大意犯禁而为督士所执,一犯若能通诵书令便可免责,二犯若有书令在身可以杂抵半责,其后则就需要因令而问了。” 那吏员又在旁边说道。 凉州几人听到这话后,心内都有几分不悦,他们虽然不是公开身份前来,但在凉州也都是颐指气使惯了,又何曾受过庶民律令的约束。只有那个谢艾却有一些好奇,开口询问道:“我观此境,片刻往来都逾万众,纵有督士执法,又如何纠察罪徒?又如何审辨乃是初犯?” 吏员听到这话后,便又微笑着解释道:“境中出入,都有定途。几位此前过关时不知可有关条?关条又分坐关、行关,入津之后,则以关条而换引条,引条则分商引、民引……” 一番解释之后,谢艾才渐渐明白过来所谓的条引是什么,关条能追查人的来历,引条则追踪人在汝南的活动。人在此境凡有入于邸舍、客栈、食肆之类,都要出示引条印戳,各行各业用戳都不相同,有无在交易中违禁,根本不需在闹市中追查,等到离境的时候上缴引条,通过印戳颜色就可以审辨出来,届时才会问责。 至于是否初次违禁,也并不是说的历次往来,而是只追究单次。如此一来,便要求人熟记都督府行令,否则等到离境的时候,身违数禁还不自知。 “当然,诸位也无须担心治中商户会有诬告劣举。凡具行戳之权的商户,因其戳令高低,必纳市准钱。凡有查实行诬,则必严惩不贷。同时民户也可向市监检举,若有商户以行戳权而要挟夺利,查实之后即没罚钱对偿。” 听到这里后,谢艾便更加明白淮南都督府的行令手段,这是将执法权下放给商、民,而都督府则居上仲裁。虽然当中肯定有漏洞积弊,但相对于都督府直接插手管理还是要更加简便快捷。而且市易行令仅仅只有十六条,并非繁律苛令,如此通行起来,商民互有制约,也都各有自保手段,对于市道维持自然大收效用。 等到吏员下船,凉州这些使者们才又议论起来,言中颇多称奇,只觉得淮南较之他们所经过诸多地域都有不同。旁处目作珍品的上等纸张,在这里只是寻常之物。还有那书令的印刷术,也是凉州人众见所未见。另有那商民互制的执法手段,以及严密的条引规矩,都让人惊叹无比。不要说边远河西,哪怕是上溯中朝,只怕都无如此严明律令。 “说到底,还是因于地便雄军,淮南之法或可行之于此,但若河西效法,只怕官民俱都大弊难行。” 讨论良久之后,凉州士人们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现实。淮南敢在此处如此行令,一则是悬瓠“天中大邑”之名海内俱知,吸引南北人众逐行于此,二则有淮南强军陈此震慑,使人不敢乱法。若换了一个地方施行,只怕画虎不成反类犬,未有见利,反要遭殃。 刚刚抵达码头已经让人有大开眼界之感,于是在商议一番之后,一众人决定暂且先不表露身份,要在悬瓠多多游览几日再过淮去淮南都督府拜望。 可是下船之后,他们又遭遇一个困境,那就是无钱可用。这说起来就有点无奈了,凉州虽然并非什么富庶远乡,但因为较之中原等地要和平得多,兼之他们此行不独有牧府公帑开支,而且本身也都是大族出身,行囊自然不会羞涩。但问题是,他们所携带钱货在悬瓠根本不能通用。 作为这一行的小字辈,谢艾自然要负责解决困难,翻看书令片刻后又寻淮南吏员打听半天,然后才在码头附近市监署兑换到一些此地通行的钱币。 “这就是淮南所用梁公钱?如此良钱,今日居然还能复见!” 众人接过谢艾兑换来的钱币之后,放在手中把玩片刻,俱都啧啧称奇。这钱币澄黄厚实,铸造工艺颇为精美,更难得是分量十足,较之汉五铢都不遑多让。 “那沈维周竟然如此大胆,居然敢以此等良钱通行于市。或可得于一时之便,勾引四方商贾逐来货易,但久则钱流于外,必会民困乏用,祸不远矣!” 那索宁捻着手中钱币,皱眉沉吟道。他绝不相信江东是什么富铜之乡,如此良币大行,若有周遭敌人输货换钱,将这些钱币卷回自己治土,而后烧熔再铸,便可大大得利!而淮南则会因为钱币大量外流而无足贸易,久则必会积弊横生!甚至于就连索宁自己都动念归境之后劝说主上与淮南通商,毕竟河西也是缺钱之地。 “此钱只在汝南通用,敢于贩外者,凡过千钱,便受枭首之刑!” 谢艾叹息一声说道,片刻后又补充一句:“不过倒也不是完全禁外,凡输铜铁、牛马之物入易者,都可择钱交易,这些钱才可流出境中。” 众人听到这话后,有的不甚理解,但凡稍有理解,俱都能感受到淮南勃勃野心。 0852 天中国士 淮南有良钱,自然可以广引时人前来商贸买卖,而钱又不能离境,那么大规模的交易只能发生在汝南一地,民资民货多聚于此。 要知道如今中原之地纷战不休,而币制也是混乱无比,种类不一的钱币大多只能通行一隅,更远的地方则就只能以物易物,或者干脆互无往来。唯有淮南一地可以提供优质的钱币用来交易,单此一项便是十足的诱惑。以宽松之货售卖为钱,而后在用钱来购买紧缺之货,出入之间,俱能得利。 而对于其他混乱不堪的地方而言,淮南梁公钱本身便价值不菲,将此一钱烧熔重铸可得三四钱乃至更多,以此再来搜刮民财,效果要比单纯的掳掠好得多。毕竟掳掠也是需要成本的,尤其遇上难以攻克的坚堡坞壁。而且胡众本就不擅长经营地方,许多地方还不是劣钱横行的问题,简直就是无钱可用。 虽然淮南严令钱不离镇,但钱权之利,为之罔顾性命的大有人在,想要彻底严控监管,也是不可能,肯定会有一部分流出于外。而淮南也聪明的没有堵死钱财外流的渠道,但却选择了无论对于哪一方都是禁品的物资,这种利益的诱惑是相互的。有人愿意为了运出梁公钱铤而走险,自然也就有人会为了换回钱来而贩售禁品,得利数倍。 眼下中原之地,割据之势渐成,所以也会有一些军头为了取得淮南物资、维系统治而不得不改头换面前来交易。但是淮南只收梁公钱,他们要么就要准备足够的钱币,要么就要以货品来换。出入之间看似得利颇丰,但其实真正的实惠还是淮南得了大头。因为淮南梁公钱,本身就是禁品。 梁公钱少量流通于外,不足以完全活跃周边贸易,但却能够将这钱币的信用给树立起来,同时也是在将江东的法统地位传播四方,最重要还是将淮南都督府本身的影响力向周边渗透。 这些影响还是对外,而在对内方面,由于梁公钱确立其钱币信用价值,便可以将镇中所有民力物力俱都集中起来,获得远超各方的凝聚力! 当然,如此深远的影响,远远不是凉州人众短时间内能够完全理解透彻,但就算是他们眼下所理解的皮毛,也足够消化良久,能够体会到沈维周这个在边地有着“天中国士”之称的江东都督,其胸怀格局之大,远非他们这些边土时人能够度量。 眼下众人还仅仅只是惊叹于淮南各项制度创建,稍后再租赁轻舟前往悬瓠,对于悬瓠之地的繁荣便有了一个更加直观的认识。 被汝水和其支流所环绕包围的悬瓠之地,本就是面积颇为广阔的一片区域,规模甚至达到河西将近两三个县治的面积。而悬瓠城也是一个统称,除了就近汝水、汝南太守府所在的坚城之外,在这一片区域中还分布着大大小小、多达十数个坊市交易区。行走在其中,可以听到天南海北各种口音,除了人数众多的晋民以外,各族杂胡之众也都不在少数。晋、胡汇聚于此之融洽,较之河西甚至还要祥和得多。 而且这些坊市之中所提供的商品也是种类繁多,让人观之颇有眼花缭乱之感。类似谷、米、盐、綀等最基本之物,交易起来最起码都是车载舟盛。而更加珍贵,还有各类青白瓷器、雪缎彩绸、奇珍甘糖等等,各种吃穿用度,或精或美、或奇或鲜,令人目不暇接。 时人心目中,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地域上的优越感,这些凉州人士也不例外。他们此前虽然承认中州繁华远胜西土,但其实也不乏自矜,凉州远接西域,眼下又幸逢明主,张氏父子相继,诸夏之威远播西番,所得各国敬奉西域珍货,俱都是中州罕见之物。他们此行也带来一些礼货,想要展示一下凉州之物饶。 可是在悬瓠街市游览一番后,他们却发现此处物胜远远超过了他们的想象,远及南海,深达北冥,覆及辽东,更加囊括西域。甚至有关于西域的特产珍货,就连他们都见识不全! 一番游览下来,一行人心内优越感已是荡然无存,反而购物炽热之心难以遏制,很快便将早前在停船码头所换来的梁公钱花销殆尽,囊中再无一钱,只能意犹未尽的停下来。现在钱也没了,住宿都成困难,若真流落露宿街头,那真是丢人丢到了中州。 无奈之下,一行人只能取出随身携带的函文并名帖,让人送入汝水近畔的汝南太守府中。不旋踵,一行人便被领入太守府内,在客堂中等待了将近半个时辰,门外才有一名戎甲将军在数名彪悍亲兵的簇拥下匆匆行入进来,远远便拱手笑道:“此前巡视诸邑,不知凉州嘉使远来入镇,未曾远迎,实在失礼。” 旁边有人上前介绍道这一位便是汝南太守毛宝,于是凉州众人纷纷起身见礼。早年与羯胡一战,淮南沈都督麾下一众得力干将也都威名远播,其中便包括这个毛宝。就算他们此前没有听说过毛宝其名,但刚才所得的那一份淮南书令上也有此人画传,因而对于毛宝都是充满好奇,见面之后不乏审视。 因于此前所睹汝南之繁荣,加上毛宝其人之威名,所以初时众人对毛宝还是不乏敬畏。可是随着交谈之后,这一份敬畏便渐渐消失。凉州虽然地处西陲,但对中朝时风继承的却是颇为完整,对于名门豪宗颇为敬重,但类似毛宝这样的寒门宿将则就有些不以为然。虽然言谈之间还保持着客气,但是细节上的轻视也都显露出来。 毛宝对此自然也有所觉,他拨冗来见一见这几人,已经算是给了面子。既然这几人对自己乏甚兴趣,那么也就不再留在这里浪费时间,吩咐几名属官作陪,而后便起身告辞。 等到毛宝离开后,几人谈话不免便更加随意,索宁指着席中的温纪、杜弥两人笑语道:“中州大昌,正是华族士类相期共进之良机。淮南沈都督诚是兴废贤臣之选,但是观其所用,似是略少名族助力,两位贤士俱是出身世胄,今次归来想必不久之后便也都能着冠著名,远近咸知。” 那两人听到这话后,便也都笑起来。他们困顿于凉地,本就是无奈之选。今次为使也都打算就此留下来,既为王道中兴出一把力,对于功业名望自然也都不乏企图。眼见毛宝这样的武人都能获得汝南繁荣大郡之位,可见淮南都督府应是颇乏才用,这当然便意味着他们都是大有机会。 同行之凉州士人对这两人将要迎来的美好前景也都不乏羡慕,汝南之繁华兴盛他们是亲眼所见,若能居任于此,即便不作更大展望,哪怕只是家族休养生息,也是一个绝佳所在。不过这想法也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毕竟再怎么繁荣,跟他们关系也并不太大,凉州虽然不及此处,却毕竟是他们家业所在,而且远于中原纷争,并非一无是处。 几人自得自乐,畅谈一番,而后才有人留意到毛宝所留下来的属官。他们连毛宝都不大看得起,对于其人属官自然更加乏甚兴趣,但既然在此为客,也不好完全冷落不理,便稍作询问。而后其中一个年在三十多岁的儒士引起他们的关注,其人名为仓恢。 仓氏乃是一个并不常见的姓氏,兼之这个儒士言其乡籍淮南,稍作沉吟后索宁便问道:“魏武之际,曾有淮南贤士仓孝仁公远治敦煌,世称良守。未知仓孝仁公与仓君可有亲缘?” “正是先祖。” 那仓恢闻言后便微笑答道。 凉州众人闻言后,多有诧异溢于言表,纷纷端正姿态,请仓恢移席上前,再作礼见。河西之地远于中原,对于中原人物也都多有陌生。然而索宁所言之仓孝仁却是一个例外,其人名为仓慈,三国之际南北纷争不休,仓慈其人本为魏国淮南屯田官员,后来被魏武曹操派到敦煌担任太守,经略西域,甚有德政,乃至于其人死去之后,西域人众都要为之立祠为祀。 至于近代,仓慈其人在西域仍有名传,甚至都渐渐有些神话。 众人没想到居然能够在此见到贤臣后人,兴奋之余心情也颇复杂,尤其想到刚才还感叹淮南无士,却没想到士在近畔,只是他们不识而已。 由这仓恢开头,众人再去打听别者家世,这尴尬不免便更加明显。毛宝所留下这几名属官,竟然俱都大有来历,除了这个仓慈的后人仓恢之外,还有荥阳郑氏、南阳范氏等等。一想到此前他们穷发议论、大放厥辞,便更觉得无地自容。淮南哪里是无士,就连这汝南太守府都是人才济济,只不过他们这些远乡之众,根本不知中国人士罢了。 接下来气氛一度转为沉闷,凉州众人再也不敢肆意谈论,唯恐露怯更多。好在这尴尬也没有持续太久,又过了将近半个时辰,汝南太守府便准备停当,派人派船将他们送出悬瓠,前往寿春。 0853 馨士馆 春日淮水初汛,一路畅行无阻,不需一日时间,寿春已经在望。 这一路上,凉州人众都有几分沉默。他们本身便都非俗流,在凉州也多涉军政事务,所以在行往淮南这一路,凡有所见俱都有着更深一层的见解。 如果说汝南之地还仅仅只是商贸所带来的繁荣,带有一丝无根之水的躁动,那么沿淮一片区域则就将淮南雄厚的根基显露无遗。从船上向两岸望去,所见诸多连绵成片的屯田所在,仓房屋舍鳞次栉比,晚麦新谷穗浪起伏,坡地上桑荫果园如云海聚结,田垄间、乡道上短褐农人成队而行。 与这和美丰饶的田园美景相对的,则是临于河谷许多硕大的军垒营盘,兵卒们或是队列操练,或是巡察乡野河道,豪武之风盎然此方天地之内。更让凉州众人感到诧异的,则是这些行伍军械之优良,哪怕是地方上的守卒,军备较之别处精锐之众都要优良得多。 原本他们还以为汝南所见只是个例,是淮南都督府倾力打造夸武之师。如今看来,此一类标准应该已经在军队中普及,表里如一。虽然军备优劣与否并不能完全衡量战力高低,但也绝对是最重要的指标之一。淮南都督府打造如此强军,实力之高已经跃然彰显出来。 汝南大船因挂都督府旗号,顺利在八公山附近靠岸,早有淮南都督府属官在此等候,将众人迎至安车,向寿春城缓缓行去。 上岸之后,所见淮南繁荣种种更加真切翔实。距离兵道不远的位置,便是一片广阔的屯田区,田野之中不乏农人操着浓厚的乡音高歌:“……我有子弟,梁公诲之。我有田畴,梁公殖之。苍天悯人,遗此贤士……” 不远处的乡道上,则有一群半大少年结伴而行,手里挥舞着竹杖木枪,稍显尖利的稚气欢歌声也在野中传播开来:“……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乡间民乐如此,伧卒都习壮歌,此时凉州人众们都已经渐渐的见怪不怪,只是原本那种华风炽于凉土的骄傲之想又被打消削弱。随行淮南人众不乏骄傲,笑着解释孩童们所歌《少年行》乃是沈都督所作,如今凡镇中少年子弟,俱都以此自勉自励。 凉州人众再听这话,心内不免感触更深,道途得闻终是浅,身临此境才觉盛名不虚。尤其他们一众人辗转远途而来,沿途所见之风物人情,唯有淮南一枝独秀,无论民生军备还是世态人情,俱都远异于周边,仿佛两个世界。哪怕是乡情难舍,他们各自也都难免生出些许想要长留此乡的念头。 因于沿途这些见闻,他们不免更加热切想要见到那位天中国士沈都督,想要看一看究竟是何贤能不独经营出一片天中乐土,又能深受人情推崇敬重,凡有言行都被人效法以为表率。 不过他们还是要失望了,江东皇帝新年大婚,沈都督此前过江归都为贺,眼下虽然已经踏上归程,但还远在梁郡,还要过一段时间才会归镇。 不过对于这些凉州使者的到来,淮南都督府也都表现得颇为重视。自长史杜赫以降,多有文武要员出席迎接。宴席虽然持续时间不长,但是席中淮南诸多风流人物,言笑谈吐俱都不凡,也让这些人感受到淮南都督府人才济济,中州人物风流令人目不暇接。 小宴之后,一众人被安排在了寿春金城的客驿中。这客驿除了安排各方使者居住之外,也是淮南选士的一个重要场所,许多自负才能想要投靠都督府任事的时人多居于此,旬日之间都有盛大机会。偶尔沈都督若是在镇无事的话,也会来此约见宴请群贤,淮南许多属官便是在这里表现优异而被直接录用入都督府,就此显居人上。 论道馨士馆,才用王业地。清晨尚是白身寻常客,傍晚或许就已经冠缨着绛,名著当时。所以这名为馨士馆的客驿,可以说是寿春城内人员最为密集的地方,人人都渴望于此扬名显世。即便是暂时才用不济,在这里也能耳濡目染,深受教诲,见贤思齐。 而且馨士馆中对人才的定义也极为宽泛,绝不拘于一端,既有梦想弓马邀名爵的盛年壮士,也有学问通达、义理深刻的硕学鸿儒,也不乏诗文妙笔、文采斐然的文学之士。有的人就算生性淡薄、对于功名利禄并不热心,但因为此处贤士云集,也都常年盘桓于此,不忍离去。 凉州众人入住的时候,这里正在进行一场上述三代的经法之辩,参与者极众,足足数百人聚集在一座硕大的厅堂中。辩论的形式也很自由,中央一座高台,高台上各具坐席,凡自负经义才学之人,都可以自居一席陈述论据,同时接受众人的补充和反驳。参与者也都可以各展所长,或是雄言胜辩,或是撰写长文。 同行其他人或因舟车劳顿、精力不济而早早休息,不过谢艾正当盛年,正是精力饱满的年纪,本身也有着旺盛的好奇心,所以便在堂中寻了一个位置旁听起来。听了一段时间之后,颇有大受启发之感。 眼下台上六七人,所持论点各不相同,而台下也有几十人参与辩论,虽然观点或偏或正,或轻或重,但多多少少都有可取之处,交织起来便组成一个庞大的辩论系统,让人有漫行于珠玉之林的感慨,听到一些精彩的观点后恨不能用笔抄录下来仔细咂摸回味。 事实上堂内也不乏人这么做,用简陋的手板频频悬臂抄写,同时耳朵还在捕捉着各种人声,唯恐错过某一个精彩之论。 身在这样活跃的氛围中,谢艾也是深受触动。他本身在凉州并非望宗子弟,因为张氏主上兴于文教才有幸得选为崇文学子,谢艾本性聪颖,也颇为珍视这个机会,学业在学中名列前茅。但是凉地学风终究略有单薄,虽然永嘉之世有大量中州士人涌入,但多持法古之学,少有因于时势而变通的义理,这让谢艾感觉并非是什么经世之学,心内常怀困惑。 此时辩堂中的诸多议论,或是稍欠于古论,但却奇思诸多。其中偶有一些长久困惑着谢艾久思无得的问题,就被人以寻常语气随口破解,那种茅塞顿开的感觉,实在是让他倍感喜悦,不知不觉便沉湎当中。 很快天色便晚了,辩堂中的辩论也渐近尾声,馨士馆学风虽然开明,但是规矩也严谨,并不许人通宵达旦的辩论,类似辩堂等公共场所,一旦到了亥时便要熄灯。 其他人都已经习惯这规矩,到了时间后便渐渐散场。然而谢艾却还是意犹未尽,脑海中正被启发出许多新奇之想,正想趁着思路活跃用纸笔抄录下来,可是他本身并无携带,辩堂中所提供的眼下也有多人再用。诸多心得若是淡忘未免可惜,于是他便厚颜站在一人身后,排队等待,口中还在念念有词。 旁侧有人伏案疾书,听到他低颂声后,便笑语道:“阁下所言似非中州之声,莫非乃是新至?若是行囊丰厚的话,倒也不必在此手录。馆内自有书阁,多录” 0854 乡射之礼 乡射之礼,古已有之。 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躟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凉州古风盎然,谢艾倒也参加过乡射礼,不过在夜中举行却还是第一次见。 位于馨士馆左后,是一片占地颇为广阔的围圃。谢艾赶到此处的时候,门前已是人满为患。熊熊燃烧的火炬,将此一片区域照耀的白昼一般。围聚于此的大多都是年轻人,一个个脸上洋溢着兴奋的喜悦,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可见不乏射艺精湛之辈。 围圃大门不禁出入,只在门前分立两名戎装者,其中一个稍微年轻的,谢艾此前在都督府接风小宴上倒是见过,乃是江东前尚书令温峤之子温放之。原本谢艾还觉得夜中行礼不合古制,大概只是一群年轻人们托古游戏,可是看到温放之此等身份之人居然在此担任门禁,心内不免便重视起来。 至于另外一个戎装之年轻人,看起来较之温放之还要醒目一些,身着金纹盔衣,颈系猩红大氅,头顶高翎羽冠,鼻翼微张,鼻孔醒目,杵在门前,颇为夺人眼球。谢艾站在人群中,听到旁侧众人谈论,才知这年轻人居然与自己同姓,名为谢万,乃是陈郡谢氏子弟。 得知这一点后,谢艾心内倒是颇感诧异。早前他也见过一名陈郡谢氏子弟,是担任淮南都督府议曹、陈郡太守的谢尚谢仁祖。虽然只是在宴会上碰过一面,甚至都没有正面说过话,但是谢仁祖其人却给谢艾留下了颇为深刻的印象。 其人之风姿俊雅,实在是谢艾生平仅见,望之令人自惭形秽。甚至就连同行之索宁等人,向来惯于门第论人,但是在散席后对于谢尚其人都是赞不绝口,甚至被暗许为淮南群属第一风流。这个谢万居然是谢仁祖那等人物的从弟,不得不说实在是让人大感意外。 不过话说回来,谢艾在馨士馆流连这几个时辰,也听到旁人闲论臧否淮南一众人物。似谢仁祖那种高标难企之人,在时人言语相传中似乎较之那位驸马沈都督还要略逊一筹。 这就让谢艾感到惊讶了,他也知淮南沈都督少年而登高位,人若论之难免会更加青眼,但是在私下的场合里,议论起来总没有那么多的功利考量。谢仁祖如何风采,谢艾是亲眼所见,就连此等人物在时论中较之沈都督都要稍逊一筹,这不免就让谢艾更加好奇,迫切想要见一见那一位沈都督究竟是何等人物,居然能令时人青睐至斯! 当然,这一点急迫也是掺杂一点私计的。要知道今次谢艾之所以能够随使东来,最大的原因便是那位沈都督致书凉州牧府,对他多有褒扬,并且表示想要一见。这件事在牧府中甚至还引起不小的波澜,就连西平公张骏都下令召见谢艾,想要看一看自己治下何等遗贤已经名动中州而自己居然不闻。 在寻找谢艾的过程中,还费了不小的周折。毕竟谢艾其人仅仅只是学中一名寻常儒士罢了,既无世祚可夸,又无显才众知。所以当他接到牧府召见手令的时候,心内也是吃惊不小,待到明白原委之后,本身也是大惑不解,乃至于哭笑不得,不知是福是祸。 谢艾自己倒是确信自己从来没有跟中州人士有过什么接触,也实在不清楚那位沈都督因何得知他的名号。但若落在旁人眼中,则就难免会觉得他是不甘寂寞,自晦其才,却将主意打到远邦,是一个阴险诡诈之徒。 要知道西平公虽然名为晋臣,但晋祚客浮江表,彼此相隔遥远,难以相顾,自立之势已成,已经成了公开之事。类似谢艾这种情况,本国之中全无名望,却被远邦主官将名号直接道于君主,实在太过引人遐想。幸在西平公并不是一个性狭猜忌之主,否则谢艾不要说出使中州,只怕性命都会有危险。 但即便是如此,一路行来,谢艾也都是小心翼翼,不敢稍有松懈。而同行之索宁等人,对他也是多有审视试探,若他显露出什么不妥,可以想见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凉州虽然以张氏为主,但却是大族共治,若是让这些大族对他心生猜忌,那么谢艾可以说是此生都将无出头之日! 想远了…… 随着人群前移,很快谢艾便行到了围圃大门外,继而便见大门外耸立一座高牌:乡射之戏,凡贲军之将、亡国之士、失祀之众,不得入内。 这一条告示,也是古传礼制,乡射不只是技艺的较量,更关乎礼制德性,败军之将、亡国之臣以及背弃祖宗的人,俱都是失德之人,是没有资格参加的。 不过如今天下动荡不安,王业客寄于外,人亦多背井离乡,所以此一类的规制已经渐渐流于形式,无人再去纠结。就像早前谢艾在凉州参加几次春秋乡射,根本连这样的规矩都不设立。 然而在谢艾眼前门旁,却仍有数十人止步于此,背墙暗泣,他们俱都是白身装扮,自然算不上什么贲军之将、亡国之士,那么就是失祀之众了。此前谢艾在辩堂中,也听人讨论过失祀与否的问题,这个标准颇为宽泛,论点也挺多,有一种比较严苛的标准,三年而无所祭,即为失祀。 谢艾最敬佩馨士馆学风,除了包罗万象、观点众多之外,便是什么都敢说。类似这样的观点,那绝对是要得罪绝大多数冠带之众。要知道祭本身就是一个宏大的概念,不独局限于祭祖,还包括天地神灵、先王。如今这个世道,留守家业则失先王法统之祭,追随王统则失祖宗之祭,人不能免。 馨士馆敢于讨论这样尖锐的话题,本身就是一桩怪异。但若仅止于此,那也只是愤世嫉俗的乖戾之言,惊叹或有,但不值得重视。更难得在于自绝于众之后还能回返人情,三年而无所祭,即为失祀,知耻,则不殆。这样前后加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论点,不再仅仅只是孤愤之言,而是自思反省,敢于直面时弊,敢于自省自诫。 这样豪迈的学风,稍加接触就给谢艾打开一扇新的大门,也是他急于借阅《馨士馆志》的原因之一。诚然馨士馆许多经义论点颇失古韵,但是众多新奇乃至于直指惨淡现实的观点,却是谢艾闻所未闻,乃至于有撼动心扉之感。在他看来,这才是真正值得推崇褒扬的精神风气,若仅仅只是埋首古牍,即便是穷达三代,所得也多是腐朽陈旧,已经悖于学义真谛。 围圃之内,是一片面积辽阔的广场。在广场内稍作走动,谢艾才明白原来今夜果然不是乡射正场,而是提前的选拔。至于真正的乡射礼,则是要等到数日之后的三月上巳日,届时不但会有盛大的乡射礼,还有祓禊、原野游歌踏青,甚至还有淮南诸军军演等等庆典节目。而届时,淮南沈都督也会归镇亲自主持庆典。 淮南上巳日庆典,已经举办了两次,如今已经成了淮南最富盛名的大庆典之一。届时周遭县乡乃至于江东时誉名流,都将广赴会场,共襄庆典。除了市、民欢庆之外,淮南军伍也会在这段时间前后有大的动作。 比如前年的上巳日之前,淮南精骑飞赴南阳,万军之中斩杀南阳数叛之臣王国,待到传首归镇,叛臣王国首级颈血尚在滴流!至于前年,则是沈都督亲率镇中胜武军直趋许昌夸武,当时许昌周边有奴将桃豹、陈光等数部人马,各拥数千之众,但却只敢观望,不敢越于禁防一步! 而今年的上巳日,人们也都议论纷纷,猜测淮南军将会有怎样惊人之举。许多有志戎旅之人,也都争抢想要参加乡射之礼,若能脱颖而出,便有极大可能追随沈都督共襄奇功,夸武中原!所以这个乡射礼的选拔,便提前多日开始进行。 听到周遭人众的兴奋议论之声,谢艾也颇有心旌摇曳之感,丈夫北击胡,弓马邀名爵,类似淮南这样慷慨激昂的民风,是他生平仅见,不自觉便也想加入其中。 0855 三番四矢 因为不是正式的礼庆场合,所以整个围圃内气氛也都不算严谨。整个场地中分成十多个大小仿佛的射场,到处都设火炬灯盏,因而光线也算充足。年轻人们或是在各个场地之间游走欣赏,或是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切磋竞技,类似谢艾这样独身一人的也都不在少数。 谢艾本非中州人士,之所以想要入场主要还是想要获取一些酬赠供他前往书阁借阅《馨士馆志》。其实他本身射技倒也不算太过出众,只是生在凉州边蛮之地,多少都要有所接触。兼之乡射所涉除了射技之外,对于礼制上还有颇高的要求,而这是他的长项,早前在凉州学里常常因此拔得头筹。 位于围圃最中央有一座射场面积是旁处数倍都不止,而这里也聚集了最多的人,里里外外差不多有数百人。这里便是主要较技决胜的地方,凡胜者都可以获得一份礼货。 谢艾一路行来,也听旁人议论馨士馆时常都有此类活动,选拔贤能之余也是为了补贴一下许多寒士用度,民风并不耻于言利,甚至觉得贤能之人困于贫寒反而是一种耻辱。要么是沽名钓誉、根本无益世之才,要么是性情乖戾、不能合流于众之徒。而真正德才俱备者,就该去奋力争取与自己匹配的境遇和名位。 当谢艾抵达此处的时候,场上已经进行了几番较量。由于不是正式的乡射礼,所以器用的提供也都各随所便,既有礼仪中所用不满一石的礼弓,也有军中标准规制的一石大弓,甚至还有一些超过两石的强弓。 提供的械用虽然不同,但较量的流程还是参照乡射的基本流程,即就是三番四射。参赛者共较量三轮,每一轮可发四矢,记筹领先者获胜。其中第一番既是暖场热身,也是对射技姿势等方面的练习,并不计入成绩。 此时场中正有一名体态魁梧,身穿紧身袍服的壮年者担任教习,其人持弓行至场内,立在地上的射位符号上,先面向西,继而转首望向正南三十丈外的标靶处,双目平视靶心,而后缓缓将弓平端身前,拉弦引弓至于满处,蓦地飞矢而出,只听笃一声轻响,箭矢正中靶心至于白矢。所谓的白矢便是箭矢劲力充足,入靶极深以至于箭头都被摩擦发白。 “好射艺!” 围观众人见到这一幕,俱都拍掌叫好,而旁侧也有人开始介绍这一位壮年教习的身份:“这一位就是沈都督麾下胜武军莫兵尉,虽然言之兵尉,但如今已经积功任为胜武军军主。其人出身士家,全因勇武得用,早已名爵加身,前年南阳奔袭一战,便是这一位莫兵尉率领三十陷阵勇士直冲叛臣王国中军,将叛臣直斩帐下……” 旁侧众人听到这话后,俱都是啧啧称赞。魏晋以降,士家兵户子弟乃是世道中最劣出身,向来受人鄙夷,哪怕近年在淮南都督府下这一状况有所扭转,但世道长久鄙视之风却非一时间能够扫除。所以无论何时,言起这一位莫兵尉,都是淮南都督府下一个传奇人物。虽然后续也有兵家子获得举用,但讲起影响之大、传颂之广,仍然无人能够超越。 听到周遭众人议论,谢艾一方面也是有感于淮南沈都督对人才拔用不拘一格,另一方面也深感中州实在人才济济。他眼见那一位莫兵尉所用强弓远超两石,但在其人手中却是举重若轻,余力甚多,区区一个兵家子居然有如此勇力豪武,也难怪能够获得敬重举用。 教习演示完毕后,六名参赛者分作三组登场。首先登场的两人年纪俱都不大,其中一个是早前门禁处的陈郡谢氏子弟谢万,其人仍是那一身稍显浮夸的打扮。至于另一侧一个少年人,面目俱都掩在兜鍪面甲之下,一身明光铠罩在明显尚未长足的身躯上,在灯火照耀下倒也熠熠生辉,颇为威风。 这两人一丝不苟行入场内,模拟着刚才那位莫兵尉的动作,左侧的谢万先射,箭矢同样正中靶心,但却并未白矢,看得出技巧虽然有了,但是劲力却还未足。而后便是那覆面少年再射,如是四箭射完,命中率而言,覆面少年略胜一筹,但这也没什么,这一轮并不计成绩。而后两人对揖退场,换了另一组两人上前较量。 第二番射相对第一番射,姿势上要求倒是没有那么严格,但却要正式记筹,不独命中准度,对于力道也有要求。至于第三番射,则就要开始起乐,较技者必须恰在礼乐固定的节点才能发射,若是错过节点,虽中不计,难度较之第二番要更强了数倍。 首轮这六个参赛者,年纪俱都不大,但成绩却是非常亮眼,除了第三番射有两人错过节点和脱靶之外,余者俱都命中靶心,而且偶尔还能射出白矢。 这一轮较技完毕之后,周遭围观者们已是满堂喝彩。射艺虽然是君子之争的较量,但真正精擅于此的却实在不多,或是失靶或是失乐。就算是凉州广选士子入学,但每年举行乡射的时候,真正能得上佳者却也只是偶尔有出。像这样六人俱有可观,实在是很少见,可见这六个年轻人肯定也不是寻常之人。 果然三番射毕后,主位上一人起身介绍这几个参赛者身份,除了那个陈郡谢万之外,余者也都是南北世家子弟,要么是都督府属官家眷,有的已经在都督府任事。尤其当那个与谢万较技的少年人除下兜鍪面甲之后,主持者还未介绍其人身份,周遭围观者已是轰然喝彩起来。 “如此年纪,如此良射嘉礼,可知必然不是凡类!果然,这一位郎君便是沈都督嫡亲幼弟,江东沈仆射次子沈阿鹤!” 听到周遭人众如此激烈的喝彩声以及兴致勃勃谈论那一位少年郎君的身份,谢艾心中也是有些好奇,他心内对于沈都督的好奇已是炽热到难耐,也想通过其人嫡亲兄弟风姿一窥些许面貌,可是当他挤到人群前方时,那几个年轻人却已经施礼告退离场,不免让谢艾大感遗憾。 场中比试仍在继续,但是有了此前六个年轻人的惊艳亮场,剩下的比试却难免乏味,虽然参加者众多,但却也再没能取得那么亮眼的成绩。虽然偶尔也会有让人眼前一亮者出现,但像此前那样六人俱都出色者却再也没有了。毕竟乡射所考校除了单纯的射技之外,还必须要对礼法礼制有着充足的熏陶。所以,乡射礼也被视作是对德行和力技的双重考验。 谢艾在场中等待了大半个时辰,才终于轮到了他。上前录过乡籍名号之后,他便与另外五人等待轮上。谢艾本身并不以力量见著,况且他也并不打算在这里有什么一鸣惊人之举,所以只选择了寻常礼弓,待到轮上他这一组之后,便上前行云流水的完成了三番射击,成绩自然不出意外的拔得头筹,尤其在第三轮乐射中更是无可指摘,三番十二箭俱都白矢中靶,也因此赢得了周遭满堂喝彩。 “阿鹤,这个人可用,刚才我已经查过,他是凉州远籍之人,此前也不在馆里出现过。” 正当谢艾挑选礼酬的时候,却不知另一侧阴影早有人盯上了他。 0856 片言折狱 位于比试射场不远处一座阁楼上,沈劲和他的一群小伙伴们围坐在一起,面前则摊着许多张便笺,上面写着一些人名并其籍贯,还有进入馨士馆的时间,甚至还有这些人各自所擅长的领域。 若是不明就里的人至此,还道沈劲是少年老成,要为都督府挑选才用。不过凑近去听他们念叨的内容,便知绝不是这么件事。 “先要这些人入馆的时间,凡是年前入馆的,统统都要剔除。只有新年、尤其是二月后入馆的新人,才有可能保证都督没有见过。还有要弄清楚这些人有无亲旧知己在都督府任事,最好要挑选新进入馆、又了无亲眷的士人……” 沈劲双眉紧锁,同时不乏殷勤的给席中忙碌的朋友们传茶递羹。 “又要身世清白,还要无牵无扯,可咱们只有这些资料,沈阿鹤你实在太难为人!若想满足你这些要求,直接去寻馆士讨要籍录不就行了?陈道林他是你家五兄妻弟,素来又得馆士喜爱,他若出面,馆士肯定应允,好过咱们在这里大海捞针的求索。” 谢万已经困得睁不开眼,手支下巴哼哼说道。 “绝不可以!陈逵那小子不可信,我一直怀疑前次咱们出镇猎奴就是这小子透露的口风,你们每人那二十军棍难道不痛了?这一次事关重大,关乎我往后十年快意与否,绝不能透露给他知道!” 沈劲听到这话,忙不迭摆手摇头,一脸严肃道:“你们也切记不要大意泄露,若不然,不要怪我挥刀割席!” “阿鹤、阿鹤!快看楼外那人,三番十二白矢,合靶合乐,举动合辙!” 一直趴在阁楼窗口观望楼外比试的桓豁突然拍着窗户叫道,沈劲凑过去一看,眸子也是一亮,当即便吩咐一个朋友下去打探。过不多久,便传回了消息,得知那人名为谢艾,乃是凉州人士,也是馨士馆的生面孔。 “谢五,你看人家也是姓谢的,仪容风度都不是你能比的,你羞不羞愧?” 这谢艾看起来倒是一个良选,沈劲因此变得愉快起来,吩咐家人去请那个谢艾过来,顺便回头讽刺谢万一句。 谢万听到这话,当即便冷哼起来:“一个边荒伧卒罢了,况且已是盛年,待我再过几年臂力有涨,一样能够每矢必白!” 众人也知谢万这人特别好强,凡有比较必要争先,闻言后也都笑着讽刺谢万几句。 沈劲不理会谢万的话,早已经下了阁楼,在一楼客堂里端正坐下,等待那个谢艾到来。 谢艾这里刚刚领取到射技头筹的奖励,奖励颇为丰厚,除了两千钱外尚有二十斤干肉,除此之外尚有礼货,或是文墨纸张,或是弓刀之物。 钱货相加三千多钱,这个钱还是比的淮南梁公钱,虽然并无实钱而是所谓的票劵,但在淮南镇中俱都通用,购买力堪比旁处万数钱以上。如此算来,单单这一夜便要送出将近百万钱财货,淮南厚士之风彰显无遗。或许一些家资丰厚的世家子弟对这些礼货不放在眼中,但对一些贫寒人家而言,却足以支持于此游学求进年余之耗! 不过谢艾所求止于钱财而已,也是为了能够入书阁借阅,至于其他礼货却都推辞不受,希望留给更需要帮助的贫寒学子。在馨士馆流连这么久,他也知道馆中并非全是显才求进,也有许多乡野学子在这里旁听求学。他们这些人自然不受馨士馆供养,生活不乏艰难,谢艾在此不过一过客而已,实在不好意思侵占太多提供给他们的补助物货。 更何况,同行的索宁等人对谢艾本就心存芥蒂审视,谢艾如果在馆中取用太多,或会让他们更有偏视。而那些人在某种程度上便决定了谢艾其人的前程,虽然眼下身在中州,但谢艾也不敢过于忘形。 虽然钱是到手了,但眼下天色也已经晚了,想必书阁早已经关门。于是谢艾便收好票劵,准备明日再入阁借阅。不出意外的话,他们还要在馨士馆待上一段时间,谢艾打算好好利用这一段时间,希望能够广撷中州贤能真知灼见,以开阔自己的眼界和学识。 他正准备离开围圃返回宿处,迎面却有两人行来将他唤住:“阁下可是凉州来客谢君?” 谢艾点点头,不乏审视的望向这两人。 “谢君方才射场高艺技惊于众,我家郎君旁侧有观,颇重谢君之才,因而有请谢君想要结识。” 那两人其中一个上前恭敬说道,旋即又加上一句:“我家郎君刚才也在射场献技,正是沈都督府下幼弟讳劲,阿鹤郎君已在侧厅虚席相待。” 谢艾本不觉得刚才技艺有多高明,也觉这两人来请稍显突兀,正待要拒绝,可是听到邀请之人的身份后,当即便点点头,跟随这两人而去。 行入阁楼客堂之后,谢艾当即便注意到正在堂上端坐的少年。早前他身在人群之后,没能见到沈劲,这会儿难免认真打量。少年面相稚气尚浓,可称中人之上,颇难得是身上自有一种少年人才有的不知畏惧的锐气,就这么坦然面对谢艾的审视,既无回避也不显局促,已经颇有几分大家风范。 沈劲这会儿也从席中立起,微笑着行上谢艾,口中则不急不缓的说道:“馨士馆广纳时流,贤声嘉行,多为中州之士。似谢君凉土贤士,实在殊少,今日有观谢君高标风姿,可谓稍补一憾,冒昧有请,还望谢君不要责我失礼。” 谢艾拱手谦虚礼答,心内却是有些失望,他听沈劲这语气似乎对他并无印象,原本还想借此打听一下沈都督因何青眼加他,如今看来倒是有些不适合发问。 沈劲留在淮南数年之久,常跟随阿兄出入待客,对于人情往来方面也并不生涩,将谢艾请入席中后便闲谈起来,问一问有关凉州的风物顺便介绍一些淮南风情。如此一番寒暄下来,沈劲倒是尽显从容,反倒是谢艾有些不自在,他在凉州本就不是什么名流之选,日常也只专心于学业,人际往来少有涉猎。 待到自觉火候差不多了,沈劲才故作老成叹息一声,又说道:“君王成人大喜,家兄归都为贺,临行也是深嘱我要常驻馆阁,恭受群贤教诲,不可冷落访士。谢君跋涉远来,寄意已是贵重,令人深感肺腑。我虽末学后进,但也常怀见贤则喜之念,不敢有一日自足。片言折狱,唯由可也。我非圣贤,唯兼听广闻,才可稍近贤途。” 谢艾听到这里后,对沈劲的评价不免又高了几分。诉讼必有两辞,以辨是非。能够偏听一言便决断讼狱者,唯有子路罢了。至于其他的人,则必须要博闻广识,才可不偏不倚。 谢艾是到达了馨士馆后,整个人的认知都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对此感受才更加深刻起来。可是沈劲年未及弱冠,如此见解信手拈来,便可知必是家教底蕴深厚,大概也只有这样底蕴深厚的门户,才可以教养得出沈都督那样广受时誉的天中国士。 不过谢艾这点感慨想法倒是发早了,如果他能先一步前往书阁借阅《馨士馆志》,便可以看到这句话清清楚楚写在扉页,乃是沈都督为馨士馆撰写的序文其中一句,也就不会被沈劲唬住了。 眼见谢艾颇有折服之状,沈劲心内自是一乐,更加觉得自家阿兄真是高深,不过眼下正事要紧,他又板正面孔不乏严肃道:“天中久有逆迹,民多习乱,王道久疲,兴治不易。此非一家之困,也非二三子大智能决,家兄虽王命重用、时誉嘉许,但居任于此,向来也是以谨慎之心而行霹雳之事,广采众论,偶撷一得,便可称为大幸。谢君乃是凉土贤能,逢此世道,想必也是多感时困,长有建策于怀。今日相识,已是一幸,只是我还有一桩妄求,盼与谢君相知……” “譬如当下淮南局面,残赵悖德,血亲互戕,正是王道中兴之良机。此诚天佑晋祚,以谢君观之,王师受命,该要如何行进才可定乱?先取三台又或先归洛都?择前择后,理据又是为何?” 讲到这里,沈劲便觉自己似乎有些着相,干笑一声后又说道:“此事馆中多有议论,身在中州此局,即便有论,难免执迷,失于公允。谢君凉土贤士,居外之众,不知可否试论?” 沈劲倒是多虑了,谢艾在听到他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心内已经再发感慨,更感觉中州人士的格局宏达,他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即便餐食有余,也只是困于学业不精,实在没有思考如此家国大事的格局。 不过他本身并不是热衷议论之人,尤其对中州局面实在乏甚认识,所以在沉思片刻后还是歉然笑道:“凉土陋士,实在难承阿鹤郎君盛赞。中州地大,我所识者未及一斑,实在、实在是……” 他本想拒绝讨论这个问题,不过转念又一想,这个沈劲乃是沈都督的嫡亲兄弟,有什么发问的话,当中或有深意蕴藏,所以在略作沉吟之后便说道:“新抵贵境,实在见微识浅,仓皇未敢作论。但阿鹤郎君盛意有问,推却实在不恭,暂请小退,来日广识深思,试作论述,届时再呈面睹,可否?” 沈劲听到这话后,心内已是一喜,这正是他邀见谢艾的原因,这个问题镇中多有议论,也是阿兄离镇前留给他的作业。让他撰文试作论述,并且要将理由和步骤俱都清清楚楚写明白。原本他是打算随便抄袭应付过去,然而却又被阿兄威胁,若是他不能有独到见解,那么最近几年也不要想着回江东了。 回不回江东,沈劲倒不在乎,男儿志在四方,岂能拘于乡土。更何况他在淮南这几年早就待野了,这里人都有见识,说话也好听,更不耐烦归家被母亲管束起来。 可问题是,他如果回不了江东,就见不到他家杜陵娘子。旧年玩伴,皇帝都已经成婚,就连谢五那个蠢物都认了太原王述为丈人,可他明明家中有娘子,却远隔南北,昼夜不得相见,唯有午夜迷梦才能一睹芳容,实在情不能忍! 为了一慰刻骨相思,沈劲也不得不用心起来。他自己倒不是没有努力钻研过,但在馨士馆混了良久,每每听到别人讨论这个问题都觉有重复,自己所得实在算不上独到。所以这才将主意打到一些新来者身上,兼之又不能让阿兄看出自己作弊,可谓煞费苦心。 这个谢艾有无才能,沈劲倒是不知,但观其人射、礼精湛,可见也是受过优良教育,倒可稍作寄望。此时听到谢艾这么说,已是喜出望外,亲自将谢艾送归宿处,然后又约定来日再会,这才告辞离去。 0857 各有所谋 谢艾终于得以如愿进入馨士馆书阁,而且并不是纳捐进入,而是通过沈劲的推荐。 进入馨士馆后,他才知此处馆藏有多么丰富,单单馆阁中人论述所整理汇编的《馨士馆志》便已经存放了整整三大仓房的书籍。而且这些书册都为纸录,全无简牍。 讲到这一点,谢艾又不得不佩服淮南文气之盛。像他们此前初到汝南时所惊诧于的那纸张印刷的书令,类似的用料和技艺早已经在淮南和整个江东普及开。单单这一点,便已经将他们凉州甩开很远,当然凉州也是有着造纸技艺存在,但是普及度却远远落后,哪怕是牧府函文往来,仍是纸简并用。至于在民间,纸张更是奢侈物资,价格一直居高不下。 因为是沈劲推荐入馆,所以谢艾能够翻阅的内容也更多,除了最基本的《馨士馆志》之外,还有许多只在传说中的古籍孤本。至于内容更是包罗万象,所录绝不止局限在经义一项。像是最基本的一个中朝史论,在馨士馆便有三家正在同时撰写。 如此丰厚馆藏,以及如此兼容开明的学术环境,对于谢艾这样有志学业之人诱惑之大简直难以估量,乃至于让他生出恨不生于中州、长留于此的感叹遗憾。 他乃是凉州派遣的使者,若是私留下来,那么无疑会激怒同行人众,甚至有可能被视作叛逃之人,那么他留在凉州的家人或都要遭受牵连而入罪,岌岌可危。更何况,此地再好,终究远乡,凉州或有不足,但却是他家族世代生养所在。 所以,这想法也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旋即便被谢艾按捺下来,转而埋首纸堆,希望能够凭着留在淮南这一点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多的吸纳中州之学,不肯荒废时间,否则来年再忆起,便会是长久的遗憾。 凉州这些使者除了专程来拜望沈都督之外,同时还兼职采望世风。所以索宁等人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也都是频频邀见淮南在府在野人士,馨士馆这样一个环境倒是给他们提供了一个颇佳的场合。 之所以如此,倒也不是对贤能之士有什么需求,只是借此想要了解更多中国形势,毕竟凉州地处偏远,根基也薄弱,就算中原已经大乱,也不足以作为一方势力加入到角逐中来。但若能够了解更多,对于他们日后该要如何自处,也能提供极大的佐证裨益。 另一方面,便是到达淮南之后,所目睹种种都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冲击。所以也是想要借此了解更多淮南的政令以及民风,以作为日后经营凉土的一个参考。同时也是想要寻找一些能与淮南都督府搭建联系合作的契机,虽然两地相隔遥远,隔着小半个中原和整个关中,能够取得实质合作的机会很小,所以这也只是一个顺带的目的。 除了邀见淮南人之外,凉州使者们自己私下里也在讨论需要给淮南施加怎样的影响,才能给凉州带来直接的好处。在目睹到汝南的繁荣之后,不乏人觉得彼此通商互市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虽然当中要跨越许多不算友好的区域,但是西土物货多有出现在悬瓠城内,可见还是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渠道,只要用心,未必不能成事。 当然,通商之类还只是小事。在见识过淮南兵甲兴盛的军事力量后,众人商议一番,都觉得如果能够说动淮南都督府西向针对关中等地用兵,对于改善凉州的外部环境将会有着直接立竿见影的好处。 凉州西戎之地,胡众极多,要维持本地的安稳已经需要小心翼翼,幸在西平公张骏本身便是雄才之人,兼之多有仁政布施,再有众多当地大族齐心协力的辅佐,尚可保证本镇安稳,甚至还有余力征讨于外,播威西域。 但这并不意味着凉州就可以高枕无忧,外部环境仍然极为严峻。早前汉赵刘曜在位时,对于凉州之地便多有图谋,不乏用兵逼凌。汉赵被石赵击破覆灭之后,羯主石勒对于凉州所在同样没有视而不见。不过幸在随着石勒身死之后,中原形势逆转,如今关中本身便已经乱作一团。 关中的混乱,哪怕是就近的凉州观之都觉梳理不清,根本就无善恶头绪可言,几乎无一日不战。单单排得上的几股势力,便有屠各刘氏妄图复国之众,这当中又分出一股屠各王氏,彼此同样不乏互攻。而氐羌之中诸多豪帅也都趁势而起,集众聚啸一方,类似氐人蒲氏、吕氏、杨氏、梁氏,羌人姚氏、雷氏等等,俱都拥众极多,彼此互攻掳掠。至于三秦本地晋人豪宗,也都不甘寂寞,或是合流一方,或是自立旗号。 这还仅仅只是关中本地的力量,另有石赵镇守长安的河东王石生,如今早因纷乱退出了长安就食于三辅之间。另有将近万余鲜卑流寇,原本还是石生部众,但是由于军中乏用而背弃石生,一面掳掠为食,一面受各方雇佣打击对手。 这些势力,所奉旗号也都不一,既有屠各汉赵、也有羯胡石赵、当然也有晋室旗号,类似氐人杨氏仇池、伪凉王陈安等摆不上台面的旗号,更是数不胜数。 简而言之,如今的关中已经成为一个大火炉,并无绝对强势一方镇压局面。凉州方面自然也想趁势插手进去略作壮大,但又恐自身实力不济而引火烧身。所以这一次凉州来使,也是希望能够和江东朝廷设于江北的方镇取得联系,共同出兵关中,定乱之后各取利益。 在离镇之前,凉州众人对此已经多有议论。想要选择合作者,无论从地理上还是实力上而言,毫无疑问荆州都是首选的对象。可是荆州刺史早数年前便换成了颍川庾怿,其人入主荆州之后,荆州军的战略便也发生了转移,主要是对汉中以及更往下的蜀中用兵,对于近在咫尺的关中反而乏甚兴趣,只是谨守武关等几处重要关隘,避免关中的动乱扩散出来。 原本淮南并不是凉州优先联结的对象,可是索宁等人在进入淮南镇中后,耳闻目睹所见淮南甲戈之坚锐甚至还要超过荆州,而且野间武风炽热,近乎亢然。而且淮南都督府一干执事者俱都是正当盛年,至于那位沈都督更是年轻的有些过分,兼之又身负大败羯国精锐强军的盛名,看起来说动淮南远攻关中似乎并不困难。 至于淮南人远攻关中战略利益所在,倒不在这些凉州大族们考虑范围之内。他们只需要这一支强军吸引住关中那些混乱不堪的各方势力,从而给凉州军提供东来的机会。 不过随着这几天的接触,凉州众人却发现淮南人虽然锐气高昂,但是对于关中却兴趣不大,即便有一些军略上的议论,也都集中在近畔的洛阳故都和河北的羯国腹心邺城等目标。 凉州众人倒不会自负到单凭红口白牙就能影响到淮南的战略攻向,所以也是拿出了许多干货,将他们所知关中诸多形势情况频频在人前提及,最起码要将关中先在淮南树立成一个可选的目标。 这一日,索宁好不容易通过杜弥约见到都督府长史杜赫。经过这几天的活动,他们也了解到淮南镇中一众属官的权位高低和分量轻重,杜赫统管淮南政务,在一众属官中绝对名列前茅。更妙的是,杜赫本就出身京兆大宗,因此与其人谈论这个话题无疑较之别的对象要更有说服力。 淮南政务繁忙,杜赫除了第一天出面接待凉州使者之后,余下的几天俱都政务缠身,无暇再见,倒也不是刻意冷落。今天还是因于堂弟杜弥屡屡提及,才抽身出来接见一下。 彼此落座之后稍作寒暄,索宁便直奔主题,开口说道:“凉州地处边陲,王业流于吴楚。东西隔塞,穷尽苍鹰之力都难互通。西平公身负王任,专命一方,常因不能勤奉君前而怀惭,更因民寡力微,不能兴复晋祚而憾。幸在君王不弃,天恩再临良荒,兼之因闻梁公沈都督掌于雄兵……” 杜赫在席中只是微笑,间或开口谦虚礼应一声。 “今次奉命入于中州,待见淮南壮食盛甲,更觉王兴有望。方今羯国悖德,失幸于天,宗亲互戮,贻笑天下,正是王臣奋进之时。我等凉州之众,也都深衔故国之恨,不忍见宗庙再奏黍离之悲,愿邀当世有志之士,共进此时。如今关中之地战祸盈野,生民饱受戕害,西平公愿结淮南沈都督,各遣锐士之军,叩关荡逆,必将席卷三秦,定势半壁,迎二帝梓宫于平阳,并力而下,奉江表客尊归还洛邑……” “索公壮言,实在警人。都督若是在镇,必将引为知己。今日盛论,来日必将转诉沈都督座前。” 等到索宁讲述完毕之后,杜赫便又笑着回应一声。说到这里,门外又有属官来报有政事需要处理,索宁见状便也不再久留,将一份厚厚的手札摆在杜赫案头,而后便起身告辞。 待到索宁离开后,杜赫摸起案头那手札草草一览,然后吩咐属官端来火盆,随手丢了进去。 0858 不忍思归 旁侧的杜弥见到这一幕,顿时皱起了眉头,有些不解道:“阿兄怎么……索公所论,即便不合于时,也该转呈沈都督以决,怎么能私作截留,焚毁书章?” “远来之客,面拒不恭。此公边远之士,对于淮南情势又知几何。狂言多妄,我若奉呈都督,彼此都生烦扰。” 杜赫在席中站起来,继而又望向杜弥说道:“九郎平安归朝,我本来应该推事长陪,以解离怆。不过眼下府内确是事务众多,沈都督托重于我,实在不敢懈怠。稍后我安排几名门生相陪,且在江左走访故识,至于职劳任用,若有所念,都可直道于我。” 杜弥对于杜赫烧掉索宁手札的举动仍然不能释怀,毕竟索宁乃是他引见过来,而且早前在凉州时也多受索氏庇护,杜赫如此不近人情的态度实在让他有些接受不了,闻言后只是冷哼一声,却不回应。 杜赫见状,示意门外属官稍作等候,转身又坐下来叹息道:“我这么做,九郎或要以为我寡于人情。但索氏择我献书,本有陷我之念……” “阿兄何以危言慑我?如今淮南也多有时论,所涉不乏王师所向何处。索公之论,不过其一,取或不取,都在专命之人。” 杜弥听到这话后,登时便忍耐不住:“更何况,关中未必不是良选。此处地途虽然稍远,但并非无路可进。如今关中群孽滋生,民坠涂炭,并无雄才跃出。只要能够过于潼关,分剿定抚,鹊乱之众殊少强敌。若能入治关中,人地俱有可用,雄基指日可成。假年休养,一俟出关,便是虎窥中原之势,人莫能敌。” “至于洛阳,虽是三川所聚,峰岩四围,盛年可为帝宅之选。然川恨于浅,峰恨于低,地恨于狭,隘恨于杂。一俟乱年,便是四出四入之地,疏堵之际,疲于用命,绝非久恃之地。即便淮南想要拯救皇陵,也与进取关中并无冲突,不过分于先后罢了。索公所论,也非强求淮南舍于宛洛而取关中,又怎么会有相陷之意?莫非是担心凉州祸心暗藏,借势猎资?若真是如此,我倒觉得淮南之众外宏内忌,难道以为仅凭六郡之土便可尽复王业?” 听到杜弥这一番力陈,杜赫只是一笑,继而转首问向旁侧一个洒扫役者:“我家九郎所发经国之论,你听过之后有何感想?” 那役者闻言后一愣,继而便是手足无措,嗫嚅道:“仆、仆下……实在、实在不敢、不懂……” 眼见那役者一脸慌乱,杜赫摆摆手示意无妨,转而又望向杜弥:“我言此公不知淮南情势,便在于此。在野之众,自可盛论,在府之士,勿论非分。这是寻常力役都明白的道理,我忝受此任,又怎么敢妄作议论。至于何也言其陷我,九郎你也有闻,淮南于此多有时论,可知言途畅通。即便此公不想放言于野,府下仍有谢仁祖司掌议曹采纳贤言。诸多言途他都不取,偏择于我,何也?” 杜弥听到这话后,脸上已经有几分尴尬之色,语调也软了下来:“毕、毕竟是远来之客,淮南如此情势定规,实在颇异其余。阿兄你身居显任,索公既有所进,有所择取,未必就是祸心包藏。更何况阿兄本就籍出关中,乡情所向,这也是常情……” “这些情势,稍加留意都能有所体会。他一远来之人,进献强进之策,一旦采纳,便需要淮南数万精卒戮力效死,连这一点观摩情势的心力都不愿舍,却以邪念望我顾念乡情助其进策,已经可见心迹凉薄,此策无论成或不成,淮南是得是损,都不在其念中。我焚其书,反是一桩保全,若是由我呈于都督案前,其人必受厌见。” 杜赫讲到这里,心内已经忍不住叹息一声。其实以他和沈哲子的关系,本不至于如此谨小慎微,而且其实他心里也觉得拿下洛阳之后再进望关中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不过这个索宁办事能力实在太差,直接就这么找上了他,当面回拒,或会让其人误会淮南倨傲推诿,以后时机成熟的话再求合作或有波折。毕竟淮南这么严谨的规矩,在许多时人看来是有些不能理解的。 至于当着杜弥的面烧掉手札,也是想趁着这个机会教一教堂弟,淮南自有法度,就连他这个都督府长史都要谨慎任事,不敢懈怠。日后杜弥若想留在淮南都督府任事,这些小节上的问题也都需要注意,不可以像在别处那样不拘小节。 淮南都督府如今严谨的规矩,那都是山遐这个狠人过去几年不遗余力的树立起来,就连沈家阿鹤早前私率部曲外出猎杀胡卒,回来后都不打折扣的挨了二十军棍的责罚。那小子被打的血肉模糊的样子,杜赫至今思来都觉心有余悸,真担心自家小侄女未婚先寡。 杜弥听到这里,虽然还是有些不能理解,但也终究无话可说,但他也承过索氏人情,还是又说道:“不如我再去寻索公稍作解释?索氏凉州大宗,若是因此误会,我家尚有宗人流于西土,或为其人所厌……” “这也不必,稍后凉州使者离镇时,我会请都督回信中略言于此。他若敢因此涉及我家宗亲,久后必将为此深悔!” 杜赫说完这话,便又从席中站起来:“我实在无暇久伴,九郎你出入随性,若是游倦,不妨往城南馨士馆与野贤作论,也能增广见识。” 索宁离开都督府后再回馨士馆,正赶上了午饭时间,于是便召集随行众人讨论进展如何。其实他们也不寄望凭着几个人短时间内就能影响到淮南军未来军略所向,但既然要在这里留上一段时间,试试也无妨。 其实他们这些凉州士人们,心境倒是跟早年三国吴人差不多,首先要考虑的是乡土是否安稳,即便有所进望,也不是想趁着乱世大有作为,毕竟凉州基础摆在哪里,想要有问鼎之志,也没有相匹配的实力。 关中如今诚然是动荡不堪,令凉州颇增边患,但也远还未到生死存亡那种严峻时刻。所以对于关中,进则固然可喜,无所进也只是有一些可惜。或许张氏主上还要考虑存亡与否的问题,但其实无论谁在凉州作主,都需要对他们这些大族有所倚重。 所以,对于说动淮南出兵关中的事情,他们也只是略尽人事,并不过分执着于此。 一行人闲论片刻,最终重点又落回所见淮南怪异种种,有的倒是颇为令人羡慕,有的则让人不以为然,只是沦为趣谈。 又过一会儿,索宁才注意到席中独缺谢艾,便随口问道:“谢士欣怎么不在?” 一时间无人作答,实在是谢艾在队伍中实在没有什么存在感。又过片刻,才有人想起来说道:“早前我见有人来请谢士欣,似是淮南沈都督胞弟沈劲……” 索宁听到这话后,当即便冷哼一声,其实以他在凉州的名位,本不至于在意谢艾其人,但是一想到自己要见杜赫都费了不小的力气,可是谢艾这一个凉土微士竟然能获得沈氏嫡亲接待,心态难免失衡。继而再想起其人加入使团的原因,则不免更加觉得谢艾此人有古怪。 “待他返回,让他即刻前来见我!” 索宁冷哼一声,而后起身离席。 一直到了傍晚时分,谢艾才匆匆返回宿处,心情不乏兴奋,今日因为沈劲引见,他得以拜会几位馆中高士,彼此面对面的请教学业困惑,颇有所得。可是回到宿处还未坐定,便被索氏家人急召,心内便隐有惴惴,但却不敢推辞,赶紧去见索宁。 “同居乡土,我倒不知士欣果然有逸志通达,哪怕身在中州远乡,也能多得时流所雅,争相亲昵。” 眼见谢艾趋行入室,索宁神态更加不悦,看看门外天色,冷笑道:“此乡多物华人杰,哪怕是我这厚爱乡土之人,都不忍思归。想必士欣你也颇有同情,这也不是什么难于启齿之事。只是我心内实在有惑,士欣你久潜于乡,何以能够曲结远邦之士?” 谢艾听到这话后,额头已经忍不住沁出冷汗,忙不迭趋行上前深揖到底,就算想要解释,但就连他自己都不明就里。看到索宁神态语气如此不善,也知今天若没有一个交代,只怕不好善了,便连忙将沈劲结识他的过程和请教的问题如实道出。 索宁听到这话后,心内怒火更生,他为了说动淮南进攻关中,上赶着去拜访杜赫,却没想到沈家子直接来请教谢艾这个晚辈。略作沉吟后,他口中发出一串稍显冷冽的笑声,继而取出一份早前递给杜赫那份手札的副本,说道:“若只是这一个问题,近日我也有述,子欣你不妨携回稍作借鉴,也可不堕凉士之名。只是你要谨记,绝不可有害乡之言,否则必为乡士所唾!” 谢艾恭然受命,收好那份手札副本便小心翼翼退出,可是当返回自己居室掀开那手札内容略作一览,脸色陡然变得难看起来,已经持在手中的毛笔悬在纸上,久久不能落笔。 良久之后,他才好像是做了一个极大的决定,将索宁递给自己那册子抛在一旁,继而奋笔疾书,千数字顷刻而就,而后不待墨迹晾干,捧于灯前仔细默诵,待到完全记下来之后便将那张纸引火烧掉,不留痕迹。 0859 嗣传有信 因为被安排在馨士馆内听讲进学,所以沈劲日常也都留宿在馆内。 其实随着淮南馨士馆声名鹊起,多有南北人家子弟入此进学,一则淮南学风旷达,多集南北名家,二则相对于江东,无疑淮南都督府对这些后进子弟而言机会更多,学有所成,而后录为都督府用,这已经是颇受时人认可的上升途径之一。 而对沈劲、谢万等人而言,本身并没有求取上进的压力,也没有多炽热的求学之心,之所以还要留在馨士馆,除了各自家人的严令之外,还有就是待在馨士馆里可以避免被山遐的督法队抓住痛脚。虽然镇中绝大多数人多多少少还要给沈劲一个面子,但唯独山遐是个例外,一俟被抓住把柄,沈劲就绝对不要想着善了。 这一日,一群人散学之后,各自便要分开。类似谢安、陈逵之类笃静者自然还有课业要做,其他一些活泼好动者已经勾肩搭背聚在一起商议稍后要去哪里消遣。淮南自然没有江东建康那么丰富的娱乐项目,但一群躁动少年们凑在一起,自然也都惯于在枯燥中寻找乐趣。 “稍后往涂上去不去?前日赖胡儿使人传信,言是牧场新得几匹烈驹,不逊绝影、惊帆之流……” 沈劲兴致勃勃提议道。 涂上便是淮南军的养马牧区,至于那个赖胡儿便是早前养马建功得封侯爵的胡人贺赖苗,随着淮南养马基地的扩大,其人也是水涨船高,已成都督府下监管马事第一人。 余者听到这话,俱都跃跃欲试,他们本就活泼好动,兼有从戎之心,对于良马之类自然颇有兴趣。只有还算懂规矩的桓豁稍显犹豫,迟疑道:“这一去往返路程数百里,馆里肯定要记缺。更何况,咱们又都不是在戎,若是私取军马,再被督法查知……” 众人听到这话,热情顿时冷却下来,神情复杂的望了沈劲一眼,他们可都知道山遐跟沈劲可是有过节的,每每跟沈劲一起犯事,都会加倍受罚。 “你们这是什么眼神?难道全都怕了山鹰?” 山鹰乃是山遐在淮南的绰号,比之前汉有着“苍鹰”之称的酷吏郅都。看到这群家伙如此没有胆气,畏首畏尾状,沈劲真有怒其不争的感慨。 “阿鹤你就不要任性了,若非误交你这个劣友败坏了我的时誉,我不至于要沦落到配于王痴之女……” 谢万长叹一声,一脸沧桑懊恼状,怒张的鼻翼都微微颤抖起来。 “五郎慎言!” 旁侧谢安收拾好书册文墨,正待要离开,听到谢万这么说,脸色顿时一肃,低斥一声,继而又指着沈劲说道:“沈阿鹤你还有兴致玩乐,驸马不日便要归镇,你的课业完成没有?” 谢安如今是将驸马视作偶像,不独衣着谈吐多有效仿,顺便也将监管沈劲的责任接过来一些。虽然经常被这小子无视,但该有的提醒一次不拉,沈劲的课业也是他们几人共同接受的课业,等到驸马回来的时候,俱都要交上一份自己的论述。 沈劲本来颇有几分不耐烦,言及这一件事后顿时笑逐颜开:“我早已经完成,四郎你是否没有创见?要不要我来对你稍加指点?” “你已经完成了?” 谢安听到这一番话,当即便有几分狐疑,按照他对沈劲的了解,这小子肯定要拖到最后一天才会火急火燎的连夜赶工,于是便又说道:“也好,你先取来我看一看罢。” 沈劲本来还心存卖弄,听到谢安这么说,登时便干笑几声,他的课业中自然有猫腻,怎么肯给谢安看。正待要推脱,视线一转望向学舍外,脸色顿时一变:“庾、庾三怎么回来了……” “小子,庾三是你能称的?” 庾曼之正从门外行入,闻言后便将眼皮一翻,怪叫一声扑向沈劲。旁侧陈逵见状,顿时冷哼一声,他跟庾曼之倒没有什么宿怨,问题是庾曼之跟他姊夫沈云向来行的密切,因此恨屋及乌,连带看着庾曼之也不顺眼。 不过庾曼之也是不乏拥趸,类似桓豁等人俱都觉得庾曼之这种才算是真正战将之才该有的风采,所以在看到庾曼之到来,俱都笑吟吟迎上去见礼。 “表、表兄你怎么回来了?我家阿兄他、他……” 沈劲神态颇有几分不自然,避开庾曼之挥过来打招呼的老拳,然后便连忙问道。庾曼之可是跟他家阿兄一起过江庆贺皇帝大婚,他既然回来了,那么阿兄…… 果然,庾曼之闻言后哈哈一笑道:“我既然已经回来了,都督自然也已经归府。速速收拾一下随我归府,还有你们几人也都同来。” 其他几人闻言后俱都喜上眉梢,还有谢安和陈逵也都行了过来。他们虽然身在寿春,但寻常也是难见驸马,有机会面见请教,俱都十分兴奋。只有沈劲心内暗道阿兄狡诈,居然提前好几天归镇,幸亏他找的那个捉刀者靠谱,帮他提前完成了作业。 此时都督府内堂里,沈哲子刚刚换下行装,正与杜赫等几人在席中闲聊。 “恭喜都督,嗣传有信。” 听到众人恭喜声,沈哲子便也忍不住笑起来。他原本预定是要在三月才能归镇,今次过江还要将一些淮南属官家眷迎接入镇,所以归速并不快。但却没想到在梁郡的时候,兴男公主因感不适寻医问症,结果竟是喜讯。他对此自然也倍感喜悦,但却实在没有时间留下来陪伴,于是便先将兴男公主并一众淮南属官家眷们留在梁郡,先作安胎,自己则轻装归镇。 身为家中嫡长,沈哲子仍无子嗣,在时下而言已经是一件比较严肃的事情。不过他本身并无古人如此苛求执念,加之过去这几年也是淮南六郡一个高速发展期,而且眼下淮南状况也远没有严峻到他有无子嗣将会影响淮南人心的地步,所以一直都是随缘态度,也并不因此就当作纵情声色的借口。 反倒是兴男公主一直纠结于此,不乏自怨自艾,甚至要主动为沈哲子张罗纳妾。其实时下所谓悍不悍、贤不贤,与后世还是有着不同标准。魏晋之际,大凡世家出身的女性都有独立人格和独立财产,夫妻之间的地位也是相对平等,而非完全的附庸。 之所以有类似王导夫人曹氏那种看似悍妇的事迹记录,并不是说妇人要独霸丈夫,而是在捍卫她们在家庭中的话语权。金屋藏娇便意味着丈夫剥夺了她们的知情权,以及对子弟的教养权。如果不奋起争取,那么在家庭中的地位将荡然无存,更会被视为一种失德。 沈哲子虽然对此不怎么急躁,但对于自己将要有后这件事也是颇有欣喜,略与众人分享之后,便讲起今次归都的一些收获。 过去这几年,江东局面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首先是几位中兴旧臣的去世,比如陆晔和陶侃。陆晔还倒罢了,其人在世的时候,随着吴兴等地人家的崛起,其吴人领袖的地位已经被挑战。所以他的去世也并没有在江东引起多大的波澜,只是更加重了沈氏作为吴人领袖门户的地位和影响。 至于陶侃,那就褒贬不一了,对其人诟病主要还是集中在晚节不保,将荆州大权私相授受,连其后的爵位继承都产生些许波折,甚至于还在荆州引起了一场不大的兵祸。陶侃儿子中,有几人不满庾怿接掌荆州又或想要拨乱反正邀好台城,以陶斌为首居然煽动荆州部将作乱,想要将庾怿赶出荆州。 结果此谋自然不能成,行动还未发起消息便就泄漏,庾怿倒也还算仁厚,将留在荆州的陶侃几个儿子俱都拿下送回建康。这几人也真是愚不可及,只看到台中对于庾怿接掌荆州有不满,却没有看到另一层的意思。台内对于陶侃决定荆州归属都感到不满,更何况他们区区几个犬子,于是尽数被夺职禁锢,自然也就没有了继承爵位的权利。 就算是这样,最起码命还保住了。但结果几人再被遣送归乡后,又因家产爆发冲突,有两人当场殴斗而死,其他参与者也都被尽数入罪拘禁起来。以至于陶侃长沙郡公的爵位归属,一拖就是两年多。直到年前才终于确定下来,由陶臻的儿子陶弘继承爵位,算是将陶家这一场争产闹剧画上了句号。 沈哲子对此,也是多有感慨。陶侃生前确是伟岸,如果说东晋能够在江东立足中兴,政治上最大的功臣应该是王导,那么在军事上就非陶侃莫属了。如果不是其人常年坐镇荆州分陕之地,江东绝不会有平稳局面。 但是很可惜,旧业虽然崇高,但却一世而斩。这不独独是因为江东重门第的世风,也因为陶侃的儿子们实在不太争气,甚至陶侃自己的家教也是有问题的。 沈哲子心内对陶侃向来存有敬意,但是跟他那些儿子们就没有什么交情了,所以陶弘能够继承爵位,他也是出了不小的力,顺便将陶侃诸子中还算争气的陶范和女婿孟嘉征辟入府任事。 0860 荆徐之困 至于沈家,在过去这几年的时间里,一直奉行着的一个原则就是稳中求进,无论是在中枢,还是在淮南。 台城中枢,过去这几年的时间里变化倒是不大。沈充入台之后,所带来的直接好处就是沈家在台内朝堂中所拥有的力量得到了一个整合,至于如今,沈家的地域属性已经得到了极大程度的抹除。 其实不独是沈家,其他几方势力也都不再保持太浓厚的地域属性。虽然凝聚力方面有所降低,但是影响力和覆盖范围都得到了极大的扩增,让江东政局不再是以往那样对立明显的割裂局面。 台内最大的人事变动,便是早前担任会稽内史的江夏公卫崇,在确定成为皇帝丈人之后得以入台,接替虞潭执掌护军府。对于这一点,台内都无太大反对声。唯一有些失望的可能就是庾冰,他原本是希望二兄庾怿能够在荆州发力助他在台内居显,如此兄弟内外并立,声势无疑会更大。 但庾冰这一点打算,且不说其他各方看法如何,就连皇太后那一关都过不去。皇太后也是随着阅历增长而渐有智计,也明白了凡事不可俱系一家的道理,分陕重镇付予母家,至于执政也都是各家分权。 除了卫崇出任护军之外,另以次子淮南王司马岳与琅琊诸葛恢定亲。如此一来,几位台辅俱为亲戚门户,而且并无哪一家能够彻底压过另一家。 念及这一点,沈哲子便颇有一种观看乱点鸳鸯谱的感觉。皇太后给次子选了诸葛家女郎,而褚家那一位原本应该三度临朝、扶立六君的一代贤后褚蒜子,辈分居然拔高一层,配给了元皇帝的幼子宣城王司马昱。褚家总算在这一场较量中没有太落下风,而褚季野也因此接替卫崇,出任会稽内史。 因为各方平衡稳进,江东政局便也又恢复了平稳,而且由于早前褚翜所主持的整顿政务吏治,一时间江东竟有一种政通人和的祥和气氛。 对于这一点,沈哲子倒是持以乐观,淮南这几年虽然发展态势良好,但根基毕竟还在江东。只有江东平稳,江北才有了大举用事的前提。 本身就是提前归来,而且天色也已经不早,沈哲子也就不再召集群僚议事,只与亲近几人稍作闲话,聊一聊今次归都人事见闻。正说话间,庾曼之已经带着沈劲等一干少年行入厅内。 “都入席吧,今日只是私聚场合,庭门家宴,毋须拘礼。” 众人上前礼见,沈哲子笑着摆摆手说道。 这么一说倒也真是如此,比如坐在上席的杜赫、陈规、纪友、江虨等人,都与沈家有着直接、间接的亲戚关系,王述和谢家也是刚刚结亲。这也算是汉唐之际一个政治特色,无论承平大一统的世道,还是混乱之世,姻亲关系都是政治制度外的一个重要的补充手段。虽然这种关系并不可靠,但是毫无疑问,有了这层关系之后,也会让人合作起来更为融洽。 不过淮南各种规制能够步上正轨,沈哲子还是要多谢山遐其人。此公入镇以来,对于淮南法制真是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虽然许多时候甚至都搞得沈哲子下不来台,或因刑令太酷烈要让人给他收拾烂摊子,但不得不说,有这样一位孤戾死板的属下存在,令整个淮南都督府风气都为之大好。 待到众人俱都入席,便传餐进食,也并没有什么舞乐之类的娱乐项目。待到用餐完毕,杜赫等几人因有公务在身便起身告辞。沈哲子则手捧着一杯茗茶,皱眉沉吟。 今次归都,各镇俱都派出了代表,也趁着这个难得相聚一地的机会商讨了一下接下来该要如何配合进军行事。 过去这几年的时间里,淮南都督府虽然大半精力都在屯田、通商等基础经营上,军事上并没有什么大规模的行动,但也是有着很大的进步。如今他职事所辖六郡之地俱都收复入手,且已经建立起颇为稳固的统治。除了统治地域的面积扩大之外,人口的掌握也获得了极大的扩充,超过五十万户、多达三百余万的在籍之民。 其实单纯的收复郡县并不能获得这么大幅度的人口增长,毕竟淮南都督府就算再怎么态度强硬,也不可能将境中乡宗门户一扫而空,尽出人众。其中相当大的一部分还是由于羯胡本身内乱,大量流民南逃,而淮南都督府辖区则是南面最好的选择。 大量流民的涌入,不独带来了充足的劳动力,还有优质的兵员。虽然淮南都督府一直在有意控制,但第一序列的战卒也已经超过了五万之众。可以说,如今的淮南都督府,已经是淮北各镇军力最强。 当然,这也是因为各镇战略目标和军事构架都不相同。比如庾怿所坐镇的荆州,其实庾怿所接手的本就不是一个完整的荆州。首先是汉沔、襄阳方面的军队,本来就不属于荆州本部人马,而是分持于各个军头手中。比如如今坐镇襄阳的桓宣,其人原本是祖约属下,他所掌握的军队也有一部分属于原本的豫州军。还有就是南阳流民兵,梁州汉中流民兵等等。 这些人原本就是各拥旗号,荆州刺史对他们并没有直接管辖权,此前陶侃在位,尚可以凭着崇高威望来号召这些人,可是庾怿却不具备这种号召力。 此前淮南军西进南阳,就是为了给庾怿壮威,直接干掉了南阳流民军头中势力最大的王国。这个王国也是此世最典型的流民帅,自拥部曲或是投南、或是投北,此前奴国大军南来时,是作为本地人马进据襄城迎接桃豹,可是随着奴国溃败,便即刻投向荆州。甚至当其人兵败被杀的时候,在其营帐中居然搜出来江东朝廷和羯胡朝廷两副旗令仪仗,可见这种事做的有多顺手。 这一役除了收复南阳、帮庾怿震慑沔中军队以外,也是沈哲子想要在南阳换上一个能够跟自己配合的人选。所以南阳收复之后,谯王司马无忌便率军北上,如今南阳与淮南的关系反而较之荆州还要更近一些。 当然,这也不是因为沈哲子信不过庾怿,而是因为庾怿眼下还在消化汉沔,以及西进汉中,清扫汉中的地方势力,对蜀中的成汉进行挤压。如今荆州北地虽然已经没有强敌,但是因为有着西面成汉的存在,荆州军仍然不敢大规模离镇远上,也就无从大力配合北伐计划。 关于这个问题,庾怿今次归都也跟沈哲子商讨良久,一致都觉得荆州军还是要将中心放在上游兵患。要知道当年中朝统一之战就是先破蜀汉,然后占据上游之势沿大江一路而下。虽然成汉未必有那么大的野心和实力,但如果荆州敢于忽视其存在,大举参与北伐的话,很有可能会被抽冷子端了老窝。 如果发生那种事情,江东必将大乱,而沈哲子几年前大破羯胡石虎在中原所取得的战略优势,也有可能会因此荡然无存。 当然,淮上各路人马也不可能一直就这么傻等着,等到荆州解决成汉才发动大规模的北伐。所以荆州方面能够提供的助力,也就只有南阳这一路人马。就连襄阳之众,都需要配合荆州本部对汉中和蜀地的进攻。 所以,未来北伐的主力,主要还是淮南军和徐州军。 不同于淮南军的平缓推进,徐州这几年可谓进取得很,几路人马频频出击,基本上已经完成了徐州全境的收复,甚至就连兖州和青州都为徐州兵锋所掠。 所以郗鉴这几年是相当的威风,俨然已成典午朝中军事第一人,陶侃去世后所腾出的太尉之位,也被台城冠给了郗鉴。许多早前便对沈哲子不满的时人,如今对郗鉴也是加倍的褒扬,甚至将之推许为晋祚复兴唯一之选。 但这样的高歌猛进,势必会造成隐患诸多、根基不稳等大量问题。比如早前活动在泗水区域的奴国旧将刘徵所部乱众,非但没有被彻底剿灭,反而顽强存在下来,甚至有逐渐壮大之势,将要威胁到王师对整条淮水的控制。至于其他的收复区,也都是坞壁林立,乡野武装规模仍然不小。 之所以会造成这样的情况,一者是因为徐州众将都有猎功需求,复疆开土之功本就强于定乱,更乐于去打顺风仗而不愿攻坚。第二则是郗鉴本身也需要这样的姿态来巩固他的权位,他既不像庾家帝戚有着皇太后支持,也不像沈哲子对淮南完全的掌控和江东深厚的根基,自然便需要这种武烈姿态。 其实私底下,郗鉴对于徐州眼下的虚亢也是有苦难言,如果能选择的话,他更愿意像沈哲子这样稳扎稳打。所以这一次归都的时候,彼此也是深谈良久,所达成的共识是下一步双方要加深合作,尤其是在军事上,彼此进行一个渗透,来降低徐州本身所承受的风险。 沈哲子正低头沉吟之际,忽然听到席中有异响,抬头看去,只见沈劲正在谢万等几个张牙舞爪的人掩护下弓着腰潜向门口,便抬手在案上敲了一下。厅内顿时安静下来,沈劲一时间也僵在原地,过片刻后才转过身来垂首道:“阿兄,天色已经不早,我们明晨还有早课,实在不耐久坐……” “不必忙着退出,先把我交代给你们的课业都交上来。” 沈哲子指了指沈劲,然后又望向谢安、陈逵等几人笑着说道。 0861 三代之弊 沈哲子语调虽然轻松,但沈劲闻言后脸色却垮了下来。刚才在宴席中,他已经听说杜氏家眷已经过江,杜家小娘子正陪着他家嫂子待在梁郡城里。 换言之,沈劲作业无论完成的怎么样,再过不久他都可以跟杜家小娘子重逢,完全不需要挖空心思的作弊。而且老实说,他真不觉得自己的作弊手段能够完全瞒过阿兄,此前是没有办法了才搏上一搏。如果就这么将自己的作业交上去被看出破绽,反而有可能激怒阿兄。 所以,他原本是打算悄悄溜了,赶紧将自己的作弊证据处理掉,拼了一夜不睡赶工自己完成作业,明天再上交。如此一来,就算不出色那也没什么。 沈劲那里还在打着主意该要怎么应付过去,其他少年们已经次第上前将随身携带的作业交了上去,尤其谢万那个家伙还搞不清楚状况,站在那里对沈劲招手道:“阿鹤你还愣着做什么?在学舍里你还提醒大家要带上课业,难道你自己忘了?” “阿鹤怎么会忘,我是眼见着他将课业带上的。” 桓豁咧着嘴笑道,他也算是讲义气,知道沈劲为了这一份课业可是煞费苦心,完成后也跟自己等人炫耀好几次,自然也希望沈劲这一番努力能够早被驸马见到。 沈劲听到这两个看不清形势的蠢物对话,简直恨得牙根发痒,这一问一答将自己退路借口全都堵死,更加感觉到跟聪明人做朋友的必要性。眼见阿兄视线渐有狐疑,他才干笑一声,挪步上前掏出他的作业摆上去:“我怎么会忘了呢……” 交上作业后,他便垂着首退到一边去,甚至不敢去看阿兄眼神,桓豁还在那里与有荣焉道:“驸马离镇这段时间,阿鹤可是没有懈怠,我们能够完成课业,阿鹤也都指导良多。” 这话倒是不假,沈劲凭着那刻骨相思的热忱,对这份作业不可谓不用心,可惜许多想法都没有什么开创新,于是就都便宜了身边人,而自己则要沦落到要去抄袭。不可言之不努力,只是对自己要求太高,结果将要弄巧成拙。 十几份作业摆在案上,沈哲子首先拿起谢安那一份阅读起来,对于这群少年们,沈哲子最看好还是谢安,甚至还要超过自家的沈劲。虽然他并不迷信什么名人,而且成长环境发生变化后人最终会拥有什么样的才能也是莫测,他的出现可以说是完全改变了谢安的成长和学习环境,但他相信以谢安本身的禀赋,应该还不至于让人失望。 整篇文章并不算长,统共不足两千字,抛开内容先不谈,单单章句用词等方面便可见考究用心,峥嵘渐露。至于内容方面,论点论据也都非常扎实,层层铺开,视野由小及大,广采时证,不以孤例高标,有一种兼容并包的气象。 沈哲子之所以布置这样一个作业,其实主要考校的还是这些少年们视野格局以及认知模式,也并不奢望能从当中发现什么精彩绝伦的观点思路。比如谢安这一篇文章偏向于先攻三台,从礼、法、人、地等多方面进行论证,而且各自都成道理,在这样的年纪而言,已经算是极为出色。 人只要能够树立起一个格局宏大的认知模式,那么无论出发点在哪里,最终成就都不会差。视野越开阔,能够获取到的资讯就越具有多样性,对人事的认知也就越深刻,格局越宏大,可塑性和容错率也就越高,一旦获得新的认知资讯,也能更及时的进行自我反省和提高。 沈哲子手捧谢安的文章,将他唤到近前来,将他文中内容逐字逐句拆解开仔细分析,其中的优点和不足都给他圈定出来评价一遍。谢安在席中倾身认真听着,同时心内也不乏惭愧,他自觉得对这篇文已经用心良多,在他自己看来已经非常的出色,但却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不足是他懵然不觉的。 沈哲子倒不是真的水平高到能够对谢安传道授业,他的优势在于他的知识体量大,当世几无无人能及,所以在论述一些问题的时候,能够采用的角度和思路之多,也是时人所不及的。但若言道精深程度,当世许多人见解都要比他深刻得多。而他这种天马行空的思维模式,对于还在成长和积累期的少年而言,就颇能树立起一种高屋建瓴的形象,也能让人得到更多启发。 除了谢安之外,其他少年们交上的课业,沈哲子也都观看一遍,稍作指点。说到底,这一个命题对于这一个年纪的少年人而言还是太大,所以结论如何根本不必讨论,值得重视的是他们得出结论的过程和力据。 其实不独独只是这些少年们的课业,包括时下淮南镇中诸多人议论纷纷的淮南后续战略方案,无论是怎样的看法观点,沈哲子也都是采取姑妄听之的态度。这倒不是因为他刚愎自用,而是因为从他选择将淮南作为主基地来经营的时候,淮南下一步的目标便已经确定,那就是先定河洛。 至于下一步再怎么做,说实话他自己也拿不准。因为先定河洛,这一目标能够完成的话,本身就是时局中的大变量,会给时局带来怎样深刻的影响,接下来会面对怎样的局面,他自己都不清楚,也并不认为时局中有人能够清晰明确的分析明白。从历史中总结经验教训,这是智者能够做到的事情,至于基于历史规律而去推测后代天命如何,那是算命先生该做的事情。 关于战略层面的讨论,最著名莫过于三国时期的隆中对,到了后世通过各种演绎,简直达到妇孺皆知的程度。但沈哲子一直觉得隆中对最伟大的意义在于能够在混乱无比的世情下总结出一条看似可行的道路,而不在于这条道路本身如何。 人总乐于夸大人或事物对世道的影响,而忽略实际处境中所需要面对的变量和操作技巧。比如在当下,讲究内外事务决于几家,荆、徐安则江东安。作为一个议论者,这样讨论是没有问题的,但作为一个实际操作者,如果不能因于实际的情况而有灵活的应对,一定要去强求怎样局面的话,无论构图再怎么美好,即便是达成目标,最终都只会是一潭死水的局面。 如果说门阀是一种腐朽的制度,那么科举的出现、儒家的兴盛,最终也没能创建出万世一系的兴盛不衰的世道。尤其宋儒向来被推许作格局气象最宏大的一代,其中比较著名的横渠四句以及王安石的三不足论,说到底只是话语权陡然扩大之后一种近乎忘形的癫狂而已,盲目夸大自己的能力。 但事实上人尤其是一小部分精英人群,能力和影响力都是有极限、有兴衰的,气象宏大恨不能改天换地之后,到了明儒,已经有种破落户的撒泼味道。而到了后世,当技术有了快速的推进迭代之后,这种起于草莽、盛极而衰的现象更是屡出不绝。 人力有限,世道同样有其惯性,所以沈哲子向来不热衷于制定什么大目标。基于当下的实力,能够做到哪一个极限,那么就竭尽所能的去做。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但如果在起始点就只盯着千里这一个目标,要么绝望,要么癫狂。 沈哲子因为这些年轻人的课业而生出许多遐想,而站在下方的沈劲也是浮想联翩,眼见着阿兄一个个点评同伴们的课业,却迟迟轮不到他,这种感觉就像是屠刀高悬头顶但却迟迟不落下,无论最终的结果怎么样,这种等待的过程却实在是煎熬。 终于,沈哲子拿起了沈劲那一份作业,看到开篇第一句话,坐姿便忍不住端正起来。 “三代之弊,崩乎朝夕,沸沸汤汤,士困民疾,狐鼠入社,社稷黍离,此诚狼伺虎窥之局……” 黍离之歌,忧郁之曲,向来被视为亡国之调,自然代指当下世道。所谓三代之弊,在时下也不算是生僻之论,世族豪宗,并非兴于一时,胡众内迁,也是长久以来的隐患,东汉以降各种社会弊病,累积到中朝一世完全爆发出来。而当国的司马家在后世之所以如此遭受诟病,不仅仅只是能力不足,连气节都欠缺,所谓活得混沌,死的憋屈,实在是没有什么值得洗地的余地。 看到这一句话,再往下沈哲子已经不必再看,因为单单这一句,已经不是当下沈劲的水平。不过他还是认真看了下去,并且不时提笔在纸上勾划,等到从头到尾细览一遍,然后再抬头将沈劲招至面前,将这份作业递了过去,问道:“有没有遗漏?” 沈劲接过作业垂首一看,额头更是涌出冷汗。他虽然作弊,但也是花了心思,谢艾帮他写出的底稿并没有完全照抄,而是挑选其中自觉得比较亮眼的字句摘抄出来,然后自己再填充衔接。可是现在他所摘抄的内容,从头到尾无一遗漏被阿兄划了出来,哪里还不明白自己是露了馅。 “阿兄真是……没了,就这些……” 他抬头干笑一声,准备吹捧阿兄几句,待见沈哲子稍显严厉的眼神,顿时将讨好的话语咽下去,乖乖承认道。不过心内也不乏沾沾自喜,因为阿兄所划出的内容,有两句是他自己所作,可见愚者千虑也有一得,他并非一无可取。 “原作在不在身上?没有就抄写出来。” 沈劲听到这话后,当即放弃无谓抵抗,乖乖将谢艾所写的原文从怀里套了出来。有这样近乎妖孽的阿兄,他也是饱受压力,一早就做好了露馅的准备,也算是准备周全。 0862 弃王从霸 接过沈劲递来的这篇原文,沈哲子便低头阅读起来。这一篇文并不长,用笔极为简练,一如开头“士困民疾、狐鼠入社”等寥寥几字,便将整个世道的现状勾勒出来。而下面所衔接的内容,信息密度也都极高,所以沈哲子阅读起来,也要仔细揣摩良久,不足千余字的内容,他读了大半个时辰。 这一篇文章其中不乏让人眼前一亮的观点,比如“若趋虏庭,则承胡弊”“入于关中,弃王从霸”,虽然字数不多,但所蕴含的信息量却实在不小。 羯胡也是一个曾经完成北地统一的独立政权,在其建立的过程中,自然形成了一套自己的统治模式雏形,沈哲子如果在眼下直向河北,则就必须要做好承受石赵统治秩序坍塌的反噬准备。单单这一点认知,便比当下淮南所热议的见识高了一个等级,很多人在论述的时候,都没有考虑到这一层。 同样的,如果要打进关中去,以关中的地理情况和混乱的现状,凭沈哲子在眼下江东的名位并不足以解决。如果要将关中当作下一个目标,那么就要舍弃身上所背负的王命,奉行霸道。这一个观点,已经不能说是高见,甚至已经洞悉到政权构架的本质。关中是一个适合自主创业的地方,广阔的腹心基础以及优越的攻防形势,这里不是人臣格局能够长久占据的地方。 最起码的一点,如果沈哲子现在去了关中,对于那些各方涌动的势力或剿灭或招抚,在这样复杂的博弈环境中,必须要有更大的自主权,而且一些事从权宜的选择,也必须要悖于江东王命传统。随着自主权的提高,与朝廷离心力就会越大,身上的王命属性也就会越来越淡,想要维持住关中的形势,就必须要下发更多的名位和利益。 这个谋求自立的过程,并不以他的主观意愿为转移,而是所身处的环境逼迫他要加速成长。所以这八个字所传递的信息意味,实在是非常精准。 所以对于关中,沈哲子不是不取,而是还没有做好准备,如今的淮南仅仅只是有了一个雏形,他和他一众属下们的关系,也还没有稳固到经受如此严峻人性考验的程度。如果连自己的基本盘都崩了,就算让他占据了关中,所面对的也只是一片混乱。 石赵崩溃后次第占据关中的氐、羌,他们一者居于枋头,一者居于滠头,这两个武装集团的凝聚力,是在石赵境内经过长达将近二十年的捏合才形成的,是通过汲取石赵的养分才壮大起来的。所以在石赵内讧后,氐族苻氏才有实力一路西归,势如破竹的返回关中,创建霸业。可以说从内部的整合到人才的培养,俱都是石赵帮助他们完成的。 关中是一片功业基地,同样也是一道极难的考题,如果能够解答好,便是未来能够争雄天下的基础,如果做不好,便会沦为别人的踏脚石。 这些深刻的观点,如果是沈劲能够提出来的那才真是见了鬼了。这倒不是沈哲子小看自家兄弟,而是根基和积累达不到。比如儒家宗师横渠先生张载敢言为生民立命,王安石敢言天变不足畏,但一个穷酸儒连论语都背不全,就敢以此自标,只能流于痴人呓语。妄想半部论语治天下,也要有赵普那种际遇和能力。 过了好久之后,沈哲子才有提起笔来,在这原稿上勾勒几句,然后对沈劲说道:“若求文义相合,这几句应该也要节录起来。” 沈劲这会儿正是满心的忐忑,不知自己该要迎来怎样的责罚,闻言后楞了一下,待察觉阿兄语气并无责备,才忙不迭点头:“我记下了,稍后一定认真体悟……” 眼见这小子一脸忐忑状,沈哲子也忍不住笑起来。其实他对沈劲作弊一事还是有点生气,但也明白这个年纪的少年不该一味的打压训斥,所以刚才勾出抄袭处的时候也留出一点鼓励。 在看完这篇原文后,对于沈劲能够比较准确找出这篇文中的精华这一点,还是感到很欣慰的,眼光和领悟力也是能力的一种,这小子在淮南几年也不是虚度光阴,见识上也有了长足的进步。 “回去依照这一篇文,写一篇不少于五千字的批注,五日后送来,否则你就过淮去谯郡听用吧。” 虽然心里还是比较欣慰,但也不能没有责罚,沈哲子旋即又给沈劲准备了新的课业。 沈劲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又是一垮,颇有一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苦涩感,往常如果能够听到过淮任事,那他肯定要高兴起来。可是现在杜家阿陵小娘子入镇在即,如果他完不成课业,阿兄这是打定主意不让他见到自家小娘子啊! “还有,这一篇文是何人代撰?” 看沈劲那满脸苦恼状,沈哲子也是不乏噱意,这小子禀赋并不差,但大概是家境实在太优越,养成一些怠惰性格,不敲打不长进。由此也可见世家子弟如果没有自律的性格,即便是享有着优良的教育,也很难成才,本性不坏尚可长成中人,但若性格本身便有缺陷,那真是没有底线的堕落啊。 “是、是馨士馆新入的一位凉州人士,名为谢艾。” 沈劲原本对谢艾还是不乏感激,但是现在再讲起来却是不乏怨念。 “凉州人?名叫谢艾!” 沈哲子听到这话,顿时来了精神,有些难以置信的再确认一遍,心内不乏震撼,又说道:“你且将与此人结识的过程道来。” 沈劲闻言后不敢隐瞒,便原原本本将自己邀请谢艾代笔的过程讲出来。 沈哲子听完后,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谢艾作为这个年代汉人中为数不多的贤能之士,他自然不会忽略,不过其人身在凉州,实在鞭长莫及。早前与凉州张骏通信时,顺手写了一笔,至于谢艾其人在凉州是个怎么样的处境,甚至其人现在是否在凉州治下,他却一概不知。 这顺手一笔,便将谢艾其人招到了淮南来,于沈哲子而言实在是一桩惊喜。尤其在看到谢艾这一篇论述之文后,更觉其人果然不负厚望。但是这样一个该以国士之礼待之的贤能之人,到了淮南之后第一件事居然是帮沈劲写家庭作业,这件事实在是有点不着调。 对于沈劲这么精准无意中就选到谢艾其人,沈哲子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最终只是摆摆手,让一众少年俱都退下。 第二天一早,原本沈哲子是预定先召集僚属们,先处理他不在这段时间所积陈的军政事务。不过在得知谢艾这样的大才眼下正作为凉州使者待在寿春后,心内便有些不能淡定,为了表现对谢艾其人的重视,选择先接见凉州的使者。 刘备请孔明都要三顾茅庐,谢艾其人完全值得沈哲子重视。他也明白要将谢艾这个人留在淮南是有些难,毕竟时人乡土情怀太浓,凉州也不是民不聊生的混乱之地,就算他肯给谢艾提供足够其人施展的机会,想要说服其人孑然一身留在淮南也有些困难。但无论如何,都要努力一下。 当都督府属官前往馨士馆邀见的时候,凉州众人也不免兴奋起来。且不说他们对淮南有什么企图,单单沈哲子其人所拥有的崇高时誉便能够激发他们的好奇心。 所以自索宁以降,众人俱都精心盛装打扮,不愿堕了凉士的体面。不过对于是否带上谢艾,索宁却有几分迟疑,老实说他心内对于谢艾已经生出不满,兼之想不明白因何其人竟为沈都督所知。不过在沉吟片刻后,还是让人通知了眼下还在馨士馆书阁的谢艾。 得知沈都督提前归镇,谢艾也是欣喜兼有忐忑,匆匆返回宿处,准备将仪表稍作整理。可是他刚刚返回,便又被索宁唤到面前来,冷着脸叮嘱道:“沈都督身负天中国士之誉,我等今次来见,乃是主上殷命差遣,稍后礼见,一定要谨慎对答。须知你身负此命,便身负我等凉士体格,若有失仪失态,绝不相饶!” 这语调严肃而又冷厉,谢艾闻言后,心绪也是骤沉。其实索宁对他的恶意,他又怎么会感受不到,彼此根本不在一个量级,对方若想为难自己,甚至连借口都不用,便能将他打压的永无出头之日。 就像此前那一件事,索宁让自己照抄淮南谋攻关中之论,说什么不要堕凉士之名,不要有害乡之言,其实已经将他当作奸邪视之。如果淮南采纳此论,其人或要构陷自己果然与淮南关系匪浅,有言必采。淮南若是不听,那就有可能是自己从中作梗,坏了凉州的好事。既生疑心,便无是非。 说到底,自己只是旁人掌中虫蛾,由人摆布罢了。若想摆脱这种掌控,便需要自己挣扎争取。谢艾虽然已经做出了争取,但结果如何,仍是不敢做完全乐观之想。所以在听到索宁的训令之后,便神态恭谨、心情凝重的点头应是。 0863 颜即正义 在凉州使者到来前,杜赫又对沈哲子讲了一下此前索宁前来游说他的事情。 沈哲子听完后,也比较认可杜赫的作法,不必直接回绝,就先这么抻着。说实话,他并不看好跟凉州张氏有什么军事上的配合,倒不是小觑凉州的实力又或对张氏不信任,实在是彼此间隔太遥远,很难达成一个军事上的同步。而且双方在根本的诉求上面,就截然不同,如果共同发兵,反而会令关中局面变得更加混乱。 沈哲子私底下对于前凉张氏印象是非常不错的,在五胡十六国的这个动荡时期,前凉并不是一个存在感太强的政权,主要还是在于这个政权没有太大的开拓性,就算有什么军事行动,也都是立足于防守,以保证自己的生存为前提。兵荒马乱的年代,这种国策自然就显得不够热闹。但即便如此,张氏政权在军事上也是不乏创建,不独屡次击败两赵的侵略进攻,还极大扩展了疆域。 不过,张氏对这个世道最大的意义,还是在于对汉文化的保全和传承。后世北魏的汉化过程中,更是出现了许多凉州人士的身影。华风保全于西土,继而又东归融合,成为南北朝之后隋唐新风气的重要组成元素。从这一点而言,张氏政权的存在较之十六国那些其他看似煊赫无比但却破坏大于创建的政权而言,实在是有着更为积极的意义。 所以,虽然如今的张氏政权已经独立于晋统之外,但沈哲子并不将之当作一个战略层面的对手来看待。尤其这一代的凉主张骏,更是十六国君王中少有的英明、德行兼备之主。就算未来北伐能够取得全面胜利,他也希望能够和平解决凉州的问题。 不过对于凉州人想要在中原取得主力以合攻关中,所表现出来的这一点进攻欲,还是让沈哲子略存警惕。不过这也不是他眼下需要考虑的事情,稍后传信给荆州的庾怿就好了。虽然荆州的战略思路是先南再北,但如果真有什么大变数发生,也不必过分拘泥。 凉州使者很快就到达了都督府,由于本身就不是正式的使见,所以也就无谓什么大场面,所以沈哲子只是安排了几名府内属官和镇中乡贤作陪。他对整个使者团兴趣都不算太大,最感兴趣还是谢艾其人,当几人上前礼见时,便不免对谢艾投以更多关注。 凉州众人对沈哲子兴趣只多不少,从索宁以降等众人在被请入厅堂之后,视线便直接落在了居中而坐的沈哲子身上。一眼望去,神态之间俱都不乏诧异之色流露。他们原本都已经在极尽畅想淮南沈都督该是怎样风采卓越之人,真正见面之后,才发现他们的想象力仍是略有匮乏。 相对于他们的盛装出席,沈都督今天打扮随意得多,略具胡风的窄袖修身锦袍,白色嵌珠鹿皮小冠,会弁如星尚不及眸光晶亮,虽然坐在席中仍不掩身姿英挺,面貌更有一种言辞不足形容的英俊风雅,仿佛璋玉陈于堂中,转眼垂眸之际令人不敢有轻视之念。 永嘉之后,多有中朝名流西向避祸,也带去许多中朝盛传的人物风流轶事。凉土虽然风流稍逊,但也自有人物风骨,对于那些传得神乎其神的中朝轶事多有怀疑态度。 不过早前入郡时候,目睹陈郡谢尚妖冶风雅姿态,已经让这些人感觉受到冲击。而今日再见到这一位沈都督,则更让人生出何以苍天唯独钟爱一人的感慨。就好比万绿从中一点红,不管周围的“绿”多么风姿卓然,你第一眼所见的,始终是那一点“红”! 也由此,他们能够更加体会到淮南人众对于沈都督的推崇,以及言之其人那种不加掩饰的自豪感。若是易地而处,如果这样的人物涌现在他们凉地,无论关系亲厚与否,也都是一件值得频频夸赞炫耀的事情。尤其其人诸多壮阔事迹兼之眼下远迈时流的名爵地位,更让人不知该要如何形容感官如何。 至于隐在众人身后的谢艾,在终于亲眼见到沈都督之后,心情也是由惊诧渐渐转为复杂。相对于其他人仅仅只是惊叹于沈都督的仪容气度,他心内早有投向淮南之想。虽然他并不关注仪表之类的浅相,但在目睹其人风采之后,心内难免自惭乃至于生出些许自疑,担心自己不会被这样的人物青睐看重。 时人的审美意趣,强烈且直接,颜值高低甚至可以作为人品才能的评价标准。这一点倒与后世不乏相通之处,譬如沈哲子自己也很清楚,如果他仅仅只是貌不惊人,那么在如今世道中的影响最起码要削弱一半。在讲究颜值的年代,道理总是显得苍白。 彼此落座之后,气氛倒还融洽。虽然凉州和中州风物人情都有诸多偏差,沈哲子也不打算在眼下就跟凉州展开什么实质性的合作,但也并不意味着就没有共同话题。 比如在通商方面,淮南是通过商贸拉动起地区的经营和建设。而凉州情况也差不多,本身便不是一个农耕基础深厚的区域,又占据着东西交流的通道,所以在商贸上的所得,也是能够维系统治的一个重要原因。 不过双方也是有所不同,淮南所拥有的生产力和货源基础要比凉州大得多,不独坐收中原大乱的战争红利广募流民游食,而且还背靠着江东广阔的生产基地。而凉州则是拥有着庞大的市场,影响力深及西域。 所以关于这方面的问题,沈哲子也与凉州人众讨论许多,彼此都有互取借鉴的地方。 淮南之繁华,索宁等人也是眼见,所以当沈哲子主动讨论起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们也都乐得探讨,以希望能够获得一点维持凉州统治值得借鉴的经验。由此也可以看得出来,凉州虽然华风大炽,但在本色上与中原之地还是有些区别。 如果是换了中州人物,眼下即便不是什么正式使见的场合,所论也多要集中在王事道统之类的话题上,讨论商贸等问题在他们看来则是有些舍本逐末。 不过一番探讨下来,索宁等人觉得淮南发展态势虽然良好,但可供他们借鉴的经验却实在不多。首先凉州在统治构架上与淮南便多有不同,淮南是王命之下由都督府独揽军政大权,乡宗门户所能瓜分到的权力实在不多。而凉州则不然,虽然名义上大家都是奉张氏为共主,但权力其实还是分散在豪宗之中,这种情况较之江东甚至还要更加严重。 其次便是凉州虽然能够影响的地域不小,但是开发度和人口密度远非中原能比,这也是一种先天的不足。所以,凉州也是希望能够将影响力渗透到关中等地,这不独关乎到边境安危与否,也直接关乎到他们的利益诉求。 正因为此,索宁一直试图将话题拉回到用兵关中的问题上,但每每开一个头,便被沈哲子将话题拉到了别处。会面一个多时辰,他都没能找到机会将这个话题铺开去讨论,不过在谈话过程中倒是感觉极为充实,每每会有大受启发、茅塞顿开之感,一直等到都督府门下通传将要结束谈话,才意识到这一个问题。 “今日有幸能与凉土诸位高贤深论世道诸事,受教之余,也是大感振奋。当此中国祸乱,社稷飘摇之际,西土仍有高持道义,深恤世道之论,西平公诚不负王用、不愧士重,诸位乡德门户也都堪称楷模,实在是世道之幸。” 沈哲子讲到这里,便从席中站了起来,对随之而起的众人稍作拱手,笑语道:“三月上巳,乃是淮上盛事。诸位若不急归,届时请一定出席,士民之乐必能因此壮色许多。” 凉州众人听到这话,便也不好再久留,彼此寒暄几句,便准备告辞礼退。 正在这时候,沈哲子突然又笑语说道:“淮南广纳四野人士,也多有西土时贤于此盘桓留驻,我是偶闻凉州少壮贤才谢子欣之名。今日幸见,不知可否请谢君稍留府内?” 这一份邀请,不言其余,单点谢艾之名,是显得有些唐突,所以凉州众人在听完之后,脸色俱都有些不自然。这其实也是沈哲子刻意为之,方才在席中,他便发现谢艾言语不多,而其他几个凉州人士对其人在言谈之间也都不乏疏离,似是略存暗隙,因而才有此请。 “边土陋士,安敢以贤能自居。梁公虽有盛情,但却实恐有污视听……” 略作沉吟之后,索宁才开口打算拒绝。 只是他话刚讲到一半,谢艾已经从队列中横步闪出,抬手作揖,语调隐有微颤道:“能得睹梁公风采盛态,于艾才是大幸。相聚时短,深感为憾。若能再得面命指教,实在喜不自胜!” 沈哲子眼见这一幕,眸底已经闪过一丝笑意,转而又对索宁等人说道:“馨士馆虽然时流并聚,贤声广闻,但毕竟失于清静。府内又是庶务杂多,因是不敢违意强留。城北八公山不乏野趣园墅,雅风盎然,稍后我着府下门生引领诸位略作游览,不知索公等意下如何?” 索宁等人听到这话后,脸色不免更黑,先把谢艾单取出来留在都督府内,而后又要把他们赶出寿春城去,这是打的什么主意?若说彼此没有曲结,谁又会信?就算心中已是极大不满,但就连谢艾都主动表态愿意留下来,他们若再强争,只怕也不会有好结果。 “我等奉西平公命远来礼见梁公,叨扰于此,自然从于主便。子欣乃是凉土学徒,本为牧府嘉勉少进,又得梁公嘉许,可见也是显才难掩,来日归乡,也要深谢梁公助其扬名!” 这一番话,索宁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又不甘被视作气量狭小之辈,因而在说完这话后,目光隐含着威胁瞥了谢艾一眼。 0864 谢艾入府 集会散场之后,待到众人退出,沈哲子在书房接待了谢艾。 行入书房之内,谢艾首先看到的是摆在厅室中央一块硕大似是泥塑的物品,待到仔细凝望片刻,才察觉到原来是一份山川分布的立体雕图。他心内不乏新奇之感,下意识行上前想要仔细观摩一下,旋即便意识到自己有窥望之嫌,忙不迭移开了视线,不乏拘谨的立在厅内一侧。 “这一份是洛邑周遭山岳河泽地域土,以裴元公六体为准绳,兼之走访丈量并采纳乡言,耗时三年有余才塑成。较之实际地貌当然多有偏差,但也略存河岳入怀之意。” 沈哲子倒是不作避讳,行到这一份地图前,示意谢艾一同过来观赏,语调不乏自豪。时下自然没有卫星勘测那么先进精准的技术,裴秀的制图六体已经是当世最为科学的绘图技术。 凡事知易行难,要将洛阳周边所有地形地势俱都画入图形中已经不容易,再塑造成这种三维立体的地图则就更加艰难。实际资料的搜集,比例的缩放,地形的对照等等问题,乃是一个极为浩大的工程。 用时三年多,也仅仅只是洛阳周边关隘之类标注塑造的比较清楚,至于其他的地方,大多还是写意存形,不可深究。即便是这样,想要采集到这些数据,也是这三年多时间来淮南游骑不断查探,兼之汝南吸引到许多洛阳周边乡宗至此商贸,耗时良多才初步完成资料的收集。 至于后续将资料转化成图形,则又将现存的数学理论加上沈哲子脑海中所存的数学知识进行了一个系统的整理和融合。所以,这一份地图虽然错谬还有诸多,但却是淮南人力物力加科学知识的一个精华汇总的结晶,也是沈哲子极为得意之作。他相信除了如今的淮南都督府,其他任何各方都不可能再存在如此具象精确的地图。 谢艾并非只知钻研经义的腐儒之辈,在听到沈哲子的介绍后,再凑近来一观,心中不免震撼更深。他对于洛阳周遭地形地势并无认知,也无从判断这一份地形图准确与否,但料想以沈哲子的身份地位不至于无聊到专门摆一个胡乱做成的地图,只为摆在这里吓唬人。 如果这一份地形图是真的……谢艾看到那些等比例缩小,山河道途分布清晰了然的雕塑,一瞬间脑海中便迸发出惊叹之感。别的都不必论,这一份地图在军事战争上能够发挥出的作用简直无与伦比! 而在震惊之余,他也意识到制作这样一份地图所需要的庞大消耗,而且听沈都督说乃是用了三年多的时间才做成。换言之,早在淮南军还在与南来羯国大军交战的时候,这一份地图便已经开始制作!投入这么大的时间、人力和精力,只为打造这样一份地图,目的如何自是不问可知! 虽然有了沈哲子的允许,但谢艾为了避嫌,还是不敢仔细观看这份地图,侧身而立望着沈哲子英俊无俦的侧脸,张张嘴却不知该要怎么说。 沈哲子也一直在留意谢艾的神情变化,其实现在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打开话题,刚才虽然作态意在加深谢艾和同伴们的隔阂,不过对于谢艾其人心思如何,他也拿不准。 他相信以谢艾的聪明才智,不可能看不出他的意图,其人还是选择留下来,这就让沈哲子感到诧异,也猜不到谢艾跟那人怎么会有如此深厚的矛盾。到现在为止,他都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派人送给张骏的那封书信已经给谢艾带来了极大的困扰,因此也就无从猜度其余。 双方都不知道该要怎么打开话题,一时间书房内气氛便略显沉闷尴尬。 沉吟片刻后,沈哲子正打算主动开口提起谢艾那篇文章,突然听到扑通一声,侧首一看只见谢艾已经跪在了他的身旁,忙不迭侧身闪开,不乏疑惑道:“子欣兄何以如此?” 谢艾跪下之后,垂头望着地面,心内也是异常纠结。说实话,就算他已经有了要投靠淮南的想法,也不想将自己姿态摆的这么低,可问题是他根本就不知沈都督心目中对自己究竟是怎样的看法。刚才他公然违背索宁的意思,在时下看来是颇悖于乡情,要被人视作薄情衰德之人。 可问题是,他眼下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如果淮南这里不能给他提供一个庇护,回到凉州之后他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甚至于能否安全回到凉州都在两可之间。 他的机会只有一次,如果不能获得沈都督的庇护,一旦行出都督府之后,只怕索宁等人不会再给他自作主张的机会。 所以他一定要把握住这一刻,语调不乏悲伤道:“艾本凉土微士,向无世祚显才自夸乡土,若非都督嘉言入于牧府,平生未必能有机会入览中州之盛。然则微身难承大誉,因有见厌乡士。此前府下阿鹤郎君礼问,斗胆拙才自献都督案前,都督览之若有可采,乞求分寸容身任劳。”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才总算明白过来谢艾与那些乡党的矛盾,原来是自己给谢艾惹来了麻烦。他是在高位待得久了,因而一时忽略后进之士的困境。假使易地而处,他待在凉州张骏那种位置上,台内突然有信夸赞称许他治下一个既无世祚又无才名的寻常之人,他心里也是要犯嘀咕的。 此前他是顺手提了一笔,对此也并没有太过郑重其事,是忽略了谢艾在凉州的真实处境。理解到这一点之后,接下来一系列的人事变化便都可以猜测出来了。他是因为有着一份记忆,清楚知道谢艾才具如何,但是别人不知道,自然就难免诸多猜测。一旦生出猜疑之心,许多原本寻常的事情再看来,就会蒙上一层可疑的色彩。 比如沈劲邀请谢艾代笔论述,这本来就是一件单纯的小概率事情,但在旁人看来则不然。如今再想,只怕谢艾也是难免心生误解,否则不可能会拿出那样一篇文章。他早在杜赫那里得知,凉州人是希望淮南能够一起出兵攻打关中,而谢艾是自己亲笔点名的贤士,凉州人想要对自己施加影响,不可能不与谢艾沟通。 可是在谢艾那篇文章中,虽然没有否定进军关中这个话题,但也并无鼓动,只是单纯可观的评论进入关中的利弊。而这些内容,也是沈哲子考虑良久的。 如此看来,早在谢艾打算写这一篇文的时候,似乎就已经做好投靠淮南的准备。 明白到这一点之后,沈哲子不免哑然失笑,自己求才心切,刚才在凉州使者面前那番作态倒是有些枉做小人了。不过他对此倒不怎么后悔,能够将谢艾这个大才招致麾下来,于他而言已是大喜,其他都不重要。 于是他连忙弯腰将谢艾搀扶起来,不乏歉意道:“早前因有凉士入府,多论凉州人物风采,曾言子欣兄虽无盛誉,但却是自晦于世道的贤能,我才因之得闻子欣兄之名,自此念念不忘。早前有机会鸿书传于凉州,因是有问西平公,却没想到这一点无意之举竟给子欣兄造成如此大的困扰。一时孟浪,还望子欣兄千万不要介意。” 谢艾听到这话后,一时间也是感慨万千,他也想过诸多可能,没想到真相就是这么简单,然而给他带来的困扰,却险些将他置于死地。不过对于沈都督,他也难生怨念,毕竟他不过只是凉州一寻常儒士罢了,若无沈都督信笔闲言,他只怕永生都无出头之日。至于因此所惹来的困扰,也只是一些心境狭隘者的为难,并不能算到沈都督头上。 沈哲子也不能说自己得知谢艾的真实原因,也只能打个马虎眼,他拉着谢艾将其引入席中,彼此对坐之后才掏出谢艾那一篇文章,又笑语道:“子欣兄才大难掩,必有脱颖而出之日。昨夜归府,自我家幼弟处得观子欣兄盛论,实在高屋建瓴,予人拨云见日之明。我是深爱子欣兄大才,一刻都不愿忍,想要将贤能留于中州,因此刚才索君等面前私心作祟而有非言,眼下羞愧自承君前,不愿因此瑕疵误我赤诚相邀之想。” “都督厚爱,艾实在受之有愧。都督如渊渟岳峙,远则仰止,近则囊括。观此舆图,已经可知都督雄略早定。薄视之人,试作浅论,自比华章,不过都督掌中一筹变而已。”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谢艾也是心绪大定,继而便又说道。这倒不是什么吹捧之语,看到书房里这一份三年前便开始制作的地图,可见沈都督早在数年前对于淮南下一步该要怎么做便已经有了定计。其余论者,包括他自己在内,也实在是流于卖弄之嫌。 “话不可如此论,天中久有逆行,民多习乱,王道久疲,兴治不易。此非一家之困,也非二三子大智能决,我虽王命重用、时誉嘉许,但居任于此,向来也是以谨慎之心而行霹雳之事,广采众论,偶撷一得,便可称为大论。任重道远,又岂敢自专,能得群贤助力,才敢有一二进望。” 听到沈哲子这一番话,谢艾依稀觉得耳熟,但能得沈都督看重,他后顾之忧已去大半,心情正是振奋,也就不再纠结于此。 至于沈哲子,并不知道他这一番常用招纳时贤的说辞早被沈劲盗版,对于谢艾的主动投靠也是倍感喜悦。休养数年,元气渐渐积累浑厚,接下来会是江北大举用事之年。 他的淮南军将与徐州军充分合作起来,要将崤函之东、黄河以南所有敌对势力一扫而空,继而便正式发动对羯国的灭国之战。所以人才方面,真是多多益善,至于像谢艾这种可遇而不可求的大才,更是不容错过。 0865 以技合道 虽然已经确定了将谢艾召入都督府,但沈哲子也并没有即刻委任官职。 毕竟眼下谢艾名义上还是凉州前来造访的使者,就这么随便召入府内,面子上实在有些不好看。而且这对于谢艾来说,也是一个相当大的污点。 虽然谢艾迫于形势主动来投靠,但沈哲子也并不因此看轻其人。所以对于如何安排谢艾,他也有了一个初步计划。首先是让老爹沈充出面,用台城的名义将谢艾征辟,然后再派用到淮南都督府来。当然实际上不需要谢艾过江走一趟,但这一套文书流程则必须要走一遍。 这样一来,可以避免因此与凉州积怨。毕竟凉州虽然遥远,但也还是晋祚之下的藩属,征募人才的并不是淮南都督府,而是建康台城,如此凉州张骏方面也好下台。另一方面谢艾也不是见异思迁,看见中州繁华就背弃乡土,这对于他日后立足于淮南都督府也有极大好处,不至于因此被人讥讽诟病。 谢艾原本已是穷猿奔林,无暇择木的处境,沈都督肯接纳包庇他,于他而言已是大幸。后续还有这么周详的计划,让他保留住体面,一时间也是感激异常,更有一种得遇明主赏识的庆幸感。 文书周转还需要一段时间,在征求谢艾的意见之后,这段时间里沈哲子便又将谢艾安排在了馨士馆,供其汲取馨士馆的诸多知识。 馨士馆也是沈哲子文教计划中极为重要的一环,算是淮南整个教育体系中最高端的一环。经过过去将近三年时间的努力,如今的淮南六郡已经有了自下到上相对完整、自成体系的一套教育流程。 首先最基础的便是启蒙教育,各个屯所并军队基层行伍之中,所设蒙学已经多达数百个点,扫盲工作进行的如火如荼。尤其在军队中所使用的教材与民屯中完全不同,是用的简体字进行扫盲。 这一举措,颇有一种让人遐想联翩的意味。自古以来,华夏文明对于文字便有一种近乎宗教般的庄重态度。简体字虽然是从古字中简化而来,但沈哲子如此大规模的推广,而且是在能够极大撩拨人敏感神经的军队中。所以这一点也是颇受非议,甚至台城屡次遣使训斥责问沈哲子到底要做什么。 对于这一点,沈哲子只是以军用为借口,将简体字当作淮南军独有的旗号暗语。他们淮南军乃是天下首屈一指的精锐之师,旗号暗语多一点有什么不可以? 对于这个借口,台内自然不信,但也实在没有足够的理由予以反驳,毕竟淮南军战绩如何是实实在在摆在那里。其实最主要的还不是字体的演变,单单淮南如此大规模教导兵卒识字已经足以让时人惊疑不定了,谁又能说准这些暗语是旗号还是沈哲子狼子野心、将一些阴谋隐藏在其中? 所以在诸多权衡之后,台城让沈哲子将简体字表上交,围绕讨论良久之后,最终作出决定由台中自派学官入镇监督淮南各军的扫盲识字,而且一派就派来了十几人,淮南各军几乎每一军都安插一人,也算是顺便将整个淮南军监视起来。 沈哲子对此也不反对,他还愁着人手不够,对于台城如此热心援军支教也是乐见。毕竟眼下淮南军早已经不是初成时期比较松散粗犷的构架,将士部曲之间司职明确,台中如果想借此加深对淮南军的渗透,自有六亲不认的山遐收拾他们。 蒙学之上便是各种技术教育,各类生产技术的规范普及也是淮南六郡发展如此迅速的重要原因之一。有了成规模的工匠人才,有了标准化的技术推广,便是流水线产业化的基础。哪怕没有什么新技术的推动,效率和产能都会有一个大幅度的提升。 淮南也有乡宗自营的独立工坊,哪怕是数量相等的工匠,规模相等的生产,生产效率却比淮南官营工坊低了一半都不止,这就是生产模式对产能的提高。尤其是在工序复杂的行业中,这种差距会被进一步拉开放大。 这当中最明显的便是军工产业,短短三年多的时间里,淮南洛涧军工基地已经有了多达五万余人的冶铸工匠。如果再算上围绕这个基地上下游产业,参与劳作者多达数十万人。当然这些周边劳作人员只存在于理论上,并不受都督府直接管辖控制。比如徐州军一些军头,通过控制的人丁搜罗原料来向淮南购买成品军械。 淮南的核心技术便是灌钢法,这一秘密其实没有保存太久,在洛涧基地正式投产的第二年已经逐渐外泄出去。但是到了这个时候,整个洛涧基地已经形成了极为庞大的生产规模。规模一旦产生,效应自然便会出现,尤其在这种高端技术产业中,规模的铺开便意味着单位成本的降低。 灌钢法泄露出去后,不是没有人想要私作冶铸,甚至就连郗鉴自己都组织工匠生产,不愿意被淮南过多钳制。但是当他们自己生产之后,才发现他们的产品成本较之淮南售价还要更高。淮南已经占据了先发的优势,他们如果想要追平淮南规模形成竞争力,投入将会是一个令人绝望的无底洞。在这种情况下,该要如何选择自然一目了然。 所以,哪怕心有不甘,徐州军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要低头接受淮南的钳制。过去几年徐州军攻势踊跃得很,这笔帐如果细算的话简直令人绝望,他们所得的利润,其中一大部分都通过交易的形式被淮南所攫取。淮南得此供养,这种反制力度便会更加强大。 徐州是因为距离淮南太近,不得不受此钳制。至于荆州,由于距离太遥远,把运输成本算上的话,淮南单凭规模和成本是很难将荆州相关产业打压下去的。但荆州的民族形势太过错综复杂,而灌钢法又是上升到战略层面的技术,所以对荆州进行技术封锁,这是包括庾怿在内江北各镇俱都达成的共识。 通过打压镇内私铸私冶,军械大头求诸淮南,这也是庾怿用来控制境内各方势力、弱枝强干的重要手段。无论是襄阳还是沔中的军队,想要成规模的补充军械,都必须要获得庾怿的首肯,才能在淮南提取到货物。如此一来,庾怿在荆州的掌控力自然得以加强。 在这几层教育结构再往上,便是馨士馆这样比较高端的教育层面了,所培养的都是行政、参谋乃至于学术向之类的人才。沈哲子甚至有意将之打造成为一个学派,所以对于馨士馆理论基础的搜集和积累也极为重视,单单每年在馨士馆的经营耗费上便足以供养三千人以上的精锐部队。 眼下馨士馆还只是一个雏形,尚没有形成完整的纲领和宗旨,但特色已经形成,不法一说,不执一途,所涉及到的学科领域也极为广泛。凡有所技,若能上升近乎于道,便足以登堂入室。比如都督府在制作洛阳周边地图的时候,便通过控制时论将中朝时期的河东裴秀拔高到一个前哲的崇高地位。 天地者,元炁所化生;山川者,灵秀所钟毓。能以凡人的学识手段将浩大无垠天地具象化作凡人所观览赏玩的图籍,已经是近乎伟力的生民造诣。这种手段并不逊于苦苦钻研先王之法,教化黎民万众的经义之说。 尤其在这个礼法荒驰,王道崩坏的年代,完全刻意的去强调经义礼法对生民的教化之能,反而是一种不能让人信服的冷幽默。生民有灵,通过这种凡力、后天的磨练修养,去洞悉天地不可识之大,去战胜世道不可破之困,同样是一种价值的极致体现。 虽然眼下馨士馆各种理论都还流于浅表,乃至于不乏刻意去标新立异的猎奇之嫌,但本身却有着极大的包容性,涉猎之广也是让人惊叹。 谢艾对馨士馆的诸多馆藏表现出极为浓厚的兴趣,沈哲子也乐得去激发催化其人的成长。 为了让谢艾更加没有后顾之忧,沈哲子又亲自出面去见凉州索宁等人,并不言谢艾主动投靠淮南,而是表态爱惜其才,要将其人举荐入朝躬身王用。 索宁等人自然不满,但对于沈哲子这个说辞又无从反驳,须知就连他们主上张骏眼下名义上都还是江东朝廷所册封的凉州牧。朝廷想要征用凉土一人,而那人又不反对的话,他们又有什么理由去阻止。 所以索宁等人也只能对谢艾的际遇表示高兴,甚至表示愿意帮谢艾将其家人护送东来,一家团聚,不必孤苦流落异乡。 对于这一点,谢艾当然要立刻表示反对,这不是他瞻前顾后还想在凉州乡土保留一个退路,而是如果答应下来了,那无疑更加坐实地奸之嫌,很有可能他在凉州的家人都要遭遇不测。毕竟凉州和淮南中间相隔遥远,中间又是战火纷飞、混乱不堪。凉州也不能尽起州兵护送他的家人,途中没于贼众、遭遇劫难,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相反,如果将家人留在凉州,表示他并无害乡之想,而西平公也不至于因他区区一人便穷究不舍,否则便太无气量了。说到底,眼下的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已,只要为上者面子上过得去,别的也可一笑置之。 0866 诸王争立 对于挖凉州墙角,将谢艾引入淮南这件事,沈哲子倒没有太多不好意思。 虽然就算没有自己插手,谢艾也是把握住机会、在家国危亡之际通过自己的方式留名青史,但这个故事底色是悲伤的。凉州是一个典型的权门政权,世族豪门的政治特权较之江东只高不低,而且由于没有江东这种相对封闭静态的外部环境,彼此博弈手段也要更加惨烈。 比如这一代的西平公张骏,他的父亲张寔便是因为一个很可笑的原因而送命。永嘉之后关中士人大量西逃,其中便有一个京兆神棍刘弘左道传法,煽动人众奉其为王,其中就有张寔的部下被煽动,直接将张寔刺杀致死。 这是一个封建迷信所引发的惨案,但由此也显露出张氏政权在凉州的法礼性严重不足。所以张骏在得位之后,一方面积极联络江东建康朝廷求取大义,另一方面则是加倍笼络境中大宗获得支持,都是在为了巩固其统治。类似凉州索氏等大宗,在前凉政权中的影响力绝不逊于江东的门阀。 谢艾其人在凉州并非大宗所出,其人真正扬名还要到张骏之子张重华在位时期,那时谢艾早已经年过四十,在后赵石虎部将麻秋步步进逼凉州的时候,终于得到掌军的机会,大败麻秋,因此扬威西土。 谢艾在前凉所建立的功勋,并不逊于东晋淝水之战,一时也得信宠重用,甚至封爵福禄县伯。要知道福禄县原本乃是张重华祖父张寔的封邑,将之封给谢艾,可知对其人其功的推崇。 但是张重华死后,其兄张祚作乱,对于谢艾这样的统军大将招之即杀,而谢艾之死也没有在凉州造成怎样的动荡,由此也可见其人在凉州的真实处境如何,终究不是权力结构中的实权派。 沈哲子相信,将谢艾引入淮南,在中原之地驰骋猎功,才能尽显其才。 三月渐近,寿春城内外也变得更加热闹起来,士庶俱都忙着准备上巳日的大庆典。而都督府内,随着沈哲子的归镇,也变得忙碌起来。 如今的淮南都督府,早已经不再是一个草台班子,文武属官多达百数人。单单直属都督府下的长史、司马、各曹从事、参军之类,便多达二十余人,六镇之内军政官员则更多。 此前几年,因为要休养生息,所以即便有什么军事行动,也都集中在晚春三月,最晚不超过六月,以保证淮南本镇充足的生产力。所以早在沈哲子归镇之前,镇中各项军事筹备工作便已经开始进行。 府下属官齐聚寿春,正式会议的时候,沈哲子也特许谢艾列席旁听。谢艾眼下征辟文书还在路上周转,后续沈哲子打算将之暂任为自己的主簿,通过处理各种机要文书尽快了解淮南镇中构架和运作情况,然后再择地任用。 此前沈哲子便已经知会属官们今年乃是一个大举开拓之年,所以分镇淮北各地的重将郭诵、毛宝、沈牧等人也都抽身在这个时间归镇。谢艾列于席中,看到这段时间来在淮南不乏盛名流传的文武众人,一时间心情也是颇为激动。 会议最开始,沈哲子便开篇明义定下基调,公布都督府接下来的军事行动。接下来的战事,并不是单一目标的局部战争,而是黄河以南的大规模会战。 完整的作战计划分发众人案头,看到将要动员的兵力多达十万之巨,一时间众将也都是喜上眉梢,单单看这用兵规模,便可知都督所图甚大,正是他们勇进得功的机会!过去几年,淮南军力一直在增长,但像样的战事却没有几桩。 唯一还算有些烈度的唯有前年远袭南阳,但此战中派出作战的却唯有路永所统帅的淮防水军和韩晃的骑兵队伍,甚至就连路永也只是出去打了一趟酱油,机会没有遭遇战事。至于其他各部,就是各守防区每日操练再操练。 而政务官员们,自杜赫以降在看到这一份动员计划之后,面色则是一苦。倒不是说淮南的积累不足以发动规模这么大的战争,实在是职事所限,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 淮南如今第一序列战斗部队已经达到六万之数,想要满足十万,则就必须抽调地方上的屯田兵。而且商贸乃是淮南最大的进项,一旦开战,必然会受影响,会令市面变得萧条。既要筹措军用,平衡收支,还要稳定地方,维护商道,可以想见未来必然又是繁忙且充实。 不过淮南向来传统就是军政互不干涉,而且一切以军需为先,就算任务艰巨,杜赫等人也只能咬牙承受下来,不会发声质疑这一动员计划。 大堂会场中摆着一个较之沈哲子书房还要更大的立体沙盘地图,上面已经用红线标出了淮南军未来几个大的战区,倒是跟淮南军眼下的军事防区大同小异。 淮南军六万甲士,兵种比例而言,仍然是水军规模最大,日常维持在两万人。涡口地近洛涧军工基地,驻军六千,由将军曹纳、徐茂分领。颖口、汝口之间乃是淮南水军大本营,路永为水军督护,除了防守本镇之外,还要兼护汝、颖、淮水路。 胜武军六千人由胡润带领,防守寿春本镇。 淮北三大防区,一是由毛宝防守的汝南,一是郭诵防守的颍川,一是沈牧防守的谯郡。另外还有万人骑兵军团,韩晃担任骑兵督护,其军共分五部,庾曼之、谢奕、沈云、萧元东分领四部护军,除就食三郡之外,也是淮南护卫商路、提控豫南的主要力量。 至于周边的敌对目标,较之数年前并未有太大变化,但是内在联系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如今北方最令人瞩目的无疑还是羯国的内斗,自从石虎扶立南阳王石恢之后,石赵两君一直持续至今。 其实以石虎的军事才能,程遐等羯国乱臣本不至于坚持至今,但石虎本就是大败归国,威望扫地,归去后又急于求战,结果再败一场,形势可谓恶劣到了极点。也幸在程遐等人实在不得羯国那些宗老们青睐,才给石虎机会退去,将大本营安在襄国北面不远、他的中山封国中,招纳羯胡老少,原本许多迁于襄国周边的羯族胡众也都大批北逃,前往投奔石虎,这才令石虎渐渐恢复实力。 一旦恢复了实力之后,石虎的獠牙便就露出来。吸取了上次大败的教训,不再直攻襄国,而是以中山为中心逐步清理冀州,联结鲜卑索头,将段辽部击退,触手探入幽州,大掳诸胡部众,如今已经号有十万之众,其控制范围也南抵青州,北达幽州,西及并州,自号大单于,讨逆大将军。 如果不是慕容家早前投靠段辽的慕容翰反水,与慕容皝合力吞并段辽,致使石虎后方直接面对鲜卑慕容的威胁,石虎早已经按捺不住要继续南下与襄国决战了。 至于程遐等人,虽然占据了初期的优势,但也没能笑到最后。初期在面对石虎进攻的时候,尚能团结一致,放弃与石堪的内斗,同时又联合先一步溃逃的郭敖、石聪,将石虎兵败城下。其实当时的情况已经非常好,虽然他们能够控制的地方仅仅只有襄国、邺城之间,但这两地更是羯国元气最盛的核心地区,生民大量聚集于此。 接下来便是一套老戏码,石勒之妻、荣升皇太后的刘氏秘密联络旧臣,想要推翻程遐,结果消息走漏,程遐直接废掉刘氏,奉自家妹妹程氏为皇太后,接下来又派石朗追击石虎,结果部众哗变而变。石朗败退归都,为了保住军权直接袭杀郭敖等旧臣。而后邺城石堪再次起兵向襄国,想要入辅朝政,但他的军队多为石勒临死前凑起的晋人良家子,又被程遐等人包括襄国城中的晋人耆老策反良多。 最终,石堪被加封魏王,以大将军而退。其人大概也了解凭其石氏养子身份不足入主襄国,因此便将重心放在了南面。如此一来,反倒开创出另一副局面,首先是他原本的徐州旧部、如今盘踞在泗水流域的刘徵等乱军,自然要奉石堪的魏王旗号。 其次便是原本豫州残留的陈光等乱军,想要南投而不被接受,于是便也听命于石堪。至于眼下盘踞在洛阳金墉的桃豹,本来是石虎的拥趸,结果石虎一败再败,兼之石堪又出兵渡过黄河,控制住了黄河南岸要塞枋头,让他彻底没有了退路,于是也就只能低头从属于石堪,担任司州刺史。 如此一来,羯国眼下就分成了这样几股力量:挟君保于襄国的程遐、石朗,同样挟君的石虎,困于关中、出又出不来、压又压不住的石生,以及坐镇邺城、控制洛阳到枋头这一段黄河水道的石堪。表面上来看,石堪的实力最高,因为他控制的乃是最为精华的中原地区。 所以,淮南军下一步的军事目标就是这个魏王石堪位于河南的势力。 0867 战前 谢艾有幸列席旁听,感觉颇为奇妙。 此前他并没有类似的经历,毕竟仅仅只是凉地一儒士而已。但是关于神州陆沉、胡虏肆虐华夏的话题,平日也多听人谈论,言辞或是愤慨或是悲怆,不一而足。 可是他在席中听到淮南众人讨论羯胡种种,既无激愤,也无沉重,就像是在讨论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那令人谈之色变的胡祸,他们只是简单道来,但是在这平静氛围之中,透露出来的却是一种难以言表的自信。 这种心态,谢艾并不陌生,就像是他在治学中遇到什么问题,这个问题不可谓不难,但谢艾在面对的时候,并无多少畏难,因为他很清楚,这个问题或许很难,但只要他用心去深研,问题早晚会得到解决。 淮南众人似乎就是这种心态,他们能够心平气和的就事论事,并不是因为他们小觑问题和对手,而是深知自己使命所在,讨论问题难易与否,那是看客做的事情,而他们的任务就是解决问题。 羯国如今分裂成数部,但并不意味着淮南军事压力就小。一个人或许能够通过各种取巧方式战胜一个本来不可能战胜的对手,但当一个对手分裂成数个,或许力量削弱许多,但却令博弈环境变得复杂数倍都不止,会增加更多的变数。 中朝八王作乱、互相残杀的时候,应该没想到最后捡了便宜的是他们所看不起的杂胡义从。胡虏次第而兴,各自猖獗一时,大概也没想到笑到最后的是代北不起眼的拓跋氏。北魏拓跋氏轰轰烈烈汉化改革,结果却被他们所忽视放弃的六镇军卒造了反。六镇军卒,高欢独拥五镇,大概也曾有志吞天下的雄心,然而还是被宇文氏屌丝逆袭。 风物长宜放眼量,在原本的历史上,石堪原本只是石赵内乱中一个不和谐的小音节,而吴兴沈氏也不过只是江东高门眼中一个稍有个头的小臭虫而已。谁又能想到,这两方能够成为眼下逐鹿中原的主力。 石堪的力量并不弱,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强。其人所控制的疆域横跨黄河和太行山,自邺城向西原本石赵的疆土几乎尽为接纳,而且接收了相当数量的羯国禁军,单单安排在黄河要津枋头便多达万数人马,至于其本镇邺城,更是维持着最起码五万人的大军。 这些军队都不可作乌合之众视之,要知道这一路人马乃是从羯国核心力量中分离出来,必然继承了石勒所留下相当大一部分遗产。这一点从其人快速向西扩张就可以看出来,早前淮南军大进豫南,甚至就连远及河内都有当地乡宗人家愿为联络,可是如今这一类的声音早已经销声匿迹。 不过势力大小是一回事,能够发挥出来的力量又是另一回事。不过沈哲子却很清楚,未来这一场战争并不能寄望于对手的内讧矛盾。 说起来这也是一件好笑的事情,石勒尚在世时,羯国各路人马虽然有矛盾嫌隙,但最起码还有一位共主,也正是国立蒸蒸日上的兴盛顶点。结果几十万大军汹涌南来,反而不能彼此配合,矛盾爆发结果大败亏输。 如今看来,羯国已经分裂成几部分,而且石堪其人威望也远不足御众,但是随着淮南军强势崛起,眼下的形势反而给他们提供了联合起来、守望相助的可能。 此前几年,虽然淮南重点在经营地方,但是沈哲子也不是没有动念将河南几部乱军发动强兵围剿,化解一部分边境压力。要知道随着淮南军推入豫南,淮水天险已经不足为恃,而整个豫南也无奇险可守,周边漫长边境可以说是全不设防。 尤其在正北有着陈光这个乱军地头蛇的存在,为了防备其人南来掳掠,淮南军不得不在颍川、谯、梁之间备置重兵。一旦淮南军有了大举集结用兵的迹象,无论是洛阳的桃豹,还是泗水的刘徵便俱都蠢蠢欲动,一副要抄淮南后路的架势。所以在没有能够速战速决的笃定胜算前,淮南也被这几路人马牵制的不太从容。 豫南这样一个平坦且无遮拦的地形,即便是重兵陈设的要塞能够发挥出的防守作用也是微乎其微。就像数年前淮南军偷袭石聪所镇守的谯城得手,如今淮南军也面对着这样的困境。所以为了防备周边侵扰,淮南军除了在豫南大筑戍堡以作警戒外,同时不惜重金打造出一支强大的骑兵队伍,如此一来,才对周边稍有震慑,营造出一个能够快速发展的环境。 当然,这种对峙的局面能够维持下来,也不乏双方互相纵容的结果。对于淮南军而言,虽然集结重兵剿灭其中一部有一些顾忌因素,但也不是承受不起或要付出的代价。 但沈哲子还是纵容这个局面维持下来,其实他也是通过这些敌对势力来挤压境域周边的乡宗们生存空间。人就是有一种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性情,淮南军以王师自居,那些乡宗虽然无力招架,但也颇有几分有恃无恐,认为淮南军不敢过分压榨他们,甚至于暗藏异心潜谋。 沈哲子不愿向他们妥协,也不想纵容淮南军掳掠乡野,索性让那些乱军蹂躏他们。淮南都督府这几年籍户激增,于此也有莫大关系。乱军可不会跟这些乡户们讲什么交情,为了生存自然要玩命压榨。他们要么依附乱军,要么南逃。一旦逃离乡土,那他们的意愿如何就不重要了。 而周边这些敌对势力,自身也是有苦难言,他们一群乱卒,即便是偶得栖身之地,也完全组织不起生产,形不成稳定的统治。想要生存,掳掠似乎是唯一选择。 但是掳掠也需要成本,而且那些乡宗坞壁也都是短期内不可再生资源。眼看着淮南高速发展崛起,一方面是越来越严峻的生存压力,另一方面何尝不是存念将淮南当作豚犬饲养,间或掳掠割食。 最起码就沈哲子所知,往来汝南进行商贸交易的周边乡宗,其中便不乏乱军背景。对此沈哲子也不过分打击,只是间或拎出一两家来宰杀示威。毕竟在商贸交易中,淮南得利更多,而且他也需要将这些乱军钓在周边,一俟准备充足,即刻扑杀。 这是一场颇为残忍的生存对峙游戏,双方不乏互相纵容,可无论哪一方露出明显破绽,马上就会招至残忍的打击。很明显在这一场角逐中,淮南军是占据绝对优势,所以那些乱军想要获得更大的安全,便需要更加紧密的合作。 从这方面而言,石堪的势力之所以能够横跨黄河,淮南军也是帮了很大的忙。 如今周边几方中,实力最强的乃是位于洛阳的桃豹军队。桃豹所部原本就是奴国南征大军的一部分,虽然几年前在悬瓠落败一场,但当时淮南主要出动水军,目的也是为了接应汝南军民,并不以杀伤敌人为目标。而后续的涡口决战,桃豹并没有参与进来,所以其军力不容小觑,也因此敢于直入洛阳。 三年多的时间过去了,淮南军始终没有再紧逼洛阳,而奴国也是彻底分裂,因此让桃豹在洛阳安稳的待了这么久。但要维持数万人吃马嚼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而且洛阳周边中朝时期便混战不休,而后又称为两赵交战的核心地带,早已不复昔日之繁华。 桃豹极尽维持,眼下大约应该还有将近三万人的军队,但是其中有着相当规模的骑兵,所以威胁非常大。而且洛阳周边地势颇为复杂,即便是淮南军占据绝对优势的兵力,也很难将之彻底捂杀在洛阳,一旦其军再逃窜起来,对于淮南发展数年的商贸系统会带来极为严重的打击。 收复洛阳旧都,是一个极大的诱惑,可是众将在讨论良久之后,最终还是决定不宜将洛阳当作首要目标。乱军之所以难对付,就在于根本就没有守土的压力。而且近畔便有着淮南大敌,兼之南面的南阳又失守,所以桃豹不可能将洛阳当作一个根基之地来固守。 沈哲子还记得他过江第一战,原本应该在合肥防守的奴将黄权突然出现在数百里外的涂水,收复淮南一战时奴将彭彪同样是远出野战,也根本不寄望能够大军并进将桃豹围困孤城。所以第一战的目标还是北面的陈光,先将豫州境内之敌扫荡一空。 陈光本身的实力并不算强,虽然早年请降时吹牛不小,但过去这几年在淮南军的缓推之下生存空间也是越来越小。但要对付陈光,便要防备黄河北岸的石堪。所以这一战,是要与徐州军进行配合,两线推进,淮南军在上游夺取蒗荡渠,徐州军则夺取下游的枋头,控制住黄河水道,然后再对境内乱军进行一个彻底的扫荡。 至于洛阳方面,则就需要谯王司马无忌北上看住洛阳南面大门。但谯王的南阳军在正面战场上未必是桃豹的对手,所以还需要淮南军这里有所增援。这是一场地理跨度极大,而且战斗步骤极多的战争,对于淮南军也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0868 乱世劫余 泗水也是淮水下段极为重要的一条支流,流域之内汇聚睢水、汴水、潼水、沂水等众多河流,南有清水泽、富陵泽等湖泊,北方沛泽及于巨野泽,共同构成了黄河和淮水之间勾连的庞大水系。 此处水域面积广阔,河流湖泽相互勾连,沼泽苇荡杂多,地形地势极为复杂。所以每当乱世时节,这一区域往往就会成为祸乱滋生的源头,由于没有太多可供大军深入扫荡的路途,一俟乱民聚集于此,疥癣之疾往往都能酿生出腹心之患。 早年祖逖北伐,便是由此为起点,广募游食,最终席卷河南之地。数年前淮上大战,也有许多羯国乱卒溃逃进入这一片区域,至今已经发展成为规模不小的乱军力量。 徐州军过往几年虽然在别处高歌猛进,扫荡徐州全境,甚至远及青、兖,但唯独对于盘踞于此的刘徵乱军无可奈何。而且由于周遭战乱频频,徐州军各路军头也谈不上有什么严明的军纪,地方上的乡人们也并没有太多恭迎王师的觉悟,为了躲避兵灾,大量涌入河泽之内,继而为乱军所掌握,反而渐渐壮大起来。 早前徐州刺史郗鉴也曾经组织过几次针对乱军的围剿,但要么是大部集结、受困于地形路途无功而返,要么是小股突进被分头击破。而刘徵的乱军也充分利用了地形的优势,若来犯之敌太过强大,便将部众化整为零,利用复杂的河泽沟渠隐匿行踪,若敌军分头进入,则集中优势兵力予以痛击。 到如今,此处已经演变成一个尴尬局面,游荡在泗水区域的乱军,剿又剿灭不了,无视的话又将演变成为腹心之患。所以,也只能在周边安置一些军队,避免这些乱军冲出河泽祸乱地方。 王雪乃是泗水乱军一名兵尉,虽然名字听来不乏诗意,但其实是一个体态魁梧、满脸麻痕、年在三十五六的一名魁梧壮汉。其人能够在乱军中担任一名兵尉,倒与武力高低与否没有太大关系,主要是其人乃是琅琊国中一名司职渔猎的吏户,祖传的泅渡渔猎技艺颇为高明,因而被周遭乱民们推举为首领。 人或以为乱军盘踞的泗水区域或是混乱不堪,民不聊生,但其实这河泽之间较之外界还要平静祥和得多。沟渠草泽之间不乏实土岛地,生民各据一方,通过渔猎采樵维持生计。 王雪本籍琅琊费县,原本曾是南面晋室元帝的封国。不过王雪长大成人的时候,原来的领主琅琊王早已经南渡过江,在江东做了皇帝。不过身为琅琊郡中一寻常吏户,王雪对于这一类的大事都无多少所知,只知道当时城头变幻大王旗,而无论何人占据地方,他们这些苦寒吏户每日都有做不完的事情。 之所以从费县乡土被裹挟到南面数百里外泗水近畔的清水泽,也非其人所愿,只知道当时郡中尽发吏户充作兵卒,向南作战。当时王雪在乡中已经有了妻室儿女,但是那些军卒们却不跟他讲道理,发到手里一杆枪头锈迹斑斑的竹枪,而后便被一路裹挟向南,初时尚驻扎在泗阳城中,也没有太多上阵厮杀的机会,只是在泗阳周边屯垦种地。 但过了没几年,队伍又前进到了距离淮水更近的角城,这一次待得时间更长。而王雪也得以跟随队伍队伍参加几次战斗,虽然言之战斗,但其实也没有什么惨烈厮杀,往往是领兵将领们率着家兵部曲前冲,他们这些卒众在后挥舞着简陋的军械嚎叫一通,等到冲入战场,已经不见敌军踪迹。 如此战斗几年,或是待在淮水以北,或是待在淮水以南,冲杀的方向也变了几次,甚至不知自己追随何人,又不知因何而战。只知道前阵部曲兵们前冲,他们便跟着冲,部曲兵后退,他们则要退的更快,否则结局便会极为悲惨。 这样的生活又过几年,王雪也渐渐年过而立,甚至已经不知道乡土在何方,至于早年被丢弃在乡中的妻儿们,更是早已经忘记,或许早已经化作野中几堆尸骸。偶尔会对家乡有些思念,但已经不知道该去怀念什么。 后来在一次战斗中,王雪和周遭的同袍乱冲一通,本身并没有经历过什么厮杀,但他却在混乱的战场周边发现一对暗伏在草丛中的母女。那时王雪早已经在混乱中奔跑脱离了大队,发现这一对母女后,初时他尚兴奋不已,因为军中有令,只要能带回人头,就可以兑换米粮。 王雪抄着手中锈迹斑斑的环首刀冲向那对战战兢兢、仿佛鹌鹑一般的母女,那个母亲怀抱着年不过六七岁的幼女,不断对王雪叩头请饶,虽然她叫嚷的话语王雪听不懂,但观其神态大约如此。可是王雪对此却没有多少感触,仍然将手中刀挥斩下去,这两条鲜活的生命在他看来也只是一堆军粮而已。 可是当他前冲的时候,脚踝却被草泽中葛藤绊倒,整个人扑倒在地,刀刃擦着他的耳畔迸飞,那锈迹斑斑的刀锋实在谈不上锋利,只是擦着他的左脸一片火辣辣的疼痛。 几年戎旅生涯,虽然没有经过什么惨烈的战斗,但就这么跑来跑去,王雪也历练出一身不俗的身手。可是跌倒后他却没有在第一时间翻身起来,因为从这个角度,他可以看到那个哀哭的妇人在起伏之间,胸口破损的衣衫处闪现一片丰腴。虽然妇人全身都沾染涂抹着淤泥草屑,但这一点丰腴却给他带来一种远超填饱肚皮的诱惑。 于是他爬起来后并不急于捡回兵刃,而是狞笑着扑向妇人,将她压倒在草丛中,至于那个碍事的幼女,则被他丢在了一旁。妇人很顺从,甚至不乏迎合,王雪甚至已经忘了那种感觉,但却觉得这个妇人较之他流落在乡中的娘子要动人的多。 但他仍未尽兴,后背突然传来的剧痛打断了他的动作,他骇然转身,发现那幼女手握着他刚才丢弃的环首刀,正持刀站在他的身后,脸上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狰狞。然而他背后的创伤却不是幼女挥刀斩出,而是战场飞来的一支流矢。 被他压在身下的妇人将他推到一旁,继而翻身起来接过幼女手中的刀。那时候王雪已经闭上了眼,等待屠刀落下,那一支流矢直接刺穿了他的左腹,他越挣扎死的便越快。身在这样的世道,他也早已经有了某一日横死于野的准备。临死之前,突然想起一件事,从怀里掏出一块已经被血和污水浸透的粮饼,抬手递给那个幼女。 之所以有这个举动,并不是为了讨饶,箭头早已经穿透他的肚皮,就算妇人不杀他,他也未必能活下来。他只是担心那对母女不敢翻捡他的尸体,担心浪费粮食。这一块粮饼是他临战之前领到的卖命口粮,如果就这么被鱼虾鸟虫啄食,实在太可惜。 女童接过那粮饼,大口咀嚼吞咽,而妇人的刀在挥了几次后终究没有斩落。非但没有杀他,反而帮他治伤,只是手段不算高明,将流矢折断拔出的时候,反而将他的伤口撕裂的更为严重。 然后王雪便哭了,一半是因为痛,另一半是因为妇人紧张的满脸汗水、两手捧着破麻布给他捂着伤口,那动作让他想起了家中的娘子。他家那娘子入门,价钱只是一张破网加上三尾大鱼。渔网是他自己编的,大鱼是他自己捕的,或许是因价钱太便宜,即便是丢在乡里,由其自生自灭,王雪也不觉得可惜。 可是这一刻他却哭了,大概从出生后都没有这么痛苦过。他的哭声让妇人更加手足无措,而那女童也惊慌得很,将那浸血的粮饼又塞回他口中。 或许是因为妇人的悉心照顾,或许是王雪实在命硬,受了那么重的伤,最后还是没有死掉。只是当他能够站起来的时候,战斗早已经结束,原本的战场空无一人,有的只是横倒在地、业已腐烂的尸首。那些尸体大多衣衫不整,有的地方还有明显被切割的痕迹。这让王雪想起了他卧病时所吃的那些油脂旺盛的烤肉,不免阵阵反胃,而妇人也满脸惊悸忐忑的望着他。 最后,王雪拉着妇人的手,怀抱着幼女,离开了这一片修罗场。他们好像一家人,在荒野中漫行几日,最终被一座依山傍水的坞壁所接纳。受伤之后,王雪稍一用力便会胸腹绞痛,但他有一手非凡的渔猎技巧,在坞壁里搓麻织网,带人在野泽中渔猎添食,每每收获颇丰,反倒因此在坞壁中颇受敬重。 就这么在坞壁中又过了几年的平静日子,纷乱再次涌来。某一日突然有一队几十名骑士出现在坞壁外荒凉的野地中,直接冲进了堡里,言道王师壮武,已经打退肆虐的羯胡大军,下一步便是要扫荡中原,因此需要广聚民力。坞壁里近百户人家都被驱赶出来,清算人口,每人都要捐用两斛粮、五尺麻,并且约定十天后便要交付,若不足额,男丁俱要入军劳役。 这一个变数,顿时让这个原本祥和的坞壁又蒙上一层阴影。坞壁的老主人上前争论,结果迎来的只是一顿鞭笞,哀号两日后一命呜呼。而后王雪被推举为主,但他也筹措不出那些军卒索要的粮物,只能在期限到来前几日,率众逃离生活数年之久的坞壁,进入到清水泽里。 0869 天良未泯 抛家舍业,背井离乡,于生民而言是难以面对之痛苦,可若一旦接受了,其实也未必就是承受不住的绝境。 尤其对王雪而言,他并不悠长的人生几乎近半是在这种动荡中渡过,而坞壁中其他人或许没有他这种几次三番的丰富经历,但其实他们也多数都是旁处迁徙而来,所以当认清这个现实之后,或是哀哭感慨几句,而后便也都整理家当,踏上路途。 整个坞壁规模并不大,百十户人家,王雪虽然被推举为首领,但于这些人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严格的管辖手段。所以在离开坞壁的第一天,其中便有将近三分之一的人家离开了这一个不大的队伍。这些离开的人家,或是家里壮力比较多,不愿再被队伍中那些老弱拖累,或是在坞壁中积攒的家业比较多,不愿与人分摊。 王雪只是一个伤病老卒而已,因为些许谋生手段,才能引得旁人亲昵,实在算不上有多高的威信。那些人要离开,他也没有办法。他并不是一个多有智慧的人,但胜在有经验,明白坞壁的存在意义还不在于能够提供庇护之所,而是让人有所牵绊和苟且的借口。如果不能尽快找到一个暂时栖身的地方,他们这一支小小的队伍很快就会分崩离析。 乱世人如水流,流淌在平地上不断分岔,稍有凹坑便能汇聚,那些分流出去的或许汇入别流,或许消散无踪,只有尽可能多的汇聚更多,才能推迟消亡。 王雪他们运气比较好,在进入水泽中没过多长时间,便发现一片面积不小的草甸,草甸里有一些屋舍残骸,大概是此前也曾有流民在这里生活过,但原本的居民和屋舍早已经不存,只留下一些痕迹。发现这些痕迹后,一群人受到了极大的鼓舞,既然有人曾经在这里生活过,那么便意味着他们也可以继续在这里生活。 所以这里便成为了他们新的落脚点,虽然这里只是水泽的外围,但其实已经足够安全。因为凭他们这些人,实在没有价值引得那些兵卒们再继续扩大搜索,一旦原来的坞壁没了人,那么他们便很快会被遗忘。 草甸环境不错,大量的浅塘苇荡,甚至还开垦出十几亩薄地,樵采渔猎、兼种一些菽谷之类,养活他们这一群百数人并不困难。活下来,有时候难于登天,有时候又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泽野中有乱军,这是早前发现坞壁的那些骑兵们告诉王雪等人的,而且对乱军的残忍极近渲染夸张。这也是那些途中许多乡人选择离开的原因之一,他们并不认为入泽是一个好的选择,极有可能会被乱军肆虐摧残,所以选择了一条自以为更好的出路。 虽然王雪等一群人在这茫茫大泽中实在不起眼,可是在他们入泽后的第一个冬天,草木凋零,遮蔽减少,他们还是被乱军给发现了。但是乱军并没有杀害他们,也并没有将他们掳走,在确定他们乃是附近乡野逃难的流民外,便不再理会,由得他们自生自灭,甚至没有去动他们积攒过冬的口粮。 当时乡人们不乏惊悸,以为将会死到临头,大难不死之后,俱都松了一口长气,继而破口大骂早前逼得他们离乡背井逃难的所谓王师,简直连乱军都不如,乱军最起码还给他们留了一条活路,互不伤害。 听到乡人们这些咒骂声,王雪只是笑笑不说话,过往许多年,他过得不乏混沌,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追随的哪一方,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王师他也做过,乱军他也做过。 那些将他们逼离栖息地的骑兵王师未必是坏,而发现他们又弃之不理的乱军也未必是好。换言之,他们这些流民只是道旁杂草而已,甚至都不够资格让那些军卒们显露出到底是好还是坏,他们不配。因为无论是乱军还是王师,王雪都曾经是他们当中一员,也曾经如此对待过其他流民。 早前王师狮子大开口,向他们讨要根本就不可能拿出来的粮物,如果那些人真的意图在此,还不如当时就直接哄抢,实在不必多此一举给他们留出时间筹措,就算给他们再多时间也筹措不出来。所以那些人意图只是要把他们赶走,把他们赶入大泽。所以明知泽中有乱军,王雪还是选择率众进入大泽,因为如果逃遁到其他地方,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 他们这些人进入大泽之后,便相当于耳目,能够让藏匿在野泽深处的乱军慌乱局促,无所遁形。 而乱军之所以不杀掉他们或者将他们掳走,一则也是为了留下他们做耳目,二则他们也没有多少油水可榨取。他们在王师和乱军之间,就是一片缓冲地带,任何一方有风吹草动,他们便会被惊动起来,另一方便可以通过他们的骚动来推测敌人的动向。 所以,他们只能作为查探观望风向的杂草存在着,一旦有了些许超出这一点作用的价值,即刻就会被某一方扑食。 熬过凛冬之后,暖春到来之前,野泽周边兵卒身影渐多,频频有冲突厮杀发生。乱军和王师极有默契的选择在这个时间点对河泽外围进行扫荡,王雪他们这一个不大的难民小团体被乱军扫荡到了更深的区域。冬日苦寒就是一场考验,能够熬过来的除了运气之外,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独到的谋生手段。如果再将之视作望风杂草,未免太可惜。 这一个流程,王雪并不陌生,甚至他自己也曾经参与过几次。他很清楚,只要能够熬过这一段艰难,那他们就有了加入某一方的资格。所以在扫荡之前,他便率众主动向内迁徙,选择向乱军靠拢。 倒不是说他对乱军更有认同,双方都是一丘之貉。他也不奢望投靠哪方便能就此安乐长享,只是按照过往的经验判断,一般弱势一方对待民众会更柔和一些。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可是现在有了妻女便有了羁绊,兼之他也不再壮年,自然选择处境更好的一方。 果然,到达新的安置地后,处境并不算太坏。那是一个硕大的寨子,当他们到来的时候,已经聚集了近千境遇相似的难民。乱军也并没有将他们逼到绝路,三丁抽一,剩下的俱都安置在了寨子里。寨子里有农田、桑园、麻圃等等,供他们劳作。至于生产出来的粮食、物品之类,会被定期收走,虽然留给他们的口粮不多,但是耕织之外的渔、采之类收获却能自己保存下来。 没有兵灾的侵扰,能够踏实的劳作生产,而且还能获得一些聊以糊口的粮食,对于这些饱受折磨的生民而言,已经是生命中能够想象得到最美好的生活。 在这样的环境中,王雪自是大放异彩,他的渔猎技术哪怕在这些各有谋生技艺的难民当中都是翘楚。为了给妻女提供足够的安全保障,他也并不掩饰其能,利用闲暇时间结网捕鱼,每每收获颇丰,但每天也只是留下足够自家食用,剩下的俱都施舍于外。 很快,王雪在寨子里便多得人望,甚至引起了乱军兵长的注意,他得以豁免寻常劳作,许多丁壮被安排到他的手下受他指挥,专门渔猎。于是渐渐的,他便成了乱军中的兵尉,手下掌管几百号人,每日出没水泽草甸之间捕鱼以供食用。这一片区域之内水泽极多,最多的时候甚至一天能够捕获上千斤的鱼虾。 而王雪也因为这个功劳在乱军中声名鹊起,乱军中一些将领们甚至亲自接见拉拢他,而由此他也终于知道他们这一支乱军的首领名号,乃是赵国魏王麾下徐州刺史、伏波将军刘徵。这官号中,无论是刺史还是将军,对王雪而言都是天上星斗一般遥不可及。但他居然得到这一位大人物的亲自接见,并且受赐一具半旧的甲胄。 “草莽之中自有壮义,丈夫威名也无须独仰杀敌。用心养军,来日大王功业得成,尔等俱能封侯夸世!” 那位了不起的大人物笑语晏然,拍着王雪不乏鱼腥的肩膀激励道。 王雪深跪叩谢,脸上充满了感激,然而心绪却陡然下沉。世事纷扰,大势兴衰他全都不懂,但却深知自己的斤两,他在乱军之中日渐醒目,让周遭观者无比羡慕,然而每显眼一分,他的心情便恶劣一分,他不是妄自菲薄,但凭他这点伎俩居然都能混出头来,可以想见这乱军实在是没有什么了不起。 被那位刘徵将军接见过之后,王雪不再专职打渔,而是负责乱军几座仓房的守卫工作,分到他手下的兵卒也都变得精勇起来。地位再提高,王雪却快乐不起来,感觉头顶一柄望不见的屠刀正在缓缓降落。 某一天,王雪突然接到军令,率众紧急撤离他所防守的岛屿。这座岛屿有两座仓房,三个寨子,男女老幼两千多人。虽然不知军令的意义,但王雪不敢质疑,飞快召集兵众离开。当他们离开不久,便看到岛屿另一侧有载满兵众的两艘战船向岛屿行驶而去,过不多久岛屿上便满是人影奔走嚎叫,继而便冒起滚滚浓烟。 看到这一幕,王雪心内不乏庆幸,如果不是先一步得到通知率众撤离,他和手下这三百多名兵众只怕即刻就要被堵在岛上浴血奋战。同时心内也不乏狐疑,整整两艘船五六百名敌军深入进来,怎么就能这样悄无声息的接近岛屿? 撤离途中,迎面又有战船出现,旗号打的是友军,等到靠近发现带兵者是自己所认识一位将军,王雪心内才松一口气。 “转航,跟上!” 对面五艘船,规模都不小,加上王雪这里三艘,沿途陆续又有船只加入,渐渐组成一支船队,兵众两千余。王雪也向近畔船只打听,但却都说不清楚要去哪里。 夜幕降临,这一支乱军在野泽外围一个荫蔽码头登陆,旋即那将军率领部曲们快速消失在夜幕中。不多久,数里外的黑夜里闪烁起了火光。 “速速登岸,落伍者杀!” 将军留下的亲信们纷纷举起刀剑,虎视眈眈望着王雪等军卒。众人此刻虽然还蒙在鼓里,但见状后也都不敢怠慢,纷纷上岸列队在人带领下往火光处冲去。 那是一座规模不小的坞壁,依山而建,当王雪等人到达的时候,坞壁大门内外已经火光冲天,火势已经蔓延到了木栅围墙。火光内外还有奔走逃窜的人影,先一步赶入的乱军兵卒已经冲入厮杀起来。 “你们不必去那里,庄后货仓,速速前去搬运,什么都不要留下!” 将军兜鍪染血,脸庞上也溅射沾染着血渍,在其身后正有几名披头散发的妇人被亲兵们挟持着。闪烁的火光中,将军牙齿晶亮,仿佛凶兽利齿:“搬运时也可私藏,只是要小心会否被发现!” 王雪等人不敢懈怠,在将军部曲率领下推倒火墙,往庄后跑去。当他们到达现场的时候,几座连在一起的仓房已经被打开,周遭伏尸满地,仓房里流出白花花的米粒、盐粒,还有大堆大堆火光照耀下散发着蒙蒙光辉的丝帛,其余还有诸多物货,无一不是野泽中紧缺的物资。 看到这一幕,兵卒们俱都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不需旁人催促,俱都纷纷涌入仓房,两手触摸到了实物,才总算确定不是做梦,一个个俱都发出狂喜的嚎叫声。 王雪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挤进仓房,倒不是不为外物所动,实在是他数年前战场上捡回一条命后,体质便一直算不上好,夜中奔跑行军到了这里已经气力不支,实在挤不到前方去。落后于外,他倒有时间打量这坞壁周遭环境,夜中无月,具体辨认不清,只是能看到远处一座形状颇为奇怪的山峰轮廓。 这山峰虽然不高,但却极陡,像是一柄刀锋。正因形状怪异,所以王雪对此不乏印象,脑海中略加思忖,脸色陡然一变,忙不迭拉住将军一名亲信道:“这山上有一处敌军营垒,规模不小,早前我率众渔猎至此,被伏杀一通,丢了近百人命!速速报给将军,此处可能是陷阱……” 那亲信听到这话后,眉梢一抖,继而便咧嘴笑起来,仿佛看傻子一样望着王雪,不过看到对方身上盔甲样式,还是把涌到嘴边的讥讽话语咽下去,只是回答道:“兵尉勿忧,将军自有智计。” 王雪听到这话,顿时愣了一愣。过片刻后突然想起日间自己接到的军令,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脚边货仓周围的尸体仿佛活了过来,一个个在火海中蹈舞,口中发出绝望的吼声,一如日间他看到岛上那一幕。 而后,他脸上便露出似哭似笑的神情,冷汗自沉重的甲衣下涌出来,更加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笑话,虽然身上披着兵长甲衣,但皮囊下原来还是一个学人作态的猴子罢了。生逢乱世,实在不必怨天尤人,再怎么悲惨的命运都是自找的,只因学不会旁人狠辣的心肠和杀人的手段。 坞壁物储极多,一直搬运了大半夜才将随行的船只装满,但还剩下许多载运不走。将军再次出现,吩咐参与兵众可以自取,能拿多少就拿多少。 王雪眼下仍是浑浑噩噩,手足却都麻痹,望着兵卒们忘形的哄抢,嘴角却泛起一丝讥诮,不知为谁而发。 等到天色大亮的时候,乱军们满载而归,王雪这会儿心情也恢复过来,等到船上货物俱都存入仓房,又无别的军令,于是便将手下兵卒召集起来安置在一个临时营垒,然后才带着两名部曲往家行去。他虽然没有参与最后的哄抢,但身为兵尉,自然有人进献,数丈丝绸,十数袋粳米,还有一些精盐,俱都堆在板车上,两名部曲推着紧随在后。 乱军并无固定的营地,兵长家眷们俱都分散在深处几座岛屿之间。王雪在乱军中不算是太起眼的战将,但这里人地都不缺,所以也在某个岛上分到一座小院并七八户部曲。 “阿爷,阿爷回来啦……” 小溪旁一名长得颇有几分清秀的麻衫小娘子正与几名一般大的少女们闲戏,看到王雪行来,顿时展露笑颜,挥舞着手臂迎上来。 王雪见到这一幕,心情也变得柔和欢快起来,恍惚间突然看到一点火光自小娘子奔跑身影后方闪现出来,脸色顿时一变,手掌攥住腰畔佩刀,口中厉吼道:“菘娘过快来,快到阿爷这里来!” 小娘子见到这一幕,神态不乏狐疑,转头往身后去望,身躯蓦地一个趔趄被王雪拉到了身后,而后便见阿爷那麻痕老脸满是铁青,气势汹汹立在她的身前,仿佛眼前空地上正有危险在逼近。 “阿、阿爷……” “无事,无事。阿爷累了,累了……” 王雪这才回过神来,晃着脑袋苦笑一声,不乏宠溺的弯腰扫去小娘子衣畔沾染的草屑,望着那张不乏狐疑的清秀小脸,笑着说道:“我家娘子真不是寻常,阿爷要上心了,给我家小娘子择一个良婿。” 这父女本无血脉关系,此刻并肩往家门行去,画面竟是非常和美。妇人端着竹筐从门内行出,看到这一幕后,皱纹爬升的脸上也洋溢起了光泽闪闪的笑容,她行上前来,看到部曲们推着的板车,先是一喜,可是又看到王雪甲衣上沾染的血痕,又是不乏忧色,上前要接过王雪手中的兜鍪,叹息道:“家里吃用都足,你别、别累到自己……” “不、不用,这东西脏。” 王雪将兜鍪往身后一撤,不想妇人触碰,相依为命数年之久,见到妇人他仍不乏羞赧和感激,这妇人不独救了他的命,更让他明白自己该为何而活。看到妇人脸上的忧色,他有些笨拙的抹去前胸甲片上的血渍,憨笑道:“别人的,都是别人的……” 0870 天怒人怨 徐州对于泗水流域的乱军之患不可谓不重视,单单在区域周边,便有彭城内史李闳、临淮太守糜统、下邳相阙明等数路人马,加起来将近三万人的兵力。 不过,这所谓的兵力也只是字面意思而已。这其中,李闳乃是徐州刺史郗鉴的嫡系亲信,统率着徐州军精锐五千人坐镇彭城,掐断刘徵乱军继续向北逃窜的路途,避免他们逃出泗水周边河泽区域,与河北之地实际勾连会师。 而其他几路人马,也仅仅只是字面上的意思而已。 类似临淮太守糜统,本身便是徐州本地乡宗大豪,在淮北根基较之早年江东的吴兴沈氏差距都不算太大,传承历史则要悠久得多,只是因为卷入了早年司马氏夺权所引发的曹魏淮南三叛之中,深厚家业遭到毁灭性打击,在中朝不入显著,渐渐流于土豪,但乡土根基却仍扎实。 永嘉之际乱世到来,这种家道中落的土豪门户再次得以枯木逢春,尤其王业中兴南北在这一片区域交战不休,糜统又被域内几十家坞壁推举为区域盟主,保持着中立自保的姿态。而后羯国大败于淮上,糜统其人率众归降郗鉴,而后便被郗鉴举荐为举足轻重的临淮太守。 而下邳相阙明,身世倒与早年作乱于江东的苏峻有些类似,都是凭着武勇壮烈兴起于乱世的草莽,只是因为没有苏峻那样的际遇,所以在徐州一众军头中实力不算拔尖。不过由于几年前收复淮阴时表现优异,后续追剿扫荡敌军的过程中奋勇争先,所以也渐渐显名,成为徐州军系统内新晋的战将。 这几路人马,除了李闳所统率的徐州军精锐之外,剩下的多为州郡兵并各军头的部曲私兵。数量上颇有水分,不乏虚夸,一则军头们夸耀武力,二则许多士卒都是军头私领的荫户部曲,还要屯垦生产维持用度,所以也只是看个意思而已。 但即便是如此,泗水周边所聚集的军力也远超野泽中的乱军。更不要说在这一层包围之外,还有数路人马守望相助。单纯从军力对比上看起来,隐匿在野泽中的刘徵乱军实在是掀不起什么风浪。然而几年时间过去了,乱军非但没有被剿灭,反而隐隐有壮大之势,对于徐州军众们而言,这也实在是一种难言之尴尬。 下相令淳于安,乃是临淮太守糜统麾下一名将领,其人坐镇的下相县区域,地近清水泽,乃是剿灭乱军的前线。 淳于安祖籍琅琊费县,其人南渡还是在羯国石虎打败青州曹嶷之后肆虐扫荡地方的时候,那时候晋祚早已经中兴于江表,徐州广陵等地军头流民帅们也早已经在混乱中形成秩序。淳于安率领着几百名乡人南来,处境可谓艰难,想要在一群虎狼一般凶悍的流民兵当中获得一个栖息地而又不被歼灭,谈何容易。 所以淳于安也只是率众活跃在临淮一片区域,不敢过分南去。那几年又是南北交战最为残酷激烈的时刻,他们这一支小队伍能够在夹缝之间存活下来,实在是不容易,以至于淳于安年未及四十,须发已经灰白,面向也是老态流露,可见生存之煎熬。 淳于安并不是什么勇战之才,论及武勇甚至不及寻常老卒。他原本仅仅只是一名儒士而已,早年做过曹嶷军中书吏,曹嶷失败伏诛后潜逃归乡,继而被乡人推举南逃。很多比他勇武的、比他强大的都已经死了,而他却存活了下来,自然是有其独到的手段。 而他的窍门,说穿了其实也并不新鲜,在这乱世之中反而显得有几分迂腐和可笑,那就是推人以仁。他不热衷于去伤害别人,遇到落难者能帮的就帮一帮,本身没有什么进攻欲和危害性,反而也没有人来特意去剿杀他,居然就这么在乱世中活了下来。而且部众也是跃聚越大,已经有上千户人家追随于他。 徐州军私兵性质浓厚,将主气质如何,对行伍风气影响也极大。所以淳于安的军队,在一众悍气十足的徐州军当中也算是一个异类,几乎没有什么杀伤力,硬仗大不了,就连顺风仗都兴趣乏乏,以至于数年前徐州军各部过淮大战,踊跃抢功圈地,结果淳于安的军队只被安排运送辎重等闲事。 如果是别的将领,对于这一待遇自然受不了。要知道当时羯国大军已经被击溃,淮北已经没有什么强大对手存在,顶多只是一些溃卒盗匪又或乡宗武装之类,正是大丈夫扫荡诸野、扬威显世的绝佳时机。而且对这些军头们而言,他们打下什么地盘,缴获什么人、物,其中相当一部分都可算作自己的战利品。如此大好局面,怎么甘心落于人后! 运输辎重,明显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本身有劳无功,而且一旦误期,还要遭受那些心头炽热的将领们非难问责。但淳于安对此也无怨言,只是尽力完成自己的任务,即便有所失误,旁人见到是他这个出了名的软货老好人,顶多喝骂几句,也不过分深究。 将领们之所以如此踊跃,也是因为广陵周边在经过这些年的磨合,利益关系早已经形成。可是淮北大片土地却是长久不能涉足,势力小的想借此争功超越,壮大自己,而势力大的更没有理由落于人后,想要巩固自己。尤其徐州军向来奉行谁打下就归谁的分配原则,自然更加剧了人的好战之心。 淳于安本身几无雄才也无雄心,颇有几分随遇而安的心境,所以对此也能保持淡然。在徐州全境收复之后,果然论功行赏在淮北没有他的位置。 去年郗鉴组织一次对乱军的围剿,数路人马足足万余众,结果还没找到乱军主力,徐州军自己便争执溃散,几路人马被消灭,其中就包括淳于安上一任的下相令。 下相地近清水泽,域内也是舟车便利,颇有鱼米之乡的基础。虽然距离乱军太近,但徐州众将也都清楚乱军看似顽固,等闲还是不敢离开野泽太远外击徐州驻军。所以这一个肥缺空出来之后,也颇引人垂涎。要知道一旦能够补上这个空缺,所得绝不只是官位虚名,更是有了一块优良的根基地,自身军力能够籍此快速壮大起来。 可是没想到,此地空缺数月,各方都在插手争抢,最后居然是淳于安被任命为下相令。这个结果,实在是令人大吃一惊。 对于这个结果,淳于安也很无奈,他不争不抢,只想安度余生,结果天上掉下来一块大馅饼,直接砸在了他的嘴边,他就算想拒绝都没有那个胆量。 因为他被任命的时候,徐州刺史郗鉴亲自接见了他,并且叮嘱他道:“刘徵乱部,不过一时之疾。之所以难以根除,全在乡野难靖。淳于君仁长君子,表里纯一,若能治于彼乡,推仁及众,民自安守于桑梓,绝不会再生从贼之念。” 郗公这么说,可见其人早已经洞悉底下那些军头们的心念,言中不乏愤慨之意。泗水周边虽然地形复杂,但也绝不是大江那样难以克服的天堑绝路,如果肯用心围剿,乱军怎么可能会残喘至今! 说到底,还是各部不愿战,不想战。境中存在这样一个变数,虽然会有人如芒刺在背,不得安枕,但对大多数人而言,却是利大于弊。一个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假使没有乱军存在,下相县这个地方怎么会空缺出来? 而且近年来郗公态度渐趋强硬,让镇下各部拥军自重者都感惴惴不安,境中存在这样一个隐患,郗公即便是想大力肃整法于淮南,也要考虑到乱军变数的存在,会因此投鼠忌器,不敢过分干涉各军私务。从这方面而言,刘徵乱军的存在对各个军头反而是一种保证。 而且乡野小民不识大势,但却最务实,军头们在地方上横征暴敛,施虐于众,就等于在将这些人往野泽中去推。这些民众进入野泽之后,便是投乱从贼,一方面吊住乱军一口气,不至于一命呜呼,另一方面这些从乱之贼们也就成了军功,届时或是捕杀或是俘获,各方军头自然也都能分润一层。反而这些人死赖在乡土不动弹,会让他们不敢做的太过分。 所以郗鉴选择淳于安这样一个仁厚不争之人坐镇前线之地,既是一种信号,也是一种尝试。 淳于安也没想到,他不争不争最终也还是没能免于卷入其中。郗鉴的任命,他是不敢拒绝。而其他的那些军头们,他也不敢得罪。所以只能硬着头皮上任,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将县治迁到远离清水泽的东南方位,打算见机不妙便跑路走人。 这用心的确有几分懦弱,但他本身就不是什么军用之才,郗鉴肯定也清楚这点,并不指望他能够稳守乡土。而他在县中也是诸事少问,除了偶尔率众绕着清水泽巡弋几次之外,别的事情很少去做。 但就是这种无为,居然达治。淳于安上任以来,境中之民几乎没有再发生逃遁野泽的事情,反而渐渐稳定起来。而且乱军也没有向下相县发动进攻,一则实在是实力不足,二则对于野泽外的消息也不可能那么灵动,三则就算知道继任的淳于安是个军事庸才,大概也要考虑一下是否徐州军布置的陷阱。 如此一来,新年郡县考评,淳于安居然位居吏治之首。如此一个结果,也让淳于安有些哭笑不得,他原本还打算以荒怠政事之罪甩掉这个烫手的职位。但是他这一荒怠,乡民非但不逃了,反而野泽中还有许多难民纷纷涌来定居,他总不能派兵设卡将这些人阻拦在外吧? 短期内是不要再想摆脱这个位置了,淳于安也只能任命,打起精神来组织乡民部曲修葺武事。他相信这一份平静不会再维持太久,无论哪一方对他怀有恶意,大概都要忍不住动手了。 淳于安并不是什么大军头,虽然拥众千数户,但这些人之所以投靠他,主要还是看他淡泊处世,并无暴戾。所以他的部曲兵众不过只有三百出头,而且根本谈不上什么战斗力。虽然出任下相令后,刺史府又给他调来七百兵众,凑成千数。即便是加上县中吏民,也能凑出一千五六百人的兵卒,但战斗力实在惨不忍睹。 最近这段时间里,淳于安也在约谈县中一些乡宗,困境摊开来讲。大概是淳于安实在深得民心,又或者担心淳于安被搞死后会来一位残暴的上官,那些乡宗也都能够体会他的难处,有人出人,有物出物,不独凑起来两千人的队伍,也凑出一笔财货,向淮南买来一部分能够武装五百人的弓刀等军械,算是勉强有了一点模样。 这一日,在县治周边巡查完毕,淳于安刚刚返回官署,便听属下来报言是野泽周边擒获几人,扬言要求见他有急事相报。 淳于安听到这话后,心内不免一突,如果是旁人遇到这种情况,大概还要疑惑不解,思忖对方何人又是何来意。但是在他的人生经历中,这一类的不速之客实在是太多,而其来意也不脱几种。 “快快将人带来县署!” 淳于安甚至来不及解下身上沉重的甲衣,连忙吩咐门生说道。 等了约莫有半个时辰,门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旋即便有三男两女被押入署内。这几人身上还湿漉漉的甚至挂着水草,脸色也都苍白惶恐,似乎以那一老一少两个女子为主,其他三人虽然也惶恐,但却跟在两女子身边,颇有搏命相护的忠义姿态。 “你们是?” 看到这几人貌似是泅渡潜出野泽,淳于安心内又是一突。 “贱、愚……愚妇见、见……” 那稍显年老的妇人上前一步,大礼拜下,唇角嚅嚅似是不知该要怎么称呼,满脸的拘束惶恐。 “阿妪不必多礼,何人派你们至此?意图何为?不妨直接道来。” 淳于安见状,脸上挤出一丝和煦笑容,示意属下上前搀起妇人。 “我、我家阿爷名唤作王雪,是泽里的兵尉,他说过君侯饶过他的性命,是一位同乡大、大仁……阿爷让我阿母和我来告知君侯,泽里后夜、不对,我们行了两夜,今夜便要出兵攻打此处,阿爷求君侯护住阿母和我……” 那年纪稍小的娘子倒是没有多少惧色,只是惶恐得很:“君、君侯你今夜是不是要杀我家阿爷?他是不愿意、他真的……” 果然如此! 淳于安听到小娘子这么说,心绪陡然一沉,他不是什么骁勇战将,麾下也无万众景从,能从乱世挣扎至今,就靠恩义结识于人,每每危难来临时,不乏人冒险来告,因此常能够躲避灾祸。 不过这小娘子所言王雪其人,淳于安真是不知。他也不是有目的的恩义笼络别人,所以每每施惠于人也不怎么深记,许多人受过他的恩惠就此杳无音讯,但也有人以恩义相报,他都已经不记得了。不过他来到下相时间也不久,既然是泽里的人,又是同乡…… 略加思忖之后,淳于安才想起来,他刚刚来到此处的时候,心内忧患意识极重,唯恐被泽中乱军偷袭,所以在野泽周边集结人力以警戒。当时捕获到几十名泽里的渔夫,其中有一个满脸麻痕的老卒,审问时言是琅琊费县人,恰好是他同乡。 淳于安本就不是嗜杀之人,况且那些渔夫明显就是凄苦乡民,也不忍加害。当时他是打算将这些人安置在下相县中,不要再去从贼遭害。但是他那一个同乡却是嚎哭乞饶,言是泽中还有他的妻小,他若留下来,妻小只怕不能保住性命。 于是淳于安便将其人放走,看来眼前这对母女便是他那位同乡的家眷了。想到其人当时无论如何都要返回泽中,可知亲情浓厚,如今却将视若性命的家人送出来向自己报信托庇,应是其人已经心存死志,不愿家人再身陷死局。 “小娘子不必多礼,君侯之名实在不敢当,我与你父虽无深谊,但既然身为同乡,又有结义之厚,我一定尽力保你们安稳。只是你父还有什么交代,可否详细道来?” 淳于安和颜悦色说道,然而心情却算不上轻松。野泽中乱军会出兵来犯,这一点他从不存侥幸之想,所以近来也是竭尽所能的修武。对方集结而来,大约是已经摸清楚他的底细,而他境中却少有人深入野泽,敌人这么快就有所洞悉,可见极有可能是在别处得到消息。 这几人磕磕绊绊,讲起来也都混乱得很,淳于安也是耐心倾听,好不容易才梳理出一条线索。 他那个老乡王雪居然能够凭着渔猎技艺在乱军中混出头来,可以想见那一时期乱军已是岌岌可危,极有可能会有覆亡之危。要知道剿灭乱军从来都不必仰于军事一途,几万人聚集在野泽中,只要封锁得当,饿都能将他们饿垮,甚至连一个渔夫都愿意许以军职之厚,只为了能够多一口吃的。 不过在这些人讲述中,乱军近来态势却有好转,频频在外掳掠每每都有所得。而且从其言中可知,就像捡一样轻松,所得俱都是泽中紧缺之物,仿佛如有神助。 听到这里,饶是淳于安生性淡泊,一时间也是忍不住掩面长叹。乱军不是如有神助,是有国贼相助啊! 不同于王雪那种混沌的视角,淳于安在徐州如今地位已经不低,因此能够得知更多内情。去年下半年开始,乱军频频侵扰于外,镇中同僚也都聚集起来商讨一番,当时还是乐观居多,认为这其实是一个好现象,说明乱军在野泽中已经呆不住了,所以要冒着风险上岸掳掠。 当时郗公也是欣喜不已,甚至亲自抵达彭城,针对乱军做出几次围剿布置,但乱军实在太狡猾,每每扑空。后来皇帝大婚,郗公要归都入贺,军事只能分付众将,此事暂且搁置下来。但各军也都分别入剿,斩获丰厚。而后乱军陷入竭斯底里,频频攻坚频频得手,双方已经渐渐打出真火。 淳于安也是因为乱军陡然变得活跃起来而有所警惕,担心他们会冒险攻打自己这一个大县目标,但其实心里还是保有乐观之想。因为从军功传报来看,乱军实在落在下风,只是垂死挣扎而已。 现在听到王雪家眷们的讲述,哪里是乱军被打得伤亡惨重而狗急跳墙,分明是已经跟周边某个或某几个势力大的军头有了实质性的合作。乱军让出野泽中的生民性命,给那些军头们粉饰军功。而军头们则负责在陆地上给他们寻找目标,补充给养! 不幸的是,这一次淳于安所在的下相县成了一个目标! 想到这里,淳于安心内已是一片悲凉,同时也不乏愧疚。那个同乡王雪也是一个苦命人,能够在野泽中混出头来可谓苍天庇佑,其人本不必冒险通知自己,但却难舍恩义,大概也想趁机将妻女送到安稳所在,不要再参与到这种天怒人怨的作孽中。 可是这一次,很明显是徐镇其他一些军头对自己的不满已经落实到行动中。自己就算能够先一步得知险情,背后之人未必会容许自己生离此境!在这混乱世道中,敌人并不惹人生厌,惹人生厌的乃是同伴中的异类! “将两位娘子并门人送下去休息。” 生死,淳于安并不在意,就算以前在意,但见惯了生死之后,也知不能强求。他只是可惜下相这一片地方,生民又要遭殃。也惋惜他那一位同乡王雪的用心,自己今次只怕很难完成托付了。 在堂上枯坐片刻后,突然门下又有来报,有一队规模不小的商队路过求入县中歇息一晚。 “告诉他们,若有交易尽快完成,速速离县!” 淳于安听到这话后,心内先是一动,眼下行商自然有护卫随行,眼下县中正缺武力。但转念一想,眼下此处已经腹背受制,将成死地,无谓再拉上百十人陪葬,再说也不能保证那些人的来历,未免引狼入室,于是便摆摆手,有些意兴阑珊的说道。 属下告辞离开,又过大半刻钟后,却又脸色难看的行入进来。 “又有何事?” 淳于安这会儿正盘算着如何尽可能多的保全县中人命,将所有人保全下来他是做不到,但一些跟随他良久的部曲家人们还有王雪托付给他的家眷,不是没有办法暗送出去,只是危险仍然不小。被人打断思路后,他的心情难免烦躁,抬头看去,只见行入房中的除了几名属下之外,还有十多名步履矫健的壮士。 “淮南都督府下幢主刘迪,见过明府。因知归境将遭敌掳,沈都督特遣末将率淮南军士六百,驰援入境。此为都督府符令并郗公所授入境手令,请明府验证。” 那十几名满身悍勇的壮士当中一人行出,从怀内掏出几份符令信物摆在淳于安案前。 0871 祸国者死 下相县治地虽然广阔,但县治却可以用寒伧来形容。 此地位于南北对峙的前线,原本的县城早已经不知毁在哪一次的战斗中,甚至连具体的辖区都模糊不清,更不要提在籍民户等具体的政务细节。理论上而言,凡是愿意接受县署管辖的民户并其土地,都可以算作县治范围。 由这一点也能看出朝廷对于地方管理的失控,几乎没有统治秩序可言。民众之所以愿意接受县署管辖,只是为了躲避军队的侵扰和地方豪强的逼迫。淳于安可谓是诸多地方军头中的一个异类,并不热衷于搜刮乡野,壮大实力,因此获得周遭民众的拥戴。但这些民众也只是想要借此披上一层王教的保护,避免被当作乱民而被清剿。 因为原本的县城早已经毁坏于战火中,所以以往几任县令往往其军驻于何处,何处便是县署所在。淳于安的几个前任,大多都直接征用某一乡宗聚居地作为驻军和县治所在。但淳于安只是一个弱势的县令,乡宗们即便是乐意有这样一位上官,但也绝不可能达到毁家纾难的支持力度。 所以当前的下相县治,仅仅只是一座简陋的营地而已。其基础乃是一座废弃的村庄,统共不过几百屋舍,甚至连基本的城池围墙都没有。虽然近来由于县民乡宗的支持,修筑一些工事,但也不过只是一圈篱墙外带几座箭塔哨楼,防护力可谓是聊胜于无。 刘迪乃是今次淮南援军的主将,在淳于安的带领下绕着县治转了一圈,脸上也流露出一种颇为无奈的愁色。如果不是因为知道身边的淳于安乃是徐州刺史府正式任命的地方官长,他还以为自己误入了什么流民营地,实在是太寒酸了。 “徐州、淮南,风物多有不同,我虽然忝居此地官长,但军略抗敌之类,实在不甚精擅。淮南军乃是天下雄师翘楚,刘将军既然受沈都督所遣来援,想必也是骁勇能战之类。眼下军情急迫,乱匪须臾来攻,县内自我以降,都愿俯受将军节制。若、若是此境不可顽守,将军不妨令示,该要转战何方?” 看到刘迪神情变化,淳于安一时间也是不乏尴尬惭愧。对于淮南军的来援,他是打心底里感到高兴,虽然徐镇内对于淮南军是褒贬不一,但必须要承认,能够在正面击溃羯胡十几万大军,淮南军绝非庸类。但是高兴之后,他也并没有什么此战必胜的奢念。 一则淮南援军实在太少,不过区区六百众。此前他的同乡王雪让家眷来报信,可是说过泽中来犯之敌最起码有两千之众,更不要说背地里还可能会有别的想要将他置于死地的敌人。 二则下相县治防务实在太差,完全无险可守。那些篱墙不要说阻挡敌军,甚至连野兽如果撞击力过大,都有可能将之撞垮。周边唯一可恃就是县治北面一条宽达数丈的河流,而这河流存在的意义更多是一旦正面被击溃,兵众可以涉水泅渡逃亡。 听到淳于安这么说,再见下相这样恶劣的作战环境,刘迪也真不知该由何处吐槽。淮南、徐州两镇并立,他也曾经耳闻徐州状况不及淮南,但只有亲眼所见才知差距居然这样悬殊。受命之后早在入县之前,他也曾经在沿途乡野打听过,淳于安此人官声风评不低,颇受百姓爱戴。 可问题是,下相地处对抗围剿乱军的前线,武备竟然如此松弛!淳于安这个官长,或许民誉不低,但一味的邀宠于民,与民安息,罔顾眼前近在咫尺的兵灾威胁,简直就是在拿生民性命在开玩笑! 小民或许短视,能够欣喜于片刻的安宁,但这个淳于安既然身为官长,哪怕是要违背生民意愿,也该组织民力有所整备。如果没有那种能力,干脆就该明明白白告诉民众忧患所在,而不是让小民欣欣然待死绝境! 身为官长,若只是与民同忧同乐,罔顾其余,那这个官长意义何在?何如完全放任小民,由其自生自灭!正因为官长拔高于庶民之上,所以才该有超出庶民的眼光视野,要有防患的意识。 而淳于安所言县中毕集两千甲兵,刘迪在检阅过之后,眉头皱得更深。这些兵众们在他看来简直连流民都不如,即便是凑起来也完全不堪用,无非给敌人宰杀起来增加便利而已。 心内虽然多有不满,但刘迪也知身为客居援军,不宜喧宾夺主,尽量少发表意见。否则这一路驰援的善意,反而有可能招至怨望。 不过刘迪是绝不容许自己的淮南军同袍们与这些行伍不成的散卒们混在一处,看似人多势众,实则不堪一击。 “贼军今次前来,既图大县,必然重谋明府。若是县治摧毁,则乡民必将溃奔,届时才是求死于野。” 巡察一番之后,刘迪也能感觉出淳于安这个县令对县治乡民掌控之薄弱。如果有更多的时间通告乡野,即便淳于安不提,他也要提议放弃县治,转择险处防守,哪怕是虽然选择一处乡中坞壁,防守起来都要比这简陋到可笑的县治可靠得多。 可是眼下距离天黑已经不足两个时辰,再择旁处布置已经来不及,而且一旦县治被放弃,民不知官所在,届时肯定要造成更大的混乱,若是乡民因此逃窜于野,无疑会给乱军的掳掠抢杀提供更多的便利。 “沙场搏死竞生,决胜者绝非止于兵数。乱军出击,必求速胜。县中行伍多乡徒,若是强敌来犯,则必忧桑梓家园,若是不战而溃,反害王师。劳请明府将乡众各遣归家,闭户自守。我等淮南军众,必护明府于县治,即便不胜,也能暂避保全。乱军即便小胜,因恐王师余部围剿,必然不敢深虐乡土……” 略作沉吟后,刘迪便提议将那些乡兵们遣散归乡防守乡野,而由淮南军负责正面的防守,这一建议可谓是傲气十足。 淳于安听到这话,不免皱起了眉头,他对军事的认知还只停留在人多势众方面,不过一来自己也没有什么必胜的妙策,二来也是出于对淮南军的信任,还是听从了刘迪的建议。由此也可以看出此人实在是世道中一个异类,居然因为援军将领区区几句话就自散兵众,这在旁人看来,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甚至就连刘迪眼见淳于安接受他的意见,一时间都唯有错愕。说实话这计策他只是随口一提,压根就不相信淳于安会同意,而他也可顺势将兵众埋伏于县治之外,将这些县兵们当作诱饵,等到两军乱战时再杀出。 不过既然淳于安这么干脆,刘迪便也不再推辞,趁着淳于安解散县兵的时候,安排逗留于外的淮南士卒们分批进入县治,按照淮南军的战斗习惯将一些防事稍作修改。虽然这些防事实在简陋,但也聊胜于无,能够略享主场优势。 傍晚时分,当淳于安将兵众们解散完毕分遣归乡之后,再次返回县治。对于刘迪的提议,他此时也颇有几分佩服。兵众们解散非常顺利,几乎在他下令之后不久,便有近半兵众离散,甚至不问原因。这也让淳于安意识到士气是多么低迷,根本就没有什么力战固守的凝聚力,一旦贼众到来可能就要一触即溃。 此时,县治周遭防事已经发生极大的变化。篱墙内外几道原本就存在的浅壕此时已经被灌上了水,只在正西位置留下了几条木石搭建的小桥,而篱墙却已经被拔除,改制成了小型的锐刺拒马摆设在壕沟里,露出一半的尖刺。而那几座高近两丈、被淳于安寄予厚望的箭塔,也已经被完全放弃。 如此一来,整个县治防线一撤十数丈,直接收缩将近两倍。而刘迪还在指挥着兵众和县内近百吏丁们正在有选择的拆除本就不多的屋舍,拆掉的梁木土石之类则被板车拖曳出来堆积成一堆堆高达丈余的土丘。 那些新堆成的土丘,上面则分别摆设着一具长达丈余的车驾。这些车驾原本是作为货车伪装,上面堆着半丈高的物品,蒙在厚厚的草毡之中。每一具车驾旁边则端坐着少则七八人、多则二三十的淮南军卒,正在闲谈休息,气氛一时间居然有些轻快。 此一类车驾,有十余具之多。淳于安看在眼里,心内不禁一喜,他虽然不曾见过淮南军作战,但也曾听闻淮南军有着强大的战车车阵,一旦摆设起来哪怕面对数倍之敌都能痛击来犯之众。只是这些车驾孤零零摆设在一座座土丘上,实在不成阵势,不免让淳于安心存疑惑。 他走向刘迪,想要略作询问,不过刘迪在那里频频号令,让他没有机会插话。又过一会儿,刘迪才转头过来,笑语问道:“明府应该尚有曲从,不知可否稍备餐食以飨伍士?” 淳于安闻言后忙不迭点头,继而便匆匆前去准备。县中兵众虽然散去过半,但也仍有数百人表示留下来要与淳于安共存亡,这自然让淳于安颇为感动。眼下淮南军负责正面布置战场,这些兵众们也只能暂时充作役使。 下相县虽然军备不修,但民政却还不错,所以饮食方面倒也充足。入夜时分,餐食俱都准备妥当,而后便用竹筐搬运到前线位置。一声锣响,夜幕中涌出许多人影,俱都聚集在一座新进搭建的高台前,高台上有火炬熊熊燃烧,下方则是层层叠叠土石搭建的阶梯。 数百兵众聚此用餐,除了一些无可避免的咀嚼吞咽声之外,几乎没有别的声响发出。看到这一幕,淳于安也不由得感叹淮南军之精勇果真不负盛誉。再看他身后他数百兵众,虽然忠义可嘉,但却阵型散乱,充斥着交头接耳的人语杂声。 “县中尚有数百卒用,或是不及淮南劲卒精勇,但也忠义可嘉,尽归刘将军调度,以充阵用。” 听到淳于安这话,刘迪只是笑着点点头,让人取来三色旗令递给下相县兵长,教授用法。但在用餐完毕后,只是将这些人安排在高台周围,简单列阵。 此时天色已经极黑,淮南军卒们用餐完毕后即刻返回各自所分配方位。而刘迪也邀请淳于安登上高台,俯瞰这一片准备好的战场,而后他抬手一挥,便听前阵各车驾旁传来兵长高呼:“被甲!” 随这话声落下,各车驾上所覆盖的草毡很快被扯开,露出上面层层叠叠所堆积的甲衣、刀盾等军械,士卒们开始有条不紊分发穿戴起来。 “原来只是运载械用的货车……” 看到这一幕,淳于安不免有些失望,他是久闻淮南军车阵之威,还以为今次有幸可以一睹威容。不过很快他就被淮南军那些士卒们精良的装备所吸引住,铁面兜鍪,半身札甲,刀身寒芒流转,铁箍竹盾,既维持了坚韧,又降低了重量。 淮南军械用精良,如今已是南北俱知。淳于安虽然对军事之类乏甚兴趣,但眼下身在战场前线,也忍不住上前去端详打量。 这一整套装备,重量大约在四十斤左右,上前用手去摸,才知那札甲原来也并非尽为铁造,其中用铁的部分只在前胸、腹部等要害,至于肋间和肩背,则是一种介于藤、纸之间的材质,轻便且坚韧,如此便令整副甲具重量降低倍余。这一种甲具,乃是士卒所用,另有半身板甲,则为兵长所用。 看到淮南军人人被甲,淳于安一时间也是不免咂舌。此前他可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又搜罗治中财货并乡宗捐输财货,也只是订购了几百副刀盾之物,至于甲具则实在买不起太多,只是购买了八十具。如今看到淮南军军备如此充足,一时间也是充满了艳羡。 行到近前,他才发现原来那些车驾也非寻常之物,在械用都被搬空之后,才看到车驾上原来另具玄机。诸多部件摆设在车板凹槽中,而后便有装备完毕的兵卒上前架设,很快便架设成一具具的连臂床弩!这大弩前后共有三重弓臂,至于弩箭则长达半丈,单单前端的铁矢便长达尺余,而且乃是极钝的刃锋,望去便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夜幕中数道人影飞奔而来,乃是淮南军安排在外的斥候,冲上高台汇报敌军将至。其实不必汇报,单看远处攒动的火把光影,已经可以确定敌军动向了。 “请明府与我在此并肩固守。” 刘迪站在高台上,邀请淳于安登台,而后战线中车驾旁火把尽数熄灭,唯独高台周遭火炬光芒更加炽热,顿时成为此方天地中的焦点。 淳于安登上高台,看到远处越来越近的火把光芒,唇齿之间不乏干涩,而后便听到立在身旁的刘迪低语道:“大约三千人阵仗,难怪如此张扬轻进。” 听到刘迪这么说,淳于安眉梢不禁一跳,他虽然久立乱世,但却仍未学会观阵估数的本领,不过眼见到淮南军有条不紊的备战,对于刘迪已经生出几分信任,继而便叹息道:“乱军未满万数,如今竟出三千余众攻我,我真该以此自幸。可惜,若是郗公能有周全布置,于此全歼来犯之卒,必能重创乱部!稍后若实在抵挡不住,我自率众阵后,刘将军可先行脱阵。强众来袭,虽退不辱。” 刘迪双唇微抿,不再多说,只是握刀的手频频攥起又松开。 乱军行进的极快,中途几无分兵,几乎是一条直线往此处冲来。淳于安即便不是熟谙军务,看到这一幕后也知对方今次来袭,掳掠还在其次,首要目标还是自己。一时间心情不免更为恶劣,在看到身畔默立的刘迪后,神色又有几分复杂,同为徐州属官,暗地里却有人要将自己置于死地,反而是淮南不辞远途前来援救。这当中的意味,实在让人感慨。 又过了将近半个时辰,已经将近午夜,幽凉夜风中已经传来乱军杂乱的奔跑声。得益于淳于安的谨慎,将县治安置在远离清水泽的地方,乱军登岸之后还要疾行将近两个时辰才抵达这里,已经难收突袭之效。但这一点时间又实在做不出更多的安排,如果没有淮南军的驰援,淳于安也仅仅只能备受煎熬的等待而已。 或许可以弃城而逃? 脑海中涌出这个想法之后,似乎为了回应淳于安,位于东北方面突然又有大片火光亮起来。看到这一幕,淳于安心绪更是陡然下沉。若他能再天真一些,还会以为东北方向是援军正在赶来。可正因洞悉到人心之险恶,他才明白,那并不是前来救命的援军,而是等待收割性命的同袍! 接受到东北方面信号的不独只有淳于安,还有距离县治越来越近的乱军,他们行进的速度更加杂乱快捷,而火把下涌动的人影轮廓也越来越清晰。 咚咚咚! 高台上刘迪踏前一步,摆设在角落中的战鼓陡然响起,战线中车驾旁原本熄灭的火把瞬间再次被点燃,隐没在黑暗战线中的淮南军士卒们并那一架架狰狞的床弩再次显现出来。 “王师定乱,祸国者死!” 区区六百名兵卒,陡然顿足暴喝,一时间声震于野,声浪仿佛强堤一般,顿时将正向此处飞奔的乱军们震慑当场,一些奔跑在最前方的乱军兵卒下意识守住脚步,有些狐疑的打量着前方稍显古怪的战阵。 0872 俱在刀下 乱军今次进犯下相,统兵将领名为刘满,乃是刘徵的从子,虽然年方二十,但身为将门之后,已经是久从戎旅。 对于这一次的行动,乱军也是颇为重视。逃入野泽至今,已经数年之久,虽然因为各种原因,他们得以生存下来,而且由于徐州各方相持,境遇也是一点点的转好。 但这并不意味着就能长久安居,野泽中地势复杂,并不适合大规模行伍活动。这不独限制了徐州军的深入围剿,对于乱军本身也是一种限制。如果长久被困于此,他们或要不战自溃,被外界的徐州军分化拉拢。要知道他们也不是什么多有凝聚力的精兵,只是一群走投无路不得不抱团求存的溃卒而已。一旦局面长久停滞不前,乏甚变数,难免人心忐忑、摇摆不定。 徐州那些军头们,虽然与乱军联络不少,甚至主动帮忙为他们提供给养补充的机会。但那些人也没有什么好心肠,仅仅只是为了饲养一个祸源而已。 身在野泽中朝不保夕,周遭尽是敌人,这样的日子简直就是折磨。所以刘徵也曾试图派人联络郗鉴,想要商讨投降的问题。然而接下来却迎来各路人马的猛烈打击,那些人是在用行动表示,徐州位置有限,容不下他们这一股势力,让他们安分一些,守好自己的逆贼本分! 所以乱军眼下看似仍还猖獗,但其实只是行走在一条绝路上,必须要突围出去,否则只能成为那些军头们饲养的贼寇,帮助他们谋取利益,一旦没有了足够的作用,即刻就会遭到肢解。 那些人玩的越来越大,一点斩首俘获已经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居然要逼着乱军直接出手帮助他们争利。攻打一座坞壁和一个正式的县治,意义那是截然不同,前者尚可视作地方匪患,可是后者则就是真正的逆乱之贼了。虽然乱军也不畏惧骂名,但真敢这么做的话,郗鉴哪怕迫于物议压力,都要再次发动大军针对乱军进行围剿,这无疑会让乱军的生存更加艰难。 而且,这极有可能是那些军头们打算彻底放弃他们的信号。此前他们存在的空间,是因为南北局势尚不明朗,羯国毕竟势大已久,一时之乱后很有可能再次卷土重来。那些军头们既要保全实力,又不想将事情做绝,所以不肯用心围剿。 可是现在,羯国割据混乱的局面迟迟没有结束,反而有越来越乱之势。这些军头们趁乱而起的心思不免变淡,对于乱军存在的需求也就变弱下来。 另一方面,便是郗鉴日渐年高,徐州随时都有可能迎来一次大的调整变动。所以军头们也需要夯实基础,壮大声势,做好充分的准备来迎接这一次变动。在这样的形势下,变数自然越少越好,泗水这一部乱军自然也就没有再存在的必要了。 所以刘徵在接受到外界军头们的指令之后,也是思忖良久兼之与亲信们商讨,都一致认为这意味着军头们已经打算放弃他们,只是在他们临死之前榨取最后一点用处。 人没有安心待死的,尤其刘徵本身就是那些桀骜军头中的一员,而且在羯国落败之前更是徐州首屈一指的军头,眼下活跃在时局中这些军头,往年给他提鞋都不配,生死都在他的一念之间。结果这些跳梁小丑们,居然敢反过头来决定他的生死,如此奇耻大辱,怎么能忍受! 虽然心中不忿,但也不得不承认,刘徵眼下并没有再讨价还价的实力和资格。军头们不允许他在徐州再有生路,他想要活下去,就必须要突破徐州军的封锁,离开大泽向北而行,获得魏王石堪的直接庇护。 可是徐州军的封锁防线实在是太牢固,尤其郗鉴更将其嫡系重兵安置在彭城,直接堵死了乱军北向突围的道路。所以,乱军是迫切需要一个变数,可以引动徐州军调整封锁,他们才能趁势跳出死地。 人能长存于乱世,不独要悍勇,还要会算计。军头们算计的精明,刘徵也不是什么弱类。下相县是军头们选择让乱军最后发挥余热的地方,可能他们也没有想到,这一个地点也是刘徵的选择。他不能影响到郗鉴会派何人坐镇下相,但他却能做到无论何人坐镇下相都会成为众矢之的。 下相作为地近野泽的一个大县,对于任何一个机会都要把握的乱军而言,又怎么会忽略。此地之所以游食入籍者激增,其背后正有乱军的推波助澜。 或许这就要天无绝人之路,军头们所选择的最后一个目标,恰好与刘徵所准备的后手不约而同。 乱军今次进攻下相,共有三千余众。除了刘满所率千众乃是乱军精锐之外,余者俱为近期在野泽游食之中招募的丁壮。这也托了那些军头们的福,让乱军此前数月可以从容补充给养,否则连原本的军队都供养不起,也很难再征发起新的兵众。 而这还不是刘满今次进攻下相的全部兵力,当乱军登陆之后,沿途又有许多小股的队伍加入进来。这些人早在过去几年时间里便潜入下相县,乃是刘徵过去这些年所经营起来的嫡系亲信,为的就是在某一天突然发动,将下相彻底摧残成为一片废墟。 沿途数百人加入,刘满军势更壮,由此也更加了解到敌人的虚实。此地守令淳于安本身便是一个蠢物,结果大敌当前居然还解散部伍,也真是人傻胆大!这样的对手,刘满自然更加不放在眼里,一路直冲县治。 虽然淳于安并非他此行的真正目的,但其人也是颇得乡愿,只有擒拿或者斩杀其人,后续才能快速扫荡乡野,击破县中几座大的坞壁,掳掠足够的物用,杀戮足够的人命,造成足够的轰动,继而引动郗鉴调集大军围困野泽,而且也能坚定乱军各部人心。在如此血淋淋的惨剧面前,徐州那些军头们即便跟乱军各部有所联络,短期内也绝对不敢招纳其众,逼得乱军不得不死战突围。 至于下相稍后会有多少人死在今夜的兵灾践踏中,刘满并不在意,也并无怜悯。乱世之中,唯凶横能活,幻想能跟豚犬一样安逸苟活,自然也就要接受像豚犬一样被肆意宰杀! 奔行至半途,有先一步潜入的刘氏部曲牵来几匹战马,刘满才得以换乘战马,一时间豪气充盈于怀,挥舞着马鞭吼叫道:“速行,速行!得获南贼淳于安者,攫升幢主,独领一营!凡有掳得,俱归私有!” 其实不需要刘满再鼓气,乱军士卒们也都在发足狂奔,类似的事情他们做过不止一次,早已经熟能生巧,全都明白根本没有什么危险,只要能够先冲进去,所获必然丰厚! 很快,乱军们便冲到了下相那个寒酸的县治。可是黑暗中突然亮起火光,兼之对面那些悍卒们高呼的军号,却不是早前几次所见惯的情形,冲在最前方的兵卒们下意识顿足不敢上前,心内隐隐泛起不安。 “发生了什么事?” 此时刘满还在部曲家兵们簇拥下策马行在后方,前方的停顿很快便传递过来,当即不悦怒吼一声。 “阿郎,淳于安早得信报,前方早已经阵列等待。” 一名行在前方的亲兵飞奔回报,刘满闻言后倒不觉意外,他们从登陆一路疾行至此,中间将近两个时辰,如果淳于安还无所觉,那真是蠢到家了。 他手中马鞭一振,前方自然排开道路,很快便行到阵前,首先注意到的是火光照耀高台上站立的淳于安并几名戎装劲卒,见状后不免冷笑一声道:“老贼倒是有几分志气,明知今日必死,居然还敢如此张扬摆开台面。” 说着,他视线便转到前方的战阵,彼此相隔还有几十丈,就算有火光照耀,一时间也窥望不清楚。但见那稀疏的阵型之后,嘴角不禁泛起一丝讥诮,可是看到那些挺立在战线中以刀背拍打盾面高呼的悍卒们,心内却泛起一丝疑窦,唤来一名早前潜伏的亲信皱眉问道:“那些嚎叫兵众,也是淳于安部从?” “不是,是今日才抵达下相。共有四百余,虽然伪作商队,但却伍风甚浓,大概是淳于安请来的援军……” 这些部曲们即便是掩藏得再怎么小心,也不可能直接潜伏进县治,毕竟淳于安上任时间太短了。而且上任以来便一直不劳民征丁,让人没有机会渗透进去,所以也不知淮南军的具体来历,甚至不知具体数量。 “援军?哼,既然急于求死,那就让他们死在一处!” 刘满翻身下马冷笑一声,他倒不是不想策马冲阵,实在马性太劣不堪用,也只能弃马步战。他接过亲兵递来的长槊,口中大吼一声道:“丈夫生死,俱在刀下!杀!” 有了刘满上前压阵,兵卒们心内惶恐稍敛,继而情绪又鼓噪起来,纷纷向前冲去。这些卒众们仓促成军,全无阵型可言,不乏人脚下不察,失足跌入浅壕,瞬间便被那尖刺洞穿。这并不足影响士气,但血淋淋的尸体杵在那里终究有几分扎眼,所以便收束阵型,从几座桥梁上冲过去,吼叫着奔向前方稀疏的阵型。 兵卒们散漫冲阵,刘满则率领精锐部曲不疾不徐压阵向前。实力如此差距悬殊,甚至让他连上前烈杀的兴致都无。 高台上淳于安看到那些乱军兵卒们蜂拥冲来,一时间脸色都变得有些苍白,他虽然已经心存死志,但看到敌人们如此汹涌之势也是难以淡定。 至于高台周围的那些县兵们则更加不堪,明明对方距离此处还有十数丈远,但已经惊悸得连兵器都握持不住,毕竟在他们看来,敌众仿佛蝗虫一般无边无际的向此席卷而来,这是从来都不曾面对过的恐怖画面! “弩杀!” 敌众冲得越来越近,擂鼓声陡然转为急促。一声断喝之后,战线上陡然响起“刷、刷”尖锐的破空声,仿佛夺命的妖音,十数道迅猛到肉眼难以捕捉的乌影陡然向对阵扎去,呼吸之间,原本还是漫无边际的敌军冲阵陡然出现了十数道长达数丈的缺口。 许多乱卒尚在发足狂奔,忽而身畔疾风骤起,便见身畔同在嚎叫飞奔的袍泽身躯陡然扬起后掠,血花被激荡的劲风吹舞喷洒激荡起来,顿时兜头浇下,甚至直接灌进口鼻里! “杀贼!” 守护在弩车近畔的淮南军卒们再次狂吼一声,而后便追随着弩箭的轨迹直接扎进被强弩射出的缺口中,仿佛猛虎冲进羊群,原本极为狭窄的缺口,顿时被强势撕裂开来! 此时在高台上,淳于安视野更为广阔,只见到那些潮水般汹涌冲来的乱军们仿佛拍在了坚硬无比的礁石堤岸上,原本迅猛的冲势陡然被遏止,那些飞扬的尸首,像极了被礁石硬阻而粉身碎骨的浪花。 “祸国之贼,敢进一步,杀无赦!” 这种烈度的战斗,根本不需要兵长再镇后掠阵,刘迪此前站在高台上,只是为了更清晰把握战机,此刻混战一团,更不再需要什么临战的调度。所以也抽出了腰畔的宿铁刀,看了一眼满脸震撼之色的淳于安,继而便持刀冲下了高台,身后几名亲卫一人掌旗,余者俱都挥起兵刃,直往对阵斩去! 如此一场战斗,实在没有美感可言,乱军一群乌合之众,面对的则是天下精锐的淮南军,仿佛遭遇狼杀的羊群,根本没有招架之力。淮南军虽然人数占据劣势,但哪怕在这混乱杀阵之中,仍然保持着一线阵型,手中宿铁刀以相同的频率挥砍劈下,迎面之敌顿时仿佛杂草般被砍倒整齐一层! 这些乱军们原本还做着美梦要哄抢收获,可是迎接他们的,却是那无坚不摧的刀阵。那根本不是肉体能够承受得住的凛冽杀气,一刀劈下,身首异处!即便侥幸不死,也都瞬间被喷洒的血浆浇透,血浆虽仍温热,但却带给他们刺骨寒意,下意识转身后逃,拼尽全力想要逃出这一片修罗杀场。 此时刘满刚刚率领部曲跨过浅壕,突然前方冲杀的兵卒们全都转向,直接向他的士伍冲来。猝不及防下,他身边部曲们阵型顿时被冲垮,他甚至还不知战场发生了什么异变,只见到周遭俱是前后混乱对冲的人影,局面已经完全失控。 “向我靠拢结阵!” 刘满也算是久历战阵,见状之后瞬间做出反应,手中长槊直接向前扎去,两臂蓦地横挥,直接将身前扫荡出丈余空间,继而便将仍然贯穿着尸体的长槊向天一指,大吼说道。 “死罢!” 突然,混乱的军卒们当中飞跃出一员悍将,刘迪踏住一名跌倒的军卒肩背继而再发力踩上另一名兵卒头颅,那兵卒脖颈霎时被踏碎,而战刀业已劈下,振槊高吼的刘满身躯蓦地一颤,兜鍪瞬间被迸飞,左侧肩颈之间陡然出现一道飙射的血箭! 0873 通衢大道 与别处或荒凉或繁荣都不相同,洛涧真的是处处都彰显着人力施加的痕迹。 这里的码头也不同于旁处,长长的堤岸之外,架设着高低不等的平台,平台上除了活动着许多船工之外,还有大量的轮盘绞索以及拉动轮盘的牛马畜力。宽长数丈的硕大木箱重逾数千斤,人力搬运最起码要上百人的配合,异常的麻烦且效率低下。可是在这里,只需要几根绞索的简单配合,就能轻轻松松将之提起,准确平稳的安置在船上。 无论何人见到这一幕,大概都要生出一种生而为人的自豪感,能够使用机械工具的搭配,发挥出远超乎本身的力量,这是人异于禽兽的一大优势。是人身为万物之灵的重要依仗。 自码头向南面望去,并不是别处寻常可见的山清水秀又或田亩桑园,而是冒着滚滚浓烟、高低不等的大炉,水排、水碓林立河畔,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焦糊气息。 码头上,有两艘中型的货船已经装载完毕。洛涧这里也是一个颇为庞大的交易场,只是不同于汝南,这里交易的货品只有军械一项,有资格进行交易的人自然也不多,但是所涉财物之类的数额较之汝南却只多不少。 在这两艘船旁侧的码头上,正有十数名悍壮之徒簇拥着一名中年人。中年人身穿暗色锦袍,颌下三缕山羊须,背负双手,颇为入神的凝望着码头周遭的景致。此地他虽然每年都要往来数次,当然有时候也不需要他亲自前来,但还是忍不住要来看一看,每一次都会有一种分讲不清的感慨。 “都尉,货品已经清点完毕,随时都可起行。” 一名家人自船上匆匆行下,快步来到中年人身畔禀告道。 中年人闻言后便点点头,示意货船先行,自己则率着近畔十几名亲随登上另一艘规模稍小的船只,缓缓驶离了码头,继而转入了淮水中。 三月淮水初涨,碧波中有许多花草浮沉,令得整个江面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馨香。若是闭目倾听,似乎还可以听到上游隐隐有载歌载舞的欢呼声。当然这只是心理错觉,洛涧距离寿春虽然水途便捷,但也有数百里,寿春的上巳庆典即便规模再怎么庞大,余韵也不可能一直传到下游的洛涧。 此处舟船来往频密,而且多为各地颇具实力的军头,为了避免争道等无谓纠纷,水面也被浮标割划出一条条的水道,舟船往来航行井然有序。 船行不足数里,侧面驶来另一艘船,远远便打起接弦靠拢的旗号。认清楚来者身份之后,中年人便示意船速放缓,很快两艘船便靠拢起来,另一艘船甲板上站立着一名体态微胖的戎装将军,对中年人摆手笑道:“道左相逢,真是巧得很,世康是已经事了返乡吗?适逢淮上盛会,何不稍留几日略作游乐?” 中年人也起身应礼,顺便让人架起竹梯让那戎装将军行过来,而后才笑语道:“军中多琐事,实在难及曹兄从容啊。我何尝不想入拜梁公,但今次已经逗留日久,实在不敢再有懈怠。” 戎装者便是此处镇将曹纳,至于中年人则为徐州临淮郡都尉,名为许宁。双方在这船上对席而坐,曹纳稍显歉意的对许宁说道:“我也听闻世康今次交易稍有阻滞,有心相助,不过军伍实在难涉工坊事务,有心无力。今年镇中将有大用事,各军都要勤用,所以市易之类,难如往年从容。” 许宁闻言后微微颔首,表示自己明白。其实这件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当他来到洛涧的时候,便有淮南都督府属官来通知,言是今年工坊所产军械交易量较之去年要降低一半,虽然没有明言,但也能猜到淮南军今年将要有大动作。 但明白是一回事,许宁心里也是不乏惆怅,淮南械用精良,已成这淮水上下共识。他们这些军头前来洛涧购买军械,已经不仅仅只是出于实际的需求,更是维系军心士气的一种手段,旁人都装备了淮南的军械,他们若没有的话,难免会给人一种不恤士卒的感觉,让士卒们感觉不受看重而人心涣散。 不过淮南军的军械质量也的确是高,配得起那同样高昂的价格。许宁因为是今年早到的一批,在得知这消息后,又连忙使人传信归乡,紧急筹措一批财货,较之往年又多下一批订单。至于后到的则就没有这一福利,只能从先到的手中高价购买份额。单靠这一点,许宁今年购买自用的一批军械就等同白送的。不过带来的财货也不必再运回,顺便下了秋中那场交易的订金。 但是秋中是否还有现货交付,这一点就连工坊都不能保证。具体如何,还要看淮南稍后作战进展如何。 “我是真羡慕曹兄,先投梁公府下,不必再如我等有此琐碎之困。” 许宁叹息一声道,其实他也准备在今年扩征一批丁壮入军,但淮南突然紧锁军械交易,却让他的扩军计划遭受阻滞。当然他也有别的途径获得军械,不必全仰淮南,但是本来打算精军的念头却是深受影响。 淮南这种三级士伍的构架,给了周边军头们以极大启发,他们虽然做不到淮南这么大规模,但是小有小的玩。其实也谈不上启发,优先装备自己的嫡系亲信乃是军头们生来本能,只不过是淮南这种制度化的构架维系起如此庞大的精兵规模,给他们勾划了一个极为壮阔的蓝图,让他们在维系军力和生产力之间找到了一个可供参考的平衡点。 所以这些军头们也都向淮南学习,先是大规模的裁军,然后尽力武装少量的嫡系精锐,通过装备来维系住战斗力,裁减的兵卒们则快速投入生产,通过所得的利润再逐步扩充嫡系的军队数量。 像是许宁自己,他身为临淮郡都尉,理论上而言整个临淮郡所有士籍兵户和郡兵们都归他掌管。但在如今的徐州,没有人会把官位当一回事,衡量各人实力的便是手中所掌握的嫡系人马。 许宁不同于徐州其他军头尚有乡党可依仗,他本是庐江人,早年家中长辈任事越府,越府军队东归被石勒大败,他家亲长集结一部分溃众南逃,后来便在淮阴周边停留下来。原本也是一股极大的势力,拥众数千余,但是由于后补不继,兼之战损消耗,渐渐泯然于众。 不过许氏家兵战斗力之强在徐州却是名列前茅,毕竟根本乃是中朝精锐,早年之所以败于石勒也非战之罪,而是统帅实在太不堪。所以在收复淮阴之后,许宁的军队乃是主要的攻坚先登,因此大功事后分配战果,获得了淮北三县之地。 许宁也是借鉴淮南,麾下千余兵众裁汰过半,只保留了五百精锐,俱都按照淮南军的标准武装,然后以三县为基础组织乡兵同时积累元气,如今其本部人马已经又扩大到一千五百余众,数量上虽然不算出色,但是论及实力,已经在徐镇名列前茅。 像许宁这样用心积累元气而后尽输淮南,兑换甲兵武装的军头,在徐州不算少数。也正由于淮南所提供的精锐武装,许多原本实力不济的军头们,也有资格供养起一支虽然规模不大但却战斗力十足的军队,让人不敢轻侮,否则即便吞并,也必然是得不偿失,反而对徐州军头的内斗造成了压制。 想到自己苦心孤诣,每年不过才积攒起几百人的武装,而且是否能够购买到手,还要看淮南自己便利与否。而像曹纳,则完全不必为此操心,精良军械、辎重粮草予求予取,心思可以更多集中在军务上,能够更从容的获取功勋。这样的处境,实在令许宁等人颇感羡慕。 “不过是各有所得,各有所失罢了。” 听到许宁这么说,曹纳便笑着说道。 许宁闻言后便也默然,他当然也明白,曹纳获得这些便利的同时,其实也是放弃了自己的独立性。像他们这些军头,虽然维持不易,但最起码还有一定的独立性,就算是郗公想要处置他们,也要有所忌惮。而曹纳看似从容,但其实能否保住权位,只在梁公一念之间。得失如何,也实在不好评判。 曹纳虽然这么说,但心内也并无半点惋惜,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他虽然放弃了自己的部曲武装,但如今所掌握的军队和权位,却不是许宁这些人能比的。更何况,他本就不认为徐州眼下的状态还能长久保持下去。他看似已经没有了自主独立的地位,但这些半独立的军头们又何尝会有未来?他们只是乱序中的一朵浪花而已,何时归于秩序,何时便尸骨无存。 曹嶷强不强?最兴盛时广拥三州之地,结果却被石季龙犁庭扫穴,身死众溃!苏峻强不强?最张狂时祸乱整个江东,结果还不是被众起围剿,身死名灭? 乱世诚然予人更多机会,但也并非人人都有资格驰骋其中。这一点也有很多人都明白,然而之所以还骚动不已,只是因为看不清未来。曹纳也看不清,但他相信自己所追随的人能看清。 略作沉吟之后,曹纳才又望着许宁笑语道:“我有一条通衢大道,不知世康可愿同行?” 0874 徐镇何属 归途中,许宁心情变得更趋复杂。 他与曹纳交情并不算好,最起码没有好到要让曹纳专程等在归途上为他指点迷津,商讨未来存身立世的大计。是的,他并不认为今次与曹纳见面仅仅只是单纯的偶遇,曹纳是特意等在那里,而自己这里却是不期而遇。所以,他也并不认为先前曹纳那一番话只是道于自己。 徐州一众将领们,彼此交情其实俱都非常浅薄。一者如今这个世道,若非通家世交又或姻亲故知,谈论交情本就是不切实际的奢念。二者军头流民帅们,起伏也都猝然,眼见着今日尚是威名赫赫,明日或许就身死族灭,少有能够屹立不倒的。如今徐州在职的几十名将领,数量上虽然没有太大变化,但已大多不是故人。 比如许宁自己,原本统帅他家部曲的是他的叔父许凛,死在泉陵公刘遐死后的那场内讧中,然后便是他的兄长许儒,死在咸和四年,那时江东苏峻作乱尚未完全平定,羯胡徐州方面的刘徵率众寇掠,跟叔父相比,兄长好歹战死在抵抗外侮的疆场上。而他如今担任的临淮郡都尉之职,也是他的兄长所留下的。 类似他家这样父子兄弟相及,尚能有所保全的,已经算是好的。更多的,则直接消失在频繁的外侵内讧中,家业传承俱都断绝。许宁也不知他什么时候会死,因此甚少瞻望前途。 并不是鼠目寸光,而是瞻望也无用处。一则没有那么高的视野,二则也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比如刘遐身死之后那一场兵祸,当时包括许氏在内许多军头,都是希望由刘遐的子弟接任其位置,倒不是说对刘遐有多忠诚,只是希望能够安稳于现状。可是台中却罔顾众情,直接派郭默接掌刘遐旧部。 可是在徐州军头们眼中,郭默算是个什么东西?他敢来就敢要他的命! 那一场内讧,许氏并非刘遐的嫡系旧部,当时他叔父以为这是一个壮大自身的机会,所以也起兵去攻打刘遐那些作乱的旧部,结果直接战死。而后郗公出都收拾残局,许家也没有占到什么便宜,被郗公疏远冷落,甚至在其后平定苏峻作乱的时候,都没能被安排过江作战,也直接造成了他兄长的阵亡。 对于曹纳其人,徐州众将言之也是褒贬不一,非议其人者多言之谄骨,自损根基甘为权门鹰犬。然而羡慕者也着实不乏,最起码从眼前来看,曹纳这个人可谓是得遇明主,不独本身执掌淮南数千精锐水军,家中子弟也得以在台内任事,虽然祸福系于一人,但却摆脱了徐州这些流民帅们近乎宿命的厄运。 曹纳来找许宁,所谈论的主要内容就是希望许宁能够靠近梁公,换言之就是希望许宁能够支持梁公入主徐州。 郗公年近七旬,诸子俱都少弱。虽然眼下内外尚无确凿消息传来,但事实上徐州一众将领们俱都心知,这一两年之内徐州便会有大变数,无论何人接任郗公入主徐州,都会给徐州眼下的格局带来极大的变化。 对于曹纳的暗示,许宁心内不乏震撼,同样也不乏心酸。梁公沈维周年方二十出头,本身已是方伯之尊,眼下又将图谋徐州大镇,其心计格局之高,简直令许宁这类马齿虚长但却一事无成之类羞愧欲死。 对于沈维周其人,许宁也是不乏钦佩,其人虽然出身吴中权门,但却并非完全仰仗父辈荫泽的无能膏梁。单单几年前淮上一战,便足以惊艳世人。 不过对于曹纳的游说,许宁并没有第一时间予以答复。一则他真的怯于参与到那么高端的角逐中,谋求徐州的不在少数,高层斗法无论胜负如何,最有可能遭殃的必然是他们这些底下的小卒。 二则许宁也并不看好梁公能够胜出,虽然沈维周其人眼下还只是都督职事,但其实已经是实际上的豫州刺史。这样的年纪,无论年纪再高,功勋再大,如此名位也可以说是已经达到一个极点。如果再给其人增添一个完全不逊于豫州甚至还有超过的徐州,那就实在太过惊世骇俗了。 而且沈维周其人实在太强势,淮南是怎样的情况,徐州众人都看在眼中。一旦沈维周其人入主徐州,类似徐州这种军头林立、部曲荫户众多的情况,是他绝对不可能忍受的。这是一个根基深厚、时誉崇高、家业鼎盛的当权少壮,一旦其人执位,做事风格绝对不可能像年事渐高的郗公那样柔和。 徐州眼下的秩序是上下相互妥协的结果,一旦某一方变得强硬起来,必然会引发碰撞,或会引发新一轮的内讧。而沈维周其人,本身便掌握着强大的淮南军团,即便是许宁投靠过去,也未必会得看重。而若与其他人一起反对沈维周,则又实在胜算渺茫。 所以虽然本身便是一个靠实力说话的流民帅,但许宁仍然希望这件事能够通过比较温和的政治手段解决,希望台中能够阻止住沈维周,不愿意付诸兵戈。 如此高端的角逐,许宁虽然不敢置喙,但其实心内也有所属。从内心而言,他是希望同为庐江郡人的何充何次道能够继任徐州,何次道其人家世而言乃是肃祖的连襟,太傅王导的姨甥,资历上在内辅佐台省官长,在外治理数年大郡,是绝对有资格代替郗公执掌徐州的。 而且更重要的是,何氏早在年前便曾经联络许宁,希望他能支持此事。许宁本身虽然不足影响最终归属,但也表态如果何充能够争取到这个位置,他是愿意鼎力相助稳定住形势的。毕竟,彼此之间还有一份乡土情谊。 一路思绪万千,许宁心内也实在纠结得很,不知该要如何取舍,也更加感觉到自身在这纷乱世道中的无力。在寻常寒庶看来,他或是掌兵数千、过万丁口的实权战将,但是在真正高层次人看来,他不过只是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而已,他们甚至看不上自己能否提供助力,只是需要一个态度。许宁甚至不清楚曹纳来游说自己是梁公的指示,还是其人自作主张的邀功。 但问题是,仅仅一个态度问题,便足以影响他的前途命运! 许宁的防区,地近淮阴,沿着淮水一路东去便可返回,也无须再周转换乘。只是在过了泗口之后,江面上突然有了阻滞,有一路友军正在江面示警巡弋,排查过往船只。 “去问一问发生何事?” 眼见如此警戒森严一幕,许宁心绪顿时一跳,连忙吩咐身边家人。 家人轻舟去问,不多久便返回汇报道:“泗水乱部昨夜突袭下相,因恐乱军侵扰淮路,所以严查警戒。” “乱军袭击下相?” 许宁听到这话,顿时来了兴致,继而又问道:“那么此战胜负如何?淳于安死了没有?” 许宁对于淳于安无甚好感,在他看来此人不过只是一个不合时宜的腐儒而已,能活到如今也是运气。他真正对于淳于安不满还是在于其人占住了下相这一平乱的前线,下相原本是他想要谋求的地方,倒与利益无关,只是想要亲自剿灭那些乱军。因为他的兄长许儒,包括宗中好几名直系亲属都是死在刘徵其人手中,彼此仇恨可谓不共戴天。 泗水周边那些军头们跟刘徵乱军玩的什么勾当,许宁心内也清楚。甚至传言中如今的临淮太守糜统,似乎跟刘徵还有什么姻亲关系。毕竟糜氏本身便是淮北大宗,而早数年前,刘徵也可以说是淮上实力屈指可数的军头之一,彼此之间有所勾连,再正常不过。如今虽然势位扭转,但也不妨碍私下的勾结。 许宁谋任下相,便是被糜统阻挠不成。而糜统也没能争取到此地,被郗公将淳于安这个怯懦之辈安置于此。淳于安这个人,可以说只是一个替死鬼。糜统因为见机得早、投降得快,令得郗公不便对他过分打压。下相这个空缺,如果安排别的干将至此,极有可能会被其人勾结野泽乱军干掉,实在太可惜,所以才轮到淳于安捡个便宜。 当然这只是许宁自己的想法,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到别的理由。所以在他看来,淳于安这个人实在离死不远了。如今果然被偷袭,可见他的猜想是正确的。刘徵其人,中朝永嘉之前时便随其父刘伯根起事作乱,早年烜赫一时的王弥、曹嶷等人,都曾是其家部从,事败后又转投乞活军,半生戎马,绝非淳于安之流能够抵挡。 然而家人的回答,却让许宁大吃一惊:“乱军四千余众来犯,阵斩近千,俘获千余,余者俱都溃逃。” “怎么会?” 许宁听到这话,双眼顿时瞪大,满脸的难以置信,过片刻才又问道:“可是府君遣众增援?” 家人摇头表示不知,这不免让许宁更加好奇,吩咐货船先行归治,自己则靠岸亲自前去打听。很快淳于安的军司马亲自赶来接待,而许宁也因此得知具体战况:“淮南军前来增援?只有六百众?” 得知内情后,许宁眉头皱得更深,淮南军跨境作战,虽然只有区区六百军众,竟能大破来犯之敌。其战绩辉煌之外,更让许宁感受到一股浓浓的示威味道。尤其这一部淮南军,居然还手持郗公手令,这不免更让人浮想联翩。 “淳于明府眼下可还在县?速速引我去见!” 虽然心内对淳于安不乏看轻,但这件事当中却有太多可供咂摸滋味,令得许宁不敢等闲视之。尤其此前道途中曹纳还与他倾谈良久,这难免让他更生猜测,于是暂不归镇,直往淮水北岸的下相县而去。 0875 羞愧殊功 下相县的战斗并没有持续太久,在县治之外遭遇顽抗挫败之后,乱军很快便崩溃,再也没有整军再战的能力,四散开来往郊野奔逃。 刘迪所率领的淮南军,在将外围乱卒杀溃惊走之后,而后便与乱军中的精锐展开交战。虽然淮南军仅仅只有六百人,但却是以逸待劳,先声夺人,乱军则先被前阵溃卒冲垮阵型,在战场上又失去了统一的调度指挥,即便仍有战意,也只能小股攒聚起来负隅顽抗。 可是下相县治本就是四野开阔的平坦地形,兼之此前周边屋舍之类都被淮南军拆除,完全无险可恃。即便暂时攒聚起来,阵型变化完全不及淮南军灵活。淮南军十人为一作战单位,凡有发现抵抗之敌,周遭最起码数支小队一拥而上,劈杀一通后也不强求尽歼,一待对手瓦解溃散,即刻分兵转杀别的目标,只留下一到两个小队继续追杀,避免乱军再次聚结。 战场之上,混乱的搏杀中,个人武力再强能发挥出的作用也是微乎其微。淮南军士卒悍勇之余,行止俱都以十人为作战单位,或矢锋锐进,或连线成排,或内抱环结,面对各种各样的厮杀环境,灵活变换着阵法,兵卒们之间似有一根无形的线将他们紧紧联合在一起,无论进退俱都顽不可摧。 淳于安立于高台之上,视野广阔能够尽览整个战场,很快便也在混乱的厮杀中发现这一点规律,战场上人头攒动,兵卒们左右奔走,每每某一处突然人影集结成堆,便绽放出一朵血腥的杀戮之花。这样的一朵花维持不过几个呼吸,旋即便又在战场另一个位置绽放开来。 旋开旋灭,很快战场便烈日下的积雪一般消融收缩,留下一片狼藉泥泞之地。而这整个过程,除了血腥之外,竟给人一种诡异的美感。 当那些顽抗之敌也被杀溃之后,淮南军便在原本敌阵中央聚集起来,经过一番激烈的厮杀,军容已经不及最初那样整齐,甲衣上不乏劈砍的痕迹,上下挂满了浓厚的血浆。 此时乱军大部都已经溃逃,淳于安自然也不能再作壁上观。他率领着高台周围那些县卒们奔入战场,一面吩咐兵卒打扫战场,一面迈过地上那些横陈的残肢断臂行到刘迪面前,稍显迟疑道:“刘将军,乱军虽是大溃,但却恐侵扰野中乡户,是否需要再作追击?” “末将率众前来只为助战,明府若有所用,示下即可。” 刘迪用刀背刮去前胸沾染的血浆,回答说道。 淳于安听到这话后,不免更觉羞赧。此一战淮南军虽然名为助战,但他的县卒却几乎无一入场便结束了战争,虽然淮南军以少击众胜的干脆利落,但他也未敢轻视乱军,心内很清楚若非淮南军来援,凭他手中这些军力,真的很难在此前乱军汹涌的冲势中坚持住。 刘迪态度虽然仍是恭敬,但淳于安也不敢怠慢,真的将淮南军当作寻常卒用。而且他也根本不知接下来该要怎么做,既担心乱军退去后会迁怒掳掠乡野,又怕其后仍有援军酝酿反击,更何况开战之前东北角还有不知是敌是友的痕迹显出,一时间可谓纠结无比,不知接下来该要怎么做。 “此战能够击破来犯之敌守住县治,全赖淮南精壮烈战。我实在不是统军争命之才,该要如何应对,还需刘将军不吝赐教。” 兵者险事,淳于安也不乏自知之明,不敢自作主张,还是决定请教刘迪的看法。 听到淳于安这么说,刘迪当即也不再谦虚,事实上就算淳于安下令追击,他也不会听命。于是他便即刻命令打扫战场,战场上散乱的尸首俱都收捡堆叠起来,在县治外围堆起一道血腥狰狞的防线。战场上尚有许多重伤哀号的乱军兵卒,也都被上前一刀一个了结了性命,结束这足堪悲悯的一生。 看到这一幕,淳于安也是发自肺腑感到悲哀,他不是一个逞勇嗜杀之人,也完全做不到视人命如草芥。君子之于禽兽,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他久来奉行仁术,然而事实却不乏残酷,在这乱世中所谓的仁术不只不能达于仁治,就连自保都乏力。 他能做到的,只是远离这杀戮场,避而不见。仁并不意味着表里纯一,更多的时候只是一种相对的情不能忍,自欺欺人。所以君子异于禽兽,并不是伪,而是哪怕在最危急的时刻仍想尽力维持一个底线,哪怕这个底线很可笑,但也意味着人性中仍然有一份坚持。 下相县治外的战斗虽然已经结束,但骚乱却并未就此停止。这一夜,大量乱军溃卒奔逃于乡野之间,有的只是单纯的逃窜想要活命,有的在察觉脱离险境之后凶性复萌,转而杀向那些乡民聚地,有的掳掠得手,有的则被此前归防乡野的县卒们击溃。 到了天亮的时候,县境内开始有消息反馈回来,淳于安也因此得知乱军只是组织了一次进攻,并没有再安排后手,甚至有两百多名乡人丁壮所组成的乡兵在野泽外围发现了乱军的登陆地点,并缴获许多竹筏木排舢板之类的工具。与此同时,淮上防守的徐州军也驰援入县,算是彻底解决了下相的危机。 等到县兵和徐州援军接手防务,刘迪的淮南军得以撤下来,被安排在县治中所剩不的民舍里休息。 淳于安却是不得休息,除了打扫战场、清点斩获之外,还要向各方通讯汇报,同时安抚乡人。这一战斩杀九百多人,不过其中有将近两三百人都是重伤之后被灭口,至于真正死在交战中的不过只有五百多人。看起来虽然不算多,但对于乱军这种军伍水平,足够将他们震慑到彻底崩溃。兼之乱军又是劳师远袭,不乏人体力耗尽根本没有跑远,直接在周边被俘获。 再加上后续各乡所清剿押送来的俘虏,这一战斩首近千,俘获一千三百余人。当这一份战报整理出来,就连亲眼目睹此战的淳于安自己都不免咂舌。自从乱军逃入泗水周边野泽中之后,除了几次大规模的围剿之外,还没有哪一个区域战事能够取得如此辉煌战果! 所以这一份战果,真是让包括淳于安在内的诸多徐州军头都要感到惭愧,他们各自拥众多则数千,少也有千余,本身又占据地利之便,在长达数年的围剿过程中,居然比不上淮南军区区六百人一次客军作战的收获! 对于这一结果,淳于安除了惊叹淮南军战斗力强悍之外,心情也着实复杂。他虽然不乏仁懦,但也绝非愚蠢之人,在稍作庆幸之后,渐渐便察觉到这件事当中一些隐藏意味。 淮南军为什么要来援助他?为什么到来又如此及时?他们跨境作战是否真的得到郗公准许?如果郗公也知下相之危,为何要请淮南军来援而不是从别处抽调徐州军? 诸多疑问,令人不敢细思,也让淳于安感觉到树欲静而风不止的一种无奈。在就任下相之后,他似乎又卷入了一场更大的风波中…… 除了这些困惑之外,还有一点令淳于安感到有些失望。那就是无论在斩获还是俘虏之中,他都没有发现早前给他报信示警的那位乡人王雪。虽然眼下他也明白,就算王雪没有给他报信,按照淮南军到来的时机,今次危险他都有极大可能有惊无险的度过。但毕竟承情一次,没能将这位乡人解救出来,也令他倍感惋惜。 上午时分,许宁自淮水上登陆抵达下相,与淳于安见面后稍作慰问,然后便直接问起淮南军因何如此及时来援?言外之意就是想问一问淳于安是否私下与淮南有什么勾连。 “淮南因何来援,下官委实不知。不过这一份战报,大概能让许都尉有所感想吧?” 淳于安苦笑一声之后,旋即便将此前所整理出来的战报递给许宁。此前他已经派人将战报抄录两份,一份送到了如今郗公所在的淮阴,另一份则送到了驻军下相北面不远处的临淮太守糜统处。 许宁接过战报后匆匆一览,起先也是满脸惊诧之色,继而便又冷笑起来。他与刘徵本有世仇,因此对于糜统等防守于泗水周边迟迟无功的军头们也颇感厌恶。如此一份战报摆在面前,他相信最难堪的绝对是糜统等人,即便本身无错,也必将因此而背负上不作为的骂名。 淮南军区区六百卒众,斩杀缴获数千乱军,而糜统作为临淮太守,剿灭乱军的主要负责人,非但久久无功,反而还坐视乱军壮大成患。以前没有对比还可稍作忍耐,可是现在如此一份战报摆在面前,简直就是令整个淮南军都因此蒙羞! 许宁在徐州军中地位较之淳于安要高得多,所接触到的人事自然也更加全面,所以在稍作沉吟之后渐渐便有所明悟。下相这一件事没有这么简单,除了被击退的乱军之外,肯定还会有别人遭受牵连。 许宁到来未久,临淮太守糜统的使者也抵达下相,召淳于安从速入见,详细交代此战始末。 淳于安接受命令之后,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到如今何人想要置他于死地,他大概已经猜到。太守府反应如此敏捷本就反常,仿佛一早就知道乱军将要攻打下相。所以他这一去,只怕是祸福难料。 “我与明府同郡为官,府君既然有召,而我也适逢其会,不知明府可愿同行?” 许宁稍作沉吟之后便说道,待到淳于安答应之后,他才又说道:“大战方定,治中诸废待兴,甲士不便远离县署。淮南刘将军远来奔援,不妨邀之同行,也可更详细为府君解惑。” 0876 打草惊蛇 临淮太守糜统,乃是徐州军体系中新近崛起的一名强势军头。 永嘉之后,晋祚中兴于江东,羯胡石勒则做大于河北。原本青徐之间尚有曹嶷、邵续等流民帅割据自立,兼之祖逖北伐收复大片河南之地,所以那一段时期与羯胡对峙的前线主要还维持在淮水以上、黄河南北之间。 可是接下来邵续、曹嶷等人接连败亡,祖逖身死,兼之那一段时期王敦作乱,原本徐淮之间的许多实力军头们也相继加入到江东的权斗中。而当时镇守徐淮的又是济阴卞敦和王舒的胞弟王邃两个庸类,两人怯于迎战,直接放弃淮北大片城池土地,退守到了淮南盱眙。 自此之后,晋军虽然与羯胡军队交攻不已,但却始终未能在淮北建立稳固据点,甚至就连盱眙、淮阴等淮水南岸的重镇都相继失守。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数年前淮上那场大战,石虎败退,羯国崩乱,情况才终于有所扭转,晋军终于踏足绝迹十多年的淮北之地,收复郡县疆土。 糜统就是在这沦陷十年中渐渐壮大起来,等到羯胡败退之后也并未尽忠到底,率先举义率众归降,而且因为其人归降,徐州军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便收复淮北徐州大片疆土。而因此举义之功,其人也被郗鉴任命为镇中相当重要的临淮太守,辖区从淮水往上直接下邳,乃是淮北徐州精华之地,坐拥万余兵众,乃是徐州军内首屈一指的实权军头。 糜统驻军宿预,乃是徐州收复淮北境土之后在沛郡和下邳之间新筑一城。由此也能看出其人还是不得信重,更往北有彭城、下邳两座重镇,西面沛郡也不乏坚城,再往南便是泗水入淮的要津泗口。周边诸多要塞俱都不许,却将之安排在了泽野之间的平坦地带,就连城池都是新筑而成。 这一类的安排其实无可厚非,糜统虽然率先归义,但毕竟也在羯国羽翼之下经营多年,郗鉴不可能对之信重不疑。而糜统作为一个降将,在战将如云的徐州也不敢奢望能够坐治要塞,他如今的权位,已经算是降将之中际遇最好的,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抱怨的。 虽然本身乃是一名势大军头,但糜统却不是什么孔武勇壮之类,本身颇受齐鲁冠带之风影响,望去更像是一个中正平和的中年儒士。然而人不可貌相,能够在这混乱世道挣扎出头、跃居人前者,自然不可能是腐儒之类。事实上糜统其人不独弓马娴熟,其人上马击槊技艺更是号称徐北槊首。虽然武事夸显不算清誉,但也由此可见其人武力之高。 糜统其人有三子,号为淮北三秀,各自都有超人武略战技,也是他得以掌控部众的得力臂助。糜氏父子加上他们的姻亲故旧,便组成了实力不算最强但也绝对不弱的淮北乡党武装集团,一旦彻底动员起来,最少可以集结起两万甲士。 乱世之中,唯兵强马壮方可安寝,这也是为何徐州那些旧军头虽然看他们这个淮北小集团不顺眼,但却不敢有实质性敌对举动的原因之一。 诚然哪怕他们就算集结起来,实力上也不如徐州原本那些军头们的联合。但一方面那些军头根本不可能彻底联结起来,另一方面如果敢于用强的话,他们就算是败了,也能凭着深厚的乡土基础将淮北徐州地彻底搅乱。所以双方俱都保持克制,即便有争执也不会撕破脸。毕竟军头们也只是求存求显,而不会没有意义的乱斗偕亡,同归于尽。 此时位于宿预城中糜统官署内,有十数人集合在此,这些人便就都是糜氏的中坚力量。而在厅堂之下,则有一人跪在下方,其人上身赤裸,肩背上俱是淤肿杖痕,有的地方甚至还渗出血水,显然是刚刚受刑完毕。这一人便是糜统的长子糜孔,其人脸色惨淡,叩拜不语。 “为何不战而退?” 糜统眼望着长子,眸中闪烁着凶光。昨日刘徵乱军进攻下相淳于安,正是出于糜统的授意。而且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还派遣长子糜孔率领千名嫡系部曲私兵南去隐藏在下相周边,务求要将淳于安全歼。结果糜孔居然不战而退,让淳于安存活下来! “伯英武勇敢战,也非莽撞轻率之人,之所以避战,应是自有筹算……” 旁侧一名高冠老者眼望糜孔受刑惨状,心内颇有不忍,当即便开口说道。只是话讲到一半,便被糜统冷哼打断:“亲翁不必为这劣子周圆,我若不是因念或是另有隐情,这劣子单单不遵军令一桩,便足以受死!” 糜孔听到这话,双肩蓦地一震,下意识抬头望向那高冠老者,老者乃是他的丈人,名为刘续。刘续刚刚被糜统不客气的打断话语,这会儿也是不乏尴尬,实在不便再开口。 “儿子绝非怯战,只是心内存疑,不敢轻进。淳于安此人薄知兵事,武备不修,刘满率众数千往攻,本是必胜之局,结果反被淳于安杀败,可知必有强军入援,或是徐镇别部助战。儿所率区区千众,若下相有暗谋布局,即便趋战,未必得功。儿死战何惜,却恐亲长不知危局,更……” “蠢物!下相周遭,俱有哨望,若是淳于安真有强援,如何能避过诸多耳目?即便是通信回报,三五卒用即可,又何须你率众归报?” 糜统虽然也好奇为何刘满不能杀灭淳于安,不过对于儿子这一借口仍是不能接受。他抬手一指席中次子,冷哼道:“将这蠢物带下去,禁足不得放出!” 待到两个儿子离开后,糜统才叹息一声,又吩咐属下急召淳于安来见。他知在座众人或是不解他为何要与淳于安那个仁懦之辈过不去,一定要将其人置于死地。不过内情如何,他也实在不好告知于众。 简单来说,就是被他刻意圈在野泽中的刘徵乱军渐渐有失控之势,他将要有玩火焚身之危。所以他要借用一个事件,将刘徵置于死地,同时也想取得下相这个地方,继续往南去渗透抵达淮水。 下相这个地方本身他并不看在眼里,但是如果能够将之掌握在手,他就可以突破郗鉴对他的封锁,直接威胁到淮水南岸的盱眙,而且也能跟淮南直接进行交易,大收其利。无论是在生存环境上,还是在实际利益上,都会有极大的好处。 对于糜统而言,他其实并没有是要做羯国臣子还是要做晋臣的觉悟,他所有智慧只是想获得一个更好的生存环境。往年在刘徵的羽翼庇护之下壮大起来,羯国虽然败了,但他却没败,反而顺势华丽转身,正式甩开刘徵登台成为边郡太守。 这也更让他感觉到自身拥有实力的重要性,他根本不必考虑羯国势大还是晋祚势大的问题,只要壮大自己,无论未来归于哪一方,旁人都要礼待于他。 除掉刘徵对他而言意义颇大,一者可以掩盖掉他勾结乱军的罪证,二者可以因此得功、兼并刘徵部众壮大自己,三者则能取代掉刘徵,若是来日石堪再壮大起来向河南发展,需要联合的便是他了。 然而刘徵也不是什么庸类,讲到旧日在淮北之地的威望甚至还超过了他。虽然此前糜统见机得早投降得快,借着南面徐州军威很是清扫了一批乡土为敌者,但他仍然能够感觉到除了他之外,还有人也在暗地里资助刘徵的乱军,而这些人极有可能就出自他的麾下。 从内心而言,糜统是打算彻底搞掉刘徵这个旧日恩主。尤其眼见郗鉴日渐年迈,他虽然不清楚江东朝廷的政斗具体如何,但也知道每当边镇易帅,必然会有一系列的动荡,稍有不慎便有可能酿生大乱,而混乱便是他这种人的机会。 大概刘徵也在等待这样一个机会以求翻盘,所以他要尽快解决掉刘徵,然后集中精力为此准备。至于到时候是拥众自肥于乡土,还是倒向新一任的徐州刺史,又或者干脆夺下彭城勾结石堪南来,就要到时候看具体情况了。 刘满所率的乱军在下相落败,弄成虎头蛇尾。糜统本身对此倒并不觉得如何,但是对于长子不敢直入下相,先一步抢占此处,这就让糜统又失望又愤怒。他本来打算坐收渔利,却没想到演变成打草惊蛇。 此一战后,可以想见稍后郗鉴必要增兵于下相,让他更加不好谋求此地。打不开南面的封锁出路,他就没有左右逢源的底气。须知他的部众也非铁板一块,长久被困于这个四野无险之地,假使南北迟迟没有什么大的变故,他这个小团体很快就会被瓦解消化掉。 他之所以急于要见淳于安,就是为了打听下相一战内情如何。如果郗鉴早在他眼皮底下布下一个狰狞陷阱,那么所图不仅仅只是刘徵乱军,或许还要带上他。如此一来,他就要考虑是否要和刘徵更深入联合一下,兴兵作乱了。 这一些想法,糜统自然不会对人言。无关乎信任与否,只是没有必要弄得人尽皆知。一边沉思着,糜统一边命厅中众人各归所部,接下来无论是哪一种情况,肯定都会有战事发生。所以需要各部尽快集结人马,以应对接下来的局面变化。 高冠老者刘续离开太守府后,便有一名中年悍将快速行上前来搀扶着他将他送上牛车,继而低语道:“丈人今次入议,府君可有口风透出?” 中年悍将乃是刘续的婿子,名为高仲,原本并不属于淮北这个小集团,而是广陵一个游食首领。刘续诸子俱亡,因其武勇兼孝顺,将其招为婿子而重用,此时听到高仲的问话,便叹息道:“糜子纪从乱日久,实在难于恭从。其人若久在位,必将祸我桑梓,我虽与他旧谊深厚,但也实在不愿受挟从乱。你所言之善归,究竟有几分可靠?” 高仲听到这话,眸中顿时晶亮:“我与丈人已是一体,怎敢欺瞒导于恶途。旧年我因狂悖恶于梁公,梁公大义释我。另如今涡口镇将徐茂徐邃然,本也是我旧日恩主。若非丈人深眷,我早已入投淮南。还有一桩,丈人可知因何下相能胜?淳于安其人所恃,正是淮南强援!此事徐邃然密信道我,绝对无疑,而且乃是郗公请援……” “既然如此,那我也没什么可迟疑。稍后你去将几家至亲接来,我实在不忍见他们跟随糜子纪奔往死地。” 刘续闻言后便长叹一声,继而又在牛车上望向已经渐渐离远的太守府,淮上之地地久乱,生民哀号,好不容易休养几年,就这么安稳过活不好吗? 0877 跋扈太守 虽然郡府召令甚急,但是淳于安忙完手头上事务,再动身赶往宿预郡治,抵达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二天午后。 其实淳于安本意是不想来见糜统,虽然糜统是他名义上的主官,但这种上下辖制关系更多只是一种表象,淳于安更多还是直接听命于徐州刺史府。而且糜统极有可能就是背后驱使乱军来攻打自己的人,胆怯也罢,激愤也罢,淳于安并不想与糜统有太多的接触。 但如果不来的话,他又担心糜统会以此为借口而直接出兵攻打自己。徐州军主力眼下主要分布在青、兖一线,还有就是郗鉴所在的淮阴,距离下相最近只有泗口三千多护淮水军。糜统若真用强的话,左近还真没有能够震慑住他的力量。 不过好在有许宁同行,兼之淮南军刘迪也同意一路护送,有这两个保障,他相信糜统也不敢过分逼压凌辱他。尤其是淮南军刘迪,虽然位卑兵寡,但其人所代表的便是淮南都督府的脸面,糜统再怎么胆大妄为,也绝对不敢得罪淮南梁公。 糜统自然没有淮南那种动员力和物用基础,所以这座新筑的宿预城狭**仄,以至于大量部众只能在城外营垒驻留。淳于安等人抵达的时候,明显可以感受到城外军营弥漫着一股肃杀气氛。 徐州这些军头们,即便再怎么势大,也不可能动辄供养数千上万的脱产精兵,所以绝大多数兵卒都是半战半屯,哪怕是军头们各自部曲私兵都不能免。毕竟徐州虽然山头林立,但也还有着基本的秩序,不可能完全靠掳掠维持生计。尤其淮南军所提供的精良武装,令军头们培养精锐私兵的成本增长,所以保持充足的劳动力,乃是锤炼强军的基础。 可是如今宿预城外诸多营垒之中,已是人满为患。大量兵卒集结于此,最起码有五千之众,如此情形绝非常态,令人莫名的心悸。尤其对于淳于安这个刚刚侥幸保全者而言,更有一种惊弓之鸟的震慑。 许宁在看到宿预城外如此情形的时候,一时间也觉哑然乃至于暗生悔意,觉得自己贸然介入其中稍显草率。不过再看到随行的刘迪等淮南将士们仍是一脸寻常姿态,心绪才渐渐平缓下来。他相信以淮南梁公的实力,如果真的要介入徐州局面之内,绝对不会没有别的布置。 而他也可由后续的事态发展中决定自己来日将要何种姿态,他这态度虽然未必会对旁人产生什么影响,但是对他自己而言,却是关系莫大,乃至于决定了他的存亡。 淳于安等人到来未久,便有糜统的属下迎出,将这一行人引入城内。在即将进入太守府前,淳于安又忍不住望向身后的刘迪,刘迪只是对他报以微笑,让他安心。 太守府厅室内,糜统端坐在席,神情变幻颇为激烈。经过这一天多的时间,他也知道了淳于安能够幸免于难的原因,心情也是极为复杂,羞恼并惊惧兼有。原本他还猜测应是刺史郗鉴特意关照包庇淳于安,却没想到淮南竟然出手,这不免令他既惊且疑。 归降徐州这数年的时间里,足够让他认识到淮南沈维周是一个怎样的人物,在他心目中,这绝对是一个比郗鉴还要更加令人忌惮的人,其人居然插手他临淮郡的事务,无疑会令局势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沈维周,实在欺人太甚……” 糜统恨声低喃,无论如何,他才是临淮太守,淮南军居然在不得他允许的情况下跨境作战,这不啻于完全不将他放在眼中,更不要说此事还极有可能激发出旁的莫测变故,实在不能淡然视之。 所以在得到这个消息后,糜统也是夙夜难眠,一直在思忖该要如何应对。首先便是尽快将部曲们召集起来,如此就算再有什么突然变故发生,最起码保证有足够的力量应变,不至于措手不及。同时又将他的次子糜怀派入野泽中去见刘徵,三子糜贞派往淮阴去打探郗鉴方面的消息。 待到属下汇报淳于安已经入府,糜统也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计划,他亲自离席相迎,将淳于安、许宁并刘迪等三人迎入厅内。待到两名下官礼见完毕,他才又望着刘迪满脸和煦笑容道:“治下乱民骚动不止,竟敢大举侵扰乡土,我身为官长未能及时得讯应变,还要仰仗淮南同侪奋战保全地方,实在惭愧。也请刘将军为我多谢梁公义助之惠,来日若得从容,必往入见拜谢。” 刘迪不过是淮南军中一幢主,官职上而言较之糜统差了太多,甚至连淳于安这个正印县令都不如,但是其人代表了淮南都督府,所以糜统也是不敢怠慢。 向刘迪表示过谢意之后,糜统才又望向许宁,眉目之间不乏疑窦:“世康怎么也会同行来见?” 许宁起身再拜道:“属下此前正往淮南购置军用,归途正逢下相遇袭,不敢过而不问,因是与淳于明府同来拜见府君,听候遣用。” 听到这话,糜统微锁的眉头才稍有舒缓,继而才又望向淳于安,神态已经不及方才那么和煦,语调也转为低沉起来:“你身为下相官长,守治一方,本身也肩负监察敌情、剿灭乱匪的职责。今次乱军来袭,非但不能先有预警,告知郡府调度杀贼,反而要靠淮南友军相助才能保全地方。我也因此见笑于人,稍后还要向郗公请责失察之罪!” 淳于安听到这一番颠倒黑白的斥责,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他有心反驳几句,但又担心自己一时激愤或会连累到同行之人。而且就算糜统斥责无理,但最起码他失察之罪是真的,于是便低头道:“受命以来,属下也是战战兢兢,唯恐害乡负用。今次祸引入县,虽然幸得淮南义助而大破贼众,但失察之责总是难免,只是眼下县务杂乱,不敢引咎而退,待到县务整理分明,必以章信请罪告辞,届时还请府君转呈郗公。” 他这一番话虽然是告罪,但也清楚的点明,糜统仅仅只是太守而已,即便是想剥夺自己的职位,也要先请示刺史府。 糜统听完这话后便嘿然冷笑起来,凝声道:“你能有此想法,也算是不乏自知。下相此祸令人惊悸,我因未得示警通告,即便请责也不知该要如何入告。稍后我就派人护你前往淮阴向郗公汇报始末,至于下相事务,你也不必再操心,为恐乱军再来侵扰,我会先派人入县防守,及后该要如何应对,再候郗公示下。” 讲到这里,他又望向刘迪转为笑脸说道:“淮南义士远来奔援,助我良多,实在不忍再为劳用。请刘将军并贵属在郡稍作休整,待到此间事了,我会使人亲送归镇,另具重谢,还望将军不要推辞。若是失礼,我实在难以承受观者非议。” 虽然淮南军的插手令糜统颇有几分措手不及,但他还谨记自己的诉求,眼下已经不能再取淳于安性命,但也绝对不能再让他留在下相,先将其人打发走,再将淮南人众礼请软禁起来,然后派兵入县,先将下相实际占据。至于接下来再要怎么做,那就要看郗鉴是何态度了。 听到糜统如此安排,淳于安脸色已是剧变,严格说来今次乱军来袭,他非但无过反而有功,却没想到糜统态度如此强硬,仍是坚决的要将自己驱逐。他如果听从离郡,就算是再得刺史府褒扬,只怕也难再归治了。原本他是将下相视作烫手山芋,可是现在既然明知糜统奸谋下相,自己若是被赶走,无疑辜负郗公信用。 许宁神态则变得玩味起来,糜统手段如何倒是不必评论,这本就是军头存身立世的本能。至于淳于安的困境,他倒不在意,只是转头望向刘迪。他和淳于安都是糜统的属下,而糜统这一番举措言辞显然也是经过深思熟虑,能否阻止其人,只能看刘迪态度如何了。 在淳于安和许宁期待的目光中,刘迪再从席中站起来,对糜统拱手说道:“末将奉都督之命率众远来客助,自然要因主便。既然已经毋须末将等相助,那末将就恭谢府君礼遇款待。” “这都是应该的。” 听到刘迪这么说,糜统心内已是松了一口气,继而便笑逐颜开说道。 至于淳于安和许宁则是大感失望,所不同的是淳于安失望之外也不乏愧疚,他受淮南军相助保全性命已是大恩,再有别的想法都是奢望。而许宁在失望之外则有几分狐疑,莫非自己猜错了?淮南军今次前来,难道仅仅只是单纯的相助击退乱军? 没有了刘迪的声援相助,淳于安自然没有与糜统抗衡的底气和力量,也只能由之摆布,就算还要强争,也无多大意义,反而有可能让糜统恼羞成怒除掉自己。 至于许宁,因为没能看到自己所猜测的变数,一时间也觉索然无味,留下来也没有什么意义。于是便决定稍后再与淳于安同行入境,他与淳于安虽然没有什么交情,但毕竟也是同僚,有他随行的话,糜统应该也不敢中途再害淳于安。 只是糜统这里还在安排的时候,变数终于发生:原本坐镇北面彭城的李闳,突然率军出现在了宿预城北,并且传令周遭各路徐州军将主们即刻前往议事。 0878 乡土荣幸 李闳是郗鉴的绝对亲信,除了担任彭城内史以外,还有监淮北数郡诸军事的职任。所以糜统虽然官居临淮太守,仍要受李闳的管辖。这管辖可不仅仅只是形式上而已,除了官位之外,李闳还统率着徐州军精锐近万,武装俱是按照淮南军的标准,士卒们也是徐州百战悍卒,乃是徐州军战斗力最高的一支军队。 所以,对于李闳的召见,糜统也不敢怠慢,除非他敢即刻与徐州刺史府反目。尤其李闳在没有通知的情况下突然赶在这个时间率军南来,更让糜统察觉到一丝不妙。他此前不是没有防备过郗鉴会否对他出手,但关注力始终在淮阴方面。 李闳之军虽然很强,但其人坐镇的彭城也是淮北最重要的战略地,兼防北面的羯国和南面野泽中的乱军,不能随意出动,所以在他看来是没有太大的震慑力。可是现在李闳突然南来,霎时间便让糜统感觉到浓厚的威胁。 稍作沉吟后,糜统便让人迅速去通知他那些乡党同僚们加速召集部曲,无论李闳此来意图为何,他相信当自己这里重兵陈设的时候,李闳都难免要投鼠忌器。 李闳的召令中,同时还说明让下相令淳于安一同前去。这又让糜统感觉有些不妥,他是真的不想让淳于安和李闳见面,可是由于眼下淳于安身边还有淮南军刘迪和许宁,他也不能直接将淳于安这个大活人给藏匿起来,只能一同带上。 糜统那里忧心忡忡,许宁心情却变得欢快起来,他算是一个旁观者,反而能够更加客观的看待形势。此时在他眼中,方寸有乱的糜统恰恰就像此前一筹莫展的淳于安。也因此更加感受到时事之波诡云谲,诚然在他和淳于安看来,糜统乃是一个实力强大、令人不敢轻侮的大军头,可是在旁人眼里,糜统同样只是一个小角色罢了。 李闳大军驻地位于下邳和临淮两郡之间的位置,糜统等人用了半天的时间便抵达此处。糜统因知此行未必是好,所以也是带来数百名嫡系精兵随行,当然并不是寄望这几百人就能在李闳军内保住自己,而是借此亮明一个态度,让李闳就算想为难自己也要有所顾忌,他并不是那种可以被人随意揉捏侮辱的人。 入营之后,气氛尚算平静,前来迎接的彭城属官们态度也都谦恭,不敢礼慢。只是在入帐之后,看到在席众人,糜统心情陡然变差许多。因为原本应该在各自驻地召集部曲兵众的刘续等几名临淮郡府属官,居然也都赫然在席。除了临淮这些官员之外,还有下邳、任城、东海等几郡领军将主也都在席中。 “李使君相召,我等也都不敢怠慢,未及请示府君,还望府君勿罪。” 等到糜统入内,刘续等几名属官连忙起身相迎,小声解释道。 “李将军既然有召,自然不能怠慢。就连我都要仓促来见,何况诸位。” 糜统微笑着回了一声,只是很快语调便转为阴冷:“不过此前军令所定日期,还望诸位不要松懈,我实在不愿以误军期苛责乡众。” 他倒并不认为这几人敢于背叛自己,徐州如今这个形势,这些乡人们如果不团结在自己周围,凭其各自之能根本难以在淮北保有一席之地。所以是他们需要糜统庇护,而糜统就算没有了他们,单凭自己的部曲兵众,也非人可轻侮。 李闳也自席中站起来,微笑着请糜统入席。只是因为其人越过糜统去召见临淮下属,这一点让糜统略感不满,漠然点头之后便入席坐了下来。他虽然不能无视李闳,但也绝不止于摆出什么谄媚亲近姿态。 “下相令淳于安到了没有?速速让他入帐。” 待到众人到齐,李闳便也不再废话,直接让人将淳于安请入,然后询问下相一战始末。此时大帐中在座者俱都是郡国官长并统军将主,淳于安自然不敢怠慢,入帐之后便即刻将下相遇袭的过程并此战战况俱都讲述一遍。 “淮南区区六百甲士,居然击破贼军数千之众。我等忝为王命嘉许的徐州统军将主,居然坐望这些贼众势大糜烂,遗祸至今,实在是惭愧!” 听完淳于安的讲述,其中下邳相阙明已经叹息说道。言似惭愧,但是其人治地与泗水之间还隔着一个临淮郡,其人也非平乱正选,因此这话毫无疑问是在讥讽身为临淮太守的糜统。 糜统闻言后脸色更加难看,冷哼一声后又稍作沉吟,然后才开口道:“阙将军此言,我亦深有同感。我旧年受制羯奴,困养乡土之时,便已多闻淮南多勇卒,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早前各军并进围剿刘徵乱军,斩获居然不及下相区区一战。区区数百之众,居然胜我徐州诸多良将勇卒,实在让人自惭自恨,将无面目再承王用。” 他这话一讲出,在座众人俱都不能淡然。要知道徐州也是发动过不止一次的对乱军围剿,而他们这些人也多参与其中,所以要说丢脸的话,那真是人莫能免。 “诸位将军盛赞,末将实在愧不敢受。都督向来教诲镇中诸将,天时、地利、人和俱要仰之,绝不可以多寡论断。泗中之贼,不过因水蔓生之杂芜,绝非堂皇之敌,或可一时苟幸,绝难长存此世。离水而虐地方,本就是强求之妄举,淮南之众适逢其会,即便有胜,不敢居功。” 刘迪同样被请入了大帐内,他虽然位卑,但在帐内也得一席,听完糜统的话后便表态说道。而听完他的话,诸将神态才变得好看一些。 “梁公乃是王臣表率,微言大义。不过言虽如此,但诸位也不应心存释怀之想。我等身领王命庇护此方,贼众却滋生至今,久久难灭,民不能安,卒不能忍。稍后我将陈情表事于郗公,再集众军,必将刘徵乱军彻底扫平。届时,还请诸位尽力并进,不让世道再嘲笑我等王臣。” 讲到这里,李闳便又望向糜统说道:“今日请糜府君来见,其实还有一时告于糜府君。” 糜统听到这话,心内顿时一突,身躯也下意识坐正,抬头望向李闳。 “泗水贼众遗患至今,使我徐州王师不能安心长驱,郗公也久为所困。不过王势大涨,绝非刘徵区区一贼能阻。糜府君乃是淮北人杰之选,归受王化以来,兢兢业业,却因此困而不能显进当时。所以郗公将府君荐于淮南沈都督,沈都督所率淮南之众后继便将扫荡河洛,麾下正是乏用,糜府君若能前往,必将大才尽用。” 糜统听到这话之后,脸色登时大变,到现在他才明白了郗鉴想要如何处置自己,原本他还以为对方顶多对他稍作打压而后分化其众,却没想到居然狠毒到要将他发配到淮南,直接夺取他的基业! 席中众人听到这话后,神情也都各自精彩。他们或与糜统有着直接的矛盾冲突,或是不满其人后来居上,在听到李闳这么说后,也是不乏幸灾乐祸之想。 “郗公如此重我,实在受之有愧。我归王化以来,便受命防备泗水乱军,如今乱军未定,乡土乡亲俱受所害,又怎么敢自求显进!更何况,中州诚是大壮,然我久来陋生乡野,不过一个恋乡庸类,沈都督乃是时流高选人杰,我实在怯于夸才奉用,还请使君代陈于郗公三思。” 糜统直接自席中站起来,语调颇为高亢,神态也分外的激动。他的立身根本便是乡土部曲,一旦抛弃这些,则与身死无异。因此在拒绝之后,又加上一句道:“末将也知定乱以来未有殊功可陈,因是自惭难安。若是因此见疏,末将愿请辞病养乡土,实在不愿离乡逐功,还望郗公能全我恋乡之情。” 他是宁愿辞官,也绝不可能离开乡土根基之地。当然如果郗鉴真的敢夺去他的职位,他也有胆量教一教这个老匹夫该要如何尊重乡宗首领! “子纪此言差矣,方今仍是王事频用、社稷板荡之年,若非王师勇进,我等乡徒怎能有生归王统之年。似我这种老朽昏聩,都是深衔王恩,勉强为用,只为不负王命。你乃是我们乡宗敬望翘楚,若连你都隐遁乡野,那么诸多乡人又怎么再安心居任?届时只能法效请辞,但若乡士俱辞王用,言则守于节,实则害于乡,使我乡众决于王序之外啊!” 老者刘续也从席中站起来,望着糜统满脸真挚说道。而其他几名乡人闻言后也都纷纷站起来,表态附和。 糜统见状后,便眯着眼有恃无恐的望向李闳。总之淮南他是不去的,若郗鉴还要强硬的夺去他的职事,那就要问他这些共约进退的乡党们答不答应。 不过他这笃定没有坚持太久,很快便又听刘续继续说道:“郗公雅重子纪大才,这让我等乡人都感荣幸。淮南沈都督自有天中国士之誉,生于吴乡,但却能够播威中原,令乡土都感荣耀。如今子纪也能得此良机,我等又怎么能因乡情而将贤才羁縻老死于乡。至于乡土之困,子纪毋须忧虑,自有乡党共事,虽然难及子纪大才,但也绝不容许贼众祸乱乡土!” 老贼陷我! 听到刘续此言,糜统先是一惊,继而便觉通体生寒,心内已是愤怒咆哮,神情变得阴冷至极。他虽然瞧不起刘续等人,但当这些人转头向他亮出獠牙的时候,他所倚重的乡土根基便瞬间变得岌岌可危! 要知道他之所以能够让郗鉴和其余军头们忌惮他,众多的部曲私兵还是其次,主要还是在于凭他的乡党小集团能够能够裹挟乡众,令得淮北彻底混乱起来。若没有这些震慑力,他甚至连刘徵都不如,刘徵所拥兵力较他只多不少,也只能占据野泽地利苟存一时,而他连地利都没有! 不过,眼下糜统也没有时间仔细品味被乡党背叛的苦涩,良久之后才涩声道:“若能引众助战淮南,于我而言也是大幸。我虽不才,但也受数千乡众壮士推举,既然远行,还需要一段时间筹措给养,还望李使君能够……”眼下他是不敢撕破脸,所以只能暂作缓兵之计,如果还是没有转机,索性干脆与刘徵一起作乱! “若只是给养有缺,糜府君实在不必为困。凡我淮南为战,粮用械用俱有都督府筹措提供,不要说区区数千众,哪怕是数万大部,只要身受遣用,绝无匮用之忧。” 这时候,刘迪再次起身表态,言中不乏自豪,彻底堵死糜统退路。他神态虽然平静,但心内却是不乏感慨,徐州为了解决一个糜统还要如此大费周章,若这种货色身在淮南,都督府一纸令出,下一刻就能斩首传示诸军! 0879 诛杀乡贼 糜统最终还是没有找到机会留下来,只能无奈前往淮南。 似他这样深植于地方的军头,看似顽疾一般难以解决,但若真掐住命脉,其实也没有太多可供挣扎的余地。乡党们的背叛等于在他心腹之间插了一柄利刃,让他没有办法鼓动乡人兴起作乱。而若仅凭他本身部曲的话,李闳近万大军陈设近畔,他若稍有异念流露,说不定即刻就会被大军围攻。 这一次,郗鉴应是铁了心的要将他赶走。但如果细审之下,这当中也是留出余地的,最起码郗鉴不敢直接加害他。 这对糜统而言,也是不幸中的幸事。乡人们的背叛,是他今次受制于人的主要原因。兼之李闳强军逼迫,令得他不得不低头。事后再回想起来,糜统也不得不检讨自己的大意,他是对那些乡党们信心太足,以为这些人都能看清楚形势,明白只有围绕在自己身边,他们这些乡人才能保全自身、保全利益。 但却没想到,这些蠢物们实在太不堪,这么简单的问题居然还会被迷惑。不用想,这些人肯定是被一些奸谋蛊惑,认为除掉自己对他们有好处。可是他们却不想一想,如果连同荣同损的乡亲至交都对他们有危害,徐镇那些如狼似虎的军头们又怎么可能会全心全意的包庇他们?即便暂时能够得到短利,稍后也要连本带息的全都吐出来。 心中虽然愤怒这些乡人们的愚蠢,但眼下糜统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只是他要冷眼旁观,看看没有了自己的包庇,这些乡贼们会沦落到什么下场! 郗鉴虽然下手赶走糜统,但也并非完全的不留余地,并没有要求他要带走多少部曲。所以糜统在权衡一番之后,还是决定不带太多人前往淮南。 一则他明白自己作为一个外来者,就算是到了淮南,肯定也只会被投闲置散,即便是带了太多人走,也根本不会有什么争功的机会,淮南都督府所直接掌握的军力远非徐州刺史府可比,一旦到了淮南,他将更加没有自立的可能。 二则若真的将家兵部曲带走,那他在乡土的影响力就会很快被扫除一空,但若反之将部曲们留在乡中,可以保住他在乡土的存在感和影响力,未来乡土如果发生动乱,他也可再返回趁乱壮大自己。 所以最终,糜统只是挑选了五百名最忠诚悍勇的部曲兵跟随他前往淮南。有了这些人的保护,保证他的安全是绰绰有余。至于剩下的部众,则就交由几个儿子分领,同时叮嘱儿子们,勿要与人意气争勇,最重要的是要保全力量。 郗鉴的主要目标是他,他既然已经离镇,如果还穷迫不休、想要侵吞他的部众,那么无疑是侵犯了其他军头的底线,到时候便不是一家之困了,而是人人自危。糜统相信,以郗鉴如今迟暮老朽之状,不可能有胆量如此公然犯禁。否则其人便不会只是将他调离临淮,而是直接干脆杀掉他。 除了这些安排以外,糜统还秘密派人通知刘徵,彭城的李闳已经南来,意味着乱军现在突围的话,极有可能成功冲出泗水野泽,与河北的石堪联合起来。这也是无奈之举,凭他眼下的处境,已经很难再将刘徵置于死地,那么不妨再帮一把留下一个善缘。而且刘徵如果能够脱困,那么对徐州淮北地的威胁便会大起来,会反过头来更加制约郗鉴的举动。 做完这些之后,糜统才正式上路。原本他还打算将刘迪所部那几百淮南军众软禁在临淮,结果没想到如今这些人反而成了押送他往淮南去的人马。此行前往淮南虽是被迫,不过糜统也并无多少担心,可能郗鉴在对付自己的时候是借了一部分淮南之势,但糜统相信沈维周没有动机对付自己。 就连郗鉴都不敢杀他,沈维周无谓招惹这个麻烦,所以极有可能他到淮南之后只会被礼遇软禁起来。甚至如果沈维周想要接替郗鉴执掌徐州的话,自己还有可能成为其人手中一张筹码,将自己义释归乡从而换取支持。这么一想,糜统还隐隐有些期待稍后进入淮南见到沈维周。 自宿预前往淮南有两条道路,一者是渡过泗水陆行一程然后抵达涡水,自谯郡进入淮南。另一条道路便是向南取道下相,然后在淮水溯流而上,直接抵达寿春。 糜统选择了后者,倒也没有别的考量,只是单纯想沿淮游览一番淮南盛况。此前他以乡情推辞前往淮南,倒也并非全是借口,事实上他半生都未曾久离乡土,只是早前也曾跟随羯国军队往淮阴作战。至于淮南,是真的没有去过,只是在传闻略作揣测,心内不乏期待。 虽然被赶离乡土,但糜统却无多少狼狈姿态,甚至可以说是被礼送出境。徐州盱眙水军专程派了两艘船来,一直将糜统一行送到涡口淮南军驻地中。而淮南军这里曹纳、徐茂两名镇将也都亲自出迎。 巧的是,这两人原本也曾都是徐州军将主。徐茂乃是已故泉陵公刘遐的旧部,早十多年前便已经投靠沈氏,徐州军内部不乏称颂此人眼光独到,在沈氏发迹之前便投靠过去,如今已成沈氏嫡系家将。而曹纳也投靠淮南年久,如今乃是淮南都督府名列前茅的统军战将。 这两人前来迎接自己,糜统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沈维周特意为之,要以这两人眼下的际遇来引发糜统的感触。但若是后者的话,沈维周多半是要失望了。糜统心里很清楚,他这一世只为自己而活,无论是北面的羯胡,还是南面的晋祚,想要获得自己的效力,则就必须拿出足够的代价。 他绝不会为了一时苟安而自废根基,去做什么权门走狗,天下大势如同沸汤,有志者无不谋求自立,未来割据一方乃至于成就伟业,似石世龙那种杂胡孽种都能做到,他壮志满怀,又怎么会畏缩不行! 心内虽作此想,但糜统眼下势弱,自然不会明明白白道出,所以在面对前来迎接的淮南两员镇将,也是颇为友善,在码头水营中彼此落座后便先拱手笑道:“两位将军骁勇善战之名,我是耳闻已久,不意有幸能与二位并列任事。只是我新抵淮南,还要向二位前辈请教淮南人事异同。” 那两人对望一眼,神态中不乏古怪,稍作沉默之后,还是曹纳先开口说道:“淮南人事风物倒与徐州并无不同,凡是才尽王用,忠勤王事,梁公都会予人更多显进机会。” 眼见这两人对自己态度稍显冷淡,糜统一时间也有一些不悦,他眼下虽然处境不佳,但也不屑去谄媚示人,尤其是这两个权门鹰犬,因此闻言后便冷笑一声:“若果真是如此,那我倒也不必过分自晦,来日梁公麾下尽用,或将直追二公也未可知。” “怕是无有此幸。” 徐茂闻言后便从席中站起来,望着糜统说道:“糜君或是以为曹将军所对乃是寻常虚辞,但淮南御众的确唯此而已。所谓忠勤王事,糜君怕是不符。所以,我等实在无幸与糜君共事。郗公雅正仁厚,或是不忍相告,但淮南法禁严明,不容亵渎。所以,梁公并未应允郗公收容糜君,还望糜君见谅。” “匹夫安敢如此辱我?” 糜统听到这里,脸色已是陡然一变,继而便一脚踢飞了面前案几,咆哮说道。一方面自然是怒不可遏,另一方面则是借此向营房外的部曲们示警。 营房外的糜氏部曲们自然被惊动,纷纷抽出兵刃往这营防处扑来,与此同时,营地外早已经集结完毕的淮南军们也各列阵端弩,将这些人团团围在当中。 “鼠辈诈我离军相害,难道就不惧此世悠悠众口?梁公虚负国士之名,若真有害我之念,为何不堂皇率军来战?” 眼见这一幕,糜统心绪陡然沉落至底,口中则狂声叫嚣道。 曹纳这会儿才从席中站起来,笑语说道:“往年淮南仓促成军,已敢迎击羯胡数十万众!糜君区区宗贼之类,若言梁公不敢去攻,实在贻笑大方。今次淮南先遣六百,败师数千,便为重彰将士勇烈之实。糜君往日作为,若在淮南已是脔割之罪,然尔辈盗窃王命,挟众养奸,梁公早有诛杀之意,只因所治未及。也不愿见你等奸贼挟取乡众为庇护,若因锄奸而使无辜之众大量枉死,此非梁公所愿,因是容忍至今。” “阁下若肯自裁以谢,余众尚能保全……” “住口!狗贼言则堂皇,行则诡诈……” 糜统自知绝难幸免,顿足厉吼一声,继而便抽刀扑向近处的曹纳。 “放箭!” 徐茂一声令下,继而万矢齐发,不旋踵,糜统并其五百部曲家兵俱都被攒射致死! “唉,郗公老迈,要为子辈厚积荫泽,诸事不愿做绝。都督也是辛苦,要帮郗公稍作收尾。若非诸多不便,我倒真想率众直趋临淮,军中直取狗贼性命。凭我淮南锐师,诛杀区区一宗贼又何须如此曲折。” 眼望被乱箭攒射伏尸,徐茂忍不住叹息一声。这糜统或是真有几分骁勇材力,但这一点材力在淮南却远不足成为其人的护身符。所以都督府早有传令,若是其人被放纵生抵淮南,即刻诛杀,斩首回送徐州。 0880 兵发许昌 寿春的上巳庆典仍在持续进行着,今年参与的人数较之往年又增倍余。甚至许多远在江东的人家都纷纷赶来加入其中,氛围一时间也是繁华喧闹到了极点。 民自长忧,民自渴乐。太平世道,道途不乏枯骨;饥馑荒年,朱门酒肉满盈。淮南上巳日庆典的产生,本来就是一个偶然,并不是沈哲子或都督府刻意推动。 所以沈哲子并不将之当作一个粉饰太平、夸耀富足的工具,也并不以国运艰难、不宜享乐而打压禁止。如今淮南诸事已上正轨,甲兵自为战,工农自为产,上下属官各司其职,如果还不能在这世道中施展抱负、达成夙愿,那是沈哲子等一干官长的昏聩失职,与民众们无关。所以也就不必一味去苦厉宣言,让上下都沉浸在一种苦大仇深的氛围中。 生民需要的是美好,是希望,是余身虽然浸于血泊、仍愿仰头望上、探手撷花。所以淮南的上巳日庆典,也是沈哲子给予这些辛勤劳作的民众们略作回应,希望他们能够保持乐观美好的愿景,与淮南都督府共偕奔向大治盛世,而不是长久沉湎于世道的悲怆、身世的艰辛,戾气长萦于怀。 淮南上巳庆典,除了固有的祓禊、宴会之外,另有花船游江、飨宴乡众耆老、年轻人踏青游歌、盛大的乡射礼、士流经义大辩、诸多戏剧汇演,以及淮南各军演武等诸多项目。 在这诸多的项目中,最受士庶追捧的无疑是乡射礼和淮南军演等武风浓郁的节目。毕竟在这样一个世道中,唯有强大的武力才能予人足够的安全感。淮南今日之繁荣,更与淮南强大的军力和恢宏的战功密切相关。 当然更重要的还是,在这一片新复疆土上,兵家子不再是流于卑下的赤贫之类。如今淮南各军,尤其是第一线的作战部队,早已经完成了甲功寄食的改革。凡入伍之卒日廪斗米,这一点虽然看似不多,但要知道淮南军第一线的作战部队乃是完全的脱产战卒,除基本的甲功日廪之外,凡有战事用度公出,如果再算上积功,大凡参战三到五场,甲功累积,月廪十数石都有可能。 这样的一份收入,在当下而言已经算是极好,供养家室绰绰有余。而且淮南六郡一整个产业链中,也能给其他家庭成员提供更多的工作机会,糊口不难,所以如今淮南的平民小户,往往都以供养一个甲士为核心,再加上其余家庭成员的辛勤劳作,基本一到两年之内,便可以达到家有余粮的生活水平。而他们的家庭盈余财产,又可以通过鼎仓这一途径投入扩大生产或是开垦良田。 虽然淮南绝大多数平民家庭还没有达到盈余投资的程度,但是也有许多过江伊始便跟随沈都督奋战的老卒们,已经完成了从寒卒到小产的转变,有了这些表率,前景无疑美好。 经济基础决定社会地位,这话在绝大多数时候都适用,最起码在如今的淮南六郡中,兵卒甲士不再是受人鄙视的一个阶级。而是一个朝气蓬勃、自信满满的新型团体。 其实关于淮南的甲功寄食,镇中官员们包括馨士馆一群在野人士也都围绕这一点进行过许多讨论和改革的推演,甚至有人提出了均田制这种分配模式。因为甲功寄食是一种以耕地为基础的集中分配模式,这种模式优劣暂且不论,但管理成本却是极大。 以前淮南军甲功士卒不多的时候还能有效率的运作,可是现在淮南军一线作战部队已经壮大到六万多,为了维持这一体系运作,所需要的核算吏员便达到两千余人。随着淮南军统治范围的扩大和大规模的扩军,可以想见所需要的配套人员无疑会更加臃肿庞大。 一方面是军需的激增,另一方面则是地方政务的清简,所以通过调动地方行政力量来维持军需,同时降低维持制度运作的成本。而且将甲食转嫁为土地,也能降低都督府所要承担的风险。毕竟甲食是以粮食为结算单位,而粮食在当下而言并非恒定产出,波动性极大,天灾人祸都会受到影响。丰年尚可,一旦遇到灾年,都督府的维持成本无疑就会激增。 关于这一点,沈哲子在考虑良久之后还是决定暂不变动。如今乡土那些乡宗豪强势力仍然太大,一旦过早将土地分发给士卒,守护产业的责任落实到每一名兵卒身上,很难遏止住那些豪强的兼并欲望。 另一个方面便是豫南的环境,这里不同于关中是一个闭塞之地,防守压力小,作战自由度大。过早的将生产放在每一名士卒身上,等同于将这片四战之地的战争压力放置在他们身上,未来肯定要频频用兵,这些士卒们为了保证土地能有稳定产出,势必会有荫庇流人难民的需求。这等于将淮南现行的制度倒退一步,树立一群新的人口竞争者。 所以最起码在近年之内,沈哲子是不打算放开土地这一个口子,仍然要保持这种集中生产、集中分配的模式。等到未来疆土再有扩展,军事压力和管理压力再增加一些的时候,便要在地方上建立军府,将如今的甲功向府兵过渡。这种转变,也是一个农耕基础的社会内在缺陷。 当然,沈哲子也不甘于就此止步,淮南的手工行业一直在孜孜不倦的进行技术钻研,只是如今的重点已经从本土资源环境的利用逐步向边疆扩展,比如对渔猎、牧养等产业的副产品研究。 生产技术在某种程度上也能决定一个民族的生存空间和前景,三代以降诸夏先民以农耕而扩展生存空间,当视野所及适宜耕作的土地俱都纳入囊中之后,对外需求难免会降低,而侵略性也就适当削弱,以至于当疆域成熟之后,在战争方面便趋于保守而进取性不足。 尤其到了后世数代中,甚至一度转为完全的防守姿态。不可一味言之尚武精神的丢失,而是没有足够外向进取的动机,战争成了纯粹的消耗而没有充足的补充,如果发动过频,更多的是加剧自身的损耗、激化矛盾,得不偿失。怪只怪,周围一群不争气的穷邻居,让人没有兴致去抢。 眼下中原都未平定,羯胡大敌还在内讧的热闹,后续几胡也都虎视眈眈,言之外进还是过早。让淮南研究这一类的技术,沈哲子也是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希望能够帮助那些胡虏们挖掘出自身价值所在,给他们一些时间将之转化为利益和养分,免得华夏悉定之后所面对的又是一群饿得皮包骨头的恶狼,打起来都乏甚所得。 当然这一类的操作都是后话,无补于当下的局面。淮南上巳节庆喧闹数日,欢庆之余,民众们最好奇还是今年淮南军将会投入到哪一方面作战。关于这一点,都督府虽然没有明示,也并没有刻意隐瞒。事实上六郡之地征发兵众、集结物用这么大的动作,也根本无从隐瞒。 沈哲子在出面主持完乡射礼之后,便直接当中宣布今年经营的重点乃是位于颍川的许昌旧城。去年他虽然夸武许昌,但也并未开始正式营建城池,像汝南悬瓠那样重点经营,只是在许昌原本的残城基础上保持驻军,同时招募游食,围地屯垦。 不过今年,许昌的经营便摆上了重点。首先是陈郡驻军西进抵达许昌,颍川太守郭诵加扬武将军衔,假节督护两万淮南军正式开入许昌,同时郡中征发民力营建许昌新城。在增兵许昌的同时,淮南辎重队伍也是舟车并进,先期五十万斛军粮运抵许昌。 时隔数年,淮南军再次摆出如此大动的姿态,自然令得周遭边境之敌俱都侧目。虽然淮南军的目标明明白白的摆了出来,但仍让人无从判断淮南军下一步动向如何。因为自许昌而动,上可达于荥阳、直抵黄河,西可涉过鸿沟、自轘辕关直扑洛阳,东可沿河而下入于兖州,扫荡陈留之敌。 而这三条进攻路线,在时人看来都是淮南军极有可能选择的进攻路线。若是直入荥阳,抵达黄河,那么淮南水军的北进道路便彻底通畅。虽然鸿沟水系颇为复杂,但是早年羯胡大军南来的时候,曾经进行过相对彻底的修葺,淮南军一旦占据之后,只要稍加修整,那么在淮水和黄河之间便可以畅通往来,乏甚阻滞。 若是将位于陈留的陈光奴军拔除,那么淮南在豫南几郡所陈设的数万人马便可以获得主动,不必再困守于地方,等于原本被捆缚住的一只手臂彻底解放出来,从而发挥出更大的力量。 至于西进洛阳则更好理解,洛阳本是中朝旧都,一旦收复之后,政治意义和军事意义都极大。 所以淮南军大举进驻许昌的举动,仿佛在中原之地浇上一勺沸油,瞬间便将周边各方都牵动起来,或是战战兢兢,或是厉兵秣马的备战,整个中原局势也变得空前紧张起来。 0881 接掌彭城 因为淮南军的动向,各方风雷隐隐,不过沈哲子倒迎来短暂几天闲暇。稍后当许昌前期准备完毕后,他也将要过淮抵达许昌督战于前线,在此之前倒没有什么特别事务必须需要他出面处理。 随着豫南几郡的次第收复和陆续经营,寿春作为淮南重镇的军事职能有所削弱,而且随着淮南的日渐兴盛,前来寿春落户定居的时人也越来越多,寿春也因此渐渐演变成一个综合性的中心城市。虽然繁荣程度还比不上江东的建康和京府,但在这淮水区域却已经没有可以比肩者。 淮南都督府坐落于寿春金城,原本乃是祖约的豫州刺史府。后来随着都督府属官增多,进出人员频密,原本的官署官舍实在逼仄不堪用,于是便将近畔一些屋舍仓室俱都征用打通,留作备用。至于沈哲子自己,对于起居环境之类也实在没有什么太高的要求,所以都督府也始终没有进行大规模的营建。 闲下来的这几天时间里,沈哲子也并没有再主动招揽事务去操劳,而是待在都督府里,特意在都督府东南角圈出一片区域来,准备稍作修葺营建用来安置稍后将要归镇的兴男公主。至于府中原本的住处,由于距离政务厅堂太近,人员出入频繁,并不利于孕妇的休养。 其实在梁郡发现公主已经有了身孕的时候,老爹沈充和皇太后都曾表态希望能让公主再回建康休养待产,毕竟相对于寿春,建康要更加繁荣安宁,也有更多家人可以贴身看护照料。 不过沈哲子是有一点小私心,他希望自己的第一个孩子能够降生于江北中州,乃至于有一点要向自己的孩子炫耀其父在这个世道所创建的功业。 而且随着豫南郡县的次第收复,寿春也不再作为前线军镇来发挥作用,安全上是有保障的,不会发生什么兵临城下的动乱,也就无所谓再回江东待产。况且再归江东的话,孩子出生后未来几年时间里也很难长途跋涉过江北上,不如直接干脆生在江北。 在外人看来,沈哲子虽然年方弱冠,但最近这些年已是声誉愈高,权柄日盛,已是晋祚外务屈指可数的重臣之一。但他自己也实在难免人之常情,对于将要降生的儿女期待之余不乏忐忑,总想用最好的状态和准备来迎接自己的血脉。 都督府内所划出的这一片区域,为了闹中取静,沈哲子特意让人挖掘一条小渠将穿城的内流渎水引来一部分做成环流活水,又恐水性沁凉而在溪流两侧规划苗圃。甚至对于种植什么都是煞费苦心的取舍,竹则清冷,花木则过于烦乱,便从城外移植来许多桃李橘杏等果木,沿着溪水排列种植下去。 如今中原各方因为淮南的举动已是金戈铁马入梦,沈哲子也知他这父爱泛滥发作实在不合时宜,所以这些事也不怎么大肆张扬,索性将沈劲等一群精力旺盛、无从消耗的少年们拉来做苦力。眼见这群小子忙碌的挥汗如雨,自己则在小亭里品茗监工,也是一种乐趣。 城外移植的果木为了保证存活率,根部都包裹着硕大的泥块,重达数百斤,几个少年要数人合力搬抬才抬得动。于他们而言,在城外骑乘游猎是消遣,昼夜不觉苦累,但如此枯燥繁重的劳作,却实在令人叫苦不迭。 沈劲等几人刚刚挖出几个硕大的坑洞,已经累得两臂酸软,瘫卧在土堆上大喘粗气。谢安一手捧着图纸,一手拿着标尺,自竹桥上行过来,步量坑洞然后又在图纸上量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行过去踢了踢鼻孔贲张正在大喘气的谢万,面无表情对这几人说道:“挖错了,这几个坑洞都要再东移三尺。” 嘶…… 听到这话,沈劲等几人俱都瞪大眼,满脸不善的瞪着谢安:“谢四,你是挟私报怨吧?先前挖坑的时候你不说,现在都挖完了又说不对?只是修圃罢了,何至于尺寸计较!” 谢安闻言后,不乏严肃的抖了抖图纸,正色道:“驸马亲笔构图,分毫都有深意,既然将事付我,就不容许尺寸疏忽。” “那你倒说一说,这构图到底有什么深意?” “深意如何,凭我眼下才具仍未窥出。但既然构图以示,自然有其内蕴。若是失于丈量,那是我的失职。” 谢安仍是一脸认真,另一侧广陵公陈逵也提着一根竹杖悠哉游哉行来,语调不乏幸灾乐祸催促道:“你们还有闲暇在这里休息?再过半个时辰,苗木护壤都要干涸,若是失水,保活不易,你们各自都责罚难免。” 少年们听到这话,才觉紧迫起来,一个个又抓起铁锹长镐,行到谢安指定的方位,唉声叹气挖掘起来。 谢万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望着站在土堆旁神态悠闲的谢安和陈逵,再看一眼旁边哼哧哼哧抡动镐把的沈劲、桓豁等几人,忍不住叹息道:“智者治人,力者治于人。我也不是殊无天赋的蠢物,可惜近墨者黑,长随庸类,竟让驸马失望于我……” “你又有什么可自伤?智者未满,力者不济,我们肯让你跟随在侧,那也是抛不开人情脸面,不忍见你一人孤苦罢了。” 听到谢万暗损他们,桓豁一锹砸在他两脚之间,吓得谢万怪叫后退。 旁边少年们见状也都大笑起来:“我们除了是力者,还是仁者、义者,谢五你也要见贤思齐啊,否则日后挖坑都轮不到你!” 一行人彼此挖苦互损,虽然间或叫苦不迭,但也进行的极快。 这时候,谢奕、沈云等人结束了都督府的会议,正相携向此行来。听到少年们的叫嚷声,沈云故作沧桑叹息一声,负手行至他家妻弟陈逵身旁,笑语道:“嘤其鸣矣,求其友声。闻此同志戏声,实在让我追慕已逝韶年。林道你也广有友类相亲,来日相携共事,才知良友可贵,必也与我同感,共勉往昔岁月。” 陈逵闻言后已是忍不住翻个白眼,抬手一拱算作礼见,继而便拔腿行开。自从早年在沈园摘星楼看到沈云底色如何,他对这个姊夫实在是难生好感。 “哈哈,沈云貉你明知自己令人望则生厌,何苦再去迎凑。你就该学一学庾长民,将妻弟暗劫出来稍作恐吓,这些少进们才能学会该要恭顺相待。” 谢奕眼见沈云吃瘪,已是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时候,后来的沈牧也行过来,背着手冷哼道:“幼进面前,殊无长仪,你也实在愧对我家儿郎风骨。陈林道气盛难制,难道你就不会教训你家娘子,让她过府教导悌义?如此亲众,我自有数百,又有哪个敢对我不恭!” 听到这两人讥讽,沈云也不觉羞恼,只是忍不住叹息一声:“似你们这些老卒,又怎么能听出我言中雅意?往年我昼夜苦读,才能熟记诗篇,结果日常还是要面对你们这群俗类,实在是论道者寡啊!林道自有满腹诗书狂狷之气,我见到也感欣慰啊。” 讲到这里,他又咧嘴一笑:“不过我的诗文也快卖弄完了,往后这小子若还待我不恭,那也只能辣手摧残了,总不至于沦落到要让庾三笑我。” 听到沈云这么说,沈牧和谢奕更露不耻状,一人言道“东施效颦”,另一人则言“邯郸学步”。这小子不过是大婚前硬学几日,如今俨然硕儒自居,成日卖弄自夸,最严重时候甚至无诗不言,即就是如果找不到合适的诗篇引用,便干脆不说话。 沈云闻言后哈哈一笑,负手昂然而立,从头到脚,浑身上下写满了“涵养”二字。 此时沈哲子也从凉亭里行出,将几人迎进去,各自落座之后才望向沈牧道:“二兄归期可定?” 如今淮南都督府僚属众多,军政事务也都行上轨道,沈哲子也就渐渐总领大纲,不再凡事俱都要躬行决断。淮南这一年战事规划极为宏大,沈哲子列出提纲之后,具体的步骤执行都交由将领参谋议定。他又不是智近于妖,也难凡有遣用都有锦囊妙计相授。 “后日便要离镇归郡,三月末抵达彭城。” 沈牧回答说道,他在这一次的战事中将率梁郡八千淮南驻军前往彭城,接替南下的徐州李闳。这也是徐州和淮南今次合作的一个重点,泗水的刘徵乱军其实单论军力并不算强,但若还是死守野泽的话,即便是淮南军加入围剿,也很难完全将之彻底拔除。 所以李闳的南下也有诱使刘徵离开野泽北上的意图,徐州军从南面逐渐挤压乱军的活动空间,而沈牧的谯郡人马才是拦截围剿的主力。解决了刘徵之后,下一步淮南、徐州联军便会正式进入兖州,继续剿灭地方残余势力。 这一部分作战,是由郗鉴所主持,淮南军则作为辅助。而交换条件就是由沈牧接替李闳出任彭城内史,这也是沈哲子正式接手徐州军务的重要一步。 0882 拦师于途 此前在江东建康时,沈哲子虽然与郗鉴商议良多,但并没有牵涉交接徐州的问题。 有了前一次陶侃和庾怿将荆州私相授受的教训,对于徐州的问题,台城其实也是诸多防范。如果沈哲子和郗鉴还敢这么再来一次,那么台城真的要怒了。比如最近江东朝廷热议由庐江何充出镇京府一时,其实就是为了防范此事再次上演。 京府如今虽然已经没有了强兵镇守,但却是徐州最重要的后补基地,如果没有京府方面的配合,徐州是很难保持充足的军用。毕竟,徐州是不具备淮南可以共享鼎仓渠道的优势。一旦何充抵达京府,便有能力去笼络徐州方面的军头们。 而且郗鉴虽然已经年近七旬,但本身还是有着发挥余热、建立功业的需求。毕竟眼下北方一团乱麻,并没有一个强大的对手,可以说只要调度得宜,郗鉴这个位置还是有着极大的发挥空间。就算他自己到了这个年纪已经不再执迷于名位之类,但也要考虑子孙后代的未来。 郗鉴儿女俱为南渡之后所出,年纪资历都还达不到继承他权位的地步,同族中又乏甚出色的人才,所以他是很热衷于再建殊功为子弟积累护行。如果沈哲子明白提出他已经准备接掌郗鉴的权位了,无疑会激怒郗鉴,给双方原本尚算融洽的关系造成裂痕,乃至于令郗鉴刻意疏远淮南。 不过虽然没有明确的提出来,沈哲子也在加强自己在徐州的影响力,而且所用的方式也是投郗鉴所好,主动帮郗鉴承担解决徐州隐患军头,并且出兵助战徐州。有了淮南军的帮助,未来一到两年时间内,郗鉴在任期间是极有可能光复黄河之南的青、兖两州之地,甚至卸任之后还极有可能归养高平桑梓之地。 至于沈哲子自己,倒并不怎么在意青兖两州是在何人主持下收复,他还年轻得很,未来还有着整个河北、关中等大目标,也没有必要与老人家争功一时。所以对于徐州,他是明明白白的阳谋,是帮着郗鉴再建功事的前提下,逐步将自己的力量和影响楔入徐州。这自然不会引起郗鉴的抵触,毕竟双方所追求的目标不一样,但途径却是相同的。 淮南在向许昌运输给养的同时,军队也终于有了实质性的行动。当涡口的曹纳、徐茂汇报已经诛杀徐州军头糜统之后,庾曼之率领一千五百名骑兵自涡口东进抵达泗口,将直接受他丈人郗鉴指挥直接投入徐州作战。未来庾曼之也将直接出任徐州刺史府下属镇将,算是沈牧之外打入徐州内部的第二个楔子。 接下来便进入淮南发兵的一个高峰期,路永率军一万自汝水而上驻守于襄城,至此许昌周边已经集结淮南军三万余众。而后便是谢奕、沈云率领三千骑兵驰入南阳宛城,与谯王司马无忌合军徐徐北进。与此同时,路永所部分兵三千入驻襄城西面的鲁阳,与北进的南阳军并成呼应,封锁住了洛阳东南出路。 至此,淮南军战略终于清晰起来,那就是西围洛阳,东向主战。当然,这一战略意图想要扩及四边,尚需要一段时间。而沈哲子也终于自寿春而出,沿颖水北上许昌。而汝南毛宝则分兵两千,以汝南部将李仓统率接手寿春西境的防务。 至此,淮南军动员兵力已经超过五万之数。而淮南的寿春以及颖水近畔的临颍,则作为两个征卒中心,继续征集兵众。自三月伊始,淮南都督府下六郡所动员人力已经达到二十多万。这一数据仍在持续攀升,而咸和十一年第一场大规模的战争已经打响。 —————— “只差几个时辰,几个时辰而已……” 位于沛郡相县北面一处高岗野地中,刘徵脸色铁青伫立于高岗上,眼望着十数里外越聚越多的淮南军人马,眸底已经涌现出近乎绝望的色彩。 怎么会如此?明明查探得知北面已无劲敌,怎么突然在沛郡境内出现了这么多的淮南军? 这高岗范围并不算大,连接着后方残破不堪的相县城池。初夏荒草暴长,高没人膝,被踩踏弯折的荒草清晰勾勒出乱军们行进的轨迹。 十数日前,在乱军窝藏地点东北面的宿预,徐州军爆发内讧,主要是原本驻守于宿预的糜统所部内乱。此前糜统奉命前往淮南,结果其人在抵达涡口时被淮南军乱箭射杀,斩首回送徐州。与此同时,糜统其人勾结乱军袭杀乡众的罪状也都被完全披露出来,一时间徐州全境哗然。 糜统虽然身死,但其部众大半都还留在宿预,其诸子发生争执,长子糜孔主张率众投降而后攻打野泽乱军以求戴罪立功,而次子糜怀和三子糜贞俱都反对。兄弟几人不能同心,结果爆发冲突,糜孔死于两个兄弟之手,而糜贞则在率众迎战李闳的时候战败身死,只有糜怀带领两千余名残部冲入大泽。 此事对刘徵而言自然大喜,他与糜统早生嫌隙互疑,对于其人身死更不放在心上。事实上当他的侄子刘满战死于下相时,他便已经怀疑是糜统构陷坑害他,所以当糜统派人入泽通知言道彭城李闳已经南来,劝他即刻率众北蹿时,他根本不敢相信,认为糜统仍在害他。 野泽中虽然对外界消息所知不多,但爆发出这么大的震荡,刘徵自然也有所觉。他倒不因误会糜统而内疚,只是欣喜于这蠢物弄奸自毙,以其人并部众性命给自己争取来一个千载良机。与此同时,徐州军也大部向下相集结,并从东、南两个方向进入大泽围剿。 在接纳糜统残部之后,刘徵当机立断,命令部众们大举向北突围。这是他筹划数年的一条退路,将逃入野泽的民众们大量安排在野泽东南范围以作疑阵,其主力部队则尽携资用泅渡出泽,虽然也经历一些小规模的战斗,但万数乱军一涌而出,也很快便冲破了徐州军的封锁。 乱军在冲出野泽之后,也经历了一段混乱期。各拥所众的军头们对于下一步该往何处去发生了争执,于是刘徵也不强求能够统一人心,只是率领所部数千人直往西北而去。途中又遇到闻讯追击而来的徐州军部分人马,也绝不恋战,而是化整为零继续奔逃,约定以沛郡相县为下一步集结地点。 如今虽然沦落为乱军残部,但刘徵也在淮北逞威日久,所以对于淮北山形水况、地形地势也都熟记在心,再加上此前小规模的劫掠中不断探查,很早便确定了逃窜路线。 他知徐州军和淮南军以涡水为界,淮南军主要集中在谯郡,而徐州军大部队则集结于彭城,当中是一片空白地带,如果沿着泗水北进而后转入睢水,便可以接触到活动于陈留雍丘附近的陈光所部人马。但这条路线过于漫长,兼之睢水河道宽壮,更加有利于徐州军的追击。 不过刘徵还是做出一个假象,早在前年便派人联络陈光,表示愿意臣服于陈光,希望陈光能够出兵接应自己。此前在决定突围的时候,也继续派人给陈光去信,并且离开野泽后便沿着睢水一路往西北奔行。 但这其实只是作态,他是希望能将陈光人马勾引下来,就算陈光没有发兵,他这里做出如此假象,肯定也会让徐州军有所怀疑,让徐州军不敢追击过甚。只要徐州军稍有迟疑,他就能够逃向自己真正的逃窜路途,自沛郡冲入砀山,由砀山向东北逃亡几十里,便可冲入沛泽,自沛泽借着野泽掩护继续向北奔逃数日,便可抵达巨野泽。 到达巨野泽后,他便彻底的安全。因为巨野泽可由济水直通黄河,距离魏王石堪所镇守的邺城不过两三百里之内,羯国人马可以随时驰援。届时徐州军也肯定不敢再追逼过甚,整个兖州都将会成为他休养壮大的基地! 这一条路线此前之所以难行,因为彭城恰好堵在了他离开泗水野泽北上这一段路程之内,而沛泽距离彭城更是咫尺之近。在他抵达巨野泽之前,彭城的守军随时都有可能对他发起致命的打击。 可是现在李闳已经南下,大军折转又岂是朝夕之内能够完成。刘徵身为石堪重要部将,坐镇彭城的时间较之李闳只长不短。只要能够让他抢占到一点先机,他就有信心能够充分利用地形所限,将李闳的追击远远甩在身后。 能够在徐州军围困之下坚持数年之久,刘徵自然不是庸类。所以这逃亡的前半段路程,一如刘徵所料,当他率众冲入沛郡的时候,很明显追兵发生了一丝迟滞。 仅仅在几个时辰之内,刘徵所部便跋山涉水,与追兵的曲线距离拉开近百里长。而且由于乱军殊少军资械用,逃亡起来要更加灵活,多择荒山野岭,虽然沿途难免溃散,但是当抵达相县的时候,仍然保持着三千余人的规模。所以刘徵也是难得豪奢一次,留在下相残城休整了几个时辰,过程中又有近千人追赶上来。 可是当他派人向砀山探路时,却发现了十几名游骑斥候。当时刘徵还幻想应该只是游窜至此的小股部队,应该不至于影响到后续的逃亡。他们一路保持领先,徐州军不可能会有大股部队这么巧合拦截在他们的正前方。 然而后续的事态发展却打破了刘徵的幻想,当然他也没有猜错,前方的部队的确不是徐州军而是淮南军。而他猜错的部分则是,淮南军不只在此拦截,而且规模之大远远超乎了他的想象! 眼见着高岗下淮南军们仍在集结,前阵两千已经列阵完毕,后续仍有军阵在集结。除了满心苦涩之外,刘徵也是不乏愤慨,狗屁的王师英武,对付自己区区一部乱军,居然要夸张到两大军镇合力出兵! 0883 不负烈气 虽然淮南军在过往几年时间里并没有什么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但沈牧等主持方面的将领们也并非无所事事。中原较之江东,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作战环境。 所谓四战之地,意思就是战斗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有可能爆发。四方几无险守,是一个非常适合流寇作案的区域。而且中原的开发程度较之江东要高得多,往往一部乱匪稍加忽略,就有可能很快壮大起来,寇掠一番,人资俱得。 沈牧早前坐镇谯郡,主要的对手便是盘踞在兖州西境的陈光乱军,经过长达数年的相持,所以也更加深知此境之内生存法则。因为无险可守,因此不必固守一处,乱军分散寄养于乡野之间,就食各处,除非有什么大的目标可以协同作战,否则绝大多数时候都不会集结起来,贸然入剿甚至连乱军主力在哪里都摸不清楚。 譬如鸟雀伏于荆棘丛中,其若不飞便难捕捉,若想入丛抓取,则有杂荆阻拦。至于所谓的杂荆,便是错综复杂的乡里关系。这个关系网络本身并没有多大的危害性,可是一旦罗织成型,便能发挥出极大的作用。 那些乡野小民,与他们讲解什么正道大义又或王业兴衰都是白费唇舌,他们只会择亲择近互相帮扶。哪怕陈光这个人本身乃是从属羯胡的逆贼,但是在乡人面前却是一副友善面目,即便是劫掠也都不会侵扰势力范围内的乡民,甚至还帮助他们守护乡土家业,于是便受乡人拥戴,甚至主动捐输财货以资贼用。 沈牧初到谯郡的时候,派人游弋乡野,宣告王师光复此境。可是居然有乡人直接哄抢淮南军牛马畜用并辎重军粮,被抓住之后还振振有词,言是早年祖公治理豫州时,多以牛马畜力资助乡民,淮南军既然以王师自居,自然也要普惠地方,否则与那些横征暴敛的羯国贼军便无区别。 沈牧也知这是那些乡贼们煽动民众来给淮南军下马威,当时他仍年轻气盛,抓住偷盗者斩首示众。行刑当日,甚至有数千乡人围堵刑场,又有乡人领袖被推举出来,来与沈牧谈条件,其实其本意不过是邀集乡情,胁迫沈牧服软从而瓜分事权。 沈牧本就是江东大宗贼门户所出,对于这些乡宗伎俩怎么会不清楚。当时淮南军也携大破羯胡之威,索性将这些乡宗首领们一概同贼处斩。 当时他倒是得了快意,但是谯郡形势却因此大崩,那些乡宗门户在乡土之间大肆宣扬淮南军暴虐以及沈牧滥杀无辜,鼓动乡人们成群结队的出逃。也幸亏当时周遭并无强敌,给了沈牧分头镇压的余地,兼之当时寒冬风雪大盛,在狠杀了一批过分跳脱的乡民之后,状况才稳定下来。 但是如此一来,淮南军与当地乡宗的关系也跌至了冰点。等到酷寒最盛,淮南驻军尽数收缩到谯城的时候,居然有乡宗勾引陈光的乱军直接进发到了谯郡城下!若非淮南军精勇锐猛,沈牧也是幼从戎旅的悍将,他几乎要死在谯郡,死在这些乡宗手中! 开春之后,淮南再次增军,让沈牧有了更大的力量清扫乡野。追查谯郡遇袭之事,结果所涉乡宗居然达到二十七户之多,单单直接参与便有数百人被杀。至于其他参与的乡民,则有数千之巨。 最终是当时淮南内史府给了沈牧极大支持,数千民户尽数打入罪籍征入淮南苦役。如果当时淮南内史府稍怯于乡情,即便是不以罪论沈牧,也要将他夺职调回,另派温和之人入郡镇守。而如此坚持的后果就是,大量民户举家北逃,仿佛北面陈光的盘踞地便是一方仁治乐土。 后来淮南都督府颁布行令,乡宗凡有僭制、乱号及虐民者,查实即杀。这也在整个豫南之地掀起轩然大波,一时间有大量乡宗出逃,甚至干脆拥众闭门自守,拒不接纳淮南军号令。 豫南之所以稳定下来,还在于汝南市贸的兴起。虽然淮南都督府并不给与这些乡宗门户以政治特权,但却通过贸易让他们获利颇丰。利益诱导的同时,兼之武力拔除那些怙恶不悛者,同时大规模的招募游食屯垦,也是用了将近两年的时间,才将豫南这片区域消化下来。 镇守谯郡几年,虽然没有获得什么大的战功,但沈牧的个人能力和视野却得到了极大的拓展,尤其是意识到了凡事不可俱仰于兵戈,强硬之余也要略作怀柔。正如淮南都督府之经营豫南,强兵震慑之余还要辅以厚利。 再往前数数年,淮南军与石虎大军对战,羯胡军队不可谓不强大,淮南军则处于绝对的劣势。当时豫南之地大量流民出逃,以羯兵之势大也不能制止。所以就算有强兵在手,也实在不能以此而骄。 道理三两句话就能说得清楚,说得出未必做得到,而有了镇守谯郡几年的经历,兼之险些付出生命的代价,所以沈牧对此也真是刻骨铭心。 他也知自己今次出镇彭城的意义所在,即便是有了郗鉴和沈哲子沟通的前提,徐州军们也未必就乐见他强龙过境。所以能否成功将刘徵拦截下来并予以歼灭,便关系到他日后能否成功在彭城立足。 作为客军作战,虽然解决的是徐州自己的问题,但是由于有了后续沈牧将要入镇彭城的缘故,所以他也不必寄望能够获得多少来自徐州军的帮助。最起码在消息沟通方面,徐州军应该不会过分配合。 所以当数日前沈牧抵达彭城的时候,留驻在此的少量徐州军虽然痛快交接城防,但是言道刘徵乱军的消息却是推作不知。至于这话有几分真假,也没有多少讨论的意义,沈牧相信徐州军不敢特意隐瞒来加害自己,同时也能猜到徐州军大概想将最终定乱的事情由自己完成。 毕竟刘徵乱军在徐州盘踞数年之久,结果最后还是被淮南军消灭掉,这对徐州军而言实在有些无法接受。他们大概更乐见自己就这么傻傻的留驻在彭城,就算日后还留守下来,但是由于没能完成两镇约定的前半部分,日后也肯定不敢大声说话。 沈牧尤其知道,自己出镇彭城关乎到日后堂弟能否顺利接掌徐州,所以自然不会枯坐待战。淮南军客军新至,甚至连彭城周边地势都模糊不清,在没有徐州军的通告情况下更谈不上提前布防拦截。 所以他入镇伊始,便广邀彭城周边乡宗门户,直接重利许诺悬赏刘徵乱军的动向,也算是对这些乡宗的力量有了充分的重视。所以当刘徵乱军转入沛郡的时候,沈牧便大概掌握了其军动向。虽然后续乱军行动轨迹变得莫测起来,但是沈牧也根本不需要再实时掌握乱军的具体动向,而是直接率军在砀山周边设防。 徐州军或许还忧虑于不知乱军往何处流窜,因而无从设防拦截,但沈牧则就没有这种困扰。乱军进入沛郡后,要么经由砀山转入沛泽,即就是他所设防的方向,要么就继续向西北流窜转入梁郡睢阳,总之不可能再原路返回冲进徐州追兵的怀抱。 其军如果选择前者,那么没有什么可说的,沈牧早已经在这方位置备兵众守株待兔。其军如果选择后者,那么就是彻底进入豫州范围,而且极有可能已经与陈留的陈光取得联络。 沈牧在入驻彭城之后,谯郡方面接替他的乃是宿将韩晃并五千淮南骑兵,就是希望能够通过刘徵为诱饵,将陈光的部曲勾出一部分来予以雷霆扫灭!所以刘徵如果选择后者的话,只会死的更快,顺便拉上一部分陈光部众陪葬。 分散在外的游骑们发现刘徵乱军的踪迹后,沈牧还是有些失落的。他是真的希望刘徵能够与陈光勾结起来,给韩晃提供战机。毕竟他镇守谯梁数年之久,陈光乱军的存在已经成了他心内一个怨念。如果能够借此消灭一部分,哪怕不是自己出手,沈牧也会倍感欣慰。 “明明坦途在前,老贼偏要求死,实在可厌!” 游骑汇报敌踪之后,沈牧即刻率军赶来。这刘徵运气不错,砀山范围也达百数里宽广,其中只要有着十多里的空白区域,就能容许刘徵乱军悄无声息的通过。沈牧如果不是在区域内广布游骑,说不定还真有可能被刘徵悄无声息的通过。 刘徵选择相县作为汇聚地点也并非随意作选,相县东面和北面都有一部分茂盛的野泽苇塘作为遮蔽,并不利于军队大规模的集结。而且城池虽然残破,但北面的高岗却能够有效阻止骑兵的冲锋。即便是不幸被围堵在此,也能凭着地势稍作拉锯,而后再觅出路。 但是很可惜,他遇到的是淮南军。尤其是淮南军一线作战部队,特殊地形和极端环境的对战是过往几年训练的主要内容。当淮南军前线战阵准备完毕之后,整整两千名刀盾甲士徐徐前推至高岗近下,几座硕大的箭塔自军阵中平地架起,士卒次第登上。 一直到了这时候,左翼陈设用以震慑乱军不敢抢攻的五百名骑士才撤离前阵,挥舞着丈余长的马槊在苇荡中冲出一条道路,绕行至乱军侧翼,一旦乱军阵伍发生动摇,即刻发动冲锋。 “束手免死,妄动无赦!” 洪亮的军鼓声被敲起,淮南军的呼喝声也在此处天地中响彻云霄。 “向年季龙残暴,陷我手足绝境。若非力争,当年便已尸骨沉江,血肉饲鱼。今日再逢小厄,诸位可愿与我奋杀求活?只要杀过此处阻滞,平流可达河北,丈夫壮业,决于此刻,杀!” 一路逃窜至今,本以为生机在望,但却没想到却是死境降临。到此刻刘徵已经不敢再存侥幸之想,在数百嫡系部曲的簇拥下,他再回望那残破城池中一众衣衫褴褛、满脸死气黯淡的卒众们,打起精神来叫嚷鼓舞士气。 然而他语调虽然高亢,声音传遍这座不大的残城,可是响应者却乏乏。实在是野泽中困顿数年之久,又突然离开野泽穷命奔逃数日,本以为就此逃出生天,却没想到直接冲进如此强军包围中,无论力气还是志气,俱都早已经消磨殆尽。 眼见兵众们如此颓丧,刘徵身边部曲便冲入人群中一番踢打,然而那些人宁愿抱头哀号又或干脆伏地不起,也都拒不响应。更有甚者直接将手中锈迹斑斑、缺口诸多的兵刃远远抛出断墙之外,口中则嚎叫道:“求活、求活……” 眼见这一幕,刘徵更加心如死灰,踉跄着登上高岗,甩下头顶的兜鍪,散乱灰发迎风鼓荡,面向着已经推进至十数丈外的淮南军阵,扶刀架于颈上,语调充满悲凉:“淮南梁公,仁义之表!乞以区区一身,全此无辜之众!” 说罢,他刀刃一转,颈上霎时间飙血如箭。 “主公……” 刘徵部曲们眼见其人自刎而亡,不乏人已是目眦尽裂,当即便有十数人扑上前去扶起他的尸体,另有数人则同样抽出佩刀,自刎追随而去。 对阵中沈牧眼见这一幕,眸内泛起一丝异色,继而便笑起来,使人上前喊话道:“刘徵虽王道逆贼,乱法日久,但能以性命以乞众活,不负烈气。君侯悯此壮烈,特募忠义捐身义从,若有百员随卒,则全其尸骨,以士礼相葬!” 类似喊话持续数遍,刘徵的部曲们闻言后俱都神色激愤,可是眼见主公及同袍横尸,一时间也无反抗勇气,继而便陆续有人捡起刀来,临死前大吼一声:“多谢君侯敬慰!”而后同样自刎而亡。 半刻钟内,自刎而死者将近三十余人。然后这节奏便降落下来,毕竟不是人人都能视死如归。而更多的部曲们包括其人子弟,则是曲膝跪地,掩面嚎啕大哭。 淮南军次第登上高岗,而沈牧也终于抵达了那高岗顶部一片血腥的自刎现场,眼见地上横倒那三十余具尸体,一时间也是不乏感慨,能够让这么多人追随而死,可见这个刘徵也有其过人之处,否则不至于在那么险恶的环境中还坚持这么长的时间。如果不是淮南军加入围剿,此人或真有可能逃离徐州。 “将这些烈骨收拣,全身埋葬吧。” 叹息一声之后,沈牧吩咐说道,继而便转望向那些不乏悲戚之色的乱军降卒们,神态也颇玩味。他先前之所以使人喊话百人之数,只是为了摧残这些人的志气。 这些乱卒中日后即便有狂悖之徒想要再以刘徵之名而集众作乱,人便要回忆起这人贪生怕死,宁愿主公被分尸都不愿自刎追随,其人自然难受拥戴,翻不起什么浪花。最起码刘徵这一部乱军,此役之后不会再给徐州留下什么隐患。 0884 恃才自售 河内地处黄河以北,太行以南,洹水径其北,沁水径其西,淇水径其中,带河为固,三川惠流,三代以降便是诸夏先民休养繁衍所在。两汉魏晋之际,又为洛阳河北之王宅仓室储积之地,农桑牧猎,俱有厚出。 然而中朝惠帝元康之后,司马氏宗王为乱,河内郡因地缘河洛,又是司马氏郡望故邸,饱经战乱摧残,民生凋零,山河染血。永嘉之后,匈奴、羯胡两赵互攻,这一片区域又是二胡恶战焦点,元气亏尽,生民流离,再也不复往昔之繁荣。 时至今日,河内仍是一片乱世萧条模样,竹林雅声俱杳然,刘贼石逆亦折戟。郊野中荒草绵延,竹木恶生。漫行于这荒芜之中,偶或可见一些残垣断栅,或为中朝权贵于此圈围的园林别业,或为流民集聚离散所留下的生活痕迹。 往年羯国也曾在此择取水草丰茂的区域大事畜牧,但是随着赵主石勒身死后,农牧事务也都再次荒废。生民游荡,豪强割据,再次失去了统一的政令节制。 郊野中不失有几十游骑飞掠岗陂,也有凶徒游荡在津渡路径近畔,凡在野中发现行者,便如饿狼一般扑食而上。 偶尔也有一些坞壁村寨散落在这一片广袤的原野上,虽然郊野中荒田无数,但为了避人耳目,小隐于乱世,也只敢在坞壁周围小规模的垦荒耕作。值此麦收之际,庄户男女老幼俱都齐出,丁壮者手持竹木锐器分散于野哨望于外,老弱妇孺则抓紧时间刈割新麦。 若是周遭有强梁呼啸冲来,那也只能忍痛丢弃眼前这些业已成熟的续命口粮,匆匆返回坞壁,据堡以守。 至于出没在郊野之间的凶人,既有溃乱卒众,也有内迁杂胡,这些人虽然凶残,但往往也只是游食抢掠一番。 最怕是被境中那些大的坞壁豪宗发现,他们一旦发现这些小型的生民聚地,不只要将麦谷抢光,就连生民也都要尽数掳走,供其驭使奴役壮大自身,生民便再无自由可言,自此后劳息生死都不由自主。 此时在原野中,正有一队旅人沿着不甚宽广的河道向南而行。这一支队伍规模不算太大,统共四十多人,马匹倒是不少,足足有近百匹。在河内,牛马畜类倒也不算过分稀缺,甚至在郊野游荡久了都有可能遇见规模不小的野马群,或许早先属于官牧民养,战乱中逃散于野,游荡日久野性渐生,集聚成群。 不过这一支队伍中那些马匹却多有膘状毛滑,行止间也都马性驯良,不乏良骥,足堪驭使作战。如此一来,这些战马价值便高了,如此漫行于野,必会招惹盗匪觊觎。 除此之外,马队中还有两副车驾,前面一辆应是座乘,木架围蓬青幔垂掩,看不清楚内中情形。后一辆则是货板,车板上堆积极高,以草毡麻绳紧紧捆缚,行驶起来在草地上压出几道厚厚的辙印,虽然看不见运载的什么货品,但也难免引人浮想联翩。 这样一支队伍行在原野中,必然会吸引乡野之间多入牛毛的强盗,但却少有人敢于上前侵扰,原因便是队伍中那几十名骑士。那几十人一个个马术精湛,体态也魁梧,身上不乏铁甲披挂,马鞍上挂着长长的马槊,腰间悬着牛皮包裹的佩刀,另有抹漆大弓垂挂。 如此精良武装,以及那种毫不掩饰的悍勇气息,足以看出这群人的不寻常,绝非寻常盗匪能够侵扰招惹。更兼之队伍中几匹空乘战马上还披挂着许多血肉模糊,用须发编串起来的人头,更是一种无言的威慑,令人望之便觉心惊胆寒。 这一支队伍沿着河道行了将近两个时辰,从日中到日暮,最终在一处河湾浅滩停留下来,骑士中一名首领模样的中年人拨马行至队伍中间的马车旁,人在马背上弯腰凑向马车语调恭谨道:“卢先生,天色将晚,眼下是否要择地夜宿?” 马车里沉默片刻,才响起一个略显慵懒的声音:“罗尉自决即可。” 那被唤作罗尉的中年人闻言后便点点头,先是转头吩咐骑士们分散寻找宿营地顺便在左近游弋斥探一番,然后才翻身下马,攀上车辕然后不乏感慨道:“一路行来,舟车奔波千里,我等寒卒尚觉疲累不支,实在是辛苦先生了。” 车内一阵窸窣声,然后垂下的青幔便被掀起,一名灰袍山羊须、面貌清癯的纶巾中年人从车内探出头来。其人一手握住一卷竹牍,而后在那名罗尉的搀扶下了车,他转首望一望荒凉的河湾,眉目之间不乏沉重,而后才叹息道:“既受陈公雅重,为其驱用奔劳本就份内事务,只可惜今次邺都一行终究无功,只盼洛阳一行能有收获,不负陈公殷望。” “此处已抵野王,再前行三五日内便可达孟津。只是前途多强梁横阻,少不了要有交涉冲杀,还请先生稍忍惊扰之苦。” 那罗兵尉讲到这里,忍不住叹息一声:“石堪鼠辈,徒负大誉却内忌贤良,我等远奔礼进,其人即便内怯不敢过河奔援,如先生之贤,也该礼送一程……” 他们这一行人,乃是困守陈留郡的陈光使者,奉命过河向羯胡魏王石堪请求援助以解淮南军压境的兵危,结果却在石堪那里遇冷碰壁。求援无果,只能再自邺城西奔途径河内前往洛阳,希望能够在洛阳桃豹那里求取到一些援助。 兵尉名为罗根,负责护送身边这名纶巾中年人。而中年人则名为卢德,本身乃是兖州寒流野人,幼学纵横、刑律,乡中颇负才名,受陈光礼聘引用,屡献善谋,陈光能够在淮南军围剿下坚持这么久,也是多赖其人谋力,因而对此人颇为敬重,甚至将之比作河南右侯。 听到罗根这么说,卢德也是忍不住叹息一声,指着河湾荒野惋惜道:“石堪其人确是势大于实,旧年因其武功而被世龙豢作假子,赵国横乱,其人假于时势得窃韩魏故地,但却智浅难为大谋。徒居河内腹实却不能施治取惠以壮军事,一念南返又不得其径,空拥重兵却坐望江东小儿逞凶中原,虚大之势,衰亡不远啊!” 那罗根倒不关心石堪其人其势如何,只是回望河南乡土方向,眸中充满忧色:“我等离境已有月余,以先生预见所观,如今乡土态势是否还可称善?” 听到这个问题后,卢德又长叹一声:“陈公虽是乱起,但却是深切乡情以顺取治,乡徒所共望,以此虽然未可权之以胜,但自保但自保应是无困。淮南之军观之势大,终究远来悖情,难博乡助,若以强进则阻滞越坚。诸路分进,其势难久,锐取易折。可是毕竟厚积之众,远胜陈公,若无外援相助,陈公薄力负重,未必能够久持啊。” 讲到这里,卢德心内也是不乏自怜。他虽然满腹才学,但因出身寒微而不得时流雅重,虽然才情厚积但却命途多舛,长久寂寂于俗流之中,其实心底何尝不渴望能够幸逢明主,一展所学,在这时代留下浓墨一笔。 早前陈光礼聘于他,于卢德而言也是一个机会。他虽然并不看好陈光,但也明白自己实在名微誉浅,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也只能暂时委身于陈光。虽然陈光对他不乏推崇乃至于类比于右侯张宾,但他却明白陈光终究不是自己的明主。 比如此前他劝告陈光应该出兵救助刘徵,一则可以将刘徵所部人马引入树作藩篱,二则可以因此结好于河北的石堪,与石堪取得更进一步的合作,三则可以借重刘徵往东部青兖渗透发展。 毕竟陈光只是托庇于乡情而暂时苟存,实力上则完全不是淮南大敌的对手。而且陈留傍河地狭,并无奇险,一旦淮南军强势北上围堵封锁,根本没有迂回纵深,只能束手待毙。 可是陈光却畏惧淮南军盛兼之眷恋乡土,不敢轻出,坐望刘徵被消灭。如此一来,一方面取恶于石堪,难再指望河北的强援。另一方面刘徵所部被消灭之后,徐北再无掣肘,淮南、徐州联合出兵扫荡徐北青、兖之地,令得陈光生存空间进一步被压榨。 他主动请求外出求援,一者也是稍尽人事,看一看能否为这位即将覆亡的恩主稍作拯救挽回。二者也是希望能够最后借重一次陈光,看一看谁会是未来值得他辅佐的英主。 其实石堪原本是卢德的首选,其人不独占据石赵故基的邺城,更拥众十数万,冀州半壁都在其人掌握之中。而且外无强敌,完全可以趁着石赵二君互攻的时候沿着河内继续往西面发展,扫荡司、并,下取河洛,西扼关中,称雄中原。 可是石堪其人坐拥如此雄基,却根本没有在河北经营发展的想法,居然时时刻刻都在想着返回淮北旧地,简直就是另一个沐猴而冠的项羽。当然如果其人肯给予卢德重视的话,卢德也愿意痛陈利弊,警示石堪。 可是此人倨傲兼自负,只因陈光坐望他的旧将刘徵被剿灭,使他丧失了淮北旧部呼应而记恨,根本就不见卢德。这也让卢德在失望之余,越发见识到石堪其人实在难为英主,完全没有机会复制石世龙旧业。 接下来的洛阳之行,寄托了卢德很大的渴望,否则他就只能西进入关了。 0885 十败十胜 孟津旧称盟津,源出武王伐纣,于此会盟天下诸侯,因是名之。 洛阳北傍黄河,孟津以西至于函谷关俱为峭壁陡岸、水流湍急的险川,然而到了孟津缓陈于平原之上,水道蔚然壮阔,而孟津这一段不独平流缓进,更有河渚位于河中。中朝之时曾经在此假设河桥勾连两岸,而且在河桥起始包括中央河渚都建设兵城以防卫洛阳。 时至今日,河桥兵城俱都毁于战乱,只留一些残迹,但孟津仍然是洛阳北面最为重要的渡口,为桃豹之军所占据。 与石堪对河内的漠视不同,桃豹对河内的经营是相当重视。卢德一行在行过温县之后,原野中已经可见桃豹的骑兵巡弋郊野。尤其在抵达孟津之后,更是可见依于邙山之下所开辟出的大片田亩桑林,最起码有数千民户于此定居耕织。郊野中几无匪踪,颇有几分安居乐业的祥和姿态。 桃豹虽然主力仍然驻守河洛之间,但是在黄河北岸邙山下也分驻数千人马。由此可见其人虽然盘踞河洛,但却并不自恃山河险固而自足,仍在积极经营准备后路。单单这一点,在卢德看来便已经胜过陈光与石堪良多,也因此更加期待稍后面见桃豹。 卢德一行在孟津北直接谒见桃豹于此守将,并且道明来意。于此留驻一夜,到了第二天南岸便传来回应,命人将卢德等人礼送过河。桃豹如此礼遇态度,令得随行之罗根等人都倍感振奋,认为求援有望,他们的主公陈光有救了。 只是他们在欣喜之余却没有发现卢德脸上殊无喜色,反而隐隐有几分沉重和纠结。 洛阳此地,几经战乱,早已经被摧残的残破不堪。往年羯国虽有石朗坐镇于此,但也并未大治此境,因此卢德等人到来时,所见洛阳残破城邑大体仍是破败景象。桃豹之军主要还是驻守于洛阳城北的金墉城,以及此城周边洛阳垒等一系列的卫城。 至于原本洛阳残城,也可见到一些修葺痕迹,旧时公卿权贵云集之坊里,如今都成生民杂居之所在。许多铺设御道的青砖条石都被撬起,堆摞在城池内等待转运出城构筑工事。至于一些华池园林,如今也都种满了谷菽。 金墉城之于洛阳,近似于江东的石头城之于建康,都是都城之外屯驻重兵的卫城。不过金墉城的规模要远比江东建康城大得多,兼之桃豹驻留于此数年之久,虽然并没有能力复建整个建康城,但也依托金墉城为基础,于此兴建了大量的防御工事,以金墉城为中心形成一个阔达数十里的硕大营盘。 很快,卢德一行便被引入桃豹位于金墉城的大本营,只是最终入见的时候,只有卢德一人被允许入内。 大帐内,桃豹居坐在中央,坐席两侧则并坐着几名部将和儒士,眼见卢德趋行入内,桃豹已经在席中笑了起来,指着卢德说道:“河南右侯之名,我也有闻。今日卢君至此,不知有何教我?” 卢德行入帐内,视线略一扫过,已经将席中众人神态俱都收入眼底。桃豹本人暂且不说,几名武将望向卢德的眼神颇有不善,另几名儒士大概也是桃豹麾下谋士之类,在听其人称道卢德为河南右侯时,几人望向卢德的眼神俱都闪过一丝不屑,显然对此不以为然。 “右侯之名,实不敢当。中原之大,纵有华士如林,也须明主赏鉴。愚生而未识张右侯,不敢擅度其才,然闻之念之,尤羡右侯得遇英主,遂成其名。一如君侯并承遗泽,称雄河洛。余者寂寂,纵有妄念,又何敢面争言忤。” 卢德一路上已经为今次见面准备良多,所以开口便不卑不亢回答道。他不曾见过张宾,因为无从度量比较才能深浅,但张宾能够幸遇明主,辅弼之功遂享,这是他比不上的。 其人话音刚落,桃豹左席已有一人笑出了声:“张右侯才大功高,时流自是敬重。卢君如今同样以智显称,并非寂寂之流,言则独崇右侯幸从英主,似是深憾不能?” 这人说完后,席中便又有几人笑了起来。至于桃豹那几名部将则有些茫然,不知这话何处可笑,继而便有人稍作直白解释:“这一位卢君如此说,是觉得他从事的主上陈光是个庸类,因此拖累了他,不能与张右侯并论功勋。” 听人如此直白道出自己言中隐意,饶是卢德准备良多,一时间也觉赧颜,实在没想到桃豹的属下们对他如此抵触,如此的不留情面。 虽然他的本意如此,但也担心会因此被桃豹误会作是薄情之人,不念故主恩惠,于是便又开口辩言道:“高祖明皇帝庶流以进,达于至尊,三代以降所未有。时流凡有所识,又有何人不羡君侯并右侯之幸?譬如卞氏得玉,苦献于王,遂成帝玺。因蚌取珠,陈于明堂,饰以冠冕,方得彰显物华。人之所重,唯不自弃,是以顽石成璋,凡夫称显……” 讲到这里,他语调渐有微弱,倒不是讲不下去,而是看到桃豹一脸茫然,根本就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桃豹虽然听不懂卢德在说什么,但他对这个人本身兴趣便不小,自然是因为卢德这个雅号令他遐想颇多。他虽然不敢自比于先王石勒,但也是眼见张宾辅佐先王一步步成就伟业,因而卢德这个“右侯”雅号,实在让他心动不已。 略作思忖后,桃豹便直接开口道:“卢君面前,我也不怯自承,你的雅声,我是实在不懂。今日来见,所为何事,不妨直接道来。我也知淮南沈维周今春北攻,卢君至此,莫非是要说我去救?” 卢德闻言后,先是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先不回答桃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愚斗胆请问,以君侯所观,淮南沈维周其人其势如何?” 桃豹听到这个问题,不免有几分羞恼,须知他就是浩荡南去结果被淮南军挫败灰溜溜撤回洛阳,至于如今都难归河北。卢德让他评价沈维周如何,他又能怎么说? 不过转念想到这卢德的名号,他还是暂且按捺住心内的羞恼,沉吟道:“沈维周其人,确是江东奇才,不负幼麟之名。向年我与中山王并行向南,确是心存小觑,因是饮恨,至今思来,都觉羞惭。一时大意,愧见先王。久来不能雪耻,至今不敢归报宗庙。” “那以君侯所见,若是率师出于河洛而伐淮南,又有几分可能功成?” 卢德又继续问道。 “狂徒可厌!” 此言一出,桃豹还未及开口,席中其人部将已经忍不住拍案骂道。这问题简直就是风凉话,哪壶不开提哪壶。 卢德则怡然不惧迎向对方羞愤目光,继而施施然望向桃豹说道:“向年大军南征,以势论、以时论、以才论,赵军无有不胜,然则却仍惜败于淮上。此诚志士共惋,深以为痛,一统良机,一战而覆,南北士庶,再为兵乱所虐。如今时势俱都不在,乃至于将士怯而不敢论战。然则今日淮南之势较之往年赵军之势如何?今日君侯之势较之往年淮南之势又如何?” “愚窃料之,沈维周有十败,君侯则有十胜。淮南拥众虽多,然则兵骄将惰,懒于锐进,君侯拥众虽寡,败师哀众,不争即死,此为哀胜。晋祚久颓,苟存江表,匹夫竞勇,众皆猎事,此为势胜。沈维周江东膏梁,平流以进,君侯河北壮士,奋战壮威,此为体胜。其治乡利诱,乏于施德,君侯义聚豪勇,同仇敌忾,此为道胜。晋之所失,竞奢斗利,沈维周不易其俗,彰之邀宠,君侯朴实简用,卧薪衔恨,此为志胜。 其所居者,豫州平野陋乡,君侯坐拥汉之帝宅,山固川险,此为地胜。其人家世豪奢,虽败不刑,君侯简出寒伍,唯胜能活,此为气胜。晋室大族共治,互为掣肘,赵国群雄竞争,唯勇当先,此为运胜。沈维周少年居显,因幸无败,君侯累经百战,熟知兵险,此为术胜。其人承于晋敝,用士择取门第虚荣,君侯谦体恭声,久则实才大归,此为士胜。” “沈维周有此十败,势大实虚,久则必殃,君侯有此十胜,虽窘迫当时,可待脱困之时!” 卢德侃侃而谈,说完之后,便袖手而立,静静望着桃豹。 桃豹一手捻须,眼睑低垂,心内则有诸多念头翻涌,心绪也久久难平。卢德力陈这十败十胜,其中大半他是听不懂,不明白自己因何而胜。但这并不妨碍他因此激动不已,因为卢德这一番话重要的不是内容如何,而是再次将他的信心给树立起来。原来他自己都不知,自己居然有这么多的优点胜过沈维周那个小貉子! “今日听君胜论,方知卢君‘右侯’之名不虚,难怪深受陈光老贼敬重。” 桃豹这会儿爱才之心已是炽热,而后转头望向近畔其他几名谋士笑语问道:“诸位也听卢君高论,不知可有所得?” 众人听到这话,一时间心内不乏暗骂,他们或许辞锋不及卢德锐利,但稍加思忖也能品味出卢德言中泰半都是胡扯或者根本没有论及重点,但却能够让桃豹老怀大慰。他们现在就算要驳斥,且不说能否胜过狡辩,只怕先就要激怒桃豹。 见众人俱都不语,桃豹更觉卢德大才,继而又回过头来笑语道:“那么,卢君你是希望我出兵相助陈光?” 卢德闻言后便摇摇头,叹息道:“陈公于我不乏知遇,我也曾力陈所见希望能够保全,可惜、可惜……时至今日,陈公之危已非人力能救,君侯即便出兵,未能挽回危局。若以陈公为念,我自然希望君侯能够相助。但若为君侯谋,眼下实在不宜妄动。陈公败后,沈维周将直抵河南。届时君侯可遣偏部战将进据成皋,坐望淮南与魏王争胜,无论成败如何,俱可怡然而取其地。” 桃豹听到这话,已是大笑起来,指着卢德感慨道:“右侯归我,大事可期啊!” 0886 多线开战 蜉蝣轻车是淮南军运输资用的一种车型,顾名思义,这种车形如蜉蝣,车板轻薄,两翼并张,下辕椭圆饱满,轴轮可供拆卸。这种车载重在两百斤左右,毋须畜力,通常二三壮力役夫便可使用运输。 淮南军之所以要特意打造这种式样的辎重车,在于陈留比较特殊的作战环境。陈留之地,形如博带,依傍大河,鸿沟穿境而过,域中水道极为丰富。在圉城、扶沟、尉氏、苑陵、浚仪之间,地势开阔平坦,有着大片可供耕作的沃土。 这种地形,对于军队大规模的集结攻伐自然有利。所以当四月中淮南军自许昌继续北上,正式讨伐陈光乱军的时候,短短旬日之内,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连下陈留坞壁四十余座,剿杀乱军两千余,俘获丁口三万余众。以横扫之势,将陈光乱军设置在陈留外围的据点拔除一空。 到了五月时,陈留之地尚在乱军掌握中唯有雍丘、陈留古城、梁园、仓垣、外黄等寥寥几地。而且由于东部青州战事进展顺利,沈牧、李闳等将一战攻下石虎部将石闵等所盘踞的青州广固城,算是将黄河以南石虎的势力彻底拔除清扫,继而便向兖州增兵,前军已经抵达济阳,进一步挤压了乱军的活动空间。 只是接下来的战事进展便不算太顺利,一方面雍丘等地乃是乱军重点经营的根据地,在这区域内可谓根深蒂固。另一方面便是由于这一区域内的地形地势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河泽、散渠诸多,陂埭无数,给大军的行动造成了极大的不便。 须知鸿沟并非天然形成的水道,乃是人工挖掘勾引黄河之水用来串联河南诸多水道,所以古远以来,此境便多水患,常有河水暴涨肆虐郊野。兼之陈留之地也是中原精华所在,开发日久,又有民修陂埭糜烂,因此让这一片区域水势地况变得极为复杂。 永嘉之后,中原之地战乱频频,河道陂埭年久失修。过去几年的时间里,陈光乱军也是有意借助这样的地形以求内固,因此更加剧了这一片区域的水患。到了现在,甚至没有一条完整的道路可供出入。单单在雍丘周围,便有黄泽、白洋陂、下雍泽、高氏陂等大大小小十数个沼泽滩地。 淮南军今次大举北上,是务求铲除内患于一役,尽管此处地势复杂,也绝不半途而废,以田景、蹇宁、季弘、段契等数员战将共统五千战卒入剿乱军。后续则有韩晃统率七千步骑为后继,势要将乱军彻底扫灭。 都督府对于此战可谓极为重视,单单沈哲子直领的胜武军便投入三千军力。新建的胜武军绝不只是装备精良,成员乃是诸军之中择优而录,不独结阵冲杀势不可挡,单兵作战能力也极强。 五月中旬,各军正式从雍丘西南位置的高氏陂向集结在雍丘的乱军发起进攻。可是这一战进行的却是极为不顺利,甚至可以说是淮南军成军以来罕见败绩。战斗还未开始,便接连发生了失期、迷途以及被全歼的恶性事件。 其中一路统兵者乃是老将季弘,原本负责攻下高氏陂中一片坚地高氏堡,结果却在行军途中误入陷阱,近千兵卒几乎被乱军全歼,而季弘也于此役战死。 虽然后续淮南军还是顺利拿下了高氏堡,但原因则是乱军主动放弃,淮南军近乎白捡了这一座坞壁。而且由于后补不继,兼之雍丘乱军坚壁清野,深入之淮南军只能后撤,在陈留故城南面结下营垒,在此与乱军展开对峙。 雍丘这一战虽然不能说全无所获,但也给势头锐猛的淮南军敲了一击警钟,尤其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居然发生部伍险被全歼、战将被围杀至死的恶性事件,也令参战诸将羞愤欲死。 如此战报送至许昌,也令沈哲子感触颇深,他虽然自认为已经给予陈光乱军以足够重视,但其实还是重视不足。因为有了此前成功平灭刘徵乱军的经历,所以在沈哲子看来解决陈光也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这种心态落在军事上面,便就难免会有些操之过急。 战事进展到如今,淮南军的战略可谓是已经完全明朗,封锁西面的洛阳,扫灭河南的内患。以往在他看来,盘踞在陈留的陈光乱军不过是疥癣之疾,所以在细节方面并不过分重视。 此前虽然一直保持着对陈光乱军的围堵打压,但事实上他在豫南所推行的一系列态度强硬的政令还是给陈光提供了壮大自身的机会。 这一点在拔除陈留外围据点的时候,其实便有端倪露出。陈留境中人口密度之大,远远超过了此前的淮南、汝南等地。换言之,许多不服他在豫南所施行政令的乡宗门户,几乎尽数向北投靠了陈光。以至于如今的陈光已经虬结成为一个顽实的毒瘤,就算是外侵性不足,但其部盘踞在这里广拥人众,也实在不是能够一鼓扫灭的对手。 这一方面的局部战争进展不顺利,对于后续战事会造成连锁的恶劣影响。首先便是陈留这个弹丸之地牵制了淮南军一万多的一线作战部队,钱粮方面便是一个极大的损耗。而且陈光乱军顽抗态度表明,即便是解决了乱军的战斗力,后续再镇抚消化那些乱民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其次便是由于乱军的存在,等于梗在淮南军和徐州军之间的一根硬骨,让两军不能通过黄河这一水道顺畅连接。而这一点,便直接影响到了沈哲子的后续作战计划。 淮南军今年动员兵力在十万人以上,主要目的自然不可能会是陈光和刘徵这两部苟延残喘的乱军,甚至都不是洛阳的桃豹。沈哲子的假想敌一直就是手拥重兵、盘踞在河北邺城的石堪。 无论是与徐州军联合剿灭刘徵,还是淮南军围剿陈光,包括后续两镇联军扫荡河南,其实都是在为了稍后与石堪大战而清理战场。 其实如今河南、河北战斗形势,与早年的官渡之战不乏类似。石堪其人虽然盘踞在河北,但事实上其人根本就不属于羯国的核心力量,所以在如今河北进行的如火如荼的襄国争夺战中,石堪根本就不参与其中。当然如果石勒的遗孀刘氏还能正常发挥出影响力的话,石堪倒是还可以以假子作为太后的强援而加入到羯国最高权力的争夺中。 可是如今刘氏已被程遐所废圈禁乃至于暗害,眼下程遐挟持长君石弘,石虎挟持幼君石恢,石堪实力虽然不小,但本身影响力实在欠奉,又无筹码在手,而且那两方都无与他并存合作的可能。所以眼下的石堪还是割据之心为重,重心则放在了河南,也是想要避免与羯国正统发生直接的冲突。 与之类似心理的,包括如今困顿在关中的石生。关中虽然极乱,但是石生想要脱离出来的话,其他各方巴不得少一个大敌,也不会拼了命的攻打石生而给他人作嫁衣裳。但石生却迟迟没有出关的迹象,因为他也清楚河北不会有他的位置,还不如谋求边地崛起。 当然洛阳的桃豹是一个例外,桃豹既不是什么宗亲,也不如夔安那样是羯族号召力极高的耆老,兼之年事渐高,就算有石勒那种雄心,也没有施展什么抱负的时间,甚至其人谋求割据自立都不能。 眼下其人之所以还能守住洛阳帝宅,就在于如今各方虽然混战不休,但真正的割据之势还没有形成。不独沈哲子在惦记洛阳旧都,甚至就连石堪和石生这两人在稳住形势之后,下一步也必然会将洛阳当作一个势必夺取的目标。桃豹之所以还能坐拥数万败军之众,并不是其人有什么过人领导力,而是那些卒众们也根本看不清前路在何方,只能暂且苟安当下,抱团取暖。 石堪想要向河南谋求出路,所以淮南军与其必然会有一战。沈哲子原本的打算是,在六月之前彻底清扫掉陈光乱军,然后集结淮南军重兵陈设于黄河南岸,同时连结徐州军外援,主动发起对石堪的进攻,在黄河上与石堪进行一战,打消其人干涉河南的能力,然后再谨守黄河一线,西进攻取洛阳。 之所以首先攻打陈光而不是进取洛阳,一则是因为洛阳坐拥八关之险,而且目标太大。一旦沈哲子西进洛阳,无论是河北的石堪,还是河南的陈光,肯定都会浑水摸鱼,出兵干涉。 而陈留则不然,陈光虽然名义上从属于石堪,但毕竟是独立在外的势力,于石堪而言既无切肤之痛,也无目标冲突。即便是其人要出兵干涉,肯定也会控制规模,绝不可能提重兵南来为救陈光而与淮南决一死战。 至于桃豹,洛阳于他是庇护,同时也是一层枷锁。就像是老农怀拥重金,须臾不敢离家。其人应是更乐于置身事外,做个螳螂捕蝉之后的黄雀,坐观成败,等待着分一杯残羹,不可能放弃洛阳这么优越的根据地而提兵外出参与到根本没有利益可图的战争中。 可是淮南军在剿灭陈光乱军的过程中遭遇了阻滞,这会给战事带来许多莫测的影响,甚至有可能石堪会主动南来,桃豹也变得不安分,接下来淮南军可能要面对多线作战。 不过幸在沈哲子在开战伊始便制定了大的作战目标,在保持西围东剿的情况下,作为临时大本营的许昌也已经集聚了超过五万的兵力,就算提前与石堪展开对战,淮南军也能不落下风,只是不能如预想中那样保持绝对优势。 0887 乱军来使 六月初,沈哲子自许昌东进赶到了陈留圉城,临于前线查看一下具体战事详情,以及稍后所要做出的修改。 圉城是淮南军新进收复的区域,沈哲子一路行来,还能看到野中不乏攻坚拔寨的战争痕迹残留。如今此境乱军早被清扫一空,转而作为淮南军继续保持攻势的前线大本营,韩晃统率近万大军驻守于此。 沈哲子赶来此地的时候,韩晃以降十数名战将出迎,未等到沈哲子开口,众人已经满脸愧色躬身请罪。一个团体从无到有逐渐有了凝聚力,乃至于以身为这个团体一员而感到自豪,自然会衍生出独有的特质,淮南的特质就是务实以及傲气。 今次陈留战事初期确是连战连捷,淮南军以摧枯拉朽之势鲸吞贼众。但就事论事,这并不值得骄傲,淮南军有着最优越的军备补给,有着最亮眼的功勋战绩,剿灭区区一路残破乱军,胜是理所当然,败是不可原谅。此前他们还讥笑徐州军定乱无能,还要靠淮南军出手相助才能解决掉刘徵乱军,可是如今困境临于自身头上,也实在是不能释怀。 沈哲子原本对前线诸将也是心存几分不满,即便是指定战略计划的时候,对于陈光乱军在战术上有所轻视,但以淮南军的基础和实力不应损失如此惨重。这样的作战表现,简直较之此前都有不如,让沈哲子感觉这数年养军近似一个笑话。 不过眼见韩晃等将领们眼中俱都密布血丝,可见也是深深为此感到羞愧与焦灼,并非刻意作态。他也不好直接当众训斥众将,便在众将陪同下先入军营。 圉城也是陈留郡中人文气氛浓厚的一地,屡有贤臣名士显著一时,比如汉末名士蔡邕,历事曹魏五代君王的名臣高柔,还有针砭时弊而作《徙戎论》的江统,俱都是圉城人。甚至于就连后世被推崇为才高八斗的陈思王曹植,也曾在这里生活过很长时间。 但所谓的人文气氛在这乱世之际只是一种奢侈,屡经战火摧残后也早已经荡然无存,与沈哲子初到豫州时所见别处郡县之荒凉并无区别。 淮南军大营建筑在蔡水附近、筑土堆成的高岗上,营盘之大不逊城池。这其实也是沈哲子的指示,这一座营盘在定乱完毕之后将会作为营建新城的基础,以便于快速在收复地上建立起屯田民生据点。 所以这一座营盘修筑的较之寻常军用要牢固得多,骑兵奔行将土基踩踏夯实,层层堆叠而显高于上,甚至就连营外的蔡水都在进一步挖掘深阔,兴筑水利。如此一个成体系的工事,自然不可能在旬日之内完成,所以当沈哲子到达的时候,此处仍有大量劳役在辛勤劳作。 这些劳役们,大多都是陈留当地所俘获丁口,一个个面带菜色,衣衫褴褛,神情忧苦麻木,恍如行尸走肉,风貌较之南面颍川、陈郡等乡民不可同日而语。所以这一幕兴建画面,也实在谈不上欣欣向荣、令人振奋,壕堑之间甚至还残留着一些来饥疲倒毙、来不及收捡的尸首。而淮南军对这些俘虏劳役们的役使也实在谈不上温和,打骂刑罚都是寻常。 慈不掌兵,虽然只区区四字,但沈哲子在过江北伐之后,也是逐年增加对这字面之下的残忍加深了解。不是自夸,此世当中言及对小民的体恤,少有人能比得上他。但当上升到军事战略的层面上,他心中对小民那一份体恤,更近似一种假惺惺的自我麻痹,因为根本就做不到。 凭心而论,这些民众们即便是有从贼之实,但他们本身并无大罪,绝大多数都是身不由己的挣扎求活而已,沦为野心者的踏脚石,即便是要归罪惩罚,也不应该惩罚到他们头上。 沈哲子偶尔也在思考,自己所谓的正义王师,言道施虐于民,与胡虏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的差别而已,本质都是相通。哪怕是最终北伐成功,在他有生之年,也极难看到生民永无饥馑、老幼咸安于室的真正太平盛世,那他奋斗一生意义究竟该要以何种标准来衡量?成王败寇,无非尸骸白骨堆叠而已。 不过虽然淮南日渐壮大,此一类的问题沈哲子已经很少再思及,是心变得更硬了,也是人变得更加成熟。滚滚大势,无人能够免于其外,哪怕沈哲子自己,虽然权位越重,但也越来越觉得责任沉重,也越来越感觉到自己力有不及。 他并非妄自菲薄,也深知这些生民们如果在淮南都督府治下生活,远比追随陈光境遇要好得多。但旁人未必认同,这些乡民或是被迫或是主动的投靠陈光乱军,成群结队涌向一条黯淡无光、越行越窄的绝路,最终无缘分润淮南壮大的红利,反而成为饲料、养分被用颇为残忍的方式消化吸收掉。 如此世道,谁之罪过? 沈哲子也明白,他自己并不干净,拔出萝卜带出泥,当他选择用一种强硬的态度去对撞那些乡宗门户时,其实就等于已经放弃掉受那些乡宗荫庇而无法脱离的乡民们。或许假以时日,他能够选择一种春风化雨的柔和方式解决掉这些积弊,但那些四夷狼伺的胡虏们不会给他这个时间。 白骨为笔,血肉碾墨,汗青之下,不忍细睹。某年或是惊愕回首,才发现自己亦是面目全非。 沈哲子在蔡水畔逗留一会儿,吩咐随行属官们尽快规划扩大修葺蔡水的规模,短期之内陈留战事未有好转迹象,维持眼下军力之外或许还要继续增军,对辎重运力的要求不免更大。而且未来一旦石堪提兵南来作战,大军若是长久对峙下来,偷袭粮道乃是必修科目,所以便捷的水道越多,战术灵活度就越大。 这场战事中,他想做曹操,不想做袁绍。 韩晃等人听到沈哲子的指示命令,头颅不免垂得更低,他们心知是自己等人作战不利,迫得都督不得不将计划略作调整,加大在陈留方面的投入。 进入军营之后,沈哲子心情倒是好转一些。军营内氛围还算不错,士伍各司其职,或是操弄新送来的军械,或是安静的休养战力。在察觉到梁公入营巡察之后,虽然不敢擅离营宿,但气氛明显活跃起来,不乏人向此瞩目行礼,口中念念有词,用一些细微的神情动作,来表达对主帅的崇敬之情。 稍作巡营之后,沈哲子才在众将簇拥下进入大帐,落座之后便直接说道:“告罪之辞,不必多言。战事疏忽千变,都督府绝非无有容错浅量,战事至今,有捷有挫,即便累战无功,不可料敌无知。及后该要如何攻进定乱,我想听诸位有何建策。” 众人闻言后,便也不再虚辞,只是接下来却无人敢先陈己见,于是只能韩晃开口道:“虽是临战数年,但临战方知敌情仍有异变……” 沈哲子眼睑微垂,静听韩晃陈述。韩晃所言敌情异变,最重要便是两点,一者对于陈光所拥部众、丁口预计出错,原本都督府估计陈光所拥卒、丁合共应在五六万之间,但仅仅外围的清扫便俘获丁口三万余众,陈光势力核心的雍丘、外黄、仓垣等地肯定只多不少。 讲到这一点,沈哲子也是略有羞赧。陈光势力这几年之所以有此激增,这跟淮南都督府强硬政令关系极大,许多原本已经有意投靠淮南的乡宗门户们因为都督府态度实在太强硬,不肯让步分权,因此裹挟人口北逃。 此前淮南对陈光拥众的估量,一者是通过审察乡籍估算出逃人口,一者是内应通商告知,一者是频繁的小股斥候侵扰清点。这几个方法得出的结论其实都很粗疏,这也无怪淮南都督府资料收集不利,可能连陈光自己都说不清楚眼下到底有多少人托庇他而活。要知道就连淮南都督府如此高效的行政构架,治下六郡都难免荫户藏匿,更不要说秩序本就混乱的乱军了。 敌情异变的第二点便是地形地势的变化,陈光这几年来始终防备淮南军的清剿,所以在掌控范围内也是频用工事,或截流、或决堤,通过对水况的肆意更改而人为制造障碍。 比如淮南军今次主攻的高氏陂,原本只是一座独立的陂泽,结果陈光在这几年时间里驱用民力挖掘数条长达几十里的沟渠,将东面的白洋陂与高氏陂勾连起来,同时连掘十数座蓄水埭池,令得高氏陂范围扩大近乎一半,将雍丘整个西南方向俱都包围起来。 这些地貌的变化,令得淮南军此前掌握的情报俱都无用,加上此前作战目标是从速以决,所以是犯了轻敌冒进的错误,被乱军依托地形打了几场伏击。幸在淮南军不是徐州军那种派系众多、各自为战的情况,损失虽然大,但也毕竟有所斩获,甚至还在陈留故城成功立足,同时掌握了野泽中相当重要的一座大坞壁,算是将高氏陂内形势摸了一个大概。 有了韩晃的发言,其余众将也都纷纷发声,有的言道后勤运输不及时,有的言道淮南军的齐全军械配备在复杂地势中反而没有优势,有的则言道乱军士卒隐藏在乡民中暴起发难,难以细作甄别。林林总总十数个问题,算是将眼下的困境剖析比较全面。至于这些问题,有的可以靠毅力或技术弥补,有的则实在无可奈何。 听到众将认真分析问题所在,沈哲子虽然略感烦躁,但总体还是欣慰。一方面是众将认真检讨,并非敷衍推诿过错,另一方面陈留目下的状态并非孤例,与稍后淮南军下一个目标荥阳颇有相似之处,有了这些经验的积累,对于后续战事也是一种补益。 在听完众将的陈述总结之后,沈哲子也意识到想要在短期内解决掉陈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当然如果不计代价的话也不是不可能做到。但是淮南军还要面对石堪和桃豹两个不稳定因素,远没有强到不计代价的程度。这三个作战方向实在是距离太近了,而且各自都是独立个体,选择灵活度高,这就让局面变得加倍复杂。 众人还在议事,突然帐外有兵卒汇报言是陈光乱军遣使求见。 0888 不留活口 陈光派来的使者名为高熙,是一个年在三十多岁的儒士。 见到那个高熙后,沈哲子也不得不感慨各地人情风貌确实有不同。在江东自然也有儒士之类人物,但从精神风貌上便能感觉到与江北有明显不同,沈哲子早年入都所见,哪怕是国子监和太学中进学的年轻人,也多少都受世道感染,颇有玄风,少了几分庄重。 而随着沈哲子日渐显名于当时,江东的年轻人们虽然玄风收敛,但却武风大炽,多胡服佩剑,终究还是欠缺几分儒雅。 江北虽然久经战乱,但仍然不乏经义之士守正自居,甚至就连凉州来的谢艾,无论言谈还是风骨都有几分古儒之风。沈哲子倒也不是一味崇古,但也不得不感慨江东风气稍显轻佻,而江北仍有几分传统能够保持住,或者仅仅只是皮相上,比如陈光的这个使者高熙。 对于陈光遣使来见,淮南众将难免有几分诧异,毕竟在陈留这个局部战场,淮南军眼下是处于被动,而陈光则充分利用地形的优势,即便不能获得最终的胜利,也能维持住眼下的对峙状态静待变数。所以他们实在想不明白,陈光眼下派使者至此是心存什么样的目的,难道是为了耀武扬威? 沈哲子对此到并不怎么感到意外,恰好他眼下正在圉城,于是便决定亲自接见一下这个陈光的使者,并且屏退一众战将,只留下韩晃和随同前来的江虨与谢艾等寥寥几人。 今年淮南的战略构想极为宏大,几乎要图谋半个中原,陈留郡虽然只是一个局部战场,但却是其他战场的一个前置。眼下战事明显不利,就算要调整后续的战斗节奏,也非朝夕之间能够完成。所以沈哲子还要在圉城逗留几日,也就不必急于仓促决定接下来的改变,毕竟淮南军此前就是失之过急。 所以在做出决定之前,聆听一下陈光使者到来的目的,也有助于接下来的权衡与取舍。 不过在正式接见这个高熙之前,沈哲子其实对于其人来意也有所猜测。陈光眼下看似占优,但其实在整体上仍是处于绝对的劣势。这一份强弱对比又不同于早年淮南军与羯胡大军之间的实力悬殊,早年沈哲子纵使落败,最起码还有江东这一个退路。 可是陈光却完全没有什么战略寰转空间,他只是身在两方大势力之间挣扎求存,即便是在与淮南军的战斗中小占上风,也不足以将之累积成为扭转态势的质变。如果淮南军真要不计代价的铲除他,他真没有太多可以挣扎的余地,石堪或者桃豹并不足以成为他托以身家性命的强力后援。 所以对于陈光而言,出路无非两个方向。在展示了自己的力量之后,要么寄望于淮南军想要以较小代价解决他,以此为筹码与淮南军商谈停战,争取一定的自主权。要么就继续发挥自己对淮南军所造成的困扰,从而向石堪展示自己的能量换取援助。 所以这个高熙前来求见,多半是来商谈媾和。 事情果然不出沈哲子所料,高熙前来访见,并非孑然一身,同时还带来了此前战斗中所围杀的淮南军将士尸首。这些尸体保存尚算完好,并没有什么虐尸泄愤的痕迹,甚至就连尸体上披挂的甲胄与随身携带的兵戈都基本保存良好。 如此姿态,一方面自然是示好或者说麻痹淮南军,另一方面也是不乏示威的意味,表示陈光在面对淮南军的时候不只不乏战意,战力也极为出色。 此举自然令得大营中淮南军上下激愤无比,负责前去接收尸体的淮南军将士几乎目眦尽裂,险些要寸剐了这个高熙。 不过沈哲子在营中,自然不会纵容将士们为此毫无意义的泄愤之举,甚至为了营造一个相对轻松的会面氛围而令诸将暂退,以期能够通过高熙来了解更多陈光部众眼下的心态和感想。 在淮南军营地中直接被沈哲子召见,这个高熙显然有些意外,毕竟沈哲子的行程就算不刻意隐瞒,也绝不会张扬到人尽皆知。 稍作错愕之后,高熙郑重上前礼拜沈哲子,同时不免好奇打量这个较之自己要年轻得多但却早已经位列方伯之尊、乃至于决定他们陈留人众生死祸福的年轻人,不过语调也并未因此而稍显怠慢:“陈留陋士高熙,拜见淮南沈都督。陈公遣用之事,不知沈都督于此巡察,因有礼慢,还望沈都督勿罪。” “高君不必多礼,陈光诚然有罪,但也绝不是区区傲慢之类。如今两方并非良态,高君也就不必过执虚礼,不妨直道来意。” 沈哲子示意帐内亲兵将高熙引入席内,继而便指着对方对旁席中江虨笑语道:“思玄知或不知,这一位高君也是你圉城桑梓乡友,其先人便是故魏良臣、侍君元老高元公高太尉。” 所谓高元公便是曹魏旧臣高柔,如果将曹操也算在其中,可以说是曹魏六朝元老,活到了九十多岁,一直等到魏末帝曹奂时期才去世,比晋宣帝司马懿还要能熬得多,从小吏一直熬到了官居太尉,也算是三国年代一个排得上号的老人瑞。 圉城高氏也是陈留郡中旧誉颇盛的一个门户,但是到了高柔的孙子辈高韬,因为参与诛杀东海王司马越,结果事败伏诛而彻底见恶于越府。所以这个高氏自然也就没有跟随南渡,而是留在了陈留乡土之中。 其家虽然并未再有名著当时的出色人物,但乡土根基却是不浅,比如圉城附近的高氏陂以及陂泽中被淮南军所占据的高氏堡,便是以这个高家姓氏而命名。这个陈留高氏,也是陈光在陈留郡中主要的支持者。 江虨本身就是圉城人,对于这个同乡望宗本就不陌生。听到沈哲子笑语,他便不乏感慨道:“家中父执与高君先人不乏交谊,幼来便有所闻,可惜如今世道残乱,乡情久远,通家之好竟然见面不识,实在令人神伤。” 那高熙听到这话后,忍不住多看了江虨几眼,陈留消息自然不如淮南那么通达,况且淮南都督府属官众多,江虨又是久在淮南宣教,因此这高熙也不能通过江虨的表字而猜出其人身份。 但听到对方这么说,他便也随口顺着话语敷衍几句,顺便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毕竟此前虽然早有腹案,可是不知沈哲子居然亲临此处,此前所准备的许多说辞便不好在沈哲子面前道出,毕竟对象身份不同。 沈哲子倒没有太多心理压力,不要说这个高熙仅仅只是高柔的重孙辈,就算高柔自己前来,他也顶多感慨几句老家伙实在命硬,不至于对之另眼相看,更何况这个高家是他在扫除陈光势力后,必然要收拾的乡宗门户之一。 “淮南王命英烈丧身逆贼之手,多谢高君收捡烈士骸骨归送,待到此间事毕,必有所偿。” 高熙听到沈哲子这么说,脸色陡然变得难看起来,他家正是其人口中所言之逆贼。没想到这位沈都督开口便是如此咄咄逼人,高熙当即便冷哼一声说道:“沈都督所言有失偏颇,王道倾颓,神州蒙难,我等陈留乡宗久离于王命所庇,乡人盟约共守,艰难存活此世。往年多有贼众掠乡虐民,唯以手中刀剑誓死捍卫乡土。今次又有狂贼掠境扰乡,因是以死报之,事后才知竟是沈都督部众……” “王师奉命北上杀胡,生民如沐甘霖。凡非逆肝厉胆之众,俱有所闻。高君既然已知铸成大错,我念你送将士英骸归来,今日暂饶性命,且归乡待死吧。” 沈哲子闻言后便冷笑起来,对于这个高熙自然不须再有什么客气。 高熙听到这话,脸色都气得涨红起来,牙关更是咬得咯咯作响,双眸怒火喷涌直望沈哲子。 然而沈哲子却压根不理会他,只是垂首捧着一份卷宗细阅起来。谢艾坐在沈哲子临近,自然能够看到他手中卷宗一片空白,再见那高熙怒不可遏却又要强自按捺的模样,算是见识到了驸马另一个侧面。 高熙诚然已是愤怒得几近失控,但却还能保留几分理智,他深吸良久之后才又开口凝声道:“常闻沈都督久负天中国士盛誉,我今日具礼以见,何以如此傲态以对?如此只怕与盛誉不符吧?” “慷慨赴难,壮烈杀贼,性命尚可抛弃,虚名又有何惜?” 沈哲子语调仍然平淡,只是这话语落在高熙耳中,更如火上浇油,语调甚至都稍有转厉:“乡中不过一群劫余残众,幸存苟生,素来无有害人之想,反受世道之乱久害,倒要请教沈都督目中所观贼在何处?” “民皆乐生,无可挑剔。王师所负重命,兵锋所指,凡有阻挠,俱为贼众。” 高熙这会儿也能感觉到沈哲子乃是故意羞辱以撩拨他的怒火,袖中双拳频频攥起,又过片刻才低笑起来:“沈都督少年英武,诚是壮怀。只是世道艰辛,中朝群贤并立,尚且难阻普世大灾。祖公之贤能,仍弃垂成之功。沈都督所恃淮南英勇,寻常遭殃于乡野之内,我实不知沈都督以何笑辱祖公!” “这话讲得好,其实我也不知所恃为何,或是深信此世仍有诸夏英骨广立,姑且一试,无非捐此一身,况且本就羞耻与毁弃冠带、左衽从奴之孽种共戴一天。成功与否,暂且不论,誓不共生而已。” 沈哲子讲到这里,终于放下那空白卷宗,抬头望向高熙:“神州陆沉,群胡环伺于内,华夏危亡之秋,仍有不肖孽种因于奴势妄求非分,痈疽之痛,无暇细诊,唯有忍痛剜割,振奋余烈怒杀胡虏。高君请回吧,听我一言转告乡众,陈光不死,兵戈不止,若欲求生,即刻弃贼。否则,王师刀锋之下,不留活口!” 0889 乌合之众 “沈维周果真如此回应?他怎么会来到了圉城?” 雍丘乱军营地中,陈光听到高熙归来转述,双眉顿时深蹙,已是皱纹密布的脸上写满了凝重。而帐中其他人神态也都不轻松,或是沉吟不语,或是低声询问高熙此行细节种种。 眼见众人神态语调多有凝重乃至于审视,高熙一时间心内顿生羞愤,他今次前往圉城求和,可谓冒了不小的风险。须知眼下正是两军交战之时,乱军刚刚斩杀许多淮南士卒,即便是两军交战不杀来使,可谁又能保证淮南军能守规矩、不害他泄愤? 所以,他此行真是冒着杀身之祸的危险,在圉城又被沈维周那少年得志、目中无人的狂徒羞辱一番,结果回来还要面对这些人的质疑斥问,心内不免便生屈辱之感。 所以在耐心回答过几个问题之后,高熙的语调也渐渐变得生硬起来,说道:“熙本庸劣之才,既受诸公遣用共谋生机,浅才历尽不敢怠慢。沈维周其人,自恃名高兵重,不以青眼加人,厉声羞辱。或是只因后进愚钝,诸公若是存疑,不妨再遣贤良往见!” 众人听到这话,神态一时间都有几分尴尬。而陈光这会儿也回过神来,察觉到高熙态度的生硬,继而便强笑一声说道:“非是长者不恤高郎远行辛苦,实在此事关乎众家来日归宿,难免情念过切。高郎今次赴险以行,无论结果为何,在座都要心念此惠,暂且归营休息,待到养足精神,再来归帐议事吧。” 高熙听到这话之后,脸色才稍有好转,自席中站起对陈光作揖,而后便退出了营帐,却不再理会旁人。 “岂有此理,这高三郎越发的目中无人!” 待到高熙离开后,席中顿时便有一名中年人冷哼说道,至于其他人脸上也多流露出不忿之色,显然对那高熙的无礼存怨已久。 “高郎毕竟年轻气盛,诸位也要稍作体谅。他今次前往圉城,也实在是担了不小的风险。” 陈光苦笑一声继而说道,他虽然是这些人名义上的主公,但事实上他们这些人聚在一起更近似一个联盟,无论实力还是威望,陈光不过是稍占优势而已,远不足以让人言听计从。 “陈公虽然一味关照体恤高三郎,可是这小子未必识情。他自恃亡父死战之遗泽,向来情远于众,多有孤厉怨言,只道人人都欠他许多。今次前往圉城如此结果,我倒觉得是这小子自己坏事激怒淮南沈都督。毕竟今次淮南所进,受害最深便是他的门资,今次一行或是罔顾大计,只知一味泄愤!” 那稍显矮胖的中年人继续说道,语调中对高熙充满了不满,似乎双方积怨并不只是寻常应对失礼那么简单。 其人话音刚落,另一侧席中便又有人不悦道:“谭君这么说,似是有些薄于人情。去年淮南沈牧进掠外黄,若非高恭奋战断后,包括谭君在内,只怕都难从容退回。如今高恭已死,唯遗三郎一子,凡乡亲贤长,俱有看护之责,即便三郎有错也该善言劝导,怎能不审事实便随意猜度?” 矮胖中年人谭君听到这话,脸色不免略显羞赧,而那人又转望向陈光继续说道:“其实我本就不看好陈公派遣三郎前往乞求休战,那沈维周气盛凌人,欺世盗名之贼,怎么肯甘心放过我等?唯今之计,实在不宜再作苟全之想,正该壮养士气,力战却敌!” 陈光闻言后,眸底泛过一丝怒色,凡事说来容易行来却难,那沈维周一直都在叫嚣要取他性命,若是有打败对方的可能,他又怎么会有求和之想。问题是根本就看不到成功的可能啊! 这群人名义上虽然奉自己为主,但实际上各自最关心还是他们各自的利益,大量部曲荫户堆积在后方雍丘,根本不往前线去派。比如那个高熙,如果不是今次淮南军进攻的方向恰好是其家范围,陈光也指挥不动其人率部力战以及遣其出使。 他们根本只是将陈光当作顶在前面的一重篱障而已,即便是兴兵为乱,也根本就没想过要创建什么功业,只是想尽可能保全自己的乡土实力。像这个发声表示要顽抗到底的杨召,其家居于如今远离前线战区的仓垣,其人所提议顽抗,不过是希望前线各门户能够多多消磨淮南军锐气而已,如果雍丘这里抵挡不住,其人或许即刻投降都有可能。 其实陈光是真的不想跟淮南军打,如果几年前沈维周肯接纳他的投降,局面根本不会演变成这样子。他所有努力只是为了活命而已,或许早年出卖祖约,引羯胡军队攻打寿春的时候心内还存几分壮志之想,可是现在早已经年过五十,有什么壮志也都早已经消磨殆尽。 可是沈维周当时刚刚击破石虎,志满嚣张,根本不予他活路,他又能怎么办?总不能抛下跟随自己多年的部曲亲信们,束手待死。其后沈维周也为其狂妄付出代价,逼得豫州乡宗成群北逃。陈光自然乐得接纳这些人,人多势众才好存活。 可是这些人到来之后,陈光自己的实力并未有大的增长,反而令得陈留形势更加复杂。如今帐内这些人,便有几个本身实力并不逊于陈光,之所以还奉陈光为主,只不过是他们不敢过分张扬以引起淮南军注意而已。否则,这个陈留之主已经不知换了几次。 今次请和投降,陈光也是自由谋算。如果能成功的话,可以争取一点喘息之机,趁机借势于淮南,将他部下当中过分嚣张者清理掉,也借这些人的部曲性命来探一探淮南军有无纳降的诚意。如果不能成功,那就绝了这些人的侥幸之想,打定主意跟自己一起顽抗到底。 现在看来,沈维周一如既往的嚣张,根本没有因为此前的小挫而有所收敛软化。 陈光失望之余,也觉得这是一个整合力量的机会,所以在众人议论声稍微停顿之后,便又说道:“原本存意媾和,只因怜悯乡土性命,实在不愿驱我子弟拼死以战。可是如今看来,沈维周这个南蛮狂徒,权欲之贼,嚣张猖獗,誓要将我等可怜乡众赶入穷途绝路,不留余地。” “既然如此,那也实在不必再存侥幸之想。眼下局面,已是不争即死,诸位也都亲眼所见。淮南之众虽有强军之称,但此前一战可知我等乡众绝非无有一战之力。譬如往年石季龙淮上之败,其势何尝不大,但却败于轻率、地险并不能合众。如此前车之鉴,我等若欲求生,须臾不可忘怀。” “淮南数万之众来侵,此前旬日之内连克域中数十坞壁,然而在雍丘却困于地险而不得不暂引军势。如今危亡之际,还望诸位不要再存贰出之想,唯有戮力并肩,集众关塞之地,才可搏出一线生机,稍后我便命人整顿雍丘营宿,诸位远居之众还是要尽快归于雍丘,若是流连在外,只恐会被淮南集众击杀。” 众人听到陈光这么说,神态俱都变得微妙起来。其中一些被迫退到雍丘的还倒罢了,可是类似那个远居仓垣的杨召,心内则就有些抵触,如今雍丘作为乱军大本营,虽然略有地险可恃,但也必是淮南军围困的焦点。眼下尚是盛夏水季尚可维持一时,若是淮南军一直坚持到秋后水竭,则雍丘便危矣。 而且他也担心如果部众安置在雍丘,或有可能被陈光给吞没兼并,届时自己可无多少招架余地。不过眼见包括陈光在内,众人视线俱都望向他,而且此前也是他力主顽抗,如果不能有所表示,也实在说不过去。 “陈公大义,愿将雍丘地险与众共享,且所论都为切实。只是我所众远在仓垣,当此两军对阵之时,实在不敢大举迁移引人所望,只能分批转移。另有一困还请陈公体谅,那就是乡民离境,故土都将荒弃,难免无以为食,还望陈公能够稍援一二,使我乡众不至于饿倒于途。” 陈光听到这里,心内已是忍不住狂骂老贼,还没有遣众助战,便先讨要资粮!心内虽然已是怒极,但他神态却仍要保持平静,笑语说道:“这都是应有之义,我等乡宗聚此本就为共助求活,若连乡民饥馑都视作不见,又与淮南狂卒何异。虽然雍丘积粮也是匮乏,但我相信诸位也都能心同此念,稍作省俭以供杨君众用。” 此言一出,即刻又引起众人一番议论。如今移入雍丘人家已经不少,俱都指望着那些口粮过活,谁也不愿摊薄自己去养活别人,自然又是一番争执讨价。 众人如此争论一番,天色渐晚仍未有定论。陈光心内正焦躁不已之际,忽然帐外有兵众来告,言是陈留故城方向敌军突然发起了攻击。 听到这话后,众人心内俱是一凛,纷纷闭口望向陈光。他们在争利方面诚然踊跃,但是在作战上却也不得不信服陈光的能力。 “传令各营披甲备战,再探淮南卒众多少,攻向何处,速去速去!” 陈光在席中跃起,自有亲兵奉上甲胄为其披挂,继而他便点出席中几名尚算骁勇部将,而后便阔行出帐。此时夜色更浓,位于雍丘正北方向遥远处已是火光映天! 0890 从贼必殃 大凡据地以守,哪怕再怎么险要的关隘要塞,也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水泼不透。 雍丘之所以难攻,并不单单只是陂泽阻隔行军,乱军对于地形的利用可谓达到一个极点。单纯的陂泽阻拦仅仅只是存在于雍丘南面一侧,而在北面,则是选择一片连营结寨的防守方式。 那些营寨本身建造的极为简陋,算不上是什么坚堡,篱墙土坝若是单独存在的话几乎不存在什么防守作用,大量乡民杂居其中,当然也存在一些兵营用以维持这宽厚十多里的区域内的秩序。营寨坞壁之间距离近则一二十丈,长也不过数里之遥,充斥着许多形状不规则的耕地,耕地上还残留着刈麦之后所留下的麦茬,以及已经窜出了头的菽苗。 营寨本身不足为阻,但当延绵不绝连在一起的时候,再加上营寨中那些手无寸铁的乡民们,以及他们生活的茅棚屋舍等等,这些元素累加在一起,便组成了一道土石夹杂血肉的防线。 大队人马如果想突进,必须要驱赶乡民,拆除民舍,还要应对随时有可能涌杀出来的敌军,非常难以突破。即便是冲开了这一片厚达十多里的防线,进攻的军队也早已经成了疲惫之师,迎接他们的则是列阵严整、以逸待劳的乱军精锐部队,胜数渺茫。 午后,暂驻陈留故城南面的田景接到了发动进攻的命令,而后即刻便清点两千战卒,另以一千重甲为后继,向正南方的雍丘进军。他驻守在此这段时间里,也将雍丘周遭的形势大体摸清楚,明白自己面对的是怎样对手。所以这一次进攻,并未携带重型的攻城器械,甚至连甲槊等比较沉重的军械都并未携带,只是随军携带了近百辆的蜉蝣轻车,车上则满载着弓弩箭矢。 蜉蝣轻车是淮南军特意为雍丘附近复杂地形所打造的械用,这辆车平地可以推动而行,等到了泥泞的滩涂,则可以将车轮拆卸下来以椭圆下辕包裹树皮杂草拖曳前行,等到了积水明显的浅泽区域,张开两翼便可以当作木筏划动前行。途中如果遭遇敌军袭击队伍,那两翼张板又可以拆卸下来,堆叠竖起作为简易盾墙用作防守。 过去这段时间里,田景的前线军队补充给养,主要就是靠的这种一车多用的轻车来运输,避免了更换交通工具的繁琐。当然,这种车结构不乏精巧,最大的问题便是不耐用,只适合短途资用运输,负重并不算高,往返百里之后车架便废弃难用了。不过车架本身所用的竹木材料俱都寻常,周遭俯拾皆是,用料稍显考究的便是轮轴,这一部分还可循环再用,因此成本并不算高。 两千人轻装出动,械用都装载在轻车上,途中纵有崎岖泥泞,也都难阻行军。前进了将近两个时辰之后,乱军那些营垒便依稀在望。 此时在营垒周边不乏乡民俯耕劳作,他们自然也发现了出现在原野中的淮南军,口中发出一声近乎悲鸣的咆哮,无论男女老幼,俱都飞身返奔回营寨,将寨墙紧紧关闭起来,篱墙土坝之后则堆积起大量的杂物,以期能够阻拦军众进犯。 总体上而言,这些乡民并不算太过紧张,此前淮南军在雍丘撤出时也曾行过此境,只要他们不流露出进攻淮南军的意图,淮南军便也没有对他们发动进攻,只是对一些寨墙和路障进行了破坏。这让乡民们有些不满,因为这加重了他们的劳作负担,事后又昼夜赶工修葺了好几天,才将那些被破坏的工事修起。 淮南军今次进犯,保持着方阵推进,哪怕到了农田中也并未解散阵型,不免便将田地中长势正好的菽苗踩踏破坏。乡民们看到这一幕,不乏悲鸣咆哮,要知道这些菽苗便是他们的活命口粮,不独要养活老小,还必须要供给军队所用,若不足额,轻则呵斥打骂,重责被驱逐离境,那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这些狗贼,早前犯境被陈公率军追杀逃窜,今次还敢来犯,打不过陈公雄军,便来残害乡众,实在是该死!” 看到自己心血生计所系的农田被军队踩踏得一片狼藉,营寨中乡民们已是忍不住破口大骂。他们这些人,所知不过方圆,陈光和乱军中的其他将领们便是他们头顶一片天,甚至不知道来犯者究竟来自何方。虽然那军容看起来要比陈光部众威武,但乡民们却不通军务,只以成败而论英雄,并不觉得对方有多么了不起,否则不至于被陈公打得逃窜退军。 乡民们纵使情绪激动,但却无阻于淮南军前进步伐。很快,淮南军便抵达了这些营寨区边缘不足十丈的距离,甚至与最外围的营寨能够隔墙看清楚彼此神情。这时候,营寨内自然也出现了兵员调动的迹象,几个兵寨里兵众们俱都聚集起来,在兵长带领下神情紧张的观望着淮南军的动向,只是没有冲到最前线准备营地。 此时,淮南军也停了下来,前线五百兵卒手持刀盾继续列阵向前而行。正当阵营前方的营寨里民众们眼见此幕更加惊恐,纷纷逃遁到各自屋舍中紧闭着房门,仿佛如此就能将灭顶之灾阻拦在外而不受所害。 “出寨不杀!” 田景自中军徐行向前,此时淮南军将士们早已经弓矢俱备,待令而设。短促的军鼓声响起,伴随着淮南军的叫嚷军号,令得周遭乡众更加惶恐,已经有人忍不住跳寨向后飞奔而去,但却有更多的人抱头蹲在掩体后,口中乱吼乱叫,乞求陈公率军来救。 待到田景行至刀盾战线之后,军鼓声戛然而止,可是在淮南军面前这座营寨里,仍有百十人逗留在此。田景双唇微抿,喉结颤抖不已,又沉默了约莫十数息,才蓦地将牙一咬,口中暴喝道:“放箭!” 咻、咻,笃笃笃…… 仿佛暴雨穿林,一阵急促的杂乱声响猝然响起,同样在几息之内,千数箭支尽数泼洒到眼前这座阔不过十多丈的营寨中,一时间沙尘飞溅,哀号连绵。 一轮箭射后,后阵淮南军收弓,轻轻活动着蓄力扣弦的右臂,默然而立。至于前阵则有百名刀盾士卒翻墙而入,在这插满羽箭的营寨里穿行一遍,凡有幸存或是中箭未死者,上前便是一刀。十数息后,整个营寨中再无活口,而再退出的淮南军士卒,已经不乏人衣袍染血。 “禽兽!” “恶贼该死!” “陈公救命……” 诸多嚎叫声充斥于耳,在见识到淮南军如此残忍一面后,不待鼓号再次响起,那些以为躲藏在营寨里便可幸免于难的乡民们纷纷越寨而出,嚎叫着向后方奔去。 与此同时,也不乏乡人中的丁壮在乡老组织下,手持木棒枪矛,叫骂着向淮南军冲杀来。 “越境者死!” 田景再下一令,但却并未说明境线在何处,但随即淮南军的弓矢给予了回答,凡有冲入射程之内的乱民,随即便被箭矢所洞穿。 又过几十息,淮南军阵线射程之内,已经再也没有了人踪。而淮南军也并未急于前进,反而收缩成为更紧密的阵型,前阵刀盾卒撤退到了两翼,弓手队伍则向前推进,轻车翼板被拆卸下来,倚靠着第一道寨墙架设起一道盾墙来。 此时夜幕已经降临,淮南军又射出一轮包裹麻絮而后浸满油脂的火箭,先前那一座被清理出来的营寨顿时泛起一片火海,将这一片区域照亮起来。 通过那跃动的火光,可以看到在这营寨群的深处,正有许多乱军在集结向前而来,外围那些逃窜乡民们被阻截下来,随后塞入近畔的营寨中。眼见己方军队集结完毕开赴前线,乡民们情绪稳定下来,嗡嗡叫骂泄愤声不绝于耳。 乱军虽然逼近前线,但却并未继续向前,双方隔着一片火海对峙。淮南军阵线先开始移动起来,并不深入那些营寨之间,而是绕着营寨群的外围继续攒射火箭,盾墙随之移动,很快这一线几个简陋的营寨俱都被火光所覆盖,照亮的区域便更大起来。一直到了此刻,淮南军才在那些火海之间一个稍大的空隙中穿行入内。 此时,终于有一路按捺不住,嚎叫着向淮南军阵营冲来。 “甲字,射!” 一声重鼓之后,弓阵前列三排扣弦而设,而后侧身后撤,后阵队列前跨一丈而后止步扣弦待命。那些前冲的乱军中间顿时扑倒一线而被腰斩,后路乱军惊骇驻足后撤,至于被截在前路的近百乱军则不敢顿足,心知只有冲得更快冲入敌阵,才能避免被攒射而死。 “杀!” 很快这些乱卒们便冲到咫尺之近,淮南前阵刀盾卒格盾挥斩,两翼迅速包抄,原本线形战阵顿时收缩成环,继而虬结成团,一阵急促的金铁交鸣,攒聚的刀盾卒迅速抽身奔向两翼,而在原地中则横倒着近百具支离破碎、浸泡在血泊中的尸骸。 眼见这一幕,周遭蠢蠢欲动的乱军们心内骤凛,掌心里源源不断的沁出冷汗,呼吸瞬间都变得粗浊起来。 “生民无辜,从贼必殃。即日起,凡从于逆贼陈光作乱之民,无问忠奸,杀无赦!” 淮南军阵型始终凝结如一,静默时已是令人胆寒,移动起来则更有一种逼人威慑。在展示过几次干净利落的搏杀技艺后,周遭乱军虽然越聚越多,但竟无人敢于欺近。而后,淮南军又继续箭射火烧近遭七八座小的营寨,然后便保持着阵型徐徐退出。 其阵型后退一步,那些持戈对峙的乱军便前进一步,但却始终不敢过分拉近距离。一直等到淮南军彻底退出这一片区域,乱军们则驻足在那一片菽地中,目送淮南军渐行渐远,渐渐消失在夜幕中。 “其众不过千数许,我军已集数千众,陈公因何不战?” 眼见淮南军缓缓消失,杨召一脸的愤懑不悦,望向陈光抱怨道。 陈光闻言后,蓦地转首望向对方,倒映着火光的厉目更显阴鸷,过了好一会儿,紧握着刀柄的手指才徐徐松开。 0891 谕中原檄 陈留故城的淮南军向雍丘示威的时候,沈哲子则召集众将商议高熙所送来那千具将士尸骸该要如何处理。 原本淮南都督府对于阵亡士卒,是有一个安葬抚恤的流程,这也是淮南练军诸多举措中的一个步骤。虽然淮南军将士们乡土各自不同,但长达数年的磨合,足以培养出他们对淮南的归属感。 淮南军埋葬阵亡将士,在寿春附近有一处专门的陵园,名为诰园,取义《尚书》大诰篇章。每年祭祀之日,除了沈哲子等淮南官长亲望拜祭之外,对于那些诰园烈士家属也都会有一份馈赠慰问。这既是抬高士卒们的地位,也是瓦解乡宗部曲私兵的一种手段。对于那些士卒们而言,一样都是卖命,毫无疑问给淮南军卖命,这条命会卖的更加值得。 眼下正值盛夏酷热,这些阵亡将士尸首又在乱军那里保留过一段时间,已经开始出现程度相当严重的腐烂。如果还要强运回寿春,且不说是对亡者的折磨,若是因此滋生什么疫病则是更加严重的问题。 不过沈哲子也不打算就地草草掩埋,一方面他是真的心痛这些死得憋屈的将士,另一方面也是以此当作一个警钟,警示告诫一下如今已经稍有骄狂的淮南将士们,包括他自己在内。 部将们对此并没有太建议,凡有战事必有伤亡,披甲持戈之后,他们已经深知宿命所归,如果看不开而有畏惧怯懦,死亡反而会来得更快。至于说将阵亡将士抬到多高的程度上,这并不是他们所擅长的事情。 所以眼下,主要只是沈哲子与随行的江虨和谢艾在讨论。至于谢艾,眼下还是跟随在沈哲子身边积累学习阶段,还并不怎么熟悉淮南都督府的做事手法和节奏。因此主要还是沈哲子和江虨在讨论。 首先就地埋葬是肯定的,日后淮南军将要转战各方,并不止局限于淮水沿线,想要将所有阵亡将士都送回淮南诰园埋葬也不现实。青山处处埋烈骨,无谓马革裹尸还。百战中原华夏地,万里辟疆有诰园。 其次便是要举行一场盛大的仪式,告慰亡灵之余,也要回挽稍有颓丧的士气,顺便敲响警钟。淮南军虽然已是天下有数的强军,但也并不意味着就能战无不胜,锐勇之心不可失,轻敌之念不可有。 除此之外,还有江虨的一个提议,那就是趁着祭奠将士亡魂之余,顺便拜祭一下乡土名臣名士。这一举措,也是为了拉近与收复区乡人的距离。 时下人乡土之情浓厚,而那些留名史册的名臣们,往往本身就是乡土豪宗所出,一个名号往往便意味着一个根深蒂固的乡土宗门。重新彰显怀念一下他们先祖的忠义事迹,那些乡宗们纵然对淮南军再有抵触,接下来态度多少也会有所软化。 江虨如此提议,一方面自然是因为有感于淮南军的强硬施政态度颇受乡宗抵制,虽然这些政令关乎原则问题,以后也不可能会做出太大让步,那么在人情方面,不妨稍加恭维一些。前一刻还满怀崇敬拉着他们给他们的先人上坟长势,总不能下一刻他们就即刻翻脸反扑淮南军吧? 而且,如果这件事形成定势的话,那么未来就会成为淮南军手中一个筹码。华夏历史悠久,大体什么地方都出过一些载名青史的良臣,他们或许早已经断了血脉传承,或者后人仍是乡土望宗,或许家道中落、寂寂无名。淮南军大军所向一路祭拜过去,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在梳理历史。 在这样一个门第传承观念浓郁的情况下,谁又不希望自家祖先能够再次扬名于当时?这不仅仅只是面子问题,更关乎到实际的利益,尤其在北方较之江东要更注重传统的维持。所以如果这件事能够运作得好,将会是未来淮南军手中一大杀器,哪怕他们军队还没有开入地方,手里已经抓住了一些当地乡宗门户的脉门。 “先汉举孝廉,生民多破家。如今王师北上,诸胡肆虐,所对乃是诸夏三代以降所未有之大浩劫,士、民皆懵懂,不乏亏于大义,正宜重彰诸夏威烈,先辈风骨,壮势之余,也能使生民壮气,轻蔑杂胡,难堪奴役。” 江虨不乏沉痛说道。 沈哲子听到这里,眸光已是大亮,首先是欣慰于这些共事者们随着历练日久,无论能力还是才具都已经有了长足的进展。类似的想法他也一直有,只是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切入点。 从某方面而言,也是心理阴影在作祟,他是深知那些乡宗门户们是个什么货色,给点阳光就灿***如后世北魏为了加快汉化,促进融合,扶植起了一批门阀巨姓,所谓五姓七望,固有传承暂且不提,那种近乎统治舆论的能量,大多从那个时期开始累积爆发起来。 这些门阀巨姓们,牛逼与否,又给世道贡献多大暂且不论,若从道德瑕疵角度而言,这见风使舵的本领绝对是宗师级的。所以沈哲子下意识的不想给这些人做出什么让步,哪怕这会令他北伐的脚步变得苦难重重,但这些门阀巨姓一旦壮大起来,反过来就会成为困锁住他的枷锁。 因为这些人还不同于江东那些所谓高门,江东门户更多的是追求一种政治特权,但在乡土的根基其实非常薄弱。但是北方则不同,这些人深植于乡土,努力将根系发展壮大,如此才能在乱世中存活下来。如果给予他们太多的让步,只怕还没等到彻底扫灭胡患,整个华夏又将会是割据群起,乱成一团。 但正如江虨所言,这些人不是没有脉门,两汉察举孝廉,比的是谁更孝顺,亲长在世时暂且不论,死去后风光大葬那是绝对不能马虎的。因此两汉厚葬成风,甚至有人为之倾家荡产,这就是取士制度对价值观的导向,死人过不好,活人就没未来。 所以后世那些盗墓贼们,真正该拜的是两汉这种察举制度。如果没有这种制度对社会风气的导向,发丘中郎将们又能发个鬼啊。 淮南都督府如今的宣传造势手段已经极为强大,印刷、戏曲等等诸多手段配合下来,在这样一个民智尚未普开的年代,绝对拥有能够把一两个平平无奇之人打造成为乱世巨星的能力。这一道理古今皆同,要知道就连后世民智已经普开的年代,冉闵都能被塑造成某一部分人信之不疑的华夏救星。淮南都督府所掌握的手段渠道,绝对是领先于整个时代的。 而江虨这一番话其实也是蕴含着一个朴素道理,那就是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人能够做到所谓的为万世开太平,古人或忠或奸,究竟在那个世道又做了什么,其实并没有什么穷究深辩的意义。他们仅仅只是逝去历史长河中一线波纹或是一道骇浪,能够在后世再掀起什么波澜,主要还是其人其事能够迎合后世某些需求,这也算是一种以史为鉴,各取所需。 当然,江虨在此刻提出这样一个建议,其实也是存有一些私心的。圉城是他的家乡,虽然此处风物在他看来分外陌生,但毫无疑问,如果论起圉城的前贤,他的父亲江统绝对是一个绕不过的人。尤其在淮南军矢志北伐的当下,单凭一篇《徙戎论》,江统就给他的子孙们留下一笔挖掘不尽的宝贵遗产。 沈哲子在稍作沉吟之后,便同意了江虨的这一提议,无论江虨有无私心,江统都绝对是一个值得大书特书的人物。不过眼下再过分宣传《徙戎论》,其实还是略显单薄,颇有几分事后诸葛亮的意味,顶多只是让人感慨几句江统果然真知灼见,预料成真。 所以除此之外,沈哲子也是准备亲自提笔再写一篇祭文,而这篇祭文,将会成为日后北伐战争的纲领性文件。当然他不是自负有那么高的雄壮文笔,而是因为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比较合适的选择,那就是明太祖朱元璋北伐时所发布的《谕中原檄》。 与脑海中其他千古名篇一样,《谕中原檄》的全文沈哲子也记不清楚,但其中一些彪炳千古的名句,沈哲子相信后世只要是读过书的人,就没有不知道的。 近年来沈哲子已经很少再有新的文篇问世,所以在听到都督要亲自撰写祭文的时候,一时间哪怕那些粗通文墨的武将们都兴致高昂,一个个瞪大眼望着坐在书案前已经提起笔来的沈哲子。 沈哲子写文,自有一种不同常人的习惯,那就是先勾勒起骨架,然后再填充细节。首先提笔将那些名篇名句精华写出来,然后再搜肠刮肚的回忆,实在回忆不起来的,那就自己给拼凑上。毕竟经过这么多年的熏陶,他的文学造诣已经不凡,再加上那些流传千古的名句映衬,落笔成文之后,无论如何都不会太差。 “驱逐胡虏,恢复中华,明纲典纪,救济斯民……” 朱元璋北伐的时候,已经是名正言顺、自立门户的吴王,自然可以提出立纲陈纪的口号,可是沈哲子眼下还是江东晋臣,他现在要立纲的话,那也真是一个可大可小的语病。 0892 天谴灭胡 军中很少举行凶礼,一者不祥,二者丧气。 不过淮南军虽然并不刻意标榜奇异,但其实无论军政又或风气,较之时下整个大范围都是格格不入。当然更重要的是,淮南军上下将士对于梁公沈都督都有一种近乎盲目的推崇,既然是梁公的意思,就算悖于礼章,那又如何? 韩晃等人也知沈哲子没有太多时间留在圉城,兼之那些将士尸骸们也实在不适合再继续保存,所以发动军民上下,经过两三天筹备,很快便准备完毕。 其实也没有太多准备的,那些将士尸骸很难再等到打制棺木,因此只能暂以芦席包裹入葬。 丧礼这一天,天色阴郁灰暗,有零星细雨飘落。自沈哲子以降,淮南军凡是没有军务在身的将领们,俱都时服缟冠,黎明时便离营前往安置将士尸骸所在。这些将领们亲为御者,以马车装载将士尸骸缓缓行至圉城北面近日堆叠起的高隆土丘。 道路两旁观礼者除了淮南军将士之外,还有一些为数不多的乡宗代表。毕竟陈光再怎么势大,也不可能将乡土捏合成铁板一块,在淮南军入境之后,仍有一些乡宗人家忙不迭向淮南军投诚靠拢。 只是这些人还不习惯淮南军的一些风气,此时虽然慑于凝重的气氛高谈阔论,但也都在窃窃私语,搞不明白这一位少年登显的梁公何以如此自贱,居然为一些阵亡伧卒们服素送葬。这在他们原本的价值观中,实在是有些接受不能。 这一次典礼准备仓促,兼之又在军中,所以也并无哀乐之类,只有稍显沉闷的鼓声。沈哲子长袍素缟,细雨拍打在脸上略显憔悴,在他身后则是整整上百辆装载着将士尸骸的大车。由于天气过分炎热,那些尸骸腐烂程度已经相当严重,一旦除下身上的甲胄,更是面目全非。 道路两旁将士们眼见这一幕,不乏人已经忍不住低头啜泣起来,但更多的人则是满脸激愤之色,诸如“杀贼”“血债血偿”之类口号,不断在士伍中响起来。 待到登上土丘,沈哲子并众将肃然立在大土坑旁,每有一具骸骨被安放入内,便弯腰深揖到底。今日虽然天色阴沉,但仍是闷热,很快众人脸上便挂满了汗水,而这样频频深揖,很快沈哲子等人身影便摇摆起来,流出的汗水早已经将素袍浸透,甚至顺着衣带滴落下来,但仍在咬牙坚持着。 “请梁公惜身!” 旁侧有乡宗首领眼见这一幕,觉得是个机会,上前劝告一声,打算给沈都督一个台阶下。 “将士用命,奋战至死,当时未有惜身之想……” 沈哲子随口回应一声,继而再次深揖下去。 那些乡宗代表们眼见这一幕,神态渐趋复杂,他们理解不了沈哲子这么做的意义,但无论真情,又或作态,已经做到了这一步,无疑更能激发将士效死之志。 他们当中也不乏人心存观望之念,如果陈光能够挫败淮南军的进攻,他们未必没有贰反之想。可是现在看到沈哲子如此崇礼厚加阵亡将士,而近侧观礼的淮南军将士们则肃穆瞩望,那低沉压抑的喘息声如在耳畔,微弱之声竟渐渐给人一种雷霆震慑般的压力,让那些存意观望之人心内寒意渐生。 埋葬完这些阵亡将士,时间已经到了上午。一座高达丈余的石碑被栽在了土丘下,只是石碑上并无字迹,沈哲子步履蹒跚行到这里,抬手按在那石碑上,继而转望向周遭将士,语调略显颤抖道:“来日自有贼血,标识此为何地!” “杀贼!杀贼!” 压抑良久的将士们听到这话后,顿时挥起手中竹杖,口中咆哮吼道。而后,轰隆一声惊雷在云层中骤然响起。 “自古中国之土,诸夏所居。禹平水土,九州乃立……中国居内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国,未闻以夷狄居中国而制天下也!刘贼元海,挛鞮弑父丑类之孽种,逐水草杂居畜牲……天命所厌,陡降冰雪以杀群丑,诸夷不能自活,奴事中国,因求内庇……天厌之贼,先民因仁义解其悬挂之危……” 午后,江虨亲自登台主祭,捧着沈哲子所写祭文高声诵读起来。 《谕中原檄》中第一段,是承认元朝得享天命入主中国,而后力陈失德辨其当亡。所以这一段沈哲子便不能用,因为无论前赵后赵都不是江东朝廷承认的政权,而且他们也根本没有一统天下,不够资格讲什么天命所归。 所以这一段,就是在讲述这两逆族内迁的历史,而眼下正身处的这个小冰河时期,便被沈哲子讲作天命厌弃这些胡虏,因降冰雪天灾杀之。结果前人们宅心仁厚,引狼入室,令得华夏也遭受牵连而被波及,所以这一场神州浩劫,既是天灾,也是人祸,错就错在不该容纳这群命定该绝种于塞外的胡虏内迁。 这样一个观念的树立,不只对于当下,对于日后抵挡鲜卑胡虏内迁也有着不小的意义。尤其在过往汉赵、石赵的檄文中,不乏以小冰河时期的自然灾害频繁发生当作晋祚失德的证据,可是现在,都是这群罪大恶极的胡虏们该死不死,结果将施加在他们身上的天灾带到了中原来,也算是一种还施彼身。 “当此之时,天佑诸夏,生民气盛,亿兆之中,当勇出雄壮,驱逐胡虏,恢复中华……方今河洛幽冀关陇,不乏称雄,忘中国祖宗之姓,反就胡虏禽兽之名,以为美称,假胡号以济私,恃有众以要君……” 被人反客为主,被人肆意蹂躏,最关键是所承受的灾祸,本就是被这些胡虏所殃及,但还有人背弃祖宗,逢迎胡虏,只为私权私利,简直就是禽兽都不如的东西! 整篇檄文,沈哲子改动诸多,也不能说是改动,他本来就难诵全篇,依照当下的环境自己去补充写成。当这篇祭文被宣读完毕,当众焚烧之后,在场观礼之众无不义愤填膺、目眦尽裂。甚至包括那些存念朝秦暮楚的乡宗们,这会儿也都一个个厉目圆睁,情绪激动不已。 这虽然只是一片祭文,但也是一篇檄文,沈哲子借此机会来表态,淮南军北伐,不止要清扫匈奴、羯胡,就连那些数典忘宗,在两个伪赵朝廷留名任事的晋人败类,也都要一并铲除! 他并不担心如此强硬态度会将更多河北乡宗推入羯胡怀抱中,那些人留下来也是一个祸害,而且以羯胡目下的形势而言,居然还有人抛家舍业去投靠,这种人纯粹就是找死,而且必会不得好死! 接下来便是祭拜江统等圉城名臣,而且不只是祭拜,更要立祠感怀这些华夏先贤的风骨和事迹。沈哲子就是要将这些人进行某种程度的神话,一方面更加扩大他们的影响力和感召力,另一方面则是让他们脱离凡俗的层面,将他们与当下活生生存在的后人们分隔开。 眼下是一个信仰混乱的年代,蕃教东来,与其再去为难那些和尚们费尽心机的汉化融合,沈哲子觉得不如扶植出一批本土的偶像信仰。而且有了一个忠义表里的统一价值观,最起码日后再控制起来,意识形态上不会有太大的冲突。 当这些事务忙完之后,沈哲子也就没有太多时间再逗留在圉城。临行之前,对于陈留战事后续如何,他也做出了一些调整,不再强求速战速决,对于陈光的乱军主要是以震慑围困为主。留给韩晃的主要任务就是在未来几个月的时间内,绝不容许陈光的乱军成建制的突破淮南军眼下所设置的防线。 这并不是沈哲子放弃对陈光乱军的围剿,眼下的事实是从速解决已经难有契机。既然如此,沈哲子也就不再将太多精力留在此处,而是提前发动对荥阳的收复,占据黄河水道渡口,谋求与石堪决战。此前他太追求一个平稳,想要心无旁骛锁定胜机,但目标太明确,反而让淮南军有些束手束脚。 经过这段时间的思考,沈哲子觉得如果言道准备不充分,石堪绝对比淮南军还要更差一些,最起码淮南眼下是有一个相对稳定的江东大后方,这是石堪所不具备的。而且此前青州一战,石虎的军队也是明显的收缩后撤,这像是与晋军打了一个配合,主动收缩兵力全力进攻襄国。 如果襄国那里已经决出胜负,无论哪一方获胜,对于石堪都不会太友好,届时必然会是一个腹背受敌的局面。所以,石堪也肯定要趁着襄国战争结束前而争取一个退路,其人发兵向南已经是一个没有悬念的选择。 既然如此,与其再给石堪留下一个充足的备战时间,不如直接归于淮南军的节奏,提前挑起战争。如果能够在主战场取得突破,那么像陈留这种局部战场也就不会再有多少僵持的余地。 0893 北上荥阳 密县地处荥阳,嵩山东麓,永嘉之际,中朝司空荀藩曾经于此组建行台,旋起旋灭,至今已经了无痕迹。 如今的密县,并不从属于世道中哪一方,境中也并无太过强势的哪一方势力,乡民们散居在山水河泽之间,彼此互无统属,偶尔有不耐寂寞的丁壮们忍受不住贫苦生活,被乡中豪武之类号召集聚起来外出闯荡,或是就此一去不回,或是灰头土脸狼狈归乡。 此处既非要津,也非名邑,除了偶尔过境的匪寇侵扰之外,竟然能在这乱世中保留几分祥和。 县境中有一座矮丘,矮丘下山溪潺潺流淌,浇灌出一片面积不算太大的沃土,田野中有离离菽苗,傍丘处则耸立着十几户简陋的屋舍,屋舍前篱笆围墙里散养着一些鸡鸭豚犬。 农田里有些农夫刈草浇苗,坡垄上有农妇席地而坐,双手灵活的编织着沤好的麻丝,不远处的树林里,则有孩童跑动在草丛里采摘着浆果塞进口中,果皮咬破后那酸涩的汁液流淌出来,孩童那稚嫩的五官都被酸的皱成一团,瘦弱的身板酸得止不住的打摆子,但当视野中再出现那些艳红熟透的浆果后,仍然忍不住故态复萌,采摘来丢进口中。 然而在这祥和表象之下,却有一种不寻常的悸动在滋生酝酿。乡人们在劳作闲暇之余不乏闲聊,语调中自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忧虑。 “知不知,昨夜东邻阿四夜中上溪冲凉,竟在溪里捞出一个泡肿的人头……” “是,那阿四还道是山鬼出游吃人被他撞见,到现在吓得不敢出门。” “难怪难怪,我昨夜担水归家,总是叫嚷个不停,这几日热到舌头垂长,也不肯喝一口溪水,都快渴死了……” 议论声中,众人便忍不住望向那被小渠引流入田、看去仍然清洌的溪水,心内各生不寒而栗之感。 “只怕未必是山鬼作怪……” 一名望上去四十多岁,骨架高大,皱巴巴脸庞上自有一股愁苦之色的农夫叹息一声,望着溪流上游怔怔出神。其人左手断了两指,下巴上还有一道鼓起的疤痕,似是刀伤愈合后留下的痕迹。 听到此人这么说,众人脸上纷纷变色,俱都凑到这农夫身边,满脸的忐忑低声问道:“阿兄,莫非你是看出什么不寻常?” “是啊,阿山,咱们庄上只有你早年外出闯荡过,识见最广,莫不是有什么恶事临门?” 这庄上十几户乡人都为何姓,那个身上有疤痕的农夫何山年轻时也曾外出闯荡,后来满身伤疤返回,就此在乡中娶妻生子,闭口不谈外事。 此时见众人俱都围过来,其人脸上便流露出追忆缅怀之色,渐渐地额头已经沁出冷汗,片刻后蓦地一叹,指着矮丘说道:“不好说,不好说……过几日农闲,大家还是随我上山,咱们先弄一处隐蔽藏身吧。” 说着,他便扛着木镐往家中行去。 这一答案自然不能令人满意,乡亲们各有怨色,不乏更年轻些的丁壮已经忍不住冷笑出来:“阿叔外出遭了难,已经骇破胆量,到底发生什么事,只怕他也不知!” 这正在这时候,丘陵北面一驾牛车向此处行来,牛车上有一老农并两个年轻壮力。其中一个年轻人拉着老牛,远远便对乡人们招手,口中则大吼道:“大祸、大祸!我们随阿公上北溪换盐,北溪刘氏堡已经不见,内外都是血气,全庄好似死绝……” 不久后,庄上十几户人家俱都聚集在族老家院里,听着那三人断断续续讲述外出所见。那上溪刘氏堡在十多里外山丘北面,乃是周遭最大生民聚地,足足上百户人家,男女老幼近千人,居然扎眼俱都不见,原本人人称羡一个堡子,只剩下满地大火焚烧之后遗留的痕迹。 “阿山,你看这是发生了什么恶事?” 虽然迹象已经很清楚,但那老迈的族里阿公还是略存侥幸之想问向那个中年农夫何山。 眼见乡亲们俱都眼巴巴望着自己,那何山脸上忧色更浓,颤声道:“还能有什么恶事?必是被杀光抢光了!这不该是寻常匪众做的,应是一群军卒。应是争斗打到乡里,那些军卒们少人少用,就掳掠乡人补充。阿公,走吧,刘氏堡距咱们庄子不过十多里,眼下是庄小不被人见,稍后可能要有堡上残众要引军卒来抢夺咱们庄子……” “怎么会……” “不可能,咱们庄子跟那刘氏堡又无仇……” “田里菽苗还要两个多月才熟……” “他们敢来,那就拼命!” 何山话音刚落,乡人们便各自叫嚷起来,话语虽然不尽相同,但核心只有一个,那就是不忍舍弃这个寒伧家园,背井离乡。 “都收声!” 那阿公手中竹杖一挥,断喝一声之后,房屋内外叫嚷声才停顿下来,只是张张嘴还未及说什么,庄子外突然响起了一阵异响,由远及近,渐渐清晰。 “是、是马……马蹄声……晚了,已经晚了!” 听到这声响,那何山已是满脸的煞白。 “来得好,壮力都随我出来,咱们去跟这些狗贼拼命!” 一个年轻人口中叫嚷一声,抽出肋间别着的锈迹斑斑柴刀,眼中闪烁着几分亢奋的癫狂。 “要死了!你要害死全庄上下……” 一直蔫巴巴的何山眼见此幕,突然顿足咆哮一声,站起身来劈头给了那年轻人一巴掌,继而唇角颤抖道:“庄上有什么吃食,都拿箩筐盛来,年幼的拉上年少的,赶紧往溪后跑,逃出几人是几人。四十往上男女,跟我搀着阿公去送食……” 何山陡然爆发,令得乡人们都为所慑,一时间竟然无人反对,出出入入乱成一团。那何山再怎么叫嚷,也约束不住这些已经惊恐不已的乡亲。而此时,一队百数骑士已经涉过溪流,冲进了庄子里。 “庄上何人话事?速速出见!” 百数劲卒们在庄前勒马而定,居高临下叫嚷道。 眼见那些兵众们披甲佩刀挎弓持枪,乡人们更加惊悸,此前叫嚣拼命的年轻人这会儿也吓得筛糠一般颤抖,垂首不敢发声。最终还是何山战战兢兢行上前,距离骑士们还在数丈开外便跪拜下来,膝行上前颤声道:“小、小民便是庄民首领,不、不知君侯有何遣用?若、若取食用,必、必倾家供给,只求君侯不伤乡众……” “这庄主倒是有趣!” 骑士当中有一年在十七八的青年骑士无论甲衣还是军械俱都不同余众,显然是这一队骑士的首领,听到何山回话倒是忍不住诧异一笑,这乡人虽然言语惊悸颤抖,但居然还能表述清楚意思,倒也难得。 “原来是此处乡长,不必惊悸,起身上前答话。庄中若有食用马料,且先备好,我等稍作休息,不会加害乡人。” 说话间,骑士们分出二十余骑,绕过庄子往四方游弋,另有二十多人进庄游走一番,而后行出表示没有危险,于是众人才纷纷下马。 眼见这些骑士们并没有即刻大开杀戒,何山才安心一些,眼下逃脱已经无望,又恐激怒这些悍卒,忙不迭召集男女丁壮收拾各处屋舍,恭迎这些军众入内。 队伍中有马驮资用,既然有乡众上前代劳,军众们便分出数人指点这些乡众饮马放汗、拌料饲养。那年轻兵长则拉着何山坐在族老宅院庭门前,皱眉打听此间乡情并山水地况,尤其重点询问山丘北面刘氏堡被掳掠焚烧之事。 “这些贼众实在可厌,连襁褓婴孩都不放过!若能追踪发现,必将贼众脔割泄愤!” 军众们席坐在地,彼此议论起来,神态之间多有愤慨。 听到这些议论声,何山才知这些骑兵们并非屠杀刘氏堡那一群,但心情却不敢松懈,此前他也离乡闯荡过几年,深知此世凡持兵戈者便绝无善类,若是稍有触怒,他们整个庄子便要遭受灭顶之灾。 所以对于那年轻兵长的询问,他是绞尽脑汁、有问必答,过片刻见那兵长问答间不乏和气,才壮着胆子询问道:“不知君侯等来自何方?” “我等乃是淮南沈都督麾下王师,不知庄主可闻?” 年轻兵长笑着回答道,神态间不乏自豪。 “淮南王师?莫不是田生肥膏,江流谷米的淮南?这、这都是听刘氏堡人说起,说淮南是天中乐土……” 听到何山这么说,周遭兵众们顿时哈哈大笑起来,那年轻兵长拍着何山肩膀笑语道:“庄主所言不错,我等正是来自天中乐土的淮南。沈都督统率王师大军十万,已经北上荥阳,业已收复数县,只是仍有贼众逃窜乡野为害,因此追剿扑灭。乡人若能提供贼踪,剿灭之后,都督府自有酬谢。自此后乡人们也能再归王教,安居乐业,善养于土。” 何山听到这话,倒并不如何感触,他们乡人不受军众残害已是至幸,又哪敢奢望什么酬谢。只是看到这兵长甲衣精良,佩刀寒光流转,可知不是凡类,忍不住感慨道:“君侯满身良用,必是一位威名远扬的将主!” 听到这庄主小心翼翼的恭维,那兵长忍不住大笑道:“不敢当君侯之称,我不过沈都督麾下一兵尉罢了。” 旁边又有兵众笑道:“兵尉之名,庄主或是不知,但我等所部将主郭诵郭使君,不知庄主可曾听说过?” “郭、郭使君?” 听到兵众们这句话,不独何山自己,近畔其他正在垒灶烧水的乡人们也都停下手中动作望了过来,已经有老迈者忍不住颤声道:“诸、诸位君侯真是郭将军所部人马?郭将军果真已经率军打回了荥阳?” 言未毕已是老泪纵横:“郭将军归郡,乡人性命终于能有庇护……” 0894 兵不血刃 淮南军兵入荥阳,过程极为顺利,旬日之内便收复密县、京县、开封、中牟、官渡等数县之地,大半个荥阳俱已收入囊中,只剩下荥阳治所所在的荥阳县以及黄河南岸的汴口、扈亭、卷县、阳武等寥寥几地尚未收复。 进展之所以这么大,一者在于淮南军今次势大难当,郭诵、路永、毛宝等数部集合将近六万人马,号为十万大军,一路平推缓进。而在荥阳境内,本身便没有太强劲的对手,陈光乱军被压迫在陈留残余几县之内,根本就动弹不得。 整个荥阳境内,确凿可知的成建制敌军只有成皋虎牢城桃豹两千驻军,以及延津、扈亭几千石堪军队。另有便是流窜于县乡之间的盗匪之流,这些匪众虽然没有什么强大势力,但却分股极多,仿佛流窜野地中的老鼠,间不时跳出来骚扰一番,非常难以追踪。 另一方面便是郭诵其人旧声在荥阳实在是广为流传,淮南军北进之际,各方乡人得悉郭诵率军返回,俱都源源不断的投靠而来。事实上如果不是这些乡众的牵绊,淮南军主力前进速度还要更快得多。郭诵在荥阳境中如此受人敬重拥戴,甚至就连沈哲子自己都感觉到了被冷落。 “实在是难承乡人厚爱,十几年远绝消息,不曾回应乡人殷望……” 位于官渡的淮南军主力大本营中,眼见到营外不乏乡人队伍拖家带口跋涉至此投靠,郭诵言中不乏感慨,眼角也隐隐闪烁着晶莹泪花,早年奋战于此境诸多画面次第涌上心头。 那时的他,虽然所率众寡,但却屡以奇谋奋战、身先士卒,数次以少胜多,打退羯胡军队的进攻。如此再次回归,虽然率众数万,但昔日少年已是灰发苍老,旧年奋战淮上颖口重伤被身,虽然性命无碍,但也已经气力衰竭,不复当年之勇,很难再亲自披甲上阵杀敌。 “若是当年不错信奸邪,引贼入室,或能、或能……” 早年轻信郭默、致使荥阳局面崩溃至无以挽回,虽然郭诵已经亲自手刃旧仇,但这始终是他心内放不下的一个心结。虽然他也明白,以当时之势,即便没有郭默之叛,荥阳的局面也很难维持长久。但问题是,郭默这个狗贼是他作主引入进来,不啻于自己亲手毁掉了一众袍泽们戮力以战而守护的基业,也将此境大量乡众再次抛弃为胡虏所虐。 听到郭诵如此感慨,沈哲子上前一步安慰道:“大势倾颓,不可独罪二三,拯救华夏,英烈各行一程,郭侯你能衔起李使君未竟之志,率众归境再见故旧,实在不宜再久颓于旧事。” “是啊,当此之时,天佑诸夏,生民气盛,亿兆之中,当勇出雄壮,驱逐胡虏,恢复中华!老卒自厌,让都督见笑了。只可惜早年追随李使君南下之众,绝少能有机会再归旧地。” 郭诵讲到这里,又忍不住叹息一声。往年追随李矩南下,尚有百人之众,后来有一部分留在了襄阳为李矩守墓,而郭诵则带领几人过江入朝想为李矩求请哀荣,因此才投入沈哲子麾下。 这些旧人们,有的已经伤病老死,有的已经老迈不堪,有的则意趣不同而转投他处。一直还追随在郭诵身边的已经寥寥无几,此前雍丘一战中战死的老将季弘,便是其中一员。最终能跟随郭诵再返回荥阳的,只剩下了参军张景,将军李瑰以及段秀的侄子段雄等寥寥几人。 “诵今日请见都督,实有一事相求,乞请千数之众,北复荥阳旧县。诵但能苟存一息,绝不使贼众进犯一步!” 郭诵又沉声说道。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一声说道:“淮南养军数载,王师气盛至极,今次北进乃是必胜之战,何须我部大将报以死战之想!郭侯若是心不能定,我反不能将军众付你!” 语调虽然轻松,但意思却颇存警示,郭诵闻言后神态已是大惭,弯腰拱手道:“旧情盈怀,心不能定,多谢都督警我。不过若是可行,诵仍想亲率兵众入荥阳,略补旧憾。” 淮南军北进至今,战略已经完全明朗,收复荥阳之后,便是火速占领黄河沿岸各处渡口,继而与一河之隔的石堪谋求决战。但这并不意味着稍后的战术就明朗,自荥阳而起近千里黄河水道,处处都可能成为决战所在,石堪也不可能就率领大军一头扎进淮南军所防守的重点上来。 所以稍后军众集结调配投入作战,必须要求快速敏捷。否则一旦石堪大军突破黄河防线一路向南杀去,届时豫南空虚,那么此战必将一败涂地。 淮南军此时兵进荥阳,其实是有一些勉强。由于陈光乱军的存在,所有兵力并不能完全心无旁骛的投入此战,而且与徐州军并不能取得畅通无阻的配合。所以很难做到将这一段黄河水路完全防守住,一旦石堪大军扑入防守的漏洞中来,将会引发极为恶劣的变数。 所以这一战沈哲子是打算完全采取主动,抢先渡河,以此来谋求与石堪军队决战的时机和地点。他知郭诵对荥阳有执念,但是今次的作战重点并不是防守某一地,而是尽可能的杀灭敌人,如果郭诵因执念作祟而出现调动不及,将会在整个作战区域中出现一个莫测的隐患。 因此沈哲子本意是并不打算让郭诵坐镇荥阳,而是用路永坐镇以防备西面桃豹军队自成皋而出干涉战事。不过此时听到郭诵力请,沈哲子便有几分为难。 眼见沈哲子沉吟不语,郭诵单膝跪地,俯首颤声道:“诵虽庸类,但也深知都督大事所图,绝不敢因私情而毁大略,不敢因顾旧情而罔顾当下袍泽之安危……” “郭侯你这又是何苦,罢了,我便予你三千人众往复荥阳。” 沈哲子连忙弯腰将郭诵搀扶起来,终于还是决定给予郭诵更多信任。 此时淮南军主力三万人集结在中牟之北的官渡,因为行军过快后补不及,兼之等候后路大军集结,同时清剿乡野流窜贼众以保护粮道安稳,所以大军并未继续向前,只是分遣一部分军众占据各处要津。 很快三千兵众便集结完成,其中相当一部分是豫州流民招募建成的新军,自郭诵以降,另有淮南战将五人随行。次日,这三千人的军队便自官渡大营西出,向着荥阳县所在方向迤逦而行。 淮南军众似极多,但若分散在广大的战场上,其实每一路分军都不可能太多。所以这三千战卒其中有一千多人乃是战斗力不高的屯田辎重兵,真正作战主力则只有不足两千人,再加上两百名骑兵斥候,便是郭诵今次收复荥阳的所有战斗力。 这样一份战斗力,如果只是应对境中流窜的盗贼,那是绰绰有余,那些乌合之众的盗贼在面对淮南军如此军威,只有抱头鼠窜的份,跑得慢了便会被碾压粉碎。 但是荥阳县城距离汜水西侧的虎牢城只有不足百里之遥,其东北面的汴口也有少量的石堪军众出没,所以今次兵进荥阳,其实还是有一份风险在里面,极有可能遭到来自两个方向的伏击。 所以沈哲子在派出郭诵之后,又紧急抽调密县、京县范围内的剿匪游骑六百人,由应诞统率于郭诵行军侧翼护行,一旦发现敌踪即刻通知郭诵就地驻扎,等待位于新郑的路永北进合击,以求完全。 “郭侯似是有些急躁啊!” 被从密县紧急抽调北进的兵尉毛穆之两日之内狂奔数百里抵达位于京县索水附近的阳陂,发现阳陂附近只残留下大片的淮南军营灶痕迹,而原本军令中应该是他先进一步抵达阳陂巡弋周遭环境,以供郭诵军众驻扎,结果他反而落在了大军之后,到达的时候郭诵已经率军离开。 这倒不是由于毛穆之失期,他接到军令后即刻便出发北上,同时还召来几名乡人向导随军而进,一刻都不敢耽误,百数众轻骑北上,而郭诵所部多为步卒,虽然路程有远近,但若以正常行军而言,不至于被甩开这么远,以此可见郭诵必是昼夜兼程的疾行。 何山乃是淮南军所征用的向导之一,听到那个年轻兵尉眼中对郭诵似有埋怨,顿时便觉几分不满,只是不敢出声反驳,与同行其他几名乡众向导挤眉弄眼,都觉这个年轻兵长实在有些狂妄,居然对郭将军之能有所怀疑! 毛穆之自然无暇关注这些乡众向导的眉眼交流,他的职责是辅佐郭诵,眼下却被落在大军身后,只能率众继续上马急追。终于在第二天的午后抵达荥阳县中,发现郊野中出现了大量的人众踩踏痕迹,心内顿时一凛,直往荥阳县城冲去,沿途中渐渐发现大量的乡众男女老幼相携而进。 在距离荥阳县城十几里外,毛穆之终于发现了自己的上官、淮南军幢主应诞。应诞所率两百余骑正在郊野往来穿梭,约束维持四野八方正向荥阳县城涌入的民众。 “幢主,这、这到底发生何事?怎么集召这么多的乡众?荥阳……” “已经收复了。” 应诞嘴角衔着一丝稍显怪异的笑容。 “那伏兵有无……” “已经被冲散打退。” “郭、郭侯他……” “已经率军往成皋而去。别问了,荥阳乡众因知郭侯归郡,群起响应,先下荥阳县城恭候王师。桃豹所部千人伏军近畔直接被乡众冲垮,郭侯率军于成皋外扎营,已经聚结万数之众。若是还有马力,速速归报都督,西面已是无忧。” 眼见毛穆之一脸目瞪口呆状,应诞叹息道:“你也真是太年轻,郭侯兵不血刃收复荥阳县城又是什么玄奇事迹。早年都督百骑勤王,大破建康数万乱军……” 0895 河南殷实 陈实是为数不多魏王石堪自淮北带来的亲信之一,也是力主回归淮北的人之一。 魏王作为赵国如今势力最大的几方之一,麾下自然也有众多拥趸,除了一些忠诚绝对有保障的淮北旧人以外,还有就是在河北这几年所招揽的河北时人。麾下人众多了,难免会有争执冲突。尤其关于未来去向何处,更是纷争不断。 像陈实等淮北老人们,自然希望魏王能够率众回归淮北,一方面淮北自有乡土根基,另一方面也是不愿意介入到羯国如今最高权力的争夺中。 而一些河北人,当然希望石堪能够留下来,毕竟在过去这些年里,河北才是羯国正统所在,只有留在河北,才有机会完全继承赵国遗泽。当然最重要的是,无论程遐还是石虎,都不是他们这些河北晋人的理想人选,石堪本身在河北并没有太深厚的根基,将其人留在河北,他们才有足够的能量左右其人,乃至于营造出一个大族共同执掌时局的局面。 向南还是向北,是两个大的分歧,而在这两方阵营中,又有其他小的分歧,比如向北又分为襄国和平阳两个方向,而向南又分为洛阳和淮北两个方向。其中平阳又和洛阳有所勾连,毕竟他们前期方向一致,都是经由河内而绕过太行山,而且他们各自势力也都不高。 至于襄国和淮北两个方向,则是争执的水火不容,因为这是两个完全相反的选择。而且一旦做出决定后,便关乎整个魏王势力的存亡。 所以如今邺城内气氛实在太差,各方纷争不休,乃至于要上升到火并程度,实在是混乱到了极点。魏王石堪虽然是这些人的共主,但也实在难以压制住各方纷争,所以也就怯于表态。 作为魏王绝对的嫡系,陈实相信魏王也是倾向于返回淮北,抛开别的都不谈,最起码可以摆脱这些纷争掣肘。可问题是,目下的情况如果不管不顾一意要返回淮北,一则部众极有可能即刻分崩离析,实力大损,二则江东晋祚声势大涨,一旦返回淮北,就要独力迎战,成为襄国那两方在南面的一个屏障。 面对这种情况,陈实也不愿逼迫魏王过甚,况且作为部曲中成长出来的战将,他本就是一个讷于言而敏于行的人,索性干脆直接率领自己本部五千人南下渡过黄河,占据延津。他相信魏王不会对他坐视不理,果然当他到达延津之后,魏王也不得不在对岸的汲郡置备两万人马为其后继。 延津乃是黄河中下段极为重要的渡口群,单单在左近周遭大大小小渡口十数个,其中比较大的石津渡、白马渡、灵昌津等等,都是能够在极短时间内运渡万人军队的大渡口。 其中白马渡口距离邺城最近,朝集邺城桥,暮渡白马津。而灵昌津乃是这一段黄河水道最窄处,早年先主石勒在世时,曾今亲率大军趁着灵昌津冰封之际抢渡过河,直插陈留郡内,大破汉赵刘曜。 另有其余小渡口杜氏津、棘津、西津、文石津等等,虽然规模上和重要性不及那几个大的渡口,但也都不容小觑。比如早年赵主石勒还未纵横河北时,南下攻打寿春无果,军弱众疲,就是从文石津潜渡北上直取枋头向冰,如此才获得日后纵横河北的珍贵本钱。 陈实本部五千余众,看起来是不少,但若想完全防守于这一段渡口密集,长达数百里的黄河水道也是近乎做梦。不过他渡河南来,本身也不是为的防守,而是希望能够主动出击。 他知如今豫州淮南沈维周正在大力围剿盘踞陈留的陈光,兼之还有河洛桃豹为其左顾之患,在这两方没有取得定势之前,其人绝对不敢再向北开启战端。 所以渡河之后,他将主力三千人驻守于酸枣,同时广遣斥候散入荥阳阳武、原武等地,同时积极联络盘踞在仓垣、小黄等地的陈光部众,伺机而动,准备南北夹击淮南军在陈留的参战之众。只要他在这里能够取得战果,邺城就算纷争再怎么剧烈,也不可能罔顾这一战机流逝,魏王必会增兵南来,在陈留占住稳固据点。 如此一来,形势便可豁然开朗。一方面彻底断绝了河北人想要勾引魏王北上参与赵国内乱的用心,另一方面占据住陈留之后,接下来无论是东向淮北还是西进河洛,选择权都在于魏王。如今魏王拥众十万有余,黄河以南虽然对手不少,但也难阻魏王大势!而借此功勋,陈实也可一跃成为魏王麾下最为重要的方面大将之一! 酸枣之地,乃是东汉末年山东诸侯会师西进讨伐董卓之地,民风颇为彪悍。陈实渡河南来之后,首先便是率众清剿左近林立乡宗坞壁,因此又获众两千余人,谷米物用七八万斛,哪怕没有后续魏王的援助,这些所得再加上后续所获,也足够他的部众在此坚持到年末。 而且,在陈实屡次派人联络游说之下,盘踞于仓垣的陈光部将杨召已经有意投靠他。如此,陈实不独可以再获得将近两千人众,更可以将控制范围向南延伸数百里,直接深入到陈留腹地。 如此一来,且不说陈实来日能够创建怎样的功勋,最起码眼下他背靠魏王这杆大旗,而淮南军又被陈光强阻在陈留以南,这段时间内他可以心无旁骛发展壮大自己的势力。 老实说,河南如此富庶,就连陈实自己都倍感惊诧。此前在邺城时,虽然邺城乃是赵国核心腹地且人众极多,但他们这些人终究是强龙过境,即便是有着魏王的信重,也不敢过分侵夺利益。以邺城为中心的魏郡、汲郡等几地,大凡有利所图,早被人瓜分完毕,除非悍然发动内讧将对手完全吞没,否则实力很难在短期内获得大的长进。 黄河南岸沿线郡县,久经战乱而无整治,原本在人看来只是一片荒芜之地。就连陈实自己此前渡河,主要也是为了求功。但却没想到此地所得远远超乎他的想象,几乎每攻破一处坞壁,都能获得惊人的回报。 而此地之所以如此富足,陈实也渐渐得到了答案,主要就在于淮南的开市通商。此处虽然距离淮南还算遥远,但一年少说也能往来两三次,淮南物产丰饶,凡有货物只要能够运回,在这生产被严重摧残破坏的地方,获利最少都有数倍之高。 得知这一点后,陈实心内更加火热,像他所控制这一片区域,还是远离淮南的边缘地带,所得已经如此丰厚。由此可以想见,再往南去的豫南几郡是怎样的富足。哪怕他并不能长久占据,仅仅只是掳掠一番,回报也必然无比丰厚。 当然,想要有所得还要有相匹配的实力,陈实准备在未来两三个月的时间里,尽量让自己部众达到翻倍。等他有了万人之众,便是魏王麾下最强大的几股势力之一,届时再向魏王稍透口风,从河北拉拢更多人南来,届时占住陈光的几县之地,继而再向南掳掠,实力将会滚雪球一般的壮大。 当然前景虽然很美好,陈实也不敢过分小觑淮南这个大敌。毕竟早年就连中山王都落败于淮上,淮南又经过几年的休养,实力必然较之数年前还要大得多。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陈实就惧怕了淮南,就连陈光这样一个小患,都能与淮南纠缠数年之久。而他所部俱是赵国核心精锐的禁卫军队,战斗力绝非陈光能比。而且又占据延津这一渡口密集的黄河沿岸要地,可进可退,只要能够保持小心,不过分贪婪,淮南军想要打败他,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民富则志堕,陈实虽然并不明白这个道理,但却深知敢于搏命的那都是一无所有的亡命徒,若是衣食无忧,人则难免斗志不足。如今南北,各有豪宗无数,但能够逞凶于当时者,仍以寒伧中拔起者为多。 所以在他看来,淮南军或是不弱,但难免进取不足,否则不至于连区区一个陈光都久久解决不了,就是欠缺了那种搏命的气概!如此对手,即便再怎么强大,如果遇上了亡命徒,也不过是一头肥硕的大牛而已,任人宰割。 此前淮南军向雍丘的陈光发动进攻,结果却被顽抗挫败,这也让陈实松了一口气,更坐实了他的猜想。既然陈留战事短期内没有解决的迹象,这段时间来他的动作便更加频密,其兵众甚至远达封丘,每次出动,必有斩获,也令他更加雄心万丈。 唯一有点不满的,便是随着他的实力激增,有别人也察觉到了河南利益之大。担任汲郡太守的田尼同样分兵渡河,占据了上游荥阳扈亭,开始大肆掳掠河南周边县乡。陈实对此虽然有不满,但也无可奈何,田尼乃是魏王从子,短期内魏王仍要顶着先主假子的名头,所以将田尼视作他原本家世继承人之选。陈实近来实力虽然大涨,但短期内也仍然不敢与田尼翻脸。 这一日,巡营完毕后,陈实发现有几路人马仍然逾期未归,虽然有些不满,但也并未放在心上。随着对周遭县乡的掳掠,左近也渐渐没有多少所得,将士们想要再如此前所得那么丰厚,肯定要游荡更远。他这个主将对于淮南军都多有轻视,麾下将士们自然也就狂态难敛。 入夜之后,营外突然传来嘈杂声,旋即便有人直冲入大帐内,大声叫嚷道:“扈亭遇袭,新乐公命陈将军速速率众援救解危!” 0896 围剿扈亭 原本尚算安定的酸枣军营,因为意外的到访者霎时间变得沸腾起来。 大帐中,陈实双目圆睁几欲喷火,怒视着下方那二十余名被反缚双臂、垂头丧气的兵卒,口中则怒喝道:“还有没有遗漏?” 帐下默立的几名兵长眼见主将如此愤怒,心内俱是凛然,其中一人上前小声道:“末将等紧急巡营,营内已经再无遗漏,至于营外,斥候已经分遣巡弋,稍后便有回报。” 陈实听到这话,怒容稍敛,但双眼仍然闪烁着凶光。帐下那二十余人夜闯营垒不止,还大肆宣扬紧急军情,在他军众造成极大混乱,甚至就连外围民营中都有一些乡民趁机逃窜出外。 愤怒之下,陈实不及审辨消息真假,直接命人逮捕扑杀这些闯营的兵卒。尽管如此,扈亭遇袭的消息也已经在营内传扬开来。 “陈、陈将军,我等真是扈亭守军前来告急……” 那些被逮捕的兵卒之中一名兵长模样抬头颤声道。 “无论何人,扰我军心就该死!” 陈实暴喝一声打断那兵长的话,而后便凝声道:“究竟发生何事,详细道来!” 从他内心而言,他是恨不能将这些冲营之人尽皆斩杀。但是发声那名兵长他恰好认识,正是此前田尼派往上游扈亭的人之一,而且此前还跟随扈亭主将前来拜访自己,可以确定身份无疑。如此一来,对方所传递来的军情对陈实而言便至关重要。 那兵长听到这话,忙不迭断断续续将事情讲述一遍。 新乐县公便是田尼的爵位,其人派遣三千兵众屯守位于荥阳的扈亭,结果却在前夜遭受围攻,力不能敌,因此派人向下游延津求援。至于所谓新乐公之命,自然不可能是田尼直接下令,其人如今坐镇河北汲郡,自然不可能这么快得到消息并且下令让陈实增援。 但对方这么说,倒也没有毛病可挑剔。因为魏王麾下对于下一步该要用兵何方至今纷争不休,所以在黄河南岸派驻军队并不多,陈实是自作主张南来,另在下游廪丘原本还有近万军队是用来接应北上的刘徵,结果刘徵所部被全歼于徐州境内,短期内回归淮北已无接应,所以又撤军大半,只保留了三千多驻军。 因此魏王势力在黄河南岸所布置军力,诸部相加也不过只有万余人的兵力。其中陈实所部便占了一大半,而荥阳扈亭三千驻军,则是田尼在查知陈实于河南所获颇丰后私自驻军,而且早前也专程告知陈实希望他略施庇护。 陈实虽然不忿于田尼南来争抢原本应该属于他的利益,但眼下也实在没有底气与田尼翻脸。毕竟田尼统率两万余众坐镇于河北汲郡,紧紧扼住陈实退路。所以陈实不独要忍耐住田尼插手河南,还不得不表态侧翼援助扈亭人马。 原本这只是一句客气的空话,毕竟如今河南之地并无太过强大的对手,淮南军正在全力围剿陈光,徐州则鞭长莫及,至于河洛桃豹这个老鬼,眼下名义上还是从属于魏王,也绝对不敢出兵对抗魏王嫡系人马。所以眼下根本没有什么强劲对手,他们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多的掳掠河南元气以增补自己的力量。 可是现在扈亭守军居然告急求援,这不得不让陈实心内狂潮骤起。他也相信询问袭击者是何人,但这些前来报信的人却是语焉不详,说不清楚,只是言道对方军势强盛,绝非扈亭能敌,趁着对方尚未形成合拢之势突围前来求援。 会否有诈? 在听完那兵长讲述之后,陈实脑海中首先涌现出的是这一个念头。因为在他的认知中,此境短期内实在没有什么强劲对手存在。他也是久从戎旅之人,从魏王部曲中历练而出,对于自己的判断自然不乏信心。 扈亭本身有着三千多的守军,而且背靠黄河,退路无忧,如果真有人发动进攻,最起码要集结超过万众,才能对扈亭守军呈碾压之势,要在第一时间突围求援。 当然并不是说这样的对手没有,其中最有可能的便是淮南军,陈实是知道淮南军在许昌集结数万兵力,号称十万之众。但这当中必有水分,陈实猜测淮南军力应该在三到四万之间,一方面是出于行伍虚诈规律判断,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淮南军至今没能解决掉陈光,若果真能够集结十万之众,这是不可能的,哪怕单凭人数都能将陈光碾压,不至于对峙至今。 而且淮南不独只有淮南这一个对手,另有西侧的桃豹不得不防,兼之淮南通商中心的汝南必须要陈设足够的兵力才能维持稳定,更何况据说淮南还派军两万余众参与徐州战事。 在这样的情况下,且不说淮南沈维周还能不能够抽调足够的兵力进犯荥阳,即便是有,以淮南目下树敌诸多的情况下,除非沈维周是疯了,否则怎么敢再招惹魏王。要知道魏王拥众十数万,哪怕在短期之内也能集结五六万的人马,一旦被激怒而将这些兵力投放在河南战场,对淮南绝对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如果淮南不可能,那么又有哪一方有这么强大的军力?桃豹不可能,陈光也不可能。 但还有一个人可能,那就是田尼自己!极有可能田尼在尝到甜头之后,对先一步南来的自己产生垂涎之心,想要将陈实调离酸枣然后吞没其众。这是绝对有可能的,要知道陈实本身便是魏王石堪的家将所出,田尼向来自视作魏王继承人,眼见陈实逐渐有了自立的实力,想要用计吞没其中。 如果成了,想必魏王也不会以此怪罪田尼。就算不成,陈实眼下又敢直接与田尼翻脸? 陈实本身对田尼便心存不满,兼之这些报信者又是语焉不详,关键是这些人言其突围而出赶来求援,但首先他们身上并无进行恶战的痕迹,而且如果扈亭果真已经危若累卵、亟待解危的话,毫无疑问水路要比陆路快捷得多,因为眼下黄河水道还是在魏王掌控之中。 虽然自觉已经洞悉到田尼的险恶用心,但陈实眼下也实在不具备与田尼翻脸的实力,就算他近来部众激增,但也不过七千余众,其中有千余人在黄河北岸控制渡口退路,南岸同样备置千人扼守水道,如今在酸枣仅有五千余众,其中还有近半都是新进征发的伧卒新兵。 而田尼作为魏王的从子,又担任汲郡太守,本身便统率两万余众,后续还可征发近万壮丁,其实力之强,远非陈实能够匹敌。更何况他若果真敢与田尼发生冲突,所谓疏不间亲,哪怕是闹到魏王面前,吃亏的只能是陈实自己,就算魏王顾念旧情不会加害于他,日后他若还想自统部曲独立于外也是绝无可能! 稍加沉吟之后,陈实即刻下令将这些报信者俱都羁押在军中,他也不敢尽数将之斩杀,但也绝不可能傻到自投罗网。而后便下令军众收缩在酸枣大本营,暂时放弃再掳掠河南乡土。同时他也不能确定自己判断属实,还是派出数百游骑,一方面往上游去打探消息,另一方面则召回此前逾期未归的几路人马。 这一夜注定无眠,除了整顿本部人马之外,陈实又在黄河岸边集结十几艘舟船,同时秘遣数百亲信渡河北上示警兼防守,担心田尼会截断他的退路。 整个晚上,酸枣大营中都是一副紧张备战状态,而陈实也披挂竟夜,不敢松懈,唯恐稍有懈怠便要遭受灭顶之灾,又担心自己判断错误,若扈亭果真被围攻,自己引众不救,必然会彻底得罪田尼。因此,这一夜他过得可谓是倍受煎熬,只是焦急的等待着斥候们传回消息。 天亮破晓后,酸枣大营外终于有兵众返回,这些兵众们乃是来自北面黄河沿岸,带回的消息却让陈实直接惊愕在当场。 “这、这都是在河上打捞起来?” 眼望着兵众们送来几十具被泡得肿胀发白的残肢断臂等尸首,以及舟船旗鼓等碎片残骸,陈实双眼圆睁,难以置信的厉声发问道。 得到兵众们的肯定回答后,陈实已是手足冰凉,只觉一股巨大的危机正从头顶降临。扈亭果真遭受敌袭,并不是田尼在欺骗自己? 当然,这些东西也存在作伪的可能。可是旋即陈实便意识到,昨夜所派出的斥候,其中近半至今都未返回,而且此前还有数路近千人马逾期未归,仿佛凭空消失。若是寻常态势,这些异兆倒也不是没有解释。但如果真有一股强大的敌人将扈亭之众围剿歼灭,则意味着这段时间里,陈实已经被封锁成为耳聋目盲! “速速召集人马,往渡口转移!” 陈实大吼一声,不敢再自作聪明的做什么判断,若扈亭果真失守,并且对方还有余力将自己耳目封锁,可想而知会是一个怎样强大的对手正向自己逼近。虽然他的实力较之扈亭要略胜一筹,但如果对方果真有围歼扈亭的实力,那么自己眼下处境已经是危极! 更何况扈亭乃是田尼的人马,足足数千之众在自己坐视不理的情况下被围剿,田尼又怎么可能心无嫌隙的前来援救乃至于给自己提供退路!当务之急,就是要赶紧过河去保全住自己的部众,而后再过河去向魏王示警! 0897 还能战否 扈亭位于卷县之北,春秋时期诸侯屡次会盟于此,每一次会盟便意味着纷扰战事将会告一段落,因此在那一段古时此处乃是中原之地为数不多象征着和平的地点。 不过今时非古时,扈亭再次变得喧哗起来,却是一场新的战争的开端。 此时的战场,位于河湾小洲与河岸一座面积不大的土丘之间。土丘上原本还有几座守军营垒,但经过将近两天的奋战,那几座营垒早已经被淮南军攻克拔除,如今作为淮南军前线督战所在地。至于战场,则已经推进到了河湾小洲与陆地勾连的一条宽在两丈左右的土石道路上。 莫仲作为淮南军前锋督战将领,并没有待在土丘上督战调度,而是亲自登上那一道连接小洲的土梁道路。他如今早已经不是寻常士伍,但每每临战仍然习惯冲锋陷阵,亲自带领兵众向前厮杀。 像是此前攻打土丘上的营垒,便勇拔先登之功,如今又担负起向河中小洲进攻的重任,这也是将主胡润在关照他,希望他能一竟全功。 此时位于莫仲前方丈余外,耸立着一座丈余高的土石垛墙,完全堵住了这一条本就不宽的道路。若是寻常时节,这样一道垛墙一冲可过,可是如此狭窄的空间里,阵型本就不易铺开,垛墙对面又排列着数百敌军,枪耸如林,即便有悍不畏死的兵众攀上土墙,下一刻也会被毫无悬念的洞穿身躯。 淮南军已经组织了数次冲锋,但却无一例外都被打退,敌人虽然已经被围困死地,但是因为求生欲所爆发出的战斗力却是成倍激增,哪怕莫仲亲自率众冲锋,最终还是被那密集的枪锋刺退回来。在这方寸之地的战线上,淮南军已经付出近百条性命,但此处仍是无望攻破。 除了陆地上的冲锋,淮南军也组织起几次侧翼水路进攻,但敌人却将两侧拒栅排出数丈之外,无论泅渡还是舟筏都难以靠近,两侧水面上漂浮着许多燃烧近半的竹枝木干,同时还有一些尸首。 “择身高力健五十人,与我再冲几次!” 眼望着那垛墙后垂挂着血浆的枪矛,莫仲恨恨言道,同时让亲兵帮他整理缚紧此前冲锋被挑开的战甲,准备再冲一次。他相信只要能够冲过土墙立住脚跟,随着后续淮南军源源不断冲过垛墙,前路上敌人必会败退! 要知道此前淮南军乃是一路呈碾压之势,接连攻破敌军岸上据点,才将这些残众逼到退无可退的绝境。眼下顽抗一时,不过是凭着短时间内的求生欲在支撑着,势不能久。只要能够突破这一道防线,凭着小洲上不足两千的败卒,已经很难再组织起另一轮的阻击。更何况此时淮南军舟船还在河面上游走,试图抢登小洲,对方也难心无旁骛防守于此。 “不要拖延,速速束甲!” 眼见身畔兵众们不乏迟疑之色,莫仲心内更怒,再次大吼一声道。 兵众们虽然有些为难,但却不敢怠慢军令,其中臂长力健者已经低头整理身上的甲衣,准备跟随主将再冲一次。他们各自心内也都清楚,这一冲最起码有过半人是要命丧于此,哪怕淮南军甲胄防护力极强,即便不死也难免要落下残疾。 但眼下若退缩,后果是要比战死此处严重得多。而且倘若侥幸不死,再收先登之功,那么他们各自际遇将会发生翻天覆地变化,在军则有可能被拔举为兵长,归乡则有可能主持乡练屯垦。即便这些都指望不上,单单所积十数甲功,便足以羡煞旁人。 入得阵上,便是以性命博取前程,身在军中又哪有安稳可求。逢战怯弱,不敢前进,战场上随便一根流矢就能夺人性命。即便是没有战伤,难免劳损,一场风寒也能要了人命。与其在军众活得战战兢兢,随时面对莫测灾祸,不如赶在自己还有机会搏命的时候奋力一战,无论生死胜负,沈都督绝对不会亏待了大家。 兵卒们大半倒是想得没有这么详尽清楚,但军中常有老卒为他们分析,更何况他们行伍之中便有莫幢主这样一个鲜明的例子,足以激发人奋战之心。 数息之后,准备再次发动冲锋的五十军卒已经组织完毕,其中有年老或独子者都被什长逐出。其中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卒分外不满,挣扎着不肯退出,被什长抬起战刀用刀背抽往后阵:“不开眼的老鬼,想要凭这一命换一份安家财货?滚去后阵!” 行伍之中素少文雅,兼之如今又是身在战斗前线,老卒被辱骂道破用心之后,也不觉羞恼,只是不乏遗憾的叹息一声,更往后方退了几步。他们这一幢人马,屡得先登之功,择取标准本就严苛。 这老卒无论年龄还是体力都已经渐渐跟不上,像他这样的情况,极有可能会被剔除出第一线的作战部队,转向屯田与辎重方向安置,如此一来虽然战死的风险有所降低,但能得甲功的机会也更少。 可是今次作战之前,都督府又有行令,此战之后甲功不只可以寄食,还可以因功授田,但只局限在一线的几个作战队伍当中,二线的屯田士伍则不在此列。在这样的情况下,老卒自然不愿被踢出胜武军,一旦被踢出之后,凭他这个年纪已经很难再次被选入其他强军。 但这并不是由他决定的,此令一出,不独几个督将麾下直统人马为之沸腾,就连那些屯田兵们一个个也是争红了眼,竭力博取表现以求能够被选入那几支强军。虽然甲功寄食这些年在淮南执行的也算不错,但终究不如实实在在的田亩来得踏实,那可是能够用来世代相传的家业啊! 在这样的形势下,淮南军上下俱求奋进,老卒就算还想留在胜武军也很难再做到。所以这一次他是真的打算舍命为后代子孙博取一个机会,至于什长虽然骂的凶狠,但大概也是不忍见他上前送命吧。 此刻旁人无暇理会那老卒的纠结,待到中锋士卒们整理完毕后,很快两翼便冲出其他兵众顶盾俯冲向前,冒着对面箭塔射来的箭矢,很快便在墙的侧面搭起一道斜坡盾墙,以供冲锋者踩踏冲上墙头。 莫仲抬手正了正兜鍪,继而便握起那厚重的长柄斩马刀,回首望了望列阵等待冲锋的兵卒们,有心开口振奋一下士气,但又不知该说什么,末了只是暴喝道:“杀贼!” “杀贼!” 兵众们回应一声,手中战刀握得更进,全身俱都绷起,只待舍命冲向垛墙对面。 正在这时候,后阵土丘上突然响起了收兵的鼓号声,听到这鼓号,莫仲顿时皱起了眉头,至于其他等待冲锋的兵众们,这会儿也都僵在原地,侧耳倾听,继而望向前方的莫仲,脸上则流露出半是失望半是窃喜的纠结神情。 莫仲这会儿心内也是纠结得很,他隐隐猜测到对面敌人应该已是强弩之末,毕竟虽然战场被局限在这一线之内,但淮南军进攻尚可轮换作战,但对方却没有这样充足的兵力,虽然连番打退淮南军进攻,但无论战斗力还是所准备的军需物用这会儿应该都已经要消耗殆尽,很有可能这一次的冲锋就能打退敌人。 但如果判断错了呢?此刻退兵鼓号已经响起,或许中军将要做出什么调整,他如果再继续发动进攻,违抗军令且不说,若是这一轮进攻仍是徒劳,他和他的部众肯定都要遭受军法惩处,而且就算今次冲锋成功,其余参战各部在退兵军令已经下达情况下,能否及时作出反应配合趁机扩大战果? 以往莫仲是不必纠结这些问题,只要将主下令便身先士卒的前冲杀敌即可,可是现在他却有几分纠结,缓缓转身退回队伍中,沉声道:“尔等可甘心?敌势已经衰竭,或可一冲而下,眼下若退,我部多劳损,稍后再攻未必能上……” 众人听到这话,一时间呼吸声都变得粗浊起来,此前那被斥退的老卒则瞪大眼,行上前来低吼道:“以命搏功,无有畏惧!” “好,好得很!” 莫仲闻言后低笑一声,继而转过身来再次振臂一吼,咆哮着向盾墙冲去,与此同时,其他兵众们见状下意识持刀跟上,尤其那老卒显得最为亢奋:“杀……” 几十名淮南军士卒猛虎一般冲上墙头继而挥刀劈下,墙后那耸立的枪林顿时显出几分混乱。他们与淮南军对战已经将近两个昼夜,对于淮南军的鼓号也是颇为熟悉,原本听到退兵鼓号后下意识送了一口气,久疲之后难免懈怠,因而枪阵变得松散起来,此时再遇骤然袭击,反应难免不及时。 虽然这些兵卒们此时也是下意识挺枪迎上,十数名墙头跃下的淮南军兵卒瞬间被长枪贯穿,但也有许多人半空劈砍借力,顺势成功落地,继而挥刀横劈,身前半径霎时间一空! 莫仲落地不巧,肋间被两枪挑起,身躯滞空片刻,单就在这瞬间之内,已经另有数杆长枪向他身上不同位置猛刺而来。哪怕淮南军甲胄精良,但在这样的情况下也难防护周全,眼见将要不测,另一方向那老卒落地后直接挥刀劈向枪杆,但其人终究力衰,只是劈断两根枪杆,刀势已经后力不继而被崩飞,其人也被蜂拥冲上的敌人们践踏在地。 眼见数枪扎向自己,老卒心内并无恐惧,反倒有几分求仁得仁的豁达,口中大笑道:“来生还……” 话音突然被打断,老卒只觉得后颈一紧,继而不由自主的被提起来。刺向要害的两枪被斩断,另有两枪则直接扎在莫仲胸腹之间甲片上,鏖战良久,敌人也无勇力,这两枪虽然震得莫仲胸气翻腾,但却不足为害,身躯在半空一拧踏上实地,继而手中刀锋一转已经如旋风一般砍出一片空隙,探手抓起救他性命的老卒无暇去看,只是低吼道:“还能战否?” “能、能……” 陡然死里还生,老卒一时间反应不能,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幢主早已经前冲丈余,与敌军厮杀在了一起。与此同时,墙头上不断有同袍翻墙而过,很快便将战线往前推进数丈。这会儿老卒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弯腰捡起袍泽跌落的战刀,却蓦地发现此前喝退自己的什长肋腹被一枪洞穿,早已经倒毙于此,唯有双目仍然圆睁。 “杀、杀贼……杀贼!” 错愕片刻后,老卒脑海中一片空白,持着浸血战刀发足向前奔去! 0898 再复酸枣 “这个莫仲,真是放肆!” 土丘上,胡润眼望着厮杀更显惨烈的道路,顿足怒吼一声,继而偷眼望向高台上皱眉不语的梁公,额头已经隐有冷汗沁出。 其实前线作战,更重要还是临战将领们的随机应变指挥,偶有违令不遵的情况发生,毕竟战场上形势须臾万变,只要不造成太严重的恶果,这都可以不做追究。而胡润此时怒斥莫仲自作主张,其中大半自然都是作态给沈哲子看。 他也不知梁公为何突然驾临前线督战,并且在观战片刻后下令退兵。虽然他也认为再坚持一段时间的进攻,很有可能那座河中小洲就能告破,但既然梁公下令,自然有较他更大的视野考量。 可是如今都督就在后阵,亲眼看着他的部将违抗军令继续发动进攻,就算是已经突破了敌军防线,继续向前推进,但最起码他治军不利这一点罪责是逃不了的。更何况,眼前参加战斗的乃是都督直领的胜武军,违抗军令的罪责自然要更加重几分。 沈哲子背负双手,眺望道路一线淮南军势如破竹的推进,沉默数息之后才下令道:“鼓令进攻。” “什、什么?” 胡润闻言后略作错愕,继而望向沈哲子,但见都督双眉微缩,也不敢继续发问,连忙更改鼓号,下令各方放弃撤兵即刻反攻。此时距离退兵鼓令不足小半刻钟,其余几路人马还只是稍稍收束阵型,在听到鼓令更改之后,难免发生一些混乱迟滞,但等到第二遍进攻鼓令响起才醒悟过来,忙不迭再转身攻打回去。 “都督原来是诱……” 胡润稍作沉吟后眸子一亮,继而转身说道,却看见沈哲子已经返身下了高台,也来不及再说下去,忙不迭趋行跟上去。 “胡将军留步,督战结束后召集部将入帐议事。” 沈哲子又看了一眼战场,转头吩咐胡润一声,然后便径直离开,仿佛他来到这里只是要下达这两次完全相悖的鼓令。至于围绕河中小洲的争夺,已经不必再看下去,当此地敌军岸上据点被拔除之后,退回河洲的敌军溃众已经不足两千,而淮南军在这里则投入了五千多的兵力,当莫仲那里有了突破之后,敌军各种布置已经大乱,顾此失彼,败亡已经没有了悬念。 胡润应声之后,来不及再作思忖,即刻将心思用在战事上,鼓令频频发出,各路人马或是放木于江向河洲围去,或是顺着莫仲等人杀开的血路蜂拥而上。 不足一个时辰,这座已经坚守了一个昼夜的河洲便彻底被攻克,岛上虽然还有数百守卒,但当淮南军从各处登陆展开合围之后,顽抗已经没有了意义,只能弃械投降。 胡润这会儿也来不及整理战果,即刻让人将莫仲从岛上传唤过来,原本他是打算训斥几句,但见莫仲走来步伐略有踉跄,战甲上也涂满了血浆,上前一步皱眉道:“负伤了?” “都不碍事……将军急召末将,有什么吩咐?” 莫仲行到这里,指了指浴血左肩,这里挨了一处刀伤,虽然入肉颇深,但对他这个经常奋战先登的战将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重伤。 “即刻除甲清洗包扎伤口,稍后入见都督。” 胡润松了一口气,继而又皱起了眉头,略作沉吟之后才又说道:“战得不错,否则此战还要拖延。” “都是将军鼓令诈敌之计精妙。” 莫仲咧嘴笑了一声,继而便席地坐下,继而便有医卒上前小心翼翼剪开他的甲衣连接处将铠甲除下来,而后清理包扎伤口。 “我可不记得战前曾有什么计谋叮嘱,看来你莫将军谋略渐长啊!” 胡润听到这话后便冷笑一声,独眼眨了一眨,而后垂首抬起军靴碾碎地上一丛杂草,张张嘴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说。如果此前都督不曾临战,这都是小事情,胡润倒也不介意承此一功,但那退兵鼓令乃是都督亲自下达,虽然此战完胜,但胡润想起这一点来便觉头疼不已。 尤其都督离开时神情高深莫测,更让胡润忐忑不已。稍作沉吟后他还是决定一力揽下此事,稍后自己先入见请罪,若能按下此事,也就不必让莫仲知道了。这一员战将难得的悍勇,屡拔先登,若是负担太多,反而磨损了锐气。 此时其他各路兵长还在整顿部众,打扫战场,胡润垂首吩咐道:“稍后你召其他几部将者,于此等待都督接见。” 莫仲闻言后忙不迭应下来,他们胜武军虽然是都督直领,但也没有太多机会能够得到都督耳提面命的教诲,因而对此可谓兴奋,尤其是在击败顽抗之敌后。 真是傻人有傻福! 胡润眼见莫仲笑逐颜开,忍不住啐了一口,然后转身决然上路,准备一力背下这个黑锅。 淮南军大本营位于扈亭东南十多里外,胡润很快便抵达此处,然后便发现大营中颇为忙碌,将领们出出入入,行色匆匆,似乎又有什么大的军令要执行。 胡润眼见这一幕,心中不免一动,今次都督亲自率领大军北上,他们胜武军也因此频频出现在各场重要战事中,可谓是吐气扬眉,狠狠抹了一把此前讥讽他们是荣养之卒的各路人马。尤其今次又是作为绝对主力夺下扈亭,近乎全歼守军,接下来势必更受重用! 不过转念又想到此前那事,胡润心情不免又略有低落,淮南治军严明,这种事情被都督亲眼所见,功劳犒赏是一回事,问责又是另一回事。就算不会牵连胜武军整体,他这个前阵督将肯定不会幸免。 怀揣心事,胡润甚至没有心情去打听接下来又有什么军令要执行,只是低着头往中军大帐行去。 “何以如此丧气姿态?莫非战事又有反复?” 沈哲子端坐大帐内,正与其他几名将领并属官讨论事务,眼见胡润垂头丧气走进来,便笑着问了一声。 胡润连忙打起精神,上前见礼道:“幸得都督临战施谋,河洲顽抗之卒已经全歼于此!”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已是大笑起来,指着胡润对众人说道:“你们都听一听,我也不过是一介凡人,怎么会算无遗策,何至于为了颜面,让人掩饰过错。” 胡润听到这话后,便有几分茫然,再见其余诸将神态俱都喜色盎然,心内正狐疑,便听另一侧谢艾笑语道:“胡将军,都督刚才往前阵去,的确是打算暂缓攻势。只是眼见胜武军卒锐猛,歼灭敌军在即,因此才改变了心意。刚才我等在帐内,正是在商讨此事。” 胡润闻言后便有几分羞赧,都督这里都已经承认错误,那他刚才这么说则就显得有几分阿谀了,不过他本来就是都督门生,算是半个家人,就算要为主人掩饰过错,也上升不到对自身品德的质疑,因而干笑一声之后,便又说道:“河洲之众,只是败退之卒,即便顽抗一时,势不能久,因此围剿之前末将严令必一战告破,因此前阵战卒……” 他还想解释一下,但沈哲子已经摆手制止了他,继而抬手示意他入席,让人将一份战报送到了胡润手中。 胡润垂首一看,脸色顿时一变,诧异道:“怎么可能……” 眼见胡润如此诧异,众将也都笑了起来,其实不独胡润如此,当他们在看到这一份战报的时候,心内也是不乏震撼。 至于战报的内容也很简单,那就是此前派去隔绝酸枣方向敌军消息的萧元东所部,已经成功收复了酸枣! 这一份战报惊人处在于,萧元东此去所率不过一千余名骑兵,本来就不是用来攻坚,而是为了隔断扈亭与酸枣之间的联络。而酸枣那里,最起码有五千驻军。 淮南军今次大举北上,既有挫折,也有连下数城的勇进阔行,尤其郭诵兵不血刃的收复了荥阳县,继而从三千人马扩大到近万之众,直接将成皋围困的水泄不通,可谓是大壮军威。 但如此阔进的同时又不能忽略一个事实,那就是淮南军发兵至今都没有打什么硬仗,所面对多是聚啸乡野的乡宗乱匪,这些乌合之众在面对淮南军的时候,又怎么会有抗拒的实力!而唯一一次可算艰难的战事,就是在雍丘发生,但是战斗结果可谓是非常的不漂亮,这也给斗志昂扬的淮南军泼了一盆冷水。 郭诵那里取得大的突破,直接将成皋围困起来,短期内都不必担心河洛方面的威胁。所以沈哲子在得信之后,即刻率领官渡万数之众北上直扑扈亭,扈亭这里守军在三四千人之间,淮南军虽然旗开得胜,用了一个昼夜的时间拔除敌军岸上据点,将之赶到河洲围困起来,但这并不意味着敌军就不堪一击。 首先淮南军在兵力上占据着绝对优势,其次便是以突袭姿态扑来,但即便如此,在拔除敌军岸上营垒的时候,也是遭遇了顽抗,还要加上从汴口转入黄河的水军断了敌军的退路。可以说将这一部几乎没有什么准备的军队完全围困起来,但还是奋战两个昼夜,才将敌军全歼于此。这还是因为此前战场上摆了一次乌龙,颇有凑巧之嫌。 这一场战斗虽然取得胜利,但淮南军前后参战七千余众,尤其还有胜武军这种淮南体系中一线的强军,虽然优势极大,但由此也可看出敌军绝对不是什么一击即溃的乌合之众,在被赶到了河洲绝地同时被包抄退路之后,还能顽抗一个昼夜,而且在没有意外的情况下很有可能再拖延几个时辰。 对于石堪军队的内情,淮南军了解不多,也是一边打一边搜集资料。扈亭这里的军队表现出了不弱的战斗力,酸枣那里自然也不可能相差太多,而且根据探查军力要比扈亭之众还多。 萧元东分兵一千余众,主要是为了阻断两地之间的联系,本身就没有什么具体的作战目标。可就是这样一支以斥候论绝不算少,以攻坚用绝不算多的人马,居然收复了酸枣! 这不是在开玩笑? 别人感想如何胡润不知,但当他看到这一份战报后,心内顿生羞愧欲死的感觉。他督战指挥胜武军三千余众,再加上其他几路人马的配合,后方还有都督亲自统军坐镇,仍是鏖战两个昼夜才攻克扈亭。 萧元东那里且不说兵众多少,本身赶去下游的酸枣,就算是中间没有停顿休整,也需要一整个白天,然后再将消息传递回来,扣去这来往时间,用于作战的时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难道是出门郊游一趟,顺便捡回一个黄河南岸重要的据点? 0899 兵入河北 酸枣这个据点,萧元东还真就是捡来的。 传回扈亭大营的除了这一份战报,另有一份详细奏报讲述了一下萧元东拿下酸枣的过程。 当淮南军兵围扈亭之后,萧元东率众东进靠近酸枣,遭遇了几路人数在两三百之间的酸枣敌军,萧元东所部尽为骑兵,人数又占据着绝对优势,在黄河南岸空旷地形上自然无所畏惧,很轻松便将这些敌军给剿灭全歼,并且由此得知酸枣方向还不知淮南军北上动向。 然而接下来便察觉到酸枣方向派出了大量的斥候,发生这样的情况,不问可知酸枣方向必然有了警觉,尤其在擒下几名敌军斥候之后探清楚了扈亭告急求援的事情。原本萧元东的任务是阻隔两地通讯,可是现在却被酸枣敌军提前知晓此事,很可能接下来便要进行驰援。 而酸枣方向敌军究竟实力如何,说实话淮南军眼下还没有一个准确认识,毕竟酸枣乃是黄河中下游这一段渡口集中所在,一旦奴军有所警觉,短时间内就可向南投放大量兵力,所以就算对酸枣敌军实力有所判断,也绝不能以此为准来应对。 得知消息已经泄露之后,其实萧元东这一部骑兵再作拦截已经没有了什么意义,然而其人也不知是应变机敏还是单纯的傻大胆,非但没有撤退,反而做出决定要在途中伏击酸枣援军。接下来的事情便顺理成章了,他率部绕开两地之间主要通道,从侧翼接近酸枣,而后就这么一直游荡到了酸枣,然后就接收了一座空空如也的大营。 面对这一结果,不要说胡润等诸将大感诧异,甚至就连沈哲子一时间都不能相信,脑海中下意识反应此事会否有诈?不过旋即便否定了这个猜测,萧元东所传回来的情报来看,敌军分明还没有掌握到淮南军的具体动向。 淮南军三月集结,到了五月主力军队已经完全进入陈留,敌军居然还没能掌握到淮南军的具体行踪,这一点看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在军事上这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像是强汉大军远出攻打匈奴,找不到偌大的目标部落都频有发生,当然这也与人烟稀疏有关。 几万大军,了不起连营十几里,如果完全铺开的话,主力何在更是无从判断,增灶减灶、虚立营寨等等惑敌手段,是从春秋战国就玩得炉火纯青的战术。除非石堪的军队在黄河南岸有着深厚的民众基础,又或者对付陈光这样驻地清晰的坐地户,否则单凭游骑斥候撒出,想要准确掌握淮南军的动向,谈何容易。 事实上不独敌军对淮南军情报掌握不足,淮南军对石堪军队在黄河南岸的布置情况同样不清楚,确凿所知只有扈亭和酸枣两个据点,那么其他的地方有没有?肯定有,要么规模太小,要么还未发现。所以淮南军的进攻也是保有余力,沈哲子率领万余众北上,官渡还有七千余军队作为增援,而且路永的军队也在继续沿着这条行军路线北上。 淮南军兵临黄河,自然是为的打下一个黄河渡口,扈亭是一个选择,但主要还是意在酸枣,无论从哪一方面而言,酸枣较之扈亭都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如今萧元东不费吹灰之力,俯拾酸枣这样一个要津,对于淮南军而言,诚然是一个意外之喜。但酸枣之众乃是主动退去,为何如此眼下沈哲子还想不清楚,此前他临于前线下令退兵,本来是打算留下扈亭那座河洲当作诱饵,勾引敌军来救围点打援,可是眼见战阵上瞬间之内有了突破,索性改变想法,直接拿下此地。 如此一来,淮南军在黄河南岸局面可谓大优,首先河洛之敌被郭诵死死堵在了成皋虎牢城西面,其次石堪军队在黄河南岸已知的两个据点已经尽为淮南军拿下,已经可以初步利用黄河这一道防线。 但问题是,这局面得来太轻松了,除了扈亭方面,别的方向几乎没有爆发什么像样的战斗,完全就是由意外促成。如此所造成的后果,便是淮南军准备不足。 是的,淮南军准备非常不足,虽然眼下占尽优势,但是对于下一步该要如何利用这种优势,却没有足够的力量。 事实上淮南军今次北上就是一系列的意外,首先便是陈留战事进展的不顺利,原本的计划是六月彻底解决掉陈光,打通与徐州方面的联系,然后各路大军继续北上,最晚要在八月中与石堪的军队展开会战。 陈留战事出现了意外,所以沈哲子提前决定向荥阳进发,而后便是郭诵发威,提前堵死了桃豹干涉河南战事的通道。接着沈哲子利用这一优势,同样提前从官渡北上,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了扈亭,而后又发生萧元东这一意外,以更快的速度拿下了酸枣,可以说是提前一个月达成了这一优势。 如此给淮南军造成的后果就是,前锋与后继军队之间产生了脱节。最起码的一点,就是后勤线陡然拉长,补给追不上来。这是非常要命的一点,哪怕后世资讯那么发达,融资渠道诸多,仍然不乏看似庞然大物的企业因为资金链的断裂而轰然倒塌。至于在冷兵器时代,因为后勤补给问题而输掉的战争更是数不胜数。 在沈哲子决定提前进入荥阳的时候,后勤方面便承受了不小的压力,所以他也并未将许昌之众完全带来北上,只是率领了两万余众,为的就是降低后勤压力。兼之水军北上,又挤压了一部分后勤运力。 其次便是兵力脱节,淮南军虽然号为十万之众,但眼下在黄河南岸只不过集中了一万出头的兵力,加上官渡的人马也不过堪堪达到两万。后续的路永以及毛宝,都还各自率军在路上,最起码要到七月中,才能达到预定的六万人马,这还是在不考虑后勤压力的情况下。 所以沈哲子的先头部队提前一步占领黄河南岸优势,并不能盲目乐观,极有可能要独力迎战河北石堪的反扑。 造成这样的困境,并不是因为淮南军完全的流于纸上谈兵,对于变量估计不足,而是实实在在的客观条件约束。淮南的组织力和动员力,可以说是此世最强,三月初正式行令动员,到了四月已经在许昌集粮五十万斛,集众数万,其中还有将近两万的人马离境作战。 早年沈哲子还感慨于羯国全盛时期的动员力,但是跟如今的淮南相比仍然落于下风。最起码淮南军一路北上,虽然小有阻滞,但沿途都未遇到什么大战,即便是有变数,多半还是对淮南有利。 而且无论调集粮草还是征集兵众,这些都必须要配合着战事阶段进行。像是此前羯国,强求大势压倒摧垮江东,花费了将近半年的时间,诚然集结起此世无双的庞大军队。但也给淮南留下了足足半年稳定淮线,充分备战的时间,甚至完成偷袭谯城这样的壮举,一点点将优势积攒起来。 如果要求后勤稳定,完全满足此战最大的动员力度,淮南军最起码要晚发一个月。这一个月的时间,足够时间让石堪动员足够力量,稳定住黄河防线,届时所需要面对的战争强度完全不是当下可比。 而沈哲子现在面对的困境就是,初战已经得胜该要乘胜追击,后续的筹码却还没有完全兑换完毕。 眼下这个局面,沈哲子真是有几分迟疑,对于接下来该要怎么做,即便有想法,但却不能下定决心。并不是他输不起,而是拿捏不清楚怎样才能利益最大化。言及战争,除了人人可以讲述一些的几个基本元素之外,最大的魅力就在于变量,控制变量和利用变量。这两点如果能够做好,那才是真正的名将之选。 沈哲子算不上一个名将,说实话他虽然一手建起淮南重镇,但在军事方面不过止于纸上谈兵。无论是此前归都勤王,又或开拓淮南以及迎战石虎,真正决胜的因素一多半都不在战场上。今次是他第一次统率大军离境作战,所以自己心里也是不乏忐忑,也充分认识到变量对于战争的导向。 即便不言更多大的方面,单单刚才攻打河洲,因为莫仲没有依照鼓令撤兵,而是选择继续强攻,便提前结束了这一场战斗。而萧元东不费吹灰之力拿下酸枣,则是一个更大的变量,是一个足够影响整场战争的变量。究竟要不要利用这个变量,又该要怎样利用,极有可能会决定这场战争的最终结果。 “这一件事,诸位是如何看法?不妨都说一说。” 变量的魅力在于莫测以及无可避免,并没有一个唯一的选择和答案。 此战不同于数年前淮上那一战,沈哲子笃定确认石勒会死这个大变数,能够坚定不移的选择顽抗,但事后证明他的坚持是对的,理由却错了,如果发生一个细小微差,石勒未必会死,他的坚持也就难言对错。 今次则不同,他对敌人的大半认知和判断来源于猜测,他的判断可能是对的,也可能是错的,关乎数万乃至数十万人命,关乎未来数年乃至十数年的大势走向,所以心里承受了极大的压力,即便是已经有了相对清晰的思路,但也忍不住想听一听别人的看法。 听到都督发问,诸将也都不乏沉默,实在是眼前这局面有些诡异,诸多看不清,若是寻常时节他们谈论一下也就罢了,但在眼下一旦说错形成误导,那么他们罪莫大焉。 “我等俱从都督所命,但有所遣,虽死无退!” 胡润在席中抱拳说道,语调不乏激昂。 沈哲子闻言后扫他一眼,心中颇有气结,他是在征求意见,又不是听人表中心。不过这一点倒也不怪胡润等人,一则这些年沈哲子在淮南便是说一不二,已经形成个人崇拜,二则淮南诸将也无太大的自主,仓促间难以把握住有些莫测的形势。 又是片刻沉默,沈哲子突然发现谢艾在席中不乏骚动,似是张口欲言,便笑着说道:“主簿若有所见,不妨直言。”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谢艾便挺直了胸膛,正色道:“属下觉得,兵入河北,正宜此时!” 沈哲子听到这话,眸光顿时一亮,身躯下意识前倾,继而问道:“眼下我军陈于河畔不过万数,后继还未抵达,自固尚且勉强。更何况王师绝迹河北十数载,石堪拥众十数万,兼居地利,强弱悬殊。轻进过河,凶险莫测,主簿何出此言?” 0900 死战无退 谢艾加入淮南都督府,算起来已有数月之久,而且刚刚加入都督府内,便担任主簿这样一个虽然位卑但却权重的职位,负责掌管整理都督府内军政文书,是绝对心腹的待遇。 但加入都督府这么长时间,其人只是谨守本职,一直没有发出什么引人关注的言论看法,久而久之,都督府一众属官们对于这个所谓凉州贤士渐渐有所忽略。 但沈哲子却是知道谢艾有着怎样的禀赋,而且也看得出其人尽责之余也在努力通过这些往来文书加深对淮南都督府的了解。对于谢艾这种态度和作法,他是比较满意的,随着淮南日渐显重,前来投靠都督府的人也越来越多,不乏以贤士自居者,每每豪言引人关注,颇有哗众取宠之嫌。 然而谢艾乃是沈哲子亲自招揽入府,本身还能保持这种不骄不躁的态度,不以狂言彰显其能,实在难得。 所以对于谢艾的首次进策,沈哲子也是分外关注,尤其这一进策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所以他是真的想听一听谢艾力据为何。 “王师厚积数载,天南已成丰邑,北伐以来少有匹敌。此诚兵威已振,譬如破竹,数节之后皆迎刃而解。郭侯威慑成皋,萧郎俯拾酸枣,概如是也!上兵取势,正宜雄发勇振,不宜自守自遏。” 眼见都督望向自己,谢艾也是略有慌乱,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发言进策,所以难免会有忐忑。 讲完这一句话后,眼见都督目露嘉许,谢艾才略有淡定,继续说道:“壮士可用,此为其一。王师锐进,势不可遏,决胜以速,攻其不备,此为其二。” 听到了这里,席中顿时有人举手表示不同意,乃是淮南老将乔球:“谢主簿所言王师军壮,这一点倒无可疑,王师北进旬月之间便饮马于河,诚是壮举。但若说决胜以速,攻其不备,这就略显自欺罢?王师北进以来,南北已经俱为所动,如今又连克河北石贼数城,怎么可能再取胜于不备?” 听到乔球质疑,谢艾顿了一顿,然后望向沈哲子,见都督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然后才又说道:“乔将军所言确是常理,王师大举北上,贼众岂有不知之理,但观其跨河所置,言之不备也无过错……” 沈哲子听到这里,心内已经忍不住暗有称许。此前无论是他自己,还是与诸将指定今次整体的作战计划的时候,其实都犯了一个不大的错,那就是过分将石堪代入自己的立场。在他们看来,石堪是必然谋求南来,而且形势应该极为紧迫。所以他们一直以来所做的准备,都是集结重兵于河南,而后与石堪展开大战,甚至在抵达黄河之前就有可能爆发大战。 然而石堪或许对形势认知没有那么清晰,或许所辖部众掣肘太多,在河南所布置的兵力真的是微乎其微,而且就连这些兵力,只怕都是各部将领们私自派遣,首先在地域上达不到守望相助的防守需求,太过分散,其次在兵力上似乎也不是在将淮南军当作对手。 这一点,督战扈亭的胡润最有发言权,在沈哲子示意下,将此战过程始末详细讲述一遍。从其描述中可知扈亭这一部敌军,无论是在军备武装上,还是在资用准备上,都不符合长期据守的标准。 换言之他们应该根本没有意识到淮南军会在这个时间段发动进攻,否则那就太过自大了。虽然淮南军到达的仅仅只是前路万数人马,但如此粗疏的备战情况也真是找死。 这样一个事实,分析出来其实并不困难,或许此前他们还不相信,但眼下已经兵临河南,所面对仍是这样的对手,可见事实确是如此,石堪真的没有将淮南军当作需要严阵以待的对手,或者最起码在这一个时间段没有。或许其人对淮南军有重视,但这一份重视并没有落实在具体的军事行动上。 对于这样一个分析所得,淮南众将俱都有些无法接受,因为事到如今,淮南军的作战目标已经极为清晰,数万人马北上就是为了要与石堪恶战于黄河,但对方似乎还没有认识到这一点,竟是一副不设防的姿态。 他们自然不相信石堪会是这种识见不明的庸类,要知道石堪有今时今日的名位绝非侥幸,那也是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即便没有北上继承石勒部分遗产的际遇,早年在淮北也是将整个徐州死死压制住。 “会不会是其人示敌以虚,诱人深入?” 乔球继续发问道,毕竟淮南对于邺城的情况掌握也不太清晰,极有可能石堪故意在河南摆出不设防的姿态,而在河北陈设重兵,等待淮南军自投罗网或者半渡而攻。毕竟在地理上而言,黄河地近邺城,乃是石堪的主场,以逸待劳,占据着绝对的优势,做出怎样的布置都不为奇。 沈哲子听到这个问题,也饶有兴致望向谢艾,这其实也是他迟疑难决的原因之一。毕竟以淮南军当下实力,以及春末以来的大举动作,任是何人都不能如此忽视。就连更往北的石虎都有所洞见,主动将军力往河北收缩。石堪身处首当其冲之地,若真视而不见,那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若石堪非是不觉,而是不能,是否有此可能?” 谢艾讲到这里,已是眸光闪闪:“向年都督力挫季龙,恰逢世龙新丧,羯部崩塌,石堪虽为世龙养子,终究远于承嗣之外。其人旧立淮北,绝非河北筹算之主……” 谢艾分析良多,但核心只有一点,那就是邺城目下形势,已经接近失控边缘。石堪虽然是石勒的养子,但本身不具法统优势,兼之河北又不是他根基所在,或许已经丧失或者说部分丧失邺城的主导权,因此在河南才会出现如此让人猜度不透的局面。 沈哲子听到这里,已经忍不住从席中立起,转身面向大帐中所悬挂的一份河北地图。这一份地图,并非出自淮南,而是早年河北之众劝进元帝所进献的图籍其中一幅,距今已经接近二十年的历史,实际上参考意义已经不大,但却是如今淮南甚至是整个江东所保存最详实的河北地图。 此前淮南在进行互市商贸的时候,其实也在用心搜集关于河北的诸多情况,但指望通过那些蜗居一地的乡宗获取到准确的河北资讯,就算那些人敢说,也要沈哲子敢信。而且凭着那些片面信息,很难拼凑成一张完整的图籍。要知道江东朝廷已经二十多年绝迹于河北,哪怕是祖逖北伐之势最强盛的时候,也不能突破黄河一线。 沈哲子包括淮南都督府如今所知河北形势,最确凿可信便是钱凤早前在河北活动所得一些讯息,所以越过黄河之后,整片河北之地对于淮南军而言,就是一片战争迷雾。几年前石虎率众南下,在这方面吃了不小的亏,就是因为根本不了解在那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沈哲子在淮南强势崛起,对淮南的情况判断失误。 现在面对这一困扰的是淮南军,需要做出抉择的也是淮南军。谢艾的判断,大半符合沈哲子所想,他也觉得石堪最起码丧失了一部分对于邺城的掌控,否则不可能在河南全无布置。石堪如今的处境近似于日后的冉闵,但较之冉闵要更恶劣得多。 最起码冉闵一直是石虎麾下颇受重用的将领,而且石虎的暴政已经令民族矛盾激化到一触即发的程度,而且在石虎在位期间对于羯族本身的军事组织包括河北晋人门户是持一种打压态度,他主要倚重的是苻洪和姚弋仲这些关中武装力量,在打压鲜卑慕容氏的时候,又无可避免将河北乞活军给扶植起来。 所以冉闵在反噬羯胡的时候,一方面倚重于李农的乞活军,一方面通过民族矛盾,能够短期之内获得河北的主导权。当然这也是因为当时氐、羌武装力量急于返回关中,并没有加入到羯国权力斗争中来。 石堪能够拥有如今的权势地位,本身已经是因缘际会,而且其本人的军事能力以及个人威望,又远远弱于后来的冉闵。作为一个从淮北内调到羯国核心之地的将领,本身就根基浅薄,所以谢艾这个判断,是完全有可能成立的。甚至包括沈哲子自己,其实也早已经有了这方面的猜测。 最明显的证据就是,首先石堪并没有在河南陈设重兵以防备淮南军包括徐州军的进攻,这极有可能是因为他的部下有相当一部分是反对回归河南的。其次酸枣之众在得知扈亭被袭击之后,非但没有前来救援,反而主动放弃酸枣,更说明这些河南之众本身并没有一个统一部署,而且极有可能彼此已有积怨存在,以至于酸枣的羯胡军队以自保为主,见死不救。 如果这一假设成立,那么在黄河北岸,石堪也极有可能根本没有置备足够兵力,黄河南岸的虚弱根本就是他力有不及,而不是所谓的诱敌之计。 如此一来,淮南军如果出现在河北,极有可能引发莫大的变数,甚至于引发石堪军队的崩溃。当然这是最理想的猜测,可以想象,但不可以此作为目标。 原本这只是沈哲子一个人的猜测,而且他自己也不能肯定,因此心内分外纠结。可是现在听到谢艾与自己判断颇有相近,心内自然不乏振奋。其实要证明这一猜测是否正确也很简单,那就是投放一部分人马过河试探。但假使这一猜测有误,这一部分人马将会正入彀中,十死无生! 旁人尚在消化谢艾这一判断所蕴含的信息,沈哲子已经有了决定,他转过头来望向谢艾,沉声道:“若我派遣主簿过河,是否敢行?依你所见又该投入多少兵力,方可打开局面?” 谢艾听到这话,双肩蓦地一震,他能做出这一判断,自然也能想象到一旦判断失误过河之后将会面对怎样凶险的局面。但他之所以震惊,还不是因为引火烧身,而是因为都督似乎也认可他这一猜测。 他已经熟悉淮南都督府构架如何,军政乃是两个独立或者说政事从属于军事的系统,他所担任的主簿看似乃是心腹之选,但其实根本不能涉入到军事中。可是由于所见相同,都督似乎要给他开出一道特例途径。 “若得胜武军三千卒众,末将愿渡河复土,浴血河北,死战无退!” 谢艾自知这样的机会实在难得,同时也对自己的判断充满信心,心知一旦抓住这个机会,他才会成为都督真正的心腹之选,因此站起身来,肃容说道。 0901 一网成擒 灵昌津位于延津东北方向,乃是黄河中下游难得一处水道还算狭窄的津渡,其实从单纯的渡口而言,灵昌津算不上条件优越的津渡,此处南北两岸都有大片的滩涂,舟船很难直接靠岸,而且在上游不远处有清水注入黄河,水流略显湍急。 但是早年石勒与刘曜争胜中原之时,河水结冰,冬日抢渡,自觉乃是神灵之助,所以后来此处也就经营成一个渡口。而且由于此地水道狭窄,南北航程要短得多,不独军用,也多民用。 尤其上游的石门津、下游的白马津,俱都是这一段黄河上规模极大的重要港口,灵昌津夹在中间不甚起眼,偶尔某些时候还可略收奇兵之效。 灵昌津所在便是陈实所经营的退路所在,一则早前他渡河南来本就是自作主张,兼之当时酸枣还在陈光控制范围内,不敢过分引人注意,二则他并没有太多舟船可供使用,哪怕至今实力已经不弱,所掌握的舟船也不过三十多艘,其中多半还是满载不足百人的小船。 此处经营大半年之久,滩涂中被开辟出一片面积达于近百顷的空地,又有一条长达数里的排栅道路可以直通滩涂深处的水营,因此倒也颇成规模。 但是由于撤退的仓促,眼下这一片区域中可谓是杂乱到了极点。除了陈实所部数千卒众以外,还有许多被掳掠来的男女乡众,其中不乏老幼病弱。这些人之所以被裹挟来,倒不是说陈实体恤人命,只是担心若将这些人抛弃于途会因此暴露自己所部人马的行踪。 所以在到达藏身地后,这些被掳掠来的人口其中不堪用的老弱之类便都被驱赶进营垒外苇塘中由其自生自灭。至于其中的男女丁壮,则被集结起来挖掘沟堑,假设栅墙,紧急修筑各种防御工事。 至于营地中,一时间也是杂乱无比,许多刀枪军械被丢弃在空地上,各部兵长则在叫嚷着召集清点自己的部众,也有一些兵卒们斗殴扭打在一起,争抢明显不足的营帐。 “营中所储谷米杂菽合五千三百斛,营帐炊灶七百六十,弓弩械具一千二百具,箭矢一万一千,甲具……” 大帐中,掌管资械的部将捧着籍册汇报如今营储各项物资,陈实则半仰于高榻上,双目微微合起,心情恶劣之余也不乏几分庆幸。 幸亏他此前只是将酸枣当作一个单纯的驻兵营地,并没有长期据守的打算,所以凡有掳掠货用,俱都转移到灵昌津附近这个秘密基地中。 这些物储中最重要的自然是食粮,以当下储备,足够维持他所部这五千多人马将近两个月的耗用。也就是他在黄河南岸掳掠数月之久才能积攒起这一笔尚算丰厚的家底,若是单凭魏王拨付,根本就入不敷出。 从他去年年初独领一部开始,从邺城得到的粮草统共不足五百斛,这还是因为他算得上是魏王心腹,至于其他各路人马,若是没有自筹的渠道和实力,也就只能老老实实待在邺城周边等着魏王赏口饭吃,至于壮养人马壮大实力,更是无从提起。 “可惜了……” 听完军需官的讲述,陈实心内长叹一声,自榻上坐起来沉声道:“先取三百斛粮,十副甲,刀枪各三百,再募千名战卒……” 那些掳掠来的人口,其中不乏壮力,若只当作苦力役使实在太浪费。眼下河南之敌究竟有多少来犯还不清楚,但能在这么短时间内便围杀扈亭之众,最起码也应该有万数之众。陈实眼下营地中不过四千多的战卒,差距实在悬殊。 不过他再招募卒众,也不是为的在河南与进犯之敌作战。今次他坐视田尼的部众被消灭而不救,一旦退回河北,必然会遭到田尼的问责乃至于试探进攻。虽然这些仓促募集的卒众战斗力不足指望,但最起码也能摆出阵势来稍加震慑。 他眼下暗道可惜,除了不能再继续掳掠物用之外,还有就是原本已经有希望拉入自己部中的仓垣杨召,随着他放弃酸枣北撤,也不得不放弃。那可是将近两千战卒,多达数千的生民,如果俱能揽入麾下,那他的实力将会激增,哪怕返回邺城也必能占据一席之地! “斥候返回没有?” 想到这里,陈实难免心中绞痛,再次发声道。河南终究不是魏王势力范围,所以陈实在南来之后第一时间便组织起一支游骑斥候队伍,过去这段时间所掳掠来的物用其中一小半都投入其中,至今已经成为一支将近五百人的骑兵队伍。此前接到扈亭告急的时候,派出了一百多人,结果返回的寥寥无几。 在决定放弃酸枣后,沿途中陈实又咬着牙派出百人斥候,如今在营中不过只剩下两百出头的骑兵。 之所以还要再往外派遣斥候,一者是好奇兼忧虑,想要知道欺近的究竟是怎样的对手,担心自己也会被悄无声息的围堵起来。第二点则是若连对手都不知何人便直接撤退回河北,自己本身便存不甘,返回河北后一旦被田尼或魏王问责,他也没法交代。 “已有一路返回,正待将军召见……” “还不快让人进来!” 陈实咆哮一声,过不多久,帐外才有两名斥候兵长匆匆行入拜见并汇报敌情。 “只有千数众?都是骑兵?有没有查探清楚?后继还有没有余众?” 听到斥候们的回报,陈实心情不免更加恶劣,千数骑兵在平原战场上已经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要知道过往这几个月他所部掳掠丰厚,大笔投入也不过只是创建起不足五百人的骑兵队伍。无论是合适的战马,还是合格的骑士,包括日后骑兵的维持消耗,都是一笔惊人的投入。 在河南之地,出现成千人的骑兵大队,最有可能便是淮南军。而且从军情推断来看,淮南军虽然还在与陈光乱军对峙交战,但却占据着绝对的优势,抽调出千人骑兵队伍来扫荡黄河南岸沿线区域也属正常。 但若敌人仅仅只是这一部千数骑兵的话,那么陈实这一次可真是虚惊一场。诚然这些骑兵在原野上可以不费力的击溃数倍之敌,但酸枣本身有着稳固的营盘据守,单凭这些骑兵侵扰尚可,根本就攻打不破! 如今黄河南岸,淮南军虽然一家独大,但两翼俱有所困,所以此前在陈实看来,淮南军在没有解决侧翼隐患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孤军北上黄河沿岸。等到陈光落败,他正好可以顺势接收仓垣的杨召,两部合军之后实力暴涨,届时就算淮南军大部北上,无论据守还是撤退,他的实力都已经不容小觑。 说到底还是扈亭突然传来的告急令他方寸大乱,虽然心底里确定淮南军在这一段时间内不会大举北上,但其实心里还是有所担心,一俟察觉到有些许迹象,便飞快撤退,担心自己好不容易积攒下的这点家底完全交待在此处。 他与对岸的田尼可是积怨已久,如果自己被围困在此,田尼未必会救,一如他此前不愿救援扈亭……是了,扈亭! 如果淮南军只是来了这一部千数骑兵,何以扈亭要如此惶急求援?骑兵虽然野战强大,但却攻坚乏力,扈亭也是有着将近四千人众,怎么会因区区千数骑兵便惊慌至此?而且种种迹象表明,扈亭是在完全没有反击之力的情况下被围困剿灭,甚至不能从黄河水道传递消息…… “会不会是扈亭陷我?” 想到这里,陈实脸庞都隐有扭曲,以当下事实来看,淮南军有千数骑兵北上是确凿无疑,但除了这些骑兵之外,是否还有别的军队北上? 就算淮南军暂时困住陈光而后大举北上,将扈亭团团围住,但扈亭背靠黄河,为何没有通过水路传递消息? 要知道如今的黄河水道可是在河洛桃豹和魏王联合控制之下,桃豹是绝对不能坐视淮南水军北上,有成皋坚城要塞在手,桃豹的军队便是抵在淮南军腰上的一柄利刃,淮南军若是罔顾桃豹的威胁而北入黄河的话,将要面对左右围攻的危险,简直就是在找死! 想到这里,一个答案便呼之欲出:如果扈亭没有遭遇围攻危险,仅仅只是发现了淮南军一部骑兵北上,那么故意做出这种伪装来,目的是希望将自己勾引出来,然后让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正好与这一部淮南骑兵迎面撞上? “奸恶狗贼,我又未曾害你,何以不能相容!” 陈实越想越觉此事极有可能,早先田尼见他在南所获丰厚,几次传信希望能够分润一些,但都被他拒绝了,后来干脆自己派兵南来,但是因为酸枣这个地方被陈实抢先占住,不得不将军队安排在上游的扈亭。可能其部在扈亭所得不多,因此迁怒陈实,今次想要借助淮南军重创陈实,而后伺机吞并! “再派斥候外探,舟船西进向扈亭窥望,查清楚周遭是否还有别的敌军!” 讲到这里,陈实眼眶已经隐隐泛红,如果他这一猜测是对的,那么此前放弃酸枣实在是愚不可及,虽然没有援救扈亭避免了遭遇野战,但却自作聪明的放弃掉了他经营良久的酸枣,同样是得不偿失! 这件事,他一定要弄清楚!除了探究事实真相之外,淮南军这一支骑兵孤师也是一块大肥肉,淮南军械用精良那是南北共知,如果进犯酸枣仅仅只是这一部千数骑兵的话,他也想试试能否吞下来,一者洗刷此前虚惊之耻,一者得此良骑精用,他的实力将会发生质的提升! 虽然水陆并探未有消息传来,但陈实也不打算枯等,骑兵在这四野平川之地机动性极高,若是时间拖的太久,他可能只剩下了吃尘的份。眼下只希望那些淮南骑兵对于他所放弃的酸枣有占据之心,届时他所部人马从苇塘中一涌而出,凭着人数优势将之死死困在酸枣城中,自可一网成擒。 0902 藏奸作祟 酸枣并不是一座单独的城池,而是一片城邑群,以几座规模不大的土石城池为核心,周围环绕着一圈稍显简陋的竹木营寨。 其中几座营寨和土城还有生人活动所留下的新鲜痕迹,至于其他的一些则已经有了程度不一的破损。更有几座营寨已经完全被推倒,土地被翻耕种下了一些菽、菘等作物。 而在城邑之外,则是四野平川,几无险阻,只有在北面通往黄河的方向有一些人工堆砌、高低不一的土丘。那些土丘早已经被荒草树木所覆盖,存在的时间已经极为久远。 淮南军的骑兵们,此时便驻扎在酸枣这一片城邑群西南角,一千多名骑兵再加上数量还要更胜出的战马,不过仅仅只是占据了其中三四个营垒,至于其他的地方,仅仅只是布置了一些哨望以确保不要被人悄无声息潜入。 此时萧元东箕坐在土城城楼上,嘴里叼着一根青涩草茎,兜鍪丢在一侧,姿态虽然略显懒散,但远眺的双目以及微蹙的眉头则显出心情不算轻松。 城楼下正有兵众驱赶着几百匹放饮完毕的战马返回土城,士卒们这会儿心情颇为轻松愉快,一边约束着马群入城,一边挥舞着马鞭嚎叫玩笑。 对于自己俯拾酸枣这一件事,萧元东最初是欣喜不已,他虽然仅仅只是骑兵幢主,但淮南军内骑兵兵长地位较之寻常步伍本就高了一筹,骑兵的幢主较之步营的军主还要更高一级。所以对于都督北上的战事计划,萧元东心里也是很清楚。 酸枣这里辐射诸多黄河渡口,乃是下一步极为重要甚至于必须拿下的一座据点,也是未来淮南军诸部集结,沿黄河与石堪军队展开大会战的大本营所在。原本计划中是要投入前路万数人马,结果现在被萧元东所部千数骑兵郊游一般拿下。 虽然没有发生恶战,但一场大功是免不了的。对此萧元东也很无奈,他真的是行着行着就行进来了,然后就占据了这一片空荡荡营垒。 可是在欣喜之后,萧元东便开始了纠结。他所部俱为轻骑,今次东来也只是为的扰敌和阻隔消息,本就没有攻坚据守的打算,轻装而行,所携带资粮械用都有限,占下这座城池后,反而陷入去留两难。 粮用方面倒还罢了,此处敌军退去应是极为仓促,萧元东率众入城的时候,又在一些地方搜集到许多遗漏的粮草,虽然不多,但也有三五百斛之数,再加上队伍本身携带的军粮马料,支撑个五六天是绰绰有余。 如今都督正率部驻于扈亭,得信之后肯定会率众驰援,哪怕行进稍慢,最多四五天也能抵达酸枣。而在此之前,想要守住城池,只能依靠他这一部千数人马孤军奋战。 至于械用方面,身为轻骑部队,需求倒也不大,并不需要步卒们那些重型军械,所缺的最主要便是箭矢。如今队伍中只有六千余枝箭,匀到人头上,每人不足一壶,一场冲锋就能耗个干干净净。 敌军退去的仓促,萧元东虽然猜不到那敌军主将为何撤退,但就算是以城池为诱饵也好,遇到这座本来就计划必须拿下的空城,他也不能视而不见,过城不入,先拿下来再说。 可是现在他就面对一个困境,假使敌军再卷土重来,那么他所部人马是据守于城池之内还是要出城野战? 作为淮南军内部培养起来的骑兵将领,萧元东自然深知骑兵野战之强,如果人马俱被堵在城中,城池未必守得住,可能还要人马俱失。但若是率部出城迎战,机动性倒是有了,就怕不能在野中击溃敌军,反而再让敌军冲进城池里,令得城池得而复失。 “真是为难啊!” 萧元东不乏惆怅的叹息一声,却不知他的这一份惆怅苦恼若被淮南军别的同袍看见,只怕要更加厌见其人。白捡一份大功,却还摆出一份愁眉不展的样子,简直不要太无耻! 正在这时候,远处平野中出现一群规模不小的人迹,正向此处接近而来。萧元东见状,忙不迭捡起兜鍪扣在头上,丈余高的城头一跃而下,继而翻身上马召集十几名骑兵,提着马槊一同打马出城向人流靠近方向冲去。 行至半途,已经可以看清楚那一群人乃是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约莫有三百多人。流民队伍后方则绕行出十几名淮南军骑士,其中领头的一个乃是萧元东麾下兵尉范理,迎上来禀告道:“将军,属下奉命向北巡望排查,前方二十里外丘上林中发现这一群游食,因此驱行返回……” 萧元东闻言后点点头,手中马缰一振,战马便绕着流民队伍小跑一周,马槊横于跨前,朗声道:“队中可有乡首?出列答话!” 流民们悸动片刻,队伍更加收缩,低着头一个个瑟瑟发抖,无人敢发声回应。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流民姿态,然而萧元东却隐隐感觉有些不妥,因为这一队流民丁壮居多,却少妇孺老弱,这就有些不同于往往要拖家带口逃窜于野以躲避兵灾的寻常流民。 萧元东皱眉沉吟片刻,蓦地催马向流民队伍冲去,手中马槊一抖向着那些流民们挑刺而去。流民们眼见此幕,口中顿时发出绝望的嚎叫,一个个慌不择路的向后奔逃,结果却碰撞在一起摔倒一片。 “将军……” 范理眼见此幕,心中也是一惊,不知幢主为何要大开杀戒,开口吼出一声,旋即便见萧元东已经勒住战马,眼望着那些惊慌失措的流民们,仰头大笑起来,似乎刚才仅仅只是偶发兴致的玩笑之事。 且不说那些东倒西歪、魂不附体的流民们,范理纵马行至萧元东身边,低语道:“将军,我部人马本就寡弱,固守不易,尚有诸多战马要料理,颇耗人力。有了这些游食为用,也可稍作分担……” 萧元东闻言后便点了点头,他们轻骑远进,队伍中本就没有多少役使,白天士卒们除了斥候于外警惕敌踪,还要饲养放饮数量庞大的战马,实在已经疲累不堪。能够在野地中发现这一群流民,倒也可以稍解力用匮乏。 于是这一群流民便被驱赶到了城外溪流近畔,一个个脱下衣衫跳进清凉的溪水中冲洗一番,然后才穿上原本的旧衫,被允许进入其中一座营寨安顿下来。 由于这一群流民们并没有首领,所以萧元东直接指派,将之分编伍什,挑选出十几名头目,多择体形瘦弱之众,甚至干脆将一名年纪颇为老迈的跛足之人任命为临时的营主。 安顿下来之后,淮南军便搬出几十斛粮食,吩咐这些流民们砌灶作炊,当然也少不了监视盘问,不过那些流民们一个个吓得鹌鹑一般,也实在问不出什么来,就连问及乡籍也都回答的乱七八糟。这在时下也不是什么怪异之事,各地奋战不休,许多流民自出生开始便流窜各地,即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生在何处。 除了在空城中搜集出来的粮食之外,淮南军自身也携带着军粮,这些军粮便丰富得多,除了谷米熟食之外,还有肉干、鱼鲊之类的肉食,油盐足味,乱炖一锅,香气浓郁。那些流民们在烧火做饭的时候,便不断的抽动鼻息深嗅美味,更觉饥肠辘辘,只是旁侧就有淮南军士卒虎视眈眈,也不敢私自尝用。 傍晚时,淮南军进食完毕。这时候,大锅里的残汤剩羹才轮到那些流民们进食。正当那些流民们打算一拥而上的时候,旁侧观望的淮南军士卒却冲进来挥着马鞭一番抽打喝骂,待到这些人安分下来,才吩咐由伍什头目并营主分餐。 那些头目们得到这样一个机会自然不会客气,别的都不管且先将自己的肚子填饱,尤其那个跛足的老营主更是一个人痛饮三大碗,更将碗沿残留的油花舔舐得干干净净。至于其他人,难免饮用不足,甚至连刷锅的水都端起来痛饮几碗。 吃饱了肚子便要干活,在淮南军的见识下,这些流民们开始切割马料、挖掘沟渠、修葺营墙等等,工作自然有轻有重,全由那些头目们分配。于是这些面黄肌瘦,原本在队伍中便是受欺负的角色,这会儿便嚣张起来,反正他们背后有淮南军将士撑腰,一声令下谁敢反对便要遭受一番毒打。 这一番忙碌,一直到了深夜,流民们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营宿地,淮南军则只派了十几个士卒在营外看守。 待到返回宿地后,他们宿处也各有不同,铺着草毡的床铺有软硬,经过一天的劳作,那些头目们各自已经树立起一些权威,自然下意识优待自己,首先选择了绵软床铺,很快便酣然入睡。 至于其他那些流民,这会儿有的横倒便睡,有的则望着那些酣睡的头目愤恨不已,夜色中双眼里凶光闪烁,但这一夜终究无事。 如此又过一天,流民们生活、劳作一如前日。只是在黎明之前夜色最深时,营帐里突然有异响发出,那名鼾声如雷的跛足老营主正酣睡之际,突然脖颈被人用力扼住,他挣扎着惊醒过来,旋即便见床铺旁正环立着十几个壮丁,一个个神色狰狞凶狠。 “这老狗真将自己当作了营主,完全忘了此来何事!” 一人紧紧扼住那营主咽喉,另一手则捂住他的嘴巴,凑到他耳边低声狰狞道:“明日饮马,你要仔细挑选,若是误了主公大事,明晚就把你这一把老骨头拆断,明白没有?” 老营主听到这话,额头上已是沁出细密冷汗,频频眨眼表示自己明白了。 又过了一会儿,东方鱼白渐露,营外已经响起淮南军叫唤起床的声音。区区半夜休息,并不足完全补充消耗的体力,但这些流民们也不敢怠慢,一个个拖着不乏沉重的身躯爬起身来,鱼贯行出营帐来,开始新一天的劳作。 那老营主最后行出,右手还在揉捏着仍然疼痛的喉咙,待到行出来后,便发现队伍中许多道阴冷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更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只是在看到营外默立的淮南军士卒们后,浑浊的眼底才泛起一丝希冀之光。 “老余,今天要修整北侧土城,任务繁重,若是做不完,可不要怪我手中马鞭无情!” 一名淮南军士卒行过来笑着说道,顺便抬手拍了拍那老营主肩膀。 “做得完,一定做得完……” 那老营主弓着腰赔笑说道,继而便迈着跛足给一众力役们分配工作。待到众人各自领命散去,他落在最后方缓缓行走,嘴唇张开似在傻笑,然而口里却频频低声念叨:“将军救我,将军救我……” 然而在其身后那两名淮南军兵卒却似无所觉,只是自说自话,渐行渐远。而后其中一名头目发现老营主落后,便返身回来拉着他请示许多。 一直到了傍晚,老营主再也没有独处的机会,身边始终有人,因此一整天心事重重,到了傍晚需要择人饮马的时候,队伍中更有十数人握紧拳头,厉目死死盯住那老营主。最终,这十几人终于如愿以偿得到饮马的机会。 这十几人步履如寻常行往马厩,虽然仅仅只是短短两三天的劳役,但淮南军诸多事务都极有条理,他们已经有所习惯。马厩被打开之后,战马刚刚被牵出七八匹,突然另一侧有骑士飞奔而来,口中叫道:“饮马之后,夜中再加一次马料。” 听到这话,看守马厩的兵卒便皱眉道:“怎么还要再加马料?营储早已经不……” 讲到这里,那兵卒陡然收声,摆手催促那十几名力役道:“速去速去,先饮这几匹。” 那些人神色微有异变,其中几个装作为马松解束胸皮带而落后几步,便听后方两名兵卒低语道:“粮用已尽,援军不至,幢主准备黎明弃守撤……” 十几人牵着几匹战马离开营垒,行至溪流旁,旁侧有七八名淮南军士卒挎弓立在草地上。突然一名壮丁捧着嚎叫起来,很快便将人注意力吸引过来,而后几名淮南军士卒缓步行过来准备查探。 这时候,有几名壮丁拉着战马满满往相反方向行去,待到离开一定距离后,突然翻身上马,继而纵马往远处飞奔而去。 “有人盗马!” “找死!” 待到那些人逃出后,旁侧才有壮丁大叫,而淮南军兵卒也大声咆哮着,只是咆哮的同时脚下却不动,只是持弓拉弦将草地上剩下的壮丁们俱都射死。 与此同时,营垒中也发生了变故,在力役们的营垒外,萧元东突然率领数百名武装森严的淮南军兵卒将这营垒团团围住,而后那些力役中突然跳出两名头目,指着人群中几个壮丁叫喊道:“他、他……这些都是意图作乱的奸人!” 那老营主见到这一幕,顿时错愕,原来他不是惟一一个打算告密的,甚至不是第一个。 0903 斗智斗勇 “幢主,属下……” 土城内,范理一脸愧疚,单膝跪于萧元东面前。在淮南军中,礼仪向来从简,如此姿态已经算是颇为严重。 但自己今次失察,将祸患引入酸枣,范理也真是不能淡定。畏惧责罚尚是其次,心内最深还是悔恨后怕。他们这一支骑兵虽然俯拾大功,但处境也是极为危险,扈亭大军最快还要两天多的时间才能抵达酸枣,而这段时间内他们必须要独力将城池给防守住。 如果没有守城的任务,骑兵来去从容,处境倒也算不上危险,敌军虽然数倍于己,但却缺少成建制的骑兵,打不过也能逃得掉,不至于损失太大。 可是现在都督亲自率领扈亭大军正向酸枣赶来,准备接收防守城池,在此之前,他们是绝对不能容许城池失守易主的。否则,扈亭大军到来便不再是接收城池,而是要攻坚。没有了地利的优势,而且双方之间兵力也没有悬殊到倍数差距,胜负实在难料。 如果发生那样的情况,他们这一路骑兵俯拾酸枣非但不是大功,反而是大过,由于他们的自作主张打乱了原本的部署,一旦战事划向不可测的方向,他们这些人罪莫大焉! 所以过去这几天时间里,自萧元东以降,众人都是战战兢兢,唯恐出错。范理自然也不例外,其实在他心里尚有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首先他是都督的乡党,其次乃是自率部曲从军,可是投军之后,首先部曲没能保留,而自己也是积功以进才成为骑兵兵尉。 整个淮南军大环境如此,范理倒也说不上什么,不过年轻人难免会有几分傲气,希望能够做出一番成绩。像沈云、庾曼之等人,本身既有家世的扶助,又是积功经年,范理是自叹不如。不过他们的这位幢主萧元东,范理觉得倒是可以追上一追。不想压过一头,但也想平分秋色。 今次轻进,收复酸枣运气居多,范理也是希望在稍后的防守中能够有亮眼表现。此前招募这一支流民队伍,对淮南骑兵本身是一个加强,毕竟他们轻进至此,本身并没有携带力役。这些人虽然形不成战斗力,但有了他们负担庶务,可以将骑兵战斗力进行大幅度的休养和解放。 此前萧元东对这些流民警惕监视,范理是有些不以为然,认为萧元东有些过分敏感,或者还有几分打压自己的意思在里面。可是现在隐患果然爆发,这便让范理不能淡定,些许争勇之心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深深愧疚。 现在想来,这件事本身就有蹊跷,这一路流民出现的太巧合,简直就是为解决淮南军困境而出现的。若以平常心来看待,范理不至于被其蒙蔽,最起码的提防是存在的。如今再看来,他不只是求进心切失了平常心,而且本身也是不乏稚嫩,欠缺了历练。 以前觉得萧元东这个幢主勋至侥幸,但眼见到其人不动声色的化解隐患,乃至于将之化为助力,范理也不得不感慨实在是名无幸至。兰陵萧氏在一众侨门当中实在不值一提,他们这位幢主能得都督看重,绝不仅仅只是侥幸和旧情。 萧元东倒不知范理那些念头,或者压根就没有意识到这些,他算是一个比较纯粹的武人,追随都督至今,该征战时征战,该休养时休养,除了所御兵众增多,甚至不觉得处境有何不同。孰不知在时人眼中,他区区一个侨门寒士,如今不止成为淮南军少壮将领中的翘楚,而且还获封都乡侯,已经称得上是功成名就,令人艳羡。 “眼下不是问责之时,兵中诡道,本就防不胜防。越之能引数百丁用,已经缓解我部困境诸多。况且我既然身为兵长,眼计谋算本就该超出你等才是称职。” 萧元东这会儿心情倒是不错,因为那几名头目的检举,这些流民中隐藏的二十多个奸细都被清理出来,即便还有二三遗漏也都不足为患。那敌军主将用此计谋,不只给淮南军送来三百多名眼下正缺的丁力,他又通过审问那些奸细得知许多敌军军情,顺便又传递出一个假消息稍作引诱。 这么算起来,今次这一件事真是得大于失。最关键的是,萧元东今次真是感受到一种智商上的优越感,他向来觉得自己该是都督那种诸事不行于色、动辄谋胜千里的智将角色,不是庾曼之、沈云那种鲁莽、悍勇之徒。但他这一份认知,却不被别人认同,往常争执起来,反而被人污蔑纯是运气好。 所以这一次,于他也是雪耻,待到今次大战结束归镇时夸耀一番,看那些蠢物是否还敢小觑他! 暂且按捺住心里的暗爽,萧元东又望着土城外越来越浓厚的夜色,皱眉道:“眼下敌暗我明,又有城池牵绊,今夜敌军或将来攻,稍后难免恶战,诸位也都要打起精神,切勿污我淮南勇战之名!” 其他几名兵尉等兵长听到这话,俱都应诺,而范理仍然跪地不起,沉声道:“属下愿请两百卒众,出城半击贼军!” 虽然幢主没有怪罪,但范理自己却不能原谅自己,这些奸细虽然未成大患,但终究是他引来,若是无察被其爆发出来,可能酸枣这千数骑兵都要交代在此。因此他眼下请战,是心存死战谢罪。 虽然野战中骑兵优势明显,但也要考虑兵力对比和环境因素。那些奸细们透露北面敌军最起码有四千之众,已是数倍于淮南军。而且在夜中骑兵的机动性也会受到限制,以两百之众迎击数千之师,根本就是以卵击石。 萧元东听到这里却摇了摇头,他本身兵力便不占优势,如果再分兵的话劣势更加明显。敌军主将用计虽然被识破并且加以利用,但可见也是一个极有想法、跟萧元东一样是以智将自居的,计策好不好用暂且不论,但必然会给战斗带来极大变数。 以己度人,萧元东觉得就算敌军今夜发动进攻,必然也不会遵循常理,肯定还想玩出一些花样来。 所以略加思忖后,他便做出了布置。那几百名流民虽然奸细被清除,但是否可信也还存疑,不过眼下淮南军兵力处于绝对的劣势,这些人力萧元东也不打算弃之不用,很快便被驱赶到土城周边那些营垒中,而后在营垒前遍置篝火,又在营垒里竖起许多简陋的旗帜之类,远远望去,气势实在不弱。 其他淮南兵长眼见此幕,不免嘴角颤抖,觉得自家幢主真是异想天开,日间被刻意放走的那几名奸细在此已经待了两天的时间,对于淮南军虚实自然尽数掌握,乃至于兵力清点到个位数,这虚张声势意义在哪里?有这时间还不如在城池外挖上几道沟堑,好歹也能略收阻敌之效。 萧元东也不作解释,板着脸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策马游走在那几座火光冲天但却空空如也的营垒间,仔细叮嘱那些流民们一定要注意添柴维持火势。至于意义在哪里,鬼知道!他只是觉得只是干等着敌军来攻实在太枯燥,好歹做些准备以凸显他智珠在握的形象。 时间悄然流逝,那些流民们分散在各座空营中,小心翼翼维持着火堆,而淮南军将士们则在土城内怀抱弓刀安静的修养气力,等待战争来临。 “幢主,野中显出敌踪!” 幽静夜色下,几骑奔马马蹄声极为醒目,很快斥候便飞驰入城,汇报查探所得。其实这会儿也无需再怎样仔细查探,站在土城城楼上向北面眺望,可以看到野地中正有许多火点从夜幕中闪烁显出,那些火点分布范围极为广泛,几乎覆盖了酸枣北面整片空间。很明显,敌军也是做了跟淮南军相同的布置,虚张声势。 “看来敌军那个名为陈实的主将,也不是一个俗类啊。” 感受到兵长们投注来的目光,萧元东心绪如何暂且不论,神情还勉强维持着淡然。其实关于敌军的军情,淮南军方面该了解的也了解得差不多了,毕竟能被派来执行奸细任务的也不可能是寻常卒众,一番拷问后该说的不该说的也都说出来了。 所以无论是淮南军,还是此刻正在紧逼酸枣的军队,彼此已经了解颇深,所谓的虚张声势,完全就是多此一举。 相对而言,淮南军这里虚诈更加没有必要,而敌军最起码还可收混淆视听,让人摸不清楚其军主力何在之效。因为兵种的不同,淮南军眼下还占据着攻防主动,如果要外出迎击的话,单单不清楚敌军主力何在便能抵消掉相当一部分机动性。 而淮南军这里,完全就是没事找事,他们有多少兵力敌军很清楚,虚张声势完全取不到震慑敌人的作用。对方大可以不管不顾,只要冲进一座土城或是营垒,作战目标便可以说是完成了一半,只要有营垒可守,抵消掉淮南骑兵的机动性,单凭着人数优势,也能将这千数骑兵逼出酸枣。 所以眼下萧元东心情很恶劣,此前借助奸细传递回一个假的动向,他可以说是将对方玩弄于股掌之中,可是现在双方不约而同选择虚张声势,双方计谋便降于同一层次,这让萧元东隐隐感觉到一种被羞辱的愤慨。 萧元东实在不甘于计止于此,眼见对方行进火光散乱,便笑语道:“敌军阵型散乱,可见应是游食充塞行伍,必然鼓令不修,营中尚有多少存粮,即刻泼洒诸营之前。待其前阵混乱起来,便是我军出击之时!” 0904 血战酸枣 陈实的心情之恶劣,较之萧元东绝对更甚。 此前疑神疑鬼,拱手送出酸枣,放弃了以逸待劳的据守优势。然后再派遣斥候水陆打探,对于扈亭的情况终于有了了解,结果证明他的猜测又错了。扈亭的确遭遇了强攻,并非以此陷他,而他当时若能反应及时增援,极有可能与扈亭之众配合内外夹击将淮南军打退。 然而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在他放弃酸枣之后,扈亭的守军也被突然北上的淮南军给消灭掉,当他派人前往查探时,淮南军已经彻底在扈亭站稳了。 眼下这态势,完全超乎陈实预料,淮南军突然北上,而且接连占据黄河南岸两个相当重要的据点,直接威胁到邺城根本,无论邺城方面还有着怎样的争执,魏王都不得不直面淮南军的威胁。 眼下这个情况,陈实唯有两个选择,要么直接引众北渡过河,等待魏王集众来战。要么趁着酸枣之众尚是孤军,抢先夺回酸枣据守以待魏王大军来援。 这两个选择各有利弊,前者看似保全了实力,但却将陈实置于极为凶险之地。这已经不是他和田尼之间的矛盾,而是关乎南北两方胜负存亡的大问题,淮南军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河南拿下几个重要据点,田尼所部最起码还恶战一场,可是陈实却连敌人面都没见到便灰溜溜退回河北,可想而知魏王会是如何震怒。 至于后者,则要直接面对淮南军兵压,就连扈亭之敌都在极短时间内被围剿,陈实的兵力较之扈亭虽然强一些,但也未必就能坚持到魏王援军到来。最重要的是,原本可以固守待援的酸枣,被他自作聪明的拱手让出。而若是野战的话,不要说正向扈亭转移增兵的淮南军,单单酸枣那一支骑兵都是一股极大的威胁。 最终促使陈实选择后者的原因是河北传来的消息,扈亭遭遇袭击这件事田尼已经知晓,但却不知扈亭已经告破,正在集结汲郡之众准备南来作战,并且已经将消息传回邺城。陈实如果此刻渡河,则就直入田尼怀内,双方本就积怨,他眼下又是罪身,若落在田尼手中,必将无幸。 奸细传递回的消息,陈实并未尽信,他之所以能够从魏王部曲将成长为独当一面的战将,凭的除了一腔武勇外,便是遇事多想几分,绝不莽撞。今次实在是因为淮南军北进太快,他根本上认知就错了,所以才出现昏招迭出的情况。 可是现在既然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自然不会再打无把握之仗。可能淮南骑兵形势真的已经恶劣到不得不退的地步,但其后继军队也在向酸枣转移,在这样的情况下怎么可能甘心拱手让出酸枣。就算要退,大概也要在途中埋伏自己一场。 虽然明白了这一点,陈实最终也还是决定发动夜袭,夺回酸枣。这是他唯一生路,否则等到田尼或魏王率军增援至此,首先便要拿他祭旗。 他倒是也动过索性投降淮南军的念头,但旋即便将之打消,一方面他还是更加看好魏王,眼下也未到不降即死的险恶境地,另一方面没有了酸枣,他也少了一个最大的筹码,淮南军未必会重视他这个临阵投敌的叛将。 早两日前,他便已经做好了反攻酸枣的准备,敌军虽然有着机动优势,但毕竟兵力有限。所以一待奸细传回情报,他在稍加思忖后,即刻便尽发部众,此前那些被掳来的乡众也排上了用场,全都张起火把,铺开在野地中以蒙蔽对方耳目。 如此一来,就算淮南军准备野中拦截,首先也会被那些乡众们迷惑,难收突袭之效。与此同时,他所部人马也携带许多针对骑兵突袭的械用,比如长达丈余的长枪、用板车载运的拒马,如果淮南军敢于夜袭,有了前方乡众迷惑示警,他这里就能最快速度摆起阵势,将那些奔袭之众狠狠咬上一口! 陈实今次所率三千多人马,除了主力步卒之外,剩下的那些骑兵斥候们也都尽数带上,准备等到淮南骑兵被步阵强阻后投入追击以扩大战果。 队伍携带了这么多械用,速度自然不会太快,兼之那些乡众们铺散太开,需要骑兵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予以约束,才不会发生大规模的逃窜。但即便如此,陈实也不敢轻装简行,行进中的步卒阵型本来就不稳固,若再遭遇骑兵冲击,崩溃的几率将会更大。 他现在反攻酸枣,主要就是险中求稳,宁慢一分,不争一线,在得知淮南正有数千援军在向酸枣增兵时,他已经放弃了吞下这一支淮南骑兵的想法,只要能够返回酸枣据守等待河北援军到来,与他而言就是莫大胜利。 一路行军不乏谨慎,但预料中淮南伏军却迟迟没有出现,这对陈实而言,既有庆幸,也不乏失望。能够这样稳进行军抵达酸枣诚然最好,但如此一来也就丧失了咬噬一口淮南军骑兵的机会。 奸细之事已经暴露,若淮南军果然有退意,是绝对不会死守酸枣等待被他围困死的。通过奸细描述,他很清楚淮南军这一部的实力,野战或许还成威胁,守城的话本身便乏兵力,又少械用,绝对不可能坚持到援军到来。 行进半程后,淮南伏军迟迟没有出现,而陈实脸色也渐渐变得难看起来,他自认为准备周全,但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体力! 虽然此前他便已经将军队逐步从苇塘中转移出来伺机反攻,但为了躲避淮南斥候的耳目,彼此之间距离也有将近二十里。 二十里路,若真轻装速行的话,他的部众也绝对能够支持住,可问题是如今队伍中携带了大量用来对付骑兵的械用,别的不说,单单这几天紧急打造的那些长长竹枪,都是新进砍伐水分未干,哪怕是平时端举起来都颇为沉重。 既要保持住阵型,又要携带那么沉重的军械,行过半程之后,许多士卒已经渐渐气力不支,原本每人各携一杆竹枪,先是拖在地上,然后几个人肩扛起来,不久后便有人干脆直接将之丢弃! 除此之外,那些乡众们也是一个麻烦,为了迷惑敌人,阵线铺的太散,需要骑兵来回奔走才能约束住。不久之后,马力也都损耗严重,皮毛都被汗水打湿成毡。 “南贼怯胆,此战必胜!” 陈实在队伍中奔走着鼓舞士气,其实自己心里也生出怀疑,莫非南贼真的胆怯到不敢来攻而是已经退走?但若不是的话,他的队伍再前进一分,形势可就恶劣一分。但就算如此,他如今也是骑虎难下,只能闷头向前。 终于,酸枣城依稀在望,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声势极大的火光,仿佛一条平躺在地面上的火龙!看到这一幕后,虽然城内如何情形还窥望不清,但陈实也明白,对方既然摆出如此阵势,绝不会是已经弃城而逃。 若是早前,发现淮南军居然安分待在城内、有将之围困的可能,陈实或许还要大喜过望,可是眼下再看自己所部人疲马倦的模样,心内那种不妙的感觉便越发浓烈起来。 眼下彼此已入视野,就算再想退去也不可能,对方如今以逸待劳,而且还是随时可以发动冲锋的千数骑兵,陈实已经可以想见接下来一战必然不会轻松。 彼此之间还有数里距离,足够骑兵发起冲锋,他所部多为步卒,而且还携带大量沉重军械,每前进一步便会有巨大的体力消耗。距离拉近到这一步,就算再想丢下军械轻装围成,也赶不上骑兵的冲击队伍。眼下这态势,就像是硬着头皮去送死一样! 陈实也想过就此驻扎防守,但且不说淮南军近在咫尺、根本不会给他们回补体力的机会,一旦等到天亮没有了夜幕的遮掩,形势将会变得更加恶劣。 “该死!” 原本自以为周全的准备,结果由于淮南军没敢出城远击,反而成了消耗自身体力的拖累,陈实这会儿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 眼下他唯一可用的便是再将骑兵集结起来,将那些乡民往前驱赶,通过这些混乱的乡众以冲击遏止淮南军的冲势锐气,从而尽可能的拉近与城池的距离。淮南军不过千数众,不可能将所有土城营垒都防守住,只要他的军队进入其中一座营垒,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很快,前方那些乡众们被驱赶起来,哀号着往前冲去,虽然人数不多,但将近两千人众在郊野铺开,也占据了土城前一片颇为广阔的空间。 眼见这一幕,陈实才松一口气,返回军阵中大声道:“淮南所众不足千数,困守土城不敢出击,稍后凡斩首先登得功,必有重赏!” 眼见土城依稀在望,加上陈实并其嫡系人马的鼓动,将士们也都鼓起气力,发足向前奔去,数千人一起前冲,一时间场面可谓宏大。 这其中许多卒众也非新进招募的新兵,临战经验颇为丰富,也知该要如何应对骑兵冲锋,前排竹枪俱都努力端举起来,就算一人气力不济,后排也有人助力。这些竹枪虽然没有金铁锐锋,但因水分未脱,韧力足够,一旦淮南军众高速迎面撞上,也足以洞穿人马身躯! 一时间,土城外烟尘四起,陈实眼见着土城越来越近,甚至已经可以看到城外已经集结完毕的淮南军骑士们,心弦还是蓦地一紧,但看到军阵前那些已经冲起来的乡民,又是松了一口气,那些乡民虽然不堪用,但也足以对淮南军冲势造成一定冲击遏制。 如此关键时刻,哪怕些许优势,都足以决定胜负。此刻一切花哨计谋已经无用,比拼的便是哪一方锐气更足,更加悍不畏死,只要他的军众能够冲至土城下,此战便可以说是成功了一半。 然而正在这时候,前方原本狂乱奔逃的民众们突然分散开来,仿佛有一股无形力量牵引着他们往土墙两侧飞奔而去。在那些篝火照耀的营垒外,正有许多流淌谷米的麻包堆积在那里,对于这些朝不保夕的乡民而言,足以令他们逐之忘死! “擒杀奴将陈实,死活无论!” 到了这一刻,两军之间再无遮拦,萧元东手中马槊蓦地挑起,早已经列阵完毕的淮南军骑兵们洪流一般直向敌军冲去。 “杀……杀!顿足必死,奋战得活……” 队伍陡然暴露在淮南军面前,陈实片刻错愕之后,继而脸上便流露出了浓浓的苦涩。此一战,他不可谓不谨慎,准备诸多,自以为周全,临到战时才发现一切都是无用,最后还是要落在这基本的厮杀中决胜。 他纵马跃出军阵,而后从侧翼转回,随着他的转移,前阵千人顿时与中军产生脱节。此刻壮士断腕,他是放弃前阵千人以期阻拦淮南军片刻。 而中军则在他指令之下快速集结收缩阵型,原本的准备终究不是无用,本来就安排在两翼的板车被推翻起来,装载的拒马草草排成一列,士卒集结于内,虽然阵型多有混乱,但最基本的防线已经在两翼拉起来。 哪怕将士们已经疲惫不堪,但也知如此生死攸关时刻该做什么。这是浴血奋战用无数人命换来的经验,也是一支军队最为重要的财富。 因为双方俱在冲锋,数里远的距离飞快拉近,相对而言,淮南军的冲势无疑更加锐猛。而敌军已经奔波半夜,又是以步卒迎战骑兵,锐气亢奋一时,很快便衰竭下来。当淮南军冲至射程内的时候,敌军冲势已经近乎停滞,满脸惊恐,口中则发出色厉内荏的嚎叫。 一声尖锐的哨音,继而便是一片铺射而来的箭雨,敌军前阵仿佛狂风中的禾苗,骤然被掀倒一片! “冲过去!” 萧元东大吼一声,马弓转手挂于鞍上,两臂端起马槊上身微伏于马背,人马合一如蛟龙出水,频颤的槊锋于马首之前灵敏挑刺,冲过之处,瞬间被贯穿出一道血腥通道! 其余范理等人俱都不落人后,前排马槊将敌阵凿出千疮百孔,后排则是长柄斩马刀,刀锋劈砍,伏尸成片! 0905 败走河南 夜幕下,战场上极近混乱,所能目见者,不过身前数尺之内。陈实前军对淮南骑兵的阻挠并未维持太久,移动中且没有稳固阵线的步兵在遭遇高速冲锋的骑兵时,根本没有任何招架之力。 “内缩,结阵!” 军阵中充斥着兵长们喊破喉咙的嚎叫声,旋即便被飞快欺近的马蹄声所掩盖。此时尚未受到冲击的敌军将士们,发乎本能的向内收缩,士卒之间距离甚至不足一拳。 场面虽然混乱至极,但这也是步兵在对抗骑兵冲锋的有效手段之一,通过这种密结的阵势抵消骑兵的冲击,一旦发生溃散而被衔尾追击,则必败无疑。 淮南军在冲开前阵阻拦后,队伍迅速分开向两翼奔行,仿佛两柄利刃沿着敌军阵线切过,此时还在调整内缩的敌军阵型顿时被削弱一层。 而敌军惶急之间所架设的拒马、枪林,也给淮南军造成不小的麻烦,冲在最前方的十几名骑兵收势不及,有的马身直接撞向拒马,马身瞬间被拒马尖刺洞穿,巨大的惯性将那些未及扎牢的拒马直接撞向敌军军阵,在这一线上有数名敌军士卒未及退避而被碾压伏尸。 于此同时,也有数名骑士被那些丈余长的坚韧竹枪直接挑飞,这给淮南军造成了不小的困扰,没能在第一轮的冲锋中完全撕开敌军两翼阵型。 鸣镝尖哨声中,淮南军骑士们掠过战线外围,飞驰返回土城前再次集结成军。考验骑兵战斗力的,装备尚在其次,最主要的是在快速移动中保持住高效的离合,对于马力和骑术以及默契度有着极高要求。 淮南军正式大规模组建骑兵并且将骑兵队伍作为独立作战单位,还是在淮上之战后。 此前虽然也有规模不小的骑兵,但一者没有骑兵大规模投入作战的环境和需求,二者淮南军所谓的骑兵私兵性质浓厚,无论兵员素质还是马匹质量包括战术训练都要差得多,绝大多数还是作为小股奇兵和斥候使用。 早数年前,淮南军偷袭谯城的羯国石聪得手,所获战马良多,其后汝南等地又招募大量南来流民,这给淮南军组建骑兵提供了基础。 随着豫南几郡次第收复,淮南军控制的范围更加辽阔,兼之互市商贸所带来的利润,数年之内,淮南军组建起多达万人的庞大骑兵队伍。 南人诚然不擅长马战,但当淮南军在中原成功立足之后,便有了广阔的兵源地。而且接连数年没有强大外寇侵扰,也给淮南骑兵壮大成型提供了弥足珍贵的时间。 “继续出击!” 第一轮冲锋凿穿了敌军前阵,用时不过小半刻钟,整阵完毕之后,队伍分作三路,分取两翼并正中位置。 敌军虽然初步结阵,但是被冲垮的前阵却被排斥在外,前一轮冲锋中死伤百余众,但伤亡还在其次,最要命的是阵势已经完全混乱,当淮南军第二次冲锋来的时候,那些惊慌的士卒们再也不受兵长约束,纷纷转身向后阵溃逃而去。 当听到淮南军冲锋的马蹄声再次响起,军阵中的陈实已是悚然一惊,他还是小觑了淮南骑兵的战斗力,如此高频度冲击之下,他已经不敢想象军阵还能承受几次。他亲自下马提着战刀率领亲兵向前移动,口中大吼道:“向前、向前,后退者死!” 前阵溃卒们往阵中冲来,很快便将混乱传递到军阵中来,陈实亲自挥刀斩杀数名背逃之卒,才堪堪将阵线稳住。外阵枪林阻敌,内阵将士们则开始引弓反击,但眼下阵势还是混乱,稀稀拉拉的箭矢并未起到太大的阻敌之功。 淮南军兵尉范理腿胯紧扣马鞍,其身后三百卒众紧紧跟随,淮南军士铠有活扣扣住马鞍,这极大的增加了人在马身上的稳定性。三百余名骑士两番攒射,将外围枪阵撕开一道裂口,而后便狠狠扎入其中。 范理因为愧疚,临战更是悍不畏死,当先直往敌军战阵中心冲去。手中马槊挑刺之间杀灭前路十数卒众,迎面之敌军纷纷退避,然而由于内阵虬结,退路完全被堵死,只能绝望咆哮着挥起刀剑向前劈刺。 前路敌军已是肩背相抵,哪怕被马槊刺死仍然保持挺立,范理的冲锋很快遭到了阻滞,战马接连撞上数人,眼见将要陷于敌阵,其人也将要被枪刺飞挑跌落战马。 “死!” 后继淮南军骑兵俯身挥刀怒劈,直接将敌军人墙劈开一道血腥缺口,而后两道铁钩吊住已经将要跌落马背的范理。间不容发之际,范理反手割断胯间皮索,继而便被铁钩吊住。 旋即这一路骑兵便转身向左,从薄弱处冲杀出敌阵,同时也将近百敌军从战线中切割出来。这些敌军一旦脱离阵线,很快便被淮南军骑士们剿杀殆尽,溃逃出去者寥寥无几。 第二轮的冲锋持续时间要比第一轮长了倍余,淮南军虽然成功将战线撕开几道裂口,杀敌数百,但却仍然没有将敌阵彻底冲垮。除了这一路敌军确是顽强以外,也是由于视野实在不算开阔,淮南军的冲锋没有发挥出最大的威慑力。 “幢主,再冲一阵吧!” 淮南骑兵再次汇聚于土城下,已经换乘另一匹战马的范理策马行至萧元东面前,此前冲锋中,他的额角被砍伤,此时血流满面,看上去分外狰狞。 萧元东眼望着前方几乎已经虬结成一团的敌军战阵,双目中不乏凝重,稍作沉吟后还是摇了摇头。此前两轮冲锋,淮南军虽然大占上风,但是占了以逸待劳以及骑兵的天然优势。敌军能够顶住两轮冲锋还不溃败,可见也是足够顽强。 两轮冲锋中,淮南军虽然斩杀敌军数百,但只要没能冲垮敌阵,杀敌多少意义不大。虽然他选择在土城以逸待劳的迎战,但眼下战场距离酸枣城池实在太近,眼下就算冲垮了敌阵,追击空间也不大,这么短的距离内达不到绝对的控场,一旦被这些溃卒们冲到营垒土城中,此战虽胜仍败。 这一点担忧,萧元东自然不会说出来,太有损他智珠在握的形象,闻言后只是笑语道:“甲营扰敌,其余两营下马休息。就是要将这些贼子们困在城外咫尺,让他们见得到却进不去,死不瞑目!” 萧元东敢于此刻罢战,也是由于敌军承受两轮冲击后,阵型虽然还未溃散,但也岌岌可危,此刻如果敢移动,必然崩溃。而营垒方向还有许多流民溃众奔逃,此前敌将便用过一次奸计,他也担心那些流民中或许还有布置,自己这里与敌军鏖战,却被一群乌合之众抄了退路,那真无处诉苦。 随着萧元东一声令下,淮南军骑兵便分作两路,一路三百余众携带着所剩不多的箭支绕着敌阵游射侵扰,不给敌军放松喘息的机会。另一路则撤回土城附近,将此前那些溃逃的乡众们从营垒中驱赶出来,集结在营前空地上分割监守。 军阵中的陈实此刻也是心痛万分,此前他就是因为爱惜兵力才选择不战而退,今次迫不得已再攻酸枣,淮南军两轮冲杀之后,他所部人马已是伤亡惨重。眼下淮南军虽然放缓了进攻,但并不意味着凶险已经解除。 没能在第一时间趁着锐气未失冲进城池据守,而是被淮南军锐猛打击逼停在野地中,虽然熬过了两轮冲锋,但士气也已经完全丧尽。眼下尚能集结不散,也是因为士卒各自心知一旦夜中溃逃会更加危险。待到天亮之后,淮南军如果再次发动进攻,未必还能坚持住。 野战中步骑对抗,若双方参战兵众并无悬殊差距,那么骑兵便掌握着绝对的主动,或强攻、或围困、或分割、或追剿。此刻兵众们早已经成为惊弓之鸟,陈实甚至不敢大动作集结此前为了控制军阵而散于各部的嫡系精锐。 外围淮南军的游骑侵扰始终在进行着,陈实趁着鼓舞士气的机会游走于战阵之间,将弓矢军械搜集起来一部分,送入悄然集结于阵营东北角的骑兵营中,作为稍后一个反击手段。 时间悄然流逝,渐渐到达黎明,随着视野开阔起来,战阵外那浴血枕尸的惨烈画面也逐渐暴露在视野中。淮南骑兵们这会儿也肃然集结于土城前,随时准备再次发起冲锋。奴军眼下虽然还集结战阵,占据着人数上的优势,但困守于这全无险阻的平野中,显得分外悲怆无助。 “我不想死,饶命、饶命……” 突然,阵线中响起一个悲鸣声,继而便有一名奴军士兵突然冲出阵线,往北面奔逃而去。 “逃战者死!” 战阵中飞出几支羽箭,直接扎入那人后背中,其人俯冲两步,才蓦地栽倒在地。观者无不凛然,天地间顿时静默下来。然而这死寂并没有维持太久,更大的骚乱陡然爆发出来,营啸了! “冲!” 原本静默的淮南骑士军阵再次动了起来,直接杀向已经崩溃的敌军军阵:“顽抗者死,伏地不杀!” 敌阵东北角陈实也挥鞭冲出,将近三百名骑士脱离战阵自左翼绕行向南冲来,劲矢一般扎向淮南军冲阵侧翼。而淮南冲阵中也分出一路人马,折转方向迎面冲来:“擒杀贼将陈实!” “来日必报此仇!” 两方骑兵对冲,距离飞快拉近,陈实甚至已经能够看清楚那些淮南骑士们兴奋狰狞、战意蓬勃的脸庞,他口中恨恨一骂,继而勒僵绕过一道弧线,转入溃众之中,向北面逃窜而去。 0906 杀其满门 酸枣之战又过了一天,淮南援军终于抵达。沈哲子亲率五千步卒入驻酸枣,萧元东等人才总算松了一口气,呈上此战斩获。 这一场战事,淮南军斩杀一千七百余,俘虏反而不多,主要还是兵力不多,不敢留俘,因此在后续的追击中,只是尽可能的扩大杀伤战果。 沈哲子对此也表示赞同,黄河一战又不同于早年淮上那一战,此前淮南军占据地利,就算大量纳降,也有广阔淮南腹地可供消化。可是如今他们乃是离境作战,收容太多俘虏乃是一个极大的隐患。 “奴将陈实败退后,灵昌苇塘仍存败众两千余数,末将所部兵寡,未敢深剿。另下游棘津等处又有贼迹显出,或数百、千数之众,不可不防……” 交待完酸枣一战之后,萧元东又将周遭形势详细讲述一遍。延津区域津渡诸多,贼踪出没也频繁,陈实仅仅只是区域内实力最大的一支而已。 沈哲子闻言后便点点头,不过短期内也不打算完全肃清这些小股势力,眼下再坚壁清野、阻隔消息意义已经不大。石堪就算要准备反扑,那些全无战略组织的小股敌军也难发挥出什么大的作用。 酸枣入手之后,淮南军可以说是已经在黄河南岸立稳了脚跟,眼下最重要的是依此为中心,快速构建起一道稳定的防线和前进基地,将战术上的所得转化为战略优势。 萧元东这千余骑兵可以说是居功极大,不过眼下诸事待营,沈哲子也来不及再作更多嘉奖,甚至都没有足够的时间留给他们从容休整。 淮南军前阵两万多人马,其中郭诵分兵三千前往荥阳县,如今防守在成皋虎牢城外。官渡另有七千守军,沈哲子所率万众进攻扈亭,另有十几艘战船所组成的三千水军。此前在扈亭的时候,分兵三千给谢艾驻于扈亭河洲,稍后将会与水军配合伺机渡河北上。再扣除扈亭千数留守军队,沈哲子如今手中所掌握的机动兵力不过六千出头。 这六千兵力,除了防守酸枣同时还要拿下延津区域几个重要的渡津,石门、杜氏、灵昌等渡口,就算不能防守不失,也必须确保能够在敌军渡河南来之时及时做出示警。 而且,在这一段黄河战线上,如果仅仅只有酸枣这一个据点仍然太单薄,构不成一道完整的攻守战线。酸枣这一个大本营,并不能完全覆盖整条战线,也做不到在奴军南来时第一时间调集足够兵力将之打退。 如果被奴军在黄河南岸站稳脚跟,奴军就会源源不断渡河南来,将战场选在黄河南岸,甚至于继续南下侵扰豫南腹地。 所以,在进驻酸枣之后第二天,沈哲子便命应诞、乔球率领两千步骑人马继续向东而进,抢先占据白马津附近的滑台。 如此一来,淮南军前路人马便被摊薄到了极点,不足两万的兵力分散在从成皋至于滑台五百多里。而由于前部推进过快,后继援军最近的官渡七千之众也要在七天之后才能抵达酸枣。而路永、毛宝的后继援军,也都需要半个多月的时间才能赶来增援。 韩晃位于陈留的军队倒是近一些,快马加鞭四五日内可以抵达,但如果韩晃的军队贸然调离,则陈留包围圈便会出现漏洞,令得淮南军此前围剿陈光的诸多努力功亏一篑。 沈哲子就是在赌,赌这一段虚弱期内石堪的军队不能大举抽调南来。只要熬过这一段虚弱期,不只淮南军后续主力部队会次第赶上增援充实防线,就连已经抵达泰山郡的徐州军沈牧和李闳等两万军队也能赶到战场,参与决战。 ———— “南贼沈维周,所部不足万众,分兵抗拒虎牢、扈亭、延津、滑台等各城之间,欲求兼得,实则每城不过驻众不足千余……” 陈实须发杂乱,两眼布满血丝,深跪于帐中:“奴下急救扈亭,结果途中遇伏,为沈贼所败,不得不退走灵昌,但却不敢疏忽大患,多方密探,搜罗敌情,才敢来见少主。少主所统两万精锐,此刻若能大势过河,痛击南贼,此战必胜,不独可解河南之患,生擒沈维周也是不无可能!” 位于黄河北岸新乐城清口附近,便是石赵汲郡太守、新乐公田尼大军驻地。田尼年在三十余,髯须浓厚,双目狭长,眼角微扬。 其人身上披着一件羽氅,露出体毛浓厚的胸腹,虽然身在军帐之内,但左右都有娇艳美婢软偎服侍。只是那几名美婢手中所捧却非雅物,而是刀剑鞭杖等物,这些器物上面还有干涸的血迹残留,望去令人心内颤栗。 听完陈实的讲述,田尼便在榻上昂首大笑起来,继而便站起来,行至那几名美婢面前徘徊片刻。陈实虽然深跪于地,但眼角余光也在打量田尼动作,见其如此,额头上已是冷汗直涌。 最终,田尼从一名美婢手里抓起一根马鞭,这马鞭乃是犀筋绞合,杂以乌铁尖刺,金柄彩穗,望去华美无比。田尼将之持在手中,继而垂眼望向下方的陈实。 听到田尼脚步声越来越近,陈实这个疆场死战都无所畏惧的战将竟然惊悸得颤抖起来,语调也转为惶恐:“少、少主饶命,奴、奴……” “狗贼还敢欺我!” 田尼口中暴喝一声,抬腿一脚踢在陈实头颅上,那战靴嵌铁,顿时便将陈实头颅砸出一个血坑,血水很快便流满了半边脸庞。陈实扑倒于地,抱头哀呼,然而田尼却仍是怒不可遏,挥起马鞭狠狠抽下,仿佛在鞭打驽马。 很快,陈实满身衣袍便被抽打粉碎,浑身鲜血淋漓,就连哀号声都变得沙哑无力。而田尼的羽氅上也溅满了血点,这一番鞭打耗力不小,额头上隐有细汗沁出,眼见陈实瘫卧在地,声息都变得微弱起来,这才丢掉了马鞭,冷哼道:“给这老奴冲洗一下。” 两名美婢上前,看似柔弱,力气却是不小,弯腰拖起陈实丢出帐外。而后帐外便响起了撕心裂肺的嚎叫声,又过了大半刻钟,陈实才又被拖了回来,周身赤裸坦露,脸色苍白如纸,浑身已经没有了一点完整皮肤,伤痕交错密布,有的地方甚至已经露出了森白筋骨。 田尼并不急于问话,手臂环抱于前轻捻胡须,嘴角微翘带着一丝噱意绕着横躺在皮毡上的陈实打量片刻,仿佛在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 陈实这会儿已是目光涣散,口中发出微弱颤音:“大、大王救我……” “哈哈,你这狗贼早前入郡来见,可不是这幅模样!以为在河南掳得一些生口物货,就能以下犯上?早前我是见你这贼奴还有几分用处,稍作容忍。可是现在,我扈亭数千人众被你这狗贼坐望断送,你自己部众也都败逃精光,还想推诿过错,诱我过河给你偿罪?” 讲到这里,田尼脸上又是恨意流露,扯住陈实臂膀绽开的皮肉蓦地一扯,陈实蓦地大吼一声,继而腥热皮肉便被塞入了他自己口中。 他刚待要吐出,又见田尼狰狞脸庞,只能咬着牙吞下,继而艰难的翻过身连连叩首:“奴、奴下该死,不过、不过奴下绝对不敢欺瞒少主,淮南沈维周真是孤军寡众,少主若是南向,必有斩获……若能擒杀沈贼,少主必会名重当时,嗣位再无……” “狗贼收声!” 田尼听到这里,脸色陡然一变,而后便转过身吩咐道:“将这狗贼收起诊治,留待稍后脔割。若是不治,尔等都要偿命!” 待到陈实被送下去,田尼才又命人召集一众部将,准备议事。少顷,便有数名将领鱼贯而入,一俟行入帐内,众人神态便都有几分不自然,虽然大帐中熏香浓郁,但也掩盖不下那股鲜活的血气。 “陈实贼奴早前恃众怠慢使君,如今败退归国,正该枭首示众……” “住口!闲话少言,我要渡河击杀南贼沈维周,眼下营中有多少舟、卒可用?” 田尼眼皮一翻呵斥道,他虽然名义上统率汲郡两万军众,但其实真正嫡系人马不足半数,剩下的则是各方乡豪以及杂胡酋帅。此前扈亭那三千多人众倒是他的直属人马,结果却被淮南军直接围歼,因此得信之后简直有剜心之痛。 其实类似的情报这几日也有旁处传来,但一来田尼心内对淮南军还是不乏敬畏之心,要知道那是曾经打败中山王石虎十几万大军的强师,二来邺城那里对此还未有确切命令传来,田尼虽然心中怀恨,但也不想出这个风头以自己的家底去探淮南虚实。 不过刚才陈实的言语却让田尼下定了决心,也认为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擒杀南贼沈维周之事,他倒不敢奢望,但若能够抢先重创淮南军这一路人马,对他而言无疑是极有意义的。 他虽然是魏王从子,但毕竟不姓石,大王膝下自有子息,虽然表面上是想让他继承田氏家嗣,但就连大王自己对此都不爱惜,这话有几分真假也实在值得商榷。如今苦攻襄国而不得入的中山王,未必不是来日他的下场,用完即弃,他也需要为自己打算一下。 听到田尼这么说,诸将脸色都有几分难看,其中一名老将肃容道:“使君慎思啊,淮南虚实终究不是眼见,更何况我部尚有镇守职责,丁零翟氏近来颇有异动,远击未必得功,内乱必受谴责……” “老贼收声罢,左右观望不敢勇进,你还不如卸甲归家弄儿!” 田尼不耐烦的挥手打断老将的话,继而厉声道:“稍后传告郡中各家,给我集众三千,集粮两万斛,备船百艘,五日之内不能完备便是阻我建功,我必杀其满门!” 0907 淮南俊彦 野地中,萧元东并十几名骑士纵马疾驰。 虽然都督亲率人马入驻酸枣,但黄河南岸形势并未转好,反而由于要分兵占据各处据点构建防线而更恶劣几分。所以在后续援军到来充实防线之前,萧元东他们的任务更加重几分。 虽然由于眼下军情紧张并未正式犒赏,但萧元东并其所部人马近来也是意气奋发、吐气扬眉。此前都督稍作犒军,吐露口风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待到这一场战事悉定,萧元东这一支人马未来可能尽数列入甲功授田的范围中。 虽然甲功授田眼下还在都督府内部讨论,并未直接行令,但相关的一些内容早已经流传出来。对于寻常士卒而言,未必有豹尾封侯的壮志,而且单纯的钱粮犒赏到了一定的地步予人的刺激性也会降低,但田亩绝对是令人欢呼雀跃的东西。 除了普通士卒的美好愿景之外,自萧元东以下兵长们也都得到拔用。虽然大规模的援军还未抵达,但已经有一些机动性更高的小股骑兵已经赶来,共组成两千人的骑兵大队,交由萧元东统率。几日后陈留还会有一千骑兵,俱都并入萧元东督护之军。 这对萧元东而言,绝对是一大惊喜。 淮南军战将、兵长如今已经极为充盈,老中青俱都不乏,军侯、兵尉以下,属于基层兵长,这一部分兵长或是士伍中选拔壮士,或是挑选一些乡宗子弟充任。 再往上便是幢主、军主之类的中层将领,许多早年便跟随都督北上的比如原本昭武旧部的南北人家子弟,大多担任这个职位。当然虽然职位相当,但若所划入的军队不一样,地位还是有高低不同。 眼下由于各军都归都督府直接统率,所以通常胜武军和骑兵将领要隐隐高出一头,至于其他各部倒无太过明显的区别。如今许多淮南年轻将领,大多处于这一个层次,比如沈云、谢奕包括萧元东等在内。 至于再往上,便是在原本的军职之外再加督护衔。加衔督护之后,不独统领本部人马,一旦遇到战事之后,区域内所有军、民、物用等等,都可加以调用。所以,加衔督护后才算是真正步入淮南军高级将领序列。 淮南军此前共有五名加衔督护的将领,后来随着豫南几郡次第收复以及军队的扩建,又陆续增加一些,眼下有督护衔的也不过只有十三人,而且其中有几名只是司职军屯和地方乡练,真正统率一线作战部队的不过七八人而已。 这些督护之中,多数都是老将,年轻一代中唯有沈牧和庾曼之。沈牧倒是没有什么可说的,本身年纪便比那些年轻将领大了一些,而且早前便是淮南军骑兵主将之一,后来镇守谯郡,无论资历还是能力,都已经足堪方面。 至于庾曼之能够加督护衔,便让人有些吃味,颇有几分裙带关系的意味。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人家老子乃是荆州刺史,丈人则是徐州刺史,在整个淮南军体系中,可以说除了都督以外,这小子背景最强。 而且淮南众将也都知道,庾曼之之所以能够加督护衔,也是与稍后都督的徐州计划有关。因此加衔之后,便被踢出了淮南前往徐州。至于沈牧,也是有着类似的考量。 这么算起来,淮南军中年轻将领之中,唯有的两名督护已经都被派往了徐州。萧元东今次得加督护之衔,已经是淮南年轻将领之中还在本部的惟一一个。 所以,在得知自己加此殊荣之后,萧元东真是喜出望外。名位之类,他倒没有太明确的概念,关键是今次得加督护衔,他便将谢奕、沈云等人甩开了一大步,那些人早前不乏讥讽他是侥幸得功,这一次他终于为自己正名! 所以,尽管这段时间来骑兵任务加倍,除了扫荡乡野、游弋周边以外,还要负责策应长达几百里战线的各路分兵,但萧元东却毫无怨言,简直有身轻如燕之感,每次纵马郊野感觉若不抓紧了马缰,下一刻身躯就要飘到天上。 唯一有些遗憾的就是,沈云、谢奕等人如今正身在南阳,让他少了几分炫耀的快感。虽然眼下军中还有应诞等人,但这些人资历本来就比他浅,即便没有加衔此前也落后于他,眼下更成为他直领的部将,他也实在不好意思太过炫耀,总要维持一点上官的体面。 眼下淮南军已经占据了延津周边的石门津、杜氏津、棘津、灵昌津、白马津等等几个比较重要的渡口,但只是保持了几百驻军。这些驻军最主要的任务就是监察敌情,以及搜罗周遭地形等情报,构建起营垒据点,以便于稍后援军到来直接入驻,接手防务并进击。 如此微弱的兵力,一旦河北之地南来,必然不能抵挡,甚至就连撤退都不能从容。眼下淮南军于此唯一可以快速移动转击的,便是萧元东所统率的两千骑兵,所以他每天几乎没有空闲时间,就是游走于各处津渡之间,将搜集来的情报汇总呈送给都督,同时要时刻做好援救各处的准备。 杜氏津位于灵昌津上游,如今在军事上已经没有太大的名气,而且由于乏于修葺,此处黄河已经颇积滩淤,不再适合大、中型战船快速抢渡靠岸作战。但是在后汉末年,这里乃是魏武曹操与河北袁绍对战的前线。 眼下驻扎在杜氏津的淮南军不过百余众,但却有五百多名役夫,他们除了监视河面之外,还要负责刈割黄河岸边茂密的蒲苇荒草,除了避免敌军小股潜渡侵扰之外,这些蒲苇也是极为重要的军需物资,既可以用来捆扎草筏用于渡河,也能编织苇毡修建营垒、营宿,水战中甚至还能用来保护船只,阻拦火攻、弓弩等攻击。 萧元东抵达杜氏津营地的时候,正是午后时分,骄阳之下,淮南军士卒们正在组织役力挖沟修营,稍后这里将要入驻两千人以上的队伍以及作为前线军储营地,眼下工程量完成了不足一半,空地上堆放着高高的蒲苇等物,等待晾晒加工。 萧元东等人到来,营地中守军很快迎出,望着这些骑士们不乏羡慕之色,毕竟都为前线作战部队,人家可以打马周游四方,可是他们在这里却要挖沟叠土,实在是苦不堪言。 “你们兵尉在哪里?” 萧元东勒马停住,好奇的望向营地里,此处兵长也是他的熟人,名为于度,同为昭武旧部。此前萧元东升官后志得意满,趁着巡营之际难免要炫耀几次,自然引得对方羡慕嫉妒,每每巡营至此乃至于干脆避开他。 “兵尉巡察河岸,至今未返。” 一名军侯上前答话道,望向萧元东的视线同样有掩饰不去的的钦佩和羡慕。萧元东加衔之事,别处淮南军倒还不知,但在眼下的黄河南岸,其人早已经成了最耀眼的明星。 关键是一个人显达倒也罢了,还能带契麾下将士俱都得建大功,将士们即便没有争勇念头,也都想追随这样一个运气、才力兼具的主将。 “哈哈,这于八肯定又是避着我,这也不妨,我就在此等他返回。” 萧元东闻言后便哈哈一笑,腾身下马,将马匹递给驻守士卒洗刷喂料。不过其人还没有行入营帐中,便见另一侧满身挂满泥浆的于度已经带着几名士兵从营垒外行来,他便站在那里,背负双手,一脸傲气的等着于度行过来。 于度也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上披着轻甲,眼见萧元东站在那里,脸色已经变得不太好看,摆摆手不让旁人跟随,自己行了上来,语调忿忿道:“萧快腿,你那腿是断了吗?” “营伍之中,迎见上将,不得放肆!” 萧元东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黑,他这别号由来已久,早年在江东时年少轻狂,一脚踢翻高僧竺法深,便被相熟者如此谑称。后来过江后,这外号便又有了别的意思,说他全凭腿快才几次建功,比如今次不费吹灰之力的收复酸枣空城。 以往萧元东是以此为耻,谁若敢当面喊这外号,肯定要与对方斗嘴斗力一番。不过如今都督都为他正名,他也自觉该要大度几分,但还是忍不住欺压一下损友,不让对方舒服。 “唉,我若不是不擅骑术,不至于被蠢物超居于前啊!” 于度听到这话,眼见对方铠甲鲜明铮亮,而他却满身泥浆,一副落魄模样,气势不免弱了几分。其实身为老资历的昭武旧部,他倒也不是如此凄惨,本身能够担任胜武军兵尉,已经跟其余各部幢主都相差无几,而且此前还积了两个拔营之功,此战之后肯定也会提上一步。 眼下之所以一副落魄模样,实在是先前兵力太少,原本他麾下人马也被抽调走了一部分留守扈亭。但一想到同为昭武旧人,自己眼下还不过区区一兵尉,然而旧友却已经成为军中高级将领一员,心情难免黯淡。 眼见对方如此,萧元东也收起卖弄姿态,拉着于度直接席地而坐,拍着他肩膀叹息道:“于八你也不必这样丧气,都督又非不恤旧情之人,稍后连场战事,还怕没有出头机会?你也不必强要与我较量,这不是自找的烦闷吗?你这小子,本身力弱于我,智逊于我,仪容也无可瞻,气度更是不值一提……” “贼儿住口!” 于度本来还有几分感动,听到后面顿时拉下脸来,抬脚便踹了出去。萧元东贴地一滚,哈哈大笑起来。 “你也不过眼下在我面前猖獗,来日北击贼军,你也只能袖手旁观,看我奋战斩功!” 于度忿忿说道,这话倒也不错,稍后无论是渡河进攻河北,还是在江面水战,他都有上阵的机会,而萧元东则未必。未来这一战可是淮南军北伐河北第一战,意义之大不逊于此前淮上一战,若能得功,肯定也是超格犒赏,他也未必就没有追赶的机会。 “眼下我也懒得与你争胜,今天你来得正巧,早间河上捕到几个蟊贼,你若还不来,我正打算派人押送酸枣。” 于度站起身来,拍拍身上尘土草屑说道。 “几个蟊贼罢了,你就留用在营内吧,这种小事,我现在已经不再过问。” 萧元东闻言后便也站起来摆手说道,几百里黄河战线,想要完全肃清谈何容易,各营偶有抓住一些河北斥候或者当地流民,如果数目不是太大也都各自留用,毕竟眼下各处都是人力匮乏。 “小事?哈,我若跟你说这几个小贼来历不小,你也不屑过问?” “有多大来历?难道你还能在河岸捡到贼军督将?” 萧元东刚刚捡过酸枣重地,对旁人运气自然嗤之以鼻。 “虽然不是督将,但却是督将的使者。” 于度本来还存几分卖弄之意,但一想到对方那无有匹敌的运气,顿觉索然无味,便说道:“是贼将田尼派往陈留的使者,准备南下联结陈光乱贼。未必只此一路,我在这里终究寡弱,难以尽防。” 萧元东听到这里,脸色顿时也是一变,又认真询问几句,而后去见了见那几名河北使者,不敢怠慢,当即让人牵回马匹,临行之际对于度说道:“眼下防线脆弱,于八你也不要强撑,快书一笺我送呈都督,即便没有增兵,稍后我也好安排兵力常巡此处,不至于太过危险。” 于度闻言后便点点头,几百里黄河防线,他这里发现敌踪,如果是孤例的话,说明敌军在他这一段防区北岸是颇有布置的,也极有可能会成为敌军抢渡的地点。若是稍有大意,他这点兵力可能要被捂杀在此。 少顷萧元东接过于度的信笺揣入怀内,又叮嘱一声自己小心,然后便携带着那几名俘虏率众往酸枣飞奔而去。 短短两三日光景,酸枣已经有了极大的变化。许多杂乱多余的营垒都已经被拆除,所得的木石材料则围绕着几座土城重点布防。淮南军眼下在此剩下的兵力只有不足两千,分布在这一片城邑群中显得很薄弱。 萧元东返回酸枣后便带着那几名俘虏直趋主营,待到达主营后,才发现营门外已经挂起了十几个血淋淋的人头。 营帐内,沈哲子正与几名将领站在书案前围绕着一份稍显简陋的地图小声议论。这一份地图便是近来各路人马勘测描绘出来的河线地图,虽然仍是简陋,但黄河南岸基本的地形地势都已经勾勒出来,对于稍后的兵力分配极具价值。 此类图籍虽然淮南军也有准备,但都是十多年前的旧籍。眼下黄河虽然还不像后世那样任性改流,但十多年下来,许多分流地貌之类也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偶尔一个小节的疏忽,便有可能造成严重后果。 “都督,杜氏营于度于河畔擒住河北田尼使者。” 萧元东入营之后,便连忙汇报道。 “又有擒获?审问之后再斩了。” 沈哲子闻言后便抬起头来微笑说道,帐内其他将领解释几句,萧元东才知这已经不是第一批发现,单单今天这一天淮南军便在不同河段发现多股河北田尼派遣的使者,无一例外都是派往陈留联络陈光准备夹击淮南军的。 待到审问完毕萧元东带回来的那几名俘虏,果然答案也是如此。 “这个田尼,倒也有几分诡谋,只是过犹不及。” 此时帐内气氛有些凝重,沈哲子神态却仍然轻松,返回书案前在地图上点了几下。 “是,其人从上下河段分遣使者,应是为了迷惑我军掩饰所攻方向。另以联络陈光为信,则是误导我军其人攻期。此处前往雍丘,快程也需旬日,是要以此相诱,使我军懈怠。” 答话的乃是沈哲子另一名门生卞章,眼下正在胜武军内担任一名军司马。 淮南军在河南防线虚弱,本身便未作掩饰,而且延津与汲郡隔河相望,河北田尼不可能不知。其人若果真有意联结陈光,不可能这么大范围的派遣使者,一路被擒便泄露消息。 而且眼下双方兵力对比,淮南军还要处于劣势,田尼若果真来攻,完全不需要多此一举的去联络陈光,这分明就是要将消息透露给淮南军,让淮南军在时间和地点上都做出错误判断。 这计策算不上高明,但却惠而不费,所付出不过几路使者的性命。而且若果真将消息传达到陈留,也有可能真的将陈光鼓动起来,给淮南军后路造成混乱,拖延一下淮南后路援军。 即便这些都不提,眼下淮南军也真的不知对方将要何时发动进攻,又要从何处发动进攻。黄河水道虽然开阔,但既然延津周边津渡众多,一夜时间足够渡河,届时集中兵力,很快就能撕开形同虚设的防线。 沈哲子在书案前默立良久,抬笔圈出几个地点,包括扈亭一直到白马津。 扈亭是此前贼将田尼经营的地点,由这里进攻能略得地利,而且一旦由此突破,会让收复未久的荥阳再次变得混乱起来,直接威胁淮南军后勤水路,甚至有可能将被郭诵堵在虎牢城的桃豹军队解放出来。 白马津对岸便是河北重镇黎阳,距离邺城一步之遥,无论南人北进又或北人南下,都是必争之地,也是石堪军队调集南来最方便的地点,甚至极有可能会是下一步大战主战场。所以沈哲子冒着分兵的危险都要先拿下白马津附近的滑台,就是为了在决战前夕尽可能的积攒优势。 中间还有一个棘津,这是距离酸枣最近的渡口,两地直线距离甚至不足二十里,可以说只要能够成功登岸,很快就能兵临酸枣城下。 虽然汲郡敌军要超过如今淮南军在黄河沿岸的兵力,但沈哲子觉得对方不会分兵来攻,而是会集中兵力,以点破面。 从开战之前用此诱敌之计,可知敌将应是一个谨慎之人,而淮南军也自有血战威名,分兵南来一方面削减了对方兵力优势,另一方面动静太大,会让此前的诱敌之计变得多此一举。 “扈亭水程太远,难为隐蔽,敌军进退都不从容,且河北之众彼此都无协调,桃豹外悬孤军更加难为呼应。” 萧元东上前抹去扈亭,他是亲手收复酸枣,对敌军各部之间的裂痕了解更加深刻,所以并不认为敌军会冒险溯游而上与桃豹取得配合。 沈哲子闻言后便点点头,认可萧元东的判断,也更加清晰的感觉到自己这些老部下的成长,此战若能得胜,淮南都督府未来辖区会大大扩充,这些年轻将领们也到了独当一面的时刻了。 “黎阳应该也无可能,汲郡之众若从黎阳渡攻,是舍近求远,丧尽先机。更何况黎阳地近邺城,消息往来传递,旬日已过,难收突袭之效。” 另一名战将邢岳也发声说道,而后帐内众将俱都七嘴八舌讨论起来,一个个有可能的渡口都被抹去。虽然在漫长的黄河河道上,这些渡口看似密集,但彼此之间最短也有几十里的距离,在这样的战事中,往往远近十多里的距离便能给战争造成极大影响。 最终,被留下的敌军有可能来攻渡口只剩下三个,杜氏津、棘津以及灵昌津,这三个地点都极有可能,虽然都在延津范围内,但杜氏津和灵昌津之间还是有着五十多里的距离,中间夹着棘津。 沈哲子一直抱臂聆听众将讨论,待到众人都已经没有了陈词,才提起笔来,在灵昌津位置上重点作标:“各营保持基本警戒,集中防守灵昌,余处若有敌踪,举火为号,退保酸枣。” 众人闻言后,俱都望向都督,想要听取都督选择灵昌的理由。在他们看来,这三个渡口都是最有可能的地点,实在难作取舍。都督择之如此笃定,想必应是考虑到他们没有意识到的理由。 “灵昌啊……” 沈哲子抛下毛笔,感慨说道。余者听到这话,俱都有些茫然,他们自然知道此处名何,但这跟选择此处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在沉思片刻之后,还是有人反应过来,笑着说道:“若真择此以攻,这贼将田尼心志倒是不小。” 0908 王者之津 汲郡的兵马集结很快,当然这也是跟环境有关,羯国的大乱令得原本就粗定的秩序再次荡然无存,退回到弱肉强食的野性中。 襄国、邺城本来就是羯国的核心地区,大量生民被圈禁于此,许多晋人豪宗、杂胡酋帅趁势而起,大肆侵吞荫庇生民,形成一个个实力大小不一的军头。 但这些军头们胃口也并非全无止境,毕竟想要鲸吞蚁民也要给他们一口饭吃,乡土所得有限,又不敢放弃根基远掠于外。 所以如今石堪所统治的魏郡、汲郡等地,就好像后世生态失衡的鱼塘,大量生民被圈禁于此,军头林立形成栅栏。胡汉军头们竭尽所能的征集丁壮组成军队,再反过头来用军队更加残酷的压榨生民,汲取血肉养分。 他们把持这一方水土作威作福,看似强大无比,实则内心充满了危机感,彼此互相牵制。明知道外面有着更广阔的生存空间,但是担心自己一旦用兵于外,原本的根基就会被别的军头瓜分吞食,而石堪作为名义上的首领,又没能给他们提供一个明确的前进方向,以至于演变成为一个画地为牢的死结。 田尼拥兵近万众,即便有无威信,都是汲郡最大的一股势力,余者尚有丁零、匈奴并晋人中一些豪宗,虽然各自拥众相加起来还要胜过田尼,但他们各自本身便内斗不已,单独力量又完全不及田尼强大。 譬如此前汲郡北部丁零人腾氏势大一时,带甲数千,制民万数户,乃是郡中最大势力,是原本的汲郡太守。后来田尼入郡,联结郡中诸多军头群起攻之,才将腾氏压制,将其领地部众划给丁零人另一部翟氏。 如今郡中军头虽多,强则数千众,少则数百,并无独大一方,彼此之间也诸多纷争。兼之田尼其人暴虐残忍,各方供奉稍有不顺便择出一两家来满门屠尽。因此当田尼下令召集兵众物用时,各方也都尽力满足,不敢拖延。 但即便如此,最终还是有人倒霉。 汲郡新乐大营中,十数名被甲将领默立于校场前。点兵台上,田尼一人独立,今日他甲胄严整,颇有威武气息,冲淡了几分阴鸷。 校场内有两百余人的队伍,从兵长到士卒,俱都跪伏于地,战战兢兢。其兵长乃是一名年在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此时脸上布满了汗水,叩首几次之后才颤声道:“末将领受军令,片刻不敢耽搁,即刻便集众启程,昼夜……” 砰! 高台上田尼一脚踢翻军械架,戟指那名兵长怒喝道:“狗贼怠慢军令,最末到达,此事上下俱有所见,还敢狡辩!” 校场外,突然冲出数百名兵卒,将这两百余众围起来而后引弦便射,很快,这两百多人包括那兵长在内,俱都身中数箭而亡。整个校场中,顿时弥漫起一股令人心悸的血腥,校场前那十多名将领兵长们眼见此幕,额头上俱都涌出细密的冷汗。 其实说起来,这名兵长只是倒霉,本身驻地距离新乐大营便远,接到军令的时候也比旁人完了一些,但即便如此,也是日夜兼程赶来,眼下距离田尼约定的军期还有一天,并不算是逾期。 但他倒霉就倒霉在本身实力不强,来的又不算太早,抵达大营后还不知死活的讨要械用援助,因是被田尼挑选出来当作典型。 围杀这一部人马后,田尼脸上怒色稍敛,继而便在高台上吼道:“淮南贼军无故挑衅,寇我边土,杀我子民,绝不能忍。我受大王此命镇守汲郡,未有一日敢懈怠军事,唯恐一时疏忽,兵祸入郡。竭尽所能,护此一方安宁。” “你们诸位不妨自问,若非我引众镇此,你们可能从容高卧乡中?今次我打算集众抗敌于外,难道不是为了尔等乡土安稳?南贼沈维周,久恃骄兵暴众,虐乱中原,民不安生。他若真率众北来,即便不敌,我还可引众退归邺都,尔等都要沦为刀下之鬼!” “当此危急之际,正该同心御敌,结果还有乡贼败类竟敢怠慢军令,引众不前。此等奸猾之贼,枉生为人!” 讲到这里,田尼便从高台上跃下,行至那些将领们面前冷笑道:“尔等或还心存畏惧、侥幸,以为淮南势大,不能力敌?今日不妨直告,淮南今次来剿,不过几千疲弱之众,即便无有尔等助战,南贼也不足为虑。之所以要召集你们,就是要看一看我奋战庇护这一方水土究竟何人才是忠义!” “今次渡河攻杀南贼,本为猎功壮威之行,往返不过数日,必竟全功。今次凡有义助敢战者,来日不独我要将之引作守土肱骨之助,大王也必有重恩垂泽。但若引众不前,又或怠慢军令,我必杀之!数日之后,待到得胜归郡,我还要邀集尔等,锄奸扫逆,修整乡土,绝不相负!” 诸将听到这里,原本的紧张渐渐消退,继而眉眼之间便涌现出几分兴奋。淮南军北上,他们多多少少也有所知,知道田尼这话不假,淮南军不过几千众,算不上是强敌。 眼下他们各方人马集结,再加上田尼自己的军队,早已经超过了万数,兵力比淮南军强了数倍。即便淮南军乃是以少胜多的强军,但此前也是因为占据了淮水地利,可是现在疲军远上,彼此兵力又悬殊。所以这一战,获胜的几率很大。 不过胜或不胜,他们倒是不太在意,田尼本身就算不上什么仁义长官,换了淮南沈维周,也不可能将他们赶尽杀绝,日子兴许还能好过几分。不过心里虽然有这个想法,但还是不太看好淮南军,一者兵少,二者晋军已经绝迹河北十数年之久。 更何况除了汲郡田尼之外,邺城还有魏王石堪十万之众,淮南军就算打过江来,也未必能够抵御住魏王的反扑。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实在不必搏命倾向于谁,反正无论何人作主,他们都有生存空间。 今次之所以迫不得已出兵助战,也是因为毕竟眼下田尼还是汲郡之主,他们若敢抗拒,下场就在校场上摆着。而田尼眼中,似乎暗示只要今次打败淮南,就会拉拢他们这些助战之众瓜分乡土利润,重新构建秩序。 所以众人在听到这话后,俱都连忙跪拜表态此战必全力以赴。 田尼听到这里,才满意的点点头,而后便吩咐众将各归所部,准备南渡作战。他虽然残暴,但却并不愚蠢,也知这些军头们不可深信,所以强力震慑之余,也许以美好愿景。 今次他传令集众,并未规定各部所出人数,因此各路人马自然有多有少,以此便可判定这些人对他忠诚与否。虽然命令上是只集众三千,但事实上到来的已经接近六千之众,这也足以显示出他在汲郡的确已经树立起了足够的威慑。 以往是没有共同迎击强敌的机会,所以人心如何单凭表象是看不出来。今次这个结果让他很满意,如此一来,他所掌握的兵力,即便是扣除扈亭被围剿的那一部分人马,也已经达到了一万两千余众。 郡县之间即便还有残留,也不过区区数千,而且还分散在各地,并不能共同进退。所以田尼也是打算借助这一次作战的机会,先在河南击败淮南军更树威信,然后转回头来肃清乡野,拔除掉那些阳奉阴违的人,将汲郡经营成为完全为他掌控的一块完整铁板。 且不说田尼自己,诸将在散开后,也是各存思计。离开校场之后,便有几名将领有意无意聚在一起,其中一人凑向另一人低声发问道:“王兄,我等之内唯你所驻更近于河,也更知南面敌情。淮南之众虚实,是否果真如新乐公所言寡不堪战?要知道淮南沈维周,早年可是以弱制强,连中山王都被他打败……” 众人听到这话,俱都望向那王姓将领,那人倒也不拿捏作态,闻言后便说道:“新乐公所言倒是准确,淮南之众的确不多,扈亭、酸枣、滑台等各地累加不足万数。” “如此说来,那淮南军北上莫非是在找死?区区几千之众,居然还敢如此分兵?莫非真的小觑咱们河北无人?” 另一人听到这话后,便冷笑起来。 “朱将军也不必先喜,那沈维周连中山王都能打败,又怎么会是愚蠢之人。其人如此布兵,应该是自有玄机暗藏,此战未必轻松啊……” “就算再有什么玄机,他能凭空变出兵众?此处终究不同淮南,可无滔滔江水供他掘用!” “我不妨告诉诸位,眼下邺都未有军令传来,但新乐公为何急于南攻?淮南北上,先攻扈亭,扈亭可是有新乐公将近五千人众,结果被淮南一战围杀!还有早前在南经营的陈实,你们还记不记得?那狂贼在河北立足不住,转向南面居然多有所得,此前甚至还敢对新乐公不恭,结果今次也是被淮南军痛歼所部,单身北逃……” “怎会如此?这不可能……” 众人听到这话,俱都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他们各自多少也知一些敌情,但却并无如此详细,原本还因敌人寡弱而有轻视,却没想到淮南军北上这么短的时间里,已经有了如此惊人战绩。 田尼直属人马暂且不提,陈实那个人虽然早前在河北不太起眼,但渡河之后实力激涨甚至远远超过他们这些人,他们都是清楚的。可是就连陈实都被打得打败,这不免让他们心生凛然。 “如此说来,此战还是胜负难料……” 有人听到这里,已经心生退意,他们名义上虽然都受田尼辖制,但事实上能够存活壮大,也是全凭自己努力,今次率众前来助战,也是迫于田尼淫威,说到抛头颅洒热血的为田尼而战,也实在犯不上。 那王姓将领眼见众人俱都神态复杂,也担心自己这番动摇军心的言论被田尼所知,便又低声道:“我与诸位,往日或是不乏龃龉,但也不至于坐望你们送死。新乐公残暴,往年之所以还有节制,那是因为担心会犯了众怒被群起抵抗,魏王或要治他之罪。 若是咱们逐一都被剪除,难再有相抗之力,他也绝不会手软。所以新乐公就算有什么许诺,听听就算了,若真指望吞没乡众自肥,难道还能肥得过魏王门户?没了左右乡人的庇护,来日便成砧板上肉,由其叔侄宰割。” 众人闻言后俱有同感,其中一人又叹息道:“魏王为了求显求尊,那是连祖宗姓氏都能背弃,自然不是什么仁长之主。不过淮南那一位都督,也不是善类啊,更何况他就算顽强,猛虎过境也难敌河北狼群,也未必就值得河北英才追随……” “说远了,沈维周那是江东高门嫡子,又是帝宗婿子,咱们这些寒伧即便想要追随,未必就能入其高眼。更何况眼下彼此还为敌对,他也未必就能长立河畔,咱们颈上绳扣,还在石家叔侄手里攥着,多思无用。不过我是听说,淮南之众今次北来,主要还是为了打杀羯类和魏王这等认胡为父的孽种,咱们晋人才是诸夏之种,若不全力为难,他也未必就会穷杀……” “只怕未必啊……” 几人议论纷纷,神态各有忧色,当下这个世道,人弱便受欺凌,诚然他们在一众寒伧小民面前那是能够主掌生死的大人物,可是在真正的强人面前,他们也是全无招架之力,只能跟随大势摇摆。比如明明田尼如此残暴,视人命如草芥,但他们也无力抵抗,只能臣服于淫威之下。 眼下谈论这些话,其实已经有点深,他们这些人看似凑在一起,但如果其中有人稍后转头便向田尼告密,那也是极有可能的。 那王姓将领大概也是对南下作战之事不太乐观,偶发几句牢骚,说完之后便有些后悔,才又引出后面那些话来。这会儿也担心言多必失,拱手告辞转回自己所部营地。 与此同时,田尼已经在挑选攻击的地点。他所掌握的图籍要比淮南军翔实得多,默立半晌后便将手圈在了酸枣所对应的那一段河道,继而重重点在灵昌津上。 “使君,棘津似乎……” 其中一名将领眼见此幕,忍不住开口说道,只是话讲到一半,便被田尼厉目给逼了回来。一直等到稍后离开大帐,才终于醒悟过来,低声呢喃道:“棘津,败军之渡,灵昌,王者之津啊……” 0909 速战速决 田尼选择灵昌津作为渡河作战地点,倒不是说真的有自比先主石勒之心,当然也不排除这样的因素,两赵决战中原,灵昌津对石赵众将而言,是有着一份特殊意味在里面的。 虽然眼下的军情是双方兵力悬殊,田尼胜算较大,但他对淮南沈维周仍然心存忌惮,即便言辞神态中不表现出来,但在临用事之际,还是难免心存几分忐忑,潜意识里也希望自己能够沾取一部分神明助力。 旁人或许因此而有过分解读,田尼也并无忌惮,甚至于他希望通过这种阴晦的表达,让叔父石堪注意到他目下略显尴尬的处境。 就算这会引起石堪的一些不满,但哪怕没有淮南之敌,单单来自襄国方面的压力,石堪也不会打压他这个从子,反而要更重视一些,才能维持住内部的稳定。 当然在具体的战术上,灵昌津虽然距离酸枣偏远,但这么一点距离并不足造成胜负的倾覆。而且灵昌津虽然距离酸枣偏远,但却距离滑台更近,来日作战击破酸枣之敌后,他也可以更快速拿下滑台,顺势掌握住下游更加重要的白马津。 田尼相信以沈维周的才具,不可能只是派遣一路孤军北上撩拨,即便是前阵小挫,后续肯定也会继续增兵,进行一场大战。 届时无论石堪愿不愿意,都必须要增兵严阵以待,而田尼首战得胜,又先一步掌握黄河南岸的重要据点,下一步增兵,他也能顺势掌握增援而来的前线人马,以加大自己的兵权。 他的叔父石堪是如何获得眼下这样一个局面,田尼是亲眼所见,也尤其明白这个世道中,所谓的血脉亲情又或虚无名位,都比不上能够实实在在掌握在手中的兵马。 此前在众将面前,对于黄河南岸的淮南军,田尼言中虽然不乏轻蔑,但其实心内却明白无论淮南军强弱与否,这一战于他而言都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机会。 对于淮南忌惮与否,并不在于淮南军在黄河南岸布置多少兵力,而在于淮南的整体实力已经不容小觑。何以石堪在邺城坐镇数年之久都不派人过河经营河南?就是担心一旦如此或会激怒淮南军和徐州军,提前引兵来战。 可笑陈实那个蠢货,还以为旁人真的坐视他在河南发展壮大而不予理会,其实他只是一个先行过河的小卒子而已,一旦壮大到一定程度,接下来必然会被吞没,成为正式兵发河南的前锋。 此前田尼避开酸枣经营扈亭,其实也不是对陈实心存忌惮,而是在试探另一个进攻的方向。结果淮南军一旦北上,首先被歼灭的便是扈亭的守军,这也证明一旦由此处发动攻势,必然会遭遇淮南军的顽强抵抗,淮南军对鸿沟水系的重视可谓达到一个极点。 至于其他的地方,或会引起淮南军的忌惮警惕,但却不可能在第一时间拼尽全力的阻止。前战积胜,便可在河南成功立足,壮养军事,继而便一路南下,席卷河南! 所以,陈实将田尼当作眼红嫉妒,也真是愚不可及。这蠢物仅仅只是魏王麾下一鹰犬而已,而田尼却是与魏王血脉相连的从子,想要以奴仆凌驾于主上,不要说田尼如何想法,就连魏王都不答应! 就像如今,魏王已经如此势大,但却仍然不敢加入襄国的斗争中,甚至不敢将河北当作自己的根基之地,这种身份血脉的差距,不是实力高低能够弥补的。 除非其人真的强到能将旧有一切推倒然后重新构架起来,就算陈实有这样的能力,那么他的对手也不再是田尼,而是魏王! 其实有这样愚蠢想法的,不独陈实一人。眼下新乐大营中那些率众前来助战的军头们,田尼相信也多有奸恶之辈,时刻准备着给自己来上一刀。 田尼当然不会给这些人以机会,除了武力震慑以外,这些桀骜不驯的鹰犬们最大价值就是用来被消耗。所以接下来的排兵布阵,田尼也是将几名实力比较强大的军头排在了前锋,决不允许他们引众观战,出工而不出力。 这六千军头部队,被田尼分成了两部分,其中一部分两千人,分以十几艘战船,先一步出发去进攻扈亭。这一部分军队,主要就是为了牵制淮南军在扈亭的守军,让他们不能从容驰援下游。 这并不算是分兵,田尼也不相信这些军头们会完全听命于自己,淮南军即便兵力不足,也是不容小觑的对手,他这里集结太多不能掌控的军队,看似人多势大,反而是一个隐患。早年中山王石虎便是一个鲜明的教训,所以此前田尼仅仅只是下令召集三千人。 分出这一部分兵力,他所部人马战斗力不会被削减多少,反而可以让军队更加容易掌控,削弱督战压力。而这些人只要出现在扈亭附近,便是一个威胁,无论他们是否尽力作战,都足以牵制住扈亭淮南军。就算被反击歼灭,田尼也并不心疼,毕竟他的重心在下游。 剩下的军头部队,则与田尼直属两千人共同担任渡河前锋。田尼自己则亲率四千人马为后继,前锋能够一鼓作气拿下酸枣最好,田尼便不需要靠岸直接扑杀攻打滑台。若是前锋受挫,想必淮南军也早已经消耗严重,等到他的生力军加入作战,此战必胜无疑! 部署完毕之后,新乐大营的人马便快速出动,往上下游而进,至于田尼的大本营,还留下两千军队由其心腹将领统率。就算大军离郡会令后方有所骚动,但一些强力军头都被派出,这两千人足够震慑,不会生乱。 将近万人的军队调集,粮草辎重方面还在其次,毕竟今次也算是本土作战,补给线不会拉得太长,顺利的话两三日就能结束战斗。最重要的还是舟船,提起这一点,田尼又要忍不住破口大骂:“中山王误国奸贼,国中物用,一战覆于淮上,实在该死!” 石勒在世的时候,羯国虽然没有庞大到足够碾压江东的水军,但是舟船方面却并不缺乏,主要集中在徐州淮北方向。当时石堪坐镇淮北,田尼甚至还亲自率军跨海侵扰江东沿岸郡县。 可是数年前那场战事,石虎接手徐州兵权,但却没能夺回淮阴重镇,继而又被淮南军强势击败,这让羯国积攒十数年之久的舟船运力大半被晋军所得。 虽然这件事不能独独怪罪石虎,真说起来反而石勒和石堪的责任要更大,石堪当时满心热切离开徐州想要入国取代石虎担任周公,因此才令徐州局面急转直下。 其实这几年来,石堪也经营起一些战船,多达数百艘,但其中绝大多数都在更靠近邺城的黎阳,田尼这里是没有多少的。就算加上此前征用各路军头,眼下也不过集中起不足百艘船只,而且都是中小型战船,运力有限。 为了将兵众集中投放战场强攻登陆,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所以单单在载兵方面,田尼便动用了将近八十艘战船,仅仅只保留下十几艘船用作载运物用和应对突发情况。 其实他本不必如此,因为眼下黄河还在河北控制中,淮南水军并没有大举进入黄河,所以在河面上几乎不会发生水战,仅仅只是将兵员投送河南登陆作战。 这么简单的任务,用各种筏具也能完成。但一想到自己今次的敌人乃是以精用名著当时的淮南军,田尼便不想在这方面露怯。就算他不奢望能够在此战中擒获沈维周,但心中也难免争雄之念。当然,这一点想法只怕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速战速决,此战必胜!今次一战之后,要让天下时流共知,我汲郡之众,同样英武敢战!” 当兵力集结到灵昌津的时候,田尼再次登台壮势,几年前淮上那一场大战后,淮南军和沈维周多多少少都成为羯国人众心内一个梦魇,想到今日自己能有机会略雪前耻,田尼也是分外激动。 0910 一步不退 确定将灵昌津当作重点防御地点后,淮南军也快速调集起来,原本分散在黄河沿岸各处的兵众们俱都向灵昌津转移。 因为有了敌将陈实早前经营的基础,倒是节省了许多初期的工事,陈实败退仓促,许多原本就有的营垒也都来不及拆除,只是稍显凌乱,稍加修葺之后,淮南守军便可直接入驻。 但言道基础,其实也仅仅只是最基本的一些营盘而已,至于防御的工事,则基本等于没有。而且敌军随时都有可能发动进攻,这么短的时间里也根本没有机会大兴土木,否则营建半途敌军来攻,则会显得更加混乱而不利防守。 至于一些大型的攻防械用,淮南军中眼下也完全没有。所以此战看似淮南军是据地以守,但其实跟野战也没有什么区别。尤其灵昌津左近滩涂环绕,一旦开战起来,也打不出什么阵型变动、兵种配合的变化。 所以在敌军来攻之前,淮南军所作最多就是刈割周遭那些茂密杂生的蒲苇之类遮蔽物,以求尽可能大的扩大远程武器覆盖范围,同时在沿河一线多积薪柴以配合火势防御,算是争取到一点防守优势。 “往常为战,或取势众、或许械精、或取地利、或取时机,但今次防守灵昌,诸利都不具备,唯以力搏命争,方可求取一二胜算。此前虽然颇积小胜,但也绝对不可轻敌! 河北之敌,久来凶悍,往年更是称雄中原,祸乱华夏。如今勇进至此,不乏侥幸,若是此战不利,来日若再求进至此,难免要浴血苦战,不知要有多少淮南英壮埋骨于此,虽胜犹辱,自我以降,俱都无颜归见江东父老!” 沈哲子这段时间里,也一直待在灵昌津附近,须臾不离。这简陋营垒倒无多少可巡察之处,所以大多数时间都是行走在行伍之间鼓舞士气:“不过诸位也不必心忧,淮南早年也是一片战乱荒土,尤劣于此时河畔。但如今又如何?我等淮南将士,最不缺便是迎难而上之壮烈,往年纵有胜绩,时流多以侥幸而有轻视。 然则今日,寡众、疲兵、乏用、远乡,观则必败之仗,所恃者唯此一身骨血壮气,必败之中博取胜果,来日还有何人再敢小觑淮南之烈!” 将士们听到沈哲子这一番话,神态也是不乏凝重。说实话,淮南过往几年,大小战事也经历不少,但类似今日这样完全劣势的情况,实在是不多。 诚如沈哲子所言,无论方方面面,淮南军都无优势可言,甚至就连这个重点防守的作战地点,都未必会是敌军进攻方向。 所以沈哲子自己内心里,对于这一战胜负如何也实在没有什么信心,他虽然相信淮南军绝对已经称得上是天下有数的强军,但以往每次大大小小战事,他都是极尽所能,从各方面加强淮南军的优势,并不将淮南军完全置于绝对劣势的作战环境中。 可是这一次,作为直抵黄河的一支孤军,他自己也实在力有未逮,此战能否得胜,就要依靠淮南军将士们自己的斗志。 但斗志这个东西,实在太难琢磨,有人为了生存活命,有人为了保全乡土,有人为了飞黄腾达,都能抛开生死之间大恐惧,舍命一战。 而且沈哲子向来也觉得,战争乃是最复杂最激烈的博弈,若凡有所战都必要置之死地而后生,那是为将者的不尽责。临敌敢战是将士们的职责所在,而这一次,不能给淮南军将士们营造一个优越的战场环境,的确是他的失职。 其实这一场战斗,是可以避免的,淮南军沿河布防,本来就是勉强。如今已经笃定敌军将会趁着淮南军虚弱来攻,最好的作法莫过去暂退一步,等待后继大军北上,然后再全力北上进攻。 但是如此一来,后续淮南军的作战压力就要大得多,可能要付出数倍乃至于更多的代价。 而且还有另外一点,那就是淮南军未来肯定无可避免的要大规模于河北作战,河北无论风物还是地形,对淮南军而言都相当陌生,可谓是一个全新的挑战。 而且依照沈哲子的风格,他不可能给予河北时人太多利益妥协从而将之因为己用,以降低未来战事的烈度。 所以未来,计划之外的遭遇战会越来越多,就算沈哲子能够把控大的战略方向,但像眼下这样意料之外且不占优势的局部战斗,就需要淮南将士们自己保持一股气劲,不只是为了获胜,更是为了活命! “时人多以国士标我,我也时常以此自豪。但扪心自问,永嘉以降神州陆沉,中原之地奸逆群起,大势悲哀,苍生遭难,唯我淮南,以孤弱之众痛击羯胡贼逆,以百战荒地重建天中乐土,岂是一人之功!若无我淮南带甲壮士舍命奋战,屡破强敌,苍生又知沈维周何人? 能与诸位共事,不以浩劫为忧,不以孤弱为困,纵有天倾,自有我淮南上下铁骨担之,余生可谓大幸!天下几人称孤,几人道寡,可曾问过我淮南壮士?三月兴兵于淮南,六月共饮黄河水,我与诸位俱壮行,今日于此,一步不退!临战之际,唯一言有问,我将性命置于诸位之手,诸位可愿于此全我性命?” “为都督死战!” 简陋的营地中,到处都响起淮南军将士们的吼叫声,虽然不甚整齐,但一时间也是杀气盈野,令人感怀动容。 沈哲子在听到将士们的回应后,一时间也是倍感欣慰,不过也并未再继续煽动人情,毕竟这样亢奋的状态,对人精神体力也是极大的消耗。 淮南军周遭分兵虽然都已经集结于灵昌津这营地中,甚至就连酸枣城都仅仅只是象征性的摆设了三四百军众,已经放弃了对城池的防守,这些守军更多的也是传递消息。但即便如此,整个灵昌营地中,也不过只有三千士卒而已。 至于滑台的分兵,即便撤回也未必就能赶上大战,而且那些人本来就是为了防守和经营滑台,据城以守未必不能坚持几日,但若仓皇撤出,反而要首尾俱失。 当然,除了营地中这三千士卒,尚有萧元东所率两千骑兵游弋近侧。但萧元东的骑兵们却不是为防守灵昌津而准备的,一旦敌军没有选择进攻灵昌津,或者发现灵昌津难以攻克而选择别的登陆地点,骑兵们才会派上用场,于野地中阻挠牵制敌军,给灵昌津的守军们改换阵地提供机会和时间。 如今灵昌津中,所有的兵长将领几乎都是淮南少壮。虽然眼下局面对淮南军极为不利,但这些将领们气势却还锐猛,一方面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另一方面也是通过萧元东的际遇发现都督也在有意提拔举用他们这些年轻人,机会就在眼前,只看谁能把握住。 不过在听到沈哲子表态他也要留下来坚守灵昌津时,众人心内还是有些犹豫,身为沈哲子门生的卞章便劝道:“贼将田尼,不过石贼户中一犬才而已,实在无需都督亲自入阵督战。更何况,敌军未必直取灵昌津,若是还要移阵而战,正需都督镇后调度……” 其余众将也都纷纷劝告沈哲子,一方面确是觉得田尼那贼将不配都督亲自上阵迎战,另一方面也是担心若是战事不顺利,或会让都督置于险地。若是都督在阵上发生什么险况,那么他们可真就成了淮南罪人。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着摆摆手:“此事无需再言,我居镇于此,本也不是为了督战。临战之时,还是要靠诸位调度应敌。但我淮南数千壮士于此,若连区区一个田尼都能将我逼退,又谈什么扫荡河北!诸位与我都是共事已久,不乏相知,希望你们不要让我受此一退之辱!” 众将听到这话,便知都督心意已决,多说无益,索性闭嘴,只是心内暗自决定,若敌军果真来攻灵昌津,哪怕拼死,也绝不容许这些贼军冲至都督帐前。 这一夜,静谧无事,淮南军将士们虽知恶战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但也并不以此为意,除了河面上一些游弋的斥候舟筏以外,余者俱都枕戈安眠,休养体力。 黎明之前,月入弯钩已经向西方天际垂落,夜色仍然笼罩大河,凉风吹拂的波纹甚至连鳞光都无,整个天地仿佛被水墨完全浸透,只有几盏光芒微弱的灯火将灭未灭。 哐……哐! 洪亮的锣鼓声骤然响起,河面上也传来斥候们被夜风吹得断断续续的示警吼叫声:“敌袭,敌袭……” 原本寂静的营垒陡然间活了过来,篝火在各座营帐外亮起,极短的时间内,淮南军将士们便整装完毕,以什、曲为单位,在各自兵长的带领下有条不紊的进入各自所划分的防区,然后各拣刀枪弓弩,面对着夜幕笼罩的黄河,肃然默立于战阵中。 沈哲子也在亲兵们簇拥之下行出了军帐,然后便坐在了假设在营垒正中央空地上的坐榻上,周围篝火环绕,无论从哪一个方向都能看到这里。 在这一场战斗中,他并不打算离开此处,如果离开了,要么是敌军已被杀退,要么是淮南军败局已定。他要亲眼看着他一手打造出的淮南强军,在完全不利的情况仍然英勇奋战,痛杀胡虏! 前线上,伴随着哗哗水声,斥候们被接应上岸。很快,视野中便出现了许多星星点点的灯火,它们悬浮在河面上,快速向南岸飘来,那些连绵成一线的舟船轮廓,也渐渐被勾勒清晰起来。 0911 汲郡之众,选择发动进攻的时机也是用了心。灵昌津本来就不是极为宽阔的河道,哪怕夏日河水暴涨,几个时辰足够渡河。所以他们从上半夜发兵启程,等到黎明将近,人最疲惫困乏的时刻,正好可以发动进攻。 而且,此前他们严控河道,淮南军即便有轻舟窥探,也很难靠近河中,无从判定其军动向。所以很有可能淮南军在他们的登陆点根本没有足够布置,可以让他们轻松登陆,继而席卷河南沿岸。 当发现灵昌津这里淮南军早已经严阵以待,汲郡前锋将领也是略有迟疑,警觉的下令放慢船速。夜中渡河,其实也是有着危险存在的,比如湍急的河流,较大的风力,以及有可能遭遇的伏击。 所以这种手段,往往都是危险与机遇并存。如果行军顺利,或可能大收奇袭之效,极短时间内便将敌军击溃打败。但如果自己这里发生什么变故,也有极大可能会弄巧成拙,反而为敌所趁。 比如说,汲郡军队今次参战都为中小型战船,一旦水流过急,船队很有可能直接被冲到下游去,错失攻渡目标。因此船上多置棹夫舵工,大小风帆也都张挂整齐,甚至船只之间还有横索勾连。 当前锋战船速度降低的时候,这一点异变很快就传播到整支船队中。不过后路军队还看不到岸上具体形势,只道是即将抵达目的地而降慢速度。 前锋将领很快便也有了决断,对于敌军布防如何,仅仅只是设想中的一个情况,即便不符也不会影响到今夜的突袭计划。否则若是旋来旋去,打草惊蛇不说,进退之间整支队伍也会锐气丧尽,哪怕他是田尼心腹,田尼也要斩他泄愤。 于是将领下令继续前进,只是在前进中开始调整战船阵型,许多士卒们沿着横索转移到船只拖曳的小型战船上,同时解开彼此连接的缆绳,将船只在河面上排列铺开。 距离岸边还有里许的时候,前锋将领所在战船上便响起了浑厚的鼓令声,准备开始向河岸发动第一次冲击。后路也有船只发力靠前,大大小小二十余艘战船足足两千多名士兵加入到这冲锋船阵中来。 与此同时,岸上的淮南军也做出了回应,陡然间火光大盛,排列在沿岸河线的木架积薪短时间内俱被引燃,突然窜起的火线瞬间便将这一片夜幕撕开,一道火龙横阻于汲郡船队之前! 前方陡然间光线大涨,这时候汲郡军队中那些将士们也知淮南军严阵以待,此前偷袭的念头已经落空,因此队伍产生了不小的骚乱,甚至有船只下意识向后撤退。但眼下船阵乃是密集排列,船只几乎首尾相连,根本也没有撤退的余地。 尤其前阵冲势已经摆开,这会儿也很难再遏止住,不足一里的距离,那些载重几十人的小船一旦全力提速起来,疾若脱弦之箭,很快便冲向了那火道防线。兵卒们虽然刹不住船,但眼见将要为火舌舔舐,不乏人下意识跳船逃命,而后船只便轰然撞上火墙。 这么短的时间里,淮南军也很难构架起什么坚不可摧的防线,所以那火墙并不厚重,很快便被撞开几个硕大的缺口,木架轰然倒塌,火龙也滚落到了河水中,视野再次为之一暗,沿河一线蹿起了滚滚浓烟。 “引弓!” 淮南军阵营中同样响起了鼓令声,继而前阵兵卒们便各持弓弩,倾尽全力将箭矢向河面泼洒。淮南军前阵所携辎重不多,尤其箭支在这前线军阵中不过只有两万多。 然而现在并非吝啬的时候,除了后阵还有一些备用以外,前阵这些箭支要在敌船靠岸之前发射一半以上。 这是一个相当严峻的任务,灵昌津这一战线并不太长,最窄处不过里许,前线将士哪怕人人拉弓引射,一轮进攻不过两千支箭,要在射程之内平均每人发射五支箭,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然而这会儿上下将士俱都咬紧牙关,一俟鼓令响起,箭雨便泼洒而出。前一支箭刚刚射出,弦颤尚未消除,已经再被拉回引射。在这瞬间之内,便有数不清的将士指节都被弓弦割破。 箭雨洒出之后,浓烟外很快便响起敌军中箭声、落水声、嚎叫声。不乏战船在冲过浓烟之后,只剩下插满箭支的空船,在撞向薄堤之后,无力的后荡横于水面。 然而也有船只侥幸,冲出了箭雨覆盖最为密集的区域,将那本就薄弱的防堤撕开,士卒们俯身横窜贴地翻滚,化解冲势。 与此同时,汲郡舟船大队也靠近岸边,渐渐消散的浓烟之后也有箭矢破空而来,很快便对淮南军的防线造成了压制。敌军在远程进攻方面,并不比淮南军稍弱多少,数艘中型战船横列河岸,很快便构成了一道稳定压制的进攻线,令淮南军前线开始出现伤亡。 这时候,淮南军也不得不稍作退避,撤出河面之地射程之外,同时后阵近千养精蓄锐的披甲将士手持刀盾,压上前线,进行了一次阵型的调整。 夜幕中不断有小船冲上堤岸,登陆的敌军士卒很快便达到数百之数,沿着河岸集结铺开,摆起阵势。 “杀!” 淮南刀盾甲士冒着交织的箭雨,悍不畏死向河岸冲去。那些登陆的敌军将士们,大概也未料到这些淮南战士们如此悍不畏死,粗结的阵势防线很快便发生了动摇,有的士卒甚至还来不及立稳,便被斩翻再次落回水中。 很快,河岸这一线便呈出一片血色画面。夜色中不断有战船靠近岸边,而淮南将士们则以血肉之躯,在这一片地域筑成一道充满着死亡威胁的堤岸。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利刃挥起,都有人命被收割! “杀!杀!” 一名淮南军普通士卒,杀到性起,直接劈砍敌卒迈上浅滩,沉重的甲衣拉着他的身躯陷入滩淤中,盾牌已经被抛开,两手紧握着锋利的宿铁刀,有敌卒欺近身前,其人一刀劈下,那敌卒手臂连着半片肩膀,瞬间飞离了身躯,嚎叫着沉没在前方的滩淤中。 左近敌卒们也注意到这名悍气四溢的淮南军卒,一艘舢板向此撞来,但是由于船底撞上暗石,整艘船被直接掀飞起来。船上二十多名士卒都被扬出,正有几人恰好落在这名淮南卒近畔,继而便有一人挥起桨板砸落,同时有两柄长枪直接扎向这困在滩淤中的淮南军卒。 啪得一声脆响,那名淮南卒完全没入了河水中,噗噗两声闷响之后,水浪激荡的河面下汩汩冒出几个血腥的气泡,而后便进入一段短暂的死寂。 “终于死了……” 近畔几名敌军士卒见到此幕,终于松了一口气,继而便脸色狰狞的扑向另一侧仍在奋战的淮南军卒。至于那两名枪刺敌人的汲郡兵卒,也双臂发力往后回抽长枪。 只是枪身完全贯穿,而那淮南军士卒身躯又陷在淤泥中极深,回抽要比想象中困难得多。好不容易撤回半尺,突然水面下又有泥浪翻滚而起。 “杀贼……” 一声令人闻之心颤的咆哮蓦地响起,那名原本似乎早已死透的淮南军卒顺着对方回撤之力,蓦地冲出水面,那被泥浆包裹的战刀再次飞扬,陡然向前斩去! “嗬……” 一声短促呜鸣之后,旋即便是水浪飞溅,左侧一名敌军身躯蓦地一歪,刀锋已经深深嵌入脖颈之间。 “救命!” 另一侧那名敌军目眦尽裂,下意识嚎叫出声,幸在敌人已是强弩之末,斩杀一人之后,刀刃直接留在那人身躯上,身体则循着惯性落下来,恰好落在那名幸存之卒面前。 载沉载浮片刻,淮南军卒身躯翻转过来,面向天空徐徐下沉,临死之际脸庞定格在一片狰狞,那扭曲的脸上抹上一层不知是泥是水还是血,唯有双目怒张,黑白分明,血丝密布。 “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惊愕片刻之后,那幸存的敌卒身躯蓦地一颤,继而便涕泪冷流,转过身去手足并用往河里飞爬。 这只是惨烈战场上的一幕画面,周围稍远的地方,有汲郡士卒尸块碎片凌乱抛撒,也有淮南军士卒被劈砍穿刺不成形状的甲胄横陈,更有一些尸堆高高叠起,已经分不清到底属于哪一方。 第一轮的冲击抢渡,汲郡军队投入将近三千人,其中负责远程压制的近千,真正投入抢滩登陆的也有两千余众,但是由于登陆地点稍显狭窄,淮南军于此顽抗阻击,因此河面上还有近千众由于没有足够的空间而无法直接参战。 此时天色仍然昏暗,视野不算开阔,那些停滞在河面的汲郡军队被各自兵长们驱赶着拼命向前挤压,他们只听到前阵厮杀声异常激烈,但却看不到前阵中那一幕幕惨绝人寰的画面。 烈战持续了大半刻钟,不断有舟船被挤逼着向前推进,竹排凌乱的铺设起来用于向岸上冲杀。战事看似进展顺利,虽然称不上是势如破竹,但最起码也在缓慢向前推进着。后方战船上等待参战的士卒们手掌频频握起又松开,心内半是忐忑半是兴奋,揉杂成一股难以按捺的焦灼。 “王师镇此,犯境者死!” 突然一声暴烈的咆哮在岸上响起,仿佛一声唤醒黎明的信号,东方浅淡鱼白天际云层下一点金光透出,推开层层夜幕,光亮将要洒落人间。 逐渐扩散的视野中,灵昌津那薄弱的堤墙早已经被冲击得千疮百孔,微波荡漾的河水不断向外渗透去。浅滩上铺了一层不算厚的舟船残骸,以及破损的军械,泥水包裹的尸骸。 一直到此刻,汲郡将士们才看清楚他们所面对的究竟是怎样的对手:那是一群看上去有些狼狈可笑的卒众,破损的甲衣垂挂在稍显佝偻的身躯上,散乱的须发蓬头垢面,仿佛一个个狰狞厉鬼,站在那道被凿击得千疮百孔的防线上不成阵型。 一切的细节都诱惑着他们攻上去,攻上去,这只是一群疲弱之众罢了,一冲即溃,不堪一击! 然而在他们身前那一幅画面,却震惊得汲郡士卒们呆愕于当场:层层堆叠的尸骨之间,浅滩上耸立着一根根的泥桩,那些泥桩并不高大,勉强可以看出乃是一个人的轮廓,或作奋然劈砍,或作张牙咬噬,眼下虽已静默,但却无一不停留在动态十足、悍气凛然的姿态。 悍不畏死,等你来战,王师北伐,死不面南! ———— 灵昌津战斗发生的前一日,路永所率淮南援军风尘仆仆抵达扈亭。他这一路援军兵数共有一万五千余众,起点在襄城五千众北上,到了许昌又加入一万名新进召集来的军队,押运着中路一批极为庞大的后勤辎重,徐徐北进。 在到达陈留境内后,路永才知前路战况发生了变化,都督率领孤军北抵黄河。身为久经战阵的宿将,他自然知道这意味着怎样的危险,当即便将大军并辎重交给副将曹纳统领,他则自率三千精锐昼夜兼程向北而来。 虽然水路北上要更快捷一些,但是变故也多,兼之鸿沟水系并无直通酸枣的路径,还要转道汴口经由黄河才能抵达,这一番波折算下来还不如陆路直趋用时短。 昼夜兼程的赶路,路永提前数日抵达扈亭,途中甚至还追上了官渡北上的五千人马,可知一路都不敢松懈。 作为淮南军老牌的五大督护之一,路永抵达之后也是大慰人心,防守扈亭的胡润、谢艾等人俱都出迎。 然而路永满心胶着,无暇寒暄,见面之后便问道:“都督眼下正居何处?随身所携多少兵力?” 胡润连忙将眼下黄河南岸形势草草介绍一遍,路永听完后脸色已是大变,指着胡润怒声道:“胡厚泽你也不是初入军帐,怎么能让都督孤众犯险?汲郡之众随时都可来攻,若是都督身入陷阱,尔等百死莫赎!速速准备舟船,我要南下酸枣!” 听到路永严斥,胡润等人脸色也都变得极为难看,下意识转头望向谢艾。谢艾这会儿也硬着头皮行上来,拱手道:“路将军稍安勿躁,扈亭之众自有军令在身,都督临行之前已有安排。扈亭虽然略备水军,但一则要防河洛之地,二则若田尼南向,便要渡河北入汲郡……” “住口!” 听到谢艾的话,路永更加怒不可遏,指着谢艾等人气得浑身发抖:“原来如此,尔等居然是坐望都督赴险,以身为饵为你等争取猎功良机!都督乃是千金之躯,淮南万众所仰,若是稍有闪失,尔等……罢了,辛士礼,速速备船!” 辛宾听到这话,一时间脸色也是极为难看,神态略有动摇,然而谢艾却又咬牙行上,沉声道:“不可!北上之计,都督早定,酸枣之局,亦列其中。若是别出谋划,绝非善略,反有不测之祸!” “哼,往年我等与都督生死共赴,不知谢主簿何人!淮南营建至今,诸人皆可捐躯,唯都督不可犯险。尔等若只坐望都督危局而不救,不要怪我无情!” 路永讲到这里,脸色已经恶劣到极点。无论为公为私,他都不能坐视都督赴陷而不救,甚至手都落在佩刀之上,若是诸将还要强阻,即刻便要翻脸。 然而其人话音刚落,谢艾已经反手抽出刀来,同样厉声道:“扈亭兵用何处,都督早定,艾忝受军令,死不敢违!路将军若要强行,请先斩谢艾,否则绝不敢枉负重任!” “你道我不敢杀你!” 路永闻言后,更加怒不可遏,佩刀直接抽出。 “路将军三思!” 眼见此幕,胡润等俱都色变,上前一步疾声道。 路永刀锋直指谢艾,许久之后才恨恨道:“我不管都督嘱你何事,若是酸枣为敌所困,都督不能安处,我必取你性命!” 谢艾闻言后,洒然一笑:“若是不能完成都督所命,无需劳烦将军,艾绝不生存此世为淮南群贤所笑!” 0912 诸夏有幸 汲郡虽然没有大型的战船,但是田尼作为主将亲自督战,座船还是与其余战船有所区别,是一艘底上两层、载员三百多人的斗舰。 这斗舰两翼各有三四艘艨艟护航,田尼高立于座船望台上,居高远眺,黎明到来时,无需将士再作通报,便可以看到前锋舟船都被堵在了距离河岸还有一段水程的河面上,而且排阵颇为散乱,外围甚至有舟船隐隐将要脱离的征兆。 “董雄在做什么?数千之众强攻寡弱,居然到现在还被阻在河上!速速传令,半个时辰后若还不能登岸打退守军,我必取他首级!” 田尼怒声咆哮道,心情也骤然变得恶劣起来。事实上在得知前锋部队在灵昌津遭到淮南军阻击之后,他的心情就变得极为恶劣。要知道这进攻地点可是他选定的,而以淮南军的兵力根本做不到各处渡口都全力设防,结果淮南军居然恰好重点防守他所选择的灵昌津。 这应该是巧合,田尼只能如此想,才能按捺住计谋被看破的羞恼。继续下令强攻,也是想将他的错误选择稍作掩盖,以力破会,就算淮南军看破了他的计谋,他也要用铁血教训这些南贼,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的计谋策略全都不堪一击! 当然,心中虽然如此作想,田尼也不敢完全小觑淮南军的战斗力,那毕竟是曾经打败过石虎的军队。 所以一方面连下数道军令驱赶前锋继续发动强攻,甚至自己座船都亲自压上以给那些军头们施加压力,另一方面则派出轻舟往上下游去巡弋探望,寻找别的适合登陆的地点。 眼下掌握战争主动权的是汲郡军队,若灵昌津淮南军实在太过顽强,田尼也不得不考虑时间和代价的问题,若是耗时过久,损失太大,就算最后还是攻克了灵昌津,对田尼而言也是得不偿失,这会极大的影响他后续的作战计划。 毕竟淮南军眼下在河南的虚弱仅仅只是暂时的,援军说不定早已经奔波在路上。田尼既需要充足的时间以扫荡眼下淮南军在黄河南岸的布置,也需要保留足够的实力,如此才能在魏王增兵南来的时候获得主导权。 当田尼的中路舟船继续向南推进的时候,前线船阵再次产生了一些变化,那些颇有游离姿态的军头战船不得不内缩靠拢。 刚才的第一轮进攻,持续将近半个时辰,若说真正的伤损,其实并不算大,人员的伤亡不过几百人,而且还多是田尼的直属部队。损失的舟船也主要是那些载员不过一二十人的小型舢板,对于汲郡军队整体舟船运力并无太大的影响。 战损虽然不算严重,但是由于战况实在太惨烈,这就给人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压力。此前因为还有夜幕遮掩,各路人马感受不算太深刻。 可是现在即将天明,灵昌津这一线血腥惨烈的战斗画面,哪怕是这些素来并非善类的军头们都觉惨不忍睹,更不敢去想象若是他们自己被迫攻坚而上的话,该要如何保全自己和部曲的性命。 对于淮南军,这些人多闻其名,少见其实。这一次,他们是实实在在看到淮南军是怎样一直斗志高昂的军队,那种舍命决绝的打法,令人一见难望,更令人无从理解。 在那些军头甚至是河北寻常士卒看来,一切都是为了活命生存而已,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抱团自保,乃至于为胡虏所驱用,生存已经如此艰难,超越生存之外的追求都是奢望,活着和活得更好,除此之外,便无他求。 可是淮南军将士们,简直就是以命搏命的顽抗,这一份决绝气概,实在是有些不可理喻。而这些不可理喻、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敌人,让人怯于面对。 然而田尼这会儿却懒于理会那些军头和士卒们是何想法,接近之后,战船横于河面上,分遣船只将那些脱离战阵的舟船驱赶约束回来,再次敲起了进攻鼓令,逼人继续向前。 岸上的淮南军,虽然扛过了敌军的第一次进攻,但也并不轻松。整整千余人的战阵,在刚才那一轮顽抗中,阵亡几乎过半。陷于浅滩泥泞中那些战至身死的士卒们,便是此战之惨烈的最佳写照。 至于那些活着的兵卒,人人都是竭尽全力,体力消耗极为严重,几近不能胜甲。但他们还是做到了,死战而不退,将这些敌人们强阻于河岸之外。 敌人们不能理解淮南军何以如此顽抗,乃至于不惜一命。然而每一名淮南将士自己心内却非常清楚,因为都督就在他们身后,他们若是败退,便会令都督陷入极度危险中。 在这些淮南军将士心目中,沈都督绝不单单只是一名身负王命的上官而已,更代表着他们并家人在淮南所享受到的富足生活,寄托着他们对于美好未来的所有前景。 在这样一个人命贱如草芥的年代,除了淮南之外,再没有什么地方、什么人予他们这些伧卒尊重和奉养。哪怕是一些高门豪宗的精锐部曲,也仅仅只是家奴。 唯有淮南军,一旦被甲,便能享受甲食奉养,凡有积功,家人俱能承泽受惠。哪怕是战死沙场,尸骸也能归葬诰园,而不会曝尸于荒野,为虫蚁鸟雀啄食。 甚至于在未来,他们各自都能因功授田,通过自己的血勇和双手拼搏出一份真正的家业,而不是怆然于天地之间,形如无根之游魂! 淮南军这一份壮烈,不独震撼到对面的汲郡敌军,甚至就连沈哲子一时间都大生感触。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十几年之久,无论显达还是困蹇,心内多多少少都存一分先知的超然,下意识将自己摆在一个见证者和引导者的位置上。 然而无论怎样超然,有着怎样高视野、大格局的认知觉悟,人终究要立足于现实处境。人命价值几何,这一点没有定论,沈哲子深知,在原本那个没有他这样一个外力干涉的时空中,南北的分裂,生民的苦难,那是一段长达几百年的梦魇,王侯将相风采,都是生民尸骸筑起。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沈哲子便以北伐为目标,他并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仅仅只是作为一个熟知先民所受苦难折磨的普通人,自然而有的选择。 北伐并不容易,内忧外困,诸多阻挠俱都撞开之后,哪怕吴兴沈氏在江东已是屈指可数的豪宗高门,沈哲子就算混吃等死,也能在江东平流以进,富贵一生。但他仍是毅然踏上这条金戈铁马之路,但若扪心自问,其实目的较之最初已经不算单纯。 为了北伐成功,他付出了很多的努力,乃至于心内常怀一种不被人理解的孤愤。上到公卿将相,下到寒武士卒,他都认真对待,盼望能够在自己手中提前终结这还要延续数百年之久的苦难乱世。 他厚养将士,淮南军无论哪一方面的待遇都可以说是此世最优,虽然此前也多有积胜,但在眼下这种绝对劣势的情况下,最终战果如何,沈哲子仍然未敢作乐观之想。 但在看到淮南军将士们于前方浴血奋战,悍不畏死,沈哲子终于有底气放言一句,他拥有着当今天下最为强大的军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哪怕这些将士们至今也不能完全理解沈哲子所思所扰,但是对于沈哲子为他们所做一切,他们愿意也敢于舍命以报! 人世很艰难,但此刻人情却很简单,此刻的沈哲子,受惠于人情,受惠于世道,他有这样一群以血肉为藩篱,宁死都不将他置于险境的忠义将士,余生又有何惧! 此刻,敌军再次发起了进攻。这一次他们并没有选择此前所主攻的堤岸方向,而是准备从两侧滩淤向灵昌津营垒逼近。 这实在不算是好的进攻路线,灵昌津周围滩淤面积极为广阔,而且随着夏日水盛河水漫溢,规模更扩大几分。 若是平漂于水面的筏具还倒罢了,但是舟船一旦吃水过深,便随时都有可能搁浅,哪怕是弃船涉水而渡,如果装备过于沉重,也会让士卒们陷入水面之下厚厚的淤泥中,进退不得。 但是那些军头们也实在无奈,眼见到堤岸前那一幕令人心悸的惨烈画面,不要说他们自己,哪怕部下士卒们也都下意识不愿前驱与那些癫狂到舍生忘死的淮南军卒搏命。尤其此前力战疲惫的淮南军士卒们已经被撤换下来,换上了另一些体力充沛的将士,防线更加严整。 所以,尽管先前那一论进攻已经将前方道路冲开,但却少有人敢于直冲正面。在面对田尼压上逼战的情况下,下意识绕开正面,至于有没有人期望直接搁浅于滩淤中以避战,这就不得而知了。 眼见这一幕,田尼心中自是恼火,但也知在眼下这情形之下,不宜对这些军头们逼迫过甚,还是要仰仗自己的直统部曲在正面冲开缺口,这些人才有可能一拥而上。 所以,他又将自己所统军众们分出五艘战船,驱令上前并下令给前线战将若还不能冲开正面之敌,便要提头来见! 战斗继续开始,双方鼓令声再次响彻这一片天地之间。 因为有了第一次的铺垫,这一次的进攻要顺畅得多,水边那简陋的堤防已经完全不能提供任何防护,汲郡士卒们半蹲在战船上,头顶着牛皮、蒲草之类做成的护盾,桨舵在手,拼命划动。 由于此前许多舢板都已经损毁,而且眼下又没有了堤防的阻拦,这一次汲郡军队直接以战船发动攻击。激荡的水浪翻滚而起,将水面漂浮着的各种人、物残骸尽数向两侧排开。 堤防之后,原本还有宽达数丈的滩淤,也是此前激战最为惨烈的区域,尚有许多深陷于此、奋战至死的淮南军将士尸骸耸立于此。可是当那冲势锐猛的战船循着惯性直接贯穿此处的时候,掀起了大片的泥浆,瞬间便将所有痕迹俱都掩盖。 这样的冲击,对于战船的损耗是极大的。排头三艘战船,当中那一艘乃是汲郡前线战将董雄的座船。当船支冲过滩淤直接撞上营栅的时候,整艘船都剧烈一震,船身上下发出令人心颤的破损声,一些拒敌的木桩被拦腰撞断,一端深深嵌于船壁上。 然而如此凶猛的冲击,成果也是卓著,淮南军将士纵使悍武,也不会傻到以血肉之躯阻挡这庞然大物,飞快后撤整阵。排列在最前方的一些军卒甚至被撞船激发的木石碎片直接击打在地,口吐鲜血。 三船并撞营栅,直接在营内清扫出大片空白区域。这巨大的震荡力道对于船上的汲郡士卒们而言也实在不好消受,混乱持续了好一会儿才渐有恢复。 蒙在船身上的皮盾草盾俱被收起,汲郡士卒们排列在船舷女墙内,居高临下引弓频射,密集的箭矢又将欺近的淮南军将士逼退一段距离。 “下船,死战!让这些南贼见识我河北壮士英武!” 汲郡战将董雄心理压力不可谓不大,他身为田尼心腹,自然深知主公对此战寄望之大,然而战事打成这样,淮南军之悍勇也令人惊悸,许多情况早已经远悖于初衷。 此前田尼传令若是还不能够夺下灵昌津,便要取他性命,对于这一点,董雄是毫不怀疑。所以接下来的战斗,他真的是不胜即死。 他抬腿踢开那稍有破裂的女墙,手持两柄数尺长的精铁短矛,咆哮着从船上一跃而下。其身后部曲兵众源源不断的跃下船来,远处淮南军将士们仍在跃跃欲试,准备向前扑杀。 然而船上汲郡兵们箭落如雨,又居制胜之高,淮南军几次前冲都被逼退,地上抛下几十具插满箭矢的尸体。 很快,董雄身后便聚起了三百多名汲郡精兵,结成一道尖锐的冲锋阵型,董雄身立阵尖,口中咆哮道:“杀!” 而后数百人便如洪流一般冲向了十数丈外的淮南军阵,在此之后,又有汲郡兵众纷纷弃船登岸,很快便占据了此前淮南军顽抗严守的区域。 很快,两军便碰撞在了一起。虽然淮南军无论斗志还是械用都居此世前列,但汲郡的兵众也绝非弱类。 他们或许在别的方面比不上淮南军,但是言及战斗经验,也非淮南军能比,河北动乱之地,尤其在石勒死后几乎无一日不战。如今还能活下来的士卒,那都是身经百战残酷遴选出来的悍卒。 所以当双方碰撞之后,惨烈的厮杀画面再次上演,血浪翻飞,残肢断臂漫天飞舞,双方俱都是以命搏命的悍勇打法,军阵完全拧合在了一起,此刻所有的进退配合都排不上用场,对于双方军卒而言,唯有杀灭近畔之敌才能活命,臂短刃长,生死只在一念! 在这样乱战的环境中,董雄强悍的战斗力完全爆发出来,其人手持两柄短矛,其中一矛飞刺,半砸半刺,那名淮南军卒臂盾顿时破裂粉碎,继而另一矛飞速衔接上来,直接刺穿挑飞了这一名淮南军卒的下颌骨,脸庞陡然缺失一半,鼻下血水喷涌如泉! “狗胆南贼,纳命来!” 董雄狂声咆哮着,双臂舞动如轮,很快近畔便无敌踪。其人并身后十数名汲郡精卒,一路劈砍刺杀,很快便将淮南军阵撕开一个缺口,后继兵众源源不断涌入,几乎要将淮南军不算厚实的军阵给完全凿开。 淮南军战将卞章手提宿铁大刀,迎面向董雄当头劈下,董雄则挥起右臂砸向刀身,一声清脆巨响,卞章虎口俱都绽裂,为惯性带倒的身躯陡然一拧,半边肩背都已酸痛难耐,然而他仍咬紧牙关,刀锋一转斜向劈出,这才将董雄逼得小退半步,继而旁侧又有数名淮南军卒扑上来,稍阻敌将冲势。 这时候,河面上那些汲郡军头们也看到了岸上有了突破,己方隐隐占据优势,于是便也都忙不迭调转船头,沿着几艘船撞开的缺口冲上岸去,希望稍后能扭转怠慢拖延的恶劣印象,不要让田尼怀恨在心将自己选作铲除的对象。 战况一点点倾斜,很快登陆的汲郡兵便将要达到两千之数,已经占据了小半的营地。田尼身立斗舰高处,看到这一幕后,鼻中冷哼一声,继而口中便发出了几声低笑。 淮南军确是少见的悍勇之师,此前开战也出现一些出乎他意料之外的状况,但现在战况终于又回归正途。他这里击溃如此悍勇的淮南军,血战拼杀出来的功勋必能在国中威名再扬,让魏王明白谁才是真正值得倚重的人! 然而这时候,上游派往刺探的快船飞速返回,同时带来一个令田尼肝火大动的消息:此前派往扈亭的两千军队在河中被扈亭淮南军击败溃逃,而扈亭的淮南军则继续渡河北上将要进攻汲郡! 听到这个消息,田尼顿时倒抽一口凉气,继而便怒吼道:“那些蠢物如此不堪,即便不死,来日我必取其狗命!若是汲郡有失,那些狗贼就算入土,也要鞭尸挫骨!” 发泄一番之后,田尼才恨恨望向岸上营地里那热斗正酣的情形,咬牙吼道:“继续进攻!杀光这些南贼,一个不留!谁敢怠战,即刻斩杀!” 汲郡乃是田尼的根基地,眼下也正是空虚,一旦被淮南军攻入,必会损失惨重。原本在他的想法中,趁着淮南军防线虚弱而痛击一点,得胜之后继续扫荡积威。 可是现在,那些淮南军居然胆大到反攻他的老巢,哪怕田尼此刻已是心急如焚,也不能贸然撤军,否则灵昌津没有攻下,反而老巢还被人直接抄了,原本扬威之战便成一个笑柄。 眼下只能寄望于快速结束此方战事,将灵昌津这一部淮南军全歼斩首而后回援汲郡,希望能够赶得上。 随着汲郡兵众登陆越来越多,营地中的战况也越来越倾斜,淮南军虽然仍是顽抗,但战线还是无可避免的被一点点逼退,大半个营地都要落入敌人手中。 而随着优势越发明显,那些汲郡军头部曲也都踊跃加入战斗,给淮南军造成了更大的压力。董雄等汲郡战将这会儿也战意勃发,率领亲众部曲游走于淮南军已经摇摇欲坠的军阵中不断穿凿。 战线上,满身血浆的邢岳冲出来,左臂软软垂在身侧,右手则已经完全与战刀捆在了一起,他奔行至已经越来越近于战斗前线的都督座榻之前,不敢抬头垂首拜伏,语调沙哑哽咽道:“请都督暂作退避,我等再无后顾之忧,必与贼军偕亡此处!” 沈哲子从榻上缓缓站起,抽出佩刀持在手中,扬声说道:“尔等莫非以为,我荣养日久,已无杀敌烈气?速速归阵再战,毋须以此为意!” “都督……” 邢岳并近畔一众亲兵们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变,当即便要上前用强将沈哲子拉走。 然而沈哲子却挥刀虚砍,直往那已经近在数丈之外的战阵冲去,口中则大吼道:“淮南壮士是否能忍我避走之辱?今日于此,唯战而已,但有淮南一甲仍存,我必与之并战杀敌!” “为都督死战!” 邢岳追赶于后,听到都督此言之后,再将牙关一咬,嚎叫着再次冲入战阵中。与此同时,原本围绕在沈哲子周围的近百亲兵,也都被他尽数驱入战阵中,而沈哲子则手持战刀,漫行于战阵之后,仿佛闲庭信步。 “为都督死战!” 战场上,到处都爆发出淮南军将士们决绝的吼叫声。于此同时,敌阵中也陡然爆发出几声短促的欢呼声,那战将董雄大笑吼道:“淮南沈维周便在军阵之后,若能擒杀,大功必有封侯之赏!” 沈哲子闻言后,同样笑了起来,大喊道:“贼将要以我性命邀取封侯,谁人入阵为我取其首级!” “贼将该死!” “谁人敢伤都督!” 淮南军阵中,顿时如热火烹油,将士们战意被勃然引发,直往那敌将董雄扑去。许多人甚至连将要劈砍上身的刀锋枪刃都视而不见,愤怒着咆哮着向前冲去! 原本已经被分割严重,渐有散乱的军阵战场,陡然间向一个焦点汇集起来。许多淮南军卒哪怕已经被斩杀身死,但冲势却未扼制,尸身向前疾冲,将拦截在身前的敌军直接扑倒在地! 此时从河面上田尼的视角去看,只看到原本散乱无序、各自为战的战场上,突然出现许多道血腥至极的红线,这些红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内滋生延伸,很快便在战阵当中汇集起来,继而便迸发出一朵绚烂至极的血色花朵,飞快覆盖整个战场! 而这朵血花绽放的过程,便是汲郡兵从强势到弱势,继而溃败逃窜的过程。 “南贼疯了……救命,救……” “南贼疯了……” 那些没有死在战场的汲郡兵们,脸上纷纷涌现出扭曲的惊骇之色,转身便向黄河奔逃而去。他们诚然也是精兵,然而百战之多,却从没有迎战过如此罔顾人命甚至自己性命的敌人! 淮南军将士们上上下下恍如癫狂一般,追赶在这些溃众身后,所过之处铺成一道狰狞无比的血路! 原本汲郡兵们已经在岸上站稳了脚跟,甚至将营寨都夺下大半座,可是在淮南军的这一轮反攻之下,原本占据的土地飞快告失,士卒们仓皇向后退走,乃至于直接跃入道路两侧的滩淤中,哀号着被状若厉鬼的淮南军卒收割性命! 营中战场上兵众溃逃,直接冲垮了近岸处的后阵。眼见此幕,田尼目瞪口呆,他看到几方军卒们嚎叫着攀爬向靠岸的战船,但仍未将追赶的淮南军给甩脱。 那些兵卒们真的像疯了一般,一路追赶直到船上,明明船上有着十数众,但却被淮南军区区二三士卒追杀劈砍,几无招架之力! “疯了、真的疯了……莫非神灵附体?” 灵昌津仍然是那个灵昌津,神灵?或许有吧,但这一次却没有站在田尼这一面。眼见军众们大量的跳河溃逃,战况已经完全逆转,再想到已经奔驰在汲郡的扈亭淮南军,田尼一时间心若枯槁,跳脚嚎叫道:“撤军,撤军……” 河岸上,几名淮南卒人人带伤,互相扶持才勉强立稳,其中一人手里提着敌将董雄血淋淋的首级,颤颤巍巍举到沈哲子面前,口中发出沙哑的颤声:“为、为都督献上贼将首级……” 近年来,随着权位越重,沈哲子已经越来越少动容,然而看到那名士卒肩头血肉翻转的狰狞伤口,以及满脸的血痕,还有手中那血肉模糊的首级,他已是热泪盈眶,后退一步高举双手深拜下去:“淮南有此壮烈,生民有幸,社稷有幸,诸夏有幸!我沈维周,此生幸甚!” 0913 新旧更迭 扈亭的战斗开始要比酸枣更早一些,虽然在此前的计划中是先要确定田尼已经率部离开汲郡,然后扈亭的军队才会出动。 但是两地相距几百里,兼之淮南军也没能取得黄河水道控制权,消息难以做到即时传递。而且路永到达扈亭后,虽然勉强同意了这个作战计划,但也给扈亭众人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淮南军内部上下节制关系倒是比较明确,而且留在扈亭的主要是胜武军的一部分,包括胡润这个军主都被暂归谢艾节制。 但路永毕竟是淮南军的老人,早年五大督护之一,无论资历还是勋功都极为深厚,若非从乱的旧劣,成就绝不止于眼下。 虽然路永也不便直接干涉胜武军的行动,但在看到谢艾和胡润等人之后也没有什么好脸色,私底下不止一次表示若是他们这些人稍后所取得战果匹配不上都督今次的冒险,即便都督不言,他也必要严惩谢艾等人。 谢艾对此自然不能淡然,他很明白路永之所以态度如此恶劣,除了恼怒于他们坐视都督犯险之外,也有一部分是身为淮南老人对新加入者天然的警惕和威吓。 要知道如今在中原范围内,淮南都督府已经是首屈一指的势力,甚至连徐州都要稍逊一筹。都督府在梁公治下,虽然不似江东那样着重门第、清誉,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排序,这是无可避免。 如今都督府中,都督本人因是南北雅重、时流共推,倒是没有太明显的派系色彩。但在沈都督之下,各人其实也都有一个相熟的小圈子。 像是郭诵这个人,追随都督时间最久,资历最厚,又在中原尤其是河洛广有威名,可以说是淮南军中除沈都督外的第一人。许多中原的豪宗、流人也都乐于向郭诵靠拢。 韩晃和路永这两人隐有相同的出身和经历,所以关系要比旁人更亲厚几分。与之相似的还有徐茂、曹纳这些从徐州投靠过来的军头。另有毛宝则是江州一系的代表,而沈牧便是沈家自己或者说吴人群体在淮南军中的代表。 人莫能免俗,即便是都督本身没有这方面的表示,但淮南军早年五大督护、如今的几个头领,若说最强势还要属沈牧。一方面自然是都督的缘故,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吴人乃是淮南军最大金主,另有大量吴人子弟被引入军中担任中低层次的兵长将领。 与这些人相比,谢艾可以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外来者,他与哪一方都沾不上边,能够在淮南都督府立足,完全靠的都督赏识。 所以有的时候,沈哲子也会与谢艾讨论一下如今淮南军内部的形势,当然话题不可能太深,但哪怕只是浅谈辄止,谢艾也能感觉到都督对这种派系的存在是心存抵触的。 谢艾作为一个外来者,是能够比较客观看待这个问题,不存在什么立场偏颇。他也是一个极有天赋的人,但毕竟阅历所限,在都督府尤其是跟随在都督身边许久,才勉强跟得上都督的思路。 在他看来,淮南军眼下即便是有些小圈子存在,但也无伤大雅,所谓人之常情,谁都不能免俗。江东是个什么样的形势他倒没有实际感受,但相较于凉州那种纠葛内耗,淮南军在这方面实在是好了太多。 毕竟如今的淮南都督府,可以说是完全覆盖于都督一人威望之下。类似郭诵等督护战将,看似拥有着不小的号召力,只要都督一声令下,军众即刻就会将之抛弃,完全没有制造内耗的基础。 但跟随都督这段时间以来,谢艾对于都督也算是比较了解,并不觉得这种抵触是杞人忧天。其实无论都督府内部,还是中原几郡乡声,时流在推崇都督之余,其实也不乏别的声音,主要便是集中在都督揽权过甚,稍逊于人情。 这一点包括都督府内像谢尚、王述等已经担任郡守的高级属官,其实都有相似的看法。他们未必是存心挑战都督威信,只是觉得有的时候都督显得过分强势,比如对豫州乡宗的逼迫,以及阻拦江东台城插手淮南都督府事务。 在他们看来,如今都督府已经极为强大,适当放低姿态,更加有利于团结时流,扩大影响力。比如说江东一些南渡人家,不乏中原高门望宗,若将这些人物大举引入都督府,能够更加容易的笼络乡土人家,让都督府立足豫州更加平稳。 时下人情、法礼概念本就模糊,这样的想法或是有些私计在其中,但也不能说就是完全有害。事实上就连都督自己也是在有计划将南渡侨门逐渐吸引过来,只是将主导权握在自己手里,不与旁人分享。 不同于别人认为都督权欲私计太浓,谢艾却觉得那些中伤偏望都督的人才是格局眼界太浅。尤其是这次都督主动前往酸枣引诱汲郡来攻,更让谢艾觉得时流无论对都督推崇又或讥讽,其实都没有切入重点。 无论在谢艾还是时流看来,都督以这样的年纪达成如此成就,实在是没有再冒险的必要,哪怕是此后余生俱都碌碌无为,来日也必将成为江东肱骨重臣。 前景已经如此明朗,却还要冒着生死凶险为扈亭的军队争取北上机会。若只以贪恋权位而望之,实在是对都督的一种侮辱! 正是出于对都督的了解加深,所以谢艾才在此前勇于献计。其实在献计之前,他便已经很清楚,像是眼下路永这类淮南旧将对他的不满还只是小事。 如果此计不能成功或者没有获得预期回报,他战死河北已经是最好的结局,否则即便是返回,也要被淮南旧将彻底排挤出去,再难立足于都督府中。 但此战若能成功,他所得不仅仅只是功勋上的建树,更可凭此一跃成为都督的心腹之人。 因为他很清楚,都督对原本淮南军内部构架已经有所抵触,正需要一场大胜来对淮南军整个体系进行一次梳理和调整,给予年轻将领们以更多机会,将那些已经渐有雏形的派系完全粉碎,从此之后淮南军中只能存在都督一个声音。 所以从这方面而言,路永对谢艾的恶劣态度其实也是颇为复杂,作为旧秩序的得益者,路永未必乐见这种情况。甚至包括眼下威震荥阳的郭诵在虎牢城造成的那种局面,谢艾觉得这未必就是都督乐见。 如果这些老将们还是不能抛开旧有的格局和思虑,被取代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他们对都督的忠诚毋庸置疑,但是很多时候视野格局所限,并不能将都督的意图完全贯彻。 而他们各自本身的局限若不能抛开,随着未来淮南军更加壮大,这份局限会自然的转嫁到淮南军身上。 都督亲自驰援酸枣,并且在那里给谢艾创造北上机会,态度已经极为明显,就是为了扶植谢艾和萧元东这样的年轻将领,同时也是对老将们的一次敲打。 所以,哪怕没有路永的不满,谢艾也绝对不敢松懈。机会都督已经摆在他的面前,能不能够抓取住,便要完全靠他自己。 扈亭本有守军六千余人,再加上路永三千并官渡援军五千人,已经合共一万四千余众。这其中水军三千多人还要配合郭诵在成皋阻截洛阳桃豹参战,而官渡的五千援军在扈亭稍作补充给养后,便继续向下游的酸枣而去。 至于路永,原本应该是押运中路辎重经由黄河抵达酸枣,同时控制这一段黄河和鸿沟水系,并且负责策应渡过黄河的胜武军。眼下虽然提前抵达,但是职责并未改变。 所以谢艾能够动用的,也只是胡润所率领的三千胜武军。不过路永虽然对谢艾颇多不满,但也知都督亲自犯险争取这个机会,显然对于这一次的行动极为重视,因此又将自己所率兵众拨给谢艾一千余人,以期能够增加胜算。 当然,表面上路永还是不给谢艾好脸色,登上河洲送行时不乏严厉道:“儒生将兵,不乏狂念。今次兵入河北,乃是敌巢险境,争功之余,也要深念淮南雄师经营不易,一兵一甲俱是都督心血。谢主簿既然身受都督遣用,闲言我也不再多说,壮功威胜,都是淮南上下所欲,但若事不可为,勿以将士性命豪赌,从速归报,仍有后继之师待命扬威!” 谢艾也不是得志张狂的小人,虽然路永言中对他不乏轻蔑,但毕竟他也没有什么功勋证明自己,因此闻言后端正姿态郑重说道:“路将军久战知兵,临行之际,艾能身领言教,实在幸甚。今次王师年久之后再临河北,决不有负淮南威名!” 路永闻言后便哼一声,又拉住胡润叮嘱几句,他对谢艾虽然颇有不满,但对其人胆气也是略有敬重。若是易地而处,由他自己率领王师北上河北,心内应该也是颇存踟躇。 然而谢艾区区一介儒生,最起码面上还能保持淡定,他也希望这一次都督仍能保持明见,不要所托非人。 0914 不堪一击 黄河上游的水战猝然爆发,维持的时间也很短。 若是细致而论,淮南军最起码还保持着一定的警惕性,可是汲郡那两千军队,根本没有意识到会在半途中遭遇到淮南军,完全就是猝不及防。 当前阵斥候船只被淮南军发现然后快速消灭,后继舟船几乎是在全无设防的情况下直接冲进淮南军船阵中。在那些汲郡将领们的意识中,他们才是这一次作战的主动方,完全没有中途遭遇敌军的准备和意识。 这一路军队本来就是汲郡军头拼凑起来的,旗号鼓令都不能协调如一,而战场又是在淮南军绝对优势的水面上。 所以战斗完全没有什么悬念,淮南军虽然并不占据完全优势,但是作为实际指挥的胡润和辛宾,都是久受熏陶、精擅水战的将领,遭遇之后,外围舟船即刻摆出包抄之势,而后集中战船直冲对方船阵中央。 水战中、尤其是夜中水战,由于增加了水流、风向等不确定的因素,所以对于临战指挥有着更高的要求,阵型变化不及陆地野战灵活,主帅座船通常要摆在阵势中央,如此才能最快速的将军令传递到左近战船上。 所以当淮南军几艘战船迅猛冲入敌军船阵中央时,随着那几艘船的后撤溃逃,敌军本就不大的船阵便被完全冲溃。十多艘本就不大的战船拼命后撤,而在撤退途中,有几艘战船直接被淮南军追上接弦,而后将船上敌军斩杀一空! 这一路淮南军,可以说是从主将到普通士卒,心内都积郁着一股气劲,迫切想要猎取壮功。所以在这一场追击战中,更是张扬恣意到极点。如果不是谢艾下令故意纵走其中一部分敌军,这一路两千多汲郡兵只怕要被完全歼灭于黄河之上! 水战完全不同于陆战,由于有了水流和舟船这些大元素的差异,所以在水战中发生最多的便是击溃战,至于真正的歼灭战,如果没有其他重要元素的配合,几乎是做不到。 这一场水战中,除了顺流下漂的两艘战船和见机不妙提前后撤的三艘之外,剩下的几乎都被淮南军围剿歼灭。至于那后撤的三艘战船,也都在淮南军的拍竿、快艇进攻撞击之下出现了程度不一的破损,船速因此大大降低。 接下来便是一路追击,淮南军战船紧紧追踪在这三艘战船后方,几乎没有花费什么力气,便渡过浩荡黄河,找到了敌军在黄河北岸所设置的渡津。并且在敌船抵达渡津之前,将之包围吞了下来。 这一场战斗中,淮南军完全占据着优势,甚至于连烈度稍高的战斗都没有发生。那三艘战船上残留的敌军眼见突围无望,直接在河面上弃械投降。 过不多久,淮南军舢板靠近敌船,而船上敌将则自缚而出,片刻后便浑身湿漉漉的被淮南军卒们提上了主将座船。 那敌将倒也算得上是识时务,一俟被拽上甲板,眼见到有衣甲鲜明者在兵众们簇拥下行来,当即便膝窝一软,四肢贴地深拜叫嚷道:“败军之奴王光,叩见君侯。奴绝无意抗拒王师,只因乡亲宗人俱为贼将田尼所制,不得已……” 眼见这贼将如此没有节操的叩拜乞命,船上淮南军将士们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眼下也绝非恣意之时,旋即胡润便上前,亲自审问这敌将关于汲郡军情种种。 那敌将王光恭顺无比,凡有所问无不详尽回答,就连胡润没有问到的也都竹筒倒豆子一样全都道出,甚至连汲郡太守田尼在何处藏匿侍妾都交代出来。 这敌将如此配合,一时令谢艾等人都有些无所适从,不敢深信。比如在这敌将口中,汲郡那些乡宗俨然就是久渴甘霖极近枯死的禾苗,终日以泪洗面只盼王师早早过河,只要淮南军登陆,必有乡民蜂拥而至、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这一类的鬼话,但凡脑筋稍有正常,自然不会相信。要知道前几个时辰,这敌将还率着部曲兴高采烈要去偷袭淮南军,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顺民。 这时候,另一船上的谢艾也转移过来,再提起这敌将询问一些汲郡周边山川地貌以及势力划分等具体问题。旋即又有兵众呈上在敌船上查获的一些图籍,与那敌将供词两相对照。 这一路淮南军,具体作战指挥虽然是胡润,但上升到具体战术路线的选择,都督临行前便吩咐必须听命于谢艾。 眼下大军所在位置,乃是距离敌军新乐大营十数里的上游一座小渡口。这一座渡口规模并不算大,守军也不过只有两百余人,距离咫尺之遥的河面上发生战斗,渡口守军居然不敢露头干涉助战,当淮南军舟船靠岸时,才发现整座营地兵卒早已经四散奔逃,成为一座空营。 这一座渡口容纳量并不算大,甚至难以容纳淮南军所有舟船靠岸,谢艾稍作沉吟后,并不打算在此停留,只是吩咐分出两艘小船三百余名士卒登陆暂且占据这一个据点,至于大军则继续沿河而下,绕过敌军新乐渡口于东面卫水附近登陆。 对于谢艾的这个决定,胡润颇有微词:“早前于此津交战,我军北攻之事已经难作隐瞒。大军正宜此处登陆,追尾而击,以快打慢,沿途扫荡不予敌军调集时间,先攻新乐,再取汲郡,如此才可稳立河北……” 这一策略,中规中矩,也是正常该有的选择。扈亭淮南军今次进攻河北,不独只是单纯的围魏救赵,更是要趁着汲郡虚弱之际,以及淮南军进攻的突然性,在敌军还未完全反应过来之前尽可能大的扩大战果,在河北成功立足。 正如田尼选择进攻酸枣而非主攻扈亭,扈亭地近鸿沟,淮南军稍占地利,兵众能够快速集结投放于战场。而汲郡的新乐,差不多就等同于扈亭之于淮南军,境中有数条支流勾连乡野,水道交通便利,因此才会成为汲郡兵的大营所在。 结果谢艾非但不选择已经距离很近的要地新乐,反而舍近求远前往更下游的位置。要知道此刻两军俱都活跃在黄河水道之上,而且酸枣的守军实力完全不能牵制田尼所率军队的进退。 正与此前这一路敌军在河道上意外遭遇淮南军完全被打了一个猝不及防,无力招架,淮南军再往下游而去,也会遭遇这样的危险,如果田尼得知淮南军偷袭汲郡而紧急返回救援,极有可能会在途中与这一路敌军遇上,继而爆发恶战。 这一路淮南军虽然有四千余众,此前围歼汲郡人马看似摧枯拉朽,但要知道田尼所率人马可是有近万之众,而且若返回的话,必然已经洞悉敌情,淮南军完全不占优势,胜负实在难料。而且情报中新乐还有数千敌军驻防,一旦他们得知淮南军突袭河北,必然也要召集乡兵来攻。届时,这一路淮南军便要面对腹背受敌之危险。 若是在水面上直接被汲郡兵打退,淮南军这一次谋划便是徒劳无功,能够全身退回已经是最好结果。但这一个结果却是胡润并胜武军将士们不能忍受的,今次进攻汲郡乃是都督亲身赴险为他们营造出的机会,结果他们连河北堤岸都没有登上便被打退,这简直是难以承受之耻辱! 当然,胡润仅仅只是建议,态度并不太过坚决,一则他在淮南军中本就不像路永那样强势,二则作为都督门生,在路永已经明确表态对谢艾不满的情况下,他也绝不能再发难以质疑都督的用人。 但其实他心里,已经比较认可路永对谢艾的评价,儒生将兵,每多狂念,热衷于奇谋但却罔顾实际情况。 谢艾闻言后眉头微蹙,继而便望向胡润说道:“胡将军可知我等今次率兵北上主要为何?” “向河北黎庶宣告王师兵临河北,石堪贼军势将不久,凡心向晋祚、受迫从贼者,宜尽早拨乱反正,恭迎王师!” 胡润对都督军令那是绝对服从,听到谢艾这问题,当即便一字不差复述都督临行之前所嘱。 “是的,都督令中,并未涉及城、地得失,而是以王师军威为号。若王师北进,只是扫荡乡土,扰民生乱,则实在无彰于王师军威,与河北乱众无异。新乐乃贼军重守营垒,胜负绝非顷刻能决。即便得之,汲郡乡众未受王师恩泽,其心难附,若是田尼引众而归,我军虽得新乐,却成百困之局,寸步难进,如此则似勇实怯!” 谢艾讲到这里,眸中已是熠熠生辉:“田尼镇于汲郡,乃是此境贼军首脑,其人若是引众奔援,必为仓皇之师,届时城下围杀此獠,足以震慑郡境宵小。石堪痛失血裔大将,即便来攻,未敢以散卒微众轻扰,待其整军来战,淮南援军已至,汲郡全境才可安收囊中。” “可是新乐仍有敌众……” “新乐之众,乃是安境之军。即便得悉我军掠境,首要应以内固顽守为先,未知虚实之前,绝对不敢轻击于外。待到我军斩杀田尼,返身再攻,失首之众,不堪一击!余者乡野乌合,亦不足为患!” 谢艾讲到这里,言中已经流露出强大自信,那熠熠生辉的双眼,更是凭添许多说服力。 0915 殊功难舍 夏日白天的黄河,显得异常壮阔,浩浩荡荡的河面上偶或出现一两个不大的河洲,上面长满了茂盛的芦苇,一些不知名的水鸟在芦苇丛上盘旋栖息。尚未变成后世浑浊黄汤的河水如今还存几分清意,看似平静的河面下暗流涌动。 看似平静的河面上,一支船队向北面疾行。在数个时辰之前,他们也是循着这条水道行过,只是方向不同。与去时相比,整支船队显得凌乱许多,再无那种气势如虹的画面,甚至就连船只上悬挂的旌旗都显得无精打采。 “没想到、实在是出人意料,沈维周居然亲临此处……” 田尼所乘坐的战船上,几名将领坐在舱室中,一个个垂头丧气,甚至就连呼吸都颇为压抑,唯恐田尼那血丝暗结的双眼望向自己。就这么沉默了将近半个时辰,才有一名将领拍膝喟然长叹道。 “是啊,灵昌津不过孤弱之众,谁能想到沈维周居然敢亲身犯险,坐镇于此……” 随着那一声叹息之后,舱室中的压抑气氛才被打破,另有其他几名将领也都叹息说道,语调充满惋惜。仿佛今次的功败垂成,完全系于沈维周一人,如果不是其人坐镇灵昌,此战绝不止于功败垂成。 田尼坐在正当中,听到众将如此愧叹,脸色变得更加阴郁,满脸的阴鸷显示出心情之极度恶劣。他也是在下令撤退之后,才知淮南沈维周正在灵昌津营垒中,也知自己那一时的退缩,究竟错过了怎样一个重要的机会。 沈维周居然在灵昌津军营中!田尼在得知这一消息后,牙关几乎咬碎,心内之悔恨几欲断肠。虽然此前陈实汇报军情时便说过沈维周便亲自坐镇于酸枣,但田尼对此只是姑妄听之,根本就不相信。 此前筹划这一战最大的目标,他也只是想要打乱淮南军在黄河南岸的诸多布置,同时争取一个打败淮南军的名气。 在他看来,黄河南岸的淮南军,仅仅只是一部孤师而已,就像他自己如今绝对不会再身先士卒的冲锋陷阵。 沈维周其人无论身份名位都是他不能比拟的,本身就是江东高门嫡长兼为南朝帝婿,而且又是踩踏着中山王石虎而扬威于南北。 这样的人,无论在南在北那都是需要重点保护,哪怕身抱微恙都会令属下人众惊悸不已的人物,居然就这么以孤弱之众而伫立于黄河前线险阵之地! 如果当时坚持一下,未必没有胜算…… 田尼之所以下令撤军,一则是心忧于汲郡老巢的安危,二者也是为灵昌津那一部淮南军凶猛反扑之势所慑。 原本在他的计划中,是要集中优势兵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撕开淮南军在黄河南岸的防线,然后再挟此胜之威,在魏王那里赢得更多的重视,从而掌握更多的河北兵权。 淮南军在灵昌津早有防备,这已经是变数之一。而后在作战中,未能以微弱代价而攻下这处渡口,反而在淮南军的顽抗之下损失惨重,尤其是自己的嫡系军队伤亡巨大而其他军头部曲则怯懦避战,这已经逼近了田尼的底线。 结果淮南军居然趁着汲郡虚弱之时向河北发动进攻,直接威胁汲郡根本,这便完全超出了田尼心内底线。 如果河南战事进展顺利的话,他倒也愿意再坚持一下,最起码拿下灵昌津意味着他此次出征并非徒劳无功,然而淮南军最后那一场惨烈的反扑让田尼彻底断绝了这个念头。 说到底,他这次出兵最主要目的并非占据灵昌津,只是贪图挫败淮南军这一威名。在邺城没有大举增援的情况下,他就算拿下了灵昌津和酸枣,也不可能放弃河北根本而顽守河南。 灵昌津敌军的顽强,完全超出田尼的预想,同时汲郡又面对着极为严峻的威胁。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就算损兵折将继续进攻灵昌津,那也是以汲郡的安稳为代价,实在太过沉重,更不可能获得魏王的嘉许。 在那样的情况下,承认自己此次军事行动的失败,尽快回救汲郡以止损,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但这一切的前提,在于灵昌津对他而言乃是一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可是,沈维周居然就在灵昌津岸上营垒中,这意义就完全不同! 在如今的羯国内部,虽然眼下内乱原因诸多,但众所公认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中山王石虎南征的失利。而打败中山王石虎的,正是沈维周! 田尼可以想象,如果他能将沈维周擒获斩杀,将会获得怎样惊人的回报。最起码,就算汲郡被淮南军摧残破坏一空,他手握如此重功,魏王也绝对不会怪罪于他,而他也会凭此一跃成为河北之地最为耀眼的将星! 要知道中山王石虎在羯国内部威名养成,绝对不是一时胜败、旬日之功,那是长达十数年南征北战所积攒出的威名。 就算是此前淮上一战威名稍损,但是随着羯国长达数年的内乱,人心也渐渐有所归附偏向,甚至就连魏王石堪麾下都不乏人认为只有中山王石虎才能结束如今河北的乱战,重复先主石勒在世时的强盛一统。 由此便可得知,能够在正面战场上斩杀将石虎都给打败、终结羯国盛世的沈维周,会给田尼带来怎样惊人的盛誉!可以说,单单沈维周这一个目标,便足以令田尼抛弃整个汲郡,赌上所有精锐部队而奋争力杀。 可是现在,这些狗贼们只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实力,居然罔顾如此惊人殊功,在接到撤退军令后片刻都不停留便向后逃,事后居然还敢以此当作推诿责任、摆脱罪责的借口,简直就是恬不知耻! 如果可以的话,田尼眼下真想抽出佩刀,将这些狗贼尽数斩杀于船上,可是他不能。当他下令撤军的时候,淮南军反攻之势仍然暴烈,而各路军头早已经萌生退意。 哪怕是当时已经得知沈维周正在灵昌津,他也不敢再改变军令,那些溃逃的军头部曲已经不会再受他的控制。 就算他手上还有两千多、将近三千的直属精锐,也不敢在这样的情况下孤注一掷,且不说淮南军在岸上还有没有奇兵布置,单单河北汲郡遭受的威胁便让他不敢再对淮南军有所小觑。 放弃了继续进攻灵昌津,田尼今次的行动可谓彻底失败,而进攻汲郡的淮南军兵力如何、又已经取得多大战果,更让田尼不敢深思。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他还强要斩杀这些军头以泄愤,军队会变得更加混乱不堪,甚至还能不能完整返回河北都是一个未知数。 所以,尽管眼下田尼内心已经如怀揣火炉一般焦灼,但这些怒气也只能按捺下来,在席中沉声说道:“河南之敌众,本是孤弱,但沈维周居然亲身坐镇于此,实在是出人意料。今次行事未果,不独只是将士作战不利,我也实在难辞其咎。” 船上众将听到田尼居然作出自我检讨,一时间俱都微微错愕,神态也变得有些不自然。此前他们震惊于淮南军悍不畏死的反击,担心自己所部损失惨重因而溃逃避战,但事后回想也是不乏遗憾,当时若能再坚持一下顽抗不退,未必不能获胜。 毕竟当时汲郡军队优势确实明显,已经占据了大半座的营垒,否则他们也不会将部众集结于岸上准备争抢战功。 所以在返程中,他们各自也是不乏忐忑,担心田尼的怒火会波及到自己,这可不是什么仁义之主,一旦忤逆其意,打骂都是寻常,直接迁怒斩杀也不出奇。 他们已经习惯了田尼的一贯强势,所以被召集上船后,下意识便是思忖怎样才能推诿责任,毕竟就连田尼自己大概也没有想到沈维周居然会出现在灵昌津。而沈维周那是曾经以弱胜强、击败中山王石虎的当世名将,他们败在沈维周手下,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道理是这么一个道理,由向来暴虐强势的田尼口中讲出,仍然让他们倍感惊疑不定。 眼见众人满脸惊疑不定之状,田尼只是心内冷笑,神态却更显和蔼:“此战诸多不测,即便未能得胜,多半也非战之过。最起码淮南之众已是残弱,更知沈维周这个南贼居然狗胆停留大河近畔。稍后归郡,正宜整军再战,不给敌军调转机会,速速擒杀沈维周,如此殊功,我与诸位分享!” 众人听到这话,心内也渐渐火热,继而便在席中鼓噪起来。 “沈维周身在灵昌,我希望诸位能够严守这个秘密,切勿泄露于外。待到稍后归郡,整顿行伍、召集兵众之外,诸位今次忠义助战,我也绝对不会忘记……” 讲到这里,田尼更是强打起精神,摆出一副振奋之色,直接在席中重偿诸将。当然所谓的重偿,也仅仅只是停留于言辞,不过是将汲郡原本的乡土势力范围割划分给在座众人。 但就算只是虚言,众人一时间也是振奋不已,情绪俱都被引爆起来。他们习惯了田尼在汲郡的作威作福、一言九鼎,也并不觉得田尼这一态度有什么古怪。 擒杀南贼沈维周这样的大功,他们是不敢指望,实力不够,就算叫醒得到,也只会让自己沦为众矢之的。而田尼则不然,一旦得到这一大功,在魏王心目中会变得更加重要,不独可以趁势扫荡河南,甚至就此直接强势回归襄国主政都有可能! 在如此惊人的回报诱惑之下,田尼放低身段,以求获得在场众人全力助战,乃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而且战机稍纵即逝,为了尽可能快速的集结大军再战,吞没郡境之内其余武装势力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以往他们这些人只是迫于田尼淫威而不得不从,可是现在却有了合作的基础,那就是合力攻杀沈维周。田尼对此势在必得,而他们就算没有那么大的愿景,也可以借着这个机会,仗着田尼撑腰而侵吞乡众势力以壮大自身,也算是吃肉喝汤,各有所得。 所以众人在听到田尼的许诺之后,一时间也是将胸膛拍得砰砰作响,表态必为其马首是瞻,共创殊功,绝无贰念。 当然,他们这些人眼下还不知汲郡乡土可能已经被上游的淮南军偷袭得手、大肆掳掠。他们这一次返回也不是侵吞乡众的大好机会,而要迎来一场苦战。 田尼自然也不打算对这些人据实以告,在稳定群情之后,甚至煞有介事询问众人稍后归郡之后首选攻灭的目标。 众人一时间斗志更加高昂,踊跃发言,其中一人便说道:“王光狗贼临战之前多发败声,末将此前便有所耳闻,只因担心临战在即动摇军心,因此不敢向使君检举。狗贼如今引众去攻扈亭,若知我军进攻灵昌未得,必有贰念滋生……” 这一名将领正是此前与他口中所言王光聚在一起谈论的军头之一,而且因为从王光口中得知淮南军之骁勇,所以在开战之初便引众保全实力,因此受损最轻。不过他可不会将此当作人情恩惠,一旦得到机会,即刻便将王光给出卖。 “如此,归郡之后,收取狗贼王光!” 田尼听到这话后,眸中也是凶光流转,他自知前往扈亭的那一路人马已是凶多吉少,自然也不会在乎那名叫做王光的军头,抬手指了指发言那名将领笑语道:“我知王贼乡中有一处绝佳河湾马场,稍后击破此贼,此处便归朱将军所有,为我汲郡军众壮养良马!” 众人听到这话之后,心情不免更加踊跃,纷纷举手发言,检举郡中不法,希望能在稍后瓜分乡资的时候广有所得,却未察觉田尼的笑容越来越冷。 白天视野开阔,更加有利于军行,此前汲郡兵出发时用了大半夜的时间,可是现在退军,刚刚过了正午,河北陆地已是依稀在望。 这一次登陆,田尼并未选择此前出发时的渡口,只是分出一艘快船入营示警顺便打探消息,得知并未发现敌踪之后,田尼便率军继续往上游而去。 最后,汲郡兵转入卫水河口离开黄河。之所以没有直趋新乐,乃是因为继续溯流而上的话,军众体力耗损会更大。 而且新乐乃是田尼重点经营的驻兵大本营所在,尚有两千多名守军驻守,短时间内,未必就会告破。就算已经被淮南军攻下来,那些营防转头也会被攻入的淮南军利用转而抵抗田尼。田尼在灵昌津已经心生阴影,并不觉得他这一部奔波疲劳的败军能够迎面打败淮南军。 所以,他选择在新乐稍远的卫水登陆,先剿灭一些境中豪武实力兑换一部分此前承诺以稳定军心,然后再从陆地上围剿扑灭进犯的淮南军,如此才能增加胜算,毕竟汲郡他已经经营良久,无论地利还是人力都占据着绝对的优势。 而且,卫水再往下便入魏郡,已经将近邺城大本营,田尼在汲郡搜刮多年,大量资用财货都存储在卫水河畔的几座园墅中。他也担心这些家底会被淮南军或是境中激起的乱贼所抄没,还是先起出放在军中才会安心。 0916 卫水激战 卫水是黄河北岸一条不甚出名的支流,发源于魏郡,自汲郡注入黄河,本身河道不算深阔,每每黄河水涨,总会发生程度轻重不一的倒灌。 因此这河流注入黄河的口径极为模糊,形成大片的滩涂沼泽,需要穿过这些绵延几十里的沼泽地带,才能抵达真正的河流干道。 因为这样恶劣的地理环境,汲郡也并未在此设置什么营垒驻军,只是左近一些豪强分割占据,在这里经营一些渔猎之类。 田尼那艘规模稍大的座船被留在了下游渡口处,至于其他的兵众,也都被打乱原本的部伍均匀分布在四十多艘战船上。 这一次出兵,唯一稍可安慰就是战船的损失并不算太严重,除了十几艘舢板轻舟加上抢滩冲堤所损失的那三艘战船外,余者俱都保全下来。这也是因为灵昌津的淮南军几乎没有舟船用于作战,一旦汲郡兵撤军,也就没有了追击的手段。 但这并不足以令田尼心情变得好转起来,这一路上,他的脸色阴冷的可怕,甚至亲自鞭打斥骂那些不尽力的棹夫船工。而他所乘坐的战船上,气氛也是压抑到了极点,除了船桨拍打水浪声之外,几无丝毫人声发出。 当船队抵达河口沼泽的时候,速度难免降低下来,这里虽然看似碧波荡漾,但有很多地方其实仅仅只是一层浅水而已,根本不能承载舟船通行。所以需要有经验十足的船工舵手领航,才不至于搁浅于此。 碧波无垠、没有什么参照物的水面诚然容易让人迷途,但这一片沼泽分布的诸多河洲,茂盛的芦苇水草几乎覆盖大半河面,显得杂乱无章,想要选择出正确的通道,同样不容易。 船首站立着几名船工,手中持着长达数丈的竹篙探测着水流。偶尔有水草过分茂密处缠绕在船桨、尾舵上,船工们也都不敢发声抱怨,只是用力甩开这些水草,很快双臂便如坠重铅,臂膀上肌肉都酸痛抽搐,整个人更是汗流浃背。 但就算如此,他们也不敢稍有松懈,偶或探出头去迎面撞上那些桨舵激起的水浪,稍微感受一点凉意。 “慢一点,取弓来!” 突然,站在船侧的田尼低吼一声,向后方招了招手。近畔亲兵闻言后稍作错愕,然后忙不迭解下配弓递到了田尼手中,继而顺着其人注视方向望去。 待到船速慢下来之后,才发现田尼所注视的那个方向上,一团稠密的水草在水面下氤氲铺开。而在那凌乱如同麻团的水草丛中,正有一尾将近半条手臂那么长的肥硕河鱼被缠绕其中。 那条鱼不知怎么闯了进来,越挣扎缠绕在鱼身上的草团便越紧密,乃至于渐渐翻转将一半鱼身都拖出了水面,曝晒在烈日下,这样的模样似乎持续了有一段时间,露出水面的那一半鱼身早已经干巴巴没有了光泽。 “噤声!” 田尼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角,接过一根矢锋尖长锐利的羽箭,轻轻搭在了弓弦上,而后微微侧首瞄准,缓缓拉开了弓弦。 亲兵们眼见此幕,一时间或是迷茫不已,或是哭笑不得,但却不敢打扰到主公这突如其来的兴致,只是低声吩咐那些船工们尽量将船身操控平稳。 啪、啪…… 两声短促的鱼尾拍打水面声,那条鱼在蓄力片刻后又蓦地挣扎起来,原本稍显死寂的画面复又变得鲜活。 看到这一幕后,田尼眉弓蓦地一颤,甚至就连持在手中的弓身都微不可查的抖了一抖。不过很快,他微蹙的眉头便又舒展开,嘴角则挂起了一丝残忍、戏谑笑意。 因为那条鱼的挣扎并没能让它脱离水草的束缚,只是溅起的水花落在鱼身上将那一半已经晒干的鱼鳞又稍作湿润,但是因为这一次挣扎,那团水草整体都被牵动了一下,反而将鱼身托得更高,那一部分暴露在水面阳光下的鱼身初时还反射出一点绚丽反光,但是随着水分的蒸发,这一点光晕飞速黯淡下去。 “真是找死……” 田尼口中呢喃一声,继而敛息凝神,微微调整羽箭方向,而后蓦地松弦。 噗…… 箭矢入水,正中草团,继而便溅起一团将近半丈高的水花,水面上波纹也快速荡漾起来。 “嗬……” 船上亲兵们眼见到这一幕,一时间情绪也都吊到了极点,正待要拍掌叫好,却见那水花落下、波纹荡开,继而一团乱糟糟的水草浮上了水面,断裂的草茎快速在水面散开,但却不见了那尾鱼的踪迹。 众人只觉得一只无形的手突然出现掐住了他们的脖子,喉咙里则发出尾音拉长的荷气声。 “该死!” 一箭落空,田尼脸色更加难看,仿佛要与那尾鱼角力一般,又从箭壶中飞快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继而抬腿踏出船舷,半身探出船外,凝望着微波荡漾的河水似乎要再将那尾已经摆脱束缚、逃出生天的河鱼给找出来射杀。 扑棱棱…… 正在田尼专注打量水面的时候,数丈外一丛芦苇荡中突然响起一串野鸟拍打翅膀的声音。田尼循声抬头望去,脸上顿时绽放异彩,将那一尾侥幸逃生之鱼抛在脑后,弓箭上挑瞄准那一只被惊飞而起、长长尾羽且色彩斑斓绚丽的野鸟。 他记得去年魏王曾经赏给儿子一份这种样式的翎羽装饰,田尼对此倒是没有什么兴趣,但是因为自己没有得到而耿耿于怀。归郡之后也曾命人搜索捕猎,但这种野鸟实在太罕见,就无所得,没想到居然在这里被他亲眼遇上。 然而那野鸟飞行的高度虽然很低,但速度却极快,几乎在倏忽之间,那绚丽的翎羽色彩便完全消失在茫茫苇荡深处。 “速行,速行!” 原本这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插曲,但是接连失手,却让田尼心情变得更加暴躁起来,怒声咆哮,将船板都跺得砰砰作响。 船只平稳加速,船上气氛则变得更加沉默,谁也不敢在这种情况下再引发注意,一个个低头含胸,噤若寒蝉。 哗啦……“救……” 一个颇为响亮的落水声在船的另一侧响起,伴随着人沙哑呼救声,原来是一名船工稍作松弛后又陡然用力,气力枯竭而跌落水中。 田尼持着弓大步转行过来,看到在水面上扑通挣扎的船工,稍稍一愣,继而便仰头大笑起来,伴随着张扬肆意的笑声,他抬起手中弓箭蓦地一射,正中那船工咽喉。原本尚在挣扎的身躯陡然停顿下来,而后便急速下沉,荡漾的波纹中心很快便汩汩冒出一连串血色气泡。 这一箭终于射了出去,虽然并不是原本的目标,但毕竟没有走空。而射出这一箭之后,田尼心中的苦闷似乎也被这一箭带走,眉目之间再有了神采,将手中的弓抛给身畔亲兵,整个人似乎都变得轻快起来。 经过这一个插曲之后,船队继续前行,船行过大半沼泽之后,船队也渐渐收缩起来,准备驶入前方渐趋狭窄的水道。 然而就在这时候,前方的芦苇荡里突然有一群飞鸟惊飞起来,其中就包括此前在田尼眼前逃脱的彩翎野鸟。然而这会儿,船队中人却没有将注意力放在那野鸟身上,而是神色警惕的望向骚乱的源头。 一个极为复杂的声音响起,既有清脆的苇杆断裂声,也有桨舵拍打水面声,还有重物碾压水草刷刷声,有船藏在那芦苇荡中! “莫非有人偷作渔猎?” 由于田尼的隐瞒军情,船队中其他人并不知乡土将要大乱,只是皱眉猜度。卫水河口这里并不是军防重地,偶尔也会有乡民在这里流连渔猎。 船队中那名朱姓军头已经破口大骂起来,下令船只向前驶进,要知道此前分赃的时候,卫水河口这一片可是划给了他,这里的水、草、鱼、鸟全都是属于他的!眼下抓贼当场,怎么可能按捺住火气。 “什么……什么人?” 茂密的苇荡被完全推开,呈现在众人面前的却不是什么寻常渔船,而是一片硕大的平筏,平筏边沿有人撑篙而进,筏子上则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兵众,持弓端弩,神情冷峻的面向汲郡兵船阵。 “敌、敌袭……” 那朱姓军头冲得最靠前,此时也正首当其冲,口中发出几声沙哑的怪叫,而后便听到一连串的异响,视野中一片黑点陡然扩大,扩大到仿佛一片夜幕降临,然后他便陷入到了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初时还能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疼痛,但是很快这疼痛都如潮水般退去,死寂碾碎了他所有知觉。 “噗!” 竹筏上胡润轻啐一口,吐出叼在牙缝间已经被咀嚼没有了青涩味道的苇杆,抬手挠了挠圆形皮革所覆盖、被汗水浸湿有些酸痒的盲眼眼眶,继而那独眼便利刃一般望向蜷缩在后方一脸战战兢兢的敌将王光。 那敌将王光垂首避开胡润锐利凶狠的目光,接着又很快抬起头来,汗水密布的脸上很辛苦才挤出一丝卑微讨好的笑容,继而便抬起头来向前行,随其步伐的迈动,佝偻的身躯也渐渐挺起,待行到军阵最前方看到那些呆若木鸡的昔日同袍,整个人都仿佛焕发新生,有一种趾高气昂的味道。 “淮南王师已复汲郡,境中宗户泰半归附。尔等顽劣之众,弃械免死。田尼狗贼,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王光捶胸顿足,以期能够增加些许气势,至于最后那一句,已经带上了些许一朝得志的癫狂颤音。 “是王光……” “淮南军?怎么、怎么可能!” 眼见这一幕,汲郡兵顿时爆发出一阵压制不住的骚动声,船与船之间,陡然变得凌乱分散起来,无数人口中发出不受控制的嚎叫以发泄那难以承受的震惊。 田尼这会儿也陡然僵在了那里,双眼似乎都被冻结,呼吸更是彻底停顿。一直等到亲兵们一拥而上将他拉过来团团包围保护起来,他才好像险些窒息一般大喘着粗气,披挂在身上的甲片因为颤抖而不断碰撞摩擦,脸上汗水更是汇聚成流,倒灌入难以闭合的嘴巴中。 船队骚乱之势越来越大,不断有军头命人撞开沿途船只,靠近过来叫嚷着询问到底发生何事。 然而田尼这会儿仍是呆滞,根本就不能做出任何反应,又过片刻之后,他才蓦地抽出佩刀两手扬起向前方劈砍,有一名站在他身前的亲兵猝不及防都被劈伤在地! 田尼却恍如未觉,须发贲张状若癫狂,向着王光所在方向咆哮道:“狗贼,狗贼!竟敢勾结南贼夺我汲郡!我必杀你……杀你全家!杀光南贼!杀,杀!谁敢不战,必杀……” “王光已经投敌?淮南军已经夺了汲郡?” 哪怕眼前这一幕已经很清楚,但是众将听到田尼的咆哮声后,一时间也是接受不了,绝大多数都实现凌乱,呼吸急促。 这时候,位于草甸苇荡另一侧也有大量的舟船、筏具行驶出来,因为有着茂密苇荡的遮挡,兼之那些舟船旗、帆俱都不张,很难提前发现。 不同于汲郡兵众的混乱不堪甚至于就连主将都几近癫狂,淮南军则是以逸待劳,有条不紊,首先是筏具贴在水面破浪疾驰,直接撞上了汲郡船队外围的船只。 淮南军将士们如狼似虎,攀船而上,刀斩盾支,很快便将船上敌众砍倒一片。而那些敌众们,这会儿仍是惊魂未定,他们昨日入夜便登船渡河进攻灵昌津,虎头蛇尾败退返回,此刻不乏人气力不支横倒在甲板上休憩小睡。 这会儿刚刚爬起来甚至眼皮还没睁开,正在摸索寻找兵刃,淮南军士卒那锋利无匹的战刀已经劈砍下来,断手断足、乃至于身首异处。凡有淮南军冲上的敌船,很快便是血水横流,满溢河上! 相对于敌军的混乱叫嚷,淮南军要沉默得很,哪怕一个个目眦尽裂,杀意盎然,顶多只是咬紧牙关闷声杀敌。敌军甚至还没能组织起有效的反击,外围数艘战船已经易主,或是直接横过船身阻拦住敌军退路,或是掉转船头直接撞向更内里的战船。 时隔几个时辰之后,汲郡兵便再次见到了淮南军的疯狂。许多筏具不断的撞向汲郡船只,巨大的撞击力不独令汲郡船只剧烈颠簸晃动,那些驾驭舟筏的淮南军士卒们也都不断被撞击落水,这些人落水后却不惊慌,直接向深水处扎去。 很快,许多筏具或是首尾相接、或是前后堆叠,居然在汲郡船队之外架设起一片水上浮板,浮板上淮南军将士们仿佛踏浪而行,飞奔而来。而此前那些落水的淮南军卒也都再次浮上水面,泅渡靠近。 汲郡船队中本就没有太过宏大的战船,许多船只船沿离水不过半丈多高,这样的高度在淮南军凶猛的冲击之下根本就不成阻拦,很快便被扑上船来,展开了最猛烈的厮杀。 汲郡船队规模不小,铺开在水面也达到数里距离。外围虽然已经是惨烈厮杀,但淮南军还不足冲开舟船阻拦,凿穿整个船阵。 所以位于中心地带,那些军头们这会儿虽然心悸不已,但还有时间追问田尼为什么卫水这里会遭遇淮南军?王光为何会投敌?汲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眼下形势已是危极,就算田尼此前积威甚重,但是在这些军头们心目中,此次归郡明明是要分赃,怎么突然又要陷入苦战?巨大的心理落差,足够让他们无视田尼此前给他们带来的威慑。 田尼这会儿也不平静,虽然内心仍有理智狂吼告诫他要冷静,但面对部将的反叛、淮南军的伏击以及汲郡吉凶莫测的担忧,再加上眼前这些鹌鹑一般恭顺的军头们突然隐有狰狞流露,他又怎么能够冷静得下来! 诸多焦灼揉杂一起,田尼心底按捺的戾气陡然爆发出来,直接挥刀劈向一名登船厉色诘问的军头,口中则怒吼道:“狗贼还有脸面问我?若非乡贼怯战,此刻沈维周已经为我所杀!该死,统统该死……” 田尼陡然爆发,其亲兵们自然也不会客气,那些兵众们或以长篙顶出那些仍在欺近的舟船,或是直接引弓射杀叫嚣姿态极为激烈的军头部曲。船只进进退退已经完全没了约束,甚至有几艘船直接被卡住进退不得。 人生大半不幸,但若是看到同伴们比自己还要更惨几分,也足以慰藉。降将王光眼下正是这样的心情,他站在那大型平筏上,看到汲郡船阵彻底陷入混乱,甚至有几名他相熟的军头直接死在混乱之中,更是由衷为自身感到庆幸,拍掌大声叫嚷道:“田尼狗贼,久祸汲郡,今日必死!谁若能斩杀狗贼,王师必有重赏!” 胡润正在通过鼓令指挥淮南军们收缩对敌军的围攻,听到王光自作主张的叫嚷,眉头忍不住微微一蹙,只是想到能够在这里设伏围剿敌军,也是多亏了这降将并其他一些降人带路,于是便稍作忍耐,只是让兵卒警告这降将不要再胡乱喊话。 船阵中央,田尼的亲兵们将其座船周围清扫出一片空间,兼之其余一些嫡系兵将舟船靠近,总算稍微稳住一些局面。 而田尼这会儿狂态也终于有所收敛,渐渐恢复理智,向四周稍作眺望,很快便发现局势并未转到最劣,眼下的混乱仅仅只是因为淮南军突然出现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而淮南军的攻势虽然看似凌厉,一时间也还不足以席卷全场。 于是他便行到船尾,亲自指挥船工道:“转舵,向左翼突……” 话音戛然而止,一股巨痛陡然从颈间传来,而后热流从喉上涌起,很快便流出嘴角。田尼难以置信的低头,只看到一张蓬头垢面的狰狞脸庞正浮现在他眼前,似乎是船上一名船工。 “为什么杀我阿爷……为什么杀我阿爷?他犯了什么错、他犯了什么……” 那名衣衫褴褛的瘦弱船工手中紧紧握着一截断矢,箭矢掼入田尼咽喉后很快便被血水浸透变得湿滑,当他用力想拔出来时,枪锋陡然刺透他的胸膛。 而后刀枪俱都劈来,他手里还握着那箭杆,颓然与田尼倒在一处,口鼻俱有血水沁出,身躯微微抽搐,那瞪大的双眼里倒映着田尼的模样。眼下这两人竟然有几分相似,就连抽搐的节奏都有一种奇异的同步。 0917 魏王石堪 邺城作为河北大邑,历史可谓悠久,古时西门豹治邺,而到了汉末诸侯混战,袁绍、曹操先后居此,尤其曹魏夺汉之后,三台更是成为政权中心的代指。 就连石赵先主石勒,也有将邺城作为都城的打算,在世的时候便从曹魏故址大修邺城,使得邺城获得完全不逊于襄国的地位和重要性,俱都成为石赵政权核心。 邺城地处漳水近畔,河北平原的中心,沃土广袤,四野平川,乃是一处绝佳的休养生息之地。石赵威震华夏、一统江北的时候,赵主石勒也多迁民众内附,分布在襄国、邺城这两都之间,繁华远胜于河南,甚至就连偏安江左的残晋朝廷都远远不及。 随着石赵内乱,更北面的襄国地区几乎无一日不战,所以大量的民众向南面逃亡。如今在河北,人烟最为稠密的便是邺城所在的魏郡以及周围阳平、广平、汲郡等地。而这些地域,恰恰正是魏王石堪所统治的范围。 随着赵主石勒的崛起,羯国中也崛起一大批的传奇人物,名声为南北所知,比如最初便跟随石勒起事的夔安、支雄、桃豹等胡将,还有右侯张宾、程遐等寒士。 石堪在这当中,只能算是小字辈,但这无损其传奇,而且随着石赵老人们泰半凋零失势,石堪甚至成为如今石赵内部公认可与中山王石虎匹敌的人选。 本为乞活军余孽,后被赵主石勒收养为假子,转战南北、屡立功勋,获封王爵,督师淮北将残晋压制得龟缩于淮水之南不敢北望,更在赵主石勒老病垂危之际被引回朝中作为制衡中山王石虎的人选。 虽然由于石勒猝然离世,国舅程遐把持少君将之排挤在朝局之外。但石堪却并未就此消沉,而是广为将士拥戴,牢牢占据邺地,成为如今河北实力最强的一方。 这样的人物,在时人想象中那应该是一个俾睨天下、伟岸强势的英雄。但其实不然,石堪本身体态并不强壮,望去不过中人之姿,年近五旬,须发已经变得灰败,额上、眼角已经是皱纹密布,如果忽略其身份权位,更像是一个劳作乡间、沉默隐忍的老农。 而石堪的性格,也一如他平平无奇的外表,并不是那种锋芒毕露的强势之人,从事于赵主石勒的时候,也不爱发议论,没有什么鲜明主张,但凡有所遣,必勤恳任事,努力完成。这样恭顺且能力不弱的臣子,自然倍受石勒这样的英主信赖。 随着石勒身死,程遐弄权,国中广传程遐乃是弑君之贼,这更成为石虎讨伐程遐最重要的理由。其实此前麾下也有人劝石堪竖起这个旗号以讨伐程遐,学前赵之主刘曜故事。 石堪最开始也的确是这么做了,但是察觉到襄国并非不堪一击,兼之石虎又汹涌反攻襄国之后,他便不打算再搀和这一汪浑水,接受了程遐给予的魏王封号,继而便引众返回了邺城。 究其原因,还是与性格有关,石堪本身并无太强大的野心,并没有那种敢为人先、称雄天下的强烈念头,这也是赵主石勒信赖他的最大原因。 所以尽管襄国那里打得热火朝天,几乎无一日不战,但石堪却能按捺住不做表态,安心过着自己的割据日子。甚至就连此前刘太后联络他想要迎他进入襄国辅政以取代程遐,石堪都懒于回应,致使刘太后为程遐所鸩杀。 在对南的态度上,石堪也没有太过热切,在过去这几年的时间里,江东军事虽然强势,但还无法威胁到黄河沿岸。但石堪也并没有热切的向南经营,只是与他的旧部刘徵并陈光那些军头保持着联络。 包括石堪的这些部将们,随着对石堪这种性格的了解,也渐渐没有了什么敬畏之心,甚至不乏人敢于面争当前,一如眼下这个场景。 硕大的殿堂里,石堪高坐于上,下方则有数人列席,其中有两人互相怒视,颇有剑拔弩张的模样,似乎一言不合,便要拔刀相向。 这两人并不是什么生死大仇,都为石堪麾下部将,其中一个名为游垠,乃是广平豪族游氏族人,另一个名为郭时,原石赵荆州刺史郭敬的从子。 至于他们争执的缘由也很简单,游垠所部驻于漳水上游,其部下饮马放汗之际,有十几匹战马脱离了马群,跑到了下游郭时所部营地中而被郭时的部众截留。游垠派人索要无果,结果双方部众便在漳水附近打斗起来,死伤近百人。 类似的小摩擦纠纷,在邺城附近屡有发生,原本也只是寻常。但要命就要命在今次参与的双方都不是什么弱类,原本不过十几匹马的得失,越闹越大,最后发展成为双方各拥上前的部众对峙于漳水,眼见就要爆发大战。 石堪在得信之后,心内也是吓了不轻。 最近襄国的战事越演越烈,石虎麾下兵力毕集,甚至引入一部分鲜卑助力,似要在短期之内彻底解决掉程遐。而程遐近来也是频频告急于石堪,希望他能出兵相救,甚至不惜兵权尽予。 而南面也并不平静,小貉子沈维周集结淮南兵力大举北上。虽然此前集众商议此举最大目标应是盘踞河洛的桃豹,但保不齐那南贼胆大包天,直接引众继续北上撩拨挑衅。 在这种南北局面都将要发生大变的情况下,若是自己所部爆发内讧,简直就是吸引人来攻打啊! 所以石堪也忙不迭亲派使者,将这两人招至府内,想要略作说和,缓和矛盾,平息这一件纠纷。 可是说了大半天,这两人态度却丝毫不见软化,反而因为彼此当面而更加剧几分。 石堪这会儿也是烦躁不已,冷哼说道:“如今南北都纷争,我辈唯有凝聚如一,才可暂保安生。你们两人,都是生民推崇托庇的英类,结果却为区区十几匹畜生得失而失和,刀弓相向,若要传扬于外,是要让人笑我魏国无人!” “大王息怒,末将绝非狂悖无视主上之徒,但游贼实在欺人太甚!此獠潜卧乡土,藏奸野途,此前便屡屡使人扰我驻防……” 郭时听到石堪这么说,收回怒视游垠的视线,转而面向石堪拱手说道。 “狗贼住口!若是言道旧怨,你所部乌丸胡丑早前……” 游垠闻言后更是大怒,直接从席中跃起破口大骂。 “够了!” 石堪见状,蓦地倾身抖手将手中酒杯摔落在地,继而怒吼道:“今日召你二人府下相见,就是为了调和事端,不再争杀,少伤人命。既然你们都不愿意,速速给我滚出府去,滚回驻处分个生死,来日我再出面收拾残局!” 眼见石堪陡然爆发起来,席中众人俱都一愣,尤其那两个当事人,怒容呆滞而后消散,神色变幻不定,又过片刻后才分别拜下,口中连呼不敢。 “往年旧怨,俱都不提。近日因何纷争,我也已经有耳闻。游君所失战马,稍后往馆陶牧场自去补取。郭时你所部杂多,管束不易,稍后清漳营垒分你三座。” 看到这两人都被震慑住,石堪才徐徐吐出一口浊气,继而又说道:“此事至此完结,你们各自约束所众,若再暗中起衅,我必严惩不贷,明白没有!” “末将不敢,谨遵大王口令!” 那两人闻言后忙不迭说道,也怕再坚持下去会彻底激怒魏王。当然这也是因为魏王语调看似凶狠,但其实也是对他们各有补偿,算不上是吃亏。 至于殿上其他人,此时目光也都微微闪烁,甚至于觉得这两人如此作态争执一番便各有所得,也是一个求取好处的方法。 “都退下吧!” 石堪摆摆手,不耐烦的让这几人俱都退下去,继而整个人脸上都充满了倦色,幽幽长叹一声。 他怎么会不清楚这件事处理的不好,简直就是在和稀泥,非但不能收取警示之效,反而要自己拿出贴补他们,难免要更加助涨这些人的气焰。 但他也有为难之处啊,如今他所众号为十数万,但其实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不过六七万众。而且这些兵众大多都是此前先主在世时所征发的河北良家所组建起的新禁军,想要稳定住这些禁军军心,就必须要依仗广平游氏这样的乡土豪宗。 而郭时这个人,同样不容小觑,虽然没有乡资依靠,但其伯父郭敬乃是先主石勒旧日恩主,本身便曾担任荆州刺史,麾下将近五万之众俱为羯国中军精锐。如今郭敬虽然远在关中,但在此前也派郭时率军五千归国勤王。 郭时所部如今七千余人,除了原本羯国战斗力极强的老中军以外,还有许多乌丸、鲜卑等杂胡义从,也是石堪军中战斗力名列前茅的一部。 石堪如今看似势大,但这两方无论得罪了哪一方,事态都将要不受控制,要动摇他的根本。 “若是豚儿在此,不至于如此受困啊!” 沉默片刻后,石堪才蓦地一叹。豚儿便是他从子田尼的小名,也是在他看来如今部下中唯可信重之人。 至于其他各方看似奉他为主,但事实上不过是将他当作一个顶在头上的遮蔽而已,私底下则是争权夺利得凶狠。石堪毫不怀疑,一旦南北形势发生大变,这些人其中相当一部分都会毫不考虑的放弃自己,乃至于反噬一口。 比如此前石堪想要让田尼留守邺城,他自己则率军开辟经营。但却为众将所反对,无论私底下还是公开都宣扬让石堪警惕中山王之祸,不要重蹈襄国覆辙。 这些人根本就是担心石堪的亲众壮大,从而对他们形成反制。而且那时候田尼也的确资历名望都不充足,以至于石堪哪怕明知这些人的用心,也迫不得已将田尼外派汲郡作为臂助。 过去这几年,田尼也的确不负石堪殷望,除了在处理丁零人的问题上手段稍显激烈而引起反扑之外,其余的都完成很好。汲郡虽然没有被捏合成铁板一块,但也没有滋生出足够强势到无视魏王权威的强大力量。 田尼虽然性格不算强势,没有太过强烈的主动性,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无欲无求。关于襄国方面的争斗,他虽然并不参与,但也一直密切关注,是存心打算坐收渔翁之利。 但他也并不将所有希望寄托于此,派田尼前往汲郡就是他的另一个退路安排,希望能够打通黄河北面沿岸一片通道,最好是能够进取河洛,继而进望关中。他与关中石生处境略有相似,一旦取得实质性的联系,便可合兵称霸关中,便有了王业基础。 至于外间传言他执意要回归淮北,不能说是假,但也是他一层刻意的伪装。如果能成,自然可喜,不能成的话,也不必刻意去追求。 毕竟晋军无论徐州还是淮南都非弱类,他如果回迁淮北,势必要放弃掉邺城,届时将会成为夹在河北、江东之间的局面,生存环境会变得更加恶劣。 此前汲郡传来的消息并不算好,淮南军在没有消灭陈光乱军的情况下,居然敢于悍然北上攻取荥阳甚至陈兵于黄河南岸,这不免让石堪心生警惕,不敢再坚信沈维周只是意在河洛而无意于河北。 因此这段时间,他也在调集部众备战,不要因存观望而被淮南军打个措手不及,尤其是加重了黎阳方面的防备。 不过田尼传来的消息也不算坏,淮南军在黄河南岸布置的兵力并不多,仅仅只是一部偏师。而且田尼已经尽起郡兵,打算痛击这一部冒进的淮南军。 对此石堪也是看好,一方面是相信侄子的能力,另一方面则是对他而言,今次淮南军的挑衅也是一个机会。他手下兵众多为河北乡众,这些人乡土情深,很难大举迁移于外。 但是现在有了淮南军北掠的情况,必须要调集兵众南下设防,即便是那些顽固的乡宗也不能反对,除非他们愿意淮南军打进乡土。 所以这一次无论淮南军究竟是否有意进攻河北,石堪都要将兵众调集起来,封锁黄河,就算是淮南军退败了,也要借这一次的机会直接西进河洛,而不只是徒拥重兵困居邺地。 算算时间,也应该快有结果了。 石堪抬手召来侍者,吩咐一旦汲郡方面有信报,即刻召入府中来。他也是迫切希望田尼那里能够再予他惊喜,如果能够重创淮南军,就等于也重创了石虎,对于石堪而言,所得绝不只是战场上,更重要是能够稳定人心。 要知道如今他的部众当中,也是有一部分人私底下与石虎往来密切,只是因为石虎尚未能够入主襄国而按捺不发。 如果田尼能够打败曾经重创石虎、终结羯国盛世的淮南军,不独对其个人威望有极大提升,来日石堪再对战石虎时,也能获得极大的心理优势。 石堪还在这里等待汲郡报捷使者,过了一会儿,侍者突然来告言是长史郭荣求见。 郭荣出身太原郭氏,乃是如今在襄国担任司空的郭殷从子,之所以投靠石堪,也是当下大族那种狡兔三窟的习惯使然。不过这个郭荣出身望族,家学渊源,本身才具和时誉也都极高,因此深受石堪敬重。 得知郭荣来见,石堪连忙让人请入。不旋踵,一副儒士打扮模样的郭荣便匆匆行入,其人步履极快,颌下长须都甩到了肩上,全无往常那种从容不迫的仪态。 一俟行入殿中,郭荣便道出一个令石堪惊愕当场的噩耗:“汲郡已为淮南军攻占,新乐公生死不知……” 0918 城下之盟 邺城是一个规模宏大的城池群,早年因避讳晋愍帝司马邺而更名为临漳,与之相同的还有江东的建邺更名为建康。 不过石赵自然不会为晋帝避讳,早年石勒攻克三台后,直接复名邺城,将之打造成为一座军事堡垒。不过临漳这个名称也保留了下来,此前石勒打算迁都邺城,主要便是以临漳为中心营建邺宫。 石堪的魏王府邸并没有安排在此前已经修筑得颇有规模的邺宫,而是位于三台附近早年石虎坐镇于此的府邸,这里也是石堪军队的大本营,驻扎了三万余名带甲士卒。至于其他的兵众,则分别驻守在左近苑乡、魏县以及更往南的黎阳等地。 邺城本来就是河北大邑,人烟稠密。后来石赵又往此处迁来大量的生民,氐、羌、屠各、丁零、鲜卑、林胡、索头、乌丸等众多杂胡,让此地生民成分变得更加复杂。 如今坐镇邺城的石堪,本身便不是什么众望所归的强势人物。所以在整个邺地附近,拥挤、杂乱便是常态,每一寸土地上、每时每刻几乎都有见血的斗争发生。 如此混乱的区域,寻常小民甚至不敢出门游荡,只是局促的生存在方寸之内,但也时常难免祸从天降。 不过这样混乱的局面,在靠近邺城之后便有所收敛,至于城内则更有一种肃杀的宁静。石堪虽然控制不住整个邺地,但若只是单单经营一个城池,还是颇有余力的。 所以三台附近也是邺地为数不多尚能保持秩序的地区,许多在郊野骄横跋扈的军头们,往往也都将家眷们安置在邺城里。哪怕在外斗争失败,部众尽为吞没,只要逃进邺城里,便能避免被赶尽杀绝。 这既是军头们给石堪这个名义上的主公保留的一点体面,也是他们各自维持给自己留下的一条退路。 这几天来,整个邺地都有一种暗流涌动的味道,道路上多了许多纵马奔行、全副武装的骑士,甚至许多镇守于外的将领们也频频出现在邺城街头。 哪怕尚无什么明确的消息传来,但对这些饱经战乱摧残而对危险极为敏感的民众们而言,单单眼下这些迹象便足够表明又有大事要发生。于是在这种心照不宣、风雨欲来的骚乱气氛中,整个邺地各类物用价格都是飙升,尤其谷米之类的粮食,陡翻十数倍有余。 类似的氛围,不独显露于外,位于城池核心的魏王府邸内也不能例外。一些掾属院室内早已经是人满为患,聚集了大量从外界返回想要打探消息的官员和将领。 这些人聚集在一起,难免议论纷纷,在那些透露着彷徨、焦虑的话语中,有几个词汇出现的频率最高,襄国、中山王、汲郡、淮南之类。 “好像是中山王要抛开少君,建制加号天王……” 类似的话语,大同小异,频频出现在各个地方以及不同人口中。这些人语调也都各不相同,或忧愁、或愤慨、或惋惜,或是隐隐有种想要按捺下来但又掩饰不住的兴奋。 对于河北人众而言,与他们休戚相关的自然是襄国方面的争斗。两帝各有一批拥趸,但人也都知两个少帝不过仅仅只是摆在台面上的象征而已。这两个象征有的时候意义极大,有的时候又无足轻重,但若突然有一方打算将之抛开,则就意味着混沌的局面将会迎来极大的变数。 中山王石虎其人,凡立身于河北人众,几乎没有没听说过其名的人。而其人逆心也是昭然若揭,眼下虽奉少主石恢之名,但早晚都会将其抛开,这已经是有识之士俱能猜到的事情。 然而共识是共识,当这一天来临的时候,大凡感觉身在此局者,也都难免会思虑良多。中山王为何要在此刻选择自立?这当中又有什么玄机?而他们这些邺城之众,又会受到怎样的影响?需要摆出怎样的态度? 对于石虎将要僭称天王之事,各人内心感触可谓各不相同。愤慨者自然感觉有些无法接受,都觉石虎此贼狼子野心,辜负了先主石勒生前对其信重。 但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事实上石勒死后,羯国旋即便陷入长达数年之久的内乱,至今未有结束的迹象。而石勒所遗留下来的那些典章、旧威之类,也早已经被践踏得一塌糊涂。甚至就连边地一些早年被扫灭的杂胡势力,近年来也多有死灰复燃的迹象。 感慨者自然有感于石勒多少也算一代英主,以杂胡的卑微出身君临中原,乃是亘古所未有之壮举,结果一旦身死,伟业顿时分崩离析。如今看来,甚至连其血脉儿子们都无法再保全,也实在值得人扼腕叹息一声。 但此一类感想,也只是有感于大势之变幻。不幸生于此世,人心底最关心的莫过于自身的安危祸福。 此刻,有的人关心石虎公然僭制,必是已经有了结束襄国纷争的实力和信心。而若其人果真能够在短期内入主襄国的话,最起码在表面上看来,羯国已经由分裂复归一统,而且石勒的血脉必将无存,那么他们邺地势力们,又该要何去何从? 石虎在整个河北之地,还是不乏拥趸的。许多原本就没有什么大志向的军头们,也都觉得再次归于这样一位强主并不是一个坏的选择。 但有的人则不然,正是因为石虎太过强势,一旦入主襄国,未必还会容许各方山头自立,接下来整个河北可能都要面对一轮血腥剿杀镇压。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是围绕在魏王石堪周围,壮大声势以避免被围剿拔除才是立身之道。 这些谋算,绝大多数都不能摆在明面上去讨论。而且,更多的人也是好奇于石虎怎么突然之间便有了将要爆发的迹象?他的信心来自何处? 于是,淮南军北上且全歼田尼所部,已经收复汲郡,即将大举进攻邺城的消息便又频频出现在众人口中。 对于淮南军或者说沈维周,绝大多数河北人,其实并没有一个具体的认知和了解。尽管淮南军的成名战,便是力挫当时如日中天的羯国,踩在羯国十数万大军的尸骨上而为南北所知,更是深刻的影响了如今羯国的形势。 更多的人,主要还是关注自身休戚相关的事情,比如如今河北这三足鼎立的局面究竟哪一方才能胜出。淮南军或许很强,沈维周或许很强,但毕竟远在千里之外,与他们并没有什么太直接的关联。 可是现在,局面不同了。淮南军长驱千里,甚至直接渡过了黄河,拿下了汲郡,距离邺城所在的魏郡已经近在咫尺,战斗随时都有可能发生! 明白了这一点,关于石虎因何悍然僭制、自称天王,也就容易理解了。如今的河北,最明白淮南军和沈维周强大的无过于石虎这个曾经的手下败将,大概在石虎看来,淮南军是绝对有能力给邺地军队制造麻烦,令他们无力北顾干涉襄国战事,所以是打算拼尽全力、毕其功于一役! 明白了这一点之后,邺地众人心内对淮南军的忌惮无疑更加重几分。事实上哪怕没有石虎这方面的因素,单单淮南军悄无声息便直接拿下汲郡、歼灭田尼,如此惊人的战果,便足以令人惊骇得寝食难安。 虽然这当中也有关注重点不同、并未正视南面威胁的缘故在里面,但淮南军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歼灭田尼,也足以说明其军势之强大,简直是有摧枯拉朽之势! “汲郡已失,言之兵临城下也不为过!枋头之后,邺地已是无险可守!诸位,眼下已是刀悬颈上,生死系于一发,决不可再作等闲以视!” 魏王府邸外围自然是议论纷纷,而府邸内气氛也是一片凝重。宏大的议事厅堂内,在座者三十余人,俱都是魏王府中重要的属官,以及邺地实力颇强的军头们。石堪脸色阴冷、沉默不语,而长史稍显尖利颤抖的声音则回荡在整个厅堂中。 “往年我等,尚可说是远疏近防,假作河南无事。可是现在,沈维周已经率部临于大河,淮南刀刃直劈心腹之内,若再作无视,旬日之内在座之中便不知有多少要为南贼围杀!当此危难之际,实难奢望苟存,沈维周志骄气盛,观其往年言行举措,绝不会给河北之众两全之幸!唯有集结众力,将南贼扫出乡境,才能再作安逸之想!” 众人听到这话后,或是窃窃私语,或是垂首不语。 在场众人,大体可以分作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便是像郭荣这样的原本就为羯国在势望宗,分头下注而追随于魏王石堪。 第二部分则是像广平游氏这样的乡宗豪强,邺地本身就是他们的生息之地,无论何方主宰此地,都少不了他们的合作扶持。 第三部分则是杂胡义从并一些河北军头,他们并无自立的实力,只能从属于某一方才能保证其利益并安危。 当然原本应该还有一部分,就是魏王石堪自己的嫡系力量。但石堪本身就是一个外来者,此前奉诏归国所带领不过百数随员,类似刘徵这样的嫡系大将都留在了淮北。 而嫡系中最受石堪所倚重的从子田尼,直接被淮南军围杀歼灭。剩下的一些,不过是一群家将部曲而已,无论威望和能力都极为薄弱。 所以,田尼的战败身死并不单单只是战场上的失利那么简单,更是直接将邺地推入了一个上下猜忌、彼此相疑的危险境地。 石堪作为主公,已经没有足够强力掌控军队、震慑局面的能力。但这对军头们而言,也绝不是什么好消息,没有了那种自上而下的压力,军头们的主动性和私计无疑会更多,凝聚力没有了,而实力在短期之内也得不到翻倍激增。 如此一来,整个邺地都将要沦为任人宰割的局面! 这种局面,就类似于永嘉之后的江东,虽然还有一个名义上的正统晋愍帝司马邺,但却鞭长莫及,完全不足指望。而各方则蠢蠢欲动,各有诉求。因为有了琅琊王氏为首的越府侨门全力拥戴中兴,加上吴人门户的妥协,因此才能在江表立足下来,再建法统。 如今邺地的形势,较之早年的江东还要更恶劣几分。最起码那时候的江东,还占据着地险,御敌于外,而且又有能够服众的高门名流来联络平衡各方。 可是现在,强大的敌人已经直接杵在了河北,原本的黄河天谴都不再可靠,后方襄国须臾会有大变,而内部又处在一个权威衰弱的阶段,难以做到一致对外。如果这一局面还不能够得到改观,那么被分头击破已经是必然的结果! 郭荣今次出面主持会议,其实也是为了重塑石堪的权威,让这些人意识到他们面对的是怎样的局面以及怎样的对手。 沈维周其人出身江东高门,少年得志又功勋卓著,麾下淮南军乃是天下有数的精锐人马,而且北伐战役进展顺利,旗开得胜,一战便拿下汲郡这一河北重地。 在这样的情况下,寻常人即便是想要投靠,未必会获得接纳,就算是被接纳,也未必就会获得看重从而保全原本的权益。这一点,从豫州人成群北逃就可以看出来。 讲到凶名淫威,沈维周或许要比中山王石虎稍逊一筹,但也绝不可能像石堪那样会对这些乡宗、军头们一再容忍。 城下之盟,必有大辱! 邺地眼下面对的就是这样的情况,淮南军长驱直入河北,几乎没有遭遇什么像样的抵抗阻挡。而襄国的局势很快就会发生大变,整个河北的形势也将要发生大的转变。 他们这些人,眼下就算想要投诚,也根本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对象。襄国岌岌可危,但石虎毕竟还没能成功入主襄国,而且早年淮上大败也颇损其威,时人对他至多是看好,并没有人敢笃定石虎就会获得最终的胜利。 而淮南沈维周,那是一个傲慢至极的人,早年发布的都督府行令中,在场这些人那都是需要铲除的对象。就算后续政令稍有缓和,但眼下淮南军形势一片大好,也绝对不会给他们这些人施加更多包容。 许多事情,可以想但却很难说出来。在座众人当中就算不乏想要投靠淮南军的,在听完郭荣的一番分析后,也都觉得眼下绝对不是投诚的良机,最起码应该小挫淮南军军威军势,证明一下他们这些河北英雄的实力,来日才好谈条件。 当然,若是能够将淮南军打退回去,对他们而言那是更好的结果。首先是保存住邺地这一块根基之地,其次大可挟此胜威北上襄国,乃至于参与到襄国的内斗中去。 石堪这会儿也收起悲痛情绪,沉声道:“淮南今次北进,实在出乎意料之外,镇将田尼自恃亲厚而疏于职守,不能顽拒敌寇,即便不死,也要严惩其罪!但淮南之众也绝非强不可阻,其众分散……” 能够以假子封王,又被石勒寄以托孤之重,石堪尽管性格上有些软弱,但也绝非庸才。摆开军情避重就轻讲解一下,同时又强忍悲痛贬低战死的田尼几分,为的就是打消众人心中淮南军强不可胜的印象。 “今次之局,看似生死危亡,但何尝不是我邺地英流扬威此世的良机!中晋之后,晋业早已倾颓,此事世人共见,南贼看似强盛,但却是苍天厌弃之徒。沈维周幸流之辈,往年因趁地势才得保全。小贼平生未至北国,群英聚此,岂容貉奴插足!” 石堪也知眼下再以忠义之类虚辞实在很难说动人,他也必须要拿出实实在在的态度才能坚定这些人与南贼顽抗之心:“往年我恭受先主重托,如今又为陛下信重坐镇于南,南贼寇境,国危当前,唯以死战报效重恩。今日小会之后,即刻启程奔赴黎阳,绝不容许南贼再祸河北一步!希望诸位能与我同心共志,待到此战功成,重誉厚赏,我与诸位并席均领!” 众人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是血脉贲张,他们此前虽然各怀心思,但既然将石堪举为共主,也都认可石堪的才能和实力。因此俱都纷纷离席表态,愿意全力支持石堪。最起码在败局注定之前,邺地还是需要他们共同守护的港湾。 得到众人表态,石堪也是松了一口气,同时心里也是不乏悲怆。此战胜负如何,关乎他的生死存亡。沈维周那个貉奴几篇檄文,俱都口口声声斥责他为认贼作父的孽种,一丝余地都不留。如果此战不胜,他也必将覆亡,已是心存死战之意。 在场众人表态有几分可信,石堪眼下不必去想。这一战他是在用性命为这些人博取一个更好的未来,这些人只要不是蠢到了家,这会儿也该明白孰轻孰重。 石堪决定亲自南下督战于黎阳,不过汲郡方面也是不能松懈,必须要趁着淮南军立足未稳之际派重将夺回,如此才能将防线再次推回黄河。 正在石堪心存迟疑之际,郭荣主动请缨。除了郭荣之外,石堪眼下也实在没有什么可以信重托付的人选,于是在稍作沉吟之后,便答应了郭荣的请战,顺手指派几名部将同行,率精兵一万即刻西向汲郡。 0919 河洲苦战 从六月到七月,黄河沿岸始终酷热无雨,河面上暑意蒸腾,纵有丝丝细风,也难让人感觉到凉意,更多的则是令人烦躁的潮腻。 在这样的天气里,鼓号声都带着一股浓烈的焦躁,战争也是如此。 河中一座规模不算太大的小洲,上面插满了石赵魏王石堪的旗号,河洲周围则停泊着十数艘战船,以规模宏大的长安大舰为中心,另有斗舰走舸满载士卒,一次一次向河洲发动着进攻。 那河洲上早已经被各种防御工事改造的面目全非,高高的箭楼、硕大的弩机以及深阔的栅墙、竹排。 在那坚固的营垒外,有巨木、大石打造起的一个缓坡。营墙后,则有数百名河北士兵用滚轮、皮索、麻绳等简陋工具运来硕大的椭圆石块。骄阳下,这些士卒们一个个被晒得皮色黝黑泛红,汗流浃背,有一些士卒干脆除掉身上的衣衫,双手结满了厚重的老茧,在粗糙的麻绳摩擦下仿佛没有了知觉。 大石块终于被推上了高高架起的木台,而后被合力推下,轰轰隆隆的闷响中,直接沿着缓坡滚落下来,大团的水浪被激起,那莫大的压力直接碾碎淮南军在外面花了数个时辰才搭建起的进攻平台。 甚至有两艘小船退避不及,都被卷入了激起的漩涡中,兵卒们弃船而逃,但仍有近半的人被河水所吞没! 岸上的河北兵众们看到这一战果,口中发出几声无甚意义的嚎叫声,继而又被兵长驱赶着、口里喷着粗气向内而去,来到河洲中央的采石场,这里本是一座乱石堆叠的小丘,可是随着淮南军持续不断的进攻,小丘都被铲平,河水溢入形成一片沼泽浅洼。 淮南军的攻势,并未被这一次波折打乱,兵众们分散在各种筏具、小船上,各以强弩劲弓向岸上发动着进攻。但包括那艘长安大舰在内,都是受困于地形,实在很难靠近河洲,发动大规模的攻击。 淮南军的长安大舰上,李由之大声叫嚷着,不断组织着兵众向河洲发动进攻。这一次是他第一次获得独立领军的机会,所以分外珍视,领命之后便殚精竭虑,唯恐辜负都督重用,只希望能够完成军令,夺下这一座河洲。 这一座河洲,位于大河偏北位置,更加靠近黎阳,只要能够夺下来,便可以作为淮南水军的补给地,让淮南军可以防控于这一段水道。 李由之是汝南太守毛宝麾下部将,在七月初由鸿沟抵达黄河。他们这一路军队,也是淮南水军主力,合共两万余水军将士,甚至可以说是稍后黄河会战的主力。 前路军队打开了一个极为优越的战斗环境,尤其在荥阳至于酸枣、延津这一段水路,可以说是完全为淮南军所掌握。但是从延津至于白马津这一段,辽阔的黄河水道中,淮南军仍然处于劣势,或者说是淮南水军。 此前淮南军前部不只成功防守住延津这一片渡口,甚至北上夺下河北汲郡,这些成果都是在淮南军处于绝对劣势下所取得,可谓是辉煌至极。但是在后续的推进过程中,却遭遇了顽强的狙击。 毛宝所率两万军众,可以说是淮南水军主力,舟船合共三百余艘,其中单单像长安大舰这样的舟船,便有十余艘。然而这一部军队抵达黄河之后,战果却算不上出色。 在抵达黄河之后,便有河洛桃豹所部突然从黄河冲出,虽然受限于彼此实力差距,河洛敌军最终被击退,但却拖延了将近两天的时间。 仅仅只是两天,在这样大规模的对战中,其实并不算太长的时间。由于前路军队铺垫了很好的基础,接下来的行军也算是顺利,几乎没有阻止的抵达酸枣。 可是接下来,战事便转为不妙。淮南水军几次试图增援对岸的汲郡,却都被敌军所打退。两路军队在黄河河道上进行了三次水战,只有一次取得了胜利,向汲郡输送了不足五千人的援军,剩下两次,俱都被河北敌众所打退。 眼下淮南军,已是旗帜鲜明用兵于河北,已经难以再收突袭之效。淮南水军强大,这是天然的优势,但是河北敌众也是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接连几次在黄河水面上完成了强力的狙击。 这并不是因为淮南水军战斗力稍逊,而是由于河北之敌占据了地利优势。接连几次战败,都是由于淮南军补给不充分而不得不暂退。 这一段黄河水道,平缓辽阔,所以在水面上有多达五六个河洲据点。但是由于淮南水军主力在荥阳河段被拖延了两天的时间,这些河洲俱为敌军所占据,获得了极为重要的补给点,所以淮南军在稍后的较量中,完全处于弱势中。 河洲补给点的重要性毋庸置疑,粮草、物用的补充,敌军甚至可以在中途中返航增添,但是淮南军却不具备这样的优势,只能返航才能得到补充。 所以在延津望下这一段水程中,淮南军所能依靠的仅仅只是一股锐气。在长达百数里的战线中,几乎完全没有补给点。甚至就连酸枣,在失去河洲制胜之地后,都只能提供休养,而无法提供物用补充。 所以在接下来的战斗中,淮南水军几次冲击,都是为了获得水道的制胜之地,主要的重点便是对于几座河洲的争夺。 淮南军由于此前的铺垫,在最开始便占据了优势,接连攻破三座河洲,将战线直接推进到了延津以下。但是到了这里,距离石堪军队的大本营已经很近,战斗难度便陡翻数倍。 比如李由之眼下所进攻的这一座河洲,位于白马津与黎阳之间。但是距离黎阳不过十多里的水程,敌军随时都可以进行补充。然而淮南军徒具舟船之坚,补给地却放在了上百里外的延津。 这样的距离差距,在战术上便有太多技巧可做。李由之率领淮南将军三千水军,对河洲已经进行了长达将近一个昼夜的进攻,但却始终不能接近河洲。 水战中,远程武器和舟船械用的优势乃是制胜法宝。像是李由之这座长安大舰,本身便是无坚不摧的庞然大物,所携带的弓矢物用更是海量,但苦于完全无法靠近河洲,只能依靠小型舟船筏具的冲锋对河洲造成有威胁的进攻。 河洲规模并不大,守军规模也不过两千余众,但却已经顽抗了数日光景,打退淮南军各种进攻十数次。这与战斗力无关,主要还是敌军完全依托于地形的优势,滚石利箭,屡发不穷。 这一轮的进攻被打退之后,北面距离不远的黎阳再次有大股舟筏起航,向着河洲直冲而来。李由之自然不能坐视敌军获得充足的补充,驱使座船北面拦截,船上巨大的拍竿频频拍击着河面,敌军那些简陋的舟筏,几无一合之敌,中者无不舟覆人亡! 但是大舰能够阻截的河面不过区区几十丈,敌军舟船分散在宽阔的河面上,灵活异常,稍有松懈,便抵达了河洲。一筐筐的箭矢、谷米被送到了河洲上,这意味着淮南军此前十几个时辰的苦战都沦为徒劳无功。 在这样的战斗环境中,硕大无比的大型战舰由于本身的机动性不足,显得笨拙缓慢。能够阻击敌众的,只有那些在械用上完全不具优势的小型舟船和筏具。但很多时候,当淮南军悍不畏死的接近舟船继而进行接舷战的时候,却发现这些战船上仅仅只是一群完全不具备战斗力的流民壮丁。 那些一个个战战兢兢,不要说披甲,甚至连基本的刀枪军械都没有。一旦被淮南军阻截住,完全只是发乎本能的应激反应,或是一拥而上,或是跳河逃命。 这完全就是无赖的打法,欺负淮南军人用不足,用一群乌合之众,加上一批造价低廉的舟筏,用人命将淮南军精锐水军阻截在黎阳以西,不能完全投入于滑台、白马津这样的要津经营。 0920 诈降专家 酷热干燥的天气,偶有热风卷过、或是人行马踏,便是一片沙尘飞扬。 如今的黄河虽然还不是后世那种混沌的浊汤,但是长年的战争也给两岸植被造成了极大的破坏,以至于竹木材料都变得稀缺起来。最重要的影响还是在烈日的曝晒下,许多小型的河泽都变得干涸起来,这就给淮南军的资粮转运带来了极大的困难。 “我也知今年大军北出,苦累生民良多,但这都是无可避免之事。如今大军集于河畔,诸用都要仰于后勤,须臾不可短缺,这是我对文学你们唯一要求。” 酸枣大营中,沈哲子接见纪友等一干负责后勤的淮南属官,再次强调后勤一定要保证充足。 听到沈哲子的话,纪友等人也都一脸凝重之色。他们这些人虽然没有直接征战于沙场,但过去这段时间过得也不算轻松。前线每出现一点战术的调整,他们便需要昼夜勤力才能配合起大军的动向。 比如此前陈留的战事中,原本计划应是打败陈光后,吸纳一部分陈留乡众作为大军役力。但是由于战事进行的不顺利,提前开始北上。 尤其后来在黄河南岸接连取得突破,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将大军的补给线拉长一倍有余。而且由于淮南人众都没有组织大规模北进作战的经历,此前虽然准备诸多,但事到临头往往才发现还是有考虑不周的地方。 比如在械用方面,淮南几大冶铸基地此前数年也打制了一大批精良甲具,但是在抵达黄河之后才发现这些铁制的甲具实用性不算太高。酷热的天气披挂铁甲简直就是折磨,因此又紧急调集一批藤甲,加快送到前线上来。 而且黄河沿岸干热的气候也给淮南军带来极大的困扰,虽然这几年时间淮南军也大量招募中原流人入军,但是军队的骨干主体还是淮南和江东人。这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根本没有经历过这种气候,甚至出现整营中暑急病而亡的情况。 若仅仅只是高温,也不至于如此。淮南和江东盛夏时节,气温甚至比黄河沿岸还要高一些。但问题是黄河沿岸欠缺了茂密植被以及降水等气候调节,兼之此前为了追赶军期,军队不得不高强度的行军和筑垒。 在避暑方面,淮南军虽然也有准备,但对此还是有所小觑。所以前线又紧急传令,加紧调集梅子、石膏等避暑防暑的材料,都需要最快运抵前线。 再加上役用的不足,需要在淮水流域征发大批民夫北上为用,这又加剧了粮草的耗用。原本在许昌所集结的五十万斛军粮,是准备用于维持整场战事的,可是现在看来这估算有些乐观。 按照眼下的耗粮均值,后续淮南军还要再筹措二十万斛左右的军粮。这一负担如果完全由淮南都督府承受,即便是能完成,也绝对要逾期。如果在江东筹措的话,运输线又会加长倍余,沿途耗用也会加倍。 如此大规模、跨地域的远程集运,对于淮南军的后勤系统也是一个考验。所以纪友等淮南后勤官员们,这段时间也都是承受着莫大的压力,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来。 尤其纪友这个家伙,原本也是有几分温润如玉的儒雅风采,可是长达数月的奔波劳碌,整个人都变得干瘦起来,唇上、下颌都冒出了细密的胡茬。 沈哲子原本是对后勤的配合有些不满,随着后续大军陆续集结于酸枣附近,原本下一步的计划便是继续增兵滑台。但是由于后勤补给所限,增兵速度也只能放缓下来,如今已经将近七月中旬,距离增兵三万人的计划完成还不到一半。 但是看到纪友等人如此劳累模样,他心中怒气也稍有收敛,毕竟眼下后勤的压力是多方面原因,比如没能在陈留战场获得足够人用、河洛军队在黄河上的阻挠牵制以及燥热天气等等。 “两军交战,绝非士卒悍勇不畏便可得胜。十数万人食畜用,乃是重中之重。我也知诸位近来辛苦,但是复兴华夏、重振晋祚若真是容易做成,往年前贤标立,不必留待我等承此大业!如今大军俱已集此,诚是骑虎难下,若不得胜,营房内外淮南群众,泰半都要枕尸于此!” 沈哲子讲到这里,也是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眉心:“两军对垒时至今日,争勇之余,更在于少错。我知诸位都有困苦,但自我以降,淮南上下谁又能得从容?因是各司其职,不必再力陈苦困,不成即死,概莫能外!” 众人听到这话后,俱都心生凛然,纷纷拱手领命,不敢懈怠。待到沈哲子又将各种军需拟作手令,逐一分发给众人,然后众人才起身告退。 只是纪友在看到沈哲子稍有欲言又止姿态,这才稍稍落后几步,返回来低声道:“公主月前已经入郡,苑中与府上并有诸多精擅安养妇人随行,葛世伯也一同随行……” 沈哲子听到这话,手中卷宗抖了一抖,而后脸上则流露出几分不自然,摆手道:“知道了。” 纪友见状后,便也不再多说,转身离开了军帐。 待到纪友离开,沈哲子才抛开手中那一份卷宗,心情渐渐转为烦躁,站起来在营帐内踱步而行。只是越行心情便越烦闷,索性命人呈上轻甲,束甲出门巡营。 这段时间来,淮南军各部俱都陆续抵达黄河南岸。尤其是徐茂所率领的水军主力自鸿沟转入黄河之后,配合着成皋的郭诵所部人马,控制住了中间这一段黄河水道,将扈亭军众解放出来向酸枣转移。 而且黄河流域的干旱也影响到了陈留,陈光乱军的活动区域被进一步压缩。如果不是淮南军已经在黄河南岸与北面石堪的军队旗帜鲜明的对垒起来,此时回军,必可一战剿灭。 但眼下陈光已经不是重点,沈哲子也没有必要再为这一部乱军而改变战斗节奏,只要保持着足够的压力,陈光乱军的瓦解已经只是时间问题。 谢艾在汲郡取得的战果之辉煌远远超出了沈哲子的预计,一战击破汲郡田尼的主力,只是在后续进攻河北要津枋头的时候,由于兵力不足而遭受小挫退回了汲县。 这对沈哲子而言,实在是一个莫大的惊喜,原本他还担心改变了时间、环境之后,谢艾的才能未必能完全发挥出来,但事实证明他是多虑了。 汲郡的获取让淮南军在战术上有了更大的选择,尤其谢艾除了军事上的表现之外,在稳定乡情、整顿民政方面表现更是亮眼。汲郡收复之后,快速团结一部分乡众,有选择、有步骤的清理掉一部分不稳定因素,算是初步将汲郡局面给掌控住。 沈哲子一直困顿于手下没有什么全面型的方面之才,满打满算,杜赫算是一个,但眼下却要代替沈哲子掌管都督府政务。其他的郭诵、毛宝、王述、谢尚等人,能力都是各有偏颇。 谢艾的出现,给沈哲子带来了极大的帮助。所以汲郡一战后,他便将谢艾任命为督护,并且增兵三千,河北事务完全付之。 如此惊人的拔举,哪怕在不拘一格的淮南军中,也实在令人侧目。区区一个加入都督府不过半年的幕僚属员,居然一跃成为与郭诵、毛宝等并列的重将。不过在淮南军唯功是举的大前提下,这一任命倒也并不显得突兀,而且更加彰显出沈哲子拔举年轻将领的意图。 萧元东是一例,谢艾又是一例,可以想见这一场战事结束之后,淮南军中年轻将领们将会成为未来的中坚力量。 当然,这是在权位、势力得以大幅度提升的前提下,老将们的权威也并不会因此受到冲击。而且那些老将们也正当盛年,像毛宝、韩晃等人都是未满四十岁,只要紧紧跟随在都督身后,未来只会更加煊赫。 如今淮南兵力分布情况,郭诵率领将近五千众加上近万荥阳乡众义从围堵成皋虎牢城。路永两万水军控制虎牢到酸枣、延津这一段黄河水道,谢艾八千淮南军据守于汲郡,韩晃五千余骑兵并田景两千胜武军围堵陈留乱军,毛宝又率领将近三万军众抵达黄河南岸, 再加上前路分兵又整合所得的近万军队,淮南军单单在豫州北部便已经集结了将近九万大军,除了虎牢和陈留这两部不能擅动之外,沈哲子如今所掌握的机动力量已经将近七万之众! 当然这些军队有的还在路上,有的则已经转移到防区,最起码在七月结束之前,各路人马都会尽数到位。 如今单单在酸枣,淮南军便集结了水陆将近四万人众,早已经不复此前虚弱模样。酸枣本来就是一片城池、营垒集群,足以容纳数万军队。 眼下酸枣各营垒之类,早已经驻满了淮南各路大军。前路部队所做得许多前期准备,这会儿也都排上了用场。酷热之季,大军根本就不需要厚重的营帐,诸多蒲毡搭建在竹架上,上方洒水涂以稀泥,既能遮荫驱暑,又能防火防燥,而且方便快捷。 营地里严禁生火,由于地表过分干涸,即便是开凿渠道引流,水质也浑浊难用。但毕竟此处地近大河,将土层深凿狠挖之后,也开凿出许多的深井,足够军士日常所用。 土城围墙下,有着联排的大地灶,硕大的锅灶里熬煮着菰、菽杂粮浓汤,盛放在瓦罐里放入井中镇凉,消热且充饥。另有几个锅灶里则熬煮着味道有几分刺鼻的汤药,白虎膏知甘草粳,乃是《伤寒论》里流传出来的解暑汤药,用以供给暑热严重的病号。 至于兵众们,如果没有作战和移防的任务,在营中也不必甲衣齐备。寻常卒众们身上穿着竹丝搓束编成的竹衣,既能防止被曝晒晒伤,也不闷热捂汗。至于兵长们则大多穿着苎麻短衫,清凉离汗,哪怕完全被浸湿,稍加抖甩,很快又会变得干爽起来。 大军远征于外,战争结果暂且不论,最重要是气势的保持。而淮南军在这方面保持的就很好,虽然各军各营归属不同,但俱都受淮南都督府辖制,并不是各家部曲拼凑之军,最起码在用度供给上,能够保持一个平均,绝对不会发生厚此薄彼以至于士卒积怨的情况。 而且自沈哲子以降,各级兵长、将领每天必须巡营一次。这种上下一心的气氛在客军远征的情况下极其重要,人离乡贱,哪怕是悍勇的兵卒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中,心中或多或少也会有惶恐滋生。 在这种情况下,将领们不独只是他们的长官,更是一种精神寄托的体现。每天出现在士卒们面前,哪怕并不身入行伍以慰问,也足够予人慰藉。 沈哲子出现在营垒之间,引起了不小的骚动,许多兵众们在道路两侧挺立注目,神态间半是自豪半是崇敬。这酷热的天气实在难耐,沈哲子虽然只着轻甲且甲衣下还内衬着几层丝布,但很快也是汗流浃背。 他行入一座营垒中,坐在了移植未久的竹林里,那些许荫凉不足阻挡骄阳,但是当竹叶洒水之后还是能够带来些许凉意。 这一座营垒驻兵八百余人,长官乃是一个名为徐帧的幢主。得知都督亲自入营,那徐幢主一时间也有些忙乱,正待要率众出迎,却发现自己麻衫披身实在有几分不修边幅,便又返回帐内顶着重甲行出,而都督早已经行入坐进了竹林里。 甲衣厚重且不透风,短短十多丈的距离,徐帧已是闷出了一身汗,脸庞都变得通红,趋行上前见礼。 沈哲子见他如此便笑语道:“幢主毋须正礼,我也只是寻常探访,不必布设太多。” 言虽如此,但营地中自徐帧以降一名司马、两名兵尉并其他军侯之类兵长,俱都肃然立在竹林外,不敢怠慢。尤其越是底层的兵长,在见到都督居然近在眼前,更是满脸惊喜振奋之状,汗流浃背兀自不觉。 沈哲子听到这些人对答颇有乡音味道,便忍不住问道:“几位兵长莫非也是吴中乡籍?” 听到这问题,那些人俱都激动起来,一个个争先恐后自承门户,原来大部分居然都是吴兴甚至于武康乡人。尤其那个名为徐帧的幢主,轮起来甚至还与沈家有几分亲戚关系,而他们这一部人马主体也是原本的东扬军北上之后再作扩充。 乡情可亲,沈哲子自然也不能免俗,索性用吴中乡言与这些兵长们对答一番,吩咐兵众在竹林里架起桌案,要与这些乡亲共进一餐。营中餐食简陋,除了那井水凉镇的菽羹之外,沈哲子又让人取来一些梅汤、酸笋、肉脯等物。 众人边吃边谈,乡音往来之际隔阂拘谨也渐渐消除,军情方面,这些低级的兵长们自然难与都督对话,不过只是陈述一下吴人将士们在这样的环境中所面对的具体困境。 沈哲子也都认真聆听,并表态一定会重视这些事情,尽快予以解决。如今他麾下十数万众,已经不像北上最初完全由吴人子弟组成基本盘,几次扩军之后,吴人子弟兵们也渐渐被稀释。 但是沈哲子对这些乡党,仍然心存一份不同于旁人的亲近。此前因为淮南都督府诸多典章初建,沈哲子也不便太过标榜乡籍以加剧淮南军内部的地域之争。 如今淮南军气候已成,特别是接下来这场战事如果能够获胜的话,那么淮南军的势力范围将会陡翻倍余,影响力直接达于河北。 稍后沈哲子也打算进行一些军制的改革,再创建几支如胜武军一样有着特殊番号的精锐部队,趁这个机会将淮南军中的吴人子弟兵集结起来独成一军。通过这样独特的内核,以加强几支主力部队的凝聚力和战斗力。 因为如果到了这一步,沈哲子已经无需要再对出身乡籍做什么避讳,他就是当之无愧的晋祚中兴元功,他也是当之无愧的吴人之光!如果到时候还要强求什么一视同仁,反而是寡恩薄情的表现,连乡亲故旧都不能亲善以待,又谈什么善爱世人! 正如石勒在河北发达之后,将本来流散在北方的羯胡们召集起来迁于襄国等地善待安置。道理都是相近,沈哲子如今已经不必完全依仗吴人班底成事,但当他有需要的时候,吴人子弟兵们绝对会待他更加忠诚! 这一餐饭一直吃到了傍晚,虽然军中无酒,但沈哲子也是捧着梅子汤尽力与营中乡亲们都碰了一个面。一直等到毛宝和路永两名大将联袂来见,沈哲子才离开了这一座军营,又向剩下的营垒游走一番,至晚才归。 路永和毛宝作为淮南军元老大将,虽然后进战将们次第崛起,但也不足以动摇他们的地位。 这两人中,路永作为水军督护责任更重,淮南两万水军再加上后继舟船北来将会有更多将士登船作战。既要配合郭诵封锁河洛,还要策应增援汲郡谢艾,最近这段时间也在努力打通延津到白马津这一段水路,责任可谓重大。 而毛宝在稍后资粮物用到位之后,将会前往滑台,与河北黎阳之敌正面对峙,而且未来的大战也极有可能会发生在那里,毛宝便需要主持这一场大战。 至于沈哲子近来提拔的那些将领们,无论能力还是资历,在这样关键的大战上,还是有些不堪用。 谢艾能力倒是够了,但资历却不足。而且其人防守于汲郡,哪怕龟缩不出,只要能够保证淮南军在汲郡的存在,对于淮南军整体而言便是一大助力。只要谢艾待在汲郡,河北的石堪侧翼便会受到威胁,不敢完全投入作战。 正因如此,这段时间虽然石堪的军队占据着地利,但却诸多保守,给了淮南军会师布防的机会,争取到了一个主动权。 若是没有汲郡的威胁,敌军完全可以凭借地利优势,集结优势兵力抢先南渡,分别击破淮南各路援军,最不济也能将战场推进到黄河以南。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完全龟缩于黄河一线,主力部队只是向黎阳集结,战术布置呆板又保守,完全没有发挥出主场的优势。 彼此落座之后,路永首先让人送上一箱子的竹箭、皮劵、帛书之类。沈哲子看到这一幕,嘴角便是一咧,在竹箱里翻捡片刻,纸张寥寥无几,不由得感慨战争对生产力和技术推广的压制。 虽然直到现在,若从整体而言,河北元气仍然不弱,但在一些小的方面,还是已经落后于江东。比如纸张的推广,由于吴中大量的造纸工坊出现,近年来又有向江州等地蔓延之势,在江东纸张已经成为了日常用品,尤其在函文往来方面,已经完全抛弃了笨重的简牍。 一项技术的推广,并不足以论证江东整体已经超过中原和河北。但这种技术的推广过程,可以看出在社会安定性方面,江东已经远远超过了河北。而社会只要能够稳定,生产力和技术的进步就会加速。 这种扩及到整个社会层面的思考只是持续了一瞬,很快沈哲子便听路永讲道:“这箱中所盛放的,都是近来水军沿河所得投书,投书者都为河北各处乡宗豪武……” 沈哲子一边听着路永讲述,一边翻看这些材质不同的书信,心中洋溢着一股怪怪的味道。这些书信大同小异,主旨只有一个,那就是投降。语气各不相同,内容也不相同,投降的形式也都不同。 有的语气极为谦卑,表示只要淮南军愿意纳降,即刻便率部来投。但有的则提了许多条件,比如早年的陈光,先是讲一讲自己在河北拥有多少人众土地,希望淮南军给予什么样的职位待遇。 有的则更具体,不独介绍了自己的实力,言中对于早年从奴多有悔恨,愿意戴罪立功,安排淮南军从哪里进攻,对方则作出策应之类。 这些书信,真真假假实在莫辨。眼下两军正在隔河对峙,淮南军也并未占据绝对的优势,所以关于这样的事情也必须要严肃对待。诚然有许攸献计火烧乌巢,但也有黄盖诈降赤壁大败,朱序一嗓子吼得苻坚草木皆兵。 尤其在过去不久的三国时代,吴人可是诈降的专家,有的成功了,有的失败了。如今形势反转,需要沈哲子面对这一个问题。沈哲子本意是不愿意为此伤脑筋,但在想了想之后,还是派人将其中一些投降书信抄录出来,命人给河北的谢艾送去一份。 接下来便是后续战事的安排,眼下淮南军是占据着一定的主动,但是敌军也同样很强,单单在黎阳一地便已经集结了超过五万兵力,而且黎阳距离邺城不过昼夜的路程,仍在源源不断的增兵。 淮南军也还有将近两万人马仍在途中,要到八月之前才能全部就位。如果想要完全锁定胜算,那么还需要等待徐州方面的军队从巨野泽冲入黄河,在河面呈上下夹攻,白马津正面冲击。但如此一来,又会将对峙期拉长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所以眼下对于淮南军而言,是不求大的突破,只要稳定住当下的战果防线。但沈哲子和众将商议之后,都觉得石堪不可能就这样苦待死期来临,只是猜不到对方会从何处破局,言道实际,也只能以警惕维稳为主。 0921 强军慑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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