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香盈袖》 第一章 序章 孔雀山挨在北域边上,年年入冬都要下好大的雪,积雪厚起来足足淹没人膝盖。山破那天,漫天的火光照得夜幕通红,烧融了半个寨子的积雪。 “带着小五!走啊!” “爹爹——” 土匪火并,孔雀山的压寨夫人仓皇抱走了大女儿。女孩哭声凄厉,刺疼了她阿娘的耳膜。寨主有四个儿子,个个都是好手,以身为盾层层断后,手起刀落血溅当场。外贼讨不到好,愈发阴狠卑鄙,索性一把火点了房子,火势劈啪卷上梁木,房顶塌陷下来,父子五个转眼成了火下冤魂。 “啊——” 后坡山势陡滑,压寨夫人跌跌撞撞逃出寨子,一脚踩空滚下了山坡。那年的积雪着实厚,人翻进山沟里尚有一线喘息。她挣扎着撑起身,发现怀里的女孩摔了出去,立时惊慌不已,顾不得浑身的骨头碾碎般地疼,踉跄着到处摸索,万幸没出多远,就叫她在雪窝里找到了昏迷的女儿。 “小五!小五!”她不管不顾地扑过去,死死抱着女孩的肩头,叫喊着拼命摇晃。 “娘亲……”怀里的女孩掉下来时,一头磕在了乱石上,彼时尚不清醒,正一味地浑浑噩噩,混沌迷糊着嘟囔。压寨夫人心知等不得了,抓了把雪狠狠揉在女孩头脸上。 “小五!醒醒了!听着,娘把你藏在这,你不能出声,知道吗?”女孩的脸被揉得通红,冰冷的雪扑在面上,确是清醒了些许,听得见娘亲哀哀叮嘱。她下意识想伸出手去捉住自己娘亲的袖子,却发现自个儿早已摔没了力气,浑身的骨头都仿佛碎掉了,疼到几乎失去知觉,根本动弹不得。 夜很漫长,后坡仍然是黑沉沉的,唯女孩琥珀色的眸子清澈透明,在黑暗中像极了两颗星子。远处亮起点点火光,隔着好远,嘈杂咒骂之声却能听得一清二楚。女孩忽然一激灵,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娘亲!不……”她没有机会将话说完。压寨夫人强硬地捂了女孩的嘴,将她塞进雪洞,盖上枯草藏得严严实实。 “小五啊,别出声,别怕。”压寨夫人脸上挂了血污,可笑起来远胜过寨里供奉在上的菩萨像。她应当是想摸一摸女孩的脸的,最终却未伸手,只是竖起一指在唇前,郑重地再次叮嘱:“好孩子,不能出声,你得活着。” 远处的火光渐渐逼近,再也没了犹豫的时间。压寨夫人当机立断,狠狠压了一把洞口枯草断枝,回身迎着来时路奔了出去。女孩蜷缩在雪洞里,看不到外面的场景,脑中也乱糟糟混沌不堪。死一般的沉寂终被划破,她听得到压寨夫人绝望的呼喊。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透骨的寒冷让她愈发清醒,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不敢出声,指甲刺破了掌心,许是冻麻木了,也感觉不到疼痛。孔雀山是座匪山,她的阿爹阿娘是匪首,可那又怎样?那又怎样!她不想失去这个家,为什么天总是不遂人愿,总要和她开这种诛心的玩笑? 疼痛与寒冷吞噬了女孩,意识缓缓归于模糊。上一次这般冻饿交迫,孤苦无依,还是两年前了吧,阿爹看她可怜,才带她回来养。阿爹,阿爹……女孩的眼泪刹不住,她不知道阿爹如何了,想来和阿娘在一处了吧…… 孔雀山上没有孔雀,一场火过后,更是什么也没有了。偶尔一只山鸟跳上枝头扑棱翅膀,引起一点声响,抖掉了一撮雪。 天刚蒙蒙亮,路上已有早行的客商。 “这趟着实辛苦姑娘了,这荒郊野岭的地方,听说刚刚闹了匪,唉……万一出点什么差池,可怎么好。”马车里,丫鬟模样的女子满面愁容,挑帘看了眼外头,回过头来想倒些水,打开暖笼一摸却是冷的,不由得又叹起了气:“这,姑娘,咱们赶了一夜的路,热水都没有了。” 她口中的姑娘端坐正中,是个年轻妇人的模样,一直合着眸子,听大丫鬟语带不平,方掀眸道:“言多必失,这些话别再说了,仔细叫别人听了去。”其实妇人手中暖炉也早已凉了,这趟回程正赶上孔雀山有乱,不得不星夜兼程,绕路而行。 妇人其实也有怨言,平日倒也罢了,这一次年关将至,还不得不千里迢迢赶去那地界,换作谁人又能平心静气?奈何落人以柄,受制于人多年,只能假装习惯。好在这辈子不会有儿女缘分,这种表面风光,暗里心酸的日子,到自己也就是个头了。 “哎呦!嘶……哎呦……快快,扶我一把。” 道上车轮碾轧,积雪化作了冰,常有行人车马打滑。这家的小厮忒皮实,瞧见道路结冰,跳下马车想去探探路,谁料自己先一下子滑倒,四脚朝天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去瞧瞧,没得大惊小怪。”妇人蹙了蹙眉。丫鬟应声退下,掀了帘子出去查看,很快便回来,道那小厮摔得不重,只是青紫一片,看着怪骇人的。妇人点点头,吩咐停车休息:“也好,告诉后面,都停了,歇一歇。叫小子们生炉子烧水,给大家都煮些吃的。” “嗳,好。”丫鬟跑去后头,随便点了两个小厮,抬下炉子到背风处,抽了点枯枝,打着火折子生火。附近也没有河水,丫鬟看着高处树桠上的积雪还算干净,踮着脚收了些,要带回去化开烧水,一不小心被什么绊倒,摔得比那赶车小厮更难看。 “哎,真是的,什……啊!啊——”丫鬟叹口气,自己坐起身来,气呼呼瞪一眼绊倒自己的树桩,这一眼可闯了大祸,险些将她吓掉了魂,见了鬼似地大喊起来,“姑娘!姑娘你快来啊!快来人,这有个孩子!” 雪堆里头哪里是什么树桩,分明是个冻僵了的小女孩。丫鬟也算有胆识,乍一下被吓得不轻,立刻还能回过神来喊人,边喊着边动手去将女孩挖出来,怀着一丝希望不停摇晃着。 车里的妇人听见叫喊,手上一颤,一串黄花梨珠子“啪嗒”滑落地上。她也不瞧一眼,急慌慌下了车去。 第二章 冷香 沉水香清淡温和的味道氤氲在空气中,缕缕轻烟钻出累丝小炉,盘旋片刻四散作莲花状。炕床烧得暖和,女孩沉睡在被褥中,听不见外头屋里的说话声。 “你好好养着她,等大一些就让她读书识字,我自会安排人来。有什么短缺的,你也只管开口,一应花用不许亏待了她。” 说话的是个男人,年纪约莫双十出头,穿着一身厚重的玄色大氅,即便坐着也不难看出身形魁梧挺拔。他面前站着一位妇人,正是先前赶路的客商。妇人面色恭敬,低着头听男人吩咐,连连称是。 “这孩子可怜,我会好生待她。只是,主子是否想……”妇人踟躇一二,刚一开口就被男人打断回去。 “墨觞鸳,你是个聪明人,该明白谨言慎行。” 妇人连忙闭口缄默,再不多言。男人又进屋去,细打量了仍然睡着的女孩一番,方才转身离开了。妇人送了他出门,折回身满面郁郁。 雪卷云舒,岁月流转,眨眼就是九年后。 苍梧国凌氏王朝,启仁十二年春,国都陌京最繁华的街道上,路边枫树刚刚冒出来翠绿幼嫩的叶芽。最高最大的那棵枫树旁,冷香阁中的丝竹声已罕见地连奏了两夜三日。 下弦月开始爬上暗苍蓝色天幕时,阁中吹弹班子悄悄退了场,来往客人便自觉地噤了声儿。那弯月儿刚勾住老枫树最顶处的树梢,垂花走廊上一盏一盏亮起绢子鱼儿灯,一群白衣胜雪的姑娘披着缀满绒羽的薄纱,手挽着手团团围住,簇拥在一处翩然而至,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白昙花。 昙花飘落花厅正中,随着一声琵琶瞬间盛放,千重的雪白裙裾婀娜旋转,一个红衣姑娘怀抱琵琶端坐正中,正是一朵娇艳花蕊,如踏碎了满地雪浪而来。琵琶之声嘈嘈切切,泠泠铮铮,弹琵琶的人貌如三春棠梨,色若乍寒霜雪。 台下的人似都是醉了,痴痴听着忘了杯中为何物,一腰佩玉箫的翩翩公子没留神,把桂花佳酿洒了自己满身,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擦拭,又忙不迭地左右拱手致着歉,引起一阵轻轻的嗤笑,顺便得了几个不满的白眼。 “喏,擦擦吧。” 公子旁边是位小有名气的伶人,掐着把兰花指递过去块手绢。首席做东的探花郎并不随着起哄,一双眼睛只管望着台上人。 台上的人只当作全没看到,专心在自己的琵琶曲中,身边的白衣舞姬们一个个都笑靥如花,唯独她始终面若冰霜。这姑娘的左眼角下有颗泪痣,用胭脂勾勒成了一朵重瓣海棠花。 一曲终了,葱白指尖一勾,最后一声响骤然砸下,将花厅中红尘客的魂儿都唤了回来。涛涌不绝的赞叹之声中,红衣姑娘缓缓起身,垂眸低眉,唇角抿出了一个轻微的弧度,稍稍曲膝一点头算是致谢。 “许久没听到这琵琶了,托了探花郎的福啊……” “是啊,还以为墨觞花魁再也不会登台了……” 人群中有不少熟悉的面孔,如是侧首相互交谈着。 陌京城中人人皆知,冷香阁是座青楼,阁中清倌称花娘,红倌称花牌,当中翘楚则分别称作花魁、头牌。 启仁七年,冷香阁甫开张时,常有一女子端坐于楼上垂花走廊扶栏后,垂下层层白纱掩去真容,弹着琵琶,唱着珠圆玉润的水乡评弹。那一手琵琶技艺炉火纯青,几如仙乐,据说是得了墨觞阁主亲授,又有青出于蓝,精湛妙绝。 可惜的是,冷香阁上下将她保护得极好,数年下来,人们也只听说她似乎是阁主的女儿,自幼养在深闺人未识,家道中落才出来为母分忧。 到了启仁十年的新年里,冷香阁的垂花走廊上出现了一位身着樱子红织金衫裙的年轻姑娘,生着一张线条柔和的瓜子小脸,观之不过豆蔻年岁,皮肤白净细软,一双琥珀色的桃花眼眸似乎笼笼着浓重的水雾,雾气朦胧之下有藏不住的灿若寒星的光芒。 当时有在场的人,怕是许久都忘不了那个场景。那姑娘就站在那儿,俏生生两弯小山眉,睫毛细细描过,浓密如鸦翅,抿着殷红的薄唇,神色淡然地看着楼下花厅,就像一朵只可远观的红莲花。 从那时人们才知道,原来白纱之后的那个姑娘喜欢穿鲜艳明亮的红,原来她芳名墨觞晏,原来——世间真有这般绝色。 正是那年,冷香阁的头牌明香姑娘忽然离开了,这位小阁主的现身颇有点解燃眉之急的意味。她识文断字又通诗书,更生就一副水晶心肠,没过多久就成了冷香阁无出其右的花魁。那些附庸风雅的公子们总说,这小阁主是一朵真正的解语花,可实际上,他们里边见过美人真容的,两根手指就数得过来了。 小阁主的出现令人猝不及防,消失亦是如此,还没到下一年的新年,她就像也离开了一般。如此时间一长,那些风雅的公子们便说,必定是有人博得了美人儿芳心,金屋藏娇去了。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啧,你们说说,到底是谁呀,能把墨觞夫人的心尖儿肉给挖了去?” “反正不是你我,来,喝茶,喝茶。” 头两年里,陌京的酒肆茶馆中时不时会有人如此议论。 直到这一年春闱揭榜,新科的探花郎遍请知己好友来冷香阁听曲赏舞,共饮阁中被誉为陌京一绝的桂花酿,一连热闹了三日。醉翁之意并不在酒,这位探花郎亲自登门,再三相邀了许多日子,才终于请得销声匿迹许久的花魁露了面。 “罢了,难为周探花如此诚恳,晏儿已经允了,最后一日会弹奏一曲。”冷香阁的阁主如是答。 身负诸多传闻的花魁奏完一曲,立刻有随身的丫鬟迎上前来,一个从她手中接过琵琶,另一个扶着她走下花台。按常理,这个时候,她是应当与做东之人敬一杯酒的,然而看上去她并不打算那样做,直接就朝着楼梯去了。 “晏儿姑娘!姑娘请留步。” 探花郎一眼看到这情形,急匆匆地出声唤她。花魁听见动静,停下脚步,循声望回去,点点头报之以礼貌一笑。 第三章 贵妾 探花郎辞过了身边几位友人,追到花魁跟前来:“果真百闻不如一见,姑娘的琵琶正如昆山玉碎,芙蓉泣露,令在下倾心不已。” 花魁听了这赞美的话,面上却没有喜悦之色,只平常回了句客套话:“公子谬赞,微末技艺罢了,愧不敢当。” 周探花显然滞了一下,没料到会得到这种回应。他正思忖如何继续开口,花魁已经先他一步:“一曲已成,周公子新中春闱,此时正应当与友同庆,一醉方休,才不辜负十年寒窗的辛苦。”说着她特意移开目光,引着周探花往楼下热闹人群中望过去:“还是别叫人等着了,晏儿在这贺过,就不奉陪了。” 花魁说完就要转身上楼去,却被周探花拽住了衣袖,她当即一甩手,一道冰冷冷的眼神随着划过去,惊得对方立刻松了手,也意识到自己此举失礼,局促地交握着双手,与她解释道:“抱歉,抱歉,是我唐突了……” 周探花的耳根有些发红,很不自然地清了下嗓子,只不过声音很轻,在这喧闹氛围之下听得很不清楚:“晏儿姑娘,我有话与你说!” “请讲。”花魁表面恢复了平静,敛容而立,弹了弹被拉皱的袖口,实则心中在暗暗懊悔,方才不该本能之下露了锋芒,若是传出去了,岂非要坏事。 周探花正色道:“在下倾心于姑娘才貌,愿为姑娘赎身,今日便带姑娘离开这烟花之地,接进家中好生照料,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花魁还没说什么,她身后跟着的小丫鬟先笑了,“噗嗤”一声极为突兀——不是为自家主子遇良人而高兴,而是实打实的嘲笑,对这位探花郎的嘲笑。 “周探花,据我所知,你家中已有一位发妻,且已有了四个月恶身孕。”花魁说话时脸上带着笑,唇角弯起的弧度很好看,却让人看了就觉得压抑:“接进家中,好生照料?这是要我做平妻,做妾、通房,还是你要停妻再娶?” “我的确有妻室,可这有何妨?”周探花涨红着脸,眉毛不受控制似地一挑一挑,“我即将入朝为官,只消以贵妾礼迎你入门,也不算亏待呀!我在冷香阁接连设宴三日,就是为了听你弹奏一曲,还不足以见我诚心吗?” “贵妾?”花魁学着他的样子一挑眉,她嗓音本来有点软绵绵的,说出话来却尖利极了。“枉你腆居今朝探花,也能说出这等厚颜无耻之语来。周公子,晏儿深居简出,却也知道你家中那位的发妻,是京城边上,陌川县里一位从事的侄女。你外祖家原是经商发家,寻了你父亲这个耕读人家的秀才,又挖空心思给你攀了这门娃娃亲,让你后来得以入了太学外舍。” 花魁眉眼弯弯,语气不急不缓,好笑地看着周探花的脑门上开始渗出汗,继续揭着他的老底:“只是可惜,你这位发妻样貌平平,故而你对此早有怨言,只是苦于尚未取得功名,不敢造次……” 周探花抬手抹了把汗,目光开始躲闪,伸着脖子要抢白:“她家的确帮助我许多,所以我才、才没有说停妻再娶!” 此时也许是声音大了些,又也许是时间长了些,已经有好事之人探头过来张望,间或窃窃私语几句,本来热闹的楼下前厅渐渐变得安静下来,许多道目光慢慢都汇聚到了这一处。阁主墨觞鸳坐在另一侧的柜台后,身边跟着大丫鬟,主仆两个不动声色地只管看戏,期间还添了一壶茶。 “你依附于岳家助益,才有了今天这榜上风光,转脸就要抬个刚见了一面的贵妾回去?” 见周探花仍要狡辩,花魁有些恼,索性都说穿了,存心要他难看:“况且我听说,那位夫人虽样貌普通,却是一等一的贤惠人。你出了闱场,在家只昏天黑地地吃睡,不曾与她说话,醒了就跑来冷香阁中纠缠不清。请问探花郎,太学的先生们就教了你这些吗?” 花魁的声音并不高,众人也听了八九不离十,一时间纷纷坐看好戏。周探花的面色已精彩至极,一忽儿涨红,一忽儿青紫,一忽儿如猪肝色,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自己家中事都被这小小女子知道得清清楚楚。 起初他只是听说,冷香阁的花魁阿晏容貌甚美,堪称国色,且数年下来仍是清白之身,才动了纳她为妾的念头。他本打算着,自己高中探花又出手阔绰,且许了是正经的贵妾,这花魁再不食人间烟火也该心动,必定会当场应下,万万不曾料到对方如此牙尖嘴利,分毫颜面也不与他留。 “我说周兄,天儿也不早了,还是赶紧回家陪老婆吧!”厅中人有好事的已经开始起哄,引来众人一阵哄堂大笑。周探花为显排场,邀请的人不少,不论四六,但凡有些交情的都下了帖子,这下却反砸了自己的脚。 花魁身后那个小丫鬟一直憋着笑,如今也憋不下去了,随着众人嗤嗤笑了一阵,走上前一步打量着他道:“周探花,我家小姐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还不快退下去么?” “你……”探花郎的脸色停留在涨红,指着小丫鬟张口欲呵斥,硬生生刹住在半空——“混账!你还要如何!”一道中气十足的女声在大门口炸响,一个阔肩圆腰、宽额粗颈的妇人正立在那,双手叉腰,怒目圆瞪。 那妇人来势汹汹:“好你个混账羔子!如今出息了,就作践起我闺女来!你老子娘和我家议亲时,那是好话说尽、笑脸陪着,点头哈腰地求了我的!”妇人拍着胸脯,双眼瞪得如一对铜铃。听她这话,俨然就是周探花的岳母了,“你如今是探花老爷了,打量着用不上你岳丈了,就要抬些妓子粉头的回去,我呸!什么东西!” 妇人的话实在不堪入耳,连带着骂了整个冷香阁,浑然忘了是谁与她通风报信。花魁的面色立刻变了,她身后小丫鬟气冲冲刚要骂回去,阁主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却已然开了口:“这位娘子,你说话可要尊重些,大庭广众的,你和你的好女婿可都不好看。” 第四章 寒症 大丫鬟说话温声细气,却透着威胁的意味。妇人瞬间怂了五分,讪讪地翻了个白眼,转而继续骂那周探花,边骂边撸起袖子要冲上楼去,众人方才看清,她后面还跟着一个清瘦的少妇,不必猜就知道,必然是那位探花夫人了。 有孕四个月的妇人居然如此单薄,实在令人咋舌。花魁在楼上看不清楚,阁主在柜台后却尽收眼底,与大丫鬟对望一眼,捏着帕子轻轻掩唇摇了摇头。 楼上的周探花早就丢尽了脸,口中嘟嘟囔囔着要躲,被早候在走廊边上的小厮拿住,缚住了翅膀的公鸡似地被扣回来。花魁静立一旁看着好戏,眼瞧着那彪悍妇人就要冲到跟前,心中颇为嫌恶,蹙起眉心眯了眯眼角,远远朝着阁主点点头,领着小丫鬟先上了楼。 上三楼的楼梯口是有一扇门的,将走廊围成个半封闭的长形空间。花魁指尖还没碰到门,已经听到周探花不断哀嚎,嚷着不要扯掉他耳朵。她的小丫鬟是个活泼人,笑声如银铃,混杂在众人哄笑声中格外清晰。 待进了屋,外头人具体叫喊些什么就听不清了。花魁房中还留着一个年长些的丫鬟绯月。见她们回来,绯月直接从暖箱里捧出温温的桂圆甜茶倒上。花魁接了小茶碗,稍微抿了一口,转而嘱咐她们两个仔细听着,等外面消停了就去后院打热水。 “早点洗漱了歇下吧,陪着这群疯魔演了出好戏,累人得很。”花魁露出了疲态,身子放松下来,倚在外间美人榻上,两个丫鬟给她按着肩膀放松。 “其实小姐不非得如此的,咱们还平白欠了沈公子个人情。”绯月的手劲轻柔,像姊妹一般温言劝着。 花魁不以为意:“无妨,我与他情同手足。” 绯月无奈地笑着叹了口气,还想再说些什么,架不住跟出去的那个小丫鬟嘴快,叽叽喳喳地开始和小姐妹分享趣闻:“姐姐光顾着担心了,都不知道多好玩儿呢……”这小丫鬟叫绯云,最会讲故事,讲得惟妙惟肖,滔滔不绝,叫人听着就像亲眼看见了,末了还意犹未尽地添了一句:“真想再出去看看,那周探花现在有多狼狈呢!” “你再要看,真的只能‘出去’看了。”花魁闭着眼睛呛她一句,“沈公子做事妥帖,早就告诫过那妇人莫要在冷香阁闹事,要打要骂都离得远远的。” “还说呢,那老婆妇嘴也忒坏,居然连小姐也一块诋毁。”绯云想起方才情形,仍然愤愤不平。 “随她去吧,早晚祸从口出。”花魁嘴上说着不在意,眉心却越拧越紧,手脚与颈窝都冰凉起来。两个丫鬟知道厉害,忙替她除了钗环首饰,抱了毯子来盖上,又奉上药,侍候着她服下。 外头的闹剧早已结束,两个丫鬟匆匆往后院去打热水,顺路将花魁的情形告知了阁主夫人。后者听了一怔,忙丢下账本赶过去。 “渊儿,你怎么样了?要不要紧?”阁主匆匆进了花魁房间,路过暖炉时特意仔细查看了一眼,才甚是疼惜地将她整个儿搂在自己怀里。 花魁乌黑的头发披散着,愈发衬得面色苍白。“吃了药,已经好多了。我身上凉,夫人离远些。”她虽这样说着,身子却缩着舍不得离开,像只寻求庇护的无助小兽:“娘亲,我不想熬了……”她的声音在喉咙里打着滚儿,呜呜咽咽含糊不清。 阁主登时红了眼圈儿,如小时一般轻拍着她后背,由着她周身的凉气过到自己身上,哽咽着嗓子哄道:“好孩子……好孩子,委屈你了。” “娘亲!”花魁猛然哭出一声来,随即窝在阁主怀中呜呜啜泣,不肯再出大的动静,留了半寸长的指甲死死揪着毯子,似是觉得这样就能更暖和一点。 花魁其实不是阁主的亲生女儿,只是路边捡回的孤女。她也不叫墨觞晏,而是姓沈,名渊,方才与丫鬟所言的“沈公子”,正是她的嫡亲兄长沈涵,如今朝堂上颇有声望的少年将军。 为着这份抚育之恩,沈涵对冷香阁主亦是颇为感激,暗地里一直对冷香阁多加照拂,今儿戏弄周探花,也是沈涵暗中遣人,放了风声给那彪悍妇人。 “夫人!夫人,小姐,我进来了。”大丫鬟忽然来叩门,慌慌张张地推门而入:“前面来了个醉醺醺的,嚷嚷着要姑娘作陪,赶也赶不走。” “娘亲快去看看吧,我不要紧的。”沈渊从阁主怀里抬起头,眼角睫毛和额前碎发都湿漉漉的,像一只受惊的鹿。 阁主伸手替她捋一捋碎发,安慰她说自己很快回来,便随着大丫鬟去了。沈渊一直看着门关上,吵闹声被挡在外面,方才将自己整个儿裹进毯子里,疲倦不堪地阖眼歇息。 五岁的时候,西北境上战乱不休,拍花子的生意做到了光天化日,她便是在家门口被抢了去。后来接手的人牙子也是背运,小孩里有一个竟是土匪的幺儿。土匪头子寻来时一刀送人牙子上了西天,顺手带走了两个看着可怜的小姑娘。 没过两年,土匪山破,压寨夫人带着她逃出生天,把她藏进后坡雪窝,自己回去殉夫了。沈渊躲过一劫,摸索了整整两天两夜,不知出去了多远,快要冻死的时候,遇到了路过的墨觞鸳,被她带回了家。 在人牙子手里的时候,一群妇孺长日冻饿交迫,埋下了病根。七岁时经了那一遭铺天盖地的大雪,沈渊已算药石无医,常年被寒症折磨。被养母收留后,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安稳的日子,偏又横遭变故,养母不得不带着她背井离乡,做起了青楼生意。 为着过去的这些事,沈渊心里总是郁结难解。如丫鬟所言,这次本可以对周探花置之不理,可她忽然忆起少时见闻,实在厌恶极了那种道貌岸然的人。 烦心的事往往都越想越难以排解。沈渊正郁闷着,忽然一声尖锐刺耳到极点的尖叫声划破了重重阻碍,直接冲进她耳朵里,惊得她猝不及防打了个大大的冷颤。 第五章 剑影 一声尖叫似乎还不够,呵斥声、叫嚷声、哭嚎声,掺杂在一起,比周探花的岳母闹得还厉害。沈渊也说不出什么感觉、道不清什么缘由,一股无名之火腾地冒起来,撵着她扯了架上三尺剑,怒气冲冲地下了楼。 外面对她而言很冷,她竟也顾不得,也听不见别人说些什么喊些什么,倒是看清楚了发生何事。 花厅里果然有个醉鬼,正按着个小丫鬟,大庭广众之下欲行不轨,将人家衣服撕得凌乱。这会前厅本已没什么人,只留几个仆妇洒扫,一时间都不敢上前搭救,那个可怜的小丫鬟哀求哭号,尖叫痛呼之声不绝于耳。 这是哪来的登徒子,嫌自己命太长么?沈渊眯了眯眼睛,抢在护院小厮赶回来之前,一剑砍翻了那醉鬼。 她只是气极,并没有失去理智,所以利剑并未出鞘,只是把人给砸晕了。醉鬼晕过去之前,居然还傻里傻气地冲着她笑,让她更觉得不可理喻,直接吩咐小厮抬出去,丢到大街上不必再管。 发完了这通脾气,沈渊手一软,“哐当”一声,夺命龙掉在地上。阁主这才从错愕中回过神来,扑过去将她搂在自己怀里暖着。大丫鬟紧随其后,训斥几个小丫鬟别愣着,快些过来搭手。 沈渊身上冷得很,浴桶里撒了足足的艾叶,她泡在里面,被热腾腾的水汽熏着,才觉得舒了一口气,继而开始懊悔自己过于冲动,少不得又要劳烦沈涵收拾烂摊子。 阁主却一句也没怪她,只是心疼她忽然病情发作:“已经开了春,本来都好好的,又被这些人闹得不安生,也是活该他被丢出去。” “也是我冲动了,”沈渊靠在浴桶边上,有气无力地接着话,“阿娘,我好累……我想回栖凤,我想回家……”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几乎要睡着了一样。 阁主爱怜地为她梳理着发梢,温声答应着:“好,等渊儿好起来,咱们不光回栖凤,再雇上镖队,继续去西南,就像你小时候一样……渊儿?别睡,等会去床上好好睡……” 沈渊听了话,撑着精神没睡过去,泡好了澡,换上熨帖的细棉寝衣,方躺进暖好的被窝里。她身边的两个丫鬟铺了被褥,留在旁边软榻上值夜。阁主守着沈渊睡下了,才悄悄出了房间去。 待回了自己房间,阁主更衣梳洗过,由大丫鬟取了玫瑰香膏润手。阁主已年近四十,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因着保养得宜,倒也没有别的不妥,又天生一双和善的弯弯笑眼,一见便生亲切之感。 方才沈渊提起栖凤,她有些鼻酸。栖凤是南方的一座小县城,也是阁主的故乡。沈渊那几年最快乐的日子,就是在栖凤度过的。 阁主娘家姓墨觞,在娘家时有乳名为“鸳”,与沈渊同音不同字,正是如此才觉得有些缘分。墨觞家自上一辈起,做盐商生意起家,那时候,墨觞鸳守寡多年,唯一的女儿也未留住,墨觞家的老夫人病势垂危,唯独遗憾这辈子没有孙辈绕膝。 老夫人去世之后,墨觞鸳外出打点盐业,回程时听说山里闹土匪,小厮赶着车专门绕着走,偏巧撞见个奄奄一息的小女孩。墨觞鸳将小女孩带回了家,取名叫墨觞晏,在祠堂磕了头,权当圆了亡母的心愿。 墨觞鸳正回想往事,耳畔先传来大丫鬟的担忧:“夫人,今儿这事儿……不是奴婢多嘴,小姐今天也太莽撞了些。” “的确莽撞,可她的身子坏成那个样子,难免性情大变。”墨觞鸳心里叹口气,今天教训那位周探花,她全程都是知情的,甚至帮着一同安排,可是后来沈渊剑指醉鬼,着实令她受惊不小。 大丫鬟仍不放心,又道:“可是,咱们到底是这样的地方,万一那个人醒了闹起来,吃亏的也是咱们和小姐呀。” 墨觞鸳反而不以为意:“这倒无妨。真出了事,上头还有主子,沈渊是他要的人,布置了这么多年,不会叫别人欺负了她去。”正说着,阁主的神情稍见黯淡,似是不忍。 玫瑰香膏的味道甜香轻软,大丫鬟低着头按揉,抿了抿嘴唇。这个话题是护身符,也是忌讳。 “姑娘,奴婢都看着呢。”大丫鬟犹豫再三,还是抬起了头,双手握着墨觞鸳的手道:“小姐和那姓离的公子是良缘,姑娘也未有过阻拦,可将来若是主子问起来,姑娘可怎么回答?” 冷香阁主的神色愈发黯然,大丫鬟所言无差,不过将多年的困局挑了明。当年捡到那个小女孩,她是真心想收作养女,谁能料到,她自己受制于上头的主子便罢了,还将这孩子拖进了深渊。 “更何况,小姐也大了,这个岁数的姑娘家,哪有不嫁人的?就算他们两个人儿自己不在意,可主子在上头盯着,早晚要出大事儿的呀。” 大丫鬟絮絮念叨着,一字一句都戳在了要害上。从栖凤一路到了京城,她们家那位小姐还以为日子自在,却不知道自个儿早就成了笼中鸟。 “车到山前必有路,大不了……算了,不说了,今天事多,早些睡吧。”墨觞鸳抽回了手,躺下盖上被子。大丫鬟解开床边挂钩,放下里面一层海青色的绣花床帐,轻声退下去,同样铺了被褥歇在软榻上。 天还未擦亮,路上就有早起的摊贩脚夫、仆妇下人看见了冷香阁外的滑稽场面,昨夜那个醉鬼犹自酣睡,四脚朝天,鼾声如雷。 “这不是陆家老大吗?他后娘这是不管他了?”一个小贩挑着扁担路过,踮着脚瞧了一眼,高声吆喝了一声。闻声而至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偶尔有一两个昨晚上路过的,添油加醋讲了缘由,人群便笑起来。一个富态老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后面三四个小厮,扒开人群将地上那人抬了出去。 “去去去,看什么看……都滚滚滚,滚了!”富态老头梗着脖子,挥着胳膊大声驱赶着人群,可周围指指点点之声更甚,老头的面色也更加阴沉铁青。 第六章 明月夜(上) “呸!破烂玩意儿!”老头伸着指头指着冷香阁大门,嘴里不干净地骂了一句,眼神凶恶阴狠。 后来的事,人们都说,自冷香阁开张以来,从未发生过那样的大乱。 那个富态老头姓陆,就是挑扁担小贩口中“陆家”的家主,陌京城中一米行老板。那醉鬼是陆家的庶长子,青天白日被丢在青楼大门外,陆老板深以此为奇耻大辱,纠结了一帮打手喽啰寻衅报复。 “不知死活的小娼妇,老子叫你知道厉害!” 陆家行商走市,养的打手都是些目无王法、好勇斗狠的泼皮。冷香阁的小厮抵挡不过,墨觞鸳上前劝阻,被那陆老板一个耳光扇到地上,两个喽啰立刻左右架着她。陆老板叉着腰,嘴里不干不净,逼着墨觞鸳交出伤人行凶的女子。 “冷香阁为何会伤你家公子,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墨觞鸳怒目而视,虽嘴角渗着血丝,鬓角也散乱着,气势却一点也不弱。 陆老板骂咧着,扬起巴掌又要打人,忽然重重一击砍上他后腰,他腰肥体胖站不稳,嗷嗷叫着脸朝下摔趴在地上。他还以为自己中了刀,吓得吱哇大叫,手脚并用地翻个身,慌忙去摸自己后腰,一伸手并没有血迹,他反而愣住了,一抬头对面有个女子怀里抱着剑,看街边污秽一般拧着眉盯着他。 沈渊在楼上就听见了动静,因着寒症尚未好转,本也不欲理会,还是有小丫鬟上去报信说,那群闹事的伤了阁主。沈渊心头那股无名之火又冒出来,不顾劝阻出了手。 她起先还保留着清醒,剑未出鞘,只是打翻了陆老板,陆老板仗着自己人多势众,坐在地下仍不断叫嚣着:“打!狠狠地打!打个半死拖出去发卖了!看这小娘们还怎么猖狂!” 那群打手才不会在意什么理智,下手都是凶残狠辣,举着货真价实的砍刀棍棒就要砍要杀。沈渊清楚自己的斤两,锋刃出鞘,只以智取为上,先砍翻了挟制着阁主的两个喽啰。护院小厮没了顾虑,纷纷抄起家伙什参与到一片混战中,好好的一座青楼顿时变成了斗狠场。沈渊不知道自己是被谁打晕的,只记得后脑一阵钝痛,隐约听见阁主的惊呼。 陌京城里永远年岁漫长,新鲜事一桩接着一桩,从来都不会短缺了。人们日复一日重复着旧日子,听着新热闹,没有谁会刻意去铭记什么,从前的事儿也很快就淡忘了。 “凡是锦绣班的人,全都赶出去,东西也都丢出去。” 启仁十六年夏,冷香阁后院偏院角落里,墨觞鸳指挥着健妇小厮,将刚刚雇来没多久的吹弹班子里,一个弹月琴的琴师打了一顿,下手并不很重,却刻意砸坏了他的琴,同时将整个班子都赶了出去。 彼时已是夜半,偏院仍然一片灯火通明,墨觞鸳的脸色不善,盯着手下人将那名琴师拖了出去,深深拧着眉心回过头,朝着冷香阁二楼,某个房间的方向剜了一眼。 “夫人!夫人您开开恩啊!两个孩子还小,被赶出去可怎么活啊!”一个中年妇人忽然扑出来,后面还跟着两个孩子。其中女孩年纪大些,瘦瘦小小的,领着相对白胖的小男孩。 三个人围了一圈,抱着墨觞鸳的腿不放手。两名健妇立刻上前驱赶,那妇人却铁了心,死死抓着裙角不肯松手:“夫人呐!双喜犯浑,您赶他走就是了哇,我们可都无辜啊……”整话未说两句,妇人便开始一味嚎啕,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墨觞鸳显然没有耐心与之纠缠,招招手示意小厮上前,强行将她拉开:“你们同在锦绣班,我若只赶走一人,难保留下的不会心生怨恨。冷香阁也是做生意的地方,不是施恩慈善的粥棚,吴大嫂子,这大庭广众的,还是给自己留些体面吧。” “若要斩草除根,就该将那罪魁祸首,一块儿赶走不是?” 一句娇俏清脆的戏谑远远传过来,显然是在一边看够了好戏,终于忍不住要出声。那声音的主人走的是陌京城中,年轻女子间正风靡一时的“拂柳步”,行走之间娉娉袅袅,婀娜多姿,恰似二月风过柳梢头。 来人披散着及腰长发,用一根细长的白玉簪子随意挽了挽,鬓边簪了一朵开得正盛的斗雪红。朱红花色映衬之下,浓黑如墨的发丝和被遮去小半的雪白瘦削的脸,形成一种美艳却诡异的对比,在满院灯火映照下格外扎眼,左眼角下描了一朵银红色的七瓣海棠花,点的鹅黄蕊心,笔触细腻锋利,将唇上饱满朱砂色的艳丽硬生生压得毫无光彩。 比之四年前的鲜妍水灵,此时的沈渊早就褪去了青涩,可全身上下没有一处称得上成熟风韵。那张脸仍然是美的,却因整日不问事、不会人、不见光,以至整个人没有几分生气,脾气也变得不好相与,更妄谈什么好气色,活像一座冰雪雕成的清瘦琉璃美人尊。 墨觞鸳还未见其人,闻得其声已经蹙起眉心:“怎么这会出来了?”等来人从阴影里整个走出来,她的眉心拧得更紧了。 “天儿热,睡不着。”沈渊扯了扯唇,抬起眼帘瞥了一眼地上拉拉扯扯的吴大嫂子和两个孩子,嫌恶地挪远了些,与墨觞鸳站到一处,“夫人,这大嫂子既然不愿意走,不妨就让她们留下?” “晏儿,别胡闹。”墨觞鸳看她一眼,眼神有点无奈,语气却不容置疑,“我刚才说的什么,你也不是没听见。” 沈渊一直侧着脸稍微低着头,眼睛瞧着地上的吴大嫂子,闻言,从鬓角碎发下斜着向上抬起眼,眼仁中只有一点微弱的光,倒是清澈透亮如天上月,可是叫人看一眼就觉得冷飕飕的。 好在,她也只与墨觞鸳对视了一眼,露出一个含糊不明的笑,飞快地又低回头去,笑眯眯地打量着吴大嫂子身边那个小女孩:“夫人你瞧,这小姑娘细皮嫩肉的,叫她留下,岂不是大有妙处?” 第七章 明月夜(下) “我不要!我不要!”小女孩大约十二三岁,已经能听懂话中之意,当即吓得惨白了脸,胡乱挥舞着胳膊,手脚并用地向后躲。钳着她的健妇手上被她咬了一口,“哎呦”一声痛呼,手一松让她挣脱了去。 “娘!娘我们走吧,我不要做妓女!我不要啊……”小女孩扑到吴大嫂子身上,一连声地哭号嘶喊着。她娘却像动了心一般,直勾勾地盯着沈渊。 小女孩一句“妓女”已然让冷香阁的所有人变了脸色。被她咬了的健妇手背上赫然两道牙印,怒气冲冲地一把薅过她,高高挥起巴掌就要打下去:“不知死活的小蹄子,看老娘撕了你的嘴!” 耳光声干脆利落地炸响在黑夜里,小女孩还没哭,那个吴大嫂子倒是立刻尖叫起来,哭哭嚷嚷着心疼起自己的闺女。沈渊也不出言制止,冷眼瞧着小女孩挨了这一巴掌,才象征性地挥了挥手:“行了。”她仰起脸,站直了身子,迈着方才的拂柳步走到跟前,抬手捏住了小女孩的下巴。 “你刚才说,妓女?是吗?”沈渊仍然笑眯眯的,眉眼弯出来一个好看的弧度,“你记住了,这儿是冷香阁……”她指尖留着寸长的指甲,牢牢咬着小女孩下巴的皮肉,鬓边的碎发垂下来,落在翘起的唇角边,妩媚又阴森。 “小丫头,你该不会以为,这儿的门槛,只要是个女人就能进的?” 沈渊的声音比她指尖的温度还要凉,落在小女孩的耳中,几与恶魔的低语无异,“现在我告诉你,就凭你,就算你要做‘妓女’,这辈子也入不了冷香阁,只能去春檐巷、欢喜胡同,那样肮脏又下贱的地方。” 这些话每个字都刻薄且诛心,从这张漂亮面孔口中吐出来着实有些违和。沈渊自己却一点不在意,一甩手松开小女孩,也不管对方是否跌坐到地上。墨觞鸳许是怕她发作起来不好收场,抢先一步呵斥一声:“一个个都傻了吗?还不赶快丢出去!” 健妇得了指令,心里还在纳罕,怎么不把这小蹄子留下,看自己以后怎么收拾她。再一看两位主子都面色不善,那小阁主更是骇人,再粗俗的健妇也掉了几分胆子,赶紧钳着小女孩一连声退下。其他人的感受其实也大抵相同,都忙不迭地撵了锦绣班的人员物件,以最快的速度,或丢或拖,尽数驱赶了出去。 全程沈渊都弯着唇角,半垂着眼帘,琥珀眼眸隐藏在睫毛的阴影里,任谁试图窥探其中情绪,都会先被其周身的凉意逼退。如果说,启仁十年那一身樱子红是惊鸿一瞥,启仁十二年的刀光剑影便是历久弥新,而如今启仁十六年,这月下影影绰绰的身形,简直就叫人望而生畏。 墨觞鸳几乎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伸过手来就要拉着沈渊走。此时已经到了盛夏,成片成片的知了日夜聒噪,夜风还算凉爽,夹杂着几丝倔强的暑气,于沈渊而言却是好事——吹在她身上,感觉是温暖的。 “好了,现在说说吧……”墨觞鸳已经习惯了掌心低于常人的凉凉触感,牵着沈渊慢慢地往回走,“到底为什么,忽然出来了?外面凉,你不懂事,你那两个丫头也是……” “外面有热闹,当然要出来看。”对着墨觞鸳,沈渊周身的气势已收敛了许多,语气也如家常闲话,可说出的内容一点也不平常,“那么响亮的月琴,我还以为,又从哪儿请来了好琴师,没想到是多了一位头牌。夫人,她好看吗?有明姐姐好看吗?” 墨觞鸳手上忽然收紧,本已经放松下来的表情又变得严肃,眉心下意识地拧起,似乎有许多话要脱口而出,可话到嘴边又顿住,抿着嘴唇蹙着眉与沈渊对望了两眼,终是叹出口气:“唉……怎么你也问起这些来,你想听,我就与你讲讲吧。那丫头是五年前进来的,你应该没怎么见过,长得的确风流美艳,有几分魅惑男人的本事,不过终究是个俗物,万万不能与明香相提并论……” 墨觞鸳的声音逐渐隐没在夜色中,前面楼里的灯火通明,似乎还在庆祝着二人口中,那位头牌娘子新上位的欢喜。 故事虽俗,听一听还是有些趣的。沈渊不禁抬手摸上自己的脸,每一寸皮肤都软软的,一丝瑕疵也无。别人都说冷香花魁美貌过人,是难得一见的绝色,只她自己记得,当年的那位明香姑娘,姿容远胜过自己万千,才是真正的只应天上有。 明香离开后,墨觞鸳很少会主动提起她,使得沈渊至今都不知,那位性情温良、端庄贤淑的明姐姐去了哪里。小时候沈渊不懂人事,以为冷香阁不过弹琴唱曲,卖艺而已,同样以为明香姑娘也是如此。她印象中的明姐姐清雅卓然,与风月女子实在半点不沾边。 许多年之后,当沈渊自己站在垂花走廊上,俯视着厅下万象,才领略到了些明香的心境,红尘浮华万千,我自岿然不动,无心无情方无畏,无求无欲自无扰罢了。 再往后至如今,拢共七年了,冷香阁再没有过头牌。今天晚上,沈渊如常早早洗漱更衣,到床上躺着,忽然听见一阵月琴,弹得那叫一个缠绵悱恻、意蜜情浓,一曲方终就得了好大的喝彩叫好之声。 她当即遣了绯云去查看,许久才得了信儿,说是有个姑娘胆大出挑,苦练琴技许久,得了好彩头,被捧成了头牌;只是阁主夫人面色不太好,等那姑娘谢过恩赏,陪了恩客进房,阁主立刻就叫吹弹班子都散了,亲自带人去了后院。 听到这儿,这位冷香花魁就知道,后院里头必有一出热闹,当下重新拢了头发,换了衣裳,悄悄出来瞧,还特意没带丫鬟。果然,她刚进后院大门,已经看见偏院里面亮堂堂的,乱糟糟一群人拉扯不清。 第八章 观莺(上) 沈渊是个极聪明的人,没有冒冒失失进去,躲在门口花丛边上,边探听着边随手掐了朵花儿,只消听了几句就明白了前因后果,于是才刻意出声,搅合了这么一场,随着好问问前面的事。 整整四年了,沈渊几乎不见太阳,皮肤才会像雪一样白。起初三年汤药不离口,整日或躺或倚,自是不便行动,后来停了药,她也习惯了,不想动了。且两年前,沈涵调离京城,回了沈氏一族世代镇守的西北,她跟更是没了什么人可见。临行前,沈小将军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这个妹妹。 那个陆老板伤了沈渊,被沈涵知道了,布了个局,叫陆家几乎家破人亡。沈渊听闻此事时正在服药,没多说什么,只是异乎寻常地听话,没再闹着不肯喝那碗苦药。 她本以为一年年就会这样过下去,冷不防听说又有了头牌,难免就要想起明香姑娘,又目睹了后院一出闹剧,再听完阁主一番讲述,她对这位头牌娘子的兴趣浓厚了不少。反正同在冷香阁中,早晚都是能见到的……回了房间,沈渊重又简单收拾过,躺回床上眯起眼睛,细细盘算起来。 消沉郁闷了这么久,也许是时候重见天日了,不然怎么对得起,别人一腔诚挚对自己的好呢……沈渊按着自己心口处一点温热,忽然有点想哭。 平安长大挺不容易的,当年土匪山破,阿爹阿娘给她搏了一条生路,想来也不是为了叫她一辈子躲在屋子里,见不得人,也见不得光吧。 每每想到这儿,沈渊都是纠结的,思量得深了头脑便会痛。罢了,多思无益百年,这个道理她懂,只好长舒一口气息,抱着松软馨香的被子合眼入眠,无论世事如何进展,都随之去吧。 花棂窗只稍微开了一点,边缘缀着一层轻纱,夜风里的暑气消尽了,透过缝隙吹进来,卷裹着凝神沉水香,在整间屋里盘旋而上四散开来,外间值夜的丫鬟本靠着美人榻扶手昏昏欲睡,被这凉凉的香味一扑,反而有了精神。 冷香阁的夜是安静的,并不如外人意淫那般昼夜笙歌——当初沈渊不想回将军府,沈涵也是考量了许久,才肯放心同意了。至于她为何不想,也许是习惯了在养母身边,抑或是不愿遭人白眼、被那些权贵们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莫说没有经历青楼这一遭,好好的小姐被人拐了去,那些人的揣测中,就不会有什么和善之言了。 若要怨,只能怨命运造化。陌京城拢共就这么大,她这张面孔太扎眼又早现了人前,即便有意编排遮掩,也会有瞒不住的那天。 夏日的天亮得很早,人往往也因着暑气睡不很长。沈渊房里的两个丫鬟早早就起了,放下窗边层层叠叠的浅檀提花冰绡纱帘,不让刺眼的阳光透进来。帘上海棠花样细若针尖,是栖凤才有的手艺。 常年累月不见天日,沈渊的眼睛似乎出了些问题,总睡不安稳,偏生她有点怕黑,也不能挂上厚厚的帘子不透一丝光亮。她自己都打趣,如此这也不好、那也不成的,这辈子怕不是个只能享清福的命了。 灶间炊烟落下时,冷香阁上上下下都活动起来。前厅早已洒扫妥当,依稀能看出前一晚的花团锦簇。往来有许多小丫鬟,三三两两或提或抬,往各处送着茶水饭食。若是留心,不难察觉她们悄悄咬着耳朵。这无可厚非,日复一日重复的生活总是枯燥的,偶尔有点波澜就会被当成上好的话头,劳作时与小姊妹说上一嘴,也是解闷。 后院的斗雪红开了一夜,花瓣上挂了露水,一颗一颗晶莹剔透。趁着朝露未消,轻轻一碰便滚落而下,统被收进雪白小瓷瓶。绯月收满了一整瓶,扶着有些发酸的后腰直起身,顺手揉揉眼睛,等着绯云洗好了茶具,一起向回去了。 日头慢慢爬高,沈渊醒时,天大约已经全亮,外面的阳光正好,直直照在前院大缸里的大荷叶上,打下来轮廓清晰的圆圆影子。沈渊屋子里却阴凉,大冰鉴冷气袭人。光线很柔,是从纱帘细细密密的经纬缝隙里漫进来的,游离在整个房间里,织就一张千丝万缕温吞吞的网,将温暖的气息也带进来几缕,使得屋内恰好冷热适宜。 简单用过早饭,丫鬟服侍着沈渊换了一身轻薄些的花罗圆领衫子,晴蓝底色上绣着小簇小簇乳白色的重瓣蔷薇花,领口缀一颗小指大的珍珠,内衬雪白交领小衫,下着一件织银百褶乳白月华裙。 “今天不梳辫子了,出去走走,盘个髻。”给她梳头的绯月刚拿起桃木嵌宝梳子,沈渊便嘱咐了一句。绯月答应着,手下利索地蘸了鲜花露,一绺绺梳理起乌亮长发,为她绾了一个小巧的堕马髻。 沈渊早挑好了首饰,一字排开在妆台上,只消一点下巴,丫鬟立刻会意,间错点缀在她发间。发髻正中别一只点翠五尾流苏小青鸾,后面便是累丝镶嵌玳瑁木芙蓉花簪,并一对莲花纹白玉扁簪。沈渊亲自动手,化开胭脂,在泪痣处勾了朵海棠,又点了薄薄一层绯红口脂,除此不再施任何脂粉颜色。 她是扎了两对耳洞的,小的时候,算命的说她命里有煞,要破一破。沈渊不太喜欢这种说法,故而只常年戴一副细小的赤金重瓣海棠耳钉子,多出的那对因为久不见人,很少戴配饰。今天她却忽然有了兴致,亲自挑出一对油亮的翡翠滴珠坠子戴上,拿起一把团扇随手递给绯月,掩了妆镜,起身出了房门。 二楼的垂花走廊这些年来一直未变过,扶栏每日必有粗使丫鬟擦洗两次,已然有了岁月沉淀的光泽。沈渊走得随心,漫无目的地迈着步子,绯月跟在她身后轻轻打着扇子。 白天一般没什么人,尤其现在天还热着,人就更少了,偏偏这二楼西头时不时传来阵阵调笑之声。 第九章 观莺(中) 沈渊顿了顿,回头与身边丫鬟对视一眼,主仆二人目光中皆有好奇。“奴婢听说,那边好像就是那头牌娘子的屋子。”绯月四下一打量,反手掩唇,悄悄与沈渊附耳说了一句。 “是吗?”沈渊眉梢一挑,眼睛亮亮的,正要回头再仔细听听,却听见“吱呀”一声,一扇房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两个拉拉扯扯的人来。沈渊连忙转了身回避,绯月动作更快,一滑脚闪到外侧,同时塞给她扇子遮挡面容。 “少爷,说好的,您可不能忘了人家……”先传来的女子声音娇媚甜蜜,就算让个女儿身听了,只怕都要骨头酥倒。 “好好好,小美人儿放心……”男子油腔滑调,叫人听了就要皱眉,“爷明日还来看你,美人儿等着……”说话间还听见啧啧之声。沈渊不禁心中纳罕,莫非这二人大庭广众的,还在做什么露骨之举? 正想着,那两人已到了近旁,脚步声明显顿住了。沈渊身上常年有股淡淡的苦凉药香,与衣物上的熏香绞在一起,稍稍靠近便会被其吸引。 “哎呦,爷,看什么呢,走吧……” “去去……这位美人儿,从前怎么没见过?” “走开!这是我家小姐!我喊人了!” 女子的声音显有不满,拉扯着男子要快快走开,却被嫌弃地挥开。那男子显然是被沈渊吸引,色眯眯地笑着上前,伸手去拨开绯月,要摸沈渊的脸。他却不知道,沈渊身边的丫鬟都厉害,绯月狠狠拧了一把这个登徒子的胳膊,色厉辞严地喊起来。 男子痛得嗷嗷直叫,误以为是外面哪家的少妇,到青楼来捉人,身边的丫鬟尚且如此彪悍,正主也许是什么显赫人家。因忌惮着前几年,大名鼎鼎的周探花和陆少爷接连在此闹出了笑话,男子只能自认倒霉,骂骂咧咧地捂着胳膊扭头就走:“我呸!什么小姐,捉奸捉到这儿来了,活该以后嫁不出去啊!” “哎哎!少爷,朱少爷!您别着急走啊!奴家给您揉揉……”娇媚的女声急急忙追了上去。沈渊自岿然不动,半掩着面容专心瞧着楼下,听着落进耳中的脚步声轻重,估摸起那女子的身形。 跑得如此着急,步伐凌乱,却仍然轻盈如同蜻蜓点水,想必是身量纤细,柔弱至极了?她觉得有趣,不禁要稍稍侧过脸去打量,且见那女子穿着一水儿的嫣红粉嫩,腰肢果真不盈一握,且还柔若无骨,但凡行走便要随着步子扭摆,竟不知有多少多情公子、风流郎君折损于其上。 女子大约追到楼梯中间,不小心踩到裙角,踉跄了一下就被男子挣脱开。男子满口敷衍着,一眼也不愿多看她:“行行行,行了!明天再来,再来……” “嘁,丢了魂儿那样……”女子远远地啐了一口,向上扯了扯滑下大半的外衫,松松垮垮地挂在雪白肩头,露着一抹鲜亮的胭脂色肚兜,用金线勾着边,裹着高高挺起的半圆胸脯。 她一回身,先瞥见楼上的主仆两个,也不知她如何想的,先示威似地飞过来半个白眼,掩着嘴走上来,弯着眉梢打量二人一番,方才对沈渊道:“这丫头我见过,是楼里的吧?你是她主子,那你也是楼里的?叫什么?” 绯月听着她语气不善,挡在前面想抢白回去,被沈渊伸手拦下:“向来要问别人姓名,都应该先自报以示诚意。你若想问我,就该先告诉我,你是谁。”沈渊手有些酸,放下扇子露出了容貌。 女子一扬下巴,一抬胳膊斜倚在扶栏上:“我就是这儿的头牌,观莺。” 原来是她?沈渊心中一动,不由得多打量了一眼,竟有眼前一亮之感。这观莺生得漫长脸盘,肤白透粉,柳眉烟目,绛唇皓齿。鬓发微散含情三分,脂粉半醺更见妩媚,尤以右嘴角细微一颗风流痣,自成万种风情。再有这玲珑有致的身段,果然是个天生的尤物。 观莺,人如其名,声若莺啼。阁主夫人讲起时,虽看不上她使的那些细碎手段,却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有一把好嗓子,即使与沈渊的评弹相较,也只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现在该你告诉我了?”观莺又扬了扬眉梢,红彤彤的唇瓣开合着,一双妙目含着濛濛水汽,本应像鹿一般单纯,眼尾却上挑着,颇有几分凌人的盛气,“看你的身段长相,别是个病歪歪的吧?冷香阁也肯要你?”她也在打量沈渊——其实从这个女子放下扇子起,这张脸就引起了她的警觉。 “我叫,墨觞晏。” 简单的五个字一出口,沈渊淡然地打着扇子,开始欣赏对面这位头牌娘子变脸戏法似的神情。 “哦、哦……你,你就是,墨觞晏啊……” 观莺的凌人盛气凝固在脸上,变成收放不自如的尴尬,嘴角翘起的弧度还没放下,眉心已经在不由自主地向一起皱缩,双手半举在胸前,手指交错在一处磋磨许久,似是想不出更多的话来。 “怎么了?”沈渊轻轻一笑反问道。 “没什么,没什么。”观莺接住了话茬,也递回来一个不太完美的笑脸,松开了紧张的双手,顺带整理了一把衣襟,将腰背都挺直了些,“久仰花魁姐姐大名了,今儿头一次见,觉得惊艳。”说着她便又笑了,这次的笑容比方才要妩媚自然得多:“姐姐留神呢,刚才那朱少爷,可不是什么好货色。” 观莺的眸光闪烁,内里心思藏不住。她好不容易勾住了一个朱少爷,自然不希望被这位向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花魁抢去了风头。 花魁晏儿,久有芳名,观莺自打第一天进了冷香阁,就听到了不少关于她的传闻,却从没真真切切地见过面,故而一直好奇不已。今天乍然见了真人,在观莺看来,墨觞晏固然气度高华,可在这欢场里,皮相还是差了点意思的,断不如自己姿容秾艳更讨人欢喜。 第十章 观莺(下) 想到这,观莺心里忽然又舒畅起来,表情也跟着放松,还没等开口再说点什么,只听见对面的花魁淡淡一句:“无妨。不干净的东西,我一向不碰。” 观莺的嘴角有些想抽搐,并非介意冒犯到了自身,而是完全理解不来这位花魁在想什么:“呵……你我姐妹都是冷香阁的人,姐姐说出这样的话,不也是在自取其辱吗?” “冷香阁的人,也是不一样的,”沈渊反手将团扇递还给绯月,扶着她的手轻轻走上前一小步,刻意放缓了语速,目光慢慢扫着观莺面孔,“而且,我所言的‘不干净’,又并非意在此处,观莺啊,你何必如此多心,偏要往自己身上想呢?” 说音将落,目光也恰好扫完一遍,自观莺小巧的下巴处收回,复与其四目相对,继续道:“冷香阁头牌的位子,不是只靠卖弄色相,就可以坐稳的。还是先将心思放正吧,别总觉得,这是个肮脏下贱的活计。你若非得那样想,自己就先抬不起头,自然没人瞧得起你。” 这话并不严厉,沈渊说得甚至有点有气无力,却实实在在叫人臊皮,饶是观莺面皮再厚,耳根也隐隐开始发烫。沈渊犹嫌不够,又一伸手,将她的衣襟拉了个严实,彻底遮住胸口那道胭脂色的旖旎风光,随着便绕过她身边要走。观莺闻到花魁身上清晰的药香,鼻腔一阵发苦,下意识伸手捉住了她衣袖。 “等等!”观莺一用力,身子随着一晃,颤巍巍的粉嫩胸脯又从衣襟缝隙中透出一丝好风光,“晏儿姐姐芳名在外,观莺仰慕许久,不知姐姐可否赏光,与我小叙一番,也指点我一二。” “头牌娘子这是做什么?快放开。”绯月先看不过去了,一皱眉扶上沈渊臂弯,轻挥着团扇作驱赶状。 观莺柳眉一挑,瞪她一眼:“我和花魁说话,哪轮得到你插嘴?伺候人的丫头,就是不懂规矩。” “你也是伺候人的。”沈渊轻描淡写地接过一句,随之斜过一记眼刀,冷飕飕地扎在观莺面皮上。观莺面色顿时不好看起来,绯月本没在意自己被轻视,主子却替自己出了气,瞧见对面头牌吃瘪的样子,也忍不住掩唇悄悄嗤出一声。 观莺手上徒然一紧,将轻软的衣料捏出蜿蜒蟠曲的褶皱,漆黑的眸子恨不能戳在沈渊的脸上:“花魁姐姐,你我不过初次见面,何必为了一个奴婢,与我闹僵呢?”她已然恼了,本娇柔如能沁出水的声音也变得低沉,就像一块上好的丝绸却缠在粗粝的老柳树皮上狠狠摩擦。 沈渊一抬眼帘,桃花眼眸含笑直对:“我何时要与你闹僵了?初次见面,妹妹就如此爱多心,看来以后,还是少来往为妙。天热,先告辞了。”她发白的面色和断续的语气都显得不堪一击,却能轻松抽出被攥得死死的衣袖,轻飘飘一侧身形径直离去。观莺离得这样近,也几乎只能听见丫鬟的脚步声。 这样的墨觞晏,与传闻中容色倾城、性情孤傲的花魁大相径庭,叫观莺不知道该信哪一个了。漂泊八载,欢场五年,她还从没听说过,一个病歪歪的女子能倾倒众生。 怀着重重疑虑回了房,观莺坐在菱花镜前,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按上自己保养得宜的肌肤。她指尖染着通红的蔻丹,每一股指甲都拿小银锉子一点一点地精心打磨过,圆润修长,宛若弦月。 这样的指甲滑过脸颊,是一点都不会疼的,反而有玉石一般温和的触感。观莺着意勾勒着自己脸颊的轮廓,视线从镜子里一寸寸扫过,仔细端详着自己的五官容貌,直到确认了自己是美的,并不比那花魁差,甚至比之更加气色红润,容光焕发。 她满意地朝着镜子中的自己抿唇一笑,抛了个媚眼,眼波一晃,两腮立刻浮了层浅浅的红晕,搭着红莲瓣样的指甲,迷离魅惑,嫣然无方。 “肮脏,下贱……伺候人的?真是不知饿汉饥……”观莺口中喃喃着,目光逐渐变得恍惚。 她原本也不叫这个名字,也是正经人家的女儿……她爹是个破落秀才,偏偏还要纳妾,从烟花巷里赎出了她娘,带回家生下了她,又嫌是个女儿,不爱搭理这对母女,任她们在家中受尽欺凌,过得连奴婢都不如,最后被彪悍的大老婆赶出来,流落街头。 寒冬腊月,母女两个流离失所,又没有金银细软傍身,整日里饥寒交迫,当真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 总说虎毒不食子,观莺的亲娘却受不了艰苦度日,将亲生女儿卖了,换了银子自去谋生。后来,观莺经历了许多事,受尽了人间的屈辱,最终才被卖进了冷香阁。 对她而言,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而且要活得好,活得春风得意。她娘虽狠心,却也给了她一副好皮相好身段,让她得以在初入冷香阁时,很是当红了一阵,可惜欢恩薄凉如露水,一转眼就被抛诸脑后。 她自己也懂得,只靠谄媚承欢不可能出人头地。于是无论弹琴唱曲,搓牌烹饪,她都要沾一沾。起初她也是谨慎的,知道察言观色,凡事不敢与人相争。几年过去,她也伪装不住了,泼辣风骚的脾性暴露出来,所学种种也皆无所成,唯独一手月琴还算尚可。 眼看着自己就要无出头之日,焦灼之下,她竟也逼出了潜质,发狠苦练了半年,又买通了琴师,偷偷换自己登台。夺得头牌的方式虽不光彩,于她而言也无所谓,昨夜的风光彻底叫她迷了眼,台下的人都醉倒在她石榴裙下,无一不为她叫好。至少在那一瞬间,她真的觉得,自己和传闻中那位花魁也无多少分别。 整个花厅的喧嚣热闹也令观莺醉倒,她听说过,四年前那位花魁一曲琵琶惊艳四座,喝彩叫好之声如雷贯耳,滚滚不绝。她起身向台下娇俏一笑,模仿着传闻中的墨觞花魁,抱着琴直接往回走,果然有许多人沿途拦下,请她与自己吃一杯酒,说笑逗趣一番。 第十一章 合欢 过去一夜,再回想起当时场景,观莺心里仍然是甜蜜的。出手最阔绰的那位朱家少爷,她不过喂了对方一杯酒,对方直接将她一整夜包下。鸳鸯被里软玉温香,她羞赧承欢,嘤声娇啼,哄得朱少爷心花怒放,还许了她纳进家门。 新上位的头牌娘子享了一夜的温存,天还未亮时先醒了,身边的朱少爷还酣睡着。她轻声下了床,想去叫人准备些可口的饭食,等恩客醒了好献殷勤。才出门没几步,她耳中已经“一不留神”落进昨夜后院的情形。 “听说,那琴师被打得可惨……连他的琴都被砸了,破烂得不成样子,啧啧……” “真是作孽,自己挨打还不够,把整个班子都拉扯进去,可见呀,人是不能拎不清的……” 观莺悄不做声地躲着全都听了,紧咬着后槽牙,若无其事地吩咐了餐饭,一刻也不肯耽误,立刻回了房,趁着那朱少爷迷糊半醒,又好生伺候了一番。 她不在乎什么尊严,更不可能在乎别人是否受牵连,只想牢牢捆住恩客,不管对方真心还是假意,只管好生哄着,哄到给自己赎了身,若是运气好,往后自然有好日子…… 她怀着这样的期冀,格外殷勤与朱少爷温存缠绵了一早上,极尽欢好逢迎之能事,哪料到才刚出屋门,就撞上了从来不现身人前的花魁。 “一个花魁,一个头牌,一清一红都是翘楚,我凭自己的本事上位,你又凭什么瞧不起我?”观莺对镜自语了一句,葱白的手指间转着支竹枝妆笔,蘸了黛眉膏,描着有些模糊了的眼尾,一拉一挑,利落收笔。她凑近了些,侧着脸仔细看,一双杏眼眯得细长妩媚,和花魁那天生的桃花眼也有两分相似了…… 这边观莺纠结着容貌高下,殊不知自己已开始落进了花魁掌心。一下了前厅转到廊柱后,沈渊立刻敛了神情:“你去,递了话出去,查一查她,越细越好。” 绯月得了令,躬身应声退下,沈渊自己接过团扇,一下一下叩着另一手的手心,饶有兴致地斜挑着眼眸,朝方才的位置望着。 沈渊并不打算将观莺视作对手,贯因没有必要,也毫无意义。冷香阁虽为青楼,大小两位阁主眼中却很难容得进沙子。如今这位头牌娘子的所作所为,实在不够瞧的。幸而她并未真正害到人,否则即便沈渊不出手,墨觞鸳也会做个了断。 许是托了当年那对土匪夫妇的福,冷香阁的花魁少见天日,耳力却好。窥视探听之流,不是什么上得台面的本事,却能带来实打实的好处。陌京城中有许多网,其中一张便属于墨觞晏。三教九流,五作八行,环环相扣,层层相叠,差不多的事情,只要她想知道,就一定会有回答。 如今要查一个观莺,对她而言不是什么难事,甚至有些无味。她不愿浪费主动想出门的第一天,刚掩着扇子走到门口,就被外面明晃晃的日头晒了回来。回了厅里挑个阴凉位子坐下,沈渊一手打着扇子,一手撑着下颌开始出神。她手上有枚翠生生的戒指,在阴凉里也透着油亮的光晕。 昨晚上她软磨硬泡了一路,才哄得阁主心软,允了她每日午后可以用一碗冰酪,再多的就不能了,只许熬了消暑汤来喝。沈渊知道自己的病症坏透了,也阁主是用心良苦,犹免不得心生自嘲。 花魁如何,盐商之女如何,官家小姐又如何……只她自己晓得,头牌那张粉白透红、圆润饱满的脸蛋如何令她羡慕不已。清瘦也就罢了,连天热解暑都要小心斟酌,她的苦闷别人又怎能懂。 沈渊在前厅坐着,很快有小丫鬟上前询问是否要茶。沈渊下意识瞥过一眼去,懒懒地回了:“不必了,你去吧……等等,送一壶白菊来,要热热的。” 小丫鬟很快送了壶上好的白菊花茶来,自觉聪明地添了几颗枸杞子,斟了一杯奉上。沈渊自个儿无心饮茶,示意其放下桌上,挥了下扇子将其打发走,继续静静坐着,赏着窗外光景。盛夏里的光影都是那般强烈,明与暗的分界线清晰又锋利,像齐整整一刀割出来。 冷香阁的前院并不十分宽阔,仅作缓冲之用,从大门入,至前厅约二十步之距。院子西头摆了两座大缸,种藕栽莲,供作赏玩。东头本是空的,明香姑娘入冷香阁那年,亲手种下一棵合欢,年年花开如雾,淡红柔粉,如梦如幻。 其实沈渊并不太喜爱合欢,总觉得其花朵太过柔弱,轻薄如烟尘,像极了新年夜里,天上转瞬即逝的绚丽焰火,美则美矣,盛放之时亦是飘零之时,未免叫人心生凄凉。 不多会绯月就回来了,举着双手挡在前额遮阳。这动作不免有些失仪,沈渊却只当作没看到:“坐下倒茶喝,慢着点喝。”等着绯月灌了两杯茶,沈渊这才端了茶杯,稍抿了一口问起正事:“如何了?” 绯月点点头,放下茶杯回话:“都妥了,已经遣了人去,不出三两日也就有消息了,小姐放心。” 沈渊眨了下眼,未置一词。这种查人的事儿,过程总是大抵相似的,没什么值得上心。 “对了,小姐……”绯月另起了话,却似难以启齿,“刚才在外头,奴婢看见刘婆子了,正、正领着温家姑娘。” “温家?城北温家?”沈渊倏地一抬头,俨然面有错愕,直要追问道:“当真是他家那个姑娘,你没看错?” 刘婆子,那可是陌京城里有名的牙婆,凡有那档子生意,过半都必定是经了她的手。城北那个温家开的是染坊,发迹了也有好些年,怎地就要卖女儿?事情来得不合常理,沈渊不太相信。 绯月抿抿唇,很是惋惜着摇了摇头:“不会错的,小姐,那温家姑娘咱们见过,嘴唇边有颗红痣的。” 如此显然再无可辩,沈渊猜测,大约是温家生意出了岔子,才也做起了卖儿卖女的事情。可见,哪里有什么太平年岁呢……她悄悄翻了翻眼皮,也不再往深处想。 第十二章 忘忧 “哦,左右是他自己的女儿,不与咱们相干,刘婆子门路多,但愿能卖个好人家吧。你瞧,合欢花儿又开了。好看吗?”说着说着,毫无转折地,沈渊就硬生生跳开了话。绯月正站在她身边打扇子,闻言显然楞了一下,似是不解。 “好看的呀……”绯月呆滞片刻,顺着沈渊的目光看过去,迟疑着答了个好看。在她的印象中,她家小姐很少过问前院的那株合欢,偶尔看到了也立刻移开目光。第一年花开盛景,她与绯云试探着询问,要不要摘几束来赏玩,也被冷冷一眼盯了回来。 沈渊又问:“与后园子的海棠相比呢?”见绯月满面纠结神态,她又补了一句:“你只管说,自己怎么看的,没有对错。” “嗳,是。”绯月得了话,略略歪着头,开始认真思考起来:“后园子的海棠?那是小姐十四岁的时候,夫人特意托了人,从咱们老家挪过来的呀,那花儿一开,整个园子都显得热热闹闹的,看了高兴!” 她脸上随着思路浮现起欢喜的神态:“等结了果子,还能做蜜饯吃……再要说这合欢,其实也挺好看的,花儿软软的,像绒毛一样,开起花来就像天上的彩霞,听说摘了花也能煮汤沏茶的?所以,这大概,各有各的好处了?” “你这丫头,胡诌了一通,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沈渊作势嗔了一句,轻哼了一声,收回来目光,随手又抿了一口茶,才发觉有些凉了。 绯月已然察觉到沈渊有些不对劲,俯下身靠近了些,轻声问道:“小姐,怎么了?是不舒服吗?” 沈渊摇摇头:“没有。就是在想,这新上位的头牌娘子,这份风光……能风光多久呢?算了,不管她了,等会让绯云去吩咐厨房,就说今儿中午,我想吃合欢花做的汤。” “可是,这能好吃吗?”绯月不解其意。 “做出来了,你不就知道了?”沈渊语气轻松,抬手拍了一下绯月手背,“照做就是了,合欢花能安神的,记着了?” “是。”绯月见她坚持,也便应了声记下。 厨房自是殷勤,摘了新鲜的合欢花煲汤,早早地送了过来,搭了一盅虾仁豆腐羹、一碟杏花鹅脯、一笼蜜枣蓬糕,并两样爽口青菜小炒,另配一碟软软滑滑的黄糖牛乳冻。 合欢花入药,可疏郁理气,活络安神,但是脾胃虚寒的人不宜食用。这点沈渊知道,从前的明香也知道,才研制出了一个汤方。这道汤原本有个名字,叫“忘忧汤”,先以生姜切片,滚水煮开,再加洗净的合欢花、红枣、百合,小火焖煮半个时辰,全靠后两味食材吊出鲜甜滋味,兼以姜片温补中和。 任他明月能想照,敛尽芳心不向人。明香姑娘栽下合欢,大约就是怀着这样的心境吧?沈渊执着汤匙暗自猜测,也许明香所谓的不知去向,只是和那可堪吐露芳心之人长相厮守了去,不愿再受俗世纷扰罢了。 明香如此,她自己又当如何呢? 沈渊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更多是不敢面对。她十四岁露出真容,解了冷香阁之困,偏偏十五岁时又被亲兄长寻到,说不是造化弄人,谁信? 好在餐食都可口,这点情绪没造成多少影响,沈渊一点点掰着蓬糕,专爱拣里面去了核、粘软酥烂的蜜枣吃。豆腐羹用的新制的嫩豆腐,炖得浓厚,鲜味全从虾仁里出来,牛乳冻做得也不错,香甜又清凉,她尝过两块,连午后的那碗冰酪都要忘记了。 用过午饭,两个丫鬟分头收拾餐具食盒、抱被铺榻,服侍着她歇下午睡。沈渊换过了寝衣,梳头发时想起一事,便嘱咐了一句:“等下把白芨水准备上,午睡起了养养指甲。” 这会给她梳头的是绯云。绯云口中随声应着,手上没间断地给她梳顺了拆散的长发,放下冰绡帘,扶她去软榻上躺了休息。 沈渊所言的白芨水,是个养指甲的妙方儿,做起来也不难,切了一般多的白芨片和生姜片,先把白芨片放进清水里泡透彻,等水变得粘稠了,再把生姜片也搁进去,添水放到火上烧开,又变粘稠时再加水,一直熬成浓浓的药汁。 至于用法么,若是讲究些,就用小刷子蘸着涂到指甲上,随性些的便直接伸手指进去泡一会,之后也不必擦洗,等着晾干就好。 沈渊不曾懈怠惫懒,除非难受极了,否则每日必会抽出小半个时辰弹一弹琵琶。不知和寒症有无关系,她一双手十根指甲都大不如前,稍一用力就会痛。她偏不认,翻了典籍寻了这么个法子,倒果真有效。 保养指甲是个比较愉快的过程,唯一不完美之处在于,沈渊睡得久了些,药汁有些凉了。送后院温一温回来的路上,绯云迎面撞上了观莺,对方竟毫不见外地伸手来掀盖子,结果被烫了手,自是免不了又要挤兑几句。 绯云讲起此事时,沈渊正用解暑汤,连道余光都未瞥来:“不必理会她,这样的性子,根本用不着我们出手。” 绯月不禁纳罕道:“冷香阁中的姑娘,便是最不起眼的,也都老实本分,怎么这位头牌娘子反倒如此出挑?若是夫人知道了,只怕……” “只怕夫人早知道了吧。”沈渊忽然接过话去,“她现在也算炙手可热,不好苛责。何况她也不曾与人争斗吵闹,惹出别的乱子来。” 沈渊所言的也正是墨觞鸳心中所想。其实一座青楼,严格起来讲应当只为一位姑娘独有,其余的人都是仆从罢了。观莺劳心筹谋了一阵,万万没料到正是筹谋过深,才引得花魁复出,往后是两个人平分春色,还是一人黯然凋零,安知是否都要看沈渊的心思呢? 观莺擅月琴,也不是未曾听说过白芨养指甲之法,在路上飞快那么一闻,她已经了然于心,拧着绣花绸帕子想了一阵,总是觉得不安定。她是个极富有警觉性的人,绝对不会允许别人威胁到她至高的位置。 第十三章 示好 决心要争头牌前,观莺也做足了准备,打听过花魁的近况,得到的答复都大同小异:闭门静养,懒理人事,汤药不离口,病弱无颜色。 生怕传言不足信,再三确认过之后,观莺才逐渐放下心来,心想无人与自己相争,就只管当楼上那位是个摆设,大不了自己主动上去,见礼问安,留个好印象,只要下了楼来,冷香阁还是自己独大。 观莺知道阁主是不待见自己,才会故意闹大动静打发了整个吹弹班子,消息还不早不晚、不偏不倚落进自己耳朵里,摆明了是要杀鸡儆猴。她原本不在意,可如今不出门的花魁不光出门了,还开始重整旗鼓,莫非要与自己一争高下,都说阁主与花魁是母女,花魁若真是刻意选在此时与自己相争,怎知不是阁主的授意? 思及这一处,观莺不禁冷笑了一声:好啊,好得很,为了打压她,连病歪歪的女儿都能舍出来,这冷香阁果真是个好勇斗狠的地方。四年前那出闹剧时,观莺才刚入冷香阁不久,可是都记得清楚。 她大着胆子,躲在楼上墙根处偷看,厅里乱得很,她只瞧见那穿红衣服的女子身手好得很,可惜没什么气力,没几下就招架不住了。后来别人告诉她,那个女子是位花魁,她还咂舌了好一阵。 “一个病怏怏,又不解风情的女人,真能和我争?我倒不信了……”甩了甩帕子,观莺抬起手,打量着自己红彤彤莲花瓣似的指甲,决定暂且先忍下来,看看这墨觞花魁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她立刻行动起来,亲自动手拆了高高的惊鹄髻,改梳了个简单的圆髻,脑后乖顺地垂着燕尾,一应首饰都去了,只在髻底别了一支银杆滴珠青玉簪,戴了一对简单的银叶子耳坠。 新上位的头牌当真是下了决心,要好好做地小伏低一次,特意又换了素色的衣裙,连眉眼都扫淡了许多。幸而她天生长相浓艳,离了鲜艳的装扮倒也不显姿色黯然,反而更衬托出其丽质天成,是个得天垂爱之人。 观莺放缓了脚步,略弯着点腰背走上了三楼。到了楼梯口她才意识到,三楼似乎不是谁都可以进的。她只迟疑了一下,果断伸手去叩门。一下,两下……她自己都开始觉得此举愚蠢时,门却开了。 沈渊的房间在里面,且主仆三人都在内室说话,开始还以为听错了,又笑谁会如此愚蠢,守着个楼梯门敲个不停。听见叩门声一直在响,沈渊方才遣了绯云来查看。 观莺见到这个熟悉的丫鬟,不由得有些意外,很快又反应过来,挂上一个笑容:“哟,是你呀,我来见花魁姐姐的,快带我去吧。” “你来见我家小姐?”绯云也愣住了。 观莺的笑容自然了许多,和气地笑着道:“是呀,我从前没见过花魁,不知道轻重,多有得罪,特意来找姐姐认错讨饶的。好姑娘,你就带我去吧。” 绯云却不吃这一套:“娘子抬举奴婢了,既是来见花魁娘子的,就请随我来吧。”说罢依礼躬身请观莺在前,自己上手合了门,又回过身引观莺至沈渊房门外,扬声通传:“小姐,是观莺姑娘来见您了。” “进来吧。”沈渊在内室回了一声,抬眸瞥了绯月一下。方才绯云正给她涂白芨水,才刚涂了两管指甲就停了,她正晾着手指等着,既不起身相迎,也不多看观莺一眼。 “姑娘请坐。”绯月已会了意,迎了观莺到外间小圆桌边坐下。 观莺也冲她点点头,回了一个礼貌的笑,却并没坐下,而是顺势虚扶一把绯月的手,径直朝着沈渊走过去。沈渊就坐在内间软榻上,静静看着观莺擅自进了内间,也不出言制止,只用一双毫无波澜的桃花眼盯着她。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观莺心口像坠了块石头,根本做不到视若无睹,被多盯一毫一瞬都难受。她好像开始有点理解,为何传闻中的花魁是个孤高清傲的女子了,这个女子根本不需要言语,只一个眼神就能让人望而生畏。 饶她是烂泥潭中挣扎出来的,也不免生出几分怯意。稳了稳心神,观莺还是努力笑得真诚,规规矩矩地向沈渊福了一礼:“花魁姐姐好。之前都是妹妹猪油蒙了心,认不得真神,对姐姐多有冲撞,还请姐姐别见怪。” “无妨,坐吧。”沈渊放缓了目光,复又垂了眼帘专注于手指。绯云已经坐回脚踏上,捧着她手继续涂指甲。 观莺飞快一打量左右,正想去榻桌另一侧坐下,绯月却已眼疾手快地搬了小圆墩,不偏不倚安放在她身后:“姑娘请坐。” “好……”观莺坐下的动作有些僵硬,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话,现在都没了由头说。她绝对不肯无功而返,讪讪笑了笑,小幅度地左右瞟了几眼,很快又拿定了主意,主动凑上前将绯云往边上一挡:“姐姐在涂指甲?不如我来吧。” “不劳姑娘费心,还是奴婢来吧。”绯云身子被挤到后面,手上却未松开,不卑不亢地婉拒着。 观莺自有说辞:“姐姐是冷香阁的花魁,伺候姐姐原本也是分内之事,总不好叫别人说,我刚得了些脸面,就忘了本分了?”说着就伸手来接小刷子。绯云不好直接推开,两个人就这么僵持上。这胶着难解之际,沈渊也看够了观莺的表演,终于给了彼此一个台阶。 “也好。绯云,交给观莺吧。”沈渊抽回手,绯云也随之松了手,观莺顺势接过,身子轻巧一侧,倚靠着榻沿曲膝坐在脚踏上,正好将沈渊的手置于自己膝头。期间绯月挪走了盛着白芨水的小砂罐,从榻桌上换到小圆墩上,正好离着观莺近了些。 这主仆三个虽来不及说话,心思却都想到了一处——观莺既然要献殷勤,她们便陪着她将戏做足,且看折腾完这一出,她会不会消停下来。 观莺没防备,乍一碰到沈渊的手被冰了一下,她应变得也快,立刻夸赞了一句遮掩过去:“姐姐的手真好看,就和刚剥开的红菱角似的。” 第十四章 花开两朵(上) 这一冰也让她更相信了,墨觞花魁的确体弱体寒,成不了气候。于是她的心情愈发好起来,笑得也愈发甜,一毫一厘,一方一寸,不吝精细地慢慢蘸涂。 “是吗?你的手也好看。”沈渊回应得平淡,观莺照样毫不在意,还能接上一句“多谢姐姐夸奖”,心里想着那是自然。两个人的手放在一起立见分别,观莺夸沈渊“红菱角”,更像在夸赞自己——她的手指也白皙纤长,却透着健康的浅粉色,手上有肉,摸上去温温绵绵。观莺的动作越慢,两双手放在一处的时间就越长,她看着也越欢喜。 她可以感受到,花魁的目光在自己手上停留,她便抬头笑笑,面生红潮,娇羞万方。这惹得主仆三个不约而同想到古怪处:这头牌莫不是将花魁当成了她的客人,才会露出这样撩人的情态? 白芨水涂过一遍后要自然晾干,然后再重复两次,在观莺有意的慢动作加持下,涂到最后一遍时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中间空档时,沈渊叫绯云去沏了茶来奉上。绯云知其意,应声退出去,另外取了套不常用的茶器,沏了壶嫩绿明净的小兰花。 “坐吧,喝杯茶歇歇。”沈渊看了一眼榻桌对过,让了观莺坐,绯云便将茶盘安放在榻桌正中,分别奉于二人。观莺笑吟吟拢袖接了,甫一接近已觉兰香萦绕鼻尖,待到低眸啜饮一口,更不由得一阵赞叹:“姐姐这儿的茶果然好,滋味甘醇,还有一股兰花香气。” 沈渊拈着淡青冰裂小瓷杯,轻微晃着赏玩玲珑剔透的杯沿:“这是南边过来的兰花茶,采制时正值山中兰花盛开,茶叶沾染着兰花香,外形又芽叶相连,形似兰草,才会有这个名字。” “原来如此,是妹妹见识浅薄了。”观莺点头应承着,继而叹道:“说起来也是我福薄,没见过什么好东西,从前不见客人时,房里哪有什么茶叶呢,偶尔有点茉莉香片,我还欢喜得紧。” 这话属实不假,她当上头牌也不过第一天,寻常的姑娘全靠着客人恩赏过日子,衣食皆有定数,是没有多余的银子撑场面的。她这一趟穿戴得素净,若非之前见过她张扬的样子,沈渊没准真的就信了此时她面上的戚戚愁色。 沈渊放下茶杯,抚袖正色道:“你自己也说,都是从前之事。往事不可追,如今你已是头牌,便只管做好本分,自能够得了你想得的。” 说到这,清亮如水的眸光又打量过去:“手指甲染得如此鲜艳,衣裳首饰却都灰灰暗暗的,这是做什么?好好一个头牌,竟连如何打扮都不会了?” 沈渊这话厉害,观莺面上快要挂不住,不知所措地快速眨着眼,张了张嘴辩驳不过,只好变成一个尴尬又勉强的笑容:“呃,嗯……这不是,这不是要来拜见姐姐,在姐姐跟前儿尽一尽心,这……穿戴简单些,更显诚意嘛。” “嗤……”沈渊事先没防备,一下笑了出来,虚虚掐了一把兰花指半掩在唇前,含着笑意瞧了观莺一眼:“这话我却听不懂了,什么尽心、不尽心的,倒像自己是个丫头,平白叫人听了笑话。” 绯云抿着嘴忍着不笑,忍得眉眼弯弯,绯月还好点,两指指尖悄悄掐着拇指根,脸上没什么异样。观莺刚放下茶杯,没做声咬了咬牙,唇齿间兰花茶的清馥香气在口腔里荡开,堵在喉咙口,和胸腔里憋着的那口气打着架。 “姐姐,你这是不肯原谅我吗?”片晌,她终于咽了下去,复又跪坐在脚踏上,捧起沈渊凉沁沁的手腕,“观莺知道,姐姐是一等一的尊贵,饶是我做了头牌,在姐姐跟前儿,也应该洒扫伺候,随侍左右,但求姐姐疼我。” 她说得情真意切,一双杏眼不加勾勒,少了刻意为之的妩媚凌厉,眸中隐有泪光,更显一种幼态的无辜感。其实观莺真的很漂亮,周身带着尘世间嘈杂生动的烟火气息,与沈渊置身一处就像花开两朵,各具其芳。 这么一来,沈渊也不好再冷着脸,只得反手虚扶一把观莺手腕,浅笑道:“头牌言重了,我常年静养,素不理睬门外事,白担了个花魁的名儿。冷香阁中,头牌之位空悬多年,如今你既得了,怎好耽误在我这儿。” “晏儿姐姐常年静养,还能芳名在外,叫人念念不忘,可见这才真真是万花魁首,若换成是我,只怕两天不出门,就要被忘干净了。”观莺松了口气,终于口应上了心。 这几年,关于花魁的传闻的确从没断过,冷香阁里也总少不了人想着“若我有那般风姿容颜,当如何如何”,引得人儿路过廊前总忍不住驻足,想象那位晏儿姑娘究竟如何地国色天香。 头牌娘子坐正了身子,重又倚在榻沿上,蘸着白芨水仔细涂抹,又道:“姐姐快小心些,只消最后一次了,别碰着了指甲。我这儿还有个护手的妙方,姐姐不妨一试?” “请讲。”沈渊侧脸看过去。 观莺垂眸婉声道:“每日清晨,露水未消时,采下新鲜的莲花瓣和花蕊,掺着蜂蜜,捣碎调和成浆糊,敷在手上,过一会等发干时洗掉,连着敷上几日,可以令肌肤红润细腻。” 沈渊生出些兴趣来,稍稍侧过身与她应和:“你这法子倒是新鲜,瞧你的手保养得如此好,看来的确管用。哪天若得了空,我也试一试。” “何必劳动姐姐,到时尽管吩咐我就是了。”观莺驯顺一笑,低下头继续专注手上的活计。 气氛从此时缓和起来,期间沈渊遣了绯云去传点心。厨房送过来时,她刚好晾干最后一遍指甲。四色时新茶点装在卷草玲珑盘里依次摆开,粉青白黄间错煞是好看。 其中有道水晶似的双色点心,白绿相间,有点像艾草做成的千层糕,被切成了菱形的小块,要用小银签子签着吃,盘子里还铺着裁好的不知是什么叶子。观莺从没见过,尝了一点,入口清新软糯,隐隐有些奶香味,却比之更加香甜。 第十五章 花开两朵(下) 她不由得发问:“姐姐,你这是什么点心,怎么从没见过?” 沈渊看了眼绯云:“你倒是问着我了,绯云去传的点心,我也不知道。绯云,你来说。”其实她是知道的,只是不想费力亲自说与观莺。 “是。”绯云一点头娓娓道来:“这点心叫斑斓糕,是南边传过来的。用嫩嫩的青椰子,打开取汁取肉,一起捣碎了熬成浓浆,再把南边的一种叫‘斑斓’的大树叶儿剪碎,也捣出汁来,分别和了木薯粉上笼蒸。蒸一层、晾一层,再倒下一层,一层层反反复复地蒸出来,晾凉了便可切开上桌了。” “原来是南边的吃食,难怪我没见过,光是听着就不得了了。”观莺一阵纳罕。听绯云的讲述,这糕点做成少说也要一两个时辰,怕是早就备好,只等着花魁房里去传了。 看来,凤凰再蛰伏不出,也照样是百鸟之王吧……观莺忍不住要重新审视起墨觞晏,这个她一直以为不堪一击、徒有其名的花魁。凤凰,那是多么高贵的神鸟,为什么会想到以其来比作墨觞晏呢?观莺自己也不甚清楚,只是那一瞬间忽然冒出这个想法,过后就算想换一个,也找不出更合适的比喻了。 “一方水土,一方风物罢了。”沈渊并不以为意,尝过几块便放下了,捧了茶杯在手,指尖缓缓绕着杯沿把玩。 观莺只管一味顺应着:“姐姐说得是……对了,前院的合欢开得很好,姐姐可愿一同去看看?” 绯月与绯云瞬间对望一眼,两个人脸色几乎同时变了:前院的合欢,向来是沈渊最不喜欢提起的,今日她破天荒地要吃合欢花汤,也没见面上有什么愉快之色,更未有只言片语称赞。观莺虽不知者无罪,也是实实在在撞个正着,她们不由得为其捏了一把汗,简直想象不出自家小姐会是何种反应。 “小姐,要不……”绯月当机立断要岔开话题,却被沈渊一扬手打断:“也好。替我更衣吧。”她面色淡漠如常,无喜也无怒。 观莺知趣地退到外间等候,主仆三个人出来时,沈渊已换过了装束,仍是上午那一身晴蓝,又罩了一件乳白撒花长比甲,未戴旁的首饰,只簪了那对白玉扁簪。观莺上前欲挽着花魁,被两个丫鬟巧妙挡过,知她是不愿与人接触,便也不上赶着讨人嫌,规规矩矩跟在侧旁,绯月与绯云方才退后。 夏日的白昼总是很短,在白芨水上耽误了太长时间,此时已经日暮将至,合欢树的叶子疏疏落落开始闭合,晚风渐渐吹起来,于粘滞的暑热中撕开一道道清凉的口子。光线已开始暗了,但凡稍微站远一点,几乎要分不清满树上是花还是叶。合欢花的香气原本极微淡,开了满树也扑鼻起来,毫不吝啬地砸向地面,与花儿娇柔之态大相径庭。 几人在树下驻足,观莺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半朵落花。她笑了,脚尖轻巧一动,毫不在意地将残花踢开,伸手抖平着裙角:“我当是什么呢,姐姐留神,别滑着了。” 那朵花被踩过,一脚踢不得多远,萎顿在地上,和头牌裙角鲜红的夹竹桃交映着,好像道尽了一抹花红的一生。 沈渊低下头,随便瞥过去一眼,残花入目忽然变得那样凄凉。她赶快移开了视线,专心去看满树盛开的繁花。 十三岁时,她坐在旁边小石凳上,看着明香姑娘莳花栽树。明香姑娘弯腰扶着犁锄,抹一把汗,抬头冲她笑笑,一下就过去了七年。 “姐姐怎么了?”沈渊一直不说话,观莺不由得生疑,抬眉一看,花魁脸上竟有落寞之色。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更没想到墨觞花魁也会露出这种失意神态。 “没什么。”沈渊收回视线,慢慢走到小石桌边坐下,“这棵合欢树,是从前的头牌娘子初入冷香阁时,亲手种下的。”她点了点下巴,示意观莺去对面坐着,“当时,我就坐在这儿,亲眼瞧着。” “从前的头牌娘子?那是谁?”观莺一边手臂搭在桌面上,石头桌子冰冰凉凉的,舒服得很。 沈渊却不急着告诉她,回头又看了一会满树丹霞绯雾,才悠悠转回来道:“那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那位头牌娘子丰神绰约,华容天成,要我说,这个世上的女子,几乎无人可与之比肩。” 观莺听在耳中,可是并不相信:“嗯?真的吗……当真有这样的女子,为什么我在冷香阁中,竟从来都没见过?” 沈渊道:“你自然没见过,她早已不在冷香阁了。” 观莺立刻追问:“那她去了哪儿?嫁人了吗?”若是那位娘子有个顶好的归宿,对她而言是个很大的激励。 沈渊不难看穿她的心思,扯扯唇角有些讥讽,话到嘴边却又打住了,终是不愿用明香姑娘来说嘴:“我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后来,我再也没听过,关于那位头牌娘子的只言片语,这冷香阁中,也再没出过头牌。” 绯月与绯云对望一眼,彼此眼神中都是不安。许多年来,沈渊都不曾主动提起那位明娘子,眼下虽没挑明,她们心里却比谁都清楚,沈渊心里那块疙瘩只怕又要堵起来,许多天都不得顺心畅意。早知如此,她们必定早早请了观莺出去,绝不会让她提起赏什么合欢花来。 观莺不知道其中的关窍,只听出一点:冷香阁的头牌之位有人珠玉在前。虽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可看墨觞晏的年纪,应该也不会太久,自己必然会被拿来比较。她心里一阵焦躁,与花魁交手已经不易,与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对手相争,岂非更是雪上加霜。 “那还真是可惜了,若她还在,我一定要好好请教。”她笑得很勉强,脑中已经开始筹划往后。 这头牌之位来之不易,既然空悬了多年,却能被自己一举收入囊中,可见自己是个好的,可往后的艰难,还不知有多少。 第十六章 红颜 “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你就算学了她,也未必能得其精髓。”夜风已经成了气候,沈渊的声音愈发显得有气无力。天幕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清澈的墨蓝色,弦月勾在梢头,与那年戏弄周探花时的那一弯十分相似。 沈渊似乎是叹了口气,扶着桌沿站起身,两个丫鬟立刻上前搀扶着。“天晚了,夜里风凉,我也累了,先回了。”也不待观莺开口,她已转身走开了。 “哎……”观莺伸着手张了张嘴,呆愣愣地看着花魁起身,想起来送一送的时候,对方早就走远了。她怔在了原地,直直望着那个纤弱如芦草、走路都要被左右搀扶着的背影,心头忽地涌出一股异样的滋味。 听花魁的意思,从前的那位头牌娘子,已经杳无音信了吗?观莺搞不懂这是为什么。既是冷香头牌,还能得到墨觞晏毫不吝惜的赞美,可想而知其当年的风采,那是要令多少行人恩客心向往之。可阁中五年,她竟从没听别人提起过,从前有过那样一个人物。 一代名妓,即使没能嫁进高门显贵,总也不至于落得个无人问津吧?再看今犹在的墨觞晏,出门坐了一会、说了几句话,就连走路都没了力气,看在眼里都叫人心惊……自古红颜多命薄,在这冷香阁中,一个接一个都逃不过吗? 观莺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浅水红的鞋尖缀着一小朵绒球,是她自己勾了缝上去的,每双鞋子上都有。这手艺还是她亲娘教的,无论到了哪儿,她都一直拼命记着不敢忘。 罢了吧,命薄就命薄,就当是她也高贵一回,和命争一争。观莺哂了自己一口,心道不过和墨觞晏说了几句话,怎么也学着矫情起来?没准儿就是花魁刻意为之,摆出伤春悲秋的样子来,存心吓唬自己呢。 墨觞晏,你不要以为我会信的。 她暗暗咬了咬牙,只当今儿这一出算探到了点虚实——墨觞晏的身子的确不好,对自己的示好也并不上心,不过自己只消一激,她也不得不接了招。 观莺独个儿坐在树下,咂摸着花魁房里茶水和点心的味道,想来阁主待墨觞晏不错,是有几分母女情分在的,并没完全把她当成揽财的招牌,不中用了就放任其自生自灭。 如此一来,自己就要格外小心了……若是不加防备,一旦墨觞晏要相争,她背后有阁主撑腰,自己只能甘拜下风;可若是太凌厉了,难保不会惹人生厌,岂非更要受打压? 头牌娘子又纠结起来,烦躁地踢了踢裙角,边角一簇一簇的夹竹桃随之上下跳动,她才发觉冷香阁已经上了灯。合欢花入夜则合,墙根的紫茉莉却开了,整个小院被灯光一照,也是太平好光景。 天黑了,冷香阁该热闹起来了。她冷哼一声自嘲地笑笑,拉了拉裙摆,起身向回走。前厅已经有几个吃酒听曲的客人,她看出都是散客,且身边已有了姑娘作陪,于是并不想招呼。她记住了,自己是头牌娘子,应当和那位花魁一样,像只骄傲的小凤凰,只有客人主动求见她的份儿。 待回了房,她新得的随身丫鬟已经亮了灯,摆好了晚饭等着。观莺拧着眉看着丫鬟,横竖觉得不顺眼,不耐烦地打发她出去:“去去,畏畏缩缩的样儿,看了就心烦。” “是。”丫鬟曲膝福了福,低着头刚出了门,又听见她嚷:“哎,等等!你回来,伺候我换了衣服。” 丫鬟嗫嚅着不敢抬头:“可是,饭菜快凉了呀……” “哪来那么多话?知道要凉了还不快点!”观莺杏眼一瞪,张口便呵斥了过去。丫鬟被吼得浑身一颤,不敢再多说半个字,委屈地偷偷瘪了瘪嘴,弓着身子上前来替她宽衣。 观莺穿着的这一身,还是进冷香阁之后的第二年做的。那会阁主的脸色没有一日好看,人人都不敢打扮得太鲜艳。裁缝说,这颜色叫什么“梧枝绿”,听上去意头还不错,她就做了一身,在裙角绣了几朵不起眼的夹竹桃。 丫鬟伺候着观莺换了件鲜亮的洋红衫子,洒金宽边石榴裙,她又自己动手插了两支琉璃花钗,鬓后簪了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绢花,这才觉得满意,挥挥手遣走了丫鬟,坐回饭桌前起筷用饭。 饭食的确有点凉了,她并不在意,只要比从前做普通花牌时精致就好。已经见识过了花魁的养尊处优,说不动心都是假的。观莺打量着自己的房间,回想着花魁房中陈设布置,再看看桌上的饭菜、想想斑斓糕与兰花茶的滋味,要出人头地的念头又强烈了起来。 当初为什么决定要做头牌?不就是为了争这口气,让自己过得好吗?如今既然做到了,就要好好守着,绝对不能轻易失去。 她夹了一筷子凉拌水芹,放进口中慢慢嚼着。水芹嫩生生地在口中迸开,咽了仍然唇齿留香。另有两碟小菜热炒之类,从前也常见,然而心境不同,吃着味道也大不相同。厨房还送来一道粥,她揭开一看,是用红糖和粳米熬的,里面居然还有一丝一丝的合欢花瓣,舀一勺入口,粥米软烂,花丝也几乎融化了。观莺很满意,捧了粥碗一勺勺吹着吃了,心气也渐渐安定了下来。 走廊上开始热闹起来,不同的人往来奔走,脚步声轻重急缓各有千秋,掺杂着说笑声,唯独没有来寻观莺的敲门声。此时她已吃好了晚饭,拿手帕抿了抿嘴角,取了盐渍柳枝嚼了,潄过了口,回到菱花镜前重新检查起自己的装束。如今应该正当红,随时都可能有客人来寻,自然是一刻都不能松懈。 现实没有叫观莺失望,朱唇还未画就,已有小丫鬟来叩门,请头牌娘子过去见客。昨日被朱少爷抢了头彩,今日就有一位江公子、一位祁少爷同时到来,都指明了要头牌作陪,被一并请到了二楼小厅里。 “知道了。”观莺侧着脸,嗓音柔柔地应了一声,临走特意带上了月琴,脸上绽出一个甜美温婉的笑,也迈了婀娜多姿的拂柳步出了门。 第十七章 玉娥郎(上) 二楼走廊两侧,小厅里凭栏摆放着桌椅榻席,已有几处位置垂下了帘幕,不使外人打扰。那两个客人在东边席上,穿过中间垂花廊时,她特意放慢脚步,含着温柔多情的眼波,向下面望了一眼。 花厅有人注意到走廊上动静,接二连三抬头看过来,认出是昨日的头牌,男子驻目,女子艳羡,观莺如愿成了焦点。楼台高高,花灯摇摇,她站在中央受人仰望,传言说,墨觞花魁就是在此惊鸿一瞥,如今终于是自己了。她向厅下众生嫣然一笑,一双美目顾盼流转,落回到西边两位客人眼中,她都不知道看的是哪一个,那两人却都以为是自己了。 她含笑上前盈盈见礼,向二人分别福了福:“祁少爷,江公子。”二人分坐两侧,观莺略一思量,索性陪侍正中,因不知二人是否结伴而来,趁着奉茶的工夫巧妙问询道:“二位公子倒是面生,想是初次到冷香阁,可是听闻此处歌舞精妙,相邀前来一睹真容的?” 她仍留心着次序,既在见礼时先问候了祁少爷,奉茶时便先奉与了江公子,两下里都可讨个好,一截嫩生生的皓腕不经意地露着,细腻光洁,莹润白皙,比天上的那弯月牙儿还要惹人爱怜几分。 这一来果然令人受用,两边都满意着受了茶,一个慢吞吞品了一口,目光顺着杯沿滑过来,在观莺身上流连;另一个却不忙着喝,顺势一把握上那截皓腕,立时觉得触手生温。 “观莺姑娘此言差矣,昨日遥遥一见,祁某已为姑娘倾心,如何还能赏得进那些俗物呢?昨日未能与姑娘一叙,甚是遗憾,今日特来相见,不料碰到了这位兄台。” 这祁少爷的拇指在观莺腕上轻轻摩娑,观莺未免引得另一客人不悦,娇羞笑道:“观莺蒲柳之质,能得两位公子垂青是莫大的福气,不若这就以茶代酒,敬两位公子一杯,聊表奴身谢意。”说着便要抽出手去,不料对方五指一收,将那柔荑卡在自己掌心,且以拇指大力按揉了两下。 观莺略有些滞住,慌乱地抬眸一望,那祁少爷正单手摸着自己下巴,眯着眼打量她:“我看茶就不必了,姑娘歌喉过人,何不唱上一曲,岂非更见诚意。” 他的眼神简单直白,从观莺脸上转移到肩上身上腰肢上,再落到她身边的月琴上,复又一跃回到她嫣红的唇瓣,来回左右滑动着盯了片刻,笑眯眯地又看向对面:“祁某擅自做主,江兄,不会介意吧?” 对面的江公子一直被忽略在旁,祁少爷语带挑衅,他也并不为之恼怒,颇有气度地拢袖搁下茶杯,也不看这二人僵持场面,只稍一扯唇角:“无妨,是在下有耳福了。” 观莺此时才得了空,将江公子其人样貌看清楚了些,只觉得星目剑眉,高鼻薄唇,虽坐着也不难看出身材颀长,肩背宽实。自始至终他都很寡言,只说了简单的几个字,声音低沉有力,衬得对面形容不过中人的祁公子更显轻佻。 “观莺姑娘,请吧?”观莺手心一阵温热,原来是那祁少爷向下一滑,整个握住了她的手,存心揩油地以拇指抚弄。 饶是头牌娘子,面颊也开始发烫,忙应了声是,抽回手坐正了身子,抱过月琴拨弄几下,佯装调试音色,趁机定了定神。 “承蒙二位公子盛情,观莺便唱一支《玉娥郎》吧。”说罢她垂手落纤,指尖一拢一挑,琴音便从此刻开始涓涓流淌而出,少顷莺啼燕啭,唱奏相和,绵绵交织,亲闻入耳方知真有一曲人痴醉,三日犹绕梁。 花厅里未曾上歌舞,头牌此处的轻吟浅唱显得尤为清晰,楼下墨觞鸳领着大丫鬟,刚从后院处理完些事回来,听闻此声,立刻召了小丫鬟来询问缘由,听过竟有了几分愠色,打发走了人,到柜台后暂且坐下,远远盯了歌曲声传来的方向一阵。 歌声过半,阁主才与自己的大丫鬟说起话来:“你瞧瞧,咱们这位头牌娘子多上进,为着怕怠慢了客人,随传随到不说,再难堪也能唱出好曲子。” 大丫鬟起初未解其意,被墨觞鸳这样一点方才反应过来:好个头牌娘子,好个观莺姑娘,竟问也不问,有客便陪,上赶着殷勤献艺,当自己这头牌的名头是叫着玩的? 楼下墨觞鸳按着不发,花厅一派笙歌和暖。楼上观莺犹不知行差踏错,反而愈发渐入佳境,丹唇轻启,巧笑嫣然,含情脉脉,美目顾盼。江姓的公子仍不动声色,祁姓的客人却早已撑了手肘在桌,斜下了半边身子。 “嗯?当真?” 三楼上窗扇后绣房里,沈渊正围了巾子洗脸,刚撩了两捧水,听着绯云讲着打水路上见闻,便停下手侧脸问了一句。 “真真儿的,奴婢亲眼瞧见的,夫人的脸色可难看了。”绯云手里还捧着干毛巾,见沈渊不信,特意加重了语气,睁着大眼睛重复了一次。 沈渊没有再理睬,专注着洗脸,便轮到绯月代为发言:“冷香阁有客人是好事,夫人为何要不高兴?” 绯云下意识张嘴欲回答,却发觉自己也不知道,冷不丁吸进一大口空气,差点呛着自己。她忙合上嘴巴顺气,不好意思地低下脑袋,鼓着腮道:“我还真不知道了……也对啊,夫人干嘛要不高兴?小姐,你知道吗?” “呿,”绯月轻嗔她一句,“这样的事儿,咱们小姐怎会知道?” “我知道。”沈渊忽然出声,伸手来拿干毛巾,两个丫鬟赶紧搭手,服侍着她擦干了手脸,再拿小巾子轻轻抿着沾湿的额发,又端来热热的煎白菊花水,沈渊自个儿伸进手去,随着泡一阵。 绯云领着小丫鬟抬走水盆水壶等物,绯月留侍在内室,取了香膏香露点涂在沈渊面颊手背各处,以指腹轻轻按摩,忍不住要发问:“小姐,您说您知道,可这样的事儿,您能知道什么呀?” 第十八章 玉娥郎(下) 沈渊一下嗤出来,抬手敲一下绯月脑门:“净想什么呢,哪样的事儿了?等会绯云回来,你让她把外头的情形,仔仔细细、一处不落地全讲给你,你自己没准也能想明白。” “嗳唷……小姐,疼呢。”绯月伴她久了,可以与她从容说笑,抬起手背捂着脑门佯作吃痛。 沈渊不睬她矫情,只管大大方方伸出手去:“喏,在这儿了,你可要打回来?” 绯月当即一弯腰双手捧住,就势轻盈地点开香膏,在手背各处打圈按揉:“那可不成,小姐的手这么好看,被敲一下也值了。” 本是家常闲话说笑,她家小姐竟哼了一声,眉眼中浮起浓浓的讥诮之色:“好看吗?怕也不及咱们那位头牌娘子,指尖儿一动、弦儿一响,那轻拢慢捻抹复挑的,才叫好景儿呢。” “小姐?”绯月一愣,不懂她在说些什么。 “我乱诌的,不用理我。”沈渊笑笑,揭了过去。 绯云回来得及时,关了门先供上安神香,又进来内室着手开始铺床展被,沈渊提点了她一句,往熏炉里撒些薄荷叶。绯云急慌慌应了,放下手里铺了一半的薄被,转身朝妆台去,找装着薄荷叶的盒子,却没瞧见背后沈渊反手拍了下绯月手背,一挑眉向这边瞥了一眼。 绯月先是迷惑,顺着目光看到绯云,立刻恍然大悟,险些憋不住笑出来,忙压下笑意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问绯云道:“绯云,你在外面都瞧见了些什么?也说给我听听吧。” “啊?你是说,头牌吗?”绯云心里想着薄荷叶,听得不太清楚,捧着小盒子边说边走,“这会也没什么好玩的了,我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弹琴也不唱歌了。哦!对了——”她撒好了薄荷叶,伸手将小铜炉的镂花盖子盖回去,“那两个客人走了一个,另一个还在和她说话。” “还在小厅里?”沈渊问。 “是啊。” 绯云做完了香薰的活计,回来继续铺床,夏季暑热,沈渊房中一应被褥多用蚕丝,下面压一条细编竹席,铺在软软的垫褥上,睡着十分舒服。 薄荷味道的安神香一缕一缕从海棠枝叶镂花里飘出来,袅袅盘旋到半空,悄无声息地没了踪影。内间摆着个矮墩墩的黄花梨小冰鉴,丝丝冷气与熏香一经交融,清凉的气味四散开来,直要沁进人心脾。 绯月替沈渊润好了手,起身帮着绯云收拾床褥,一并叠整了白日里换下的衣物,等着抱去后院浆洗。沈渊倚在织花大靠枕上,嗅着香气闭目养神,冷不丁地又开口了。 “之前你看见的时候,有没有问清楚些,她是如何出去见客的?又是如何唱起来的?那两个人是否熟客?” 两个丫鬟俱是一愣,少顷反应过来,绯月一碰绯云手臂,绯云自个儿也忙不迭应着声,歪着脑袋仔细想了想,确定了才答道:“如何唱起来的,这个真不知道,我当时看见夫人脸色那么差,还一直盯着头牌那儿,还以为是那位又惹事儿了呢。我就悄悄拉个人问了问,也是巧了,那个小丫头去请的她,说是新来了两个客人,都要见她,她就开开心心地去了。” 绯月跟着听,不知是否是捉住了关键,张口便道:“开开心心的?”她表情有点诧异,弄得绯云也一脸莫名其妙,呆呆答:“是啊,怎么了?” “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吧,怪怪的……”绯月满面迟疑,不确定地看看绯云,又看看沈渊。 沈渊鼓励地回看她一眼:“大胆说,觉得哪里怪怪的?” “是……”绯月应了应,整好被褥又去拿针线篮子,顺带组织起语言,绯云抱了衣服要出去洗,被沈渊叫住,言那个先不着急,跟着听完了长长见识,再去也不迟。 于是绯月陪坐在软榻另一侧,绯云在旁帮着理丝线,沈渊仍倚着靠枕,手上捧了一卷《周易》,刚刚翻开不过两页。 “奴婢听着,头牌是一听说有客人,就‘开开心心地’去见了,且那客人是新来的,那就不是常见的熟客呀。这怎么说,观莺姑娘也是头牌娘子了,客人要见她,总该要请一请的,哪怕做做样子呢?” 绯月说着所想,本来还担心会说错,却见沈渊面带赞许之色,得到了很大鼓舞似地继续说下去:“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得脸的姑娘,可多少都端着点矜持。头牌这样,就给人感觉,感觉……感觉跟上赶着拉客似的。”最后这句话叫人难以启齿,绯月好不容易说完,自己先红了脸。 沈渊把书卷倒着一扣:“不错,她这样汲汲,不过能得一夕眷顾,却失了体面,往后再要端起来也难了。她一个也罢了,保不齐整个冷香阁都要被笑话,头牌尚且如此,可想而知其他人是什么样子。” “噢……”绯云恍然大悟,“难怪夫人生气呢,这观莺姑娘,可把大家都害惨了。” 沈渊淡然道:“事情还没完,也未必就会那么糟糕,冷香阁也有年头了,凭她一个还坏不到哪里去,只是风言风语的,少不了要传一阵了。” 她手指在书卷上轻轻叩击,指甲保养修饰得晶莹圆润,未曾涂染颜色,甲床透着淡淡的粉。叩击的节奏虽毫无章法却不急不躁,似在尽力压制。手指的主人不知何时又合了双眼,微微仰着脸,气息几乎微不可察,若不是手指在动,整个人就和睡着了别无二致。 绯云宽慰道:“小姐先放宽心吧,好歹万事有夫人呢。奴婢先去送了衣裳,也好替小姐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新鲜的。” 沈渊没说话,挥了挥手指算是允准,绯云抱了衣服,轻声疾步着去了。门扇开合间,也未听得外面什么动静,绯月特意瞧了一眼,灯光还是通明的,时辰也还早。 只怕是……那位头牌娘子如愿以偿了吧。绯月摇摇头,拈了理好的几缕丝线穿过针眼,拧紧了绣绷,继续一只绣了一半的白鹤。丝线柔软,对着烛光闪出一点明亮的光晕,刺出纹路来也仿佛笼了一层银辉,好看得紧。 第十九章 玉簪记 灯下刺绣需得专心,白鹤才生了一丛尾羽,绣鹤的人猝不及防听见一下清清脆脆的拨弦声。她一抬头,对面的沈渊已经泠泠然开了腔。 “月明云淡露华浓,倚枕愁听四壁蛩,伤秋宋玉赋西风。落叶惊残梦,闲步芳尘数落红……” 冷香花魁抱着凤颈琵琶,葱白指节细若新瓷,翻挑弹拨,歌声舒朗醇美,一如山泉淙淙,唱的是一出《玉簪记·琴挑》。绯月知道这出曲子,更明了她家小姐唱出来的不同之处。 得了,这一来,里里外外都有得热闹了……她一时之间分不出精力来,索性停了手上的活计,抬肘支着桌沿洗耳恭听。 夜弹琵琶低吟唱,还是这间屋子里从来都没有过的奇事,何况是这么一段不喜欢的曲儿。绯月琢磨不透自家小姐的心思,但也显然了,左不过是被外面那位头牌娘子引起来的。 丫鬟跟着主人久了,很多时候不必言说就明白彼此心意。桌角挺硬的,绯月直一直腰背,揉了揉硌得酸疼的手肘,默默忆起这支曲子和她们之间的渊源,暗道幸好外面也唱着曲儿,没人会注意这儿的动静。 《玉簪记》是出老曲儿了,讲的是不知道哪朝哪代,落第书生和落难道姑的故事。说是某年胡人南侵,陈姓的少女娇莲奔走失散,因缘巧合入了女贞观为道姑,取法名唤作妙常。彼时妙常年方二八,青春貌美又才情卓越。有临江令名张于湖,某日误宿女贞观,偶见妙常,欲亲近,故以词挑之,妙常亦以词拒之。又有无赖王公子,妙常更不屑一顾。 观主有侄名潘必成,会试落第,耻于还乡,只得暂居于观中,一来二去结识了妙常。潘必正见道姑美貌,心生爱慕。而那妙常也是留情之人,打破了清规戒律,与他二人茶叙琴挑,偷诗私会,终做得好事。 一朝事发,观主大惊,对潘必正严加训斥,逼他早早离去应试,必正只得乘舟而辞。妙常道姑不敢当面相送,私雇小舟追上,赠必正一玉簪为定情,必正亦回赠鸳鸯佩,两个有情人相泣而别。 待得那潘必正一路上了京城,会试中第,做了大官,风光还乡,又回到女贞观来。妙常犹在,便被状元郎接了去,历尽曲折在张二娘的茅舍中成了大礼,拜了天地,终做得了一世夫妻。 故事是好故事,从栖凤到陌京也称得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茶楼酒肆均有评说。才子与佳人,本来就是世人茶余饭后喜闻乐见的话题,何况那妙常入了道门,偏偏不肯循规蹈矩,硬是为了个多情郎君,生生打破礼法,且先曾引得数人为其流连,实为惊世骇俗之集大成者。 “……粉墙花影自重重,帘卷残荷水殿风,弹琴抱向月明中,香袅金猊动,人在蓬莱第几宫……谁家夜月琴三弄,细数离情曲未终……” 这段唱的就是道姑与书生以琴传情,私诉衷肠。在栖凤时,墨觞鸳领着沈渊去茶楼听曲儿,绯月也跟着听,曾听过女先儿弹唱一阕《玉簪记》,唱得那叫一个缠绵悱恻,软玉生香,直叫人骨酥心软,如同在戏中。到了墨觞家的小小姐开嗓时,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味道了,声儿清脆利落,更像在借曲讥讽,偏偏也叫人听得上瘾。 绯月暗暗咂舌,等到她家小姐开始看那本厚厚的《周易》,事情更见一发不可收拾起来。不说还好,一提起来这出道姑书生的故事,沈渊必没有好脸色,非得骂那二人不知廉耻——“合该那陈娇莲死在路上,得了人家收留救济,还反过来骂人家灭了人性,不知情爱,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天底下是容不下的。” 而对那位磨难重重才抱得美人归的痴情书生,这位沈家姑娘的见解也是犀利极了:“好端端的一位坤道,就算凡心未泯,也轮不到一个外人来撩拨。明知不可为而为,若惹出了祸事,他不过被嘲笑几句,拂衣而去也就算了,三五年后谁还记得?苦的却都是女儿家。落第落地,不思好学进取,偏偏有闲心去勾引道姑思凡,可见这所谓的才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长清短清,那管人离恨!云心水心,有甚闲愁闷?一度春来,一番花褪,怎生我眉上痕。云掩柴门……长长短短,有谁评论?怕谁评论!” 待唱到那二人互诉情深,嘲弄世俗,冷香花魁的神情似笑非笑,高高挑着唇角眉梢,刻意拉高了调子,字眼儿咬得清楚,将那山盟海誓都念成了反讽,一字一字吐出来像刀子似的,扎扎实实钉在人心尖上。琵琶铮铮有声,叫人疑心弦儿要崩断。整个屋子里最安适的,大概只剩下侧旁桌上摊开的《周易》了。 如此一出截然不同的《玉簪记》,绯月从小就听过,早已经习惯了。她边听着沈渊唱,边盘算着时辰,悄不做声沏好了润喉的茶水备上。 “……闲庭看明月,有话和谁说?榴花解相思,瓣瓣飞红血!” 变了调的曲子终于收场,冷香花魁的指尖已然红了,一双琥珀桃花眼里凌厉不减。她这股子气性上来,自个儿也压不住,唱着嘲讽别人的曲子,心里头倒像在挤兑自己似的。 凤颈紫檀琵琶被重新挂回去,再坐下时绯月及时奉上了茶,微微苦涩的味道滑进喉咙,润喉实在其次,清心消火才是真正用意。一盏温温的兰花茶尽了,沈渊的心气也顺了,搁下茶盏摇头纳罕起来。 “自古书生要念书,道姑要修行,戏子要讨生,还有那帝王将相,都是要理一方天地的,哪里就有那么多情情爱爱?可见戏本子都是唬人的,见不得别人的好,专给人抹黑呢。” 绯月重新拾起绣绷,笑道:“是了,所以呀,咱们就不想它了。唱了这么一阵子,嗓子该疼了。喝过茶就睡下吧?” “不要。”沈渊揉着手指,一口否决了丫鬟的提议,“光顾着好戏了,今天的书还没读完呢。只管笑陈道姑不知检点,竟忘了自己也不算真心归顺,却先嫉世愤俗起来了。” 第二十章 宵夜见闻(上) 绯月“嗤”地一声笑了:“这哪里能一样,小姐就是唱糊涂了。”见沈渊已拿了书本在手,她便剪亮了烛芯,就着烛光继续绣白鹤的另一丛尾巴。 沈渊捧着书本,找到先前停下的地方重新读起。她高估了自己的精神,这一日说了太多话,也真的唱累了,从捧着书到放下,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小,直至停止,整只手虚虚搭在书背上。绯月见主子不再说话,便也专注着刺绣,冷不防听见“咚”一声响,差点扎了手,抬头一看更要惊吓——她那不愿说话的主子迷迷糊糊睡着了,一头磕到了桌沿上。 “小姐!”她慌忙放下活计去扶,她主子已经悠悠磕醒了,喉咙里含糊不清嘟囔着,她顾不得仔细听,把人身子扶正了晃着肩膀:“小姐,小姐醒醒了,咱去床上睡。” “嗯?嗯……”她主子的确困倦,磕了一下还没醒完,打着呵欠,半瞌睡半清醒着随了她扶下软榻,临到床前终于说出了个完整的句子:“绯月,我要吃雪梨羹。” 绯月被弄得哭笑不得:“小姐啊,您都困成这样了,还吃什么雪梨羹,明天再吃吧,明天绯月亲自给您做,好不好?” 她主子应该没听进去,顾自坐到床上,由着她伺候脱了鞋袜,摇摇脑袋继续沉浸在雪梨羹里:“少放点糖……多炖一会,再加几颗甜杏仁。” “甜杏仁?小姐要吃吗?我叫厨房送来。”绯云一进门就听见这句,扶着门就要退回去。 “好好……哎呀,送什么呀,小姐说梦话呢。”绯月只当沈渊困糊涂了,说的全是梦话,扶着她躺下盖了薄被就要去放床帘,不料又被一把捉住:“不许骗我,快去。” 这一下将绯云绕晕了:“绯月姐姐,这到底、到底要还是不要啊……我倒是看见了,灶间还亮着灯,要实在不行,我可以自己去找呀。”莫说她正一只脚在屋里,一只脚在门外,就这样敞着门也是极为不雅观。 绯月自己的胳膊袖子还被沈渊捉着,搞不清沈渊是真梦话还是真饿了,又怕绯云没听明白就出去,白费一趟工夫,只得先哄着答应了:“好了好了,这就去做。”又向绯云道:“小姐说想吃雪梨羹,要加几颗甜杏仁,少放糖多炖会,你先去吧。嗳!不对……也别多炖会了,好了就赶紧回来,怕是小姐饿了,顺便看看有什么点心,也捎几块来。” “好,我这就去。”绯云终于得了明白话,一抬脚带上门退了出去。 绯云匆匆回了后院,一只脚还没踏进厨房,鼻子先闻见一股熟悉又尴尬的气味。厨房里的确还亮着灯,也的确有几个灶上的婆妇丫鬟在准备宵夜点心,可角落里有个炉头,坐着的陶罐不大,散发出的气味却穿透力极强,什么点心香味都要甘拜下风。 角落里不起眼,也没有什么人,只在旁边守着个粗使小丫鬟,正拿大蒲扇扇着火。火苗舔着陶罐底儿,红艳艳的光亮跳跃翻腾,生怕别人瞧不见似的。 绯云耳根有些发烫,闷头假装没看到,到灶上吩咐了杏仁雪梨羹。冷香阁这地方,陪客的花牌到底不多,绯云她们两个又只管伺候小姐,少有机会看见那些乌糟糟的东西。她留在厨房等着,那股气味直往鼻子里钻,可瞧着其他人并没什么异样,心道也许是自己紧张过了头,对那味道格外敏感罢了。 厨房备的宵夜是准备送去前面的,都是常见的茶点糕饼、蜜饯果子之类,多半是外面买来,而非出自灶上。绯云看了一圈,始终觉得不太相宜。 “绯云姑娘想要什么样儿的,我们现做也成的。”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满脸殷勤地凑上前来,脸上没多少褶子也笑出了朵花。绯云认得她,姓何,在厨房帮工有些时间了,做事还算利索。小阁主身边的大丫鬟想了想,觉得不妨一试。 “何嫂子,小姐要吃雪梨羹,你可有主意,搭一样什么点心?” 何嫂子乐呵呵地挽起袖子,脸上那丛褶子花堆得更深,热切道:“姑娘这就问对人了,我这就做去,保管能讨小姐欢心。” 绯云瞧着她生火架锅又揉面切菜,动作行云流水,有条不紊,颇有几分志在必得的架势,看过一阵才发现,竟然是同时在做两样点心,不禁叫人啧啧称奇。 角落里那奇怪的汤药提前一步出锅,没过一会就被个面生的丫鬟领了去,顺带着领了几碟糕饼。绯云不认得她,便问何嫂子那是谁。后者刚揭开蒸锅,回过头看过去一眼,咋舌道:“她啊,她不是头牌身边儿的吗?估计是头牌屋里要吃食,顺便领了那汤药去。” 绯云笑道:“能做头牌身边的人,必然十分得脸了,竟还亲自来领汤药,可见是个厚道人。” “嗨,什么呀。”何嫂子已换了锅子,热油撒进一把葱花肉沫,“她原来也是后院的丫头,平时也不声不响的,忽然就被要了去,刚才过来的时候,那小脸儿上全是眼泪,哎。” 绯云立刻觉出不妥:“全是眼泪?她做错了事吗?” 何嫂子摇头啧啧:“谁知道呢,问她也不说,一个劲儿光摇头,也怪可怜见的。姑娘,帮我递一把盐罐子。” “嗳。”绯云捧了盐罐,掀了盖子供她取用,继续追问道:“大约多久前的事了?” “也没多大会,就之前来传点心的时候。其实她一直在外头等着呢,许是没出声儿,姑娘也没瞧见。” 何嫂子干活当真麻利,不过炖一盅雪梨羹的工夫,两样点心都出了锅摆好了盘,一并装在两层的大食盒里,一路都香气扑鼻。 绯云回来路上还是没看见观莺,也没再听见什么月琴,反而看见了刚才那个丫鬟,正守在观莺房门外,低着头搓着手,满腹委屈的样子,因离得有些远,也看不太真切。 她心里不禁一阵纳罕:看着头牌娘子浮浮躁躁,身边的丫鬟却畏手畏脚,瞧这架势,该不会要守上一夜,还真不知是什么规矩了。 第二十一章 宵夜见闻(下) 回了房中,沈渊还在床上躺着,床帘只放下了一半,绯月坐在床边替她打着扇子。绯云瞧见这般,轻悄悄地关了门,进了内室来。两个丫鬟对望一眼,绯云还未问过她家小姐是否醒着,已经听见其慵懒的声音响起:“好香,是什么?” 绯月停下手中扇子,不可思议地看了看沈渊,又转过脸,歪头打量绯云手里的食盒,心里头一阵纳罕,暗道该是什么稀罕玩意儿,竟叫她家小姐立时三刻就醒了瞌睡。 绯云抿着嘴笑笑,伸了食指朝绯月做个噤声的动作,放下食盒,一样样取了出来摆上。绯月已扶着沈渊坐起了身,披了件外衫。沈渊面上仍然懒懒的,眸子深处却燃着亮晶晶的光,妥善地尽数隐藏在浓密睫毛之下。 “小姐还困吗?要不要端到边上吃?”绯云没急着布置勺筷,看了一眼斜对面的榻桌。 “不用。”沈渊摆摆手,自个儿拢了拢头发,披着衣裳到外间坐下,打眼一瞧,一盅热腾腾的杏仁雪梨羹,一碟鲜香微辣的炒年糕,还有一碟胖乎乎、软糯糯的红豆沙驴打滚。 绯月碰了碰绯云手臂,悄声道:“不是说取些点心就行了,怎么还弄了盘菜来,小姐未必有胃口呀。” 绯云还未及回答,坐着的小姐已经替她辩白:“这次你说岔了,晚饭被闹得没吃几口,这会正好饿了。这是谁做的?” 绯云答是厨房的何嫂子,略讲了讲其如何揽了活,又是如何做云云,忽然一激灵想起来那个丫鬟的事:“对了,小姐,还有件事儿。” “嗯?”沈渊抬了抬眼皮,正搛了一片白嫩嫩的炒年糕送进口中。年糕片切得极薄,嚼着滑嫩劲道,唇齿生香。 绯云便将厨房中如何煎药、观莺房中的丫鬟如何来取,以及何嫂子所讲、自己路上所见都细细讲与了沈渊。沈渊边吃边听着,并未觉得琐碎,反而咂摸出了些隐情——观莺昨夜才成了头牌,要分给她丫鬟最快也是今早,还没到一日的光景,能出多大的事情,如何就至于哭哭啼啼的了? 要么是那丫鬟心气高不服管教,要么……沈渊眯了眯眼,放下筷子,端了绯云盛好的一小碗雪梨羹,拎了小瓷勺慢慢搅着。 “等会回去送食盒的时候,看看那丫头还在不在。” “是。”绯云应了,悄悄与绯月对望了一眼,两个人都隐约觉得,自家小姐这心里头,怕是对那位头牌娘子有了真真切切的成见了。 绯云去送食盒时,去回路上都看见了那丫鬟,一直都是低着头、搓着手的那副样子。绯云着意看仔细了些,对方年纪和自己差不多,个子不算矮,却清瘦得像根竹竿,脸色也黄黄的,整个人没什么精气神。 等她回去时,沈渊已经睡下了,这次是真睡,没能听她回话。绯月已在外间美人榻上铺好了被褥,就等她回来上夜。 “嗳唷……照这么说,那个丫头也挺可怜的。” 两个人悄声先回了隔壁房间洗漱,绯云憋不住话,都讲给了绯月听。绯月听了不免一阵唏嘘,感慨了几句。同为丫鬟,就算没有福气跟在小姐身边,总也不至于落得如此,才来前头楼上第一天,就见识了好大的威风。 绯云道:“就是呢,虽说咱们不好议论,可瞧那观莺姑娘,她也实在有些过了,当着小姐的面就伏低做小的,背后又这样。”她口中嘶着气,不住摇头:“咱们夫人和小姐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人,真不知道以后会什么样呢。” 绯月这次没有急着应和,拿着帕子擦着手,稍稍侧着头思索:“话也不能说得太绝对,头牌确实心眼多,可又会不会……是那丫鬟存心做样子,让别人觉得她可怜呢?这种事儿咱们瞎猜也猜不准,还是等明天小姐听了再说吧。” “嗯,也是。”绯云噘噘嘴,鼓着面颊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 差不多洗漱好,绯月留下,绯云回了沈渊房里,照旧在美人榻上值夜。房间里早就通过风,饭菜的香味都散去了,薄荷油薰得整间屋子清清凉凉,便是值夜的人不能睡得太深,也仿佛碰触到了梦境的香甜。 第二天绯云是被琵琶声惊醒的,她家小姐居然比她醒得还早,抱了琵琶,靠在床头拥着被子弹奏。绯云险些从被窝里掉出来,这一大早还有些冷,光线都昏暗着,凉凉的空气立刻钻进她周身毛孔里,叫她浑身一哆嗦。 “小姐!你这是做什么。”她赶紧披上外衫,急匆匆趿着鞋子就过来,蹲在沈渊跟前,顾不得会否打乱弹奏,搓热了自己掌心,伸手去试她家主子身上,并未觉到骇人的寒凉才松下口气来,又忙着扯被子裹衣裳,嘴上也不肯饶人:“我的好小姐呀,弹这琵琶什么时候不行,哪怕你喊了奴婢起来,添上厚厚的衣服咱们再弹,奴婢能不洗耳恭听?您就当可怜可怜我们做丫头的,别折腾着自己,叫奴婢看了也心疼呀。” 绯云比沈渊还要小几岁,此刻念叨起来竟比绯月还厉害,又要心疼,又要焦心的,只差亲自上手将琵琶夺了,藏到哪个角落里去,再也不许她碰。 沈渊一直不说话,手上弹的曲子在绯云要蹲下那刻就已刹住了,怕震坏她的耳朵。绯云絮絮说了这许多,沈渊都听在耳朵里,知她没说错,便也不反驳。绯云却担心自己说重了话,越了规矩,心虚地低下脑袋,悄悄扯着沈渊一小片衣角摇晃着:“好小姐,奴婢实在是担心您,要是一不小心说错了话,你打我两下也好啊,就别不理我了……” “没有。不怪你,是我做了个梦。”沈渊的声音闷闷的,像是很不开心。她伸下一只手,拉了绯云起来。绯云极有眼力见,顺着一倾身子,正正好接过她的琵琶,挂回架子上盖起来,小跑两步回来坐在床前脚踏上。 “小姐是做噩梦了么?奴婢在这儿呢。” 第二十二章 弦上黄莺语 绯云侧着身,半边身子靠在床沿上,仰着脸看着沈渊,伸过双手盖在她手背上轻轻拍着。 “不是噩梦,还算好梦呢。”沈渊笑得勉强,眼角先泛红了。绯云看得心里慌张,正要找帕子,又听见了后半句。 “我梦见,咱们刚来冷香阁的时候了。” “小姐……”绯云不知怎地,自己鼻子也酸酸的,赶紧眨眨眼皱皱鼻子,愈发握紧了自家主子的手,“咱不想那些了,现在的日子多好呀,等将来,小姐再和离公子成了亲,往后有的是好日子呢。” 绯云还以为自己说到了点子上,不料脑门挨了一记栗子:“坏嘴丫头,混说什么……谁要成亲了。你要是想嫁人,今儿我就回了夫人去。” “哎呦!”绯云揉着脑门,夸张地挤眉弄眼,“小姐下手好狠,你瞧,起了好大的一个包,可疼的呢,想嫁人也嫁不出去了,只能一辈子赖着小姐了。”说着还捂着脑门,往沈渊膝上一埋头,十足十的赖皮模样。 其实那一下真的不疼,不过是做个滑稽的样子,哄着她主子笑一笑罢了。初来冷香阁的那段日子,虽不至于吃苦受累,与现在也是天壤之别,绯云便是那个时候,因为缺人手才被提上来,跟在沈渊身边照应,一晃就过去了九年。 功夫不负有心人,沈渊笑了,笑着揉揉她发顶:“赖着就赖着吧,你们两个呀,一个比一个赖皮,姑娘大了哪有不嫁人的,偏偏绯月一推再退,现在连你也学坏了。便是碍着在青楼里,我托人回栖凤老家,替你们寻亲事不就行了?” 绯云探出脑袋,睁着大眼睛道:“才不要呢,奴婢打小就跟着小姐,别的哪儿都不去。这会儿还早呢,小姐要不要再睡会?” “就数你会打岔,”沈渊举着手作势要再敲她一下,“这会也睡不着了,今天怎么这么冷?” “奴婢去瞧瞧。”绯云裹了裹衣服,将两只袖子穿上,到床边掀开一角帘子向外看了看,回过脸来道:“小姐,外面下雨了呢。”外面天虽黑,却也到了丫鬟们早起收拾的时候,她一松手放下帘子,去外间想给沈渊倒杯茶,刚拎起茶壶又停下了:“小姐,要不奴婢还是去厨房,给您煮个热热的姜枣茶吧,顺便把早饭也传了?” “好,去吧。”沈渊自个儿躺回了床上。 “小姐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绯云麻利地清理着桌面,将昨天用过的茶具收拢,一道带去后院清洗。 天气乍热乍冷,沈渊有些恹恹的,胃口也跟着变弱,想不出吃什么,便将问题丢了回去:“叫这天闹得没什么胃口,叫昨晚上那个,叫何嫂子的,叫她看着做吧,若做得好,抓二三十个钱给她。” 绯云答应着去了,不知是否尝到了八卦的甜头,途经二楼时还伸着脖子望了望观莺房间,并没再见到那个丫鬟。甫一出了楼下小门,就闻见外面空气里漫溢着泥土湿润的芬香,没走几步已经有粗使丫鬟上来,接了伞帮着撑着,因着雨天潮湿,怕耽误了起灶,后院的人披了蓑衣,来来回回地在柴房和灶间忙碌。 “忽然下起雨来,还好没耽误了生火做饭。原本天气热,只用个小屋子备柴火,生怕走了水……哎呦!”小丫鬟絮絮着,冷不防被绯云敲了一下:“呿!别瞎说,走什么水,当心管事妈妈听见了骂你。” “嗳……”小丫鬟才察觉失言,忙掩了嘴低下头,余光朝四下悄悄打量,见无人注意,才吐吐舌头闷着头继续走。 何嫂子早就在灶上忙碌,没错过这个好差事,绯云交代完,正好在门口檐下洗茶具,顺带好奇了一嘴,如何晓得那两样吃食能讨花魁欢喜。 “我只说了要点心,却带回一碟子香香辣辣的热食去,何嫂子,你当真不怕小姐恼了?” 何嫂子笑呵呵地切着菜:“先头刷洗的时候,我见过姑娘来送碗筷,说小姐赏了饭菜,还叫那个厨娘记着,以后都不许放菇子,我就猜着小姐晚饭必是被败了胃口,才做了一个甜的,一个开胃的。” 说到厨娘时,她特意放低了声音,又朝身后努了努嘴,回过脸和绯云说悄悄话:“她们这拨人刚进来,不知道小姐主子的喜好,姑娘发发善心,在主子跟前儿帮忙说两句好话,她也不是存了心,要触小姐霉头的。” 绯云先点点头,又笑道:“何嫂子,你倒是体贴。” “夫人是个仁善人,就得了这么一个大姐儿,咱们做下人的仔细周全些,能哄得主子高兴,也是替主子、也替自己积积福不是?” 何嫂子得了夸奖,乐呵呵地搓着手,也不见生出骄傲得意,一应答话恰到好处。绯云看在眼中,一一记下。 “这倒也是。不过还好,小姐只叫我们撤了那烧麦,也没多说什么。”绯云已洗好了茶具,擦干净手,掰了块老姜冲洗刮皮。何嫂子瞧见了,替她腾出来一半案板,又刷好了菜刀:“我原也是连蒙带猜的,小姐吃着欢喜自然是好,要是不中意,老婆子一个了,挨两句也没什么。” “何嫂子说笑话呢,怎么就成老婆子了。”绯云噗嗤一下笑了,拾了刀切起姜丝,又捧了几颗圆滚滚的大红枣子,削了块红糖,一同丢进银铫子里,打着了火炖起来。 这边厨房里热闹着,前面楼上却是暗潮涌动。阴天昏暗,又兼雨声淅沥,极适合睡个懒觉,或者借机做点什么。观莺一贯早醒,尚有些腰酸,翻个身偎着祁少爷,若有若无地伸出指尖游走在人胸口上。那祁少爷许是前夜累着了,并没有醒,囫囵反摸了一把,压着她继续睡。 如此虽没遂了头牌娘子的意,也不算很差,便乖顺着合了眼。只可惜了,她的成功之路总是不那么一帆风顺,一阵琵琶声打破了这份旖旎静谧,不由分说地钻进耳朵里。 怎么回事?观莺皱着眉头假装不闻,那琵琶却偏要往她耳朵里钻,一声高过一声,接连不断敲打她的耳膜,好像弹的不是根根琴弦,而是她脑袋里绷紧的那根弦儿了。 第二十三章 晨雨 其实若放在平常,冷香阁中莺啼燕啭不断,沈渊的琵琶声是不太可能穿透层层阻碍,隔着砖石门窗,偏偏跑到观莺房间里来,要怪只能怪这场温柔舒适的晨雨,冷香阁里外整个环境都变得过于安静了,任何一点声音都格外清晰。 头牌娘子心头直打鼓,拼命祈祷着祁少爷不要醒来,哪怕醒了也最好是直接发怒,嫌弃这讨厌的声音扰了好梦。她还没想好应该拜哪方尊神,她的祁少爷已咕噜着嗓子,半睡不醒地拍拍她的脸:“别闹美人儿……睡醒再弹……” 她立时脸色一僵,又不敢发作,又该庆幸客人以为是自己,曲着身子不敢乱动,只怕将其惊动醒了,再生出什么枝节。 这些年,她不是没听到过楼上的琵琶声,也曾经心向往之,然而这会只觉得无比刺耳。那位花魁是魔怔了吗?大早上的发什么疯……观莺一口银牙咬得牙根生疼,充斥了满心的不忿又旺盛了几分。 这些不满并未随着琵琶声止而打消,再三确认了祁少爷又睡沉过去,观莺悄悄爬下床,捡了散落一地的衣衫鞋袜套上,将对墨觞花魁的不忿暂时化作对自己丫鬟的刻薄,一踏出自己房门,满面娇羞神态瞬间变得柳眉倒竖、目疵面赤。 “作死的蹄子!还在这偷懒,让你早早打水,水呢?懒骨头!” “哭什么哭!一脸晦气,滚出去……” 绯云回来的时候,闹剧已经结束,一切如常,什么痕迹也没有。房间里绯月正给沈渊梳头,已经有小丫鬟送过了热水。 “小姐梳头呢?奴婢先摆着饭,小姐喝两口姜枣茶再吃。” “摆到窗边儿去吧。”沈渊嘱咐了句。 等她梳好了头,榻桌上已五颜六色摆得满满当当。当中一笼新出锅的雪花糖黑米糕,挨着一碗嫩嫩的蒸蛋羹,淋了葱花香油,再点几滴老醋;热腾腾黄灿灿的糖桂花小饽饽,翠生生的白灼菜心,一小碟酥脆的枣泥炸麻团,还有一碗白白净净的花生酪。正当前的,是一盏甜甜蜜蜜、暖胃暖身的黑糖姜枣茶。 这何嫂子在后厨做工,沈渊从前未必就从没尝过她的厨艺,并不能说是斫轮老手,惊为天人。然而她留了心眼,用了心思,主动捉住了好机会,且单说她的厨艺也并不差,天时地利人和凑到一处,一下就让她入了小阁主的眼。 这一餐吃得舒心,沈渊喝了姜枣茶,正慢慢揪着一块软绵绵的黑米糕,忽有人来叩门,是阁主身边的一个小丫鬟,叫水芸的,说是来替阁主传句话。 “夫人说,今日实在忙碌,怕放在一边忘了,特意叫奴婢来嘱咐小姐,今儿就不要再吃那冰酪了,等天气好些再说。” 水芸年纪小小的,说话却也利索,乖乖巧巧地向沈渊福一福,还和绯月她们两个点了点头。 沈渊点头应了,又问阁主可曾用了早饭,水芸答正在用,沈渊便叫绯月另取了碟筷,将几样点心各拣了两块:“新寻着个得力的厨妇,手艺还不错,烦你带回去,请夫人尝尝。”水芸恭敬接了,福了福道了谢退下。 “来,你们也尝尝。”沈渊招招手,塞给两个丫鬟各一只小饽饽。那原本是用细黄豆粉和细玉米面、栗子粉和在一起,再撒上白糖,用温水和糖桂花调匀了捏成的,蒸出来胖嘟嘟,细软又香甜。 两个丫鬟欢欢喜喜道了谢,像两只松鼠似地围在她身边吃点心。何嫂子的确很会揣度,有了那几滴香醋加持,热热的一勺蛋羹吃下去,胃口便被调起来,菜心也爽口。只是那碟麻团不好,里面的豆沙枣泥馅甜腻腻的,沈渊只咬了一口就放下了。 “都是奴婢疏忽了,没看紧了她放的什么,等会奴婢一定仔细嘱咐她,再也不许做这么腻的东西了。”绯云见沈渊脸色不好,急急忙起身,将那碟麻团挪到一边。 沈渊没抬头:“嗯,话要说,赏钱也照给。” 这场雨一直下个不停,好在天色总算渐渐亮起来,空气也不再那么阴冷,等用完了饭,雨势正好小了一些。绯月留下收拾床褥,绯云拎了食盒回去,路上瞧见的人不少,唯独没有观莺的那个丫鬟。绯云还觉得奇怪,好歹是头牌身边伺候的人,怎地竟连端茶送水、浣衣传饭都不用吗? “何嫂子,今儿早饭做得不错,这些且拿去吃茶,原本咱们小姐还另有赏的,可惜那麻团油腻腻的,没得败了小姐的胃口,竟再多一点都吃不下了。”绯云寻了避人处,悄悄塞了赏钱,把整套话讲得一个天衣无缝。 “咱们这些做奴婢的,自然盼着主子好,何嫂子若是能伺候好小姐,咱们都落好处,若是再出什么不好……我们陪个笑脸总能过去,可嫂子你怕就再也不得用了呀。” 这一番话讲得滴水不漏,既道出了厉害,又抛出了明晃晃的甜头,还将沈渊本人撇了个干净,着实没辱没花魁身边大丫鬟的名头。何嫂子弯腰收着赏钱,唯唯诺诺地一一应承着,连声道自己糊涂大意,以后必会加倍仔细。 绯云满意地点点头,撑了伞回去回话。沈渊正吃果子,听过夸了她两句,另挑了根银签子,朝她嘴里塞了块脆甜脆甜的桃儿。 这场雨断断续续下了三天,冷香阁也冷清了三天。到了第四天早上,恰是沈渊生辰那天,终于彻底放晴,空气都是凉丝丝、甜润润的。前院的合欢树没法遮雨,满树的花都败落了,纤细的叶子也被打落不少,红红绿绿溅了满地。 两缸荷花倒是雨后新生,原先开的几朵本应该败了,被雨水冲刷过竟生意盎然起来,不断冒起尖尖的花骨朵,不过又三四天,其中两朵就开了,比之前的还要大,也要更香。 花开次日,墨觞鸳早起本想赏赏朝露芰荷的好景儿,结果缸子里剩下绿油油的大荷叶和刚冒出头的小骨朵、光秃秃的青莲蓬,一片花瓣都没留下,捎带着两只长好的大莲蓬也没了踪影。 第二十四章 荷花粥 “这是怎么回事?才刚开的花,都哪里去了?还有莲蓬呢?”水芝伸手拦住个换水路过的粗使丫鬟,拧拧眉好生盘问起来。 小丫鬟面相也不过十二三,冷不防被捉住,自是不明就里,还以为自己要顶了这罪,战战兢兢地伏在地上,闷着头不敢看人,口中忙不迭分辨道:“是,是花魁娘子身边的,两位姐姐……摘走的……” “算了,做活去吧。”听闻是沈渊,墨觞鸳也不再说什么,挥挥手示意水芝叫人退下。 无花可赏,墨觞鸳只得回了楼里。水芸去传饭,还未等她回来,先闻绯云叩门。一进门,且见绯云手中捧着个大托盘,笑嘻嘻地福个了礼,向墨觞鸳道:“小姐亲手摘了荷花莲蓬,剥的莲子,做了清心荷花粥,请夫人品尝。” 粥面上撒着切成细丝的粉红荷瓣,提前一夜泡好的糯米、薏仁,剥了新鲜的莲子,用莲瓣与莲蕊浸热水煮粥,滚进冰糖,盛出冷水里湃过片刻便可上桌。沈渊又特将每颗莲子都去了莲心,嘱咐了丢两三粒进热水里一同烫了,既不苦了舌头,又能降火清心。 墨觞鸳微笑着点点头,示意水芝接过:“小姐有心了,替我道谢。这几天下雨阴湿,我的腿又开始疼了,偏偏事又多,顾不得照看她,小姐如何了?有没有受凉?” 绯云垂手回道:“回夫人的话,小姐无妨,还有精神出来走走。” “那就好,你去吧。”墨觞鸳招招手,打发了个小丫头送绯云出去。 荷花粥到了跟前,尚未入口已觉清香扑鼻,莲子鲜甜,糯米香软,薏仁也焖得烂烂的,粒粒都爆开了花。往日里冷香阁虽热闹,七七八八的事务却往往来不及照单打点,反倒是客少清净时,堆下的各种账根杂项都要清了。眼下终于等到天放晴,墨觞鸳准备着带沈渊去道观进香。 陌京城外,北郊有一座玉瑕山,山中有道观名长生观,供奉三官大帝,岁岁年年香烟繁盛。对于鬼神之说,墨觞鸳的想法一直很复杂。 在还小的时候,跟随父母年节祭拜神明,她也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举头三尺真有神明。后来连遭变故,墨觞鸳又想明白过来,如果真有神明护佑,自己从未做过亏心事,何至于总受磋磨?于是那年来到陌京,她虽听说长生观香火灵验,却也从没想要去进香祷告。 还是到了再后来,启仁十二年,沈渊出了事,眼看就要救不回来,墨觞鸳正是病急乱投医,玉瑕山下三步一跪,五步一拜,七步一叩首入了长生观,不眠不休,不饮不食,求神祷告,磕头奉香。不曾想果真灵验,待数日后她下了山,精疲力竭地回到冷香阁,沈渊已经醒了过来,并且一天天好转。 如此便是再不信,也要变成深信不疑了,沈渊不能出门,墨觞鸳便亲自去还了愿,又为她求了一枚平安扣,串成剑穗压一压刀兵戾气。这也罢了,每月或初一,或十五,但凡没有别的事情,墨觞鸳也必定要上山进香去。 方才听绯云说,沈渊肯出去走走了,墨觞鸳觉得是个好兆头,应该让她也亲自去拜一拜,下月初一就是好日子。 想着想着,水芸已经传了早饭回来,荷花粥刚好告罄,墨觞鸳看着送来的香菇鸡丝粥,忽然没了胃口。 “这荷花粥真的不错,水芝,等会你跟着去厨房,叫她们学着做,没得让小姐亲手剥莲子。对了,再见见那个姓何的厨妇,看看人品举止如何。” “嗳。”水芝答应着,递上了筷子。 三楼两处都在用着早饭,楼下各房也在传饭送汤,唯独观莺房中始终没有动静,也不见她那个丫鬟打水洗漱。并非头牌不食人间烟火,相反地,她身上有太浓重的世俗烟火气。这种气息适当了是锦上添花,让整个人鲜活灵动,只消一个眼神就可勾人心弦,可是一旦过满则溢,团团絮在一起化不开,就时常会钝住自己的头脑,做出各种得不偿失的事情来。 “姑娘,您还是起了吧……” 房间里,观莺的床前只垂了半幅纱帘,床上盖着水红鸳鸯被,一截冰酥玉润的雪肩露在外面,压着泼墨散开的一卷青丝,胸脯处随着呼吸有微微的起伏,一道诱人风景随之时隐时现。丫鬟在床前跪了一天一夜,已经声音沙哑,双目布满红丝。 观莺听见丫鬟劝说,破天荒地没有发怒呵斥,腾地一下坐起身来,鸳鸯被滑落,里面竟是白生生叫人脸红的场景。丫鬟赶紧趴下身子,恨不能整个人钻进地缝里,天晓得她这位头牌主子又想做什么。 她胆战心惊地等着喝骂降临,对方却一言不发,就这样将白玉般的身子暴露在空气里。异样的寂静持续了许久,才有一道轻飘飘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你说,我这样好看吗?” 丫鬟抵死不敢抬头,翕动着咬得惨白的嘴唇,眼泪几乎要掉出来:“好、好……好看!好看……” “那他为什么不来看我!他们都不来!”观莺忽然歇斯底里起来。她躺了太久,水米未进,本来是理应气力不足,不至于扰了外面安静的。可她的丫鬟跪在床前,分明觉得耳膜要碎掉,只怕隔墙若真有耳,必然听得一清二楚。 丫鬟不敢说话,只听见床上接连传来闷闷的捶打声,不看也知道,是这位头牌又在用那只划伤了的手捶打床铺,伤口必然又被捶裂开,换了许多次的药布必然又浸上了血。 “请观莺姑娘开门,厨房来送汤。” 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观莺不加理睬,丫鬟不敢擅自做主,外面的人就一直敲个不停,一下一下像敲在人心头上。丫鬟终于顶不住,瞄了一眼观莺,几乎是匍匐着身子去开了门。 屋里观莺仍然是那副样子,她只敢开一条窄窄的缝,尽可能地用自己身体遮挡。还好,门外是个小丫头,刚十来岁的样子,手上捧着个托盘,上面放了一个白瓷盖碗、一把小勺。 第二十五章 莲心汤 “姐姐好,这是花魁娘子吩咐厨房送的甘草莲心汤,清心降火,请观莺姑娘服下静心。” 小丫头说话做事有板有眼,恭敬地举着托盘等着人接过。观莺的丫鬟一听这番话,整颗心都要怦怦乱跳,简直不敢回头看她的脸色。小丫头等了好久都没动静,又抬起头,一本正经地补了一句:“花魁身边的姐姐还说了,如果观莺姑娘不喝,或是砸了东西,可就只能请水芝姐姐亲自来送了。” 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顾不得观莺会否发作,丫鬟赶紧接了盘子,好声好气地谢了谢小丫头。小丫头倒机灵,一句不多说,一眼不多看,还好心帮她带上了门,蹦蹦跳跳着走了。 “姑娘……啊!姑娘!不敢啊!” 丫鬟强压着恐惧回了床前,还没跪下去,观莺已经抓东西劈头砸了过来,正砸在她脸上。丫鬟躲避不及,吓得噗通跪倒,紧紧抱着怀里物件,丝毫顾不上汤水滚烫,洒出来尽泼在了自己手上。 头牌长发甩得凌乱,胸口剧烈起伏,白净的肌肤迅速透上了一层潮红,砸着床榻,瞠目怒喝道:“清心,清心!哼,她消息倒是灵通,惯会糟践我这个没脸没皮的!” 观莺虽难相处,却并不疯癫,更不可能亏待了自己,忽然如此失控,仍要从雨刚刚下起来的那天说起。那一天,那位祁少爷终于睡醒了,拉着观莺要继续弹琵琶,却不知自己弄错了人。 “观莺姑娘琴技过人,不想琵琶也弹得如此之好,此时既已大醒了,何不重弹一曲,以诉情肠呢……” 彼时观莺内里不忿,面上犹自陪着笑,一只手被握着好一番抚弄,又不能挑破了话两下难堪,只得强行搪塞过去:“祁少爷,人家腰还酸着呢……少爷怎么忍心,叫人家这会儿弹琵琶?”她的声音本就娇柔,说着这等暧昧调情的话,再抛过一个欲迎还休的媚眼,登时让对方全身骨头都酥了一般。 这一关算是蒙混过去,一直到送出了大门口,观莺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不料那祁公子忽然一转身:“美人儿好好歇歇……晚上再来与你听琵琶。”不过一句话的工夫,还顺便搂着她腰肢掐了一把。 还好他没给观莺反应的机会,直接在她唇瓣上亲了一口便走了。观莺扶着门框,嘴唇还微微张开着,整个人似呆住了。这祁少爷的脾性,她一晚上也摸了十之八九,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主儿…… “呃啊——” 门窗紧闭的房间里,殷红的血珠滴下,看着都成了暗红色。一把修眉小刀半边刀刃还夹在左手掌心皮肉里,观莺的表情痛苦不堪,又要死死咬着嘴唇,不叫别人听见惨叫声。 她只想轻轻划一道,出点血糊弄过去,只消落几滴泪,做出楚楚可怜的神态来,也一样能将那好色之徒收入囊中。可惜她胆气不足,冰冷的刀刃甫一触到掌心,她就害怕起来,哆哆嗦嗦不敢用力。犹豫了许久,她只得眼一闭心一横,自觉只加重了一点点力,万没料到掌心一阵尖锐入骨的疼,再睁眼时,入眼已经满目的鲜血淋漓。 观莺连哭都忘记了,更不知道该恐惧会否伤到筋骨,还是该庆幸伤的不是右手,血珠一滴一滴往下掉,刺痛了她的眼,她才如梦初醒一般,“哇”一声大哭起来。 还是丫鬟闻声赶来,顶着她的哭号打骂,替她包扎了伤口。一大道口子的确骇人,她亦不敢声张,更莫论请大夫诊断伤势,草草止住了血算了事。 一连八天,观莺不需要记得伤口有多疼,因为那疼痛从未断过;她也不需要记得心有多疼,因为那祁少爷再也没来过。 起初雨天路滑,不宜出行,她尚且可以安慰自己。后来,天晴了,花也都开了,她不仅没有等到祁少爷,还因为伤了手,失了旁的恩客欢心。 这几天里,并非没有客人来找她,只是她不敢相见,只得再三推脱,还让墨觞鸳以为她终于自己悟明白,不再无论香臭都没头没脑贴上去。为此墨觞鸳特意叫水芝去传话,言头牌点到为止即可,不可推阻太过。 “噢,噢……好,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头牌闪烁着一双杏眼,吞吞吐吐地应了下来。再有客人相邀时,她终于露面,这样炎热的天气里还捂着长长的袖子,颇为端庄地叠着手,婉婉跪坐,并不与人过分亲近。 许是这样欲迎还休的风情的确惹人心痒,对着千呼万唤始出来的观莺,来客反而更热切,见到她手上受伤,还会关切几句。只观莺自己知道,她心里有多忐忑。这些忐忑在她奏起月琴时终于应验,若只滑音走调便罢了,顾着伤口便按不住弦,强按住弦伤口便崩开,红红的血痕渗出来,看一眼就扫了兴致。 于是客人便都走了,她的颜面也扫了地。琴弦红红的,她眼圈也红红的,竟仍是她那丫鬟来扶了她回房。再路过垂花走廊,心境已大不相同,观莺不敢抬头看,更不敢仔细听,生怕知道别人都在嘲弄她、讥讽她、看她的笑话。 水芝又被遣去问她缘由,她不敢照实说,只能编编凑凑应付过去,面上仍要如常欢笑着。送走了水芝,观莺鼻尖真切地发酸,想不通自己为何不拒绝,为何一定要弹月琴,究竟是为了讨客人的欢心,还是—— 还是为了证明,自己和那小阁主一样,也是个知廉耻矜身份、不只会倚门卖笑的女子? 无论是哪一种,都失败了,都是独守空房、无人问津。 这样落寞的局面,一直持续到了前一天午后,从前那位朱少爷忽然造访,直言专来探望观莺,还给她带来了据说是上好的胭脂膏子。观莺喜出望外,忙不迭地梳洗打扮,还未等梳好头发,朱少爷已等不及,径直上了楼来。 观莺消沉多日,清减了不少,力不从心兼身上吃痛,满面红潮许久未消。她娇羞地朝身边望过去,却瞬间瞪大了双眸:那朱少爷正匆匆地套着衣服,显然是要走。 第二十六章 折翅 “少爷……”她下意识伸手去捉对方衣摆,却只得了不耐烦的一推:“我这不来瞧过你了,本少爷可忙呢。” 头牌保养得宜的手捏不住那滑滑的衣料,“咚”一声磕在床沿上,正好侧面皮肉薄处着力,磕得生疼。从那时起,她就像失了魂一样躺着,丫鬟来查看,却被她逮住了,无端呵斥一顿,罚跪在床前。两个人僵持着,一个状若痴傻,一个呆若木鸡,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耗到了现在。 观莺不知道墨觞晏是故意为之,或是歪打正着。受伤的事情,只有自己主仆二人知道,按理不会走漏了风声给墨觞晏,奈何这碗莲心汤来得太巧,让她在恼羞成怒之余,更对花魁多了忌惮。 “姑娘,奴婢求求您了,您还是喝了吧,咱们屋里这么大动静,万一让夫人知道了,那就真的不得了了啊!” 丫鬟情急之下,直愣愣地匍匐下整个身子,盘底刺啦啦地滑向前,一头磕在地上,豆大的泪珠成串滚落。 “不得了?怎么不得了!啊?能怎么不得了,能怎么不得了……” 观莺犹想咆哮,却似卡住了喉咙,声音变得尖厉粗拉,只能喃喃着,忽然跟着一起哭起来,呜呜咽咽的哭声憋在嗓子眼,又费力地挤出来,不知情的人听了去,都会跟着倍感凄凉。 观莺房里上演着呜咽二重奏,促成这一切的送汤小丫头却浑然不知,还乐呵呵地去找花魁领赏——她当然没资格进花魁的房间,只能去隔壁回过绯云。 “好,这些是你的了。回去吧。”绯月摸摸她后脑勺,塞给她一包红纸封的桂兴斋什锦糖卷果。 绯月叙事虽不及绯云生动,但胜在言简意赅,在这种并不好笑的事情上显得尤为可贵。绯云正打着穗子,沈渊在喝水,待绯月转述完时,一个穗子刚打了第一个结,一个水还没喝完两口。 “就……就,没了?”绯云手上还拽着丝线尾巴,茫然地看看汇报完一身轻的绯月,又扭头看看自家小姐如何反应。 不出所料,她家小姐面上如常没有什么表情,等着咽了水撂下杯子,才抬抬眼皮,先看了看绯月:“不错。”又瞧她一眼:“还想听什么?” 绯云讪讪地眨眨眼睛:“奴婢这不是觉得,依那头牌姑娘的性子,总要闹出点动静来才正常嘛。” 沈渊又瞥她一眼:“闹起来,她不就藏不住了?” 这一眼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看得绯云忽然打了个冷颤,险些拽脱了刚打好的丝结。今天一大早就是这样,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家小姐就毫无征兆地嘱咐绯月,叫把剥剩下的莲心拿去煮汤,又特意说,要挑个不懂事的小丫头给观莺送去。 她在厨房煮着粥,见绯月来,听了一半还以为小姐自己要喝,正想说多放些糖,乍又听见后面的,当场以为不是自己听错了,就是绯月姐姐学岔了。 “不会的,小姐说得清楚,我也记得一字不落。”绯月如是说。 直到伺候完早饭,沈渊仍没有讲给她们听的意思,绯云只好忘掉不提,只当作小姐一时兴起的恶趣味。然而此时,沈渊忽然一句含义不明的反问,叫她更摸不着头脑之余,还有点发怵。 她不知所措垂下脑袋,两指捏着穗子,小指不由自主地悄悄摩挲,竟听不懂她主子在说什么,更找不出话来回。还是绯月上前来抽走了穗子,陪坐在一旁替她解了围:“小姐又有什么好主意了?也疼疼咱们,讲给奴婢们听听吧。” “讲了也没什么用处,平白吓人一跳。” 沈渊的回答一句比一句奇怪,两个丫鬟不免一阵尴尬对望。绯月顿了顿,试探着追问:“小姐,到底怎么了呀?” 沈渊只冲她笑笑,却没理她,转而向绯云道:“你去禀了夫人,请她请个郎中,去给观莺瞧瞧伤。” “啊?”绯云满面错愕,尚不清楚是为何意。 “去就是了。”沈渊不再多言,端过杯子又抿了一口。 绯云只得懵着去递了话,看着阁主身边的众丫鬟也是面面相觑,阁主本人却没多说什么,只言知道了,便打发了她回来。 沈渊也并非故弄玄虚,她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又因到底是是见了血的事情,故而不想太早泄露出去,免得惹出口舌是非。 已说不上是沈渊过于敏锐,还是观莺自身过于倒霉,割破了手隔天就被沈渊察觉异样,只因她的丫鬟胆小,不敢晚上出去洗那换下的染血白布,一大早悄悄出去,却被沈渊抓个正着。 旁人雨天好睡,沈渊却与众不同,反而辗转浅眠,那日又早早地醒了。绯月还在睡着,沈渊突发奇想,自己披了衣服临窗赏雨,天色尚且昏暗,雨丝细密甜凉,她起了些玩心,扒着窗沿伸手去接,冷不丁瞥见个鬼鬼祟祟的人影,竟也不打伞,直接朝着偏院去了,蹲在井台边上洗起什么东西来。离得太远,沈渊看不清她的脸,只知道是丫鬟打扮。 彼时后院已有婢女婆妇之流,早起备灶、查看柴薪水火,那丫鬟似乎怕被人发现,匆匆忙忙地跑远了。沈渊当时看着奇怪,却也并没声张,自个儿稍加思索已猜到了七八分。 前面楼里住着的丫鬟不多,大部分都在后院厢房,如此瑟缩的举止,饶是沈渊并未见过面,也大约猜到是绯云口中,观莺身边那个可怜的丫鬟。 沈渊只当是观莺又在欺负下人,本不想理会,偏巧第二天她也醒得甚早,又瞧见了那丫鬟。沈渊的性格是过于糅错复杂的,冷淡时闲云野鹤,疑心时却比风声鹤唳更甚,便是再温柔的和风化雨,若是不巧勾起她的性子,也要变成风吹草动之流。 那个丫鬟便是不巧,勾起了她的一点好奇心,于是再次日雨停了,沈渊也强忍着睡意早起,守在窗边看着那丫鬟来了又走。她又专门授意绯云,探一探厨房的口风。有关观莺的一切似乎是个很活跃的话题,以何嫂子牵头,灶上的人都打开了话匣子。 第二十七章 擂茶(上) 于是沈渊便知道了,一连三两日观莺都不思饮食,每每传了饭也几乎原样送回来,且不许她那丫鬟沾一点,倒是让厨上的人得了口福。平日看火烧水的几个小丫头说,头牌屋里要水也奇怪,都不许她们进去的,只能送到门口,让她的随身丫鬟一趟趟独自进去,也是怪累煞人。 观莺松懈懒怠疏忽了琴技,惹得客人纷纷拂袖而去的事情,沈渊是早就听说了的。再一细想之后见闻的种种,她方知并非在于琴技,只怕是那头牌娘子的手出了问题。 在小阁主的角度,她本也想适当地管一管,不过暂时不想叫阁主知道。沈渊不喜欢观莺,却也懒得做添油加醋之事,若是失误受伤也就罢了,若被阁主知道了,查出些什么来,观莺只怕要吃教训。 好歹如今在明面上,观莺也是个冷香阁的门脸,能留便尽量留着吧。 然而过去了雨天,沈渊又困倦嗜睡起来,早上总嚷着睡不够,到晌午就撑不住了,接着自然没精神料理,后几日也均无精神继续探看。直到昨天傍晚,天气凉爽了些,她在前院赏了会那长势喜人的荷花,听说了花开的日子,粗略一算,心知那事不好再继续拖下去了。 “绯月,我困了,要回去睡,你记得告诉绯云,明天我要做荷花粥,叫厨房泡上薏仁和糯米。明天一大早,你们两个早早地来摘这两只莲蓬,还有新鲜的花瓣和花蕊,要在上面一瓣一瓣地采下来,不许整朵掐回去。” “是。可是还这么早,小姐不吃晚饭了么?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就是站得累了,晚饭随便传些吧,若等得久,我便睡了。” 绯月当然不敢叫她空着肚子睡下,刚踏进房门便立刻撵着绯云,去后院传了晚饭与热水,自己服侍着沈渊更衣梳头,等着她用过饭又洗漱好,躺到床上去休息了,才拉着绯云出去说了先前嘱咐各事。 前一日睡得如此之早,沈渊的精神不错,被水芝请去墨觞鸳屋里说话时,还颇为兴致盎然。墨觞鸳的面色却不好,见她来才缓和了些。 “夫人……嗳唷!吓我一跳,怎么回事。”沈渊才进门没两步,看见墨觞鸳正要与她说话,才开口便受了一惊。 观莺不偏不倚跪在内间挂帘后,可巧穿的衣服颜色和那帘子有点像,又被挡着一半身子,沈渊当真没留意,更未料到她会在,差点撞了上去。 “没个正形,快过来坐。”墨觞鸳看着沈渊捂着心口、颦着眉尖故作柔弱的样子,嗔了她一句,招手要她一同坐在榻上。 沈渊过去坐了,看清楚了观莺披散着头发,素着脸,面色颇见憔悴。房间里气氛很是压抑,与往常大不相同,她这样的人都觉得不适应。 观莺的手被袖子掩着,沈渊看不清楚,只能看见几点红艳艳的指甲,甲根已经开始褪色了,也没有补染。大约是连日受挫伤神,无心装扮了?沈渊如是揣度着。 墨觞鸳无从得知沈渊这些心思,叫她来自有用意,先不急着说话,不慌不忙地先递给她一盏擂茶。水芝早得了授意,上前一步高高拉起观莺左手腕,撩开其袖口,露出了手掌上缠着的层层白布。沈渊见状会心一笑,接了黑釉油滴盏从容品饮,只当没看到水芝动作。茶香色正,汤浓味醇,是她养母的手艺。 墨觞鸳自个儿也捧了茶盏,场面仿佛回到了栖凤,墨觞家的老宅子里,母女两个对坐吃茶。自来了陌京,世人盛行煎煮之道,少见点擂之法,沈渊自己懒怠动手,倒是快忘了这一盏八宝擂茶的滋味。 水芝也是个有耐性的,一直牢牢把持着观莺的手腕。待吃过一盏茶,沈渊抿了抿唇角,故作打趣:“夫人,咱们家吃茶,什么时候有这样的规矩了?” “亏你还记得吃茶的规矩。”墨觞鸳也放了茶盏,却似顾左右而言他,“你又不是伤了手,怎么好些年不见你自己做茶吃。” 沈渊半垂了眼帘轻哼一声,伸出左手两指叩着自己右手内腕:“可不是算准了,夫人会亲自做茶吗?况且,我若是伤了手,必会立时三刻叫夫人知道,好叫夫人疼惜我,天天做了茶来给我吃。” 两个人事先并未合计,此刻直接心照不宣,一唱一和。沈渊许是同情水芝一直杵着,手脚都要发酸,直接将话茬扯回了正题边上,又拿余光向水芝一瞟。墨觞鸳会了意,作势要唬她:“就你机灵,为了躲懒,连这样的主意都想得出。你倒是该学学观莺,同样是弄伤了手,她的主意可比你划算多了。” 观莺周身明显一抖,水芝立刻一伸手按住了她。沈渊放平了手不说话,墨觞鸳继续道:“伤一掌,换一生富贵,你说说,这是不是顶好的主意?” “嗯?有吗?”沈渊的反应半真半假,她只知道观莺可能弄伤了手,却不知其中内情。换一生富贵?听上去倒像观莺的做派……看来,阁主是已问出了所谓内情,特意叫了自己来,就是为了做这么出好戏给她看。 也好,观莺是该吃些教训。何况还有这盏好茶,这一趟来得不算亏。 沈渊侧了侧脸,向观莺笑得温柔可亲:“唷,听这意思,观莺妹妹是得了好去处,要被哪家的公子接走了?那还真是恭喜了,照说,我也该添一份妆的,等下就差人给你送去。” “你!”观莺倏地抬起头,迫于阁主在场却不敢发作。沈渊话里话外都是讥讽,观莺如何会听不出。好去处?好个好去处,笑她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也值得这么大的阵势了! “我如何了?”沈渊明知故问。 观莺干瞪着眼,嘴唇抿得极薄,不难想见内里牙根紧咬的狠状。墨觞鸳看着她这幅模样连连摇头:“观莺,今早大夫去为你诊治,你就是这样与人不共戴天的样子,险些丢尽了冷香阁的颜面。若非水芝亲自去喝止了你,你要把人家手上也划破吗?” 第二十八章 擂茶(中) 沈渊听到这,已明白了观莺手伤是自讨苦吃,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她手背上白布,没来由看得自己手心也一阵抽搐,下意识交握起双手。指甲不小心掐到了指节,一阵钻心的疼,她忍着没声张,松开手端过擂钵,继续听下去。 “我叫你来回话,你也是拧着,好像要抵死不说,你以为自己是场上的巾帼英雄了?若是什么惊天动地的缘由,我也能饶了你,可你自己说说,怕失了客人欢心,假称琵琶是自己弹的,又敷衍不过,只能自己划伤自己,这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墨觞鸳气不过,一向和气的人语气也激动起来:“你这头牌是怎么来的,你不清楚吗?你若从此安分守己,我也不与你计较,偏偏是个糊涂东西!你这手爪子要是再藏下去,也不必要了,你可知道!” “夫人,消消气。吃茶,吃茶。”沈渊听了个彻底明白,也正好又擂得了一钵茶料,冲了滚水搅匀,倒进盏里奉与墨觞鸳。 沈渊做的擂茶口味偏甜,正所谓食甜偿心苦,芝麻冰糖放了不少,茶味都快尝不出了。墨觞鸳都不必尝,看一眼便知成了一盏有点茶叶气味的芝麻糊。沈渊自然不是真的混忘了擂茶之道,怄墨觞鸳一笑罢了。 这一招显然非常成功,墨觞鸳气息平顺了不少,双手接了茶盏,嘴上仍不饶人,还不忘敲她手背一记:“什么黑乎乎的东西,这是哪门子的茶?” 沈渊躲得飞快,将擂钵朝自己跟前一拉,撇撇嘴道:“夫人既嫌弃,就别吃了。再不成,就等观莺养好了伤,叫她做茶给你吃,我这个笨的只管躲懒。” “你也有错。”墨觞鸳忽然话锋一转,脸色一沉,一把撂下茶盏,道:“清晨奏乐喧哗,才惹出后面的事来。” “我?” 墨觞鸳此言一出,沈渊愣住了,娇嗔的神态僵在脸上,难以置信地抬眸看着她,手指不自然地微微颤动。 地上的观莺却恰恰相反,面上飞起藏不住的喜出望外之色,伸着脖子激动地望着阁主,盼着她继续说下去。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阁主是安排了一场出其不意的好戏。 花魁如何,女儿又如何?利益面前,还不是都要给自己这个冷香阁的头牌娘子让路……观莺的唇角高高翘起,望向墨觞鸳的目光更加热切。 墨觞鸳却淡淡的,对谁都不再假以辞色,反而抽了小银匙,尝了一口沈渊做的甜茶。观莺以为,接下来就是摔茶盏、训斥花魁的戏码了。她自觉高高抬起手腕,放低了身段,表现得乖顺,用余光偷偷去看墨觞晏,暗暗估摸其等候发落时是什么滑稽样子。 出乎意料地,花魁很平静,仿佛错愕只是片刻之态,过去了便过去了,清空了擂钵,继续低头擂着新茶。 大难临头了,还要维持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真的有意义吗?观莺对此嗤之以鼻,心里狠狠笑话了墨觞晏一番,收回目光专心看着自己空闲的右手。指甲都褪了颜色,斑斑驳驳的难看死了,等下回去了,一定要让那个小蹄子好好给自己染一染…… 观莺如是想着,志得意满地抬起了头,盯着墨觞鸳放下银匙、搁下茶盏、抬起头、看向沈渊、开口欲言…… “觉得委屈了?”墨觞鸳的语气仍冷淡似先前,“她若是说了实话,惹得那人非要见你,你该如何?还想再打一架吗?” “自然不会……我不搭理就是了。”沈渊低着头,小声嘟囔了一句,顺带撒进钵里一勺去了皮的核桃仁,口中说着话,却连眼皮都未抬一抬:“我看,这核桃仁儿不错,白白脆脆的,打起来也省事。” 花魁的反应实在反常,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似的,还在点评配料如何。观莺心底偷笑一声,觉得她就是在作死,仗着自己平日受宠,闯了祸、挨了骂,也不知道收敛,肯定有大苦头等着吃。 “这还算像话。”墨觞鸳翻翻眼皮,伸手将那碟子核桃仁推了推:“别费那事了,你就直接拿着吃吧,想吃核桃糊也犯不上亲自动手。” “谁要吃核桃糊了?我会做擂茶的,夫人耐心等着。”沈渊随手拈了一颗慢慢嚼了,又香又脆,全无一丝苦味。 观莺有些傻眼,榻上的场面与她设想中大相径庭,未见暴风骤雨,反而其乐融融,上演起母女情深来。她顿觉丧气,胳膊上力气一泄,半个身子垮下来,撇着嘴低着头跪坐在地上。 榻上的对话还在继续,间或伴着小银匙碰击茶盏壁的叮当声,和擂茶棒敲击山楂木擂钵的声响。 墨觞鸳道:“若那日你早起,将弹琴的心思用在做茶上,哪还会有后来这些祸事?” 沈渊两耳一通,满口称是:“打明儿起,哦不,打今儿起,我就把琵琶收起来,摆一套茶盏擂钵在桌上,天天练着做茶吃,好不好?” 墨觞鸳似是重重放下了茶盏,训道:“真是浑说。你以为,如此就能搪塞过去了?旁边那个不争气的,还好没伤了筋骨,却也叫人笑话起冷香阁来,依小姐看,该如何处置?” 观莺眉心一跳,听出苗头不对,登时抬头去看,不料正对上墨觞鸳的严厉目光。她此时方知,小阁主待人虽冷漠,然而到底年轻,又少真动怒,是不至于真的骇死人的,反倒是素有宽和之名的阁主夫人,一旦出了手,只消一眼就能让人魂不附体的…… 其实养母此时的威严仪态,沈渊也很少见到,唯有许多年前,她们离开栖凤那天,拜别外祖的牌位时,墨觞鸳从前的婆家竟然闹上门来,想着打最后一笔秋风,吵吵嚷嚷全无规矩。墨觞鸳一手牵着小女儿,面不改色地召集了家丁,操起棍棒尽数打了出去。 那时候,她们两个像极了一对亲生的母女,同样面无表情,漠视着眼前的混乱,好似全然置身事外。 那时正值清晨,空气清新,偶有鸟雀啁啾,等着外面的喧闹停了,墨觞鸳弯腰抱起沈渊,一步一步出了家祠,出了墨觞宅,登车上路,一眼也没有回头。 第二十九章 擂茶(下) 那年沈渊已经是个半大孩子,墨觞鸳犹不觉重。沈渊搂着养母的脖子,倒是一直看着身后,墨觞家的一草一木在后退,直至消失在朱漆大门后,像是宣告着孩提时代的结束。那时她还不懂,她的养母抱着她,正是抱着在这世上最后一点眷恋。 冷香花魁的思路飘得很远,不知不觉将一钵茶料打得粉碎。她没有回答墨觞鸳的话倒也无妨,观莺架不住墨觞鸳目光的震慑,已经先开了口,战战兢兢地叫了一声“夫人”,之后什么也再说不出。 “我已训斥过了花魁,你可满意了?”墨觞鸳如是问。 “我……”观莺嗫嚅,明白如何回答都不妥。答满意,便有得意忘形、讨价还价之嫌;答不满意,更是作死之举。 她懂得,寄人篱下唯有服从,至少眼下要脱困,才能有往后可言。她低下了头,整张脸隐藏在散乱的长发之下,看不清楚任何表情,只有声音是清晰且恭顺的:“观莺知错了……往后,再也不敢了,但求夫人原谅。” 她的声音的确好听,沈渊方回过神来,一瞧眼前擂钵里的茶粉,自己都要笑了。观莺说些什么,沈渊只听清楚最后几个字,因着走神,没听出真假,正纳罕阁主是如何制服了她,抬眼看向对面,阁主的目光却还在观莺身上。 墨觞鸳岂会听不出观莺并非真心顺服,只是盯着她不动声色。观莺那一头乌亮长发之下,牙齿死死咬着下嘴唇,痛感已经麻木了,几乎咬破出断断续续的血印子来。做了十几年的人下人,她晓得了,这是被识破了,她的阁主主子果然是个厉害的。 她松了松牙齿,唇上火烧火燎的疼让她流出眼泪来,她就这样梨花带雨地抬起头,抽抽噎噎地认错告饶:“夫人!观莺真的知错了……多谢夫人相救!以后再也不敢了,真的再也不敢了……” 沈渊忽然觉得头疼,如此啼哭矫情的做派她消受不起,周身的鸡皮疙瘩都快被哭起来。擂钵里八样配料,银芽茶、冰糖、白菊花、枸杞干、核桃仁、炒熟的芝麻花生酸枣仁,都已被打成了绵沙样的末子,再细也是没有的了。 “哭嚎喧哗,更不成体统……夫人,就叫她下去吧。”沈渊放下擂茶棒,还没碰到桶壶提手,已经觉出水早凉了。她转脸看向水芝:“正好,水凉了,水芝姐姐,去换一壶来。” 水芝面带犹豫,来回看了看榻上两位主子,不知是否该放开。墨觞鸳点点头算是允了,水芝便松开了观莺,甩甩有些酸麻的手臂,提着铜壶退了出去。 墨觞鸳与沈渊对视一眼,以为她是有话要说,沈渊却一言不发,耐心地一瓣一瓣嚼着白胖的核桃仁,吃得满口生香。墨觞鸳不解她用意,趁着她又去拿核桃仁时,一下按住她手:“核桃仁有得是,小姐先说说,叫她下去是何意。” “就是叫她出去呗,”沈渊忽然孩子气起来,大睁着无辜的桃花眼,“出去回自己屋,养好了伤继续见客,头一个月得的赏银无论多少,全数算作冷香阁的抽成,小惩大诫。” 墨觞鸳险些绷不住,观莺险些装不下去,刚回来的水芝险些笑出声。沈渊故作无知无畏,招招手要接过铜壶。水芝上近前来福了福,垫着厚厚的巾子托着壶底,让开了沈渊,笑道:“还是我来吧,这水可烫呢。” “嗯,也好。”沈渊向后闪开,撩上袖口又拿过擂茶棒。水芝提壶向擂钵里冲水,沈渊随着一圈圈缓慢搅拌,浓郁的香味飘散开来。 茶汤起初绵稠,近似于墨绿色,水芝略停了停,沈渊细细搅过几圈后,空出位置示意继续,水芝又冲进滚水。这次沈渊搅拌的速度明显快了许多,茶汤逐渐变得均匀,颜色浅浅亮亮的,是很漂亮的麦苗色。 沈渊冲茶时,墨觞鸳没出声扰她。一直等到水芝放下了铜壶,沈渊停下了搅拌,墨觞鸳才回过脸看着观莺:“如此安排,你可愿意?” 观莺猛地低下头,整个身子趴在地上,声音便从地面传来:“观莺愿意!多谢夫人,多谢小姐。”说到“小姐”二字时,也许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牙齿互相磋磨的咯吱声响。 此时沈渊已分好了茶。墨觞鸳挥挥手正要遣观莺下去,却被沈渊截了胡:“夫人别急,都说吃擂茶讲究见者有份,我瞧着,观莺好歹跪在这儿半天了,不如叫她也吃一盏?”榻桌上赫然摆了四盏茶,沈渊手背支着下巴,倚着大靠枕,半边身子歪在桌沿上,乖乖巧巧地看着她的养母。 “你呀……”墨觞鸳隔着空气点一指头沈渊额头,吩咐水芝端了一盏茶给观莺:“你也起来吧,尝尝小姐的手艺。吃过这盏茶,就回房间去思过,好好想想自己的错处,别走错了路子,最后后悔的,那只能是你自己呀。” 墨觞鸳最后这几句话,颇有语重心长的意味。她并非春檐巷里那些个黑心的老鸨,多少年前,她也是墨觞家的大姑娘,栖凤城里的一颗珍珠。观莺这一桩事叫她大吃一惊,退一万步讲来,哪怕观莺先与那祁少爷说了谎,过后再来找她商议如何圆谎,墨觞鸳也是会帮她的。 这是个如何胆大妄为的女子?对自己尚且如此狠心,若是换成别人,她岂非要更心狠手辣?泼辣轻狂,做小伏低,她变起脸来都不需要一眨眼的工夫,实在叫人不得不生疑,她的娇艳皮相之下,是怎样乖戾的心思。 沈渊一言不发,看着观莺扶着膝盖站起身,忍着痛谢了礼,从水芝手中接过茶盏一饮而尽,连连称赞了一番,而后告退离开。她一直看到门扇紧紧合上,才放下手坐直身子,朝同样刚刚收回视线的墨觞鸳笑笑,随之又撅起嘴,满脸上写着委屈。 “夫人刚才好凶的。” 这一声拿捏得恰到好处,委屈巴巴又糯声糯气,一双手十根手指交错绕在一起,小幅度地互相叩打,垂着脑袋又悄悄向上打量,十足的孩子做派。 第三十章 手足 墨觞鸳有心逗她,唬着脸道:“凶你也是你自找的?总说睡不够,那么好的天气,你怎么不睡了?” 沈渊抽噎一下就要哭:“睡不着……那可就是睡不着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呀,谁知道叫她听了去,倒成了我的不是。”说着就要抬手去揉揉眼角,见墨觞鸳不上当,还呜呜地干哭了两声。 墨觞鸳反被她逗笑了:“好了,好了,我的儿,你是吃准了我舍不得你。快别欺负你那张小脸儿了,吃茶吧,都要凉了。”边说着自己先捧过一盏,又朝水芝招招手:“来,既说了见者有份,你也吃。” 沈渊装不下去,娇滴滴地哼了一声,捧了自己那盏擂茶,低头尝过一口,娇嗔道:“还好我做茶嗜甜,不然这一口下去,心里要更苦了。夫人要做戏,也不提前告诉我,让人家平白受了委屈。” 这一下引得水芝也嗤嗤笑了。这样矫情娇痴,沈渊小时候也很少有,年岁大起来反而像个孩子,幸好她正当绮年玉貌,又长相偏幼,看着和十四五岁也差不多,方不至于有违和之感。 水芝稳稳端着茶盏,品着盏中滋味,心里不免多出几分感慨。这位管事大丫鬟,打年少时就跟着墨觞鸳,沈渊刚到墨觞家时,墨觞鸳忙着操持大小事项,还是她抱着沈渊洗漱用饭,收拾妥当,感觉也就是昨天的事情,小女孩却早已出落成了眼前的标志美人。 “小姐果真好厉害的嘴。等会儿留下用饭,有你爱吃的杏仁豆腐,给你好好压压惊,好不好?”墨觞鸳笑骂一句,又搬出点心哄她。沈渊受用得很,笑眯眯地点了头,墨觞鸳遂叫水芝去她屋里和厨房各传了话。 水芝前脚刚出门,墨觞鸳就等不及要追问:“渊儿,我还没有问过你,如何知道这些事儿的?” 沈渊也不隐瞒,索性褪了绣鞋,抱着膝盖缩在靠枕上,狡黠笑道:“早上的荷花粥,夫人吃着可好?”墨觞鸳点头,她便将几日前,如何遥遥望见那个丫鬟的事大略讲了。而至于那荷花粥,荷花入馔确是别出心裁,也是别有用意。 傍晚赏莲时,她算算日子已有七八天,不好再继续拖下去,暂时也不想声张坏了冷香阁的颜面,便借了荷花的巧,放出做粥的幌子,又假称困倦,早早睡下养着精神。等到了早上,两个丫鬟出门采莲,她的要求挑剔,两人必得耗上好一阵子,她便可趁机悄悄地去偏院捉人。 “那丫头起先还想打马虎眼,说是自己身上不爽利,我没理她,也就盯了她几眼,她就经不住了,说是观莺弄伤了手。”沈渊扯扯唇角,边捞过铜壶向盏里添了些热水,边道:“后院人多眼杂,我也没细问就回来了。那莲子剥出来鲜甜鲜甜的,我想着,莲心也不好浪费了呀,就叫绯月煮了莲心汤,给咱们的头牌送去,也好体贴体贴,那位的伤势如何呀?” 墨觞鸳摇头:“你的人去送汤,她如何肯让你知道?” 沈渊不急着回答,先捧了茶盏喝两口润润喉,含糊道:“所以,我才叫绯月找了个小丫头去呀。” 墨觞鸳再挑不出什么,心里暗道难为是世家的小姐,生下来就是一副水晶做的剔透心肠。小姐却意犹未尽,又反过来问她:“说起来,她那手究竟怎么回事儿?一连好几天都染着血,伤得很重吗?” “没伤到筋骨,都是她自己整日懊恼郁闷,摔打东西,伤口总被扯开,一直不见好。哼,也是个不中用的,哄男人的时候脑子灵光得很,遇上点事就成了一盆子浆糊。”墨觞鸳道。 “嗳,夫人想岔了,她是个红姑娘么,可不是会哄男人就够了。”小姐故意臊皮,果不其然被瞪了一眼:“满嘴胡诌!从哪听来的荤话,可是你该说的?我不拧你的嘴,等将军回来,看他知道怎么骂你。” 沈渊眼皮都没带抬一下:“他才不会骂我。” 这话倒也不虚,沈涵一年里在京的时间很短,兄妹两个能见面说话的时候更不多。可沈家的人仿佛天生就是同一条心,于沈将军而言,沈渊是失而复得的掌上明珠,需要他的疼惜与庇护,只要她不戕害无辜,旁的都不算什么问题。 这些话都是沈将军自己的心思,没有直接和沈小姐讲过,后者心里却和明镜儿似的,也许这就叫手足吧。沈渊也不说破,兄妹两个这样心照不宣地过着,颇有点岁月静好的意味。 墨觞鸳见唬不住她,故意重重叹一口气,摇头无奈道:“姑娘大了,竟然没人能管得住你,真是可怜了离公子,将来成了亲,你也要欺负人家?” 沈渊立刻一仰脸,高声回嘴道:“谁要与他成亲!我还小呢……”话未说完自己先笑了,捂着嘴偷偷笑弯了眼睛,后面的话都忘记在了冷了的茶香里,耳根后一小截白皙的脖颈染了一层绯红。 她的养母知道女儿家羞臊,移开了话题不再惹她:“好吧,你才刚好,不说这些。我有正事与你说,你哥哥疼你,你也该心疼心疼他在外头不易,这次他回来,你可亲手做盏茶与他吃?” “阿娘不是刚还嫌我做得不好么?且他什么时候回来,也没有个准话。”沈渊止住了笑,言及此事有些沮丧,“前几年我病得厉害,总不好见人,后来他也走了,说是亲生的手足,竟也总共没见过几面。”说着似是自我排解般,抽了丝帕出来,绕在手指间打圈儿,“这次他若回来了,我自然会做盏好茶奉与他,也让他瞧瞧,沈家的女儿是何等谪仙般的人儿。” “嗤,你这丫头,比小子还不害臊,哪有这么夸自己的。”墨觞鸳被她惹笑了,转而板起脸作严肃状:“谪仙般的人儿,就要跑去山上吹风,冻得面色发青地回来?” 这说的便是沈涵调任回西北那年,兄妹两个各自存了许多话,最后定了去沈府后山上话别,彻夜未归,叫墨觞鸳好是担心,一直当作旧账念叨了好几年。 第三十一章 雪城 沈渊不以为意:“哪里就面色发青了?那不是知道,这一走就少再见了,当时也是赶巧,我还好,能走得动路。况且夫人也知道的,穿得厚厚的才出门,哥哥也一直陪着呢。” 墨觞鸳照例不肯轻易揭过:“还顶嘴?便知道身子不好,谁陪着也不行,做哥哥的不更该替你考虑?也还好你无碍,不然凭他是谁,我都不饶。”见沈渊偷笑,又接着说她:“你还笑,要不是你病弱,都不舍得说你,依我看,将军也早该端出长兄如父的气势来,好好训你一顿。” 沈渊歪着身子,随手一拨耳坠上的芙蓉石,不以为意地笑笑,不想继续说这些。“他要训便训吧,我只当听不到。对了,阿娘,观莺如此做派,这往后,当真要留着她?” 一声清脆的碰撞声响起,墨觞鸳手抖了一下,猝一抬眸对上自己的养女,对面的眼眸清澈如许,平静无波,全然不似刚刚才说出那样的话。 “她,暂时不至于的。渊儿啊,你不要想这么多。”墨觞阁主尽了最大的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稳又不经意。幸好,她的养女点了点头,重新捧了油滴盏,专心于吃茶。 中饭沈渊用得不多,两盏擂茶已经占了肠胃。的确有一道杏仁豆腐,做得滑嫩细腻,没有照常法浇糖桂花,而是切了新鲜的瓜果,间错垒在一起,浇上新制的薄荷玫瑰酱,酸甜开胃,回味清爽。 “这就吃饱了?再吃点,午饭不打紧的。”墨觞鸳见她胃口恹恹的,饭菜都没动几筷子,劝了两句。 沈渊摇摇头:“吃了两盏茶,这会也不觉得饿了。” 墨觞鸳却不依,道吃茶占了肠胃都是虚的,午睡起来便会觉得饿,亲手为她布了些平素爱吃的菜,哄着她再吃些。沈渊便学着犯懒耍滑的猫儿一般,磨磨蹭蹭地动起筷子,墨觞鸳已经嘱咐水芝去准备消食茶了。 沈渊刚咽下一匙鱼茸珍珠羹,就听见墨觞鸳问她:“今天是二十六,等下个月初一,去长生观进香,好不好?” “玉瑕山上那个吗?”见墨觞鸳点头,沈渊捏着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饭粒,想了片刻还是同意了:“嗯。也好,来了这么多年,我还从没去过呢。” 处理完了观莺这一出,沈渊也开始累了,用过午饭就回房休息。屋子里熏上了安神香,午睡时,她做了个梦。 梦里回到了金钗之年,元宵佳节去河边放福灯。沈渊不自觉弯起了唇角,她知道这是梦里呀,那条古河叫陌川,河边人很多,拥挤得很,等一下就会不小心被推着滑一跤,会险些落进水里。 可是沈渊不怕。她记着的,当年千钧一发之际,自己不知被谁拉住,回眸一瞧,竟是个清风霁月的年轻公子。 “当心。”公子向她笑笑,见她站稳随即收了手,半点不逾礼数。 “多谢公子。”小小的女孩得了搭救,也不要养母领着,自己像模像样行了个福礼。女孩的声音软软糯糯,像街边刚出炉的糯米汤圆,撒一点干桂花,浇一勺甜酒酿,香甜味随热气“腾”地飘起来,带点微醺,叫人心生喜欢。 后来怎样了?梦里沈渊提着莲花灯,牵着养母的手,沿着河岸慢慢地走,期许着后面的戏码。 后来啊,后来她知道了,那年轻的公子姓离,名雪城。再后来啊,沈渊随着明香姑娘上街,去城郊的乐馆换琴弦,一进门竟瞧见个熟悉的人儿——这乐馆的老板,竟像极了那姓离的公子。 小小的女孩牵着明香姑娘的手,呆呆站在原地。明香迈不开步子,奇怪地回头去瞧,还未问是怎么了,柜台后的年轻老板先迎上来,笑吟吟接过了明香手中的琴。 “可是明姑娘的小妹?”老板和明香说着话,目光却落在沈渊身上。明香姑娘抿唇笑笑,算是默许,牵着沈渊进屋坐下。有小厮来送了茶水,年轻的老板回了柜台后,取了工具匣子,边换弦边和她们说着话。 “许久未见,小妹长高了。可还记得我?”老板抬头望过来一眼,就像三月初春的阳光似的,温暖却不灼人。 沈渊自是了然,明香姑娘却不解了,很是好奇地来回瞧着两个人,也不拘是在问哪一个:“记得?如何记得?离公子认得我家妹妹?” 小女孩不由得低下了头,指尖悄悄在明香姑娘手心划着圈。姓离的公子许是欲等沈渊先言,见她不说话,才自己回了明香。 “有过一面之缘。”他的声音很好听,像淙淙山泉缓缓流淌而出。 沈渊低着头,看不到明香先是疑惑不解,而后又恍然大悟一般弯了眉梢、忍俊不禁的神情。 “明姐姐,明姐姐。”换了弦,出了门,小小的沈渊踮着脚,拉住了明香姑娘的衣袖。 “嗯?怎么了?”明香怀里抱着琴,蹲下身子听她讲。 沈渊弯下腰,神神秘秘地附在明香姑娘耳边,反手掩着唇道:“明姐姐,刚才替你修琴弦的那位公子,他,很好看!” 明香原本是温柔笑着的,听了这话有一瞬间恍神,神色似乎僵了僵,不过沈渊看不到罢了。真的只是一瞬间,她立刻恢复如常。 “是吗?晏儿长大了,有心思了?”明香姑娘轻笑一声,伸手捏了捏沈渊脸蛋。小女孩的皮肤滑滑软软的,像上好的丝缎。沈渊脸上微红,一双眸子亮晶晶的,还没到夜晚已经生了满天星辰。明香调侃过一句,站起身来领着沈渊便向回走,单手抱着琴也未见吃力。 “才没有,他就是很好看嘛。书上说这叫……这叫,知好色而慕少艾!”小小的沈渊嘟了嘟嘴,眸中的星星藏也藏不住,唇角隐约现了一对小酒窝。 沈渊在梦里回忆了一番最初,便愈发期待着与雪城的相遇。陌川河边人群熙熙攘攘,她小心地放开了手中莲花灯,看着它打了个漂亮的旋儿,随着水流慢慢漂远。 就是现在了吧……梦里沈渊提着裙摆,慢慢起身,果然被挤了一下,一个跌咧倒向水面。 “啊——” 第三十二章 梦魇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梦里居然没有雪城,亦无旁人救她。 沈渊径直落进了河里,下意识要呼救,冷不防呛了好几口水,挣扎扑腾着努力不叫自己沉没。冷香阁的这位花魁是半点不懂水性的,饶只在梦中,她也感到了真切的恐慌,绝望就像蜿蜒的水草,慢慢缠绕上她手脚,拖着她愈沉愈深。 她害怕,她希望可以立刻醒来,可无论她如何挣扎,始终陷在这可怕的梦中不得解脱。 “娘亲、救……绯……” 陌川水冰冷刺骨,仿佛当真置身其中。沈渊全然失了神志,毫无意识地呼喊着,任由河水灌进自己口鼻中。还好是梦吧……还好……挣扎着挣扎着就有了些许意识,手心温热的触感,分明是枕头一角。 沈渊是哭着醒来的,满脸都是恣意张扬的眼泪,斑斑驳驳打湿了枕面。还有好些沿着下颌淌进颈窝,已经泛了凉,黏在皮肤上,很不舒服。 沈渊不敢回想方才的梦,只觉得很累很累,捏着被角擦擦泪痕,叹了口气想继续睡。绯云守在外面,应当是听到了动静,急忙上前来,挑开床前纱帘查看何事。 “小姐,你怎么啦?你没有哭吧?”绯云弯着腰,满眼关切地望着沈渊。房间里拉着窗帘,光线很暗,绯云有点看不清她家小姐的脸,倒是辨认出了残余的泪痕,眉心立时皱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小姐?你别哭,绯云在这儿呢。” 绯云捏着帕子,一点点给沈渊擦着泪。沈渊只是摇了下头,不太想说话的样子:“没有。没事儿……只是个噩梦。”她心里有些乱,很不喜欢这种状态。只是梦而已……不能当真的,她觉得自己应当心如止水,无欲无求,不该为了些莫须有的事情自乱阵脚。 如此之下,绯云自然不相信的,踌躇了片刻,回身去取了把团扇来,坐在床边轻轻给她扇着风。未过许久,沈渊已经又睡着了,拥着被子,气息很轻,几乎不见起伏。“吱呀”一声,外间的门开了,是绯月做好了解暑汤回来。 “嘘……”绯云忙竖起手指做个噤声的动作,踮着脚尖迎上去,朝绯月摆了摆手。沈渊不醒,解暑汤便先搁着,是绵润的茯苓百合莲子汤,加了足足的雪片糖炖了一个时辰,方成一碗清甜好滋味。 多思无益百年,这话不是浑说的,沈渊本是体寒入骨之人,只多思了那一小会,额头已开始冒虚汗,睡梦中自己掀了被子,迷糊着喊热。绯月给她盖好,她又掀开,反复两次就醒了,一把打在给她擦汗的绯月手上。 “嗳唷!小姐啊,奴婢冤枉。”绯月也一点不恼,捂着手背温声细气地佯作抱怨,招呼绯云把解暑汤端过来:“一直晾着呢,小姐怕是捂着了,这会儿正好喝了消暑。” 沈渊没说什么,喝过解暑汤仍觉得在冒虚汗,伸手一摸自己额头,却是什么都没有的。身上觉得热,内里却一阵阵打寒颤,沈渊自己也开始心慌,莫不是那寒症又发作了。“快去……拿艾叶,烧热水,我怕是又……”话还未说完,她已头昏得很,身上发冷,忍不住直往被窝里钻。 绯月与绯云脸色俱是一变,当即行动起来。绯云立刻跑去传热水,绯月扯过厚厚的被子替她盖好,关紧门窗帘帐,取出常年备着的干艾叶,又备好替换的细绒寝衣。热水很快就到了,绯云在最后捧着巾子,几个小丫鬟抬着澡桶铜壶之类先到,抬进内室放置好便退下等候在门外。 沈渊的面色很怪异,苍白底色上泛着潮红,无精打采地倚在桶壁上。两个丫鬟向水里大把撒着艾叶,时不时伸手探一探水温。绯月看着沈渊恹恹的,悄悄去拿了一瓶白兰花清露,滴了两滴在热水里,清香气味顿时发散开来。她又朝绯云扬扬下巴,后者会了意,撒完一把艾叶擦擦手,点了些清露在指腹,轻轻地为沈渊按摩起两侧额角。 房间里很快充斥着艾叶与白兰花混合的馥郁气息,甜香中掺着一分清苦,再燥热不安的心也能放松下来。绯云按摩的手艺很好,给沈渊按了一阵,能感觉得出她的气息逐渐在恢复平稳,虽细弱却绵绵不断,是好转起来的迹象。 “我这样子,很吓人吧。” 一只冰冷的手忽然搭在绯云手背上,沈渊的声音有气无力,语气中充满着她标志性的自我嘲弄——过去的几年里,两个丫鬟早就见怪不怪了,几乎成为生活的常态,不值得一惊一乍。她们似乎也练就了一身不怕冷的好本事,可以从容不迫地反抽出手来,拉着主子的手放回水中,让香露热汤的温度驱赶挥之不去的寒气。 寒症发作的时候,沈渊的意识是清醒的,她在思考为什么。是连日临窗窥视受了风,还是演那出好戏累着了,又或者只是很倒霉地,下雨时已经着了凉,只是到了今日才发作出来……对她来说都有可能,都意味着吃了四年的药,仍未能清除根本,从观莺出头那天夜里,她踏出第一步开始,全都是在自欺欺人。 千头万绪在心头翻滚了一圈,最终还是只能自己咽下去,末了再嘱咐一句自己的丫鬟:“今天这事儿别告诉夫人,省得她担心。”其实也不算十分糟糕,发作快,恢复也快,比之从前已经好了许多。 “这……”两个丫鬟对望一眼,张张嘴似乎想劝说,终也未出口,只依吩咐应了。沈渊合了眸子,打发绯月去了后院,再煎一碗四红汤来。绯云留下,继续替沈渊按着两侧额角,松泛些精神。 “小姐还是继续养着吧,楼里的事儿都有夫人和水芝姐姐打点呢,咱们实在犯不上为了那些不懂事的,折腾坏了自己的身子呀。” 说到紧要处,绯云也垂头丧气起来,“这说起来也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一看见点什么,就跑来和小姐做耳报神的,尤其是观莺姑娘的那个丫鬟……哎呀!绕了这一大圈,好像连她叫什么都,都不知道啊!” 第三十三章 秋筱(上) 琢磨了别人这么久,竟自个儿闹出来一道乌龙,这委实是个好笑又好气的事儿,绯云自己也一下噎住,忍不住惊讶出声,一巴掌拍在浴桶沿上,被香柏木的质地磕得掌心红红。 “嗯,你还要去打听吗?”她家小姐像完全没听到这一记,仍然合着眼,慵懒着语气与她说话。 绯云仍哭丧着脸,使劲挥着手掌连连吁气:“哎呦……嘶……啊?小姐,小姐想要我去吗?” “嗤……你这丫头,真是的。”沈渊起先还端着,这下终于忍俊不禁,伸出手指戳戳绯云额头,“去什么去?管她叫什么,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这场寒症来得快,去得也快,泡过艾叶很快就没事了。绯云的话在理,于是此后一连三天,沈渊一律不再过问门外事,对外只称作要去观里进香,需得虔心准备,少染俗务。 这一回,天时地利人和三样齐全,门外没再闹出什么动静。原本见过花魁出面的人也不多,人人还当她仍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故而冷香阁中也并没有传出什么议论。 这位小阁主也当真吸取了教训,再没有过“清晨奏乐喧哗”了,只挑黄昏傍晚时练手。彼时琵琶声声,要穿透门窗雕栏,又在两层厅里盘绕几圈,最后才落进旁人的耳朵里,已如同从天上来,是只引人入胜却不扰耳闹心的。 沈渊发病的消息瞒得好,出不去自己的房门,便再没有第四人知晓。冷香阁主虽然也不知情,可是心中有所疑惑,仍亲自去探望过了两次,亲眼见过了沈渊气色无异,也就不再过分絮絮。 冷香阁中的事情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大大小小总是没断过。前院大缸里的荷花骨朵倒是长成了,亭亭净植,香远益清之际,前厅的柜台上多了一块新做的朱漆花牌,静静地等着挂出去,上面写的那个姑娘有姓氏,看着总觉有些来头,全名唤作“盛秋筱”。 沈渊觉得,盛秋筱不如观莺漂亮。 她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去长生观的前一天。厨房照例做了素斋,墨觞鸳提前嘱咐了,叫沈渊过去一起吃晚饭。那天的夕阳很漂亮,透过镂花窗棂映在走廊上,像过年时候的红剪纸。 “……这是第一次,我带着你去,认认路,学学规矩。你身子总是不好,以后就不必拘着日子,哪天自己想去了,知会我一声,带上人出门就行了。” “拜礼小的时候都教过你,都没忘了吧?明天是初一,应该要三跪九拜,你若是支撑不住,中途就不要起身了,也不打紧的……” 水芸去传饭还没回来,水芙先奉上了山楂神曲茶。墨觞鸳打发她领着绯月与绯云,到外间去吃些糖果子,自己在内间与沈渊叮嘱些微末枝节。 沈渊一一听了记下,又主动问了些细节之处。大事小情都交代清楚,茶也喝过了半盏,才觉一直不见水芝,不由得疑问:“夫人,水芝哪儿去了?” “她等会就来了,还要带个人给你见见。”墨觞鸳略略提了一句,抬手从沈渊手中收走茶盏:“别喝了,待会又该吃不下了。要去进香,今天都是素菜,明天早晨也是,还习惯吗?” “嗯,”沈渊敛衽,点了点头,“参拜神明,本来就该竭尽虔诚,我懂的。”墨觞鸳说的水芝要带个人来,她倒没怎么在意。 “夫人,秋筱姑娘到了。”没过多久,外面就传来了敲门声,水芝的声音随之响起。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水芝在前引路,后面跟着一个年轻女子,穿着荷花白的圆领小袖齐膝大襟衫,芥花紫深褶撒花裙。 旁的倒也罢了,沈渊唯独注意到,这女子腰侧开衩处系着一枚鲜桃红抽褶元宝流苏荷包,上面似乎还绣了个什么花样。那荷包小小的一只,能在其上绣出个粗看便知精致的纹样来,可见绣工不一般。 “秋筱请夫人安,小姐安。” 水芝退到一边,女子独自走到近前,步态很是端正,裙裾丝毫不乱。沈渊还未来得及看清楚她的长相,她已经合拢双手于腰侧,俯身曲膝见了一礼,声音温软,叫人听了很舒服。 沈渊知道此时不该自己说话,只需要端正地坐着,受了女子的深深一拜,看清了她梳着小倭堕髻,髻边插着两支鎏金扁簪,脑后别了一只时新白底青千瓣菊华胜,用红头绳扎着两根大辫子。待墨觞鸳满意地点点头,让她起来时,沈渊才得以看清楚她的容貌身段。 的确不如观莺漂亮,可是别有一番风韵。 瓜子脸庞,桃腮檀口,肤白似新雪,细腻如凝脂,黛眉婉转天然画就,鹿眸似有雾绕水遮,一颦一笑宜喜宜嗔;领如蝤蛴,手如柔荑,身量高挑,细腰纤楚不盈一握,举手投足皆成仪态。 “好个标志的美人儿。”沈渊由衷赞叹一句。 女子谦逊一笑,曲膝盈盈再拜:“小姐美貌,秋筱羞愧。” 墨觞鸳摆摆手让她起来,又对沈渊道:“她姓盛,叫秋筱,七年前就在冷香阁了,一直在学艺,下个月初六正好满十五。” 沈渊眨眨眼睛,俏皮地侧过脸:“哦,那我竟然不知道,咱们冷香阁中,一直藏着这么个花儿似的人物,夫人好偏的心。” 墨觞鸳只当没听到,继续道:“秋筱没见过客人,等她过了十五岁,正好也到七夕,我会安排她上台献艺。明天去长生观,她也跟着一起,今天特意叫她过来,提前让你见见。” “嗯,我见过了。”沈渊点点头,侧回脸抿起唇颇为矜持。有句话她没好意思当着人面问出口,盛秋筱,既有姓氏,想来是真名儿,那便是卖艺不卖身的花娘了? 她的回答一下将话都堵死了,气氛就微妙起来,不知道的还会以为是大小两位主子暗暗打起擂台,夫人眼看着小姐不中用,就要把这个花魁架起来,再捧起一个出挑的。盛秋筱却知趣,柔柔顺顺地又是点头一笑,瞧见水芝已立侍在阁主身边,自己便到花魁一侧侍候。 第三十四章 秋筱(下) 盛秋筱在年幼时,其实是见过沈渊的。彼时她刚被买进来,还不足九岁,却刚刚看明白了这个世道。常年食不果腹,小小的盛姑娘脸儿蜡黄,更瘦弱得像只猫儿,合欢树下遥遥一面,那个同样身量瘦小,却比她落落大方得多的女孩顿时叫她顿时心向往之。 许久之后,某天管事妈妈训话,她才得以知道,那个女孩是阁主夫人膝下的大姑娘晏儿,也是冷香阁的小主子,和她们自然不同。 很快水芸回来了,水芙上前接应,水芝收了茶盘壶盏,沈渊屋里的两个帮着摆饭布筷。盛秋筱帮不上手,墨觞鸳看出她窘迫,打发下去四个小的,只留她与水芝两人在近前伺候。沈渊以为这只是个过场,秋筱奉过汤就会退下了,也就未曾出声。 水芝添饭,秋筱就盛汤,往来之间丝毫不闻碗勺叮当之声,规矩当真是一点也不差。待她放下白瓷长柄勺,双手奉上两碗三鲜笋子汤,又继续立侍在侧。沈渊见状,竟与方才设想不同,觉得奇怪,便问她道:“你用过晚饭了么?怎么也不见给你摆副碗筷?” 秋筱面上一直带着温婉的笑意,闻言抿抿唇,先看了一眼墨觞鸳,得了默许方才回话:“回小姐,还没有。今日秋筱第一次拜见小姐,得了夫人的吩咐,特来侍奉茶饭,往后也愿端茶递水,操持箕帚,服侍夫人、小姐左右。” 沈渊端了碗,拿着筷子拨着饭粒,对吃饭并没有很大的兴趣,反而对这个盛姑娘的言行颇感意外。 “人长得标志,心思也灵巧,果然是夫人精心栽培了这些年的,我都自愧不如了。” 说这话时,她着意打量对方神情,尤以那双漆黑鹿眸为重。出乎她意料,盛秋筱眸下两片微微红了,眸子亮亮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凹出一对小梨涡,朝着她羞赧地福了福,轻声道:“小姐过奖了。” “行了,你就别臊她了。快吃饭,别戳了。”墨觞鸳及时发声,替秋筱圆了场,顺带制止了沈渊乱拨饭粒的举动,又回脸向水芝道:“去搬个杌子,再添副碗筷来。你也和她们一起吃去,不必在这了。” 如此,丫鬟都被打发了出去,在墨觞鸳外间的桌上一同吃饭。秋筱乖觉,坐在中间杌子上,目光一直小心留意着,添汤布菜,殷勤侍奉,墨觞鸳也说不必如此频扑,她口中应了,手上也不见空闲。 “嗳,先等等。”终于在她第三次去拿汤匙,要给沈渊添汤时,后者按捺不住了,一把虚按在她手背上:“你仔细瞧瞧,我不过喝了两口,哪就用得上添满了?今日食素,本就是为着明日进香时多一份诚意,这样叫人伺候着,倒显得我心不甘、情不愿了不是?” 秋筱明显一愣,恰好对上沈渊双眸,随即读懂了她此言心意,脸儿一红接上了话:“是……幸好小姐指教,是我欠考虑了。” 于是这餐饭终于正常起来,各人并不隐蔽的小动作都被墨觞鸳尽收眼底,让她很满意于这场初相见。冷香阁尚未见过客的女孩里,秋筱无论样貌、身段、仪态都最出挑,难得在于心思也通透——不像眼下那个头牌,到底是过了年纪被卖进来,再怎么调教也改不了那些劣性子……墨觞鸳想到此处立刻打住,万不想让那不中用的扰乱了自己心绪。 沈渊对于盛秋筱,墨觞鸳不敢打包票说喜欢,且看不曾像谈及观莺时那样针锋相对,已然说明她对对方并不反感,加之秋筱往常并非如此拘谨,墨觞鸳也觉意外,却没料到沈渊会主动开解。这很好,能得沈渊青眼,可知的确不错。 厨房做的素斋味道很好,墨觞鸳的心情也大好,颇为欣慰地看着眼前两个女孩,暂时忽略了亲疏有别,一样地叮嘱慢些吃云云。 “这么看来,这个秋筱姑娘,是夫人刻意栽培的了?” 绯云拿着把水磨桃木梳,一点点蘸了桃枝水给沈渊梳头发,半带疑问地和她说着话。沈渊刚刚沐浴过,换了寝衣盘坐在美人榻上,房间里水雾缭绕,还伴着白兰花清露的香气。寝衣外罩了件细棉披肩,头发用大巾子擦得半干,全散在腰背上,绯云站在榻首,一点点打理发梢。绯月随着抬水的小丫鬟去了后院,到厨房煮碗散寒汤。 沈渊背对着绯云把玩着一串檀香手串,冷不丁反手一个爆栗,不偏不倚正中后者脑门:“这话太蠢,冷香阁从小养着的姑娘,哪个不是精心栽培的?”她的声音不高却很严肃,绯云听得出厉害。 “哎呦!小姐,真的疼!”绯云痛叫一声,五官顿时皱了起来,捂着脑门一脸可怜,“奴婢是蠢……嘶!可是,可是小姐,您下手也忒准了吧,就,就这一下正好打在中间!可疼可疼的了……” 沈渊轻轻巧巧地收回手,继续把玩手串,背对着她做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声音却严肃,只道:“不疼记不住教训,哪门子的刻意栽培了?这话听着,就像夫人有偏有向、别有居心一样,传出去惹人议论。” “啊?”绯云本还瘪着嘴,拼命揉着自己脑门,忽然听见沈渊这番话,瞬间睁大了眼睛,意识到自己好像的确失言,忙放下手去捂嘴巴,从指头缝里溜出声来:“那,那是奴婢错了……再也不敢乱说了,的确该打,该打。” 绯云讨着饶,心里悄悄咂着舌——她家小姐也真是神奇,一直背对着她,却仿佛什么都看到了,又反手向后一指:“别费事了,去拿点薄荷油抹一抹,一会就不疼了。”绯云放下梳子去了,刚抹上薄荷油,又被那凉凉辣辣的感觉刺激得呲牙咧嘴。 天气愈发地热起来,内间换了个大些的冰鉴,正好摆在屋子中间。薄荷油几乎每日不断地供着,熏得房间里沁心地清凉。服过汤茶,又漱过口,沈渊便睡下了,绯云守在床边打扇,等着她睡着才放了帘子,自己也回了外间歇下。 第三十五章 山中无历日(加更) 其实绯云并没说错,沈渊也并没真的睡着。观莺如此出格,早晚要坏事,墨觞鸳究竟是敬神之人,暂时不想处置了她,只能做两手准备,早早布置下一个盛秋筱,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沈渊侧着身躺着,眼睛盯着床头挂的那串桃红碧玺珠络。珍珠串成双链,结一颗翠玉如意纽,底下坠着的那颗碧玺做成四角略方的瓜样形状,白日里看去明丽鲜艳,如同融进了万朵桃花。 桃红的碧玺,很漂亮,也很少见,沈渊去年过生辰的时候,沈涵特意从西北送回来的。沈渊看了一阵,忽然想起来了,今天秋筱身上的那个荷包也是这种桃红色,难怪初看之下会觉得点眼,雅净之中一点红,倒是很搭那一身衣服。 次日方才五更天,冷香阁一行人已乘车上路了。沈渊下楼时,是盛秋筱在前厅等,笑盈盈地请她去偏院走侧门:“夫人嘱咐了,前门人多眼杂,小姐不好叫人看见。” 秋筱仍然是昨天那身打扮,只将金簪去了,改了一对细细的攒珠蝴蝶簪,与耳上米珠坠子交映成趣。沈渊穿戴得也极素净,一色润红洇染丝麻小衫裙,裙头与外衫袖口皆绣着同色的蝶戏梢头花样,梳低调婉转的小青娥髻,鬓边簪一只琉璃莲花响铃流苏钗。 侧门外停着两辆马车,墨觞鸳已在前面的苍蓝帷帐大车中等候,水芝守候在外,扶着沈渊进了车内,又领着秋筱和绯月、绯云一同进了后面的小车。 墨觞鸳罩着一件茉莉黄对襟褙子,手上握着一串鬼脸黄花梨不断盘绕,见沈渊进来,伸手扶了她一把到自己身边坐下。沈渊看得真切,那串珠子愈发金黄油润,可见墨觞鸳是时常拿在手上盘玩了。 那本来是墨觞老爷子的收藏,老爷子撒手人寰之后,就由墨觞鸳保管着。沈渊小的时候很怕那东西,总觉得其上花纹观之可怖,故而墨觞鸳一直收着,很少拿出来。后来沈渊慢慢长大,明白了那不过是一串木头疙瘩,且是墨觞家的一份念想。某天她主动问起她的养母,外祖的那串珠子去了哪里,这被尘封了许多年的鬼脸黄花梨才得以重见天日。 过了清晨那阵短暂的清凉,七月初的天气炎热如昨,暑气闷厚,透不进一丝风,好在玉瑕山下绿树葱茏,投下来大片大片的阴凉。墨觞鸳先下了车,回身去接沈渊,后面车上的人也跟了过来。 “你感觉怎么样?能走得上去吗?”墨觞鸳看看眼前的山,又回过头观察观察沈渊的面色,拉过她关切地悄悄询问。 “嗯,我没事。”沈渊点点头。玉瑕山并不高,而且她一早得知,长生观只在半山,步行上去并没有什么问题。 玉瑕山的风景很好,香火也繁盛,如此盛暑天气也不乏香客上山。墨觞鸳为长辈,却能够轻松健步而行,秋筱与三个丫鬟却团团围在沈渊身边,生怕她一下体力不支栽下山去。行人路过瞧见,难免不为这年轻病弱的姑娘摇头扼腕。 上山的路属实并不艰难,石阶尚算平坦,山坡实非陡峭,只是这一切都是对于步行的人而言,当年墨觞鸳跪上长生观,不知经受了多少苦楚。沈渊心中感慨诸多,只道造化向来弄人,要她小小年纪离了亲娘,又偏要演一出柳暗花明,给了她一个胜似亲娘的养娘。 她尽量不做设想,若那年没有遇到墨觞鸳,自己如今会是什么光景。明知不会是好的事情,就不必忧思伤神了……沈渊很快摒除了杂念,小心地提着裙角迈步。前面的路还很长,看似平稳顺遂,实则边边角角都暗藏危险,若要平平安安地到想到的地方,只能一步一步踩结实了,稳稳地向前走,不能分心回头,否则,若是一个不留神,脚下打了滑,就可能一头跌下去了。 盛秋筱仿佛对这个地方感触颇多,一路敛容垂首,寡言少语,甚是虔诚。直至入山门殿时,她的神情格外凝重肃穆,甚至让沈渊看着有些恍惚。 沈渊不知道盛秋筱在想什么,只看见她停在山门外,微微仰首看着匾额,满面尽是悲戚之色,双眸隐约泛出泪光,嘴唇颤颤翕张,身子僵滞着,迟迟不敢迈过门槛。此时墨觞鸳已进了院,沈渊知道耽误不得,示意水芝推了推秋筱,自己率先一步迈过了山门。 “姑娘别发愣了,赶快进去。”水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随之是如梦初醒般的秋筱。一行人很快又聚到了一起,由墨觞鸳领着进了三官大殿,水芝奉上供果花篮。此时恰好殿中无人在拜,无需等候。 墨觞鸳为首,上前向三官大帝奉香,其余人等随在其后,合手躬身。小道童已经布好了蒲团,墨觞鸳在先,沈渊与秋筱随其左右,三个丫鬟在后,一同行完了三礼九叩首的大礼。 天气太热,整套礼数下来本也是累人的,沈渊额头已经沁出了汗珠,起身时有点不稳,髻边的流苏响铃银光一晃,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水芝离得最近,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臂弯。墨觞鸳随之接上,搀扶在另一侧,绯月与绯云两个反被挤在了外面。 墨觞鸳仔细查看了,沈渊面色尚可,故而轻声叮嘱众人不要着急,莫在殿中喧哗,待出了殿门,她却第一个耐不住连声询问起来。 “渊儿,你怎么样?头晕不晕?撑得住吗?要不要去歇一歇?” 院中有祈福树,枝叶扶疏几欲耸入云天,树下有石桌石凳,一行人暂且在此歇脚。墨觞鸳抽出丝帕,一点点擦拭着沈渊额上汗珠,又嘱咐水芝去侧殿,问小道童寻些茶水来。 幸而观中常备消暑药茶,以竹叶、麦冬、藿香一同煎水,服了清毒解热。沈渊就着养母的手用了半碗,脸上的潮红渐渐退下去,气息也顺畅了不少:“不打紧了,我只是头一次行这样的大礼,身子不争气,有些受了暑气,现下都已歇过来了,夫人不必焦心。” 第三十六章 寒尽不知年 祈福树上千丝万缕红绸静静悬挂,都不知过了几朝几代,依然鲜艳如新,乍看竟像是满树鲜红开遍。 墨觞鸳言,其中有一根红丝带是她系上的,为的当年给沈渊祈福。一行人闻言,都抬头去找,虽知道红绸皆是一个模样,能寻摸个大概的位置已很不错,却仍觉乐在其中。 盛秋筱尤为认真,痴痴地盯着满树红绸,浑然不觉自己的情绪全都写在了脸上。她向来不似观莺那样泼辣轻狂,可此刻安静得过了头,身上每处都散发着哀伤的气息,与周遭的氛围格格不入。 墨觞鸳看在眼里,心中自是了然,轻咳了一声唤她回神,又只向众人道:“你们几个,若是谁有什么心愿,可以去侧殿求一根红绸,挂上去添添福气,保佑自己心愿得偿,事事顺遂。” “多谢夫人!”秋筱果然喜出望外,满面感激地向着墨觞鸳福了福,忙不迭提着裙角跑去了侧殿。沈渊知道,盛秋筱此状必有隐情,但是对她的故事并不感兴趣——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打听那么多无甚用处。 “她本来不是个驯顺的。家中贫寒,卖了她姊妹换口粮。她进来时先是哭闹不休,被管事妈妈打了几次才消停下来,可又一味地拖沓抗拒,不服管教。”墨觞鸳不知沈渊无兴趣,主动和她讲起盛秋筱的故事。 “其实遇上灾年之前,她家也算殷实,她也是个姑娘,这就是命。本来我已经吩咐过,就当买了个赔钱的丫鬟,赶到后院去做粗活。谁知过了半年,她打碎了一套茶盏,被罚跪淋了雨,发了高烧,昏睡了许多天,醒了却变了性子,上赶着学起歌舞书画。我也疑心她是假意顺从,等着伺机逃走,可已经过去了这许多年,我也看出来了,她是真心愿意在冷香阁过活了。” 墨觞鸳讲得很简单,沈渊听了并未放在心上。被卖进青楼的女子,无论哭闹反抗、安静顺从,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没有什么值得闲谈的。 盛秋筱再出来时,沈渊与墨觞鸳极有默契地不去看她。秋筱合手默默拜了许久,踮着脚尖亲手将红绸系在梢头。沈渊见她如此郑重其事,心想大约与小时的经历有关,也许正是因为那场高热,让她意识到活着的可贵,只有先在冷香阁好好地活下去,才有资格祈求以后。 沈渊虽没系红绳,心里头也默默求了点事情。她小的时候也是如此,拐子将她转手卖给一个凶恶的人牙子,在那个人牙子手下,她见识了这个人世间最大的肮脏龌龊,小小的人学会了隐忍保身,才得以留住性命,熬到被带上了山。 山上的那一大家子,大约已经团聚了?沈渊鼻头发酸,忽然也希望真有神明,能开开眼看看清楚善恶因果,叫她那做土匪的阿爹阿娘、阿兄阿姐们寻个好的往生之处,来生也能是一家,莫再受这世间百般苦。 往事不可追,她及时刹住,断不肯继续回想。长生观中香客信众诸多,等秋筱终于结束了对祈福树虔诚的参拜,一行人也准备离开了。刚没走出两步,只听见急切切一声招呼。 “墨觞夫人,许久不见了。” 来者是位年轻公子,样貌清俊和善,身姿挺拔,以一枚羊脂玉簪束发,身着浅浅的远天蓝色府绸交领长衫,外襟与衣摆各绣着一枝翠竹,腰束玉带,别着一管玉箫,通身一派清秀之气,仪态礼数亦十分周全。 沈渊不认得他,墨觞鸳却知道他是阁中常客,此时在长生观相遇,墨觞鸳其实有些许不自然。对方却坦然无拘,只如寻常亲友相见,又兼墨觞鸳为长辈,恭恭敬敬地向她拱手施了一礼,对沈渊与秋筱也同样点头致礼。 两个姑娘不好与外男贸然称呼,反而是三个丫鬟更自由些,只需按照礼数向对方见礼。墨觞鸳受了一礼,微笑着点头致意,又向她们两个介绍,言其为陌京城中天虹武馆的东家,顾公子。这位顾公子紧随其后补充一句,言自己单名一个字,钊。 如此,沈渊与秋筱便可还礼了,一同向顾公子福了福。两个人一样地行云流水,落落大方,只不过秋筱如常温婉,深深弯下膝去,而沈渊照旧冷淡,只稍稍曲膝福了福。这一幕本应是非常奇怪的,在外人看来甚至可称为失礼,然而放在沈渊身上,却并无明显的违和之感,反而因其面带虚弱之色,显得更加情理之中起来。 墨觞鸳与这位顾公子寒暄几句,无非是些家长里短,都是极有分寸的人,半点不涉及烟花红尘味。此时若叫旁人看过去,只当是个富贵的太太,领着两个姑娘来进香,偶遇了某个亲友家中的儿郎。 沈渊只需候在一旁静静听着,不过三言两语,已深觉此人着实风趣,仿佛世间没有他调不起的气氛、圆不了的场面。饶是她这样清心寡欲之人,也被其幽默言语引得一声轻笑。 难能可贵在于,顾钊的幽默风趣并不惹人讨厌,那是一种浑然天成、刻在骨中年的修养礼教,能够让每个人都觉得舒适,而绝非调笑轻薄之流。墨觞鸳看上去也很喜欢他,叮嘱了许多天热防暑之类。 这样的偶遇往往很快结束,顾钊辞别过一行人,先行离开了。长生观中的景致实在好,墨觞鸳本想领着沈渊四处转转,被方才殿中的有惊无险一吓,也打消了念头,只在前院里走一走便罢了。 盛秋筱一直跟随在旁,挽着沈渊一侧臂弯,替她撑着伞,不声不响地只是微笑。墨觞鸳时不时介绍两句,秋筱听得认真,却不多言,连沈渊都觉得她过于安静了。直到逛过一圈,差不多该离开了,沈渊与秋筱两个一同走在后面,才听见秋筱忽然主动开口了。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那座道观取名‘长生’,想来是有借此意了?”她的声音不高,也许连随侍的绯月与绯云都听不清楚。 谁都会猜着,盛氏姑娘是在自言自语,却只有沈渊明白,她在说给彼此听。 第三十七章 孤筱 “不错,的确如此。”沈渊正巧心情不差,慢吞吞地回了一句。墨觞鸳与她讲过长生观的来历,此时她又讲给盛秋筱:“据说前朝初建成时,有位道长在此修行,当真受了仙人点化,一时间霞光异彩,白昼飞升,悠然驾鹤而去,修得了一个天地共寿,日月同庚。后人艳羡仰慕其仙缘,便起了这个名字,想也求个仙人抚顶,得道长生。” “世上真有这样的事儿,姐姐相信吗?”秋筱听得入神,又回过头痴痴地望着山门,眼角沁出了一丝泪光,仿佛正望着的是这一生的依托。日光和暖,毫不吝惜照在她身上,像镀了层金子,没来由让人看着有超然世外之感。 沈渊看着势头不对,扯了扯盛秋筱衣袖,她竟也浑然不觉。许是没听到沈渊的回答,她又自说自话起来:“无论旁人信不信,我都是信的,我一直都信的。” “姑娘!盛姑娘,咱们都落下好一段了,夫人该着急了。”如此这般,连绯月和绯云都看出了不对,一步上前拉开盛秋筱,左右将沈渊护在中间。秋筱跌咧了一下,始觉自己失态,伸手擦擦眼泪赶紧跟上。下山的路不好走,比上山时候难多了,秋筱没有再说话,默默跟在最后,没有人回头看她。 其实这是个非常好的脱身机会,沈渊想,如果盛秋筱今日的种种反常是因为感伤身世,叹惜命运不公,实非真心在冷香阁讨生活,此刻是完全可以悄悄逃走的。她身为冷香阁的小阁主,明知有这样的可能,却刻意目不斜视,愿意善心泛滥一次,成全对方一场。 可这次她失算了,秋筱没有离开,在下山前就恢复了温雅可人的状态,好像长生观前只是错觉。沈渊疑惑不过,忍不住私下与墨觞鸳问起时,她的养母却并不以为然。 “你这孩子,想得也忒轻巧了。她就算有心要走,离了冷香阁能去哪儿?能做什么?你呀,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转不过来。” 沈渊仍有不解:“可是,她在长生观那么伤心,好几次都在发愣出神,难道不是为了这事儿吗?” 墨觞鸳乐了,摸一把她柔顺的发顶,笑呵呵道:“只准你矫情,几年几年地不爱理人,就不准人家有什么心里话,不愿意告诉你的?” 沈渊嘟嘟嘴:“我哪里矫情过,那不是没有力气,不好见人么。”随即黏上墨觞鸳,又道:“我是见她笃信神迹之说,还以为她感怀身世,才会希望真有神明,能保佑她平安顺遂、一生无忧呢。”话还没说完,已经被不重不轻地掐了掐脸蛋。 “这小脑瓜里想的还不少,你管她呢?这可不像你了。快别想了,来,吃点心,你最喜欢的水晶豆腐。” 水晶豆腐名字好听,吃起来甜甜凉凉的,做起来也不难。薜荔籽入水揉搓成粘稠的胶,放凉了会凝固,晶莹剔透如冰雪样,划成块放进冰过的红糖水里,再加些果仁,红豆,山楂糕,糯米圆子,豆粉糍粑之类,正是一碗消暑佳品。 同样是从栖凤老家带过来的手艺,每个人加的小料不同,做出来的滋味也各有千秋,正如墨觞鸳总叮嘱放些煮得软软的银耳,或者风味独特的槐花粉,一定要少放凉糕,最好不放,怕吃多了不消化,会积食;沈渊却偏爱加几勺醪糟,酸酸甜甜还带着微醺的酒香气,再添几颗小巧的圆子,唯独不喜欢放山楂糕,觉得会败了口感;而在栖凤时,家里有个老妈妈,每每都要放许多红豆,熬煮得香甜起沙,红糖水里还要放一片陈皮,当真别有一番风味。 沈渊一经手就知道,自己那份里红糖水没冰过。她只能无奈笑笑,就如今这副身子,若非在长生观受了暑气,墨觞鸳怕是连这没冰过的都不许她碰? “知道你喜欢,要是太冰了就不能多吃,就是要这样不凉不热的,才叫刚刚好。”墨觞鸳笑得慈爱,浮出眼角几丝浅浅的细纹。 这一年龙王爷大约格外慷慨,在山上还晒得很,才过了午后,天就开始阴阴的,傍晚飘起来一阵小雨,雨点不大,风却萧飒且凉。沈渊莫名心疼起那棵合欢树来,连着受了许多风雨飘摇,这一年怕是不会再开花了。 若是明香姑娘知道了,想必也会为之伤怀。明香姑娘爱极了这棵树,可自她走后,沈渊寻不到她的下落,睹物思人总觉得意难平,悄悄掉过一次眼泪后就再也不管了,更不许别人在自个儿跟前提起。那棵树无人照拂,一年一年也照样芳菲开遍,就像在与沈渊赌气,非得要开得倔强又热闹,引着她不得不出来看看自己。 “小姐,今儿去传晚饭时,正巧盛姑娘在,做了一道年糕红豆羹,叫奴婢带了一份,请小姐尝尝。” 绯云布着碗筷,端出个小白瓷盖盅,揭开盖便是扑鼻而来的糯香,温暖的底色上,新磨年糕表面烤出微微的金黄,叫人看了就有食欲。天气冷热反复,常人尚且为之烦恼,沈渊这样畏寒又畏热的人更是坐立不安,这会儿热热地吃上一碗倒是舒服。绯月瞧见了,随口附了一句:“咦?小姐爱吃赤豆圆子,厨房倒是常做,这年糕红豆羹却是怎么做的?”说着陪在一边仔细瞧了瞧,“看着似乎差不许多……小姐要是喜欢,咱们也学学?” “哎呦,这你问着我了,”绯云一愣,歪着脑袋细想了想,“我去的时候,那盛姑娘已经做好了,正准备走呢。” 盛秋筱的红豆羹虽好,沈渊也没叫传第二次。前院的合欢葱郁依旧,开花却真的不能了,稀稀落落点缀在树冠里,反而显得突兀,沈渊索性吩咐了厨房,全摘下来做了汤羹。只消四五天,那树就只剩叶子了,倒更好看。 几天的忘忧汤吃下来,沈渊的精神好了许多,不再一味地贪睡困倦。前两日墨觞鸳提了一句,有意给秋筱做个生日,问她肯不肯帮衬着打点。沈渊本来没兴趣的,想起来秋筱那日的神情,忽然有点心软,稍一沉吟也就答应了。 第三十八章 及笄(上)(加更) 这事其实一点也不难,左不过后院厨房采买时鲜,前面管事出去珍珑馆订一副好头面,最后拢共柜上一对账的事情。水芝特地来回过话,言夫人称赞安排得极好,小姐有心了。沈渊只是笑笑,又托她带话回去,说自己操持下来,身上又觉疲乏,许是病势反复,等这事过去了,还是要静心养一养,仍如从前一般不出门,也不见人,叫夫人不必挂心。 绯月与绯云起初觉得奇怪,明明她们小姐是好了许多,却偏要说不好。趁着夜里睡前梳洗时,沈渊心情不错,两个丫鬟终于忍不住问了。她们小姐靠在浴桶里,身上洒满着玫瑰花瓣,合着眸子,懒洋洋地只说了两个字: “麻烦。” 这些年虽然一直在养病,沈渊也并非真的闲适度日,墨觞鸳时不时会送些账本来,叫她学着翻看打理。沈渊最不爱看那些,幸好还有绯月在旁帮衬,也未曾出过差错。她明白,养母的用意是好的,可惜她自个儿闲散安逸惯了,只怕如今做生日只是个开端,往后还有更多琐事要追来。 反正也没多想嫁人的,这些持家理事的本领,马马虎虎就得了。 后天就是七夕,照阁主的安排,冷香阁中必定会热闹一场。早先有小厮来送过话,离公子会过来。沈渊记在心里,随着做好了打算,到时就不去凑前面的趣儿,叫厨房送些小食,再开一坛去岁酿成的合香酒,月下花前小酌一番,也是人间惬意。 她知道做这行的路数,过了明天,盛秋筱怕是要变成七夕的生日了。左右欢场中么,欢心最大,真心难得,真话也难得。从长生观回来,沈渊就没再与秋筱照过面,只是听说她愈发辛苦,每日安排得紧锣密鼓,琴棋书画都不落下。沈渊听着都有些佩服她,能下那样大的力气去学那么多。 沈渊一直以为盛秋筱是清倌,直到墨觞鸳提起来,她才惊觉自己的揣测是错的。十五岁,挺好的年纪,却要开始挂牌接客了?沈渊为盛秋筱担忧,却不会为其惋惜,一如她从不为自己伤怀。她十一岁垂帘奏琵琶,十四岁人前现真容,十五岁名动陌京城,哪一步是能回头的呢。 次日一大早沈渊便起了,正用早饭时,珍珑馆送来了头面,由管事妈妈转交给绯月,再交到小阁主手里。缠枝蔷薇纹样的匣子,沈渊上手便知是好的,再打开一瞧,里面铺着青缎,上下平行摆着一对曲股灯笼流苏钗,当中一枚华胜,左边一对灯笼流苏耳坠子,右边是个压髻的篦子。整套都是鎏金烧蓝蝴蝶花样,蝶翅各嵌三颗珍珠,灯笼流苏之上衔着一颗橄榄状的飘花南红。 珍珑馆一向舍得下工夫,在整个陌京都是数得上的。沈渊拿起一支钗子,将那颗南红放在手心仔细瞧了,的确是好料子,都要赶得上她自己的一对柿子红耳坠。整套头面的做工也不吝精巧,单看华胜边角点缀的掐丝米珠碎枝纹,放在大内的手艺跟前也是不输的。 “不错,收好。” 沈渊合了匣子,顺手递回给绯月,自个儿继续用饭。厨房送早饭时一并回了话,一应鱼鲜蔬果都已备齐,只待傍晚开火。沈渊粗略看了一眼单子,倒是不似外面做头面的花俏,样样皆是实惠又有好彩头的,便点头准了,又嘱咐晚饭摆在后园子凉亭里,顺带给后院的小厮捎话,早点将地方布置打扫出来。 绯云在一边听着都咂舌,连道沈渊初初理事,就有这千头万绪的等着料理,可见当真是件苦差。她主子听了,直接一撂手上的勺子,推开吃了一半的琥珀雪莲子,支着侧脸歪过头来看她:“好歹是她做姑娘的最后一天,夫人说了,就当是场及笄之礼,就当对她尽了心了。” 绯云抿抿嘴巴,十指悄悄地互相敲打,低着头从刘海下探出目光来,讨好似地伸出手想晃晃沈渊肩头,刚一碰到又顿住了。沈渊一挑眉梢,琥珀色的眸子里亮晶晶的,嘴角噙着含义不明的笑,就这么和她对视着。绯云犹豫再三,到底鼓足了勇气,脸涨红得像熟虾子,声音压得低低的,生怕隔墙有耳。 “那,盛姑娘……她、她……她真的……”她刚说出几个字,声音就像卡在了嗓子眼里。又憋了好一阵,沈渊都觉到肩膀上被捏了一把,绯云终于憋出来了后面的话:“她!她真的是……红姑娘啊?” “噗……”绯月立刻绷不住了,赶快捂了嘴压下笑,几步绕到沈渊跟前,舀着雪莲子送到她唇边:“炖得又甜又软的,说话就要凉了,小姐赶快吃。”绯月的眼睛眯成了两弯月牙儿,饶是如此也藏不住满满要溢出来的笑意。 绯云羞得满脸通红,自觉已经选用了最文雅含蓄的字眼,见小姐妹取笑,急得捧着脸快要跳脚。沈渊只管不理她,收回手臂,由着绯月侍奉。 “哎呀!我就不该问的!”绯云一扭头跑去内间,闷头着一声不吭,只管收拾起床铺,等到外面一碗雪莲子吃完了,她的脸红也退下去了。 沈渊搁下碗勺,从绯月处接过帕子抿了抿唇角,将一抹含义不明的笑藏进桃花眼底,朝着里面轻咳一声:“羞够了?过来,我告诉你。” 被褥早已整理过两遍,绯云仍闷着头,听见召唤转过身来,一步一步挪着上前,嘟着嘴不敢接话,生怕又被她二人取笑。沈渊却笑够了,拉着她靠近些,伸手轻轻一掐她脸蛋,道:“不光是你,我乍一听了也觉得意外。夫人既然亲口说了,那就是错不了的,知道就行了,又关我们什么事呢。”说着稍稍侧脸看一眼绯月,交换了个眼神,又道:“你看你,明明说不出口,还要来问我?瞧这好好的脸儿,红得像个醉汉。” 这一下不得了,绯云登时又臊起来,连连“哎呀”着拎了食盒就往外跑。沈渊不动声色,轻飘飘提醒一句“关好门”;绯月弯腰捂着肚子,手肘靠在桌沿上撑着身子,一手捂起嘴巴,从指缝里露出来哧哧笑声。 第三十九章 及笄(中) 玩闹够了,一上午三个人都心照不宣,谁也没有再提。后院人来回话,言凉亭已经收拾妥当,只待主子们使用。 管事的妈妈本想请沈渊亲自过去瞧一瞧,奈何日头有些晒,她只打量了一眼窗外便回绝了,吩咐绯月代劳。后者跟着去了一趟,回来与她讲,亭子里收拾得“又干净又利索,地下一片树叶儿都看不见,桌凳也擦得亮亮堂堂”。 午睡前楼下有小丫鬟来请,道侧门来了递夫。是沈涵从西北寄来了包裹,附一封亲笔家书,收件人曰“墨觞晏”。沈渊亲自去了,照例谢过递夫,回来打开仔细查看。书信内容无非报过安好云云,另遥祝渊妹佳夕长乐,特寄猎得玄狐二张,聊供赏玩。沈渊读完,已经不由自主地弯起了唇角。 沈涵的一手行楷酣畅如回雪流风,却不失劲骨丰肌,一如其为人。沈渊从小是偷偷练着瘦金的,可自从见了沈涵手书,便对之向往得很,一心要效仿,却难学到精髓,又被墨觞鸳多番劝阻,只好乖乖写回闺阁女儿的簪花小楷。一年一年的许多封家书,她都小心收在一起,时常开箱一观,权作一点安慰。 谁说女子写字必须娟秀文静呢?谁又说,女子行事必须贤惠端庄呢?沈渊不喜欢这些话,却也不得不尽量服从,连带着一点心思也小心藏好,轻易不在人前吐露了去。 绯月拆了包裹一直等着,看她放下了信笺才开口问询:“小姐你瞧,这皮子油光水滑的,又厚实又暖和,小姐要试试吗?” “不必了,收好,别潮了。”沈渊早就瞧见了,是极好的狐皮,正好可以做件氅衣。 “将军远在千里之外,还记挂着小姐,可真是手足情深了。”绯月展开皮子轻轻掸着,“当初咱们还以为,沈公子和小姐是……嗐,也是眼拙了,明明两个人细看下来,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沈渊收好了信笺,自己倒了杯茶,挨着榻上靠枕润了润喉,淡然道:“我存心不说,谁能想到那上面去?连你们都看不透,更不怕别人知道了。” “是这个理儿呢,亏得小姐可怜我们蠢笨,生怕两个不懂事的乱猜忌,白白替离公子操碎了心,这才透了实话出来。”绯月的笑很温柔。 等到入了夜,天公赏脸,星河璀璨,晚风清凉。沈渊还以为自己出门已足够早,不想一进园门就瞧见墨觞鸳与盛秋筱早就在说着话,一问才知,两个人是前后脚到的。 墨觞鸳换了绛紫暗金绣的长褙子,一应配饰皆以庄重沉稳为主。盛秋筱是这场的主角儿,穿了一身颜色衣裳,鲜亮的藤黄府绸滚边开襟坦领半袖小衫,前襟通绣一道璎珞连枝粉牡丹,当中缀一颗莲花扣,内套乳白窄袖短襦,下系玫瑰粉底遍撒蓝白大花裙。腰间一抹石榴红,拧着红蓝二色裙带子,连袖口也缀着一色粉蓝满绣镶边。她只梳了简单大方的平髻,并未装点多余的首饰,妆容半浓,眉眼微醺,一双鹿眸描得愈发深邃动人。 园子里挂了灯笼,亭前摆了藤圈桌椅和蒲团,一众丫鬟小厮在各处侍候。沈渊刚一来,墨觞鸳就领着她坐下,秋筱垂眸敛裾,款款而行,微提裙角跪于蒲团之上,高抬双手交叠在额前,深深俯首向二人叩了三拜,而后立直了上身,仍乖顺地垂着眼帘。 沈渊挥挥手,绯月立刻启开头面匣子奉上,墨觞鸳亲自起身上前,一样样为秋筱戴上,以作加笄之意。“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绵鸿,以介景福。”墨觞鸳的声音温和慈爱,一如沈渊儿时记忆中的那般。 “秋筱谨记,拜谢夫人。”秋筱俯首又一拜,随即再向沈渊叩谢:“谢小姐打点周全。”行动之间只闻衣裙簌簌,不曾听得分毫钗环叮咚。若是能凑近些仔细瞧,不难发现那细长繁复的流苏坠子纹丝不乱,顺着乌亮的鬓发随人动作滑上落下,几如一体一般。 沈渊倚在藤圈里没说话,黑夜里逆着灯光,也看不清楚神情。“好了,起来。”墨觞鸳满意地点点头,令秋筱起身,顺带虚扶了她一把。后面凉亭里摆了一桌席面,水芝打发着丫头小厮抬走了藤椅之类,与绯月两个一同侍奉茶饭。亭里倒是亮亮的,烛光透过灯笼纸晕出来,照得每个人都好像在喜上眉梢。 沈渊的生日在六月廿四,十五岁那年是过了及笄之礼,才与沈涵相认的。虽无血浓于水的亲人在侧,墨觞鸳也没让她的及笄之礼冷清了,为她在珍珑馆打了一整套足分量的首饰。后来沈涵又给她补了一份,也作是重逢的见面礼。想起往事来,沈渊悄悄地有点感慨时光易逝,也有点为盛秋筱唏嘘。 旁人却察觉不到她这点情绪,墨觞鸳如上次一样劝着菜,也不忘温声嘱咐秋筱,明儿登台献艺时仍然作这身打扮,以后别人若是问起,应该说自己的生日在七夕。果然猜中了……沈渊微不可察地眯了眯眸子,低下头拨着饭粒,今天晚上秋筱是主角,她只需要安静神游就行了。 几年前,沈渊行及笄大礼的时候,也是差不多的祝辞,也是阁主亲手为她加笄,可是远要更端庄华丽,三服三冠,分毫不差。墨觞鸳总说委屈了她,自打墨觞老爷病逝,外人都欺负她们孤儿寡母无所依傍,为着从前那场大难,栖凤祖宅里许多经年的好物件都遗失了,没能留给沈渊做嫁妆。 那些事儿,沈渊自己倒是不甚在意,只当一句命里有时终须有罢了。若注定该是她的,早晚也会回来她手里不是? 真要追究起来,她那张有趣的网也一直在追查,陆陆续续得了些信儿,只是一时不好追回来…… “晏儿,晏儿?怎么了这是。” 手上忽然被摇了摇,沈渊才回过神来,一抬头看到阁主正一脸担忧地瞧着自己,对面的盛秋筱也是如此。 第四十章 及笄(下) 墨觞鸳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伸手想要探一探她额头:“怎么了这是,吃不下吗?”沈渊的额头当然不烫,还有点凉,让墨觞鸳更疑惑了。 “噢、嗯……没什么,走神儿了嘛。”沈渊扯扯唇角,笑得不太自在,放下筷子端过小汤碗,随便搪塞过去:“夫人这不是有事儿吩咐秋筱?索性也用不上我的,我就没在意。” “可能是天气热,小姐吃不下?” 墨觞鸳还未说什么,盛秋筱却主动替沈渊打起了圆场,侧过脸向墨觞鸳笑得很甜:“秋筱冒昧了,不如叫厨房做个开胃解暑的汤,小姐喝一点,正好,夫人也用一些?” 秋筱的声音温柔,一向令人听着舒服,此时说出的话也似乎有些道理,墨觞鸳便也乐意被引着揭过,吩咐水芝去厨房,叫做一道芙蓉松仁甜汤。沈渊听出秋筱是有意帮腔,悄悄一抬眸,向她丢过一个少有的感激眼神,盛秋筱接下了,按着礼尚往来,也回赠了一个俏皮的笑。 一众人散了时,月儿早已经爬到天心。沈渊推说上次的斗雪红很好,想再摘几朵带回去赏玩,墨觞鸳便带着秋筱先走,绯月两个留侍。那花儿也够顽强,经过先前一场连绵之雨,别的花儿都落红满地,它开得愈发芳菲热烈,熏得满院馨香。 沈渊说要摘花,自个儿却只需在边上站着,绯月提着盏小灯照亮,她指哪一朵,绯云自去采了来,统统收在手绢里。 “那朵那朵,不对,边上的那朵……这么远,当心点儿啊……” 主仆三个正兴致勃勃,竟未察觉有个人悄悄折了回来,停在花丛另一头,候着绯云采到了花儿、站稳了身子才出声。 “小姐好兴致,是很喜欢这月季花儿吗?” “谁!”绯云第一个叫起来,倒不是因为她最机敏——她主子那双琥珀眸子已经亮起来,牢牢锁在了发声人身上。 一阵爽朗的笑声传过来:“姑娘别紧张,是我,盛秋筱。”秋筱特意慢慢走出来,两个丫鬟方松了口气,向其福了福。秋筱也向沈渊见了个礼,只不过后者一直未说话,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始终保持着两分警惕。 绯月咂摸出了意思,向秋筱客气道:“秋筱姑娘怎地没回去休息?明日姑娘还要忙碌,这更深露重的,可不好着了风呀。” 秋筱也不嫌弃尴尬,笑着答:“可不是回去了,又回来了?小姐都说这儿的花儿好,我听得心痒,伺候过夫人回房,也想来看一看。”说着又向沈渊道:“小姐莫多心,我的确存了二分私心,却也是正要与你说的。” “请讲。”沈渊并不为所动。 盛秋筱此举反常,与当日在长生观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到底不是知根知底的人啊……沈渊虽不很害怕,也不得不提防着。 秋筱的笑容变得苦涩,眼角眉梢都弯弯的,嘴边有对好看的小梨涡,眼睛里面却像在哭,双唇细看也是紧紧抿着,显然是因为花魁这副防备的样子,叫她觉得无端受了委屈。她却也懂得自我排解,自嘲似地叹出口气,笑得更深,不断眨巴着眼睛,声音温软如常。 “秋筱明白,小姐不信我,这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小姐啊,我们只怕是一样的人,都被困在这儿。我有许多的话不能对旁人说,可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小姐如何不当可怜我,明儿就要上去啦,这最后一晚上便陪一陪我,听一听我的痴话?” 抛开那日山门外的失态不谈,盛秋筱留给沈渊的印象一向是落落大方、娴静典雅的,这般楚楚可怜还是见所未见。念着方才席上的一点人情,沈渊心头软了一下,终是松了口。 “罢了,盛姑娘多思了,我也未必有你想的那样好,不过你若愿讲,我听着便是。”话刚说罢,气息已急促起来,她虚虚一抬手搀上绯月,转身向后园子走回去:“我身子太差,站不了太久,坐下说。” “好。”秋筱跟在后面,明知道沈渊根本看不见,仍周全着礼数福了福,应了声是,方才三步并两步追随上去,与她分坐在亭中石桌两侧。 沈渊今晚特意穿戴得素简,一色通身缟色圆领,罩着嫩藕薄纱对襟长衫,一应多余首饰也省了,还是绯月说,好歹算个正经场面,戴些首饰显得庄重,这才挂了一副细累丝如意项圈,底下缀着一只小小的羊脂白玉锁。此时与秋筱坐在一处,沈渊未施脂粉,容貌略显寡淡,又有点歪着身子,本是非常不好看的,偏偏她自己不在意,别人也不会议论什么——她还在倚着绯月的手臂,捂着心口顺气息呢。 盛秋筱知道自己插不上手,很有耐心地等着,一直稍侧着身子,视线落在沈渊身上,并不四处乱瞟。不知过了几刻,病弱的花魁终于顺过了气息,歪回身子来与她对视。盛秋筱的目光中有关切,沈渊暂时假作不知。 “小姐若是气息不调,可以用薄荷叶儿加丁香、陈皮、金银花,晒干了碾成细末,装在小荷包里带着,随时闻一闻,管用得很。”秋筱开口却不言己事,反倒先关切起沈渊来。 沈渊向她垂了垂眼帘,矜持着弯弯唇角:“谢你好意,我记着了。”说罢伸手轻一掸衣角,复又侧回脸道:“只是这些都不着急,盛姑娘还是有话直说,就我这身子骨,可等不了多久。” 盛秋筱似是早料到沈渊会如此说,抿抿唇笑了一下,转过身子与她正面相对着,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于是沈渊知道了,盛秋筱自幼辗转被卖数道,家乡父母皆湮于杂沓记忆,无从回望,儿时那场高热过后,更是混沌模糊,不知己身何去何从。 “……商妈妈和我说,我要是当晚再不醒,就要被丢出去了。”秋筱的眼角红了一下,她也不急于擦拭,红晕便很快又消失不见,“那时我饿极了,商妈妈给了我半个馒头,还有一碗冷了的面汤,我顾不得别的,狼吞虎咽地吃了,才有了活下来的指望。” 第四十一章 天上月 秋筱的神情很平静,真的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她刻意移开了目光,朝着天际仰起脸,望着漫天的星星,以避免看到沈渊的表情。其实也不必的,沈渊并未露出怜悯之色,甚至比她更加平静,桃花眸子清亮如常,掀不起半点波澜。 除非情况特殊,否则沈渊喜欢把情绪藏起来。五岁的时候被拐子拐去,又转手给人牙子,沈渊也是吃过大苦的,才落下这一身病痛。她对秋筱并非果真毫无同情,只是往事暗沉不堪回首,既已过去了,对方尚可大方谈起,外人更无需故作呻吟。 “起初我只想,在这个地界儿,能活下去就很好啦,不敢想什么尊严、体面的,更别说动出人头地、风光无限的念头。我就在那个后院里做活,也是不敢挑剔的,总想着熬啊熬着,也就一辈子熬过去了。” 盛秋筱边说着,边向后院的方向看过去,那儿角落里的几处耳房,正是她住了好几个月的地方。秋筱一直讲到这儿,与墨觞鸳讲过的还是有些出入,沈渊并不点破,也不催促,颇耐得住性子,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等待着下文。 “几个月下来,我一直都在后院,是没有资格到前面去的,每天听妈妈、嫂子们的吩咐做事,可忽然有一天,商妈妈说我做活勤快,也仔细,破例让我去了次前院,帮着小翠姐姐抬东西。就是那天呀,我第一次知道冷香阁这么好看,院里有花儿、草儿,还有大树。” 说到这,秋筱笑了,一双鹿眸弯起来,嘴角的小梨涡也凹下去,还稍微露出一颗小虎牙,像个娇憨天真的小姑娘。沈渊看着她,忽然就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笑容了。这不禁让沈渊有一瞬间的恍惚:自己自以为看穿一切,筹谋算尽,可事实当真如此吗?自己似乎从未真正快乐过,或许秋筱是对的,她们都被困在这了吗? 秋筱显然还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继续着她的诉说,却向沈渊先送过一个清澈而暖的笑颜:“我跟着小翠姐姐到了前院,把大车上的东西往回搬,一扭头看见那棵大合欢树下面,有好俏丽的几个小姑娘,其中一个穿着青色的裙子,瘦瘦小小的,可是生得很好看,站在那儿也从容不迫,我真的羡慕极了。可惜,等我再回去的时候,她们已经不在那儿了。” 沈渊隐约猜出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有些想出言制止,但还是晚了半刻,还未开口就听见了下文。“商妈妈告诉我们,那是大姑娘,叫晏儿。”秋筱的眼睛弯成一对月牙儿,清俊的面庞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温柔,倒叫沈渊觉得自己才是年少懵懂的那个。 冷香阁中众生百相,有许多沈渊都是懒于记忆的,其中也包括盛秋筱,她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原来许多年前某一天里,自己闯进了别人的视线。就算沈渊努力回想,也是绝不可能想起来,究竟是哪一天的。说起来那一年,明香姑娘刚刚来到冷香阁,合欢树也刚刚栽成,沈渊很喜欢,几乎每天都要去站一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 “我从来不知道,青楼里的姑娘也能活成那个样子,自信,大方,明媚又骄傲。我就想,我不能这样下去了,我也要好好的,至少不能枉费了我来这个世界一趟。” 沈渊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秋筱的尾音有些哽咽,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清晰。星空一耀眼起来,月儿就显得黯淡了。秋筱却似浑然不觉,站起身走到凉亭边上,一手搭在暗红亭柱上,仰着头向着那弯月儿,背影很是寂寥。 “那是风口,别往那儿站。”沈渊开口了,自己也不知为何。 秋筱也许听见了,只是显然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小姐啊……你说,咱们现在看见的月亮,和许多年之后的人看见的,是一样的?”她忽地转回脸儿来,竟是微微撅着嘴的,小巧的下巴向里紧紧收着,眸子异常明亮,像马上要哭出来,又像在迫切地等待一个答案。 沈渊被问得措手不及,头一次丢了多年沉淀下来的从容不迫,干干与秋筱对望着,张口欲言又不知从何说起,徒劳张了张唇瓣,眨巴着一双剪水秋瞳,甚至藏在袖中的十指也不由自主地纠缠起来。最终她只能决定移开目光,随便看些别的什么,只要不是盛秋筱的眼睛就好。 如此果然有效,她想,也许自己是心肠变软了,受不了那种像飘萍一般楚楚无依的眼神。盛秋筱居然比往常的花魁还有耐心,一直等着这冷美人平静下来,恢复了素日的清冷淡然,想出了应答之言。 沈渊如是定了心神,若无其事地瞥过一眼,对答道:“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想人间再多爱恨嗔痴,也不过如陌川之水,看似滔滔不绝,实际转瞬即逝,天上月却是亘古不变,可见无论古人、今人也好,往后的人也罢,看见的自然是一样的。” “什么……”沈渊才刚说出第一句,秋筱的脸色就变了,似是一瞬间如遭雷击的震惊。沈渊不愿与她对视,自然未曾察觉,等闻声瞧过去时,秋筱已无甚异样。沈渊的回答仿佛已经不重要,秋筱不再言语,悄悄用尾指抹了下眼角。 “原是极简单的道理,都说你是个通透的人儿,怎么反而糊涂起来了?”沈渊叹口气,话里拐着弯儿,含蓄地表达了疑惑,连带着在玉瑕山上的也一并吐出。 “在长生观时也是,莫非你想得道升仙,以为能与日月同寿了?这念头也忒痴,可要不得。” 说罢,她便起身欲走,绯月与绯云立刻上前搀扶。夜风起来了,吹在每一个人身上,花魁打了个小小的冷颤。 秋筱懵懵的,试图上前来搭把手,被沈渊扬手制止了:“秋筱啊,我瞧着你也是明白的,生而为人不易,无论你想要的是什么,都是你自己选的路,踏踏实实地走就行了,何苦来的这么多忧思,徒增烦恼呢?” 第四十二章 七夕 “原来我所想的都是错的。”秋筱的神情很落寞,就像受了极大的打击,“我用了六年的时间,试图想明白一些事,我真的觉得我明白了,此时才知都是镜花水月,大梦一场。” 沈渊有点不明就里,无法确定秋筱所谓何意。今夜这般促膝长谈,于沈渊而言是前所未有的,别人太忙,她看得太开,谁也找不到打开话匣子的理由。抛开墨觞鸳给的青眼,盛秋筱也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青楼女子,明儿就是她初次见客的时辰,踏出一步就不能再回头,口中说着天上明月,大约心里早就想远了,又开始感伤身世了? “若真的错了,就重新来过,从头仔仔细细地、耐心地想。你才刚及笄,往后的日子还很长,不怕来不及。”沈渊果断迈出了脚步,只给秋筱留下这二句提点之言。对方如何反应,她真的不想看。 当年也差不多是这样,她经常听不懂明香姑娘的话,如今年岁大了,才开始慢慢明白过来,可秋筱明明这样年少,如何也能够叫她困惑?沈渊很不喜欢这种感觉,空虚苍白又无可奈何。眼下她只能选择逃避,这副身子经不起折腾,稍微想得多了,没准又要发病。 是啊,明香,曾经那颗真正的陌京明珠,竟也不知去了哪里……沈渊的思路飘散得很厉害,又想到了明香身上。 方才有那么一刹那,盛秋筱看着她的时候,那么温柔,那么和蔼,真的神似明香姑娘。沈渊心里明镜一般,盛秋筱不会成为下一个明香,单单从容貌上就输了一截儿,可是她们当真有旁人无可比拟的相似之处,就好像……都是置身于这个世界外的人。 明香姑娘是高洁的,秋筱年纪尚小,看不出那种气度,沈渊却也隐约感觉得出,若是再过些年岁,盛秋筱还能保持本心,必然不会差到哪里去。若真能到那时……哼,只怕早没人记得观莺是谁了。 沈渊没听到秋筱的脚步声,可见是还在顾影自怜。也不必理会的,左右过去这一夜,盛秋筱这个人就不属于她自己了,福兮祸兮,均是天意,何必连这眼前的幸福都要夺去呢。 星河灿烂,弦月当空,沈渊也不由得抬头张望。这漫天的星子啊,每一颗都很漂亮,和在栖凤老家时一模一样。绯云还挽着提篮,满满一篮子斗雪红清馥扑鼻,让这夏夜也显得清凉了许多。沈渊很久没有看到满月了,每次出来都遇到弦月,美则美矣,不够幸福。 七月初七天门开,我请月娘下凡来: 月娘娘,下凡来,教我数针数线来: 一大早便有小丫头在后院咿呀唱歌,被管事妈妈一个两个地轰开:“天还没大亮呢,一个个都着急什么?晚上都把脸洗干净了,也不许乱跑!不许到前面去冲撞了客人!” 沈渊房里静悄悄的。管事妈妈送来新鲜带露的栀子花,一朵一朵端的洁白娇嫩,含羞半开。绯月别出心裁,将花儿都养在了冰鉴里,如此便得了满室沁脾甜凉,又缠裹着丝丝缕缕的薄荷味道,足以叫人忘了外面的暑气。 沈渊就是在这样的气息中醒来,绯月备了连翘和甘草沏成的栀子降火茶,加了足足的雪片糖。待用过了早饭,栀子花也冰好了,香软一朵簪在鬓边,便再也用不着别的装饰。 “这花儿真好看,和小姐一样好看。”绯月替沈渊梳好了头,凑上近前,将自己的面孔也挤进铜镜中。镜子里主仆两个都簪着栀子花,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翠,似好一副双生出水芙蓉图。 沈渊没理会这奉承话,伸手摸了摸那娇花儿,花瓣冰冰凉凉的,比她的指尖还凉。七夕良宵,只可怜了那盛秋筱,不知要委身何人……沈渊忽然为之惋惜起来,不过也只是一瞬间,转眼就消散无踪了。 天公今日仍然格外作美,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冷香阁的地界好,风水也好,若没了这么多莺莺燕燕,当真会让人以为是什么世家的宅院。沈渊也曾很认真地想,这青楼的生意终究不好长久,眼下光景虽好,可总有得过且过之感,也不知过去多少年后,谁还会记得这儿呢? 她很善于控制情绪,不叫自己有无谓忧思。她知道,纵是人间风尘客,这些姑娘们也能给自己找乐子,譬如今儿这一瞬七夕,嬉笑打闹,拜月簪花,想起来总是甜的。 趁着时辰还早,外头暑气未起,沈渊带着两个丫鬟下楼去略走了走。楼中果然是尽染栀子香气,往来姑娘的发间都插着一朵又白又鲜甜的花儿。沈渊只在厅里站了一会,未敢出门去院里,怕受了晒发晕。盛秋筱也在,朝这主仆俩远远点了点头。 盛秋筱身后已经跟了个小丫鬟,年纪不大,看着很老实。看得出,阁主是真的要将秋筱捧起来了,沈渊想。 捧罢,捧罢,盛秋筱若有这份命数,也不枉她在冷香阁里苦熬多年。其实沈渊也有不平的,以盛秋筱的才貌,何尝当不起一个花魁。若非到了绝境里,谁是愿意迈出那一步的呢。 由不得沈渊感叹更多,秋筱已没了影。白日里有客,沈渊不想被人瞧见,略站站也就回去了。路过二楼时似乎有动静,她也懒得细听。 “告诉陈妈妈,看紧着点。” 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倒忘了那位头牌娘子了?冷香花魁面上淡淡的,眸子里看不见光亮。绯云会了意,应声退下。 回了房,沈渊歪在榻上调弄琵琶,绯月陪在一旁打点针线。上次那半只白鹤已经有了样子,衬在云水蓝底子上展翅欲飞。沈渊偷瞧了一眼,看不出做的是什么,也不开口询问,等齐了活儿自会知道。 没一会绯云回来,简单回了几句话,道并未出什么不妥,不过是那观莺娘子听了风声,觉着愤愤不平,又拿自己的丫头出气,已被管事妈妈训斥过。沈渊不想理会,点点头便算。闹,闹不动了,就消停了。 第四十三章 栀子 观莺的闹腾不足为奇,阁中倒是另有件新鲜事。来了个读书人,据说还是个秀才,非要见阁主夫人,要为一个叫鹭娘的舞姬赎身。墨觞鸳见多了所谓两情相悦,只让他准备足了银子再来说话。 沈渊听了,也不过一记冷哼。真巧,她见的磨难也多了,若是万事都只要闷头哀求便可如愿以偿,天底下就没有意难平一说了。 鬓边栀子花有些松了,她一伸手摘下,拈在指尖转着圈。花瓣质感如白玉一般,末端近似透明,蕊心稍带青绿,颤巍巍沾着花粉。沈渊看得仔细,正欲簪回发间,不知怎地忽然生了厌恶,没来由一阵心烦,随手抛了出去。 “啪嗒”一声,方才还绽放在指间的花儿落在地上,成了不入眼的俗物。榻上美人再不看它一眼,毫不掩饰地蹙起眉心。两个丫鬟俱是一惊,全然来不及反应。绯云离得近些,小心挪过去,蹲下身捡起那花儿,又小心挪出门外,丢得远远的。 “小姐?”绯月试探着出声,暂且停了针线,给主子奉了盏茶。她主子的脾气是有些怪,如此忽然变脸色却是头一遭。她倒乖觉,不露声色也摘了自己头上栀子花,没得又触了霉头。 沈渊接了茶盏,随即就放下了。“收好了。”闷声吩咐一句,下巴点点身侧琵琶,她这会也没了心情练琴。绯月未再多言什么,收拾妥当便继续绣白鹤。天气虽好,可还是在夏日里,天燥,人也燥,不算稀奇。 午饭用得很简单,沈渊早早午睡下,拥在被褥里不出声。她并不讨厌那朵栀子花,也不想对自己丫鬟发脾气的,只是不耐外头的闹腾。许是安养久了,人也变得懒怠,忽然接受太多外来的嘈杂,适应不过来…… 不该如此的,她想。床头还挂着那串碧玺珠络,她伸手去拨弄两下,握在手心里凉润润的,桃红色鲜艳欲滴,衬得手心愈发雪白。她看着看着就笑了,松了手,合了眸子侧身睡去。 绯月守在房里,轻手轻脚来查看过一次,替她打了会扇子。沈渊渐渐睡得安稳,并未发觉。外面廊上偶尔传过来一阵脚步声,是下头人去寻墨觞鸳,全为了今晚上那位盛姑娘的出场。此时无人留意观莺如何,这座楼里的姑娘就像树上的花儿,一茬接着一茬,永远不会有空枝寂寞的时候。 一觉醒来,已是午后。无梦的睡眠总让人心安,沈渊心态好了许多,唤了绯月重新打散梳洗过头发。细辛与芝麻叶同煎水,配着乌皂桑叶膏,洗出来一头墨发乌亮细软,上手一捉随即滑出指尖,像新织出的缎子。发丝太滑,反倒不好梳髻了,用些桂花油松松绾成小青娥,缀一枚细长长的赤金流苏,末梢镶的珊瑚珠细若黍米,不在贵而在精。 “再去取朵花儿来。”沈渊吩咐道。绯月未多问,只照做了。新鲜一朵栀子花重新绽放在发丝间,沈渊觉着,比早上时好看些。菱花镜里花魁的眼底两块发青,只好用妆粉稍作遮掩。她知道无妨,晚些时候离雪城才会来,彼时夜色昏暗,他不可能看清楚。 女为悦己者容,对?沈渊不知道对方的想法,但她暂时不想深思。妆粉中掺了研成细末的牡丹花蕊,自有清馥沁人的淡香,颜色也不见寻常生涩,仔细擦上肌肤,几乎要融为一体。 整一晌午未再有什么动静,沈渊临窗阅卷,后院隐隐传来丝竹之声,远了些看不真切,大约是秋筱。绯云早早去了厨房,领着人准备小食。绯月的白鹤眼看要收工,两朵如意祥云与鹤首尾相连,正好成一个圆。 前头安静,偏院却热闹。秋筱在琴阁里,尚未换装束,穿着身简单的藕荷衫子,头发挽了个纂儿。她俨然是领舞,一队妙龄舞姬团团围绕在侧,练的是一支《关雎》。天气热,冰鉴也不怎么顶用,人人身上都出了层薄汗,粉白的脸儿透着潮红。秋筱很认真,衣袂翩跹,眸光流转,举手投足里皆是妩媚。 教舞的师傅说了,凡起舞须得眸中有情,方不见刻意僵硬,在这座小楼里才不至落成只知邀宠的俗物。年少时秋筱俯首乖顺,婉声应承,赶走了满身的呆滞麻木,着意叫自己一颦一笑都似含情。直到某一日,阁主夫人忽然到来,宣布她会是下一个头牌。 当时是怎样的情形?盛秋筱眯着眸子,抬手遮挡在额前,透过窗棂望着天边的半轮夕阳,眼睛隐隐开始酸涩,泪珠儿在眼眶里打了好几个转儿,最后也没落下来。她放下手来,用力揉了揉眼睛,握紧水袖,脚尖用力一碾,一个旋身转回去,又翩跹舞了起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阁中开始上灯,前头来了人,催着秋筱回去梳妆更衣。傍晚的风终于掺进几丝凉意,吹走了缠裹周身的沉闷暑热。梳妆,更衣,而后就是登台献舞,左右逢迎?如是想着,秋筱有些自嘲。然而她清楚此路已定,无谓事到临头又伤春悲秋。出了偏院,似乎听见绯月的声音,她抬头看过去,迎面而来的竟是花魁主仆。 “小姐安好。”秋筱迎上去,谦逊福了福。她不知道墨觞花魁这时候出来做什么,左右不会是来寻自己的。对方看上去心情大好,衣饰也比寻常娇嫩,一水儿浅浅的落英粉,脸上没描那朵花钿,方知真容清婉隽秀。 “去。”沈渊未与盛秋筱多说话,冲她点头笑了笑,随即领着丫鬟向后园子去。秋筱目送了片刻,被催着赶快回了楼里。她猜测不出花魁去向哪里,可只看那双眼睛里藏不住的笑意,也能估摸出八九不离十。 主仆三个去处仍是秋筱及笄时的亭子,正中摆了个浅底大瓷盘,盛了水供上栀子花。四下用薄荷叶儿和佩兰熏过,干净又清爽。何嫂子今儿忙着前头,绯云领着灶上小丫头亲自动手,团团摆了一桌,每样都要讨个好口彩,吃的用处倒成了其次。 第四十四章 绿筱媚清涟 沈渊许久不见雪城了。她生辰那日,雪城匆匆来过,赠她白兰清露,寒暄几句便回了,说是乐馆里诸事繁杂,委实抽不出身。沈渊照单全信,并不多思。这日雪城从侧门来,后院门上的人乖觉,快快去请了她来。彼时天刚擦黑,幸好她有所准备,早换过了衣裳。 “雪城哥哥,新开封的合香酒,尝尝看。” 合香酒又名雪花酒,盖因用的是那隔年寒月枝上雪,辅以椒花荷叶,佐之冰片丁香,解暑消热再好不过。沈渊亲手斟酒,小瓷盅里澄盈一盏琥珀色,很像她的眼睛。 雪城接了,浅饮一记,果真入喉神清气爽。他并非十分喜爱饮酒之人,陪着沈渊对饮两盅便罢了。“合香少饮消暑,贪杯则伤脾胃,渊妹妹,别再喝了。”雪城率先搁了酒盅,望过来的目光很柔,都有些不像他。 “早知道你会这样讲,合香不易得,难为我家有好酒师,却还有位先生管着我。”沈渊嗔他一眼,手上还是依言停了。这天夜里无风无云,墨蓝天穹唯月色清朗,遥对烛影摇红,冷香花魁新作了飞霞妆,红香胭脂扑在颊上,映烛宛如薄醉。她平素少有娇嗔模样,落进离雪城眼中甚是惊艳。 沈渊很美,毋庸置疑。不知她是不是勾了青黛,眸光比往常愈见深邃,径直望进雪城眼底。沈渊喜欢这样看着离雪城,直白而毫不掩饰,不发一言足以摄人心魄。离雪城却是从来难适应,此时更隐隐觉到面上发烫,慌张地移开视线。这般场景下,他又感略有不妥,只得掩袖干咳了声,遮掩过尴尬,执了小酒壶复又给彼此斟满。 “是了,合香不易得,不知渊妹妹从哪儿寻得的好酒师?”斟酒的工夫,雪城已转圜过来,将酒盅朝沈渊面前轻轻一放,顺口一问。 雪城的片刻窘状,沈渊尽数瞧见,暗暗觉着有趣,本想顺势调侃几句,话到嘴边却被堵了回去。她也不急饮酒,稍稍歪头递过去颇为好笑的一眼,笑道:“不就是林枼么?你见过的呀,前年才来的,高高瘦瘦、不爱说话的那个。”见雪城恍然状,沈渊又道,“本来她也没酿过合香,可是去年的雪下得好,索性就叫她试了试。” “一试便成?”雪城听了显然意外,随即开起了玩笑,“如此看来,这一味合香酒该着是渊妹妹的,我也有幸随之。” “嗤……雪城哥哥,你笑话起人来,当真招架不住。”沈渊终忍不住嗤笑出了声,一双桃花眸流光溢彩,全然小女儿情态。两个人举杯对饮,饶有再多言语皆融进了琥珀酒香中。 后园里看不见前院场景,沈渊只知来时,楼上挂了绢子灯,和数年前一般无二,也是鱼儿样。灯影幢幢,透过窗棂打在前院合欢树上,投下一方婆娑。她不知道盛秋筱换了及笄那日的装束,发髻高高梳成惊鹄,正当中压了掐丝华胜,长眉入鬓,口含朱丹,胭脂扑腮若酒晕,细粉敷面如雪样。 盛氏的特殊之处便在于此,其实不过寻常碧玉之姿,必得遇上巧手妆饰,才知其神采韵味。然而无论她或是观莺,都未必逊色于沈渊,皆因墨觞花魁美则美矣,身上是有股子桀骜的。而她们二人虽或容貌稍逊,或天资不足,却胜在了肯顺势而行。于这一点上,墨觞鸳很清楚,她也知道终归有一日沈渊会离开——本非这池中之物,拖得过一时,却藏不住一世。 真到了那一日,自己又会是何去何从?墨觞鸳不知道,也不敢知道,宁愿一直自欺欺人下去。她真的已经尽力了,尽量将沈渊保护起来, “夫人你看,多美呀。”水芙犹不觉暗潮涌动,陪在墨觞鸳身边赏舞,不由得对秋筱连连称赞。 “哦?”她家夫人回了回神,目光重新聚焦到花台上,注视了秋筱片刻,点了点头:“是不错,没白费了一番心思。”墨觞鸳想唤水芝添茶,话到嘴边才想起来水芝早被自己遣去陪着后园里那两人了。 “水芙,去添些水来。” “嗳,是。” 支走了小丫鬟,墨觞阁主合眸揉揉额角。厅里很热闹,她该满意的,此时却只觉得喧杂。世道从来不好,虽不至于坏透了,可从来不会缺了糟心事。上月栖凤送来话,道最近盐场利薄,保不齐要亏损。墨觞鸳心里有数,没有苛责,拨了银子供作周转,且宽慰下头人莫焦心太过。 她早看出来了,这一年不知怎么搞的,表面上天下太平,实际家家叹息、户户紧张,偏偏她这小小一座冷香阁仍不见冷清。看着厅里人影憧憧,墨觞鸳不知该喜还是该叹。前头刘牙婆曾来过,墨觞鸳本也算老主顾了,那次却想都不想就当场拒绝。 “夫人哟,您瞧瞧这细皮嫩肉的,调教个两年保准您不亏。” 看起来,刘牙婆很在意这桩生意,直接将人推到了跟前,满脸堆着笑,上下翻检着要墨觞鸳过目。墨觞鸳认得那个女孩,是城北温家的梅姑娘。 “冷香阁今年不收姑娘,刘妈妈领回去。”其实墨觞阁主想说的是,难保以后都不会收了。 梅姑娘生得的确妩媚可人,可惜小姐脾性太重,又过了年纪,不好调教,几番相看都无人肯收。刘牙婆花了本钱,自然不想就这样砸在自己手里,下决心找上了冷香阁——这花红柳绿的地界上打滚几年,任她什么脾性,不都得乖乖低头?孰料阁主不肯做这笔生意,刘牙婆好说歹说,也没能让墨觞鸳收下。 冷箱阁主有自己的道理,只没必要道与旁人罢了。她说不准以后会如何,也许平安顺遂,也许平地生波,一切看不清楚之前,还是莫再拉别人进来罢。 更何况,这温家的小姐眼中有刺——不同于观莺的轻浮张扬,也不是寻常女儿家的矫情与骄矜,是真真切切让人后背发凉的狠劲儿。 墨觞鸳也不知自己是怎地,一眼就看出来了。冷香阁尚且可能沦为是非地,断不敢再收留这么个魔星。 第四十五章 玉琳琅 新茶很快奉上,墨觞阁主的头痛还没好,一道身影不请自来在对面坐下,挡开水芙,自己给墨觞鸳续了杯茶。 “墨觞夫人,可是有烦心事?” 拈着茶杯的那只手纤长柔弱,白皙如素瓷,虚虚掐着兰花指,比许多姑娘的手还要漂亮。一把嗓子清亮婉转,入耳便知是京里的名伶儿,玉琳琅。 墨觞鸳提前并不知对方会来,却也并未感到意外。但凡冷香阁有新曲,玉琳琅必会来捧场,与大小两位阁主也算熟识。墨觞鸳点头致意接了茶,也不与其客套,放下茶杯笑道:“算不得烦心,只是年纪大了,眼看操持不动了。为了今儿这一场,忙得头昏脑涨的。” “哈哈,夫人此言甚是差矣。”玉琳琅爽利,当下抚掌忍俊不禁,“这是不巧赶上天热,连我这一路过来都觉得气闷,更何况墨觞夫人行事周全,凡事必得亲力亲为,偶尔力不从心而已,不至于将自个儿说老了。” 两个人堪堪说上话,台上秋筱已一舞终了,厅里叫好之声此起彼伏。这到底是青楼,台下也不全是什么谦谦君子,早就有人按捺不住了,纷纷喊着那些暧昧的话语。墨觞鸳只得道声抱歉,先去为秋筱应承择选。玉琳琅明白,各行自有规矩,可仍不爱看这种场面,好好的人儿站在那里,任凭哄抬争夺,呆呆成了货品一般。幸而他那晏姐姐命中有幸,无需受这等的委屈,玉琳琅如是想。 玉琳琅其实比沈渊年长,只是他那梨园中人习惯了,都爱互称一句兄姊。陌京繁华旖旎,盛世景象之下世风自然开化,冷香花魁偶尔去串一串戏,也不是什么叫人纳罕的事情。玉琳琅更万事看得通透——都是下三行的营生,别人夸一句名伶也未必真心瞧得起,不若交个知己把酒言欢,笑看芸芸众生相了。 一声吆喝过后,盛秋筱被个面生的客人带了去,底下众人便渐渐散了,各自寻了相好,继续吃酒叙话。冷香阁主送过人回来,本是做成了一笔大好交易,面上却不见喜色。 “玉哥儿评评,这丫头如何?”显然,冷香阁主不想讨论自身,在被询问之前先发制人而言他。 玉琳琅挑了挑眉稍,不甚在意道:“没晏儿好看。” “呿,谁问你这个了。”墨觞鸳佯作啐了一声,执了茶杯敬了敬,饮过一口稍作喘息,似在道与自己听:“秋筱姿色不足,却性情乖顺,识得大体,便是她最大的好处。” “识大体或许有,可性情乖顺?”玉琳琅顿了顿,“我看……未必啊。”纤细指尖轻叩了两下圆润的杯沿,声响清脆细微。他的语气并不十分绝对,目光游离在方才盛秋筱立身之处,仿佛在仔细回味,有了把握才肯慢悠悠发表自己的看法:“人皆有情欲好憎,一味驯顺或过于张扬,皆有失真实,而如此作为,不外是为了掩饰其真正所求。” “玉哥儿所言在理,只是这样的地方,她还能求什么。”墨觞鸳赞同,却莞尔不以为意,“我从未想她真心顺服,能如此已很好了。” “自然,自然。”玉琳琅颔首,“夫人豁达,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若非要人人都一腔真心,才真是痴人说梦了。好日子,不说这闹心的了,晏姐姐还好吗?” 茶水已是第二泡,杯中松萝匀壮,茶汤绿润,过了初饮时的苦涩,入口滋味浓厚,甘甜醇和。玉琳琅偏爱那一阵苦涩,过了劲头便放下了。 “劳你挂心,还是老样子罢了。”谈及沈渊,墨觞鸳面生慈爱,语气中亦满是无奈之意。 玉琳琅惋惜道:“似晏姊这般世间少有之妙人,为一些陈年旧事所耽,缠绵病榻如此之久,实在叫人不得不为之扼腕。在下还记得六年前,冷香阿晏犹在豆蔻,一腔开嗓惊艳梨园,那可是让多少人记忆犹新的。” “晏儿那时候才多大,能唱什么,都是别人看她年纪小,只当哄孩子,抬举她开心罢了。”墨觞鸳听见养女得别人夸赞,心里头高兴得很,口中却还是谦虚的说辞。 沈渊去串戏时的灵动样子,冷香阁主比谁记得都清楚,对比现在的清冷避世,不由得又要感叹起来:“如今她长大,却是再也回不去了。我也只盼母女缘分深厚,能多疼她几年罢了。” 玉琳琅见状,立即正色道:“为此春酒,以介眉寿。晏姊吉人自有天相,在下且以茶代酒,权作为晏姊祈福。”说罢举杯尽饮,抬眸报之一睇。 墨觞鸳亦举杯:“但愿借你吉言,我替晏儿先谢过。” 合香尽时,蟾宫正上天心。椒荷辛辣味刺激了眼眉,离雪城便瞧见了沈渊的琥珀眸子一点点圈上了红晕。空气中熏香味甘凉,驱散了薄醉微醺。 离雪城不可能拦得住沈渊,合香酒已经上了第二壶。水芝事先得了墨觞鸳的再三嘱咐,本来是兢兢业业看着的,也有在尽心劝阻,架不住小阁主学会了作痴作娇,一口一个“好姐姐”,三两下绕得大丫鬟也没了主意,不知怎地就放任了新酒上桌。 沈渊是故意的。她不知道自己能活多长,也从来不敢奢求更多,只管念着一句多思无益百年,也总记得提醒自己别太上心,在这个世道里,情爱二字终究是最不中用的身外之物。可是,可是……她可以对痴男怨女的故事嗤之以鼻,却必须得向自己低头,承认自己心里是有离雪城的,早就扎下了根。 订亲,八年了,她习惯了这个男人,不管他心里到底是谁,她都愿意和他长长久久,执此一生。 “戈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沈渊眸光温存,红着眼圈儿,还蕴了一汪晶莹泪。她觉着,自己一定是被雪花酒迷惑了心神,毕竟已经许多年,不曾落泪了…… 她自己都不曾抬头去望一眼月儿,却对着雪城说起胡话来:“雪城哥哥,你看,月亮真美。难怪呢,嫦娥宁愿抛下丈夫,一个人孤零零的,也要奔月去。” 第四十六章 宜言饮酒 雪城抬眸遥望,月上天心,的确很美。水芝候在近旁,早悄声叫绯月两个去拧了帕子来,沈渊却嘤唔着不肯擦拭,一手将那帕子拨开。她今日可是擦了脂粉的,若沾了水弄花了妆容,那就不好看了。 “小姐,别闹了……”丫鬟尴尬又无奈,分不清楚是哪一个。沈渊没有感觉脸颊发烫,然而,她知道的,一定开始泛红了,从小就是这样,酒晕总让别人以为她醉了。她伸手碰了碰自己的脸,指腹微凉,很舒服。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迷蒙中,她听见离雪城清朗的声音,“渊妹妹,你醉了。”一只温柔的手抚上她发顶,从丫鬟处接过凉津津的帕子,耐心地为她敷着额头与面颊。她知道那是雪城,她不想躲,索性借着醉意蹭着他温热掌心,却将眼泪忍了回去。 借酒装疯这种事可能也是会上瘾的,离雪城由着她闹,沈渊就愈发胆子大起来,抢了帕子,随意朝不知哪个丫鬟一丢,空出手硬拉着雪城不许他走。“你们就会欺负我,你看看,你看,把我的脸都弄花了……”她就这么抱上离雪城,埋在他心口喃喃自语,喉咙里似含了一口酒,混沌含糊着听不清后话,全然不顾几个丫鬟震惊的目光。 “小姐呀!小姐听话,快别闹了。”水芝着急起来,伸手来拉开沈渊,实打实用了力气。绯月与绯云看得要呆了,被水芝喊着快来搭把手。沈渊却闹起脾气来,紧紧抓着离雪城,无论如何不肯放开:“你走,你松开,别碰我。” 她孩童一般闷头哭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打开水芝的手,转而使唤起绯月两个:“你们两个听谁的,你们走!带水芝也走,我没醉,我就想好好待一会……” “这……”她的两个丫鬟尴尬起来,手上还在拉着自家主子,慌慌张张面面相觑。阁主身边大丫鬟的话不好不听,且现在自家主子酒醉不知事,再纵着她闹下去,可真就成了笑话。然而沈渊哭得让人心疼,平日越是清醒的人,一旦真的任性起来,最是无法抗拒的。 而最尴尬的,还当是离雪城,怎样做好像都不太合适。沈渊哭得厉害,任谁也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几个丫鬟无奈了,齐齐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雪城,他只好和她们一起用力,掰开缠在自己身上的那双手,趁着一瞬间的自由赶快抽身。于情于理,他都应该离开了,可刚迈出一步,身后的女子又哭出了声。 “雪城哥哥!你不要走……你别走……” 是沈渊的声音,没有错。这个一向清冷自持的女子失态了,一记哭喊道尽悲怆凄厉,仿佛错过了这一次,输掉的就是这一辈子。离雪城从来没想到,沈渊也会有如此失控的时候。哭声幽微接踵而至,他忍不住回了头。 女子抽噎着抬起脸,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已经赤红尽染,比戏台上伶人眼角的一抹朱砂还要浓艳。于是雪城也惊着了,停滞在了原地,努力试图理清头绪。很快,一种名为怜惜的情绪强势地冲淡了理智,驱使着他彻底转回去,将这个女子重新拥入怀中。 “不哭了,不哭了,我不会走。” 沈渊忽然安静下来,无声地掉眼泪。她也许该满足了,终于有这么一次,离雪城主动给了她一点真切的温存。不是年幼时候的那种宠惯,是真正关于男女之间的温柔。她真的很疼,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才争取到想要的。 她不想满足,还想要有一天不用自己开口,对方就能主动给。 “你们下去,别在这儿。”她坚持驱赶走了丫鬟,独与雪城两个留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雪城哥哥,八年了,这还是你头一次抱我。”她将自己藏在雪城怀里,不管他是否在听。 “有时候啊……真想回到过去,你只是我的雪城哥哥,我也从没对你动过感情……”这样的女子像极了一只弱小的兽,在丛林中流浪得太久,忽然寻到了一点庇护,从此便认准了,再冷再痛也不肯放开。 她看不见离雪城的脸,只感觉到他抱得紧了些,又听见他说她想多了,他永远不会走,叫她不要怕。 “琴瑟在御……与子偕老,雪城,订亲。” 沈渊不知道离雪城有没有听清,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回应。 她的话未说完。她已二十岁,不年轻了,过去这一天,又到一年立秋,秋风乍起、茕茕孑立的滋味实在太孤单了。这些年两个人之间的情爱浅薄,情谊却日渐深厚,历久弥新。她是故意和离雪城说这么多的,想试一试这个男人真正的心意。答案不算很好,可是也不差了,她止步了,不想冒险贪心更多了。 她清醒、她冷静、她明白,她知道对于两个人这样过分亲密的举止,离雪城不适应、不习惯,甚至可能不喜欢、不情愿。可是,她顾不得了,她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她做不到永远清冷自持。 如此这般情状,如此这些话语,若是放在寻常辰光,沈渊是断断做不出来的。可是现在不一样,人人都以为她醉了,醉酒的人是不拘说什么、做什么的。也没有人会当真。 不……离雪城应该当真的,她只想做给他看、说给他听,所以他不能当成痴人醉话,听过就算了。醉着醉着,她真的睡着了,又陷进了梦里,这一次梦里有皓月当空,星光璀璨,依稀燃一场火树银花不夜天,她被落下的尘埃迷了眼,却认不出身在何处。 烟火很美,眼泪也很凶。脸上的泪痕被夜风一吹,冰冰凉凉的,真实得让沈渊以为这次不是梦。她伸手想擦一擦,手肘却碰到了人,才发觉这场梦里不只有自己一个,身边分明笑语晏晏,人影幢幢。 是阖家团圆的景象?沈渊睁大了眼睛,一个一个努力看过去,明知是徒劳也不想放弃。可惜,她的梦永远是朦胧不明的,看似什么都告诉她了,其实什么都悟不清。 第四十七章 复起(上) 这一夜的热闹都属于盛秋筱,似乎人人都忘了冷香阁还有一位头牌娘子,善奏月琴,唤作观莺。没有人来告诉观莺,外头是什么场面,她便自己去瞧,看着盛秋筱艳冠群芳,活脱脱当年墨觞花魁的样子。花魁沉醉梦里,乐得见盛氏求有所得,头牌却坐不住,她察觉得到危机。 照墨觞花魁的发落,养好了伤继续见客,还要克扣她的赏钱。可是呢?自打遭了阁主训斥,她手上的伤迟迟不见好,那些口口声声要与她长相厮守的客人们也不见了。 观莺亲眼看见过,从前那个姓朱的少爷大咧咧进了冷香阁,根本不提起她半个字,径直抱过一个长相俏丽的小红倌,满脸色相地上了楼。 那个时候,观莺就站在楼梯口,穿着娇艳的朱红纱衫,梳着精致婉转的灵蛇髻,打扮得和从前一般无异。可这一切似乎都是无用,她和朱少爷已经四目相对了,对方就直接挪开目光,低头去抚弄怀里小红倌小巧的下巴,只当不久前还软玉温香的头牌美人儿是空气一般。 “唷,是朱少爷!”彼时她不甘心,扬起嗓子娇声唤着,魔怔了一般抬脚追上去,挽上朱少爷的胳膊。 “哎哟,少爷,这您来了,怎么也不知会奴家一声,怕不是日子太久,忘了观莺儿了。”头牌笑靥如花,全然忘记了从前在大小阁主处遭过的教训,一双杏眸中的谄媚讨好简直快要溢出来,双手紧紧箍着对方,生怕又和初见墨觞花魁那天一样,一不留神就叫自己的客人溜走了。 可是呢?莫说朱少爷满脸嫌弃了,就连那个小红馆都不将她放在眼里,毫不退让地依偎进客人另一侧臂弯,朝她投来个诱人的媚眼:“姐姐可真说笑了,您身上有伤,咱们姐妹都体谅得紧呢,妹妹虽然年轻几岁,可也一定会好好伺候少爷,哪能打扰了姐姐休息呢?朱少爷,您说是不是呀。” “是是是……哎呀!你松开,干什么呢!走了走了……” 小红倌不过十五六岁,却有一身的妩媚好风情。朱少爷被迷得神魂颠倒,眼里那还能有强颜欢笑的观莺,一把将她推开,忙不迭搂着小红倌进了房。观莺一个站不稳,差点磕倒在扶栏上,她撑着身子,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两个人就这么不见了。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她也不知道擦拭。 她不想失去辛苦到手的一切,可情形偏偏一日差似一日。连七夕这样的好日子,外面闹哄哄的,可是除了自己那个讨人嫌的丫鬟,没有人和她说一句话。她实在按捺不住,自己跑出去打听,竟发现冷香阁这般大张旗鼓地张罗,都是为了一个从未听说过的盛氏。观莺气不过,打骂了丫鬟几句,转脸就引来管事妈妈斥责,想也知道是那墨觞家的母女授意。 好个冷香阁,好个花魁娘子,好个阁主夫人。 台上盛氏笑靥如花,谁还会在乎她?看着盛秋筱随了客人去,观莺的心气忽然泄了劲,想想这半月门前冷落寂寥,再瞧着新人笑,几滴眼泪没忍住就想掉下来。她咬了咬嘴唇,狠狠跺了一脚,绝对不能允许自己丢这个丑。 “观莺姑娘,别来无恙。” 正欲拂袖而去时,身后忽然响起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一道颀长宽实的影子落下来,正好将她整个笼罩在其中。她意外极了,没想到此情此景,还会有人来与她说话。 应当是又惊又喜的,观莺立刻回头去瞧,可惜……第一眼认不太清楚,只能愣在原地,呆呆地睁着眸子。她反应不差,当下抬手轻轻擦了擦眼角,假作匆忙拭泪样,趁着这么片刻的喘息,又将来人看仔细了些。 原来是他,那一日与祁家少爷一同来的江姓公子。 “见过江公子。”观莺向来人深深福了一礼,笑得少有地真诚。 她不知道这个人为何这时会来,更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悲——那一日啊,她满眼只有家底富贵的祁少爷,何曾在意这籍籍无名的江家儿郎,却不知今朝黯然落魄了,倒是这个人还肯来见一见她。 江公子仍旧少言,只向她稍微颔首,始终和她保持着距离,微微侧着身,目光游移在厅下。焦点已不在,人群三两散开,江公子的目光也无落定之处。 “姑娘有心事。”他不看观莺,可的确是在与她说话。 “嗯?”头牌娘子又是一愣,不自觉又掉出几颗眼泪,“是……这样的地方,谁没有心事呢。”浑浑噩噩十八载,头一遭有人关切她一句。她喉咙中翻滚起一股涩意,说不出如何可解。 “那若出了这样的地方呢?观莺姑娘,你可想过?” 江公子忽然一回身,便成了逆光而立,挺拔的身形背着光,与观莺记忆中某个剪影渐渐重合。她记不起来,也不抱幻想,只当自己泪眼模糊认错了人,触景生情迷了心窍。对方的眸子太深,眸光太重,可是一点都不像那些找她寻欢作乐的人,她在这对眼眸中看不出一丁点欲望,如果说有什么情绪,那句文绉绉的话是怎么说的?对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她就算想争,就能争得到吗?观莺心底里头又啐出一声冷笑,却是对着自己的。泪痕已经半干,她仰起脸,对上江公子的眼睛,缓声道:“我若说想过,公子信吗?出了这样的地方,我能到哪里去?” 未容得江公子再言,对面响过一阵轻微的喧腾,是水芝她们,正扶着冷香花魁上楼回房去。丫鬟前后护着,旁人难看到正主的脸,可观莺认得,那是墨觞花魁和阁主的丫鬟。 “你看,她就是墨觞晏,冷香阁的花魁。”观莺收敛起俗媚气时,也是温婉可人的,眼波迷离如烟,引着身边人朝楼上望过去。她的嗓子已然恢复了,又掺了刻意压抑下的哽咽,很难不令人共情。 “你很羡慕她?”询问从身侧传来,这次是观莺不想回头,盯着几个人消失的方向给了回答:“是,我比谁都羡慕她,可我什么也做不了。夜深了,观莺抱恙,先退下了,公子恕罪。” 第四十八章 复起(下) 头牌娘子匆匆而去的背影像极了在逃,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在她印象中,江公子只是个沉默少言的客人,遇上祁少爷那样张扬的人,便一味只知退让。可今儿……这是怎地了?这个人让她心慌、心焦、心颤,让她不敢正面相对,被他的目光注视着,简直无异于酷刑。 她逃得太快,没看见身后江公子立在原地,目光凝重地盯着她,许久方落下一记叹息。 这个夜晚注定不平静,暗潮涌动在小小一座冷香阁中,每个人都怀着自己的心思。月儿又爬上梢头,七夕的氛围慢慢淡下来,随着夜色渐浓,酝酿成一种令人难以入睡的情绪,也只有贪杯醉倒的人才能逃过去,沉沉坠入梦乡。 翌日清晨,冷香阁中来往如旧。 沈渊醒时还是头痛,她没有问任何人,前夜醉酒后是何种情形,安安静静地服了半碗醒酒汤,又躺了小半个时辰。绯云坐在脚踏上,倚着床沿陪她说话,絮絮讲着昨晚上的热闹,讲那位盛秋筱姑娘的妩媚舞蹈。讲到最后,有些出乎沈渊意料——盛氏的第一位客人不过中人之姿,却一锤定音开出了少有的高价,得以与美人同去。 “嗯……然后呢?”沈渊含糊着,并不在意答案。 “然后,听说今儿一大早,那客人就走了,盛姑娘还送他来着,两个人呀有说有笑的。”绯云转了转身,伸手捏着沈渊指上穴位,“去洗茶具的时候,奴婢遇见盛姑娘了,她还亲自去厨房煮汤。” “是么……”沈渊想问什么汤的,却迷迷糊糊又睡着了。这回她没能继续先前那个梦,却在沉睡中泪湿了眼睫。 花魁贪睡难醒,头牌可彻夜难眠,一早起就去叩开了阁主的房门。 “夫人,观莺真的知错了,求求夫人,再给观莺个机会。” 墨觞鸳房里热闹得很,许久不露面的头牌娘子跪在阁主跟前,低低伏着纤瘦的身子,一哭二叹,楚楚可怜。 她吃过一次亏的,不会再轻易冒进,亦学到了柔弱的好处,膝盖一软,哀哀陈情。靛青色的比甲空荡荡披在她身上,自成凄惶无依之像,长发散了满肩,发丝间整张脸是憔悴的,眼底两片乌青,显然是辗转无安睡,忧思不成眠。 墨觞鸳无动于衷,只放下碗筷,吩咐丫鬟收了食盒,换了茶水来。 “观莺还有用的,求求夫人,别把我丢开!夫人你看,我就要好了,我真的就要好了啊!”她伸出手掌,露出已经结痂的伤口,干涸的一道,是发红的枯黑颜色。这一次,墨觞鸳如了她的意,低头瞧了一眼。 “昨天不是有人来看过你了?觉得不够?” 阁主的语气半点不生硬,像在家常叙话,讥讽的意味不显山也不露水,像棉花里藏着磨钝了的针尖。 “夫人……”闻得此言,观莺难以置信一般,立刻落下了两行眼泪,唇瓣不住地发颤,两边肩膀也在一抖一抖的。她向前挪得更近,膝盖磨蹭着地面沙沙作响,伸手攀上阁主的裙角,从鼻腔中发出一阵不受控制的抽噎。 “夫人!”她的哭喊声愈发尖细,显得之前的哀婉可怜如同幻觉,“我是真的知错了,知错了啊……您瞧,我没再,没再惹出事儿来。您瞧,我不比那盛秋筱差呀!”头牌的泪珠儿成串往下掉,滴滴答答半数滑进颈子,打湿了一大片衣襟。她犹嫌不足,直接用袖口抹了一把,倒抽着气要陈情更甚。 “行了,你起来。”她还没顺上气,阁主已经先开了口。水芝立刻上前,将哭哭啼啼的头牌拉了起来。 墨觞鸳拧着眉,极有耐心地上下打量了一遍观莺。她知道,这个女子性非良善,然而尚有可用之处。冷着她也有十来天了?盛氏既然未成气候,姑且给她一次机会也无可厚非。 如此盘算之下,冷香阁主的脸色放缓了稍许,对观莺道:“你这知错是否诚心,我并不在意,可你既求到了我跟前,想来是尝到了苦头,知道了厉害。”阁主的目光一顿,正色盯在了观莺面上,“你这手上的伤既也见好了,便去洗干净了脸,别丢了冷香阁的脸。不过,你记着——” 墨觞鸳的语气瞬间冷下来,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今天我放了你一次,日后若再生出不安分来,便是自绝后路了。” “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观莺今日的眼泪格外多,膝盖也格外软。“噗通”一声闷响,她又跪倒在冷香阁主裙边,重重地磕了个头,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嚎啕声也几乎要出来。卑微到这个地步,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可是根本控制不住。 墨觞鸳虽给了观莺脸面,却仍然疑心她为何忽然哭求。她觉着是自己对盛秋筱的青眼,让观莺感到了害怕,却未想到早在这之前,观莺已经掉了许多天的眼泪——这位头牌娘子不愿意承认,昔日倾倒众生的是她,在江公子面前瑟缩唯诺的也是她。寄人篱下的日子没有尽头,若再失去了仅有的一点骄傲,观莺不敢想那会是什么境地。 水芝送走了狼狈的头牌娘子,回去又转了个弯,将这出一哭三叹的好戏讲给了花魁屋里。沈渊睡到晌午,揉着眼睛听完了丫鬟转述,扯扯唇角嗤笑一声。 “真是新鲜,这么着下去,可别再叫她以为,只要凭着这又哭又唱的,就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 她唤绯月抱来琵琶,调调弦随手弹拨出几声清响。琴音随性不成曲调,她的思绪也散漫,大概是看《周易》看得多了,总爱想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日月斗星相循有时,天地涿清未明伊始,混元初开而衍万物,四面自有先天滋润泽被。八方合灵,天道有常,所育无论一草一木,一花一叶,一江一川,都是命定之本,从不为外物而减,不为自身而存。 天道如此,人亦如是罢了,强求得来的终归要失去,不过早晚罢了,汲汲营营的,到底何苦来哉呢? 第四十九章 中元 “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天行也。” 沈渊合了书页,眼睛有点发酸。《周易》难读,正巧中元已至,看到这一句就打住,该准备祭祀之事了。 她只是愿意清净修心,不曾拜在谁人门下,更没动过出家去的念头,故而这样的日子,置办好祭品,出去放了灯,奉了香烛烟火,也就算尽了心。年年中元都有无数人祭拜,可是逝去的人,还有所谓天上的神仙,当真能受用吗?她不知道,也不敢往深了去想。 前一日,她已遣了绯月上街,置办些竹条灯纸,香烛供果。七月中元,地官赦罪,家家户户都准备着祭祀洒扫,长生观上供奉着三官大帝,香火自然格外兴盛。到晚饭时,水芝来送过话,道阁主夫人想再去一趟玉瑕山进香,问小姐是否同去,沈渊推说精神不好,想歇一歇,没有应下。 诚不诚原不在香火上,她养母习惯了往来供奉,她却年年独自祭拜,想来还是轻易别打乱了为好。 七月半,鬼门大开,百鬼归家。 墨觞鸳天还没亮就起了,带着大小丫鬟,准备好了供果去长生观,拜一拜地官老爷。冷香阁的花魁也没有贪睡,早早起了,吩咐绯月陪着,踏着清晨的露水去了后园。 不知是不是节气使然,早晚的风吹在身上都嫌冷飕飕,沈渊只是拢了拢外衫衣襟,抿一抿嘴唇,看不出什么表情。绯月挎了个竹篮子,里面装着一卷红封香烛和火折子,还有小小一只如意双耳紫铜香炉。沈渊也不让丫鬟动手,自己摆了香炉,又拆了红纸,打着火折子点燃。她忽然想到什么似地,盯了香烛顶上一点火光片刻,待烟灰的味道传进鼻尖,才眨眨眼睛,慢腾腾跪了下去。 地官宝诰早就烂熟于心,她默默念了,双手持香行过一叩三拜,也没少了真心,也想着能从此得一个平安顺遂。她飞快地回想起儿时那几年,接连遭遇灾厄不幸,该不会是也负着罪孽,这辈子就是来偿还的? 若真如此……她愿意真心地悔过,终生栖身于此,著麻食素,日日忏悔,但求再也不要受颠沛流离之苦了。 小姐主子总说祭拜是大事儿,绯月不敢打扰,默默等着线香燃尽,沈渊终于舍得站起身来,抽了丝帕蘸一蘸眼角。她赶紧收拾香炉,也不知道自家姑娘为什么流泪,大抵是这个日子,家家户户怀念逝者,姑娘也想念亲人了。 那三炷香燃的时间不短,红艳艳的日头一升起来,外面还是挺热的。沈渊主仆两个并不逗留,收好了东西便往回去了,楼上屋子里,绯云早就摆好了饭,又熏了艾叶桃枝以避邪祟。栖凤有中元吃饺饼的习俗,也被带到了京城,脆生生的新发银芽、小葱、萝卜丝,拌上鸡子、细粉,油盐炒熟,油皮儿热锅烙熟,卷着馅儿煎得黄澄澄金灿灿,看了就食指大动。 “准备着,今天晚上出去放灯,再烧些祭品,等我午睡起了,咱们一块儿扎河灯。” 沈渊净了手,取了筷子,慢吞吞咬着面皮儿,嘱咐两个丫鬟早做准备,语气平淡得像一时兴起。中元节的到来并没引起来什么特别,冷香花魁的屋子里总是这样,无论有什么事儿在眼前,气氛都温温软软,平平和和。丫鬟记下了,不必她再吩咐,将夜里要换的衣裳也一并寻了出来挂着。 花魁这儿太平景象,甚至抱起了琵琶,如常抚弦弹奏,她哪里想得到,纵然在这青楼里,也有的是人趁着今儿伤怀,暗自垂泪——譬如,那位才风光了没几日的盛氏姑娘。 今天来冷香阁的人不多,盛秋筱被抬了身价,也得以偷闲,打发走了身边的小丫鬟,独自一人躲在房间里。她没擦脂粉,前一夜里也睡得不安生,面容很见憔悴,还横斜着斑驳泪痕。 但凡有别的法子,谁会愿意委身风尘。她永远忘不了那个午后,阁主夫人被大丫鬟搀着,步态端严地来到琴阁,一双眼睛中尽是低沉又精明的光晕,看着她们翩翩起舞,柳腰婀娜,许久方一抬手,边上的教舞师傅赶紧叫了停。 房间里有许多女孩子,都正值妙龄,娇艳如花朵,阁主夫人偏偏朝秋筱看过来,示意管事妈妈带她上前。她不安地跪倒,听见夫人叫她抬头,才瞧见对方眼中带上了笑意,和她说,她会前途无量,成为阁中女子人人艳羡的那一个。 那一刻她是多么希望,自己仍然呆呆笨笨上不得台面。她如何会愿意做红倌呢?可是阁主夫人不会听她说话,只用略带怜悯的目光瞧了瞧她,告诉她不要害怕,冷香阁中的头牌娘子历来是有头脸的,不会委屈了她。 阁主夫人离开了,将盛秋筱的希望也带走了。那个晚上她很认真在思考,逃走抑或是求一死。秋筱是死过一次的人,半碗面汤捡回来的这条性命,她视若珍宝,故而始终下不了决心。逃么?呵,这个世道,逃到哪里不是一样的? 过了那一夜,盛秋筱擦干净了眼泪,自己去打了盆冷水,将整张脸闷进去洗了个透彻。她不敢与命运放手一搏,便只好逆来顺受,徐徐图之。在冷香阁中许多年,她也看得出,阁主所言不全是虚——那就这样罢,认了罢。 无事的时辰过得很快,早上还嫌凉,午后却是最热的光景。沈渊睡不着,靠在床头把玩珠络,也随着将晚上祭拜又思量了一遍。 “姑娘怎么醒了?”绯月煮了消暑汤回来,一进门正看见主子坐着,“夏日暑热,要不再歇会儿,准备的活儿都有奴婢们呢。” 窗边挂着镂花冰绡帘,午后的日光洒进房中,很轻也很柔。后院隐约传来几声猫儿叫唤,懒洋洋地惹人开颜。 “不必了,等会我和你们一起。”沈渊揉了揉眼角,并不觉得困倦,自个儿起身小心收好了书卷,又向绯月道:“夫人去长生观上香,不知几时能回来。索性今儿也不会有什么人,你找几个人去,摘了灯,关门。” 第五十章 河灯(上)(加更) “嗳……”绯月搁下食盒,应声去了。一趟来回并不需多久的时间,她却慢了一步,去而复返时,推开门一看。已见盛秋筱在陪着沈渊说话了,边上绯云刚寻出了物什,准备伺候着二人扎纸灯。 秋筱听见声响,回过脸来瞧见绯月,笑吟吟道:“绯月姐姐回来了,今日中元,我不请自来,想和晏姐姐一起动手,做一些福灯。” “姑娘抬举奴婢了。”绯月笑着点点头,帮着绯云解了竹条扎绳,拿了小竹刀裁起灯纸,叠好了奉给两位姑娘。几个女孩子围坐在外间小桌边,一块儿动手扎起了纸灯。屋子里熏的薄荷油掺进了研碎的龙脑香,又加进牡丹皮、木香、莲花蕊,味道辛凉,微苦回甘,清心静神,且驱走了恼人的小虫。 “不行了,不行了,我不做了。”扎灯不算很难,只是实在费力气。沈渊说着要亲自动手,才弯了两根竹条就喊起手指痛来,随手搁下做了一半的灯架,拍拍手起身回内间去,倒了杯茶润喉咙。 不知是不是时节所致,味觉也变得迟钝起来,她总觉着,今日的消暑汤味道有点奇怪,本应酸甜的滋味莫名浮出苦涩。馥郁的兰花茶入了口,那种苦涩之感才被冲散了些。 “小姐歇着,这粗活儿还是奴婢们来。”绯月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拿过那半副灯架,替她家主子继续盘折。沈渊往回瞧了一瞧,弯了弯好看的眉眼,轻快地一点下颌:“好啊,那本小姐今儿就躲懒了。”一盏茶尽了,她方缓缓抬步,回过身去妆台上取了一把绢花团扇,路过冰鉴时随手一挥,丝丝缕缕的甘凉气味浮起来,随着人儿飘回了小桌边。 沈渊不知道是谁的手如此之快,不过一盏茶多点的工夫,桌上已摆了三四盏小巧又精致的竹灯,竟不比街上埔子里的差到哪里去。她未出声扰了这几个专心做事儿人的清净,掩着扇子悄悄打量起来。 自己那两个丫鬟向来手巧,此时却不及盛氏心思灵活。沈渊看了好一会,琢磨透了秋筱的手法,便忍不住要发问:“你这法子倒巧,从前竟未见过是从哪里学来的?” 秋筱闻声抬头,手中还捏着一截竹条,说话间也不耽误:“我小的时候,村子里有许多人做竹器换钱,以此谋生,我从小看着,也会一些。”她与沈渊说着话,目光温柔极了,“后来,到了这儿,遇到不开心的时候,我就自己悄悄地削些竹条,做点小东西排遣。”盛秋筱说得风轻云淡,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沈渊却是能品出个中些许滋味的,只不忍说破。她留心用余光去瞧,秋筱不曾看着自己手上,动作却一丝也不乱。 一副灯架成型,秋筱将它放回桌上,正要取灯纸糊上,却被沈渊抢先一步接了过去:“这个不难,我来。”秋筱循声抬首,正巧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两个人相视盈盈,颇为默契地合作起来。 “夫人给你拨了丫鬟,叫什么名儿?怎么不见你带着?”沈渊好奇。 “她叫小菊,”秋筱道,“才十二岁,也指望不上她做什么。我也习惯了凡事自己动手,忽然叫我使唤别人,我倒不自在了。来见姐姐,我怕她胆怯,正好今天中元,就叫她去街上买些乳饼回来。” 沈渊不禁莞尔:“你倒是奇怪,莫不知道这冷香阁里,有多少人巴不得有个丫鬟,好伺候自己呢。” 秋筱未及回答,绯云嘴快抢了一句:“可不是,就看前头那位头牌娘子,还整天打骂丫头呢。”说罢有模有样地叹了口气。 沈渊瞥她一眼:“就你话多。”绯云吐吐舌头,低头继续糊起灯来。绯月在桌沿下伸出手,敲了敲她腿面。 “叫盛妹妹见笑了。”冷香花魁侧回面容,语气淡淡的,听上去对所谓头牌娘子之事不甚在意,“观莺不懂事,说出去叫人笑话,你只当没听到,莫和她一般就是了。” 盛秋筱微微颔首,神色坦然,大方道:“那是自然,姐姐放心,我从小就在这儿,晓得各人有各人的不易,更不爱传别人的闲话的。” 这回答恰到好处,冷香花魁眨眨眼睛,甚是满意。 墨觞鸳不知是何时回来的,带回来新鲜的莲藕和母鸭,嘱咐送去厨房煲了汤羹,据说是要“压一压”夜里阴气。黄昏将至,冷香阁今晚不开门,仍然各处上了灯。盛秋筱未留下用晚饭,推说先回房去梳洗,稍后再来一同出行。沈渊叫绯云送了送,自己挑开冰绡望了一眼远处,天幕稀疏闪着几点星子,全然不像儿时孔雀山上的夜景。 秋筱身边那个叫小菊的小丫鬟买回了乳饼,得了嘱咐,送来些请花魁主仆尝尝鲜。白白软软的一片片,垫着洗净的大荷叶盛在瓷盘里,羊奶味道很重,撒上些糖霜、椒盐,食之鲜香爽口。往年这个时候,沈渊也会差丫鬟去买些,今年不知究竟怎么回事,连着几天胃口恹恹的,什么吃食也不念着了。 小菊这一趟等了许久,才等到这刚出锅的一口新鲜,上桌时尚有余温,看上去就有食欲。沈渊搛了一块想尝尝,没成想刚凑近一点,一股浓烈的羊奶腥味扑鼻而来,惹得她立刻放了筷子:“我吃不下,你们分了。”她有些想呕,忙灌了两口茶强压下。 两个丫鬟见状,顾不得惊讶,凑上前来一个帮着顺气,一个赶快将那碟乳饼端走。沈渊发现得快,干呕了几下也就无事了,缓过来想起午后的消暑汤,随即觉出了不妥之处。 “绯月,今天下午的消暑汤,你都放了什么?”她不由得蹙起眉心,拉过绯月的手细细询问。 “消暑汤?今天就是桂花酸梅汤呀。”绯月不知何意,却也紧张起来,仔细一一列数着,“放了乌梅,山楂,甘草,陈皮,干桂花和雪片糖,还有几颗洛神花。”她俯下身,轻声问询:“怎么了,姑娘,是那汤有问题吗?” 第五十一章 河灯(下) 沈渊蹙眉道:“喝着发苦,是不是什么东西坏了,你没发现?” 绯月闻言面色大惊,急忙分辨:“不会的呀姑娘,奴婢每次煮消暑汤,都是亲手挑拣过的,断不敢出什么差错。”她努力回想着煮汤时的情形,并未回忆起任何不妥,却也到底稳重些,想到了关键所在,“嗳唷,会不会是暑气没过,姑娘又身子弱受不住,才又起了些什么病症?” 沈渊得了提醒,也觉有几分道理:“这倒是了……绯云,刚才你端着那份乳饼,有没有觉得味道怪怪的,闻着就想吐?” 绯云皱着眉头,头摇得像拨浪鼓,满脸都是无辜:“没有啊姑娘,奴婢闻着就是乳香味,和从前都一样的。” 得了这般回答,沈渊愈发奇怪,叹口气揉揉额角,直疑心自己当真又出了什么问题。她倒不怕再多病痛的,只是赶在这一天,多少让人心中不悦。 “姑娘别担心,要不咱们不出去了,请个大夫来看看,好不好?要真是因为些什么,咱们只要知道了,也就不怕了,对不对?” 绯月的叹息无声,挥挥手示意绯云盛汤,自己轻轻拍着沈渊后背,柔声宽慰着自家主子。“是呀,姑娘若不出去了,奴婢这去回了盛姑娘,叫她自个儿去就成了。”绯云跟着连连点头,将一碗热气腾腾的莲藕煲鸭端上了桌。 “不成,今天不能耽误。我病了也不是一两年,多一天也不怕。”沈渊一口否决,拈了莹白小汤匙,垂下眼帘细细翻搅。灶上的人有心,莲藕汤里浮油沫子都撇得干净,老姜腌过,烹煮之下也不见鸭肉的水腥味。饶是如此,她仍闻出了油腻,只不过还好,尚且可以忍受。 中元普渡,慎终追远。 盛秋筱似是很殷切,沈渊用过饭,还未收拾妥当,她就已经来了。绯云招呼了盛氏坐着稍歇,沈渊出来时正好一眼瞧见,彼此都小小地惊艳了一下。 在沈渊的印象中,盛秋筱是墨觞鸳内定的头牌娘子,穿戴打扮一向鲜亮,虽不似观莺那般天生娇媚,也是花红柳绿不斥艳色。然而眼前,此时的盛氏却通身绾色,简简单单的小袖短衫,束腰长裙,规规矩矩梳着垂挂髻,仅在鬓角压了一只素银蝴蝶。 离开了妩媚的妆容,秋筱的样貌本见寡淡,可衬上这身更加简单的衣衫,反而多了如阳春融雪般从容温和的味道。 扑面而来的温柔气息,让不爱言笑的冷香花魁险些无法抗拒。 少时漂泊如浮萍,她所希翼的只是一隅偏安,能有个温暖的怀抱让她稍作喘息。于是她知道孔雀山的爹娘是匪,却乐意安心住下;知道天下无无故之好,仍放任自己贪离雪城半刻温存;也知道受人恩惠而覆水难收,还是跟随养母来到陌京,赌上了一生的欢欣。 明香姑娘在的那一年,沈渊简直要离不开她。盛秋筱的身上有几分明香的影子,已不是第一次叫这位素以冷美人著称的花魁恍惚了心神。正因为如此,她不喜欢与人亲近,却能与这位并不熟悉的盛氏相处欢乐。 “走?”秋筱不知花魁所想为何,迎上前来想挽她的手。传闻冷香花魁喜着红衣,天生妖娆面孔,却无人见得此时这番景象,她通身的清冷色泽,面色也白得几乎透明,一丝胭脂颜色也不见。秋筱感觉着手心的冰凉,努力表现得不在意。这样的凉,她在长生观中已有了认识,仍不能全盘适应。 沈渊并不抽回手臂,即使她并不真心喜欢如此。十几岁的时候,明香姑娘也是这样挽着她,带她上街,陪她赏灯。也罢,盛氏性本良善,亲近也无妨。 此番祭拜之事,墨觞鸳不与她们同去,派了几个小厮跟随护卫。盛秋筱也带上了小菊,一行人虽不少,一路安安静静地也不算惹眼。马车行到陌川时,天色已然垂垂昏暗,路过的几缕星辉黏在河面,与万家灯火难舍难分,于是陌川变得斑斓交织,混沌缠绵,竟辨认不出是火光点点还是星光莹莹。 沈渊亲手打了火折子,小心点燃了灯芯,秋筱陪在身边,替她捧着灯盏。天黑得太快,天上月亮近似于圆,终于不再是弯弯弦钩。河面灯光璀璨,陌川河边不止有她们,各家灯火汇聚在一处,照得亮亮堂堂。荷花灯不少,也不乏四四方方的小船屋样,接引着逝者认路回家。 河灯漂在水面,颤巍巍浮向河心,而后随着水流渐行渐远。这一次不会有雪城了,沈渊扶着秋筱的手,小心站起身子。河上光晕温暖,她一身道袍也映上了醺黄暖色。这件衣服乍看有点奇怪,应当是料子对半裁就,半身素白无华,半身满嵌浅金玄纹,拦腰一道绞丝如意宫绦,缀着绯月绣的白鹤香囊,内藏丁香、苍术、藿香、佩兰、白芷五味香药,清心定神,人如其韵。 盛秋筱自来了这座楼里,从未见过有女子作如此装束。冷香花魁同样未著脂粉,这便罢了,还梳了个并不合适的回心髻,遮住了额发,凭空减去了许多灵动韵味。即便如此,还是美丽的,可见造化当真有偏爱。盛秋筱趁着行走说话的空档,侧过脸仔细端详着身旁女子的面孔,不由得心生感触。 放过河灯,紧随着回街上去燃香烛供纸。栖凤有旧俗,用新鲜的小青瓜刻成小船模样,一并燃化,接引亡灵。 沈渊一言不发,拢指掐了个太极阴阳印,深深俯首叩拜而下。西北沈家,孔雀山,墨觞外祖……她忽然发现,自己要祭奠的人真多啊,唯独忘记了再也回不来的、最初的那个自己。 夜风吹过,烟灰四散飞卷,纷纷扬扬的尘埃裹挟着呛鼻的烟火味,席天幕地似地扑向她们身上。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扑打灰烬,被呛得一阵轻咳。强烈的不适感又被逼出来,沈渊抑制不住地想呕,喉头涌起浓厚的苦涩,只得赶快扯下香囊靠近鼻尖,猛吸了几口清凉药香堪堪压下。 第五十二章 顾锦川(上)(加更) “姑娘别慌,别慌……” “来,喘口气,喘口气……” 小菊手足无措,傻傻地呆站在一边,绯月与绯云两个搀着沈渊,离人群远了些,抚着她后背慢慢顺气。秋筱插不上手,觉得这类病症不好团团围拢,便领着小菊候在一侧,静静观望了一会,待那细碎的咳嗽声稍稍平息,方才上前,从绯月手中接过帕子替花魁擦拭。 这阵病症来得厉害,花魁白净的面孔泛起一汪酡红,额角沁出层薄汗。盛秋筱留意,特将帕子稍作折叠,隔着几层布料仍觉得出,眼前人那看似红润的肌肤实际是发凉的。 她回忆起几次相见时,这位花魁一贯的病美人模样,慎重思忖了片刻,方开口道:“姐姐这病症,像是……” “像是肝胆郁热,火气上行,致使肝阴不足,肝肾两虚,口咽干燥。” 忽然一道浑厚有力的声音打断了秋筱,也正说出了她心中所想。 她循声望过去,那道声音的主人像个读书人模样,一身直裰青衫,灯火下映得肤白如暖玉,墨发青簪半束至腰上三寸,双眸狭长,眼窝微陷,睫毛在男子中少有地浓密,鼻梁高挺,却生着刀削般的薄唇。听其言语大约是个医者,可腰间悬着一枚阴阳鱼儿青玉佩,寻常人不会戴的,于是想来,这又大约是个悟道之人了? 秋筱主仆还不知何种状况,沈渊已经向来人颔首粲然:“锦川兄,许久不见了。” 顾锦川,陌京城中非至交不解其高明的神医。 医家幼子却少年顽劣,无心家学只爱八卦占卜,终尝苦果受生死苦痛,闭门颓唐而后醍醐灌顶,十年习得过人医术,周游四方参悟阴阳,机缘巧合下入宫当值,却未足半年就愤然辞官,安于市井经营小小医馆,这样堪称传奇的经历,放眼整个苍梧国,怕也找不出第二位了。 世人总道,这位顾医师性情纵意不羁,平时待人温文尔雅,遇见志同道合之人也能侃侃而谈,可时不时就忽然变得一根筋,谁劝都不管用的。据说他当初辞官,只因看不惯官场勾心斗角,还有宫墙里太多污脏是非,索性抽身而去,不爱荣华爱逍遥。别人觉得可惜,想着不听不看,有高官厚禄可享才是正道,然而这位当局者对一应劝说充耳不闻,别人的议论就更多了。 沈渊却不以为然。她是个治不好的药罐人儿,得了故人引荐,一来二去与之相知相熟,深知其为人缜密,行事一向冷静小心,不是个冲动拿主意的人。某些程度上来讲,他们两个很相像,对着他们这个世上许多的无可奈何事,半数只作壁上观,看破不言破。 “的确已有许久,没想到此时遇见。”顾锦川展袖回了一礼,双手做的却也是个阴阳印,衬着陌水汤汤,哗然有声,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韵味。 河上有风,偶然吹拂开额角发丝与道袍层叠的下摆,沈渊也不在意,任由碎发垂下模糊视线。顾锦川又出门游历了许久,他是想专心修道的,可惜身在世间已有牵挂,做不到抛开一切去了。 “这次我去了青城山,寻天师道脉,拜了宁封真君。”顾锦川道,“只是可惜了,没来得及去岷山,看一看雪岭。” 沈渊侧首:“亦闻青城山,斯翁为有道。”她不禁想起来,墨觞鸳带她外出游历的那两年,“是好地方,小的时候我曾去过,就是不太记得了。” 顾锦川放缓了步子,低头与她对视上:“来回不过二三月,我竟不知你又添新症了?”医家天性,言语间总不经意带出慈悲,“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可见顺时气则调和,逆之则否。你一向是个通透人,这是也遇到烦心事了?” 沈渊听着他讲,好整似暇地挑了挑眉梢:“今儿倒是稀奇,难得见一面叙叙话,好端端地要给瞧起病来。”她转回脸,不想接这个话,“我的病也不是一两年,你说我通透,自己怎么糊涂了?怪道何苦来,想这些不着边儿的呢。” “只攻其标而不顾其本,当然病势反复,久治不愈。”顾医师一扬下颌,眉宇间颇见怀才傲气,“我早与你说,你的寒症不过沾染了不正之气,一时抱恙罢了,耽于早前未遇见良医,那年我又远远去了鹤鸣山,一心追随祖天师,倒让随便什么老妇给你写了方子,居然能把人治成这个样子。” “你瞧你,又要鸿篇大论起来。”沈渊扬眉嗤声,轻嗔他一记,“几个月没见,你愈发像坊间传的一般了,是还嫌弃人家的闲话不够多吗?再怎么说,也是宫里积年用的人儿了,张口就叫人家‘随便什么老妇’,也就是你了。”说着说着,她也不自觉抿起了唇角,一对小酒窝深深凹下,像只狡猾的小狐狸。 陌川水哗啦作响,河上的风吹得更盛了些,她不得不伸手捋一捋鬓发。早已过了立秋,夜晚也变得冷飕飕的。秋筱和几个丫鬟跟在后面,盯着眼前这一对男女,着实有那么几分鬼神夜游的感觉——夜深光暗,冷香花魁的道袍半幅浅金丝线熠熠生辉,另半幅却几乎隐匿在黑夜中;而那位姓顾的先生,衣上暗纹隐隐浮现,发梢随风飘摆,腰间那阴阳鱼儿仿佛会遇暗荧光,闪烁辉煌。 顾锦川受了戏谑,好脾气地摇摇头,也不和她计较,反而自嘲起来:“我也是逞一时口舌之快,真正眼见不公也只能自己躲开,可不敢正面对上。” “怎么会呢,这应当说顾先生是真正有担当的人,不想因一己喜恶连累亲人罢了。父母儿女,亲族兄弟,哪个不是你的牵挂?”沈渊从容开释,“对了,怎么没见澧兰?” “她害怕,我叫人带她先回去了。”顾锦川如是道。 顾医师青年丧妻,只留下一个女儿澧兰。沈渊见过她,当年的小姑娘只有六七岁,生得雪团儿一般可人。顾锦川许多年不曾续娶,对外称醉心道术,不爱男女之情,沈渊却觉得,他是不想女儿受委屈罢了。 第五十三章 顾锦川(下) 舐犊之情最是动人心肠,沈渊欣赏他这一点,也羡慕那个叫澧兰的孩子,虽自降生就失了生母,却得了父亲全意的疼爱。 只也可惜……在她印象中,自打顾锦川开始寻仙论道,先头几年还好,只是从本家医术起,逐渐开始触类旁通,也是在家里头积德行善的好事,可如今她瞧着,当真越来越不像个样子了。 一年里十二个月,恨不得有十个月,顾锦川都在四处云游,且一出门就了无音讯,可怜顾澧兰才不过十岁,不得不常年跟随祖父母生活。路上又不总是顺利太平,难免遇到磕碰、意外,虽然顾锦川很少和家人说起,然而只是沈渊知道的就有四五次。 况且,她又听闻,顾锦川即便在家,也终日闭门不出,少与人言语,只苦了父母幼女渴盼亲人归家,好不容易近在眼前,又如寄宿过客一般。 “夜里风凉,回去也好。”沈渊拢了拢袖摆,叹口气道,“只是锦川兄,澧兰毕竟还小,你该多陪陪她的。” 顾锦川颔首称是:“阿晏教训得是,我这次回来,今年也不会再出去了。家中老弱需要照拂,我该收心。” “是吗?锦川兄,此话可能当真?”沈渊忽地一抬头,亮晶晶的眸子里满是俏皮,伸出手指佯作正经,夸张地一一数来。 “三个月前,锦川兄说今年酷暑难熬,实在不宜出行,所以秋天之前都不会出门,可还没过去半月,我再遣人去寻你时,早就不见了人影,现在才回来告诉我,去了青城山拜真君;再有,五个月前,还是锦川兄说,现如如今家中弱女年幼,双亲年迈,为人父、为人子者理应照料老幼,振兴家业,可是,结果呢?” 正说到转折之处,她话音一顿,停下来向当事人眨眨眼。如此被揭短,顾锦川非但不恼,反而听得津津有味,忽然被反问,自己还反应不过,楞了一下。 “结果?别着急,让我想想……”他一手虚按在前,一手背向身后,学着冷香花魁的样子,一本正经地凝眉沉吟起来:“五个月前,五个月……哦,想起来了。” 不过片刻工夫,一行人尚未走出几步,顾医师忽然成了恍然大悟状:“那次啊,那次我也的确没出远门呐,我去的是玉瑕山,长生观,去道家净地清修一段时间。那儿就在北郊外面,不远的,说回来就回来了。” 顾医师的声音可不算小,讲给了沈渊不算,又清清楚楚、一字不差落进了后面几个姑娘耳中。绯月与绯云两个对其有所了解,假作未听到罢了;秋筱犹自矜持;唯独小菊年纪小,又从未接触过这位顾姓的先生,觉得滑稽极了,“噗嗤”一下子笑出来,捂着肚子就收不住。 小姑娘的笑声像银铃儿,从最后飘到最前来。顾锦川转头,视线绕过众人稳稳落在她身上。小菊被看得害怕了,忙不迭低下头,翕动着嘴唇眨巴眼睛,缩手缩脚地向秋筱身后躲。 秋筱将她向后挡了挡,陪着笑脸向顾锦川道:“都是小菊不懂事,先生别怪她,妾身替她向先生赔个不是。”说着领上小菊,规规矩矩福了一礼。 沈渊只是站定,不出声看着几个人。她并不赞同盛秋筱,且不说是做人奴仆的,大庭广众如此失仪发笑,小菊不该逃开责罚。 顾锦川看了秋筱一眼,刚要开口说什么就被沈渊拉住:“这儿人多,回去我教训她,不劳你动气,”她拉着顾锦川袖摆一角,说出话来也低低缓缓的。陌川边上人多,就算小菊该罚,也该是在冷香阁里。 “嗤,你想哪儿去了?顾某可是那种人?”出乎她意料,顾锦川并没有怪罪之意,转而仔细端详起小菊,对沈渊道:“她和澧兰差不多大,活泼了点也是人之常情。你若觉得不妥,不如送去长生观,诵经修身,颐养心性,她若有慧根悟了道,也是桩善缘?” 如此实在叫沈渊哭笑不得,简直想打他几下才好:“好了!顾锦川,我真的服了你了,明明要和你说澧兰,一不留神就被带偏了。” 顾锦川拱手赔笑:“好好,都是在下妄言了。阿晏姑娘有何指教,在下洗耳恭听。” 她忍不住要笑出声,又努力做着严肃的样子,一气将话说完:“澧兰还这么小,你是她爹爹,总是不陪在她身边,孩子会很伤心的。再者,锦川兄,你总说不出门了,可每次都是过不了几天又要走。你想一想,这孩子亲耳听着、亲眼看着,她会如何想你、如何看待你呢?”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顾锦川渐渐也掩饰不下去了,神色默然起来,久久回答不上。两个人就停在了河边上,对着水面的点点灯火开始了沉默。直到有迟来的人放出一盏灯,顺着河水漂过来,打破了寂静,顾锦川方叹道:“我知道亏欠澧兰许多,可你也看得出,她若跟着我,也未必就能开心快活。” 沈渊又道:“我自小父母缘薄,最见不得骨肉分离。锦川兄,孩子总是需要父母的,你若真能好好陪着她,尽一尽心,怎知她不会接受你呢?” 顾锦川颔首沉吟:“你说的……也有道理。我尽力。”短短几个字,他说得仿佛很艰难,右手两指不断在摩挲,“时辰不早了,光顾着说孩子,大人也该回去了。” 谈话结束得突兀,沈渊还是点头附和:“好,那就告辞了。”道了别还未走出一步,又听见顾医师的声音。 “对了,肝气上亢,胆汁上行,可以先用枸杞叶煎水代茶,回去我会再拟个方子,送来给你用着。” “那,有劳了。”沈渊没有停下脚步。 她晓得,行医问药的人,最是看惯了生死,然而她这位锦川兄少时贪玩,才回天乏术,以至亲历了丧妻之痛,渐渐放任沉溺修行,变成了这个样子。可见人之性命太过脆弱,昨日欢愉,明日可能就化作泡影。 若老天对人真的浅薄至此,还有什么事情是值得斤斤计较的?人生得意须尽欢,想来这一生不过百年,已然挥霍去不少了。 第五十四章 千秋岁(加更) 祭拜的灰烬味散了一夜,喜庆的炮竹又要燃响了。待火药炸开,红艳艳的纸屑迸溅满地,也能在初秋的萧瑟乍现上平添一笔热切。 喜事喜人,根本不用着意打听,是七夕时来的秀才遂了愿,凑够了银子,终于能接走了心悦的舞姬鹭娘。迎娶排场不算太小,沈渊早起听见乱哄哄的,遣了绯月出去寻人要训斥,听过了缘由也便作罢。这个舞姬她没什么印象,好像听盛秋筱说起过,模样应该不错,是个老实人。 “刚刚奴婢看见了,有人正往偏院送红喜服,上次还以为那个秀才就是说说算了,没想到还真的来了。”绯月陪着沈渊用早饭,对这桩喜事很有些感触。 桌上一道芙蓉汤清香四溢——顾医师的话不可不听,可枸杞叶儿煎水难以下咽,巧手厨娘便采来梢头嫩芽,切碎了做成汤羹,佐以猪肝瘦肉、香醋葱末,一经出锅立刻淋了香油,小跑着送上楼来。 沈渊尝着味道好,连带着心情不错,慢悠悠道:“嗯,是件好事。正好,绯云去开了箱子,把那支带流苏的琉璃桃花簪子找出来,走的时候赏了她,就当添妆了。” “是。”绯云应声退下,回内间去寻钥匙开了箱笼。 冷香阁往年也有过婚嫁,可从没见过小阁主赏人。不能说沈渊有偏有向,无论鹭娘还是那秀才,她都不认得。也许是河灯带走了脏腑火气,又也许是枸杞叶儿做的汤羹正合胃口,总不过一时心情好,赶巧罢了。 婚礼,昏也,新郎官虽然只是个清贫秀才,也执意要遵守古礼,要等到黄昏时分前来迎娶新嫁娘,于是剩下整段漫长的白日,就成了鹭娘与旧日姐妹们辞别的主场。 小阁主没心思凑这个热闹,用过早饭,忙着抱出琵琶保养调试。绯云去了后院忙碌,绯月留下侍候,找出白瓷小盅,临窗打着火折子,一点点融化蜂蜡,滴进核桃油,拌匀了正宜拿来擦琴。 这把琵琶是沈渊的心爱之物,南来的小叶紫檀背料有了年岁,致密坚实,泛着柔和的光泽,象牙轸子与轴相包了浆,也几乎化出了玉石般质感,琴头不似寻常的凤尾、莲花或龙头状,而是嵌了整块酒泉玉,雕作千瓣海棠花样。 涂拭过琴身,沈渊换了块干净绒布,小心掸拂琴弦落灰,随手一拨,泠铮绕梁。丝麻浸泡桐油为弦,音色已经极好,离雪城送过沈渊一副冰弦,她知道那物件稀罕得很,又娇气容易断,一直好生收着,总舍不得换上。 数声鹈鴂,又报芳菲歇。惜春更选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 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冬窗未白故灯灭。 一阕《千秋岁》写尽暮春之景,杜鹃啼血,催落繁花。眼前节气对不上,有情人那份可歌可泣、至死不渝的感情却一般无二。沈渊不喜欢这样的曲子,太悲太痴,她觉着,容易叫人变得蠢钝,失了清醒。 “千秋万岁,一伎初成……赵解愁啊?”冷香花魁倚着琵琶颈,轻声念出两句丫鬟听不懂的话。好看的侧脸微微仰着,下颌日渐圆润,线条变得很柔,让她看上去平易近人了许多。 绯月见她擦好了琴,正捧走了用剩下的蜂蜡油,找出棉丝想擦擦桌椅,冷不防听见这么一句,回头好奇道:“千秋,万岁?姑娘说的是什么?今年的千秋节可早过去了。” “没有,你听岔了。”她家小姐坐直起身子,向她摇头笑笑,不肯多说。绯月知趣不再问,低下头理着棉丝,蘸上蜂蜡油擦拭桌角。屋里响起一阵软底绣鞋摩擦地面的声响,是沈渊拖着步子去挂起了琵琶,顺便找出了针线篮子来。 沈渊不喜欢做女红,手艺也实在一般,平日里几乎不会碰一下。绯月抬头看见她紧紧捏着针线,几乎要举到跟前穿着针眼,险些没能忍住发笑。 “笑什么?外头太亮了,我看不清。”沈渊犹自正经。接连两次才穿过去这小小一根针,她有点恼,也不想丢了面儿。 “一上来就听见琵琶响,就知道是咱们小姐。”绯云笑盈盈推门而入,带回来一盘红艳艳挂着雪白糖霜的渍红果,向沈渊道:“嗳唷,姑娘怎么做起针线来了,仔细扎了手呢。” 绯月寻着声,在一边笑而不言。她家小姐一掀眼帘,递给绯云个白眼:“扎了谁的手了?你这张嘴,真是坏透了,看以后谁敢娶你。” 绯云抿抿嘴唇,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儿,三两下挪开提篮,将大瓷盘捧到榻桌上:“奴婢才不嫁人呢。酸酸甜甜的渍红果,姑娘吃一点?” “渍红果?平时也不爱吃这个,怎么忽然送上来了,哪家买的?”沈渊正好不想继续,只巴不得寻着个由头,顺理成章将手上的活计丢开。 绯云拈了小银签,扎起一颗饱满的果子,递到她面前,笑道:“新郎官送来的,算是充实聘礼,说虽然家中不富裕,也不能让鹭娘出嫁时委屈,就让他母亲做了好些糖果子,请大家都尝尝。” 沈渊扯扯唇角,心情还不错,顺手将针别上线卷,朝篮子里轻快一丢:“要这么说,也算他有心了。绯月,快别管那个了,洗了手去,来沾沾喜气。” 蜜糖渍红果入口酸甜,厚厚一层糖霜融化在舌尖,甜味清润,丝丝缕缕散开来,像是掺了化橘红。里面的红果咬开本该是酸的,有时都能刺激出眼泪来,却因为裹了太多的蜜糖,酸味也被弱化。沈渊不喜欢这种酸味的果子,总嫌酸倒牙齿,可是正有喜事当前,厚重的甜蜜冲淡了酸涩,欺骗了味觉,她也不经意就接受了。 “味道不错。告诉厨房,让他们学一学。” 亲自尝过才知道,迎娶鹭娘的那位秀才有心,或者该说是他的母亲有心,每颗红果都去了核。绯云既说秀才送了好些来,可见也是顿不小的工夫。 第五十五章 嫁娶不须啼(上) 舞姬出嫁,按墨觞鸳的意思,冷香阁也挂上了红绸。前院大缸里的荷花开过了季,也被仔细修剪过,去了枯黄的叶儿,余下舒朗挺扩的几枝莲蓬,也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新嫁娘住的屋子也装点过,颇有喜庆的气氛。女孩们道贺热闹过一番,已经各自散去了,把房间单独留给了鹭娘。她站在矮床前,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展开的大红嫁衣,热泪滚烫,成串地扑簌滑落。 鹭娘算不得贫苦人家的女儿,家中世代务农,积攒下了几亩薄田,她上面有年长的兄姐,年年辛勤劳作,也能温饱度日。到了她六岁那年,她的长兄要与同村的姑娘议亲。 原本一切都很妥当,可惜未遭天灾,反有人祸,未过门的长嫂进城采买,一去不回。家人费尽周折打听到消息时,姑娘已经被官宦人家玷污,含恨撞死在了街头,被丢在不知何处。 她们那个小小的地方,遇见这样的事情,是无处可叫冤的。鹭娘的长兄不肯罢休,上门去找那户人家理论,反而被打折了双腿,拖行数里丢在街口。 如此一来,鹭娘家中再无长男。老父年迈,幼弟年弱,好端端的一户人家便眼看着败落。她的大姐姐早先许了人家,匆匆被送过去换了聘礼维持生计,年幼的鹭娘无以嫁,就在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被牙婆带离了家。 转眼九年过去,只会哭的女孩长大了,在一众妩媚的青楼舞姬中,几乎是最不起眼的那个。她年纪不大,可是生得白净,身材修长,性子也温顺好相处,花台上遥遥一见,乱了秀才郎的心。 厨房得了吩咐,午饭准备了一道四果汤,取的“早生贵子”的好兆头,又单独给鹭娘蒸了八宝饭,显然是给她的一份体面。墨觞鸳又遣水芝留了话,让厨房的人送饭时一并告诉她,不必上前头来谢了。 “今儿新娘最大,没有叫她跑一趟的道理。” 饭桌上,冷香阁主舀着澄红稠密的汤羹,对沈渊如是道。后者挑了挑细长眉梢,点点头“嗯”了一声,低下头专心挑汤里的桂圆,送进口中细细嚼了。厚实的果肉在齿间迸裂,甘甜的汁水四溅开,唇颊留香。 她十分嗜甜,凡饮食必有过半不吝蜜糖。都说吃甜食可以使人心情愉悦,她深以为然。年纪极小的时候是颗掌上明珠,偏偏失落于野,蒙了许久的尘,好不容易日子舒心起来,一丁点苦都不想再尝了。 墨觞鸳听说了昨晚街上的事,才早早吩咐厨房采摘枸杞嫩芽做汤,连着今天一应蔬食小菜都口味清淡。沈渊动了几筷子,觉着刚入口还好,可惜了越吃越没滋味,不自觉又想念起昨晚被自己嫌弃的乳饼。 嗤……她在心里头笑了一声,转而嫌弃自己这个人,双十的年纪了,还这样嘴刁难伺候,不知道是墨觞夫人惯坏了她,还是她天生就如此呢? “怎么了?”她的墨觞夫人看见她发愣,投来关切的目光。 “喔……没事。”她回过神,随口敷衍过去,重新低头挑起汤里煮得软烂的花生仁。“阿娘,我也想吃八宝饭。”挑了没两下,她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来。 翻来拣去的太麻烦,不如直接一碗垒了,一勺下去,满口香甜。 “吃糖太多,这张脸蛋可就不好看了。”墨觞鸳不咸不淡地嗔了她一句,仍叫水芝去厨房新做了热腾腾的八宝饭来。 八宝饭没什么稀奇,各处做法都大同小异。糯米掺着八样干果蜜饯,再拌上细腻的红豆沙,加一点熟油,耐心层层叠叠,相间累加,一直填满整只碗,巧手轻轻一扣,挪进蒸笼烧熟,趁热一敲揭开,团团圆圆的小墩就扣在了盘中央。 出锅后应该浇一勺桂花蜜的,金黄的色泽伴着蒸腾的热气,叫人看一眼就食指大动。这一道八宝饭却不同,少了最后一勺蜜汁,仍然是甜过了头的。嗜甜的人也爱惜脸蛋,假装没看出不同,撒娇似地向她养母眨了眨眼。 糯米不易消化,用过午饭,沈渊乖乖喝了整杯浓酽的煎麦芽松萝茶。焦香味混合着苦涩味,半勺雪片糖也不许加,味道实在不敢恭维。她拧着眉,屏住气息硬灌了下去。墨觞鸳端着卷边茶托,笑眯眯看着她喝完了消食茶,将盛着蜜煎枇杷的小碟朝前推了推。 “我就知道,夫人还是疼我。”沈渊放下茶杯,拈了颗果子压一压苦。吃起来大约是用椴蜜做的,不是很甜,枇杷原本的滋味更胜一筹。 甜蜜太过的八宝饭吃腻了,被消食茶冲击狠狠冲击过,新上的糯香普洱要顺口得多,配着蜜煎是不错的餐后小食。她看见桌上角落里也有盘渍红果,自个儿签过来一颗含了。 墨觞鸳早已习惯了养女的这点小矫情,只当没有听到,专心撇着自己杯中茶沫。这个孩子从小酷爱甜食,她是最清楚不过的。只是也真奇怪,旁人多食糖油便要富态起来,偏偏沈渊十数年如一日地细条条,狠掐一把都不见得有什么实在的皮肉。 那就随她,随她……墨觞鸳饮了口茶,自己打消了心中刚升起的一点担忧。盖碗底上绘一只锦鲤,茶汤红浓明亮,糯糯的香气陈润又顺滑,本是等到深冬烹煮才合时宜的。 身不由己的人还在乎什么时宜?冷香阁主暗自腹诽,茶叶再好也是死物,所谓的合不合时宜,还不都是由煮茶的人说了算。正如身在船上,再怀才的人也要明哲自保,一切且看掌舵人的心意了。 “怎么吃起那个来了?你不是不爱吃酸的?”墨觞鸳抬头,看见沈渊中意渍雪果,颇觉得意外。 沈渊刚尝出红果酸味,微微眯起眸子,有点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上午尝过两颗,还不错,挺甜的。” 冷香阁主的目光意味深长:“那可好,等将来你嫁人的时候,也多多做些渍雪果,叫你吃个够。” “我才不嫁人,一辈子都不嫁。”沈渊反应得飞快,嘟嘟嘴搪塞过去。这个话头不好,渍红果似乎也因此变得毫无滋味,她不想再动了,直接将整盘都推远了些。 第五十六章 嫁娶不须啼(下)(加更) 沈渊说不想嫁人,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墨觞鸳自有应对:“好,你不嫁,等将军回来,你看有他和你说。” 话到此处开始无趣,沈渊自不想继续,索性直接带开话茬,又道:“总说我做什么,正主儿在后院呢。夫人与我说说,那个秀才什么样子?家底几何?眼前有这么桩喜事儿,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了。” “就是一个读书人,看着憨实,没有什么特别的。你要是好奇,下午酉时二刻他来迎亲,叫绯月陪着你去看一眼。”墨觞鸳道。 沈渊边听着边端起茶杯,轻掀开盖子吹了吹,刚听了两句,眼波悄悄变得流转闪烁,一直等到墨觞鸳说完,才从蒸蒙雾气中抬起头来。 “娘亲错了。”她笑得天真无邪,可一双眼睛亮晶晶,闪着狡黠的光,“憨实?憨实的人怎么会来这地界儿?” 墨觞鸳无言,嘴唇徒劳动了动,幅度几乎细微不可查。又一碗热腾腾的糯米香茶饮尽,沈渊回房去歇下了,不知道冷香阁主颓然落下一记叹息,更不知道她背着丫鬟们,眼角蕴了一汪清泪。 小小的偏院中,女儿家的娇声笑语不知从何时起,都是新娘的姐妹们在予她祝福。沈渊睡醒了午觉,记不起来梦里是谁,赶着让两个丫鬟梳头更衣。桃花流苏簪子煜煜生辉,叮当作响,被装进铺着红缎的匣子里。 “别了,戴这个。”冷香花魁推开衔珠大凤的步摇冠,换了一枝妃红枫叶绒花,递给绯月,叫簪在飞燕髻后。当前一只烧蓝青鸾华胜,口衔珊瑚,另自两鬓垂下细若游丝的流苏穗子,低调又大方。妆面简单,只浅浅扫了几笔胭脂,衣裳也换成了温柔的初桃粉——别人的好日子,她只该是陪衬。 傍晚的霞光染得半边天际金黄,落日余温尚在,热量挥发在空气里也足以灼人,幸而院子里树荫浓密,遮下沿途阴凉。沈渊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空气冷冷的,偶尔被阳光洒在身上是舒适的暖意。 于是她有心向外走,像丈菊天生要汲取日光的温度。绯月与绯云两个察觉不出异样,还以为她不小心走岔了路,不断扶着她向阴凉里去。 偏院门口,斗雪红过了花期,已经不复鲜妍了。取而代之的是门里一架软香红,深紫红的花朵密密麻麻开满了树,枝条柔软得超乎寻常,强烈的老玫瑰香气飘出很远,饶是西洋来的香水都半点不能与之相较。 “可惜了,合欢花都给摘了,要不然白首合欢,多好的意头。”沈渊掐了一片花瓣,拈在指腹间缓缓摩挲,触手柔滑薄软,有油润之感,像上好的绸缎。 “姑娘忘了,咱们就清了那一次,”绯月上近前道,“那花儿长得快,这几天又开了一些了。” “是了,奴婢也看见了。姑娘要是喜欢,等会咱们回来,再摘一点去?”绯云亦道。 沈渊丢开手上月季花瓣,向前迈出几步,作势掸开她们两个:“呿,想一出儿是一出儿的,先送走了人再说。” 偏院小屋外放过了一挂鞭,地上散落着红纸屑,空气里还有未散尽的热烈烟火味。进了屋子,一眼就先看见鹭娘,她已经换上了嫁衣,端坐在妆镜前,盘起端庄的发髻做新妇人打扮。小小的妆镜中,女子脸蛋红红,满目生春。巧手的姐妹为她梳妆,仔细扑上了厚厚一层香粉,也遮掩不住她脸上飞起的嫣然红霞。 送嫁的姑娘们围在一处,大多是平日一同吃住的舞姬歌女们,正帮着新娘子整理首饰衣裳。绯月轻咳了两声,女孩子们好奇地回头,看见个面生的美人,不由得一阵面面相觑。 “是,是墨觞小姐?”有人迟疑着出了声,不知是哪一个先反应过来。 “正是了。”绯月笑着点点头,向鹭娘道:“小姐知道鹭娘出嫁,特意来送一送,还要给你添妆。” 屋里众人噤了声,自觉向边上退开。绯云随声上前,稳稳抱着匣子启开,琉璃簪子玲珑剔透,栩栩如生,惹来一阵咂舌艳羡。鹭娘受宠若惊,立刻要起身道谢,被沈渊抬手拦下了:“你坐着。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不必了。” 两个人离得如此之近,足够让沈渊看得真切,鹭娘的嫁衣料子虽然普通,式样却是京城里时新的,针脚也算得密实紧凑,整整齐齐,足以见得准备这衣服的人果真有心意。她留意发觉,衣襟与袖口都绣了白鹤与萱草,绣工精致,栩栩如生,是祥瑞长乐的好兆头。 流苏的碰撞声清脆悦耳,桃花经了夕阳照耀,色泽绚烂旖旎,如梦如幻,似乎变成浓妍的艳红。沈渊亲手将它插在鹭娘的发髻间,给略显寒酸的头面添了许多光彩。 鹭娘几欲感激涕零,沈渊一瞥眸子,绯月立刻递上手帕,替鹭娘抿了抿眼角,笑道:“傻丫头,喜事临门,不能掉眼泪呀。咱们虽不常见面,彼此可都记挂着,既然是小姐疼你,你就安心受着,高高兴兴地出门去。” 鹭娘低着头,双目红红的,喉咙一直在哽咽。她还没来得及抬头,又被一只柔软的手拍了拍肩头,花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出去以后,要好好过日子,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是,是……”鹭娘咬着嘴唇,努力不让泪珠儿滑落,抖着肩点了点头。大红盖头披下,她不知道自己是被谁搀扶着,慢慢走出了小屋,走向了前院。 一抬小小的花轿停在冷香阁大门外,新娘上轿,鞭炮燃响,噼啪的烟火金黄夺目,赤红绚烂。往来人脚步纷踏,扬起一地的尘埃,混在烟火灰烬里,分不清楚彼此。 沈渊没有送鹭娘出门,到厅前由墨觞鸳接了手。绯云跟出去看了看热闹,回来告诉她说,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阁主让人摘了一丛新鲜的合欢,交给新郎别在衣襟上。 妾纫忘忧草,郎佩合欢花。沈渊明了其意,接过绯云带回来的红艳合欢,随手插在了琉璃小瓶里。合欢开遍,该是今年最后一季了。 第五十七章 温颜儿(上)(求首订) 常言道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秋分都快到了,正午还是有些闷热,内室仍然供着冰块,丝丝冒着冷气,房间里供着薄荷油,熏得整间屋子凉沁沁的。顾锦川配的丸药效用极好,沈渊服了一阵,心气舒畅了许多,夜里睡得也安稳了些。 这会她躲在房间里避暑,心情并不美好,一半因为养母不许她再吃冰酪,一半因为阁中一个花娘闹出了丑事,许是觉得无颜见人,闷在房里不吃不喝,已经第三天了。夫人说,劳小姐费心,去瞧一瞧。 这丑事说起来也俗套,不过是卖艺不卖身的姑娘动了心,与那情郎情不自禁起来,未曾料到情郎成了负心薄幸锦衣郎,春宵一度便一去不复返了。 这样的事儿,冷香阁里不是头一遭,满城的青楼里也不是独一件,可叫沈渊听了还是觉得别扭。 但凡当初有得选,谁会愿意做这份营生,更不愿看着好好的一个个人儿误了终身。为此,墨觞鸳立过许多次规矩,本已经消停了几年,还以为遏制住了这股风气,孰料居然又出现了。 回想午饭时,墨觞鸳盛了碗温温的百合绿豆汤,一定要沈渊喝下去:“如今已经到了秋日里,不能再一味贪凉了,冰酪要停了。这汤里加了百合,最能清心降火,你快喝了。” 阁主夫人的话总是那么有道理,沈渊心知这已经是最好的情况了。昨天她多吃了碗冰酪,半夜里腹痛起来没敢声张,却还是让墨觞鸳知道了。也罢,百合绿豆汤而已,总比中药汤要好一些。 沈渊喝了汤,阁主夫人还是那个疼她的阁主夫人,用饭时也不说其他。一餐午饭时辰不长,等用过了饭,丫鬟送上消暑茶,两个人便打着扇子纳凉说话。 “渊儿,等下你回房歇息,等午后不那么热了,去二楼最东边那间屋子,瞧瞧一个丫头。”墨觞鸳满脸尽是无奈,“又是个糊涂的,叫温颜儿,和人胡闹破了身子,那人又不给她赎身,连个影儿也不见了。” “姓温?莫不……”沈渊稍显错愕,随即反应过来,自个儿想岔了意,打趣遮掩过去:“所以,这会儿她是在哭哭啼啼,还是在痛骂那负心人?” “你这丫头,”墨觞鸳佯作拿罗扇拍她额头,目光看着门口的方向,神色有点担忧,“也没什么动静,许是哭累了,也闹够了。都已经第三天了,我带着水芝她们去看过,也送了吃食,她就是不理睬。” 说到这,墨觞鸳收回视线,端了茶盏润了润喉,掩饰过去一声叹息:“这样的事情,打骂也无用。还是小姐去看一看,好坏让她吃点东西,别再弄出什么乱子来才是。” “嗯……”沈渊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辞过了墨觞鸳便回房去,吩咐了要午睡,其实也是睡意全无。房间里并不热,她却觉得烧心得很。 冷香阁不是春檐巷那种地方,来的虽是客,大抵自矜身份少有强迫。冷香阁初初开张时,墨觞鸳看管不过,曾闹出过一两次那样的丑事,那些姑娘便成了后来的花牌。明香姑娘似乎从前也在青楼里谋营生,入了冷香阁就是头牌,如此阁中开始泾渭分明,清红不同路。 墨觞花魁那惊世骇俗的一剑过后,冷香阁的小花娘们仿佛得了护身符,再没听说过荒唐。不过这次么,沈渊虽听阁主说了一句缘由,仍觉得愚蠢可笑,那登徒子究竟许了多大的好处,竟能哄骗出这么个俗气的故事来? 若换作是她,便是那城里的勋爵显贵、宫里的皇子皇孙来,若非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她也是断然不肯走的,更不可能做出这种丑事。 罢了,罢了,未经他人苦,莫笑人糊涂。墨觞晏是假的花魁,那温颜儿可是真的花娘。 这想法一浮出来,沈渊竟有些心软了。 靠在美人榻上想了许多漫无边际的,沈渊叹出口气,单手覆上半边额头,闭着眼睛认真想了想如何处理。墨觞鸳叫她出面不无道理,阁主夫人慈眉善目,花魁娘子却是个冷面冷心的,在她面前哭闹,只能自讨无颜。 沈渊想着,按着寻常,自己冷着脸进去就成功了一半;还得再带些吃的,夫人不是说,那丫头不吃不喝的?差不多有了主意,沈渊从软榻上坐起来,叫了候在外间的两个丫鬟进来,吩咐她们去厨房装个食盒,挑些细软好消化的吃食,另外打些热水,兑温了找个大水壶装起来,一起带回来。 打发走了两个丫鬟,她又自己动手打散头发,梳了不常用的反绾回心髻。额前没垂碎发,正面簪一枚小巧的白玉掐金千瓣菊花样压发,发髻后正中戴一朵栩栩如生的缠丝嵌珠蕊重瓣牡丹花,下簪一横向苗银团簇牡丹花样响铃步摇,两侧间落埋几枚珍珠发针,搭配一对简单的珍珠耳坠。 她并未特意加重妆容,只拿笔尖蘸着银粉与胭脂混合过,在眼尾轻轻描过一笔,平添几分妩媚,又稍稍修饰了左眼角的泪痣海棠花与茜红口脂,拣了对最简单的珍珠耳坠子戴上。 收拾完了这些,两个丫鬟也回来了,一个提着水壶,一个提着食盒。 “走。”合上妆镜,沈渊领着两个丫鬟出了门。 花魁住在顶层,出了房间,转弯穿过垂花走廊,下了楼梯,按照墨觞鸳说的找到东边最里边一间。听不见房间里的动静,她抬手一推门,发现是虚掩的,心里暗暗嗤笑了一声:若真的想不开,怎么会不把门关好了? 推开门一看,地下果然坐着个小花娘,不对,现在应该叫花牌了,阁主说唤作温颜儿。沈渊并不与她客套,也不去扶她,径自绕过她到靠墙矮榻边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自己腿上,静静地盯了地上那人一会。 两个丫鬟跟着进来,被她用眼神示意,各自放了食盒跟水壶,退出房间,掩上门,整套动作都静悄悄的。 “你可知,我是谁?”一直到两个丫鬟掩好了门,沈渊才慢悠悠开口。 地上那人听见来人说话,抬头朝她这边看了一眼,眼神中有些惊艳之意。沈渊看着这个姑娘眼生,殊不知她看沈渊也是一样的。 第五十八章 温颜儿(中) 温颜儿在小小屋子里等了三日,终于也没见到那负心人。她整日只蜷着膝盖坐在地上,不敢出门让人看见,更不敢让她娘知道,自己已经破了身子,成了红倌儿。 刚进冷香阁的时候,她娘还能唱曲儿,如今岁数实在大了,容貌渐衰,常被笑话。她不忍心看着自己的母亲受这份欺辱,偷偷去跪求了阁主,让自己做了花娘。她娘知道后发了好大的脾气,却也终究说不出别的话来,只逼着她发誓,绝对不准丢了清白。 她的确是想信守誓言的,可被乱花丛中迷了眼,到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方才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她还以为是她娘来兴师问罪了——万幸并不是。 来人也不说话,她也不想去看,忽然听见人说话了,声音凉凉的,像加了碎冰块的酸梅汤。她抬头看过去,矮榻上坐着个女子,穿着件藕荷色的窄袖对襟湖丝小衫,系荼白银线璎珞裙,襟口露着一抹绣仙鹤的海棠红抹胸。 这身衣着打扮不像普通的楼里姑娘,莫非是外面来的哪家小姐?又莫非……是那负心人家中的正妻吗? 想着日子总归还要过,温颜儿爬起来整了整衣裳,朝着那女子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总归是哪位贵客?我这儿也没备茶,还请您您多担待。” “错了。”那女子盯着她,目光平静得像两把小刀子,“我叫墨觞晏,是这冷香阁的花魁。” 女子的话听得她脸一红,连耳根都有些发烫。她身份低微又胆小怕事,来冷香阁两年,虽然听说过墨觞花魁,却从没如此真切地瞧见过。 “做了这么久的倌儿,还不认得您,是我不对……” 她局促地捏着裙角,嗫嚅着试图化解尴尬,低着头不敢看跟前的花魁,却也忍不住瞟过眼角余光,偷偷打量着。果然,冷面花魁晏儿,名不虚传……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就让人忍不住噤了声,不敢造次。 “坐。”那冷面花魁又开口了,用目光示意自己坐到矮榻另一侧。 她低着头,垂着手快步过去,敛了裙子坐在小桌另一边,双手紧紧地捏着裙子,便是此时才知道什么叫自惭形秽了…… 小姑娘的这副样子引得沈渊好奇:既然如此怕羞,何至于做出丑事? 好奇之下,沈渊稍侧过身,仔细打量起对面的女子。温氏生得很标致,头上梳着双螺髻,没戴什么首饰,额前发际松散着,两侧垂下几绺碎发,天然一对细细的柳叶弯眉,鼻梁小巧秀气,说话有些温吞吞的,当得起一句人如其名,有水乡女儿的温柔味道。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怎么就犯了迷糊?” 沈渊显然在明知故问,只不过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她的语气放软了些。 “温颜儿,您叫我颜儿就行。再过俩月也就十五了。”对面的女子愈发捏紧了裙子,说到伤心处,语气里带了几分哽咽,“是我一时贪图富贵,想去做个姨娘,可、可那就那么容易呢……” 沈渊听着温颜儿诉说,看她眼圈红红,知道劝也是无用,索性侧回身不再看她,只不冷不热地与她道:“想哭便哭。夫人怕你想不开,叫我来看看你,现在我在这儿,你有什么委屈都可以哭闹,别人不会说什么。” 温颜儿眼底还带着明显的两块乌青,眼皮也红肿着,却硬是朝沈渊挤出了个笑:“哪儿能呢——我要是为那死男人寻了短见,那才、亏了……”话没说完就哇一下子哭起来,抽抽噎噎的,也没拿帕子,直接用袖口手背去抹眼泪。 沈渊静静地听着她哭,起身走到前面小圆桌前,取过食盒,放到矮榻中间的小几上打开,取出里面吃食摆好。食盒里装了一份葱花肉沫蒸蛋羹,一碟玫瑰山药软糕,一碟清炒酸豆角拼八宝酱菜,还有一碗细软落胃的小米绿豆粥。 “要是哭够了,就自己去洗干净脸,水都给你打好带来了。”一直听着温颜儿的哭声轻了些,沈渊才又开口,“洗完脸过来吃点东西,证明你真的不想寻短见。你知道的,我没耐心哄你。” 温颜儿似乎愣了一下,止住了哭,抹着脸抽着气呆呆地看着沈渊,听见最后一句,连忙唯唯诺诺地点着头,向四周张望了一圈,沈渊的那两个丫鬟进来布置时,已经把水壶放在了平时洗脸的架子旁。 她快步走过去,自己端来铜盆,倒上水,直接用手扬着洗脸,又扯了架子上的毛巾擦干。转回身去才瞧见,花魁已经替她摆好了吃食,几个小巧的青花细瓷碗碟,各色菜式摆了一桌,到这时候,她才觉到饿了。 沈渊一边胳膊靠在桌沿上,稍微支撑着身体,托着下颌盯着她,瞥了一眼桌面,示意她回去坐下吃东西。 热热的小米粥入了口,温颜儿觉得自己的魂儿终于回来了。沈渊也不与她说话,看着她狼吞虎咽地掺着小菜吃完了蛋羹,扫空了一碟子软糕,又喝光了剩下的粥,红着脸瞧着自己,才慢悠悠地问她:“现在知道活着的好处了?你和我说说,怎么打算的,是想自己赎身,还是继续做花牌?” 温颜儿拿手背擦了擦嘴角,堪堪发觉自己吃相不雅,在花魁面前实在不像样子。听其发问,她刚想点头,又听见后一句,急得连连摇头:“姑娘别赶我,我要是走了,可就真的没指望了,何况我也没钱——” “好了,我没问那么多。”沈渊打断她的话,微蹙着眉心,有些不耐烦。 温颜儿忙噤了声,不知所措地几乎憋红了脸。 沈渊不再讲话,起了身慢悠悠地走到她跟前,一言不发地伸出手去。温颜儿疑惑地抬起头,墨觞花魁却根本没看她,许久没得到回应,才有些不耐地低头看了她一眼,示意她握住自己的手。 温颜儿惶恐地伸出手,简直不敢相信,在这尚有余热的季节里,花魁的手居然冷如寒冰。她只消一碰触,就觉得手心儿冰得发痛了…… 沈渊领着她到小小的妆台前站定,按着她坐下,抬手要给她解头发。温颜儿慌张不已,不敢承受,刚要站起来就被镜中身后冷美人的眼神给冰住了,乖乖地坐回去,由对方给自己梳头。 花魁的手凉却很软,十指纤长,柔若无骨,剥壳嫩笋芽一般玲珑白皙,左手食指上戴了枚戒指。温颜儿不识宝物,看着材质像是翡翠,水头极好,颜色浓绿如墨,花纹似乎是两条龙,本是和女子气质极其不相宜的,可戴在墨觞花魁的手上,偏生怎么看都相得益彰。 第五十九章 温颜儿(下) 温颜儿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头发被拆散开来,墨觞花魁拿了桌上的木梳,蘸了头油一点点地梳顺。她不禁又难受起来——她那盒桂花头油,还是那负心的死鬼从前送的,拢共也就送过她两盒头油,一盒胭脂,还有一根金簪子,算是给过她的顶顶值钱的东西了。 她不敢在墨觞晏面前哭,逼着自己专心看镜子,学着花魁如何梳头。 温颜儿的发质不好,摸上去就像一把枯干发黄的芦苇絮子。沈渊喜欢看见自己经手的事物都完美无缺,故而梳得很仔细,桂花油并不一味贪多,将发梢梳顺了即可。 她将温颜儿的头发从侧旁挑头路,沿着边际向下挑一圈,从最低处汇拢,接着向上反绾,约至顶心处编发结寰作底,分股绞绕成三朵蝶花状,组成一个蝶花髻,松松地自然垂下。 沈渊上前一步,打开桌上的首饰盒。温颜儿忽然脸红了她的首饰盒里并没什么出挑的首饰。沈渊挑拣着拈了几枚米珠发针,稍稍固定住蝶花底座,眼皮也不抬一下,拔了自己发间那枚响铃步摇,平簪在温颜儿发髻前。 “啊!这使不得,使不得呀!”温颜儿连忙伸手去拦,被沈渊一把捉住,语气中并不见惋惜之意,只冷声吩咐她“响铃步摇要求佩戴之人仪态端方,不可轻浮孟浪,惹得所行之处一片噪声。既给了你,就好好戴着。” “是,是……”温颜儿领会了沈渊的意思,忙连声应下。 梳好了头,沈渊快速地给温颜儿点画了脂粉,将她变成了个粉面桃腮、顾盼生姿的温婉可人儿。妆镜中,沈渊抬着温颜儿的下巴,她看着温颜儿的眼神,就像在端详自己的一件绣品、一瓶插花。 这似乎很不人道,但沈渊并不在意,也无需在意。 “往后,可就是要伺候客人了,等我出了这间房,你就不许再哭哭啼啼的惹人笑话。”端详够了,沈渊松开手,嘱咐起紧要之处。 “我懂……”温颜儿咬着发白的下唇,似是下了很大决心,“谁会跟银子过不去呢,不就是哄得爷们儿乐呵——我娘原也是楼里唱曲儿的,如今岁数大了不顶用了,还得指着我过活。” 听见这话,沈渊心里忽然有些触动。她走回矮榻边坐下,整个儿地审视着温颜儿,通身的桃红裙褂,满绣金丝梅花——真是讽刺,这样高洁的花儿,用俗气的金丝绣得喧闹嘈杂,还绣在如此暧昧靡迷的颜色上,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为着和那登徒子共度良宵,才盛装打扮了一番…… 上次的秋筱也是十五岁,看来这是个很好的年纪。沈渊想起自己十五岁的时候,那是格外幸福的一年,及笄之年,手足团聚,沈涵费尽心思想了些办法,推迟了归营,留在陌京陪她过年。她随口提了一句想看梅花,沈涵就当真了,寒冬腊月里带她出城,去看城郊某处的园子里,陌京最好的梅花。 可巧了,梅花…… 沈渊好笑地嗤了一声。 “你能这样想,也是好的。”她一手支着下颌,一手搭在桌沿,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面,不紧不慢地继续嘱咐,“冷香阁向来不会苛待姑娘,这你是知道的。至于你娘……说说,怎么回事?” 提及阿娘,温颜儿终于忍不住又哽咽起来。她还算乖觉,知不能让眼泪掉出来弄花了脸,急急跑去抽了条帕子,小心翼翼地拭着眼角,蘸掉了险些就要掉出来的泪珠儿。 等放下帕子,她才惊觉自己刚刚跑起来,头上的步摇叮咚作响,苗银响铃的声音原本清脆悦耳,被她跑得凌乱破碎,毫无章法。她惊慌地抬头去看花魁,见对方并没有责怪之意,才松下一口气。整了整衣角,温颜儿抬步努力走得平稳端庄,坐到沈渊对面,向她讲起自己儿时事。 她是八岁的时候,和阿娘一起进的冷香阁。她的阿娘年轻的时候,是京中一户富贵人家养的小女先儿,一直到了十九岁,因为容貌姣好,被前院一个得脸的管事看上,向主人家求了恩典,结了夫妻,日子过得也算饱暖,且成亲头一年就生下了一双儿女,羡煞了旁人。 温颜儿就是其中那个女孩。到了温颜儿八岁的时候,主人家获罪抄家,连带着奴仆下人都跟着倒了霉,男女都绑了分别发卖,她爹和她龙凤胎的兄弟从此都没了音信,生死不知。她原本差点被买去做了小妓子,幸得她娘将她脸上擦满泥污,才逃过一劫。 她娘带着她投奔了一个戏班,起初勉强维持着温饱,过了几年消停日子。后来,班里两个大师傅别了苗头,没了能唱戏的角儿,班主只能带着剩下的人改行做了吹弹班子,进了冷香阁来谋生。 沈渊耐着心听完,倒是沉吟了许久。为人父母的,总要为子女计,想来温颜儿的母亲若有法子,也不想带着她讨这口下三流的饭吃。她不由得要想起墨觞家当年的情形,想起冷香阁的由来。 她的心肠本已冷了许久,此时却让那点仅存的温情占了上风,露出些怜悯的神色来“罢了……以后,你娘既然唱不动了,就让她去后院,送饭洗衣服的,总不会叫她冻着饿着,只是要和婆妇们一起住。这样安排,你可愿意?” 等到她说完,温颜儿一双丹凤眼已经瞪得老大,脸上又惊又喜,上前跪下给她磕了个响头“您心里仁善,颜儿先替阿娘谢谢您了!我娘打小拉扯我,洗衣做饭您也大可放心,都是不成问题的。” “那我便去回了阁主了,”沈渊仍然不去扶她,自己起身慢慢朝外走,“你自己起来,把这儿收拾了,换身干净的衣服出去。”说罢也不等温颜儿回话,走到门口推门而出,领着两个丫鬟离开了。 如果温颜儿没有提到她娘,自己也不会多管闲事?沈渊沿着垂花走廊慢慢地走,也慢慢地思量。她的心情还是不好,已经这会儿不那么热了,可她还是想吃冰酪。 第六十章 尹淮安 莲荷支零,枫叶见红。 九九重阳,合欢花彻底落尽的时候,后院的几簇秋菊开始争奇斗妍。西北来了家书,算一算日子,沈涵很快就要回陌京。沈渊却不想乖乖等着他,早就做好了打算要出门一趟,去游一游城郊的州来山庄。 在这座城里,织一张网不易,结交几个知己更不易。冷香花魁长长久久地不露面,也不知那位尹庄主还认不认她作故人了。 桂花酿尚未到酿成时,沈渊便借花献佛,带了一坛合香雪花酒作礼,也不爱管它是否合时宜。州来山庄在东北,建在玉瑕山脉的小丘陵中,依山又傍水,如果要修行,当真是个再好不过的去处。 从冷香阁出门上路,路上要走一段时间。小厮驾车熟练稳妥,沈渊带着两个丫鬟坐在马车里,掀起一点帘子缝隙,沿途打量着窗外街景。 正赶在节日里,街上人群熙熙攘攘。陌京城中的百姓日复一日讨着生活,重复,单调,枯燥,却有亲切的人间烟火味。挑扁担叫卖的贩夫走卒,摆摊兜售菜蔬的农妇,蹦蹦跳跳的稚童,写大字儿念信的书生,凡此种种,无一不是鲜活而生动的存在。 几个姑娘都在屋子里闷得太久了,单单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也有种微妙又新奇的满足。 马车路过桂兴斋,这家百年老字号的点心铺门前排着好长的队,不用想就知道,必定是有了什么新的花样。“记着点儿,桂兴斋,等回来的时候,咱们也去看看。”沈渊不想回头,只伸手向后拍了拍,并不挑剔点到的是哪一个丫鬟,只管如是嘱咐道。 “是,奴婢记着啦。”中了彩头的是绯云,接住沈渊的手笑嘻嘻应下。 路上人多,马车走得不快,到山上时已接近巳时。绯月似乎望见了什么好玩的,招呼沈渊两个快看。是州来山庄正在晒秋,房前屋后都挂着成串热烈红艳的新鲜椒子,场院里也摊着大片新打下的谷粟,金灿灿大咧咧地映着阳光,隔着很远就能夺人眼球。 “真是的,还说要超出三界外呢,转眼就就做起了山中老农。”沈渊一眼望见这幅丰收场景,不由得好笑地摇摇头,和自己的两个丫鬟说笑了两句。小厮驾车到了山庄外,也不见那位庄主亲自出来迎,只有一个老管事,领着几个仆从候在门前。 两个丫鬟扶着沈渊下了车,庄里的仆从机灵,立刻上前来接过酒坛。沈渊来这里早就是轻车熟路,冷香阁的墨觞花魁销声匿迹整整四年,没有人会注意到出了个姓沈的姑娘,还和城外的州来山庄私交甚好。 尹家算是半个沈家的手下,尹淮安却实实在在跟了沈家小姐。数不清是几十年前了,西北境上的沈将军有位亲兵,某次战场上折了一条腿,被将军安置在了京城,改作世代经商,一代代勤勉操持,到尹淮安父亲那一辈时,积攒下了这座州来山庄。 来迎客的管事姓方,是尹老庄主掌事时就在的。方管事说,庄主有吩咐,请贵客随他向里去。沈渊走了一段,仍不见尹淮安的人影,遂向他道:“得了,别带路了,老方,你们庄主怎么回事儿,也不出来见我?” 方管事有了年纪,满脸都是笑纹,听见发问,不急不慌地停下脚步,对沈渊道:“您别急,再走走,这就到了。”沿着夹道又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工夫,过了拐角月亮门,方管事悄悄退到一边,乐呵呵地向前一摊手:“小姐请看。” 眼前豁然开朗,一方宽敞的大院子,一面傍山,两面环水,凿开的小湖上修了厅堂,岸边栽着成排半高柳树苗,院里大丛的菊花开得正艳,当中还移了棵高大的沧江海棠。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天空蓝得近乎透明,看不见几丝云,只有一只彩绣斑斓的纸鸢扶摇直上。山里暖阳和煦,照着沿廊垂下的金黄玉蜀黍。这一样一样的景致雅俗错落,本该风马牛不相及,偏偏在此时此地看起来就意外地和谐。 纸鸢是朱雀的模样,那是苍梧百年庙堂供奉的神兽,线轴被尹淮安牢牢牵在手里。这个人背对着来客,看得出身形魁伟,简单一根白玉簪子半束着发,银灰色的湖绸长袍随意束着腰身。他似乎专注于手上的纸鸢,根本不向后瞧一眼。 “重阳佳节,沈小姐不陪着墨觞夫人,还真到在下这儿来了。”院里风不算大,庄主的声音没有被吹散。 “九九归一,一元肇始,万象更新。”沈渊扬声以对,上前拿过线轴,顺手绕上麻线扯了两下,“人人都道重阳,我却只知这是元帝得道之辰,特意到你这儿清修,不好吗?” 尹淮安松开手,由着线轴被人拿去:“好,所以我一得了信儿,立刻修出座院子来,讨仙姑一笑。” 忽然刮起一阵风,吹得天上的朱雀风筝晃了两下,力道顺着麻线透下来。沈渊来不及回答,拧着眉用力扯着风筝线,指节间勒出深深的两道红。 “哪有这样放风筝的?”尹淮安忍俊不禁,伸手接过来轻松一拽,晃动的麻线立刻变得稳稳当当。沈渊得了空,赶紧解开紧紧缠绕在手指上的线圈,吹吹发疼的指节,没好气地瞥回去一眼,反驳道:“就你贫嘴,当我不知道呢,你这院子早就有了。别理它了,难得出来,可不是来放风筝的。” “那不也是为着你来,才翻修成这样的?觉得怎么样,喜欢吗?”尹淮安招招手,随即过来个仆从接走了线轴,退到廊下慢慢收线。至于方管事,早就领着其他人下去,把这方天地留给了两位主人。 沈渊重新打量起四下,笑道:“那劳你费心,只不过乍一看,还以为是谁家得了大好的收成,粮仓都放不下了。” 尹淮安却对自己的布置十分满意:“就是要如此。秋收冬藏,丰年大吉,多少人求之不得呢。走,来这儿也算到家了,看看我给你置办的好东西。” 第六十一章 秋日宴(上) 州来依山而建,四周丘陵起伏,尹淮安接管后,就着山势开垦了不少山林田地,又借着低洼处开了几片水田,好好的一个经商人家变得更像农户。尹氏因自祖上便追随沈家,尹淮安常戏称自己是沈渊家奴,每每都要被她呛回去——“尹小爷,说话可别没了良心,哥哥待你比我还亲些,谁当你是奴了?” 沈渊此言未免有些夸大。沈涵与尹淮安关系亲厚,好处却落在她身上,连顾锦川那位半仙医师都是看着州来山庄的交情,才答应了替她诊治,方有了后来的许多事。不过自然,兹事体大,沈渊的身世是个秘密,尹庄主只说是个少有的妙人儿,却未告诉顾半仙,那是西北的沈家姑娘。 山庄底下挖了个好大的地窖,本来只是存放些茶酒粮食、皮毛杂件,也有一条通向山下的地道,现如今却大不相同了。尹淮安神秘兮兮,打发走了下人,只领着沈渊进去。等到了地下,绕开寻常的仓储物什,真正的关窍跳进眼帘,沈渊才明了他用意,也大吃了一惊。 “这儿就在我的院子下面,除了这个,又在你那座院子里也打通出口,直接能进地道,等会指给你看。” 尹淮安背着手,侧对着一架架明晃晃的刀剑弓弩,颇有运筹帷幄的气势。这一出实在叫沈渊猝不及防,瞧着他说不出话来,只剩下满面意外与震惊。她快步走上前,劈手捞下把腰刀。拔开刀鞘,刀刃锋利晃着寒光,是货真价实能伤人的东西。 她强行镇定着放回架上,回过头去盯着暗中安排了这一切、仍笑眯眯看着她的州来庄主,完全不明白对方这样做的用意。 “好啦,别这样看我,怪给你哥丢人。”尹淮安走上她跟前,逗孩子似地拍拍她肩头——其实他也只比沈渊大了两岁。沈渊不说话,看向他的目光也好像呆滞住一般。尹淮安见状,还以为自己玩笑过了头,当真吓着了人,无奈摇头,笑叹一声,伸出手臂将她朝怀里揽了揽。 “淮安……” 沈渊刚开口,立刻被尹淮安挡了回去:“没事儿,别怕。”他收起玩笑,语调放低,认真与她讲起来:“从我一接手州来,就想这么做了。越来越不太平,只有手上有防备才觉得安心一些。上个月刚刚建成,你说要过来,正好让你看看。” 沈渊倒不害怕,只是过于震惊难解,州来山庄并非江湖帮派,委实犯不上如此戒备。她知道,人人都要自保,这也不是一个最好的世道,可真的,已经坏成这个样子了吗? 尹淮安拉着她的手腕,领着她又绕了出去。外面的天还是蓝盈盈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年轻的庄主恢复了爽朗少年的模样,带她回了放纸鸢的院子。湖上厅堂有仆从进进出出,已然布置好了酒菜,六角插了红艳艳的茱萸。尹淮安按着沈渊坐下,赔着笑亲自斟上了酒。 “辟恶茱萸囊,延年菊花酒。明儿就寒露了,雪花酒太凉,还是等明年夏天再开坛。”澄澈透亮的菊花酒飘着清香,州来庄主的声音也是干净透明的,“今年酿酒加了麦冬,你尝尝。” 侍候在侧的都是亲信,沈渊也不避讳,暂且不思饮酒:“好酒不怕晚,你还是先和我说说,出了什么事,如何越来越不太平了?” 尹淮安的殷勤落了个空,脸上的笑还没来得及收。不过好在他的反应还是不慢的,抿唇干咳了两声,耸耸肩轻松揭过尴尬:“看看你,别紧张。本来是来散心的,倒成了我的不是了。”尹庄主泰然自若,自个儿先举杯一饮而尽,并未随着斟满,“笃”一记轻响将空酒盅放回桌上,朝边上仆从摆了摆手。 退出去一两个下人,不知去做什么。沈渊心中不安,见对方许久不作答,耐不住想要再问。“嗳,别慌,慢慢告诉你。”尹淮安张张手指示意她别急,撩着菊花叶儿水净过了手,拿过一只肥美的单笼蒸螃蟹。 沈渊无奈,只好顺着他的性子来,耐心看着他操持起拆蟹八大件,也终于讲起前因后果。“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出了几桩人命案子,风吹到我这儿来了。”尹淮安显然是个拆蟹老手了,和她对面说着话,只是偶尔瞥一眼手上的活计,咔咔几声,三两下折了蟹钳蟹腿放在一边,又掰下蟹脐,拿小签子剔起蟹黄。 沈渊看在眼里,已经不知道自己应该好气还是好笑,又或者该佩服对方这份淡定。“要说便好好说,仔细扎了你的手。”她嗔了一句,端了酒盅,也学着对方的样子一饮而尽,随手替两个人都满上了。 “这你可就小瞧我了。”尹淮安换了小蟹铲,整个掀开蟹斗,丢了蟹胃,不紧不慢挖着满满的蟹黄,语气仍是诙谐轻松的,“也不只是在城里,不只是这几天了。起初我也没在意,慢慢就品出不对劲儿来了。” “不对劲儿?怎么说?”沈渊听出了意味,好奇道。 话音刚落,方才退下的仆从回来了。尹淮安且一抬手,点点下巴,示意她稍安勿躁:“眼皮底下的事儿了,不着急,待会儿慢慢告诉你,先看看这个。” 她看过去,仆从抬进来一架西域的桑图尔琴,后头还跟着两个金发碧眼的胡姬乐伶,一个握着琴竹,一个执着觱篥。胡姬高鼻深目,身材婀娜,又作异域打扮,披着乱花迷眼的缀边头纱,腰际、手腕、脚腕都系着小银铃。仆从退回主家身后,两个乐伶放下乐器上前来,低眉颔首缓缓跪下。 “主人,听什么?”胡姬说的居然是汉话,讲得有板有眼,可是刻意练习的痕迹在,难免滑稽。沈渊看得有趣,暂时也忘记了哪里“不对劲儿”了。 她竟然都不知道,州来山庄何时养上了乐伶,还是上乘的胡人女子。那支觱篥大约是牛角做的,用得久了,已经被摩挲得黑漆漆、乌亮亮,看得出胡女朝夕苦练,也不过为一求食耳。 第六十二章 秋日宴(中) 庄主优哉游哉,根本不看她们两个,只吩咐道:“弹你们拿手的。”沈渊听见他说话,侧回脸看了一眼,这么片刻的工夫,这个人已然剪开了整只蟹身,将蟹黄蟹肉都剔得干净,开始对刚开始折下的钳脚下手了。 乐伶起身,落座小方凳上,试过音即起奏。沈渊小时候随墨觞鸳游历,也见过不少胡人女子,可都是洗马牧羊,做活糊口讨营生的,双颊都是饱经风霜磋磨的粗糙印记,比不上这样远赴中原、专被养作伶人乐伎的女子香肌玉骨,姿容卓越。 她托着腮,饶有兴致地听两位胡女演奏。起初寥寥清音流转,悠远宁静,渐渐化作乌云压境、山雨欲来之势,至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琴弦促挑,步步为营。 沈渊听在耳中,渐如置身边疆荒凉大漠,念起阔别了许多年的故土。西北的山川供作庙堂,鳞甲走兽俯首作臣。云遮雾漫,吞纳即见清明,地裂川枯,吐气则成雨润。那方天地昂首便是湛蓝穹顶,垂目则是茂盛苍林,一仰一俯,天地具象无不收纳,一吞一吐,万物生死一瞬而已。 “尹小爷果然是会享受的,这样才貌超群的美人儿,在陌京城中都是少见的,你却能养着一双。”一盅酒入喉,她故意言辞戏谑,毫不手软地冲垮了自己刚浮起的伤怀之感。 尹淮安正剔着蟹夹子肉,盛在青花鸳鸯浅口小瓷碟中,雪白鲜软,丰美如膏腴。他也毫不客气,抬脸回敬过去一对白眼:“美人儿也没你好看,可行了?” “油嘴滑舌,真不愧是州来庄主。”沈渊啐他一道,笑眯眯托着腮,“现在可以告诉我,到底是哪儿不对劲儿了?” 桑图尔琴骤然转折,胡姬指节翻纷,俨然一片刀光剑影,人喧马嘶,吹角连营狼烟起,箭雨蒙蒙,腥风阵阵。而觱篥之声低沉浑厚,沙哑凄怆,枯桑老柏寒飕遛,九雏鸣凤乱啾啾。 “虽然地方、时间,甚至手法都不相同,可必须得承认,有时候太完美本身就是破绽。死了的那些人,我都查过了,根本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人,甚至有些什么坏事都没做过,莫名其妙就丢了命。” 尹淮安哼出一声,抬眼随便打量了眼水面道:“你瞧,这说明什么?明眼人都不难看出来,这是刺客集团又出来揽活儿了,而且啊,应该是外头来的,从前不在这儿。这些人啊,脑袋里根本就没有黑白善恶,为了几两银子,什么样的缺德事儿都做得出来。” 他这点讥讽的话说完,两只蟹钳也刚好剥完,只余干干净净的一副红亮蟹壳扣在盘上。胡姬奏乐亦如到了强弩之末,四面悲歌,终霸王卸甲,英雄末路。仆从趁着空档重新烫热了酒,一并端来绿豆面洗手药,一路小跑着送回桌上。 “看上去他们规模不小,实力也不弱。不过我总觉着,应该问题不大,所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左右咱们没有什么仇家,也和他们犯不上冲突。”州来庄主发表完见解,放下签子,洗净了手,笑眯眯将剥好的蒸蟹送到沈渊面前:“烦心事说完了。快马加鞭的金爪蟹,新鲜得很。” “多谢。”沈渊轻快地点点头,安心收下了坐享其成的乐趣。 乐伶奏罢了塞上曲,换过一首江南小调,葱指拢,红袖拂,清扬琴音起,荡开一片小桥流水,白墙黑瓦,轻舟荡漾,云雾氤氲。奏过小段前曲,娇歌软语随乐升,异域风情的胡姬唱起中原小曲儿,听来倒是别有一番韵味。 曲子唱得婉转,沈渊心里头却有点忐忑。尹淮安说的这些事儿,她竟从来都没听见风声,真不知道是她自己懒怠,还是当真没人觉着这事儿值得说嘴。她思量着,陌京城里织一张网可不易,千万不好浪费了。 “喏,别想了。我的小姑奶奶,那种人不值得多心。他们闹他们的,咱们过咱们的逍遥日子,蟹肉冷了可就不好吃了。” 尹淮安换回了说笑的语气,转身捉了一簇茱萸,伸到她眼皮底下一晃。鲜红如珊瑚珠的颜色叫沈渊回过神来,眨眨眼睛品起了金爪蟹。 蟹肉性凉,需得蘸了姜醋入口,再配上热热的黄酒,又听着乐伶唱曲儿,赏着湖光山色,实在人间快意。对面的尹淮安拎了只肥肥的蟹子,这次不拘过多讲究,直接徒手掰开,大大咧咧送进口。 中间进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头顶扎着一对小圆鬏儿,装饰着两三鲜艳茱萸果,侍候在桌前剥石榴,切重阳糕。湖边岸上生了炭火,架起炉子烤着牛羊肉和新制的黄米糍粑。厨上师傅摇着一把大扇子,站在炉子前挥汗如雨,香味也逐渐飘散开来。 两个人且饮且斟,螃蟹还没吃几口,一壶菊花酒已经消耗过半。沈渊心口舒畅得很,就像吐出了积郁太久的浊气。微眯着眸子又满上一盅,她不由得腹诽自嘲,若得日日如此,哪里还需要什么上清丸了? 平日里,她每每会佯作醋意,嫌沈涵待淮安要比自己亲厚,这一天却倒了个个儿——尹庄主可从不为沈将军洗手剥蟹,却乐得为沈小姐代劳。听着胡姬演过一曲又一曲,剥剩下的蒸蟹壳儿随意堆在盘里,垒成座小丘。 其实如她这般体寒的人不宜多食蟹子,她却不肯管,戏称了一句“两害相权取其轻”,后面只挑拣着吃点蟹黄,倒省了剔蟹肉的麻烦。这两个人可能是黄酒上头,估摸着烤肉到了火候,直接叫仆役换了榻席,设上桌案,学起西北边境上的作风。 牛羊肉性温,这时候吃再合适不过。尹淮安庄上的做法也与外面不同,用新鲜的鸡子打散,一点点调进堇粉,再撒进切碎的西域辛香料,刷在肉片儿上,串上现削的竹签,炙烤成了满口酥香,还带点新鲜竹子的清香气。 尹淮安道,这也是从前某次,沈涵与他讲起西北胡地烤肉之法,他自己又琢磨了一阵,加了鸡子堇粉,才有了州来桌上的这道招牌。 第六十三章 秋日宴(下) “唷,是吗?那可真怪不得我,又要和你捏醋了,我还是他亲妹妹呢,有这么好的法子,他怎么从不告诉我。” 沈渊撩着菊花叶子水,边淋着手心边和他说笑。尹淮安便道她是个醋坛,连这种没头没脑的事儿都能含酸。她不依,拈了洗手药揉开,打发他趁这会把烤肉的竹签子都去了:“我就是醋坛了,你且去问问,谁还见过我含酸捏醋?你帮我剔下来,我不爱用那个,都要沾到脸上手上了。” “嗤……”尹淮安一下笑出了声,又伸手点点她额头,“你呀,吃个烤肉还要拿乔,我又不会笑话你。用嫩竹签烤,清香味儿全到了肉里,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想出来的法子,嗳,你说,是不是还挺风雅的?” “好好好,庄主超然世外,仙风道骨……那就委屈尹庄主了,陪着我这个俗人俗气一次。”沈渊洗好了手,看着尹淮安剔烤肉,又给他备好了菊花叶水和洗手药在跟前。那洗手药用绿豆面子做底,里头加了珠兰、乳香、并上菊花蕊,一同晒干研成的粉末,洗出来滋润得很,染上的烟火味道也一点不见。 奏乐的胡姬有眼力见儿,紧跟着又换回了起伏壮阔的边塞曲。苍莽之感随之而起,如有长风携浪而来,卷裹残云千层。川泽循山岳,但见深渊不可窥视,忽而又有地动山摇,冲天之势,百兽啸声聚山林而相和。转折明灭之中,犹如乍见蜿蜒龙身,盘桓长空绵延不断,角抵云端,爪踏山岭,吟啸之间晃过四季,不知春秋,游走之际穿林过海,不止千里。 沈渊深以为精妙,不由得连声赞叹:“你这儿的乐伶当真是妙人儿,吃着烤肉,听着边塞曲,我都觉着自个儿是回到西北了。” 用完午饭,稍歇一会,两人看过了院子里的暗道布置,也没有什么别的要紧事了。沈渊想进山,尹淮安便带了几个随从,牵了马陪着她一起。 玉瑕山主峰上有长生观,那里自是人声鼎沸,别处却能见到真正的深山。午后恰好山里无人,山外或许还能见到夏末景致,山中却是韫色正浓。 路上到处是秋叶,马蹄踏上去吱嘎作响。沈渊从小就会骑马,且骑术算得上佳,坐在马背上优哉游哉,也不抓缰绳和鞍子,伸手去够头顶的红叶。 “你小心点,别摔下去。”尹淮安看不过,追上前把她手臂拉下来。沈渊才不怕,顺了顺马儿光亮的鬃毛,与他道:“怕什么,我六岁就上马,九岁在西北驯服烈骥,才不会在这儿摔下去。” “成,仙姑威武。”尹淮安嘴上揶揄,自己也真松开了手,解下鞍子上挂的角弓来:“你也别以为,我在山里就是躲清闲,也得经常骑马巡山的,还练出来一手百步穿杨。” 他随着说,随着抽出一支白羽箭搭上弓弦,可惜马儿不给面子还没开弓,不知踩到什么,晃了一下,惹得他差点打到自己。沈渊开怀粲然:“行了行了,你先小心!咱们三个人里头,你最是会享受的。我不愿回沈家去,也是不想被拘着——” 笑声戛然而止,她拽一把缰绳,叹出后半句:“可惜,留在了外面,也总是不如意。好在还有你这么个地儿,总能喘口气儿的。” 尹淮安稍一思忖,似不经意道:“那就不回去了,多在这儿清修几天?再往前就是个山坳了,你哥没在,咱们自己猎鹿去。” “猎鹿?”沈渊眸子倏地亮了。山里多飞禽,旺走兽,尤其进山秋狝,只要不是笨极了的人,总能有所收获。“你这儿好,可回去还是要回去的。”欢喜的情绪转瞬即逝,她不得不思虑周全些,“这趟出来也没打算住下。下次,我提前和墨觞夫人说一声,怎么说她也挺疼我的。” “也好。”尹淮安点点头,牵上缰绳引路在前,“说到猎鹿,那个孩子现在怎么样了?就是几年前,你在山沟里捡的那个,差点没命了,送到庄里养着,还给他起了个名儿。” “嗯?你是说……叶无九吗?”沈渊明显一愣,垂眸恍惚了一下,才念出一个名字来。 几年前沈家兄妹进山猎鹿,因缘巧合,遇上个奄奄一息的小儿,躲藏在落叶堆里,差点被沈涵当成野鹿一箭射死。 那个孩子来路不明,身上又有股杀气,沈将军不想多管闲事。沈渊却念起从前孔雀山破时的境遇,求着兄长救一救他,带回州来山庄休养,亲自照料了许多日,也问出了这孩子出身海上小国离芜,无父无母,是从小就被歹人偷走,养作刺客的。 孩子始终很警惕,唯独对她有几分依赖。沈渊想着自个儿小时候的种种,愈发觉着他可怜,遂和兄长商议,送他去了侍卫司。 临走前,沈渊给他起名为叶无九,盖以叶为掩逃过追杀,应冠姓以为念;往事暗沉不可追,皆已成空妄虚无,故取一“无”字;至于“九”……沈将军送进侍卫司的第九个孩子罢了。 尹淮安奇怪道:“是啊,还能有谁?你这是怎么了?” 沈渊低头摩挲角弓:“没什么。哥哥送他走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天底下萍水相逢的人多了,等哥哥回来,我问一问。” “好个萍水相逢。大哥做主送去的,应该不会错。”尹淮安的话像在开解自己。山坳里有不少野兔,土黄浅棕的身影蹿跃蹦跳,撩得草丛间窸窣作响,倒是一时没看见鹿。沈渊放了一箭,落了个空,差一点擦到兔子尾巴。她的兴致不太高,扑空了一箭也不继续了。 山里天黑得比外面早,温度降得也快。大约日铺时分,山外来的主仆三个该打道回府,尹淮安送到了山口。进城又路过桂兴斋,绯云没忘记她家小姐早上的吩咐,下车去一打听,原来是有了时新的板栗饼。 她带了一包回车上,笑呵呵捧到自家主子跟前:“正好刚出炉的,姑娘先尝尝?”热腾腾的糕点香味穿透油纸,游走在人鼻尖挑逗,沈渊却没什么胃口,摇摇头叫她们两个自己吃些。 第六十四章 青梅(上) 天气日复一日冷了下来,街上落叶纷纷扬扬,铺在路上厚厚一层。冷香阁坐拥繁华地段,四时八节均有好景致,前门的大枫树也开始挂不住叶子,飘进院子里来,扫也扫不完,墨觞鸳索性嘱咐先堆着,等攒起来一并埋了,沤作花肥。缸里的荷花彻底开尽了,亭亭如盖的大荷叶也成了疏枝残荷,统统剪了,养着根节供来年开花。 午后的阳光静谧温暖。沈渊午睡起了,换了身浅姜黄的交领羽缎短衫,象牙白底边绣银红小朵梅花的抽褶裙,再罩一件芽色羽缎对襟窄袖褙子,周身暖和又松软。她也不走远,就靠在二楼小厅窗下,摆上茶壶茶盏,抱着只胖乎乎的滚地锦猫儿看街景。 猫儿周身玳瑁色,小名也就叫了“玳瑁”,是绯月在街边捡的。沈渊本来很嫌弃,看一眼觉得小猫儿脏兮兮,瘦骨嶙峋也不亲人,并不喜欢,直叫丫鬟快快抱走。没过两天,绯月又给抱了回来,猫儿被洗得干干净净,浑身的被毛松松软软,乌溜溜的眼珠瞧着人,任谁看了都欢喜。 有了人养着,小玳瑁长得很快,已经长成了只大猫,慵懒偎在沈渊怀里,眼睛眯得细长。沈渊眼瞧着猫儿长大,心里也记挂起别的来,那个由她救下,又亲自起名的孩子,在州来山庄里养好了伤,送去侍卫司也有许多年了。年岁永远漫长,沈渊总是遗忘他的存在,若没有尹淮安问候,她也许永远不会主动想起来了。 那孩子该长大了?沈渊学着猫儿眯起眼,好奇之下抬头瞄了一眼日头,果猝不及防被晃得眼底一黑,立刻吃痛缩了回来,眼睛被刺得生疼,止不住就要掉眼泪。 果然,果然,太阳是不能直视的。沈渊深深低下头,抽了帕子连连拭泪。玳瑁不明就里,缩在她怀里蹭来蹭去。 “晏儿姐姐,这是怎么了呀?” 一把娇滴滴的嗓子忽然响起来,是观莺凑上来说话。墨觞花魁这副模样着实罕见,叫她没法不好奇。 “没什么,就是迷了眼。”沈渊回过头看了眼观莺,示意她到对面坐:“自己倒茶。看了才知道,今年树叶儿黄得倒是快。”说着又侧过脸去,手上轻轻抚着猫儿后背的毛,目光随意打量着窗外。 观莺也不客气,坐到小桌对面,给自己倒了杯茶,入口一阵麻舌辛辣,才发觉竟然是壶姜茶。放下茶杯,又看着对面墨觞晏已经穿上了羽缎衣裳,愈发心生疑惑:“姐姐是觉得冷吗?现在就穿上羽缎了,还要煮姜水暖身?” “还好,我一向比别人怕冷些,只是现在才刚入冬,总不好这么着急就生上炉子。”听观莺疑问,沈渊轻轻笑了笑,活动了一下抱着猫儿的手臂,“你要是喝不习惯,就放那儿。” “姐姐这是磕碜人呢,谁不知道你在冷香阁里,要什么有什么。”观莺啐了一口,半开玩笑地打趣一句,也学着她侧着脸向窗外看,正好瞧见楼下门口有个人,忙冲着对面挥了挥帕子:“姐姐,姐姐你快看,你的离公子来看你了。”说着也不待花魁理睬自己,先站起来转身朝楼梯走着,只将一把好嗓音留在身后:“你要回去收拾一下吗?我去替你招呼着。” “有劳了。”沈渊远远瞧见了雪城,便懒得与观莺碎嘴,松手放开猫儿,起身抚了抚裙角,回自己房间去。进了内室,两个丫鬟都没在,铜盆里备着水。沈渊自个儿净过了手,又打开个粉彩小瓷盒,擦了些栀子花油调的香膏,这才打开妆镜,细细整理着鬓角碎发。 自打过了七夕,离雪城又是许久无信,沈渊也不问为什么,每日如常安心养着,半点不让自己多想。那年初见时,陌川之上年岁长,年年祈福放灯,都不知道见证过多少的痴男怨***晴圆缺。她不想做其中一个,像最不起眼的小小水花,被淹没在长河中,白白耗去一生的欢欣。 七夕那一场太卑微,她自己都不愿回头去看。好在虽不见面,总未曾断了音讯。雪城在城郊经营乐馆,另条街上还有间香料铺子,有了什么新鲜物件,她也总是得了头一份。上次那白兰花的清露,便是借着她生辰送来的。沈渊谢过了收下,一直搁置着,很少用上。 绯月两个看在眼里,一直觉得自家小姐是心有不满,又碍着少时的情谊不好宣之于口。她们时常会劝解,道病中不宜见人,等把气色养好了再相见,才是欢喜好事。 她们主子听了,往往只是扯扯唇角,不置可否。于她而言,河边上一跤摔出来的缘分,本就是含含糊糊的,若没有后来沈涵进京,偶尔一见竟认出是少时旧友,这点含糊缘分说淡也就淡了。 非她冷心冷肺,两个人有否情爱,她觉得出。然而这个世上并非只有情爱二字可托付,从前的雪城救了她兄长,后来的雪城救了她,三个人看似境遇各有不同,实际都是孤零零的罢了。她懂,也怕,不肯再轻易失去些什么,自也不会轻言放手。 离雪城心里的人究竟是谁,沈渊并不很在乎。 冷香阁中人不知各种曲折,只将往来看在眼里,日子一久也传起了八卦,说墨觞花魁与那离公子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是一对儿苦命鸳鸯。这些偶尔传到沈渊耳中,她不恼,也从不理会。 这边沈渊想得远了些,那边厅里雪城进了门,正要问她是否得空,就见观莺先迎了出来,宽宽的纱衫袖口挑花裙摆随着步子摇摆婀娜。当着阁主的面,观莺不敢靠前作怪,在三步之外停下,曲膝行了一礼,笑盈盈地说着话:“离公子来了,先随我来略坐坐,晏儿姐姐正在屋里收拾呢,这就来。” 观莺边说着,边引着雪城上楼,开了沈渊见雪城时常用的小花间,回头见阁主也跟了过来,便笑吟吟地向墨觞鸳道:“有劳夫人先陪离公子坐坐了,我去端茶水点心来。” 第六十五章 青梅(中) 墨觞鸳点了点头,请了离雪城到窗边软榻坐下,自己坐在榻上小桌另一侧,想了想叫住了刚走到门口的观莺:“观莺,等一等。”见观莺转回身来,接着嘱咐她:“茶就算了,还是将今年新酿的桂花酿取一壶来,请离公子尝尝。” 冷香阁主此举不合常理。她从不会主动让沈渊饮酒,更莫说是与雪城公子在一处——只是眼下,这观莺经手的茶,墨觞鸳实在不想让沈渊两个沾染,想来后者也未必肯喝。 饮酒便饮酒,墨觞鸳想,冷香阁中的桂花酿绝佳,向来都是她领着沈渊亲自酿成,往年也曾请雪城品尝,今日且当作讨个彩头,让这一对有情人共饮今年的第一杯佳酿。 “是,夫人。”观莺不知其中意,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见观莺出了房间,墨觞鸳才侧过身去,温和地笑着与雪城闲话一二:“离公子,今日又来看望渊儿了?”墨觞鸳对离雪城的印象不错,每每见他来都热情以待,也透露出些希望其与沈渊早日成婚的意思。 雪城亦向墨觞鸳微笑点头,答道:“是。沈兄刚刚从边关回来,说是京中先有公务要忙,托我来看望渊妹妹,还有些东西要捎给她。” “原来如此,沈公子有心了。”墨觞鸳点了点头,正想再问些什么,却见沈渊已经到了门外。 “夫人,雪城哥哥,我进来了。”沈渊站在门外轻声问候过,稍作曲膝行了半个礼,方才踏进门来。墨觞鸳忙起身,让着沈渊坐下。也正恰好,观莺端着放着酒壶酒盅的瓷盘,走路扭摆着腰肢,领着个提着食盒的小丫鬟也回来了。 “哟!可巧都赶到一起了。”观莺的声音还是娇滴滴的,凑上前放下手中瓷盘,就着小丫鬟的手打开食盒,摆出几样点心,表面上低眉顺眼地弓着身子,却悄悄地朝雪城递了个媚眼。 “实在是没想到,今年的桂花酿味道欠了些,便只能委屈离公子尝尝青梅酒了。酒有些凉,我已经烫过了,还有厨房刚做的几样点心,椰丝奶油卷酥、杏仁豆腐、桂花山药糕,还有核桃果仁糖。” 观莺虽动机不纯,举手投足之间却真真是风情万种。沈渊用余光打量着,好像越来越理解了,为何胸无点墨、度量狭小的观莺可以凭一支曲子,一夜之间被捧成了头牌。 哪里是一夜之间的工夫?只怕她是在登台献艺之前,已经早早地将台下那些人迷得神魂颠倒了…… 离雪城并不为所动,只如没看到一般;沈渊也不假以辞色,心里早己经笑出了声。无人理会之下,观莺这些小动作显得极为尴尬滑稽,偏偏她还能若无其事地继续下去。这些都被墨觞鸳看在眼里,且已经有了处置之策。 墨觞鸳眯了眯眼,上前一步挡开观莺,向软榻上坐着的二人笑道:“既然如此,那还真是不巧了。这青梅酒虽好,但是莫要贪杯,否则是会烧心的,还要有劳离公子,约束着晏儿些。” 说罢,墨觞微微欠了欠身,转身之际背对着二人剜了观莺一眼,领着她和小丫鬟退出房间掩了门。观莺尚有些不服气,偏偏对方是阁主,她奈何不得,只能低眉顺眼跟了出去。 “这倒是奇怪了,冷香阁的桂花酿,向来都是我和夫人亲自酿成的,雪城哥哥,从前你也尝过,怎么今年就不一样了呢。” 等着阁主掩好了门,沈渊方才侧过身,少有地露出些女儿情态,并不提及观莺,只和雪城探讨酿酒之事。 “这酿酒的学问,我是真的不通。”雪城忙摇了摇头,有些尴尬地干咳了两声,“不如等下,渊妹妹再亲自去看一看,没准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沈渊正取过小酒壶,给两人倒着酒,听了雪城这话,没忍住笑出了声,放下了手中酒壶,抬起眸子递过去一个俏生生的眼神:“雪城哥哥刚来,就要赶我去酒窖,看来不是来寻我,只是想寻个安静地方喝酒罢了。”说着抬手拿起其中一只酒盅,向雪城递过去。 “岂敢,岂敢。”雪城笑笑,接过酒盅小酌一口,果然甘美清冽,与桂花酿大有平分秋色之意。 “对了,渊妹妹。”他忽然想起来还有正事,放下酒盅,取出个细长的木匣子递给沈渊,“这是沈兄托我带给你的,说是从老家带来的,好像是首饰,我没有打开,你看看。” 那木匣子做工精巧,上面雕刻的花纹也是沈渊最喜欢的海棠。沈渊一上手便知是好木材,听雪城说及沈涵与故乡,更被勾起了好奇:“哥哥也真是奇怪,还要烦你走一趟。我自幼便离了家,倒是不知道老家有什么稀罕物件了。”打开木匣子一瞧,里面竟是一对海水纹如意云头的和田玉簪,通体莹白,触手生温。 “是了……”沈渊拿起其中一支细瞧,眸光欣喜中又有些伤怀,回忆了起小时候一些事,“我虽然不记得家在哪里,可是小时候,夫人常带我外出游历,那西北边疆也是去过的,在当地就见过上好的和田玉。还是后来哥哥找到我,才告诉我,从前我们沈家就住在西北。”看得出沈涵这份心意尽到了点子上,沈渊将那簪子放回匣子里,仔细收了起来。 “渊妹妹,是想家了吗?”雪城听着沈渊言语间有伤感之意,目光中带着探寻看向她,和她说起时刻意放平淡了语气,生怕惹得她伤心起来。 “没有。”沈渊知他用意,轻轻摇了摇头,顺势抬手,虚拂了一下颊边垂落的一缕发丝,借着手腕挡住眼眸的空当,遮掩过了目光中失落之色。 “其实我很少记得家中的事,若说想,也并非有多么挂怀;但若说不想,也的确是时常会想起西北风光的。不说这个了,雪城哥哥……” 她故意顿了顿,抬眸看过来,见离雪城也看着自己,方才继续开口:“若有一天,我离开冷香阁,你可愿意与我远走高飞,再不理会世事?” 第六十六章 青梅(下) “渊妹妹,我——”雪城面上忽然微微发烫,语气有些急促,“我、我自然是愿意的。” “我相信你,雪城哥哥。”轻轻笑了笑,沈渊不再继续这话题,低头抿了口酒,望着雪城温柔得像一汪春水,“这青梅酒我尝着也很好,雪城哥哥,陪我一醉方休好不好?” 听得这话,雪城面上霎时红了,慌忙起身正了正神色,一边伸手去夺沈渊手中酒盅,一边轻声劝着:“渊妹妹,你这是有些醉了,还是不要继续喝了,我请阁主叫人来扶你回房间去。” “嗤……”沈渊满眼都是暖洋洋的笑意,轻轻一翻手腕绕过雪城的手,另一手趁势握上去,同时将酒盅放回桌上,收回手一并握住,一双桃花妙目眼波盈盈地望着他,“雪城哥哥,你怕什么?我与你开玩笑罢了。” 这样暧昧的场面只维持了片刻,她就松开了一只手,搭回在桌沿上,指尖漫不经心地叩着桌面,又刻意侧开脸,目光游离,似在随意打量着屋里的布置。离雪城看不见沈渊的神情,正欲抽回手来,却见她又取过来酒盅,饮尽了残留的青梅酒,复而满上,也不说话,顾自举着小瓷盅若有所思地把玩。 “渊妹妹,渊妹妹你还是放开,叫别人看见了,对你名声不好。”雪城想抽回手,又怕沈渊多心,不好太过用力挣脱,只得用另一只手去轻轻拉着沈渊手腕。她的手腕很细,皮肤很滑,却又真切地发凉。 雪城知道沈家姑娘体寒,不曾想短短数月到了这般境地,冰得他一时间愣住了神,想起些尘封旧事,再看向眼前——眼前是沈渊娇美精致的面孔,让他心里忍不住发酸。 面对着沈渊,他不能失态。雪城表面上仍维持着平静,将那点酸意妥善地安置回去,落在沈渊眼眸中,不过是这位谦谦君子被她调侃得过了头,不知所措地开始发愣。 沈渊很少见雪城这般窘态,也不好意思继续惹他为难,松开了他手。雪城得以解脱,松了口气,移开目光慌乱地眨了几下眼,红着脸尽量不与沈渊对视。 “渊妹妹,青梅酒性凉,千万不可多饮,还是回房去休息一下为好,或者用些醒酒汤,以免晚些时候酒劲上来了会烧心,我就不打扰了……先告辞了。”雪城岔开话题,絮絮叮嘱了许多,逃也似地出了房间,又慌慌张张带上了门扇。 他在门外冷静了许久,才堪堪平复下来,敛了神色,如常云淡风轻地转身离去。行至垂花走廊上,他忽地回头望了一眼,目光深深,看不清楚情绪。 小花厅里,看着雪城匆匆离开,沈渊盯着关好的门好一阵子,目光仍是冰凉凉的,平静如水,全然没有方才温柔娇俏之色。 自从与家人失散,目睹了些肮脏不堪的东西,沈渊的心就冷漠了大半。后来无论上了山,还是去了栖凤,每每她以为云开月明,总又被造化捉弄。跟在阁主夫人身边长大,她的心态好了些,偏又目睹了一场无耻荒唐的闹剧,她的心就彻底冰冷了。 那是她十一岁时,墨觞老爷子去世了。丧礼刚过,墨觞鸳就被从前的婆家请了去,一去就是大半日,回来时抱着小小的沈渊失声痛哭,如落水之人捉住了救命的稻草。可怜沈渊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眼睁睁看着她的娘被官兵拖走,披发散衣,状如疯癫。她追过去,被凶神恶煞的官兵一脚踹晕。她醒来时,只看见自己的小丫鬟坐在床边掉眼泪。 她不知道娘去了哪里,管家爷爷也不见了,家里每个人都满脸愁云惨淡。半个月后,管家爷爷出现了,在前门正好撞见她,一把捂上她的眼睛,抱起她赶快走开。那个时候她眼力尚好,早就看见管家身后跟着两个健壮婆子,抬着满身伤痕的墨觞鸳。 那半个月里,她见不到娘,也见不到老管家,问谁,谁也不肯说与她听,娘身边的大丫鬟水芝倒是还在,也只会哄着她乖乖地吃饭睡觉。等她睡着了,水芝会拉着她屋里的小绯月,躲到外面偷偷地哭。 可惜沈渊是个早慧的孩子,每次她都是假装睡着,听见她们哭,想再听她们会不会谈论些什么。丫鬟之间大凡都只会哭,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可是听得多了,沈渊差不多也明白了。 她娘受了委屈,恶人却先告状,当时的那个栖凤县令,早就眼热盐商墨觞家的富贵,胡乱审了一通,判了墨觞鸳绞刑。其实那时候,那个黑心县令将墨觞鸳关进死牢里,严刑加身,大肆折磨,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是在刻意拖延,就等着墨觞家去送银钱好处。后来啊,完全可以说,墨觞鸳的性命,是用大半个墨觞家换回来的。 沈渊已经很努力地不回想往事,可一遇上酒精作祟,人往往就容易控制不住自己,她也不例外。青梅酒入喉,先是甘甜冷冽,随即烧喉烫心,竟比许多年里一次次起落得失,还要让她血脉翻腾、难以自抑。 她明白,过刚易折,过慧易夭。她就是那个“过慧”,总是有一口气压在心头,吐不出也咽不下,这么多年终究意难平。 她很在意沈涵与墨觞鸳,因为有他们的存在,她才会有真切的情绪,捂着自己心口时,才不会觉得冷得发颤。 世间或喜或悲之事,她并不会有多大的触动。能引起她情绪的人,大概也只有沈涵与墨觞鸳。至于雪城,沈渊不想骗自己,她心动过,贪恋过,最终都归于平淡。 十二岁陌川上惊鸿一瞥,就像一场不可重来的梦,美好却不真实。沈渊已是桃李之年的人,愈发分得清何为情爱,何为欢喜。离雪城很好,却不是彼此非其不可的。 比起整天儿女情长悲欢离合,沈渊更喜欢做个旁观者,就像来到陌京后,在冷香阁中的这些年,或在垂花走廊上,或在厅下花台前,她可算是看尽了众生百态,人情冷暖。 第六十七章 醒酒汤 不知不觉间,冷香花魁给自己倒了一杯又一杯青梅酒,竟将一壶饮尽了。桂花酿稠厚,喝了可以暖身,这青梅酒可是恰恰相反,虽然送来时是烫过的,也解不了性寒的本质。 “嘶……”单手支在桌面上撑着一侧额角,沈渊有些头晕,双目与额头都开始发热,腹中却隐隐作痛。果然,果然,多思无益百年,胡思乱想之间就饮酒过度了,闹得自己难受,等下怕是还要如养母与雪城所言,烧心一阵子了。 不想醉在这被人瞧见,沈渊收了匣子,慢慢站起身来,小心扶着墙壁走到门口,推门随手招了个小丫鬟过来,吩咐她等下进去收拾了,先去寻自己身边的绯月与绯云,叫打上两盆清水,一并送到自己房间去。 回到房间,沈渊进了内室,坐在妆台前,打开妆奁收好沈涵送的簪子,又打开妆镜,自己动手卸首饰。刚摘了细长的银丝垂线珍珠耳坠和鬓边一支苗银七尾响铃流苏凤凰钗,竟就来了许多丫头,绯月与绯云一个提了个食盒,一个捧着各样巾子和一瓶香薷清露,另有两三个小的,也各捧着些什么。 “怎么这么多人?”沈渊随口问了一句,朝绯月她们两个招招手,二人连忙放下东西上前来。绯云蹲下身子,帮她摘了螭龙戒指小心收好;绯月替她摘了余下的珍珠压发,边拢着鬓角边回话:“路上遇见了夫人,听说小姐要打水,说许是小姐吃醉了酒,让带着巾子和清露,加在水里拧一把,给小姐敷一敷额头,再叫送一碗醒酒汤来。” 绯月还未说完,绯云已经见缝插针送上醒酒汤。还没近身,已经听到她们主子的抗议。 “我不爱喝这个。”听到“醒酒汤”三个字,沈渊就拧起了眉头,“一股药味,拿一边去,别让我看见。” 她不是嗜酒之人,很少要靠醒酒汤来解醉。醒酒汤原有许多种,偏生沈渊要用到时,墨觞鸳总叫厨房煎浓浓的苦药。果不其然,这会绯云端过来的,又是一股苦凉苦凉的中药味。 “知道醒酒汤不好喝,才能警醒自己不可贪饮,才不会误了事。”阁主夫人的说法……有道理,非常有道理。 “姑娘,这是夫人吩咐的。”绯月接过碗,拿小瓷勺搅着,半俯下身子在沈渊耳边哄劝,还特意加重了“夫人”二字。 飞快地丢过半个白眼,沈渊还是妥协了,端过那醒酒汤闷着气一饮而尽,浓郁的苦味登时充斥了整个口腔,简直要冲破脑壳顶,实在让人苦不堪言。 胡乱把汤碗塞回丫鬟手中,沈渊一手拍着自己心口顺气,一手去抓妆台角落里放的四方小陶罐,单手挑开盖子拈了颗杏仁霜糖塞进嘴里,这才觉得自己的魂儿被压住了,没跟着那苦味全冒了出去。 “姑娘还是和从前一样,不爱吃药呢。”绯月也不害怕,还笑呵呵地同她打着趣,收了汤碗,耐心地等着沈渊吃够了糖平静下来。 “你也知道这是药!”沈渊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一直连着吃了四颗杏仁霜糖,口中苦味才去尽了。 醒酒汤的小小闹剧过去,沈渊起身到对面窗下的软榻边上坐下,由着几个丫鬟给自己洗了脸,站起身来,换上贴身的素色细平布寝衣,躺到床上去,闭着眼养神。 绯月拧好了香薷清露帕子,一块叠好敷在沈渊额头,一块拿在手里轻轻地替她擦拭着脸颊,一直到她脸上微微泛起的绯色都退去了,又取了山茶花香膏,给她擦在脸上,以指腹轻点肌肤按揉。 收拾好这一套下来,绯月又扯了薄被给沈渊盖上,方领着另外几个人轻轻退出房间,带上了门。 沈渊并没睡着,绯月给她涂香膏的时候,她在想,两个丫鬟跟着自己都有多久了。沈渊今年已经二十岁,绯月是还在墨觞家的时候,就一直跟着她的,到如今已有十五年。“绯月”这个名字是沈渊给她起的,没什么含义,就是头一天晚上是十五,月亮圆圆的,还有一圈儿淡绯色月晕,沈渊觉得非常好看。 绯月比沈渊还要大些,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人长得端正,白白净净的,性格也好,可就是没有想嫁人的意思,沈渊曾经提过几次为她物色婚事,都被她婉拒了,于是沈渊也不再过问。 至于年纪小点的绯云,就是到了陌京之后的事情了。冷香阁刚刚开张时,因为上京一路舟车劳顿,沈渊每天病歪歪的没精神。而那时,墨觞鸳要兼顾两头生意,整日里焦头烂额恨不得会分身之术,根本就无法顾及沈渊。 起先应付着过了半月,眼看着实在不是办法,墨觞鸳就在买进来的女孩子里面,挑了一个长相端正老实的,和绯月一起伺候沈渊,也能一起说笑解闷。绯云的名字自然也是沈渊起的,更加没什么含义,依样画葫芦罢了。 绯云小一些,不过十八,本是个大户人家的家生丫鬟,因为爹娘犯了错,被一起赶了出来,辗转被卖进冷香阁。那时候,她以为自己往后就是任人作践的出路了,没想到被阁主夫人挑了去伺候大小姐。 这位小姐在冷香阁的地位不言而喻,做她的丫鬟也是好的,她本人虽有时嘴上厉害,可也从没让丫鬟们冻着饿着,也很少打骂。故而绯云欢喜得很,一心伺候沈渊,不再想其他。相较之下,绯云要活泼一些,脸皮也比绯月厚些,故而当年教训那位探花郎,沈渊特意将她带上。 沈渊偶尔会思考,如果当初没有遇到墨觞鸳,自己会被什么人买了去,如今会是什么样子。假如还能被沈涵找到……不对,假如还能被沈涵知道下落,沈涵还是否会去找她、与她相认? 她尽量不想这么多,仍然是那一句,多思无益百年。莫说几年下来,她觉得出沈涵对自己的好是真心实意的,即便不是,又能如何?沈涵原本可以不理会自己,仍然是受人尊重的镇远将军,可他没那么做,还为自己物色夫婿,劝着自己认祖归宗—— 样样的好处都落在自己身上的,她就投桃报李罢了。 第六十八章 初顾(上) 现在的日子很安稳,沈渊不想要更多。看看绯月与绯云,她们可有自己的好运气?故而沈渊虽不信鬼神之说,却也有敬畏之心,常觉得也许冥冥之中,一切真有定数。 又想这么多做什么……拉回思绪,沈渊眨了眨眼,床边的纱帐没放下来,外面天还亮着。她不想这时候睡,安静躺了一会,觉得腹中没那么难受了,那醒酒汤虽苦,却也真的有效用。 今年这新上的青梅酒,是新来的酒师酿的。林枼家乡老父送来书信,叫了她回去。新来的酒师是个年轻姑娘,姓柳,酒酿得极好,说是师从北边的什么高人来着……沈渊只在柳师傅刚来那天看见过一次,姿色并不出众,倒是有几分机灵面相,见自己打量她,还递过来一个,有些痞气的笑? 这柳师傅颇有些不羁之意,酿好了这一季青梅酒,便急慌慌地告了假,说是赶去给她自己师父的忌日上一炷香。冷香阁平日也是不需要酒师一直在的,墨觞鸳就准了,谁知好巧不巧地,这会桂花酿出了问题,也找不到人商量出个所以然来。 一个酿酒师傅要什么姿色出众?沈渊想到这,自己都觉得好笑。看来这青梅酒还有个副作用,会让人变得傻气起来。 没一会绯月绯云就回来了,并没进内间,只在外间小圆桌旁坐着,取了没做完的针线活静悄悄地继续。 躺到傍晚,有人来敲门,绯云去开了门。来的正是后院的温嫂子,就是那温颜儿的娘,来问花魁什么时候用晚饭,想吃些什么。绯云叫她等等,轻声慢步进了内间来,见沈渊醒着,便走上前些,俯下身子低声问她:“小姐睡醒了?厨房的人来问,小姐晚上想吃些什么?什么时候送饭?” “想吃点凉凉的,开胃的。”沈渊略想了想,“就让他们做一个素炒山药、一个芝麻拌藕片,还有枣泥莲子银耳羹,记着要冰过的,再送一些今天做的梅子雪团,还要一壶青梅酒。” “小姐!”绯云轻轻跺了跺脚,“夫人刚给您灌了醒酒汤,您就忘了?” “你不往外说,不就没人知道了。”沈渊也不知怎的,忽然对那青梅酒的味道怀念得很,“你亲自去,悄悄地取一些来,半壶就好了。对了,顺便拿一些湃过的桃子,切好了一起带回来。” “那,那说好了,只拿半壶,姑娘您可不能再要了。”绯云仍不放心,见沈渊不再理自己,知道自家小姐脾气,只好去回了温嫂子,自己也一道去了后院取青梅酒和果子。 “绯月。”待二人走了,沈渊方唤了一声。绯月闻声进来内室,扶着沈渊起身:“姑娘要换衣裳吗?” “不必了,反正也不出去了。”沈渊任绯月扶着,下床走到妆台前坐下,打开妆镜,镜中人似乎有些倦容。绯月给她梳顺了头发,松松绞了几下,用根素色丝带扎上。 此时,天已经有些黑下来了,绯月去各处掀开灯罩点燃蜡烛,沈渊自己走到外间小圆桌边坐下,绯月过来收拾了桌面上针线活,又回来递给沈渊一杯茶:“姑娘先喝杯茶,润润喉咙,厨房一会儿就送饭过来了。” 接过茶杯,沈渊没有与绯月说话,抿了一口就放下了,漫不经心地想着白天观莺说起的,桂花酿出了问题的事。 是因为天气?还是因为桂花?或者是酒曲……沈渊还没想出些眉目来,绯云已经先回来了,刚摆好桃子和酒,温嫂子也跟着到了,送来食盒,正是沈渊要的那几样。 并不急着吃些什么,沈渊先倒了杯酒慢慢地品,说好了半壶,还果然只有半壶。饮了半杯,放在一边,这才取了筷子,慢慢吃起来。 因着躺了一下午,沈渊没什么胃口。厨房送来的银耳糊炖得极浓稠,她只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炒山药和藕片倒还爽口,她各吃了小半盘。之后,她便放下筷子,只倒满了青梅酒,拿小银签子扎着果子,悠闲地品着。 约莫耗掉了半个桃子、两只雪团,那半壶青梅酒便告罄了。绯云忽然紧张起来,沈渊却不食言,让她们收拾了桌子就回去吃饭,自己则坐到内室软榻上,就着灯在小桌上读那本《周易》。 两个丫鬟退了出去,很快便回来,绯月铺好了床铺,坐到软榻另一侧,随时伺候着沈渊要茶喝。绯云抱着沈渊换下的衣服,送去后院洗了,回来关好门,坐在绯月旁边继续做针线。 安静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周易》需要精心研读,还没翻过去两页,天已经黑透了,万家灯火也早亮起来。沈渊脖子有些酸,后背也酸痛,松开书本,直起身子舒了口气,绯月忙走过去,替她捶着后腰。绯云去拿了薄荷油过来,倒在指尖揉开了,轻轻点在她额头两侧按揉。 侧脸朝着窗户外面看去,天空像块墨蓝的宝石,颜色沉甸甸的,想来是夜已经深了。冷香阁生意热闹的时候自然是在晚上,可是算着时辰,这会也已经过去了。沈渊有些后悔,晚饭时不该非要喝那青梅酒,这会真的有些烧心了,估计是下午的酒劲还没过,晚上又添了半壶给闹的。 这会外面已经安静下来,出去走走,透透气也没什么不可,可自从上次吃多了冰酪,夜里偷偷难受被阁主发现,沈渊愈发懒怠起来,拿不准的事情一概能免则免,天热气躁,不想听说教。 “绯云,去传热水洗漱。绯月,再给我倒杯茶。” 斟酌过一番,她还是决定保险起见,喝杯茶就洗漱睡下。绯云应声去了,绯月倒杯茶递给她,转回身去妆台取洗漱沐浴用的澡豆香露之类。 谁料沈渊的茶还没喝一口,绯云就急匆匆地回来了,额头还挂着细密的一层汗珠:“姑娘!不好了,楼下闯进来个人,直说要个最好的姑娘陪着。头牌娘子和盛姑娘刚刚去了,可那客人不满意,还说……” 绯云火急火燎地喊着冲进来,没留神脚下一滑,“噗通”一声响,一下子扑倒在她家主子膝前。 第六十九章 初顾(下) “还说什么?你这是怎么了?”沈渊捧着茶杯有些不耐烦。边上的绯月也奇怪起来,扶着桌沿一脸不解地看向这面。 “那客人说,说她们不干净……”绯云脸涨得通红,“他说,要冷香阁芳名在外的花魁去作陪……我还没下楼,就听见她们在说这事,说是怎么劝那人都不走。姑娘!这可怎么办呀,可别又和从前似的……”她额头的汗珠已经开始向下淌,说话也语无伦次起来。 沈渊还好,绯月的神色却也开始不安,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靠,似乎在试图遮挡架子上那把挂着平安扣穗子的短剑。四年前那场骇人的闹剧,着实给这两个留下了阴影。若是小姐恼了,又一时冲动起来,会不会伤到人且放下不提,万一又病倒了……她们简直不敢想。 她们的主子倒还淡定,撂下茶杯追问详情:“那人现在在何处?是撒酒疯还是清醒?夫人又是如何说的?” 绯云显然是懵了,最擅长的讲故事也讲不出来,磕磕巴巴地回了一通。沈渊耐下性子,听出了个大概。 那不依不饶的客人现在在三楼的雅间里,没有醉酒,非常清醒且正常,点明要花魁晏儿作陪说话。阁主夫人已经劝过,花魁现在不见人,结果无功而返;盛秋筱默不作声回了房,观莺遭了嫌弃,正在楼下哭闹,但无人理她。 沈渊撑着额角略作思考,终是缓缓吩咐道:“得了,绯月,你去回夫人,就说我愿意去见见。” “姑娘真的要去吗?”绯月踌躇着不敢照做。 “都摆明了是冲着我来的,不去看看能成吗?”沈渊瞥她一眼,少见地露出些妥协的疲态,“何况……那样的事情,冷香阁中不能有第二次了,既不是来滋事的,闲话两句,打发他走便是。” 绯月回来时,墨觞鸳也一同过来,但言无需迁就,总有法子应对,最不成只当是个狂徒,轰出去便是。沈渊只是叹口气:“四年前倒是轰出去了,可后来怎样了?夫人放心,这人既然清醒,且是点明了要我去,想来也不是什么蛮横之流。” 夜里有些凉,沈渊挑了身薄绸浅朱红斜襟立领长衫,象牙白暗纹缠枝莲百褶月华裙,内衬细棉窄袖浅胭脂色短衫,袖口滚一圈织银莲花纹,戴一串双层南海珠间蜜蜡珠的软璎珞圈。 绯云为她绾了堕马髻,髻底簪了一枚衔水滴芙蓉玉五尾凤钗,竟是由整块白玉雕成的,尾羽末端亦各嵌一粒米珠芙蓉玉,髻底仍是压几枚珍珠发针,搭配一对简单的珍珠耳坠子。 “姑娘可要上妆?”绯月俯下身,温声问了一句。 “不必了,大晚上的也看不出来,只涂点口脂,再描朵花。”沈渊看了眼妆镜,对自己的容貌她向来是满意的,何况现下,她也没心情涂脂抹粉。 涂好薄薄一层正红口脂,用银红胭脂在泪痣处勾了一朵简单的五瓣海棠,合上妆镜,沈渊扶着绯月的手,起身出了门。门外早有水芝在等着,引着沈渊去了对过雅间里。 先前还讥讽过观莺,这会自己也一请便去了?沈渊脚步很轻,跟在水芝后面轻哼一声,唇角弧度很是不屑。她又实在好奇,已经过去了四年之久,怎还有人记得什么冷香花魁,那人既未醉,倒也不妨去一探究竟。 “凌公子,花魁娘子到了。” 短短的几步路根本不够她回想更多。水芝叩了叩门,向里面回了句话,而后启门让开一步,向沈渊施了一礼请她入内。 待沈渊进了房间,水芝躬身上前合好了门扉,又噤声细听了好一阵,方和绯月一起退了下去。 被称作“凌公子”的人此时正坐在房间正中的小桌旁,一手拎着把折扇,一手撑在桌上支着下巴,一身暗苍青色长袍,烛光下有些看不清面孔。听见有人进门,他朝这边看过来,抬起扇子点了点,示意沈渊过去。 沈渊心中有些恼,还从未见过对她如此倨傲的人。转念一想也罢了,来这冷香阁的,对她客气也好、倨傲也罢,有几个是真心实意尊敬她的?说到底,都是来寻欢作乐的罢了。 至于为何都不敢对她放肆,还不是因为……四年前的缘故么?以她如今在世人眼中的身份,四年前那事儿,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反而会被耻笑?一个花魁,竟披头散发地与人打架斗狠,呵…… 沈渊无暇回顾陈年旧事。方才,她在距离门口三步之外,已经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不对劲。这种感觉让她暗自好笑,究竟是她沈渊过分警惕,还是这冷香阁总会吸引些不同寻常之人呢?她倒也不害怕,只管走一步看一步,总不至于让自己深受其害就好。 “凌公子。”沈渊缓缓走上前,在两步之外停下,稍稍曲了曲膝盖,如常只行半礼。行走间沈渊已经看清这凌公子面相,五官倒是清俊,也并未失了阳刚之气,用一方白玉冠束着头发,腰间缀着块玉佩,似乎刻了个什么字。 之前她在自己的房间里,酒后烧心的感觉被两口茶压了压,这会却又有些难受起来了……沈渊悄悄掐着指尖,只希望这凌公子不是个麻烦惹事的。 “花魁姑娘不必多礼,请坐。” 沈渊不去看他的脸,依言去了他身边坐下,却见桌上摆着酒壶酒盅,忽然就觉得事情有点不妙。 “凌公子,为何深夜造访冷香阁?”沈渊刻意先发制人,挑了个离饮酒远些的话题,面上不带笑容,只在嘴角噙一抹极浅的笑意,“虽然才刚入冬,可到了夜里,还是凉浸浸的,实在不适合出行。” “无妨,大不了宿在这冷香阁,莫非花魁姑娘还会阻拦不成?”这凌公子说话时总爱把玩那把折扇,扇面上画着工笔山水画,画工看着颇为精妙,扇骨也乌润透亮的,倒是把佳品。 “凌公子若要留宿,自会有阁主为公子安排。”沈渊有意不接话茬,略略放低了目光,不去与他对视。 第七十章 残酒(上) 凌公子眯了眯眼,饶有兴致地打量这位冷香花魁。刚才来的那个头牌美则美矣,可是一身的狐媚风尘气,他可提不起兴趣,另一个也不过尔尔。现在眼前这冷面美人儿,倒有些实在的大家闺秀的气韵,有趣,实在有趣。 “花魁姑娘果然名不虚传,是凌某人冒犯了。”略点了点头佯作赔礼,凌公子又打开他那折扇于身前扇了两下掩饰过尴尬,目光灼灼盯着沈渊面孔,“姑娘面色微恙,似乎有些不适?” “让公子见笑了,只是方才夜间读书,有些困倦。”她并不想在外人面前提起自己饮酒烧心的事,半真半假地答了话糊弄过去。 他为什么会看出来?难道自己已经烧得脸红了吗?沈渊表面上没什么,心里却打了好几个绕,碍着在人前,也不能伸手去试一试面颊是否发热,忍不住要好奇去瞧面前人的神色,抬眸却正对上他双眼。 四目相对之间,不知是烛光昏暗还是酒劲使然,沈渊恍惚觉得,对面那双眼睛里头,有些许含糊朦胧的情愫。 闻得花魁此言,凌公子眼中登时一亮,“啪”一声收了扇子,坐直了身子正视这位花魁,语带新奇之意:“读书?不知姑娘读的何书?可有何见地?” 二人之间的气氛终于在此时朝着正常的方向发展,沈渊心情稍好了些,也不吝惜言语,面上的笑意真诚起来:“公子取笑了,哪里敢称什么见地。略读了几页《周易》,可还没品出些个中深意,就被急慌慌地叫来了。”说罢还递了个俏生生的眼神过去,颇有些娇嗔之态。 “没想到姑娘喜读《周易》……”凌公子看向沈渊的眸光深不见底,“向来坊间女子读书,多见《女则》、《女训》之类,偶有通诗书者,也多是簪缨清贵之家,家风使然,”那把不安分的折扇一抬,不偏不倚挑上沈渊下颌,迫使着她对视,“墨觞姑娘读《周易》,可是有对命数不甘之意?” “公子说什么便是什么,晏儿只是个小小女子,公子不需如此好奇。” 沈渊心里那点好感瞬间消失了,她很讨厌这种轻佻做派,直想再提了剑把这人赶出去。她抬手去取酒壶斟酒,顺势移开颌角,递了一杯给这折扇公子:“公子说了这许多,不如饮些青梅酒,权作润一润喉咙。” “呵……花魁姑娘,果真与众不同。”折扇公子见人躲开,一手将折扇轻甩开扇上几下,一手接下酒盅,放于鼻下细闻一记,未不饮下,似是思考般只用二指抹着杯壁转了一圈,期间余光打量上沈渊周身,许久方才抿上一口,复对上沈渊双目:“姑娘这青梅酒虽也甘美,可在下听闻,冷香阁自酿的桂花酿,才是京中一绝?” 沈渊闻言,只管又倒了杯自饮:“倒被公子说中了,往年冷香阁都有自酿的桂花酿,可是今年不知怎么回事,开坛发现并未酿成,也只好暂时以青梅酒代替了。”放下手中酒盅,并不躲避折扇公子的目光,大大方方与他对视:“公子为何这般看着我?” 本就有些烧心,此时更是不能多饮了……沈渊只做做样子抿了小半口,已经觉得开始头昏脑涨,脸上似乎也开始发热。这真不是什么好事,看来是必要叮嘱柳师傅,以后冷香阁中再不可有青梅酒了。 “美人当赏之不是?何况冷面花魁的芳名,凌某可是早有耳闻,今日有幸得以相见,自然要好好欣赏……”折扇公子言语间意有所指,笑着微微怂肩,撂下酒盅,又把折扇合上,指于额角一记复又放下,单手押回桌面上,以五指相继敲打着。 听了这话,倒是沈渊开始尴尬,知他意指当年自己伤人之事。陈年旧账,早不想再提,她只得很不自在地移开目光,不欲因此起争执:“当年荒唐,不过是晏儿年轻气盛,看不惯登徒子做派罢了。何况那次之后,我也不再见人了,只是一心闭门思过。” 折扇公子听着她如此回答,绷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好一个年轻气盛,在下佩服、佩服,不过——”折扇公子话说一半,复抬双目直视她面孔,“冷香阁以新酒随意替换往日佳品,难道对生意毫无影响?” 这话俨然又是双关了,可沈渊有意不接话茬:“冷香阁并非酒肆,来往客人又不是为了讨口酒吃的。”说着伸手扣住那不安分的折扇,“正如今日,公子莫非会因为这青梅酒,就要出了冷香阁?” 折扇公子见状只好松开掌心,任由沈渊按于折扇上,随之笑意反增:“冷香阁的冷面花魁果然名不虚传,看来今日凌某在这儿,是讨不到半分好处了。”说话间,起身步至冷香花魁身侧,把她方才放下的酒盅抢过,故意俯下身,靠近她面孔跟前,就着唇印的位置一饮而尽。 沈渊哪里见过这样的招数,又有烧心在先,不由得红了脸。担心自己又会一时冲动惹出祸事来,她只好松手起身,侧首低眉避开对面目光,放软了姿态温言以对:“公子方才还说那青梅酒不够醇厚,怎的又贪杯了。” 说着,她抬手过去,欲拿回那酒盅,却也不敢十分用力争夺:“青梅酒虽适口,后劲却大,饮多了是会烧心难受的,公子还是放下。” “那又如何?有美人儿在侧,酒不醉人人自醉啊,就算杯中为苦水,也觉甘甜。”调笑间,折扇公子见冷面花魁难得一副娇羞模样,说不出的好笑,只是拿起酒壶往酒蛊中再满上,反手捉上女子皓腕,明显地因着触手凉意顿了一顿,“何况,就算醉倒房中,姑娘也绝不会置之不理不是?故此有何不可?” “你——”沈渊果然恼了,一挑眉欲呛回去,然而话还未呛出口,脑中便有些发懵,想必是白日贪饮的恶果赶在此时发作了。 罢了罢了……她强压下情绪,低眉垂首不去看人,复又放软了语气,好言相劝道:“公子怕是已经薄醉了,还是请先松开手。” 【重要通知】免费来啦(一点感触) 开了个模式,集体什么情况,卿相和责编也不是很清楚,还要请小伙伴们自行探索。 一路从签约(内投)到上架都很顺利,并不沾沾自喜,因为也许是作品太差,不值得编辑大大们上心…… 唯一一次上了强推,卿相既然还毫不知情,甚至连加更的觉悟都没有。 始终相信不只有盗版网站和机器人凑数,总是有小可爱们在默默支持,从《有冷香盈袖》的惨不忍睹到如今,风风雨雨走下来,总算有了点眉目。 临时决定考研,真的是一个不够冷静的决定。但是呀,自己选择的路,总要坚持着走完,才有资格讲一句“尽力了,不后悔”。 很庆幸,无论再难熬的时候都没有想过放弃。其实真的有很多不顺,包括学业,包括感情。 曾有一度被拉进深海,险些溺亡其中。 幸而挣扎自救,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回到陆地的过程很难,每天都很难受。而且卿相心脏不好,刚刚亲手撕裂开真相时,遭受的是双重打击,成了急诊的常客。 这一切的一切,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不敢流露脆弱,还是被对方捉住了情绪痛点,一次又一次精确打击。 笔下操控着角色的人生,唯独无法为自己的灵魂掌舵。 对于深海,怀疑自己仍被蒙蔽其中而不自知——海洋中称王已久的生物,怎么可能轻易上岸。 成了一个很“拧巴”的人,不由自主地也要给每个角色安排一段曲折又狗血的感情。 手握N多存疑的地方,不是不想问,不想查,是属实已经重务缠身,分身乏术。 也很害怕,再一次面对赤裸裸的欺骗、背叛,会彻底失去信任感情的能力。 是的,心理创伤带来的持续危害,真的比肉体创伤要严重千倍百倍。 因为有未完成的创作,故而有理由告诉自己,坚持下去,这世界仍然值得热爱。 愿我们在彼此看不到的岁月里煜煜生辉,愿每个人前程似锦,功不唐捐。 第七十一章 残酒(下) 说话间,她自己手上也用了力,必得要挣脱出来。两个人暗暗较劲,她却终是拗不过,焦急之下连带着耳根微微开始发了红。 折扇公子一脸看好戏的样子,松开她手腕却又揽上肩膀,将沈渊整个人牢牢扣在怀里,扬了扬手中酒盅:“你先喝?喝完了,我自然会松手不是?”见她羞红脸的模样煞是娇艳,更是当着她面主动先饮上一口,直接送到她唇边,故意以言语相激:“看来是凌某高估你了,堂堂冷香阁花魁,也不过是小女子之姿。” “公子这般行为,如何叫人不恼?”沈渊已然恼了,隐有不想再忍之意,“还望公子言出必行。”她想接了酒盅,这折扇公子却执意不放,笑得含糊暧昧,示意她就着自己的手直接饮下。沈渊眼下心烦得很,想着秋后好算账,忍着作势抿了一口。冷酒入喉,并不能消减她的烦躁,反而这凉凉洌洌的青梅酒,她真要好几天都不想再碰了…… 冷美人终于低了头,折扇公子遂了意,方才撂下酒盅,一手握回折扇,瞧着她眉眼带笑:“晏儿姑娘如此伶俐,想必不会耿耿于怀?”说罢也不待她有所反应,心情大好地甩开折扇,顾自离去了。 “登徒子,登徒子!”沈渊指甲抓着桌沿,生生要把铺着的提花绸布抠碎一般,恶狠狠地低声咒骂出两句。 “姑娘!姑娘怎么了?”绯月早在外面等,见那客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赶紧跑进来查看,不料正看见自家主子一脸恶狠狠的样子,着实吓得不轻。 “没,事!”沈渊咬紧了满口银牙,从牙缝里逼出两个字来。 醒酒汤,她觉得,自己现在最需要一碗浓烈苦涩的醒酒汤。 这一觉简直天旋地转,一会觉得累极了,忙不迭换了钗环衣裳倒头便睡;刚睡了一阵,又不知为何醒了,翻来覆去又喊口渴,让绯云送了好几趟茶水;刚喝了一口,又嫌弃太苦,不依不饶地让换甜茶来。如此折腾来折腾去,沈渊总是脑海中一片混乱,不知自己在闹什么。 在包厢里,那种气氛让她烦躁不堪,她不是不想出手教训折扇公子,而是不敢。恐惧并非来自折扇本身,而是旁的异样之处。 沈渊承认,自个儿累于病躯,此一生怕是手无缚鸡之力了。然而许是匪气难清,孔雀山的遗孤小五直觉机敏,她可以断定,那折扇公子随行还有一人,许是侍卫之类的,而且身手一定不凡。 嗯……她要是没忍住动了手,下场还指不定有多惨。 真是有毛病,出来喝花酒还带什么侍卫。 好不容易喝了盏甜甜蜜蜜、顺心如意的菊花枸杞茶,沈渊一下躺回床上,回味着雪片糖的甜蜜,终于觉得气顺了些。 冷静自持如她,怎么就忽然动了这么大的气呢……当沈渊终于开始意识到这个问题时,忍不住狠狠地鄙视了自己一番。 沈渊一直睡到第二日上午,醒来时,早已经过了早饭的时间,趁着洗漱的空当,绯云去厨房给她单做了碗虾仁粥,咸咸香香热腾腾地吃下去,解一解夜酒寒凉。昨夜让人恼怒,却也有她自己疏忽大意、判断失误之咎,故而她只当是吃一堑长一智,也不打算告诉沈涵。 沈将军一直很忙,每每回陌京来总先要进宫述职,之后具体做些什么,他不好细说,沈渊便从来不问。太平之世,武官虽得喘息,也不便总到她这儿来。沈渊知道见面不易,并不是什么天大的委屈,自己忍过便罢了。 冷香阁中的日子如常平静悠然,唯一需要费些心思的,就是那失败了的桂花酿。这桂花酿的手艺是从栖凤老家带过来的,是故去的墨觞老夫人亲手传授给墨觞鸳,墨觞鸳又传授给沈渊。 还是林枼心思巧妙,年年酿酒都备两只小坛子,开封取酒先从小坛始。上次观莺开了一坛,过了五天,墨觞鸳又开一坛,结果却都是一样的不尽如人意。 桂花酿传承了数十年,头一次出这般怪事。转眼十天过去,冷香阁那位放荡不羁的酒师柳师傅终于回来了。 凡是世间之事,要么太巧,要么就太不巧。眼看着过了小雪时节,虽没下起雪来也是一天冷似一天,墨觞鸳忙于添置新衣炭火,已经顾不上什么桂花酿,便将这事全交给了沈渊去打点。 “你只消问问她,为何今年的桂花酿全无酒味,却也不见腐坏,看她是否找出其中关窍,旁的你都不用理会她。”墨觞鸳匆忙交代了沈渊几句,又风风火火地赶去对账本了。 什么叫,旁的都不用理会?沈渊有些莫名。 她对那位柳师傅的印象还停留在那痞气的一笑上,差绯云去问过了,得知这柳师傅名唤渠阴,芳龄二十又一。柳渠阴原本也不姓柳的,是她的师父在路边捡的婴儿。柳渠阴的师父叫柳青庵,据说生前是东北一带颇有名气的酒师。 三年前,柳青庵去世了,柳渠阴葬了师父后,靠着其生前积蓄四处云游,沿途就到了陌京城,机缘巧合之下,经人介绍进了冷香阁酿酒。 沈渊差人去给她传了话,午后在后院酒窖外相见。 白天的阳光还算得上暖和,可是起了风,沈渊索性穿上件暗面蔷薇花叶提花纹豆绿稠银缎长衫,斜襟处系了枚飘花墨玉平安扣,用竹青色的流苏缀着,里面再套一件嫩柳黄窄袖小衫,搭底色极浅的百草花样青白马面裙。头发散开,没有绾髻,沿着鬓角绞了几道,用沈涵送的那对玉簪簪住,也没涂脂粉,泪痣照常描了海棠花,薄薄擦了些平时不常用的桃红口脂,整个人往那里一站,恰如风摆柳清新怡人。 “小姐今天格外好看。”绯月一边替她戴上一对小巧圆润的白玉珠耳坠,一边和她打着趣。 “你家小姐我哪天不好看?”沈渊也不吃绯月这套,仔细端详着妆镜里自己的容貌。在冷香阁这种地方,最受欢迎的应该还是观莺那种娇艳美人儿?自己这张脸美则美矣,虽也淡妆浓抹总相宜,可连自己都觉得,不是让人想要亲近的类型。 第七十二章 柳渠阴(上) 很好,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沈渊非常满意这种状态。 对着这样一张没情趣的面孔,那折扇公子居然也能起调戏之心,可见此人若非是个披着登徒子外皮的“正人君子”,就是个不可以常理判断之的怪人。 好端端地想他做什么……沈渊飞快地眨了眨眼,将那个讨厌的家伙从脑海中踢了出去。 “走,咱们去会会这柳渠阴。”她冲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示意绯云合好妆镜,由着绯月给自己罩上雪白的风毛比甲,带着她们俩去向后院。 等主仆三个到时,那酒师已经在等着了。沈渊远远就瞧见,一个浑身紫里紫气的女子,身形瘦高却并不妙曼,罩着青莲色的立领对襟长披风,领缘袖缘都滚了织银花样,看不出里面穿的什么,下着雪青色马面裙,走近了可以看到裙摆也是稍带织银花纹;头发用紫玉簪子如男子般挽了挽,一大半都垂在腰背上。 至于长相么……沈渊觉得自己上次所判“姿色不算出众”已经是很委婉的评价了,乍一面对面瞧过去,这柳师傅竟然有些女生男相,上挑的眼尾,挺拔的鼻梁,凌厉极了的唇线,偏偏又爱冲着人露出一副痞气的笑,真让沈渊觉得,这根本就是个男子。 不过这人倒是守规矩,一直安静地站在原地等,听得脚步声,知道是有人来了,俯身略理了理裙边,才转身向沈渊这边看过来。沈渊在离她两步处停下,并不先出声。 “想必这位就是墨觞娘子了。”柳渠阴这次没有痞气地笑,规规矩矩地俯身低头见礼,眼角眉梢却都是一种与她性别不相符的风情。 此时沈渊似乎有些明白了,为何阁主夫人会那样交代自己。这柳师傅看来的确是有些……奇怪的癖好,难怪会来个青楼里谋营生了。 沈渊在心里抽了抽嘴角,面上忍住了尴尬,直接按照夫人教的说道:“正是了。想必柳师傅也听说过,冷香阁中自酿的桂花酿是陌京一绝,只是今年不知怎么回事,到了日子启开一坛,居然半点酒香也无,实在是令人费解,故而特意请了柳师傅来指点一二。”说话间,沈渊引着柳渠阴进入酒窖,挥手示意小厮搬来那两小坛开封的败酒,“你瞧,这是怎么回事?” “指教谈不上,我来瞧瞧。”柳渠阴来到酒窖里,倒是立刻认真起来,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又凑近嗅了嗅那坛败酒,思索一番。“这似乎是……”她犹豫着没有说完,又伸指向坛中点了一点,沾了些许酒液送入口中,仔细尝了尝。 “嗯……这味道并未见腐坏,可见不是制作过程或所用器料有问题,敢问娘子,今年酿酒时可,与往年有任何不同之处?” “不同之处?”沈渊细细回想起来,有些犹豫地答道:“好像是有的……往年都是用黄糖的,今年收购了一批上好的雪片糖,吃也吃不完,就用了一些来酿酒。”想到此处,沈渊很是疑惑:“这雪片糖原本是极好的糖料,比黄糖还要清润得多,怎么,竟然会让酿酒失败吗?” 柳渠阴挑了挑眉毛,又是一副痞气的笑:“娘子这就有所不知了,北边来的雪片糖虽好,却是不如老黄糖好用的。东北那边儿,以雪片糖酿酒的也有,都要多发酵个十天半个月,且要保证酒窖温暖——” 她尾音忽然一收,那双吊梢丹凤眼中的目光落在沈渊身上:“你都穿上风毛衣服了,可见这天也不够暖和呀。莫着急,再等上半个月,这酒自然就成了,好酒不怕晚,不怕晚呢。” “哦……”沈渊努力过滤掉某些不着调的内容,只去记有用的信息。再过半个月吗,也好,不算很迟。“那就多谢柳师傅指点了,我先告辞。”说着点了点头便转身欲走,面对如此个奇女子,沈渊自认没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等等呀墨觞娘子,”沈渊还没完全转过身,就又被叫住了,“这两坛酒反正也不能继续封上发酵了,不如就由我处置了,如何?” “柳师傅既有此意,就请尽管拿去,只是不要弄丢了那坛子,不然不好向阁主交代的。”匆匆应下了话,沈渊便带着绯云绯月赶紧地出了酒窖。 柳渠阴望着沈渊背影笑了笑,自己抱起两个酒坛子,也踱着步远远跟着往回走,意味深长地自言自语了一句:“果然,美人儿做什么都是赏心悦目的……” 出了酒窖走远了些,绯月悄悄地说了一句:“刚刚小姐和那酿酒师傅站在一起,小姐穿一身绿,那酿酒师傅穿一身紫,两个人倒是好看呢。”这话一出,另一边的绯云噗嗤一下就笑了个不停,被她家主子瞥了一眼,忍着不再出声,可那弯弯的眉眼里全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笑什么笑?还有你,就会胡说。”沈渊又分别瞥了她们俩一眼。回想起柳渠阴的扮相,再低头看看自己,又觉得好像有点道理:“嗤,你这丫头,说得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玩笑了几句,沈渊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回了房间,沈渊仍先进内室换了衣裳,穿一件深竹青色的绸面小袄,下着软羽纱裤,一并摘了多余首饰。待收拾好回了外间,她又提了针线篮子,坐在小圆桌边亲自动手,给沈涵缝些护腕之类的小物件。 沈渊自己从不做针线活,香囊荷包差不多的都是别人去做,要紧的就交给绯云绯月,唯独沈涵能让她破例,缝缝停停的,一年也就做成那么两三件,正好在他回京的时候交给他。 绯云和绯月分别去收好衣服,泡好茶,也端了小篮子过来,三个人坐在一块做针线。两个丫鬟做的是手炉套,一个桃红,一个宝蓝,篮子里另外还有一个做好的,是明亮的湖绿色。 这位小姐穿用不算挑剔,细枝末节的讲究却从不少,用的都是厚实的织金缎子,夹层里填满了棉花,缝得密密实实。天冷要用的时候,把烧好的小手炉往里面一裹,细绳抽紧了扎上口子,捧在怀袖里,既舒服又暖和,还不至于烫着。 第七十三章 柳渠阴(下)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有小丫鬟来敲门,绯云开了门却见柳渠阴跟在后面,提了一个食盒,朝房间里喊了一声:“墨觞娘子,在下给你送点心来了。” 这一声说妖不妖,说魅也不魅,可就是听着撩拨人心头,直喊得沈渊手一哆嗦,差点叫针尖扎了手指。她放下针线,请柳渠阴进来,却见对方款款沿桌放下食盒,刚一掀开盖子,一股带着桂花甜味的酒香气扑鼻而来。 “墨觞娘子,尝尝看我这桂花珍珠酒酿?”柳渠阴端出一碟白糯糯、热腾腾的点心,并一只小瓷碗,直捧到沈渊跟前,舀了一勺作势要亲自喂她。 这下可给屋里人都吓得不轻,绯月忙一手接过去,讪讪笑着打圆场:“多谢柳师傅了,这种活还是奴婢来做,我服侍小姐也习惯了呢。” 说是桂花珍珠酒酿,其实就是桂花酿酿煮的糯米圆子,想来是那两坛不成的桂花酿,毕竟也发酵了这么长时间,煮酒酿还是绰绰有余的。难得的是,这糯米圆子酒香扑鼻,竟不似平时吃到的只靠汤水带出滋味。 柳渠阴瞧见沈渊面上有惊喜之色,也不客气地坐到她跟前,随手挑了一把自己额前发丝,撑着下巴笑眯眯看着她道:“还记得那两坛酒么?这糯米圆子正是用坛中糯米磨碎了,和新米掺在一起做的,墨觞娘子是不是吃出来不同了?” “的确如此,”沈渊也朝她笑笑,目光中满是赞许,“柳师傅好巧的心思,晏儿在这谢过了。” “嗳,小娘子客气了……”柳渠阴颇有意味地打量着花魁浑身上下,忽然毫无征兆凑上近前,热络地伸手去虚拂了一下她颊边垂落的碎发,“娘子这身板瘦瘦小小弱不禁风的,多吃些酒酿煮的食物,对你有好处的,还有这米酒糕,也莫忘了尝尝呐……”说着给了她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笑眯眯地起身走了,留下屋里三个人,神情都像刚被雷滚过一遭。 “小姐,这……”绯月愣愣的,捧着碗勺不知如何是好。 “这什么这……我自己来。”沈渊也懵懵的,毫无意识地接过碗,吃了两勺才发现,居然还藏着两颗卧果儿。冷香花魁只觉得错乱,莫名其妙开始思考一个极其严重却荒谬的问题——莫非自己这副冰雪皮囊,连女人都可以吸引了。 只一点无法否认,这柳渠阴虽然性格爱好都有些古怪,对酒却是真的极为精通,一坛废酒经她巧手也成了佳品。这珍珠酒酿已经很好,那一碟叫作米酒糕的点心,戳一戳软软糯糯的,揪下一点却意外地劲道,入口桂花味道清甜,酒香浓郁,尝过便让人念念不忘。 糯米容易积食,用过了点心,差不多也到了晚饭时间。沈渊并不想吃,就叫绯月点好灯,绯云去厨房传了话,顺便把食盒送回去,再领了她们两个丫鬟的吃食回来,回自己屋子去。 打发走丫鬟,沈渊抱了琵琶,靠在外间沿墙临窗的美人榻上,漫不经心地调调弦,随手弹拨几段。 陌京人人都知道,冷面花魁弹得一手好琵琶,有耳福的人却不多。也就是墨觞鸳,沈涵,雪城,这三个人是正经当面听她弹奏的,其他人则是在人群中,偶尔那么几次逢年节时,沈渊高兴了,会去前厅奏一曲。她的琵琶曲风多变化,有时绕指柔,有时直如万马奔腾,一曲之中亦可变化万端,可谓妙极。 这柳师傅的酒酿点心似乎有些醉人,加之房间里已经生了小暖炉,沈渊觉得脸上有些发烫,忙放好了琵琶,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两口,又从妆台角落里取了四角小瓷罐,拈了颗糖含了。杏仁糖吃完了,换了一罐奶酥糖,也是圆滚滚的白胖可爱,入口奶香味道很浓,含一颗也能定定心神。 等绯云与绯月两个回来,沈渊就叫她们先赶快去打水来洗漱。散了头发,仔细拢好,洗好了脸擦拭过,她躺到美人榻上去,由两个丫鬟给她润脸润手。天气冷下来,也变得干燥起来,擦茶花香膏前,手上先涂一层杏仁油,脸上则换了用珍珠粉加几味药粉调的珍珠膏,涂好之后轻轻按揉,日复一日养得肌肤如雪,是真正的细腻如凝脂。 脸上手上保养过了,头发也是不能落下的。沈渊穿好了素色的大披肩,绯月拿首乌油给她梳着发梢,直到全融进了头发里才算大功告成。去了披肩,换好细平布的寝衣,沈渊也不看书了,直接去床上躺着。这会已经换了厚些的蚕丝面棉被,盖在身上很舒服。 沈渊心里在算着日子,沈涵这次回来已经小半个月了,照常理而言,一般回京能待上两个月。沈涵常说,要是能重新留在京中是最好,可是常驻西北,立功的机会更多些—— “咱们沈家,与那些王爵勋贵终归是不同的。” 沈渊其实很心疼沈涵,明明可以靠着父祖留下的功劳过得轻松些,何苦来的这样拼命呢?可是慢慢地她也明白了,只有自己打下来的,才觉得踏实。沈涵必然有自己的打算,也便随他去。 想着想着,沈渊慢慢睡着了,这一夜格外安稳。 前一夜里睡得好,早上往往起得容易。沈渊随性而为,独个儿后园子里散了散步。一趟下来神清气爽,浑身的气息都舒畅了不少。 她觉得出,这天气是真的一天天在冷下来,不过出了些汗,回房间路上居然有些打寒颤。怕又要旧疾复发,一回了房,她立刻让绯月传了热水,舒舒服服地泡了个艾叶澡,才开始洗漱梳头换衣服吃早饭。往年天气乍寒,总要预备着搬去后园里过冬,烧上地龙,整间屋子都暖暖和和。今年倒不想费事了,多点上暖炉也是一样的。 十月末的空气都是冷飕飕的,更莫说等到年底。沈渊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非得让沈涵这时候归营。大略掐指算算,时间一并推后些,在京中时正好能赶上祭祖,岂不是两全其美? 第七十四章 沈涵 颇为无奈地叹口气,她知道自己想了也是白想,兄长更不会与她谈论。她不再往深处想,生了这副病歪歪的身子,烦心事就已经足够多,何必徒增烦恼。沈涵也常告诉她,自古天家难测,少沾惹为上。 昨天调噼琵琶,她发现琴弦有些松了,是时候换一副新的。以往这些事都是雪城替她做,他开乐馆,最不缺的就是好琴弦,不过这回看来要等等了。想起离雪城上次羞红脸的样子,沈渊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房间里暖烘烘的,只穿着中衣中裤和稠银缎小袄,她也不觉得冷,坐在内室软榻上,偷了会懒,没继续做针线,只拿了《周易》来继续读。 这样平淡到极点的日子,沈渊已经过了九年。小时候在匪山上,阿爹阿娘给她生了四个哥哥,和她一同上山的还有一个小六妹妹,那是一段快乐的日子,孩子们不分彼此,整座山由着他们跑跑跳跳。后来,便是到了栖凤老家,只要做完了功课,墨觞鸳也不拘束她,七岁那年还雇了支好镖队,带她出去天南地北玩了两年。还是到了外祖年事已高,又忽然病倒,实在打理不动家业了,才把她们叫了回去。 那样快乐的日子,到陌京之后就再没有过了。尚未及笄时,明香姑娘与雪城偶尔还会带她出去玩,待到明香离开,她也一朝长成,便不能多出去了。 这些年她最尽兴的时候,也不过是在州来山庄。玉瑕路远,更多时候她只能跟着沈涵出城赛马。郊外自有大片的场地,她一点也不害怕,策马扬鞭就像回到了西北。沈涵不与她争,往往存心由着她越过自己去,看着她在马背上笑得恣意张扬。 “初九,潜龙勿用。” 沈渊读《周易》,就是因为先看到了这句。她时常怀疑,自己这副冰冷的躯壳之下,封存着另一个鲜活明媚的灵魂,只等着一个合适的机会,冲破躯壳,生而沐阳。 这个机会会是什么呢?沈渊想不出,也感受不到。 又一个平淡的上午就在这些胡思乱想之中过去。用过了午饭,她正准备歇下小憩,楼下小丫鬟来传话,说沈公子来探望。 果然,世间之事不只有个巧,还有想什么来什么。 “真会挑时间……”揉着眼睛嘀咕了一句,她还是起来了,“知道了,去请沈公子来。” 沈渊懒懒的,不想重新装扮,只挑了件淡青暗花罗半袖圆领长衫披上,衣摆袖口有大朵的卷须葡萄暗纹,里面系素色抽褶裙,头发仍是松松绞几道,用根浅粉丝带系了散在背后,也没戴什么旁的首饰,完全清水出芙蓉。 沈涵挑这时候过来,也确是不得已。今早上朝时,旨意来得突然,后日就要巡视陌京边上布防,之后就要立刻启程归营,赶回西北去。 如此行程实在有些着急了,沈涵先要去交接军队,再要安排巡防。处理完了这些,他也顾不上安排沈府的事,就赶着来告诉妹妹。 “怎么这么突然?不过,我很好,你不用挂心。”沈渊听了这些,并不多加议论,只双手拉住沈涵的手,温声细气地嘱咐些他早就能倒背如流的话:“你路上还是要多小心,回去了也要多加保重,别事事都冲在前面,咱们现在,已是很好了。” 兄妹两个对坐在外间小桌边上,绯云和绯月奉上茶就出去了。沈涵面上有些懊恼,又听了妹妹叮嘱,心中郁闷更重:“我何尝不明白你意思,可是阿渊,我心中总是不平——” “我懂,哥哥。”沈渊及时拦住了他的话,“哥哥曾与我说过,当年都是那苏国公狂妄,才害得爹爹腹背受敌,丢了性命。”那段往事沈渊是知道的,也怨恨过,可她更觉一切过往皆是虚妄,多多珍重眼前人才是正理,“可是哥哥,爹爹已经去了,若是你再出什么事,你要我如何自处呢?只要你我兄妹一心,咱们沈家就不会倒。” 话说到这一步,沈涵只有叹息,兄妹两个都沉默了,相对无言了许久。沈渊本想问问侍卫司里那孩子,话都到了嘴边,瞧见沈涵神情落寞,显然无心谈论其他事,也便作罢。 “不想这些了,日子还长着。”沈涵忽然舒了口气,坐直起身子,给自己倒了杯茶囫囵灌了,情绪都化成了愧疚:“回来一直在忙,也没好好陪你。后天就要走,阿渊,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或者什么想去的地方?” 沈渊朝他笑笑:“哥哥哪次回来没给我捎东西?不对,那对儿玉簪子,你干嘛要雪城送过来?莫不是嫌弃了你妹妹,不想来见我了。” 沈涵差点喷出一口茶,忙解释道:“哪会,我还不是想着你们老不见面,这才硬找了个由头,让他来看看你。” “猜也猜到了,总是亲哥哥最疼我。”沈渊垂下眼帘,抿唇喃喃了一句。“好玩的地方,哥哥也早带我去了个遍了……”话赶着话,主意就出来了,“要不咱们去城郊骑马?上次重阳,我去找淮安,那会儿还说呢,要等你回来了,一起进山去猎鹿,可惜了,这会儿也来不及了,不过出去转一圈也一样的。” “好啊!”瞧见自家妹妹眼睛亮亮的,沈涵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咱们现在就出城去,好好赛一场马。” “那我换件衣服——”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兄长略带嫌弃地打断了:“我看你这样就挺好的,我和你说啊,你就穿这身去,这样你从马上摔下来还能说是衣服碍事……” 她是很想出言反击的,不过看沈涵难得不再想糟心之事,也就皮笑肉不笑地忍了:很好,很好,如果不是怕耽误了你正事,等下是必定要找个机会,用马鞭狠狠抽你几下报仇。 兄妹两个拉着手,一路笑闹着刚下了楼梯,进了前厅却看见稀罕场面,冷香阁白日里向来清净,今天竟凑了一群人,说话谈天,听曲赏景,斟酒饮茶,可是正热闹着。 第七十五章 花厅众生相(上) 两个人瞧见厅里的人愣住了,厅里的人瞧见他们俩也愣住了,一时之间气氛颇为微妙。沈渊奇怪的是这不同寻常的热闹,旁人惊讶的却是冷香花魁竟然满脸笑容牵着个男子,还一副要出门同游的样子。 两方相对之下,厅中一人先坚持不住了,盯着花魁的面孔,忽地跳起身,僵硬地抬手指着她,甚有大惊失色之意。沈渊挑一挑眉,也毫不客气地回敬一道目光,发觉似乎有些面熟,再仔细一瞧,差点忍不住在众人跟前笑出声来。 “怎么了?”沈涵拉着她手,自然感觉到她在忍着笑,以至于周身轻颤,不由得侧过脸,好奇地低声问询。 沈渊维持着表面平静,递了个眼神给自家兄长,却不着急回答,反而先朝着那面熟的男子扬声开口,面上还带些讥诮的笑意:“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时隔四年,你竟还敢踏进冷香阁的大门?” 那男子面色十分精彩,这张面孔,他可是无论如何也忘不了。四年前他遭了飞来横祸,何止一句愤愤不平抑郁苦闷,大醉了一场,结果混混沌沌之间看见个披着大红衣裳、披头散发的女鬼提着剑就砍…… 不知是不是醉酒看错,那女鬼的皮肤白得吓人,眼角下有一朵血红的花,容貌妖冶艳丽无比,一剑挥过来砸得他天旋地转,等再醒了却是在大街上,一时之间成了满城笑料。 “姑娘此言差矣。”此时认出了旧人,他也不恼,压下情绪,眉眼含笑拱手向沈渊施了一礼,“四年前是在下唐突了,还要多谢姑娘那当头一剑,让在下清醒了许多。”其实这四年里,他也曾数次重进冷香阁,与楼中女子调琴对饮,乃至同床共寝,却再也没见过那天挥剑的“妖冶女鬼”。 后来他才打听到,哪里是什么女鬼,反而是这楼中绝色花魁,砍了自己那一下后,冷面美人芳名远扬,却再也不见人了。 今日再见,这传闻中的冷美人却是笑语晏晏,一双妙目秋波流转,也没再穿红衣服……头发虽然还是散着,比那晚骇人的模样却是规整得多,唯独左眼角那朵花,这回他看清了,竟然和自己一样,是一颗泪痣,只不过拿胭脂画成了一朵花的样子。 看来,那晚的确是酒醉所致了,把个绝色妙人儿看成了骇人的女鬼,着实令人悔矣、悔矣…… “呵呵……”还没等沈渊答复,垂花走廊上传来一阵调笑,“我当有什么好玩的事儿呢,原来这位公子就是四年前,被姐姐一剑砍翻的那位,若非今日亲眼见了,我还以为是别人编排姐姐的胡话呢……” 这样泼泼辣辣的自然是观莺,她早就听见前厅热闹,想过来凑个趣,结果刚出门,一下没动静了,接着听见有人说话,赶忙凑过来看个真切。 沈渊懒得理她。四年前她砍翻了人,事后也留心打探过,那个人姓陆,叫陆子青,是个商贾之子,还是很尴尬的庶长子,考科举中了榜眼,不想入仕的诏书被嫡母给烧了,才会那样郁极失态。 “何必如此呢?”当时沈渊听完这些,还颇为感叹了一阵,甚至有些后悔不该冲动出手伤了人。 如今再见“故人”,沈渊并不想重提旧事,便松开沈涵手,朝着那位陆公子行了半礼,笑道:“陆公子说笑了,当年是我失了分寸,陆公子莫见怪。” 并不是她真的心存歉意,而是这大厅之中,还有一位难缠的主儿——她又有那夜的压迫感了,可想而知那位折扇公子又带着高手来喝花酒。 真是阴魂不散。沈渊腹诽着,仔细扫视了一遍厅里,果然见折扇公子正在角落里,手持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掌心,正欣赏着这出“冤家路窄,好戏开罗”。沈渊认出,他旁边坐的两个姑娘都是新上任的花娘,没什么特别之处,只占了个安静乖巧。 带着暗处的高手来青楼喝花酒,且只喝干干净净乃至冷冰冰、花不起来的花酒的怪人——沈渊对折扇公子的评价又变长了。 陆子青也算识趣,见好就收了,坐回去继续吃酒。观莺像是认识他,见墨觞晏不理睬自己,便绕过去直接坐到他身边,大有在小花牌面前一展头牌之姿的意思。 沈渊不想多留,免得叫人瞧出自己与沈涵关系不同,拉着他低头就要走,偏偏此时折扇公子又出声了:“晏儿姑娘多日不见,更加明艳动人了。只是眼下看来……”折扇公子似是故意提高了声调,“仿佛冷香阁的冷面花魁,已经名花有主了!” “这位兄台真是口无遮拦,来这阁里的,都是来讨个快活的。你今日恼了这位美人儿,随后想好好哄劝一番,白得个夫人回去?”未及沈渊与沈涵发作,身侧已有另一人出言戏谑。这个人沈渊有印象,姓顾,单名一个字钊,身为武馆东家却擅音律。沈渊在长生观与他有一面之缘,对他印象还不错。 沈涵并不知折扇公子与沈渊之间的典故,只是听其口出狂言已心下不喜,碍着沈渊还未脱离冷香阁,只能暂且向其甩过一记带着浓重警告意味的眼刀。沈涵是久经沙场之人,个中腾腾杀气不言而喻。 “白得个夫人?那恐怕要找观莺她们去了,”沈渊不去理会折扇公子,只朝那位顾公子挑了挑眉,“毕竟冷香阁的冷面花魁,可不是随便什么人来迎娶,就会跟着走的。” 顾公子极为配合地回了个笑脸:“是,是,姑娘莫怪,在下也是随口玩笑一句罢了。” 观莺却不爱听,隔着过道重重啐了一口:“花魁姐姐这是拿我取乐?我们这些卖身的红倌儿,有哪个愿意娶回家做夫人的?”她自称红倌儿,而非在冷香阁中常说的,可见是有意帮了一嘴,特意去呛那位姓凌的公子。 这个人当真好生不留情面,上次来时自己去迎,居然被他说脏……观莺知道自己活该,却也憋了一口气,仗着今天人多,总算吐了出来。 第七十六章 花厅众生相(下) “哦?既然如此,还真是凌某的不是了,晏儿姑娘可莫怪才好。” 折扇公子刚拿起茶盏,只见又无故多出个多事之人,侧眼向这边一瞧,正好对上沈涵的眼刀,见他气势颇为凌厉,便只慢悠悠朝着顾钊走过来,浅笑道:“这位兄台,看来你想一博美人儿芳心,也是不易,不过……” 随说着,折扇手上一用力,硬将茶盏塞到顾公子手里,“我的事,还轮不上你来多嘴。” 顾钊的脾气在冷香阁是出了名的好,此时也能笑得温和无害:“凌公子此言差矣。”说着,随手将被对方硬塞过来的茶盏递到沈渊手里。 “在下并非好生是非之徒,若是言语顶撞了,那先给您赔个不是。只是日后……”顾钊狭长的眸子故作神秘地眯了眯,顺势扫了一眼众人,“只是日后啊,还望仁兄切记,可别再恼了阁里的美人儿们,要不然,当心把你砍翻了,扔出去。” “噗嗤……”这话一出,方才折扇公子身边的两个小花娘先绷不住了,没防备一下笑出声来。 放眼厅里,观莺犹自端着,帕子掩着嘴肩膀一颤一颤,边上那个小花牌已经不欲争锋,笑倒在陆子青怀里;正主儿折扇公子的表情很精彩,打开扇子强扇几下,假装若无其事;顾钊悠闲坐回桌前,新端了杯茶,笑眯眯欣赏自己造成的局面;再便是沈涵,毫不掩饰一脸得意之色——沈渊提剑砍人的本事可是他教的。 “好了,你们要笑便笑,我与沈公子可还有事要忙,就不奉陪了。”沈渊实在不想再留,一手将那茶盏叩回顾公子面前,附赠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笑:“顾公子既然知道厉害,何必还要拿我打趣呢?”说罢也不等他反应,拉着沈涵抬脚就走—— 住了九年的冷香阁,从没有让她这样难受过。沈涵不曾和她讲暗卫之流,想来他自己也用不上。若只是她一个也就罢了,刚刚在大厅里,她分明瞧见,折扇公子的目光一直若有若无地打量沈涵。 那目光颇有深不可测的意味,饶是她这副九曲十八弯的心肠,也没看出来他在打量什么。沈渊印象里的折扇,是个十足十不可理喻的放荡公子,可若在这幅外表之下,藏着的是截然相反的心思,就足够让她不寒而栗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人侥幸做了黄雀,安知后头没藏着鹞子呢?沈渊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差点从马背上滑下来。 “怎么了?”去郊外的路上,沈涵已经察觉出妹妹的反常,她不主动说,他也不好问,现下他终于忍不住了:“是不是那个姓凌的惹你生气了?”沈涵记得其他人都还好,唯独那个拿着折扇、自称凌某的实在讨厌。 说话口无遮拦也就罢了,还老在偷偷打量自己。有什么可打量的?他可没有什么古怪的癖好……忽然想到某些奇怪之处,沈涵忽然一阵恶寒。 “我只是觉得,这个人奇怪得很,”沈渊扶着沈涵的手,稳稳当当坐回马背上,“看上去只是个登徒子,可和他待在一处,我总觉得压抑得很……好了,我坐稳了。” 她抓稳了缰绳,又等着沈涵自己也回去上了马,转过身去看着他,语气中尽是迟疑:“哥哥,我总疑心他身边还有个高手,总藏在暗处。” “嗯?照这么说,还真是挺奇怪的。”沈涵沉吟思索起来。兄妹两个这会也没了心情赛马,只并头在小路上慢慢地逛。 “哥哥,你说,若是寻常富贵人家,也会用暗卫之类吗?”沈渊发问。 “侍卫倒是有,不过都是明面上的,会些拳脚充充场面。暗卫那种东西,寻常人用不到,更何况是去青……咳,大概是怕被说三道四。” 沈涵所答,其实正是沈渊从前所想,但她总觉有些牵强,然而沈涵眼看要离开,着实不便横生枝节。“嗯……也只能这样想了。对了,无九怎样了?”她随口应了一句,挪开了话题。 “你还挺在意他?”沈将军甚是意外地回过头,打量了自家妹妹一眼,“那小子根骨不错,啧,也巧了,刚刚选去暗营了。” “什么?他才多大,你们在搞什么?”沈渊一阵错愕,大脑似乎僵住了,懵懵地揪了沈涵缰绳高声质问。 她哥哥全然不在乎:“一个孤儿,能进暗营也算他的造化。他要是争气,以后要回来留给你用。” 这话沈渊接不上,脑子里愈发乱了,索性高高扬起马鞭,口中一声轻喝,马儿便冲了出去,踏起长长一串尘土飞扬。 回去冷香阁时,两人照例在街口就告了别,沈渊自己从偏院侧门进,横穿后院牵马去后园马厩。此时大厅里的人已经散了,她正好直接回房间去,刚上了三楼,险些撞上行色匆匆的墨觞鸳。 “夫人,这是怎么了?”沈渊好奇,问了一句。 “过来过来……”夫人神神秘秘的,拉着沈渊走远了些,也不隐瞒,悄悄告诉她:“上次那个凌公子,这会儿正和观莺……”说到要紧之处,墨觞鸳的神色极其尴尬,“观莺毕竟是个花牌,我正要去厨房吩咐避子汤。” 沈渊见阁主神色有异已经猜到了七八,还未及制止,对方已经和盘托出,她也只好硬着头皮听了,压下尴尬忙不迭回了自己房间去。 绯月在外间等着,沈渊让她赶紧去叫上绯云,两个人一个去传热水洗浴,务必要快,另一个去叫厨房送晚饭来,最好赶着沐浴后就能用饭。 果然不能以常理推断之……阁主隐晦带过的内容让沈渊有些匪夷所思:如果那折扇公子真的有个随身的暗卫,岂不是说,观莺与他孤男寡女所行之事,也要统统被看了去? 想到这一层,沈渊心情极其复杂,有些愤愤不平,又觉得与自己无关,无需替观莺委屈,还想到之前自己对折扇“只喝干干净净乃至冷冰冰、花不起来的花酒”的评价,以及隐约记得绯云说,折扇嫌观莺不干净之类的话…… 第七十七章 故人来 沈渊泡在温水中长舒一口气,心中直感叹这京城繁华迷眼之地,果真什么样的人都有,漫长的九年过去了,竟然都没发现还有如此一类不可理喻之人。 晚饭沈渊并没什么胃口,只吃了两勺莲子红豆沙,觉得腻就放下了,一道鲜蘑菜心还算合口,又喝了碗炖得软烂的莲藕排骨汤,吃了几块切好的瓜果,就叫撤下去了。 如常洗漱过,换了寝衣散了头发,沈渊去内室看书,这次不求通透,只为静心。房间里点了小香炉,远远地搁在外间墙角架子上,温柔的栀子味道飘散开,沈渊的心也慢慢静下来了。 今天回来便匆匆忙忙的,沐浴晚饭洗漱都一气呵成了,其实这会天才刚刚擦黑。沈渊手指扣着书页,轻声叫绯月倒茶来,接过来喝了口,其实并不口渴,捧着小茶碗又开始想些闲事。 后日兄长就要走了,给他做的针线估计来不及了,那就等下次,再做些别的什么物件一起给他;再过几日就该裁制冬衣,听说今年新时兴一种东北边来的流光云纹锦;许久不染蔻丹,得空了染一染,弹琵琶时十指嫣红翻飞的样子应该很好看…… 正到处想得没边,外间响起一阵敲门声,有个小丫鬟来传话,说是离公子来了,正在楼下厅里等。 “雪城来了?”沈渊有些意外,随即有些头痛——毕竟已经换了寝衣,又不好叫人一直等着。按着书页略想了想,她打发那小丫鬟去回话,请离公子上来相见。等对方退出去关了门,她立刻叫绯月给自己系了衬裙,又取了件立领的长衫罩上。长衫足足到膝盖以下,衬裙边角也有零散的绣花,她又取了根长簪,随手稍微挽一下头发,也就差不多了。 雪城从不在这个时辰来访,沈渊着实好奇,会是什么顶顶重要的大事,能让一向循规蹈矩的雪城破了例。 待到瞧见雪城,他面上却是半点焦急之色也没有,可见并非坏事。沈渊存心逗一逗他,摆出一副忧心焦虑的样子问询:“雪城哥哥,你从不这时候来,可是出了什么事吗?要不要紧?”边说着还急切迎上前去,伸手拉住他肩膀,脸上的表情岂止一句情真意切可以形容的。 “没有没有……渊妹妹别急,怪我吓着你了。”雪城显然是信了,连声哄着沈渊,奉上一方小包裹,“收了几副上好的琴弦,看着还不算太晚,就赶着给你送来了。”雪城眼睛里亮晶晶的,目光中是种迫切又有些期待的情绪。沈渊从没见过这样的雪城,他的温柔总是冷静的,和她一样。 沈渊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质量极其上乘的琵琶丝弦,正是自己之前还在想的。“太好了,雪城哥哥,我正想着该换弦了。”她拉着雪城的手,领着雪城进内室软榻上坐,让两个丫鬟都出去,自己抱着琵琶,又取了工具匣子,一并都交给了雪城:“雪城哥哥,那就拜托你顺便帮我换了弦,好不好?” 其实此时天色已经黑下来,沈渊提出这要求,像是在和自己打赌,赌雪城会不会多留片刻,与她在她房间内室独处片刻。 “好。”雪城也许是看见沈渊眼睛里也有了亮亮的光,和平时冷若寒星的光芒是不一样的,他不忍心拒绝这样的光,冲她宠溺地笑笑,便开了匣子,给她的琵琶换弦。雪城专注于手上的工作,沈渊去外间端了茶盘放在小桌上,坐到软榻另一侧,支着下颌静静地看着他的侧颜。 离雪城,真的是个很好看的男子。 八年前,沈渊第一次见到他时,就被那个少年的外表吸引了。两个人在一起时,雪城的脸上永远带着恰到好处笑,可是沈渊始终觉得,那种笑容太疏远,就像在例行公事,连着七夕那一夜,那么一点点的温存,还是她给自己争来的。 然而方才,离雪城的笑容里是真切的宠溺,她的笑也是发自内心的欣喜。 她不由得有些恍惚……雪城,是我一直多疑了吗?你会专程为了我而来,会想着我喜欢什么,会盼着能哄我高兴,对吗? “雪城哥哥。”沈渊忽然开口轻唤,迎上对面人投过来的询问的眸光,朝着他笑得眉目含情:“你真好看。” 烛光下,对面的人似乎脸红了,并未回答,飞快地低了头,假装什么也没听到。可沈渊看见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喜悦和颊上飞起的羞赧。 至少在这一刻,沈渊承认自己对离雪城动了心。她很希望时间可以永远停留于此,就这样两个人静静地坐着,没有防备,没有猜忌,只有纯粹的心动。 “好了,试试。”很快雪城就换好了弦,沈渊不等他送过来,自己起身走过去接,抱着琵琶坐回来,空出一只手给雪城倒茶:“多谢雪城哥哥了,喝盏茶歇一歇。” “举手之劳,渊妹妹不必客气。”雪城双手接过茶盏,刚品了一口,沈渊已经调了几下弦,稍稍侧过身对着他,弹起一首缱绻婉转的曲子来。 她弹得随性,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各处,偶尔望向他一眼,一双桃花眼如春水潋滟,如曲中绵绵情意不言而喻。沈渊不愿思考太多,即使这样的倾心动情对她而言是反常的,她也觉得无妨,可以等到天亮了,再做回那个冷冰冰的自己。 她不知道下次,下次再见到这样真实的雪城,要等到什么时候,于是她只想好好享受当下。她是真的希望,关于雪城的一切猜测都是自己想多了,只要自己肯卸下防备,就可以和雪城一直幸福下去。 雪城看着面前沈渊的样子,似乎也逐渐看入了神,茶水凉了也未发觉,直到沈渊投来一个快要化开的笑,才发现自己此时失态。 “咳、咳……失礼了,失礼了。”他望一眼窗外,天色已然黑了下来,连忙起身拱手致歉,“天色已晚,实在不该在妹妹房中逗留,是我唐突了,告辞、告辞。” 第七十八章 琵琶弦上说相思 雪城又变回了往常冷静克制的样子,匆匆转身离开,只在门口留下一句:“渊妹妹似乎面带倦容,应早些歇息才是。” “自然是疲倦了……”沈渊看着雪城匆匆离开,眼睛里的光慢慢地又冷下去了,靠在琵琶凤颈上喃喃自语。她在意的不是雪城离开,而是他眼神里那份淡漠疏离。 离雪城,你究竟有什么不可碰触的禁忌?为什么忽然温柔得那么真实,又忽然变回从前的样子呢…… 走廊上忽然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到了大约楼梯口的位置又顿住了,过了一会又跑回来,停在门外不出声。沈渊心里烦躁,扬声便道:“什么人!偷偷摸摸的,想挨打吗?”却听“哐”一声,门外的人居然毫不客气地破门而入。 沈渊一瞪眼正要呵斥,来人抢先一步向她告罪:“好姐姐!我错了,你别急着骂我,你听我说!”她这才看清,来人竟是观莺。只见观莺胡乱带上门,小跑着到软榻前来,噗通一下跪倒在沈渊膝下。 “好姐姐,你帮帮我!” 观莺一副衣衫不整、鬓发散乱的样子,满脸惊慌失措,毫无章法地讲着发生的事。原来沈渊和沈涵走后,一众人在前厅又坐了一会,到了傍晚,顾公子离开了,陆子青与那个小花牌进了房间。观莺自知没趣,本想离开,却在半路被阁主叫住,说那位凌公子点了她,要她去三楼包厢作陪。 本来一切还很正常,两个人喝了几杯酒,说了些话,凌公子忽然有些不悦一样,拉过观莺便要寻欢。观莺本是红倌,故而并未推诿,谁料情浓之际忽然传来阵阵琵琶声。 凌公子问起,观莺便说“冷香阁之中,花魁姐姐的琵琶绝妙”,又多嘴添了一句“姐姐很少弹这样情意绵绵的曲子”,那凌公子当场变了脸色丢开她,连灌了两杯闷酒,还问她是否会琴。 观莺会弹月琴,凌公子就让她去拿月琴来弹,且“弹得越大声越好”。观莺娇蛮,并不愚蠢,知道这位凌公子的喜怒无常必然与沈渊有关,出了门口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才有了这么一出夜闯绣房的闹剧。 “你们最开始说了什么,惹得他不悦?”沈渊放下琵琶,眼神像两把小刀子一样盯着观莺。 “我、我……”观莺嗫嚅着似乎不敢说,被沈渊猛地抬眼剜了一记眼刀,眼泪唰地就下来了:“他说什么楼里的青梅酒不错,怎么今天没上,我就说青梅酒是临时救急的,哪里上得了台面……” 又是青梅酒!沈渊觉得自己的眼皮跳了一下。 “好姐姐!你帮帮我!”观莺一看沈渊脸色变了,生怕自己偷鸡不成,赶紧跪着扒着她膝盖告饶求救,“那凌公子铁定是吃你的醋,听见你给别人弹琵琶才恼了的呀!好姐姐,你就当行行好,替我去……” “闭嘴!嚎什么嚎!”沈渊看见观莺这副样子便觉气不打一处来,若不是她非要胡诌什么“情意绵绵的曲子”,想那折扇公子也不至于忽然气急。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折扇公子会吃醋?好笑,太好笑了……好笑到她都快忘了,自己方才和雪城“情意绵绵”了一场。怎么着,莫非不相干的人的爱恨嗔痴,也能碍了那位折扇公子了? 沈渊并不打算理睬观莺的话,只因对方从前太过张扬,哄男人的本事也是冷香阁中有目共睹,怎可能放过眼前的好处,只因一时失手而彻底放弃挽救,将自己已经引入房中的恩客拱手让人。然而眼下,这位头牌娘子的狼狈不堪并不像是假的。 她想起初见那次,自己吃了好大的亏,心道那折扇公子还当真是冷香阁的魔星。放在几月前,她必是懒得理会,然而今儿个……沈渊一双桃花眼眯成了柳叶样,起了些秋后算账之心。 “起开。”她又剜了观莺一眼,毫不客气地一挥手将其拨开,自己走到妆台前坐下,背对着观莺冷着声音使唤其过去:“你过来,梳个好看一点的花样。” 观莺听她是愿意了,忙不迭连滚带爬过去,还记得先用帕子擦干净了手,拿了梳子给她梳头发,脸上犹挂着几行泪痕,谄媚讨好的笑模样却比哭还难看:“好姐姐,你放心,我肯定伺候得你妥妥当当的,只求你去露个面,我以后事事都听你的……” 沈渊不置一词,瞧着菱花镜里观莺殷切侍候,居然给自己梳了个高挑的朝云近香髻,与寻常样子又不太相同,掺了一绺打好的辫子,绞绕盘桓状若游蛇,多出的一截绕下去,在髻底攒了朵牡丹样。 美则美矣,尽失气度,不过泯然一楼中人矣。 随意,不是什么真心想见的人。沈渊亲自动手,斜着簪了小小一枚鎏金平展七尾凤钗,凤口衔珍珠串,末端缀滴珠红珊瑚,搭配同样的珠串珊瑚耳坠,又重新勾勒了左眼角的泪痣海棠花样,选了温柔的妃色口脂,桃花眼中的冷滟波光被细细描过、浓密如鸦翅的睫毛掩去大半。 观莺犹未懈怠,帮衬着花魁换衣裳。总归见客,沈渊虽然不情愿,还是按照惯例,选了件胭脂色圈金斜襟长衫,戴一副赤金攒枝海棠花样嵌七宝项圈,配以霜色镶淡青璎珞妆花马面裙。对着妆镜依次扶了扶钗上七羽凤尾,冷香花魁的面色如常镇定。 “去我隔壁的屋子,告诉我的两个丫鬟,找不见我不用慌,我回来自会叫她们。再去回禀夫人,告诉她我去了。”沈渊抱着琵琶,示意观莺带路,在包厢外嘱咐了她两句。 观莺连连应了,俯着身子给沈渊开门,看着她进去了,用力将门一关,根本未照她所说去做,径直扭着小碎步跑下楼去,躲回自己房间长舒一口气,又捂着嘴嘿嘿嘻嘻偷笑一阵。 屋里留了个随侍的丫鬟,见头牌如此这般,看得莫名其妙,也不敢问,还被她骂了几声:“看什么看?小腌臜货!赶紧给我打水去,不许叫别人看见你!” 第七十九章 且遣琵琶送一杯 楼上包厢里,沈渊刚迈进门,一抬头正撞上折扇公子,对方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看来是正要推门而出。沈渊敛了神色,仍然只稍微曲膝行了半个礼:“凌公子,观莺身子有些不适,请我来代为作陪。” 折扇公子的确等了许久,已生出不耐,乍撞见了花魁这般模样,倒有惊艳之感,然而怒意未消,情绪掺杂起来,只是皱着眉盯着她,抬抬手也不知应该往何处放。 如此两下尴尬了许久,他终于发出一阵自嘲般的笑:“哈哈……墨觞晏啊墨觞晏,你这是……你叫我说你什么好!” 沈渊不想这时候与折扇公子起龃龉,装作没看到他失态,抱着琵琶径自走到软榻边坐下,抬手拨弦,调试起音色:“观莺说,公子想听月琴,只是今天实在不巧,还请公子莫怪,凑合着听听琵琶。”说话间,拿眼角余光留心打量了一眼四下里,嗯……软榻上有不明的凌乱痕迹,观莺所言应当不假。 那边折扇公子笑了一会,深觉精神舒畅许多,仰着头单手捂脸平静了一会,回到小桌边倒上一盅酒灌了,握拳抹一把嘴角,走到沈渊跟前,伸手就按在弦身上。“等一下,我想想……”折扇公子收回手,俯下身靠近沈渊面孔,在唇前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对,对,其实你不需要这样,我还是喜欢你原来的样子。” 沈渊的目光落在折扇公子按住琵琶弦的手上,刻意不与他对视:“公子还是拿开手,这琴弦稍不留神就会划伤你。”声音波澜不惊,却也还算温顺,随着抬手搭上其手腕,稍用力拉开他手,“更何况,身在冷香阁中,墨觞晏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人,公子又如何定论呢?” 折扇公子见冷香花魁主动来拉自己,心情还算不错,一下又听见她反问,当下绕开她的手,一指勾上她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墨觞晏,你在冷香阁中如何行事,我不需要知道,坊间也会流传出不少。不过如果你是说,墨觞晏这一身份,我要调查相信也不是难事?只不知你所指的,是哪一条?” 折扇公子的语气并不像在威胁,沈渊心里还是沉了一下。虽然被说到了点子上,但她感受得出,折扇公子言下之意并不在她,而在今天她身边的沈涵。 “晏儿自认清清白白、查无可查,不值得公子大费周章,”她索性对上折扇目光,桃花眼中波光涌动,隐约还带了点讥笑,“公子如此咄咄逼人,难怪观莺会吓成那个样子。” “嗯?”折扇公子被成功地带偏了话题,一挑眉松开她下巴,“你是说,那个女人跑去和你诉苦了?” 沈渊见自己得逞,小心放下琵琶,丢给折扇公子一道娇俏的眼神:“观莺妹妹见到我时,已经只知道哭,哪里还能诉苦呢?”说着朝他笑笑,低眉稍微整理了下裙角,“看来,晏儿的琵琶不能令公子满意了,若公子下次再来,晏儿一定会叫观莺来,好好弹一曲月琴,给公子赔罪。” 提到观莺的事,一向被沈渊定性为登徒子的折扇公子居然有些不好意思,心虚似地背过身去,语气颇为尴尬:“咳,你还好意思说出口!你要知道,我和那美人儿正情浓意切,你弹什么琵琶乱耳……还有,你别想顾左右而言他!” “嗤……”沈渊头次见到折扇公子窘状,一下轻笑出声,左手貌似不经意地拨了把琵琶弦,“难怪公子这般不待见我的琵琶,要不,我这就退下,去叫观莺回来作陪?” 沈渊是真的存心讥讽,没成想折扇公子脾气急躁出奇,立时又恼了起来,一把捉了她左手手腕,另一手撑着软榻,将她整个人罩在身下,颇为凶狠地瞪她了一眼:“不许走!也不许再提什么观莺,听见没有?” “凌公子啊……似乎很喜欢捉人手腕吗?公子再不松开,晏儿这手,怕是就要废了……”骄傲如沈渊,这会声音也发着抖,眼圈红红盯着折扇,倔着脾气不让眼泪流出来,眼角一片亮晶晶,映着海棠花泪痣,有些好看。 此人,断非文弱之辈。 人前落泪告饶,委实让沈渊鄙夷自己。幸而,幸而,她尚是理智的,一下便觉出此人手上有茧,冲动之下用力一捏,她手腕关节处“喀喀”几声闷响,险以为脱臼。好啊,好啊……秋后算账,反而算成了一笔糊涂账。 “你以为我想!”折扇公子不知是否存心为之,仍要与她逞口舌之快,梗着脖子不肯放手,又要伸手去戳她额头:“笨死了你!你哭什么,你就说不走,我不就松开了!” “好!我不走!”沈渊几乎在喊了,“我不走,我不走,可以松开了!” 幸而这不可理喻的人还算守信,沈渊不想与他废话,抬眼瞥了眼四下,瞧见桌上的酒壶,愤而甩袖而去,抽了丝帕,浇上烈酒,按在腕上裹着,凉浸浸的感觉瞬间钻进皮肉、沁进骨头缝里。 又痛又凉的感觉刺激得她轻吁几声,一扬脸正对上折扇眼睛,盯了片刻,她忍着痛慢悠悠开口:“难怪观莺会害怕……凌公子啊,来这风月场,何必如此大动肝火呢?”花魁好看的脸上尽是不加掩饰的讥讽。孤注一掷罢了,她今天就是要试试看,这位折扇公子究竟是真冲动、真无脑,还是在扮猪吃老虎,分明藏着一截狐狸尾巴。 凭他是谁,既然叫她这般狼狈,那么就算掘地三尺,她也要查个明白。遇上这样莫名其妙的事儿,花魁墨觞晏可以忍耐不发,西北沈家的阿渊却不能。 果然,折扇公子被她的话一激,立刻变了面色,直冲着她瞪起眼,几步上前来扳着她肩膀,一把将她推到桌沿上:“说了不许再提观莺!你听不懂吗你?” 沈渊留了心,看他这几步身形步态,应当是习过武的。折扇公子看来是长了记性,推的这一下并不重,沈渊的后腰撞上桌沿,不算十分疼。 “观莺?什么听……唔!唔……” 第八十章 火与冰(上) 沈渊的心思一直飘着,没留神听他说的什么,捡着听清楚的几个字眼顺口反问,目光尚不知该落在何处,已觉对方松开她肩膀。她正要细问,折扇公子却扣住她后脑就吻了下来。 这个吻强势且暴躁,啃噬着她唇齿,不带任何情欲,是一种纯粹的警告,还有些宣示主权的意味。 该死的!“嗡”的一声,沈渊脑袋里彻底炸开了,彻底顾不得暗处犹有危机,直接硬忍了疼,用留了半寸长的指甲去剜对方胸口。她气急了,当真豁出了一股狠劲,半分情面都不留。 折扇公子不见得吃痛,许只是怕她失控,忽然就松开了手,意犹未尽蹭着她唇瓣。沈渊得了空当,抬手就要去拔钗子,又被他一把拉住:“晏儿姑娘,这刚伤了左手,还想接着伤了右手不成?” 这个人手上用力不多,只把她动作停住了事。沈渊没费许多力气,冷冷甩开他手,盯着他怒极反笑:“好,好!好一个厉害的凌公子。晏儿杂事缠身,不便继续相陪了!” “晏儿姑娘杂事缠身,不知……沈、公、子如何?”折扇故意曲起食指,摸着自己双唇,在沈渊转身刚走出两步之际拉长声调激她。在前厅的时候,他已看出来两个人关系非同一般,沈渊身边的那个男子,他看着还有些面熟,实在令他感兴趣得很。 至于这墨觞花魁,怎么说也是一代绝色佳人,竟然周身寒冷不似寻常人,更叫他好奇,忍不住想一探究竟。 如同动物会感觉到危险的信号,沈渊一听到“沈公子”,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一股凉意蔓延开来。这折扇公子究竟什么来头,好端端地提沈涵干什么?想到白天时,这人的目光一直绕着沈涵打转,沈渊就有些发毛。 她自己的眸子一向是冰的,即使别有用心,也从不肯在眼神上泄露半分,这折扇公子就完全不同了,情绪全写在眼神里。他打量沈涵的时候,眼神中写满了窥测探究,还有些隐晦的玩味,就像—— 就像在看自己的猎物。 这个比喻让沈渊周身一阵发颤,心口凉瘆瘆地没了温度。“凌公子……这是何意?”沈渊背着身不与他目光接触,状似不经意地虚捋了一把鬓角碎发,提着一口气稍稍侧头,右手顺势就停在了耳侧。 背着身,她看不见折扇公子的表情,只听见他语气轻松,语调却和她一样是冷的:“墨觞姑娘不必如此紧张。凌某只是好奇……姑娘身在青楼多年却守身如玉,可是为了那姓沈的!” 沈渊的心口暖回来一半,提着的那口气却没吐出来。折扇公子还肯找如此蹩脚的幌子与她周旋,她也该给面子配合一下。于是她的右手放了下来,身子也松了下来,就像长舒了一口气。 “凌公子多虑了,咱们这些楼里的人,哪配想这些呢?我与那位沈公子,只是知己一般罢了。”她边说着边回过身来,缓缓走近折扇公子跟前,目光已经柔和了许多,配上她的好容貌,是很能迷惑人的。 “方才,我听观莺讲起,凌公子忽然不悦,像是因为酒的缘故。公子可知,上次与公子对饮之后,我烧心了半夜,往后再也不能碰那青梅酒了。” “其实观莺说得也不算错,那夜的青梅酒,是冷香阁中新来的酒师所酿,醇厚不足,却冷冽有余,乍饮入口会觉得甘美,以至贪饮,可贪饮过后,只需片刻便会尝到那烧心烧肺的厉害。” “公子啊……”沈渊目光迷离,飘忽着像是在望着折扇公子,又像透过他在看他身后重重秘密,“公子并非池中之物,如何要与一杯酒过不去呢?”她垂下眼眸斟了一盅酒,亲手送到折扇公子面前。 “莫非,为了偶尔一夜里尝到的、上不得台面的青梅酒,公子就要放弃这世间万种佳酿了吗?”小盅里是上好的花雕,沈渊的目光软软的,专心瞧着酒面微微晃动的光晕。 冷香花魁言下所指的,怎可能只是青梅酒。无论折扇公子究竟是谁,都该和她无关。青梅酒上不得台面,引出青梅酒的她,也不值得被搅进任何浑水里。若这位折扇公子真有什么目的,也不该将主意打到她个小小女子身上。 而她沈渊,也正如这青梅之酒,生性凉薄,断非温厚之人,与她初见时会惊艳,会沉迷于这张美貌面孔,继而臣服于石榴裙下,可哪曾有谁入过她的眼?真心待她的人不是没有过,都被她的铁石心肠给吓退了,还有那用情颇深的,真的会相思成疾。 她自知折扇公子并非对她有意,然而不管折扇公子所怀何意,她都不会轻易被他糊弄了去。青梅酒贪饮过后,只需片刻便会体会到烧心烧肺的厉害,与她纠葛不清,又何尝不是在自酿苦酒呢? 折扇公子一直听着她说,既不打断也不反驳。他一刻不接酒盅,沈渊就一直举着,手腕上用酒敷过的地方泛起了红,冰凉的刺骨之感已经过去了,此时开始热辣辣的。如同她能看出雪城的疏离,她也看得出折扇公子刻意为之的接近。这种接近没有道理,最合理的解释……是真正目的在于她身边的沈涵? 这正是沈渊最不能容忍的。她现下如此一番话,已经是一种示弱服软:我与沈涵二人与你并非同道中人,你也断然无需因为我们,给自己徒增烦恼。 折扇公子盯了许久,她不用去看也知道,那两道灼热的目光定在她脸上,又移到她发红的手腕上,又回到她脸上。 她抬眸对视,火与冰之间的较量想来也不过如此了。折扇公子要看穿她,沈渊偏不接招。她目光清澈如水,含了一汪春池潋滟,看似流转不定,实则坚如寒冰,把一切都挡在了外面;折扇公子目光灼灼,似乎如烈火张扬,毫不避讳他人窥探,实际眼底如同深潭幽暗无波,将所有暗流涌动都吸纳了进去,便是窥无可窥,探无可探。 第八十一章 火与冰(下) 陷入这场目光的对决中,沈渊才开始意识到,自己之前对折扇公子的评价有大半都是错误的,反而是刚才隐晦游说时用的一句“并非池中之物”,简洁明了却贴切至极。 沈渊从未遇上过这样的对手,她不知折扇公子也是如此。她的眼睛太亮,又太冷,让他总以为自己看错了。他第一次见到花魁时,烛光下她的脸很漂亮,看得出没擦脂粉,他都有些想伸手去捏一捏她的脸。他以为绝色美人只是捧出来的罢了,待真的见到她,才知世间真有这般女子。 他一直想好好看一看墨觞晏的眼睛,看看她心里究竟是什么,看看她冰冷的外表之下究竟隐藏着什么。现在他终于有机会了,这个女子就在他面前,静静地与他对视。这女子刚刚说出的话他听得懂,但是并不想接受。他想看透面前这双眼睛,却险些被其中的光芒闪了眼。 这种眼神之间的交锋似乎是最无聊的东西,过起招来又实在有趣得很。不用丢眼刀,也不必发狠,比的可能是心志是否深厚坚定,也有可能是心思是否通透豁达。这两种各有各的好处,有时各成其道,更多时候是相辅相成。 这场对决分不清是谁先败下阵来:折扇公子先接了酒盅,不过目光一直没移开;沈渊也没动摇,但是在他接酒时,附赠了一个不达眼底的笑。 折扇公子接了酒并不喝,直接放回了桌上。沈渊的胳膊已经有些酸了,刚垂下手,又被他拉住:“别叫——我没想再弄伤你。” 折扇公子的确没诓她,手上没用力,只是拉着她去榻上坐下,撂下扇子,翻开她袖口给她揉着手腕。沈渊有些不解其意,侧过脸去看他。折扇公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专注地盯着她手腕,手上的力道也算恰到好处。 沈渊尽量不想其他,只专心分析有用的信息。折扇公子的手法倒是不差,大约是因为习武受过伤,刻意学习过。这会沈渊倒是可以清晰地观察到,折扇公子手上的茧像练剑所致。 连暗卫都用上了,还需要习武么?沈渊腹诽,未宣之于口。连沈涵都总说教她,耽于病体,也总该有自保之力,否则哪天真到了穷途末路,就等着束手就擒么?总要再放手一搏,要么逃出生天,要么鱼死网破,才叫个痛快。 “看什么看!”折扇公子忽然抬头,和沈渊目光撞个正着,下意识瞪了她一眼,有些尴尬地移开目光,干咳了一声问她:“还疼吗?” “疼。疼得很。”沈渊也不管他能不能看见,挑眉回瞪了一眼。她不想把话题拉回到什么“那个姓沈的”身上去。虽然她的疑惑半点未解,但眼下实在不是个好机会。 这招很管用,气氛顺利地拐了个弯。折扇公子回头看她,她就立刻换上副委屈的神情,桃花眼里含着一汪眼泪,只与其对视也不说话。折扇自己也笑了,摇着头起身去开门,吩咐外面的人送热水来,末了又加了一句,要一壶青梅酒并醒酒汤。 “墨觞晏,你就像只狐狸,不过我喜欢。”折扇公子在小桌边坐下,撑着下巴看着沈渊笑。不知是不是烛光昏暗,折扇公子的笑意好像到了眼底,是个真心实意的笑,语气中还沾染着些含糊不清的宠溺。 “公子谬赞。”沈渊也不吝啬笑容,坐着交叠双手佯施一礼,随即又捂着手腕,故作矫情地轻嗔一声:“嗳唷……这手怎么就好不了了呢。” 折扇公子没理她,拿了刚才她斟的那盅酒一饮而尽,又拎过小酒壶开始自饮自斟。看上去,这人的酒量倒是不差,可惜还未醉,看不出酒品如何。 沈渊想起来哥哥与雪城。沈涵的酒量是极好的,几乎没见他喝醉过。印象中唯有那么一次,天下太平,边关安宁,沈将军得以留在京中过了个年,悄悄接了她过去,兄妹两个对饮彻夜,最后两个人都倒了,不经意间眼圈儿也都红了。雪城却不爱饮酒,五次里有三次推脱着不饮酒,只与她在一处时,才会小酌几杯应应景。 雪城?雪城……沈渊有点失神,愈发念起这个让她捉摸不透,却温柔到极致的男子。 折扇公子刚要倒第三杯时,有人来叩门。沈渊瞧过去,阵势还不小,蚂蚱似地进来一串小丫鬟,一个端着水盆的,一个捧着巾子的,还有一个提着铜壶,再一个端着红漆盘子,上面摆着个小酒壶和醒酒汤,最后还有一个……嗯?最后那个是干什么的? 小丫鬟晓得规矩,低着头安置好了各自的物件便一溜烟出去了。最后那个犹豫了一下,低低垂着头,将小盖碗摆到桌上,也不拘是在和谁回话:“公子,姑娘,避子汤好了,一并送来了。” 沈渊瞧着这小丫鬟急匆匆退出去的背影,有些想把那碗汤给她灌下去。 折扇公子的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去,似乎是觉得自己此时没有发言权,只一味地盯着沈渊暧昧地笑:“没想到,这冷香阁中安排得如此周全……” “闭嘴!”沈渊脸上发烫,赶紧打断他的话,“还不是你先叫了观莺来,别人才会以为、以为……”后面的话,沈渊当着这人的面,实在说不出口。 “以为什么?”折扇公子故意反问,“以为会发生些令人羞愤之事吗?” 沈渊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随你怎么说!我倒了去。”说着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劈手就端了那药碗去。 折扇公子哪里会给她机会,一把拽住她衣袖:“嗳,晏儿姑娘此言差矣。”他毫不掩饰得意之色,不由分说就夺了碗撂回桌上,一把将她拉进自己怀里,强行捏着她下巴道:“送都送来了,倒了算什么?我看你不如就喝了,别浪费了这良辰美景。” “你怎么不喝!”沈渊恼起来,劈手打上他腕子,也是发了狠用力一掰,却不料力道悬殊,自己险些摔下去,一着急顺手抓住他肩膀才算稳住。 第八十二章 对酌 冷香花魁抬眼,正对上折扇公子一脸得逞的神情,方知自己这副样子实在不妥,赶紧又敛了神色,冷着面孔坐到他对过去,干咳了两声掩饰过尴尬。她用余光丢给对面一记眼刀,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 “罢了罢了,本公子也只是逗逗你,结果你自己先笑了。”折扇公子也觉得好笑,明明眉眼中全是笑意,可还要端着一副淡定又正经的样子,将那碗罪魁祸首端走浇了花,随着去试了试水温,投了一把热巾子,回来给她手腕敷上:“哪里就有那么疼了?你啊,不光是只狐狸,还是只矫情的小狐狸。” 沈渊不接话,大大方方地任由他敷上热巾子,握着自己手臂慢慢地按摩,过一会巾子凉了,又去投了一把。如此反复几次之后,铜盆里的水也冷了,折扇公子直接把凉巾子往水盆边一丢,扯了块新的擦一擦手,坐下就给自己倒酒,顺带翻了身边的花魁一眼:“行了,现在一点事都没有了。” “是,多谢公子。” 沈渊也不呛他。那种压抑感尚在,不过至少眼前这一会,这个折扇公子对自己没什么敌意。既构不成威胁,又立时三刻无法摆脱,能做的也只有防备,而非刻意敌对。 折扇公子并不打算就让她糊弄过去,另倒了盅酒递到她跟前:“这‘谢’字可不是说说就算了的,晏儿姑娘可否愿意,与我再饮一盅青梅酒?” “我早就说过了,”沈渊瞥他一眼,眼神委屈得恰到好处,“青梅酒多饮容易烧心,我是不能再碰了。” “无妨,”折扇公子自然有话驳她,“我记得。醒酒汤都叫人送来了,不会让你再醉酒难受。” “可是……”沈渊还想推脱,望见对面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竟也想不出理由了。 青梅酒入喉,还是一样凉浸浸的。两个人都不说话,气氛比初见那晚却好了太多。沈渊选择仍然不想太多,静观其变永远不失为上策。 至于折扇公子对自己的轻薄之举……她仍然恼怒,更觉愧对雪城,可惜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不能太较真的。譬如她一路阴差阳错着成了花魁,又紧接着被沈涵找到,何尝不是一种覆水难收。 她晓得,回不了头的,也不能在冷香阁里,当着外人的面,把自己当成西北的嫡女,轻薄不得、冒犯不得。 “啊——” 青梅酒寒,沈渊尽量一点点地抿,她刚抿了小半盅时,折扇公子已经要倒第二盅,忽然一声叫喊传出来凑热闹。 此时已算是深夜,本不该有这样突兀的声音。沈渊几乎瞬间一挑眉,将酒盅往桌上一叩就要起身去查看,被折扇公子抬手制止了:“这大晚上的,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你这样出去不好看。” 这话另有深意,沈渊听出来了,脸上浅浅浮起一片红。折扇公子瞧着她这模样,愈发觉得有趣得很:“墨觞姑娘,凌某冒昧问一句,姑娘身在冷香,却为何似乎对男女之事十分羞之于口?” “公子既然知道,又为何一定要问?”沈渊当即回嘴,语气极为不悦。 为何?难道要她向这个外人讲,自己幼时遭遇的那些事?连阁主夫人和沈涵都不曾得知,他折扇公子又有何资格打听。她想起来便要生气,又喝了酒,面上浮起两片红晕来。 “好好好,我不问便是。”折扇公子碰了颗硬钉子,见她反应如此激烈,也猜到这是不该问的。不过他运气很好,随着一声不太明显的撞门声,一阵啼哭奔跑之声又响起。这下沈渊实在疑惑得紧了,不过还未等她开口,折扇公子已经趁着这机会主动示好:“我陪你去看看,你一个人不安全。” 声音是从二楼传来的,沈渊与折扇公子到时,已经只剩下古怪的喘息。到了门口,折扇公子往后拉了沈渊一下,自己先进去看了看,出来时扶着额角,朝上半翻着白眼,表情真的很像吞了只苍蝇。 “怎么了?”沈渊见他神色怪异,心里着急,将他往旁边一推就要自己进去看。 “哎!回来!告诉你也无妨。”折扇公子赶紧拉住她衣袖,放下手深深吐了口气,示意她靠近些,附在她耳边说悄悄话:“里面那个男的,下午我在前厅见过,就是从前被你打出去的那个。” “啊?”沈渊闻言大吃一惊,很是难以置信地看着折扇,又远远地看了眼房门,隔了许久的那点同情化为乌有。 “你听我说完啊,”折扇公子扯扯她衣袖,继续道,“幸好你没进去。那个人本来和你们楼里的红倌在一块,结果刚才我一瞧,里面不止有她,还有下午陪我喝茶的一个姑娘,”折扇顿了顿,“大概刚才哭着跑出去的,就是另一个了。” 沈渊面色已经极为难看,花娘哭着跑出去,能有什么好事?眼下她居然不知道应该先教训陆子青,还是先把那个花娘找回来了。幸好她刚才没进去?折扇这句话似乎意味深长。 她听得懂的,于是愈发气躁——这大晚上的,一个个都不能消停点吗!先前顾锦川送来的疏肝上清丸,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剩下些。 “凌公子,”沈渊笑得无比真诚,“可否替我在此看守片刻?” 事情比她预想中要好些。她在走廊角落找到了那个花娘,除了受到惊吓,没有别的问题;等她拎着剑回来时,折扇公子正在门口抱着手臂等着看热闹。 “用不用我陪你进去?”折扇公子的关怀之情也无比真诚。 “公子请随意。”沈渊眼睛里全是狡黠的光。 两个人冲进去时,陆子青还漫不经心地左拥右抱,丝毫不在意近在眼前的危机。他和怀里的两个姑娘俱是衣衫不整,其中一个还算淡定,应该是个花牌,只在看见来人时,怕自己被连累误伤才大惊失色,直往后躲;另一个花娘则满脸泪痕,衣服已经被扯去大半,见了沈渊如同见了救星,拼命地想要往她这边爬:“小姐!小姐救救我啊小姐……小姐……” 第八十三章 人间疾苦(上) 陆子青好像这才反应过来,醉醺醺地朝沈渊笑,还站起来想过来拉她:“是你啊,你又来了。” 他身上酒气很重,走路却不摇晃,可是目光中有浓浓的醉意,一直粘在花魁身上,吐字虽有迟钝,一字一字却很清晰:“你又来砍我了吗?先来喝一杯,也不迟……”还未及走近,已经被沈渊抬剑挡了回去。 “陆公子,陆子青,装醉也装得像些。”沈渊此时冷面冷心,目光更冷,还是一身红装,眼角画着花儿,头发虽没散着,仍然让陆子青打了个冷颤。他确实没醉,就是想装醉调戏调戏那个花娘,看看“妖冶女鬼”会不会再来,没想到真的如愿以偿了。 “哈哈哈……哈哈……”陆子青后退几步,反倒笑起来:“花魁姑娘,四年前我就觉得你好看,还没看清楚就被你砍晕了,今日场景似曾相识,姑娘美貌更胜从前了!哈哈哈……” 此时的折扇公子与沈渊异常默契,她一个眼神递过去,他就反剪了陆子青胳膊,将其牢牢按在地上,沈渊得以趁机去关了门,不让这乱糟糟的传出去。两个人合力将陆子青拖到床边,捡了根散落的衣带把他反绑了,心照不宣地并排坐在对面小桌前,甚有三堂会审的架势。沈渊红衣美人怀抱棠溪,折扇公子银白长袍手持折扇,坐在一起意外地好看。 “陆子青,我真不明白,你做出这副德行是要给谁看?”沈渊皱着眉盯了陆子青一会,想起此人的身世,化为乌有的几分同情又变成了鄙视:“你若当真心存不甘,要么去找嫡母讨个说法,要么奋发上进再去考一次,如此浑浑噩噩,除了沦为笑柄,还能给你带来什么?” 陆子青曲起一条腿,靠在床柱上斜着眼睛笑眯眯地听,似乎满脑子都在欣赏美色,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折扇公子却听得有趣,挥开扇子侧身问沈渊:“什么理论、说法的?他以前怎么了?” 沈渊并不压低声音:“他呀,四年前考中了榜眼,本来是件好事,可惜他是家中庶长子,不受嫡母待见,入仕的诏书也给他烧了,这才悲愤交加,喝酒喝昏了头,闯到冷香阁来闹事,才被我赶出去的。” 折扇公子听了,有些夸张地点点头:“哦……原来如此。毁坏皇家诏书,这罪责可不小。”说着转回脸来,看着地上的陆子青:“这位兄台,墨觞姑娘所言在理。你若当真身负才学,再去考一次也便是了,到时只消接稳了诏书,莫再让你那位嫡母沾手,日后勤勉为官,难道会没有出头之日吗?” “正是这个道理了。”沈渊冷笑一声,“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你只是稍稍受了些挫折,就意志消沉、举止荒诞,白白荒废四年好时光。这四年,你除了我那一剑,可还得了别的什么好处了?你若真的要闹,尽管回自己家去闹,闹得你家正室夫人头痛欲裂、昼夜不得安寝,也算是你的本事!偏要来这冷香阁中,做些荒唐事、混账事,你是着急让我一剑劈死你吗?” 沈渊说到激动处,一扬手中利刃,剑柄上悬挂的流苏剑佩一阵叮当作响,当中那块青玉平安扣映着烛光一闪,正好晃到了陆子青的眼睛。 他终于仰起脸来,看着面前这一对男女,良久,发出“咯”一声怪笑:“稍稍受了些挫折?花魁姑娘你怕是过得——太顺风顺水了,哈哈!我从出生起就饱尝白眼,连生父都不待见我,嫌是因为我,才迟迟娶不到正头夫人!” 陆子青的眼睛猛地向上一翻,怪异地盯在沈渊脸上,“我一朝中榜,本以为翻身之日就在眼前,谁知那妇人如此歹毒啊,我那父亲,也只是听之任之!他早已有了嫡子,怕的就是我日后盖过他们风头去,反过去给他全家难堪!哈哈、哈哈哈……我为何不再去考一次?哈哈……” 他仰着头,闭着眼大笑一阵,笑到自己喉干气短才肯罢休:“我,被她烧了诏书,哈哈、咳、咳咳……正如你所言!” 话锋一凛,他那阴沉沉的目光移到折扇公子身上:“等我闻讯赶到时,诏书早就成了一把灰烬!他们对外却说,是我自己醉酒荒唐,不慎毁了诏书!我因此遭了内廷训斥,不仅丢了榜眼做不得官,还一并被撸了贡士之身!不仅如此啊!还五年不得参加会试,哈哈……” 陆子青洋洋洒洒说了这一大篇,条理倒也算清晰。末了,他盯着沈渊阴森森地又来了一句:“墨觞花魁,刚才她叫你什么?小姐?看来你在这尊贵得很,怕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哪里知道人间疾苦啊……” “你住口!”沈渊眉心猛地一跳,忽然而暴起扬声呵止了他,“人间疾苦?你也配说这四个字?”她两步上前,横过剑身挑高陆子青的下巴,弯下身子与他对视,一把拉开自己右手袖口:“你看清楚、看仔细了,这就是你说的尊贵?这就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暴露在空气中的手臂白白净净的,像鲜嫩的白莲藕。就是这么一段好看的手臂上,赫然一片骇人的淤青,以中间两道最深,青青紫紫地蔓延开来。 “你纵使有百般不如意,也是闲散富贵公子的无病呻吟罢了!你怨恨生父嫡母,可他们可曾对你动辄打骂?可曾图谋害你性命?当年你被我丢了出去,我可听说,是你父亲把你拖回家去,让你躲开悠悠之口!也是你父亲,又到这冷香阁中砍砍杀杀,扬言要发卖我!若非冷香阁早有防备,你以为,我今日,还能在这和你废话吗?” 沈渊言辞激烈,声音却不高,语调也不急躁,可让人听了无端后背发凉。折扇公子在后面,看不见沈渊的神情,也看不见她手臂上怎么了,只能看见她的背影,纤纤弱弱的一个人,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 听她的话,莫非在人前骄傲冷漠如她,其实也如寻常风尘女子一样,受尽屈辱吗?这样想着,折扇公子看向她的目光愈发复杂,忽然有点想回到最初目光交汇的那一刻,补给她一个笑。 第八十四章 人间疾苦(下) “陆公子,真正不知人间疾苦的,其实是你啊!” 沈渊放下袖口,抽回剑转回来坐下,将剑平放在腿上,低头整理着衣袖,便是不肯再看陆子青一眼:“五年又如何?四年前你被我打晕,就该当是重新活了一次,只当这五年是再给你个机会,将来再考便不只是榜眼,没准就能高中状元了?眼下只剩一年,你自己好生思量。” 陆子青沉默了许久,时不时抬头看沈渊几眼,最后沉沉垂下脑袋去,一直不开口说话。沈渊也不看他,专心整理完袖口就开始整理剑穗,这平安扣是墨觞鸳跪上长生观求来,又亲自做成剑穗给她系上。那段日子,墨觞鸳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膝盖落下了病根,沈渊记在了心上。 墨觞鸳为何这样苦心孤诣做个剑穗?还不是因为那陆老板来闹事,要害了她的性命么。 那天她听见外面吵闹,知道必定是出事了,十有八九与被扔出去的登徒子有关。她也没带怕的,拔剑而出,打翻了两个纠缠着墨觞鸳的小喽啰,把陆老板那色厉内荏的老东西吓得不轻。 陆家的喽啰们倒是敬业,围上来就要动手,一个两个都高高举着明晃晃的刀斧。这一来,连看热闹的人都吓得不敢上前,沈渊却面不改色,只管挥剑一一砍翻回去。 遗憾在于,那陆老板到底带的人多,沈渊当时一没留神,不知被哪个小喽啰得了手,不过这么一来,事情也瞬间就变成了“无良商贾纵子**不成,要杀人灭口”,当场激起了众怒,一鼓作气将那帮人打了出去。 之后的事情有些奇怪,陆家开始接连倒霉,资金,货源,谷仓,纷纷开始出问题,未过半载已亏损得厉害。沈渊留心查过,只知道不是沈涵做的,更多的也探不出。 然而陆家行商多年,彼时尚未被击垮,真正的致命一击在于,有多年的老奴仆忽然“投案自首”,世人方知陆家内宅中还藏了两条人命,与那位正室夫人所出的嫡子脱不了干系。如此便是推无可推,救无可救,陆家损了嫡子,也耗尽了家底,陆子青又荒唐放浪,叫那陆老板一夜愁白了头。不过几年光景,陆家只剩下了空壳,苟且混日罢了。 啧,陆家已然败落了,这人还能出来寻欢作乐,真不知道这样的人当初是怎么考上榜眼的。沈渊回想起这桩桩件件,也是免不了一番感慨。可见果然,人是万万不能作恶的,坏事做多了,即使不遭现世报,也会祸及子孙、殃及家人、累及家族,到那时候再悔不当初,求神拜佛也只惹得神明发笑罢了。。 想到这,她发现又说不通了。沈家世代忠良,且从不靠先辈荫蔽,随便哪一个都是功勋赫赫,她爹沈老将军更是当朝功臣,为什么就落得个死无全尸、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了? 念及自家遭遇,沈渊不免动容,冷冰冰的面上流露出几分哀戚,眼角稍微红了红,发出一丝微不可查的叹息。 沈渊低头看衣袖、看剑穗的时候,折扇公子在看她。这个女子过于有趣,狐狸都不足以形容她了。她方才说了很多话,句句在理,也都在他意料之外,一个风尘女子,识文断字也就罢了,还会用剑,喜欢读《周易》,不爱对人笑,能说出一大篇的道理,还有那样一双眼睛…… 墨觞晏身上的种种,已经远比她与那沈姓男子的关系,更让他感兴趣。 折扇公子没有耐心继续等下去,见她差不多都整理完了,收起扇子轻轻碰了一下她剑尾,侧身低声道:“我看这个人是说不出什么了,走,别管他了。” “墨觞姑娘。”地下的陆子青听见这话,终于出声了。 “嗯?”沈渊还有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折扇公子说了些什么,她还没反应过来,又乍听见有人叫自己,自然地顺着声音看过去,全然不觉身边那人眸光黯淡。 陆子青的目光很平静:“若承你吉言,将来我考中了状元,墨觞姑娘,你可愿意嫁与我为妻?” 沈渊明显愣了一下,随即不再看他,快速眨了几下眼舒了口气,道:“你若真能高中,到时自然不愁迎娶名门淑女的。”说罢,她又看向缩在角落的两个女子,冷冷吩咐一二:“你们两个,去厨房给他煮碗醒酒汤,盯着他喝了,再给他打水来洗干净脸,别丢了冷香阁的颜面。之后他爱怎样,便随他怎样,若是再闹事,尽管叫护院打出去。” 话音未落,沈渊起身就走,折扇公子紧随其后。她刚伸手碰到门,就听见陆子青嚷了一句:“我不要什么名门淑女,你等我娶你!”沈渊没理他,推门便迈了出去,反而是折扇公子回头瞧了一眼,随即也跟了上去。 两个人的默契还没消失,不约而同地往三楼走。沈渊刚刚说了太多话,这会闷闷地不出声。折腾了这许久,折扇公子竟然也不觉得累,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扇子,从跟在沈渊身后慢慢变成和她并肩而行。 一路无言地到了三楼,沈渊忽然开口了:“凌公子,夜已经深了,你还不回去吗?” 折扇公子一下刹住脚步,颇受打击似地盯着她:“墨觞姑娘这是在下逐客令了?我今天……没打算回去。” 沈渊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折扇公子抬手示意她别出声,轻轻拉住她衣袖,牵着她慢慢往之前的包厢走:“姑娘不必担心,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再饮几杯青梅酒罢了。待姑娘觉得困倦时,回去休息便是。” 沈渊听出他语气有些消沉,一时不解为何,只好轻轻扬了扬手中剑:“总该让我先回去放下剑,公子稍等。” 沈渊房间里亮着灯,绯月已经在外间做着针线在等,沈渊没等她问,直接交代她:“你家小姐没出事。你回去睡,我还有事。”说罢径自收了三尺剑,打开妆镜照了照,没什么不妥,合上镜子便转身又出了门。 第八十五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赴约,大概是刚说了太多话,又拉着人家一起拖人绑人的,总欠了个人情。 绯月空动了动嘴唇,眼瞧着她一只脚踏出门槛,轻轻答了声是,进内间去把床铺好,放好茶水,留了盏灯,便也回了自己房间去。 待沈渊回了包厢里,折扇公子见到她去而复返,表情有些高兴,这次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又不同了,比之从前某一阵的剑拔弩张,此时简直可以用和平融洽来形容。两个人仍然坐在一块,折扇公子倒酒,沈渊先喝了那碗醒酒汤,正好放凉了,入口酸酸甜甜的,比每次趁热灌下去的一碗苦药滋味好出不要太多。 “怪道不是给我煮的。”她小声嘀咕一句,被折扇公子听见,好奇道:“醒酒汤而已,还能有什么说法?” 沈渊笑笑:“那倒不是。就是夫人怕我贪饮,每次叫人给我送的醒酒汤,都是浓浓的一股药味,苦得能掉出眼泪来。夫人说,只有知道醒酒汤不好喝,才不会养成那贪饮的毛病。” “噗……咳咳!咳……”折扇公子没提防,险些呛着自己,忙撂下酒杯拍着胸口,“没想到、没想到冷面花魁如此可怜,哈哈……”笑着笑着,他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看着沈渊右胳膊问她:“刚才,你和那家伙说话的时候,你那胳膊是怎么了?挨打了吗?” “噢……没什么。”沈渊有些心虚,那淤青看着吓人,谁看了都会以为是楼里的姑娘不听话挨了打。然而现实却是,她下午骑马时走神,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一紧张胳膊抱着马脖子不松手,滑了一道,在马鞍上硬勒出来的。 “给我看看!”折扇公子不吃这套,拉着她胳膊掀开袖口,赫然看到好大一片淤青,立时皱起了眉:“这是什么?你们阁主打的?” “不是。” “那是哪个客人打的?” “也不是!” “那到底是谁打的!” “我自己不小心还不行嘛!” 沈渊想抽回胳膊,折扇公子抓着就是不放。她索性转过脸不看他,半带撒娇地糊弄一句。的确是她自己不小心弄的,至于怎么个不小心,还是别问了。 “好,行!”折扇公子没好气地翻个白眼,满意于她的撒娇,又气她糊弄自己,索性将她袖子再翻上去些,看见淤青几乎蔓延整节手臂,眉头皱得更深,张口便教训她:“都成这样了,还弹什么琵琶?刚才还拿着凶器乱挥!” “哪就那么娇气了……”沈渊小声嘟囔着抗议,“要不是观莺哭哭啼啼跑过来,你以为我愿意给你弹琵琶。” 折扇公子手上瞬间一用力:“你再说,信不信我还亲你?” “喂,疼的!”沈渊淤青处一阵尖锐的刺痛,暗骂这该死的折扇公子手上永远不知轻重。“你干嘛!”这次她再瞪过去,一双桃花眼里全是真的眼泪,脸上的委屈也不掺半点假。 折扇公子自知做错,目光极是尴尬,不知该往哪里放,又松手也不是,不松手也不是,一时间瞠目结舌地嘶声吁气:“我……我这、我也没想……哎!算了算了,是我不好。”他磕磕绊绊说了一阵,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伸手用指腹贴着淤青小心检查,怕又弄疼了她。 “你别哭啊,”他忽然抬头看了冷香花魁一眼,“我可不会哄人。你自己别乱动,明天给你送药油来。” “明天?”沈渊闻言很是吃惊,“你明天还要来吗?” 折扇公子又瞪她一眼:“我想来就来!” 沈渊只朝他随意一笑:“你来,我也可以不见你。” 折扇公子沉默了一阵,松开手,慢悠悠给自己倒了盅酒,又慢悠悠饮尽了,才慢悠悠开口道:“你要是不见,我就专心去查你和那姓沈的。” 这话说得不急不躁,不轻不重,反而让沈渊分辨不出只是玩笑话,还是真的威胁。她低头整理好自己袖口,想了想之前的情形,无论玩笑还是威胁,硬碰硬都不是上上之策。 她就像一只艰难求生的小兽,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警惕地观察、探听,而后做出决定。这种状态很累人,可是沈渊没得选。 整整十五载,安顿流离、兴衰得失,荣辱起落,她已经挺累的了,只想这样安安静静、平平淡淡地过下去,最好谁也不要来招她,再叫她一脚踩进什么浑水里。 “你这人奇怪,我和沈公子有什么可查的?”她取了酒壶,主动给折扇公子添上酒。罢了,看在刚刚还合作了一场的份上,就陪他打场哑谜……沈渊如是想着,侧过身子去,单手托着腮,眨巴着眼睛看着他。 折扇公子并不回答,反而丢回给她一个问题:“你这样托着脸,不怕弄花了脂粉吗?” 沈渊笑了,眼睛亮亮的:“我没涂脂粉,当然不怕。” “果然,美人儿怎么样都是美的。”折扇公子故弄玄虚地顿了顿,“挥剑砍人的时候也是。” “你瞎说什么!”沈渊当下一挑眉,坐直了身子佯作气恼,气鼓鼓地地瞧着他,“四年前,你又没在这,何况我也没真的砍他呀。不过嘛……”她目光晃了一下,又飘回折扇身上,“你这前半句,我就勉强收下了。” “我是没看到,可那位陆公子被你砍了一剑,还要娶你做夫人,可以想见当时,墨觞花魁提剑砍人的样子,也是明艳动人啊。” 折扇公子眼中尽是笑意。他这句话并没掺假,他很想看看这只狐狸挥剑时候是什么样子。那姓陆的酒鬼虽然滑稽,却有幸见识过旁人未曾瞧见的场景,且不知算不算占了便宜。 沈渊却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醉人痴话罢了,公子何必当真呢?” 不料折扇公子的表情忽然郑重起来,并不给她反应的时间。他就这么盯着沈渊的面孔,目光并不锋利,反而沉稳平和,像要把她整个笼起来,困在他的世界里,以便有足够的时间将她慢慢看透。 第八十六章 赤诚 “墨觞晏,你身上有种奇怪的吸引力。”折扇公子保持着这样的目光,“冷香阁是一向自诩清雅,若说一代花魁受尽追捧,有些性格也算正常,可是敢出手伤人的,自有苍梧一国以来,你还是第一个……不,莫说苍梧,旷古以来,你也是开天辟地独一份?”他的目光越来越暗,无形中加重了沈渊的压抑感。 “不仅如此啊,墨觞花魁,你在人前一向冷若冰霜,即使笑的时候,眼睛里也是冷的——我从没见过哪个女子,有如此一双令人心颤的眼睛。” 说到此处时,折扇公子似乎想向前倾身靠近些,但是忍住了:“可是唯独今天,你和那位沈公子在一起时,你们出现的时候,你的神情是赤诚天真的,你开心、你快活、你满足于他的存在,你愿意对着他笑、对他展示你真实的一面,墨觞姑娘,凌某说的这些,不错?” 沈渊安静地听着他讲。她的神情不似往常冷漠,唇角始终带着浅浅一抹笑,连目光都仿佛一起温柔起来,连那一身热烈明艳的胭脂红衫子都跟着带了温婉多情的味道。 折扇公子说得都对,也都不对。她是愿意对着沈涵笑、对沈涵展示自己真实的一面,可是,这一切都是因为,沈涵是她的亲哥哥。沈渊对折扇公子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谎言,她是青楼花魁,她从不指望什么海誓山盟,她与沈涵并无男女之情,她与沈涵亲密无间远胜知己。 这正是沈渊有恃无恐之处——她不曾说谎,折扇公子也从未问过她,二人是否为兄妹。于是她面对折扇公子时,目光永远可以清澈如水,无需躲闪。 她就端着这样温柔的神情,听折扇公子讲完了所有的话,并不急着回答或反驳,而是给自己倒了盅酒,抬手掩袖抿了一小口又放下,才重新对上他双眸,缓缓开口道:“公子啊,你两度入我冷香阁,应当明白一句话,风月场上,不问真假。公子今天曾说,并不在意墨觞晏究竟是什么样子,可方才又讲,我对着沈公子时,才是真实的。” “那天夜里,晏儿初见公子时,公子看到的是冷香花魁,和坊间能听到的并无二致;可是四年前,那位陆公子初次见到的墨觞晏,是个不讲道理、随意伤人的泼辣美人;而在沈公子看来,墨觞晏只是个能让他感到放松、可以和他一起开怀大笑的普通女子。” “公子你瞧,这么多不同的样子,你觉得最后一种是真实的,可是公子莫要忘了,沈公子对着我时,和我对着他是一样的呀。” “晏儿是冷香阁中人,而来往于冷香阁的,无非是图个舒心快活。沈公子他肯对我赤诚相待,我便向他真心一笑,旁的就再也没有了。” 风月场上,不问真假,这话沈渊也是在说给自己。可是细想,即使出去了这风月场,难道人人就都是真心相待、绝无相欺么? 折扇公子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却也无法挑剔反驳,他只能长长久久地盯着面前这个忽然变得温柔的女子,试图从她的眼神中解读出一些令他满意的东西。可他注定要失败,因为沈渊她,并没有在说谎。 “好,好……好一个赤诚相待。墨觞晏,若我也对你赤诚相待,不知能否换你真心一笑?” 沈渊看着眼前这人,听着他说的话,竟有些好笑,又觉得有些悲哀。若是寻常女子,忽听得这话,也许是会心动的,可自己呢?只想到要提防,这样一个几乎可称作是陌路之人的男子,为什么要较这个真,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折扇公子看不透她,她也看不透折扇公子。她只能看到,这个男人眼睛里没有光,一眼望去深不见底。她印象中的折扇公子只是个讨厌的登徒子,如今这个人忽然认真起来,反而让她不知所措。 “公子抬举了,晏儿一生能得一人赤诚相待,已经知足了。” 她选择继续保持这副温婉的神情,说着恭敬却答非所问的话。她看到折扇公子的眼神忽然浮躁起来,气愤、恼怒、不甘、无可奈何,全都混到了一块儿,眼看着就要爆发出来了。 “墨觞晏,我会让你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出乎意料地,折扇公子没有发脾气,只是开始低头喝闷酒。两盅闷酒入喉,他应当是被清洌洌的青梅酒压下了火气,重新抬起头来看着沈渊,目光已经平静了许多:“墨觞姑娘,之前是我失礼了,我不该轻薄于你。” 沈渊笑了:“无妨,想来是观莺妹妹的花雕醉人,公子贪饮了。”说这话时,她眉眼弯弯的,很是好看。 “别再提她,”折扇公子居然脸红了,“再提我还亲你。” “好,不提便不提。不过……”沈渊笑得更深了,主动端了酒盅,桃花眼成了月牙儿,“公子若真要道歉,就把自己灌醉了,哄我一笑如何?” 折扇公子这时才注意到,她脸上有一对小小的酒窝,笑起来显现出来,倒像个娇憨天真的小姑娘。 “得寸进尺了你,看你那一脸奸笑。”他自己也笑了,笑着边摇头边满上酒端了酒盅。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女子有种特殊的魅力,总能抓住他的心思,引着他顺着她的思路走。 不过对着这样一张好看的面孔,被诱惑了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啊……瞧着沈渊笑吟吟的样子,折扇公子真不能相信,这是从前的那个冷面花魁。她是什么时候变了的,是在教训完陆子青之后吗?还是在自己道歉之后?他边喝酒边思考,直到这好看的面孔染上一层诱人的酡红,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你不是喝过醒酒汤了,怎么脸还这么红?”他问。 “我喝了酒就是容易脸红,其实没醉。”沈渊回答的语气很轻松,像极了在闲话家常,“你看,别人以为我醉了,还好意思继续劝酒么?” 折扇公子被逗乐了,抽出扇子打开,举到她面前用力扇了几下:“来,我给你扇扇,看着你这样都觉得热。不过啊,你脸红的时候,挺好看的。” 第八十七章 宿醉 “我什么时候都好看。”沈渊立刻开玩笑地呛了一句回去,顺带撑着一侧脸颊,丢过去一个得意的眼神,作势伸手要推开扇子,“呿,这么冷的天,你扇什么扇子呀。” 折扇公子只是含笑看着她,将手中扇子拿远了些,又随意扇了几下,方才收起来,索性也将酒盅推远了些,笑道:“你是好看,可是这样不设防的时候最好看。”瞧见沈渊神色微微滞了滞,忙又移开了话题,“我是说,我又不是坏人,说了要对你坦诚相待的。” “嗤……”沈渊笑出两个深深的小酒窝,“你这傻乎乎的样子,也好看。” 这一夜,折扇公子和墨觞花魁都没有离开,也未曾发生任何逾矩的事情。两个人说说笑笑,不约而同地只挑一些闲散话题,从能不能用“好看”一词来形容男子,聊到“眼角生泪痣,必定是爱哭鬼”,斗嘴打诨,嬉笑怒骂,谁也没占了上风。 一直到了天蒙蒙亮时,折扇公子迷迷糊糊地醒了,发现自己居然趴在桌上睡着,身上还披着条薄毯。他瞬间吓清醒了,放眼四周,花魁却已经不见了。 “酒量还真好……”折扇公子一扑棱坐起来,单手按着两侧额角,用力晃着脑袋,自言自语地小声嘟囔。 他是万万没料到,自己会醉倒在个女子面前。自己醉后有无胡言乱语?有无举止失态?桩桩件件,想想就令他不寒而栗。 折扇公子打了一阵哈欠,撑着脑袋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回来。他抬头瞥一眼窗外的光亮,想着墨觞晏大约是回去睡了,便又捏出扇子,在手心漫不经心地敲打着,似是沉思了片刻,随即起身出了门,下了前厅敲敲柜台叫醒了打瞌睡的账房,直接压了一锭白银,一言未发,只着重盯了一眼三楼的方向,随即转身离开了。 那账房刚刚睡醒,脑子还一片空白,瞅见银子忙不迭地陪着笑脸低头弯腰谢客又送客,完事转回来才觉得哪里不对,一拍脑袋浑身一激灵:三楼?住在三楼的可不只有阁主和花魁吗!心里暗自啧啧了一阵,赶紧小跑回柜台后面,将入账都记在了墨觞花魁的名下。 而此刻,沈渊躺在自己床上,抱着个软绵绵的绒布小枕头,嗅着淡淡的栀子熏香,睡得正熟。 她也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和敌友未明的折扇公子说了一晚上话,气氛还如此融洽友善,最后还是折扇公子先睡着了。她并不想有过分的举动,故而没有挪动他,只是取了薄毯为其盖上,便抱着琵琶轻轻出了房间,掩了门就回来了。 彼时绯月等了半夜,仍不见她家小姐,已经换了绯云守着。沈渊只消敲一下门,召唤一声,绯云便即刻出来接了琵琶,陪着她回屋安置。换了衣服拆了头发又稍作洗漱,一连气折腾下来,沈渊便让绯云出去了,自己缩在被子里,抱着软枕闭目养神。 其实刚才在包厢里,沈渊是很想喊一声的,把那个所谓的暗卫喊出来——别躲了,你家主子就要醉死,你还是出来。 想到这她忍不住悄悄笑出声来,就算真的喊了,难道就有用么?她闭着笑弯的眼睛,抱紧了小软枕,收了笑声,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沈渊天亮方睡,醒时已经是午后。整个冷香阁无人敢扰她好梦。 “嗯……唔……”被窝里太暖和,睡前又喝了不少酒,沈渊堪堪睡醒时,只觉得全身热得难受,眼睛也有些肿且干涩,又口渴。“绯云,水……”含糊着刚唤了一声,已经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只手伸到她后背扶着她起来,茶杯已经递到了唇边。 沈渊闭着眼睛,顺着递过来的杯子喝了两口,甜甜凉凉的,入喉回味带点微酸,似乎是蜂蜜水泡了山楂……勉强睁开眼睛一瞧,果然,洁白的小瓷杯里盛着琥珀色的蜂蜜水,半浮着红艳艳的山楂片。 再眯着眼往上一瞧,还什么都没看清,就被微微发温的巾子捂上额头,耳朵边上一阵绯云的念叨:“我的好小姐,你可算醒了,真要吓死奴婢呀,我和绯月差点以为你吃酒醉晕过去了……” “唔……再给我敷敷眼睛,睁不开了……”沈渊闭上酸涩的双眼,装作没有听见绯云的唠叨。绯云扶着她躺好,小跑着又去拧了一把巾子敷上。这次的巾子更温了一些,盖在眼睛上很舒服。 沈渊躺了一会,觉得差不多了,便喊绯云撤了巾子,才看见两个丫鬟都在房间里,都是一脸的担忧和欲言又止。 “怎么了这是?”沈渊给她们一个有话就说的机会。 “姑娘,以后可不敢这样了。”绯月到底年长,跟着沈渊时间也长些,半跪在床边脚踏上,诚恳地开口道:“姑娘睡了这好半天,身上热得吓人,可是摸摸额头又不像发烧了,手上还那么一大块淤青,可吓人了。我和绯云轮流守着,拿毛巾给姑娘擦身,好在这会总算醒了,不然,夫人也要担心的呀。” “嗯……知道了。”沈渊淡淡地应了一声,又追问一句:“我睡着的时候,夫人来过了吗?” 绯月答:“倒是没有的,夫人好像在和头牌娘子训话,只叫身边的小丫鬟来传话说,小姐若是醒了,先给喂山楂蜜水,再用温热的巾子敷额头。” “喔……”沈渊听出了要紧之处。阁主在和观莺训话?好,大概是观莺拉自己去垫背的事情没藏住,这回可有她受的了。 不过……沈渊眯了眯眼睛,回想起昨晚的桩桩件件,想幸好这个折扇公子还没有过于讨厌,不然莫说夫人,自己也要好好给观莺长个教训。 “姑娘?姑娘?”绯月轻轻晃了晃沈渊手臂。 “怎么了?”沈渊回过神。,抬眼看过去。 绯月招了招手,绯云走上前来,手里拿着两个圆墩墩的白底粉彩小瓷瓶,递上前,道:“姑娘,这是上午外面送来的,说是药油和祛瘀膏,说是一位凌公子府上的人送来的。” 第八十八章 烟尘欲起 “嗯?还说别的什么了吗?”沈渊挑了挑眉,想起来折扇之前说的话。 绯云摇头道:“没有,只说了如何用,奴婢都记着了。” “嗯。”沈渊合了眼继续养神,只将手臂伸出被子外,“那就替我上药,别叫别人知道。” “是。”绯云去净了手,回来拧开那小瓷瓶,先倒了些药油在掌心,双手合十焐热。绯月替沈渊挽上袖子,露出那一大片淤青,绯云均匀地抹上药油,以掌心覆上,一点点顺着筋络而上,以绕圈的形式缓缓推揉,直到那药油全渗进了肌肤,再挑了祛瘀膏点在各处,以指腹打圈轻轻抹开,亦按揉到全沁了进去。 药油抹上去热辣辣的,祛瘀膏擦上去却凉凉的,沈渊一开始有点受不住,轻声嘶吁了几声,往后便好了,逐渐觉出舒服来。来送药的小厮说,这是折扇公子家中自配的药,只消白天黑夜里各用一次,最多三天就能全好了,半点痕迹也不留,且不痛不痒,好用得很。 天冷衣服厚,遮挡得严实,沈渊倒是不介意多久才能消了伤痕,只是说可以不痛不痒,这点合她心意得很。折扇家里自配的药么?难不成,这个人是医学传家,如顾锦川一般开医馆的? 如此也可以解释为何他懂些疗伤按摩之法了,可仍然说不通他为何要随身带个暗卫,连喝花酒都不落下。况且……一个医者罢了,远到不了要这般防身的地步,也不该对沈涵感兴趣。 趁着那人睡着之时,沈渊倒是借机仔细瞧了瞧他身上那块玉佩,上头刻的是个“珩”字,玉质细腻,触手生温,是块极上等的材料…… 沈渊摇了摇头,嘱咐了把东西放好,叫绯云去厨房叫些好克化的汤水,嘱咐绯月照旧递话出去,探查一番那姓凌的折扇公子,又让她服侍着换了衣服,罩了件素净厚实的蜜合色毛呢对襟长褙子,头发编成个利索的小燕尾。 待到简单用过了饭,绯月也回来了。两个丫鬟收拾桌面床铺,沈渊就如常坐在软榻上看看书、做做针线。 明天沈涵就要走,今天必然有许多事要忙。西北偏远,条件也不如中原,沈渊总是担心他受苦,可他自己却说,西北虽远,可是天高地阔,自在逍遥,且是沈氏祖祖辈辈繁衍生息之地。何况如今边关安定太平,他驻守西北反而自觉乐在其中。 沈家是世袭的将军,沈老将军追封了侯爵,却不能袭与子孙。沈渊知道,兄长想自己再搏出一个爵位来。她起初不明,时日久了才琢磨出个中好处,后世子孙即使无官无职,也能安享富贵太平么?富贵兴许是有的,可这太平……普天之下,有哪个永享过太平? 何况沈家,真的有后世子孙吗?沈涵至今未娶,每每提起都是含糊其辞,她一个做妹妹的也不好追问;而她自己又是这么一块冰疙瘩,纵有雪城,她也是磕磕巴巴,桃李之年也未下了决心婚嫁。沙场刀兵无眼,若哪日沈涵意外去了,又要如何是好呢…… 这话说出来实在诛心,她与沈涵再手足情深,也是绝对不能说与他听的。 书刚刚翻过去了一页,水芸来叩门,言夫人请小姐去说话,不要带丫头。 沈渊不明其意,为何特意说不要带人?水芸只管传话,问她什么亦是一脸茫然,主仆三个对视几眼,都是同样迷惑不解。 “算了,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给我换衣服。”还是沈渊先打破了沉默,撤下褙子寝衣,换上家常的杏黄小袄、乳白撒花抽褶裙,跟着水芸出了门,去的却不是墨觞鸳房里,而是下了楼,一路到了观莺房间外。 沈渊猜出了几分用意,也不说话,等着水芸轻轻叩门又开门请进,走进去打眼一瞧,啧……好大的阵仗…… 观莺的房间没有内外之分,只用一架百宝格挡开,天冷里面挂上帘子,就变成了一间暖阁。这会暖阁内外各守着两三个粗使婆子,外面的有个站得离门口近了点,还被门挡着,差点吓沈渊一跳。 墨觞鸳坐在暖阁外矮榻一侧,身边跟着贴身大丫鬟水芝。观莺跪在对面,被两个健妇反剪胳膊动弹不得,她的那个丫鬟也被捆了丢在角落里,满脸的鼻涕眼泪,小声抽着气一颤一颤,不知是不敢出声哭,还是哭到没力气了。 “晏儿,过来。”墨觞鸳看见沈渊来,抬手轻声唤她过去。水芝看见沈渊坐到软榻另一侧,躬身过来给她奉了盏茶,又悄声退回墨觞鸳身边。水芸并未跟进来,大约是提前得了墨觞鸳示意,退出去严密合好了门。 观莺自然也看见了,弓着身子喊了两声想上前来,被两个健妇按了回去。她仍继续喊着,墨觞鸳一瞪眼,身边的水芝立刻上前,给了她一耳光。 这一下打得并不重,没红也没肿,颇有警告的意味。观莺噤了声,只是可怜巴巴地瞅着沈渊,像极了后院看门小厮养的大黄狗在摇尾讨饶。 沈渊想着自己不好先开口,便只管低头端了茶碗,掀开盖子凑近些嗅了嗅,嗯,还不错,挺好的白茶,热热地喝一口正好驱驱寒。 喝过了茶,放下茶碗,差不多也可以开始好戏了。沈渊状似不经意地整了整裙角袖口,微微侧过脸向墨觞鸳道:“夫人,这青天白日的,咱们冷香阁要私设公堂吗?” “你呀!”墨觞鸳闻言轻轻嗔了她一句,捏着帕子指了她一下,若是离得近些,估计是要点在她额头上的。 “她做错了什么事,你知道的还不够?做了丢人现眼的事,瞒不过去了就推别人出去挡刀,这叫心术不正。今天我叫你来,就当我教你约束下人了。” 话音未落,墨觞鸳神色一凛,转脸对着观莺威严开口:“观莺,训诫的话我已经和你说了不少,往后都是你自找的教训,怨不得旁人!都过来!” 话音未落,旁边水芝一扬手,外间的几个婆子立刻围了进来,沈渊这才看清楚她们究竟有何用处。 第八十九章 囚莺 为首的一个婆子手里拿着条板子,敦实厚重,打人很疼却不会留下太显眼的痕迹;另一个端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密密麻麻的细针;最后一个,正是方才在门后吓了沈渊一跳的,手里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汤,也不晓得是什么东西。 沈渊听了墨觞鸳的说法,心里有些疑惑。自己知道得还不够?这是何意?当下也不便插话发问,她也就暂且按住不提,先看完再说不迟。 板子婆子先上前,两个健妇立刻左右拉开观莺手脚,将她按在地上趴着,板子就落在了她圆圆的臀股上。板子婆子有些手艺,一板子一板子劈啪作响,打得观莺声声哀嚎却不见血迹。 几板子下去,观莺挨不住只能装晕,针盒婆子立刻替下板子婆子,蹲到观莺跟前放下盒子,两个健妇一左一右扯开观莺外衫,把她翻了个个儿。观莺仍然强装着昏迷不省人事,针盒婆子只管一伸手,撩开她贴身肚兜,捏了根针朝她小腹就扎了进去。 “啊——”观莺疼得大叫,眼睛瞪得老大,嘴巴也张得老大,挥舞着胳膊拼了命地嘶喊挣扎。两个健妇死死按住了她,她越挣扎,反而让那根针在皮肉里搅得更疼。 其实……那一下扎得也不算太狠?沈渊没看很清楚,却也估摸着轻重,看出这只是一下警告,让观莺莫要再装晕。果然,板子婆子又抡起胳膊,两个健妇见状又将观莺翻过去,板子就又落在了她臀上腿上。观莺平时娇滴滴的声音也捏不住了,摇晃着脑袋叫得如杀猪。 墨觞鸳皱了皱眉,冷声吩咐:“把她嘴堵上,消停些。”一直等在一边的汤药婆子立刻从腰里扯了条巾子揉成一团,掰着观莺下巴硬塞进她嘴里。板子婆子打上几板子,便松开她口问知错了吗,观莺却只是叫骂,双目赤红面目狰狞,紧随着又被堵了嘴继续打。 连着问了两次,观莺还是不改口,还尖着嗓子喊了一句“你这老虔婆也敢动我”,当下又被堵了嘴挨了一针,发出些呼噜呼噜的呜咽。 沈渊实在看不懂了,侧过脸问墨觞鸳:“夫人,这到底是怎么了?观莺骗着我去见客人,罚到这一步也差不多了。莫非,她还做了别的错事?” “你听听,她说的什么话。”墨觞鸳捏着帕子作势挥了挥,掩了掩口鼻,瞥了观莺一眼,眼神就像在看过街鼠类,“你且耐心地看着,会看明白的,只是不要害怕。” “哦?”沈渊瞳孔微微一收。 害怕?这话让她意外。 沈渊胆子并不小,怪力乱神之说向来吓不到她,便是那骇人些的场面,沈涵也并非没带她见识过……若说有什么怕的,大概蛇虫鼠蚁之类么?瞧这情形,也不可能弄一筐子蛇虫鼠蚁来吓唬观莺。 沈渊不明就里,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端过茶盏润了润喉,她耐心把玩着手绢,继续看婆子们的手段。 “老婆子敢不敢,姑娘挨了就知道了!”针盒婆子啐了一口,又往前伸手一探。沈渊只看见观莺的红肚兜露了出来,婆子的手在里面一路摸索,似乎在隐秘之处狠狠拧了一把。 “呜!”观莺猛地一仰头,吃足了痛,大滴大滴的泪珠成串儿往下淌,终于流露出几分哀求之色,拼命扭着身子躲着婆子的手,膝盖在地下不断磨蹭,弓着身子低下头,嘴里呜呜之声不断。 墨觞鸳轻咳了一声,针盒婆子停了手,退到一边去。观莺见状朝着墨觞鸳连连叩头,却听见墨觞鸳叫人摘了她口中巾子,汤药婆子立刻端了药碗,和两个健妇钳着她肩头下巴,不管不顾地一股脑全灌了进去。 “呕……滚!滚啊!咳咳咳、咳、咳……呕……我呸!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呕!呕……啊!啊……咳咳……” 婆子手一松,观莺跪倒在地上,还奋力卡着喉咙想吐出来,犹自叫骂着,被健妇狠狠拧了几把。 “你行为不端,自以为做了美梦,两月前与富户朱家少爷一处时,偷偷倒了避子汤,珠胎暗结,可曾想过是个冤孽?”墨觞鸳端了茶盏慢慢品着,“你为了自保,把花魁推出去替你伺候人,以为如此既可掩饰自己怀胎,又可以坏了花魁的名声,解你始终落于人后之恨,是不是?” 话音未落之际,“哐”的一声,墨觞阁主手中的茶盏重重落在桌上:“你可想到,今日这碗堕胎药,就是那朱少爷亲自派人送来的,千叮咛万嘱咐我一定要给你灌下去!”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观莺脸上一片震惊之色,仍强撑着尖声高叫。墨觞鸳沉着脸盯着她,毫不理会她的嘶叫,继续揭开她做下的恶:“不止如此。当日你买通琴师,算计着成了头牌,常有出手阔绰的客人点了你去,结果有次正逢你天葵,你为了赏钱,居然把那无知的丫头推出去替你接客!”墨觞鸳脸上写满怒气,一掌拍在桌上,另一手直指着角落里那个丫鬟。 “你吹了蜡烛,仗着光线昏暗,又先将那客人灌醉,竟然也叫你得了手!事成之后你还编出谎言,说自己仍是处子之身,哄得那人神魂颠倒,在你身上可谓一掷千金!观莺啊,你在冷香阁日子也不短了,竟不知是从哪学来的这些下流龌龊手段!” 听到关于丫鬟那一段时,沈渊面上也有些惊讶之色了。角落有呜咽声,她看过去,那个丫鬟神情楚楚可怜,又含着一汪眼泪,目光尽是委屈不甘之色。 沈渊是万万没想到,观莺当真心术不正到了这个地步。本来么,卖身做红倌已经是最为轻贱,最令人不齿的,若能安分守己也便罢了,哪怕退一万步讲,算计着与人珠胎暗结赎身出去,也不是不能理解的…… 可是,一旦害了人……冷香花魁微不可查地轻哼一声,只管低头瞧着自己手指。右手小指不知何时出了根尖尖细细的倒刺,她寻到了由头,转而开始盘算着回去要好好润一润手,不再思量旁的乌遭事。 第九十章 试探 观莺哭也哭了,骂也骂了,想不出新的花样,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这外头送来的堕胎药不知有什么不同之处,过了好一会了,居然还没出现什么症状。墨觞鸳似乎没打算解释,只是继续告诉观莺,她的下场会是如何。 “落干净了胎,养上两天身子,便送你去春檐巷。那地方,想来你也是知道的。”墨觞鸳的眼神暗了暗,“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往后,就自求多福。” 观莺听了这话,忽然来了精神,手脚并用地向这边爬,两个健妇立刻又钳住她。墨觞鸳不再看她,吩咐拿绳子把她捆结实了,汤药婆子留下看守,莫让她弄污了东西物件。沈渊陪着墨觞鸳出了房间,在垂花走廊上略站了站,空气都似乎比屋里要轻畅些。 墨觞鸳问了几句昨夜的情形,确认沈渊无事,反而相谈甚欢,庆幸之余拍着她的手,连道还好她化险为夷,安慰的话倒派不上用场了。这件事沈渊以为到此就算结束了,前因后果她不想问,墨觞鸳却主动告诉了她。 “昨晚上她的丫头去打水,贼溜溜地躲着人走,被水芝撞见盘问了几句,被她糊弄过去了,说是客人要的,我听了这话也不好过问。结果今天一大早,那朱家的小厮就送了药来,还带了那样的话,我才发觉大事不妙,直接带了人绑了她们,一通审问才知道,她做了那么多丧心病狂的事儿出来,我这才赶紧去问了绯月两个,说你回来的时候身上整齐,没什么不妥,我才一直等着,让你睡醒了过来看。” 至于那个丫鬟,墨觞鸳暂时还没想到怎么处置,倒是沈渊附在她耳边出了个主意,墨觞鸳想了想,点点头同意了。 “那就照你说的办,交给你了。该看的都看过了,我不拘着你了,你自己去玩。”墨觞鸳面有倦色,交代了一句便先行离开了。 沈渊踱着步子回了自己房间,两个丫头立刻凑上前来,脸上的疑惑担忧都藏不住了,可是沈渊脸色怪怪的,她们可不敢触霉头。 绯月端了茶盏:“姑娘坐一坐,再喝点蜜水,这里面山楂酸酸甜甜的正好开胃。我去打水的时候,听后院的温嫂子说,晚饭厨房给小姐准备了燕窝粥,就等到了时辰立刻送来呢。” “幸好你们没跟着去,”沈渊接了茶盏,并不想喝,顺手放在一边,“你们要是看见了那场面,肯定吓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姑娘……到底怎么了呀?我和绯云都担心得很……”绯月犹豫着顺着话茬问下去。 沈渊简单同她们讲了讲,头牌娘子设计迫害婢女、算计上位不成落胎,即将被送去见不得人地方的大概过程。她俩都是从小跟着沈渊,哪里见过这种事,听完不免面面相觑,唏嘘感叹了一阵。 沈渊看了眼窗外,天还是透亮的,算了算时间,吩咐绯云去观莺房间,什么也别说别问,只把那个丫鬟带回来。绯云应着声去了,沈渊又叫绯月立刻回自己屋里换衣服,等下要出门一趟,替自己查些事。 沈渊附在阁主夫人耳边出的主意其实很简单,那个丫鬟目睹了这一切,谁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想的,沈渊要亲自试探她心意,若能留便留下,若不能,一起送出去便是。 做出这个决定时,沈渊心里也并非止如静水。一想到说把那丫鬟一起送出去时,自个儿竟没半点犹豫,她心里也是一阵发颤。 由此可见啊……人若是心太狠了,的确会连自己都吓着。 沈渊这些情绪很快消散不见,等人都到齐之时,她已经淡然地端着茶盏,小口小口地抿进大半。绯云与绯月自觉立到自家主子身边,而被带进来的那个俯着身子跪在跟前,不敢抬头。 “我叫你来,是有一件事交代你去做。”沈渊什么都不问,开口便说要这丫鬟为自己做事,“你现在就去后院,把今儿头牌那碗药的药渣拿来给我,不许多听、多看、多问。你可愿意?” “是……”那丫鬟身子弓得更厉害,脑袋几乎要埋进身子下面,应了声又怯怯地问了一句,“奴婢现在就去么?” “叫你去就去,快点。”不需要沈渊再多费口舌,绯月已经打发了她。那丫鬟不敢再出差错,连连应声认错,深深低着头弯着腰一路小跑着出了房间。 沈渊赞许地看了一眼绯月,嘱咐她道:“等下她拿了药渣回来,你立刻拿着药渣出去,查一查这副药有什么不同之处,回来悄悄地说,别让外人听见。”接着又让绯月绯云一起准备着,找了香膏热水润一润手。 这没什么难的。绯云脚步快,转脸就打了热水回来,滴进去玫瑰清露;绯月找好了茶花油并紫草香膏、珍珠霜,小心掺在一起。 “奴婢们的手整天都露在外面,收拾打扫,风吹日晒的,偶尔长一根小刺也是常事。姑娘的手又细又嫩,没想到也长了。”绯云端着水盆安置到跟前,说笑着替沈渊挽了衣袖。沈渊点她额头一下,笑了笑未言语。 那个丫鬟回来时,只看到墨觞花魁端庄坐着,双手浸在水盆里,水面冒着袅袅热气,屋子里飘着一股幽微清致的香味,有花香有药香,实在好闻得很。 沈渊和绯云绯月都不再说话,绯月按着提前吩咐好的接过药渣纸包,向沈渊告了退就出门了;绯云捧来柔软的毛巾,将沈渊双手轻轻包住,吸干了水,指腹轻点绯月混合好的香膏,小心涂在沈渊十指的指缘、甲根、指节各处,跪坐着轻轻按揉,而后再涂一层,如此反复三次,再接着按摩手背手腕。 绯云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那个丫鬟立在一边,低着头双手交握在身前,悄悄地打量着面前的主仆两人。墨觞花魁容色无双,足以弥补久病而成的苍白之态,连她身边的大丫鬟也比其他人出出挑些。 那丫鬟看在眼里,心里只道自己命不好,眼圈又有些发热,赶忙拼命忍了回去。 第九十一章 悲悯 绯月许是路上耽误了,温嫂子来送饭时,她还没回来。冷香花魁终于开口说话了,让绯云去厨房装个保温的食盒,把她们两个的饭菜放到自己屋里去。递了个眼色,绯云会意,嘱咐温嫂子领走那丫鬟,去灶上一起用饭。 厨房送来的燕窝粥的确不错,粥米绵绸,燕窝滑软,入口即化。燕窝粥甜甜的,搭配的菜品咸鲜为主,一道荷塘小炒、一道芝麻青鱼脯,再有一碟拆好的熏乳鸽、一笼蒸乳酥。 沈渊慢慢吃着,刚夹起一块鱼脯,绯月进来了,为了等那丫鬟离开,绯月在外面绕了好大一圈。关紧了门,主仆三个凑在一块,绯月面有戚戚之色,说起问到的结果便直摇头。 “奴婢特意去了顾家医馆,一问才知道,那药的确是落胎的,可是药性慢得很,偏偏和寻常的缓和之药还不一样!”绯月说得着急了些,差点呛到自己,绯云忙帮她拍着背。 绯月顺过来气,主仆三个心有灵犀地往一处凑,头顶都几乎要挨到一起。绯月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道:“奴婢不懂医术,学不来大夫的说法,只记住这药一旦吃下去,当场不会立刻发作,过一会却开始腹痛,要不停地疼上一两个时辰,到时候,忽然疼得厉害起来,就、就开始流血……” 绯月素来稳重,这会也语无伦次起来。 “据、据说……据说血流起来要流好久,才、才能……”后面的话,绯月实在说不出口,可偏偏还有一句最骇人的,“郎中说,说也有,有不干净的……还要再灌一次药……”好不容易把打听到的全都转述完,绯月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啊……”绯云已然捂着嘴吓得花容失色,掐着手心狠狠地眨巴眼睛,吸气吁气地定着神儿。沈渊一向自诩冷漠,听到最后也变了脸色,漫无目的地摸索着桌沿,险些碰翻了粥碗。 “姑娘小心……”绯月慌里慌张地伸手扶住了,将粥碗往里面的安全位置挪了挪,自己也当定了定神儿,按着胸口长长吐了几口气。 三个人都呆住了,偶尔互相对望几眼,彼此眼神里都看不清楚情绪。观莺不是个好女子,也可算一起说过话、吃过茶、簪过花儿的,如今出了这事,一个巴掌拍不响,外头那姓朱的少爷岂非更叫人不齿? 花魁双手靠在桌沿上,一手撑着额角,一手五指无意识地刮擦着桌面,脑海中乱糟糟的。还是绯月这个大丫鬟相对最为老成,也最为敬业,捧过粥碗来舀一勺,轻轻吹凉了送到沈渊唇边,看着她吃进去,接着喂第二勺,这样哄着她吃了些粥,精神好了些,才又放下碗,好生劝着她再吃些。 沈渊这才放下胳膊,稍稍舒了口气,嘱咐她们两个回去吃饭,她想自己待一会,稍后过来收拾即可。她就这么在桌边坐着,拿着筷子戳,差点把芝麻裹鱼脯戳成芝麻拌鱼茸。 其实亲眼看过那阵仗,再听见这些,沈渊并不很害怕,只是难以置信。夫人说,药是那个朱少爷送来的?观莺即使算计了他,他也不该这么狠毒罢! 沈渊忽然就起了悲悯之心,只有那么一点点,在她胸口堵着。她咬着一片脆生生的莲藕,努力让自己专注于吃饭。她忽然想去看一看观莺,看一看这个愚蠢又可怜的女人。 用完饭,两个丫鬟来收拾时,沈渊嘱咐了绯云,去厨房时与何嫂子、温嫂子说说话,与其他人也说说话,看看那个丫鬟在人后如何说话、如何做事,然后带那个丫鬟到她们的屋子里去,等绯月去叫了再进来。 安排好了绯云,沈渊又让绯月准备梳妆换衣服。绯月似乎猜到了主子要做什么,面色有些担忧。沈渊拍拍丫鬟手背,只告诉她,有她家小姐在,不必怕。 沈渊挑了一件合欢红立领大襟的琵琶袖短袄,领根织一圈素白云肩样锦鲤戏水花纹,翻出的领口衬的雪白素缎,戴一枚素净的苗银莲花垂双边流苏项圈,下着素面浅莲青色马面裙。头发没有重新梳,仍是白天的燕尾,侧旁斜簪了两朵栩栩如生的通草桃花,其下衬一枚小小的苗银蝴蝶横钗,行走时小蝴蝶会随着步子轻轻摇动,煞是好看。 桃花眼配桃花妆,粉面桃腮,媚眼如丝,很漂亮。沈渊润了润笔,将左眼角的泪痣也描成了一朵娇艳欲滴的桃花。她很少画这样娇嫩的妆容,望着妆镜中自己的容貌,朝自己抛了一个媚眼,那双眼睛含情带怯,仿佛笼了一层烟霞。 到上好了妆,沈渊才让绯月去叫人。那丫鬟出去一趟,精神似乎好多了,不再那么畏畏缩缩的。沈渊也不看她,从妆台边架子上挑了把浅绛紫色的轻绡纱面折扇,对着妆镜开口道:“你和我走一趟,去看看你原来的主子。” 两人到的时候,观莺房间里只点了两支蜡烛,那个汤药婆子还在,又加了一个健妇一起看守。观莺应当是已经开始疼了,嘴仍然被堵着,衣裳头发都凌乱不堪,扭曲着身子瘫在地上,身下垫了一块不是很干净的毯子。 “小姐放心,这是后院小厮不要了的,给她用,不会弄脏了地面。”那婆子讨好地笑着迎上前来,沈渊不作理会,径自到软榻边坐下,一扬下巴示意婆子再点一盏灯。 这下沈渊终于看得清楚了些,观莺身上裸露的地方青一块红一块的。她很反感看到这样的场面,转而目光凌厉地盯着健妇和婆子,那二人畏惧沈渊,跪下连声道冤枉,称自己只是奉命看守,都是观莺疼得发狂,到处乱滚撞出来的,她们二人只管确保她不会撞死也不能自尽,其余的是一概不管的。 沈渊听着她们不像在说谎,点了点头不再追究,吩咐她们撤了观莺口中的巾子。她并不担心别人听见,过了这么久,观莺早该没力气叫了。 她不紧不慢地打开纱扇,扇面用银丝织着两树缠枝海棠花,檀香木扇骨上是泥金璎珞纹,做工精致无比。她带着那个丫鬟过来,到现在也不与其说话,那丫鬟也乖觉,安静地随侍在花魁身侧,低眉垂手,一声也不吭。 第九十二章 诛心 观莺早就在盯着沈渊了,嘴里的巾子刚被撤走,她就忙不迭地冲着这位花魁娘子叫喊,却发不出什么正经声音,只能沙哑着一把嗓子尽力嘶吼:“你,来看我热闹吗?啊?我骗你去替我,如今你可解恨了?” 沈渊感觉到身边那丫鬟手动了一下,显然是想起来从前,观莺也对她做过同样的事情了。那丫鬟并没出声,沈渊对此很满意。 “观莺,你这话我就听不懂了,凌公子是个极好的人,我为何要恨你?”沈渊嘴角带着一抹浅浅的笑,神情有些羞涩,似乎在怀念,“他待人谦逊温和,与我饮酒、说笑,并未做出任何逾矩之事,还与我许下了结为知己之约。” 沈渊说这些话时,手上一直摇着扇子。她是真的佩服自己了,能编出这样假中掺真的话来,还说得这么含情带意,仿佛真遇上过一位多情郎君。 “观莺,事到如今,你后悔吗?”沈渊以扇半掩面,说着诛心的话,语气却温软柔和,仿佛姐妹之间的闺房说笑,“你先是盯上了祁家的少爷,发现对方不过如此,又一心想攀附朱少爷,却不料竹篮打水一场空,美梦成了噩梦。你知道吗?朱少爷送给你的药,会让你足足疼上好几个时辰,然后你才会开始流血,噩梦才会刚刚开始。” 此时观莺的房间里并没断了暖炉,可是这位墨觞花魁的话语,让每个人都后背直发凉,大气也不敢出。 “观莺你说,若是昨晚,你没有起那不该有的心思,好好地陪着凌公子,现在得意的,会不会就是你了呢?嘶……不对……”沈渊一双桃花眼弯了弯,闪过一丝玩味的光,“你都已经有孕在身了,如何陪他?不过也是奇怪,为何那凌公子对着我就客客气气的,对你就……嗳唷,观莺啊,我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你可别介意,嗯?” 沈渊知道自己的话诛心,她就是故意的,既要刺激观莺,也想看看那丫鬟会有何反应。也是到了这会她才想起来,折扇公子好像是说……今天还会来?不过他白天已经差人送了药油,应该是不会再亲自来了?想到这,沈渊手臂上那处淤青似乎有些热热的。 她特意拿了把折扇,也是有些想体会一下,折扇公子老带着他那把扇子,究竟有何用处。如今看来也并无什么特别,只不过可以稍加掩饰心意,或者让人安心些罢了。 如此说来,莫非折扇公子对着她时,也有手足无措?想到这,沈渊眼神稍缓了缓,觉得这人更有趣了。 观莺一直没有出言反击,并非是她心服口服,而是腹中疼得厉害,又不想在沈渊面前丑态百出,只能拼命地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支离破碎的呜咽还是从她唇齿间跑出,沈渊听着不太对劲,目光示意看守的两人将她滚成一团的衣裙掀开,果然,她双腿之间已经见了红。 沈渊还没说什么,旁边那个丫鬟已经吓着了,下意识地用手去捂嘴,惊慌失措地看着观莺,又看向沈渊,又移开目光不知该往哪看,最后还是只能浑身颤抖着一下跪倒在沈渊身边,悲戚地望着沈渊直掉眼泪。 “为什么哭?”沈渊瞥她一眼,语气淡淡的。 “奴婢……”那个丫鬟似是下了很大决心,双手死死地揪着自己衣角,“奴婢求、求求小姐……小姐,救救、救救,她、她……” “你不恨她?”沈渊这次连瞥一眼都省略了,只管合上纱扇,学着折扇公子的样子,轻轻敲着自己手心。 那丫鬟忽然一声抽噎,又赶忙收了声,拿手背抹一把眼泪,连声抽着气忍着哭,答道:“恨,恨啊,可,可她会死啊……小姐,你就救救她,让她、别死啊让她……”她向前爬了两步,整个跪爬在沈渊脚下。 此时就变得很奇怪,整个屋里本应最恨观莺的人,却正跪在沈渊脚下苦苦哀求放过她性命。沈渊垂下眼眸,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丫鬟。沈渊自己并不知道,此时这丫鬟若是抬头,正好瞧见她眼眸中流露出的深深的悲悯。 沈渊从不认为自己会将这种情绪表露在面上,她在旁人眼中始终是冷若冰霜的,这种过于温情的情绪与她太不相宜。然而此时,她目光虽冷,却饱含哀怜慈悲,让人看一眼就会觉得苦难值得。这样的眸光,不知是否只应天上有。 良久,沈渊听见前边观莺一声嘶哑的哀嚎,抬眼瞧过去,观莺已经面如死灰,整个人蜷缩得厉害,膝盖几乎要顶进自己小腹。婆子和健妇候在边上,没得了吩咐,也不敢轻举妄动。 “她不会死。”沈渊收回眸光,端坐如一尊正受人叩拜的神像,以手中纱扇轻触那丫鬟的发顶,“你,叫什么名字。” “回小姐,奴婢彩云。”那丫鬟仍深深低头跪着,声音几如从地面传来。 沈渊一并收回扇子和目光,端坐如仪:“回你自己的屋子去,明天洗干净了脸,早早地去见我。” “是……”彩云又深深叩拜一记,方才起身缓缓退出了房间。 观莺的叫声越来越凄厉,身下的红越来越深,染透了大半幅裙子,头上的时样扭心鬏髻早就滚散了,鸡窝一样乱糟糟地顶在头上又落到脸上,耳边还钳着一对金灯笼坠子,愈发衬得面色如土。 到了这会儿,观莺已是知道自己不好了,一味伸着脖子,拿眼神盯着沈渊,喉咙里声音骇人得很。这时候已经不需要健妇按着她了,她已经没了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慢慢枯萎,以至凋零。 观莺究竟错在何处?沈渊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脑海中不断萦绕着这个问题。 错在不该谋害他人,错在不该痴心妄想,还是错在没有脑子受人玩弄,还是错在当初那算计得来的头牌称号…… 无论是以为何,如今她如一滩烂泥,往日种种皆成梦境,所有的鲜妍热烈都将被埋葬,即使还有寿数可享,也是脏污之中苟活罢了。 第九十三章 桃夭(上) 沈渊那一丁点的悲悯之心又出来了,她不再看观莺,瞥了一眼边上战战兢兢的健妇和汤药婆子,吩咐她们留心看守着,莫让这位观莺姑娘丢了性命,明天还会来查看。 两个人早被吓着了,得了话连声应是,面色惶恐惊惧,深深低下头,弓着身子如虾米一般目送着小阁主离开,盯着她出了屋门,方才松了一口气。 明日还要再来查看……沈渊有些不耐,寻思着吓唬吓唬婆子也就算了,没有必要真的再走一趟。观莺的结局已经显而易见,她心冷却并不心狠,没有欣赏别人惨状的怪癖。 至于那个丫鬟……叫彩云?名字倒是有趣,再来个彩月,就能和她身边的两个凑成对子了。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这小丫头估计不知道,她的名字里面藏着多少故事。 一个名字罢了,何必想这么多。沈渊走出一段,离观莺的房间远些,扶着走廊栏杆停了脚步,略理了理思绪,想看看这楼下的世俗烟火气,清一清这周身染上的古怪感觉。 此时已经听不到观莺房间里的动静。沈渊站在垂花走廊栏杆前,瞧着大厅里的景。此时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前厅里灯火通明,流光溢彩,还供上了数盆新鲜的金花茶,晶莹油润的金黄花朵盛放在枝头,竟是好一派富丽堂皇太平风光。 已经这个时辰,相必折扇公子不会来了?沈渊忽然又想起他来。若是折扇公子知道,前一天还风骚妩媚的头牌美人,今天变成了这个样子,真猜不出他会是什么表情、会作何感想……这样想着,沈渊倒是不怎么希望今天再见了。 她如何会不知道,于折扇公子而言,观莺或许连条巴儿狗都不如,供作取乐的玩意儿罢了。即便是她沈渊……呵,不,墨觞晏,也不可能好到哪里去的。什么赤诚相待,谁还能不明白,那不过是风月场上,酒热耳酣之际的醉话,转眼就可以忘了的。 冷香阁的墨觞晏是个没心肝的人,整座小楼里不会有人比她更冷。她不该这样总是想起折扇公子,她应该遗忘,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想到这儿,大厅里的景致忽然变得无趣起来。沈渊正准备走,一扭头竟恰好看见个熟人,正是那位擅音律的武馆东家,顾钊公子。对方刚进门,好巧不巧地也看见她,正向这边微微拱手致意,脸上的笑居然有些狡猾,不知在琢磨什么好事。沈渊便也冲他眨眨眼,回了个俏皮的笑,下到一楼去与他寒暄几句。 不知是否同样擅长音律的缘故,这位顾钊公子给沈渊的印象与雪城有几分相似,都是风清月明的谦谦君子,且他并没有雪城身上那股令沈渊迷惑难解的疏离之感,反而多几分幽默风趣。他在冷香阁中的风评也不错,每每造访,总能与人谈笑风生而不会逾矩。 这样的人的存在,许多时候真的让沈渊很迷惑。往来青楼的人,究竟该如何评价?善恶是非,曲直黑白,想来是不能够一概而论的。风月之地往来混杂,可有杂鱼的地方,未必就没有真龙,且慢慢瞧着就是了。就像现在……她站在高处俯瞰众生,谁能猜到有多少隐秘落进她眼底。 “顾公子来了,快里面请,您这连着两日登门,可是为了哪位姑娘?”柜台后的墨觞鸳已经先迎了上去,引着顾钊向里面走。 “夫人,顾公子。”还没等顾钊说些什么,沈渊已下来了,手里还打开扇子摇着,罕见地在这前厅里带着笑容打趣:“若真是为了哪位姑娘,顾公子何不这就告诉咱们,也好早日将人接回家去,免了这一来一回的辛苦?” 顾钊被打了趣也并不恼,夸张地平举双臂拱手施礼,弯眸笑道:“不敢,不敢,墨觞姑娘伶牙俐齿,饶了在下,在下这笨嘴拙舌,可是说不过你呀。”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还存心拉长了些腔调,为着声音温和淳厚,并未给人调笑轻浮之感。 这招凑效,几个人俱是被逗乐了,边上往来人靠得近些有听见的,也不免捂着嘴跟着笑了一阵,还是墨觞鸳率先假作咳了两声,连道“好了好了”,众人方才各归各位,继续吃酒说话去。阁主夫人这才问道:“顾公子,您是要单开间房间,还是在厅中请姑娘来作陪?可要什么茶点酒水?” 顾钊的眼神一直停在沈渊手中折扇上,听得阁主询问,收回目光答道:“在楼上小厅临窗听曲就好,有劳阁主叫人送壶茶来。”又向沈渊稍稍颔首垂眸,微笑道:“不知墨觞姑娘可愿赏光,与在下闲话一二?” “哦?顾公子此话当真?”沈渊端着扇子轻轻一挑眉,已是有心要调侃他几句,“陌京城中人人皆知,冷香花魁一面难求,公子要与我闲话,可是做好了一掷千金的准备?” “哈哈……”顾钊负手身后,弯弯眼睛笑了几声,“姑娘身负美貌又心思通透,见识清楚,堪称解语之花,若得与姑娘闲话,便是一掷万金又如何?” 闻言,沈渊收了扇子,嘴角扯起一丝笑:“咯……我竟不知,自己有这样的好处。那便请,顾公子。”说着引了顾钊上了二楼小厅,挑了个又能看到窗外夜景,又能听见楼下厅里歌女唱曲的位子,放下帘帐,相对而坐。墨觞鸳立刻打发小丫鬟去奉上壶好茶,再吩咐厨房送去几样点心。 帘帐后,沈渊敛了神情,抬手倒了两杯茶,递给对面一杯,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平淡如常:“公子有什么话,现在尽可以说了。” 顾钊正拢袖欲接茶杯,听得此言顿时一怔,随即立刻反应过来,稳稳接过杯子,暂且放到自己跟前桌面上,抬眸望着对面美人,笑眼盈盈道:“墨觞姑娘多虑了,在下并无什么特别的话,只是方才一进门,远远看见姑娘如此装扮,觉得甚美,想着一定要亲口告诉你才是。” 第九十四章 桃夭(中) 这下变成沈渊怔住了,有些不解地低头瞧了瞧自己衣裙首饰,又虚扶了一把鬓边通草花,仍然不解其意,只得向其追问:“我倒是很少穿这种粉色,总觉着太娇艳,不像自个儿。今日一时兴起,偶尔穿戴,也不过寻常女儿家打扮,莫非在公子看来,还有何特别之处?” “正因少见,所以格外惊艳。”顾钊眼眸明亮清澈如水,坐正了身子缓缓道来,“姑娘素来以红装示人,的确明艳动人,且姑娘气度高华,相衬之下使人见之忘俗,却也在无形之中已令人心生敬畏、不敢靠近。而今日姑娘着粉衣,桃花点妆,仅以花朵素银为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更符合韶年妙龄女子之清丽俊秀,令人一见倾心。” “是吗,顾公子谬赞了。”对这洋洋洒洒一段长篇大论,沈渊只是报之客气一笑,并没当真了听。韶年妙龄么?她已经二十岁,自认为当不起这四个字。 “想来是公子不知,晏儿年过双十,早已不是什么青春年少的人,若整日与豆蔻少女一般穿戴,必定要惹人家笑话了。” 她捧了茶杯,垂下眼帘低头饮茶。氤氲的水汽盘旋而上,遮住了眸光。也不知道这壶是谁泡的,味道淡了点,勉强还能入口。浅棕褐色的茶汤稍微发红,盛在素白底儿的瓷杯里,倒是很好看。她也并非有意刁难,这一整晚上心情都压抑得很,只能委屈委屈顾公子,被她小小地呛一句了。 顾钊显然陷进了尴尬,他来往冷香阁已久,从未有过冷场,即便是出了名的冷美人墨觞晏,也会给他几分薄面,今儿个忽然碰上了钉子,他还真的是……无所适从。 偏偏这会儿,楼下厅里有歌女开唱,唱的正是一曲《桃夭》,歌声婉转娇柔如凤吟鸾吹,和楼上二人的沉默相对形成强烈的反差。帘帐忽然被掀开,是个小丫鬟来送点心,沈渊叫住了她,问楼下唱歌的是谁。 “回小姐,是前几日新来的歌女,听说名字叫长欢。” “哦,下去。”沈渊挥挥手打发走了小丫鬟,转而瞥了一眼楼下歌声传来的方向,示意顾钊一同看过去:“我竟不知道新来了个歌女。她唱得很好,公子觉得呢?” “的确很好,的确很好。”顾钊会了意,沿着沈渊目光侧过身去瞧,那边看上去很热闹,围着的人不少,“就是这人这么多,咱们也看不清那唱歌的姑娘长什么样。” 沈渊语气缓和了些:“你很想见见吗?可以等她唱完了叫她过来的,只是咱们离得远,可能会被楼下的人先叫了去。” “不用那么麻烦,你来,我告诉你。”顾钊回过脸来,又露出来时那副狡猾的笑容,故作神秘地向前俯身低头,还向前挥着手臂,示意沈渊凑过去“秘密商谈”。沈渊凑了个趣,离近了些,却只见他弯眉一笑,满面得逞之色:“你去拿剑来,站在这栏杆边上大喝一声,还有哪个敢和你争?” “你……”沈渊一双妙目睁得圆圆的,指着顾钊说不出话来,平白猛吸了一口气,一下顿在胸口,只能长长缓缓、小心翼翼着吐出来。“好你个顾钊……这次我记住了,以后你再来,我才不理你。”瞪了罪魁祸首许久,沈渊才放过自己已然发酸的眼睛,端过茶杯掩袖抿了几口,算是顺下了这口气。 “哈哈哈哈,哈……”顾钊也不怕她恼,自顾自觉得好笑,笑到深处就要想起那些陈年旧事来。 四年前他只是应了邀,来新科探花郎的场子凑个热闹,早早就离开了,没亲眼目睹那位红衣姑娘砍人的场面,各种版本的传闻倒是听了一箩筐,比亲眼看见了还要有趣,这才起了兴致,重新到这红尘之地一观,发现的确与众不同,在此与众人说笑逗趣,也是乐在其中。 只是很遗憾,总是遇不到传闻中的那位冷美人,别人也只是说,花魁不爱见人。如此,竟然一直到了这年夏天里,他去城外山上的道观上香,意外遇到冷香阁的阁主,身边还跟着几个风采各异的姑娘,细看才发觉,其中那个姿容过人却纤瘦文弱的,俨然就是墨觞花魁。 那时对方正在祈福树下歇脚,一直有说有笑的样子。他等了许久,一直没寻到机会上前问好,眼看人家要走,他只得贸然开口,幸而自己善言谈,终于和墨觞晏说上了话,又挖空心思地逗她一笑,才算是彼此认识了。可见美人难得,绝色美人更是只应天上有,若要博得几分青睐,必得奉上满腔诚意。 “想什么呢?”一把纱扇在他跟前晃了晃,顾钊才从自己的回忆里醒过神来,顺手捉住那扇子不放,定睛一看扇尾还在墨觞晏手里,脸上立刻有些发红,忙不好意思地松开手,侧过脸朝背后翻翻眼珠,手背掩口干咳了两声掩饰尴尬:“咳!咳!那个,不好意思啊,我走神了。你那扇子,挺好看的。” 沈渊抽回扇子打开慢慢扇着,欣赏着面前人这番表演,眼睛里的笑几乎要藏不住,也不让他难堪,收下了对扇子的夸赞,叫他赶快别再干咳了,好好喝口茶压压惊,等回家去再与周公相会。 此时歌声已经停了,那个歌女果然被楼下哪位客人叫了过去,正跪坐在那人身边,半边肩膀都被搂了过去,仰着头被喂酒。那边灯光有些暗,沈渊还是看不太清楚那歌女的容貌,顾钊的眼力却好,扶着栏杆探看了一会,回来告诉她,是一个“大概十六七岁,身材瘦小,脸盘也小,眼睛很大,看上去有几分清高”的女子。 听完如此朴实无华的描述,沈渊似乎明白了,为何顾公子相貌堂堂,待人谦和又风趣,却至今未曾婚配,也未听闻有什么相悦之人。被他这样一形容,就算真是个绝色佳人,也没了兴致相见,若叫姑娘家自个儿听见,可不要当场啐他一口了。 第九十五章 桃夭(下) “若真清高,何至于抛头露面谋生计,又何至于被人钳着灌酒。”沈渊也没顾忌还当着客人的面,随口说出心中所想。她这话其实也经不起推敲,若说抛头露面,冷香阁中哪一个不是如此?若说清高,她自己更是首当其冲了。 顾钊不会听不出她话中纰漏,但是并没有指出,自己抬手又倒了茶,侧过身饶有兴致地继续看楼下情形。看了一会,似乎发现什么有趣之处,起身又站到栏杆前,还挥挥手示意沈渊过去一同看。 “怎么了?”沈渊心里疑惑,顾钊虽然为人幽默,却也不至于不着调爱窥探戏谑他人私隐。待她过去,顺着其扶上栏杆之手动作极小所指的方向一看,不由得连连摇头纳罕—— 那歌女已经换了地方,离着中间的花台近了些,不过这一次却是被两个客人夹在中间,刚要给左边那个敬酒,又被右边那个拉扯着灌酒,脸上的表情起初还有几分矜持,这一来彻底挂不住了,只能又尴尬又谄媚地迎合,一不留神,酒全洒到了身上。 那歌女穿的衣服本就清凉,被酒一泼,轻薄的银条白纱衫几乎成了透明色,紧紧贴着里面的赤色抹胸。那歌女显然慌了,用手去捂胸口,又被左边那个客人拽住手臂,扯过洁白柔荑去一顿揉搓,硬塞进一杯酒。 沈渊这边离得远,听不清声音,只能看见那客人拉着歌女的手,要与其吃交杯酒。那歌女半推半就地挣扎了几下,便也乖乖地吃了酒,放下酒杯就想走,可那两个客人哪里是好糊弄的,两下里拉住她,一个端着酒杯要效仿,一个趁机在她身上摸了一把。沈渊有些看不过去了:寻常客人与姑娘嬉笑玩闹,她都不会理睬,可眼下这两个人,着实有些太不检点了。 顾钊似是也觉得不妥,回过头和沈渊对视了一眼,稍稍拧着眉心问道:“那两个人,是常客吗?”沈渊摇摇头,那两个人她从未见过,看其行为举止也不像是知道冷香阁中规矩的,十有八九是头一次来,将此处当成了勾栏院。 “所以,你是打算……”顾钊迟疑着问了一半。 “不,”沈渊一口否决了他的猜想,“这点小事,还不需要我出手。”她飞快地看了顾钊一眼,继续全神贯注地盯着那边的动静,“不然顾公子真的以为,偌大的冷香阁,全靠一个女子看守门户么?” “呵呵,墨觞姑娘真会说笑……”顾钊嘴角抽搐了一阵。 沈渊忽然冲他回眸一笑:“且耐心看着,马上就到了。” 两个人站在这栏杆前安静地看,那歌女陪人喝了第二杯交杯酒,那两个客人显然上了头,都开始不安分起来,故意将酒洒在歌女身上,让她臊得满脸通红,一直连带到了脖子根。 那两个人正得意时,忽然从楼梯后冲出来一队小厮并两三个健妇,由健妇毫不客气地将两个人拉开甩到一处,小厮们都抄着木棍,形成两层合围之势。叫人称奇的是,周围的人见了这阵仗,居然一个也不慌乱,该喝酒的喝酒,该说笑的说笑,连那花台上的舞姬都见怪不怪,继续婀娜多姿的舞蹈。 “冷香阁规矩多,断不许欺辱姑娘的,来往的客人都知道其中厉害,偏偏这两个自讨苦吃。”沈渊低声解释。顾钊听了,若有所思地眯眯眼,想想这两年来在冷香阁中所见所闻,已知小阁主所言不虚。 楼下健妇已经把那歌女拉到一边,小厮们让出一个缺口,墨觞鸳领着水芝过来,后面还跟着两个小厮,抬着一个大大的木桶,里头装满装满冷水,兜头泼了那两人满身满脸。 二人半真半假地清醒过来,骂骂咧咧地威胁恐吓。墨觞鸳站得端正威严,板着面孔说了些什么,声音并不大,且有边上丝竹演奏之声,楼上看好戏的人都没听清楚,只能看到墨觞鸳话一出口,那两个人似乎有些畏惧,但仍挥着胳膊伸着脖子瞪着眼珠要作威风,围着的小厮立刻高高举起棍子,那二人立刻缩起脖子摇手讨饶,好生狼狈地一溜烟往外跑。门口却早有棍棒小厮恭候,撵着他们去柜台前,账房笑眯眯地报了数目,收了花销才叫放行。 “好戏散场了,回。”沈渊一直看着那两个人消失在门外,率先转回去坐下,拿过茶杯抿了一口。“其实这事也没算完,还有那个丫头呢。” “哪个丫头?那个唱歌的?”顾钊不解其意。 沈渊捏着茶杯猝然抬眸,同样不解地看着他:“不然呢?她明知自己只是出来卖唱,本不该和客人过多纠缠,唱完就该快快离开,可她却故意而为之,令自己身处险境,当然是要被训话的。” “嗯?可刚才也是你说,她会被客人叫了去?”顾钊仍然疑惑,觉得沈渊的说法前后自相矛盾。 “她可以拒绝。冷香阁的规矩,你方才也看见了,不怕客人闹事。” 沈渊言辞间屡屡提及“规矩”,有些夸大其词之嫌,实际就是墨觞家恢复了根基,日渐财力雄厚,不需要依靠此处生意谋生,反而养了许多小厮护院。若有人把冷香阁当成春檐巷里的馆子,就真真是上赶着触霉头了。 想到春檐巷,难免又要想到观莺,沈渊的心情又差了些。今日并非她故意为难、言语刻薄,她一向冷静自持,从不爱惹口舌是非,今天发生的一切实在令她恶心,她做不到若无其事。 幼年时目睹的那些肮脏不堪,已经成了烙在她心里最深处的一道疤痕,平时是看不出来的,一旦被触及就会覆水难收。她可以淡然处置愚蠢失身的温颜儿,却无法对观莺的鲜血淋漓视若无睹。 “墨觞姑娘言之有理。”顾钊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他正垂眸朝她微微拱手,而后又抬眸报之一笑:“姑娘似乎心绪不佳,今日是顾某唐突了,拉着姑娘说了这许多话。” 沈渊启扇掩唇略一颔首:“公子言重了,只是触景生情,想起些陈年旧事。公子是个爽利人,与公子说话,倒是可以一解烦忧。” 第九十六章 虚惊(上) “如此,是顾某之幸。”顾钊的笑容忽然看上去有些自嘲,“陈年旧事这种东西,有时候遗忘了,也许会更好些……胡言乱语一句,姑娘不必在意。”说着他忽然起身,“夜深天寒,墨觞姑娘早些歇息,顾某告辞。” 沈渊并不客套挽留,起身送他到了楼梯处,相互辞别了两句,目送他下了楼方转身离开,上了三楼去。路过墨觞鸳的房间时,她瞧见里面亮着灯,等了一阵并没听见什么动静,也就没有进去,心想若是需要,自会有人来请。待回到自己房间,绯月她们两个早已在等候,沈渊真正要劳心的时候才刚刚开始。 夜里照例先更衣洗漱。围上巾子,拢发洗过脸,再换上寝衣梳头发润脸,还要再揉一遍药油药膏。绯云腿脚麻利,嘴皮子也利索,一边服侍着沈渊,一边一字不落地讲完了在后院查探到的消息。 “奴婢到那儿的时候,她正帮着洗碗,也没见和别人多说话。温嫂子说,她路上一直低着头,得别人问她叫什么、几岁了,她才答一句。” “到了厨房,她也不讲话,只是温嫂子递给她碗筷时道了句谢。她和温嫂子还有小翠坐一块儿,小翠是管各处打热水的,往来听的闲话多,知道头牌娘子倒了霉,就问她是不是平日总受欺负,现在可算出了口气了?她也只是摇头,闷了句‘也就是偶尔打骂两声,做丫鬟的是常事’。” “桌上的人就都问她,真的一点都不委屈、不幸灾乐祸?她就一个劲儿摇头说不敢,还说头牌娘子已经够可怜了,不想再笑话她。温嫂子说,当时大家还都说她心善,说将来一定善有善报。” “对了,她看见我过去,还冲我点头笑,搞得奴婢怪不好意思的。” 沈渊默不作声地听完,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皮肤光滑细软,吹弹可破,并没有半处瑕疵。卖香药的隆记铺子新上了几味香皂、澡豆之类,不知加了什么秘方,带不同的花果香味,用来梳洗沐浴,洗完清爽滋润,还能调理肌肤。 绯云的回话听上去还不错,那丫头虽然给人感觉木讷了些,不过么,经历了那么多事,若是还能言善辩,好像更加令人不放心。沈渊将手挪至鼻下轻嗅,手上沾染了淡淡的甜香,闻着很舒服。 “所以,她今年多大了?”沈渊问。 “说是十七,”绯云咂了咂舌,“那头牌娘子也才十八呀!咱们都是从小跟着姑娘的,可到了这,从楼里挑丫鬟,哪有这么大的。” 话音未落,沈渊倏地抬头,淡淡瞥给她一眼:“以后不要叫头牌娘子了,观莺犯错受罚,已经算不得数了。” “是,奴婢记住了。”绯云赶紧忙低了头,曲下膝认了错。 沈渊侧回脸,继续闭目养神,深知绯云的话正说在点子上。观莺成了头牌之后,她吩咐出去调查过的,结果着实让人吃惊。她信得过自己编织的网,也惊骇于观莺的过去那般不堪。 观莺是十三岁进的冷香阁,在此之前,五岁与生母被大妇赶出家门,随即被生母卖给了人牙子,经人牙子转手,到了某处富人家中做丫鬟,十三岁上又被转卖到另一家,都说是因为蓄意勾引前一家的少爷…… 才十三岁能勾引什么?乍听了这些时,沈渊也是难以置信。可是当时,她派出去查访的人找到的,正是那家专管后院人手的一个管事婆子,说得是千真万确惟妙惟肖,叫人听了实在想象不出,一个十三岁的丫头能有那么多的鬼心眼。 至于后来,观莺被转手到另一家不到半年,就被送到了田庄上,个中缘由始终打探不出,只是有传闻称,观莺被送走时有人瞧见她身上尽是血污。观莺在那田庄里待了一个月,又被人牙子带走,最后因为模样好,又一脸楚楚可怜相,被墨觞鸳看中了买回冷香阁。 这其中唯一有纰漏的,就是观莺为何被送去田庄,出去打探的人都说,那户人家口风很严,多半个字也不肯透露。沈渊无法催得太紧,加之当时,观莺所作所为尚未被揭穿,这一点不明之处也就暂时搁下,没有继续查。 然而自始至终,她没查过彩云,甚至对其叫什么名字也毫无兴趣。向来只有阁主、花魁、头牌才能有随身的侍女,其余人等都是自行起居。绯云在厨房何嫂子处听来,彩云是在观莺夺得头牌的次日就被挑上去伺候的,从第一天开始,观莺就很不喜欢她。 大约是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被挑到前面来伺候头牌娘子,不只做事要利索,长相也不能太有碍瞻观,这两样彩云都占了,被挑中了也是寻常。 想通了这一点,沈渊心里轻松了些,扯过被子侧着身准备睡觉。绯云退到外间,抱了褥子毯子铺在美人榻上,轻声招呼了绯月一声,摆摆手等她一同回隔壁洗漱。绯月很快收拾齐整回来,上好了门闩,吹灭了沈渊内间床头的灯,放下帘子退到外间,半靠在美人榻上值夜。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沈渊还未真切睡着,就听见走廊里一阵骚乱,紧接着催魂似的一顿敲门声,听着像是硬生生生把阁主夫人叫了起来,一行人闹哄哄地走远,大概是观莺出了什么状况。她强撑着眼皮等了一阵,也没有人来请,想来与自己无关,方合上眼继续睡着。 到了半夜里,一声惊恐无比的叫喊划破天际,正打瞌睡的绯月骤然惊醒一头栽倒地上,翻身爬起来跑到窗边,扒着窗沿望外瞧,居然闻到有股烟味,远远听见后院乱哄哄的,再仔细一看,偏院还有点点火光。 “姑娘!姑娘,着火了!小姐快跑啊!”绯月吓得立刻窜进内室,掀了帘子没命地摇晃着沈渊,见她迷糊着叫不醒,慌乱之下扯了件大袄来,将她胡乱一裹就往自己背上拽,半背半驮地往外跑,脚下一个不稳,两个人咕咚一下子全滚到了地上。 第九十七章 虚惊(中) “嗳唷……呃……啊!你——”沈渊被摔醒了,惊悚地发现自己从床上跑到了地上,还和个人滚在一起,再也冷静自持不住,惊叫出声,“你、你……绯月?你这……” 还没等沈渊说出个整句子来,绯月已经拽着她胳膊往外推搡:“姑娘别这那了,快跑!着火了!”绯月本想站起来,可她的脚踝刚刚不慎扭伤,一动就钻心地疼。 门口一阵杂乱急促的敲门声,是绯云也听见了动静,急匆匆赶着过来:“姑娘!绯月!开门啊!怎么回事!姑娘!姑娘!绯月姐姐……” 沈渊被这一连串的变动搞得头脑发懵,着火?她怎么没见半点火光?绯月这是梦魇了吗? 发觉绯月脚踝吃痛,沈渊忙亲自过去开了门,嘱咐绯云先把绯月扶到美人榻边坐下,都莫要惊慌叫嚷,自己跑到窗边看了一会,又去屋外廊上查看一段。此时偏院的火光早就灭了,阁主房间里亮着灯,进去一问才知道,是后院的人来回话。 墨觞鸳遣走了人,叫沈渊过去坐下,又吩咐水芝去捧了药匣子,带沈渊房里两个丫鬟回屋上药。墨觞鸳显然气恼极了,握着沈渊的手好生一顿叹气。沈渊倒了盏茶劝了喝了,先平复下来。 “真是冤孽!”墨觞鸳重重叹了口气,闭眼凝眉直摇头,“前半夜,看着她的婆子跑来传话,说是疼晕过去了,血流得到处都是。大晚上的,又去请了郎中救醒过来,说是已经干净了,可是……可是以后只怕不能……”言及要紧处,墨觞鸳的神情也有些不忍。 “她听了就一味地哭闹叫嚷,嘴里已经磨出了血,是不好再堵着了,我就吩咐了把她抬到偏院去,找了间空房间继续看守,谁承想——哎!” 墨觞鸳狠狠地咬了咬牙,紧握着的手一下子敲在自己腿上:“谁承想看着她的婆子关个门的空当,居然让她撞翻了灯台,蜡烛掉在干草席子上,登时就烧起来,把她腿上也烧伤了一片。好在火势并不大,几桶水就扑灭了。” 沈渊听得直想咋舌,这头牌娘子当真是个人物了?进来冷香阁之前就有那么多“波澜壮阔”的经历,现在居然还要作困兽犹斗,若非有人看管,难道她还想烧了整个冷香阁? “阿娘,她莫不是疯了?”沈渊蹙着眉心,郑重其事地握住墨觞鸳双手,“她今日能纵火,明日不定会做出什么举动来。” 其实她是想说,观莺留不得了。 墨觞鸳乍没听出话中深意,反拍拍她手背,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道:“她刚落胎又被烧伤,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了。等她的伤略好些,立刻把她送走,就彻底与我们无关了。” “阿娘可知道,那药,很是不妥?”沈渊犹豫着发问。 墨觞鸳闻言立时手收紧了些,瞪大了双眼盯着沈渊,颇为诧异地反问道:“不妥?渊儿,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莫非、莫非那药,会害人性命?” 沈渊轻轻摇了摇头,目光中浮起几分怜悯缓缓道来:“并不至如此,只是会令人腹痛难忍,先折磨上一两个时辰,而后才开始起那种效用,并且期间血流不止,痛如刀绞。” “天啊……”墨觞鸳的瞳孔在昏暗的烛光下仍然清楚可见地收缩了,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手也颤抖得厉害,显然是受了大惊,“渊儿,这些……都当真的吗?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沈渊叹口气,声音很轻,似是不忍提起:“我放心不下,就要了药渣,让绯月去外面寻了顾先生,悄悄问出来的。”说着她也禁不住打了个冷颤,“真是不敢相信!姓朱的居然如此心狠手辣,这是想要观莺的命啊。” 墨觞鸳震惊之下几乎说不出话来,后背一阵阵直发凉。沈渊扶着她躺下,好言劝慰着,又去妆台匣子里找了薄荷油,点在两侧额角轻轻按着,直言错处并不在阁主,都是那姓朱的心肠歹毒,借了她的手作恶,必定不会有好下场。墨觞鸳长叹着气,直后悔让恶人钻了空子,也叫自己徒增业障。 没过一会水芝回来了,回话说,绯月的脚踝已经上好了药,休息两天也就没事了,此时已经回房间休息,由绯云继续值夜。沈渊又轻声安抚了墨觞鸳几句,道夜已深,只管早些安睡,莫要忧心,又嘱咐过水芝好生照应,也便起身回了自己房间去。 那薄荷油味道很大,劲头也足,连带着沈渊自己也没了困意。绯云正守在桌边,紧张地不断交搓着双手,看见她回来,连忙迎上前:“小姐可算回来了,这忽然乱起来真是吓人得很,万幸虚惊一场,没出什么好歹。” “出事的不是我们罢了。”沈渊语气中少见地流露出一丝倦意,“绯云,替我更衣,咱们去后院。” “啊?”绯云显然大吃一惊,“小姐……”看着沈渊不像在开玩笑,只得小心翼翼地试图劝阻几句:“小姐,这大晚上的,后院的那个又这么能闹腾,咱还是别去了,太危险了呀!” “你家小姐都不怕,你怕什么?”沈渊扯了扯唇角,做出一个有些许凄凉的笑,“快点,给我换了衣服,你也去换一身,穿厚一点。” 十一月的夜晚温度很低,夜风很凉,吹在斗篷门襟的风毛上,掀起一簇一簇细小的波纹。沈渊想到天亮了,沈涵就要走了,回那山高水险的西北,这样冷的天气,不知他一年一年路上是如何过去的,更不知他每年都是几时离家,会不会其实天不亮就要走了…… 她不稀罕什么侯府小姐,她只想做沈家姑娘,和哥哥在一起好好的。她有些后悔之前偷懒了,本来可以做完那对护腕,没准还能再缝一副护膝,或者今后莫再逞强了,还是交给做针线做惯了的两个丫头…… 沈渊没让绯云跟着进屋,打发她带着看守婆子去厨房做点小米粥来,又多嘱咐了一句放些红糖,自己推门进去,屋里还有股没散干净的烟味。 第九十八章 虚惊(下) 房间很空,沈渊记得这原本是柴房,后来嫌太小就空置了。打眼一望,屋里只有一张桌子,一片刚换的草席,席子上还铺了层褥子。 观莺双手被反绑着,侧躺在褥子上,身上还穿着前日的衣服,嫩鹅黄外衫早已经脏乱不堪,染着一条条的烟灰,蜜合色的挑花金凤拖泥裙子更是被火烧去一块,还遍沾着血污,露出一截裸着的白腻小腿,伤处倒是缠着干净的布条。她整个人都蔫蔫的,彻底没了从前的泼辣神气,听见有人进来,从乱蓬蓬的头发底下抬起眼睛,看过来一眼。 “你来干什么。”她居然主动与沈渊说话,只是声音粗粝沙哑,像破旧的风箱,着实骇人。 房间里没有可以坐的地方,沈渊就走到那张桌子前,稍微低下头,看着桌后角落里的观莺,语气平静地开口:“来看看你。听说,你烧伤了?” “咯……”观莺咧着嘴瘆人地笑一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渊,在昏暗的灯光下如同一只鬼魅,“看我,看我……整个冷香阁只有你这么闲了,咯咯……”鬼魅忽然双眼放光,“墨觞晏!你是来送我死的啊!” 沈渊未退缩半步,也没有任何过激的反应,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我为何要送你死?”观莺的眼神阴嗖嗖的,沈渊的眼睛却暂时熄灭了光,如一口古井,要将对面的阴毒怨怼全都吸进去,自己却不起一点波澜。 观莺骨子里还是畏惧沈渊的,被她这双眼睛盯得久了,自己先觉得毛骨悚然起来——没记错的话,墨觞晏也才二十岁?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观莺本能地蜷缩起身子,一动又带起了全身的疼,她一点也忍不住,破罐破摔地挤到墙角,将自己蜷成一团,后背臂膀紧贴着墙壁不断磨蹭,好像那冰冷的墙面可以缓解些痛苦一般。 两个人都不说话。沈渊在等观莺的回应,观莺在等墨觞晏带来的宣判。观莺以为自己活不成了,眼前这位花魁就是替阁主来料理了自己的,瞧她身上的风毛斗篷,瞧她高高在上的架势,对着自己一个快要死的人,她竟一点都不怕! 观莺想活着,她比任何人都想活着。从小她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但凡有一点希望,她就死死抓住拼命往上爬,可命运总是一次次地给她当头一棒。她这条命就像是天生下贱一样,她害怕被送去春檐巷,被人作践的日子她早就麻木习惯了,可她还是怕死! 她打翻灯台,只想烧了草席吓唬吓唬墨觞鸳,可她没想烧死自己!火烧到她身上的时候她害怕极了,才会声嘶力竭地大喊,万幸只是烧了她一片裙子、一段皮肉,她的命保住了。她又高兴又害怕,就在这时候墨觞晏来了,小小一间柴屋里,自己狼狈不堪,墨觞晏还是那么高高在上,真是叫人不甘心! “你看着我干什么?你说话啊!你说,你们想让我怎么死!”观莺实在撑不住了,她宁愿墨觞晏冲她训斥,就算辱骂责打也行!只要别是这样能逼疯人的安静! 可墨觞晏就是不如她所愿,似乎和她多说一个字都嫌脏。为着散掉烟味,沈渊没关房门,这会儿夜风一吹,这位花魁嫌冷了,专心拢着斗篷上光滑细软的风毛。那一圈绒毛又白又轻,就像观莺小时候被娘抱着吹过的蒲公英,手指抚过去一点痕迹都不留,一定手感很好、价值不菲? 观莺看得眼红又心酸,身上被风吹得一阵阵发冷,只能蜷缩得更紧,恨不得将自己砌进墙砖里。面前这位花魁就像故意的,不与她说话,还转身就走,也不带上门。她腿上那块烧伤好疼,在冷风里发烫,小腹也好疼,身上还有一股散不开的浓重血腥气。 这就是对自己的宣判吗?活活冻死在黑夜里,也不用去春檐巷了,等到天亮,拿破草席一裹,抬出去了事。哦,不,也许等不到天亮了……观莺感觉到了,自己身上一点点变凉,靠着冰冷坚硬的墙砖就快睡着了…… 沈渊眼看着如此,一声都不吭,神情却晕染着浓重的慈悲,宛如一尊徒有其表的佛母塑像。 “嗯……” 过了不知多久,观莺醒过来了,她估摸着自己是死了,这会是魂魄出窍了。 她从来不知道,人死之后的世界这么温暖,比活着的时候还要幸福。自个儿还躺在那间小屋子里,身下还是那张铺着褥子的草席子,可是已经变得暖暖和和的,身上居然裹着那件让她眼红的风毛斗篷,软软的绒毛正好拥着她的脸,触感果然很舒服。 桌上摆着个小巧的食盒,边角缝隙漏出来一丝一丝诱人的甜香气味,连边上那支蜡烛的昏黄光晕也显得温馨起来。 再继续往前看,吓!怎么墨觞晏也在?也一起死了?死了还要坐得端端正正的,装样子给谁瞧呢。 观莺用力晃了晃脑袋,想坐起来,稍一动弹就听见“咕噜”一声,一个热乎乎的东西滑掉了。她手上的绳子已经解了,伸手一摸索,是个硬硬的圆滚滚的金属物件,应该是个汤婆子,外头裹着厚厚一层粗布,不会烫到,真好。 “醒了?” 突然响起的声音打破了观莺短暂的死后幸福。墨觞晏为什么会说话?这就是墨觞晏的声音,没错!不是一起死了吗?为什么,为什么…… 猛地一回头,烛光后墨觞花魁那张好看的脸有些朦胧,她身上没有斗篷了,穿着件淡青大袄,披着头发,还是那么不苟言笑,见自己看她,又说了一句:“你没死。” 观莺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一用力居然坐起来了,后背一凉,赶紧伸手把斗篷一卷裹住自己,还不忘把那个汤婆子塞进怀里。 没死吗?没死为什么不觉得疼了?身上好像也擦过了,不再那么脏兮兮的,还换了身干净中衣,一水儿的粉嫩颜色,显然是自己的。 “你什么意思?” 没了之前的疯癫凌厉,观莺这会和沈渊说话都是怯怯的。她不愿意承认是墨觞晏救了自己,叫人给自己换衣服擦身子,还安排了这一切——她不愿意这一丁点的温暖都是墨觞晏施舍的。 第九十九章 红糖粥 可是她忘了,她们的这位小阁主,从来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角色,救了她的命,不代表会将她那点可怜的自尊放在眼里。 沈渊坐在那儿面无表情,用极其平淡而毫不在意的口吻告诉观莺,是她让自己的丫鬟绯云去观莺房间找了衣服,又让婆子给观莺擦了身子、换了中衣,还让厨房熬了粥、灌了汤婆子送过来,还把自己的斗篷她盖着—— “够了!够了!” 观莺嘶叫着,拼命想制止花魁说话。她不想听,可墨觞花魁的声音简直像魔咒一样,低沉而富有穿透力,就算她捂上耳朵,那声音还是能穿皮透肉钻骨地到她脑子里。 其实哪有这么夸张呢?不如说是观莺自己的心魔作祟,她不甘心、她后悔她绝望。是啊……她又想,如果她没有起害人之心,没有贪图所谓的富贵,或者再早一点,没有算计着成了什么头牌,不至于到这一步的…… “不想听是吗?那我来问,你来说。观莺啊,你究竟为了什么?”沈渊的话很少,只挑重要的问,“你在冷香阁五年了,规矩你该是知道的。从你靠买通琴师做上头牌开始,你就一步错、步步错。如今,你可落得什么好处?可愿告诉我为什么了?” 观莺弓着背,塌着身子,蜷缩成一只卑微的虾,丝毫不管难堪,尽可能地把汤婆子抱紧些。她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巴紧紧抿着往两边扯,几乎成了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弯着眼睛瞪着眼珠,整张脸表情奇怪得吓人,从喉咙里发出哼哧哼哧的怪笑。 她小腹又开始疼了,甚至还感觉到了饿,桌上食盒里飘出来的香味让她胃里抽搐成了一团,绞痛感叫嚣着逼迫她快快进食,这种强烈的生存欲望简直要把她逼疯了。 这种欲望把她带回了从前颠沛流离的日子,她从喉咙深处逼出声音来,恨不得把胃里那股绞痛随着气息一起喷涌而出:“为什么?为了活!我要活啊!”面前的花魁不为所动,观莺简直怀疑她究竟是不是活人,还是那庙里的泥胎金身显了灵,借着沈渊的面孔端坐在此。 明明是一样下三流的倌儿,明明都在这间破屋子里,凭什么墨觞晏就能像九天上的神祇,自己就像街边脏臭不堪的乞丐!观莺怀里的汤婆子似乎变得滚烫起来,烧着她的心肺,她还是死死抱着不放,生怕一撒手,眼前这一点暖、一点幻想都没了。 “活着有很多种活法,为什么偏要选最下作的。”那尊泥胎金身又开口了,这会眼睛里有了点光亮,终于像个活人了,“你不要说,堕入风尘,身不由己,冷香阁中人人皆在风尘,哪一个有这般歹毒心肠?” 于是观莺无话可说了,脑海中不断涌出来种种前事,这一想竟发现,直到进了冷香阁,她的日子才开始过得安稳齐全。她一下子想哭起来,登时红了眼圈,一开口语气已软了七分:“你如何得知,我从小是怎么过的……” “我知道。”泥胎金身的花魁岿然不动,冷冰冰打断她的话,毫不留情面地揭开她那点不堪的伤疤,“妾室所出,家道败落,大妇不容,姊妹欺辱,五岁流落街头,被生母所卖沦为奴婢,十二岁勾引不成,遭主家驱赶转卖,十三岁又遭新主家驱逐,幸而捡回一条命,被卖进了冷香阁。” 泥胎金身站起来了,打开食盒,边向外取出一碗粥边问她:“我说的,可有遗漏差错之处?” 观莺颤抖着嘴唇,恍惚着不敢回答。对啊,墨觞晏说得都对,她真的是菩萨,怎么什么都知道。打从自己进了楼里,就很少见到这位墨觞花魁,那时自己为了多露脸,整天在厅子里晃,也没见她出门,她怎么就都知道呢,她怎么就都知道呢…… 恍惚着那香喷喷的热粥就送到了跟前,香味直往鼻子里钻,观莺一抬头,泥胎金身居然纡尊降贵,亲自端着粥碗,在她跟前蹲下身,开满大片合欢花的雪白裙摆就那样堆在地上,毫不在意地捏着小勺搅着粥。 观莺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叫了,她饿,那碗金灿灿、红澄澄的红糖小米粥把她的魂儿都要勾走了,她悄悄咽了咽口水,眼睛直勾勾地随着小勺转。泥胎金身耐心地很,搅了一会舀起一勺,又吹凉了才送到她唇边。 泥胎金身不说话,观莺不张嘴,她就一直举着,并无半分怜悯或不耐之色。观莺坚持不住了,温热的粥入口,甜甜的滋味让她最后那三分硬气也彻底土崩瓦解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沈渊只当没看到,一勺一勺慢慢地吹、慢慢地喂。这小米粥熬出了米油,还放了足足的红糖,交融在一处是不问来处与去处的浓烈甜蜜。在充斥着孤独绝望的冰冷暗夜,最能叫人动容的,无非就是这一口甜。 喂完了一碗粥,观莺也平静下来了,沈渊将碗勺放回食盒里,自己坐回桌前,又恢复了观莺眼中泥胎金身的样子。观莺真的太想问问她,她究竟是不是隐藏在人世来渡劫的?这样不说不动一口气坐到底,连眼皮都不带多眨一下,换作别人早就该跳起来了! “你这样坐着,真像庙里的菩萨。”观莺冲着泥胎金身苦笑了一下,“你喂我吃粥的时候,我想起来我娘了。” 沈渊心底深处像有根小刺扎了一下,转瞬即逝。 “小时候,家里拮据,我从没穿过好衣服,更没吃过精细的饭食,”观莺抱着膝盖,自顾自地讲起来,“还要被欺负,都说我是狐媚子生的,也是一脸狐媚子相,将来也是个下贱路数。” “你知道吗?我爹娶的那个大老婆厉害,从来不自己动手,只会叫她生的小孩来糟践我,闹起来了就说,是我和我娘不要脸不知足,哈哈……”观莺才说了几句,红红的眼圈中又流出一长串眼泪来。她这架势俨然是要好好和冷香花魁讲个故事了,沈渊就端端坐着,洗耳恭听。 第一百章 莺啼血(上) “然后啊,她就可以请家法,我呸!那么个破落户儿,也配说家法……她就是想折磨人,看别人哀嚎求饶,她高兴啊!我娘,就是暗门子出身的,把我爹迷得五迷三道。那个大老婆生的全是闺女,我娘怀了我,就被我爹接回家去,整日好吃好喝地供着,结果生下我来,是个丫头,就彻底翻不了身了。” “我娘也总骂我是个没脸的,没给她一场富贵,但凡落得一点儿好处,她也总是紧着她自己。五岁的时候,她眼看着过不下去了,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勾引我爹,结果得了一顿大棍,连累我也被一块儿丢到街上。” 观莺翻了翻眼皮,说起这些时语气颇为不屑,眼神怨恨却还藏着点悲戚。她至今无法理解生母,为什么要把对她爹的怨恨转移到她身上,为什么这么不待见她还要把她养大,为什么不早早掐死她了事,何苦让她受这份罪! “她本来想把我扔了,自己回暗门子去,结果我远远儿地看见她进去,又被赶出来。哼,她被打坏了腿,谁会要她。我看见她回来找我,还以为她毕竟是我亲娘……” 观莺忽然瞪圆了眼,鼓鼓地咬着腮帮子,从牙缝里咬出字来:“结果她转脸就把我卖了!她收了人牙子的钱,转身就走,我哭着喊她,她头一次对我笑了,摸了一下我的脸,和我说去给我买糖吃。说完她就走了,根本不管那人牙子拧我的胳膊我的脸,像拖牲口似地拖着我就走。” 沈渊那点细微不舒服的感觉慢慢扩散,心口一片发凉,幼年那段噩梦般的经历嘶吼着想突破封印,让她堕回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她仗着烛光昏暗,悄悄咬紧了牙,用叠放在下的左手拇指指甲狠狠掐着食指指节,努力将自己从观莺的讲述中剥离出来。观莺说她像尊菩萨,好,好,她就当自己是无喜无悲的神像,只管聆听人间疾苦,却从不会为此动容。 观莺也许真的没看清,也许沉浸在自己的过往中,并未发觉沈渊异样,继续讲着后来的事:“后来,我就被卖进一户人家,记不清调教了多久了,反正比在家挨打少些,被指去伺候他们家少爷。” “我跟了他七年,我有点喜欢他,他从来不乱骂人打人。我承认我贱——”观莺忽然一顿,“可我没办法,我不想跟我娘一样被人赶出去,我就想早早地拴住他的心,将来做个得脸的姨娘,一辈子坐享富贵。” “结果呢?你说的真一点没错,我被结结实实抽了一顿耳光,连夜又卖给了人牙子!还没等脸好了就被卖进下一家,我才知道从前的日子有多好。新主家刻薄,让我去伺候不得宠的姨娘,我看着她真像我娘一样。他家的少爷都是些放荡无耻的,全家上下的丫鬟媳妇都不知道经过谁的手!” 观莺啐了一口,满脸写着厌恶:“我刚到的时候脸还坏着,也没人打我的主意,跟着那姨娘也没人把我当个玩意儿。可是我命苦啊!姐姐啊,你知道,什么叫真命苦吗?”她用楚楚可怜的眼神看着沈渊,好似拿她当亲姐妹。 “我想就这样熬一辈子算了,偏偏不知道倒了什么霉,我去倒夜香都能被盯上,拽着我就往假山里钻!我又疼又怕,根本不敢叫,怕被打死,到最后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遭罪的日子就这么着又开始了,有时候是这个,有时候是那个……到最后我自己也不知道怀上的是谁的……” 观莺的声音越来越浑,掺着她那破风箱一样呼哧作响的哭声,实在让人无法相信,这是前一天还莺娇燕媚的头牌。 不过显然,和她脱口而出的话相比,她的声音已算不得骇人。沈渊终于被从自己的回忆中拉了出来,下意识地抬起手又猛地刹住,停在身前不知道想指向什么,原本有些垂着的眼睛霎时完全睁开了,心口那片凉一阵阵扩散开来,蔓延至四肢百骸。 这尊无喜无悲的泥胎金身开始发颤,几乎问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十三岁、就……观莺啊,你疯了吗?” 当初沈渊并非没有疑心过,那个怎么也查不出来的秘辛是否与人家内宅阴私有关,可一想到当时观莺不过十三岁,冷香花魁自己都被这个疯狂大胆的猜测恶心到了。乍从观莺口中听到,事实的确如此,沈渊感觉自己的认知有点塌了,那些肮脏的、龌龊的、卑鄙无耻的、不堪入目的东西一股脑地全跑出来,惹得她几欲呕吐。 自己被拐走也是在五岁?沈渊忽然一阵后怕,若当年没有遇见墨觞鸳,自己会不会是另一个观莺,会不会甚至更为惨烈。 她不是温室里的娇花,打从十五岁那年起,她就不太见人了,偶尔跟在兄长沈涵身边,也是见过血的。只是沈涵将她保护得太好,她只需像一只洁白柔弱的小羊羔,躲藏在兄长的羽翼之下。只是眼下,眼下这事和那些不同,实在太过于匪夷所思,她见识过那么多阴谋诡计阴毒手段,都不及这冷酷直白的当头一棒来得震撼。 她真切地开始同情观莺了,也更深切地意识到自己是有多么幸运,岂止一句祖宗庇佑,三生有幸。 从前她还嫌年岁漫长,终日无趣,竟险些忘了她的这份长日无聊,是外头多少人的求之不得,忘了当初流落异乡的惶恐艰难,忘了自己是如何一步步修炼得这般冷面无情九曲心肠。 如果当初的观莺也遇到一个墨觞鸳,她也可以好好地长大,断然不会到现在这样穷途末路。 “是啊……呵……”观莺无从得知沈渊在想什么,撸了把鼻涕眼泪,继续自说自话。 “我有什么办法呀,他们都是主子,我哪儿敢不从呀?出了事儿,我也不敢告诉别人,肚子大起来才瞒不住了,可是谁会认啊?谁会管啊?所以啊,他们就说我不检点,我就被灌了药,半死不活地抬出去。呵呵,老天有眼,我没死,那庄子里的人还算有良心,没让我落下毛病,我才捡了一条命被卖到这儿来。” 第一百零一章 莺啼血(下) “我怕了,真的,我怕又被人作践。姐姐,你是看见的,这几年我多少回了要被赎身都没成!我见不着你,可我听也听得够多了,我眼馋,我嫉妒得发疯,我也想和你一样受人捧着敬着,所以呀,我就得当头牌,怎么着都得当。” “那天,我在台上唱曲儿,是不是很漂亮?不比你差?”观莺抛过来一个媚眼,可此情此景之下,怎么看都怪异极了,“我以为,泼天的好处就要来了,往后我就和你是一样的,鲜花得戴,新衣得穿,我遇见那杀千刀的姓朱的,我还以为熬到头了……” 她又呜呜地哭起来,怀里的汤婆子已经不热了,她还是不想撒手,“我知道我就是个玩意儿!我就想和我娘一样,有个孩子就能进门,往后好孬我都忍着受着!我就不信熬不过去了!可谁想到啊……” 观莺哭得声嘶力竭,涕泪全沾在斗篷上,风毛变得一撮一撮黏腻腻,又糊在脸上,嘉陵绿色的稠银缎面料洇湿了,织银蔷薇花叶变得暗沉。观莺耳朵上那对金灯笼坠子还在,随着她动作摇来晃去多时,把她耳垂坠得通红。 沈渊不作理会,静静地看着她哭,悄悄平复着自己的心情。夏天的时候,她替阁主处理温颜儿的事情,温颜儿虽然愚蠢可怜,也并没引起她多少情绪,只当寻常戏文故事听了也就听了。 初查到观莺的那些过往,沈渊也只是觉得,此女命途多舛皆因贪心不足,不值得同情。可就是今天,听到的这最后一条,让她心里揪得难受,身上凉意凭空而起,激得她差点一起红了眼圈儿。 沈渊多希望这时候沈涵在呀,那个和她血脉相连的男人,只有两个人在一块儿,手握着手,才真真正正地觉得踏实。这种亲兄妹之间的羁绊,是这世上任何旁的感情都不可替代的,一丁点都不可能。 “姐姐……”观莺哭够了,沙哑着嗓子,耷拉着重重眼皮,垂着眉,颤着嘴唇,匍匐着身子,似一株随时会折断的芦苇草,“姐姐,菩萨,你救救我,我不想被送走……你慈悲心肠,救救我……” 可惜,观莺哭够了,沈渊也平复下来了,已经过了求情有用的时候。观莺的可怜样子并不能继续引起冷香花魁的共鸣。 花魁只留给观莺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起身施施然走到门口,忽又停住了,冲着门板站得端正,又添了一句:“往后如何,皆为自食苦果,莫要再心生歹念怨怼。如此,大约还能保住性命。” 门外绯云早就在等着,脸蛋被风吹得红红的,抱着件新的槿紫色斗篷。这样的稠银缎蔷薇花叶风毛斗篷,沈渊总共有四件,一件槿紫,一件缃色,一件满江红,还有方才那件给了观莺的嘉陵绿。绯云一见沈渊出来,立刻给她系上,又塞进她手中一只手炉,裹着的手炉套正是之前做好的那个湖绿色的。 隔着门还能传出来观莺的哭喊哀告,主仆两个都当没听到,顶着夜风快快往回走。沈渊实在困倦了,头脑一下一下发晕,忍不住要伸手去扶,绯云替她掩着斗篷门襟,不断劝着再忍忍,等回了屋就能睡了。 这一夜过得实在艰难,主仆三个一个受伤,一个又惊又怕,还有一个劳心伤神。后两个尤其辛苦,最后一个尤其憔悴,沾到被褥就不想动。 万幸绯云是从小做丫鬟的,身强力壮,好歹扶着已经昏昏沉沉睡着的沈渊上了床,又拧了把巾子,给她擦擦脸权作梳洗。等绯云终于收拾好,回去外间上夜时已经寅时了,好在天寒夜长,还能得一会安睡。 作为又惊又怕的那个,绯云今天真是见了回世面。她老子娘原来是主家太太的陪房,她是家生子,打小在大宅院的后院长大,那家人还算仁善,没听说过什么作践下人的事儿。 本来一家人日子过得还不错,谁承想后来,她爹居然沾了赌,大把大把的银子赔进去,仗着是太太娘家带来的陪房,撵着她娘去偷太太小姐的金银细软,过了半年东窗事发,可是捅了大篓子,全家都被发卖出去。 那个时候正赶上冷香阁缺人手,绯云侥幸做了沈渊随身的小丫鬟,倒和从前在别人家做下人是一样的。她爹娘就要惨些,因为出来得不光彩,她爹赌瘾还戒不掉,听说远远地被卖去了某个乡下庄子,过了这许多年,也没什么音讯了。 绯云在冷香阁里,只管伺候小姐,不曾见识过什么风浪,让她天真地以为世道太平了。今天沈渊没让她跟着进去,她就乖乖在外头等着,差不多的也听见了一些,吓得赶紧仰着脸让夜风吹,心里直念这观莺姑娘也忒出格了,世上原来还有这般腌臜事…… 绯云靠着美人榻,整个人困得不行,睡着之前她还在想,她家小姐一直是最坚持闲事莫理的,这次居然熬得满眼血丝,面容枯槁,回来路上困得大半个身子都要歪在自己怀里,猫儿似的唔嘤说不清话,可见不管做主子、做下人,都各有各的操劳…… 赫赫扬扬,日出东方。 沈渊一觉睡醒时,并不算很晚。 人在极度疲倦之下,若还有事没做完,是没有办法安睡的。还有一个彩云等着听发落,沈渊没忘。绯云的职业操守很到位,天刚亮就起了,收拾妥当就守在外间等沈渊起床。她去洗茶具的时候,一开门差点撞上人,牢牢抱住茶盘定睛一看,外面那人也是满面惊慌。 是彩云,不知何时过来的,一直站在门外等。 绯云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就叫她先去隔壁自己屋里等着,和绯月在一处不要乱跑,等花魁醒了自会叫她。 这趟茶盘洗得绯云胆战心惊,她只是寻常去了后院,朝着厨房走,结果,苍天作证,她一眼也没往偏院那边瞧!里面的观莺忽然就叫起来,疯疯癫癫嚷着什么菩萨转世救苦救难,吓得她赶紧跑走,回来时只能绕了一大圈躲开。 第一百零二章 烟消尘散 等沈渊醒了,洗漱完开始梳头时,绯云才敢说起这事。她家小姐明显还没睡够,懒得理会,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吩咐她梳个双螺就好,等下若要继续睡,也不用再拆一次了。 “姑娘!”绯云一听“继续睡”,生怕沈渊要误了事,忙提醒她:“昨天那个丫鬟过来了,说是小姐叫她来的,小姐要见吗?” “哦……”沈渊挑着耳坠,似是随口一答,手下“啪”一下干脆利落地将一只八瓣金莲花座翡翠耳环扣在妆台上,原本半垂着眼帘无精打采的桃花眼瞬间睁开,吓得绯云双手一哆嗦,险些弄掉了梳子。 “别梳了,去叫她过来。”沈渊很淡定地向后伸手接过梳子,又挑过一绺头发,自己一点点地梳理着发梢。 等到有人回来时,走在前面带路的已经变成了绯月,走路有些一瘸一拐,说叫绯云去厨房传早饭了,自己过来伺候着梳头穿衣。彩云跟在后面,交握着手低着头,自觉立在外间等着。 “梳个双螺,梳高些。”沈渊递给绯月梳子,顺带瞥了一眼外面的彩云,吩咐她走近些回话。 过了一夜,沈渊主仆三个都眼底乌青,伤的伤、熬的熬,她这个主还在观莺处冻了半夜有些伤风,彩云倒是精神头好了不少,换了一身半旧的松花绿细棉袄裙,罩着象牙白比甲,头发简单绾了个纂儿,还别了根素银如意簪。 看来昨晚上也就自己这几个听见动静了,沈渊心想,这很好,不至于因为一个观莺,让整个冷香阁都风言风语不断。 “多大了?”沈渊明知故问。 “回小姐,奴婢今年十七。” 沈渊这会才发现,这个彩云的声音倒是好听,软软的,有些发糯,不像观莺一样娇滴滴地捏着。这声音……应该可以唱评弹,可惜岁数已经太大,现在开始学也讨不到巧。 “以后有什么打算?”沈渊接着问。 “奴婢……奴婢……”这次彩云答不上来,双手拇指紧张地互相磨蹭,脸色逐渐涨红。 “是想给自己赎身,还是留下做花牌?”沈渊打断她无意义的重复,直接让她做选择。 其实还有第三个选择的,回后院继续做丫鬟。沈渊刻意隐去这条不提,只为着她清楚,彩云不可能给自己赎身,若留在冷香阁,便是做丫鬟又能做多久,做到最后不得不出去了,又有谁肯娶一个破了身子的奴婢? 彩云的模样她仔细看过,底子还好,身段也不错,悉心调教一番,不失为一块可塑之才。若是着意调教,将来一朝扬了芳名,没准可以遇见个痴情郎君,赎了身接出去,不失为个好归宿。 “奴婢愿意留下!”彩云不假思索地选了后者。她也清醒的,出了冷香阁的门,又能往何处去?她不过是亲爹娘都不要了的累赘,留下还能有一碗饭吃,出去了,才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绯月已经给沈渊梳好了头,正往上插珠花。 “这个好不好?”丫鬟拿起一支钗,是银白米珠点鹅黄蕊的攒珠玫瑰。沈渊点点头,继续与彩云问话,和从前对温颜儿说的差不多,而彩云的回答也大差不离,无非是心甘情愿做花牌,绝不哭哭啼啼,矫情忸怩。 沈渊朝着妆台桌面扬扬下巴,绯月立刻会意,将那对翡翠耳环帮她戴上。她又嘱咐了绯月去拿衣服,自己站起来身,瞥一眼彩云道:“你过来。绯月腿脚受了伤,行动不便,你帮她一起给我换衣服。” “是。”彩云低着头快步上前,蹲下身为沈渊解下寝衣,接过雪白的中衣帮她穿上,又蹲着仔细地系上姜黄色的素面抽褶裙,绯月立在一旁服侍着罩上琵琶袖的纱面交领大袄,彩云半蹲着身子系上系带。 这期间,绯云也回来了,里边穿好了衣裳,外间已经摆好了早饭。沈渊不说话,彩云也很自觉地跟着绯月一起伺候早饭,绯云去收拾床铺,抱着昨天弄脏了的裙子送去后院清洗。 天冷起来,早饭也无需再一味追求清淡。蜜煎糍糕火候很到位,还加了豆沙馅,据绯云说是温嫂子的手艺;鲜肉笋丁馅的绉纱馄饨皮薄似纱软如缎,还是据绯云说,是何嫂子听说她家小姐要吃早饭,紧赶慢赶现包出来的。 这个前后不接的季节吃到鲜冬笋,想必是阁主托人从栖凤老家挖了嫩笋,又日夜兼程送来的……想到这一层,沈渊顿时觉得自己吃的不是笋,是白花花的银子,是墨觞家一方一方亮晶晶的盐场。 吃好早饭,沈渊漱过口,拿热巾子擦着手,随着不冷不热看了一眼彩云,问她是否用过早饭,见其点头,便叫她将碗筷食盒收了送回厨房去,然后回来把自己的手炉裹好点上。 “等会我带她下去,你们两个回自己屋歇着。”沈渊仍然坐在外间,伸出胳膊翻上去袖子,配合着绯云擦药。 “小姐,她可信吗?”绯月挪着步子收拾美人榻的被褥,有些不放心。 “你呀,”沈渊假作嗔怪地看她一眼,语气中却都是关切,“我自己有数。你也真是,那么慌慌张张地背着我就走,自己都成铁拐李了。” 绯月抬头笑着:“也就两天就好啦,只要小姐没事儿就成。” 彩云回来得很快,绯月给她指了手炉在哪,她也不多看旁的一眼,因怕自己弄脏了手炉套,先撤下来炉套,装好银霜炭,趁着还不烫手赶紧套上,这才递到沈渊面前。冷香花魁用的手炉炭灰中掺进了苍术、艾叶、桂枝、紫苏叶混合的药粉,被热气一熏,味道好闻又驱毒安神。 “走。”沈渊接了手炉,等绯云揉好了药膏,领着彩云出了房间。沈渊走在前面,听见彩云跟着出来,又转身去关门。 沈渊走得很慢,外面有点起风了,她中衣的领子做高了些,在大袄的襟口空隙露出一小段,三层重叠的样式很保暖。她其实不太清楚自己在搞些什么,突然就发了善心叫人善待观莺,又多管闲事想要栽培彩云。 观莺说什么?菩萨?怕是在说疯话…… 第一百零三章 尘埃初定(上) 许是早上闹够了,沈渊她们到的时候,观莺并没继续吵嚷。沈渊昨晚吩咐了看守婆子,不叫她冻着,汤婆子冷了就换。这会观莺正靠着墙缩在席子上,紧紧揪着斗篷,怀里捂着汤婆子,听见有人开门,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接着又一言不发地低下头去。 夜里沈渊走时,观莺一直喊、一直喊,那尊泥胎金身就是不肯回头,门关上了,脚步声远了,只剩她自己的回音。她害怕极了,只能戴上斗篷兜帽,把自己整个儿包裹起来,熬到了天亮。她听见外面有人,她赶紧大喊,求着想见见那菩萨转世的墨觞花魁,可是啊,外面除了寒风叫嚣,根本没人理她…… 又过了一阵,有人来给她换了个汤婆子,还送来了吃的,一份清粥,两碟小菜,她吃着却像山珍海味。观莺知道,一定都是墨觞晏的意思,她求着要见花魁娘子一面,只要一面,可是来人放下东西就走了。她颓然缩在墙角掉泪,终于不得不承认现实了——她不可能留下了,墨觞晏救了一回她的命,不代表什么都会帮她。 她不明白墨觞晏还来干什么,还带着那个死丫头。 观莺很不喜欢彩云。她们是从同一个庄子里卖出来的,观莺一直把彩云视作耻辱的见证,生怕彩云把她过去的事说出去。可实际上……彩云根本就不知道那些事。 彩云是庄户人家的二闺女,赶上连年歉收,她的小侄子饿得直哭,她和两个妹妹就被人牙子带走了。因为长年的饥饿,当时彩云面色枯黄,并无半分容貌可言,才进了后院做粗使丫鬟。 可是观莺记住了彩云,并且视其为眼中钉,自己还是个最不起眼的红倌时就悄悄地欺负她,等当上了头牌,就迫不及待地把她要到自己身边,苛待不说,还动辄打骂。 观莺总以为,彩云是在装傻,每一次挨打都只是哭,也不拿那些事儿出来说嘴,肯定是在心里偷着笑。直到今儿个,彩云穿得干干净净地站着,自己蓬头垢面地缩在角落,观莺才真知道什么叫报应。 沈渊慢慢走到观莺跟前,她走路的步子很平稳,裙摆几乎不会摇动。彩云犹豫着,候在门边上没有跟过去。观莺用余光瞥见,墨觞晏今天换了件裙子,裙摆没有大朵的合欢花了,颜色也变成姜黄了,裙子底下还能看见一点缀着指头大的墨翠珠的如意鞋头。 顺着裙子褶儿再向上一瞧,墨觞晏上身穿的还是那件大袄,光线好了,她看清楚了,原来是更暗一点的淡竹青色,还压了宽宽的深棕色袖缘领缘。 “你……不是最爱穿红色吗?”观莺不知怎地,不急着辩白,反倒问了这样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你何时见过我无事穿红?”沈渊站得不是很近,无需低下头,稍稍垂下目光就能看着观莺。红色么?是不是平时太少见人,一当众出现多半是红衣,留给别人的印象就是个红衣姑娘了。 不对……上次在前厅,和沈涵一起出现时,自己穿的明明是件淡青色的衣服。只过去了两天,已经冷得要换上袄子,爱凑热闹的观莺已经消极寡言。 观莺眼神飘忽着,似是答不上来,双眼布满血丝,眼下浓重的两片乌黑。她的眼尾天生上挑,天然一股媚态,可在这满脸憔悴渲染之下,媚态已然变成了一种近乎滑稽的神情,活像皮影匠手下傻笑的提线小人儿。 小人儿杵着脖子,僵硬地伸出手去扯沈渊裙摆,声声哀戚:“小姐!观莺求你了,求你了……”墨觞晏还肯与她说话,让她眼睛里又亮起一点儿希冀,“我给你当牛做马,别让我走啊!” 沈渊刻意不接话:“以后天就冷了,那边儿不比这儿,我会吩咐下去,让你带些厚衣服走。向来被赶出去的人,是什么都不许带的,就算带过去了,手里也留不住。”她往后退两步,甩开观莺的手,“消停些,好好养身子,不然等到了那边,只会更难捱。” 观莺眼睛里那点儿希冀滞住了,继而混沌,继而熄灭。沈渊不再看她,转身抬步便向门外走,瞥了一眼彩云,示意其跟上。 “姐姐!”观莺忽然喊出来。沈渊以为她又要叫嚷,并没停下脚步,刚一只脚踏出门外时,听见观莺后面的话:“你是个好人!” 我不是。沈渊在心里回了她一句。 回去路上,沈渊很简单地告诉彩云,昨晚观莺奄奄一息,自己救了她。“你看到了,她不会死。”彩云怯生生地答着是,跟在她身后回了楼里。沈渊并不回自己房间,而是让彩云带路,到她屋里去。 彩云的房间很小,在走廊最边上,离观莺的房间很远,因而她几乎要整天等候在观莺那里。正对面窗户下靠墙放着张床,挂着的水蓝绣墨绿竹叶帐子有些旧了,床尾摞着三两个箱笼,旁边放着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桌面上盖着一面小小的妆镜,并未见什么珍贵物件,几个零零散散的盒子匣子质量也并非上乘;进门就放着个暖炉,里面也没见炭火,反倒把本就不大的房间弄得更显拥挤。 沈渊捧着手炉,走到床边坐下,床铺倒是很厚实的,伸手一摸被褥,料子也是楼里丫鬟都有的,并没有克扣。想来即使屋里不生炭火,盖上这些厚被子也不会太冷。 彩云局促地站在一边,她没想到花魁会来自己屋里,莫说陈设简陋,便是连一杯热水也没有的。看着花魁打量着屋里陈设,还伸手摸了摸被褥,彩云紧张地捏着衣角,生怕她问起来,自己没办法作答。 从前观莺事多,总让彩云去她房间里听规矩,一待就是一整天,吃穿用度上也要刻薄,不许穿红着绿,不许涂脂抹粉,不许戴首饰。彩云几乎不在自己房间里,也生不上什么炭火,只能挤出时间,拆了几件旧棉袄,赶着将棉被填得更厚实些,也能凑合着用了。 这些窘境,如果要在别人面前说出来,彩云真的张不开口。 第一百零四章 尘埃初定(下) “真是对不住了,小姐,这儿连水也不能给您倒一杯……都是奴婢疏忽了……”彩云一紧张起来就要搓手,低着头,脸红得像熟透的虾子,小声向沈渊赔着不是。 沈渊收回手,出声止住了她的窘迫:“以后你也是冷香阁的姑娘了,不用再自称奴婢。我会吩咐人,给你换好一些的家什器具。这几日,你无事就待在自己屋里,不许乱跑、乱见人,每天早起去我房间听吩咐。”挑了简短要紧的话安排好,沈渊起身准备走,她眼睛酸涩得难受,头也发晕,怕是伤风厉害了。 “还有,”她的脚步顿在门前,“记着,和别人说话的时候,别再搓你那双手,难看得很。” “是。”彩云弓着身子应下,一直送着沈渊到了门外,得了话才退回来,关了门脱鞋上床,抱着膝盖不知前路几何。 回了房,绯云和绯月都没在,沈渊撂下手炉,头晕得不行,拎起保温暖箱里的小水壶,倒了满满一杯热水,一点点吹着喝了小半杯。绯云听见这边门响,放下手里活计赶紧过来,服侍着她摘了珠花,换了软鞋,换了衣裳上床躺着。 沈渊不要盖被子捂出一身热,让绯云抱了条薄毯来,盖在身上,歪靠着床头软枕没精打采,腹诽自己昨天怎么就脑子不灵光,把斗篷给了观莺,就是不肯先穿上新的再和她说话,平白冻了小半夜,要是再烧起来,可不是要受大罪了。 当时怎么想的来着……沈渊闭着眼,脑海中着当时的情形。 当时她出了门,到厨房叫绯云回去找衣服,叫那个婆子烧水装食盒,给观莺送饭擦身换衣服,又灌了汤婆子塞着。收拾好了观莺还没醒,她没忍住,过去摸了摸观莺的手,冰凉凉的,比她这个体寒的人还凉。她想起来之前观莺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的斗篷。她忽然动起手来,解了斗篷盖在观莺身上,叫婆子搬个凳子来,自己留在小屋里等。 绯云本来想劝阻,可是沈渊面色阴沉,只抬手示意绯云别插嘴。绯云说回去再拿一件来,沈渊像是没听到,顾自吩咐婆子搬个凳子,让她们俩都出去,不许擅自进来…… “姑娘,姑娘?”绯云的声音掺着辛辣的甜味飘过来。沈渊也不知道是想得出了神,还是头晕迷糊了,竟没发现绯云已经去而复返一趟,端回一大碗浓浓的姜汤:“姑娘快喝了再睡,等睡醒了,奴婢叫人去请大夫。” “不用了,我睡一会就好。”沈渊慢慢喝完了姜汤,额头浸出一层薄汗。绯云拿帕子帮她擦了,又要找醋来熏,又想起来用巾子热敷,都被她否决了,说先去给阁主回话,彩云愿意做花牌,她会亲自调教。 打发走了绯云,沈渊摸摸头上的双螺髻,的确梳得够高,不影响歇息。她抱着毯子侧躺着,迷迷糊糊地思考如何调教。冷香花魁素来不是长性人,又一向懒得多管闲事,如今给自己揽了个活,再头痛,也不得不仔细考量着做完。 已经十七岁了,能学何种技艺?做个普通花牌也不需要什么琴棋书画,无非就是舞蹈、歌唱,再好点的会些琴艺、懂些茶艺,最好还是通一些诗书,不要张嘴就惹人笑话…… 沈渊想起来一条,当初观莺出头靠的是月琴,在那之前她除了美貌,没有什么出挑之处。听阁主说,观莺是和那个串通好的琴师学的,得空就抱着琴闷头苦练,不过短短数月,琴技就突飞猛进乃至妙极。 如此也可见,这人若被逼到了一定份儿上,什么苦头都吃得的。彩云之与观莺必然有怨怼,却可为求庇护隐忍不发,如此性情,亦正合了沈渊的心意。她难免想起秋筱,刚进来时百般不肯、千般不愿,仍向一衣一食低了头。 秋筱?从前盛秋筱初初开场,不正是一舞名动陌京?沈渊忽然一激灵,惹得绯云差点倒洒了醋。 “姑娘……是这味儿太大了么?” 绯云局促地捧着个醋瓶。沈渊陷入沉思的时候,她当真去拿了浓浓的老陈醋来,倒在铜盆里熏,满屋子登时一股呛人的味道。 “快快、快撤了……咳……”沈渊被呛得不行,立刻挥着手让绯云赶快处理干净,开窗通风,自己扯了厚被子严严实实地捂上。 绯云忙依言端走醋盆,敞开两扇窗户,又打着扇子跪在在床边不断地驱赶着醋味,急得脸通红,连声道自己错了。沈渊不想吸进这味道,拿被子捂着口鼻含糊不清地道了阵下不为例。 过了好一阵子味道才散干净,沈渊撵着绯云去把醋盆倒了,人就直接留在厨房,亲自给她做现擀的片儿川当作认错,不许软塌塌、一煮就烂了,肉片儿要足够鲜,雪菜要炒出香味,还要放足足的冬笋,那笋片儿更务必要切得薄如纸。 这么琐碎下来,怎么也得耗上小半时辰……沈渊的思绪又偏了,而且偏得极为厉害。刚刚绯云还见缝插针回了话,说阁主夫人称知道了,已经交代了下面的人归整,余下一切都由小姐做主。 都由她做主,那就索性让彩云留在后院,继续做个粗使丫头,也省得自己劳神费心——沈渊被醋熏得脑仁疼,像有根针在后脑一下一下地戳,人也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她觉得,一定是早上跑出去吹了风,才平白引来这阵甩不掉的细碎折腾。 真好,她才刚刚有了点头绪就被醋味熏跑了,现在需要努力找回来。絮絮交代了那么多,只想让绯云在外面多待一会。 也还好,闹腾了这一下,沈渊倒是不那么头晕了。关了窗,屋子里又温暖回来,她赶紧丢开厚被子,用手扇着风,飞快地回想了一遍。 似乎是想到了盛秋筱,想到七夕夜一舞惊艳。彼时花魁在月下花前,陪着姓离的公子对酌,却也听得风声,晓得前头的好光景。听闻,那舞姿是极美的,惊鸿一现,恍若天人,四座争缠头,群芳无颜色。 第一百零五章 水袖扬尘 沈渊擅弹琵琶,舞蹈并不精绝,便是先头四年里实在长日无趣,也断然不肯沾上一沾。那太苦、太累了,她不愿受那份委屈,可她看得出,彩云愿意,也有可塑的余地。 冷香花魁很少屈尊踏足别人的屋子,这天却破天荒敲开了盛秋筱的门。 “如此安排,你意下如何?可愿帮我这个忙?” 小菊奉了新烹的热茶,沈渊捧着,只与秋筱说话,指腹轻循了杯沿摩挲,螭龙戒指浸润在水汽里碧莹莹,好看得紧。 她和盛秋筱关系不错,却是头一次有求于对方。秋筱很少见到花魁的笑,方知冰雪美人勾勾唇角,也能叫人如沐春风。 “姐姐既然开了口,我无有不应的。姐姐只管叫她来,我必定悉心教导,倾囊相授。只是姐姐……向来体弱,不耐劳累,这是烦闷了,要找个趣儿?” 论察言观色的本事,盛秋筱确在沈渊之上,说出的话也顺耳,软绵绵听着舒心。沈渊心领神会,打了个马虎眼,只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好了,左不过是自家的地界儿,我也不好整日白食茶饭,万事不上心。” 过了正午,天气很好,风也停了,温度渐渐升上来。秋筱换了身薄袄,里面套了件熨帖的细棉窄袖小衫,早早来寻花魁,一并抱来两件水袖披褂。沈渊打发绯云去叫了彩云,一同去了后院的琴阁。 琴阁在偏院的角落里,旁边另建了两排屋子,是给歌女舞姬、吹弹班子平日里练习与起居的地方。沈渊叫人开了一处宽敞又亮堂的屋子,秋筱将件新做的披褂给了彩云,自己脱了袄子,换了另一件半旧的。 “这件就给你了,回去记得收好了,”秋筱边系着腰间绸带边吩咐彩云,“以后日日都要练舞的,还是得备一件换洗。” 彩云提前并不知情,抱着披褂有些不知所措:“姑娘,可是,可是奴婢没有这个……” 沈渊立刻横过一眼:“你以后不是奴才了,我几个时辰前才和你说过。”她微眯着眼,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彩云,“同样的话,我不喜欢重复。” “嗳唷,是我疏忽了。”秋筱打了圆场,拉过彩云,替她抖开披褂,“没什么特别的,叫管事妈妈找个裁缝,做一件就是了,也不费多少银钱的。” “是,是……”彩云受不住,连连低着头应了,忙不迭地换衣服。她仍是上午那身装束,脱了袄子就露出了贴身的肚兜,她的脸瞬间就红了,赶紧穿上披褂。殊不知,那披褂是短短的对衫样式,纯为了练舞方便的,只用衣摆延出的绸带系在腰间固定,前襟并不贴合,遮不住一抹春光。 沈渊并不收敛目光,拣处矮榻坐下,直白地打量着彩云。彩云身形纤细,五官还不错,只是肌肤粗糙得很,仍能看出长相算得清丽;身量不够丰满,如此穿着也没什么吸引人的。 不过……冷香花魁眯了眯眼,觉得如果好生调养,再打扮下来,这丫头应该也是个纤秾合度的美人儿。 第一日先从基本功教起。简简单单一个挑袖,重复了十几次,彩云才勉强打出一条直线,还紧接着就软趴趴地垂下去了。秋筱也不着急,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地纠正,亲自搭着她的手,让她感受自己发力的顺序。 没过多久,彩云慢慢放开了,不懂之处也敢主动开口问询,秋筱说可以歇息一会,她也不愿意停下,来回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沈渊在一旁瞧着,心知彩云这是觉出了乐趣,用不着谁人劝阻,等明天胳膊酸痛,她就自己懂得什么叫有劳有逸。 练会了挑袖,扬袖、掸袖、甩袖,一连串动作放在一起教,难度比先前大得多,彩云累出了满头满脸的汗。沈渊悄悄吩咐绯云,去叫人送温水和巾子来,唤了二人停下稍歇,拧了巾子擦洗擦洗。 彩云脸蛋红红,有些急促地喘着气,胸口随着气息不断起伏,害羞地抿着嘴唇接过巾子。她倒是个思进取的姑娘,稍作擦拭就要接着练,还是沈渊开口拦下了,让她坐下好好解一解汗,歇透了再继续。 这天的进展让沈渊十分满意。彩云态度很积极,脸上有了笑容,眼睛里也有了神采。尤其是沈渊偶尔点头表示认可时,彩云的眼睛亮亮的,像小孩子得到了心仪已久的糖果。 结束时,冷香花魁特意嘱咐了彩云,以后每天这个时候都要过来,就算自己不在,也不许懈怠了,更要一应听从盛姑娘的安排。彩云点着头一一应下,眼神中写满希望。 很好,就是这样……沈渊本来还以为彩云会喊苦喊累,消极懈怠,头一天就打退堂鼓,今日所见暂时推翻了她的设想,且远远超出了预期。如此算来,培养彩云的水袖舞能见人,应该不会太困难。 天分不高并不十分打紧,“勤能补拙”这四个字不是没道理的。 主仆两个回到房间里时,绯月已在等着了,坐在桌边缝一只暖手抄,暖箱里捂着煮好的甜茶。这种茶水沈渊认得,是用肉桂、丹柰、茶叶和红糖放在一起煮成的。从前在栖凤时,遇到偶感风寒,人们都会煮来暖身驱寒。 “真好,好久没喝过这个了。”沈渊尝了一口,拿根小银签子扎里面的丹柰来吃。茶水酸甜微辛,暖胃又暖身,果肉更是绵软酥烂,入口即化。 绯月从针线活里抬起头,打趣道:“姑娘还和小时候一样,专爱拣里边儿的果子吃。” 沈渊没说话,低头专心吃果子喝茶。过了一会厨房来送晚饭,沈渊用过饭就随着洗漱了,又换了寝衣,让绯云擦药,准备早早歇下。换衣服的时候她就看见了,手臂上那片淤青淡了许多,折扇公子果然没在吹牛。 想到折扇公子,他说昨天亲自过来送药,今天都快过去了,他还连个影儿都没见。其实这样也好,来与不来都是他的自由,他们之间,从没有什么承诺。只是奇怪了,消息放出去这样久,还没有音讯传回来,这折扇公子当真神秘,居然连皮毛也查不出…… 第一百零六章 押宝 上好了药,拆了头发,沈渊裹着被子睡下了,绯月吃过饭洗漱好回来,留在外间上夜。药油凉凉的味道一点点散发开,闻着倒让人好睡。 沈渊今天睡得早,外面前厅还热闹着,她房间位置安静,倒也不受影响。厅里那个叫长欢的歌女在唱曲儿,唱的是一首《采薇》,青衣舞姬在中间花台上翩翩起舞,翻飞流转的正是一条条洁白柔软的水袖。二楼的雕花栏杆后,彩云抓着扶手,望着台上,满眼艳羡。一直到这会儿了,想起白天在琴阁的场景,她仍然不敢相信是真实的。 彩云很想不明白,从前的头牌娘子为什么这样讨厌自己。彩云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庄稼地里讨口吃食。她原本也不叫这个名字,穷人的闺女,哪来的什么正经名儿,家里人都叫她“二丫头”。彩云这个名字,还是进冷香阁之后,管事妈妈嫌难听,重新给她改的。 小时候,她家里孩子很多,却只有一个男孩,就是她的大哥,之后她娘一连串生了三个都是闺女。在她记忆中,她爹总在唉声叹气。那年闹饥荒时,本来她们姊妹三个是要被卖去做童养媳,换点粮食养活侄儿,可是找了一圈儿,没有人家愿意多一张嘴。 她爹到处求问了五天,最后回家时一头栽倒在门槛上,她娘带着姊妹三个合力把他拖上抗。她娘掉了一晚上眼泪,第二天就领来了牙婆。 冷香阁的日子至少能吃饱,彩云知足了,偶尔闲聊时,互相提起自己从哪里来,没过多久,她就开始遇到一些奇怪的倒霉事,不是刚洗干净的衣服被泼了泥水,就是三天两头闹肚子,直到有一天,管事妈妈告诉她,新上位的头牌要了她去伺候,结果第一面就被拧红了脸。 彩云偷偷哭了一阵,不敢告诉任何人。从那之后,观莺对她动辄打骂,她渐渐地也好像习惯了,默不作声地承受着,以为就这样了。 直到那个地狱一般的夜晚,彩云才意识到,这位头牌对自己的仇恨已经到了病态。她不肯,她要喊人,头牌捏着她下巴威胁,如果叫起来惹恼了客人,她一定会被打死。她死死咬着下唇不敢出声,屈辱地承受了命运的摆弄。事后头牌懒洋洋地歪着身子,恩赏似地让她喝了一碗避子汤。 观莺受罚时,她是有一丝窃喜的,随即被恐惧占据了大脑。视线战战兢兢地越过观莺的惨状,阁主和花魁娘子居然那么淡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阁主就是下令动手的人啊……可那位花魁,她看上去也就十五六岁,为什么也可以如此镇定自若…… 花魁的一言一行都过于云淡风轻,即使是在目睹了观莺的惨状时,那张漂亮的脸上也没有半分异色。彩云从没见过一个女子可以如此这般冷淡,她被那种气势震慑着,断不敢妄言是非。 她亲眼看到,观莺那一身血污、苍白到失去人色的面孔,和花魁精心勾勒过的俏丽脸蛋、恰到好处的娇羞笑容形成强烈的对比,让她感到透骨的惊惧,让她止不住地颤抖,终于引起了花魁的注意。 同样是高高在上地看着跪在地下的自己,观莺像一只魔鬼,墨觞花魁却像一尊神明。于是彩云匍匐着身子,说出了花魁不会反感的话。 能有神明一般气质的人,总不会是罗刹心肠…… 果然,彩云的宝押对了。 花魁握着她的手时,那种触感令她心颤惊奇。花魁的皮肤白皙且柔软,可是凉津津的,指节修长分明,泛着瓷器一般细腻的光泽,还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苦凉香气。那一颦一笑也令她惊艳,有了这样的近距离接触,彩云才切实体会到素日不苟言笑的墨觞花魁魅力所在。 她身上有一种独特的吸引力,她只要站在那里,就令人一见倾倒;她递过一个眼神,就叫人沦陷在那双眸子中;若是她再笑了、开口说话了,真会要人彻底拜伏于她石榴裙下,放弃所有的骄傲,俯首称臣。 下午回到自己房间时,彩云发现屋子里的变化很大,暖炉里生着炭火,床上换了簇新的杏色绣花鸟床帐,桌椅也换了张新的;随后管事妈妈也来了,说来知会一声,往后的饭食热水不必再亲自去领,和其他姑娘们一样,自会有小丫鬟们按时来送。 送走了管事妈妈,她坐在床上,抬头看着新床帐上的一朵兰花刺绣,紧紧地抱着怀里的水袖披褂。那一刻彩云明白了,自己也被墨觞花魁吸引了,想要追随她,追上她的脚步,成为可以和她站在一处的人,甚至与她一样美好的人。 调教彩云也排解了沈渊的长日无聊。水袖的十式基本功,彩云全部学会用了五天,接着又是四天无休止的重复。且从第二天起,沈渊下午训练彩云,上午就让她跟着绯月和绯云,学习梳头、奉茶、刺绣,自己在一旁监看着,不断纠正彩云的仪态,提点她作为一名花牌,应该如何行走,如何坐立,如何说话,如何优雅地待人接物。 花魁娘子的耐心并不多,做得不好了,打骂两句也是常有。彩云却能少见地谦逊顺从,一遍一遍重新来过,直到叫那位小姐满意了。沈渊都瞧在眼睛里,也不去琢磨她上进的缘由,反正左不过是为了活下去,争个一亩三分地罢了。 墨觞鸳始终都知晓沈渊在做什么,也从不插手过问。阁主夫人捧出了一个盛秋筱,不过瞧上去没许多用处,盛氏姑娘好虽好,还是太端着了点。 青楼里头的生意,说穿了也不过如此,谁还能看不出谁的心思?沈渊一直都明白,秋筱心里头是不愿意的,只是没有太好的命,落在别人得屋檐下,为了一存栖身之地,便没有反对的资本而已。 可是彩云截然不同,花魁娘子给她一个台阶,她自己就开开心心地、忙不迭地爬上去了,生怕一步错过,就被丢在泥洼里,彻底没有指望了。 第一百零七章 静尘生香 “凡言行必得落落大方,断不可学勾栏瓦舍之流,若无急事,行走时裙摆不可摇晃,衣袖不可抖动……” “见礼时不许塌腰驼背,手放好,膝盖这样弯下去……不许伸头缩脑,像只秋后蚂蚱……不错,你自己再做一次。” “说了多少次了?不许搓手,绯云,打。” “与客人交谈,决不可言语粗鄙,更不可轻佻愚蠢,惹人耻笑……” “斟茶时要拢袖抬肘,不经意地露出你的手腕来,动作一定要轻、要柔,就像这样……如果做不到,宁可不做也不要显出一副僵硬刻意之态来,奉茶时要以三指平举,留出两指作为装饰……” 沈渊教得很仔细,只因她是名满陌京的冷香阁花魁,她教出来的人,不可以有任何不完美。于她而言,彩云就像她精心雕琢的一块璞玉,某一刻必定会熠熠生辉,为她的故事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第四天时,离雪城来过一次,给沈渊送些铺子里新制的薰香。沈渊在二楼小厅见的他,隔着一条过道,让他看了一眼彩云。(*11.30 十一月初五) “如何?”沈渊挥挥手,示意旁人都下去,向雪城开口问道。 “样貌不错,仪态也说得过去。不过,她似乎很畏惧你,”雪城迟疑着发表看法,“但不像是出于被迫,反而是害怕被你放弃,而因此失去某些东西。”他看向沈渊的目光中满是担忧,“渊妹妹,你可是许过她什么?只怕——” “没有。”沈渊堵住了雪城后面的话,稍有地在他面前神色淡漠,“我看出她想要依附于我,且也多番探查过,确认她并非心思歹毒之人,才想收下她试一试,若成了,也算给冷香阁多个助益。” 雪城松了口气,对此不再多言。 转眼第九天,沈渊教了一件额外的内容:敬香礼。 “明天,你随我去城外的长生观进香,”好容易一套礼节教会了,沈渊倚在美人榻上,捧着杯热茶嘱咐彩云,“穿戴得素净些,头发梳整齐,到时候照我教你的做,不许出错。” 还好明天不是朔望之日,不需要三礼九叩的大礼,一礼三叩即可。沈渊教得自己都浑身酸痛,彩云才算是学出了点样子,她还真不敢拿着全套的大礼,到长生观里去,考察这丫头学得究竟如何。 “是。”彩云答应着,端正地行了一礼,曲膝挺背,分毫不错。沈渊看了满意,知她是有意表现,给了一个赞许的眼神当作鼓励。 这天沈渊照例吩咐了后院,一应饮食忌荤腥油腻,另烧上足足的热水,让绯月去告知彩云熏衣沐浴,静心修身,早早休息,明日一早就要出发。 沈渊沐浴的水与往日不同,是用艾叶、菊花、霜桑叶和木香煎成的,祛邪除晦又舒筋活血。她把自己整个儿泡在浴桶里,将劳累多日的疲惫酸乏通通发散出去。用新时兴的香澡豆沐浴已经有些日子,她总觉得不用熏香,自己身上也带了一股甜香。 出售香澡豆的那间香药铺子,老板夫妇两个加起来足有八十多岁,一样的胖且白净,逢人便笑呵呵地说,都是用了自家精心研制的、加了好多种药材的“秘制香澡豆”,皮肤才会这样好。 真该感谢墨觞老太爷留下这份盐商家业……由香澡豆联想到平日的一应衣食用度,沈渊对手上几处盐庄的感情又深了许多。 自打沈渊十七岁之后,阁主就常说头昏眼花腰痛腿也痛,直接让水芝将账册抱到她房间来,放下就走。去年过年的时候,阁主笑眯眯地塞给她个荷包,打开一瞧,里面是四处盐庄的地契文书。沈渊认得,都是极其好打点的,庄子里的人手也干净,没有什么纠葛。 沈渊明白墨觞鸳的用心。她的这位养母此生亲人缘薄,没能够留下亲生的骨肉,只把她当作亲女,墨觞家的一切,将来也要尽数交付。她去道观进香,除了是习惯使然,也是要感谢祖先和神明庇佑,让她得以逃过劫难,遇上阿娘收留抚养,得以平安长大。 赫赫扬扬,日落西方。 第二日未出五更天,一行人便都早早起了,简单用过早饭,乘车前往城外北郊的玉瑕山。沈渊先上车坐在正中,示意彩云跟上,坐到自己身边。绯云、绯月各拎着提篮布袋之类,分坐在两侧。 外面天刚蒙蒙亮,尚且不到日出,空气有些潮潮的。刚驶出前街,绯月掀开一点帘子试了试,天空中飘着细小的雨丝,她忙探出头去细看,天色虽然暗,但并不见乌云,不是要下暴雨的迹象。 “应该下不起来,不过咱们带了伞,也不用怕。”绯月放下帘子,回过脸坐好,刚庆幸了一句又愁眉苦脸起来,“只是这雨若一直飘着,等咱们到了,山上怕是要路滑,难走得很。” 沈渊之前一直在闭目养神,听见绯月说话,睁开眼看了她一下,随即又合上眼道:“路滑,走慢一点不就好了。”说完不再言语,只专心端坐着,背挺得很直,轻贴马车后壁,车子行进也不见她左右乱晃。彩云坐在她身边,本来抄着手身子有些佝偻,看见她这般,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坐端正。 这一端正神奇得很。弯腰坐着一开始很舒服,坐久了就腰肢酸痛,坐直了背轻轻贴着马车后壁,让整个筋骨都舒展开了,早起迷糊的困意也轻了许多。 刚出城门时,路上行人尚且稀少,到了山下附近,已经是一片熙攘。果然如绯月所言,地面微湿,上山道路也有些打滑,一下车正看见一位到得早的老妇人不慎滑了一跤。好在那点小雨已经停了,不必撑着伞占只手。彩云在前面扶着沈渊,两个丫鬟各自提着东西,相互搀着跟在后面,一行人均是小心翼翼地踩着台阶,慢慢上山去。 玉瑕山并不高,长生观建在半山腰稍靠上的位置,供奉着三官大帝。山门殿前已有不少人,竟有大半都是不知多早便到,此时已经祭拜完出来的。将进山门时,沈渊毫无征兆地回头望了一眼,天边正升起一道红灿灿的飞霞,半边天际流光溢彩,璀璨夺目。 第一百零八章 长生观 “走。” 身在山门前,饶是飞霞再美,沈渊也不逗留。她很快转回身,若无其事地跨过门槛,放缓脚步,正色走向前面的三官大殿。殿内有小道童等候在侧,向往来信众揖礼迎送。主仆几个躬身回礼,绯月送过手中提篮,里面装着各色供果,由小道童将各家所赠规整一处,一并替换摆放,供奉上神像前。 时辰不晚,前面要等的人不多,只两三家。到她们一行人时,沈渊领头缓步上前,两个丫鬟等候在其后,彩云在侧。 行至桌前,沈渊微倾前身,抬手取了三炷线香,立直身子,右手拢袖、左手持香翻腕,借以供桌上猎猎烛火点燃,又以手腕发力,小幅度左右摆动熄灭了火星,双手高举线香至额前,屏息长躬俯首致礼,默念上香时咒;念毕复起,以左手上香,平直插进香炉中。沈渊俯身长躬时,另三人亦随之合手深躬。 三炷香奉于正中上元天官紫微大帝后,沈渊再次取香,如此重复二次,皆以相同礼仪,各奉一炷香于左位中元地官清虚大帝、右位下元水官洞阴大帝。 奉香毕,已有机灵的小道童按位置摆好了蒲团。沈渊领着在垫前站定,双手自下而上合抱于腹前躬身,左手移至心口处,捂心以示专一沉寂致敬神明,从容不迫地缓缓俯身而跪,右手自然向下伸出按住蒲团,稳住身形,左手紧随其后离开心口,按于右手背上,呈“十”字状,趁着双手叠合这一瞬的空隙深纳一口气息,随着俯伏而下的过程缓缓呼出。 叩首时,以额头触手背,沈渊的动作极其板正,肩脊与头部同时下伏几成一条直线。这是她昨天对彩云强调了无数次的,绝对不可有臀部高于背部之类的丑态。不过此时,她并不会分出心思去关注彩云是否合格。深深叩拜而下之时,沈渊敛容肃声,低念三官宝诰。 “至心皈命礼。唯三圣人,乃一太极。普受浩劫家之命,鼎膺无量品之褒。紫微清虚洞阴,总领功过。赐福赦罪解厄,博济存亡……” 边念诵宝诰,边缓缓抬头,双手抱拳高拱,复而俯身以同样顺序按回,深深跪伏在神像前再行叩拜,如此重复三次,一礼三拜方成。 “……道冠诸天,恩覃三界。大悲大愿,大圣大慈。三元三品,三官大帝。三宫九府,感应天尊。” 宝诰诵毕,恰好礼成。此时再次以左手捂心,右手慢慢用力,平稳起身随之收回右手,双手合抱于上腹部,继而向三官大帝再长揖一礼,低眉俯首,诚心祷告所祈所求,望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礼毕立身站定,待双手自上而下归于上腹部后,沈渊方才端庄转身,整个过程里,无论衣摆裙角、袖口钗环,竟没有一处摇摆晃动的。 此时身后两个丫鬟才可起身跟上,沈渊早有吩咐,一丝也不许出错。彩云其实可以与沈渊一同起身,但她紧张太过,慢了一步,着急之下一个踉跄,险些踩到自己裙角,被沈渊一记冷冷的眼神丢过去,立时瑟缩不已。 一直到了退出殿外,沈渊连看都没再看彩云一眼,还是绯月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跟紧些挽上沈渊手臂,温声细气地哄着:“姑娘每次来长生观,都要行这样一套礼,真是好耐***婢到现在连记都记不住呢。”说着巧妙地向后一伸手拉过彩云,“彩云妹妹今儿头一次来,也佩服咱们小姐呢。”绯月边说着手上边悄悄用力,趁着沈渊没回头看不到时,赶紧又递给彩云一个眼神。 彩云原本不知所措地跟着,被绯月如此一提点,忙会了意,陪着笑脸道:“是呀,小姐最是个水晶般聪慧的人儿,不像我,难为小姐费心教了我一阵,我却什么都学不会。”绯月边拉着彩云的手上前,自己则巧妙地向后退了退。彩云朝她感激地点点头,顺势换到沈渊身边挽着她,继续道:“好小姐,求小姐疼我,回去再教我一次,好不好?” “等回去了,你把三官宝诰抄两百遍,明天一早送到我房间。”沈渊忽地站定,面上是一贯的冷淡,语气并不严厉,可是叫人听了就感到严肃,“晚上抄,不许耽误白天的事。” “是,是,多谢小姐饶了我……”彩云连忙答应了,搀着沈渊手臂讨好地晃晃身子,随着她继续走。刚走出两步她才想到,自己哪里会写字,又哪里懂什么宝诰,然而此时也不好再开口问了,顿时觉得苦不堪言。 沈渊并不着急离开,领着她们在祈福树下站了一会,和绯月绯云两个找了找从前系的红丝带,又道彩云若有所求,也可以去边上侧殿里,到看守殿门的小道童处求一根来系上。 彩云神色欣喜,点头应了一声,急急迈着步子去了。沈渊侧过身,视线一直盯着她的动作,步子虽急切,但并不见凌乱,裙摆必然晃动,但不至于胡乱摇摆露出鞋袜,头发没见松散……总体还看得过去。 沈渊并非圣人,当然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十天下来,她看出彩云的确是块可塑之才,并且对自己是发自内心地臣服,并非只假意屈从换取好处。 并非闲极无事,而是沈渊想亲手打造一个身沾红尘的自己,这个“她”要如本体一般,有副夭桃秾李的美貌,但不必才华冠绝,更不需要清雅出尘,且要美得热烈端方,还要带着些“媚”。她如一株南方夜幕下沐浴皎皎月华而生的白昙花,“她”就要做一朵怒放在烈阳下尘世烟火中的带刺玫瑰。 不过这只是沈渊的设想,能不能成,还要看彩云自己的悟性造化,天资并不能代表一切,若她实在不行……沈渊不可能执着到底,必定会另择人选。 还没等彩云回来,她的视线角落忽然一下跳跃,似乎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闪过去了。是什么?沈渊几乎在一瞬间转过头去,却仍然迟了一步,什么也捕捉不到了,好像那一下只是幻觉而已。 第一百零九章 折扇公子 她不禁要蹙起眉心,思考究竟是什么。与其说是刚刚看到了什么,不如将其形容为一种直觉,直觉告诉她,那个方向有东西与众不同,也许是某个人,也许是某样东西,甚至有可能是一只鸟、一只松鼠。 这种感觉好像在哪经历过,沈渊一时半会想不起来,环顾四周也再没有什么异样。她仔细地感受着,空气中没有危险的味道,但自己方才的感受不会错。她正欲朝着之前的方向走近些查看时,一个声音却意外地在她身后响起了。 “墨觞姑娘,好久不见。” 沈渊一回头,竟见那位姓凌的折扇公子正站在祈福树下,左手执扇,右手负在身后,眉眼含笑地望着她。 祈福树是棵千年古柏,四季常青,梢间枝头开满如焰红云。折扇公子一身圆领直身锦袍,素白底面上疏疏落落绣着淡黄竹叶,腰束金钩革带,外罩一件近乎黑色的藏青风毛大氅,安静得像一幅画像,只有大氅上的毛领和树上的丝带会随着风轻轻飘摆,方知这不是画中景。 沈渊只知道折扇公子脾性古怪,喜怒无常,竟从未注意过他这样好看。他本就身量偏高,那厚重的大氅穿在他身上恰如其分,不会把人压下去,反而衬出人身形挺拔俊逸。他就站在那儿,并没有说更多的话,看见墨觞晏也在看自己,抬手至胸前向她拱手致意了一礼。 沈渊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垂眸受下这一礼,转回身走到他面前,也低头向他福了福,笑道:“不过十一日而已,凌公子说笑了。” “嗯?”折扇公子闻言,面上顿时很是意外的样子,“墨觞姑娘,记得这样清楚?看来是在下的荣幸。”说着还作势要长揖一礼,被沈渊轻巧地后退一步顺势躲开:“公子此言差矣,不过是……”想到彩云就不可避免地会想到观莺,沈渊有些语塞,不愿继续说下去。 “不过什么?”折扇公子却好奇。 沈渊随口遮掩过去:“没什么,恰好赶上桂花酿开坛,数着日子罢了。” 折扇公子不会听不出她在敷衍,只也不急着戳穿,顺着话茬接下:“原来如此,倒是我自作多情了……”他的目光微微下移,飘到自己的扇子上,未做停留又飘回来与沈渊对视:“墨觞姑娘的桂花酿,这次可否开坛了?” “自然。”沈渊微笑垂眸,不与他目光接触。 沈渊垂着眼帘,看不到折扇公子脸上浮起的失落之色,只能看到他收起扇子,听见他语气如常道:“时辰尚早,素闻长生观风景别致,墨觞姑娘可愿赏光,与在下一同游览一番?” 沈渊仍垂着眸子,轻轻点头:“好。” “请。”折扇公子侧身示意。沈渊抬起眸子时,已经错过了他眼底那抹转瞬即逝的欣喜。她刻意未提起跟随自己的侍女如何安排,仅仅在转身时,不经意地飘过一个眼神,正好落在绯月眼中,后者立刻便明白了如何做。 沈渊与折扇公子说话时,彩云已经系好了红丝带,绯月两个悄声拉着她不要靠近。彩云和她们两个站在一处,静静观望着眼前这一对男女。这天沈渊也穿戴得很素净,清一色的蓝灰色,只是长至膝下的对襟比甲颜色深些,斜襟大衫的颜色浅些,立领下还缀着两对金灿灿的金鱼扣。 因为怕冷,沈渊也穿了件风毛氅衣,放量要小一些,与裙子是一样的浅浅杏仁黄色。也是巧合极了,沈渊的这身打扮与折扇公子有异曲同工之妙,两个人站在一处协调得很。 彩云看直了眼睛,这两人一个高大俊朗,一个娇小清雅,活脱脱一对神仙座前的金童玉女,现在也正好是在三官神明殿前呀!她显然误解了绯月和绯云的意思,以为那个男子是墨觞花魁的情郎,看她们两个又拉上自己,远远地跟在二人后面,还觉得奇怪极了。 这座长生观,沈渊已来过无数次,对所有布置都稔熟于心,她挑选着人多的地方走,尽可能地不与折扇公子单独相对,也给那三个丫头跟上自己的机会。折扇并不很在意的样子,他自然察觉出了有人跟随,但并不以为意。 整座长生观是个三进院落的布局,入山门后第一进的正屋便是三官大殿,祈福树就在其西配殿门前一侧;过正殿旁边的小门,后面第二、三进院都是道士们平日修行起居之处,二进院侧墙有小门,进门可见一片小园林,修着亭台池水之类,园子里有许多正值盛放的百年山茶,以其中一株重瓣白雪塔为最佳,千花怒放,傲然独立。 沈渊淡然如常,只在有趣之处偶尔介绍一二,折扇公子点头倾听。行至那重瓣白雪塔下时,沈渊停住了脚步,抬头默默望着那一树繁花,望了许久。 这样纯粹的白,在满院红云之中格外夺目。沈渊专心看山茶花,折扇公子静候一旁专心看她。早在她叩拜三官的时候,折扇公子就在大殿外看见她了,只需要一个背影,他就知道那是墨觞晏。 那个女子深深拜伏在巍峨神像前,那样地虔诚,也显得那样地渺小,瘦瘦小小的一个人儿,每个动作都精细平稳到不可思议,连头上戴的一支长长的流苏簪子都未曾晃动分毫,只随着动作缓缓垂下抬起,不见有一丝一束滑了出去。 十一天前,折扇公子并非故意爽约,他的确想第二日亲自去的,可是临时有了极其要紧的事要办,只好派个人去代为送药,还嘱咐了务必要仔仔细细地讲清楚用法。他还以为很快就能回来,结果一走就是这么久。昨天他回来了,交接好了就赶去冷香阁找墨觞晏,想告诉她,他并非随口胡诌,他的确是身不由己,的确是—— 的确是想对她赤诚相待的。 的确是将对她说的话记在心里的。 很可惜,当他到的时候,只得了一句,花魁明日要去道观敬香,今日不见任何人,已经早早歇下了。 “公子来晚了。” 第一百一十章 白雪塔 折扇公子的十分热切瞬间被浇灭了七分,好像受了很大的打击。既是歇下了,就不扰她好梦了……他闷头在厅里坐了会,逮着兼管门禁的账房,软磨硬泡地问出了花魁要往何处去敬香,何时出门,才闷闷不乐地往回去。 在三官大殿外看见墨觞晏时,折扇公子是高兴的。今早他又被绊住了脚,急忙忙赶到长生观时还在懊恼,自己怕是又错过了,不想多亏了生得好眼力,刚进山门殿就看见墨觞晏。他本打算等她出来就过去说话的,结果这位美人出来就板着一张脸,让他这个自知理亏的人不敢贸然触霉头。 看着罪魁祸首走开,他又想假作观赏古树,正好“偶遇”一番,不料乔装跟随的暗卫星辰忽打出暗语。折行至隐蔽处擦肩而过,星辰一句“她发现我了”让他兴趣大增——能识破他身边暗卫的人,数年来也寥寥无几,并且,都已经下去聚首了。 折回前院,墨觞晏仍在树下,似在找寻着什么,显然是星辰的踪迹引起了她好奇。折扇公子刻意高声问候,引开了她的注意,也正得以与她交谈。他早就看出来了,墨觞晏今日和自己所穿色彩十分接近,让他的心情在无形之中愉悦了许多。 墨觞晏这身素净的打扮也很好看,梳着端正的飞燕髻,连额前些许碎发都仔细地抿上去,一丝也不肯乱,给人的感觉和平常大不相同,就是脾气仍和平常一样捉摸不定:他以为她有心记着自己时,她随便找个借口就能搪塞过去;他提出同游,以为她会拒绝的,谁知她不仅答应了,并且没下了他的面子,只让侍女跟在远处;于是他又以为,她会问起为何爽约的,结果她半字不提,就像根本不记得一般…… 空气中都弥漫着山茶花浓郁的香气,折扇公子候着沈渊许久,终于忍不住主动开口道:“墨觞姑娘,你不想问问,那天我为什么没去吗?”他语带迟疑,仗着沈渊现在看不到,他的目光中都是不加掩饰又小心翼翼的希冀。 “什么?”沈渊听得他唤自己,回过头去看他,看到的却只剩下他执扇侧身而立,悠然欣赏着湖上风光。 沈渊未解其意:“我为何要问你?”旋即又有些领会过来,无奈似地低头轻叹口气,又仿佛只是笑了一声,接着道:“凡事都太过较真,日子过得还有什么乐趣?你若愿叫我知道,自会告诉我;你若不愿,我问了又有何用,反会闹得两下尴尬。”说罢也不看花了,就要从折扇公子背后绕过去,“公子啊,还是专心看景儿。过了桥还有片檀香腊梅,应该也——” “你怎知我不愿让你知道!”折扇公子一听就急了,也听不清什么檀香还是麝香的,往后一把捞住她衣袖,硬拽着她回来和自己对面站着。“你连问都不问一句,你、你怎么就妄下结论呢……”意识到自己失态,他又慌忙松开手,反让自己气恼变成了懊恼,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瞧。 “抱歉,我……并非有意冒犯。”折扇公子干咳了两声,又打开他那把扇子作掩饰:“对了,你那伤如何了?可都好了?” 沈渊笑答:“早就好了,公子所言不虚,果然只用了三天。” “哦,那就好。”折扇公子边说着,也学着她抬头看山茶。重瓣白雪塔,花如其名,老树郁葱,枝繁叶茂,交错层叠如高塔,大朵大朵的花儿间落开遍,竟将油绿的叶儿全都盖了起来,当真如盖满皑皑白雪。 当日沈渊凭栏看厅里景象,只知金花茶价贵难求,华丽耀目好生气派,倒忘了这山上净土中,有如此千重雪之胜景,才堪称是花中真绝色。 “你这簪子,倒和这茶花挺像的。”折扇公子忽然发现了新鲜之处。 “是吗?”沈渊顺着他目光抬手一摸发髻。今日她拢共只戴了一支簪子,簪头上缀着两朵米珠攒的不知什么花样,“我也不知道戴的是什么花儿,大概是兰花之类的,若非要说像,也只有颜色像了?” 折扇公子不在意地笑笑。这个话题找得不成功,他索性转身沿着池边小路慢慢走,沈渊跟在其身侧半步之后,听他一边走,一边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一直到了桥头,青石台阶雨后湿滑,总算让他找到了个由头,停下步子,朝身后的女子伸出手去:“路滑,小心。” 沈渊没留神,险些要撞上,赶忙退了两步,又见他主动接近,想他是根本没将那夜青梅酒之劝听进去。踟躇着眨巴了几下眼,沈渊低着头走近了些,将手腕轻轻搭在了他指尖。她穿着四叠衣衫,隔着熨帖的一层袖口,她仍能感受到折扇手上的温度,也想不出更周全的法子了。 好在折扇公子并没有得寸进尺,始终和她身体保持着距离,两个人心照不宣地走得很慢,只是苦了后面的三个人,跟上也不是,不跟也不是。 “绯月姐姐,这可怎么办呀!”三个人停在刚才的白雪塔下,绯云急得高高踮着脚,伸长了脖子盯着她家小姐和那位麻烦公子,直要绯月拿主意。 “先在这边盯着……”绯月咬着下唇拧着眉,说着暂缓之际,其实比谁都想上去,“盯仔细了,等他们过了桥,咱们再走近点,千万别跟丢了!” “其实那天,我一回去就备好了药,准备下午就给你送去,结果我午睡了一会,还没睡醒,就被父亲叫起来,吩咐我出门办事,收拾一下就要走。”折扇公子逮着大好的机会,立刻与沈渊解释起来。 “我家中,父亲是说一不二的,我实在无法,只能悄悄打发人给你送来。不过你信我,我是记得这事儿的,真的!”见墨觞晏只是默默听着,并无反应,折扇公子的语气又着急起来,“我本以为很快就能回来,可是路上耽误了……”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隐没在满院山茶花的香气中。 第一百一十一章 檀香梅(上) “墨觞晏,你在听吗?”他忍不住晃了晃手心上女子纤细的皓腕。 “当然。”墨觞晏侧过脸给他一个温柔的笑,直递进他眼眸中,险些让他滑了一跤。他没看错,这个女子当真有趣得很,他并非第一次看见她笑,偏就这次被勾了三分心魄去。 于是他不由得收起五指,将那皓腕握在掌心,也朝那皓腕的主人同样温柔地笑。小桥流水,执手相对,让外人看了,还以为是对鸳鸯成双。 “公子失仪了。”沈渊先一步打破了这片刻美好,手上用力试图挣开。 “哦。”折扇公子低了头,拉着她继续向前走,并没有松手的意思,亦不看她,只将声音闷闷地传进她耳朵里:“阿晏,陪我走走。” 沈渊有些错愕,不知道是否自己听错了。折扇公子从未用过这种语气与她说话,不是命令,不是戏谑,也不是调笑,更不是讽刺——反而像是请求,像是无奈,像是退让,像是…… 怜取眼前人的苍白妥协。 而这恰恰是沈渊不能理解的。 沈渊忍着,由着折扇公子牵着自己走下桥头,堪堪过了桥便强行站定了:“已经过了桥,公子可以放开手了。” 折扇公子随着她停下,却不肯回头,自然更不可能放手,仍然闷着声音背对着与她说话:“我……又弄疼你了吗?”说话间他手指动了动,似在纠结,最后还是没有放开,也没有放松。 “没有。”沈渊如实回答他。 “那就不必放手。”折扇公子手上忽然用力,不由分说地拉着沈渊上前,要她站在自己身边,几乎相依而立:“前面的路,也不好走。”他低头看着冷香花魁双眼,引导着她的目光看向桥前的鹅卵石子路。路面上,一颗一颗圆润的五彩鹅卵石,都被雨水冲刷过,拼命发着晶莹的光,铆足了劲儿、铁了心要帮折扇公子一场。 这一下惊到了对岸的三个,绯云立时要追过去,被绯月好歹拽住了,说小姐都没慌,冲过去反而坏事;彩云后知后觉地帮着拦着,也看傻了眼。 石子路前的两个人就这样僵持住了,执着手,并着肩,说着话,较着劲。 “凌公子,这儿是长生观,不是冷香阁啊……” “难道出了冷香阁,我们就不能见面说话吗?” “出了冷香阁,公子要与我见面说话,更应该以礼相待。除非,公子仍当我是那楼里的倌儿,是个随意消遣的。” “你明知我没有!” 折扇公子气恼起来,手上又没了轻重,狠狠地向上一拽,逼着沈渊靠自己再近些,逼着她别无选择撑上自己肩头,逼着她与自己对视。 他是真的生气了?沈渊清清楚楚地看到,折扇公子深潭一般的眼底终于起了涟漪,像两团小火苗似的,正跃跃欲试地要冲破束缚,跳出来将她的冷漠烧得干干净净。 沈渊不欲争执,于是也不喊痛,只在唇边眼角各含了真假掺半的苦笑,与他缓缓道来:“公子错了,晏儿不知。这世上,女子活得大多辛苦,稍有一步行差踏错,就有可能万劫不复了。我虽为冷香阁中人,也少不得要谨小慎微地活着,公子可还记得,我与那陆家少爷所说,险些被他父亲发卖一事?” 言及此处,沈渊的目光黯了下去,见折扇点头,方继续说下去。 “从那时我便明白过来,冷香阁再自诩风雅,也还是个寻欢作乐的地儿;冷香阁的墨觞晏再清高,也还是个……”后面的话,她不知道如何说出口,目光中少不得就多了几分真切的哀戚。 “别说了!”折扇公子及时打断了她,望了她一阵,自己先叹起来气,松开手替她拢好氅衣门襟,再开口语气已放软了许多:“冷不冷?山上总是比山下凉些……”他想再另寻话题的,可一对上墨觞晏那双眼睛,他就浑身不自在。 “我不是那个意思!好了……不说这个了,不说了。”他讨好似地去牵她外袍袖子,还小小地来回晃了几下,“你不是说这边有腊梅花吗?走,咱们看花去,我给你折一枝,好不好?”他低下头,像做错了事孩子一般观察着她脸色,说不上来自己是怎么了,竟会这般在意一个不过几面之缘的青楼女子。 不对……墨觞晏不是的。自己刚刚才气急败坏地说,没有那般看待她。 沈渊并不与他矫情,摇摇头,收了哀伤之色。“多谢公子关怀。”她亦不施礼叫彼此更加难堪,顺着他所言侧回身前行,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见缝插针地飘向对岸,语气如常地与他答着话:“清修之地,还是莫要去折人家的花儿了,平白惹了神明不悦。” “所以我去给你折啊,我又不信这些。”折扇公子说完这句,满怀期待地等着沈渊回复,等着她问一句“既然不信,为何要来”。 可沈渊却似毫无兴趣,只是笑笑不说话,好像心思都专注在引路上。折扇公子努力地觉得满足,也专注于她漫步同行。长生观风景别致,这句话真是他连夜打听所得,并非为邀她同行而信口拈来。 沿着鹅卵石子路走过一段,绕经一座假山,再行不过二三十步,已嗅到梅香清浅,只消向前一望,落进眼底一片正值花期的腊梅树林。 那花儿开满了每一枝、每一条,每一朵都开得恣意张扬,大朵大朵的深黄花瓣饱满欲滴,简直可与上好的蜜蜡珠相媲美;中间的花蕊连带着周围一圈花瓣都是浓艳的深紫红色,竟与寻常所见的腊梅花大不相同,整个儿望过去,那红蕊淹没在连绵的深黄花海中,只偶尔错落露出几处,更有画龙点睛之妙。 “长生观的景致,果然令人叹为观止。”折扇公子由衷地感叹。 “这是磐口梅,因其花蕊色红,称为‘荤心’,还另有个好听的名儿,叫‘檀香梅’。”沈渊轻声与他讲着,走近了轻轻弯下矮处一枝,小心掐下一朵,回过身莞尔一笑,盈盈抬腕送至他面前。 第一百一十二章 檀香梅(下) “给我的?”折扇公子愣愣地,忘了伸手去接。 “嗯。”沈渊点点头,好脾气地又冲他一笑,将那檀香梅又凑近了些。 扑鼻的梅香让折扇公子确认了这不是在梦里,心情大好地接了梅花,还和她打着趣:“方才还说不愿惹得神明不悦,怎么这会自己先折起花来了?” “反正是给你的啊,”沈渊娇俏地看他一眼,转回身微微仰起头,眺望着整片梅林,“况且,敬与不敬并不在一朵花儿上,只当是三官大帝赐福。” 她话还未说完时,已觉头顶有异样,刚要抬手就被身后那人出言制止:“别动。”他竟将那朵檀香梅簪在了她发髻下,却未止步于此:“一下就好。”沈渊尚未解其意,已见他双手交错着,搭上两侧肩头,半拥半揽将她拢进了怀抱中。 “你……”这次轮到沈渊恼了,当下要去抓他手背,被他巧妙躲过,继而伏在她耳侧低声呢喃:“别挣扎,好不好。我只想和你好好待一会,就一会。” 折扇公子言语时气息轻缓,洒在她耳边转瞬即逝,只留下一片温热。沈渊忽觉得这个人就像个咒,只要态度一软下来,总让她莫名地不忍拒绝。 她此时并不知道,折扇公子对她的感觉如出一辙。这两个人都总是表现得过于强势,碰到一处就要针锋相对,一旦其中一个先放软了,就会被放大成绕指之柔,再强势的气场绕进去,也会被同化得绵软如水。 “阿晏,只有现在,我才觉得你是真实的。”折扇公子仍伏在沈渊耳边,“其实,我并不喜流连于烟花之地,那日与家人起了龃龉,烦闷之下出来散心,偶然看到冷香阁的招牌,想起似乎听过些传闻,才决定进去一探究竟。” “然后没探到半分好处?”沈渊想起那晚场景,拿他自己的话呛了回去。。 “哈哈……”折扇公子笑了,笑得很爽朗快意,“的确啊,冷面花魁名不虚传,你那青梅酒也确实令人难忘。”他自觉此话题不妥,随即绕开了,“那时我就发现,你与别人不同,你不会刻意逢迎,更不会谄媚讨好,可正因如此,你才令人着迷,我也不能免俗,总想多引起你注意,让你待我也不同些。” 沈渊轻笑一声,不容他反对,自己转过身来,迫着他不得不放开手。 “莫非,直到此时,公子仍未发觉,自己已经与众不同了?”两个人站得太近,沈渊只能扬起头与之对视,“这般与我拉拉扯扯,若换了旁人,早就不知如何狼狈丢丑了。” “是吗?”折扇公子眼中飞过一分狡黠,沈渊惊觉大事不妙已来不及,他只消一低头,已径直吻上了她嘴唇。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伸出手的,折扇公子伸手扣住沈渊后脑,沈渊伸手欲推开他。与那夜的惩罚意味不同,这一次是温情的,爱怜地舔舐着她唇齿,耐心试探着想要索取更多。沈渊本想故伎重施,让他痛上几下就能脱身,无奈这次冬衣厚重,她如何捶打抓挠都不管用了。 她能看得到,折扇公子闭着眼,似是极为投入地吻着她。如果她真的是墨觞晏,也许可以忍一时,可惜了,她不是。她动了怒,不管不顾狠狠咬下去,血腥味立刻弥漫开来,折扇公子乍一吃痛,匆忙放开了她。 “你——” “公子自重些!” 折扇公子刚刚瞪起眼,冷香花魁已呵斥出声,一掌打了过去。怒气之下,她本稍显苍白的面孔上浮起病态的绯红。许是山上天寒,那片绯红很快褪尽了,等折扇公子按捺下怒气,再想与她说话时,望见的只剩一双淡漠眼眸。 沈渊在尽着最大的努力,让自己几乎瞬间冷静下来,即使冷静过了头也不要紧。她很明白,眼下自己势单力薄,起任何冲突都不可能落了好处。 “你生气了?”折扇公子以为她在气恼自己的轻薄,暂且顾不得疼,下意识要将她拉近些,双手揽过她肩膀,俯下身与她对视。 沈渊的反应很奇怪,安静得近乎反常。她抬起眸子,眼底的潋滟波光随之闪了闪:“公子认为是,那便是了。” “随你。”折扇公子又觉烦躁起来,赌气一般松开她要走,又不甘心地生生顿住脚步,折回来拉着她一起走。这女子不急不慌,平静得让他想抓狂。 折扇公子闷头向梅林深处走着,让两个人离外面的世界尽可能地远一些、再远一些,竟也顾不得女子能不能跟上自己的脚步——他真得承认了,自己输给了这个小小女子。 她真的是一只狐狸美人儿,一忽儿清冷孤傲,一忽儿俏皮风趣,一忽儿火爆乖张,一忽儿又冷淡疏远起来,枉他来世间双十又五载,形形色色的人也算见识过一遭,竟不知还有谁能如此左右他情绪于方寸掌心。 刚才那个吻,一定是被她蛊惑了? 冷香花魁长得很好看,今儿素面朝天也难掩姿色,可他自认也算见识过美人无数,这个女子的清冷姿容并不能占头筹,更没有合他心意的温顺脾性,却偏偏就是她了,什么都没有做,就能让他情难自禁。 这就像一种可怕的征服欲,折扇公子以为就要得手了,这女子却敢发了狂伤他,他破天荒服了软,她又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还丢出如此拙劣的回答来敷衍,无疑让他更为气恼,也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质疑。 原本他在意的只是西北,沈家的姑娘结局如何,与他无甚关系,而现在他已然改了主意——无论幼稚无聊与否,他都要彻底让这个女子沦陷,成为自己的掌中之物。 她的手很凉,凉意像传说中南疆防不胜防的蛊毒,一丝一丝地渗进他皮肉骨血,握得越紧反而更凉,他自己的手都觉得疼了,她竟还不肯出声呼痛。 这无疑让他更加烦闷不耐,即便有过那么几分怜惜,这会也尽数消退了,只想她能有点常人的反应,哪怕与他吵闹撒泼,也好过如此漠视于他。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不贪 倔强如斯的女子他见过,星辰就是一个!他也深谙这世上不只有负心薄幸锦衣郎,同样不乏心如槁木的薄凉女子,可这两样放在一起,倔强且薄凉至此的女子,当真是世上少见了! 他没记错的,那天在冷香阁前厅,他看得清清楚楚,她明明是可以笑得天真畅意的。果真,只有西北那片大好天地,才能生出这样的女儿家来呵…… 折扇公子并非真的鲁莽行事,他一直在留心听着身后的动静,这女子是当真倔强啊……被他拽着走得跌跌撞撞,硬是一声不吭。他故意用力捏着她的手,她也偏偏不肯喊痛。这让他实在郁闷极了,难道方才还鲜活生动的那个女子,只是檀香梅成了精,化出的幻象吗? 气愤懊恼的并非只有折扇公子。沈渊从未料到会遇上这般登徒子,轻狂浅薄且丝毫不讲道理。当年陆家人寻衅滋事,她就曾动摇过,悔不该为了躲莫须有的闲言碎语,将自己留在烟花之地,如今这情形,更是让她悔矣叹矣。 如此这般小孩子赌气的戏码实在无趣,折扇公子很快失去了耐心,不想继续下去。他冷不丁刹住脚步,悄悄咬牙,尽可能心平气和地站稳,转身,低头,对上那张让他无能为力的漂亮面孔。 “告诉我,你想怎么样?” 折扇公子非常努力地表现得诚恳又温和,只要墨觞晏肯说话,不管说出的话有多不中听,他都认了,都可以顺着接下去哄她。因而他迫切地盯着她双眼,恨不得从她眼中自己挖掘出答案来。 不过现实好像总和他作对,墨觞晏像被吓到了,看了他一会,低下头去紧抿着唇不说话,反而显得他咄咄逼人起来。 他不由得又要抓狂,这只狐狸美人却抢先了一步,破天荒地主动伸出手抱住了他。震惊意外之下,折扇公子忘了该如何反应,任这瘦瘦小小的一只贴在自己身上,将周身的蛊毒凉意都释放出来,将两个人都吞噬了。 良久,折扇公子才后知后觉地有了反应,以为这只狐狸是在哭,僵硬地抬手去回抱住她,无可奈何地叹出一口气,放弃了所有追问与不甘,用自己最不适应的温软态度哄着她。即便要征服,也要尽量和猎物的关系好些?他试图说服自己,为这太过反常的行为找个合理的解释。 “好了好了,不哭了,是我不好……”折扇公子显然是不习惯哄人的,也想不出什么新鲜的词,“你要是喜欢,我给你冷香阁里也栽几棵,好不好?” “神明的恩赐,怎么可以贪多。”怀中人终于抬起亮晶晶的眸子,“一朵已经足矣。” 沈渊恼得很,她厌恶极了自己这个样子。折扇公子既然说不哭,她就不得不酝酿出一汪眼泪来,太多了也不行,非得洇在眼眸中,一抬头就是楚楚可怜的风情——非得这样,非得这样!她现在不是沈家的阿渊,而是冷香阁的晏儿啊!无论如何先叫她脱了身,再也莫和这折扇公子有什么交集! 毫无逻辑的回答让折扇公子释然,嗔怪地戳一下她额角:“什么恩赐,真是个傻丫头,就是一朵花而已。” “嗳唷……”折扇公子下手一点也不重,沈渊却一副矫情模样捂着额角,且故意不喊痛,只管与他争论,“可世间之物,无论是什么,都不应该贪多?” “好,好。”折扇公子一把拉下她手,终止了矫情场面,还记性很好地查看着之前捏得重了之处,“你不贪多,所以才让人着迷……”他也不指望墨觞晏与自己好好说话了,只当自言自语感叹起来。 他不知墨觞晏是无心还是有意,要和自己说这样的话。她不贪多,所以才会在片刻的温存之后,又立刻冷若冰霜若无其事?她不贪多,所以根本不在意他会否言而有信?她不贪多……果真是一个无法反驳的理由! “你还会来冷香阁吗?”不贪多的人忽又开口了。 “你想要我去吗?”折扇公子手上一抖,脱口而出。这次他目光中的期许掩饰不过了,直白地暴露在沈渊眼前。这份期许如上次一样小心翼翼,期待着对方给出肯定的回应,甚至不要肯定了,只要不否定、不摇头,就都是好的。 他将沈渊的手握在掌心,想用自己掌心的温度焐热她。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在冰天雪地里偶然发现一株幼苗,倔强地迎着风雪生长,于是他忍不住要为它遮风挡雨,且不论他是否有所图,都是真心诚意地想护着它平安长大。 其实啊,若是这株幼苗肯,他可以立刻将它小心挪进温室里,甚至带在身边娇养,而它只要安心地做一朵娇花,只为他一个人绽放就好。 显然幼苗并不知他如何想,一味地低头躲闪着他热切目光,掌心轻微动作透露出的小小心思颇值得玩味。末了,终于轮到她先认输,几近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折扇公子心情立刻转晴,且是上上好的艳阳天气:“这就对了……今日我就与你一同回去,如何?” “不可!”沈渊立刻出言反对,语气干脆利落,不容迟疑。折扇公子落了个猝不及防,表情瞬间僵住了,正欲出言追问个究竟,几乎同一瞬间又听她道:“今天不行,还不是时候。” “嗯?什么意思?”折扇公子一挑眉,拧起眉心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 “并无什么意思,九天之后,请凌公子到冷香阁来。”沈渊抬起下颌,坦然与之四目相对,唇角若有若无浮起一丝笑,“自然了,晏儿这般风尘中人,有所请求也是无足轻重,公子若是不愿,晏儿也无法。” 沈渊知道,这话折扇公子必定不爱听,可她偏要说,还要戳出最叫人难看之处,才能逼着他自己入了局。她表面任性闹腾,看似毫不讲理,实际头脑转得飞快。折扇公子莫不是要戏耍她、试图将她摆弄于股掌之间?那好,她也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第一百一十四章 交锋 果然,对方恼了,原本算得清俊朗阔的面容间隐见阴郁之色。他向来不耐哄人,亦不屑“迁就”二字为何物,却在这小小女子面前屡屡放下身段,偏生她短短半日之内,两次对他提出质疑来。饶是有再大的好处,这会也不足以让他继续纵容了。 眼前的一切如沈渊所愿,折扇的面色难看至极,摆明了若他手上有刀剑,必定会乱砍以作宣泄。沈渊看着对方愤怒的面孔,忽然乱了阵脚,打心底生出一阵胆怯来——她敢如此兵行险招,赌的是折扇公子在盛怒之下,也不会当真对自己动手,可是万一,万一赌输了呢…… 沈渊不想认输,她太骄傲,没办法允许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败下阵来,可眼前局面已然是骑虎难下,她必须立刻做出个选择。对面的折扇公子明显克制不住了,阴沉着脸,眼看着就要上前来—— “墨觞晏,同样的话,我不喜欢说第二次。”折扇公子拧着眉,语气开始变得生硬,似是一种冰冷无情的宣判,不容她反抗地,他一把拉过沈渊,拿捏住她下颌,逼着她与自己对视。 沈渊自是不肯,可当不得不碰触到他的目光时,她又忽然打从心底里打了个冷颤,不知是源于她自己的恐惧,还是折扇公子带给她的压迫感,一阵凉意又冒出来,让她不敢轻举妄动。 她意识到自己失策了,她遇到了一个好的对手,可惜她发现得太晚。与那夜的交锋不同,这次两个人都不是平静的。这种事情很奇怪,也不知问题出在谁身上,前一刻还言笑晏晏,后一刻就能针锋相对。 “若非你是墨觞晏,我早没了这般耐心待你。”折扇公子就这么辖着她,怒气之下说出的话也变了意思,奇怪的意味连他自己也觉不出,还自认为是一片丹心、真诚至极。 “我既说过会与你赤诚相待,便不会言而无信。你若当真如此介意自己身在冷香阁,我今日即可为你赎身,放你自由。如此,你可愿信我的话了?” 为她赎身,放她自由,如此一来,两个人就算平等相对了!这只狐狸是不是就能冷静下来,好好地和他相处了?折扇公子如是腹诽一阵,几乎就要按捺不住,将这个女子的伪装彻底撕开。 耐心?自由? 这两个词让沈渊有点想笑出声。她都有些佩服自己,在真切的恐惧之下,还能找出些好笑的字眼,全然不尊重折扇公子这难得暴露一次的本性。 他们两个似乎是完全相反的,她的冷漠躯壳之下,封存着的灵魂是火热不羁的,而折扇公子看似随性散漫,实际却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冷漠自我。沈渊不知道他究竟是谁,从何处来,又意欲何为,唯一知道的是,这个人不会为任何低于他的人换位思考,甚至对高于他的人,他也未必会真心敬服。 这个人,无论做任何事,都是全凭自己的喜好呵…… “公子多虑了,晏儿若想离开冷香阁,随时都可以,无需任何人赎身。”沈渊驯顺地垂了眼眸,附之以唇角一抹弧度完美的浅笑。 眼下这僵局都只能怪她自己,那夜初次交锋,她就发现了对方貌似与自己一样,习惯了隐藏和伪装,只不过选择了截然相反的路数,她将寒冰匿于春水,他却以烈火掩盖深潭。 本来这也许会是一场有趣的游戏。但着实可惜了,沈渊眼下才意识到,他们两个人,骨子里都过于自负,折扇甚至比她更甚。如此劳心伤神的游戏,她不想继续下去。 多思无益百年,她还想长命百岁,万载千秋。 她所说的话,的确是在回答,却完美避开了折扇公子真正的问题。 折扇公子微眯着眼打量着沈渊,这张面孔美则美矣,可每每总要惹得他生出无名之火。他真想捉来前次派出去打探的月影,当场对峙一番,如此狡猾的一个女人,哪里有半分出身世家大族的样子,他的暗卫调查到的,莫不会全都是假的! 如果不是她这张脸做不得假,他真要重新派人出去,不计代价地重新彻查一次了。听到月影汇报结果时,他先感震惊,后才发觉简直是天赐良机。只因为她是沈渊,他才一直纵着她,如果搞错了……想到此处,折扇公子目光中不自觉多了几分阴狠。 “既是如此,为何不离开,”他耐着性子,继续与沈渊套话,“墨觞姑娘,难道不思念家人吗。” “我没有家人。”沈渊回答得很干脆。她目光清澈,除了尚有些拜他所赐的恐惧,没有犹豫迟疑之色。 折扇手上一收,将她下颌抬得更高了些:“当真?” “也真,也不真。”沈渊被迫迎上他目光,努力无视其中那让她为之畏惧的阴狠,压着声音,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更像被屈打成招:“我自小流落于市,早不知家人在何处了……不过,多年前,冷香阁的阁主曾收我为义女,也算是家人。”言及年幼之事,她垂了眼帘,不着痕迹地放松了身子,自流露出一段感伤之态。 折扇公子听后无言,两人以这种古怪的姿势相对沉默着。过了许久,许是折扇公子觉得手酸,终于放开了沈渊。他当然是不甘心的,却像被抽空了力气,提不起精神继续。 他只能假装释然地长叹一口气,安抚似地伸手想拍拍她肩膀,又忽然甚觉不妥,就这么僵硬地停在了半空,又僵硬地收回,连启扇稍作掩饰都忘了,负手转身不去看她,才堪堪说出句话来:“罢了,今日是凌某唐突了。” 沈渊骤然解脱了禁锢,脖子一酸,剧烈地喘了一阵,险些干呕出来。稍作平复,她亦不多言,尽量平心静气地回了句:“想必公子是在外劳累了,心情不佳也是有的。时辰不早了,晏儿就先回去了。” 她走得并不急促,仍是从容不迫的步子,转身之间裙角也不曾摇晃,流苏未缀响铃,地上更没有积雪,林间也没有风声。 第一百一十五章 梦还巢(上) 折扇一直背对着沈渊,原本是听不清楚她离开的,他却像后背长了眼睛,这个女子如何一步一步渐行渐远,他都了然于心。 直到彻底感觉不到了,他才回过身来,怅然若失一般折了一朵檀香梅,小心收进袖中,算着她应当出了梅林,离开了这座小院子,方才沿着来时的路,一个人慢慢地向回走了去。 沈渊远远地望见那株白雪塔时,对面三个也看见了她,急急地跑过来迎。小姐与人同去却独自归来,她们自然好奇,沈渊也早就准备好了应答之词。 “遇到他的一个朋友,他们说话,我不好在一旁听着,就先回来了。” 此时前来寻香的人已多了起来,那株白雪塔下,驻足观赏的人丝毫不少,却不闻喧闹嘈杂之声。沈渊并没有再作停留,径直带着三个丫头向回走。三官大殿前,仍有人在排队等着敬香,山门殿外早就没有飞霞了,一片天朗气清。 州来山庄并不很远,不过一炷香的时辰就能到。这个时节进庄子里,正好可以尝尝新制成的铁观音。那道茶非得尹淮安亲自来泡,才见其滋味之清妙,轻易不示于人前,只消热腾腾地喝上一盏,任凭什么气闷气恼都能立时烟消云散。 沈渊在山门外稍稍停留了一会,还是决定打道回府。眼下她刚被个毫无瓜葛之人摆了一道,实在没有心情去拜访尹淮安,把这一身仄气又丢给他,何况彩云还跟着,她也不想带个外人去。 待回到冷香阁时,尚不到午饭时辰,沈渊一直压着情绪,不想与人说话,遂叫绯月取了纸笔,绯云伺候研磨,亲自写了一张三官宝诰,吩咐彩云带回房间去抄写。遣走了彩云,沈渊才换了衣服,拆了发髻,上床斜倚着闭目沉思。 “若非你是墨觞晏”?折扇公子这句话仿佛大有深意,莫非他是知道了些什么?会与沈涵有关吗?接近“墨觞晏”于折扇而言,会有什么好处吗……沈渊深感百思不得其解。 眼下沈涵早已经启程,不可能再问他了,下次再见少说也要年后开了春,若是再晚些,也许就要到夏天了,如果在那之前又出了什么变故,沈渊还当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是好了。 这场梅林交锋实属意外,与那夜的对峙截然不同。这一次,两个人都不是平静的,折扇公子眼底深潭中压抑着的那团火冲破束缚,喷薄而出,恨不能将她焚烧成灰。毫无疑问,他是真的动了怒了,而她,一向自诩淡漠的人,被生生搅乱了一双春水,却无力放出尖锐寒冰相以抵抗。 究竟为什么不放过她? 沈渊已经太久没动笔墨了,两个丫鬟已经收齐了物什,她还是觉着,屋子里还是有挥之不去的墨汁味道。这味道不算很难闻,可是极其不识趣,在她鼻尖打着转,逼着她没法忽视自己的存在。 真讨厌,就和那姓凌的折扇公子一样。 他究竟想做什么?仅仅是贪图她的美貌吗?这个人身上的谜团太多太多,几乎让沈渊想要逃开。那天夜里,他们的确有过把酒言欢,但是,要知道,这儿是青楼啊……想起来那一晚,沈渊唇角的弧度就冷得像冰。 什么赤诚相待,别和她说这些,她甚至连这个人叫什么都不知道。那块玉佩也许是个突破口,不过照眼前看起来,也没有多大的用处。 为什么查不出来他的身份,甚至连一丝一毫的音信都没有?沈渊不喜欢这种苍白无力的感觉,明明好像近在咫尺了,可是什么也碰触不到。重阳的时候去州来山庄,尹淮安和她说起刺客的事儿,她也是什么都不知道。是她的网开始分崩离析了吗?这真的叫她不安,也无所适从。 她躺下去,拉过被子将自己蒙起来,细细咀嚼着这种令她煎熬的滋味。从那次夜话青梅,一切错误就开始了,她不应该去,更不应该着了观莺的道,与折扇公子扯上更多关系,一切回想起来都是不应该。 若是一觉睡过去,一切都能重来就好了……沈渊紧紧合上眼帘,努力不让泪珠掉出来,她躲在这座青楼里,为的不过是苟且偏安,不想再失去眼皮底下的任何,不想踏出去受别人的品头论足。如果连这点小小的安逸都保不住了,那她这许多年的蛰伏,还有什么意思? 绯月与绯云守在外间,见她们主子这般,两下对视了几眼,终究未敢进来惊动。沈渊闷在被子里,胡乱想着理不清的头绪,不知不觉也睡着了。她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醒来时已是满脸泪痕。 梦里似是西北,却不是小时候随墨觞鸳去的草场。雕墙峻宇,飞阁流丹,沈渊猜想着,这大约就她是最初的家,被尘封在记忆最深处,只有在梦中才得重回。沈渊早已经不记得布局,只能踩着脚下铺路的鱼戏莲花小青石板,一路摸索着前行,不知在找寻什么,也不知为何,走得跌跌撞撞。 她很努力地睁大眼睛,想看清楚家的样子,看清楚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她甚至希冀着,也许可以找到父亲母亲,唤一声“爹爹、娘亲”,牢牢记住他们的音容笑貌。 她寻了许久,身边的景象明明触手可及,却总是拢着一团迷雾,她能够看清楚的,只有眼前的方寸之地。沈渊开始害怕,怕这是一个局,以她思念故土情切为饵,一步一步诱她入局,以便行不知何种算计。 她正犹豫着,脚下忽然被绊倒,膝盖磕在青石路面上,疼得那么真实,逼着她红了眼眶,一连串掉出眼泪。她想站起来,身上却没半分力气。她惊慌失措地张望着,却发现身下的小青石板变大了——不对,明明是她自己变小了。 沈渊是那样明慧通达的女子,她深知一切都是在梦里,不必惊讶。她仍想站起来,寻一面镜子,看看自己小时候的模样。双亲疼爱,手足相亲……那个时候的自己,才是真的幸福着? 第一百一十六章 梦还巢(中) 可她变小了,连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变得吃力。她心中焦急,不由自主地哭出了声,便有一阵馥郁的栀子花香自远处飘了来。 “哎呀!下人都哪去了!爹爹抱啊……” “喔喔,阿渊不哭了不哭了……娘给擦擦……” 一双孔武有力的手将她抱起,抱怨着下人的疏忽,一道温柔的女声在旁劝哄着,拿着帕子轻轻给她拭泪。她抬头去看,那帕子的主人生着一张与她几乎一模一样的脸;而抱着她的人,虽看不清楚样貌,可轮廓与沈涵极为相似。 这就是自己的亲爹娘?沈渊想。 沈涵果然没诓她,她和娘生得很像,尤其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许是造物主爱捉弄人,简直就像同一笔浓艳灿色点画而成的。难怪当初沈涵只看了一眼,当场就知道是她了…… 其实细细端详比较,梦中沈夫人的容貌更为柔婉。比之沈渊眉间山色朦胧,沈夫人的秋波细眉温柔得要沁出水来,唇角永远衔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加之已为人母,慈爱的气韵观之可亲,与墨觞鸳如出一辙。沈渊与沈涵一样,薄唇难免稍显淡漠。她还好些,随了母亲姣美的桃花眼眸,沈涵却是上挑狭长的内双凤眸,不熟悉的人总会觉得其城府颇深,不好相与。 实际呢?沈涵怕是天底下最坦荡豪爽之人,也是天底下最好的兄长。反而是她沈渊,一枝梨花春带雨的皮囊之下,藏着步步为营的诡黠心肠。 爹娘抱着她进了屋子,爹说要去将天上的云朵摘下来,铺在家中道路上,阿渊就不会摔疼了,娘捧了药匣子来给她擦药,笑说做爹的人还没个正形。沈渊这才看清楚了,原来她父亲也是同样的一双凤眸,眸光比之沈涵更见稳重老成,却仍与妻女说着幼稚的笑话。 可想而知啊,若是一切变故都不曾发生,他们一家人本该多么安乐和美地生活在一起,她本该有个多么羡煞旁人的家。 她听沈涵讲,沈氏满门忠烈,他们父亲本为枉死。 沈家自沈渊的曾祖父沈茂行起,便是苍梧朝在西北世代的镇边肱股,在西北境上威名震慑一方,莫说北境西境诸国皆不敢来犯,连着盘踞西南的大诏海国听闻苍梧沈氏,也要有所顾忌。 沈茂行有一女二子,长女修锦,即沈渊大姑祖母,从小留在陌京长大,后来嫁了当时的六皇子、如今的先景王为继妃,次年诞育一子。因着先景王元妃无所出,此子打一降生便立了世子,后来承袭王位,即为如今的景王爷。 修锦之后有两个弟弟,沈茂行之长子修禹、次子修慎。修慎幼年早夭,修禹即沈渊祖父,武宁瀚云大将军。先皇在位时,北境姑幕国进犯,修禹奉诏领兵应援,最终以寡敌众击退强敌,却也以身殉了国,特追封武烈侯,沈家亦得了世袭罔替的西北青河卫指挥同知一职。 修禹亦有二子,次子沈秉道,育有一子沈澜,年长沈涵七岁;长子沈秉德成亲甚晚,故其虽为长子,其子女沈涵、沈渊年纪却甚小。 沈秉德之妻,即沈涵与沈渊之母,燕氏菀青夫人,是当朝太皇太后娘家幼弟的外孙女,其母原本与自己的手帕交定了儿女亲事,那家的公子却不幸夭亡,这位伯爵府小姐的婚事就尴尬地一直耽误了,恰逢那年沈秉德随父回京述职,远远一眼已秋波暗送,芳心暗许。 太皇太后仅有一个亲生的孙女,嘉淑长公主,嘉淑却性格似男儿,是以太皇太后对菀青这个乖巧的侄外孙女十分疼爱,时常留在宫中教养。她本不放心菀青嫁去西北,想让沈秉德留在京中。当时为了此事,各方议论纷纷,最后还是当今圣上剑走偏锋,言皇室亲眷远嫁,更显天家不忘西北沈氏满门功勋,菀青在沈家必不会受半分委屈。太皇太后又亲召了沈秉德叙话,方才成就了一段姻缘。 沈氏夫妇婚后的确恩爱更甚,且诞育了两个孩儿,本想等沈渊再大些,就举家回京探视,可惜那年姑幕联合西北黎芫、小诏海二国大举进犯,一切的幸福都霎然终结。 不知天家作何想,居然派了一位苏姓国公领兵北上迎敌,这位国公爷刚愎自用、好大喜功,接连吃了数场败仗,眼看北境防线不保,西北方沈氏战况却极为可观,天家急诏沈秉德就近接应,孰料正中调虎离山之计。 彼时沈秉德带兵尚未到达北境上,西北大营已传来噩耗:沈氏布防骤然被打乱,敌国三方压阵大军埋伏多时终于得了机会趁隙而入,沈氏诸将奋起迎敌,虽最终惨胜,然沈秉道、沈澜接连战死,尸骨无存。 骤闻噩耗,沈秉德悲愤欲绝,可仍强忍悲痛,如常奉诏赶赴北境,浴血数日几欲杀红了眼,于金帐内斩落黎芫大汉首级。所有的罪孽似乎都该结束了,谁会料到一向依附黎芫的小诏海早就存了异心,一直在伪装国弱兵衰,等着苍梧削弱了北边大半兵力,双方大军皆疲劳之际,暴起突击。那苏国公自以为对方只是强弩之末,草率迎敌想占个功劳,结果自然可想而知。 然而他遭后世唾弃之处尚在后面。战事胶着不下,他眼见大势不妙,竟自己龟缩在后,诓骗沈秉德前去接应。这苏国公做了懦夫犹嫌不够,连夜率部又做了逃兵,致使沈秉德陷入腹背受敌之境。沈氏部众本就损耗亏空过重,又遭此等横生祸端,拼力厮杀仍未得以逃出生天。 存亡之际,沈氏幸存众人抵命一搏,杀出一条血路,将沈秉德身边的心腹亲兵送了出去,携黎芫大汉首级一路策马归京奏报。那亲兵日夜兼程,抵京时,据说已经口鼻冒血,双目暴盲,整个御医所竭尽全力,堪堪保住他半条性命,这才将沈氏遭遇大白于天下。 等援军终于击退了小诏海,找寻沈氏诸将领遗体时,竟只寻回沈秉德随身佩剑及半条右臂,沈氏大军弥存之际,究竟如何之惨烈可见一斑。 第一百一十七章 梦还巢(下) 后来的事情,沈涵便不是十分清楚,只知道那苏姓国公凭着他家祖上在开国之时,舍命护驾换来的丹书铁券逃过了死罪,却也被夺了爵,毁了券,抄了家,全家全族沦为庶民,只没有没为奴籍,算是保了他家祖上一点颜面。 至于沈家……朝夕之间家破人亡,菀青夫人哭晕过去数次。二房沈秉道的寡妻更为凄惨,丈夫与亲子皆死,可二太太原也是行伍人家出身,好歹刚强些,强撑着打点后事,还能帮衬大房些许。 彼时的天家也不算太刻薄寡恩,对沈家满门忠烈并未薄待,亡者皆予追封赠谥。沈秉道追武靖青云大将军,沈澜追忠肃将军。沈秉德追武毅瀚云大将军,另特赐了丹书铁券,从此,沈家的后世子孙也永享免死赦罪之权。 若是一直就这么过下去,待沈涵成年之后袭了职位,一年一年安宁度日,沈家的伤痛也可以慢慢揭过。沈渊的失踪,无疑成了压垮大房的最后一根稻草。 弥留之际,菀青夫人病入膏肓,头脑混沌,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死死抓着沈涵的手不放,二房夫人跪侍在旁,泣不成声。菀青夫人辞世后,太皇太后本想将沈涵接回京里,亲自安置抚养,奈何她年事已高,逐渐开始整日犯糊涂,沈涵亦不肯离开故土,最终未能成行,由二房夫人代为照料。 那位二房夫人便是沈涵与沈渊的二婶婶,是边陲守军里一个把总的女儿,娘家姓叶。叶夫人与沈秉道原是青梅竹马,虽家世差了些,好在二人鹣鲽情深,沈家也未曾计较门第,故叶夫人对沈家心存感念。 当年,叶氏夫人刚过三十,在西北本也是可以改嫁的,她却总是不肯,一直照拂沈涵至其十五岁,袭了职,才放心回了娘家,与一位丧妻多年的郎中简单拜了礼,结了夫妻。 再旁的,还有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像如今的景王,因为与沈家有那一层血亲,也得了些器重。其长子与沈渊同岁,细算起来比她大几个月,还是沈家兄妹的表兄弟,战乱平息时,他尚且是孩童的年纪,就破例早早封了世子,先景王姬妾所出之子孙中无人敢啰嗦置喙。 当年之战虽惨烈无比,却也为西北沈氏立下了赫赫威名,江湖庙堂皆无人不称赞敬服,北境各国更传“切莫招惹苍梧沈氏”。饶是如此,沈涵从不以此为荣耀拿来自恃身份,反觉是种重负,每每听人提起,总会忆及年少失孤、手足离散之悲戚,故自袭了职,他只肯自己上阵拼杀去取得功勋,直至如今满身功名,官至从二品镇远将军,皆是实至名归,无可指摘。 西北沈氏,苍梧沈氏,别人倒是惯会扣高帽的。沈渊听了只是一笑而过,为自己家族感到骄傲,也深知雨露雷霆皆为天恩,就像那苏氏满门,遥想当年,也必定是风光无限?便是得意忘了形,结果盛极必衰了。 这一切,沈渊都只能从沈涵处听来,从未能亲眼看一看沈氏的盛景。如今到了梦里,虽只能看清眼前方寸,沈渊也是知足的,至少看清楚了亲爹娘,被爹娘抱过哄过,也算是安慰了这么多年来,堵在心口的一块血瘀。 可是梦里也不那么安宁的,娘亲忽然急匆匆地抱起她,出了屋门不知道要去哪。爹跟在后面,竟然追不上娘亲一个抱着孩子的妇道人家。她看到娘亲眼中有满满的眼泪,爹脸上尽是不舍。 不知走了多久,到了一间大厅,娘亲放下她,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发顶,捂着嘴哭着拉走了爹,将她自己留下。沈渊四处张望着,看见正前方的座椅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套冠服样的东西。 她并非不想追出去,可怜她太清醒,知道只是个梦,连做梦都小心翼翼。她不作徒劳之功,而是走上前去,仔细翻看着那套冠服。 沈渊并不熟悉冠服仪制,年少时教养嬷嬷讲过,可惜年岁太久,早就记不得许多了。查看过两遍后,沈渊只知这定非诰命服制,也不是勋爵女眷礼服,可见不是菀青夫人的冠服。 再继续推断下去,上面绣的纹样似凤凰又似青鸾,实在分辨不出究竟,总之大概是皇室女眷的礼服,与菀青夫人娘家不同,应当是皇族凌氏血亲,或破例恩赏封的什么公主郡主之类。 还有那点翠嵌珠的大冠,着实超出了沈渊的所学所识。她正捧在手里,靠近眼前再三分辨,忽然余光瞥见座上的礼服变了样子,吓得她急忙弯腰仔细瞧。这一瞧实在过于可怕,她直接怔住了,捧着的大冠脱了手,“哐当”一声重重砸在地上。 这哪里还是什么礼服,分明变成了一件龙袍,玄衣黄裳,十二章纹,龙纽玉带,金革红氅。 最令她不安的,是那龙纽底座上一朵盛放的重瓣海棠。 她忽然就跪倒在地,不受控制地放声大哭起来,哭着哭着她忽然发现,事情愈发失去了控制,她觉得自己脱出了身躯,看见“沈渊”又变回来了,那个自己背向而立,却已是龙袍加身,掉在地上的那顶大冠也变成了缀着浑圆东珠、顶设四尾朱雀的十二冕旒。 沈渊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内心深处有种渴望,唆使着她去将那冕旒捡起来,戴在龙袍女子发间,扶摇九霄,睥睨四方。 可是手指刚一碰到顶上雀尾,她就又流出眼泪来,不同于方才嚎啕大哭,这次只有沉默无声的哀伤。她觉得眼睛发涩,想闭目缓一缓,闭上眼睛之后发现已经回到了现实。 当她再次睁开双眼,伸手一摸,果然满脸的泪。稍微动了动,小腹立刻一阵抽痛,立刻觉到不妙,略算一算日子,的确天葵要到了。 她不想被别人看出异样,自己悄悄擦干净了泪痕,躺着平复了好一阵,直到确认自己冷静下来,才若无其事地翻了个身,轻声唤来丫鬟,照例为自己去准备温水棉袋汤婆子之类,再吩咐厨房煮了红糖水来。 第一百一十八章 少年时(上) 沈渊幼年每遭劫难,都是寒冬腊月里,一路颠沛流离受尽苦楚,已然是寒气侵体,无可挽回。为着这一出缘由,每逢天葵,她总要比旁人日子短上许多,也腹痛难捱许多。 捂着小腹蜷缩在被窝里喊痛时,沈渊额头直冒冷汗,逼着自己想点好的,眼下虽然难受了些,总胜过早年迟迟未见。 也算幸好……没有耽误在长生观,如此污秽之物乃是大忌,断断不能入了道家清静之地。 她此番痛得厉害,偏不巧秋筱今日也另有事,被阁主叫了去。下午,彩云一个人在琴阁等了许久,也不见两位姑娘来。记得其曾叮嘱过,无论她是否在,都不可以懈怠,且听盛姑娘的安排,彩云不敢违背小阁主的话,可等来等去也不见人,只得挽了水袖,自己先练起来。 彩云天资虽不高,但好在肯下功夫,秋筱教的十式基本功,每一式她都反复练习了不下百遍,牢牢记在了脑海中。两趟温习下来,她忽然有了灵感,想起后来几日,盛姑娘曾教她几式连贯而舞,动作拆解开都很简单,她练得不错,墨觞花魁在旁看了,目光中都是赞许。 她开始尝试着自己编舞,刚想了两处,门外忽然进来一人,是墨觞花魁身边的大丫鬟绯云,和善地冲她笑了笑,言盛姑娘今日抽不开身,花魁也忽然身子抱恙,不宜出行劳碌,便命自己前来代为监督。绯云说完就搬了个小凳子,坐到边上不出声,只静静地看着。 彩云有心表现,也怕这是花魁有意而为之,要考察她是否真心进取,便先恭恭敬敬地向绯云行了一礼,关切地问候了一句:“有劳绯云姐姐了,不知花魁娘子现下如何,可曾好些了?” 绯云见状,即刻起身来受了此礼,听她讲述完,随即曲膝回一礼,笑道:“彩云姑娘客气了,小姐已经歇下了,姑娘不必挂心。”绯云边说着,边留心悄悄观察着彩云的神情,见其并不骄矜,对自己回礼也是低下头受着,且转而开始专心练舞,不再多说客套奉承之话,心下暗暗觉得赞赏,将其言行都一一记下,等着回去后好与沈渊回话。 彩云起初是存了卖力表现的心思,几个动作都有些夸张,脸上笑容也有些刻意。绯云并不点破,坐在边上,双手交叠置于腿上,静静地看着她表演。没过了多久,许是自己觉出不妥,又许是她的确好上进,彩云慢慢沉浸进了舞蹈中,心思都专注在了如何变换、如何衔接,如何能更为婉转流畅。绯云在一旁看着,脸上也逐渐有了笑意。 琴阁供着地龙,彩云脸上渐渐起了一层潮红,双唇微启,气息微乱。她今天穿了合适的衣服,蓟粉红的贴身棉衫,罩上那件雪白素净的水袖,头发利索地挽了个揪,举手投足之间也有几分从容不迫的样子了。如果沈渊此时在场,一定也会毫不吝惜地为之欣慰一笑。 当绯云边摆饭布筷,边将今日所见所闻向她汇报时,冷香花魁果然扯了扯唇角,算是笑了——她疼得厉害,挤不出更多笑模样。 “她若真肯上进,是否真心依附于我,其实都不打紧,原也没打算收她在身边的。”沈渊不愿在床上饮食,靠两个丫鬟左右扶着,一寸寸挪到桌边坐下,倚着桌沿,有气无力道:“只要她不和观莺一样起了坏心,能守好自己的本分,将来若是她有福气,有人接了她出去,也算我今儿积德了。” 沈渊一直捂着小腹,说话都是一句一微喘的。打从七岁进了墨觞家,墨觞鸳察觉出她手脚冰凉,到了冬天更是冰得骇人,没少给她请大夫,各路名医寻了个遍,各种滋补的药方食方都吃着,竟然就是不见好。沈渊那时年纪还小,喝多了药汤子,也是哭闹着坚决不肯再碰,任谁劝都不肯听。 为此,墨觞鸳不可谓不殚精竭虑,抱着哄着喂药不管用,到最后她自己也心软了——闻着那药味,她一个大人都难受,更何况一个孩子。打那之后,墨觞鸳也不再捉着药方子不放,只在吃食上多加用心,春来花生蜜枣粥,暑天百合莲子汤,秋里枸杞银耳羹,冬日桂圆红豆沙,四时不断,变换着花样养着,又请郎中开了食疗方子,经年下来总算是稍见好转。 终于在下一年的时候,她手脚与常人一样是温热的了,墨觞鸳忽然做了个决定,雇了镖队,带她出去游玩,由东边始,乘船走水路北上,渔歌声声,鹭鹰掠影,直至盛产各式丝绸锦缎的东北边界,进广袤的老林子里猎野鹿、看当地人养雪蚕,入村寨和村民们一起围着篝火唱歌跳舞、饮酒烤肉,离开时,还入乡随俗地乘了雪橇代步。 离了冰面,改走陆路,沿途看尽了中原繁华。霜花十里羞胭脂,春风不下柳梢头,画楼低诵清梦里,青檐长向平词间。 一路上走走停停,偶尔暂住,等到了西北时,沈渊已经九岁。那个地方有草原,也有大漠,有高山,也有流水,有熙攘的城镇,也有静谧的村庄,似是远离喧闹尘世自成的另一番天地。 小小的沈渊就像那儿的主人,尚在稚子的年纪就敢驯服烈马,那马儿本性烈至极,马场最好的勇士也奈何不得,偏偏见了她就安静下来。她竟也一点都不害怕,不要小马驹,直吵着要骑那匹枣红的高头大马。 一个小孩子对上一匹出了名野性难驯的马,自然是无人肯冒这个险的。马场主与马儿打了一辈子的交道,看出来这孩子似与旁人不同,拍着胸脯担保不会出事,亲自抱她上马。那马儿起初还出人意料地驯顺,乖乖站着不动,不料沈渊刚刚坐稳,它却发了性儿,挣脱了牵绳的伙计,毫无征兆地扬蹄奔跑起来。 众人都被吓坏了,唯独马背上的女孩面不改色,专注盯着前方,手上勒紧缰绳向后用力一拽,那马儿仰天一声长嘶,速度慢了下来,却犹有不服,左右摇晃着脑袋似乎在反抗。墨觞鸳已经面色惨白,草场上的骑手也赶紧翻身上马,追上去准备施以援手。 第一百一十九章 少年时(下) 沈渊其实也有些害怕,但更多是气恼,气这马儿如此乖张不服她主宰。她脚下一发狠,一脚踹在马肚子上,同时高高一扬缰绳当作长鞭,打出一个响亮的音符,“啪”一下两边同时落在马儿脖颈上。 一个小小的人儿,一连串动作不慌不乱,飒飒生风,连策马追去相救的骑手都看呆了。马儿挨了打,渐渐安静下来,打着响鼻,围着原地绕圈儿,绕来绕去又慢慢停下,嘶鸣几声,一甩头抖擞了几下鬃毛,终于低下头去。 以墨觞鸳为代表的一些人不知这是何意,仍为马背上那个小姑娘悬着一颗心,直喊着骑手快将她救下来。另一些熟知马儿习性的人,比如马场主,却振臂欢呼起来,他们知道,马儿这是被驯服了,真心认可了它的主人。 沈渊摸了一把马儿鬃毛,再次扬起缰绳,比之前柔和了许多,脱口而出一声高喝,马儿跑起来,载着她稳稳当当地驰骋在大草原上,马场的骑手们纷纷翻身上马追赶上前,簇拥着这一人一马,为之高呼喝彩。 围着场子跑了一圈,一群人策马归来,墨觞鸳早就等在最前,赶紧把沈渊抱下来,又是心疼又是着急,想训她几句又舍不得,只能一把搂着她在怀里,直问有没有吓着伤着。 “夫人放心,这位小姐天资过人,夫人好福气。”老场主爽朗地大笑着走上前来,以右手按左肩,向墨觞鸳——也许是向沈渊,施了一个当地的礼节。 那匹马儿甩着鬃毛,也挤到跟前来,低下头亲昵地蹭着沈渊,铜铃铛般的大眼睛亮晶晶的。老场主说,那匹枣红马儿叫“赤云”,自打出生起,从没人能驯服它,最好的勇士也被它掀了下去。老场主说,这个孩子眼睛里,有不同于常人的勇气和智慧,是难得的天之骄子之相。 墨觞鸳见沈渊玩得高兴,本想在西北多待一段时间,然后折回南下,去走一走百年前,苍梧建国之初,祖皇帝开疆拓土时的古道,可是忽然收到家信,墨觞老爷子身体抱恙,需要她们尽快回去。墨觞鸳一行人只能匆匆上路,日夜兼程赶回中原东南边的水乡栖凤,到家前两个月,沈渊刚好满了十岁。 后来的事情,便是一点都不美好了,沈渊十一岁时,墨觞老爷病逝后,墨觞家又遭了那一大难,才上京来经营起了青楼。或许是水土不服,又或许是受惊过度,沈渊的身子又坏起来。墨觞鸳自责不已,又遍请了陌京名医,这次却连好转之象都没有了。 沈渊不肯让养母操劳之间还要为自己分神,往往瞒下实情,又垂了层层纱帐遮掩面容,端坐高台之上弹奏琵琶,唱起一段莺啼燕啭的水乡评弹。最初那几段年岁里,沈渊的琵琶是冷香阁的招牌,又因她从不露面,坊间传来传去,愈发多了神秘之感。 后来,冷香阁来了一位明香姑娘,是位红倌花牌,才情过人,四座惊艳。明香姑娘的容貌可称天姿国色,而眉宇之间总似有一缕婉转愁思。在沈渊有限的记忆里,明香姑娘仿佛只有过一位入幕之宾,后来他去了哪里,她又去了哪里,沈渊就不知道了。 明香姑娘的到来无疑缓解了墨觞鸳很大的压力。那时沈渊十三岁,冷香阁和盐场的生意都慢慢好起来,墨觞鸳得以将大半精力都放回到了养女身上。 遗憾的是,再如何肯花心思,沈渊体内寒毒都去不掉了,五岁那年,西北没过膝盖高的漫天大雪里,她们那些被拐去的妇人孩子只有破旧单衣,在四面漏风的草屋里,依靠瑟缩在一起取暖。七岁,孔雀山下两天两夜孤苦无依,沈家这个小姑娘能捡回一条性命,已经不易了。 墨觞鸳眼见药石无用,不知还能如何做,只能抱了沈渊在怀里,默默地掉眼泪。她将这个小女儿加倍疼爱地娇养起来,千般宠着,万般惯着。沈渊如今有些骄纵脾气,也正是那时候养成的, 十五岁及笄之年,沈渊迟迟不见天葵迹象。她自己懵懂不觉异样,她的养母却深谙此事之隐晦,特托人请了宫里告老隐退的女医,私下为她切脉诊病。那位女医约莫五六十的年岁,生得慈善面相,诊过了脉直摇头纳罕——医者本是父母心,她见这个姑娘生得俊俏,行为举止也落落大方,偏偏落了一副寒毒入骨的身子,实在令人扼腕。 女医斟酌再三,给出了一个方子,言照方服药,连服两年不可断药,两年之内必可如常月逢天葵,体寒之症也可有所好转,之后若遇意外病情反复,必要将此方寻出,再连服两年,如此将寒毒压制着,兼以养育心血精气,调理生息,这一生方可保无虞。 那一年,沈渊已经不是懵懂孩童,不会再哭闹着不肯服药,一日四次地喝起了苦掉舌头的药汤,加之墨觞鸳在她饮食上也分外用心,终于日见好转起来。十六岁新年时,沈渊一朝闺质初成,只是疼痛难忍,发作起来疼得直哭。起初几月下来,她无论如何不肯再服药,直说宁可拖着不治,也不想继续受疼。墨觞鸳别无他法,只得委婉地告知了沈涵,请他出面调和,亲自劝说。 沈涵是男子,乍一听了尴尬得很。他到底疼惜妹妹,硬着头皮去劝了,兄妹两个说了好久的话,沈渊终于点了头。墨觞鸳送去了煎好的汤药,沈涵哄着沈渊服了,这两年之期才没有半途而废。 沈渊也曾经恼怒自己的体寒之症,深以之为恨,觉得自己于习武之事上高不成、低不就,都是受了体寒拖累。沈将军耿直,不善温言细语,常常直言那是因为她素来娇惯,又早就过了可塑之岁,且自己不忍苛责,她才成了三脚猫儿。沈渊懒得与兄长争辩,时日长了,也就别无选择地习以为常,寻常时候只管舒心顺意地过日子,每到疼痛难忍时便哭,只当哭出来就会好受许多。 第一百二十章 疑云 服完了两年药,沈渊也不大爱哭了,又过了一年,沈涵被调回西北去,沈渊舍不得他走,却也挽留不得。沈涵难得地不那么耿直了一次,揽了沈渊在怀,两个人靠在一起,在沈府后山上亭子里看了一晚上星星月亮。 “守西北的人,还是得姓沈。”第二天天刚擦亮,沈涵以为沈渊睡着了,摸一摸怀中人的脸,自言自语了一句。 “还得是,咱们这个‘沈’……”怀里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像熟睡着的猫儿嘤咛,吓了沈涵一跳。他低头去看,他妹妹的确睡着,刚才那一声,或许是她梦半醒时听见了,随口答的一句。 沈渊的手很凉,他一个习惯了西北风霜的人,也觉得凉气侵髓。 沈将军不能理解沈渊在固执什么。分开的时间太久,寻到妹妹之前,他想过很多种可能,每一样都比落入青楼坏得多。沈渊不知道,沈家长居西北,是不爱理会所谓清贵礼教的,只要能手足团聚,旁人会如何说三道四,他其实一丁点儿都不在乎。 沈渊十六岁那年,出了那么一桩事,他愤怒极了,头一次将心思用在了对付一个市井草民上。沈渊拦住了他,不许他去。四年过去了,沈涵仍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仿佛悄无声息得到了解决。陆家接连衰败不是他做的,也不是他的妹妹,那么……究竟会是谁? 沈涵的疑惑不止于此,只是从来不敢与沈渊说。 为什么自己初入京时音讯全无,逾年方悉沈渊下落? 又为什么,离雪城会与沈渊遇见? 为什么雪城不曾主动提起,在陌京城中有了心悦之人? 年少领兵遇袭,孑然获救于山野,沈涵与雪城结为知己。转眼雪城父丧,迁居陌京。两年后自己调任京官,书信先行,车马入城便与离雪城见了面。 那一年虽忙于庶务,也不曾到了无暇寻找沈渊的地步。陌京中人只知墨觞晏不假,可冷香阁主不会不知沈渊。沈涵猜不透,这墨觞夫人是刻意在隐瞒,还是当真不理会楼外事? 陌川河边惊鸿一瞥的故事很美,沈将军却品出了异样。沈渊说这是缘,他则不然。太巧合了,实在太巧合了——凡事出反常者,必有妖异。 “哥哥宽心。我虽也疑心过,可当初遇见他时,无人晓得我是沈渊,他没有什么可图谋的。”每次他有所怀疑,他的妹妹总如是言。 那便遂了阿渊的意。沈将军即使有言可对,也默默忍了回去。 他很少过问雪城与沈渊进展如何,他清楚妹妹身染寒毒,雪城若与其有亲必会察觉。故而为免日后徒生烦恼,他并未向离雪城隐瞒。他做好了坏的打算,未料雪城的反应出乎意料地平静。 雪城只是从容以言:“沈兄不必为此忧心,我在家乡时曾见过这种病症,只需精心调养,一切皆不妨事。”他说话时,眉目间似有三春暖阳,“渊妹妹若病发艰难,我陪着她便是了。” 他目光平和,不见热切的诚恳,反倒愈见真实,沈涵方才安了心。 沈渊对这两个男人之间的谈话知之甚少,她感动于沈涵将她焐在心口,亦感动于雪城触及她冰冷指尖时不曾松手。她以为自己这寒毒之身世间罕见,如何猜得到,还有另一个女子忍受着超过她千百倍的折磨。 她更不可能猜得到,也不可能相信,那个女子,就是她许多年百思不得其解的、雪城不可碰触的禁忌。离雪城那一番话啊,并非为了取信于沈涵而编排,他当真见过一个周身冰凉的女子,沈渊与之相比,竟已经是温暖许多。 于是落在沈家姑娘眼中的,是这两个男人无言的守护,还有墨觞鸳无微不至的疼爱,这让她渐渐学会了释怀。既然那位老女医说了,可保一生无虞,寒毒不寒毒的,也就随意,没准身上冷到了极致,心里就不会那么冷了? “姑娘福德无量的。”绯月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拉出来,“身上难受,就不要想那么多了,我和绯云都陪着小姐,咱们管旁人做什么呢?” 绯月边说着,边揭开个莲叶青花盖碗,舀出红澄澄的汤水,一勺一勺仔细吹过,喂着沈渊喝下。 “味道怪怪的,加了酒酿吗?还有什么?”沈渊尝了一口就觉出不同,看着是普通的四红汤,却有股酒味,还有些药味,虽不至于难喝,可是奇怪得很。 绯月听她发问,下意识地抬眸一笑,脱口而出:“是那柳师傅的手艺。”随即自己也意识到不妥似的,低下头又是尴尬又是想笑,憋着嗤嗤了几声,好不容易忍回去了,才继续答:“的确加了酒酿的,还有一味藏红花。那位酒师路过厨房,瞧见奴婢让厨娘准备四红汤,打听了是小姐不舒服,就说,她有一个好方子叫‘五红汤’,再有她存的一罐酒酿,一并煮了,喝了保准就不疼了。那柳师傅还怕下人粗手笨脚,特意亲自下厨呢。” “哦……”沈渊听了觉得奇怪,当下也未多问,只心里对这位柳渠阴印象更深了些,又忆起她那酒酿丸子和米酒糕来,竟有些想念那醇甜微酸的滋味。喝了几口汤,已觉得胃里暖暖的,身上也有了些力气,她不免暗暗纳罕,这柳渠阴除熟悉酿酒,竟还懂得女子调理之道,又想起对方同为女子,自己这样胡乱评议也是不妥。 可惜了,这位柳师傅似有某种古怪癖好,沈渊自认招架不住,并不打算与之过多来往。 厨房熟知此时小阁主胃口不济,于饭食上花了足足的心思,小火炖了党参乌鸡汤,搭配几样荤素小炒,还特用牛乳蒸了清香甜软的红豆双米饭,都捂在食盒里保着温,揭开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沈渊扒了小半碗饭,深觉香甜适口,遂嘱咐了绯云道:“等下告诉厨房,这牛乳蒸米的法子不错,晚饭的时候再蒸一碗送来。若是还有酒酿,就把那五红汤也照方做一份。” 绯云点头应着声,又取过汤勺来,舀了乌鸡汤递上前:“姑娘喝点汤,润一润,已经仔细撇过油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乌鸡汤 沈渊接了,实则并没什么胃口。倒不是汤的问题,那乌鸡汤汤水澄澈,滋味浓厚,半点令人不适的油腻味道也无。她只是不太爱汤中药材的味道,早几年喝药着实委屈了舌头,这半年才将将缓过劲来。 “夫人那边可送过去了?”沈渊捏着小汤匙,漫不经心地搅着碗底的一颗枣儿,转头问绯云。 “送去了,送饭的婆子回话说,路上遇见夫人身边的水芝姐姐,就请她一并带回去了。”绯云笑答。 沈渊点点头,又搅了一阵,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送到唇边还有些犹豫,想了想,索性放下汤匙,端起汤碗要一口闷了。甫一入口,竟意外地甘润,不像闻着时那样透着药气。满意之余,沈渊仍约束着自个儿不贪嘴,只叫绯云又添了一碗,另挑了几块炖得软烂的脱骨肉,小口小口咬着慢慢吃了。 汤盅里还剩下些汤底,能匀出两份的样子,沈渊嘱咐了两个丫鬟,等下端回屋去,将汤分着喝了,另记得送食盒回去的时候吩咐厨房,现在就将药渣烧好送上来,莫等到晚上——向来温补之材煎煮过后,剩下的药渣加了葱姜,添足量的水,大火烧开滚一遭,沥出药水倒进桶里,用来浴足最是相得益彰。她今日实在困乏,不想等到大晚上。 还有不到两个月就是新年,然后便是元宵。她已许多年不曾出去看灯了,不晓得陌川是否熙攘如昨,是否又有哪家的姑娘少年抬眸偶遇。 今年的变故格外多,又是忧思惊惧,又是疲倦伤神,她也不指望自己能出去了,想着只在后园子里挂些花灯,添些喜庆,逛一圈看下来就当热闹过了。 用过午饭,照例是由绯云去送食盒的,她腿脚快,即便要煎水,往常也费不了多少时辰,这次却迟迟不归。沈渊和绯月两个等了好半晌,才见绯云领着小丫鬟,抬着木桶巾子之类回来,脸上神情还似笑非笑,不住转着眼珠,似是看到什么滑稽的事情,又觉得“兹事体大”,不敢拿来说嘴逗笑。 绯云指挥着小丫鬟放下东西,不等沈渊审她就主动招了,蹲下身服侍着沈渊脱了鞋袜:“姑娘别着急,奴婢知道自个儿晚了,可是带了新鲜事儿回来呢。杏花,桃花,你两个去旁边,我和绯月屋里等一会儿,自己拿果子吃。” 两个小丫鬟正低头道谢,沈渊又问了绯云一句:“午饭拿回来了吗?”绯云答已放到隔壁,沈渊便吩咐两个小的,给她两个大丫鬟把午饭摆过来,又向后两者道:“你们俩就在这屋吃,正好说说话。” 绯月与绯云两个笑嘻嘻地点头道谢,打趣说小姐是带头没规矩了,被沈渊一人脑门上给了个爆栗子。等两个小丫鬟捧了食盒和紫砂小罐来,在榻桌上摆好了饭,绯月两个与她们一同退出去,回屋净过了手,又拿了果子给两个小的吃,这才跑跑跳跳三步并两步地回来,带好门,与沈渊一同围坐在软榻边上。 绯云搬把凳子坐在榻前,殷勤地给自己两个盛汤添饭,招呼着绯月快来;绯月先去拨了拨暖炉中炭灰,回来端着个竹编小筐往热水里撒了干花瓣,而后绕到榻桌另一边,饶有兴致地端着碗一同听热闹。 绯云蹲着身,有模有样地清了清嗓子开了腔:“其实呢……还是那位观莺姑娘作出来的妖。”她小心打量了一眼沈渊神色,见其并未显出厌恶,才继续说下去,“姑娘不是吩咐了厨房,饮食上不要刻意亏待她么?奴婢方才去厨房时,见他们还没歇了灶,几个婆子正围在一起发愁,一个说‘做了她也不吃,平白糟蹋东西’,另一个说‘好歹是条性命,上头也吩咐了的,咱们总不好怠慢’。奴婢听着,这不就是在讲观莺么?就多嘴问了一句,结果还真是。” 绯月忍不住插了句嘴:“她又怎样了?难不成,她还当自己是头牌娘子,嫌弃饭食不好,给厨房脸子瞧了?” 绯云一边讲,一边往米饭里浇些菜汤拌着,听见绯月问,正好歇了歇气:“姐姐别急呀,听我慢慢说。”随着扒了两口饭,又继续讲下去。 “厨房说,因着小姐吩咐,他们原也是按着楼里丫鬟的例,一并做了,还给她单送过去的,也不曾克扣磨蹭。可这观莺姑娘开始还吃些,后来就连碰也不肯碰一下、看也不肯看一眼,整个人佝偻着。这还算好的,有时候她莫名其妙地疯起来,还要摔了碗,饭食全都泼到地上。” 沈渊的眉心开始隐隐有团怒气。她天葵之时本就容易烦躁,此时听着观莺如此作为,顿觉得自己算是白费心了。 “她不吃,那就不必送了,饿了自然会要吃的。后来又怎样了?”沈渊沉着脸色,给这上半段故事一句评价,犹嫌自己不够生气似的,又追问起后续来。 绯云戳着碗里的饭粒儿,抿着唇尴尬地与绯月对望一眼,后者憋着笑递给她一个同情的眼神,低下头专心喝汤。绯云也知沈渊这气不是冲着自己的,也跟着放下筷子,端了汤碗,抿着嘴唇低声道:“姑娘说得是呢,那几个婆子就是在商量这事儿,因嫌她糟蹋东西,又看她的身子也没那么差了,就换成了粗使丫头的例。那观莺姑娘虽然不吃,可也不乐意起来,非说是故意作践她,还发脾气说干脆别送了。” 绯云噼里啪啦讲了一段,赶紧闷了口汤,紧张兮兮地从汤碗后抬起头来:“姑娘,跟这种人生气犯不着的……” “我没生气,”沈渊撇撇嘴,朝着手里那块白花牡丹提花绸帕子丢了半个白眼,“这事儿夫人知道了吗?” “应该不知道?”绯云一愣,努力回想着,“奴婢去的时候,婆子们只说小姐吩咐了如何如何……要是夫人知道了,应该早就发话了?” 绯月听了这半晌,想到了一个看似无厘头,实际却挺关键的问题:“那……最后厨房给她送饭了吗?送的什么?” 第一百二十二章 原始反终 气氛瞬间被调节回来,沈渊也放过了手帕,一并向绯云投过询问的目光。绯云在心里大大地佩服了绯月一句,接过这个话题,侧着脑袋做起回忆状:“送了呀,我还特意看了一眼,有一份热菜,里边儿也放了油的,两个粗馍,还有一碗糙米汤,和后院的丫头都是一样的。” “虽说和她从前是不能比,可这不也是她自找么……”绯月扒拉着饭粒,小声嘟囔了一句,回想着冷香阁里丫鬟的例,“照你说的,开始是按前头楼里见人的丫鬟,也是一样的粗茶淡饭,只是食物会细软些,偶尔还能有白饭,那会她怎么就不闹呢?” “只怕早就想闹了,缺个由头而已。”沈渊随口接过,倒也说得过去。 绯云好容易讲完了,终于舒了口气,低了头专心喝汤。沈渊虽然冷口冷面又冷心,对这两个贴身的丫鬟却是真心善待,那汤里放了党参、黄芪、当归、北沙参、老姜,又加了红枣枸杞调和滋味,乌骨鸡事先焯过了水,闷在紫砂罐里小火煨炖了一个时辰,喝一口简直要鲜掉眉毛。 她们俩也不恃宠生骄,故事听完了,三两口赶紧扒完了饭菜,绯月叫回来小丫鬟,收拾了食盒碗筷,撤了榻桌,绯云捧着巾子服侍着沈渊擦拭,叫两个小的抬了木桶回去。 绯月提着食盒一并跟着走了,直接拐去琴阁盯着彩云。绯云留下伺候,抱来个秋香妆缎大长条枕,沈渊就躺在软榻上,由她按摩腿脚。 “绯云……” 一道凉浸浸的声音骤然从上方响起,把蹲坐在脚踏上的绯云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她家小姐仍安然躺着,双手搭在小腹上,闭着眼睛和睡着了一模一样。 “姑娘,怎么了?要茶喝么?”绯云觉得奇怪,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仍停了手上动作,捞过边上铜盆里的热巾子净手,预备着倒茶去。 “不要。”沈渊仍闭着眼睛纹丝不动,声音有些慵懒,“你觉得,观莺已经知道留不下,还要这样闹腾,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可是把绯云问着了,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干动了动嘴唇,眨巴着眼睛努力思考,终于想出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回答:“奴婢觉着,可能她就是不甘心?怎么说也做过头牌,风光过一阵,不愿意悄无声息地被送走了?” “嗯。说得不错。”她家小姐拢了拢鬓发,侧过身躺着和她说话,“饶是一只笼中鸟,也会知道扑腾几下翅膀,就由着她闹。” 绯云不解:“可是,就算她再怎样闹,也不能改变什么呀,还……还怪费力气的。”说到停顿处,她悄悄吐了吐舌头。 沈渊挥挥手,示意绯云倒茶。冬日里偎炉品茗,实在美哉。金黄浓艳的茶汤浮着一圈光晕,色泽清澈,亮丽如琥珀。沈渊坐起身,双手捧着茶盏,任蒸腾的水汽扑在脸上,细嗅个中微馥,并不急于饮下。 困兽犹知一斗,更何况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个世上,真正如顾锦川一般看淡生死的人太少,即便到了他那个境地,不也仍然知道性命宝贵,凡遇人轻生便竭力相阻的么。 “原始反终,方知死生之说。她要去的那种地方,能不能留得性命,都还要另说。”沈渊言止于此,掀眸看了眼绯云,复又垂下眼帘饮茶。茶汤滋味醇厚甘鲜,香中含酸,韵明而悠长,果真是州来山庄送来的铁观音,红芽歪尾桃,七泡有余香。 绯云听不懂前面那句,想来是她主子常看的那本书里的。她坐回脚踏上,挽了袖子替沈渊捶着腿,仔细咂摸了会后面的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奴婢是觉得,她虽然是咎由自取,可到这个地步,还是挺可怜的。” “所以绯云啊,做人还是得行好事,可以有点算计,却不能坏了心肠。”她家小姐这话似乎有深意,一并把喝空了的茶盏塞回了她手上。 绯云懵懵懂懂,点点头起身去倒茶。茶盏不过手心大一只,盏上的鹧鸪斑千叠万匝,釉面光瓷莹玉,像小姐的话一般叫人捉摸不透。 绯月傍晚方归,一一回过了琴阁中情形。沈渊窝在床上,听得想犯困。屋子里暖暖的,玳瑁猫儿机灵,跟在绯月裙边溜了进来,“咪呜”一声轻叫,毫不客气地跳上床,缩进沈渊里打盹。 琴阁一切如旧,彩云大约真的是个好苗子,没有沈渊带着,进步也很快。只是旁的人太吵,偏院琴阁已经足够僻静,还能远远听见隔壁院子的陋室里,观莺偶尔的叫嚷。 玳瑁已经长成好大一只,盘起来是个软绵绵的毛绒团,抱在怀里很舒服。沈渊顺着猫儿颈毛,拧了拧眉心坐起身来:“好好的,她又吵什么?” 重音被放在了“又”字上,对于观莺,她已然尽了人事,剩下的也只有听天命而已。幸好今年没搬去后面过冬,不然就这闹腾的架势,也叫人不得安睡。 闹便闹,沈渊也懒得再管。疏肝上清丸早就吃完了,她可不想为了听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专门追去山里拜访一趟顾锦川。 猫儿展了展身子,从她怀里跳出来,睁开圆溜溜的眼珠打量着主仆三人。绯云赶紧抱走了猫儿,放到旁边软榻上。绯月陪在床边,看着绯云逗猫,和沈渊讲起了前因后果。 原是冷香阁新来了一位琴师,琴弹得好,唱得也好,还会自己写曲子。墨觞鸳安排了她在琴阁练曲子,七弦琴悠扬低沉,音入人心,一口娇软歌声更是悦耳如黄鹂。想来是这乐声刺激了已状若疯癫的观莺,她扒着窗户叫嚷起来,都是些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那位琴师初初才入冷香阁,冷不丁听见一嗓子叫骂,可被吓了一跳。开始她还以为是哪个姑娘不服管教,挨了打受不住疼,叫出了声,也未怎么在意,反而咂舌这姑娘好生厉害,竟然还有气性叫骂。这样寻思着,她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聚起精神,打算继续练曲儿。 第一百二十三章 围炉夜话 她不会想到,这下可引来了乱子,接连不断的嘶喊传来,身边又无人,琴师被吓得丢下琴仓皇而逃,乍听见旁边屋里有声音,闷着头跌跌撞撞闯了进去,大喊着外头有鬼怪,快救救她。 也是说巧不巧,旁边屋子里的人正是秋筱、绯月与彩云。三人早就听见隔壁院子里的叫嚷,都已经见怪不怪,乍见闯进个人来,胡乱喊着什么,“噗通”一声摔在跟前,反而把她们几个吓着了。 秋筱愣了愣,不解何意,彩云愣在原地,手足无措地瞧着这个鬓发散乱的女子。绯月反应快些,率先上去扶了她起来,耐心地问清楚了怎么回事,又简单解释几句,好生安慰了一番。 琴师明白了内情,可也不敢再回去,飞快地抱了琴过来,要和她们三个在一处。绯月想了想觉得无妨,点点头同意了。有琴声为伴,彩云更觉出了妙处,舞蹈也渐渐有了流风回雪之态。 观莺反反复复也就是这样,沈渊早已听腻了,只问那个琴师如何。绯月说是个年轻的姑娘,叫许锦书,年纪也不过十七岁,模样生得不错,教养也极好,与人说话时很是温顺随和,总之是个讨人喜欢的。 “锦书?是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还是凤楼人待锦书来,还是篝灯强把锦书看?”沈渊倚着床头听着,起了兴致随口说笑一句——她最讨厌情情爱爱的黏糊腻歪,所以偏不说一句好一点的“云中谁寄锦书来”。 不过,锦书,锦川?她抿唇莞尔,好像发现了什么非常有趣的事情。 冬日里天黑得早,厨房按照吩咐煮了糯米饭和五红汤,趁热送上楼来。玳瑁一直留在屋里,闻到饭菜香味,紧凑在人脚边喵喵直叫。沈渊恶趣味地轻轻踢它一下,它也不恼。 晚饭烧得可口,可惜了小腹隐痛不断,吃得不算太舒心。沈渊没告诉两个丫鬟,自己忍下了,又叫绯云换了一壶酽酽的糯米香。 用过了饭,主仆三个围坐在一处,架起红泥小炉,金黄火苗一下下舔着茶壶底,榻桌上摆几碟果子小食,再放上一把公道杯,有模有样摆起了龙门阵。初秋鹭娘出嫁时,在阁主那儿喝了一次糯香茶,沈渊一直记着这个味道。 绯云认识字不多,却是最会讲故事的,小时候在家跟着亲爹娘听了不少,这会正好派上用场,上至山海神兽,妖仙精怪,下至奇人异事,邻家笑话,开了腔就停不住,偶尔讲累了歇口气,捧着茶杯,饮马似地咕噜咕噜灌了半壶。她讲得开怀,另外两个听着也高兴,每到精彩处必十分捧场地鼓掌叫好。 屋子里烧着暖炉,这一日没有熏香,而是搬进来两盆开得正盛的金花茶,花儿天生馥郁,满室馨香。 灯架上烛花摇曳,照得屋里亮亮堂堂,花香随着茶香升腾绞绕,扑打在厚实的帘子上,外头细细的竹帘与窗已结了层濛濛雾气。欢声笑语便留在了这层层严密的遮挡之内,是独属于三个人的放松时光。 玳瑁窝在沈渊怀里,滚地锦的毛色看起来像只花抱枕。本来它吃饱了,是只瞌睡猫,听着人声叽叽喳喳,没一会也跟着精神起来,猫儿眼亮晶晶,像两颗打磨精细的金丝雀宝石。 茶下去了两壶,煮茶的水先用完了。绯月去拿外衣,准备去后院接水,绯云却怕她脚步慢,耽误了继续讲故事,自告奋勇抢着先行一步,扯过衣服提着铜壶跑出了门。沈渊抱着猫儿只管笑,唤了绯月回来坐下,乐呵呵签了颗李子旋塞进她嘴里。 “她乐意去,咱们就等着。”沈渊自己不爱吃那个,放下小银签顺着玳瑁柔软的背毛,拈了一颗果脯喂猫。猫儿舒舒服服团着,闻了闻就别开了脑袋。沈渊看着便笑了,向绯月道:“唷,你瞧,它还挑嘴呢。” 绯月咽了果脯,噗嗤一下笑出声,接手了那颗被嫌弃的李子旋撂到一边,顺手揉了揉猫儿脑袋:“姑娘不爱吃就放着,哪有喂猫儿吃蜜煎的?的确太甜了点,要不明天,奴婢早点儿去街上,买点桂兴斋的姜丝曹杏脯。” 沈渊还没说话,冷不丁听见怀里的玳瑁“喵呜”一声叫唤,胖乎乎一只毛团蹭着她衣裙。她愈发想笑了,轻轻拍了一把猫儿圆圆的脑袋,朝着绯月半是好气半是好笑道:“你看看,你看看,今儿人高兴,这小家伙也跟着欢实。明天你去,再买些渍红果,倒是想那个味儿了。” “渍红果?小姐爱吃那个了?”绯月楞了一下,一时记不起关窍。反复咂摸过片刻,她忽然反应过来:“哦……是鹭娘出嫁的时候,那个读书人送她的聘礼。都这么久了,小姐还想着呢。” 沈渊弯起眉梢:“吃多了甜的,可不就要想那个了。”话音还未落,小腹隐隐又开始抽痛。桌上茶有点凉了,她抱紧了玳瑁,将猫儿当成了现成的暖炉。 绯月明白了缘由,可是也为难起来:“渍红果好说,只是那次的果子是鹭娘她相公家中自做的,外头不一定相同。算了,明天奴婢去瞧一瞧,没准儿就能遇见呢。” 沈渊不甚在意:“有没有都不打紧,我也就是想一想。明儿你去的时候要是瞧见了,可得先尝尝,没得买了酸倒牙的,放着也不是,丢了也不是。” 主仆两个正说着话,外间门开了,是绯云打水回来,提着满满的大铜壶。绯月过去接应一把,帮着合好了门扉。 绯云脸蛋红红,跺着脚在暖炉边呵气搓手,可见外头真的是冷了。绯月接了铜壶,招呼着她快去榻上坐,换过新茶,添了水继续煮着。榻上一层一层铺得厚实,还塞着两个汤婆子。 后院一趟并没有这么快,绯云下楼时捉了个小厮,省下了不少时间。前厅有歌女正在唱曲儿,绯云不认得她是谁,守在角门边听了一阵。 歌女唱的是一段《牡丹亭》,刚唱到动情婉转处,小厮送了水回来。绯云一刻也不耽误,匆匆道了个谢,提了铜壶转身回楼上来。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夜尽天晓(上) “那个歌女唱得还挺好听的,就是不知道叫什么。”绯云兴致勃勃地讲了一阵,等不及烧开水,直接灌了口冷茶。 沈渊好奇道:“那你说说,她长什么样子?明天咱们出去认认。” “这个嘛,我想想……”绯云被问到了,呆呆地捧着茶杯,想了半晌才闷出来一句:“好像,就挺好看的。” “噗……”绯月守着小火炉,捂着嘴嗤嗤笑出了声。沈渊也想笑的,然而动一动就肚子疼,只好努力忍着,一双眼睛又忍成了月牙儿。 绯云品出自己话中尴尬,不好意思地放下茶杯,伸手捂了一把自己脸蛋,也跟着讪讪笑了。她家小姐松开手,撵着玳瑁去对面,猫儿便咪唔一声缩进了绯云怀里,蹭蹭身子,惬意地眯起双眼。 炉火噼啪,壶中茶水咕噜着滚开,绯月提壶倾下,浓郁茶香和水汽一同雀跃而出。 “来,喝点热的继续讲。”三杯热茶摆上了桌,绯月也回了榻上偎着。关于歌女的小小插曲告一段落,绯云灌口茶润了润喉咙,接着讲起满肚子的故事来。 沈渊是喜欢安静的人,又常年在服药修养,因而她的房间里很少有这样热闹的时候。欢乐的时间过得很快,她先困了,开始哈欠连连。两个丫鬟乖觉,见状立刻伺候着更衣洗漱,铺床打扫,守着她睡下。 猫儿也打起了瞌睡,被抱去了隔壁屋子。这一天是绯月上夜,简单收拾过回来,直接陪在了软榻上。 绯云看到的歌女身量不高,小小的尖下巴,眼睛却大大的,眼尾上挑着,睫毛很重,皮肤同阁中众歌女一样白皙,不难发现鼻尖左侧有颗浅褐色的痣,正是其相貌点睛之处。她似乎懂些舞技,迎面虚虚掐一把兰花指,随着唱曲就扭动起了腰肢,且不谈跳得如何,只凭那一口温软唱腔和流转的眼波,已经夺去了几分青眼。 冷香阁没有彻夜笙歌。沈渊房里的热闹结束后没多久,厅里的歌舞也慢慢到了尾声,一直到最后一位客人离开,大门儿挂上了锁,只有成串的灯笼还守在院里,一天的欢声都暂停在了沉沉夜色中。 绯云抱着玳瑁一起睡,这只猫儿一向慵懒,到了冬天愈发贪睡,整夜没出半点动静。隔壁小阁主的屋子却不安生,细细碎碎的嘤咛压抑不住,终于冲破了唇齿,惊醒了榻上浅眠的丫鬟。 “嘶……绯月……” 于睡梦中痛醒,沈渊已经很久没有这种经历。 绯月一直陪着她,灌了热热的汤婆子,又跑去灶上烧了红糖水,两个人都不得好睡。不知道为什么,这些都不管用了,约莫到了寅时三刻,沈渊实在难受起来,一张脸痛得煞白,蜷缩在被褥里,捂着小腹直掉眼泪。 “算了……不睡了,不睡了。”绯月想去请郎中,沈渊叫住了她,“这才什么时辰,哪家的郎中肯出来。点了灯,把我那本书拿过来。” “可是……”绯月犹豫着,仍想转身出门去,架不住沈渊很坚决,三两句就止住了她。“那,好。姑娘忍一忍,奴婢再去煮点肉桂茶。”绯月剪亮了灯,侍候着沈渊披衣下床,随口念了一句:“要是顾先生还在陌京就好了,姑娘有事请他,他一定会来。” “哦……是吗?”沈渊手指刚搭上书本扉页,随着绯月的话楞了一下,呆呆一回眸,正好四目相对上。她立刻低下头,让自己专心看着殷红灯花:“瞎说什么呢,快忙你的去。”她声音很轻,指腹摩挲在书页上也很轻。绯月快手快脚换好了衣服,缩着袖子出门去了。 沈渊一个人留在房里,周围很安静,入耳只有翻开书页的窸窣声,和暖炉里银霜炭偶尔的噼啪作响。除去出城进香,她从未这样早早起过,距离天际泛起鱼肚白,还要等上好久。小腹仍然一阵阵抽痛,她除了咬牙忍着,也只能专注于眼前这本《周易》了。 静下心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翻开《周易》了,都快忘了上一次看到哪里。她做事情不喜欢半途而废,大不了一点一点从头来过。烛光有点暗,她取了小银剪子,又自己动手剪了剪烛花,小火苗又有了精神,足以照亮这一方小小桌上天地。 晨起拥炉,灯下读书,沈渊颊边抿出了一对小酒窝,暗道饶是自己年少的时候都没这样勤奋过。 面前摊开着书页,不断跳跃在脑海中的却都是昨晚上绯云讲的故事,要不就是绯月何时才能煮好肉桂茶回来,总之落不进书中就是了。 其实沈渊心中也早已明了,这本书中所讲所述的都太过缥缈虚幻,实非打鱼晒网能有所领略,更不敢谈一句修行——若要较一较真,就她这样的一个人,患得患失,任性而行,自己都时常看不过眼,又能投到哪个祖师真神的座下去? 于是便要想起顾锦川,那个据说走遍了大半个苍梧的男子。她不知道在二人相识之前,那几年里面对方都经历了些什么,才能悟出些所谓的“境界”来。沈渊按着书页,对着烛火又走起了神。她是真心羡慕顾医师的,不为窥探天机,只为一份洒脱随性。 她何尝不想如对方一样,天高海阔地走出去呢?始终未敢迈出那一步,因为彷徨恐惧,所以只能退缩,她坚信凡事不过三,如今墨觞鸳很好,沈涵很好,离雪城也很好,她没有理由走开,也害怕一旦走出去再回头,会发现这些人都不见了。顾锦川有父母兄长,还有澧兰,仍然可以说走便走,甚至许久不闻音讯,该是怀着怎样的心境呢? 无论心境怎样,顾锦川都应当是坚信,他走得再远再久,亲人都会在身后等着他的?这样近乎有恃无恐的坦然,正是自己可望不可即的……“啪”一声脆响,灯花爆了,把沈渊的思绪惊了回来。她想到了伤感之处,听见声响,恍惚着险些要伸手去摸一下半干的烛泪。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夜尽天晓(下) 想远了,想远了……她眨眨眼,将翻腾上来的一点点酸涩压了回去。洒脱率性是好,可想一想那些等在身后的人,这些人又该是如何想的呢? 中元偶遇的那一次,顾医师还与她说,下半年不会再出去了,答应了会好好陪一陪澧兰,却一声不吭又收拾行囊上了路。由此可见,半吊子的出家之人,照样是会打诳语的。 “吱呀”一声门响,沈渊以为是绯月,其实却是绯云起了,来收拾茶具,端去后院洗。没听见玳瑁猫儿的动静,大约还在隔壁酣睡。 “嗳唷,原来是姑娘,今天好早。”绯云乍看见榻上有人,还吃了一惊。 沈渊一手支着额角,侧过脸丢给她一个白眼:“你当我愿意呢,实在疼得厉害,干脆不睡了。” 绯云手上收拾着物什,正端着准备走,听见这话又顿住脚步匆匆折回来,关切道:“啊?疼得厉害?那要不奴婢到了后院,给姑娘煎上一剂浓浓的姜汤?还有早饭呢,姑娘想吃点什么?” 沈渊摆摆手,闷声道:“姜汤就不用了,绯月去煮肉桂茶了。早饭你还是叫了何嫂子,让她看着做。最好要些落胃又能开胃的,让这小病儿给闹的,都没什么胃口了。” 绯云小跑着去了,临走卷上了帘子,沈渊才看见外面天幕已经开始泛白,远远有朦朦胧胧的一圈月晕,像洇开了的水墨画,并着稀疏几颗微弱星子,逐渐隐没在破晓的天光里。 新年已经不算远,可是迟迟没有下雪,只是一天胜似一天地发冷,空气都干干的,好像掺了冰碴儿,吸一口会鼻子发痛,风吹在脸色也生疼。勉强用过几口早饭,沈渊裹着件缃色稠银缎斗篷,领了丫鬟进后园走走。 后园一年四季里有三季好景,只是冷香阁没有梅树,到了冬天难免显得光秃秃的。从前沈渊没觉得有什么,可见识过了长生观的檀香梅花海,再看看满园子灰蒙蒙的枯枝,她也开始思量着翻新一下了。园子很大,要栽树不是小工程,还得等和墨觞鸳商量过了,慢慢计划着来。 “等着那,花发芽,奴交运。将近清明了,花蕊头儿不见生……” 有人在唱小曲儿,歌声在这座后园子里飘飘忽忽,无论动听与否都是突兀刺耳的——后园不许人擅入,除了打理花草的杂役,其余无论歌女舞姬还是姑娘琴师,若没得了允许擅自进来,可是要挨打的。沈渊不由得蹙起眉,着意放轻了脚步,循着声音找过去。 唱歌的人并未刻意躲藏,反倒大大方方站在开阔地里,口中唱着曲儿,还随着扭扭腰肢,掐掐兰花指,朝着空气假装挥挥水袖。 “她……”绯云脾气急,立刻就要上去钳了人。沈渊一把拦住她,做个噤声的手势,三个人悄声躲在后面,盯了好一阵。 唱歌的人是个年轻女子,一头墨发披散开,一直垂到腰际,前额从鬓角起挑出发丝,打了两股辫子,绕到后脑合二为一,别着一只小小的、认不清做工样子的素银发饰,除此之外仅仅装饰着几根粉色流苏。 天气很冷,可她只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薄纱长裙,腰间紧紧束着白纱,显得纤腰不盈一握,罩着宽大的外衫,裙角绣了几丛粉红芍药。 这些都罢了,沈渊看得仔细,这个女子手腕上系着银铃铛,热爱舞蹈似地扭摆,铃铛就叮铃作响。偶尔动作大了,又难免掀开裙角露出鞋袜,只见一双鹅黄绣鞋,脚踝却是裸着的,弱质纤纤,右脚踝上系着一截红绳。 “真是奇了,这是谁呀,什么时候见过这种打扮。”绯云憋不住话,摇着头啧啧称奇。 沈渊与丫鬟对视一眼,想到了好笑之处,可是暂时不想说。重阳的时候去州来山庄,那儿养的胡姬乐伶可不就是类似的装扮,且比这还要热烈开放得多。 她已经认出来了,这个女子的长相不够突出,不足以令人过目不忘,可是声音实在好听,唱起曲子婉转娇柔,过耳难忘。 没错了……正是观莺被送去后院那天,她和顾钊在楼上说话的时候,厅里唱《桃夭》的那个歌女,似乎叫长欢的。 “是谁?”歌声乍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道质问。主仆三个看过去,唱歌的女子正微微扬着下巴,半噘着嘴唇,颇为矜持地双手握在身前,睁着一双妙目看向这边来。 绯云先笑了,嗤嗤几声从喉咙里钻出来,显然是压制得狠了再也藏不住。嘲笑的意味不言而喻,对方的脸色便要拉下来,瞪了绯云一眼。绯月还好,至少表面上还算镇定,轻轻拉了拉绯云的袖子,示意她收一收,自己清清嗓子向那歌女道:“这是咱们的小阁主,墨觞娘子。” 歌女的脸色又有了变化,眼皮松了松,嘴角也动了动,想做成一个笑脸,做到一半又矜持起来,抿抿嘴唇,收着尖尖的下巴,亦不忘端平了宽大的袖口。做完这一切,她才迈着婀娜的步子,盈盈走过来曲膝行了一礼。 “妾身离枝,见过小姐。” 这个歌女显然自视过高了,又有过从前花厅里的事,沈渊已经心生不悦,遂也不说叫她起来。歌女倒也不算假装清高,还有几分气性,一直弯着膝盖,硬是不吭一声。 沈渊想起州来山庄里驯顺乖巧的胡姬,再看一看眼前这个,擅闯后园还自持金贵,实在不招人喜欢。她本就身上不舒服,心头藏着气,只怪这个女子撞到了跟前,可不能怪她仗势欺人了。 主意一拿定,冷香花魁也矫情起来,站直了腰身儿,不急不慌拢整齐了白绒绒的斗篷风毛,一看那歌女还僵持着,不过也快僵不住了,膝盖已经开始微微颤抖,逐渐蹲下身子去。 “起来。”花魁的声音一点也不清冷,听上去反而和从前的头牌娘子有一点相似,是骄傲的,不容争锋的。歌女不说话,扶着膝盖慢慢直起身,虽然又酸又痛,却咬着牙一声不吭。绯月和绯云静静跟在后面,两个人相视忍俊,对主子的意思已经了然于心。 第一百二十六章 离枝 歌女面有不虞之色,因着天寒衣单,还生出两片过浓胭脂样的红晕。花魁的不善之气太重了,她并非无脑之人,立刻想到避让为上,忍着痛叠手福了福,斜开目光,低头道:“离枝不知道小姐在此,实在无意冲撞了,小姐见谅。天寒地冻,离枝身子弱,先行告退了。” 她说完便急匆匆要走,一转身带着手腕上的银铃铛呼啦作响。可惜她动作不够快,绯云只消一个箭步就拦住了她:“站住!你急什么?姑娘还没说话呢,就由着你想留就留、想走就走,咱们冷香阁什么时候有这种规矩了?” 绯云手劲极大,歌女用力扭了几下挣脱不得,愤愤一甩袖子转回来,紧紧抿着嘴唇,一对眼珠打了个转,又溜着眼皮的沿儿向上翻,不服之意眼看着就要溢出来。 绯云已经松开了手,歌女犹向内一挥袖子,仍然端着手,摆出庄重自持的样子来,清了两下嗓子,学着听见的话依样画葫芦:“姐姐自己还说呢,这般拉拉扯扯的,如果让别人看见了,人家不会笑话姐姐,可是会说堂堂冷香阁的花魁娘子,身边的人原来有这种规矩。” 绯月是个好性格的人,这会也听不下去了,不待绯云自个儿反击,抢着拿出了大丫鬟的架势来:“住口!你有几斤几两,不过一个唱曲儿的,竟当自己是主子了吗?胡乱议论小阁主,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这副身板够不够挨打的?” “正是了,凭你敢擅闯后园这一条,本就是要挨板子的,你倒好,不急着认错告饶,还愈发得意起来。”绯月话音还未落,绯云立刻接上,半点还嘴的机会都不给那歌女留,要论牙尖嘴利,对方在她面前怕是还不够看的。 二对一有点不厚道,然而沈渊不置一词,还看得津津有味。 一连串的呵斥夹杂着嘲讽,就这样毫不留情地当面打在脸上,换作谁都要臊皮得厉害。歌女面皮青一阵白一阵,鼓了鼓腮又瘪回去,梗着下巴不说话,双手藏在袖子里,十指纠缠勒得发疼。绯云看得不耐烦,刚要再训斥,歌女却开口了。 “姐姐好厉害,离枝只是想寻个安静的地方,好生练一练曲子,这里又没有挂锁,如何谈得上擅闯呢?何况小姐都在这儿了,难不成也是擅闯?” “啪”一声,巴掌结结实实落在了她脸蛋上。绯云是人家丫鬟,不知道什么叫怜香惜玉,下手不轻,转眼便有个红红的掌印浮出来。 歌女痛喊出声,捂着脸蛋满眼含泪,遭了前头一番呵斥,其实她的语气已经和顺了很多,只是不服被人这般轻视,忍不住末尾又加了那样一句。她以为左不过再被骂一回的,万没想到直接挨了打。 “你凭什么打人!”歌女大喊着瞪起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珠蒙着晶莹剔透的泪珠,沈渊居然觉着有点好看。绯云丝毫不理会她叫喊,只管扬起巴掌,作势又要打下去。 “绯云,行了。”沈渊很是时候地出了声,绯月随之上前拉拉绯云,一同退回到主子身边去。 绯云不卑不亢,一一道来:“姑娘出言不逊在先,明明已经得了提醒,却不知悔改、变本加厉在后,本就是要挨教训的。奴婢这一巴掌,姑娘如果不服,自然可以去夫人面前辩白,看看夫人知道姑娘所作所为,又会怎样发落了。” 丫鬟说得头头是道,歌女刚刚逃过了打,一时也分不出真假,又不想再落得一巴掌,不得不先低下姿态:“是……这位姐姐教训得是!”脸蛋上火辣辣的疼减轻了点,她松开手,交握在腰间福了福,又向沈渊道:“是离枝年纪小,不懂规矩,说话一时没有遮拦,才惹了小姐生气。小姐若还有什么指教,妾身洗耳恭听就是。” 沈渊想起来不久前的情形,这个不知到底叫什么名字的歌女被两个酒徒左右辖制着,浑身淋了酒水,犹要陪着笑脸。不到半月而已啊,真不知又经历了什么事,她如何变成这样不知天高地厚了。沈渊腹诽两句,暗道也许本性如此,顾钊不是也说“看上去有几分清高”么。 “指教谈不上,我向来不爱多管闲事。不过,你刚才说,你叫离枝?”花魁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歌女,反复咂摸着这个名字,打从刚一听见就生出来的恶趣味开始酝酿发酵。 “是。离愁难尽,何枝可依。”歌女扬声解字,看来是爱极了这个名字。可她念出的这两句诗属实风马牛不相及,沈渊也不说破,继续问她道:“你不是叫长欢吗,怎么改了名儿了。” 歌女眉宇间颇见得意之色:“长欢是名,离枝是小字。” “嗤……”绯云再也忍不下去,直接笑出了声。歌女不忌惮一个丫鬟,又向她瞪起眼。沈渊摆摆手,示意绯云噤声,自己慢慢走上前两步,淡然道:“爱念诗不错,只是你可知道,‘离枝’二字合在一处,又是什么意思。” 歌女扬颌,正面迎上她目光:“离枝不知,请小姐赐教。” “那是吃的东西呀!”绯云的声音从后头飞过来,一字一句轻快地落到歌女跟前,声音清清脆脆的,仿佛只是小姑娘之间的说笑:“荔枝,离枝,这果子娇贵,从树上一摘下来立刻开始变色,才叫这个名儿的。姑娘这么有学识,原来也不知道这个呀。” “你这个丫头,从小叫你读书你不听,这会儿卖弄起来了。”沈渊假意嗔怪绯云一句,语气却是宠的。待回过脸来一瞧,歌女的面色变得比之前更难看,溜着眼睛死死盯着绯云,嘴唇已经抿得发白,起伏着胸口丢出一句:“是妾身愚钝了,以后不叫这个名字就是,还是叫长欢好了。” 太阳早就出来了,给冷飕飕的空气添了几丝暖,仍然如杯水车薪,不济多少事的。沈渊摸着手炉都开始凉了,好在冬衣厚实暖和,就算现在身子不爽利,也不怕冻着。她不急着与谁说话,勾着唇角,仔细审视着歌女这这副打扮,天寒地冻的,偏偏穿得这样单薄,总不能是管事妈妈苛待了她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鹭鸣(上) 就算真是如此,沈渊现在也不想管,看着歌女红红的脸蛋,伸手捏了一下她肩头薄薄的衣料:“自个儿煞费苦心起的名字,怎么舍得说丢就丢了。瞧你,穿得这么单薄,脸都冻红了,可不就和那新鲜娇艳的荔枝似的?依我看,长欢两个字反而不衬你,今儿本小姐做回主,你以后就叫着离枝了。” 两个丫鬟互相递着眼神,观望着歌女不服又无处发作的神色。冷香花魁很少在人前以小姐自居,摆明了是要压一压对方。 “是,但凭小姐做主。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冬衣笨重,离枝醉心歌舞,怕穿上了会练不好。”定了名字的歌女忍了又忍,最后还能挤出笑容来,答完了花魁的话。沈渊全部看在眼里,都开始有点佩服她的耐性了。 只不过么……偏院自然有琴阁,阁中自然可保暖,怎么就非得跑来后园子里孤芳自赏?冷香花魁眯起眸子,只觉得自己愈发成了坏人,刻意按下擅闯的事不提,弯起唇角朝对方笑了笑,放软了语气道:“我喜欢有才情的人,更欣赏有志气的人。你有这份儿心是好的,继续练,也当心些,万一冻着自己可就不上算了。” 说罢,她回过身唤过两个丫鬟,敛了敛斗篷就要离开,“这儿太冷,我身子弱,就不留下打扰你了,还望你勤加练习,若能哪天一朝名动陌京,也是冷香阁上下的喜事。” 歌女显然意外,架不住花魁说走就是走,一眼也不多看她。绯云不解,还想着教训小歌女擅闯又冲撞,被沈渊拉住了手用力一捏,一言不发领回了楼里。 “娘亲好偏的心!那么大一座后园子,全给了离枝练曲儿,我想去散散心都不成了。” 墨觞鸳房里有客人,水芝泡茶刚刚烧开了水,还没等提壶,花魁娘子一阵风似地推门而入,二话不说就扑进养母怀里好一阵撒娇。两个丫鬟追在后面,根本就拦不住。花魁的话前后理不清,只管没头没脑地冒出来:“告诉我便罢了,没得受了人家好一通排揎,本来就委屈着,这会儿更叫人要哭了!” 冷香阁主便要迷惑起来,房里的丫鬟、客人也一并愣住了。冷香阁的墨觞花魁虽然身量不高,可实打实生了一副冷艳的面相,私下里也就算了,当着旁人的面儿撒起娇来,属实有点惊世骇俗了。 “嗳唷……这是怎么了?好了好了,这么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好了好了好了……”墨觞鸳一连声哄着,一手揽了沈渊到身边坐下,一手招呼着水芝快快端茶来。三盏新沏成的白茶上桌,花魁已经掉着脸儿坐正了身子,低着头只管绞手帕,一眼也不往别处瞧。 有客人在,墨觞鸳也不能总顾着自家。“叫你见笑了,来,喝茶。”她向对面客人抱歉地笑笑,方才端了一盏茶,挥一挥茶面上蒸腾的热气,慢慢送到沈渊面前:“这儿有客人,好好儿的,别闹了。先喝杯热茶,有什么都慢慢说。” “什么客人这样要紧?”沈渊不接茶盏,赌气一般冷不丁一抬头,顺着话头瞥过去,却见榻桌对过坐着的女子有几分面熟,仔细端详方想起来,竟是先头嫁出去的舞姬,鹭娘。 鹭娘目睹了花魁这一出吵闹,始终不曾出声惹得尴尬,低下头去默不作声品着茶。此时见对方看过来,鹭娘便抿了唇,向她温和地笑了笑:“小姐大安,可还记得鹭娘吗?” 沈渊颇觉得意外,抬头一看,对面人裹着件鸭卵青色素棉小袄、梳着平整发髻,发间还有支小小的金钗。她顺手松了那块已经揉皱的丝帕,接过茶盏,稍侧回脸敛一敛神情,复而回眸莞尔:“自然记得。你成亲那天,我还去送过你。如今新为人妇,家里样样可都还好?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 墨觞鸳看着两个人说上了话,并不去打断,含着笑意自己也端了茶盏。她还以为沈渊受了多大的委屈,还奇怪在这座冷香阁里,谁敢这样大胆?不成想才一转眼的功夫,满面委屈的人儿就谈笑风生起来。墨觞鸳知道,自己这个女儿不是宽容大度的性子,足以见方才的委屈是掺了水分的。 “多谢小姐挂心,那日小姐送的簪子,人人见了都羡慕呢。嫁过去以后样样都很好,两个人过日子嘛,总是会劳作辛苦一点,可心里头踏实,也高兴。”说起婚后生活,鹭娘粉面生春,娇羞温柔之色遮掩不住。“记着成亲的时候,婆母做的红果,夫人小姐都说喜欢,就特意和婆母学着做了一些,今天做得了,正好送过来。” “这正是鹭娘有心了。”墨觞鸳接过一句,又向鹭娘道:“你既嫁出去,日子过得好,我听着也替你高兴。”鹭娘红着脸点点头,目光落向桌上:“婆母的手艺好,奴婢跟着学,来回试了几次,觉得这次还不错,就是不知道合不合夫人和小姐的胃口。” 墨觞鸳嗔怪道:“嫁出去的人了,就是平头的良家女,别再一口一个奴婢地叫自己。”沈渊跟着点点头,方才瞧见桌上搁着一盘殷红挂霜的渍红果。拈过一颗入口,熟悉的糖霜清甜滋味弥漫开来,咬开里面的果子,便是一阵微微绕齿的酸甜。她不喜欢酸味,可对上鹭娘热切期待的目光,她一双眸子还是弯成了柳叶儿:“竟不知你学得了这样的好手艺,我吃着比上次的还要好。” 鹭娘得了夸奖,满眼中都是满足与喜悦:“小姐喜欢就好,这次我也带了好些来呢。其实除了这个,还有一桩喜事刚正要与夫人讲的。” “喔?什么喜事?”说回到沈渊未来时的叙话,墨觞鸳甚是好奇。沈渊听闻有喜事,也随着一同看过去。 鹭娘放下茶盏,抬手轻轻抚上尚且平坦的小腹,眨巴着眼睛,神情羞涩紧张亦不乏慈爱,眼角眉梢止不住地弯弯勾起,浓烈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我已经……有了两个月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鹭鸣(下) “当真?那可真是大喜了。”墨觞鸳喜上眉梢,忍不住拉过鹭娘的手,慈母一般连声叮嘱起来:“有了身子的人,更不好出来跑动了,十月怀胎,头三个月最是要紧,你这儿才两个月,千万要记着不能受凉,也不要碰什么香料,饮食上要格外注意,洗衣做饭的活儿也要小心,可不能磕着碰着了。” 沈渊含着枚果子,手里捧着茶盏也不喝,笑眯眯地陪在边上跟着听,看着鹭娘脸上越来越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看得出,墨觞鸳很喜欢孩子,且不论鹭娘是何种身份,腹中的小生命都是值得爱与期待的。沈渊不在意男女情爱,也体会不出这种心情,单单看着鹭娘尚且身量纤纤,真想象不出以后肚子大起来,会是个什么样子? 酸味慢慢充斥了整个口腔,碍着鹭娘还在这儿,她囫囵嚼了几下,赶快饮了一口茶,勉勉强强咽下去。墨觞鸳叮嘱得虽仔细,到底有身份挡着,也不能越过人家正经婆母去,鹭娘终于得了空档,羞红着脸回几句话。 “多谢夫人心疼我,鹭娘都记得了。这事情说起来,也真是好巧不巧的,前些年在咱们楼里,我也攒下了一点体己钱,如今嫁出去了,正和相公商量着凑一凑,要开一间香料铺子。这不,头月里才盘下了间屋子,家里人帮忙张罗着,想在新年里开张,图个好彩头呢。” 听见香料铺子,沈渊立时来了兴致,又想起离雪城来。那个男人的香料铺子里,但凡有了什么新鲜玩意儿,都是先来送给她的。 想起心里头那个人,沈渊不由得弯起了唇角。只是有一点不好,他们两个人又好久没见了,这还勉强算得一对青梅竹马,说出去了谁会信呢? “嗳唷,这可真是……”墨觞鸳一时语塞,和鹭娘两下对望着,且听见“噗嗤”一下,两个人尴尬地笑了。“香料铺子……也好,将来若是做起来了,的确是个不错的营生。”墨觞鸳握着鹭娘的手,温声道,“只是你就要更仔细了,那些麝香,红花什么的,可千万都碰不得。” 鹭娘点点头,一一应着记下。沈渊搁下茶盏,轻轻扯一扯墨觞鸳的袖摆,一手掩唇笑道:“阿娘欢喜着那小人儿,也顾不得疼疼我了。嗳,对了,鹭娘,你那香料铺子叫什么名字?等过了年,我也叫她们陪我去转转。” 墨觞鸳作势点一点她额头,嗔她最是个油嘴滑舌的小冤家。鹭娘道,铺子起名儿叫“鹭鸣坊”,还是她那秀才相公想的主意。 “他说,要做一块匾额,亲笔提了字挂在门口,说要,要叫别人都看见,都知道……这是我的铺子。”初初有孕的新妇人再没有更娇羞的神态了,说起夫妻间的那些情致,眼角眉梢都是风韵。足以见得了,她没有嫁错人,这辈子算是有了个好的托付。 大小两位阁主都称赞这是个好名字,还有夫妻两个的情意在,以后开张做生意,也必然会红红火火的。鹭娘含笑谢过,又道她家这间香料铺子也不远,就选在了隔两条街的巷口,店面不大,只图个地界好罢了。 “哦?那是……”墨觞鸳沉吟片刻,思索到了鹭娘说的地方,“原来是秋英巷,那儿……也不错,来往行走方便。记着,过日子,只要你们夫妻一心,勤勤勉勉,以后有的是福分可享。” 阁主夫人一番话说得语重心长,情真意切,鹭娘挂念着眼前的恩爱,一字一字听在耳中,心头也是暖洋洋的。唯独沈渊身不在其中,从她养母的语气中捕捉到了一丝迟疑。 这种时候没得打破别人的幸福,墨觞鸳都那样说了,沈渊没有必要开口。秋英巷?她微微眯起眸子,默不作声寻思起这个名字。 冷香阁占了陌京城里的好地界,隔过两条街,繁华商铺渐渐地少下去,不过是寻常摊贩走卒,搭些小棚子谋个营生,讨个方便。秋英巷就在那一片上,巷口正对着大街,周围都是那些散户,算不得开起铺子做生意的好去处。不过要说好处,也不是一点没有,墨觞鸳所言不虚,那儿来往通达方便,若真的东西好,自会有人不嫌街头杂乱,专程寻过去去买。 青楼里头出去的舞姬,怎么会懂这些道道,想也知道是她那秀才相公选的地方。且方才还听鹭娘说,开铺子用的是她来之不易攒下的体己钱,冷香花魁不免要揣测一二,想起来送嫁那天,饭桌上和阁主夫人说过的话。 憨实的人……怎么会来这地界儿? 看着对面鹭娘含喜带羞的神情,沈渊真的很希望这次是自己想多了。冷香阁里情谊浅薄,多少山盟海誓都是逢场作戏,即使出了这道大门,外面也未必就有真心,然而既能出去,已经是各人的福分了,不该凭着一点点的疏漏,就胡乱抹黑别人的幸福了。 鹭娘在婆家还有事要忙,不能停留太久,用了一盏茶便告辞了。墨觞鸳遣了水芝送她,又叫包了些厨房新制的糕团。 沈渊早忍不住了,从前的小舞姬变成了客人,她不好拂了人家面子,口中酸气绕得难受。厨房送来的点心热腾腾新出炉,棋子酥饼撒上芝麻,层层油皮儿烤得金灿灿,条头糕下垫着翠绿箬叶,水磨糯米皮儿粘糯雪白,咬上一口,里面的豆沙甜而不腻,像要融化了。 嗜甜的人往往最容易哄,这话不假,沈渊暂时将歌女的事儿按下不提,配着热茶享用点心。墨觞鸳倒是喜欢那圆圆的小酥饼,馅子咸鲜,能不能得一份外酥里嫩,最考验厨上人的本事火候。两个人都不急着说话,等桌上一壶茶尽了,水芝拎了铜壶出去续水,冷香阁主才问起来。 “吃好了?刚才进来的时候,说后园子里怎么了?” “叮”一记清响,沈渊放下手中小竹匙,抽了帕子随意抿一抿唇角,慢条斯理道:“也没什么打紧的,就是早起我去散步,有个歌女在那唱曲儿,又唱又跳的,我问了她几句,她倒像要生气了,我还以为是得了夫人吩咐,不许别人打扰她呢。” 第一百二十九章 骨气 墨觞鸳养了沈渊十三年,这点话里有话听得懂,只不过,后园的确不是什么歌女该去的地方,小惩大诫也无可厚非。 “那歌女叫什么名字?我让水芝告诉赵妈妈,给她长长教训。” 如此一问,倒是正中沈渊下怀。“夫人可问到点子上了,我也问不出她叫什么,一会儿说叫长欢,一会儿又说给自己取了小字,要别人都叫她离枝。”冷香花魁勾一勾唇角,垂下眼帘抿一口茶,又道:“我听着都麻烦,见她端着小姐的气派,就给她留些面子,管她叫离枝了。” “小姐气派?”墨觞鸳翻翻眼皮一哂,稍一咂摸虚实,大略对这歌女有了点印象,自是容不得她轻浮,“心比天高,却不想想自己的命够不够金贵。她既然爱做小姐,就请了她来,看看她有多么气派。” 如此倒是累了大丫鬟水芝,刚打了水回来,又被遣去叫那沈歌女来。刚一见了面,歌女倒是回了屋里,可还没换了那身娇嫩俏丽的纱裙,饶是风月场里头的大丫鬟,什么场面都见得多了,也诧异于正值数九寒天的,还有人穿得那样单薄露骨。 随去的赵妈妈毫不理会歌女推脱的那一套,抓了那件宽大外衫,给她随便上身一裹,钳着她便往阁主处去。 “你们干什么,干什么呀!放开我,放开!真是粗俗……要我来,也不说清楚什么事,冷香阁里面,何时有这样的规矩了?” 一路都到了门口,赵妈妈一松懈,被歌女挣脱开。且见她一边扯整齐了自己衣裳襟口,一边口中嘟嘟囔囔,只不过没敢说到主子头上,矜持腔调也是拿捏得十足十。 水芝不卑不亢,正色道:“冷香阁的规矩多,却是从不没有由头就乱拿了人的,夫人叫我们请了姑娘来,自然有夫人的道理。姑娘是卖进咱们楼里的,也该明白,自个儿有没有先问再拜见的身价。” “嗤……”赵妈妈没忍住,从鼻子里笑出一声,赶紧干咳两下掩饰过去,拽了歌女的臂膀,带她退后一步候着。水芝敛声,上前叩门:“夫人,奴婢和赵妈妈将沈歌女带来了。” 屋子里暖暖和和,歌女乍一进来,神色还缓和了一下,不由自主地伸手到面前摩挲哈气,又交错搓一搓自己胳膊肩膀。这点小动作逃不过座上大小两位阁主的眼睛,墨觞鸳不动声色,继续品茶,沈渊却毫不遮掩唇角讥笑。 啧……甜蜜的糕点吃多了,也会腻得发慌,沈渊想。茶水入口犹觉不顺,冷香花魁干脆一把全撂下,收回抑制不住勾起的唇角,抬肘懒懒斜倚在桌沿,只等着看笑话。 她自认不是什么温良贤淑、大方爽快的人,甚至许多时候很不可理喻,却也不至于坏到令人发指?也不知道老天爷究竟在想些什么,给了她一身的娇气傲气,又偏叫她也学会慈悲同情,日积月累下来,真真成了一副连自己都看不过去的古怪性格。 不过了,至少眼前她是不打算改的。沈渊便是沈渊,偏安一隅,自在逍遥就已知足。如同当下歌女这事儿,下马威也已经给过,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也就得了——可她,偏不。 “奴婢离枝,叩见夫人,叩见小姐。” 歌女亭亭跪倒,不盈一握的纤腰伏下去,腰背如瀑长发披散开,一张雪白脸儿便深埋其间,搭着娇柔的嗓音,愈发惹人垂怜起来。墨觞鸳让她抬起头,她照做,却耷拉着一对眼帘儿,视线只落在自己跟前巴掌大的方寸地面。 冷香阁主不急着和歌女说话,先招呼了赵妈妈上前。后者管着冷香阁中往来歌舞女子的身家底细,先头得了水芝嘱咐,早就准备好了答话。 赵妈妈答,这个歌女原本是个六品官家之女,因着她爹急功近利,迫切想要升官发财,却看不清局势、站错了队,朝堂上的大官们结党营私,前些年有几个闹得厉害,随便被揪到了什么错,这歌女的爹就被不知哪路大人推出去做了替死羔羊,落了个满门查抄。 “她是个女娃娃,模样不错,本该被没入教坊勾栏,幸而年纪小,官老爷一时心软,就留在了家里。后来实在揭不开锅,她娘就把她卖了,换点银子。” 经历无非就是如赵妈妈所述,听者反应各不相同,以那歌女本人为最甚,死死咬着嘴唇儿,眼圈已经红了,仍不肯丢了面子,数次想跳起来让赵妈妈别再继续。更难堪的尚在后头,赵妈妈又道,这位破落了的官家小姐未出门时,也曾与他人婚配,家道甫一中落便被解除婚约,沦为众人笑柄。 墨觞鸳点点头:“这么说来,从前既是位小姐,想来也是受尽父母宠爱、十指不沾阳春水,可天有不测风云,一朝竟成了罪臣余孽,随从侍女皆散去,个中滋味必然是不好受的。” “嗳,阿娘这话就错了。”沈渊忽然插了一嘴,“咱们家从前发达时,也足足当得起一句‘钟鼓馔玉不足贵’,我可不也是阿娘心头的宝贝疙瘩,后来遭了难,咬牙熬过来就是了,可没见阿娘将我卖了,讨生去呢。” “小姐言重了,离枝在家时,父母亲待我极好,请了嬷嬷教习针线女红、音律舞蹈,才使得离枝就算落入风尘,也能有一技傍身。” 歌女猝然扬声,高高抬着下巴看着上座花魁。沈渊心头一紧,倒真的有些许佩服她的胆识,虽然愚蠢莽撞,却懂得为自己搏一搏,竟不知她怕不怕在上位者发怒,立时三刻叫人拖了她出去,棍棒伺候。 “是吗?那也是你家的事,你眼巴巴地和我说,有什么用?”沈渊正一正身子,放平了双手交叠在腿上,饶有兴致地同她打来回。 歌女倔强地攥了攥拳,硬生生将马上要喷涌而出的眼泪憋回去,颇有慷慨陈词阵势地道:“我会弹琴唱曲儿,不消倚门卖笑也能赚得银钱,我还会针线,能给自己缝补衣裳,也能做新衣服穿,还能接活儿做,照样可以赚到银子,都能养活自己。” “听听,都听听。赵妈妈,这么有骨气的丫头,当初,咱们是从哪个牙婆那儿买来的?” 这一次没等到沈渊开口,墨觞鸳先发了声,语气中的不悦显而易见。冷香阁主和管事妈妈话着寻常,打痛了的却是歌女的脸。 第一百三十章 折枝(上) 沈渊表面专注于茶点,心里头却对这歌女半是怜悯半好笑——真有如此的一身骨气,若是放在潦倒志不短的人家,没准儿能被传为美谈,可惜了,已经落入风尘,且又甘愿同流合污,身染潭中污泥,自己踏出了那步还要端着清高,就只能沦为笑柄。 墨觞鸳道:“我且问你,你进来后的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出自冷香阁的账上?你说不倚门卖笑,却为了更好地逢迎揽客,寒冬腊月,衣裳单薄,尚且能坚持起舞,这又作何解呢?” “而且啊……”墨觞鸳话音还未落,冷香花魁便紧接着戏谑出声:“夫人这会没瞧见,离枝那脚腕上,还系着截红绳儿呢。我想,她既然身上戴了铃铛,何不在红绳上也串一颗,那才叫真别致,是不是?” 沈渊自小学的是水乡评弹,一把嗓子本娇糯,偏偏说出话来喜欢刺人,她自己想来,大约因着出生在西北风沙的境上,尖锐都是刻在骨子里的。 花魁的一字一句就像海上来的千岁子,遍布荆棘锐刺,实打实戳人心窝。歌女紧咬着牙,唇畔已然凹下去一排齿痕,隐约可见血色。沈渊高高在上瞧着那抹淡红色,无端想起年幼时,在孔雀山深夜的雪洞里,自己也是这般无助,只得咬紧了嘴唇,盼着能硬生生熬过去。 那是许多年里挥之不去的梦魇,更是她一直在刻意回避的伤疤。沈渊不再说话,悄悄转着螭龙戒指,心思也暂且飘到了不知何处去。 墨觞鸳的神情似有纠结,沈渊的言行超出了她预期。歌女眼眶红红,也不知是咬痛了嘴唇,还是被戳痛了要害。 “一个唱曲儿的丫头不懂事,小姐也不懂事了?青天白日说出这些话。”阁主夫人如是说着,侧眼瞥了沈渊一记,又向赵妈妈吩咐道:“带她出去,就拉去后院,打上一二十板子,剥了这身妖妖调调的打扮,叫那些个蹄子都看着,谁还敢乱了规矩。” 赵妈妈低头应了声是,立时扭着歌女向外拖,后者犹自不服,十指死死扒着地面,倒也不肯哀嚎泣涕,只是喊着“凭什么”之类。刚刚还在冷眼嘲讽的沈渊听见动静,也愣了神,空动了动嘴唇,被墨觞鸳一抬手制止:“好了——没多大的事,小姐不该如此的。连日不得空瞧你,天也冷了,你该多歇着。” “嗳……是了,想是夫人昨晚没睡好,这会儿正头疼呢。”大丫鬟先反应过来,陪着笑脸恭敬上前,“那不懂事的挨了罚,小姐怎好为了她动气。要不,奴婢先送着小姐回去,趁着时辰还早,再歇一歇?” 主仆两个颇有一唱一和的意思,沈渊看着奇怪,也懒得往深处思量,便道罢了,的确小事矫情,这便自个儿回去。“年末事多,我身子又不中用,确是辛苦夫人了。”她起身来稍稍欠了欠膝盖,不待水芝迎送,领着自个儿的丫头出了屋门。 十余年相处,墨觞鸳是何样脾气秉性,沈渊亦并非心中无数。向来都是她唱红脸,这位养母唱白脸——忽然掉了个个儿,如何叫人不生疑? 终是冷香花魁思虑过了头,竟不知屏声静气,再等一等,兴许就能窥探到秘辛。房里的主仆两个见她三人走了,反而大大松出一口气,犹以墨觞鸳为甚。 热闹也好,吵闹也罢,前脚还人声不断的屋子冷清下来,墨觞鸳与水芝两个都不知,该从何再言起。冬日的熏香气味多温厚,此时闻着却只觉沉闷,叫人心慌。 “你看她……这脾性,是不是愈发桀骜了?” 墨觞鸳的担忧溢于言表,连带手中的黄花梨珠子也转得断断续续,毫无章法可言。“来,你过来,坐下来。”她朝大丫鬟招招手,示意对方相对而坐。水芝也不推诿,陪在榻桌对过,反而比她主子还要镇定些。 “夫人说的哪里话,她是官家的小姐,自然有身傲气。何况,大小姐养在咱们身边,是个什么脾气性子,不也是夫人的意思?夫人可倒好,娇生惯养到这个岁数,竟嫌弃自己的姑娘起来了。” “可她,终归不是我肚子里出来的?”墨觞鸳迟疑道。她大抵是自觉不妥,话一出口就面有歉然。 水芝眨眨眼,又飞快接过话:“可这许多年知冷知热地疼着,夫人可与奴婢说说,小姐是不是您亲生,有什么分别?” “但凡她是我的亲儿!”墨觞鸳忽高声道,“墨觞家这个样子,但凡她……是我亲生,舍了出去,就算是龙潭虎穴,我也咬牙认了!可主子要我生的丫头做什么?我本以为,主子不过是想纳了渊儿,将来多个助益,也不会对她不好。可那是什么地方?吃人都不吐骨头!渊儿如今这脾气,去了如何还有活路!” 黄花梨珠子相互挤压,发出“咯吱”几阵粗砺怪响,也硌疼了冷香阁主的掌心。水芝垂下眼帘,不与之对视,轻轻伸过手去接了珠串,拿手帕小心包好,暂且搁在小桌上。 “小姐到了岁数,是该考虑着了,可是夫人,当真舍得让她跟了主子去?” 此言入耳,墨觞鸳眼中登时泛了泪光,赶忙抽出帕子抿一抿掩饰。“我如何能舍得?我只可怜这孩儿,自打跟了我,不敢说泼天的富贵,可也没短缺过,她以为是我操持,哪里知道都是早早安排下的!”正说着话,熏炉中忽然“啪”一声炸响,难叫人不心惊。 水芝道:“若没有这一出,小姐能不能活到现在都还要另说。夫人如何不想想,他们那样的人,从一生下来,命数都是定了的。” “定不定的,还有一句命由己造。”墨觞鸳拾回珠串,盘在掌间摩挲,“那位离雪城迟迟不提亲,我倒不知是好还是坏。万幸,主子一直没见动作,你我还有些安生日子。” “也没准儿,是主子顺风顺水,根本用不着这棋子儿了呢。多少风波咱们都过来了,夫人且安心。” 大丫鬟挑了一匙沉水香,揭开熏炉仔细撒下,清淡的味道冲散沉闷,婷婷袅袅占了上风。 第一百三十一章 折枝(中) 如此言论算不得数,只作宽慰也见勉强,墨觞鸳仍然听上了心。那香料还是从栖凤带来的,平时封在箱笼,冬日里才刮下一点,掺了七八样东西调配,用了十几年竟也没耗光。 “午后你出去一趟,买些甘松香、杜衡来,”墨觞鸳闭目养神,手中不断摩挲着珠串,“这沉水香虽好,用久了,屋子里的味道也滞了,是该换一换了。” “夫人?”冷香阁主似有弦外之音,水芝手上一抖,下意识抬头看过去,却没得到任何回应。只消片刻,大丫鬟便反应过来,垂眸俯首应了声是。 年关将至,新岁降临总要有新气象,沉水香再名贵,味道是过于清淡了,趁着这会换上一换,不失为一个好契机。 赵妈妈拖走了沈离枝,歌女的惨叫不多时在后院响起,一声悲戚过一声。沈渊缩在榻上,捧着茶盏充耳不闻,覆掌于盏上,任水汽熏蒸缭萦,结了一层薄而细密的晶亮雾珠,随手一擦,指腹生凉。 翡翠螭龙戴得久了,戒身早在指节留下一处印子,很浅,却异常清晰,甚至隐隐看得出龙鳞纹路。她便也懒得摘,年岁一长,反像长在身上似的,时常会忘了,还有这么个东西。 是小时候在孔雀山,她那土匪阿爹给她的,说是山上没什么好东西,劫了个过路肥主儿,得了这稀罕物件,权作见面礼。彼时沈渊只是孩子,也不认得好与坏,逃出生天后,她多年不肯摘下,只当留个念想。 “绯月,替我摘了,揉一揉。”放下茶盏,她慵懒地挪一挪身子,向小桌上伸出手。 戒指摩擦皮肤,有点发涩,翡翠螭龙碧绿秾艳,正中珠子近乎一团墨色,趁得手指愈发苍白,转个圈儿却是白璧耀目无暇,深浅交错,氤氲流华,俨然只有造化神秀,才出得这样世上罕见的珍奇。 向来天下女子多用凤凰,便是苍梧喜雀神,大殿上那最尊贵的冠服装点的是四尾朱雀,却不曾听闻以龙为饰。沈渊闲时也曾疑惑,若如寨主所言,戒指是从个富户处得来,倒是什么人家,竟这般与众不同? 丫鬟搽了花油轻搓按揉,茉莉香味飘散开,屋里更觉温暖如春。外头应当是起了风,算不上猎猎呼啸,也已足够掩盖沈离枝的叫喊。沈渊闭目养神,几日来身上原本不爽利,在养母房中做了出好戏,更觉得累,不管有再多事,眼下她也不愿多思了。 绯云早一步被打发去了厨房,经过后院难免听见吵闹、看见一片混乱。沈渊嘱咐过她,只作什么都没发生,顾好自己的活计。旁的人没得主子吩咐,更有阁主授意杀鸡儆猴,围观的渐渐多起来,沈离枝身在中间,又羞又气,脸蛋也红肿狼狈,全然没有了之前的神气。 “平日里叫你们学乖,一个个的还敢不听,看到没?这就是下场!”赵妈妈掐着腰,精明的目光一道道划过围观的女子,最后停回沈离枝身上,朝着她啐了一口,刻薄恶毒的话语接连吐在她正当面。 “进了这地方,还以为自己是金枝玉叶儿呢?一个奴才,居然在主子跟前充高贵,再有下回,那是直接发落到暗门子去,看你还端个什么金贵!” 沈离枝挨了打又挣扎,衣裳敞乱,目光呆滞,头发披散着糊在脸上。围观的人原本还同情,谁也不出声,听了一顿排揎,不断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慢慢演变成堂而皇之的议论,间或掺杂着讥笑讽刺。 但凡曾经体面、后头落了难的人,多少都有几分傲气,沈离枝便是如此害了自己。她一向自恃清高,却也不甘失去光环,凡事必得争上一争,无论成败,口中又满是不屑,为此,冷香阁里与她交好的人寥寥无几,反而人人都赶着,来看她出丑受辱。 靠近前有两个胆子大的歌女,彼此换了阵眼神,打量着赵妈妈无意阻拦,拉着手走上沈离枝跟前,替她遮一遮衣襟,笑得十分热络。 “长欢妹妹,你看,你这是何苦?”在前的歌女穿一件绿衣裳,抽回手,蹲下身和沈离枝对视,她后头的小姐妹立刻跟上一句:“春溪姐姐错了,我可听说长欢学问大,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儿,叫什么……离枝!这会子大家都知道了。” 名唤春溪的绿衣歌女抬一抬腕,以袖掩口作娇嗔状:“哟,还真是了,离枝妹妹,大冷天儿的,被罚在大院子里打耳光,丢的可是自己的脸面。从前你满口清高、贵重,姐妹们都自愧不如,怎么好端端忽然要想不开,也琢磨着和我们这些下三流的抢起生意来?” 既有了出头鸟,人群中的讥笑声更肆无忌惮起来,赵妈妈也不理会。沈离枝脸蛋涨红,深深低着头,一双眼睛盯着地面却瞪得极大。春溪试探着,见她始终不作声,还当是不敢还嘴,扶着膝盖正要起来,却被一头掀翻在地。 “哎呀!你!啊——你个贱妇,你混蛋!” 春溪毫无防备,摔得生疼,连带着将后头的人也撞了个四脚朝天。还没来得及坐起身,一口唾沫已经吐到了她脸上。 是沈离枝,全然不再顾忌何为矜持,也学起了市井泼妇的惯用伎俩。女人之间的厮打往往会变成一片混乱,沈离枝身量不高,却实打实发了泼辣劲头,一下一下狠狠撞着对手。春溪做惯了领头,也不甘吃亏,瞄准时机一把薅住她几绺头发,用力向后一扯,尖叫声立刻响彻后院。 “刺啦……” 裂帛之声入耳清澈,沈离枝看着弱质纤纤,却将春溪的裙腰硬生生撕开好大个口子。春溪大惊失色,厉声尖叫,忙不迭松开手,慌乱地捂住裂口,重重蹲坐在地上,眼泪珠子断了线,止不住喷涌而出。 大庭广众之下,一个女子的裙裳被撕开,这便是极度的羞辱了。原本还算楼中歌妓的小心眼使然,如此一闹可成了彻底惹起众怒,混乱的人群分成两拨,寥寥几个去安慰羞愤的春溪,剩下的就将沈离枝堵在原地,团团围住。 第一百三十二章 折枝(下) 三四个人左右开弓,牢牢架住离枝双臂,其余的人争先恐后向前伸出手,三两下剥了她外衫,雪白的臂膀暴露在寒风冷地里,激起一阵颤栗。 “真以为谁都惯着你了?呸!扒了你这假清高,还不是一样的货色!”喧闹中不知是哪个女子冲上前,尖锐声调压过众人:“姐妹们,咱们早就忍够了,是不是!今天,当着妈妈的面儿,也让这位大小姐知道知道,进了这地方,该是个什么样。” 字字句句犹如导火索,引着一众女子纷纷伸出臂膀,争着上前羞辱沈离枝一把。沈离枝脸上很快添了几道抓痕,松散的发辫彻底蓬乱,拧着脖子,不断向后躲闪,喉咙许是喊哑了,发不出叫喊,只有几声粗粝的嘶咽,天干气冷,声音也发散不开。 “咯咯,咯……”嘈杂中穿插进突兀的笑声,却是早已落魄的观莺,听见动静,扒着窗沿露出半张面孔,挂着古怪神情。 果真是好个冷香阁——从前的头牌娘子想,折损了她一个且不够的,谁要出风头,都是差不多的下场。 她属实想不明白,冷香阁不过烟花柳巷的地界罢了,再如何自诩风雅,不流于俗,何至于总有这样那样的奇怪规矩?还有那花魁墨觞晏,也忒不像个风尘女子样子了些。 “够了,够了!”还是赵妈妈终于看不过去,喝止了女子们的荒唐行径。沈离枝一身的衣裳被扯得破烂不堪,被她死死揪着两角,勉强遮羞蔽体。 女子们成日压抑憋闷,得了机会发泄,自然不肯轻易罢手。赵妈妈在管事中向来有几分体面,眼下发了话,犹有几个出格的,拽着沈离枝不松开,赵妈妈见状,立时变了面色。 “一个个的不学着警醒,还在这作妖作死,生怕自己挨不了罚,落不到这步田地吗?” 只消几句呵斥,不待护院小厮过来,那几个女子讪讪低了头,识相地退后几步。赵妈妈仍然冷着脸,将她们又是好一顿数落:“青天白日里的,主子吩咐教训谁,让你们来学着乖觉,哪有你们动手的份?这就要撕破面皮,还以为自己飞上枝头,成了金凤凰了!” “还有你!看什么看,”赵妈妈话锋一转,扭头又瞪了一眼观莺,“留你在这养着,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也学着别人凑这份热闹,真是不知死活了!” 出乎管事妈妈意料,观莺挨了训斥,反而安静下来,只是挂着满脸讥讽,扒着窗沿,摆出一副隔岸观火之势。眼下无人有闲心与她计较,她不出声,沈离枝却一嗓子哭了起来:“我也是好人家的姑娘,不是贱骨头!落到这儿,任人摆布践踏,还真是不如死了干净!” 她吵嚷着无颜见人,伸手拽下支流苏,握着钗尾就朝自个儿脖子上捅,像要寻短见,冷不防“啪”的一声,赵妈妈的耳光落上她白皙面颊:“你自己不要颜面,这会子寻死觅活,做给谁看?” 赵妈妈一把夺了钗子,狠狠掷在地上。沈离枝捂着脸,似是呆住了,傻愣愣瞧着吵闹声终于引来一路小厮。 护院小厮气势汹汹,在前带头的却是个瘦小的姑娘,墨觞鸳屋里的水芙。 水芙年纪虽不大,端起面孔,一板一眼传下阁主吩咐,也颇有几分得力大丫鬟的架势:“夫人说了,凡是打架闹事的,统统关进偏院思过。你们几个,还不快动手。” 见了来人,听了这话,先头还跋扈的女子立时变作软脚虾,一个个没了嚣张气焰,纷纷萎缩成一团,彼此拉扯推搡,哭叫着不肯就范。 “夫人说了,这个不一样,把她拉出来,关到那边屋子里去,没有吩咐,不许放出来。仔细着些,别弄出点伤来,没得又要闹,讲咱们冷香阁黑心肠,惯会苛待姑娘。” 显而易见地,那被单独拖了出去的人是沈歌女。灰尘振起老高,四下扑扬过一阵归于平静,只有一根粉嫩的流苏钗子,混乱中不知被谁踩过,孤零零躺在地上,沾了不少脏污。 自然无人去捡拾它,刚才的沸反盈天仿佛都是假象,或者一出提前安排好的戏码,一旦落幕便寂静无声。 水芙与赵妈妈说了两句客套话,全然不理睬侧旁小屋里后知后觉的叫嚷,各自或去复命,或去打点手头琐碎,至于那发出刺耳叫嚷声的人,任由她自己力竭了、安静了也便罢。 所有人都像是心照不宣,小厮们不必等吩咐,垂着手鱼贯退下,无有发出多一丝动静。没人注意到,某处偏僻角落还瑟缩着个细瘦的身影,噤声屏息看完了全程,好不容易等到结束了,才敢松出一口气。 只是正如螳螂捕蝉而黄雀在后,她自以为隐蔽,并不知道一切早被另人尽收眼底。 “姑娘?要不要……” 绯月扶着冷香花魁,眼看着那细瘦身影站起来,警惕打量一圈四下,当是无人发觉,才又猫下身子、沿着墙根溜到窗下,扒着粗陋窗沿和里面人说话。 墨觞鸳的安排甚是有趣,竟叫人将沈离枝和观莺关在了一处。从前的头牌娘子此时也不说话了,抱着那件斗篷不撒手。日子久了,风毛打结成了缕,颜色也开始灰蒙蒙,她都不在意,只管将自己裹得严实,靠在墙角看起别人的落败凄惶状。 “一个人知道疼了,也许会畏惧,却未必会真心顺从。”沈渊竖起食指,示意绯月噤声,远远瞧着又弯起眉眼,噙着一抹含糊的笑:“且让她们说去,我倒不信了,还能翻出什么花儿来。” 她袖中捧着个小手炉,套着湖绿的织金缎子,炭火的温度便透过紫铜炉壁与锦缎,渗透进苍白掌心。这颜色鲜亮一抹,明媚得夺人眼球,偏偏衬的是一身素到极致的白袍白裙,算不得多好看。 所幸,身负冷香花魁的名儿,沈家姑娘的这张脸蛋还是美丽的,若是不太留神,囫囵一眼打量过去,总不叫人觉着突兀。她念叨的声音太轻,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仍然落进了绯月的耳朵,化作一段了然的颔首缄默。 第一百三十三章 姐妹 冬月的寒气作威作福,没了人声喧吵,小小一间幽闭之室半点生气也无,更见得凄楚清冷。 沈离枝蜷缩在墙根,满脸都是泪痕,藕节样的手臂除了抓痕,还多了几道擦伤——那群小厮才不知怜香惜玉为何物,粗鲁地将她丢在地上了事。 炉子的炭火早就烧尽了,为着她进来,也没有人会上赶着添,惹了观莺一阵咒骂:“真真是个丧门星!本就没几天好活,还得被你连累,在这挨饿受冻!” 一上午变故横生,沈离枝早已受够了折辱,挨了骂也不再急着还击。日头不盛,光线从窗外照进来,成了唯一一点暖。窗沿还趴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吃力地踮着脚,絮絮和她说了许久。 “颜儿……颜儿!只有你了!” 骤然响起一声凄厉叫喊,裹挟着沉闷笨重的扑腾,让墙角的观莺都打了个激灵。 沈离枝爬起来,转过身也扒上窗沿,握上窗外人双手,同样冰凉的掌心贴在一起,谁也给不了谁温度。 外面的人赫然是数月前,被墨觞花魁劝下的温颜儿。沈渊方才认出了她,只未作声,心里也觉奇怪,这样的两个女子,身世脾性都大相径庭,如何就有患难之交的意味。 温颜儿如今已是花牌,精气神却和从前没什么分别,万事不敢冒尖出头,也委实没有什么过人之处。 其实闲暇时,她也曾细想,自己确是身世坎坷,堕进风尘,留下条性命已是不易,那日小阁主是否相劝,自己大约都是不会真寻死的。 一旦想清楚了,温颜儿也不再伤怀,什么负心薄幸、山盟海誓的,都成了脑后空话。她只当万般都是命,万万没想到这样的命不止会落在自己头上,老天要真是发了狠,连那千娇万宠的官家小姐也照样逃不过。 眼前这蓬头垢面、衣衫破烂的女子,哪还是昔日朱漆青瓦的大院子里,高高在上的长欢小姐?瞧这样子,便连自己都不如。 温颜儿的手被抓得很疼,一声不吭默默忍了,仍柔声劝解她莫要再哭,万事且向前看。 沈离枝显然是听不进的,一味摇头落泪,呜咽不停。泪珠儿滚烫,一滴一滴重重地砸在手背上,竟像刚提下炉子的水,莫名有在灼烧的触感。 温颜儿叹口气,费力挣脱出一只手,耐着心给她拭泪,又道:“其实放眼瞧瞧,这已是极厚道的地方,不会轻易打骂的……罢了,小姐身份金贵,一时也听不进。我只劝小姐安分些,咱们落进来,也只能认了,留着这条命才好。” 一番话字字都是肺腑之言,且还保留着旧日的称呼。沈离枝听了,心头自是感动,也难免忆起家道正好的辰光。 那是她最快乐的年岁,作为家中长女,父母宠爱,衣食无忧,姻缘顺心,姊妹和睦,虽不是什么显贵人家,也习惯了受人艳羡。可一切有如梦幻泡影,不过转瞬之间,尽数化作虚无。 “我怎会不懂……嗬!”沈离枝松开手,握着拳头用力蹭了一把眼角,“母亲卖了我,能养活一家弟妹,我也是认了的!可我忍不住,颜儿……我实在忍不住啊!” 她从云端跌落俗尘,自觉已经倒霉透顶,不能再有更坏的了。可未婚夫婿的冷漠、弟妹的哭叫、母亲的眼泪都在告诉她,不会止步于此。 人牙子带她走的那日,沈离枝的世界彻底塌陷了。她想一死了之,又没那个勇气,想怨天尤人,又不知该怨恨哪一个。 周围的女子看向她的眼神是赤裸裸的,充斥着怨毒,那些管事的人倒是满意她的姣好容貌,每每捏着她下巴,都像在打量菜场上的小猫小狗。 她最不堪想的,是那逢迎讨好之时、酒酣耳热之际,一道道目光都那么不怀好意,简直要将她的衣衫剥开,践踏她死守的最后一点尊严。 “一日一日都是如此,我就哪里还是个人,分明是那砧板上的鱼肉。我时常想,若是我死了,是不是就能解脱了?可我不敢,颜儿,我不敢死,我怕会疼……颜儿!颜儿……” 沈离枝双眼红红,嗓子也哑透了,嘶嘶呖呖犹诉说不停。温颜儿只是低眉敛容,反握着她双手,默默陪在窗外。悲伤的情绪将两个人笼罩在一处,全然不觉旁人路过,投过来怜悯的目光。 温颜儿道:“什么死不死的。我从前也是猪油蒙了心,瞎了眼,错将身子托付出去,寻死觅活了许多日。那花魁娘子来劝我,我才看开些,好歹留下命,才能养着我娘。这么一日一日苟且过着,也到了现在。你只消想一想,你要是真死了,你娘可怎么办?” 听到家人,沈离枝眸光亮了亮,似乎有了点精神,也不过转瞬即逝,变作喃喃自语:“是了……是了,她卖了我,还有弟妹要养,那点银钱哪里够的。” “好了,好了,从前两家门挨着门,我是知道你的。”等着沈离枝慢慢收了声,温颜儿方开口,继续劝道:“本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都是那起子人借着机会,给自己出气罢了。小姐,你听奴婢一句劝,收收性子,左右夫人不是个冷心肠,那花魁娘子嘴上厉害,内里也是个善人,不会真要了你性命去。” “别再小姐、奴婢的了,我早和你说,就当是亲姊妹。”沈离枝低下头,将脸埋进两人掌心,长长舒了一口气,诉出了几分真心话。 “从前我这样说,也是存了客套,今儿我算看出来了,在这儿也就是你,还肯真心待我。好妹妹,多谢你来陪着我,听我说这些,我若是能出去,必定豁出一切报答你的。” 说着,沈离枝重新抬起脸,仍然红着一双眼睛,眉宇间都是真诚。这在她十余年的岁月中,都是很少有过的,温颜儿很受感动,接下了这份示好,也唤了她一句“姐姐”。 日头已然爬到最高,后院进出往来的人渐多,难免留意到这儿的动静。温颜儿一心和沈离枝说话,也暂没发觉什么不妥,只是觉得手肘僵冷。直到脚底传来一阵酸麻,险些一软崴了脚踝,她才发觉踮着太久,腿脚已快没了知觉。 第一百三十四章 山茶 “什么人在哪里?” 终于一声喝问劈头过来,温颜儿与沈离枝两个俱是脖子一缩。前者忙不迭放下身子,回头一看,却是后院那位姓商的妈妈。 冷香阁的众多管事中,商妈妈的脾气算是上上好的,两个女子在弄些什么名堂,她远远地上眼一瞧,早已经了然于心。温颜儿战战兢兢,不敢靠近,闷闷一声跪在她两步开外,连连告饶,直说再也不敢犯了。 “商妈妈!里头是我姐姐,我只是说几句话,安慰安慰她……挨打挨骂,奴婢都愿意!只求妈妈可怜我,不要叫主子们知道了。” 沈离枝瑟缩在屋内,听着外头的动静,一阵阵只是心惊肉跳。与她对比鲜明的是观莺,早不知何时伸展开腿脚,懒洋洋拥着衣被、靠着墙根,满脸都是毫不在意。 “你怕什么?且听着,咱们这位商妈妈,看着怪唬人的,其实也是个软肠子。”观莺伸出手,敲了敲身边砖石,刻意说与沈离枝听。 后者扭头看了她一眼,目光闪烁不定,不知是否听进了耳。观莺懒得多费口舌,合了眼只管自己歇着舒服些。 外头温颜儿哭求一番,并不见商妈妈伸手搀扶,或者说一句软和话。比之前些年,商妈妈年岁渐长,面相也添严厉。温颜儿不闻声色,只当管事妈妈要动真格,壮着胆子刚想抬起头,就听见对方开了口。 “打骂倒是不必。一家子姐妹,落魄了相互扶持,能有这份心也是难得。你去,自己心里要记着教训,下次若再行差踏错,让别人瞧了去,可就没这么好运气了。” 几句话说得不咸不淡,温颜儿听在耳中,惊在心头,乍一下说不出话来。屋里倒传来轻飘的一声“嗤”,观莺面上挂着笑,被单薄几缕阳光照着,颇有几分从前头牌娘子的妩媚。 “颜儿!颜儿,傻妹妹,快谢谢妈妈,快呀!” 沈离枝忽然灵光起来,扑腾翻起身,急急抓着窗栏探向外面,扯开嗓子,不住喊着呆在原地、不知所谓的小姐妹。温颜儿听见叫唤,方才如梦初醒,回过神商妈妈却早就走远了。 风月场上摸滚了不短时日,温颜儿学会了圆滑,内里的怯懦还是未改。她朝着先前商妈妈站的地方伏了伏身子,又要沈离枝喊着,才支着膝盖站起来,溜回窗下。 “人多眼杂,我得走了。姐姐,你放心,我会常来看你。” 她胆子向来不大,更不敢再留,含糊叮嘱了新姐几句,复猫下身子,沿着墙根匆匆离开。 沈离枝扒着窗沿,拼命歪下身子,试图向外多看一看。直到温颜儿的身影彻底离开视线,她才呆呆滑回地面,眼角又流下一行泪。等再回头,同处一室的观莺却睡着了。沈离枝感到诧异,为着陋室冰寒,自己浑身冷得透骨,更不敢想入了夜,会否变成一具寒殍。 歌女抱着身子,尽量将残破衣衫裹紧。她想凑过去和观莺在一处的,实际也的确如此做了。风毛柔软,观莺姑娘睡得很熟,没被惊醒。 沈离枝不清楚时辰,慢慢放松下来,身上也开始有了暖。两个人总好过孤零零孑然一身,靠着彼此一点温度,还能放任自己做一做梦,假装回到了炭火红热的小楼里。 而小楼里真正笙歌升平,旖旎如旧,从不因少了谁而失了风景。 “她就一个兄弟,还遭了池鱼之殃,早被发卖了,哪里来的这么个姐姐。妈妈是被她唬了。” 外间生着银霜炭,冷香花魁坐正了身子,握一把银剪刀,专心修剪着美人榻边一盆山茶花。殷红宝珠鹅黄蕊,油叶翠成翡生烟,屋里没熏香炉,仍然馨香如春。 冬日里少颜色,墨觞鸳叫人备了好些鲜艳的花儿朵儿,亲挑了宝珠山茶叫水芝送来。绯月接进来时,沈渊面色顿了顿,终究也没说旁的,只叫她留下了,又叫水芝带话,回去谢了夫人。 商妈妈低眉垂手,立在花魁跟前答话。沈渊房里两个丫鬟陪在下首,去后院寻了她来的却是盛氏秋筱。 彼时,盛姑娘话一出口,她已然猜到了七八分。百闻不如一见,这位花魁娘子脾气果真古怪,特叫了她来问话,又仿佛心思都拴在那茶花。 她还以为对方没在听的,可甫一应答完,紧随着就听见那声嗤怪。 花魁可能又病了,说话轻声细气,偏听得经年的管事妈妈心头一皱,不解何意,揣测着先打个囫囵:“是老婆子疏忽了……” “不妨事。她抢着哭闹拿乔,扮委屈请责罚,是吃准了妈妈善心,必会饶了她。”不等商妈妈琢磨出意味,那冷美人已经放下剪子,回过头向她笑了笑:“商妈妈,你去。天气冷,辛苦妈妈来一趟。” 商妈妈连道不敢,低头福了一福,应声退下。绯云得了主子眼神,快步紧随其上:“妈妈辛苦,奴婢送一送妈妈。” 花魁屋里人态度谦逊,笑容亲热,给足了这位管事妈妈体面。才迈过门,绯云已不露声色搀上商妈妈手臂,耳语二三,不过些“不足为外人道”云云。 绯月仍安静候着。沈渊端详那盆山茶,又拿起来剪刀。偌大的两进房间,一度只剩下小银剪开合的声响,细碎又清脆,咔嚓挠着人心尖。 最后一剪子落下,剪断的是朵小小半开的花儿。“啪嗒”一记,柔嫩初蓓径直坠在桌面,毫无缓冲余地,滚了一滚,很快归于平静。 沈渊抬一抬眼,绯月随即上前接了剪子,自去收好。再回来时,丫鬟只看见她家小姐捧着那朵花儿,扯下一片花瓣。 绯月颔首,轻手奉上一盏新沏的番红花茶:“姑娘若不喜欢这花,奴婢搬走就是了。” “你都瞧出来了?”沈渊神色缓了缓,丢了花朵,独留一片齐整花瓣托在掌心,“看这颜色,暗沉沉的,多像一滩掌心血。” 大丫鬟语塞,敛眸不晓得如何应答。“姑娘是思虑太重了。”许久,她柔声劝解,“女孩家,身上不舒服,总是容易多思的。”说着,大丫鬟伸手,拿走主家掌上花瓣,丢了在盆中土里。 第一百三十五章 旧颜色(上) 甘松香的味道略见浓烈,比之清寡的沉水香更适宜冬日。冷香阁主屋子里热闹,银霜炭烧得噼啪红热,沈渊身子好了些,缩在养母软榻上,蹭几口南来的新鲜果子。大丫鬟水芝领着几个小的,进进出出掸扫拾掇,整忙活了一晌午。 “京城好是好,就是冬日太冷,天气也干,住了这么些年,奴婢还是念着在栖凤的时候。” 打发走了粗使丫头,水芝总算得了闲,陪着主子坐一坐,捶着自个儿肩膀说笑一句。墨觞鸳点头,也念叨起故土四时如春,冬天就算下起雪,不多时也会升起和煦的日头。 “那时我还小,倒记不得多少了。没准儿是娘亲思乡过甚,无论什么都觉着比京城好。”沈渊打着趣,手上剥着个黄澄澄的蜜橘,丝络拣得干净,自己却不爱吃,转手递了给对面阁主。 “南边新进的,甜得很,你真不尝尝?”墨觞鸳接了,分一半要递回去,沈渊摆摆手辞了:“不了,怪凉的。女医叮嘱过,这时候不好贪嘴。”墨觞鸳闻之有理,那半只鲜甜蜜橘便归了水芝。 沈渊瞧得仔细,自己这位养母主仆几个俱有倦色。这月不巧,初一的日子闹出了观莺那档事,阁主夫人忙于料理,没能去成长生观进香。好容易到了今儿十五,墨觞花魁犹在睡梦中,墨觞阁主已经领了人,四更而出,踏露而归。 墨觞鸳絮絮讲着山中见闻:“别的也没什么要紧,这次机缘凑巧,竟遇上了凌虚道人。那年求上山门,便是他为你做了一场法事。” “果真?”沈渊起了些兴致,“先前总听人说,这位凌虚道人云游四海,长年了无踪迹……呵,我只是贪好睡,不成想错过了真人。” 那些话自然是听顾医师所言。苍梧虽民风喜神,奈何在上位者铁腕手段,素不信什么神鬼天命,修行悟道之风便算不得盛行不衰,且渐有式微之象。 只是皇帝到底懂得利弊权衡,没效了千百年前的蛮夷,对道法赶尽杀绝,明堂堂的体面给得算足,不至惹得物议如沸。然而,闲暇时二人私下叙话,顾锦川曾豪迈直言,若如此下去,先莫说什么真神,便如凌虚道人一般“半只脚踏上天阶”之人,世间都再难得了。 沈渊不过是随口一提,不想墨觞鸳留了心思:“听人说?可是那位顾锦川先生?” “嗯?”沈渊下意识抬眼过去,对上冷香阁主略见凝重的神情,倒让沈渊愣了一愣,迟疑道:“是了,顾先生医术妙绝,也通道法。他承了哥哥的人情,为我看诊医治,只是偶尔多交谈几句。夫人可是觉得,有何不妥吗?” 墨觞鸳闻言,神色舒缓许多,似是释然:“哦……无妨,无妨。先生仁心妙手,我也是感激的。我只是不曾想到,他一介医家,也是信鬼神的。” 水芝起身添了壶水,顺带接过话茬,笑吟吟道:“夫人还说呢,明明最是要强,半点不信命,如今可也是月月上山焚香,日日虔心敬奉。可见信与不信,哪有什么绝对。” 说着,大丫鬟将桌上橘皮一并收了,正丢进炉灰熏着,屋里顷刻多了几丝薄酸果香。日到中天,厨房捅开灶台,升起炊烟。墨觞鸳留沈渊在房里用午饭,关于顾先生的话头轻松揭过,再没被提起。 到了午间天气渐暖,人更易疲乏,墨觞鸳胃口不高,只用鲜香醇厚的野山菌汤拌着,草草用了半碗米饭。沈渊陪着劝上三两句,也不过多动了几筷子。 “阿娘确是累了,我便不扰了。水芝姐姐,将那香炉子一并撤了,有味道熏着,怕是睡不踏实。” 饭罢,墨觞鸳用过半盏酸梅神曲茶,揉着额角回了里间,预备歇息。沈渊也不多作逗留,细声叮嘱过大丫鬟,也回了自己房里。 才迈出两步,一道圆滚滚的身影窜过来,直直撞在沈渊脚踝,力道极大,险些叫她摔下一跤。她定睛一瞧,竟是玳瑁猫儿,不知何时溜了出来。 “喵呜……”猫儿撞了人也不躲,懒洋洋朝主人叫唤一声。小家伙约莫是吃饱了,浑身的斑斓皮毛油光水滑,沈渊上手一捉,都是实打实的肉。 别的小动物冬天多爱犯困,但凡得了饱暖,缩在一处便打起盹。独独这玳瑁猫儿与众不同,趴在沈渊怀里,毛茸茸的肉爪子攀着手臂衣料,圆眼不住瞄着四周,一刻也不安分。 “有什么好看的?”沈渊揉一把猫儿脑袋,也左右转了转目光。午后小楼很安静,廊下并没有人。 看来,必是绯月两个惯坏了这猫,沈渊如是想。她松开手,由着猫儿轻快跳下地面,比自己先一步进了房。 两个贴身丫鬟服侍着沈渊换洗。床铺早就用汤婆子暖好,被褥松软熨帖。几只小巧玲珑的香坠儿系着红丝线,挂在床头,气味清爽幽微,令人好眠。 丫鬟抱走猫儿退到外间,沈渊自己躺着,暂时没有困意,盘算起些云里雾里的念头。 小小一座冷香阁,蜂绕蝶舞,柳绿花红,楼里的人儿端着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外头的人或趋之若鹜,或厌之如敝履,而无论物议喜恶,它始终就在这儿。 除去那年的陆家之乱,上京城近十年,外面的风雨如何飘摇,都不改冷香阁里头安稳如泰山。沈渊有刀尖上舔血的亲兄长教养,知道太平来之不易,所谓盛世年岁,不过镜花水月矣。 只当是天意……只当是天意。她将自己埋进被褥,想起来某一年的上元节,街上流光溢彩,烟花灿烂,火树银花不夜天。 那时候,雪城登门探望,给她带了桂兴斋的松子瓤蜂糕,甜软粘糯,满溢着松仁的饱满脆香。她实在闷得慌,与他相对用过半盏白茶,便央着要他带自己出门去顽。 小女儿家本就早慧,墨觞鸳有意呵护,也架不住耳濡目染,尚未及笄已洞悉了人情世故。彼时街上熙熙攘攘,离雪城怕她走失,破天荒一路牵着手,不曾放开。 第一百三十六章 旧颜色(下) 沈渊清楚地记得,是在灯火阑珊处,自己止了步,抿唇敛下神情,问了离雪城一句话。 “雪城哥哥,你要问你。”女孩莹粉面庞映着烟火灿烂,几有玉石一般的质感,“我阿娘与明姐姐做何种营生,你自是明白的。你这般待我好,当真没有一分介怀?” 不待对方回答,女孩又飞快地补上:“我有怎样的身家,自己心中最是明白的。或者说,假若哥哥当真毫无芥蒂,又是为了什么?总不能是为着,我生了这张平头正脸些的面孔?” 字字句句不可谓不极尽刻薄,直如风刀霜剑,诛人心扉,毫无避讳地逼迫在离雪城面上。眼前的小姑娘容貌秀美,目光却灼灼,透着不容人回避的决绝。 离雪城心头打了个颤,听着小姑娘追问自己,为何不回答。那一瞬间,他是有慌乱的。 他素来只知晓,冷香阁的明香娘子心智如铁,又姿容艳绝,是世间可遇不可求的奇女子,却不料跟在她身边的小姑娘也是如此。 “晏姐儿,你多思了。”离雪城暗暗咽了口气,尽可能平静地低下身,与小姑娘保持平视,“你和你姐姐,还有你阿娘,都是极好的女子。世人百态,或云高低贵贱,门户之分,可我自小便知道,与人往来最要紧的,是一份真心。” 少年目光清泓,与小姑娘形成强烈的反差。十来岁时的雪城清秀得如月下谪仙,似冰雪塑成,单单看着几眼,就足够让人动了心。 他的声音温平和煦,缓缓道来:“冷香阁是何种营生,我自然明白。可我更明白,若非走投无路,墨觞夫人与明姑娘,都断不会走这一步。当初你年幼,懵然不解人事,更是别无可选的。晏儿,你我相识这些年,我爱重的是你一颗赤子之心,无关样貌,更无关身家。” 愈入了夜,天冷下来,沈渊的心口却是热的,如月脸庞逐渐晕开淡绯,一双桃花眸子也变得柔和。其实她也说不出自己怎么了,对着眼前的这个人,忽然就有了陌生之感,仿佛相知相识的年岁都只一场梦。 离雪城的话语姑且叫她安心,至少可以稳上一稳,心无旁骛地受用过整个上元嘉夜。陌京城里大小饭庄酒肆林立,传承数代的桂花元宵可摘魁首。 馥郁味道扑鼻而来,盈盈水汽遮绕熏蒸,留在眼角一抹潮湿。水磨糯米皮儿细腻,薄如纸,小心咬破一点,滚烫的馅儿立时涌出,桂花香甜满当当沁进人脾胃。沈渊本就嗜甜,那时又孩子心性未脱,一碗桂花元宵足以扫走剩余烦忧。 “慢些吃,小心烫。”离雪城神情宠溺,叠了帕子为她擦擦唇角,特意将声音放轻许多,“晏姐儿,你明香姐姐如何,我不便多言。但你母亲孤身一人,她要养活你,才不得不如此。” 温热气息洒在耳畔,女孩面颊的绯色又深了几分,点点头“嗯”了一声。 彼时的情形历历在目,清晰一如昨日之事。沈渊已经不是小女孩的年纪,离雪城也不再待她那般亲密无间。身边的丫鬟犹懂得宽慰,道姑娘家年岁大了,总要避嫌。 无所谓了,沈渊侧躺过身子,如是想。 当年雪城说得不错,墨觞鸳无父无夫,家财散尽,膝下还有一无知稚女,便是有心保留几分傲骨,也不得不打碎牙齿和血吞。这般光景世道下,孤儿寡母熬了许多年,才有了眼下这点安生,也许真就是老天开了眼,不忍再发难了呢? 多思无益百年……沈渊拧一拧眉,从被窝里伸出手,摸一摸床边挂的碧玺珠串。手心沁凉,迫使着她赶紧缩回被里,眠上一眠。 玳瑁猫儿身子缩成一团,靠着暖烘烘的炉子不肯走。绯云担心烧得热了,火星子崩出来,烧了它那身皮毛,轻手轻脚进来赶了它几次。 “咪呜……” 猫儿眼睛眯成两条细缝,抖一抖胡子,看都不看碧色衣衫的侍女一眼,囫囵叫了两声表示抗议。 “嗳……”绯月招招手,示意绯云回去,压低声音道:“快罢了,那银霜炭烧着最是稳当,又有铜网子罩着,那就能烫着它了。瞧着今儿咱们大姑娘又闷了心思,别再惊了她。” 绯云皱皱鼻子:“姑娘有心事了吗?方才回来的时候,我还见她面上带笑呢……” “你呀!”绯月嗔过一眼,葱白指尖作势戳上绯云额头,“咱们这位小姐,但凡起了什么心思,何时摆在面上了……” 年轻女子声音柔软,轻若三月和风飘絮。屋里一人一猫慢慢都睡着了,外面的几丝低语不足以扰了清梦。 冬月的温度愈发低,小楼各处烧着炭火,供着香花兰草。同在一方院墙天地里,仅一院之隔的陋室寒如冰窖,残破炭盆散发着不多的热量,反而不断冒起恼人黑烟,吸进喉咙立时呛得涕泪横流。 即便如此,屋里两个单衣女子也不肯挪远分毫,挤在一起哈手取暖。 观莺起先是极其嫌弃的,满口呵斥责骂,断不允许沈离枝近身。然而不知为何,左不过半日的工夫,那件早已灰扑扑的斗篷一角被丢过来,沈离枝差异地一过眼,落魄头牌的面色仍然铁青。 沈离枝瘪瘪嘴角,低了眉梢,接受了这份善意,索性眼下,也再没有别人可依靠了。 关在此处接连二三日,温颜儿偶尔会来,匆匆说几句话、塞给她一块糕饼便走了。观莺与她算不上同病相怜——虽身处一室,她们俩的待遇却截然不同。 花魁嘴上像刀子,实则动了软心肠。观莺每日有药可擦,有尚可入口的吃食粥点,就连那黑炭,都是得了主家吩咐,给她燃的。 沈离枝瞧着,明白自己彻底跌进了烂泥,身上擦出的口子无药可医,只能等着自结了可怖的血痂。食水虽没断了,可都是些什么东西?黑糊糊、散发着馊酸的“饭菜”摆在面前,刺激得她反胃欲呕,扣着嗓子痉挛一阵,吐出来的只有酸水。 头两次,沈离枝倒动过念头与观莺争夺,架不住对方身上有力气,反而打了她两巴掌。 第一百三十七章 琴挑 “没让你冻死,已经是大慈大悲,你不是最清高娇贵,怎么还有脸子来抢吃抢喝?妹妹是大家小姐,很应该吃些精细的,哪能让这粗茶淡饭脏了你的胃口。” 滚烫一口啐在沈离枝脸上,话语更是刻薄,紧接着一连串狠狠砸下。观莺的怒气时高时低,时盛时衰,一如沈离枝的存在就是供自己解闷儿,发泄长久以来的不甘。 呵,大家闺秀,也不过如此……观莺磨着牙,回想几日来的相处,心头一阵鄙夷。她嘲讽过一阵,咽了咽唾沫,用力咬着手里的半块炊饼,冰冷冷入口,没滋没味不说,且硬得像陈年干裂的粗皮子,硌了牙又划了口。 这样的东西,在两人看来也胜过琼林珍馐百倍。沈离枝看得两眼发直,因被打怕了,瑟缩着脖子只拿眼神瞟。观莺也不假装不察,直白地瞪她一眼:“别看了,没你的份儿。” 少不得又是一顿排揎。沈离枝非但没有出言反击,连面颊上那口唾沫都没去擦,任由其慢慢变冷,直至干涸。 观莺是什么路数,沈离枝在楼上时听过不少。彼时她犹尖着嗓子,与众女子一样暗地讥讽。不成想,不过朝夕之间,荣辱变换,时运流转,她也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可怜谈资。 屋里又冷了不少,黑炭快烧完了,没有人来添上。两个人都不作声,怕闹得过了头,要挨打骂不说,更浪费自己的力气。外面的人歇过了晌午,开始忙碌各自的营生,她们俩才开始安静,好像与世隔绝了。 墙角几道窸窣,素净柳色裙摆下一双月白绣球鞋快步离开。零星钗环稍加装饰,双鬟发髻婉转垂挂,纤腰削肩,高挑个头,这副身段打扮,分明是那新来的琴师许锦书。 琴阁日见热闹,盛秋筱如常教习彩云,许锦书作陪,抚弦咿呀唱和。绯云留在楼上操持打扫,绯月和小菊两个随侍各自主子。 如意小圆桌上摆着薄茶,小菊守着炉火,照看添水。有了人气,屋里也觉得比寻常暖和许多,沈渊披着羽缎小衫斜坐桌畔,连手炉也搁置了。 服过几日五红汤,她身上舒坦了许多,又听秋筱道,彩云是极有进益的,特亲自前来瞧一瞧,果然甚是满意。 再是那女琴师……许锦书是擅琴的,唱起曲儿也不错。小阁主慢悠悠进门来的时候,恰听见许琴师一支《琴挑》情意绵绵。 琴师道,之前被观莺那一嗓子吓着,又兼独处练琴寂寞,特求和两位姑娘做个伴,秋筱也是点了头的。 “我见许妹妹琴技精妙,人也清秀,实在心生喜欢,就擅自做主应下了。” 盛秋筱笑着迎上前,接过绯月手中的风毛斗篷,边归叠齐整,边婉声替许氏解释。 沈渊摆摆手:“成了,这儿拨给了你,你看着办就是了。这会我身上也懒懒的,管不了许多。”说罢仔细打量一番锦书,又道:“的确清秀可人,我看着也喜欢。” 冷香墨觞花魁,素有清矜淡漠之名,许锦书早有耳闻,冷不丁得了赞美,立时三刻不知该作何反应,大约太过激动,一双妙目眨巴个不停。 “好了,继续。”秋筱弯眉莞尔,轻轻拉一拉她衣袖,算是解了窘迫。 《琴挑》一段唱到收嗓,许锦书稳稳当当没出错,墨觞花魁的神色却渐渐淡了。其实许氏起承转合,含情带怯,着实触人心肠,然而沈渊最是不喜二人私会之举的,每每唱起都极尽嘲讽之韵。 许锦书手心微微出汗,从腰间抽出条鹅黄帕子擦拭。盛秋筱从前也被教习过琴技,只是后来身形长成,嬷嬷说是练舞的好材料,才将旁的都搁置了。锦书曲中有情意,秋筱连听许多日,一点也没觉得倦了。 白练凌空打个旋儿,秋筱收了水袖,趁着空闲凑来与沈渊咬耳朵:“小姐评评,她唱得如何?” 冷香花魁的声音恰好越过彼此:“不错,曲动人心,恍如天籁。” 天色未擦黑,前面楼上来了人,将许锦书叫了去,夜里又有客点了她。瞧着许氏抱着云头七弦琴,忙不迭离去的背影,沈渊与盛秋筱对视一眼,前者不动声色,后者隐约含了丝苦笑。 “她如今也算不辜负。”秋筱从小菊手中接过温热巾子,抬颌擦拭颈上点点香汗,“比之那些籍籍无名的姑娘丫头,至少还有两分面上的尊重。” 沈渊道:“尊重两个字就太过了,这是什么地方,你很应该更清楚的——便是我,在外头人眼里……”她鼻腔发出极轻的一声“哼”,分毫不给自己留体面:“也不过是个下三流,有副好皮囊罢了。” 秋筱陪坐桌旁,并不在意自己的丫鬟小菊吓得浑身一颤。茶水不很烫,正适合入口,她亲自倒了两碗,取其一示意递与彩云。 彩云正擦汗,双手接茶福了福道谢,又听座上秋筱嗔笑:“别这样说,当着小的呢,你也不怕笑话。” “嗒”一声,花魁的指尖叩上桌面:“你呀、我的,倒不怕笑话了?”话音未落,她好整似暇地看着对面,秋筱的表情果然僵住。 “逗你玩的,别当真。”花魁唇上涂着嫣红口脂,笑起来格外妩媚,“原是我刻薄,没得拿你做了个筏子。你大度,别往心里去。我也晓得你憋闷,这座院子里,谁又是舒心的。” 秋筱垂眸饮茶,并不将花魁的喜怒无常放在心上,一连续了两碗温茶:“姐姐越说越不像回事了,你也知道,自己生得美,可该多想点高兴的,多笑笑才好看。这茶真不错,我都喝不够。” “什么稀罕东西,也值得你这样。”沈渊绷不住笑,也重端了茶碗,顺着台阶便下了。 绯月不为所动,彩云并小菊立在一边,俱是看呆了。常听闻花魁娘子牙尖嘴利,盛氏姑娘却能与之交好,嬉笑怒骂皆可使得,如今亲眼看来,传言果然不虚。 彩云按下惊诧,回想多日来的相处场景,也不由得腹诽连连:秋筱姑娘脾气和顺,待人接物皆是温婉谦逊,今日三言两句便引得冷面花魁开颜,方知也是个有本事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 锦书休寄(上) 成串绢子鱼儿灯高高挂起,整个花厅金红璀璨,光华煜然,许锦书精心妆点打扮,端坐花台上,素手执琴拨弦弹唱。 墨觞鸳照旧稳居柜台后,身边陪坐的是盛秋筱与沈渊。秋筱一舞方毕,一身桃红满地梅花束腰薄衫,洒金凤尾裙,松松罩一件水红对襟长褙子,香粉胭脂扑开作飞霞妆,云鬟高耸,衬着容貌格外娇嫩妍好;沈渊则换了家常打扮,打散发髻,少饰珠翠,刻意往角落里坐。 许锦书演奏的仍是那出《琴挑》。这样的曲子,放在青楼本不十分相宜,经由她的唱腔一润,平白添了四五分悱恻情致。阁主夫人见多识广,还是忍不住由衷赞叹,这位许娘子的嗓子当真是羡慕不得的银声缕调,丽质天成。 秋筱同许氏一屋研习,早早就知道她善于歌唱,只是不多张扬罢了。 “夫人所言极是,许妹妹是的确不可多得的妙人,只是我曾听妈妈提起,小姐的评弹也是一绝。”盛氏姑娘简短一两句,既迎合了墨觞阁主,又奉承了小主家。 沈渊听着提及自己,一言不发只是笑,伸手俏皮地点一点秋筱额头。 墨觞鸳看着两个姑娘家,目光温和,最终落在养女略见蜡黄的脸上,语气颇为爱怜:“你这小姐最是让我不省心的,她若有你一半的康健活泼,我也算要烧高香了。” “夫人有了秋儿,便来嫌我了。”沈渊本支着额角合眸发懒,闻言挑一挑眼帘,拣了颗胡桃拿在手里,“我就像它,爱的人千万珍惜,还要拿去盘玩。不爱的人只管砸了,满足了口腹之欲,还要啐一口,嫌开它费了手。” “这丫头,嘴忒刁了。”墨觞鸳佯装不悦,拿了胡桃夹子,“啪嗒”搁在沈渊面前,“说得头头是道,这胡桃你自己开了去罢,别叫这些小的伺候你。” 秋筱陪着笑,伸手去拿那夹子:“我哪当得起小姐一声秋儿,夫人既说小姐体弱,开胡桃这种活儿还是我来。” 沈渊一把挡开,捉了夹子笑道:“我还偏喜欢亲力亲为,这小胡桃皮儿脆得很,一夹就碎了,别弄你裙子上,抖不干净。” 新打的小胡桃皮儿果然薄白松脆,夹子稍用劲一挤就凹下斑斑裂痕,若留心瞧一眼,不难发现那碎片儿薄得像纸,换作力气大些的人,兴许空手一捏也就开了。 绯云躬身递过小瓷盘,盛着碎开的胡桃自去挑拣,拨走皮儿,留下脆香酥松的果肉。 花魁显然没寻准门路,每打开一个都要掉出许多细屑。她却乐此不疲,像在摆弄好玩的物件。墨觞鸳不管她,秋筱看不过了,干脆挽一挽袖口,和绯月一处挑挑拣拣。 玉白小瓷盘里垒了半碟子胡桃肉,许锦书早一曲终了,下台不知去了何处谢恩赏,厅上笙歌也差不多意兴阑珊。 沈渊终于放下夹子,拍拍干净手心,和墨觞鸳讲了一句,要同盛秋筱上楼去说话。秋筱早先已谢完了客,阁主夫人答应得痛快,摆摆手放主仆几个一并去了。 这时辰正当衣香鬓影。上了楼,沈渊忽一旋身,挽了手臂凑近秋筱:“外头乱糟糟的,听着就头疼,你屋里有没有好茶汤,邀我去吃一盏?” 冷香花魁从未与人如此亲昵,盛秋筱大是一愣,不过片刻回过神,半点不忸怩:“小姐赏了脸,就算没有也得有的。” 盛秋筱的房间算不得局促,内里还能辟开一处暖阁,八宝妆台边上明晃晃一面立身大铜镜,映得整间屋子亮亮堂堂。 “嗳唷!你这倒是……”沈渊没防备,冷不丁瞧见对面一方人影,脚下险些扭到。秋筱眼疾手快,牢牢一把扶住,抬眼看去已明白是以为何,招手吩咐小菊扯了块青呢子,将那铜镜遮了个严实。 烛火点得不多,没了镜子助力,屋里光线瞬间暗淡不少。小菊转身去摆蜡烛、点火折,刚上手就被花魁娘子唤住:“罢了,我和你家姐姐说说话,不用添灯。你下去,煎一壶好茶来。绯月,你和她一块去。” 绯月应了一声,搁下手上东西,领着小菊退出门外。沈渊头一次来盛秋筱房里,一点不将自己当外人,暖阁摆了矮桌绣褥,她便自己过去坐了。秋筱却朝着妆台去,先卸了鬓边一簇累丝牡丹,摘了耳坠,回来时捧过来一只深杏黄挑花套子小手炉:“早烧好的。你去对面坐,离炭火近,暖和些。” 沈渊接过手炉,起身换到矮桌对过,果然,有炉火烤着,地上铺的绣褥也暖和许多。仔细看去,除却那面显眼的立身大铜镜,秋筱房中摆设多素雅别致,却并没有什么出格的布置。 一圈打量下来,沈渊的目光停在跟前的四方小矮桌,光秃秃的板面,无甚多余雕花刻工,漆面倒还算平整光滑。她不由得心生揣测,照说眼下冷香阁中,盛秋筱该是第一得意人,怎地一应供用还不如从前那观莺了? “小姐在看什么?是我这屋子简陋,入不得眼了?”秋筱似乎察觉了花魁的心思,自己先挑开了话,手下推过一碟子杏干,请她尝一尝。 花魁握着手炉,抬眸相望,目光盈盈落在秋筱面上:“你是和我学的?好生厉害的一张嘴。这屋子我看着好得很,哪里简陋了。” 蜜黄琥珀色的杏干结着层白霜,看着好滋味。沈渊签了一颗,浓郁的杏子味道在齿间漫开,糖霜薄甜,带点凉津津的酸。 “只是那镜子,”沈渊顿上一顿,引着秋筱朝铜镜看过去,“这种物件不似别的,平时不照的时候,你该将它遮起来的。多的话我不说,你自己明白。”花魁的声音不似往日有底气,仿佛在畏惧。 所谓多的话,不是沈渊不想说,只是赶在深夜里,她自知身上半分实在道行也无,虽不信真有鬼神之流,也没必要给自己找个惊吓。 秋筱见状,心中明了,三两步换去对面,绣褥宽敞,两个女子恰好能挤坐在一处,温暖了许多。两个人并肩促膝,紧挨在一起,沈渊身量比秋筱还小些,被护了个严严实实。 “如此,姐姐还害怕吗?”秋筱半侧过脸,巧笑粲然,“夜里不说这个,姐姐到我屋里来,为的是什么事儿?” 第一百三十九章 锦书休寄(中) 沈渊莞尔:“你想岔了,并没有什么十分要紧的事情,就是听了锦书姑娘一曲歌唱,生出许多想法,也没有别的人可以说。你看看,这样挤在一块儿,让丫头们看见了,可要笑掉了牙。” 秋筱不以为意:“我与你要好,坐得近些有何不可?进出侍奉的又都是自己人,就算看见一眼,能有什么可笑。好了,你有话想说,我就洗耳恭听,这才是正事不是?” “嗤……谁要与你要好,”花魁抚一抚衣襟下摆,眼角眉梢藏不住笑意,手心衣料捏出几道浅浅的褶,“我知道你也会唱曲,你听没听出来,那许锦书姑娘的好嗓子,和咱们有什么不同?” 两个人刚说上话,盛秋筱还没来得及回答,丫鬟已然叩门而归,奉上两盏热腾腾的金丝蜜枣茶。 待到各自叫丫鬟退下,秋筱揭开缠枝莲花纹杯盖,看一眼茶汤便放下了,笑道:“我平时不喜欢喝甜茶的,定是为着你来,小丫头才做了这个。这盏是平时收着的,没叫别人用过。” “做都做了,不妨尝尝看。”沈渊点点头,略过了最后那句,将手炉搁在腿上,端过秋筱那盏,递回对方面前,“你都说了,是为着我,那你就该陪我吃一口,算是给我面子。” 盛秋筱点点沈渊额角,很给面子地接了尝过。沈渊自己也端过一盏,吹开水汽,低眉啜饮。金丝蜜枣茶不是什么新鲜汤水,任谁人做了出来,味道都不会相差太多,汤色淡黄,有琥珀的温柔光泽,盏底沉着饱满的金丝蜜枣儿,顺着纹路片开两三道,好滋味全从中来。 甜茶入喉,秋筱放下杯盏,取了颗酸杏干泡进茶汤,回眸望向花魁,慢条斯理道:“刚才你问我,许锦书有什么不同?这几天我和她在一起,倒是听出来了一些,就是不知道对不对。” 杏干浸满了水分,原本皱缩的表面稍微舒展开,于缝隙间钻出许多细小的气泡,逐渐膨胀开来,“噗”一下颤颤巍巍脱离深黄色的果肉,争先浮到茶汤水面上来。沈渊一手支着下颌,看着一朵气泡漂浮上升,而后崩裂。 “你只管说就是了,没什么对不对。”她如是说道,手下绕开那杏干,取了一瓣新剥的小胡桃。 秋筱道:“夫人有心提拔,我跟着别的姐姐学曲儿,也是会唱几句的。常人若有人教导,只要不是那不可雕琢的朽木,十有八九都能唱一口婉转动听,可她那把嗓子……却是天生的好,虽然着意掩饰,那样难得的好底子只要开了口,又怎么藏得住。” 沈渊的神色逐渐变得柔和:“正是了,别人只有五分本事,却巴不得做出十二分的好处,偏偏她反其道而行之。从前在水乡,那儿的女子讲话多绵软,唱起曲子手到擒来,我也从未见过有谁和她一样,有这样好的歌声。” 秋筱拨一拨纤纤皓腕上团花金凤镯,从容笑道:“向来女子多处是非多,我想她是见了别人争风头的下场,为了自保,藏拙罢了,”说着捧过茶盏,润一润喉,“小姐觉得,有何不妥?” “没什么妥不妥,就是觉得新鲜,”花魁歪一歪身子,松泛开腿脚,让自己坐得舒服些,“这个许锦书……她也就比你大两岁,且是刚进来没多久的,谁会教给她这些。” “嗳唷!我的好小姐,这话可就说差了。”秋筱忍俊不禁,一向恬淡如菊的笑容失了束缚,大咧咧绽放在脸上,“十五及笄,闺质初成,那到了十六七岁的姑娘,早都该嫁为人妇了,公婆叔嫂,姑姐妯娌,哪个是好相与的?” 她笑得太急,冷不丁呛到喉咙,带出一阵压不住的咳嗽。沈渊也不搭手帮忙拍背,尽由着秋筱捏着手帕掩着口鼻,自个儿顺过气来。 “要你再笑我,可知道厉害了?”花魁唇角凹下一对漂亮的小酒窝,笑眯眯递过茶盏,直接送到盛秋筱面前,“再喝几口,顺顺喉咙。” 秋筱半分不推辞,就着花魁的手喝了小半盏,甜茶掺进杏干的酸味,合她胃口了许多。 沈渊放下茶盏,好奇道:“你真奇怪,夫人说你十五,我怎么觉着,你比我还老成许多。你从小就在这儿,外头的家长里短,你是怎么知道的?” 花魁说着话,手上挑拣着小胡桃,没留心身边人的神情。盛秋筱的目光有一瞬的黯然,旋即恢复如常,即便没有任何人会察觉。 “小姐身子骨弱,养在深闺少见外人,自然听到的也少。”秋筱道,“我在后院待了许多年,各路姐姐、嫂子、妈妈,流水似地来往,日子长了,就算自己不想听,许多事情也要钻进耳朵来。” 她挑挑唇角,露出少有的自嘲神色:“可是身在风尘,这样的事情听多了反而刺心,惯因自个儿是想都不敢想的——还不如那位琴师姑娘,或者后院关着的什么离枝,至少在外头自由过,也憧憬过。”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是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你如今得了脸,将来有人为你赎身,或者攒些体己自赎,都是无不可的。” 沈渊此言皆出真心,早在长生观时候,她就动过放了盛秋筱去的念头。 房中没有旁人,花魁的声音如常低缓,语气尽是实打实的诚恳。秋筱却似当作玩笑,听过便算了:“是我失态了,姐姐别上心。以后的事情还早,谁也说不准。另外……” 盛秋筱似是忽然想起另一遭,又提起几分精神,话头转回了许锦书:“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她同我说,她的名字从这儿来。” “居然是这句?”沈渊颇觉意外。 “锦书”二字情意深藏,念起唇齿生香,向来是男女互通心意的好意头。不过也有的是例外,譬如从前,沈渊和自己丫鬟说笑的各种揣测。 冷香花魁渐渐多生出兴趣:“这儿没人,你不妨悄悄告诉我,她还和你说过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这一句了?” 第一百四十章 锦书休寄(下) 长夜寂寂,丫鬟被各自打发去歇息,盛秋筱架起小铜壶,煮滚了沸水,摆上一排擂钵小碟,守着花魁讲起别人的故事,就像压抑憋闷了太久,终于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空隙,也顾不得背后言论旁人的举动不妥。 新沏成的擂茶极烫,谁也不急着下口,摆在跟前端看热气袅袅升腾。罩网炉子里烧的不是银霜炭,同样熊熊烈烈,火光灼灼,照得两个人白皙的面孔都染上暖色醺红。 许锦书那日被观莺一吓,再不敢独自留在琴阁,缠着秋筱几个不肯走。连日相处一室,盛秋筱本也无心打听,架不过锦书姑娘待人不设防,一来二去便将自个儿身世讲了个底儿透。 秋筱道,许锦书生在富商人家,从前也算个姑娘。 “她亲娘是教坊的歌女,琴技曲艺俱是一绝,可惜遇人不淑,几次三番遭遇背叛,到了二十大几还未得良人,眼看要门庭冷落,沦为最下流的奴役。为谋生路,那位歌女只得嫁作商人妇,一张粉红盖头,一顶平头小轿,连夜偏门进了许家,是为贱妾。” 很俗套的故事,沈渊心想。许锦书讲起往事时尚且无许多伤感之色,秋筱转述起来却带着满面惋惜,世道当前,如锦书之母一般的妾侍进了门,和奴仆下人并没有什么分别,打骂羞辱都是家常便饭。 生母深知日子艰难,伏低做小,战战兢兢勉强度日,尽己所能教授女儿琴曲技艺,将许锦书抚养至十三岁,终于心力交瘁,暴病而亡。 许家的正室夫人将庶出子女视作眼中钉,锦书容貌秀丽,从小饱受排挤,没了亲娘照顾,境遇更是雪上加霜,几乎没有什么人将她当作正经姑娘主子。嫡出的姐妹每日使唤她端茶倒水,挑帘洒扫,如同奴婢。 “那户人家不堪得很,年年都要抬出几条有身子的尸首……”说到此处,秋筱的声音细若蚊蝇,掩唇啧啧纳罕,“正因如此,她早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宁愿多受委屈,也不敢越雷池半步。” 沈渊听了,亦是动容,垂眸沉默了许久。从前她还会怨天道不公,让自己辗转流落,耽误至此,可糟烂的故事听多了,方知若论命苦,自己怕是连插句嘴的资格都没有。 她开始设想,假如这种种是落在自己身上,那会是怎样穷途末路的绝望,兴许打从生母离世起,她便不堪重负,自行了断以求解脱。想着想着,沈渊忽然很冷,想抱一抱盛秋筱。 “秋儿,后来呢?” 盛秋筱身上很暖,花魁揽着她的手臂,半边脸儿埋在肩头。秋筱的衣衫不知用什么香料熏过,仿佛是上乘的麝香,另掺少许的龙脑,还有一丝淡淡的藿香气味,嗅着格外叫人安心。沈渊放松下来,眯起眼睛,很像打瞌睡的玳瑁猫儿。 衣衫主人明明是年幼的那一个,此时却周身发散出与年纪高度不符的慈爱气息。掌心温热,盛秋筱抬手拥着花魁,缓缓讲着她想听的后来。 “后来啊……许锦书谨小慎微,还是为正妻一房不喜。她没有和我多讲,只说是她父亲做的,要将她卖作扬州瘦马。” 盛秋筱手下倏地收紧:“那时候,锦书才十五岁,连笈礼都没有行。” “嗯。”沈渊点点头,多一声也不肯吭。 虎毒尚不食子,若作孽的是那正室夫人,别人听了去至多骂其酸妒无德,或骂男人好色荒淫、治家无道。她们没办法想象,那许家的家主究竟是何等黑烂心肠,可还有生而配为人的资格? 许锦书的讲述轻描淡写。盛秋筱只知道,许家这位庶女不堪侮辱,趁夜逃出生天,一路颠沛流离上了京城。 “可是,她还是进了青楼。”沈渊伏在秋筱肩上,为这个故事添了饱含遗憾的一笔。 “这个名字,必定是她亲生母亲所取?”冷香花魁抬抬下颌,盯着熊熊燃烧的炉火,“想来数年欢场,那位歌女或许也抱过期许,盼着进了门可以安稳度过后半生,可惜事与愿违,恩浅情断,便心如死灰了。” “正是如此。”秋筱颔首,拍拍花魁手臂,示意她挪一挪,“嗳……肩膀有些酸了,我缓一缓,你吃口茶。” 屋子里过分安静,冷香花魁嗅着熏香,沉浸在别人的故事中,几乎要坠入梦乡。揉着眼角坐正了身子,她端过早已不烫的茶碗,尝一尝秋筱的手艺。 连日身上不舒服,沈渊胃口一直不高,晚饭没用多少,此时开始觉得饿。盛秋筱不喜甜食,打出的擂茶少添蜜糖,全靠各式碎果子吊出好滋味,入口浓厚醇香。 “夜里不该再用小食的,回头闹了积食,身子也该发福了。”冷香花魁如是说着,还是拣了块糕团来佐茶。是薄如纸的新鲜千层云片糕,满满嵌着果仁,守着炉火捂着,稍稍有些干,甜味不是很浓,一片片撕开分食,很能打发辰光。 秋筱捶着肩膀,嗔道:“怕什么,都是好克化的东西,你身子又不好,既然饿了,多吃一些也无妨。” 沈渊掰开一半递给她:“她那会才多大?一个人能逃出家门,可见也是有几分本事的。” “多的她也没告诉我,只说福大命大,老天爷舍不得收了去。”秋筱撕着糕饼,对半扯开泡进茶里,“不说她了。你劝我嫁人,自己可有什么打算?离公子还不曾下聘么?” 花魁手上动作忽然停滞,抿着唇瓣像瞪了秋筱一眼:“他下不下聘,关我什么事。” 不过一转眼,秋筱都没有反应过来,身边的美人又笑了,满面娇羞女儿情态之下,桃花眼底是藏不住的落寞:“我养了许多年,身子一直不见大好,也许连儿女都无缘分,是以不敢轻言婚嫁。” “你糊涂,他若心爱你,有没有儿女又何妨。”秋筱姑娘语出惊人,惹得花魁快快别过面孔,半晌才憋红了脸,捏着帕子闷出句话来。 “秋丫头,你心爱谁,你就嫁了谁去,做什么拿这话来羞臊人。”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主仆 铜壶咕噜咕噜滚着沸水,火苗欢快明艳,于深夜照亮一方小小天地。小菊展开一件灰鼠毛洒暗红梅花湖绿短袄,仔细铺在熏香炉上,备着明日的换洗。盛秋筱独坐在小桌前,手上重又开始打一盏擂茶。 “姐姐劳累了一天,又陪着花魁娘子说了大半夜的话,还是别做这些了,早点睡下。”小菊准备好了衣裙,又忙不迭来收拾桌上已然残冷的茶汤杯盏“奴婢将这些端去洗了,马上就回来伺候姐姐梳洗。” 秋筱停下擂钵,一把按住小丫鬟的手背“不必了,天这么冷,等明天再擦洗也无妨,别为了这一会的工夫,冻着自己的身子。” 此时只有主仆两个,盛秋筱没有半点当红姑娘的架子。她一向是如此的,宽厚温和、从容静好,在冷香阁中,几乎人人提起这位盛氏姑娘,先想到的就是这样美好的字眼。 小菊原不过是粗使丫鬟,能被提拔到楼上来伺候秋筱,全因为一副老实的性子,吩咐了向东去,便不会向西面看一眼。她一开始也心怀畏惧,生怕新主子是和观莺娘子一样的脾气,哪处做不好便要受折磨。 然而,相处不过三日,这个怯生生的小丫鬟便知道,整座楼里,怕是没有比盛姑娘更好相与的人了。 窗外的天幕暗沉沉如墨砚深潭,不见一颗星子,月儿很圆很亮,也只能照着周围的一圈光晕,冲不破那乌泱泱、漫无边际的沉重黑暗。寒气凛冽,呼啸着打破黑夜的寂静,不断试图从窗缝钻进来。 小菊瞧着窗上结的晶莹霜花,可想而知外面是怎样的天寒地冻,不由得对秋筱更是感激“姐姐言重了……小菊只是个使唤丫头,伺候好姐姐才最要紧,能得姐姐爱护,奴婢实在无以为报。” 丫鬟的手上有茧,手背微微发凉,因为常年的劳作,留下一层又一层难以抹去的粗糙。秋筱握着小菊的手,心里又是唏嘘一番,温声宽慰道“我明白,你从前吃了许多苦,现在来了我房里,就是你我的缘分。我也是尝过苦头的,一定会尽力护着你,不会把你当下人看待。” 说着,她暂且将擂钵搁在一边,自己动起手来,收了先前花魁用过的缠枝莲花盏,又将几个盛干果的小碟清空了,垒在一起端下去。 小菊急忙连声道“使不得”,抢着将杯碟收拢,小跑几步去安置在角落里大条凳上,等着一早天亮带去后院洗刷。再回来时,她的秋筱姐姐已经打好了八宝茶料,熄弱了炉火,一手执壶,一手搅茶。 她赶紧上前帮衬,提着大铜壶小心浇下滚水。随着秋筱不断搅打,汤色逐渐变得浓郁绵密,诱人的鲜香气息再次盘旋而上,飘散开来。 秋筱停下茶匙,两盏绵密诱人的八宝擂茶静静摆在桌上。她抬手向前推一推其中一盏,朝着对面点点下巴“只有你我了,你也坐下。我困劲儿过了,这会躺下也睡不着,正好咱们两个再说说话。这儿还有两碟点心果子,你要是饿了也别瞒着我,自己拿着吃就是。” 这正是盛秋筱的与众不同之处。沈渊对待绯月、绯云固然很好,但从不能越过主仆有别,即使坐在一处吃茶玩笑,两个丫鬟也绝对没有自作主张的权利,沈渊也从未往这上面去想。 在小菊看来,自己的这位秋筱姑娘不像主子,倒真的像阿姐一样,对自己的关照都是真心实意。在秋筱姑娘身边很舒适,也很安心,这种感觉十分微妙,是小菊打小从来没有体会过的,令她珍惜不已,故而愈发勤勉肯干,只为了不会失去。 她记不得在哪里听过一句话,说的分明就是秋筱姐姐。怎么说的来着?小菊努力回想,似乎是……如沐春风。 “多谢姐姐。”她害羞地笑了,提着裙角小心翼翼地跪坐在绣褥上。肚子不争气,传出来咕噜噜的奇怪动静。秋筱听到,投过来打趣的目光,小菊的脸立刻红透了,面颊烫得出奇,深深低下头去,尴尬写了满身。 盛秋筱的温柔声音掩饰不住笑意“就知道你会饿,快别忍着了,吃点千层糕,再尝尝我做的擂茶,里面放了好些果子,热热地喝了也顶饿的。” 小菊不好再推辞,红着脸拿了块糕点吃着,来不及细嚼赶快咽下去,差点噎在喉咙。当着秋筱的面,她实在不想再出什么糗,假作无事,用小勺撇出一层清淡点的茶汤,顺一顺喉咙。 茶香混合着果仁油香,润物无声地化开糕点甜腻,小菊禁不住由衷赞叹“姐姐做的茶真好,奴婢有口福了。” “我也是看着夫人和花魁娘子都喜欢擂茶,才私下里翻了茶经,学会了其中关窍,又特意寻了水芝,打听了两位主子的口味喜好。”秋筱淡淡道。 小菊放下汤勺,坐直身子,双手规规矩矩地抵着膝盖“姐姐,您既然说到这儿,奴婢说句不知轻重的,花魁小姐性子……性子高贵冷淡,姐姐平日和她相与,就像有点刻意讨好……” 丫鬟的声音越说越低,手指紧紧捏着裙摆,拧出两块菊花似的皱旋。她到底是穷苦出身,有秋筱的爱护也改不了瑟缩,更何况自己口中议论的,是素来脾气不好的冷美人小阁主。 “花魁娘子不是坏人,”秋筱没有责怪小菊,耐心地一一道来,“她自幼得夫人疼爱,是被娇养起来的,性格自然要强。你得明白,她和夫人才是正经的主子,在她们跟前,这儿人人都是可供使唤的仆役,我也一样,服侍小姐是本分。” “而且……”秋筱双手捧着茶盏,汲取茶汤透出的温度,“花魁娘子对我有大恩,我怎样报答都是不为过的。” 小菊向前倾身,好奇道“大恩?奴婢记得,姐姐从前和花魁娘子是没有交集的,这又是怎么回事儿?” 秋筱眨眨眼,不慌不忙地品了几口擂茶,方道“你没记错,只是若没有小姐善心,时常劝慰开解着我,有许多次我都在这里熬不下去了。好了,时辰不早了,我也困了,替我更衣洗漱。” 。 第一百四十二章 梅萼封檀香未彻 晨光熹微,雀鸟振翅,抖着一缕梅香挑破清早的寂静。冬日草木荒芜,冷香阁地界上却一夜之间多了几抹娇嫩颜色。 沈渊与秋筱说了半夜的话,记不清是何时回房睡下。醒来时,只见跟前两个丫鬟满脸神神秘秘的,可细看过去,绯云喜气洋洋,绯月则显然有所顾虑。 “这是怎么了?我就睡了一觉,你们像变了个人似的。”端坐妆台前,望着菱花镜中自己的惺忪睡眼,沈渊好奇道。 “姑娘用了饭,自己去瞧瞧。只是……”绯月的笑容木木的,显然在犹豫斟酌,“罢了,也没什么打紧,奴婢多嘴了。”说罢取了桂花油,一寸寸搽在沈渊发梢,专心侍候着梳洗,半个字也不多透露。 早饭简单,不过热腾腾的鲜牛乳茶,金灿灿的蒸乳酥,嫩生生的虾仁蛋羹上撒一撮翠绿葱花,什锦烫干丝拼八宝酱菜,再配几样爽口的脆嫩时鲜菜蔬,滚水里略汆过一下,淋了麻油香醋一拌,清香四溢,惹人食指大动。 蛋羹的火候正好,香滑软嫩,入口即化,虾仁剁碎,稍稍一点酒腌制,吊出自然的鲜。沈渊由绯云服侍着用了小半碗,肠胃渐渐暖和起来。身上利索得差不多,胃口也跟着好起来,花魁捏着筷子,夹了一片蒸乳酥慢慢咬着,玳瑁猫儿不知何时跑进来,带了一身的料峭冷气,蹭在她裙边就开始打瞌睡。 前一晚吹了彻夜的寒风,晨起反而不觉得冷,阳光正和煦,透过窗子照得房间里暖洋洋。用过早饭,沈渊稍整妆容,换上件厚实素简的孔雀蓝风毛大氅,去往前院一探究竟。两个丫鬟紧紧跟随其后,互相递了个惴惴不安的眼神。 门扉重重,挡不住女子三五成群的嘁嘁喳喳。顺着这些语义不明的声响,冷香花魁目不转睛,一路下楼来。羊皮小靴踩得平稳,沈渊一步还没踏进后园,绕过扒在门外看热闹的人群,一抬眼先远远望见园内风景。 只是影影绰绰、不甚清楚的一眼,那满目热烈已使她明白了七八分。花魁瞬间愣住了神,险些脚下踉跄跌倒。 她和丫鬟都眼疾手快,自己一把扶住了身边某棵树杈,两个丫鬟几乎同时上前,左右开弓牢牢搀住。 后园子不许旁人擅入,门外人头攒动,水泄不通,乌泱泱挤满了看客,钗环衣裳花红柳绿,脂粉香气更充盈彼此的鼻腔。冷香阁中日夜笙歌,最不缺的就是热闹,只有某些最能直逼心口、惊愚骇俗的东西,才可让这些对世俗浮华司空见惯了的男女动魄惊心,争着想要一探究竟。 两个丫鬟搀着花魁慢慢走上近前,那园中香气沁人心脾,强势地驱散外头的脂粉气,愈发清晰、愈发缠绵悱恻,一如在引着美人走入其中,沉醉于这浓烈情致,以至流连忘返,融为一体。 门外围观的人见了正主儿,仿佛提前商量好了,纷纷停下口中窃窃私语,挂着各异的神情退散开来,好叫花魁娘子上前看个清楚。 沈渊紧紧握着手炉,一步一步踏进那外人不得擅入的后园。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静悄悄的,只有偶尔飞来的鸟儿落在梢头,抖抖羽毛唱一声啁啾。 一夜之间,后园子里栽满了盛开的檀香梅,片片花瓣芳菲如云,点点红蕊灿烂若霞,将这寒冬荒芜之地装点得有如三春花海。梅花香气浓郁热烈,不容抗拒地扑面袭来,毫不遮掩,毫不收敛,大大方方地卷裹花魁周身,宛如在宣示着某种主权。 从前到了冬天,草木荒芜得紧,又不见有外人来,园子冷冷清清,沈渊或墨觞阁主偶尔踏足一次,目光所及之处难免尽显萧条。念及往日的枯冷清寂,瞧着眼前的盛丽风光,饶是再清冷的人,乍经了这不容置疑的起伏对照,内心也很难不为之动容。 循着梅香,沈渊忍不住沿着小径走入林间。泥土松软,散着新翻过才会有的清芬,恰到好处地融合了有些过于甜腻的梅花香味,她伸手去触摸枝头蓓蕾,花朵触手寒凉,心头却涌上一股暖流。 她喜欢檀香梅,也喜欢这样热闹喜庆的花海,看一眼就发自内心地欢喜,全因幼年时经历多了风浪,安生的日子过了不久,还没学会享受,先渐渐生出些老人爱热闹舒适的心境。 看得入了神,沈渊忍不住攀折一枝在手,将那丝绒般轻薄香软的花儿放在鼻尖,合眸轻嗅。 两个丫鬟见自家小姐如此神态,俱是松了一口气,盖因檀香梅花惹人艳羡怜爱,送花的人却未必能讨得花魁娘子开颜。她俩正暗暗庆幸主子没想到这层,还没来得及展开一个笑脸,就听见了那最不愿应对的发问。 “嗳,这么好的花儿,是谁种在这儿的?” 花魁娘子执着梅枝,后知后觉地想起问一问由来。她没得到回应,于是回头去瞧自己的两个丫鬟,却正看见这二人面面相觑,满脸写着抗拒,好像自己提出的是什么极度难以回答的问题。 “怎么了?”沈渊不解,秀气眉尖微微蹙起,目光清亮,来回扫视着绯月与绯云,“莫非才一夜的工夫,你们两个都变得笨嘴拙舌了?这些花儿来得实在突然,若是说不清楚来历,我可就要禀告夫人去了。” 说着,她果然敛容收袖,拢着披风便向回走。绯月脸色一变,赶忙追上去拦下“姑娘!好姑娘,何必扰了夫人呢,奴婢们刚才不说,也是担心姑娘听了不高兴,万一动起气来,再误了自己修养身子。” 沈渊停下脚步,侧过身好笑道“是什么人?花了这样多的心思,反而会惹得我生气?” 绯月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几下,像是在用尽全力下定决心。沈渊全数看在眼中,越来越起了好奇之心。檀香梅,磐口梅花,荤心红蕊,檀香彻骨,是以得此美称—— 这是她在长生观中讲起的典故,讲与一位姓凌的折扇公子听。 。 第一百四十三章 湖声撞玉冻初开 念到这儿,冷香花魁心底忽地一动,刹那间全明白了。 每次见到那折扇公子,总会三两句话不投机,闹出些不愉快的事儿来,她对那人所有的想法,也更多是不耐与回避,至多有为着审陆家庶子那一夜,混沌之中生出的那么一点相惜之感。 然而,道观一场不欢而散,已然勾起了太多太多的谜团,更惹得她疑心对方看似风流不羁,实则只为了麻痹她,心里另有所图,甚至可能危及她最在意的至亲兄长。这是沈渊的大忌,无论如何都不能允许。 沈渊从不否认,无论何时,自己很喜爱做那个运筹帷幄的角色,但凡不能有十足把握、不能完全摸得清首尾的人或事,她都不愿多沾染半分。 两个丫鬟跟了她许多年,自然熟知她的心性好恶,花儿喜人,送花儿的人却难说,是以会如此为难。 然而,沈渊仍然想听丫鬟的一句回答,心里盼着是自己想错了。她当真一句不催,若无其事地底下眼帘,只管把玩檀香梅枝条,极有耐心地等着答案。 “是——” “是……” ———— 两个丫鬟异口同声,如商量好了一般。然而事实确是绯云有意解围,孰料过于“心有灵犀”,闹了一个大大的乌龙。 绯云一时语塞,尴尬不已,不好意思地凑到绯月身边,低着头红了脸蛋。沈渊非但没嫌多事,反倒被逗笑了“今天真奇怪,花儿奇怪,人也奇怪。” 花魁举着梅枝,蜻蜓点水地点点绯月额头,又道“我不难为你,是那个姓凌的人,对不对?” 绯月乍听见实话从别人口中说出,先松了一口气,随即意识到事情朝着另一个极端发展而去了。她还在点着头,又急急忙忙改为摇头,看着眼前的主子姑娘脸上戏谑笑意越来越浓,只得懊恼地低下头,道一句“正是”。 沈渊脸上的笑意彻底绽开来,冷香花魁的容貌自然是极美的,不点而丹的唇瓣勾起漂亮的弧度,当得起一句嫣然无方,只是让人看在眼里,无端会觉得头顶发凉。 “姑娘……” 气氛难免变得奇怪,绯月嗫嚅着嘴唇,绯云也小心翼翼地凑上跟前,试图开解眼下的尴尬局面。两个丫鬟你一句、我一句地解释,声音细细弱弱,显然底气不足,难能可贵的是还算条理清晰。 一夜檀香梅开遍,的确是那位折扇公子的手笔。就在花魁与盛秋筱围炉夜谈的时候,自称凌府派遣的下人漏夜前来,携着一株一株严实包裹、几乎摆满了半条街的梅树,叩上阁主夫人的门,软磨硬泡了许久。 墨觞鸳本是不肯的,也不知那领头管事的人究竟与她说了些什么,最终让这位阁主夫人点了头。 “水芝姐姐说,那人自称是凌府的管家,趁着她去递茶水的工夫,拿了个什么东西给夫人瞧。水芝姐姐原是在跟前服侍的,可夫人只瞧了一眼,竟就叫她下去了,也不知又说了些什么。没一会儿,那管家就被夫人亲送出来,带着人去了后园子。” 绯月如是道了一番,沈渊听了也觉得有点奇怪。这份疑惑也只在沈渊心头打了个转儿,随即接近于消失殆尽。 她的这位养母夫人独自撑起家业,性格很是要强,可冷香阁再怎样说,到底是个供人寻乐子的地儿,根本无需对方有怎般了不得的来路,场面做足了摆在大露天地里,墨觞鸳都是不能够再三推却的。 否则呀,非但不会有人称赞什么高洁、不为权财所动,反而有可能被啐一句装腔作势假清高。 设想着那些荒唐场景,沈渊暗暗腹诽,更觉当下世道人多一叶障目,人言常不辨黑白,一味只凭自己喜好,抑或追随世俗眼仁青白、人云亦云,却全然不知究竟所云为何,也属实可笑。 如是浩浩荡荡一队人马进了后园,连夜开挖动土,定植栽种,赶在天亮之前功德圆满,悄然离开。凌氏公子亲手挑选过的梅树在这一方天地之间成了林,留下来的是芬芳盈袖,也是昭然若揭的心意。 照说如此一番下来,必定声势不凡,然沈渊与盛秋筱深夜促膝长谈,都是极机灵敏锐的人,竟当真一丝嘈杂声响也未闻得。冷香花魁再懒得多思,心里也难免犯了嘀咕满园檀香梅的花销且不论,单看每一树都是芳菲荼蘼,盛开的娇弱花瓣一碰就会飘落,可偏偏每一簇枝头都嫩色尽染,完好无损。 可想而知,必定有人做足了功夫、花足了心思,还要那切实经手干活的下人办事得力。这一整套办下来,流水样的银子都要搭出去,沈渊忽然觉得自己见识浅薄,猜不出这个“凌府”究竟是何方高门显赫。 凌……倒是苍梧国姓。 沈渊心头闪过一丝奇怪的猜想,立刻被自己打得烟消云散。当朝算得上政通人和,在上位的天潢贵胄们自矜身份,总要做做端庄持重的架子,少听说哪家的公子声色犬马,放浪形骸。 龙生九子尚有不同,好竹子也难免出坏笋,国姓之下偶尔有人德行败坏,委实算不得稀罕,只是多出在冷门宗室,和真正的天家血脉可谓相差甚远。 饶是这类纨绔子弟中,再离经叛道也至多是豢养府妓,觥筹交错之际拿来攀比奉承,更荒唐的可是轻易不敢,更遑论流连花街柳巷、斗酒狎妓千金一笑,否则言官一本折子参上去,不说祸至贬斥,也要狠狠地遭一番内廷训诫。 她不由得想起把酒言欢的那一夜,自己曾趁着折扇公子睡着,仔细端详过他身上那块“珩”字玉佩,润腻如脂,触手生温,雕琢纹路花样细致入微,何止一句巧夺天工…… 若是沈涵在京,沈渊必定立时三刻要见他一见,将种种担忧顾虑尽吐露与嫡亲兄长。折扇公子太过神秘,她查了太久太久,一星半点的破绽都找不出,叫她很难不困顿、不恼火。 凭他是谁,好端端地,为什么要送她梅花?莫非只因为在玉瑕山上、长生观里,她多看了几眼、攀折了一枝? 。 第一百四十四章 杏仁茶 她非草木,亦有人情。青梅酒的对灯微醺下,长生观的无边花海中,折扇公子的某些异样情愫落在她眼中,是那样地直白热烈,半点也藏不住——较真儿想来,他也根本没想对这位花魁遮掩罢。 可是为什么? 对灯和月初相见,折扇公子眼底深处便涌动着叫她捉摸不透的情绪。 沈渊知道,自己这张脸是极美丽的,但与观莺的妖冶诱人不同,是一种不可亵玩的端冷之美。这楼中女子不过以色事人,容貌过分冷艳便会失了艳色,唯余高处不胜寒,并不足以让人有什么过分亲近的念头。 从前的明香姑娘也清隽秀丽,可单论容貌眉眼,也是鲜妍妩媚,如开得正艳丽的春日娇花儿,只不过周身的气度高洁,方不至轻易使人有亵渎之心。到了沈渊这儿,她只消站在那里,旁人纵然心有觊觎,也被那冰霜神色镇住了脚步,看几眼美人,赏心悦目也便罢了,甚少有谁当真敢动手动脚。 以此处计,若说一句见色起意,未免,未免……太过牵强了些。 她并不明白,再见的那一晚,为何就会与对方彻夜对饮。如同一场绮丽却不真实的梦,酒酣耳热之际,她也存着警醒,生怕闹出些不文之事,不料折扇公子醉了,眸光迷蒙,归于睡梦。 沈渊守了小半夜,看着折扇公子熟睡。这个人明明心怀城府,却竟就毫无戒备地在她跟前睡着——对此,沈渊始料未及,不知所措之余,心底某些尘封许久的柔软地方也像被碰触,逐渐觉醒。 丫鬟拿来折扇公子所赠药油的时候,沈渊心中也有触动,但并不多,很快平复,沉寂如常,只留了一个浅浅的影儿。后来,她无意念起有许诺,他却爽约未至,她不很在意的,甚至松了口气,以为一切可以有如惊鸿掠影,囫囵过去,从此不复有瓜葛。 她万没想到,这一点交集愈演愈烈,逐渐一发不可收拾。 小的时候,明香姑娘时常告诉她,在冷香阁讨生活,许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非得守住了心,管住了情,才有四五分的把握,可保一世的周全。 这一出涌现出来,想到了情,沈渊的心头愈发憋闷烦乱,脚下也不由自主地开始放缓,直至无意识地停滞不前。绯月与绯云两个自然不难察觉主子烦忧,不等她们两个出言劝解,沈渊一抬手丢了那簇檀香梅枝条,闷声吩咐一句回房。 炭火的温度驱散风寒,也暂时驱散花魁一点苦闷。白日里,沈渊很少赖在床上,今天破例犯懒,灌着汤婆子,拥着棉被倚着床头软枕,像只贪睡的猫儿。两个丫鬟得了嘱咐,当前支起小几子,端了点心小食奉上。 茶盏上描着金丝鸳鸯纹,沈渊看着,感觉有几分眼熟,依稀在哪里见过。热热的新制杏仁茶入口甘甜绵细,因着掺了核桃仁儿,回味微苦,别有风味。沈渊慢慢品着,忽然就想起了个中关窍。 鸳鸯成双,那是明香姑娘最喜欢用的装饰纹样。这道杏仁茶,也是沈渊年幼的时候,明香姑娘最喜欢做给她喝的。 那不是什么稀罕的小食。新打下的香稻米掺少许糯米,大颗饱满新鲜的甜杏仁热水泡过,搓去皮儿,一同入石碾磨成稀薄的浆,调进雪花糖化开的糖水,用大铜壶煮沸了便成。 陌京城里极盛行这种甜食,是寻常的街边小吃,不拘酒肆茶馆都有贩卖。家家户户也爱做了来饮,或加糖桂花,或撒芝麻、碎干果,或兑热牛乳,也有专程去购置南北杏,非说对半掺着做来更见香醇,凭的皆是喜好,也是财力薄厚。 明香姑娘别出心裁,制糖水时先取了鸡蛋,加极少的一点香油搅匀,用小吊子热着,冒出绵绸丰厚的泡泡,和糖水一同调进杏仁糊,铜壶煮开趁热喝下。如此做得的杏仁茶,色泽润白微黄,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口感细腻顺滑如脂,再挑剔的胃口在它面前,也要缄口低眉,俯首称臣。 “晏姐儿,你要记着,永远别听别人说了什么,只看他们做了什么,”彼时也是一个严寒冬日,明香姑娘拨着手炉的炭灰,细细撒进一撮儿亲手研磨的香料末子,“姐儿是世上最好的姑娘,可不能叫别人骗了去。” 沈渊记得清清楚楚,明香姑娘将手炉给她暖着,又叫小丫头灌了汤婆子塞进被褥,抱着她上床,剥着一碟瓜子仁。明香姑娘是头牌,成日里应酬极多,一得了闲就爱陪着这小阁主,和她说些体己的话。 明香不是话多琐碎的人,出言必定正中紧要。她常说,墨觞家的阿晏慧根深厚,仰仗于此,一生必定逢凶化吉,唯独这“情”之一字叫人放不下心。 回忆似乎打开了闸子。沈渊想起来,临别的那段时日,明香总要推去许多邀约,花下超出寻常许多倍的辰光,一心一意地陪着自己。幼年不懂离别,她安心享受着明香姑娘的疼爱,也过了很长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 在那样快乐顺心的氛围之下,一字一句、一事一物在记忆中都格外清晰,明香姑娘说过的话,几乎被沈渊分毫不差地烙在了脑海中。 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明香姑娘制了杏仁茶,淡黄茶汤面上浮着暗红的玫瑰酱,撒一点小阁主喜欢的熟炒芝麻,盛在描金鸳鸯浮水纹样的青花小盏,暖洋洋抚慰冬日的冰冷。 那天明香的打扮素净得出奇,淡青斜襟长袄,白绫垂线百褶裙,头发松松挽个低髻,通身不御珠翠。沈渊裹着厚实的提花绸袄,只当明香是连日疲累,终于得了闲要好好松泛,自然不愿被金银俗物累身。 结果呢?沈渊想得出神,思绪渐渐开始放空,一句实际的也想不起来。不知不觉,手上的茶汤冷了几分,凉意从指腹蔓延开来,她还迷糊着,捧起来喝了一口,凉津津地冰了喉咙,这才恍然回神,放下杯盏揉一揉额角,当日明香说的话也回到了脑海中。 第一百四十五章 明香 午后的阳光照在明香身上,将她的秀美容貌映得格外温柔。地上铺着厚实的鹅羽软垫,她跪坐在窗下,将小阁主揽在怀中,千言万语汇成简短的几句,灌输进这小小孩儿耳中。 她说,生为女子是上天的恩赐,必得先将自己视若珍宝,才不会给别人轻易看低一眼的台阶。 “姐儿可得记住,你有母亲疼爱,锦衣玉食地长大,任凭什么好东西你都不缺。万一将来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随便几句好话、一点好处就想骗了你去,姐儿就啐到那脸上,叫他快快走远。” 明香的声音温软,近乎耳语。沈渊被她抱着,感觉着她的手臂越圈越紧,不至于发疼,将自己整个儿牢牢地护在怀抱中,如同要遮挡去所有的风浪。 沈渊静静地窝在这份呵护下,心中说不出什么感受。毫无疑问,墨觞夫人很疼她,离雪城对她也不错,连从前在孔雀山上的日子也平淡安静,可如此这般被尽力守护的感觉,沈渊已经很久很久不曾有过了。 她唯一能清楚记着的,是离开墨觞祖宅、踏上上京之路的那一日,养母将她抱在怀中,一步一步走出大门。奔波疲累良久,墨觞鸳的肩膀并不宽实,反而是消瘦的,可沈渊伏在这样的肩头,内心无比地踏实平静,她笃定地知道,养母抱着她,绝不会放手。 明香不过年长沈渊几岁,说起许多话来却有慈母情怀。那时候的小阁主身子还很弱,冬天最爱犯困,又有这份安心抚慰,听着听着就想打起瞌睡。明香也不介意,替女孩裹好了衣衫,哄睡似地拍着背心。 半睡半醒间,明香姑娘的话犹如水滴石穿,缓缓镌刻在了沈渊心底。她耳力尚佳,依稀听到明香还在说些什么。 “往后啊,还有雪城疼你,我也放心了……”沈渊不知道是明香姑娘刻意放轻声音,还是自己快要睡着,越听越不清晰,“好姑娘,万事你都可疑心,唯独离雪城对着你,是决计不会害你……” 是了……至少到了眼跟前儿,离雪城还没有害过我,沈渊如是想。有关明香姑娘的回忆总能让她放松,简直比任何一种安神香都要管用。小几子搁在床上也不碍事,她懒怠叫丫鬟再挪动,直接扯了暖香锦衾,闭眼躺着养养精神。 冬日总是容易发病,沈渊自会千万小心,偶尔歇息得多了,有不勤勉不端庄之嫌,她也不甚在乎。 明香姑娘特意和自己说那样多,真如预见了今日之事。沈渊相信,自己不会看错,那折扇公子眼底的情意昭然若揭,和离雪城偶尔真情流露时,看着自己的样子如出一辙。 除非离雪城也是在做戏——沈渊忽然打了个冷颤,惊得猝然睁开双眼,手脚不受控制地一下挥动,差点打翻那小几子。 不会的,不会的……她颓然躺回枕上,强按着心口,努力尽可能平缓地吐纳气息,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罢了,罢了,数载相伴相许,年少相识的情谊,离雪城是个怎样的为人,自己如何能不清楚?没得为了一个不知所谓的折扇公子,与两心相悦之人生出无端的嫌隙来。 早在这事儿之前,她已经遣绯月放出去了话,太久查不出的事儿也就不必查了。人家是摆明了不想被知道,一味穷追不舍,反而可能惹得对方起疑,反叫自己立于被动之地。 查不出丝毫端倪,想必的确有几分在上位者的缘故。当朝天子年轻时的名声在外,多疑的脾性绵延子孙,再冷门落魄的宗室旁支也不容窥探。 想来必是如此,不会再有更多的了。沈渊心里的疑影儿没消,如是强撑着安慰自己,且待缓过这阵子,看看对方还能做出什么举动来。 退一万步,就算真是龙裔,整日净做这些荒唐事,约莫也是个不堪用的。单想她沈家定西北,守边陲,世代功勋,满门忠良,是满朝上下任谁都要敬三分的忠良纯臣,和这位凌纨绔实在道不相同。 沈渊想着想着便觉好笑:若不幸叫自己猜中了,倒不知天子如何能忍。那位君主的严酷可是有目共睹,数十年下来,年纪大了才逐渐有仁政之风。铁血手腕得了江山,子孙后代却是这般不成器的,何尝不是一种无可奈何。 她倒不会为别人的家事唏嘘,盖世间盈亏起落都是天意,一如千百年前,墨觞氏亦曾经风光无比、尊贵无双,如今也隐没尘埃,混入三教九流,泯然芸芸众生矣。 安谧无人打扰时,冷香花魁的心思总如这般活泛,絮絮叨叨想得没边儿。她闭着眼,嗅着熏暖微苦的安神香味道,差一点要沉入梦想时,“吱呀”一声门开了,是绯月满脸春风地进来。 “姑娘,尹公子打发了人来,送了好些东西,说都是新打下的山货,请姑娘尝个新鲜……嗳唷,姑娘要睡么?都是奴婢疏忽了,没把这几子撤了去。” “不怪你,是我没愿叫你们。”沈渊就着绯月的手坐起身,扯过一件素色披肩搭在肩上,“整日贪睡,我也觉着自己不像话了。他有心,我也不躺了,你陪我去瞧瞧,都是什么新鲜。” 后园子里有小阁主一爿屋子,不同于水乡特色明显的冷香小楼,这儿是彻彻底底的京师风格,地下铺着炕火道,烧上地龙满室暖和,赤足踏步也无不可。 屋子四周搭着竹架,种了几棵牵牛、藤萝,又疏密添一点花草篱笆,围出个半独立的小院。廊前正忙碌,州来山庄的仆役动作井然有序,赶着车从后门往里送运东西,沈渊到时,他们已陆续开始拆卸安置了。 庄子里忙,老方头没过来,差了他二儿子,一个三十来岁、长相敦实的汉子领路。沈渊认得他,有几分机灵,是庄子里二门上一个管事。方二管事恭恭敬敬地打个千儿,请着沈渊亲上前查看。 廊下堆得满满当当,新松子、甜杏、去了壳的榛子仁儿,各色干果装了七八口袋;玉蜀黍串着细麻绳,金灿灿装了半车,绯云带着水芙、水芸,一点点铺开挂上廊柱,几个庄里仆役忙着搭手。 第一百四十六章 雏兔 另半车是些谷粟、菜干鱼鲞,还有个扎裹严实的大口袋,并个四四方方、罩着灰布的竹编笼子。 方二管事道:“庄主特意交代了,旁的都是寻常东西,唯独这两样儿是对小姐的心意——”说着解开那大口袋,里面赫然两只鲜美肥壮的野羊。 “山里宽敞,野物跑了大半年,正是肉最鲜的时候,咱们庄主前儿个进山打猎,猎得了几头,挑了最好的给小姐送来,炖汤烤肉、涮锅子都美得很。” 州来的人办事一向最周全,羊肉性温热,冬天吃起来最合适不过,尹淮安的心意恰如其分,方管事说话也爽利,高喉阔嗓听着敞亮。 沈渊心里感动,笑道:“难为你家主人记挂,这么冷的天还进山去。烦你回去替我多谢他。”说罢招呼来丫鬟小厮,好生卸了车收进窖里去。 “不敢,不敢。”方二管事连连点头。这是个典型的黝黑山里汉子,却并不瘦削,笑起来脸上堆得满是皱纹。他又指着那灰布笼子,乐呵呵的表情颇有几分像他爹老方头:“还有这个,小姐请细瞧。” 方二管事搭手一扯,笼子里扑腾几声响动,竟是一对灰褐毛皮、巴掌大的小野兔。外头空气冷,灰布严实,小兔儿乍没了遮挡,抖抖耳朵,扑棱几下就缩回了干草堆里,警惕着眼神向外打量。 女孩家多喜欢这些小动物,小阁主惊喜地“呀”了一声,几个丫鬟也被吸引过来,方二管事献宝似地端了笼子,又道:“小子们顽皮,上山掏了兔子洞,老兔子不晓得去了哪里,小崽子活了两个,庄主说,正好一并给了小姐,养着解闷。” 沈渊召唤绯云接过笼子,满心欢喜地逗玩了好一阵,小兔儿约莫刚满月,浑身的毛皮油光水滑。方二管事说,老兔子大概是头一回下崽,糊涂鬼一样选在寒冬腊月里,庄上的小子们掏出来时,五六只小兔儿已经冻死了大半。 “等带回去,庄主看着怪可怜,就让留下了,养得了精神才送来。” 方二管事的揣测言之有理,沈渊点点头,看着两只小野兔眼珠晶亮,呆头呆脑缩在一起,一动也不敢动,估计是路上颠簸吓着了。她挥挥手,吩咐丫鬟先带下去:“外头太冷,放到屋里去养着。” 天朗气清,虽然空气凉,阳光却实实在在地干净空明,几乎有月辉一般的澄澈光泽。小院被谷粟黍米一装点,立刻多了烟火气息,像极了诗词中所得见的悠闲安适境界。 沈渊抬头看着蓝宝石样的天,心里也暖,少有地疏散了心境,客气向方二管事道:“劳动方二爷走一趟,本该留你一盏茶,奈何是在这样的地方,只怕留了你,回去会叫你家主人挑眼。” “小姐客气,咱们替主家做事理所应当,哪里敢讨功劳。”方二管事又打了个千儿,招呼仆役三五聚回车前,“老爹有叮嘱,庄务忙碌,务必早些回去,路上赶一赶,刚好够午饭,就不打扰小姐了。” 两下各有恰到好处的说法,沈渊吩咐了绯月好生送一送,又去屋子里瞧了一眼,炭火烧得暖和,两只小兔儿已经睡着。今年她不下来过冬,后园的屋子平时无人居住,便打发了小丫鬟,将兔儿暂且送去琴阁养着。 绯月与绯云陪着,在后园的屋子里小坐片刻。绯月拣了火筷子,拨着手炉里的炭灰:“姑娘喜欢那兔儿,怎么不带回前边去?玳瑁是调皮,可到了冬天也开始贪睡,老实了不少,奴婢们再留意看着,不会扑了兔儿的。” “何止喜欢,我是打心眼儿里喜欢,”沈渊守着炭盆焐手,难得眼角眉梢都是真心实意的柔和,“前面楼上暖和,人也嘈杂,能养着一个玳瑁,那是它自个儿机灵,不会被外人欺负了去。” 她看一眼窗外,接过重新烧好的手炉,继续道:“那小兔儿呆呆傻傻的,那么娇弱的一团儿,养在前面,人多手杂,反而不好,我饶是再喜欢,也该先为着它们周全。再者说,兔子大了难免活泼,夫人每日操劳,没得闹得不安静。” 绯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是,天气一冷,姑娘要养病,没精神玩什么猫儿兔儿的。盛姑娘每日都要去琴阁,请她照料着就是了。等开了春,小兔子长大一点,姑娘再过来玩儿。” 绯月临窗撩一捧铜盆里的水,洗了手上沾的炉灰,从腰间抽出帕子擦净:“姑娘说的明明是兔儿,奴婢听着倒像在喻人。果真,人还是要多喝墨水,说话才不落俗。” 绯云听不太懂,唯见主子笑而不语,等着绯月回来陪坐炭盆边,才忽然伸过去素白手指,柔柔地拧一把她脸蛋:“好个嘴巴厉害的姐姐,来日非得给你许了人家,生个小哥儿,好好督促他喝墨水。” 主仆三个笑成了一团,绯月紧紧捂着脸,双颊红遍,连说姑娘不嫌羞臊,未出阁的女儿家,口空白牙地说什么生养。绯云笑得捂着肚子,眉眼弯成了一对月牙儿,一口一个“好姑娘”、“好姐姐”,好容易将二人拉开了。 “得了,得了……快别闹了。”没出片刻,沈渊便觉力气不济,左右扶着丫鬟的手,慢慢坐回榻上,喝杯热茶润一润喉咙。 房间里不但铺了地龙,还盘了北方的炕床,也一并烧热了,她便索性吩咐摆上炕桌,又叫绯月去厨房传了话,午饭直接送来这里。 沈渊喜欢看热闹的风景,更爱的却是清净的住处。她喜欢这一爿小院,全为着今年天刚开始冷时,突然之事格外多,她也懒得再挪动,便在前面将就了。 后来柴屋吵闹,观莺不肯消停,任谁也遭不住。沈渊一心求静,耳力又好得紧,没住过来倒是对的。 这一年也奇怪,比前些年都要寒冷些。沈渊领着丫鬟在炕上用饭,觉得格外暖口。是而她估摸着气候,也想再观望一段时日,实在不成就等送走了观莺,后面清静下来,还是搬过来过冬的好。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不争 彩云的进步有目共睹,盛秋筱不需夸赞,沈渊自己心中有数。许锦书刚调了弦儿就被叫去前头,为包了房的客人弹奏一曲。 出乎沈渊意料,盛秋筱似乎对小动物并不感兴趣,答应了会帮着照料,也当真只是管着喂养打扫。倒是几个小丫头好奇得很,趁着歇息的空档,小菊得了允准,和彩云一起去逗两只小兔儿。 秋筱擦拭着颈后汗湿,照旧灌了好大一杯茶水。陈年的旧茶,汤色清寡,淡淡的没有多少茶味。她总说,如饮牛一般解渴用的,不拘什么好坏,便是白水也使得。 沈渊不由笑骂:“为了几口茶水点心,别人都争得像乌眼儿鸡,你倒一点都不挑剔,忒好养活,难怪夫人挑了你。” 丫鬟掩着口忍俊不禁,秋筱却坦然:“我早和姐姐说过,当初病入膏肓,就是靠着商妈妈菩萨心肠,给我一口冷饭冷汤,我才活了一条命,哪里还挑剔吃什么茶。” 她又给自己倒满了一杯茶,端在手里并不下口,拿眼睛一直盯着,像要从那淡黄茶汤面上看出什么来:“落在这儿,你我的命都不算好,可你比我强些,好歹有个亲娘,知冷知热,衣食不缺。为了活着,我怕是什么都忍得下。” 冷香阁内外的人都说,盛秋筱性格从容恬淡,举止大方端庄,从来不会多说一句、多行一步。沈渊与她相处的时日久了,才知道她也是个性情中人,譬如此时,这样不体面的话从口中说出来,秋筱也云淡风轻,如在说旁人。 沈渊忍不住道:“为了活着,多少人都是被这四个字困住了。就看关着的那两个,观莺就不说了,苦出身,可恨之人也的确可怜。可另一个呢?口口声声清白女儿,做的都是什么下作的举动,何必说出冠冕堂皇的话来,自欺欺人,徒惹耻笑呢。” 提起这一出,她才好奇起沈离枝的下场。观莺的伤差不多养好了,很快便要被送走,沈离枝更多错在不知轻重,不至于一直被关下去。 何况啊……冷香阁不养闲人,关在屋子里,不做事、不赚银钱,还能有一口吃喝,简直无异于痴人说梦。 “说起来,那沈歌女如何了?” 沈渊问及绯月,后者也不甚清楚,只说被关到现在,也不是省油的灯,整日里和观莺吵斗。倒是昨日中午,绯云去厨房取四红汤,路上遇见阁主夫人屋里的水芝,听了一耳朵。 “水芝姐姐说,夫人早就消了气,没和一个小小歌女计较,就是看不得她不知悔改,要杀一杀她那股子傲气。”绯云回忆着细细道来,“水芝说,听夫人的意思,这两天就要放她出来,交给赵妈妈,赶去做杂活儿。” “嗤……”秋筱差点泼了茶,忙不迭先放回桌上,“杂活儿?我见过她,那样好的皮肉,若真赶去做丫鬟,夫人岂不是太亏了。” 沈渊嗔过一眼:“就你嘴快,守着我,倒越见放肆,口无遮拦起来。夫人买了她,要她做什么不可以,亏不亏原不在这儿,轮不到你我操心。” 秋筱一顿,抿抿嘴唇似有所思,很快收敛了音容,向花魁歉然道:“姐姐最是刀子嘴豆腐心,责怪我也是提点我。我总有许多话不敢宣之于口,偏偏对着姐姐时,真是敢说话的。” 这边话还没说尽,那边两个小的已经看够了兔儿,一个回来守着炭火,垂手候着听吩咐;一个拢紧了头发,重新挥舞起洁白飘逸的水袖。 沈渊瞥一眼彩云,见她身段依然瘦削,姿态却已经有了极大的不同,渐渐褪去畏缩,多了从容不迫,总算也是拿得出手了。小阁主从来不否认,自个儿喜欢这种成就感,当初找上盛秋筱相助,也并没有几分交好的意思在里头——为何会真的走得越来越近,她自己也说不准。 大约,同样是为了活着,别人都不惜用尽算计、做尽坏事,唯独盛秋筱选择了委曲求全,而断不肯伤了他人。世道飘摇,这份赤子心肠难得,沈渊自认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却也不得不真心敬服秋筱的为人。 “好了,我也不会告诉别人去,你比我明白道理,自己谨慎就好。”沈渊放缓了神情,朝着彩云处点点下巴,“她可是勤勉,你也别懒着,快去。” 秋筱抿唇羞赧,低眉称了句“是”便起身,与彩云同处起舞。没了许锦书的七弦弹奏,两道身影自有节奏,交错回旋,起承转合,水袖亦如白虹当空,飘逸灵动,宛转风流。 沈渊许久不舞,看不太出个中规律,也颇为兴趣盎然。她身染寒症,自小过的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生活,舞蹈太过耗费心力,她不爱学,墨觞鸳也不会强求了去。 琴阁同样烧着地龙,屋里人又多,只穿单衫也不会冷。窗前挂了竹帘,光线暗下来不少,人儿的面孔都变得几许不真切,花魁守着熊熊炉火,整日苍白的面孔被映上一层柔和朦胧的暖黄色泽。 双十年龄本应该风华正茂,她却像小动物贪睡,才一会没听见动静就垂下了头,眼帘也迷迷糊糊合起来。 只是这次她睡不成,前面来的小丫鬟急匆匆叩响房门,将她从刚酝酿出的睡意中拽了回来。 被寻了去的是盛秋筱。 “恭喜秋筱姑娘,您家里人来寻你,热热闹闹来了好几位,夫人请姑娘快快到前头去相见。” 小丫鬟是墨觞鸳房里的水芸,口齿伶俐,说话爽脆,一双笑眼弯弯,不住朝着秋筱道喜,催她快去。 冷香阁中从来不缺女子,流水一般去了一波又来一番,沈渊早见惯了。水芸虽岁数小了点,跟在阁主身边也有几年,不该如此不稳重,可想而知,这次来接秋筱的人,必然搞出了些不同寻常的花样。 花魁侧眸去看盛秋筱,却见她无半分喜悦之态,木着脸色,锁着眉心,慢吞吞地收拾头发衣裳。水芸焦急,连道夫人催促,请盛姑娘快快过去。 “我听到了。”秋筱闷闷地应了一句,手上也不见放快,“一身的汗,等我收拾干净,再过去和夫人认错也不迟。”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不速之客 小丫鬟冷不丁受了冷脸,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嗫嚅着嘴唇,手足无措呆立在原地,目光游移在其他几人之中,试图有人可以出言替自己开解。 秋筱此状异常,沈渊十分不解,然而不需深究也知道,不过是不想见那些来人,能拖延一时是一时。稍一思索,花魁挥挥手打发绯月带水芸先退出去,方才起了身,亲自拉过秋筱到跟前。 “能出去是好事,你还磨蹭什么?” 花魁在明知故问,盛秋筱可不愿将场面话说圆:“当初狠心卖了女儿,多少年没有半点音讯问候,这会子又做起什么血浓于水。要我高高兴兴去相见,然后又要如何?” 秋筱紧紧捏着帕子,目不斜视盯着沈渊,一双剪水鹿眸晶亮,透着前所未有的刚硬:“小姐最是水晶心肝,见识广又清楚,你便告诉我,等下我一去了,那起子人会如何说、如何做?” 沈渊默然,未几侧脸轻叹一记,牢牢按着秋筱坐下,随着瞥了一眼绯云。后者会意,叫小菊从随身的小布兜里取出把篦子,接过来递到小阁主手中。 牛骨质地光滑,比之竹篦更有言语难表的天然触感。沈渊从前在秋筱发髻上瞧见过,小巧玲珑的一把,镶嵌着无数细若粟米的珊瑚珠,组成栩栩如生的赤红牡丹花朵。 是很珍贵的物件,饶沈家姑娘司空见惯了金石富贵,也讨要了下来,仔细观摩一场。盛秋筱全然不在意,只说是七夕那一夜,竞了她去的的客人所赠。 “别傻了。别人会说什么、做什么,哪里是我能猜测的。”沈渊没拆秋筱的发髻,直接顺着乌亮发丝的走向,篦齿抵着头皮,轻轻地梳上几道:“都说蓖头发能宁神静心,我替你按一按,再叫小菊帮你匀了脸,既然上门来寻你,好歹先去见一见。” 秋筱安静地坐着,忽然侧身,一把握住花魁手腕,满目楚楚:“我知道你为了我好,你对我有恩,我听你的。” 沈渊莞尔,拍一拍她手心,又将牡丹篦子妥善装点在秋筱发髻间,轻刮她鼻尖:“你最是个爽利的人,哪里需要我来劝。你去,万事且还有夫人做主。” 门外绯月已经安慰好了水芸。盛秋筱整齐了衣衫面容,跟着小丫鬟向前楼去了,小菊一同随着。沈渊不许彩云懈怠,饮了半杯茶,驱走睡意,亲自继续盯着她练习,也好将方才的事儿细细思量。 事出突然,沈渊就算有意照拂秋筱,也没有插手的时间。 她不只是沈渊,更是墨觞晏,冷香阁的少主人,最不应该白白发散情感,为风月女子们的命途多舛而叹息。这个世上,女子要想要的不过是终此一生安稳宁静,太平和顺,可就是“家道中落”四个字,足以压垮太多深厚也好、浅薄也罢的血脉亲情。 花魁忽然想起来,就在短短几个月前,那有名的富贾,城北温家,也将亲生女儿梅姑娘卖与了牙婆。墨觞鸳私下也告诉她,刘牙婆这回做了亏本生意,几次三番转不出手,才硬着头皮上门来,要将那温家小姐送入冷香。 阁主夫人没有答应,沈渊自然无从知道梅姑娘的下场。她对那位小姐所知甚少,只听说对方出生的时候,梅花开得香满了整条街,才起了这么个名儿。 温家世代行商,没出过几个读书人,可几辈的家风积累下来,也没听说过有重儿轻女的事儿。梅姑娘是庶女,却也是独女,从小受尽了疼爱宠溺,以至于脾气性格说好听了是要强,说直白些,就是不识礼数。 究竟如何,沈渊不感兴趣,也未曾亲眼见过,都是楼中人多,议论也多,日积月累就被她听了几耳朵。 想来闺阁女儿家娇贵矜持,最不应该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实在大损家门声誉,真不知道温梅小姐名声如此,究竟是为做了什么。 妾侍庶母上不得台面,庶女教养无德,便很该是父兄的过失,过分纵坏了女孩。想着想着,花魁不由得哑然失笑——那温家的老爷似乎叫作温施,也是个乐善好施的人家,不知道是遭了何样的变故,将这么一颗掌上明珠也舍了出去。 从彩云的角度看过去,花魁娘子侧坐着身子,清隽脸蛋被火光映着,平添一笔娇美俏丽,鬓角稍稍松了,随着慵懒身态自然垂下几缕发丝,别有一番说不出的风情。 美人似乎想到了好笑的事儿,清澄的眸子闪着光亮,像两枚上乘的乌墨玛瑙珠,含着一抹顽皮的笑意,唇角微微浮现一对小窝,唇瓣是诱人的淡朱红色。她就静静地坐着,也没有说话,通身笼罩着如朝暮柔软烟霞般的温柔气息,像镀了一层流丹洒金的夕阳余晖。 彩云看得呆了,心里连连纳罕,难怪是她做得花魁。貌美的女子在这世间层出不迭,知情识趣的娇娥也算不得天上方有,偏生是这样一个容颜冠绝的冷傲女儿,又从不肯行半点迎合讨好之举,不动声色就俘获了无数儿郎的心魄。 “可以回了,想什么呢?” 花魁的贴身侍女轻声提点,彩云才如梦初醒,恭敬地退到门前,弯腰低眉送着冷美人主仆离开。沈渊一眼也不多瞧她,心中自有旁的打算。 外头天色还亮着,显然是今日结束得早,骤然少了几个人,沈渊待了一会也觉得无聊,左右彩云肯上心,就纵她松泛一天,都是无可厚非的小事。 回时远远经过后园,那儿的暖房仍然令人向往,两个丫鬟也相劝,道若是姑娘实在喜爱,立时差遣了人搬动,明日就可安置妥当;亦或她们收拾了贴身的要紧物什,先陪着住进去服侍,往后再一点点腾挪,也是使得的。 “罢了,都走到这儿了,先回屋去。”一路脚步没停,也拐回了前面,沈渊未置可否,领着丫鬟从后门回了楼里。 上台阶没走出几步,主仆三个都听见二楼某处传来剧烈的争吵声,尖锐的女声夹杂着男人说话的动静,打破了锣鼓似地逼进人耳膜。 第一百四十九章 乱局(上) 这种声音,多半是为着争风吃醋,或谁惹了恩客不快。花魁心里瞧不上,不动声色继续走自己的。只转了半个身子,“哐”地一声,俨然桌椅砸倒,惊着沈渊脚下一顿,随之而来是盛秋筱熟悉的声音。 “去叫人。” 沈渊眉心一拧,当即做了决断,吩咐绯云去后院提来几个小厮,又命绯月去叫来办事厉害的赵妈妈。各人腿脚麻利,很快聚齐,她点了绯月,道尽管拿出了架势,领着一众人到盛秋筱的屋里去瞧一瞧。 她只以为,盛家的人这次来,最多不过听之任之,仍然丢下女儿在风月场子里不管,盛秋筱也不像卯足了劲儿要离开的,不至于闹到不可开交,殊不知已然动起手来。 怎么着,莫不是当初卖了女儿犹嫌不够,这会子还要夺去人家忍辱卖笑,辛苦攒下的体己钱? 花魁的腹诽还在酝酿发酵,浩浩荡荡一众人已到了盛氏门前。门扉紧闭,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秋筱的抽泣呜呜咽咽传出来,旁边有个男人的声音,说着的全是些不干不净的话。 绯月心中暗道不好,当下与赵妈妈对视一眼,后者心领神会,大步上前,抬手拍响了门扇:“秋筱姑娘!主子关心您,听见您这屋里白日吵闹,实在不像个样子,让老奴来问候一声。” 赵妈妈嗓门拔高,根本不等里面人支应,手掌向后一转,小厮立刻会意,左右开弓硬推开门,又打头阵鱼贯而入。里面的人正厮闹作一团,断断想不到会有这一着,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一家子黑心烂肺的!我不要了这张脸,也不叫你们再作践!” 钳制着秋筱的男人经不住震慑,讪讪松了松手。秋筱挣扎着扑开,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悲楚凄厉异常,几乎要将喉咙扯破。她用力拔下发间一枚寒光闪闪的苗银如意素簪,毫无半分迟疑,朝着自己脸上狠狠划下。 “呀!快拦住她!盛姑娘你干什么呀!” 绯月跟着赵妈妈前后脚进来,听见叫喊已觉得大事不妙,看见这场景更是吓得大叫出声,一把扑过去,死死捉住秋筱手腕。盛秋筱满脸写尽绝望与疯狂,绯月是个有力气的,居然也不能完全按住她。 “别拦我,我便不要这张脸,也不遂了他们的愿!”秋筱哭喊得厉害,泪痕纵横交错,斑驳凝湿,染花了薄施粉黛的妆容。 赵妈妈绕过两人先向里去了,不知道在交涉什么。绯月见如此已经顾不得礼数,匆忙招呼个小厮过来,一同稳稳按住秋筱,趁着她失神的半刻空档,劈手夺了簪子。 那枚簪子不算名贵,却是秋筱心爱的,几乎日日戴着,打磨得十分精细,尖尖的尾端锋利无比。拉扯间,簪尾堪堪抵着秋筱的脸蛋划过,在右眼角末端留下清晰的一道暗粉色印子,断断续续渗出几丝血痕。 “盛姑娘!你说你,你这是做什么呀!”绯月眼瞧着细若针尖的簪尾,不可谓不心有余悸,又心疼秋筱伤了容貌,“到底发生了什么?万事好商量,何苦和自己过不去,伤了自己呢?” “呸!让她划!真当自己是什么神仙娘娘,任谁都稀罕了!在哪都是一样伺候人,装什么清高……哎哟!哎呀!放开我你……” 绯月一心救护盛秋筱,险些疏忽了旁边还有个男人。方才就是这人压制着秋筱,这会子嘴里又不三不四起来。 对着污秽之语,绯月本不想搭理,谁知他见无人理会,便要变本加厉,冲着两位姑娘又伸出手,被小厮一记大棒打翻,七手八脚按在地上,四脚朝天,嗷嗷叫唤,狼狈可笑得很。 “啊!当家的!你敢动我当家的,我和你们没完!” 又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个年轻的媳妇,身边领着个七八岁的半大孩子,口口声声说挨了打,非要冷香阁给个说法。 只听“哐当”一声,这年轻媳妇撞翻了个圆凳,一把推搡开赵妈妈,一掀裙子撒开脚步,二话不说,直扎进小厮中间,拔了男人口中的布团,拽着孩子趴在男人身上拉扯。 绯月定睛一看,这个妇人通身粗布衣服,村妇打扮,头上梳着个老大的圆圆发髻,包着头巾,用两根扁平的素银簪子簪着,耳朵上倒是钳着一对金晃晃的粗圆耳环,随着呼吸剧烈摇晃。 大约是撕扯过一阵,她的鬓角已经散乱,溜下来几绺头发,干枯细黄,像田里糟乱堆放的稻草。小厮自不会将她放在眼里,三两下将她扯开,和那男人孩子各自按了。 那个孩子吃得白胖,脖子上的肉都堆了两层,被小厮们按了手脚,肚子还在一鼓一鼓,滑稽得很。他很抓时机地大哭,嚎啕发作起来和男人如出一辙。 “好了!都该闹够了!” 赵妈妈一声怒喝,堪堪镇压住混乱。她堪堪站稳,冷着脸走到人群中间,绯月这才看清楚,水芝竟然也在这房中,且面有抓伤,衣裳也有些乱,袖口被拽出了裂口,露出手腕小臂上的两排渗血牙印。 水芝扶着赵妈妈,满面的不虞之色。墨觞鸳身边的大丫鬟最是稳妥人,此时也怒目瞪了一眼这现世的一家人。绯月直道真开了眼,盛姑娘的教养仪态是有目共睹的,真真没料到生养她的是这样刁横野蛮之人。 哦,也不对……这户人家只生了她,可没怎么养过。 绯月深感不屑,鼻腔中哼了一息,也懒得给盛家人一个正眼,只扶着秋筱起身,拣了张凳子坐下,抽出帕子替她擦拭涕泪。 屋里还有个老妇,大约就是盛秋筱的娘,同样的一身村妇打扮,本来守在一边,盯着男人按住了秋筱,絮絮叨叨和她说些什么,乍见了赵妈妈这一行人来势汹汹,生怕殃及到自己,便瑟缩躲到角落里去了。 这会局面稍定,老妇伸伸脖子,凑上秋筱跟前,刚张开嘴,就听水芝疾言厉色道:“你还想做什么!这位妹妹可是主子房里的人,你要敢欺辱她,有你吃不了兜着走。” 第一百五十章 乱局(中) 小厮极有眼力见,一扬棍子吓得老妇缩回脖子,兜着手只能干瞪眼。地上的一家三口见状,叫嚣不止,活像谁的嗓门更大就能占了上风。小厮们只消手上一用力,以那男人为首,三个人的惨叫声真如猪豸。 “哎呀!天杀的,一群天杀的哟!哎哟哟……”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老妇眼看自己儿孙媳妇都被辖制,再占不到好处,立时三刻拍起巴掌,扯开嗓子,不管不顾地一屁股坐在地上,两手拍着大腿,哭天抹泪地开始干嚎。 “天杀的天杀的,我看你才是天杀的,拿亲生的女儿去作践!”盛秋筱刚刚止住了哭,情绪稍稍冷静下来,又听见那不堪入耳的,且当着许多人的面前,再也承受不住,嘶声和老妇对峙起来,“你们若真爱银钱,拿去我的体己,再把我扔在这里,倚门卖俏,迎李送张,岂不是钱来得更快!到时你要多少,都拿去就是了!” 盛秋筱越说越激动,嗓子早就干哑,一下子呛着,逼出一阵猛烈的咳嗽,脸儿涨得通红,眼睛也早哭肿了,又硬生生气出了两汪眼泪,断线珠子一般,大颗大颗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的容貌并非一等一的出挑,真的只是靠着巧手妆扮添姿色,又在偌小的年纪便有常人难极的豁达,在一众庸脂俗粉堆里格外显眼,连沈渊也曾私下和丫鬟说起,甚感叹自愧不如。 然而,这一下暴怒起来,盛秋筱整个仿佛变了一个人。她仍然坐在那里,掉着眼泪,涨红着脸,声嘶力竭,全无半分亲生骨肉的亲近余地。 老妇上了年纪,惯是不怕出糗丢丑,巴掌拍得啪啪作响,冲着盛秋筱大啐唾沫:“你个没脸没皮、不知羞耻的小贱人!娘老子生了你,给你找好归宿,你不感恩戴德,还撒泼起来!我呸……” “这么好的归宿,你自己去罢!还是叫你这好媳妇儿去呀!在这儿是不知羞耻,卖到别家去,给个老头子做小,给你儿子换个狗腿子的差事,就是天大的出息了!” 盛秋筱忽而暴起怒骂,言语尖酸刻薄,更无视纲常伦理,不堪听的,便是狠狠打了老妇全家一个猝不及防。 绯月陪在她身边,只觉得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秋筱说出的缘由更是叫丫鬟大跌眼镜:卖去做小?换差事?要知道虎毒尚且不食子,这究竟是什么样的父母兄弟,什么样的家人,还不如说是一窝豺狼。 “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卖了我,我早就不是你家的人,到时候真去了别家后院里,主子要是高兴,给了我什么赏赐,我可一文都不会给你!不如你们谁爱去谁去了,再生个泼皮无赖狗咬人的好儿子,好处才都攥在手里!” 老妇辩驳不过,瞠目结舌,一口浓痰卡在喉咙里,两眼圆瞪,一手捶着自己胸口,一手死死指着秋筱,活像当场要上不来气。秋筱才不管她,话语难听,声调也高,神色却反而渐渐冷静,眸子更是幽深阴暗,深不见底。 盛家人的龌龊心思还没来得及消化,一人盖过一人的叫喊足以让绯月头脑发蒙。她听秋筱所说,再打眼一瞧水芝的手臂,便知是被那无礼小儿给咬的。可想而知,在她们进来之前,这屋子里都是什么糟乱的场面。 到底有赵妈妈和水芝在前,绯月自知不好先发声,只是选择三缄其口,目不转睛地守在盛秋筱身边,看似扶着秋筱,实则将她手臂抓得极牢,生怕她一时冲动,再闹出更多见血的事儿来。 绯月打小跟着沈渊,也见过不少次自家小姐发怒的模样,可无论再失控、再可怖,都总叫人清楚地觉着,姑娘还是这位姑娘,的的确确生了大气。可是,眼前的秋筱姑娘,周身分明充斥着令人齿寒的陌生感。 她是谁……她究竟是谁? 绯月头脑一下恍惚,生出一种无厘头的错觉:这位怒气冲冲、声泪俱下的女子,根本就不是花牌盛氏秋筱。 眼跟前的这个女子,和她们熟悉的盛秋筱大相径庭。绯月越想越发骇,手心汗津津的,总觉对方只不过是借了秋筱的躯壳,寄居于这个世间,韬光养晦,谨小慎微。 她忽然猜测,也许秋筱一直在努力地隐藏自己,不至于和周遭格格不入,可一旦被触及了痛点,便会破壳而出,卸去所有的伪装,暴露最真实,也最心酸的一寸不甘。 冷香花魁已经是九曲十八弯的玲珑心肠,最深谙逢场作戏的那一套,殊不知一直对她迎合讨好的盛氏姑娘,更是善于隐藏。两个人整日凑在一处,本来是姐妹交好的场景,今日一想,竟然半点经不住推敲。 究竟是谁在主导进退,又究竟是谁在落下棋子? 想到这处,绯月手心愈发滑凉,湿漉漉的汗水几乎洇透了秋筱的袄袖。 “秋筱姑娘!您还是冷香阁的人,口里说话要注意分寸。” 赵妈妈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仍先喝止了秋筱,才又转向地下那老妇,不卑不亢道:“这位老姐姐,你家既说是来接女儿,却闹成了这幅样子,任谁听见瞧见了,也不会放心她跟了你们去。” 老妇犹在翻着白眼,抻着脖子,不断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被卡住了嗓子眼,也不答话。 地下的媳妇倒晓得袒护婆母,扑腾两下腿脚,探出头直起身:“你们这种下流地方,拦着好人家的闺女不让走,是何居心呀!你这老娼妇,在妓院里做了一辈子,倒充起长辈来!” 绯月大骇,水芝也面目一凛,扶着赵妈妈的手收紧了。冷香阁的人是忘不了的,启仁十二年的春天,花魁娘子设计教训周探花,同样有个老妇人闯了来,在前厅大放厥词,含血喷人。 别人或许不知,两位大丫鬟心中是有数的,当年那个探花岳母,得了沈家暗中提点,才替自己的女儿保全一点后路,却意气用事,口里没有遮拦,当场未见打脸,事后可没落得什么好的下场。 第一百五十一章 乱局(下) 赵妈妈的脸色立刻由乌云密布转为怒火中烧,两道灼人目光紧盯那媳妇,沉声冷笑:“盛太太好大的见识,老婆子是下人,说的是粗话,做的是粗活,得了主人的吩咐来替盛姑娘料理,少不得要得罪了。” 说罢,赵妈妈侧身看向一众小厮,眼神凌厉如刀子,干脆利落地发了话:“盛家太太说话厉害,可主子们爱清净,听不得这些泼才聒噪,虽然是客,也容不得放肆。还不赶快的,帮盛太太安静安静。” 不容盛家媳妇反应过来,嘴里已经被塞了抹布,黢黑破烂,发着脏臭味,胡乱卷了一团,粗糙的质感磨着口角舌头,令人苦不堪言。她摇晃着脑袋,口中呜呜挣扎,拼命拽出一条胳膊,朝着她的男人、儿子伸过去。 她男人嘴里早被塞回了布团,呜呜嗷嗷说不出话;她儿子更是惹人发笑,不单脖子上肥肉堆叠,肚子也圆墩墩、晃悠悠,像被鸡仔叼住的肉虫子,身子抻来转去,拧成一团,一叠声叫着娘。 说也奇怪,盛家那老妇和男人都瘦条条,媳妇和孩子却都肥壮,怎么看都不像进一家门的。绯月与水芝对望一眼,不约而同想到,若非说这家人有什么相似之处,大约只有如出一辙的粗犷嗓门,还有黑到令人咂舌的心肝。 “你们!你们没了王法!”老妇眼见不妙,生怕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瞬间上来了气,斗志昂扬,学起乡下篱笆墙里横冲直撞、争食斗狠的公鸡。 盛家老妇满脸沟壑曲折,看上去已经年逾六旬,腰背也见佝偻,身手却出人意料地灵活,力气也大,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两三个小厮竟一下子没拦住,由着她闷头撞上跟前,眼珠几乎贴上秋筱的脸。 老妇嗓音粗粝,又卡着痰,堵住了嗓子眼,声音硬钻出来,又像足了咯咯吵嚷的老母鸡:“那是你亲哥哥亲嫂子,你亲侄儿!你就这么看着?你的良心都叫狗吃了去!” 一样一样都容不得绯月思考更多,眼看着盛秋筱铁面无情,抢在小厮动手之前,猛地一挥,一把推开老妇:“我的亲哥哥、亲嫂子?这还有你的亲女儿,你的良心呢,又到哪里去了?” 绯月受了池鱼之殃,脚底踉跄,差点跌倒,脚踝被扭到,传上来一阵钻心的刺痛。秋筱此时正在气头上,怒气冲了头脑,听到绯月一星呻吟,才意识到自己误伤旁人,身形僵了一僵,唇角翕动,想要伸手来扶。 “抱歉。我失态了……” 秋筱面生愧疚,扶着绯月,语气也软软的,身上一瞬间又有了熟悉感,和旁边不依不饶的老妇形成鲜明的对照。 水芝帮着搀扶了绯月一把,扶着她坐下休息。老妇这次跌了腿脚,坐在地上真的起不来,索性双腿一盘,嚷嚷着要赖下。盛秋筱一手搭着绯月肩膀,一手拧着自己衣襟儿,咬着嘴唇两眼红红,目光在众人中游移了几个来回,似是下不定主意。 “无事的,我回去抹点药,推一推就好了。”绯月忍着疼,反而在安慰秋筱不要多心。 “天杀的娼妇窝!欺负我们一家老小,不赔了银子,拿出个说法来,老婆子我就一头碰死在这!” 老妇盘得如稳稳当当,如一坨大石墩,指头一下下戳着地面,出口便是以死威胁,眼珠溜在赵妈妈和水芝身上,显然知晓这二人是说得上话的。 赵妈妈分毫不乱,冷冷地哼了一声,水芝手指动了动,悄悄斟酌轻重。一个是前楼上的管事妈妈,一个是阁主身边得力的大丫鬟,心中各有揣度,均未急于答应。 老妇亲生的盛秋筱却首当其冲,根本不受这套,先啐了她一口:“死?你的命有几斤几两?你生了我这个身子,我也叫你一声‘娘’,却不曾想亲娘肚子里的心肝是黑的,逼着我说出难听的话来!” “你个混账羔子,仗着有人撑腰,翅膀便硬起来,忤逆你亲娘!”角落里那个男人不知何时吐掉了布团,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态转过脖子,恶狠狠瞪在秋筱脸上,“果然是娼寮妓院里长大的,没羞没臊,不知廉耻,败坏纲常!我们盛家家门不幸,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东西!” 自从绯月一行进来,这个男人就满口的污秽之言,忽然拽起几个文绉绉的词儿,非但没起到想要的效果,震慑这些青楼女子,反倒尽成了沐猴而冠,更令人忍俊不禁。 赵妈妈翻翻眼皮,一抬手制止了又要发作的秋筱,并没有叫小厮重新堵住男人的嘴,反而福了一福,道:“老婆子没喝过墨水,比不得您知道纲常伦理,您既然满腹经纶,想来应该最是通情达理的。” “正是了,”水芝一唱一和,“盛大官人原来是读书人,如此说来,都是我们疏忽怠慢,有眼不识泰山了。” 盛家老妇见二人态度大变,还以为得逞,冷香阁忌惮闹出人命,无论自己提什么,必然都会满口答应,息事宁人,是以飘飘然起来:“瞧瞧?瞧瞧你们这嘴脸,这下知道了我儿厉害,不再拿乔摆谱了?既打了我家的人,就多拿些银子来赔付,我掂量着满意,领走了姑娘便罢。” 冷香诸人皆不作声,老妇只当是不敢还嘴,心里更舒畅许多,全然无视她儿子面皮涨成猪肝色,叫她莫要现眼,快快闭嘴作罢。 “还不快松开我儿,不论磕头下跪,作揖认错,求得我原谅。”她伸出一根小指,搔着头皮,只用一对鼻孔看人,愈发洋洋自得:“我们家,是读书人,自不会和你们下三流的计较。” “盛老夫人言之有理,都是丫头们不懂事,冲撞了客人。” “吱呀”一声,门扇大开,墨觞鸳敞阔爽朗的声音随之响起。屋里的人皆不由自主地顿住,朝着门口看过去。 墨觞阁主身后只跟了两个丫鬟,水芙与水芸,没有带小厮或打手,眉眼也舒展含笑,无半点声势可言,却有着不怒自威的气场:“只是如此说来,盛秋筱已入了我下三流的门,也是不便再进你们书香门第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风波暂平 话自然是说给盛家老妇听,墨觞阁主的目光却始终没向对方看过一眼。但见她笑容和煦,摆摆手免了冷香众人的礼:“不用行虚礼了。远远儿地就听见闹哄哄,可不像话。” 随说着,阁主又朝盛家人扫了一圈,和颜悦色道:“之前刚见了面,盛家老夫人说是要叙一叙体己话,我就去料理些琐事,留了水芝在外照看。谁承想我刚回来,还以为是秋筱见了家人,两下难免伤心激动,哭上一哭,真是没成想,怎么还动起手来了。” “哎呦,就是就是……” “夫人说得是!” 盛家老妇吃过一瘪,仍听不出明暗话,犹以为墨觞鸳是来安抚自家,好息事宁人。她抢着站起来,正要接过话去,不料屁股还没挪动几寸,就被赵妈妈抢在了前面。 “夫人教训得是,都是奴才们办事不得力,一个没盯紧,才叫不知轻重的人钻了空子,青天白日地叫嚣起来,闹得主子们不安生。” 赵妈妈上前福了一福,垂着手只说冷香诸人有错。秋筱与水芝跟着福身,皆口称自己的不是。 绯月刚勉强站起身,墨觞鸳早看出她面色有异,递了个眼色,示意水芝扶她一把:“算了,你是伺候小姐的,怎么这样不小心。水芝啊,你带她出去,回小姐屋里,秋筱你也跟着去,搭把手。” “是。”水芝没有二话,与秋筱一人一边,搀着绯月便向外走。 盛家老妇见势不妙,干张着嘴要来拉人,奈何绯月伶俐,故作行走艰难,半边身子都歪在了秋筱手上,不给对方半分留下原处的余地。 “老姐姐,你急着到哪里去?丫头们不知轻重,剩下还有什么事,你尽管与我商议。”墨觞鸳轻轻迈出一步,侧身拦在中间,也不与老妇硬来,只恰好拦住了去路。 “哎,哎!别走呀!” 老妇来回虚晃两下,偏生绕不过去,又不敢与墨觞鸳撒泼闹腾,只能悻悻地看着秋筱一行人迈过门槛。水芸与水芙两个立刻合了门,算是彻底将秋筱送了出去。 “嗳唷……我自己来。”远远走出一段,再也听不见秋筱屋里的动静,绯月才站直了身子,无奈笑叹道:“还是夫人有主意,我们那么多人进去,弄了个人仰马翻,还没把你带出来。” 秋筱仍扶着她,周身的怒气已经排解消散了大半:“让你们见笑了。我打小不跟着他们,本来也没什么血缘情分。要钱财,我都不吝惜的,当初为了有口吃的,卖了女儿,我也认的——”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秋筱紧闭双眼,死死咬着牙关,喉头翻滚几下,睫毛根都在微微发颤,却不是在隐忍眼泪。另两个人明白,她是气愤难耐,纷纷为她拍背疏顺,温言安抚。 “好了,好了,盛姑娘,我们都知道你的委屈。你若愿意留下,夫人也会想法子为你周全。只是,咱们这样的地方……”水芝叹过一记,眼神黯然,“再怎么说,是你亲生的娘兄嫂子,若是回家去,兴许还能……” “亲生的又如何?当年就能都舍了出去,现在好处摆在眼前,又有什么是不能的。”秋筱猛然瞋目,像卯足了劲儿在瞪眼,眉毛却绞着,清秀的面孔宛如在浓浓的黄连苦水中浸了个透彻,末了深吸一口气,抬抬眼皮看看雕饰着彩蝶戏花草的廊顶,只流下两行辛酸泪。 “姐姐,我知道你是好心,可这样的人家,你是亲眼看见的。我宁愿留在楼里,伺候劳作也好,卖弄皮相也罢,横竖是我自己愿意做的,比去外头掉进火坑里强些。” 若说刚才失控之下,暴起大怒的盛秋筱还有几分心气,现在的她则弥漫着灰心冷意。便是那一年命格初定,她知道自己逃不了搅弄风月,也只是偷偷藏在被子里,极小声地抽抽噎噎,掉了一晚上眼泪,第二日便打起精神,竭尽所能让自己再出众些,让这污秽的条路也顺畅些。 绯月口中温柔劝慰,其实心里不太能理解这种转变——她家的小姐,花魁娘子从前也爱动怒,每每冷静下来,或许会觉得大损气力,却因为痛快吐出了郁郁之气,心里总是舒朗的。 外面的天色已经黑得深沉,一如盛秋筱此时的心境,点多少盏暖红的灯笼也照不透亮。三个女子滞在了原处,陷入一种近似于尴尬而无法可解的静谧。 “原来在这儿呢,姐姐,水芝姐姐,小姐等得急了,叫我出来寻呢。” 绯云从楼上下来,清清脆脆发了声儿,打破了僵局。 她脚步轻快,笑吟吟上前福了福,十分贴心地忽略了秋筱满面满身的凄楚狼狈,笑吟吟道:“小姐不肯吃东西,奴婢怎么劝都不管用,只说要寻秋筱姑娘去喝茶。绯月姐姐来请姑娘,不想耽误了这么久。还是劳烦姑娘去看看,替奴婢们劝上几句。” 小阁主话编得周全,每个人都心照不宣,水芝一拍自个儿手背,刻意爽朗笑道:“可不是呢,都怪我,白长了岁数,一点小事都办不好,还得拖着绯月妹妹帮衬,一不小心还伤了脚踝,竟把小姐的事耽误了。” “哪儿能呢,夫人事多劳累,姐姐帮着料理,偶尔应付不过也是有的。”绯云说着话已迈开脚步,引着一行人继续向前走:“定是我们绯月瞧见了,不忍心姐姐独自劳累,想帮一帮,结果不成想,好心办了坏事,反而越帮越忙。” 话头如是被慢慢绕了开去,绯月打趣几句“坏嘴丫头”,水芝道几声“哪里哪里,感激还来不及”,秋筱也忍不住破涕为笑,绯云看着时机,自然而然点回了正题:“姐姐们快别光顾着说笑,天都黑了,小姐还恹恹的,请秋筱姑娘疼我们,走快些。” 边说着,三位大丫鬟互相递了眼色。水芝招呼绯云搭手,一同扶着绯月,顺便推一推秋筱:“是了,盛姑娘快去,冬日里小姐总不舒服,你去瞧瞧,好歹让她用了晚饭,说她两句也使得的。” 第一百五十三章 菊花锅 天幕暗蓝,苍穹寂寥,花魁娘子的窗边一抹温软如水的山黎豆红,是薄绒罩帘半卷,微露一只云针九尾银丝凤。隔着中间一层淡青细编竹帘,夜色下银闪闪的霜花结了满窗,棱角晶亮,如天上星子若隐若现。 三足透雕矮脚暖炉里烧着银霜炭,熊熊猎猎,正值红火,炉灰中掺了一把旧年自收的丁香子,带出一点儿辛辣气味,陪着两盆殷红山茶花香,将屋子里的氛围烘得恰到好处。 窗下炉前置着四脚红漆团圆桌,摆着雀尾美人榻,沈渊斜斜倚着,怀中抱着海棠琵琶,刚刚用蜂蜡核桃油擦拭保养过,紫檀背板细腻油滑,光可鉴人,因在暖屋子里熏得久了,颈上的象牙料子触手生温。 酒泉玉产在雪山高原,玉质细腻,色泽淡雅,常见白墨翠绿之色,搁在苍梧遍地的灵石美玉里,本也无甚稀罕,偏偏琴头这块得天独厚,厚白底儿,心子是娇嫩极了的浅浅水红,正适宜雕作莲花。沈渊守着炉火,身上暖和,脸颊手心透着健康的淡粉色,和那尖尖的莲花瓣儿相映,一时说不出是人比花娇,还是花较人艳。 团圆桌上摆了个敦实的双耳紫铜荷叶锅子,累丝罩网底下炭火荧荧燃烧,火苗不算很旺,舔着锅底,堪堪保温。 锅里滚着高汤,漂着葱姜枸杞,汤色澄亮微白,不断腾着轻烟,冒着阵阵诱人香气。旁边摆了几碟爽口小菜,几盘时新蔬果,另放了个巴掌尺寸的报时荷花漏。 “怎么去了这么久,天都黑透了。”沈渊随手拨一拨丝弦,打发小丫鬟再去催一催:“小菊,别管那果子了,去找找你家姐姐,还有绯月、绯云两个。” 小菊侍候在桌前,正将一颗新鲜的柚子剖开,去筋去皮只留净肉,分作散花状,听得花魁使唤,急忙放下小银刀,应了声“是”,转身出门去了。 “嗳唷……好巧,你怎么在这儿。” 小丫鬟还没伸出手,“吱呀”一下,门先开了,抬头正是刚回来的绯月与水芝。水芝走在前头,一出没防备,与小菊撞了个满怀。 盛秋筱赶来前面见家人,小菊一直跟在身边,也是盛家的人讲,有体己话要与女儿说,丫鬟就被遣了出来,到厨房去取些糕饼,回到半路被花魁碰见,带回了自己屋子里。 小菊福了福,敛眸回道:“两位姐姐回来了。小姐派了绯云姐姐出去,找两位姐姐和秋筱姑娘,等了一阵不见有人回来,正叫奴婢去寻一寻。” 水芝点点头:“不用去了。秋筱姑娘托我带话,她去厨房做些开胃的菜,绯云跟着搭把手,一会就上来。绯月不小心扭了脚踝,我陪她先去自己屋里,上了点药。” 沈渊放下琵琶,瞧着绯月笑道:“才好没多久,又扭了,我看很应该放你出去,就给夫人做半个干女儿,回栖凤守着咱们老宅子,也不必再劳作了。” 如此三个丫鬟都笑了,好生关了门,各自打点屋里杂活儿。绯月继续剥那金黄柚子,艳艳的水红色盛在白瓷莲叶大盘里,点缀几枚翡翠青枣,煞是好看;小菊仍被遣了出去,到后院灶上帮手。 沈渊自去挂好琵琶,又嘱咐水芝,时辰差不多了,该去瞧一瞧阁主如何。两个人虽然不是亲生的母女,她跟在墨觞鸳身边数载,得了口手亲授,操持理事的风格心思如出一辙。 盛家的人浅薄粗鄙,起先看着冷香阁的装潢富贵,瞬间起了巴结之意,当着墨觞夫人的面,满嘴奉承,满脸陪笑,尽言什么风雅、高雅云云,总之绝口不提半个字的“下三流”、“娼寮妓院”之类。 然而,一离了外人,独自对着亲生的女儿,眼见达不成目的,他们便要扯去伪装,露出真面目来。 水芝是阁主身边体面的大丫鬟,听见动静不对,立刻进去查看劝阻。即便对着她,这家人也不啻恶语相向,更纵容小儿学那街上饿极了发癫的疯狗——小小年纪便满口污秽,水芝听不过喝止他一句,一言不合,他就扑上来,狠狠咬了大丫鬟的手腕。 这样的人家,即使那么一星半点,沈渊就算顶着青楼里花魁娘子的名头,也是万万不可沾染上的,只可在背后下一下功夫,且非得名正言顺,一着中的。 冷香阁是青楼,盛秋筱始终是盛氏女,一脚迈出了大门,后路如何,都轮不到外人置喙。盛家要接走女儿,无论如何都挑不出错,反而是冷香阁,如若拦得紧了,没准还会落个“逼良为娼”的恶名——正像打蛇打不中七寸,反是会被咬一口的。 她深谙此理,是以专拣厉害的赵妈妈,才引着盛家的人彻底急火攻心,言行不知轻重,不顾头尾,冷香阁正好抓着把柄,以自保之名出手收拾。 于收尾这事儿上,沈渊自然不会露面,旁人并没有足够的分量,唯有墨觞鸳身为东家,假作闻声而来,在恰好的时候进去,看见满屋糟乱的糟乱,受伤的受伤,无论拿人赶人,都算顺理成章。 州来山庄的野羊送得正当时,后腿肉快刀片了卷子,配上墨觞阁主那儿存的雪球白菊,刚好烫个菊花锅。沈渊也是掐准了时辰,先滚上汤锅,再一壁亲自去墨觞鸳出面调停,一壁叫绯云带人去后园,片好了羊肉,分两份备下。 是以墨觞阁主的“及时赶到”,不过是墨觞花魁的小小算计,雷厉风行地将盛家夫妇两个并那小孩“好生送下去,上茶安抚,施药休息”,叫盛老太“莫要焦急,有话都好商量”。 水芝心眼灵透,只需小阁主三言两语、稍加点拨,已然明白了个中关窍,连赞小姐聪慧,母女连心,乐呵呵地去了楼下查看。 不多时,这些新鲜出炉的消息便传回来,墨觞阁主心平气和,言笑端方,与盛老太“商量”了不出十句,对方便眼神躲闪,言辞支支吾吾,忙不迭嚷着要家去了。 “越是轻薄肤浅之人,越不惧威力压制的,反而是稳如磐石的敲打,才会叫他们无所适从。”沈渊语气淡淡的,显然在意料之中。 第一百五十四章 歹竹 绯月陪着听着,回想起当时情形,忍不住连连咂舌,话锋也不忿起来。 “奴婢乍一进去,只瞧见盛姑娘被辖着受辱,还是亲生的姑娘,当真匪夷所思!哪怕舍了她继续在这儿,以盛姑娘如今的风头,一日一日的赏钱攒下来,都给了他们去,也未尝就换不来那差事了。” “人心不足,眼前摆着个一劳永逸的机会,有几人是不眼热的。”沈渊对这行径嗤之以鼻,踱步至团圆桌前,捅旺了炭火,捞过长柄云头错银铜勺,慢吞吞搅一搅锅里鲜汤。 水芝亦不屑道:“正是呢,我守在门外,也听见了不少,他们想将秋筱姑娘送过去,凭着这儿的本事,把持后宅,多多捞油水,还能吹一吹枕边风,做着青云直上的春秋大梦。” 沈渊“噗嗤”一声笑了,道水芝见识清楚。绯月不免惋惜,秋筱姑娘是很好的女子,若真被这家人接了出去,岂非明珠暗投,后半生再无望了。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她不是没主意的人,有你什么操心的。”沈渊放下铜勺,签了一枚青枣在手,入口是弥漫齿尖的沁凉甘甜:“换作旁人,早该躲起来哭天抹泪,至少也要伤怀个把时辰,她还有心情洗手作羹汤,可见无妨。” 话音刚落,绯云从后院回来,手里提着个食盒,说是盛姑娘盯着火候,叫她先回,小菊留下帮忙就好。 食盒里满当当装着新鲜带冰碴的羊肉卷子、几样碧绿翠美的水洗新蔬,一盘酸辣开胃的金边菘菜、一道柔嫩滑润的马蹄肉末酿豆腐,还有一碟样子好看的酥炸点心,金黄灿烂,丝丝卷叠,冒着热腾腾刚出锅的甜蜜气息。 绯云一样样摆进温盘,水芝看着便忍俊不禁:“小姐还说呢,盛姑娘可是听说您不爱用饭,才亲自去灶上的。你们看,这是什么点心?从来没见过。” 沈渊抿着唇,桃花眼中却藏不住笑,只是不说话,故意假作骄矜。绯云归拢了食盒,细细答来:“盛姑娘说,她也是一时兴起,琢磨出这么个小点心,因是用鸡蛋放上糖、打散了做成,胡乱起个名儿叫‘甜蛋丝’。” 正说笑着,墨觞鸳送走了盛家的人,也亲上来探望了一趟,嘱咐羊肉锅子虽滋补,也不要贪嘴,只防虚不受补,要烧心酸胃起来。 沈渊笑吟吟道:“我晓得了。应付那样的人,阿娘也实在劳累。我叫他们烫热了锅子,送去了阿娘屋里,还切了羊肉,这会也该送过去了。” 小女儿情态娇气,墨觞鸳佯装嗔怪,又关切绯月几句也便回了,水芝一道陪着退下。房间里没了外人,团圆桌上绯月新沏了一壶热茶,沈渊扶着桌沿定定坐下,自个儿斟了半杯,握在掌心感受杯壁传出的温度。 她的确没料到,盛家的人是这样的德行,短视且愚蠢,实乃愚不可及。与盛秋筱相处多日,沈渊也算是熟悉对方的品格心志,本就没什么亲情可言,这一下更是撕破了面皮,是板上钉钉不会跟他们去了。 之前水芝在场,绯月有许多的话都说得意犹未尽,这下便可以敞开了讲。她极尽细致,将这一家人的言行原汁原味摆在自己主子面前,也包括水芝手上被咬的那两排印子。沈渊也早看见了,碍着水芝没有主动提,她也就没有开口问。 歹竹难出好笋,除非断根斩脉,挪去别处栽种,兴许还有得救。盛秋筱从小落进冷香阁里,祖宗庇佑,遇上的不是别的黑心烂肺的老鸨子,是并不以此为营生的墨觞鸳,得以读书习字,知晓礼节,才没有在那破落门户里耳濡目染,近墨者黑,长成一个心思见识狭隘、举止粗鄙不堪的乡下小妇人。 至于那个小孩子?沈渊实无圣母情怀,反而怀着隔岸观火看好戏的心态。 盛秋筱很快也上来,带着一身夜露寒气,身后跟着小菊,拎了个同样的提梁八角红竹食盒。绯云上前迎了,帮着秋筱解下大毛斗篷,仔细叠好收在里屋。 沈渊怀里拥着个暖炉,招呼秋筱快快过来一同坐。秋筱伸过手去,交握之际先笑了:“我早知道小姐体寒,夏日里也会手脚发冷,这一下倒是我比你还要手凉,可见小姐要大好了。” 绯云斟了热茶奉上:“姑娘快喝杯热茶,本是小姐想了话出来,要引着盛姑娘来吃锅子,结果姑娘挂心,还巴巴儿地去做了这些菜,样样都精致。” 说话间,小菊已放下食盒,香味压根儿盖不住,争先恐后从食盒的缝隙里钻出来。秋筱道谢,接过茶饮了一口暖身,亲自揭开食盒盖子,里头是一大碗红糖紫苏粥,色泽晶莹,米粒软烂,红糖融进粥汤粥米,绵密细润,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这是京城里常见的滋补粥点,也是顾锦川叮嘱了花魁可以多食。紫苏宣肺利气,发表散寒又行气宽中,粳米健脾胃,是一道很好的药膳。因在冬日里,特意加进了红糖,更适合体弱体寒的人进食。 往下是一碟子白莹莹、脆生生的姜汁水梨白莲藕。菜蔬相拌,双壁连珠,是盛秋筱的独出心裁。 水梨清润利咽,削皮去核儿,果肉切成细丝;白莲藕取最肥嫩的一节,洗净刮皮,切薄片儿,滚水里飞快焯过,两样码在一处。老姜嫩姜掺半,快刀去皮剁碎,磨成浓郁的浆水样,拿细绢子滤过,挤出辛辣回甜的姜汁,淋在梨子莲藕上一拌,切几粒青红椒子点缀,微辣酸甜,清爽开胃,再不需别的调味道。 边上还有个深口小陶罐,里面装的是酥松焦香的炒米,绯云还以为是充作零嘴,说若撒点糖霜或椒盐都好。秋筱便笑了,道炒米可健脾,泡了茶来喝最能消食解腻的。 “自然了,香香脆脆的,也可以做零嘴吃。刚才我们在厨房,小菊这馋嘴丫头饿了,就抓了一把去。” 秋筱笑语盈盈,小菊“刷”一下红了脸,忙躲开去提壶添水,将桌上温盘换过一遍。杯盘碗碟都浸在热水中,且有铜炉煨着,饭菜都还是热腾腾的。 第一百五十五章 筱密夜窗寒(上) 公正以论,盛秋筱的厨艺并非十分精湛,不过寻常烹饪,胜在花样新奇,不急不躁,肯花心思,这在楼里头便算难能可贵。 沈渊留心观察秋筱神情,对方面上却并没有十分明显的伤感失落之态,如无事人一般调着料碟。绯月也醒着心眼,想想楼下对峙厮闹时秋筱的歇斯底里,不由暗自纳罕盛姑娘的转变之快。 秋筱快手拌了两盅料碟,一盅向花魁跟前轻巧一推,微笑道:“今天多亏了小姐周全,安排赵妈妈和两位姐姐相救,还劳动了夫人,实是我的不好。夫人屋里我是说不上话的,只好亲手做了些小菜分送,两位姐姐不嫌弃,小姐这儿有我服侍,姐姐们叫小菊伺候着,也回屋里去吃些酒。” 她目光盈盈,满怀诚挚的感激,郑重起身看向绯月与绯云,垂首俯身福了个礼。两位丫鬟连忙搀扶,称既然两下素来交好,出手相助不过是分内之事,叫秋筱不必挂怀。 沈渊颔首应允,拉着秋筱坐下:“也好,锅子没什么要伺候的。厨房的人事多忙碌,大约也忘了留下饭菜。盛姑娘厨艺精湛,你们别在这儿了,带小菊回屋里去吃。” 屋里总不过五个人,却可以说各有心思,两边的主子姑娘说不准是否心意相通,三个丫鬟倒是咂摸出了意味,不约而同应着“是”,一道躬身退下。沈渊一手托着腮,瞧着门扇重又合紧,扭头回来看向秋筱,对方却先一步开口了。 “小姐是主子,绯月、绯云都是小姐屋里的大丫鬟,厨房的人真敢怠慢,浑忘了她们的饭食么?” 秋筱拣了筷子,放枚酥点心在花魁面前瓷碟,神态机灵娇俏,鹿眸弯弯,清澈如水,闪烁着点点光亮,竟也有了狐狸之感。 沈渊等得太久,属实觉得肚饥,正端着大瓷盘,将羊肉卷子下进鲜汤,听见这话不由得开颜粲然:“和明白人说明白话,看来真不是没道理的。难为我肯顾着你的脸面,编了全套说辞,竟都是白费心思。” 她眼帘也不抬一下,如自说自话一般,专心盯着铜炉。汤里先撒进了一把菊花瓣,皆是洁白胜雪,柔滑似缎,几乎和乳白汤底浑然一体。菊花过了滚汤,有淡淡的清苦味,在满锅荤香中独树一帜,给漫漫长夜之下浮躁的内心添了一笔安静的色彩。 冷香花魁就守在这样的汤炉之前,发髻半垂,眉目宛然,一身家常的芝兰紫绸衫,挽着袖口,素手执银筷,水雾氤氲终于也使她染上了人间烟火气,从只应天上有的绝色美人儿位置上暂时下来,做个洗手调羹的寻常女儿。 秋筱笑呵呵受了花魁几句娇嗔挤兑,也挽起来袖口,陪在身边递勺接碗,三两句哄着她好生坐下,瞧着羊肉卷子舒展开,已熟得差不多,又下进几簇绿油油的菜蔬叶子。 “尝尝那个,知道你爱甜食,我特意给你做的。羊肉锅子滋味浓,我还配了水梨莲藕,清口最好了。” 沈渊依言动了筷子,酥炸甜蛋丝果然松脆,滋味更是甜蜜隽永,直如浸了满满的糖霜甘露。多食甜食可令人心情愉悦,秋筱随便琢磨出的小点心,此时最能化身慰藉,抚平接连遭受打击磋磨的不安情绪。 花魁好像并不领情:“水梨莲藕?再加一味马蹄,可不就是三果汤了,还是刚入了冬,你吃多了龙眼,平白犯起胃热来,我才叫绯云煮了那汤给你,两碗喝下去,什么都好了。” “明明是和我学的,你倒班门弄斧起来。”沈渊放下筷子,抽了丝帕抿一抿唇角,朝着锅子点点下巴:“留神,那是野羊腿肉,别烫老了。” “我看着呢。班门弄斧也罢,反正是我有心记着。”秋筱边说着,边向外捞肉蔬,沥干了汤水码在温过的荷叶大盘,又放下铜勺,改取青花九曲汤匙,为花魁舀了一小碗红糖紫苏粥;“先用几口垫一垫,不然烧了肠胃,喝三果汤的就该是你了。” 若是旁人,经此一闹,即便不立时三刻啼哭哀叹,也总不会如此镇定,还有心思去关切别人的身子安泰。沈渊起初还觉得,盛氏有几分坚定的心志,是个可堪调教栽培的,然则这个世上,无论何人、何样的好品质,一旦过了一个度,便算不得长处了。 “秋丫头,你现在是守着我,哭也使得,闹也使得,别做出这副老练持重的样子来。” 花魁拨着小调羹,一双蘸水桃花眼澄明如月,眼帘双叠褶儿,用青黛妆笔描一道细细的“凤梢”,淡淡搽了些朱砂胭脂,清水芙蓉面孔染就三分媚意。这样的一个美人儿,也不过比盛秋筱年长了五岁,却骤然生了几寸慈爱情怀,嗓音平缓温吞,说出的话语却是带着责备的。 盛秋筱一愣,显然有一瞬间的恍惚,目光黯淡下来,未几扯一扯唇角,笑得勉强,左右也恢复了释然从容,更像困顿于花魁娘子突如其来的柔情。她们两个人要好,但并不像普通人家的闺中密友,而是隔着一层捅不破的主与仆——且更多时候,是秋筱死守着这条线,不肯越雷池半步,沈渊反倒是无所谓的。 她们会一处吃茶说笑,赏花谈天,盛秋筱会为花魁甘做厨娘,花魁也会为她点妆绾发。两个女子差着五载年岁,性情大相径庭,贵在无论表象如何,实则都藏着一副炽热心肠。 受明香姑娘的熏陶,沈渊很少在意门第之见,小楼年岁冗长寂寥,她许多时候甚至会忘了,自己原是西北女儿。明香一走,她孤单更甚,盛秋筱的出现极大程度地填补了这份空缺,她虽也会自问,想不通为何轻易心生亲近,却从不将这点枝节当一回事。 盛秋筱则不然,一则花魁不曾将自己的心思说与她听,二则贵贱有分,尊卑有序,人言更是可畏。 她亦不曾向花魁诉说“同人不同命”这五个字,冷香阁里人各有志,主家的心肠并不坏,却也不等同于可以任她们平起心思,胡乱攀扯。 第一百五十六章 筱密夜窗寒(中) 做主子小姐的人,到底是在这座小楼里,可以不十分在意自己的身份,做奴仆倌儿的人,需得打起十二分的警醒,倘若出了一丁点儿僭越的心,被更在上的阁主夫人知道了,后果都可能是不堪设想的。 “怎么了?”花魁挑一挑眼帘,指尖轻轻叩上桌面。她看盛氏不说话,目光飘忽不定,若有所思,还只当是走了神。 秋筱唇角的笑意还没消退,强撑开眼帘回过一眼,正看见花魁手上染了红艳艳的蔻丹。冷美人的手纤长瘦削,指甲修得圆润,只在边缘点上浓墨重彩的凤仙花汁,一笔一笔洇晕开来,逐渐浅淡微粉,以至透明,像极了夏日里浮水而开的大朵菡萏。 刚才就是这双手,带着罕见的和蔼温度,拉着她围炉暖坐;也是这双手,为她篦发理髻,纾解装饰。她一时想起来,因着病痛,双手过于苍白,花魁不喜蔻丹耀目突兀,这晕染之法还是自己给出的主意。 冷香阁里,旁的人不必说,墨觞阁主规矩严苛,但绝对不是坏心肠,盛秋筱对着她,也只是尊重其寡身抚养幼女的刚毅,感激其衣食庇佑的恩情,至于青楼女子对鸨母的顺服,倒是真没有多少的。 数年隐忍,她所求的不过是周全一己之身,所做的不过是审时度势。 唯独对上娇纵名声在外的墨觞花魁,她有了真心交好的愿望。 牙尖嘴利,矫情善变,对着谁都难说有个好脸色,这女子大约是这世上,最不像花魁的花魁?盛秋筱的小小腹诽和所有人一般无二,也从不避讳当着对方的面说出口,冷美人不恼,反而十分受用,俏脸笑得花枝乱颤,连道谁叫自己会投胎,不偏不倚生在了夫人肚子里。 “姐姐一番美意,我自然明白。只是从我决心安分待在这儿,好好过下去开始,颜面就算不得什么了。” 盛秋筱手上没停,夹了一筷子酿豆腐在自己碟里,抬眸向花魁笑言。沈渊知道她的意思,略略放松些,低下头去用紫苏粥,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嘴上再硬,心里也是苦的。你记得我爱吃甜食,自己也该多多用些。”花魁放下粥碗,换了双新筷子,取了一瓣新剥红柚,对半分了递给秋筱,“心里的苦如果一时下去,至少让口里甜些。” 酿豆腐的汤汁稠厚浓郁,吃些清甜果子正相宜,秋筱咽下,脸上的笑容舒展了许多:“你说得对。管他往后会如何,我只消知道,今儿晚上有姐姐护着,我还是能得一份安稳。” 沈渊唇角翕动,一缕抑制不住的鼻息逸出来,显然是忍着笑,端着严肃。她等了盛氏很久,早就觉得饿,总算听着秋筱说了一句还可入耳的话,可以暂且放下心来,受用尹淮安的好心意。 “知道就好,得了我的安稳,还不叫我好受些。我早饿了,还要陪着你说这样多的胡话。”花魁有心调侃,与盛氏说话也含了一双媚眼如丝,“今朝有酒今朝醉,快吃。” 展开的羊肉片儿卷着菜蔬,颤巍巍浸入料碟,油脂与蘸料缠绵交融,愈发勾得人饥肠辘辘。盛秋筱即使不听花魁的话,也难以抵挡深夜羊肉锅子的诱惑,姑且不去想盛家的糟烂,借着这位冷美人的秋风,尝尝平日难得一见的山荤。 正如方二管事所言,山里的野物无拘无束,肉质鲜美紧实,肥瘦得宜。秋筱调的料碟薄辣微甜,香而不腻,鲜而不咸,两下一搭,好滋味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 盛秋筱用得不多,只动了几筷子,不无惋惜地讲起自己肝火旺盛,体热不受补,享用不了这些好东西:“也是我没福气,从小没有讲究过吃穿,竟也生了富贵的病。” 沈渊便更要笑:“你这不是清楚得很么?前儿还非要贪吃那龙眼,桂兴斋送来的东西,真的有那么好吃?” 秋筱道:“姐姐也爱吃桂兴斋的点心,却反过来说我。送都送来了,我若不做出些样子来,岂不是……” 她停一停,移开目光看着蒸腾雾气,复而缓缓开口:“不知好歹了?” 盛秋筱的声音平和沉静,也只有冷香花魁这样犀利尖锐惯了的人,才能听出其中浓浓的自嘲。 沈渊知道缘由,盛秋筱不负阁主夫人所望,一朝及笄献艺,在红倌儿中甚是得脸,牌子一旦挂出去,每日都早早被择选摘下。奇怪的是,墨觞鸳至今没有正经捧她做头牌娘子,不知是否为着观莺的事,阁主仍然心有余悸。 不过只是少了个虚名,并不妨碍盛氏姑娘的春风正盛。慕名而来的恩客络绎不绝,秋筱房中从不缺旖旎温存——沈渊是未出阁的在室姑娘,不会去窥探这档子事儿,然而楼中的风吹得紧,想一丝都听不见,实在不太可能。 送绫罗绸缎、珠宝珍奇的人不少,送糕饼点心的自然独树一帜,桂兴斋是城中的老字号,少不得有人别出心裁,花下银子,嘱托掌柜日日送新鲜。盛秋筱照单全收,从不说推诿,也不说嫌弃礼薄。 “夫人捧了你出去,你应当知道她用意,没得对外头那些人太过迁就。”花魁想得越多,心里越涌现出一种并不能称之为愉快的情绪,秀气的小山眉凝愁微颦,“你几时见过我假心奉承,刻意迎合?这儿到底不是欢喜胡同,很用不着自贬体面,倒叫人轻视。” 相似的话,在观莺得意时,她也和两个丫鬟说过。孤女寡母背井离乡,上京数年,冷香阁到现在能维持半分体面,无非就是强撑着一句矜持。生怕失了欢心一般扑上去,千依百顺,撒娇作痴,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轻贱,继而笃定这也是个脏污的地界儿。 观莺实在要作死,谁也劝不住、救不得。盛秋筱则不同,是个知道爱惜颜面的人,竟也生出了不对劲的苗头,沈渊实在始料未及。 刚不咸不淡说了一句,沈渊抬头去瞧,盛秋筱居然红了眼眶。 第一百五十七章 筱密夜窗寒(下) “话虽如此,我没生在夫人肚子里,如何敢当真这样做?” 秋筱声声哽咽,满腔苦闷痛楚溢于言表。沈渊忽然就意识到,盛秋筱的眼泪从不在人前滑落,连自己也是头一次见到。 当年的明香姑娘也是如此,永远恬淡如菊,娴静从容,似乎世上所有的痛苦都与她们毫不相干。那时沈渊年少,不解其中意,现如今岁月荏苒,经了一寸又一寸的时光侵蚀洗礼,她也读懂了这些女子的带笑含泪。 花魁的心软了,抽了自己的帕子递给盛氏:“在我这儿,想哭就哭,是我想得不周全,刺了你的心,我和你赔不是。” 秋筱也不推辞,擦擦眼泪,合眸深深吐纳出一口气息,撑着桌沿,久久无法平复,犹如释放了连年累月积攒的压抑不甘,一下子失去这口气力的支持,便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 “这些话,你也不是人人都说,我也是个知道好歹的,怎么会怪你。”秋筱的声音幽若深潭静水。她埋着头,鬓角垂下几绺碎发,髻上的牛骨珊瑚篦子有些松,耳垂红红,累着大半边的面颊也染上酒色微醺的神态,然而这一夜里,自始至终,两个人都是滴酒未曾沾的。 “你呀,活得太憋闷了。”沈渊缓缓拍抚着秋筱背心,“不如这样,玉瑕山上有座庄子,风景不错,主家也好相与,我带你去散散心,住上几日,也正好躲开那些莫名其妙的人,你看如何?” 秋筱乍然宣泄,情绪当是低落到了极点:“你带我躲得过一时,又岂能躲得过一世?口口声声供出一个读书人,还是满脑子这些腌臜勾当。姐姐,我不愿你劳累,也不想夫人为难,左右逼急了,我就横着被接出去罢了。” 沈渊瞳孔一收,手上下意识拍了盛氏一巴掌,薄怒道:“早知道你是这么软弱可欺的,我还叫人去管你!盛秋筱,我冷香阁虽卖笑,也是有些手腕的,保你一个,真以为很难吗?” 她下手不轻,自己的掌心也持续好一阵酸麻,沉着脸坐回座上,没好气地剜过一眼,又道:“我知道你是气急攻心,说了昏话,更知道你一直让着我,不与我起龃龉。你是个知道好歹的,难道我就不是?你同我姐儿俩好了一场,我自然愿意帮你救你,很用不到你替我省事。” 冷香花魁一向不是很有耐心,到了气头上,说起话也犀利,惯不会给谁留情面。换作旁人也许会恼,也许会羞愤,盛秋筱被这劈头盖脸一阵排揎,反而打起几分精神,盯着花魁,目光炯炯,一方丝帕被紧紧握在手心,纠成了一团。 正如剑走偏锋,出其不意,盛秋筱只觉心头涌动着某种难以言表的情绪,如千钧坠石迸溅于深渊,星火上九霄,白昼起波澜。偏生这冷美人压根儿不给她喘息的机会,横眉竖目逼着她表出个态度来。 “少说那些没用的,秋筱,你想不想留下,或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盛秋筱十指交缠,指节已然勒得发白。她起先还能与花魁对视,渐渐地就弱下去,自个儿丢兵弃甲,溃不成军,所能做的只有俯首臣服,被那灼人目光烧得无所适从。 别无选择,她侧开目光,只答出一句似是而非:“我姓盛……亲母兄为女儿赎身,天经地义,无可指摘。他们说,如果不从,就要禀告那做官儿的,定一个逼良为娼。那也不是个正经老爷!听他们说是冷香阁的美人儿,早就乐得什么似的,只等着盛家送了女儿去。” “什么狗官?也值得这样担心。” 盛秋筱还以为花魁又会发怒,孰料她只是挑挑眉梢,似乎丢了半个白眼,一副满不在意的模样轻声嗤笑。 她无法理解花魁如此是为哪般,也许这个娇养在深闺高楼的女子,入眼的都是安逸太平,根本不晓得外面的疾苦风浪,人情险恶。盛氏只好叹了口气,苦笑道:“你可以不在乎,可常言道‘民不与官斗’,他们虽粗鄙不堪理会,也不是全然蠢笨,必是做了万全的打算,才敢这样大闹出手。” 花魁斜一斜身子,一手支着下颌耐心地听着,袖口垂落,松松露出素白腕子上一截嵌南红绞丝虾须镯,相思豆样的珠子殷红胜血,强烈对比之下,面颊唇瓣更无颜色。 这份几乎诡异的面貌,沈渊意识得到,也已经习惯了自己的身躯孱弱,容色无光,却全然不知经过哀其不争的不忿侵染,苍白底色透出一种病态的潮红。 是不是狗官,她并非真心满不在意,只是生怒于她而言实在耗损精力,有点乏了,发不出更高的声音来。 “你若真想好了,不稀罕这条性命,我自然尊重你,也会给你将后事风光大办,决不让你走得凄凉潦草,只要我还能活着主事,年年清明、中元,必有你一炷香。可是你没有!秋丫头,你比谁都不想死,我看得真真儿的,你只告诉我一句话,信或不信我,想或不想同我去?” 一通话没有什么太大的起伏,一下一下密密实实地扎进盛秋筱心口,一些可以被称之为希冀的情绪渐渐活络起来,带着炽热的生命力,促使着她与花魁四目相对,读懂彼此的沉重期许。 秋筱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午后,面对委身风月的现实,只需要一点不经意的小小鼓舞,她就能够打起精神,以鲜活明媚的姿态面对黑暗险阻,在这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扎根生长。 “我信你,也愿与你同去。”她眉目胜春,坚定如斯。 沈渊笑了,神色也终于释怀。冬天寒冷,她其实很不应该劳心费神,最宜修身养性,才不至于命薄寿短。顾锦川曾说,像她这般,便是世上最最富贵的毛病了。 “我身子坏成这样,还要和你生气,真是不值得。”她笑骂秋筱,也得了对方粉面羞赧,连叫她作好姐姐。 “身子坏不坏的,命好就行了。”秋筱眸光盈盈,在烛光下朦胧悱恻,云雾迷缭,“姐姐的命数贵不可言,好日子且在后头。”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不睦之家(上) 盛家的人吃了个大瓜落儿,回去痛定思痛,决定赶早再来接着大闹青楼,大约是想到近在嘴边的富贵,一整晚竟激动得未能合眼。 “小蹄子不知好歹,要不是你大妹妹早嫁了人,我才不跟她现世去。说起来你那个大妹妹,也是个没良心的,老子娘生了她,她现如今享了福,也不知道回来接济,一个个,年纪轻轻,骨头也轻!都是贱蹄子……” 盛老太端了一大盆水,朝着门外狠狠一泼,口中喋喋不休,嘁嘁喳喳,听得屋里炕上的儿子媳妇一阵不耐烦。 “这大早晨的,您老人家开什么门,冷风钻得人脊梁骨儿疼,还说这些话让邻居听见,那才真现世。”盛家媳妇听者有心,拐着弯儿挤兑回去:“您自己的闺女不孝敬,可别拉扯着天底下的女人家都一个样子。” “行了行了,吵什么吵,赶紧起了去做饭,还等着吃了好出门。”旁边的男人挪挪身子,不耐烦地掐断了即将生出的争吵。盛老太没有作声,只是翻了个白眼,手上的铜盆砸得叮当响。 盛家媳妇愤愤不平,接连两巴掌拍醒身边熟睡的大小儿子,骂道:“死猪一般!还不起来,帮着你娘生火劈柴。做熟了饭自己带去上学,关好了门!别叫贼进家来。” 两个小孩睡得正香,被打醒还懵着。大一点的十岁出头,形貌略微端正,在邻村念书塾,前一日并没有被一同带去冷香阁胡闹。睡梦中冷不防被拍痛,他没敢和母亲顶嘴,默默穿起衣服,打着哈欠去了院里劈柴。 小一点的那个自幼顽劣,最厌恶读书,早过了开蒙的年纪,还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睁眼瞎,整日在村头打架闲玩,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混世。与哥哥不同,这小儿扯开嗓子便哭号,他娘也不管哄劝,他爹骂了一句,一股掌风打在后脑上,也就消停了。 因在京郊县上,公鸡才叫了两声,这家人就套上一辆脚力快的骡车,赶进城来先去了要巴结的八品知事府上,极尽巧舌如簧之能事,将自家讲述成了苦苦思念、不舍至亲骨肉的良善百姓。 “老爷明鉴,我家老母六十高龄,生养了五个儿女,只活下来小人与两个妹妹,实在艰辛。承蒙老爷开恩看重,给小人寻了差事,还愿意照拂我那苦命的二妹妹。本该早早将她送来,可那种秦楼楚馆里头待过,难免上不得台面,贸然进府,只怕她不驯顺,反叫老爷不快。” 上前面说话的是前一日的男人,盛家的长子,叫盛明轩的。盛家的亡父算个正经的读书人,生前也置办下几亩薄田,一点产业,可惜去世得早,家底并不丰厚,寡妻不会主持家事,又不太肯出力气,只靠变卖维持生计,才沦落到卖了两个女儿。 那知事姓李,已经五十多岁,不知问题出在哪里,仍然在芝麻官之列,像模像样地蓄了一撮山羊胡,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捋着半掺灰白的须子,眯着眼睛听着盛家人陈情。 盛明轩到底读过一些圣贤书,又是有求于人,态度恭恭敬敬,很像个明白事理的样子:“加之老母也思念女儿过甚,只求老爷宽宥,让我那妹妹在家中住上一二日,只当是尽一尽孝心,也好学一学规矩,不至于闹出笑话。”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严丝合缝,盛明轩低着头,垂着手弓着腰,手掌紧贴着身侧,已经觉得汗津津的。盛老太和女人孩子赔着笑候在下首,一点动静也不敢出。听见男人这样说,盛老太脸色一僵,耐不住要上来。 “哎……” “婆婆!” 盛家媳妇当机立断,一把拽住盛老太的袖子,硬生生止住了婆母的脚步,随之凑近半步,双手牢牢圈上她的胳膊,抬头讪笑道:“让老爷见怪了,我家婆母辛苦劳作大半辈子,不太懂得高门大户的规矩,都是爱女心切,一时情急才想向老爷说情,老爷别见怪。” “是,是,老母都是为了小人的前途,才忍痛送走了妹妹,如今看着女儿沦落风尘,老母实在心痛不已。” 盛明轩见势不妙,立刻顺着妻子的话头往下赶,一边偷偷往身后递眼色。盛家媳妇面上赔笑,手上偷偷圈紧,不断拉着婆母向后去。盛老太并不憨蠢,明白过来点意思,也“是是”地点头哈腰起来,直挪到大门边上。 李知事双目眯缝,一言不发,官位与年纪极不相匹配,眼神中却满透着精明算计。他将盛家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只不置可否地“嗯”出一声。 直到盛明轩按捺不住,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投来试探的目光,李知事才慢悠悠点一点头:“嗯……如此也好,你家妹妹也是命途多舛,好容易回了母家,该享一享天伦之乐。只是这衙门的差事,你也知道,抢手得很,还是让令妹早些进门的好。” “是是……老爷大恩大德,不敢忘怀。只宽限两三日,我们备些嫁妆,必定将人送到。” 盛家人如释重负,盛家媳妇架着婆母,盛明轩匆匆忙忙拉上儿子,一家人千恩万谢地出了门。 回到驴车上,盛明轩已经出了一脑门的冷汗,一屁股坐在车板上,咧着嘴嘶嘘吸气,仰起脸看看知事家的大门,直接扯了袖口去抹汗。 盛老太被媳妇扶上车,盘着腿坐在前面,从棉袄袖子里伸出只手,去戳她儿子的后背,抻着脖子指指点点:“我说你刚才守着大老爷,怎么就说那丫头在家了?万一露了馅,他一生气怪罪下来,我们可怎么担待得起!” “哎呀娘!你……”盛明轩扭过头,如村妇状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急眉赤眼地刚张开口要辩解,才发出几个字就被截了胡。 “就是,还要办什么嫁妆!”盛家媳妇包着厚厚的头巾,脸冻得通红,同样揣着袖子,朝着地下啐了一口,打断了男人的话:“你倒是有闲钱,可别动了我的嫁妆去!”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不睦之家(下) 盛明轩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冲着女人瞪起眼:“母亲和我说话,有你多嘴的份?你的嫁妆?就你带来的那几条被子、几两碎银,你也好意思说出口。” 他的媳妇娘家姓杨,在一处庄子上做庄头,东家是靠近城郊一个不大不小的富户。于家也是劳作出身,可靠着老实辛勤,背后的东家满意,肯给体面,儿女嫁娶时都有赏赐,相比较盛家,已经可以算是低嫁。 并非如盛明轩所反驳,盛杨氏的嫁妆并不简薄,又有入门三年接连生了两个儿子,是以在婆家面前腰杆硬挺,说话也一向不是那么小心客气。 “大官人可好大的口气,”盛杨氏故意换了称呼,含酸捏醋,“好吃懒做出了名儿,哪家的女子肯嫁过来?要不是媒人和我爹说,你读书能有出息,我家这才让我嫁过来,谁知道是这么个出息!要没有我那几两碎银子供养,你这个秀才还不知考不考得出。” “你个泼妇!”盛明轩被女人揭了短处,两眼一瞪,抬起手就要打人,被盛老太一胳膊打下去:“打老婆厉害,有本事把那小蹄子打回来!昨天就该一顿嘴巴子下去,让她知道知道轻重。” 盛明轩憋着气,又不敢和老娘硬顶,只能低声咒骂一句:“娶了这婆娘,倒是娶回个祖宗!”说着眼珠一转,继续回起他老娘:“娘,你看昨天那架势,那群娘们儿哪个像窑姐儿,一个个倒像要吃人的母老虎,要是真打了二妹妹,还不得挨他们一通棍子?” “我呸!”盛老太满脸鄙夷,“我瞧着那老鸨子还算恭敬,还当是个懂分寸的,这才给了她脸面。我儿可是秀才,她竟敢这样对我们盛家,还摆起谱来,简直不识好歹。还敢打人?刚才你就该回了李大老爷,抄了她的窑子,看她还不得乖乖认错,下跪磕头,求我们原谅?” “哎哟!娘,你还想这个呢,快快不要再提!” 盛明轩大喊一声,恨不能抓耳挠腮,五官拧成了一团:“你细想想昨天,这群女人,哪个是怕官府的?我都找人打听了,头几年,里头有个清倌儿动手打伤了人,不但自己没被抓去浸猪笼,还叫那户人家倒了大霉!” “啧,有这种事儿?”盛杨氏本来满意婆母袒护,搂着儿子正在得意,听着男人的话头稀奇,又凑了上来。 “可不,”盛明轩斜睨一眼,“我听说,打伤人的是她们的花魁,好像还是那墨觞夫人的亲生女儿,叫什么晏儿还是鸾儿的,打了人不算,还给扔到街上取了,结果第二天,那人家里来闹,不知道谁动手伤了那花魁,结果没出一年,那家人家破败得不成样子,还吃上了人命官司!” 盛明轩连连咂舌,盛老太和盛杨氏面面相觑,只有小儿子大睁着眼睛,对父亲所说的半知半解,拉着母亲的衣襟,嚷着问是什么意思。 “娘,花魁是什么啊?娘?娘——啊!哎呀,娘打我!阿婆……” 心爱的小孙子挨了打,盛老太心疼不已,连忙抢过来抱在怀里,不满地横了儿媳一眼,骂道:“你这婆娘,心也忒狠,他是你亲儿子,就算说错句话,你就这么打他?下手没轻没重,看你给我孙子打的!” “小小年纪不学好,还打听那窑子里的事儿,早晚也是个花天酒地的混账羔子!”盛杨氏自觉管教儿子无错,和婆婆回起嘴来。 “婆婆,你这么护着他,可是下了我的脸面。我爹娘给东家看庄子,也是陪送了厚厚的嫁妆,除了贴补相公读书考举,剩下的将来都要给这两个儿子,我现在不好好管教,将来要做了败家子,把银子都花去了花魁窑姐儿身上,婆婆你去找谁说理?” 盛老太中年丧夫,又接连丧子,独自拉扯盛明轩长大,虽然是个典型的无知粗鲁农村老太,到底在盛家说一不二了十几年,忍来忍去,一时间只觉得气血上涌,决定好好挽回一下做人婆母的威信。 “你嫁给我儿,就是我家的人,该守我盛家的规矩!满天下有几个媳妇和你一样,见天打鸡骂狗,好吃懒做,还和婆婆粗声大气地说话?要我看,也不必你来教训我盛家的孙子,你自回了娘家去算了!” 在乡下,女子被休是一件极度的羞耻。盛老太想到这一着,嗓门高出好几个度。她并非没想过要儿子休妻,只是家计艰难,他们母子靠着盛杨氏的嫁妆才舒服了几年,又接连添丁进口,贸然赶了人回娘家,只怕她要索回嫁妆,更要带走自己两个宝贝孙子。 如今两个男孩都大了,盛杨氏的嫁妆也花用得差不多,即便她要带走,也是带无可带了。 盛老爹正经读过书,盛老太年轻时也认过几个字,自然知道用了媳妇的嫁妆是一件丢人的事情。只是破落久了,她不会在意这点脸面。更何况,盛杨氏本就比男人大几岁,已经年近三十,改嫁也难,盛家母子都打量着她畏惧被休,必然不敢继续托大。 杨家当年出的嫁妆的确是被面与银子,还有些四季衣裳布匹。只是那被褥皆用大红彩绣鸳鸯绸面,鲜亮光滑,针脚也细密匀称,衣料也都是当时时兴样式中的上等,带过来时,很是羡煞了四邻八乡的姑娘媳妇。 至于现银子,总共五十两,在村里已经是可观的大数目。另有盛杨氏自己贴身的首饰、细软之物,零零总总也拿得出手,这才一路支撑到现在。 “娘!您说什么胡话呢。” 盛杨氏还未辩驳,盛明轩先沉不住气,终是还念着一日夫妻百日恩:“甲丽好歹是孩子亲娘,跟了我十几年,吵几句嘴也算了,随便赶人回娘家这种话,还是说不得。” “相公,婆婆这话正说到点子上!”盛杨氏手中有粮,心中自然不慌,底气十足,“你家的儿子不用我管教,我自回了我娘家去。嫁妆是我杨家的银钱,我当然要带走,孩子是你盛家的香火,也就不必跟我去了。” 第一百六十章 李代桃僵(上) 盛家的小孙子还赖在祖母怀里不依不饶,听见自己的亲娘说出这话,更要嚎啕大哭。 眼见儿子拿不定主意,盛老太干张了张嘴,眼珠和心里头都飞快地打了七七四十九个盘算,最终没有继续责骂儿媳,转而抬头教训起儿子:“还愣着呢?天都大亮了,还不赶紧上城里去,把你妹妹接回来!那个没羞没臊的,看我怎么收拾她。” 末了两句有点指桑骂槐,盛杨氏听在耳朵里,鼻子“哼”出一声,抱着胳膊转过身去,不作搭理。 陌京的冬天阴冷干燥,盛家人在行人稀少的大路上争执了小半个时辰,无一例外都嗓子痛哑,谁也不再继续吵嚷,各自抄起手默默赶路。车轱辘声伴着驴子哒哒蹄声,载着这家人对荣华富贵的满满期待,又朝着城中最繁华街上的冷香阁去了。 驴子脚力慢,冷香阁惯用的是坠角高悬、四平八稳的油布厚绸大马车。花魁娘子带齐了丫鬟小厮,早早领着盛氏姑娘秋筱上了玉瑕山。 小厮驾车娴熟平稳,熟门熟路直朝州来山庄而去。车内点着小暖炉,四壁都用油布封得严严实实,一丝冷风也透不进来。 沈渊闭目养神,秋筱陪坐在身边,两个贴身的丫鬟倒要让一让。她们倒也乐得见如此,领着小菊架了小巧茶炉,为姑娘们备路上的热水点心。 花魁娘子胸有成竹,盛秋筱却不然,许多的话踟躇心头却无从讲起,也寻不到契机同这冷美人问,实在煎熬。马车驶出了两条街,沈渊终于舍得睁开眼,伸手拢一拢披风,缓缓抬眸瞥了盛氏一眼。 “陪你说了半夜,我已经乏得很,这会儿瞧着你却精神,好像还有满肚子的话要与我说。” 冷美人本就肤白如玉,桃花眸下薄施脂粉,仍然描了两道细若鹅毫的妩媚凤稍,不经意般瞥过来,加之轻描淡写的语气,皆是一段慵懒风情。 秋筱叹口气,无奈道:“我有再多的话,也架不住小姐稳如泰山,我竟真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你吃了我的茶饭,还叫我给梳了头,自然也应该听我的话。”沈渊巧笑嫣然,眸中清光灿烂,“我都告诉你了,夫人自有办法保你,你只管跟着我出去游山玩水,至多再想一想怎么报答我就是了。” “好姐姐,你疼疼我,别和我打哑谜了。”秋筱快要被气着,也心知这位小阁主性子虽矫情,却是个实在的可靠之人。 “我明白,小姐与夫人心疼我,愿意救我,可我不能假装糊涂,做那不知恩情的人,”盛秋筱挽着花魁臂弯,低声道,“你告诉我,到底想的什么法子,可万不要为了我,给你和夫人横生枝节。” 她担心的并非墨觞母女无锦囊妙计,相反地,盛秋筱十分相信,她们已经将一切安排妥当。只因她苦思冥想彻夜而不得解,面对盛家那样的泼才,能有什么万全之策。 “想什么呢?你这丫头,忒看得起自己。”沈渊轻笑一声,唇角勾起一个醉人的弧度。 “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旁。虫来噬桃根,李树代桃僵。” 美人念诗,唇齿萦香。花魁好像真的累了,说完就重新合了眸子,靠着松软条枕歇息,随盛秋筱自己慢慢琢磨回味。 马蹄清脆,车轮碌碌,踏轧着青石板渐行渐远。秋筱起初迷茫,继而若有所思,不多时又如恍然大悟状,满脸惊讶地看回向花魁,却见对方真的睡着了,不好再扰的。 “嗳唷,早起就说困倦,小姐还真睡着了。姑娘别守着了,小姐醒了若要人服侍,有我们呢。” 绯月笑语盈盈,放轻了声音,端过来个八角小食盒:“走得匆忙,早饭也来不及好生用,这儿有热茶,还有一些小凤饼,出门前厨房刚做得的,盛姑娘若觉得饿就用一点,有什么事儿,等下了车再说。” 墨觞花魁去庄上躲闲,墨觞夫人却难得清闲。路上又过去半个时辰,花红柳绿的冷香阁又被盛家人踏过了门槛。 “盛老太太,您又来了。外面冷,又人多眼杂的,说话不方便,您诸位随我来,我们夫人备了好茶,早就在等着了。” 水芙候在门口,一看见盛家人来,当即先发制人,言笑晏晏地迎出门外,略福了福,如是恭敬招呼,不着痕迹就占据了主导,引着来人向楼上去。 冷香阁前院大门敞着,挂了两串玲珑可爱的粉红桃花绢子灯,为冬日枯燥添了几许生趣。水芙也穿着件鲜亮的淡粉素缎大襟小短袄,配了条乳白棉裙,百迭裙角疏疏滚了一圈儿小梅花;头上梳着齐整双鬟髻,簪了一对嵌米珠流苏蝴蝶小银钗。 水芙不过是冷香阁主房中的丫鬟,却形容端正,五官舒展,打扮得也俏丽活泼,比外面的普通门户女儿还要体面一些。 盛老太母子没什么反应,只十分受用小丫鬟的奉承,抬抬下巴,优哉游哉地跟着上楼去;盛杨氏心里却泛起酸气,落后了半步,悄悄捏一把自己身上的粗布衣裳,又假作捋头发,摸了摸光秃秃的深灰头巾。 幸而她耳朵上有那对沉甸甸的金耳环,手上还有一枚明晃晃的金戒指,暂时让她心里平衡了些,看着路过的女子一个个锦衣丝履、裙衫飘逸,也不至于太自惭形愧了去。 秋筱的房间挂了锁,墨觞夫人自也不会叫外人平白进包间招待。从前观莺的屋子倒是空着,一早有粗使丫鬟简单打扫过,生起了双耳铜暖炉,桌上摆着一壶新烹的茉莉乌龙香片。 墨觞阁主一袭淡藏花红遍洒榴萼黄银丝小团花暗纹长褙子,罩着珍珠灰色风毛比甲,发间压一对青金石福寿绵延长簪,怀中搁着个厚锦石青套抽绳手炉,合眸端端坐在炉前矮榻上。 房间里的百宝格还在,上面摆放的珍奇宝瓶已经尽数收走。格后挂了一张花鸟帘子,低低传出几句叮嘱。不多时,水芝掀帘而出,上前与墨觞鸳附耳回禀一二。阁主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大丫鬟便退回百宝格前,垂眸静候。 番外一 擢擢当轩竹,青青重岁寒(上) “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旁。虫来噬桃根,李树代桃僵。” 墨觞花魁一向不爱与人多啰嗦,即便对着自己,也是说一半、留一半。盛秋筱知道,见好就收,问不出更多了。 其实平心而论,在那座乱花迷眼的小楼里头,除了身边那个不懂事的丫头小菊,待自己最亲厚的人,并不能说是这位花魁娘子。 盛秋筱不喜欢冷香阁,也谈不上十分讨厌——跻身这世上没得选,但求一口热汤饭、求个安身立命罢了。乍一睁眼,自己躺在青楼后院拥挤杂乱的废旧柴房里,身下的砖石冰冷坚硬,泛着湿漉漉的黏潮,刺激着身上每个骨头缝儿都在叫嚣疼痛难耐。 她以为自己是死了的,没想到还能呼出一口热气。 周遭并不安静,四处漏风的小屋留不住一丁点温度,也挡不住任何动静,外面的声音起起伏伏,有老有少,有清有浊,无一例外全都是女人。这些人的话题绕不开什么恩客、妈妈、头牌的,偶尔爆出几句叫骂。 也有柔婉的女子娇嗓,在夜幕沉沉时分,伴随打更旖旎而去,充斥着赤裸裸毫无遮掩的欲望。 头脑昏沉,高热不退,她不知道自己在这听了多久。衣裳破旧,砖石硌得皮肉生疼,浑身好似被狠狠捶打过一顿,关节都要散架了,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有人进来瞧过,像摆弄物件一样戳戳她,看看还有没有气,然后“嘁”一口啐在她脸上,低声咒骂着赔钱货,进了这儿当自己是千金小姐,不如早点死了丢出去,省得晦气云云。 和死了也没有什么区别……她懒得折腾,咧咧嘴不屑地笑笑,闭上眼睛等着死亡再次降临。 “吱呀”一声,好像是门开了,一股冷风灌进来,冲得她一激灵,起了满身粟米样的鸡皮疙瘩。 这还没死呢,就急着来把她扔出去了? 粗布鞋底儿摩擦着地面,沙沙作响如粗老树皮,刺挠得地上的可怜虫耳膜发痒。来人身形龙钟,步伐却还稳健,粗糙的大手捏开下巴,给她灌了口热水。 许久以来唯一的一点温热滑进喉咙,她忽然不是那么想死了。 她看清楚来人是个老妇人,仄眉横目,不苟言笑,看上去很凶,可是身上没有半点儿叫人讨厌的戾气,和之前进来的大不相同。老妇人也在打量她,见她睁开眼,目光缓了缓,居然有点慈眉善目的意味。 老妇人给了她几口残羹冷炙,救下了她一条命。 从此她视其为再生父母,只是不想辜负了人家的一番美意,便暂时决定,留着这条命也好,总不叫老人家白费功夫罢了。 于是冷香阁多了个叫盛秋筱的粗使丫鬟,管事的妈妈还是会叫她赔钱货,正经当作小倌儿买进来的,摔打了不少东西不说,还叫商婆子护着不接客,白花了夫人的银子。 盛秋筱不想恩人跟着自己挨骂,便更加卖力地下苦工,卸车搬货的力气活也抢着做。就是那一次,她因为勤快,被许跟着姐姐们到了前院,遥遥望见一个小女孩,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穿戴打扮都精致,身边还领着两个小丫鬟。 那女孩站在一棵合欢树下,眉眼清秀,举止从容,面颊虽苍白,却是被保护得很好的样子。 她想多看几眼,冷不防小翠姐姐喊了一嗓子,叫她快点过去搭手,要不然耽误了事,别人可不陪着她挨骂。 秋筱喏喏答应着跑开了,随着人群再次回到喧杂灰暗的后院,前头的纸醉金迷温柔过眼,在她心里留下来一方深刻的剪影。还有那个不知是谁的小女孩,明明是差不多的年纪,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境遇。 会是谁呢?秋筱不知道。 那丝绸衣裳,那绞丝虾须镯,十足十是富足好人家的小姐,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呢……总不可能,是路过进来歇脚的? 管教妈妈很快解开了疑惑,那是阁主夫人心爱的女儿,她们的小主人。 自那时起,秋筱如同槁木的心复燃起了火苗,才知道风月欢场的女子果真也有高低之差,云泥之分。她看着商妈妈经年老迈的皱纹,想着左右已经至此,那就试上一试好了。 对她的决定,商妈妈一如既往不置可否,她却已经晓得可行。一切皆如水到渠成,不啻琴棋歌舞、诗茶书画,她如蚕食桑叶一般,跟着姐姐们用心地学、慢慢地悟。 有人笑她痴心妄想,她装作不闻;有人夸她聪明伶俐,她亦不为所动。她本不是天生丽质,却也凭着一身的韧性,在琴阁挣下了容身之地。 于是很快,她入了阁主夫人的眼。 那是一位和蔼可亲的中年妇人,眼角眉梢都带着温柔的笑,叫人望之如沐春风。秋筱猜也猜得到她是谁,更不必说一干人等都毕恭毕敬,巴不得多多留下些印象,以待来日飞上枝头。 锦衣华服的妇人偏偏不睬她们,只朝着这个平平无奇的小丫头过来。 阁主夫人衣着光鲜,却不着珠翠,独腕上一对白玉环,并牡丹髻上一簇珊瑚垂珠飞鸾钗。她低头看着秋筱,秋筱也抬头回望,边上的姐姐惴惴不安,扯着小丫头要跪下告罪。 出乎意料,阁主夫人并不怪罪,反而盯着秋筱好一阵,宣布这个女孩甚有天资,会是冷香阁未来的头牌娘子。 自然无人信服的,可也无人敢质疑。 盛秋筱的日子好过了许多,连着庇护她的商妈妈,也一跃成为后院婆子里最为得脸的之一。 耐不住前来巴结的人自然有,她一概笑脸相迎,左耳进,右耳出,一个字也不当真放在心上。什么姐姐妹妹的,这种地方的女子,都是依附着男人生存,今日交好,明日反目,不相互算计陷害,盼着对方毁了容貌,就算良善了? 可惜,她再也没见过那个合欢树下的女孩。有一年春天,风儿格外喧嚣,难得清晨安静,前面忽然闹起来,听说伤了人。 她被关在琴阁调教舞技,不被允许随意走动。来送饭的丫头说,好像是花魁娘子出了事儿。 秋筱心头一震:如今的花魁娘子,可不就是阁主夫人的女儿么? 她还记得,关于那阿晏美人儿的传闻如柳絮,纷纷扬扬,乱花迷眼。 再想打听更多,小丫头也不知道了。食盒里的饭菜喷香扑鼻,秋筱吃着却如同嚼蜡,又不敢停下筷子,万一误了练习,或浪费了饭食,都是要挨打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在担心儿时望见的那位俏丽小姐,担心真的出了什么事儿,瞬息之间,初成的美人玉殒香消。 番外一 擢擢当轩竹,青青重岁寒(下) 整天揣着心思,秋筱练不好舞,一日之内被训斥了许多次。 商妈妈看不过,冷着脸告诉她,小阁主是有福之人,安生将养在小楼上,很不需要她一个下等丫头闲操心。 “既来之,则安之。丫头,你既有命来了这个世上,反正也回不去了,就要守着这个世道的规矩,别以为还是在自己家。” 夜色湛蓝,天边角上稀疏挂着几颗星子,商妈妈与以往大不相同,一双眼睛灼灼起来,直要看进秋筱心里。 回不去了……吗? 秋筱发抖得更厉害,不知道是否自己会错了意。她不可能不想家的,她无时无刻不在怀念从前的生活。那时候多好呀,虽然早起晚睡,劳作辛苦,可是至少每一口空气都是自由自在的,举手投足不需要谨小慎微,还有一个心仪的腼腆少年,常能伴在她身边。 商妈妈明白告诉她,回不去了。她很想哭,可是忍住了,不能叫外人看出半点端倪来。 日子又开始平淡如流水,盛秋筱的身量渐渐抽条,细腰盈握,弱质纤纤。可惜,眉眼不够妩媚,不是以色事人的好材料。 她倒觉得松了一口气,没准儿这么一来,阁主夫人就会另择人选,要么放她做寻常的红姑娘——那样她自有把握拿捏住来客,叫自己不至早早失身;要么再侥幸些,小阁主只怕是不成了,夫人会叫她接替花魁之位,也说不准? 对着菱花镜里没了脂粉加持,不过中人之姿的面孔,秋筱自己都笑了。即使花魁不卖身,也必得有顶顶好的才与貌,才能应对风花雪月,金石文章。 听说那位墨觞花魁身子不好,素性羸弱,全靠汤药调养,是个琉璃做的病美人儿。怪道非得是阁主夫人的亲闺女,不然,哪个青楼肯花银子养着? 秋筱蛮好奇,病弱至此,尚能稳坐花魁宝座,不知当年那个小女孩,竟是出落成了何等天上方一见的绝色? 她猜不出,慢慢地也没了兴趣。许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么?小时候惊鸿一瞥罢了,怎就心心念念过这些年头呢?她没办法和别人说,自然也不会有人帮她思考。 一年又一年过去,冰雪消融,万物重开。 茜纱窗外沙沙作响,是风吹竹叶,微凉乍起。倒春寒最是恼人,偏偏盛秋筱还没资格多添炭火。不过也快了?她就要及笄,眼看着就要登台献艺,成为冷香阁的招牌。 墨觞夫人栽培了她很多年,终于要收到回报了。 暧昧不清的目光终日缠绕着她,姐姐妹妹们又开始新一轮的道贺。这些女子热络殷切,苦于说不出文绉绉的台面话,明里暗里的意思可再清楚不过——“苟富贵,勿相忘”。 人算永远不如天算。 喜欢穿绿衣服的春溪头一个赶来奚落她:“还在这做梦呢?到底是观莺有本事,夺了你的头牌。哎呦,不对呀,秋筱妹妹,夫人可是说要捧你的,怎么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她也不帮你拦下来?” 秋筱没说话。很多人早就按捺不住,暗恨巴结错了地方,有了出头鸟,她们便纷纷跟着抱怨挖苦。 “那就是观莺姐姐娇艳动人,那身段模样啊,我看了都眼馋,夫人能不明白捧谁更划算?” “可不嘛,哪像咱们秋筱妹妹,人家这叫‘端庄文静’,矜持不肯出头,要把好机会留给姐妹们呢。” …… 也有人于心不忍,替她抱不平,她反而温言劝阻,道一句都罢了,辜负了夫人厚爱,自己无福消受。 青楼里的是非来得快,去得也快。她们根本不在一处吃住,吵闹过一阵也就没了后文。管事妈妈满脸阴郁,驱散了闹事儿的女子,又皱眉盯着秋筱看了好一阵。 “你……是个安分的。你的福气在后头。” 管事妈妈说完,似乎咬着后槽牙,狠狠瞪了一眼前面楼上的灯火通明。 秋筱隐约猜到了什么,却不敢深思。如商妈妈愿,她已经学会了守着这个世道的规矩,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生存下去。 奇怪的是,墨觞夫人没叫腾挪她的地方,一切待遇也如旧,甚至要求她愈加勤勉,不得懈怠。 天又凉了,后院冷清,前面终日花团锦簇,和秋筱没有很大的关系。 某个阳光晴好的午后,秋筱喜悦于日头和暖,商妈妈忽然来,叫她一同出去瞧一眼。 后园子果然漂亮,日光洋洋洒洒照在花枝上,看一眼都叫人心意融化。隔着一道砖墙,秋筱终于又见到了墨觞晏。 果然是个我见犹怜的美人儿,娇小玲珑,纤细明丽,裹着厚重的斗篷,扶着丫鬟的手莲步婀娜。 有那么一瞬间,秋筱仿佛看到了故人,一个深刻存在于记忆深处、死难以忘怀,可是终此一生无法对任何人提及的故人。 秋筱明白,她们不是同一个人,甚至没有相似的面容,只是无端就会觉得十分接近,如同交融水乳,至亲骨肉。 还没看够,墨觞晏已经不见了踪影。秋筱正怅然若失,商妈妈拽着她默默回去,盯着她开始练舞才离开。 没过多久,大丫鬟水芝亲自来接她,给她打扮一新,带上了小楼。 墨觞家的母女两个端坐上首,一个端庄雍容,一个风趣爱娇。她侍奉左右谦卑恭顺,回头果然又迎来一阵巴结奉承。商妈妈岿然不动,将那群女子尽数拒之门外。 长生观里,盛秋筱虔诚许愿,盼望一生平安顺遂,喜乐善终。 事情发展差不多也是如此,及笄礼成,她一舞惊艳,顺顺当当抢过了观莺姑娘的风头。墨觞晏和她也逐渐熟悉,偶尔可以坐在一起吃茶。 火烧起来的时候,她很是害怕,裹着被子想逃出去,被商妈妈拦下了。商妈妈说,这样鲁莽,被别人撞见了又辩不清。 她立刻低头认错,不作解释。 火光很快熄灭,空气里连一点烟灰的味道都没留下。 后来的事众说纷纭,只是陋室里形同疯癫的观莺做不得假。盛秋筱真切地感到害怕,将商妈妈的训诫牢记心头,不敢有差。 墨觞晏来寻她帮忙,她一口答应,只图有个依靠,不至于落得同样的下场。 好在她“是个安分的”,楼里没有人讨厌她,阁主母女也都对她很好,互惠互利,自然相处甚欢。 渐渐地,她也发现,体面如花魁娘子,也有许多不得意之处。不过并不要紧的,世道本就不好,她们能在这座小楼里有个安身立命之地,还要求什么更多的呢? 盛家的人忽然闹上门来,属实在她意料之外。 看着那一张张贪婪的面孔,秋筱几乎要呕。她忍不住反唇相讥,忍不住拼力一搏,左右不叫恶人遂了心。 论手腕,她还是要对大小两位阁主甘拜下风。 菊花羊肉锅子温暖,奈何她体热,受用不了几口。她喜欢待在厨房里,给主人家做几样精致小菜,让她们也尝一尝自己故乡的做法口味。果不其然,墨觞花魁嘴挑,却回回都进得欢喜。 花魁要带她出去散心,她便就去,也不想平白给人家添了一桩麻烦。冷美人大约起得太早,还在犯瞌睡,懒懒念了一首诗,半个字也不多说。 秋筱仔细咂摸,好像领会了意思,又好像没有。 那就算了……想这么多有何用呢?墨觞花魁又不会害她。 第一百六十一章 李代桃僵(中) “吱呀”门扉开合,水芙领着盛家人到了。墨觞鸳使个眼色,水芝立刻上前倒茶添水:“盛老太太来了,快请上座。” 盛老太自不客气,大摇大摆受了礼,脱去鞋子盘腿坐上矮榻另一侧。盛明轩夫妇被让到了下首,分坐在小桌两边,那小孩谁也不跟,穿着鞋就踩到榻上,和自己祖母挤在一起。 冷香阁主心下不悦,连水芝也皱起了眉头,只都未动声色压了下去。盛老太一把捞过茶杯,咕咚灌了一大口,啧啧咂摸着嘴,重手放回榻桌上,毫不客气地扭头使唤水芝再给她添满。 “盛老太太喜欢这茶,就多喝些,冷香阁中还是不缺茶叶的。”墨觞鸳淡笑颔首,略微侧过身子与盛老太交涉,“我知道你们来这儿一趟不容易,明人也不说暗话,昨日我已听明白了缘由,是令郎得了官爷赏识,要在府衙做事了?” 说着,冷香阁主目光一转,看向盛明轩身上。这话说得委婉,说话的人也稳稳占住了先机,后者更不好似昨日一般咄咄逼人,显得自己粗俗不堪,只好也挂上几分尴尬的笑脸,打着哈哈道个是。 盛杨氏也陪着客套几句,反而是盛老太最经不住夸,又要夸夸其谈起来,被盛明轩一道眼色制止回去。墨觞鸳主仆将整个过程尽收眼底,不经意间已经交换过眼神,心底更加有了把握。 “如此甚好,秋筱丫头是个苦出身,盛家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墨觞鸳含笑端方,继续道来:“自然了,我家道中落,不得已操持起这份营生,自然也能明白掌家主事的艰难。” 说到这关口,冷香阁主刻意一顿,目光深深望着盛老太。对方不明就里,只听墨觞鸳语气郑重其事,又道:“老姐姐含辛茹苦,拉扯儿子长大,好不容易有了盼头,是应该多做准备,让这事情更稳妥些,总不至于临到头,却被别人谋了那份好差事去,我都替你家觉得冤屈。” 整篇话从头至尾滴水不漏,且神态说辞无一不妥帖周全,连盛家人一丝插嘴的余地都不留,急得盛老太就差当面开始抓耳挠腮,数次张张嘴想说话,立刻又被后话堵住,只能拿起茶杯闷下头喝茶,稍稍挽回点颜面。 “那个,我这……”盛老太喝茶如饮牛,片刻已经两杯见底,终于抓住一个空档出声,话还在喉咙里打转儿,冷香阁主已经弯眉莞尔,摆摆手示意盛家人稍安勿躁。 “盛老太太要说什么,我是明白的。”墨觞鸳敛容,眸光深处暗藏不屑,表面上仍然一片和煦:“从来要在别人手下做事,总是要费心打点疏通。只是旁的工夫下得再多,也不如有个自己人,时时在主子跟前服侍陪伴,说上几句贴心的话更有成效。” 这话貌似明理迎合,实际没得臊人脸皮,赤裸裸讽刺盛家人的卖女求荣。盛老太祖孙两个分辨不出,下首的盛明轩夫妇却臊红了脸,几次欲嚷,看着老娘点头如鸡啄米,已然绕了进去,也只能干着急,索性脖子一拧,咬着腮帮子忍了又忍。 墨觞鸳只是假作不察:“秋筱在我冷香阁中许多年,听话又懂事,我也是心疼喜爱的,更想她将来能有个好的归宿。我想,老姐姐是她的亲娘,必定也是为了她好,才会带了银子,举家前来,风风光光地接她出去。” “是是是,夫人说得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没有不疼的。”盛老太以为冷香阁主要松口,一下心花怒放,嘴上的话也尊重起来,“那,那您看,赎身钱我们还带着,天不亮就进城来,就等着接她回家去,办了嫁妆就出门子,以后进了官老爷府上,那自然是享福的。您看,这……要不就叫她过来?” 许是过分激动,盛老太胳膊紧收,十指也毫无意识地紧握起来,差点忘了自己怀里还有那宝贝小孙子。那小孩被勒痛,“哎呦哎呦”叫起来。 盛老太猛然察觉,赶紧松开手,又怕孙子乱跑,搅黄了就要到手的美事,并不敢撒手,急急忙忙抓了桌上一块点心塞过去,总算得了片刻消停。 “你这猢狲,怎么这么不知好歹……”刚骂了一句,盛老太生生停住,抬眼一看对面,冷香阁主淡然饮茶,并不将自己祖孙二人的失态放入眼中;再看旁边的儿子儿媳,齐刷刷脸红到脖子根,恨不能拂袖而去,也不管什么要人了。 “她熬了这些年,能享福当然是好事,只是……”一记细微脆响,墨觞鸳放下茶杯,低头捋一捋袖口,话锋随之一转,“秋筱是个好孩子,身在这地界,性子却刚烈,如何也不肯去那位老爷府上。就算我放了她出来,也未必就能对令郎的前途有助益,万一惹恼了官爷,反而不好了,您说,是不是?” 这一着异军突起,盛老太始料未及,只剩瞠目结舌:“这,这……你们,你这是什么意思,和我老婆子白念叨了这许多,还是不肯放我的女儿!我要去告你们,逼,逼良为娼!” “噌噌”两声,盛明轩夫妇不约而同蹿起身,也跟着开始威胁,夹杂着许多不干净的话。 “你们叫什么?我家夫人话还没说完,就这样无礼吵嚷,我这就该去叫了护院来,一顿大棍子打出去了事!” 水芝厉声喝止,水芙自进来后便守在门口,闻言立刻作势推门要走。有了昨日的铺垫,这一下果真镇住了盛家人,一个个从斗鸡变成半蔫的霜打茄子,气焰消减了十之八九,愤懑不平地各自坐回去。 墨觞鸳全程神色从容,也不急着继续,好生晾了这家人半盏茶。那小孩一点不关心父祖如何,只知道糕饼美味,在自己家中一年到头难得一见,忍不住狼吞虎咽。他伸手去抓第三块的时候,冷香阁主终于开口,结束了僵局。 “盛老太太好大的气性,我既说是明白你的辛苦的,自然不会叫你家白白奔波。” 第一百六十二章 李代桃僵(下) 局面看似突兀混乱,出乎意料,其实全然在大小两位阁主的算计之中。盛家人是什么鄙薄见识,早就暴露得干干净净,只消稍事手腕,他们就会被掐住了情绪,不管不顾爆发起来。 而正是这种时候,若再抛出一块诱人的饵料,他们自然就是那贪吃的鱼,生怕再次失去食物,除了乖乖上钩,没有别的路可走。 “和这种人打交道最无聊,根本没有一丁点儿看不透的。” 彼时还在漏夜,安抚好了盛秋筱,沈渊去讨冷香阁主的消食茶,果见养母同样未曾入眠。两下一碰,心照不宣,寥寥数语就有了眉目,花魁头脑困乏,仍然嗤笑着设局枯燥,合该找个更泼辣的,好好让这家人吃吃苦头。 外人不知深楼大院里的盘算,六目相对,面面相觑,不知道冷香阁主打的什么主意。盛老太给儿子使个眼色,盛明轩犹豫再三,讪讪地没有做出头鸟。 “水芝,去。” 时机已到,墨觞鸳轻一挥手,水芝立刻应是,回身掀开了帘子:“姑娘,请出来。” 帘幕婆娑,人影晃动,但见莲步轻抬,云鬓微颤,烟纱雾裾飘丁香淡紫,碧钗仙环响玲珑窸窣,玉腮冰肌笼薄馥,水眸柳眉罩婉愁。乌墨浸鸦翅,丹朱点檀口,红香绣鞋尖尖点,嫩鹅软缎覆雪酥。 “奴家离枝,问夫人安,问盛老妇人安。” 女儿家声音娇若莺啭,娓娓动听,竟是后院关着的沈歌女,只是已经梳洗干净,妆点灿烂,换了一身好衣裙,盈盈跪倒在榻前,深深一叩首。 六品京官虽然官阶不高,家底不甚丰厚,也从小将她如珠似宝地养大,请了女先生传授礼节,教习书画。加之沈离枝的样貌不差,只需要稍加打扮,便是个婉约美人。 她先前是恼羞成怒撒了个泼,现下为谋前路,有意收敛谨慎,身上的仪态可称一句浑若天成。盛家人难免看呆了眼,尤以盛明轩最过,侧着脖子,盯着这如仙子一般的美人儿,半刻也不舍得离开。 盛杨氏翻了个白眼,拖着嗓子酸讽道:“哟,都说冷香阁妖艳美人多,还真就见着了一个,这么标志的女孩,难怪能留住男人的魂儿。” 醋妒的话并没能惹起几丝水花,盛明轩干咳两声,眼皮狠狠开合几道,横开目光去瞧房梁。沈离枝平白遭了顿羞辱,咬着牙硬忍下,手藏在袖子里,悄悄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心。 对于美丽妍好的陌生皮囊,盛老太倒是没有兴趣,皱着眉头连问何意。墨觞鸳叫了沈离枝起身,招她走近些。 “她原来姓沈,胡起了个名儿叫离枝,比秋筱大了一点,今年十六。”沈离枝规规矩矩地侍候在阁主身旁,墨觞鸳轻轻推她一把,让她到盛老太跟前去:“走近些,让盛老太太好好看看你。老姐姐,你且看离枝的身段样貌,哪一样都不比你的女儿差。” “哦……哦哦!你是想……” 冷香阁主的话大有深意,盛老太还在一知半解,盛明轩已经要恍然大悟,下意识抬起条胳膊,伸手指着沈歌女,脸朝着墨觞鸳,神态半惊半喜,几乎要脱口而出。 “盛官人可是与我想到一处了?”墨觞鸳淡淡与其对视一眼,随即看回盛老太:“离枝是个苦孩子,从前也是官爷家的小姐,爹娘不中用,惹出祸事来连累了她,被卖到我这儿,讨口饭吃。昨天你们也瞧见,秋筱想不明白,是万万不肯的,可这离枝丫头懂事,愿意认老姐姐做娘,只要老姐姐肯带她出去,要她如何报答,她都是没有二话的。” 墨觞鸳的话越往后说,盛明轩的嘴角咧得越高,盛老太的脸色也阴转晴,越来越亮堂,只有盛杨氏郁闷不已——自己的男人被别的美丽女子吸引了去,还要带狐狸精回家,虽然名为兄妹,且转天就要送走,可到底像吞了一只苍蝇,横竖都恶心别扭得很。 “夫人所言正是,只求盛老夫人和盛老爷、盛太太怜悯,认下奴,叫奴可以清清白白有个归宿,奴必当尽心尽力,报答老夫人和老爷大恩。” 沈离枝跪倒在盛老太膝下,恭顺哀求,楚楚可怜,流转眼波也向盛明轩投过一睇,柔粉胭脂初桃带露,芳菲蘼芜,羞煞三春。 “老太太,这么好的事儿,您可得想仔细了。”水芝上前添了热茶水,手起水雾升,个中利害也被一一道来:“我是个下人,不会说漂亮话。那么多人都看见了,秋筱姑娘伤了心,横竖是不愿跟您去,就算硬送她出门,想来也不会为盛家尽心,反而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同样的话多听几次,人人心中都会打鼓。盛老太最害怕的便是如此,脸色渐渐僵硬,半张着嘴,悄悄开始犯起嘀咕。 “可是离枝姑娘大不相同,”水芝唇角浅含笑意,继续道来,“且不说她的决心,您可是瞧在眼里的。且官宦人家出来的女孩子,从小知道高门大户后院的规矩,知书达理,仪态万千,进了盛老爷上司的府里,自然更晓得轻重,知道该如何讨得欢心,如何为母家说话不是?” 大丫鬟说话自然是得了主家授意,不偏不倚,不多不少,一字一句都正好扎在盛家人的痛点上。 除了秋筱姐妹,盛老太共生育过三个儿子,下头的两个小儿子相继夭折,盛明轩成了家中唯一的男丁。他又是头生子,深得喜爱,从小自然娇生惯养,结果挑不起家,扛不住事,母子二人靠着卖掉两个女儿换来的粮食糊口度日,不过数月就又见了底。 狗入穷巷亦奋起,更何况人,即便再懒怠,一旦到了穷途末路,往往会被激发出一些潜力来,盛老太终于开始劳作,又督促着儿子日夜读书,总算一年年过了下来,盛明轩中了秀才,娶妻生子,盛家也又有了点积蓄。 奈何悍妻入门,家室不宁,盛明轩不得不插手婆媳之争,学业荒废大半,十余年过去,秀才仍然是秀才,也放弃了再考。 第一百六十三章 事定 劳动耕作不足以支撑他自诩的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更不足以支持家计,几乎山穷水尽时,偶然得了机会在官府谋份差事,即使鸡肋得很,盛明轩也绝不舍得错过。 浓酽酽的热茶清香四溢,水芝却没奉给盛老太,而是转脸将茶杯给了跪着的沈离枝,为这即将落定的事儿再添一把柴:“老夫人若是想好,就吃离枝姑娘一杯女儿茶,这事儿就算成了。咱们夫人心肠慈善,赎身银子不会多拿你家一分一毫。” 主仆两个一唱一和,盛老太听了进去,已经心思大动。沈离枝也乖觉,察言观色,适时而动,落下几滴晶莹的诚恳眼泪:“夫人与姐姐都为奴美言,我也就厚着颜面,再多说一句。” 她眼底隐隐一亮,抬头看了一圈盛家所有人,郑重其事道:“若得盛家收留认女,将来嫁出去,断然不会劳动老夫人、老爷或者太太为我准备嫁妆。承蒙夫人抬举,离枝也能受些恩赏,体己还是攒了一些的。” 边说着,歌女袖口一落,纤纤素手兰花轻捻,高高举着滚烫的茶,指腹发红发麻也不吭一声,神情柔弱温顺却毅然决然,实是无处不可怜。 听到嫁妆一事,盛杨氏的心头疏散大半,乐得省下一笔银子。盛老太母子俱是一阵惊讶,再也经不起这样大的好处,不约而同重重地点下了头。 从盛家人嘴里听到个“好”字是早晚的事儿,墨觞鸳主仆心中有数,沈离枝可是真的喜出望外,一声声“娘”叫得殷勤,若被不知内情的人听见,还会以为她才是盛老太亲生。 盛老太撒开小孙子,撵着她去找盛杨氏,自己掸平衣角袖子,坐正端足了架势,接了女儿茶,受了三个响头,沈离枝就变成了“盛离枝”。离枝早看出这家人不甚和睦,也分别给盛明轩和盛杨氏磕了个头,给足了这位新上任的便宜嫂嫂面子。 眼看事成,墨觞鸳自然不想和这家人再多啰嗦,收了赎身银钱,便叫离枝自去收拾收拾包袱细软,跟着盛老太一家出门去。 离枝始终含泪带笑,挽着盛老太的手臂,低眉顺眼,如温婉女儿状。 歌女舞姬杂居偏院小屋,上一次有女子被接出去,还是鹭娘出嫁的那回。路上经过那间关押过她的废弃柴房,离枝害怕得很,刻意加快了脚步,差点叫盛老太一个跌咧。 “娘,我进去收拾一下。这都是窑姐儿住的地方,屋子里头很不干净,您和哥哥嫂嫂不好进去,委屈您老人家在这略等等。”到了自己屋门口,离枝停下脚步,低下头讨好地与盛老太交涉。 盛老太起先不愿答应,非要跟着进去,美其名曰帮忙,实际是怕离枝私藏了什么值钱物件。倒是盛杨氏听了进去,忌讳着窑姐儿肮脏,出手拉住婆母,叫离枝快去快回,别耽误了他们的大事。 “你倒做起你婆婆的主来!”盛老太眼见离枝进了屋,门一关再什么也窥探不到,急得狠狠啐了盛杨氏一口:“她认我做娘,就该和那小蹄子一样,把银子都给家里,我要不盯着,她要是藏了什么好东西,吃亏的还不是我们盛家!” “行了,婆婆,你真当她好拿捏,我看比二妹妹也软不到哪里去。你当心为了几个钱将她逼急了,到了李府再说出什么来。” 吵了大半日,盛杨氏早就厌烦了,专门挑最要害的地方,挤兑了盛老太一句便罢了。盛明轩也巴不得息事宁人,拉着母亲远远走开,自到一边去嘀咕。 歌女的居所拥挤狭窄,离枝坐在冷硬的大通铺上,身边堆满了杂七杂八的衣裳裙子。她明明只是说了几句话、磕了几个头、陪了几张笑脸,浑身的力气却好像都被抽走,一下也不想动弹。 一切都是墨觞夫人的安排,也可以说是她自己争取来,可事到了临头,离枝才意识到,远远不是给人做妾那么简单——盛家,分明就是虎狼窝,用她去表忠心之前,非要先榨干她身上的油水不可。 然而亲已认下,绝无退路可走,墨觞夫人也不可能容忍一个小小歌女得了便宜又卖乖。听着屋外的动静,离枝的心头愈加酸楚,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姐姐?离枝姐姐,你怎么样?” 门忽然被推开一条缝,冷风趁机钻进来,刺得离枝一阵冷颤。门外进来一个瘦弱的小小身影,搓着手焦急地问候离枝。即使糊了厚厚的窗纸,屋子里光线昏暗,看不清楚,离枝也晓得,那是温颜儿。 温颜儿穿着身厚厚的青呢子长袄,领圈襟口都镶了窄窄的一条银灰风毛,大约是跑得太急,脸蛋被风吹得通红,头上蝶花发髻也散开几绺,别着一根流苏钗子缠绕在发丝间。 “姐姐,我都听见了,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早不告诉我呢。”温颜儿顾不得自己双手冰凉,紧紧握着离枝的手,满腔心痛都写在了脸上。 事出无光,离枝脸上发烫,不肯吭声。温颜儿见状,更加焦心过甚:“还是送了客回去的路上,遇见几个你屋里的姐妹,说你好福气,要回家嫁人去。我一听就觉得不对,赶紧来找你,谁知在外面看见那些人!我偷偷听了一耳朵,才明白究竟怎么回事儿!” 离枝听着义妹叙说,心中不只酸楚苦涩,更添了无地自容之感。家门虽然查抄破落,父亲也因冤被斩首,可是寡母仍在人世,自己却要认他人为母兄,自甘堕落没入妾侍之流,将来一朝闭上眼睛,她还当真不知道,该有何颜面去见地下的先人祖宗。 “好妹妹……你别说了,别说了。”离枝咬着嘴唇,皮肉细嫩,被皓白贝齿留下一道密密匝匝的印子。 少女的面庞洁白柔软,精心擦饰了香粉脂膏,被眼泪浸润,冲刷出两道黯淡黏糊的痕迹。泪水滑至唇瓣下,刺激了细小的咬噬伤痕,丝丝缕缕的刺痛不至于难忍,却如虫蚁钻心,生生不绝。 第一百六十四章 长欢 芳年长好长欢夜,满意同心同梦人。 六品官阶不高,胜在捡了个京官的名头,台面上该有的体面一应俱全。沈长欢是头生女,也是嫡长女,这样的身份,向来该得到家中最高质量的教养,以备将来无论样貌仪态,还是品行学问,都可以拿出去,成为家族的活招牌。 在这样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女孩,往往有着正室嫡出带来的骄傲,同时也碍于家门不高,有着一种细弱游丝而甩不掉的失落,尤其一对上世家高门的贵女,若不懂得知足,努力自我排解,这种失落更加容易演变成自卑,日渐混杂成一种难以言喻的矛盾。 沈长欢便是其中的典型。 她的母亲曹氏是姑表姐弟儿时订亲,嫁过来是正室嫡妻,却徒有尊重,无宠爱可言。其实于后宅妇人而言,一份来自夫君的尊重,还有亲生的儿女,已经足够一世立足。然而,沈长欢还未满月,家中就有了白胖健壮的庶长子,生母是一位从老家正经文书聘来、十分得宠的贵妾姨娘。 从记事起,沈长欢并不缺少父母的疼爱,连她的名字都是这样温柔多情,朝暮与共,合心长欢,足以见得大女儿出生时,后院虽然养着不少妾侍通房,曹氏夫妻仍然情好。 只是不幸,那个庶出的弟弟很快得了风寒,药石无医,早早夭折。贵妾姨娘爱子情深,日夜哀哀哭泣,身子也被拖垮,不出半月也玉殒香消。长欢的父亲将爱妾母子风光葬了,铁青了几日脸,始终不和正妻说一句话。 那时候,沈长欢还是襁褓婴儿,懵懂不知,她母亲身边的陪嫁丫头却牢记在了心头,等着大小姐慢慢懂事,便时不时寻了空子,有意无意地提起多年前,她的父亲为了一个命薄早逝的庶子、一个不懂轻重的小妾,生生要断送结发夫妻的恩义。 沈长欢有几分早慧之像,听得懂妈妈的含沙射影,心中笼上了阴霾。可她想到自家的门楣,绝比不过世家大族规矩森严,一切皆有定数章程——在自家,所有人的荣辱贵贱,都是她父亲一念之间。 衡量清楚了这点,再看看母亲的云淡风轻,想想自己享受着的锦衣玉食,沈长欢退缩了,选择了听过便忘,暗吞不甘。 庶长子与贵妾的事儿僵持了小半年,曹氏听了陪房妈妈的劝,每天坚持白日送粥点,夜里做汤羹,隔三差五还会奉上亲手做的衣裳鞋袜,放下东西便走,绝不多话,剩下的精力都用在了尽本分,将内外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女儿也照顾得玲珑可爱,乖巧懂事。 长欢父亲爱重那位青梅竹马的贵妾,更看重家门在外的名声,虽然气恼正妻的所作所为,也架不住妻子的静默,更不愿意乱了嫡庶尊卑,徒叫外人参一个“内闱不修”。加之曹家的太太曹沈氏,既是长欢的外祖母,亦是姑祖母,见不得女儿受夫君与妾侍的委屈,也时常递了话进来规劝。 几重的考量之下,长欢摇摇晃晃学会爬时,父亲重新歇息在了母亲房中。时日辗转,春秋变换,这位大小姐快满两周岁的时候,曹夫人又诊出了身孕,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生下了嫡长子。 后来的几年里,沈长欢陆陆续续有了很多弟弟妹妹,有嫡亲手足,也有庶母所出。那会同阶层里,人人都说,这户人家上下不挨,各处都平平,唯独子孙昌盛,也算是不错的福泽。 六岁时,曹沈氏给这个小外孙女牵线,寻了一位教养嬷嬷,早早教导她娴静知礼,温敦大方,成为一位值得称赞的淑女。长欢晓得利害,听训学习都极为尽心,也是这个时候,那个陪嫁的大丫鬟开始挑唆,也被她堵了回去。 “姐姐同我说这些话,貌似是一心为主,见不得母亲受屈,可我母亲含屈忍痛,忍耐了数年,才换来现在的好光景,姐姐即便不懂她的心思,何至于要这样害她?”年幼的长欢站在书桌前,打扮得玉雪可爱,手中握着湖笔,一张小脸稚气未脱,说话吐字却掷地有声。 那位丫鬟正添油加醋,发挥得酣畅淋漓,一下子被堵得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反而是长欢作为稚龄女儿,说起内宅之争,竟半点不觉得尴尬:“大弟弟夭折,父亲伤心,母亲是嫡母,必然也伤心,两下都心结郁闷,生出一点误会也不奇怪,母亲尚且没有日日挂怀,怎就值得姐姐如此记恨?更莫说父亲是主人,没有下人说主人不是的道理。而且,我若听了姐姐的唆摆,和自己的父亲起嫌隙,非但不能为自己或母亲争回什么,反而会惹父亲讨厌,还会连累几个嫡亲的弟弟妹妹,岂非太不上算?” 小小的孩儿眸子清亮,紧紧盯着已经冷汗直冒的大丫鬟:“姐姐是母亲的陪嫁,我很该尊重,即使姐姐有心要做父亲身边的人,成了通房贱妾,只要能安守本分,我也会以礼相待。可你有心算计,想叫我们正房失势,就是不忠不义,没有再被宽容的道理。” 一场单方面的碾压以大丫鬟被发卖收场。曹氏心有余悸之外,大大诧异于女儿的幼年缜密,有意好好栽培,将来嫁个高门显赫之家也绰绰有余。 不曾想,一朝祸殃临头,夫婿落狱,很快问斩,家中男丁年十二以上皆流放西疆凉州,家产查抄,宅院夺封,女眷幼儿流落无依,几个年轻貌美的小妾或四散奔逃,或充入教坊勾栏。曹氏失了爱子,还要养活庶子庶女,靠着娘家一点接济,勉强有个栖身之所。 天命不怜,不久曹沈氏病逝,孤儿寡母几乎到了末路,沈长欢成了冷香阁中沈离枝,还没适应这个身份,转眼又成了“盛离枝”,再踏出一步,便是“盛姨娘”、“盛通房”。 如是终此一生,儿时刻在沈长欢骨血中的骄傲和自尊,掌上明珠的欢愉和幸福,都将化作黄粱幻梦,一去不复返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春溪 温颜儿出生在深宅后院,却不是富贵千金,而是作为家生子,从小受着妈妈们的调教,以备将来伺候少爷小姐们。东家败落,主人妇孺尚可得一二喘息,仆役下人却无一幸免。 大小姐是受宠的嫡女,人儿娇艳美丽,又伶俐聪慧,能琴善舞,就是对着下人的脾气不太好。 “长欢小姐,你不要哭了,你有什么苦衷尽管和我说说,虽然我可能帮不上你,能陪着你哭一哭也好。”温颜儿软语劝慰,陪在离枝身边默默流泪。 她从后院最末等的小丫鬟做起,其实和从前骄矜的沈长欢没什么交集,甚至被这位大小姐打骂过,而她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念着小时候,曾受过曹氏太太一点恩惠。 一声“长欢小姐”彻底让离枝泪如雨下,甚至开始懊悔,为何没有早早丢开一文不名的骄傲与廉耻,卖欢忍辱,多多攒下些银子傍身,至少还有些指望,或许就会有个人为自己赎身出去。 颜儿大骇:“小姐啊,可不敢这么想,好说歹说,你算是被家人接走,要是真被哪个色坯子买回去,那你的,你的名声,可……可怎么办呀!” 离枝双眸赤红,敷粉剥乱,糅合成一团团斑驳陆离的颜色,伸手用力抹了一把,擦开一片淡淡嫣粉的干净肌肤。 “好妹妹,我知道,别人都骂我清高,做了那没脸的,还要立个牌坊,”她的手心冰凉,紧抓着温颜儿的手不放,硬是令其染上了同样的寒冷,“在家的时候,我是个姑娘,人家不敢当面说,背后却都嚼舌根,说我看着大方,其实最爱苛待下人,肚量也小。” “其实也没……”温颜儿嘴唇翕动。离枝说得是事实,可眼下这种场面,颜儿实在不忍,也想要宽解几句,才刚开了个头,就被离枝制止了:“我知道你想哄我,可我做过一些什么,我自己有数,也不想辩解。” 两姐妹的旧话来不及叙完,木门被急慌慌推开,磕到杂堆着的箱笼角,发出很大一声响动。“砰”的一下回荡在耳侧,两个人俱是一惊,还当是外头的盛家人等得不耐,闯了进来。 打眼一看,门外风寒料峭,夹裹着一个青衣盛妆、珠翠环绕的高挑艳丽美人儿,风风火火地进来,正是当日出头羞辱离枝的那个绿衣歌女,春溪。 她们虽住在一处,离枝当日就被关去了观莺处,自然没再有机会和春溪起龃龉。春溪一身脂香粉馥,鬓角微散,雪腮醺红,腕上套着一只成色极好的嵌金丝蔓草翡翠镯子,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斗彩双鸳鸯戏水粉盒,显然是刚从前面欢场上回来。 “哟,还没走呢?我说怎么前头那么大的赏赐,还有个人躲在这儿。” 春溪的声音清脆利落如百灵,夹杂着一丝酒后沙哑的柔媚,讥讽不足,呛白有余,目光一转,瞧见边上的小红倌,又眯了眯细长凤眼:“你也在这儿?你们两个倒要好。”她也认得温颜儿——温嫂子刚刚进楼里时,也是个唱曲儿的,颜儿就被带在身边。 离枝不甘示弱,昂首对上春溪双眼,冷冷道:“我们自然要好,在这里能有个知己姐妹,说几句贴心话,也是你求之不得的。你也不要想着看笑话,至少我熬了出去,不用再整日讨好卖乖,以色事人。” 温颜儿的脸色一僵,虽知道不是对着自己,仍然心有戚戚,也只得假装没有听清楚。春溪却机敏,捕捉到离枝的话不妥,故意掩着嘴唇,和离枝说着话,却用眼睛去看着温颜儿:“离枝小姐,你这话也忒贴心了,叫你的好姐妹何处自容呀?哈哈,你呀,自去高飞,我就不信,顶了别人的名头去做妾,能是个什么天大的好处?” “我不介意的……”颜儿低声嗫嚅,瞥一眼离枝,小心翼翼地抽走了自己的手。离枝猛然被点醒,颇为愧疚地递过一眼,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也作罢了,又想反击春溪,对方却已经顾自走开,开始解换衣裳。 颜儿站起身,巧妙地躲开了离枝来握自己的手:“我帮你收拾,姐姐,天气冷了,要多穿一些,暖暖和和的才好。” 离枝的手扑了个空,僵在原地略为尴尬,不自然地收回来,移开脸“嗯”了一声,忙着归拢起衣衫细软。 贵重东西寥寥无几,零零散散的东西堆了小半边炕床,都是些碎银铃铛、流苏之类的讨巧之物,无疑揭开了昔日官宦小姐最后一点假装的尊严。温颜儿早就看开了,也不觉得奇怪,转身去窗下借着光叠衣服,好让离枝自己收了那些小玩意儿。 进冷香阁的时日不短,离枝却没攒下体己。她自诩尊严,总是放不开,只能偶尔得到一点赏赐,都接济了母亲,自己只留吃穿花用。收拾来收拾去,再没有什么可以翻腾出,总共装满了两个小箱箧。 “嗐,也好,东西不多,姐姐带着也方便。”温颜儿主动替离枝遮掩,“反正他们接你去,是要你嫁人的,等到了那边儿,成了主子,肯定会有人给姐姐做新衣裳。” 屋子另一侧传来一阵嗤笑:“主子?颜儿,你也这么大了,怎么还和小孩一样蠢。她那哪里是嫁人,分明是去做通房,没准儿连个名分都混不上,倒确实不用带多少东西,充场面给谁看。” 春溪换了一身厚实的暗色旧衣,拆散了满头琳琅,浑身慵懒,朝着这边走过来:“喏,一个屋里睡过觉,拿着,我也不稀罕。省得你灰头土脸的,出去让人看见,还以为冷香阁都是些无盐丑妇。” 她随手丢过一个小东西,不偏不倚砸在离枝裙面上,咕噜两下稳住。 “行了,我要睡会,外头那老东西可叫唤呢,你赶紧走,别烦着我。”春溪脚步婀娜,抿抿唇便转身而去。 丢过来的东西离枝不愿意碰,温颜儿接过去,原来是刚才那个斗彩小盒,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凑近有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 第一百六十六章 寒蝉 “哎呀!是牡丹粉,上好的成色呢,用来扑脸最好不过了。又白又香的,还能养肌肤。”温颜儿打开细瞧,还捧到离枝跟前,笑盈盈向春溪道:“还是春溪姐姐热心肠,别看平时和离枝姐姐斗嘴,真到了要分开了,还是惦记着的。离枝姐姐舍不得走,正难受呢,我替她多谢春溪姐姐!” 春溪已经躺下了,背对着二人,看不见神情,听声音似乎是哼了一声。温颜儿回头来看,离枝的表情松泛柔和下来,眼角的湿润不知道是之前哭的,还是再次有所触动。 “我得快走了,不然,这家人你也见了,可不好糊弄。”离枝眨眨眼,没再多说什么,一把接过那小粉盒,小心收紧了里衣贴身的小兜里。 温颜儿点点头,安慰似地拍拍离枝手背,帮着她提了箱箧,推门去了。 日上三竿,早已不是鸡鸣时辰的天光熹微。花架开败了,缠绕着光秃秃的灰褐枝条,只有几片枯黄色的月季叶子还挂着,也是一派疏疏寥寥,摇摇欲坠。日光明晃晃,铺天盖地洒下来,反而比屋子里暖和些,可时不时吹起几阵风,又让人后悔穿得薄了。 盛老太果然等得不耐烦,嘴里嘟囔着什么,拉着离枝就要走,盛明轩提了箱箧,上手就知道分量,脸上立刻浮现起毫无掩饰的嫌弃与鄙夷。 离枝被拉扯着,一脚踩到裙角,幸好温颜儿还跟在后面,及时扶了一下。盛老太意识到什么似的,忽然回头上下打量一番,冷眼道:“都要家去了,就别一身窑姐儿打扮,这些花枝招展的都摘了,这身衣服也该换了。”说着就动手来拔离枝头上的珠钗,下手很粗鲁,带出一绺头发,惹得女子痛呼出声。 温颜儿见状,赶忙小跑两步,绕到盛老太跟前,深深福了福,谦卑笑道:“老夫人说得是呢,只是姐姐和您各位回家,穿的衣裳体面些,您老人家脸上也有光不是?” 离枝捂着被扯痛的额角,勉强拢了拢头发,含着泪看着盛老太,委屈地叫了一声“娘”,求她别赶着自己换衣服,也好节约些时辰。盛杨氏正好追上来,也嚷着日头这么大,还要赶回去烧中饭。 盛老太听着各家之词,翻翻白眼应允了。赎身出去的姑娘走的是后门,颜儿一直送到后院,被商妈妈拦下来,才依依不舍地放开离枝,远远望着一行人越走越远,直至隐没在楼舍之间。 商妈妈认出了温颜儿,陪着看了一会,便叫她自己回楼里去:“天冷,也没什么可看的了,人各有命,回。” “是。多谢妈妈。”颜儿福了个礼,再抬起头,仍然只赶上商妈妈早就走远的背影。 偌大的冷香阁莺燕云集,欢声笑语纷纷拥拥,顺着风声都能传到后院来。只不过少了一个沈离枝,一个最不合群、最微不足道的歌女,温颜儿却觉得,整座院子都一下变得空空荡荡。 “怎么,走了?” 刚拐过一个弯,到了柴房附近,院里明明没人,前头不远却冷不丁响起一道不算动听的问询。温颜儿眼皮猛地一跳,霎时来了精神,警惕地睁大双眼四下张望。 “谁,谁?”她心里感到害怕,双脚不断相互摩挲,对着客人虽然越来越如鱼得水,没了开始的拘谨生分,可实际胆子还是小的。那个声音的主人好像觉得没趣,又丢过来一阵嗤笑。 “青天白日的,你害怕什么?那蹄子在这关了几天,你倒是天天晚上摸黑过来,又送东西又说话,一待就是半宿,也没见你怕。” 语气耳熟得很,每次来看望离枝时,必然会听见。温颜儿忽然明了过来,也不再怕,深吸一口气,抿紧了嘴唇走向那扇小窗户。 “观莺姑娘,你就消停了。”窗棂破旧摇晃,潮湿的霉味逆着冷风扩散出来,颜儿如往常一般踮着脚,双手扒着窗沿,不无同情地向里好言相劝:“你们关在一起,离枝姐姐能出去,也是她想明白了,给自己求来的。她只是顶撞了主子,你犯的错却比她重,要是你再这样天天喊,日日闹,夫人万一恼怒,岂不会把你卖了,或者打死了事?” 观莺裹着破旧棉袄,盘着腿靠在桌边,撇撇嘴不屑道:“你少吓唬我,我是买进来的,怎么可能打死了赔本。墨觞晏早就巴巴儿告诉我,她娘要把我卖去春檐巷,用不着你跑来说嘴。” “春檐巷”三字如重石,叫温颜儿十指一缩,浑身都打了个哆嗦。这个名字并不难听,却是个楼中女子人人害怕的去处、最最低贱肮脏的末流妓馆,凡是埋没了进去的,便如玩物任人摆弄作践,活得尚不如犬豸。 “我不知道……抱歉。”颜儿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和观莺致歉,一股混合着惋惜与恐惧的情绪直冲面门,逼着她松开手弯下腰,拼命扶稳了墙壁不至摔倒。观莺似乎又讥笑了几句,她也没听清楚,捂着耳朵跑开了。 她跑出一段,歇一口气,五味杂陈地往回走,不由自主又贴上了墙根。拐角地上有个什么东西,她没留神一脚踩上了,听见“咔嚓”一下干脆的响动,那东西被踩扁了。 是一只蝉,她低头一瞧,只是一个壳子,大约在秋天时已经死去,掉在这儿墙角里,毫不起眼,始终无人发觉。 温颜儿蹭了蹭鞋底,对这寒蝉生出几丝怜悯,抽出块手帕,蹲下身子去捡起蝉壳,三两下裹好,想给它一个入土为安。没走出几步,她又觉得多此一举,无奈帕子已经弄脏,索性就好人做到底,小跑回偏院门口花架下,拔下簪子,随手挖了个小土坑,将那蝉儿埋了。 “连你也比我们好命些,还能被正经葬了。”培好了土,温颜儿朝着小土包嘟囔一句,抹一把簪子头上的泥污,站起身儿拍拍手走了。 院里很冷,还是楼里暖和,颜儿提着裙子上楼,在垂花走廊上半路就被叫了去。包间里春色正美,老主顾正倚在美人榻上饮酒赏乐,温颜儿很快换上一副如花笑靥,融化在了一派暖意中。 第一百六十七章 州来 山中不比山外,青石冷峻寒彻骨,朔风料峭逼九霄,幸得尹家人是经商的个中好手,一车一车上等的炭火运进州来山庄,地龙烧遍了每寸房屋,走在空地里都觉得周身和暖。 庄上小小一方新院子,依山傍水,布置秀气精妙,正适合女儿居住。日头升起来,纵然不能温暖冬寒几多,看着也令人舒心敞亮。 沈渊一身姜红洒金灰鼠皮子斜襟长袄,套着羽纱褙子,外头系着厚厚的满江红稠银缎风毛斗篷,怀里抱个掐丝珐琅嵌八宝团圆手炉,打散了发髻,掺着凤尾银花丝带编两条松松的辫子,舒舒服服地歪在藤圈秋千椅上晒太阳。 绯月与绯云也入乡随俗,换了清一色的家常打扮,葱绿大袄,姜黄棉裙,一个推着秋千,一个看顾着炉子茶水。秋千架下角落里雪白一团,竟是只小小的狮子猫儿,尹淮安闲来无事养了玩,临时送过来,正好给沈渊解闷儿。 盛秋筱顾忌着自己是外客,见面谢过了尹淮安后,跟着花魁到了住处,便推说要安置停当,与小菊主仆两个留在房中,总不太肯出来。 一行人来得匆忙,借贵宝地小住几日的书信刚刚读完,冷香阁的车马就到了山门。然则并不见手忙脚乱照顾不周,州来温暖清净,冬天养病最相宜,尹淮安早有准备邀沈渊前来,多带一个人也无妨。 半盅新鲜制成的熏豆茶入喉,仍不见盛秋筱出来,沈渊放下青花细瓷鱼儿戏莲盖碗,正要使唤绯云进屋去叫人,院门口进来一个庄上的丫鬟,后头跟着冷香阁的领班小厮阿全,恭恭敬敬地上前来行了礼,说得了夫人的吩咐,特有消息禀告。 丫鬟规矩地退回院外等候,沈渊招招手,阿全便进了半步,低头微弯着身子回话。 本是精彩绝伦的一出鱼目混珠,只拣那最紧要关键的来说,也不过寥寥几句的功夫。阿全回好了话,又从怀中小心地取出一封洒银红梅笺,躬身双手奉上前来:“还有这个,是离公子今日送去楼里的书信,不赶巧小姐不在家,夫人就叫小的一并送来。” 沈渊接过来,点了点头,清冷面孔挂上浅浅一分笑意:“我知道了,回去多谢夫人主持。劳你跑一趟,绯云,给阿全倒杯茶水,吃了歇一歇。绯月你去,再给他抓上几个钱,路上买零嘴吃。” 阿全受宠若惊,一叠声儿地乐呵呵道谢:“小姐抬举了,小的从小没娘,打街头要饭,要不是夫人可怜我,我早就冻死在街头了。只要能为夫人、小姐做点事,阿全就算跑断了腿,也高兴得很!” 沈渊笑而不答,绯月已经一趟回来,拿帕子装了沉甸甸几枚大钱,亲手交与阿全,另带出个白瓷茶杯,被绯云顺手接过,盛满了熏豆茶。 阿全捧着茶杯,顿时一股馨香扑鼻,咸鲜的茶汤滑进肚里,一路上山的风寒也被驱散了。 庄上的丫鬟领着小厮退下,绯云下去刷洗杯盏,一转身和盛秋筱主仆打了照面。不等沈渊开口,秋筱已然双手高揖,盈盈拜倒:“有劳姐姐为我费心,夫人和小姐的恩德,秋筱若有机会,必当报答。” 小菊跟着跪倒,额头磕在地上砰然有声,听得绯月两个也觉得面门发疼。沈渊笑得很甜,眸子弯弯瞧着秋筱:“秋儿一边安顿着,一边还能腾出心思,听听外面是什么动静,可见是个理家理事的好手,不知将来便宜了谁。你站起来,别总跪我,过来坐。” 州来山庄里没有花魁娘子,冷香小阁主和盛家姑娘更像闺中姊妹,沈渊掀掀眼皮,朝着身边空处抬了抬下颌。 秋筱双手扶着膝盖,提着裙角站起身,随着抬起头,报之以羞赧一笑,小声道:“尹先生招待得样样周到,哪里真需要自己动手了,还不是初来乍到,在别人的院子里,不好抛头露面,再不小心冲撞了人,可不是给你添了麻烦。” 她穿着厚厚的水仙妆花垂丝挑线棉裙,跪一下倒也不疼不冷,膝盖稍微有点酸麻,走两步便疏散,站到秋千边上轻轻推着。沈渊奇怪,问为何不坐,秋筱“嗐”了一声,颇为不好意思:“晃晃悠悠的是有趣,我却不太敢坐,就帮你推着,当是我也享受过了。” 沈渊笑骂,对着泼皮无赖尚可一顿痛快唾骂,怎么一个秋千倒给吓坏了。秋筱莞尔,只道小姐说得都对,不和她顶嘴。 “我愚笨,白白偷听了你说话,还是有一处不明白。”盛秋筱扶着粗实的秋千绳儿,得到小阁主的眼神肯定,方才继续道来:“他们……他们家早就和那李老爷通了气,那姓李的必然是知道我的,一看送去的人不对,岂会善罢甘休?盛家的既然要谋事,怎么可能想不到这一层,就答应了让那位歌女去?” 秋千吱呀,微风习习,沈渊被吹了一下,缩缩身子拢了拢斗篷襟口,将手炉抱紧了几分。她伸出手,滑出一段风毛密实的袖口,拉着秋筱到自己身边:“你坐下,习惯了就没什么可怕的。你顾虑得对,也不对,他们家的人想讨好,可笑没找对门路,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才叫我和阿娘钻了空子。” “此话怎讲?”盛秋筱犹犹豫豫地坐下,紧握着扶手,闻言侧目一愣。 沈渊冬日羸弱更甚,说话久了,有点疲累,却不妨碍俊俏面庞上浮起毫不遮掩的讥讽。她知道秋筱不安,觉着自己也无大碍,便挥手叫绯云端过茶水,润润喉咙,倚着厚实软和的梅花绣垫,细细道来。 “区区一个末流的知事,丢在衙门里,话都说不上几句,早就过了知天命之年,仍然在八品打转儿,这叫什么?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也就你那便宜哥哥认不得真神,才上赶着巴结。以你之见,这是不是想讨好,却没找对门路?” 秋筱频频点头,生出恍然大悟状。沈渊略顿一顿,歇一歇,继续讲起小楼深夜里,母女二人的一番计较。 第一百六十八章 福气 花魁娘子领着盛秋筱烫菊花锅,墨觞夫人对上盛老太,善用起长短之术,软硬兼施之余旁敲侧击,将盛家的路数套了个底儿掉。 “冷香阁的秋筱姑娘,蕙质兰心,人品贵重,那在外的芳名丝毫不逊色于我儿花魁,可及头牌娘子之列。那位大人若是得了如此佳人,自然是喜出望外,好生养在内宅,可老姐姐细想想,秋筱这孩子出挑,我都忍不住带出去,满京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天长日久,难保这事儿不会张扬了出去。” 盛老太本来怒气冲冲,横眉竖眼地也听不进话,只当冷香阁是要耍赖,不叫他们领了秋筱去。墨觞鸳语气平淡,不急不躁娓娓道来,盛老太满肚子的火烧在了冷泉上,又不敢动手,只能硬着头皮往下听。 墨觞鸳言简意赅,一语中的:“说好听了,是盛家女儿深明大义,忍耻卖身供着母家,说得难听了,便是读书清流人家出了娼妓,还以此为荣,惹得一帮爷们儿流连忘返,没有好人家肯要,只能去做妾。真叫这话传起来,岂非败坏了盛老爷的名声,于将来的仕途也无益处?” “仕途”二字似一块重石狠狠砸下,又似一块油水丰厚、白花花香喷喷的肥肉,勾着盛老太不敢轻举妄动,又实在垂涎欲滴,挠心不已。 “其实,也没有说是谁……只说是在最好的青楼里,叫冷香阁的。” 盛老太熬不住忐忑,终于不打自招,囫囵嘟囔吐出了实情。 原来盛家卖了两个女儿,拿到银子后,再也没有留心找寻过,并不关心她们冷暖生死,去向何方。盛明轩读书,却不见得是正直清白的人,也曾附和所谓风雅,跟着同窗去了几场邀有名妓助兴的雅集诗会,见识了冷香阁的盛氏姑娘,颇觉得眼熟,和人着意一打听,才知当年被卖出去的两个妹妹,竟有一个落进了青楼里,还出落成了有名的交际花。 回去和老娘一提,盛老太呸呸吐着口水,大骂不知羞耻,根本没有一丁点要接女儿回家的意思。天公不作美,赶在此时给了盛明轩一个向上爬的机会,母子两个合计许久,不得不承认,家门羞耻不如高官厚禄重要,还是要将那位“辱没祖宗”的女儿接回来。 如若不然,他们也拿不出更大的好处,去打动那位刚正不阿——小钱小利打动不了的知事老爷。 “既然如此,为什么没说姑娘叫什么名儿?万一知事老爷不满意,可怎么好?”墨觞鸳耐心听着,饶有兴致地追问。 盛老太讪讪道:“轩儿说,说……万一以后有了更好的去处,被更大的老爷知道,我们把便宜都给了一个破落小官儿,非得恼了他……” 如此言论实在荒诞不羁,匪夷所思。冷香阁主暗里冷笑,也更踏实了。 打发走了盛家,墨觞花魁与墨觞夫人挑灯夜谈,两下一对,盛明轩的顾虑虽愚蠢不可及,却给二人吃了一颗定心丸。只说是冷香阁的,那就十分好办,可谓不费吹灰之力了。 “这就是,没有十足的把握。” 沈渊絮絮讲得仔细,到下一句结论时,怀里的手炉已经开始发温,绯云备了新的烧着,立刻换了过来。 秋筱听得入了神,方知昨日盛家人耀武扬威,口口声声说定了的事儿,原来都是自吹自擂,虚张声势。沈渊口渴,叫丫鬟添壶茶水,顺便给了秋筱一杯。 “我来的时候……也就八岁,”盛秋筱回过神,捧着雨过天青剥胎盏低眉隐隐咬牙,清澈眼底暗藏愤然,“七年不闻不问,有了音讯也不置一词,若非走投无路,也不会来找我闹这一出。” 沈渊撇着茶沫,对秋筱的愤愤不平既理解也司空见惯,故而一言不发,安心改作听众。 冷香阁里的男女,哪个不是身世凄苦,才一脚踏进她们母女的门槛?就连墨觞夫人自身,也是天降横祸,小人作祟,害得家中败落了,迫于无奈选择走了这条路。 人牙子,匪山,盐商人家,青楼妓,沈渊都快忘记了自己究竟是谁,午夜梦回,陡然惊醒,浑身凉津津淌着冷汗,锦衾温软,暖不了身,更暖不得心。 秋筱的声音回荡耳畔:“夫人抬举了我,我的身价绝对不低?一张身契价值几何,姐姐可知道么?” “你问着了,我真不知。”小阁主对细枝末节并不清楚,搁下茶盏,自个儿拿签子取了枚酥油泡螺吃着:“带走的是个歌女,大约也不是你那个价钱。” 尹淮安是个最会赚钱的人,自然也是最会享受的,州来山庄有好厨子,秋日里的菊花蟹宴让沈家姑娘念念不忘,随便做几道细点糕饼也别有风味。秋筱还想说什么,被小阁主一块黄桂柿子饼堵了回去:“好了,带你出来玩的,事儿已经了了,你还想什么呢?吃这个,可甜了。” 饼儿金黄,馅心绵软,绚丽芳香,热乎乎刚下锅就送了来,焐在严实的二层小食盒里,供人随吃随取。架下的小白猫嫌冷,被热香味吸引着,蹬腿扒上藤圈边缘,一点也不怕生,跳进秋筱腿上,盘成个毛球打起瞌睡。 沈渊记得,盛秋筱对兔儿无甚兴趣,几次见着玳瑁也不亲近,看来是不喜欢这些毛茸茸的小家伙。这次却不相同,秋筱摸一摸小白猫细软的背毛,神色渐渐柔和,嘴角漾起温婉的笑意,将猫儿抱得紧了。 “我现在觉得,做这只猫多好,吃吃喝喝,游手好闲,找个暖和的地方就能睡觉。哪像我们,浮萍逐水,身不由己。”秋筱喃喃低语,如在诉说一个不切实际的梦境。 “姐姐,你说,我们将来会怎么样?” 秋筱眯着一双鹿眸,睫毛密密低垂,小心翼翼地伸手过来,捉着小阁主的斗篷一角,罕见地有了年幼于人的无助可怜情状。沈渊心生恻隐,将她的手拉进风毛底下暖着。 “你不是说,我有福气在后头吗?”小阁主笑靥弯弯,“我也告诉你,你的福气比我大着呢。” 第一百六十九章 十样锦 洒银红梅笺薄如蝉翼,离雪城的字迹游龙劲峭,熟悉如昨。有道是字当如其人,这个男人永远温和得像一阵暖风,写出字来却比沈涵还要入木三分。为此沈渊常觉着,雪城的内心藏着一团火,她触不到,也熄不灭。 不过不打紧的,她明白,自己十分喜欢这个男人,想和他长长久久地在一块儿——而且,对方大抵也是如此,就足够了。 许久不见面,一封手书是最好的问候,胜过千言万语,包含万千情愫。入了冬,雪城的两间门面都见忙碌,又要去外面亲选一批绿油伽南,备着制新年供用的如意合和香丸,一去一回,至少也要月余的工夫。 那是沈渊闲暇无事,琢磨出的一样小玩意儿,选坚实脂重的伽南香二钱,配以燕口、安息、冰片、高良姜各一钱,丁香子五颗,并一捧晒干的鲜红玫瑰花瓣儿,只用白瓷小钵,一同研成细细的粉末儿,收在将开未开的山茶花苞中,用新蚕丝线密密缝好,封上七日再取用。 彼时剪开花苞,挑好白芨煎薄汁,干净梅花蕊心以冷茶法浸泡,对半掺着滤过,和以少许炼蜜调匀药粉,搓成拇指大小的丸子,裹着鲜陈皮入红泥小炉,慢火煨至半干即成。 小巧一颗香丸子色泽暗红油润,常用镂空小铜片垫在香炉中熏烤,起初气味浓厚沉郁,回甜微涩,久闻渐渐清明平和,意境通达,将尽时偶有崩裂的,便有如异军突起,爆出一阵短暂的麻凉,回味淡甘,历久弥新。 沈渊一向挑剔,增增减减了许多次,才敲定了这香丸子的方儿,起初只是自己熏着玩,偶然被离雪城瞧见,觉得甚是新奇有趣,便讨了去精制售卖。里头的用料无一不珍贵,味道也的确好闻,竟一下子引得陌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们趋之若鹜,成了无心插柳的一桩美事。 “其实好伽南不难求,难求的是那新鲜的柑子皮,非得要新剥下来、青青嫩嫩的才好。要不然,拿干陈皮去烤,丸子没一会儿容易裂了。”沈渊笑笑,仔细将红梅笺叠好,拿丝线缠了,收在了个四方描金檀香锦缎盒里,挂上一枚小小的云头铜锁。 绯月闻声想起缘由,忍俊不禁,附和道:“正是了。前年姑娘觉得烦闷,来山上散心,正好看见有新下的大红柑,摆着闻气味儿用的。姑娘要尝一尝,结果被酸得要掉泪珠儿……” “嘻嘻,奴婢也记得,”绯云从插花细瓷瓶前抬起头,望向这边凑趣,“那次,姑娘吃了好些小胡桃米花糖,才缓过劲儿来。也真是奇怪了,那柑子明明是青绿青绿的,怎么就叫‘大红’呢。”随说着放下小银剪刀,收拢了碎落的枝叶边角,献宝似地让到一边,笑呵呵露出几颗细白糯米牙:“姑娘看看,这样好不好?冬天花儿不多,奴婢挑了十样锦,粉红鹅黄的,配几枝翠竹也好看。” 沈渊和绯月同时侧脸看过去,不约而同地都弯了眸子。只见莹白滑润无一丝杂色的冰裂细颈瓶儿,插了一簇的花红柳绿,高低疏落倒是有序,可若往仔细里瞧去,总是有所不妥。 “瞧你这记性,当时姑娘就告诉你,那种柑子熟透了就变成大红的,才叫这个名儿。”绯月只打趣一句其他,低下头去抿着唇角,继续给自家主子捶腿。 沈渊挥挥手,叫绯云将插花瓶抱过来,稳稳摆上跟前的小几子:“你选的花儿、叶儿都好看,可十样锦花色艳丽,盛开如盏,它自己的叶子柔软纤细,用来作配已经很好。” 玉白柔荑翻腕一拈,青嫩带露的翠绿竹节被单挑出来,稍稍沾湿了桌面上铺的一方枣红厚缎。沈渊擦擦手,又道:“竹枝也纤细,可总带着刚劲英气,你选了新生的嫩竹,乍看也相宜,可难免经不起往深了推敲。” 绯云跪坐在脚踏上,目不转睛认真听着,一边点着头,颇为不好意思。沈渊朝边上点点下巴,她顺着看过去,立刻会了意,起身跑去抱回一座玉簪淡绿玲珑八角瓶。 几枝翠竹有了归宿,绯月正笑问摆在哪儿好,沈渊却说不留,让送了去秋筱屋子里。 “她叫秋筱,就是细细的小竹子,这瓶送给她正合适。” 绯云点头去了。沈渊垂下眼帘,将手缩回雪白毯子下,是一整条白狐皮,盖着轻软又暖和。那只小白猫儿也缩在里面,小小的一雪团儿,挨着沈渊的手,乖巧极了。 屋子里烧着地龙,仍然点上了双耳紫铜熏炉,撒着一把暴晒碾碎的柑皮,满室温香缭绕,任谁都舒服得想眯起眼睛。 “姑娘先别睡,喝杯茶醒醒神儿,快到午饭时候了,先用了饭,奴婢服侍着您好好歇一觉。” 绯月见沈渊不断点头,桃花妙目也越来越没了光彩,便停下手去倒了杯浓酽酽的热茶,顺便抱了只鹅羽软垫,好让自家主子靠着舒服些。 沈渊的确生了倦意:“这儿暖和,又没有烦心事,自然好犯困。等会要不就把那炉子撤了,烧着地龙,已经够了。” 冷香阁名为冷香,其实满室温暖,可与本该高处不胜寒的州来山庄相比,犹嫌不及。往年冬天都住在后园,倒不比庄子上差,沈渊倚着软垫,又重新思量起挪动住所的事儿。 绯月应声称是:“难怪夫人也说,小姐要在这长住也使得。姑娘的病症最怕冷,这儿暖和又清净,可就是最好养病的地方了。” 当初西北沈家的女儿颠沛流离在外,是被墨觞鸳所救。作为养母,墨觞夫人自然最知道他们这些人的交情,也晓得这处天地于沈渊养病最是相宜,从未阻拦她来,反而常常主动提起,道她若想,搬去长住也是无妨的。 沈渊总是推辞,只道男女七岁不同席,非亲非故,孤男寡女,怎好平白跑去别人家里住着不走——更莫说,她还是冷香阁的花魁阿晏,若被有心人听见,再胡乱编排一顿,天晓得会被传成什么样子。 第一百七十章 七岁不同席 墨觞鸳见养女守礼,虽欣慰,却也道她这是学痴了:“身正不怕影子斜,别人要嚼舌根,那是别人不好,自己不要做错就是。就算你真的住过去,必然是我和你哥哥都允了的,有什么不可以。” 话说到如此,沈渊还是没应下,又搬出离雪城来推脱,这事儿也就算彻底被搁置。只是一年又一年,离家哥儿的青鸟迟迟不见踪迹,一双青梅竹马眼看成了锦书难托。 其实明香姑娘在时,也曾与墨觞鸳促膝长谈,万望夫人切莫顾忌世俗,将晏姐儿养得迂腐了。小小的孩儿跟在明香与雪城身边,所见所闻都是高山流水,金玉文章,直到及笄之年,才被亲兄长灌进了不少男女大防的说教。 临近午间,州来山庄的侍女前来叩门,请两位姑娘一同用饭。盛秋筱再三婉拒。出乎意料地,沈渊只劝了一次,就没有再坚持,自己随着侍女去了主院。 日头和暖,沈渊回房梳拢了头发,斜斜挽一个垂髫髻。绯月拿了把玳瑁小抿子,对着菱花镜替沈渊规整鬓角,半开玩笑道:“姑娘从前和夫人说,男女七岁不同席,现在自己倒是不在意了。” “嗤……你这丫头。”沈渊点一点绯云额头,没有接话。兄长的教诲,她自己也许听了也便算了,绯月与绯云和她在一处的时日最多,可是好生被叮嘱了一番。 “男女七岁不同席”,本是沈渊拿去搪塞自己养母的,心里从来不当真,不成想却被自己的贴身大丫鬟牢牢记着。 “尹先生是将军家的故交,和咱们姑娘亲兄妹一般。你这蹄子要做学究,可就说错了人。”绯月笑着拍拍绯云手背,取过羽缎披风替沈渊系上。 主仆三个收拾停当,随着山庄侍女一路到了前院。午饭摆在偏厅,细竹窗棂糊的都是明纸,通透又敞亮。四扇彩绣山水屏风隔成一方暖阁,供了两座三足盘螭倒垂莲花熏炉,即使打开几扇窗户通风观景,也不会叫人觉得冷。 厅里贴地凿开蜿蜒水道,铺置五彩鹅卵石,引来一泓山中清泉,沿水摆上蒲团矮几,可以作曲水流觞之趣。冬天寒冷,有地龙烧着,竟也不见水渠上冻,泉声潺潺,别有意境。 这会儿旁的都撤了,当中摆一张简简单单的填漆缠枝水草如意圆桌,很有家常味道。尹淮安于水渠前负手而立,正望着窗外,风吹进来撩动衣摆,颇有几分超然世外的飘逸气度。 沈渊才进厅门,看见的就是州来庄主这副仙风道骨。方管家见了她来,正要上前提醒便见女子抬手示意。老管家一脸了然,噤了声儿退到边上。 “山色空濛,尹庄主看得入神了?” 女声清澈,明快带着几丝顽皮,远胜过渠中淙淙山泉。沈渊脚步轻盈,刻意屏息踱到尹淮安身后,错开半步要吓他一计。面前的人果然中了招,冷不丁一转身,撞进视线的是一双娇俏眼眸。 “呀……喔,你来了。”尹淮安肩膀一颤,按着心口挑了挑眉——其实他早就察觉了,就是愿意哄她高兴。 尹庄主的表演夸张,沈渊不由莞尔:“是,我来了。劳你久候,还要继续看山景么?” “一到冬天,山都光秃秃的,有什么好看。你还说,这不是等你呢。”州来庄主恢复如常,扫了一眼沈渊身后,疑惑道:“怎么自己过来了,你带来的那位姑娘呢?” “这话说的,我都要吃醋。”沈渊敛容,远远眺了一下秋筱住处的方向,“她为避嫌,不肯过来。叫人把饭菜给她送去,也正好,我们两个说说话。” 尹淮安听了最后一句,稍见意外,随即点点头,侧身吩咐下几句,方管事自安排了下人去照顾客人。进出侍奉的丫鬟皆穿淡翠绿,罩着芽黄半袖,襟口袖口都镶着雪白风毛,纤秾合度如婷婷春柳,手中提着大小食盒,忙进忙出,步履稳当不失轻盈, 酒已经烫好,饭菜粥点也摆了一桌子,不过是从厨上分出一份的工夫,一丝规矩也不见乱。沈渊早知道,州来山庄的下人训练有素,每每见了还是忍不住心底赞叹。 “这位姑娘也太小心了些,不过也在情理之中。”尹淮安语气轻松,引着沈渊入席,“坐。我更意外的是,你居然会吃我的醋?” 时机太巧,说话间两个人正好转了身,沈渊低了低头,再侧脸抬眸时,已经看不见州来庄主眼底真切的没落,只余寻常拌嘴逗趣儿时的戏谑。 她也不放在心上,落了座,顺着话便往下接:“怎么?尹庄主是觉得,自己不够风流倜傥,英俊潇洒,吸引不了我这小小女子?” 尹淮安捏着额角,对这个女子的矫情向来无奈,索性以彼之道还彼之身:“此言差矣,莫非那些足够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男子,就能掳获你沈大小姐的芳心去?依在下看,更可能会被打出去呀。” “得了,我就知道,你要那这事儿来挤兑我。这么些年,陌京城里看笑话的还少么?”沈渊翻翻眼帘,回敬过去半个白眼,“你们男人总爱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那我这一度量狭隘的小女子,岂不是最难相与的了。” “非也,非也。” 尹淮安执壶压腕,亲自斟酒,眸光含笑,并没有很浓厚的玩闹语气:“那都是什么酸儒混账话?只有那些没本事的男人,才那这句话出来,将自己的无能推脱出去,擎等着恶心人呢。更何况,你可不是小女子。” 沈渊捂着手炉,笑眯眯望回去:“可不么,我已经二十岁了,说是古怪老女也不为过。” “呵呵,呵……你明明知道,我可不是那个意思。”尹淮安哑口无言,只能干笑,嘴角大大地抽搐了一阵。 他心思活络,知道在这个话题上已经讨不到好处,也不是真心要斗嘴,便转而搬出客人来缓解尴尬:“我看你和那盛姑娘很要好,她说不过来,你也没再劝一劝?”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第一百七十一章 黑杜酒 话音未落,曲颈镶银鎏花酒壶先落案。酒香甘郁厚美,浓黑透亮如胶墨,沁着澄滢色泽,盛在玉样甜白釉盏中煞是好看。 沈渊没见过这样的酒,接过来先要发问:“这是什么?颜色少见得很。”浅尝绵软醇和,甜而不腻,有江南水乡的绕指柔。 尹淮安道:“这叫黑杜酒,南方常饮的。你来京城的时候还小,墨觞夫人想来也不许你饮酒,难怪不认得。” “我也觉着,这该是南面的东西。应该是上好的精白糯米……”沈渊略眯一眯眸子,细细咂摸着滋味,分辨着酿造之法。 “用的应该还是生麦曲罢?我尝着,大约是要反复加熟糯米,又淋新曲,拌匀摊开了的。回味还有一点焦香气,我想不出了,是怎么回事?” 关于酿酒,沈渊只学过如何制一坛上好的桂花酿。墨觞家专注于这一样,心口传承了十几代人,已经发挥得出神入化,里面的关窍一个套着一个,只消琢磨透了,足够拿去研究别的玉液琼浆。 她试着举一反三,将这味黑杜酒琢磨出了十之七八,剩下最关键的地方,却无论如何猜不出了。 女子凝神思考的模样很好看,鸦翅半垂,眸光含蓄,像学堂里那四五岁、心智初开的可爱娃娃。尹淮安便如同座上的学究先生,得了学生询问,本不是什么十分深奥的问题,也要故作深沉一二。 “妙就妙在这焦香气,”州来庄主神秘地弯了弯眉眼,“你品出用的是精白糯米,加了酒曲之后,还要用生米炒色,做成黑色的米汁,调进酒里,一块儿发酵。” “原来如此……”沈渊恍然大悟,亦啧啧称奇,“这样好的心思,怪道能入了你这位风流才子的法眼。” “诶?好心思可不止如此。”尹淮安稍倾酒盏,薄薄一层温吞日光洒在墨色酒水表面上,交织变幻成异样的光彩。沈渊的注意被吸引过去,催他快讲,方听他慢条斯理道:“也没什么。新酒初初酿成,开坛之时,再加籼米炒汁,才算彻底大功告成。” 州来庄主口中述着酿酒之法,耳中听着沈家姑娘声声赞叹,心里却已将旧事缓缓梳理。 他们的初见也是在一个冬日,记忆如窖中陈酿,历久弥新。 启仁十一年的小雪,天儿凉得格外早,满山都覆了厚厚的银白,尹淮安接了一副帖子,特意置办了鲜花插瓶,备了样子好看讨喜的樱桃饆饠和梅花糕。十五岁的小姑娘穿着一身明媚的春梅红,梳着婉转的青娥髻,就那样不容抗拒地闯进了他的视线。 她面相生得小,跟在威风凛凛的沈将军身后,乖乖巧巧,一言不发,偶尔偷偷瞧过来一眼,像足了十三豆蔻的娇娥女儿。 沈家兄妹是何种的来龙去脉,尹氏公子晓得,也为老东家儿女团聚由衷地高兴。谁都看得出,沈涵待这个妹妹十分之好,几乎视如掌上明珠,俨然要替故去了的沈老将军略作弥补。 尹淮安本是江湖上人,很不在意世俗关于青楼女子的言论偏见,更兼沈尹两家渊源深厚,他们三个便有一种浑然天成的亲近。沈家姑娘容貌清美,不像是个好亲近的人儿,然而他一眼便瞧出,只消怀着一颗赤诚之心去接触,根本不难窥探到她的温柔与热忱。 彼此通了姓名,见过了礼,有沈涵在中间,寥寥几句寒暄已明情谊。酒过三巡,尹淮安和沈涵说话划拳,谈的都是不着边际的男儿闲事,女孩家不爱听,独被请去了里面暖阁用点心,叫了几个小丫头伺候着。 她似乎很喜欢那天的樱桃饆饠。夏天熟的果子饱满深红如珠,熬作酱酪,陶罐深埋,秋冬启用。糯粉皮儿半融绵雪样,馅儿若隐若现,甜蜜微酸,庄上厨子匠心独运加了炒过的碎榛子仁,甜烂之余满口生香。 打那次起,每年冬天她来,山庄的厨上必然要飘起饆饠香味。盛秋筱那儿不会缺了一份,只是这座庄子大得很,再好的食盒送过去,也总觉得少了刚下炉子的那一口温软熨帖。 更莫提厅上渠中是活水,当中摆了一轮齐人高的孔明车,轴心挂了两串兰花小铃铛,咿呀叮咚,别开生面,既是用饭,更是赏景。还有这一味黑杜酒,口味甜醇,并不易醉,且舒筋健脾,理气活血,对久病体寒的人大有好处。 只可惜,盛秋筱跟着冷香花魁来,已经属于不速之客,谨慎如她,宁肯落一个固执孤僻的印象,也不愿搅乱了别人的把酒言欢。 尹淮安留给沈渊的院子足够宽敞,她自己住右次间的暖阁,绯月和绯云不必候在抱厦,可以住在稍间,甚至直接睡在暖阁外。山庄里自有拨过来伺候小姐的人,沈渊若在,他们便安置在侧屋;更多时候这座院子没有主人,这些人自然各归各位,回原先的位置去。 对于盛秋筱,她如法炮制,安排了这主仆两个住另一边。在小阁主跟前,秋筱先降了一等,小菊就成了不速之客中的不速之客。沈渊不在意,她们两个却心有忐忑,索性挤住在了同一间屋子里。 送走了前院的领班婆子,秋筱一直看着人背影消失在院门外,方才转身回了里屋。小菊已经洗过手,开了三层细编的提梁大食盒,正往炕桌上摆饭。 菜式琳琅,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当中一盅汤浴绣丸,鸡鱼剁细茸,酿入碎熟鸡子、鱼肚、参粒,配色锦绣鲜艳,高汤清而味浓;旁边红莲香饭丹黍蒸成,喷香四溢。再旁一小碟滴酥水晶脍,快刀切薄片儿,点入五辛醋,拌姜丝笋尖,酸凉开胃,软滑爽口。 清蒸梅童鱼肉嫩刺软,细腻甘温,是海边上的珍品,如今这时节,京城中也少有人家能摆上饭桌。秋筱见了,心头忽然翻腾起别样的触动,对这座州来山庄的认知又有了新的进展。 本来她以为,左不过是冷香花魁名动京城,有这么个拜倒在石榴裙下的倾慕之人,实在不足为奇,可若真那样简单,对着一个附庸而来的红倌儿,全然不必如此郑重待之。 第一百七十二章 红莲饭 墨觞晏不提,盛秋筱也不问,却一眼就看出二人之间关系斐然。她是知道那位离公子的存在的,也并不认为墨觞花魁是个三心二意、流连百花间的薄情寡恩女子。那么……究竟是什么? 这座庄园里,尹先生是主人,她们这位墨觞花魁……真的就只是个,私交甚密的客人么? 秋筱飞快地回想了一遭所见所闻,小菊不明就里,只当自家姐姐的沉默是被州来山庄的富贵所震撼——她自己便是如此,出身寒微,从小吃糠咽菜长大,乍见了另一番天地的富丽堂皇,真真如入瑶台仙境,万千艳羡哽住喉头,徒余目瞪口呆。 冷香阁里的日子也不难过,尤其自打跟了盛姑娘,小菊的待遇和从前可称天壤之别。但荣华都是主人的,盛秋筱在大小两位阁主面前,照样也是奴才,怎比得过在这儿,样样待遇都和那位花魁娘子一般无二。 红莲香饭蒸得松软,颗粒分明,散发的是不属于她们这些人的饱暖气息。小菊拨了一碗饭摆好,闻着黍米强烈的粮食香味,悄悄咽了咽口水。 除了这些,另有几道家常菜点,却也不是普通门户能日日消遣得起。葱油芋艿熟软,翡翠豆腐咸鲜,旋炙猪皮肉烤得微焦,咬一口香脆酥嫩。食盒最下头温着一碗龙井鸡片汤,并一碟两样清口酱菜。 “姐姐,都好了,你用饭。”小菊手上沾了饭菜香,手心冒了层薄汗,捏着自己的衣料,远远退开等着伺候,再也不敢靠近一点。 对着富贵无双,她反而很害怕,唯恐自己经不住诱惑,而盛姑娘必定看得出异样,便会拉着她一起吃些。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尝过了鱼肉羊鲜,怎么还会愿意回到吃糠咽菜的时候。 秋筱提着裙角坐下,面前一碟粉糯嫣红的樱桃饆饠,在食盒里闷了一路,已经稍微褪去了最初晶莹剔透的色泽,仍然诱着人食指大动。 甫一打眼,这套杯碟碗盏尺寸皆精巧,做工纹样细致,不经意流露出主人家的考究,约莫是专供不上堂的外客所用。厨上的人送来两副碗筷,另一副样子简单,被遗忘在食盒角落里,盛秋筱看见了,伸手拿来摆在自己对面。 “有你一双筷子,你坐呀。”她扭过脸,笑吟吟向小菊道。 丫鬟再四推辞了好一阵,还是被秋筱拉着,也上了炕。小菊自有担忧,秋筱也自有一番道理:若人人都瞻前顾后,谁来做享福的?你我主仆在小阁主面前得脸,能出来见见世面,这是天大的福分,不好生接着,难道还要丢出去、暴殄天物不成? 小菊被说动了,也着实熬不住饥肠辘辘的鼓动。如是二人终于相对而坐,主仆两个一如往日光景,安静用饭,交谈不多。 “姐姐……”拔了半碗饭,小菊嗫嚅着抬起头,为秋筱布了一勺嫩嫩的翡翠豆腐,“奴婢大胆多句嘴,瞧着花魁娘子对姐姐真心,姐姐为什么不跟她去?头一次上门儿,就……会被笑话不懂礼数呀。” 秋筱待下温和宽容,一句重话都不曾说,小菊与她说话还是斟酌着字眼。粗使丫鬟整日辛苦劳作,饱受欺凌,活在最底层,是以往往更懂得趋利避害。谁都看得出,这座山庄绝非等闲,既来正式请了上桌,合该欣然前往,好好感谢。 避而不见,实在是下了脸面……主家不但不恼,还仍然以礼相待,那是人家的教养气度,可不见得是盛姑娘有多么大的面儿。 “傻丫头,我知道你是为我担心。笑话便笑话,要是真的坏了名声,才好呢……” 盛秋筱停下筷子,低声喃喃,拿了一块樱桃饆饠慢慢咬着。点心已经放得凉了些,果子馅儿微微凝滞,如胶冻轻融,雪绵半酥。与墨觞花魁不同,她不太喜欢甜食,却一下就爱上了这种甜甜软软的小吃食。 对面的丫鬟不解其意,捏着筷子,投过来两道傻傻的目光。秋筱嘴角陷出一对小梨涡,继续道:“看到这儿的陈设用度,你不是也惊着了?咱们这位晏姐儿美貌,可是性子那般要强,尹先生再富贵无极,想用阿堵物打动美人芳心,也是难如登天。” 她想起素日里女子闲话,不免摇头莞尔。冷香阁中不乏非议,皆由眼热酸妒而始,言说墨觞晏药石无医又乖张跋扈,不过空有一张好看的脸、一手不错的琵琶,花魁之位早该让贤。 可是,花魁……何为花魁?清倌翘楚,惊才绝艳,不贪金玉,不动喜悲,可视若天上仙娥误投了凡胎,王公贵女跌落了民间。 所谓乖张,所谓跋扈,不过是望尘莫及之后的恶语中伤,含醋怨怼。 思绪戛然而止,秋筱压下唇角不甚明显的讽刺,语气依旧淡然如菊:“所以啊,这两个人,只会是因缘际会,才成了至交、知己。挚友相见,肯定有知心的话要说,我跟过去凑什么热闹?再说,我这样不堪的身份,怎么能上得了人家的正席。” “姐姐?” 小菊忽然涨红了脸,大睁着一双圆眼,一嗓子喊出来,急慌慌要分辨。 “姐姐你胡说什么,你明明就没……” 那是怎样阴私隐秘的事呀!她话到嘴边又黏住了,吐也不是,咽也不是。从七夕那天开始,所有人都认准了,盛氏秋筱挂红名,称花牌,接过的是观莺的位子,只有这个日夜伺候在侧的小丫头知道,盛姑娘这个人、这副身子,究竟有多干净。 “那又如何?”秋筱眸色淡然,笑意含蓄清浅,“有或没有,盛秋筱都是冷香阁的红姑娘。为人一世,许多的事情,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就不需要在意别人说什么。尤其是我们这些女子,若凡事都要斤斤计较,哪里还有活路走。” 小菊是个憨实的,呆呆听了半晌,只觉得自家姐姐说的都是些大道理,好像听得懂,又好像卡在脑袋里,一下子消化不完。 有心事堵着,这小小丫鬟头一次感到了“深奥”二字为何物,碗里的红莲黍米饭也索然无味起来。 第一百七十三章 祸起萧墙 西域来的胡姬换去薄纱,丝缎红绫勾勒出身段玲珑婀娜。玛瑙明珠,珊瑚琉璃,光华璀璨不啻奢侈,将两个女子打扮得光彩照人。觱篥声声,如泣如诉,迎合上位主人的喜好,吹的是一折水乡小曲。 作配的不再是桑图尔琴。秦筝朗朗,弹出来本是最刚烈的调子,乐伶十指细若水葱,捻拢抹挑,泠泠相和,亦奏出一卷湖光山色。 两盏酒尽,沈渊眸底的琥珀色深深沉淀,浮起几丝难以言喻的光彩,对着熏炉孔上一缕轻烟若有所思。那两个乐伶善察言观色,也记住了座上那贵客姑娘的容颜,见她未露喜色反添愁,唯恐祸及自身,两下悄悄递了眼色。 她们的担忧过于无谓,沈渊想着自己的事儿,甚至没有将那绕梁三日的妙曼音乐听进耳朵。生在大争之世,没有谁可以掩耳盗铃,独善其身,冷香阁并非能够偏安的那一隅,墨觞花魁一脚踏出来,就需得关心关心外面的风声。 “淮安,上次我来,你同我说的那件事儿,可查出些眉目了?” 她缓缓回眸,目光清澈得宛如一汪新泉,足够平静,也足够冷冽。黑杜酒的甜美不足以消弭这严寒,反使得她眼底郁郁沉积累加,愈演愈烈。 州来庄主曾描述得云淡风轻,不过一帮乌合之众。而短短二月光景里,大大小小的明刺暗杀恒生迭起,沈渊的线报耳目众多,甚至有次意外撞见过。 “我在南城门有间从食铺面,掌柜姓刘,和你家一样,是我爹帐下的旧人之后。三天前他送进话来,这月初一,他早上正准备开门,柜台里面咕咚滚出个人来,竟是一身夜行打扮。” 沈尹两个人目光相对,气氛渐渐变得严肃,乐伶的弹奏便开始不合时宜,尹淮安并没有遣退她们,沈渊也不介意,只当这两个战战兢兢侍奉的女子不存在一般。 “刘掌柜胆大,走近了一瞧,那人分明满身的血,背上好深一道刀伤,已经奄奄一息,救不得了。”沈渊继续道。 尹淮安不觉蹙眉:“黑衣夜行,重伤藏匿陌生门户,不像是来行刺的,反而像在被追杀,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 “正是了。”沈渊颔首,讲到生死关卡,秀气的眉毛也深深拧起:“那个人自知大限将至,倒和刘掌柜的说了许多。他们那些人的确有组织,个个都是只认钱的杀手。那个人拿了银子,要去除掉一个皇子,眼见要得手,忽然杀出两个绝顶高手,将他生生打落墙头。王府的侍卫一路追赶,他摔坏了腿,勉强逃到南城门,实在体力不支,情急之下就躲进了铺子里。” 皇子之间的明争暗斗,从来不是什么见得了光的事情。刘掌柜的祖上在军中效力,主帅殉国之后便卸甲归田,做起旧主的外应。他自小耳濡目染,对其中的因果利害知之甚清,为万全计,硬是按下了几天,等着风头稍松,才借着送糖果子的名义,将消息递进冷香阁去。 “那人没说是哪一位皇子,就让掌柜的将自己丢出去,不要惹祸上身。”沈渊半合眼帘,抿抿唇沉默了片刻,“刘掌柜说,请我将这事儿告诉哥哥,免得将来朝堂突生动荡,沈家受池鱼之殃。” 尹淮安颔首沉吟,深以为然:“西北边疆位置紧要,向来是兵戈重镇,沈家世代肱股,若苍梧当朝有变动,的确会首当其冲遭到牵连。不过……”他咂摸一二,也有着自己的见地,“当今皇帝春秋正盛,更早立了太子,就算皇子之间有争斗,何至于如此大动干戈,堂而皇之?” “嗳,怎么不至于?”沈渊笑了,面色缓和下来,“就算是庄户人家,但凡多生了几个儿子,也是要争田地、争粮食的。” 冷美人有感而发,又推度到了近处:“我沈氏一族枝叶凋零,若堂房的大哥哥还在,家里得了世袭罔替的青河卫指挥同知,我竟不知道承袭的该是我嫡亲兄长,还是那没见过面的人儿了。从来祸起萧墙,百姓门户尚且如此,更遑论天家大统呢。” “这话诛心,不要说了。” 话音堪落,尹淮安立刻皱起眉,果断结束了这个话题:“怪我,不该多嘴那一句。今年的巴旦杏不错,又香又脆,你尝尝。” 沈家曾祖追封的武烈侯并不能荫庇子孙,只有个不高不低的职位,还是用沈氏儿郎的满门鲜血搏出来,沈渊幼年丧父流离,又何尝不是被当年战乱所累。苍梧的皇帝对这一门忠烈还算厚道,可再多的封赏优待,也弥补不得十数年生离死别,家破人亡。 “没什么的,早习惯了。”沈渊别开目光,状似无心打量起乐伶身上大颗的玛瑙配饰。乐伶大大方方投来笑脸,分寸恰到好处,却无情致可言。 尹淮安略觉尴尬,随手捏开几颗果壳儿,漫无目的丢在一边,又拎了酒壶自饮自酌,轻咳一记囫囵道:“那你可有告知大哥?这种宫闱秘辛见不得人,能落进咱们手里,就别浪费了。” 沈渊收回目光:“自然告诉了。我是这样想,哥哥如今青云直上,可到底没有亲兄弟、亲叔伯相互扶持,这样的事儿,咱们知道归知道,能明哲保身也就算了,别的还是不要掺和。” 于如今的沈家而言,这是最好的盘算,三个人都所见略同。男人或拼杀,或筹算,沈渊要忧心的便是内宅事——子孙凋敝,终究不是长久之象。 她左右不了亲兄长的婚事,没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道理,也只好试着劝说自己,一点一点接纳了那位温润如玉的离家哥儿。 或许等下一次沈涵回来,她就要请兄长出面,接下离雪城送来的庚帖,再将自己的送出去,凤冠霞帔,红妆十里,彻底告别绵延十五年的风波起落,开始平淡却踏实的后半生。 巴旦杏壳儿堆了浅浅一层,烫热的黄酒开始冷时,州来庄主与沈家姑娘已将来龙去脉推敲出十之八九。 那是一个实力不凡的刺客组织,内部等级森严,手段阴毒无所不用其极,盘踞在北边,如果没查错,似乎是叫什么“北岱”的。南城门那一次,他们只是拿钱办事罢了,和夺嫡之争没什么太大的干系。 第一百七十四章 折花刀(上) “父亲还在世的时候,经常告诫我要明哲保身。州来山庄立世数十年,从未出过差错,靠的就是这四个字。”尹淮安摩挲着酒盏边缘,神情饱含缅怀。 “以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权柄更迭似乎和我们没什么关系,可覆巢之下无完卵,社稷之事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在上位者不能稳如泰山,苍梧便要大乱,我们这些人便要终日惶惶自危,又何来的喘息之机。” 州来庄主向来风流潇洒,少有这样郑重其事。沈渊心血涌动,几句话梗在喉头,竟一下子冲不出口。 在上位者不能稳如泰山? “这样的事儿……早在许多年前,不是有过一次了么?”她轻笑一声,眼角两道银朱凤稍挑得很高,是只有西北沈家的嫡女才有的底气和骄傲:“那时我还没出生,可那会儿的乱世之景,我从小就听在耳中,每每想起都胆战心惊!哥哥却与我说,时局再如何缭乱,我们沈家稳坐西北,也是他们动不得的。” 尹淮安的岁数只比沈涵小一点,尹老庄主弃世也不过几年,上一辈见识的那些风浪,他比沈家姑娘知道的只多不少。州来山庄是很安全的地方,不过现在他想遵从父辈的教导,少掺和是是非非:“墨觞夫人讲给你听,也是顾惜你女儿家娇弱,早一些知道世事险恶,才能明白珍重自身。大哥现在羽翼渐丰,沈家虽然不比从前,却也是轻易撼动不了的。” 他话锋一转,摆摆手遣退了乐伶,又向沈渊道:“你最通透,不用我叮嘱你言多必失,出了这座院子,别和别人说这些事儿。” “我明白的,你放心。”沈渊颔首泰然。 流落他乡十五年,要说尽数释然没有一点遗憾,谁听了都不信。沈渊自认只是平常女子,不够大度,也不够豁达,更不够虚怀若谷。她也会设想,若父母俱在,全家团圆,沈氏一族长青于广袤西北,天高地阔,风物长宜,该是如何美满幸福的辰光。 退许多步来讲,即使她还是会失散,只要父亲母亲还在,京城里就算乱作一团,天翻地覆了,她的亲人根基深厚,又何需窥探留心,唯恐被无端牵连? 当年沈家几乎覆灭,人人都说天恩眷顾,是极重视这一门忠烈的,她细细琢磨下来,倒只想一声冷笑,说句未必如此。 “别看了,我不比那窗棂好看?”眼前忽然一晃,州来庄主不知从哪捏出把扇子,在她面前打个圈儿。 沈渊始觉走神,眨眨眼轻嗤一声,遮掩过去尴尬:“成……尹大公子春风得意,自然神采无双。” 尹淮安收回扇子,长长叹息作失落状:“唉……也就这种时候,你才会夸我几句。我说真的,阿渊,你这性子啊,要是换作旁人,早就招架不住了。” “我也不稀罕旁人。”冷美人勾勾唇角,凹下一对小酒窝。 在山下的时候,午后的温度会高一点,到了深山里本就寒冷,这点变化不足一提。偏厅烧得暖和,倒也没什么感觉,还是尹淮安提醒着,叫绯云回后院去取了件厚点的大氅。 回来的时候,绯云身后跟了小菊,来送还食盒,又代秋筱说了许多感谢致歉的话。方管家领着小菊下去了,绯云抱着大氅,直说尹庄主料事如神:“虽然到了午后,外面风却起来了。姑娘最怕冷,要是就这么出去,可真要冻坏了。” 尹淮安摇头失笑:“不是料事如神,我常年在山里,自然知道的。山上不比城里,尤其到了冬天,只有中午这么一会儿暖和点。庄子里还好,到处都烧着地龙,要是到了野地里,才真叫滴水成冰。” “嗯?”沈渊听见末了一句,浑身微不可察地一僵,“那样的天气,我是知道的。” 她已经极力云淡风轻,还是逃不过彼此之间过分的相熟。尹淮安不确定她说的是孔雀山破,还是在人牙子手上的时候,又不能问,只好以概论之:“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倚,你的苦楚都早早耗尽了,以后可都是好日子。” 尹淮安是个男人,只能言语劝慰。绯月轻凑上前,柔柔地伸出手,替自家姑娘按一按两侧额角:“尹公子说得极对,奴婢瞧着,这几年咱们安安稳稳,姑娘的身子也见好,再没有什么值得忧心的了。” 沈渊的眼眶微微潮湿,她眼角描着胭脂,旁人乍一看过去,只觉得美人双眸嫣然,怜花羞月,难以分辨情绪。她很快调整过来,推说自己是薄醉了。 “大夫都要我少饮酒,今儿高兴,贪饮了几杯,说起胡话来了。”她抽出帕子按一按眼角,看上去仍然是处变不惊的冷香少阁主,向尹淮安道:“要不,你陪我出去走一走,见见风,也许能清醒些。” 尹淮安正有此意,便说早备下了一样礼物,她一定会喜欢。两个丫鬟为着天寒风大,走过场似地拦了一拦,随着就被沈渊打发下去了:“我换了衣裳,不怕冷的。你们先回,有淮安在我身边,没什么不放心。” 她只是随口一句,不曾想这出口轻如鸿毛的几个字,落进当事人的耳中重如千钧。交代丫鬟的时候,沈渊是背对着尹淮安的,他眸中小小的雀跃欢欣稍纵即逝,她再一次错过,没能赶上捕捉。 州来山庄风景无边,尹淮安偏带她去了地窖。 “上次仓促,只叫你知道有这个地方,没带你仔细验看。趁着现在安静,你好好走一走,记着布置,说不定会派上用场。” 尹庄主在前带路,引着沈渊穿过一行行沉默安放的刀枪剑戟。这座地窖中的物件崭新,闪着雪亮的光。盖因只为防着不时之需,尚未有一试之机,便没有很重的肃杀之气,行走其间也无妨。 地下温度低,沈渊捂紧了手炉,一心扑在身边事物,也没有觉得冷。 “我当时还想,事情未查清,你就急着置办兵器,未免风声鹤唳了。”她叹口气,如是道。 第一百七十五章 折花刀(中) 尹淮安狡黠回眸,大大方方收下话茬:“不止如此?我可记得,当时有个顶漂亮的姑娘,在这儿吓得要哭出来。” 沈渊丢过一记白眼:“你还说我?这样油嘴滑舌,换作别的姑娘,也早就要打你了。”她无意拌嘴,敛容又道:“也是我整日安养生息,头脑都呆笨了。凡事只要开了头,就不会等着人去查,刘掌柜的消息递来时,我都惊着了,这才明白你的未雨绸缪。” “女孩家,本就该娇养的,纵有风浪,自然有我们这些男儿在前。”尹淮安郑重道。 沈渊忽然想出一句“谁说女子不如男”,却见他抢先一步,停下脚步转将回身,低下脸儿来四目相对:“阿渊,我说这话,是想你记住,虽然沈家不幸,血脉手足凋敝,可并非无所依托,沈、尹两家息息相生,我始终与你们在一起。” “哥哥也常与我说的,”她鼻尖发酸,用力点了点头,“左右这世上,除了哥哥和你,再有我那位养娘,别人我是一个不信的。” 两个人说着话就绕了大半圈,尹淮安放慢速度,如在园中悠哉踱行:“出来的时候,我说给你备了礼物,猜猜是什么?” “在这儿?”沈渊先要反问。得了州来庄主首肯,她颇为意外,眨眨眼睛稍作思考,扫视了几番身边刀剑林立,又见尹淮安眼神带笑,表情神秘,实在不解其意,只得摇头无奈笑道:“不成了,我真猜不出。” 此时正是在一处拐角,尹淮安领着她快走几步,沿墙摆了两架多宝格,安置的都是些重锁厚壁的铁匣铜盒,纹路式样皆杂糅,无一相同,不像是一次备齐的东西。沈渊暗自腹诽,不必猜也知道,必定是什么刁钻罕见的绝门暗器、密药奇毒之流。 “都是你搜罗来的?”她亦觉着好奇,侧脸望向尹淮安,一双琥珀桃花眸亮晶晶,“莫非你要送我一瓶雌黄,或是牵机,以后谁若敢轻薄于我,就一杯鸩酒送他上路?” “噗嗤……”尹淮安不由得哑然失笑,扶额长叹:“你这张嘴,我都分不清是真的厉害,还是存心和我在这玩笑。” 说着,不待美人反驳,他袖摆一振,扬手从那靠上的一层取下一只盘螭纹路的匣子。沈渊望一眼便会意,那螭龙纹分明和自己的戒指是彼此呼应。 “咔哒”一记脆响,尹淮安不知从哪摸出一把黄铜钥匙,开了匣子正中那把造型奇特、颇有分量的梅花桩锁。匣盖一掀,顿时一股庄穆之气油然而生,里头铺着厚厚的孔雀蓝丝绒缎子,上面静静地躺了一把折花腰刀。 沈渊认得这种刀,制作工艺极其繁琐,刻花精美绝伦,更兼锋刃无双,刚柔相济。沈涵曾经与她提起,他从前有过一把堪称极品的折花刀,可惜一场战乱突发,那珍品遗失在了茫茫北疆。 听兄长所言,这种刀难制作,上品更是难得,沈渊只在将军府上见过一把寻常品相,只能聊作消遣赏玩的。眼前的这一把,也不消上手,仅仅打眼一瞧,亦能想象出是如何的千锤百炼,才得了那密密匝匝的云纹、细若发丝的线条。 “我知道你有剑,不过女孩子家,不好随身带着那个。上回你拿了把腰刀赏看,我觉得挺配你,就托人去打听,还真寻到一位铁匠,祖上从西北来,专门会做这种折花。” 州来庄主的语气都是雀跃的,显然像在邀功,却没有丝毫炫耀之感。小小一把腰刀长不过一尺,握在男人宽厚的手掌中,明明是一件夺命的利器,却显娇小玲珑,更似一份阐明心意的信物。 “刻上花纹,加点碎珠子,更适合女孩子。”尹淮安摩挲着错银刀鞘,其上镶嵌的红绿宝石颗颗圆润细微如粟米,“小小一把带在身上,你行走也方便,要有人问起来,说是装饰也无妨。还有那匣子,我猜着你喜欢螭龙,就配了一个差不多的。” 他的眼神明亮而热烈,边解说着,边将那折花刀送到沈渊面前,似乎是一个做好了功课的天真孩童,将课业整整齐齐地摆出来,满怀着憧憬,期待能够得到一份大大的夸奖。 毫无疑问,那年茫茫雪海里,小姑娘的一身春梅红烧尽了寒冬深山寂寥,美得震撼,惊心动魄,在他心里牢牢扎下了根。 不得不承认的是,尹淮安是有私心的。少年时分,他大约也有过半个青梅竹马,也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可惜缘分浅,最后没了往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尹淮安不再思考与情爱有关的事儿,只认醉酒当歌,人生几何。 可他骨子里是最清醒的,知道这样恣意的日子不能一直过下去,自己需要一个可以托付中馈、并肩白头的良人。他并不愿意屈就,冥冥中一直在追逐,抑或等候,直到沈小姑娘踏雪而来,他隐约觉得,也许是时候了。 头几年,尹老庄主尚在世,父子闲暇促膝叙话,老父也隐隐流露出为子求娶之意。尹淮安起初支吾过去,后来便坦然,甚至留心置办起了聘礼,只头痛沈氏亲长俱殒,亲事一时间提无可提。 “那便缓一缓,父亲。”他思绪良多,终于在个沉沉雪夜,俯身长揖,向老父如是道:“沈兄正当建功立业,难分精神照应,沈姑娘羸弱,不堪劳累,又素与儿情同手足,并无私情,冒然提亲只恐唐突。但求暂缓些时日,待儿处理妥当,再求父亲为我提亲,三书六聘,以礼迎之。”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想过没准真就姻缘天定,精诚所至,能让自己和沈家姑娘修成正果。然而时移世易,他还没来得及表露心意,父亲过世,他亦听说了雪城先生的存在。 也罢,那时他便想,沈尹两家是世交的情谊,他们三个人之间不过隔着一层血脉,同样没了父母,没有依仗,就该是在一起取暖生存的。世道纷乱,劳燕分飞,这份濡沫亲情,远远胜过鄙薄的男女之情。 第一百七十六章 折花刀(下) 时至如今,他无时无刻不庆幸当初的及时止步。恋人抑或夫妻,总难保会有两心相离的那天,而做了一场兄弟姐妹,彼此便是手足牵挂,何等的风浪都难以割舍。 他也很明白的,沈渊若是会对自己动心,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早就该有个结果了。美人究竟无心或是太有心,他都不介意,也不想深思。 是以长年累月消磨下来,他不曾表明心迹,连一丝一毫的逾矩也无,因而不需要刻意掩盖尴尬,正是留给彼此最好的体面。 正如现在,一把倾注了用心的折花刀,也许并不华贵,可个中满含的可以是对心仪女子的体贴倾慕,也可以是为人兄长者对小妹的爱护。 显而易见,只会是后者的。 皓腕翻转,锋刃出鞘,冷白寒光映照着十指殷红蔻丹,对比太强烈,直逼人眼球。沈渊将腰刀爱惜地握在手心赏看,流露出的是发自肺腑的喜悦与感激,却没有灵犀通透、情愫暗生的一抹娇羞绯红。 就连从尹淮安手中接过来时,有帕子隔着,仍然难免指尖相触碰,彼此也没觉得不妥。大抵世间真挚的情感不过如此,有幸心悦一人,若不能相守相伴,大可以坦然放手,互相成全,却并非一定要将对方禁锢身侧、置于掌中,徒落得两相疲倦,含怨生恨。 刀刃雪亮,将美人眼眸的光生生比下去。沈渊笑出一对酒窝,顺手就将腰刀拢在袖里,珍重收着。 “你的心意极好,我很喜欢,会好好带在身上。” 她不是不畏惧鞘身贴肤刺骨寒,只是选择漠视,进而成全这份超越血浓的唇齿之情。城里人人都知,冷香阿晏真心的笑容是稀罕物,可在这座山庄里,这笑容绽放得无拘无束,就像山间随处可见的野花,灿烂,生机盎然。 这笑容是娇憨的,与她本就见年轻的面孔很是匹配——其实到了二十岁的年纪,很不适合继续做出些豆蔻女儿的情态,只能感叹天道公允,夺走了她安稳的童稚之年,便用容貌姿色稍作补偿。 尹淮安喜欢看她的笑,爽快,精神,无忧无虑。他侧着身子,稍低着头偷偷看她唇角酒窝,享受心理上的餍足,冷不防听见她一句问询。 “心意到了,淮安,这儿也没有别人,是不是可以和我说说,你在忧心什么了?” 沈渊抬头看过来,眸光温吞,认真且诚挚。尹淮安心头一阵发颤,这样仰视的姿态,大约是任谁也狠心抵抗不了的。 冷香花魁身陷风月场,却活得比谁都骄傲自在;州来庄主闲性洒脱,实则明枪暗箭淌过了一遭又一遭。 也正是如此,他们总是容易被与己不同的人吸引。 许是见他不作声,怕会尴尬,沈渊视线放低,自说自话一般:“你是能藏住事儿的……可你和我的亲哥哥一样,你不高兴,我看得出来。从我吓唬你,你还陪我闹开始,我就知道了。” 尹淮安的表情有一瞬间的错愕,混着并不隐秘的了然和失落。 他好像忽然有了答案,为什么这个姑娘性情刚烈,却被外客赞誉为陌京城上解语之花——这种洞悉人情的本事,绝非一朝一夕的隐忍便可伪装,真不知道那位墨觞夫人是如何教养的她,不像妩媚女儿,反而像一位谋士。 “瞒不过沈大姑娘,的确是……有一点事儿。”尹淮安背着手,不自然地转了个身,对着木头架子说起话来:“阿渊,若是你发现,我做事情心狠手辣,毫无人情可言,你……” 男子的声音顿涩,以至于卡住。沈渊挑挑眉稍,正想开口替他圆场,却听见他艰难转身,直直盯着自己发问:“你,会怎么想?” 尾音忐忑,却不见得懊恼,只是不愿有朝一日天光朗朗,被自己爱慕过,又亲如手足的女子发现不堪,索性自己和盘托出。尹淮安手心都快冒汗了,甚至希望沈渊不要回答,狼狈的样子暴露无余。 这个女子偏偏要笑话他,嗓子眼里漏出来的几丝笑声冰凉,像先前孔明车上的小银铃儿。 尹淮安看着女子双眼晶亮的光,觉得自己心跳停了一下。 “正常得很。我没什么可想。” 她微微眯起眼,轻轻巧巧歪一歪脑袋,指腹摩挲着刀柄花纹,也是万千滋味难以宣之于口:“难不成,你觉得,我与哥哥行事,就是怀着菩萨心肠么?你比我们还要艰难,无论你做事多么果决,我都不会太意外。” 女子尽量说得直白,与寻常在楼上的骄傲大相径庭,不需要费力咀嚼便可品出深厚用心,熨帖可堪比汤泉。 尹淮安如鲠在喉,唯有缄默。沈渊所言不虚,也无夸大,他没法反驳,也的确,遭遇的不是什么泼天大祸,甚至在当时,他真切有种一雪前耻的快意。 一场奇怪的博弈骤然开场,沈渊定定仰着脸,脖子隐隐发酸也顾不得,一味与这位世兄对视。她觉着,若要劝服一个人,光凭言语是远远不够的,非得攻心为上。 “你是打杀出来的,淮安,这个道理你很明白,不至于为此苦恼。”她变说着,边观察着尹淮安的神情,悄悄生出一顿腹诽:若他们两心相许,不必顾忌着男女大防,这会儿根本不需说别的,只消一个怀抱,抵得过所有谆谆善诱。 尹淮安好像成了锯嘴葫芦,只是听着她说,一句也答不出来。答案应该是有的,一股脑喷涌而出,又通通堵在嘴边,难受得很。他忽然不想看着这双琥珀色的漂亮眼睛,生怕真的被摄走了心魂,这辈子就再难自拔。 “是……是,是!阿渊,让你见笑了。” 他猛地跺脚转回身,对着不会说话的多宝格,艰难开了个头,一下子咬牙切齿起来。他知道自己正在失态,然而万幸,身边的这个人至亲至近,也只有在她跟前儿,这位州来庄主才能放心松懈一点,流露出几分真性情。 沈渊不恼,依然温婉含笑:“我知道你最爱逗我笑,有什么可怪的?” 第一百七十七章 梅殇(上) 前言不搭后语,顾左右而言他,冷香花魁不该犯这样俗气的错,可效果显而易见,尹淮安展颜了,深深叹出一口气,掸掸袖摆用力一挥,俨然要将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儿说与她听。 “若是寻常的尔虞我诈,诡谲计量,我是半点不会犹豫的。”他原地踱出几步,鞋尖毫无规律地碾着地面,幽幽道:“城北开粮栈的温家,和我家生意上很有往来,他家有位梅姑娘,和我也……” “青梅竹马么?”他才有犹豫,沈渊便将话接了过去。 尹淮安顿了片刻,只能颔首默认。 垂髫总角的时候,他和温家姐儿不打不相识,在山庄的小池塘前,她抓破他脸上一道皮儿,他碰坏了她一支草虫钗。小孩子间的打闹总能很快和好,各挨了五手板作罢。作客的温老爷还打着哈哈说,阿梅从小就这样厉害,以后若是嫁不出去,淮安可愿意照顾她? 年幼的梅姑娘玉雪可爱,瓷娃娃一般,尹淮安说了一句好。童言无忌,也没人当真,可后来某一天,她忽然说,淮安哥哥碰坏了她的钗子,必须用一辈子偿还。 “小时候,她随父母来过我家,一来二去,就认识了。”尹淮安淡淡解释了几句,没打算隐瞒,“温小姐活泼,聪明,很讨人喜欢,两家的长辈开玩笑,也说过以后可结为姻亲。” 州来庄主的反常已经说明一切,沈渊没有醋意,只是意外,从她听闻梅姑娘其人开始,伴随而来的就是不太好的议论。尹淮安是不会对谁虚与委蛇的,看来以娇蛮著称的梅姑娘,孩提时依然曾经天真烂漫。 她相信尹淮安的眼光,想起在外听到的那些风言风语,也觉得惋惜:“我知道那个米商温家,还有梅姑娘,没想到竟有这一处渊源。可惜,听说温家教坏了她,生意上又出了事儿,就将这个女儿舍了出去,也是怪可怜的。” 尹淮安双眼紧闭,背对着沈渊,很久难以平复。选择开始的是温梅,他接受了,也倾注了柔情,认真设想过他们的未来。 在后来者的面前谈旧人,不是一件合适的做法。可也只有沈渊了,能担得起他的信任,给他心底彷徨时的依赖慰藉。那些乌糟糟闹心的事儿,除了她,尹淮安想不出还能和谁讲。 “这事儿,我知道。前阵子底下的人来报,在奴隶市场见到了……见到了温梅。”州来庄主的喉咙深处堵着一团雾,“她不知怎么落到了那儿,浑身是伤,瘦得不成样子。” 他很忐忑,沈渊从来不和他讲反话,必然是真的理解他做一些狠事,可他也是真切地珍惜这个女子,不愿因为别人的问题,坏了自己在她心里边儿的谦谦君子样子。 “那后来呢?你可有去找她?”沈渊如是问。 她心里也不踏实,最后一次听见关于梅姑娘的音信,还是刘牙婆带来的。冷香阁没收下那位小姐, 没有得到回应,她亦不着急催问,悄悄扯着州来庄主一角衣摆,小小地晃一晃。尹淮安一惊,一边眉毛狠狠跳了一下:“嘶!阿渊……你真不知道吗?你撒起娇来,有多让人难以抗拒。” 话说得有点越界,沈渊没计较,也已经揣测出了答案:“得了,你不就抗拒了么?我听你的意思,心里还是有她的,为何不去救一救?你若觉得不方便,我可以替你去。” 尹淮安垂眸黯然:“不必了,她已经不知所踪了。” “什么?”沈渊愕然,心尖狠狠一抽,赶忙放软了姿态,“抱歉……我不知道。淮安,事已至此,你不要太自责。” 她以为尹淮安的异样是出于自责,懊悔没能搭救儿时的青梅竹马。可一连几天来,许多事儿的发展总是出乎她的意料。 “我明白你的意思,人各有命,我也不会强行改变。”走出几步有座席,两个人相对暂坐,尹淮安的面目隐了一半在昏暗中,正好能遮一遮眼底的落寞:“认识的时候,她也就五岁,已经很有主意。哪里是温家教坏了她……她想嫁入高门显赫,人之常情罢了。于她而言,州来山庄是好的选择,只是眼神明亮,见识清楚,又发现还有更好的罢了。” 尹淮安说得很委婉,尽量不表露出被辜负的不满。沈渊万万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两小无猜,竹马青梅,那是她羡慕不来的情分,怎地有人牢牢握在掌心,却非要丢了出去? 她一下也反应过来,州来庄主所谓的“心狠手辣,毫无人情”,极有可能不是那些饱含着温情的意味。 沈家姑娘的诧异太明显,尹淮安自嘲地掀掀嘴角,往事一旦出了口,怀念减弱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暧昧不清的冷笑:“温老爷也说,他家世代行商,赚够了财帛,想得些更多的体面,阿梅有福气,能得了伯爵公子的青眼,当然要嫁入勋贵门户,才好光宗耀祖。” 他的手藏在袖子里,关节捏得咯吱作响。温老爷好盘算,尹家讲求忠义,虽然没正式下过聘,无端被看低了一眼,受了没道理的委屈,竟然也没有要温家理论,反祝那小姐心愿得偿。 可隔着数载的光阴,报应终究不爽,沈渊脱口而出的质疑,毫不留情面地扯掉了温氏满门的遮羞布。 “勋爵门户,显赫世家,怎可能迎娶一个商人庶女为正室嫡妻?温老先生经商有道,可见是聪明人,总不会想不到这一层。”调子不高不低,浓浓讽刺的意味不言而喻,“本来就是庶女,还要做人偏房妾侍,难道就是光宗耀祖了?” 对不相干的人,沈渊讲话向来不留情面,尹淮安静静听着,也没有反对。 当年尹家父子私下谈起,同样有过此言论,只是不想坏了交情,然而温家将事情做得不光彩,两家的生意本来也不是唇齿相依,交集便越来越少,甚至这次温家出事,州来山庄也不是头一个知道的。 “对温施而言,阿梅如果能做个贵妾,生下一儿半女,鱼跃龙门,当然是温家上下几辈人的荣光。”尹淮安浅笑无声,隐忍而含蓄,“只是不知道,他将这个女儿交给牙婆时,可否还记得这一份好谋划。” 第一百七十八章 梅殇(中) “既然有送入伯爵府的准备,必然是提前通过气、有了底的,怎么温家有了难处,伯爷也不拉他一把?”沈渊疑惑道。 尹淮安眉宇郁郁:“那伯爵公子看上的,是阿梅的美色和主动亲近;伯爷和后宅大娘子瞧上的,则是温家的钱财。那富安伯爵府教子不善,早就衰败了,收着个衔儿,还等着用她的陪嫁填亏空呢。” 内情不堪说,却也不是骇人听闻头一遭。温家的行径自然为人所不齿,糟了难也可以说是天道好轮回,可梅姑娘从生来世上,就像一张干干净净的白纸,是温家养育她、教导她,落到如今去路不明,也是令人扼腕。 沈渊压制着自己的五味杂陈,立时三刻也想不出来如何安慰尹庄主。尹淮安已经打开了话匣子,也觉着没有什么可藏的了。 “我不是没去过,我一听说她被卖到那种地方,立刻就去找她了。当时天暗了,远远地,我一眼就看见她,衣衫褴褛,遍体鳞伤,不难想象受过什么罪。方大方二假装不认识,先过去探了一圈,结果被阿梅先认出来,一把拉着方大,死活不肯放手。” 尹淮安讲得凌乱,沈渊安静地听,眼前几乎可以浮现出当时的情形,一个支离破碎的少女形象逐渐清晰。 “温梅行过笈礼之后,一直在家备嫁,我们再也没见过。那天方大管事几次脱不了身,人多眼杂,为了不徒生是非,我只得出面。她看见是我,立马就要扑过来,可是脚腕被绳子捆着,跑不动,狠狠一下子摔在地上。” 州来庄主的回忆在继续,字字如在滴血。沈渊自己也是被拐的,对类似各种悲惨境遇早就麻木,听了便忘了。唯独这梅姑娘……奴隶?沈渊不是很能体会其中的分量,可是听着就觉后颈发凉。 沈涵告诉过她,军中有浣衣妇,更有营妓:“无论谁领兵当家,都是少不了的,帐下的军士离家在外,总要有可排解,也是无可厚非。” 想来温梅小姐金闺本是蒲柳质,一朝沦为待沽奴,只怕不会比营妓好到那儿去。但凡烈性些,自尽一了百了,也能落个干净,可看尹淮安的脸色,大约是没有? “那么,再后来呢?”沈渊试探询问。 尹淮安给了她答案,眼中灼灼闪着异样的光:“我心软了,扶她起来。她说知道自己错了,求我原谅她,带她回州来山庄。我当时……并不想答应。”他的犹豫持续不过刹那,尾音是冰冷的,并非故作绝情。 “我可以带她离开,为她脱了贱籍,找个地方让她安身立命。可是温家那样羞辱于我尹氏,我绝不可能带温梅回山庄,惹得父母泉下不安。” 字字果决,一针见血,尹淮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暴露无遗。沈渊眉头也不拧一下,甚至偶尔点头,一派了然。 “她听了,就开始哭,说我薄情寡义……我也不想与她争执,趁着还有几分儿时的情谊,想赶紧为她赎身,边上的人牙却嘲讽起来,说她已经破了身子,脾气也乖张不逊顺,买回去也没什么趣儿……” 说到这儿,尹淮安已经开始哽咽。他怨恨的是温施骑驴找马,两面三刀,损了州来山庄的颜面,害得尹老庄主愤懑。梅姑娘却还是好的,外人再怎么说她眼高于顶,他还是愿意信守承诺,赔她那支打坏了的草虫钗。 “没事儿了,没事儿了……淮安,这不是你的错啊。”沈渊感同身受,坐到他身边去,伸出手隔着衣衫握着他手腕,传递给他一点杯水车薪的温暖。 她后悔,不该追问太多的。尹淮安说,无妨,这事儿他和谁都没法倾诉,憋闷得难受极了,难得沈渊愿意听,他就愿意都讲出来。 当时,那个人牙倚着柱子晃脚,斜睨着状如疯妇的梅姑娘,讥讽她还是老实点。送她去奴隶市场的人早早把话说绝,这是个不知廉耻的破烂货,别让她被卖得太舒服了。 尹淮安丢了几两碎银,换来人牙的实话。送梅姑娘来的人,正是富安伯爵府前门的一个管事,还有一个很体面的婆子,估计是伯爵夫人身边的。两个人毫不避讳,直言这个小娼妇勾引他们家公子,养了她在外面,不料东窗事发,立马被五花大绑了,卖到这个见不得光的地方。 “一个商人家的庶出,还想爬我们公子的床,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货色。胡老八,你长点眼色,给这位大小姐好好挑个人家。” 婆子说完,鄙夷地瞪了温梅一眼,厌恶之如污秽。那姓胡的人牙精明,三言两语套出来前因后果,卖了尹淮安一个人情,一并告诉了他。 原是梅姑娘被生父卖给了刘牙婆,始终转不出手。接连碰壁,刘牙婆气恼不已,梅姑娘身上挨了不少打,熬不下去,便给牙婆出了个主意,匪夷所思,却见了效。 富安伯的那位小公子贪美色,对温家小姐念念不忘,得了无名帖子便兴冲冲去赴约。刘牙婆到手一笔不少的银子,转眼就跑没了影儿,温梅也如愿以偿,被安置在一处小小的院落,做起了半个外室。 伯爵府本来就有亏空,小公子要养温梅,少不得大把的花销。伯爵夫人很快发现端倪,雷厉风行带了人去。事发当天,温梅被拖到大街上,声嘶力竭,双目赤红,直到被堵了嘴塞进车,始终没见到她的小公子露面。 一个闺阁女儿,如何能有这么大的胆子和谋划?简直……比说书先生的话本还离奇。 沈渊一直觉得,墨觞夫人的选择是对的,温梅无论品性如何,名声既然被传成那般,必定不无道理。乍一听说这么多波折离奇,和从前的观莺相较,堪称有过之而无不及。 尹淮安酣畅吐露了一番,咬着牙根,弓着背隐忍发颤,整个人几如虚脱。沈渊握着他的手腕,都能感受到其上青筋暴露,冷汗淋漓。 这种痛苦深入骨髓,是震撼,是怨恨,是素昔执念的骤然崩塌。 第一百七十九章 梅殇(下) “淮安……”沈渊努力斟酌字眼,最后还是决定,无言的陪伴更能化解尹淮安的愤愤不平。对方却更加努力地让自己冷静,慢慢平复,偌大的一座地窖只有这二人沉默相伴,寂寂无声。 当初尹老庄主退隐幕后,颐养天年,尹淮安初初接手,千头万绪缠杂乱,肩上的担子一点也不轻。他也不喜欢红粉颜色,可偏偏就是那一天,沈家阿渊看上去太甜、太单纯、太过于美好,让他觉得手头的种种事儿虽然冗杂烦心,也不至于糟糕透了。 对于温梅,尹淮安固然有孩提的情分,更多的是懵懂时就建立起的责任。温施的态度很奇怪,从来不敲定两个孩子定下亲事,可总爱告诉尹家的少主,以后梅姑娘要托付给他。 那时梅姑娘还没褪去婴儿肥,白白净净的脸蛋儿总挂着无拘无束的笑。尹淮安喜欢爽快开朗的女子,对温家小姐自然有好感。从小,父母就告诉他,生而为男子,是应该有担当的。 可再有担当,也不该,更不能成为别人背弃的理由。 “即使在她被卖给牙婆之后,能想到的人是我,我至少可以善待她,让她后半生衣食无忧。”不知若久过去,尹淮安幽幽开口,手上悄然一翻,也捉住了沈渊一寸衣袖,“可她……她还是念着伯爵府的富贵,殊不知自己才是,被算计得透彻的那个!” 沈渊目光含悲:“我明白的,淮安,你没有做错。你能这样想,已经是很体谅她了……错的是温施,不是梅姑娘,更不是你。” 她没有青梅竹马,可是非常理解那种被人背弃、彻底遗忘在脑后的痛苦。儿时孤苦,沈渊觉得父母一定会来接她回家的,却一直都等不到。渐渐地,她也不再抱指望,忽然一日沈涵闯进了冷香阁,看见她就失声痛哭,她才知晓许多年里的曲折,对这个世道又生出点留恋。 尹淮安只手覆面,很长一段时间说不出任何话,牙根咬得咯吱作响。透过那按得发白的指缝,沈渊清楚地瞧见他眼角赤红,已经洇湿了一片。 “不……我有错……阿渊,你知道吗?阿渊……我,没管她……我当时气急了!那胡老八满脸不屑,我忽然也瞧不起阿梅了……” 啜泣喑哑,声声悲切,一向风流果敢的州来庄主卸下了所有防备,在沈渊面前仰面痛哭。不见得是哀叹梅姑娘的不幸,或是懊悔当时的不作为,更像在悼念一去不复返的少年时光,和那段清澈岁月里单纯直白的自己。 他一手捉着沈渊的袖口,隔着那样厚重的衣料,仍然抓得自己手心生疼。他很害怕,他不想对沈渊有所隐瞒,又怕她听了后面的事儿,也要和他生疏,再无往来。 奴隶市场里脏乱不堪,自然也有其好处,没几个人会注意到这方角落里的动静。胡老八懒得惹事,说完了该说的,继续倚着柱子剔牙。温梅被揭了底,也知道无可辩白,只是一味地哭,发誓今后死心塌地,愿意做牛做马、为奴为婢,报答尹家的恩情,但求昔日的青梅竹马能给自己一条生路。 她觉着,尹淮安是个重情义的人,一定会带她出去,好生照顾。她揪着他的衣摆,楚楚可怜,满怀希冀,可惜算盘只打对了一半。 尹淮安比谁都重情义,却对温家姑娘失望透了顶。 他又给了胡老八一些银子,让人牙掂量清楚,少掺和伯爵府的事儿,给梅姑娘挑个差不多好一点的买主。 再想起当时的场景,尹淮安仍然无法释怀:“她万万想不到,我真的不管她了。她愣在那儿,忽然一下叫出来,连方大管事都惊着了,那可是山庄里数一数二沉稳的人。我不想再和她多说,领着方大方二就走,温梅在后面一直喊,哭着骂我薄情寡义……可那又怎么样!我实在是恼恨,如果没落到那个地步,她怎么可能想起我州来山庄来。” 沈渊默然,尹淮安言之有理,别人的感情,她也不好随意评价。肩头传来一阵皱缩,是衣袖被拽得太紧,她想松一松,刚伸手往回抽了一下,尹淮安便颤栗不止,如惊弓之鸟。 “没事了,淮安,我不会走。”沈渊很同情尹淮安,主动握上他的手背,“你要想哭,就痛痛快快哭一顿,我一直在这儿陪着你。” 她安慰着州来庄主,自己心里也有计较。刘牙婆到底登过冷香阁的门,梅姑娘也遭到了墨觞夫人的拒绝,想来满陌京城里,不会再有别人愿意收留这位大小姐,牙婆才只好同意了剑走偏锋,孤注一掷。 温小姐以为得逞,结果是空做了一场美梦,还落个万劫不复,这其中很难说没有冷香阁的推手。沈渊信得过兄妹三个的感情,可看着眼前尹淮安哭得仪态尽失,她不得不心有戚戚,踟躇不知是否该告诉他这段插曲。 冷香花魁还没揣度明白,州来庄主先慢慢止住了哭。男人的眼泪并不多,哭泣也静默压抑,然则究竟是在女子面前,他知道,自己属实欠妥当了。 “等我再想去找她,她已经被别人买走,不知去哪里了。我派人去查,也了无音讯。不管她做过什么,最后都是我没救她。阿渊,你会不会觉得,我计较太甚,为了一时的愤懑,毁了一个姑娘家一生?” 尹淮安的双眼布满血丝,说话也没有底气,越到最后越哑着嗓子。他等不及得到一个回答,先让自己陷进了一种奇怪的循环,他希望沈渊说不会的,又不想她真的一丁点儿都不在意。 “或者……你会不会,因为我做事狠心,要和我疏远?”他斟酌字眼,追问得小心翼翼。 真心挂怀一个人,如何会不考量对方为人处世的气度? 沈渊没占了青梅竹马的便利,却拣了一个最恰当的时机,刚巧填补了他内心最空虚的所在。他当着她的面儿,为了另外一个姑娘现尽疲态,其实也有一丝赌的成分,想试探看看,她究竟是否对自己有心,哪怕只是一丁点。 第一百八十章 灵犀 最初那一眼足够惊艳,往后沈渊如何变化,在尹淮安心里的那个剪影始终明媚如斯。 温梅的选择令他寒心,沈家姑娘的假作糊涂却是温柔的,关于无疾而终的情爱与时光,总要两个通透的人凑在一块儿,大方爽利,心照不宣,才不会有剪不断、理还乱的细碎烦恼。 没有男欢女爱的羁绊,情谊洁净纯白如月华,才显得分外可贵。他时常借此宽慰自己,这样高度密切的默契,也可算一种心有灵犀。 尹淮安的柔肠百转,暂时在沈渊处没有太多的体会,她只觉得同情,又不敢主动抱一抱这位义兄。 “毁了梅姑娘一生的,是她的亲生父亲,还有她自己。” 沈渊的手心带着来自暖炉的余温,于尹淮安而言,是此刻莫大的安慰。她本就对那位梅姑娘无甚好感,加之隐情晦暗,更生诸多抵触。 整件事儿里,她更在意自己义兄的喜乐安泰,旁人如何,无关紧要:“幼时情谊最感人,我没有这样的福气,只能羡慕眼热。谁若有幸经历一场,就算不能结为夫妻,也应当牢记在心。人往高处走,温家想借姻亲脱了商籍,本来也无可厚非,可不该只想着自己,伤了你们两家的情分。至于梅姑娘自个儿……” 沈渊刻意顿了顿,观察着尹淮安的神色。他支着身子,听得认真,苦笑一声要她继续:“你想到什么,但说无妨。我对她,已经没有什么可袒护的了。” 地窖里烛光昏暗,两个人的面孔都笼罩了一层阴翳。沈渊和某个行医问药的顾先生谈多了阴阳学说,不喜欢这样的环境,可有州来庄主在身边,她也不会生出恐惧,理理思绪继续说了下去:“她自个儿……呵,也是自作孽罢了。” 她道,温施背信弃义,梅姑娘作为女儿,没有办法反对父亲的决定,抑或为了家族的兴荣,含泪忍痛,舍弃了挚爱,不敢顾惜一己之身,自愿嫁入伯爵府为妾,说出去也不太难听。 “可世事无常,温家突然败落,伯爵府冷眼旁观,本要纳妾的小公子也无动于衷,梅姑娘就应该知道,那断然不是什么可托付之人。温施卖女,她和温家就算彻底没了干系,更谈不上荣耀门楣,既然无人收留,她大可以求着刘牙婆找上州来山庄。你说过的,淮安,若温梅走投无路时,先想到的是你,你一定会善待她。” 沈渊字字诚恳,统统戳在要害上。尹淮安眉宇半阴半晴,默默点头。 “其实,如果换作是我,未必会比你做得更好。”沈渊面有歉然,“我是最矫情的,若被人挑挑拣拣,早就怒不可遏,必定要给她个好大的脸色。再被我知道对方落了难,肯定会冷嘲热讽,出了当初的恶气才罢休。” “嗤……”尹淮安被她逗笑,稍稍开颜道:“好妹子,你是让我开心呢,矫情归矫情,那种无聊的事儿,你做不出来。” 沈渊目光炯炯,唇角噙了一抹含义不明的微笑:“也对,我是将门女儿,镇远将军的亲妹妹,怎么会徒费口舌?直接用你给我这把刀,一脖子抹下去,才叫一了百了呢。” 尹淮安愣了愣,辨别不出她话里几分真假。旋即他又觉得,真真假假都不要紧的,若沈渊真的遭了别人这般欺辱,他第一个就要替她去动手。 “那我就希望,这把刀永远不会派上用场。”他勉强笑笑,思绪更多被拉回当下,才发现沈渊一截袖子还被自己攥在手里,一下子脸红起来。 “希望如此。淮安,我不是存心要扫你的兴,你再告诉我一句,你对梅姑娘,现在是怎么想的?以后要如何?” 四目相对,此时的沈渊超乎寻常地柔婉,满心里只想确认尹淮安的情绪。能彻底放下自然最好,若不能也是人之常情,只盼着他能以大局为重,别为了那么个不值当的女子,做出些稀里糊涂的事儿来。 尹淮安没有丝毫犹豫:“阿梅自己行差踏错,我虽然为着没有救她而心生懊悔,却也时刻记得尹家咽下的无端屈辱。我惋惜的是造化弄人,我们一个一个都变得精于算计,如何不可悲。可是对温家小姐,我没了情爱留恋,从前尚且不会为了她而任性行事,往后就更加不会了。” 男人的话显得长篇累牍,颇有欲盖弥彰的味道,沈渊眯起眸子,定定打量了他一顿,确认了不至于是谎言才罢休。 “是啊,州来山庄独子的正妻,居然会比不上破落伯爵府的小妾?这样的闲气,咱们才不忍着,随她到外面受苦受难去,都是报应。不过,尹小爷要是再不松手,可就快赔我一件新衣服了。” 美人措辞犀利,排揎了一顿外人,话锋紧跟着轻轻一转,成功引开了州来庄主的注意。 “这有何难?渊姐儿要新衣裳,做十件也使得。”尹淮安面上调侃,眼底却发酸,感念她周全了一场颜面。 沈渊未置可否,破天荒地抽了丝帕,递给他擦一擦泪痕。一回头,烛火快要燃尽了,尹淮安的苦闷也宣泄殆尽,两个人对望一眼,都没有说话,相互扶持着起身,朝着门口去了。 乍出了地窖,外面的风已然停了,空气一如凝滞,干燥而带着冰碴,太阳很亮,却不暖。在这种环境里,呼吸都是疼的,鼻尖发红,眼睛也痛。 尹淮安还有前院的事儿要处理,沈渊推辞了丫鬟送行,闲着性子悠哉逛了一会儿,自个儿回了后院。 耳房里热闹,停着一个管事婆子,身边带了三四个丫头,正分派着伙计,见了主人回来,纷纷笑脸见礼。沈渊点点头,只和那婆子稍作客套,拣着要紧的询问两句,又嘱咐一二,方回了屋里。 管事婆子团团的脸儿,有点因年长而发福,夫家姓薛,寡居了很多年,做事很勤勉,肯出力气,就是不爱在主家面前多说话。姑娘有吩咐,她一一微笑着答应,不卑不亢,恰到好处。 第一百八十一章 半日闲(上) 沈渊不喜欢阿谀奉承的人,薛妈妈这样就正合心意。底下几个小的也学得懂事,能多做些事儿就绝不多嘴碎嘴。这座小院不是常日有人的,本来就松散,却出奇地好打理,都是这实干的好风气使然。 走出没几步,身后的动静响起来,是薛妈妈领着丫鬟们开始忙碌。每次她来小住,总是这些人伺候,是知根知底的,在她院子里的一应规矩也烂熟于心,用不着另行提点。 沈渊全认得她们,都是山庄里用老了的人,父母便在庄里谋生,从家生子的院子里提上来,从小学着规矩,小到洒扫缝补、梳头穿衣,大到茶水汤饭、看账理事,无一不周全。 右稍间里,绯月与绯云点了香饼,正在熏屋子,见到沈渊回来,忙停下活计替主子解换衣裳。 地窖里谈话太久,已经过了午后,对面秋筱住的房间仍然静悄悄,沈渊问了一句,绯月答,自打她们两个回来,就没见到盛姑娘主仆出门,连一点声音也听不着。 “大约是路途劳累,在休息,也可能刚来到陌生的地方,盛姑娘不好意思扰着人。”大丫鬟如是笑道。 绯云点头附和:“上午奴婢去送竹枝插瓶儿,还看见小菊在拆包裹,盛姑娘说,她们两个就住在一间屋子里,不好多占地方。” “我倒是没注意,不过随她去。”沈渊抬一抬脸,由着绯月解了颈下一对鎏金蜂赶菊扣儿。 炉上香饼以沉速为底,调配四五种香料,用细白芨面儿和炼蜜成型,清远味幽,平神和气。沈渊没有午休,觉得乏累,便打散了头发,拥过一件羊羔皮子软香衾,直接在次间罗汉床上歇下了。 主人睡下,两个丫鬟蹑手蹑脚着收拾好屋子,各自拣了琐碎活儿去做,这边房里随之安静下来,入耳只有沈渊平稳细微的呼吸声。 对面的屋门悄然开合,小菊从狭窄的一条门缝里进出,走路都踮着脚,尽可能少发出声音。盛秋筱听见人声,知道是墨觞晏回来,便叫小丫鬟先来探看,却得知花魁娘子正在午休。 “两位姐姐说,小姐回来迟了,这会儿刚睡下,姑娘若是有事儿,可以先和她们讲;若是想同小姐说话,晚些小姐醒了,自会有人过来请。” 小菊垂着手,答得一字不差。秋筱正绣手帕,闻之暗生诧异,只知花魁善将养,好生息,未料连一日小憩都不肯落下的。 “也罢了,她总得睡一会儿,你陪我出去走一走。咱们也附庸风雅,偷得浮生半日闲。”她放下手上绣绷,向小菊道。 主仆两个没有走远,只在房前的空地上站了站。午后的风很轻,被和煦的阳光浸润过,丝丝缕缕吹在面上,不见过分寒凉,恰好解了久在暖屋内的憋闷。 院里的花圃在初秋建成,种的是“雨露蟠桃”和“麻姑献瑞”二品菊花,这会早开过荼蘼,经了修剪,只剩灰绿的枝干;秋千架后院墙上有丛藤萝,也未到花期,只有翠竹葱茏,也变得愈发深沉,如此累加下来,小院难免少了颜色。 盛氏不似沈渊体寒畏凉,反而多发燥热之症,站在风口上也不觉难熬。离开了冷香阁,自然不需要穿红着绿,打扮得花团锦簇,她只套一件半旧的鲛青夹绒袄,襟口亭亭点缀一簇抽纱白玉兰,下头裙子是亮面的深栗色,素净清丽,不染纤尘,和小院的风景几如一体。 小菊陪着秋筱站了片刻,对着进出帮手井然有序的山庄仆人,浑身觉着不自在,错开半步上前,和自己的主子姑娘找话说:“姐姐平时就不爱穿鲜艳的,换了这么一身,首饰也不戴,反而更好看了。” 秋筱伸手替丫鬟捋一捋前额碎发,顺带柔柔地捏一把脸颊:“就你嘴甜,谁不想鲜花得戴、新衣得穿?我是自寻烦恼,总觉着再怎么精致打扮,都是为了讨好别人,怪可叹的。” 她说着顾影自怜的话,脸上的神色却温柔如慈母。其实她也就比小菊大了两三岁,却总会无端对这个小丫头生出爱护。 青楼人心叵测,丫鬟之间也少不了揣度算计,小菊是个少见的例外,心思干净,懵懂。那么多人挤破了头,想上来伺候新得脸的盛姑娘,秋筱却偏偏挑了个最不伶俐的,也是看中她的单纯,不想让她继续在后院受人欺负,慢慢变得同流合污。 “还是姐姐天生丽质,不然我想嘴甜,也找不到从哪儿夸不是?”小菊跟在盛秋筱身边久了,也有在长进,头脑转得快起来,说话也比从前得体,“奴婢有句冒犯的话,姐姐听了若觉得有理,也算奴婢替您分忧;若姐姐恼了,要打要骂都使得,只求别放在心上。” 小丫鬟挽着秋筱臂弯,低低埋下头,说话近乎耳语。秋筱好奇,正要叫她有话直说,身后先响起来绯月的爽朗笑语。 “原来盛姑娘在这儿,我家小姐午睡醒了,请姑娘过去说话呢。”绯月站在廊下,朝外迎出来几步,“嗳唷”一声惊讶道:“姑娘站在风口上,怎么穿得这么单薄?小菊也是,竟忘了提醒着。快进去,别着了凉。” 说罢,大丫鬟引着主仆二人向回去了,举手投足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小菊虽被点了一点,实则并没受什么指责,连认错都插不上嘴。她跟在最后面,看着大丫鬟从容的背影,满心艳羡。 同样是伺候人,绯月和绯云落落大方,夸一句神采飞扬亦不为过。小菊自知天分不足,便是拍马也难望其项背,所能做的不过安分守己,陪着盛秋筱好好度日,别给姐姐添乱子罢了。 右次间暖炉烧得火热,撤去了香料,沿窗条案上供着个粉彩宽边荷叶盘,放了两枚老大的佛手,惟妙惟肖,金黄芳香。 罗汉床上架了小几子,沈渊拥着毯子坐着,散着头发,睡眼惺忪,俨然一副不设防的模样。绯月挑了门帘儿通报,秋筱笑盈盈进来,一入眼便是这幅慵懒美人图。 “等你好久了,专拣我睡着的时候来。”不待秋筱开口,沈渊抢着呛白,下巴点点案几对过:“先坐着。有什么事儿,现在可以和我说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半日闲(下) 秋筱见了个礼,莞尔道:“怪我怪我,人生地不熟的,一直等着姐姐回来好说说话,没想到小姐好睡,我只得去外面吹吹风,解解闷儿了。” “绯月陪着姑娘,水烧得了,奴婢去灶上看看小食。薛妈妈说,估摸中午饭腻了些,要给小姐做玉米粑儿。”绯云福了福,侧身招一招手,领了两个煮茶的山庄丫鬟一同下去。 盛秋筱候在罗汉床前,被地龙和暖炉熏得身上阵阵发热,幸而没有穿很厚的衣裳,不至于香汗淋漓。 她打量着墨觞晏,斜坐着的美人儿披着灰鼠比甲,腿上盖着毯子,脸蛋儿红润,显然于其而言,这样的温度刚好合适。 虽说客随主便,盛秋筱犹豫了一下,仍然只侧着坐在床边,没如主人家一样褪了绣鞋。绯月端了剔红攒花盘,奉上两盏热腾腾清香四溢的新茶。 沈渊全然不在意秋筱是否拘谨,只好奇她先前来时想说点什么,却不看正主儿,反而转脸向小菊道:“你家姐姐也忒小心了,教得你也很懂规矩。” 小菊乍被点到,心里吃了个大惊,连忙深深曲膝行礼下去:“小姐谬赞,奴婢不敢当。” “我就这么吓人?你也该好好调教,别让手底下的人太畏畏缩缩。”沈渊不再理会丫鬟,和秋筱说起话来,“刚刚来找我,是什么事儿?” “没有什么要紧,就是一个人闷闷的,出了屋子也不认得旁人,就想等姐姐回来,能在一起做个伴儿。”秋筱笑笑,微露出一口细白糯米牙,“姐姐不是吓人,是不怒自威呢——这丫头是真心敬重你,可不敢在你跟前造次。” 话是客套话,却不见得掺假,沈渊听过也便罢了,并不放在心上:“敬重不敬重的,原不在这些虚礼上。阿娘既拨了她给你,你带在身边,若觉得顺心,我也懒得多管。”说着拢了拢身上前襟儿的灰鼠皮子,眸光沉沉打量着秋筱,悠悠开口:“你也是,现在觉着无人作伴了,中午那会儿前面来请,瞧着你推三阻四的,是在避嫌?尹庄主不是那种迂腐的酸人,你不必顾虑这么多。” 秋筱听罢,目光些许闪烁,右手藏在袖子里,猝然捏了把衣料。“姐姐教训得是……”她唇角紧紧抿着,无奈一般翕动过几下,缓缓归复于平静,垂眸羞赧继续道来,“可我这样的身份,合该在楼里安守本分,全都是姐姐怜悯,才带了我出来,即便人家不嫌弃,我也应当谨慎谦逊,而不是去抛头露面的。” 沈渊扬着眉梢,脸颊凹下一对小酒窝,佯作笑骂:“没良心的小蹄子,谁拘束着你安守本分,阿娘带你去长生观,你还巴巴儿地系了红绳儿,也不知道求的什么,这下竟都混忘了?” “噗嗤”一下,秋筱兜不住了,乐呵呵地赔罪告饶:“是,是,我最没有心肝的,姐姐别和我计较。日子要过下去,整天总想着苦处,可就要了命了,还是没心没肺些的好。” “嗳唷……真热闹,姑娘们说什么呢?”门帘被挑开,绯云捧着一个六角食盒进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说你得力肯干,做得一手好点心,快要赶上薛妈妈了。”沈渊瞧着丫鬟走近,嗔笑着伸出指尖点点她额心。 绯云放下食盒,揭开雕着团云牡丹的盖子,口齿伶俐道:“奴婢从小做的都是粗活儿,什么梳头、绣花、做点心的,还是到了小姐身边才慢慢学起来,哪儿敢和薛妈妈比肩。” 玉米粑儿金黄松软,散发着独特的苞谷香味,静静卧在食盒中。新打下的玉蜀黍晒干,疏疏磨成粗粉,掺进少许糖霜醒发成团儿,反复捶打,大刀切块,讲究些的按进模子里成了形状,上笼蒸熟便得了。 “薛妈妈说,身上沾了柴火味儿,就不进来给小姐请安了,又嘱咐奴婢,玉米粑儿刚出锅的时候最香甜,请小姐趁热吃。”绯云传话周全得体,言辞间对薛妈妈很是尊重。 中午用得不算少,又说了好一会话,沈渊困劲没过,并不贪一口小食,为着薛妈妈年久又得力,该给足了颜面,便将话茬推到了盛秋筱身上:“山庄里,论灶上的手艺,薛妈妈是头一份儿,你快尝尝,在别处可是受用不到的。” 秋筱粲然一笑,颔首道:“跟着姐姐出来,可真是开了眼界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只是先说好,要是不小心多吃了几口,姐姐可不能笑话我。” “就你机灵,我要笑话你,还用等这个。”沈渊很满意秋筱的上道,两个人各自取了块糕点在手,配着香茗品尝,连下头的丫鬟也得了尝鲜口福。 京城里多是细腻精致的点心,玉米粑儿天然透着乡野俗趣,青花描金龙心杯中茶又算大雅之物,柔甜微涩,回甘生津。秋筱用了半块,笑说山庄里这位妈妈果然手艺非凡,直要胜过山下城里的桂兴斋。 沈渊回过一记称赞的目光,谈笑间眉宇逐渐温和:“桂兴斋是不错,靠着百年的传承,自有不往外说的妙方儿。州来山庄历经数十年兴衰,庄上用人也是一代代扎根在此,人家的家传本事,多的是咱们不知道的。” “是啊,不像咱们,自小在冷香,学的是奇技淫巧,为的是讨恩客欢心,哪里知道外面的天地如此宽广。”秋筱抿了口茶润润喉咙,许是在这氛围下放松太过,一不留神又吐露出了伤感之语。 她自觉失言,心里一下抽得厉害,仿佛被什么东西揪住了,匆匆抬眸看向对面的花魁娘子。慌乱之上又添镇定,盛氏年复一年练出来的本事极为到位,稳稳握着茶盏,没有泼洒茶汤,也没失手砸到地上。 “姐姐这儿清净又自在,我一时兴起,什么都敢胡言乱语了。”屋里显得静悄悄的,秋筱满含歉疚,朝着冷香小阁主伸过手来,“是我失了分寸,可也只是伤感自身,当真没有半分别的意思,姐姐若生气,打我几下也使得,千万莫放在心上。” 第一百八十三章 分寸 这次不同寻常,自己说出口的话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盛秋筱紧张着,怕这位花魁娘子真的上了心,伤了彼此的和气。边上的小菊护主心切,想为自家姐姐帮腔,刚动了动嘴唇就被秋筱悄然拦下。 沈渊目光灼灼,好整似瑕地打量着秋筱,一双眼睛里写尽含蓄的玩味。她不急着挑明态度,挪回视线,四平八稳地端了茶盏慢品,随着“叮”一记杯盖叩合杯缘的清响,方才悠然道:“这样的话,你在我跟前吐出一句,若我高兴,尚且可以替你遮掩,若不高兴,便立时三刻将你发落出去,谁也不会说我什么。这都是轻的,你那些话要是落进夫人耳中,你当又会如何?” 秋筱咬着下唇,面色些微发白。她素来知道小阁主性子骄傲,自视甚高,却并非是小肚鸡肠、不能容人的,但凡说出的话必然不掺假。落进夫人耳中……会如何呢? 她看着墨觞花魁的冷俏容貌,忽然打了个冷颤。 “如果夫人知道,大概……秋筱不知道,也不敢揣测。”秋筱摇头苦笑,懵着嗫嚅了几句。她头一次真切地意识到,这个冷美人旁观便罢,一旦发作,轻轻松松就能叫人后背发凉的。 沈渊欣赏了一会秋筱的惶恐,大约觉得没趣儿,眨眨眼让自己的神态放松一点,若无其事道:“你说不敢揣测,其实也是心里有了数。秋丫头,我平常不和你板起面孔,那是没赶上要紧处。”眸中琥珀色折射着日头照进来的光,流霞璀璨,妩媚醉人,“冷香阁周转近十年,夫人她……也不是那么心软的。” 盛秋筱紧紧咬着唇瓣,已经留下一道深深的印子。小阁主字字戳心,可挑不出一点儿错。她恍惚反应过来,差点忘了那个下午,冷香阁主缓缓而至,宣告了她将来的命运,不容置疑,更不容反对。 “怎么,傻了?”小阁主敲敲桌面,唤回盛氏已然飘远的思绪。 秋筱还沉浸在往事中,冷不丁被点到,当真越发手足无措。小菊低着头,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儿,耳朵恨不能支着代替双眼。 自家姐姐何时有过这样窘迫?小姐看似和她交好,这说翻脸就翻脸的,换作谁人又能招架得住。 小丫头心里啧啧,表面是一点不敢流露出来的,耳朵继续努力支着,听见秋筱娓娓恭敬道:“我是在想,素日平静优渥,都是夫人和小姐的恩典。本该勤勉侍奉报答的,我却生出了娇逸,实在不应当。幸亏小姐及时提点,不然来日若真惹得夫人动气,就是秋筱的罪过了。” 进退有度,严丝合缝,滴水不露,无论真心敬服还是假意迎合,让人乍一听都是舒心的,也经得住推敲。沈渊对此还算满意,点点头“嗯”了一声,这事儿便告一段落了。 两个人又闲谈几句家常,丫鬟续了一次茶水,暖炉添了一回炭,秋筱感觉到后背生了濡湿,借口精神不济,起身告辞。出乎意料地,沈渊拦了一拦。 “秋丫头,我再给你一句话,若你真觉着心结难解,想要赎身出去,只要过了明路,有个好的去处,我和夫人都不会多言。” 秋筱一愣,明显卡住了不知如何作答。沈渊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她便头脑一懵,福了福就领着小菊回了对面屋里。 这一回沈渊没做挽留,看着门帘放下,吩咐绯云替自己揉一揉肩颈。 “她还真是闲下来了,心思也飘了。”绯云力道合意,沈渊松动着关节,语气才开始真正缓和。 绯云只听了一半,自觉不好评论什么,笑笑打诨两句糊弄过去;绯月听完了全程,笑眯了眼睛,口中道着“姑娘好生威风”,也凑上来。 “楼里的女子那么多,夫人偏偏提拔了盛姑娘,可见有她的好处。姑娘也愿意和她在一块儿,盛姑娘都快成了咱们房里的人,当着自己人,偶尔言语不谨慎也是有的,才见是真的亲热不是?” 大丫鬟妙语连珠,蹲下身子为沈渊捶腿,见主子蹙眉又迟疑着点头,方又接着道:“自然了,就算是至亲骨肉,也该记着忌讳。只是姑娘,我同你打小在一处的,又一同来了京城,还有了绯云这机灵的,姑娘是什么身份,咱们自己人心知肚明,也不必看男人的脸色,可是像秋筱姑娘她们……说到底,都是,都是以……” 说到晦涩处,绯月到底是未嫁的姑娘,依稀难以启齿,停下来斟酌字眼。沈渊不难为她,也不觉得该有什么忌口,很痛快地替自己贴身丫鬟说了:“以色事人么?好姐姐,你是为着我的,一点点事也要好生劝抚。你说的这些,我如何不明白,我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就和那丫头较起真来了。” 沈渊自嘲地扯扯唇角,随手又拿了块玉米粑儿揪着,一寸一寸噙了,竟也吃出一点自在。 绯月低头假作看不到:“自然是心疼盛姑娘,真心为着她好,不叫她以后行差踏错,白白误了自己。”绯云跟着点头赞同,卖力地“嗯嗯”了几下,讨得了自家主子舒颜一笑。 右次间里谈笑风生,正厅对过的屋子却截然相反。小菊搀着秋筱出来,她这位姐姐坚持要去风口站一站,当头迎面被吹了一下。回到左次间,炉子已经是温吞的,所幸有地龙,也不打紧。 小丫鬟忙前忙后,又是烧水,又是添炭,伺候着秋筱换下细棉里衣,顺带换过一件银鼠灰的镶毛大襟外袍。 “姐姐快上床暖着,这一脱一穿的,最容易着凉了。我给姐姐灌个汤婆子捂着,一会儿就不冷了。” 小菊手脚麻利地铺好了被褥,又去翻找出个汤婆子,张罗着要灌热水。秋筱依言捂进了被窝,木木地看着小丫鬟忙碌,自己好像还是没理清楚头绪,又好像清楚了,不愿意面对罢了。 冷香阁小阁主的每个字都回荡在耳,挥之不去。秋筱自以为看得很开,没成想,还是陷进了一种莫名的羁绊中。 于是盛姑娘再次真切地意识到,冷香阁的墨觞夫人,对着谁都是一双弯弯笑眼,和善大度,面貌慈悲,可她终归是一位经营青楼的妈妈,自己不过是她手底下一个稍微得脸的倌儿。 第一百八十四章 终身计(上) 楼中女子要谋生计,首当其冲依仗的不该是什么恩客,而是手握全权的妈妈啊……清明至此,秋筱心头那块千钧重石再次压了下来。 墨觞花魁的善意是意外收获,什么都代表不了,一旦惹了她不悦,后路便成了万丈深渊;墨觞夫人的格外看重,也只是一种近似于互惠的决策——舍弃了观莺这个骄傲过甚的头牌,冷香阁急需一位色艺双全的新姑娘,而这要捧出去的人儿最好老实安分,不要太机灵有主意了。 秋筱鼻尖涩涩的,不为前途崎岖,只难受差点失去墨觞晏这个朋友。她仍然坚信,两个人是存在友谊的,小阁主在她跟前儿的灿烂笑靥掺不得假。 她知道好歹,临走前,墨觞晏的吩咐状若不在意,实际字字良言殷切,都是为着自己着想。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卖身的姑娘最春风畅意的日子也就那么两三年,纵有侥幸者,最多不过延至六七载。 冷香阁的婆子妈妈们偶有发善心,也会警醒底下相熟要好的女子,早早为自己谋个好出路,别等到了年长貌衰、门庭冷落,沦为丧家之犬。毕竟到头来,连那嫁作商人妇的结局,也不是人人都可有的。 “汤婆子好了,姐姐快捂着。”想得正出神,小菊送了汤婆子来,秋筱看着小丫头愈发娴熟的仪态,满心的郁郁驱散了些。 小菊搓搓双手,蹭坐在床前踏板:“姐姐出来就闷闷不乐,奴婢多嘴,花魁娘子说话虽然不热乎,可句句听着都是真心实意的,比楼里那些‘姐姐妹妹’起来怪亲热,可巴不得拉姐姐下来的人要好。” 秋筱眉头舒展,捏一捏小菊的脸蛋,不啻夸奖:“没白费我疼你,是个伶俐的好丫头。都说她孤傲,她要是不爱管我,尽管由着我失了分寸,左右不管谁上来,都碍不着这位小主子。” 主仆两个一来一往,头挨着头说话,像一对亲密无间的姐妹。小菊眨巴着一双黑亮眼睛,忍不住好奇:“姐姐既然明白,为什么还是不开心呢?喔……奴婢想到了,花魁娘子和姐姐要好,忽然说了重话,姐姐是难过了。” 小菊仰仰头,一下神采飞扬起来,恍然大悟的欢喜样子。秋筱越看着她,越觉得憨态可掬,忍不住要拉着小丫头一同上床榻暖着。 “这里清净又自在,不像楼里边儿,人多眼杂的,该说你我没规矩了。”秋筱向里挪一挪,麻利地拆开绛红百蝶穿花被。被褥厚实,她自己不怕冷,大半边都给小菊盖在了腿上。 “不是奴婢眼热这儿的好处,盘算着跟着姐姐享福,只是实在……”小菊不自然地低下头,两只手藏在被子里,还没一时半刻就紧张出了满手心儿薄汗,“只是实在,姐姐应当为自己打算了。” 从午饭开始,这几句话就在她心里盘算着,怎么都觉得不是那个味儿,心里难免惴惴不安。她怯生生抬眼打量,只见秋筱神态沉静,口角微笑,很耐心地等着贴身侍婢继续说下去。 “头回的王大人,对姐姐是很大方,出手阔绰,金银首饰从不吝惜;还有周家公子,姐姐喜欢什么色儿的料子、爱吃什么,他都记得,是个贴心的人。”小菊脑海中回想着各有名头的客人、他们不同的好处,又觉得自己只是个伺候姑娘的婢子,也开始吃着锅里、望着盆里,好像忒不应该。 可话到了嘴边,即使硬咽回去,小菊也捱不住秋筱对自己的百般好,既然有一条松快些的路在跟前儿,不试一试终究遗憾。 “姐姐是良善人,奴婢真心希望姐姐终身有托。”小菊咽了咽唾沫,十根手指紧紧绞在一起,心里忐忑,眼神却坚定关切,“那些人现在对姐姐热络,可未必能给姐姐长久的依靠,就算赎身出去,又未必能庇护姐姐一世安稳。” 十来岁的小丫鬟,从没经历过如此大的谋划,有鼻子有眼地说了一通,就是点不到正题上。秋筱看着小菊越来越涨红的脸蛋,虽然猜到了三四分,仍然失笑道:“你这丫头,掉了一阵书袋,究竟想与我说什么?” 小菊差点绕晕了自己,正偷偷为此捉急,猛然被打断,倒是正好解了围。想着秋筱素日的爽快脾性,小菊索性也不兜圈子,直言道:“尹公子和花魁交情不浅,花魁娘子也有意放姐姐出冷香,姐姐若能得了尹公子青眼,留在这山庄,山水清秀,自在天地,岂不圆满?” 一口气说罢,小菊的后牙根都在颤抖,齿关摩擦,战战兢兢。她一路服侍着盛秋筱,算得上是第一亲近人,却也摸不清秋筱对于终身大事究竟作何想法。 小菊本来以为,到了最后,秋筱姐姐能寄托指望的,左不过是恩客中的哪一个,万没料到甫一出了门,才知可走的路有很多条,端看有没有机缘、敢不敢动心思罢了。 翻来覆去琢磨了不少,好不容易尽数吐露,一颗心从紧张到慢慢平静,小菊才发觉,自己好像并没得到回应。 “姐姐?”她生怕自己说错了话,惹得秋筱不快,一眼望过去却见秋筱怔怔的,眼角隐约噙着泪光。她以为祸从口出,忙要掀了被下床去找帕子,却一下被拉住,手背覆上秋筱掌心柔软的温度。 小菊跪坐回床边,与秋筱目光交织,看着她神情变幻,混合着意外、欣慰与感动,瞬息又掺杂进六七成明显的怅然若失。 “好妹妹,难为你了。”秋筱用另一只手抹抹眼角,叹了口气道:“你是替我考量着,怕我跟了恩客出去早晚受屈。可正如你所说,尹先生对你我两个多加照拂,看的是与小姐的交情。小姐带我躲避纠纷,我若眼瞧这儿有好处,就上赶着动攀附的心思,岂非厚颜无耻?” 小菊一愣:“可……可小姐也说,希望姐姐有个好的去处呀。她带姐姐来这儿,又力劝你和尹公子接触,可不就是……” 第一百八十五章 终身计(下) “快莫胡言!”秋筱倏地打断了丫鬟,嗔视道:“他尹公子是何等人物?单看他对花魁娘子如兄如友,百般爱护,要是有个人儿这样待我,我只怕恨不能掏心掏肺去回报,盼望他得世上最好的姻缘,怎可能塞一个楼里的给他?” 盛氏姑娘字字铿锵,小菊浑身一抖,差点要听傻了眼,口中却不知怎地,还坚持着先前的想头:“那这,可——咳咳……”话未说利索,一记冷气先倒抽进喉咙,呛得她一阵狼狈。 秋筱无奈地叹叹气,卸下了微愠的脸色,好生替小菊拍着背心。她本来也知道,这个小丫鬟是一片赤诚,此番见状更不忍心再责怪什么。 “姐姐,咳……姐姐,就算不能登正室,那就是同样给人做小,尹公子风度翩翩,小姐也说他不会瞧不起青楼出身,姐姐在这儿,岂不比外头强些?” 小菊顺过来气,顺带咂摸过来了秋筱言之有理。话匣子一打开,就好像轻易刹不住似的,她的思路史无前例地流畅,随之又想到了新的益处。 她心中也打鼓。粗使小婢子的出身,一朝从后院被提到楼上,近身服侍红姑娘,且没有旁人分一杯羹,已经算老天格外开恩。姑娘姐姐往后住在哪里,都要看上苍的机缘、看恩客的欢心、看阁主夫人的喜恶,何时轮得到自己一个下人多嘴多舌? 走马灯似的念头转悠过好几圈,也就是眨眨眼的工夫。大约州来山庄的地龙太温暖,秋筱今日体热之症格外明显,脾性也跟着急躁,听见小菊不肯死心。又忍不住想斥责,还是看着她怯生生楚楚可怜,才深吸一口气忍了回去。 “小菊,你可不能继续想下去了。”秋筱稍微俯下身子,谆谆叮嘱,“什么做小,真是猪油蒙了心了!我打量着,尹公子面上再矜持,对咱们小姐多少都存了几分眷爱,只是不愿挑破了彼此尴尬。” 想起初登门时,在前厅短短的照面,还有后来这方小院远远超出招待客人的规制,州来庄主有没有难言的苦衷,秋筱心里明镜一般。她的确生出羡慕过,暗暗感慨同人不同命,须臾又醒过味儿来:墨觞晏和其他的姑娘,本来也不是同样的人么。 “就算我留在这里,也是去求小姐恩典,过了她的明路。小姐大概是不会驳我的颜面,可尹公子心里有她,她如何开口去说项?更有甚者,领进山庄来做客的人,竟然要给庄主做小星,尹公子会怎么想?人家两个以后还如何相处?” 里外前后好生一通因果利弊,盛秋筱分析得头头是道,尽拣浅显易懂的字眼来说,小菊用心地听,既明白了道理,又牢牢记下,执意跪在床前重重磕了个响头,发誓今后凡是主子们的事儿,自己再也不敢妄加议论。 “奴婢无知蠢笨,还以为能替姑娘分忧,却是耍小聪明,差点害了姐姐,毁了姐姐和小姐的一场情义。” 小菊双眼通红,竖起三指于耳侧,哽咽之下掷地有声。因着磕头狠了,光洁的额头都撞出浅浅的一块青紫印子。 秋筱心疼不已,连忙拉她起来坐着,亲自去投了一把冷帕子,给小菊敷在伤处止痛,又去翻找出消肿化瘀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按揉在伤处。 药膏深绿色,带点姜黄和薄荷的香味儿,擦在额头起初凉凉的很舒服,很快开始辛辣发热,似乎化成丝丝缕缕,沁进肌肤。小菊忍不住“嗳唷”几声,秋筱轻哄着,只说等下便好了。 主仆两个刚谈完颇为严肃的大事儿,又都专注着小丫头脑门的一块淤青,注意不到虚掩着的房门外,离去了一道细瘦的身影。 佛手果香熏得满室温馨,厨房又送上来一碟金丝党梅、一盅鸡汤雕花笋,捂在提梁食盒里小跑着送来,甜咸生津,酸鲜落胃。 沈渊还歇在罗汉床上,自捧了炖盅,捏着汤匙细细搅动,绯月和绯云伺候在侧。跟前垂手立着个扎着双髻、碧色衣裳的山庄丫鬟,唤作春桃,被薛妈妈吩咐过来送点心,正在恭敬地答话。 “……盛姑娘说,上了药歇一歇,屋子里一会就没了动静。奴婢担心汤水凉了,没有多听,便过来了。” 春桃微微弓着腰,额前一缕刘海儿柔软垂下,视线规规矩矩地落在自己脚尖前两寸。她其实无意偷听盛秋筱说话,偏偏好巧不巧地,路过正厅时候,左次间里秋筱刚好愠怒,声音高了一点,恰就落进了路人耳中。 外来的女子觊觎起庄主,任谁听了都不会往好处想——即使盛秋筱本人清清白白,并无龌龊的心思。 春桃一向极懂分寸,说话办事谨慎得体,很得沈渊赏识。她只将听到的原封不动告知院子的主人,添油加醋那种行径,州来山庄的人是不屑于行的。 沈渊听完,心下对春桃更生赞许,却不表露于色。她停下手中的汤匙,口气淡然如常,向着下首简单嘱咐:“你做得很好,这事儿到了我这里,我自会去与你们庄主商议,你不必再记挂着了。”说罢转脸叫了绯月,让抓一把钱给春桃去吃果子。 春桃会意,又道劳累小姐费心,全凭小姐的吩咐云云,方才领了赏,喏喏答应着谢恩出去。 两个大丫鬟自是听见了全程,送走了春桃,回过头来对望一眼,揣度着对盛氏姑娘的这出事儿,自家小姐应当不很在意。果不其然,沈渊吹着腾腾热气,似乎一心都专注在汤羹。 “奴婢疏忽了,怎好叫小姐烫着。”绯月上前欲接,沈渊抬抬眼制止,示意无妨:“这汤炖得老道,就是要有点烫,鲜香味儿才是活的,慢慢地喝下去,身子里就暖和了。” 山上养的土鸡肥美,用甘清的山泉水,密封陶罐里煲上两个时辰,鸡肉都绵软酥烂了,几乎化入汤汁。配些切细的姜丝、金针菜、虫草花,去油减腻,增色除腥,再几粒枸杞大枣调和滋味,老火清炖,汤浓味厚。 如此已经大费功夫,最妙的却是雕花笋,脆爽嫩薄的新笋片成片儿,请巧手厨娘在这方寸之上雕琢锦绣百花图样,连接处往往纤若游丝,真当一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第一百八十六章 雷池 头道汤滚开时,将雕花笋片投进其中焖煮,待得成了,青蔬添美简直盖过鸡汤的风头,上头的图案更惹人爱,好厨子熟悉火候,雕花甚至不会软烂变形。 沈渊素爱食笋,却甚少想到这靡费的花样上去。她曾听墨觞夫人提起,先朝竟不乏那顶级讲究的,不顾汤汁柔厚淳美,尽数弃之,只沥出好笋片,或单用一碟,或配着别样精致小菜入馔。 小小炖盅碧莹莹的,折射出几分玉样色泽,捧在手里亦不觉凉。沈渊无意于食,捞着笋片赏玩,汤匙中静静卧着的一片,焖得玲珑半透,雕刻的是“喜鹊登枝”的花样。 果真好意头……她如是想到,将春桃所禀秋筱的事儿全都付之一哂,惹得两个大丫鬟面面相觑。 “姑娘?姑娘若是……”绯月跪坐在脚踏边,欲言又止了片刻,先伸手去牢牢接过来炖盅,“若是觉得不妥,不如奴婢去叫了盛姑娘和小菊过来,咱们当面问问清楚。” 大丫鬟小心翼翼的,沈渊知道,她是担心自己动怒,一气之下摔了东西。没待沈渊发落,绯云也符合赞同,跟过来和绯月相对坐下。 “看着小菊老老实实的一个人,怎么满心都是自己主仆如何,半点都不想想会不会拖累旁人。”绯云撇撇嘴,低头扯了扯坐下时有点散乱的裙角,“还好,那盛姑娘是明白的,没白费了咱们小姐顾惜她。” 绯云心直口快,正忿忿不平着,一眼瞧见对面的绯月朝着这边努嘴,才察觉说过了头,赶忙噤了声儿,讪讪地吐吐舌头。 上头沈渊却不以为意:“绯云的话是不好听,可挑不出错儿。罢了,用不着叫她们来,秋筱明白好歹,是小菊那蹄子不安分。” 不过没所谓的,沈渊暗想,总算只是有贼心却没有贼胆,叫秋筱一通说教就止住了,如若不然……她可从不怀疑,自己要处置一个再低贱不过的奴婢,墨觞夫人会不会拦一拦。 主子姑娘唇角浮起一抹冷笑,身上一动也不见动,整个人宛如一尊九重天上的神祇塑像,不怒自威,淡漠疏离,既可布下恩德慈悲,也可翻覆雷霆,贬惩罪恶邪佞入八狱。 神像不说话,两个丫鬟照样可以品出未尽之言,摇摇头不约而同替小菊捏了把汗 这么多年来,外人或许没数,她们两个却是最清楚不过的,冷香阁的这位小阁主,惯称品格高洁,可手上还真的不那么干净。 那一年在将军府,伺候沈涵的通房杜鹃煮了甜水,丽妆艳服迤逦而来,在书房门口撞见正往外走的沈渊,还当是爬了主人床的丫鬟,当下发作起来,不干不净嚷着什么“狐媚子”、“浪蹄子”。 双方没打过照面,沈渊却听兄长提起过杜鹃,立刻猜到了其身份,冷冷盯着她撒泼。杜鹃好似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更加羞恼,抬手就要打人,不意府上管家来寻主人,大惊失色喝止了她。 后来走向如何,不必想也猜得出,后宅之事沈涵是不过问的,杜鹃只服侍过他半个月,无甚情分可谈。又过了半个月,杜鹃姑娘养好了杖责出的伤,一条腿却是不中用了。沈渊支着“弱不禁风”的身子,隔着屏风递给牙婆一张身契,任由兄长曾经的房里人啼哭哀嚎被带走,眼皮也懒怠眨一下。 当时那牙婆看不清正主,只知道屏风后的人排场颇大,举止娴静可亲,然而规矩甚严,不与下人多啰嗦半句,又是在将军府的后院里,保不齐是位得宠掌家的姨娘。牙婆最懂趋利避害,自然唯唯诺诺,无有不从,死死钳着杜鹃下去,至于往后卖往何处,就是不便为人道的了。 绯月与绯云耳闻目睹,犹记得杜鹃当时喊出一句“将军的院子里,看有谁能比我大”,让沈渊下定了决心除之而后快——区区通房,连个妾都算不得,稍稍得势便以为是飞上了枝头,为家宅安宁计,如何留得? 绯云是后来人,不晓得从前的事,绯月却记得在栖凤时,沈渊原是个爱说爱笑的良善女孩,对街上的猫儿狗儿都能生出怜悯同情,架不住白云苍狗,也转了性子。 两个丫鬟倒不会觉着主子狠辣,只但愿小菊能记着盛氏姑娘的训诫,切莫再踏雷池半步了。 后院的暗潮涌动告一段落,而偌大的一座州来山庄,其间杂项诸事何止千头万绪,盘根错节。尹淮安是江湖人,并不如沈将军府关口严苛,也没有争风吃醋的内宅女眷,大把的心思得以耗用在和外头人的较量上。 凤头长案边角沉甸甸两方青金镇石,成叠素白宣纸上洋洋洒洒,手笔凌乱,俨然是发挥不好,随手被积压起来。 字迹的主人伏案撑额,愁眉不展,跟前的文房四宝若说得话,必是哀叹连连,连道怒怨皆去寻冤头债主,切莫砸了它们作发泄。 外头的探子回完了话,无甚可多说的,早退出去了。方大方二兄弟两个并排垂手立在窗下,听候主上发落。两个人俱是高大壮实的体格,表面稳如磐石,内里却焦心如坐针毡,已过了半柱香,始终不见庄主有何吩咐。 尹淮安深深锁着眉,手肘支在坚硬的深红樱桃桌沿上,衣料虽厚却宣软,关节早就硌得麻木没了多少知觉。身边的长随小厮硬着头皮添了壶热水,眼瞅着主子一言不发,好生同情起下首的两位管事来。 那方家弟兄俩也实在难熬,偶尔侧脸互相打量一眼,同样双目无神,只得干摇头。州来庄主是何等豪迈痛快的性格,岂料一旦发作起闷脾气来,这样让人招架不住。 都是从晌午前,那探子回山开始的。老庄主亲留下的人,办事利索,忠心耿耿,和主人山鸣谷应,每每尹淮安扫一眼他的脸色,便知事情是善或否。 这回领着探子甫进书房,庄主一抬头,手上的狼毫笔猛地顿住,留下一大团浓重凝滞的墨点,弟兄俩立刻明白过来,恐怕大事不妙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梅花尽 好在这时老爹来报,厨房准备好了午饭,因着小姐住得远,已经先行着人去请。庄主约莫是怕心绪不佳,误了待客,便叫他们哥儿俩带探子下去歇一阵,先陪着小姐用了饭,才传人进书房慢慢问话。 是梅姑娘的下落。人牙得了候府的好处,拿钱办事,口风严实,可架不住州来山庄的探子上天入地,一点一点发掘,还真就寻到了一些枝节。 山庄未来的女主人究竟是谁家姑娘,作为下人并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消是庄主自己中意的,大抵不会差。老方管家是尹老庄主乳母的儿子,方家弟兄俩和尹淮安一个院里长大,比他还要年长几岁,对温家那点挑三拣四的事一清二楚。私下里絮叨几句时,父子三个都认为,这样见利忘义人家的女子没有进山庄,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情。 听到是温梅的事儿,弟兄俩都没了兴趣,脑海中浮现的只有那日在奴隶市场上,梅姑娘满身脏污、匍匐翻滚的狼狈模样,还有她令人大跌眼镜的经历。 果然……这样心术不正的女子,还是离州来山庄越远越好的罢! 即便厚道如老方管家,听完儿子原封不动的描述后,也如此拍腿咋舌道。 两个方管事虽不想听,却不能当着主人的面扯几个棉花团出来堵上耳朵,是以呆呆地任由探子来报灌进耳中:那日州来山庄的人离开后,不过半个时辰,梅姑娘就被一个男人高价买走了。 那个男人的话不多,身量高瘦,面目尤其阴鸷,印堂发黑,锁着一团化不开的孽杀浊气,饶是胡老八那般做惯了缺德生意的,对上也要软了三分。 探子追查得艰难,明里暗里还几次差点吃了亏。换成别的人,早就该犯起嘀咕:一个朝三暮四的草席丫头罢了,遭了报应,庄主不拍手称快,还这般费力去找,何苦来哉? 终归州来山庄的耳目清明,探子寻到一点踪迹,却是与那“北岱”有千丝万缕的瓜葛。 尹淮安当场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绝望,他是毫不畏惧与什么江湖势力斗一斗的,也自信能够保全整个山庄,可……这只是在外敌来犯之下的果断还击。 北岱究竟是个什么组织,尹淮安心里早已有数,他,甚至整个州来山庄,犯不上主动去招惹。 除非是……事涉沈家。 温梅是少时一抹朱砂红,热烈灿烂,活色生香。温家和尹家生意有往来,可如何算得上生死相许、风雨同舟呢? 沈尹两家的祖上,才是刀林剑雨里闯出来的兄弟,沈家的父兄也不曾假意许婚,得陇望蜀。 尹淮安并非执意要做比较,事实摆在跟前的,他从不否认自己想要退缩,不愿意冒险施救。他非圣人,安能无过,又安能在这个岁数上,再做一些毛头小子才有的意气举动。 若是探子回来再早些,他仍然会犹豫,却很大可能会决定搏一搏,将温梅救出来,远远送去平静的地方重新开始。可惜啊,沈渊匆匆造访,拖家带口似的阵仗进山来,让他意识到自己要负责的不止尹家一座山庄。 沈涵远在西北,每每将唯一的妹子托付给自己,百般不舍,万般叮咛。那帮乌合之众,连天家子嗣都敢下手的,若是冲动之下惹出祸事,难保不会被他们盯上沈渊,到时候覆水难收,一着不慎可就是终身抱憾。 老父亲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的婚事,如今沈家姑娘心有所属,尹淮安不强求,只消守住问心无愧就成了。 他清楚利弊,却还是迈不过一道坎。垂髫总角时候的情谊,就算后来变了模样,染了尘埃,仍然能够在人心底留下一个美好的倒影,时不时冒出来,回荡在脑海中,嘴角也会不经意勾起一个笑。 阿梅落至这般田地,安知是命途多舛,还是咎由自取呢? 书房里并无熏香,尹淮安的思路由凌乱逐渐沉淀,对温梅的怜悯本就漂浮不定,随着负面情绪的愈加浓厚而消弭殆尽。 “庄主……请恕老奴直言。” 一道老迈的声音响起,无奈之中透着不易察觉的妥协:“州来山庄屹立数十年,靠的是上上下下几百口子的良心,那温家的虽然生意上有点往来,到底人心隔肚皮,已经背信弃义过一次,就当是为了对老东家的孝道,您可万万不能为了那梅姐儿,以身犯险去呀!” 方老管家老泪纵横,尹淮安听着这番肺腑之言,也即刻要捱不下去,拳头攥得关节苍白,牙齿咬得太紧,额头两侧隐隐爆出青筋。都说老奴半父,从尹老庄主起,这位老管家的一辈子都投在了州来,若论忠心,当真是无出其右的。 “头回庄主见着她,也知道了她是个什么路数,万万不配进尹家大门的。温家姐儿没福气,等着咱们再去,已经遍寻不着人,这就是命里该着!”说到激动处,方老管家上前几步,直直立在书案前,“庄主顾念旧情,觉着没能及时救她出苦海,可反过来想一想,若温家姐儿没做那些对不起您的事儿,以庄主的情深义重,如何会对她袖手旁观?” 一言直接击中要害,旁边候着的弟兄俩也为之一震。尹淮安心中本就是极清楚的,是非黑白摆在这儿,只缺少了一个助力、一个推手,将窗户纸挑破也就成了。 是的……温梅若没有错处,只是无辜受到连累,尹淮安一定会救她,且怜惜她艰难波折,终此一生善待于她。 方家父子三个从书房出来时,日头已经西垂,回去路上隔着一道月亮门,看见薛妈妈往厨房送食盒。灶里的柴禾始终没断,煨着的是金银蹄,早就闷透油亮软烂,萦绕的是红尘五味烟火气,充斥的是人间柴米酱醋茶。 州来山庄的日子就是如此,平淡,寻常,周而复始,无论有多少意料之外的插曲,都不能影响它的日月更迭。书房里的谈话似乎波澜跌宕,却甚至没能波及同在前院的灶间。 第一百八十八章 宾主尽欢 晚饭用得清淡,薛妈妈被特意挽留在了前院厨房,帮忙烧制一道拿手的柳叶儿汤。野山菌并白玉冬瓜吊了骨头高汤,面团加了鲜鸡子,捶打筋道擀作薄如纸的面片儿,快刀切成斜斜的四菱状,趁着滚汤下锅汆熟,撒进几根细细的翠绿葱丝,饭菜将毕时上桌收尾,入口恰好柔滑筋道,温软落胃。 有外客女眷在,席面只备了清酿淡酒,是窖里存的果子露,酸甜淳甘,澄澈微红。前院丫鬟来请人时为免尴尬,直接询问沈渊如何安排盛姑娘,绯月被点去对面请人,盛秋筱没有再推辞,精心整齐了衣裙妆发,随着一起出门去了。 尹淮安与盛秋筱并无什么关系,全凭沈渊从中牵引调和。内外有别,秋筱不知沈家姑娘的来头,另两个人也存了刻意不叫她明白,好在各自都揣着矜持,说话不多,只当遵守食不言寝不语,也没有什么不自在的。 饭后尹淮安留了一盏茶,沈渊一日里说了太多话,有些恹恹的,对着万字不到头的青花纹发呆,没在意州来庄主和盛秋筱聊了什么,左不过一些客套话,彼此往来有礼,进退有度。 她自己不上心,随身的两个丫鬟低着脸儿,却一丝不落都看在眼里。尹淮安生得俊朗,以玉树临风形容半点不为过,待客彬彬有礼,谦和温润。秋筱来时换的一件洒银晨曦红衫,鬓角贴肌肤簪一朵重瓣雪青芍药绢花,髻底插两支小小的莲花头钗,吐出一段细白流苏,玉腮翠眉,星眸桃唇,巧笑嫣然,举手投足落落大方。 秋筱姑娘姿色不及浓妍,但若以仪态计,此时相较之下,坐在上首低头把玩茶盏的冷香花魁都被比下去一截,硬生生成了陪衬。谈的是锦词绣句,品的是香荈佳茗,虽然尹盛之身份风马牛不相及,可看得久了,倒真真切切笼上一层金童玉女的趣致。 沈渊在州来山庄随心而为,对着外头是风流才子和风月佳人的惺惺相惜,自然不怕盛秋筱起疑心。绯月与绯云知道尹家主人和姑娘情同手足,更不会存了为自家主子鸣不平的醋妒计较。而旁的人,看着三人同坐,两个谈笑风生,一个形同陪衬,难免不会生出某种复杂犹豫又充满希冀的念想。 那便是小菊,默默陪在秋筱身后,低眉顺眼,不声不响,仿佛一个呆呆的陈设摆件儿。 前脚秋筱才在屋子里谆谆告诫过,她自己也晓得厉害,不敢在雷厉的小阁主面前摆弄聪明,可是瞧着秋筱与尹庄主相谈甚欢,而本该占据主导的那位美人离开饭桌落了下风,心底那份所求刚被压制下去,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于她而言,秋筱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主子。冷香阁群芳斗艳,墨觞花魁一枝独秀,可只要这一位病着一日、清高一日,秋筱就是一日的翘楚,千种万种的好处便宜随之而来,数不胜数。 头牌娘子的贴身婢女,许多人争破头而不得的位子,落到了小菊身上,她视若珍宝,想好了即使挨打挨骂也要牢牢把持住,没料到盛姑娘风光正好,居然这样和蔼友善,对自己多加照拂。小菊知道感恩为何物,自然万事都以秋筱为顶顶要紧的。 州来山庄是个好地方,主人又是一位翩翩君子,看上去身边也没有太多争宠的妻妾,想来洁身自爱,是个可以托付的人。 往常若是有花魁阿晏在,任凭什么妙曼美姬都要被压下一头,如今却大不相同,秋筱成了占上风的那一个。小菊觉得,眼见为实,自己眼皮跟前的事儿不会有假,秋筱和这位尹庄主,也不是绝不可能的。 做不了正房妻子,假使只是平顶小轿抬进侧门,做个偏房妾侍,好歹有半个主子的名分,能衣食饱暖,日子太平,也不至于被人随意轻视作践了去。 想到顺畅处,小菊的情绪豁然开朗,双手捏着袖子里衬,偷偷瞄一眼身前的秋筱,如花年纪的妙人眸光清亮,正说着什么“冯唐易老”云云。再看旁人,尹庄主微笑颔首,墨觞花魁仍然心不在焉,甚至有点困了。 小菊眨眨眼,在被发现之前飞快地收回视线,继续做个毫无存在感的随侍丫鬟。 若是……能趁着青春正好,讨得夫君欢心,早早生下一儿半女,那就是有了后半生的依靠。就算将来主母进门,正妻原配的地位牢不可破,她们只能屈居人下,秋筱有子嗣傍身,也不会太难熬? 想到这儿,丫鬟又难受起来,生怕这个还没个影儿的“主母”会难为自己的主子姐姐。可是很快地,她就有了新的思路,就算不进尹家,换成别的什么王家周家,不也是得这么过么? 她到底年纪尚小,心思也还单纯,没有什么害人的坏主意,学不会好生遮掩自己的情绪。绯月和绯云跟着墨觞母女,受了经年的历练,足够将小丫鬟的细碎动作摸清吃透。其实事实往往更出乎意料,即使是她们那状似散漫的主子,也早就留意到了小菊的异样。 大丫鬟为主子做事,所见所闻和自己并没什么直接的利益冲突,可落在主子的眼睛里,小菊无疑是在跃跃作死。然而沈渊没打算难为,或者苛责,甚至都懒于理会。 奴婢不懂事,盛秋筱却不是糊涂人,且先让她们主仆自去言说考量,没得为了随便一个阿猫阿狗,搅了自己上山来修身养性。沈渊如是腹诽,一手抬指掐朵兰花稍掩,兀自勾了勾唇角,一手顺势端起茶盏浅啜。 午间尹淮安的那场失态记忆犹新,沈渊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挣扎,无限逼近灵魂的自责和拷问。 她对温家姑娘所知不多,坊间的传言添油加醋,不可尽信。尹淮安是知轻重的人,骤然痛哭足够证明太多太多。 花花世界的接触,如何能比过两小无猜的相处呢? 沈渊已然深知,无论尹淮安如何抉择,温梅在他心中必定永远占据着一席之地,即使微末如草芥,隐秘如尘埃,也到底不可磨灭。 第一百八十九章 关心则乱(上) 少时长居在欢场,沈渊对男女情爱看得很淡,加之从没有嫁作尹氏宗妇的打算,尹淮安心里最在意的女子是谁,她一点都不紧张。 就算二三春色并存,也是人之常情,真正应当为之头痛的,只会是决意要与其共度一生的人。 小菊一介粗使婢女出身,怎可能想得周全?沈渊觉得最为可笑无稽之处也在于此——假若如婢子所求,秋筱入了州来,成了宠妾,和尹淮安举案齐眉,可纸包不住火的,将来一日乍然被梅姑娘乱了心神,秋筱该如何自处?如何安置朝夕相对的感情? 世间最可怕并非生死,而是身在其中,夜以继日无法逃脱的煎熬。盛秋筱再通透明达,始终是个凡俗人,在一个“情”字面前,怕也难逃桎梏。 沈渊不禁颓然垂眸,遥想起当年的明香姑娘。都说那位风华绝代的头牌仅有一位入幕之宾,两情相悦,难舍难分,可直到最后她踪迹全无,当初的情郎也没有音信。 可见啊……什么至死不渝,大抵是一时兴起。 这样的看法未免太消极,沈渊自己都不喜,立刻就打消了,转而将精神集中在秋筱与尹淮安二人身上,听他们在聊古时名士归隐的意趣。盛秋筱端端侧坐着身子,侃侃而谈,分毫不怯。 她再去看尹淮安,见他目光颇有赞许之意。尹老庄主家训严格,尹淮安不入仕亦要饱读诗书,对着秋筱不像是客套,而是真心认可她的才学见地,着实让沈渊意外。 她知道盛秋筱识文断字,不曾想还有这么一着,耐心听上几句,的确立意清隽,见事确切,虽然稍有不足之处,但以秋筱的年纪,已经很是难得了。 厅堂之上人人各怀心思,杯中翠茗险些失了其正味。没有添水,等到尹盛二人结束畅谈,茶早冷了。沈渊笑眯眯看着两个人面颊染上淡绯,好心地主动解了围。 “夜深天凉,你要和秋筱说话,也不早早告诉我,要我等了这好大会子,出去着了风,再发了病,可是要赖上你的。” 说笑罢了,早有侍女备好厚实的外裳,烧热了手炉一并奉上,白狐皮子长绒风毛捧颜温软纤密。秋筱起身婉转福礼,又谢过了州来庄主的款待,方跟着冷香花魁一同回去了。 夜露未央,月影幢幢,朔风卷着沉重的冬衣边角微掀空隙。尹淮安不好再送了,只遣了三四个得力侍女跟随,直到看着几位姑娘进了屋才回。 两边次间里备着一样的铺棉暖笼,捂着温热不至烫口的姜枣茶,外出归来喝一口正好暖身。一应盥洗物什都安排妥当,秋筱那边还候着个庄上的小丫鬟,为着小菊一个人伺候不过,特意来帮把手。 小丫鬟叫春月,今年不过十来岁,是个眉清目秀的伶俐人。才进廊下,沈渊便瞧见她立在屏风前。春月和春桃是同一年被挑进后院的,都由薛妈妈调教,却因年纪小些,又爱说爱笑,长相可爱,很难引起任何戒心或防备。 如此安排的用意不言而喻。春桃的消息被自己拦下,还没来得及与尹淮安亲讲,做出这个决定的人只会是薛妈妈。 晚饭时分众人皆在,沈渊不想搅了气氛,毕竟心中有事,很容易吃不下。她看见秋筱与尹淮安相谈甚欢,也真的在正经思索,如果两个人都有意,她大可以去和墨觞夫人说项,放了秋筱出来,成全一段好事。 然而,她绝不可能任小菊一同跟出来,入州来山庄陪嫁服侍。理由无他,盖因小菊并非可以信赖之人。 这丫头口口声声和秋筱主仆情深,可对着黄白之物的诱惑,才半日就动了不该有的觊觎,做出可怜柔弱的姿态,鼓动着秋筱僭越,全然不计后果。她宣称为了主子好,却经不起一丁点儿推敲——这样的人,无论男女,一旦尝到甜头就会得陇望蜀,直至欲壑难填,隐患无边。 留个不安分的在身边,难保盛氏不会面临爬床撬墙角之乱。州来山庄养着许多艳丽美姬,可尹淮安是个什么性情,沈渊清楚如镜,真要叫个再低贱不过的婢女在后宅兴风作浪,他必定雷霆手段毫不心软,到时发作起来,只怕连秋筱都难逃牵连。 以此而计,就算回报盛氏日日烹茶煮饭、陪坐解闷的苦劳,沈渊也乐意做一回恶人,把会惹事的人扣下,送盛秋筱一个相对平静的前景。 可是么……之后的日子过得如何,便全看盛氏自己的造化了。 她们这般女子,能得一人庇佑爱护,就是后半生最大的幸运了,根本不要奢望太多,譬如一生一世一双人之类,付出的希冀太多,最后往往会失望的。 粗茶淡饭,吃饱穿暖,在这个世道已经很好,该知足常乐。若觉着嫁进高门便能松下一口气,也不用心去经营,即使有再优渥的条件,可整日蝇营狗苟,斤斤计较,也舒服不到哪里去。 温梅下落不明,又是个破了身子的,荒唐混乱,名声败坏,就算有朝一日天道作弄,叫尹淮安寻了她回来,也根本激不起什么水花。更何况,盛秋筱注定是登不了正室的,只要自己看得开些,不去贪图更多越过本分的东西,只求一个岁月静好,一点都不困难。 沈渊很少为了别人推敲盘算,却不知不觉替盛秋筱设想好了许多年,等到回过神来,两个贴身丫鬟已经为她卸下钗环,打散了头发,兑好温水准备洗漱。 她眨眨眼,瞧见一对儿浑圆的珍珠坠子放在桌上,没停稳轱辘滚了半圈。那珠子色泽莹莹淡粉,通身生着剔透螺纹,明亮珠光之下煜煜生辉。 “罢了……先等等。”她忽地一抬手,指间墨玉螭龙光华流转,“不急着歇下,替我换了大氅,咱们再去前头一趟。” 菱花镜里映出冷香花魁匆匆离去的身影,雪白狐裘簇拥着清冷面孔,不着脂粉,亦不染尘埃。沈渊脸上少有大的表情,心事沉沉之下,眼睫更似蒙上了一层雾样的阴影。 第一百九十章 关心则乱(中) 风寒霜重,湿气刺骨,贴身丫鬟一向很心疼主子,也不解沈渊为何执意夜路出行。她的心思九曲十八弯,这两个平日最亲近的人都难猜准,她自己只说,这回牵涉甚广,要是不能早做决断,怕连觉也睡不好了。 认真而论,尹淮安对于她的意义和沈涵一般无二。温家小姐非良人,盛秋筱人品不差却输在了出身,都算不上佳偶,可缘分要是到了,便经不起任何外物的阻挡。 人皆有私心,沈渊自己也一样。她希望尹淮安可以遇良缘,也不希望自己留在他心里头,变成一个没着没落的空影儿。冷香花魁是个闲散人,沈家小姐却雷厉风行的,已经耽误了好一段时辰,眼跟前的事情必得在今晚了结才好。 秋筱今晚和尹淮安有了不错的接触,应当感受得出其性情品格之贵重,万一真的生了亲近念头,再加以小菊那蹄子的唆摆,猪油蒙心做出什么事来,或者相思成疾,日久传出闲话,怕是不好收场了。 盛秋筱和自己是要好,沈渊愿意帮她一把,却万万不会拿尹淮安、拿州来山庄去赌的。 眼瞧着尹家小爷自己也似拎不清,或许根本就没想仔细思考终身,沈渊到底坐不住了。她想知道,尹淮安究竟是什么想法,有否察觉盛氏主仆对自己的别样心思。即使秋筱是她带进来,若真成了好事,对墨觞晏的名声也许有损,可也远胜过稀里糊涂,款曲暗通。 “姑娘……天黑路滑,又实在夜深了,咱们这样过去,怕是不太合适。” 沈渊走得着急,委地长发散在腰背,用根丝带随意绞了绞,绯月在旁搀着手臂,替她仔细归拢额前的碎发,轻声劝道。 “无妨,真论起来,淮安和我比哥哥还要亲些。”沈渊心中知道顾虑,仍然扯唇莞尔,反过来安抚丫鬟。她忽然想起所谓“七岁不同席”的论调,胸中自嘲又浓了几分。 沿路点起了琉璃灯,辉煌通明,绵延璀璨,和天上星子交相照映。自多年前初次造访起,在沈渊的记忆中,州来山庄的夜晚一直是这样,安详静谧,不啻装点,宛若置身梦境。 而这次她无暇欣赏,径直去往尹淮安住的正屋林晖堂。屋里隔窗亮着灯,看不见谁的倒影,可清晰地传出阵阵丝弦靡靡,沈渊乍然驻足,生生忍下了一口闷气,叫绯月先上前去叩门。 果不其然,州来庄主屋里留了两个乐伶,却并非她见过的胡姬,而是杏眼桃腮、正值妙龄的中原美人,皆着同样的轻软纱衫。许是被遣出来时太匆忙,其中一个裹着的大袄来不及穿好,襟口半散,微露一小片羊脂肌肤。 沈渊暗暗腹诽,简直以为自己是在枉作担忧。打扮规矩的值夜侍女低着头请她进去,穿过一道四扇山水屏风,却见尹淮安穿戴整齐,只散开了发髻,用根乌木簪子半束在身后。 “你怎么了?有什么急事儿非得亲自过来,打发下人来知会我便是。” 男人满脸关切,迎着她小坐,似乎对被撞破夜里笙歌的事情毫不在意。沈渊看着如此,莫名就气消了一半,也便丢开那无可厚非的杂事,开门见山罢了。 “我实在等不得,非要亲自与你细说一番,才能安心。”她叹口气,抬眸对视过去,“盛秋筱是我带来的,的确是她家里太不堪,我犯了心软,想让她躲个清净,可万没料到,给你惹出了麻烦。” 她目光片刻不离对方,是前所未有的郑重相待。本以为尹淮安会疑惑,孰料他反而学起她之前厅上的样子,支着下巴忍俊不禁:“喔——你是想说,这位盛姑娘对在下有了心思?” 他刻意拉长了腔调,将原本严肃的一件事儿说得轻松有趣:“怎么?这也值得你特地跑一趟。在下自认皮相不差,左右是个风流君子,引来姑娘倾心,难道是什么稀罕事儿?” “你……”沈渊一时瞠目结舌,琥珀眸子好气又好笑,险些忘了自己为何而来。两个丫鬟跟在身侧,也忍不住捂着嘴嗤嗤笑起来。 “好了,不玩笑了。事关人家姑娘清誉,我欠妥当了。”尹淮安主动打破尴尬,面有歉然,“你说,阿渊,是有什么事儿?”说着伸手拎过茶壶,斟上一杯递到对面。 沈渊点点头,双手捧着茶杯并没有喝,理一理思路,缓缓道来:“并不是秋筱,是她身边那个丫头。下午春桃向我禀告,听见秋筱主仆两个在说话,小蹄子不知哪来的胆子,竟怂恿着秋筱和你接触,想着能讨了你的欢心,在山庄做个姨娘。” “那丫头叫小菊,是后院粗使提上来的,秋筱看中她老实,才推辞了许多得力的,偏要她留在身边。” 话愈说愈深,沈渊的眉心也不经意就蹙了起来:“好在秋筱清醒,训诫了她不准胡说。其实也难怪,州来的富贵安闲,任谁看了都会眼热,何况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丫头。可你是我在意的人,淮安,我不希望你缠上任何诟病。” 一个并不熟悉的女子对自己是否有意,尹淮安本还不当回事,听到沈渊这一句才真来了精神,坐正了身子,给自己也添一杯茶,浓浓地灌下去,满怀期待她能说点更多。 “她们两个感情不错,万一小菊说得紧了,秋筱和你相处过,不难知晓你的谈吐见识。双管齐下,她要是真对你有了女儿心思,无论暗藏心底,还是明白表露,于你的声誉都是不好。我承认,我不愿等到明日,也是实在……” 她咬咬牙,在他目光鼓励的加持下,格外艰难地说完了最后一句:“我也是实在担心,万一秋筱对你暗生情愫,以她的出身,要是传出风言风语,对你的名声大有损伤。你和哥哥对我而言是一样的,我受你照拂,已经亏欠良多,不想再累得你遭人诟病。” 沈渊果然没有叫他失望,所言所述都是为他着想。尹淮安心中感慨,在面上藏不住,眼底尽是过满则溢的温柔。 第一百九十一章 关心则乱(下) “我只是和她说了几句话,你就想到这么多了?阿渊啊,你还真是……”他笑眼弯弯,嘴角高高翘起,情绪都大大方方写在了脸上:“永远都能给我惊喜和安慰。” 盛氏是否有意,暂时不能下论断,州来庄主对沈氏姑娘的感情溢于言表。他知道没有胜算,故而从不打算和那位离公子争高下,只愿能以兄妹之名默默守护她一生顺遂。 这个决定对一个男人而言很沉重,很大程度上只能感动自己。他们都是非常清醒而自持的人,能够让关系稳定在彼此心知肚明却不尴尬,沈渊只消偶尔的一次关切,就足够让他欢欣鼓舞。 绯月和绯云一直陪侍在下首,隔间里也有伺候上夜的山庄婢女,尹淮安与沈渊没有半分逾矩。州来庄主的感情流露没能掀起任何波澜,沈渊只管低眉饮了口茶,淡淡道:“如若不然,这几年相处下来,不是你厌了我,就是我倦了你,岂非辜负了祖上的渊源。” “好的……夜里了,别喝那茶了,回去该睡不着。”尹淮安哑然失笑,率先将茶壶远远推到桌角。 几年来不过如是,他足够冷静,足够克制,她也足够从容。两个原本有可能共度一生的人,几经辗转最终止步于手足,现如今对坐谈笑,话题却是另一位女子。这荒唐,换掉其中任何一个人,只怕都要面红羞臊如煮熟虾子,慌乱煎熬如坐针毡。 沈渊面色平静,沉吟片刻,郑重启唇:“你我无需客套,我开门见山,只问你一句就好了。你对秋筱,是什么想法?” “没有想法。” 尹淮安的回答斩钉截铁。他没有须臾犹疑,也无谓故作清心寡欲。看着沈渊一副惊讶的神情,他觉得,自己似乎遭到了某种误解。 盛秋筱是个不错的女子,温柔大方,善解人意,但是非常遗憾,他虽然爱好佳人,却也不是见着个略整齐些的,就想要收在身边。 倒不是因为盛秋筱出身青楼,他年少不懂事的时候,也曾和二三友人凑趣过几次酒宴,见识过自小调教起来的欢场女子,礼节仪态都不输大家闺秀。秋筱姑娘谈吐不凡,更是那些脂粉娇娘没法比的。 “别这么看着我,阿渊。”他挑挑眉稍,很想丢过去一个白眼,“你是不是觉得,我至少会犹豫一下?第一次见面而已,她又是你带来的,我若能生出什么想法来,那可不只有辱门风了,更糟蹋了咱们兄妹的交情。” 话不用挑得太开,轻轻一笔带过,已将彼此的位置重新摆到了兄妹。沈渊点点头,付之一记娇俏浅笑:“的确,尹伯父治家严谨,你行事一向最有分寸,倒怪我听风便是雨,才想了两句就坐不住,连夜过来吵了你歇息。” “你是关心则乱,我怕高兴还来不及。你放心,我对盛姑娘全无意思,至于那个丫鬟,也用不着太在意,没见过世面罢了,兴不起什么风浪的。”尹淮安不以为意。 “如此,我便好安心了。”沈渊垂下眼帘,正待说起另一件事,却听尹淮安抢了个先,闷声又道:“阿渊,我今天得知一件事,你要是不着急走,愿不愿意听我讲一讲。” “什么?”沈渊颇觉突兀,抬眼一瞧,着实吓了一跳,对面的州来庄主居然眼眶微微泛红,很有即将落泪的嫌疑。 她不由得咋舌:“好好说着话,这是怎么了?我没有什么可着急,你慢慢地说,我陪着你。” 说着,沈渊着意挥挥手,屏退了绯月与绯云,朝对面塞了快帕子。其实就算不问,她也能猜到,十有八九和那位温家姑娘有关。 果不其然,尹淮安手中捏着帕子,牙关咯吱作响:“今天下午,送你回去之后,方家弟兄俩来禀告,查到了温梅的下落。”话语冰冷,顺带硬是将眼角湿润都逼了回去,长叹了一口气——当着她的面儿,他可不想再失态一次。 “哦,温小姐如何?”沈渊尽量表现得事不关己。 尹淮安努力调整着情绪,逐渐恢复到平和,摇头道;“我不知道。只是一些零星的线索,探子尽力了,最后查到和那个‘北岱’有关,温梅似是被他们的人买了去。阿渊,当场我犹豫了很久,已经做了决定,不会救她。” 沈渊心底“咯噔”一下:“不救么……真的?”她谨慎起来,全神贯注观察着尹淮安的每个表情:“是为了州来?还是你对她,实在已经……” “我没办法否认,的确是为了州来山庄,我不想和北岱起冲突,让自己人陷入险境。” 尹淮安小心翼翼,连目光都跳跃,生怕她不愿与自己接触,字里行间流露着不安:“阿渊,我知道,这事本和你无关,不该说了让你烦恼,可我入夜便觉得恐慌,阿梅是我真心爱护过的人,如今我也坐视不管了,我……是不是,变得很不堪?” 这模样让沈渊心疼,她猛然意识到,这个男人虽是州来山庄的掌门人,生而坐拥富庶荣耀,却是真正的身后空无一人,万事皆只能自己来扛。 自出生起,尹淮安接受的就是正统继承人的培养,凡事刚毅果敢,从未有行差踏错,可他也不过弱冠年纪,所背负的远远超出同龄人能够想象。 偌大的祖宗家业、几百口人的身家性命,样样都重如千钧,不会给他准备的时间就劈头盖脸砸下来,统统压在他身上。他非金铁木石,对着激流暗涌,尔虞我诈,尚且可以无畏一搏,唯独遇到那些有关风花雪月的零星细碎,他只剩下无所适从。 沈渊很想选择缄默,在关于温梅的任何话题上,她都不想发表半字言论。奈何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尹淮安就像犯了心病,明知该放下温梅的,却每每都要驻足徘徊,非得有及其强烈的外力推手,才能安下心来,做出一个正确但难受的决定。 尹淮安真的恨着温梅?沈渊猜想。 可恨之切,往往伴随着爱之深。 第一百九十二章 衷情 “你很好,淮安。你没有错。”沈渊还是做不到视若无睹,却也不想单纯为了安慰对方,而将话说得过分漂亮,“你是整个州来山庄的主心骨,这里所有的人,都仰仗着你才能安身立命,别说温梅了,就算是妻儿,大局压顶之下,你也断不能有半分心软。” 桌角的茶水早凉了,香气荡然无存,壶身投下小小一片阴影,甚至散发着一股冷气。尹淮安眉头深深拧紧,目光从飘忽无处安放,变为暂时缠绕在壶身豆粉柳绿的花纹。 他不愚钝,察觉得出自己产生了一些不应该有的变化。温家出事,温梅被卖的时候,他也不曾有过这样多的情绪,如今却反复无常,挣扎无措,竟到了要依靠沈渊的开解来维持冷静。 会这个样子,只是因为……亲眼见到了温梅的惨状。 庶女出身,却自幼备受宠爱,这样的生长环境早已注定了,温梅的心性是混糅矛盾的,既时时刻刻念着将自己捧高,又磨灭不去卑贱瑟缩的底色。幼年的时候,她骄傲、自负、火热,将不愿为人所知的一面隐藏得极好,甚至于那时的尹淮安都没能察觉。 可他们都在生长,终有一日,尹淮安接过了肩上的责任,从稚龄儿郎蜕变为少年青俊,眼界大有不同,便看破了所谓的青梅竹马背后的秘辛。 弥足可贵的是,直到那会,只消没捅到眼皮底下,他依然可以假作不知,不去计较。他自己何尝不是一个陷在泥沼的人,明明遵守着最严厉的家教,循规蹈矩,半步不越雷池,平淡度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不成想就那么一次,完全意料之外的一眼邂逅,就让他难捱至今。 也许从决定回去找那一刻,他就已经踏上了不归路。 “阿渊。” 一声轻唤打破了开始尴尬的沉静,沈渊抬眸望过去,尹淮安已然恢复了七分冷静,直直盯着她道:“我觉得对不起你。” 沈渊立刻想要制止,孰料州来庄主对她的顾左右而言他置若罔闻。 “温梅自小就和我在一处,两家长辈也有结亲之意,很多年来,我心里的人只有她。从温施有意攀附伯爵府开始,我就在努力让自己淡忘,彼此也再没了联系。后来,沈兄带了你上山,我们慢慢熟悉,我心中……便有了你。” “淮安!” 沈渊高声喝止,脸色瞬间冷下来。两个贴身丫鬟等候在外,听见动静急忙忙小跑进来,看见的却是自家小姐双目布红,泫然欲泣。 隔间值夜的婢女也现了身,弓腰低头着上前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怕主人一时激动,对客人做出失礼行径。 “尹公子,夜太深了,我们姑娘身子一直不好,该回去休息了。”绯月赔着笑脸,话说给尹淮安听,脚下朝沈渊迈进两步,将她稳稳当当护在身侧。 沈渊却不害怕,愤懑羞怒占了八成。此时此刻,她当真恼了温家的什么梅姑娘,若没有这个女子,只怕尹淮安也不会变得不知轻重,口无遮拦,全不顾窗户纸捅破之后该如何相处。 幸而尹淮安并不是真的破罐破摔,片刻的冲动之后,他旋即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当下便涌起无限懊恼。 这次不是寻常玩笑可以遮掩,他们之间很应该发乎情,止乎礼。看身边四五个女子皆面有不虞之色,他索性立身敛襟,正色长揖:“在下一时唐突,冒犯了沈姑娘,实在轻狂有辱道义。阿渊,我不说大话,你若生气,只管讲与我,随你如何解气都使得。” 没有华丽堆叠的辞藻,唯恳切跃然面上。其实他还有很多话,想请沈渊看在父祖辈的份儿上,原谅他的无心之失,还想请她不要拂袖而去,成全两个人之间本就细弱游丝的羁绊。 可……他说不出口。 尹淮安真真体会到了什么叫如鲠在喉,从来巧舌如簧的一个人,忽然成了半个哑巴,干看着沈渊从震惊到恼羞,到无奈,再到委屈,他居然只能说出这些生涩的词句,还巴望着她能够领会更多。 老天待他不算薄。按着胸口顺了阵子气,冷美人重现于世,盯着尹淮安,目光幽静深暗如古井。 他一点不在意接受何种的视线洗礼,甚至在感叹谢天谢地,沈渊没有暴怒发作,愤然离去,也没有情急之下斩断干系,说什么再也不来往之类。 自幼学习的道理告诉他,能够当机立断的时候,凡是没有做的,都是留存了一份回寰缓和的余地或者机会。 “淮安,你不该这样的。” 冷美人开口也是冷的,失望更甚于怒意。她到底留了情面,坚决打发走了丫鬟们,或烧水或点炉,总不叫她们听了热闹去。 “我们这一生,有许多东西是要放弃的。也有许多事情,既然一路相安过来了,何不让它一直糊涂下去呢?你瞧……那窗棂上的油纸,遮风挡雨,多好,还描着水仙花儿。可如果非得戳出个窟窿,它就什么都不是了,只能被撕下,再被丢弃。” 尹淮安默默点头,像做错了事被责骂,正虚心听长辈训诫的孩子。偶尔一两下,他张张嘴想插句话,不料刚抬起来眼帘,正对着的便是她那双琥珀色的漂亮眼眸。 眸光清亮,看似稳如泰山,实际眼底风浪翻涌,被睫毛掩饰得很好。 他一下就不想说了,情愿多被这双眼睛盯上一会儿,听她主动和自己多说几句话。如此也不算得不偿失,情愫积压太久,早晚都要变质,分崩离析,不若干脆说个痛快。 的确夜深,沈渊无心恋战,也没有真的想得理不饶人,于是话锋一转,委婉又道:“不过也是件好事。淮安,那句话不肖你说,我也明白。我不想说当作不记得这样的昏话,你的心意我视若珍宝,但我们就当作把话说开,打今儿起,你我只是兄妹手足,别无其他。你若觉着尴尬,我便少走动,甚至再不踏足州来山庄,左右情分厚不厚重,也不是靠见面维系的。” 第一百九十三章 暗恨生 “不!真至于此,才是我的罪过了。” 不知何时,尹淮安已经面红耳赤,狠狠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表示不妥:“我一直视你如亲妹,今天真的是郁闷太过,我……我说对不起你,是为了我心中还念着温梅,却也动过聘你为妻的希冀。” 话音未落,他已经开始后悔,竟对一个姑娘家说了这样轻薄的话。出乎意料地,这次沈渊一点都不生气,甚至替他圆了过去。 “我一向知道自己才貌过人,可这样夸赞我的,你还是头一个。” 女子的桃花眸微微眯着,似小狐狸狡黠。 尹淮安“噗嗤”一下笑了,扶着额头,好以手臂遮住表情。玩笑不难,玩笑过后的沉默较之先前更甚,两个人都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上夜丫鬟送来一盘新炒的什锦干果,显然不合时宜。 “那么……淮安,我厚颜再提一句。”沈渊顿上一顿,率先破冰,“她是个苦出身,家里又很是不堪,若退而求其次,只让她能依附于你,安身立命,有口热汤饭可食,你可愿意?” 她言辞恳切,也毫无厘头。并不是和盛秋筱有多么深厚的姐妹情分,沈渊只想找点由头,不计是什么,只要将尹淮安的注意从两人的事儿上挪开。 一出李代桃僵下来,盛家的人好打发,却未必就是结束。盛秋筱如今青春正好,自然月圆花繁。可红颜易逝,欢恩脆弱,沈渊是旁观者清,秋筱身边的男人都不过尔尔,只怕用不了几年,冷香盛氏的门庭也要冷落了。 尹淮安停滞了一瞬,似是意外她忽然如此发问。沈渊悄悄咬着下唇,以为州来庄主是为难,正要开口自己含糊过去,却听耳畔响起他淡然作答。 “别人的苦痛艰难,我很少主动伸出援手,因为并非我要他们陷入困境。可若是你想,我便愿意去做,许诺盛姑娘后半生的保障。” 这回轮到沈渊愣住,唇角翕动,久久才反问出一句:“你……不想问我,为什么会推这桩麻烦给你?” 尹淮安眉宇清朗:“不管为何,你既然开了口,我便只想你能高兴。” 月上梢头,盈满则亏,明亮的一轮被擦去少许,于是不再圆润无缺,可依旧光华灿烂,皎白胜雪。沈渊主仆三个出来时,尹淮安亲自相送,一同赏了满园玲珑夜色。 她住的地儿恰好叫作“望舒堂”,取月神之美称,匾额高高悬在檐下,是尹淮安手书亲题。薛妈妈提着灯在门口迎候,尹淮安便只送到门外,看着沈渊被拥着进了屋子,方自个儿回去了。 沈渊心中有事,由着丫鬟替自己重新换了衣裳,木木地坐在罗汉床上,支着额头发愣。薛妈妈早就打点妥当,只等着她回来,赶忙招呼丫头们提壶抬水,香胰巾子一应俱全,热腾腾摆好在了暖阁外。 菊花煎水绵润清馥,疏郁通络,撒进白莲蕊,洗去周身的疲乏酸累。绯云净了手,轻点香膏清露,替沈渊按着额角,绯月拿一把小篦子,蘸了首乌油梳理发梢。暖阁的熏炉撤了香料,仍然用金黄佛手供着果子的天然味道,端的是一派安逸悠然。 两边都很安静,对面响起一两阵门扉开合的声音,像是小丫鬟进出收拾。沈渊无心理会,随口吩咐绯云去找春柳,于无人处问了问秋筱主仆有无异样。春柳将所见所闻一一学了,得了个小荷包装着几枚钱,还有几句夸奖。 “春柳说,盛姑娘碍着是庄上的人,没叫她做什么活儿,只是帮衬着换了衣裳,梳了梳头发。当着春柳的面儿,盛姑娘和小菊说话不多,还使唤小菊出去了一趟,说是收下午晾的衣裳。小菊一直低着头,对春柳也恭恭敬敬的,可是眼睛老在瞟。” 绯云一板一眼学回来,边说边守着火炉呵手,顺便烤着巾子,待熏得松软又暖和,便好捧去给沈渊擦身。 沈渊就着丫鬟的手,小心踩上地面厚厚的毯子,绯月立刻蹲下身,帮她换上一双暖鞋。刚刚沐浴过的肌肤柔滑如丝绸,细腻凝白若牛乳,挂着几缕半干的水痕,泛着东海珠子的晶莹光泽,用热巾子包裹擦拭,披上件半旧松花寝衣,但求熨帖舒适。 温汤浸润渐渐让她回过神来。尹淮安的隐忍情愫,她向来心如明镜,得知他对秋筱毫无动心,她甚至有片刻失望。 她承认,从未对尹淮安动过情,却享受着州来山庄的照顾,今次筹划是为能分散开这位义兄的视线;她亦知道,塞一个青楼女子进尹家,往严重了去说,简直是对人家祖宗几辈的侮辱。 可苍天有眼,面对随时可能爆发的一出襄王有意、神女无梦,她沈渊还能如何做?不啻那人是谁,是何门第,她只希望尹淮安能将感情放在可以给他未来的女子身上。 这个未来,不一定非是做他的正妻,能安安分分地待在山庄,端茶倒水,打帘掌灯,仰仗着这尹淮安而过活,给他最朴实的关怀、最纯粹的依赖,便是对这个男人一种莫大的慰藉。 他是个强者,而每座强大的壁垒之下,尽是阴冷孤寂的阴影。 沈渊自觉有愧,不能在这阴影之中繁衍生息,做他的贤内助,为他留一盏黄昏窗前灯。 她到底是有慈爱的养母、厚道的兄长可以依靠的,生于这世上二十年,从没将婚嫁视作第一大事。可盛秋筱不同的,这个姑娘没有太多路可以选,纵然有什么张公子、张少爷拜倒在石榴裙下,又如何比得上花魁娘子亲自做保的尹庄主来得牢靠? 可惜了……百般漂亮话酝酿下来,依旧逃不开青楼女子身份的桎梏。沈渊十分不愿朝风月事上想,也不得不锁紧了眉头,暗骂一声天道不公。 她揣测过的,当年墨觞家再落魄,也并非走进了死胡同,何至于只能自甘堕落,做起烟花营生?这个疑惑萦绕在她心头十余年,实在碍着墨觞鸳对她养育之恩大过天,没办法开口询问罢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陈悲 夜幕消散,晨光破晓。 空气中那令人作呕的味道叫女孩知道,即使醒了,自己仍然在雪洞里,先前不过是一场梦。她试着动了动手脚,已然麻木没了知觉。额头磕破的地儿刺痛得紧,不过觉不到血在流,大约是已经干涸了。 不能死在这……必须活着。阿娘走前嘱咐过的,她记得。她狠了狠心,朝着自己舌尖咬下去,熟悉又怪异的血腥味瞬间在口中弥漫开,疼痛刺激着头脑,叫她不至于再昏过去了。 雪洞里头黑漆漆的,只有枯草缝隙中隐约透进来几丝微弱的光亮,也如杯水车薪一般,根本就什么都照不见。女孩哆嗦着嘴唇,拼劲了力气撑开手指,一点点摩挲着整个手掌。她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许是一两个时辰,也许是半晌,手上终于有了点暖,洞口也终于进来了光。 彻夜的大火烧去了半座山的积雪,黑白与红斑驳狰狞,孔雀山便变得丑陋不堪。就像天公不满似的,很快天色又阴沉下来,下起了鹅毛大雪,雪花铺天盖地而来,硬要将这片土地重新洗刷干净,归于素白,一分一寸、一毫一厘都不肯放过。这一天没有风的呼号,只能听见簌簌落雪声,安静得简直叫人抓狂。 女孩学着阿娘的样子,抓起一把积雪揉搓,忍着撕裂般的疼伸展开筋骨。看来,老天还不算逼她上绝路,这场雪来得太及时了,大雪封山,好啊……那帮子贼人无论如何不能再大肆搜山了。 她知道,只要自己能出去,就还有一条活路。女孩想,既然这么多年来,每次天都不真的绝她,她就绝不会辜负了这番美意…… 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眼皮昏沉带泪,思绪却清澈如山泉融水,肆意叫嚣,横冲直撞,陈年往事桩桩件件随之躁动,彻底断了良夜好眠的愿景。屋里没熏着香料,沈渊从梦中陡然醒来,过于干净的空气让她无所适从,可临睡前,明明也是她自己说脑仁疼,叫撤走了香盘的。 但凡住在州来,她还没有过这么难受的时候。 关于孔雀山的那场梦境许多年不曾做过,一旦涌现出来,就是刻骨铭心的磋磨。沈渊醒得很平静,恍惚意识到前尘往事尽消散,双眼立时开始失控,眼泪珠子开了闸一般,打湿了半幅丝绵枕头。 这晚是绯月值夜,听见暖阁中的召唤,当是屋子太闷,睡得难受,挑了一丝帘帐透透风。借着一盏烛光,只见她家主子鬓发散乱,眼角潮红,泪水控制不住涌出,大颗大颗滴在软枕上。 大丫鬟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赶紧蹲跪下身子,凑上前拈着手帕,替沈渊擦拭泪痕:“这是怎地了,好好儿睡着,姑娘做噩梦了么?没事儿了,姑娘,奴婢在这儿呢,咱们不怕。” 冬日暖笼里常备着金丝枣茶,绯月去端来香甜温热的一盏,扶着沈渊坐起身来,慢慢喝下。从前在冷香阁,沈渊每每噩梦醒来,总会哭一阵,尽头过了也就好了,这次却大不同,淌着眼泪一声不吭,一味冷静沉默,甚至有些呆气。 绯月担心不已,陪坐在床沿,搂着主子好生劝抚。如此安静了又半盏茶,沈渊终于开了口,肯说几句话。 只是……这话一出口,绯月倒宁肯自家这位小姐一直沉默着,或者干脆发作一场,责打自己几下也使得。 “绯月,你是从小在墨觞外祖家的,又比我年长,就替我细想想,当年家中遭难时,究竟是怎样的情形?” 沈渊坐直了身子,又紧紧拉着绯月的手,不叫她有机会借口避开。房间里虽烧足了暖炉地龙,乍一下从被窝中出来,后背还是寒津津的,凉意很快从玉白指尖起,蔓延至掌心,再传到绯月的手背上。 谈及当年的事儿,总是所有墨觞家人的伤心所在。 墨觞家虽经商,不受世家勋贵待见,总被鄙夷为下三流,却是恪守的礼义传家,比起那些外表光鲜,实则早就糟污了的显赫门户,不知强了多少倍。走街贩盐的辛酸苦累终有丰厚回报,盐商墨觞氏一朝起兴,誉满栖凤。 花好月圆,风物长宜之下,谁能料到摊上一门烂姻亲,险恶阴毒,贪婪如附骨之疽,算计得墨觞鸳几欲轻生,墨觞家的繁盛锦绣尽数毁去。 墨觞老爷精明强干,睿智一生,积攒下丰厚产业,同时不乏慈悲心肠,又夫妻和美,家宅太平,如不计较膝下无男丁,称得上是一位圆满之人。墨觞鸳作为独生女儿,自然是其掌上明珠,自小受万千宠爱,也假充男儿教养的。 沈渊进府时,墨觞老爷身子骨还算硬朗,偶尔有点病痛,几副药的功夫也就无事。在她印象里,那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从不因不是亲生而苛待,也没有放手不管,给她一口饭吃就算尽责。 小的时候,沈渊若是贪玩耽误了功课,墨觞鸳往往不会认真起来责备,墨觞外祖却会叫了她去,捋着花白胡须来一篇立身齐家的说教。 大约正所谓一脉相承,墨觞鸳儿时所受的教导只会更严肃。自住在同一屋檐下起,对尚是小女孩的沈渊而言,这位养母似乎无所不能,不仅是约束下人,调度商货,持家理账之流,于诗书上也是通的。 再加之墨觞鸳模样性情都不差,凡事风风火火,爽利豁达,可叹了这样一个妙人儿,青春丧夫,膝下无欢,硬苦了自己小半辈子。 接连丧夫、丧女、丧母,何等大悲大痛,墨觞鸳也能坚强捱过,如常外出处理盐务,才在返程路上遇到了沈渊。面对身世悲痛的小姑娘,墨觞鸳将自己的痛苦仔细隐藏,转而给了她最大的庇佑与爱护。 而这……恰是沈渊最百思不得其解之处。照理来说,以墨觞夫人如此坚定心智,再怎么横遭变故,也该是振奋精神,白手打拼从头来过,即使艰难潦倒,也不会往歪路子上去投机取巧,辱没了从小学来的礼义廉耻。 番外二 莫道横塘秋露冷,残荷犹自盖鸳鸯(上) 每年盐利入官时,少入官家多入私。官家利薄私家厚,盐铁尚书远不如。 栖凤墨觞,行商走盐,几代身家始于滩井,一粒一粒雪花盐细如游珠,白莹莹、银亮亮,浸透的是一辈又一辈的辛苦汗水。 重农抑商,自古有之,苍梧不能免俗。自先帝开文那一朝起,盐商便是下三流不受待见的营生,赚着再多银子,也登不得大雅之堂。皇权铁腕之下,盐铁事务均被官府掌握,谁敢私相授受,可是要掉脑袋的。 彼时墨觞家还是普通的市井贩子,整日看着官府的脸色,小心谨慎,战战兢兢,只求千万别被克扣了盐引子,能叫全家吃饱穿暖。大抵商家子女,察言观色的本事与生俱来,又勤勉肯干,渐渐地也熬出了仓廪足实的苗头。 直到先帝溘然长逝,二子夺嫡惨烈异常,天下大乱,百姓民不聊生,墨觞家的祖太爷看准了时机,一壁破财消灾,哪路人马都不得罪,一壁搭棚施粥,广结善缘,落了个好的口碑。栖凤这般小地方,本就受到战乱波及甚少,灾民来于外地,将好名声带回五湖四海,待到天下坐定,墨觞家的仁义早站稳了脚跟。 是以墨觞氏家训有言:行仁之族,必有余福,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都说商人重利,这话倒也不假,该赚的好处一分一厘也不会让,可在大是大非跟前儿,这一家人从不会在意黄白之物。 毕竟,当年若是舍不得那些身外物,上下一大家子的性命,早就在战火纷飞中化为乌有了。 流民虽可怜,可在急红了眼时,并不比那些兵匪善良到哪里去。 当然,这些只能自家人关起门来私下议论,万万不能摆到明面儿上的。 也都说,富不过三代。好巧不巧,墨觞鸳出生的时候,恰赶上家族兴旺之后的第三代。兴衰更替,风云诡谲,但凡经历过了荣耀的年岁,谁也不想落寞,一蹶不振。是以墨觞老爷终日绷着一根弦儿,生怕这来之不易的基业在自己手上断送,将来下了黄泉,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墨觞鸳前头有位兄长,是毋庸置疑的继承人,一应严厉教导都落在这位小哥儿头上。作为年幼的小女儿,父母情好,衣食无忧,既没有庶出的兄弟姊妹闹心争宠,也没有姨娘小星祸乱内宅,墨觞鸳的孩提时代是弥足幸福的。 可惜,天不遂人愿,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夺去了兄长的性命,明明几副药就能好的事儿,墨觞小公子硬是没扛过去,在父亲怀里没了气息。 朝夕之间,天旋地转,全家都笼罩上一层浓郁的悲痛。白灯笼挂满了房前屋后,宣告着一个大家族的丧子哀凄。 墨觞鸳清楚地记着,那一天,父亲几乎一夜白头,母亲悲伤不能自已,眼睛红肿成了桃儿。幼小的女孩头一次觉到了惶恐——会不会,因为哥哥没有了,爹娘也不喜欢自己了? 过了很久很久,大约久到她初懂人事,已然標梅之期的光景上,奶嬷得了母亲授意,开始隐晦地讲说些儿女、子嗣的道理,墨觞鸳才明白,原来当年父母的撕心裂肺并非只为独子过世。 说到底,手心手背,哪块不是肉呢?只因墨觞老爷夫妇年轻时奔波家业,聚少离多,耽误了后嗣,将近而立之年才有了一对儿女。长子离世时,以他们那个年纪,再想养育一位继承人,已经很不可能了。 似是老天在刻意维持的一种平衡,墨觞家得了富贵,却几代单传,即使想从隔房旁支中抱个孩子,细心教养,挑一杆子香火,也无人可选用。 于是别无选择地,女儿成了这对夫妻唯一的寄托。 墨觞鸳自己也能感觉到,从哥哥离世起,父母对自己的教导格外严厉,且不苛求针线女红、诗词歌赋之流,反而更重看账理事。每日往往天不亮便被奶嬷叫起来,先背一段家训或“圣人云”,而后上半日跟着父亲去柜上,看账本,学算盘,有时外出巡查盐场,午饭便要在棚子里,和下人一处吃了。 父亲也是一样的,甚至还会亲自下滩。起初她不适应,父亲便讲,做东家的人,非得亲身体会过了下头的苦楚,才知道一粥一饭来之不易,以为银子都是天上掉来的,不至于骄奢淫逸,物极必反。 中午的日头很毒,墨觞鸳看着滩上盐工晒得黢黑的面孔,将父亲的教导反复咂摸,刻进了心里。 到了后半日,她便在家中随着母亲,学习如何做一位好的当家主母。约束下人,调度花用,桩桩件件事无巨细,一针一线都须得清楚明白,对积年的老奴可以尊重,却不能掉以轻心,盖因多么得力的人,一旦失去了规矩的束缚,天长日久下来都会生了惫懒松懈,保不齐会克扣下好处。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母亲常常如是说。 墨觞鸳深以为然。小时候,她身边有几个小丫鬟,和她差不多一起长大,其中有一个叫叶子,跟着她时间最久,平日相处也最亲厚。墨觞鸳从不苛待这些丫鬟,对叶子尤其照拂,有了好吃好玩的都会给对方留,不成想忽有一日,奶嬷阴沉着脸进来,二话不说,将正在剥橘子的叶子钳了出去。 “大姐儿,你的小金锁、金项圈,可都去哪儿了?” 奶嬷一双大手力道深厚,死死抓着叶子双肩。叶子哭喊嚎叫,震得墨觞鸳耳膜发痛。 几个媳妇婆子搜了房,很快从叶子的床铺下找到许多首饰细软。证据摆在眼前,叶子再也申辩不出,只能一味扯着嗓子,干掉眼泪。 奶嬷说,叶子常常借口为大姐儿买糕点,从后门上街去,被小厮问起,就说是鸳姑娘贪嘴,不叫老爷夫人知道。奶嬷偶尔撞见一次,瞧出叶子走姿奇怪,弓腰塌背,眼神躲闪,果断拦下一盘问,不出三句,这小蹄子就露了馅。 那是在冬天,叶子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衣,拦腰套了一根布条,兜着一副瓜瓞绵绵金锁片。 番外二 莫道横塘秋露冷,残荷犹自盖鸳鸯(中) “叶子!我从没亏待过你,你为什么要偷东西?” 墨觞鸳已经豆蔻年华,不是心软的小姑娘,对着不忠之仆,并生不出同情怜悯,面庞一凛,冷冷发问。 叶子犹自狡辩,一会儿说老母病重,立刻被奶嬷揭穿——“你娘前年就去世了,夫人还赏了十两银子”;一会儿又说兄长娶亲,家中凑不齐聘礼,要她拿出钱来贴补。 “你哥哥中秋才添了儿子,你还给做了虎头鞋,就算是你嫂子命薄,随之就去了,难不成就这样耐不住,急慌慌要娶新媳妇?” 向来大家闺秀,未出阁的姑娘家,是说不出这样臊人脸皮的话的。可墨觞大姑娘是何等人物?面不改色心不跳,口角含笑,眼眸带讽,将叶子训斥了个满脸通红,很不能钻进地缝里去。 “奴婢,奴婢是……是……” 叶子不死心,伸着脖子还想分辨。墨觞鸳的耐心不多,失望更深,直接请奶嬷将人扭了出去。 “依家法处置,奴仆偷盗赏二十藤条,立刻发卖。旁的也别为难,嬷嬷,你带人看着,这些年她攒下的体己都给她,赶出府去,随她去哪儿。” 十几岁的姑娘,斯斯文文,清清瘦瘦,颇有弱柳扶风的柔美韵致,说出话来却像钉子,分毫不容回寰。婆子们下手雷厉风行,藤条一挥,叶子哀嚎一声,头脸歪在条凳上,软趴趴没了动静。 被丢出去时,这个丫鬟仍然在叫嚷,不断喊着什么“多年情同姐妹”、“自小在一处的情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墨觞鸳嫌她吵闹烦心,直接叫婆子出去料理利索,抹布朝着嘴里一塞,拖到远处的巷子里,总算恢复了墨觞宅的清净。 只是那天夜里,墨觞大小姐睡得不安稳,总回想起这些年来,叶子在身边服侍的场景。奶嬷始终陪在床边,温柔地搂着她轻拍后背,哼唱一首耳熟能详的童谣。慢慢地,她也睡着了,很快便淡忘了这件事。 的确狠心,却也属实无奈。 她虽是墨觞家的大小姐,穿金戴银,前呼后拥,看上去光鲜亮丽,其实既没有亲兄弟扶持,也比不得男儿可以下苦力气。有朝一日父母皆故去,她便如断线风筝,孤立无援。 如此这般处境,若不早早将心智磨砺得狠决些,将来就成了浮萍飘蓬,终日立于风口浪尖,稍有不慎,就会成了别人砧板上的鱼肉,任其欺凌宰割。 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墨觞老爷夫妇生怕埋下祸患,于女婿人选上万千谨慎,直如皇帝选宰相。再四斟酌过来,夫妻俩相中了一个读书人,家底不够殷实,学问却好,人品也端正。 最紧要的,父母亲眷皆好相与,不是会存心刻薄、刁难新媳妇的主儿。 于是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墨觞鸳红着眼眶拜别父母,出了阁,成了别人家的媳妇,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 旁人出嫁,多少要受些气,怀念做姑娘的欢快时光。墨觞鸳偏与众不同,为人妇的日子竟比之前要松快许多,至少不必再五更起料理生意。下定前,父亲郑重与她说,她已学了个透彻,只待双亲百年之后,整份家业都是她的,且先在外相夫教子几年,待来日再和盘托付。 自小被作男儿教养着,墨觞鸳已经不记得何为闲适娇嗔,忽然一下子新婚燕尔,蜜里调油,她反而不适应,对着夫婿充满爱意的双眼,时不时还会羞红了脸颊。 夫婿是个有天分的人,读书进益很快,墨觞鸳觉着,不过是落了几场雪,自家相公竟已经成了新科进士,打马御街,琼林赐宴。她抱着新生的女儿,幼嫩粉红的一小团儿咿呀啼哭,一见到她就会甜甜地笑。 她心中欢喜,更觉父母当初没看错人,往后这辈子算是有了指望。再者夫婿考取功名,自家也能跟着脱了商籍,真真儿对得起祖宗了。 那几日,家中上下雀跃,红灯笼挂着,鞭炮也点着。墨觞老爷夫妇也送来了贺礼,厚厚的红封笺,明晃晃的龙凤金珠镯,几十年的女儿红,比新生儿满月时还要热闹。 墨觞鸳自然很高兴,只是有一处不好,公婆的脸色微妙起来,也说不上是发难,只不似从前待她随和了。 不过她并不在意,从前在自己家,下头的伙计仗着资历深,不听她差遣的时候,可比这过分得多了。 若样样都要计较,她岂非要头痛死。 只待相公衣锦还乡,接她和女儿一同去京里,到时或则母家再贴补些,置一处大点的宅子,就算公婆要跟过去,也眼不见心不烦便是了。 美好的生活就在眼前,墨觞鸳睡着也带浅笑。孰料,一朝噩耗临头,大梦乍醒,喜事变了丧事,中堂换了灵堂。 风寒,又是该死的风寒! 大喜大悲之下,墨觞鸳几度哭晕在灵前。小女儿的啼哭愈发叫她刺心,孩童还没长开,然而眼角眉梢都是生父的影子。 这个孩子成了墨觞鸳唯一的寄托,也是留在夫家最后的牵绊。 月圆花好时,自然和美亲热,一旦人走茶凉,谁还能顾忌谁呢? 公婆逐渐轻慢,族亲也多有尖酸,话里话外竟说是墨觞家行商下贱,克了男人的大好命数,才惹来这场般下场。 墨觞鸳恨得牙根发痒,紧紧抱着女儿,拼命不叫眼泪珠子滴下来。 陪嫁的奶嬷实在看不过眼,劝她回家。 “罢了……爹娘年事已高,为了我十几年殚精竭虑,大悲当前,我怎好叫他们再伤心?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曾经骄傲明媚的大姑娘,也不得不低下了头,生生忍了许多磋磨。 直到女儿也夭折,她心头那根弦儿终于崩断了。 谁知是不是受够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公婆彻底撕破了脸,在儿子的灵位前对媳大打出手,骂她是个丧门星。 有忠心的奴仆护着,墨觞鸳没伤着,心却冷透了。她没有吵闹,直接收拾包裹细软,二话不说回了娘家。 怎么过不都是一辈子么?她虽愿替夫婿尽孝,却没有道理委屈了自己。 第一百九十五章 旧因果(上) “当时老太爷刚刚过世,夫人操持全家,又有不知羞臊的婆家发难,各种辛苦难以外道。其实,自打那位相公离世,夫人回了自己家来,就跟那家人再没什么瓜葛!栖凤是个小地方,没那么多酸臭规矩,丧夫再嫁,天经地义,夫人是太重情重义,才耽误了一辈子。” 次间暖阁亮起了灯,炭火烧得滚烫,荧荧暖光透过六角镂空雕花照出来,照着绯月的面孔温柔如三春丽阳。沈渊披了斗篷,蜷着腿拥着被褥,与贴身丫鬟相对而坐,听其讲起来自己不甚清楚的陈年旧事。 “奴婢进府的时候,当时的大姑娘,也就是夫人,已经回了家来,改叫大姑奶奶。两三岁上也不记事,许多事儿都是跟在娘身边,一年又一年,听老夫人房里的姐姐们偶尔说起。” 沈渊抱着膝盖,默默点了点头,示意绯讲下去。后者挪挪身子,放松一下坐麻了的双腿,继续道:“夫人原有个哥哥,可惜没养活,老太爷夫妇便将女儿当男孩养,请了先生悉心教导。夫人经商天赋极高,早早接过了大半生意,心性也不似寻常女子柔弱,有了姑娘那年,老太爷已经不太理事了,家中的银钱账目尽数交到了夫人手上。” 照绯月的说法,墨觞鸳从小要强,行事果敢,立身刚正,料理起生意丝毫不输男儿,即便遭遇新寡之痛,也很快振作起来,重新理家,成了墨觞宅说一不二的顶梁柱,更常常独自领着人马外出交涉,栖凤周边但凡提及,无有不啧啧称赞的。 回顾过了墨觞夫人充满传奇的青春韶华,绯月微微侧目,看顾了一眼床前小铜炉,捞过火筷子拨一拨炭灰:“奴婢不在姑奶奶房里伺候,还是后来,姑娘到了家里,奴婢被提上来近身伺候,闲暇时听水芝姐姐感慨,多亏有了姑娘你,大姑奶奶才算有了点子慰藉。” 暖意融融,绯月大约被熏着了,眼角润湿了一抹红痕,声音也悄然哽咽:“那会儿奴婢才知道,姑奶奶那样要强的人,私底下常抹眼泪,想前头那个没留住的姐儿哩。慈母心肠,谁听了不落泪?偏生那家人忒不厚道!靠着咱们家的银子供出个读书人,自己儿子命薄无福,得了功名不能受用,竟然怪到儿媳头上!” 绯月素来温和,此时也激动起来,义愤填膺形于色。其实无需细听,大丫鬟言语间已然有些不尊重,沈渊不想点破,只因绯月是最有分寸的,会对墨觞鸳的夫家如此不齿,必然是得了默许的。 “你竟知道得这样清楚?”沈渊挑眉道,“莫非,这其中的缘故,阖家上下只我不知了?” “哪儿能呢,姑娘别多心。”绯月自知失态,放下火筷子,抹抹眼角面色歉然,“那起子人来家闹时,场面可真是活久见,赖在咱们家门槛不肯动,直是长虫一样爬进前厅来。当时奴婢帮着姐姐们,到前头去送茶水,正巧就碰见了。其实事情闹得那样难看,全家上下,谁还能听不见呢?” 沈渊了然:“所以,正所谓偷鸡不成蚀把米?本来上门打秋风的,多说几句好话,拿了银子快走就是了,偏偏当自己是金身菩萨,等着人家上赶着奉送香油钱,可不只能自取其辱。” 绯月噗嗤笑了:“正是这个理儿。夫人能回娘家,便是对他们冷了心的,寻常接济些银子,不痛不痒,图个耳根清净,可人心不足蛇吞象,他们是怎么对夫人的,就该得什么样的报应,总想赖着墨觞家吃喝,哪有这样的好事?夫人直接吩咐赶了出去,再不许让他们进门。” “真待如此,后来又是怎么被坑害了的?”沈渊蹙眉。 绯月目光暗淡:“可惜了,咱们夫人是实心肠的人儿,嘴上干脆,心里还是念着没了的夫婿女儿,也没真彻底断了来往,三不五时给些花用,总不叫他们饿死。没成想养虎为患,叫他们觉得墨觞家的女儿软弱,吵一顿就唬住了,没得生出下作念头来!那年,老太爷才过世,姑娘又病了,夫人一个人撑着全家,好容易料理完了丧事,那家天杀的又惺惺作态,假模假样来哭了场灵,实则要诓骗了夫人去。” 大丫鬟的述说如同在平静的井水中投进一块青石,表面没什么声响,内里却早就波澜横生。 沈渊咬着唇,眼帘垂下来,听着听着就回想起儿时在墨觞宅经历的第一场的波折。当时她的确病着,不太有精神,受了惊吓一味只知道哭,差点送了半条性命,是以至今记忆犹新。 “奴婢当时照顾着姑娘,不敢轻易离开,只知道夫人回来的时候,衣裳头发都乱蓬蓬的,抱着姑娘就开始哭。水芝姐姐跟着跑进来,把奴婢拉了出去,再后来,官兵闯进家来,蛮横抓了夫人去!姑娘那会才多大,他们居然狠心将你踢晕过去!他们还打了很多人,前门的一个小哥伤得太重,当天晚上就没了!” 绯月一个弱女子,想起当时惨状也咬紧了牙根,双目尽是恨意。 “水芝死死拉着奴婢,才没被他们揪出来乱棍打死。姑娘倒在门槛上,嘴角都冒了血,奴婢恨不能替你受这份罪!当时奴婢就恨极了,想想就知道,是那家子人使了阴谋诡计,算计夫人不成,就反咬了一口!” 她今日说了太多不应该的话,却并非刻意袒护赖以生存的主人家。当时不是混乱的年岁,天下太平,本应该政通人和,小地方的贪官污吏却格外猖獗,为了敛财,无所不用其极。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绯月原本不用给人做丫鬟,都是为了一亩三分地的利益,寡母被逼无奈,只得投奔了旧主人,才能养活两个孩子。 于是自打出生,母亲便给绯月讲了往事,告诫她万不可贪小利而失人性。管事妈妈也时常教导小丫头们,但凡见利忘义的,都不是什么好人,活该遭一辈子白眼。 第一百九十六章 旧因果(下) 绯月从小在府上服侍,却不算地道的家生子,而是故去墨觞老夫人娘家奶嬷的重孙女,父亲是个庄户人,母亲在成亲前得了恩典,被放了身契,是一对平头的耕作夫妻。 天公不作美,长女才一岁,绯月还在腹中,男人就过世了,族老夺去了几亩田产,还要逼着孤苦的寡妇落胎。幸而墨觞老夫人听闻消息,及时施以援手,将绯月的娘接纳下来,母女三个才算有了栖身之所。 绯月生在墨觞老夫人的房里,打小被管事妈妈亲自调教,原本也是准备着要给墨觞鸳的女儿做丫头,谁道没有缘分罢了,那位姐儿早早夭折,一直过了很多年,墨觞鸳又带回一个女儿,绯月才有机会被提上来,成了大姑娘屋里得脸的贴身丫鬟。 沈渊对她很好,从不随意打骂,也不叫做重活儿,只当个玩伴带在身边。绯月懂得感恩,愈发时刻想着报答,也将墨觞家的人视作骨肉亲人,无论如何不能背叛。 “老天保佑,姑娘总算醒了,奴婢一颗心才放下来。夫人叫官兵带走,始终没有消息,管家几次托人去打听,都被赶了出来。谁看不出来呢?还不都是为了咱们家的银子。用足了钱,消息才肯放出来,竟说夫人,夫人……” 绯月忽然说不下去,脸上浮现出一种尴尬又气愤的神态,干干动了几下嘴唇又停住,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 当年沈渊尚小,影影绰绰听见一些议论,午夜假寐也能捕捉到丫头们低低的哭泣。她大概猜到是什么缘故,明白了大丫鬟为何为难。 “无妨的……你就说,这里只有你我,况且闹得那样大,还有什么是人家茶余饭后不笑话的?”沈渊如是道。 “是啊……”绯月苦笑,“那些黑心肝的,竟然说,说夫人勾引小叔,勾引不成恼羞成怒,就要害人性命!” “刺啦”一声,大丫鬟的指尖狠狠划过被褥,在绸缎面上留下一道清晰的印子。沈渊耳膜也嗡嗡作响,如晴天霹雳骤然炸开其中。 果不其然,当年她所揣测皆为真。想她养母的刚烈性子,受了这等屈辱,没有轻生以求解脱,该是何等强大的心志。 周身好似失去了温度,锦被的庇佑不足以取暖,沈渊努力将身子蜷缩,试图获得些许慰藉。绯月倒如释重负,叹口气默默下了床,很快抱回来一个裹好的汤婆子,给自家主子塞在被褥中。 “都过去了,姑娘,奴婢失态了,惹得姑娘也伤心。”大丫鬟坐在床头,慢慢扶着沈渊重新歇下,“现在都好起来了,夫人身体康健,姑娘也悉心养着,愈发好转,咱们家就是有盼头的。” 汤婆子捂得被窝暖洋洋,绯月的安抚也见效果,沈渊渐渐起了困意,眼皮沉沉,很快睡过去。 出乎意料地,一夜无梦,直到晨光熹微,雀鸟初啼,沈渊醒来时,思绪还模糊着。她恍惚以为回到了墨觞家,披衣下床,临窗一瞧,才知道自己是痴了。 对面的秋筱也起得早,已经领着小菊进了小厨房,又操持起惯常拿手的烹调事来。 绯月与绯云伺候梳洗,沈渊换了件银红长袄,抱着手炉在廊下站了一会,远远看着秋筱两个人忙进忙出,忽然觉得若有朝一日,盛氏青春不再,也无嘉木可栖,大可以去做个厨娘,不消三五年的工夫,足以赚下本钱,开间酒楼饭肆以度余生了。 平心而论,这也是个很不错的出路。这个世道虽然不太好,可在一方陌京城中,对女子的荼毒还不算很严重,即使青楼出身,只要踏实肯做,未必不能自立自强。 世人皆道,她们只会搅风弄月,殊不知那都是最不入流的妓子,只配在欢喜胡同的旮旯角里苟且偷生。 真正能够称得上翘楚的,必然身怀一技之长,甚至诸般技艺都需得精通。这样的女子,为着不一而同的缘故,委身风月,伏低一时, 譬如城西流云巷的揽英楼,里面有位头牌,婉若明月,静态极妍,人唤和鸾娘子,曾经风光无双,满城的倌儿都要避其三分。彼时冷香阁初初落成,墨觞母女一手琵琶不足以争锋,直到明香姑娘出现,才有了平分秋色之势,然而没过多久,和鸾娘子便自赎了身,再不涉足烟花事了。 据说当年,许多达官贵人争相为和鸾赎身,却都被婉拒。墨觞夫人偶尔谈说起时,都会由衷赞一句,那当真是个有志气的人儿,不光是挂在嘴皮子上。 到了墨觞花魁名动京城时,和鸾娘子已然成了周掌柜的,有了一间自己的染坊,辛勤劳作,丰衣足食。再过了几年,沈渊在楼中养病,也常听说那位女子的事儿,都说她好福气,已经嫁了人,对方也是个小有家底的生意人,还生下了两个健壮可爱的男孩。 活生生的例子当前,沈渊也会生出感叹,自己何其有幸,只是徒有冷香花魁其名,背后兄长疼爱,家底殷实,若一切皆成黄粱大梦,到梦醒时分,又能够如何自处? 真要她如和鸾娘子一样,赤手空拳去闯出一片天地,那是万万做不到的。一副病体已经是拖累,又被儿时种种打磨坏了性子,没了层层庇护,乍然被丢进外面的天地,怕只能落得个冻死街头的下场。 漫无边际思量到这儿,沈渊嘴角的弧度朝着讥讽又近一步。她很清楚自己是什么人,十足十地惜命,又不愿意低头服软,墨觞夫人的好处是半点没学到罢。 小厨房的炊烟落下了,秋筱领着丫鬟,或提或端着食盒鱼贯而出。饭菜香味将沈渊的思绪重又拽回来,自己还在这个安乐窝里,很不需要忧心“假如”的事情。 丫鬟静静摆饭,满当当一桌扑鼻诱人,像是蒸虾饺的咸鲜,还有竹叶糕的清新,三果汤的甘美滋润。不待绯月或绯云动身,秋筱自个儿寻回来,笑盈盈挽着沈渊回屋去了。 “姐姐今日好早,莫不是猜到我煎了藕夹子,就等着尝一口鲜了?” 番外二 莫道横塘秋露冷,残荷犹自盖鸳鸯(下) 回到墨觞家的日子十分忙碌,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提前进入一家之主的角色。没有太多的时间留给墨觞鸳去悲伤,父母也似商量好了,半句不提夫家之事,只叫她专心持家理账,切莫手生,出了差错。 她明白的,是父母的良苦用心。多少次前去送账,她隔着琥珀屏风,听见老两口沉重难自抑的叹息。 春秋变更,当初雷霆之势的新帝都熬成了儿孙绕膝的老皇帝,新一轮的夺嫡在悄悄酝酿。墨觞老爷子时常感叹,幸而自家不是皇商,不至于当了炮灰还不自知。 是的……墨觞鸳悄悄赞同,精神却愈发紧张。 街上水乡景致旖旎如初,千里之外京城是否刀光剑影,都穿不透这道温柔多情的屏障,扰了人们的一场清梦。 又可惜,事与愿违,天公永远不作美。 大抵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乎? 那是皇帝改元的第一个四月,残雪融尽,倒春寒来势汹汹,暖炉地龙久久撤不掉。墨觞宅向来不吝惜取暖银子,后门上送来新购的青冈炭,管家领着小厮们正忙碌,忽然闯来一伙不速之客,溜着炭车边缝挤进门槛。 “夭寿啦!这么大个富贵人家,教出来的好女儿,活生生要冻死公婆!” 为首的是一对老头老太,粗气大嗓,膘肥体圆。那老太吃得尤其肥壮,三扭两扯咕噜滚进院里,二话不说,一屁股蹲坐在青石砖地上,拍着大腿开始哭天抹泪。 管家小厮面面相觑,措手不及下竟没认出是谁。莫非是哪个庄上的老奴,闺女送进府来当差,便不管爹娘了? 仔细一看,倒也是不像的。这二人虽言谈举止粗鄙不堪,穿戴却称得上讲究富丽,一应的绫罗厚缎,貂皮大毛。地上的老太身子滚圆,脑门肥硕,勒着一条足有二指宽的抹额,镶满了大珠,甚至有逾矩之嫌。 “看着像是……” 有机灵的小厮凑上来,和管家附耳言说。 管家听罢,立马皱起眉仔细辨认,确定了是大姑奶奶那难缠的前婆家。 不怪管家认不出,墨觞鸳出阁之前,他可是忙前跑后,帮着老爷老夫人打点过的,那时候亲家公婆还精瘦,看着是很勤勉老实的庄户人。那会儿,他还和墨觞老爷子说,这门亲事好,亲家虽然家底不厚,可是为人实在,儿子也出息,大姐儿嫁过去肯定不会受了委屈。 天地良心,真是猪油蒙了心,他竟没瞧出净是些泼皮无赖。也真是奇了,这种爹娘,能教养出姑爷那般上进的好儿郎。 自打大姑奶奶新寡,回娘家来安身立命,只想要一份安静的,谁知这户人就像口粘痰,沾上一点儿就擦不干净。 好在给足了银子,也就能打发走了。好不容易消停了一阵,这户人居然又来打秋风,瞧这一个个肥头大耳的,想来是拿着墨觞家的银子,只知道吃喝享乐了。 每每接济的时候,墨觞鸳都明白告诉过,让他们拿着钱,好好买几亩旱水田地,不啻自己耕种,还是雇些佃户;或者做点小生意,墨觞家也能帮衬一二,左右是足够他们养老傍身的。 春寒料峭,地上的老太也不嫌冷,演起了滑稽戏,三扭两滚冲撞进前厅,老头跟在旁边,瞪着眼睛盯着众人,像足了乡下好斗的乌眼鸡。 管家紧跟其后,小厮团团围住,手中提着大棒却不能打,又急又恼。墨觞鸳正在前厅,忙着录账,见此情状眉心紧蹙,二话不说,吩咐人赶出去了事。 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对上一家无底洞,实在没有必要枉费善心了。 时间过得不快,府中上下渐渐改口回了“大姑娘”,墨觞家的掌家女儿颇得赞誉,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 无论是谁,墨觞鸳始终不点头。一年又一年,大姑娘熬成了老姑娘,老夫人过世之后,下头的称呼也从“小姐”变成了“夫人”。 忽然有一年,墨觞夫人领回来一个孩子,千娇万宠,视如己出。一家三口同在屋檐下,日子平淡却无比幸福。 又过了许多年,墨觞老太爷去世了。灵堂之上,许久不登门的那户人家忽然变了嘴脸,一哭三唱,动人至极。哭完了灵,看见墨觞鸳眼眶红红,他们正好顺水推舟,请儿媳去家里坐一坐。 人心不足,关上门,他们竟要墨觞鸳以寡媳之名,再嫁他家表侄。 “你已经是我们家的人,从前要伺候你爹娘终老,我们才没计较,一直让你住在娘家,现如今你爹也去世了,为了延续香火,你就同意了……再不成你若觉得年纪大了,你那丫头也可……” “闭嘴!”一向好脾气的墨觞鸳忽然发怒了,一巴掌拍在桌案上,“相公已辞世多年,我与他自幼在一处,情深义重,这才替他孝敬公婆,你们家一向是靠我娘家扶持,相公考取功名,你们两个就变了嘴脸,看不上我家是盐商,好处却是一分一厘都没少拿!” 墨觞鸳言语悲愤,掷地有声:“说出这样的话来,你们还真是厚颜无耻!至于我的女儿,那是我墨觞家的人,谁都不要打她的主意!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墨觞鸳与你们再也没有关系了!”说罢起身便走,谁料门后窜出个人来,拦着她不许她走。 “媳妇,我们也是为了你着想,你一个寡妇出去再嫁也是要遭白眼的,我这侄子你也看见了,也不差的……” “滚!滚啊……”墨觞鸳胃里一阵恶心,拼命地向外逃,终究是徒劳。她已准备好了死,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个闺女,豁出去死死咬下那奸人一只耳朵,奸人立时嚎叫如杀猪,那两个倚老的杂毛登时大惊失色,撒开了按着她的手。 墨觞鸳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路回到家中的。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她沿途摸着砖石墙壁,总算推开了墨觞宅的大门。 抱着小女儿哭了没几声,官兵如贼,凶神恶煞地闯进家来。墨觞鸳并不害怕刑狱,只是心疼那孩子,病还没有好,幼小的身子如枯叶,被这群贼官兵一脚踹开,如何经受得住! 浑浑噩噩过了许多许多天,终于有人来接她。满身血污伤疤不足为惧,重见天日,老管家说,一切都好。 都好……都好就好…… 大半家业都搭进去了,不怕,她会做生意,能重新开始。 没有很多思考犹豫的时间,祭拜过了父母灵位,墨觞鸳抱着小女儿,一步一步离开了故土,一眼也没有回头。 身子坏了,不妨事,活命当前,什么颜面、礼教都是假的。别人要笑便由他去……柴米油盐酱醋茶,那一样不是要银子的。 番外三 凤台有清曲 玉瑕山常年香火绵绵,州来山庄建在支脉上,偏安一隅,很适合偷得浮生半日闲。 尹家几代单传,祖上在战场伤了腿脚,没经过十分严肃的斟酌,便决定弃武从商,做个平头百姓。有老主将的帮衬,尹家的生意做得不错,很快积攒下了可以留给子孙的家底。 自然,老主将也有自己的盘算。自此之后,两家的子孙互相有了臂膀,一在江湖,一在庙堂,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这种起源于生死之交的情谊,别人想插足,连一丝地缝儿都找不到。 到尹淮安这一代,还是只有他这么一个男丁。因他小时顽皮,常做一些稀奇古怪的举动,尹老庄主隔三差五便要叹息,后继无人矣。 好在不知何时开始,尹小爷开了窍,有板有眼学起了规矩,诸子百家,四书六艺,一样也不耽搁。 尹老庄主大喜过望,每日吃饭都觉得香了不少,能多用下大半碗白米。 好像所有人都忘了件事儿:打小没少挨家法的大少爷,好端端为什么忽然转了性子,有如醍醐灌顶了? 一日尹老庄主用过早茶,背着手检查起儿子的功课,冷不丁想起这个关键的问题,立刻板起面孔询问。 “爹说过,男儿要有担当。儿子以后要娶阿梅,当然不能一事无成。” 小小的人儿一本正经,面不改色心不跳。尹老庄主愣了一愣,转而扶额哈哈大笑,连说了三声“好”。 所谓“阿梅”,是城郊温家的庶女。温家儿子不少,女儿却只这么一个,自然宠爱得不行,风头堪比嫡女。两家生意上有些往来,逢年节,尹老庄主下了请帖,邀温家来山庄做客。 作为得宠的女儿,阿梅自然在陪同做客之列。 头次见了这位梅姑娘,尹老庄主有点意外:即使掌上明珠金贵,也不好宠溺成这般任性?见了桌上摆的大佛手,心生喜欢,便一定要拿在手里玩,全然不顾是在别人家里。 温家家主满面尴尬,佯作训斥了几下。尹老庄主瞧出人家舍不得,宽和地笑笑表示无妨,叫侍女捧了佛手,领着梅姑娘下去玩了。 没过半个时辰,后院吵闹起来,尹家小爷竟和梅姑娘打了起来,两个小小孩儿扭成一团,俱是狼狈。 大约年纪还小?有孩童心性在所难免,慢慢教养着也就是了。 尹老庄主暗暗揣度,对于温家家主提出的结亲之说,并没有过分反感。 万万没想到,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居然当了真。温家那姑娘生得不错,抛去任性不谈,其他都还不错。若早早许了人家,父母自然更加谨慎教导,不愿让将来的婆家看了笑话。 阴差阳错地,一桩亲事就这么订下了。 娇骄女儿一朝长成娉婷少女,豆蔻含苞,纤柔俏丽,站在水榭亭台如一株濯濯清莲。尹淮安看呆了眼,觉得九天仙娥若下凡来,大概也不过如此。 温家姨娘美艳异常,温梅继承了生母的美貌,柳眉细眸,乌鬓丹唇,肌肤白腻胜雪赛凝脂,嘴角一点朱砂痣,风流婉转,勾人心魄。 商家女,从小耳濡目染,天生便懂得察言观色,能说会道,又练就一副窈窕身段,学得一派妩媚姿态。十二三岁上,温梅已经姿色过人,皓颈修长,纤腰不盈一握。 这样的女子是绝对迷人的,尹淮安一度深深迷恋,庆幸自己早早遇见,没错过这份好姻缘。 自小有亲,来往没有很多的避讳。夏日炎炎,温梅照旧来山庄避暑,躺在凉亭美人椅上,旁边小桌摆着冰过的新鲜瓜果,间错几朵香花,清凉舒爽,惬意无双。 她知道尹淮安要过来,特意换了一件轻薄的纱衫,松松垮垮搭在腰背,襟口衬着圆润肩头,半露贴身鸳鸯交颈肚兜,嫩生生的一抹水红色,裹着胸口两团颤巍鼓涨,当中雪痕深深,任谁瞧见都禁不住心神荡漾。 尹家小爷果然为之酥倒。他不是好色之人,猝不及防看见这副场景,其实第一反应是想逃。 “安哥哥……摔坏了我的簪子,可愿用三媒六聘来赔?” 没等他转身,凉亭下的半寐女儿开了嗓,水乡人的呢喃软语着实醉心骨,他忍不住驻足荡漾,才抬了半寸目光,冷不丁撞上一对媚眼如丝。 温梅……真的是天生尤物。 往后的很多年里,尹淮安不断在复盘,试图找出一个合理的答案——当初为伊消得人憔悴,究竟是一往情深,还是色令智昏? 他自认绝不至是登徒子,秦楼楚馆的地方也逛过,哪个不是国色天香?他都瞧不上,逢场作戏玩闹一场,转眼也就忘了。 温梅和自己相识于垂髫,小女娃确实粉糯可爱,不过要说一见倾心,未免过分牵强。 午后的日头逼人大汗淋漓,尹淮安耳根发红滚烫。温梅的一头长发披散着,是啊,没了草虫钗,她拿什么绾头发? 无人知晓临湖水榭发生了什么,温家小姐思君心切,侍女早被遣散去,小小一方天地旖旎悱恻,丹霞红云染了半身。 尹家小爷匆匆出来的时候,衣襟是明显乱了的,躲在假山后冷静了须臾,索性撩起一捧池水,冰凉凉扑在脸上。 他不愿用太多的恶意去揣测女子,只当自己冲昏了头,险些做出不文之事。 当天他言明尹老庄主,男女授受不亲,理应避嫌,还是送温小姐回家去。他亲自修书一封,命自家送行的管事婆子带上,当面交给温家家主。 打那时起,温梅对他显然淡了,连书信也少有。这样正好,他终于不必再战战兢兢,唯恐被带进雷池。 一年又一年,庄务权柄慢慢转移,尹淮安晓得轻重,心里那个妙曼灵动的影儿便渐渐模糊了。 新春伊始,温家又来做客,客套几句后平地生雷。 果然,果然……温梅是有福气的,伯爵公子的青睐何其荣幸,好过他个山野小门户千倍万倍罢! 又何其刁滑呢?一步一步严丝合缝,两家甚至没有一纸婚约文书,全是红口白牙,形同戏说。 人无信不立,对? 尹淮安没有很多的愤怒,只余失望。 温梅过早风情万种,他可以理解;温家背信弃义,他也可以不与之计较。 可是啊……堂堂伯爵府,怎么会迎娶一个商人庶女为正妻?温老爷子何其精明,会想不到这一层去? 人各有志,大抵道不同不相为谋,明知是个火坑,还伸着脖子朝里跳,如飞蝇逐肉,尹家就不奉陪了。 难受的日子的确有过,还好,他从小挨家法不少,早就习惯了将情绪藏在心里。 压箱底有一支赤金嵌宝草虫钗,绞丝颤东珠为触角,翅片薄如蝉翼,巧夺天工,栩栩如生。 早前为谁备下的聘礼,丢了怪可惜的,留着也无妨,万一哪年天灾,还能拿去当了,沿街施粥行善。 听说那人没嫁进伯爵府,反而连夜被牙婆领了去。 哦……人各有命,种下什么因,怎么好不亲口尝尝结出的果? 尹淮安心软过,想去寻了阿梅回来。好巧不巧,外面递进来新理过的账目,他忙于核对查验,一转眼就将别的事儿都忘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羊脂笃耨 “羊脂笃耨价贵,还是不要进了。成由勤俭败由奢,且我瞧着,渊儿用了也不过尔尔。多供些时兴鲜花,那个闻着不会头痛。” 冷香阁顶楼上房里,墨觞鸳点着账册,絮絮嘱咐大丫鬟查检香料用度。盐商家里最不缺银子,供得起一个官家姑娘应该有的锦衣玉食。可那些越过了定数的东西,实在不该无缘无故出现在小楼里。 无利不起早,既有人容许她们用上供规制的香料,必然有其所图。千万别说是臣服于花魁的姿色,一人之下而已,什么样的美娇娘得不到? 儿时客居在林间山野,住的尚且是陋室,自然没有什么熏香可言,即便是再小些的幼年时期,沈家也少给这个小女儿用香料,怕孩童经受不住。故而曾有一度,沈渊很不适应这种带着温度、或甜或苦的味道。 后来实在因着病痛,沈渊辗转难眠,墨觞鸳试着端来一座袖珍六角铜炉,不过巴掌大小,只放了一撮研得细若粉尘的安息香,稳稳搁置在床头小柜上。那是凛冬时节,女孩的额头却渗出薄汗,紧锁着眉,腮颊闷红。 微白烟雾自筛网镂花孔钻出,盘旋婀娜,袅袅而上。嗅着浅芳薄香的微辛味道,又有养母指腹温热,柔和地按着额角,沈渊在不知不觉中通了气郁,潮红慢慢褪尽,沉入了梦乡。 自那时起,安神香便留在了墨觞家小女儿的房里。墨觞鸳亲自翻检了医书古籍,调配出几个四时八节不同的方子,一应用料皆选上等。沈渊身子好时,跟在养母的书房里读书习字,还能看见几块香料边角,想是选方时,拿在手里好观摩比照的。 熏香的习惯带进了冷香阁,墨觞夫人进出繁忙,沈渊却有足足四年的时间闭门谢客,漫长而枯燥的日子总要找点乐趣,除了勤练琵琶,也爱钻研香方。内有天生悟性,外有离雪城的提点,一番工夫花下来,倒也制出了几个秘方。 笃耨香珍贵,色白者更是上佳,苍梧人视为敬神可用,其中最干净无瑕、质密坚实者雅名“羊脂”,向来是皇家大内的贡品。 这样的好东西,平头百姓用了都有僭越的嫌疑,更遑论出现在贱籍的秦楼楚馆。栖凤来的母女虽身在良籍,旁人可是一概不知道的。沈渊头一次见到这种羊脂笃耨,还是沈涵得了赏赐,自己用不上,尽数带给了她。 御赐之物不常有,用过几次便罢了。忽地一日水芝叩门,送来一方沉甸甸的重锦叠彩剔红缠枝百子石榴盒,里面铺着双层银鼠灰厚缎,当中赫然躺着两块品质绝佳的羊脂笃耨。 “夫人说,近身用的东西,还是上乘的好。羊脂笃耨虽然大多上供,外头也不是全没有卖的,只要找对了门路,随时都可购一些来。”大丫鬟笑意盈盈。 水芝说得不无道理。离雪城开着香料铺子,也和沈渊说过其中一些弯绕,越是珍惜的东西,譬如上用贡品,越有着不可估量的利润,因其彰显着某种阶级优越,不只有爵之家,大批大批的富贾也趋之若鹜。 如何得来既有说法,沈渊也不多问,安然收下。一收便是许多年,源源不断的羊脂笃耨按时按期送进来,她也悄然生疑,暗中布置了人去查,最后传回来的消息说,当真在城郊有个倒货商人,打通了大内的路子,给好几家都供着货,其中便有冷香阁。 自己的人手总信得过,于是沈渊再次安了心,亲领着贴身丫鬟研香和料,调膏烘饼。奇怪的反而是离雪城,偶尔一次见了她用此香,还提起自己也可以替她置办。 沈渊当然不肯,草草揭过便淡忘了。 带秋筱离开冷香,做客州来,随身没带惯常用的几副熏香方,有新鲜瓜果散着清甜味,沈渊夜里睡得反而更安稳。香者合心为贵,几年的贡香用下来,都没有山庄里天然野趣来得自在,于是乎她越发觉得,就是自己无福消受了。 早前便是如此,刚入了冬,她便与墨觞夫人提起,羊脂笃耨价钱昂贵,又冒着被人发觉私用贡品的风险,大可以停了购置。养母只是一笑了之,说着都听小姐的,一到了日子上,足量的香料还是被送了来。 而这次是个正正好的转折,沈渊在州来山庄小住,墨觞夫人终于听进了养女的话,开始裁剪香料用度,首当其冲就是那一味僭越的羊脂。待花魁娘子领着盛姑娘回去小楼,大抵也可以会心一笑了。 墨觞夫人盘算着香料开支,自己屋里用的却节俭,味道淡到几乎闻不见。不过天气愈发冷下来,炭盆暖炉都点着,的确不适合再烧沉郁绵厚的熏香了。 水芝垂手侍立,低声答应着,脸上浮现起一种踟躇又果决异常的神色,只因这小小香药事,背后藏着的却不知是多少重风云诡谲。 不多日前,冷香阁主便说,要撤了经年用惯了的沉水香,换成清淡的杜衡甘松。沉水虽名贵价高,却没有什么僭越的说头,栖凤墨觞,财帛丰厚,一向喜爱用它熏屋子。 既不能孤注一掷,至少要做些无声胜有声的抗争。墨觞夫人的心思……大约就是如此了。 “奴婢都记着了,夫人放心。”水芝低眉,躬身曲膝应过,“只是……若忽然停了购置,主子万一觉出端倪,查问起来,夫人待当如何?” 墨觞鸳揉揉眉心,反手将正看的账册扣在膝上:“问又何妨?墨觞家这么多年忠心耿耿,鞍前马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难道为了这点子事儿,还能拿了我去问罪?” 手掌用力太过,薄薄的纸张摩擦在冬衣料子上,刺刺拉拉生出了皱。冷香阁主压抑久了的不满溢于言表,水芝不敢出声。 近来风平浪静,除了盛家人来闹过一顿,楼里别的琐事不算多,墨觞鸳很快便交代清楚,自水芝起头,层层传达下去。收拢了账目册本,水芝恭敬告退,一手才推开门扇,外头突兀立着一个人影,着实叫她吃了一惊。 “啊……你,你是,柳师傅?” 第一百九十八章 酒师 门外人倚墙抱臂,一身简利装扮,樱草色交领箭袖袄,腰间勒一条宽边隐红束带,外套檀紫镶窄条白风毛对襟短比甲,下着芦灰挑线素底裙,刚刚盖住石蕊红鞋面,行走间忽闪露出边角绣的一丛夹竹桃。 是那个东北来的酿酒师傅柳渠阴,一直待在后院醉心己务,性子乖僻,素不喜欢与外人多啰嗦,已经好多时日没出现在前楼。 水芝一只脚还在门槛里,冷不丁柳渠阴侧转过身,猛然离开墙壁,两个人正脸对上。大丫鬟好歹见识过大小场面,整颗心还在砰砰跳,面上仍然即刻镇定如常:“少见柳师傅过来,可是来寻夫人的吗?请进来,正好夫人在里头。” “水芝姑娘客气,夫人日理万机,在下哪敢轻易打扰。这不是临近新年,酒水用度颇多,新下了几坛,特意来和夫人回禀。” 柳渠阴嘴角挂着标志性的痞笑,歪着脑袋和水芝点了点头,发顶百合小髻簪了支蝴蝶华胜,翅膀随着动作微微颤抖。 明明是一副笑模样,那双眼睛弯弯眯起,却分明闪着冷黢黢的光芒,亮闪闪透出一股精明,还有莫名其妙的好整似暇。 就如同……如同在欣赏玩弄已然于自己股掌之中的猎物。 大丫鬟默默回身,在前引着柳渠阴进屋,暖炉熊熊燃烧,她背后却忍不住开始发凉,分明就是不寒而栗。 她心里打鼓,不知这个人在门外待了多久,是否听到了她们的谈话,又听到了多少?看那悠然自得的样子,是无心巧合,还是蓄意为之? 冷香阁里人多眼杂,但凡关乎上头那位主子的事儿,她们都是慎之又慎,唯恐泄露出一句半句,一着不慎,满盘皆毁。 “夫人,柳师傅求见。”稳了稳心神,水芝堪堪站定,恭声向内间通传。 内间榻上,墨觞鸳刚刚歇了口气,听得是某位不甚着调的酒师前来,并没有过多在意,还当又是来告假。除了一手绝妙酿酒技艺,柳渠阴并没有其他让墨觞鸳欣赏的地方,故而冷香阁主起了身,到外间去见,只不愿叫对方进到自己的内室来。 “墨觞夫人,一切安好。” 墨觞鸳才在桌前坐定,柳渠阴已经放下手臂,迈着大步走上跟前,笑眯眯朝她拱了拱手。向来女子问安多用福礼,位卑者便屈膝叩首,柳渠阴本来就女生男相,虽然换了一身打扮,这抱拳的姿态一出,实在是违和别扭。 “劳柳师傅挂念,一切都好,师傅今日前来,有何贵干?”墨觞鸳端正一下身子,靠套两句,淡淡问道。 “大事一概全无,只是许久不见夫人,想念得紧,特来问候。”柳渠阴边说着话,满脸荒诞不羁的笑意慢慢散了,“可惜不巧,夫人这儿正忙碌,在下便自顾自等了一阵……更不巧,似乎听到了些,不足为外人道的?” 前面都还好,墨觞鸳也没在意听,谁知柳渠阴故弄玄虚,勾着在场的主仆二人都被吊起了精神。出乎意料地,酒师的尾音猝然一挑,直如白昼惊雷,她离着墨觞鸳尚有数步之遥,后者却无端感觉到黑云压顶,似有狂风暴雨酝酿着将要倾盆而下。 目光交错,电光石火,墨觞鸳旋即清楚过来七八分。只消一对眼,她心中已经生出一个差不多确切的答案,一股了然但无奈、忍耐近乎到极限的愤懑油然而生。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墨觞鸳不会想不到,上面那位主子要安排眼线。她替人办事,只为了报恩,断然不愿意沦为板上鱼肉。当初林枼离开,冷香阁接纳下这位新来的酒师,也是做足了工夫,仔细盘问过出身来路,多方查证过无疑,万没料到,如此小心,还是技不如人了。 整整两个月,自己竟都被蒙在鼓里,听说这人还曾刻意与沈渊接触,安知不是存了窥伺之心?如是想着,墨觞鸳齿根都不觉发凉。 于是水到渠成,刹那间,两个人碰撞出凌厉相逼之势。若猜测成真,那么柳渠阴被安插进来,肯定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墨觞鸳考量得到利害,仍决定放手一搏。 “夫人……”水芝终于明白了寒意从何而来,颤抖着声音率先打破僵局。 冷香阁主眼皮都未眨,只抬一抬手,示意大丫鬟不必多言。柳渠阴倒挑眉瞧了一眼,好像对这个丫鬟颇感兴趣。 明知危机四伏,还是选择冒险而动,是个衷心可表的。 “柳师傅此言差矣,我与丫头交代庶务,当然是要关起门来,不叫别人听了银钱底细。人之常情罢了,如何也值得隔墙附耳?” 对方不挑破窗户纸,墨觞鸳自不会主动立于危墙之下,揣着明白微笑着说囫囵话:“柳师傅若有事与我商谈,便请坐;若只是想再多听些,事关中馈,当然不便玩笑言说,还是请回。” 想当年行走贩盐,生意场上多少敌手虎视眈眈,可真当面锣、对面鼓地正面交锋,满堂的男人有几个能从墨觞大小姐的手上赢了好处? 如此心中有了底气,墨觞鸳暗道,上头那位没有动作,凭她是什么高明的细作探子,左不过不敢撕破了脸,拼的都是谁更稳得住罢了。 水芝被挤到了边上下首,墨觞鸳没有发话,她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一时进退两难。无奈她只好暂且放下账册,从红泥小炉上提下长颈铜壶,新沏了两盏酽酽的铁罗汉茶。 “好,好,墨觞夫人临危不乱,果然女中豪杰,主子的眼光是不错的。”柳渠阴抚掌而笑,脚下随之迈近了两步,耳边一对细长的坠子跟着摇摆,末梢缀着小指大的两颗六面青金石,冷冰冰的色泽幽暗低沉,无端叫人看着难受。 “不过啊……夫人聪明一世,千万不要糊涂这一时。您就算不顾惜自个儿的性命,也舍得下墨觞家几辈子的心血,可这么些年,沈姑娘承欢膝下,把您当亲娘孝敬着,再怎么着,您也该替她打算打算,是也不是?” 第一百九十九章 酒师(中) 柳渠阴容貌生得硬朗,说话勾唇眯眸,又似一个身沾阴柔气的男子。她行事也是开门见山的,一声“主子”算是自报家门,彻底表明了身份。 冷香阁主所料不虚,这位酒师没有过激的举动,只是一对粗粗的眉毛大幅度弯起,语调反而轻松,甚至愉快,好像只是平常的闲谈。 这样看来,上头的那位主子果真没有发难,想是柳渠阴听见二人谈话,以为起了反心,按捺不住自作主张。 墨觞鸳不禁心底嗤笑:都是受人摆布的棋子,握在幕后之人手里的,何必自认为比落在棋盘上的高贵多少?只不知道为了将眼前这个人安插进来,上头那位做了多少铺垫。 柳渠阴初来冷香阁时,声称师从柳青庵,自小被其抚养长大,亲授技艺。那位东北边界土生土长的老酒师名声赫赫,确有其人,穷尽半生悟出一秘法,所酿陈梅清酒曰“盈亏”,佳美淑郁,入喉丝柔绕心,千回百转,可品月盘圆缺之大境,叫普天名士闻香下马。 彼时沈渊刚刚复出,冷香花魁名满京城,少不得议论雀起。墨觞鸳生怕上头听闻风声,有所动作,对外来的人与事都格外谨慎小心。为免疏漏,冷香阁主派了亲信,带着柳渠阴的画像去往东北,专程查验。 霜天冷地中,柳老师傅的坟茔尚在,墓碑有风雪长期雕琢的痕迹,墓志铭落款处正是柳渠阴的名字,时间久远,已经略见斑驳,触手粗粝陈旧。因老酒师终身未娶,无有后嗣,唯一的徒弟也远走他乡,竟没有一个扫墓人时时祭拜,黄土枯骨,荒草斜阳,好不凄凉。 东北境上人杰地灵,奇人能士星罗棋布,要寻到柳青庵的故交并不很难。亲信拜访了不少人家,拿出画像请人辨认,都说认得,无错,的确是柳大家的那个女弟子。 “从小一副男娃娃模样,还以为是老来得子哩!”柳青庵的生前至交、一位头发胡子花白的老人家豪爽道。 找出两个模样相仿的人,对在上位者而言绝非难事;买通几个乡野人士,串几句口实,也花费不了太多功夫,可条条款款都赶凑到一块儿,世上从来就没有这样天时地利人和的事情。 想来这柳渠阴不是冒充,八成是安葬了师父后,云游四海的途中被上面那位收为己用的。这么长的时间里,都没见到她有任何异样,反倒是懒怠走动,与众人不接近,若非主子的授意,便是她自己也不想做那出头鸟了? “所谓‘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多半因为都不是真正的聪明,只是气运使然,才能顺风顺水,果真遇上大事,便要手足无措,现了原形。”冷香阁主的目光毫不躲闪,迎面对上,朗声坦然道,“柳师傅好心提醒,我自当感激,礼尚往来,我也回敬一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都是人家手里的刀子,何必冒进,磨损了自己的利刃?” 墨觞鸳不卑不亢,温和端方,十数年岁月大起大落,为她沉淀下足够的胆识和气量。便是上头安排进来的,又当如何?主子在沈渊身上下的注不小,好不容易看到点回收成效的曙光,这会儿档口上动了人家养母,还不知最后谁来做那个出气的。 左右现下沈渊不在楼中,就算真出了事儿,风声鹤唳一旦起了,州来山庄的那一位必定会护着她周全。柳渠阴所言不虚,没了最根本的软肋,墨觞鸳也是豁得出去的。 硝烟刚升起点势头,水芝沏的茶恰好沁出了滋味,杯盏外壁温热微润。白瓷冰莹如玉,釉色清光洁辉,通体无一笔累赘颜色,百转千回的冰裂细纹已是最上乘典雅的装饰。 自家主子的气场沉得住,水芝心里也安稳,端了茶盘绕过柳渠阴,稍稍点头随即转身向墨觞鸳:“夫人,茶好了。” 墨觞夫人示意水芝上前摆茶,回脸对柳渠阴微笑颔首:“言多口干,柳师傅请坐,用盏薄茶。” 柳渠阴眉心微拧,下意识想要拒绝,嘴唇半启,一句“茶就不必了”眼看已经到了嘴边,耳边忽又听墨觞鸳开口:“外面寒冬凛冽,柳师傅要忙于他事,也不耽误先喝口茶,暖一暖身。” 商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颗七巧玲珑心,最擅示好于无形。给上头那位办事,柳渠阴当然不是糊涂肚肠,知道没有主子发话,和冷香阁闹僵对自己有百害而无一利。 心思一松,面色便不由自主软和下来,边上水芝再一推波助澜,恭恭敬敬请入上座,酒师也便顺水推舟,敛裙就坐:“夫人的茶闻着甚好,常人只怕无福消受,今儿既然有缘,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话音刚落,柳渠阴已经端了茶盏,自顾自掀盖牛饮,也不嫌烫口。墨觞鸳见怪不怪,保持微笑,慢条斯理地撇着茶沫。水芝依旧候在侧旁,见到柳酒师这通身酷似洒脱男儿的做派,忍不住暗暗称奇。 “好香的茶,可惜我是个俗人,只知道酿酒,欣赏不来。”柳渠阴一气喝空了半盏,表情友善了不少,身子还是半对着侧前方,扭过头与墨觞鸳说话,一只手始终紧贴裙面,俨然有所戒备。 墨觞鸳不以为意,淡然接过话茬:“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柳师傅得的是青庵前辈真传,谈起美酒佳酿,也是我们外行人自愧不如的。之前大姑娘不仔细,险些坏了一季的桂花酿,还是多亏柳师傅提点,又制了青梅酒救急,才没叫京中人看了冷香阁的笑话。” 柳渠**:“墨觞夫人好机敏的口齿,三下两下就绕得远远的。在下来冷香时日不长,承蒙夫人不弃,和花魁娘子有过数面之缘。” 眉梢一仄,她话锋陡然压低,身子偏向桌几对面,皮笑肉不笑道:“到底是主子中意的人,花魁娘子生得花容月貌,言行仪态都是一等一的,哪会有不仔细的时候?夫人怕是此言差矣了。” 第二百章 酒师(下) 墨觞鸳不慌不忙,应对从容:“姑娘年轻不经事,难免百密一疏,我若不提点着,而是一味纵容,有了错处不指出来,还替她遮掩,将来惯坏了脾性,还要如何为主子做事?” 水芝听得心惊肉跳,两侧太阳穴直发紧。座上二人看似云淡风轻,话里话外都暗藏着玄机,大丫鬟指尖捻着手心,连连默念无量天尊,幸好大姑娘出门得及时,万一一个命运捉弄,眼前的这一出叫她撞见,以她的聪明才智,岂有懵懂不察的道理? 沈家小姐如此性烈,若叫她晓得了前因后果,明白了原本安逸快乐的人生被尽数毁去,皆是为了他人的追龙逐凤、手足相残在铺路,就连最后一丁点儿可堪依存的亲情都是虚假的,安知她会不会奋起反噬,拼上家族的能耐,击碎上面那位的美梦;又或者她心智脆弱一点半点,受不得这刺激,干脆一蹶不振,就此成为一颗废子? 贴身丫鬟的顾虑,墨觞夫人亦有同感,她甚至希望会是前者。自始至终,为主子效力的都是一个墨觞鸳,而不是墨觞家。风云诡谲之间,若受到波及,大不了搭上自己一条性命,也当是洗刷为虎作伥的罪孽,黄泉之下再相逢,尚可有颜面对列祖列宗。 天家争斗,向来惨烈异常,沿途只有鲜血淋漓、荆棘丛生,拼的都是落子定音,起手无悔。沈渊是个有傲骨的女子,虽娇气,却有着精明过甚的头脑,加之沈将军视其若至宝,兄妹携手,兵出西北,未必不能扭转乾坤。 墨觞鸳只怕这养女偏走后一条路,一个无用之人,又太惹眼,知道太多的秘密,身后还有两朝重臣世家,要成为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到时候一发不可收拾,首当其冲被除去的只会是沈渊,或者说,沈家。 沈将军没有坚持接走妹子,一是沈渊自个儿不愿徒遭非议,另一处不也是为着当下,沈家人丁单薄,又不能带着女眷去边疆,大小姐一个人留在将军府,实在无人照付看护。 可惜了……无论沈渊作何反应,只可怜她们多年来的母女情分,眼看是要断送于斯。 当初因缘际会,是老天开恩,让她们聚在同一个屋檐下,而不是主子硬塞给她个孩子养。 墨觞鸳本来也想膝下有子可承欢,只恨自己受人辖制,连带死里逃生的小女娃也成了棋子。是以多年来,她对沈渊心存愧疚,又回天乏术,唯有加倍宠爱呵护以弥补,但求稍稍心安。 “为主子做事?”柳渠阴反问,语气透着浓浓的讥讽,“在下所见所闻,墨觞小娘子可是伶牙俐齿,颇桀骜不驯的。夫人真的认为,你这颗掌上明珠会乖乖认命,甘心为他人驱使?或者说……” 酒师的眼睛越眯越细,两道精光牢牢锁在墨觞鸳身上:“夫人,可是早有打算,有意娇纵坏了姑娘,好让主子见了大失所望,弃了这步棋,母女两个便能明哲保身,从此再不受辖制了?” 墨觞鸳猝然瞋目,眼皮不受控制地跳动一下,水芝也觉周身一僵,如过了一遭雷击,瞬间发冷颤栗。主仆两个都心揪起来,柳渠阴左右打量着二人,已然知晓自己所言正确与否。 “怎着?莫非叫在下言重了?”她放松眼帘,黑白分明的眼睛星目灼灼,“夫人好巧的心思,您觉着,若是主子知道……” “柳师傅请慎言,这种玩笑可是不敢乱开的。”墨觞鸳打断她,一手捻帕子掩唇正色,一手在桌下悄悄摸索,“我奉命教养姑娘,当然不敢有分毫怠慢,只有心疼爱护的份儿。当初也是主子亲自去栖凤,探望过了姑娘,吩咐我务必要精心照料,需要些什么都有人供应,不许亏待。如此一来,柳师傅说说,除了偶尔提醒一二,即便名分上是母女,可我哪里敢指摘约束姑娘?左不过由着她舒心顺意才是。” 柳渠阴眉头皱了皱,墨觞鸳的话好像立不住脚,却挑不出纰漏可以反驳——说一千,道一万,不也是主子没一早说明了,要墨觞鸳从小教给那孩子,所受所用都是上头的照拂,将来必得报答的么? 如此看来,竟该是主子大意了……这念头一浮出来,柳渠阴自己也觉得荒谬可笑,赶紧掐灭下去。 墨觞鸳捕捉到对面神色迟疑,趁热打铁继续道:“再者说,姑娘可怜,从小遭难,本就身子单薄,猫儿一般,谁瞧见都要心疼,好容易养大了,也是常年羸弱。柳师傅亲眼瞧见的,青楼地界鱼龙混杂,本就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主子既要我们乔装在此,特命人办妥了户籍,打通了官府,哪承想偏有不知死活的,闯进来伤了姑娘。” 柳渠阴进楼晚,不知道前头的经过,忽然听冷香阁主提起,也生出来几分兴致,饶有趣味地叩击着自己腿面,准备洗耳恭听。 旧事重提,墨觞鸳心中酸涩,捏着帕子按了按眼角:“我一个妇道人家,全然无办法,还是主子出手,狠狠料理了那人,才算给姑娘出了口恶气,我是感激不尽的!神明保佑,姑娘性命无虞,可是身子愈发差了,连门都出不得,小心翼翼地养了好几年,这才有点起色。你见过她,知道我没有半句虚言。我养了她长大,尽心尽力,亲力亲为,好好的孩子成了病秧子,该是多狠的心,我还能舍得对她严厉管教?” 冷香阁主滴水不漏,似乎句句衷心可表,实际将责任全都推了回去。柳渠阴早已听出这是位厉害角色,于口齿上,自己怕讨不到好,占不得上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不与其辩论,直接拣最根本的问题丢出去。 “话虽如此,夫人舐犊情深,感人得很,可是花魁娘子如今脾气乖张任性不说,身子也不堪重任,料想将来难以驯顺,主子兴许就竹篮打水一场空。夫人受主子所托,结果成了这个样子,是否说不过去?” 第二百〇一章 同盟 “功过与否,哪里有自说自话的,自该请主子论断。”墨觞鸳有理有据,分毫不让:“柳师傅若觉得,我教养姑娘欠妥当,大可以回禀了主子,看看上意如何裁决。” 如此真正是无懈可击,柳渠阴一时语塞:没有上头的授意,自己贸然挑明身份,已经犯了大忌,还要急眉白眼捅出去,岂非作死。为利而聚,本来就不是什么死士,她爱惜性命更甚于忠义,正如冷香阁主所言,没有必要自涉险境,损己利人罢了。 “那么,”柳渠阴顿了顿,“夫人既然如此效忠,主子赏赐下的东西,为何要推辞了,不肯用在姑娘身上?” “主子疼惜姑娘,我自不敢推辞,只是姑娘也再三同我说过,羊脂笃耨太过名贵,用着也不很习惯,不要再购置了。话说到这份儿上,要是置若罔闻,一意将东西送进去,只怕姑娘会起疑。” 几个回合下来,墨觞鸳心中早酝酿好了说辞,行云流水,应答自如。 “呵呵……墨觞夫人耳聪目明,在下自愧不如。”酒师干笑两声,随手一捞茶盏,喝空了剩下半杯茶。说话太久,茶水已经发冷了,凉飕飕清冽冽,像小刀子划着喉咙,正好叫她压一压心头郁闷。 墨觞鸳不以为意:“与敞亮人说敞亮话,与聪明人当然就说聪明话。柳师傅劝我不要糊涂一时,我便知你是聪明人。你我可算同盟,何不就此放下成见,携手共进,以待来日?” 水芝听在耳中,心头一动。敞亮,聪明?与聪明人……说聪明话?如果说柳渠阴是聪明人,那么上面的那一位,又该如何自处? 冷香阁主似乎在言明同为上头做事,理应同气连枝,相互帮衬,可是稍加用心,细细一咂摸,又像是在说“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我若没明着反水,你也就不必小题大做,事事都替别人盯着我不放了。” 果不其然,柳渠阴双眼恢复了平常慵懒状态,目光也收起了咄咄逼人,不似之前凌厉,甚至有片刻的游离,上半身也跟着松懈下来,肩膀几乎微不可察地塌了塌。 墨觞鸳看出对方在思考。她并没打算游说对方背主,只是看出柳渠阴与那一位的联系不甚紧密,忠心里头掺和的水分不少,没准还不及自己,可为着不知是什么的缘由,也绝对不会轻易放弃那个主子。 这样的关系很微妙,被彻底击垮摧毁的几率微乎其微,可也充满了变数,下属的确不曾叛变,却也别指望有多么鞠躬尽瘁了。 墨觞鸳不着急催促,轻唤水芝给柳渠阴续了一盏热茶。能为在上位者办事的人,行事从来由不得拖泥带水,柳渠阴很快给出了答复。 “夫人美意,在下心领了。”酒师瞧了一眼新茶,淡笑颔首,“您是冷香阁的东家,说穿了,我还指着在这儿酿酒谋生,自然是多方便而少龃龉为上。” 花厅人声鼎沸,小楼名为冷香却常年暖意融融,化人肺腑。无人知晓楼上的剑拔弩张,都只顾着跟前的把酒言欢。今朝有酒今朝醉,即使楼里两大美人同时不知去了哪里,还有诸多环肥燕瘦可以坐拥,于是也无人再多追问。 杯中酒味似“盈亏”,却不得精髓,是酒师刻意为之,暗含嘲讽。酒客不懂其中意,还当是技艺精湛,可以望高人项背去了。 真正出自柳青庵之手的清酒佳酿,世间所剩已经不多,在各有千秋的人家被收藏,成了一种惺惺相惜的缅怀。 藏家大多不会张扬,比如州来山庄。柳青庵还在世时,尹老庄主偶然购得两坛初初酿成的“盈亏”,一坛开了封慢慢享用,另一坛便收在地窖里,已有十七年之久了。 尹淮安不是上一辈的人,亦不喜饮,对柳青庵的大名知之寥寥。他更爱稠厚柔密的黄酒,如自己心头的郁结难纾,可烫滚了热热地喝进肚,又成了消愁排忧的妙物。 沈渊和他出奇地一致,只不过姑娘家从小被教导矜持端庄,贪杯是断然不被允许的。是后来女儿病久治不见好转,宫里告老出来的那位女医道,可适当饮些热黄酒暖身,疏通脉络,冷香花魁的房里才开始出现了绵长温软的酒香。 她沉醉于那种入喉柔滑的触感,总觉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墨觞夫人会用苦掉舌头的醒酒汤药“循循善诱”,可也知道沈渊是个心里有数的,无须三令五申。天冷下来,小阁主的房里若是有酒水花用,墨觞鸳大多不会过问,而沈渊每每想起夏日里那碗黑漆漆的汤汁,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身处冷香,沈渊喝进肚的更多是茶,云腴玉爪,甘草仙芽,或浓或淡的一盏莹碧青翠,沁芳袅袅,回味悠远。配一只品相素雅的茶杯,被美人柔荑盈盈握于掌心,端的是一副天上意境。 也是栖凤盛产一味“清水兰花”,其芽叶婷婷,汤色清澄,香味淡馥而风靡水乡。小时候,教书的女先生说,茶中映照人生百味,品的是众生万象,冷暖自知,早挑大梁的墨觞夫人深以为然。 沈渊自幼耳濡目染,却不敢苟同——她是俗人,暴风雪中捡回一条命,只想庸庸碌碌,不求有事做成。更遑论一生短暂,少有美满,她对未来并不抱有什么太热切的期待,也不愿意回头。 怜惜眼前人,过好眼前的日子,再让自己尽可能快活些便罢,什么百味、千味的……她品不起。 离雪城和她或许要成为夫妻,自然有开门七件事和一地鸡毛等在后头;沈涵仍然希望有朝一日,她可以认祖归宗,兴旺门楣;墨觞夫人疼她,宠她,到底不是她的亲娘,千好万好,她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受用。 唯有在一方州来山庄,尹淮安是平辈,非亲非长,尹家祖上依附于沈氏而发迹,到如今两方相辅相成,互惠互利,她只是后辈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不需要背负任何期许,栖息在此,享受着安适太平,反而没有任何顾虑。 第二百〇二章 言笑晏晏 小院里独独辟了条路,向下一直可进地窖,里头除了那坛珍品,有的是旁的金波椒浆。恰逢冬日,阳光明亮,不够耀目,落在干燥阴冷的空气中不过杯水车薪,山庄里没有人管束,沈渊乐得自在,午饭还没用完,便吩咐绯云去烫上一壶惠泉酒。 “绯月……你可不许做耳报神。” 暖烘烘的炕床上,沈渊松松挽着一侧垂云低髻,未施脂粉,不御珠翠,故作威严告诫着身边的丫鬟。跟前炕几上放着刚刚烫好的惠泉酒,绯月好脾气地微笑答应,替沈渊斟了一小盅。 “黄酒性温,不比夏日里的青梅酿那般,多吃几口便闹得胃疼,姑娘要烫酒暖身,夫人也是不约束的。”丫鬟轻声道。 沈渊嗔回一睇:“我打趣你一句,就招来这一通说教,要不然,我送你回夫人房里,换了水芸过来?” “姑娘当真的么?”门帘微动半边,绯云在门口弯腰拍了拍裙角,笑嘻嘻迈进来,“水芸妹妹伶俐聪明,姑娘看中她,也是情理之中,而且能去夫人房里伺候,绯月姐姐好福气!” 绯云边说着边立在下首,大大方方朝绯月扮了个鬼脸,后者笑骂着“死丫头羡慕好福气,自己怎么不去”,伸手作势要拧她脸颊。 “嗳唷……好姐姐,饶了我罢。姑娘看看,绯月的脾气越来越大了,您要送她走,也得夫人肯收。”绯云半真半假喊着吃痛,忙不迭躲闪告饶,一下缩到沈渊身后去,探出半边脸儿,捂嘴道:“不过么,绯月姐姐最仔细不过,照料姑娘贴心又周到,奴婢看了都羡慕,姑娘哪儿能舍得姐姐呢?” “你这丫头,还拉着姑娘一起胡闹,快快出来。”绯月被夸得红了脸,心里高兴,嘴上不肯饶人,抬起袖子就要去拉绯云,“姑娘别惯着她,让奴婢带她下去,罚洗上两桶衣服才好。” 绯云躲在炕沿,乐得一手揉着肚子,弯着腰直往墙上贴:“我的天爷,这大冷的天,姐姐是真恼了我了。姑娘快发发慈悲,替奴婢说项说项,不然这手要冻掉了,还怎么给姑娘捶腿捶背?” “这可真真儿托大了,又不是小门小户的粗陋苛刻,哪就能冻掉手?”绯月又好气又好笑,“你这张嘴,向来是不爱过头脑,也就是姑娘大度,换旁人早嫌了你。” “嗳唷,好姐姐,这话可折煞了,好姑娘救救奴婢,叫绯月别生气了。”绯云屈一膝于炕上,半跪半蹲着向沈渊示软。绯月一改温柔宽和的颜色,假装不依不饶,连叫沈渊别纵着她。 沈渊岿然不同,任由两个丫鬟打闹,自己只作隔岸观火状:“你自个儿拿人家打趣,被排揎两句便要怕了?让姑娘我调和说项,真不怕我前脚替你解围,后脚就罚了你去夫人屋子里,换个得力又乖巧的回来。” “噗嗤”一下,两个丫鬟都忍不住笑了。绯月摇头向绯云道:“瞧瞧,果然福气追着你走,可见话是不能乱讲的。” “唉……”绯云夸张地皱着脸儿,囧着细细的眉唉声叹气,“落在姐姐身上是福气,若给了我,可就说不准了。奴婢又蠢又呆笨的,去了夫人屋里,万一丢了姑娘的颜面,那才真要无地自容了。” 沈渊看着丫鬟的矫情样子,毫不客气地戳戳她眉心:“瞧你这副衰模样,夫人喜欢爽快丫头,哪里肯要你?罢了,我屋里有你们两个已经很得力,还是别眼巴巴讨新人了。” 绯云吐吐舌头,挽着沈渊的手臂讨饶,似黏人的扭股糖样:“就说姑娘舍不得呢,别人嫌弃奴婢,只有姑娘不嫌,奴婢当然忠心耿耿,赶也赶不走的。” 绯月迈着小碎步上前,与绯云一道陪坐在炕边:“绯云这样,真是越来越像小孩子。咱们有幸到姑娘屋子里,只有尽心伺候,哪儿能朝三暮四,镇日想到外头去。外头再好,也不及这许多年的主仆缘分。” 沈渊抿一口惠泉酒,粲然笑道:“这话不假,‘缘分’两个字最难得,你们真心待我,我当然不会叫你们落于人后。” 右稍间里笑语盈盈,其乐融融,一派主仆和美。对面却始终安静沉寂,生不出一丝波澜。 过了第一日的客气,州来庄主没有再邀两位女客同席用饭,沈渊院子里的饭菜都由薛妈妈掌勺,在小厨房里单做,分送到两边。如此一来,盛秋筱更加不必出门,也好避开小菊乱说话惹出的尴尬。 前一夜里,从正厅一回来,小菊又委婉提起秋筱与尹庄主志趣相投之类,意在劝说亲近。秋筱当即冷颜,呵斥丫鬟住口,跪下思过,恰巧听见冷香花魁似乎出了门,正好借此机会正色申斥。 小菊跪在窗下,听了秋筱整整半夜的训斥,眼泪淌了一地,打湿了四五条帕子。秋筱是为了丫鬟好的,不该有的心思打压不下去,还反反复复冒出来,不懂克制,宣之于口,早晚要酿成大祸。 看着丫鬟泣涕涟涟,额头也磕红了一片,秋筱是心疼的。她看不惯这个世道所谓的高低贵贱,却也不得不遵从,甚至比任何人做得都好,清醒理智,明哲保身,低调收敛,只为了最大可能地保护好自己,太太平平地过完一生。 女孩子伤在头脸,自然羞愧见人,小菊虽然是下等奴婢,秋筱仍然嘱咐她留在屋里,一应交涉均有自己出面,对外推说小丫鬟染了点风寒,不便见人,以免传出了病气。 若在冷香阁中,断不可能有这种事儿的。墨觞鸳不是黑心的东家,反而最循规蹈矩,对待下人不苛刻,也不娇纵,丫鬟若有恙,可以告假休息,可以换人伺候,却没听说过主子代其劳动的道理。 在栖凤时,墨觞家的大小姐并不如此,宽厚待人是父辈传下来的训导。十余年中,大大小小的风波都受尽了,最初的棱角并不是被打磨圆滑,而是妥善地铺上一张柔软的毯子,相安无事是最好,若有人存心挑衅,刻意刁难,碰到伪装背后的锋芒,怕才要悔青了肠子。 第二百〇三章 水芙(上) 日落西山,翙翙漫漫。京城繁华无时落幕,白昼的热闹在接近尾声,下一场夜市的喧嚣正紧锣密鼓准备亮相。 精打细算的主妇提着竹篮,在行走于摊位之间,挑拣已不太新鲜,价钱却低廉的菜蔬;晚归的小贩麻利地收拾筐笼秤杆,闲侃打诨之际已经算好了一天的进项,心里乐不可支,说话声音也能高亢上几分;孩童散学归来迟,三五成群沿街打闹,看见卖糖葫芦的老头,都想要买一串,可惜囊中羞涩,多半被寻出来的母亲揪着耳朵,一路训着回家去。 人声鼎沸中混掺着饭菜做熟的香味,引得拉车的马儿都忍不住驻足,车夫挥起鞭子,并不真的打下去,只消拉长调子呵斥,稍微一吓唬,马儿立刻乖乖扬蹄赶路。 马蹄踏地的声音从小巷来,绕到正街上,不久拐出了熙熙攘攘的主干道,小路空旷,通向城门更快一些,行人寥寥,车轱辘声愈发清晰。驾车的汉子宽肩方脸,裹着厚棉袄,时不时和车厢里的人接几句话。 小小一架灰棚马车里挤了五口人,其中四个都是粗布衣衫,村野打扮,可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当中坐着的是位豆蔻少女,脸儿白净,细皮嫩肉,穿着简单的莲藕色袄裙,湖蓝对襟比甲,通身没有什么珍贵首饰,举止言笑却明显和其他人不同。 少女五官清秀,神态大方,眉宇间透着一股干练,俨然是冷香阁墨觞夫人房里的水芙。半个时辰前,水芙正往墨觞夫人房里送新出炉的点心,后门忽地传上来话,说是一户人家来寻女儿的。 墨觞鸳没亲自见,叫水芝和水芸代为出面,领着水芙见了亲娘哥嫂。老老少少一大家子人等在后院,见了水芙出来,先拉进怀里痛哭了一场。 水芙家里姓郑,是城郊的庄稼人,水芙是最小的孩子,原来有个小名儿“福娘”。十岁上田地欠收,爹爹去采药补贴家用,一不小心摔进山沟里,连个囫囵尸首都没留下;哥哥一人顶不住家计,只好算上才七八岁的小儿子,水芙的小侄子,一起做点零工。 日夜连轴苦熬,小孩子累倒了,额头磕在劈了一半的柴火角上,伤了一只眼睛。家中请不起高明的郎中,只能拿草药捣碎了包一包,孩子的哭声从撕心裂肺到奄奄一息只用了半日。 福娘亲眼瞧见,哥嫂整日揪心如熬油一般,仍要咬着牙外出做工;母亲总在半夜偷偷起身,冲着土炕上的孩子抹眼泪。米缸见底的第三天,福娘“噗通”跪在母亲跟前,请她将自己卖与牙婆,好歹让全家熬过去。 起初去的是个读书人家,也在城郊,男人是个举子,没继续应试,开了一家私塾,福娘帮着照料他的小儿子。没成想才十几天,那位小公子发了急症,一夜之间竟去了。那家的老太太伤心之余,认准了是新来的丫头晦气,不分青红皂白将福娘打了出去。 后来辗转了两次,福娘才落进冷香阁里,良家出身做了阁主夫人的丫鬟。墨觞鸳房里的丫鬟都从“水”字,便依着小名儿的谐音,改叫了“水芙”。 过了不到三年,郑家家境渐渐好转,便急着四处打听小女儿的下落,最后寻到了冷香阁。 有了前头盛家人来闹的教训,墨觞鸳特意嘱咐了水芝,务必仔细盘问,又暗中安排了小厮,在各处监看着动静。与那姓盛的贪得无厌不同,郑太太抱着女儿不肯松手,老泪纵横,动人肺腑,连水芝都忍不住为之动容。旁边水芙的兄嫂看着也老实厚道,虽然没有什么学问,说不出多么动听的话,可目光中那份真诚和见到亲人的激动,无论如何是伪装不出的。 水芙只是个使唤丫鬟,又被第一家扣上个“晦气”的帽子,没有几户人家愿意接受,卖进冷香阁的时候,身价不过十二两。墨觞鸳没有为难,只说楼里的丫鬟都一样,干活做工抵了吃穿的开销,只要当初的卖身银子。 “这是身契,水芙收着,去府衙过了明路,以后就是良籍了。”薄薄一张文书略见陈旧,被水芝郑重交到水芙手上,怕郑家人不知道里面的讲究,又着意嘱咐了一番。 马车从后门出来,不顾时辰已晚,先绕道去了府衙。平日少进城,赶车的哥哥不太认得路,又不好意思折回去询问,结果很是耽误了一阵子。好在一切还算顺利,一家人办妥了事,终于可以安心地赶回家去。 水芙怀里放着一个葱绿包袱,鼓鼓囊囊很是惹眼。身边左右坐着的是母亲郑太太和嫂嫂刘氏,都亲热地拉着她手臂,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再边上是两个小小孩童,一男一女,模样相似,水芙的嫂嫂笑着说,两个孩子是一对双生胎。 “本来以为是个壮实小子,没想到出来两个,娘和你哥哥都高兴坏了。京生大一点,燕燕比她哥哥小两个时辰,生的时候位置不好,一直折腾到天擦亮,我险些以为自己要过去了。”说着说着,刘氏抹了把眼泪,脸上的神情却温柔而满足,“为着这样,我疼这个丫头疼得紧。燕燕,快过来,给你姑姑看看。” 小女童听见母亲呼唤,乖巧地应了一声,蹭到水芙腿边,奶声奶气地叫着“姑姑”,听得人心都要发酥。水芙忍不住摸一摸孩子幼嫩的脸蛋,燕燕乐呵呵地伸手要抱,却被自己的亲娘揽了过去:“你姑姑刚回家来,别累着她。” “没事儿,我做活儿习惯了,哪有什么累不累的。”水芙满脸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将凑过来嚷着也要娘亲抱的小侄子揽在膝头,“看到娘身子骨硬朗,哥哥嫂嫂和孩子们也好,我也算没白出去一场。” 郑太太鼻尖发酸,抬起手拿袖子按一按眼角道:“那会儿你爹去了,咱们一家人辛苦些,本来也过得去,谁知道你大侄子又出了事……你来同我说卖身,我是不肯的!可丰儿又那个样子,实在……都是家里对不住你!” 第二百〇四章 水芙(下) “娘!快别这么说,”水芙连忙替母亲拭泪,“当初家里那么艰难,我是自愿卖了身解困的,周婆婆也算厚道,没给卖到什么乌泱泱的地方。虽然最后进了青楼,也只是给人家干活儿,主子心肠又好,不打不骂的,现在家里好些,娘和哥哥嫂嫂立刻来接我,我就值得。” 京生坐在小姑姑腿上,看见祖母伤心,挪动着短短的小手小脚爬过去,吃力地举起小胳膊,给祖母擦眼泪:“婆婆不哭……婆婆……” 小儿牙牙童语,惹人怜惜。郑太太平复了一下情绪,抚摸一把小孙子幼嫩的脸庞,叹了口气:“现在家里好了,你也找回来,以后就安心在家。你哥哥又置下了几块水田,咱们的日子有盼头的。” 刘氏抱着女儿,心底也万分感慨:“说起来,还是我和相公持家不得力,才得叫丰儿也出去做活,才惹出来大祸,可怜了妹子,为着她侄子才离了家,可惜丰儿,还是没能,没能……” 话说不完,刘氏的眼泪就掉下来,刹也刹不住的。燕燕年幼,懵然不知发生了什么,郑太太怀里的京生一下愣住了,看看忽然难过起来的母亲,又看看刚刚好转的祖母,不知道该往哪边去。 水芙听着话头不对,差异道:“没能?嫂嫂,丰儿他……他?”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可刘氏刚刚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呼之欲出。不好的感觉慢慢填满了胸腔,水芙难以置信地瞪圆了双眼,来回望着母亲和嫂嫂,试图证实自己所想是错误的。 郑太太摇了摇头,刘氏捂着嘴哀哀哭泣,将小女儿抱得更紧。京生来不及继续思考,跌跌撞撞爬下郑太太的腿,小跑两步过去抱着母亲的裙摆。 “那孩子命苦……你哥哥去请了郎中,给丰儿看一看,换上了药,可是,可是……耽误得实在太久,你走的第四日,丰儿烧起来,伤口直流脓,在我怀里哭了一晚上,就没了……” 刘氏的眼泪像断线珠子,成股成行地往下淌,一直打湿了大半片前襟。两个孩子拉扯着母亲的衣角,小心翼翼地不住摇晃。刘氏看着一双健康的小儿女,想起来早早夭折的长子,音容笑貌都像极了弟弟妹妹,心中更加悲痛,搂着两个孩子放声哭起来。 水芙不由得震惊。自打跟着周牙婆离开家,母亲哥嫂都大字不认得几个,书信困难,她便再也没有过家人的消息,竟不知出了这样的事。 丰儿是水芙哥哥嫂嫂第一个孩子,家中第一个孙子,从小懂事,勤快,机灵好学。郑家爹爹还在世时,本来打算攒下一笔钱,等过了新年就送小孙子去念学堂,奈何造化弄人,朝夕之间物是人非。 车厢外赶车的水芙哥哥听见哭声,张了张嘴想劝,刚侧一侧头,又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心头也难受不已,末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赶着马车想着快点到家,烧上一顿热乎饭,全家人坐在一起,团圆热闹,大约也就想不起来伤心的事儿了。 日头低沉,马车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很长。一家子妇孺哭过一阵,总算也止住了哭,手拉着手,又絮絮说道起来往后的日子。 “还有一件事,娘给你相看了户人家。”郑太太拉过水芙的手,细细打量着女儿清秀的面孔,颇为欣慰,“邻村东头的张家,他们家的老太太算起来你该叫一声‘表姑’。张家家底还算得上殷实,人丁也简单,只有兄弟两个。你这个表姑前年过世了,上头没有婆婆,嫁过去不会受委屈。” 郑太太说来说去,意思虽然明白,可始终到不了点子上。水芙还是个十四岁的姑娘,听得脸蛋红红,不好意思地深深低下头去。嫂嫂刘氏笑着摇摇头,替婆母接过话:“表姑家的大儿子,今年十七岁,人品很端正,干活也能下力气。现在孝期还没过,娘想着左右也不着急,等你回了家,咱们再去相看相看,总不好盲婚哑嫁。”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娘看中的人家,想来是很好的。”水芙越发觉得脸颊发烫,低着头轻声说了一句。 刘氏温和地笑笑,体谅小姑娘羞臊,作为过来人不再多说什么。郑太太倒是不避讳,又说了张家后生如何老实孝顺云云,仿佛好事就在眼前。 燕燕和京生仍然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只知道三个长辈笑了又哭,现在又重新笑起来。马车里拥挤,孩子们围绕着大人的腿脚,也打闹不开,郑太太和刘氏一人抱一个在怀里轻拍哄着。已经到了土路上,车轱辘嘎吱颠簸,在外面跑了大半天,两个孩子也累了,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郑家婆媳心疼水芙劳累,不叫她带孩子,只管拿好自己的包裹。在冷香阁这几年,水芙做事勤奋,又不爱胭脂水粉、衣裳首饰的花俏,省吃俭用积攒下了一笔体己钱。临走时,水芝与水芸陪着她收拾行囊,平日一屋伺候的几个女孩都湿了眼眶。 包袱皮是水芝送给她的,颜色鲜亮,手感也好,还偷偷塞给她一支细细的云头金簪子,要她务必收好,留着以备不测。水芙感激不尽,连着推脱了四五次才红着眼圈收下,贴身藏在了衣服内兜里。 到家时天色已经黑了,相邻的人家早都吃过了饭。刘氏夫妇俩忙着去灶间点火烧饭,郑太太和水芙领着孩子先进屋。家中新翻了三间泥瓦房,最靠里的一间留给了水芙,屋里打扫得一尘不染,陈设虽简单却一应俱全,显然是用心布置准备了的。 水芙心里温暖,放下包袱便要去灶间帮忙,被郑太太拦下,母女两个坐在炕头,又说了好一会子话。 郑家的晚饭并不丰盛,就是些粗茶淡饭。两碟自家种的青菜,一煮一炒,汁水沥出来算作汤;一碗提前卤好的炖肉,再半锅白饭,简单寻常、对普通人家来说很不错的一餐。 炕里柴火烧得充足,全家人围坐在一起,也驱散了一冬的严寒。 第二百〇五章 笼中困 长生观建在玉瑕山的主脉上,络绎不绝的香客信徒也都往那边走,州来山庄不在必经之路上,少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叨扰。 庄上安排了歌舞,胡姬奏乐秋霞觉得很新鲜,表现得津津有味,沈渊却很快感到腻味。不能怪尹庄主怠慢客人,山里的冬天总是很无聊的,原因无他,不外乎风寒霜冻,人人在屋里取暖,或者外出就动辄要裹上厚厚的衣服,行走活动也不方便。 投壶接连落空两把,沈渊更气馁,恹恹地丢了箭杆,揉着眼角疑心自己目力有所衰退——她倒是不太担心,反而在想,假若因此而名正言顺不用再碰针线女红,而不会遭到笑话、非议,似乎也不算一件非常糟糕的事。 “去告诉淮安一声,我想进山走走,最好能打猎。” 第五次望向窗外山景之后,沈渊放下一直撑着额角的手臂,扭头吩咐了绯云一句。上次来山庄,尹淮安就带她进山散心,可惜没得了好彩头。如今冬天,万物寂静,估计更没什么猎物,又别说山里的风会冷,沈渊仍然想出去转一转。 前院书房里,尹淮安刚好处理完几日来积压的庄务,听闻沈渊此时要进山打猎,颇为意外。 “怎么忽然想去了?”州来庄主愣了愣,问得绯云也一下子对答不出,只能讪讪地说“姑娘也没交代别的,就让奴婢来问先生一句,是否方便安排”。 “嗯……”尹淮安回过神,无意识地捏过一支半干狼毫,沉吟片刻,觉得也无妨,便点头应了:“回去告诉你家姑娘,备好行装,我带上家丁陪着她去,你们快点帮她收拾,山里天气冷,天黑之前一定要回来。” 已经到了真正冷的时节,秋叶早就落干净,凋零腐化进了泥土,山上的老林子都光秃秃的,飞鸟掠过树顶,栖息时压弯的是细弱的枝节末梢,“咔嚓”一声断裂都显得突兀,很快马蹄哒哒掩盖,鸟儿也惊走,一切稍纵即逝,留不下半寸剪影。 小队人马沿着山路缓慢行进,仍然是重阳节时候赏秋的路线,景致却大相径庭。说是打猎,其实各人心中都有数,不过是随处走走,哄着姑娘兴味尽了,也就可以回了。 水红骑装贴身轻便,严严实实套上斗篷一点不冷,沈渊改了装扮,梳齐整了发髻,也不要家丁牵缰绳,独自与尹淮安一道行在队伍最前,紧随其后的是家丁和小厮,绯月与绯云两个并行其间,再往后方是盛秋筱。 冷香花魁既然要外出玩耍,少不得也邀一邀同来的盛姑娘。小菊顶着“风寒不便”的名头,自然要把戏做团圆,不能漏了破绽。秋筱本来为丫鬟考虑,自己也推辞了不同去,结果小菊自己却说,秋筱陪着她在屋里也无趣,不如和花魁娘子一起散散心。 秋筱以为,小菊受到了教训,不会紧接着就忘了疼,故而没往深处去想。可小丫鬟抱的究竟什么心思,沈渊却揣摩出了别的意味。 “绯月,去请薛妈妈过来,我有事与她嘱咐。” 云鬓叠迭,娥眉逶迤,琉璃水银镜里美人笑靥如花。大丫鬟麻利地寻来了管事妈妈,静静候在下首,听主子姑娘巧分利弊,暗授权衡。 其实认真而论,沈渊的美并不具有任何攻击性,眼角一颗泪痣显柔弱,常年抱病更有架上琉璃镜般易碎的单薄姿态。这副外表骗过了无数的人,若非长久与之相处,断然不会相信她有何等的刚硬坚韧,心肠可以冷绝到什么地步。 环境使然,她习惯了逢场作戏,将并不真实的一面展示于世。年岁打磨,岁月冲刷,少遇上能让她暴露真性情的人与事,以至于真真假假的,经常连自己都恍惚。 她只说盛秋筱要随自己出游,小菊一个人留在院里,病中恐有不便,且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请薛妈妈看着安排,别叫小丫头觉得受了冷落。 “这丫头年纪小,许多事不明白,秋筱不是正经主子,也不好多说教。我一向更不爱管闲事,薛妈妈是尹家的老人了,见识自然和下面的不一般,看在我的面儿上,趁着这机会好好教教她,就是妈妈疼我了。” 话说完,也到了该出发的时辰,沈渊不去着意看薛妈妈的神色,自站起身由丫鬟伺候穿戴外衣。薛妈妈笑得谦逊,口称“不敢当”,送主仆几个出了门,回过头就召来两个得力的山庄侍女,仔仔细细交代了一番。 秋筱属于临时起意,出门得仓促,仍然是平常的穿戴打扮,只将脑后两条发辫扎拢,盘成了低髻,用丝带系牢便罢。她有意和州来庄主少接触,索性跟在了后面,远远看着两个人有说有笑。她虽然不会骑马,可是马儿性子温顺,也不会觉得颠簸,花魁身边的两个丫鬟怕她无趣,间或也和她说笑几句。 沈渊疑心自己目力减退,耳力却好,将秋筱和自己丫鬟所言尽收耳中,无非是道小菊不懂轻重,偏这时候生了病,办不好差事,还累得别人照顾。 “盛姑娘不必多虑,小菊妹妹是一道跟着过来的,我们姑娘自当照看,山里冷些,水土不服也是常有。姑娘只管散心,咱们院里自有人手,不会叫小菊闷着的。”绯月与绯云训练有素,但凡谈到小菊便三言两语轻松拨过。 “你这两个丫鬟,倒是很有分寸。”沈渊还没觉得什么,身边的尹淮安先行开口,语气淡淡调侃,“同样是下人,不说多聪明,总是这样安分老实,又拎得清的才好。” 言下之意昭然若揭,沈渊也不戳破,低低冷笑道:“拎得清或不清,都只是一个下人,拿捏得当就不足为虑。” 州来庄主微侧着脸,看到沈渊脸上浮现起一种近似于不屑的神色,望过去的某个瞬间又像神明塑像透出的疏离,启唇浅笑,天然高傲从容:“就像你送我的那对兔儿,当然柔软讨喜,可你若送我一对狼崽子,力大又凶狠,只要拴牢了脖子,也不过是关在笼子里的玩意儿。” 第二百〇六章 贵人 冷香阁放出去一个水芙,墨觞夫人屋子伺候的丫鬟多,一时半会也不觉得少了个人手如何。水芝带着水芸、水蓉几个如常服侍,倒是沈渊房里几个粗使的小丫鬟,没了顶头主子的约束,才一日竟就懒散起来。 墨觞鸳手下不会留情,直接一概打发了出去,还请人牙子“多多关照”。刘牙婆得了好处,办事当然肯出力,不过一个时辰就传回了消息。那三个小丫鬟都没落了好,一个被卖到即将离开京城、外出经营分号的商人家,两个被送进了欢喜胡同。 底下的人不知所以,还纷纷咂舌,花魁娘子那样不近人情,房里的丫鬟莫不应该战战兢兢、穷尽小心伺候着?如何敢偷奸耍滑,还一下子抓出来三个? 阁主夫人不发话,也没有人敢做出头鸟。偶尔有一两个胆子大的,仗着平日里关系还不错,假装顺路,悄悄凑近水芝打听。大丫鬟水芝一句不多说,只用一双眼睛笑眯眯盯着对方,片刻工夫不过,按捺不住八卦的人心底一抖,自己便知难而退了。 “奴婢瞧着,这几个也只是好奇,怕殃及自己,不是和上头一气的。咱们狠狠查过了一遍,再没有别人了。”楼上房里,水芝为墨觞夫人捶着腿,低声道。 墨觞鸳点了点头,眉心却皱起来。毫无疑问,柳渠阴的意外暴露,对冷香阁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从前敌在暗,己在明,万事实在被动不堪,大受钳制,如今柳渠阴态度暧昧,两边不靠,已经是一种无形的点头。 这位酒师言行荒诞,沈渊对其避之不及,墨觞夫人自然放心。柳青庵大师的故土故人皆有查证,柳渠阴的身世是清楚干净的,无一丝破绽。可见为了将眼线安排进来,上面那位是做足了万全的计算。 靠着所谓“报恩”来维系的关系,本身就很不牢靠,墨觞鸳早就知道,那一位对自己的信任有限,也从不指望可以成为其心腹。她想要的,只是在自己还活着的时间里,能够维持住墨觞家的太平。 盐商行走市井,所接触之人鱼龙混杂,又因其地位低下,不会惹眼,是打通脉络的上佳选择,在上位者之间的争斗,最忌讳便是亲自出手,总要收服一些锋利又听话爪牙,为自己死而后已。 不过这四个字太重,御下之术假若用得不好,非但事倍功半,甚至会遭到反噬。墨觞鸳只是听令养个孩子,没被逼着做一些出格的事儿,也没被波及到最核心的利益,自然生不出反骨。而她自认也是有几分骄傲的,才能养出沈渊这样高洁不屈的女儿,上面那位既然存心要隐瞒,她也只好上行下效,假装不知道是自己人。 冷香阁是青楼,不是施粥行善的庵堂,几个粗使婢子而已,做错了事被打发出去,可不就是天经地义。 能搅起一方风浪,当然有足够的手段与谋略。墨觞鸳对上头那位的本事是敬佩的,但也只能止步于此。其实她不很理解对方的目的,已经是一人独大,仅有的几个兄弟都没有和他相争的势头,何必如此汲汲营营呢? 轻快的敲门声打断了墨觞夫人的沉思,来者居然又是酒师柳渠阴。水芝楞了一下,随即起身先行迎在前面,显然没有请进内室的意思。墨觞鸳坐在原处,岿然不动,静看这枚眼线还能有什么花样。 面对主仆俩毫不掩饰的防备,柳渠阴也不在意,在垂帘前停稳脚跟,朝墨觞夫人点头笑笑:“夫人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可是有事儿来告诉你的。” 她神态嬉笑,语气轻飘,尾音却踏实落在了地面,让墨觞鸳不得不提起十分的兴趣,也不会放下戒心。一大早说了再多,也改变不了柳渠阴效命于上头,没准所谓的同盟只是貌合神离。 “花魁娘子不在楼中,可是出去游玩了?夫人好宽的心,这么个标志的美人儿,捧在手掌之上养大,居然任由她到处行走,就不怕外面虎狼横行,叼了你的宝贝女儿去?” 看着墨觞夫人重视起来,柳渠阴又吊起胃口,说了一通没头没脑的话。冷香阁主不和她计较,耐着性子听,暗暗较量着心性:“小女蒲柳之质,劳柳师傅这般挂心,我替她谢过。姑娘外出,自然有仆从下人跟随,哪里就会遇上虎狼,这种玩笑还是不要开了。” 水芝听着两个人一来一往,悄悄揣度自家主子的用意。不过,不等她心中拿定了主意,柳渠阴不知是否失了兴趣,抱起手臂,嘴角一挑,和盘托出:“夫人何必与我遮掩?我得了消息,主子外出围猎,去的地方不偏不倚,正在那位尹先生的府邸附近,说不好还是他的产业。” “什么?”墨觞鸳眼底一颤,水芝也随之面生震惊。柳渠阴似乎很满意这个效果,话不多说,假装看不到两人的欲言又止,转身潇洒离去。 “在下思念花魁娘子,不知主子是否也听闻娘子出落美貌,等不及要先一探究竟?”酒师的戏谑大咧咧回荡在身后,伴随而起的是当空一记漫不经心的清脆响指。 门扇重新关合,柳渠阴大步流星,徒留墨觞鸳主仆两个在屋里面面相觑。 玉瑕山风景秀丽,婉转旖旎,是陌京一大名胜,州来山庄也并非只是一处简单的住所,方圆五十里山林都是其私产,山色绮丽,惹人流连忘返。慕名前来采青访景的人的确不少,可上面那位要出行,怎会事先没有一点动静? 柳渠阴不会如此无聊,拿这事儿造假说嘴,便只能是主子刻意为之。墨觞鸳实在猜不准上意,只能悬着心,狠狠捏了一把汗。 墨觞夫人惴惴不安,身在其中的人却浑然不察。州来山庄的人马已经走了大半个时辰,在一处小小的村院停下歇脚。 村子很小,只有七八户人家,打理着州来山庄的一片水田。山上建水田,引的是不远处一汪天然泉眼,甘冽清冷,有淡淡的鲜甜味,种出来的庄稼也苗叶浓翠,粒粒饱满。 一行人刚拴好了马,茶还没喝上一口,马儿忽然躁动不安,打着响鼻儿直甩尾巴。秋筱有点害怕,沈渊主仆倒还镇定,尹淮安立刻派人去附近查看,不多时便有了消息。 “回庄主,已经查明了,是宫里的贵人外出游猎,恰好路过咱们这儿。” 第二百〇七章 太子 “连亲兄弟都下得去手的人,还是远离为上。” 临时起意的冬猎落了一个扫兴而归,州来庄主后院的内书房门窗紧闭,沈渊紧锁着眉,神色郁郁道。 尹淮安负手立于桌案后,脸上是同样的阴沉表情:“我只怕来者不善,是冲着你的。” “嗯?”沈渊眼皮一跳,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回答。“冲着……我的?”一双桃花眼愕然睁大,她实在没法理解,为何尹淮安会如此说,“我久居高楼,连这次出来都是背人而行,东宫的那位与我更高无瓜葛,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屋子里之前点过沉水香,淡淡一点余味未清,恰好能够缓解二人之间紧张的气氛。自打回来路上,沈渊就瞧出,尹淮安心里不太平。 本来玉瑕山的支脉清净,向来是个游玩打猎的好去处,遇上达官显贵的家眷也属正常。下人查探回来,居然说是宫里的贵人——照理天家出行,无一不是声势浩荡,戒备森严,如此悄无声息还能被平民偶遇,实在不合常理。 州来一行人当即便决定退避,整齐行装,立刻返程。尹淮安刚刚上了马,一个宦官打扮的人远远叫停,请他们留步,七八个宫装侍从挂着矜持的笑,身段放得倒恭敬,请州来庄主前去一见。 “殿下久闻州来美名,不意在此遇见,遣咱家来请一请。” 那宦官自称姓曹,是东宫太子的贴身内官,看面相约莫不到四十年纪,两鬓却已发白,一张方方正正的脸,五官平平,瞧上去有几分踏实。 许是因为在外,曹内官的衣着从简,尹淮安一上眼便瞧出来,的确是大内的针线不假。沈渊没有作声,也在悄悄打量判断,后头跟着的那几个人,虽然作仆役打扮,一举一动却是实打实的练家子。 尹淮安道,贵人传唤,本应当大礼待之,奈何随行有女眷,不便见外客,只好自己只身前去,望贵人莫见怪。曹内官微笑谦卑,口称无妨。 早许多年的时候,宫里的主子外出巡幸,也曾路过州来山庄,觉得渴乏,进去歇脚。彼时尹老庄主刚刚娶妻成家,膝下还没有子嗣,自己掌管庄务也是初出茅庐,面对贵人突然造访,颇觉得力不从心。 好在凭着少年行走江湖的胆识,加之自幼跟随父辈经商历练出的从容,虽然起初略有慌乱,最后都完美应对了过去。这桩事儿一出,尹老庄主狠狠记住了教训,自尹淮安出生,便有意引导他朝着世家大族贵公子的方向发展。尹淮安不负其所望,虽是商人出身,举手投足却一点都不输官家儿女。 得益于尹老庄主远见卓识,有了这一着,尹淮安通身的气派压得住场子。到了那位贵人跟前,他表面恭恭敬敬,实则心里并不觉自己低人一等,甚至为了有关“北岱”的见闻,对皇族的行事做派还有些鄙夷。 二人之间没有很多交流,全都是浮于形式的客套。州来山庄从不涉足他人争斗,明哲保身的程度在陌京内外都是出了名的。对方有没有拉拢的意思,尹淮安暂时不好下定论,答话一字一句都分外谨慎。 这一带地势开阔,野物无处藏身繁衍,不是行猎的上佳之选,二三十号人都只佩短弓,为首太子竟还着阔袖长衣,摆明了不是正经来打猎的样子。 如此一来,是什么意图似乎欲盖弥彰。尹淮安心里难说不打鼓,努力不让自己眼神表现出异样。好在对方不曾发难,留下一句“来日再叙”便放了州来庄主离开。 回到歇脚的小村落,尹淮安感觉自己后背汗津津的,风从外裳领子的缝隙一丝一丝钻进去,刺得皮肉愈加发凉。沈渊见状顿了顿,想问怎么了的,碍着秋筱在场,恐多有不便,硬是忍了下去。 一回到山庄里,秋筱仿佛感受到气氛古怪,自觉提出久居城中不惯远行,已经疲累不堪,先行告退。沈尹两人心照不宣,径直拐进了内书房。 尹淮安将对方的言行悉数告知,沈渊没觉得有何不妥,只是看不惯皇子之间手足相残的恶性,隐隐约约觉得这位东宫之主脱不了干系。 乍一听闻是太子,她就是不屑的,为自己不必前去参见而庆幸。只因为他是太子,这个身份是荣耀,也是一重原罪。 即使没有刘掌柜的传话,沈渊也记恨着天家用人不明,折损了沈家上下。封疆大吏,分量何其之重,那位国公爷再愚蠢,怎就至于明目张胆去坑害,全然不计较后果? 这背后是否有人授意……沈渊不寒而栗。 长生观后,梦回西北,丧家之痛分外清晰,几乎将她周身淹没,顺着肌肤纹理一寸寸侵蚀而入,直到深深刻进骨肉,焚烧着三魂七魄。长日里诸事可思,沈渊勉强将愤懑压下,可当一个有着千丝万缕关联的人近在咫尺,她无法让自己冷静,唯有拼命克制,不至于当场失了仪态。 等待尹淮安回来的时间里,沈渊已经开始烦躁,表面且还稳得住。盛秋筱看上去坐立不安,几次试图和她说说话,她也没有心情附和,还是绯月和绯云解了围,拉着秋筱到小屋里宽坐,好声安抚了几句。 旧年恩怨早就尘埃落定,牵涉的人盘根错节,许多事情被埋没,已经无从查证起。盛氏是与之毫无瓜葛的一个人,沈渊没办法对她开口,也无谓让自己的身份过早暴露。 尹淮安则不同,沈渊愿意将所顾虑对他吐露一二。而没等她整顿好言语,尹淮安率先说出自己的猜测,这一下沈家姑娘深感意外,再次陷入了茫然。 “我与那曹内官言明,女眷不便见外男。常理来说,太子贵为储君,要以身为民作则,更应该主动避嫌。可我与他交谈不过寥寥十数句,他却两次言语涉及内宅,一问是否婚娶,二说羡慕与美同行。”四目相对,尹淮安眼色凝重,“这都不是最紧要的……他,提起了西北沈家。” 第二百〇八章 崇明圆 盛秋筱回到小院的时候,进门看到两个山庄侍女正在陪伴小菊,一个投了温热柔软的巾子,替小菊擦拭着额头,一个在桌边刚剥开半个橘子。见到自家主子归来,小菊仿佛很激动,撑着身子就要从炕上下来。 “姑娘回来好早,小菊妹妹想姑娘想得紧,刚才还和奴婢们说,不能一道出去服侍,实在羞愧。”春柳放下手中的橘子,笑吟吟站起来福了福,恰好挡住视线。 后头拿着巾子的是春桃,趁着春柳拦下的一点空挡,安慰了小菊一句“注意身子”,手腕一翻,稳稳按住对方手背,叫她不敢再有动作。落在秋筱眼中,不过是山庄上的人得体,即便一个下等丫鬟,也当作客人看待照顾了。 小菊讪讪地嗫嚅着嘴唇,一时离不开春桃的辖制,只能眼巴巴望着秋筱,盼望她能给自己解困。秋筱却像看不到丫鬟的求助,只笑着感谢两位山庄侍女的照顾:“怪我们自己初来乍到,不懂保重,还要劳动两位姐姐,实在不应该。” 秋筱随身没有带银钱,打开衣服包裹,飞快地翻找出两朵珠花,想要塞给侍女,说是一点心意,请她们笑纳。 “姑娘客气,奴婢们都是奉命行事,尽下人的本分罢了。”春桃看了一眼珠花,随即轻轻推开,不容抗拒,“姑娘的心意,奴婢们感激却不敢领受。小菊妹妹已好了许多,姑娘且自便,奴婢们先不打扰了。” 两位侍女缓缓退下,常年训练有素,行走转身几乎不见衣角掀动,小菊半坐在炕上,看着她们的举止,难不心生艳羡。待她将目光从别人身上挪开,一回神却看到秋筱坐在桌前,面有不虞之色。 “姐姐……”小菊着急辩解,又找不到可以开口的由头。着凉生病,这是她们主仆约好的说辞,没料到薛妈妈会派了人来。照拂病患,理所应当,两个侍女悉心关怀,烧了红糖姜水,拧了帕子敷额头,还陪着她说话,怎么都是挑不出来错的。 至于在这之前,薛妈妈将她们叫去,交待了一些什么,自然是人家庄上关起门的家务事,更无可指摘。 秋筱聪慧,一进门就看出了其中关窍,因而对春桃、春柳格外客气,又施以好处。两个侍女拒绝了示好,对她们主仆二人反倒有好处,不至于叫她们落了口实。 “算了,”秋筱摆摆手,“为你好,你要明白。人家为什么留了颜面,你更应该有数,还不是看在小姐的面子上?事到如今,该止步了,我不会再追究,你也不要再冒尖儿了。” 小菊点了点头,低低埋下脸儿,泪珠儿直接沾在被子上,散发出一股潮湿棉花的陈旧气味。秋筱让她好生休息,不再多言,自己捧了个竹圈绣绷,坐在暖炉边穿针引线,素缎雪白,五彩丝绵绣出半副锦鲤游水,边角一丛墨绿水草栩栩如生。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起来,只有规律响起的“刺啦”声,是针尖刺破缎面,听起来格外清晰。小菊自然休息不踏实,随着声音一下一下心惊肉跳。她的初衷并不坏,也没有太多盘算,只想让自己和秋筱过得好一点,后半生可以有一个稳定的依靠。 生在最下层,小菊还是不明白阶级之间的鸿沟,正如她绝对不可能想到,花魁娘子其实是显赫世家的沧海遗珠,才会得到州来庄主格外青睐,才会有离公子对之一往情深,不顾世俗的目光数次登门探望,甚至隐隐传出姻亲之喜。 她的秋筱姐姐固然好,却被出身所累,在这个世道上,是没有资格去争取一些东西的。小菊侧着身,偷偷打量专心绣花的秋筱,从她脸上看不出一丁点遗憾或失落,有的只是安静恬然,与世无争。 右稍间气氛沉闷,左稍间里也没什么动静,绯月和绯云随意收拾一二,将瓶中香花换了一批,细细修剪。沈渊不在,整个小院没有主心骨,各人在自己的位置上静静待着,没有可以为之忙碌的事情。 唯一的不同是薛妈妈。 小厨房还没烧柴,人手也少,不算热火朝天,灶上放着切好的菜泥儿、肉末儿,两三个小丫鬟帮忙淘腾红豆沙,水池边摆了个漏网,两根白白壮壮的萝卜顶着翠绿叶儿,躺在里面沥水。 办妥了主子姑娘的吩咐,薛妈妈扎进厨房,精心准备了崇明圆子,两个侍女来回话时,她正在搅匀一盆枣泥馅儿,听完更觉得神清气爽,手上的劲儿都大了不少。 “做得不错,料她不敢再生歪心思。那边有做好的饽饽,去,一人一个,拿着尝尝。” 薛妈妈夸奖了两个侍女,叫她们自去吃点心,擦擦手继续做活。打下手的小丫鬟淘好了豆子,捅开炉灶准备生火。春桃和春柳吃了荞麦饽饽,直接留在灶头帮衬,火光很快旺起来,外面的天色也开始暗了。 糯米粉是现成的,薛妈妈又提前使唤小厮采来新熟的水草籽,磨粉过筛,一同做皮儿。崇明圆子可做咸甜两味,薛妈妈手脚勤快,一共准备了四色馅儿,包成不同形状加以区分,沸水下锅转眼煮熟,捞出来微晾,垫上切作四方的干豆腐皮儿,就是一道简单美味的水乡小吃。 平常的糯米皮儿洁白绵软,水草籽圆子熟透了却是灰褐色,表面光滑,口感略粉。枣泥圆子胖嘟嘟,甜蜜合和,寓意也好;咸口的萝卜圆子长条状,青菜猪肉馅的做成扁圆墩儿;红豆粒粒椭圆,做成圆子也肖其形,有几分像剥了壳的鹌鹑蛋。 圆子装进食盒,沈渊终于姗姗归迟,赶上了一口新鲜。薛妈妈下了灶,亲自过来传饭。 “姑娘放心,一切都妥了的。” 薛妈妈恭恭敬敬地放下食盒,手上盛饭添汤,一刻也不闲,落勺的空档轻轻便将话回了。沈渊心中了然如明镜,颔首表示满意。 桌上有一道芥辣瓜儿,鲜辣微甜很是开胃,是薛妈妈得意之作。陪着清粥入口,很能够安顿焦躁的情绪。小菊是否得到警醒,沈渊此时已经不在意了,更担心的是沈家的处境。 第二百〇九章 梦魇 “听说先生祖上出过将臣,效力于西北,为国负伤才回归故里,本宫甚是敬重。” 东宫的主人鹰眸隼目,谦和礼逊,看上去与坊间传闻中的贤德之名并无相悖。尹淮安初初和他对眼,也有过片刻犹疑,然而很快就烟消云散。 他们或许是同一类人的,野心勃勃又善于伪装,习惯蒙着一张完美的皮囊,借此来掩饰外人无法接受的真实。 不同之处在于,尹淮安毕生所图超不过家族兴旺,垄断四海,而对面峨冠博带的这一位,动辄就是翻云覆雨,混乱乾坤。 然而这样的人,行事最当谨慎,轻易不应该暴露自己手中的牌。事出反常,尹淮安头皮一阵发麻,一点也不想回应,奈何对方有皇权当头,他不得不摆出人臣的谦卑姿态,赔笑颔首,圆滑处之:“殿下赞誉,尹氏愧不敢当。” 他以为这样就算完了,贵为太子又如何?毕竟在州来的地界,就算真藏着什么诡谲,看见自己油盐不进,也该适可而止。 谁成想,不知是否低估了天家威势,他的算盘居然打错了,对方显然不愿买账,进一步亮出牌面:“西北边陲要塞,英才辈出,论起来,首当其冲是沈氏一族,满门英烈,苍梧无人不敬仰。既同在西北,不知先生祖上从军时,可否与沈氏先人相识?” 废话! 尹淮安牙根发痒,一句鄙夷差点绷不住脱口而出。 都查到尹家祖上从军西北,怎么会不知道跟的是哪只队伍、哪位大将军?这话里话外的刺探,还能不能再明显一点了? 还好,他从小挨了尹老庄主不少打,性子被生生沉下,没真的讨来个大不敬之罪。 “小民曾听先父提起,祖上的确投在沈将军帐下,不过沈公世守西北,军中英雄男儿鳞次栉比,先人人微言轻,不敢称相识。” 不可能佯装不知,也没办法否认,顾左右而言他更不中用,尹淮安索性兵行险招,坦荡认下,话锋一转打起太极。是了,西北人才辈出,这话可是太子亲口说的,人家堂堂一位封疆大吏,哪能将一兵一卒全部认清? “放肆!” 风云大变,太子忽然震怒,面色铁青,曹内官挥舞着拂尘,大骂州来欺君罔上,意图谋反。 尹淮安措手不及,眼看着自己被侍从团团围住,凶神恶煞的官兵从不知何处冒出,朝着先前村院的方向杀去。 “尹先生认为,本宫当真查不出,你们两家的关系?” 太子一改贤色,笑意邪佞。尹淮安被绑了手脚,动弹不得,瞪红了双眼,徒余满腔愤恨。 林风激荡,官兵浩浩荡荡归来,沈渊口中塞着麻布,身上捆了锁链,被拖在地上血迹斑斑。尹淮安目呲欲裂,疯了似地喊着住手,却眼睁睁看着太子飞起一脚,沈渊被踹滚出去,喷出一口血,挣扎几下没了动静。 “阿渊!阿渊!阿渊……” 州来庄主的叫喊异常惨烈,一巴掌拍在坚硬床柜上,才知道是个梦。 一个荒诞无稽却近在咫尺的梦。 尹淮安不敢再睡,满头满脸都是冷汗,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如真真切切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 他像是魇着了,下意识抓摸一把身侧,又翻起来胡乱查看,脑子里还迷迷糊糊,恍惚想起来某个人并不在这儿,而该在自己特意为她建的小院里安睡。 松了口气之余,又浮起来怅然若失。 值夜的侍女匆忙赶过来,飞快备好温热帕子擦汗,又端来一盅牛乳茶。 凝脂香甜,尹淮安却食不知味,州来庄主生性不羁,头一次尝到了心有余悸的苦头,明知是梦,仍然久久不能平复,一闭眼就是沈渊血淋淋的样子。他陷入了一种毫无厘头的纠结:温梅与沈渊,自己更在意的究竟是哪一个? 对于沈渊,他一直强迫自己认为是恰到好处的出现,填补了少年时躁动不安抑或彷徨无依的空白,那时他的情感非常需要转移,而她正巧出现。 他很想出门去,到那方小院里,亲眼看一看那个人如何,是否睡得安稳。 “更衣,去……” 头脑不清,刚吩咐半句,来自侍女的疑惑目光强硬制止了他——去?深更半夜,能去哪儿? 夜闯闺房,何其荒唐。 “下去。” 手停在半空,僵硬地打个弯,他颓然拍拍自己额头,打消了还在萌芽阶段的奇怪冲动。 遣下侍女,尹淮安仰面躺在床上,房间里暖炉烧得火热,根本不需要过厚的被褥叫身子汲取温度,故而只有轻薄如羽翼的丝被,贴身舒适,柔软熨服,此时他却觉得发闷发烫,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州来庄主自认识人的能力不差,短短一次会面,他已经差不多琢磨出东宫那一位脾性,之前向自己透露的,只会是已经查到的冰山一角。会不会……沈渊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一介女流,能有什么要紧的呢? 尹淮安百思不得其解。 倒不能说他瞧不起女儿家,只是尹家没有姊妹,他的认知趋于固化,从小受到的教导便是男儿当自强,为家眷撑起一片天,让妇孺幼弱可以平安喜乐,不必为了生计奔波劳累。 初次见面,沈渊是那样娇弱的模样,即便后来渐渐展露出满腹惊才绝艳,尹淮安也从不觉得,在朝堂争斗面前,这个小姑娘能掀起多大风浪。她是老天的宠儿,足够美艳,也很聪明,可是……也止步于聪明了。 尹淮安承认自己有私心,宁愿沈渊只是熟稔于内宅纷争,而千万不要有所谓的“国士无双”,赔进去本该太平无波的一生。 月光清凉,他翻身下床,只着单衣临窗吹风。天寒逼退了蝉鸣,没有聒噪吵闹,也没有树叶簌簌,过分的安静变成了空旷,以至于空寂。傍晚在内书房,他向沈渊复述了太子的试探,她也是漫长的一段沉默,生生品尝出了度日如年。 尹淮安失眠了,想着平静的表象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第二百一十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同样彻夜无眠,州来庄主于噩梦中惊醒,沈渊直接没有睡。 大约是糯米不好克化,冷美人拥着锦被辗转反侧,左右想不出头绪,干脆也坐起来,倚在床头,思路开始漫无边际。按照尹淮安和她所讲,东宫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沈家被他盯上,也是显然。 封疆大吏,自然令人眼热,一个孤女又该作何论? 哪怕太子的目标是沈涵,都要说得过去一些。沈渊揉着额心,嘴唇紧抿,反复咂摸州来庄主的揣度。 尹淮安认为,也许沈小将军在朝中根基已稳,又有沈氏百年积威傍身,不需要依附于任何外力,即使贵为太子,怕也拉拢不得他。然而,沈家吃亏在人丁单薄,将亲情看得格外重,假若拿捏住了沈家小姐,只怕不愁沈将军不低头。 重情重义是上佳品格,放在尔虞我诈的朝堂上,却成了足够致命的利刃,并且……刀柄往往是握在别人手里的。 人生的前十五年间,沈渊的记忆模模糊糊,时有混乱,只有这个名字清晰地刻在脑海中。她怀疑自己是经常高热,将脑袋也给烧坏了一点,垂髫总角年纪时候,关于家人的事儿越来越混乱,如果没有那场梦,她甚至已经不记得,自己的生身父母是什么样子。 “都是这样的,别太介怀,渊儿,你还记得自己名字,已经很好了。” 墨觞夫人如是宽慰她。沈渊从不否认,作为养母,墨觞鸳是仁至义尽的,对自己胜似亲生。如果那个秋光旖旎温柔的午后,沈小将军没有临风赶来,她愿意任由记忆慢慢衰退,永远都不会主动去追究,自己出身何处,将来叶落何方。 关于血脉亲缘的闸门一打开,就没有回头的余地。有时面对着墨觞夫人,沈渊心中会不由自主冒出愧疚,迫使着自己思考,若有朝一日,墨觞家与沈家同时陷入险境,非要她做出一个选择,结果会是如何? 她很庆幸,墨觞家隐没于市井,不出什么晴天霹雳之类大变故的话,应该不会出现那样的窘境。 乡野两年,深闺三年,欢场十年,孔小五或是墨觞晏,都和西北大家的那位小姐风马牛不相及,就算有心人去追寻查证,一场大雪,半山火光,足够将一切销毁,留不下一星点儿蛛丝马迹。 事无万全……如果天不遂愿,真的让谁拿住了把柄,沈渊觉着,自己也唯有认下,能够置之死地而后生是最好,若不能,便听天由命。 她死不足惜,只不要连累了墨觞夫人或沈涵。 儿时遭受厄难太多,沈渊最知道落入他人手中的可怕,她爱惜性命不假,更盼可以活得畅快,别再沾染任何痛苦。 沈涵驰骋疆场,心性刚强不屈,沈家的人不会因手足折损而悲恸乱方寸,墨觞夫人更是女中英杰,坚韧烈性不输男儿。若风云变幻,自己一死能够让他们放开手脚,不受辖制,沈渊也没什么放不下的。 至于雪城,大约不会受到影响,冷香阁中那个花魁的存在,于他人生岁月中会成为昙花一现,留下一个差不多美好的映像,然后随着时间流逝,慢慢沉寂消弭。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 沈渊心中默念着,愈发觉得眼下这般也很好,两重的身份,两重截然不同的幸福。 留在养母身边越久,她越觉得认祖归宗并不是那么坚决不可,甚至于若一脚踏进沈氏宗祠,将来的路只会艰难。雪城不过一乐师,只比优伶好出一点,断然高攀不上官家小姐,不过匹配一个商人女子,还是当得起一句门当户对。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成为墨觞晏,实在是沈渊的意外之获。 她手上有冻疮,每逢发作痛痒不堪,肿胀破裂,除了啼哭毫无办法。墨觞夫人请来名医,几番望闻问切,终于配出一副膏药,连着涂了两年才见好,才有了如今一双纤纤柔荑。 冻疮从何而来,自然是孔雀山之变,为保命不得不藏身雪洞,蹒跚爬行,惹上内外一身伤病。 沈渊记忆犹新,那伙贼人高举火把,在山上叫嚣了很久很久,当时的压寨夫人舍命相护,让小女儿得以藏身。瘦小的女孩浑身冻得瑟瑟发抖,不敢出一丝动静,老天可怜,贼人虽然几次擦肩而过,终归都没有发现她。 直到孔雀山重新挂了白,她听着外面没了声音,实在忍不下去,才敢壮起胆子,一寸寸试探着爬出了雪洞。天已经再次黑了下来,惨白的月色映着雪色,凄凄伶伶,孑然幽邃,将她的身形妥善掩藏在其中。 上山之后,沈渊很少到后坡行走,不熟悉地形,这会被茫茫大雪一盖,她更是什么也认不出了,只能凭着一点印象,记着土匪阿爹曾经教过她的话,朝着林子越来越稀疏的那个方向,一步一步艰难前行。 山风偏偏在这时起了,风雪无情,大片大片像刀子,尖锐地扑打着女孩的面孔。沈渊早已麻木,感觉不到疼,只是身上好冷,也好饿。起初她坚持着,没一会就觉得自己快要被抽空了,脑海中茫然空白,只剩下一股要活下去的念头,支撑着身体机械地向前挪动。 到了后半夜,风雪稍停,可是她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了下去。积雪冰冷的触感让她有一瞬间清醒,那时她只有七岁,却有种彻悟打心底油然而生。 这一定就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似乎每一次遇上绝境,必然都是在漫无边际的大雪里。身上没有力气,顺着陡坡翻滚,不知多久后停在一片平地,沈渊躺在雪中,已经流不出来眼泪,任凭四周死一般寂静的暗夜慢慢吞噬了自己,等待终结的降临。 她是没办法思考更多了,就像一只折翅的伶仃孤鸟,悄无声息地被落雪慢慢掩埋。再醒来,已经身在一座温暖的车厢里,旁边守着一个丫鬟打扮的姑娘,见自己醒来很是激动。 往边上是一位面容慈爱的妇人,温柔地摸了摸沈渊额头。沈渊没有反抗,感觉到很踏实,似乎回到极年幼时,在生母身边安恬的辰光。 再后来,沈渊重新昏睡过去,被带回了墨觞家,彻底转醒之后,那位妇人成了她的养母,新的故事才悄然开始。 第二百一十一章 无为有时有还无 次日道别时,冷香花魁和州来庄主像是约好了,都顶着两个黑眼圈,只有盛秋筱状态尚可,为了避嫌也刻意站远,乖巧跟在沈渊身后,还将一直疼爱的丫鬟小菊撵去搬抬行装。 尹淮安是不愿沈渊离开的,盖因已经有人按捺不住,他生怕离开州来山庄的庇护,立时三刻就要出乱子。沈渊却道,那人能做得储君,多年屹立不倒,必该懂权衡利弊,既要拿她做文章,只怕护着她还来不及,怎会愚蠢到自毁棋子。 “你放心,就算他要先礼后兵,哥哥还远在西北,他就算拿住了我,也做不成任何事。在上位的,糊弄人都最有一套,谁知道他是否故弄玄虚呢?”沈渊如是道,“况且,有你赠我腰刀,大不了玉石俱焚,我先杀他垫背。” 女子明眸善睐,巧笑嫣然,惹得州来庄主忍俊不禁。她很聪明,善于捕捉要害,对着不同的人就用不同的语气讲,彼此开阔而少尴尬。 “如此……也罢了,你回去后自己要当心,有什么不妥的,要记得派人来告诉我,我立刻去接你。”尹淮安放了两分心,殷殷叮嘱。 这些话自然不足为秋筱知。沈渊起了个大早,提灯引路,踏星出行,赶在薛妈妈摆饭之前回来,提前和尹淮安又见了一面,言明大势,达成了一个统一的意见——不多耽误,用了早饭即刻返程。 “只是,我走了,你可想要别的人留下?”沈渊眯着眸子,满眼看好戏状瞧着尹淮安,非要他红了脸。 “留什么留,一个别留。”州来庄主转转脖子,眼神直往房梁上躲,“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来就算了,还要带许多人蹭吃蹭喝,我可记着账,等着管大哥要伙费。” 熹熹晨光染红了几缕云,像朱砂墨汁不慎滴进清水,丝丝袅袅氤氲婀娜,绕出鬼斧神工的纹路。灶上的炊烟青灰色,慢吞吞从烟囱口冒出来,最多只能升到半空,而后自顶端起,一点点回顿,渐成莲花样,扩散又如优钵昙,灰尘愈飞愈远,直到烟柱整个儿解体,也不过眨两下眼的时间。 遥遥看过去,烟尘与云霞大相径庭,却在将消弭之际,于虚无的天地边缘融为一体,被清晨朝晖冲刷浸润,几乎失去一切差别,同样绚烂迷离,令人秋水望穿,如痴如醉。 所以说……终点不一定意味着全盘结束,而有可能是新一轮更美好事物的呈现吗? 即使消亡成尘埃,也有一线机会转圜,冲出重围,证正道,悟轮回,涅槃新生? 送了沈渊离开,尹淮安临风长立,望着这副场景失神许久。 苍梧喜神,历来以朱雀为尊,州来山庄也供着神堂,奉了一尊美人傲骨的雀神娘娘,可是尹淮安很少参拜,也不相信世上有真神。此刻他却起了疑虑,开始思考起信仰这种东西是否可以一试——他一直坚持,信神、信天地,还不如信祖宗庇佑,三生有幸。 沈渊不想被人察觉,走得匆忙,拢着襟口略略弯下身子,斗篷兜帽低低压在眉上,一圈茂密的雪白风毛难免挡视线。一个不留神,迎头竟撞上个人影,两个人同时叫出声,沈渊攀住一丛假山石,对方踉跄后退了两步,都没有摔倒。 “怎么是你?” 狼狈抬头,对面赫然是盛秋筱,沈渊的神经立时紧绷,不知怎地就一手摸向腰际,碰到了冰冷的刀鞘。 稍加打量,盛秋筱妆发端正,还握了手炉。地面有霜,她身边有一圈重重叠叠的脚印,像是刻意等候在此,可是久久不见人来,心急原地打转儿。又或者是赶去见什么人,行走到一半忽然停下,原地徘徊,不知去留。 左右无论哪种,都不是沈渊想看到的。尹淮安和自己兄妹情同手足,外人却不会理睬这么多,万一传出去,只会说冷香花魁幽会外男,清高是假,放荡才是真。 或许感受到冷美人气势不善,盛秋筱急忙摆手,配合着招牌温柔笑靥,表明自己并无恶意:“姐姐别着急,先听我说一说。” 秋筱向来是明哲保身、不跨雷池的作风,居然也会做出跟踪偷窥这种事,沈渊实在满腹狐疑。想来已经会面,狭路相逢勇者胜,彼此都是女子,自然不至于争个头皮血流,不妨干脆将话挑明,窗户纸糊着早晚都要破,还是来个痛快的好罢。 于是冷香花魁点了头,一素一艳两个女子还能够携手,暂且落座林间圆墩石凳,像在楼中时一般促膝长谈。 早晨天凉,秋筱还穿着那件水仙棉裙,上身换了葱黄绒缎短袄,侧边两对水绿系带,料子七成新,袖口滚了一圈小小的茉莉花。颜色是足够鲜亮,可横竖瞧着不像能御寒,沈渊不由得眉心微拧,不知这个女子究竟是何用意。 “姐姐为何这样看我?”秋筱眨眨眼,随着花魁的目光低头审视自己,当即明白了缘由。天寒地冻,衣衫单薄,怀中攒丝手炉小巧玲珑,也只供暖掌心,就算州来山庄四处烧炭燃火,也不应当如此出门。 沈渊道:“不论来做什么,何苦穿戴成这样?莫非我不知道时,你在冷香阁犯了错,旁人拜高踩低,克扣了你的用度?我虽不管事,耳力还是不差的,可没听过这类风言。” 随口一问而已,不料盛秋筱神情颇为羞赧,嘴角一对小梨涡憨态可掬:“哪里的事儿呢,是我自己体热,不怎么怕冷,就算寒冬腊月里,也穿不上太厚的衣裳。” “那可甚好,着实给夫人省下一笔银子。”沈渊扯扯唇角,没来由觉得这个理由好笑,“可我每回见了,你屋里烧的炭盆也不小。” 秋筱莞尔:“姐姐以为如何?小菊那丫头跟着我,起初还冷得直搓手,姐姐过来,我怎么可能让你冻着,临时添足了炭火罢了。” 不提还好,一说到小菊,沈渊心里才快意半分,须臾又生出芥蒂,淡淡回了一句“有心”,再也没了下文。秋筱察觉敏锐,正好也是此一行目的所在,趁着气氛稍微和缓便开门见山了。 “姐姐莫恼,我知道小菊言行不检,已经狠狠责罚过,昨日那两位姑娘也瞧见了,我今日前来只为一桩,希望姐姐网开一面,别真的赶她出去。” 第二百一十二章 芋饺 小院一派安详,薛妈妈已经进了厨房,指挥丫鬟们剁馅烧水架蒸笼,亲自碾碎芋艿,张罗着做芋饺。沈渊听见声响,没有惊动人,悄悄猫到窗下探看。 薛妈妈梳着一丝不苟的低髻,衣裳干净齐整,她一辈子伺候东家,虽然命运坎坷,却从不怨天尤人,靠着从小耳濡目染的家传手艺,一步一步脚踏实地,最终在深宅大院站稳脚跟,从小丫鬟做到了管事妈妈,膝下也有儿孙环绕,一生很是知足。 这样的一位妈妈,无法选择出身,打从降生开始,基本上就奠定了人生的方向。可她心胸坦荡,朴实的本性与生俱来,乐于接受上天所赐的即成现实,凭着自己的双手闯出了一条成果可观的路。 沈渊头一次来到山庄,不能和男人们一起喝酒划拳,在屏风后吃点心,最喜欢的樱桃饆饠就是薛妈妈所制。州来好厨子不少,薛妈妈是女眷,进出后院闺房方便,尹淮安就做了主,让她包揽下沈渊院里饮食。 据说往上去查,薛妈妈的婆母曾是尹淮安父亲的奶娘,两个男孩子吃同一个人的奶水,从小一处长大,情分非比寻常。薛妈妈有四个兄弟,娘家只是寻常仆役,到了年纪由主人做主婚配成家,嫁过来时,夫婿已经在替尹老庄主看管京郊仓库,家中有了一处小宅子安置婆母居住,还能雇得起下人。 后来夫婿过世,娘家兄弟又无一肯帮扶,家计一度艰难,好在留下了三个儿女,薛妈妈自有骨气,不肯寄人篱下,独个儿勤苦劳作,拉扯孩子长大,日子慢慢熬出头,在山庄上下也颇得赞誉。 至于她那四个兄弟,办事不肯出力,头脑也不灵活,尹淮安未掌家时就看不过眼,甫一接手庄务,好巧不巧捉出其中一个养的好儿子偷窃,立刻赏下二十棍子,全家发卖出去。 这事儿自始至终没瞒着薛妈妈,她也不开口求情,似乎老四家的小女儿来寻过,她虽然见了,却不应下,只是拿了个小包袱,里头是些细软,叫那孩子自己收好,往后路上好歹是个傍身。 沈渊从尹淮安处听来这些,对薛妈妈更添好奇。起初她的印象不深,只记住是个其貌不扬的婆子,说话不多,做活踏实,对厨上诸事尤为精通,却不想也是性情中人。 “嗞啦”一阵热油响,沈渊放开回忆,看见薛妈妈守在灶台前,向锅中投进剁碎的酸菜,加细细的青红椒末儿快速翻炒,酸辣香味崩裂开来,弥漫了整间厨房。边上已经有两碟抹了鸡蛋微炸封口的豆腐卷子,看这架势,大约是再炒个下饭小菜。 那酸菜是上月新腌出来的,封存在地窖里,今儿头一次拿来入簨。灶台上还放着一棵,尚未洗去盐粒,叶片变成淡色鲜黄,边缘微微蜷曲,帮子仍然饱满脆爽,想来是留给下人们做菜的。 另一边水气蒸腾,白雾缭绕,捏作三角样的芋饺下锅,丫鬟挽高袖口,握着长柄汤匙轻轻搅动,汤水近似乳白色,很快沸腾。薛妈妈熄了火,转身掐来一把肥壮的蒜苗,快刀切碎撒进汤里,吩咐丫鬟去取碗勺来。 芋饺煮熟,个个涨鼓了身子,青绿蒜苗作点缀,浮在汤面上圆胖可爱。薛妈妈挑了嫩嫩的仔鸡腿肉,加少许过油猪瘦肉、一点点虾仁提鲜,滴进麻油,用鸡蛋清搅打上劲,香味透过芋皮儿向外钻。皮儿也是别具一格,芋艿蒸熟剥净捣成泥,一点点调入薯粉,色如白玉,细腻软糯,做熟了嫩滑浓稠,滴水不漏。 薛妈妈开始盛装食盒,沈渊没有再看,笑意不自觉已经浮上唇角,轻抬脚步回了正房。两个人一起回来,盛秋筱先她一步进屋,右稍间门开着,能看到里面人已在收拾行装。 小叙大成,盛秋筱如愿以偿,打消了小阁主秋后算账的念头。沈渊惯不会向人妥协,自己也谨慎,却出乎意料地栽了一脚。秋筱字字谦逊,只说丫鬟痴心妄想该当罚,半句不提自己撞破花魁密会尹庄主,可越如此越让沈渊心烦意乱,不得不掂量这位姓盛女子的胆量。 “打发一个小菊,对夫人或小姐都轻而易举,随便找个什么由头就好。可这丫头跟着我,我腆着脸自称一句她的主子,夫人抬举我,若是让别人看见几日不见,身边忽然换了婢女,难保不会有风言风语。说我一个倒也罢了,只怕对冷香阁名声有损。” 好个名声有损,沈渊只怕盛秋筱是忘了,冷香做的青楼生意,若要“顾惜名声”,还要不要活路了? 马车哒哒踏上下山的青石板,沈渊临时起意,让绯月和绯云带小菊去后面坐小车,自己和秋筱独在一处。 她其实看得出,盛秋筱还是友善的,懂得依附于自己,没有反心。大概是冷香阁中人人都传,花魁娘子辣手无情,平日病怏怏不能行动,憋坏了脾性,总爱折磨别人出气。秋筱宁肯寒天守候,也要把握一个不大不小的把柄,保住自身不会受小菊连累。 主仆情深,看来也不过如是。 沈渊不会鄙夷秋筱,这个女子对安身的渴求,她是看在眼中的。 闲来母女两个吃茶,墨觞夫人偶尔也提到过,当初秋筱犯倔,是怎么从柴房活下来。世道飘摇,女子生存艰苦,知道活命有多不易之后,往往会淡交情而重自保,不过人之常情耳。 车厢里,秋筱经过了一阵冷静,开始后怕,恐遭反手,小心翼翼伺候着。沈渊不作声,看她烧水烹茶,迎奉问候,忍着想交谈却止步的模样,慢慢也心软下来,觉着大可不必一般计较。 “得了,放哪儿,我没生气。答应你的,我也不会食言,你记着小心,别让那蹄子以为得脸,能乱嚼主子的舌头。”花魁轻叹一记,按下了正欲向铜铫子添炭的秋筱,“早上的芋饺,你觉得如何?薛妈妈好厨艺,你也不差,可有想过往后学着她去?” 第二百一十三章 不速之礼(上) 长夜漫漫,乌云蔽月。 冷香阁繁华如昨,秋筱姑娘粉墨登场,一舞倾城,人人流连喝彩,争相拥挤欲夺得今夕头筹,没有谁问起她为何消失两日。 如此还算风头正好,花魁的情形则落寞得多,或许来人都觉着这位美人可望而不可即,只适合当作一尊塑像来观赏,绝非可以染指之辈。他们会揣测,最后谁能赢得芳心,却不会有任何一个真正出马,以身相试。 沈渊猫在炕上,领着两个丫鬟烤火。她还是决定搬到园子里,京城不比水乡温润,冬天若是没有了地龙,于她实在难熬。 头几年不也是在这儿过冬的?眼下观莺已不吵闹了,隔日就要被送走,往后大半个冬天都会清清静静。 炭灰里埋了几颗栗子,绯云守着三脚双耳炉,拿火筷子时不时拨一拨,等着尝尝会出什么味儿。沈渊找出一截红丝线,拉着绯月玩翻绳儿,她们少有这样童趣的时候,几个花样翻来覆去,也不觉得乏腻。 “不对,这边儿,你得这样……哎呀……” 沈渊兴致勃勃,用眼神指点着丫鬟,谁知绯月走了个神,丝线滑脱手,落到炕面卷成一团。绯云刚好往这边瞧,忍不住掩嘴偷笑。正待重新开头,门口传来阵敲门声。 “请姑娘开门,有东西送来。” 水芝带进来一身霜寒,绯云合了门,连忙给她倒杯热茶,沈渊也嘱咐去炉边上暖着,有话慢慢说。水芝亦不拘束,行了个礼接过斗彩鱼莲杯,轻搓手背缓着劲。 “这可稀罕了,什么要紧东西,打发下头人跑腿就是了,怎么你还亲自过来?”沈渊笑道——她早发现了,自己房里人手大变,和墨觞夫人提起搬迁时,对方也答应得畅快。 “你喜欢,那就过去,园子里安静,可也偏僻,我总担心照顾不周全,不过无妨,年年如此,我叫水芝多多照看。”沈渊刚刚提了一句,墨觞夫人立刻接上,倒像是提前打定主意,两个人恰好想在了一处。 路程劳累,沈渊急着想歇一歇,没顾得上多问,等休息过来,下人已经办妥了一切,自己只消领着贴身丫鬟,舒舒服服地住进暖阁就成了。 水芝放下茶杯,从怀中取出个巴掌大的镶花珐琅匣子,躬身奉上:“奴婢也不明白,是外头人送进来一块玉坠子,让务必交到姑娘手上,还让带一句话,说请姑娘放心,这回必不爽约。” “爽约?是什么人?”沈渊一愣,下意识反问,立时三刻想不起自己与谁有约,反而没在意送来何种坠子。再看下首,水芝也只是保持微笑,不像知道内情的样子:“奴婢不认得,对方是个小厮打扮,说主子是熟人,姑娘听了那句话自然会明白。” 绯月已从水芝手中接过东西,转而递上,沈渊心中有疑,顺手便接了,分量不重,铜环眼上也没落锁。打开一瞧,里面的确是块坠儿,打磨成水滴形状,纯黑似漆。 匣底铺着孔雀蓝色厚绒,光下微微带点青绿变幻,衬得墨玉愈发嫩润,纯净无一丝掺杂。沈渊拿起来细看,质地不似寻常,格外细腻坚硬,像是……西北一带的出产。 “这玉黑漆漆的,倒是少见。”绯月忍不住道。 不怨丫鬟多嘴,送给楼中女子的东西,多以色彩鲜艳为好,反其道而行之又不留名,冷香阁里还是头一遭。 沈渊主仆三个都觉得奇怪,只好一并看向送来的人。水芝早和墨觞夫人一起查验过,同样不识,摇头道:“匣子送进来,夫人查看过,也不知道是何意,左右不是祸害东西,便请姑娘自己做主了。” “这样吗?”沈渊沉吟片晌,“我知道了,你先去。” 屋外的夜色沉重漫长,水芝披了件青呢斗篷,提着六角风灯,小小一个橘红光点摇晃前行,经过一丛灌木藤,差不多隐没进黑暗。绯云被吩咐送水芝到后园门口,水芝推辞了,说园子里是有灯的,自己来去道路也熟,天寒地冻,别再累得别人出行。 如此,沈渊还是坚持送一送,绯云便在小院外十来步处停了,目送水芝的身影到消失不见。风吹关节发凉,绯云搓热手心揉一揉,脑中忽地灵光一闪,想起一瓶膏药。天还不冷的时候,冷香花魁伤了手臂,淤青吓人,用了某种特调的膏药,没两天就好了。 似乎是谁送的来着?某些片段一现而过,没有过去很久的记忆轻松解封,绯云想起来药油的味道,脚步不由自主顿住,思绪不知该落在哪里,谜团解开又添担忧。 在山庄的时候,姑娘收到离公子的书信了?细算起来,两个人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见面了。下个月就是新年,往后是元宵,可以看灯会,姑娘十二岁那年遇见离公子,可不就是放河灯的时候跌了一脚,正好被离公子拉住的么? 可为什么,姑娘并不喜欢的凌姓客人时常主动示好,离公子反而音信日渐模糊了? 绯云和绯月都觉着,沈渊和离雪城这两个人,将来一定是要成婚的,只是被病痛耽误了几年。她们和沈渊朝夕相处,从来没想过其他人可能成为自家主子的夫婿。 沈涵上门来兄妹相认,两个丫鬟开始蒙在鼓里,差点以为多年来的情分成了镜花水月,后来终于安了心,为主子高兴之余,也为那离公子忧心,怕将军府门槛高耸,接纳不得一个乐师妹婿。孰料,沈将军与离公子竟是故交,她们又松了一口气。 作为丫鬟,很是不应该议论姑娘的婚事,假若沈渊真的另择他人,她们也只会尽力帮扶。而离雪城不只占了先来者的机缘,但看初识在少年,不咸不淡不主动的那个人,一直都是……沈渊。 绯云转个身,凭着本能往回走,鼻尖莫名又涌动起药油的味道。她努力回想离雪城是什么样子,上一次和姑娘见面是什么时候。冷风直直吹过面孔,她浑身打了个寒颤,记忆也像被吹散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不速之礼(中) 屋里暖和,温度瞬间回升让绯云的脑袋也重新灵活,算清楚了自家主子和离公子不过十四天没有见。 当时是在月初,离雪城登门探望,沈渊正忙于调教彩云,还让雪城帮着看了一眼。彩云勤勉,知道上进,已经很能见人,雪城却觉着她过于热络,担心这个女子是否对沈渊另有所图。 时间不长,怎么印象模糊不堪呢? 绯云尽了力思考,得出一个自己都沮丧的答案:那次之外,整这一年里,离雪城造访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每停留不久就告辞,更莫说沈渊养病的几年中,两个人几乎不曾见面,偶尔书信也寥寥几字便罢了。 “愣着做什么?快关门呀。” 银铫子下火苗跳跃,被风一吹摇晃不轻,绯月急忙大步走到门前,拉开绯云关严了门扇。绯云才发觉自己刚刚想得入神,居然呆呆停在门口,一只脚还踩在外面。 “送了趟人,魂儿也丢在外面了?要不要叫锦川先生来,给你治一治。”沈渊调侃道。 绯云面颊微红:“奴婢疏忽了,姑娘别怪罪。”旁边绯月笑道:“怕只怕姑娘下了帖子,顾先生也难露面。” “他这个人,最爱游历山水,若真能修得正果也算不辜负,可……”沈渊欲言又止,指尖摩挲着墨玉坠子,想来不好背后议论人,“他家兰姑娘才几岁,父母又年迈,只盼他在山上修行够了,能记得回家去,好好过个年。”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对外人的事儿,她们更不好言说,只得从沈渊的话中寻摸出别的滋味来接。 “说到过年,还没到腊月,可是也在准备着了。”绯月拨拨炭灰,滚出来几颗烤熟的栗子,个个顶上裂开了口,皮儿变成焦褐色,“团年饭要图彩头,味儿大多平平,去年上的一道金花炖山鸡鱼圆汤,用鲜青鱼剔了肉,现打的圆子,姑娘还记得么?今年可要厨房再做一次?” 沈渊不置可否:“还早着呢,和他们说了也记不住。等真到了年下,买得了新鲜的青鱼再说不迟。” 绯云本还愣愣的,听到青鱼忽然又想起一事,凑上前替沈渊捶腿:“去年的青鱼,奴婢记着,还是离公子送来的,说是渔夫一早刚打捞上来,新鲜肥美,给姑娘补身子正相宜。” “去年的事儿了,你还记得这样清楚?”沈渊少许意外,侧脸好奇地瞧了瞧绯云,听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回了一句“姑娘的事儿,奴婢没有不上心的。” 绯月刚放下火筷子,拿棉帕叠一叠垫着手心,提下小银铫子,边慢慢舀出一盅玉容羹,边朝暖炉点点下巴,和绯云说着话:“光顾着说话,你那栗子都熟透了,别忘了拣。” 绯云吐吐舌头,抬头望向沈渊,得了点头准许方才起身小跑过去,拢着裙角蹲在炉前,小心翼翼地将烤栗子挑出来,包在手帕里,吹干净炭灰。 “可仔细着,别叫烫了手。”绯月提醒一句,放下羹匙擦了擦手,端着瓷盅奉与沈渊:“瞧时辰不早了,姑娘喝了羹好休息,奴婢去叫她们备水洗漱。” 玉容羹润白一盏,恰如其名。路途颠簸,晚饭时沈渊用得不多,墨觞夫人嘱咐加了宵夜。糯米粳米耐心泡净,以鲜磨豆浆煮沸同下,面山药蒸熟碾作泥,静等开锅加进调和,小火焖熬到粥米尽化,入口即融。 用料简单,做起来也简单,据说久服令人好颜色。沈渊不信这个,只图它好克化,放上雪花糖滋味柔甜,很适合深夜加餐。 沈渊专注于食,墨玉坠子被搁在一边,绯云回来一眼瞧见,再也顾不得什么烤栗子,蹲坐回主子脚下捶腿,咽了咽唾沫,试探着问道:“姑娘……那个玉坠子,姑娘可想到是谁送的了?” “嗯?”沈渊正吹着热气,闻言抬抬眼皮,瞥了一眼桌面,玉坠子经过了触摸,沾染上温度煜煜生辉:“不难猜,是我一时忘了。你当还能是谁?是那位送了膏药又送梅花的,从前在长生观,我顺口邀了他来冷香。谁知道盛家的人一闹腾,我给忘了。不过说起来,我倒真不想见他。” 绯云心底一动,脱口又问:“那,姑娘不想见,可以不见吗?” 发问突兀,远远落在沈渊意料之外,一下不知道从何答起。 “你这丫头,瞎说什么呢。”绯月听着不像样子,开口嗔怪道。 沈渊颇觉有趣,暂且放下粥碗,重新拿起那块墨玉,低下脸儿饶有兴味地看着绯云,疑惑道:“你很不想我见他?是怎么回事儿?说来听听。” “姑娘……”绯云咬着嘴唇,眨巴几下眼睛,目光不断绕向玉坠儿。绯月见状,很是替她着急:“当着姑娘的面儿,你有什么不能说的?话藏在心里,还叫姑娘去猜你的心思不成?” “奴婢不敢欺瞒姑娘,只是觉得,觉得……”绯云没有犹豫太久,双腿一挪跪在地上,仰头向沈渊道:“奴婢觉着,那位凌公子再三示好,只怕对姑娘别有心思。奴婢自小跟随姑娘,眼见主子和离公子两心相悦,一心只愿有情人终成眷属,当真害怕外面的人纠缠不清,惹得姑娘烦恼。” 随说着,绯云俯下身子,深深磕了个头:“奴婢自知不该多嘴,姑娘若是恼怒,无论打骂,奴婢都甘愿领受,只求姑娘珍重,千万别被糊弄住,叫别人讨了便宜。” “绯云!你这叫什么话。”绯月大骇,情急之下忍不住低声呵斥:“咱们姑娘人品贵重,素来是什么脾性,你居然不知道、不明白吗?何况主子的婚事,哪里是我们能议论的,才亲眼见了小菊犯糊涂,这还没过去半日,你怎就好重蹈覆辙?” 绯月只是语气厉害,字字却恳切,没有半分迟疑,“噗通”一声陪着绯云跪倒在沈渊面前:“姑娘,绯云定是一时迷糊,才会出言冲撞了姑娘。看在她从小伺候的份儿上,奴婢恳求姑娘留情,便饶了她这次!” 第二百一十五章 不速之礼(下) 两个丫鬟战战兢兢,却忽略了主子在上端坐,对她们言行全然无反应。绯云头磕在地上不肯起来,绯月许久不闻回应,弓着身子探头向上瞧,却见沈渊端端坐着,手中还捏着那块玉坠子,看着她们两个似笑非笑。 “外人倒就算了,你们跟我多年,也这样怕我?” 沈渊眸光黯淡,不怒反落寞。绯月张了张嘴唇,愣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绯云身子一僵,似被主子话语中的失望重重打击,手心贴着地面,十指忍不住要收紧,拼命维持着身体不倒下去。 “姑娘?”这个姿势让脖子很疼,绯云一寸一寸抬起头,双眼饱含泪水:“姑娘……奴婢实在是心疼,姑娘病痛缠身,硬被耽误了好姻缘,总算眼下日子安生起来,好容易要熬出头了,奴婢惶恐,生怕出一丁点儿岔子……” 绯云絮絮陈情,几乎全然不能自已,绯月怕她再说错话,急得一直伸手去拽她袖口。动作不小,沈渊统统看在眼中。 “不必这样,都起来。” 冷美人脸上露出多年少有的失意神情,薄薄的唇瓣抿着,已经见了苍白,似是拼尽了力气才发出声音。 绯月踟躇着挪动双腿,有要起身的意思,目光与沈渊对上,发现对方竟是满眼泪光,不觉大惊,忙不迭拉着绯云起来。 沈渊微微仰头,侧开身子半倚一方鹅羽软枕,瞥了一眼绯云:“我知道,你是好心,怕我受了那人蛊惑。你过来,仔细看看这个。”说着一抬手,墨玉坠子随着一晃,光下像极了一滴凝聚成型的饱满墨汁。 绯云忐忑上前,半蹲半跪在沈渊腿边,目光随其一同落在坠子上。沈渊又向绯月招招手:“你也来。”于是两个丫鬟都凑在跟前,却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便一齐望向自家主子。 “这是金山且倩玉,出产于西北,以且末所产品质最佳而得名,据说前朝南迁立国之前,族人生息在北方,靠上苍庇佑,世代供奉,且倩玉就是用来祭母神的,所以又叫西山玉。”沈渊声音低婉,缓缓道来。她只起了个头,绯月已经面色放松,似乎有所触动,猜到她话中所指。 “姑娘是说……”绯月嘴唇翕动,眼神煜煜闪烁,与沈渊四目相对,试探着寻找那个心有灵犀的触发点。沈渊却忽然止声,不置一词,烛光映照下眼睛的琥珀色更加明显,亮晶晶如某种西域传来的罕见美石,瞳孔轻微收缩,又神似躲在墙角、伺机而动时候的玳瑁猫儿。 绯云懵懵不知所谓,干看着两个人打哑谜。屋外忽然一声烈风呼啸,吹得树梢稀寥枯叶哗啦颤抖,绯云紧张过头,浑身猛地抽了一抽,听见叶子扑簌簌响个不停,大约是落了满地。 “我什么都没说,瞎猜罢了。”沈渊猝然开口,“西山之玉,端庄高华,是祭祀供奉的绝佳之选,却不适合赠予心悦之人。” 她伸手去拉绯云,两个人掌心的温度此时一般无二,“好妹妹,你真心在意我,才肯直言,我也不会叫你白白担惊。那日带彩云去长生观,我与那凌公子独处,他一时情急,说漏了嘴,当场我就起疑,他是否要对沈家不利。” “沈、家?”绯云似懂非懂,恍然大悟之上还蒙着一层模糊的迷茫。她身边的绯月却在前一句就捅破了窗户纸,直奔正题:“姑娘是担心,这个人识破了您的身世,有意用西北的物件试探?” 沈渊点点头,任由绯云大惊失色,紧握自己的手直到隐隐发疼。长生观里的一幕幕重又浮现在眼前,折扇公子其人身上谜团太多,沈渊自知吃不准,也不愿意多花心思,更无谓因着这样一个人,惹得自己的身边人生出嫌隙。 绯云双眼红红,焦急道:“要真是这样可怎么办?姑娘,要不,咱们回州来山庄去?深山老林子里一躲,任他发现什么也找不着咱们。” “躲得了一时,躲得过一世吗?”沈渊面色平淡,顾自翻腕抽回手来,随意将墨玉坠子丢回锦匣中,“也未必就不可收拾了,没准是我多心,其实就如你所想的一般,只是个登徒子,上赶着讨好,却送错了东西呢?” 话锋陡然转折,绯月算是身在其外的,听出来意头不对,因见沈渊始终拿定坐稳,岿然不动,便疑心她是刻意为之,对绯云话到此处,不便再深言了。 绯云却没有多余的时间思考,整个人如同处在一种头脑混沌的状态,听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了。“那……姑娘打算,打算怎么做?”她没来由想起回来刚进屋时,自家姑娘那句调侃——莫非真的是夜深露重,自己出门一趟,头脑也给冻住不灵光了? 沈渊默然,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扫了一遭,方道:“我与他素昧平生,从前不认得,往后也不想有瓜葛。长生观里他言语冒犯,我便决意借观莺的事儿,要他亲眼看见女子不易,这才邀他明日相见。事已至此,且走一步看一步,过了明儿便如路人,再不理睬就是。” 绯云顿首,十指缩在身后,不安地搓着衣角,对这番安排半信半疑:“可那人……这样,真的能成么……”绯月差不多明白了主子的心思,“嗐”了一声打断绯云,绕开话题:“什么这人、那人的,左右和咱们姑娘不相干,万事有尹庄主帮衬兜底,再不济等将军回来,就什么都不怕了。” “这话不错,到底年长见识宽,还是绯月想得周到。”沈渊笑着夸奖,顺势将气氛放缓,“出去才两天,屋里的人手都变了,用起来真怕不得力。光顾着说话,也不见有人送水洗漱,绯云,你去,教一教她们规矩。” 绯云很顺利被遣了出去。看着门扇合紧,绯月摇头叹口气:“羹都凉了,奴婢再去热一热。”说着便来端瓷盅,却听沈渊道声罢了,心中郁结得很,哪里还有胃口。 “若是还有疏肝上清丸,寻两粒吃了才是好的。” 第二百一十六章 心结(上) 墨觞夫人出手果断,新伺候沈渊的小丫鬟为求根底干净,索性从刘牙婆手里买了新卖身的女孩,都是穷苦儿女,揭不开锅换点米钱的,刚刚离开家,根本来不及接触外界。 只是如此一来,底细虽然清楚,却不能指望她们有多中用。粗活便罢了,近身伺候的活计上,水芝与赵妈妈加紧调教了大半日,只是勉强说得过去。初一照面,对着新主子沈渊,小丫头们都拘谨恐惧,像街角可怜无助的小老鼠,僵着手脚只知道向她叩头。 仓促寻来的人,顾不得太多讲究,抛去长相身段实在不敢恭维的,既要健康端正,又要勤快老实,挑来挑去只得了四个,最小的不过八岁,最年长的一个也才十一,经过水芝和赵妈妈赶鸭子上架,换了一样的青色衣裳,仍然掩盖不住浑身的困窘小家气。 沈渊看了一眼,心里无端难受起来,挥手让她们起身,也不想多叮嘱,随即打发去搬抬箱笼包袱。到了园子里,小丫头们收拾屋子倒是麻利,有了绯月和绯云的指点,不多时就布置妥当,屋前院子也打扫得一尘不染,若不计较寒冷,几乎可以赤足行走。 沈渊主仆三个在房间里说话,小丫鬟们等候在抱厦。绯云出了屋,吩咐她们各去烧水备浴,安置浴桶。开始还一切顺利,等到回房伺候洗漱时,便凸显出来种种不足,沈渊没有计较,让她们都下去,只要两个贴身大丫鬟伺候了事。 “姑娘也别恼,用人贵在安心,规矩都可以慢慢教。”这一晚绯月值夜,侍候着沈渊换了寝衣睡下,守在床前细声劝道。 “我倒不在意这些,”沈渊道,“有你们两个伺候,就算从前,我也不爱使唤下面的人,没情分,总是不放心。” 熏炉中垫了铜丝隔片,点的是如意合和香丸,沈渊亲手调制出来,又赠与离雪城的那道方子。绯月本主张按照常法,撒一小勺安神香进炉灰,气味会随着温度弥漫开来,轻缓柔和,更宜安睡。沈渊点了头,随着又改主意,一定要绯月寻了去年没用尽的香丸出来。 沈渊全无睡意,要绯月陪着说话,自己总觉有千言万语,临到嘴边都成了三缄其口。绯月早察觉主子心绪不佳,刻意寻了一些轻松的话题,诸如琴阁的小兔儿,沈渊听了,至多说一个“好”,始终挤不出个笑模样。 绯月知晓无用,便斟酌着开门见山:“姑娘有心事?不妨和奴婢说说,虽不一定济事,总能疏散疏散心结。” 床前亮着一盏灯,光线微弱,沈渊倚在床头,桃花眼半垂,浓密睫毛遮住瞳仁两点亮光,再美的面孔也失了神采。 “绯月,你是我身边最贴心的人,我今儿就问你一句话。”她抬起头,郑重道:“我如今的脾气,已经坏到人人惧怕了吗?” 她深知自己不宽仁,亦不够温和,却想来总不至于是那半句不能容人的,而绯云惊人一跪,着实让她大受打击。 绯云所说确实有失尊重,可句句都是肺腑之言,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这个道理她明白,然而这十几年来,一切都好像过于顺遂——如果不考虑某个姓陆的人家的话。今天的事儿,她还来不及反应,绯云就惊慌恐惧如遇洪水猛兽,让这位冷美人骤然清醒,自己是否当真已刻薄到不近人情? 从绯云被支出去备水,绯月就猜到沈渊会有这一问,也想好了如何回答,不过真的听在耳中时,心里照样五味杂陈。承蒙墨觞家大恩,她得以出生,平安长大,本就有着深厚的眷恋,自小来到沈渊身边,两个人名分虽是主仆,实则相处如姐妹,比自己的亲姐姐感情还要好。 沈渊伤痛或受挫,绯月是很难过的,不忍心她更受打击:“金凤凰落进草窝里,当然要哀鸣的。姑娘是淑女,不比我们这些人,穷困人家出来,吃吃苦也无所谓。奴婢亲眼看着姑娘一路过来,都是被外人外事拖累着变了性子,可是人品贵重,从没变过。” 太平到寡淡的日子会让人迷失,沈渊不是神明,也不是圣人,凭着一副好皮囊,受的追捧多了,心性难免开始浮躁,在这当口又横遭变故,一下子少与外界接触,身边人都顾及她病弱,小事一概不会苛责。她听不到别的声音,自然慢慢忘记了如何与外人相处。 她不是不会反思,许多时候猛然意识到不对,当即想要改变,又被境况迫使着不能低头。 绯月说她是淑女,可她每每扪心自问,除了一个聊胜于无的西北沈家小姐身份,她不过是长在山野、养在市井又栖身青楼的坎坷女子。后来都还好,老天总算垂怜,没让她一直颠沛流离下去,保留了一点单纯善良,可惜为时晚矣,最初被拐走的那段时间,生活黑暗如阿鼻地狱,她耳闻目见,人性中所有的低劣、肮脏、糟烂,在日光之下的阴暗角落里,统统失去束缚,暴露无遗,肆无忌惮。 当时那个人牙子凶残得很,对她们动辄打骂,有胆小爱哭的小孩,便会遭到一顿毒打,而那几个妇人命运更悲惨,隔三差五便会遭到凌虐。 有天晚上,噩梦降临到一个带着孩子的年轻妇人头上,人牙子拽了她便往外拖。她的孩子想必是吓疯了,追上去死死咬住人牙子的胳膊,要救自己的娘。满屋的人不敢上前,也可能是不想,只在各自的角落里默默看着。 沈渊其实什么都记得,只是不想和任何人说。 那么小个孩子,卯足了力气,如被逼到悬崖峭壁而爆发出潜力的小兽,獐头鼠目的人牙子急红了眼,的确松开了她娘,可转眼便钳了她去,撕掉她身上破烂衣衫,当着满屋人的面行起禽兽之事。 满屋没有人出声。那孩子被按住双手,两腿拼命扑腾抻蹬,随着一声凄厉的哀嚎便没了动静,地上淌下一滩污血。孩子的母亲状如疯癫,扑上去摇晃自己的女儿,却被人牙拽倒,继续凌辱。 第二百一十七章 心结(下) 冷香花魁很骄傲。不同于其他女子的故作矜持,她是真的宁折不弯,不肯让步一寸、低头一毫,以至于陆子青会怕了她,折扇公子会评价她“开天辟地独一份”。 身在欢场,这种做派别人没法理解,墨觞夫人以为她是久病抑郁,便连绯月和绯云,也只是见怪不怪,并不明白她的心思。记忆太阴暗,经历过岁月冲洗也无法抹平,沈渊宁可自己扛着,被当成没心肝,也不肯因为从前的事儿,叫别人同情,甚至可怜自己。 她一直很努力,全当那只是一场噩梦,醒了便都好了。 “我五岁的时候,父亲战死,新年我同母亲去祭扫,回来时,从家门口被流民抢了去。我记不得怎么回事儿,就被卖给了人牙子。绯月,你不是卖进墨觞家的,不知道那有多恐怖。” 暗夜森冷,烛火颤弱,两个女子依偎在一处,沈渊分给绯月半幅被褥,执意要她陪自己躺一躺,给她讲憋闷了许久的话,不计她能听进多少。 双亲不待,兄长远走,州来庄主是为外男,雪城这位未婚夫婿名不正、言不顺,伺候起居的人倒是不少,能谈心的却是一个都不成,沈渊苦闷,可是无从诉说。墨觞夫人是一位好母亲,沈渊才更不愿意告诉她,徒惹一场伤心。 挑拣下来,毋庸置疑,绯月是一个合格的听众,春风化雨,温柔腼腆,以绝对包容的姿态接纳下主子姑娘的所有情绪,也许无法提供很好的排解,却能最大程度地给她以宣泄的空间。 在绯月面前,沈渊可以喘一口气,放心讲出所有不愿被外人知晓的过去。这位大丫鬟静静听着,温暖的拥抱抵过千言万语。 沈渊道,彼时她不解人事,逐渐看不清楚景象,眼前只剩一片血红。被拐卖的人有老有少,若奋起反击,那人牙子是没有还击之力的。可是无人出头,应该算冷漠至极了,然而另一着,大人们纷纷拉扯着自己身边的小孩,捂上了他们的眼睛。 人性究竟本善还是本恶,从来就是个无解之题。 “父亲去世的消息传来时,我问母亲,什么是死,母亲说,就是到了另一个世界,很遥远,很陌生,也回不来,活着时没有人见过,可是最后,所有的人都会去的。”沈渊沉浸在痛苦回忆中,如溺水之人挣扎,难以逃出生天,“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只渴求能回家。想着想着,我想起来母亲的话,一度以为自己是死了,才会到那样的地方。” 锦衾温暖,丝缎被面触手却是凉的,床头灯台上红烛萎靡,泪雨潸然,在底座凝固成斑斑曲折。绯月不是第一次和主子同眠,墨觞家的宅院里,深闺绣楼挂满风铃,两个小姑娘蒙着被子说悄悄话,转眼一起过了桃李年华,出落得亭亭玉立,却再不复当初心境了。 绯月的命运不是自己可选,来到这位小主子身边时,自己也是个孩子。那时候沈渊身边有位林嬷嬷,年纪大约很老,单看上去都有六七十,身子骨却格外硬朗,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绯月虽也勤快伶俐,更多还是陪着沈渊玩耍。年幼时候,墨觞夫人忙碌,沈渊和绯月相伴的时间最久,感情也最真挚。 风声呼啸,黑云遮顶,月光与星光结伴逃离,脚力慢了一分,没躲过湮灭的命运。绯月全无睡意,听着沈渊讲述的声音越来越轻,低眸看去,自家主子的眼神也暗了,像是进入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 大丫鬟却不知道,这是沈渊惯有的伪装。就像沾酒便会脸红如丹霞,其实根本没有醉,并非刻意而为之,就像上苍晓得她会与世隔绝太久,必然缺乏某种圆滑玲珑的能力,便赐予她的一道天然屏障。她的思路清晰如山泉,曾经的场景当时看不清楚,此刻却一幕幕叫嚣着浮现。 她与绯月讲,那间草房四处漏风,年幼的自己和另两个孩子一起,被一对十来岁的姐妹护在怀里。每个人都在瑟瑟发抖,她疯狂地思念母亲,菀青夫人的音容笑貌却逐渐模糊不清,在铺天盖地的混沌中消亡殆尽。那对姐妹的怀抱是陌生冰冷的,只为了在席卷肆虐的恐惧之下苟且求生,远不似生母身上温馨绵软的慈爱气息。 地上的孩子挣扎嘶嚎,哀叫凄惨异常。沈渊是高门大院里的小姐,她从未听到过,也完全想象不到,一个人竟可以发出那样绝望的声音。 “后来有一年,我在山上行走,看到猎手布下陷阱,野兽落于其中,被人们捕捉、被宰杀时,发出的叫声如出一辙。”沈渊忽然睁开眼帘,翻个身抬肘支着下颌,勾唇看着绯月:“那时我震撼极了,头一次发现,原来生而为人,也不比动物高贵多少。互相残害,彼此算计,虚与委蛇……或许,人还不如动物。” 她印象中,人牙发泄过了兽欲,拽着妇人的头发,将她拖出了门。那个孩子躺在冷硬的地面上,赤身裸体,遍布血污。妇人的惨叫从不远处传来,所有人都安静如石头,恨不要屏住呼吸。 过了很久很久,直到外面一丝动静也没有,才有一个年轻女子左顾右盼,牙一咬,壮着胆子爬过去,查看那个孩子如何。她只稍凑近,趴下脸瞧了一眼,立时吓得几乎发狂,双目圆瞪,大张着嘴倒吸冷气。孩子好像还有一点知觉,喉咙里发出几丝破碎的声音,女子瞬间失了控,颤抖着手抚摸上孩子的脸,眼泪扑簌掉落,砸在孩子脸上的脏污,一丁点都冲刷不动。 被女子的情绪感染,每个人都红了眼眶,双肩颤抖。不约而同地,他们连哭泣都沉默无声,生怕招了人牙子回来,下一个遭殃的只怕就是自己。沈渊身在其中,震惊更甚于害怕,硬是没有掉一滴泪。 “从那会儿,我便记得了……骨气,手腕和锋芒,一样也不占的人,一旦落进底层,大多不会有好下场的。”沈渊重新躺回枕上,合了双眼如释重负。 不知不觉间,讲故事的人睡着了,听故事的人脸上多出两行泪痕。绯月抹抹眼睛,下了床替沈渊掖好被角。有了地龙,园子里的夜比楼里更暖,体寒怕冷的人可以安睡好眠。 第二百一十八章 小翠 园子里自有小厨房,听说小阁主腾挪了住处,后院的何嫂子起个大早,天不亮就开始烧火揉面,精心准备了两样点心,装了食盒等候在园门外,瞧见绯云出来淘洗杯盏,赶紧笑脸迎上去。 “一点心意,劳烦姑娘跑动,帮我送进去。奴婢伺候小姐有段日子,不敢说有功劳,只盼着小姐换了屋子,吃住都习惯舒服。顶皮酥用的鲜果子馅儿,配着梅花汤饼,暖胃又好克化。” 比之夏日里,何嫂子明显富态不少,早起霜寒,绯云一打眼,见她穿着一身厚实的栗色夹棉大袄,脑后别了根扁玉簪,碧莹莹的水头很足,显是好物件。 “何嫂子有心,早起屋里燥,正好用些汤汤水水。”绯云接过食盒,与何嫂子客气道:“顶皮酥好说,只这鲜果子馅儿难得,要切碎丁子熬煮,汁儿收尽了的才香甜,瞧这时辰,嫂子莫不是五更便起了?” 何嫂子搓着手,口中称着“本分罢了”,眼角细纹攒成两朵初绽的菊花:“当初多亏小姐提拔,奴婢才一日一日熬出头来。小姐若是喜欢,还望姑娘帮衬,美言几句,往后小姐若有吩咐,奴婢随时准备着伺候的。” 没有很将与某个人的约定放在心上,沈渊贪睡了一会,绯月打发小丫鬟们去灶上先生火淘米,自己提了篮子,准备去园里摘些嫩花苞,做成腊梅糖霜粥。 “亏得我回来了,没叫你白跑一趟,有了汤饼,粥就等下顿。” 绯月一手才掀开门帘,两个大丫鬟迎面撞上,绯云见她换了外裳,还当是要去楼里取东西,彼此通过气才知道缘由,都笑说幸好。 小厨房已经升起炊烟,两个人一起拐过去,嘱咐小丫头们停了活计。米已经淘好,洁白一瓢搁在灶台上,绯云略想一想,不多时有了主意,叫两个小丫头端出研钵来。 “去那边慢慢捣,不用太细,不很着急,夜了我给姑娘做个粉蒸。”绯云点点一个空旷角落,如是道。 天光亮透,冷香阁中酝酿许久的事儿却毫无动静。当事人被关押在陋室,不通消息,不辨时日,全然不觉自己最恐惧的命运即将降临。门板打开,来送饭的丫鬟她认得,是后院的粗使小翠。 “真是稀罕,今儿怎么了?是不是那位吃撑着了,剩下这许多,没人要才有我的份儿?” 离枝被放出去之后,没了可以挤兑的人,消停了些日子,观莺的嗓子恢复很多,出口讽刺也不忘尾音打个弯儿,像在唱戏似的。 “姑娘安生些,这顿还有白米饭吃,下一顿可不知道是什么了。”小翠手上开着提梁食盒,口中愤愤不平:“要我说,也别整天怨这个、恨那个的,要是没有‘那位’,凭你做的事儿,被送到不知什么地方去,谁会管你吃不吃最后一顿?” 最外头那层一碟三个绿豆糕,刚出锅还冒着宣热,已经放在桌上,接着便是小翠所说的白米饭,粒粒分明,松软温润,水蒸气怀抱着米香钻进鼻腔,挑逗着饥肠辘辘的味蕾。随着有盘小菜,半是醋腌辣萝卜,水灵爽脆,酸香诱人;半是新煎的三鲜豆皮卷,淡黄微焦,油润金灿,点缀一点青绿葱末,层层裹着拌了鸡蛋的碎豆角馅儿。 观莺肚里久不见油水,闻着味道便食指大动,也懒得和小翠吵嘴,连筷子也一并省了,直接用手抓过一个卷子,丝毫不顾温度未褪就往嘴里塞,果不其然烫到口腔,“嘶嘶”呵着气,连忙用另一只手接着,努力闭紧嘴巴,宁肯忍痛,也不愿漏掉丁点碎末。 长期的饥饿使得观莺失去判断能力,求生欲轻轻松松战胜了理智,明显改善许多的饭食摆在眼前,她也丝毫不觉异样,甚至忽略了小翠赤裸裸写在脸上的怜悯和鄙夷。 最后还有一碗汤,和饭菜比起来寒酸太多,清寡稀落,漂着几片菜叶,碗底沉着大小不一的面疙瘩,像是前一夜剩下的仆役饭食,随便热了热拿来凑数。 观莺费力咽下口中的食物,看见有汤便去端,临到眼前皱了皱眉头,不满地噘起嘴。小翠唯恐她又要寻衅生事,鼓足了精神想好如何还嘴,却不料观莺瞬间恢复如常,仰头灌了一大口。 “早些这样,不就好了么?没准还能多吃几顿好的。”小翠撇了撇嘴,抽过一条不知何时放进来的板凳,拍拍灰坐上去歇脚,没想到板凳一条腿是松的,差点摔到地上。 “嘁,究竟谁该消停些?小翠妹妹呀,现在吃好喝好的是我,摔一屁股灰的是你……”观莺放下碗,手背随着蹭一把嘴角,斜睨一眼小翠。后者在冷香阁做事多年,自认为资历不浅,对着人人唾弃的观莺,自然不肯示弱:“姑娘吃好喝好,走的时候也走好,不哭不闹不寻死,才真叫好本事呢!奴婢进楼里年数也不短了,什么样的稀罕事儿没经过?像观莺姑娘这么惊世骇俗的,可真真是头一次见。” 肚里有了热饭菜垫底,观莺缓过劲来,毫不客气开始反击:“哟,妹妹口齿这么厉害,进楼里比我早得多,可怎么混到现在,还只是个粗使丫头?” “你!”小翠脸色一变,“腾”一下站直腰身,瞪圆双眼指着观莺,浑身气得发抖,脸儿也涨红发青。 观莺一击即中要害,小翠的心病正在于此。身边一起进来的几个小姐妹,陆陆续续或被家人接了出去,或被分派了别的活计,只有她还在后院打转,每日杂事粗活不断,时不时还要被管事婆子敲打几句,实在苦闷得很。 “我如何?”观莺见状,知道得逞,故意捏起裙角,翘着兰花指擦擦手,继续往痛处戳,“给我这个惊世骇俗的人送饭,怕是谁都不愿做的活儿?怪道妹妹资历深,上赶着替别人分忧解难,只盼着再熬上几年,能把你提到前面去,做一辈子丫头婆子,好歹混出个体面来?” 第二百一十九章 厮打 “你个贱蹄子,你得意什么!”小翠尖叫着扑上来,十指大张,直接向观莺脸上挠。 小小一间清冷的废弃柴房顿时热闹起来,两个女子扭打作一团。小翠常年做粗活,力气大得出奇,将观莺仰面朝天死死按在地上,巴掌紧随着落下来,随一声脆响,落魄头牌的一侧脸颊立刻高高肿起。 观莺脸上火辣辣的,同样不甘示弱,用力啐出一口唾沫:“呸!烧火挑粪的烂丫头,究竟是谁得意猖狂?”力气敌不过,她就另辟蹊径,向上一抓,正好揪住小翠头发,薅着辫子根向后拽。 小翠的头发丰厚茂密,结成粗粗的大辫子,发质却不敢恭维,枯黄脆弱,转眼被扯掉几绺,稀稀落落挂在观莺手指缝间。头皮疼痛钻心,登时惹来头发主人尖利刺耳的叫喊。 “呀——你竟然敢!下三滥的娼妇!伺候爷们儿还长了脾气,什么脏臭勾当都使得出!今日便送你去春檐巷,我就睁着眼睛看着,头牌娘子到了那地界,还有没有人捧你的臭脚!” 小翠发了狠,一屁股坐在观莺身上,郁郁不得出头的愤懑积压多年,终于找到了发泄口,不分头脸照单全抽。混乱中四只手纠缠不清,观莺耳朵上还钳着金灯笼坠子,被不知自己还是对方的手拉扯,薄薄一层耳垂被拽到近乎透明,通红充血几近撕裂。 女子之间的厮打到底不以蛮力为主,除了叫骂歇斯底里,重头戏往往在于损坏容貌。小翠捏紧坠子,用力一拉,观莺只觉耳根发凉,隐隐有什么东西顺着皮肤流下来。 “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倒是想伺候爷们儿,也得卖得上价钱!”观莺耳朵疼痛难忍,咿呀尖叫着亮出指甲,恨不能扣了小翠的眼睛:“姑奶奶费了你这双招子!下作蹄子,来招惹我,真真算你瞎了眼,留着也没用!” 她被扣押在此处,终日不梳洗,指甲自然不会修剪,不知在哪磕断几根,或被自己啃掉一点,残缺坑洼,泥污遍布,劈头盖脸朝着小翠的脸抓挠。小翠闪避不及,猝然仰头保住了眼,却被观莺抓中脸颊,霎时留下深深血痕,横亘在面皮上触目惊心。 观莺下手极重,小翠满脸泪迹斑驳,闭紧了眼睛,有样学样大张着手指去反击。两个女子翻滚扭打,地上铺的稻草四散纷飞,沾在头上身上,狼狈不堪。纠缠过甚撞翻了矮桌,汤碗打落在小翠脸上,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叫。 后院来往都是仆役,女子刺耳的叫嚷惹人驻足,很快有健妇婆子冲进来分开二人。看热闹的人群凑在窗下门前,小心伸着脖子观望,只见屋里遍地狼藉,汤水饭菜混合在一起,抹了满地,也被两个女子蹭了满身,场面一度极为难堪。 商妈妈铁青着脸,一改平常的宽和,与赵妈妈一人一个钳了观莺和小翠,左右开弓,各人先赏两个耳光:“争强好斗,出手伤人,动辄毁容挖眼,这是谁教你们的规矩?” 观莺腿上的布条已经蹭掉,刚刚愈合的烧伤又扯开,渗出大片淡黄色掺杂血丝的黏稠液体。管事妈妈掌风呼呼,“啪啪”两下丝毫不留情,她先前已经挨了小翠的打,旧伤叠新伤无异于雪上加霜。 可相比之下,小翠似乎还要惨些,头发乱蓬蓬,额角秃了一块,脖子脸上也挂了几重彩,尤以左眼底两道最为骇人,深深抓在皮肉中,血渍乱红,因着天冷居然已经半干,新鲜的血还在淌。商妈妈仔细查看一番,顿时大惊失色:那抓痕粗糙,边缘钝滞,分明不是一次成的,又离着眼睛这样近,观莺下手时的狠辣可见一斑。 两位管事妈妈对望一眼,一言未发,眼神却莫名生出森森冷意,小屋本来就阴湿寒冻,观莺没来由一阵发抖。有了之前歌女离枝的教训,围观的人也学会了乖觉,见此状纷纷退开。 “一大早闹得天翻地覆,真是晦气!”赵妈妈吐出一口浓痰,拉过小翠又朝胳膊打了几下,拧着耳朵拽出门去,“早就看你不安分,丁点儿大的差事都能办砸,整天眼珠子往前头瞅,今儿就带了你去,上前楼上凭夫人发落。” 小翠本来犟着,挨了打骂也不作声,以为自己好歹扎根多年,顶多被罚几个月的工钱。万万没料到,管事妈妈下了死手,一听“夫人发落”,小翠吓得魂不附体,作势就要下跪求饶。 “自作孽,不可活。”商妈妈摇摇头,听着婢女哀告,只嫌吵闹。赵妈妈铁面无情,布满老茧的大手拎着小翠起来,全然不顾她一条腿蹭在地上,拖着衣领便走。小翠挣扎几下,衣裳襟口眼看要松脱开,被瞪了一眼也不再敢乱动,一手死死捏着胸前布料,认命跟了赵妈妈去。 观莺坐在地上,看见小翠的惨相一味只有害怕,半分幸灾乐祸也无。她不是没有听到小翠的鄙夷——今日便是期限,等待她的是阴暗角落里腌臜龌龊如老鼠窝的春檐巷。 气血上涌时,她顾不得许多,打架打得酣畅淋漓,只记着不能吃亏,非得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厉害才好。劲头过了,冷静下来,管事妈妈的巴掌也让观莺清醒十之七八,她才意识到事态严重,最不愿面对的事儿终于来了。 “妈妈……”观莺一下慌了神,双目无神,喃喃自语,苍白的嘴唇止不住颤抖,茫然向商妈妈伸出手。她很明白,事已至此,说什么也不顶用了,何况对方不过是一个管事妈妈。 而自在家始,强烈的求生欲望早就刻在血液中,刺激着她一次又一次无谓挣扎。商妈妈视若无睹,一丝衣角也不叫她碰到,绕开脚步踱出门去:“收拾干净,再闹下去,怕要辜负了人家的好意。” 商妈妈的意思再浅显不过:恼了她要送走她的人是大小两位阁主,偏偏最讽刺处也在于此,她算计了花魁娘子,才给自己招来泼天大祸,最后却也是那一位出手,保全了自己的体面。 第二百二十章 寒莺(上) 地面杂乱污秽,两桶清水搁置在相对干净的夹缝,水面晃荡,显然是抬水的人匆忙放下,一刻也不愿多待。 “商妈妈的意思,给你用的。你的衣服也给你了。” 三四个粗使小丫鬟撇着嘴,神态如出一辙,对观莺都没有好气,连个正眼也不稀罕给她,捂着鼻子跑了出去。 水桶旁边还有一叠衣服,干净齐整,色彩鲜亮,面料光滑柔软,穿在身上轻若无物。观莺认得,那是刚夺得头牌的时候,她特意在城中最好的铺子挑了时新货色,又请裁缝量身缝制。 牡丹粉红底上绞银线隐纹织就花团锦簇,襟领、下摆、袖口皆镶边圈金,串进细珠珊瑚玛瑙;二色交窬裙红翠辉映,丝绦轻束。华服霓裳极尽灿烂,拿回楼中时,不知惹得多少姐妹眼热。 小阁主说过,让观莺带了衣裳走。商妈妈选这样一身送来,让她做上路的装扮,竟不知是对娇娘昙花一现的惋惜,还是暗讽她竹篮打水一场空。 观莺呆呆坐在破草席上,人群散去,她重新陷入无边无际的孤冷,头脑空空不知道应该做点什么。人到绝望顶点大约会放弃反抗,心中再如何不平,手脚也提不起力气。 她想起最初的那个家,虽然没有给过她丝毫温暖,此情此景之下,却也是唯一能够挂念的地儿。生母是烟花贱籍,凭着肚子争气才被接纳进门,谁料观莺是个姑娘,出生即是原罪。娘儿俩尝尽了白眼,随便一个下人都敢欺辱。 其实观莺的父亲固执于生子,家里那位大妇生出的也只是女儿,同样入不了他的眼。然而,说一千道一万,嫡庶有别,嫡姐的日子好歹维持着表面光鲜,观莺却实实在在卑贱到尘埃中。 据说在嫁人前,观莺的生母也小有名气,性情温柔和顺,善于安抚人心,才轻而易举地让男人放松警惕,有了怀上身孕的机会。对于腹中孩子,这个女子的寄望远远大于爱怜,后半生能否衣食无忧,成败皆在此一胎。 观莺曾听母亲说,婴孩呱呱坠地那一刻,她整颗心都揪了起来,顶着生产虚弱疼痛,强撑起身子看了一眼,随即只觉得满腔热络都扑了空,瞬间堕入冰冷地狱。 小女孩看到生母讲述时的神情,混合着不甘、愤恨、失望、嫌弃,稚嫩的心被扎得千疮百孔。 她和母亲住在最偏僻的屋子,四处漏风,屋顶的瓦片也坏了不知多少年。大妇不能容人,打鸡骂狗是家常便饭。观莺很羡慕姐姐们,能穿完整的衣裳、吃干净的饭食——于她而言,年幼最应该得到关怀疼爱的时期,这是唯一的希冀。 凡此种种,奠定了观莺一生的悲剧。 初见冷香阁的富丽堂皇,这个姑娘恍惚有种苦尽甘来的错觉。繁华空梦过眼烟云,她的境遇还不如自己的生母,没有遇到执着于延续香火的男人,反而都是薄情寡义之辈。 破败陋室,褴褛衣衫,观莺已经感觉不到冷,手指漫无目的痉挛着,也不想洗漱,心想左右要去的是个脏地方,就算洗得再干净,也只能让自己被糟蹋得更快罢了。 “以为消极静默,就能逃得过去么?” 女声清俏明亮,出现在这儿格外突兀。观莺眼看着是逃不掉了,门便没有上锁,开合之间,阳光洒进来,木板吱呀作响,来人步履轻盈,微不可察的行走声被掩盖,浅浅藤萝紫色衣衫的女子即如凌波绝尘,踏风而来。 是冷香花魁,素净裙角百迭留仙,盈盈绣一丛香蒲草,绒缎挖云暖鞋洁白无暇,单单点缀两颗南洋金珠,立足秽室之内,属实叫人肉跳心惊,生怕这美人走错一步,染了凡尘污垢。 观莺有种不真实的错觉,恍若看到小阁主周身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芒,又大约是外面的日光照进来,恰好形成的明暗晕染。 她头脑一愣,下意识挪挪身子,动一下又僵住了,似乎两个人已经有很漫长的岁月未见,因而手足无措,坐立不安。除了进门那一句,花魁不多言语,停在门口盯了观莺好一阵,直到她再也按捺不住,没头没脑回瞪了一眼。 消息传过来时,沈渊其实正忙,并不想蹚浑水。 早饭可口,何嫂子两道点心送到巧处,配着香油酥炸玉兰花片和松脆的蟹壳黄,沈渊用得香甜。用过饭才收了碗筷,正巧递夫送来厚厚一封书信,是离雪城亲笔,讲述路途见闻,另道思卿甚切,一切安好,万望珍重,勿徒牵念。 字迹清舒,词句缱绻,过往许多年里都少见此般情致,沈渊再如何不在意男女姻缘,读之亦融化了半副心肠。 还未放下信笺,乍一听闻观莺又生事端,冷香花魁拧起眉,脱口便要叫婆子们处置了了事。传话的人又道,算起来是丫鬟小翠先挑衅,观莺本来只专注于吃喝,被羞辱了才动起手来。 沈渊说不上自己如何考量,大约是想起和折扇公子的约定,还有随着墨玉坠儿一同送进来的话,才决定亲来瞧一瞧。 “必不爽约”?若是早早就可过来,安了彼此的心,自然犯不上专程遣人跑一趟。刻意而为之,大约又遇到什么事儿,绊住了脚,才要防患于未然。 发卖倌儿,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为避人耳目都在傍晚行走。时辰还早,折扇就算再晚一点也不妨事。玉坠匣子被沈渊收在柜上,加了一枚小铜锁。临出门她望了一眼,没有打开佩戴。 墨觞夫人没找牙婆子,观莺的身契不经他人手,直接会被送去春檐巷。深巷逼仄狭窄,时有鼠蚁蟑螂出没,是底层人寻欢的地儿,最尽头有间妓乐馆子,里面的女子都是犯了大错,才被从外头的勾栏瓦舍送来的。 观莺有罪,暗算的是自己,沈渊不会怜悯,也不会同情,更不可能宽宥,虽然来看,却说不出什么劝慰的话。更多只想看看她如今境况如何,或者,与自己预料中的是否相差无几。 第二百二十一章 寒莺(中) 一念地狱,一念天堂。 土墙木门一线之隔,日光明灭宛如两界,短短不过十数日,曾经平分春色的两个女子重见彼此,本就云泥之别,此时更再难越鸿沟。 “接你的人晚些才到,若想惹恼了夫人,径直将你送去更可怕的地方,就尽管撒泼哭闹。”袖中有了暖手炉,立在风口上,沈渊也不觉冷,神情淡漠向观莺道。 她不爱管闲事,外人以为美人生清骨,其实她最擅隔岸观火,喜欢看仇人落魄、恶人潦倒。观莺自食其果,再如何凄惨悲苦,沈渊都不会多看一眼,冷香阁里同为女子,她的善良很有限,只留给同样对自己心怀友善的人,比如墨觞夫人主仆,比如依仗她的盛秋筱。 观莺坐在阴影里,阳光照不到她身上,残羹冷炙泼了一地,早也失去了刚出炉的温度。她后悔极了,早知道应该多吃一点,小翠爱说什么便由着去,自己假装不闻便是,至少不要委屈了五脏腑。 自从关在这儿,冷香阁中随便哪一个人,对自己不是鄙薄挖苦呢?全都忍下来了,到了最后一遭,何苦搭理那个粗使丫鬟。 她依稀记得,上一次吃到这种像样的饭食,是和那位嫌弃她不干净的客人一起的,她想母凭子贵,还能坑一把墨觞花魁,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到头来,自己才是最愚蠢的那个。 墨觞花魁锦钗华裳,行走迤逦,弯月髻底压一枚银镀金攒米珠琉璃叶蔷薇花簪,淡墨蓝琉璃剔透无暇,簪首串一颗嫩黄鸡油蜜蜡颤珠。不知为何,她只戴了那对海棠花耳钉子,而观莺在珍珑馆见过,这枚蔷薇簪有配一对琉璃耳坠。 当朝烧造盛行,名窑遍布苍梧,美瓷雅陶巧夺天工,而琉璃以其晶莹纯净之美广得青睐,轻盈点缀于首饰之上,贵妇淑女皆争相佩戴。尤有蓝色琉璃,因烧制困难,最是物以稀为贵。 成王败寇,道理前线,墨觞花魁再有什么好东西,观莺也已经无可眼热,还能坐正起来,不咸不淡地调侃一二:“姐姐尊贵,怎么还亲自过来了?这一身衣裳首饰,想必花费不少,脚下可要留神,别踩到脏东西滑一跤。我要被送去哪儿,眼看都是命,看笑话跌脏了衣服,或跌碎了簪子,可是不值当。” 语调平缓下来,观莺的声音除了喊得稍见嘶哑,余韵还算是动听的。沈渊站在原处纹丝不动,闻言颇为意外:“听意思,你是看开了?这不像你,我劝你一句,别藏不该有的心思,事已至此,什么花样都是徒劳。” 观莺眨巴几下眼,咧嘴露齿笑了笑,斜睨着花魁细声细气道:“果然,我闹或者不闹,你们都看不惯。” 连日无论丫鬟还是管事婆子,观莺都抱有很深的敌意,对方亦如是。唯独面对墨觞晏,她却冷静不少,发不出来脾气,也提不起精神怨恨。 她自恃容貌浓妍厚艳,便以为天下的美人都该如此,这会儿才知道,娥眉百种,娇儿千面,墨觞晏这样的清绝面孔更易得花好月圆人长久。无论本来有再旺的火气,被冷美人盯上一阵,也要泄了劲去。 “你要是告诉我,造出动静就不会被送走,别说撒泼打滚,沸反盈天,就算当街扮丑作怪,我也不会眨一下眼。”观莺用力伸直双腿,两只脚相互搓蹭,毫不在意花魁身边两个丫鬟诧异的目光,“小翠那个贱丫头,刚来的时候,我就看她不安分,是个人到后院来,她那对眼珠子就滴溜溜转,谁知道安的什么心。我说小姐,不如把她一块儿送了出去?你们母女少了一桩祸患,我也好有个熟人作伴,是不是?” 沈渊拧着眉,看见观莺做派实在不像样子,心中生厌,不想和她言语。绯云已经嫌恶地掩了口鼻,绯月轻扶上主子手臂,低声劝返:“姑娘……看她像着了魔怔,劝不得,救不得,咱们还是回。” “她还没出声,你上赶着出什么风头?”观莺耳力“一口一个姑娘、主子,你倒比她主意还大,知道的是你忠心又中用,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小姐是个草包,凡事儿对个丫鬟马首是瞻。” “我是不是草包都不要紧,瞧你也说,我站在这里,就是冷香阁的主子。而你的足智多谋,聪明伶俐,可惜了只能留到春檐巷,去给那里的爷们儿看。”沈渊冷冷发声,替绯月出言反击,一字字精准掐在观莺的痛点上。 她本就不齿观莺行径,愈觉得踏足此处是多此一举,言辞便更加毒辣:“既有主人,必然有下人,那么观莺,你一日身在冷香,一日就是我墨觞家的下人奴婢,受楼中庇护,才得以卖笑讨生,不但不心怀感恩,还算计于我、欺辱于我的丫头,天道好轮回,你当真不怕报应当头。” 绯月屈身福了福,恭顺道:“奴婢同样受主子大恩,粉身碎骨无以报答,万不敢恩将仇报,做背主忘恩的小人。” 观莺嗤之以鼻:“哟,拉高踩低的我见多了,还没见过这么抬举自己的,要我说,你也别得意,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头一回见面你主子就说,咱们一样是伺候人的。你仗着她,比我还傲气几分,哪天你落得比我还不如,看谁来讥笑你是小人。” 话音未落,两个丫鬟脸色都变了,额角止不住几下抽搐。气氛变得微妙,四个人隐隐对峙僵持起来,始作俑者的观莺犹自不觉异样。沈渊手臂上一空,绯月抽回手,藏回自己袖中抠紧了掌心。 “绯月妹妹,说不出话了?”观莺翘起嘴角,心情甚是愉悦,看着绯月隐忍不发,觉得十分不过瘾,非要刺激得狠了,想瞧一瞧墨觞花魁的身边人发狂失控的样子:“本就是么,多简单的道理,你自己不愿意承认,要我说出来当然变得难听……” 女子刻意尖细的声调回荡在陋室,无端让最好脾气的绯月也头皮发紧,数次忍不住回嘴。然而一物降一物,她身为丫鬟,立时三刻奈何不得这位从前的头牌娘子,她的主子却没有可当宰相的肚腹,半句也不想多听。 “我还没出声,她当然不会说话。” 第二百二十二章 寒莺(下) 软底暖鞋莲步轻移,冬日的裙角厚重密实,人儿脚步又迈得缓慢从容,行走之间裙裾一丝晃动也不见。 地面肮脏,狼藉遍布,女儿家衣衫不染纤尘,对比过于强烈,任谁看在眼中都会为之触目惊心。冷香花魁不要丫鬟搀扶,自个儿走得稳当,身后绯月与绯云百般劝阻,她也置若罔闻。 除了不干净,倒也没有别的隐患,观莺虽然尖酸不可理喻,实际已经是一只纸老虎。主子心意已决,两个贴身丫鬟也不能强行拉扯,便由着她任性一次,走进废弃柴房里头。最坏不过毁了一双鞋、一件裙子罢了——她们想着,于墨觞家或沈家而言,都算不上什么值得入眼的事儿。 门前站得时辰略久,沈渊脚底发麻,加之污物未清,走得并不快,一步一步踏得结实,被旁人看了去,会觉如要降下某种审判的神明。脚底踩上的不知道什么杂件儿,她一概不作理会,径直在观莺面前五步停下。 “你想干什么……”观莺忽然慌了神,畏缩手脚向后挪。打鸡骂狗上她是一把好手,可要较量起气场,她只有一败涂地的份儿。 观莺恨极了,打心眼里瞧不起自己的畏怯。她知道,墨觞晏是个病秧子,没有别的本事,最爱用这一套,生生将对手逼得压抑崩溃。 她希望墨觞晏开口讲话,对方竟就如了她的愿,带着浓浓的水乡绵软,是一句好奇带着好笑的反问:“你这个样子,还有什么值得我做的?” “讲一句市井的话,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若你如我刚过来时一般,认命,安静,甚至呆滞,我会认为你还值得一救。”沈渊不向前走,只消用眼睛盯紧了观莺,一分一毫也不放过。 冷香花魁在掀翻的桌板边站定,眼神清明澄澈,似是平静浅显,细看却藏着暗潮汹涌。观莺以为,这个冷美人应该很生气,会结结实实地对自己来一顿冷嘲热讽,动手也许不至于的,但总归不该是这般心平气和。 她记得清清楚楚,刚被关进来的那一夜,墨觞晏差不多也是这样,坐在那里假扮菩萨,给自己喂了一碗红糖小米粥。没有炭盆,没有暖炉,那碗粥成了观莺生存唯一的寄望,还让她记起了自己爱恨交织的亲娘。 那会儿,姓朱的负心汉送了一贴狠药,她受了半宿的切肤之痛,也断了后半生的指望。朱家当她是玩物,墨觞夫人厌她如污秽,其余人等也避之不及,只有这个被自己推出去当替死鬼的墨觞晏,流露出一点怜悯。 还有稠银缎风毛斗篷,留在这屋里,早就变得脏兮兮。观莺十分爱惜这件御寒之物,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搞的,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看见它一天一天发黑发皱,直到不堪入目。 “救?”观莺柳眉倒竖,从打了绺儿、散发着味道的额发下面抬起眼睛,直勾勾和花魁对望,仿佛听到了一个荒诞不经的笑话:“哈哈,哈……哈哈……墨觞晏!”她猛地一咬牙,杏眼瞪圆,齿关狠狠摩擦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是我骗着你去,是我算计了你!你安然无恙,是你有好本事,现在你要挖苦我、嘲讽我,我都不怕,可晏儿姐姐啊……”观莺高高抬起头,脸上挂着的不屑神色毫无掩饰:“你自以为慈悲心肠,大人大量,人人夸赞吗?” 对方忽然变颜色,属实超出冷香花魁意料之外。沈渊不知道,观莺在搞什么名堂,而当不经意间四目相对,她好像又读出来一些东西。 毫无征兆地,异样情绪开始翻涌,说不清、道不明,尚在承受范围之内。沈渊按住不动,索性听一听观莺要说什么。 “‘值得救’?你说得轻巧,真要想救我,你早做什么去了?”地上的人眼眶潮红,“我那样哀求你,你不为所动,还让彩云那个贱丫头来看我的笑话!墨觞晏,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这是要诛心啊!” 泪水汹涌,终于在观莺脸上冲出两道干净的纹路。情绪上来得突然,她自己也吓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全部宣泄出来:“你是不是等着,今儿的事儿不小心被谁传出去,别人就会说,墨觞晏以德报怨,人美心善,被人害了还想着救那人一命,是个顶好的姑娘?观莺那个小娼妇却不知天高地厚,屡屡以下犯上,自己断了活路?” 观莺提着嗓子叫嚷,声音传出陋室之外,白日忙碌,虽少有人路过驻足,却难保不被远远听了去。绯月、绯云左右守在门口,听着就心惊肉跳。 “姑娘放尊重些,一味口里没遮拦,怎么连自己都不放过?”绯云按捺不住,探进半个身子。 沈渊匆匆瞥回一眼,示意两个丫鬟莫掺和。表面上,她仍然云淡风轻,对观莺的癫狂不为所动,而内里,她是有些许震惊的,无论如何料想不到,竟被这个肤浅轻狂的女子言中了。 一分不错,不点不假。 她从没想过救观莺,只等着对方被送走的这天借题发挥,让折扇公子看一看楼中女子的艰难辛酸,往后再也莫来纠缠。 以德报怨、人美心善?沈渊心头被狠狠扎了一下,抽疼得厉害。 的确如此啊……冷香花魁的筹划不过如此。不过有一点观莺未猜中——还未得到就已经失去的希望,比自始至终的绝望要摧残意志得多。 托这张美人面孔的福,墨觞晏身上的称赞已经不胜枚举,而关于脾性,陌京城中人人皆知,冷香花魁孤高尖锐,不好相与,忽然要传出一个“善良”的好名声,沈渊自己都觉着滑稽。 “即便如此,你能如何?”她不打算认输,略略低头凝视观莺,亦不直接承认,索性效仿釜底抽薪,令观莺无言以对。 顿过一顿,沈渊淡淡又道:“我早说过,我不是善人。救你非我本愿,然而来之前,我已有决定,择良辰吉日,立下婚约,为积德积福计,劝说夫人留下你也未尝不可。” 第二百二十三章 自欺欺人 与离雪城的婚约,沈渊曾做设想,却从未认真报之以期待。 儿时所见的惨状历历在目,至后来居住冷香阁,耳濡目染,人事初通,骤然明白所为何由,恐惧便印刻在骨髓里。因了家计艰难,她不得不说服自己露面于人前,拨弦奏乐,低吟浅唱,心里还是不愿的,才会万般纠结辗转,对着外客难有好面色。 头几年,她常生出幽怨,暗恨天道不公,世人各有各的恶,自该各有各的报应,为何偏要这样磋磨于一个小小孤女。明香姑娘的陪伴不足以开解,至多让小女儿家维持表面天真。 似乎也只有离雪城,温文尔雅,敦和谦恭,出现的时候不算晚,一切还来得及。他是男子,相处不似明香,本有许多不便的,然而多年下来,沈渊与之愈见亲近,心结也疏散许多。 借雪城之名,小小地应付一下观莺,应该不过分? 沈渊如是思量。 “我知道,你们说我张狂,可我也不愚蠢。”观莺咯咯笑起来,杏眼波光流转,“好姐姐,你想立下婚约,与谁?那姓离的小郎君吗?” “自然。”沈渊颔首,不动声色。 不知怎么,对着观莺的眼睛,冷香花魁止不住心生慌乱,难忍要挪开眼睛的冲动。相处不长,她深知这个女子泼辣、刁钻,圆滑世故,被欲望所驱赶,一次次自甘堕落,临到头却难得清醒了一次。 细微的情绪变化被观莺捕捉,她盘起腿,一手扳着脚踝,一手弯曲搭在膝盖上,不屑道:“姐姐别慌张呀,我随口一说罢了,那小郎君面皮生得好,性子又温柔多情,我看了也喜欢。你有你的手腕,他有他的算计,你们两个郎才女貌天生一对,不过么,姐姐可想好了,日子都是自己选的,到时换不得庚帖,一腔热忱错伏流水,哭都没地儿哭去。” 沈渊如遇雷击,脚下一步踉跄,险些要倒退。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离雪城的克制与疏远,向来被妥善隐藏在彼此之间,对外,两个人从来是心照不宣,维持着相知相许的佳话。 “手腕也好,算计也罢,既然是天生一对,自然换得庚帖,成得姻缘,不劳你费心。”花魁犹作镇定,直接转过身去,目光飘忽游移,盼着能随意落在什么物件上,左右不要与观莺直视。 废弃柴房里杂乱无章,却没有一处可堪落目,沈渊不免烦躁,来回原地踱着步子,假作漫不经心。见此情状,观莺拍腿大笑,几乎绝倒:“行,行,小姐高贵,我是个卑贱之人,说不得你。只是啊……” 她故意停顿,一双眼睛盯在花魁后背,直勾勾的目光炽烈火热,沈渊甚至能感觉到灼烧。 不知不觉间,局面被扭转,无人说得上缘由,观莺轻轻松松占据了上风,沈渊却逐渐败落,只有努力避开目光的接触,才能靠着定力勉强支撑。花魁主仆三个都记得,当初一夕之间,观莺上位头牌,是靠着惊艳的月琴绝技,唱腔娇媚柔婉,直叫人化骨醉肠。 这样的好嗓子在花厅里,在高台上,都可成为令人眼前一亮的宝藏,而在陋室里,在杂草中,只会是割人骨肉、摧人心肝的淬毒刀刃。 “姐姐不好奇,我想说什么?还是姐姐害怕听到了,会让自己伤心欲碎、肝肠寸断?哈哈!我看不至于,你聪明,也不是那痴情不渝的主儿,有亲娘疼着护着,犯不上和我一样,在男人身上跌了跟头。” 观莺自说自话,时不时拍拍巴掌,制造出更多动静。憋屈了十几年,她一直唯唯诺诺,为了生存下去一次次曲意逢迎,奴颜婢膝,逐渐将自己推进深渊,却在噩梦临开场的一刻得到救赎。 墨觞晏,这个冷香阁中最快乐的女子,也有着难以言说的身不由己。观莺纵意风月太多年,不敢说深谙人心,只是看破男女是否有情,于她轻而易举。 初次听说离雪城,她很羡慕病怏怏的花魁,嫉妒得眼绿,可很快,当亲眼见到这个人、见到他们相处,她一下释然,原来所谓金童玉女不过虚与委蛇,逢场作戏。抛开是否心有灵犀不谈,这两个人说着爱恋,却连对彼此产生肌肤之亲的欲望也没有,当是糊弄谁呢? 花魁越不说话,她越要逼问,配合手掌敲着自己大腿的声响,回响在空荡的房间中,刺得主仆三个头皮紧绷:“你高傲,你清冷,你也不过和我一样,自欺欺人罢了。晏儿姐姐,你瞧不上我,我也替你涂过指甲,在你屋子里吃过茶,姐妹一场啊!你真就不想和我说点什么?” 沈渊再也按捺不住,猛然回身,警告般瞪了观莺一眼:“一样自欺欺人,就管好自己,不要上赶着对别人指手画脚。人在做,天在看,观莺,你住口,好好擦洗,换了衣裳,你最爱惜性命,就别把自己送上死路。” “去了那儿横竖是个死,把命留在这儿,没准你为了姻缘,善心大发,还能给我打一副棺材。”面对隐晦的威胁,观莺不屑一顾。 她任性恣意,深知作为女子,有相守之人却不相爱是何等悲。离家那个郎君真要有心,早早把墨觞晏借走就是,什么病弱不便挪动,全都是幌子,无非下不了决心迎娶一个风尘女子么? “说起来他也是个唱的,有什么可嫌弃,非要掰扯,也该你瞧不上他。爱慕你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你要是真和他过不下去,趁着年轻,换一个也无所谓。咱们这样的人啊……还是现实一点儿罢!” 观莺松开腿,盘坐久了有点发麻。面前的女子面色铁青,刚进来还端庄如神女,这会儿已经濒临发狂,她看在眼中,心里面上都乐不可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姐姐当真不累?我真不明白,你们两个到底是为什么绑在一起,身边睡着一块冰疙瘩,我反正是受不了!” “够了!” 一声怒喝,沈渊青筋暴起,狠狠指着观莺逼她住口。 第二百二十四章 天衣有缝 “我的事,轮不到你多口舌。话已经说尽,你不肯好自为之,便是天神大慈大悲,也渡不了你。” 冷香阁前楼春色葳蕤,衣鬓旖旎,后院小阁主气血上涌,落荒而逃。早知便不来了,沈渊懊恼不已,难以接受自己被观莺这般破落户儿倒打一耙。 旁的都罢了,事关离雪城,她实在做不到云淡风轻。 这个诛心又煎熬的话题,还是自己主动挑起来的。 再看书信,沈渊只觉得讽刺,本来一切都很好,日头明亮,空气干净,早起的饭食也合胃口,摽梅之年喜事将近,一念之差踏足贱地,才落了现在这样满身烦恼。 两个丫鬟服侍沈渊换好衣裳,绯月温好一壶桂花茶,收拾好了桌椅,便拉着绯云悄悄退下,留主子姑娘独自在寝房。熏炉里放的是合和香丸,不够清淡,却合时宜。 往常但有什么意外,沈渊都能泰然处之,今天虽没发作,却动了大怒,藏在心中郁郁不解。贴身丫鬟对她的脾气再熟悉不过,深知这会儿不需劝慰,更不要奉承,留一间安静舒适的屋子给她便足矣。 回房已有段时间,落座绣榻,沈渊心绪尚未平复,手指无意识抓着被褥,掌心有了依托,焦虑才稍稍缓解几分,以手覆额,靠在床头沉默了很久一阵。 雪城是个很好的朋友,调香弄琴,烹茶煮酒,都是沈渊喜欢的。逢年节,墨觞夫人忙碌,离雪城会记得来接她,牢牢牵着她的手,行走在大街小巷,灯火人间。松子瓤蜂糕的黏软、桂花元宵的醉甜还留在记忆中,绢纸糊的小兔儿灯还收在柜里,带给她这些的人,却好像渐行渐远了。 虽说男女大防,合该避嫌,可她现在是墨觞晏,与外客尚能同处一室,雪城反而不常来往,每每想起她身在何地,当真没有一点醋妒芥蒂吗? 她大约感觉得出,雪城与自己似乎是一样的人,不想碰触某些东西,却又无法推辞。她清醒,关于离雪城对自己的态度,无论温柔或疏远,都带着一种“无所谓”的味道。这种滋味很难受,明明应该同样克制,自己却先动摇,开始渴盼起与这个男人共度一生。 沈渊有着怎样的过去,离雪城知情,而反过来,她听过很长的讲述,除了来自本人,还有亲兄长沈涵的背书。看似完美,她却总惴惴悬心。 别人眼中,他们两个是一对璧人,应该被写进后世话本,缠绵悱恻,绸缪缱绻,在茶馆酒肆广为传唱。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段关系曾让她终日惶惶,寝食难安。 一个找不出错的人,往往本身就是最大的错误。 与她兄妹二人皆相识于少年,同样有着救命之恩,一切都天衣无缝,水到渠成。沈渊吃过苦,是喜欢安稳的女子,不该多思多虑的,只消等着喜结连理,白首同心…… 可这个世上本无神明,又哪里来真正的天衣无缝呢? 不过是一个太聪明,强大到可以雪藏所有的线索和纰漏,杜绝所有的意外和变数;或是另一个太痴情,明明察觉端倪,却不舍得揭穿。 头几年里,沈渊隐藏自己的身份,不叫离雪城知道她是西北的女儿,若没有沈涵出现,她打算就以墨觞晏的身份嫁过去,或者等到哪一天,两个人可能会分道扬镳。沈渊觉得,自己不算顶尖的聪明,可也如观莺所说,并不痴情。 那会儿,她从来没想过可以与亲人再团聚,早就习惯了做墨觞家的身份。生身家族远在千里之外,又十多年不复回归,她记不得,也不觉得有必要时刻挂在心上。 因而,自称墨觞晏时,沈渊问心无愧,根本算不得欺骗。 可是后来呢? 三个人聚首时,尴尬的只有沈渊一个。沈涵和雪城他乡遇故知,又或将结姻亲,酒逢知己千杯亦少。沈渊全程陪在一旁,将心上人的神情悄悄打量。 那一次,她琢磨出一个令自己难过很久的答案。 雪城或许在意她,可是肯定不爱她。 不然的话,这个男人眼中,为什么没有一丁点的失望呢?哪怕只是转瞬即逝也好,再深爱的人,得知自己被经年地欺瞒,也是应该有情绪的。 两个男子把酒言欢,沈涵注意不到细枝末节。那之后某天,兄妹谈心,他问小妹是否倾心。彼时沈渊欲言又止,末了轻轻点头,说了一声“是”。 究竟是不是呢?沈渊自己也在思考。 大约……当时的确是的。 园子再安静,白日也有各种响动,听不见更漏声。过去约莫两盏茶,冷美人总算觉得手酸。她直起身,轻轻揉着手腕,一时想不到该做点什么,抬眼望见临窗妆台,菱花镜下胭脂青黛安静摆放,几支妆笔插在瓶里,瓶口点缀的玛瑙丹朱煞是可爱。 已经有许久,不曾在眼角描一朵海棠了? 冷香花魁摸上自己光洁的面颊,清水芙蓉,天然雕饰。早起洗漱,用茉莉花香胰子净面,涂过山茶花露,擦了薄薄一层新制的玫瑰珍珠膏便罢,没有再取香粉按一按,稍作装饰,更莫提描眉点唇。 曾几何时,眼角一抹海棠红是花魁阿晏的标志,衬得桃花眼眸潋滟剪水,冰雪美人平添妩媚。如今天寒,她恐旧疾复发,重新隐于深闺安养,不必再露面人前,一应妆饰难免疏于打理,琥珀瞳仁少了一点陪衬,也时有黯淡无光了。 银红胭脂细细勾勒,七瓣海棠栩栩如生。其他便罢了,唯独这一项,沈渊从不让丫鬟动手,再久没有描画,也是轻车熟路。 桃花宜室宜家,海棠却更有热烈情韵。沈渊和折扇公子说,好看的花儿自己都喜欢,其实她不愿告诉那个人,最爱的花儿只有海棠。 离雪城也说过,正红过于庄重老成,而嫣红之类又衬不起她的清冷,唯独海棠色娇嫩,又不失稳妥,她穿戴起来很好看。那时她十四岁,即将加笈,情窦初开,正处在最依恋于他的年纪。 第二百二十五章 茶餐(上)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墨觞夫人曾说,无论将来沈渊想嫁给谁,只要是个好人,她都不会干涉。沈涵没想过太多,从兄妹相认开始,离雪城就在了;他军务繁重,只管给妹子备好嫁妆,无暇考虑是否有变数。 在这个世道,沈渊是幸运的,不必忍受盲婚哑嫁之苦,同时也少了人替她斟酌,为她打算筹谋,她需得自己擦亮眼睛,一下得遇良人还好,若对方是个不甚靠谱的,也是着实累心。 早在七夕之前,她就开始试探雪城,状似不经意地询问他是否愿意成婚,随她远走天涯海角,忘记这里的一切,不单单是她自己的过去,还有雪城从来揭开的隐情。 他不主动讲,她可以永远不问。 无论是否存在秘密,无论还有没有其他人,只要雪城愿意,沈渊就与他一起走,甚至如果……如果最后的结局注定残忍,即使堕入阿鼻地狱,万劫不复,她也豁出去了,情愿追随,和这个男人一起承担。 日头晴朗,穿过半透明的窗纸照进来,映出镜中美人玉骨生香,阳光漫在脸上笼了一层朦胧的淡金色。衣裳素净,首饰也低调,通身竟只有眼角一朵海棠灼灼燃燃。 沈渊从镜中打量到镜外,自己也笑了,摘了头上琉璃钗,乌黑发髻上只余几颗青金石打磨的珠子,纹路隽永,泛着沉沉光泽。不知何从时起,陌京城中人都说,冷香花魁喜欢穿红,缤纷锦簇,夺目嫣然。 其实不然,若无外事,她不会选鲜艳的颜色,只因为看上去像极了鲜血,她不喜欢。可那颜色真的很衬丽人,一笔朱砂浓墨重彩,能够最大限度地将美貌呈现。她穿别的颜色自然好看,只是少了些韵味,观之总觉有遗憾。 对着菱花镜,沈渊的思绪已经转移了大半,暂时放下有关于离雪城的柔肠百结。她才发现,迷茫之中画龙忘点睛,五瓣海棠缺了花蕊。 花儿不过指甲盖大小,她换了支最细的笔,取过几个小瓷盒,敲打沿口,一点点叩出各色香粉,掺上温水慢慢研磨,调得一盅近似于初升朝阳色彩的半凝胭脂。润湿了笔尖轻蘸少取,沈渊凑近镜面,集中精神,一眼不眨,给海棠添了几丝蕊心。 沈渊抬头看一眼时辰,想起到了晚些时候,观莺就要被接走。私下里,墨觞夫人早就提过,春檐巷的人不会进来,都等候在偏院侧门外,由冷香阁的人手绑了观莺出去。去看过一趟,眼见观莺越发无状,沈渊不由设想,等到了真正要离开时,这位昔日的头牌娘子,该闹成个什么样子? 冷香阁开业至今近十年,总共就出过两位头牌,真心而论,沈渊只认明香姑娘,从观莺夺彩的第一天,她就不曾看好。她不出面,盛秋筱已经独占春色,俨然是新的金字招牌,即使墨觞夫人心有顾虑,也怕再用不了多久,就要顶上头牌之称了。 无论是谁,都是冷香阁的脸面,和沈渊没什么实质性的利益冲突,她自然不在意。等离雪城外出回来,订亲差不多该提上日程,再等沈涵回京,和墨觞夫人商谈如何备婚,她作为新嫁娘,什么都不需操心,只要静静等着戴上凤冠,披上霞帔,坐上花轿。 如此看来,万事仍然值得期待。 嫁衣亦是殷红,雪城尚有谜团,沈渊都可以不计较。前路光明时,自然放心迈步前行,可若大雾迷蒙,前途未卜,难道就止步不前了么? 她畏惧很多事,却不代表她会退缩。迷雾当前,那就胆大心细摸索着,一鼓作气走过去,自然会有柳暗花明。 绯月与绯云回来时,她们的主子已经换了心情,临窗缝起一只护腕。离雪城的书信被她收起,压在九层乌木妆奁最下头的屉子里,挂着黄铜鸳鸯双鱼锁,钥匙妥善收在不为人知处。 “姑娘怎么卸了首饰?要重新梳头吗?”绯月问道。 桌上的茶没有动过,已经半冷,被绯云挪到墙边条几上去,腾开桌面。半晌不在屋里,两个丫鬟也没闲着,去小厨房备了点心。灶火始终未灭,下头的粗使丫头捣好米粉收在瓮里,接着被遣去碾了干茶。 沈渊放下针线:“不必,只是觉得沉,反正在自己的屋子里,还是打扮轻便些好。”说着想桌边看过一眼,“拿的什么?半日没见你们两个,竟是到厨房去了。” “山楂奶露,麻仁茶酥,新琢磨的花样儿,奴婢还做了一点椒盐的,味儿不错,姑娘赏脸尝尝。”绯云打开食盒,端出两细碟、一盖碗。 沈渊疑惑:“奶露便罢了,茶酥?可是用茶叶炸成的那种?怎么想起来做这个。” 六角青花浅碟金线勾圈,沿边烧制一簇彩蝶戏蔷薇,炸好的绿茶叶儿干爽酥脆,松松盛放在中央,一碟撒了芝麻白糖,点缀少许青红丝;一碟如绯云所说换了椒盐,微微色深。 绯云道:“今年刚搬过来,库里许多物什还积压着,一收拾才发现,有前年存的雀舌,已有股子陈味儿,姑娘喝不惯,绯月姐姐说扔了又可惜。正巧早上的时候,奴婢叫小丫头捣米,那会儿做得了来回话,奴婢这才想起来,或许可以试试做成茶餐。” 沈渊颔首赞许:“不错,成由勤俭败由奢。前年的雀舌?若我没记错,还是哥哥特意送回来的,一直收在这边,居然就给忘了。” 茶酥新鲜做成,清香扑鼻,微苦回甘。雀舌提前半个时辰用冷水泡开,彻底沥干,打散鸡蛋清调进搅拌,裹上堇粉抓匀,摊在大盘里。做法不难,成功与否却有个关窍,需得大火烧热油到半熟,茶叶才好下锅,炸到浮起便要添柴,一直到全无水分才离火,趁热出锅装盘撒上佐料。 不过是炸几片叶子,要做到根根分明、入味三分可不简单,裹堇粉务必要均匀抖开,火候上更要眼疾手快。绯云身板高高瘦瘦的,却有一把好力气,架锅起灶都毫不含糊。 第二百二十六章 茶餐(下) “茶容百味,又能去腻解腥,入簨最是风雅合宜。”沈渊尝过两筷茶酥,甚是满意。 于烹饪之道上,绯云很有天分,茶叶焦香酥松,配着酸甜的山楂奶露,中和了热油炸过浸染的燥热。奶露效仿南方的鸳鸯糊,做成太极阴阳形状,山楂膏上雪白一点玲珑纯净,鲜奶酥酪之中落下殷红,玉润珠圆,艳丽可爱。 绯云道:“奴婢曾听水芝姐姐说,在老家时,为给老太爷做寿,夫人命厨房做过茶餐,饭菜汤粥都用茶来做,精致新奇得不得了。今天既开了头,姑娘也吃着喜欢,不如中午咱们也仿制一次?” “什么茶餐,听风便是雨的。”沈渊佯作笑骂,“说起来怪雅致,做起来可是累人,真要任你们去了,只怕我要吃不上午饭。” 绯云跃跃欲试:“奴婢倒是不怕累的,姑娘赐教,这茶餐是怎么个做法?便是今儿不做,奴婢学一学,等着将来孝敬姑娘也是好的。” 沈渊搅着奶露,唇角噙了一抹无可奈何的笑:“瞧你,这么有兴致,姑娘我只怕告诉了你,会叫你泄气。” 绯月已在绣枕套,听到绯云来了兴致,不由莞尔:“我还记得,那天灶上忙得热火朝天,几个管事妈妈里外调度,几乎要脚不沾地。姑娘做完功课,说想吃小厨房做的冰雪冷圆子,偏生咱们院的人手也被借用了去。我替姑娘去找人的时候,看见院子里晒着好几筐茶叶,什么瓜片、云雾,样样俱全,灶台上放着大陶罐,浸泡的也是各种茶水。” “别的不提,那天都过完了,我也没吃上冷圆子,反而是鲜**做的胭脂玫瑰茶冻,我吃了好些,差点被夫人说教。”沈渊想起当时的场景,随口附和。 二人本想劝退,谁知绯云更加兴致勃勃:“鲜**做茶冻?奴婢记得夏天的时候,厨房做过牛乳冻,想来应该差不多。” “这丫头,怕是痴了,不该叫她随身伺候姑娘,该专门儿到小厨房里去,就和薛妈妈似的。”绯月停下绣花针,无奈地摇摇头,又向绯云道:“姑娘说了累人,是心疼你呢,还是快快过来,和我把这些丝线理顺了,快到年下,还有许多活计等着做。” 她手中拿着绣绷,架着的是裁剪好的鲜红湖绸,上面花样刚打了个底,能看得出是一对凫水交颈鸳鸯,四周围绕着香花仙草,五色祥云。沈渊早就注意到绯月备了这个,一直假装不知。 绯云吐吐舌头,轻提裙角小跑两步到炕前,和绯月坐在一边,架好卷轴,劈丝缠线。枕套是贴身的物件儿,那鸳鸯又勾得活灵活现,绯云一眼瞧见,立时明白个中端倪,两个丫鬟对望一眼,唇角眼底的笑意心照不宣。 “喔……奴婢若是整日待在厨房,其实也没什么,可姑娘要按肩捶腿时,奴婢恐怕沾了一身油腻子味儿,会熏到主子。”绯云低下头,假作无意道,“绯月姐姐手巧,绣的花样儿好看,奴婢手脚粗笨,只好另寻法子,学着烧菜做汤,只求将姑娘伺候好罢了。” “越发贫嘴,当心劈坏了丝线。”绯月点点绯云额头,随即笑而不语。沈渊放下汤匙,抽出帕子擦拭指尖,饶有兴味地看了丫鬟一会。 “这么想知道,我就和你说一说。”她清清嗓子,娓娓道来:“单说一个‘银针庆有余’,一定要用刚出水的桂鱼,剔净了刺和皮,鱼肉快刀片成薄片儿,茶叶要当年新采的银针。这两样都不打紧,另要备下发好的口蘑,冬笋、菜心、好火腿肉,还有清鸡汤和牛骨高汤。” 一通配料数下来,沈渊放下帕子,再看自己的两个丫鬟,绯月脸上已经写着无奈,绯云两手理着一色初荷红的线轴,动作略微缓慢却不曾出错,眼神扎实沉静,显然是用心在记下。 “只要提前准备,大约便可得了么?”过了片刻,不见沈渊继续说下去,绯云抬头,面露疑惑。 沈渊道:“哪儿能呢,别的佐料就算了,只是有一味鸡油,务必要现炸的才出味道。鱼肉用鸡蛋清上浆,把腿肉和干菜都切片儿,先用热锅大火,清鸡汤和骨汤都烧开,鸡汤盛出来备用,把银针也冲开;火腿、干鲜菜和鱼片一并下进骨汤汆熟,捞出来淋上鸡汤。这会子茶叶泡开,立在水里时就能用了,连汤水带茶叶一并淋上去,摆好样子就算成了。” 这道菜名字喜庆,卖相也好看,在墨觞老爷子的寿宴上大出风头,以至于散席后,赴宴的宾客纷纷向主家讨问方子。整一个时辰里,沈渊见母亲送出去不下二十张烹饪餐方,管家帮忙抄写,墨汁都用下去半盏,是以印象很深。 一气讲完,她自己都觉得口干,还略去了不少细枝末节,反观绯云,低着头不出声,很像是受了打击。 “难为姑娘记得清楚,奴婢听一听都要喊头疼了。”绯月弯弯眉毛,主动为绯云找台阶,“这么难的法子,提前一天就要开始准备。没到年节,也不是姑娘生辰,还是先搁置着,等哪天姑娘念起来了,绯云妹妹可不要喊辛苦才是。” 沈渊颔首,重新拿起汤匙,抿了一勺山楂膏。她不喜欢酸味的食物,连过年时的冰糖葫芦也很少碰,除了嫁出去的鹭娘送来的糖渍红果,山楂做成的东西里头,这是第二样让她可以接受的。 “听水芝姐姐说的时候,还没觉得有这么难……”绯云闷闷地鼓鼓腮颊,“这样做下来,是为取茶水的清香,茶叶大约是不会吃的?” “你若能咽得下,吃了也无妨。”沈渊轻扶额角调侃,无奈又好笑——其实当年,她自己也想过这个问题,养母墨觞夫人说,懂得勤俭是好事,但矫枉过正就不必要了。 绯云摸摸耳朵,不好意思地笑了,低下脸继续整理绣线。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题,沈渊的心情好转大半,冷不丁想到还要应付一个折扇公子,也未觉得太过抵触。 第二百二十七章 日暮 凤凰展双翅,尾羽分七路,簪首长喙挂红翡,步摇穿金,流苏衔碧,绞丝摇颤珠,点翠照惊鸿。 华贵珍宝首饰再度插上发间,冷香花魁罕见地梳起雍容端庄的牡丹髻,黛眉入鬓,凤稍斜飞,长睫携烟赛青鸦,眼角泪痣描一朵嫣红五瓣海棠,贴半颗米珠作花蕊。颊拍胭脂为酒晕,唇点樱桃道无情。 及膝斜襟长袄比鹅冠温存,比茜草明亮,是少为人知的玉红色,料子细软熨帖肌肤,柔若无物,领口缀两对金鱼扣,翻下一截微露银鼠衬。银鎏金璎珞圈栖烧蓝大雁,下坠缉珠白玉莲花锁,滴珠翡翠挂琳琅。 对镜理妆,巧笑倩兮。既有人要永别,沈渊想,自应该好好送一送。 早些的时候,她失策了,被那个落魄潦倒的女子反将一军,连带勾起诸般不愿深思的隐痛。心头插进一根小刺,不足以致命,却横亘在那处叫她煎熬,如今有人拨动,伤口便要痛起来,眼看要鲜血淋漓。 她不喜欢,也不能忍受如此。 银朱厚绒夹棉暖手捂中套了珐琅小炭炉,耳畔琉璃明月珰盈盈摇曳,玲珑生辉,二指宽霜色百蝶镶边芽黄留仙裙微步凌波。缃色稠银密织斗篷遍生蔷薇,脚下羊皮小靴淡尖晶——天干风急,人们都说,这是将要下雪了。 海棠被遮住一半,沈渊蒙了面纱,垂丝流苏后薄薄一层红绸,间错串进镂空金珠,末梢缀着细圆珊瑚。美人含羞半遮面,恍惚是启仁七年,高台之上初抱琵琶的扮相。 她很久没有这般严妆华服,脚下千层底儿略生硬,踩在地面少了几分踏实的触感。下意识地,沈渊扶住绯月的手,很快又被严寒逼退,握紧了手炉。不过不打紧的,丫鬟近身紧紧追随,搀着主人的臂弯。 夜色开始迷离,绯云提了一盏玻璃流苏绣球灯,先行半步。园子里雀鸟陆续归巢,一路翅羽仆仆,啁啾呢喃。落日余晖洒出温度如强弩之末,对面却冰盘圆满,星辉初显,更见得金乌颓靡可怜。沈渊眯着眸,微扬螓首凝视夕阳,为其垂暮势头付之一哂。 日之主本应当庄严,神圣不可侵犯,万物为其迎送臣服,可不幸在苍梧子民的信仰中,朱雀为护生正神,而那浑身滚烫的三足鸟是要与之争锋的。 传说百鸟生一鸾,千鸾生一凤,九千凤生一雀,老阳山上离火猎猎,朱雀得天所授,投火焚身而历劫重生,羽化飞升,位列仙班,四方朝贺,百兽臣服,是为陵光君。 为什么偏偏是朱雀呢? 沈渊猜不出,只不过从小便被教导,世世代代亦是如此。 那样纤弱而灵动的小鸟,足够可爱,惹人怜惜,却背负了一方苍生的殷切渴盼。香火鼎盛,供果堆叠,是无上的荣耀,也是沉重的枷锁、逃不脱的牢笼。 信众熙熙攘攘,跪倒在神像前叩首祝祷,顶礼膜拜,虔诚祈求,希冀着喜乐平安,福泰祥康。安知那九重之上,云霄之巅,诸天神明听见下世祷告,究竟会志得意满,还是只觉得遭到吵扰? 冷美人不由讥诮,有许多的话,她没法子往外讲——算来若是没了供奉,神将不再是神。会是些个什么,她不好说,也没空闲去设想。 她不怕心不怀敬畏而遭天降报应。天道有常,伤人而自损,假使真杀尽人间生灵,阴阳不调,二炁混乱,天地鬼神也难逃一消亡殆灭。正如庙堂之中高高在上的君主,一朝败退尽失人心,喧嚣落幕,头顶的冕旒会支离破碎,皇权大位皆成空梦泡影。 晚风不暖,划过脸颊干涩凌厉,没走出多远,沈渊已觉得鼻腔酸冷。空气中带着微不可见的冰碴儿,通过制造出肌肤的刺痛感,逼迫人们不能够忽视自己的存在。 花魁不以为意,只是一小段路如此罢了,出了园子,再走屈指可数的几步就可拐进后院。耳畔琉璃坠子光彩温润,不是上午蔷薇簪子盒里那一对,而是雕作素净水珠的杨妃色,她走得平稳,听不见一丝窸窣碎响。 下三流的交易不等任何人,眼瞧快到了时辰,说着必不爽约的某位外客还不见踪影,沈渊也不焦急。不来正好,她想,免去了自己一番口舌。 更何况那样的人,即便赴约,即便耳闻目见,又指望他能改变多少呢? 陆子青说,冷香花魁不知人间疾苦。她反唇相讥,如今却越来越觉得,真正当得起这句嘲讽的人,应该是姓凌的折扇公子。 “姑娘……咱们到了。” 手臂传来轻微的拉扯,沈渊回眼去看,是绯月在提醒,制止自己走过头。主仆三个停在后院水井前,耳边不断传来清晰的叫嚷。 天还没有完全黑,冷香阁已经开始各处点灯,前面楼上笙歌方起,光影靡靡之下,后院更似一座阴暗的囚牢,充斥了压抑和绝望。然而除此之外,这座牢狱和寂寥、安静之类丝毫不沾边,反倒称得上沸反盈天。 不知怎么,废弃柴房门窗大开,根本不用走近就能看清里面的情形。沈渊领着丫鬟静静站着,暂时不想惊动任何人。墨觞夫人没有来,房里的大丫鬟也一个不见,大约在楼上忙碌,或根本没将这事儿放在眼中。 屋里团团围着三四个健妇、两个管事妈妈,沿墙根还站着小厮,手中拿着足有小儿手腕粗的麻绳。透过重重人影,那个要被送走的残败女子还坐在地上,挥舞着什么东西。人手不少,偶尔上前一下,却不见什么实质的动作。小阁主不禁要皱起眉,疑心其中有谁在故意纵容。 走近几步,主仆三个驻足门前,沈渊看清了观莺。地面还是脏乱的,残羹冷炙泼洒出来,没有人打扫,寒冬里经过一整天,已经上冻了十之七八,看上去就滑脚难走。 果然不出花魁所料,从前那个头牌没有洗漱,没有更衣,甚至没有稍微梳一下头发,刚养好的嗓子又明显嘶哑,喝骂着前来拿她的人,夹杂几句凄厉骇人的求饶。 第二百二十八章 挣扎 跟着主子目睹乱况,两个大丫鬟不得不疑心,地上这个女子是否疯了,为什么前脚还在对别人恣意嘲笑,说着闹不闹、去与留都是一死,好像看淡一切,随即又开始惊慌畏惧,卖丑如蝼蚁。 她们的主子姑娘始终淡然,容貌被面帘遮去一半,那双点着胭脂的眼睛却骗不了人,平静无波,幽深不可洞察。花魁没叫她们插手,自个儿倒了香粉,调出一种橘红,眸子瞬间顾盼生辉,照在烛光下,再清艳的人儿也平增富贵雍容。 屋里味道呛人,绯月忍着气息,低声道:“姑娘,这儿实在不干净,且她不肯就范,一时半会儿怕消停不了,夜深露重的,咱们还是回。” “无妨。”沈渊后退半步,小心不让自己的鞋底粘上污秽,“来都来了,当然要看完再走。夜还长着,晚上有了地龙,也不怕在外面多待这一会儿。” 她说话时眉梢带笑,眼中有光,雪亮晶莹,嘴角弧度灵动俏皮,在面纱之后若隐若现。观莺本非善类,做下恶事,报应不爽,此情此景之下,人人心头都难开阔,花魁的一个笑却如破冰,极有力地抚平了绯月和绯云的不安。 明面上,冷香花魁很少有笑容,私下虽不然,却不像现在这般和暖,如新生旭日,三月微风。她一直是个有棱角的人,两个贴身丫鬟伺候年久,可以同她谈笑风生,调侃打趣,知道她性本温良,可这种恍惚叫人以为超然世外的神情,还是头一次见到。 此般大美,人间少有,该当娇养在殿宇,藏匿在金屋,却落在青楼里,淹没在俗世中。沈渊是典型的美而自知的女子,更懂得如何打扮,在需要的时候或惊艳众生,或倾倒一人。而这会儿她身在僻院,在场的几乎每一个都手忙脚乱,无暇欣赏容颜。 “你来干什么,啊!你还来干什么!” 最先看见花魁的人是观莺。她本就激动,一下子更加疯狂起来,手脚并用爬起身子,顾不上衣不蔽体,迎头朝着门口撞过来,手中高高举着那半截筷子。她知道,再怎么都是无谓挣扎,仍想拼最后一击,毁掉冷香阁中最令自己讨厌的这张面孔。 主仆三个都不为所动,意料之中地,观莺被健妇们牢牢拦下,拦腰放倒,轻松撂回地上。健妇力大凶狠,两个按住她双腿,一个反剪双手,夺过筷子远远扔开。 “放开我你,放开!一味来作践我……”观莺还在挣扎。两个健妇被腿脚一蹬,险些按不住她。 沈渊这才注意到,连日来的折腾没让观莺消瘦,饭食虽然不精致,她也时常打翻碗筷,终究抵挡不住饥饿,送来什么都照单全收,于是腰身反而见粗。 毫无厘头地,一种微妙的感觉忽然涌上来,再向地面扫几眼,汤水的痕迹还在,饭菜却都不见了。沈渊猜到缘由,只觉得无比震惊,继而难过,忍不住有点同情。 再怎么说,被拐去的那段日子,为了活下去,她也曾忍着恶心,吃下许多不洁之物。 被观莺一喊,管事妈妈吃惊不小,连忙向小阁主躬身见礼:“奴婢们不知小姐过来,让小姐受惊了。夫人吩咐,只管将人绑了,堵住嘴弄出去,上了孙二嫂的车,便再不与我们相干了。” 孙二嫂是春檐巷尾的老鸨,很偶然的一次,沈渊在街上见过其人,看面相就是个厉害的主儿。说到此处,赵妈妈回头瞥一眼屋内,目光无奈且嫌恶,很快转又阴转晴,像是终于踢出去一个烫手山芋。 只是好心情维持了还没半刻,这位管事妈妈立马想起来,身边还有一个向来苛刻的小主子。绑个女子而已,居然僵持这许久,若被追究起来,恐怕难逃主家责问。 “她倒没惊着我,不过赵妈妈,天都黑了,人还在这儿闹哄哄,自己人看笑话也就算了,若是惊着客人,你当该如何?”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赵妈妈偷偷叫苦不迭。花魁语气和善,没有很严厉地责备,反像在闲话家常。婆子却不敢轻信,自打冷香阁开张,她就一直在楼中做活伺候,深知雷霆之下并无阴霾,扛过去就是雨过天晴,而看似平淡问询时,往往已经藏了深切的怒意。 “小姐赎罪……本来,本来是要绑了去的……奴婢们不敢耽误,半个时辰前就过来了。”赵妈妈战战兢兢,抄着手低着头,不敢直视小阁主的眼睛,急慌慌先表明了自己没有懈怠,随着赶紧开始辩解。 “她一向闹腾,疯疯癫癫的,谁接近都要被骂一顿,早上打翻了东西,就没人愿意过来收拾,结果就让她藏了筷子。傍晚奴婢们来拿人,看她脏兮兮的不像样子,还特意去请示了夫人,又得了吩咐说,不管她怎么脏、怎么闹,必须把她弄出去。” 赵妈妈絮絮说了一堆前因,觉得已经差不多,咽了口唾沫赶紧切进正题,生怕小阁主失去耐心:“这不,奴婢叫来小子们,拿了麻绳捆她,结果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她把那筷子掰断了捏在手里头,直嚷嚷要敢上前一步,她就划烂自己的脸。这说到底,虽然去的是那种地方,真弄破了面皮,连着掉了价钱,奴婢们只怕不好和夫人交代。是以,是以就……耽误了这会儿。” “妈妈说了好些,我要听的却就最后一两句。”沈渊冷哼一声,明白婆子那点心思,暂时不想计较,转而看向已经被捆起来的观莺,“若我不过来,让她露了破绽给你们,妈妈还要由她闹到什么时候?” “小姐教训得是……”赵妈妈脑门冒出冷汗,说辞还没想好,身后已经传来一声叫嚷,不是出自观莺,而是健妇。 “哎呦!没娘养的贱骨头!” 小厮已经捆结实了观莺,健妇拿着抹布去塞她的嘴,不小心被她甩头撞个踉跄,一口咬住小指。观莺下嘴用了狠劲,那个健妇的手指差点被咬断,关节传来剧痛撕心裂肺。 第二百二十九章 报应 “快拉开她!拉开!”赵妈妈大惊失色,慌忙指挥小厮动手。商妈妈大手如铁钳,已经牢牢扭住观莺下颌,掰开了她的嘴。 健妇抽出手,表情已经疼到扭曲,只见半边手掌淌着两条鲜红的血迹,小指那侧赫然一圈牙印,深可见骨。伤口皮肉外翻,怕是再晚上片刻,就要被观莺咬下一块。 在场的人都变了脸色,绯云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攀上沈渊的臂弯,忍不住要往主子身后躲。沈渊看了丫鬟一眼,安慰性质地拍拍她手背,示意绯月暂且带她出去。 “不行,不行,她怕是疯了,姑娘别留在这儿。”绯云艮在门口不肯松手。 沈渊握上她的手拉开,不强硬却不容反抗,面不改色道:“那你就看着,这么多人都在,我会怕她作怪?绯月,带绯云先下去。” 绯月应了声,好歹劝着绯云出了门。被咬的健妇手上已经包了帕子,举着手腕疼得直发抖,有花魁娘子在场,也不敢叫出声,脑门都出了密密一层汗珠。观莺已经被按回地上,口中塞了抹布,双手双脚都被绑牢,身子从脖颈起,直到脚跟,被捆成一根滑稽的竹筒样。 那个健妇气不过,飞起一脚便朝观莺的头过去,被商妈妈一把拽开:“你要是踢死了她,谁去和夫人回话?”健妇发泄不出,忿忿放下腿,。 “贱蹄子疯狗咬人,关到暗门子去,早晚让孙二嫂拔了她的牙!” 一口唾沫吐在观莺脸上,健妇瞪着她,眼神全是怨毒,口里也不断咒骂,恨不得立刻看到她在春檐巷受尽凌辱。言语粗鄙不堪入耳,沈渊听不下去,厉声喝止:“一点小事都办不成,还在这喧哗吵闹,生怕夫人听不见不来处置你们,还是怕我不会亲自发落?” 健妇不敢顶嘴,唯唯诺诺跪下认错。沈渊吩咐商妈妈带了她下去,赵妈妈又问,是否要立刻送观莺出去。 “她这个模样……丢了脸面还在其次,只怕那边见了,不肯收。”赵妈妈迟疑道,“还请小姐拿个主意,要不要好歹给她冲冲头脸,至少也要能见人。” 顺着赵妈妈的视线看过去,观莺被捆得有如粽子,全无尊严可论。这绑法虽不美观,却也遮住她浑身衣衫破烂,只有双脚露在外面,漆黑如铁,还起了许多死皮。 沈渊皱了一下眉,点头道:“要冲便冲,也不必松开,把她的头和脚都弄干净。她的衣服可收妥了?一并让她带出去。” 赵妈妈应声称是,挥挥手打发小厮们下去,要两个健妇拿了毛巾水瓢,直接用冷水淋上观莺的头发。外面的霞光早就散尽了,霜露渐生,寒气一股脑从地下冒出来,小小的房间里冷得犹如冰窖。观莺被堵了嘴,喉咙里呜呜噜噜,拼命扭动身子躲避水流的冲刷。 她头上结了绺,菜汤冻住,用冷水根本化不开,经过刚才那一闹,余下的两个健妇对她自然没有好脸色,不管三七二十一,用巾子狠狠地搓擦,每一下都力透头皮。没超过三个来回,观莺的额头就红了大半。 转眼半桶水浇在头上,又顺着头发脸颊流下来,麻绳被浸泡收缩,更加勒紧皮肉,她感到全身的骨头都像要断掉。那绳子还是极为粗糙的,挣扎太剧烈,已经磨破了皮儿,水沾了泥污再浸泡伤口,她不止冷,还痛到抽搐。 观莺叫不出声,呜咽却足够骇人,幸而前面楼上歌舞升平,听不见一院之隔的嘈杂。赵妈妈习以为常,沈渊亦选择充耳不闻,观莺便咬紧了抹布,任由自己的齿关咯吱作响,目不转睛盯着花魁。 沈渊记得,观莺经常这样盯着自己,有时候是赤裸裸的羡慕,有时候是愤懑不平,有时候还带一半疑惑;那个火光骤起的夜里,又是充斥着卑微到骨子中的哀求。她能感受到,观莺渴望的不只是生存,更要活得耀眼、顺心,而这样的日子拥有过,又稍纵即逝,满足感太不真实,只能一点点消亡成阴毒怨恨,如地府中的恶鬼向往光明,刚逃出一重狱,触碰到阳光,却被顷刻打回血池。 大约在观莺看来,她的不幸都是拜花魁墨觞晏所赐,又无法反击,才会在强势和卑微不断游走。沈渊其实可以理解观莺,却不打算体谅,于是给了她一个和煦美丽的笑,引来对方眼神几乎要喷火。 “赖唧唧往哪儿看!再看废了你这双招子!”赵妈妈一个箭步冲上去,甩手给了观莺一耳光,揪着头发迫使她低头。 浇水的健妇放下葫芦瓢,上前带着谄媚的笑向管事婆子道:“赵妈妈,别和这小蹄子一般见识,奴婢看洗得也差不多,直接抬出去,就和咱们不相干了,往后有的是她罪受。”说着又看向沈渊:“大小姐纡尊降贵,在这寒冷地方站了许久,也是体贴下人们辛苦,就请小姐发话,奴婢们立刻动手,连人带衣裳一起丢出去,也好将这屋子打扫打扫。” 赵妈妈也转回身,低头等候发落。天色早就黑透了,沈渊猜测着,那个人大概是要爽约,不等也罢,便点了头;“送她去。” 两个健妇前后捉着麻绳,观莺被拖在地上,皮肉、麻绳和地面碰撞出粗粝的摩擦声。观莺疯狂甩着头,脖子伸长,仅能活动的双脚不断摆动,脚趾带着脚掌蜷曲,显然是想要抓住地面。 大概这场面太过凄惨,而恰好冷香花魁对落魄头牌仅存的一点怜悯心肠尚有余温,观莺嘶哑的呜咽愈演愈烈时,沈渊终于开口,要健妇将抹布拔了出来。 “有什么未尽的话,你就现在说。” 沈渊背对着门,身后是无尽暗夜,面前是昏暗陋室,她一袭金灿红香夺人眼球,以绝对高高在上的姿态低头看着观莺。后者猛地咳了一阵,口中居然喷出大滩血沫。 观莺鼓起全身力气和紧缚的麻绳对抗,凄厉道:“墨觞晏!你佛口蛇心,笑里藏刀,真的不怕遭报应吗!” 第二百三十章 赴约(上) “她是否得报应,自然由天道论断,你的报应却到了眼前。” 一屋子都是老少女子,忽然响起来男人的声音,格外刺耳突兀。所有人的目光都难免被吸引,健妇婆子们没什么反应,沈渊与观莺不约而同变了脸色。 那位姓凌的公子白衣轻裘,迤迤而来,一手握扇半开身前。这一晚的月亮很圆,月光却清冷,就那么洒在他身上,明明身在红尘,也有了几分恍若谪仙。 他腰间挂了个什么墨色物件,串着青流苏格外醒目,像是玉佩,却绝不是沈渊见过的、刻了字的那一块。 与前几次一般无二,折扇公子身边没看到跟随的家丁小厮,只有绯月和绯云在稍靠后水井处,看着自家主子欲言又止。 她们守在外面,最先看见来人,当下便要先行告知沈渊,却被折扇公子抢了一步,抬手制止。 当着外人,冷香阁的花魁名唤墨觞晏,虽有几分薄面,却不是名门贵府的千金小姐,身边的丫鬟也低贱,奈何不得这位恩客。好在折扇公子有分寸,没做任何出格的举动,只是站在窗下,静静听着看着。 彼时观莺已被束缚,正是被冷水灌顶,最狼狈煎熬的时候。两个丫鬟听着便心惊肉跳,更遑论看上一眼,这个男人却尽收眼底。她们不知他是何感想,会否认为是花魁主持了这一切。 虽说并不期待这位客人和自家姑娘有所干系,可非要落个误会,似乎并不太好。 “你……怎么会,是你……” 竟是观莺打破僵局,机械地吐出几个字,说不成完整的句子。健妇婆子面面相觑,没得命令不敢妄动。屋里有这样多的人,折扇公子只与沈渊四目相对,而后者只在意他何时到来、看到了多少。 折扇公子自不理睬观莺,想等着红衣女子说点什么,可她偏不作声,桃花眼儿默默瞧着他,眉心缀五颗赤翡珠,似点砂娇艳。他知道,自己险些又爽约,她一定是有脾气的。 “妈妈……小、小姐。”侧门上跑来个小厮,急慌慌地要找管事妈妈,猛一眼看见个盛装丽人,脚底打滑,差点摔倒。 花魁不理他,赵妈妈盯他一眼,要他有话快说,别惊扰了主子。 “是,是孙二嫂那边的人,在门上等得久了,问咱们何时能交人。”小厮垂着手,磕磕巴巴紧张道来。 观莺浑身一抽。赵妈妈向两个健妇使使眼色,率先上前来,小心翼翼地准备开口,被沈渊抬手制止,授意她们自去处置:“送她去。不必多解释。” 健妇弯下腰,拿着抹布要赛回观莺嘴里。观莺自知无望,拼命嗷出一嗓,最后留下一句声嘶力竭的咒骂。 “墨觞晏你不得好死……” “啪!”“啪!” 赵妈妈的两记耳光清脆利落,女子脸颊肿成一对通红的发面寿桃。观莺被堵着嘴,即使被打落了牙齿也吐不出血。健妇小厮七手八脚,半抬半拖着这个奇怪的麻绳捆儿走远了,赵妈妈管事,跟着前去交涉,很识趣地没有再回来。 观莺癫狂,自始至终做着恩将仇报的事儿,最后选择了以怨报德。沈渊一向不大度,这次却不为所动,毕竟对一个将死之人,没必要斤斤计较。 她回眸看一眼折扇公子,对方立刻回过来一个笑脸,不算太勉强,可也说不上自然,颇有几分套近乎的味道:“我来了。你……没有生气?” “什么?”沈渊反应不过,旋即理解了他所指何意:“来了就好。让公子纡尊降贵,看冷香阁的家务事,是晏儿不敬。” 凤凰尾羽微颤,闪回一点星月的光,花魁盈盈下拜,给折扇公子见了半个福礼,敷衍地挪用了刚刚某个健妇的奉承话——暖手炉已经有点凉了,她不想多费口舌,想早些回去。 她没料到,这却让折扇公子尴尬,伸手想扶她却停在半空,作势摇了一把扇子才好收回。没有听到答复,正合沈渊心意,开始酝酿起如何妥善地送客,可以免去几成才见面就赶人走的失礼。 花魁的心思,折扇公子或许看得出,更令他如鲠在喉。他真的疑心,这个女子是否故意拣了戳人心窝的字眼,就为了惩罚自己姗姗来迟。 “不,不……我是,来赴约的。”他清清嗓子,手在袖子里捏紧了折扇,向花魁走近两步,主动放低目光:“所以,阿晏,这就是你想要我看的?” 他不愿意叫她墨觞晏,又不敢冒进,两个人的心离得太远,这女子又是九窍玲珑,他怕非但不会有进展,反而一下打回原形。 沈渊没有躲闪,隐藏在面纱之下的唇角勾起弧度:“是。她叫观莺,曾经陪公子吃过酒,那会儿是冷香阁的头牌。可惜了,她被男人欺骗,犯了大错,坏了身子,也污了名声,这儿留不得她,只能去一个见不得光的地方。” 她有意含糊其辞,到底给观莺留了不中用的尊严,不叫一个外人知道风尘女子究竟可以经历何等不堪。 只因实在是没有必要的,若有一日大厦倾颓,她被没入教坊,也希望别人可以这样替自己稍稍遮掩。 不过一番苦心并不打紧,折扇公子甚至不在意观莺是谁。他听懂了这个狐狸美人的意思,不知如何开口应答,也不忍打破二人相对的片刻静谧。 她今天分外漂亮。当日玉瑕山上,长生观中,那个虔诚叩拜的女子可望而不可及,清冷无双,超脱世外,他却冒失唐突,当场来不及挽回,只能事后懊恼不已。这几天里有很多次,午夜梦回,他又见到那个身影,百般安抚道歉,始终得不到谅解。 今日却不同,她近在咫尺,换回他熟悉的红衫,辞藻中所谓人间富贵花,大抵就是这般样貌。 折扇公子不爱色,不贪饮,不糊涂,对酌到天明的那一夜,先来侍奉的女子中途逃走,换了墨觞晏,他自然知道是何居心。不过,凡事总有个特殊,他偶尔想起时,好笑地觉着或许该感谢那个女子,自己才有了机会,和冷美人再次单独相对。 第二百三十一章 赴约(中) 夜风都吹过了一圈,折扇公子不说话,沈渊当他不解,抑或是不屑。无论哪种都在她意料之中,不需要失望,赶快结束就好。 “凌公子,可还有别的事?”花魁发问,随着接上自说自话,没打算给对方机会作答:“夜深露重……” “夜深露重,墨觞姑娘不宜在外。” 她特意将语气放得轻缓诚恳,却反而被对方钻了空子:“姑娘相邀,我却来迟了,该自罚三杯。前次无意冒犯,未曾来得及解释,在下也等着一直今日,愿向姑娘赔罪。” 边上还有两个丫鬟,折扇公子拱手向花魁行了礼,目光平和如月华。沈渊下意识后退,口中说着请起,顺带看清楚了他腰间流苏上的物件儿。 只是不看还好,一眼过去,她立时大感头痛。 是且倩玉,浓黑如纯漆,雕琢成绽放梅花样,蕊心处有块水滴镂空,和送给她的坠子恰好契合。她似恍然大悟,庆幸自己选了项圈,而没为着做足颜面,戴上那枚墨玉。 从第一夜起,灯火摇曳,青梅微醺,她心绪难平,懒理脂粉,和来寻欢的外客不计风月,反而谈论一卷《周易》,以为可以迫使对方兴趣索然,孰料已经埋下了祸根。 她淡漠情爱,继而不很看重避嫌大防的教条,却也有自己一份原则,无意便是无意,强扭的瓜永远不会甜。 纵无山盟,锦亦已托,她要嫁的男人是离雪城,十二岁花灯繁荣,陌川河上一眼钟情,为着捉摸不透的缘由,沈渊产生过退缩,却从没想改变。 跟前这个男人仍在直视她,态度比之从前任何一次都足够谦卑。他说,错都在自己,若姑娘心怀芥蒂,可带侍女在侧;自己赶过来,才站稳了脚跟,茶水也没能喝上一杯,是否也太可怜。 “公子言重了,您是贵客,晏儿岂敢轻慢。”沈渊微微低头,垂下眼帘,免去了目光碰撞,隔着面纱,对方也难以看清她的神态,“公子也看见的,楼里杂事儿多,我该去向夫人回话。不如公子请到楼上宽坐,秋筱妹妹才貌无双,晏儿亲自请她前去作陪?” 说罢,她瞥一眼两个丫鬟,二人即刻会意,默默上前来引路。琉璃绣球灯棱角分明,折射出绚烂光晕,流苏银叶子叮铃作响,照亮一段斑斓鹅卵石子路。花魁莲步娉婷,面不改色,径自拂袖而去。 多日不见,她乐于小赌一把,但愿这个男子想明白了她是什么脾性,能改一改那牛不喝水强按头的做派。可惜才刚迈出一步,她便赌输了。 “我已见过墨觞夫人,姑娘不必再劳动。”折扇公子斩钉截铁,抬扇作势要拦住去路,望上花魁的眼睛却又变得柔和迟缓:“阿晏……我只说几句话,你听过了还有怨气,再走也不迟。” 两相对立,四下僵持,沈渊无法理解这个男人为何如此固执。普天之下,美丽皮囊何其之多,婉顺淑和的性情更比比皆是,看他通身的穿戴气度,想要个合心意的女子,绝非难事。 早先已经有过不愉快,她觉得,也无必要继续强作客套:“公子既见过了观莺,便该知这世道之下,女子生存之艰难。晏儿无福无德,只求明哲保身,往后少来往才是正理。” 花魁用着最轻软的语气,说着最坚定的字句,声声掷地铿锵。月光无端暗了一阵,是过路云带着墨色,黑夜也能阴天。远处的星星终于得了机会,尽情散发着光芒,可惜同样是冰冷的,银白色的星点零落扑闪在黑幕之下,像不合时宜的流萤,随时可能被吞噬。 “当日在长生观,姑娘敬奉三官,诚心挚意天地可鉴,怎会无福?至于,无德?”话到此处戛然而止,折扇公子收起扇子,叩进自己另一手手心,转过身原地徘徊,看似即将离开。沈渊揣测不会如此简单,果然,他又倏地大步折回,看见她仍在原地未动,反而闪过一瞬间的惊奇。 他微微俯下身,眼神雪亮如刀刃,得寸进尺样逼迫花魁与自己对视:“为报养母,甘入风尘,这样高义的女子,姑娘怎好说自己无德?” 沈渊后背生凉。对面男子的口气远比威胁更让她毛骨悚然,斗篷襟口的风毛被吹起层层细纹,下摆却纹丝不动,她穿得这样厚实,还是开始觉得冷,想来要有风雪了。 不会是玩笑的,她能清晰感受到对方何等地有备而来。这样很糟糕,就像一脚踩空,已经掉进陷阱中的猎物,后知后觉已为时晚矣。 她的身世并非不可告人,至关紧要的是西北,是沈涵,只看被谁窥破,又被谁加以利用。 早多少时候,折扇公子的身份就被沈渊深深怀疑。加之北岱的事,她恐惧极了会因为自己,唯一的手足被卷进漩涡。什么声名、清誉,统统都是虚的,怕只怕成为谁家砧板鱼肉,任人宰割。 “什……” “嘘。” 花魁目光一凛,飞快想好说辞,颇抱了几分鱼死网破的决心。刚发出一个音节,已被折扇公子竖起手指,拦在面纱前要她噤声:“阿晏认为我有说错?风寒霜冷,姑娘执意逗留,可当心别冻坏了。何况还有许多的话,站在这儿说,似乎不太合适。” 他很坚决,铁了心要和她谈一谈。这种博弈很无聊,根本谈不上男女之间力量的悬殊,完全是来自折扇公子的单方面碾压,沈渊不想接招,又被胁迫着无处可逃。 早上和观莺也是如此,短短一日之内,接连两次被旁人压倒势头,以至于想要落荒而逃,花魁真忍不住怀疑自己在梦中未醒,或是无意撞见什么荒诞离奇的东西,还没明白过来,已经损了气运才会如此。 许多的东西,她可以不相信,却免不了惊慌畏惧。而现实中人心纷缭,其可怕程度远胜过鬼神。 更遑论那紫金阶上,万人之巅,臣民敬服仰望的至尊位下,朱楼院里,隐藏了多少父子猜忌,兄弟阋墙。荣耀的顶点,也是人性最脆弱之所在。 第二百三十二章 赴约(下) 譬如当初,顾锦川辞官摇铃,白衣走巷,曾言那御医所里高官厚禄,却要日日眼见耳闻不得见光的秘辛,他不堪忍受,实在惧怕有朝一日天神降下谴责,惩罚他装聋作哑,为虎作伥。 顾氏一介医家,尚有退路,就此孑然纵情天地间,寄托神灵庇佑,但求自在洒脱,问心无愧。可西北广袤的大地上,沈家世世代代扎根太深,上可论后族血脉,下手握边陲重兵,哪里有资格谈什么退路?看似门路广泛,江湖庙堂都可攻可守,而在绝对的权力面前,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如此种种,沈渊只消稍微一想便要脸色发白,难维持镇定,落在折扇公子眼中,不外乎是正中他的下怀,即使不情不愿,至少有望可以坐下来,两个人好好说一说话。 能开口交谈,他就可以错开话题,扭转乾坤。他成竹在胸,晓得如何可以偷梁换柱,自圆其说。 可惜,花魁不知他心意,倔着性子一言不发。他留神观察,她裹着斗篷,脖颈遮住,领口微微能露出一点项圈边角,款式配色都很好看,也衬她,却怎么看也不如自己送的玉坠儿。 折扇公子早有预料,这女子不会戴自己送的东西,可当真正瞧见了,心里还是空落落,难受得紧。 “怎么不说话?”他忍着没有再上前,反而退开几分,点点下颌,引着花魁看向后园,自己的视线却落在她身上,尽可能将目光调整得平易近人:“我记得你说,喜欢檀香梅来着,就派人种了一些。过去几天也不知道长势如何,你可去瞧过了?” 沈渊颔首:“梅花很好。公子的心意,晏儿不胜感激,却也倍感惶恐,愧不敢当。檀香梅又本来娇贵,不好养活,天气严寒更添困难,不料真在冷香阁里开得茂盛,想必是托了公子的福。不过有道是无功不受禄,晏儿蒲柳之身,往后再不敢承受公子厚爱。” 折扇公子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还是停留在一个比较好看的程度:“一朵花罢了,再娇贵又能如何,便是种不活,再换一批就是。墨觞姑娘自称蒲柳,怕是要令满园芳菲羞煞,更叫楼中上下无地自容。” 气氛似乎在回暖,两个人都松了口气,折扇公子以为能继续聊下去,沈渊却在想着,这个男人终于不再咄咄逼人。 毋庸置疑,不对等的思路只会让事态变得更糟。 沈渊自恃红纱覆面,皮笑肉不笑也无妨:“公子折煞晏儿了,楼中姐妹各有千秋,青春正好,唯独我卧病年久,早就容颜衰败,难登厅堂。所以,这千金搏一笑的事儿,公子大可不必。正如此时良辰美景,楼中自然备了好酒水,公子当去赏歌舞,或早回府上安置。” 为求脱身,她不惜自贬,言罢顾自福一福便走,步幅掀动裙裾,羊皮小靴踏在地面簌簌作响。她步履匆匆,没想到折扇公子会追上来,虽没动手动脚,只是拦在面前,却也足够让她更添厌恶。 两个丫鬟守在身边,为自家主子捏了一把汗。绯月瞪着折扇公子,目光中满是警告,挽着沈渊向后退,主动挡在她前面;绯云甚至握紧了手里长长的镶铜木灯杆,喝问他究竟是何居心。 花魁心中一惊,暗怒丫鬟沉不住气,一手上前要拉开绯月,抬头看向折扇公子,脑中刚计划了一半如何转圜,对方已经饶有兴味地瞧着绯云,淡然笑道:“今日我府上事多忙碌,仍然赶来冷香阁中,只为赴你家小姐的约,可话没有说上几句,先看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哭天喊地,随着便要赶客,若论是何居心,你家小姐是否更有戏耍之嫌?” “我家小姐为何邀你,公子难道还看不明白吗?”绯云不服,“光天化日拉拉扯扯,实在是登徒子行径!” “绯云!不得无礼。”客人没有恼,花魁先做出了退让,不动声色将贴身丫鬟都拦去稍后。簪上颤珠不断抖动,她努力压平气息,回眸颔首莞尔,算是接下战书:“丫鬟不懂事,晏儿替她道歉,万望公子海涵。公子肯来,就是给足了晏儿面子,你我也算相识一场,自该多体谅而少误会,若为小事起龃龉,岂非贻笑大方。” 沈渊身量并不高,折扇低了头,她也需得仰脸才好对视。实话讲,只要收回目光中的凌厉,他还是那个有些不着调的客人,背着手翘着唇角,看上去心情很愉悦。 主子是个明白人,可惜身边的婢女过于愚蠢,经不起自己三言两语挑拨,便忘了沈渊是西北的金枝玉叶,墨觞晏却没有立场顶撞外客。这样也好,明白的冷美人为戏作周全,不得不放软,等于给了彼此一个台阶。 其实他也不想闹僵的,今日前来只为赴约,奈何两人之间隔阂太深,误会早就种下,冲突愈演愈烈。他知道,无可解释,自己总是来迟了,进了门又不知如何寻找,好在那日曾给账房雪花银,留下一个脸熟,问出可到后院一试。 得即所愿,他随手放下银锭子,分量足够得个彻夜安静,抬眼正瞧见那位阁主夫人,对方不咸不淡地点点头,全当默许。他猜测,大约是冷美人愿意冰释前嫌,才提早和阁主达成一致,没像防贼一般将他拒之门外。 这让他很高兴,想着等下只要见了面,她抱怨也好,恼怒也罢,他都愿意放下身段,至少在这一夜,暂时不去想有关于将来的珍珑诡谲,只哄她一笑。 未见美人,先闻喧哗,折扇公子被吸引过来视线,认为花魁不会在这儿,随着却见两个丫鬟眼熟,再向前看,方见陋室之中美人盛装,艳彩夺目。 他万万没料到,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自己正赶上最激烈的时刻。地下那个女子脏兮兮,他辨认了好一阵才想起来是谁,也听懂了屋里人谈话,看到了自己所挂念之人的冷漠绝情。 这样很好,他更放心放手一搏,至少若来日棋盘崩塌,她不会因为性子柔软而伤心欲绝。 第二百三十三章 疑窦丛生(上) 冷香阁顶楼的雅间许久不开,幸而平日时常有人打扫,沈渊和折扇公子在后院说话的空当,水芸领着小丫头们稍稍布置,便可以供用了。 花魁还是做了让步,遣了绯云去窖里取酒,再准备几样小菜,只留了绯月跟随服侍。路上看着换了人的琉璃灯,她开始觉得不妥,绯云的性子欠缺稳重,必得寻个时间好好教一教。 像是打开了一道无形的门,太多繁重冗杂的事儿同时挤出来,朝着她一个人蜂拥而至,不留一丝喘息的余地。她没有太多时间思考,到楼上距离不远,就算再刻意放慢速度,也走不出几步就到了。 折扇公子极有耐心,背着手随在花魁身边,时不时侧过脸,半带浅笑打量美人。乌云还没散去,反而愈发浓烈厚重,翻卷泼墨,月亮彻底不见踪影,苍茫星空也成了空荡的背景板,只有几颗格外倔强,寂寥光点支撑着赐予光明者最后的体面。 花魁一身金碧红艳,借着绣球灯锋利四散的光煜煜闪闪,竟是个琳琅珠宝堆砌出来的神仙,明晃晃成了唯一抢眼的存在。折扇公子行走在侧,白袍鹤氅净则净矣,未免失了气场,若非身形挺拔高俊,实在要被压下一截。 其实他不喜欢穿白,只是觉着这般打扮会显得平易近人一点,便特意挑了浅色的衣裳穿戴。夜色昏沉,有花魁夺目的映衬,男子的身影几乎隐没,两个人都不说话,是否心有灵犀不谈,心怀芥蒂是错不了的。 离开的人心绪不佳,被打发去做事的丫鬟也不甚顺遂。厨房里正忙得不可开交,要为前面准备宵夜粥点,糕饼零嘴,是以灶头虽然火热,却不得空闲,何嫂子与温嫂子也都占着手,心有余而力不足。 为着沈渊要入口,绯云便不愿别人经手,又不好一直等待,叫自家主子难以应对,于是先碰了酒壶酒盏,去地窖取桂花酿。 时辰晚了,前面供的酒水大多从外面买得,绯云还以为酒窖中无人问津,却不想门后隐隐有光。她紧张起来,小心翼翼上前推门,里头只一个孤零零的高挑影儿,是酒师柳渠阴。 “唷,绯云姑娘?你可是稀客,来取酒么?要哪一种,递过来酒壶,我舀与你。这时辰了,可是花魁娘子要饮酒暖身?” 打过照面不多,可这位柳酒师的不着调给绯云留下印象颇深,又兼之一连串发问,丫鬟客套笑笑,想着应付几句就算了,对方偏不依不饶,放下袖口,从酒缸中直起身,亲亲热热地走过来挽手。 绯云尴尬不已:“柳师傅美意,奴婢哪敢腆受……小姐命奴婢来取一壶桂花酿,灶上还等着烧些小菜,不好多耽误的,就不麻烦师傅了……” “啧……姑娘此言差矣。”柳渠阴眯眯眼,高高吊着唇角不肯放手,硬拉着绯云到墙边去站,不容分说接过托盘,“酒师,酒师么,酒窖里头的活计,不由我来做,未免太说不过去。” 明明近在咫尺,酒师也给走出了健步如飞的感觉,脚底咯噔作响,香叶红的裙子穿在身上倒像一层累赘,被踢得边角翻飞。绯云定睛一瞧,柳渠阴周身的打扮很是奇怪,仿佛不是她自己的衣裳,大把发丝散在腰背,头上半绾着髻,有段日子没见,脸儿好像更瘦了。 再看着她开盖下勺,举手投足大大咧咧,绯云忍不住犯起嘀咕:这位柳师傅虽惯日行为不羁,可绝非是那粗俗之人,今日却处处透着古怪,像极了…… 像极了刻意而为之。 丫鬟后背一抖,束手立在墙根不敢吱声,瞪大了眼睛只管打量,冷不丁对方一抬头,两个人对上眼,柳渠阴的笑容咧得更深,绯云吃了结结实实一惊,僵滞地点了点头。 “姑娘这是怎地了?”柳渠阴一手摸摸鬓角,将一缕碎发别在耳后,低眉扫了自己一眼:“在下知道,自己这副皮囊好看,小娘子喜欢瞧也是在所难免。不过么,在下还是女儿身,看就看了,将来若遇见个俊俏郎君,绯云姑娘可得要把持住。” 曲颈壶脖细肚大,满当当一壶桂花酿分量不轻,红漆托盘结实,柳渠阴端在手里倍显轻松。绯云赶快接过来,莫名觉得对方放下时还使了力气。 柳渠阴不松手,还把持着盘底边缘:“夜里有露水,绯云姑娘走路小心,别滑了脚。或者,在下可以送姑娘一程,许久不见花魁娘子,正好见上一面,叙叙旧?” 因怕泼洒了酒,绯云不敢用力争夺,只得赔着笑脸辞谢:“不劳柳师傅,奴婢只是个丫头,哪里那么金贵呢。这些粗笨活儿,还是奴婢来。” 丫鬟眼睛笑成月牙儿,手上将托盘向自己这边又拉近几寸,顺势奉承道:“柳师傅曾照料小姐,奴婢和小姐都记得您的好意,久不来往,我家小姐也挂念您得很,本该请您前去小聚一番,可惜不巧,小姐今日有些别的事儿,忙碌不方便见人,不如改日。等下奴婢见了小姐,一定替您转达,待到两下空闲时,奴婢再来请师傅,可好?” “小娘子既是有事,如此也罢……那就有劳姑娘,千万别忘了,替在下向花魁娘子问好。”柳渠阴放开盘子,一手横抱在自己身前,托起另一侧臂弯撑着下巴,脚尖在原地来回碾动。她的欲言又止过于明显,丫鬟看得穿,可也不敢轻易接招。 两个人没什么值得僵持,绯云主动低下头,向酒师恭敬地福了个礼:“那是自然,柳师傅请放心。师傅先忙,奴婢就不打扰,先退下了。” 她匆匆转身离开,可也留了心,发觉对方穿的是一双薄底黑靴,与女子的裙衫甚不搭调。鞋底儿还带了点半干的泥土,不像一直待在酒窖里的样子。 柳渠阴是个怪人……回想起头次见面时,这位酒师就对沈渊举止过密,绯云对今晚的异常之处稍稍释然,也随之而来一阵诧异。 第二百三十四章 疑窦丛生(下) 灶间仍然亮堂堂,透过门窗却见人影少了许多,想是已经停歇一阵。绯云抬头想看看时辰,奈何星月都被遮挡。即便如此,略算一算怕也晚了,她径直向楼上去,想先送了酒水。 酒窖冰冷,可有那么一位酒师在场,绯云只顾紧张,出来后乍一放松,才觉得风吹刺骨,两手露在外面快要僵硬。黑漆漆的夜空令人压抑,她不敢多想,顶着夜风跑进楼去。 对寻常人而言,这种天气很不友好,而对于别有居心的人,寒冷成了一层天然的掩护,能够让许多行动更为隐蔽。酒师留在窖里,没有跟着出来,眼睛却从门缝紧盯着丫鬟,直到她彻底走远。 靴底的泥土从园子来,留下脚印被仔细擦去,酒师踱步到深处角落,面前摆着一口大缸,因着小厮不慎摔破了个洞,一直闲置在此。 “你还真是配合,省了我不少麻烦。”酒师弓下身,一改刚刚嬉皮笑脸的神色,背着手透过缺口向缸里看,口中还念念有词。光线来源被挡住,黑漆漆应当什么也瞧不见,唯独有两点亮晶晶。 “呵呵……” 缸里传出动静,外面的酒师眉心一凛,袖里立刻滑出柄短刃,掀开缸上盖的石板便要捅下去。 明明捆结实,也堵了嘴的? “你不敢杀我!”里面的人底气十足,盘腿坐着,不躲也不闪。 也不知她哪来的信心,这一声果然管用,刀刃硬生生拐弯磕在缸沿,其力道之大,从边缘到缺口出现一道长长裂痕。 “你就是这般水准么?再待一会儿,我的腿都要麻了。” 烛光照进去,里面的人扶着缸壁慢悠悠站起来,身上只有中衣,那张脸棱角分明,神态语气都赫然是另一个柳渠阴。 酒窖的门是虚掩的,挡不住任何东西,却足够将内外隔成两个世界。正如一切都发生得猝不及防,却足够不该看到的人远离一场震惊。 进门的一刹那,绯云立刻被融融暖风包裹,禁不住要微微眯起眼睛。楼中灯火通明,清酒玉樽,软枕香毯,分明是个与世隔绝温柔乡,任谁一脚踏进,被那暖风拂面,所有不愉都会悉尽横扫。 花魁搬去后园过冬,要紧物件都随着挪走,楼上的房间已经落了锁。绯云无意瞥过一眼,瞧着那锁头,心中忐忑,不知折扇公子路过时是否起疑。 走廊中回荡着琵琶声声,随性任意不成调。绯月垂手守在包厢外,神色平静无异,见到绯云过来,轻轻点了点头,想是一切平安无恙。 叩门而入,里头也的确如此,两个人相对落座,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折扇公子视线只落在屋中陈设,沈渊抱了琵琶弹拨,不像在为他弹奏,更似给自己解闷儿。 “怎么这么久?莫不是路上遇见个妖精,勾了你的魂儿去?”见丫鬟来,沈渊停了琵琶,抬抬眉梢语气责备。对面的折扇公子收回视线,默不作声看着主仆两个。 绯云不敢顶撞,低低俯身跪在桌前,放下酒水道:“小姐教训得是,都是奴婢不好,灶上忙碌,奴婢便先去取了酒,不曾想遇见柳师傅,多说了两句耽误时辰,还请小姐息怒。” “柳师傅?柳渠阴吗?嗤……”听闻事出有因,沈渊只得无奈摇头,“她也真是的,又没什么交情,拉着你说什么话。” “丫鬟做错了事儿,受罚就是了,何必多费口舌。方才在外面你还说,良辰美景不应辜负,若用来教训不懂事的,似乎更不应该?”折扇公子忽然开口,说出的话却不中听。 “公子恕罪,都是奴婢的错。”绯云叩头更深,手心沁出一层汗。有了后院的冲突在先,她唯恐自己给主子再招惹什么麻烦,让这个客人捉住借题发挥,令沈渊陷入更为被动的局面。 沈渊护奴心切,抢白道:“既然不懂事,晏儿这便打发她出去,必不碍了公子的眼。” “哦?”折扇公子挑眉,搭上桌沿轻叩指尖,侧眼打量着绯云道:“姑娘身边的这个丫头,机灵不足,莽撞有余,伺候起来恐怕不得力,万一得罪了人,首当其冲受害的可是她的主子。不如就由在下带了去,悉心调教几日,等着懂规矩了,再送回来给姑娘?” “或者……阿晏若是缺人手,我拣了好的给你送来,也未尝不可。”他补上一句更是刺耳。 绯云如芒在背,闻言连连叩头:“公子恕罪,公子恕罪!奴婢卑贱,甘愿领罚,只万万不敢脏了公子的手!” “冷香阁有的是见识明白的老妈妈,调教一个丫头不成问题。”沈渊已生怒气,翻腾上来强行压制在喉头,“公子来到这地界儿,晏儿该尽地主之谊,若有招待不周的还望海涵,可这丫头伺候我年久,再不懂事也有几分感情,公子是好心,可于我而言却如同夺爱,请恕晏儿实在不能从命。” 她话说得急切,折扇公子慢悠悠回过脸,只见面纱仍未摘下,花魁一双眼睛乌黑炯炯,直视着他分毫不退怯。琵琶放在身边,葱白指尖紧紧按着弦儿,指腹勒出几道清晰的红印。 这个样子很好看,像炸了毛的小猫儿,偏偏不好立刻发作,瞧不惯他又无可奈何。他甚至可以猜得到,面纱之下,女子已经抿着嘴唇,双颊微红——原因无二,每次见面她都会恼怒,都是同样的神情。 “好了,知道你舍不得,开玩笑罢了,别当真。”怕她真的恼了,他叹口气做了让步。 “公子大度,晏儿替丫头谢过。”沈渊颔首,眼睛直直盯着对面,而后口中和绯云说着话,却不看她一眼:“公子大度饶过你,还不快下去,都到了这个时辰,去做一些宵夜来。” 绯云应声退去,关了门抚着胸膛长舒一口气,暗暗叫苦不迭。绯月在外面听见了全程,对她尤为同情,两个丫鬟对望一眼,都憋了许多话,最后不约而同地摇摇头作罢。 “我先去了,姐姐在这儿多费心,别叫那人欺负了姑娘。”绯云盯着门缝垂头丧气。绯月拍一拍她肩膀,叫她放心,只管快去。 “姑娘身染痼疾,房里当真不需要多几个下人伺候汤药?”折扇公子的声音传出来,显然是想让外面的人听见。花魁没有回应,也或许是声音不高,不足以为第三人闻。 两个丫鬟彻底无语,自家主子不喜欢这个人,每每吵嘴争执也就罢了,这次竟从奴仆身上做起文章。她们委实想不明白,折扇公子究竟意欲何为。 第二百三十五章 博弈(上) 桂花佳酿来不及烫热,孤零零摆在桌上,也没有人率先去碰。沈渊已经无心琵琶,交叠双手于膝上,端端坐着,一言不发,折扇公子也恹恹的,数度试图开口又憋了回去。 绯云不知道,自己来时看到的相对和平只是表象,早在刚开始,两个人已经吵过一架。 甫一进门,花魁甚至不想入座,直接质问折扇公子,以墨觞夫人来要挟自己是有何图。她实在气恼,语气很不和善,没叫绯月跟随进来服侍,已经是能够留给这个男人最后的颜面。 沈渊不愚蠢,没有将话全部说完,及时刹住在第一层,有关西北抑或沈家的内容仍是底牌。事出突然,她来不及选择鱼死网破还是徐徐图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想来最坏不过自己成了掌中筹码,大不了痛快了断,别叫无辜的人徒遭池鱼之殃罢了。 “晏儿福薄,不似公子是位贵人,每常不欢而散,安知不是八字有冲。为万全计,公子当避我如瘟疫,何至于为了一时赌气,将我母亲搬出来做说辞?晏儿是楼中花魁,是否为夫人亲生女又有何不同?本朝重孝道,养恩大于生恩,公子若觉着可以借此做文章,岂非自讨没趣?” 她气恼激动,折扇公子却异常淡定,任由她发作,还留意合紧了房门,尽可能少让声音传出去,尽管顶楼向来无外人,尽管最近守着的是她的心腹。 “坐下说,你误会了。”他掐着时辰,想来暗卫已经得手,自己该稳中求胜。沈渊的反应太激烈,完全出乎他的预设,只怕一时半会也不好和盘托出。明日还有大变动,万一她误会自己杀鸡儆猴,会落得适得其反,前功尽弃。 这间屋子很熟悉,从第一次相见起就是在此,折扇公子打量了一圈,陈设布置无一变化。视线落回花魁面孔,他忽然觉得,若这个女子真的只是墨觞晏,亦不失为一件好事。 江山,红颜,孰轻孰重,从来没有一个标准的答案。没有了西北这步意外之棋,他大约也不会下定决心一搏,只求个清酒佳人,红袖添香,余生如此度过也罢了。 他计从缓兵,同样只将话说出一半,称自己是无心插柳,本意不过要寻到栖凤墨觞家。 “你说我不知你,我便想知你更深。刚好早几年我在外游历,三教九流的朋友结实了不少,帮我一路查到了你的老家栖凤。我一直好奇,为何你随母姓,直到打听到,墨觞夫人夫家姓陈,确实有过一个女儿,可惜幼年夭折,而你,是她孀居之后才收留的孤女,听闻那时晏儿姑娘险些葬身火海,虽逃出生天,却痛失家园父母,随后又流落荒郊雪山,几乎折损一条性命。” 冷香花魁绷着神经,起初听得心惊肉跳,怕折扇公子下一句就要冒出一个“沈”字,直到听他说自己失怙,还提到孔雀山,才稍微宽泛一点,又怕他在欲擒故纵,不敢轻易接招。 “陈年旧事,提起来多伤感,公子何必戳人心肠。”花魁半垂眼帘,凤钗衔珠点在眉心,换了烛火映照更见娇艳欲滴:“母亲是淑女,年轻时容貌秀丽,又精通行商之道,大约惹得天妒神羡,竟然要她青春成寡。” “至于我,自幼长在山里,爹娘虽不是什么大人物,可也供我保暖,护我喜乐。”话锋一转,美人已经双目通红,向折扇公子讲起身世:“可恨来了贼寇作乱,烧我家园,杀我父兄,全家八口只活下来我一个!我记不得吃了多少苦头从山上逃出,本以为自己要冻死在雪地里,天见可怜遇上夫人,保住性命。公子来看,夫人于晏儿何止有养恩,更有大过天的救命之恩。” 谈及孔雀山,沈渊字字句句尽是真情流露,浓妆之外泣泪涟涟,连忙抽了丝帕按住眼角,任谁瞧见都要忍不住安抚哄慰。 折扇公子查到了山火,那年他也不过十二岁,还是个毛头小子,为着生母位高显赫,在其羽翼之下无忧无虑。而沈渊更当是幼弱年纪,已经地府门口走过几转,想到这一重,当场他便冒了冷汗。 失怙之痛钻心彻骨,折扇公子一点都不想提,可恨话赶着话脱口而出,数次接触下来,他以为这女子心志刚硬,不料竟当着自己这个讨厌之人的面哭泣。 如此,他已自乱大半阵脚,又不好贸然亲近,末了只得戚戚然落叹:“姑娘说我吉人天相,你自己不也是吗……是我不好,想着和姑娘误会太深,该早作解释,冲动之下口不择言了。” 坐下很久,折扇公子已经腿麻,同样碍于此情此景不好放松,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还有从前的许多次,我都并非有意与姑娘起龃龉。什么八字相冲、远远避开的,姑娘冰雪聪明,该知世上无鬼神,且人定胜天——” 他猛地一顿,渐渐跑远的话题戛然而止,“其实,自打听闻姑娘身世,在下想起从前种种,方知自己轻浮,愧对姑娘大度。姑娘今日意在何指,我不是装糊涂的人,往后必会以礼相待。” 花魁好一阵不作声,小心擦去脸上泪痕方道:“晏儿招待不周,哪敢挑公子的不是。逝者为大,还请公子再莫说这些诛心的话,” 伤怀故人是真,却也不妨碍她心中有数,估摸着折扇公子暂时被自己一通啼哭唬住。为何邀他前来,这会儿倒变得无足痛痒,对方的话,沈渊也不全信,只待能稳住一时,明日天亮再寻尹淮安商量。 气氛平静下来,也是冷下来,丫鬟还没送上酒菜,两个人无话可说,折扇公子不肯走,沈渊只得叫绯月取来琵琶,聊以消遣。 “怎么换了?我记得你从前用的是把凤颈。”折扇公子寻到话头,终于得以活动早就酸痛的双腿,侧坐身子探过来视线。 他不知道花魁换了住处,最爱的琵琶也跟着过去后园子里,主仆两个一过眼神,绯月就知道去开了旧屋子,取一把相仿的来。 第二百三十六章 博弈(下) 同样是小叶紫檀的背板,琴头雕海棠,只是象牙轸子换了普通的白玉。沈渊爱惜那把凤颈琵琶,怕有所损坏,不爱在人前使用,常用这个聊作替代。 折扇公子眼力好,架不住冷香花魁自有说法:“送去铺子里了,请师傅好好保养一番。那是我最心爱的物件儿,总不舍得糟蹋在手里。” 她始终不摘面纱,撩拨琴弦也无意于取悦何人,折扇公子想和她说话,她便应和一二,不然便是相对静默。美人犹抱琵琶,看上去还是赏心悦目,别有闲散情调,折扇公子很快也乐于享受这片刻放松。 手掌垂下,无意碰到腰间玉佩,他不可避免想到送出去的坠子。沈渊没有戴上,也未提起只言片语,总让他心里有个疑影。 “昨儿送过来的坠子,怎么不戴着?”他忍不住发问,好歹算找到重新开始交流的突破口。见沈渊不作声,他手指摩挲着梅花佩自问自答:“不是什么稀罕料子,边塞偶尔得来的,京城少见,就当图个新奇。颜色确实不太合适……是不是不中意?改天我见着好的,再给你送来。” 花魁停下琴弦,恭恭敬敬道:“公子疼惜晏儿,送来的自然是好东西。只怪晏儿常在养病,不爱打扮,便小心收起来了。” 她通身的装扮让说辞有点立不住脚,不过恰好绯云送来桂花酿,又引出一顿夺赠丫头的强辩,折扇公子想起来还有正事未做,什么玉坠不玉坠的,再次被遗忘了。 “别气了,怨我,玩笑开得不好。”再次两人独处,折扇公子道歉的语句苍白,冷香花魁总是不说话,他也无法继续下去。 墨觞夫人疼爱女儿,沈渊的身子经了漫长时间的精心调养,又在州来山庄疏散心情,已经去了大半病色,撤了面纱,瓜子脸的线条变得柔和,呈现出一个圆润流畅的弧度。 她脸上涂了不薄的脂粉,仍然可以看出是气色好转,而非刻意妆饰,唇瓣殷红而薄,看上去就不是宽厚可亲的女儿:“公子眼见为真,晏儿气色很好,哪里说得上痼疾,至于添人手更是不必。” 美人当赏之,折扇公子很配合地目不转睛:“姑娘当真以为,添人手只为了服侍?” 沈渊不解,眼看着他与自己对视,两手并用,一股一股合上扇子,刻意整齐地按在侧前方桌面上。折扇公子腾出手,抬腕去提酒壶,保持着这种目不斜视的姿态为彼此斟满桂花酿。 冷酒香气发散缓慢,不足以让气氛稍稍和解。沈渊耐着性子,想看他下一步会如何举动。对方却只是饮酒,末了放下见底小盅,反来问她。 “怎么不说话?”折扇公子没有续满,如花魁一般坐正身子,逐渐收敛起神色:“我知道,你不愿见我,也不想和我来往,可你知不知道,只差一点,我就不能来赴你的约了。” “什么?”沈渊心头一恍,须臾之间咂摸出些什么,某个念头一闪而过,转瞬即逝,只留下模棱两可的揣测。 “公子的话,从何说起?”再看折扇公子,她开始期待对方说下去,好让自己捕捉住一些东西。 他唇角带笑,轻描淡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儿,却分明掺杂了过量的苦涩和自嘲:“前些日子,我在外遭人刺杀,差点丢了性命。” 花魁骇然,琥珀色瞳孔倏地放大,形成一个很不协调的漆黑空洞。她开始疯狂回想从食铺子递进来的消息,试图找出与自己所猜测截然不同的答案。 这月初一,这月初一……刘掌柜的撞见那个刺客时,对方是即将得手却遭反杀,仓皇出逃的。如次说来,未遂的暗杀自当是发生在前一夜。 上个月的月末,那天是个不该被遗忘的日子,朝夕明灭之间,只过短短数个时辰,有人从云端跌下淤泥,有人从缱绻复归猜忌,其变幻之迅速、之剧烈、之紧凑,何止四字一梦黄粱。 单说一个观莺,那时候还风光无极,陪在折扇公子身边巧舌如簧,虽最后偷鸡不成蚀把米,起码有胆量和花魁争个高低。可才一夜的工夫,那个厚艳逼人的美娇娘就沦为阶下囚,连最卑贱的杂役奴仆都不如。 而那天夜里,折扇公子与花魁对酌,由着她突发奇想,陪她审了陆子青,还说要与她赤诚相待。 想到这儿,沈渊稍稍安心,只为当日折扇公子和自己在一处,不可能是那个刺客下手的对象——如果刺客没有说谎,找上北岱花钱买命的主儿要除去的,可是位皇子。 折扇公子?皇子?沈渊想想便觉荒唐。 这个人虽有国姓,却总在做着不通道理的事儿,充其量是冷门宗室,和皇亲国戚沾着一点边,自知攀不上龙子凤孙,便安心靠着祖荫度日,见天儿地游手好闲,得意尽欢。 “墨觞晏,你有在听吗?” 沈渊想得漫无边际,神色看上去难免恍惚,引来折扇公子一阵不悦,握着扇尾叩了叩矮桌。 “嗯?”花魁的目光重归于凝视,局促不安地扯扯唇角,不断眨着双眼:“公子见谅,晏儿深居简出,少有听闻这等骇人的事儿,是以惶恐错愕,实在不知如何作答。” 沈渊不害怕杀戮之事,碍于墨觞晏是朵娇花儿,不该露出过分平静自如的神态,她目含慌乱,抬手去捉折扇公子斟的那盅酒,手指搭上杯沿又久久停滞,视线落在桌面,时不时朝对方偷瞄一眼。 她以为自己做得不错,殊不知两个戏中人的较量已经再一次开始。 折扇公子付之一哂:“罢了,不是什么好事儿,听不听都无妨。只是在下本来以为,墨觞姑娘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一位女中豪杰,或许会感兴趣在下为何遭人毒手。” 沈渊额角隐隐抽搐,讪笑道:“事过多年,时移世易,公子还说这话,未免就在埋汰人了。公子吉人自有天相,晏儿如今只求平安康健,能好好过日子,自顾尚且不暇,哪里会去打听别人的私事。” 番外四 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上) 大争之世,刺客横行,惊风乱趈金刀错,血肉淋漓白骨折,人人惶恐避之不及,而鲜有人知那影中谋食客的姓名。若非得要提及,只怕还不如那夺命的利刃来得让人闻风丧胆。 血液滚烫,喷洒洋洋,是那刀刃上最不缺的玩意儿。他们很自知,刺客,杀手,是最不能奢求个什么安享晚年的,或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或是偶尔抽了风打抱不平,抑或是为了区区几十两的悬赏罢了。 他们同样清醒,世人憎恨其杀人如麻,厌恶其遍身血腥,唾弃其卑贱低微如蝼蚁,避之如虎狼蛇蝎。为了这身罪孽,没有人会发了失心疯,愿意说几句安慰话。别人有所求的时候,不过是要他们替自己做完成杀戮的那把刀子,替自己去沾染污血。 或有的赞誉都予东家做了嫁衣,唯独不会落在自己这孑然一身,目光所及皆是血流成河,这辈子的骂声如潮是无论如何也洗不去了。 舍下银子的主顾需要的甚至不是他,而是聊以跻身的“北岱”。 有人曾问他,是否知道何为恐惧。他道,相比于生存,恐惧何足挂齿? 生与死向来便是如影随形,虽惧怕死,而这是宿命,他无从逃避,也无路可退,更是别无选择。 他用刀剑,也用匕首,他的刀衔了塞北风霜的月光,又带着晦暗红尘中的一抹俗艳——是一人所赠与,音容早已模糊,他只记得那人名唤瑶娘。 男儿心性轻狂难抑,他不知节制,酷爱烈酒入喉,揣着几两银子便敢进烟花柳巷,求个一夜春宵。达官贵人嘲讽他愚不可及,兜里叮当响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当真不怕变了穷光蛋。 白花花银子放身上迟早遭惦记,何不花了去?他不晓得人情世故多腌臜,心里头却比谁都明白,本就一无所有,哪里还怕失去些个什么呢?倒是可笑不过钱袋招摇的贵人们,这不上赶着等贼偷吗? 只是瑶娘要是瞧见这样的他,定是会厌烦的。 到临了,他也没能好好守住她。 她爹爹那样和蔼的脾性,也能生生将女儿许给豺狼人家。他眼睁睁看着瑶娘凤冠霞帔,被大少爷背出府门上了花轿。听说婚后她过得不好,也没能给娘家带来想要的一切。相反,老爷在朝堂卷入纷争,被一点点架空,才发现幕后的始作俑者是精心挑选的好女婿。 他亲眼看见,瑶娘的爹急火攻心,一夜白头,一口气没上来翻了过去。 府里没了主心骨,乱成一锅粥,时有下人偷摸携裹了金银财帛四散离去。他乐得没人管他,吃喝玩耍,懒懒散散混着日子。 他以为瑶娘会立刻被休回家,却并不然。半年后,她反而回来了。他不知道这段时间她经历了什么,但再也没见过她的笑。 莫名地,瑶娘爱上了黑色的装束,长发紧紧勒一个髻,一应脂粉脂粉也省去了。府里能伺候的人越来越少,他被拨到后院听用,防着小姐犯傻。 虽在同一道墙里,他也不能每天都见着她,瑶娘常常将自己关进黑屋子,一待就是四五天。他听见婢子窃窃私语,说她淋漓不尽,坏了身子。 他感觉得到,好像大事不妙了。 那刀他只见瑶娘使过一次,柔指染着蔻丹,却生出十足的锐气,颇有以血证身的意味,在家破人亡的悲剧中不断撕扯,生生于暗夜中划开一道鲜红。 刀刃一往而前,绝代风华沉静于光阴中落满灰尘的角落,再无人触及。她苟延残喘,说别无长物,为报半载坚守,唯以此留赠。 他穷追不舍,固执地认为瑶娘仍在,直到往事尽数踏入夕阳,轻描淡写地将兴衰荣辱一笔勾销,亦将那个身影终此一生镌刻在他心头。 再回头,则是雨打浮萍催人声,流光一抛樱桃红。仓皇逃离,闲暇之余,他又细细思量那刀、那人。 恍然如梦而已,并没什么好深究的,只是另外忆起昔时年幼,总嫌弃日头晒眼,不够漂亮,需得三分人间旖旎风月增色。而后冷暖自知,他用不上矫情,将来要经的大起大落比话本子里还要多了去。 临走前,他最后一次使了使那把染过血的刀,只觉得万分不舍,招招式式都缓慢凝滞,带足了生离死别的酸涩。他将它郑重其事地立在屋前一方小院中,最终还是幼稚地觉着,浮萍有根,刀在人在。 慢吞吞整理小院,一步又一步、一圈又一圈,他试图将兜兜转转的流光都滤走,只将弥足珍贵的东西沉淀在旧日。扣下檀木匣子,过往种种平淡都忽然化作温存,随着落锁尽数开始遗忘。 府邸衰败,故地已少有物件可以保留,他独独背上那一把心心念念的剑,开始闯荡天涯。日头晒、雨水淋,心里头的青涩情意很快就无从谈起,剩下几分迷茫与少年豪气打着转儿,而最先开始模糊的,竟是那个娇俏身影。 到了夜深人静,蝉也不鸣时,他全无睡意,摸出来这一把刀仔细地瞧,月色照在上头,映他一脸戚戚。 他莫名其妙进了北岱,专门做暗杀的勾当。他努力向上爬,想强大起来,足够让那权倾朝野的一家人战栗颤抖,而后灰飞烟灭。 事与愿违,他日复一日杀戮,渐渐忘了所求何谓,有个声音一直在叫嚣,逼着他一次次举起屠刀,双手沾满血污。他想起那个冰冷暗夜,骇人的血流了瑶娘满手满身,也是这般模样。 瑶娘的手理应是干净的,就好像还是闺阁少女时一样。那双手根本不该触摸刀刃,而如今,所有该做不该做的,都由他来替她好了。 他杀了好多人,不知何时也成为了顶尖杀手,心中的那份执念融进骨肉,也是刀尖舔血的生活能够支撑下去的唯一信念。一切幻想也随着被蚕食掐灭,如同第一次见到她时,他无论如何也不敢靠近。 手上已经沾过多少血,再洗也是洗不净的,可不能弄脏了她。 再者……她要是瞧见这样的他,也定是会厌烦的。 番外四 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下) 瓢泼大雨如期将至,他自踏燕无痕,足点竹节如蜻蜓点水,不意叫路边泥泞溅赃了衣摆,好生狼狈郁闷。正值领了赏钱,他欲要去那山林里头,寻家酒馆解个闷儿,谁知八字还没一撇,就逢上了一场血雨腥风。 他立于竹节上,观赏着那场缠斗不休,数十黑影于林间穿梭,身影迅疾,乱人眼。他眼熟当是谁,原是从前的主顾也成了猎物。 那人不过单枪匹马,如何能敌,很快便落了下风。刀剑直指薄弱之处,明枪尚且难抵,暗箭更是无从避之。果不其然,暗处又掷出几枚毒镖,而那人尚未发觉。 未做多想,匕首自袖间滑出扣于掌中,再视那群宵小已如砧上鱼肉。他掌中施力,将利刃飞掷而出,划破丛丛竹叶。刀身飞旋,直袭那几枚毒镖而去,将其尽数打落。未等刀身落地,他早已足踏劲竹,借力腾空一跃而起,将那刀柄重又握回掌中,顺势猛劈向其中一人。 刀锋与脖颈亲吻,瞬间便让那人当场身亡。耳边疾风乍响,侧目窥去是一剑直袭面门。他折腰,足下后撤堪堪躲过,未多停留,一个转身箭步冲刺,不予偷袭者半分机会,持刀刃自下而上砍去,直破开对方胸膛衣衫。 再施力,刀刃已然破肉,勾出热血纷飞,溅他一脸滚烫温热,脚下发力将宵小脚踹出几米远。愈战愈烈,刀锋相擦之间便教人见血封喉。 战休,雨水早已暂停,反而是他刀刃上沾的血污了这场甘霖。 他企图深藏功与名,却听身后那人唤他姓名。他顿足许久,仍是未能教对方看清面容,只道形容骇人,实不该玷污贵人那双眸子,不看也罢。 不过是个亡命徒罢了,游离于这茫茫人海,却从未想过驻足一处,又何须留他? 转眼竟是那样浓的夜,广厦安眠,锦鳞具潜,狼毛的笔尖舔了好些时光才润开,细细一道丧白色的线,明晃晃吊死在澄黄的素色月边。檐下的红灯笼苟延残喘,风从它喉咙的破洞里呼呼地过。他眯着眼,手搭在腰后,酒气三分淌。 呀……都三更了。 她葱白指尖拈来一段掐嫩的柳,绿葱葱地往他胸口红绸上揩,便要在我心上凿出个红豆大小的窟窿眼儿来。她俯下一段玉打的骨,血粘的发在他眼前晃。 凑来他胸前细细听,胸骨肋条是一派的咚响。他嗅着她发间铁锈味混着栀子花香,缓道:不晓得,姐姐愿不愿意把头骨借给我瞧一瞧? 山水袭来半轮惨淡月,溪行五笔,横断了截,煞鬼留红。枝条疏影,浓叶不减,婆娑冤魂刀。珠璧打月,莲火哔剥,妇人惊呼,美目圆瞪,赤唇惹血化殷起,接刃凝霜。 他勾来黑黢一道厉鬼索命,白刃煞红,分明是一弯冤魂铸虐,嶙峋刀取她弯月颈。雨滔天,打得残花落叶旋。有远鸟匆匆,尾羽袭柳。有近鱼移徐徐,浅溪刻影。他自握刀醒山,震得她皮开肉绽,教方圆百里无猿鸟乱鸣,教游鱼尽潜。 百年后,孤鸟杀手熬成老辣刺客,茶楼酒肆也无传闻。莫叫痴人羡煞千秋传奇,到头落得折剑跌马,亏本买卖。 挥戈斩枯荣。 腰间利刃早已出鞘,腕上施力定其形,挥臂直与那脆弱咽喉相袭。剑刃锋芒利,斩破虚风。眼见欲要将那咽喉划破,教皇子命丧当场。乍见这人咧嘴笑,他忽如惊醒梦中,眸中杀伐血气尽露。 刺客撤步,将身仰后,剑刃堪堪与那咽喉擦肩而过,割破皮肉,血透巾衫,未能让其毙命于剑下,当真是失算。 身在陷阱,未敢大意,他稳了身形,将刀堪堪收回,复又一瞬伏身,掌点地承身重,直腿横扫,亦未将对方放倒。 刹那失衡,暗卫四下现身,抬脚对着他胸口踹来。他双拳难敌四手,胸膛被重击,身子亦随之仰后,倒地不起。胸腔阵痛犹如重锤凿之,他闷哼咳不止,开口唾血污了这楼阁,心下愤然难平,再视假帝子,已然蓄了杀意腾腾。 单手撑缓缓站起,从腰带中取出鹰爪毒针夹于指间,起身时,动内力以催针飞出,划破重重纱帘帐,直袭他面门,虽以迅猛之势欲躲,然,为时已晚,虽避了两针,却仍是让第三针击中其后背,此针在内力催动下,直破其皮肉,嫣然生钩,那毒钩见血便生出,死死钩上人骨血,撕裂其皮肉,使其渐渐溃烂。 待身形站定,未予对方喘息之机,举剑直指其背面,踏一地脂粉香以追杀之,然,未料帝子身手敏捷,几番刺剑皆以挑破那龙袍为止,为伤及其血肉半分。帝挣袖而绕柱走,衣袂翩跹如幻如影,难抓其形,竟是逗我如玩物,要我追他绕柱几番争逐。 其心何其幼稚,帝王玩心倒是兴起如云涛不止,当真可笑至极。 然,玩猎物已倦,索性止了步,不再追赶之,倒教那帝子亲自送上门]来,只消片刻便又剑指其咽喉,教他顿足于此。 胸膛顿痛欲裂,如何能便宜这帝子?猛地挥剑刺去,他又险处逢生般敏捷避开,那剑刃只刺入了他右肩罢了。血汨汨晕染其华服,再抽出那软剑,挑起一遭血肉横飞。他呕血形怔,胜负揭晓之际,暗卫猛然挥袖向他,一时大意只当是虚招,箭步冲刺,挥剑刺其命穴, 眼见这剑锋就要教那假货胸前开个大窟窿了,谁料,却在剑锋只距其命穴寥寥几寸之时,手中力气顿失,软剑落地有声,身形轰然跪下,眼中清明渐混浊,怒唾-声:“卑鄙小人!净使些下流招式,胜之不武!”言罢,帝子一声令下,他身便为侍卫所缚,动弹不得,被拖下那金殿亦不忘唾其一地沫。 大半辈子刀轮不到你来抹脖,也当在菩萨眼下偷的半生日子随便过活,就忘记了地底下的炼狱里也有无数双鬼眼睛替通天的佛关照人间吗?如今我吞了一百只鬼请刀来赦你的罪孽,怎么还和我念阿弥陀佛? 番外五 半夏不留行,天冬自当归(上) 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叹浮名浮利,虚苦劳神。 山长路远,萍水相逢,名字似乎没有那么重要,自然,如果对方需要,那么他姓顾,名唤二字锦川。 无论叫他顾医师、顾先生,或者直呼其名,他都觉得无妨,甚好。小小的粉团人儿叫他爹爹,他心中便荡开独此一份的温柔。 清风摇得琼花落,晨起染春咳。瓦罐咕嘟,药香盈户,闲步近炉灶,倾壶取药汁,顾锦川自熬一碗小柴胡汤在手,闲听路人问安康,倚看社客筑融泥。 门扇映初阳,瑶芳欺金柯,汤汁入腹碗见底,苦尽甘来奉甜枣。倒扣药渣再冲洗,又添新药罐中熬,净手布宣润狼毫,合得家书付双鲤。寥寥几笔,挥毫泼墨,他郑重封折,托递夫驿馆送往远方小铺。 院前招手挥别,他拢袖淡看人影渐远,侧首吹去肩上散落柳絮白,悠然踱步回了屋。灶下添薪罢,秤杆细分明,草黄纸上见轻重。 一钱生地,不差毫厘。 他记起昔日与友叙旧,二三盘坐,对影成双。鱼皮烧鹅,毛豆花生,再配一壶好烧酒。亭前月下举觞谈,今朝有酒今笑焉,终是饮酣耳热觥筹错,一朝梦醒人散罔前尘。 孰料而今白日穿街走巷,虎撑晃,摇铃响,行幌充杖杵,悬壶四方忙。入夜独身窗前坐,杯盖刮云脚,瓷音丝轻绕,月华如练散杯沿,瓷盖留泉缝,玉茗入腔暖。 他浅啜则搁置盖碗,轻捻页脚翻新篇,读医且如儒生拜读圣贤书。间或把酒对疏星,凭窗望月芒,缕缕风撩丝丝鬓。隔街偶有阁楼琴音扰卷帘,他附和低吟浅唱,独处似神仙。 顾锦川曾触碰到庙堂之高,转瞬毅然投身江湖远。说起江湖,多少人启唇开口便是刀光剑影,快意恩仇,血雨腥风,明争暗斗,而他走过南、闯过北,一摇铃、一药箱、一虎撑,平庸简明。这便是他的风月,也是他的江湖。 半途从不少人问他,为何不开家医馆,或者药铺,至少找个地方定居,停止奔波——人,终究要有一个家。 他哑然失笑:一个医师,一生能医治多少人?大约总比他医不好的要少,也远远多于他不想要的数字。其实,他游历并不只是为了医治更多的人,更想要寻找属于自己的答案。 至于那究竟是什么,甚至于问题是什么……他不知道,或许这个答案就是问题本身,只有找到,才会知晓。 何况,他已经无法停止流浪,还能给谁一个家呢? 故乡有稚女,有高堂,唯独没了一把青丝逶迤,红颜枯骨化一抔黄土。她离开在深夜,他匆忙赶回时天已大亮,一世抱憾,半生含恨。他将自己关在暗室整整七日,再见天日时仿佛彻悟。 从那时,顾锦川的荒唐名声在城中传起,哪有求安稳的女儿肯嫁给他。 他记得初次回乡时,儿时玩伴又聚首成席,或追忆、或吹嘘。旧友问他江湖经历,无非可有奇遇?可有美人心系?是否酒酣纵马、心在天涯? 友人不知,顾锦川曾遇各色疴疙,却只字不提路遇山贼宵小;他也见痴男怨女病染相思,可闭口不谈药铺见姝丽。他更有过酒酣胸胆如当下,难回忆漏夜孤胆无处歇。 之所以不提,不过一句云烟成雨。旧友嗟吁闷乏,大抵也一笑置之,高灌庆贺重逢之喜。 他见过,江南的春是温婉柔和,遇上天气刚回暖,时常还有小雨濛濛,笼住一方天地。细细的雨丝会在水面留下痕迹,如蜻蜓掠过,转瞬又消失不见。他行走在木桥上、小路边,总能看到执着油纸伞缓缓走着的人,还有各种卖小物件的摊子,叫卖声软语呢喃,听着很舒服。 也曾遇到大雨滂沱,陡坡下水潭大珠小珠落玉盘,鸟鸣分外清晰。雨滴溅湿了衣角,烟雨覆盖了异乡春色。 彼时顾锦川步履悠闲,慢慢跨过水洼,绕过泥泞,忽见路旁倒着个男子,衣衫褴褛,面色青紫,手边摊着个瘪瘦的粗布包裹,身上遍布划痕和淤青,显然是自山坡滚落。 他心怀警惕,捏着防备撑伞走近,蹲下身将那人翻过一面,试探鼻息,发觉对方已经气息奄奄。他又扒开双眼查看,而后诊脉,逐渐对其症状了然于心,遂将油纸伞后倾,歪头压柄固定,翻出针包,取了金针开始为其治疗。 三根金针入穴,地上人有了细微反应。等待无聊,顾锦川也不闲着,将那个破包袱打开,只有两件陋衣。那人开始转醒,医师往他嘴里塞了颗黑药丸,合紧他下颚好吞下,再次把脉确认无碍,轻捻金针取回,小心收好,悠悠离去。 他始终不知道那人是谁,当时也只想着积德行善,辰光过得太快,春天他还在水乡,年末时已经到了漠北,还待了好长一段。 漠北算是那段时间里,他呆得最久的地方。天气太冷,着实不适合赶路,他便留下过了冬。漠北的冬不同于江南,亦不同于中原,是实实在在沁骨的、冰冷的。 那寒气逼人,不管加多少冬衣都挡不住,一阵风吹过来,寒气就往里钻,无论襟口、衣摆、袖子,恨不能深入骨髓。 这还不算,这里见不到银装素裹,也无鹅毛大雪,只有满地的寒霜。屋檐上有冰柱,一夜下来便结了一指多粗,常年皆青的苍松上结了满树冰晶。冬日罕见的阳光出现时,映出熠熠光辉,似是天上银河坠落人间,是漠北独有的韵味和别样的美。 那日,一阵穿堂风惊得他一骨碌坐起,脑袋险些撞上香案角。好个深山,好个破庙,细细思量来,果然不该在三十出一趟门,月晦诸忌,害阳损神。 梦里的场景叫他心有余悸,一把骨头屈卧几个破蒲团之上,念着千里之遥的医馆家眷。冬月里万籁都寂,风声摇晃着虫蛀的窗棂,吱呀吱呀,呜呜咽咽,又一阵穿堂风,他后背发凉,直冒冷汗。 躺下之前,分明拿竹篾子卡好了两片破门,这风却又是何来? 灯烛也吹熄了,他转身仰头,只见破落的佛像幽幽盯着自个儿,余光却见香案下一角狸尾。 是个小东西,毛茸茸,软绵绵,通身雪白。 番外五 半夏不留行,天冬自当归(下) 打那会儿起,顾锦川的征途多了陪伴,小家伙不怕生,却也不喜外人,即便后来随他回了故居,也独独藏在角落处,只守他一人为侣。 转眼冬至日已到,他领着女儿,仰首望飘扬而过的雪花,不禁莞尔一笑——又能吃汤圆了。 快步从暖阁走出,厨房里食材器皿都已备好。他挽袖净手,把花生去壳,放在开水中烫一会儿,捞出来去皮,捣碎,放进一点猪油红糖,下锅翻炒,等猪油化开,飘出香味盛出备用。 他又将糯米面翻出来,小心倒在案板上,熟练地加水和成面团,揪出一小团摊成饼,再在里面放上一勺馅料,搓成团。 医师犹嫌不够,出门捞了几支红,梅清洗干净,细细磨碎了混在米面里,加水与蜂蜜和成团,捏成梅花样,放一粒花生充做花蕊,上了笼屉蒸做花糕。 开水入锅,汤圆煮熟晶莹剔透,隐约可见其中芝麻花生,令人食指大动。糕也出锅热气腾腾,他端着碗,悄悄打开一扇小门,雪白的小家伙扑过来,蹭着他小腿。 “喏,冬至了,来尝一尝人间甜点。” 小家伙的到来给他生活增添不少乐趣,最重要的,让他愈发相信自己所坚持的东西。有段日子他停留在家,沉醉翻阅古籍,书中说,苍茫世间有种奇树,形似棠棣而生鹅黄小花,枝叶常青,结果色红而味似李,食之无核。 神奇在于,这果子吃了可避水,且漂浮不沉。 这种树唤作沙棠。 顾锦川兴味大生,不知这古籍记载是真是假,世上当真会有如此奇果否? 他想,若非属实,那典籍当中怎会有此记载,如此奇果若能够栽培,人们不就不必再担心溺亡,恐惧随之大大消弭,即便是那旱鸭子,也不需忧心忡忡了。 可若是……世间根本无此物,那当真是可惜之至。 旁人大多不理解他作为,更莫提听他胡言乱语,他便只能抱着书本,去和小家伙说话,听那白团子吱吱叫两声,用好像看傻子的眼神瞧着自己。 也对,这么不切实际的东西,谁会相信呢? 只是不论寒暑,那古籍都成了顾锦川怀中最爱的一本,反复阅读,琢磨,疑问伴随了大半年。他也曾上山寻访道人,师父只告诉他,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罢了。 遍寻不得,他也开始兴味索然,丢开手准备再一次踏上旅途。偏是这时,小家伙不见了,不知在哪一次他出门时离开。 于是头一次,他为了什么事儿停下脚步,试探着等待。 秋月至,某天醒来,枕头边多了几个果子,恰如古籍中描述的那般,红彤彤小巧可爱。他再往后一看,小家伙团在床边,眯着眼打瞌睡。 他大喜过望,一手提后颈,一手托下肢,将小家伙拎上床来,又拿了一枚果子把玩。表皮油光滑亮,有种不同寻常的质感,拿去用清水冲洗,竟似乎怎么也洗不去一般。他尝了一个,味道确实如李子一般,爽脆可口,汁水饱满。 医师下意识开始兴奋,跳起来便想往河边去,刚迈开脚,便被小家伙咬着衣摆,狠狠向地下一拽。一个仰摔大约足够让他清醒了——若是这果子没有神奇如书中记载,岂不是可能一命呜呼? 想到这儿,他一阵后怕,脊梁都凉了几寸。 这一年安定得出奇,城里的媒婆都破天荒开始登门,他一直在家待到又一年元宵,理应带女儿出门赏灯。京城里人声鼎沸,火树银花不夜天。 女儿从很小的年纪就很少见他,出门一趟格外高兴,夜里睡得香甜。顾锦川哄睡了孩子,并不回屋就寝,反而重新整齐了衣衫,带小白团子再次出了门。 夜已经见深,皓月当空,皎皎如练却不敌沿街灯盏。路上摩肩接踵,边上还有卖吃食零嘴的商贩。一人一猫像没见过世面似的,一路上东张西望,几乎沉醉在这盛世繁荣中难以自拔。 街边传来一阵逐渐清晰的叫卖,是行走兜售的小贩,肩上扛着稻草扎的长柄杆,插满冰糖葫芦红艳艳,糖浆晶莹剔透,似乎在宣布着自己如何酸酸甜甜。 怀里的小东西兴奋起来,不住地拱着他胸膛,黑溜溜的眼珠停留在冰糖葫芦上不肯挪开。顾锦川好笑地停下来,摸一把光滑背毛,腹诽这小东西为何越来越嘴馋。 明明吃不得人的吃食的,上一年那花糕、元宵,可让它难受了好些天。 小团子吱吱叫起来,吸引了不少目光,顾锦川无奈,拍拍它小脑袋,掏出铜板向小贩买了一串。他向来没有边走边吃东西的习惯,便在街边找了个角落,坐下来要了壶清茶。 糖葫芦移到唇边,顾锦川并无强烈的食欲,忽然想起来点什么。 趁着小家伙四下张望,他抬手捂住那双黑亮的眼睛,仗着没人瞧见,便举着糖葫芦,瞄准最上头的一颗,飞快塞到小家伙嘴里,而后装作无事状,慢条斯理地放开双手,自饮自斟了一杯香茶。 小白团子嘴里叼着糖葫芦,又不敢松口掉下去,呜呜叫不出声,只能拿眼睛瞪着不着调的医师,咔嚓咔嚓咬起糖衣。糖是甘甜的,慢慢融化在口中,沁进心里,山楂却带着酸味,迫使小家伙眯起眼。 顾锦川却视若无睹,笑眯眯接过啃了一半的糖葫芦,示意小家伙饮口茶。 自己要吃的么,自然不该浪费了? 小家伙苦着脸,好歹啃完了糖衣,对山楂果儿却是无论如何不肯下口了。顾锦川没想较真,将糖葫芦放开,抱着它出了茶楼,继续在街上闲逛。 没走多远,又忽地听闻河灯的叫卖。 听说河灯许愿很灵的,买一盏放了? 医师低头看看怀里的白团子,对视眨眨眼,转身便去买了两站荷花灯,自己一盏,它也有一盏。 护城河畔烛火明灭,宛如天上星点,天水相接,浑然一体。 他点燃灯芯,虔诚蹲下身,双掌掐了阴阳印,缓缓将花灯推入水中。小家伙守在身边,听他念念有词,许愿天长地久,国泰民安。 番外六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上) 京城流云巷口有座酒馆,是个名副其实的销金窟。无人知它何时开,无人识它谁为主。小小层楼,凭栏上展藕臂一双,道上星朗朗,月煌煌,苍天森木枝达木窗,方承玉膀,得嗅发香。 槛外恰盛春,至巫山雨歇,云行天外,熹微初升霞漫天,原是暮色将,客栈起璀灯。雀鸟啁啾入林去,天边静谧星子临,任风探红桃,蕊花应软唇,水眸胜月,皓齿含香。 她穿烟青纱,素衣裙,长发及腰簪乌木,钗头慢刻似灵狐。眼卧瑞凤,眉生罥柳,腰纤挺,肩削直,乍看是个高挑的标致人儿颇有姿色,谁料到左脚踝还有只黑蝶刺青。 往来过客无需晓得她名,如若非得唤两句讨个亲切,便道声老板,得柜上银铃几响。当知她本是水中月,雾中花,守一小筑迎送行客,备酒水三两,玉樽一二,几句闲谈。 有时饮醉,她也会捉了柄烟斗,往里塞满烟草,点燃吸上几口,与人说上往年事,切记醒来天亮是泡影,莫忘他日重逢多虚妄。 跑堂偶尔见她斜倚古槐干,怀揽甜酿坛,拂去坛上雪盖,手冻得通红却不哆嗦,及揭红封,甜香缭绕,只教骨软。斜坛倾酒于瓷碗,客人凑近鼻尖细嗅,酒香反倒淡了,显得清冽如芍,沁人肺腑。 抿唇浅尝,寒极入喉,她被冻得直皱眉。酒液滑下至胃腹,便变得火烧火燎起来,似是吞了口燃着的热炭,四肢百骸登时都暖和了。 “哪方来客,夜里赶路可当心,莫叫歹贼劫了银钱。何不留下尝杯酒,好好睡上一觉?” 她高勾眉梢,销金窟也是百相馆,莫要被迷住了眼呀。 赶上天色尚早,星辰未落,夜幕未消,上弦月挂在梢头,她披衣起身,推窗瞧街上景。露水浓重,带着一股子潮霉湿气,她素来不喜欢这般浓重的晨雾,便忍不住轻皱眉,关窗点灯,行至书架前取了本古籍,坐案前翻阅。 “日所思,夜所梦,神思不明,故而心有烦扰。” 白日里她不施粉黛,身子骨懒得紧,漂亮的花儿多致命,只在夜里开。 未入世前,她还是一剂潋滟毒药,身形如蝶轻翩,声软媚惑人心神。趁着失神片刻间,她已转腕紧握刀,刃上寒芒晃眼过,目标脱力,失血倒地。她喜好蹲下身,捏手下败将两片衣角擦拭去刃上血,转身离去不留尘。 她没料到,有日会被在上位者亲临场,揭开自己斑斑过往,满地狼藉不堪打扫,只低眸浅笑打着话中太极。过去杀人多如繁星点,她早记不清,况且早已不在剧中,又何必惹纷扰。 天地间多出这间酒馆,仿若已是上一世的事儿,她却犹记得那场大火。 那年她二十又一,被硬生生挑断手筋,腕上鲜血淋漓,痛楚冲破头骨,犹自咬牙忍着。赤足踏上那条炭火烧红滚烫的路,汗珠滴在上面都顷刻化成白烟,她听闻骨肉滋滋作响,疼得身子直抽搐。 走完整条路,她也去了半条命。 师兄骂她愚不可及,她凤冠霞帔义无反顾,却在新婚夜被绑进棺材,火海葬身,锥心刺骨。合卺酒未能饮下,礼不成,又何来承诺。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从那逼仄黑暗中醒来时,她才发现自己未死,只是浑身皮肉溃烂,触目惊心。前所未有的无助如惊涛骇浪,将她打得措手不及,进退维谷。被烧灼的剧痛阵阵袭来,不断吞噬者理智,她手脚被死死缚住,口中也塞着麻布,求死不得。 她才发觉,死亡可以离自己这样近。 只是这种痛苦,远远不敌被挚爱之人欺骗的滋味。 从何方来?她不知。似一生下来就无人疼爱,破襁褓裹着瘦弱婴孩,什么亲情,真是笑话。记忆中只有冷极,寒极,而后遇到个同病相怜的孤女,便是相依为命,双臂紧紧禁锢属于自己的彼此,似于寒风料峭中寻到一丝暖意。 之后没了,什么都没了。灰飞烟灭,对方的尸首被丢进火池,就那么一晃神便找不到了,如滴水入洋。那高高在上的官员捂鼻嫌恶,放狗驱赶,脏兮兮的小姑娘被挤进人群熙攘,再也看不着。 她身无分文,饿得前胸贴后背。干涩粗糙的树皮、韧劲苦辣的野草,甚至一些小动物,都是赖以续命的物什。便是这些,也自己只能凭些三脚猫功夫吃点剩下的,偷偷活的艰难。 大约是七岁那年,冬日雪积了一尺高,冻得厉害。那段日子什么吃的都没找着,她就捧着点雪囫囵吃,不当饱还冷得心悸。实在没力气了,走不动路,她就靠在棵枯树下,再一次感觉到生命流逝。 快死了,她自己和自己说,终于要死了,活在这世上偷鸡摸狗,不如就一死了之,多好呀。 可能是上天看不下去这小孩如此厌恶世事,就派来个救命神仙,拉这孩子出了烂泥潭。那个人面目很凶,让一贯狡猾的小孩词了穷,也忘记了饥饿严寒,就这么呆愣着看。 他轻轻握住她脏兮兮的手,叫她第一次感觉到了温暖。她怕来者不善,又是个像那狗官似的,便想偷偷把手缩回来,没料到他反握得更紧了。 这个人给了她一个还热着的白馒头。 他成了她命里的主子,救她一条命,也拖她下地狱,入阿鼻,永堕轮回,不得超生。 她有了名儿,是什么不重要,代号叫着顺口罢了。屠戮日复一日,她本也无多少人的情意,学会用一枚铜钱变成武器,就着月波清霁,眼睛不带眨,割了小师兄刚长出的喉结。 整整五年,她出了师,位列主子身边的三大首席。她刻意不记得起因,左不过是遇见个男人,尝到了那种从没有过的暖。 主子大怒,师兄劝阻,都没能让她转了心智。暗卫本是无心无情影中客,偏她莫名其妙较了真,鞭子落在身上,骂她五迷三道。 她为入世去了半条命,死里逃生去了另半条,两位师兄道,当成全了一点患难手足情,从此别再见。幸而曾偷偷攒下细软,她养好伤,挑个充斥风花雪月的巷口,成了不爱露面的酒馆老板。 暗夜无声,月黑风高,某个人愣神看着寒极铁爪穿过自己身体,而后拔出一串冷冷红梅,血肉模糊。 一切归零,一笔勾销。 番外六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下) 也许三魂七魄不再完整时,便会受到惩罚。重回人间,那段过往并未被抛诸脑后,却如烙印拓在胸口,无时无刻不在作痛。她以为这一遭是渡劫之业,可惜反被三千丝所扰,自困樊笼。 酒馆白日里是吃茶听书地,至于夜里就成了红香墓,连巷尾的揽英楼恐都自愧不如。难得晨起早,她软身倚在柜旁,正听着说书的讲到精彩地儿,就听朱门高槛外小二喊迎。 偏首瞧去,是个小郎君。她弯柳眉,唇漾笑,纤手弃了酒盏,理好仪态行步去跟前,只扫了一眼就将他打量个彻底。 心下活络起,见这郎君灵台清净,一幅好面相也不似平常人家。听他言可否住店,她挑眉颇觉意外,皓腕轻抬指了二楼,偏首吩咐沏了好茶端上去,自个儿提裙踩阶,引小郎君去楼上详谈, 茶摆金玉案,一番言语下来,她榨了不少银钱,志得意满,下楼时手里捉着满鼓钱袋,眉眼都含了笑意,甩手丢与给账房,挥毫在小册记上一笔。 而后不按常理出牌,提了把唐刀,从后院牵马翻身骑上,夹了马腹就驱策而去,到城那头赌坊讨一笔债。 她利落下马,被门前大汉拦着不让进去。眉头拧了三两下,她便将他们轻松撂倒,旁的人见了娇娘子提刀,虽痞气带笑,却也不敢上前调戏,只得让路。她拿刀进坊,熟门熟路就去了内室。 利刃直插在金丝楠的桌面上,她瞧了那正欲转身就走的肥硕身影一眼,踢凳砸到他小腿。那人吃痛,捂腿转身连忙告饶,那话语听得她眉眼柔笑。赌坊老板以为有了机会,边赔笑边拿了盒梨花妆匣,里头堆满金银首饰。 指腹拂过冰凉华丽的物什,她面上笑意越发柔和。胖老板见状,倒是松了口气,却未想一下利刃直抵自己喉间。 “我可不是盗匪,只是来要往年旧账,老板清了银钱就好。” 赌坊老板面色变得快,连忙哀求再宽松些时日,断不能把赌坊给败没了。 啐!还敢暗算? 只看他偷摸拿了柄小刀就要刺来,她侧身避开,皓腕转刀,寒芒利索了结他命脉。血溅了满墙,还有那首饰上,可惜了这些个漂亮珠宝。 后头自少不了人收拾残局,她悠悠擦了刃上血,踏门拐个弯去成衣铺,又买了几身新衣裳才慢悠悠骑马回馆。 小打小闹罢了么,她歇歇脚,难得竟把自己喝醉,曲肘撑着头,颊上红晕尚未退,遣了伙计拿来烟斗烟草,火折簇起一抹亮色,凑去点燃,将一点残光掐指熄灭,捉起烟斗缓吐烟雾,看它散在眼前,又恍惚了一阵,复而低眸嘲笑自己还这样念旧。 赌坊的事儿处理完,才清净了几日,又要不得空闲。她看着时辰还早,坐在柜台后习惯地微扬朱唇假笑,青丝散下大半,难得施了粉黛发间簪了珍珑馆最新的流苏钗。穿了身红裙,衬得越发妖媚艳丽,长腿轻叠在纱下若隐若现,踝上黑蝶像要展翅,飞出这雪白牢笼。 她软了身子骨,斜倚着柜台和自家账房调笑聊天,隔珠帘瞧见一美人儿独自饮酒,似是巷尾的姑娘,就难免放了些心思在对方身上。未想美人儿醉了,竟上去抢了说书先生的台,柔柔开嗓便将曲儿唱。 小曲唱得不错,人也长得好看。她仔细辨认,确是揽英楼的头牌和鸾,据说还烧得一手好菜。这样的妙人儿应当来自家才是,正巧让她辞了那说书先生,省得这迂腐老头成天说馆里风气奢靡,不堪入目。 主意拿定,她轻巧站稳,理好衣裙拉着账房一顿嘀咕,亲自动手将姑娘送进上房,等美人儿酒醒,弯眸柔笑坐身侧,好言劝其来自己馆里唱曲。未等对方回神答应,她招手就让婢子上前,便是特意寻来伺候的。 可惜她百般打算周全,美人儿还是不肯留,只道自己身染风月,老板娘的地儿高雅,不敢踏足。 她颇觉扫兴,也没强留,笑眯眯送了人走。果然么,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这双手有多干净?浓重的血腥气只是被脂粉香味盖住,只她自己明白,到底有多令人作呕。 没等入夜,她便收拾行装,拣了趁手的家伙什藏在身上。 空街大路寂静,她以余光瞥见个影儿跟踪于身后几丈处,装作无异继续向前踱步,偷摸猫在墙角,蓦地运起轻功,飞踏而上斑驳屋脊,无声跃于瓦片间。 凛冽寒风掀起墨色斗篷,夜色之下隐约可瞧见里头鸦青衣袖,和腰带上阵阵刺目冷光。青砖,白墙,黑瓦,夹杂着她身形诡谲灵活,还有星点雪白伴夜幕星光闪烁。她一直绕入狭窄小巷才减缓脚步,一跃而下,立身于皑皑积雪间。 “出来玩儿。”她轻声道于身后远处人影,“你不过在自投罗网。” 不待回音,她随即抽出腰间千丝万缕红缨钩,抖动展开链条。精钢霹雳,快速划过地面,惹得细碎火花四溅。那歹人也拔刀而出,飞身于她纠斗。 她调动内力,跃起绕至迎面这人身侧,手中钢索斜刺而出,缠住对方一双利刃。歹人反手持刀一搅,硬是蛮力弹开钢索,刺向她胸膛。她顺势而动,堪堪抡弧半圈,铁爪直取歹人门面。 谁料那歹人速度极快,横刀挡于身前,钩爪再次徒劳划过刀片,激起长长的尖锐噪音。那人撑刀借力于地面,忽地腾空跃起,竖刀迎面就要劈下。她措手不及,急退数步勉强躲过,借机攻其下盘。对方躲闪不及,只好抵下刀背,狼狈挑开些许角度,绕开她下三滥的攻击,可还是被钩尖蹭破了后腰皮肉。 歹人受了伤,还是被暗算在个娘们手上,气急败坏地边斗边骂骂咧咧,问候她列祖列宗,手中招式也逐渐没了章法。她眯眯眼,瞅准时机快速出手,在他破绽间隙掷下钢鞭,钩上飞爪瞬间大张,迎面扑于歹人胸腔,顷刻之间,一切便结束了。 她长吁出一口气,寒冷之中霎时有雾霭缭绕。再抬头,天边尚未泛起丝丝鱼肚白,打斗太甚,陈年旧伤又隐隐作痛。她百无聊赖在空荡巷口,消磨了半夜时间才舍得回。 愿与不愿,都该向主子复命了。 番外七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上) 苍梧疆域的最东北端,一年四季有三季在下雪,极端严寒酿不出美酒,曲米根本无法发酵,直接冻结实在缸里,成了冰疙瘩。人们想出法子,深挖地窖,烧制大瓮,意外得到火辣的烈酒,灌进喉咙异常暖身。 可惜中原爱风雅,南方水乡好余韵绵长,至于西南、西北的,离着太远,谁也不知道当地风情。东北的烈酒被禁锢在这片土地,只能随着少数客商一步一步走出雪域,却经不起流通,不为外人所赏识。 偏偏是这样的地方,出了一个柳青庵。没人知道他是从哪儿学来的本事,曲部尚书谱不留,椒花细雨冽香流。 他常亲手打下玉蜀黍,磨成半坛子浆,再拣一捧麦麸皮、二两鲜菊花,添上旧日黄酒糟与艳艳的红曲米,搅拌温熟,蒸煮溜闷,边忙边念叨着爱酒者可为老友,亦可为红颜。 辛勤半晌,剩下要做的只有等待。 他闲步回房,铺纸提笔写一行狂草,伴随墨香痛快酣畅,写着写着经常忘了时辰,赶紧搁笔起身,跑回灶上看住火候。 闻见酒糟香时,他心头一动,回过神来便去翻箱倒柜,寻找自己当年收的青玉盏,就地坐在灶台边,找干净的抹布细细擦拭。 世人皆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安知杯盏也同理。柳青庵自认深谙其道,若能够养熟了一只酒盏,便是寡淡清水盛放其中,也能够品出酒的韵味——此刻他更想品尝新酒,迫不及待沥出,一杯满斟,半杯泼地,半杯自饮。 他临窗停杯奉新酒,恍惚盼见归来是故人。 “师父?莫非是……三生酿?” 窗前突然传来清脆莺声,不必抬头,柳青庵便知是自己那徒儿。言下所谓三生酿,不过是当年痛苦欲绝之际,夜不能寐,流连转盏,偶然得来一方,醉后才发觉甚妙。 只是这次,并非那酒。三生酿甘香浓烈,回味却掺杂太多苦涩。他遂重新捞了只酒杯,斟满新酒递出木窗外。 “九重醉。” 三生成酿,九重酣醉。 徒儿一饮而尽,柳青庵笑看着,眸中自带揶揄,道一句今日可别喝醉。 这地方总在寒冬,风雪交错,若是不把大门看紧了,就得等着喝冰碴子。这种日子苦,生生世世长在这儿,也不得不过。 入了腊月,家家户户禁闭门窗,独柳青庵的酒坊还开着门,为着几家老主顾的账房掌柜来采买,或是熟客登门酣饮。 徒儿和小杂役两个人都是怕冷的,围在火盆旁动都不肯动一下,裹着被子穿着袄,安逸得很。 柳青庵早就熄了灶台,正在柜上算账,忽然听见徒儿兴起,忽然叫杂役小子去对门剪一枝梅花来,那花儿开得正艳,朵朵如同美人白面上点的胭脂,好看又生动。 杂役虽然看上去不情不愿,却还是缩着脖子,手脚麻溜折回一枝红梅,连树枝上的冰碴都没抹去,就往徒儿怀里塞,问要红梅做什么。柳青庵也觉有趣,可徒儿只管挑眉笑,将花枝放到案上的花瓶里,说话调子都扬了三分。 “你猜。” 徒儿道,才不是故意让小哥到外头受冷,只是觉得炭火烧得太旺,屋里头闷得慌,折红梅添香作伴迎春来,有何不可。 小杂役险些绝倒,柳青庵哑然失笑。 这地方从没有烟雨入梦,成不了一坛南边酒的韵味,只有素雪入坛,化作一种北方独有的气度,柳青庵曾见过千卷诗书中藏着山水泼墨,与孤城万里外的春风合成一汪云岫,再后来,便是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他喜好将自己藏在酒坊,徒儿则不然,某年也是大雪纷纷扬扬如鹅毛,寒风凛冽如冰刀,戍边的兵将都快被冻没了士气。徒儿趁他不备,只身闯进风雪,大半年踪影全无。 他无奈,新招个小杂役,日子勉强如昨。偶尔有书信来,多半赶上他酒醉后半梦半醒,寥寥讲述沿途岁寒凛冽,梢头惊风,不多久又有了江南烟雨朦胧,归路迢迢,灯火伶仃。 差不多雪季刚过去的时候,徒儿回来,带着不好的消息和半截苏木钗。她说师母死了,只留下半具尸身,死于不知乱军还是流寇。 她说见到师母的身体被劈成两截,怀里至死紧紧护着那根残破的钗,手中还有一把卷了刃的刀,普通至极,却因溅满鲜血而带了雪亮纯粹的杀意,堪比故乡的料峭风霜。 “约莫是从哪个流兵身上夺的。师母身子僵硬了,徒儿掰不开她的手,便没能带回来,只找到了这半截木钗。” 柳青庵的这个徒儿,从来未曾怕过什么,讲起时眼中却带着淋漓的恐惧。他听不下去,劈手抢过木钗,逃走得几乎慌不择路。 “乱叫什么师母……我与她并无婚约,别损了人家清誉!” 他逃回寝屋,脑中嗡嗡作响,徒儿在门外叫喊,骂他懦夫,骂他荒唐,他竟不敢反驳,捂着耳朵扮舶来的稀罕鸵鸟。 可逃不过梦,他看着那人被摧折,脊骨都断成两半,血流干了,花容月貌的脸血肉模糊,染着泥水和莫名污秽。她漂亮的耳坠子也不见了,不知道被哪个士兵揪走,耳垂都割破半边,耷拉在唯一一块还算干净的面皮上。 那个女子死了,死于他的懦弱,死于满天大雪。柳青庵用这雪水酿了一腔的遗恨,可再不会有人风风火火地进门,软磨硬泡找他讨酒喝,也不会有人龇牙咧嘴咬着巾子,扭曲了一张漂亮脸蛋,硬要徒儿给自己伤口擦酒。 柳青庵曾对那个女子说,我这人啊,敷衍潦草又刻薄,且多爱绮丽幻梦,绝非良人可托付,却有一事需得你认真听——只要尘寰烟火不息,我便许你满腔赤诚。 女子脸颊飞起两朵红霞,说等着他来谈婚论嫁。可那年兵乱,听闻她被兵寇掳去,他牙关紧咬,最终没敢上路去追。 徒儿替他踏出了脚步,也愈发瞧不上他,鄙夷憋在心里,这孩子许是受足了刺激,言谈举止愈发像个小子。 也对,柳青庵只会酿酒,路边捡来个孩童养着,没冻着饿着,却也关心不到点子上,后来有了那位女子,才有了点女孩模样。 他再也不谈成王败寇,不论英雄豪杰,不兴千古悲欢,单单静着仰头灌酒入喉,踉跄起身,任凭精气神尽失,伶仃得犹如油尽枯灯。 番外七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下) 趁着天气稍暖,徒儿偶然间与柳青庵提及,想把酒坊后头那块荒地开了,种些小青菜。柳青庵觉得无稽,又不好拂了这倔强孩子的兴,闲暇时去浇水施肥或许也是不错,便应下了。 次日清晨,他就挽袖背了锄头,带着小杂役去垦地,没两下便叫小子去提几桶水来,把土地浇透再重新动工。 他那徒儿无父无母,随他姓柳,取名渠阴,小时候五官清秀,明白可见是个美人坯子,拜他假充男儿养所赐,越来越偏离了淑女的方向。柳青庵无奈,可也没有过多干涉。 “店家,我这两坛酒,可否帮忙估个价钱?” 才出了后院,前面柜上已有来客。柳青庵循声抬眼,瞧见是一老翁,手提两只粗陶坛子。细看才发现,对方是壮年面孔,却分明两鬓星星,嗓声粗砺,平白多了老态。 小杂役在外头应付,自然没有那识酒的本事,急眉红脸不知该当如何。 “那头桌子可还没擦,怎地眼底没活儿干,多长出一根懒骨?” 一副扇骨轻敲杂役肩头,柳青庵打发他去收拾洒扫,顺口骂了一句,随即定睛去迎柜前客。只见那人一身粗布衣衫泛灰白,大约是城郊农户,不请自来问价卖酒,也便和气笑问。 “不知坛里是何佳酿?” “女儿红。” 柳青庵微愣,道女儿红属花雕酒,却是最特殊的一种,于人家爱女降生时亲酿,待到出嫁时日方启,怎有出售一说? 他想,常有店家不辨女儿红与寻常花雕之别,自冠自夸为佳酿,便当对方也是不分两者。他只笑笑,接来那两只粗陶坛子,隔着酒封细嗅酒香。 再抬眼,却见对方神色惴惴,又点头允他启封浅尝。酒封初开,色极清,香极浓。柳青庵拈来白瓷杯,倒下两杯,推其一到对方跟前。他端杯才到唇边,却听那人颤声又言,泪水纷纷滴落盏中去。 “没人能娶她了,想也……算不得女儿红。” 再品酒,已是极辛无甘,滚烫烧了柳青庵的喉。 “好一坛烈极苦酒。” 柳渠阴忽然出来,不由分说占了给来客那一盏,仰头一饮而尽,扣了空盏在柜台上,笑眯眯瞧着自己师父。柳青庵不知道她听去了多少,只知道自个儿已经心潮澎湃,但愿这憋着气的孩子莫再借题发挥了。 他最终好价收下了两坛酒,不打算转售,默默留在自己床头,夜半无人时想喝个烂醉,躲进周公家中,却惊见梦回某年冬日,照常是白雪皑皑,入目皆为银装素裹。 不远处有条冻住的河,桥头亭中有个高挑身影,一眼就能看出衣着单薄,手里还拎着酒坛子,自饮自乐喝得正痛快。当下柳青庵便眉峰深拧,好气地掐着自己太阳穴——分明是他那个不争气的徒儿,被禁了饮酒,竟然还偷跑出来了。 “小孩子,别和她一般计较。” 却是身边女子抢着开口,解了自己身上斗篷,小碎步跑过去,给那顽劣孩子细细裹上,低声哄劝“当真叫人不省心,冷不冷?穿得如此单薄,着凉了可怎么是好。快起来,我们回家。” 按着往常,若换作柳青庵,必然上来便一顿呵斥,不过动手倒是不至于。徒儿也肯定不会听,梗着脖子接下师父的教训,而后我行我素,下仍为例。 这回却奇了,柳渠阴收敛了性子,自知理亏,缩头缩脑低着脸不吭声,面皮却早心虚红了大片,悄悄将酒坛子往宽大的袖里藏,一言不发,乖乖跟着女子往回走来。 柳青庵也一改常态,没有发作,只是眉梢高挑,侧目瞥了一眼藏不住的酒坛边角,伸手捞过来。 “罚你再两月不许碰酒。” 女子瞧着师徒两个,摇头轻笑,似娇似嗔的模样虽不是惊鸿之姿,却格外鲜活可爱,拨动了柳青庵的心弦。他还是绷不住脸,也笑出了声。 他是个单身汉,却忽然多出个孩子,那几年里总少不了闲言碎语,说是他与人暗中苟且,珠胎暗结。酿酒的技艺再高超,偶尔也抵挡不住人言可畏,柳青庵年纪渐长,可是始终没有媒婆登酒坊的门,来吃他一盏答谢茶。 算了……渠阴顽皮,好歹是个明白的孩子,膝下有女,该知足了。 柳青庵刚刚拿定了主意主意,偏生那日店里来了一位美人,不知姓名,对方也不认得她。可那女子实在太美,虽是初次相见,他仍忍不住失礼多看几眼,一颦一笑骗不了人,眼角眉梢多情且狂,两个人水到渠成地开始推杯换盏,对视间全是惊心动意。 她出落得玉立亭亭,美得像把取人性命的利器。长发乌亮,披散淹没鼻息中草木辛香,性情如烈火炽艳,还惯爱翻人白眼。她美而自知,却从不屑于丝毫卖弄,是正戳在柳青庵心窝子上的美人。 彼时天色将靡,柳青庵坐拥坊间院落,也能见几处城中难寻的光景。他常在门前,看归人步履匆匆,也观侠客江湖浪荡,而后挥笔记下这程程山水中,自己曾见过的悲欢喜乐、纷呈离合。 那日却大不相同,长街日晚,夕霞进院,他仰头撞见开了满树的雪花。远近尽是人声鼎沸,又有谁家炊烟。那漂亮姑娘靠在酒坊小院的石栏上,看着他忙进忙出,眉眼俱笑。自此,雪季分明成了柳青庵心中和暖生香的朗朗时节。 她明眸炯炯,率先抓住了他,目光越发难逃离起来,明媚的金色余晖不动声色在那一双长川里暗送秋波,教他至今都难忘却。她抬眸一撇,他便醉倒在那双明眸的眼波里,似曙光中晨雾缭绕,点点话语都沁润仙韵,从此我便再不贪图南国山水,只愿沉沦在北域大疆。 浮世三千,一千了无生趣,两千素未谋面,唯独她教柳青庵心生爱慕,且生生不息,不死不休。 直到夜色入水,山峦沉夜,他才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掩上门扉打了烊,松口气揉揉眉心,还未理清该如何开场,已感到一双素手伸来,从背后揽住自己。 暖意随着皮肉印入心底,他勾起唇角,反手握住美人柔荑,转身便将她拥入怀中。良辰佳景,宜簪花纵酒,宜言欢尽兴,忌多思,忌怀旧。 第二百三十七章 忠诚 别人? 折扇公子不喜欢这个称谓,晓得自己话找得不好,却勉强还能将氛围带回最愉快的那次见面:“好……那天听别的女子说,花魁砍过人,我还觉得不可思议,直到亲眼看你提剑来,才相信确有其事——不过那个读书人,好像是叫陆子青的?也确实太无男儿气概了。” “我还要多谢凌公子,陪我审了他一场。”沈渊不想多谈,事过境迁,她也念起了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那陆家哥儿也可怜,好容易熬出头,却转眼成一场空,没有癫狂痴傻,想来已经很难得了。” “听姑娘的意思,不再觉得他闹事荒唐,反而开始可怜他了?我本以为你会厌恶极了他。”折扇公子意外之余,更加重了一层不自在。 沈渊偏偏不理他,好像还丢过来半个白眼,同样是一身红衣裳,比起几个月前激昂愤慨的样子,却是大相径庭了。 星辰从栖凤归来,带回不少坊间评议,大多说墨觞家的晏姐儿虽非亲生,却是个顶孝顺的孩子,兼之知书达理,又生得好模样,家中长辈都喜欢得紧,听说因为身体单薄,平日不爱出门,可是在邻里间风评很好——总而言之,绝不是如今陌京城里难以相处的冷淡脾气。 西北无人可用,更加久远的事儿他也查不到,不过沈老将军人品贵重,帐下军规甚严,燕氏夫人又是皇亲,教养子女必然不会差了去,沈渊幼年时应当也是乖巧的,看起来问题之所在,只能是那段无从调查的空白。 他知道,自己已经很久不来冷香,可单独与这个女子见面,也就是不久前的事儿,如何至于她性格大变,自己却不知道的?或者说,这西北的女儿本来就是阴晴善变的,只好笑自己以为手握幕后,却没能察觉细枝末节。 冷酒入喉夏日相宜,到了寒冬却不太合适,桂花酿再香醇,花魁不过抿了一口便放下,正好叫折扇公子重新打开话题:“姑娘的丫鬟似乎不太懂事?冬日送一壶冷酒过来,叫人如何下口。” 沈渊不以为意:“我自己都说了,她就是一个不懂事的丫头,只不过从小跟在身边,情分总是不同。何况么,近身服侍的人,不求多能干,忠心才是最要紧的,公子以为如何?” “此言不假,可姑娘以为,忠与不忠该如何论断?”折扇公子颔首,心中暗喜,沈渊的话正中下怀,省去了他不少口舌。此一行自个儿的人胜算虽大,也冒着不少风险,不正是因为冷香阁中出了个忠心耿耿的奴才,只不过没用在墨觞身上,而是冲着他那位好大哥的吗? “公子这话就难为了,晏儿听得懂,可是答不上。”冷香花魁面上像是挂不住,不尴不尬地又去捉酒盅。小瓷盅精巧玲珑,比她的手指还要凉,她越来越不想在这儿停留下去,巴不得快点戳着折扇公子的痛处,好让他赶紧心生厌恶,拂袖去了。 折扇公子毫无异样:“随口一问罢了。楼中人来人往,免不了手多眼杂,在下担心姑娘识人不清,会吃了亏。”说着还有闲心瞥一眼那青莲酒盅,好整以暇讲着关心的话:“别吃那冷酒了,还是养病要紧,叫你的丫鬟进来,拿去烫热了再说。” “多谢公子关怀,不过,所谓惜福养身,当然还是不喝最好。至于吃亏什么的,呵……”花魁的笑容不能更假,“晏儿的名声已经如此,想也不会有谁自讨没趣,叫自己也成了别家茶余饭后的笑话。” 她着意勾勾唇角,眨巴着眼睛看向对过,貌似一语双关在刺人,又没办法逮着哪个字儿发作,只能生生忍下。折扇公子果然有点挂不住,瞪了她一眼,两腮明显鼓了鼓。 话赶着话,沈渊按捺不住,两指将酒盅摁回桌上,盯着对面目光灼灼:“别的不说,公子既然知道,这地界鱼龙混杂不,何苦还要常来流连?时辰实在已经不早,方才还听说府上忙碌,公子更应当早些回府安置才是,长夜漫漫,莫在这儿两下耽误。” 想来冲突早就迭起,撕破面皮的事儿也不是第一次,沈渊实在不觉得还有什么客套的必要。她甚少有这样失策的时候,长生观里冲动之下,给自己平白多惹麻烦,也怪道绯云那丫头反应激动,如今走留都难做,何止一句坐立不安。 冬天从来不缺少寒风,夜里更是如此,楼下花厅丝竹热闹,谁能想到这般温柔乡中会存在风声鹤唳。 别的地方也就罢了,偏院中豢养着大批妙龄女子,不等入夜便开始着急精心打扮,只要天一黑,她们就会纷纷为客人奉上歌舞,期待着能够得命运垂怜,改变一下后半生要走的路,即使会受些委屈,也少不了人争先恐后。 如此一来,小小的偏院就空了,墨觞夫人的规矩在上,仍挡不住年轻女子们对物质的渴求——她们为人奴婢,最匮乏的就是这些身外黄白物。连最末等的丫鬟也会耐不住,想到前面碰碰运气,最好可以逃出囹圄,至于最差?有观莺娘子做例,她们不敢过分,自然地,若是受罚,也不会太严厉。 鲜明的对比之下,留在偏远的只有年长的老妈子,或者风韵不存的妇人,身形粗重,面容衰败,安心做着自己手上的活计,偶尔得闲便抓紧休息,蜗居在拥挤的小屋一隅,两耳不闻窗外事。 只有墨觞花魁是幸运儿,折扇公子甚至不算她的恩客,更像拜倒在石榴裙下求而不得,可她就算心无所属,也不肯领情。 她期待看到折扇公子的怒容,檀香花海中,对方喜怒无常的面目已经暴露无遗,最好这次也一样。可不知怎么地,老天爷可能偏偏喜欢捉弄像她这种已经足够烦心的人,折扇公子虽然恼过,最终还是保持了两分笑。 “墨觞姑娘知道用人首要贵忠,那么不妨再说说,名声和性命之间,哪一个才是首要?” 第二百三十八章 暗杀夜 乌云渐开,才知月上中天,星子尽被掩盖光芒,甘作陪衬。厨房里忙碌的人手也少了,还亮着灯,只留几盏灶头。实在天冷风凉,要进出的人不多,门窗便都关着,守着锅碗一忙起来,外头的细碎声音就听不清了。 后园子虽然有小厨房,绯云怕路远耽搁,借了墨觞夫人房里两个小丫头,拣了角落里两处惯用的干净灶头,马不停蹄做起宵夜。 饱满红枣皮紧肉厚,核小而尖,打成绵绵枣泥,掺上过筛的糯米粉,揉匀了擀成薄皮儿,一层层包上桂花糖。绯云站在案板前面,手上舀着蜜糖,口中边叽里呱啦竹筒倒豆子,边指挥小丫头分别去片黄瓜、寻酒酿。 桂花腌得极入味,不用额外加蜜糖已经甜进心脾,正好配一碟咸口小菜。小丫头手脚利索,新鲜黄瓜洗净,小心切寸段儿,需得换了竹片刀,从外朝内旋成薄条,自然蜷曲为卷,简单截断备作菜肴,唯独剩下带籽的瓜瓤不用。 是渍瓜皮,很适合下酒的开胃菜。寻常用山椒、大料、桂皮、八角、茴香幼叶,稍稍炖煮成薄卤汁,浇淋拌匀食用。嚼之极脆,咯吱有声,瓜香清爽,诸味浸透。 放下筷子,小丫头水蓉在围裙上擦擦手,兴冲冲请绯云点评。后者已经烧热锅架上了蒸笼,专心致志听着旁的粗使丫鬟叽喳,眼睛里是方方正正一片充满枣香的小天地。 她便坐在正对面的椅子上专心致志听越小厨娘罗里嗦讲话,眼睛里是方方正正一片充满枣香的小天地。 去年年初,离雪城的乐馆门口种了棵大枣树,开出的花儿芳菲可爱,香气醉人,很快结成枣子挂在枝头,由嫩青色渐渐转为浅绿、翠白,最后琥珀流光,烂漫夺目,清香远扬。民间常说是升官发财的好兆头,讨个吉祥是一回事儿,亲手打下满筐甘甜又是一着。 送来的时候,沈渊和他见了一面,胭脂搽在颊上是亮堂堂的艳色,平分尘世间落进凡俗灯火的月光。 离公子何时来提亲,好带小姐去快活又逍遥地看日出呢?绯云守着蒸锅暗暗地想。 “做得很好,放起来歇会儿。”绯云看着水蓉装好食盒,拉她到灶台前稍坐,又望向门边满腹疑惑:“过了都多久了,小菱角怎么还不回来,叫她去向柳师傅讨一罐酒酿,好给小姐做个醪糟,有这功夫早做得了。” 水蓉乖觉,主动给绯云捶捶肩膀,笑呵呵道:“姐姐别着急,小菱角很懂事的,不会躲懒耽误工夫,八成是柳师傅细心,听说是孝敬小姐,才要挑一罐子最好的让她带回来。” “就你嘴甜,难怪夫人喜欢你。罢了,再等会儿,糕蒸熟也得一阵。”绯云笑笑,随手捧了把枣子递给小丫头。 灶火烧得红热,蒸笼扣着毛竹编的锅盖,不断有半透明的水汽钻出,发出阵阵“噗嗤”响声,女孩们在一处说说笑笑,丝毫不闻对面院里飒飒风声烈,穿林拂叶过。 黑衫黑靴的人低身而跃,屈膝踏瓦缓缓落地,抿唇侧耳透过风吹竹叶细听附近有无人声,两鬓头发遮了大半面孔,竟连蒙脸的黑布都省略。 沿墙一溜纸糊小窗,只有一扇亮光微明,隐约传出低低琴声,像是哪个姑娘在辛勤偷练,又恐被姐妹发觉,或者扰了已经休息的婆妇。不远处的琴阁光景却截然不同,仗着是专门练习的地方,载歌载舞好不热闹,来者不感兴趣,屏息探着墙角前进,一路勾指推开窗缝,蹙眉分辨动静。 窗纸年久脆而薄,指尖稍捅已成洞,黑衣女子借月光窥瞧,靠近末尾的小屋依然是下房,摆设却比之前几间好出不少,棉被厚褥,炭火烧足。靠墙炕上有轻微鼾声,商妈妈劳累整天,睡得正熟。 “哼,做个睡死鬼,也算你走运。” 黑衣来者低低啐一口,摸出袖里贴身细竹管,吹进屋一股迷魂香,未几鼾声止,抽掉竹管再瞧,当是无诈。 窗开无声,身影轻松翻入跃下,落地如燕。来人抬步噤声至炕床前,伸指试婆子鼻息,已经微弱似游丝。淡色唇角挂半抹笑,耳尖忽地颤一颤,冷冷甩出窗外一记眼刀,垂眸片刻像是有了决断。 锋刃无双,匕首抽出来雪亮,商妈妈已经年老,脖颈皱纹横生,刀刃抵上莫名看着诡异,换成别人早就双腿发软,刽子手却眼皮都不眨,故意切开血肉,欲有将婆子脖颈割断之意。炕上的商妈妈因疼痛而转醒,被随手扯的褥子角捂住口鼻,连呜咽也发不出。 刀刃动作略缓,分明是要濒死之人承受更多痛苦,滚烫鲜血喷薄,沿着切口流淌不止,婆子很快没了生的迹象。黑衣人全程冷漠着面孔,眼睛盯着手下,话却说给外面听。 “看清楚了,早晚也送你上路……” 见炕上人烟气,刽子手嫌恶地朝掌心吐口唾沫,快速搓搓手擦干净血迹,抬头巡视起四下,觉得可疑之处便翻查。墙角立着个半人高的五斗橱,里面林林总总,塞了不少东西,都是衣物之类,一件一件叠放得整齐。 看不出来,一把年纪了,手脚还麻利。可惜了,混到管事妈妈,要脸面有脸面,要积蓄有积蓄,那姓墨觞的女人多半会管了养老,就这么安安分分地,有何不好? 路走错了不要紧,临了却不得好死,不知等下了阴曹,到了阎王跟前,会不会大喊冤枉? 足尖碾地,踏碎了霜花融化后浸润的泥土青草气息,混合血腥涌入鼻腔。低眸勾唇笑,身侧一手紧握匕首,一手拖着沉重麻袋,轻轻松松纵身跃起,扬长而去,全然不将暗中偷窥者当个玩意儿。 那人生着酷似的面容,终于穿回自己的衣裳,端着酒碗专心闻香醇,仰首而饮,任酒液火辣烫喉。酒师翘着二郎腿坐在门外,不顾风寒惹人瑟缩,仰头去瞧月亮。 身手真不错啊,反应也快,刚才没头没脑进来个小丫头,竟能飞快把自己按回缸里,像模像样问起要哪种酒酿。 想着想着,柳渠阴抽手摸了腰后皮鞘,抚过其上柳叶纹,拔而借月而观,白刃光亮耀目,不知今夜若染血,又会变成何般模样…… “真无趣,都没能对面杀上一刀。” 第二百三十九章 歌女 绯云做得了醪糟圆子,桂花夹馅儿的千层枣泥糕也刚好出锅,热腾腾,软乎乎,像染了枣红颜色的云朵。 水蓉和小菱角一刻不闲,帮着另做了三四样细点小食,又新烫一壶木樨莲花白。绯云进房间伺候过,上眼一瞧便知够了,正好可以摆满一桌,只要分放在两个提梁食盒中,运送仍然轻便。 前面的歌舞已经换过一轮,女孩们退下台,拖着疲惫的身躯,还要维持强颜欢笑,只想赶回偏僻的泥瓦平房休息,有的途中被客人叫了去,饮酒作乐,嬉闹一番。 更多人即使有心,也没了那么多力气,或抱着乐器,或挽着披帛,因为衣单寒冷而步履匆匆。 楼里楼外俨然两个天地,绯云穿着厚厚的葱绿棉袍,夜色之下一抹鲜亮,手虽然被冻得通红,身子还是暖的,两个小丫头也不外乎如是。后院不大,歌女舞姬和她们擦肩而过,离得近的甚至可以感受到丝丝热气,还有食盒里传出的阵阵喷香。 “你说那会儿女孩那么多,夫人怎么就看上她了呢?” 领头的春溪低下眼帘,目光溜缝黏在绯云背影,到脖子再也转不动了,回过脸拉着小姐妹窃窃私语。她今天换了一件雀蓝齐胸裙,挂肩披着两层交叠青碧薄纱,耳垂钳一对翡翠葫芦珠,长发高绾,肤白胜雪,很是美艳。 小姐妹叫晨叶,和春溪同岁,也是同一年进的冷香。上次挨了教训,晨叶记着疼不敢吱声,用力拽了拽春溪袖口,拉着她快走两步,离远了才翻翻眼仁,朝来时的方向扬扬下巴:“姐姐就别抱怨了,万一被有心人听去,告上一状,打骂都是轻的,被赶出去可就全完了。” 春溪嘴唇翕动,想找出话来反驳,可晨叶满脸的恐惧不是假的,将她的底气也拉下半截:“好,你们都是本分的,就我一个不知好歹。可那时候,夫人要挑丫鬟,谁不知道那是个好差事,你也一样上赶着要去的,谁知道最后让她捡了便宜。天天卖唱,喉咙都哑了还要被揩油,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怨?” 她的怨气是有来头的,所言也不假。当初墨觞夫人为沈渊挑选贴身婢女,春溪和晨叶,还有另一个叫萝琴的女孩都不错。若被选中了,往后日子多美,彼此心中都有数,故而几个人在主子面前乖巧,暗中却没少较劲。 可谁也没想到,最后去了小阁主房里的是个傻丫头,还被赐了新名儿,呆呆笨笨,长相也不如她们。三个女孩觉得同病相怜,隔天就互相认了姐妹。 没过两个月,十四岁的萝琴借酒与人暗结珠胎,被一顶双抬平头小轿接了出去,年下曾回来一次,肚子已经瘪下去,自称是偷着出门的,拉着她们俩的手一味掉泪。后来渐渐没了音信,还是个酒客偶然提起来,那户人家多个了飨客的婢妾,样貌身段描述起来分明就是萝琴。 “还不是自己没用么?好姐姐,算了,你看小翠,比咱们进来还早呢,照样打得半死丢出去,和观莺做伴儿了。再不行就想想萝琴,你想和她一样?”说着说着,晨叶也忍不住垮下脸,提不起劲头,“怨不怨都这样了,上回要不是你拉着我硬出头,吃了商妈妈好一顿竹板,我可还记得呢。” 楼里的女子大多如此,前一刻还是能说悄悄话的好姐妹,转个脸就可以开始互相丢白眼。春溪不甘吃瓜落儿,瞪眼作势要动手,晨叶倒不理她,还尖着嗓子扔了句“要作死你自己死,别拉着别人”。 后面的女孩眼见不对,赶快追上来拦住,各自好声好气安慰几句,纷纷说天气这样冷,还是快回屋里暖和,睡一觉还是好姊妹。晨叶顾自进去躺下,春溪从鼻腔哼出几下,也作罢了。 “你不用拿萝琴唬我,”春溪一只手扶着门框,看见晨叶已经坐在炕上,结结实实裹好棉被棉袄,“生了孩子还不如不生,是她自己没出息。做什么非要出去?留在这儿赚够了银子,将来想去哪儿不成?” 晨叶已经脱了鞋,弯腰盘腿窝在炕上:“姐姐有志气,妹妹就盼着你飞黄腾达,也把我带出去享享福。” 春溪挡在门口,只顾说话也忘了关门,风钻进屋子惹来抱怨。有被使唤去打水的小丫头,抬着笨重的大木桶回来,小心推一推春溪,请她让让。 “一样伺候爷们儿,随便把哪个哄高兴了,不就能要了她走?整天哭丧着个脸,谁也不愿意养她。最后丢了命,孩子也不中用,只能怪她自己。”春溪口中嘟囔,上炕掀开被同样盘着,声音却越往后越低。 小丫头们又得端来成垒木盆,给姐姐们倒水,晨叶探出脚,骂了一句怎么这样烫,手指随着戳上丫头脑门:“想烫死我是不是?不过要我说啊,姐姐自己也知道理亏,说死人坏话,那可是要鬼压床的。” 有这段拉扯的工夫,绯云已经领着水芸和小菱角上了楼,依次摆开酒菜。气氛与上次明显不同,上座的两个人正说着话,算不得融洽,可也有来有往,见到婢女进来,不约而同地闭了口。 丫鬟们见状已经明白,收好食盒便叩头退下。桂花酿被收走,沈渊重新斟满两盏莲花白,继续之前的话题:“喏,这次可以喝了。所以公子是觉得,头一次留宿冷香阁才逃过一劫,便将这儿视作洞天福地?” 折扇公子伸手欲接,酒盏却绕开他的手,径直落在跟前桌面上,耳畔花魁的调侃还未停止:“说来晏儿有几分好奇,敢问公子是何身家,为何半月之内连遭暗算。” 她随口一问,半真半假,却叫他半边后背森森宛如发毛——自己可以查人家的身份,不见得这姑娘就不会留心。 虽说迟早都得摊牌的,可若被小女儿家率先识破,自个儿面子上总归是挂不住,也容易起龃龉,毕竟这天下,无不透风的墙呵…… 第二百四十章 倾诉 “寻常人家而已,没什么值得好奇。”折扇公子捞过酒盅,荷花酒特有的清苦微辛冲淡了木樨浓甜,正让他稳住心神:“姑娘若感兴趣,或许可造访在下草舍,亲自一观?” 花魁挑挑眉稍,自己并不饮酒:“女子最重名节,这种玩笑,公子还是别乱开了。公子来时可有用饭?晏儿忙着旁的事儿,自己也忘了。我那丫头虽然不懂事,手艺却很好,公子赏光,将就用一些。” 沈渊已经做了决定,过去这一夜便再不与其有瓜葛,他究竟是谁,也变得无关紧要,问不问得出都无妨。她真的觉得饿了,向对方客套两句,自己率先取了汤匙,品尝起煮得软糯的圆子,而绯云的得意之作、桂花糖枣泥糕却被冷落在小竹笼里,无人问津。 只因折扇公子不爱吃甜食,也不想拂她的面儿,左右当真没有用晚饭,于是略一点头,同样举了筷。放糕点的竹笼摆在正中,反而是有道鱼片白白嫩嫩,点缀碎青茶叶,卖相极佳却瑟缩在边角。 出于好奇,他决定一尝,夹了一片在面前小瓷碟。沈渊看在眼中,顿一顿想要阻拦,旋即又罢了。那应该是碧螺鱼片,她没和绯云讲过,谁知道那丫头是怎么琢磨出来,且不论味道如何,做得倒像模像样。 “墨觞姑娘的贴身侍女,果然不同寻常。”折扇公子落筷道,“难怪姑娘不多与她计较,这鱼片烹制不易,小小丫头能做到如此,已经佷难得了。” 花魁只当他在客气:“哦?我倒怕公子过誉了。都是晏儿多嘴一句,说起曾见过茶餐宴席,绯云心疼我,非要做一桌子出来,不想竟这么快。” “嗳,此言差矣……”折扇公子摇摇手指,故作神秘,“形似已经足够,不过味道上的确有所欠缺。用今年新产的碧螺春煮汁烹调不假,若能换成刚捕捞上来的青鱼,则会更见其鲜。” 沈渊抿唇,矜持微笑:“天色已晚,上哪儿去捕鱼呢。茶餐虽妙,可大多讲究繁琐,厨人不堪其重。也就这回了,明日我便要好好说教丫头,以后再不许兴这些。” 明日怕是顾不得了……折扇公子心中暗想,表面却不动声色打着太极:“依在下看,下面人既然有心孝敬,只要不耽误正事,姑娘随她去就是了。” “公子好生大度,对别人的下人尚可如此,怎么对那位陆家哥儿,就斤斤计较这样久呢?”沈渊存心刺他一下,颇觉得有趣。 果不其然,折扇公子还击过来一对白眼,却也没多说什么。他忽然生出某种冲动,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她带走了事。 京城不大,达官贵人的圈子也很小,他也远远做不到一手遮天,许多事情既然存在,就不可能真正天衣无缝,有关西北的闲言碎语像臭水沟里阴暗角落中的苍蝇,上不得台面又生生不息,着实恼人。 “看在我大难不死的份儿上,姑娘也别与我计较可好。”他干咳两声,又斟满酒一饮而尽:“好了,好男不和女斗,我给你讲你想听的,咱们相逢一笑泯千仇,姑娘意下如何?” 想听的?沈渊立刻来了兴趣,还当他要自报家门,便点点头应下。 折扇公子不是绯云,讲故事做不来绘声绘色,遣词造句不足,过程却足够惊心动魄。他道,头一次从冷香阁回府,听下人报进了刺客,他便知道,从此只怕再无宁日。 “姑娘应当知晓,兄弟阋于墙。如此心心念念要除了我的,不是别人,不是仇家,是我的亲兄长……”折扇公子眼神中有失落,数倍沉重于愤怒和憎恶,“我们非一母所出,自小我便知道,他对我与母亲一定心怀不满,觉得是我们夺了他母子的。可我出生时,长兄已是临风少年,我如何能与他争夺什么?” 沈渊眉心蹙起,已经咂摸出不对,又不敢确认,只当耐心听下去,悄悄将酒壶挪远了:“饮酒伤身,又会误事,还是免了。既然是伤心事,公子不说也无妨,都怪晏儿失言了。” “不,与你无关。”折扇公子一把按住,紧接着松开手,端正得全不像从前那个登徒子:“要怪,大约只能怪家父……儿不言父过,罢了,便怪家中略有薄产,女人与孩子多了,难免起纷争。其实小的时候,大哥待我甚好,亲密几如同腹所出。听说再往前些,家中还有一位兄长,自幼养在嫡母身边,碍于体弱不常见人,反而不得喜爱。” 是庶出么?沈渊心中惊讶,按下不发。 折扇公子却像毫不在意:“差不多六岁时候了,我母亲得父亲嘱托,协助嫡母操持家事,才引来他们忌惮。母亲一直教导我,嫡庶有别,不会起不该有的念头,可是三人成虎,我深知其中利害,换作是我也会不安。正因如此,我才早早恳求了父亲分家——说是逐出家门还差不多,连母亲也不能随我搬出来,远离那是非之地。” 他放低目光,伸过手来想拿酒壶,明明之前没喝多少,眼中却已经有了微红醉意。如此,沈渊更是执意不肯,暂且搪塞过去:“酒又不会跑了,公子不妨先讲个痛快,待心中委屈都发泄过了,再喝下去才得其酣畅。” “你这丫头,真是鬼精。”折扇公子无奈。不知不觉,二人之间的气氛放松下来,他侧身支着下颌,遂了她的愿:“除了偶尔孤单,一个人住也没什么不好的……我以为,事到如此就算完了,我不在跟前惹眼,母亲在家只是自保,不会威胁到嫡母地位,他们也应当放下戒备,两下相安无事。可从今年起,父亲身子愈发不好,常召我回家探望,不过床前伺候,尽尽孝道而已,谁知,还是惹了别人不痛快……” “阿晏,我没有仇家。你觉得我放浪形骸,我该道歉,可我明白是非,知晓善恶,不会做下真正的坏事。”折扇公子坐正身子,“父亲嫡妻高贵端庄,也想不到暗杀这一层,所以下手的,只能是我那睿智又果决的大哥啊……” 第二百四十一章 偷梁换柱(上) “呀啊——” 夜深笙歌静,尖叫声格外突兀,“咣”地一下,往管事妈妈房里送热水的小丫鬟撞门而出,惊慌失措,慌不择路绊倒在门槛。 无需守夜的下人们大多已睡了,酣沉不知动静,偶尔有听见的,不过狠狠骂一句“贱蹄子叫春”,翻个身继续磨牙打呼。前面小楼中人醉溺温柔乡,更不会理睬后院如何。 酒师柳渠阴贪杯,夜里睡不着觉,歪在窗口听夜鸟叽咕,恰好捕捉到有个瘦小的身影出现,觉着大半夜还在辛苦劳作,实在可怜,于是披衣起来遛弯,谁知晚了一步,刚才的丫鬟素儿头脸狼狈,神情惊恐,捂着脚踝哭哭啼啼。 “哪里来的小丫头?怎么在这儿哭,不怕被夜猫子叼了去么?” 柳渠阴本来就面容硬朗,这会儿身上酒气又不轻,行走随意故作摇晃,差点叫人以为是个男子。她弯下腰,撑着膝盖去拉素儿肩膀,惊得对方一个猛子瑟缩成团,张嘴又要叫出声,被她眼疾手快捂住口鼻,拽起来拖回门后面。 “叫什么叫……死丫头,让我看看是谁,冷香阁里的大小娘子,居然还有不认识我的?”柳酒师笑眯眯翘着嘴角,一手牢牢捂住丫鬟,一手在自己唇前竖起食指,故弄玄虚打量着小丫鬟:“喔……我认得你,是素儿,还是雪儿?都往我屋里送过水……” “呜呜,呜、奴……奴婢是,是素儿!”丫鬟努力吐出几个音节,趁着酒师稍微松手,“噗通”跪倒双膝:“柳师傅饶命!师傅饶命,饶命啊!” 她磕头如捣蒜,接连受到震惊已经有点分不清想象和现实。往后不远就是商妈妈的炕床,枕头被褥上沾满血迹,清晰可见,房间弥漫着新鲜的血腥味,面前是这位素来性情乖僻,行踪又莫测的酒师,素儿一个无知丫头被恐惧淹没,牙关都在打寒颤:“师傅,师傅您放了奴婢,您饶了奴婢……奴婢没看到!什么都不会说的!奴婢……” “得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小蹄子没见识,满嘴嚼蛆嚷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杀了人,还要杀你灭口呢。”柳渠阴心知肚明,还要装着糊涂,颇不耐烦,直接打断了丫鬟的语无伦次:“素儿丫头,你看到什么了?和我说说,不然就这样跑出去,非得叫人家捉了打死。” “什、什么?什……”素儿挨了骂,反而清醒一些,呆呆愣愣抬头去看面前的高大身影,柳渠阴抱着手臂,头发半披,外裳襟口也敞开着,五官在门缝漏进的月光映照下仍然凌厉,却莫名有种可依靠的踏实感。 丫鬟吞吞口水,手脚并用爬到柳渠阴脚下,死死抱着她双腿,哆哆嗦嗦回过头,看着背后一片漆黑,只有小窗透进一束散漫冷光,漫漫铺开在炕床上,血腥味便是从那儿传来。 “柳师傅,柳师傅您瞧,这,这……”素儿一眼也不敢多看,目光扫到那片深红色洇湿,立刻飞快地回过头来,不管不顾将脸埋在柳渠阴的裙摆中,眼泪鼻涕糊满了百合妆花,也蹭了自己半张脸。 柳渠阴挑挑眉毛,并不在意衣物被弄污秽,微蹲身子伸长胳膊,张开五指揉揉丫鬟发顶,嗓子放柔软,声音便如丝绵低回婉转,直钻进素儿耳朵眼里:“你拘着我,我走不动,怎么替你去瞧?你先松开手,我领着你走近去看,万事有我替你挡着,素儿你看,如何呀?” 冷香上下皆知,酒师柳渠阴是个古怪的人,对谁都难得讲句正经话,素儿从没见过柳师傅这样和颜悦色,即使细听是叫人毛骨悚然的,她也分辨不出,喜出望外连连点头。 小丫鬟却不知道,这位酒师并非天生刻薄难相与,只不过有幸见到她友善的一面的人,大抵也没多少时辰了。 临了临了,才应该给个笑模样,不对么? “师傅您看,看……”素儿的腿已经软了,根本站不住,完全是挂在柳渠阴身上,腿脚拖在地面,两条裤腿都遍布濡湿,有液体滴落地面,散发着难以启齿的味道。 她的胳膊也差不多,抖得像自己操劳半辈子终于落下满身病痛的老娘,通红指尖点向商妈妈的炕床床头:“商妈妈有习惯,每天,每天要烫****婢是来送、送水的,叫门叫不应,就就……”丫鬟紧闭上眼睛,拼命安慰自己不看就会好些,一股做起竹筒倒豆子:“奴婢,奴婢怕商妈妈年纪大了听不见,推门门也没上闩,就进来看一看……没想到!奴婢才走近就看见,褥子湿了一大片,屋里黑,看不清,凑上去一摸一闻才知道是血!” “血?”柳渠阴瞪大眼睛低呼出声,随即自己捂住嘴,也如素儿先前一样惊惶,忙不迭向后退,却忘了腿脚还被丫鬟抱着,才迈半步就仰面跌倒,后脑勺磕在什么杂物上,钝钝地生疼。 “师傅……怎……”素儿被带倒,半边身子甩了出去,侧着翻滚在冰凉地面上,另一半被柳渠阴的腿压住,动弹不得。酒师手臂撑在身后,咬牙坐起来晃晃脑袋,暗骂自己演戏过了头,闹剧也差不多该结束了。她咧咧牙,口型像在示意素儿噤声:“嘘……” “谁在那边吵吵闹闹的?大晚上不睡觉瞎折腾什么,不知道姐姐们唱了一天睡得正香!该绑了你这没羞没臊的,去前头楼上求个恩典,找个小子配了,好好给你去去火!” 突如其来的叫骂打断计划,柳渠阴心里啐一口,不得不做出受惊的样子,瞪素儿一眼不许她轻举妄动,然后清清嗓子,换回惯常的调子高声道:“哪位娘子这么大的火气,要不要去我的酒窖,挑两坛子好酒,自己先降降火?” 柳酒师何许人也?外面的人一听便知踢到了铁板,立时三刻开始告罪,连说自己是无心之失:“奴婢有眼无珠,不知道是柳师傅,无心得罪,师傅千万别见怪!奴婢这就退下,这就退下!” 第二百四十二章 偷梁换柱(中) “遇上个三两重的贱骨头,趁着送水偷了我的东西,多亏了商妈妈慧眼,从她身上搜出来,这不,就请我过来对峙。扰了小娘子休息,是在下欠考虑,小娘子请回,在下改日请你喝顿好酒。” 柳渠阴无谓再浪费时间,也懒管外面的人听见多少,不过听那慌不择路的脚步声,大约能听个开头的粗话。素儿不敢违背酒师的意思,甚至自己动手蒙住口鼻,生怕发出一点动静,直到外面也安静了,才壮着胆子挪挪腰,悄悄转过脸去看一眼。 酒师也微笑着看她,抬走了双腿,让她去关好门,别被外人知道了,再栽赃到她身上就大事不妙。素儿早吓破了胆,对柳渠阴惟命是从,不顾腿麻便爬去关门,再回头,迎接她的却是一张气味刺鼻的手绢。 “我答应过你呀,有什么事儿,我都会替你挡着。莫怕……” 素儿没有登时迷倒,双手死死扳上酒师手腕,大眼睛中尽是不解与哀求。柳渠阴可丝毫不会手软,仍掐着那温柔到能沁出水的腔儿,媚眼如细丝,手臂稳如铁铸,直勾勾盯着小丫鬟两眼一翻,瘫软在地。 一切复归于平静,纵使真有暗潮涌动,也被仗着浓浓夜色提供庇护,放任恐怖的气氛肆意生长。不过这些都暂时被圈在商妈妈的小屋里,能不能顺利达到想要的目的,竟全掌握于柳渠阴一人之手。 作为东家,墨觞夫人自然明白,冷香阁旖旎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屈辱,抑或说,不安。而这种情绪有个前提,辖制着她的那位主子需要她,更需要沈渊,于是会竭尽所能,确保她们安然无恙,正如当年某个命途多舛的读书人,没头没脑跑进来闹事,差点累得全家家破人亡。 是以许多年来,墨觞鸳无数次想过,左右墨觞家无男儿,到这一代断了也便罢了,来日地下相见,自己再向爹娘祖宗磕头认罪,可奈何西北的风霜能庇护一位名将,却护不得美娇娘,将军府高门大户,其实挡不住明枪暗箭。 沈渊留在楼中,看似自损名声,愚不可及,墨觞夫人更有损人利己之嫌,实则却是可供选择的去路中,最为保险稳妥的一条。 花魁不知道内情,只当躲闲,不贪更多。墨觞夫人一口气没松完,立刻就要提起十万分精神——她是从小掌事理账的管家大姑娘出身,最明白天有不测风云的道理。 这个世道,风云际会已如家常便饭,上头那位主子身在高处,尚且有自顾不暇的可能,哪里就能担保万无一失。只是墨觞夫人若知道,这万中之一早早降下来,不偏不倚就是今夜,大约会懊恼自己噩梦终成真。 小楼花厅歌舞已经落幕,墨觞鸳先回去休息,账房还守在柜台后,只有二楼上凭栏一桌传出琴声,许锦书再次被客人留下,单独演奏一曲《锁麟囊》。她穿风毛衣裳,不像撤下去的女孩儿们冻着自己,身上的松绿缎子全凭过人琴技讨得赏钱。 楼下角落也有人未散,两个酒客推杯换盏,都是虎背熊腰的壮汉,长相有八分相似,言语之间果然是一对兄弟。二人四手均布满累累伤痕老茧。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像约好了,时不时轮流打量着楼上那桌。 “你看这蛮子,明明是陪他们大汗来朝贺,他不老老实实待在驿站,三天两头跑到青楼里,听姑娘唱曲儿。你说说,这算什么?”面相年轻些的反掌略遮在唇前,余光撇着楼上议论道。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我不也一样在这儿。”对面举杯浅酌,“蛮荒之地,女子也多性情豪爽,手脚粗壮,他们哪见过这么婀娜多情的美人儿?” 前者耸耸鼻子:“哼,骄奢淫逸,玩物丧志,要说一将无能,累死三军,难怪吃败仗,年年被我大军追着打回老窝去。”说罢斟满酒盅,又要走上一圈。 “不了,还得回家去呢。”后者饮完半盅残酒便放下,不复贪杯,笑呵呵看着自己兄弟:“大哥这话可就差意思了。” 听称呼,这个面相年长的反而是小弟。对过的兄长忍不住摸摸下巴,不解其意:“哦?此话怎讲?” “你瞧……”小弟点点手指,兄长的目光被引回楼上,只见幔帐轻纱,朦胧缱绻,那弹琴女子的模样甚是好看,头上还绾着一支水汪汪的凤头玉钗。一男一女都是笑着的,毫不费力就能看出彼此眼底的爱慕之意。 单股为簪,双股为钗,且不论料子上好,这物件儿本身就是聘妻才用的。若非亲眼所见,莫说这兄弟俩,换作谁人也不敢相信,沙场之上骁勇善战的胡人猛将会对一个中原女先儿动了心,为她剃去胡茬,解开编发,修剪髯眉,还换下了代表荣耀的钳耳坠子。 “腻腻歪歪的玩意儿,有什么好看。”兄长看得无趣,别回头来继续自饮自斟,却听小弟幽幽开口,似乎半带玩笑:“真若是他被美人儿绊住脚,你我就少了一位劲敌,不也好得很。再说,大哥从前被他伤过脚踝,他要是好色受责,也算给你出了口气?” “你这……”做兄长的被点个出其不意,大庭广众,又不好对自己兄弟较起真来,干瞪瞪眼好不憋闷。 “哐当”一记撞门响,在场为数不多的几道目光都被吸引过去,只见个衣衫不整的高挑身影急慌慌跑进来,扒着扶手跑上楼梯,竟也不想着扰了客人该当道歉。楼上的胡人向前弯下身,好像在安慰许锦书莫怕。 “啧,瞧瞧。”小弟歪着脑袋,丹凤眼渐渐眯成缝儿,“冷香阁什么时候有这般粗鲁女子?真是开眼界。回头告诉弟兄们,可得小心着别被撞上了。” 他的兄长却不以为然,更想出一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伸臂推直自家小弟肩头:“没撞在你身上,你找什么急?不过一介蛮子都能抱得美人归,你何时时也能讨上媳妇,别再叫爹娘操心?” 第二百四十三章 偷梁换柱(下) 墨觞夫人休息得早,房里上夜的水芸打了个盹儿,歪倚着榻首正迷糊,冷不丁听见急促的叫门声,一个激灵坐起来,脑袋里嗡嗡作响,眼前也飘出亮亮的金星子。 “夫人开门!夫人,夫人!请夫人开门……” “来了来了,别敲了,夫人还休息呢。是谁?” 拍门的人力气极大,震得门扇门框咚咚咣咣,嗓音也吵得很。水芸来不及思考,赶快扶着脑袋下床去开门。才撤了闩,外面人就迫不及待闯进来,直接将丫鬟推搡到了角落。 “嗳!你这人怎么……” 水芸的手肘不偏不倚撞上墙壁,关节痛得钻心,猛一抬眼要训斥不知哪个莽撞丫头,却见跟前半笑不笑的赫然是柳渠阴。 墨觞夫人早被吵醒,自行披好了衣裳,沿床正襟危坐。她对这位酒师的声音分外敏感,先头形成的默契来之不易,深夜搅扰虽不知为何,总归不会是什么好的进展。 楼下的人只是摇头啧啧,楼上还有贵客未走,连同被迫听别人失意身世的花魁,一同听见了阁主那边的嘈杂。沈渊皱起眉,一下分辨不出是何人,门外守着的两个丫鬟却看得清清楚楚,对柳酒师的印象也跌回谷底。 “你可不知道,就是在酒窖里头,我被她缠着好一阵儿,才耽误了给姑娘做宵夜。后来也是,小菱角去讨一罐酒酿,来回也要了好久。”绯云偏过头,低下脸与绯月咬耳朵。 “嘘……小点声。”绯月犹嫌不够,示意前者将声音再放低,咂舌道:“也真是奇了,从前只觉得她潇洒不羁,有男儿风范,心肠还是热的,怎么越来越过分呢?夫人竟也肯容下她。” 屋里传出召唤,是这楼的花魁,询问丫鬟出了什么事儿。两个丫鬟赶快停了窃窃私语,垂首恭敬准备答应,却被紧接着响起的男声打断了:“不必进来,在外面回话即可。” “回公子、姑娘,是楼里的酿酒师傅,柳渠阴,上来寻夫人的,行色匆匆不知为何了何事。” 绯月与绯云面面相觑,仍照做了,屋里却不再有回应,直到过去片刻,才听见她们姑娘一句“知道了”。 “为何不让她们进来?隔着门,哪里能说清楚话的。” 屋里沈渊回过脸,并不很情愿将目光落在折扇公子面上,尽量躲闪,不与他产生交集。 “说不清楚又何妨?姑娘难道认为,此情此景,适合让外人进来看着?”折扇公子讲得正投入,情绪上来,没有酒精的催化也双眼微红,换了坐姿,曲腿侧开身子。这种姿势登不得大雅之堂,他的状态也不够好,却也没有比冷香阁更适合倾吐衷肠的地儿了。 他知道,沈渊不喜欢自己,可是也不喜欢别人,道听途说的事儿只会当成乐子,随后就抛诸脑后,不会逢人便说,到处宣扬——由此来看,如果不考虑有来有往,这个女子的确是一位很好的听众。 相比之下,她身上的弊端,比如凌厉、清高、得理不饶人,都显得不那么要紧,是值得忽略的东西。正如此时,他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与愤懑中,冷香花魁却不知道听进去多少,还一味要和他唱反调。 “公子若觉得,此情此景不应当被外人听见、看见,便不该对晏儿开口,讲些家宅院墙内的私密事。而且……女子面前,公子还是坐端正些,省得一时松懈却成了习惯,将来当着亲朋,不小心失了仪态,可论不清是谁之过了。” 折扇公子无奈摇头,不急反笑:“那么,依墨觞姑娘的见解,令堂开设冷香阁,外人到此莫不是只能赏歌舞,或行烟柳事?竟不能只是寻个清净地方,借红袖添香,一吐心中积闷。”他开扇轻摇,脸上又出现熟悉的自嘲:“再者,我家中规矩严谨,兄弟姊妹皆自幼温书学礼,凡踏进家门,便战战兢兢,半分都不见出错的。” 沈渊笑笑,不待他情绪又出现反转,主动拿过来折扇公子的酒盏,却只肯给他斟了一半:“公子说什么,便是什么,晏儿不过是觉得,言多必失,公子要小心……” 话语顿住,她眼角生媚,摆明了是刻意为之,可至少落在折扇公子眼中是自然的,并不会觉得违和。 他坐正了身,只因要接她斟的酒,也好奇后面的话是什么。花魁只翻腕奉上酒盅,提醒他夜深不宜多饮,半杯足矣,偏偏对方才的谈话闭口不复提,顾自低眉作温婉状,盈盈举盅向他敬了敬:“既然已经伤怀,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晏儿陪公子饮一杯,这事儿就算翻过了。” “且慢,”折扇公子错手挡开,语气眼神皆不容置疑:“墨觞姑娘,刚才想说什么?” “嗯?”花魁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自己竟没能给对方蒙混过去。“小女子见识短浅的胡话罢了,公子无需介怀。晏儿只是想说,公子倾诉衷肠,却要当心……”墨觞花魁人如其名,彼此分明隔着不近的距离,温热气息却仿佛已洒在折扇公子耳畔,一字一句缓缓道来。 “隔,墙,有,耳。” 她笑眼荡漾,学出来的娇媚酥进骨头,朱唇抿酒未饮先醉。不啻在哪位客人面前,冷香花魁都没有过这般媚态,折扇公子也不敢接受得理所当然,杀人最骇美人刀,他亲眼见过惨剧,时时刻刻不能忘。 “公子看着我做什么?”花魁眨眨眼睛,又换了一副天真面孔:“虽然酒满茶半,可是公子在兴头上难免贪杯,要是醉倒在这儿,又只得留宿冷香阁,岂不要误事。自然了,若实在介怀,这半杯莲花白不喝也罢。” 说着她便要接过来,将已经微冷的酒尽数泼了去。折扇公子这才醒神,开始不悦:“墨觞晏……你话里话外赶着我走,就这么见不得我?便是留宿一晚,我已分家单过,能耽误什么事?你觉得我是口无遮拦,可是否想过,这样自家内宅的私密,我为何偏偏讲给你?” 第二百四十四章 折扇往事(上) 廊上又响起来杂乱无章的推门声,紧接着是不少人混在一处,步履匆匆向楼下去了。沈渊能分辨得出,其中有墨觞夫人,还有水芝。 “公子冷静片刻,晏儿出去瞧一眼,很快就回来。”她不想和折扇公子起争执,这嘈杂解围如及时雨,正好让她躲一躲,喘口气。 可折扇公子执意不肯。看得出,他在尽力控制自己,不和这冷美人儿产生正面冲突:“墨觞夫人才是冷香阁主人,万事自有她去主持,姑娘是未嫁女儿,漏夜出行只恐大不妥。” 冷香花魁收起媚态,寸步不让:“公子才说过,本朝孝字当头,母亲白日操劳,夜晚该休息,如此匆匆离去必然有大事,我作为女儿,理应为母分忧,才算上尊天意,下顺情理。” 说这话时,沈渊满脸的崇敬发自肺腑,她在赌一个可能,从前最不希望的事儿,眼下却成了便利。若真是龙子凤孙,对着皇权之下的孝义,自然再也没有阻拦她的道理。 实在不成,也能当作诈一诈他,究竟是不是如猜想中那样。 “在下听闻,墨觞夫人爱女如命,为维持家计、供姑娘服药医治,不惜自损名节,遍寻名医只求养女康健。”折扇公子稳如泰山,轻按手掌,意图使花魁冷静一点:“今日见了姑娘气色好转,姑娘自己可也去了面纱,以证夫人的苦心确有成效?夫人既然选择自行前去,就表明了不愿姑娘插手。阿晏再稍想想,真有需要你出面的时候,当然会有下人来通传,到那时,我陪你一同去也使得。” 折扇公子有自己的小算盘,沈渊却是蒙在鼓里的,疑惑他为何对发生何事毫不在意:“晏儿无意争执,只是深夜喧闹,放在何处都难免刺耳,公子怎么一点都不担心,事出何为?” 她不知道,面前这个男人正是始作俑者,这个事实足以让她捶胸顿足,每一次的交锋都限制于眼神言语,胜负难分便罢了,这回她却成了笼中困鸟,不幸中的万幸在于,折扇公子“怜香惜玉”之心犹存,没想过对她下手。 正因心知肚明,他无论如何不会允许沈渊去的,她尚且是一枚被争夺而不自知的棋子,也被墨觞夫人和沈小将军保护得太好。星辰下手是什么场面,他这个主子再清楚不过,这位花魁娘子可以知道结果,但还是不要亲眼目睹为好。 “姑娘若知道,在下曾经历过什么,也许就不会这般发问了。”他扶额故作苦笑:“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了,不如姑娘赏光,听在下再讲个故事?” 沈渊笑容尴尬,唇角已经趋于抽搐:“幸好公子是位贵人,不然满城里的说书先生,都该为自家的招牌悬心,夜不能寐了。” 想来墨觞夫人已经走远,此时再追出去也不知方向,交谈许久,折扇公子似乎颇有感触,也或许将这方天地当成暂时的避风港。沈渊略一掐算时辰,已经过了常人睡下的时候,自己听着对方单薄的倾诉,生出过几分困劲,现在也早就褪尽了。 酒客散去,外头仅剩的几位客人都付账离开,那胡人将军心悦琴师,数次想要留宿都被婉拒,他竟也真的从了,未有过强迫举动,还承诺等到正事办完,一定会带许锦书离开。 不知是否诚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这一回,许锦书羞答答点了头,粉白脸蛋儿飞起旖醉红霞,本只是清秀的面容娇美无双。胡人将军喜出望外,大手笔给出银子,扬言要一间最好的房间。 账房见了白花花的银子,脸上却一阵作难——冷香阁中最好的房间,无非顶层的大小花间,动用必经过阁主点头。可墨觞夫人显然忙碌,且已有传回话,冷香阁中丫头坏事,轻易不要去后院打扰,以免让外人看了笑话。 “不如这位爷请稍等,小的去请一请花魁娘子,她是我们夫人的亲女儿,大小事都做得了主的。”账房先生满脸堆笑,恭恭敬敬向胡人作个长揖。许锦书温柔挽着情郎臂弯,替他点了点头,道声先生辛苦。 “那一年我还很小,你或许都没出生,边疆战事吃紧,京城也内乱,战火绵延周围数十里,豪强权贵纷纷收拾了金银细软,南下避难。我……我家,也不例外,一路上险象迭生,我忘记了很多,也不希望记起。” 折扇公子的故事刚起个头,就被账房打断。花魁听见是个男人,便没叫进来说话,隔着门交代不必较真,去二层开一间上房,挑机灵的丫鬟,好生伺候着就是。 许锦书的事儿,沈渊从山庄回来便有所耳闻,墨觞夫人也放出口风,只消付清赎金,愿意为锦书放归身契,听凭婚嫁。冷香阁里也传起来,那离公子说着对墨觞花魁一往情深,却也没见如鹭娘的夫婿般迫不及待明媒正娶,谁知这份情意掺不掺假?胡人粗犷,和柔弱苗条的许锦书怎么看都不登对,却眼见着要双宿双飞,成就佳话鸳鸯。 传言无稽,沈渊懒得计较,只当没听见,也担心若待会儿又与折扇公子一言不合,真的隔墙有耳起来,丢了丑的可就分辨不清是谁,索性胡人美色当前、头脑糊涂,好糊弄得很。 “无人搅扰,公子请讲。”冷香花魁自觉理亏,难得真心低了次头。 折扇公子淡淡道一句无妨,略去多次被打断的不满,想要耐心与美人讲一讲他自己的事儿。 “我只记得,很多人在哭,有婴儿,有妇女,还有流离失所的老农,也有死了妻妾的小吏。我很害怕,却没有哭一下,只是躲在乳母怀里。与我一路的还有两个姐姐,也不是同一个母亲所出,可我记得清楚,她们待我很好,夜里和乳母轮流抱着我,也许在那种情况下,人与人才能见真心。” 沈渊默然,对这个结论暗暗赞同,也难免揣度起折扇公子所说的年岁。边疆战事吃紧,是哪一疆?会否就是自家守着的西北? 第二百四十五章 折扇往事(中) 折扇公子讲得投入,花魁不想打断他。 “我很想念母亲,当然,也想父亲,担心他们是否安好,身在何处。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不和父母待在一起……只能说,父亲是有傲骨的,绝对不会做个懦夫,抛弃家园,所以,他只将孩子们送走,自己选择留下。” 讲到父亲,折扇公子眼中有光彩,可见他对给予自己生命的那个男人是心怀敬畏的,也有足够的爱戴,即使这些感情被掩藏得太深,也时常被过于沉重的勾心斗角拉低存在感。 “你是不是还好奇,为什么我们的母亲不一起走?”他忽然抬头,朝沈渊眨了眨眼。本来只想打个岔,好叫这女子别觉得乏味,结果她倒十分给自己这个不入流的话本先生面子,侧头认真思索起来。 “哦?我想想看,你先别说。”花魁无意识摸上一旁散落的红纱,面帘流苏交错重叠,不如戴在美人面上时候好看。 答案不难猜,她却觉着悲哀:“我想,大抵是因为,女子出嫁从夫,为人妻室者,无法在夫君有难时自去逃避。” 她着意不说一个“妾”字,怕对方听了会窝心,折扇公子好像也领情,向她颔首致意,眼中皆是了然。 “的确如此……她们是父亲的妻妾,和我们这些孩子不一样,没有自由,没有选择,只能和丈夫同进退。” 折扇公子语气真切地悲凉,仿佛在感叹当年自己生身母亲的境遇:“阿晏你总说,名节,名节,其实我是明白的!譬如我母亲,她与父亲相识之时,父亲已有妻儿,是以无法登正室。平日里,吃穿用度矮人一头,还要立规矩不说,大难当前,却和别人受一样的苦楚,被疑心是否足够贞烈,能否在危急存亡之际,舍身保节……” 后面的话难以启齿,折扇公子自己也未必清楚所有。他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对自己的母亲总是喜怒反复,可以给她足够的宠爱和尊贵,却在无人之时施以暴行。年幼时,折扇公子很多次撞见那样的场面:母亲跪在地上哀哀哭泣,父亲钳着她秀美的下巴,恶狠狠地逼问,是否还想着逃离。 他很害怕,不敢叫出声。从记事起,他和母亲居住的地方,装潢就是最富丽的,守卫也是最多的,一个个都身材魁梧,面孔铁青。母亲总是抹干眼泪,微笑着安慰他别怕,那是父亲格外心疼他们母子,怕歹人溜进来伤了他们,才会多多布下护卫。 “我告诉自己,不要去质疑,父亲还是疼爱我们的。可是……阿晏,你与墨觞夫人十年母女,你告诉我,夫人会不会以爱女之名,将你禁锢在囚笼?” 说出的话如泼出的水,折扇公子没有余地收回,只得干看着冷香花魁面色升起错愕。沈渊开始不安,又有些同情,想来这个男人性格善变,和他父母的相处脱不了干系。 她在亲爹娘身边长了没几年,并不记得自己家中是何样情形,不过放眼天底下,哪有这般对待爱妾与亲子的?如此看来,折扇公子这个人虽不讨喜,却也实在可怜。 “有段时间,夫人怕我伤风,的确不许晏儿出门。”花魁笑容勉强,嘴角不自然地抿了抿:“不过,墨觞家是小门户,雇不起太多护卫,家丁也不好进女眷内院。” “嗤……”折扇公子忍俊不禁,默许了冷美人给出台阶。讨价还价似地,他想趁机再喝一点,花魁却再也不许了。 “后来,我们回到京城,家中一切无恙,嫡母见了我还很亲热。可惜,和我一起走的两个姐姐,有一个没等到回途便夭折了。”他选择妥协,继续讲往事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几个孩子里,她和我最亲近,她的母亲进……进门最早,痛失唯一的女儿,哭得数次昏死过去,可是啊,也不见父亲有丝毫怜悯。也不难理解,嫡母是父亲未发迹时的发妻,在家中地位稳固,父亲姬妾众多,却少有庶出子女,安知不是倚重嫡系的缘故。” 嫡庶之说是一根刺,沈渊没被扎痛过,见也见得多了。风月女子有多少的宿命是与人做妾,庶出女儿又多凄凉,家族兴盛时不一定能沾上好处,一不小心还会白白成了别人向上爬的梯子,一生憋屈,不得良缘;而当大厦倾颓,首当其冲受害的还是她们,或被发卖沦为奴仆,或被逼嫁成婢妾,再惨些的,连生母都难逃一劫。 “凌公子。”花魁忽然有感,踟躇又问:“公子既然知道,庶出子女艰苦,为何对陆子青……” “正因知道,所以不齿他懦弱,遇事只会逃避,以为装疯卖傻、纵情恣意就能浑过一生。既然命运不公,便放开手脚去搏一把,待到出人头地,再艰苦也自会柳暗花明。”折扇公子斩钉截铁,言语间颇为自豪,“譬如现在,母亲虽不能和我一同分家出来,可我在外面有了自己一方天地,在父亲面前也有几分重量,出头之日就近在咫尺。” 他缓口气,又道:“那时我耳闻目见,很同情长姐母女,也唯恐母亲会走了姨娘的老路,却无能为力,所以立下誓言,今生必要有所成就,将来才能敬爱发妻,善待妾侍子女。” 折扇公子刻意停顿,看着沈渊好像意有所指,花魁仍当听不懂,他便无可奈何,一边继续讲下去,一边留心着外面的风吹草动。他说逃亡路上弥足艰辛,千万不要想象成游山玩水——他甚至走丢过一次,也可能是慌乱之中,乳母疏忽大意,将他脱手在了半路。 他眼中逐渐生出怒火:“直到被赶走,乳母还在坚持说,是我自己顽皮,不服管教,闹着要吃街上的糖葫芦,一转眼就跑不见了。可笑那会儿,我虽然年纪小,却也明白大家是在逃难,稍有不慎就会丢了性命,怎么可能任性妄为?乳母哺育我多年,情分比我生母还要亲厚,最后却也不过如此。” 第二百四十六章 折扇往事(下)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彼时公子明珠蒙尘,或许乳母觉得,忠心下去也没有好处,不如各自走散,自求多福。”沈渊不便评论,拣了自己知晓的事儿来作例,“从前我家遭难,也有下人夹带财帛意图逃走,多亏老管家仁义,替母亲奔走打点,墨觞家才平安度过。” 折扇公子颔首:“有如此忠仆,是墨觞夫人与姑娘之幸。” 他继续道,走失的日子很不好过,衣食难以周全,还发起了高烧,额头滚烫昏沉,时常意识恍惚,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南方的白昼尚且能熬,到了夜里就如同炼狱,黑暗潮湿,关节刺痛难忍。不知哪冒出的野火,烧着了枯树、干草,传出阵阵噼里啪啦的响动,吸引人群围着取暖,自然也可以引来野兽。 火苗跳跃,橘黄色彩很漂亮,看上去会使人生出温馨幸福的错觉,而可怕在于,双方同样饥肠辘辘,惨剧常常一触即发。哭泣、嘶叫、哀嚎,彻夜不绝,恶臭的血腥味弥漫肆虐,可天亮之后甚至找不到丝毫痕迹。小小一个孩子只会瑟瑟发抖,祈祷着厄运不要降临到自己身上。 “不瞒你说,我很多次想到,那就这样死掉。” 月深沉,夜未央。 上房里两个人眼睛都红了,折扇公子出于自身情绪的渲染,墨觞花魁却是困倦,桃花眸子布起血丝。对方的讲述渐入佳境,她也想起来走丢的时候,可是并不想宣之于口。 就让他坚信,墨觞晏是土匪的女儿,再往前什么也没有了。沈渊这样盘算着,全然不知折扇公子也有不想为外人道的事儿,算不得秘密,只是相关的回忆过于珍贵,不希望和任何人分享。 他没有办法和沈渊讲更多,只好自说自话,自问自答,尽可能不给她主动提问的机会,省得自己话编不圆满,漏洞百出。好在目前为止,冷香花魁只在他低头摩梭扇面山水的间隙,提了一个小问题。 “恕晏儿多嘴,公子与姐妹在一处,那么,家中其他弟兄们呢?毕竟是亲生的手足,为何不一同避难,人多起来,彼此不也好有个照应么?” 这问题摆出来,若她是沈渊的身份,未免有点愚蠢,沈渊故意假装天真,想要从折扇公子的回答中确认一些东西。寻常富户人家,可不会有权贵勋爵门第的眼界见识,大难临头更爱抱成一团,往往忽略了可能造成的更大惨剧。 她的疑惑表情太逼真,折扇公子没有怀疑,叹口气耐心和她解释:“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父亲将我们兄弟分别送走,万一在途中,哪个遭遇不测,还可以保证其他人的安全,不至于后继无人。” 于家于族,这都是好打算,唯独对于当事人,难免多薄凉而少温情,更何况是正需要亲情疼惜的稚嫩幼童们。冷香花魁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也感觉得到,折扇公子不想多提。 “令尊,是位远见卓识之人。”她含糊客套过去,开始对折扇公子其人重新勾勒,再次感叹书信不可靠,若是兄长沈涵在京,便可以直接与他商榷,自己隐居市井,认不得天家,沈氏镇远将军却总该消息灵通。 “好在上苍垂怜,我们的性命始终得以保全。走丢几天之后,我得救了,被送回了亲人身边。再后来,战事平息,我们陆陆续续回到家中,好好过了一段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日子。” 词句寥寥,折扇公子的故事草草收场,搛了一筷子渍瓜皮入口嚼着。小菜上桌有段时辰,略微变软,可有拌料加持依旧爽口,瓜果清香也被激发,味道更加丰富。 他忽然有点后悔,不该下手太急,想到良辰美景稍后就会被打破,实在不是自己想得到的结果。 “阿晏,如果没有从前的不愉快,我们会是知己。”折扇公子如是道。 冷香花魁见他再次举盅相邀,正好顺口调侃:“公子的意思是,酒逢知己千杯少?那好,晏儿陪公子再喝一杯,今晚就点到为止了。” 折扇公子蹙眉:“冷香阁的桂花酿是京城一绝,姑娘吝惜便也罢了,怎么这莲花白也成了稀罕物,在下多一杯也喝不得?” 沈渊莞尔一笑:“佳酿醉人,公子来这儿,是为了与晏儿说话谈心,若醉醺醺地出去,被人家看见了,岂不是要非议。” 酒菜下面垫了温盘,房间里炉火烧得充足,一时半会儿凉不下去。沈渊却没胃口,最多不过捏了汤匙,吃点酒酿圆子聊以充饥。 栖凤是典型的江南水乡,养出的人儿也温婉多情,吴侬软语柔肠百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比京城繁华富饶,却是旱涝保收的鱼米之乡。沈渊一直认为战火起于五岁那年,一切的灾难困厄也是如此,折扇公子的讲述让她震撼,她需要足够的时间去接受,对眼前的世道有个新的认知。 还有……折扇公子,究竟是谁? 一时间两相沉默,沈渊忍不住仔细打量起对面的男子,尝试用平和的心态审视彼此之间的关系。 公正来说,折扇公子面相不差,不像一个阴险狠毒之人,迄今为止也未在她面前做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儿,可是,对她而言,这些都不能作为登徒子言行的开脱。 她不由得感叹,同样在战乱之中偷得几许太平年岁,自己沉溺在养母的庇护之下,渐渐忘记要居安思危,折扇公子则更甚。作为西北武将的女儿,沈渊不知这是好,还是不好。 冷香花魁心潮澎湃,冷香阁的头等贵客心绪也在游走。折扇公子记忆中藏着个英武女子,初见时,毫无征兆地提起他的后衣领,揪他上马,带他于混乱恐慌之中逃离。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脸,已经身在马背上,依稀知道对方披着轻甲,始终在笑,声音很好听。街道尽头有座石桥,下面有条小溪,水敲着青石板,像她的眼睛一样清澈明净。 第二百四十七章 黯回首 “哪家的小孩,这般不怕死?” 那女子笑声回荡在耳畔,折扇公子被她提上马,像只轻飘飘的小猫。她随行好像还有几个仆从,小小的人儿只清楚记得,女子所过之处,流民贼兵皆溃不成军。 她笑说,小孩生得这么好看,要不要和她走。 折扇公子那时候还小,居然被吓哭了,又不敢跳下马,一手紧握马鞍坚硬的边角,一手揪着女子染血的衣襟,低声哀哀哭泣,努力摇头表达不满。女子高高挥舞马鞭,扬长而去,笑声更加爽朗,仿佛在逗弄豢养的某种动物幼崽。 小动物样的孩子睡着了,沉沉不知时日,隐约记得这个女子曾经摇醒他,问家在何处。他睡眼惺忪,揉着眼皮说出了自己和乳母亲人走散之前,最后记着的地方。后来,再次睡醒时,一睁眼,他发现自己已经在长姐身边。 那个女子不见了,连同她的枣红马、飞舞的披风、沾血微腥还带着铁锈味的软甲,临时搭起的帐篷里只有长姐一个人,正倚在小床边,撑着下颌打瞌睡。折扇公子呆呆坐起来,惊动了困倦的少女。 长姐告诉他,那位姑娘策马而来,逮着个家丁询问几句,便将他放在一行人的营地,独自离去了,也不肯留下姓名去向,说天涯路远,世道不稳,萍水相逢的缘分已尽,举手之劳,无需挂齿。 “她就像天上的神明,那么英姿飒爽,来无影、去无踪的。”长姐捧来一碗热腾腾的麦花汤,坐在床沿喂他喝下,谈起那女子,语气眼神的满是艳羡:“说来也奇怪了,其实,她的容貌并不算非常漂亮,可是我和四妹妹都觉得,她看上去叫人心里舒服,就算说话不那么客气,也只显得洒脱。” 折扇公子有点沮丧,麦花香味浓,他竟也提不起胃口:“可惜,她救了我的命,我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 “若有缘,总会再见的。吃一点,等一下还要赶路。”长姐低头,小心吹着热气,淡淡道:“如果……我能成为她那样的人,就好了。” 那一年,折扇公子的长姐刚刚及笄,父亲有意将她许配给一个中年男子,原因无他,那个人是朝廷要员,位高权重,即使中年丧妻,并且家中已经有两位成年的嫡子,匹配一位庶女也算门当户对。 如果没有战乱迭起,或许这位正当妙龄的柔顺女子已经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凤冠霞帔,十里红妆,藏起眼泪和不甘,安心嫁作人妇,与可作自己父亲年岁的男子为续弦,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如娘家所愿谋得利益,然后过完本不应该属于自己的一生。 这样的命运,可能会降临在任何一个女子身上。长姐肖其母,生得清秀,小巧可人,如一朵出水芙蓉,性格绵软驯顺得像洁白羔羊,挨打疼了也不知道哭诉一声,常常是家中最被忽视的那一个。 折扇公子刚出生时,父亲高兴过一阵,慢慢也冷落下来,很少去他生母房中探望。正妻势大,宠妾争妍,男人只有一个,门庭冷落是家常便饭。折扇公子是个男孩,本来理应得到父亲的关注,可是事与愿违,除了嫡母偶尔例行公事般的探望,便是这位庶长姐登门最多,带来自己生母亲手做的孩童衣服,还有安慰的话。 他一直以为,长姐就是如此的温婉性子,直到那一日,亲眼见到她渴求的眼神,亲耳听到她如此说,折扇公子才知道,也许一切恰好相反。 若有得选,谁愿意和一个不喜欢的人共度一生,谁不想过能让自己舒心快活的日子呢。 长姐仿佛有心上人,折扇公子没有真切地见过,可是少女手中的细细描绘的双鸳鸯,家中乳母绣娘从未做过的同心结,都是从何而来,又要送往何处去? 鼻尖萦绕着渐渐冷下去的麦花汤的香味,长姐焦急地劝他,再难以下咽也要多吃一点,一路上实在太艰难,眼看着再过些日子,或许连这个也没有了。 那一刻,看着长姐红红的眼眶,折扇公子暗下决心,等到安然归去,无论父亲与嫡母态度如何强硬,他都要帮长姐争取一次,保护她的周全。好歹他是一个男儿,若是这次不成,将来也一定要出人头地,将长姐接出深渊。 有了决断,他自己端过碗,努力吞咽。帐篷外人声嘈杂,折扇公子的乳母不知道跑去了哪儿,长姐说,从发现他走丢了,乳母比谁都焦急,自请连夜出去寻找,可是再也没有回来。 床上的孩子点了点头,年纪不大点的小人儿仿佛已经加速成熟,差不多明白了怎么回事。长姐还宽慰他,不要多想,先保全性命才是最紧要。 “乱世之中人人自危,她怎么说也哺育过你,还是不要过分苛责了。做姐姐的多一句嘴,将来如果有机会,三弟……希望你可以善待她。” 折扇公子没有说话,假装睡着了。他愈发心疼这个对谁都和善的女孩,不忍看着她好人无好报。可惜,没等他做出自己的行动,为长姐做点什么,已经天妒红颜,丽人早逝。 长姐死在了战乱中,难民拥堵,道路颠簸,她不慎滚落马车,活生生被踩踏致死。她的乳母冒死回去寻找,只带回了一只被踩扁的细条镏金镯。 只有折扇公子为之一哭,和长姐一母同胞的女儿行四,也比折扇公子要大几岁,面对亲姐姐的死亡,她抱紧身子,在墙角埋头沉默了彻夜,终究没有洒下一滴眼泪。 战火逐渐平息,回到京城,父亲没有给丧女的妾侍以只言片语安慰,反而冷冰冰地物色起下一个用来联姻的女儿,最终选定了那位四姑娘。 听说这消息,折扇公子忽然明白,四姐姐流不出眼泪,只因为对自己将要面对的命运过于清醒,以至于绝望。 “凌公子?” 是沈渊的声音轻轻响起,与记忆中女子银铃般的笑截然不同。折扇公子乐于回过神,以便暂时逃离家族中不堪回首的过往。 第二百四十八章 相安夜 “公子怎么了?”沈渊半带关怀,疑惑道。 在她面前,折扇公子从未有过方才那般失神的时刻,好像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完全与外界隔离开来,怎么叫也叫不应。 红烛将尽,灯火朦胧,冷香花魁浓妆的面容竟也显得有几分俗气。折扇公子不太好意思,反手持扇,掩唇轻咳两声:“没什么……忽然想起来,还有些琐事未清罢了。” “公子若有事,还请早作决断,夜深了,外面霜寒露重,道路难行。” 听完一段陈年旧事,花魁赶客的心思已经淡了,还对折扇公子生出几分同病相怜。对方神思荡漾的时候,她也在想,如果当初沈家女儿走失,也能遇到一位行侠仗义的江湖儿女,也许……也许,境遇会好一点。 世上没有如果,这种浅显又令人失落的道理,沈渊一直都知道。 “道路难行,留宿一晚就是了。”折扇公子面色平静无波澜,“墨觞姑娘不必多虑,在下并非恬不知耻之辈,姑娘可自行回房歇息,寻两个丫鬟来这儿,伺候洗漱也就是了。” 他说得诚恳,于情于理,冷香花魁都没有再拒绝的理由。沈渊只好点头,试探地抱起琵琶,轻声道句身体不适,先行告辞,请折扇公子早点休息。 对方没有难为她,颔首默许了她的离开。事出意外,沈渊有所迟疑,但看着折扇公子神色失落,想来是心绪不佳,只愿独处以得平复。 于是沈渊放缓脚步,抱稳琵琶,几乎悄无声息地退出门外。绯月与绯云仍等候在两侧,见主子姑娘出来,不约而同地开口想询问点什么,却都被花魁摆手制止了:“嘘……绯云,去找两个老实的丫头来,抬水铺床,伺候他睡下。” 绯云面色不解,想要反问什么,被沈渊盯了一眼,连忙应声称是,匆匆躬身退下。 “等等,”沈渊叫住丫鬟又道,“寻一盒安神香来,就用我剩的香丸,给他点上。” “是。”绯云不敢再问,依言记下去照办。 嘱咐完各种事,冷香花魁已经倍感疲倦,双眸已经染红,由绯月搀扶着,难得放松下来,合眼长长舒了一口气,才发觉自己急着离开,却将面纱遗落在了房间里。 罢了,不是什么打紧的……等明日他走了,再去寻回来,或者直接当作弄丢了,都是无所谓的。 沈渊不想和折扇公子再见面,是以无心进去,微微仰首打起精神,正要吩咐绯月寻来赵妈妈,送自己主仆两个回园子去,便听大丫鬟抢先回话。 “姑娘,刚才水芝姐姐回来过,特意叮嘱奴婢两个,说夫人有交代,时辰太晚,园子里人少灯暗,行走怕不安全,姑娘今晚就暂且住在楼上,若嫌冷,可以多多点上炭火。”绯月如是道。 “怎么回事?”冷香花魁立刻察觉异样,“只有水芝一人回来过?夫人去了哪儿?既然时辰不早,为什么还不见夫人回来?是什么大事儿,值得这样连夜操劳?” 八分困意瞬间消退七分,联想到之前听见的嘈杂,显然有太多不属于冷香阁的因素掺杂而入,沈渊不得不保持警惕,不敢松懈,也不能疏忽,一丁点风吹草动都足够让她变成惊弓之鸟。 主子姑娘的反应太突然,大丫鬟绯月愣了愣,小心翼翼道:“奴婢也不甚清楚……柳师傅慌慌张张跑上来,去敲夫人的门,没过一会儿,夫人就叫了水芝姐姐和水芸,全都跟着柳师傅下去了。水芝姐姐说,仿佛是后院一个丫鬟,闯下什么大祸,伤了一位管事婆子,正好柳师傅在场,被吓得不轻,就赶紧跑来请夫人出面了。” “后院的管事婆子?是商妈妈?”丫鬟讲得不清不楚,花魁仍然捕捉到了有用的信息。 绯月眉头蹙起,紧抿着唇,片刻之后犹豫道:“奴婢不敢妄言,水芝姐姐来去匆匆,好像事情不小,夫人也不许多嘴。对了,姑娘,夫人还有吩咐,要奴婢们一定劝着姑娘,只管好生休息,千万不准过去。” 沈渊疑惑更重:“不准过去?凭他是什么天大的事儿,这冷香阁里头还有我不能知道的?夫人是我母亲,此刻需要连夜劳累,我连过去问候一声都没有,岂非不孝。” 如此说着,花魁便抬步欲走,被绯月眼疾手快拦下:“姑娘!夫人这是心疼您呢,既然都这样说了,姑娘还是快回去歇着,左右夫人已经熬着了,想来过去这样久,用不了几时很快就会回来。姑娘养足了精神,明日才好去夫人跟前请安问候,那才叫两全其美,姑娘说,是不是?” 话音未落,绯云已经带着三四个小丫鬟回来,都不过十来岁,不会生出什么事端,另备齐了热水巾子、香胰铜壶之类。绯云手里拿着半盒红木匣子封起的合和如意香丸,见两个人在门口拉扯,打发小丫鬟们先行进去伺候贵客,自个儿掩好门,悄声在沈渊耳边劝了一句。 “姑娘就听绯月姐姐的,一来是夫人的吩咐在先,这二来,好不容易里头那位没纠缠,咱们赶快歇下,一切自然万事皆休,要是被他发觉姑娘还醒着,保不齐又要闹什么幺蛾子,好姑娘,您想想看,咱们何苦惹这趟麻烦?” 绯月忙不迭表示赞同,悄悄向绯云递了个赞许的眼神。这番劝说可谓一击中地,沈渊撤回步子,由丫鬟扶着,默不作声朝自己房间去了。 “姑娘在里边儿,奴婢生怕姑娘心里不痛快,也吃不下多少东西,又做了一份绉纱馄饨,是姑娘最喜欢的鲜笋子馅儿,拌上嫩嫩的鸡丁,已经放在房里,姑娘趁热垫两口,洗了脸就安睡。” 没有几步路的距离,绯云不断轻声和冷香花魁说着话,以图自家主子姑娘一个笑脸。沈渊起先还夸她一句有心,绯月在旁陪着笑笑,等真回了屋,两个丫鬟分头去捧碗筷、点香露时,她们姑娘却歪在床头,已然睡着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 悔棋 花魁睡下时,已经月过中天,冷香阁早都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和合如意香丸的味道很陌生,折扇公子颇不习惯,也没有为了任何人而忍受,直接熄灭了香炉,开窗通风,还房间里一片清净。 冷静下来思考,冷香花魁美则美矣,脾气却是着实难以驾驭,他一度将其混淆为洒脱,从而发自内心地欣赏。只可惜,一朝酒醒枕黄粱,折扇公子沉睡已久的记忆再次复苏,他才意识到,真正的性情中人,应当如同自己儿时遇到的那策马女子,至于沈家姑娘,至多是……被惯坏了? 所以只要那么一瞬间,他开始不太想与沈渊相对,不知道自己内里究竟作何想法,该如何面对。一身红衣光鲜亮丽,浓妆艳抹之下却失去真实,更加重了折扇公子的困惑。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调整情绪的能力有些弱,变化太快,一时间居然应付不过来。 甚至来自这个冷美人的香料,他也不愿意适应了……折扇公子没办法单纯地归结为失望,伸手触摸到腰间梅花佩,他的嘴角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弯起,像在做着抵抗,逼迫自己尽快定下一个选择。 房间里的香丸味道散了,他还是无法陷入睡眠,只能盘坐在铺得软和温暖的床上,强作镇定等待天明。大约过去半盏茶,楼梯方向传来动静,听着像是阁主墨觞夫人和丫鬟。折扇公子不免诧异,如果一切顺利,这位妇人的反应不该如此安静。 若按计划行事,细作之死不会这么快被发现,至少今晚还可以睡个好觉。之前那个跑上来报信的人,听沈渊的丫鬟说,仿佛是冷香阁的酒师,叫柳渠阴?折扇公子没见过其人,却差点被她打乱了阵脚。 怪只怪天公不作美,长生观里冷香花魁态度疏离,他本来十分不想再踏足这风月之地,即使会失去一条摆在眼前的路,可是于他而言,前程漫漫,另辟蹊径也无妨,他实在不知见面该如何相处,更不知道这盘棋若勉强继续下去,是否还有其意义,会否令他得不偿失。 他不想铤而走险,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知难而退罢了。 然而,正是那一天,折扇公子前脚才决定暂且放手,后脚就又遭奇袭。这回他人在府上,避无可避,万幸有惊无险,死里逃生捡了条命。 伤口还没包扎好,随着就有暗卫来报,查出了上次深夜暗杀的缘由,刺客幕后主使正是嫡出的那一位。折扇公子心中有恨,彼时沸腾更甚,不由自主握紧了双拳,逼出鲜红血液汩汩流淌,刚裹好的干净白布也染成赤色。 暗卫言,不仅如此,那一位还在冷香阁中布下重重眼线,严密几如囚笼,甚至连墨觞夫人都脱不了干系,恐怕也是其爪牙。 折扇公子目眦欲裂,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猜测,莫非真的是因为当日,自己在清修之地攀折花枝,惹起神明不悦,才降下这样接连不断的刺激,叫他愤慨郁闷以作为惩罚? 万幸……沈渊仍然是干净的,无论如何去查证,结果都是一样。 十几年来,他都没有很坚决地想要与谁争夺,既然出身无法选择,他便只求将来能够和母亲偏安一隅,别被卷进莫须有的漩涡中。嫡母似乎看出他心意,不能对孩子们做什么,却也很少会为难他的生母——虽然更多像是一种忌惮,折扇公子不清楚为何,不过大约和他们的父亲有关。 手臂上新鲜的血腥味让他冷静,不能再继续忍让下去,于是他改了主意,振作精神,重新安排,但愿天能遂人意,让冷香阁的镇楼之宝对他好点颜色,也让他那位好大哥能稍微收敛。 墨觞鸳已经知情了,只要她还不算过分愚蠢,不出半日,消息就会传进那位耳中,到时对方如何反应,与他都不相干。 嫡长兄会不会恼羞成怒,狗急跳墙,折扇公子丝毫不担心。再如何说,父亲仍然健在,并且没有丧心病狂到冷眼看着手足相残,他看重嫡妻嫡子,自然不会放任这个儿子德行有亏。 这一点上,折扇公子不敢赌运气,全凭着从小看在眼中得来的论断。 下半夜还很长,他心绪也不宁,难以揣测天明之后墨觞夫人会如何行动。也说不准,在自己和沈渊还独处的时候,冷香阁主已经将事情处理干净。 辗转万千,终究难以得一清明,他忍不住召出暗卫,星辰随即出现,恭恭敬敬地单膝跪在床前。 “……主子的命令,务必除去细作老妇,不得打草惊蛇,那酒师是冷香阁的人,也不知道她是同谋,还是偶尔撞破,所以,属下不敢擅作主张……” “混账!” 怒火“腾”地翻涨起来,折扇公子拼命克制自己,绝对不要在这儿发作。面前的星辰显然被吼懵了,二话不说双膝跪倒,却也不急于申辩,只会重复请主子息怒,甘愿领受一切责罚。 作为一个合格的暗卫,无论话少还是木讷,本都该是好事儿,此时却令折扇公子大为光火。可他也责罚不出什么,星辰字字句句在理,也的确是他这个做主子的,只下令斩了那个姓商的婆子。 “算了……不能怪你。”折扇公子牙根隐隐发痒,僵硬着抬手令暗卫起来回话:“该料理的,可都处理干净了?还有那个酒师,果真如冷香阁下人所言,是被个丫鬟犯事牵连,才撞见商婆子遇害,还是另有隐情?” 房间里炭火烧得滚烫,暗卫星辰却好像身坠冰窖,直觉周围的气氛已经降到冰点。平素里,折扇公子都是笑脸示人,鲜少有这般气势汹汹的时候。 “回主子话,”星辰喉头一紧,条件反射样咽了口唾沫,“属下不敢怠慢,商婆子已经处理干净,至于酒师,属下返回时,对方已经不知去向。属下又进商婆子房中查看,的确发现里面倒着一个丫鬟,身上并无损伤,应该是被蒙汗药迷倒的。” 最新网址: 番外八 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 苍梧国有个传说,都言祖先受到神明感召,从北方南迁而来,建都陌京,世代繁衍,依朱雀神女庇佑而生生不息。时移世易,连皇帝家的姓氏都已经换过一次,这个传言是否属实,早已经无从考究。 曾经有个小县城,名曰南川,不偏不倚处在大县隆昌和京城的交界上,像被一轮满月和一弯上弦拥在中间,是颗没什么出挑光彩的小星星。朝廷每每提起合并,南川必然是首当其冲的,只因为它实在太小,画师绘就的精妙地图上,它还没一颗瓜子粒儿大,是一个实打实的“弹丸之地”。 其实最早的时候并非如此,南川也曾是大县,与都城陌京唇齿相依,陌川之水从这里涓涓而过,兵马司在这里安营扎寨。可惜,后来不断改制,周围的县府或经商,或炼铁,或采矿,都渐渐有了自己的出头之路,唯独南川这片老乡土久久不见起色——这也怪不得它呀,本来就是作为厉兵秣马之地的,没有矿山,土地才足够结实,不兴商贾,才更好一门心思效忠天家。 于是不可避免地,南川开始衰落,今儿被借去几片山林,明儿被划走边上的荒田,兵马没了落脚之地,也都一点点撤走了,粮仓、马厩、场院,一概都空置下来,无人打理,荒草蔓生。 果然,没过几年,南川县的土地不断被并进周围,眼见着越来越小,最终在一个辞旧迎新、阖家团圆的关口上,彻底被苍梧的堪舆全图除了名儿,只在地方志单薄的记载中,留下微不足道的一笔。 土生土长的南川人没有了家,有的默默认下,不管世代居住的地方改成什么名儿,总归还是熟悉的景象,慢慢地也能适应;也有人选择背井离乡,正好借着这机会,去更远的地方闯一闯。 曾经南川的最西头,聚集着很多小村落,人们耕读传家,日出而起,日落而归,男耕女织,所求不过一个温饱。其中有户姓陶的人家,靠着祖辈勤勉,积攒下四亩薄田,还有一方水塘,大女儿出嫁的时候,当爹的咬咬牙,陪送了五个樟木箱子的嫁妆,换来对方的聘礼中有一头耕牛。 大女儿嫁给的是一户读书人,在当地说话颇有分量。第二年,她就生下两个儿子,虎头虎脑,白胖可爱,在夫家彻底站稳了脚跟,时不时还能往回贴补,顺带也给没出门的妹妹寻摸好婆家。陶家二女儿样貌平平,贵在手脚结实,体格健康,人虽然话少呆呆的,却有一副热心肠,农活做得头头是道,针线活也缝得细密漂亮。 这样的女子在城里不起眼,在乡下却格外得媒婆青睐。时间过得很快,这位陶二姑娘还没满十五,家里的门槛已经快被踏平。陶老爹再三挑选,定下了村头商家的小儿子。 那个少年和陶二姑娘岁数相当,也一样地寡言少语,可是干活是把好手,商家前头的两个儿子一个早早夭折,一个外出行商,做点小本生意,早已经娶妻生子,眼看着是不会回到这乡野地方,陶二姑娘嫁过去,上面公婆年事已高,不会刁难,往下则没有妯娌要相处,少受欺负,唯独一个大姑姐也已出嫁,可谓天时地利人和。 一个春和景明的暖日,陶二姑娘绣完了嫁衣最后一寸,摸摸针脚扎实的戏水鸳鸯,羞红着脸笑了,没一会又眨巴眼睛,若无其事地扛起锄头,叫上弟弟出门去干活。 两天之后,迎亲的人马吹吹打打,唢呐声传出二里,好不热闹。夫家很是给足了面子,都在一个村里,还特意雇来红绸花轿,将陶二姑娘抬进门。村头连夜搭起戏台子,喜公公喜婆婆想着是最后一次,便请来不错的戏班,让全村人都跟着沾足了喜气。 红盖头下,听着周围人满口艳羡,姊妹与媒人声声祝福,陶二姑娘直觉嫁对了人,虽和夫婿没见过几次面,却也消除了大半不安。 拜过天地,陶二姑娘成了商家媳妇,比自家姐姐快了一点,头一年就生下个儿子,公婆老来得孙,十分疼爱。紧接着后来几年里,儿女不断呱呱坠地,乡下不太讲究保养,生三儿子的时候正赶上农忙,商小媳妇着急给婆婆搭手烧饭,大门口被风迎头一吹,落了个病根儿。赤脚医生说,不好继续生养了。 幸好,幸好,已经生育了足够多的儿女。抱着襁褓中粉嫩幼子,商小媳妇如是庆幸。 麦茬熟了几次,大儿子刚要讨媳妇的时候,却遭大旱,闹饥荒,婚事黄了也就罢了,偏又赶上公婆新丧,城里做生意的夫家哥嫂寄来书信,被人陷害吃了官司,求家中帮忙,好歹打点一二,别让膝下儿孙也进囹圄。 商小媳妇如临大敌,一时慌了手脚。丈夫接过信,沉默半晌,末了去到父母灵堂前,噗通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卖了家中田地换寿材,余下银钱全都拿去赎侄孙。屋漏偏逢连夜雨,不知道青天府里的官老爷是好还是不好,收了银子反而说他们犯事又行贿,合该严惩不贷。 一朝家产全被查抄,陶家亲戚唯恐避之不及,亲爹娘悄悄送来几句话,要二女儿大难当头各自飞。 还没等她淌完眼泪,做丈夫的先下手为强,将妻女如数卖与人牙。夫妻恩情彻底斩断,商小媳妇想了想,没有改姓,含泪在主家手下讨生活,一年年熬成了商婆子。 儿女多是福,终于有一年,失散已久的大儿子忽然上门,兴冲冲说自己偶然从军,立了战功衣锦还乡。 高兴了没有两天,商婆子又接到噩耗,谁也说不清怎么回事儿,好好的功臣成了奸佞,通敌的大帽子扣下来,抄家的官兵势如雷霆。商婆子被按倒在地,磕破额头,眼睁睁看见儿子被绑上刑场。 她绝望,却也快要认命了。 刽子手已经举起刀,商婆子闭上眼,不成想听见刀下留人,一个打扮富贵堂皇的男子出现在场上,身边万人拥簇敬仰。这个人救了她的儿子,却不准母子团聚回家。 商婆子一辈子孤苦,万万想不到熬到快临了,老骨头还能派上点用场。 也罢……她想,自己生育的众多子女都再无音讯,长子失而复得,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心甘情愿的。 第二百五十章 惊雷 冷香阁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清晨,静谧,空旷,却无人可以慵懒安眠。当家做东的墨觞夫人担忧着性命攸关,心怀诡谲的细作线人左右摇摆,自以为操纵全局的人暗中较量,却摸不清是否旗鼓相当;而那最该无忧无虑的花魁,在住惯了的房间里辗转反侧,听了彻夜云冷风骤。 她吩咐了丫鬟为客人点上香丸,自己屋子里却清清静静,并非来不及布置熏炉,只因极度的紧张之下,任何一点味道都会显得突兀,令她格外不安。 长夜漫漫,珠花昏黄,沈渊很倦了,可何尝敢陷入深眠,半夜便惊醒,伴着骤然炸雷开始辗转反侧。格外罕见地,两个丫鬟都在外间守夜,缘由无他,心里不平静的时候,多个人陪在身边,总是聊胜于无。 后院究竟发生些什么,主仆三个都不甚清楚,沈渊抱着被褥,埋头蜷缩在床头,任凭外面风雷大作,也咬死了嘴唇不出声。绯月担忧,起身悄悄上前来掀帘查看,冷不丁两个人四目相对,恰又霹雳一道电光雪亮,彼此吓得不轻。 “呀——” 冷香花魁很少如此失态,惊得绯月“噗通”跪下,绯云拔腿追过来,竟也险些滑倒。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绯云不知所措,急匆匆跟着跪下,眼看绯月匍匐膝行到床前,不顾尊卑有差,一把抱住她们姑娘,口中喃喃道:“姑娘别慌,是绯月,是绯月……奴婢在这儿,不会有事儿的……” 京城里冬天打雷不稀罕,沈渊也非胆小之人,怪只怪她们都身在山中,无人辨得出真面目。 绯云到底吃了岁数小的亏,只好跟着绯月跪着,受到强烈惴惴气氛的渲染也开始发颤。回想起晚间种种,她不难咂摸出几分异样的滋味。那位姓柳的酿酒师傅,一定和所有奇怪的事情脱不得干系?绯云忽然很想天快点亮,好去找来小菱角问一问,在酒窖里都遇到、看到什么,又和柳渠阴说了什么。 “绯月……绯云,你们说,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这样大的雷?为什么夫人忽然神神秘秘?” 花魁像失了魂儿,烛火太暗,她的脸也显得惨白无血色,缩在大丫鬟怀里语无伦次。丫鬟们无从回答,能做的唯有含糊其辞,像一窝互相取暖的小兽,在风云飘摇之际只求偏安。 “姑娘别怕,天儿冷了,打雷下雨的也是常事。冬雷滚滚么,来年,或许是个丰年……”绯月一边挑拣着绕开关键,只说无关痛痒的囫囵话,一边悄悄给绯云使眼色,示意她去端来暖箱里温着的安神茶。 冷香花魁抿抿唇角,看似妥协,身上还是僵的,稍有刺激便要发作。正如当初折扇公子出现,她便察觉到周围还有一位,此次人人都说无事,无碍,却难逃过她身为沈家女儿,与生俱来的那种敏锐。 后院怕是出什么事了,一定是出什么事了…… 沈渊攥着被角,手心也早就被自己掐得麻木。安神茶起不得什么作用,勉强让她愿意躺下,而非苦了自己的脊背。绯月和绯云自然无眠,索性轮流陪侍在床前,直到帘后安静下来,传出的是平缓的呼吸声。 三个人都不知道,过道另一边也有人没睡,听见动静下意识翻起来,冲到门前又停住,硬是折回去不动声色。 折扇公子似在赌气,和自己,也和沈渊,更和与他暗中作梗的那一位。天公作美,送来一场不眠之夜,正好让每个人都掂量掂量,自己斤两几何,够不够与命运一搏。 沈渊那么硬气的人,就算被吓了一下,也无所谓的……深夜叩门,也是大不雅观,他如是阻止自己。 他可以不争,也可以守拙,却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已经手起刀落,注定要有一斗。至于沈家姑娘,暂且随她畏惧害怕去,他不愿意再迈出一步,免得乱了心志,折了回头路。 惊雷虽险,奈何转瞬即逝,难以唤醒众生。楼主夫人固然不动如山,盘坐榻上转动手中花梨,屋子里照旧炭火熊熊,门窗紧闭,胸中自有千秋。唯独折扇公子独立窗前,负手身后,任凭冷风凌厉拍面。 自家主子不是什么强健的身子骨,如此十分不宜于惜福养身,名唤星辰的影中人默默栖身暗处,自知劝不得,也就不去开那份口。同为女儿身,常人的感情早就消磨殆尽,她仅凭着主仆间的一点心意相通,大差不离也可以感受到,主子对那位花魁娘子,还是在意的。 只是那又如何?明知动手会让整个冷香阁陷入险境,沈氏小娘子并非绝对安全,他不还是吩咐自己这样做了?这世上的男子,又有几个肯将女子置于首位呢…… 她是见不得光的侍从,自知不能冒犯,不该再继续想下去,便收了心,轻松一跃隐匿梁上,开始日复一日麻木又机械的蹲守。 是以这一年,折扇公子成了头一个看见雪落的人。纯洁无瑕的白盖满大街小巷,飘进廊前檐下,比黑夜更能遮掩不堪。寒冷让人清醒,也不可避免地让人意冷心灰,跌进反复无常的挣扎。 窗扇合上前,最后一片雪花落在肩头,折扇公子抬手掸了,转眼看见花魁掉落的红纱,流苏安安静静躺着,没有光亮映照,再也不复金灿灿的华丽。 他俯身拾起,上头仿佛还残留着女儿家脂粉香气,足见这冷美人是精心打扮过的,只不知道为了谁。薄纱轻软,连流苏也是请了巧手工匠,以赤金一点点细细打磨,缱绻缠绕,柔若游丝。 如果面纱主人的性子,也能有其一份婉转该多好。 冷香阁的墨觞花魁,容色清绝,可是格外适合穿红,这场大雪足够让世界干净片刻,折扇公子禁不住想,要是沈渊生长在西北,远离京城的喧嚣诡谲,会否也偏爱一身素净,性情却洒脱明媚呢? 如果那般,他们或许会以另一种方式遇见,不会有太多的交流,恪守着男女大防,若是缘分还在,或许,或许还有机会,可以相敬如宾地过完一生。 第二百五十一章 新雪初霰花未眠 后半夜还是弥足安静的,折扇公子再也听不见花魁房里任何异样。他还是点上了香丸,来自对方的气息虽然陌生,好歹算种寄托。罢了,罢了,当初做下选择,本就没想过什么退路,大不了就是满盘输,身家性命总无虞。 只是……人人难逃一个情根,他可以自保,那骄傲的女子又当如何? 初见时候,那张脸蛋过于娇美,堪称一眼惊鸿,当知道她身世,折扇公子也不得不叹一句天妒,竟叫一朵娇花沦为蒲柳。这份美貌放在世家,便是锦上添花的荣耀,放在冷香阁这种地界,无异于将她进一步推入火坑。 墨觞鸳到底对她有养恩,可以抵消这其中的种种算计,背后操盘的人可谓算错一筹,沈家姑娘已然不是肯受人摆布的脾性,西北儿女生来傲骨,哪是轻易就能磋磨去了的。 折扇公子不是太良善的人,此时也开始为旁人考量,怕若真的满盘皆输,她会折损其中。他不断在麻痹自己,这个女子本无辜,陷落于此已足够可怜,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将她性命轻易舍弃了去。 毕竟……将她视作棋子,自己也有一份的啊。 最好的结果便是两全其美,大业得逞,美人也能许了芳心,若天不遂愿,至少彼此不要反目,日后还可得一相见。 他将那方红纱小心叠好,收在枕边,强迫自己歇一歇。梁上的暗卫星辰尽职尽责,盘腿坐着,早就习惯彻夜不眠,听了整个后半夜的雪落,还有自家主子的辗转反侧。 下雪天真好,星辰想,这样就很难起火了,寒冷有什么可怕的,找个地方避风取暖就能熬过去,可一旦燃起熊熊烈火,铺天盖地,任他再什么美好的、残酷的、真实的、虚幻的美梦与承诺,都会付之一炬呀…… 她忽然想常常桌上剩的半壶酒,听花魁说,是莲花白,闻上去很不错。她得护着主子周全,自己的脑子不能迷糊,已经很久没碰过酒了。 这种东西,少饮怡情,要不小心贪了杯,是会误大事的。虽说惟命是从,星辰其实并不希望折扇公子再来冷香阁。要么将话挑明,若两人能同仇敌忾,自然万事大吉,若不能,总算也不用再戴着面具过活,生死有命罢了;要么彻底斩断情愫,干脆利落,只如那一位般,将沈娘子作棋子。 主子这样……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呀。 星辰不会叹气,一双星目流转灼灼,盯着窗外的天色从昏沉慢慢亮起来。 二八笙歌云幕下,三千世界雪花中。 冷香阁里,第二个看见落雪的人是许锦书。她起得格外早,启窗触到一层薄薄的冰霜,方见天地琉璃无瑕。胡人将领还在酣睡,她仍穿上松花绿袄裙,简单挽一挽头发,踏着熹微晨光去灶上洗手作羹汤。 许琴师抚曲是一把好手,于烹调却不太精通,清粥小菜贵在心意,青瓷小碟盛着姜萝卜颜色喜人,老南瓜去了皮细细切碎,掺点锦书亲手剥的核桃仁、花生仁,慢火熬成绵软浓郁的羹;再有厨上何嫂子好心帮衬做的一道脂油糕,配新做的熏肘花、椒油五香干,点缀碎碎的嫩绿葱花,鲜香麻辣俱全,正好装满一只红漆食盒。 她本来想烫一壶酒,被何嫂子拦下,劝说晨起饮酒伤胃,这才作罢。忙活完时,外头天光已经大亮,许锦书满心都是欢喜,连手上不小心烫了个水泡也不甚在意。 十足的小女儿情态,几个年长的嫂子妈妈看在眼里,笑笑不说话,彼此递个眼神都是了然。 偌大的冷香阁,此时竟只有许锦书,成了对来日最有盼头的那个人。落完雪的陌京很冷,她的衣衫略显单薄,也抵不过心头火热。 “你看,要是人人都能和她一样,冷香阁怕也不会冷了。” 小楼炉火旺盛,临窗眺望的花魁却出言落寞,菱花镜前摆好了香膏首饰,沈渊却没心情理妆,散着头发素着脸,桃花眸里光彩全无。 “虽说是胡人,若能举案齐眉,白头到老,于许姑娘而言,也算极好的归宿了。”绯月道,“前有一位鹭娘,现在是许锦书,和其他地方比,咱们楼里的女孩子算有福了。” 沈渊轻嗤:“若能身在良家,即便终日劳作,辛苦操持,也比现在有福。我只是很羡慕,锦书出身不高,少时命途多舛,可眼看就要熬出头,做什么心里都是甜的。哪里像我,看似吃穿不愁,却终日惶惶,生怕被人害了去。” “姑娘多虑了,”绯月连忙打断,“瑞雪兆丰年,这是好兆头,雪中赏花必然更美,等会用过早饭,姑娘若是想,奴婢陪着您去后园子看梅花。绯云已经去了灶上盯着,不如咱们先梳洗。” 大丫鬟总在顾左右而言他,主仆之间心知肚明,好歹一夜过去,再多暗潮汹涌都暂且压下,看上去还是风平浪静。 沈渊点头应了,由绯月服侍着洗了脸,轻点香膏花露,吩咐梳起简单的新月髻,鬓边簪一支苗银响铃凤钗,眼角浅浅描了银红凤稍,不肯再多做妆饰。 “昨天难得打扮一次,够累人了,还是算了。”花魁如是懒懒道。 小丫头们刚抬走了水盆,绯云正好提着食盒回来,仍然是何嫂子的手艺,昨儿夜里没吃到的小馄饨,今早晨又做了一次,鲜笋嫩鸡丁相得益彰,搭着酥脆的麻糖煎堆、鸡丝卷,满口香甜。新腌的雕花姜并不很辣,贵在手工精巧,据绯云说,出自灶上一个新来的小丫鬟之手。 “有这手艺,何苦来的。”沈渊摇头笑笑,转而夹了一筷子莲藕尖,一样的清脆又爽口。 绯云反应不过,绯月却暗暗松了口气,轻快道:“姑娘开玩笑呢,看来那个小丫头运气好,入了咱们姑娘的眼。” 沈渊嗔过一眼,又向绯云嘱咐:“你回去的时候,告诉何嫂子一声,上回那道侍郎豆腐很好,我想着了,叫她中午做了来。” 第二百五十二章 新雪初霰花未眠(中) 许琴师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众人视线中时,是和那胡人情郎一道的,头上仍然是少女发式,只是多了一对儿成色极好的碧玉翘头钗。胡人诚恳,墨觞夫人便许了锦书外出半日,少女的欢心毫无掩饰,人人都瞧得见。 “锦书姐姐,我有事想求你,这是我攒的一点体己,劳烦你回来时帮我捎带些脂粉……”楼中倌儿外出不易,平日交好的女子三三两两靠过来,低下头去咬着耳朵,将小小荷包塞与锦书。幸而冷香阁的过道还算宽敞,时辰也尚早,人凑起来也无妨。 无论是谁,许锦书都乐呵呵应下,仔细记着各人要些什么。那胡人也不嫌耽误,好脾气地在一边等着。楼里女子的小交情,只要不惹出事,墨觞鸳一向是不过问的,更莫说此时此刻,她早为别的事焦头烂额,此般情景便全落进了顶楼凭栏的花魁眼中。 瞧着别人出双入对,沈渊不能说毫不羡慕,也会想起游走异乡的离雪城,想起远在边疆的兄长。 冷香阁这种地方,不过是落魄时万般无奈下的一隅偏安,鱼龙混杂,人心莫测,她便乐于扮演一个不苟言笑的冷漠美人儿,于是年岁久了,入戏便深了,常常自己也难辨真假,再也难走出来。可内里头……若还能选,谁会不希望身边有个人陪。 “看够了吗,墨觞姑娘?” 折扇公子开口了,顺带又走近两步,和花魁并肩站着。沈渊早知道他朝自己过来,一直假装没察觉。熟悉的和合如意香丸气味飘散开,浓郁,独特,想遮掩都遮不住。 “凌公子,就这样喜欢出其不意吗?”沈渊淡淡地,情绪不高,也没带几分针锋相对,不动声色向侧边挪挪脚步,不想和对方站得太近。绯月和绯云跟在身边,一下子变得进退尴尬,只得向这位客人福了福,全看自家姑娘想如何了。 “是姑娘喜欢盯着别人瞧,才丝毫留意不到在下。”折扇公子背着手,似乎心情不错,眼神随着朝门口一望:“若想出门,我也可以带你去,一个胡人有什么好看的。” 沈渊道:“公子荒谬,我看的明明是楼中锦书姑娘,她能觅得良人,晏儿也为之高兴,想着能沾沾喜气也是好的。”说着转身便要走,“公子若无事,还是早些回府罢,这地界儿,不是你该待的。” 转折突如其来,无疑将两个人的交流又推向冰点,这并非是沈渊初衷,架不得一夜惊雷劈碎了太多美梦,折扇公子有了动摇,冷香花魁也未尝不可。从小陪在她身边的那个人,姓离,名唤雪城,与她沈家兄妹情分深厚,早晚要成她的夫君。旁的人或惊艳如昙花一现,或百转千回生羁绊,都不该在她身上白费什么心思了。 当然,若这位凌公子不为美色,而是另有目的,沈渊反倒能够坦荡从容,至多是纠斗一场,最坏……不过鱼死网破。 “你就这样想赶我走。” 不出所料,折扇公子一把拦下她:“墨觞晏,你若对我有不满,你说出来就是了,何必总是相见便如有仇。” 两个丫鬟见状,立刻有所动作,想要阻拦,反而被沈渊示意打住,转而向折扇公子道:“你我不过萍水,如何谈得上有仇?公子当知,‘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相见既不愉悦,就不应当再见了。而且——” 话锋一转,花魁微微仰头,径直与客人目光对上,清澈明朗如山泉:“新雪初霰,万象更迭,胡人尚且知道外出一游,公子何不寻二三挚友,踏雪听风,吟诗作赋,可不好过在这儿受一小女子的闲气。” 边说着话,沈渊已将自个儿的衣袖抽回来,容色不着脂粉,全无前一夜的秾艳媚态,浑身冷冰冰没一丝热气,语气却娇俏且戏谑,十足十是要点折扇公子一点。 这样的沈渊,彻底不像一个花魁,只差将“赶客”两个字宣之于口。换作别人早该恼了,她自己心里也在做着打算,孰料折扇公子平静如常,扇子叩着掌心轻轻敲打,眼神似笑非笑,深处含着某种情绪,沈渊看不懂。 “雪后当赏梅,冷香阁檀香新栽,阿晏可愿相陪。” “什么?” 轮到花魁发愣,竟捉摸不透这个男人究竟在想什么。檀香新栽……长生观中檀香花海,两个人几乎陷入决绝,也是这人连夜以梅花相赠,愿意首先软下身段来。 怎么着?他说这样的话,怀的会是何用意? “晏儿说到这份儿上,公子还是……”她不由得发笑,唇边不经意凹下对小酒窝。每次都是的,她都准备好了一场唇枪舌战,这个男人却总要拦腰打断,换上另一幅面孔。 莫非他觉得,如此便是将人玩弄于股掌,左右于手心?便爱享受这种戏耍的恶劣快意? “姑娘,刚下过雪,后园子里正冷着,咱们还是不要去了。”绯月反应先人一步,迈开身形上前劝阻,刻意咬重了“后园子”三个字,绯云慢了半拍,懵懵不解何意,她们主子姑娘却像听懂了,也提起了警惕。 “我和你们姑娘说话,几时轮到丫头插嘴?”折扇公子当即横目,扫过绯月一眼,又瞥上绯云:“昨儿我便说,阿晏姑娘身边的丫鬟不太懂事,今日可见两个都不伶俐,很应该赶出去调教,换些可心的在前伺候。” 绯月自知辩白不过,一味跪下去讨饶,被沈渊拉起来:“贴身伺候的人,懂不懂事,伶不伶俐都不打紧,我就觉得她们两个可心,不劳公子替我费神。” 花魁将丫鬟挡在身后,盈盈向折扇公子一拜,语气放低些道:“公子啊……言归正传,檀香梅的心意太厚,晏儿承受不住,也怕无功不受禄,会惹得天妒人恨。公子若要赏梅,且请自己去。也的确是晏儿身有旧疾,昨日观莺的事,你也看在眼里,我实在是累了,天寒地冻,梅花再美,我现在也赏不得。” 第二百五十三章 新雪初霰花未眠(下) 如此一出下来,两个人竟都玩起了变脸。折扇公子显然感到意外,也应接不暇,沈渊能够清晰地捕捉到,他的眼皮猛烈一跳,眉心也随着拧起,很快又舒展开,唇角翕动,像要反驳又驳不出。 “墨觞晏……但愿你所言皆是真。”末了,折扇公子只憋出这一句,深吸一口气却叹不出:“既然有恙,就好生养在深闺,少见外人。若有需要,在下可为姑娘引荐名医。” 花魁笑而不语,清水芙蓉的脸过于素净,正好应了气色不佳,低眉俯首之间额前凤钗铃响,很是动听。 “公子好意,晏儿心领。正如公子所言,你我相见无一次不起龃龉,实则是晏儿失了分寸,如何好意思再劳烦你了。”沈渊客套着,已经开始思索打发他走后何去何从。 始终没听见墨觞夫人动作,水芝也不见踪影,昨儿晚上,后院到底发生些什么?不曾有人来通传莫要回园子,是否意味着可以前去一查? “是啊,都是在下一厢情愿。”正斟酌着,身边人的影子回转,那声音也随着渐行渐远:“墨觞姑娘安歇,如今风雪严寒,但愿到春暖花开之际,还可得一相见。” 折扇公子走得飞快,抬脚之前却明显顿了顿,说不准是否在等着花魁出言相留。是与否都不打紧,结果都是一场空,沈渊停留在自己的思忖中,直到他的话音都落地了,才肯分出点心思咂摸。 再相见?是辞别的意思么? 春暖花开,这四个字可真好听,可惜了,用在他们两个之间,多多少少听着别扭。 所有暧昧的、朦胧的情愫,都不应该有空间生长,即便只是小小萌芽,也是不被期许的存在。 沈渊来不及回应,折扇公子已经走远,只留给她一个出门而去的背影。花魁并不想挽留,也没有怅然若失,至多无奈笑笑,暗道这人不知又酝酿了多少自作多情的戏码。 既然走了,她也好腾出手来,料理真正该操心的事儿了。 “绯月,绯云,回去换件衣裳,咱们去后院。” 花魁当机立断,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白雪皑皑,纯净无暇。梅花香味也像被冻住了,飘不过来,沈渊竟不知道自己和折扇公子斗嘴多久,后院已经过了早起人来人往的时辰,空荡荡地无趣。小厮手脚麻利,扫干净了道路,柴房檐下有两个仆妇在洗衣,井边还有小丫鬟们在打水。 沈渊穿得厚实,一水儿亮亮的桔梗紫长袄,绣满大朵织银嵌珠蝴蝶,间错掺进细碎蜜蜡米珠,底面上还点缀着银灰暗花。百迭马面深了一色,银丝花样却更密,直叫一个花团锦簇。 如此一身美则美矣,灵动不足,奢侈有余。不知情的人若瞧见了,还会以为这才是冷香阁真正的当家人,端的便是一派荣华老成,竟能越过清秀容貌,模糊了实际的年纪。 下人见了小阁主纷纷问安,一切平静如常,沈渊还没站稳脚跟,就见水芝领着人从偏院出来,手里各自拎着什么东西。见到沈渊,水芝一愣,随即上前来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这天儿怪冷的,小姐怎么出来了?可是有什么物件要取?吩咐奴婢们去做就是了。” “闷得慌,随便出来走走。”沈渊含糊其辞,抬颌点点丫鬟们手里包裹:“夫人给你派了活儿?是什么?” 水芝应对如流:“一些杂件儿,不值当看的。昨儿夜里丫鬟素儿偷盗,惊到了商妈妈。妈妈年纪大了,身子不好,经不起折腾,也就请了回老家去安养。她走得匆忙,屋子里还剩下些零碎东西,夫人吩咐奴婢来打扫妥当。” 大丫鬟的回答严丝合缝,沈渊只能旁敲侧击:“什么素儿?这样胆大的坏丫鬟,我竟没印象,既然惹了祸,可处置过了?” 水芝恭敬道:“夫人已经发落了她出去,一个抬水扫地的粗使丫鬟,猫儿狗儿一般,小姐不记得才应该。” 沈渊颔首:“赶出去就好,有过一个观莺,冷香阁可断断容不得这种蹄子妄为,只是商妈妈在楼里辛劳半生,也没听说她有家人,忽然回了老家去,我也没来得及送一送。” “小姐说得是,不过嘛,叶落归根,商妈妈既然自请要走,夫人也不好拦着不放,总之……是个中意的好去处,就算圆满了。”水芝眼眶微微发红,仿佛颇有感慨,“奴婢还有差事,就先告退了。绯月、绯云看护好小姐,外面路滑,若没什么要紧事儿,也请小姐早些回罢。” 一行人来去匆匆,根本不给花魁疑惑的时间,很不像水芝平日的作风,说辞也算不得天衣无缝。商妈妈是冷香阁的老人,沈渊从没听说过她家乡在何处,还有什么亲人,何况…… 一个小小丫鬟,能将管事妈妈惊吓成什么样子,以至于几乎连夜辞去了? 她决意亲自去商妈妈房里看一看,虽已经被水芝清扫过,难说还能留下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可沈渊总觉着,总要尽力过了,即便是蛛丝马迹,也好过在这儿空想。 偏远空荡荡的,只有琴阁断断续续传来歌舞声,地面雪扫得不甚干净,踩上去还咯吱作响。 商妈妈的房间门窗大敞,有熏过艾草的浓烈气味,还没走近,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来,逼迫着沈渊停下脚步。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失去了再上前半步的勇气,仿佛这间小小屋子里蛰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可她实在想打破谜团,不愿再做被蒙在鼓里的那一个。艾草味冲得她头脑不清醒,站在矮矮的房檐前不知所措。 “姐姐起得好早,怎么到这儿来了。” 沈渊正进退为难,忽有人来,是盛秋筱,款款挽着一身水蓝衣裙,料子花样都中规中矩,首饰头面也简单,唯独手上的兔毛暖炉套正中嵌了颗绿松石,格外点眼。 早么?分明已经日上三竿,冷香花魁竟不知道,盛秋筱这话是客套,还是调笑。 第二百五十四章 疑窦 “我哪里像你秋筱姑娘,是个最最得青眼的人,一刻也不得闲。” 沈渊挑挑眉稍,半开玩笑回敬过去,脚下顺带着便朝盛秋筱靠近,离商妈妈屋子里的艾草气味远了。秋筱身上脂粉甜腻团团围绕,可是容颜不见妆饰,想来是熏了什么香料。 “你身上的味道倒是好闻,哪儿寻的?若是方便,也告诉我。”花魁主动岔开由头,也仔细瞧了瞧这位不速之客,穿戴是日复一日地愈发华丽,花团锦簇之下,再清汤挂面的脸儿都能徒生照人之态。 秋筱报以一灿然:“姐姐取笑我呢,这么浓的味儿,又俗气,我自己都想捂鼻子。”说着稍稍低下头去,随便捋了一把鬓角垂落的碎发,继续道:“是西街转角的菡萏台,陈年制的什么‘千红香露’,早就没人爱用了……是那位姓王的大人,说闻着有故人的味儿……嗐,左不过应付他得了。” “什么故人,巧言令色。”花魁嗤之以鼻,“若是我,就将那劳什子泼在他脸上,叫他彻底闻个够。” 沈渊好像未发现,边说着话,盛秋筱已经挽上自己臂弯,两个人便自然而然朝着琴阁过去,离那散发着艾草味道的地方一径远了。稍微靠近琴阁就能感受到暖意,里面丝竹之声愈发清晰,算得动听,可惜少了许锦书的弹唱,总觉着欠缺些神韵。 “从前,我在这儿学艺,常常听到姐姐们歌舞,”秋筱道,“年纪小的时候见识短浅,听见、看见什么,都觉得是好的,可轮到自己的时候,却样样都做不好,就会被教习嬷嬷打骂,只要不伤了脸,怎么罚都挨过。” 她说着的是悲惨的往事,语气却平淡如斯,一如此时的神态,清净如初融春水,无波无澜无涟漪。沈渊已经习惯了盛秋筱的从容,听在耳中还是刺心。 这么说来,被自己一时兴起相中的那个彩云,可以说十分幸运了? “总算熬出了头,往后都会好的,像锦书,眼看喜事将近了。”花魁回眸宽慰道:“我还是想劝一句,你正当妙龄,青春大好,无论想与不想,都应该为自己多打算。” 秋筱仍是摇头:“吃的苦够多了,也就不那么想改变了。其实……还好,这些年下来,还有商妈妈肯疼疼我,没让我真的死了去。” 花魁忽一激灵,立时要停下脚步,不想秋筱像算到了一样,伸手推门拉着她便进去:“怪冷的,咱们还是进去说,身子暖和了,比什么都强。” 彩云得了吩咐,一日勤勉更似一日,隔着窗棂都能瞧见她在房里起舞,已然学得秋筱六分真传。一切都如冷香花魁所愿,却不见她摆出个笑模样,甚至不愿进去查检一番。 “既然说了商妈妈,我有事要和你说,你过来。”沈渊手上用力,拉着秋筱到无人拐角:“昨晚上的动静,你可有听见?我今儿才听水芝说,后院的丫头偷东西,惊到了商妈妈。妈妈年纪大了,经不住折腾,已经和夫人请辞,回家养老去了。” “是吗……”秋筱差异的神情一闪而过,转变得近似古怪,“我知道的,我起得早,好像是听见谁要腾挪地方,问了才知道是商妈妈。我却不知道,她是被小丫头冲撞了。” 沈渊轻哼一声,微不可察:“你还说感恩,商妈妈对你好,她要走了,你可有去送一送?我打小见商妈妈在楼里,却从没听说她有什么亲人。” 盛秋筱一下噎住,目光流盼,从花魁脸上绕了一圈,避开那双桃花妙目,又打量一番绯月和绯云。 “我到的时候,商妈妈已经走了,没来得及送她。” 只言片语苍白鄙薄,眼眶霎时涌动的泪光却无从作假,盈盈惹人怜惜。沈渊很少见到秋筱掉眼泪,一下子自己也慌了,急忙抽出帕子给她擦拭。两个丫鬟匆匆上前,左右帮衬扶着秋筱,明显感觉得到她浑身在发抖,双肩战栗难自抑。 “好了,我只是随口说一句,怎么还惹了你哭。”花魁无奈叹气,丝帕捏在手心瞬间湿透,“你和商妈妈要好,如今她得偿所愿,想来会过得很好,你也可以放心了。” 秋筱接过帕子,死死捂在脸上,抽泣声尽数压进喉咙深处:“我没事,姐姐……我真的,只是后悔……为什么昨晚上,没去看一看商妈妈,也许就不会出事了……” “瞧你说的,倒像生离死别一样,怪吓人。你若是想,大不了来日我替你去和夫人说,准你出去探望商妈妈。”沈渊口中轻快,心里重重盖了片疑影,仿佛察觉到什么。 生离……死别? 盛秋筱是最冷静自持的一个,失态成这样儿,难说没有隐情…… 冷香花魁脑海中乱起来,很吃力才让自己平静,尽快理出一条思路。她很讨厌眼下的情形,明明答案近在咫尺,却对其束手无策。 “也是可惜,商妈妈劳作了一辈子,虽然话不多,性格也不和人亲热,我却是很信任她的。”她知此时无法再问,索性顺着话茬继续下去,“夫人还常常和我说,会供着商妈妈终老,谁想到被一个小丫鬟给搅了。” “我的命……都是商妈妈给的啊!”秋筱骤然一记高哭,打得所有人猝不及防,红着眼抬起头,又道:“姐姐啊,山高水长,就算你放了我出去,外面路那么远,我如何还能再见妈妈一面……我们这一辈子,有多少人是弄丢了,还能找回来的?” 盛秋筱一番话彻底超出主仆三人的预期,沈渊不知她在说什么,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一个人,一旦情感爆发,往往有不得已的缘由。 “好了好了,秋筱姑娘,仔细哭坏了身子,我们小姐也要心疼的……商妈妈是好人,必然有福报,姑娘放宽心些……”两个丫鬟好言安慰,不料秋筱哭得更凶,直过了好一阵才自己平静下来。 “小姐……盛姑娘?” 不远处传来个声音,怯生生细如蚊蝇,花魁抬头一看,是循声出来被吓坏了的彩云。 第二百五十五章 蓼尘 这一天的舞蹈,彩云练得惴惴不安,秋筱的反常不过转瞬,由绯月陪着回去洗了把脸,再回来时还是爱说爱笑的一个人儿。冷香花魁没有多问,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过几日就是冬至,沈渊自有打算,彩云已算学成,该是时候见一见人。她特意吩咐下去,悄悄开始置办衣裳、头面,一如当然墨觞夫人要捧秋筱。 “小姐会拿主意了,很是当家人的样子,如此,我也可以放心,就等着将来享享清福。”闲暇对坐时,听了沈渊的安排,冷香阁主如是说笑道。 “我还差得远,全靠阿娘肯教我。”沈渊莞尔。 房间里水袖翩跹,婀娜婉转,秋筱与彩云俨然双姝,是一曲《镜花谭》,陌京城里人人耳熟能详的舞蹈,并不繁琐,却难得精髓,外面所作多是泛泛,秋筱却力求回雪留风,又将一手心得尽数传授了彩云。 日上中天,两个人皆是香汗淋漓,炉火上早备好了茶水,丫鬟斟茶,又奉上巾子擦汗,沈渊暂时放下疑窦,打起了趣。 “眼看着,你们一个个年轻,又肯卖力气,我是可以松口气了,以后就安心养在房里,冷香阁就由你们撑门面。” “小姐抬举奴婢了,冷香阁从来不缺美人,可花魁娘子只有一位。”秋筱应对得体,“不过,彩云妹妹确实十分有进益,比我当初要强多了。” 彩云连连口称“不敢”,被秋筱按下,又夸她谦逊,将来一定大有前途。没多久,外面的小丫鬟来回话,灶上已经备上午饭,问各位姑娘如何用。 “我不回园子了,索性就在这儿,和你们一处吃,秋筱姑娘,可嫌我占一双筷子?”冷香花魁谈笑风生,果不其然得了秋筱一句“矫情”。 厨房的人有眼力见,初雪已落,就送来了热腾腾的一品锅,粥点作豆沙梅花酥,刀工精巧,入油五瓣绽开,花蕊一点红栩栩如生,再有莲子酥馅心饴软,聊有养身之意。温颜儿的娘有道拿手的肉丁果子酱,一并送了来,咸鲜微辣,甜香微辛,配着新米饭,单吃也叫人胃口大开。 清口青菜平时不常见,羊角葱烧慈姑、芥蓝水晶片,吃的只是个尝鲜。食盒最下头是个大瓷盅,盛着刚出锅的“四物汤”,豆腐软嫩入口随化,配着鲜发豆芽、黄花、小葱切细丝烹饪,酸辣适口,很是开胃。 彩云起初畏手畏脚,花魁与盛秋筱不动筷子,她便绝不敢进食,看着谁碗里下去一点,立刻起来盛汤添饭,几乎想立在桌前伺候罢了。沈渊看着,只劝了一次叫她坐下,显然没能凑效,不多时又反复。 “看看我们彩云,也忒懂规矩了。只是你若执意如此,我也只好奉陪,就当一起服侍小姐了。”秋筱忍俊不禁。 花魁道:“你还说呢,我记得头一次,夫人叫你过去一起用饭,你也是一样扭扭捏捏,就不肯上桌。” 几个人都会心笑笑,绯月和绯云插科打诨几句,气氛也就轻松下来,彩云也终于放了心,坐下用起了午饭。 或许是人多起来,说说笑笑地,用饭也会更香,午饭结束得并不快。彩云怕耽误了时辰,帮着丫鬟们收拾完碗筷,随即就想继续习舞,被沈渊一把拦下。 “这样着急,你也不怕伤胃。这天儿也不想午睡,不如等着喝了消食茶,你们陪我去园子里走走,雪后赏梅,沾一沾风雅之气,没准儿能舞得更好。” 此话一出,彩云和秋筱都笑了,高高兴兴应下。冷香阁后园子景色好,等闲人却进不得,沈离枝就是个例。念及这一出,盛秋筱明白,离枝是替了自己进火坑的,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你想说什么?”秋筱的犹疑半点不掩饰,沈渊乐意给她台阶,主动开口问道。 秋筱也不忸怩:“姐姐别见怪,我是在担心,离枝姑娘是否安好。” “安好与否,都是她自己愿意的,你大可不必忧心过甚。”冷香花魁目光炯炯,弥足坦然,“你若觉得亏欠了她,不如反过来想一想,沈长欢那种脾气,留在我冷香阁,能有什么出路?保不齐哪天藏不住野心,装不下去顺从,开罪了恩客,谁保得住?” “好,小姐说得是。”秋筱笑了笑,低眸摩梭手中茶盏,“能出去,总是好的……你经常劝我的这些话,其实我都听在心里。” 沈渊眉目了然:“瞧你,永远口是心非——我也不催你,只说该说的话,往后就只管静静等着,替你和意中人去求夫人恩典的那一日。” 午后的温度不再那样低,抱着手炉足够抵挡。下人机灵,赶着将后园的雪扫出来,供小阁主赏花。檀香梅美得灿烂,梢头开着花儿,又挂着冰雪,比之红梅的热烈,鹅黄颜色单薄,可更见傲雪凌霜之冷艳。 ---- 可这并未拦住戍守边关的将士们。冰冷的雪扳不开他们握着长矛的手,刺骨的风刮不走他们为国效力的意志,他们为何如此?只为了千里之外的各个城池里他们的家人能心安的过个好年。 身为军医,独自有一间小帐篷,凉气从缝隙中窜进来,那炭火都似乎没了温度。我冷得手亦在抖,配着给伤兵们疗伤用的药膏,再一份份分装进瓶子里。 忽的有一瞬间,寒风似千军万马般涌进帐篷,但转瞬即逝。我眯起眸子望去:原是季大将军来临。我起身正准备施礼,洛尘忙扶住,他疲惫的脸上强行挂起一个微笑。 “此处又没旁人,哥哥不必如此拘谨。” 我亦轻笑。 “听你的。” 我牵着他到炭火边坐下。 “跟着我来边疆,苦了你了。” “与你在一起,那里都是好的,哪有什么辛不辛苦的。” “可是……” “莫说了,今日可是除夕夜,我若是不来,怕是要一人过这本该团圆的日子了。”我见他似还要说什么,揉了揉他的脑袋。“安心,我没那么脆弱。” 他无奈,只好点点头。 外头的风雪小了些,我牵着他的手撩开帐篷的帘。见远方有点点星火升空,伴随一声脆响炸开成一朵朵绚丽的烟花。朱红的,深蓝的,赤金的…… 怀卿又牵紧了紧我的手,我回头看他侧颜,却正正装上他的视线,有些慌乱。正想闪躲目光时,他把我又拽进帐篷,抵在一旁在唇边落吻,待略有些呼吸不畅才松开。他在我耳畔低语。 “美人哥哥,新年快乐。” ----- 红蓼临水而生,蒲柳纤质,羸弱易折,临水照花不过一场黄粱酣睡;世事无常,终化烟尘,众生百态亦不过神明座下弹指一颗尘埃。 第二百五十六章 草荧有耀终非火 “红蓼临水而生,蒲柳纤质,羸弱易折,临水照花不过一场黄粱酣睡;世事无常,终化烟尘,众生百态万象,亦不过神明座下弹指一颗尘埃。” 暖阁锦衾温软,沈渊把玩着手中刚攀折下腊梅花,慢吞吞解答贴身丫鬟的疑问。“蓼尘”一名不俗,却难懂,彩云得了新名儿,懵懵懂懂不解何意,只知道好听,谢过恩也开开心心回去习舞了。 “姑娘这么一说,奴婢虽听不太懂,倒也觉得伤感。”绯月讪讪笑道,“只是……既然要捧她一捧,姑娘给彩云取个这样的名儿,奴婢担心,起不了什么作用。” 沈渊不以为意:“若叫个什么‘媚儿’、‘凤儿’的,足够通俗,可我只怕瞧上她的客人也俗气,岂不白费了一番功夫。” 绯月手中擦拭着一只茶盏,似懂非懂:“小姐思虑周全,奴婢便盼着蓼尘妹妹能不负所托,有朝一日得个好彩头。” 整个下午,冷香花魁没有再踏足琴阁,悄悄隔着窗扇听了会动静便罢,盛秋筱还是平常模样,沈渊也没有多心,回头嘱咐绯云叫来小菊,留下随侍。 盛秋筱与小菊姐妹相称,两个人独处时,也会说一些贴心的话,而真当有了无法倾吐的秘辛,对着这丫头,秋筱也不肯形于色。直到傍晚时分,一名小丫鬟前来琴阁传话,请秋筱姑娘早些回楼上准备,有贵客点名要她陪侍献舞,秋筱默默点头应了,小菊跟在身边,才隐约察觉到自家姑娘眼底的失落。 “姐姐不开心么?”等着身边无第三人,丫鬟才小心翼翼低声问道。 “没什么,只是有点累。”秋筱摇摇头,嘴边勉强扯起一丝笑意,又回头瞧一眼远处行色匆匆的蓼尘,“快走,你先去替我打水来,我想洗个澡。” 小菊应声退下,留秋筱一人回楼中去。前来传话的小丫鬟叫春雨,正和蓼尘走在一起,似乎在说着话。秋筱知道内情,冷香花魁做事雷厉风行,也对连日来的准备有十足把握,已经私底下选中了这位春雨,以备将来贴身伺候蓼尘。 果然,无论身在何处,只消捏住了最高的权利,便可左右别人的命运。 即使这烟花柳巷的地界儿,姓墨觞的母女两个,她们自身尚且不能算有十分的自由,可与下头的倌儿姑娘们相交,已经是生杀予夺的存在了。 秋筱并不羡慕,只有愈发浓烈的悲戚,为了自己,更为了商妈妈。 她觉着,若是可以选,自己真的宁可死了,也不愿意在此苟活。商妈妈善心给了她一条性命,安知不是同病相怜。她们一样远离故土,漂泊无依,与周围格格不入,为了生存不得不沉默,安身立命,以至于在某种程度上,彼此是支持下去的唯一信念。 如今连商妈妈也不在了,盛秋筱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继续依附于花魁娘子么? 人人都说,冷香阿晏是神仙般的人儿,盛秋筱却发自肺腑觉着,那不过是个普通女子,得上天眷顾有了极美的容貌,才能抵消脾性的缺陷。 花魁并不坏,可惜也不够善良。不过么……对秋筱而言,已经足够了。 她知道,打今儿起,自己彻底成为孤身一人,终此一生要陷入无尽的懊悔与恐慌。面对着墨觞晏,她无法倾吐,无法畅所欲言,连实在抑制不住的哀泣都要找尽借口来遮掩。 这样活着,实在好累。 冬天的黑夜降临太快,时辰转瞬即逝,容不得她伤春悲秋,提着裙子踏雪快快往回走。傍晚沐浴的规矩从未有过,热水熨帖肌肤,香胰子细滑,小菊替她按摩肩背,缓解一整天的乏力。 照例盛妆华服,时兴的琉璃珍珠钗叮咚琳琅,流光溢彩,桃花胭脂点腮娇艳如醺,殷红纱裙下玉颈藕臂,举手投足尽妩媚,一颦一笑皆风情。 花台之上惊鸿一瞥,众人还当可以一饱眼福,谁知秋筱姑娘只留一莞尔,逶迤而去。台下唏嘘一阵也就作罢,随即有曼舞轻歌以替代,照样是旖旎热闹好风光。 “如今这秋筱姑娘,可是冷香阁一等一的红人儿,一舞难求呢。” 独一份的散漫语气穿透丝竹,轻飘飘钻进客人耳朵眼。角落里叫了一壶小酒的人长相英气,也作一身男儿打扮,偏生和跟前穿红戴花的酒师神似。柳渠阴笑眯眯冒出来,毫不客气地拉开条凳坐下。 “别瞪眼呀,这么多人看着,我又不能把你怎样。”客人正要发作,柳渠阴先发制人,单指按死对面手背,另一手悄悄藏于桌下,袖中银针蓄势待发,眸子弯弯,眼神尽头暗含威胁。 对上的是个顶级高手,可当年东北境上战火纷飞,小小弱女子孤身一人南下寻亲,沿途经历过数不清厮杀,尚且可以囫囵归来,足见她柳渠阴也不差。 冷香阁的酒师是个无赖脾气,拉磨似地几个回合,再阴戾的人也会扶额束手无策。星辰来此,并非得了折扇公子的授意——暗卫活得艰难,好不容易有了半日清闲,得以稍稍松懈,她也无别处可去,鬼使神差样地就走进了冷香阁。 才刚在这儿杀过人,星辰本意是不想踏足的,却见楼中一切如常,丝毫看不出一样,不得不惊奇冷香人的定力,更不知上头幕后的那位正如何筹谋。 人头攒动,衣香鬓影,她便坐下,打量起周遭这群莺莺燕燕,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始终不见前一日的小娘子,叫自家主子念念不忘的那一个。 她是女子,对欣赏美人没什么执念,隐匿在暗处听了大半宿,对那小花魁的脾气也摸索了个大概,属实一点也不对主子的胃口,谁承想…… 罢了,大抵缘分这种东西玄乎其玄,凡夫俗子是不配窥探天机的。 “你想怎样?” 没瞧见花魁,却等来一个不想看见的讨厌鬼,星辰的心情立时不好。她深知这酒师非善类,更会是主子的夙敌。 第二百五十七章 荷露虽团岂是珠 “不想怎样,觉着有缘,想请你喝一杯。” 柳渠阴仍是笑着。两个人都没有动作,截然不同的打扮之下,容颜中的相似愈发清楚。星辰一言不发,小小角落霎时与周围的人与事隔绝起来,成了某种悄无声息的博弈。 “怎地?这位大人取敌首级于无形,却连我个小小女子的一杯酒,都不敢承受了?”酒师主动抬腕斟满,奉至来客跟前。面前的男装女子许久不动,听见这挑衅的话语照样按兵不动,如此僵持着,最终还是以星辰的妥协结束了。 “我倒不信,你还能毒死我。”暗卫挑挑眉稍,一饮而尽,心不在焉,烈酒入喉也索然无味:“和水一样,无趣。” 柳渠**:“大人海量,只不过第一次来,寻常待客的酒自然无趣。这也不难,若要好酒,不如跟我来,咱们单独寻个地方,奴家陪大人一醉方休?” 酒师眨眨眸子,努力做出并不自然的风流媚态,落进星辰眼里,差点起了满身鸡皮疙瘩:“你当我是来戏耍的?你我相见仍是仇敌,何必与我耍心眼,枉费心机。” “此言差矣……”柳渠阴压低声音,吊着嗓子弯弯绕绕挤出字眼,嘴角眉梢高高翘起,“昨日一见,便像上天注定,大人啊……缘分这种东西,从来都可遇不可求,不如随我来,接我一杯酒。” 酒师的做派被星辰看不惯,说的话也像颠三倒四,暗卫缄默不语,起身便欲走,耳畔却有柳渠阴的声音穷追不舍:“你杀了她,我也杀了她。我们,都是刽子手。” 星辰周身一战栗。 万幸,歌舞喧闹,没有第三个人听见。 她忍不住转身,四目相对,电光石火,高手之间的凌厉交锋很多时候沉默无声,拼到最后搏的全是定力。星辰更喜欢刀光血影之中见真章,对于这种寂静的碾压颇感头痛。 于是莫名其妙地,她竟然败下阵来。 的确很奇怪,明明可以选择火速离开,不过是睡一觉的功夫,再多少奇怪离谱的事情都可以抛诸脑后,等着明日的太阳升起来,自己还是主子身边沉默寡言的暗卫,只知生死,无喜无悲。 莫非,真被这讨厌的酒师说中,世间有太多上天注定的东西,彼此都是凡夫俗子,无从预测,无法改变,无力逃离,只有顺从。 月明星稀,无风无云。 酒窖里没有炭火暖盆,柳渠阴架起一座烫酒的红泥小炉,再关紧了门窗,倒也不算很冷。两个人就地相对盘坐着,地上随便铺上旧草蒲团,随着炭块爆裂细碎噼啪,酒香渐渐弥漫开来,暖红色的火光照着,脸色再冷若冰霜,也凭空填补进柔和。 柳渠阴专注于手上活计,慢条斯理不先开口,星辰也是一般无二,僵局便难以打破。她们不是朋友,坐在一处本就尴尬,窥探人心本都是家常便饭,此时却棋逢对手,谁也占不到上风去。 白瓷素盏,朴实无华。 星辰还是抿了一口,果真香醇非凡品,她年轻时也识遍天下美酒,可想而知是柳渠阴的私藏。酒师见状,笑称,过了昨夜一遭,还敢喝下自己烫的酒,大人果然好胆色。 -------- 身为军医,独自有一间小帐篷,凉气从缝隙中窜进来,那炭火都似乎没了温度。我冷得手亦在抖,配着给伤兵们疗伤用的药膏,再一份份分装进瓶子里。 忽的有一瞬间,寒风似千军万马般涌进帐篷,但转瞬即逝。我眯起眸子望去:原是季大将军来临。我起身正准备施礼,洛尘忙扶住,他疲惫的脸上强行挂起一个微笑。 “此处又没旁人,哥哥不必如此拘谨。” 我亦轻笑。 “听你的。” 我牵着他到炭火边坐下。 “跟着我来边疆,苦了你了。” “与你在一起,那里都是好的,哪有什么辛不辛苦的。” “可是……” “莫说了,今日可是除夕夜,我若是不来,怕是要一人过这本该团圆的日子了。”我见他似还要说什么,揉了揉他的脑袋。“安心,我没那么脆弱。” 他无奈,只好点点头。 外头的风雪小了些,我牵着他的手撩开帐篷的帘。见远方有点点星火升空,伴随一声脆响炸开成一朵朵绚丽的烟花。朱红的,深蓝的,赤金的…… 怀卿又牵紧了紧我的手,我回头看他侧颜,却正正装上他的视线,有些慌乱。正想闪躲目光时,他把我又拽进帐篷,抵在一旁在唇边落吻,待略有些呼吸不畅才松开。他在我耳畔低语。 “美人哥哥,新年快乐。” ----------- 俗尘染世,谁不是一腔英雄气短。条框无存才难保自身,可惜你奈我何?孤勇血气,我鼻尖也久日不识花。牙关咬得山崩地裂也咬不住油尽灯熄,快眠了。 从前是反腕拨骨琵琶沉闷盹耳,不耐死态凄凉也贪看那瞳散成花;然后是锻铁阴冷,几步外暗里偷生,不消几次交锋后便落得傀儡残破,几日不安茶饭;最后挑豆昏沉时,看残釭外悬丝黯黑,才在痛楚中想起我一直拥有什么。 你问对子烹茶话心语是哪一计?素日情分也全非逢场戏,濒死一线时,那苟活里的呼吸皲裂淌血。苦痛缠骨不如赴火投身、你读不懂生死,你还切不断傀丝。 记得在惊慌前埋了他。在这之前先跪下,让我为你重绘两颊蔻丹,收锋锐利,左锁一句“足边纱”,右雕三字“来日绫”。 趁夜来访又是何故。为着利益,权贵,还是卿卿血花?茶盅转角沿半月明,两瓣唇间扁薄话语。案几堆简,卷山河烽火流离梦碎。青汗中也画草蛇湿漉,厅堂勾栏,我指尖丝灰白错综,从未定数。 乏,乏。罢了。来说说你的阴谋诡论。 嘘,收敛住你的意图。这前段隐忍不发下铺陈洒得太随意,未及踩实便要登台做戏,仅仅是为了博我一笑吗?烂舌温顺些,藏锋抿唇,我允你吭歌愤懑、这不算逾矩。戏折字行间尚存有余地等傀人咿呀?听,你琵琶骨边断发窸窣,交易已至最后抉择:一生或一死,押花赌命…当心,傀儡指节上还卡着半只踽踽挣扎的飞蛾。 我们都是救赎。听我说…罪孽不在夤夜时的一角刀光吹火里,棺木将滋养的毒菌也不是我的指缝尘。学会纵观全局,不要见一信一、再肯定点说,你信的只有我,只能是我。 沿途也闻许多人吁嗟暗惜,道我痴愚狂妄,恭敬地摔碎一盏琉璃油滚烫。可怜…可怜的家伙们。我悲悯着垂眸,看满地碎裂的坟茔间暴尸臃肿,肚腹饱涨与水痨鬼无异,溺死在庸俗中,死态安详。 番外九 须臾弄罢寂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 柳渠阴永远记得,师母死的那年,刃是凉的,血是温的,晴朗的天却在下着雨。 她总是喜欢出言轻佻,惹得人人避之不及,好独自躲进夜晚,站在房顶上迎着月光向北眺望,那是她曾经故乡的方向。 于柳渠阴而言,沉默是种罪孽。 无数个月光皎洁的夜,她贴着冰冷的屋檐墙角,穿梭前行灵活如鬼魅,低头看着脚下京城的灯火点点熄灭,直到陷入死寂,方才熟练地一跃而起,踩着人家房顶屋瓦,匿下气息,蹑手蹑脚地在黑夜下长城中跃动,沿途释放某个倒霉鬼被死亡逼近的信号。 所有一切轻车熟路,取敌首级早已经麻木如探囊取物。 肢体残破扭曲,往往呈现出各种诡异的角度,临死还在颤栗、瑟缩着贴靠墙壁,试图隐藏行踪,很多犹瞪着眼,仿佛难以置信,又仿佛不甘咽气。猩红粘腻的液体争相涌出,蜿蜒蔓开,受惊收缩的瞳子逐渐放大,敛不住涣散眸光。 刽子手足尖碾地,环臂慢赏,指节或许之前用力大了点,泛起清白。将死之人的气息紊乱,三魂七魄混沌杂糅,喉咙深处还有着无意识的呻吟。 “抱歉。” 不慌不忙,不讥不讽,是那短命鬼听到最后来自人世间的声音。 取人性命越多,柳渠阴的愧疚越深,很猫哭耗子,也很真。 这种愧疚起初会掺杂着悲戚,将仅存的关于人与人的情感包裹呵护得严丝合缝,涔涔汗湿透,脑袋也被胆怯束缚,跟着眩晕乏力,难以回首去目睹自己造成的惨状。 视线模糊,幻化出鲜红的狰狞面目,嘈杂侵袭耳膜,迈步逃离都变得异常艰难,恶意恐惧争相逼近,恍惚却听见缥缈呼唤,愧意愈发浓了,张口欲言只遭哽咽阻塞,眼帘低垂,竭力脱身。 如是此般,都没有人来搀一下,扶一把。 天上冷月如钩,柳渠阴总念起三生酿,九重醉,想起那年的天下大乱,百姓苦楚,民不聊生,只叹息鬼神不显灵,却成全了各路英雄。 那时世人盼神明,谁见过神明为何物? 她像个听号令的木头人来到了旖旎深处,这个问题愈发想不通。冷香阁的夫人倒虔诚,阿晏小娘子嘴上强硬,柳渠阴也偷摸见过,她白衣胜雪对月祝祷,焚符簪花。 小楼宴会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绝世舞姬袖拂桃花,银铃叮当挥落日,酥倒半个天下。柳渠阴渐歇了影中行,看着是太平盛世了,名人志士才出各界,嚷着要断杀伐。 “乌合之众罢了,还不知道,下个死的是哪一位。” 酒师偷闲站到山崖,打量着余晖悠悠小酌。她再没喝到少女时的三生酿,也不会有师父皱着眉头训斥,师母好脾气护在身后。 柳渠阴最终也成了一块壁垒,沉默,坚硬,机械地服从在上位者心意,并不十分在意自己想要什么。好在她到底是一个鲜活的存在,人心永远脆弱,无法如磐石牢固。 她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利用这个弱点攻破敌人,又有多少次险些被反将一军。焦虑,猜疑,各种情绪静谧生长,她也曾放过无辜者,却数次几乎给自己招来灭顶之灾。 辩解苍白无力,她逐渐懒于开口,习惯了孤身一人的战斗,每每趁着新月昏沉,照不清夜行身影,翻跃上城墙,躲在一方垛后,远眺与故乡相反的方向。 她再努力,也望不见那片苍凉荒漠。 都是身不由己,都是受制于人。 曾有个侠女曳剑策马,落雁平沙,锋刃过处金石崩裂,马儿长嘶破天穷。大漠之地辉照烈烈,不见半分中原春泉泠泠。柳渠阴于绝境之中遇见她,莫名开始一段追随,不问来路,不知归途。 她们见过沿途的奴隶,其中正有昔日敌国高贵的公主,娇弱美丽如待放的花儿,亦被铁链牢牢禁锢,栖身囚笼,茫然辗转,肌肤再不见白玉般的精致,残败如委地蒲柳,好似故土坍塌沦陷的城楼。 柳渠阴止不住地喘息,喉头紧绷着想要呕吐。灭国之痛是别人的,她想到的是惨死的师母,为着这一遭,同行的侠女救了渠阴的命,还传授她武功,她也始终没办法唤人家一声“师父”。 身边侠女已经白衣沾沙,单手牵着马儿缰绳,剑锋直插入地,握紧剑柄猝然重重跪下,朝着囚队离开的方向,似欲捉住那位奄奄一息的公主。徒劳良久,她咬牙抬手,向敌国废墟的方向凝视一眼,仿佛在缅怀一个文明最后的印记。 “柳渠阴,”侠女终于道,“回你自己的家去。” 直到过去许多年,柳渠阴葬了柳青庵,再次离开东北,云游四海,才回到了那片荒漠,触目可及皆是砂砾,残垣断壁仍立在原地,平添凄凉。她小心借力翻过墙头,凭着记忆摸索找到曾经的别离处。 年岁太久,想起来心中也生了隔阂,原本对那侠女有着深切的怀念,身在其中却沉淀为迷茫。边塞战火早就平息,也不知当初被叹息过的公主今何在,会否对苍梧恨之入骨? 柳渠阴始终捉摸不透,当年的侠女,为何对那公主如此同情,为何对个蕞尔小国如此眷恋。 一时间讷讷无言,风沙拍面似乎叫她清醒,穿过漫长厚重岁月,重温当时的心境。那是一种言语不足以表达的悲恸,掩盖于层层伪装之下,不为任何,只为苟且偷生。 可惜了……可惜初见时,她那样英姿飒爽,逆着人流朝自己策马而来,整个人仿佛光芒万丈。 昔年一别,柳渠阴便知这辈子无缘再见了。不晓得她去了哪儿,余生过得如何,可曾了却夙愿,与那公主再会一面? 或者说……这大漠日间炎热,到了夜里却寒芒笼罩,常年寸草不生,荒无人烟,除了风尘喧嚣,再没有外物打扰,竟就是侠女为自己挑选的埋骨地吗? 也好,也好。像她的脾气,只要是临了没有落泪,都算好的。 若是将来没得选,柳渠阴也乐意效仿一番。 第二百五十八章 秋筠(上) 陌京城的递夫脚力快,一大早冷香阁刚启了锁,就有千里迢迢的书信从后门送进来。 尺素单薄,唯封条处小心插着一支淡褐鹰羽,分毫挺拔,如那字迹一般洒脱有力。京城落下了雪,西北境上青年将军的书信恰逢其时,沾染上薄却沁骨的微凉寒意。 檀香飞纵飘渺云间,只字片语尽吐思念隔山跨海。花魁长抚琵琶,铮铮弹落霜雪,恍惚看见兄长潇潇月色满身白,执剑破锋,挥手裂雾。那青白剑穗还是她亲手缠绕,玉石琳琅闻琮碎。 丫鬟道,将军一封家信报平安,再没有比这更叫人放心。 沈渊莞尔,心中暗喜,她见过五陵年少放浪形骸,银鞍白马踏春风,能从西市垆边喝至城东,纵马又沿寂静宫墙一路而去。宵禁鼓重而远,却追不过他们快马加鞭,疾声跃进不夜温柔乡,自去寻酒香四溢处。 同是少年世家子,哪一个比得上他们沈氏的好儿郎? “这还用说?不过,以哥哥的好身手,就算了无音讯,我也知道,他必不会出什么事。”沈渊小心收好信笺,语气中满是不加掩饰的骄傲。 她见信中道,天子万岁,四方来朝,西北境上早就落雪,犹得日夜巡视,事必躬亲,风刀霜剑严相逼,着实苦不堪言。 沈渊知道沈涵不是畏苦人,只爱当着至亲面假作抱怨,聊解闷烦。 半阕词弹尽了,镜花水月般单薄的回忆也告一段落。 她晓得京中将有大宴,且看治安官日复一日瞪大了眼,紧盯来往各色行人怕出乱,且不知人人只爱金樽玉碗芙蓉暖,酒过三巡衣袖拂乱象牙箸。 话说那兢兢业业的治安官,沈渊也认得。大人姓元,镇日神情冷如星月,官服整齐一尘不染。梅花檀香绕鼻浓,楼里楼外生春风,冷香花魁忽然恶趣味似地想,不知落雪的那一瞬,元大人是否还在夜巡,被雪花落满双肩。 “难得天儿好,咱们去外头走走,也沾沾人气。” 她绕过歌舞旖旎的琴阁,径直朝着楼上去,时辰尚早,客人稀少,空气中落雪带来的冰冷已经散得差不多,道路只余下斑驳潮湿痕迹。花魁披衫倚栏,恰对上元治安官领卒路过。美人遥遥一致意,好似邀他上来共饮。他竟也当真凝望片刻,不置一词,转身自继续向前去。 冷香花魁笑得狡黠,像窥见了什么趣事。 “姐姐,何事这样开心?” 这一幕又被盛秋筱捕捉,收进眼底。 楼中琴伎拨弦瑟瑟,恰为两个女子的谈话掩盖上一层轻纱。花魁抿唇不急于回答,回眸细细端详秋筱样貌,三两日没见,秋筱天然雕饰风流态,眼瞳愈发清亮映婵娟,唇未着丹而自朱。 空背负一花魁名,安知美人万千,层出不迭,也难怪盛氏体健,怎是自己羸弱身板可比拟? 台上琴声似一顿,沈渊回身坐下笑道:“哪里开心了?瞧见个熟人,许是人家当我陌生,多看一眼便快要恼了。” “那当真是不识珠,”秋筱报之灿然,“花魁姐姐施一青眼,许多人还求之不得。” 花魁却摇头,道那熟人生就一副凡子样,却性情从来高洁,似九天鸾凤,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而自个儿呢?却与软红千丈痴缠数年,如何能够相提并论,岂非滑稽。 “如此说来,那是位好的。”秋筱沉吟片刻,正色道。 回音未落,台上又是低回婉转催出飞花一场,迤逦翻飞飒飒向西风。秋筱的困惑不解尽显面上,眸间流光不解为何奏此曲。小阁主只顾低头饮茶,半盏尽了才淡道,左右此时并无人,少上些娇柔做作的调调,还能饶过自己的耳朵。 琴伎不闻楼上交谈,指下生风痴缠出,一音弹尘寰、一波泛烟波浪,皆化作风流去。 秋筱的状态很好,说着陪花魁坐一会,等蓼尘收拾妥当就去琴歌习舞。冬至将近,又赶上苍梧的大日子,即将登台的蓼尘无疑赶上了好时运。也并非是沈渊有意挑选,只不过天时地利人和要往一起凑,她们恰在其中罢了。 这关头上,沈渊不希望出任何乱子,让她能好好地亲眼看到所愿得偿,劳有所获。 她是小阁主,坐拥着富贵,并不缺一个天分不高的蓼尘能带来的精彩,只想亲手去促成一点新鲜的东西,冷香阁的时间是比外面永恒的,就像自鸿蒙初辟开始的漫长三千年,凤凰得享永生,漱月鸣筝都厌倦,风花雪月都看腻,热情早被磨尽了。 沈渊只有短短一世可活,却如同被禁锢在偌大的牢笼,所以一定要给自己找个念想,无论是信仰遥遥钟磐,还是挂念红尘风月,都是好的。 只要爱或信仰还在,时光就无法麻木她,支持着她黄粱一过,大梦有痕。 不过么,好运都跑到了蓼尘身上,倒叫这位花魁娘子显得有点不顺。盛秋筱前脚才走,眨眼便有后门上的小厮来报,有位姓盛的小妇人找来,口口声声称要寻亲。 “盛?” 单字在齿间滚了一圈,花魁便知道,今儿怕是又不得闲,暗叹秋筱离开得也忒是时候。 一出李代桃僵,已经打发走了讨厌的那家子,怎么又有姓盛的找上门来,还是一个什么小妇人?沈渊不耐得再伤脑筋,索性叫下人将消息递到墨觞夫人那儿去,如何处置,自己只管听个热闹。 花魁本以为又是一场泼妇纠缠,不想真的见到了这次的来客,方知对方拘得很。沈渊躲在屏风后,听见小妇人自称叫秋筠,是秋筱的亲生姐姐,早几年已经嫁了人,才听说了娘家的事儿,又不敢回去问,几经打听方找到了冷香阁。 盛秋筠一身农妇打扮,衣裳已六七分旧,站立时脊背微弯,眉宇间确与秋筱有几分相似,只是经年累月劳作,已然被侵蚀得干枯衰黄,只余一双眼睛仍然明亮,还保存着点点光彩。 墨觞夫人问她来者何意,秋筠唯唯诺诺,说不出个所以然,末了,眼角急得滴出几滴眼泪,说也不敢想别的,只想能和妹妹见一面就好。 第二百五十九章 秋筠(下) “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 日光温和透彻,微风撩人,冷香阁后园绣阁院里架起火炉,温酒暖瓷搁掌玲珑惹人怜。花魁笑眯眯弯起眼眸,递给盛秋筱一杯女儿红。 白日纵酒,从来不是沈渊的癖好,奈何看出盛氏心情郁结,便随意寻个由头叫了她出来,到自己院里躲个清静。 盛秋筱亦不推辞,闷头接过来一饮而尽,忽然仰头大笑,捂着脸,双肩止不住发颤,喉头似噎着千钧石,笑声压抑而饱含悲伤。等再探出脸,果然不出花魁所料,秋筱满脸的泪,唇角还残留着晶莹酒液。 天上的太阳失去炽热光辉,反而像一轮色彩过于厚重的月亮,周遭散发着凄凄惨惨的白晕,看着就觉得冷清。 “若哭够了,记得告诉我一声,我叫人做吃的送来。”花魁脾气忽然变得甚好,托着腮,慢条斯理欣赏秋筱哭的模样,“要我说,你哭得好没道理,你姐姐真真是来寻你的,担忧你过得如何,又不像上一回,满心算计着拿你换好处。这世上还有人记挂你,你该欣慰才是。” 沈渊此言话出有因,小厮报说盛秋筠来时,她和墨觞夫人都以为,和姓盛的一家老小一样,是来寻秋筱的不痛快,真待见了方知,那是一位极老实本分的年轻妇人,只比秋筱年长两岁,却早早嫁作人妇,且在婆家过得不好。 一进门就要为人后母,这种委屈,哪个黄花闺女、正经人家忍得下去?怕也只有盛老太、盛明轩那样钻进钱眼里的,才想得出这般馊主意。 难能可贵的却是,盛秋筠很小的时候随着父亲念过书本,懂得道理,许多年的磋磨也没毁去她的良知、淳朴,和其他一些美好的品格。见到秋筱,秋筠是抑制不住失声痛哭的,抱着妹妹不肯撒手。 沈渊承认,亲眼瞧见那一幕,她是有被感动到的,又听见秋筠声声询问,妹妹是否吃饱穿暖,有没有受委屈,是不是偷瞄一眼墨觞夫人,怕自己言语不当惹恼了东家。 有那么一瞬间,花魁想放秋筱出去,可随后墨觞夫人叫水芝带盛氏姐妹下去独处叙话,而母女两个相对时,阁主告诉她,放走一个姑娘,不是什么大事,可离开冷香阁,要盛秋筱何去、何从? “若要她自力更生,渊儿觉得是否可能?若要她随了她姐姐去,那就是寄人篱下,她的日子又会过得如何?” 沈渊无言以对,没多会秋筱也回来,秋筠却慢了一步,在门外哭成泪人,正拼命地抹眼泪。 盛秋筱的眼泪憋到了离别之后,同样不敢叫墨觞夫人看见。楼里的日子永远身不由己,红姑娘没有专门用来哭泣的时辰,秋筠前脚才走,随即就有丫鬟匆匆来传,熟客点了秋筱,已等候多时。 沈渊不知道秋筱是怎么熬过来的,好在那客人只是小坐片刻便走,只为看秋筱跳一曲,与她共饮一壶。盛氏送客一直送到门槛,回过头,便被花魁拉到角落无人处,塞进手中两瓶膏药。 “你姐姐又回来了,刚才是去买药,怕你挨打。你正忙着,我便与她说,被夫人瞧见只怕招闲话,我疼你,由我转交就是了。” 秋筱听了,下意识便抬头朝四下看,搜寻秋筠的身影,却听花魁又道,盛家姐姐已走了,本就是借故进城买米,不敢回去晚了,要被婆家打骂。 膏药瓶子小小的,做工精致得很,她们都认得,那是陌京城中最好的药铺所出,要价不菲。秋筱立时红了眼眶,赶忙低头背过身,将啜泣都藏进别人看不见的墙角。 花魁自诩待人冷淡,却又一次给了盛氏台阶,带她进自己的院子。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秋筱唇色淡白,双眸睫毛尽数被打湿,低低垂在眼睑上,“我这个姐姐,也是被爹娘送了出去换彩礼钱,嫁的那是什么人家?即便这样了,她也会问一句,要多少银子才能赎我。我是感激,也更难受。” 花魁似有感慨,又道:“这倒也是,只是你也算不错了,没把太多泪珠子洒在你姐姐眼前,好歹叫她安心一点。” 秋筱摇头黯然:“我能做的也只有这样了,另给了她些银两,怕被她婆家人搜刮了去,特意交代了她,藏在贴身衣裳里。” “是吗?你给了她多少?自己还能留多少花用?”沈渊好似来了精神,饶有兴致地追问不停。秋筱脸色显然尴尬,扭扭捏捏说了个数,对楼里的倌儿而言不是个小数目。 “罢了,罢了,你自己攒的,愿给谁都没错。” 花魁摇头叹口气,自斟一杯继续道:“你心思明白,我也不说什么‘救急不救贫’的话,现在你正当红,给出去一些也能衣食无忧。我想问你一句,若是将来能出去,想做点什么?” “若是想就做到,我想去长生观,供奉神明,孤老一生。” “什么?”沈渊猝然抬头,像是没听清,正对上盛秋筱目光平和,丝毫不像开玩笑。 “姐姐信奉神明,怎么我说出来,你就这样看着我?”秋筱笑笑,“我要问一问诸神,为什么善良的人总是水深火热,而那些作恶多端的、贪婪无度的,却往往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果与人为善是原罪,岂非要我们为了过好日子,一个个都十恶不赦?” 沈渊语塞,小院里一时只剩下炉火噼啪,滚酒沸腾在炉上,丫鬟们都被打发去灶间,秋筱便主动挽袖提壶,为彼此斟满。 “是我不好,吓着姐姐了,对不住。”盛氏莞尔举杯,“我自罚一杯,万望姐姐别见怪。” “我不与你计较,只怕神明要降下一个雷劈了你,再连累着我。”冷香花魁颇为无奈,“你是吃苦过来的,从前都不会抱怨,现在倒是怨天尤人,什么话都宣之于口。我只与你说一句——你仔细看看那高高在上的神像,再看看拜倒的香客信众,安知神明不也是在乞讨人间香火?” 第二百六十章 春风不度玉门关 西北的月光遥远,荒凉,年轻的将军倚楼对月,邀饮独酌,握冰冷笔杆写下家书,信手拈来一尾鹰羽,小心执滚烫火烛融于封折处。 字里行间倾诉着平安顺遂,个中辛苦却只有自己知。边境小族蠢蠢欲动,阳奉阴违,早是公开的秘密。一个民族若挣脱了文明的束缚,便与野蛮的飞禽走兽无异,每每得胜归来的夜里,沈涵都仿佛能听见,那些兵器简陋、阵列凌乱的蝼蚁自相残杀的声音。 他曾经亲眼见过,乱石沟里、密林深处,那些被冲散的可怜虫们,为了仅存的一点口粮,互相拉扯、厮打,上演一幕又一幕有悖人伦的惨剧。腥臭味充斥着狭小方寸,无脑者只遵从强者生存,安知每一个都早晚是别人刀下亡魂。 那时沈涵还很年轻,被这种场景刺激得欲呕,策马扬抢结束了野蛮人们荒唐的一生,朝着营帐的方向飞驰而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每每午夜梦回,他都难以从回忆中逃脱。 胃里翻山倒海,折腾得他面色很难看。 少年将军无比庆幸,自己生在苍梧,这片尚算丰饶的土地上。 直到后来他也身经百战,定国安邦,刀山火海中名扬西北,打拼出了自己的骄傲。他变了,看到杀戮毫不眨眼,甚至付之轻蔑的笑,只因杀戮由他而起,何必猫哭耗子假慈悲。 只是这些,他不敢叫沈渊知道。 关于亲生妹妹的记忆并不模糊,小时候母亲一日日大腹便便,家里忽然多了个粉团似的小人儿,只会咿咿呀呀地哭。沈涵曾觉得讨厌,忍不住捂起耳朵,可当他被大人帮着,将那粉团抱在怀中,柔软的触感让小小孩童为之一颤。 这是他的手足,他的至亲。 他没有想到,兄妹之间漫长的十余年在分离与寻找中度过,“久别重逢”四个字还没写完,就要面临更甚的尴尬。 墨觞夫人一语道破,将军府高门大户,可沈将军是否可以常年在京,陪伴沈小姐生活?是否可以护佑她喜乐,不受闲言碎语?又是否可以……保着府邸固若金汤,弱女子独居安枕无忧? 沈涵哑口无言,刀剑无眼,他自是不敢携沈渊离京,远赴西北。 好在分离本就经年,他们都早已习惯身边没有彼此,这个世道并不允许凡夫俗子有太多欲望,唯一能做好的就是随遇而安。西北的茫茫大漠可以养育一位意气风发的将军,却难哺育身娇体弱的冷美人。 小妹不愿婚嫁,却总催着他给自己讨个嫂嫂。 “你不嫁人,我哪里安心成家。万一走眼,娶回个母老虎,容不下你可怎么好。”将军如是玩笑推辞。 更漏声声,昭示着月亮已至中天,不难望见营地边巡逻的士卒,火把照亮了半条城墙。亲兵匆匆来,附耳言说些什么,将军仗剑翻跃而下,去向的是人烟稀少处。 不多时,地牢厚重石门缓缓挪开,将军的脸在昏暗油灯下轮廓模糊,紧皱的眉目不复往日英朗,眼中带着隐忍的怒。 牢室宽敞,铁链重锁的囚笼却逼仄,层层刑具恰好形成一个狭窄的夹角,不给困兽任何有关逃脱的奢望。铁笼中人满身脏污,佝偻蜷缩,眉目身形依稀能看出是个女子。 她紧闭着双眼,痛苦写于脸上,眼皮却在跳动不止。沈将军的手下从来不缺能人异士,奉命给特殊的囚犯施以精心研制的药,以使其承受最惨绝人寰的惩罚——保持清醒。 关于故土,关于家国,关于亲人的接连死去,还有各种混乱不堪的场景,在女子的脑海中疯狂翻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谁也没有资格劝她放下仇恨,如同她棋低一招,便永远无法摆脱暗无天日的折磨。那是一次失败的刺杀,如同自投罗网,她拼命一闪,沈将军的剑只穿透了肩胛骨,漫长的昏迷过后,她在滚钉床的噩梦中醒来。 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她不知道谁是哪个持刀的刽子手,却听见了如今镇守苍梧西北的人叫沈涵。她想,杀不得凌皇,便取他爱将首级,断他羽翼。 她如同幽灵,游荡在苍梧战火四起的土地上,救过人,也杀过人,偶尔觉得厌倦了,便踏上故土的方向,竟意外遇见了身陷囚笼的姊妹。她知道,自己救不得,苍白脆弱填满了胸臆,冲动之下,她选择赶走身边的小女孩,那个唯一肯追随她左右的人。 没有人会理解她所经历的一切,没有任何感同身受,何必勉强结伴而行。 锋利的刀刃穿透皮肉,她已经近乎疯癫,自认为取胜,面前鲜血淋漓的两具尸首刺激她大笑,却不见那至死犹瞪大双眼不解的少妇还护着小腹,身边无辜幼子有个未出生的弟弟或妹妹。 侍从闻声赶来,她仓皇而逃,后来又恶趣味地悄悄潜回,想看一看沈姓将军悲伤模样。看着那张年轻的脸,她隐隐觉得不是滋味。 当年烽烟起的时候,这小将军还在学走路? 而她无法回头,即使遭到追杀也无所畏惧,一次又一次展开自己毫无意义的报复,利刃扎碎骨头,她仍然是笑着的,长剑半陷,撑着摇摇欲坠的身躯,宁死不愿跪下。 一如已经身陷囹圄,她仍执拗不肯认定自己有错,吊着精神张开眼皮,硬要和沈涵直视。 “少把正义挂在嘴皮子上,你不杀我,我便杀你。你们苍梧人……都是伪君子,流氓!” 声音嘶哑,粗粗剌剌如吞了干枯树皮,是长久水米未进的产物。沈涵不会叫她轻易死了,反而命人熬了参汤,浓厚滚烫,灌进喉咙。 他讥笑她已为阶下囚,还执着于自以为是的高贵。 “杀你父母、亡你故国的并非本座,我的妻儿又何其无辜。若说伪善,你才是当之无愧第一人。” 灯火明灭,将军随手拔一支白羽箭,蓄力掷出,直直钉在女子额前半寸,分毫不偏。 “我取你性命,如碾死蝼蚁,你自诩报亡国之恨,我便要你日日受刑,日日悔恨,知道何为天命不可改。” 第二百六十一章 兰若(上) 女子蹙紧了眉,像一只穷途末路的犬,或是独立寒枝的乌鸦。她开始拒绝说话,盖因长久未曾饮水,嗓子眼刺啦啦地疼,双眼也赤红骇人。 “呵呵,呵……”箭风刮得女子颤栗,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孤注一掷地发出怪笑。混沌再度袭来,她眼前出现幻象,一忽儿是尚且舒心的少年时,一忽儿是浪迹天涯的十来年。 错了吗……真的错了吗? 她无比渴盼死亡。那姓沈的将军居高临下,欣赏她受折磨的惨状,手下的术士给她喂下剧毒,每一丝细微的疼痛都被无限放大,即使到了极限,短暂昏厥也伴随着挥之不去的梦魇。 这就是因果,也叫报应。 无数次生死边缘挣扎,一盆冷水淋头浇下,参汤滚烫灌下,口腔中充斥着药汤苦涩诡异的味道,精神头被硬生生吊起,她几乎不像个活人,只是一头供作戏耍的困兽,就像…… 就像当年,离故土的残垣断壁很近的那片沙漠里,囚车中自己的姊妹。 她们曾经是一个国家最娇贵美好的存在,金枝玉叶,一呼百应。 许多年过去了,安知还有几人记得,大漠深处有万顷绿洲,燕舞莺歌,生机盎然,人们服从于王的统治,架起绵延不断的长廊,种满蜜瓜、葡萄,等着成熟的季节,到处都弥漫着瓜果香甜。 和苍梧相比,那个国家并不富裕,衣食全指望着放牧牛羊,还有边境往来的互市,他们很幸运,没有在小族纷争中陨落,子民可以安居乐业。 那个国家叫羯讷,女子是羯讷的公主,取名兰若。 她的母亲是早逝的王后,是附近部落联姻来的贵女,但是显然并不得王的欢心,后宫美女如云,大妃却只生下两个女儿,成婚不足五年便玉殒香消。兰若记不得生身母亲的长相,只知道她留下连城的嫁妆,还听侍女们说,姊妹两个很像她。 兰若有体面,也止于体面。 羯讷王很快迎娶了新的大妃,继母早早为她生下一位兄长。兰若听说,苍梧人管这叫“续弦”,可下人们都偷偷议论,新王后还是婢女的时候,就伺候在王的寝宫,立后可不是早晚的事儿。 兰若不想说话,深知自己没有权力反对。可她有自己的反抗,她拒绝称呼新王子为兄长,取而代之的是殿下、大人,甚至情急时脱口而出的直呼其名。她的姊妹性子要软些,每每只会低头顺从。 “我们仰仗父王生存,兰若,你真的不害怕么?” 面对亲姊妹的拉扯,公主兰若咬咬嘴唇,辩驳不出。大妃不与她计较,她固执地认为,因为自己是先王后的女儿,地位更高一筹。 她们穿着小国里最好的衣料,戴着最华丽的首饰,能够享受来自苍梧的贵重香料、珠宝,还有弥足珍贵的丝绸。王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子女,除了彼此,兰若尚有许多庶出的妹妹,每一个都机灵可人。 王养育了她们,从来都是有用处的。 或送去异国,或拉拢权贵,王族儿女不过如此,再小的国也无例外。 当那个王子的耳光呼啸而至,清脆巴掌声却炸响在他自己脸上时,兰若瞧见大妃挡在自己跟前。公主愣了一瞬间,仍然梗着脖子,执拗地不置一词。 她看得见,大妃的日子也不好过,除了一个儿子,好像一无所有。 大妃也有女儿,不过年纪实在太小,还是襁褓婴孩。从小服侍的奶母子悄悄告诉兰若,那是大妃为了不失宠,一把年纪拼死生下来的。 兰若好像有触动,小公主周岁礼上,她也愿意抱一抱。她看见大妃已经容色衰败,枯瘦得像一截干柴,厚厚一层粉铺在脸上也遮不住皱纹,首饰沉重,压得这个女人挺不直腰。 公主开始恐惧,害怕自己将来也会变成这样。 她已经渐渐长成,身子像红柳抽条一般迅速变化,有了婀娜的体态,举手投足吸引许多目光。她的姊妹差不多一样,除了那个还在学走路的孩子,都开始被搬上了婚嫁的名单。 传言流出来,温顺的亲姊妹泽依要被送去苍梧,给年老的凌皇作妃妾,或者被他赏赐给哪个皇子。 “你算是好的了,哪儿像我呀……真要被送到小诏海去,那荒凉地方,还不知道更不能吃上口热饭。” 兰若很少和庶出的妹妹们说话,那一天却不同,几个女孩齐聚一堂,各自为了看不清的将来心有戚戚。说这话的女孩行四,叫阿依慕,是个侍女一夜承宠生下的孩子。 她们还听说,大公主兰若要被嫁与国中最会打仗的将领,虽为正室,可那人鳏居多年,早有儿女成年,实非良人。 原因无他,兰若的性子不够温柔,羯讷王不敢让她去大国苍梧,唯恐惹怒了皇帝,招来灭顶之灾。 大妃似乎曾为她们进言,恳求王为女孩们重新考虑婚事,就像他们两个当初也有真情厚意,且不要为了王权,断了来之不易的亲情。 事与愿违,王不肯听她的话,大妃撞在了枪口上,一个年长色衰的女人,如何留得住男人的心?年少时候积攒的情谊,哪里抵得过娇媚脸蛋、年轻躯体的谄媚诱惑? 王早就想废了她,只缺一个借口。 于是很快,羯讷又有了新的大妃、新的继承人。那是个晴天,典礼和上一次一样盛大,王宫里人人奔走,神色各异,不知揣的什么心思。 新人笑靥如花,依偎着羯讷王,俯瞰众生。 破天荒地,兰若怀念起从前的大妃。深夜没有人注意她,乌云遮住星月,公主孤身一人闯进了废旧宫室,见到那个女人身着旧衣,跪坐在婴儿床前,温柔地哼唱一支歌曲。 “你不该来这里,兰若。被你父王知道了,一定会受罚。” 女人已经不是大妃,说话仍轻声细语,不失仪态。她说感到抱歉,为了没能劝阻那位荒唐的王,挽救一下女孩们的将来。 她恳求兰若,将来可以照顾自己的女儿,别叫这可怜的孩子孤苦无依,遭人欺负。 第二百六十二章 兰若(下) 女人的恳求被应承下,可惜,断送在了一个飘雪的冬夜。 泽依的嫁妆刚绣了一半,便接到了代替阿依慕嫁去小诏海的旨意,原因听上去无稽得很,新王后的外甥瞧上了这位美丽的庶公主,求娶她为妻。 小诏海,不过是一个夺位之争中,斗败了被驱赶分离出来的蕞尔之地,国弱且贫瘠,甚至只能称之为部落,一向仰仗邻国黎芫的庇护才得以生存。泽依知道自己不得父王喜欢,可也不愿意相信会落到这般境地。 送亲的车队最终没有成行。所有的委屈、不甘,都化作敌军突袭之下的惊慌逃窜。刀剑无眼,兰若努力想要拉住泽依的手,一个脱节,掌心只余半截拽碎了的殷红玛瑙珠链。 混乱中分不清谁是谁非,兰若跌倒了,被无数只脚踩踏在身上,一向娇贵的她口鼻喷血。奶母子拼死护住了她,自己被踩断半边胳膊,兰若仓皇逃走,躲进地窖,浑浑噩噩不知天日。 她不敢出去,也不晓得别人如何。身上还在淌血,利刃穿透单薄的衣裳,深入肩腹,她只能咬牙忍住粗喘和闷哼,抵抗充斥了脑袋的窒息感,顾不得什么羞耻,撕碎裙子勉强包扎。 高烧最终战胜了这位公主,她昏睡过去,许是被天上亡灵庇佑,到底免于一死,狼吞虎咽下窖藏的食物,灌几口烈酒,听着外面没了动静,鼓足勇气,手脚并用爬了出去。 一片寂静,鸦雀无声。 杀戮已止,满地还残留着泽依出嫁时的仪仗,鲜红绸缎被扯得粉碎,遍布狼藉,精致的首饰也断成几截。空气中除了血腥气,还有种古怪的味道,发生过什么事情,兰若不敢想象。 太久不见光明,日头刺得她紧闭双眼,一阵灼痛。她摸索到一把短刃,鬼知道是谁丢下的;她想起来某个女人的嘱托,拼命向那座废弃的宫殿跑去。 女人已经死了,眼睛睁得大大的,胸口一个血洞,脸朝着婴儿床的方向。兰若没想到那个孩子居然还活着,奄奄一息,却在真切发出微弱的啼哭。 殿宇破败空荡,两个孤独的生命相对,命运仿佛已经注定,她们只能够相依为命。 兰若带走了幼妹,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她收拾起行囊,找到一匹马,将小小孩童绑在胸前,踏上背井离乡的路。 那是刀劈斧砍的十年,她们遇见形形色色的人,兰若渐渐习惯沉默,习惯饥饿,习惯孩子的哭闹,也不得不习惯来自陌生人不怀好意的窥视。梦里她无数次看见故乡,醒来仍然在草洞石窟,到处都充满腐朽潮湿的味道。 她开始经常骨头疼,寒气侵蚀着昔日公主的骄傲,复仇成了一个空洞又可笑的字眼。她给孩子起名叫西琳,是甜蜜、美妙的意思,每次念起来都像徒劳的苦中作乐。 日子很艰难,狭窄陋巷尽头的草棚对她们而言,已经是很好的住所。只有梦里不会感觉到冷,不会有铺天盖地的痛觉在躯干上肆虐流淌。 偶尔得到一顿饱餐,兰若会和西琳争抢,她清醒得很,只有自己活着,两个人才都有希望保住命。 西琳从小长在冷宫,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属于王室公主的骄傲与自信,举手投足瑟瑟缩缩,和路边的小乞丐没有什么区别。兰若却觉得这样很好,她们本就容貌与中原人有所不同,很怕被看出端倪来。 很久以来,报仇都是支撑着兰若坚持下去的唯一念想,自然……还有养育西琳。她不相信苍梧人的神,也不相信有什么命运,可万万没料到呀,一场疾风骤雨过后,自个儿做完工,带着食物连夜赶回草棚,西琳却不见了。 手中新鲜出炉的芙蓉糕“啪嗒”掉在地上,那是中原点心,细腻,柔软,粉糯糯的糕饼夹着莲子、葡萄干,印上一点五瓣芙蓉胭脂红,清甜入口即化。如此点心不是羯讷人惯常的吃食,可西琳偏偏喜欢,某次捡到半块,闻着很香,偷偷吃了就爱得不行。 兰若骂妹妹没有出息,可等找到了新的活计,拿到工钱,便买来了。 草棚一片狼藉,兰若恍惚想起来,早有几个鬼鬼祟祟的婆子,常在她们周围徘徊,有次还拉着西琳一番打量,说她们可怜,小小孩儿出落得如此漂亮,却要受这种罪。 兰若没有出去寻找,反而坐下来,小心翼翼捡起地上散落的芙蓉糕,放进嘴里,一点点咀嚼咽下。她不舍得一次吃完,两块即停,将剩下的仔细包扎好,藏在贴身衣服里。 这么点糕饼,花去了她半个月的工钱,可不能浪费了啊……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惊雷掩盖了她的咆哮,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棚子遮不住,将她浑身淋个湿透。她抱着头,蜷缩在角落里,将能用的东西全部堆叠,试图取暖,对着冰冷的空气不断嘶叫。 后来的一切,对兰若而言都是模糊的,她记不清自己是何时何地、如何遇到一个男子,如何与他习得武功,又如何分离。 那个人不是她的未来,失散在了回忆中,也不觉得十分可惜。她开始学着洒脱,放荡不羁,隐约记得有个重逢的约定,一度放在心上,后来,也错过了。 黑暗里那唯一的一丝光芒,还是那次的救赎。兰若看见一个少女,狼狈倔强如从前的自己。她便将对方救下,默许跟在自己身边。好像是一个轮回,她传授少女武功,也喜饮对方酿的酒。 两个人默默彼此欣赏,最后还是分道扬镳。 鲜血着色的仇恨非朝夕可平,兰若知道,自己一定是会死的,便不轻易将任何人视作朋友,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她逐渐疯狂,如同堕魔。当杀戮终于由自己手中而起,她再也难以遏制心中熊熊燃烧的扭曲火苗,无关对错,只是再没有余地回头。 毫无悬念,她迎来更加狠辣的报复,濒死关头,她却犹不肯服软,咬碎了齿关,对苍梧的将军报以嘲讽。 “你我……皆匍匐于泥泞之中,何必把正义挂在嘴边。” 第二百六十三章 冷雨 这一年的陌京格外奇怪,冬天刚刚下过雪,转眼又是大雨瓢泼而下,噼里啪啦砸在头上身上,一阵阵闷疼。沈渊撑着一把伞,独身行走在雨中,忽然风吹过来,雨珠倾斜,打湿了衣摆。她忙着低头敛裙,余光瞥见只雪白的小兽,飞快从自己跟前跑过去。 好像是猫,或者狸子之类的,尾巴很大,湿漉漉地拖在地上,如果没被这场雨淋湿,想必也是蓬松柔软,摸上去很舒服。 冷香花魁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出来淋雨,更不知道身在何处。身畔的景色似乎熟悉,布局有那么几丝旧年街巷的味道,房舍屋瓦却显然是新的。她可以摸出大概的方向,可惜止步于如此,找不到想去的目标。 雨越下越大,她只穿了身单薄的绸纱裙衫,碧莹莹颜色倒是好看,然而耐不得寒。风雨逼人最无情,她茫然行走在路上,寒冷已经不是最大的敌人,街道寂静无声,只听见雨打水洼渐起的回响。沈渊承认,自己很害怕。 阴雨天的色调昏暗,勉强还能看清前路。鞋底已经有些湿透,很不舒服。沈渊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握着伞骨的手指已经麻木苍白,不远处出现一座矮矮的茶棚,挂着灰布旗幡,看不清写的什么。 那便去买杯热茶吃罢……也好问一问,回冷香的路如何走。 棚里有桌凳,有炭火茶炉,小二肩上搭着毛巾,扎着裤脚,殷勤问候客官来点什么。 “一壶水仙,配你们家的瓦酥,再来一碟梅苏丸。” 沈渊还没说话,莫名有人替她做了主,还大大咧咧落座正对。她正要恼,抬眼竟见来者是位故人。 医师顾锦川,早早放出话去长生观修行,谁知何时又跑了回来。 “顾先生?”冷香花魁眼角描着好看的银朱凤稍,挑眉时分外俏皮,“若非亲眼看见,我还不敢相信,竟能遇见你。” 出乎意料,顾锦川神情冷淡,分毫不为所动,只是客套朝她点点头,等着茶点端上来,自顾自倒满一杯。 “外面的东西不干净,墨觞姑娘,别等雨停了,现在就走。” 他的声音凉凉的,好像有着很强的穿透力,扎破空气直愣愣扑射而来,比淋雨还让沈渊难受。也没有太久未见……怎么就生疏成这样? “看来顾先生是不想遇见我,可现在雨这样大,先生何必赶我。”冷香花魁见他无意对饮,便不去碰那把不算精致的圆肚紫砂壶,“若是心情不佳,我不坐在这里碍眼也好。先生既回来了,多陪陪双亲稚女也是好的。” 她说着就起身要走,想另拣张桌子坐下。说也奇怪,那卖茶的小二本在里屋不知忙活什么,看也不曾看过外头一眼,却像长了对顺风耳,忽地迎出来,堆起笑脸直冲着沈渊又要开口。 “客官……” “她什么也不需要!” 顾锦川又一次打断了卖茶人,铁青着脸色抓起冷香花魁的手,眼见要将她推出茶棚。沈渊摸不清他抽的什么风,当然不肯出去淋雨,僵持在原地。 “你这是怎么了?顾锦川,我也没有招……” “我又不会害你!”顾锦川神色愈发复杂,一下暴躁起来,未等他成功将女子拽进雨中,茶棚下已传出阵怪笑。 “咯咯咯……请神容易,送神难呀,若想从此出,留下买命钱!” 店小二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沈渊感觉得到耳边阴风大起,身体仿佛被堕进沼泽,动弹不得。万幸,顾锦川发了狠力,生生将彼此拉出陷阱。 “别回头!” 她不敢违抗,任由这姓顾的男子从自己腰间抽走什么。“刺啦”一声骤然在身后炸响,某种腥臭扑鼻的气味弥漫开。未过良久,才听医师说一句无事。 不该看的东西已经化作血水,却是乌黑的颜色,已经被雨水冲刷,只在地上留下很浅一滩痕迹。沈渊这才看清,顾锦川从自己这儿拿去的是一把腰刀,是州来山庄尹天虹所赠。 这个男子依旧神情冷漠,看向她的时候,眼底似有不忍,还有歉疚,是犹豫再三之后的欲言又止。明明经历过一场杀伐,医师也满身沾了血腥,整个人在那儿一站,隐隐约约已有了几分仙风道骨。 他身上还挂着那枚阴阳鱼儿佩,正荧荧散发光芒,看了会觉得安心。沈渊晓得厉害,那是吉祥物件,想来是神明护佑显了灵。 如此一想,只能更加毛骨悚然。 “锦川……”花魁颤抖着唇,被豆大雨珠泼打得花容失色。不由自主地,她去牵医师的手,想求他带自己逃离。 顾锦川抽手躲开,给她指了一个方向。 “阿晏,一直跑,别回头。” 他不和自己一起走吗?沈渊没有余地追问,身体像被一股强大而无形的力量牵引,真就如顾锦川所言跑开。无法言喻的感受蔓延四散,她仿佛快要窒息,却不敢慢半拍,更别提回头看一看。 锦川,顾锦川……顾锦川他,怎么样了?他为什么不逃?为什么会知道茶棚小二非善类?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千头万绪比恐惧更甚,雨也越下越大,每颗水珠都重若千钧,几乎要将她打散了,脚步沉重,再也难迈动。她记着顾锦川最后的话,已经别无选择,唯有拼命地向前,离身后的压抑逼仄气息远一点,再远一点。 “咚……” 双膝跪倒在水泊中,花魁还是没能坚持到最后,狠狠跌倒。很奇异地,她完全感觉不到疼,只有彻骨的冰冷。 “呀——” 沈渊真的没有回头,只是在地上积水的倒影中,看见了自己身后的情形。 果真有人一直在追杀她,面目阴森可怖,如同地府罗刹。 不……谁知道是人,还是什么? “别过来,别过来!” 她惊慌失措,眼见刀刃道道砍下来,手脚并用着向后躲,还当这条小命要交代在此。不料胸口飞出一道光,裂空而来,耀目欲盲。将那人打出很远很远。 颈子冰凉凉的,沈渊伸手一摸,救下自己的赫然是梅花佩。 第二百六十四章 医不自医(上) “别想太多,只是个梦,醒了就不会有事了。” 墨觞夫人漏夜起身,捎来一束檀香,命绯月去点上,驱散满屋子花魁梦魇带来的不详。所有无稽恐怖竟然都是梦,沈渊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怎么着。 从前年幼的时候,无论死里逃生藏身雪洞,还是目睹墨觞夫人被打得鲜血淋漓,她都没有被吓得噩梦缠身,如今却是怎么了?总觉有股不安的氛围萦绕,看不见也摸不着地,却无论如何挥之不去。 “阿娘……怪事太多,我实在想去长生观,上柱香,求求神明保佑。” 沈渊如是请求,墨觞夫人满口答应。呼吸沉重,不容得这副美人病弱身躯说更多,勉强灌了碗味道不佳的安神汤,沈渊躺回榻上,尽量叫自己不回想梦到什么。两个丫鬟打起十二分精神,燃着烛火,在床前守了整夜。 好像听说过,梦也是种预兆。冷香花魁可以敬奉鬼神,却是不太相信其真切存在,或是一种变相的逃避,不敢承认身边围绕着万万千千虚无缥缈的东西,时刻在对世间众生虎视眈眈。 挣扎总是徒劳,只消闭上眼,沈渊总能看见那个追杀自己的男人,轮廓越见清晰,熟悉感朦胧上升,到了最紧要处,即将看个真相大白时又戛然而止。 究竟会是谁?是……自己身边的某个人吗? 这种猜测让她无比害怕。 苍天为鉴,她虽算不得与人为善,可也从不轻易和人家结下死仇。细细算来这二十年,最恨她的人岂非是观莺?还是那荒唐的陆子青? 可是——可是,无论哪个,都不像她梦里的那一位,也绝不可能有那般追杀她的好本事。 被顾锦川一刀斩杀了的,分明,就不是人…… 檀香味不足以催眠,好在总有能驱散邪祟的说头,多少给她以慰藉。辗转反侧的间隙里,花魁忍不住和丫鬟说说话,三个人却都想不出好的戏码,兜兜转转变成了面面相觑。 “姑娘安心睡,奴婢们都在这儿,什么都不要怕的。”绯月手脚麻利,烫热了汤婆子,厚厚塞进被褥里。绯云跪坐床头,替沈渊揉着额角,这一天本就是她值夜,自个儿的眼睛已经熬红了。 天光降临得很慢,花魁重梳起髻上飞燕,换下昂贵的素锦,改着烟水墨蓝对襟大袄,沿金鱼扣镶两圈浅绛蝶戏牡丹,搭一袭月白百迭留仙裙。这回除了薄薄的花露香膏,连脂粉都一应减免,通身的首饰也只余不离身的戒指与耳环,发间插几簇素净的细工翡翠海棠花。 道路积雪早消融殆尽,马蹄哒哒,车轮辘辘,听得久了也静心。上山的路早就烂熟,许是空气干燥,石阶虽陡峭却未被露水侵染,无人搀扶也能稳步。走在山间,沈渊恍惚觉着,自己在受到某种召唤,变得前所未有地迫切。 这就是神明的指引吗? 站在山门前,看着高高悬挂的匾额,这位冷美人如感震撼,竟有如当初某个盛氏姑娘初次来长生观,说了许多呆话模样的影子。 香烛供果不过寻常规矩,三叩三拜的大礼行过,西北的女儿望着殿上俯瞰信众的三官神像,竟想不出自己要求的是什么。岁岁平安,朝夕相伴吗?她从来是孑然一身,病躯垂垂,若世真有神明,十余年的光景求下来,若能应验,早就该见效了。 她曾经开解盛秋筱,诸天诸神看似高贵、威严,实则也是在乞讨人间的香火供奉,方能维持自己那泥胎金身的塑像——不难设想,有朝一日,世间再无人信神,纷纷喊起人定胜天,废神庙,弃法像,会是怎样一副滑稽的场景? 沈渊跪在蒲团上,俯下身子,低眉虔诚祝祷,如果因为一时的调侃,惹得神明动怒,降下梦魇聊作惩罚,自己甘愿领受,许愿朝夕进献以为赎罪,但求诸神平息,莫与她一尘埃人相计较。 “小师父留步,有位姓顾的先生是我挚友,不久前离家在此修行,今日我来进香,也为探望友人,烦请小师父为我指路。” 沈渊询了个小道童,主仆三人在长生观早就脸熟,自然不难。梦里唯一一个不想杀她的人,也只有顾锦川,却和沈渊认识的截然不同,那悲天悯人的眼神让她差点沦陷。她想,该去见一见的。 顾医师的住处不大,贵在雅致,青檐乌瓦,红槛白墙,隔窗便能看到那棵白雪塔,花期已经过了,枝头还残留着雪片,也是别样一景。 “阿晏?怎么是你?” 小院廊下摆了好大一座炭炉,火苗熊熊燃烧,欢快地舔着大铜壶底,顾锦川低头摇扇正欢,寒冬腊月里已经出了半脑门的汗。他的耳力好,主仆三个静悄悄进来,也被捕捉到了。 “来得正好,来了就是客,坐着,尝尝我新炮制的银花茶。”他忙于手中活计,随意招呼来客,并不在意是否得到回答。冷香花魁拣了石凳坐下,细细打量这个男子,不多时已找回了熟悉感。 没错的……这才是顾锦川。 “顾先生,别来无恙。” “嘶!” 大约花魁语出惊人,顾锦川一愣,险些被壶边烫到手,万幸反应快,只是掉了扇子,捡回来瞪大眼睛瞧着她。 “多谢,多谢。我想着,我跑出来修行,好像和墨觞姑娘并无冲突……怎么称呼这么生疏了。”两个丫鬟上前帮手,顾医师忙致谢,一边摸不着头脑般自言自语。 他难免有点失态,沈渊倒更安稳了,足以确认自己并非仍在梦中。那枚阴阳鱼儿佩还挂在顾锦川身上,花魁没留神一眼瞧见,还是打了个冷颤。 道家清净地,不会有事的……她如是强行安抚自个儿。 “怨我,我遭了梦魇,心里不安定,看见什么都慌乱,人就口不择言了。锦川,你别介意。” 花魁笑意自嘲,回头点点下颌:“方才听你说,是新得的银花茶?不亏是杏林圣手顾医师,何时何地都忘不了行医问药的。” 第二百六十五章 医不自医(下) “此言差矣。阿晏可听说过,医者不自医。我只是闲来无事,看见山墙下有新开的金银花,无人裁剪,就收了来,总好过任其凋零,那才浪费了。” 顾锦川摇头,倾壶浇下滚烫茶水,独属于金银花的微辛味飘散开,汤汁瞧得出颜色淡褐,明明还冒着热气,闻上去却觉得甘凉。山上是比城里要冷的,他只穿一身青灰直裰,襟口袖边织就小朵暗纹竹叶,挽冠随意束着发,看上去消瘦了不少。 花魁失笑道:“顾先生也有这般怜花之心,可不像个超脱之士。”银花茶水药味浓,她并不想饮下,饶有兴致地托着腮,眨眼去瞧医师,“你是想说,医者不自医,渡人难渡己?这我当然知道,可惜呀,你我都是凡夫俗子,尚且过不明白自己的日子,哪里敢称能渡了谁。” “你太绝对了,阿晏,只要心诚,凡夫俗子一样可通天地,识鬼神。”顾锦川眸光平淡,话像是脱口而出,神情却分外虔诚。 沈渊默默点头,愣了片刻才能接上:“或许,锦川兄是敢说敢做的人,我空有向神心,却舍不下万缕千丝,没法子和你一样,寻个清静处修身养性。” 正如春回故里,江南雨歇,明知是出门踏青的好时节,对那初春盛景亦心向往之了很久,可还是贪图闺阁之中温暖的炭火,生怕多行一步便遭了倒春寒,反惹半身风雨伤病。 她到底是假装脱俗,也托了早逝菀青夫人的福气,生得清水芙蓉面,才叫别人觉得,这女子似乎有几分慧根。沈渊只能说,跪倒在神像座下时,自己一片赤诚天地可鉴,可双脚踏出了山门殿,她更爱人间团圆。 正譬如姻缘大事,她总说只图了无牵挂,六根清净,拖到二十岁上还不肯松口。可当墨觞夫人与沈涵明里暗里催起来,当离雪城的心意有意无意递进来,年幼时候目睹的惨剧所留下的阴影开始土崩瓦解,抗拒感变得不堪一击。 指腹摩梭过信笺,她会盼着那位芝兰玉树般的青年回来,问他远游途中可安好,为他亲手做一盏擂茶。不知这算不算口是心非?沈渊暗笑,兄长也是闭口不提嫁娶,天晓得是否早就有了情投意合的姑娘。 “若我亡妻未早逝,膝下幼女也未长成,我同样无法撒开手。”医师重又开口,她抬眼看见顾锦川摆摆手,不以为然:“如今家中万事安好,父母也腿脚轻便,我才真的是个闲人,所谓修行,只叫自己不那么无所事事。何况……” 话语戛然而止,医师也放下手中茶杯,似是才回过神般:“我只是个逃避现实的人,也没什么可感叹。说说你,阿晏,发生什么,如何就遭了梦魇?” 沈渊无奈莞尔:“我也说不上。最近楼里的人,一个个都奇奇怪怪,就像有什么事儿,明明人尽皆知,偏生只瞒着我自己似的——说起来,也就是头两天夜里,时辰很晚了,我还听见夫人房里水芝说,后院的粗使婢女闯了祸,惊着一位管事妈妈,结果隔天儿,一大早就听说,那老妈妈请辞了,急匆匆回老家去。从我们来了陌京,那老妈妈就在冷香做活,从没听说有什么亲人,你说说,奇不奇怪?” “许是这位老妈妈背井离乡,怕触动乡愁,所以不愿和外人提起。”顾锦川耐心听着,沉吟片刻道,“要我说,这也不算什么稀奇的?” “的确,可更奇怪的在后头,我想起来还觉得害怕。”冷香花魁苦笑,捞过茶杯抿进几口压压神,“你可还记得,中元节偶遇,与我一同放河灯的姑娘?她叫秋筱,与那位妈妈很是要好。我见到秋筱,问她可有去送一送,她却忽然哭得昏天黑地,还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好像生离死别一样。” 沈渊不愿意过分回想,便让记忆截止在不会叫自己重新恐惧的程度。顾锦川坐在对面,颔首沉默,换个角度侧着身去看云,实则在用余光悄悄打量她。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故作镇定,换成别人或许就被唬过去了,偏生对着的是顾医师,无人说得清他究竟志在悬壶济世,还是问道成仙。顾锦川自诩风雅,不会没经过允许,随便对别人起六爻卦,看破红尘纷扰杂绪万千,可奈何冷美人着了道,早将所有心思都写诸脸上。 “这不算什么,阿晏,不要为此害怕。”顾锦川转回身,“许多时候,我们的悲欢喜乐难以共通,你觉得无法理解的事情,就像那位老妈妈,或许她只是想静悄悄地离开,才好不叫秋筱姑娘伤心——谁想到呢,适得其反,还是引来一场伤怀。” “那之后,我就做起噩梦,梦到被鬼怪拦路、被恶人追杀,”沈渊扯唇,似是轻哼一声,“还梦到了你。” “不是?”顾锦川哑然失笑,连道自己可不是恶人,清白无辜,居然也能走进噩梦:“墨觞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万一让神仙真人听见,还以为我心意不诚,再不叫我成仙了。” 冷香花魁长叹一记,饮尽了余下半杯药茶,缓缓讲起梦中情形,末了颇为自嘲地垂下眼帘,苦笑勾着唇角:“锦川……你是能悟了的人,替我算一卦,莫不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 “这就是胡说了,自个儿吓唬自个儿。”医师断然拒绝,为彼此添满茶,“先莫说我悟不悟,你且记着,天地分明,二炁殊途,安知神鬼亦惧人。市井俗话还说‘身正不怕影子歪’,乾坤朗朗,我们没有做过恶,脏东西也不敢近身。” “你这是拿话在糊弄我……”沈渊见他神态坚决,心知请求也是无用,又听医师道,梦魇虽可怖,然而到底得相助逃过一劫,更该笃信冥冥中自有护佑。 他说,若论“糊弄”,卦者摊开相书,凶吉全凭三寸不烂之舌,信则有,不信则无,前来的人不都同她一样,只为了图个安心么? 番外十 旧时王谢堂前燕 北塞朔风猎猎掠起寒凉,战袍与旌旗一同迎风翻飞发出沉闷声响,夜星黯于空似明忽暗,天色隐露点点星子,月儿栽进夜云里,不见皎色。 突兀一声叫喊打破了静谧,随之喧闹鹊起,稳婆的打气、丫鬟的脚步、沸水浇在铜盆里溅起的哗啦,争先恐后钻进耳朵。久经沙场的将军背手焦灼,耐不住对着高墙来回踱步,数次想进产房瞧一瞧,都被好一顿劝了回来。 “女子生产,男子实在不宜进。将军安心,夫人也不是头一胎了,胎像又一直稳固,不会有事的。” 这是菀青夫人第二次生产,距离长子出世已有五年,沈秉德心疼妻子身体娇贵,本不舍得她再生育——“我们已经有了涵儿,二房也早有男丁,将来一定都骁勇善战,没得强求什么多子多福的。” 菀青的产期有点推迟,炎炎夏日也常常冒起冷汗,好在郎中说属正常,只消细心调养,莫再出去受了暑气便无碍。为着这一句,将军府上人人打起十二分精神,终于在一个原本平常的夜晚,沈秉德有公务在身,回来迟了半个时辰,一只脚才踏进门,就听下人报,夫人见了红,稳婆已在房中伺候。 这一下来得突然,叫他措手不及,还好,一应准备是早早做足了的,只有将军自己理不清头绪,好像还是第一次为人父母。 如此这般紧张,自然出于夫妻一场的恩义,还有那么些焦躁,来自于许久之前的一场谈话。 西北境上有位占星术士,擅卜卦,通凶吉,不知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寄居在将军帐下。 那是上一年的隆冬,沈秉德照旧去打猎,在山涧干涸的水道中发现了他,奄奄一息,遍体鳞伤,仰面昏迷在碎石中,身边散落个摔坏了的筐子,掉出来些叫不上名字的药草,看来是上山采药,从高处跌落。 将军救了他,带回营地,命人医治。记不清楚几天之后,这人醒了,第一反应是去摸自己的衣襟,疯了似地寻找贴身藏着的罗盘。殊不知,他被发现时已经满身血污,早就被换了干净衣裳,那罗盘也好生放起来了。 “我的罗盘,我的罗盘!” 这样歇斯底里,直到罗盘重新拿回手中才停息,抱在怀里喃喃自语,说什么祖宗庇佑,三生有幸,连伤口扯裂都顾不上。沈将军闻讯赶来,率先入眼的就是他这副滑稽模样。 别人问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他道,无家可归,从京城一路漂泊到了这儿,采药为生。 “姓名的话,大人叫我长安便好。” 长安留在了沈将军帐下,说自己百无一用,可救命大恩,必得重重报答,毕生所学也不过占星之术,愿为恩人效力犬马。 他的确是位很优秀的术士,话不多,与人来往也少,总该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素色长衫,半束着头发,于夜里起卦问星。无论谁有事来拜托,长安都乐意送对方一挂,所取无他,只一顿粗茶淡饭即可作为报答。 “占卜之事,缘起天地,是没法子白得的,如同去庙中观里祝祷,也总得奉上一柱香烛,是与不是?” 术士总爱捧着罗盘,对身边拨来伺候的小厮如是道。 沈秉德很少过问长安的事,两个人虽名为主客,其实交涉不多,还不如一日三次来送茶食粥点的小子们。一直到那年的除夕,将军府宴客,也请了占星师为座上宾。 酒过三巡,将军微醺了,犹在兴头上,被菀青夫人好歹劝了回去。瞧着将军喝下解酒茶,夫人正准备回前头去,却见着占星师长安守在门前,低眉恭恭敬敬道,这里有自己照看着,但请放心去招呼宾客。 “沈大人,一时佯醉躲客不难,却莫叫夫人替大人忧心了。” 长安眼睛里似笑非笑,将军面色变得有点尴尬,只得干笑两声,道就不该留个术士在身边,竟连一点秘密都没有了。 “哪用得到卦象,将军假作迷糊,眼神可是明亮得很,一直有意无意盯着夫人瞧,走路也不敢歪下去,生怕她累着。” 这个夜晚,炉香生出乳白烟绸的夜,占星师说,在这样的夜里把酒言欢才是最好,没有虚与委蛇,只剩新年解除宵禁之后的自在随性,还有天上不停歇绽放的火树银花,它们转瞬即逝,落地消弭,没有来生,可好过世上众生百相,纵横奔波在短短的一辈子,安知何时才得一瞬耀目。 将军哑然,一下好像真的醉了,只能空笑。占星师絮絮讲着走过的山川,见过的人事,像憋闷了许久终于遇到一知己,甚至侃侃而谈起六爻梅花,笑称将军出征前,自己必会送上一卦。那个晚上将军也打开了话匣子,讲讲大漠中的人情风土,沈家世代扎根于此的族谱长河。 后来,冬日过后天气初晴,他们也常对月举杯,纵没有京城的红袖添香,胭脂酿酒,也足以消弭单调日子中的枯燥乏味,和边疆战事迭起之下,悬在每个人头上的压抑。 “天象大吉,旗开得胜。” 占星师每每夜观星月,结论大抵如是。 菀青夫人产期将近的前两个月,长安忽然开始闭门谢客,终日沉默寡言,连沈秉德也不见。将军甚感奇怪,直接命小厮藏起了占星师的罗盘,果不其然,这招好用得很,当天傍晚将军回府,长安已在门口等候多时。 “将军可信奉朱雀之神?” 占星师上来便是一问。 沈秉德不知道他用意何在,只能回答,朱雀乃苍梧主神,庇佑万世千秋,身为臣民,自然信服。 “若有朝一日,将军需为主神身死,将军可否愿意?” 长安一改平时文弱书生模样,目光炯炯,直击要害。沈秉德很不习惯,索性顾左右而言他。 “还你罗盘就是了,怎么问这样的话。” 那之后,占星师还是不太见人,尤其避着菀青。将军很忙,并没将这事儿放心上,直到某天才发觉,长安已经辞行,不曾留下只字片语。 那一日的谈话,究竟是何意思?沈秉德始终猜不透,直到清脆的儿啼打破深夜,菀青夫人诞下一个女婴,十分惹人怜爱,他抱着襁褓中新生女儿,欢喜得很,自然也将旁事都抛诸脑后了。 第二百六十六章 朱雀 “墨台后裔匿于市,几遭追戮,辗转入野。遗撰不亡,传唱甚广,见赞墨台为神裔,当承天命而复国。颛孙大怒不喜,严令为禁,颂者立处极刑,惨状不忍卒视。民愤慨不从,宁赴死。未几,哀鸿遍野,民不聊生,血流溅蓄于神龛,积三尺不止。 …… 南明离火,上神之秘法,无端而骤降人之世,父神不知,天命之不允。又有亡魂之众,怨气冲天彻地,众主神震惊,以为妖异,急奏父神。 父神怒,立召雀神。时雀神势单,监兵恐生变,悄然以随。雀神坦荡荡,尽述孤竹无辜国灭之起终,颛孙残暴辱神之起末。父神缄默久,允。” …… 神谕又曰,颛孙不仁,当天地共诛。然念其祖高阳,黄帝之孙也,静渊以有谋,疏通而知事。子孙不仁,不当谓全族之祸。乃诛暴君及众部,勒颛孙幼子称主,万事唯仁,令修《孤竹遗撰》,详载暴君之祸以为戒。 众始诚服。神迹隐。后世奉养,雀神上尊号,谓陵光。” 书本纸张微卷,边角泛黄,是顾锦川多年的收藏,苍梧国世代传唱的《孤竹遗撰》,记载着早于鸿蒙的鬼怪离奇,上古文明的兴衰起落。 朱雀上仙,苍梧护国之神。沈渊曾瞻仰神殿,雀神娘娘法像庄严,却天然带着几寸美人韵态,那时正逢日头西垂,余晖洒下来,像镀了一层金,烟火袅袅看着也格外动人。 书中写,太初有灵之时,苍梧始祖立国名孤竹,亡于颛孙,后嗣遭杀戮,得雀神佑免于灭绝,南下复国而居,修书立传,赞颂神迹,流传千古。朱雀神庙不知建起于何年,反反复复的修葺不改当初磅礴。苍梧的王族换过姓氏,大权惹得人人争相逐鹿,唯独对于主神位,从未有过异议。 所以这世上,当真有神明?或者说,当真曾有过神明么? 沈渊不想再琢磨这个问题,只知道古书读得多了,心里也能安静——虽是在马车中,车厢颠簸,读书有点费眼睛。 朱雀的故事,她早在离开沈家前就听过,可说苍梧人人耳熟能详。故事里讲着,那是一位高贵古老的上身,四方护法中唯一的女儿身,曾数次幻化为人下凡历练。 那是吉神,好生之神,可引渡魂灵登天。可惜呀,神仙也会命途多舛,上古的朱雀一族早就亡了,还是天命可怜,在母神西山白玉巢中降下灵胎,让雀神娘娘重回世间。 只是,孤零零地孑然一身,真的不会害怕么?纵使天生高位,却明白浩荡三界之中,没有哪个是自己的族类,没有谁与自己共进退,该是何等凄凉。 顾锦川说,不要思考那样多,那是神仙的事儿,你我如何能置喙—— “雀神生于母神膝下,生而尊南天神君,可说是至高的荣耀,尚且落得奸人构陷,囚禁西山数年,足见世上没有万种周全的,阿晏,你放松些,不要逼自己太紧了。” 沈渊不太明白,顾锦川缘何要说这番话,只当他是有感而发。真的逼自己太紧了吗?似乎也有道理,本口口声声嚷着要养病,一闷头就是好几年,重见天日只是偶然,却像骑虎难下,再也躲不回去了。 时辰早得很,辞别了顾医师,冷香花魁想顺路去趟成衣铺,瞧瞧给蓼尘订的衣裳如何。路上经了桂兴斋,正有糕饼新鲜出炉,香气热腾腾传出半条街。 “停车,去看看有没有双酿团。”沈渊放下古籍,吩咐了绯云一声。丫鬟才掀帘下车,脚底还没有沾到地面,便听见前头远远一阵闹腾。本来这时街上人不算多,三三两两大都是买菜仆妇和摊贩,忽地涌出许多青壮,围着一处,像在追打什么。 “去瞧瞧怎么回事,别再惊了小姐。”绯月探出去打量,打发驾车小厮看清楚些。沈渊倒不好奇,京城里头的新鲜事每天都有,动静又这样大,听几耳朵也差不多能猜着了。 会是哪一家?揽英楼还是秋水苑?总不会是欢喜胡同……那地方就算有女子跑了,也没得兴师动众来追的。 果不其然,小厮回话,是暗门子跑了姑娘,老鸨叫人来抓。说话间,绯云已买好了点心回来,糯米皮儿晶莹半透明,隐隐约约能瞧见里面的芝麻豆沙。 “他们家的馅儿磨得最细,黑洋酥是用雪花糖和着脂油炒出来的,又香又不会腻。走,带回去给夫人尝尝。”沈渊无意再想外人的事,吩咐小厮驾车,径直回楼里去。 绯云呵口热气,搓了搓掌心道:“刚才可是骇人,奴婢听着动静不对,便没敢凑上前瞧热闹,谁知刚走到桂兴斋门口,就看见那群人追了过来,个个手里拎着棍子,足有碗口粗,只围着个姑娘打,口鼻都被打出血来。” “唷……这也忒狠了。”绯月咂舌,乍听便心生恻隐,“一个弱女子,挨了这顿毒打,还不知道能不能有命活。” 沈渊只做听客,唇角微动,却没有说话。 绯云道:“可不是呢。好多人都瞧见了,就在桂兴斋门前,可也没人说什么的——等他们走了,我听掌柜和人的说,那女子好像是春檐巷的,刚被送进去不久,却已经逃了两三次。” 外面的动静已经结束,丫鬟还心有余悸似地,讲述那个女子当街遭受毒打的惨状,寒冬腊月里衣衫褴褛,手脚都生了冻疮,青红遍布,真叫触目惊心。 据桂兴斋掌柜的言,女子也倔得很,每次逃出来,走的总是同一条路,追她的人便成了熟路轻车,围观的人也都见怪不怪了。 “有这番心气儿的,怎么就被……”绯月刚感叹了一半,且听自家主子姑娘半热不冷接过去道:“你怎知是心气高,却不是本就有错才被罚进去,而不知悔改呢?” “罚进去……姑娘是说……”绯月似是领会,主仆三个互相一对眼神,彼此心里也都有了数。 沈渊低头抚弄书本,不以为意:“我也只是随口一提,哪儿能这么巧。” 第二百六十七章 路窄(上) 绯云稍作思索,又道:“奴婢虽然看见了,可那女子头脸脏乱得很,又被团团围着,也认不清楚是谁。若非要说,声音也不是很像,毕竟么……咱们从前那位头牌娘子,还是有一把好嗓子的。” 沈渊没有说话,反手掀起帘子一角,可显然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只是不太相信,观莺那样的女子,当真能从春檐巷逃出许多次来?有这本事,当初被关在冷香阁的破旧柴房里,怎么就不见逃呢? “提她做什么?”绯月觉着气氛不对,轻声嗔怪绯云一句。后者忙认错,花魁随意摆摆手,主仆三个便揭过,谁也没再谈起。 大抵背后说人总是不妥,沈渊刚看过秋筱和蓼尘,厨房的何嫂子还没做出午饭来,就有州来山庄的消息递进来,言说尹庄主进城赴宴,半路捡了个冷香阁的人。 “有这种事?”沈渊还没开口,绯云已是一脸不可置信,“这位小哥,你将话说清楚些。” 来报信的是尹淮安身边长随小厮,断然不会胡诌,打着千儿细细理起来龙去脉。 “庄主早几天就得了帖子,应邀去天虹武馆,贺他们家老爷子六十大寿。今儿我们进城来,时辰还早着,庄主便想先寻个茶馆小坐,正在路上,忽听见前面吵闹得很,一看居然是七八个汉子,正将个姑娘吊在街头树上,旁边一个老婆子叫嚣着要扒姑娘衣裳,看热闹的都乌泱泱围了一群,我们庄主看不过去,就出钱将那姑娘救下了。” “这倒奇了,兴许我们遇见的是同一伙人。”花魁轻哼,“然后如何了?冷香阁从没有这样作践人的,如何说是我们的姑娘?” 小厮恭敬道:“那姑娘被救下来时,已经奄奄一息,说不得话了。都是那个老婆子,看我们庄主出手阔绰,奉承说庄主大发慈悲,可别叫贱人蒙了眼,那女子也不是好的,作恶多端,心眼又多,才会从冷香阁被赶出来。” 绯月与绯云面面相觑,事已至此,谁都了然就是观莺。沈渊也属实意外,这么大一个麻烦被自己避过去,没成想又叫尹淮安撞上。 又能如何呢?淮安是聪明人,总不能明知是祸害,还猪油蒙了心,一时脑热要将观莺留在身边。 最好是送回来,左右落在自己手里,绝不会让观莺翻出什么浪来。也就是浪费了尹庄主一番好心,白白送出去许多银子。 听小厮说,尹淮安还有应酬要赴,不便耽误,已叫手下先带观莺回山庄,特谴长随来问小姐意下如何。沈渊道,自己一时也拿不定主意,那春檐巷的老鸨子说的不算错,还是等着州来庄主赴完了宴,两下详谈了再作打算。 “也是冤孽,好不容易打发走了,居然又叫尹淮安撞上。” 待到小厮退下,主仆三个独处说话,沈渊耐不住有抱怨,随着叫绯云到前面催一催,怎地今儿午饭送来这样慢。 “姑娘别恼,奴婢听说,何嫂子备了道鸡汤糯米八宝鸭,要吊起浓浓的高汤味道才好,最费功夫了。”绯月留下伺候,端过来茶水和新买的双酿团,“姑娘若是饿了,先吃点点心垫一垫。桂兴斋的双酿团口味绝佳,可惜做得不多,咱们遇上一次也是可巧。” 糕团甜蜜,难能可贵的糯米皮儿软绵却不见黏牙,恰到好处填补了花魁的情绪。沈渊尝了半块便放下,喝口茶润润喉道:“不年不节的,忽然做起这些费事的菜式来了,说起来今日去山上进香,倒不该动荤腥。” 绯月捧了针线篮子,挑拣出一团鹅黄丝线理着:“也不是初一、十五的大日子,姑娘忒小心了。要奴婢看,顾先生说得很是有道理,只要心诚,神仙真人还自然受用,哪还会气恼咱们吃什么、喝什么?” “就你会说嘴,我瞧是你嘴馋了,等着吃那鸡汤炖的鸭子。”沈渊弯起桃花眸子,打量着自己丫鬟玩笑。 实则大丫鬟说得不错,没多久,绯云领着小丫鬟,提着食盒回来,八宝鸭上桌果然喷香扑鼻,汤汁浓厚,鸭子肥美卖相极好,大灶炖足了时辰,骨肉都早软烂,筷子轻轻一戳便分开。 “何嫂子说,早起才发现没送柴火来,炖鸡汤就耽误了,请小姐见谅。”绯云立在桌前摆饭布筷,又从提梁食盒陆续端出一碟五个鸡丝卷,泡菜藕尖、醋拌米豆腐,另有一道羊角葱烧茨菇和银耳鸽子蛋,最后是一碗开胃的酸笋汤。 菜色满当当摆了一桌子,看着却总似欠缺点什么。沈渊才动了两筷子,便觉得腻腻的,羊角葱也烧得重油:“藕尖怪辣的,还好有酸笋汤,总算这顿饭能入得了口。” 绯月为她布菜,半开玩笑道,毕竟是冬日里,鲜蔬难得,厨房的人能操持成这样,已经足见用心了。 “奴婢知道姑娘喜食鲜笋,不如改日,若有好笋子,奴婢亲自烧一道腌笃鲜,解一解冬日油腻。”绯云边说着,边为她家姑娘添满了汤。 “这是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沈渊佯作丢过半个白眼,且放着汤,又用了几筷鸽子蛋,“米豆腐做得不错,等着告诉厨房,隔三差五就做了来。鸽子蛋价贵,这时节又难得,还是少做几次。” 绯云忙讨饶:“奴婢哪儿敢,咱们跟着姑娘享福,比起别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已经是活在天上了,若还要说姑娘不好,才真叫不知惜福。” 沈渊停下筷子:“这话我越听越奇怪,咱们绯云也伶牙俐齿了?私底下说说也就算了,等会我见了人家州来庄主,你可别什么都胡说,再听得他心软,留下不该留的人。” “姑娘?”绯云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连连称不敢造次。花魁专注于食,暂且不想该如何与尹淮安开口,那碟米豆腐被她叫了好,米醋里掺着糖霜,酸酸甜甜,还撒了葱花和煸过的干椒,颜色也漂亮,配着热米饭的确叫人食欲大增。 第二百六十八章 路窄(中) 冬季傍晚的云霞不够灿烂,许是阴天,半边玉瑕山头都被雾沉沉的色彩压制着,州来山庄升起炊火,淡灰色调缓缓上旋,不多时便融为一体。侍女依着仆妇们嘱咐,端出盆淘洗过瓜果的陈水,轻轻盈盈朝院墙跟下一泼,全作浇灌了自种的小菜苗。 “手脚都麻利点,东家点名要吃豆腐皮儿包子,春桃,叫个小子来,赶快把那两只野鸡收拾了,要鸡瓜切碎丁子,可别沾上鸡皮的油。” 薛妈妈总管厨房,这边指挥着小丫头,自个儿手上已经烧热了锅,沸水下进一绺新摘的韭菜丝稍微汆过,旁边案板上搁着切好的四方千张,窗台半靠两只竹筐,晾着洗好的果子。灶间敞开门窗,各处灶头飘出的香味齐整整向外飘,勾得路过的嘴馋孩童驻足观望。 “这儿给我,刚洗的藕我切好了,你去窖里打点陈醋来,还有堇粉,糖醋藕圆子得快点做出来,不然就没嚼头了。”春桃里外忙活着,进进出出帮薛妈妈调度,晚饭准备的菜色不少,一切却井井有条。 日暮西垂了,天际底层的那道余晖仍然很美,像巧手绣娘线轴上簇新的孔雀羽丝,一闪一闪透着灵动,灯笼已经挂起,下人们持烛火陆续点燃,迎接晚归的山庄主人。 尹淮安的马车行驶到半路,已经能远远瞧见自家庄子的灯火,心里的盘算也到了紧要处。 都说善有善报,或许自己是个例外,好心救一条性命,却好像接过来一块烫手山芋,留下自然不妥,随随便便丢出去,又总觉太损阴德。沈渊只告诉他前因后果,并不左右他如何做,无疑让尹淮安更加不安。 若她直接说出来,要了这个叫观莺的女子去,或者执意让他赶人,事情反而好办许多——实际上,依小阁主的雷厉风行,如此决断也无可厚非。 和冷香花魁的交涉很顺利,开场却出乎意料。晌午贪了几杯,等到长随小厮来回报,冷香阁的小姐有邀,他已经喝得微醺,偏生做东的人家盛情难却,好容易捱到宴席散了,州来庄主特先寻个茶馆醒醒酒,等着去见沈渊时,迎接他的却是一盏碧涧羹。 “天虹顾家的人最好客,我猜你喝过了解酒汤药,才准备了这个。” 沈渊捂着手炉,低头逗弄怀里的玳瑁猫儿,颇有耐心地聊着家常,关于别人的事儿决计不先提起。汤羹清凉,碧绿雪白,在井水中冰了许久,平肝解毒,饶是醉意再深也能立时醒过大半。 “鲜鲫银丝脍,香芹碧涧羹,隆冬时节能吃到这样一碗,实在难得了。”小小一盏所奉不多,姜丝米醋提鲜味美,尹淮安一饮而尽,如是感叹。 花魁拈了颗蜜煎琵琶,丢进自己跟前鸳鸯茶盏:“中午我还和丫头说,冬天吃得油腻,整个人都不舒服。淮安庄主坐拥州来,物产丰饶,只是想吃点清口小菜,难道还能没有么?” “你若是喜欢,尽管去住着,或者需要什么,我都叫人给你送来。”尹淮安作势要抱猫儿,玳瑁却不给他面子,眼珠骨碌一转,在客人脚下蹭了一圈,又跳回沈渊怀里。 州来庄主亦不觉尴尬,依样拣了颗蜜煎果子,入口却好一顿酸,原是自己看走了眼,错将红果当樱桃。花魁瞧着好笑,也起了兴儿,捋着猫儿背毛,弯起眸子道:“只是吃了顿酒,何至于眼神也变差,还是说,淮安满心都被他人别事占满,便是酸果也作甜?” “好端端地,怎么学起那些女子的矫情来。”尹淮安皱着眉,饮茶压下口腔中酸涩,“我记得你也不爱吃这个,现在却摆在面上,由此可见,是专门拿来待客的。好了,阿渊,我知道你为了什么——我只是看她可怜,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既然能救,就当举手之劳罢了。” 沈渊松开手,将暖炉递给绯云:“冷了,去添点炭来。绯月把果子撤了,换个糖酥胡桃来。我想吃雪衣豆沙了,正好去告诉何嫂子,早点儿备上。” 一番安排下来,四个人都心知肚明。糖酥易得,胡桃仁儿可不好剥,去前头厨房一趟也要走个来回,沈渊这便是要详谈了。之前大街上,尹淮安没将老鸨子的话太当真,小厮来报也说不清,他倒真的想听一听,冷香阁的这位小主人会如何说。 “我知道你心善,才想提醒你一句,她算不得好女子,惯常拜高踩低,记仇不记恩,偏偏脑子又不太聪明,每每搬起石头都砸了自己的脚。”花魁顺手撒开猫儿,指腹摩梭着螭龙戒指,回想起观莺惹出的祸事,仍然觉得触目惊心。 听到此处,尹淮安尚未觉得要紧:“记仇不记恩?这的确不好,听着就让人寒心。至于拜高踩低,偷鸡不成蚀把米什么的……阿渊,我想听听,都是怎么回事儿。” “说起来都足够冤孽,当时到底没出大乱,或许觉得没什么,事后想起来却心有余悸。”沈渊长叹一记,未开口先连连摇头。 她不喜欢添油加醋,拿捏着分寸细细讲了一遭观莺所为,还有无辜受牵连的可怜丫鬟彩云。花魁不似绯云,于讲故事并不精通,稍微话说得多了,自己也开始心烦意乱。 “她这个人,真说起来也可怜,出身摆在那儿,亲爹娘还不如没有。上午我从长生观回来,本想去锦绣坊,看看给那丫鬟裁的新衣,接过半路撞见观莺,被人群一吵,竟也忘了。” 沈渊话音未落,便听见叩门,是绯月送了胡桃进来,还多了碟绿豆饼,圆墩墩叠着,样子谈不上多精致,贵在印了五福花样,意头讨喜。 大丫鬟道,是墨觞夫人偶然想起来家乡风味,命厨房做了来。 沈渊取了一块:“水乡的人,大多爱吃这些甜软的糕饼。如今时节吃这个正好,你也尝尝。”点心微温,外壳带着一点薄脆的焦,馅心入口即化,清淡滋味在舌尖弥漫开。 第二百六十九章 路窄(下)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早就不记得西北风味,只当栖凤是故乡。我忽然想起来,若观莺尝到家乡味道,是否会幡然醒悟,悔不当初?” 沈渊笑笑,言归正传:“单说我自己,是真的不喜欢观莺。这地界人人都想攀高枝,何苦来的去害别人?算计我一次倒也罢了,我终究平安无事,可以不计较,可淮安,这种人若留在身边,谁知道天长日久,会生出什么心思来?” 尹淮安沉吟良久,迟疑着点了点头:“她,实在做得过分了。那么阿渊,依你所见,应该让她何去何从?” “人是你救的,自然你做主,我拿主意算什么。”沈渊不接话,将问题丢回去,“不过么,人都送回去了,总不好立刻翻脸,直接要将她赶出来。淮安,你是能成大事儿的,远远用不到我为你筹划。自然了,你若想留下她,我也没有什么不放心,只是好生安排人盯着,别让她那副笨肚肠又生出坏水。” “只有一样,”冷香花魁稍停顿,抬眸又道,“听人家说,她去了春檐巷才几天,却几次三番逃出来,宁死不从的样子。还在我楼里的时候,也没人绑着押着她,她反而像认命一般。” 这天的茶是单枞水仙,尹淮安爱饮,沈渊却不怎么习惯,只挑着糖酥胡桃甜甜嘴。州来庄主已经毫无醉意,见主人家将话说到了份上,也知自己是没法如愿躲清闲了。 “本来只看她可怜,听你一说,怎么好像引狼入室一样。什么巷子的,我也有所耳闻,难以想象她是怎么逃的。”举着茶盏,尹淮安不断摇头,“看来这冷香阁哪里是温柔乡,分明藏龙卧虎,人才辈出。” 男子特有的嗤笑听得沈渊没好气,毫不客气便是一个白眼:“淮安庄主这话什么意思?若是轻视,那等来日冬至,蓼尘丫头登台献艺,你千万不要来凑我的热闹;不过么——若是怕了,只管开口,我自当为朋友分忧,将观莺手回来,免去你的麻烦。” 激将法摆在了明面上,尹淮安拿沈渊无可奈何:“你现在真的是,连我的情面也不肯给了。还是要谢你告诉我这些,让我心中有数。不早了,我得回庄子去了,哪天你想来,我随时恭候。” “这样着急么?晚上有侍郎豆腐和茶盐鸡脯,难得做一次,你不留下来和我吃一杯酒?”沈渊口中说着宴客,却没起身挽留,反而是玳瑁猫儿跑了两步,在州来庄主脚下喵喵叫着打转。 尹淮安弯下身,抱起猫儿掂了掂:“出门的时候不知道有这事,只怕醉酒伤身,已经叫厨房备了清淡落胃的菜,只能推辞你一番好意了。况且,家里住进一位心思不纯良的客人,未免下人难做,我还是早点回去。” 沈渊淡笑莞尔:“这才叫不巧,罢了,那我不留你,傍晚怕要起雾,回山路上要小心。” “自然。夜深雾重,道路难行,阿渊也多将养,少行走,万事只消告诉我便好。还有一事……阿渊,”州来庄主脚下顿了顿,眼神略微闪烁,“依你看,这位观莺姑娘,与阿梅相比,如何?” “什么?”花魁妙目凌厉,直直瞪向尹淮安,“我可以当作听错了?温梅再不好,总是大家闺秀出身,烦的糊涂事也都落在自己身上,可曾存心将谁往火坑中推?” 她意识到某些严重的东西,言语也开始咄咄:“尹淮安,你要是存了不该有的心思,我劝你不要妄想。你觉着她们可怜的模样很相似,是不是?那我就来告诉你,同样是咎由自取,我宁肯你重新接纳阿梅,也不愿意被观莺弄脏了你,糟蹋了庄子。” “我晓得,我晓得。”尹淮安仿佛无力招架,耳根隐秘地泛起淡红,幸而没被沈渊察觉,低头抚着猫儿背毛掩盖尴尬,“我想过……如果那时候,也有人出手相救,或许阿梅不会一错再错。” “你还是放不下。”沈渊自觉失态,“我和你道歉,不该这样同你说话。你是好心,会有好报。我不说更多了,等天气好的时候去看你,冬至也会亲手做一盏八宝擂茶,等淮安庄主赏光。” 尹淮安还似如梦初醒:“你的茶做得好,我当然要来。今天怪我,惹得你气恼了。” 说罢,州来庄主放下玳瑁,颔首致意过便告辞了。还没出院门,正瞧见小丫头在打井水,泡发金灿灿的干虾仁,还洗了一把嫩绿莹白的小葱,果然是要烧那道以鲜著称的菜肴,只怪自己没有口福。有微黄的天光照下来,温馨又静谧,世道纷乱,人心不古,和他那庄子比,一方小院更如世外桃源。 沈渊的话不中听,却如一记重锤,好生叫他反思。那个名叫观莺的女子,第一眼见到的样子太像温梅,同样狼狈,同样凄惨,眼神中对于获救的渴望令人不忍卒睹。 迷茫的情绪持续到踏进山庄,尹淮安才下马车,老方已经在门口迎接,道说厨房已经收拾妥当,询问何时传晚饭。 “不必着急,你告诉薛妈妈,既做得了,送去我院里偏厅。”用过冷香阁的点心,尹淮安并不饿。 方管家应声,正要退下,复又回身,低声道:“庄主,还有一事……那位姑娘醒了。” 尹淮安深感意外。 他亲眼看见观莺的伤,过于恐怖骇人,饶是个壮汉也难捱住,少不得在阎王殿门前转一圈。先前,又听沈渊亲口说,这女子能从春檐巷数次逃脱,州来庄主开始额头发痛。 观莺,观莺,有这么个动听的名字,怎么一点也不像女儿家? 尹淮安问起她的情形,老方答,那姑娘伤得很重,伤口一扯便要渗血,一条腿几乎被打断,稍微动弹就疼得撕心裂肺。 “不过,这位姑娘倔强极了,虽然虚弱,可精神头还好,硬是撑着自己坐起来。她说着饿,想吃山粉糊,薛妈妈怕难克化,嘱咐丫头给她熬了薄粥。” 第二百七十章 长生殿(上) “……凉生亭下,风荷映水翩翩;爱桐阴静悄,碧沉沉并绕回廊看。恋香巢秋燕依人,睡银塘鸳鸯蘸眼……” 世欢楼说书的台子上拉起胡琴,奏响琵琶,角儿们正唱一曲《长生殿》,台下人头攒动,看客挤满了整座厅堂。有眼力见的人都晓得,京中名伶玉琳琅自从开起茶楼,早就有退隐之意,连棠棣院都愈发难请得动,在自家馆子里开嗓更是稀罕。 世欢楼是个小地方,还没有冷香阁小楼的一半大,人多起来更显得拥挤。能坐前排的人便是得了头彩,真切瞧见彩衣角儿的一颦一笑,顾盼翩跹,更多只能听个热闹,也已足够享受。 “你看这玉哥儿,难得让我们饱饱耳福,还要挑这样悲伤的曲子。”楼上屏风单独隔开小包厢,供不方便抛头露面的女眷们赏戏,最偏僻角落里一间坐着冷香阁的花魁,去了氅衣兜帽,通身颜色清透的软烟罗,正和自己侍女玩笑。 绯月与绯云笑而不答,默默给座上的几位姑娘添茶水。这一日沈渊忙碌,赶早锦绣坊送来了裁好的新衣,齐翠斋也和商量好了似的,几乎前后脚送来沈渊定头面钗环,她得亲自一一查验过,又要安排好人,提前放出口风,直到傍晚才空出手,禀过了墨觞夫人,叫上秋筱、蓼尘一同出来听曲。 后日就是冬至,成败全部在此一举。花魁自认只能是八分的胸有成竹,毕竟蓼尘这个人,和盛秋筱实在不同,没有万不得已的难处,最差不过搞砸,继续做她的粗使丫头。 “姐姐别多心,蓼尘妹妹还是很要好的,一定不会出错,姐姐就等着后日人人喝彩,赚个金玉满堂。”秋筱眼睛亮,看出花魁的顾虑,趁着午饭时候避开蓼尘,悄悄替她说几句好话。 沈渊知对方是好意,便未驳了面子:“虽说事在人为,可也有‘尽人事,听天命’,最近的事儿实在太多,我心里也不安定。” “昨日我仿佛瞧见,姐姐手中拿着本朱雀传记,你又是惯爱读易书的,岂不最该心定如磐石?”秋筱含笑盈盈,起身为小阁主布菜,豆花羊肉提前用素油煎过,上锅大火焖透,入口软烂且有酥香。 花魁未动筷子,只顾着说笑:“你的眼力倒是好,改天来我房里,帮我绣几个花鸟帕子,省得我自己穿针引线眼睛疼。” “几个帕子算什么,姐姐还需要什么,我一并做了就是了。”秋筱也不带推辞,一口应下。 “什么话你都答应,我还不好收回来了。”沈渊点点下颌,示意秋筱快点坐下,“还是和你说话舒心,蓼尘跟着你我学了这些日子,还是拘谨,和她一处吃顿饭,喝盏茶,就好像我是骇人的老虎。” 秋筱敛敛袖口,小心搅着手中汤羹道:“哪里有十全十美的?我看蓼尘颇有进益,改了名字,举手投足也渐渐大气起来,已经很能见人了。随便叫谁过来瞧瞧,都看不出这是个使唤丫头。” “嗳,若连这样都做不到,我还要她有何用?”沈渊忽一抬眼帘,画着淡淡胭脂的眸子盯着盛秋筱似笑非笑,“还是说点高兴的事儿,今儿算你有福,晚上打扮得好看些,我带你出门去。” 秋筱起初不解其意,直到绯月真的来催促,才见小阁主已换好装束,随身丫鬟手里提了竹篮,放着几方封好的油纸包,蓼尘也跟在后头,头发换了规整的螺髻,是要去拜访的样子。幸好她也做了准备,穿着半新的翠绿绣百合罗衫裙,套上风毛比甲便好出门了。 陌京无人不知世欢楼,无人不识玉琳琅。 当年城里最大的梨园唤作棠棣院,东家做生意腰缠万贯,偏吃酒骰子一律不沾,只爱听戏,曾出重金邀玉琳琅来自己园中长住,无一次不被婉拒的。这位玉哥儿道,在棠棣院唱戏是荣幸,可自己生来自在随性,早已习惯,并不想被哪个班子拘束。 “小姐好本事,我曾经听说,玉先生的戏一帖难求,许多人挤破了头都听不上。”秋筱凑上冷香花魁跟前,小声道,“只是,他不是早就只做生意,不唱戏了么?” “话又没说绝对,闲下来久了忽然想唱了,有什么稀奇的。”沈渊递回个眼神,随手抓了个蜜橘交给绯月,嘱咐她剥了,转眼又被秋筱接过去代劳。 南来的蜜橘饱满多汁,颤巍巍好像一触即破,秋筱下手仔细,连那丝络都要一点点剔了:“若我没猜错,那也得是面子足够的,才能得到场一听。出门的时候,姐姐还带了糕点为礼,看来是旧相识了?”说着将剥好的蜜橘分开,堆在小碟里递回去。 “中午我就说你,普天之下竟没有比你眼力好的了。”沈渊拣了竹签子,蜜橘入口甘美,汁水甜凉顺着喉咙滑下,连拌嘴也变得有趣:“白听一场好戏,人家不收我的银子,我还真能厚着面皮抬腿就走么?” 楼里平分春色的两位娘子说话逗乐,蓼尘陪坐在下首,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浅笑,乖乖叠着双手听伶人低吟婉转,高歌绕梁。 绯月来传时,蓼尘下意识是抗拒的,心里记挂着后日的大事,生怕自己出差错,想尽可能多练一练,大丫鬟却道,小姐这趟就是要她见见世面,没得总是束手束脚,反而惹笑话。 蓼尘默默点头,只知跟在姑娘们身后走路,看着她们谈笑风生。偶尔小姐妹们咬耳朵,她也听到过盛姑娘的过去,低微如草芥,与自己半斤八两。 在观莺身边那段日子,蓼尘几乎绝望,花魁娘子就像夜晚的月亮,给了她生存的渴盼。秋筱可以从容随在花魁身边,亲密如姐妹,自己只能眼巴巴看着,蓼尘心中也不是滋味。 “蓼尘?你也吃呀,往后越来越冷,这样好的蜜橘就难有了。”耳畔传来秋筱声音,温柔又随和,蓼尘呆呆反应过来,面前两个美人都看着自己笑,恍惚也是亲密无间的样子。 第二百七十一章 长生殿(下) 玉琳琅的戏不会唱到很晚,半出奏罢刚刚月挂梢头,跑堂小厮已经传着多谢各位客官捧场。茶楼东家端端正正谢了个礼,目送宾客起身,二话不多说,钻进后台更衣洗漱去了。 仆从提前兑好了温水,摆上香胰巾子,玉琳琅不喜欢别人插手,自个儿脱了斑斓戏服,披上宽大的墨绿旧衫,一点点擦洗去脸上厚厚的油彩胭脂。水银菱花镜价值不菲,烛火照得亮堂堂,映出昔日名伶眉眼如画,乌油油的檀木簪子随手挽发,雌雄莫辨。 刚擦干了眼角,玉琳琅靠在扶凳上,正琢磨着会客是否再备下宵夜,门被推开,小厮从前头小跑进来,奉上个四角如意匣子。 “东家,三爷手下人递东西进来,说是特意赠您的。” “嗯?东西送到了,三爷也不留下和我喝盏茶?”玉琳琅瞥瞥眼,心中想的却是幸好那位走了,省得自己还要找借口推辞。打开一看,匣子里头装的上等药茶,对他养嗓子好处颇多。 小厮回道,那位三爷称府上有事,先走一步。玉琳琅挥挥手,打发小子到厨房去,叫人烧几道家常小菜来。 “不拘什么,只消快点做得送过来,别弄那些腻的,记住了,少说要有一样点心,一样汤粥。” 玉琳琅的要求看似不多,实则叫人头痛,小厮连连应声,搭着毛巾向厨房一溜小跑,暗道万幸自己不是厨上人,只管卖卖力气就得了。 前面厅堂的宾客陆续散尽,余下三两茶友犹在。沈渊按住不动,一直等着旁边厢里的人去尽了,方才戴好兜帽,扶着丫鬟的手慢慢向外走。冷香阿晏与世欢楼玉琳琅,许多年前是棠棣院的金童玉女,一样只偶尔串场,一样备受瞩目。 他们很久没有见,头次还是盛秋筱的好日子,玉琳琅去冷香阁捧场,却不得一面之缘,花魁娘子在后园里痛哭流涕,酣畅淋漓醉了一场,玉哥儿空与墨觞夫人说了整场的话,只见到母女两个精心推出来的红姑娘任人开价,落得感叹。 玉琳琅下了帖子,没想到墨觞花魁真的会来。她穿得素净,银白大氅上身也不见臃肿,微微露着留仙裙角晴山蓝,整个人和几年前的辰光相比,明摆着清瘦了太多。他记着,墨觞夫人明明说,阿晏是愈发好了的,这一下亲眼看见了,才知这话不够真。 台前人多嘈杂,两个人看见彼此,只是默默点头,小厮引着女眷去往位置最好的隔间,沈渊却自挑了个偏僻角落——“本来是你们东家的场子,我只是占了一点交情,哪好耽误他待客做生意。我在这儿听就行了,好地方留给人家特意赶来的罢。” 登了台的玉琳琅专注于戏折,没留意花魁娘子在哪儿,直到照例盈盈一眼赠宾客,才发觉醒目处不见熟悉身影。若非小厮回话,他还当自己唱得太坏,连故友都听不下去了。 夜幕下的炊烟不甚明显,小厮跑了个来回,道说厨房掌勺备了豌豆羊羹和什锦杏酪作宵夜,依着吩咐,可添一味烫干丝、一味鱼圆子焖玉兰片。 “东家,师傅说,实在是白日里不晓得要加菜,咱们的东西新鲜不过夜,一时间也来不及采买,还望东家见谅。” 小厮弓着腰,替厨子捏着汗,意外听见玉琳琅丝毫不恼,搁下茶碗说如此便也罢了,叫厨房用心烧了来:“简单些简单些,不许再给爷敷衍着糊弄,今儿招待的可是贵客。你出去的时候瞧一眼,别让墨觞小姐等急了。” 玉琳琅并不知道,厅堂里很快添了新茶客,沈渊不方便和生人打照面,亦知晓玉琳琅唱罢梳洗时不喜被打扰。正好外面的月光亮堂,白净如玉,她想出去走一走,看看许久没赏过的京城夜景。 星子稀疏,月儿看上去很孤单,绯月陪了出来,主仆两个都不作声。这一晚没有风,四下灯火点点,夜市仍然热闹,路上行人车马络绎不绝。 “栖凤也有这样的集市,那时候,夫人经常带着咱们出门,桥头李家的生煎小馄饨滋味最好,用的是水芹,嫩生生的,满口清香。”沈渊想起往日,开口多了几分温柔。 “正是呢,”绯月轻声附和,“有段时间天热,姑娘精神不好,恹恹地吃不下东西,还是管家买来生煎馄饨,淋上香醋,姑娘才有点胃口。” 沈渊点点头,面目罩在兜帽下,刚好盖住一个温婉的笑:“这种小事你还记得,可惜,后来他们家搬走了,铺子也就不再开了。” “若非耳闻目见,在下实难相信,冷香阿晏也有如此情肠。” 外人的插嘴很失礼,且是来自于花魁并不喜欢的人——折扇公子的声音,她早就烂熟了,不用回头也知是冤家。 屋漏偏逢连夜雨么?每次都是不欢而散,每次还都能再遇见。 她不愿纠缠,微微见了个礼就向回走:“你我本就不甚相熟,阿晏今日与旧友相邀,不方便陪凌公子说话了,先行告辞。” 这会儿人正多,她不信折扇公子会不顾礼节胡来,厅里小厮已经在与绯云几个说话,看来是来寻正主儿的。绯月搀着沈渊,牢牢将自家姑娘挡在前头,不给折扇公子半分余地。 “墨觞晏,你何必如此。”折扇公子稳如泰山,“你与人有约,我也不过如是,听戏捧场便走罢了,并非刻意惹你讨厌。” 沈渊顿步,回身道:“公子既如此说,就是阿晏过分了,公子见谅。你我早已挑明,云泥之别,公子又何必如此呢?” 折扇公子顾左右而言他:“当日只说时节伤人,不宜出门,春日再相见也不迟。在下却没想到,还有谁这样大的面子,能让冷香阁的阿晏寒夜赴约。” “公子说什么便是什么,阿晏无意反驳。寒夜么,公子请早回,莫要劝人容易,劝己却糊涂。”冷香花魁不再回头,道路行车声足够淹没一切。她似乎还听见一句,是对方在问,今日玉先生的《长生殿》唱得如何。 她道,唱得极好。声音不高,也不管折扇公子能否听到。 第二百七十二章 冬至 都城开博路,佳节一阳生。 冬至这天街上车水马龙,孩童得了假,不必去上学堂,一个个似脱缰的马驹到处撒欢儿,却没过半刻就被家中大人叫住,立时蔫头耷脑。然而许是年节,人人心中都松泛,也没听见几声训斥,运气好的还会得一把铜板,叮嘱几句别被怕花子的骗走,便打发了小儿自去玩耍。 水芝起得格外早,启了门锁,从库中取了绢子灯,由赵妈妈亲自领着下人各处挂好。秋筱也不躲闲,去灶上洗手作羹,烧出一盅芍药花柚子酱。 “劳烦嫂子,帮我送去给夫人和小姐,冬至到,吃这个清肺润喉,再好不过了。我身上沾了柴火气,怕熏着贵人。”盛氏从腰间抽出巾子擦手,将瓷盅托付给了何嫂子,自回前面楼里梳洗,沿路正好瞧见蓼尘,两个人彼此点点头,都没有停下,自去忙碌。 冷香阁每挂起鱼儿绢灯,必是有精心筹备的歌舞,蓼尘正是得了小阁主房里丫鬟召唤,从花魁处接过新衣裳。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亲手摸到江南湖纱,那种薄如蝉翼的上等丝物,上身柔若无物,行走间流光溢彩,如生水波。 不得不说花魁娘子眼光独到,定下一色淡翠绿,抹胸底面绣着小朵月白云朵与亭亭水仙花,对襟小衫摆长过膝,用的则是亮眼嫩鹅黄,外头又罩银丝滚袖边浅艾薄纱,系同色软绸裙子。蓼尘本就细腰高挑,饮食上着意将养过,脸蛋的线条柔和许多,俨然小家碧玉的驯顺婉转,正可与盛氏之娴淑文静、花魁之清冷高华区分,独树一帜。 “傍晚的时候,绯月过去她房里盯着,‘镜花谭’一曲讲的是虽少年男女情窦初开,结局却被棒打鸳鸯,劳燕分飞,终生不得见。得提醒着春雨,别一味地堆砌胭脂,给蓼尘眉眼画得清淡些,可用妃色,万不能碰赤朱之类艳色。” 绯月应声记下,手中正调着打着火折,融了蜜蜡调核桃油,好给主子擦拭琵琶。美人榻铺了鹅羽软垫,沈渊斜倚着,绯云跪坐在侧,刚熬好了生姜白芨水为她保养指甲。 沈渊总是贪睡,今日为了筹备歌舞,早起一次精神还不错,索性将杂事一并做了,免去反复。 “姑娘的蔻丹都淡了,偏这时节也没有凤仙花,不好补上,怪可惜的。”绯云托着沈渊手腕,如是道。 “只是没有凤仙,难道就没有别的花儿朵儿的,能装饰指甲了。”沈渊反应淡淡的,目光落向开了一半的窗扇,“我倒想这颜色快点褪干净,从前为着一时兴起,弄得十指赤红,虽不难看,总嫌流俗。” 窗外天空很蓝,远远飘着几丝云絮,得益于没有起风,空气并不凉,只是梅花香味也难远扬,被禁锢在园里,楼上的人无论如何闻不到。 绯月抬头笑道:“所以姑娘为了免俗,打扮蓼尘选的也是青绿之色。” “难怪呢,湖纱那样贵重,奴婢还担心,要是不够娇艳,万一眼皮子浅的人不识货,岂非糟蹋了好东西。”绯云咂舌啧啧。 沈渊道:“也不全是。她本来就不够美丽,又不像盛秋筱,是个经得住打扮的胚子,若穿上华美夺目的衣裳,只怕人反而被压下去,那才叫弄巧成拙。” 绯月低回头,继续擦拭着琵琶背板道:“难为姑娘用了心思,水乡湖纱,穿在身上就如波光粼粼,那套首饰又多用珍珠,低调又不失贵重,等跳舞时不知有多好看。” “你急着叫好,我可只盼蓼尘争气,别白费了这些心思。这么会儿了,早饭怎么还不送来。”沈渊说着坐直身子,吩咐绯云去后院催一催。许是有人陪,时辰就会过得很快,十指都涂过了白芨,只消慢慢晾着,没有熏香料的房间空气很干净,刚好适合迎接随后整日的忙碌。 绯云才下楼,就和提着食盒的温嫂子撞个正着,原是何嫂子做得了早饭正要送来,临时得了墨觞夫人的吩咐,着手备起要用的糕饼点心,特指了要有栖凤的绿茶酥和豌豆金团,都是做起来不难、只费功夫的主儿。 早饭做得中规中矩,沈渊胃口不高,便叫绯云去寻秋筱来一起,却听丫鬟回话道,秋筱与蓼尘在琴阁用过早饭,此时已开始习舞,琴师许锦书也同在。花魁算不得吃了闭门羹,可瞧着桌上的鸡丝鱼面,最后也未动几口。 琴阁三人共习的场景已是老生常谈,秋筱稍微留了心眼,发觉琴师的穿戴愈发向妇人靠拢,初见时候还是个梳双垂挂的羞涩姑娘,如今也绾髻别钗,鬓角小巧一只青鸾展翅欲飞。 “就这点出息?你要是眼热,我这就送你一对上好的蓝田玉钗。”趁着歇息的空档,沈渊拉开秋筱咬耳朵。 花魁这天难得亲力亲为,多在前面奔走,督促着下人打扫铺设,丫鬟担心她累着,她反而说四处走走,身子松快。墨觞夫人也不阻拦,只叮嘱了绯月与绯云务必好生跟着。 靠近晌午,沈渊才有空到琴阁,一眼看见秋筱总盯着锦书打量。琴师如常坐在墙边,见小阁主来便起身行礼,通身秋香软罗裙,不想惹人注目都难。 沈渊没觉有什么,却不解秋筱为何如此在意,方有此一问。盛氏没打算对她隐瞒,确认了隔墙无耳,方向小阁主道出所想。 “姐姐知道我的,从来不爱黄白之物,只是看着锦书的打扮变得忒快,近日却又没见着那个胡人来,我是怕锦书心思单纯,被诓骗了。” 许锦书的情郎不晓得为何,这几天都没有露面,她也不气恼,反为其开脱道男儿必先立业才可成家。沈渊只在早晨来前面时,在廊上和琴师打过照面,这些话还是听贴身丫鬟讲起——“楼里面的女孩子嘛,镇日没有别的事可做,就爱嚼嚼舌根,传来传去就容易变了味儿,不过呢,只要彼此有数,面子上说得过去,大约也无可厚非的。” 第二百七十三章 锦书 彼时绯月略略讲了前因后果,还寻了由头,替传闲话的人开脱一二。花魁则不以为然,径直拿出现成的例来驳:“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你觉得只是女子无聊,殊不知若听者有心,会生出多少误会龃龉,随后便是虚与委蛇,再有谁生出阴毒的,可就是下一个观莺了。” 冷香欢场,女子的唇齿之间不止能吐出教人愉悦的温存软语,还有得是口蜜腹剑,沈渊自个儿便深有体会,当初离雪城与她来往密切了些,就数不清遭受了多少非议,一道道目光或嫉妒、或艳羡,像毒蛇信子须臾不离缠绕着她。 还好,她熬过来了,雪城亦如是。即使后来的很多年里,他们甚少见面,连书信也不常有,流言蜚语又起苗头,却只能畏缩在见不得光的角落,满足那些落魄者的可怜自尊。那个时候,沈渊身子差到极点,行走也被拘束,每日最渴盼的不过是见一见日头,对于那位姓离的哥儿能否相伴白头,反而少了热切。 或许正是这样,才让自己免去了物议的搅扰?只有置身事外,入耳而不入心,方能得真清净。 沈渊与许锦书往来不多,对她的情郎更是知之甚少,只记得那充满奇怪的一夜里,胡人留宿冷香,次日许锦书示人面目容光焕发,娇羞溢于言表。花魁不是稚龄少女,看得出发生了什么,当时也未曾上心,只顾着羡慕罢了。 有了心仪之人,女为悦己者容,不是什么稀罕的,那胡人肯在锦书身上花银子,也总比只想着占便宜,一毛不拔的登徒子强些。 不成想,盛秋筱的顾虑提醒了小阁主,竟忘了还有负心薄幸的说头。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我与锦书相处久了,真心盼着她能遇良人,终身有托。”盛氏拉着花魁的手,字字诚恳。 沈渊忽地无言,一下不知如何作答。回看房里的许锦书,坐在五弦琴前,指尖翩翩跳跃,一派柔和端淑,岁月静好。 要是一切顺利,沈渊已经能预见到,许琴师出嫁时候的情形,一定比鹭娘那时候更热闹,更盛大,喜服头面也会更精致贵重些。她乐得沾沾喜气,甚至已经私下挑选起陪嫁,考虑着为锦书添妆奁。 连墨觞夫人也说,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到时一定要为锦书操办,盼着她们可以开个好头,叫天底下的苦命女子能少则少,再不需要栖身勾栏,倚门卖笑以谋生了。 “这些话和我说就算了,千万别让锦书听见,明白吗?”沈渊带上门,附耳叮嘱秋筱,看着对方郑重点头才罢。她很希望盛氏是杞人忧天了,毕竟这关口上若横生枝节,许锦书会否痛不欲生且不论,单是别有用心人的闲言碎语,就足够让冷香阁再陷入窘境。 太平日子难得,沈渊别无他求,只要谁也别再无端掀起波澜,对她的慰藉就堪比抽得一支上上签了。 当事人还懵然不觉,好奇两位姑娘为何久久不归,只有蓼尘心止如水,反复雕琢着已足够精湛的舞蹈。春雨没有跟在近前伺候,被安排领着灶上丫头送来午饭,随之留下服侍。 冬至食三红三白,还有三果,午饭灶上便烧了葱熘藕尖和银耳雪梨汤,温嫂子做了家乡小吃萝卜丝饼,凑齐了三白,其余便是寻常菜色,两样小炒,一道南瓜蒸百合,另添五色豆饭。 何嫂子做的豌豆金团也上了桌,热腾腾粘糯微甜,在座的人都夸赞,花魁却不许蓼尘多食,怕糯米难克化,坏了肠胃误了事。蓼尘自然听话,锦书一听,立刻也跟着放下要再取一枚的筷子。 “晚上奴婢也要奏琴的,万一闹了肚子更是不好,还是忍忍馋虫,等着日后再有口福。”许锦书笑起来微露两颗小虎牙,刻意成熟的穿戴也掩盖不住少女俏皮娇羞。 秋筱附和打趣几句,蓼尘也在学着打开拘谨,食不言的老规矩作不得数,饭桌上几个女孩子其乐融融。沈渊换了胃口,有段日子没用银耳,乍入口还觉着不适,好在火候很足,炖得软烂,雪梨调味恰到好处。 滋味不很甜,难能可贵在清润,也不需要多的蜜糖,丢几粒殷红枸杞点缀足矣。 日子不都是这样过么?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太过一帆风顺了,就该是不如意找上门的时候。沈渊默默舀着手中汤羹,暗道心诚则灵,但愿许琴师的寄往不会落了空,也但愿自个儿的筹算不会打了水漂。 临近傍晚,夜幕已经拉开,绢子鱼儿灯也陆续点亮,冷香阁大门前挂起长串六角红灯笼,厅堂里摆起香花佳酿,热场的歌女舞姬团团而至,花台上一派水袖翩跹,莺啼燕啭。 领头的那个是晨叶,穿着艳丽的淡绛红,洇染出大朵斑斓牡丹花色,趁着肌肤莹白胜雪,吹弹可破。头上高高梳起飞仙髻,斜插一支银镀金鸳鸯,口衔流苏长垂至肩,末梢缀着小簇米珠玛瑙,摇曳生姿。 在这儿的本当是春溪,她们是一同进来的姐妹,私底下却是较劲的。春溪始终压着晨叶一头,万事都能抢个好,客人也更给青眼。晨叶自认美貌,从来都不肯服气,这次终于有了机会,头天夜里给春溪的莲子酥撒了点碾碎的杏仁,让她浑身红痒难忍,脸上起了疹子,不得不让了位。 来客的目光流连在晨叶身上,女子的虚荣心得到很大满足,可转脸儿就仍有戚戚——给别人做嫁衣罢了,那个叫彩云的丫头片子,本来就是洗衣服扫地倒夜香的,怎么摇身一变,也能飞上枝头做凤凰? 晨叶又不甘心起来,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出头人地,最好便是当上头牌娘子,穿的是绫罗绸缎,戴的是珠翠琳琅,多多攒下体己银子来,运气好了还能离开这个地方,也做人家的正头娘子。 她做着美梦,殊不知黄粱未及烹已成泡影,墨觞夫人端坐柜后,早就吩咐水芝安排下去,待这曲尽了,立刻将晨叶按下,拖去后院发落。 第二百七十四章 岸蓼疏红水荇青 赵妈妈下手极为利索,歌女舞姬方才退场出了小门,拐角立刻闪出人来,一把将晨叶扣下。灶上送茶食的丫头正好鱼贯而入,丝竹亦再起,谁也注意不到多余的动静。 蓼尘舞步翩跹,薄纱半掩面,随素衣娇娘团团簇拥进场,锦书抚琴在下,音阶起,水袖荡,台上佳人显真容,清水芙蓉恬然静雅,见之忘俗。墨觞夫人犹在账台后,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水芝快步上来回话,道晨叶已经被处理妥当。 “她不肯认,赖在地上撒泼哭闹,赵妈妈叫人绑了她,堵了嘴押起来,不会出岔子,只等着夫人发落。”大丫鬟俯身附耳。 “知道了。”冷香阁主不动声色,朝楼上扶栏抬抬下颌,“你去瞧瞧,小姐这会子在和谁说话,若是方便,也把这话回给她。” 水芝依言退下,绕开花台上楼去。厅堂里暖意融融,新客旧宾掺杂其间,难辨面孔。最当眼处自是秋筱,陪坐在那位王大人身边,作贤惠状为其剥好新鲜的葡萄奉上;廊柱边围坐一桌莺莺燕燕,正中竟是风评甚差的朱少爷,怀里已经搂着新欢,胭脂描画得浓艳,半敞着襟口,露出一抹水红鸳鸯肚兜,最是谄媚讨好做派,可仔细一瞧眉眼,这个女子分明就是温颜儿。 颜儿打扮得十分艳丽,可水芝是何等人物?一眼就看出她身子早就坏透,不堪重负了,只是在强颜欢笑,为了能多得点赏钱,拼命地迎合姓朱的,任凭自己被灌得烂醉如泥,随便丢到墙角,立刻就有旁的女子顶替上。 大丫鬟低头匆匆走过,目光中含了不忍,然而也只能视若无睹——但愿温嫂子不会瞧见,否则不知该有多伤心了。 “你来,去请赵妈妈,就说温颜儿喝醉了,别扰了客人的兴致,让妈妈快点把她带下去。”水芝凑到偏僻处,叫过来个小丫鬟如是叮嘱。 《镜花谭》一舞并不长,蓼尘也非完璧之身,不好如秋筱般待价而沽,只作寻常红馆打算,由阁主夫人报了姓名,便有着急的客人豪掷千金。锦书已经悄悄溜到角落,避开这一时混乱,生怕有哪个眼拙的,将自己也当成了卖身花牌,硬拉过去。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儿?颜儿,醒醒?”许琴师候在小门前,差点和要出去的赵妈妈撞个满怀,也瞧见了醉醺醺的温颜儿。赵妈妈挡开许锦书拍打颜儿的手,说是她自己贪杯不胜酒力,差点出丑。 “妈妈这话奇怪,颜儿不会喝酒,分明是被灌倒了么。”锦书不相信,目光向赵妈妈来的方向一扫,“那不是朱家的少爷吗,数他最讨厌,两只咸猪手见人就要乱摸,除了吃喝嫖赌,样样狗屁不通,颜儿肯定是被他欺负了。” “啪”一记脆响,许锦书话音未落,便吃了赵妈妈的耳光,被提着耳朵拽到门外:“不知死活的蹄子,这种话是你能说的?嘴皮子倒是痛快了,信不信不用等到天亮,你就被打个半死丢去春檐巷,省得给冷香阁招来祸患!” 赵妈妈好一通训斥,狠狠点着锦书额头,让她长长记性,莫将自己的愚蠢鲁莽当作古道热肠,说罢便忙去安置温颜儿,还要提点厨房,别耽误了备好前面的宵夜。 许锦书挨了骂,耷拉着脑袋不敢还嘴,出来时没穿外裳,被夜风吹上一小会就要瑟瑟发抖,搓着双手呵气取暖。其实她心中有数,赵妈妈是为了她好,啪被姓朱的听见要发难,到时自己的下场只会更惨。 “同样是爹娘的女儿,要什么时候,我们才能熬出头呢。”锦书抬头看看天上月亮,已经不是弯弦,也不够圆满,半瓶子醋似地挂在那儿,像极了孤零零的自己个儿,不至于卖身换口饭吃,照样没有尊严可言。 可月亮还有星子呢,她许锦书有什么? 就连他……也好久没来了。楼里姐妹的非议她能听见,秋筱姑娘和花魁娘子眼神中含蓄的关切,她也能看得懂。 锦书只是知道不能争。 和自己苦命的亲娘相比,至少她还活着,从那个没有一丝人情味的家里逃了出来,躲过沦为扬州瘦马,结果呢?还不是为了生存,自甘卖身进冷香阁,做个卖艺的琴女。 “许姑娘,许姑娘,前头要听曲儿,到处正寻你呢,快来呀。”楼里的小丫头找出来,看见许锦书连忙迎上前,拉着她往回去,“怎么手这样冷?要是冻坏了弹不了琴就糟糕了,奴婢给姑娘捂一捂。” 小丫头好像叫红儿,锦书没怎么见过,双手被捂在人家袖笼中时,眼眶却不争气地红了,硬是咬牙忍了回去。 红儿没有手炉,却让锦书心里暖胜三春。回到正楼中,蓼尘已经被豪客点了去,传她唱曲儿的是熟面孔,不难应对。 “岸蓼疏红水荇青,茨菇花白小如蓱。你给她起这个名字,乍一听,还以为在唤我。” 客人叫了独间听曲,锦书抱着琴,乖顺跟在身后,余光偷偷打量四下。楼上廊前垂落纱帘,花魁娘子跪坐幔影深处,与谁把酒言欢。 念诗的人正是州来庄主尹淮安,那首诗名《发淮安》。 桌上摆着醇熟桂花酿,配几碟时新糕团,沈渊双颊微绯,实则并没有饮下多少。她听着对方说嘴,也不着急反驳,轻笑笑推了推面前一碟莲子酥:“都说上古时候,比干有七窍玲珑心,到了州来庄主面前,只怕也要自愧不如。” “阿渊只说是与不是?”尹淮安瞥一眼小碟,作了然状,“我早看出来,每每说不上时,你就爱拿点心堵别人的嘴。冷香阁的点心味道再好,却也不该是这样用的?” 沈渊抬高眼帘,拈了一块莲子酥在手:“不吃就算了,何必这样说我。你既有了想头,我说不是,你就信么?当真是你想多了,淮安哥哥,我就是觉得这两个字好听,随便拼凑了给她的。一点风吹草动就要多思多虑,是会坏事儿的。” 第二百七十五章 莲子酥 “你话里有话。”尹淮安不打太极,直接点破。 莲子酥滚油炸过,裹了金灿灿的蜜糖,冷下来才不至于粘手。沈渊嗜甜,对这个也难下口,须得配着茶。她盯着尹淮安不置可否,执意要对方先尝一尝。 “来者是客,我要尽地主之谊,你怎好不领情。”沈渊掩袖轻咬一口,凝固的蜜糖在舌尖化开,甜味很快充斥口腔,“莲子本来淡甘微苦,莲心更是降火清心的良药,可要做点心就必须剔了去。厨房的人也是糊涂,裹这样多的糖,滋味都被盖住,万一放错了什么东西,竟也吃不出来。” 州来庄主耐心听着看着,大约也猜出她的意思,大差不离地,总和自己捡回去的女子有关——“好了……你是想说,别被甜言蜜语蛊惑,乱了分寸。” 花魁勾起唇角,眸子晶亮:“是,也不全是。你可留意了,刚刚水芝上来寻我。虽然家丑不可外扬,我不怕你笑话,今儿蓼尘献艺,提前给她做配的几个丫头里,穿牡丹衣裳的那个叫晨叶,本来不该她领头。她的好姐妹比她出挑,可是不能食莲子,否则就会浑身起红疹。晨叶眼热,给好姐妹的莲子酥里下足了杏仁粉,才有了那片刻的风光。” “那么,那位误食杏仁的女子如何了?”尹淮安蹙眉。 沈渊摇了摇头:“应当无大碍,郎中说,还好所食不多,只是红肿发痒几日,脸要好好擦药养一阵。但凡再多吃进一点,只怕有性命之忧。” 尹淮安沉默良久,最后闷出来的只能是干笑:“如此说来,也算那位女子躲过一劫了。” “已经冷了,撤下去,换个雪泡梅花酒来。我记得做了腐皮卷,你看看还有没有,也送一盘来。”沈渊唤来绯月,端走了半冷的桂花酿,莲子酥演完了自己的主场,也被一并打回厨房。 座上的两个人一时相对陷入沉默,沈渊是耐得住的,尴尬便都留给了州来庄主。冷香阁仍然歌舞升平,连走廊对过房中,许锦书的弹唱也隐约可闻,稍加辨认是一支《启明长安辞》。 “明明是出黄梅戏,被改了调子,也能唱得入木三分,可见功底。”尹淮安找着了由头,重新打开话匣子。 花魁弯眸附和:“那是自然。本来夫人留下她,是看中她弹得一手好琴,后来才发觉也会唱曲,歌声精湛,楼中女子个个都难望其项背。” “与你相较,该当如何?”尹淮安好奇发问,却挨了白眼——“换了别人必然要骂你,我几时唱曲儿给人听?可若真要论,她大约是比我强些。” 沈渊嘴上不饶人,一时兴头过去了也便罢,仍记挂着正经事:“我不与你闹了,淮安,上回咱们谈的,你考虑得怎样,观莺现下如何,可也醒了?” 花魁并不打算刨根问底,口中所言也多避重就轻,尹淮安却“咯噔”一下紧张起来,又联想她借着莲子酥做文章,实在要斟酌该怎么答。 “我回去时,她已经醒了,伤得很重,实在不好挪动,我便……暂且让她留在庄上,就当行善事。阿渊,就等她伤势稍微好些,我再和你商议何去何从,可好?”州来庄主手心捏汗,藏在袍袖里。 恰逢绯月领着丫头送来酒水点心,这副窘状差点被看了去。沈渊托腮只管好笑,愈发觉着有趣得很:“你紧张什么,淮安哥哥,我说了许多次了,只是怕你被蒙骗,才将实情讲与你听,她何去何从,你看着办就是。” 州来庄主颇无奈,仰脖灌下半盅梅花酒:“自然是怕你怪我糊涂,不听你忠言逆耳,一味被美色蒙蔽了去。” “嗤……亏你说得出口。”沈渊忍俊不禁,睫毛随之扑闪,深深遮住琥珀瞳仁,“美色?以往我日日看见观莺,深知她虽有七分姿色,却不是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胚子,在春檐巷待了几日,只怕已然连乡野村妇都不及。” “你这张嘴向来厉害,说的却不错。”尹淮安揉着额角,属实拿面前的美人无可奈何,也少见她此番娇俏脾性,“她,伤得虽重,精神却很好……老方和我回话,说她服了药便喊饿,厨房煮了粥,没想到她一气用了三四海碗,下人们拦都拦不住。” 回想起来,州来庄主心有余悸。他倒不怕山庄会被一个女子吃穷,只是从未见过人被饿到那般田地。彼时观莺擦过药,伤口包扎好,稍微挪动就生疼,然而一见到吃的,她立刻能撑坐起来,不顾烫口,捧着碗便大快朵颐,仿佛寡淡的薄粥是什么山珍海味。伤口重又扯开,白布渗出血丝,她也浑然不察。 “她一向如此的,不稀奇。”沈渊似有动容,挽袖自斟一杯,“被关在后院时,我曾悄悄看过,她起初不肯进食,嫌饭菜粗陋,还以为自己可以出去,继续做头牌娘子。时日久了,她自知无望,也就只想活着,有什么便吃什么,那掉在地上不干净的,也一样朝口里送。” 花魁不会忘了头一个夜晚,自己吩咐煮的那碗红糖小米粥,寻常只能作解乏腻的汤粥,竟就套出观莺许多话来,还让那个女子对自己感恩戴德,口口声声说什么菩萨心肠。 可惜,观莺终究是回不了头,从踏出第一步就大错特错,偶尔的真情流露也是迫于生存,而非幡然悔悟。所以沈渊不会冒这个险,不会给观莺一个宽恕,不会叫这个女子有再次作恶的可能。 在这儿,她是花魁墨觞晏,不是淑女沈渊,可以不完美,可以使性子,可以有狠心肠。 “听你一说,我反而理解了,为何她能逃出来。”尹淮安摩挲着杯沿,望回来的目光多了感慨,“人在绝境之中,往往能殊死一搏的。难以想象,她从前经历过什么,才会变成如今的样子。” 沈渊轻哼一声,似是瞧不上:“巧了,我还真的知道。你真心想听,我也可以讲。只是呀……本来是邀请你赏歌舞,怎么就说起不开心的了。”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第二百七十六章 斑斓 玉瑕山白日香客如沸,入夜却安静,偶有马蹄哒哒分外刺耳。州来庄主夜半方归,一直捱到楼中宾客散尽,沈渊差点以为,他这是要在冷香阁住下。 “今儿可是冬至,早知你不走,就备下宵夜了。你庄上少个贴心的人,哪里会为你照看时令。”小银剪刀钳着烛芯,沈渊忽起兴致,和尹淮安说起小时水乡风物,调侃他一定听都没听过,那儿人们冬至必烧的甘蔗煲马蹄。 庄主不和她一般见识,迎合道自己孤陋寡闻,更是个孤家寡人。也不知美人有心还是无意,非要追上一句,再如何高处不胜寒,也莫饥不择食。 他们聊了很多,有大半是关于观莺,这个女子的身世引起尹淮安的好奇,还有不敢叫花魁娘子知道的同情,抑或怜悯。沈渊讲得很平淡,全然是置身事外的态度,他听得却挠心。 “这世道呀,女子的命运就是这样,像观莺的娘,可以说她愚蠢,说她舍弃亲生骨肉,狠如蛇蝎,可她就算不迈出这步,母女两个难道就有活路吗?”冷香花魁吃多了梅花酒,眼儿生媚,不描青黛也朦胧,故意做作翘着兰花指,拈着莲瓣青花盅。 她还道,可恨与可怜,从来都是相伴相生,天地广阔,浮生渺渺,人须臾一世如尘埃芥子,苟且片刻之欢,未必能守长久之乐。 “天道亘古如此,你我尚不能幸免,何况是她。”冷美人仿佛自说自话,目光在明晃晃的鱼儿灯间流淌,一年又一年,早就看腻乐。余光偶尔瞥过,只见对面的州来庄主也若有所思,她便知道,他这是犹豫了,拿捏不准该对观莺持何种态度。 “我明白,淮安,你看似纨绔风流,实则天生仁善心肠。真到了为难处,我亲自去,替你说出口便是。” 她终究不忍无辜人入泥潭,也深知区区一个观莺,不值得彼此再耗费更多心力,是时候被剔出他们的日子了——身边可珍惜的人不多,何苦来的被个无端过客搅扰。 尹淮安哑然语塞,竟找不出言论反驳,许是跟着一起醉了。观莺住在他的山庄里,两个人说过的话加起来却不超过五句。下人很多次来回话,说那位姑娘请求见一见恩人,统统被他一口回绝。 抛开温梅带来的迟疑,他对这个女子不感兴趣,甚至有几分反感,不尴不尬地搁置在后院,保不齐送走得晚了半步,就要招来故友侧目。上次相见,沈渊还将自己择得干净,口口声声不会插手,这次却肯松口,他着实摸不透了,这沈大姑娘究竟是何用意。 下了车,方二领马夫下去,长随跟在庄主后头,手里拎着包点心,是冷香阁的花魁娘子亲手裁了油纸,封上红笺。 “替我带给她,不必说起我。”言下所指自然是观莺,至于为何,沈渊不多说,尹淮安便无从猜测。他瞧见了,是冷香阁自做的绿豆饼,还有这时节已经少见的椰子斑斓糕。 天气冷,南方的点心不易做得,原料就难找见。花魁娘子任性了一回,缠着水芝跑遍城里集市,终于买来,又在自己院里灶上生火,由绯云亲手蒸成。她不贪这口新鲜,所得不多,全都包了起来,有更深的用处。 点心被侍女送去观莺床前,这个遍体鳞伤的客居女子已经睡下,被褥盖得严严实实,还求着仆妇,给房间里点上两三个炭盆,说怕夜里会受冻——“咱们庄子里几十年,何时听说过冻着的?真真是小家子气。”薛妈妈得了信儿,不禁连连摇头。 左不过是苦头吃多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人之常情。老妈妈明白这个理儿,却难无视一个女子每逢进食便狼吞虎咽,稍微劝阻便要瞪起双眼,又鼓囊囊咬着腮,马上要哭出来的委屈样。 这哪里是救了一条性命,分明是摊上个祖宗么。 这种事就算要和庄主讲明,也没有办法开口的,只能慢慢地、隐晦地提。尹淮安不说什么,薛妈妈也心领神会,约束着下人不许乱嚼舌根,对观莺也如常以礼相待。 好在苦头没有白吃,观莺虽怕饥寒,贪饱暖,到底长了记性,不敢再与人为恶,一味嚣张跋扈,晓得现如今寄人篱下,死里逃生已经是天大的幸运。她心里掖着把小算盘,极尽所能地想长久留下来。 薛妈妈指了个小丫头近前照顾客人,名唤东莲,自小被卖的,记不清自己的年纪,看上去也就十三四岁。平时独自对着东莲,观莺改了颐指气使,遇见薛妈妈进来,更是做小伏低。 她更想能见一见这里的主人,软磨硬泡听说那是一位极好的男子,家财万贯又儒雅随和,且至今无有妻室。与盛秋筱不同,观莺也很清楚自己身份,却觉得是种便利,能助她更好洞悉男人心思。 冬至佳节,薛妈妈包了饺子,观莺想好了由头,借着道贺也好谢恩,良辰美景,正好自己发挥,却不想尹庄主要出门,自己忍痛打扮好,只得人走楼空。方管家和薛妈妈双双守在主人书房前,表面恭敬客气,其实人人都看得出,这个女子的意图太明显,着实瞧不上。 出师不利,观莺灰溜溜躲回客房,等到深夜,观莺迟迟听不见归讯,侍女又催促,她只好服药躺下,懊恼天道不公,竟狠心一次又一次让她穷途末路。 东莲放轻脚步,仍逃不过假寐观莺的耳朵。糕点已经冷了,还是挡不住长久饥饿养成的对食物的敏锐。斑斓糕的香味十分特殊,观莺捕捉到一点,立刻来了精神。 曾经嗅到过的,在某个骄矜漂亮的女子房里,还有一壶好茶,让她惦记了很久。观莺忍不住捏着被子,努力克制自己别下床翻看。 终是墨觞晏害了她,给她希望又残忍掐灭,任由她万劫不复,春檐巷的日子生不如死,安知彼时,这位冷香花魁正端着高高在上的姿态,和谁把她当个笑话讲。 第二百七十七章 斑斓(下) 旭日东升,天朗气清。尹淮安照例早起,并无下人来报什么异样,想来是归时甚晚,客居的女子睡下,没听见风声。 如此最好,免得孤男寡女两相尴尬,他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 观莺的辗转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觉睡醒,东莲摆好早饭,南瓜蒸百合蒸得熟透,金灿灿勾人食欲,隔夜糕点带来的诱惑瞬间小了许多。 “莺姑娘,早饭好了,奴婢服侍姑娘用。”床前架了矮桌,东莲半坐在脚踏,手中端着桂花糖牛乳山药羹,用汤匙轻轻搅了轻轻吹凉。观莺斜坐着,背靠床头软垫,眼神不断往那包油纸点心上飘,假作不察,问东莲那是何物,何时送进来的。 “喔,是城里的花样点心,我家庄主带回来的,差人送到姑娘房里。”东莲低头吹好了羹,小心翼翼送到观莺跟前。客人的食量叫整个山庄有目共睹,未免她真的撑着不相宜,厨房只做些细软好克化的汤水小菜,又嘱咐东莲,无论观莺说什么,一并答若姑娘用过了饭还觉得肚饥,随时可再送粥点来,不差一时半刻的。 好在这番准备没有派上用场,薛妈妈上月腌的糖醋萝卜很是可口,顺手又做出一碟来,搭配绵绵的山药羹,观莺胃口得到满足,也不再嚷着饿,听到东莲的回答,更是让她心头一热。 庄主派人送来的,城里的花样点心? 那个男子一直避而不见,却记着给她带东西,难道隐喻着他也有意,自己并非毫无机会?从前在别人的屋子里,观莺是那么眼热墨觞晏的茶点,既稀罕又精致,如今也有独属于自己的一份摆在眼前,唾手可得。 “观莺姑娘?姑娘快吃,这翡翠烧麦是野鸡脯子做的,刚出锅才香,放冷了就不好吃了。”东莲见观莺呆呆地出神,不知在想什么,忙轻声唤她,生怕耽误了用饭。客人才茫然回神,却伸手推开侍女送上来的筷子。 “昨天晚上,薛妈妈的菘菜饺子味美,我吃得多了些,现下似乎不消化,一时半会儿用不动了。你照顾我辛苦了,不如这烧麦送与你吃,我吃一点糕饼,也好不辜负了公子的心意。” 斑斓糕冷透了变得塌软,失去弹牙口感,只剩翠绿莹白的颜色仍然好看。东莲拆开来看时候,已经觉得不妥,观莺执意说无妨,拿着便往口中送。 只一口咬下去,她尝到的不是芳心暗许,而是自取其辱。 这种点心从南边来,陌京城里本就少有人做,观莺吃过一次,独特的味道深深刻在记忆中,轻易就会被唤醒——是出自冷香阁的手艺,绝对不会错。仔细看回去,静静躺在油纸上的绿豆饼也见熟悉,分明是墨觞夫人佐茶最爱的。 州来山庄的主人,为何会有冷香阁的点心?观莺行事蠢莽,却也懂得时令冷暖,除了那一位娘子矫情想要,冷香阁里谁会眼巴巴做个不合时宜的零嘴,谁又有这么大的脸面? 墨觞晏,墨觞晏……天高地广,为什么总是让她们撞上。 观莺口中变得苦涩,压根儿不必再问侍女,点心从何而来,庄主昨晚又失去了哪里。除了怨恨与不甘,她对花魁也有了鄙夷,不是都吹捧墨觞晏清高,冷淡脱俗如世中仙么?怎地有了一个离雪城,还和这样多的男人不清不楚。 “姑娘怎么了?”东莲好奇道,“隔夜的点心难入口,姑娘要是想吃,奴婢请厨房做新的来。” “不必了……谢谢你。”观莺翻过手背擦下嘴角,硬是将手中那块吃了个干净,自己端起汤碗顺顺喉咙,“我只是想到,从前,吃过这种点心的。这个绿豆饼冷了也可口,东莲,你也尝尝。” 观莺身上戾气削减许多,向着小丫鬟笑起来,也多几寸温柔,是真心相待的模样。东莲不拂她面子,乖乖巧巧道过谢,伺候着用完了饭食,收下糕饼便送食盒去了。 临近年下,州来山庄杂事诸多,处理熟悉了也得心应手。尹淮安只消稍忙上半日,晌午就可安心吃顿便饭,晚些再听手下从外面回来,回报见闻。东莲很尽责,将观莺的言行如实报给薛妈妈,很快传到尹淮安处。 他猜到对方的反应,实际却比想象中平静。只隔不到一日,听故事听出来的怜悯还没有褪尽,他揣测,也许观莺是知难而退,不会再对自己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了。 昨晚沈渊说了太多,他假作贪杯,免去许多答复,然而都听进心里。在上位者万岁将至,陌京戒备愈发森严,近日他都不准备再入城,也要将手下撤回来一些,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前次在山里遭遇太子,已经让他颇为头痛,更兼提心吊胆。尹淮安很担忧沈渊的安危,总觉她留在楼里不是办法,却不好开口让她长久与自己同住。越到这种时候,他越盼着沈涵可以调回京,好好地护着他们这个妹妹。 或者……早行媒妁之约,将阿渊嫁出去,终身有靠。 沈渊有意中人,尹淮安并非懵然不知。听说那人客旅在外,路途遥远,至今难归,只有一封书信聊以慰藉。更多境况他没有追问,生怕自己捱不住痛惜,醉倒在冷香。 要是初见的那日,自己没只顾着和沈涵吃酒,抑或父亲提起议亲的那年,自己没有摇摆不定,一切许早已是定数。 “庄主,那位姑娘又差东莲来,想要求见您。” 外头有人叩门,长随小厮迎进来,是老方,略带愁容递着话:“一两日间已经许多次了,庄主您看……” “就是就是,走都要不能走了,还整天往庄主跟前凑。”小厮皱着眉毛,抢先撇撇嘴,“咱们爷好心救她,又不是要她伺候的。” “昌平,不得无礼。”尹淮安呵斥小厮一记,后者忙咧嘴认错,老方管家资历年久,却忍不住替长随开解:“恕老奴多嘴,昌平的话是不中听,可那位姑娘连日来的行径……确有不妥。” 番外十一 云想衣裳花想容(上) 纵横奔波十二坊,钗环狼藉满案桌。 娘子施施然落下泪滴,落地消弭,没有来生,檐角狭处拂袖半干,从廊腰隐去靡靡月色。近身宫人服侍年久,宽慰说来日终将得喘息,见一见外面的坊市争辉,十里春风。 “你我是自小相熟的,如何不知这红墙外天地广阔。那十里的春风不是为我而吹过,街坊兴荣也不是为了我的路过,你说,是不是如此?” 衣袖转折,细语压抑恐惊醒襁褓熟睡幼儿,桃李年华早已没有那么多富裕充盈的泪,陈年旧事中落入泥泞,郁结成疾,无处可被慷慨地接纳,如堂皇尊贵表象下屈辱隐忍的不堪,无处可诉。 “连我唯一的一点尊严,不过是为了这孩儿,还有这张像她的脸。” 娘子泣罢,旋身拢袖,缓步摇晃婴儿床,口中咿喔轻哄,良久回眸与宫人两相对视,淡笑苦涩。烛花昏红,胭脂半浓,怒目碎盏而去的人早就走远,不出意外又是长久一阵冷落,于她们却如恩赦。 冬日终需晴,年岁旖旎过。 东边殿宇里的母子优渥一如既往,旧年哀哀哭泣的娇娘已成风韵贵妇,学会了看开、看淡,不与旁人争高低,手中牵着日渐长成的学龄幼童,爱上了听戏听曲,躲在自己一方四角天地中,日子过得也舒适。 “母亲,为何总有人围在外面?他们好凶,珩儿害怕。” 少儿不解前人痛,童言无忌,刺疼的是娘亲的心。母亲道,莫怕,那是父亲对他们母子格外的照顾。 “珩儿最得宠爱,自然要最多的侍卫保护,才不叫坏人溜进来,伤了娘亲和你。”妇人口角含笑,拿过一块松黄饼,刚刚下了炉,金灿灿热腾腾,咬一口香甜无二。 “三月松花黄,和蜜作饼状。珩儿,你不是最喜欢吃这个么?今年开春第一次做,拿着。吃完点心,咱们就去习字,好不好?方姑姑做了燕窝鸭子,珩儿中午就能吃着了。” 孩子是最好哄的,满足了口舌,也就想不起来别的。寻常人家的小儿还在嬉闹跑跳,妇人已督促着自己的孩儿早早开蒙,日日苦读,唯恐落于人后。 宫人伺候笔墨,摆整齐了四宝,趁着沏茶的空隙溜出来,瞧见妇人正躲在廊柱后观望,眼巴巴望子成龙。那目光穿透了很多年,从稚子开始牙牙学语,到第一次自己握住笔杆。 “奴婢冒犯,主子,您未免心急了些。那一位生得早,咱们再怎么赶,只怕也是……”宫人心生不忍,凑近了弯身劝解。 “好了,阿茹,你不明白我吗?”妇人抬手制止,精致眉眼笼上阴霾,鸦翅青睫扑闪,依稀还有几分旧时光中的单纯,“我深知君恩不可靠,娘家也还要指望我才能保全。左右这辈子,我只有珩儿这一个孩子了,我对他严厉,是想有朝一日,我若是倒下了,他还可以有自保之力,不至于被人轻贱了去。” 妇人说到最后,已经努力咬着牙,不让抽噎喷涌而出。宫人缄默,奉上帕子给她拭泪,主仆两个相搀扶着慢步离开,不扰了书房低头勤学的孩童。 “阿茹,我写好了一封家书,你悄悄找人送出去,请父亲为珩儿举荐一位好的师父。还有我一些体己,是我攒下给母亲的,你也一并送出去。切记,不要让别人碰到,务必直接交到我母亲手里。” 箱笼塞满金银珠宝,明晃晃璀璨夺目,却都是公中在账的东西,宫里的赏赐如何敢私运。妇人妆台上放着封好的素白信笺,又从妆匣最底下取出装缝严实的荷包。 她自年少离家,从此双亲手足不得见。出门的前一晚,父亲还逗留在妾侍房里,独留她与母亲黯然垂泪。生母殷殷叮嘱她明哲保身,宁肯终身耽误,斜倚熏笼坐到明,也切莫卷进明争暗斗,落得玉殒香消。 同弟妹哀哀哭泣,拉着裙角喊阿姐不要走。早已出嫁的长姐闻听消息,连夜赶回家,只为了送她一送。 “姑娘一旦出了阁,就事事要看人家的眼色、受人家的为难,我先你嫁为人妇,怎会不知其中心酸苦楚。更何况,宫门一入深似海,你这一去,看着是享不尽的风光,安知有多少泪水等在前头。环儿,做姐姐的只有一句,千万要珍重自身,万事朝前看。” 彼时她一知半解,只晓得点头和掉眼泪。闺阁深深,世家小姐们被保护得很好,市井的流言蜚语难以钻进她们的耳朵,可风声终得吹透院墙,她看着父亲整日出门上朝前唉声叹气、战战兢兢,看着圣旨下来时候,庶姐们或如释重负,或幸灾乐祸的表情,已经猜出了七八。 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本来也无什么中意的郎君,若是她去能换得一家子平安,孤老一生也不吃亏。 “小姐花容月貌,这么一打扮,就和天上的嫦娥似的。再多用点胭脂,看上去精精神神的,贵人们瞧了一定满意。” 侍女不知个中利害,欢欢喜喜捧着妆奁,将凤钗簪上新嫁娘额发。双亲迎客在外,笑靥生风,背过脸到僻静处,不约而同长相互叹气。 百合同心高鬟髻,琳琅珠翠戴满头,菱花镜里少女容颜娇俏,眸中有光,可惜,穿不得正红,走不得正门,娘家轿子到了宫门口就要停下,一步一躬身慢慢走进去。 盖头下她有点不甘,还记得长姐出嫁时,姐夫骑着高头大马,披红挂彩亲自来迎。她只是个低等昭仪,没有那份殊荣,还得先去拜见正宫娘娘,行三叩九跪的大礼,听繁文缛节的规矩。 好在日子不算难过,吃穿不愁,手头也有富余。家书偶尔递进来,父亲又纳了个小妾,又是同僚赠的,在家过得也不错,不至于宠妾灭妻,可后院莺燕小星太多,总有嫌疑。 自从那位族姐过世,家中就开始变样子,父亲公务有意无意懈怠,在朝渐渐不受重视,内宅的风评也直转而下。 番外十一 云想衣裳花想容(下) 她读书识字,知道一个词叫“韬晦”,母亲似也看淡,对后院的女子们从不以为意。 可是……一定要这样么? 红墙青瓦无甲子,出嫁时日久了,她渐渐自顾不暇,对娘家大小事的过问少了许多。但凡上用的东西,连个戏班子也尊贵,不是她随时可以享用,只有逢年过节,或天家高兴了恩泽众女,她才能听一听曲儿,还没法挑剔哪一出。 直到有了身孕,境况急转直上,流水似的补品送进来,园子随她逛,歌舞随她赏,想听戏了,即使夜深也可以随时传召。 “小姐是熬出头了,等着孩儿顺利产下,肯定还有恩典等着您呢。”陪嫁侍女方茹替她高兴,禁不住喜上眉梢,细看眼角却洇出来泪花。 哪有十全十美呢?她有女儿家的缜密,有察言观色的本事,早看出那一位阴晴不定,实非良人。 大约从第一夜独守空房起,她就晓得不该抱任何期望,后来,那个男人赐予她很多,荣宠,地位,财帛,唯独没有自由。不过不打紧,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本来也不是正妻,能有眼下的这些已经挺知足,过几个月再生下孩子,无论男女,都是终身的依靠。 手上拿着绣了一半的孩童肚兜,瑞麟送福,多么好的意头。她不善女红,常常扎到自己手指,却硬是不肯侍女帮忙,说这样亲手做的,将来孩子穿在身上才会熨帖舒服。 一切顺风顺水,转折发生在一出唱得十分好的黄梅戏后。掌事嬷嬷送走了戏班,回头见主子捂着肚子,皱着眉头,差点吓得魂不附体。 “没事……我只是,刚刚吃多了两块点心,有点不舒服。”主子扫了扫四下无人,小声咬耳,颇不好意思,“扶我出去走走,天色还早,吩咐小厨房,不必急着做晚膳。” 御园的花儿芳菲正盛,池子里养了千尾红鲤,迎波粼粼,煞是好看。她月份还小,脚步轻快,几乎想跳着往前走,苦了方茹和嬷嬷,一左一右紧紧跟着,生怕出丁点差错。 怪不得她,在上位者甚少许她自由走动,更金口玉言道,身为宫妇当矜持克己,以贤淑持重为贵而轻玩乐。正妻自然乐于迎合,无有不依的,她只能随着众人俯首称是,没有资格异议。 如果可以重来,她那天一定不会贪玩,背开侍女和嬷嬷,一个人偷偷跑到藕花深处,撞破那叫她开启苦难的一幕。 宫墙残破,荒草丛生,透过门缝她依稀看清楚,矮矮廊檐下衣衫褴褛的,是自己家族曾经煊赫一时的依仗。 她已记不得,自己是如何逃开的,又是如何一脚踉跄栽进那个男人怀里,抬头就见他面色铁青。夏日炎炎,那一刻她却如坠冰窟,噩梦由此而起,该有的供奉一样未减,只人儿成了笼中雀,是不是还要承受莫名的暴戾。 老嬷嬷看不过她镇日以泪洗面,趁着送茶食汤药,见缝插针地和她讲几句陈年往事,前后拼拼凑凑起来,她终于彻底明白过来,也日复一日死了心肠。 最差也不过这样了么,或者,落个和族姐一样的下场,只可惜了腹中苦命孩儿,没来得及见天日,就要和她一道接受暗无天日的人生。 她以为会被斩草除根,没成想看淡生死之后,自己清明豁达起来,反而时来运转,平安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孩,白胖又可爱,哭声洪亮,人人见了都说面相有福。 听说在她生产昏厥时,男人下令,若她不得救治,整个御医所都要陪葬。谁知道是真是假呢?左右她免于一死,并且母凭子贵,得了应得的奉赏,居一宫正殿,穿九鸾翟衣,还有了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小小戏班。 有得必有失么,她还是不得出门,烦闷了就听戏,在自己的宫室院墙内来来回回地逛,又命下人摆了好几缸子莲花,接天莲叶无穷碧,开放时大捧大捧的嫣红粉白,连打着探望名义来看笑话的人见了,都要惊叹不已。 蹉跎汲营十余载,天真少女熬出满胸膛算计,矜持千金终学会献媚争宠。只在对着自己孩儿时,母子连心,血脉相融,只有身上真真切切掉下来的骨肉永远不会背叛,更不会离弃。 她亲手做了松黄饼,领着孩儿求见,婉转道,自个儿想明白了,前尘过往皆为虚妄,愿从此安分守己,做个相夫教子贤良人。 那年她的孩子未满十岁,她的筹划刚有一点起色,就险些遭遇灭顶之灾。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无论嫡庶尊卑,只能吞下惊惶,咽回恐惧,另忍受着骨肉分离之苦,战战兢兢守在四方城中,生死有命。 天不亡她,世事归复太平,她的孩子也齐整回到身边,不似别苑那可怜的美人姐姐,小半辈子的青春搭在一个男人身上,为他生育子嗣,还替别人抚育不讨喜的幼女,到头来亲生骨肉妙龄夭折,辛苦抚养大的义女也留不住。 那个男人看重嫡庶,正宫永远尊贵,东边不会易主,就算大势已去,也轮不到她们母子。 人人自危,唯独她的境遇蒸蒸日上,很快一人之下而已,左邻右舍无有能平分秋色者。她看得出正妻不喜,对自己倒也维持着客气,两下许多年没有过分庭抗礼的时候,盖因犯不上,同为苦命人,相煎何太急。 她还是爱听戏,却迷恋上一出《长生殿》,男人不喜欢,她就躲在自己的屋子里,召唤女先儿独独唱来听。据说京城有个梨园,最出名的就是这一曲,可惜名伶不肯择枝而栖,向来特立独行,有钱也难饱耳福。 “什么了不起的,咱们主子若是喜欢,真传召他,他敢不来?”陪嫁侍女的年纪也大了,口齿仍然快利。 孩儿弱冠之年,有了自己的府邸,她送出很久,临门一脚不得踏出。那是个很孝顺的孩子,苦苦求来恩典,她得以喘息半日,到梨园亲耳听了一曲,果然金声玉振,云起雪飞。 临走时候,台上三弦落,琵琶起,听周围的宾客讲,这是晏姑娘来串场,水乡评弹清耳悦心,人也妙得很,开嗓一次竟比正主儿更稀罕。 “这位小娘子若不高兴了,怕神仙真人也难请得动。” 她没有留下听,只在心里羡慕了一下。 番外十二 醉卧沙场君莫笑(上) 冷风如箭扎骨,冻得生疼,如何也暖不起来,半宿战备,一夜无眠。 今日夜袭,谁都知道迎接的是怎样一群野兽狂徒。此次多半九死一生,他特许手下放松半日,营帐里便全坐满了人。大家也都知道,他们很快就会变成孤魂野鬼,也就油然生出些许快意来。 这日酒肉都管够。独留将领一人坐帐中,提着前几日偷闲买来的浊酒,又想起了久远的从前,想起自己一怒抛下所有,想起一张张熟悉的脸都化作黄沙掩枯骨,又无法抑制地感伤起来。 这种似乎独属于中原人的情感,忽然在自己身上涌现,他自己也觉得滑稽可笑。当年国中大乱,灾民流窜,无数人妻离子散,不知何为温饱。 他当时身为一介匹夫,眼看着山河风雨飘摇却束手无策,只能担心别丢了自家田地一亩三分。每天日出而作,身边的乡民还在嬉骂大侃,说那城东头分发给难民的米粥里头,克扣了他们多少的钱粮,掺进去多少砂子石砾;城西头说要搭的避难营,又会从他们的饭碗上刮去多少油水。 偶尔哪个村里发了小财的,前脚还端坐地垄上与人卖弄所谓的意趣,后脚便把那些都抛了去,边跑边喘地骂刚刚踩到他脚的士卒不长狗眼。 他认得几个字,读过几天书,跟着行商途径的中原人听过几句附庸风雅的诗词,半解不懂记下来,闲来无聊想起来,还觉得颇有道理。 天凉好个春?心凉好个秋。 很少踏进城市,只知国度地域狭小,国都自然也小。那天他带着银子,办完活计不打算急着走,入夜,看着路边灯火通明,繁荣昌盛,浑然不知王宫的城楼早已快摇摇欲坠,大厦倾颓。 喔,百无一用是书生。还好他是个农夫,不是书生。 贫瘠土地产不出多少好庄稼,他闲坐地垄,经常看到兵寇混杂,出没在边界线上,还好他们都是青壮的乡下汉子,少有贼人敢近前掠夺。这些城里人,哪见过那种场面?刀兵相见,血光四溅。怕是还以为一派胜景之下,真的就是太平日子了。 无意多走了几步,听见效仿中原而建的乐府里粉面琴子拨弦抹挑,勾出的尽是靡靡之音,一府内阳春白雪,高山流水,好不风雅,好不快活,谁有心管黎民百姓的死活? 他想了想。 罢了,我管。 从此后再无心耕作,好歹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忧愤炸满胸膛,正是年轻气盛的辰光,怎受得了憋闷至此?终有天日落而归,瞅着乡邻懒懒散散,拖沓着脚步三五成群往回走,念叨着哪里的战事又吃紧,怕不是又要征粮征税,压榨本来就不富裕的钱袋。 “白花花的银子缴上去,也没听说打个胜仗回来。要我说,哥几个趁早收拾家当,咱们也出去闯闯去。哎,听说征兵处的人又来了,就在旁边村东头,咱们庄头的弟兄俩就去了。” 他听在耳中,半夜胡乱敛上几件衣服行装,越过自家门槛时犹豫片刻,想着一脚迈出便难再回来。他又摇摇头,为自己的踟躇感到可耻,邻家小子好像出来起夜,见他这样连忙一把拉住,说好歹能吃饱肚子,有房屋住,现在赶着去参军忒不上算。 “一个不小心送了命,这辈子可连老婆还没讨上呢!” 平日他和这个小子熟识,却一直有点瞧不上对方好吃懒做。他下意识握紧了双拳,不想再听聒噪、看那人模狗样。没好气地推开小子,他将铜钥匙往怀中一揣,留下鼻腔中哼出一记。 “那就等着老子衣锦还乡,给你这鳖孙讨个媳妇。” 也就是那时初入军伍,从白丁到都尉,从铁戈到虎符,鬼知道多少白骨尽归黄沙,无数袍泽兄弟长眠地下。转眼也十来年了,才从死尸堆里爬出个阵前将军来。但他心有愧疚,不敢松懈停止,因为知道曾倒下的每个无名兵卒,都比自己更勇猛。 可战事等不得,马上又要冲出营地了,面对边境上数个部落的夹击。他晃着酒壶,也不知道那帮老弟兄们还喜不喜欢营中这种总被哄抢,其实值不了几个钱的浑浊黄酒。 他真想能和他们碰上一杯,再把从前向往的高官厚禄讲一遍,吹嘘一番。想也不用想,老兄弟们要是能听见,肯定要指着他的鼻子骂上一通,你小子活得真是没劲。 可是他听不到,他们也听不到。 最后再去登一次墙垛,就像刚来时那样,然后就全忘了,义无反顾,冲锋陷阵,所向披靡。 走近了,他目力甚好,看见墙角下有个后生盘腿而坐,望着营帐一脸怅然若失,一如自己从前那般。不过他已经犹豫不起了,只能偶尔想想过往,拼命守住现在和将来。 那是个文弱书生气的后生,叮叮咚咚抚着琴,很像他在城里乐府见过的粉面琴子,却比他们多了几分不同的感觉,好像是叫风骨。后生看见他也不胆怯,继续自己的乐曲,颇为有趣。 北方的冬天确实恼人,雪落下来,覆盖的是冻原,踩上去不会嘎吱作响,而是坚硬如石。铁甲光照在后生脸上,奏坏了半首破阵曲,琴音已变,杀伐之气尽显。 “你走,你不适合这里。” 他不想和后生多说话,也懒得管对方听不听,拔步迈回来时方向,脚底踏在冻土上落地铿锵。不知邻家那个混账小子讨上媳妇儿了没?十来年了,他才想起来这回事。 营地里又热闹起来,开拔前最后一点生气跃跃点燃。他看看视线中的每一个人,再低头看看自己的影子,像刚从军时一样盲目大笑,将买来的几坛浊酒全都发下去,留一壶给死去的弟兄,留一碗给自己。 浊酒下肚,破坛祭天,活生生的人们齐齐大笑, 中原人说,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他初读还以为是说,喝饱了酒醉醺醺,死在刀光剑影中也不知道疼。 好,如果他死了,也算死得其所,对得起离家那天的磅礴意气。 番外十二 醉卧沙场君莫笑(下) 月色若水照林间,鸟鸣清幽绕小筑。 中原女儿少有塞外的英武气,身上的似水妩媚却与生俱来,绕指勾魂。小楼一夜听笙歌,北疆的汉子铮铮铁骨也被化作柔情。那琴女与众不同,穿着身厚实的青绿绸缎小袄,一瞧便知和那些卖弄风骚的不是一路。 他磕着瓜子听完了曲子,颇豪气赠了那琴女一贯银子,破天荒地没呵斥手下胡闹,带自己来这种地方。 苍梧人的都城很漂亮,还有他听都没听过的什么青楼,进来才知道,是做那种营生的。他眼睛一瞪,身边亲信立刻尴尬,挠头抓耳道都是迎接的官员说这冷香阁是个妙处,来京城一趟不可不游。 是了,醉酒壮胆,夜色掩护,外敌的刀剑没能杀死他,还助他一路高升,得了随行入苍梧上国贺寿的殊荣。 其实他不太想来,陌京路远,有这功夫,他更愿意回家去看一看。 琴女得了赏,笑盈盈来谢他恩典,婉转要跪下去,他下意识伸手去阻挡,一把正拉住人家臂弯,姑娘家立时羞红双颊,旁边陪着的丫头也警觉起来。 “这位大人,此举不妥。” 好嘛,琴女还没说什么,也不敢挣脱,倒是那个丫头反应快,抽手就将琴女拉回两步。他想起来,在这小楼老板娘的身边见过,看来不是个寻常丫头,没准身份比琴女还要高一点。 他初来乍到,深觉被一群欢场女子涨了见识——听说,这冷香阁的花魁娘子色艺双绝,貌若天仙,弹着琵琶唱曲儿能将天仙比下去,可就是脾气不好,谁请也难得一见;又听说这儿的老板娘也厉害,手下的倌儿受了欺负,她都能给讨回来;还听说,常有各路达官贵人来此流连,走两步一个不留神,就会撞到王公贵戚…… 还是大漠好些,没这么多七拐八绕的道道,听来听去头脑都要痛。 什么绝色花魁?藏起来不见人,谁知道她到底是丑是美,中原的词叫“金屋藏娇”,好像也不是这么用的。 还是这个琴女讨人喜欢,长得不算最美,可是说话中听,人又机灵,晓得服软,也不一味地只会卖乖,一双眼睛笑起来弯弯的,还有对小酒窝。 他第一次觉得紧张,面对一个小小女子手足无措,想请她再唱一曲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好在琴女没笑话他,亲信心直口快,直接替他道破。 “这位姑娘琴技过人,我们平时难得一闻,请姑娘赏光再奏一曲。” 亲信比他读过更多的书,才和苍梧朝中的官员接触半日,已经学会了不少词儿,说出来的话就是顺耳,不像他在军中粗犷惯了,向来不拘小节。那个厉害丫头看出意头,收了银子也退下了。 琴女弹奏了很久,远远不止一支曲子,实话讲,他没听懂多少,只图个舒心畅意。冷香阁的茶水不错,比他帐下能弄到的香了太多,点心不过尔尔,甜腻又粘软,没什么嚼头。 不过琴女似乎喜欢,眼神偶尔在碟子上打转,很快又收回去,专心弹着自个儿的琴弦,不能更守规矩。 他很快忍不住问为何,琴女起先害羞,最后也道,今儿白日事多,忙着为贵客们奏曲,还未来得及用晚饭。 除了小时候守着阿妈,他记不清已经多少年没和女子同桌进食。琴女大约是没见过什么好的吃食,眼睛亮晶晶的,捏着筷子笑出两颗小虎牙。中原饮食和边塞大不相同,他象征性动了一点,只顾抿酒,偷偷看着琴女吃饭,腮帮子顾着像只松鼠。 琴女说,自己姓许,闺名锦书。 “托大人的洪福,锦书才有这般好口福。日后大人若想听曲子,请尽管来冷香阁寻奴婢。” 他认不清送上来的都是什么,只记得自己花出去银子,还是那个厉害的大丫头,很快领着一溜儿小丫鬟送饭进来,沉甸甸的红漆食盒摆了满桌。有道好像叫什么缠花云梦肉的,不知道怎么做成,摆盘挺好看,味道也不错,许琴女喜欢得紧,竟一气用了小半盘。 对了,她还喜欢龟苓膏,看上去乌漆墨黑的,吃起来却意外可口,不是那么甜,带点微苦,撒了很多干果,浇了酸梅汁,他吃得出,有他们北边大漠进来的葡萄干。 “大人不饿么?还是饭菜不合胃口,是否需要锦书去请水芝姐姐,请掌厨妈妈重新做了来。” 琴女大快朵颐,忽然抬头看他,手中刚盛了半碗汤羹,神情有点呆呆的,关切倒是半分不假。 “大人尝尝这个汤,是用龙井茶炖了嫩鸡子片儿做的,清口不腻,解酒最是相宜。”许锦书不见外,手脚麻利给他也盛一碗,扑闪着睫毛,小眼神里满是期待,像希望他能喝一口,给句赞叹。 他给面子,尝尝味道却有点淡,还是故土的羊骨汤大锅炖出来畅快。对上锦书的眼神,他想了想,还是没叫她落个空,说了一句好喝。 “咱们大人是怕姑娘饿着哩……” 亲信话还没说完,被他当头赏了一个暴栗子。许琴女恍然大悟,脸儿立刻羞得通红。 那天他没留下过夜,往后却常常会来。幸好幸好,苍梧皇帝的万寿还有些日子,归期尚早,虽然事务繁多,也有得是大把时间可以相见。 许锦书学不会吹觱篥,他便学着欣赏她的琴,时不时跟着苍梧官员到城里铺面逛逛,看见许多中原女子罩着兜帽,穿行在街肆,三五结伴说着哪家的衣裳首饰花样新颖,哪家的点心果子味道正宗。 他撵着亲信记下,一家家找了去,如数买来,等着下次去寻琴女带上,看她喜上眉梢,羞答答塞给自己一只小小的荷包,针脚生疏却一丝不苟,显然费了不少功夫。 许锦书会穿他送的绸缎,戴他送的钗环。往来进出的人看见他长相有异,少不得几句议论,旁的女子早羞恼,唯独许琴女充耳不闻,淡然从容。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他们说三道四,只怕是羡鸳鸯呢。” 第二百七十八章 腊月 晓去龙华三半两,归时香烬满炉装。 九叩默祷万事愿,则灵无处不庙堂。 腊月初一,正日大吉,冷香阁循例闭门半日,墨觞夫人与花魁娘子早起入长生观奉香。进出城门的戒严已经解了,在上位者万岁千秋,煊赫庆典也没超过两日,人人都说盛世贤治,当朝天子不事奢靡铺张,必然天佑苍梧。 天子万寿,广施恩泽,数个州县都下拨大笔济粮,又削减税务,实打实给了好处到平头百姓手里,歌功颂德的话本诗篇自然传唱起来。大势之下,少数反其道而行之的声音被淹没,消逝之前也不得显露的那点转瞬。 “总算能出门了,前儿个听说,东头的村妇不识大字,看不懂城门口戒严的告示,差点被当成细作,被兵卒给打死。” 墨觞夫人带了秋筱和水芝同行,沈渊领着两个贴身丫鬟坐后头另一车。晨雾未散,道有薄霜,驾车小厮驶得力求稳妥,沈渊起得早,还有点贪睡,绯云为她按着额角,轻声嘀咕起听来的闲话。 绯月咂舌:“还有这种事?一个村妇知道什么,就算走错了路,赶回去也就是了,怎好下死手的。” “有什么稀罕。就是因为区区一个村妇,真的给打死了,也不过是赔几两银子,更有甚者,倒打一耙也不无可能。”沈渊合着眼帘,慢条斯理摩梭手中的檀香珠串,“绯月忘了么,小时候咱们家被官府盯上,打砸掠夺,拳打脚踢,可不就和遭了贼似的。” 那是除却被拐去,她这二十余年岁月里最昏暗的时日,幸而吉人天相,墨觞夫人挺了过来,整个墨觞家才没有倒。沈涵在朝为重臣,沈氏世代西北要员,沈渊却对官吏无多少好感,正是这个原因了。 犹记得当初,陌京城那位姓元的治安官为了公务,硬着头皮入冷香阁追查逃犯,被花魁娘子一眼识破身份,略微使点心眼,明里暗里挤兑一顿,头皮眼见都要发麻,却偏偏半个字也反驳不出。 她不否认苍梧有好官,也没法回避自己亲哥哥就是要员,可若听见什么官逼民反的事儿,这位冷美人只想讥讽,将当年栖凤经历过的种种刻进骨髓。 “已经过去了,姑娘或许该试着放下。”绯月熄了小银铫子,捧出路上温好的梨汤来,“如今咱们食能饱,衣能暖,已经比无数人强出太多。奴婢知道,姑娘心里有恨,可是多思无益于养身,只能苦着自己。” 绯云点头附和,帮着绯月卸了银铫,烧上一壶热水。沈渊不置可否,捏着汤匙慢慢地搅,梨汤炖得火候很好,银耳极软和,清甘气息充盈了小小车厢。 “要说将军最在意的就是咱们姑娘,几个梨子也要不远千里送来,乍一看还没巴掌大的果子,炖出汤来倒是比平时吃的香甜。”绯云嗅嗅鼻子,讨巧道。 沈渊唇角勾出的弧度含蓄,作势要将盖盅递出去:“要是嘴馋了,拿去随便你吃。哥哥对我好,我高兴,却也担心这般会铺张了,万一被有心人记下,来日参他一本,还不知道要掀起什么风浪呢。” 车轮辘辘,约莫小半个时辰驶出城门楼,隐约可见远处玉瑕山的轮廓,山岚朦胧,云遮雾绕如在仙境。沈渊闭目养神,身边放着那本《孤竹遗撰》,读了不到半数,里头的故事要么奇幻迷离,过于晦涩难懂,要么简单直白如小儿嬉闹胡诌——冷香花魁有时甚不理解,上古先民们编撰这样一本书书籍传世,究竟意欲何为? 是单纯朴实的信仰,还是走投无路的寄往,还是亲眼见神迹后难留踪影的殷切追寻?她何其无幸,没能生在那个光怪陆离的世代,而是被打入眼下这漫漫红尘,终生不过肉骨凡胎。 书中说,灵力衰竭,道法式微,众神归天,下世陷落。 自己又是何其有幸呢?躲过了那个于人神鬼怪都混乱不堪回首的岁月,纵使一切庸碌,至少朝可保夕。 她不是最虔诚的信徒,可这般的书本读多了,也禁不住会想亲眼瞧一瞧。书中还说,朱雀其羽灿若朝霞,四尾舒展可蔽日遮天。那该是怎样的场景?沈渊只见过庙堂里后世塑起的美人泥胎,想象不出真身会是何等宝相辉煌。 上山的路行走并不艰难,沈渊拢了斗篷,与秋筱挽手同行,丫头们提着竹篮随侍在后。墨觞夫人和水芝叮嘱着什么,似乎是关于凌虚道人的。沈渊不晓得对方是否真得道,只知其喜好云游,哪里有那么巧,山上进香就能遇见。 “母亲,供奉完了三官,我与淮安庄主还有约,不好耽误,便不随母亲去拜见凌虚道人了。”花魁小步追赶上前,低声道。 墨觞夫人无有不允准的,眼看就到了山门殿,牌匾被日头照着,日复一日是不变情形,可初次来时,偶然回头看见的夺目云霞再难得观。更早到的香客已经陆续往外走,不乏喜上眉梢者,显然是抽中了上上签。 三叩九拜,俯首低眉。弯下身那刻,沈渊仍然是信服的,祈祷着亲人手足安泰长久,月圆花好,离人早归,也盼望家国太平,海晏河清。 衣袍垂落于地,蓟粉颜色娇嫩,搭配得当也能清新脱俗。沈渊挑了件素净月白比甲,襟口接下摆滚着景泰蓝缠枝葡萄花,破例绾了斜斜的堕马髻,贴发底压一对点翠小凤,口衔珊瑚流苏,零星缀上几颗珍珠。脂粉一概少用,薄薄点了花露香膏,只余妙目桃花潋滟,芙蓉天成。 谁也不多逗留,墨觞夫人领着水芝与秋筱去拜访真人,沈渊主仆一行便启程赴约州来山庄。秋筱本是阁主带出来,有意让她跟随花魁一路,后者却道,自个儿大约要小坐些许时辰,未免耽误楼中事,便不将秋筱拘在身边了。 “姑娘一向和盛姑娘亲近,怎么今天忽然不要她跟着了。”待彼此都走远开了,绯云好奇道。沈渊脚下未停,似没听到般径直走向祈福树下去。 第二百七十九章 再遇 “她本来就恨我入骨,又认准是秋筱夺了她的头牌之位,憎恶至极,一下子见着我们两个人,岂非要当场发狂。” 祈福树上千丝万缕红绸静静悬垂,沈渊半掀兜帽,恰好露出三分容颜,足以吸引数道目光假装无意回眸驻足。绯云乍一下没听懂,还愣了片刻,反问自家主子说的是谁。 “秋筱姑娘……她怎么会恨您呢?又夺什么……”丫鬟呆呆样子颇有几分好笑,沈渊还在抬头看着红绸,试图辨认清楚归属,绯月已轻拍绯云手臂,笑骂这丫头是痴傻了,竟忘了出门时小姐的叮嘱。 “什么秋筱,咱们姑娘说的是别人。”绯月留意上前,替自家主子挡去许多觊觎眼神,“姑娘,别看了,尹先生还在等咱们。” 绯云这才恍然大悟,主子姑娘讲的人分明是观莺。早起用饭时候,冷不丁地沈渊冒出一句,今儿要带她们见个老熟人,不知观莺的容貌是否艳丽如昔,丫鬟还吓了一跳,以为那位头牌要回冷香阁来。 “奴婢愚笨了,姑娘见谅。”绯云屈膝,规规矩矩认了错,继而努力压低声音,满含犹豫,“只是姑娘,那观莺娘子已十分不堪,咱们好不容易甩开了这个烫手山芋,何必再去见她生气呢。” 沈渊转回身,放下兜帽罩纱:“淮安开了口,我怎好拒绝?淮安会将观莺留下,其实在我意料之内。他是最善良不过的人,不会眼睁睁看着一个弱女子走投无路。只是他竟愿和观莺说话,还答应她请我过来见一面,真的让我意外。” “尹先生那么好的人,怎么就被她黏上了,就怕她贪心不足,看重州来山庄荣华富贵,将来赶也赶不走的。”绯云小声嘀咕,愤愤不平。 丫鬟的顾虑不无道理,冷香花魁亦如此想过,又觉得以尹淮安的心性,断不会做出蠢事,自己再敲打几句也就无事。帖子送进来的时候,沈渊刚看完手头账本,正和秋筱对坐煮酒,命厨房煎了酥香的豆腐圆子,准备好好放松一番。才读了两行,美人眉心已经皱起来,还招得秋筱一顿玩笑—— “姐姐怎么了?那位尹先生最体贴姐姐,怎么一张帖子就惹得你恼了?”秋筱裹着帕子,小心翼翼取下烫好的黄酒,笑吟吟为花魁满上。 沈渊毫不客气,直接回敬一记白眼,将帖子丢在桌上:“山里清净,日子过得舒心,可塞进去一个多余的人,再好的地方也只让我觉得污浊。” 那顿酒吃得索然无味,秋筱还开解,说实在不愿见,推辞就是,又或许州来庄主只是客套,人是他自己救了又留下的,不好太拂面子罢了。 盛氏的话不无道理,可沈渊最终决意赴约。一个手下败将罢了,匍匐卑微如蝼蚁,几时这样的人都能使她犹豫畏缩了?冷香花魁随即弹了半宿琵琶,整个后园子的檀香梅花静静听着。 再见到老熟人,沈渊心中暗笑,尹淮安果真大方,庄子里除了她的小院,观莺住的是最好的客房,同样依山傍水,草木繁盛,四季皆景。冷香花魁记得清清楚楚,尹淮安亲口告诉自己,这是从前年少时,温梅来小住的居处。 “这不是东莲吗,你指给观莺了?”丫鬟端着药罐出现,被沈渊认出来,看向尹淮安的眼神愈发玩味,“她是薛妈妈一手调教的,放在下面历练,再过几年就要拨去你的内书房,如今这又算什么?” 州来庄主本还可以假作无事,这下彻底止不住尴尬。沈渊才下马车,甚至不与他寒暄几句,开门见山问观莺何处,备下的茶根本来不及奉上。沈家姑娘的问题,他没办法回答,的确是想着有个人照顾病患,顺路看见东莲在边上,她素日又周到,随手一指就定下了。 “阿渊,我此举不妥,你有气也好,有怨也罢,我都和你赔罪。”尹淮安低了头,任由美人目光凌厉钉在自己身上,很是服软的态度。 这招管用,拳头打中了豆腐,沈渊反而无计可施,索性两个人都不说话,随着东莲一同进屋。房里暖炉炭火旺盛,饶是冷香花魁那么畏寒的人,都觉得身上要冒起汗来。 “没想到,再见面,你已比我还怕冷了。” 观莺靠在床头,衣裙穿戴整齐,绾着双鬟髻还擦了胭脂,显然早做准备,不愿意被比下去。沈渊似尽释前嫌,主动开口说话,打量了一眼屋里陈设,恶趣味地暗中琢磨,以观莺的脾性,竟没有打砸东西么? “你真的来了。花魁娘子风华绝代,冷香阁的炭自然足够你取暖,哪里知道冰天雪地之苦呢。”观莺语气生硬,掺杂着并不隐晦的刻意婉转,大约想叫州来庄主听见,觉得她不是个尖酸刻薄的女子,反而足够做小伏低。 沈渊没心情与她假客套,解了斗篷,径自坐下。东莲伺候汤药,半跪坐在床沿,一勺勺仔细吹冷了喂给观莺。此时刚用过早饭不久,不是该服药的时辰,反常行事用意为何,在场的每个人心中多少有数。 “我许多日不见观莺了,劳烦淮安庄主从中牵线,我们姐妹说说话,还请公子回避。”冷香花魁拿出惯了的淡笑,尹淮安会意说声请便,转眼破了观莺的算盘。房里剩下一群女子,尴尬的只有床上的主角。 “你知道,我不喜欢你,只不想叫尹先生没面子。”沈渊冷回面孔,正眼也不愿意给,“我奉劝你一句,无论你想得到什么,都是大错特错。” 东莲尚且在场,冷香花魁却全然不在意,观莺的脸色自然难看起来,下意识抬手就要掀翻了药碗,硬生生停在半截。反而是小丫头眼疾手快,一个抬高躲了过去。 “你下去,她这个时辰服药,也不怕作践坏了肠胃。等药力发作起来,再要说是你照顾不周。”沈渊挥挥手,绯云领了东莲出去。观莺毫无余地阻拦,眼看着房门吱呀开合,只能干瞪起眼睛,狠狠朝着花魁赌咒。 “墨觞晏,你今儿肯来,就是为了看我笑话!” 第二百八十章 扪心(上) “如今是你风光得意,我穷困潦倒,可你别以为我会和你低头,墨觞晏,你自诩清高,人前端着矜持的架子,背地里却和多少男人不清不楚!”观莺说话激动起来,头肩跟着猛烈一晃,鬓角垂下的碎发糊了脸颊。 这话忒刻薄,好人家的闺阁姑娘听了不说恼羞成怒,也要气得直哭。绯月脸色已然变了,眼瞧着要按捺不住还击,沈渊却不为所动,抬手示意自个儿丫鬟莫着急,挑眉打量观莺一眼,朝对方脸上扬了扬下颌。 “你红口白牙,想说什么都可以,可有人会信你听你?观莺,当初好歹同在冷香,为了芝麻绿豆的好处,周旋盘桓在恩客之间,谁才是那头一份殷勤的?便是你要学作清高,也得有人肯买账。”冷香花魁的言辞向来少粗鄙而多犀利,一语点破他人最痛处。 果不其然,瞬间变成观莺涨红了脸,腮帮子鼓鼓的,齿关发颤,竭尽全力忍住不喧叫——她齐整衣衫之下,遮掩的是遍体鳞伤,就算想发作一通,也要顾及会不会扯开伤口,再受多一重的罪。 “觉得不服气,对吗?”沈渊收起咄咄逼人,目光从昔日娇娥脸上挪开,解下腕上的檀香珠串盘玩,“你巴巴儿地要见我,总不能是为了拌嘴逞强,那就开门见山,你想如何。绯月,去把炭盆熄掉一个,屋子里这么热,身强体健都要捂出病来了。” 绯云尚未归来,绯月依言称是,找了火筷子拨炭灰,垫着巾子端出去。屋子里只剩两人对坐,照以往观莺的火爆脾气,必然要借机发泄愤恨,而如今除了行动不便,连言语上也先吃了一亏,叫她好不痛快。 “花魁娘子好大的胆色,你把人都支出去,也不怕我要害你。”观莺弯弯嘴角,隐约还能窥见几分从前姿色,似是嘲讽,又更像自嘲。 沈渊顺手将珠串旋成两轮,眼皮也不带抬一抬:“有什么好怕。你想害我的时候多了去,哪一次得手过?观莺,你是有一点小聪明,却登不得台面,经不起反将一军。” “我随便你说什么,墨觞晏,我知道斗不过你,可我没想到我已经这样,还是逃不出你爹手掌心!”观莺努力转过身子,不顾赤脚坐在床边,正面与花魁相对,“你真的想羞辱我,大可以将我扣在冷香阁一辈子,任由我自生自灭,匍匐在你脚下,烂在土里泥里。你,还有你娘,已经把我丢去春檐巷了,为什么还要设这么个局,让我再绝望一次!” 声调高了不过些许,观莺喉咙便干涩欲裂,刚喝进去的几口药汁味道随之涌上来,搅得心头叫苦不迭。房间里少了一个炭盆,果然也没有寒冷透骨,甚至呼吸顺畅许多,不似从前憋闷。 桌上放着沏好的茶水,离床榻只有三两步之遥,观莺口干得挠心,只恨跟前没有东莲,自己又走不动路。花魁好端端在面前坐着,倒杯水只是举手之劳,可她张不开这个口,无论如何不想被夙敌看见软弱。 “想要什么,你就得说出来,解渴的茶水如此,你喜爱的金银珠宝、锦缎丝绸也是如此;要不然就藏得严实,不要让人看出你的心思。”沈渊松开珠串,抬腕斟茶,浅棕褐色茶汤缓缓淌下,落在瓷杯里淙淙有声。 花魁如是说着,转身侧目,两汪眸子琥珀色泽更深了:“你自己都知道,已经到了这一步,不能再有更落魄潦倒了,如何还不肯稍微示弱,请我帮你倒一杯茶,解了燃眉之急?” 病人饮茶宜清淡,放在从前,观莺是瞧不上的,还要琢磨拿这种茶出来,是否瞧不起自己,如今却胜过甘霖诱人——也是生平头一遭,有个身份比自己高的人端茶倒水,候立床前。 观莺睁大了眼睛看着,不由自主要想起某个夜晚的红糖粥,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情形,自己挣扎喊叫、狼狈不堪入目,对方却波澜不惊,从容料理好所有,还能不计前嫌,纡尊降贵来亲手照料。 “我……明白了,墨觞晏。”不堪一击的骄傲最终向现实低头,牛饮了整杯茶,观莺手背按着唇角清清嗓子,唇瓣紧抿,仔仔细细辨认了一番花魁容貌,和自己离开冷香时并无二致。 很漂亮,但并不是极致的美丽,更类似一种气场围绕,赋予她超脱皮囊美丑的韵致,再稍微加上一点心机和手腕,就足够这个女子傲视群芳,坐拥别人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东西。 “明白什么?”花魁很有耐性,一串珠子怎么也玩不腻似地,拿在手里翻来覆去摩梭,也不和观莺对视。 “杀人诛心,说的就是你,花魁姐姐。”后者扯出一个苦笑,鼻腔里哼出一记自嘲,顾自道:“我被灌了落胎药,躺在破柴房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身上烂一块破一块……只有你来看我,还给我喂粥吃。你说呀,这换作是谁,不会以为你是要救我?可你偏不,做了一趟好人就走了,该受的磋磨糟践,我一天都没有少!” 观莺酝酿出几颗眼泪,还没来得及掉下就被打断——“我对你的顾影自怜不感兴趣。前尘种种皆归土,日日年年不复见,这些话,我拿来劝你,你也是不会听的。” 恢复了冷漠的花魁才更熟悉,一如每次给了希望,又亲手掐灭的时候。观莺也习惯了,索性厚着面皮说下去:“你不感兴趣,我就不能说话了?姐姐,你是好命的,有了好皮相,许多人上赶着巴结奉承,你就真以为自己是仙女了?墨觞晏,成王败寇,你现在玩弄我,我无话可说,只问问你,满意了吗?” “玩弄?”冷美人终于舍得抬眸,眼底笑意藏不住,“别说得我像个纨绔子弟,被人听见要笑话。口口声声的算计、布局,又要杀人诛心,观莺妹妹,你倒也和我讲明白,我一个残弱病躯,几时有这样好的智谋,可以让一个人走投无路了?” 第二百八十一章 扪心(中) 交手锋芒未起,沈渊两个贴身丫鬟双双回来,一个端着前头厨房新烧好的姜蜜水,一个提着点心食盒。观莺本想反唇相讥,看见来人立时闭了嘴,只用眼睛紧盯着花魁。 “下去,有事我会叫你们。”沈渊不屑于多欺少,也起来了兴趣,想好好听一听,观莺还能说出些什么来。 她的确自认有几分聪明,谁若想来作恶害人,她必然要让对方知道,禁忌永远不可触碰,何为竹篮打水一场空。可对上观莺,昔日的手下败将?沈渊没有这么闲,也懒得伤阴德。 “你总是这副样子,做过的,没做过的,都不会认。反正我拿不出证据,只有一张嘴,你说得对,我脏得很,谁会信我呢。”观莺没有辜负期待,瘪瘪嘴继续念叨下去,头倚着床柱,眨巴眼睛看着花魁,像个无辜的小姑娘。 “你没见过春檐巷?姐姐,冷香阁真的是天上了,吃穿不克扣,还不兴打骂。我去的第一个晚上,就被那儿的老鸨子丢进人堆里……哈,会发生什么,花魁娘子想得到。我命硬,没死了,就想逃呀,可她们都告诉我,被捉回去就是生不如死,随便谁都可以蹂躏。我不信,就真的遭了罪,我就像一滩烂泥,被翻过来,拽过去,还被绑在条凳上,想一头碰死都不能。” 女子的嗓音稍带沙哑,哀哀凄凄,任谁人听了都能感受到那场面的疯狂与屈辱。有次遭遇,原本应该无比激愤,观莺却很冷静,如同早就看淡,身子也跟着麻木,再疼也无所谓。 她道,完事之后,自己被扔在冷冰冰的地板上,衣裙俱被扯拦撕碎,身子也像块破抹布,丁点知觉都没了。半夜三更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她还以为是又一番折磨,结果没成想,是同在暗门子的女子,初来乍到不认得叫什么,偷偷给她盖了件衣服,还丢下半个馍。 “我没看清楚她的脸,只记得她蹲下来探我的鼻子,看我有没有死。”观莺鼻尖发酸,眼圈真情实意地红了,“你知道吗,那会儿我想起你来了,你也是深夜来救过我的。” 反复无常,阴晴不定,沈渊每次对上观莺,总能看见她在感恩和忌恨之间来回横跳,整个人毫无逻辑可言。 是因为受了太多刺激吗?还是骨子里并没有坏到极点,仍然保存着人性中的单纯与良善,只是被现实压迫过甚,愈发逼出了恶毒的一面,心中污浊了,自然看什么都是坏的。而别人稍微对她施以援手,她便感恩戴德,觉得已经是天大的恩赐,如溺水之人捉住救命稻草,自然而然想要索取更多,便会暴露贪婪,欲求不满的结局就是斗米恩,升米仇。 沈渊揣测着观莺,对方也在一厢情愿揭穿着她:“墨觞晏啊,你就当作可怜我,你认了——我能从那种地方逃出来,岂会不是你授意的?他们三番两次放松了戒备,我才跑出一条街,又被追上,又是毒打,反反复复地,你怕我不再逃了,直接和人安排上一出好戏,假意救下我,让我觉着还能活,又送来一包点心笑话我,再怎么也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你且说,你认与不认!” 条条框框,有理有据,观莺难得能讲出如此自圆其说的话来。沈渊顺着捋过一遍,正巧也能对上。冷香花魁与州来庄主有个共同的疑惑,春檐巷的馆子腌臜不堪说的,看守却极严,观莺身子坏成这样,究竟如何逃得出来? 尹淮安是男子,无法开口问,若是观莺自个儿不说,怕是再没人能知道实情了。沈渊却是不屑于探究,她手握冷香阁,深谙再严厉的看守也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又或许正是观莺毫无抵抗之力,才让春檐巷的人放松警惕,根本没有将她当回事。 只是么,观莺这样推论,实在太瞧得起她了? “我真该谢谢你,观莺妹妹,没听到你说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竟然有这样的好智谋。”冷香花魁才想起来,丫鬟有送进来茶点,回头给自己倒了杯还温着的姜蜜水,“且先不论别的,尹先生救了你,日子虽然不长,你也该清楚他是怎样的为人。我问你,若我真的苦心要害你,他是否会陪着我胡闹,坏了自己的立身品行?” 观莺哑然语塞,一口气噎在喉咙里,翕动着嘴唇反驳不出——尹淮安,是顶顶好的正人君子,她想以身相报都唯恐对方嫌脏的。清风明月般的哥儿,怎会为了讨女子欢心,甘愿做个龙套,行龌龊事呢。 可面前的女子……是冷香阁的花魁,墨觞晏啊……观莺不愿意正视,又不得不承认其身上有种足以致命的特质,不必掺杂言语动作,站在那儿就令人不由自主地臣服。 曾几何时,她下意识将墨觞晏比作凤凰,随后又极力否认。前尘往事果真如场大梦,还没来得及沉沦,已经成了黄粱半熟。 “要是你,稍微求一求他,兴许他也愿意呢。”观莺还在嘴硬,却没有底气了。沈渊不看她,低头专心啜饮,不难尝得出,灶上用的是老姜,带着皮儿切碎了熬煮,做成再用纱巾滤干净,滋味会更厚烈。 加的大约是枣花蜜,山上自己养的蜂子,给她送过一次巢蜜,金灿灿的,吸进喉咙舔到发腻,回味倒清甘,还是治咳疾的好药材,对她身子有大益。只是那次之后便被她叫停,说这样好的东西也存不住,还不如庄上自己留着,她若哪天嘴馋,自会过来。 “你不说话,是心虚了?”观莺先按捺不住,败下阵来。她最讨厌墨觞晏稳如磐石,称得自己如跳梁小丑。 这一次,总不会再落了下风,求上天开眼,也让她亲眼瞧瞧,所谓的冷面美人恼羞成怒是什么滑稽模样。 “你,几时见过我求别人?” 素手持盏,指腹沿着圆润白瓷勾勒鱼睡莲叶的图案,单纯疑问的目光从睫毛下探出来,冷香花魁没让观莺唱独角戏,开口就是戳心窝子。 第二百八十二章 扪心(下) 是啊,骄傲如墨觞晏,哪有求人的时候。 观莺开始蔫头耷脑,抖着嘴唇,一双眼睛还是晶亮的,牙关紧咬在忍哭。在冷香阁,她也算口齿伶俐的,总能哄得客人心花怒放,流水般的雪花银便从钱袋塞进她的荷包。 可即便是那会儿,她也看出来了,那些男人们吃酒赌乐,一双双咸猪手伸向她,夸她花容月貌,是个人间尤物,却趁着她去更衣的空档,大肆议论她不过是个卖的,除了讨巧求欢一无是处。 “改天请兄弟们去秋水苑,那儿新来了个小凤仙,唱曲儿不比这蹄子差,听说还会自己写词,那才叫有乐子。” 等观莺擦干净发红的眼角,假装姗姗来迟,这些人听见门开犹不在意,一把拉过她去,要她继续弹唱、陪他们喝酒,醉软在地也不停手。曾有一次,她哭泣哀求,忍着恶心跪倒在恩客脚下,说自己实在不胜酒力,求大人饶了她,换来的却是当头一巴掌。 “什么下作东西,也在这装纯。” 污言秽语劈头盖脸,观莺早就听腻了。他们对她下手从没轻重,漂亮脸蛋高高肿起,火辣辣地疼,她只能找出味道刺鼻的药膏,偷偷擦上;第二天晨起,菱花镜里容颜破损,青红淤紫满片,好在终于不觉得疼了。 胭脂香粉掩盖伤口,脸儿敷得雪白,腮颊淡淡云霞色,她知道如此一来,伤会好得很慢,却无别路可走。 那个时候,花魁娘子在做什么?不是陪在阁主夫人身边学看账本,就是在院里合欢树下悠闲弹琵琶。同样唱一曲,阿晏千金难求,观莺……观莺是谁?只有几个格外满意她伺候的男人认得清。 观莺记得,自己最早见到墨觞晏时,还是陆家来闹事,后来冷香阁金屋藏娇数年,外人再也不得见一面。那段年岁里,观莺自个儿的境遇时好时坏,偶尔也会生起心思,模仿传闻里冷美人一举一动。 可惜,时至今日,正主儿就坐在眼前,她还是学不来其万一。 “别以为我会难过,墨觞晏。”观莺不知呆坐了多久,暖笼捂着的姜蜜水都已经放得半冷,“你这种话,这种做派,我都可以习以为常,无论你认不认设计害我,我们都是仇家,是一辈子的仇人。” 病人说话没有底气,她心中清楚,自己拿不出证据,甚至开始动摇——可她找不到别的理由了,在如何论,她也曾是正经人家的女孩子,一朝流落街头,一步一步地,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了? 如果当初……墨觞晏肯抬抬手,度量大一点,兴许墨觞夫人疼她,就不会追究了? 桌面“咚”一记闷响,沈渊已然微愠,手中瓷盏怦然掷下:“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我今日算是信了。观莺,你扪心自问,我与你本无交集,哪一次不是你先对我下手,我只是将计就计,没让自己受害罢了。你喝的药是朱家送来的,彩云是被你连累的,你所谓的与我有仇,不过是我没有以德报怨,纵着你继续无法无天罢了!” “冤冤相报,何时了?”冷香花魁眉梢高挑,鬓边珊瑚摇曳生姿,“唯一一次,我主动做点什么,只是在送走你的那晚,穿戴华丽些,刺了你的眼睛。如今你已脱身险境,就该修身养性,洗心革面。至于你的去留,我一概不会干涉,往后……还是好自为之。” 沈渊倦了,语气也趋于平淡,再不想多看观莺一眼。早知只为了争吵,她就不走这一趟浪费辰光。 “你,不赶我走?” 观莺楞了阵,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想要斥骂,想要反唇相讥,想要撕破自己坚持存在的墨觞晏的伪善面孔——末了却只有这一句,轻飘飘毫无分量,还带着浓浓的可怜腔调。 这个女人,又要开始她的欲擒故纵假慈悲了吗?观莺几乎形成一种定性,无论冷香花魁如何言行,落入她眼中,总是带着伪装的,其下满怀不可告人的肮脏算计。与其如此,她更想墨觞晏可以和自己痛痛快快地骂一架,甚至打一场。 “别端着了,墨觞晏,你要怎么样。想让我死心吗?告诉我,就算是这座山庄,你也可以说得上话?” 冷香花魁不开口,观莺就一直追问,不断重复着毫无意义的内容,叫门外候着的丫鬟们听了都摇头。沈渊只静静坐着,看对面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变了又变,毫无昔日的万种风情。 “我想让你死心,可以有一百种方法,没得拉上山庄做恶人。”沈渊的话已经说尽,也不想枉费善心,“若你真的心比天高,就不会自甘堕落。你的确有一把好嗓子,又肯卖力气下功夫,即使穷困潦倒,也可以凭本事立足,而非一味趋炎附势,妄求不劳而获,最终害人害己。” 许是唯一一次,冷香花魁肯定了观莺身上的一些东西。自那之后,楼中再也没有人弹奏月琴,一件乐器本无错,为着用它的人生出杂念,使得整座冷香阁少了悦耳之音。 墨觞夫人自能请来上等的丝竹班子,许锦书的五弦琴很好,温颜儿会一点三弦,连春溪都磕磕绊绊学起了琵琶,虽然有点东施效颦,好歹能拿得出手。只是很偶尔地,花魁也会听到下面人窃窃私语,说从前有个观莺娘子弹起月琴,也是冷香阁的一道风景。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你我言尽于此了,你好好歇着。” 说罢,沈渊抬脚便走,腕上“哗啦”一下,檀香珠串相互碰撞,刚刚卡住新从观里求来的貔貅朱砂。她行走匆匆,裙裾微掀,半露一双银丝嵌珠翘头履,粉绸鞋面绣着莲花,莲瓣蕊心串进碎米珠。观莺不偏不倚看见了,才反应过来自己赤着脚,床底踏板的料子她不认得,只知道踩了这样久,脚心还没有冰凉。 庸人自扰吗?这个词儿她倒是听过,是年纪很小的时候,有次破天荒地,父亲去看望她们母女,却见到小妾满脸怨妇模样,立刻没了兴趣,扔下这句话就走了。 番外十三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那是苍梧国凌氏皇朝的正徽四年,都城陌京某户小富人家,侧门抬来一顶平头小轿,罩着粉巾的女子低头弯腰,被仆妇搀扶迈过门槛,还没等直起身,当头就是一顿娇滴滴的讥讽。 “这就是我爹新娶的小老婆?这样肥硕,怕是有什么特别的狐媚功夫,才敢来和我娘抢位子。” 听声音是个少女,旁边还有下人劝阻,显然没有什么用。女子恨恨地咬着牙根,劈手掀了碍眼的粉盖头,一瞧果然没错,是自己所嫁之人的长女,是正室嫡妻所生,眉宇间皆是倨傲。 “这么没规矩,可见你娘也不是什么千金闺秀,生出一窝闺女来,个个无赖泼皮,连你爹的心都拢不住!”女子一手按着小腹,气势丝毫不输,“哼,说我肥硕?这生儿子的好命,你那个娘可连做梦都求不来。” 少女立刻变了脸色,挥舞着双拳扑上来,直直冲着这位庶母的肚子发狠,吓得仆妇都如惊弓之鸟,一个两个手忙脚乱,阻拦拉扯。不大的庭院转眼间乱作一团,喧闹传出左邻右舍,刚刚离开的轿夫都听得真切。 只是买个贱妾,根本没有请戏班吹弹热闹,这下却适得其反,小妾心中愤愤不平,仗着有孕,愈发不肯罢休,索性挺着肚子横在少女面前,嚷着敢动自己一下,必定吃不了兜着走。 “反了,反了,都给我住手!”一声怒喝打断所有混乱,穿金戴银的中年妇人姗姗来迟,二话不说,先给小妾一巴掌:“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这样猖狂,果然是婊子不知羞耻,官人把你买回来,还不是为着你肚子里那块肉,是男是女且不说,是谁的野种都不一定!” 小妾踉跄几步,差点被打倒在地,嘴角高高肿起,细嫩面皮立刻生了大片淤青,捂着脸仍然嘴硬:“哟,夫人这话好没道理,哪有正经的娘子,放着和睦日子不过,给自家夫君寻绿巾戴的?您说说,这要是让老爷听见,咱们两个,哪个会先挨罚?” 妇人被她气中,瞪着眼再次扬起手,口中直骂娼妇。少女见不得自己母亲落下风,挣开仆妇,一头正撞在小妾肚子上,有孕之人身子笨重,“噗通”坐在地上,院里立刻炸开了锅。 那夜谁也无法安枕,郎中来过又走了,孩子无大碍,小妾见了点红,哎呦叫了半宿,痴缠着男人陪自己。正妻挑不出错,又带来大笔的嫁妆,没有受任何处罚,只是被呵斥教女无方。 小妾不服,进门第一日没能立威风,还差点丢了来之不易的筹码,哭哭啼啼要说法,不然便捂着肚子喊疼。男人被闹得没办法,将长女罚去祠堂跪着,没半个时辰也有人悄悄送进去软垫,还有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 “姨娘还是安分些,咱们夫人娘家家底丰厚,大小姐又早定了亲,那可是在朝为官的。您呀,好好把儿子生下来,比什么都管用。” 伺候小妾的是个十六岁的丫头,叫香玉,也是从正妻房里临时挑来。小妾很不乐意,怕正妻会借刀杀人,男人却说,给她赎身的钱还亏空着,上哪儿去找银子,专门给她买丫头。 “再多事,就把你卖回胡同里,老子直接收了香玉,照样能生儿子。” 冷冰冰的态度与在暗门子时的山盟海誓截然相反,男人摔门而去,小妾被丢在床上,衣衫还半解。 香玉就在门外,听见动静忙不迭迎上去,给男人披衣裳、献殷勤,捏着嗓子说老爷慢走,末了朝小妾瞥一眼,鄙夷与得意毫不掩饰。 好在日子还能过,有肚子里这个孩子,小妾的吃穿有保证,安胎汤药也没断过。正屋冷嘲热讽不断,香玉也常常甩脸色,到底没有真的害了她。 产期临近的时候,有天夜里正睡着,听见隔壁声响奇怪,吱吱呀呀,小妾月份大了,贪睡,没在意。到了天亮,晨起香玉没过来伺候穿衣,她费力自己收拾好,出门一眼看见丫鬟被绑在廊柱上,剥光了衣裙,当众挨鞭子。 正妻叉着腰,见她出来,当头一耳光毫不手软:“没脸没皮的东西,自己是个卖的,还撺掇我屋里人勾引老爷!这样放荡,天知道肚子里是谁的种!” 小妾被打懵,耳朵嗡嗡作响,呆愣愣看着香玉逐渐口鼻冒血,雪白胸肩伤痕遍布,恶心翻腾上来,扶着门框吐了满地狼藉,胎气大动,孩子尚不足月,身下一股热流涌出,小腹不断抽搐,绞碎的疼痛逼着她惨叫出声,匍匐在颐指气使的正妻脚下,求对方救她一命。 没有郎中,正妻身边的陪房妈妈说会接生,叫了两个手脚粗壮的丫头,端来滚烫热水,大手按着小妾的肚子,仿佛她只是个生产的猫儿狗儿,根本不值得同情怜惜。 大颗眼泪滚落,嘴唇都被自己咬破,身子疼到失去知觉。男人早就出门,根本不过问后宅的闹腾,等回来的时候,产房血腥还没散尽,下人说,生下来的是个女儿。 男人勃然大怒,冲进屋来指着鼻子大骂小妾骗他。交身契的时候,暗门子的老鸨再三保证,这胎必定是个男孩,香火有继。 日子彻底堕入冰窟,女婴不足月,受到惊吓哭声也微弱。月子里便开始缺衣少食,小妾没有奶水,孩子饿得哇哇直哭,最后连哭声也微弱。很多次,小妾都听见男人在叫骂,嫌晦气,干脆要将她们母女一同卖了。 她怕极了,不敢出声,捂着嘴赶快跑开,活得近乎透明,再也没了刚进门时候的泼辣。男人再也没来过她房里,下人也不拿正眼看她。女儿好不容易满了周岁,没有人道贺,甚至没有一个名字,瘦弱得还不如墙头那只野猫崽子。 赎身之前,她是欢喜胡同最深处有名的“藩胡婢”,和众多异族贡女一样被送进苍梧,有些长相出众的就会被中原人买去,在家为婢为奴,或者作妾;运气差了的,甚至可能流落街头。 番外十四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中) 起初她觉得自己命数还不错,被赏给一个大官人,家里有高墙深院、青砖红瓦的宅子,吃用也比在故乡时好出不知多少截。 她的母亲不过是个低等奴仆,在庄园里世代做工,父亲是个路过的商人,遇雨天借宿歇脚时看上了女仆,第二日天晴便走了。庄园主人没有逼迫女仆打掉孩子,只等着王征收贡女,可以代替自己的女儿前去。 阿公阿婆保护不了她,母亲也巴不得这个屈辱的存在快快离开。她幸运生得美貌,身上有一半的中原血统,皮肤白而细嫩,唇珠殷红,一对媚眼饱含秋波盈盈,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那个大官人已经年老,却很中意她,允许她进自己的内书房伺候笔墨,还给她起了个中原名字“雪晴”。后宅有太太,还有老夫人、奶奶、姨娘,都对她淡淡的,甚少有好脸色,却也没怎么为难,只当她是团透明的空气。 流言蜚语从未断过,同被买来的丫头嫉妒她,眼热每月额外得的花销,艳羡时常单送进小屋的宵夜零嘴。大官人只告诉她无需在意,清者自清,可很快,浓黑刺鼻的汤药端到眼前,老夫人身边的管家娘子来势汹汹,捏着她的脖颈如捉小鸡子,二话不多说,尽数给她灌进嗓子。 “姑娘既得了老爷恩宠,这碗芜子汤是少不得的,一味藏着掖着,盼望能瞒天过海,母凭子贵,下场姑娘可担待不起。” 黑漆漆的汤药苦涩滚烫,不知道加了什么东西。她不通药理,可是能听懂管家娘子的话。芜子汤,多可耻的字眼,她不止一次听见过,后院的姨娘通房恨透了这东西,又不得不乖乖喝下,保全性命太平。 “奴婢没有!妈妈,奴婢没有啊!奴婢是清白的,老爷……” 她极力辩解,大声喊着自己如何无辜。管家娘子皱皱眉头,回过头和身边奴仆嘀咕了什么,很快进来三四个手脚粗壮的健妇,将她牢牢押住,扭送进老太太院子里。 偏僻角落有耳房,经验老到的婆子扒开她的衣裙,窥探是否仍为完璧。她口中被塞了抹布,挥舞着手臂试图阻拦,显然只是徒劳。身子赤裸裸暴露在别人眼里,她忽然不想挣扎了,这样也好,她们若是看清楚了,就不会再多加猜忌为难了? 在故土的时候,主人家的庄园里时常没了女仆,据说是死于落胎。没有人避讳她还是个孩子,粗鄙的语言如竹筒倒豆子吐出口中,她的亲娘亦如此。阿公阿婆心疼,会悄悄告诉她,就算一辈子做苦工,也千万不要相信有钱人的谎言,去给他们做小。 听说中原富饶,人们喜爱诗词歌赋,礼乐风雅,对下人也往往和善宽容。踏上不归路的时候,还有几个要好些的小姐妹羡慕她可以逃出生天,有朝一日在中原发达,也能接济她们。 可她记着阿公阿婆的话,从来不肯越雷池半步……天生下贱,总不能再自轻自贱? “回老太太的话,还是个姑娘身子。” 婆子擦着手,拽着她去向家中后宅之主回话。高高在上的老妇人穿戴华贵大气,眉宇端正,不怒自威。旁边还站着许多人,有刚命掌事妈妈安排了芜子汤的正房太太,还有几个素日得脸的大丫头。 她以为事情就该这样了了,自己是清白的,被灌了一碗汤药,就当是活在这个世道的教训。可那老年贵妇不肯罢休,道说后院歪风邪气兴起已久,捕风捉影的毛病也该纠一纠——既然雪晴是被冤枉的,那汤药伤身子,索性赏她体面,给老爷做个正经的通房。 “如此也算不委屈,劳太太指派人,给她收拾出一间屋子住,再挑个丫头过去使唤。” 婆媳两个交流很客气,却弥漫着浓浓的生疏和暗中较劲,从雪晴进来的头一天就察觉了。她不愿意做小妾,却身不由己,被婆子们催促着梳洗更衣,打散辫子,换了妇人盘发。 “晴姨娘这样好福气,咱们羡慕都羡慕不来呢。什么时候也教教姐妹们,那才叫有福同享呀。”丫鬟替换下婆子,高高撅着嘴,不情不愿给她篦头发,眼仁直要翻到天上。 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太太指派过来的丫鬟叫蓉儿,从前和她同住一屋,她可以被老爷青眼有加,蓉儿却始终默默无闻。沐浴的时候,那个婆子有意无意提起来,今日芜子汤之祸,导火索就是蓉儿传的闲话。 镜子里,自己头上绾着普通的同心髻,钗环却堆高插满,穿的更是价值千金的绸袄罗裙,缀珠绣鞋,简直比后院几个有子嗣、资历又久的姨娘还体面。 蓉儿手上不闲,又拿了沉甸甸的红宝石耳坠子要给她戴,雪晴知道这绝对不是好事儿,嘴上忙不迭拒绝,分明看见蓉儿眼睛里坐等看好戏的笑。 那套头面还是留在了她身上,没多时,一家之主下朝归来,前院很多人去迎接,高声给老爷道喜。她躲在新搬进的屋子里,看着陌生又漂亮的陈设,手心捏着滑软的绸缎,恐惧铺天盖地漫上来。 “要说雪晴这个丫头,虽然是蛮夷,可是知恩图报,念着老爷素日对她的照拂,主动提出来愿做老爷屋里人,洒扫掀帘,端茶递水,无有不依的。” 太太讲得头头是道,将所有人撇了个干干净净。雪晴没听见大官人说话,只看见他推门进来,打量自己通身穿戴,眉头皱起来一言不发。她一下子脑中嗡嗡作响,知道这下大事不妙。 果然,庄园里单调的苦工没能教会她察言观色、虚与委蛇,更学不到连环计与反将一军。大官人只怕也讨厌了她,觉得她是个惯会伪装,贪图富贵、爱慕虚荣的女子。 没有人留下来看好戏,太太领着她们都出去了,说是要给新姨娘好好摆几桌酒,热闹一番,是对她忠心的奖赏。 “奴婢不是,奴婢没有……都是……” 她急着为自己剖白,笨嘴拙舌说不清楚话,被灌药又验身更是难以启齿。她急得掉眼泪,只能“噗通”重重跪下。 番外十四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下) 大官人没有怪她,还扶她起来,当晚留在了屋里。床头点着一对红蜡烛,明晃晃刺眼睛,太太手下的管家婆子说,这是喜烛,万万不能吹灭了的。桌上摆着瓜果,破例给一个通房换了红帐子。 院子里果真摆了酒席,平日无论与雪晴关系不错的,还是平淡的,甚至没见过几面的丫头仆妇都得了一杯吃。只是这一来,热闹属于别人,本应是主角的却被拘束在屋子里,太太不准她随意走动,说这叫规矩,省得被什么阿猫阿狗的瞧见脸儿,要冲散了喜气。 雪晴深感自己可能活不长,就像从前,旧主人庄园里那些莫名其妙消失的女孩子。她们只是被看上,又没有反抗的余地,新鲜劲儿过了就丢开,怀上身孕就成了累赘,一剂汤药粗暴地灌下去,谁会在意她们的死活? 没有盖头,没有嫁妆,下人送进来简单的饭食,说新娘子不能吃太多。她已然麻木,一口口咽下汤羹,看着窗外天色渐渐变暗,彻底进入黑夜。脚步声由远及近,小厮提着灯笼,老爷来了她房里。 她选择跪下,低着头听凭处置。出乎意料地,大官人没有碰她,只是命令她伺候更衣,问她是否饿了,要不要让厨房再送宵夜来。 “若有什么为难的,可以来找我说,不要随意起冲突就是。我会顾全你的衣食起居,你若愿意,或待来日我百年之后,你可以领一笔银钱,自行离去。” 烛花噼啪,吓得她心头狂跳不止。她砰砰叩头,恳求不要赶自己出去。大官人拉住了她,良久叹了口气,命她起来坐着进食。重新送来的宵夜果然能吃饱肚子,哪里有那么多规矩呢?说到底,她只是个最低微的通房。 日子仍然平淡如流水,半年后老太太去世了,她掉了几滴眼泪,不算十分逢场作戏。做妾的生活不会事事如意,至少比丫头手头宽裕了,因她侍候得确实周到,也老实木讷,从来没有越过本分,老太太对她逐渐宽容,偶尔还会赏赐几件首饰,有意无意地提起来,可以停了芜子汤。 没有必要的……她表面说着不敢、不配,心里却苦笑。老爷从没碰过她,何来的绵延子嗣? 她早就知道自己的将来,不过是悄无声息地顶着姨娘的位子,做着体面丫鬟的活儿,等到大官人百年之后,会有留给她的一笔安家银子,自然可以离开这个地方,或做点小买卖,或置办田地云云。 其实她并没想好何去何从,这片土地对她而言太陌生,来了许多年,还是处处无所适从。 天公不作美,没等她琢磨明白,老爷猝然长逝,没来得及留下一句话。短短几个月,府上接连两桩丧事,太太哭红了眼睛,数次在灵堂昏厥过去。 “晴姨娘,太太身子不适,外头还有许多事需要照应。奶奶怀着身孕,不便出头,请姨娘过去帮忙照应。” 前面的大丫鬟过来传话,蓉儿忙不迭道恭喜姨娘大权在握,伸手拔掉她头上雪白的绢花,脸上的笑毫不掩饰,拉着她就往外赶。 雪晴忽然很看不起她,厌恶感油然而生,一把甩开蓉儿,小心翼翼将绢花戴回去,理整齐了身上的麻服孝衣,擦干眼泪往前院去。 老爷走了,她很难受,怀念这个在中原唯一对她好的人。他果真是一个很好的人,院子里站满了前来吊唁的故友亲朋,见到一个陌生女子出来照应,纷纷面露诧异,听说是个人微言轻的通房,更是直接出言质疑,称莫不是这女子狐媚又心机,才连累大官人暴毙,当家太太也起得一病不起。 她百口莫辩,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为她说话。太太却忽然赶来,身边陪着三四个丫鬟,步履缓慢,气喘吁吁,满脸歉疚说自己理家无方,这样的场合竟让小妾出来丢了颜面。 雪晴被拖下去,周围的斥骂、不屑、鄙夷,统统与她渐行渐远,白绢花掉在地上,不知被谁踩脏碾碎。她已经记不清中间发生了什么,只晓得身上的孝袍滚满了灰,头发也扯散了,和着眼泪鼻涕粘在脸上。来了个肥头胖耳的婆子,翻看她的头脸皮肉,管事妈妈递出去一张文书,是她最后看到的场景。 “自这蹄子进了门,惹得家宅不宁,老爷太太反目,老太太也被气病。王婆子,你可仔细着转手出去,别送错了地方。” 麻袋套在头上,口里塞着抹布,她听着她们说话,已经能明白什么意思。就算大官人撒手前留下了话保全她,又能如何呢?现如今这个家,已经是太太囊中之物了。 她不认识中原文字,听别人说得多了,才知道自己来的地方叫欢喜胡同。这名字听着就不像个好去处,身边还有许多女子,每个都拿不同的眼神打量她,有一个悄悄凑近过来,警告她快点扒了这身孝服,省得给馆子招来晦气,连累别人也被妈妈毒打。 暗门子……她很多次听见奶奶咒骂,怨恨家里的爷们爱逛这种地方。 屈辱与日俱增,她想起在大官人家里的时候,愈发难以忍受,身上挨的板子鞭子从没断过。日子久了,身子跟着麻木,终于有次,当初警告她的女子丢过来半块冷炊饼,让她看开点,赶紧吃了,别死在这儿。 “装什么清纯,都是破了身子的玩意儿,拿乔给谁看呀。” 冷炊饼又干又硬,她用力啃着,饥饿战胜了理智,她没力气和对方吵嘴,急匆匆咽完了食物,拿着廉价的胭脂往脸上涂抹。 不就是这样了吗……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倚门卖笑,迎李送张。 她漂亮,泼辣,又在大户人家待过,会别人学不来的几句诗词,更讨那些男人喜欢。一张上等皮囊给她带来许多好处,她渐渐沉迷其中,真真学来一身狐媚好本事,乐得享受别人拜倒在自己石榴裙下。 终于她如愿以偿,肚子里有了孩子,一顶小轿将她抬出胡同,耳边有人喊她作“晴姨娘”。她一晃神,差点以为听错了,以为老天开眼,一切居然可以重来,可紧接着进门还没几步,就见新主人家的嫡女嘴脸可恶,她才想起来,怎么可能呢……从前早就回不去了。 第二百八十三章 君子 离开山庄的路一成不变,尹淮安想留沈渊赏冬日早开的金盏银台,离新年尚且有上一段日子,城中供养水仙花根苗大多囤积在暖房,远远没到时候拿出来售卖。 “罢了,往年也不是没见过,你那花房又不在庄子里,走过去再回来,只怕就要耽误一晌。夫人还在等我回去,我不好逗留,知道你庄上事务多,我就不扰你了。”冷香花魁罩好兜帽,披回斗篷,搀了丫鬟的手便起身告辞,“城里刚刚解了戒严,转眼又要到年下,你若有心继续找寻阿梅,也要谨慎些,别被疑心冤枉了去,无端招来烦恼。” 她不过寻常提醒,尹淮安却哑然,亦步亦趋似地送了一段,两个人前后走在安静的空气中,倒像在赌气。州来庄主很想为自己辩一辩,关于温梅与观莺相似的说法只是一念之差,他可早就不敢再提了。 尹淮安甚少踏足冷香阁,头牌与花魁的旧日恩怨,也只有在沈渊处略闻得一二。沈渊不愿意他在,他就躲开,不去听两个女子争论了些什么——其实他也是好奇的,可找不到时机打听,也不愿意被她误解。 沈渊出来时,神情淡漠如斯,像山里春日初融尚寒冽的淙淙泉水,冰冷可以彻骨。州来庄主很少见到对方这般,疑心她是真的恼了,或许观莺说了过于不中听的话,也没准她们谈到并不算美好的过去。 她不主动抱怨,他就默认那个女子还可留下,沈渊当真不喜欢谁,不会忍着不说,必然要找时机痛快发作,这是冷美人的短板,却也是个极大的好处。 “也许你可以想一想,等她养好了伤,或由你安排,或我留心,给她远远地寻一个人家嫁了。不拘继室填房,还是媵妾小星,能给她一份吃住穿用,让她安安分分地离开这儿,就足够了。” 这是冷香花魁能给出的最好解答,也合州来庄主的心思。尹家手下有的是远亲宗族,总有那么几个偏僻却殷实的庄子,有那么几户鳏居的乡绅。观莺的出身摆在这儿,登不得正堂,凭美貌做个宠妾还是绰绰有余。 沈渊说,若这事儿能成,愿意再给观莺陪上一份嫁妆,算作彻底了结同在冷香屋檐下的一段缘分。 “如此说来,其实你并不十分憎恶她。”山庄门前,尹淮安如是揣测。 他很清楚,沈家姑娘出手向来大方,可也不是对谁都如此。前两日实在好奇得紧,派人去春檐巷一打听,方知那观莺去时居然带着体己,还有几件干净的还洗衣裳。 暗门子的鸨母说也说不清楚,但尹淮安不难猜到,必定是沈渊的安排,她到底留存了善念,叫观莺不至于饥寒交迫。想到这出,交情深厚如州来庄主,也难对沈渊做一个公正完美的评判:她当然做不到悲天悯人、宰相肚肠,不会主动出手伤人,可若起了报复的念头,绝对会让对方悔不当初。 也许可以说,她只是个普通人,有强烈的悲欢爱恨,和时而坚定不移、时而徘徊犹豫的是非黑白。 “你凭什么这样想?”冷香花魁停下脚步,伸手掸平斗篷襟口一缕被吹乱的风毛,腕上朱砂和着檀木珠又一阵哗啦作响,“憎恶与否,她都不过是我手下败将,向来都说穷寇莫追,真要逼着她流落街头,也成了我造下的冤孽,将来若有六道轮回,我还不知要受何种惩罚。” 尹淮安感到意外:“轮回之说,我以为你并不是真的相信。” “你只关心这个吗?”沈渊抬头看他,眨眨眼睛笑得勉强,“信或不信,又不能改变什么……只有等到百年之后,才能一探究竟。” 话到深处,两个人都难以为继,州来庄主也只能干笑,打趣她说话愈发像个道姑,字字都简单直白,连在一起却听不懂什么意思——“如若将来,沈小姐当真仙缘深厚,得道飞升去了,还请莫忘了人间一段相识。” “那是自然。莫说今生,哪怕入了来世,我也盼着再遇见你们。”花魁娘子眼皮不眨,一字一字咬得清晰,半分不像在与尹淮安玩笑。 乍听上去是情深义重,尹淮安心里却忽如坠了块重石,没头没脑问出句煞风景的话:“我们吗?也包括……观莺?” 话一出口便懊恼,收回却是来不及了,换得冷美人毫不留情面的白眼与反唇相讥:“果真叫我逮着了,尹淮安,现如今你头脑中想的,全都是观莺了罢。你自己家的事,我尽了提醒就点到为止,可你要是昏了头,休怪我不顾念这些年的情分。” 花魁拂袖而去,留下尹淮安独自一人挽留不得。那话并非他本心,实则是到了嘴边,又不敢贸贸然问她,是舍不得这一世的所有人,还是舍不得他一个。 他始终难以割舍少艾思慕,又囿于旧年青梅竹马的歉疚,虽有言道,行止由心,进退有度,初心未忘方为至上之境,然而何为初心,他早已深陷其中,难辨难分。 从几时起,他们也到了见面只谈旁事,而无任何可以坐下来,闲谈说笑的话题。上次她进山来,还是要帮衬那位叫盛秋筱的女子,这次不外乎也是因为要见观莺,才踏进州来的大门。 早开的水仙花没什么稀罕,也非他一家独有,可他找不出更好的理由了,州来山庄的大门随时为了沈家小姐敞开,她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显然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吸引她逗留的新鲜玩意儿。 每月初一十五,尹淮安算着时辰,冷香阁的墨觞夫人会来玉瑕山上香,他悄然盼着花魁娘子会随行,路过某条小路时,会想起来山中还有旧相识,可惜,朝朝暮暮过去,沈渊身子不好的那几年,还时常会来小住休养,现在病势好转,反而疏远,少了往来。 观莺之流的闲言碎语他不是听不到,愈发明白,自己的一厢情愿只会将沈渊拖进泥潭。那便这样,曾几何时,这个聪明的女子已经将心意说了透彻,她愿坦坦荡荡,也希望他君子之交。 番外十五 分明啼断春愁处,风不惊花午院晴 “暗门子抬出来的娼妇,能是什么好东西,打扮得这样花枝招展,上赶着过来勾引新姑爷吗?还带着这小野种,存心给大小姐丢人现眼!” 粗鄙喝骂砸在母女脸上,听得在场的人都红了面皮。小女孩不过四五岁,哪里懂得什么男男女女的腌臜,平白受了一顿侮辱,还不知道发生何事,只看见身边的母亲赤红着眼,狠狠抓了自己一把。 “哇……”女孩忍不住疼,当众哭出了声。方才骂她的仆妇变本加厉,不管三七二十一,朝着她们母女一通推搡:“去去去,少在这找晦气,坏了大小姐的喜事,太太发起怒来,够你们吃不了兜着走!早晚赶回胡同里,还是做你们那皮肉营生。” 周围一圈丫鬟小厮齐刷刷动手,将母女两个往回拉扯,顾忌着点的下人尚且捂嘴偷笑,有些素日得脸的直接跟着冷嘲热讽。女孩的母亲也不护着她,任由自己的女儿被揪散了一边鬟髻。 不对,不能叫母亲的,只是个最卑微的贱妾,暗门子里出身,生出孩子来也只能叫一声“姨娘”。 女孩没有正经名字,做正室的太太讨厌她生母,记忆中,父亲更是从没有正眼看过她;至于生下她的姨娘,似乎天然对这个女儿有极度的厌恶,憎恨她不是一个男孩,不能带来憧憬中的优渥地位,让自己竹篮打水一场空。 “大小姐出阁,我们是应了太太的吩咐,前来……” 私下里,姨娘对女孩非打即骂,少有好脸色,对着家中的掌事婆子却唯唯诺诺,低声下起,比仆妇更像一个下人。要不是通身的穿戴还说得过去,女孩时常要以为,自己其实不过是个家生子,根本不是什么小姐身。 后来稍微长大了点,她才明白,或许这就叫小姐身子丫鬟命。太太生了好几个女儿,她的姨娘进门时,大小姐刚刚定亲,婚期就在她四岁那年——为什么这样晚呢?没人特意来告诉她,她也无从和谁问起。 母女两个的吃穿一向不好,为着嫡长女成亲,全家都要道贺添喜气,姨娘翻找出压箱底的新衣,还给女孩认真梳了头。在这个已经走向败落的院子里,她们得先活着,就得低头服软。 碰了满鼻子灰,姨娘心头怒火中烧,满房间的器皿陈设又不是可以砸了出气的,只能向自己的女儿下手,左右开弓的巴掌落下来,本就营养不良的枯瘦小脸生出红印,腮颊浮肿,反而有了点健康的小姑娘模样。 众所周知,晴姨娘是家里最好欺负的人,刚进门时候有多猖狂,如今就有多人人喊打,生出来的九姑娘占着是老爷亲骨肉,总归有一口热饭,那个欢喜胡同买回来的可不一样,早早就将太太和几位小姐得罪了个遍,老爷也不见得多喜欢她,没将身契送回去,怕就是最大的宽容了。 庶女没资格养在亲娘身边,还不是太太嫌厌烦,不肯收下这个烫手山芋,才将九姑娘留在了晴姨娘屋里。母女两个明明相依为命,下人路过却经常听见摔摔打打,晴姨娘好似魔怔了,总爱逮着九姑娘撒气。 女孩挨了打,哭是自然要哭的,擦干眼泪还得快快拿来针线筐子,给姨娘捻丝线,好几个待字闺中的姐姐都要绣嫁妆,自己不愿动手,家里也不富裕,请不起太好的绣女缝人,就使唤起晴姨娘。 听说她以前是个达官贵人家里的通房,故而虽然不是中原女子,女红却做得不错,正好省了一笔雇工的银钱。 晴姨娘年纪不大,眼角却早早生出皱纹,丝丝缕缕像理不清的绣线。眼看着天气又要冷了,树叶变黄掉下来,母女两个的冬衣还没有着落,每年都是穿着破露棉絮的旧衣裳,凑合凑合也过去了。 女孩随了亲娘的出众容貌,还是个稚龄孩童,已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姨娘不好好教她,从小听的都是粗鄙的话,不外乎围绕着恩宠和月例银子,闹得她记事就知道,自己出生前,姨娘吃的是燕窝,穿的是绫罗,自己出生之后,屋里连灌个汤婆子都要看人脸色。 冬天还是来了,四小姐的鞋子没有做好,六小姐的斗篷还缺一道绒边,母女两个的炭火被克扣十之七八。晴姨娘染上风寒,整天躺在床上咳嗽,没有力气打女儿了,只能盯着她快点做针线,早一天交出去,就能早一天暖和起来。 那个冬天过得艰难,直到除夕夜里,前院正房太太领着全家吃团年饭,九姑娘也是正经的小姐,却上不得台面,和晴姨娘躲在一起取暖。厨房倒是送来了饭菜,难得的一次,母女两个都吃饱了。 “都是你这个赔钱货,害老娘到这步田地。” 晴姨娘拿筷子尾巴戳着女儿额头,愤愤不平。桌上有一条蒸鱼,女孩眼巴巴咽口水,不敢先下筷子,鱼肚子上的肉都给了亲娘。饭菜是冷的,晴姨娘照样吃得津津有味,等鱼身只剩下光秃秃一条骨头,才想起来女儿没落着下口。 女孩捧着粥碗,假装大快朵颐,没让生母难堪。那个晚上,破天荒地,晴姨娘搂着九姑娘睡,没让她再通宵做活,上床之前还亲手给她换了寝衣、打水洗了脸。 春天刚开了个头,家里又要嫁出去一个女儿。太太娘家富裕,挑拣的姑爷都是高枝,在家更加大权独揽,晴姨娘几乎沦为奴婢,一个庶女的好歹更是微不足道。其实这时的晴姨娘已经眉目衰败,再也没有能力争夺,而她眼看着偷偷攒下的体己一点点变卖,破旧的荷包瘪瘪地鼓不起来,习惯抽了女儿一巴掌,跑回屋拉开妆奁,拿着胭脂盒子,对着灰蒙蒙的菱花镜卖力涂抹。 女孩已经五岁,年复一年听着看着,早就懂了这个家中的拜高踩低。晴姨娘花枝招展地出来,看见女孩,下意识想拉到身边,顿了顿又推开。姨娘的脸涂得光滑娇艳,身上一股浓烈的廉价脂粉味,呛得亲生女儿也想躲起来。 番外十五 分明啼断春愁处,风不惊花午院晴(下) “姨娘……姨娘要做什么?” 女孩惴惴不安,跟前的生身母亲忽然分外陌生。她拉着妇人鲜红的裙角,小声恳求对方不要离开。 现在的日子过得艰难,可好歹维持着表面太平,再过两天,她就能把六姐姐的香囊缝好了,用的是桥头柳家的丝线,颜色端正又大方,送去前面,太太一定不会再挑三拣四了…… “你懂什么!贱骨头,活该一辈子吃糠咽菜的。”晴姨娘飞起一脚,想踢开女孩,鞋尖还没碰到又退缩了,差点把自己摔个踉跄,还好扶住了廊檐柱子,头上金光闪闪的鸳鸯对钗跟着摇晃。 那还是进门头几个月,她害喜实在厉害,镇日吐得昏天黑地,又嚷嚷头痛脑热,胎像不稳,怕是胎神不喜简陋,需要些珍贵宝物镇压;男人在前院和大妇争执一顿,开箱掏出这对钗子,送到了妾侍的小屋。 生出来个丫头片子,晴姨娘挨了不少打骂白眼,吃穿用度待遇骤减,却没人来收回鸳鸯钗,好似被遗忘了。头年正屋的大小姐出阁,还是九姑娘乱跑,无意听见哪个管事婆子说,太太要将这对钗子做陪嫁,结果嫡出的女儿骄矜,嫌东西被妓子庶母碰过,腌臜万万碰不得。 女孩怕姨娘又要动怒,没敢将这话学给她听。 “姨娘,你要去哪里?我害怕!” 五岁的孩子说话还不利索,只会抓紧了生母的衣襟,挨了推搡也不松手,像绝境中激发本能的小兽,平日再怎么隔阂不亲近,终归是血浓于水。 晴姨娘的反常令她无比恐慌,仿佛有某种不可承受的厄运即将降临,而避免与否,全都在姨娘的一念之间。前院的那位大夫人,还有她的女儿们,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良善人呀!两三岁的时候,九姑娘在池塘边荡秋千,就被她们故意推到假山上过了…… “眼皮子浅的东西,老娘不去哄高兴了你爹,哪还有你我一口饭吃!”晴姨娘十分不耐烦,一把扯出自己的裙子,用力捋平被女儿拽出的褶皱,口中不断念叨着陈词滥调:“娘老子辛苦生你一场,竟是这么个呆笨蠢货,正屋生出来的那几个,哪个鼻子眉毛比得过你?缩头缩脑不招待见,连累你娘我也被作践,我养你有什么用!” 女孩抽噎着,不敢和姨娘顶嘴,心知自己阻拦不了了,眼看着姨娘一步三扭腰,抬肘提腕扶着腮颊,鬓角还垂下一绺碎头发,随着行走婀娜摇摆。在她的记忆中,姨娘从来都是粗声大气的,眉宇间充斥怨气。 只有很偶尔的时候,夜深人静睡不着,透过被褥缝隙,她偷偷看见姨娘披着薄衣裳,散着一头委地长发,对着菱花镜旋转起舞,身段纤瘦到脱了形貌,固然飘逸,可并无半分美感。 她想悄悄跟过去,怕自己亲娘出事,走到小院门口还是停下,犹豫片刻转身回了屋子,怕被晴姨娘发觉,斥骂驱赶回来。 针线筐子里放着好几件做了不到半数的女红,前院的人把她们当奴婢,不计能否做完,一股脑全都塞过来。女孩破天荒地没去碰别人的东西,而是拿起一柄铜钩针,挑了柔软的绒线,仔细钩起一朵指甲盖大小的绒球,想着以后点缀在鞋尖上。 晴姨娘对女儿温柔的时候不多,都用在传授她针线手艺时候,绒球简单,九姑娘学得最快,也做得最好。 去年天刚热起来,太太娘家送来数匹上等薄绸,正屋便急着要做夏衣,炫耀似地全送到晴姨娘院里。妾侍眼红又不敢声张,庶女悄悄存了心眼,仔细计算尺寸,从边角裁下一段漂亮的石榴红,藏在自己枕下,想给姨娘做鞋面。 她还不太会纳鞋底,顶针用不好,不小心总是扎破自己的手指,也怕人多眼杂,被发现了要大祸临头,迟迟没动工。那料子光鲜亮丽,摸着也滑软,她想最晚到新年,可以将鞋子做出来,送给自己的姨娘。 绒球才做了两朵,天色刚暗下半寸,女孩没等到姨娘,也不见人送晚饭,却被乌泱泱闯进来的仆妇押了出去。 正屋前头院子里,没出嫁的几个嫡姐坐在秋千上,大门当中摆了藤椅,太太和自己那位生父左右端坐,下首还有三三两两眼生的女子,眼神从每个人脸上来回打量,好像是男人新收的侍妾通房。 而一切的核心,显然是院子正当中的晴姨娘,面朝地被粗粗的麻绳绑在条凳上,发髻散乱,鸳鸯钗掉了一支,另一支被碎头发勾着,半挂在脑门,额角还撞破了一块,染着血迹。 “姨娘!姨娘!” 女孩吓得直哭,扭开婆子扑过去,拼命摇晃昏过去的晴姨娘。旁边站着两个小厮,手里都拿着大棍,晴姨娘身上皮开肉绽,衣裙被染透了半边,鲜血微微凝固,黏在布料上,色泽阴沉,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绝望气味。 正房太太面色铁青,反而是男人看见九姑娘来,愈发焦躁,起身背手来回踱步,根本不愿多看自己的女儿和小妾一眼。最奇怪的是那几个嫡出的小姐,这样见不得人的场面,太太居然会让她们来。 “太太掌管全家,日夜操劳,做妾的不守妇道,不能为主人主母分忧,还存了歪心思,整日想着勾引老爷,合该打断了腿赶出去,以正家规。” 嫡妻端着架子,不自己说话,全让陪房婆子做恶人。秋千架上嗤嗤嘲笑,几位嫡姐纷纷落井下石,说九姑娘也不老实,有其母必有其女,保不齐还想着以后勾引姐夫,坏她们的姻缘。 “长相就狐媚,和她姨娘如出一辙。父亲、母亲,女儿拙见,俗话说斩草要除根,要罚便将她们母女一并罚了。” 是行四的那个姐姐,不过中人之姿,矮矮的个儿,脸上还有细细雀斑。 才五岁的九姑娘不知分辨,也无从辩起,事情是晴姨娘做的,她当时阻拦不了,现在也要跟着接受后果。 长街的砖石冰凉,母女两个像破抹布被随意丢出来,没有一件足够御寒的衣裳。晴姨娘吊着半口气,这下倒是记着了捉紧女儿的手,无论如何不肯松开。九姑娘又冷又饿,心里还想着什么都没能带上,可惜了那块好绸缎。 第二百八十四章 尘缘浅(上) “他们于彼此,不过误入深处。” 冷香阁的花魁送走了不速之客,无意多几步路回后园,去了顶楼屋里暂坐休憩。凤颈琵琶刚刚保养过,抱在怀中触手生温,指尖豆蔻已经很淡了,嫩生生的浅粉红,几乎像是肌肤天生的色泽。 绯月在旁侍候茶水,笑了笑道:“奴婢不通文墨,可明白姑娘的意思。虽说痴情儿女不少见,可千里迢迢追了来的,的确值得唏嘘。” “凭他值不值得,稍有不如意,就对咱们姑娘大呼小叫,可见也不是什么君子作风。”绯云撇撇嘴角,想起方才就愤愤不平,“奴婢也是涨了见识,说是观莺娘子的旧相识,又不是旧相好,怎就这般在意呢?” “人家说是旧相识,你就当真信了?”花魁乐不可支,抱着琵琶没留神拨错了弦,“其实也不能怪他,年少时候的相处最单纯、干净动人心,朝夕之间,心上人不知去向,苦苦寻了多年,却得知对方落进风尘,受尽百般屈辱磋磨,这种刺激,任谁也扛不住。” 冷香阁的小阁主天生骄傲,别人冒犯她一句,必得十倍奉还,这次却肯为了冲撞了自个儿的陌生人说话。绯云晓得,主子这是想揭过去,不再提了,便也乖乖打住;绯月已经泡好了水仙茶,跟在旁边静静地听,点头似有同感。 这一日的经历说忙不忙,说奇也不十分奇,桩桩小事儿偏巧凑在一起,让主仆三个难得能空闲。 才从州来山庄见过了观莺,话已说尽,沈渊决意不再插手,只当从来没认识过这个女子。寄予北疆兄长的书信尚在路途,离雪城仍然客居他乡,一下子身边空落落的,饶是冷香花魁见惯了孤单,也难免无所适从。 盛秋筱常会来陪她说话,更多时候还是奔走于恩客之间,不拘歌舞琴酒,侍奉工夫愈发游刃有余,偶尔清晨早起,花魁不难看见盛氏眼底乌青,显是整夜没能好睡。 “早和你说,该盘算找个终身的依靠,现在可知道苦与累了?” 沈渊不打趣她,不过是共用早饭时候闲谈的漫不经心。秋筱神态疲倦,却还能飞快接上:“姐姐用心良苦,我不敢不领受。可姻缘这种东西,还是上天定的最大,就算我刻意找寻,岂是能手到擒来的。” “先尽人事,才能说听天命。如今你是正当红的花牌,可别走错了心思,以为空等就能等来良人。”花魁看出盛氏兴致不高,早饭也是草草了事,索性不再多言。 墨觞夫人开恩,许了秋筱回屋小睡休息,还让小菊去厨房煮了酸枣仁汤,给她作安神用。楼里新进了一批鲜花,阁主领了大丫鬟忙着对账,前头来了一位稀客,天虹武馆的东家顾钊,花魁陪他说过几句话,也就推给别人了去。 不出意外,今天从食铺的刘掌柜要递消息进来,沈渊不想耽搁。实则陌京城就四四方方这样大,她能散出去的人手有限,能收回来的东西也不多,若是哪天刘掌柜来,神色紧张如临大敌,对沈渊而言才是坏事。 譬如那次刺客的事儿,万幸是别人家的纷争,应当与冷香阁、与沈将军府都无甚干系——虽然后来又冒出那个折扇公子,和她讲了许多理不清头绪的陈年旧事、内宅纠纷,好歹危机感逐渐消散,她的梦魇也再没犯过。 沈涵到底不在京城,尹淮安也有鞭长莫及的时候,沈渊不得不陷入一种奇怪的矛盾中,既希望时刻打听清楚陌京城中的动静,又盼着最好太太平平,无丁点波澜。 天还算遂人愿,刘掌柜如约而至,表面说着给花魁娘子送新到的玫瑰卤,坛子封口里夹的纸条却是风平浪静。 “无事就好,辛苦你走一趟。过几日雪城公子回来,还要劳你费脚力,给他的乐馆送一盅凉水荔枝膏。”沈渊照例将纸条焚了,命丫鬟好生送走刘掌柜。算算日子,离雪城也应该踏上归途,他倒不畏寒,平素喜欢冬日里吃一盏口味酸甜的冷食,沈渊自认没这个口福,只当替他留心着。 不过她始终不太明白,乌梅味极酸,加进一点点甘草也无济于事,熬成浓稠胶浆再用冰水湃了,且不说是否伤胃,入口岂非要酸倒牙齿?她一是畏寒,一是畏酸,偏离雪城喜爱的两样都占齐全。 他们接头都走后院侧门,若不是来寻欢作乐的,多半也明白这个规矩。前门上来报,说有位面生的公子登门,也不指名要姑娘作陪,只一味说请掌柜的出来说话。 “那位公子说,他是来寻人的,务必让阁主夫人亲自接见。小的已经去后面瞧过,夫人还在对账本,实在抽不开身。” 小厮垂手道清楚了缘由,许是怕花魁娘子嫌他办事不力,脑门还渗出了层细汗。彼时沈渊心情不错,放下手中刚化开的玫瑰卤子,取了兜帽便吩咐带路。 “姑娘当真要去么?奴婢听着,总觉得对方来者不善,不然还是等……”绯云唯恐出事,试图阻拦,却不想自家小姐全然无惧:“再不善,难道还能如五年前那般?天虹武馆的当家人还在下头呢,有什么好怕。” 来人自称姓江,颇有几分书生文气,身边只带了一个侍从。江公子是新客头一回来,那个侍从却眼熟,被绯云认出从前来找过观莺。 “公子要说什么,我已猜到十之七八,辛苦了这位小哥为你打前锋,观莺已经不在我冷香阁,公子若来寻她,也只能请便了。”沈渊不意与对方客套,甚至替他开门见山。 江公子上来就被堵了一道,也不恼怒,只道与观莺姑娘是故交,花魁说的这些,自己也知情:“早先我亲自出面,是恐她心有嫌隙,不敢贸然相见。又逢家中变故,待我腾出手来,已听闻观莺见弃于冷香阁,还请娘子明白告知我,她的去向。” “春檐巷。里面有许多同她一般的女子,不过,观莺究竟在哪一扇门里,我们也无从得知。” 第二百八十五章 尘缘浅(下) 花魁藏起眼底刻意的挑衅,敛眸低眉,假作毫不知情的无辜事外人,然那江公子好歹世代簪缨,轻松窥破女子的浅薄心思。他气愤难耐,当场生了愠色,抛掉所谓的气度、涵养,质问旧年贴心人的下落。 “她纵使不好,打骂几句也受了教训,娘子何必落井下石,将个好生生的女子逼入绝境?” 侍从听他差遣,盘桓冷香阁多次,带回的消息无一不令人叹息。江家小少爷记忆中没有什么头牌娘子,只有个看人怯生生、不敢大声说话的娇俏侍女。 “花魁娘子与观莺同在此处,该深知其中的不易,为何不能互相照拂,反而自相残杀?”文静书生动起真格来,面目也是有几分骇人的,“一个弱女子流落在外,孤身一人,若出了什么意外,午夜梦回,娘子面对着天地鬼神,难道不会心中有愧吗?” 甚少有谁对着沈渊这样大呼小叫,饶是折扇公子在气头上,也尽力压制着自己的脾气——虽然更多时候,都是冷香花魁对着客人在矫情。 绯月与绯云警惕起来,左右上前,随时出手准备拦下这个情绪难自控的不速之客。报信的小厮还候在不远处,已经观察着大丫鬟的眼色,揣度是否要请阁主夫人,或召了护院立刻过来。 “公子既说了,是我与观莺同在此处,便该知是我更清楚这儿的规矩,观莺自己也明白,唯独江公子你,对冷香阁一无所知。” 出人意料地,花魁端端坐着,不急不恼,还腾出手给自己斟了杯热茶,慢条斯理撇着浮沫,甚至不多给对面江姓来客一个眼神:“说句不中听的,若是在公子府上,您是主子,下人丫头做错了事儿,您自然可以轻轻揭过;可冷香阁,到底是姓墨觞的,是我家做主的地界儿,公子跑来这里咄咄逼人,指手画脚,未免越俎代庖了——更莫说,这到底是个行乐之地,好人家的少爷冒冒失失进来,还失了仪态,要是不小心传将出去,市井坊间的议论,怕是不会太好听。” 这天沈渊没描着凤稍,眼眉轻掀微挑,讥讽了然于面,乍听又好似是这么个道理。她惯爱如此夹枪带棒,尤其对面这一位,似乎很喜欢口头斯文,她便奉陪到底罢了,以牙还牙罢了。 江公子被堵得瞠目结舌,面皮青一阵红一阵。他的确满腔气恼,为了少时唯一算得上知心的人,偶尔失去些君子风度,或许也算无伤大雅,可没料到,算有遗策,青楼里有位牙尖嘴利的美人,全然不顾忌什么主客,说着寻欢作乐,周身做派却好似冷香阁是什么高门贵府,容不得他个小小白丁放肆。 他从不涉足勾栏瓦舍,派一个侍从先行,精力也一股脑只放在观莺身上,的确曾听回报说,在这座小楼里,观莺姑娘过得尚可,衣食无忧,石榴裙下收服众人,只有一个女子可与她争高下,便是只闻其名而难见真容的花魁阿晏。 还听闻,那花魁竟是个病弱之躯,早年不慎伤了根骨,自此闭门不出,不见天日养了许多年岁。据说当年的意外也是叫人称奇,无需多加打听,城里人人都能说上一嘴,那病美人火气大,刚讥讽过登徒子的探花郎,回手又抽出宝剑,赶走了闹事的酒鬼。 听上去颇有气性,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娘子言之有理……在下,冒犯了。”江公子的手攥在袖子里,对着面前这个罩着兜帽的女子,终究忍了发火的冲动——其实他甚少有什么脾气,能惹得他气急上头的人也寥寥无几。 幸好自己素不踏足欢唱,他想,要是自小纨绔的人,被这不可貌相的口齿摆上一道,怕不是要深以为惧,从此不敢弄风月。 来客的心情跌宕起伏,冷香阁的小阁主始终如一,兜帽的罩纱半垂,只能看清下颌流畅的弧度,朦胧深处那双眼睛却是带着重重雾气,根本不给对面一窥真容的机会,最多晓得是个标致人儿。杯中茶喝腻了,她开始想念玫瑰卤子入水化出的滋润香甜。 那就打发这个人走,和观莺有干系的,她再也不想接触了。尹淮安暂且是个例外,见死不救这种事儿,他们两个都做不出。 “公子无需向我道歉,若真为了观莺,便早早动身,继续去寻她。”花魁指尖摩梭着腕上朱砂,唇角勾起个恰到好处客套的笑,“我说一句多余的话,若是缘分深厚,江公子与观莺妹妹自可再相见。只是岁月变迁,红尘易老,或许容颜如旧,可心态难复从前。” “无论她如何变化,我心志始终不改。”江公子神色坚定,还向花魁点了点下颌致意。沈渊猜他有所错意,扯扯唇欲言又止,心道万般皆是定数,自个儿前几日还在为尹淮安担忧,现成可以解燃眉之急的人,这不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江家的人来得突然,去得也痛快。花魁到底没有告诉他们全部的话,比如州来山庄,比如她明知观莺被卖去的是哪一家。两个贴身丫鬟提出疑问,她也不避讳,起身由她们扶着回房去,笑盈盈说出了自己的考量。 “春檐巷那种地方,荒唐腌臜,不堪入目,无论是哪一家,有何分别?我只消让他知道这个名字,其余的只让他自己去看、去瞧。若是亲眼目睹之后,还能对观莺矢志不渝,我倒真佩服他是个痴情种。” “那么,姑娘不告诉他山庄的事,是不想给尹先生添麻烦么?”绯云点点头似懂非懂,又问道。 “算是。”沈渊莞尔,葱白指尖点上丫鬟额心,“你这丫头也忒笨,我说的话,竟然没有一句是你能听进去的。” 绯云懵然不知所云,绯月反应却快,放下手中擦拭的花尊,凑过去捏捏绯云鼻尖:“姑娘都和那江公子说了,不知道观莺具体去了何处,便是和咱们再没干系的,哪还能知道她又逃出去,还被谁给救走了呢。” 番外十六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城北江家,世代簪缨。 苍梧国不重文也不偏武,十年寒窗苦读博得的功名不高不低,足够荫蔽后世三代子孙。江家的先祖半生勤勉,挣下一片好家业,留下祖训道,子弟务必以勤学为上,不得好逸恶劳、骄奢淫逸。 到了这一辈,长房嫡出有位年纪最小的少爷,自幼就是机灵的面相,受家风熏陶,开蒙上学颇早,也颇有慧根,常被师傅称赞将来必有作为。 小少爷是江家家主的老来子,家里自然会娇宠些,不似对待几位兄姐那样严格,又是在小小孩童的年纪,难免天性贪玩活泼,只要不过了火,也不会真的被请了家法。小少爷很开心,心想若能一直这样下去,日子也算舒坦,将来再考取个功名傍身,就算对得起祖上了。 然而好景不长,一个夏日的傍晚,他温习完功课,正带着小厮抓蛐蛐,冷不丁被奶娘寻回前院,说要见一位贵客。 父母双亲在上,下首立着几位兄长,正座是个须发花白,看着面目慈祥的老先生。父亲说,家中私塾的先生年事已高,今后便由这位大儒来继续教书,要他们兄弟更加勤学,切莫辜负老先生不远千里前来教授。 小少爷乖乖点头,规规矩矩给新师父行礼敬茶——对他来说,谁教书都是一样的,虽然之前那位先生脾气宽厚,极其和蔼,他很舍不得。 第二天才过了一半,这种情绪就酝酿发酵开来,新先生看似面相温和,实则是个严苛的老古董,动不动就要打书童们手板。他不喜欢这个老头,可又不敢表达,每日在书塾愁眉苦脸,好容易熬到散了学,还时不时听到先生要过来共进晚餐的“好消息”。 幸好,他的功课没有落下,不至于每天被拎上台去,看着先生捏起歪歪扭扭的课业,向在座的同窗展示一番。 熬日子嘛,等这位先生也年事已高,大约就能解脱了。不过那个时候,自己差不多也到了应试的年纪,哪还需要念什么私塾呢。 乏味的生活持续了很久,直到某天,仆妇领进来一队新买进府的小女孩,让他挑一个侍候笔墨。女孩们已经提前筛过一遍,个个都体貌端正清秀,按吩咐站成一排,有胆子大的还会朝主子示好微笑。 江家小少爷才从书堆里抬起头来,对这些事儿素来不爱上心,还以为是父母要挑人来拘束自个儿,随手一指,定下了站在最末尾那个瘦小的姑娘。 她说从小没有正经名字,“观莺”还是他给起的,因为说话好听娇俏,像春天的黄莺鸟,就是可惜了,小丫头照顾得周到,可很少愿意开口。 那会儿他每天来往书斋,身边自然有长随小厮帮忙提箱笼、捧书袋,观莺就留在屋里,专等着他回来,侍奉温好的茶水汤羹。她不爱说话,也甚少敢抬起眼睛正脸看人,神似后院墙角那只可怜瘦弱的幼猫。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家在哪儿,想念家人吗?” 天气晴朗,观莺在院子里淘洗茶壶,如常低着头,进出都贴着墙边走。小少爷实在好奇,悄没声凑上前,忽然开口吓了小丫鬟一跳。他头一次看见她眼睛亮晶晶的,有了蓬勃的生气。 “呀!回少爷,奴婢……没有家人了。”丫鬟吓得叫出声,差点一个不稳摔了手里的茶壶,又飞快低下脑袋,小声回话,仿佛刚才只是幻觉。 小少爷顿时觉得没趣,观莺在自己书房也有足足半年,主动和他说过的话恐怕也不超过百句,无论何时都是闷头闷脑,就算偶尔出点疏漏,被管事的婆子妈妈们责骂,也不见有一句抱怨。 “哦……抱歉。” 他觉得不对,自己好像戳中了人家的痛处——观莺低着头,两边瘦弱的肩膀却在抖,喉咙里也含着抽抽搭搭,地面落下几滴不起眼的泪珠痕迹。她说,自己没有家人,这可不就是头等伤心的事儿么。 一道歉可好,小丫鬟普通给小少爷跪下,连说奴婢不敢。江小少爷又好气又好笑,一把给她拉起来,郑重告诉她,以后不要动不动就跪,自己也不是要吃人的大虫,哪里就这么可怕了。 “既然没有家了,那就把这儿当成家,我就是你的家人了。”小少爷拉着观莺回书房,拿了桌上的点心给她吃:“这是厨房刚送来的,刘妈妈做的枣泥糕最好吃了,我最喜欢,你也尝尝。” 观莺手里还拿着茶壶,惴惴不敢接。小少爷直接夺过去,大大方方将枣泥酥塞进丫鬟手心。糕点做成花朵样,点着胭脂红,很漂亮。 “快吃呀,我给你的。”小少爷催着她品尝,她听话咬了一口,酥皮儿千层叠,枣泥馅软软的,甜里透着干果的香味,好像还加了猪油炒过。糕点刚咽进喉咙,不知怎地,眼泪忽然不争气涌出来。 “哎呀,你怎么了?别哭啊,不会是不好吃……” 换成小少爷被她打个措手不及,手里抓过来丝帕,又不好意思给一个姑娘家擦眼泪。丫鬟拿着半块枣泥酥,还哭哭啼啼地,难得主动和小主人说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话。 “小时候,奴婢在自己家,和自己的娘在一块儿……爹爹不喜欢我们,娘亲没有好衣食,我们常常饿着……有一年,有一年,我娘欢天喜地,拿进来一盘枣泥酥,就是这个味道……那之后,没多久,我娘就,就不在了……” 观莺越说越悲伤,泪水止不住喷薄而出,泪痕淌了满脸。管事妈妈教给她擦点香粉胭脂,免得脸色蜡黄不好看,现下被泪水一冲,适得其反。 小少爷沉默了,也低下头,放下身段,讨饶似地扯扯丫鬟衣角:“我错了,行么?这事儿怪我,不该撵着你说起家人的。嗳,这枣泥酥不好,别吃了。等明日,我让刘妈妈改做藤萝饼,对了,你有什么想吃的?松子穰,还是山药糕?只管来告诉我,你放心,以后有我,不会再让你饿着了。” 第二百八十六章 腊八(上) 云裳罗袖钗头凤,黛眉未稳步摇偏。 香雾长绕云鬓湿,清辉独映玉臂寒。 吴腔柔调温软得很,侬我捋着细声婉语,和春天里陌川沿岸会飘散的杨花儿一般,明明是打着转儿吐字,偏生又力求字正腔圆,屋外寒冬腊月的,屋里却活生生要将人溺死在一腔春水中。 翠楼高台,衣香鬓影,正是京城首屈一指的红尘乡该有模样。甘作绿叶的许氏琴师指若葱白,披着金缕青衣,抚着膝上甚是熟练的五弦琴,鼻尖嗅到满是胭脂香粉味。 满室熏炉春色葳蕤,旖旎生香,没饮酒已觉着入目都是纸醉金迷。都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锦书却好笑,自己只想溜进厨房借一方炉灶,烧一盅暖脾胃的素羹,不想被阁主身边大丫鬟捉个正着——“说曹操,曹操就到了。许姑娘,请快随我来,前头颜儿姑娘练曲子,正缺了您的琴作伴。” 墨觞夫人手中点着账册,耳朵留神着花台上的唱词。温颜儿本就出身南方水乡,跟着班子里的师傅仔细学了些时日,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天色初升,还未到一曲动四方的时辰,她只在眉心朱粉描朵浅浅花钿,勒着细眉,指尖点绛。 “嗳,我来冷香阁日子也不短了,可从没听说过,颜儿要改作唱曲子的。我常见到她被那些客人欺负,是为着这一出,夫人要许她不再做花牌了么?” 一曲停歇得了空隙,许锦书早已难耐好奇,悄悄拉过水芝低头耳语。温颜儿仍然是一身红倌打扮,眉眼偏又生得玲珑小巧,活脱脱温婉小家碧玉,很不该被尘世风月污染了去。锦书知道谨言慎行,很少主动打听什么,自从偶然碰见这个女子,好奇心却是愈发压不下去了。 “哎呀,许姑娘,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了。”大丫鬟愣了愣,余光瞥见刚退到台下整理衣衫的温颜儿,眨眨眼又回头看向琴师,笑道:“你想错了,这些做了花牌的女子呢,除非赎身,否则是没有不再待客的道理的。颜儿她本是清白的花娘,也没有别的所长,就给客人唱唱曲子。不过许姑娘也说对了一半,是小姐看见颜儿被欺负,知道都是因为她身份低微,不像得脸的红姑娘们,这才去和夫人说,请班子里的师父好好教一教颜儿,给她也抬抬身价。” 冷香阁中,每个女子的出身无论多不堪,都算不得秘密,传来传去,彼此都心中有数,温颜儿也不例外。水芝虽然刻意略过不提,许锦书也能想得到,不由得浮起唏嘘。当事人已经不在视线中,随着小姐妹们同去用早饭。 “在这儿说什么呢?让我也听听。”冷不丁一道声音飘过来,也带着水乡的柔,更多几分恶作剧的戏谑。任谁也没想到,小阁主今日心情大好,起床气半点也无,还主动和下人们开玩笑。 锦书与水芝恭敬行礼,大丫鬟道:“不是什么要紧的,许姑娘好奇,温颜儿为何开始练曲子,奴婢将缘由与她说了说。” “我当是什么呢,再有好奇的事儿,直接来寻了问我。”沈渊唇角凹下一对小酒窝,笑眼盈盈上下打量许琴师道:“瞧瞧你,比我还小几岁,打扮得竟然遇见老气横秋了。小姑娘还是穿鲜艳一点,戴个花儿、朵儿的……不比这嫁为人妇的装扮,更合适?” 话到末尾猝然拉低了声调,顺带将锦书扯到近前,花魁晶亮眼底藏着小小狡黠,不为第四人所闻:“我知道,你心里想着他,可我劝你,最好在天亮之前全都放下。看着我,锦书,你已经认定了,会嫁给他?傻姑娘,冷香阁只该有利益权衡,不是谈情说爱的地方。你该告诉他,若真的有心,就立刻接你走。” 锦书梳着平髻,燕尾低盘,缀着只苗银蝴蝶朴实无华,身上的衣裙丝缎里头掺着金线,花色样式衬出的年纪却几乎如墨觞夫人一般。花魁娘子身在欢场,不以身事风月,见识得也多了,开口就是一针见血,偏生又低回婉转,只像闺阁手帕交的体己话。 “他送我回来的时候,说或许要忙碌一阵,等过去了,一定会来接我,照苍梧的规矩,三媒六聘,不叫我委屈。”许琴师羞答答低下头,拉着小阁主的手聊作感激,“小姐为我操心一场,我自己也是有数的,冷眼看着楼里的姑娘哭、看着她们笑,再想想自己命数坎坷的母亲,更加要仔细斟酌,断不会被几句甜言蜜语冲昏了头脑。” 花魁娘子弯弯眉梢:“你能这样说就好。秋筱昨儿被人请了出去,一早怕是回不来。我才喝了药,没有胃口,等下你陪我吃早饭,厨房做了年糕饺——我这还有事儿,你先自去消遣,回头我叫丫头寻你。” 琴师无有不依,恭恭顺顺行了个礼告退。水芝原本还在旁边,看见花魁娘子有悄悄话要说,早已经自觉离去。墨觞夫人也不见了,大约是理完了账目,开始整日的条目张罗。 苍梧国迎来又一年腊八,元治安官享受不了休沐,早起领着手下巡查,守着京城百姓的欢喜。路过冷香阁挂着红灯笼的大门,不必想也知道,那位总喜欢与他过不去的花魁娘子正倚在窗边,专等着他闯进视线。 “元大人,今儿腊八佳节,大人辛苦不得休息,腊八粥总要用一碗的,若不嫌弃,就请进来暂坐?” 冷香阿晏斜绾着堕马髻,难得化个精致的妆,朱唇微启,笑靥胜花。元治安官最头疼这个女子,她没有什么刻意的坏心思,可对一个刚正男儿而言,未免太伶俐也太活泼,一颦一笑皆是考验,桃花面孔必须避嫌。 他抬脚就要走,如往常一样假装不察,手下也乖觉,统统充耳不闻。偏生花魁不肯轻易放过,冷香阁的管事丫鬟追出门来,请他务必听一言:“还请大人留步,大人莫恼,我家小姐的确有要紧的事,希望可以当面向大人讨教。” 第二百八十七章 腊八(下) “愿年岁有余,福禄与共,豆蔻耄耋,同享康健。” 花魁亲手捧上热腾腾的腊八粥,口中念着不肯落俗的年节道贺吉祥话。青花碗勺印画鱼戏莲叶,绛红粥米融进什锦枣豆,五谷八珍。冷香阁的女子标致,吃食也精细,冷美人难得亲自侍奉,对上的却是不苟言笑的治安官,白白浪费了一场芳华。 “姑娘有话请直说。在下还有公务在身,不便耽搁。”元治安官虽然不解风情,礼数却是肯尽周全,双手接了粥碗,没动分毫,稳妥放在跟前桌面上。 如此甚好。 沈渊本就无意亲近,碍着人前是位花魁娘子,便寻了看似旖旎的由头,硬将拿朝廷俸禄的治安官请进冷香。她不比家兄,耳目遍布陌京城,也寻摸不得宫墙内一点讯息。 “当真不敢耽搁,大人就不会在这儿了。阿晏无意冒犯,只是疼惜楼中单纯女子,不忍她为登徒子所辜负。”花魁娘子正身长揖,“大人久在朝堂,当耳清目明,阿晏敢问大人,从西北来的贺寿使团,今在何处?可还在京中?” 元治安官面色略僵,头一次直视美人仔细分辨,似是难以置信模样:“你问这个,有何目的?” 谨慎小心,不言而喻。若非花魁是个真病弱西施,只怕这位大人要打起十二分精神,还要按紧了腰间佩刀。沈渊知他恪尽职守,不与其气恼,反而愈发委婉恭敬:“治安官大人不必紧张,我只是个女子,纸做的一般,风吹就要散了。实不相瞒,我冷香阁中有位女琴师,身世坎坷,正当妙龄,情窦初开,都说和那使节团中的胡人将领两心相许,互托终身。” 花魁叙叙讲述如春风化雨,治安官的面色趋于缓和。她暗笑,任你满脑刚直雷厉,最是经不住绕指柔。 “我知这是门不当、户不对,却也不忍心出口伤人,棒打鸳鸯。楼中女子无人不命苦,老天赏了我一副好面相,却不叫我身康体健,不过是苟活。而那位琴师姑娘,心肠柔善单纯,是最没有坏心思的。我冷眼看着,他们或许已有夫妻之实——那胡人口称会娶她,却已经许多日不露面了。陛下万寿庆典已过,我也不明白,达官贵人们是什么安排。元大人若是知道,方便的话,还请体谅阿晏的一番担忧,讲与我。” 她是真诚的,抿着唇正视治安官,眼眸中恳切不馋丝毫杂质。元治安官兢兢业业,每日同个时辰,必然要从冷香大门前街上路过,花魁娘子有心,许多年前就记下了——她倒是不好奇,为何这么多年,治安官还是那个治安官,竟没有升迁。 不言而喻的么,元大人这般人物,安安稳稳地做到告老还乡,已经是对他最好的一生。 女子啰啰嗦嗦说了很多,治安官也真不嫌烦,耐心听着她说完,表面还是冷冷的,实则心中也生了些许恻隐。房间里生了熊熊炭盆,一番话讲下来,桌上的腊八粥还是温热的,治安官忽然有点饿了,早起忙着公务,还想等巡视完了,再抽空补上早饭。 冷香阁的解语花名不虚传,是个心思玲珑的妙人,他愿意折回来,的确是手头的事务已经安排妥当,只是经年累月迎着朝雾巡街,不亲自走一遭,居然会难受得很。她说的话,自己都能听明白,而她想要的答案,要说实话,治安官不是很愿意告诉她。 “大人是不方便讲么?”花魁得不到回应,并不逼问,“阿晏明白,涉及朝政的事儿,哪里是我们这种人能打听的。那么……不如这样,若这位琴师姑娘没有所托非人,大人便赏光,用一碗冷香阁的粥。” “并非机密要闻,没有什么不可说。”治安官松了面孔,犹豫再三,还是顺了冷香花魁的提议:“常听说,冷香阁有好厨子,无功不受禄,在下没能带给姑娘想要的结果,姑娘的好意,元某……只能心领了。” 谁也没有将话说破,两相心知肚明。沈渊忍不住冷笑,攥着手心,连说了两次“好”。治安官像被吓着了,盯着她许久才敢说话。 “元某不知如何劝解,还请姑娘看开。使节团毕竟非我族类,陛下生辰已过,他们启程离京,也在情理之中。” 苦了平时铁面无私的京官,要对着一个小小女子低声下气,战战兢兢。与往常相较,冷香花魁此时的面目的确称得上骇人,拼命忍着气恼不发作,手心的丝帕已经皱成一团,气息也不稳的,琥珀眼仁氲出两团浓色黑雾,深不见底。 花魁的沉默不过片刻,问了治安官一个难回答的问题:“依大人看……阿晏楼中的女子,或者整个陌京城里,倚门卖笑为生的女儿们,可有值得被珍惜的权利?” “姑娘如此说,实在令元某汗颜了。”治安官面露尴尬,“世人皆凡人,凡人皆辛苦,元某相信,若有别的出路,哪个女儿都不会倚门卖笑。姑娘楼中的琴师固然遗憾,可此番能认清一人,苦海回头,总好过飞蛾扑火,深陷泥潭,痛苦终生。姑娘若心疼她遇人不淑……元某不便多言,姑娘自行斟酌。” “大人能够说出这样的话,阿晏敬服。”沈渊终于舍得抬眸,眼里却含着快要溢出的泪,分不清是因为气愤还是感激:“冷香阁里,这琴师与我并不算最要好,也不算最出众,能为我母亲带来多么大的好处,可我知道,她是最不该被辜负的。”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越善良的人,或许越比你想象中坚强。”治安官看着她这样,欲言又止,转而道:“我只没想到,姑娘千方百计留我,是为了问这事。” 沈渊松开帕子,按了按眼角:“你也以为,我是个不近人情,眼中只有自己的?难怪大人这样想,从前都怪阿晏冒犯了,还当是寻常说笑,实在不是有心作对的,今儿和您赔罪,还请大人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第二百八十八章 画楼云雨无凭 “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从前还说呢,她这名字意头可好可坏,没成想,竟落了个一语成谶。” 廊檐下阳光和暖,不远处的梅花香气尚在,沈渊手中转着珠串,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和盛秋筱闲叙:“如此说来,反而是我说话没轻重,害了她。” 冷香阁的宾客散了,难得暂且安静一个午后,许是腊八年节的气氛里,没有哪个心宽至此的,抛家弃友跑来一座青楼。花魁娘子不必见客,却也没闲着,帮衬墨觞夫人照应里外调度,给一整天开了个好头。 盛秋筱是眼下最抢手的女子,被客人请了去,午饭时候方归,完美错过花魁与许琴师的一番言辞博弈。许锦书的确单纯,冷香花魁的伪装也淋漓尽致,两个人相对而坐,有说有笑地用完了早饭,琴师没听出小阁主的弦外之音,沈渊也以失败告终,无法阻止这情窦初开的女子一厢情愿、深陷其中。 “小姐这是哪儿的话,名字是她生身父母给的,处出从哪儿来,也是她自己说与我们听,怎么就成我们的不是了。”秋筱陪坐在栏杆上,手中绞着帕子,团团作一朵莲花状,嫣粉颜色透着清新,恰如其人。她抬头看看天,晴朗得像刚淘洗过,又半开玩笑道:“我只诧异,真是低估了咱们小姐,连元治安官那样铁面的人,也能被你说动。” 花魁伸出手指,佯作嗔怒点点秋筱额头:“惯的你这张嘴,要是在外人跟前也忘了形,可怎么好。” “自然不会。也只有守着姐姐了,我才敢多说几句话。”秋筱淡笑,纤纤指尖微松,那团莲花便散开,“姐姐是如何与锦书说的?这事儿瞒得过一时,可早晚会被她发觉。” 盛氏的担忧也是沈渊所想——“哪还用你说,若是我心狠一点,今儿就索性和她挑破,长痛不如短痛么。”花魁娘子蹙起眉尖,回想早上丫鬟寻来锦书,还是不变的妇人打扮,“可是,看她那样高兴,憧憬着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到底是犹豫了。秋儿,若是你,会如何选择?” “大约,会和小姐一样。日子够苦的了,何必再添上一份。”秋筱似乎格外喜欢仰视太阳,眯起眸子盯着不放,刻意避开花魁眼中的探寻,悠悠道:“真不敢想,有朝一日真相浮于水面,锦书会否肝肠寸断。” 沈渊默然,想起元治安官和自己说的话,似锦书这般的女子,骨子里除却心地善良,或许也比想象中要更加坚强。 可……究竟是坚强,还是难得糊涂,强颜欢笑? 花魁最担心的便是如此,万一许锦书听得懂话,却因藏着说不出的缘由,不肯在自己面前掉下眼泪来,一群人彼此心知肚明,又互相逢场作戏,长此以往又当如何? “那么,如果换作你是锦书,知道了真相,你会如何做?” 沈渊忍不住问,希望通过另一个人得到更接近于真实的答案。或许自己真的太闲了,她想,当着元大人的面,也说了和许氏的关系并非最要好,怎就忽然自作多情起来,替别人碌碌操劳了。 秋筱的回答像经过了强烈的挣扎:“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被骗了,这样的男人,我还不稀罕……”尾音还飘在空气中没落地,她看见花魁娘子桃花眸亮晶晶,饶有兴致盯着自己,立刻改了说法:“不过么,身为女子,真的一腔热枕被辜负,自然是会难过一场的。” “你不老实,盛秋筱。”沈渊每每勾起唇,必然酝酿着某种看破不点破的狡黠:“当着我,你不用伪装,你还没张口,我就知道你是怎么想。” 她竟忘了,盛氏是何许女子,聪明,温柔,大方,明明鬼主意多得很,偏要在自己跟前做出一副乖觉的、笨笨的样子。其实若有别人来问她,答案也是大抵相同的——盛氏总爱自囿于囹圄,不肯被世人发现她丁点不容于俗之处。 果然,秋筱不敢再看日头,顺从了她的眼神,低下头继续摆弄手帕:“姐姐这么说,我无言以对。你我都心知肚明,女子活着本就辛苦,更莫提一句祸从口出。身在冷香,得一席容身之所,已经知足了……说句不中听的,不好过落进春檐巷,任人作践?” “别再提春檐巷了,那种地方,口里说得多了,心也会不干净。”沈渊岔开话,抬手遮一遮冬天午后也逐渐强烈的日光,“既然你知道,祸从口出,也不想为其所累,就要记住,无论对着谁,都不应当完全放下警醒。除非这个人,肯将自己的性命交付于你。” 盛秋筱习惯了噙笑听花魁说话,冷不丁入耳这样一句,笑容在脸上变得尴尬不合时宜:“姐姐……怪吓人的,不说这些了。” 沈渊不以为意:“我随口胡诌的,你就当听过就忘了。和你说认真的,万一将来,许锦书真的伤心,发作起来,我可不愿去劝的,全指着你开解了。” “姐妹一场,我自应当竭尽所能。”秋筱点头道。 午后一点闲暇结束得很快,盛氏又回到楼中,继续日复一日的歌舞曲调,应对纷至沓来的赠礼邀帖。沈渊留在园子小坐,抱着琵琶临风弹奏,拨拢捻挑早烂熟于心。 她记得,少时墨觞外租还在世,曾提过琵琶声烈,不若改学五弦君子琴,最后虽然草草揭过,自己还是见过了师父,略懂一二。 都说字如其人,可也有琴如其人吗? 琵琶铮铮,弹琵琶的花魁娘子也清冽自矜;五弦悠悠,正如许锦书温柔可化寒冰作春水。 早上的时候,元大人留下来,和她说了好一会话,架不住她脸色阴晴,最终恭敬不如从命,在冷香阁用了顿简单的早饭。两个人都乐意避嫌,沈渊便没陪着他,吩咐下人好生伺候着,自己回房去,又命贴身寻许锦书。后来主仆独处,绯月道,自己见到许姑娘的时候,还被她拉了过去,帮忙参考衣装。 第二百八十九章 暗恨生(上) “许姑娘说,自己的母亲身体羸弱,力不从心,从小没学过穿戴打扮,不知如何才算得体,觉着奴婢是跟在夫人、小姐身边的,眼界见识必然要比自己好许多。” 绯月复述着,面生不忍:“桌上还放着刨花水,年纪轻轻的,哪里就用得上这个了。奴婢只好说,许姑娘来是要陪着小姐的,两个女孩子在一起,还是换一身比较合适。” “难怪她过来的时候,总算把那头发拆了,还是梳辫子看着顺眼,穿什么衣裳倒不重要了。”沈渊方才了然。 忧心是一出,现实还不算十分棘手。总算冷香阁是固若金汤的一方天地,琴师身在其中,没有了可以正当带她出去的人,自然两耳难闻窗外事。异族的使节团何时忙碌、何时离去,远不是一群青楼女子可以知晓的。 本是腊八佳节,该合家团聚的好日子,不好的消息却接二连三传进来,抛开许锦书不谈,州来山庄那边也不安稳,尹淮安的长随小厮昌平来报信,那个姓江的少爷还是找上了门,好说歹说要和观莺见一面。 “喔……后来如何了?”沈渊调着玫瑰卤子,对涉及观莺的事儿颇为漫不经心,也不在意尹淮安会否说漏了嘴,将自己卖了。 昌平道,江家少爷登门时,见着他们庄主先一记大礼,口称是谢他对观莺的救命之恩,反而让尹淮安始料未及。别扭的却是观莺,听丫鬟说清楚了缘由,竟然躲在屋子里,紧紧蒙着被褥,无论如何不肯见人。 “东莲劝了好一会,这观莺姑娘就是不肯听,还说什么,若是逼她,她就咬了舌头,大不了不要这条性命。”昌平一一道来,单是听着就够荒唐,“搞得江家少爷尴尬极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咱们东家留他喝了一盏茶,两个人说了些不打紧的,又叫了东莲来问话,听说观莺服了药,已经睡下,江少爷也只好走了,留下带来的谢礼,还有些给观莺的东西,请庄主代为转交。” “还带了谢礼?这么看来,也不是个十足的草包,还懂得人情。”花魁唇角笑意讽刺,想起来之前江家人当着自己失态的样子,“还有,这‘不打紧的’是什么话?也劳你学给我听一听?” 昌平挠挠后脑,面露难色——他实在不喜欢那位女客人,碍着淮安庄主的面子,不过待客之礼罢了,江少爷和庄主说话,自己只该是个摆设,端茶倒水地伺候好了,哪还敢伸长耳朵。 “小的听得不仔细,这,差不多就是,观莺在江府的时候,和那江少爷的事儿。鸡毛蒜皮的,小姐若不怪罪,容奴才好好想想。” 索性也就是些零碎小事,偶尔听见一两句,差不多也能明白个大概,再讲给别人听。昌平记得最清楚,彼时那位江少爷正襟危坐,和自己庄主有来有往,眼神却不断往门外飘,好像多看几眼,就能看见观莺向他而来似的。 尹淮安不会主动打听,奈何来客不知怎地,不吐不快,道说观莺本是身世坎坷,没了亲人,才被卖到江家为奴为婢,生性最是温顺胆怯,见了人都不敢高声说话,做完手头的活儿就抢着去做别人的,一刻也不闲着。 “我选了她侍奉笔墨,不过是看她最瘦小,觉得不会碍着我贪玩,没想到她那样安静,以至于常常受欺负。”江少爷打开话匣子,不忘喝口茶润润喉咙,“她刚来的时候,才不到十岁,听说已经被人牙子转手过几次,无一不是嫌她年幼笨拙,不懂规矩。我身边有位乳母嬷嬷,先带了观莺下去,洗漱更衣,回来时便告诉我说,小小一个孩子,身上全是各种伤痕,瘦得能摸出骨头。” 昌平道,他能瞧得出,自家庄主对这些矫情的事儿不感兴趣,又没办法直接开口打断,只能颔首缓解尴尬。只是也多亏了江少爷的不见外,沈渊一直想不明白的事儿总算有了答案。 她查到,观莺是十三岁那年,被赶出江家的,罪名是勾引少爷。一个黄毛丫头,何来勾引之说?守着绯月与绯云,主仆三个不过哂笑几句,全当作江家怕实话丢人,随便编了个借口,如今听了昌平回话才知,观莺在江府,的确曾生出过不该有的念头。 并非江少爷竹筒倒豆子,对于陈年的那些情愫,他自然有所回避,只说两个人相处久了,觉得观莺十分贴心,和后宅一味谄媚讨好的女子们大不相同,他已然决定,等到春闱中榜,就向父母双亲讨恩典,给观莺一个名分。 她的身份登不得正室,至少可以做过了明面的姨娘,不必再整日劳作,一双手好不容易养细嫩点,没几天又在冰冷的浣衣水中泡得红肿。少爷对身边的丫头太好,是容易出事儿的,院子里的管事嬷嬷为难观莺,常使唤她去做粗活儿,江小少爷虽然有心维护,却总少不了被说一句“不过是个下人,怎么过得比千金还娇贵”。 人言可畏,这对小儿女两心相许,江少爷读书愈发勤勉,难以发觉观莺行事日渐奇怪,直到嬷嬷破门而入,迎面是怒气冲冲的母亲,扭头一看,身边进来送了茶饭、正在研磨的观莺粉面桃腮,露眸烟眉,来不及收起两汪含情脉脉。 这些场景历历在目,江小少爷不能讲给尹淮安听。他犹记得那时,明明平日里连颜色裙裳都不敢穿的观莺,居然换了轻飘飘的纱衫,襟口半露小衣潋滟胭脂红,头也也是松松绾着,沿下颌柔软的弧度溜下丝缕碎发,周身遍体端的是豆蔻初绽旖旎风情。 他从没见过观莺这般,心头如山泉坠入碎岩激荡震撼。也只有那一次了,一眼就是结局,他的母亲急红了双眼,顾不得仪态,亲手将观莺拖过去,命仆妇拿了绳索,牢牢捆起掷在地上。 江夫人掌管全家,统领内宅,向来说一不二。江少爷绝食了两天,只得到一句,观莺已被卖与牙婆,去向不明了。 第二百九十章 暗恨生(中) “……情思昏昏眼倦开,单枕侧,梦魂飞入楚阳台。月明才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 “……淋漓襟袖啼红泪,比司马青衫更湿。伯劳东去燕西飞,未登程先问归期;虽然眼底人千里,且尽生前酒一杯……” 客房里咿咿呀呀传出唱曲,一折西厢寸断肝肠。声嗓趋于喑哑,过往的人行色匆匆,不约而同加快脚步,仿佛生怕沾染上一点晦气。只有丫鬟东莲,始终默默候在门外。 州来山庄,暗潮汹涌,从无有过真正安宁的时刻。冷香阁亦如是,两处的当家人本习惯各自为政,近来却为了一个观莺,隔三差五地频频聚首。 腊八节看着是过不好了,昌平絮絮叨叨讲了一通,生怕有遗漏之处,让花魁娘子听了个明白透彻。小厮出门的时候,江家少爷才辞行不到半炷香,观莺仍将自己憋在被褥里。尹淮安只是想着,让沈渊能尽快知道进展,却不料这位美人格外给面子,当场决定进山来。 “未饮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内成灰。” 冷香花魁拢着风毛斗篷,腕上朱砂赤红胜血,立在微风中静静听了一阵,冷不丁借上尾句。尹淮安是陪在她身边的,他很明白,沈渊不是为自己而来,至少不是全部——她总是说,为了山庄,为了什么大局:“我早先和江家的人打过照面,看出他脾气执拗,偏生骨头又不够硬,唯恐他在你这儿搅出什么乱子。观莺也是个怪性子,虽然两个人没见上,我也担心,她又要生事。” “她唱西厢记,安知是顾影自怜,不似崔莺莺出身高门府邸,还是暗恨自个儿最终如这位小姐一般,遇到了负心薄幸人。”花魁娘子笑影薄凉,抬起眸子直直盯着尹淮安瞧。 “她的心思,我如何会知晓。你……不进去看看?”山庄主人不知该说点什么,随口拣了个话茬。来的时候,东莲上前问安,被两个人双双示意噤声,沈渊道,她就要好好听一听,昔日纸醉金迷的头牌娘子,到了柳暗花明处,会不会有丁点触动真情。 沈渊收回目光,摇头道:“听一耳朵就足够了,她现在的样子,我也实在不想多看一眼。不如你进去瞧一瞧,别真放她自己柔肠百转,做出傻事,污了你的屋子。” 尹淮安禁不住想翻白眼,碍着面子忍下了:“你如今说话越来越奇怪,就好像我与她有什么。” “我当真的,淮安庄主。”沈渊刻意勾起唇角,微微侧着脸去看身边人,“我去瞧她,必然适得其反。不若你和她说说话,我只消偷偷地听,要是能套出她心里头的话,让她跟着江家人走了,也算没有白来一趟,你我的这桩麻烦也正好了了。” 她当真是不掺杂玩笑的,眼尾凤稍被傍晚将近的日光照着,银朱颜色也趋近于灿烂橙红,隐约与神殿庙宇中的美人傲骨有几分相仿。沈渊不否认,自己对尹淮安使了点心眼,她心知肚明,他拒绝不了这样的沈家姑娘,至少在今后的很多年里,都难以抵抗。 所幸,尹淮安不会斤斤计较,或许也是乐在其中。到底花魁的话在理,自眼下看,要妥善安顿了观莺,江家少爷是最好的选择。在这点上,他们两人还是有高度共性的,只要结果合心意,过程如何,并不很紧要。 “你看,我们的日子过得多悠闲,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都值得你与我筹谋一番。”州来庄主哂笑,摇摇头无奈做出了妥协。 贸然进去总是不好的,东莲成了阵前先锋,借着送粥点的名义,探查回来道说,观莺姑娘下地了,宽大外袍披在身上充作水袖,挥来挥去地扫乱了不少陈设物件;妆台上敞着脂粉盒子,客人将脸蛋涂得雪白,嘴唇抹得殷红,眼睫描满黛青,乍看还很漂亮,可架不住仔细端详。 “姑娘直勾勾盯着奴婢,奴婢实在有些害怕,观莺姑娘也说,不愿别人在跟前打扰,奴婢便放下东西,赶紧出来了。” 东莲功成身退,被庄主打发去了前面照看厨房。沈渊忽然迈出几步,裙角掀起一阵风,旋旋半露鞋尖明珠。尹淮安以为她改了主意,要和观莺再见一面,竟不知该跟随,还是止步不前。 “你觉着,她要是再见到我,会作何反应?”沈渊回头问到。 尹淮安猜不透她想什么,胡乱答了句,大抵会情绪失控,以为又是花魁娘子设下的圈套,让观莺的旧情人看见她如今狼狈样子,彻底失掉最后的念想。 沈渊展颜,禁不住莞尔:“和我想的一点不差。知道吗?上次我来,她就坚持觉着,你偶然路过救下她,也是我安排的。” “记仇不记恩,还真如你所说。”尹淮安闻之颇有微词,又听冷美人叹幽幽道,其实论身段容貌,观莺都是个拔尖儿的美人,可惜不知是否天妒红颜,让她生在黑暗处,又不得妥善教导,注定要变得心术不正,走上歧途。 “小时候听老人说,如果吃苦太多了,是会变得绝望的,不再相信世上有温暖,看见阳光,也会觉得冷,疑心下一秒就要暴雨瓢泼。”说着话,已经临近日暮西山,花魁娘子远远望向晚霞,回想起的是墨觞外祖的教导:“可一味地疾世愤俗,活在过去的阴霾中,就永远看不见雨终会停,天也会放晴——我们都不是天选之人,都有各自的苦楚心酸,若人人都自怨自艾,甘愿堕入万劫不复,那这个世道,还有什么继续下去的意义。” 若说苦,单一座冷香阁中,哪个人不苦?自甘堕落便也罢了,若为了自己的宣泄,将别人推入深渊,那才是真正的恶,比之厉鬼更甚。可怜人啊……必有可恨处,这话用在观莺身上,恰如其分。 “所以我才会说,你并不十分憎恶观莺,对她仍然有同情。”尹淮安怔怔听着,又提起过时的论断。 番外十七 而今真个悔多情 乡下破旧的茅屋遮不住严寒,风雪呼啸,争先恐后从破纸窗钻进来,顺带撞开摇摇欲坠的木门。炕床下没有炭火,单薄衣衫形同无物,冷硬砖石硌得皮肉生疼。 观莺蜷缩着身子,拼了命保持清醒。她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很多人都这么说,不啻打板子的家丁,凶神恶煞的管事婆子,送她来庄子的马夫,还有那个捋着胡子、故弄玄虚的赤脚郎中。 只有这儿庄头的娘子看着她可怜,时不时会送一碗粥来,探探鼻息,看她是否还有气。也难怪,这个朴实的庄稼女人福气深厚,不到四十就添了外孙,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正是做母亲的慈爱心肠泛滥的时候。 半昏半醒之间,观莺听见庄头娘子和不知谁说话,可怜刚送来的丫头,年纪轻轻就遭这么大的罪过,该多伤身子。 “我记着,我家闺女定亲事的时候,也就她这么大,转眼都当娘了。要说人活一辈子,有什么是熬不过去的,何苦来的……啧啧,作孽呀……” 妇人们以为观莺不会醒,就隔着一道泥墙嘁喳,殊不知她听得真切。押车的婆子是主家太太陪嫁心腹,将内宅阴私宣扬了个干净,能有什么呢?不过是做丫鬟的下贱无耻,勾引老少爷们到了床榻上,山鸡妄想飞上枝头,肚里有了孽种还说不清、道不明,一剂汤药灌下去,打发了了事。 百口莫辩的滋味,观莺也不是第一次尝到了。分明是那些脏臭男人,看她年轻美貌,一个个伸出手来作践,都说了是下贱的丫鬟,她如何能反抗——她伺候的主子,只是一个最不得宠的姨娘,平日连大声说话的资格都没有,哪里能护得住她? 要说那个姨娘……和她的亲娘,还有几分相似。懦弱,平庸,偏又不甘淹没在后宅,总想拔尖又没有机会,气急了,就拿她打骂发泄。 身子已经麻木,痛觉也趋于模糊,观莺只觉得恶心,堕胎药的味儿还翻腾在喉咙里,挥之不去几乎作呕。不是说郎中悬壶济世吗,为什么,还要配出这种损阴德的东西? 最难熬的时候,三魂七魄仿佛都被抽离出身体,肚子里那块多余的肉被清理掉,对她反而是件好事,总算不用提心吊胆了,也不必和她那狠心的娘一样,生了孩子照样是个被看不起的,守着一间小屋,过得暗无天日,硬生生熬磨干净了最好的岁数,随即被扫地出门。 额头很烫,观莺知道自己在发烧,没有一块淘好的冷巾子可以降温,也没有红糖姜水祛寒。庄头娘子这两天也不勤来了,人家有好端端的日子,也是在东家和太太手下讨生活的,哪会为了一个肮脏低贱的丫鬟,滥做好人,违背了主家的意思呢? 同样是东家……人和人啊,比较起来、较了真是会出事儿的。 怨她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从前那户人家多好呀,规矩严苛,可是没有动辄打骂下人撒气的,也没有什么不堪的后院丑闻,家里的人个个有教养。还有那位江小少爷,会冲着她乐呵呵地笑,朝她手里塞热腾腾刚出锅的枣泥酥。 他还说过,知道她心里苦,看见枣泥酥就要哭,以后都不做这个点心了,让嬷嬷改了藤萝饼、山药糕。 从小过得艰难,观莺没被人疼过,忽然有个人对她好,她甚至害怕。小少爷的笑是那么干净,简直比天上的太阳还耀眼,小小少年每天上下学,她就在屋里打扫,里外收拾得整整齐齐,满怀憧憬等着他回来。 观莺跟了他七年,从懵懂瑟缩到芳心暗许,小少爷说,会考取功名,也好给她一个名分,护她此生衣食无忧、太平安稳——全都怪她自己,本来幸福近在眼前,她偏被小时候的见闻迷了眼,觉着男人都不可靠,什么些甜言蜜语呀,都是假的、虚的,不若一击中地来得痛快。 偷鸡不成,蚀了把米,这不就被一顿家法赶出来,卖到如今这个腌臜破落户里,男男女女都是臭的烂的,真不知道怎么过了十几年,门楣还没倒塌。 身子脏了,如果就在这间破屋子里死了,倒也算个好归宿。真好,不是在江家,如果换成和小少爷,被他看见自己这么不堪,那她来这个世道一遭,最后一点暖也没了。 其实他们是两心相悦的,他待她是真诚的,不至于和她那个没良心的爹一样,见色起义,玩弄腻味了就抛在脑后。整整七年呀,两个小孩一处长大,结局不该是这样的啊…… 她多想再吃一次枣泥酥……小时候娘带回来过,味道深深刻在记忆里,跟在江小少爷身边的七年,她想了就能吃个够。她忘不了,江家的枣泥酥中间点着胭脂红,漂亮极了。 可眼前没有点心,只有早上剩下的半碗米粥,清汤寡水,是庄头的小儿子送来的,放下就赶紧跑走了。那是个毛头毛脑的机灵小子,咧嘴笑的时候,挺像他那位好心的娘。 “唉……造孽呀。” 门口有脚步声,急匆匆走进来,看见屋里这幅场景,发出一记感叹。观莺不用看就知道,是庄头娘子,给她送来一床厚棉被,严严实实盖在身上。后面还有那个小子,小小的人儿,拖着炭篓子,有模有样生起火来。 半碗冷粥重新散发出温热的米香味,庄头娘子照旧探探观莺鼻息,摇晃她起来进食。 三个人都不说话,观莺默默扒拉粥米,狼吞虎咽,一滴不剩全进了肚。小腹还是会抽疼的,头脑浑浑噩噩,也喊不出声。小孩子好奇,瞪着眼睛打量她,被母亲一把拉开,撵到外头去堆雪球。 庄头娘子收拾着碗筷,差不多妥当了,停下手来顿了顿,坐在炕沿看着她欲言又止。观莺假装烧迷糊了,闭着眼,不敢也不想和人家对视。没多久,额头覆上一只手,摸了摸又松开,又过一会儿,有湿帕子盖上来,冰凉凉的,总算让她又想继续熬一熬了。 第二百九十一章 暗恨生(下)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了解我?”沈渊不爱听这种言论,丝毫不客气,给了州来庄主一个下马威。对方的脸色便要尴尬,又没办法与个女子计较。 “自然不敢,”他道,“沈家儿女历来聪慧,足智多谋,哪是我等庸人能相提并论的。” 夕阳西垂,落日洒晖,两个人都沉默了。沈渊还是选择折回脚步,不愿再与观莺照面。尹淮安已然安排下去,晚饭时候会请观莺同坐,套一套她的心思。 主客分头而去,沈渊回到属于自己的那方小院,尹淮安另有琐碎庄务。州来的每个人各司其职,忙碌拥挤表象之下,实则是一派平和。昌平手忙脚乱来请花魁娘子时,她正坐在秋千上,慢慢欣赏沿墙根新栽的红梅花。 “什么意思,观莺找不见了?门上的看守也没见着?”沈渊怀里抱着雪白狮子猫儿,听见小厮来报,难不诧异:“东莲呢?她是贴身伺候的,也没听见、瞧见什么异样?” 尚未开始的劝说被意外打乱,观莺竟然走丢了,在固若金汤的州来山庄遍寻不得。昌平道,东莲从前面厨房回去,发现屋子门是敞着的,进去就发觉观莺姑娘不在房里,架上的披风外袍也随之不见,丫鬟大惊失色,立刻禀告了庄主,谴下人分头去寻找,终无所获。 “门上的弟兄说,还没到换班的时辰,他们一直守在门口,并没看见有任何人进出。”听沈渊问,昌平回话道。 “罢了,你先去跟着你主子,我稍作些打算。”沈渊暂且理不出头绪,只得先叫小厮退下。绯月正从屋里端了填好炭的手炉出来,跟着听见一星半点,不由得咋舌:“怎就出了这样的事?这位观莺姑娘,还真是一刻不得消停。” 沈渊勉强扯出个冷笑,鼻腔微不可察哼了声:“刚说完她可怜,就开始嫌麻烦不够,淮安还是救了她性命的,真就一点不懂感恩。” 这边主仆几个女子还没想出应对之策,那厢州来庄主已迅速安排下人手,到山庄附近仔细地搜找,庄里的偏僻角落也不能放过——观莺自从进来,就是昏昏沉沉的,哪里辨认得清楚道路。 只一位薛妈妈左右为难,领着灶上众人着手备饭,已经安排好大半,忽然听说出了变故,还不知晚饭要推到几时。好在准话很快传过来,正桌上少观莺一个不少,庄主和小姐总不能为了她一起饿着。 老方管家的两个儿子分带内外,山庄里头先被找了个遍,并没有发现观莺的踪迹,天色已晚,附近都是茂盛山林,愈发乌沉沉辨认不清方向形影。尹淮安留在内书房,听着下人汇报,眉心也越拧越深了。 “别太担心,她是最爱惜性命的人,不会做什么傻事。”沈渊寻过来,遣走等闲人,独自与尹淮安说话开解,“门上既然说,没看见观莺出去,那必然是藏在什么地方,等着庄子里发现异样,找她乱起来的时候,偷偷溜出去的。算算时辰,她不可能走出多远,叫伙计们点上火把灯笼,细细地找,总会发现。” 冷香花魁十分不喜欢观莺,也并不在意这个女子的死活,然则救人一命,到底还是胜造七级浮屠,如若真的放任她走失不见,因而丢了性命,伤的恐怕是自己来世的福报。沈渊知道,尹淮安差不多也是这样想,或许比自己还多几分真情实意的担忧或同情——不啻沈涵还是淮安,明明是纵横帷幄的铮铮男儿,却都比她心肠软而良善。 尹淮安道,即便观莺无心做傻事,天黑路滑,山中还难免有野兽出没,一个尚在病中的女子混迹其间,实在危机重重。大肆搜山也是极不妥当的,兴师动众不说,传出去,是为了一个捡来的残花败柳,州来的名声也不必要了。 “再放心不下,也不该和自己的脾胃过不去。薛妈妈年纪也大了,每日给你操持饭菜,你就算顾全她的面子,好歹应该吃一点。”沈渊难得耐下脾气,好生相劝,关怀倒是不掺水分的,“在你的庄子里,你不动筷子,我也没有吃独食的道理不是?” 她甚少说这些俏皮话,尹淮安不得不顺下来,眼睁睁看着她俨然一副主人模样,拍拍手命下人进来,将饭菜直接摆在书房。幸好,墙下自然有桌几,不至于让汤饭碗碟占满他那张劳形长案。 “绯月、绯云留下就足够了,薛妈妈,再烦你叮嘱下去,叫他们把饭食分好装了,让昌平领着,给出门寻人的弟兄们送去。”书房里炉火暖和,花魁娘子卸了斗篷外袍,只作家常的水蓝裙衫,挽袖亲手添汤盛饭不说,还没忘了体恤一把下人。 尹淮安不作声,丝毫没什么类似于越俎代庖的不悦念头,反倒喜欢看沈渊这幅模样。他们之间有过尴尬,彼此连往来见面都全是为了外人,久久找不到破冰的借口,而她现在这般,便算是不见外了。 “等会儿,天就彻底黑了,外面又那样冷,她不是傻子,会知道找个地方避寒。”沈渊舀着汤匙,酸萝卜老鸭汤开胃,不似外面做的油腻腻,“这附近有没有什么人家、窝棚的,你可清楚?叫人去这些地方找一找,或许会有收获。” 州来庄主自然熟悉道路,忙点头应下,道说除却从前带她与秋筱去过的那处场院,零零散散还有三两茅屋,供平日巡山的弟兄们歇脚,只是位置僻静,路人轻易找不到罢了。 “那就去找找看,”沈渊毫不犹豫,“左右她也不认识路,歪打正着摸索到了,也未可知。” 外头薛妈妈已经按吩咐装好食盒,交给小厮们带了出去。州来山庄甚少有过黑夜巡山的场面了,点点火光发出柴火燃烧的熏糊味,遮不过饭菜诱人的香。玉瑕山本是道家修行清净地,这下子彻底被浸染俗世烟火,饶那漫天的神明星官嗅到,也会忍不住开圆光瞧一瞧。 第二百九十二章 栖身 白发道心熟,黄衣仙骨轻。寂寥虚境里,何处觅长生。 天色归暗,玉瑕山上演着周而复始的夜晚,密林浅草将找寻的步履声声妥善掩藏。香火旺盛的长生观也趋于平静,只余道童执帚打扫,还有三五虔诚的信客仍在长揖祷告。 膝盖跪上蒲团沙沙作响,道人磨薄了的鞋底儿蹭着地面,踏过的都是历经岁月洗礼沉淀的砖石,当着三官大帝的法像,千百年来静默不语,见证了太多人间悲欢喜乐。最后一位香客也起身告辞了,小道童长送到山门,回身反手取下一把大锁,正要将漫天新生的星月辉光掩于门外,冷不丁听见附近一阵窸窣。 刚才那位香客明明是乘车走的,早就远远地瞧不见了,怎么可能像小动物钻进草丛?大约是松鼠,秋天藏的果子不够了,晚上跑出来偷东西吃;也没准是狸子,那可就要快快关门,别让这只畜生跑进来,惊了师父,砸了灯台。 笨重的粗木门闩才刚挂上,那种窸窸窣窣的动静又跑近了,还伴着幽微的啜泣。小道童登时汗毛倒竖,几乎是大喊着三官宝诰,胡乱掏出一张黄纸符,闭着眼就往门扇上拍。师兄弟们闻声,飞快赶来,手里还拎着扫帚,口口声声念叨清修之地,怎么会有脏东西;有胆子大些的上去趴门缝,回过脸朝着自家师弟就是一发白眼。 “快快开门,什么鬼呀怪的,分明是位女施主。” 月光明亮,长生观外半趴着一个气息微弱的女子,身上裹着厚厚的桃红羽纱大氅,手脸仍然冰冷,紧闭着眼靠在门上。道童们自小修行,哪见过这般,一下炸开了锅,七手八脚将人扶过门槛,麻利跑去后面禅房,请师父前来主场。 观中有医药,还有位悬壶济世的顾锦川,女子虽然昏厥,可是性命无虞,灌下一剂浓浓的麻黄汤,暂且安置在一间简单的客房,暖炉炭火熊熊烤着,脸色也渐渐恢复正常。 “无量天尊,山中天寒地冻,若小童们再晚发现片刻,这位女施主只怕有性命之忧。可见众神慈悲,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真人悠悠感叹,顾医师负手陪立在侧,不置一词。屋里床榻上那个女子,他认得的,在陌京城中冷香阁,只有她锋芒凌厉,敢与花魁娘子斗艳争奇。 为什么会到这儿来?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顾锦川骨子里不爱风流,和观莺几乎没什么交集,更多时候只是个看客,知道这个头牌最喜金银,也的确有好本事,能让恩客为她一掷千金。 前次花魁娘子来进香,为了一个噩梦,同他说了许多话,还告诉他因观莺而起的事儿。他记得,冷美人是真的被吓着了,疑心因为对观莺下手太狠,遭了虚无之物的惩罚。其实,如春檐巷一般的地方,顾医师也有所耳闻,被送进去的大抵就是死路一条,更遑论玉瑕山远在都城郊外,仅凭两条腿,无论如何也跑不来的。 且看她这身打扮,虽然头面凌乱了些,衣袍却是完好的,料子还是上乘,显然不是勾栏瓦舍有的境遇。他才不信是墨觞花魁心慈手软,又将观莺接回来,更不相信是春檐巷里出了痴情种,肯为这个女子赎身。 可不么,无论哪种,都不该放任她跑来这儿? 这下顾锦川也猜不透了,眼见道人已经离开,自己也不好独留在一个沉睡女子房中,索性也抬脚便走,回小院去清心静气,想来等观莺神志清明,一切自然会水落石出。 然而他不知,若问观莺,她宁愿自己不会醒。她能从州来山庄出来,的确应了沈渊的揣测,钻着众人找寻她、无暇留心门禁的空子。她自认命薄如纸,并不相信什么因果报应,更从没动过求神拜佛的心思,只是跌跌撞撞地,朝着某个方向一直摸索、一直前行,忽然看见黑暗之中有了灯火,便不管不顾地扑过来,求得一线生机。 车马远去的声音,她听见了,迷糊中以为是她的江小少爷,竟然慌不择路钻进草丛里躲着,不甘心被他看见自己这副狼狈相。可是为什么要跑出来呢?州来山庄的日子衣食无忧,才短短几天,她就彻底沦陷了,盼着自己别好太快,否则就要被撵出去了…… 也许是因为,听说江家人找到了这儿,下意识地想要逃避。小少爷提出来想见一面,她都不敢应承,知道这些年已经摸爬滚打,什么都见识过,身子早就脏污,靠近谁都会弄脏了人家。 避风港忽然就待不下去了,怕那心肠阴毒、鬼主意又多的花魁娘子乱吹枕边风,让州来山庄把她丢出去,把所有不堪都赤裸裸地推给江小少爷看。进屋来的只有东莲,可是观莺耳力不差,咿咿呀呀唱着曲子吵闹,还能听见院子里的男女在说话——她才不要上当呢,鸿门宴这个词她知道,她又不傻。 只是她没想到,原来山里的夜晚这么冷,就像五岁那年,被赶出家门时候一样,青石台阶硌着骨头,还有虫子在泥土里面爬。山庄主人安排了侍女送来换洗衣物,看花色,观莺就知道,是墨觞晏的东西,连气味都隐隐约约染着那漂亮女子爱用的熏香。 可观莺还是接受了,出来的时候也不忘穿戴厚实,才没彻底被淹没在出乎意料的深山夜风中。她最后听见一群小孩的呼喊,好像晕倒的地方是个道观,麻黄汤药的味道太冲了,硬生生让她恢复了片刻清醒,跟前的人都穿着道袍,她差不多知道,这下又有了暂栖之所了。 烧还没有退,观莺的脸蛋红红的,给她烧姜汤的小道童在廊檐下,双颊也被冷风吹得发红。本来他就胆子小,在门口被吓得不轻,还被师父数落一通说不稳重,是亵渎神明。此时师兄弟们都去用斋饭,今儿还有解馋的豆腐丸子,偏偏自己被罚下来,等会儿再赶过去,只怕早就被一抢而光了。 第二百九十三章 救赎(上) 自初夏起,沈渊很少在山庄过夜,掐算好时辰便告辞。这次却来不及了,她也无意车马劳顿,谴马夫回去冷香阁报了平安。月上中宵,观莺仍未找到,花魁娘子便暂且在州来住下,等天亮另做打算。 尹淮安问她,若此次最终遍寻无果,该当如何。她没有很多的犹豫,道说真要徒劳,即是天意难违,无需再费什么心思了。玉瑕山浩浩茫茫,保不齐观莺一头栽进哪个角落,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怎是人力可救的。 “也许你会觉得,我是愈发变得铁石心肠。这话我不反驳,你我与她非亲非故,能做到这个份儿上,已经仁至义尽了。”冷香花魁卸干净了脂粉,与尹淮安坐在廊下说话,眸光可与星月争辉。 山上的夜空很清透,澄澈如西域进贡的蓝宝石,晚风起了院外湖水声声,秋千架也随着细微吱呀。尹淮安派出去的人手陆续回来,所报都是一无所获,他只好说,今儿便罢了,旋即来找沈渊商议。他知道,冷美人口中必然绝情,可只消等到天亮,她还是会问一句,可曾派人继续出去寻找了。 “换作旁人,早就对她恨之入骨,催着我将她丢出去了。”州来庄主朗声笑道,“所以,你还算不得铁石心肠,最多是以牙还牙。” 沈渊没理他,打更声远远传过来,不需要看更漏,天上那轮未圆的月亮已经昭示时辰不早。两个人都不再提起观莺,转而谈些年纪尚小时候的趣事。古书中说,豆蔻梢头旧恨,可沈渊豆蔻之年的时候,他们还没见面。 山中的夜会结下薄滑的霜,凑近仔细看,和雪花是一样的六棱角,细细碎碎的银白很漂亮,到了清晨便化作朝雾,凝为露水,挂上草尖梢头,和将开未开的梅花蕊。 州来山庄种的是红梅,要赏檀香梅花,须得去长生观,可惜此时也过了一波花期,只能折下零零散散的几枝,插进素瓶,聊作一己赏玩,是断没法子供在神像前的。 顾锦川照例在三官前叩首祷告,不为证道,不为成仙,只盼年年岁岁风物长宜,海晏河清。本是有慧根,奈何无仙缘,六道之中尚未渡三劫,既已参透,他便不做妄想,常伴祖师座下,但求神明开眼。 前几日听见道童说,今儿棠棣院的老板会上山来,请道长做场法事,一来给快出世的孩子积福祛祟,二来祈求梨园岁岁昌盛,得享永年。如此一来,今天怕是热闹得很,顾医师觉着自己还是避开,安心在院里参道修书,顺便给那昏睡着的女子瞧瞧病,问她将要去往何处,总让她留在这儿,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其实他更想去一趟冷香阁,直接将这事儿告知花魁娘子,让她们自己人去商议。不过么,他现在可是在修行,怎好踏足风月场?早上道童倒是说过,送饭过去的时候,看见客房那位姑娘已经醒了,只是病怏怏没精神,烧也没退干净,睁着眼犯迷糊,问话也问不出。 顾锦川挥毫泼墨,顺手拟了个方子,嘱咐道童拿去照方煎了。前头已经连续进来早到的香客,医师默默退出大殿,立在祈福树下好一阵,转头去向不知何处了。 棠棣院的老板好音律,人生得面善,颇有福相,上山来做足了体面,香烛供果毫不吝惜。将要生产的妇人是不便进观宇的,自在惯了的名伶却不被束缚,应下邀约,放下茶楼生意同往。玉琳琅不在戏台上,去掉胭脂改了平常衣装,便是翩翩少年郎。 斋醮足足进行了小半日,棠棣东家跟随进丹房,请真人细细卜算一卦。玉琳琅得了清闲,与人招呼过,自去外头山中散步,只等着过会回来吃斋饭。今天香客少些,上下山的石板道十分安静,但凡有人路过,都逃不过彼此的耳朵。 “玉哥儿?怎会是你?” 冷香花魁领着丫头,闲步林间,迎面瞧见世欢楼主也在悠游,颇为意外。她以为他不信鬼神的,竟也会从长生道观的方向来。 “我如何?难不成只准美人拜三官,我们这些貌若无盐的,就不能出现在神明座下。”玉琳琅挑眉调侃,抬手掐一把兰花指,拿捏得好个顾影自怜。 沈渊忍俊不禁,向丫鬟道:“快听听,玉哥儿真是疯魔了,七尺男儿说自己貌若无盐,我倒不知该笑你呆,还是怜你痴。” 绯月、绯云都笑了,玉琳琅亦展颜,道说自己应邀来观法会,又反问花魁为何会在此处。 “长生观有法会,我竟没得信儿。至于我么,说起来惭愧,都是内丑。”沈渊侧脸捋一把鬓角,“楼里出了个犯事儿的蹄子,被打发去了春檐巷,最近却听说让她跑了,好像还被收留在了州来山庄。你看,这不是天大的笑话么,我在冷香阁也长日无事,就想来一探究竟,谁知扑了空,那丫头好本事,竟又从人家庄子上跑出去,不知道去了哪儿。” 半真半假,有关沈尹两家的瓜葛被抹得干干净净。玉琳琅甚少进冷香阁,听得津津有味:“嗯,都是跑了、跑了,还好在下头脑聪明,不至于听晕了。你说的这个奇女子是谁,我可曾见过?” “见没见过我不知道,却可以告诉你,她才不是什么奇女子。”花魁娘子的眼神颇玩味:“她,叫作观莺,出事儿前刚做上头牌。那时候我还在养病,听说她是一曲月琴夺得了头筹。那几年我们两个少见面,谁知道你有否来过,又是否和她见过。” 玉琳琅佯作惊讶:“原来是头牌娘子,那自然是有所耳闻,据说是位丽质美人,没想到,还有副好身手。” “我就奇怪,每个听说这事儿的人,都会如此取乐。”花魁娘子毫不与他客气,“她会被驱逐出冷香阁,的确犯下了无法饶恕的过错,可辗转又离开州来山庄时,是孤身一人的,过了整夜也没被找见。总是一条命,安知荒山野岭里如何自保。” 第二百九十四章 救赎(中) 真人擅起六爻卦,棠棣东家得了想要的答案,玉琳琅也从外归来,身边还多了一位旧相识。沈渊曾在梨园串戏,说起来彼此都熟悉,自然不必见外。长生观已准备好了斋饭,山门外匆匆跑来梨园车马,说太太忽然胎动不适,请老爷速速回家。 并非初次为人父的中年男人慌张起来,向真人辞过歉意,上车跟着家丁赶路下山去了。沈渊身上本不爽利,不便在道观中久留,寒暄几句也准备告辞。玉琳琅说着独自一人好生无趣,还是将她送到门口。主仆三个已经踏上石阶,后面却传来呼喊,顾锦川听闻她来,如遇大赦。 “还好你来了,让你夜不能寐的那个女子,昨天晕倒在长生观外,被道童们救下了。你若不避讳,不如随我去看看。” 这下人人都有了事做,唯独玉哥儿有点郁闷,自己既不认得什么观莺,也和这位顾医师没什么交集,一时间百无聊赖,只能随着来请的小道童去用斋饭。沈渊主仆满目诧异,万没料到叫她们和州来庄主头痛整夜的人,竟是闯进了道家清静地。 小小客房被汤药味道充盈,观莺靠床头歪坐,身上盖着青灰棉被,面前案几放着残留汤汁的药碗。昔日美人彻底容颜憔悴,再也没有半分神采,安静得不像本人,听见门开,呆愣很久才回过脸来看。 “又是你,呵,墨觞晏……你就不能放过我吗?” 观莺一双杏眼瞪得浑圆,眸底努力生出点点光彩,看着曾经共处一楼的冷面美人,硬撑起来的架势捱不到将话说完。她看上去过分堕落,十足是值得同情与可怜的存在,可得到的回应仍是不留情面的反驳。 “究竟是谁不肯放过自己,你最清楚。”冷香花魁拣了靠椅坐下,目不转睛盯着观莺苍白的面孔:“你能逃出来,是你自己的本事和运气。州来山庄肯收留你一时,你吃多了苦,会起别的心思也平常;可既没有人赶你,你为何要不置一词,连夜出走?” “我说我不想活了,你信吗?”观莺反唇相讥,仿佛一下就斗志满满,含笑看着花魁,言辞恣意:“你百般报复,不就是想看我走投无路,绝望挣扎的样子吗?好姐姐,机关算尽了,这儿可是道观,说谎是要遭天谴的。” 她声声指责,宛如陷入一场疯狂执拗的梦境,伸出手指问苍天,嘴唇因着高烧干涸,裂出细细的口子,无法高声嘶喊,便喋喋不休念叨着陈词滥调,认准了花魁娘子是伪君子,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行凶。 一切仇恨皆因妒忌而起,为鲜血所浸染,绝非一朝一夕可平复。观莺是个真正唯利是图的女子,可以轻易将别人视作朋友,凭他时喜时悲,啼笑叹骂,表壳之下最终做主的都是黄白阿堵物。 也正因如此,谁都可以轻易将她看穿,过分赤裸裸的欲望像一把利刃,刀尖朝向的是自己。哪怕只作壁上观,沈渊也早早发现,观莺身上到处都是弱点,儿时的饱受欺凌、情窦初开的棒打鸳鸯、青春正好时候的始乱终弃,都化作层层冰冷的壳,将这个女子包裹,自内而外,不留半点可以让温暖渗透进去的缝隙。 冷香花魁记着,曾几何时,自己也不过如此。 墨觞夫人如同救赎,将沈家姑娘从地狱的边缘拉回来,给了她疼爱和所拥有的一切,才没叫她也变成观莺这样,患得患失,惊惊惶惶。每一次与观莺对视而谈,沈渊都能深切地感受到,她骨头里有一种自卑,通过强硬的口吻和尖锐的行为聊作掩藏。 “墨觞晏,你不要不说话。”观莺的长篇大论骤然而止,伸直胳膊指着冷香花魁,逼她一起开口。 “话都被你说尽了,还要我说什么?”沈渊眨眨眼,支着下颌与她对峙,“观莺,能劝你的,我已经劝过了。你对我做过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你只消细想想,我真要叫你绝望,需要兜这么大圈子吗?” 花魁娘子知道,观莺听不进去,不过好在一通叫嚷下来,这个女子也没精神了,说不出更多荒唐可笑的话。沈渊看着她靠在床头,头发披散,本还纤秾合度的身段已经瘦成了纸一般,不得不叹一句何苦来哉。身边还有个顾锦川,默默听两个女子争执,索性将自己当作透明。 “观莺,你也是苍梧人,该知道朱雀神的故事。你可曾听过,朱雀之下还有青鸾,也是神鸟种族,可血统有尊卑。那上天眷恋的,就是西山母神的使者,可更多只能栖身下界山林,修为不高,也没有仙缘,连山野妖怪都能任意欺凌。” 这是《孤竹遗撰》中记载的故事,有关朱雀娘娘的生平,最大的转折莫属一只青鸾鸟。观莺从小少疼爱,自然没有慈爱的娘亲抱在怀里讲述,沈渊知道的也不甚清楚,还是闲时温书,才明白了个中缘故。 山中青鸾无慧根,懒苦修,偶然见得西天神君下凡,朝夕思慕,殷殷念念得一亲近,奈何白虎无心,唯心系朱雀。青鸾求欢不得,生出怨念,盗取朱雀殿上仙丹,假作娘娘醋妒,出手陷害。 “书中写道,此事一出,震惊三界,父神亦请母神出西山,上九霄大殿。赤霄丹服之罡气焚身,青鸾鸟无福消受,被灼烧根骨,痛不欲生。朱雀娘娘百口莫辩,被罚囚禁于西山。朱雀本是离火之身,没了真气护体,数次险些殒命于冰雪之中。” 花魁缓缓讲述,眼见观莺的目光从困惑变为不安,最终定格于逃避,拗着脖子不肯对视:“你讲这个,是什么意思,想说自己像天上的朱雀娘娘,我就只配做山里的俗鸟?” “我们都不配与神明比肩。”沈渊的回答平静如水:“朱雀无错,被构陷而遭劫难,皆因青鸾的无端妒忌。而那之后数百年中,青鸾同在西山,长居月华台吸收冰雪精气,便觉得当初编造的谎言为真,自己的确是中了雀神的算计,才会受离火焚身之苦。” 第二百九十五章 救赎(下) 上古是否有神且不论,古书中自记载太多的离奇荒诞,亦有坊间杂谈,道说父神母神通达天地,如何不知晓朱雀冤屈,盖因雀娘性情本爱娇,好自在,难约束,恰借良机加提点。 “故事还说,雀神娘娘故乡在老阳山,山中另有位镇守的朱雀郎君,两人是彼此至亲。可那位郎君也因为青鸾鸟的化形欺骗,羞愤交加,含恨自刎。娘娘远在天宫,却无端背上迫害同族的骂名,在仙界举步维艰。正因如此,父神大殿上三堂对峙,才会无人为朱雀言说。” 这到这儿,沈渊抿起唇角,陷入短暂的沉默。当初她曾疑惑,究竟是怎样的人们,通过如何手段知道久远年岁的恩怨纠葛,还能够撰以笔墨。她更为朱雀的境遇扼腕,叹息后世殿宇中立起的神像高高在上,安知背后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艰辛。说来茫茫天地之间,所有的情感不都是如此,黑白是非,因果对错,身在其中的人被迷蒙双眼,身处事外的也未必全然清醒。 观莺捂严实被角,咬着嘴唇不作声,已然听懂花魁娘子的言下所指。她始终坚持是墨觞晏要害自个儿,计策防不胜防,等着她自己掉进陷阱,可……也的确呀,凭她花魁再动人,真就能有发动天罗地网力量吗? “其实,娘子讲错了。”顾医师闷头听到现在,忽然开口,“众神对峙,并非全无一人肯相信朱雀。南天陵光,引渡众生,雀神的德行有目共睹,青鸾鸟固然可以构陷,甚至不惜以身涉险,却不可能蒙蔽过主神的慧眼。” 正如观莺可以凭借身世,和自己楚楚可怜的形貌,让别人对她心生同情,抑或不忍戳破她的伪装,可冷香花魁是否真有歹毒的心思、手段,大抵稍稍接触过的人,心中总是有判断的。 “这会儿是你不说话了,观莺,你应该放下了。”沈渊转过脸,别人的悲欢喜乐讲多了,触动思绪,自己也难免放缓脸色:“你的执念太重,自己也知逃避不过,便试图将错都加在我身上。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你还年轻,现在重新开始,为时不晚。” 长生观是个好地方,清净、庄严,远离城中的口舌纷扰,真要是不愿和江家人去了,如果能虔心悔悟,留在这儿踏出红尘,终生侍奉三官座下,何尝不是一种救赎。 “重新开始?呵……”观莺媚眼弯弯,仿佛听见什么滑稽的玩笑,“墨觞晏啊,你睁大眼睛看看我,我还年轻,身子早就脏了,谁都不会稀罕的。就算有个人肯要我,我怎么能给他生儿育女,下半辈子好有个依靠?” 提起孩子,观莺心头会疼。她并不见得有多爱惜腹中之肉,左不过和自己的亲娘一样,希望生下的是一个男孩,就可以母凭子贵,顺利拿捏男人的心,就算日后容颜衰败,失去宠爱,有子傍身,就永远不会太糟糕。 可那毕竟是一条骨肉相连的性命,吸着自己的精气长大,还没有来得及成型,就被不希望它来到世间的人残忍处理掉,早知道结局是这样,观莺宁愿自己没攀附上朱家,好歹身子还是齐全的,搏一搏资本不会丢。 沈渊摇摇头,鼻腔轻微哼了一记:“你还不懂么?真心疼爱你的人,不会在意你的过去,只会心疼没能早早遇见,不叫你受那样多的苦。至于孩儿,你服下的汤药虽然性毒,却远远不够伤及根本,只要肯放开心胸,修身养性,总会慢慢好起来——想我当年被歹人荼毒,那真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现在,你与我朝夕相处,可见我有过灰心丧气的时候?” 观莺死死咬着唇齿,再也找不出反驳的借口。她心中太苦,花魁每个字都扎在她最疼的地方。真情,真心?都是同一座青楼里出来的,怎么还能说出这些不切实际的白日梦呢! 那碗堕胎药,又不是灌在她花魁娘子的嘴里,婆子的针也不是扎在她那细软的皮肉上,破陋柴房里饥寒交迫的苦日子,又岂是这娇娘能想象的。 “越说越是冷香阁的私事,我在这儿怕不方便。长生观备下了素斋,在下先告辞了。山中寒冷,墨觞姑娘珍重,还请早些下山去。” 顾锦川实在按捺不住,两个女子的争执未免过分无趣,又多是男子不便听的阴私。他知道自己插不上话,寻个借口暂且脱身。沈渊本也没和他将真相全盘托出,未免不小心说穿了尴尬,便未做挽留,谴了绯月将医师送到门口。 “你是墨觞夫人的亲女儿,金尊玉贵地养大,我哪里能和你相提并论。”观莺着实憋闷,话从唇瓣间吐出来也无气力:“你走,墨觞晏,在这儿笑话我没用的,你想将我从州来山庄赶走,目的也达到了。” 幸好……沈渊暗暗腹诽,要是顾锦川仍在这儿,听到了不知作何感想。她和州来山庄什么关系,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妙。 观莺既然执拗于一己之见,沈渊属实不愿和她辩驳又一次,放眼屋子里空空的,也没备下像样的茶水,自己已经觉得口干,便挥挥手嘱咐绯云去外头,寻一壶茶来。 “你以为我愿意在这儿么?”花魁手里摆弄帕子,莲青牡丹花样翻飞,“明人不说暗话,观莺,往后你是如何打算的,告诉我,也许我可以帮你。” “帮我飞黄腾达,飞上枝头变凤凰吗?”观莺冷不丁啐了一口,嗓子眼卡的浓痰狠狠砸在地上,惹得目睹之人皆皱眉。她忽然变得烦躁,看见花魁的脸就忍不住口出恶言:“收起你的嘴脸,墨觞花魁,你这个滥好人,还是留到男人跟前去做,我就算冻死街头,也不会相信你的鬼话了。” 果然如此,沈渊暗笑——自己确实不该滥做好人,明知这个女子已经濒临疯癫,看谁都是不怀好意的。 “那位江家公子我见过,是个情深义重的,对你一片痴心;州来山庄也有远亲,家中田产殷实,家风也和气,缺一位得力的妾侍伺候。长生观,毕竟不是我等久留之所,天高地广,何去何从,你自己掂量清楚。” 点到为止罢了,冷香花魁话音才落地,人已经拂袖而去。 番外十八 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朝深巷卖杏花(上) 汲汲营营黄粱梦,前尘种种皆归土。 一口薄棺从后角门抬出来,雇来的伙计腰间扎着白绫,低着头行色匆匆。没有白挂幡引路,也没有纸钱铺洒,看门的家丁给伙计塞了把银子,千叮咛、万嘱咐,快快到郊外葬了去,千万别叫人看到。 门后有满脸泪痕的少女,名叫锦书,发髻间别着白绢花,穿一身素色平布衣裙,刚刚被太太身边的婆子厉声训导过,在堂不可穿孝,平白给全家找晦气;更不许哭,惊扰了还在养胎的新姨娘。 “五姑娘的病还没好,保不齐就是受了冲撞,四姑娘,为了姐妹着想,等会您去煎药的时候,可记着把衣裳换了,那花也得扔了。” 已经算不错了,她想,还能有一口棺材、一处墓地,自己的母亲苦苦熬了半辈子,比那些草席一卷丢去乱葬岗的小妾们,已经好出大截。 太太还说,孝道不可废,要她给亲娘守孝三月,不可食荤腥、穿戴锦绣。她全都乖巧点头应下,反正就算在平常,她们母女的院子里也分不到好衣料、好饭食,且看娘亲病逝的时候,脸色蜡黄干枯,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就知道过的是何种日子了。 罢了,谁让她们是贱妾和庶女,正头太太对她们好,那叫宽和大度;对她们“偶有”苛待,也是治家有方、规矩分明。何况从她生下来,能够平平安安地长大到十三岁,没出过什么人祸天灾,已经是天大的运气了。 受气能怎样呢?娘亲教导过锦书,万万不要强出头,明哲保身才是正理。等到将来议亲的年纪,妾室是没资格出去给女儿相看的,还要仰仗太太开恩,才能给她许一个好人家脱离苦海—— “当初,你才两岁,娘又有了身孕,就是因为不知深浅,没有避开锋芒,惹了太太不悦,才被克扣了养胎的汤药饮食,身边伺候的丫头也不上心,七个月就动了胎气,生下你弟弟,胎中不足,又吃不到好奶水,养了不到半岁,一场风寒就夭折了。” 头次听说的时候,锦书也刚满七岁,一下子毛骨悚然,躲在生母怀里哇哇大哭,却很快恢复平静——娘亲的意思,她明白的,行事千万不能大肆高调,让前面的太太不高兴,那就……连大声哭也免了。 米商许家,坐落在京郊县城隆昌的最北头,是三进三出的大宅子,院里奴仆成群,妻妾也成群,嫡庶的孩子们都教养在后院,四时不断吵嚷嬉闹。锦书是第四个女儿,生母人称一句兰姨娘。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兰姨娘不会弹琵琶,十二家道中落,没入风尘,靠着五弦琴名动教坊。年轻的时候,她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儿,清水芙蓉面,盈盈含情目,唱的曲子也动听,只是可惜,美人多薄命,有过不少入幕之宾,耳鬓厮磨时候许下山盟海誓,必会明媒正娶迎她过门,等天亮了,便正衣冠扬长而去。 一年又一年,教坊这位头牌算是看透了男人,年纪也再经不起磋磨,被平头小轿子抬出去,蒙着的还是一块粉色盖头。陌京城里人人都知道,这是个什么意思,不得穿正红,对一个新嫁娘而言,是莫大的耻辱。 对做妾的来说,已经不错了?至少进门的时候有火盆,能听见放了两挂鞭炮,梳的是同心髻,头上还戴了一只赤金偏凤。 更衣梳妆的时候,来相送的许多姐妹都羡慕她,嫁给中年商人又如何,横竖是个归宿,衣食无忧,也不必担心门庭冷落,沦为勾栏瓦舍中的奴役了。 她不是怀了身子才被赎走的,听上去似乎身份高一点,实则也没有几分真切的不同,该受的气不会少,该拿的月钱也不会短缺。商人大约觉得新鲜,对她还算不错,没出过动辄拿小妾打骂宣泄的事儿,就是太太喜欢刁难,时不时叫妾侍过去,站在大太阳底下立规矩。 兰姨娘从来不告状,只会对着镜子,小心翼翼擦上厚厚香粉,遮住自己被日头晒出的红伤。 生活很平淡,也只平淡到冬雪初落,商人外出经营还未归,兰姨娘就发觉自己有了身孕。她知道厉害,没敢声张——大半年了,这户人家是什么行情,她早就看透,男人不太插手后院的事,太太即便做了出格的事,也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宅子里已经有几个庶子,还有两位庶女,太太每次见到他们,脸色都不太好看,自己毕竟人微言轻,万一太太容不下这个孩子,贸然声张出去,岂非要招来大祸。 战战兢兢等了半个月,商人回家来,听闻她有孕,并没表现出多开心,按着规矩给她安排了养胎,随后也很少到她的屋子里来。又是半个月,前面忽然热闹起来,下人告诉她,老爷房里又纳了一位新姨娘,是老太太身边的二等丫鬟,已经开了脸。 男人都是这样,无所谓的。她摸着自己的肚子,满心只期待孩子能平安降生,别的一概不求。整个冬天过得漫长,房里炭火虽充足,却不是上乘,黑烟冒起来,总呛得难以入眠。 春天还没到,那个新宠的丫鬟已经暴毙,据说是得了急症,可隐约中分明有传言,说新姨娘是怀了身孕,在太太面前得意轻狂,才被灌了堕胎药,没熬过去丢了命。 兰姨娘吓得险些昏厥,等喘过气来,愈发只知道谨慎小心,在太太面前头都不敢抬,对嫡出的小姐也是百般讨好。熬油似地熬过了十月怀胎,两天两夜挣扎剧痛之后,生下是一个女婴,她终于松了口气,总算老天可怜自己,没叫生出一个庶子,母子都命不久矣。 只有商人不高兴,新生的女儿抱都没抱一下,随口让太太安排奶娘;老太太房里倒是有赏赐,送来一对金锁片。生过儿子的小妾来探望,话里话外都是酸气,兰姨娘懒得听,也懒得应承,只瞧着婴孩粉嫩脸蛋,眼底满是温柔。 番外十八 小楼一夜听春雨,明照深巷卖杏花(中) “奴婢多嘴,姨娘生了四姑娘,老爷也不常来屋里看看,姨娘还是多为自己打算,争取再生个哥儿,以后也好傍身的。” 兰姨娘生产完,还没出月子,身边的丫鬟就忍不住悄悄劝言。时值盛夏,妾侍的屋子偏僻,又不像正房太太可以用冰,夜里常常闷热,苦不堪言。新生的女婴何其娇嫩,也要跟着母亲住在狭小的房间里,一觉醒来,满身满头都是黏糊的汗水,眼见要捂出痱子来。 奶娘是临时雇佣的,贴身伺候的还有个小丫头,叫阿香,不过十岁出头,说话办事儿倒得力。阿香是街上买来的,没经过管事婆子的几天调教,基本是塞过来凑数——再怎么说,兰姨娘给许家添了人口,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如何打算,日子已经是这样了,太太是正头娘子,我只是个小妾,出身又不好,现在只盼着,我的囡囡可以快快长大,出落成个漂亮的姑娘。”兰姨娘轻摇着婴儿车,对阿香报以感激一笑:“你是个好孩子,阿香,我很感激你为我们母女着想。可是呢,各处有各处的规矩,这些话,不可以让别人听见了。早上厨房送来一碟牛乳蒸糕,我放在后窗台,你去拿着吃。” 阿香蹦蹦跳跳去了,可也只拿了一块。许家虽然富庶有余,不缺吃穿,却嫡庶分明得很,兰姨娘是个最温和的人,从不和谁红脸置气,然而,好脾气不能换来衣食,甚至需要亲自动手,做针线拿出去换了,贴补自己屋里的家用,就连坐月子这种时候,都没有单独开个小灶的说法。 就像前几天,正是最酷热难熬的时候,兰姨娘为了让姐儿吃上好奶水,连夜赶工绣手帕,想拿出去典卖了,给奶娘讨一碗黄豆猪脚汤。因舍不得点蜡烛,姨娘硬是一盏小油灯苦着眼睛,不小心扎坏了手,还要先紧着别脏了绣帕。 牛乳蒸糕可是好东西,又香甜又软和,轻易到不了她们手上,还是多多留给兰姨娘。阿香从小没有母亲,娘在给她生弟弟的时候难产去世了,过去没有半年,后娘进门,又给她生了另一个弟弟;到了十一岁,后娘将一个中年胖妇人领进家门,爹在一张纸上按了手印,胖妇人就把阿香拽走了。 后来听见别人说话,阿香才知道,那个胖妇人做的营生叫人牙,是专门买卖如她一般爹娘不要了的小孩的。 小小的女孩在大街上很害怕,本来牙婆是要把她卖进楼里的,幸好遇到许家的人上街买婢女,要伺候的顶头主子又是兰姨娘,将她当自己的小辈疼爱,从不打骂。兰姨娘产后体虚,经常走不两步就头昏眼花,脚下发软,阿香便时时刻刻陪伴着她,也像在照顾自己的娘亲。 姨娘生下的四姑娘不爱哭,瘦瘦弱弱,缩在襁褓里像一只小猫,看见母亲会甜甜地笑。屋子角落放着一架琴,是兰姨娘最心爱的物件,四姑娘睡不安稳的时候,姨娘就会弹琴,好听极了,可是总会嘱咐阿香,将门窗都关严实,生怕惊扰了前院的太太、小姐,招来一顿呵斥。 许家不止一位兰姨娘。下人们有时闲嚼舌根,阿香听到了不少往事。比如秋姨娘,原先是太太的陪嫁丫鬟,在院子里说话颇有威严,太太久无身孕,就让她做了通房,没两个月就有了身孕,太太的脸色就不好看起来,直到秋姨娘生下的是庶长女,才准许她从正屋耳房搬出去,有了单独一座院子。 后来太太也有了身孕,后宅的天才晴朗了点,可是又没多久,老爷吩咐家丁开后门,红顶小轿抬进来一位清秀的二八佳人,是正正经经的贵妾无疑。 那是万姨娘,娘家是前面街上的商户,标准的小家碧玉,不过是个庶女,据说她的嫡亲姐姐当初和老爷两心相许,后来却另嫁他人;万姨娘进门时带了不少嫁妆,穿的是大红嫁衣,颈上金项圈尤为夺目,缀着的竟是展翅的九尾凤。 “你们都没瞧见,那会儿太太刚四个月身子,气得直发抖,嘴唇都白了,在屋里摔了一通东西,愣是没冲去喜堂砸场子。”二门上的管事磕着瓜子,在众奴仆中间故作神秘,“结果,你们猜,怎么着?万姨娘进门才一个月,居然就显怀了,阿弥陀佛,这下可是炸了天,太太连夜跑回娘家,一哭二闹三上吊,非要和老爷和离呢!” 阿香听得惊奇,她印象中,太太始终是端庄的,不苟言笑,甚少对谁喜怒形于色,不想也有过这样失控的样子。不过最后么,和离自然是不能的,万姨娘八个月时失足跌倒,有惊无险生下了庶长子和二小姐,太太的脸都铁青了,一个月后,也生下了一个男孩。 有龙凤胎傍身,还有娘家的财帛,住在单独的院子里,万姨娘的日子过得滋润,每天只管锦衣玉食地教养儿女。添丁进口,多子多福,老爷去万姨娘屋里的时候也最多,两个孩子满三岁的那年,万姨娘又生下三哥儿,彻底坐稳了在后院的位子。 其余的,还有老太太身边拨过来的菊姨娘,相貌至多清纯,贵在性情娴静随和,安分守己,生了一个女儿后,继续留在太太正院的偏屋,三姑娘也记在太太名下;贞姨娘是太太买来的,进门两年难产去世了,生下的四哥儿同样认太太为母亲…… 这些尚且是有名分的,老爷喜好美色,屋里有不少通房的丫头,或在书房伺候笔墨,或被太太辖制,前前后后或死或病,结局都不甚好;做生意的商人行走在外,似乎还有个年头已久的二房外室,膝下有儿女,老太太也是知晓的。 “你这丫头,就爱打听,这些事儿哪是你该听、能听的,当心学坏了,以后没人敢讨你做媳妇。” 听见阿香学舌,兰姨娘皱着眉头,伸出指头轻戳她脸蛋,心里却如明镜儿一般,丫鬟这是为了自己好,怕她不明白里头的厉害呢。 番外十八 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朝深巷卖杏花(下) 内宅的纷争起起伏伏,相比较之下,兰姨娘竟是最幸运的那个,无病无灾地到了女儿满周岁,阿香也渐渐和奴仆们熟络,时不时能从厨房嬷嬷处讨一盘热腾腾的糕点,给四姑娘解馋。 女儿本就不受重视,何况是个庶女,还有万姨娘的孩子珠玉在前,商人更少疼爱这位四姑娘,至今没个正经名字。周岁生日还是要过的,老太太做主,给孙女办了几桌好酒席,兰姨娘也得以换了绸缎新衣,梳上好看的头发,簪着老太太赏赐的金凤凰,整个人看上去气色甚好。四姑娘包在水蓝莲花小被里,加急好生养了几日,脸蛋也是红扑扑的。 来道贺的宾客不算少,都是和正经主人说话的,四姑娘也被抱在老太太和太太身边,兰姨娘甚至不能靠近,先在人前露完了脸,只和其他几个有子嗣的妾侍一样,远远坐在末席。阿香陪着她,心里酸酸的,抿抿嘴唇仔细布菜,给兰姨娘挑拣好克化的饮食。 难得有道五更饭,烧得火候正好,单独放在这一桌上,大约是专门做给兰姨娘的,最适合生产过的妇人吃了调理身子。阿香瘪瘪嘴,想着姨娘真正需要坐月子的时候,也不见厨房或太太这样上心关切,现在当着外人的面儿,倒是做足了功夫。 还有四姑娘,怪可怜的,奶娘的饮食一直不够精细,猪脚汤虽然有了,可总被放盐,美其名曰好入口,养出来的奶水却不好,姑娘吃不进去,日复一日没有什么精神,哭声都是恹恹的。 母女两个都如此,男人偶尔来了,看进眼里只有残花败柳,根本坐不了片刻便走。家里的下人惯会拜高踩低,兰姨娘的日子过成如何,可想而知。 连着大半年了,她们院子里的月钱一直不足,吃喝虽然有厨房来送,多半都是半温不热,味道也不尽如人意。兰总姨娘若无其事,说家里人口多,照顾不过来也是常有的事儿。 “姨娘,眼看天又热起来了,您身子还没好齐全,不然,奴婢去和老爷、太太,还有老太太告罪,咱们先回去。”阿香捏着帕子,替兰姨娘擦拭额头渗出的薄汗,殷殷关切道。 虽然天气不冷,兰姨娘还是时常觉得体寒亏虚,正午时分又爱出汗,身上时好时坏,都是月子里没调养好,落下了病根。为着这一出,容貌也衰败许多,还不到二十五岁的年纪,看上去竟如三十许的人。 对比这一桌正首的万姨娘,遍身端的珠光宝气,容光焕发,身边左右坐着亲生的儿女,头上的珊瑚珠子鲜艳夺目,与人谈笑风生,竟比正头太太还风光。再往下是秋姨娘,虽然只有一个女儿,可伺候老爷时辰最早,总有几分恩情在,虽然年纪大了,眉眼也看不出多少被岁月磋磨的痕迹。 兰姨娘摇摇头,心领了阿香的好意,眼睛始终死死盯着自己的女儿。终于有人提起来了,问四姑娘取的什么闺名小字。老太太的笑一下僵在脸上,眼神瞟了瞟身边儿子儿媳。 许家的姑娘取名从“锦”字,庶长女锦绣,二小姐锦竹,三姑娘的名字是老太太亲自取的,叫锦瑟。兰姨娘实在安静得过头了,于是四姑娘取名的事儿也一直被耽误着,从来没人提起。 “哎呀……这事情说来惭愧,四丫头生下来的时候,胎像不好,带着先天的弱症。老爷爱女心切,专程请了大师,来给四姑娘瞧一瞧,大师说,这孩子是观音座下童女转世,只消精心地养着,满周岁之前不要取名字,慢慢地就好了,这才一直囫囵叫着。” 当家太太反应很快,一整套说辞随口就来,天衣无缝。她的男人和她也颇默契,立刻点头表示的确如此,并且说,都是心疼兰姨娘生产辛苦,不忍心让她们母女分离,才让四女儿一直养在亲娘膝下。 “血浓于水,我曾与老爷商议过,说四丫头的名字,不如就让兰姨娘亲自来取。这不,还没等说出来让她高兴高兴,就话赶话藏不住了。兰姨娘,来,你过来,抱抱四丫头,趁着亲友都在,也把姑娘的名字定了。” 太太亲自走过来,拉着兰姨娘的手上前,好一副当家主母的贤惠样子,宾客看了纷纷夸赞。兰姨娘唯唯诺诺,自然不肯出这个头,人人却好似上了劲头,都道既然主母开恩,如何好拂了面子。 “那就……”兰姨娘踟躇着,目光在女儿稚嫩的笑脸上游移。阿香悄悄跟过来,扶着她的手臂,真真切切感受到她没有发抖。 “就叫锦。” 兰姨娘的犹豫不过须臾,望着襁褓幼女,声音温柔得要沁出水来。 锦书,从容平和,波澜不惊,念起来口齿留香。阿香认字不多,听着也觉得是一个极好的名字,不像大姐儿那样俗气,也不像二姑娘的假清高。 风头很快又回到太太身上,兰姨娘仍旧默默无闻。嫡出的二姑娘不满收了冷落,丢下筷子跑走了,说还有功课要做。另外两位姑娘倒是文静,自始至终被老太太带在身边;三姑娘年纪小,心无城府,很喜欢这个妹妹,总是踮着脚尖朝襁褓里瞧。 庶女的周岁酒没有太久,入夜仍是门户冷落,阿香打来热水,给兰姨娘擦洗脂粉,妆容之下的皮肤病态微黄,眼角有垒叠的细纹。 日子总要慢慢过,无数个夜晚都是如此。四姑娘渐渐大了,太太没有过分苛待,兰姨娘心肠软,也觉得是有了盼头,能够相安无事过完后半辈子。阿香却不敢松懈,后来兰姨娘又有孕,她数次提醒小心,那个很可爱的男孩还是没能活过半岁,夭折在襁褓。 兰姨娘哭红了眼睛,四姑娘年纪太小,懵然不懂世事,跟在娘亲身边呆呆地掉眼泪。太太来看过一趟,淡漠吩咐了不得入祖坟,留下一包碎燕窝,抬脚就走了。 阿香很想把东西扔出去,兰姨娘再好糊弄,她这个丫头心里可清楚着哩,可惜,没有人会给姨娘做主,哥儿夭折,她们院的日子也难过起来。二姑娘日渐跋扈嚣张,总喜欢逮着四姑娘欺负,嫉妒她比自己漂亮。阿香气不过,却总听见兰姨娘叹气说,忍了。 “都怨我不争气……生在我的肚子里,锦书着实受苦了。” 番外十九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上) 灵州戏馆牡丹坊就是南禧街上的头一份儿,红红火火了这些年,从没听说过什么大风大浪。要非得说个一二,便是前几年街头建起来一座青鸾台——那两三年,牡丹坊座上听戏的人少了许多,人人都抢着去看鸳鸯姑娘的一支舞。 也是,那位青鸾花魁的容貌风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又谁人不爱呢? 只可惜了,红颜命苦,碰上的偏偏是那宋小生,宋玉笺。青鸾台的鸨母气得砸了个上好的茶杯,终归也只能眼热,戏馆里的锣鼓又开始热闹喧天,一天天愈见花团锦簇,烈火烹油。 宋小生艺名玉琳琅,是以更多人管他叫声“玉哥儿”。传言道,他一曲启明长安辞名动灵州,真个是余音绕梁,荡气回肠,直叫人三魂七魄都被勾了去。而且,这玉哥儿登了台子,唱起戏来,可谓雌雄莫辨,妩媚非常。 据传,鸳鸯姑娘气不过,曾经偷偷跑去听了场戏,坐在台下,起初还咬牙切齿,暗暗不服,待瞧完了这宋家玉哥儿的唱念做打,自己反倒被迷了心窍,直嚷着要从良,要改学戏。青鸾台的鸨母更气恼了,再不许楼里的姑娘踏进戏馆子半步——“同样是卖弄皮囊的营生,干嘛非要抢了我的饭碗。” 如此个妙人儿,身上自少不了传闻,江南水乡都传,这宋小公子精通易容之术,从不以真面孔示人;也有人说,宋小生是妖怪,精通妖异幻术,才长出那般倾国容貌,所以啊,非男非女,真假莫测。 更不要说,宋玉笺的身世也是扑朔迷离。 那是长安元年,天降大雪,数日不停,好不容易见了个晴天,牡丹坊的头牌申姑娘出门烧香,在南城门外捡到个襁褓婴儿,天寒地冻地已经没了哭声。当年的申姑娘已到而立之年,膝下无子,见婴儿可怜,一时心生怜悯,才将他抱了回去抚养。 似乎某年来过一个游方术士,说这小小孩童与从前的边关动乱有关,可是谁有说得清呢?看热闹的人众说纷纭,都道万一说不准,这孩子就是个外族余孽…… 戏幕起落,十余年的光景也就过去了。申姑娘逐渐年老,成了牡丹坊的申妈妈,小孩也长大了,成了新的头牌。咿咿呀呀的曲儿整天响个没完,玉琳琅的名头也愈发大了。 月上中天,热闹又一天散去,宋玉笺闷声赶走小厮,脱了斑斓戏服,将眼角的胭脂油彩擦洗干净,随意挑两根乌油油的檀木簪子挽上头发,披上一件宽大的墨绿外衫。他踱步出门,合了门扇,转身正对上院中美人榻。一个女人慵懒坐在其上,手里拿着个小小的不知什么东西。 “啧啧……好歹也是牡丹坊头牌,穿这么寒碜,你要去干什么?” 这女人看着有些年纪,仍然气度不减,可想而知正是申妈妈。她放下手,上下打量了玉哥儿几眼,毫不掩饰言语间的嫌弃。宋玉笺这才看清楚,申妈妈手里拿着的,是一只不足掌心大小的青玉蟾蜍。 哦……三腿蟾蜍背铜钱啊,祈祷送财的?想到这处缘由,玉哥儿偷偷弯了弯嘴角。 “胭脂用完了,小厮不识货,我自去买一点,顺便带点桥西头的点心。妈妈有什么吩咐?”他放下身段,挂上满脸谦卑的笑。 申妈妈眼皮抬了抬,斜盯着他道:“没什么,早点儿回来,好好睡一觉,明儿有个官爷找你唱戏。” “我不接。” 金主儿垂青,宋玉笺却一点不见高兴,反而立时冷了脸——并非对着他那位申妈妈,却是对点了他的什么官老爷的。 “就知道你是这德行!”申妈妈瞪他一眼,眼角眉梢都见当年风韵,“也就是在这儿了,由着你一场都不愿多唱。不过,这次那官也倒是有几分手笔,直接把你明天的场子都买了。” “哦。”宋玉笺闷头应了一声,再没接话,戴上兜帽匆匆出了院门。 尘香斋的胭脂常备着牡丹坊头牌那一份,宋玉笺不用多说话,两手交易片刻便成。他出了门,绕上流水小桥,一路向西买上荷叶糕,提着纸包出了外城,熟门熟路地拐进了一座宅子。 “四叔!” 他朝着院里假山喊了一声,一个男人立刻从石头后面现出身,手里还拎着个油光发亮的大酒葫芦,正闭着眼,仰头向嘴里灌酒。宋玉笺知道这会轻易叫不动他,干脆也不理睬,先拣了个石凳子坐下。 一口烈酒闷进喉咙,男人握拳抹抹嘴角,扯开脸上遮光的黑布条,漫不经心地跳下来,几步晃到宋玉笺跟前,笑道:“怎么?大侄儿,赶今儿倒是有空,来看看四叔我了?” 宋玉笺没理会他的故作醉话,下巴点点旁边石凳,等着对方一起坐下,方道起此行正事:“别闹了,四叔,出来的时候申姨说,明儿有个官老爷要来找我唱戏,把整个场子都包下来了。那个人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可我觉着,十有八九就是凌亦珩。” 被唤作“四叔”的男人一听,面色一沉,立刻压低了声音道:“上钩了?凌亦珩如今只是个空有虚名的皇子,皇帝子嗣众多,他也不过行三,从小不怎么受宠爱,又被皇后和太子压制着,估计连多点儿的侍卫都调不动。但是明天,如果真的是他找你,你可千万要记着,小心为上。” “一个不得宠的皇子,需要这样小心翼翼吗?”听了四叔如此描述,虽是要紧的事,宋玉笺仍有点不以为然。 “你不懂,兹事体大,这凌亦珩再不得宠,也是从小在宫里长大的孩子,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吗?”四叔瞪了宋玉笺一眼,继续与他分析道,“他生在皇家,虽然不得参政,野心肯定是少不了的。更何况,他母妃出身崔家,不过是那一位的替身,经年累月的怨气积攒着,教出的孩子……总之,你记住了要万分小心。” 四叔说了一通,顿了口气,仰头又灌一大口酒,才接着说:“你此番若有机会接近他,凡事大可以将计就计,绝对不要逞强了。” 宋玉笺笑出满口银牙,一弯眉眼的弧度很是好看:“逞强倒是不会,我懂得尽力而为。对了,四叔啊,此去北疆,可有什么发现?” 番外十九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下) 灵州牡丹坊温暖如春。莺啼燕啭一曲终了,宋玉笺如常谢幕欲走,没踏出两步,就被请了回去。 “抱歉,在下谢了幕,必得赶着回去洗了脸,此刻恕难从命了。” 来请他的仆从很是客气,宋玉笺却全然不给面子,不卑不亢辞诀了,大步迈开回到后面去。仆从无奈,亦不能硬闯,只得先去回了自家主子。 凌亦珩手中摩挲着一串蜜蜡珠子,颗颗金黄油润,色若琥珀,末梢系着的是朵同心结。仆从回了话,小心翼翼地瞧着主子脸色,他却淡然如常,除了转着珠子的速度稍快了些,一点也不见气恼。 “无妨。他不肯来,我去就是了。” 宋玉笺照旧换下了戏服,披一件并不鲜亮的柳色衫子,擦淡了油彩,皮肤却是比台上更见细润白皙。铜盆里早就备好了温水,还泡进了忍冬花汁,拧一把温热的帕子,敷在脸上最是干净又解乏。每每牡丹坊有整日的场子时,苏子绎一下了台,洗净了脸,最喜欢如此放松片刻。 湿润的水汽氤氲蒸腾,温柔扑面,使得宋小生愈见肤白透粉,唇颊殷红,果真不负“玉琳琅”的艺名儿。那位三皇子进来时,刚好看见牡丹坊的头牌这幅洗净了铅华,清水出芙蓉的模样。 凌亦珩心头微动,悄悄挥手示意随从全都退下,独自与玉琳琅留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眼下正是寒冬腊月里,屋子里的温度却好像悄然升高了,没得让人脸红。宋玉笺假装不知道,专注着手上一方帕子,待到凉了就撤下,重新投进铜盆里拧一把,仔细擦拭每寸肌肤。 他知道,自己这幅皮囊生得极好,扬州城里人人有目共睹。可笑呀,分明是个七尺男儿,皮囊却成了手中最大的筹码。宋玉笺一直尽量告诉自己,为了大业得成,必须要接近这个凌三皇子,让他看见自己的可交易之处,于是这一关是必不可少的了。 自个儿要个能参天的靠山,对方要四通八达的人脉讯息,彼此的每一次试探都是在互相揣度,衡量这笔生意是否可赚。人人都一口一个戏子、戏子的,安知水秀流转之间,多少帷幄运筹方寸;又说天家、天家,如今这位龙子凤孙的三皇子,还不是要与个牡丹伶人结同盟。 为了今天,宋玉笺与四叔已经做了太多布置,中间还要避开申妈妈,如若此次可以一拍即合,他差不多也要拜别这位养大自己的恩人,踏上远赴京城、改头换面不知凶险几何的路了。 既然肯千里迢迢来灵州相见,差不多,这位三皇子也是有意示好的? “宋小公子,果真百闻不如一见。” 凌亦珩悄声上前,停在宋玉笺身后,看着他拧了帕子,抢先一步接过,含笑迎上对方投来的疑惑目光。 宋玉笺如乍然受惊状,一双凤眸中波光流转,像林间的鹿。他并不去争夺那帕子,眨眨眼打量了下来人,恍然大悟道:“想来,阁下便是今儿的主顾了,恕玉琳琅眼拙,竟没能一眼认出您来。” 说着便要起身,娓娓而拜,被凌亦珩一把拦下,亲自掣住手臂扶起:“不妨事,苏小公子唱了一天,怕是早也累了。反而是我,贸然前来,扰了小公子休息。” 凌亦珩的态度大大出乎宋玉笺意料,随和又客气,不见骄矜,并不像个天家皇子。这并没能让牡丹坊的头牌放松警惕——他自己何尝不是在伪装?那么又如何能断定,眼前的这个凌亦珩,就是揣着真性情呢? 于是他稍稍垂着头,带上早就拿捏好的温柔笑容,不留痕迹地抽回手,整了整衣摆袖口。如此一来一往,两个人的视线难免有交集,宋玉笺不作声,已然心中有数。 “牡丹坊有幸,受了阁下赏脸,小生自当记着的。今儿散了场,本该先去拜见阁下,也是我疏忽了,只顾着自己洗了油彩,怕时间久了,伤了脸。” 一番说辞编排得密不透风,惯会唱念做打的人了,说起来正是得心应手。宋玉笺似是羞怯打量,实则细细观察了凌亦珩神色,暗道竟如此顺利。凌三皇子并不怪罪,在台下时,戏已经听得顺耳,一进门又见到出水芙蓉的妙景儿,自然接受了这般说法。 既是头牌,爱惜容貌也是情理之中。先前四叔的话没错,凌亦珩总是一位皇子,那红漆宫墙里,会藏着多少外人无法想象的阴暗艰难。这注定了,他并非个色令智昏的人,也在心里有着自己的盘算与思量。 凌亦珩的心思,宋玉笺也许不能全然明白。他只晓得,第一步计划眼看着就成功了,凌亦珩很满意自己这幅皮相与好嗓子。这便好……若这都不成,以后的合作也无需妄想了。 “若是有缘,相见自然不必急于一时。”凌亦珩顺手放下帕子,小巧一方素缎落在铜盆边上,一下散开,滑进水面,沾湿了瞬间沉入水中,又浮起些,荡漾开一圈涟漪。 令这位三皇子没想到的是,台上的玉琳琅风情万种,台下的宋小生却更多矜持。宋玉笺心里有抵触,揣着的是故乡,更是出生之夜便遭灭门的家仇族恨。面前这个人是苍梧皇帝之子,不过是他选中的依仗。申妈妈从小待他还不错,终究也是不知道内情的,甚至还想着,这回的主顾出手阔绰,若是玉琳琅能够得了青眼,对牡丹坊可谓一件大好事。 如是种种,宋玉笺并不很放在心上,面对着凌亦珩的迁就示好,他也能从容应对:“阁下宽容,玉笺感激,定当铭记在心。” 简短一句,他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正是一种无形的靠近。凌亦珩点头,心照不宣地接下:“玉笺?不知是哪一个字?” 宋玉笺道:“飞笺络绎奏明主,天书降问回恩荣,正是小生之名。” “此句意在纾解伯乐难遇、郁郁不得志之苦闷,又可作友人难舍之意。”凌亦珩点头称赞,“宋小公子戏唱得精妙,以后,我会常来听上一曲。” 番外二十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上) 十五月儿挂中天,光辉银白皎皎如练,蹒跚老人闲步悠悠,负手走出自家府邸,踏上台阶,转头望了一眼远处夜幕中阴森寂寥的小道,平静如许,却渗出杀意骇人。 “你说,这次山庄能逃过一劫吗?” 苍老的声音充满无奈,被问话的心腹随从忽然泪目,嘴唇猛烈颤抖无言,躬身弯腰,几乎低到了自己膝盖之间,良久良久,才自喉咙夹缝中逼出字眼来—— “小的,愿与山庄共存亡……” 字字哽咽,却声声铿锵。老人敛目,似是参破般挥了挥手。 “罢了,罢了,都是天命……好在为时不晚,子孙们尽数逃了出去,也算留下了香火。” 随从不忍,眼看着老人的身影无尽落寞。 老人将近耄耋之年,双鬓早已斑白,拄着杖仍难免身躯佝偻,眼神却坚毅不屈。南县的夜晚不比京都繁华,不比北疆壮阔,本该更多是一份旖旎风光,偌大的山庄却处处充斥了如天将明之际,点点萤火不甘凋零的挣扎。 都是天命……果真如此吗? 随从十来岁就跟着老人,在山庄靠一碗白粥捡回条性命,自此可算死心塌地了。一路跌宕起落,兴衰荣辱地,也度过了二十余年。这庄子不是温柔乡,有的只是江湖纷争,快意恩仇。 数只凶猛游隼在头顶盘旋,黑云压城城欲摧的肃杀气息清晰刺骨。好个千骑卷平冈呵……那威名赫赫的千骑将军,将这山庄围了个水泄不通。 雀鸟掠过山野,林风猎猎。不属于这座山庄的人物气息簌簌靠近,随从打着警惕,暗暗握紧了手中腰刀。老人却沉得住气,静静等着对方自报家门。 果不其然,开门见山。 “数年前,老先生曾有恩于家师,秦某不敢相忘。闻听山庄有难,特赶来相助,权作一场报答。” 白衣男子自林中来,生了双明亮罕见的桃花眸子,语气中藏着叫人捉摸不透的情绪,像是怀念,又更似伤感。他来不及待主人家回答,顾自推开山门,信步而来。 “不可……” 老人与随从睁大双目,慌忙想要阻拦,却为时已晚——只那一瞬,第一波弩箭攒射,从空而至如雨点瓢泼,密密麻麻无从抵挡。是敌人布下的天罗地网,山庄的人要么被围困至死,要么不过垂死挣扎,迎接不可避免的死亡。 可惜,那白衣男子甚至不屑稍作躲闪,只脚尖磨踏青石板路,半步掠出,出鞘起势,霎时剑风如雷,旋转生花,箭雨从他周身如枯枝烂叶,折断的这段,坠落的坠落。 脚下数不清的残弩断箭,七零八散落了满地。老人神色严肃,静静盯着男子的身法,很是吊了一口气;随从也算身经百战,却从未见过这般招数,已然目瞪口呆。 猛烈的攻势毫无成效,千骑将军尚且沉得住气,性子烈的黑甲亲卫卒却早抽出腰间弯刀,宽而薄的刃凌冽生光。两人乘骑并行,手起横刀便要劈头斩杀这个猖狂的不速之客。男子不慌不忙,闪身反手一掌,先行击中将军的马头,顺势旋身腾起,一记鞭腿将旁边黑甲卒砸出五六丈。 寒光乍现,亲卫坐骑瞬间倒毙,黑甲卒目光呆滞片刻,千骑将军便看见他头颅滚出数尺,砸落地面。 那白衣男子手握弯刀,翻腕蓄力将淋漓血水甩离刀身,偏头也看着将军,桃花眸子弯弯的,眼底似笑非笑,勾了勾手指。 “就这点本事,也学人家夜袭?要不然啊,还是早点撤退,回家去,死在女人的院子里,总比死在刀下强得多,也省得我麻烦,啧啧……” 赤裸裸的嘲讽拍在脸上,黑甲卒尸首散发出的血腥味愈发浓重,空气里的压抑被挑衅与紧张所取代,两方针锋相对,听了男子这话,就如点燃了最后一根导火索,马背上那群厮杀半生的暴力汉子哪受得了?根本不待千骑将军发话,纷纷怒吼一声,策马撞向这个轻狂之人。 “还真怕你们逃了去。” 男子冷笑半记,轻轻一跳跃起半空,当头砸在首当其冲的那匹马门面,烈马顿时七窍流血,长嘶悲鸣跪在地面。男子反手抓住马上人盔甲边缘,将人旋了一周,轻松如转动孩童手中风车。 可怜那小卒,还做着一骑当千的英雄美梦,根本来不及炫耀两下本领,便飞出了战场,重重落地还不算,竟惨死在自己同僚的马蹄下,尸骨荡然无存。片刻空挡,另有个小卒取巧,绕后挑枪,刺中男子心口,正窃喜得手,却惊悚发觉枪头未没入半分。 男子回头,大咧咧一笑,夺枪一震,那小卒的恐惧还凝固在脸上,虎口已然麻木,裂开一道斑驳血痕,男子不过一刺、一挑,小卒便被自己的长枪捅了个透心凉。 许是杀得尽兴,男子弯了眸子,抬手飞刀又斩落一骑,双手握住迎面左右枪尖,倒给自己撑成了铜墙铁壁,瞬间又脱手扫腿,飞起一脚踢死一匹战马。老人目力尚好,静静看着,抬头望一眼月色,时辰已经不早了。 “庄主,这……” 随从惴惴不安,对着忽然而至的救场人辨不清敌友。老人仍然沉默不语,只是抬手示意安静。 山庄前,那名男子迅速脱离战场的中心,抬手飞出一柄长剑,通体泛着盈盈绯色,直向人群。男子紧随其后,形影竟是不定,数匹战马与它们马上卒猝不及防,未及反应便已被绯红剑气撕裂,更有甚者,血肉模糊。 飞剑转了一圈,煞气锐减,终回到男子手中,归于寻常,让幸存者们大大送了口气。 “海棠。” 男子似乎出声,周身暗器闻听召唤,纷纷显形。 一把油纸伞,八股伞骨,一根竹柄。 “君兰,莲花,牡丹,马缨,红桃,腊梅,水仙,野菊。” 束发两簪。 “秋水,涛峰。” 十一把飞剑列阵在前,自男子身边整齐排列,蓄势待发如士卒。 月下中天,成败隐隐在此一决。老人已颔首,随从仍紧握腰刀,期待又恐惧着这背水一战。 “最后一剑,仙台。” 番外二十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下) 男子挥袖,自腕下飞射出一柄血色短刃,越过阵列,首当其冲在前,十一把飞剑紧随,剑阵层出不穷,霎时天旋地改,夺下多少可怜头颅。 高手不算,高手不提。 千骑,竟抵挡不过一人。 抬脚踢开山门,随手丢下一个面目全非的头颅,见到跟前的老人和睁大眼睛的随从,方才想起来尴尬,咧嘴干笑了两声。 “老先生别见怪,我实在嫌这厮聒噪,便索性毁了这副口舌,省得下了阴曹地府,还惹得阎王爷讨厌。” 男子还有心情调侃,一双眸子仍然亮晶晶的,若不是身上沾染的血水,丝毫不像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老人竟说不出多余话语,瞧着男子面目,联想其来时所言,着实记不起如何有这般一位故人。 “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秦杉。” 男子扬长而去,只留月光下满地狼藉。 山林重归于寂静无声,山庄方才经历一场浩劫,老人还停留在思索中,久久选择放弃。那男子说,于他师父有恩,怕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实在记不得,便罢了…… 转瞬金乌重开,银河晦暗,诸天星辰在怔忪间坠落,无尽荒芜止于天地灿烂一线,百万里沉寂消弭驱散于野,仿佛通晓命运的神明在垂怜无知的凡者。在晨风起时,从乱石间逼出某种鸟兽尖利的长啸,似世代折戟于此的先人遗留下不甘的呼喊。 未几晨曦乍现,细雨绵绵。 白衣男子撑着绯红纸伞,接下雨点如针。落雨声沙沙作响,宛如清秀女子凑耳边的呢喃细语,煞是婉转动听。晨光之中棠花初绽,曦光映照绯色烟霞,旖旎缱绻,如梦如幻。 暗夜中的种种仿佛黄粱一场,夜尽天明,才能看清男子生得好皮相,除却那双桃花眼,眉心一点朱砂丹印,隐隐作半开莲花状,分明青盛年纪,鬓角却掺杂一丝霜白缕;腰间两枚悬挂羊脂玉笛,穗子缀玉佩,竟是少见的短刀样,却非昨夜那杀人于无形的利器——真正的杀手锏,在那束发的双簪。 男子停下脚步,打量继续身边落雨,忽然起了玩心,环顾四周,张口吐出一字。 “起。” 如丝细雨朦胧成雾,男子收伞如剑,覆于手中,四指紧握虎口,拇指顶在一侧,翻转伞面,双目先合,吐纳调息之间,气息流转涌动起势,再睁眼已是罡气缠绕如莲花,两袖飞出绯红气旋,带起细雨缠绵游动。 这场景若是被他人看见,莫不要高呼什么“神仙下凡”,抑或恨不得小跑凑上去,多吸几口仙气,好延年益寿,升官发财。 何为仙人,何为神明?那是藏匿于无尽凶险中的惊人力量,自古以来便有许多人为了这不能抛却的渴求,寻寻觅觅,汲汲营营,却最终全部消失在漫长路途之中。 众生无力抵抗宿命,日夜饱受渴望的诱惑,化为无计可施的煎熬。前人的结局约束着后来者贸然闯进未知世界,知道莽撞的行为不会带来任何好的下场。足下的落雨带着温度,汇聚成川,汩汩流淌,渗进天地的荒芜中,成为空濛无际的世界中,最鲜活灵动的存在。 横伞一挥撼乾坤。 无边空虚中的寒冷刺醒迷茫,辛苦练就的剑阵本是用来抵御外界的凶险,却不料最后割伤的是自己。男子终于明白,为何无人能破此阵,在这风起云涌的世道中,没有人可以抵抗对于宁静和幸福的渴望。 原先还以为,自个儿在一路的流离中,早就裹上厚厚的冰壳,昨晚上却被触动心里最柔软处。再回想起早年风光,内心极致的思念将对眼前现实的认知生生割裂——痛楚降临,他本能地想要逃避,可是重压之下,就连退缩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恍若刽子手凌迟的刀,一下一下隔开鲜血淋漓的伤口,逼着他直面数年来孤身一人的遗憾。看起来触手可及的前路,到底是否要追随,似乎并不是一个难以抉择的问题。 再向前一步,所向往的一切都会在诱惑下渐渐逼近,然而虚幻中的人终究不会成真,正如将要触碰到的只有未来,而非遥不可及的过去。于是执念成了最珍贵的东西,可以支撑着人继续前行,面对任何伤害,都只能更加坚不可摧。 落雨成川,尚且有化雾回归于天之际。 可见,人呀,有时候还不如掉下的雨点子,错过去了,就真的可能……再也找不回来了。 伞身如剑,浑圆一转,满园棠花片刻间便止于孤芳自赏,雨雾尽散。男子脚尖陷入泥土半寸,凝气向前踏出一步,身形暴起,罡气直攀发顶,如游鱼穿梭水中,身影逶迤变幻在海棠树间,随着衣袂掠过,带起万千花瓣秾艳,顺势随着他御风而行。 剑气翻腾,绯红如胭脂,硬是绕着男子身边旋转,如要化作古老神话中登天的梯,引着他悟道飞升,羽化登仙,追随羲和神的车架,触摸金乌的光芒,行走过天穹的尽头。 似传闻的美人,步步生花。 可神明的世界有什么?要是什么都没有,还不如留在这乱花迷眼的人间,做个永恒的美梦。他曾经反复咀嚼“梦”这个字,品尝出的只有满满酸涩和虚无缥缈。而男子所想要的,是命运能掌握在自己手中——真正不堪一击的从来不是他自己,而是困顿他、迷惑他的假象。 男子终是将纸伞抛向空中,约莫是玩得尽兴了,挑眉一嗤,回身抽出发间双簪,刹那间各成一剑,双手持于身侧,金色罡气随之缓缓萦绕,剑刃锋芒夺目耀眼。 心之所指,剑之所向,剑移青山。 阵法由繁入简,剑刃点地微弯,发力将男子再度撑起,于空中一旋,罡气已结于圆满,玄之又玄。 这一幕恰被行色匆匆的少女撞见,躲在那开满花的海棠树下,被发现了,立刻红了脸。 男子抬指立于唇前,示意她噤声,眯眸轻笑。 “要闯荡江湖,也不是这么个离家出逃法。” 第二百九十六章 锦心(上) 腊梅花谢卷帘萦,枯树黄叶下梢头,残风戏弄芳菲,漫天残红。坠花湮没缘待续,怎奈何相思羸瘦。 陌京城迎来第二场雪,人家都闭紧门户,围炉取暖,冷香阁的姑娘们也纷纷换上棉衣厚裳,墨觞夫人领着花魁娘子对账,着手准备起新年的物件。后园子的檀香梅花开过一阵,眼见一天天败谢下去,满园香味渐渐散了,连同那送来梅花的人,也再没有出现过。 沈渊很少会想起他,甚至主动选择快点遗忘,就连手中的账册与之相比都显得重要得多。冷香阁的事务虽不繁重,难在过分琐碎,针头线脑都马虎不得。水芝与绯月、绯云伺候笔墨,整一上午耗进去,也不过处理了十之三四。 “夫人、小姐,锦书姑娘求见。” 外头的丫鬟前来传话,许琴师轻声慢步推门而来,规规矩矩地分别向上座见了礼。沈渊心中记挂着与元治安官的谈话,想与许锦书说话,始终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开口,今儿个忽然见她来,竟不知如何开口了。 许锦书终于改了打扮,梳回温柔的双鬟垂髫,小小一对银钗婉转婀娜,耳畔垂了双小巧玲珑的碧玉坠子,留神细瞧瞧还会发现,末梢嵌着碎琉璃,小家碧玉之中透着不落于俗。她穿一身鹅黄袄子,下摆长至双膝,里头青碧的水仙裙,彩线勾勒出团团金盏银台,衣角微露一枚丝绦系着的莲花荷包。 墨觞夫人这会心情不错,锦书打扮得讨喜,她看着也舒心,有意叫姑娘家坐下说话。琴师却不敢造次,乖巧立在下首,道说求阁主夫人个恩典,她想晌午后出门一趟,去长生观上香。 “从前不知道你供奉三官,怎么今儿也不是初一、十五的日子,竟忽然想去了?” 阁主还没发话,花魁娘子先提起了兴趣。她只知道盛秋筱信鬼神,常常会和自己与夫人一道上山,却不想许锦书也是如此——这丫头心思太浅,惯不像个会寄托希望于神仙的。 长生观本来清净,最近好像也不消停了? 打从上次回来,沈渊只得了一次信儿,是顾医师传来手书笺,说观莺在长生观休养,过了不到半日,便有州来山庄的人来询问,观莺起初不肯走,闷在屋里约莫半炷香,等着山庄的人要离开的时候,她忽地追出来,扭扭捏捏跟着上了车。 那个女子终究不肯放开,沈渊只是轻笑,不予置评。眼前只有个许锦书,听了发问,低下头红着脸,颇难为情的模样:“小姐见笑了,锦书原本的确不敢踏足神仙殿宇,唯恐自己福气薄,还污了人家的地方。现如今,总有千头万绪萦绕心头,只求能前去烧香叩拜,唯求一个安心。” “好好的女儿家,没得这样说自己。”墨觞夫人立刻挥手道。许琴师面上绯红未退,又听另一侧的花魁快言快语:“安心与否,原是在自己的,诸天神明虽享受香火,下降福泽,可有一点点不安就要三叩九拜,只怕神仙真人个个都要忙得不可开交。” 花魁的话存心俏皮,几个丫鬟听了都禁不住抿起唇角,许琴师自个儿也弯眸笑了,露出半侧小虎牙。沈渊表面上在谈笑风生,心中自然有数,这许家的傻姑娘不安心,还不是为了那薄幸人? 看那副欲言还休的模样,只怕她还不知道,人家早就丢下她,离开陌京,此时甚至该出了中原了。 算算日子,离雪城外出采办,这会儿也应该踏上归路,赶着回到京城来过新年。沈涵的书信倒是最勤勉,一封接一封不间断,只是内容并不太好,边关战火又起,虽没落了下风,终究是有那么几分风声鹤唳,叫人夜难成寐的。 为防走露身份,非万不得已,沈渊甚少回信,这几日却总忍不住,看着兄长的字迹,想要叮嘱他小心、问候他安好,千言万语哽塞在心头,提笔又休。 看来啊……世上的情感都不过如此,沈渊总觉,想厮守的人被辜负,想团聚的人被迫分离,偏偏是这冷香阁里头,多少虚情假意、逢场作戏,硬是被当作山盟海誓,岂不知被天地鬼神看在眼中,会不会拍案大笑。 墨觞夫人知道胡人那一出,不难明白许锦书的心思,没有多加为难,叮嘱过几句便允准了。琴师自然喜出望外,俯身练练道谢,沈渊手中已做起擂茶,忽然起了心思,却没在当面讲,等着许锦书退出屋外,才与自个儿养母说,可巧她也想去长生观,只是不意与锦书同行。 “我要是一起,只怕她会多心,还当我们怕了跑了,眼巴巴地要盯梢。”花魁巧笑嫣然,“前几日实在身上不爽利,现在好了,总想上山去静静心,报了当年神明庇佑的恩德。再者说,观莺……总留在人家的庄子上,我也应该顺路过去看一看,免得她给尹家惹了麻烦,咱们还是得有个交代。” 观莺当然没有那个本事,再翻出什么花样了——沈渊不介意多个借口。胡人背信弃义的事儿,花魁娘子瞒得很好,连墨觞夫人都至今不晓得,可惜,世上从没有不透风的墙,只消日子久了,许锦书总会发觉端倪,此番上山所谓的求个心安,恐怕已经是个托词。 那就希望元治安官所言不错,看似温温柔柔的人,实则内心坚强得很。许锦书要真已经明了,还能如此镇定自若,倒真是个心志硬的,沈渊佩服。 午饭临时改了素斋,沈渊没动几筷子草草了事,都赏给了下面的小丫头,吩咐绯月与绯云伺候梳洗更衣,一应妆容从简,罩了淡莲青色斗篷,袖笼中捂着手炉。她有意比琴师早半步出门,如寻常供奉过了三官大帝,便在前殿院里佯作路人,只等着锦书现身。 琴师出门,墨觞夫人谴了水芸跟随,另有两个驾车的小厮。花魁认得冷香阁的车马,水芸掀帘,搀扶锦书下车,琴师仍是上午的打扮,亲自提着竹篮,带了满满的香烛供果。 第二百九十七章 锦心(下) 大约因是头一次来,锦书似乎不太认得路,全靠水芸引领,一步一步走得小心,刻意在避开路人的目光,努力低下头,将自己的容貌掩藏在斗篷宽大的兜帽边缘中。 楼里的许多姑娘,头一次出门时都是这样的,沈渊亲眼见过太多,她们总觉路过的视线灼人,仿佛一眼就能将自己的身份看透,进而生出不屑。其实……似这般清修地,人人只求自己心中所念,哪里会在意身边经过的女子,是从哪道门里出来的呢? “姑娘,雪天路难行,咱们何苦来这一趟。”地面打滑,天上还飘着细碎雪花,绯月为沈渊撑着伞,同绯云小心翼翼搀扶她行走。沈渊提着裙角,透过伞缘偏头去看天空,半透明的云朵稀稀疏疏,不算十分晴朗,却很舒服。 “正是这样的景色才好看,又不是大雪封山,能行走就好。”冷香花魁心情上佳,差点跟丢了许琴师。主仆三个徘徊在大殿外,假作寻找祈福树上万千红丝带中之一,沈渊的眼神却时不时往三官殿中瞟。 神像之下,许锦书奉上供果,按着规矩为三官点燃香烛,一步步做得有模有样,行的九拜大礼,水芸紧随其后。隔得太远,沈渊看不清许锦书的神态,瞧着她身形却不再拘谨刻板,已然逐渐舒展开来。 如花魁娘子所言,琴师从前并不留心于鬼神事,对一应的礼节也不熟悉,不过是临时抱佛脚,偷偷找盛秋筱问询一番,练了两日。亏得她心意虔诚,秋筱也多随和,并非像花魁教习蓼尘时苛刻,学起来轻松,很快便成了。 她不喜欢将心意宣之于口,俯首深深跪倒在神像前,丝毫不敢懈怠,心中默念着所求所愿,期盼神明能够稍作垂怜,感念她一介小小琴女的柔肠百转,让心上人早日得以相见,或干脆给她一个痛快,一别两款,切勿再念。 是呀……他们相识的地方,毕竟叫作冷香阁,是青楼,是勾栏瓦舍。彼时耳鬓厮磨的情意或许不掺假,可负心薄幸的选择,也不见得就艰难。 花魁娘子属实清高,甚少对谁主动亲近,却也不是个坏心眼的,腊八早饭时一番太极,她不将话说穿,许锦书便愿意装装傻,不提会哭起来的事儿,陪这位嘴硬的小姐好好吃顿饭,也让自己不那么难堪。 此后锦书休寄,画楼烟雨无凭。 娘亲给自己起了这个名儿,不也是因为父亲的背弃么? 只是,只是……说到底,窗户纸还是在的,花魁做事向来雷厉风行,若真是发现那胡人负了心,相必应该当即发作,逼着自己斩断情丝,来个长痛不如短痛。 锦书心中千头万绪,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去寻秋筱的时候,她甚至主动坦白是为了求姻缘,才想学叩拜三官的礼。那会儿,盛姑娘颇为惊讶,欲言又止,随即反应过来,热情地拉着她说交给自己。 对了,冷香阁中,人人都知道,盛姑娘和花魁娘子是最要好的。 仔细一算,胡人已经有近整月未露面,也没有书信物件的寄托。楼里女子的闲言碎语没断过,同情的、讥笑的、观望的,许锦书已经习惯了。反正么,也不是独独冲着自己一个,即便是骄傲如花魁娘子,那位离家哥儿长久不来探望,也要被她们当作谈资,消遣一番的。 夫人和小阁主尚且不计较,自己有什么可矫情呢…… 回过神来,腰身竟已经跪酸了,多亏水芸还在身边,锦书才没在三官大殿上丢了丑,维持着体面站起身,意外发觉自己的眼眶也酸涩,若能照照镜子,怕是已经滚了圈红。 她努力看得很淡,不成想还是被自己吓唬着,生怕走上母亲的老路。水芸贴心,立刻递上帕子,许锦书按着眼角,犹不忘向丫鬟道一声谢。 神仙面前,还是不要失态为好。周围的香客也不少,人人都虔心祈祷,没有谁刻意关注到她。想必求神拜仙还能哭出来的,也就自己这么傻了…… 小道童是头次见这位生面孔,耐心讲着若还要拜些什么,应当往何处去。许锦书对每个人都很是恭敬,稍后便领着水芸,低下头匆匆出来,院里的积雪还没来得及清扫干净,往来香客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咯吱作响。 落雪尚且有痕,殊不知人心惶惶,曾经有过的那些情意绵绵,在漫长岁月的洗礼中,能否留下些许印记。 琴师走得很专注,以至于花魁娘子近在咫尺,几乎擦身而过都没发觉。水芸倒是看过来,被沈渊一个眼神制止回去。 “再进去,来了一趟,咱们好好拜一拜。” 沈渊旋身进到殿上,面对着三官,跪得丝毫不犹豫,衣袂翩跹间竟颇有毅然决然的味道。绯月和绯云紧随其后,主仆三个行走长生观,还是头一次跪拜第二回。小道童也不发问,默默立在侧旁,向她们还了个礼。 或许,是许锦书在这儿跪得太久,让沈渊觉得自己来得心不诚,怕被神明降罪,又要生梦魇;又或许,她本身也是心不安宁,只能寻找各种借口,贪心不足一次。 花魁娘子求的不是姻缘,是天佑苍梧,神明庇护边关,愿赐福于她那远在千里之外的兄长。西北的冬天比京城更冷,下起的雪也只会更烈、更凶,马蹄被深深埋没,将士兵卒寸步难行,可他们从不退缩的,宁肯将性命留在茫茫不见边际的冰川雪原。 沈涵说,毕竟他们身后的是苍梧,是父母,是儿女,是手足。年年新春,他们兄妹两个都难团聚,能够相对把酒言欢的时辰不多,沈小将军总说,不提这些凶险的,高兴的日子啊……不要哭。 才出殿门,外头地上已经积起银白大片,掩盖了先前的脚印,雪花纷飞如鹅羽,观中道童们披着斗笠,三两结伴出来清扫。 “这雪眼见是要大了,姑娘,咱们还是早些回去。”绯月赶忙撑起伞,近身道。 第二百九十八章 避雪(上) “不碍事,老人不是常说,瑞雪兆丰年吗?何况赶早、赶晚的,现在雪没扫干净,谁都不好下山去。” 冷香花魁朝伞外张开手,接下盈盈飘落的雪花,融化在掌心,有沁骨的丝丝微凉,留下晶莹一点水痕。许锦书一行倒是已经走远,终归是身份不同,没办法在外面耽搁太久。 没了沉重的供果,琴师走得很快,脚步轻盈,道路湿滑也不足为惧。水芸跟在身边,明显觉得这位许姑娘像变了个人,上山时还心事重重,这没一会儿就似豁然开朗。 上次从冷香阁出门,还是和那个胡人一起的,锦书想着,那个时候,他对自己的确是极好的,从不吝惜财帛,也会记着常来往,带些女孩子喜欢的玩意儿讨她欢心。 那次啊……胡人亲自去与墨觞夫人说项,羡煞了楼里的许多女子,都说她红鸾入命,眼看要开始享福,还纷纷托自己捎带东西,比寻常热络了大截。那天街上很热闹,胡人带了随从驾车,他们逛遍了半座陌京城的风景,给她买了很多镶珠嵌宝的钗环,还定了两身新衣裳。 “姑娘小心,别摔着了。” 琴师想得入神,一步踉跄差点在台阶上跌倒,亏得水芸及时扶住,只余耳畔细长的坠子在提醒刚刚的狼狈。 对啊……就连这副耳坠,也是那胡人送的。许锦书摸摸耳垂,暴露在冷空气中,已经发凉。 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那天她是满载而归的,前脚才踏进门槛,立刻被女子们艳羡的眼神包裹。她们但凡空闲着的,都蜂拥而上,围着许琴师喋喋不休,有的用眼睛打量她头上的新发簪,有的直接伸出手,摸摸她身上的缂丝缎。 唯独她自己,并不在意这些东西,只想着胡人没和她一起回来,才进长街就被手下叫走了,让车夫将她送回来而已。去时成双,归时独身,这种滋味属实不好受,饶是许锦书从小看着亲爹娘的恩爱浅薄,故而对夫妻情义没有多看好,此情此景也难免心头微酸。 如今重得了出门的机会,当真是天公作美,准备了一场大雪,让她可以在路上多耽误一会儿——无论所求结局如何,至少眼前,自己是高兴的、放松的,不用阿谀奉承酒肉之徒,不用学莺莺燕燕们的谄笑。 如此想着,许锦书更加不怕绣鞋踩了雪,还觉得很有趣,细碎的脚印很快就会被掩盖。她来冷香阁的时日不长,已经深觉个中苦闷,着实想不通,那些长年累月身处其中的女子,都要如何排解心头压抑。 她们……可曾见过城郊的花草、陌川沿岸的杨柳?可知道长街尽头有条青石小巷,最里面藏着一家铺面,能做出陌京最好吃的蟹黄蒸饺和酥皮虾。 “水芸,你知道么?除了桂兴斋,还有四宜居的点心最好,尤其是莲蓉红豆酥,豆沙要捶打两个时辰,刚出炉的时候不能下口,要等凉一点,咬下去皮儿正好起酥,能甜到心里。”许琴师主动偏过头,和丫鬟说话很亲人,“他们家的大师傅每天只做一笼,稍微去晚一点就没有了。头一次吃的时候,我不清楚里头的讲究,差点烫了嘴唇。” 那是另一头街上的铺子,和桂兴斋不同路,两家井水不犯河水地,同样传承了近百年,听说上查几辈还出过姻亲,互通有无。水芸恭敬笑着,道自个儿也晓得,前一年过中秋的时候,夫人还叫她们去买过糕饼尝鲜。 “奴婢记得,水芝姐姐买的是杏仁饼。四宜居的师傅是北面来的,口味做法都和京城的差不多,咱们夫人和小姐出身水乡,尝过后说,还是觉着桂兴斋的做法更合胃口。”丫鬟微笑道。 琴师打开了话匣子,一路下山不觉得乏味,还要带着水芸绕点路,带一包点心回去。花魁娘子却还滞留在长生观,丝毫不见着急离开。 沈渊临时起意,本想顺路去探望顾锦川,正好请他另拟张方子,以备来年开春倒寒,身上的病又要发作,提前养起来总不会错。可是不巧,替他扫院子的小道童说,顾医师一大早就出门了,临走说去山中采药,特意和长生观中人打过招呼,中午不必等他回来用斋饭,等到天晚了,他自会记得归路。 天寒地冻地,他要采什么?莫不是将中原京城的玉瑕山当作西北的冰川,还指望……能生出朵雪莲?花魁娘子颇觉得可笑,当着人家的面未表露,只在心里叹了句,顾医师当真愈发古怪了。 绯月道:“等会雪大起来,山中必然是不能行走的,顾先生看着天,或许这会儿正在回来。姑娘若着急,咱们不妨在此稍候片刻?” “没什么急的,谁让他素爱游历,从来没个定性。我是怕错过了这次,万一哪天他又兴起,志在四海,还真是不好找见了。”沈渊笑笑,并不在意,“本来也不是专程来寻他,你说得对,等会儿积雪深了,咱们也不好下山。还是早早回去,” 冷香花魁抬眼,打量一圈顾医师的屋子,墙角还架着小火炉,已然冷了,上头坐着个黑陶药罐,描着圈海浪卷纹,不知里边装的是什么。房间里无人,顾锦川临走时熄了炭火,属于药汁的苦涩味道仍然浓重,凝滞在空气中,直向人鼻腔里钻。有几分像小柴胡汤,治风寒咳疾的良方,猜不出是为谁煎煮。 山路覆雪,滑冷难行,沈渊主仆几个走出未久,迎面远远地有人正过来。她还觉得奇怪,今儿并非拜神的正日子,又遇上天不好,仍然坚持上山来的,竟不知是有急事儿,还是心意过于虔诚。 不啻是谁,她都不想耽误时辰的,罩着兜帽着意深深低下头,示意丫鬟绕边走,不和来人正面相对。不知是否山路本就狭窄,花魁娘子已然擦身而过,对方却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回头注目。 “在下并非洪水猛兽,墨觞姑娘,何至于避之不及。” 第二百九十九章 避雪(下) 这声调很平,又分明在蓄意挑衅,硬要这个女子自己挑破引子,好辩解一句是她先要动怒。冷香花魁深谙这点把戏,索性假作不察,扶着兜帽抬眼,透过伞缘迎面对上。 “凌公子,别来无恙。” 冷美人的仪态无可挑剔,婉转一记屈膝万福,真个如芙蓉临水。她属实想不到了,怎么寻常来一趟长生观,还能撞见折扇公子。世欢楼外,他们的相处已经到了冰点,现在就算是狭路相逢,点头略过当作路人就算了,对方偏要说笑,她可不想接。 “我的确无恙。下着雪,你怎么出来了。求神拜佛的事儿不必急于一时,养好身子才最要紧。” 花魁态度冷淡,折扇公子倒不在意,还肯放下身段,主动关切两句。绯月和绯云两个左右贴身守着,又有小厮在后跟随,折扇公子身边却只一个长随撑伞伺候,场面一时间甚是有趣。 沈渊不意发难,便微微颔首,客套道:“多谢公子关怀。长生观好风光,来了也不只能求神拜佛——今年的雪格外美,想必是三官降福于苍梧,待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你很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阿晏。”折扇公子敛敛眼皮,不经意走近了半步,随即又闪回去,保持一个不会叫她太反感的距离:“雪景是好看,可算算日子,长生观的檀香梅该开尽了。罢了,你不想说,我不问便是。” 折扇公子的态度出乎花魁意料,即使仔细瞧过去,对方也不像在作假,刻意叫她放下戒备什么的。上次世欢楼一别,过去多少时日了?沈渊一下记不清,总之……不算短了。 足够她守着自己的冷香阁,过太平安静的日子,将这个过客连同他所带来的不愉快,通通遗忘在脑后。毕竟已经年下,马上要万象更新,带着气恼过年总不好的。 耳边对方还在言语,试图同她解释前次的不愉,无非是家事烦扰之类。她只管一一接下,报以礼貌的微笑,偶尔回句“无妨”——人不烦她,她不犯人,快些应付过这场遇见,今后各归各路,各奔前程去。 听上去,大约折扇公子也是如此的,不像从前那样咄咄逼人,还知道她不喜欢亲近。他穿一身墨蓝的袍,披着锦缎的氅,没像第一次在长生观遇见时那样巧合,花色如两个人提前商量好,周身的气势却削弱了,想来时无意争锋,只为寒暄。 这般揣度着,沈渊有意维持客气,仍点点头回了一个笑脸,道:“多谢公子体谅。真不巧,公子看,这雪是越下越大,阿晏得回去了。道路难行,公子若没别的事儿,也请早些回。” “我从世欢楼来,玉先生的茶是上乘,可惜人不在店中,自上回一曲《长生殿》落幕,先生也放出口风,这一年不会再登台了。”折扇公子忽说起旁的,显然不想草草辞别:“我似乎听说,墨觞姑娘初来陌京时,也曾在棠棣院暖场,不知是否如此?” “确有此事。那时候阿晏不知轻重,听闻棠棣院群英荟萃,便贪心想去一饱耳福,谁承想,自己也按捺不住献丑。”冷香花魁并不反感提起往事,彼时的场景历历在目,还勾出她一个发自肺腑的笑。 那是一段快乐的辰光,明香姑娘尚在,会同雪城带她出门听戏,墨觞夫人也不拘束她,还有玉琳琅,初次见面是在台上,扮作巾帼红妆。 “玉先生的戏,当年就是一座难求,如今他做起生意,唱得更是少了,人人去了都是如此,公子自然不必觉得失落。” 她情不自禁多说两句,引得折扇公子立刻接过话茬,全然不觉两个人是在雪中交谈:“听你的意思,阿晏认得玉先生?” 冷香花魁唇角隐隐凹下对小酒窝,脚步微抬,将自个儿又拉远了些:“玉先生何等人物?阿晏不敢说认得,只是当初同在棠棣院,总有过交情,只算是一个脸熟、一处说过话罢了。” 何至于此呀……她可不想和折扇公子多说闲话,让他打听自己和玉琳琅是否熟络。一个是伶人、一个是倌儿,都和他这位贵公子不同路,何必做出感兴趣的模样来。 “姑娘,您看这雪,咱们真的该走了。” 这边折扇公子意犹未尽,仍是绯月及时开口,拉拉自家主子衣角。沈渊顺势抬眸,琥珀瞳孔中映出的是漫天银白雪花,纷纷扬扬如鹅毛,她便做出惊讶的模样,巧笑嫣然说声道别。 “嗳唷,都是阿晏疏忽了,只顾着自己说话,险些耽误了公子的时辰。再过一阵,只怕真的要不好走了,公子赎罪,阿晏先行告辞。” 地上积雪厚起来,需得一步一步踩稳走实,两个丫鬟左右搀扶,冷香花魁将心思尽收敛,专注着脚下的道路。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告别,彼此都不会少了客套的话,转身拂袖时却一个比一个决绝,谁都不会回头。 “其实,长生观近在咫尺,墨觞姑娘可以回去,暂作停留,等雪霁天晴再下山不迟。” 折扇公子的声音追上来,人却没挪动。沈渊听得懂话中挽留,可怎会愿意应承。观中的道童出门扫雪,新扎的高粱扫帚刮着地面,沙沙作响,回荡在寂静的山林间,莫名入耳令人感到安心。 沿途还有上山的香客,无一不是行色匆匆,不见谁和折扇公子似的,还会留意路过的女子是何人,把人家叫停下,在茫茫大雪里说一些明知是徒劳,仍要自欺欺人的话。 “姑娘小心,咱们的马车脚力快,耽误不了的。绯云快,看看姑娘的胳膊跌伤了没。” 花魁走得太急,好几次差点摔倒,吓得绯月紧紧搀着臂弯,不断叮嘱。山上不比城里,空气更加冷,雪下起来也更壮观。 “姑娘……奴婢多嘴,这会儿着急赶路不妥,实在不如回长生观,等雪稍微停下。”绯月进言小心,她的主子却没有恼,揉着自己摔到的手腕,良久才开口。 “雨雪侵身不过一时,贪温暖而致使身陷泥沼,才不值得了。” 第三百章 归期 苍梧国地域辽阔,都城坐落在中原,上至天潢贵胄,下至百姓平民,都极看重节气。离雪城外出采办香料,来回路途遥远,仍掐着时间,赶在花匠铺子里的水仙上市前回来,好陪一陪仍在楼中的沈渊。 门上的小厮来传话时,正赶上花魁娘子那天贪睡,才换了衣裳,还在对镜梳妆。她没有让离雪城等太久,随手绾了燕尾,素着脸便请他相见,冷香阁后园的腊梅花还没到第二次盛开,雪城只能看见稀稀落落的花苞,却也没有问她,这漫无边际的梅树林是从何而来。 他们没有交谈太久,雪城道,其实昨儿就到了陌京,可惜时辰太晚,没能第一个来见她,也传不了口信儿报个平安。除了香料,他还带回些新奇玩意儿,无非是讨女儿家欢心。 “我记得,你喜欢海棠,这簪子用的虽然是玛瑙,可是做工不错,平常也可以戴一戴。” 是一枚银鎏金海棠并蒂钗,五瓣花样栩栩如生,连蕊心都清晰可见。离雪城还是老样子,不太擅长说甜蜜动听的话,可是沈渊受用得很,不论首饰摆件,照单收下,还要他替自己簪上。 雪城没有推辞,可透过菱花镜,花魁娘子分明看见他脸红了,以至于不敢正视镜子中姑娘家的目光,如同夏日里小坐对酌,她不过是玩心忽起,假醉稍稍放肆,雪城就经不住了,比女儿家还要矜持。 “我不好看么?雪城哥哥都不看我。也是了,早起来不及梳妆,这样素面朝天见你,也没有好气色撑着,可是让你见笑了。”她故作失落状,果然看见身后的男子开始语塞,着急要与她解释,自己的脸先红起来。 他总是这样的……瞧见这幅模样,沈渊心下好笑,推说要去亲手为他做一盏茶,给他一个喘息之机,实则趁着这片刻空档,悄悄叮嘱绯月去寻从食铺子的刘掌柜,莫要忘了给雪城的乐馆送一盅凉水荔枝膏。 “我算着你也快要回来,给你备了些小食,等会儿有人给你送去。你路上可好?陌京下了两场雪,道路难行得很。”守着离雪城,冷香花魁是少设防的,也可以流露出别人难得一见的温柔,发自肺腑给予他关怀。 雪城道,他在路上也遭遇大雪,不过人马都在城中,并不畏惧积雪堵路,找了件客栈修整两天,随后便是一路畅通:“反而是进陌京城的时候,被城门官兵盘问了一番。这也奇怪,我不在的时候,城中发生什么事了吗?” 沈渊顿了顿,似乎轻哼了声:“除了陛下万寿,再也没别的什么了。你这还算好的,雪城哥哥,你不晓得,前儿宫里庆典,都城戒严的时候,还有不识字的妇人,因为不认得告示,过不了城门,差点被官兵活活打死。” 她说话带着气,离雪城不好继续问,只能尴尬笑笑,说句幸好,看来自己算福大命大。绯月与绯云忙圆场子,打岔说离公子既然来了,何不留下用午饭:“姑娘现在搬到这边,院子里有小厨房,新拨了一位烧火娘子过来,做的桂花鱼竹荪卷可是一绝;窖里还有柳师傅新酿的雪泡梅花酒,公子与姑娘若有意,奴婢这就可以去备下。” “我还没尝过小厨房的手艺,不过,绯月姑娘似乎忘了,已到这个时辰,你家小姐似乎还没用过早饭。” 雪城故作沉吟,余光偷偷瞥着沈渊笑。果不其然,主仆三个都展颜,尤其花魁娘子,笑骂他拿自己取乐,作势就要将他赶出去——“你这个人,我明明是起了就陪着你说话,你却颠倒黑白,如此,我不再理你了。” “好了,莫恼了,看你心情不好,逗你笑笑罢了。”雪城毫不在意,全盘接下。 “我当然知道,也没有真的恼怒。雪城,我在想,咱们要是能这样说说笑笑地,过完一辈子多好。我见哥哥寄来家书,总说一切安好。可我如何不知道,那地界儿才是风刀霜剑严相逼。我的身边没有别人,除了夫人,你和哥哥就是我最牵挂的。”花魁娘子没有描青黛,眼底却被睫毛遮挡,平白生出阴翳。 她半低着头,目光落在自个儿的衣角上,看不见离雪城的神情,只能听见他语气迟疑,说她是多心了,他和她,还有沈涵,都会好好过完这一生,他们还有年年岁岁。 沈渊点点头,垂下眼帘忽生感触:“仿佛听说年关将至,西北不太平,我整夜整夜难以入眠,好在现在你回来了,我心里多少能安定一点。” “你该相信他,渊妹妹,沈兄正是不愿你挂心,别辜负了他。”雪城安慰人的话很平淡,却能够一语中的。沈渊默默点头,两个人心照不宣捧起茶,这个话题也戛然而止。 说笑尽了,离雪城还是选择告辞,没有留下陪沈渊吃顿饭。花魁娘子也不亲自送客,走到后园门口便回了,叫绯月代为相送。绯云陪着沈渊向回走,还好奇自家主子为何不做挽留。 “他只是来给我报个平安,本来也没打算留下。”沈渊敛了笑模样,侧身坐在榻上,淡淡道:“况且他才回来,乐馆、香料铺,肯定有千头万绪的事儿,都等着他打理,既然说了要走,我就不会留他。” 和方才的如花笑靥大相径庭,花魁娘子的变脸只在一瞬间,也并非刻意而为之,无非是惯常的冷淡,笑脸才是为了应景做出的反常。 绯云净过了手,跪坐在脚踏为沈渊捶腿:“再忙……只是吃一顿饭,能耽误多少事呢。离公子出去这么久,换作奴婢,肯定要多陪一陪姑娘,就当补偿。不过,既然姑娘都肯放他走了,姑娘,你是没有生气的?” “我又不是小孩子,没得为这个生气。”沈渊莞尔,抬头看见绯月回来,正好打发她去小厨房瞧一瞧:“人都送走了,早饭还没做得么?不是说要做千张卷子的,你去催一催,别叫她们猫在那儿躲懒。” 第三百〇一章 小年(上) 离雪城回来没有几日,苍梧人就迎来了小年。本来是好日子,偏生空气愈发冷了,沈渊旧疾发作,每日躲在房里,丝毫见不得风。墨觞夫人安排绯月上玉瑕山,专程请顾锦川登门问诊,一通望闻问切过了,顾医师挥毫拟了张方子,说每日按时服了,必然好转。 “这事儿怨我,那天一时兴起,离了长生观去采药,回去才听说你寻我,耽误了你用药。”顾医师收拢着药匣子,抢着揽起错来。 冷香花魁吩咐丫鬟撤了纸笔,斟茶请顾锦川稍坐:“是我自己忽然造访,你哪里能未卜先知。我猜着,也是我闲不住,天冷了还总往外跑,才惹得身子受不住。本来就是你在清修,劳烦你来一趟,我谢你还来不及。不过,今天可是小年了,你既然出来,可有打算回家去,陪陪父母女儿?” “自然是要的,出来的时候,我已和道长打过招呼了。”顾锦川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放心,到底澧兰还小,双亲犹在,我就算再荒唐,也不会做出抛家弃女的事儿。” “听你自己说出来,我就放心得多。”沈渊颔首,又听他说,其实那天采药归来,得知上山寻他的并非只有冷香娘子,还有他的家中人。 “他们说,澧兰病了,高烧不退,要我快快回去。”顾锦川连连摇头,“结果,我回去一看,孩子生龙活虎,是我母亲为我说了一门亲事,知道我不会愿意相看,才用澧兰骗我下山。” 顾医师哭笑不得,花魁娘子也禁不住眯眸灿然:“你呀,换了别人,恐怕高兴还来不及,真是难为顾伯母一番苦心。罢了,现在时辰还早,我不耽搁你,你快快回家去,好好陪一陪亲人。” 送客自然不需沈渊操心,药方留在她手上,她却生出怕苦的心思,不想交给丫鬟去安排。还是墨觞夫人知她心性,送走了顾医师随即回来,将抓药煎药的活计直接派给了身边的水芝。 佳节当头,人人忙碌,顾不上家门外面的风月事,冷香阁也难得清净。墨觞夫人不会放过这点空隙,加紧领着丫鬟小厮们布置打点,幸而连日来,花魁虽然抱恙,也没有过借机躲懒,帮衬着清点账册、整顿库房,到了今儿正日子上,也无许多要剩下的要操持。 珍珑馆新制了十二仙鹤钗,通体由整块羊脂白玉雕琢成,珊瑚珠子打磨出旖旎一点鹤首顶红,恰似姑娘家葱白指尖上初染蔻丹。仙鹤自古就是瑞兽,坊间早有传言,那套钗子摆出来,只是给人们开开眼,掌柜的不过受人所托,将来要进献到宫里去。 “也难怪了,那样好的东西,寻常人家怎么消受得起。”晌午盛秋筱陪着花魁娘子吃茶,偶然说起这桩事儿还啧啧称奇。 “忙了一上午,难得歇一歇,就听你和我说这个。”沈渊只知道珍珑馆有稀罕物,后面的这些说法,还是听秋筱头次提起:“如今你比我耳目还清明,我整天待在屋子里,竟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了。” 秋筱手中剥着小胡桃,眨眨眼又道:“这叫哪儿的话,不过是前天回来的时候,我恰好路过珍珑馆,瞧着热闹,就凑上去看了一眼。姐姐,那仙鹤钗子的确好看,料子水头足,雕琢得又精细,像真的似的。小菊多嘴了句,说也不知是谁能买了去,边上有位婆婆听见,才告诉我们,这根本就不是拿来售卖的。” “十二仙鹤钗,听着就阔气,果真是贵人才能受用。”冷香花魁笑笑,随口调侃,“只是难以想象,要梳着怎样华贵的发髻,才能簪得住一全套。” “谁知道呢,左右也不是金簪子,就算一气全戴在头上,估计也不会被压得头痛。倒是姐姐这个海棠簪子,我瞧着极好。”秋筱调侃一二,剥好胡桃搁在碟里推过来:“是离公子送的么?海棠并蒂,又是姐姐最喜欢的花儿,离公子真的有心了。” 沈渊听着,顺手摸上自己发间,红玛瑙的触感不凉,还有微微的温:“你说中了,只要有心,不啻送的什么东西,都是最珍贵的。” 秋筱点头称是:“所以我一点也不着急,找什么依靠、后路,只看有没有那个用心最真的。不说别人了,姐姐,今儿是小年,夫人可有什么安排?” 沈渊侧过脸,略想了想:“没什么特别的,无非是安排几出好的歌舞。雪城已经回来了,前次和我说过,今天来过小年;照往年看,这日子,来冷香阁的人也不会太多。不过,你不同,保不齐会有谁专程来寻你。” “姐姐拿我取乐,这可就过分了。”秋筱努努嘴,假作笑骂:“我倒巴望着门庭冷落,可以和夫人、和姐姐在一块儿,好好过个小年,既不用卖力讨好,也不需忍那些酒肉徒。” 花魁娘子忍俊不禁:“都看见秋筱姑娘春风得意,原来心里是这样想的。哎呀,你不早说,我就不劝着你早谋出路,大不了来日留在我身边,就和我自己的亲姐妹一般。” 沈渊是开玩笑,对面的盛秋筱却好像认真起来,一双鹿似的眸子晶亮,闪着异样光彩:“若真能如此,秋筱愿意一辈子陪着姐姐,以报恩情。” “什么?”花魁乍一惊,抬眼对视,不由得一恍惚,转而挪开视线,匆匆搪塞掉:“动不动就恩情,你吓着我了。” 暖炉中炭火爆开,隔着铜罩子发出噼啪碎响,沈渊顺手丢进一把刚剥下的橘皮,空气中立时多了几分微凉味道,权作替代熏香。绯云领了小丫头,在小院的厨房准备午饭,绯月被沈渊打发去了外面,买桂兴斋的点心;前面楼上由赵妈妈统管,桌椅都已经擦拭一新,只等着晚上笙歌开场。 “姐姐刚才说,离公子今天要过来,陪姐姐过小年?”秋筱忽然想起,似乎很是失落,“那今儿晚上,怕是我不好和姐姐一起了。” 第三百〇二章 小年(中) 花魁娘子勾唇,不以为然:“你想哪儿去了,左不过是陪着夫人,一起吃顿团圆饭,到时你若得空,想来也没什么不成的。我还担心,若是早早邀了你,结果被别人截胡,那才叫我下不了面儿了。” 随说着,门扉开合,钻进丝丝凉风,是绯云送午饭进来,沈渊招招手,吩咐小丫鬟们摆饭,又向绯云道:“你去前面寻赵妈妈,请她上楼打扫一间花间,晚上要宴客的;再叫上小菊,告诉她去前头寻柳渠阴,请酒师开两坛莲花白,傍晚送到楼上给水芝。还有,月初新制的酒酿,回来时记得也带一罐,放在咱们的小厨房。” 绯云一一记下,布置好了碗筷,请两位姑娘上座便告退了。秋筱仍乖觉,挽了袖口,接过云头铜勺为花魁布菜添汤:“瞧着绯云的手艺是愈发好了,整日除了伺候姐姐起居,还要管着小厨房,今儿过节,难得有位厨娘帮手,小姐竟连喘口气都不许的,又打发人家去安排这样多。” 青花鸳鸯盅才揭开盖子,竹荪吊汤的熏热香气蒸腾而出,伴着桂花鱼的鲜腴肥美,叫人食指大动。沈渊舀着汤匙,懒得与秋筱计较:“知道的呢,是你在说笑,换个脾气略急躁的,必然请你出去。冬天里桂花鱼难得,快坐着。” 秋筱微笑道声谢,敛裙陪坐在侧旁:“明明记着,姐姐是不爱吃菌子的,绯云是怎么了,做了这道菜来。” “只取其鲜味做汤,不碍事,挑出去就是了。”花魁反倒平淡,换了筷子夹一方蜜汁茨菇:“这也不是绯云做的,是那个厨娘的手艺。难为你记得我忌口什么,今儿烧的茨菇不错,你也尝尝。” “哎呀,奴婢回来迟了,两位姑娘已经用上饭了。”绯月推门而入,手中提着红线扎好的油纸包:“小姐别见怪,去的时辰不巧,百果蜜糕正卖完了,桂兴斋的师傅说,等下一炉还要大半个时辰,奴婢自作主张,换了红豆糍粑,还有咸水角,姑娘试一试,看喜不喜欢。” 陌京的点心多甜口,桂兴斋祖上从南边来,做起咸食别具一番风味。花魁与秋筱搁下筷子,各自取了块,都觉得甚好。 秋筱一手拿了点心,一手托着帕子小心接着,怕弄污衣裳,抿抿唇角不住称赞:“平日里用糯米做糕,都是吃些甜软的,竟不想裹了肉丁的也如此美味。” “绯月有心,打从来了京城,少见到哪家的咸水角做得地道。”花魁娘子抽出帕子,擦拭指尖染上的油星,“像我虽然嗜甜,偶尔也想换一换口味。” “奴婢只是揣度着姑娘的喜好,从前也不知道他家有这个,在栖凤住着的时候,咱们家做的咸口点心不多,姑娘却没说过不喜欢的,奴婢这次遇见了,才想着买回来请姑娘品尝。”绯月谦逊道。 点心容易积食,沈渊不过浅尝辄止:“这儿不用你伺候,把咸水角也送一份给夫人去,要是咱们都中意,以后就常光顾,或者叫何嫂子她们学起来。” 绯月应声而去,座上两个女子复执了筷箸,秋筱起身给花魁布菜,正待问酸蕨烩肉火候不错,要不要多用些,又听身边这位小姐顾自评说:“其实桂兴斋售卖的,也都是些寻常样式,只是手工、用料都肯花心思、用时辰,味道才比别家的都好。其实么,要是自己也肯把这些功夫花下去,一家人动手做出来,吃进口中,味道好坏都是上乘。” 秋筱点点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入口的东西要是不能顺心,整个人都恹恹的。记得从前我清闲些,总喜欢自己烧菜,姐姐与夫人也肯赏面子,我就觉着高兴。” “你的手艺很好,心思也清明活络,以后要真是铁了心留在楼里,要么可以接替赵妈妈,要么就去后院,我让你统管灶上。”沈渊停下汤匙,抬抬下颌:“秋儿,再帮我添碗汤。你要是听我的,下午就别出去了,留在我这院子里,陪我练琵琶。” 房间里只留余两个小丫头,候在门左右插不上手,屋外能听到来来回回的脚步声,还有女子的交谈,不难分辨出是花魁娘子的两个随身丫鬟,还有小菊与水芝。 秋筱依言盛汤,却只肯奉上半碗,仔细擦干净碗沿,双手端到花魁面前,笑意全都写在脸上:“真练琵琶倒也罢了,我可听说,夫人怕小姐不肯服药,专门儿让水芝姐姐全权接了,小姐想留下的到底是我,还是我那一碟吃了药甜嘴的糖酥胡桃?” “真是的……”沈渊刻意拿乔,板了脸不肯动筷子:“口口声声地管我叫小姐,我看你比我更像小姐。药汤那样苦,你自己尝一口就知道厉害;连碗汤都不肯添满,真是使唤不动你了。” “秋儿哪敢,”秋筱赔着笑脸,主动挪了座椅,叫两个人更凑近,“桂花鱼汤味道鲜美,可这才中午,姐姐等会儿也逃不了吃药,还是正经多用饭菜,垫垫肚子,别伤了肠胃。” 等不得花魁再使矫情,水芝已在外叩门,道说这一日的汤药已经配好,坐在小厨房的炉上:“小姐见谅,前头夫人还有吩咐,奴婢得先告退了,煎药的事儿就请绯月妹妹代为照看。夫人另要奴婢带话,请小姐务必按时服了药,以自己的身子为重。” 如此来,花魁嗔笑皆不是,缓下面儿来:“怕什么来什么,得了,秋儿,别胡闹了,陪我好好吃顿饭。糖酥胡桃怪麻烦的,就算了,你还是等下去琴阁,看一眼许锦书如何,回来告诉我。” “许姑娘?”秋筱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姐姐是担心……我明白了,吃过饭立刻就去。不过姐姐,过去好多天了,我只怕心思再单纯的人,也该觉出不对劲了。” 花魁正要说话,绯云与绯月一同进来。绯云上前,垂手同自家主子回话:“姑娘,都安排妥当了,柳师傅说酒酿不好放在灶间,怕酸坏,奴婢就搁在窗下,晚上用的时候再取。” “知道了。”沈渊示意丫鬟为秋筱布菜,自己停了汤匙,搛一筷子莲菜在小碟里:“你说得不错,可正是这样,咱们也不能再装糊涂了。” 第三百〇三章 小年(下) “欹枕复诵乌衣巷,长笛声声入小堂。古人写小年风物,诚不欺我。” 歌女新学一手好笛子,如天籁于琴阁阵阵回荡,正巧被花魁的先锋官,盛秋筱听入耳中,毫不吝啬赞美。吹奏的女子常日平平无奇,秋筱甚至一下叫不出她的名字,听别人提醒,才想起来对方名唤鹃娘。 秋筱打量着这个姑娘,身板瘦瘦的,眼神却干净清澈,见了实际上的头牌娘子也不一味谄媚讨好。她对鹃娘印象不错,破例多说几句话:“人如其名,是个机灵的女孩子,好好儿练,会有你的好日子。” 鹃娘很高兴,旁人的目光或羡慕或嫉妒的,秋筱都懒得多分辨,只问许锦书在何处,得到的回答却不尽如人意——“许姑娘从昨日开始,就不乐意和我们姐妹说话了,自己闷在屋子里,有客人点了就出来,连吃饭都要三催四请。” 春溪本在角落,拉着温颜儿练琵琶,不屑于凑鹃娘的热闹,也不愿和秋筱面对面,听见她发问却像来了精神,说完了犹嫌不够:“到底是人红场面大,咱们要是敢这样矫情,早就被赵妈妈赏板子了。颜儿你说,是不是呀。” “妹妹人微言轻,姐姐们说什么就是什么。”风月欢场中摸爬滚打,桃红柳绿浸泡得久了,温颜儿早学会了圆滑,轻轻拉扯春溪的袖口:“好姐姐,咱们练了一中午了,还没得歇一歇。秋筱姐姐是来找许姑娘的,没咱们什么事儿,不如回屋去坐会儿,我请姐姐吃松子丸。” “就你那点赏钱,还买得起松子丸。我才不稀罕,你自己留着,也好孝敬你娘。”春溪撇撇嘴,脚步却不停下,当真被温颜儿拉着去了。七嘴八舌这样一通,本来小有风头的鹃娘沉寂下去,默默拣个小条凳,拿出块绒布擦笛子,别人看到没了热闹,也渐渐散开,各自手头的事。 这群女子之中,盛秋筱算是最有话语权的,可并没出言叫她们安静,莫争执吵闹。她不喜欢仗势欺人,即使面对着的……也非善类。 “颜儿也是好意,你何必这样拂人家面子。”秋筱追上去,与春溪二人擦肩而过,并不逗留:“今天是小年,小姐说了,夫人开恩,叫厨房置办了果子,只要是冷香阁里的,人人都有份。颜儿,你要是有空,可以去厨房看看你娘,帮一帮她。” 春溪低头走路,没有说话,温颜儿喜出望外,双眼弯弯向秋筱道了谢,依稀能看出几分往日的羞涩模样。秋筱拐出琴阁,朝偏院曲乐班子的住所去,许锦书是单独来到冷香阁,也和她们住在同一处。 门前栽着稀稀落落几丛月季,没经过什么打理,枝叶都匍匐了,屋子比舞姬歌女们住的要好些,有几扇窗开着透风,可以看到里头陈设也干净,不必许多人挤在一床炕上。 盛秋筱认得许锦书的屋子,在靠边角的一间,起初和别人同住,后来琴师慢慢出挑,便成了独居。门窗都关着,秋筱叩门,好一阵无人回应,她正准备往回去,鞋底碾着地面还没挪开,屋里是许琴师的声音,懒懒道了一声请进来。 这天午后的日头不强,房间光线有点暗,秋筱才进门就觉得冷,竟然没有生暖炉,地上放了炭盆,却是熄着的,一点火星也无。沿墙炕床堆叠着被褥,许锦书坐在里面,抱膝深深埋头。 “这是怎么了?锦书,身上不舒服么,可是病了?”秋筱见状,立时心里着急,上前去殷殷关切,摸摸锦书额头却不见发热:“天寒地冻,屋里这么冷,也不点个炭盆,着凉了可怎么办。早午饭可用了?快,把被子捂好了,要不要我去厨房,给你做个热汤水来?” 秋筱手下麻利,将许锦书捂了个严实,摸着她的手脚还是热的,才放心了少许。琴师始终不说话,也不太肯抬头,仍不妨碍秋筱看见她眼底两团乌青,不知道是熬了几宿。见此情形,盛秋筱也明白了,奈何对方不先开口,自己嘴上也无从劝解起。 花魁娘子,果然好预算……叫她过来看一眼,还真就赶上了时候。 “我没事的,秋筱姑娘,让你担心了。”锦书撩开额前碎发,眨巴着眼睛挤出一个笑:“我只是……身上不太方便,疼得厉害,又没什么法子,只好姑且忍着,结果就……” 支支吾吾的说辞听上去合情合理,可目光中的闪烁做不得假,然而,许锦书愿意编出一个借口,花魁娘子也没有提前讲好更多,盛秋筱只得装作相信,略带尴尬地笑笑:“嗐,我当是什么呢。都是姐妹,你怎么不来告诉我,我与你煎一剂浓浓的姜汤,喝下去自然就好了。” 锦书眼圈红红,背手抹了一把:“身上的事,本来也不好说与人听,哪里好麻烦你。对了,你来找我,可是有什么要紧的?” “今天不是小年么,小姐要宴客,让我来寻你,问晚上是否得空,想请你去演奏一曲。”秋筱对答从容,“我瞧着,你怕是走不动路,要不我替你说项,小姐不会怪罪的。” “不,不不……”锦书连忙摆手,眼中点点晶莹:“秋筱,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没什么事,等会儿灌个汤婆子,缓一缓就好了。小姐是个清冷性子,能主动宴请的一定是贵客,要我去是给我体面,哪儿有推辞的道理。”琴师说着便要披衣下床,被盛秋筱拦下,让她只管等候就好。 窗沿下便放着火折子,秋筱点了炭盆,不是什么好的炭块,烟熏味弥漫在屋子里,难免呛人,她又支开半扇窗,拍拍手心与锦书叮嘱:“看样子,午饭你也是没吃的。我去前头给你煎姜汤,再做点好克化的茶饭,你好好躺着,待会儿要是冷了,记着关窗。” 由不得琴师再客套,盛秋筱已然迤逦而去,只留下门扇吱呀和满室逐渐温暖的气息。许锦书缩在被褥中,呆呆回想着方才的情形,连日来意冷心灰,不曾想是秋筱先来给了自己一点暖。 第三百〇四章 随俗 灯笼高悬,水仙初绽,陌京城中大户人家多半备了炮仗,眼瞧着要有个火树银花不夜天。前门上账房奉命,领了小厮出去一趟,回来时两人再加上车夫,各自手上都拎满过节物件,鸡鱼瓜果,不一而足。 “夫人想得周到,路过几家点心铺子,都说早就售罄了,师傅们根本忙不过来。好在啊,咱们赏下的果子都是自己厨房里做,光说心意就是独一份了。”账房督促着小厮分派东西,不忘同水芝闲聊街上见闻。 大丫鬟连道辛苦,收了钥匙请账房先生小坐,夸他差事办得好,夫人自然有赏;账房忙说不敢,本分罢了。三三两两有零散的客,多半是熟面孔,进来坐着叫一壶酒,或者吃杯八宝茶,和心仪的姑娘说说话,曲子也不等听完一支,掐着时辰便往家去了。 温颜儿换了鲜艳衣裳,浅桃红外衫水灵灵挂在肩头,系着月白垂丝裙子,被朱少爷迫着吃了两杯酒,还不至于醉,旁边春溪特意抱上琵琶,弹得卖力,却没得几句喝彩。 “你以为,如今你是飞上枝头了?”温颜儿还在拉平衣角,春溪已然坐在身边,伸出手指勾勾她掉落的鬓发:“快别做美梦了,想想观莺,可不就是倒霉在这个人手上。” 颜儿偏头挡开,丝毫不惧怕春溪的冷嘲热讽:“姐姐是真心为我好,还是眼热妹妹能陪坐在席上,自己却只是个唱曲儿逗乐的?我也劝姐姐别做美梦,观莺娘子倒霉,还不是馋花魁的风头,现在姐姐抱着琵琶,吊着嗓子,也不及人家万一呀。” 春溪咬咬后牙,狠狠瞪一眼:“表里不一的蹄子!好心当成驴肝肺,随便你去拣高枝儿,我可告诉你,看见那姓朱的刚才跑得飞快,那是他老娘要给他相看娘子,一刻也不准耽误了呢!” “关我什么事?”温颜儿捞过酒壶,倒出剩下最后半杯,笑弯了眸子递给春溪:“唷,难不成,姐姐还指望着,能做谁家的正头太太?你敢想,我可实在不敢呀。这杯酒你吃了,我要去后院看我娘了。” 小红倌提着裙子,脚步轻盈,丝毫不见了从前烂醉如泥时候狼狈跌撞。沿途经过正往外走的盛秋筱,温颜儿顿下步子,脸上的笑容还开得正好,腮颊两抹红晕,很漂亮。 “什么事,这样高兴?”秋筱闻见颜儿满身酒气,着意靠近了半步,随时准备搀扶。温颜儿正在兴头上,不顾盛秋筱是刚从后院出来,二话不说,拉着她就要往回走:“秋筱姐姐,我带你去看我娘,她们刚做了点心,我算着时辰呢,这会儿咱们过去,正好有刚出炉的油酥糕团。” 秋筱是给许锦书做汤饭的,身上的油烟味还没散,如何不知灶上的情形,奈何颜儿不肯松手。灶间热火朝天,人头攒动,温嫂子间杂其中,哪里能顾得上女儿,反而是颜儿的微醺神态惹人侧目。 “你来干什么,快出去别在这添乱……哎哟哟,怎么还拽着盛姑娘,赶紧松手,别弄坏了人家衣裳。” 温嫂子忙不迭放下面盆,双手抹抹腰间围的巾子,撵着温颜儿出去。她本身就是个唱的,带着女儿多遭嘲笑,现在颜儿也变得这般,温嫂子的颜面不知该往哪儿搁。 “不打紧的,不打紧的,”秋筱赶忙摆摆手,替颜儿开脱,“都怨我,得了小姐赏的半壶桂花酿,想着让颜儿也尝尝,没想到她不胜酒力,还记挂着要赶来帮娘亲做活儿。温嫂子,莫见怪,你们忙,我先带颜儿出去。” 颜儿被母亲几下推搡,脑袋也清醒了几分,由着秋筱拉自己出门,后院有风不断,冷冷刺在脸上,她才逐渐恢复常态,紧抿着嘴唇低下头,任凭秋筱一路将她领回屋子。 妆台上还放着那支花魁娘子赏的步摇,温颜儿再也没敢戴过,觉着那东西挺金贵,怕被客人的手弄脏了、打落了。温嫂子心疼女儿,可无力回天,且娘儿两个还要靠颜儿的赏钱过活。 秋筱不置一词,已经走了,还要忙着去向花魁回话。热姜汤喝下去,许锦书的精神回来不少,也有了胃口用饭。在灶上的时候,莫名地,盛秋筱想起来商妈妈,当初半个冷炊饼、一碗剩面汤救了她的命,现在也轮到自己作慈悲,细细切了姜丝葱花,下锅爆香,添水煮面打进搅匀的生鸡子,一只粗瓷大碗端出来,满满当当端到那心灰意冷的女子面前。 “小姐放心,她肯吃东西,应该不会想不开了,”秋筱守在花魁身边,仔仔细细回忆了一番,“我盯着她睡下才出来,身边尖利的东西都收了,不会出差错的。” 沈渊听罢点点头,道秋筱做得很好,让她自去忙碌。绯月在小厨房,帮衬着新来的厨娘,已经准备上了晚饭。柳渠阴这次没有恶趣味,拿给绯云的酒酿味道醇香,厨娘也说,等烹出了菜肴,一定是人间至味。 “照从前在栖凤的规矩,明儿才算是小年,不过入乡随俗,街坊们热闹,咱们也操办起来。”墨觞夫人接过水芝递的茶润润喉,转眼临近傍晚,冷香阁已无什么可忙,花魁娘子从院里传来话,晚上雪城来,不必占用前头的灶,一应饭菜在自己小厨房做了,送到楼上即可。 绯月笑吟吟立在下首:“其实姑娘的意思,是想在后园子里设宴,请夫人过去的,只是到了晚上,楼里难免忙碌,怕误了照应。姑娘说,若到时候团圆饭吃不好便罢了,还累得夫人前后应接不暇,那就不好了,还是摆在间里,既不算吵闹,又能照看前厅。” 墨觞夫人搁下茶盏,点头赞同:“她考虑得周全,就依她的,你去。替我告诉小姐,旁的还有琐碎事,全交由她自己看着办就好。还有,灶上要置办分发下去的果子,我手上只怕忙不开,小姐要是能走动,请她过去照看一眼。” 第三百〇五章 暗渡 绯月应承着行礼退下,水芝半跪坐在榻沿,为墨觞夫人捶腿:“咱们小姐身子不好,却是愈发有主意,是能当家作主的样子了。依奴婢看,夫人也大可以放开手、放开心,由她自己斟酌着闯一闯。” 窗外的天色已渐渐暗了,日头照不亮霜白的糊窗纸,屋里没有旁人,独主仆两个打着不言而喻的哑谜。墨觞夫人没叫绯月起来,只伸手去拍拍她手背,似叹了口气:“你的意思……我当然明白。可她这点才干,全靠着手底下的人忠心又殷勤,正经打点一座内宅尚且吃力,如何能与那一位相抗衡。” “不是还有将军么?”水芝犹疑,声音更加放轻:“沈家根基深厚,咱们做不成的事儿,将军还能不护着自己的亲妹?” 闻听至此,墨觞夫人欲言又止,手心摩挲着桌案边角,对水芝所言难以全盘否认,亦深明其中弊端:“沈家是沈家,沈涵……是沈涵。他们兄妹两个,背靠西北,听上去怪风光,实际呢,不过是一对无父无母的孩子,任谁想加害,轻轻松松便得手了——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叫她哥哥插手。前几日,幸好沈渊去了山上,不在楼里,主子也只是来警告你我,根本摸不着她。” 冷香阁主说着万幸,提起来仍然心有余悸,挪挪茶盏示意水芝添炉火,将冷掉的茶水回温。州来山庄送进来不少好茶叶,沈渊当然喝不完,大半都转手孝敬了养母。跟前的小火炉熊熊燃烧,屋里随着暖和,连炭盆都可以省去,主仆俩说了许久的话,各自都心如明镜。 “奴婢也是随口一说,夫人别多心。”水芝噤声,侧脸眼神越过窗棂,朝楼后灶间的方向抬抬下巴:“不过,这就到年下了,柳渠阴迟迟不见动作,或许真的有意示好,也不是十分忠诚于主……” 大丫鬟的算盘打了个来回,难得开口,没说完就被冷香阁主坚决打断:“快别动这心思,她可以对别人阳奉阴违,同样可以对我们暗渡陈仓;上次,商妈妈的事还不算完,我们拿捏不到证据,可十有八九,柳渠阴脱不了干系。” “夫人说的也对,只消她不害人,就该谢天谢地了。”水芝细想想,随即放弃了自个儿那不切实际的念头,“说起商妈妈,死者为大,奴婢本不好多嘴,也怪可怜的,本来就是个苦命的人,病急乱投医,怎么就跟在主子手下。” 墨觞夫人不以为意,叫大丫鬟过来陪自己坐着:“莫说了,人各有命,换成是你我,未必不会同她一般选择。想想咱们墨觞家,可说是何等的悲惨?我也幸亏是有了渊儿,膝下终究有个寄托,才没绝望了去。” “咚,咚……” 故作轻快的敲门声实则令人惊乍,水芝清清嗓问来者何人,墨觞夫人却稳坐似了然:“进来。你还不知是她?”冷香阁主摇头看着自己的丫鬟,后者眨眼笑笑,显然那声问不过做做样子。 柳渠阴一身轻便打扮,慢条斯理上前来,朝阁主作了个揖:“我可不是有意偷听,夫人,隔墙有耳这四个字,还不需要在下来提醒您。咱们先说,去了的那位老妈妈,您可不能说是柳渠阴做的,我是您的酿酒师傅呀,这样揣测,岂不是把整个冷香阁都往火坑里推?况且我答应过,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我怎么可能在自个儿谋营生的地方寻不痛快?” “不劳你提点,柳师傅,前来何事?”墨觞夫人不想听下去,冷着脸连客套都不愿,径直要酒师开门见山。 “求个恩典,今天你们都过节,我也想开一间屋子,招待一个客人。”柳渠阴说着话晃晃脑袋:“夫人放心,该付的银子不会少,我自去前头交给账房,也不劳动姑娘们打扫屋子,只要给我开个门就好。” 酒师说得越平淡,冷香阁主越要警觉:“这位客人什么来路,什么身份?你们单开一间屋子,可是要谈些什么。” 柳渠阴毫不吝啬笑脸:“瞧您,这么紧张做什么,不是主子,也不是他身边儿来监视的——说实话,我也不喜欢被人盯梢。夫人放心,只是个普通人,楼里人来客往,我结交一个朋友不算稀罕。” 主仆二人不约而同对望一眼,揣摩柳渠阴的话有几分可信。留给她们可以犹豫的时间不多,墨觞夫人终是允准,柳渠**个谢,又轻轻抬步再凑近一点,水芝正要阻拦,酒师先行抬起双手,表明自己无害。 “既然结盟,就别恼在下多管闲事,墨觞夫人,您膝下这位小姐,将来是一等一的尊贵。”柳渠阴的声音细而飘悠:“主子让您养着她,她的手合该簪花、握笔,染着红彤彤的凤仙花儿,千万别和你我一样,碰到那些见不得光的,就再也抽不回来了。我可都看着呢,区区一个商婆子,你要编什么借口都随你,怎就正好让沈渊撞见?你整天说疼她,这疼可不是挂在嘴皮子上的。” “柳师傅,这话属实过头了,夫人待沈小姐如何,连主子都挑不出错儿,您何必在这儿调拨,诛人心呢。”水芝听不下去,率先打断酒师的絮絮。墨觞夫人仍按捺得住——若论口舌之争,柳渠阴哪里是冷香阁主的对手,她只不屑于浪费这心力,还能听听柳渠阴有何话外之音。 果真,酒师话锋一转,绕开在上位的人,只谈眼前彼此:“那一位可不好糊弄,水芝姐姐,你和夫人的小心思,连我都能猜出来。你们才是诛心呢,好好一个女儿家,脾气性子那样倔,万一主子舍不得本钱,无论如何要将花魁娘子推上棋盘,你们,哪个能护得住她?” 水芝拧着眉头,墨觞夫人手心也捏紧了,柳渠阴这招先发制人,着实令主仆两个难接手——她分明就是在暗指,上面那一位从来没想放过任何人,却字字圆滑,句句不涉其实,将自己择得干净。 第三百〇六章 候宴(上) “柳师傅既如此揣测,我也不意与你争论,只待来日事定,是非功过才皆有定数。”墨觞夫人顾左右而言他,不同柳渠阴针锋相对:“同在盘上,操棋之人并非你我,我不求你能够同病相怜,只不要相煎太急才好。” 柳渠阴眉梢高挑,俨然不肯认同:“夫人想得浅了,操盘一时,未必就能操控一世,高枕无忧,譬如现在,夫人觉着将沈渊拘在楼中,是对她的爱护,可哪天……您要是先走一步,或行差踏错了,留下小姐,又待如何?” “你这话什么意思?”水芝厉声喝止,大步走上酒师跟前,四目相对间,竟谁也没落了下风。这自然是柳渠阴有意收敛,不至叫大丫鬟难看,后者却还浑然不察。当事的墨觞夫人却坐得住,心知柳渠阴并非怀着恶意,没待开口,已听这位酒师又出新说辞:“夫人,看看水芝姑娘,她可不是沈渊,气性太急躁了没好处。好姐姐,我要是有什么想法,你和夫人还能稳坐在这儿么?”柳渠阴边说着话,笑出一口白牙,“暖房里养出来的娇花儿,那是要有人遮风挡雨,才能开得鲜艳好看,一旦这个避风港没了,你要她拿什么去生存?” 此言不中听,却有几分莫名的道理,墨觞夫人选择按兵不动,给了大丫鬟一个眼神,水芝眨眨眼,随即会意,向酒师微微躬身道:“奴婢冲动了,柳师傅别往心中去。” “我从不与美人儿计较,无妨……”柳渠阴摆摆手,顾自拉开座椅,在身边桌前坐下,扫一眼桌上没有备茶,便扭头专心说话:“大过节的,在下说的话的确煞风景了点,夫人也别见怪,似我这般人,什么生啊、死的,早看惯了,不差嘴皮子上这点口业,每天醉倒在这片万花丛中,也算不枉此生了。” 一个女子言语过于轻浮,惹得水芝直皱眉头,被墨觞夫人轻声召回身边。冷香阁主对酒师其人做派早有预料,便对那些话语充耳不闻:“柳师傅正是青春年华,却能生死看淡,令我佩服。师傅既要宴客,还是请早作准备,今晚上预付了定金的客人不少,师傅可去问账房,还余哪间屋子可用。” 被下了个软逐客令,柳渠阴也半分不觉尴尬,拨拨耳边一枚珊瑚坠子:“没忍住多说了,别见怪,请水芝姑娘跟着我,拿钥匙,我还要一桌酒菜,待会儿会写个单子,交给何嫂子,银子就一并结算。” 柳渠阴不需要相送,蹬蹬推门而去,就像忘了前脚还说要大丫鬟跟随。水芝犹豫了片刻,得了墨觞夫人首肯,还是开箱笼取了钥匙串,出门下楼直奔前厅柜台,酒师果然在与账房磨嘴皮,非要顶楼上一处花间,还指望能攀个脸熟,少算几钱银两。 “嗳唷,被水芝姑娘听见了,算了算了,该是多少就是多少。”柳渠阴见水芝来,立刻停了痴缠,亲亲热热地想来挽大丫鬟的臂弯,被她撤步躲开,颇尴尬地看了眼账房:“钥匙都在这儿了,不如请先生带柳师傅上去,奴婢在夫人处还有要紧的差事。” 账房有眼力见,满口应下就要接钥匙,又被柳渠阴挡住,绕进柜台后,顺手抽出纸笔,朝门外努努嘴:“好姐姐,别这样,你看天都要黑了,我猜,灶上肯定忙得应接不暇,你去帮我开门,我留在这儿,借先生的地方写个单子,直接送到厨房。” 水芝随着瞧出去一眼,院里天光黯淡,暮色已过,下人点上了灯笼,远远照着道路上车马行人。柳渠阴低下头挥毫泼墨,仿佛喜欢恶趣味的小孩忽然玩尽了兴,便放过了总被自己捉弄的大丫鬟。账房先生打着圆场,道柜台这儿有自己张罗着,还请水芝姑娘放心。 陆陆续续来了客,盖因是个合家团聚的日子,还能跑到冷香阁来的,要么是纨绔惯了,要么家中无妻室,各自有熟络的姑娘等候。街上的商户小贩也开始收摊,偶有几个进账欠佳的,仍想再等一会儿,兴许就能满载而归;饭庄酒肆生意多红火,炊烟四起,各家的师傅尽展所长,水陆毕陈,甘旨肥浓。 柳渠阴还在阁主房中打太极时,赵妈妈已照了吩咐,从灶上挑拣出几个齐整丫头,换了干净衣衫,到前头来分发果子,账房的柜台上就搁着一碟嵌了枣子的黄米蒸糕——辛苦他忙着理账目,根本来不及吃几口。厨房的人马不停蹄,小厮刚杀好了青鱼,何嫂子还没调好酥炸的浆水,柳酒师亲自送来一张菜单,并没在提早定下的安排里。 “这……柳师傅,今儿订了席面的客人不少,您这会儿送了单子来,咱们的人手、灶头,一时半刻都腾挪不开,只怕是……” 何嫂子嘱咐了厨人们继续,自个儿出面来与酒师游说,本还以为这一位要丢个脸色,谁知她好说话得很,叫灶上放心,自己要的这一桌,只要不拖延到月上三更,都是好商量的。 “我等得起,我的客人也不急着来,嫂子别慌张,慢慢地做,大家伙儿都辛苦,仔细可别烫着手。”柳渠阴带着随和的笑,朝灶间里每个人都点点头,将单子塞进何嫂子手里,轻盈一个转身出了门。 久在厨房的人一搭眼就知,柳师傅是约了人不醉不归的,通篇所写都是下酒好菜肴,全然不像女儿家的胃口。遥想酒师平日穿戴举止,何嫂子忍不住啧啧称奇,心道莫非月下老人的红线结了团理不清,囫囵一扯就落在了柳渠阴身上。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把那鱼肉片开,杏花,东边窗户下头晾着两块豆腐,拿过来,用刀背磨碎了兑上酸**,搁在那儿等我汆丸子。”一抬头,何嫂子身边站了个看热闹的小丫头,立时被打发走。绯月也从后园子过来,寻午后采买的马蹄,已经削好了皮儿养在清水里,嫩生生煞是喜人。 第三百〇七章 候宴(下) 灶上人人忙碌,花魁娘子身边大丫鬟的到来不至于引起多少瞩目,只同何嫂子打了个招呼。绯月伸手搅一捧水,还没进门就听见厨房里人们在说嘴:“什么事,这样热闹?也说与我听听。” 何嫂子放下手中筷子,擦着围裙走上前:“是酒窖的柳师傅,刚刚给厨房送了张单子,说是自己晚上要待客,这可把咱们难为坏了,今天安排的席面多,实在腾不出人手。幸好,这柳师傅今儿许是心情不错,说不必着急,她那位客人也不会太早。” “柳师傅?”听闻关乎柳渠阴,绯月也甚为意外:“柳师傅来冷香阁有日子了,和她拢共说不上几句话,我也从没听说,她和哪个客人有交情,冷不丁说要招待,我听着也稀奇。对了,叮嘱过要买菜心,只要最新鲜、最嫩的那种,可也备好了?” “自然,自然。”何嫂子还没来得及回答,那个叫杏花的丫鬟已经抢先提过一只竹篮:“何嫂子早就让我们洗好啦,才买回来,奴婢就照着姐姐所说,亲手挑了最好的备着。” 绯月翻看一眼,篮子里青菜心翠绿嫩生,还挂着水珠,满意点了点头:“有劳你们了,连这马蹄也去了皮儿,真是替我们小厨房省下不少事。” “鲜果子不好打皮儿,怕姑娘们弄伤了手,提前叫他们处理好了,只等着绯月姑娘来取用。”何嫂子招呼来两个小丫鬟,叫帮着绯月抬木盆,又擦擦手端过一个盖盅:“这是蟹子粉,才弄出来没有半刻,掺进肉馅里做成丸子,油烧清炖都是好味儿。” 绯月双手接过,还了个礼,笑道:“何嫂子果然有心,待奴婢回去,必定替嫂子告知小姐,嫂子就等着赏。” 小丫鬟们拥着绯月,拿了东西向园子去,小厨房同样紧锣密鼓,场面半分不输前头。新来的厨娘正在剁肉馅,旁边灶头生着柴火,绯云提了长柄铜勺,锅里煮着茶汤,等着做蒸鱼的底子;几个小的或码菜,或劈柴,无一空闲。 “好香,我都忍不住要留下来,和你们一起了。”绯月放下竹篮,嘱咐女孩们分放好各样物件,随手抓了把果脯塞进她们荷包里:“一点小零嘴,自己拿去吃,前头还忙,快回去。” 忙碌永远属于下人,正主儿还耽在寝房,香汤暖炉,水汽缭绕,艾叶加了野菊花熬煮成汁,用来沐浴宁心暖身,满室清新。香药铺子新上了木瓜花澡豆,独配料就有十余种,白蜀葵、旋复、珍珠不一而足,只消用水稍稍化开,药香味便弥漫开,洗过身上也有余韵。 伺候着撒完了山茶花瓣,绯月就被花魁娘子遣出去,周转前后两处厨人的需用,近前只留一个小丫头。等贴身丫鬟回屋来,小丫头正捏了桃木篦子,半跪着给沈渊松头发,回头看见绯月进来,忙曲下身子相见。 “怎么去了这样久?再不回来,我都要叫人去寻你了。”花魁合着眼,听见门响动,知是绯月回来,如是问道。 大丫鬟摆手让小丫头起来,又对自家主子行了个礼:“回姑娘的话,奴婢到了前头厨房,看见他们正说笑,顺口一问,不小心就同何嫂子多说了几句,耽误了功夫。” 沈渊微微侧脸,抬眼示意绯月起身:“从前总说绯云不安静,看见热闹就要凑上去瞧一眼,总没个定性,还是你稳重。多少年下来,你竟是姐妹两个相处久了,也和她学起来?” 花魁若真的恼怒,断不会有心情絮叨,绯月听了责怪,心里却门儿清,接过小丫头手中的篦子,蘸了花水上来服侍:“姑娘说差了,奴婢和绯云妹妹同住一屋,可与姑娘打小朝夕相处,当然是学到姑娘的好处更多。姑娘这不病着,不好多走动,奴婢听见新奇的,有心记下来,也好回来学一学,博主子笑笑。” “看来我还要谢你。”沈渊重又合了眸子,靠在浴盆边养神:“紫菀,倒一盏杏仁茶来,加一匙边上的桂花糖——你继续说,听见的是什么新奇的。” 小丫鬟经过几番指点,已经没了初来时的局促,去了外间备汤饮。绯月放下篦子,拿竹筒取了架子上的澡豆,盛在木碗里舀水化开:“今天客人多,前头厨上忙不开,柳师傅又忽然说要宴客,直接送了单子到灶上,何嫂子差点要左右为难。” 香药抹上美人发梢,配着首乌膏子搓洗按摩,成年累月才滋养出及腰漆黑如缎。沈渊微微仰着头,不叫沫子溅在身上:“柳渠阴又不是倌儿,也不见她和谁亲近,能宴什么客?我今天同水芝看账册,也听说虽然来人少了,订下酒席的却十之七八,忽然加进一桌,谁能给她做?” “可是说呢……”绯月才回半句,小丫鬟紫菀送进来杏仁茶,雪白汤面上浮着桂花糖,金黄灿烂似琥珀,又香又热,令人食指大动。 “小姐请用。”紫菀躬着身子,高高奉到花魁身边。绯月递上干巾子,沈渊擦了手,接过小瓷碗,吩咐紫菀出去等候,呷了一口润喉:“陌京的人也喜欢吃这个,可惜玫瑰卤子用完了,那个加进去更香甜。” 绯月道:“姑娘喜欢,偶尔吃几口也无妨,不过现下寒症未愈,杏仁这种东西呢,还是不要贪嘴才好。” 沈渊点点头,饮了不过半盏,余的搁在旁边架上:“我晓得轻重,你刚才想说什么?” “喔,是柳师傅,”大丫鬟提了铜壶,向浴盆中添热水,“她不是忽然要酒席么,何嫂子正作难,柳渠阴又说,不着急,她要晚了客人才来。” 花魁轻笑:“她倒是好性儿,咱们的客人可从来不会迟到,差不多了,洗了,不然等会儿要出门,头发还湿着,我才要作难了。小厨房怎么样了,狮子头费火候,别耽误。” 绯月应声是,换了小竹筒一点点冲洗香药,美人新出水的长发浓黑如窗外的夜:“姑娘尽管放心,绯云看着呢,这会儿应当已经入锅了。” 第三百〇八章 良夜(上) 星辰日夜高天际,雪散烟花遍海隅。 除却宫闱深处,陌京城中率先放起烟花的人家是天虹武馆,顾老爷子下了大手笔,绚烂夺目的焰火照亮都城一角,无法与天家恢宏争锋,却光华变幻,赏心悦目更胜一筹。 “天虹武馆在陌京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平日不见铺张,行事低调,这回可算出了一回风头。” 菱花镜前冷美人眉目妩媚,同自己的丫鬟说笑,泪痣点作七瓣银朱梅花,胭脂香染,朝霞氤氲。绯月捧着首饰匣子,挑拣出一对翡翠木兰花坠,给花魁娘子钳在耳畔,搭着赤金海棠丁香纽相得益彰。 “尹先生不是说过,顾家的老爷子刚做了寿辰么,又逢小年,当然忍不住要庆贺。”绯月放下匣子,同绯云一起调香膏,“奴婢猜想,再过一阵子,到了新年正月上,恐怕还有更抢眼的。” 绯云拧开个小瓷瓶,朝盅里滴进山茶花油:“咱们今年倒是不放花了,水芝姐姐刚才来说,夫人请小姐早点儿过去,说是改改规矩,要放天灯。” “那可快去,往年烟花爆竹燃起来,美则美矣,可味道呛人。”沈渊来了兴致,伸出手由着丫鬟最后抹一层香药,柔柔按摩进肌肤,穿好外裳,提着灯便向前院去了。 富庶门第大多不甘落于人后,一时间,整座陌京城恍如白昼,遥遥望去真要生疑是在梦中。冷香阁没有凑这个热闹,只账房领着二三小厮,赶着做出来几盏孔明灯,请阁主夫人为首,依次放了聊作应景。 盛秋筱被花魁娘子带出来,也得了份儿,从前院亲手燃了一顶天灯:“年年都是一样的烟花炮仗,虽然好看,却也腻了,安安静静放几盏灯,既能祈福,也不耽误咱们借光,赏别人家的烟火戏。” “的确,没想到账房先生的手除了能写会算,还扎得一手好灯笼。”沈渊站在廊下,面上挂着浅笑,点点头表示赞同。她刻意避开风口,裹了厚实的风毛斗篷,自己没动手,只看着别人欢欣雀跃。 花魁方才沐浴过,早早熏得馨香的巾子擦干了头发,两个丫鬟齐上阵,梳作精美繁复的牡丹发,当中正首簪一只四尾朱雀,展翅欲飞,口含璎珞珊瑚;粉黛薄施,丽质天成。 “差不多该回了,姑娘们,起风了,快快回楼里去。”不必阁主夫人亲自开口,大丫鬟水芝已经代劳,遣走了看花眼的女子们。客人陆陆续续多起来,沈渊也掩下兜帽,拉着秋筱转过身去。 “我看见人了,你进去,别叫等着。”花魁娘子压低声音,朝小楼门口瞥了一眼,与身边盛氏耳语:“过去的时候,帮我看一眼许锦书,告诉她,我改了主意,不想叫人打扰,不必过来奏乐了。” 秋筱点头道:“奴婢记下了。原是我随口编出来诓她的,幸亏小姐记着,不然岂非我给你添乱子。” 离雪城还未到,沈渊不急着回,抬手替盛秋筱拢拢鬓角:“要不是看见人来寻你,我只怕要你去弹琴奏曲,当作拿我做幌子的补偿。成了,你去。” “是是……”秋筱莞尔,一板一眼行了个屈膝:“奴婢先行告退了,明儿再和姐姐赔罪。” 丝竹奏响,唱的不是郎情妾意,改作兴平景象,不出意外,冷香阁今儿该当是彻夜笙歌。两个贴身丫鬟陪着沈渊,躲开敞开着的门里的热闹,静静立在廊下赏夜景。离雪城的乐馆事情不多,要忙的是香料铺面,诸般事宜都得他过目,只能派个小厮送过话,约莫要晚到一时半刻,请沈渊与墨觞夫人莫见怪。 “姑娘,要不咱们先进去,这儿人来人往,被他们看见了不好。”主仆三个着意避开正门,绯月仍如是劝道。 沈渊微微仰着头,眼睛也不眨,回绝了丫鬟的好意:“有什么,难不成还有谁不认得,我是冷香阁的花魁。若怕被人看几眼,我就不会在这儿了。” “墨觞娘子好心胸,在下却担心,你眼巴巴等在这儿,等来的终归却不是意中人。” 该来的人迟迟不现身,该待在酒窖的柳渠阴却出来凑趣。酒师白天还是一身短打,这会儿却换了银丝莲花百迭裙子,素色小袄外头罩着绛红长比甲,侧绾了个单螺髻,看着也有了女儿家的仪态,只可惜说出来的话仍然不中听。 沈渊不意与她争口舌:“大好的日子,柳师傅何必煞风景,莫非厨房的人不懂规矩,夫人赏下的糕饼果子没分到师傅手中,这才有了怨气?” 柳渠阴叠着双手,头一次对花魁行了女子的礼节:“真没想到,在花魁娘子眼中,在下是这般小肚鸡肠之人。男人么,都是一个样子,我不过顺嘴说说,娘子要是不爱听,就当没听到也好。” “我听闻,柳师傅今晚也有客人,还向厨房要了一桌下酒菜,”沈渊微微弯膝,客套一下回礼,“我也顺嘴说一句,柳师傅若是好事将近,方便时也可讲给我们听一听,夫人必定为师傅欢喜,随礼也不会少了。” “娘子多虑了,谁说招待个客人,一定就是男人?”柳渠阴细眉高挑:“虽然这是座风月场,可也别总觉着,人人都指望从这儿嫁出去的。” “你……”花魁娘子还没反唇相讥,大丫鬟的欲言又止结束于下一刻,离雪城匆匆赶到,迎面看到的便是正妆以候的花魁。沈渊没有上前去接,反而退了半步,拿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静静盯着来人。 “我来晚了,阿晏,别恼了我。”大抵两心相悦的人,彼此的心思都不难猜中,离雪城主动上前,拱手相见,顺带问候了一下旁边那位并不相熟的酒师:“夜里风凉,阿晏在此候我,有劳这位姑娘相陪。” 柳渠阴翘着唇角,饶有兴味地打量眼前男子:“真稀奇,好久没听见别人叫我姑娘。墨觞娘子好眼光,找了一个翩翩公子。你们慢聊,我就不在这听一耳朵讨人嫌了。” 第三百〇九章 良夜(中) 花魁娘子房里四个新来的小丫鬟穿戴一新,一手提着流苏灯笼,一手带着红漆提梁食盒,依次送进前面楼上宴客的花间。墨觞夫人坐席,上桌的酒永远是桂花酿,沈渊与离雪城分左左右,隔着桌子互相望一眼,不约而同又低下头去,谁也不先开口。 冷香阁主不羞臊这两个人,只叫花魁娘子别愣着,该学着管家理事,宴席上调度下人也是一着,离家哥儿是客,不好让人家冷了场子。沈渊心中会意,起身叮嘱着丫鬟如何布置,又拢了袖亲手帮衬。水芸从外面进来,捧了一个青花浅口盘,满满堆着新腌果子,回话说是鹭娘送来的——“鹭娘记挂恩情,又怕红果儿吃腻了,又掺了杏干,说是一点心意,还请夫人、小姐笑纳。” “都多久了,她还记得山楂果呢。”沈渊坐回去,示意水芸摆到墨觞夫人跟前,冷香阁主拈了一颗在手中,并不品尝,而是言顾左右:“鹭娘苦尽甘来,嫁得如意郎君,上次回来时已经有了身子,算算日子,现在刚过了三个月,胎像刚刚稳固,可得好好养着。” 男子不好插嘴,话便由沈渊接过去:“可是,我记得鹭娘说,她和相公正要筹办铺面,年后就要开张,可有得忙。” “有心之人,再忙碌也不会委屈了妻儿。”墨觞夫人目光意味深长,看得花魁心头一阵不自在,“我膝下别无儿女,唯一挂心的就是你。” “喔……”沈渊低下头,眼神只管盯着自己面前的汤碗;“女儿知道了,往后一定加倍孝顺,报答娘亲养育之恩。阿娘,新来的厨人手艺不错,四喜丸子搅打得筋道,清汤慢炖了整个时辰,味道鲜得很,您快尝尝。” 花魁招招手,绯月立刻领会,换了铜勺为墨觞夫人布菜,后者对这个回答却显然不满意,并不动筷子:“平日怎不见你这样灵巧。也罢了,离公子外出行商辛苦,这顿酒既是小年团圆,也是接风洗尘,且先饮一杯再说话。” 丫鬟早烫热了桂花酿,入喉只见醇香而不辣口,余韵绵长。沈渊吃着药,难得肯听进劝,抿了抿聊表心意便作罢。养母明里暗里的撮合不是一两日,可终身所托,离雪城不先表态,沈渊也不愿开口。 她还是退缩的,生怕一个不小心,步上太多冷香阁中薄命红颜的后尘,满心欢喜等到的不是凤冠霞帔,而是人去楼空。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书六聘,无一可缺。 “夫人所言,在下明了,请夫人放心,渊儿待我情深义重,我无以为报,不敢辜负。” 出乎在场的所有人所料,离雪城放下酒盅,忽然起身,端端正正向墨觞夫人俯身拱手,余光却专注在沈渊身上。花魁一下乱了阵脚,不知该坐还是该立,嗫嚅着唇情绪难以言说,眨巴眨巴眼睛去看自个儿的养母,分明是要求助,对方却向离雪城点头,神色赞许。 “有离公子这句话,我才算放心了。”墨觞夫人请他坐下,命丫鬟重新斟了酒,“只消等沈将军回京,彼此再将婚事细细商量。渊儿虽非我亲生,我对她的爱重却更甚于掌上明珠,只求她终身有所依托,能一世无忧。” “听阿娘这样说,我都要落泪了。”花魁作势抽出帕子,抿一抿眼角,那儿有青黛沿着妃色胭脂描一道凤稍,万千风情皆化其中。她甚少流露出什么伤感的情绪,这下自己也不知道是真的动容,还是应一应景。所幸及时有丫鬟叩门,小厨房的菜色还没上完,无意间救了场。 水芝接替了花魁主事的活儿,将冒着热气的大盅摆上桌:“哎呀,竟是橙酿蟹子,上面盖的是什么,像是酒酿,可是小姐想出来的?” “我哪里懂这些,是从外面学的。”沈渊平复了少许,和水芝说话,眼神却盈盈看着离雪城,他正是一副了然状。 “这还和雪城哥哥有渊源,”花魁娘子细细道来,“当年咱们初来陌京,雪城和明姐姐时常带我出门,有天中午来不及回,我们在一家酒楼用了午饭,恰好就有一味醪糟橙酿蟹,让我想了好些年。雪城哥哥,你可还记得?” 离雪城点点头,大丫鬟何等机灵,随即将橙盅一分为二,主座左右的两人各得其一:“蟹子鲜美,可惜小姐寒症复发,受用不得,加了酒酿随可缓解,还是不要贪多,便请离公子委屈一下了。” 墨觞夫人笑而不语,雪城也只是颔首受下。唯独沈渊红了脸,低声娇嗔:“过了今儿,天亮我就去请最好的郎中,瞧病不中用,我就再上长生观,吃几副灵丹妙药,非得治好了这寒症,省得你们寻到一个常胜由头,总是这也不准,那也不许的。” 花间里众人说笑,宾主尽欢。隔壁的屋子被订下,却迟迟不见主客到来,正让后院灶上的何嫂子松了口气,自打得到花魁提携,总管了厨房的事儿,大大小小场面见过不少,还是第一回这样焦头烂额的。 “总算能喘口气了,趁着这会儿,快把苏子叶洗了。”何嫂子擦一把汗,吩咐丫鬟们准备紫苏鱼:“也不知道那柳师傅的客人几时来,先把这个做上,反正是要冷下来吃的。” “那,还有个白切羊,这会也也腌上么?”杏花扣好蒸笼问道。 何嫂子裹了裹头巾,已着手揉起面团:“羊肉叫个小子来腌,你快去把菜洗了,顺便接井水回来,水晶脍还没冰上,盛姑娘那一桌耽误不得。” “嗳,奴婢这就去。”杏花抱着木盆,到外头去打水,还没踏出门,迎面撞见个细高挑的人儿,拖着步子,低着脸。小丫鬟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差点打翻手里物件。 来人也似惊讶,飞快朝后撤一步,又下意识伸手来扶杏花。厨房里有人闻声赶过来,小丫鬟定了神,仔细一看,跟前脸色晦暗、形容憔悴的女子居然是许琴师。 第三百一十章 良夜(下) 小年夜的灯火明亮,天上月儿被云层遮去大半夜无妨,杏花止不住惊讶,许锦书的身段本就纤瘦,影子被拉长在地上,几乎像一根竹竿,平日爱说爱笑的人换了模样,仿佛刚遭了一场大病。 “许姑娘,您这是怎么回事儿?”杏花手中端着木盆,没法搀扶一把,“晚上冷,您出来怎么不加件衣裳?” 灶上的人都在,目光齐齐盯在这处,琴师咬着嘴唇,勉强挤出一个苦笑,道声不打紧,原是走错了,低头转身就要躲开。恰逢温嫂子从旁边柴房出来,见状忙将活计交给小厮,追上去挽住锦书臂弯:“许姑娘,别在意,厨上的人也都是关心你。要是不想叫人听见,你就与我说说,看能不能帮你。” 温嫂子的声音不足为第三热闻听,弯着腰扶着琴师,用身子给她挡风。许锦书心头一忽儿暖,泪珠子在眼眶打了回转,最后也没掉下来。 “多谢嫂子关怀,我……我只是,口渴得紧,屋里没有热水了,才想过来讨一碗。”琴师衣着单薄,的确像是临时出一趟门。今儿应当是许锦书最忙碌的时候,为何会这幅样子出现,温嫂子并不过问,只似母亲般拍拍女孩的肩膀,叫她随自己来:“别的不敢夸口,一碗热水有什么难的。许姑娘,我看你像是染了风寒,要不要给你煮碗姜汤,也好祛祛寒。” “不,不不……”许锦书连连摆手,“我知道,今天厨房忙碌,哪儿敢给你们添麻烦。有劳嫂子好心,我自去端了水就是。” 厨房里暖和,众人也都各归各位,眼中不过是自己的生计,并没有谁刻意去看琴师,许锦书却总觉不自在,又或许出于寒冷,一手牢牢捉着自己桃红比甲的前襟;这颜色很不衬她,尤其现下她脸上毫无血色,眼底两团青灰,活活比楼上总受欺负的倌儿们还惹人可怜。 “温嫂子,外头羊腿拆好了,奴婢没经手过这种金贵东西,怕坏了事,还得劳烦嫂子,瞧瞧这该怎么腌。”杏花不知何时又凑过来,拉着温嫂子向灶台另一头去,随着自己又绕回来到锦书跟前:“许姑娘有奴婢照应,热水等会儿奴婢送到屋里去,这儿有前头要的蟹粉干丝,送去了剩出来小半碗汤,还热着,是干净的,姑娘要不嫌弃,就先垫一垫肚子。” 冷香阁从来不兴铺张,厨上烧饭做菜偶尔有富余,多半也是自己人分了,权作打牙祭,蟹子珍贵,杏花只是个跑腿的小丫头,照说没有处置的权利,于是不必想也知道,是这厨房里头主事儿疼许琴师,又好心没叫她下了面子。 杏花留下一只瓷碗,蹦蹦跳跳着走开了,仍然无人抬头看过来一眼,最多不过隔壁灶台的婆子支不开手,请许琴师帮忙递了一罐盐巴。 “阿姐真是好心,那么稀罕的蟹粉汤,您不是说留着,晚上添碗水煮面,给大家伙做宵夜吗。” 许锦书显然是渴坏了,也可能是出于饥饿,汤水一饮而尽,亲手洗了碗匆匆离开。人前脚才出门,后脚便有择菜的厨娘与何嫂子咬耳朵。何嫂子前额的巾子已经汗涔涔,手上仍然忙着将鱼肉切丝,飞快抹了一把侧颊的汗,“嗐”了声不以为意:“埋怨总归落在我身上,你操什么心。看她瘦的那个样子,年纪也就和自己家的闺女差不多大,你看着能忍心?都是一群下人,吃什么蟹子,就当是前头夸咱们手艺好,连一点剩汤都要叫了去。” 说罢已有小丫头端过井水来,冰凉凉散着冷气,在热火朝天的灶台边上反而让人舒心。何嫂子捞过葫芦瓢,弯腰满满舀了一大盅,新做好的鸽子水晶脍用深口瓷盘装着,浸在里头。 没有空闲的灶头,杏花拣了角落的小铫子,忙里偷闲给许锦书烧水,路过的仆妇放下一把葱姜,嘱咐她洗净切了丢进去。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小丫头也不能一直盯着烧水,灶上的人似乎达成了共识,经过便帮衬着看一眼。热气开始冒起来的时候,何嫂子的水晶脍已经送出去,先前的羊腿也已腌好下锅;中途小菊过来一趟,替秋筱为客人添一道冰雪冷元子,恰好有做金团剩下的熟黄豆粉,刚同何嫂子说话的厨娘拿来蜂蜜糖霜,三下五除二加水拌匀,如法用井水浸冷透,没一会儿就可奉上桌了。 云层散开,天上星月与人间烟火相照应,一时间难分高下。冷香阁众娘子放的孔明灯不知飘往何处,约莫只有惯常行走于房檐屋顶的人才有幸能辨认最后的去向,不过这次,影中人虽改了装扮、走了大门,却更没法子堂堂正正坐在厅里吃酒了。 柳渠阴的脾气人人有数,除却必需,她的酒窖少有人造访,正好给来客提供一个临时落脚的地儿。 “你这样穿戴,我差点都没认出来,不过,还挺好看的。”窖里到处摆着酒缸,柳渠阴不敢生火,反正两个人也都不怕寒冷,一壶烫酒足以暖身。就地铺设蒲团,搬一张矮桌,主客相对盘坐,没有下酒的小菜,勉强也算喝得痛快。 女子进冷香阁来,本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儿,阁主与花魁都在楼上,前头只有一个看柜台的账房先生,瞧见是柳渠阴相迎,心里立刻明白七八分,好生请进门就低下头去,绝不多问一句,触了酒师的霉头。那桌下酒菜还没做得,星辰被带进酒窖,柳渠阴率先坐下,大咧咧朝面前一抬下巴,代替客套。 三生酿不易得,且掺杂着太多沉寂在东北漫天雪里的念想,柳渠阴花费了不少工夫,终于得了其滋味万一,想不出叫个什么名儿,招待的第一个客人便是星辰。 “少和我说闲话,柳渠阴,你找我来有何事,直说。”星辰态度冷淡,几杯酒下肚也不见缓和,倒让柳渠阴不自在:“你至于这样?我说了,就是想请你吃顿饭,省得人家都团圆,就你冷冷清清的,多可怜。” 第三百一十一章 相惜 无名之酒反而最能解忧愁,星辰翻翻眼皮,对柳渠阴的圆滑也习惯了。说来她追随自家主子,长年累月都是男儿装束,冷不丁改了红妆,还辞了同僚们小聚的邀约,险些惹得师兄生疑——“你出门我们放心,可别是走错了路,重蹈当年覆辙。” 哪儿能呢?烈火焚身之苦,受一次就足够了。面对着菱花镜,那段粉身碎骨般的折磨不堪回首,这张脸是如何得以周全,个中苦痛,星辰从来不知该与谁言说。 银鎏金的翡翠荷花步摇缀着蝴蝶流苏,巧手匠人一刀一刀刻上栩栩如生的纹路,末梢还颇花俏地垂下琉璃米珠,乍一看是挺漂亮,也经得住细瞧,可真戴在头上,星辰总觉得别扭。大约是行走时,总忘了收住步伐,流苏垂在耳畔常会摇摆,叮叮聆聆,会扰了对周遭的判断。 这头发也是,她惊讶于自己潜行黑暗中数载,竟还没忘了如何高梳鬟髻,用不到请来侍女帮手。重新用上刨花水篦头发的时候,星辰还恍惚了半刻,依稀是在旧年的黄昏,自己也如这般对镜梳妆,身上穿着嫁衣,遍绣龙凤呈祥。 “哎哟,我的星辰大人,求求您记清楚,咱们现在是女儿家,走路要轻声慢步,这样大刀阔斧,将来可如何相看婆家。” 果不其然,才到冷香阁大门口,就迎来柳渠阴一阵摇头,幸好她没叫别人听见,否则星辰不敢说,自己能否忍得住不动手。这个酒师不也一样么?头上戴着颤珠玫瑰簪子,走路照样生风。唯一能合星辰心意的,似乎只有面前这壶酒,不是最上佳,可独有回味。 “东宫身边的人,能有这样好心?”暗卫放下酒盅,按着桌面眯起眸子:“而且,要不是你横插一脚,我这会儿早同兄弟们吃上酒席,哪像你这里,连下酒菜都不见一碟。” 嫌弃不一定是真的,柳渠阴可不愿放过这个话头,撑起胳膊,支着下颌,笑眯眯半带认真道:“好姐姐,是你和我说的,不一定会过来,也没准儿什么时候到,我才告诉厨房别急;这会儿时辰也不早了,要不我去催一催?我要了一间极好的屋子,这楼里的夫人和小姐,都在那隔壁吃酒说话。” 说到最后,酒师的眼神暗下来,语气也着意加重,似在暗示。 “什么意思?”星辰反应慢了半拍,旋即提起了警惕,“柳渠阴,你可别想错了主意,你给你的主子卖命,少拿我当幌子。”说着便起身欲走,被冷香酒师眼疾手快一把捉住:“大人何出此言……你我虽然各为其主,可若真的水火不相容,哪儿还能同处一个屋檐下。” 柳渠阴像被酒呛着,清清嗓子又道:“她们不像咱们,人家是真的在吃团圆饭,还有一位清秀的公子哥儿专程来作客,才不会在这大好的时候,商议那些不得见光的东西。星辰大人,你的主子是要护着沈渊的,你就不好奇,她到底是个何样的女子,能叫三殿下如此着迷?” 听到“公子哥儿”时,星辰已经一顿,嘴上仍然不为所动:“主子的决定自有道理,我只是个下人,只知听令,不敢质疑。” “真是可惜,我还以为能有好戏看。”柳渠阴耸耸肩,手上也松开星辰,知道她自己会坐回来,“你说,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可这争夺的筹码呢,要是半道被人截胡、坐收渔翁之利,两只老虎会怎么样?” 星辰眉心深深皱起,暂时想不出话来对答,引来柳渠阴一通更恼人的自言自语:“可怜呀,这么一个美人儿,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小姐,出身高贵又显赫,真要做皇妃也做得,却从小就虎落平阳,成了人家的猎物还不自知。星辰姐姐,要是有个男人口口声声说在意你,却恨不得榨干你身上最后一点可利用的,你会愿意在他身边、为他所用吗?” 酒师的嘴角抑制不住上扬,越想越如得了趣儿,怎么看都像落井下石。星辰尽力不和她争吵,只当都是醉话,却架不住对方过分刻意的挑衅,更是被刺中了最隐秘的过往,无名之火再也压制不住:“够了,柳渠阴,东宫是什么眼光,竟挑上你这种不着调的。你是青楼里头待久了,也学会这些妖妖调调的做派?我家主子如何看待沈渊,同样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这就恼怒了?大人,我听说你们暗卫都是喜怒不形于色,怎么,你对我惺惺相惜,格外特殊些?”星辰忽然发作,柳渠阴心下奇怪,表面却丝毫不怯:“别和外头的人一样,拿着青楼来说嘴,你看这儿到处是美人,身在温柔乡,日子就算再难过,好歹也能有一个笑脸,是也不是?” 流苏随着气息起伏摇晃,星辰忍住了没有伸手去摘:“柳渠阴,我忽然有个好主意。”暗卫唇角也勾起一个弧度,“你这张面孔,对我大有用处。我若是现在除了你,接替你留在这儿,东宫的耳目岂不是就废了。” 杀意明显太甚,换成别人早要抖三抖,也就柳渠阴还坐得住:“你想杀我就动手,看看最后是谁活着就对了。星辰大人,我是真的心疼你孤零零,才请你吃酒,猜着你喜欢,还要了新鲜的水盆羊肉——说远了,沈渊是个蠢的,冷香阁主可不好骗,就算我技不如人,一条小命交代出去,你有相似的面目,可有我酿酒的本事?” 彼此都开始剑拔弩张,柳渠阴不过礼尚往来,吓唬两句,谁承想星辰居然笑了,眼睛里映着烛火荧荧的光:“呵,东宫可真有意思……要是知道你愚钝又狂妄,必然后悔送你过来。渠阴啊,你以为我们和你一样,都是半路出家?” 暗卫换了称呼,一声“渠阴”听得酒师心中不自在,脸上那抹笑意也更似嘲讽:“找机会问问你家主子,他身边的暗卫都学过些什么。告诉你,论做酒,你还没学到柳青庵的一半。我日日与酒打交道时,你怕还没资格进作坊。” 第三百一十二章 锁麟囊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味尽,渗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牡丹劫》是出彻了头尾的悲剧,沈渊从来都不喜欢,却在个风和日丽的清晨抱了琵琶,兀自唱起来。后园子远离人群,惯常是比前头要冷上几分,这天的阳光却格外暖和,一大早就高高挂起,光辉灿烂的金色洒下来,照得整个小院暖洋洋,竟全然不似是在冬天。小厨房顶上生着炊烟,灶台柴火味儿飘不出来,反倒有沿墙根种的一溜连翘,花儿早开,香得很。 已经过去两日,宿醉带来的头疼消散得一干二净,也只有绯月与绯云两个最清楚,她们家小姐浑浑噩噩睡了几多时辰。分明是没变的熏香被褥,花魁娘子却格外发懒,可与那只成日打盹的玳瑁猫儿比肩。 打从过完小年,墨觞夫人一桩心事自是了却大半。那天冷香花魁贪杯,略微吃醉了酒,还是要离雪城哄着她,才肯喝下醒酒汤。如在七夕时一般,只有借着酒劲儿,沈渊才敢稍稍放肆,吐露几分真心;她的养母笑而不言,拉着几个丫头闭门先走,留下一双男女说悄悄话。 可惜沈渊记不清了,最后所闻所见依稀是离雪城愁眉不展,看着她的眼神隐隐含着不忍。她问雪城哥哥是怎么了,得到的回应却答非所问——离雪城手中舀着剩下的半碗醒酒汤,言语温吞,劝她快快喝下。 “渊妹妹,你醉了。”映入花魁眼中的是男子目光犹疑,似乎在某种不可言说的情绪之中反复横跳。沈渊并未糊涂,固执地挡开他的手,不由分说一把按在桌上。 “雪城哥哥……已经到这地步了,你同夫人立下誓言,你我将来便要结为夫妻,你若有什么从前没说的话,现在大可以都告诉我。” 分不清是桂花酿还是胭脂作祟,花魁娘子的脸颊醺红妩媚,目光却清澈如淙淙山泉,冷静得任谁瞧见都要心头打颤。她本就天生眸子琥珀色,异于常人的美貌放在不合适的场合,就成了一种无形的压迫。 她始终清醒过甚……倒是白白辜负了墨觞夫人的一番美意。 离雪城愣了愣,成了尴尬的那一个,相似的话,好像早在夏日的时候,沈渊就对他说过了;那会儿被他搪塞过去,这次又当如何? 对着墨觞夫人,他说出的话不能称为山盟海誓,也是实打实地表露心意,沈渊此刻希望同自己坦诚相待,更是理所应当——离雪城陷进纠结,一时间竟有冲动,想索性与她摊了牌,离合去留都当是后话。 可他到底没有选择冒险,硬生生用同样的囫囵话圆了过去,殊不知并非自个儿能言善辩,而是美人愿意陪他。沈渊又一次醉了,如同七夕的漫漫长夜,并不苛求得到一个合心的回答。 毕竟啊……合心合心,安知是否违心。 沈渊的手很冷,醉的时候也是一样,渗透血肉,以不可抗拒之势传进离雪城的掌心,让他也感受这种刻骨铭心的薄凉。可是,离雪城分明记得,有那么一段时候,这个女子的寒症开始见好,偶尔触碰到指尖,也有微微的暖。 这种病症,当真可怕如斯么?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 没有琴乐鸣奏,花魁娘子软着腔调轻轻哼唱,只给离雪城一人听。那时她还不知道,“隔墙有耳”这四个字天天说在口中,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往往是浑然不察的。 “雪城哥哥,我不很会唱戏的,好听吗?” 沈渊记不得太多唱词,酒入愁肠,嗓子也不太舒服,拉着离雪城向他讨要评说。男子的答复自然是哄她开心,实则无论成不成调,里头的柔肠百结都发自肺腑,乍一听便酥了骨头,根本也经不住细推敲。 冷香阁的热闹持续到月下柳梢头,没有多少宾客散去,在这天能来的大抵都要留下。独独盛秋筱特殊,她那位恩客极少留宿,也只让她送到楼门口,从不强求秋筱去到大街上抛头露面。依依惜别的气氛并不浓厚,盛氏向回走时遇见离雪城与墨觞夫人辞行,无心听见一耳朵,说是花魁娘子不胜酒力,已然睡下。 “你看,这才叫天时地利,唯独人不和。”盛秋筱向阁主与客人福了福,领着小菊恭恭敬敬候在一边,等着他们走远了,才同自己的丫鬟说话,“刚才还和你说,这会我也没有困劲儿,要是小姐得闲,咱们就去找她说说话,再叫一盏冷圆子解腻。” “姐姐要是不想睡,不如奴婢陪姐姐说话。”小菊伶俐道,“奴婢去抬热水,姐姐先回房沐浴解乏。” 主仆两个边说边走,丝毫没留神迎面走过来个人,险些当头撞上。秋筱力气不敌,踉跄几步,小菊连忙伸手搀扶,抬头看过去,这位行走生风的居然是酒师柳渠阴。 只是……盛秋筱没想到,柳酒师素来不爱红装,偏生也会有一日三更衣的规矩,头上那支流苏簪子尤其抢眼。柳渠阴撞了人也不说话,只是站在原地,抱着手臂冷眼相对。 “柳师傅,实在抱歉,都怪奴婢走路不小心,冲突了您,还请别见怪。”盛秋筱主动弯下身段,虽不解为何柳渠阴性情掉了个头,却不愿为了点小事,惹恼这位主儿。 小菊识趣,直接跟着跪下,连连告罪。若放在寻常,柳渠阴必然不会计较此般小事,早就喜笑颜开扶着两个姑娘起来,还要说句是在下不好,请小娘子莫恼怒;这一日的天却是变了,酒师似是极其不屑,冷哼一声甩手便走。 “柳师傅……”盛秋筱下意识喊出声,下一刻又将话咽回肚子里,转而亲自扶了小菊起来:“奇怪了,这个时辰,她为什么朝外头去?楼里明明有规矩,无论是谁,过了亥时要出门儿,都得和夫人回过话的。” 第三百一十三章 豆蔻梢头旧恨(上) 小菊原本就怕那位酒师,这么一出下来更心有余悸:“好姐姐,柳师傅的事儿,哪是咱们能过问的。您也说了,这会儿这么晚,再耽误怕就没了热水,不好洗漱了,快回。” 说罢小丫鬟拉着盛氏匆匆就走,余光看见阁主夫人身边的水芝下楼来,和账房先生说着什么,也不知是否有注意到,柳酒师不顾楼中规定,深夜自行出门的动静。 是个太平的夜晚,所有人都睡得安稳,包括柳渠阴。她开始怀念真正的三生酿,也怀念自己的师娘,怀念柳青庵——东北地界上的雪下起来,那可是无边无际的,陌京城与之相比不过是孩童的把戏。可惜已经身不由己,否则,她真想离开这座小楼,一路北上,回去拜一拜柳青庵的坟。 当年……她到底不肯释怀,无法原谅,柳青庵临终前别无他求,只想和那个被他辜负的女子葬在一处。柳渠阴满口答应,结果却让他们死生不复见。 她永远不会忘了,坟前白幡随风乱飞,一叠叠元宝纸钱烧下去,自个儿的确是难过的,毕竟柳青庵将她从小养大,死得又凄凉。可是师娘何其无辜?自以为是托付过终身,哪知大难临头还不如各自飞。 懦夫,就是一个懦夫。 柳渠阴恨了柳青庵很多年,几乎不肯拿正眼瞧他,日日守在师娘的灵位前祭拜,一为了安亡者魂,二为了诛生者心。 也是如此,她一直不太相信男人,总觉得他们无一不是满口谎言。眼跟前有一个花魁娘子、一个清俊郎君,柳渠阴作壁上观,安知这对郎才女貌能否年年七夕会鹊桥。 小小一座青楼,藏着太多形形色色的心思,酒师无意行风浪,却也不会阻拦暴风骤雨降临——世道无常呀,人人都是过江的泥菩萨,谁能顾得上谁呢?也就是花魁娘子蒙在鼓里,还以为自己是得天独厚的幸运儿,无忧无虑地过日子,还有闲情逸致,管那弹琴娘子和关外胡人的风花雪月。 新春将近了,偌大的陌京城中,除却茶楼酒肆,生意日渐红火的就是戏院乐馆。离雪城开始不得清闲,沈渊醉的这两日,他一直不曾露面,也无人会自作主张去讲与他听。难怪花魁娘子多心,明明是众人口中注定的夫妻,一年里却能有十个月形同陌路,换作谁都觉得有蹊跷。 贴身丫鬟在廊下生好火盆,奉上金丝锦绣套的手炉,冷香花魁拥着大氅,衣领襟口镶一圈雪白风毛,是玉瑕山上周来庄主猎得的兔子,柔软光滑,虽不是最名贵,却是上乘地温暖熨帖。沈渊弹累了,松开弦揉着指尖,阳光有点刺眼,她也不是很熟悉这出曲调。 “姑娘今儿好兴致,奴婢们也有耳福了。”绯月端着茶盘过来,“早饭还在小厨房备着,奴婢给姑娘煮了碗金丝枣茶,姑娘先用一点,润润喉咙。” 沈渊没有接:“放着,我没有胃口。这两天贪睡过了头,都不知道外面什么天气。正好,你说与我听。” “别的倒没什么……”绯月手里端着茶盘,一时间还真无处安放,开口又迟疑:“夫人与秋筱姑娘都曾来探望,赶上姑娘正睡着,略坐坐就走了;昨儿早上姑娘起得迟,又说头晕,有件事奴婢便未敢说。” “是什么?”冷香花魁微抬下颌,示意大丫鬟将东西放在廊下栏杆处。绯月照办,回过身来垂手道:“是那位凌公子,派人来送了东西,说年节须得守规矩回家团聚,不能亲自过来,只好如此聊表心意,不知姑娘喜不喜欢。” 大概看出几次不见成效,折扇公子没有再送头面配饰,换作一对小巧的兔儿爷,绒布扎成,彩线绣着耳鼻,内里藏了香囊,甚是可爱讨喜。绯月说知道姑娘不愿再见,约莫也不想收那人的东西,便暂且搁置在了前面楼上。 “假使我貌若无盐,你猜他还会不会这样殷勤?”花魁娘子扯扯唇角,笑意满是无奈,“可真要说起来……我也没见过还有谁,比他更一根筋的。不如拿过来,我瞧一眼,咱们冷香阁也得讲究礼数,万一来日他又登门,我总要拿得出话来应对。” 前后往来的路不算近,绯云还在小厨房置办早饭,天刚亮就着手泡莲子、削嫩藕,慢火耐心焖煮成玉井粥,绯月与沈渊说话时还欠着火候,等已然出锅准备上桌,绯月才走到小楼后门。 许锦书从前面回来,通身荷花红洒金比甲,内衬月白长袄,下穿缠枝并蒂莲青缎裙子;神色疲倦,眼底还带着淡淡的乌青,擦了厚重香粉也难遮盖,身后跟着一个小丫鬟,替她抱着琴。 绯月屈膝福了福,许琴师也还礼。三个人都没有多余的话,已经走出彼此的视线,大丫鬟才觉出不对味儿——这副架势,怎么好像花牌们被客人接出去,隔夜才回? 绯月没有大冷颤,匆匆上楼取了东西,半刻不敢耽误,赶回后园子与自家主子言说。花魁的反应出奇平淡,大约是专注于食,也或许是司空见惯。 “就算是真的,木已成舟,别问她,更别声张,姑娘家要脸面的。”玉井粥烫口,沈渊放下汤匙,捏了块糕团慢慢揪着:“且看夫人的意思,任是谁开了脸,冷香阁都会赏件首饰,充作嫁妆。” 然而冷香阁中从不缺嚼舌,大小两位阁主都不作声,也不妨碍下头的人风言风语。彻夜未归是事实,人人都看在眼睛里,许琴师可以躲进房间假装睡着,以春溪为首的女子们也可以含沙射影。 蓼尘忽然找到前面来时,秋筱还在和小菊染指甲。蔻丹外裹了嫩叶,小菊正扎丝线,冷不丁秋筱一下惊奇,手抖弄污了指腹。 “小打小闹也就罢了,怎么能恶语中伤呢?”盛氏拧着眉,盖因听蓼尘说琴阁中物议嘈杂,人人都讲许锦书情场失意,自愿破了身子侍奉客人,已然是个可以出门的红倌儿。 第三百一十四章 豆蔻梢头旧恨(中) 花魁娘子已经很多日不点沉水香,嫌弃那味道飘在屋里熏得头疼,大约香料也如人,永远不会有一成不变的偏爱和选择。然而心思不静的时候稍用些许,效果还是远远胜过几杯安神茶。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你替她操心太多,人家没准儿还觉得,这是存心在揭伤疤。”炕床烧得暖和,沈渊抱着玳瑁猫儿,特意将丫鬟们都谴出去,单独和盛秋筱说话,“平时瞧着,楼里不管有什么事儿,你都从不掺和,今天为了许锦书,你倒是肯出这个头,罢了,眼看你是与她要好,我才是多管闲事。” 盛氏鬓角有些松散,几缕发丝垂落在颊侧,微微与耳垂上坠子的细流苏纠缠在一起。打从进了门,她一直低着头,任由小阁主数落也好,责备也罢,都不回一句嘴的,直到听见末了那句才猛地摆手,反驳回来:“姐姐快别这么说,秋筱知道,整个冷香阁里头,除却夫人与商妈妈,小姐就是我最大的恩人,此生当牛做马无以为报,绝不敢起半点二心。” 遇到无言以对的场合,表忠心的话一般不会出错,花魁娘子却明显是不买账的:“这样大的奉承落在头上,要我每日如何安睡。盛秋筱,你别和我打诨,我知道,你心疼锦书,那几个蹄子说话确实过分,你怕被她听见要想不开,可海上还风平浪静呢,你就忙着停船收网,是不是也太着急了?” 秋筱不说话,沈渊垂下目光,只管看自己的猫,恨铁不成钢似地,连个眼神也不愿意给盛氏:“退一万步,以你现在的身份,教育她们两句无可厚非,偏生动起手来,亏得是我先得了信儿,换成夫人处置,她们自然少不了苦头,你也别想好好地坐在这儿,和我称姐道妹。” 冷香花魁最不喜欢长篇大论,对盛秋筱的数落却刹不住,早饭还没安安静静吃上几口,玉井粥做得不错,绯云去前头给墨觞夫人也送了一趟,回来时候却是跑着的,说那琴阁里炸开了锅,歌女们凑在一起嚼舌根,盛姑娘过去调和,却不知怎么打了起来。 小阁主面色铁青赶到时,人人都说,是春溪先动的手,嚷着秋筱所有一切不过是夺去了自己的,乌鸦变成麻雀,又不是金凤凰,凭什么在这儿耀武扬威;前几次的教训历历在目,拉架、劝架的人远比火上浇油的多。 春溪梗着脖子,见到花魁也是一样的说法:“小姐金贵,怎么也来掺和这里的腌臜事儿,回头夫人怪罪起来,反倒要说是我们累得小姐身子不好。秋筱妹妹还真是好福气,人人护着你,当初要是我顺了时运,岂不知如今这些风头,我是不是也能沾一沾。” 旁人见了主事的来,纷纷识趣退到一边,温颜儿也松开了拦着春溪的手,拣个角落免受牵连。秋筱脸颊红了一块,不必想也知道是谁打的,只是春溪也不好看,头上的螺髻散开,一绺一绺搭在做撑的钗子中。 花魁娘子不屑得与这些歌女说话,当下命大丫鬟去带人手来,将她们统统扣在房里,春溪暂且押往柴房反思,盛秋筱就由她亲自带回后园,问个明白再做定论。 盛氏倒是实诚,一字不差说了缘由,连自个儿是如何按捺不住、呵斥了春溪也不隐瞒,两个女子都动了手,谁也逃不过一个有错。 “我心想,锦书是个要强的好姑娘,那些不干净的话太诛心,她要是被误会的也就算了,顶多生气一场;可……好姐姐,我是身在其中的,知道做个红倌儿有多低贱,本就百般屈辱无人理解……”秋筱说到动情处,眼泪滚出来流过脸上掌痕,火辣辣地疼。 奈何,花魁娘子也不是第一次看见盛氏哭了,早就没了惊讶,并不会为几颗眼泪珠子心软,最多唤来贴身丫鬟,叫给秋筱姑娘开药匣子,找祛瘀消肿的药膏擦上:“女儿家重视容貌,别回头再留下个印子,便什么都不中用了。” 整个屋子里,最安闲的只有玳瑁猫儿,不必为了任何事物烦心。绯月伺候完上药就退下,沈渊到底成全了盛秋筱的面子,没让她当着丫鬟的面下不了台。 “秋儿,没别人了,你跪下。” 花魁娘子松开猫,叠手置膝正襟危坐,盯着盛氏离开座位、提着裙子弯下膝盖,端端跪在自己面前。这还是头一次,冷香花魁主动要求楼中女子下跪,盛秋筱也应当无论如何想不到,中了彩的竟是自己。 那便跪么,小阁主对下人有所责罚,也是理所应当。不待花魁娘子开口,秋筱自觉俯下身子,额头深深触及地面,做好了迎接一场暴风雨的准备。孰料那座上的冷美人丢过来一把戒尺,只让她自己看着办。 盛氏看不见花魁此刻神情,声音飘进耳中是冰凉的,像在前头清冽的井水中湃过,或被园子里腊梅枝头的六棱霜花浸过:“我不会打你,盛秋筱,我给你一个机会,你觉得自己该当何种惩罚,就动手。” 沈渊因为秋筱会愣一愣,哪知她丝毫不犹豫,高高挥舞起戒尺,朝着自己掌心就打下去,“啪”一声脆响,方寸皮肉立刻红肿,女子的神色也大变,痛苦溢于言表,却生生咬着牙忍住不吭气,转眼就要接着打。 花魁动了动手指,下一刻也硬收回去,冷眼瞧着盛秋筱能下多少决心。她知道盛氏有股倔劲儿,可是和自己相比……应该差远了?没成想,那檀木戒尺结结实实打在手上,才三两下的功夫,眼看要渗出血丝,盛氏已经止不住掉眼泪,还不知道说句软话,求花魁饶了她。 “行了,停下。”最后还是小阁主喊了停,“啪嗒”一下戒尺掉在地上,盛秋筱的眼泪打湿了大片裙子。沈渊也不叫盛氏起来,居高临下盯了她好一阵,忽然有种错觉,自己仿佛从未真正认识过这个女子。 第三百一十五章 豆蔻梢头旧恨(下) 花魁一直都知道,盛秋筱的柔顺不过是层伪装,她内里坚韧、要强,疾世愤俗,还带着点常人理解不来的偏执。可即便如此,沈渊始终还是觉得,盛秋筱不是个硬骨头,“明哲保身”四个字就如同刻在骨血中。 非到万不得已,冷香花魁不相信盛氏会强出头,必然要换了她那柔软、谦顺的姿态,无所谓做小伏低,只消能避开锋芒——譬如今日,能护着她的人自然也能处置她,分明讨饶几句或许就有退路,却偏要吃一顿板子,莫不是昏了头。 “盛秋筱,你很好。”沈渊原本不是真的恼怒盛氏,此刻禁不住生出股无名之火。玳瑁猫儿又凑过来,趴在自己主人的裙边,花魁懒得理它,下意识轻踢一脚。 “嗷呜……”猫儿委屈,软绵绵叫出声,也不跳开,愈发要蹭着沈渊的衣裙腿脚。小东西这般难缠,冷美人也属实拗不过,只好弯身抱起来,顺带丢给盛秋筱一记白眼,叫她起身坐下说话。 盛氏低低谢恩,只能用一边手支撑身子站起来。她发了狠的,对自己半点不留情面,挨了打的掌心肿胀火辣,通红欲滴,小心翼翼悬在半空碰不得,怕是连上药都要变成煎熬。花魁自然看得见,少不了一番刀子嘴:“看看,连只畜生都比你懂变通,知道我烦了它,便一味拿出磨人的把戏来,纵使我怀着千样万种的气,也不会冲它发作了。” 玳瑁冬天贪睡,身子缩成个毛茸茸的肉团儿,赖在冷香花魁怀里,好像听懂了是在夸它,邀功似地叫几声,舒舒服服眯起眼睛。盛秋筱听得低下头,不敢和小阁主四目相对了。 “姐姐教训得是。”喉咙眼里挤出来的字儿带着哽咽,盛氏不欲矫情,禁不住十指连心,“我不该一时情急,冲出去为锦书出头,还和春溪动起手来,败坏了规矩。” 沈渊叹口气道:“我并不怪罪你为锦书说话,也明白做花牌的不易——这顿戒尺,你是无论如何都要挨的。妹妹,你以为你是谁?夫人是和善人,可你们青天白日地大打出手,一个都别想逃过责罚;春溪现在扣在柴房,要遭的罪只会比你更重。” 盛氏从腰间抽出帕子,抹干净了脸蛋,紧紧按着眼角:“小姐是好心,我明白……”抽噎一旦开了闸便难止住,沈渊看着她哭,是不好继续冷着脸了,神情缓和些微:“门口放着水盆,自己过去,拧一把巾子敷着,等不觉得疼了,我再让丫鬟给你上药。” 实则贴身的丫鬟都候在门外,谁的耳朵都不是摆设,只不过么,各自的主子都不发话,她们便只能是不会吭声的物件。小菊心疼盛氏,好几次忍不住要透过门缝往里瞧,都被绯云拉回来;绯月已然悄悄挪步,重又去开了药匣子。 打板子的声儿听着就吓人,方才用的那一罐怕是不相宜了,大丫鬟记得天刚冷下来的时候,那位凌公子给沈渊送来药膏药油,祛瘀消肿确有奇效,还不会留下疤,花魁娘子用完还剩下些,顺手就收存起来了。 冷水帕子盖在手心,丝丝缕缕的凉镇压不住疼,缠绕交织成催泪的利器,盛氏低下脸,让那成串晶莹都落进水盆,心头萦绕百般滋味。 她的确有些不自知了,以为自己能讨得花魁娘子欢心,前次盛家的人来,她差点就只能寻死,墨觞夫人与小阁主也肯出面维护,专程带她去州来山庄疏散心情——她觉着,自己努力没有白费,终于算有了依靠,偶尔可以小小放肆,花魁不至于放手不管她。 “你若真想借我的力,就该跑来与我说,听闻歌女们行事不端,请我出面做主,而不是明知镇不住她们,还要自己充英雄。” 果然,花魁娘子也是这般说:“我的确恼怒你,气的是你不懂轻重,大失分寸;春溪是个什么东西?她也配站着和我说话?但凡今天她有一点脑子,就可说是她们姐妹在琴阁作伴,你闯进去寻衅滋事,因为你们一直互相看不对眼。就算到了夫人跟前,这番说辞也经得起推敲。那时,为了自保,她们有几个会站出来为你作证?” 沈渊觉得口干了,顾自端茶润喉咙,盛氏也转过身来,不急说什么,先行跪下:“小姐苦心,秋筱受了教诲,必定认真记下。这次实在是我猪油蒙了心,以后再也不敢了。” “不只是你,蓼尘我也要罚的,春溪嘴碎关她什么事,冒冒失失就去和你胡说,才惹出来这顿闹腾。”花魁搁下茶盏,扬声唤进来丫鬟,命绯月留下替秋筱擦药包扎,绯云去前头寻赵妈妈,就说春溪又忘了疼,请管事妈妈看着处置。 秋筱看着丫鬟出门,欲言又止,再看花魁娘子没了怒模样,还是决定开口一试:“其实……蓼尘也是好心,怕春溪她们太过分,惹锦书伤心。” 花魁立刻打断:“别给她求情,你知道没有用。不过我还奇怪,春溪一个唱的,哪来的胆子几次三番惹出是非。”沈渊瞧见膏药瓶子眼熟,想起来由没说什么,转而岔开话。绯月着意打量自家主子神色,见并没有什么异样,才放心为盛秋筱擦拭按揉。 秋筱情绪已然平复:“小姐不知道,春溪她一直这样的,最开始,夫人要给小姐房里选丫鬟,春溪本来要定下了,最后进了房里的却是绯云;后来,又要教养一位头牌,夫人相中的是我,春溪再一次失之交臂,心中自然不甘。” 花魁付之一嗤:“看来,没叫她进我房里,是我的万幸。待会儿,你去看看许锦,我知道你不放心她,我也一样。可你要记着,别抢先开口问,也别叫她自己说出来,真要有那样的事儿,夫人自然会安排妥当。” “这是……如此说来,小姐也不知道实情?”盛氏颇为意外,“我赶到琴阁的时候,听她们说得头头是道,还以为木已成舟,当真为锦书痛心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责罚 “你这痛心未免太早,”花魁娘子眼帘也不动一下,“我只知道,出门陪客是许锦书自愿,惹得流言纷纷,也是咎由自取。” 盛秋筱无言以对,可做的唯有默默点头附和,陪着小阁主吃过了一杯茶,便依言去探望许锦书。上次来的时候,盛秋筱就知道,琴女的屋子不可与前面楼上同日而语,如今却是愈发地清冷,连炭盆都不见了踪影。 “我也用不上,干脆踢到床底下去,省得不小心绊倒自己。”许锦书仍然瑟缩在床上,衣裙首饰也没有换,看见盛秋筱进来,抬抬下巴请她自找地方坐,“难为你三天两头地,肯往我这里跑,其实你上回和我说的话,我听得出好歹,小姐的席面,哪里就缺我一个唱曲儿的。好妹妹,我的名声是彻底坏了,你和我待在一起,也要被她们说闲话的。” 许锦书呆呆絮说,盛秋筱敛裙坐在床沿,禁不住被琴师的说法逗笑了:“你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若说名声不好,我还要排在你前头。锦书,放宽心,没必要太当真的,那起子嚼舌根的人,已经被小姐狠狠发落,包管她们再也不敢了。” 秋筱伸出手,想拍拍许锦书的肩膀,对方却抱紧了膝盖,深深埋下头去,从喉咙缝里挤出蚊子样的哽咽:“我知道……我在屋子里都听见了,不只小姐,你为了我,还和她们起争执。我长到这么大,除了我娘,还没有人肯这样为我出头的。” “从前……我也以为,冷香阁里再如何,也是一座欢场,”秋筱顿了顿,挪挪身子,同许锦书靠得近些,“左不过都是逢场作戏,没有真心、真情可言,直到上回盛家找来,闹得那么难看,本来和小姐不相干,她却肯出手相助,才使得我逃过一难,还带我出去疏散心肠。锦书姐姐,外面的人或许瞧不起我们,口蜜腹剑,始乱终弃,我们就更不能自轻自贱,日子总是要朝前看的。” 琴师肩膀微耸,努力忍住哭声:“道理都是明白的……落入冷香阁,我原也没有十分抵触。夫人答应过我,只是做个琴女,这么久了也的确相安无事。可我心中有数,自己不过是家中嫌累赘,要卖作瘦马的……一路上多少曲折,到底是走了这一步。” 盛秋筱大为动容:“咱们不都是一样么?你看我的那些家人,不也是早早将我卖出来,十几年不露面,来了就是要拿我去换官衔的。人活一世,本来就是各自为营,谁能顾着谁多久呢?都说落子无悔,咱们来到这儿,所能做的也只有好好活着,多笑一笑,不要整日自怨自艾。” 振奋人心的话,盛秋筱说不出太多,更知道许锦书听不进。琴师抬起头,咬着嘴唇一言不发,脸上的泪痕未干。她看见盛秋筱手上有伤,张了张嘴想关切几句,对上秋筱的目光又三缄其口。 “你看,为了你,我被春溪拉扯还不够,又挨了小姐的手板,说我行事莽撞呢。”盛氏张开手心,刻意递到许锦书眼皮底下:“为了我的皮肉之苦,锦书姐姐,也求您赏一个笑脸,同我出去见见太阳。” 盛秋筱最擅察言观色,唱念做打拿捏得恰到好处,一番说辞下来,许锦书也不得不破涕为笑,拉着盛氏的手赔不是:“怪我,只顾着自己伤心,却还连累了你。中午我请你吃酒,何嫂子怕是不得闲,听说颜儿的娘也擅烹饪,我便请她掌勺,给妹妹你做一桌好菜。” 琴师房里的气氛终于转暖,盛秋筱拉着锦书起身下床,卸钗环,换衣裳,改作素净家常打扮。灶上提前已经得了小阁主的吩咐,送来清淡落胃的饭菜,白粥熬得绵软,加点热牛乳,新米入口即化,龙须菜井水里泡开洗净,用香醋麻油并着蒜末姜丝拌了,清脆爽利;还有碟子素炒银芽,只消放一点盐为佐料,细细嚼来满口生鲜。 秋筱留下陪许锦书用了饭,盯着她喝完了整碗牛乳粥,才放心离开,去同小阁主回话。沈渊心中本就有成算,知道许锦书远没到自暴自弃的地步,听了不过点点头,该发落旁人的一样也不少。 春溪板子是赵妈妈做的主,剥了裙子裤子按在长条凳上,青天白日让底下人观刑,无论伤势轻重,这份羞辱都足够她抬不起头,更莫说地冻天寒,歌女白生生的两条腿暴露在空气中,板子打下来是淤血通红,没大会儿先冻出来的是斑驳青紫。 “我记得,上一个受这种处罚的,还是晨叶。”秋筱回来时路过后院,亲眼目睹了春溪的惨状,守着花魁也不好过多议论,只能旁敲侧击:“晨叶挨过打就被发卖出去,羞耻不羞耻的,别人再也见不到她。春溪向来要强,爱拔尖儿,这次可是无颜见人了。” “她本来也是个没脸的,还用你在我这儿含沙射影?”小阁主手中拿着支细竹妆笔,只专注于镜中自个儿的容貌:“如今你的心肠是愈发软了,连我拿定的主意都要质疑。秋筱,你应该记住,尤其在咱们这种地方,妇人之仁太甚,对你没有好处。” 盛氏叠手低低福了福,很是恭顺:“小姐教诲,秋筱记下了。只是不知,蓼尘那边,姐姐打算如何处置?” 花魁正描眼睫,分不出精神理会她,直到那双琥珀色眸子灵动如覆上密密乌青鸦翅,才腾开手,点了清露融化胭脂,抬抬下颌示意盛秋筱上前:“我的眼睛乏了,你来,替我上妆。” 秋筱躬着身,仔细净过了手,将胭脂拍开在掌心,以指腹轻点晕染,旖旎颜色便氤氲在花魁细腻如羊脂的腮颊。盛氏打量着镜中美人神色,心知她对如此妆扮是满意的。 “你说得有道理,蓼尘并非存心做错。”美人忽然开了口,懒洋洋阖上桃花眸,“我不会与她为难,罚下半个月的花用连同收成,小惩大诫,让她记住这座楼里,谁才是说了算的。” 第三百一十七章 长安(上) 星辉稀疏,暮霭幽微,夜半凝霜,更深露重,玉瑕山上长生观灯火通明,云游四方的故人落脚暂歇,久别重逢讲的却是烽烟四起。 “边关向来是不安定的,哪有什么太平盛世可言。来时路上,我看着京城的街道繁华喧闹,男女老少川流不息,便会想起北疆多少将士黄沙掩骨,同样是为人父兄,又有谁会照拂他们的妻女父母。” 归人风尘仆仆,染了满身夜晚的寒气,二话不说先满饮了两杯热茶,总算暖和起来,盘坐炭盆前唏嘘不已。厨上备斋饭的自有道童,住持亲自接待来人,听他所言感慨良多:“这么多年过去,你的脾气秉性可说与凌虚道人大相径庭,却是同样地心怀大慈大悲。长安,西北的风物固然壮观,可风沙漫天,终究不是你一人之力可以平息的。” 前院钟声敲响,到了用晚饭的时辰,山门落了锁,这日的忙碌告一段落。来人还想见一见顾锦川,却不巧医师被家中琐事绊脚,从小年下山始,就没得了机会再回来。 凌虚道人的声名在外,而常年守居山中的当家监院另有其人,同样地德高望重,道号称玄尘。有趣在于,同观修行过了漫长年岁,玄尘也说不清凌虚道人的出身来历,只依稀记得初识是在某个天光晦暗的傍晚。 那会儿自己还是个追随在住持身边的无名弟子,师父带回一位客人,吩咐他们摆香案,告三官,要以大礼将来客迎进山门。对方却拒绝了,打个稽首道声无量天尊,何必兴师动众,负手迤迤然穿过前厅,对着殿上神明长揖叩首。 来人不过一身寻常的青灰道袍,身形样貌也无甚出挑,彼时的住持却对他极其客气,转头便安排腾挪出观里最好的住处。正值盛夏,幸好晚风凉爽,道童们才没生出满头的汗,来客少语寡言,影子在日暮西山的余晖中几乎被拉成线,换作谁都显得茕茕,偏他背着残阳,衣袍微摆,生出一段仙风道骨。 这个人就是凌虚道人,从此在长生观住下,每日闭门参悟,也不怎么出现在人前。后来,没有过去非常久的时间,也不知怎么地,陌京城中声名鹊起,上山来求见的香客日益繁多。还是记不清在哪一年,一路人马浩浩荡荡求上山来,出手阔绰得很,说只愿见得道真人一面,多少代价都不计较的。 玄尘印象中,那些人来得很早,山中朝雾还没有退,清晨的露水从树上落下来,不小心打在人身上,凉得一激灵。 那会儿凌虚道人已经闭关,任谁来都不会见。可是对方不肯走,软磨硬泡地恳请行个方便。为首的是一位贵妇人,钗环裙裳无不精美,又不至于太过富丽而冲撞了道家清净,可以想见何等养尊处优,然而眉宇间忧愁深重。痴缠久了,住持不欲为难,只好说试试看,来去一趟带回凌虚道人的话。 “天命难知,人道易守,夫人所求之事乃是逆天而行,损福报,伤寿数,未免累及子孙,断不可再生此念。” 玄尘不知道来客求的是什么,凌虚道人又为什么会说出来这样的话。只见贵妇人脸色大变,手中珠串“啪”一声摔在地上,身子差点站不稳,幸好边上的仆从及时扶住,才没在众人前失了仪态。 逆天么?听上去就荒唐,看来人的车马仪架都充斥着贵气,想来是陌京城里的高门,怎么放着安逸日子不过,巴巴跑上山来,求些不着边际的事儿呢? “累及子孙……”贵妇人喃喃自语,眼见着红了双目,神情也一味便得低沉落寞,说着什么究竟何等罪孽,才落得善恶颠倒,神明不佑。 世上究竟有无神明,至少那个时候,玄尘也不知道。 再之后如何,玄尘就无缘瞧见了,和其他道童一般被师父谴了下去。听说那位贵妇人退而求其次,同住持说了许久的话,留下谢礼便离开,再也没有上过山来。 小小插曲无足打破长生观的宁静,日升月落里山中草木枯萎复繁荣,师父渐渐老去,胡须鬓发皆霜白,玄尘在观中也成了说得上话的修者,开始接手大大小小的事物;始终一成不变的,仿佛只有凌虚道人。 终有一天,师父病逝了,弥留之际神智已然不清明,可力气还是有的,紧紧攥着玄尘的手努力想说什么,可惜发不出声音。凌虚道人外出游历,已经近半年没有音讯,那天却和走时一样突兀地赶了回来。 道人还是沉默如斯。和当年一样,玄尘只能退下,他倒不好奇两位前辈最后交待的是什么,只遗憾没能陪伴师父到尽头。 他生长在供奉神明的殿上,是师父捡回来的弃婴,其实也不全是——据说亲生的爹娘生了太多儿女,家中又世代贫苦,到他出生时,无以养育,本狠下心肠想丢进山野,都到了溪水边上,恰好被长生观住持撞见,当场厉声呵止,迅速将婴孩带了回来,教养在身边。 丧礼甫一结束,凌虚道人又离开了,玄尘并不问他去向何处——年年月月都是如此,凌虚仿佛天地间的孤鸟飘蓬,行踪不定,也从不为任何人与事物而停下脚步。师父在世时,玄尘曾经试探着问起,结果遭了一顿不疼不痒的呵斥。 师父的意思很明白,凌虚道人非池中物,不是我等凡俗物可同日而语的。 玄尘远没有做好准备,思考到底应该怎么和凌虚相处,就接过了长生观住持的位子,日夜忙碌,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反而对这个人的去留不再好奇关注。直到有一天,山门将要落锁了,凌虚道人不仅踏初升的星月回来,还带了一个年轻的后生。 这一幕像极了尘封在记忆中的情形,从前的住持师父带回初登山门的凌虚道人。只是这个后生极谦卑,凌虚也未做多余吩咐。玄尘做主,嘱咐道童收拾出客房,后生安顿了住下来,认凌虚为师。 第三百一十八章 长安(中) 后生白白净净,有一副斯文清秀的样貌,常作书生打扮,身板瘦削,不过还好不是病弱,除了修行悟道,也能分担不少观中的大小杂活儿。他没有真正地出家,从而未起道号,人人都唤他的俗名“长安”。 其实是不是真的叫这个名儿,谁知道呢?玄尘也从没刨根问底过,凌虚道人与他自个儿都这么说,那就是。 名为师徒,凌虚道人却似乎没教授过长安太多东西,这个年轻后生更喜欢看星星,每日到了晚上,必定要例行夜观星象,不站足了两个时辰不罢休。 道家学说里头,观星也算由来已久,长安亦没有影响到谁,故而玄尘甚少过问,唯一难办的就是许多时候凌虚道人外出,并不会将长安带在身边。后生一个人留在长生观,和师兄弟们相处虽也和睦,总觉得欠缺了些什么东西。 他这个人,太独立,太谦和,与谁都温吞有礼,恪守距离,从而使得人家也难和他亲近,比出家人更像要超脱到世外。他又不穿道袍的,每每行走观中,叫香客看见,还以为是谁家的小郎君,时常会偷偷拉过小道童,询问这公子家在何处,可有婚配。 玄尘曾郑重问长安,是否想过受戒出家,拜进山门,常伴神明座下。那时长安刚刚点上供香,准备动身去后院看星象,听了如此一问,竟然愣住,回头看着面前的三官大帝神像,嘴唇翕动,良久给不出回答。 无声胜有声……玄尘明白了长安的心意,同样的话,从此再也没有提起。也对,若后生有此心,大约早就跟随了凌虚道人,哪里还要等到自己来问呢?当初师父说过,凌虚道人并非池中物,如今看来,长安亦是如此。 白云苍狗,斗转星移,山下风云际变了不知多少次,很少能波及到长生观里的清净。凌虚道人外出的时间愈发久,几乎快要叫人忘了,还有这样一位高士的存在,新来的许多小道童更是只闻其名,而从未得见真颜。 连同长安也是如此,年岁流转得飞快,他的容貌却似乎没有改变。玄尘到底得了师父真传,并非庸碌之辈,冷眼看出些微门道,只不点破——都是从小修行在其中的,见识没见识过且不论,心里明白便好,不值得大惊小怪,更遑论宣之于口。 果然,凌虚道人的眼光没有错,长生观当真是洞天福地,玄尘心想,自己也算上天保佑了,有生之年接连得见大道,想必也能够沾染那么点福报,修得一个善果。 可惜凌虚道人已经整年未归,长安也开始了云游,只不过,他会记得打声招呼,来去差不多有个定数。倒是没有香客专程来寻长安的,这位观星师没什么很大的名头,陌京城的人也多愿参问一卦,直截了当。 北疆战火频频的那一年,长安决议动身,临行前玄尘同他说了彻夜的话,无非是一路小心,多加保重。苍梧最信重的是南天护法,陵光神君朱雀娘娘,被奉为护国神,凌虚道人留下的罗盘背面也雕绘着雀鸟。长安道,有此吉物庇护,北疆之行必能平安顺遂。 玄尘颔首,不多做挽留。他知道北方一点都不太平,更知道自己劝不住。长安为何要冒这趟风险,长生观住持不知道,白天破例问了一次,毫不意外地没得到答案。 长安只是摇摇头,笑而不语,请玄尘放心便是。 陌京与北疆远隔千里,长安起初还有书信寄回,叙说路途风物见闻,后来行踪愈发远,音讯也渐渐传不到了。玄尘不必猜也知道,并非递夫脚程不及,只不过当事人不愿再开口罢了。 中间凌虚道人回来过,听闻长安动身去往北疆,默默点了点头,同样不置一词,当夜去了长安往日常常看天象的亭子,观星的样式如出一辙。 在玄尘的记忆中,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凌虚道人与长安,师徒两个再也没有碰过面,永远都是错开来,巧合得到了极致,几乎如同默契之下的刻意。长生观对他们而言,如同一座临时歇脚的客栈,且长年累月也不见得住上几天的。 长安从北疆回来时,口中说着一切都好,身形却明显憔悴了太多,身上还有一股未散去的药膏子味儿。那阵西北的战事刚刚平息,连带周围地界都不算十分太平,再得道的人也难敌刀剑无眼,玄尘想起来长安刚入玉瑕山的时候,那么个与世无争的少年,样子虽没怎么改变,心境却是大不相同了。 这一回来,凌虚道人已经重新出发月余,长安留了下来,好生修养,整日总要抽出时辰长跪在三官神像前。偶然一次,玄尘听见他絮絮念叨,福生无量,诸天显灵,神君寿数未尽,终得重生。 是什么?住持隐约能猜到,却难以置信——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还是只该存在于久远古老的传说中,如同殿上那无喜无悲的神仙塑像,瞻仰供奉就好,哪儿敢与仙君交谈。 也是那年城中千秋庆典,万民朝贺,玄尘被天家大礼请去宫里做法事,也带上了长安。大殿的一派金碧辉煌里头排了高低次序,立着众位宫嫔贵人,为首的是国母自不必说,仅在其次的那一位虽登不得正,却为着身怀有孕,气势格外凌人,最为抢眼。 孕妇不宜浓妆艳抹,那位娘娘的眉眼清楚,玄尘认出来,正是当年上山,苦苦哀求见凌虚道人的贵妇。宫中位分分明,那是一人之下的贵妃娘娘,自入宫便圣眷优渥,连皇后都要退让三分。 略一推算,她求上长生观的时候,刚刚为天子诞下三皇子,正该最是春风得意,何来的愁眉不展。 住持不意深思,毕竟红尘种种,皆与他们不相关,法事尽了,贵妃自然认出来玄尘,似乎想攀谈,被长安抢先一步拦下,低眉俯首深深长揖,道说娘娘执念其中多年,早该明白所愿虚妄,断不可得。 第三百一十九章 长安(下) 宫嫔内侍皆在,贵妃要维持着体面,没法子当着众人失态,只得放行。在上位的皇后娘娘似乎很感兴趣,亦试图派人询问究竟,好在玄尘步履稳健,抢先半分出了宫门。 长安回了头,临上车前定在原地,遥遥望了那红漆宫墙好大阵子。玄尘约莫能猜得出他在想什么,也愈发忍不住揣测,那位贵妃娘娘所求的,到底是什么逆天而行的事或物,能够让两个得道之人如此避之不及。 一直到了长安下次出发云游,长生观住持也没能问出口。 这期间,往来求见凌虚道人的香客仍然不少,都怀着大同小异的心思,期望哪日运气上佳,登山门可以偶遇道人归来——可惜各人的运气都有定数可查,哪儿就能这么巧了。 苍梧许多人至今还记得,正是那年,天生瑞兆,百鸟和鸣,稍微有点道行的人都说,这是天地降福,神君转生,朱雀之灵即将栖身人间。 长安走得很匆忙,打这一次开始,便效仿起了自己的师父,归期愈发遥遥不定,显然是要避开宫中人物。掐算着贵妃娘娘的产期已过,凌虚道人先行回来一次,留了句话,托玄尘务必告知长安,内容简短,却一语中的。 “过慧易夭。” 玄尘守着嘱托等了很久,直到第五年的春天,残雪还未融尽,他几乎以为那师徒两个都不会再回来,偏偏在傍晚督促小道童扫院子的时候,山门叩响,长安携着满身风霜,神色颓然迈过门槛。 住持第一眼看见他,分明憔悴成了另一幅模样,只有那个不离身的罗盘能够证明没认错人。没等玄尘开口,长安已经兀自摆摆手,示意他不必言说。 “天命难违……我徒耗五年光阴,终究没能与天相抗争。” 仔细算算,长安的年纪早应该过了不惑,然而除却长途跋涉留下的印记,音色仍然清澈如少年。玄尘已经顾不得思考这些,转头吩咐道童收拾屋子,叫长安先回房休息,一切都是后话。 不知怎么,玄尘想起来长安离开那年的情形。护国雀神的故事世代流传,若是真的,对苍梧而言也是好事,长安的背井离乡或许正与此有关,可这个观星师嘴严实得很,待休息好、缓过劲儿来,什么都问不出。 听为数不多的话中之意,他预知到了风暴来临,决意长留北疆,尝试阻止一场阴谋的开场,结果自然是失败了,还差点将自己搭了进去。他亲眼看到护国英烈的嫡女被流寇掳去,孤儿寡母苦寻不得,抱憾离世;他曾想豁出去将那孩子救回,孰料技不如人,未及接近就被发觉,险些被人牙子打折了一条腿。 说到底啊……长安只是个文弱的术士,不会拳脚,无力自保,面对即将到来的凶险,除了急火攻心,毫无余地处理。 玄尘想起来凌虚道人留的话,原样转述给长安。后者听了,沉默良久,端正身子向住持深深一拜谢,当晚没有跑出去看星星,将自己闷在房里,摸索了彻夜的罗盘。 往后起起落落十余年,长安留在观里的日子屈指可数,凌虚道人亦然。住持玄尘年岁不老,须发却渐渐生出花白,安知不是操劳过甚,参不透这两人的地方又太多。期间出过一次小插曲,当朝的东宫之主求上山,请玄尘再度入宫,为他的正妻祈福祝祷。 太子妃称得上是一位贤良淑德的女子,身怀六甲,大腹便便仍不失端方,眉眼算不上美丽,贵在落落大方,最是为人正妻的好气质。一国储君的宫中不会少了小星,见到太子妃却都谦卑温顺,无有敢放肆僭越的。 衣香鬓影之间,有个不起眼的单薄身影,绫罗绸缎、穿金戴银也掩盖不住散发出的孤苦气息,五官细看比太子妃精致,眼若桃花,翘鼻柳眉;旁边有不少仆从跟随着,可相比较照看,那些婆子的眼神不如说是监视。若论年岁,那实在不应该是为人妾侍的形貌,若说是婢女,待遇也忒破格了些。 不知是否听岔了,别人好像叫她一声“公主”。长生观本非天家供奉,玄尘对宫中的龙子凤孙无甚了解,那女孩的长相与太子也并不相似,叫人捉摸不透其中的路数。 “小公主客居苍梧,平日里总不爱说话,东宫上下的人,也没有她愿意稍微亲近的。” 许是发觉住持对那女孩好奇,趁着解签的空档,太子妃主动谈起,原来那是异国送来的质子,小小年纪背井离乡,再也难见父母兄弟,稍有不慎或许还要引来杀身之祸,也是足够可怜。 一个不起眼的庶公主,换来边境并不短暂的太平,怎么算都不是一笔亏本买卖。苍梧皇帝将这女孩放在太子宫中教养,用意不言而喻。 太子妃说起来时,没有半分醋妒神情——不过是颗棋子,又非两国联姻的贵女,没什么可寝食难安的。 然而,苍梧边境上不只一国,也并非所有疆土的首领都愿意以族中女子来换取太平。战火从未真正平息,长安或凌虚道人稀少的书信中,也会提及自个儿眼所见的边疆战乱、民不聊生。 年岁便如此继续下去,直到如今也算政通人和,长安回来的前几天,凌虚道人如旧动身,于是玄尘看见长安归来,心中也只是了然。用过晚饭,长安与玄尘小坐,说起归途中一桩见闻。 观星师道,边境的烽烟尚且没有殃及疆土,只是可惜了正往故乡归去的某国使团,小族之间的争斗向来讲不清是非善恶,只有无休止的厮杀,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苍梧从来不插手其中,顶多在哪一方求告上门时,拿出天朝上国的风范,从中调和几句。此次万寿庆典,那个使节团接到诏令,提前了归期,不料才出境线便遭伏击,为首的将领命丧其中,坠入山涧,尸骨无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长安感叹颇多,低头饮了口热茶,不无庆幸自己躲避得及时,没有被殃及其中。 番外二十一 十年梦屈指堪惊 “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 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窗下灯火微弱如豆,桌面擦得干净,女儿家的簪花小楷清秀娟丽,并不上乘的墨汁扑洒在粗糙的纸张,照样写出一手风流婉转,字字句句泣出的却都是血泪苦痛。许锦书心疼花钱买来的磨冻,每每总要亲自动手,用多少便研出多少,必定写干净了为止,半点也不能浪费。 光线昏暗,只怕要熬坏了眼睛,她却是刻意为之,能更好地掩盖窗纸上映出的身影。许家的四姑娘不敢在人前掉眼泪,只能躲在自己的小屋里,靠着辛苦做工攒下体己银子,换来笔墨纸砚,悄悄抒发一点思母之痛。 生她的兰姨娘去世得凄凉,病弱到连汤药都难咽下喉咙,年轻时候饱满白皙的额头早已布满青筋,弥留之际,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这个女儿。本来,许锦书可以有个嫡亲兄弟相互照应,也不幸夭折在内宅后院的争斗中。 姨娘从小就教导她,嫡庶有别,明哲保身,千万不可与正屋的大娘子和小姐们争锋斗气。 何止呢?儿女双全的万姨娘、老太太屋里出来的菊姨娘,哪一个不是过得比她们母女体面尊贵,不至于明明是千金身,却要放下脸面去讨好管事婆子。 兰姨娘去世前半年,家里庶长女锦绣已经由老太太做主,相看了临近县里的一位员外,上无婆母刁难,嫁过去可以执掌中馈,衣食无忧,只不过无人在朝入仕,日子是一眼可以望到头的。 大姑娘的生母身份不高,又因为产下头胎,早年就被太太冷落,打发得远远的,平日在家说不上话,如此一门亲事也算般配。然而,八字也只是有一撇,太太膝下嫡出的二姑娘锦竹还没许配人家,怎可能允许庶女先行声张。 前院偶尔传来争执,锦书在守孝,身边除了婢女阿香,再没有多余的人手忠心跟随,这倒方便了她四处走走,不被正房的耳目所扰。听说是太太不满,怪老爷不肯早为嫡女筹谋,才拖到家里出了白事,锦竹议亲少不得要被耽误。 话里话外更多是嫌弃兰姨娘之死晦气,锦书纵使听见,也只能打掉牙齿和血吞,万万不敢跳出去争辩。回到房中,阿香愤愤不平,还得四姑娘劝解她稍安勿躁,这么些年都忍下来了,不差再多一时。 其实太太看重嫡庶,早就为二小姐做着安排,早先相中的是城南林家,有一门在衙门做事的姻亲;去年又仿佛有太太娘家的堂房亲眷登门,有心来一个亲上加亲,不知道说得如何。眼看着前头几位姐姐的婚事都要有着落,锦书猜想,自己大约也快了。 即使兰姨娘在世,也没有权利给自己操持,还得仰仗太太开恩,多多带她去些女眷们的雅集、诗会,叫别人知道,许家还有这样一个女儿,清秀文静,已然到了待嫁之年。 可是么,听太太怨怼的态度,只怕是要先出了这口气,才肯正经给这个庶女挑选人家——左不过是和大姐姐差不多,给许家换来多多的聘礼银钱,或者联一门有所助益的亲家,再陪送一份不薄不厚的嫁妆,就算当家的大娘子贤良,对孩子们一视同仁了。 兰姨娘留下的积蓄微薄,远远不够锦书出阁。大姐姐的生母好歹从太太屋里出来,万姨娘更是带着万贯财帛进的门,至于三姐姐,嫁妆自然是由老太太房里出的……这么一盘算,许锦书也为自己发起愁来,转瞬又觉得可恶,娘亲的丧礼刚过,怎好就没良心想着要嫁人。 阿香却看得开,道说姨娘生前,一直牵肠挂肚的就是女儿的婚事,奈何锦书才过金钗之年,太太总爱寻了老借口,说四姑娘不是在自己跟前长大的,唯恐随了生母的小家子气,又不会理家,带出去万一行差踏错,岂非叫人笑话,还是在家悉心教养几年,再出去相看也不迟。 “说出来唬谁呢,不过是嫉妒咱们姑娘比她的二姑娘漂亮讨人喜欢,生怕四姑娘出去了,就没人瞧得上二小姐了。” 婢女的碎碎念绝对不能传出屋门,兰姨娘留下殷殷嘱托,阿香不敢忘,可得好好照顾四姑娘,不能因为自己管不住嘴,让主子受连累。 太太何种心思,许锦书自己当然有数,人在屋檐下么,能忍则忍,毕竟老太太还在,总不会眼看着亲孙女熬成老姑娘。 半年辰光过去,员外的花轿终于上门,敲锣打鼓抬走了大姐姐。锦书得以换身绸缎衣裳,戴了和二小姐一样的珠翠首饰,站在正门口相送。红盖头下落出几滴泪,砸在新嫁娘的金丝鞋面,留下点点斑驳。 锦绣开了个好头,后面的女孩们陆续都开始筹办陪嫁单子。锦书知道,自己要等满三年,便不着急绣嫁衣,每日如常做针线活贴补用度,偶尔得了闲暇,要么习字,要么练练母亲留下的琴。 她明白,兰姨娘是乐伎出身,才有了毕生的悲剧;她发誓,绝不要走生母的老路,宁可嫁入寒门,苦苦熬生计磨日子,也断不能给人做妾自轻自贱。 誓言立在心头,还没来得及在阳光下大方地宣之于口,忽地一道晴天霹雳打下来,让锦书整个人都懵了——老爷欲新寻一房小妾,是水面上有名的船妓,借酒调戏要对方伺候,不成想其背后早有主顾,且是许家商行赖以生存的大头。 这一下捅了马蜂窝,许老爷的生意一落千丈,连二小姐备的嫁妆都被拿去填补空缺,也不过杯水车薪。都说虎毒不食子,可阿香跑回来的时候,许锦书还在绣手帕,想着能多贴补家用,她知道亲爹不疼自个儿,却没料到,竟然能绝情到二百两银子卖了她。 行囊轻便,锦书换上阿香的衣裳,佯作倒夜香,连夜逃出了家门。月光下街道清冷,粗布衣衫不足以避寒,可她浑然不觉,心里早就冷透了。 第三百二十章 朱雀祠(上) 日暮西山,余晖灿烂,晚霞间稀疏穿行过倦归飞鸟,栽进云边遥遥树林,转眼了无踪影。天色明灭熏黄如灯,洒尽最后一丝温热在人间的水榭楼阁,山峦在冬,难能叠翠,苍松翠柏如常营造出郁郁葱葱,密林深处有青石路,通向千百载屹立的庙堂。 苍梧倚重朱雀,雕梁画栋很是风光,四时香烟不断。别处自有年份新些的玄女观,却不如老地方更能服众。雀神仙君法相庄严,泥胎眉眼中端方自流露,被落日朦胧镀了一层光,仿佛万千顾盼生辉于眸中。 陌京城中无人不识玉瑕山长生观,可说到底还是那朱雀祠堂受天家供养。冷香阁主记挂着早年救女儿发下的愿,每每初一十五必然上山,可这恢弘巍峨的朱雀祠却少登门——就算来了,墨觞夫人也实在没什么可求的,更何况这地界常易遇见天潢贵胄,个个喜爱拿鼻孔瞧人不说,还总免不了守各样刻板规矩,稍不留神便被扣个不敬之罪。 出门求神拜佛,最紧要的是心宁神静,虔诚阔达,何必给自己找不愉?花魁娘子曾好奇问起,她的养母不过如是回答。 这倒也是,沈渊心想,天家富贵宏达,远非常人可匹及,若运气不佳,迎头撞上什么脾性怪异的,当着护国神明的堂前,闹出声响可不太好。 只是如此想着、论着,仍然不妨碍趁着顾医师要带上澧兰拜朱雀的机会,借光同路前去,大约因为《孤竹遗撰》读得多了,冷香花魁对那位上古传说中的神女起了莫大的兴致,想要一睹其观宇中的情形。 顾家老太太谆谆慈母心肠,实在看不得自己这个儿子鳏居毕生,或者干脆遁入空门,让他们措手不及。 好容易让顾锦川下了山,老两口又是一番软磨硬泡才说服他留在家中,相看了一位姑娘。 那是隔条街上的商户人家,姓张,祖孙三代都做些绸缎生意。商人的地位不高,可是对儿女们的教导还不错,姑娘闺训最是成功,温婉和顺的好名声传扬在外,有意聘娶的不在少数。 顾老太太本来想寻一个同样的行医世家,是张家听说顾家二哥儿要续弦,先请了媒人登门,透露出结亲之意。他家嫡出的三姑娘年方二八,是头婚,做填房听上去很不般配,可若能嫁进医官世家,前头又没有留下儿子,公婆明理,妯娌和气,也是很好的归宿。 沈渊不爱打听别人家的私事儿,可是澧兰喜欢这个美人姐姐——顾锦川几次三番纠正过,应当称呼姑姑,或者姨母,小女孩听一耳朵就会忘。澧兰平日里见不到她,碰了面就要黏在身边,有说不完的话。 顾锦川担心她嫌吵,却不知冷美人心头只有宽慰。顾家二老隔着一代亲,到底不是澧兰的亲父母,澧兰初懂事理时,顾锦川就隐约生出修行念头,小孩子在最需要爹娘疼爱的年纪,只能孤零零住在院子里,和丫头仆妇相处,身上全无半点该有的活泼样子。 沈渊初见到澧兰,那孩子五官很秀美,可是眉宇舒展不开,畏手畏脚,紧紧锁着一股胆怯,问五句最多答两句,简直让她疑心顾医师是个表面君子,背地里对孩子多有苛待。如此揣测让顾锦川大呼冤枉,也明白自己若继续随性下去,只会连累女儿,故而在家好生停留了小半年,亲教澧兰读书习字,这孩子脸上才渐渐有了笑模样。 肯开口是好事儿,沈渊乐得见到澧兰爱说爱笑,灵动像山林间的小鹿,哪会有嫌烦扰的道理。 “爹爹要我一同去,祖母起初不肯,说这样的场合,小孩子怎么好掺和。可是爹爹说,将来就算要迎娶新妇,就是要和我们一个屋檐下生活的,现在不彼此见见面,哪能知道对不对脾气。” 澧兰本和顾锦川同车,等半路与冷香阁的马车接上头,便眼巴巴要挨着美人姐姐一起坐,将自己的爹爹一人丢下。童言无忌就算了,顾锦川也真不避讳,男女相看还要带上孩子,生怕人家不知道嫁进来就要做后娘。 沈渊带着孩子坐在中间,绯月和绯云陪在两侧,侍候车厢里架的小炉,给姑娘们热茶水糕饼。澧兰手里捏着块茯苓如意糕,低头咬掉边上嵌的干果,腮帮子鼓鼓,嘴角沾了零星桂花糖:“那位小姐生得漂亮,穿的衣裳也好看,绣的是梅花。出门时,祖母说,叫我不要乱言语,惹了人家生气,可我还什么都没说,她就皱起眉头来。” “哦?”花魁娘子挑挑眉稍,露出吃惊的模样,搂过澧兰在怀里:“听说张家的女儿涵养极好,竟然当着你们父女的面儿,就皱眉头、拉脸色了?” 这可就有趣儿了……顾锦川去相看,沈渊必然不能问他个中细节,便是连提一句都十分失礼逾矩。张家的绸缎铺名声不大,平日生意都淡淡的,冷香阁只在那儿购置过两次时新料子,给楼里的舞姬裁衣裳。听水芝说,那天瞧见了这位三小姐,在柜台后看账册,说话办事风风火火,人比花娇。 那不应该是个爽利人儿么?怎么从澧兰口中一讲述,完全变了个样子。 “才不是呢,”小女孩咽下糕点,接过绯月递的帕子擦擦嘴角,“我和爹爹到得早,张小姐是跟何六姑一起进来的,看见我,就冲我笑,说我讨人喜欢,还拿果子给我吃。可是一会儿,张小姐说要亲自煮茶,去向店家寻茶饼的时候,我在门口看鹦鹉,分明看见她拧着眉头,撇着嘴,和丫鬟抱怨说,我都已经这么大了,将来肯定不服她管教。” 澧兰话中不见丝毫委屈,反而有几分好笑,想来是并不中意这位张三小姐做母亲。沈渊知道,小人儿从前木讷,心里却清明得紧,澧兰是个好孩子,顾锦川虽有错处,在这件事上却不失为一位好父亲。 “其实,父亲要讨娘子,我不会不开心的。”澧兰忽然放下点心,偎在冷香花魁身边,小声道。 第三百二十一章 朱雀祠(下) 一个孩子忽然这样说话,引得沈渊重视起来,细细听她童言童语:“祖父祖母年纪都大了,大伯父和大伯母要照看生意,爹爹……总不在家的,要是娶了新娘子,可以让爹爹多多在家照看祖父、祖母,我一听会乖乖听话,不叫爹爹和新母亲烦心。” “咱们澧兰是好孩子,”沈渊心头一热,摸摸孩子发顶,颇为爱怜,“那后来呢?你可有将看到的都告诉爹爹?” 顾澧兰用力点点头,睁大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爹爹说,这样的娘子娶不得,未免将来鸡飞狗跳,家宅不宁,还是就此别过好了。” 冷美人哑然失笑,暗道顾医师说话也忒耿直,守着自己闺女也罢了,要是传到张小姐的耳朵里,只怕不是皱皱眉头、发发牢骚那样简单。 这天不是什么大日子,又加上地方远,一行人到朱雀祠时已经晌午,里头少有香客。车马劳顿,澧兰觉得有点饿了,不好让孩子饿着,或拿点心凑合,大人们就在附近寻了家酒楼,暂且用顿便饭。 店里墙上挂着木牌食单,顾家小姑娘身板不高,胃口却很好,想吃一味骨香多宝鱼,还有蕨菜肉丁混了千张腐皮丝作馅儿的干蒸烧卖,汤水要了水磨年糕片熬成的红豆甜羹;顾锦川对吃食没什么讲究,让着冷香娘子做主,再添两样清口菜蔬小炒、一盘素什锦,末了一碟醋水晶萝卜酸辣开胃。 顾医师把玩着随身的阴阳鱼儿佩,看向女儿的目光俱是疼爱。出门在外,花魁罩着兜帽,澧兰口口声声叫她姐姐,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这位公子瞧着岁数不大,膝下却有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 “爹爹,今年过年,就留在家里好不好。”小菜最先上桌,澧兰捧了热腾腾的白米饭,就着水豆腐烧莲白大快朵颐,扒了半碗饭,停下筷子,转头看着自己父亲,眼中满是希冀。 顾锦川拿筷的手一滞,抬头对面花魁娘子也看着自己,眼神在父女两个之间流转。女儿的心思,医师如何不明白,好在早已经禀明了老母亲,那张家三姑娘并非良配,估计换了别的女子也大同小异,还是就此打住,省得父母操心,孩子也跟着不高兴。 “张家小姐心气高,想必是不情愿做人继母;假使我迎娶其为续弦,为家门计,难免要再添子嗣,到时亲疏有别,要澧兰如何自处?” 那会儿,内室之中无第三人,才从茶楼回来,顾锦川长跪不起,向顾老太太陈情:“澧兰是我掌上明珠,为生下她,慧娘舍弃了性命,我悔恨追思至今,如何敢辜负她深情厚谊,拿人家女儿的喜乐做赌。” 儿子的态度坚决,顾老太太也并不是非张家不可,便拖何媒人带话,相亲的事情不了了之。没了这一出,顾锦川便自在许多,不必想法子再躲开,新年本就应该阖家团圆,澧兰的小小心愿不难实现。 “好,只要澧兰欢喜,爹爹都答应。” 顾锦川点头应下,为女儿布菜,大半盘鱼和甜羹都进了孩子肚里,竹编蒸笼捂着半透明面皮儿的烧麦上桌,满满的鲜香馅勾人食指大动,澧兰却饱了,只尝两个就不再动筷子。 虽少了一位母亲,此情此景却也算得岁月静好,是沈渊遗憾了很多年岁的亲情天伦。墨觞夫人也会亲手烹饪菜肴汤羹,耐心哄着沈渊吃下,慈母心肠令人动容,可时不时地,沈渊难免会想,若是长在亲娘身边,菀青夫人是否也料理得一手好汤水? 沈涵倒是偶然曾提起,他们的母亲生来身份娇贵,又体弱不得劳累,实在不善烹调,却会在夫君晚归时,亲手剥新鲜莲子,努力烧出软和落胃的银耳汤作宵夜,也会为着儿女风寒不适,连夜盯着灶火,只为孩子能吃上火候正好的牛肉豆腐羹。 离开家的时候年纪小,这些沈渊都不记得了,听哥哥讲起来,除却动容,更多是求而不得的酸楚。 拜神仙断断不好耽误,两个人看着澧兰喝完了整杯红果消食茶,顾家的小厮去前头结过账,一行人收拾上路,齐齐入了朱雀祠。澧兰在外头还叽叽喳喳,说回去时候要买风筝,才到了门槛前,一忽儿自觉安静下来,跟在大人身边,规规矩矩地迈进大殿,俯身下拜。 顾家父女不知求的是什么,医师面目端肃,目光沉沉如霭;孩子稚嫩,跟着父亲拜得有模有样,眼神却清澈似冽泉,看不到任何关乎于欲望,或者苛求的成分。面对着朱雀神像,沈渊油然生出敬畏,明明只是一尊金身泥胎,可没准儿被周遭的陈设加持,宝相慈悲,不怒自威,又有女儿家的情态,如此形容果真是只应天上有。 她想求一个所愿皆得,却明白祈愿之事,不可太贪,于是退而求其次,只盼着眼跟前的日子能顺遂,墨觞夫人身体康健。 归时门外有新客,浩浩荡荡带了一队仆从,簇拥着当中一位妙龄少女,身着玫瑰紫滚金丝海浪镶边百合缠枝纹对襟长袄,袖圈襟口镶银鼠风毛,翡翠珠翘头履丁香鞋面上厚缎月白孔雀马面裙子,身量高挑,姿容文静,梳着女孩常见的双垂挂髻,前额坠了一枚殷红石榴滴珠抹额;一众人占了半边道路,却不见分毫喧闹,规矩甚严。 显然是位贵眷,不知从哪一座府门中出来。好在看见得早,顾锦川与冷香娘子心照不宣,领着澧兰和下人绕路避开。 “都说雀神娘娘灵验,许多勋爵人家、皇室子弟纷纷前来祝祷,反而让百姓们不敢踏足了。”顾医师摇头轻笑,“若娘娘有灵,看到人间如此,不知会欢喜还是忧愁。” 沈渊牵着澧兰,抬头看看已经走远的那富丽少女:“无论勋爵、天家,供上的香火,都比我们的要金贵,神仙受用了自然欢喜;宫中年年祭拜的日子都有定数,一旦离开这些时候,朱雀祠门庭冷落,娘娘自然又该忧愁。” 第三百二十二章 风味庄(上) “阿晏所言不错,”顾锦川似是哼了声,瞥一眼方才少女来的方向,“你我尚且明白的道理,不知在上位者作何想法。” 澧兰仰着头,好奇地听两个大人说话,忍不住插了句嘴——“那位小姐的衣服、首饰好生华丽,可是,只顾着看衣裳,我都没来得及看清楚,她的脸长什么样子?爹爹,她好看吗?” “非礼勿视,我哪儿知道。”顾锦川哑然失笑。沈渊小心提着裙角,半蹲下身子与澧兰开玩笑道:“好姑娘,你爹爹是正人君子,这个问题可问到他了。不过你说得对,穿着过分华丽,反而让人忽略容貌。姐姐来告诉你,刚才那位小姐生得分外美丽,像天上的仙女儿似的。”说着眨眨眼,引导顾澧兰向朱雀祠正殿看过去:“你说,这可不就是买椟还珠、喧宾夺主了?” “我还奇怪,为什么教这孩子喊你姑母,她总是记不住,原来你也让她叫你姐姐。”顾锦川在旁颇为无奈,“你我可是同辈论处,如此岂非乱套了。” 沈渊不以为意:“隔着辈分,小孩子要和你生疏的。又不是什么论宗亲、排座次,她爱叫什么就是什么。” 小姑娘歪着头,很是给美人姐姐面子,认真思考了一会,夸张地做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喔……我明白了。姐姐是说,就和这儿一样,祠堂要是修得太气派,规矩也多,反而就没人会来了。” “澧兰真聪明。”花魁娘子眉眼弯弯,毫不吝啬笑脸与赞美:“走,天儿晚了,别叫你祖父祖母等着。锦川兄,待会儿到了清水桥,咱们就辞过,我得带她们去风味庄,给夫人捎带芋泥鸭方。” 顾锦川颔首应下,澧兰却不愿意,她平时少出门,还没玩尽兴,好奇娘子说的那是道什么菜,想跟着一起过去瞧瞧。 “澧兰不是要买风筝么?挽英巷的李师傅手艺好,可是和风味庄不同路,听话,先和你爹爹回家去。”沈渊笑道。 女孩偏偏不依:“买了风筝,现在也不好放的,不如跟着姐姐去风味庄,看看芋泥鸭方如何做得,回家也学着做了,孝敬祖父、祖母。” “我们兰姐儿懂事了。”沈渊摸摸女孩鬓发,回头与她的父亲商量:“孩子有心,锦川兄觉得如何是好?” 澧兰也去看自己爹爹,满眼期盼,可这次,顾锦川没依了她们:“小小的人儿,如何学得风味庄拿手好菜,还是阿晏自去。澧兰,别缠着你姐姐了,她身子弱,晚了风凉,带着你路上要耽误的。” 花魁莞尔,看着小孩子低下脑袋,很是失望地点点头,犹记得关怀她多多保重——顾锦川虽然没有亲自教养,澧兰仍然长成了一个周正明礼的好姑娘,可见顾家二老对这个孙女颇疼爱,也极重视。 到约定的清水桥时,天穹已经染上暮色,远远掠过几行归巢飞鸟,路边的摊贩叫卖吆喝得更起劲,都想可以最后小赚一波。风味庄的建筑阔气,是陌京城中数得上名号的饭馆,招牌高高悬在楼顶,隔着半条街就能看到。 这家的主人也是掌勺的大师傅,前头坐镇的掌柜是他的娘子,夫妻两个打从结发白手起家,勤勉劳作二十年,有了如今一方产业,膝下也新添了嫡孙,日子过得正红火热闹。 “我只知道陈厨善作京城菜式,听夫人说了才知,他竟会烹这道南边的芋泥鸭方。”风味庄外,绯云下车去替主子点菜,沈渊与绯月在车中说话,“怪道人人家敢起这么个名字,南来北往的口味都能得心应手,天道酬勤,风味庄生意蒸蒸日上,不是没有道理。” 绯月笑着点头:“做起来虽说不难,可就是费功夫,最繁琐不过剔骨头,要整块的鸭脯子肉,芋头全靠手工捣成泥,做出来才是最嫩最细的,大抵肯花这个时间,做出来都不会失了真味。” “跟着我久了,你也挑嘴起来。”花魁娘子等得久了,有点乏,“早上走得匆忙,许是没睡好,陪我下去走走,吹吹风,还能清醒一点。” 陈氏夫妻当年手头不宽裕,交不起城中央长街高昂的租子,只能挑了一处相对偏远的侧路,后来发家,始觉舍不得,索性豪掷千金,将这块儿连房子带地皮买了下来,兴建起如今的高楼。周围街坊邻居却不变,仍是矮屋平房,有几分鹤立鸡群的意味。 其实附近风物景色尚好,走卒贩夫,炊烟人家,岁月安详,还有刚刚散了学回家的孩童,三五结伴跑跑跳跳,直到闻见风味庄飘出来的饭菜香味,一下子迈驻足街边不开脚。老板娘和这些孩子都认识,从不驱赶,偶尔得闲了,或者心情好,还会叫他们进去,拣个角落吃点刚拌好的五香干,淋了自家煸的椒油,就着来时学堂外买的热炊饼,咸鲜辛美。 “且得等一会儿呢,若不然和掌柜的说一声,奴婢们陪姑娘先回去,等做好了,让风味庄给咱们送到楼里。” 逛出没多远,夜风迫不及待拉开序幕,凉意弥漫开来,绯月便要忧心。沈渊却讲,并没有什么着急回去做的事儿,再者说,冷香阁么,能不叫人家去的,还是尽量免了。 “姑娘既如此说,那也罢了,要不回车上去,奴婢给姑娘添个手炉。”绯月伴在沈渊身侧,主仆两个沿街道随意漫着步子,赶车的小厮才搬了脚凳下来,花魁余光忽然瞥到个人影,从风味庄门口擦出来,很有几分眼熟。 “那是……”沈渊踟躇片刻,示意绯月一同看过去:“你看那个人,是不是……盛秋筠?” 声音不高,却惊动了当事人,那个女子顿住脚步,下意识回头向这边瞧,也认出了是冷香阁的娘子。那天沈渊一直躲在屏风后,秋筱出来相见时,才跟着也露了一会面。花魁漂亮,过目不忘,更何况盛秋筠记着,自己的妹妹说过,花魁娘子待她极好。 第三百二十三章 风味庄(下) 盛秋筠没有单独和冷香花魁说过话,两个人的身份也没有交集,贸然在街上遇见,彼此还有少许尴尬。初见时,秋筠与失散多年的妹妹见面,仍然是一身村妇打扮,可想在婆家的处境并不乐观,这次却整齐体面了许多。 “真巧,盛阿姐,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花魁娘子破天荒主动搭话,缘由无他,人家好好走在街上,被自己叫住,“盛阿姐这会儿进城,为何而来?天色不早了,可需要我送你一段?” “不,不用……”盛秋筠连连摆手,又觉不够客气,也向花魁笑了笑,略弯弯腰:“我是个乡下人,走几步路不碍事,别弄脏了姑娘的车子。” 对方说着拒绝,眼神却闪烁飘忽不定,似有似无地向冷香阁花魁身上瞟,分明就是在表达欲言又止。沈渊与盛秋筠说话不超过五句,可那份对妹妹的疼爱牵念叫冷美人也动容,尤其有盛家母子的嘴脸衬托在前,秋筠的品格更加令人油然生敬。 风味庄不是寻常食肆,以盛秋筠手中提着个黑漆食盒,做工似乎不太好,边缝还在向外冒着热气,她很努力地用袖口遮盖,然而只是杯水车薪。沈渊见她转身欲走,随即向丫鬟递过一个眼神,绯月便追上去,颇为热络地拉着盛秋筠的手臂:“盛大姑娘,我家小姐知道,您挂念着秋筱姐姐,平日又不得相见,今儿既然遇上了,那便是有缘分,你若有什么不放心的、想问一问的,尽管与我们小姐说。” 绯月从小伺候在墨觞家,一经手便知秋筠这身衣裳看着颜色鲜艳,实则也不过是中下的布料,甚至略略粗糙,好在不是夏日里,没有贴身穿着,不至于划疼了皮肉。 盛秋筠斜戴着一支钗,样子普通,成色到是很新,十足十沉甸甸的金货,打成单只卧眠鸳鸯。盛家老太太给大女儿找的不是什么良配,按寻常推算,断不可能一下子转变了态度,对媳妇大方起来——事出反常必有妖么,盛秋筱好歹在冷香阁做小伏低,将沈渊哄得高兴,小阁主自然不介意关切她们姐妹几句,全当礼尚往来。 “正是,而且我瞧见,阿姐的食盒似乎不太好了,这一路走回去,只怕饭菜要冷。”盛秋筠还在同绯月推辞,沈渊直接跟上前,主动拉近距离,“风味庄想必备着食盒,我可叫人为阿姐换一只,回到家中也好交代,再者么……” 冷香花魁放低声音,看着近身无人,与秋筠四目相对道:“秋筱妹妹身在我楼中,阿姐若有心见她一面,我可以为阿姐安排。秋筱素日与我亲近,也常常说着思念。” 谈到姐妹,盛秋筠神色动容,意欲收回的手臂也放松下来,由着冷香阁的主仆两个将自己拥进马车。青绿厚缎的门帘后头,车厢里熏着炭炉,铜丝密编罩笼下银霜星星点点冒着火光,暖意瞬间扑面而来。 风味庄里都是食客,盛秋筠不好意思停留厅上太久,叫过了菜,一直在门口等着,傍晚的风并不喧嚣,时辰久了,仍将手脸吹得冰冷。沈渊将盛秋筠请在中间落座,命绯月倒了杯暖笼里的热茶。 “这是牛乳茶,用水仙做底子,兑上烧热的牛乳,滴进木樨清露,又加了勺雪片糖,味道偏甜了,我自己喜欢的,不知阿姐喝不喝得惯。”花魁让了盛秋筠先请,绯月又从随行的匣子中端出两碟零嘴,一味甜口的红梅杏、一味偏咸鲜的酥脆猫耳朵。 花魁娘子端茶杯的样子也好看,垂下眸子小口啜饮,解了在外头说太多话的口渴。盛秋筠尝了尝,滋味果然甘甜,回韵又清润不至腻口,饶是个女儿家便无法不喜爱。 小时候盛家父亲还在,耕读传世,家中尚且算宽裕,秋筠是第一个女儿,过了几年掌上明珠的日子,知道汤水中加上雪片糖,滋味会大不相同,可什么木樨清露、牛乳羊乳的,却不敢想。 至于后来?父亲一去世,家中日渐拮据起来,不过是咸菜清粥度日,一碗米汤中看不见几粒白米,还都捞给了男丁,秋筠年纪大些,尚且可以捱过去,秋筱饿得皮包骨头,还不如外面跑动的小野猫。 “我冒昧了,敢问这位娘子,我家秋筱在冷香阁中,没有……没有给娘子和夫人添麻烦?” 盛秋筠稍稍迟疑,挑拣出的字眼很有意思。沈渊双手捧着青花茶盏,拿盖子仔细刮去水面浮沫:“阿姐心疼秋筱,这份手足亲情我十分明白,阿姐也不必有所顾虑。冷香阁是什么地界儿,我无从辩白,令妹身在其中,当初也是她自己点了头,夫人才安排她接见了客人。盛阿姐请尽管放心,秋筱虽暂时出不去,在楼里过的日子也不憋屈,没有挨饿受冻,也没有人打骂为难。” 自己打算说得委婉一点,对方却开门见山,竟是盛秋筱闹了个不好意思,不由得红了脸,捏着茶杯的手也无处安放。前次送药膏进冷香阁,盛秋筠心中就在打鼓,万一让那当家作主的夫人误会了,自己妹妹的处境莫不是要变艰难。 “阿姐送进来的药,并没有用武之地。”花魁娘子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说着说着就引到了话上:“我看过了,都不是寻常的成色,想必花费了阿姐不少体己,”美人眸光恳切,主动向盛秋筠靠近,“我知道,阿姐在婆家过得不易,同为女子,你们姐妹的境遇令我同情,我还算命好,生在夫人肚子里,秋筱那边尚且可以照顾,还请盛阿姐也珍重自身,才好叫秋筱安心。” 秋筠嘴唇翕动,听下来甚有感触,从小她也读过书,是非好坏可以分辨得清楚。“实不相瞒,我本还以为,娘子深受墨觞夫人疼爱,脾气会骄傲一些,不成想却是如此平易近人。” 花魁付之一哂,不置可否:“旁人如何评说,哪儿是我能左右的,索性就不去在意。能使得盛阿姐对我改观,可见人与人之间,还是要相处过,才能见真章的。” 第三百二十四章 寄人篱下 风味庄的陈氏夫妇经营年久,一丝儿错也容不得,那芋泥鸭方做起来甚是考验火候,这日正巧有刚蒸好的芋头,本是打算夜里给自家人做个点心,半路改拿去先紧着客人。不成想,新来的小伙计没有经验,冒冒失失揭开锅盖去瞧成色如何,这下可闯了大祸。 眼看着要出锅的鸭方跑了汽,立刻塌软不成形,根本没法子做得。天色实在晚了,陈厨本想豁出老脸,两口子好好和外头那位等候的娘子赔个不是,重做一份怕要耽误归途,不若退了银子,等下次来时由风味庄请客。 “无妨,陈掌柜,可巧我家主人忽然有事,要远远地走一趟,就麻烦您重新做了,我们回来时取。不知厨上可有空着的食盒?也向您讨一个,或借或买都使得。” 绯月唤了绯云来马车下,要她将沈渊的话带进去。陈厨满口答应,仍然执意要免了这一单银子,丫鬟不与他虚假客套,福了福礼谢过,提着送来的食盒出门而去。盛秋筠放下戒备,同冷香花魁诉说不少,也信了秋筱在楼中一切安稳。沈渊坚持要送一程,秋筠略略推脱一二,也便从了。 “今儿幸亏遇见娘子,不然这样晚了,我还真不知如何是好。这些个稀罕饭食,平时难得一见,要是路上冷了,回去婆婆要发难的。” 盛秋筠带来的食盒的确简陋,沈渊着意不去盯着人家更换,低头吃茶,余光悄悄瞥见一眼,所谓的“稀罕”……不过是多了荤腥。红烧樱桃肉、茉莉花茶蒸鱼、清炖麻油鸡、白切羊,四道硬菜么,乡下的大厨未必就做不出来,可是加上风味庄的好手艺,放在秋筠婆家那种条件,的确足够压别家宴席一头。 可惜,这份体面不是为了姓盛的儿媳妇,甚至还打了她的脸。秋筠对花魁娘子倒是没有隐瞒,直言婆家的小叔子又添了男丁,今天要做满月酒,让她出来采买,弟妹胃口娇惯,点明了要吃风味庄的菜。 “可是,满京城的人都知道,风味庄的菜味道好,价格也高昂。阿姐,我说一句不中听的话,你婆婆舍得这笔银子?” 沈渊只是随口问问,心中也知乡下门户尤其看重香火,秋筠的婆家也不至于贫困到揭不开锅,偶尔奢侈一次也正常。孰料,盛秋筠一下哽住,眼皮飞快地眨动,紧抿唇瓣,几次欲言又止。 “嗐……弟妹接连生子,是家里的大功臣,吃点好的无可厚非。”秋筠低头看向食盒,牢牢抱在怀里,生怕打翻了,也不在意会否烫着自己,“哪儿像我呢……进门这些年了,肚子始终没有动静。索性我不做人母亲,也是用不上摆酒的,贴补贴补二房也好。” 盛家姑娘不明着说,也不妨碍冷香花魁听得懂。什么见了鬼的人家,居然用大儿媳的体己银子,给小儿媳摆酒席?主仆三个都要皱起眉头,绯云更是直接啐了一口。 “奴婢虽没见识,却也算得出风味庄这出菜色要价几何。盛娘子,您也忒好性儿了,就由着他们欺负。”丫鬟犹自愤愤不平,沈渊心头记起昔日谈话,不由得感叹自己料事如神:“若没猜错,前次秋筱给阿姐的银子,被阿姐的婆家知道了,才生出这般贪便宜的心思?” 果真被人家说中了,盛秋筠便也不躲闪,点点头“嗯”一声,黯然道辜负了自己妹妹的一番心意,想来冷香阁里衣食不缺,要攒下银子估计不易。 “怪我自己不当心,本以为我那婆母虽然为人贪财了些,总不至于搜刮到自家人身上,便也没加防备,压在了自己睡觉的枕头里头——就算这样,竟没料到她会趁我出门耕作,打着替我浆洗的名头,全给我翻了出来!”秋筠语气中逐渐带上了不甘,咬咬牙努力隐忍,“小叔子的媳妇是她表亲侄女,自我进门,她们婆媳两个就看我各种不顺,什么脏的、累的都是我做,哪有谁帮过一次手?怎么偏偏就一有了银子,就上赶着替我浆洗枕头了?” 花魁轻叹口气,伸手去拍拍盛秋筠肩膀,宽慰道:“木已成舟,到阿姐婆家尚且有段路要走,还是平和心境,别在人前露出不满来,那样,往后的日子才更难过。” “娘子的意思我明白。”盛秋筠抹抹眼角,泪水还没来得及成型,就被赶了回去:“寄人篱下,不都是这样熬过来的。我的命不好,别人受了婆母的气,还可以回娘家哭一哭,我不过是到了年纪,可着银子被卖给人家的,纵使千万种委屈,谁又会给我撑腰。” 花魁默然,片刻又道:“阿姐也不必如此伤怀,秋筱是个好姑娘,你们姐妹在这天地间,到底还是有彼此的依靠的。” 秋筠只是摇头苦笑,说自己的妹妹尚且无法安身立命,何谈谁依靠谁,她如今只盼着秋筱能早日脱身,堂堂正正做个良家女子。 “啊……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话才出口,还回响在空气里牛乳茶的香甜气息中,盛秋筠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心疼妹妹是一着,另来,岂不是骂了眼跟前的花魁不够干净、见不得光彩? “不打紧。”沈渊低头饮茶,没打算和这个苦命女子计较。实则物议从来难平,她在冷香阁听多了,也早就惯了。 花魁姗姗晚归,冷香阁门口的灯笼已经点燃,水芝奉了墨觞夫人的嘱咐,在街边树下等候已久,远远看见马车,赶忙迎上前来。陈厨为人厚道,重做了一份芋泥鸭方不说,还赠了碟子六合牛肉脯,说今儿是风味庄的失误,贵客要是尝着滋味好,还请日后常光顾。 绯月扶着沈渊下车,水芝接过食盒,大小丫鬟簇拥着花魁进门,刚刚过了寻常人家开饭的时辰,厅里没什么人,花台边温颜儿在弹三弦,有小歌女陪着唱曲儿,楼上凭栏三三两两坐着几桌客,叫了酒菜,身边各陪了相熟的姑娘。 第三百二十五章 陨欢(上) “夫人的意思,等小姐回来,一起去楼上屋里用饭。”待拐进了后院,水芝道,“就由两位妹妹先伺候小姐更衣,奴婢将食盒送去厨上,装点好了一并呈过来。” 沈渊点点头,领着绯月与绯云向园子去,沿途厨房的炊烟袅袅,带出丝丝缕缕饭菜香。路过偏院听见里头有琴声,是许锦书最常弹的那支曲子,主仆三个都没作声,想起许琴师的境遇,心中也是各有滋味。 “咱们楼里也真是奇怪,一个接一个遇上负心人,”进了屋,暖意迎面,花魁抬手轻挥,驱散积攒整日的熏香味道。 绯云去温茶水,绯月替主子解了斗篷道:“咱们来京城许多年,这样的事儿见也见得多了,个个都要叹气,身子可怎么好。” 天气略微回暖,到了晚上也不至于冷得发慌,沈渊撤下斗篷,换了家常的烟蓝蝴蝶裙衫,厚绒手抄中握一只暖炉,罩上披风便出门。好巧不巧地,又到了后院,许锦书也从琴阁出来,四个人撞见正着,想避也避不开。 “小姐安好。”许锦书规规矩矩行了礼,面上没什么太大的表情,穿戴颜色愈发鲜艳,不免俗气。花魁娘子也想不出说点什么,盯着她好一顿瞧。 “你这样打扮不太相宜。”沈渊的目光停留在许锦书的发髻上,“抛家髻虽然华丽,可这样长而浓的鬓角,哪里是小姑娘可以梳的。明儿早起梳头,还是改了,再换一支素净的玉簪、银簪的,都比金凤凰更衬你。” 许锦书笑笑,不自在地微微踱步:“小姐慧心,奴婢自愧不如。只是么,如今冷香阁里,姐妹们都知道,奴婢也要陪着客人吃酒、划拳,或去人家家里唱曲儿,素净、清雅这种词儿,用在我身上才更不合适呢。” 琴师说得已然足够含蓄,却叫两个丫头听得脸颊微红,只有花魁娘子还算知道实情,一针见血:“锦书姑娘此言差矣,我虽久病,主持不得楼中事务,大事小情却也能过过眼。夫人并未吩咐妈妈开脸,也没有给你准备一份头面、一桌花酒,可见流言无稽,不足为信。” “小姐见识清楚,奴婢自愧不如。”许锦书哑然,低眉向花魁深深一拜,“前头还有人等着奴婢唱曲子,便先告退了。” 玫瑰紫色裙摆摇曳生姿,竟看不出是极厚重的丝缎料子。若沈渊没记错,应当还是那个胡人将领送来的,在锦书与他两情正浓时,成匹成匹摆在冷香阁的花台前,晃花了多少女子羡慕醋妒的眼睛,给足了琴师面子。 可惜呀,鸳鸯分飞,从前豪掷千金的衣料如今变成取悦他人的罗裙,谁能不说一句造化弄人呢?许锦书看着是破罐破摔了,连自己的名声传坏也不在意,甚至主动往那不堪的方向上去引导——沈渊曾私下问过墨觞夫人,许锦书确实仍是完璧之身,如花牌一般外出侍候,也是她自己求了阁主准许的。 当真愚蠢,沈渊想,但凡能捱过去这一时半刻,日子继续过下去,谁会在意一个负心人的去留?对方不会得到惩罚,自己的清誉也受损难以挽回,才是彻底的不值得。 前面楼上,丫鬟们已经摆好饭菜,墨觞夫人听闻沈渊喜食玫瑰卤,特意叫厨房学着做了胭脂山药,削皮儿蒸透捣碎成泥,掺进玫瑰卤,加点糯粉搅打,上笼重新蒸熟切块,嫣红晶莹,勾人食指大动。 才进门,沈渊就见盛秋筱也在,站在桌边同丫鬟们一起服侍。没等说话,墨觞夫人招招手,叫花魁坐在自己身边。 “你怎么在这儿?坐下,让她们伺候就行了。” 沈渊示意秋筱同坐,对方却摇摇头,小心留意着墨觞夫人的眼色。气氛难免有些怪了,花魁也去看自己的养母,对方却只说先吃饭,待会儿再谈事。 “风味庄的小厮不懂事儿,弄坏了鸭子,只能重做一份儿,女儿这才回来晚了。母亲,这也要生气么?”沈渊绕开话,意欲试探出什么,墨觞夫人却全然充耳不闻,吩咐水芝将房中的熏香熄灭了。 “外头风冷,你还是多多保养,以后若再遇上耽误的,直接回来就是。”墨觞夫人道,“今天有新送来的野鸡子,我叫厨房煲了粥,很快送进来,你趁热吃一碗,先暖暖身子。” 听语气不似责怪,矛头便只能在盛秋筱身上。沈渊不解,她是墨觞夫人亲选的红姑娘,平日稍有诘难,今儿却给了这样大的一个难看,不知究竟为何。 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灶上的手艺如常,花魁娘子却头一次吃得味同嚼蜡。秋筱站在边上,弓着身子布菜添汤,连眼皮也不敢多眨一下;鸡肉粥烫手,秋筱的指腹红了,也不见皱皱眉头。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沈渊仔细去看,墨觞夫人也不像稳如泰山,眉宇间萦绕着股子愁容,仍要在她们面前不动声色。花魁心中忍不住好笑,自己巴巴儿带回来风味庄的手艺,竟也吃不出好味道。 “母亲,到底怎么回事儿?这样一顿饭,吃得我好不痛快。” 好容易等到丫鬟撤下碗筷,花魁娘子终于找到机会,可以和自己的养母撒撒娇,让气氛和缓少许。哪成想墨觞夫人脸色忽地阴天,冷冷看了一眼沈渊,叫她和盛秋筱一起跪下。 “平日里就罢了,晏儿,你可知你的一点私心,断送了别人一条性命。” 沈渊一时间不知所措,也不好发问,呆呆和秋筱并排跪在地上,看着墨觞夫人端坐上首,神情分外严肃:“你回得晚,我体谅你路途辛苦,让你能吃过了饭再说话。今日,若是你早回来一时半刻,只怕要亲耳听到沈离枝的死讯了。” “什么?”花魁娘子的瞳孔猝然收缩,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看身边的秋筱,全无半点惊诧,俨然早就知情,怪道突然叫盛氏伺候茶饭,原来,所有人都等着自己到场,一并论罪处罚呢。 番外二十二 不许人间见白头(上) 床前两头立着高高的灯架,鲜红蜡烛熊熊燃烧,照得满屋子亮堂堂。烛身粗壮足足如婴儿手臂,雕龙画凤还鎏着金丝,看上去好生富丽堂皇。屋子里的陈设也漂亮,大桌上石榴、葡萄,莲子龙眼无一不缺,乍一看还以为是哪家的女儿风光大嫁。 只是,床边静静坐着的美人虽盖着盖头,却是碍眼的粉红。那身衣裳用的是上好的湖缎,密密匝匝绣着鸳鸯戏水,莲叶田田,到底掩盖不了底下非正红的尴尬。女子腕上一对翠玉镯,氤氲了满腔盈盈绿晕,触手冰凉,水头极佳。 不必掀开盖头,发髻清晰的轮廓昭示着女子是侧梳头,绝非正妻入门该有的打扮。如此,无疑只是个有点体面的妾,然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所谓的体面不过因为出身冷香,哪儿的美人向来价贵,谁要是能纳进门一个,哪怕只是做做摆设,听上去也很有面子。 更何况今日操办的李知事人微言轻,庸庸碌碌了半辈子,还在衙门里头领着一份说不上话的薄差,眼看往后的日子一眼能看到头。同僚之间,也很少有人将他放在眼里,今儿乍然得个美妾,在他自己看来,可算是好生风光了一把,宴席上不顾正室太太和手下人轮番劝阻,喝了个酩酊大醉。 只有那个小妾松了口气——就算最好的醒酒汤,起效用也得有段时辰,算算差不多早过了吉时,大约这晚上,自己是可以逃过去了…… “盛姨娘,老爷还没有醒酒,太太吩咐厨房给您做了莲子羹,叫奴婢给您送过来。” 正妻身边的妈妈叩门,小妾有点慌了手脚,没想好是否要自己揭了盖头。听说这个妈妈是太太娘家带来的陪房,最是体面受尊重,总领下人们说一不二。万幸,新指派来伺候新姨娘的小丫头得力,塞了一个荷包,三言两语将那位妈妈哄得高兴,没有多加为难,放下东西就走了。 莲子羹么?丫鬟奉上来,透过盖头下沿缝隙,小妾瞧了一眼,热腾腾胭红一碗,放了足足的莲子和去了核儿的桂圆肉,还浮着几颗枣子,丫鬟怕烫着她,细心搅了搅,又能看见下头还藏着雪白的花生仁。 早生贵子,民间常有的说法,给新娘子吃的,讨的就是一个好彩头。只是那李知事年纪大了,真的还能老来得子?沈离枝嗤之以鼻,从自己这个小妾的肚子里爬出来,就算有了孩子,只怕也不会过得多么舒服。 小丫头说,太太不是坏人,请姨娘放心吃了这莲子羹,时辰晚了,又没有正经用饭,好歹别让自己饿着。沈离枝听了,心里愈发苦闷——官家女儿去给人家做小妾,还是顶着别人的名儿,要是被小时候的玩伴姊妹们知道了,肯定连牙齿都要笑掉了…… “好,多谢你了。” 如今呀,她谁都得罪不起,对着一个丫鬟,说话也得客客气气的,自个儿挑起盖头,小心悬在凤簪顶上,接了碗勺一点点送进口。 李家的厨子手艺不够好,她一口就尝出来了,甚至不如冷香阁的温嫂子。有次温嫂子心疼女儿,悄悄给温颜儿准备了白粥做宵夜解酒,只稍微放了一点花生和糖霜,就得了她们一群姑娘的艳羡。 沈离枝小的时候,日子过得富足,能分得清好坏,手上这碗莲子羹除了料放得足,进嘴自甜味不缺,其余简直一无是处,粥米不够绵密,甚至有点夹生。 罢了,一个青楼里抬出来的妾,有什么可挑三拣四的。自己会答应墨觞母女的安排,顶替盛秋筱嫁过来,不就是想逃开风月场,仗着从小长在深宅大院的正屋里,就算要争宠,也能应付得来吗。 反正自己的亲爹娘也没机会知道了,丢人就丢人,但愿他们在天之灵能安息,别为了一个自甘堕落的嫡长女,生前不得善终,死后也无法安宁。 六品京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足够娶一门贤良的妻室,再纳几个合心衬意的小妾,养得起整个后院的儿女。争风吃醋的事情从来不可避免,却也不会闹出什么贻笑大方的丑闻,正妻永远是端着的,左不过将小星各自打骂惩罚,赶回自己的院子闭门思过。 后宅女人的事儿,只要不出了泼天的乱子,男人们一向不好插手,否则不小心传出去,难免被同僚们笑话。如此,正妻的位置就坐得很舒服,虽然不能一生一世一双人,可也没有后顾之忧。 若说还有什么不顺心的,大约就是子嗣,长子没能生在正房的肚子里,终究听上去不够光彩。那位有福气的妾是男人的青梅竹马,为了等待少年时候的一句承诺,硬生生熬到二十大几岁还云英未嫁,在老家受了不少白眼和笑话,让考取了功名远走他乡的读书人大为感动,亲提文书,正正经经请媒人做保,用一顶正红花轿将她抬进了侧门。 嫡妻入门才可以用正红,如此大大乱了尊卑,惹得京城中议论纷纷,却也有人说,这位大人官阶不高,却情深义重,可见颇有担当,将来少不得可以有一番大作为。 这般情形下,气恼不堪的只有正妻,却也无可奈何,坊间所谓打落牙齿和血吞么,还好妾永远没有资格穿正红,嫡夫人能做的只有穿戴整齐,仪态端庄地受了妾的叩拜,再忍着笑模样,喝一口妾室茶。 沈离枝就出生在这样的人家,在家的时候,她本名还叫作长欢,昭示着那时候父母感情尚好。可惜嫡长女还在襁褓时候,后头就有了庶出的弟弟,嫡母的颜面便不好看,父亲更是很少到正妻房里来。毕竟不是朝廷要员,甚少有谁会对沈大人的作为指点,少了外来的压迫,沈家后院的烦心事自萌芽起,渐渐有了星火燎原之态。 曹太太隐忍不发,闷声将自己的女儿看护得牢稳,没让贵妾占了上风。辰光一年一年熬下来,沈离枝长成了温婉聪慧的官家小姐,眼看就要出阁,家中的坏日子却也开始了。 番外二十二 不许人间见白头(下) 闺中女儿不见外人,却也该明白在朝为官的道理,站错队、不站队,很多时候都是一样地可怕。父亲下狱的那段时间,家里人心惶惶,嫡长女还在抱着一丁点幻想,觉得自己爹爹一向不被看重,这次应当也只是运气不佳,受了牵连,遭一点皮肉之苦便罢了,很快就可以安然回家。哪成想,问斩根本不等到秋后,流放的旨意也势如雷霆。 一时之间,六品沈家彻底败落,宅子也被查封,罪人家眷无人敢收留,只能寄宿在太太娘家名下的几间偏屋。所幸曹太太还算心眼好,没有将几个庶出的儿女丢下,即便他们的亲娘都四散奔逃,这些孩子还能有一口饭吃。 两相对比之下,沈长欢反而成了受害最深的那个,父亲落罪之前,家中本来给她定了一门不错的亲事,那个少年她见过,长得很斯文,家世也清白,嫁过去不会受委屈。没等到嫁衣绣上凤凰,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听说,没过多久,那个少年就另娶他人,成婚之日十里红妆,郎才女貌甚为登对。 沈离枝没有哭闹,只因全无用处。家里变故迭生,母亲就是早已经哭坏了眼睛,也哭垮了身子。多亏了外祖还时常接济着,否则孤儿寡母地,走上穷途末路只看早晚。 “若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可该如何是好。” 病入膏肓之际,曹太太紧紧拉着嫡长女的手,满脸泪痕根本刹不住。沈离枝穿着粗布衣裳,灰扑扑素面朝天,咬着嘴唇说不出话。 如何是好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沈大人是获罪处刑的,她们全都是罪臣家眷,纵使血浓于水,外祖曹家也不可能收留这个外孙女,更别说给她操办亲事,找一个归宿依靠。还没等到母女两个说完伤感的话,很快,曹太太药石无医,当真去世了。 就连披麻戴孝,沈离枝也没有银钱购置孝衣纸钱。曹家自然有男丁,有过门管家的媳妇,手头很严,不满沈家孤儿寡母许久。嫁出去的女儿一过世,嫂嫂就断了接济,沈离枝的日子更加艰难。 那些散去的妾侍中,也有不是自己逃了的,更多被没入教坊勾栏,听说自己的孩子没了依靠,时不时还能从牙缝省下些银子,托人送出来,沈离枝也学会了做针线,给别人浆洗缝补衣裳,领着弟弟妹妹勉强能糊口。残破的镜子中,昔日娇娘的美好容颜逐渐憔悴,枯黄无颜色,沈离枝心头恨极了,却无计可施。 一场高热没能夺去庶弟的生命,却将几个嫡出的姊妹也传染,还将嫡长女断送进了青楼,拿着卖身银子给几个孩子请郎中时,沈离枝恨不能生吞了最先病倒的幼弟——下三滥生出来的小崽子,命贱死了才干净,何苦累得别人也煎熬,当真祸害遗千年,和他那个娘一样。 烟花柳巷的日子不顺心,沈离枝放不下面子,常常被女子们讥讽——“落汤的凤凰还不如鸡呢,摆什么大小姐的臭架子,把你那副嘴脸收起来,要不然扒了你这身皮,扔到前头去照样千人踩、万人骑看你还清高给谁看。”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沈离枝的后槽牙几乎被自己咬穿。她看不起这群吃皮肉饭的女人,就算是素有雅名的花魁娘子,在她看来也不过是瘸子里头挑将军、瞎子里面选元帅,装出不食人间烟火,才能让那些男人为她神魂颠倒。 后院的女人不也常常这样吗?想当年,家里来了一个漂亮的婢女,听说从前也是秀才家的女孩,读过书,甚至会自己写诗。沈离枝看着她,就是整天满口知书达理,最后还是趁着母亲有孕,爬上了爹爹的床。 冷香阁里的女人多,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沈离枝端了几天架子,很快就坚持不下去了。她得赚到银子,才有自恃清高的资本,女子的争斗无所谓,不被那些揩油的男人吃干抹净,才是她最看重的事儿。只有往上爬,至少有一间自己住的屋子,至少可以伺候好一点的客人。 事与愿违,直到被关进柴房,她仍然只是个最低贱的歌女,还受了墨觞母女的奚落,颜面扫地。 沈离枝不甘心,她总觉着,自己生下来是小姐身,便合该是小姐命,一时困顿算得了什么?有个机会摆在眼前,可以名正言顺离开这个地方,她便不假思索同意了,做妾又如何,改了姓氏又如何,说到底啊……踏进冷香阁的那一刻,尊严这种东西,她就已经没有了。 李知事的后院不安宁,官不大,妻妾却成群,离枝年轻,样貌又好,也的确有好手段,吟风弄月,曲意逢迎,很得老爷的欢心,争宠的矛头便集中在了她身上。隔三差五就有正妻召唤了她去,年资久比她的老妾们也在,一群女人同仇敌忾,看着她跪在躺下立规矩,也没有垫子奉上,膝盖每每被磨得红肿淤青,苦不堪言。男人不会心疼她,反而嫌弃坏了兴致,冷着脸拂袖而去,次日便停了她屋里的锦衣玉食。 只有照顾她的那个小丫头还不错,时不时和厨房说好话,让离枝能吃上热乎的。美梦成了黄粱一场,她已然不再抱什么更大的指望,甚至开始后悔没能怀个孩子,起码后半辈子不至于了无依靠。 孩子的确有了,却要了她的命。 噩梦始于一个灯火摇曳的傍晚,李知事请回家中一位贵客,似乎是顶头上司什么的,酒过三巡,宴饮将毕,几个小妾被叫去前厅助兴。 离枝也在其中,那个贵客醉眼朦胧,公然去捉她的手,李知事竟不阻拦,还两眼放光,跳起来招呼下人,将离枝按住送回房里,还带着谄媚的笑,将上司也一并请进去。一夜屈辱,离枝喊哑了嗓子,只换来满身狼藉。 未足两月,害喜之症显了,实则先前李知事也去过她屋里过夜,孩子未必就是野种。男人和太太却不管这样多,一碗堕胎药来势汹汹,鲜血染红了整床单薄被褥。弥留之际,沈离枝掐烂了手心,身子疼到麻木,已经失去知觉,只和那个小丫头说了一句话。 “我……其实叫,长、欢。芳年长好长欢夜,满意同心、同梦人……” 第三百二十六章 陨欢(中) 沈离枝死了,这消息着实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算算时辰,闹起来时,那会儿花魁娘子正在路上同盛秋筠说话,还盘算着等会来了,要把近况同她妹妹秋筱转述。沈渊当初决意要行李代桃僵之策,只想到离枝也算自愿,并未过多打听那个李知事的为人,还当最多不过愚蠢好色,万不料竟是将歌女送上了绝路。 水芝奉上一盏茶,墨觞鸳接在手中,润了润喉咙继续道,传消息进来的人还分了两拨,盛老太的儿媳杨氏先到,嚷嚷着要冷香阁出人出力,一同去李知事家中讨要说法;说曹操,曹操紧接着来了,李家的人随即赶着登场,扬言是离枝偷汉通奸在前,若敢她们敢张扬,便请了官府一并查抄。 冷香阁里没有人喜欢沈离枝,却也无谁盼望着她死,墨觞夫人明白,这一出最好不要插手,歌女到底是个假的,真正的盛秋筱还好端端站在冷香阁中,一旦被人察觉异样,保不齐整个楼里的人都要跟着受牵连。 “我虽不畏惧官府,却也不想平白惹出风波。好在那李知事并无实权,连表面威风都不足够。他若要找我们的麻烦,自然也会有人寻他的错,收受贿赂,逼良为妾,哪样都够他受的。”墨觞夫人淡淡道,“沈离枝是否真的通奸,都不要紧,可盛家的人得了信儿,去收尸时,分明看见她浑身遍布淤青,想必生前受了李家不少糟践。” “母亲的意思,我明白了。”花魁娘子膝盖发痛,倔着脾气不肯挪一挪,或服个软,“原是我私心过甚,只想到秋筱与我交好,应该救她,却忘了要去的地方是个虎狼窝,明知凶险万分,还将沈离枝推了出去。” 盛秋筱悄悄伸出手指,扯了扯花魁的袖口,示意她别再顶嘴,自个儿俯身膝行上前:“一切都因奴婢而起,离枝妹妹如今的遭遇,原本该落在奴婢身上,还请夫人莫要责怪小姐,秋筱愿意承担所有责罚。” 沈渊一言不发,水芝立在阁主身边,单听着也隐有动容。墨觞夫人却显然怒意未消,不去理会秋筱,只冲着花魁娘子发作:“你看看,咱们小姐是愈发得人心了。此事木已成舟,晏儿,沈离枝的死与你脱不了干系,我与你诘难再多,也换不回她的命。人命关天,我不得不罚你。” “夫人……”盛秋筱还欲开口,被阁主冷冷瞪了回去:“住口!该是你的责罚,一样也不会少。”说着,墨觞夫人的目光又落回沈渊身上:“李家的人避之不及,盛家也不打算为离枝料理后事,她的尸首暂时停放在城外的义庄。从你自己的账上出一笔钱,今儿天也晚了,明日一早动身,出人、出力,好生为沈离枝做超度,让她入土为安。年前你就不要出门了,在自己的屋子里思过,每日抄写经书,亲自焚了,当作赎罪。” 花销银钱对花魁而倒言无所谓的,只是毕竟是白事,要亲自经手,总觉得有些许晦气,可眼下墨觞夫人像是真的动了气,沈渊也不好反驳,只能低下头作乖觉状。随着被发落的便是盛秋筱——说起来她也不过是受人恩惠,侥幸躲过了一场灾祸,可到底跪在一起,冷香阁主罚她一顿手板,同样也要破财免灾,出钱接济沈离枝留下的几个幼年弟妹。 好不容易捱过了墨觞夫人的处置,赵妈妈被水芝请进来,拿着戒尺掌刑。一声声皮肉脆响,听得花魁娘子心头也打颤,索性不要用眼睛去瞧。二十手板过去得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沈渊心里头还没琢磨明白一些事,就听见赵妈妈同墨觞夫人回话道已打完了。 盛秋筱脸上挂了泪珠儿,成串成串往下淌,冲淡了仔细涂抹的胭脂香粉,生出两行斑驳的痕迹。她试图将手掌藏进宽大的衣袖里,却实在忍不住疼,稍稍碰一下就要重新红了眼圈。 墨觞夫人没有再说什么,叫水芸带秋筱下去,沈渊本想一并告辞,正好与盛秋筱商议些什么,却被自个儿的养母留下,说还有事情要同她讲。 屋里烛花摇曳,灯火明亮,水芝领着几个小丫鬟全部退下,没忘了给两位主子备好了热茶。墨觞夫人要沈渊到自己身边坐下,总算缓和了面孔,不再如方才那般疾言厉色。 “这顿手板本该落在你身上,可是我不会打你,渊儿,这次的教训你要牢牢记住,切莫觉得只消花点银子,仍然无关痛痒。”墨觞鸳目光沉重,很是语重心长:“无论盛秋筱挨的打,还是沈长欢丢了性命,都是你当初一念之差,才种下的祸根。这事儿也怨我,只想着此计可行,竟也没有拦你。” 沈渊心情颇沉重,低下头良久无言,咂摸再三终于发问:“阿娘……我,仍没想明白,沈离枝,她究竟是怎么死的?你们告诉我,李家的人说她通奸,这又是怎么回事儿?” “一剂堕胎的狠药,一尸两命。”墨觞夫人的神情怜悯中带着愤恨,“这户人家也是恶毒,盛杨氏跑到楼里来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说她亲眼看见沈离枝的尸首,浑身都是污血,那个孩子也没能打下来,死在了娘胎里。李家宅子里的事情,外人都不甚清楚,倒是有个平日伺候离枝的小丫头,偷偷拉了盛杨氏,说她的主子是受了屈辱,被李知事塞到自己上司的床上,不幸怀上孽障,这才被逼死的。” 花魁娘子大骇:“竟有这种事?沈离枝好歹是顶了盛秋筱的名儿,交了身契恢复良籍的,盛明轩好歹念过书,她进李家也并非等闲奴婢贱妾,怎能用来飨客这般作践?” 墨觞夫人长叹一记,摇头道:“那个丫头与沈离枝朝夕相对,说出的话应当有几分可信。正因此事丢人,李家起初才没有声张,想出些银子与盛家了事,谁知,许是封口的价钱没有谈妥,这才被盛家闹了起来。” 第三百二十七章 陨欢(下) “可见,生在这种人家,当真是没有半点出路的。”花魁娘子冷冷扯起一个笑,“沈离枝若是地下有知,必然会为自己不值得。就算换作真正的盛秋筱,盛家人也未必会真心为她掉一滴眼泪……喔,有个人应该是会哭的,我今儿回来路上遇到了秋筠,她过得也不好。” “众人皆苦,这次的事,谁也无法为自己开脱。”墨觞夫人转着手中黄花梨珠串,叹气始终没有断过,“我知道你有心要避讳,觉得这种事儿,沾上了不吉利,可是好小姐,你是信三清的,举头三尺有神明,该做的本分不能少。” 沈渊点点头道:“我明白,凡事都讲究因果报应。沈离枝本可以活,如今变成这样,的确是有我的推手。我也听了,她下头还有弟弟妹妹要养活,家道中落才没入青楼,凭盛秋筱那点积蓄,给自己赎身都要攒上几年的,能接济什么?有能帮衬到的地方,我不会真的坐视不管。” “小姐肯如此说,我便放心了。”墨觞夫人为沈渊倒了杯茶,湿润的温热水汽氤氲而起,将对面美人眉眼也变得略带模糊,“我有心要发难,晚饭你们都用得不痛快,水芝去厨房嘱咐了备宵夜,待会儿给你送到园子里,叫绯月两个陪你回去。” 花魁沉吟片刻,笑笑似是无奈:“我今天就不过去了,听了这件事,细想想还是蛮叫人害怕,园子空旷,再睡不着就不好了。” “如何都随你,叫水芝告诉厨房,饭菜送来楼上,我今天实在乏了,你自去。”墨觞夫人道。沈渊应声起身,略福了福,轻手轻脚出门退下。 绯月与绯云候在外头,阁主夫人屋里的几个许是各自去忙碌,秋筱不知道去了哪儿。沈渊一时间无事可做,便想着下楼去,看一看挨了打的盛氏。才下了台阶没几步,迎面小菊走过来,请花魁娘子留步:“秋筱姑娘去了灶上,说是累得小姐没用好晚饭,心中愧疚,亲自下厨做点宵夜,请小姐笑纳。” “嗤……”花魁娘子忍俊不禁:“秋筱这丫头,当真有意思,自己的手挨了一顿板子,也不知擦没擦药,急慌慌做什么宵夜。好,这份心意我领受了,去告诉你家姐姐,做得了到楼上我房里去,陪我吃一杯酒,我同她也有日子没单独说话了。” 酒自然是免了的,只取玫瑰卤子化开,兑进烧热了的鲜牛乳,夜里不啻开胃或暖身都相宜。盛秋筱到灶上时,何嫂子已经开了火,包好了花魁最喜欢的小馄饨,嫩生生的冬笋为馅儿,掺进金黄的鲜玉蜀黍,用隔条街张家的牛肉作底,将熟时滴一点醋,撒几颗小青菜,翠绿喜人,咬一口唇齿生香。 旁边杏花帮着捏鱼丸,半个冬瓜已经削好皮儿,改刀切了搁置在案板上等着下锅。秋筱毛遂自荐,起锅烧热油,滑进丫头备下的葱姜蒜末,飞快翻炒几下爆出香味儿,随着一并捞出去丢了,下进冬瓜煸炒成汁,浇上好鸡汤煮鱼丸,未几鲜味飘出来,充满了整个厨房。 何嫂子眼神好,瞧见盛秋筱手心红红,问她是为何,盛氏也只是不好意思地笑,说自己不小心犯了瞌睡,打翻了热茶壶。杏花找来一条干净帕子,放在井水中拧得冰凉,请秋筱姑娘敷一敷。 小菊得了花魁娘子的吩咐,很快从前头赶回来,何嫂子的鲜笋玉米小馄饨已经出锅,个个饱满轻盈,雪白一片浮在汤面上,撒点碎芝麻稍作点缀,立刻捂在了食盒里。冬瓜炖鱼丸还欠点火候,盛秋筱已经带着杏花帮忙,与何嫂子另做起一道豆腐皮儿包子来。 “可惜了,咱们小姐不吃菌子,一丁点也沾不得,”秋筱裹着腐皮笑道,“不然这样的鸡瓜子馅儿,用香菇代替小葱,切得碎碎的,加进去格外鲜美。” “可不是么,老婆子这会儿还记得,从前咱们灶上新来个厨子,不知道小姐的口味,也不懂得询问,愣头愣脑做了菇子烧麦,可叫主子倒了胃口。为着小姐这个忌口,平时厨房里都不怎么采买菇子,生怕疏忽弄错了。”何嫂子顺嘴接过一句,小心打开锅盖,拿过长柄铜勺搅动鱼丸汤:“可以了,杏花,拿个大盅过来。” 花魁房里已经摆好坐席,只等着宵夜送进来。盛秋筱的手提不动食盒,杏花与小菊代劳,何嫂子留在厨房,带下人归整打扫。其实这会儿时辰并不算晚,冷香阁正在最热闹的时候,外面的莺歌燕舞丝毫不影响小阁主的胃口,沈渊喝过小半盏牛乳玫瑰茶,才觉得有些饿了。 仔细想想,晚饭时候虽味同嚼蜡,好像也没委屈了自己的肚子,可见食量多少并不全然作数,还得看面对着的是谁、可否还有除了用饭之外的事儿。墨觞夫人果然明白她这个女儿,该罚的也罚了,记住了教训,这事儿便过去,吃穿用度上总是不会有所亏待。 盛秋筱似乎更可怜些,一直站着服侍,根本没机会正经吃几口饭食。沈渊看在眼睛里,待她一进门便要她快坐下,有彼此几个丫鬟伺候就足够。绯云眼疾手快,会了主子的意,第一碗汤端给了秋筱。 “还是盛姑娘有心,我家小姐前日才说,想吃热腾腾的鱼丸汤,这不随着就上桌了。”绯云笑语盈盈,转而给沈渊添了汤,将小馄饨也奉到自家花魁娘子近处:“小姐想吃那一样儿,请自己做主,奴婢看着都好滋味。” 冷香花魁执了汤匙,知道自己不先动作,盛秋筱必然不好下口,便也选了冬瓜炖鱼丸,朝盛氏点了点下颌:“快别看我了,快吃。夫人今儿都是为了说教我,你可不能生了嫌隙。” “妹妹不敢,请小姐放心。”盛秋筱连忙赔笑,“当着夫人的面,秋筱所言皆是发自肺腑,即便夫人不发落,我也已然想好了,会替离枝抚养弟妹。” 第三百二十八章 夜谈(上) “你倒是好心肠,换作是我,只怕避之不及呢。”花魁娘子低头饮汤,杏花是头一次替何嫂子捶打鱼丸,意外地筋道可口。盛秋筱换了双筷子,给各自碟里都夹一只烧麦,笑道:“主意是您出的,侥幸保住性命的是我自个儿,往后清明寒食,总少不了给沈家妹妹上一炷香。” 沈渊闻言停下汤匙,似有感触:“要是照这么说,侥幸逃过夫人一顿手板的是我,也很应该是我亲手做羹汤,给你赔个不是。” “小姐说这种话,就是存心羞臊我了。”盛氏抬腕为自己添一盏牛乳茶,“我只疑心一件事,沈离枝虽然脾气骄傲,也常常见跋扈,却是个关键时候知道好歹的,怎么就能……通奸,偷汉子?” 花魁娘子重重拍下筷子,打鼻腔里付之一哂:“这种鬼话你也信?左右是和你相关,我也不瞒着。方才夫人留下我,说那李家有个小丫头,从前是专门伺候沈离枝的,亲眼瞧见她被姓李的送去伺候顶头上司,何等的奇耻大辱!李家为了自己的面子,一碗汤药灌下去,没成想离枝竟死了,他们唯恐东窗事发,遭耻笑不说,保不齐还要撸了官帽,这才将脏水全都泼到死了的人身上。” 此言一出,说者愤慨,听者面有戚戚然,盛氏大骇,又念及自身,已然要冒出了半脊背冷汗:“好好一个女儿家……姐姐,我好害怕,从前的观莺娘子便是如此,如今,如今离枝又……”秋筱愈说愈周身发抖,指尖俨然捏得发白,平日明亮如鹿的眸子盯着花魁,巴望她可以给自己一点支撑。后者却镇定自若,仿佛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境遇只不过是话本先生的编纂,离她们的生活尚且隔着十万八千里。 “有何可怕?我只觉得悲哀。”冷香花魁名不虚传,淡漠到几乎没了什么属于人间的情感,低头咬了一口烧麦,细细咽了,方才道:“得了,秋儿,大可不必如此恐慌,此次逃过一劫,便是你的福气,真若心中不安,便做你想做的,好生接济那几个孩子,他们无依无靠,想来也是可怜。” 盛秋筱嘴唇翕动,似是还想说些什么,一应被花魁的目光逼了回去。手上挨的一顿戒尺虽厉害,到底算不得什么,皮肉之苦终究会平复,可面前这位美人是活生生的,却又冷静得好似殿堂之上的塑像,无喜无悲,淡漠如斯。 便是放在从前,观莺那事闹起来的时候,也不曾听闻花魁动怒,叫害她的头牌多多吃苦头,甚至亏了有她在,观莺才齐全地出了冷香阁。盛秋筱全程看在眼睛里,本以为自个儿对花魁娘子的了解足够,这是一位面冷心善、真正懂得慈悲二字的女子——如今看来,却是不尽然了。 “那,夫人的意思,要小姐亲手抄写超度文书,不如秋筱代劳,姐姐还是安心养病。”盛氏踟躇道。 “不必,”冷美人果断辞了,“我虽不喜欢沈离枝,可如同对你所说,该我做的,一样我也不会落下。举头三尺有神明,还是应该相信,我们这个世道,的确有因果报应。” 许是觉着沉默下去不好,盛秋筱还想说点什么,再次被花魁截了胡:“这个时辰了,不说这些骇人的。今儿从风味庄回来,我遇见了你姐姐秋筠,她很关心你,向我询问你过得如何。” “秋筠?”盛氏的目光振奋些许,随即愈发黯淡下去,“她自身尚且过得艰难,还肯关切我几句,也是不容易了。” 沈渊看着秋筱如此,心中不免生疑:“你这是怎么了?忽然说什么都唉声叹气,这可不像你惯常的作风。盛秋筱,要有什么事儿,你尽管说出来,可不兴瞒着我的。” 盛秋筱放下手中的碗盏,坐直身子向花魁福了福,正色道:“小姐信我,当真没什么旁的。今儿傍晚,盛家的人找上门来,夫人当即谴了水芝来寻我,要我好生待在后面,莫出来让他们看见。我自己忍不住,偷偷听了一耳朵,知道离枝死了,却没一个人真心为她掉几滴眼泪,我便觉得寒心极了,如今又听你说了个中原委,更是心惊肉跳,实在提不起精神。” 花魁娘子缓和了神色,不由得学起墨觞夫人,长叹一口气:“你呀,心软是好事儿,可忧思过甚了,吃苦头的是你自己。如今你听了这些话,或许会觉得我狠戾,生就一副铁石心肠,可日子久了,大约你也可以明白,凡事都讲究适可而止——说到底么,并非我们刀架在脖子上,逼着沈离枝替了你去的。乍一听了有此筹算,她甚至主动跳起来争取,生怕我们反悔。苍天有眼,她含恨而终,安安知不是自己种下的恶果。” “姐姐说得不无道理……是我的不好。劳姐姐告诉我,今日见到秋筠,她境况如何?”盛秋筱低头笑笑,飞快眨巴着眼睛。 话说得久了,桌上的饭菜稍稍见冷,沈渊摆摆手,绯云会意,领了小菊提着铜壶下去,打热水回来换温盘。花魁想到与盛秋筠的偶遇,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说起,略微斟酌片刻,执了茶盏,垂眸道:“我实话告诉你,她过得并不好。前次你给她体己银子,果不其然被她婆婆搜刮了去,要她拿出钱来,孤零零一个人进城,去风味庄买了好的酒菜,给妯娌的儿子做满月酒。” 花魁娘子寥寥数句,已将秋筠的辛酸道尽,秋筱跟着鼻头一酸,紧紧抿着嘴唇说不出话。这对姊妹从小便分开,仓促在冷香阁见了一面,也未能说太多亲热体贴的话,银钱损失了便罢了,盛秋筱只心疼这个姐姐遇人不淑,黄花大闺女给人家做后娘,本就万般委屈,岂还有这样作践的。 “当初你就劝过我,可我除了银子,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帮她的。”盛氏抽出帕子,按了按眼角:“我曾想过,若有机会,便去她婆家探望,可我又怕贸然去了,只会让她处境更艰难。” 第三百二十九章 夜谈(下) “你知道就好。”沈渊翻翻眼帘,抬头看见两个丫鬟回来,嘱咐绯云撤了牛乳茶,换个宁神暖胃的麦仁汤来:“我看着你也没什么胃口,别勉强自个儿,喝点热汤水,便回去歇着。” 盛秋筱道了声谢,两人又谈些无关紧要的家长里短,绯云从外面回来时,带进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小姐,盛姑娘,外头来了那姓凌的公子,开了对过的雅间儿,点了名要盛姑娘过去伺候。” “这个时辰,他怎么过来了。”花魁娘子自说自话,左右也不是来寻她的不痛快,便叮嘱了秋筱一二:“这个人脾气古怪得很,你待会儿去了可要当心。”说罢又转头吩咐绯云,将话递出去,只说秋筱在她屋里有事绊脚,还请客人稍候片刻,莫要催促。 秋筱自打初登台,便和那个折扇公子没有什么交集,对方更多的兴趣还是在花魁身上,今儿也不知为何,忽然变了口风。沈渊乐得见到如此,想来对着旁人时,这一位也不过寻常纨绔罢了,大抵不会像素日为难她一样,也让秋筱无所适从。 “姐姐似乎颇有感触?”盛秋筱见微知著,看着花魁娘子神色微有异样,立时明白了七八分:“莫非这姓凌的客人,与姐姐有什么过节?” 花魁不以为意,亲手挑拣起青瓷碗中炖得软烂的冬瓜片:“过节谈不上,只是这个人性格顽劣难相与,每每对上了,总要起些口舌之争,以至于听见了便觉不痛快。” “奴婢说句不中听的,小姐这是身在此山中了。”盛秋筱微微抿唇,一对小梨涡若隐若现,诉说着某种了然于心的情绪:“来这儿的人么,多半是为了排解消遣,既然见面便难免争执,索性就此别过,可他偏要几次三番再遇见,可见对姐姐的心思不一般。” 换作别的女子,或许听了会羞涩笑笑,可惜了花魁娘子对那位并无情意:“快快闭口,往后也莫作此言论。我将要婚配的会是谁、能够是谁,冷香阁中人人有数,何必拿出来说嘴消遣。” 花魁娘子严肃了神情,盛氏立刻知晓自己失言,赶忙深深叩首下拜,同她赔不是。沈渊没作计较,打发小菊出去,到秋筱房中抱上琴来,又挥手叫盛秋筱起身,到妆台前坐下,开匣取了一支七尾衔珠珊瑚凤钗,给她簪在发髻上。 “下去打扮是来不及了,我素日里瞧着,这个人喜欢秾艳明媚的女子,多用些胭脂,我现下搬到别处去住,这儿也没有几件像样的首饰。”菱花镜里,盛秋筱的五官是不及沈渊的,薄薄擦了一层香粉,眉眼也描得寡淡,好在身上的衣裳与妆扮算是相宜。 花魁端详片刻,转身吩咐绯月,找来了半盒没用完的银朱粉,清水化开蘸上一笔,亲手为盛秋筱眼角勾勒两道凤稍:“如此差不多了,你放心去,他虽不好相处,大约也不是个好色之徒。” 秋筱不由得哑然失笑:“姐姐疼我,可是想岔了路子。秋筱本来就卖身为花牌,哪里还在意这些。” 沈渊扔下妆笔,狠狠丢过一个白眼:“算我一番好意落了空,你自个儿既然这般想,那便快快去,我这屋子容不下你。” 盛氏讨好地扯扯花魁袖口,起身婉转行了个礼,领着小菊俯首退下。看着房门重新关合,沈渊总算松了口气,暂且将有关折扇公子的零碎念头抛诸脑后。桌上的宵夜又一次凉了,花魁正好也不想再动筷子,叫绯月撤了下去,赏给几个小丫头吃。 麦仁汤要费点时辰,送上来时沈渊已经解了头发,盛秋筱没有这个口福,绯云从走廊路过,隐隐听见雅间中传出琴声,小菊候在房门外。睡前沐浴的热水已经在后院烧着,除去忍冬花,还加了大量的艾叶桃枝,沈渊吩咐熄了房里的安神香,换上宽松熨帖的平布寝衣,捧了麦仁汤,倚着软枕靠在美人榻上,由绯月拿了松木篦子,蘸着桂花露篦头发。 “明儿且有得折腾,可惜了顾先生要陪伴家人,再者这样不干净的事儿,也不好莽上去,直言请人家帮忙。”想起墨觞鸳的发落,冷香花魁深觉着头痛,然则既已应承下,端没有反悔的道理:“这样,明天早起,绯月套一辆脚力快的马车,去州来山庄告知淮安,请他出手相助。” 绯月躬身记下,少不得唏嘘:“将军不在京中,咱们可以信任、依仗的,终究还是尹先生。” 沈渊揭开茶盏盖子,轻轻刮着浮沫:“谁说不是呢,等哥哥回来,自然要好生谢人家。怎么说,我这一辈子,眼看着也是能望到头了,高不成、低不就,可以不好不坏地过下去,已经比那些穷苦人家要强出太多了。” “小姐这是说丧气话,”绯月放下篦子,招呼绯云过来为主子按摩额角,“您还年轻,青春正盛,哪儿就一辈子了。奴婢听自己的娘说,人的运气、福分都有数,姑娘先头吃了那么多的苦,都是在攒福报,以后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 绯云忙不迭点头附和,沈渊听着耳熟,才想起是前月里,盛秋筱也说过,冷香阁的花魁娘子福气在后头:“一个两个,都拿这话来唬我,你们倒像串通好了似的。” “话虽老套,道理是不会错的。”绯月低眉谦顺,“时辰差不多了,绯云去后院抬水,奴婢们伺候姑娘梳洗,早早睡下。” “换从前的茉莉香胰子来,忽然想那个味儿来。”沈渊听着绯云退下,临时添上一句嘱咐,丫鬟自当应和记下。篦头发的桂花清露味道淡雅,缓缓飘散开在空气中,花魁眯起眸子,也生出几分好奇:不知对过的盛氏如何了,要应对折扇公子,是否也会力不从心? 直到这会儿也未闻见什么动静,想来无风波,丫鬟们很快安置好沐浴用的物什,药水沃盥温暖堪比汤泉,沈渊也收了心思,不再为他人考量。 第三百三十章 近乡情更怯 冷香花魁房中的大丫鬟套车出门时,听前头账房先生说,昨晚点了盛秋筱的那位凌姓公子彻夜未走,这会儿还宿在楼上雅间中。 账房犹记得夏天的时候,这位客人为花魁娘子豪掷千金的事儿,自那之后似乎再也没见两人会面,难得再登一次门,却换了秋筱姑娘,着实叫人有几分摸不着头脑。绯月倒没什么反应,“喔”了一声便赶着上路,州来山庄并不近,来回耽误不得。 墨觞夫人同样早起,谴水芝去灶上吩咐早饭。冷香阁主自是对楼中的动静了如指掌,除却饭菜,还有一样至关紧要的芜子汤,按规矩本该昨晚就送进去,由妈妈或大丫鬟盯着盛秋筱喝下,偏生凌公子发了话,不许人打扰,直到屋里的烛光暗下去,也无机会送上汤药。 来到冷香阁的都是客,不好随意怠慢,唯独这位凌公子,上至大小两位墨觞阁主,下至她们身边的丫头,见了都觉头痛,他终于不再纠缠花魁,转而迷恋上别的女子,无疑让主仆几个都松了口气。凡留在楼中过夜的客人,厨房都要备着早饭,这日何嫂子忙于伺候两位主子,恰好先头小年时候,新雇用的厨娘从后园子拨了回来,便由她为前楼掌勺。 厨娘姓宋,微微发福,做得一手好汤水,服侍了小阁主几顿饭后,算是坐稳了在厨房的一席之地。小厮才抱了劈好的柴火进来,宋厨娘刚刚系上围裙,盛秋筱身边的小菊匆匆赶到,说姑娘的客人有吩咐,想吃一道醪糟圆子,还指明了要木樨莲花白。 “大早上就要饮酒?”何嫂子到门口取一把小葱,回来顺路听见,不由得咂舌:“又是醪糟,又是莲花白的,我记着,昨天也没有传醒酒汤,真不知要醉成什么样子了。” 众人或摇头,或习以为常,各自手上的活计不曾停。小菊得了婆子们隐晦的指点,低着脑袋到灶间角落,装好一盏滚烫的芜子汤,通红了脸,端着托盘闷声一路小跑出去。 “说起来,如今楼里头,花魁虽然娇贵,可眼瞧着是被忘了,还是盛秋筱姑娘最有手段,一个接一个的客人念着她。”一派忙碌声中,忽然有个使唤仆妇如是道。 “那也未必,都是老人儿了,除了当年的明香娘子,你见过还有谁花红百日的?”有年资久些的表示事情不尽然:“手里有粮,心里不慌,秋筱娘子再有手段,也不及人家会投胎,就算长年累月无人问津,照样有大笔的银子花用,山珍海味流水样地进补,夫人也不带眨一下眼的。” 后者的看法目前显然还是楼中主流,各人随意闲侃几句,话题很快又回到每日的饮食上。冷香阁的饭菜自成规章,口味反反复复无甚太新奇,怕养刁了女子们的胃口,客人若有特别的要求,多半也可以满足。何嫂子日渐趋于精工花魁娘子一人,近来这位主子又格外羸弱,厨上也少不得要花更多心思。 宋厨娘似乎更为得心应手,醪糟圆子并不难做,除此之外的菜色却因没有指明,需得稍加斟酌,她倒是信手拈来,三下五除二定了玫瑰鱼脯、素炸春卷、杏仁豆腐浇上金灿灿的桂花糖,另用香油煎出酥脆的椒盐麻团,末了添上一份撒着翠绿葱丝的云腿面。 何嫂子做事老道,忙里偷闲过来看了一眼,还奇怪宋厨娘为何将麻团舍弃了豆沙枣泥馅儿,反做成咸食。 “昨天贵客来时,下酒菜不是只要了咸口的嘛,我想他是不喜甜食。”宋厨娘敦厚笑道:“丫头说的圆子,大约是照顾姑娘的胃口。” 灶上的柴火还没停歇,避子汤已经送进房里,药汁浓黑,味道苦涩刺鼻,掀开盖子便冲出来,盛秋筱眉头也不皱,端起来便要一饮而尽。 “嗳……”折扇公子伸手欲拦,反被盛秋筱挡下,朝着门外瞥了瞥——送药进来的只有一个小菊,却不知管事妈妈早就守着,正为防范女子们耍心眼,假意服药,再冒出个孽障惹出风波。 小菊端了空碗出来,赵妈妈查看过,也听着动静并无异样,方才放心满意离开。房中盛秋筱神色如常,只是被汤药味道刺激,略有反胃,使得折扇公子面有歉然:“早知如此,便不劳累姑娘为在下圆这场戏了。” 秋筱巧笑嫣然:“公子言重,奴婢本就是红倌人,芜子汤什么的,也不差了这一碗。只是奴婢冒昧,实在想问公子……”盛氏迟疑片刻,“若公子真的属意花魁姐姐,为何不向她表明心意,反要这般一波三折?” 盛氏正中要害,折扇公子哑然,张口欲言又生生忍住转了个弯:“秋姑娘是自信过甚,还是对你家姐姐过于信任?她那样的执拗脾气,你如何敢断定我属意她。” “看来是奴婢失言了,公子莫见怪。”盛秋筱背过身,垂眸细细整理起自己的衣衫,状若无意道:“其实公子说得在理,姐姐虽貌美如花,却因着常年病弱缠身,性子才被煎熬坏了,眼瞧着连夫人也快恼了她,当真可怜——奴婢不过是受些皮肉之苦,姐姐却被罚亲自操持离枝妹妹的身后事,还要日夜抄写经书,为离枝渡灵,这可如何使得!” 两个人背对着,盛秋筱看不见凌公子作何表情,却也能猜出个十之七八。她如此行事,并非有意与离家哥儿不对付,只怨心思太玲珑,详谈不过四五句便深觉来客对花魁娘子确有柔肠,偏绕开对方要了自己,安知不是近乡情更怯的小儿女心思。 客人并没有搭话,盛秋筱便不好继续,正巧厨房送来早饭,满满当当摆了一桌。下人布好碗筷正要告退,半只脚已踏出门槛,凌公子忽然开口了,板着面孔问道花魁现下如何。 “奴婢们无福伺候小姐,只知道小姐身边的绯云姑娘领了早饭,先奴婢们一步过来了。”杏花垂手答道。 凌公子不置可否,秋筱适时上前两步,放柔了声音,语气中不无担忧:“姐姐体虚,冬日容易贪睡,今儿却这样早,必定是为了受罚忧心,彻夜难眠。奴婢有个不情之请,恳求公子大度,放奴婢去对面探望一眼,别叫姐姐孤零零一个人熬着。” 第三百三十一章 红果汤 盛秋筱自有一把算盘,折扇公子未必看得透,却也无可厚非,左右不会触及他的利害。绯月替主子奔走在外,下头几个小的没有跟来楼上,只剩了绯云自己忙前忙后,又去后院端了红果汤回来时,正好听见雅间里秋筱的说法。 “我哪里就如此不堪了。这个秋丫头,编瞎话也该有点边际。”美人榻上花魁支着手臂,听见绯云学话,着实觉得好笑。 因她不愿挪动,丫鬟将饭菜摆在小桌上,架于榻前伺候,沈渊散着头发,素色寝衣朴实无华,腿上还盖着毯子,乍一看过来,还真有几分辗转难眠的憔悴情态。她生得好看的五官,却逃不开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如同七夕夜上盛氏及笄之喜,鲜衣浓彩竟也能压下淡妆素服的花魁一头。 沈渊睡得不安,然则并不全为着故去了的人,更担忧对面那位折扇公子,实在不想若是夜深人静,这位再搅合出什么动静。万幸,一直到了后半夜里,灯火都暗下去了,也未闻得有谁找来敲门。她心想,连着数次,自己都刻意表现得心如木石,终于见了成效。 子姜芽鲜甜微辛,配上红稻米粥最能暖身,绯云跪坐在榻边,小心翼翼地吹着热粥,服侍主子喝下。夜里烧炭干燥,沈渊醒来便觉着口中无滋味,念叨起仿佛有送进来的甜栗子,该叫厨房剥了煮进粥里。 “姑娘暂且忍耐一次,等今儿的事情都了了,奴婢亲自下厨,给姑娘做一桌顺心如意的饭菜。”绯云眨眨眼,哄着花魁再多用些。沈渊也不过随口一提,并没当真,却不想被门外的盛秋筱恰好听个正着。 盛氏曲指轻轻叩门,得了答应方才提裙进来,爽朗笑道:“姐姐这是心情郁结,才会觉着饭食也不合胃口。还是我来,与姐姐讲一个好消息,您听了肯定神清气爽,用饭也能香一点。” 花魁娘子侧身坐着,瞧见秋筱这幅样子,心中直摇头,腹诽这小蹄子忽然抽起什么风,面上却还是要笑一笑,看向对过的座椅:“可快坐下,一大早跑到我屋子里来,像小疯子似的,惹人笑话。” 桌上摆着还温热的红果汤,秋筱刚坐下就瞧见了,不急着说事,先紧着汤饮说笑两句:“姐姐,你不是不爱食酸么?红果汤怎么给摆上来了,别是真的胃口不佳,要靠这个开开胃?不若做一个冷水荔枝膏,偏偏那个又太凉,不知姐姐能不能入口。” “你说的那个,雪城最是喜欢,确是冰冰凉凉的,可惜我体寒,从来难以受用。”冷香花魁正正身子,暂时不介意和对方说几句闲话:“绯月临走前,我叫她去灶上熬了红果汤的。夜里睡不踏实,口中干涩,用了金丝枣茶也不中用,又不想吃梅子,小年的时候,从前嫁出去的鹭娘送了不少渍红果,我吃着不错,拿来做汤水也很好,不会太酸。” 盛秋筱微笑颔首:“说起这些,还是姐姐讲究。光顾着说吃喝,差点忘了是来给姐姐排忧解难的。小姐快遣个人,将绯月姑娘追回来,离枝妹妹的事儿有人替您操办了,您就放心保养身子,万事不必多思伤神了。” 沈渊听得云里雾里:“说什么胡话呢,谁替我操办?究竟怎么回事儿,你在我跟前说清楚些。” “姐姐不喜凌公子,却也不必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听说,姐姐为了沈离枝的事儿烦心,立刻便同我讲,此事都包在他身上,还说,早先就叮嘱过姐姐,不要随意沾染外事外物。”盛氏言辞诚恳,娓娓道来:“我知道,姐姐要说我了,只是秋筱私心,既有捷径可走,何必与自己过不去。” 绯云端着粥碗,低头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偷瞄自家主子神色,生怕秋筱又触了霉头正撞上枪口,却不见花魁娘子有何反应。没等丫鬟或盛氏拿定主意,由谁率先打破沉默,沈渊像忽然回过神来似的,推开绯云送上的粥,要她换红果汤过来。 “太清淡,没味道得很。那汤差不多放凉了,拿给我。”花魁顾自评说着厨房的手艺,全然不在意盛秋筱已经捏紧衣襟,等着自己有所反应。煮汤的红果腌渍过,汤水呈胭脂色,点缀着干桂花,浓酽明亮,望而生津,沈渊就着绯云的手,小口啜饮:“你没记错,我平时不爱吃酸的,却也少不得用红果入馔,只因它能调理脾胃,对我的身子有益处。” 盛秋筱知这是与自己说,默默点头应了一声,听花魁娘子又道:“可小小一颗红果,不能读懂人的心思,厨子怎样处置,它就得变成什么;秋筱,人可不是果子,比我们精明的不胜其数,我不管你与他说的是什么,也难说你一心为着我是有错,可是啊,你这样一插手,我就欠了他一个人情,你要我如何做?” 花魁娘子语气懒懒的,并无许多责备,反而一心都在汤饮上,酸甜味道丝丝缕缕润进喉咙,心情也跟着变得明朗。盛秋筱嗫嚅片刻,收起来时的嬉笑,起身迈步走到小阁主面前,提着裙角缓缓跪下:“姐姐思虑周全,只是,还请再听妹妹一言——昨日沈离枝的事情,凌公子本一无所知,会出手相助,皆因听秋筱多说了几句,若追究起来,他这个人情也算是卖给妹妹,将来,就算论起报答,妹妹自当挡在小姐前头。” 盛氏十分真诚,双手攀上花魁膝头,恍惚竟似寻常人家里做错了事、盼望父母原谅的孩童。绯云不便言语,只一味低着头伺候红果汤,余光瞥见自家主子也伸出手,拍了拍秋筱露出的半截素白皓腕,叫她起身,别动不动就跪着:“我没打算怨你,可惜啊,这一次,你想的确实过于简单。你不知道他,他这个人,向来是与我不对付,真要说帮忙时是有所图,也在我的身上,就算你有心替我,他又与你有何相干?” 第三百三十二章 银花茶 后来的人快马加鞭追赶上时,绯月的马车刚刚出城门,听了计划有变,半路又打道回府。 盛秋筱在花魁房中待得不久,沈渊也无意留她吃一杯茶。花牌离席之前,折扇公子已经失了兴味,早饭没用几口,草草了事,拂袖踏出冷香阁的大门。这么一来,却大大便宜了灶上的几个小厮、丫头,送进客人房里的饭菜几乎未动,管事妈妈便做主赏了他们。 “奴婢觉着,秋筱姑娘也是好心,姑娘还是别误会了。”绯月回来时,正好沈渊用完早饭,由她伺候着梳头,大丫鬟听过了原委,如是劝到。 花魁合着眸子,略略点头,面有倦色:“即使现在我要怨她,也没有半点用处。怪只怪我没防备,难以料到他们竟谈起沈离枝。绯月啊,你来说,这岂不奇怪,一脚踏进青楼,寻了出挑的红姑娘,不说点什么风花雪月,反而对见不得光的腌臜事儿大感兴趣。” 绯月抿唇莞尔:“那位凌公子行事,总是出人意料的,姑娘和奴婢们不早也领教过了么,何须太放在心上。幸好后来的马车脚力快,否则,等奴婢到了州来山庄,还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了。” “照实说就是了,淮安与我们情同手足,才不会计较这些。”花魁取过一支苗银垂丝响铃簪,递给绯月替自己戴上:“如此一来,咱们的确省了不少事,可以腾出手,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了。” “姑娘忘了,夫人还吩咐您抄写经书,可有得累呢。”绯月无奈笑笑,重新拿梳子蘸了丁香露,细细为沈渊绾头发:“毕竟姑娘应下了,这一样儿……还是不好假手于人的。” “我明白,你放心,不过是费点笔墨,我不会一味推辞。”沈渊点头,垂下眼帘,稍稍侧脸让绯月梳仔细些。 也不知道折扇公子离开之后去了哪儿,左右再未见回来,大大出乎了盛秋筱的预料——她原以为,这位爷对花魁娘子有心,替美人了却一桩琐事,八成应该折回来,寻个由头见一见,状若无意地透露二三,好叫对方知道自己并非只贪图美色,也确实花了心思在身上。 事态有变,盛氏稍加思索,大约也猜出了凌公子用意:早上在他面前,自己表现得与花魁百般要好,他必然能想到,冷美人从自己这儿会听到口风,索性不露面,默不作声将事情办周全,花魁若感激他的心意,自会主动开口,打破长久以来的僵局;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两下也能囫囵过去,不叫彼此再多个尴尬。 真要被自己猜中了,相比较离雪城的克己复礼,这个凌公子与花魁小姐,倒更有几分欢喜冤家的可爱。如是想着,盛秋筱的嘴角不由得高高翘起,全然忘了花魁提起来凌公子时,是何等地不待见。 小菊得了差遣,去外头给秋筱买新鲜的马蹄糕,回来时一进房门,就看见盛氏呆呆坐在梳妆台前,支着手臂,对着菱花镜,眼角眉梢挂满傻笑。小丫头哪儿见过秋筱这般,冷不丁被吓了一跳。 冷香阁中人人各怀心思,数不清几家欢喜几家忧愁,同为陌京城里附庸风雅的好去处,玉琳琅的世欢楼似乎人情世故更简单些,却也藏了不少难以言喻的筹谋,比之女子间的勾心斗角,更叫人苦不自禁。 玉先生雅名在外,茶馆里素日清净,客人多起来的时候也丝毫不闻喧闹,《长生殿》谢幕之后,难得奏响的锣鼓声也彻底停歇,全然成了一个只供吃茶说话的地方。玉琳琅行事从来说一不二,这日却破了个例,世欢楼宽敞的后院中响起丝竹,一位彩衣女子水袖翩跹,咿咿呀呀吊着嗓子,唱得有板有眼。 “……看彩虹一道随步显,直与银河霄汉连,香雾蒙蒙不辨;听何处,奏钧天,想近着桂丛边……离却玉山嫌怨,行到彩蟾月殿,盼着紫宸人面,三生愿偿今夕相逢胜昔年……” 女子正当妙龄,云容玉貌直如月中仙女一般,柳叶眉,樱桃口,翘鼻玲珑小巧似凝脂,胭脂点染烟霞面,身段纤纤窈窕,颦笑顾盼生辉,声若黄鹂,闻之忘俗。 她唱的正是《长生殿》,虽远远不及玉琳琅的绕梁余音,放出台上去,博一个满堂彩也是绰绰有余。边上放了一把藤圈椅,世欢楼的当家掌柜玉琳琅歪着身子倚坐,手边小桌几上放了一户沏得酽酽的银花茶,眯着眼睛细听女子唱腔,时而点点头表示赞许。 “行了,今天到这儿。”女子一折唱罢,低眉向玉琳琅欠了欠身,等候评说。玉琳琅摆摆手,招呼她走近些,抬起头仔细打量面前这副精致眉眼,便是怎么看怎么满意的。 不愧是自己千挑万选出来的人,即使只有至多五分相似,在这世上也算难能可贵了,那冷香花魁的美貌原本出自天然,绝非轻易可以效仿。单看那含情桃花眸,若是耳热酒酣间,兴许就辨不清真伪;再假以时日,耐心细致地调教着,性情、才学,举手投足只要得其神韵,不怕不能取而代之。 “唱戏也不是最打紧的,切莫急于求成,反而坏了嗓子。闲暇的时候,多多练习我给你的字帖,写得还是不够自然;还有琵琶,我给你换了个南边来的女师父,你务必虚心仔细地学,每隔两日,我会叫你过来查验。” 玉琳琅不厌其烦,一一叮嘱,唤下人给女子倒了茶,让她喝了润润喉咙,歇上片刻再唱一折:“对了,这是银花茶,东北山里新产的,成色不错,我叫人送了一匣子到你屋里,回去告诉春红,每天取一撮,煎出来汁水,加进枇杷膏炖梨子,你晚上睡前喝了,对嗓子很好。” 女子双手捧着茶杯,深深屈膝谢过,举手投足万种温婉,倒立时与冷香阁中的冷面花魁大相径庭。玉琳琅却乐见如此,本来只一个五分形似,并不足以令三爷心向往之,花魁娘子倔强了些,自己便送上一个柔顺美人儿,稍加对比,能替花魁娘子的胜算大了不少。 第三百三十三章 一盏清茗酬知音(上) 前面厅里没什么客人,一个跑堂小二足以应付,玉琳琅屈指轻叩桌面,名那美貌女子又唱一段,听着还算满意,略略指点几处便叫她退下了。身边长随的小厮阿福看着女子走远,弯下腰恭敬道:“还是东家好眼光,白姑娘刚到楼里,只是看着眉眼有几分像墨觞娘子,经过您这么一调教,举手投足都愈发相似了。” “那要你来说,若是讨不得墨觞娘子做夫人,可是能换一个白韵然为妻,你可知足?”玉琳琅眯着眼睛,斜瞥了满脸堆笑的阿福一记。 小厮挠挠后颈,笑脸一下子添了八分尴尬,朝着早就看不见丽影的方向分散瞟,试图分散分散精力,支支吾吾着答道:“小的哪敢觊觎墨觞娘子,至于白姑娘,白姑娘……白姑娘也像天上的仙女似的,要是能娶她为妻,便是夜里睡觉也要笑醒了!” “你小子,就知道你没憋好话。”玉琳琅反手一个爆栗子,不偏不倚正中阿福脑门,疼得对方龇牙咧嘴,忙不迭伸手捂着额头告饶:“哎呦!东家,东家手下留情呀,小的就是胡说八道,小的知道,白姑娘是要献给三爷的,都怪小的胡诌,以后再也不敢了!” 冬天的日头不够毒辣,玉琳琅下手也自有轻重,小厮挨打的地方只是表面略微发红,远远不止于肿起一个大包,饶是如此,也让他记清楚了厉害。冷香阁的花魁娘子是世间少有的标致人儿,玉琳琅能找到一个形似的,并非守得云开见月明,不过仰仗于天地造物的鬼斧神工。 三爷对墨觞花魁有意,玉琳琅心知肚明,却也晓得纸包不住火,实在不愿窗户纸被捅破之时,曾经交好一场的故友反目成仇——即便彼此留了余地,怕也难如从前般心无芥蒂。 并非所有的美人都空有皮囊,墨觞晏足够聪明,可惜棋逢对手,深宫红墙中拼杀出来的儿郎,也不是她三言两句就能糊弄过去的。天下娇娥万千,若是三爷愿意,必然少不了人前仆后继迎上来为他所用——是以玉琳琅一直没能琢磨得太明白,为何三爷偏偏相中了墨觞晏,她的确美丽,可是出身家世摆在面前,当她没有了可以利用的价值,三爷又会如何? 一颗棋子罢了,用得好了所向披靡,出招便是杀手锏,当一刹那的辉煌转瞬即逝,谁又会顾惜一个无用之人。即使玉琳琅自个儿,看似同三爷莫逆之交,说穿了,也不过源于利益的交换。 “把你的嘴巴闭严实,走漏了半点风声,我直接拿你是问。” 玉琳琅冷下脸,意味深长地盯着阿福。名伶平日素来温和,偶尔正色一次必是动了真格,小厮后背不由得发凉,连连点头,恨不能指天立誓,表达自己对东家是如何忠心不二。 世欢楼开张有些年头了,灵州到陌京的路山长水远,玉琳琅客居在外,连从小抚养他长大的申妈妈都渐渐少了联系,身边能贴心只有一个阿福,当初千挑万选留下来,他从不怀疑阿对方的忠诚。只不过,这小子时常过于单纯,对谁都少了那么点防备,玉琳琅免不了要担心。 好在眼下看起来,阿福还是知道轻重的,从没对外人透露过,世欢楼中藏了一位准备鱼目混珠的美娇娘,茶楼掌柜的自打查明了心心念念的真相,对老盟友的在意也淡了许多。 三爷是贵人,玉琳琅选择依附于他,实在有着千丝万缕的由头,与生俱来的血海深仇不可不报,长期的蛰伏换来守得云开见月明,三爷的确为玉琳琅出力不少,作为代价,玉琳琅就是人家的眼睛和耳朵,密切监视着坊间市井的丝毫风吹草动。 大仇得报,照理说,他们之间的交易也该终止了,还是三爷习惯了彼此的相处,率先放下身段,恳请玉琳琅留下帮衬,做自己最有力的左膀右臂。名伶没有拂了对方面子,可因没了掣肘,相比较之下,玉琳琅的天平难免向擅弹琵琶的冷美人倾斜。 虽说是大争之世,然而十分不巧,玉琳琅没有后顾之忧,行事最喜欢随性自在,如今远没到万不得已,三爷就起了对墨觞晏大不利的心思,玉琳琅没办法与之明面抗衡,便另辟蹊径了。 “东家,三爷来了,正在前头楼上的包间,等您出去相见。” 厅里跑腿的小厮匆匆赶来,打了个千儿,躬身请玉琳琅去前头见客。茶楼主人筹划了许多日子,也正想寻个由头,请对方来说话,看是否还有转圜。阿福在旁边偷偷吐舌头,暗道背后当真说不得人,才因为多嘴挨了打,正主儿这就从天而降了。 与冷香阁不同,世欢楼的包间陈设简单,不过寻常红漆桌凳,或应所求换了榻席,多以鲜花绿叶点缀,偶尔燃一炉味道清淡的熏香。下人已经奉上了茶,配以四样小食,茶汤清亮,丝丝缕缕的香气升腾,很是静心。 “就快到午饭的时辰,三爷怎么这时候过来了?我这世欢楼的茶不错,可厨子一般般,若是来一饱口福,只怕有些困难。” 伴着几句调侃,玉琳琅推门而入,抬眼看见客人盘坐席上,折扇脱手别在腰间,低头剥着颗纸皮儿胡桃。阿福被主子一记眼色挡在门外,老老实实止步,垂手立在墙根,闭紧嘴巴做门神。 折扇公子不喜欢胡桃,从来不为外人所知,打发时间还是不错。他也不与玉琳琅打诨说笑,微微点头致意,两个人便相对而坐,各自面前都摆了盏斟好的热茶。 “世欢楼若是没有好厨子,我便给你送两个来,或者今日请玉先生赏光,与我一同前往风味庄,品品他们家的莲房鱼包。”折扇公子明显兴致不高,丢下手中破碎的胡桃壳,说话也带着锋芒。 玉琳琅照例不恼:“那是到了夏天才有的,三爷真想请我吃饭,也该找个实际点的名儿。得了,半壁山房待明月,一盏清茗酬知音,三爷有何贵干,请有话直说。” 第三百三十四章 一盏清茗酬知音(中) “那么如今我来你这世欢楼,还得先找个说辞了?”折扇公子拧拧眉心,语气带了几分不悦:“才处理完一桩烦心事,到你这儿喝杯茶,喘口气,这个理由可足够?” 玉琳琅含笑拱手:“自打相识以来,能让三爷说一句烦心的,我还真是少有耳闻,可否说与我听听?” 桌上另有碟子松子黄千糕,玉琳琅捏过一块,撕成小条配着茶水入口。折扇公子看上去当真心情不佳,对饮食一概没兴趣,手指不断摩梭扇骨,好生沉默过片刻,还是打开了话匣子。 “说起来也不算棘手,只是琢磨着叫人气恼。”茶水略微冷了,一饮而尽正好平静心绪,“昨儿……我去了冷香阁,听里头的女子说,她们楼中出去一位歌女,被家人接走,送给了衙门里一个七品知事做妾,结果,在后院里被活活折腾死了。” “出了人命?”玉琳琅一怔:“冷香阁……冷香阁的女子,怎会和三爷说起这个?我虽不入仕,却也知道七品的知事芝麻大,将女儿从青楼接出去不易,转脸又给他做妾,有何好处?” 折扇公子冷笑道:“那户人家有个男丁,读书多年,膝下已经有子,还是读不出名堂,便想着走一条捷径——病急乱投医,芝麻大点的官在他们看来也是老爷。那名女子是从小没了父亲,被生母、长兄合计卖出去的,如今出落成一位亭亭美人,当然对家人而言又有用处了。” 玉琳琅连连咂舌:“虎毒不食子,家道中落、卖儿卖女的也就罢了,亲生的骨肉岂有如此作践的!”他从小没见过亲爹娘,一生下来就背负着灭门之恨,小半辈子都过得隐忍晦涩,故而格外看重血脉亲情,亲人仅有申妈妈和四叔,且都远在灵州。 他知道,墨觞晏也坎坷,只有一个娘亲可以依靠,早年间老家遭了大难,才会随着墨觞夫人,不得已落进风尘里。人性多半是同病相怜的,眼前这位爷虽说也不见得受过多少双亲疼爱,还要提防着明枪暗箭,可和他们两个相较,已经是活在天上了。 “这事本同我不相干,我去到冷香阁,原想找墨觞晏说话,叫彼此不要闹得太僵。”没等玉琳琅回过味儿,折扇公子继说自话:“真到了地方,我又改了主意,还是免了,她不愿意见我已久,龃龉并非一日之寒,我便寻了她们楼中的盛秋筱,不成想,这个盛氏与墨觞晏交情甚好,同我说,因为那位歌女的死,墨觞夫人大为恼火,狠狠打了她一顿手板,又罚墨觞晏操办后事,还要亲手抄写经书悔过。” 折扇公子的说法与事实有出入,不过是盛秋筱的巧妙修饰,掩去了李代桃僵的一段。这也使得玉琳琅听起来颇为吃力,许多地方都说不通了。 “我听不懂了,三爷,这与花魁娘子有什么关系?造成悲剧的是为歌女赎身之人,并非这个盛氏与墨觞晏啊。”世欢楼的东家重新倒满茶,端着青瓷盏深深皱起眉。 盛秋筱编出的说法很有意思,经由折扇公子转述出来,还多了好几分真实可信:“墨觞晏和那位歌女,向来不睦。墨觞夫人起先已经看出来,那户人家不可靠的,并不打算放了歌女的身契。据说,是墨觞晏自作主张,早就看不惯歌女在自己眼皮底下,就趁她母亲不在,收了赎身银子,放了契书,让他们把歌女带走了。当时盛氏也在场,却没有阻拦。” “这……”玉琳琅嗔目结舌,猝不及防呛了一口茶,对这说辞半信半疑:“常听人说,冷香阁的花魁娘子性格清冷,脾气也烈,眼中揉不得沙子,可是这,未免也忒离谱了……”随说着,他拣了颗剥好的胡桃丢进口中,“不过么,仔细想想,当年花魁出手伤人,墨觞夫人照样把她当作掌上明珠,好吃好喝地养着,时日长了,愈见骄纵也说不准。” 关于晏姐儿的脾性,玉琳琅不敢自诩了如指掌,却可以打包票,她绝非是个心肠歹毒之人,做不出三爷所说的事,多半是那盛氏说谎。然而冷香阁中,能代替花魁接待客人的“盛氏”只有一个秋筱,玉琳琅曾经见过,也晓得她和墨觞晏的情分不掺假。 盛秋筱为何不同三爷说实情?玉琳琅一时琢磨不出,只当事出必有因,自个儿还是别砸场子为好。 “所以这回,是因为闹出了人命,墨觞夫人才真的恼了?”玉琳琅如是明知故问,见对方点了头,便顺着话茬说下去:“依我看,夫人还是疼惜她的,到底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盛氏挨了打,花魁娘子不过破财免灾,抄经书也算不得什么劳累。” 折扇公子却不以为然:“她一向心高气傲,况且我听说,那歌女自己也愿意离开冷香,说到底,只是墨觞夫人一个人在犹豫,墨觞晏不过推了一把,无可厚非。她又还是个姑娘身,抛头露面给人主持身后事,如何使得?” 盛秋筱的布置不算成功,说得再如何天花乱坠,折扇公子能相信的也是花魁受了点委屈,寝食难安却不太可能——他愿意迁就的是沈渊这个人,玉琳琅的看法不错,这女子是一颗棋,目前还有很大的潜力,值得折扇公子为其放下些原则之类的东西,无条件去偏袒。 玉琳琅颔首,好整以暇地勾起唇角:“听三爷的意思,觉得墨觞娘子实在无辜,那么,三爷是有心替她解忧?打算如何做?” 折扇公子举盏抿了口茶:“我怎么看着,你是存心在揶揄我。抛开墨觞晏先不谈,那个李知事草菅人命,德行不端,我先着人料理了他,另一头,那歌女的身后事,我也一并派了人,替墨觞晏去办了。” “三爷对墨觞娘子,还是很在意的。”玉琳琅沉吟片刻,想着或许已经到了时机:“我有句不太当说的,三爷听了若觉得在理,便算我和您知心;要是您不爱听,就当我没开过口。” 第三百三十五章 一盏清茗酬知音(下) 说罢,玉琳琅并不着急继续,漫不经心晃着茶盏,决意先卖个关子,看看对方作何反应。果不其然,折扇公子此时没什么耐性:“你有话就直说,若真觉得不该说,就不要开口。” “哈……看来,三爷今天真的兴致不佳,不若我给三爷寻个美人儿,红袖添香,吴侬软语,最能疏散心结。”玉琳琅摇头轻笑,得了一个冷脸也不在意:“那我可开口了。三爷啊,墨觞娘子生得美貌,是个可用之人,可您别忘了,她和我毕竟不同,她没什么一定要依附于您的地方……” 世欢楼的包间肃静,除了折扇公子不离身的影中人,再无外客可闻听,饶是如此,玉琳琅仍然刻意压低了声调,指尖故弄玄虚般叩打桌沿,那双好看的眼睛也紧紧盯着自己的老盟友:“您要她做棋子儿,是不是,太欠考量了?倘若一着不慎,只怕要一败涂地。” 他努力说得委婉,却见折扇公子瞳孔猝然收缩:“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玉哥儿,怕不是日子久了,你都过糊涂了。不错,你我相识本为利益交换,可你早已经大仇得报,现在留在京城,我也并不能给你什么实际的好处。” 玉琳琅伸出食指,挡在唇前连连左右摇摆:“此言差矣。爷,我和您相处了多少时日?风里来、雨里去,您的为人我明白,你也知道我是什么路数,自然没有什么利尽而散的说法,可那欢场中的美人儿知道什么?她对您没什么心思,道不同,到底是不相为谋的。” 房间里炭火用得足,茶水不会变冷,反而让客人的手心冒出一层薄汗。折扇公子眉心几乎长出一道“川”字,一时找不出话来反驳。他很意外,玉琳琅怎么忽然过问起冷香阁的事儿,显然是想劝他停手,别再和花魁有所纠缠。且不论有关冷香阁的种种安排,自己都甚少和玉琳琅讲起,更何况玉瑕山上,那位沈大小姐曾亲口对他说,与世欢楼的东家并无过分亲密的往来,最多就是年少时候,同在棠棣院擦肩而过、点头之交。 好……要么是玉琳琅闲得发慌了,要么,就是那狐狸美人又在同他使小心眼,连这么点无足轻重的实话都不愿同他道说。 不过还好,无论哪一种,都在折扇公子可以接受的范畴中,他忽然就想快点结束这场没意思的对话,重新到冷香阁去瞧一瞧,最好可以将沈渊逼出来,同她当面对峙一番。玉琳琅的话不无道理,上头的那一位捏住了墨觞夫人,冷香阁里处处危机,花魁却浑然不觉,还以为年岁太平,他许多次有心插手,都不得不投鼠忌器。 “按照你的说法,是疑心我要以墨觞晏为诱饵,给我那好大哥来一出美人计?”折扇公子略挪动身子,一手搭在自己膝盖上:“你想多了,玉哥儿,我从未动过这样的心思。” 他已然不想过多谈说,稍稍开始揣度玉琳琅的想法,好找由头搪塞回去,哪知,对方满脸了然状,含情目里笑意更浓了:“三爷心悦墨觞娘子,当然不会忍痛割爱,将她拱手让于人。这点眼力见么,我还是有的。” 折扇公子额角隐隐作痛:“你今日格外奇怪,早知我就不来,一上午的困乏未能解,还惹得头昏脑涨。”说着,他忽然想起件事儿来:“前次,你楼里唱《长生殿》,我在门外遇见墨觞晏,是你邀她过来的,都和她说什么了。” “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抵万金。”玉琳琅收敛了调侃辞色,端正与他解释:“当年,墨觞家初来京城,墨觞晏正值豆蔻,青春年少,冷香阁中来了一位明香姑娘,两个人甚是要好,墨觞夫人忙碌,是以常由明香带着小阁主出来玩耍,偶然进了棠棣院,晏姐儿一曲动四座,与我便算认识了。” 对方没有率先发问,到最后也是少不了的,索性自己主动点,爽快摊牌当初如何相识,再说起当夜交谈些什么,才不至于生硬尴尬,玉琳琅如是腹诽,幸好自己是个不近女色的,万一这位爷起了醋妒,跑去和花魁娘子冲动胡说,场面才真叫精彩。 名伶心中偷偷丢个白眼,继续道:“同是被人瞧不起的流派,我与晏姐儿颇有惺惺相惜之意,平日说得上话。后来,她楼里不是出了点乱子么,我们也就许多年没见了,听说她身子见好,正巧我也有心排一出戏,就下了帖子,想着小聚一番。” “天色已晚,一个姑娘家漏夜出门,实在不妥。”玉琳琅并无半分隐瞒,整件事儿也合情合理,折扇公子却还是不满意:“听戏无可厚非,非要叙旧,也应该等到白日。” 玉琳琅忍着没有笑出声:“我的三爷,您这么说听着正经,细品却像女人家打翻了醋坛。哟,您刚才说,无意用晏姐儿取悦别人,难不成……”关键处的话不能贸然出口,玉琳琅自己心头也一惊,唯恐是会错了意。再去看对面那位的脸色,也是阴晴不定,青红变换。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三爷,您可得思量仔细了,鱼和熊掌难兼得,究竟要墨觞晏何去何从,您可愿意给我个准话?”伶人放低了身段,悄悄咬着自己舌尖,试探着想听对方对冷香花魁到底心思几何。 十足十的美人计便罢了,横竖自己手中捏着后路,将白韵然推出去,怎么也能替墨觞晏挡一阵;若三爷情不知所起,作茧自缚,又不能将十余年的大业雄心全然放下,优柔寡断,徘徊踟躇,等到逼近临门一脚,迈过去又退缩,那才是真的棘手不堪了。 “我不会害她。”折扇公子三缄其口,最终能给玉琳琅的回应少且模糊得可怜:“玉哥儿,无论你同她是怎样的情分,这一点都请你相信。纵使我真要利用她,至少目的达成之前,就算为了保证万全,我也不能主动伤她。” 第三百三十六章 炙鹌子 玉琳琅动了动嘴唇,听着生硬却不像敷衍的说辞,心头滋味也不好受,稍加犹豫,还是没有将白韵然引进来。折扇公子坐不久,也没等到午饭的时辰便起身告辞了,玉琳琅送到大门口,还笑说三爷也学会了赖账,说好的要请客吃酒,事到临头却仓皇遁走。 折扇公子不与他磨工:“一顿酒席而已,今儿暂且记着,改日得了空,我必然大摆流水,与你不醉不归。” 世欢楼门口没有老树,客人车马远去的影子被日头拉得极长,玉琳琅负手目送,直到目光所及只有一个小小的点,方才悠悠转身。才出了包间,阿福就被打发下去,领着灶上的小子们上街,采办中午饭要用的鱼肉菜蔬。 吃不到风味庄无所谓,玉琳琅可不会委屈了自己的肚子,世欢楼厨子手艺一般,好在肯听差遣,原样照着给出的方子烧了,照样是好滋味。 从前他过得随性,也不怎么挑剔吃喝,如今多了个白韵然,姑娘家要锦衣玉食地供着,居移气,养移体,才有天然的动人仪态,正譬如那墨觞花魁,虽身在风月场,可任谁瞧了都不输给王公闺秀,正因墨觞夫人疼惜女儿。 折扇公子带来的消息令人意外,玉琳琅没想到,冷香阁主对花魁也有较真的时候,抄书么,的确琐碎又磨人,墨觞晏一定不喜欢。想着想着,他生出几分看热闹的狡黠笑容,差点没忍住要去冷香阁作壁上观。 花魁娘子身在高阁,无从知晓自个儿成了世欢楼东家的笑料。她已然写了整上午的簪花小楷,字迹清隽,端庄秀丽,文房四宝摆得整齐,桌角摆了一壶温热的洛神花茶,汤水浸泡出浓郁的玫瑰紫色,她却没动过几口,一心扑在书写。两个丫鬟都被搁置在外间听候,间或进来为主子研磨,做好便出去。已经到了午饭时辰,房间里始终没传出动静,沈渊无意饮食,绯月问过两次,她家主子也总说不必了。 绯月与绯云无法勉强,悄悄退出门外,商议着若不然由绯云到园子里去,开小厨房,做点好克化的果子。还没琢磨出个厘头,水芝迎面来了,手上提着个三层红漆食盒,轻声与丫鬟们道,是墨觞夫人特意嘱咐厨房做了汤羹点心,不好叫小姐真饿着。 早上的粥没能讨个口彩,墨觞夫人有所耳闻,叫厨房停一停米饭,软羊面提前用姜丝爆锅,热汤撒上青葱末,拌几滴麻油,入口鲜香滑嫩,怕花魁又要馋甜食,午饭也做了芝麻煎堆,放进足足的红枣泥馅。两个丫鬟送走了水芝,端着食盒轻声慢步推门回来,沈渊还在伏案奋笔,眼皮也不带抬一下。 绯云本欲开口唤一唤,被绯月眼疾手快拦下,朝美人榻处努努嘴,示意两人合力摆好案几,铺了柔软的毯子,这才着手摆饭布筷。冬天里青蔬难得,可绯月挪走了汤浓味甘的菘菜豆腐卷,反将一碟炙鹌子脯放在显眼处,皮儿烤得酥黄灿烂,肥美欲滴,香气一股脑飘起来,直勾人味蕾。 “姑娘,夫人给您送了饭菜,咱们就将那笔墨搁一搁,先用了午饭。”绯月微笑着走上前行了个礼:“您瞧,有姑娘素日喜欢的鸽子蛋,还是用玉兰片焖的,怕不是要鲜掉眉毛。” 绯云连忙附和,与绯月一左一右再近些,伸手欲扶。沈渊停下手中狼毫,略微活动脖颈,始觉已经酸涩了:“不用你来说,我在这儿也闻见味道了,难为你们陪我饿着。可是,不是说过一次,鸽子蛋价贵,尤其冬天更要奇货可居,怎好如此靡费的。” 她如今算当了半个家,知道柴米油盐贵,并不贪图口腹之欲,裁剪用度的心思生起来也非一两日。低头弯腰写了太久,身上实在不舒服,沈渊不急着过去用饭,先在书案前坐了,吩咐绯云为自己揉揉肩膀。 “还不是夫人心疼姑娘么,咱们家大业大,只要姑娘喜欢,夫人哪儿有不依的呢?”绯月手脚麻利,收拢了桌上的笔墨砚台,将半干纸张分出来,小心放在一边:“奴婢听说,姑娘早上吃得不舒心,叫白粥败了胃口,那等过会儿,伺候姑娘用了午饭,我就去买新鲜的莲藕,园子里还有莲子和芋头,晚上给姑娘做云英面,可好?” “云英面?好久没吃过了!”绯云先高兴起来,叽叽喳喳像只小麻雀:“总为着做起来费时辰,姑娘不提,奴婢们也不好贪嘴,姑娘,便听绯月姐姐的,晚上做来吃好么?” 沈渊只消一抬手,不偏不倚正中绯云额心:“馋嘴的丫头,快去菱花镜前照一照,最近可是愈见富态了?既知道费时辰,赶上今儿事多,还是免了。嘴里没味道得很,我忽然想吃酸馅儿,多放些小葱,皮儿要蒸得软和些,绯月,你告诉厨房,准备上。” 绯月应声几下,按摩得差不多了,两个丫鬟陪着沈渊用饭,放过一阵刚好不烫口。照理说沈渊没什么食欲,应当更喜欢清淡落胃的菘菜卷或酿芸豆,可最后多用了几口的,却是那道烤鹌鹑。 “余下这些,你们拿去吃,我躺一会,不用端消食茶过来了。”花魁坐到梳妆台前,亲自打散头发,拿了篦子一点点梳顺发梢,叫两个丫鬟先去吃饱。 上午用完早饭,盛秋筱出了趟门,说要去探望沈离枝的幼弟幼妹,到现在还没回来。墨觞夫人不发话,沈渊也不好先派人出去寻找,只记得秋筱走时,手中拿了一个厚厚的包裹,小菊跟随服侍,也提了沉甸甸一个竹篮,七七八八装着糕饼干果、香胰针线之类杂件儿。 但愿那些孩子心地纯良,切莫小小年纪学会了乌眼鸡的作风,借此机会缠上盛氏,狮子大开口欲壑难填。 如此揣测未免刻薄,沈渊自己也看不过,重重将篦子拍在台面上,手心一下生疼。没等两个丫鬟赶过来,门外先传进小丫头的回话。 第三百三十七章 鸳鸯佩(上) 花魁再一次休不得午睡,临窗倚在美人榻上,就着绯月的手啜饮新温好的洛神花茶,细细查看刚送到的兄长亲书。绯云守在墙根,看紧门户,不叫外人窥探了分毫去。 关外能递进来的不止家书,还有深深掩埋于风雪黄沙之下的遗憾。年轻的沈将军字迹沉重,寥寥言语道说西北边境上的遭遇突袭,异族将领匆忙得旨,来不及与意中人道别便要踏上归途,满心念着待到归国,必即刻修书上表,正大光明派人来接她出青楼,孰料人算不如天算,半路杀出乱兵流寇,千里迢迢道贺的使节团如何经得住攻势凶猛,苟延残喘了半日,过半命丧黄泉。 幸而附近的苍梧驻守闻见风声,急急上报主将,沈涵当即亲领兵马驰援,无奈那使节团的首领伤势太重,已然药石无医。弥留之际,这粗枝大叶的胡人汉子血泪纵横,从怀中掏出一枚中原样式的鸳鸯合欢白玉如意佩,恳求面前的苍梧将领,请他将此物交与陌京城中、冷香阁里一个叫许锦书的姑娘。 沈涵随身没带着随军的郎中,却也眼看见胡人一箭当胸,俨然命不久矣,便将东西双手接过来,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向他道声安心,看着他最后是含笑而逝,必然是想起了心爱的姑娘。这场动乱对使节团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于苍梧的西北军士不过黄口小儿的把戏,平息如捏死蝼蚁般轻松。阵前副将领人去打扫残局,沈涵摩挲着那枚鸳鸯佩许久,下令将亡者埋葬在了朝向故土的方向。 换作旁人,兴许那逝去使节的心愿难以得偿,幸则姓沈的将军有亲妹明珠暗投,至今栖身在冷香,小小玉佩得以顺利启程,且不足以为外人察觉。沈涵心思缜密,换了语气另作书信,好叫沈渊拿出手,讲与那位许锦书听。 花魁看罢,照例收在了锦匣里,两个人是亲生的兄妹,自然心有灵犀,算着时辰,楼中的人多半在小憩,沈渊也已有许多日子没见过许锦书,不知她心境如何,便不着急找她来说话。不知不觉,丫鬟手中的洛神花茶还剩下小半盏,花魁无心再饮,摇头推开,吩咐绯月将兄长另行备下的信笺收好,扯了毯子,直接在美人榻上歇下。 盛秋筱仍然没回来,从前依稀听说,沈离枝家中出事后,孤儿寡母搬到了外祖家名下一处院子,除了灶房,就只有小小两间偏屋,连倒夜香都要小孩子轮流抬着,到远远的巷子口去。 “绯月,盛氏出去有多久了。”房间里少许熏了祛晦的檀香,花魁娘子阖着眼眸,沉沉道。 丫鬟守在桌前做针线,闻声放下绣绷,轻声道:“算起来,总有一两个时辰了,盛姑娘心眼儿好,许是看见他们过得辛苦,多留下一会,亲自照看打点,也说不定。” “这倒像是在说我刻薄,冷心冷肺地,害死了人家姐姐,也没有半点愧疚之情。”花魁娘子唇角扯出一丝笑影儿,绯月匆忙要跪下为自己辩白,她家主子却已稍稍侧过身,靠着鹅羽软枕睡下了。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么,沈离枝的寡母一过世,没了接济,她也不得不卖身养活弟妹,现在连她也不在了,想来几个孩子更加艰难。沈渊猜不出盛秋筱在做什么,去到那间院子又发生什么,左右出门时都有小厮马夫跟随,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那便随她去,沈渊心想,趁着时辰还不算太晚,还有休息的余地。等下养足了精神,才好细想想,应该如何开口与许锦书言说。 那位胡人将领,终究是没有辜负了琴女,只可惜化作了无定河边骨,安知于许锦书而言,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若换成沈渊,她心志坚定无比,假使发现离雪城负心薄幸,她宁肯冒着孤老终生的风险,也要让他知道代价;可如若苍天不佑,为了难以抗拒的缘由,离雪城先她一步去了,她愿意立誓,此一世会将这个男子放在心尖,毕生不忘年少情谊。 盛秋筱姗姗来迟的时候,绯云正在给花魁娘子梳双垂挂髻,点缀几簇明媚小巧的花簪,一如从前许锦书最喜欢的装扮。小菊手中的竹篮空了,东西都留给了沈离枝的弟妹们,主仆两个神色无异,看来在外面没有遇上什么不顺。 “奴婢回来晚了,小姐见谅。”盛秋筱被绯月请上楼,甚是乖觉地上前来先给花魁行礼。 “你过来,替我看看,搭什么妆容衣裳好些。”沈渊低头翻检妆匣,挑出一对碧莹莹的翠玉三翅流苏耳坠:“我没梳过这种发式,你来,给我评说评说,可还相宜。” 水晶镜面打磨光滑明亮,午后的日光极充足,两相映照着花魁的面孔光鲜如美玉,娇艳似红莲。秋筱走上前,弓下身子,双手轻轻搭着椅背,目光凝神注视镜中容颜,恭顺道:“小姐天生丽质,作什么打扮都好看。妹妹知道,您是顾虑自己已过豆蔻,可姐姐的眉眼柔和,只需扫淡了脂粉,再穿一件颜色清新、淡雅的衣裳,依妹妹看,就是最好不过的了。” 沈渊松手放下耳坠,请哼一记:“数你的心思多,啰啰嗦嗦说了一串儿,还不是捡着好听的话讲。就照你说的,绯月,去拿我那件竹簧绿绣玉白水仙的袄子来,有件新做的鹅黄留仙裙,我叫绯云抱去洗了,这会儿可能穿了?” 两个丫鬟服侍花魁更衣,盛秋筱在旁帮手,沈渊略微仰头,由盛氏为自己系上颈下一对铜镀银摆尾金鱼扣:“你回来得正是时候,许锦书的事儿……有消息了,我正准备去告诉她。” 秋筱手上一滞:“锦书?姐姐听说了什么,可否让我知道?” “她……并没有误托终身。”冷香花魁眉梢描得细长,垂眸顾盼间天然一段温柔哀婉:“只可惜,如今知道了真相,也是为时晚矣,斯人不在了。” 第三百三十八章 鸳鸯佩(中) 伺候好了穿戴,绯月转身取来鸳鸯佩与书信,呈到两位姑娘面前。花魁接在手中,又递给盛秋筱看。 秋筱看出紧要,便先接了书信,乍一眼扫上去已然大惊失色,抬起头来不可思议地望着花魁娘子,试图从对方神情中读出什么。可小阁主不说话,一双桃花眼也同样盯着盛氏,只让她自己品读个中苦涩。 “成日里,我看着锦书为情所伤,失魂落魄,人前却要强颜欢笑,还背负了那样多的非议,实在是心疼。”盛秋筱读罢,叹口气合上书信:“若是她知道实情,想必更加痛不欲生。天见可怜,这一对痴情人,到底是有缘无分。” 她从花魁手中接过玉佩,放在掌心仔细端详,无不珍重。服侍客人久了,盛秋筱的眼力不错,那玉佩用的料子极好,水头光润,细白无一丝杂质,握在手中温香柔和,雕工也极尽精细,虽不敢说巧夺天工,却栩栩如生,仿佛真的要凌水交颈,细枝末节上的一尾一羽都清晰可辨。 鸳鸯成双,人儿却阴阳相隔,连最后一面都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盛氏在这个地方没有真正的情爱,却不代表她不懂得何为山盟海誓、两心缱绻,甚至于在落进冷香阁之前,她也曾体会过情窦初开,那种朦胧的情绪萦绕在小儿女的心头,如梦如幻,甜蜜而隽永。 “其实,要我说……这样也好。”耳畔是花魁在感叹,“至少一腔热忱真心没有错付,锦书与我们无异,往后还有这漫长的一生,再如何哀伤悲痛,也只在眼前,等眼泪流干了,还是要好好地过下去。” 这漫天的软玉温香之中,小阁主本该稳坐钓鱼台,高高在上俯视着众女子的欢笑啼哭,如今忽然也感伤起来,让盛秋筱都有些措手不及。沈渊的感慨发自肺腑,并非为了顺应事态,一把嗓子软着,听上去弥足令人动容:“真要是如我们之前猜想的,那胡人好端端负了她,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受伤的只有许锦书一个,那才是真正的不值得。” 盛秋筱递回鸳鸯佩,伸手扶着花魁坐下:“姐姐嘴上不说,明里暗里却帮衬了锦书不少,又是处置春溪,又是默许我常常去探望,我便知道,小姐是面冷心热,比那些只会做表面文章的,不知道强出多少了。” 沈渊点点下颌,吩咐绯月将东西包好,绯云从外面带回了准备好的点心,又提前打听过了,今儿下午许锦书无事,正在自己的屋里待着——“接连几天都是如此,人人都说,除却必要,许姑娘愈发不爱出门了。” “心病还需心药医,她再这样憋闷下去,早晚整个人都要垮了。”花魁瞥一眼丫鬟手中的食盒,伸手搭上盛秋筱掌心:“走,咱们一起去看看她,还是老规矩,我不喜欢哄人,便要你多劝解了。” 秋筱低眉,口称那是自然,退后半步扶着花魁。说了会话,日光最耀眼的时辰已经过去,临近年下,空气一日冷似一日,又实在干燥,呼吸都带着凌厉的冰碴儿。花魁娘子与盛秋筱都裹着厚厚的风毛斗篷,毛圈轻拂面颊,柔软飘忽,让人的心情也跟着少许和缓。 走到偏院门外,两个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凝神屏气,好似如此能听见许锦书屋中是否有所动静。糕点的烘热气息从食盒缝隙不断飘散,俨然成了这一方小小的寒冷世界中最打动人所在。 “每次我过来看她,都是这个样子的,冷冷清清,还没走近就忍不住跟着伤感。”盛秋筱叹道,“歌女舞姬都住在这儿,明明该是很热闹的。对了,小姐赏了一顿板子,春溪深觉颜面扫地,养好了伤也不肯见人,又被夫人呵斥,已经赶去做了使唤丫头。” “已经定下了?”花魁听着有趣,“我记得,春溪虽然买进来的时候身价不高,可是也细心调教了许多年,一应衣食花用皆是楼里的银子,推出去也很能拉拢客人。母亲让她去做丫鬟,岂非浪费。” 秋筱点头:“小姐的考量也有道理,不过夫人发下话来,既然春溪不愿意抛头露面,那就顺了她的心意,待在后院不要出去,干活做工,偿还这些年在她身上的花销。” 花魁对春溪的处境并不在意:“左不过是个唱的,随她去。”一行人走到许锦书屋外,门窗都紧紧掩着,挡不住琴声婉转,钻进人耳中。盛氏听了,不由得喜笑颜开:“看来,咱们的锦书姑娘也并非一味伤心失意,还没有忘了自己的本分,这样好的琴声,我都很久没听到了。” “那就进去,坐在她跟前,吃着点心、喝着茶水好好地听。”花魁娘子摇摇头,双手在袖中捏一捏帕子包着的玉佩书信,竟不知盛氏是当真单纯,还是当真愚蠢。 房间里烧着炭盆,摆设也比之以往干净整洁太多,许锦书通身素净打扮,头发绾一个单螺髻,压着两支单股葡萄卷须银簪,仿佛还是刚刚来到冷香阁的那个小姑娘。不出所有人的意料,看过书信,她死死握着鸳鸯佩,伏在被褥中痛哭失声。 盛秋筱试图说得委婉,不叫琴师太过悲恸,小阁主却将东西一字排开在许锦书面前,任凭她从疑惑到错愕,继而周身颤栗瘫软,直至肝肠寸断。这一次,花魁心肠很硬,只想长痛不如短痛,即便她们做上再多铺垫,最后的结果也无非也大同小异。 “我知道你难过,想哭就痛快哭出来。”沈渊拉着盛秋筱坐下,看向许锦书目含怜悯:“我只能说,他离开的时候事出无奈,最后念着的人是你,能得一人如此痴情,今生虽无缘,也算不枉来一场。” 琴师的眼泪浸透被褥,脸上早起薄薄擦了香粉,也如数被冲散斑驳。花魁娘子能这样和她说话,已经很放软语气,锦书强撑着坐直身,背过手抹一把通红眼尾,泣不成声。 第三百三十九章 鸳鸯佩(下) “奴婢明白……奴婢,奴婢也是高兴,高兴……他没有负我,他没有,就算到了下辈子,我还愿意遇着他……”许锦书抽抽搭搭,万千悲戚翻涌喧腾,堵塞在心头直要逼出一口血:“其实,若要奴婢说呀……我宁愿他是负了我,我也不愿意他死了!小姐,盛妹妹,你们都是亲眼看见的,他待我不薄……” 秋筱听着话头不对,下意识欲开口阻拦,却见花魁已然语塞,深深蹙起黛青眉心,盯着许锦书恨铁不成钢:“男欢女爱,若在两情缱绻时,谁待谁不是像掏心掏肺一般,却万不能为了这点好,一叶障目,飞蛾扑火。想想这段时日,你憔悴成什么样子,怎还好说出这种话来。” “姐姐莫恼了,锦书也是伤心坏了。”盛氏不咸不淡劝解两句,生怕一个说不好,反而惹得花魁上了气头:“您看看,外面的天这样冷,点了炭盆也觉得不够,咱们只能抱团取暖。锦书,你也不要误会,今儿是小姐疼你,才叫着我一同过来,不让你听见了噩耗,只能一个人伤心。” 许锦书紧咬嘴唇,一手捏着被角,一手将鸳鸯佩死死握在掌心,指缝间都勒出了道道红印,秋筱沿床边坐下,轻轻拍抚琴师后背,大着胆子将花魁的手也拉过来,让彼此指尖的温度叠加在一处:“斯人已逝,万望锦书妹妹节哀,不要拖垮了自个儿的身子,往后,可不兴再作践自己了,什么外出陪客的,那不是你应该碰的。” 小阁主点点头,对盛秋筱的看法深以为然,又觉为时或许晚矣——许锦书就如魔怔了般,存心让她自己声名狼藉,不过短短数日功夫,冷香阁竟内外上下皆知,姓许的琴女表面卖艺,实际也是个豁得出去的主儿,浓妆艳抹,戴朵插花无一不少。 果然,许琴师嘴唇咬得愈发用力:“我以为,他是狠心抛下我,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儿,也没有什么盼头、指望啊,索性破罐子破摔罢了!哪知,哪知现在……”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花魁心中落下一记叹息,她们母女做的青楼营生,她却比谁都看重这些女子的清白。旁边盛秋筱已经默然,不断拍着锦书手背,要琴师务必看开些,来日方长:“不是常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么,锦书妹妹,身正不怕影子歪,别人说你什么,大可不必往心里去。” “夫人已经处置了春溪,没有人敢步她的后尘,乱传莫须有的事情。”花魁娘子淡淡定音,给许锦书吃下一颗定心丸。确如先前所言,心病还须心药医,许锦书眼下听不进太多,沈渊索性不再说什么,坐实了素日的冷美人名头;盛秋筱不负所望,招呼丫鬟们开了食盒,一一碰过来,哄着许锦书多少吃些,切莫大喜大悲之下猝然垮掉。 琴师渐渐止了哭声,由着秋筱喂自己喝下清粥,就几样爽口小菜。许锦书独住一间屋子,不拥挤,可惜偏僻,光线不好,常年黯淡,整个人就像得不到阳光雨露滋养的花苗儿,根本没机会抽条绽放。沈渊却觉得这样也好,就让琴女在这僻静的小屋里安心呆着,过不了太久,她自己就能想通了。 “今儿事情太多,我实在力不从心了,先走了。”花魁娘子没有托词,眼底已经开始发酸,头脑也沉重,忍不住要躺一躺。她也说不清为何,只是多写了几个字,多看了一封信,难道……这副身子真的如此羸弱不堪了吗? 盛秋筱察觉出不妥,当即起身想陪着花魁一道回去,被对方摆手制止,让她留在这儿照看许锦书。琴师也有意送行,同样被大丫鬟们拦下了。 “我不碍事,有她们服侍就够了。秋儿,料理完这边,你自去忙,不必回来我房里了。”沈渊头疼得厉害,脚下踉跄,幸而眼疾手快扶住了绯云,竟是重重一掌按在丫鬟小臂。一下子众人纷纷围上来,盛秋筱也顾不得花魁如何做主,承担下半边身子的重量,与丫鬟们合力将主子姑娘扶回后园子。 暖阁地龙烧得滚烫,绯月又灌了两个汤婆子,给沈渊捂在被褥中,试试主子额头,并没有发烧,秋筱还是亲手熬了姜汤,让花魁喝下好祛寒。绯云想去请郎中,被沈渊叫住,说不必大费周章,自己躺一会儿就无妨了。 “这已算好的了,小的时候,我常常动辄昏倒,叫母亲为我操碎了心。”花魁容色疲倦,琥珀眸子爬上浅浅的红晕,前额鬓角不断冒出细密虚汗,粘住零碎发丝:“本还以为,静养了这么多年,应当无大碍了,是我高看自己了。我真的羡慕你们,能跑能跳的,想吃什么也没有拘束,哪儿像我,看着骄傲,实则只剩下一个空架子。” 绯月半跪在床前:“小姐别说丧气话,大夫不是都说过,您是生下来带着点弱症,只要好好养着,自然不足为惧,不过是后来受了场风寒,一时大意,才落了个小小的病根儿。今日都是奴婢们不好,居然让小姐累着,小姐好生休息,或者还是请个郎中来瞧瞧,总是更安心。” 秋筱大为赞同:“姐姐可不能讳疾忌医。奴婢说一句不恭敬的,幸亏今天是在许锦书屋子里,万一日后,小姐当着许多外人的面晕倒,丢脸面且不论,若被有心人捉住了编排,小姐的清誉可就被毁了。” 一群女子七嘴八舌,还没说出个所以然,又有水芝找过来,说寻遍冷香阁上下,原来小姐是回了园子,中午煎好的药都无处奉上——“夫人既将汤药上的事交给我,便一日也不敢耽误的,姑娘们,快趁热伺候小姐用药,万一延误了时辰,败了药效可如何是好。” 沈渊恹恹地,闻见那股浓烈的苦涩味便欲呕,无论如何不肯接受。无奈,她仍然想好好撑下去,舍不得这辈子的风物人事,盛秋筱拿来蜜饯,她也就顺水推舟,屏气皱眉一饮而尽了。 第三百四十章 亦珩 早年那位女医已然归隐,冷香花魁的病只信任顾锦川,一个大男人频繁出入青楼,也只有他不会在意推脱。绯云请回来医师,为掩人耳目特意走侧门,中途却被绊住脚,周旋些许才得以开解。 “操劳过度,气血不足,你今日也没有按时服药。”中元夜,陌川河畔一面之缘,盛秋筱已知道顾锦川与花魁相熟,医师说话也就不端着:“每次我都少不得叮嘱,你的身子比常人单薄更甚,便当作是一尊琉璃瓶,供在手心里都不为过,万不能有丁点闪失,你倒好,反而日日操心杂事了?看来,是我这个赤脚郎中无用,病人连我的话都不屑听。” 满屋主仆无一人敢辩驳,花魁倚在床头,好脾气地接下这顿数落:“我晓得厉害了,锦川兄,都是我的过错,不懂得爱惜自己,还要劳累你跑一趟。” 花魁肯主动服软,单盛秋筱见过的次数就寥寥无几,更莫说别人,顾锦川也不好继续板着面孔:“是我一时气急了,你也别见怪。我与你写一张方子,提神益气,只救你今日之急,现在就拿去,照方抓药煎了服下。” 顾医师落笔游龙走凤,却不交给两个大丫鬟,绕一圈塞进盛秋筱手中:“病人床前离不开丫鬟服侍,至于炉灶上的事情,还得有劳秋筱姑娘。” 乍听合乎情理,沈渊却觉得他话中似还有话,再看盛秋筱,也是略一愣,旋即微笑接过药方,屈膝福了福,领着小菊退下,不忘掩好了房门。再没了外人旁听,顾锦川正待开口,花魁先笑了:“要不要,我将这两个也赶出去?什么神秘的事儿,值得你绕弯子。” “若是你肯给我面子,就让她们去守紧门户,别真的隔墙有耳。”顾锦川正色,全无玩笑之意。沈渊见他如此,方后知后觉,自己是会错了意,随即依言打发两个贴身丫鬟去外间看守:“现在万事俱备,锦川兄,你说,我听着。” 顾锦川嘴唇翕动,刚要开口又戛然而止,原地背着手踱步二三,似在权衡利弊,终还是决定如实告知:“阿晏,我进冷香阁时,遇到了一个人,他向绯云打听你的境况,见到我便疑心是你抱恙,执意要探望,幸好当时水芝路过,费了些口舌,终于将他拦住。” 不过如此……这个人一点也没有变。花魁才听两句,已经了然于心。除了折扇公子还能有谁?他又折回冷香阁来,大约是沈离枝的事儿已经办妥,该要与她言说了。 “你说的这个人,我知道……”沈渊莞尔,才想说不足为奇,一个无关痛痒的路人而已,让顾锦川见笑了,医师却骤然颜色大变:“你知道?阿晏,我只怕你身陷泥沼却浑然不察。” 花魁娘子不解其意,病症发作的劲头还没退尽,又是一阵昏厥翻涌上来,她不得不支着额角,强撑精神:“我听不懂,莫非你认得他?你只管明明白白地与我说,前面是风是浪,至少让我心中有数。” “罢了,罢了……阿晏,我一时冲动了。”顾锦川究竟是位医者,看不得自己的病人受病痛折磨,有心暂且放下不提:“你当我是说胡话,今日就该万事皆休,安养才是正经。” “不可。”病榻上的人却不同意,狠狠心努力翻身坐起来:“开弓没有回头箭,锦川,话不能说一半,况且你说得那样可怖,若不贯彻头尾,岂非更加叫我寝食难安。” 折扇公子其人,她已经查了太久,始终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表面上看起来无伤大雅,只有花魁娘子自己心中清楚,这位不速之客是怎样一个隐患。她始终存着个疑影儿,折扇公子,是否真与天家有所关联?若真涉及姻亲血脉,又是到了何种程度? 顾锦川从前是在宫中效力的,或许会知道些什么,既然他主动提起,花魁不想失去这样好的机会,无论如何要将真相听一听。 病美人的目光尤其楚楚,任谁来都难以抵抗,顾医师虽懊悔不已,所能做的也只有以诚相待:“我在御医所时,曾奉命为贵妃诊脉,得以进入内宫。贵妃娘娘膝下有皇子,行三,自幼娇养,少见于众臣工前。” 医师还在边说边斟酌字眼,殊不知冷香小阁主的手心已经在被褥下攥紧。沈渊也开始后悔,不该逼着顾锦川和盘托出,她已然能够猜到后面是什么,甚至在思考是否要制止——水落石出为时尚早,她还没有做好准备。 然而,为时晚矣,曾经的御医不知道美人心中有算盘,惊人的讯息竹筒倒豆子样吐出来,所有令花魁娘子求而不得的、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全都在这一刻浮出水面。 “三皇子名亦珩,算到今年,恰好双十又五。我为贵妃诊完脉,前往外殿拟药方时,遇到了这位皇子亦珩。”陈年旧事历历在目,顾锦川对凌三皇子印象极深刻:“御医所的老人们私下议论起,都说贵妃宠冠后宫,生下的皇子却不受重视,直到定亲的年纪,手中还没有实权……” “所以,锦川兄,想说什么?”花魁终于出声打断,直勾勾望着顾锦川,要他开门见山,给一个痛快。如同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沈渊不喜欢软刀子,也不需要因为病弱,就对她格外犹疑,她不是需要庇护的羔羊,即使风雨将至,亦可以从容关门窗、添炭火,坦然以待。 如同现下,她已然明了,却还想知道顾锦川的看法。 医师被她这种眼神惊到了,咂咂嘴竟然语塞。深吸一口冷气定下来,四目相对,彼此不难读懂情绪。“所以,在后院,我认出了他,他也认出了我。”顾锦川语气和缓,叙述出一个平平无奇的相遇场景。 “我当他是谁……也不是多么离奇。”花魁身子落回枕上,被抽干力气似地沉沉合上眼皮:“锦川兄,尽可放心,凭他是谁,我都不会为其所动。” 第三百四十一章 茯苓饼 用来搪塞顾锦川,沈渊有得是说辞,心中真正所想却是自相识起,自己都和折扇公子说过什么,可有会祸及西北的胡话。凌亦珩,凌亦珩……她偷偷看过那块玉佩,怎就没想到和沈涵多说一嘴,岂非早就能对出来了! 依稀是在夏日里,冷香阁花厅众生百态,兄长明明与他见过,却没能当场认出,可见实如顾医师所言,凌三皇子并不受皇帝重用,连镇守西北的将领都不得会见。花魁稍稍放心,又念及折扇公子流连风月,全然不像设想中会对他们有所威胁之人。 还好,还好,顾锦川既说行三的皇子不得重用,那便只谈彼此二人,总比被权力旋涡的中心纠缠上了要安全得多。 “深宫诡谲,你哪里知道其中艰难。”然而,医师对此并不买账:“我当初辞官,正因耳闻目睹,唯恐自身牵连其中,累及家人亲故,不如隐匿市井,反而逍遥自在……阿晏,他同我问起你时,那种眼神令我感到不安,他对你,或许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简单。” 不知外头两个丫鬟如何想,花魁娘子自个儿心头“咯噔”一下,像有什么不得见人的秘密被戳破:“锦川兄,你多虑了。我在冷香多年,也是看尽男女离合悲喜,早已经心如槁木。纵然他天潢贵胄,与我而言,也只是个不情愿入眼的麻烦过客,当着仙君观宇的山门前,我曾与他名言,彼此殊途不同归,往后各归各路,切莫再有交集。” 明明没有发烧,沈渊却觉得头脑愈发昏沉了,仿佛不是为自己所控,如有千钧重石坠于其上。她真的不想再听见有关折扇公子——如今应当称呼三皇子的任何事了,何止长生观外,还有檀香梅下,世欢楼前,甚至冷香阁垂花走廊的扶栏边,同样的话谈过许多次,可他不听,也不肯放过她。 “我乏得很……”花魁有气无力,推辞的话没说完就被顾医师给了台阶:“罢了,怨我,都说医者父母心,我看着你病痛缠身,却还要说这些让你烦心。待服了药,就好生歇下。说一句不中听的话,你身染痼疾,行万事都应当以惜福养身为先,切莫逞强,更不该多思多虑。” 冷美人自嘲笑笑,却已是病容憔悴,再无颜色:“还是那句话么,多思无益百年,我记着呢。日子总要过下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冷香阁再低贱也是安分的臣民,我倒不信,他还能将我怎样。” 医师自觉不接下话茬,转而请花魁将两个贴身丫鬟唤进来,叮嘱她们平日保养琐事。盛秋筱主仆腿脚利索,那张方子原也为救急,无需花费许多时辰,汤药一如既往漆黑呛人,盛氏备好了什锦糖果子,一并奉进来。顾锦川无意看她的笑话,暂且退到外间等候。 “今时不同往日,再难以入口,这次也赖不得了。”沈渊难受得紧,愈发难以下咽,拧着眉含了颗杏仁糖,由着秋筱半哄半逼迫地喂了药。盛氏主仆收拾了碗勺拿出去,医师方才回来,重新为榻上病人搭脉。 花魁喉头苦涩萦绕:“我有个荒唐的想法,锦川,若天不假年,我是不肯看着自己形销骨立、苟延残喘的可怜模样,到时,你可愿赠我一副良药,让我走得体面又痛快?” “小姐快别说浑话了,哪就至于的。”绯月与绯云先着急了。隔着淡绿绣锦鲤莲花丝帕,顾锦川的指尖也猝然收紧:“以我的道行,还做不到未卜先知,不过以在下拙见,应当请两位姑娘再找笔墨来,给你写一副安神方,好好睡上一天才是道理。” 气氛微妙起来,无人明白花魁何出此言,着实灰心丧气过了头。“我病糊涂了,别与我计较。”沈渊自知失语,也暗中懊恼,扭头不看顾锦川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只和丫头顾左右而言他:“良药苦口,今儿小厨房备的什么点心?” 绯月会心道:“有豆浆茶糕和萱花酥,刚刚盛姑娘与奴婢说,前头送来了鲜牛乳,她正要给小姐做茯苓饼。” “秋筱又技痒了。”花魁笑靥灿然,“锦川,刚才是我不好,一下子病得难受了,什么话都不假思索。今天我该谢你,让我终于有了个明白。我家盛秋筱最擅粥点,你且去外头小坐片刻,带几方茯苓饼回去,让澧兰也尝尝。” “听说你抱恙,澧兰很担心。”顾锦川见好就收,神色放缓:“我没办法带她过来,有你赠的点心,她一定会高兴。” 病中不宜劳神,两个人没再强行客套,绯云引着医师出门,到小院子另一头的厢房等候。不是用饭的时辰,小厨房炊烟起了,对冬日的凛冽严寒而言只是杯水车薪,却能温暖灶间方寸天地。盛秋筱三叠挽起袖子,头上扎着布巾,少许露出光洁额头,布满细密汗珠,她和花魁娘子是截然相反的,体质燥热,稍微进补点的饮食都要谨慎,从前小阁主院子里送进上好的野羊,烫了锅子邀她同席,竟也受用不得。 铜壶中牛乳煮开沸腾,小菊搬个杌子坐在角落,拿着大蒲扇烧火:“奴婢只是听人说过,小姐身子很差,常常病倒,不曾想竟这样怕人。姐姐,你说,花魁娘子得的究竟是什么病?” 盛秋筱打开陶罐,挖出满满一勺茯苓粉撒在盆里,洁白细腻堪比新雪:“我同你一样,不是早早来到冷香阁的,并不知道内情。不过,我好像记得,自己小的时候,远远见过小姐一次,那会儿她大约还没及笄,已然是个美人坯子,可惜一眼便知病弱。我曾猜想是胎中不足,后来,逐渐与小姐相熟悉,才偶然听她说起,是儿时染风寒,高热不治,伤了根骨。” 小菊似懂非懂:“也就是花魁娘子了,病得再重,也随时能请了大夫来。奴婢看姐姐每日劳作也不少,却从来不见喊病喊痛的。” “大家都是如此,别拿这个嚼舌头。”秋筱睁大双眼,伸手戳丫鬟脑门:“你这蹄子,越来越没规矩了,是我太纵着你?丫头,我说过了,你要是真心为着我好,就该谨言慎行,不要口无遮拦,给我惹来无妄之灾。” 第三百四十二章 桃花笺 京城的递夫往来络绎,若事出迫切,即使千里之遥也转眼数日可达,却接不得一封加急密函。其实果真为万全计,沈渊应该定下心性,等兄长归来再当面行商议,不过沈、尹两家一体,州来山庄的车队脚力不俗,也是花魁娘子可堪信任的后盾。 沈涵远在西北,本就饱受风霜,沈渊真不知,自己的亲兄长看完这封书信会作何反应,会否懊恼当日在花厅,没能一眼识破凌三皇子的伪装?真要掐指算起来,他们甚至是远方的表亲——上辈的千丝万缕数不清、理不明,女儿家只知道个大概,更细致的,还得等沈涵来和她讲。 未及动笔,冷香花魁自己心里先乱了阵脚,恍惚间指尖一松,笔杆滑落,砸进砚台,她连忙伸手去捞,却差点将素白掌心扣在乌黑墨汁上。幸而绯月及时拦住,自己的袖口反被染脏了。 “姑娘不知会夫人一声么?这事儿惊人,奴婢实在惶恐。”彼时沈渊心中千头万绪,浓墨蘸在饱满笔尖,久久想不出从何叙起,绯月为她重新换了纸笔,在旁伺候茶水,亦是惴惴不安,“万一,万一日后他……三皇子又登门,姑娘准备如何应对?” 屋子里重新点上安神香,却听了顾锦川的意见,换成味道清新淡薄的香兰薄荷,吸进喉咙里凉凉的,头脑仿佛开阔许多。大丫鬟总能说到点子上,同样也是自家主子心里所想。 红尘中人长遭非议,可拘在一座冷香阁中,花魁娘子仍可以做一只骄傲的小孔雀:“他不主动和盘托出,我就尽管假作不知,否则,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尴尬不算什么,少不了我要对他毕恭毕敬、俯首帖耳,保不齐,他还要新仇旧账一并与我算,让我如何自处?” 丫鬟张张嘴唇,想来无从反驳,低下眉眼将墨汁研得均匀绵厚:“是这个道理,虽说王公贵胄之家,流连烟花柳巷的不少听闻,如他这般……奴婢也是第一次见着。” 兹事体大,沈渊落笔沉重,偏生手上没有力气,字迹便迟钝凝滞,全然失去往日行云流水:“好姐姐,你比我还年长几岁,我难道就是第二次见了。你且看着,他出手帮我料理沈离枝之事,借盛秋筱让我知道,怎甘心做了好人又悄无声息,我和这位爷,可还有再见面的时候呢。” “奴婢冒昧,生出不尊重的念头。”绯月忽然低低躬下身,蹲跪在地:“奴婢心想,假使真像闲话所言,三皇子对姑娘有意,或许就不会对您不利,凭他是谁,咱么都不必担惊受怕。” “啪嗒”一声脆响,花魁手中才换的狼毫被丢回架上。“愚蠢……”椅背垫着柔毯子柔软厚实,病美人坐下也觉得吃力:“即使两情相悦,如同,如同许锦书那般,也免不了猜忌一场。这个世上,真心少得可怜,他对我见色起义,根本就没有心。更何况,他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岂能同日而语。” “您是西北沈家的嫡长女,哪里配不上他。”绯月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荒谬,立刻双膝跪地请罪:“奴婢情急,口不择言,奴婢该死!” “真是新鲜,”花魁顾自坐着,端过茶盏轻撇浮沫,“秋筱才同我告罪,说自己惯坏了小菊,让那丫头恃宠而骄,说话不带遮拦,早晚要给主子惹祸。绯月姐姐,咱们从小在一起长大,我是知道你的,你可别和不懂事儿的人一样,坏了咱们的情谊。” 绯月眼眶已然微红,深深叩首拜伏:“奴婢谨记,再也不敢犯了。请姑娘尽管责打奴婢,叫奴婢记住教训。” “打坏了你,我还指望谁替我奔走。”沈渊喝了口茶,枸杞金丝菊中化开晶莹雪片糖,清润甘甜,芳香四溢,“起来,我写几个字都费力得很,你告诉绯云,去小厨房传话,晚上做道鸽子汤,忽然想那个味儿了。” 大丫鬟应声匆匆退下,在小院各处忙进忙出,花魁病中不便出行,还得再遣她去请尹淮安,亲自上门来取走书信。州来庄主相对稳重,不像这主仆几个,咋听闻便大惊失色。几乎只在瞬间,他心中就有了更加值得忧心的思量。 犹记得玉瑕山上信马悠游,他们偶遇东宫主人,那番口舌较量不足为惧,不敌当夜的梦魇令人惊心。尹淮安不信怪力乱神,要知道人心叵测,远比妖魔鬼怪可怕得多。宫墙中的明争暗斗之惨烈,绝非他们置身事外的人可以想象,太子俨然对西北沈氏起了念头,若兄弟相争,传世忠烈之家沦为盘上棋、线下傀,沈涵尚且有武功傍身,那么首当其冲受害的,会是谁? 答案呼之欲出,于是他下意识想接沈渊出冷香阁,将她好生藏在山庄,安稳踏实地放在自己身边保护,却被婉拒了。花魁娘子神采不再,斜倚软枕,目光倦怠,还要强撑精神说话,道自己经不起车马劳顿,更怕骤然挪动会打草惊蛇。 “他既然存心隐瞒,索性我就陪他做足了戏,要是我忽然不见了,他较真寻起来,岂非你也要被牵连其中。”沈渊早将信笺封好,套进五彩丝线绣桃花的荷包,看上去十足只是一件青楼花魁赠与恩客的软玉温香:“劳烦你送去西北,让哥哥知道。我心中懂得你的顾虑,沈家一门凋零,看似位高权重,实则如风中飘萍无所依仗,万万不能被搅合进谁的浑水中。” 尹淮安接在袖中:“听绯月说你又病倒,没想到这样严重。城里不比山野乡间,人来人往拥挤得很,玉瑕山风景宜人,你若是想去养病,随时告诉我,我会来接你。” 沈渊点点头,请他用小厨房新制的水晶皂莲子百合汤:“春暖花开,逢凶化吉。新年就快到了,别人都能阖家团圆,咱们却是天各一方,我盼着来年花开的时候,你、我,还有哥哥,能坐在一起品香点茶,就像小时候一样。” 番外二十三 犹是春闺梦里人 西北的风雪掩盖黄沙,入冬呼啸不断,莽原之上常有乌云遮天蔽日,纵然千里之外的帝师京都中,为贺陛下万寿无疆燃起连绵烟花,也如远水难解近渴。受霜寒侵染深刻,边关将士们除却偶尔思念故土,心多半都是冰冷的,并无任何外事外物可以勾动情绪。 鸳鸯合欢,百年结好,男女定情最是相宜。玲珑玉佩俨然不是军帐中应该出现的东西,沈将军裁却信笺,研磨提笔细细写下儿女情长、天妒佳偶,同玉佩一并红蜡密封,亲手交与前往关内的递夫。 中原同样风雪逼人,却有小楼温暖胜春,花魁娇养高阁上,沈涵盼她读过书信能想出个好法子,使得鸳鸯佩物归其主,了却某个痴情郎君的夙愿。将军已离开京城太久了,记不得冷香阁中还有什么姓许的琴女,更没料到世事无常,毫无相干的几个人竟就这样巧交织在一处。 手下匆忙来报时,沈涵方才处理完手头军务,乍听闻流寇又生乱,袭击了途径的使节团,死伤惨重,还以为是讹传。苍梧势盛,边境各小部族不敢侵犯,只能彼此争夺地盘、纠纷战火连年不断。毕竟还没出了界线,沈涵立刻下令,亲领了一队人马前去支援,却不意本为祝寿庆贺的队伍面对突袭,毫无还手之力,已然支离破碎,伤亡遍地。 流匪不足为患,副将带着亲兵便能清理干净。满目狼藉中,忽然有道微弱呻吟传来,是一个胡人汉子,身负重伤,气息奄奄,挣扎着向他伸出手,似乎有话要讲。 沈涵翻身下马,半扶起胡人,急令亲随去请帐下郎中,可惜为时已晚,胡人已到了大限,自己也说怕救不得了,能死在回去故土的路上,不算太亏,这辈子仍有一遗憾,万望恩人再抬贵手,替他圆满。 胡人说话都带着粗重的气流声,时不时咳出斑驳血沫,沈涵看见他掏出的鸳鸯玉佩,忽然起了恻隐之心,想起自己无辜夭亡的妻儿,耐下性子听胡人讲述陌京城中那段相遇,知晓了原来萍水相逢也能促成郎情妾意两相许,良辰美景奈何天。 外来的使节团祝寿方过,等不及逗留,一道加急的诏书从故土传来,言说朝局突生动荡,要他们切莫耽误在外,速速归去。为首的胡人将领很是发愁,好在苍梧皇帝大度,没有加以为难,还赏赐了不少金银财帛、奇珍异玩,权作给他们部族首领的回礼。 天朝上国河清海晏,归途坦荡,快马加鞭,一路顺风顺水,只是将领心中不踏实——身后这座渐行渐远的陌京城中,还有他心仪的姑娘,山高水长,姻缘天定,弹琴女儿丽质清疏,那旖旎靡费的小楼不应当是她的归宿。花前月下,他亲口许下承诺,待处理完了手头杂务,必定亲自迎她出门,按着中原人的习俗,三媒六聘,凤冠霞帔。 姑娘一针一线缝了香袋荷包,绣上鸳鸯成双,用茱萸熏透,红着脸塞进他掌心,七尺汉子粗糙惯了,见着这样的精致物件还是生平头一遭,小心收在贴身的衣物里,连睡觉都要压在枕头下,片刻不舍得离开。 犹记得,刚接到要出使苍梧的旨意时,他心中抗拒得很,觉着中原规矩礼节甚多,只怕手脚都放不开,直到苍梧的臣子满脸神秘,拉着他去到市井吃酒,歌舞升平间一抹清瘦身影闯进视线,旁的环肥燕瘦都成了陪衬,他才恍然觉着真有天意,要他不得不来到这地方,而后体会到惊鸿一瞥,以至于沉沦。 忽然间,陌京城的拥挤吵闹变成了繁华煊赫,大街上拌嘴吵架的贩夫走卒也显得生动逗趣,胡人开始期盼苍梧皇帝的寿辰庆典可以再宏大些,让他们在此多留几日,他才好有机会献献殷勤,俘获美人芳心。 琴女起初拘谨,笑起来像不经世事的邻家姑娘,会对他的示好表示感激,却总是讷讷的,一颦一笑都恰到好处,可他轻松便看得出来,那不过是身在青楼的寻常路数,并非真心。 中原有句话讲,水滴石穿,他当了真,虽不能常来登门探望,送些礼物进来却是不难。手下本来也是策马扬鞭的豪爽汉子,被他三催四催上街采办,打听陌京现下最时兴的花色式样,首饰布匹,不啻多少银两,如数送进那座冷香阁。虽听城中人说,姓墨觞的花魁娘子才是绝色,可他没见过,也不感兴趣。 他学会了一句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于他而言,许锦书就是如此的,容貌并非最上等,才情也实在有限,可别的女子有千好万好,他也不想多看一眼。 花好月圆夜,琴女终于默许了胡人留下,温存之余同他讲起自己的身世。他听得心疼,风月欢场的日子艰难憋闷,许锦书得了夫人准许,同他出门,一整天都笑得柳眉弯弯。他起初也高兴,看多了心头忽然发酸,与琴女许诺,不日就来接她出去,带她回到故乡,永远离开伤心地。 许锦书厨艺也平平,甚至会烫到自己的手指,他仍然视若珍馐。依依惜别之际,琴女清瘦身影刻进胡人脑海,然而才踏进驿馆,便闻听皇宫紧急召见,部族内乱,首领请苍梧皇帝开恩,准许使节们提前归去。 他慌了神,全然来不及思考,被手下推着接了旨,当即准手踏上归路,没有丝毫时间容许他折回去告别。他想,只好暂时叫姑娘等一等,待风平浪静了,自己再求首领准他万里送上聘书,迎娶许锦书为正妻。 刀剑骤然落下时,一向骁勇善战的将领双目赤红,拼尽全力杀出条血路,念着还有人在等他。奈何螳臂当车,他终于不敌,倒在了雪中,混沌间,他听出是苍梧士兵赶来,为首的年轻将军肯听他嘱托,他怀着感激,放心合上双眼,弥留之际,耳畔仿佛传来琴声,小楼中的许锦书戴着鸳鸯佩,向他垂眸微笑,一如初见模样。 第三百四十三章 赌书消得泼茶香(上) “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咱们园子里本来种着海棠,花开时如灿烂云霞,如今被种满檀香梅,人人都赞叹其壮丽,却不记得许多年来,园里都是棠花开遍的盛景。” 暖阁炭火熊熊,临窗长案摆一张青瓷莲叶盘,供着翠绿水仙,已然抽出亭亭花穗,不日便可盛放。沈渊倚在炕上,手中翻开本《周易》,读过小半日,眼角有点发酸,远远眺望窗外景色,不由得如是感慨。 两个丫鬟搬了小杌子,守着矮桌做针线,竹篮中放着五色丝线,还有半幅没绣完的手炉套。听着自家主子似乎话中有话,绯月与绯云不约而同想到某个熟客身上,却谁都不好附和。 二人对望几眼,不欲让沈渊冷场,绯月放下绣绷,起身拿过火筷子,拨一拨炭灰:“哪儿能,姑娘多虑了,檀香梅再好,终究是外来之物,不比咱们的海棠树,才是专程从老家挪过来,最合姑娘与夫人的心意,花开了簪在发上,也最衬姑娘容貌。” 花魁娘子反扣书本,抬抬下颌示意丫鬟递茶过来:“话虽如此,可如今并非海棠盛开的时候,我只怕,还没等到这一季梅花荼蘼,就有人觉得檀香足矣,海棠碍眼,要将它们尽数砍去。” 丫鬟才端起茶盏,笑容滞在唇角,被尴尬取而代之:“姑娘……顾先生不是嘱咐过了,您现在病着,不该思虑太多的。茶水醒神,不如奴婢去给姑娘做个百合汤,喝了好歇一会。” “我真恨自个儿,身子不争气,总是病怏怏,你们才好有话来堵我。”沈渊摆手,轻哼一记:“我不该提的,花儿也好,人也罢,都该和我们毫无干系。自打被这事儿乱了心绪,反而腾不出精力,好好关照楼中事了。” 那日送走州来庄主,陌京城又下起了雪,不过小半日便停,仿佛只为在人间铺上薄薄一层霜白,给再度迎来盛放的檀香花海助兴。隐姓埋名的三皇子并没有再来,不晓得是又被什么事儿绊住了脚。沈渊松过一口气,随之又感到不安,总觉与其两相间有话未说清,自己也存了太多疑惑,很应该当面问个明白。 转眼便要到年下,送往西北的书信也踏上路途,掐指算算,不日可达。有顾锦川的医嘱在,小阁主得以躲过墨觞夫人责罚,不必每日抄写经文,却也不好随处走动,实打实又开始闭门养病不出。沈渊长日无聊,好在还有盛秋筱,常趁闲暇时求了阁主,进园子来探望。 盛氏道,许锦书的确性子坚强,她们竟然都小看了这位琴师,骤闻噩耗,锦书当场悲伤不能自抑,然而只在昼夜之间,花魁娘子仍然缠绵病榻,许氏却能擦干眼泪,上门感谢秋筱连日关怀,还请她代为问候小姐。盛秋筱是经历过的,再明白不过情深缘浅之苦,于是很想添几句劝解,却被许锦书笑着挡回。 “好妹妹,我心中有数,人活一世总要朝前看。你为我好,劝过我的话我都记着,不会苦了自个儿的。”许锦书的笑容掺杂苦涩,比之往日消沉,却已是好出太多。 听过秋筱转述,花魁娘子亦满意,点点头道不枉费自己周转一场,还为此病倒。那之后接连几日,许锦书总会抱着琴,不顾风寒在园外弹奏,装扮也改回从前少女模样,旁人不明缘由,秋筱却了然于心,没一会便带回花魁娘子的话,说锦书的琴声动人,心意小姐领受了。 曾有五年之久,沈渊顶着养病的名头,不露面于人前,不得见天光,是以早就习惯,并不觉得日子乏味,反而总能找出乐趣,轻松打发时辰。墙根阴凉处最后一点薄雪化尽时,突发病症带来的疲乏憔悴也消散,菱花镜中新妆初成,沈渊还没挑拣出合适的钗环,贴身丫鬟从前面带回消息,那位最令她们主仆头痛的客人终于又登门了。 “姑娘,您若是不想理睬,咱们便只当不知情。奴婢在院门口看见他,并没听说他要您前去相见。”绯月侍立花魁身后,不无紧张;绯云应和,亦道墨觞夫人疼惜女儿,必然会为沈渊周全说辞。 “不必了,正好,我也有许多的话想问他。何况么,人家毕竟帮过我,了却那么一桩棘手大事,说句感激也是应当的。”花魁娘子半垂眼帘,淡淡道。螺钿妆匣垒叠三层,最上头打开放着一对海水纹云头和田白玉簪,当初沈涵特意从西北带回来,让离雪城代为送到。沈渊视如珍宝,收了许久,总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戴上。 其实……自己和折扇公子是一样的?隐藏着身份,编排出各种境遇,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 这样想来,她似乎没有立场去指责对方什么,除却夏日里,折扇公子对沈涵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还拿这个来威胁她。沈渊不知道三皇子是否认得沈涵,也不甚清楚他是否意在西北,窗户纸似乎已然捅破,实则背后还藏着另一重天地。 再相见,今时不同往日,花魁偷偷告诫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挤出笑模样,先谢过对方出手相助。折扇公子本做好了打算,又要吃闭门羹,冷不丁见她态度大改,也颇为意外——“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是在下叮嘱过姑娘安养,听闻节外生枝,自然应当鼎力相助。” 他身上还挂着那块玉佩,落在花魁目中,竟是无比碍眼。珩,不是名讳还能是什么?自己当初怎就不多留心,若能对出凌亦珩这名儿,何至于蒙在鼓中。 “前因后果实在不慎体面,离枝没了,由冷香阁出面本也合适,晏儿是怕公子若经手,会污损自己的清誉。”花魁脸上的惋惜足够逼真,低了头朝客人盈盈屈膝:“公子今日前来,不知有何贵干。” 冷美人不再针锋相对,反而令凌亦珩无所适从:“也没什么……只是放心不下,怕你被你母亲为难,来看一眼。” 第三百四十四章 赌书消得泼茶香(中) “公子多虑了,这次的事儿,夫人虽然气恼,却也只是责骂几句,何来为难之说。”花魁忽地巧笑嫣然:“现下,公子亲眼看过,可否放心了?” 凌亦珩扶负手捏着折扇,瞧着美人笑靥,竟生出匆忙想要逃离的错觉:“墨觞晏……你今日,似乎格外不同。那位姓盛的姑娘同我说,你受了责罚,为丧礼之事忧思难寐。当天我曾回来,又听闻你病倒,现在看来,墨觞姑娘到倒是心胸阔达,转眼便无碍,还有心情说笑。” “人生苦短,当然应该及时行乐。”折扇公子先挑起龃龉,冷香花魁也毫不示弱:“请公子设想,若我这冷香阁中,人人都为了心中一点忧思,整日愁眉苦脸,萎靡不振,那我与母亲岂非要关门大吉,回老家种田去罢了。” 哪儿至于呢?沈渊心下偷觉滑稽,真要让她们离开陌京,回到栖凤,也自有万顷盐田可供花用,反而比如今的处境更自在逍遥。女儿家的小小算盘不足为外人道,落在凌亦珩眼中,只不过是冷美人忽然性情大改,安知是真守得云开见月明,还是为了自个儿相助的人情,客套应承聊作酬谢。 桌上有水芝亲自奉煮的九曲红梅,朱色清艳,暖香甜醇,正是极适宜如今的数九寒冬。花魁穿着通身玉白底千叶翠枝洒银长衫,两袖同斜襟口各镶了道金丝滚边,下着晴蓝丁香裙,整个人明媚婀娜似春柳。她是美而自知的那种女子,更懂得拿捏分寸,垂眸抬腕为客人斟茶,一举一动都恰到好处,连指尖相接触的机会都不留分毫。 凌亦珩并不口渴,实则也没抱着多亲近的心思前来,见过花魁安然无恙,只消再等片刻,星辰探查归来,确认这座小楼仍是可避风的所在,他自会离开,不多做逗留。 “还有一事,晏儿想向公子请教。”沈渊手中捏着瓷盏,指腹划过边缘,圆润晶莹,还带着新茶宜人的温度。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她唇角噙着一抹好看的弧度,任谁瞧见都难抗拒。 事出反常……必有妖吗?凌亦珩心里愈发不是滋味,直怀疑这只狐狸美人又揣着什么算计。“墨觞姑娘请讲。”不需要太多犹豫,他微微颔首,应下了花魁所诉求。 “病中不变走动,只好听别人将新奇事讲与我听。”莲花盏轻落回桌面,美人白皙五十指交叠膝上,敛了笑意望着客人,目光和缓:“仿佛听闻,那位戕害了离枝妹妹的李知事,已然被革职查办,且抄检宅邸,后院妇人也牵连其中,定下罪名来是**良妾、谋害性命。”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似乎在等待对面男子接下去。然而,沈渊没等到折扇公子有所反应,对方俨然还在等她继续,两个人就这么僵持起来,屋子里只剩下茶水上袅袅冒出的热气在活动。 花魁不想浪费时辰,只好由她自己打破尴尬:“凌公子认为,前后何至于这样巧?七品芝麻官虽品级低微,压死百姓却也足矣。离枝妹妹又可怜,没有父母兄弟肯为她出头,那么,还会是谁,处置了这位李知事呢?” 远远不到开门见山的时候,如果可以,沈渊宁愿这辈子都没机会戳穿对方是什么三皇子。这位贵人似乎格外懂她,顺应着假装不知情:“是吗?初听盛秋筱说起歌女之死,我也觉得震惊。身为朝廷官员,非但不能修身齐家,反而荒淫美色,草菅人命,着实令人不齿,如今的下场不正是罪有应得?墨觞姑娘只管释怀便罢,何必多此一问。” “长日无聊,怕自己闲出病来。”花魁垂下鸦睫,朦胧水雾间星辉闪烁,似乎是丢过来半个白眼:“当真不是公子所为?此番可谓大快人心,若我知道是谁促成,必定要当面拜谢,也当告慰九泉之下的离枝妹妹。” 她根本无需刻意去看,已经料到折扇公子会滞住,会瞬间恢复如常,会带着开玩笑的口吻说,为什么会想到自己身上,他不过是一介平民,哪里有这样的手段。 彼此之间,这种眼神的博弈早就进行过太多次,两个人都会厌倦。凌亦珩索性不与她目光相对,低头品一品茶,的确是上好的芽尖,清香蔓延在喉咙久久不散。从前来到冷香阁,从没见奉上来这般成色的茶水,难不成这次正巧,冷美人心情不错,分外给他面子? 他们有许多相似之处,都希望对方可以开诚布公,却总是阴差阳错,犹豫徘徊,卡在一个谁都难以率先打破僵局的节点,只好如棋手对弈,一招一式皆要盘算周旋。凌亦珩同样知道,自己的说辞不足为信,可是沈渊不曾提出质疑,反而好脾气地起身,重新给他添满了茶。 “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如今我总算是信了。”花魁娘子拿过银签,拈一颗金灿灿腌杏脯含了:“原是我随口一问,以为此事再无外人插手,便只能是公子从中安排。其实,沈离枝在楼中与我并不交好,反而争过口舌,可到底相处过,她身世坎坷,红颜早逝,我也为之一泣。” 盛秋筱讲与折扇公子的说法编排诸多,怕来日花魁说走了嘴,特意对她转述过,沈渊用心记下,今儿刚好派上用场。凌亦珩没有思考很深,歌女究竟何种遭遇都无关紧要,他在意的不过是沈渊一个。 “墨觞姑娘表面清冷,原来也是性情中人。”他如是感叹,言辞由衷,“背后说人闲话不成体统,可我的确听秋筱姑娘谈起,那位歌女性子矜持,与冷香阁众女子交恶,想来她含恨身死,并无几个人会伤怀,或许真心会为她难过的,也只有阿晏你了。” “别人如何想、如何做,都是人家的自由,我无从评论。”沈渊心中不由冷笑,何时在折扇公子眼里,她也成了什么良善之人,“公子是听盛秋筱说的?这丫头,不知道逝者为大么,什么都拿出去浑说。” 第三百四十五章 赌书消得泼茶香(下) 歌女离枝无视楼规,擅自闯进后园,落进欢场还以为自己是尊贵的管家嫡出大小姐,沈渊一点也不喜欢她,至多在那日初闻噩耗时,浮现过一些人之常情的怜惜。当着凌亦珩的面,花魁自然不能说真话,只好推出盛秋筱作筏子,换来折扇公子一句,盛姑娘只不过答他所问,不会是有心为之。 “如此说来,公子莫非对冷香阁中人事甚感兴趣?”沈渊抬眸反问道。 凌亦珩抽出折扇,习惯性地放在手心轻轻叩打:“我若说,只对姑娘一人感兴趣,是否有唐突冒犯之嫌。” “公子明知故问了。”花魁娘子笑意不达眼底,状似无意稍稍侧脸,抬手抚一把鬓角碎发,连带髻底玉簪迎光,摇曳生辉:“阿晏身染红尘,早无豆蔻少女情肠,实非良配。这样的傻话,公子千万不要再说,小心被有心人听去,会成笑话。” 周而复始,沈渊甚至不再动辄气恼,有种习以为常的坦然,甚至想试着反将一军,看这位三皇子会不会脸红——不过想想便罢了,不知实情的时候,她当然可以任性而为,如今心中有底,即便对方有意遮掩,沈渊也觉着别扭得很。 “当初在长生观,我曾问你,是否有意离开冷香,回归良籍。”凌亦珩似乎不愿放弃,端正辞色又道:“我知道,你与墨觞夫人母女情深,你若不愿骨肉分离,我也可以筹办一间铺面,或者别的什么,交由你做主经营,如此便可停了这楼中营生,也不耽误你为母亲尽孝。” “无功不受禄,我若接受公子如此馈赠,往后,我与公子又该当何论?”沈渊当即反驳,挑眉正对上客人眼神。花魁眼角描着胭脂,面上细细铺设香粉,掩盖大病初愈留下的倦惫,丫鬟巧手妆饰一番,仍旧是人间少有绝色。 她就顶着这幅容貌,丹唇微启,星眸流转,存心以极其柔和顺从的姿态同折扇公子说话。幸而此时并非什么美景良辰,面前也没摆着红烛,摇曳映照出朦胧情愫。更何况,那话语中分明夹枪带棒,字字戳中流水无情。 “晏儿不知公子尊姓大名、家住何处,猜着您是显赫出身,自然该比我们这些人明白,即便您为晏儿赎身,又置办田产、铺面为依仗,难道就能以红顶花轿迎我入门,做您的正妻?岂非遭人耻笑、为族亲所不齿。” 接连几日服药,花魁娘子的嗓音也不似从前清脆,更见低回压抑,万千情绪尽在其中:“当然了,晏儿也有自知之明,以我的出身,如何敢妄想高攀。可是小的时候,家中也请过先生,教授礼义廉耻,要晏儿去做妾,甚至无名无分跟在谁身边,那是决计不成的,晏儿宁肯孤老一生,也不愿自轻自贱。” 都说,假作真时真亦假,沈渊说得义正辞严,几乎真当自己只是盐商墨觞家的嫡亲外孙女,栖身青楼,苟且度日,而与世代英烈的西北肱股毫无瓜葛。若是沈家女,莫说皇子正妻,便是那凤位,也未尝不可坐一坐。 “你就这样肯定,我会委屈了你,让你没有名分。”折扇公子看上去倍受打击,“是因为这个,你才总是对我敬而远之?” 客人显然是误会了什么,花魁却不会任由他自作多情:“公子可听闻,襄王有意,神女无梦。于我而言,公子是晏儿的客人,是冷香阁的客人,应该以礼相待。也是常年病着,不怎么见客,竟忘了规矩,从前对公子多有得罪,万望您能海涵。只是你我之间,除此以外,再不该有任何干系了。” “有意如何,无梦又如何。”拒绝的话,凌亦珩也早听惯了,“姑娘也可曾听闻一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说句不中听的,若我贪美色,普天之下,并非只有冷香阿晏一位女子;你不知我身世,我只能告诉你,这出身带给我许多难以言说的苦衷,只有在你这儿,我才能畅所欲言,略作疏解。” “公子抬举了,晏儿愧不敢当。”花魁不为所动,抬指立于自己唇前:“娇花解语,往来冷香阁的人,过半都是为了偷得浮生半日闲,公子并不特殊。至于您的身世……晏儿与公子非亲非故,您不愿说,我自然不追问。” “你会明白的,阿晏。”凌亦珩胸口升起一阵冲动,幸而茶水还剩半盏,刚好足够他压下去:“我无意瞒你,等到时机合适,我会尽数讲与你听。” 有甚可讲?告诉她这个青楼女儿,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子、已然封爵开府的王爷?如此一来,花魁可更不能与他有什么纠葛,传将出去,已不是寻常公子哥儿的风流韵事那样简单。 如是想着,沈渊仍要摆出从容的笑:“真有那个时候,晏儿再愿闻其详。年关将至,想来公子府上诸事劳累,也要留心多保养,少奔走。我这冷香阁是温柔乡,也是销金窟,公子还是少踏足。” “这是第几次赶我走,怕你自己都不记得。”凌亦珩神色自嘲,“阿晏,再为我弹一曲琵琶,就当谢我替你了却心事。” 不算过分的要求,甚至说出来时,怎么听都像在恳请。他从未对一个小小女子这样屈就,沈渊虽不知这一层,也不好驳了面子,唤丫鬟抱来琵琶与新烧的杜鹃花水,净手抚弦,绕梁不绝。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折扇公子静静地听,目光甚少停留在花魁面孔,偶尔一下四目相对,他竟隐约觉得耳根发烫,想也知道染上了绯红。 冷香花魁擅琵琶,凌亦珩来了很多次,听过的却寥寥无几。还是在某个沉闷夏夜,有个红倌不识抬举,诓骗小阁主来顶包,无心插柳,他听了半曲,却记了数月。 九曲红梅只备下一壶,到折扇公子离开时,还剩下些微浅浅茶底,浮着细碎一层茶叶末。沈渊没有亲自送客,留在房中,拔下玉簪子端详。凌亦珩的态度叫她头痛,倒盼着只是见色起义,万不要假戏真做,骑虎难下。 番外二十四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上) “我非娇娘丽人,殿下若为美色而收用,想来得不偿失,八成儿是怕我生出反骨,索性用名节这种东西困住我。敢问殿下,我这般揣测可对?” 锦衾矮榻绣账高悬,女儿家瘦削颈窝香汗淋漓,薄唇罕见涂了胭脂,边缘些微模糊,连着白皙面孔也沾染绯色。显然是云雨初霁,被却不见凌乱,循规蹈矩摊开,严密铺盖遮掩身躯,只露出一对肩膀,细腻得如同新凝酥酪。 “其实,殿下多虑了……渠阴追随殿下,偌大的陌京城中,除了您,我不也别无依仗了?”柳渠阴青丝散乱,星目迷离,光洁前额黏了几缕细碎绒发,唇角翘着,弧度堪称妩媚。如是被旁人瞧见,必定会惊掉下巴,却料不到,她心中所想的全是讥讽,瞧不上男子的肮脏筹算。 她想起来几年前,也是这间小小的屋子,她身子发疼,与之欢好的男子全然不顾她未经人事,一味地独断又霸道。可能怎样呢?那会儿她都没有说出这样的话,心里明白就好,毕竟这条路自己选的,何必才走出一步,就将同行的人闹个难看。 只是啊……年岁久了,她渐渐没了兴趣,开始质疑当初的选择,或者说是懊恼。苍梧大片的青山绿水还没看遍,就被困在一方玲珑棋盘之上,万事不能随心任性,着实憋屈。她不喜欢这个男人,一丁点与暧昧沾边的情愫都谈不上,为他办事这么多年,唯一纠结过的只是大业得成之后,自己能得到何种回报? 可惜,生得女儿身,加官进爵肯定不能,那么钱财不能再少了?这种实在又清楚的赏赐,谁人会不喜欢。拿着大笔银子,或许还能捡个封诰傍身,到时她就买一座大宅院,养几条模样好看、活泼讨喜的狗儿猫儿,再建个宽敞好看的酒窖,这辈子剩下多少辰光不论,尽数醉生梦死罢了。 想想而已,真到那时候,她先得想着怎么逃命,浪迹天涯也说不准。那个男人不是善类,自古以来,为虎作伥都是没有好下场的。柳渠阴知道,自己无异于在作死,正如眼下,枕畔余温犹在,自个儿耳朵里从来没听见半句软语,那么将来,庆功宴的最后一杯酒下肚,大约就是他们这群走狗的葬身之时。 果不其然,任凭她如何巧笑嫣然,男人都不为所动,甚至懒得警告她保持忠诚。与太聪明的人来往,多数时候会很舒服,可一旦话不投机,必然有一方要陷入困境,乃至于末路穷途。 不过柳渠阴觉着,他们两个之间,太聪明的那个是自己。她冷眼瞧着一年又一年,男人并不像太有智谋的样子,甚至很多次她都想亲自顶上,最后只能看着对方险些败北,全靠还算强硬的背景才幸免于难。是以啊,她经常不愿承认,自己有这样拖后腿的主子。 好在也没人会问她,好在大多数时候,男人也不会做出十分逞强的事儿。不出意外,她只要老老实实蛰伏下去,做个合格的眼线,就算不违背所誓了。 曾有人当面质疑,柳渠阴是否抱了心思,事成之后要分名分的一杯羹。她乐不可支,差点笑疼肚子——日子太无聊,老天爷在给她解闷儿么?女人多的地方是非腌臜多,后宫的莺莺燕燕除了争风吃醋,可还知道柴米油盐价值几何,可还晓得麦穗韭菜区别几处,可有半分值得她混迹其中。 她年纪不小了,却还没想好今后的去处。陌京繁华十里,奈何不像个可以作为归宿的地界。她原想着走走停停,最后留在哪儿都认了。 诗中说,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柳渠阴从东北的雪域来,从小没见过阳春明媚,要去的地方也非旖旎水乡。她总是孑然一身,怀里揣着厚厚一叠银票,都是柳青庵毕生积蓄所换。其实那位声名远扬的酿酒师傅,心爱的女子香消玉殒,自个儿也英年早逝,他这一生的长度,或许连旁人的小半辈子都不比上。 没有婚配,自然没有子嗣,遗物并着一身所学的好本事,全都留给了徒弟柳渠阴,那个他从路边雪堆里捡来的婴孩,大男人不懂如何抚养,好歹将她拉扯长大。后来,那个美丽又带着点俏皮的女子闯进小酒坊,也在他心里生出了根。事情发展得逐渐很有趣,柳渠阴似乎比自己师父还要喜欢她,认准了她就是未来的师娘,一口一句叫得亲热。 再后来,美好总是消失得太快,令人措手不及。柳青庵的懦弱没有害死他自己,却叫两个女子堕入深渊。应当说,他们都没有好的结局,酒师这一辈子本就不长,最后那几年再也没有清醒过,镇日混混沌沌,口中念叨着某个名字。柳渠阴从来不劝阻,甚至无数次想,要是他就这样醉死了,好像也算不错? 下去到阎王面前、到师娘面前,深深跪下,叩头认罪。当然了,也得师娘心中无恨,愿意在奈何桥上等等他。活着的时候来不及说的话,死了之后,柳青庵就能有勇气说出口吗? 柳渠阴感激他的养育之恩,却也看不起身为七尺男儿,连自己枕边人都护不住。那年她也不过堪堪豆蔻娇娥,犹敢仗剑闯出去,千里万里寻到师娘,和着血与泪将其安葬。 于是她再不相信“情”这个字了,尤其男女之间,再多缠绵悱恻的情话都不过是水月镜花。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样的话,还何必要先纠缠在一处?云游四海的途中,她曾路过一处朱雀祠,柳渠阴跪在娘娘的神像前,看着那美人傲骨栩栩如生,郑重其事地磕了三个响头——此生只愿游戏人间,不谈情爱,不触真心,无所羁绊。 本来么,她也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有无手足,不需要给谁传宗接代、延续香火。沿途走过寒暑盛夏、风林霜花,师娘留下的半截簪子被她陪葬在了柳青庵坟中,没给自己作为念想。 番外二十四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下) 其实,柳青庵临终所求,是与那位女子合葬。柳渠阴嘴上答应,却打心底觉得不配,最终没叫他如愿。她只相信报应不爽,柳青庵种下恶因,便等着苦果身后来尝。 可得到报应的,当真只有师父一个么?午夜梦回,柳渠阴常掉眼泪,怀念起师娘还在的那些年,自己亲眼看着他们出双入对,好个神仙眷侣。她不知道师娘会否含恨,被乱兵掳走时,是否也心想着柳青庵千万别追来,白白送了性命? 师娘那么美好,心思又单纯,真到情深意浓,一心只为了柳青庵,舍下自己也说不准。 柳渠阴不喜欢这个说法,每每在心头冒出来,必定要灌几壶烈酒,借以狠狠压制。动情太深么,只会出乱子,她宁愿师娘和自己一样,认准了柳青庵的罪孽无法洗清,至少让她还很长的后半辈子别活在后悔中。 直到上路的那一刻,她才发现,自己对师娘和柳青庵都知之甚少。仿佛听师父提起过,那个女子并非在东北土生土长,身上带着更多如朦胧水雾般的温吞气息。那么就是来自南国了?行走的客商们都说,南边到处都是小桥流水,青砖黛瓦,乌篷船停泊在水面,像一尾尾小鱼儿。 听上去真的极为相似,师娘喜爱的糕点也多绵软甜烂,和东北人家的粗犷大相径庭,更何况还会洗手作羹汤,细细熬煮什锦稻粥,香浓落胃,就着几样酸辣小菜,柳渠阴能连添两碗。 于是,她准备去南边,亲眼看看师娘来的地方。可以的话,她还想辗转去到西北,寻找当年追随师娘的路上,救过自己的那个侠女。世人满口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以为只有男儿才能大放异彩,殊不知多少弱质女流不屑世俗目光,自能闯出天地。 出发的时候,北边风雪刚停,她习惯作男子装束,五官英朗,乍看还真是一位俊俏郎君,策马游街常常能吸引路边女儿们秋波暗送。柳渠阴从不回避,也喜欢看美人,偶尔路过茶馆酒肆,有大胆姑娘上前来攀谈,她还会邀人家小坐,吟风弄月倒不必,红袖添香夜读书的事儿却没少过。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最离谱的时候,在某个小城喧闹的集市中,有牙婆勾栏瓦舍谈成生意,金钗之年的女孩被粗麻绳索束缚,衣不蔽体,哭喊哀嚎,当即有龟公拿抹布堵嘴,招呼打手们扛着便走。旁边围观的人不少,都是图个看热闹,还有那女孩胸口的春光乍泄。 柳渠阴看不过眼,出钱救了她,花费银子不少,好在顺利。当晚在客栈中歇脚,女孩梳洗干净,罩着宽大男子外袍,怯生生走到榻前,“噗通”一声,重重跪下,低头解开了系带。 是极瘦弱的躯体,只剩胸前蓓蕾初含的雪白还能勉强入眼。柳渠阴正歪着身子养神,冷不丁瞅见这场面,差点吓得翻身掉下来。 她忽然生出恶趣味,想也解了衣裳,让女孩知道什么是惊讶——最后她当然没这么做,反而将床让了出去,自己打地铺凑了一宿。 本非男儿身,何必揽这么个活儿。柳渠阴没想好如何安置这个女孩,只好暂时带在身边,洗衣做饭,的确轻松太多。后来,途径一处村庄,正巧有户人家儿子病弱,想召个媳妇照料,无他,老实本分不嫌弃病人便好。柳渠阴简单问了女孩的意思,给她买了一对金镯当作陪嫁,从那之后,她们再也没见过面,临别之际,女孩哭哭啼啼,说下辈子情愿还能遇见,定要以身相许,当牛做马报答今生恩情。 柳渠阴哑然,是了,她始终没叫女孩知道真相,还当自己是不图回报的正人君子。如此甚好么,万一将来,这苦命的小家伙日子过得不顺心,至少还有个念想,青春年少时也曾遇良人,奈何落花有情,留不住流水无意。 离南边越来越近了,柳渠阴心情越来越好,听着身边的男男女女说话,不由自主学起他们的方言,好听也好玩,就是不好模仿,常常闹出笑话。和东北地界不同,这儿的人大多含蓄,很少会拉着才认识的新友吃酒划拳,柳渠阴起初不适应,以为都是存心疏远,过几天才明白,其实这儿民风通样淳朴,只消多相处些时日,他们也会摆好酒席,邀请新朋故交同乐。 她吃到了南方糕团,是很熟悉的味道,垫着翠绿叶子,热腾腾从竹编蒸笼中出锅,吹着气咬一口,满满馅料溢出来,还有争相钻进鼻孔的香味儿。这儿的吃食当真嗜甜,芝麻、枣泥、白糖、果仁儿,还有眼生的青红丝,一股脑包进黏牙弹软的糯米皮儿,交织融合成浓郁滋味,足以让人心都化了。 柳青庵教给她酿酒,最适合搭配开胃小菜,有滋有味地能喝上半宿。在这儿却不相宜,还是要来壶清茶,才不会腻味了喉咙。那天她如常找了家茶馆,坐在楼上临窗最好的位置,要的是玫瑰青团、香砌樱桃,配的是碧螺春,还馋嘴添一碟煎萝卜糕,里头少搁了点腌羊肉,吃起来满足得很。 隔窗眺望,水面上有画船,妙龄少女抚琴弹唱,被水声晕染过,更见空灵动听。她看见旁边桌上也来了客人,是个不苟言笑的男子,却叫了碗冰糖绿豆甘草饮子,身边也没见跟着什么解语佳人。 两相比较,显得她胃口不小,竟有几分丢人。柳渠阴已经记不清了,他们是如何搭上话,又是如何再次相遇——这些都不过细枝末节,重要的是,她心心念念的水乡留不住了,被男子带到中原陌京。某个暮色沉沉的傍晚,她以失身逃过失心,没有任何条件,也不掺杂丝毫温存。 这个生来天潢贵胄的男人,怎么可能看得上她这好女色的平头酒师?床榻间柳渠阴才改作女儿装扮,心里却尽是鄙薄。她无意情爱,自然不会被俗世眼光所拘束,若以为将清白收入囊中,便可辖制她誓死效忠,那属实呀,滑天下之大稽了…… 第三百四十六章 白梨汤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陌京城里年味到了最浓的时候,贩夫走卒早起摆摊,心中掐算着时辰,争相吆喝招揽生意,都盼能得一个开门红,好早早回家与妻儿老小团聚一堂。有头脸的酒楼茶馆都高悬旌旗,擦亮招牌,劈柴烧火准备着客人早早预定下的宴席。 沿街有草棚,小桌摆开大红纸张,压着笔墨砚台,长袍书生端坐其后,专门给人家写春联、写福字。竞争对手还不算少,隔一两条街便能看见同行,还有须发花白的老者,显然只是出来活动筋骨,图个乐子的。 天才擦亮,元治安官便领了手下上街巡查,途径过某处小巷,有按耐不住过年喜庆劲儿的孩童,偷偷点燃一朵花炮,惊着刚睡醒的黄狗窜出来,没头没脑装上队伍,差点咬了大人的裤脚。 他也不恼怒,反而好脾气地劝解追出来赔罪的妇人,新年不要打骂孩童,随后便继续上路巡查。治安官总是这般勤勉,认为越到了年关,越是容易出乱子的时候,故而绝不肯有半点疏漏。 “大人辛苦,只是我还以为,大人不会愿意进来,领受晏儿这点心意。”还在清晨,冷香阁中尚且空旷,花魁娘子拣了厅中一处安静角落,亲手摆上两碟小菜,酸凉开胃,微甘清口,配着杏仁糯米白粥、酥油烧饼,是顿不错的早饭。治安官的手下被撵去后院,长条凳挨着井口一字排开,不过寻常粗茶淡饭,照样吃得酣畅。 许是新年将至,又许是吃人嘴短,元治安官脸上也多了点笑意:“从前不甚熟悉,元某不懂变通,对姑娘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哪里敢说‘得罪’二字,大人秉性纯良,刚正不阿,晏儿敬服。”沈渊未着脂粉,披一件家常水蓝满地蝴蝶绸纱长衫,半托下颌打趣道:“实不相瞒,这些年大人巡街,常从楼前路过,风吹日晒,从无耽误。晏儿一介女流,不懂为官诸事,亦不敢妄言,只晓得大人您是位好官,自当以礼相待,尽一点绵薄心意罢了。” 治安官手里捏着筷子,听了花魁所言,竟微微滞住,投过来两道不可思议的目光,隐约还能看出几分欣慰之感。美人儿托腮笑盈盈看着他,晓得这位大人是低调久了,乍得一句毫不掩饰的赞美,浑身不适应呢。 “我想起一事,”治安官挪开视线,夹一筷子凉拌水芹,“上回,姑娘向我打听使节团,前不久我才听说,他们在归途中……” “我晓得的,有劳大人记挂了。”话没说完,花魁已经自觉接过,坐正了身子,放下手臂,神色惋惜:“冷香阁已经接到书信,许姑娘的意中人遇难,临终前托人转交信物,都送到了锦书手中。也是可怜,之前还以为,他是个负心薄幸锦衣郎,如今身死,才知情深。” 元治安官没有表现出意外,默默点了点头。花魁招招手,吩咐小丫头又去端来一盅莲子炖白梨,果子汁水尽数沁出来,与银耳汤融合在一起,清亮香甜,柔软绵稠:“天干物燥,大人每日辛劳,身边又少人体恤,听着您说话,嗓子都有些哑了,莫不是微染风寒?晏儿不通医理,这个梨子吃了倒是清火润肺,还请大人不嫌粗陋。” 梨子为餐,是极为细腻温吞的做法,陌京城里不乏以此给妇孺调理养身,却少见大男人也爱用的——除非是有心上人肯洗手作羹汤。女子的体察入微往往可以如春风化雨,让再刚直的人都有所触动。元大人正色谢过,即便不怎么喜用甜食,也不好回绝人家的心意,努力都吃进肚中。 只是刚巧,后院的衙役们吃过早饭,三三两两到前面来寻首领,有性子活泛些的,眼尖看见这一幕,还起哄道,自个儿也想尝一尝。 不出意料,治安官沉下脸,作势训斥几句,飞快用完早饭,如在寻常食肆中一般结算了银钱,领着手下大步流星离开。自有下人们收拾碗筷,沈渊目送官兵们离开,方才由两个丫鬟服侍回房,重新打来温水洗漱。菱花镜擦拭得明亮,折射窗外映照进来的日光,满眼幻彩流转,竟像已到了春天似的。 “先头下了那么久的雪,奴婢还以为,今年过年要格外冷了。”绯月拧开一瓶桂花油,抹在乌木密齿篦子上,替沈渊打理发梢。花魁娘子保养得宜,委地长发倾斜黑亮如瀑,握在手中光滑似那天衣阁中成色最好的绸缎。沈渊自然也是极爱重的,常年用首乌、桂花滋养着,除却贴身丫鬟必要,旁人哪怕碰一下,她也要忍不住发脾气。 “如今看来,你猜错了,今年会是一个暖春,地里能有好收成,来年也会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冷香花魁随手拿过一支银钗,累丝重叠交织成展翅欲飞的蝴蝶,她最近格外喜欢这种花样,身上头上都要装饰。虽知道这般美丽的生灵命数不长,绽放片刻便消逝了,可奈何此般转瞬即逝,正如冷香阁中太多女子的一生。 她口中说着吉祥话,心里却忽然觉得空荡荡,比往年都盼着沈涵可以突然回来,陪在自己身边。按从前的惯例,离雪城大抵不会来到楼中,同她和墨觞夫人吃团圆饭。沈渊从不问对方会去哪儿,宁肯等着他会主动开口的那天。 一早起来,花魁就吩咐丫鬟,撤掉了房中的香炉,换了黄澄澄的大佛手,味道更为清新怡人,再取来梅枝插瓶,摆在沿墙的长案上,旁边放个青花莲叶样浅瓷盘,供着几株水仙,叶儿碧绿似翠琢,抽出纤纤白玉花苞。沈渊放下累丝蝴蝶银钗子,吩咐丫鬟给自己梳新月髻,还是另择一对赤金莲花簪,是刚从外头定做的头面,花蕊镶嵌明珠,衬以细碎琉璃铃铛,随行走便流光溢彩,煞是喜庆迎合时节。 再者说,莲花性慈悲,她近来见了太多人间悲欢,愈发觉得自己经不住大风大浪,不若好好修身养性,也做个良善人。 第三百四十七章 羊脂锁 “姑娘的头发养得这么好,梳什么发髻都极美。”绯月扯过一截丝带,松松绕进花魁发中,盘旋固定成底座样,又挑出分路,绞作弯弯新弧:“今儿除夕大吉,姑娘可想好穿哪件衣裳?奴婢觉着那条蜀锦的桃花留仙裙不错,和您的簪子也搭配。” 沈渊莞尔,轻摇了摇头:“还是算了,年年都要穿红,看着也怪乏腻,我记得有件百蝶穿花绉纱衫,穿在身上轻软又暖和,花色也很热闹,叫绯云去楼上找出来。还有,去年做了一条马面,靛青色的那个,都没怎么穿过,也一并找了拿过来。” 绯月甚觉得奇怪:“姑娘倒是好记***婢提姑娘整理衣裳,都快忘了还有这么几件了。”说着取过一把小珠钗,细细固定在发髻间,“不过,姑娘说得也在理,每到逢年过节的,到处都是花红柳绿,要是换一身打扮,才能显得您清丽脱俗了。” “少在我跟前说奉承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花魁娘子抬抬眼帘,佯作不悦打了下丫鬟手背,“花团锦簇本非我愿,我也并不喜欢太鲜艳热闹的颜色。要知道乱花迷眼,还是时刻保持清醒的好。” “可是呀,您穿什么颜色都好看,咱们都瞧在眼睛里,可不是奉承呢。”绯月弯下身,放下梳子,从屉中拿出一把小抿子,仔细为沈渊拢整齐鬓角碎发:“姑娘不愿穿红,那不如,多用一点胭脂?待会儿见了夫人,姑娘打扮得喜庆些,夫人也会高兴的。” 沈渊正把玩着手上螭龙戒指,听见丫鬟这样殷勤,自个儿又无奈又好笑,索性合上双眼,长叹道:“罢了,只是过个年,你们都这么爱热闹,姑娘我就豁出去这张脸,任凭咱们绯月姐姐随意打扮。只一样,求姐姐疼我,可别把我涂成要上花轿的新娘子样,不然还要四处去寻一位如意郎君,来同我拉郎配。” 花魁很少说这种俏皮话,绯月心知这是在给自己面子,忙赔着笑脸,恭恭敬敬道:“姑娘丽质天成,谁若是有这个福气,只怕做梦都要笑醒。”正说着,绯云从外面洗好茶盘,推门进来,随即被绯月遣去前头寻衣裳。门扇开合,带进风中的新绽梅花香,日光也格外温暖,透过朦胧窗纸,在房中弥漫开来,映得花魁面孔也多柔和,由贴身丫鬟涂抹香粉,愈发像那细腻丰腴的膏脂,莹白光滑,不染纤尘。 绯月洗净手,挑了朱色胭脂,小心倒在手心,拿玫瑰清露化开,又兑进养肤的九蒸茉莉粉,微微冲淡颜色,以指腹蘸取,自腮下起,一点点扑开在自家姑娘双颊,如那饱吸阳光雨露的莲花瓣,曼妙色泽由深至浅晕染开来,让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也多了尘世气息。沈渊自己做主,仍用了正红口脂,眼角泪痣描作银朱五瓣海棠,凤稍亦不可少。 冷香阁中,无人可与花魁娘子争奇斗艳,同样无几多外人有幸得见丽颜,沈渊的美似乎多有浪费。然而,年年岁岁里皆如此,冷美人心头也不觉遗憾,反而有种无所拘束的自由感,既没人赏识,自然也无人可以品头论足,哪怕自个儿穿了件再奇怪的衣裳、素面朝天不加修饰,也不必担心被谁撞见,取笑一番。 离雪城的贺礼从后门递进来,是一对春联,字迹清俊,沈渊认得出,是他亲手所书,字里行间的心意最叫她为之触动。花魁早早备下糕团,恰好从灶上起锅蒸成,正可以让乐馆小厮带上,作为回礼。 可惜了,沈渊自知并不十分擅烹饪,又唯恐病气未消,不够吉利,只好请绯云代劳。她晓得,离雪城冬日喜欢吃冰饮,长此以往必定会伤脾胃,便定下一道莲子蒸芋头,老规矩,自然是从栖凤带过来的手艺,稍加几颗枣子点缀,吃起来甜糯暖胃,且极养身的。 时辰尚早,墨觞夫人叫水芸送过话来,原本今儿有客要接盛秋筱出去,临时却又派人送话来,说不必再麻烦姑娘,事出突然,之前付过的银子就当赔礼。秋筱一下子没了事做,阁主便有意让花魁来楼上,由秋筱陪着,剪一剪窗花。 “母亲好似忘了,之前还罚我抄写经书。”送走了水芸,沈渊端过茶盏,稍微润润喉咙:“看来,生病也有好处,可以逃过许多不愿做的事儿。把我的斗篷拿过来,咱们去前头坐坐,有盛氏作伴,也好解闷儿。” 楼上的屋子每日都有打扫,丝毫看不出无人居住,秋筱穿着一身鲜亮鹅黄斜襟长衫,早早等在门口。花魁一眼打量过去,盛氏的衣裙格外夺目,遍绣缠枝葡萄卷须花样,丝丝缕缕掺进银线,裙角镶嵌二指宽桃红绒边,还要滚一圈海水翻浪如意纹。 “真真儿是新春大吉,难怪绯月总劝我,务必要打扮得鲜艳,原来你们都是如此,反而显得我格格不入。”小阁主轻笑,目光点向秋筱颈上一枚鸡卵大的羊脂白玉锁:“这样的好东西,连我都少见过,你可舍得借我戴几日?” 秋筱忍俊不禁,“噗嗤”一下笑出声:“姐姐打量我不知道呢,这样的玉锁片,只怕入不了你的眼,不过是看着分量足,拿出来还能充充门面——今儿原本说要出门,我才戴上,结果又不必了,我也懒得再拆卸。” 丫鬟取了钥匙,打开门上铜锁。花魁扶着绯月的手,抬步迈过门槛:“进来说话,水芸,你把东西放下,回去告诉我娘,我和盛姑娘剪好窗花,自会给她送到房里,不必叫你们再过来了。” 水芝答了声“是”,躬身将竹篮放在桌上,垂手退出去。绯云带着小菊,还有两个小丫头下去准备茶水,绯月留在跟前伺候。竹篮中摆着小银剪子,连同厚厚一叠红纸,折得整齐。没有现成的花样,小阁主还在思考如何下手,盛氏却果断抽出张红纸,信手铺开,俨然已经胸有成竹。 第三百四十八章 喜上梅梢(上) “从前就知道你手巧,依我看,夫人叫我过来,相中的是你的手艺,只拿我做幌子罢了。”花魁娘子并不心急落于人后,反而细细抚平纸张边角,替盛秋筱打起下手:“如此也好,省得夫人想起来,要我抄写经书的事儿,还不如和你在一起自在。” 盛氏十指纤长,红纸飞快翻折几下,大略成一个花样:“大过年的,姐姐就别再提那事儿了,高兴点儿才对。说起来,我看姐姐最喜欢海棠花,怎地戴了一对莲花簪子?” 花魁顺手摸摸鬓上金簪,淡笑道:“不好看么?海棠虽是我最爱,可莲花性清静,质高洁,都说有种悲天悯人的襟怀。我想着,若自己能得其万一,也算是种造化了。” “咔嚓”几声清脆,秋筱手握小银剪子,沿着叠好的纹路下剪,平平无奇一张红纸逐渐盛开成花,展翅成鹤,定睛看上去,竟是长颈仙鸟踏青莲。“姐姐若这样说,我便剪一朵莲花,配一只仙鹤,就贴在姐姐的窗户上,盼她能给主子带来祥瑞福泽。”细碎纸屑落在桌上,零星几点粘到袖口,盛氏伸手掸开,小心展平纸样,碰到花魁跟前道。 “那便借你吉言了。”丫鬟奉来茶点,花魁娘子捏了快栗子酥,心安理得地袖手旁观:“我不懂这些,怕剪出来个大乌龟惹人笑话,就不同你一起了。要我看,夫人也不是真心让咱们劳碌,你就随便剪几张,等会儿若是无事,我去求求母亲恩典,咱们上街去玩,今儿肯定有不少新鲜可瞧。” 盛秋筱拍拍手心,捧杯喝口热茶,又拿过签子取了块点心,举在手上并不着急品尝:“这就是绯月、绯云两位姑娘的疏漏了,小姐病中不好走动,怎就忽然要上街去?两位姐姐和我说说,是不是同小姐讲了外面的好景儿,才勾得她心痒了?” 两个丫鬟皆忍俊不禁:“哪里的话,盛姑娘可是冤枉奴婢们了。应该说顾先生医术高明,药到病除,才叫小姐觉着自己无恙,可以趁着新年,好好出去透一透气。” 几个人都笑了,刚巧秋筱咬了口点心,“嗤嗤”强压着才不至于失仪,小菊连忙递上茶杯,好叫自家姑娘顺一顺。盛氏放下签子,吹着热气润过了喉咙,一手半举挡着脸儿,一手抽出丝帕,擦拭唇角茶渍:“这才像过年的样子呢,坐在一块说说笑笑,还没等到吃团圆饭,心里就满足了。” “真是越说越离谱了,顾先生人在家中坐,却要被咱们这样说笑。”还是小阁主开口,打住众女子的玩闹:“你当真不与我去?虽然年年新春,街上必定放焰火、挂彩灯,要到了夜里才好看,可那会儿,咱们也不方便出门了。我可告诉你,今儿下午都要忙碌着打扫,少不得尘土飞扬,仔细弄脏了你这身衣裳。” 盛秋筱才又拿过剪刀,无需叠样子,径直在红纸上动工:“罢了,罢了,看小姐为了哄我出去,都学会了蒙骗人这一套——冷香阁的下人勤快,日日都要扫灰擦洗,哪里需要攒到今天。且看夫人允不允,只是奴婢还想求一求小姐,放我片刻空闲,去看看锦书。” 气氛稍稍凝滞,小阁主扯扯唇角,似是冷笑一声,只管低头饮茶,州来山庄送进的铁观音凉到刚好,甘香微酸,回韵含涩。“难为你总念着她,秋儿,她总爱说自己无妨,你就尽管相信,一味地过度关切,无异于揭人家伤疤。”美人鬓边琉璃明亮,抬眸如是道。 许锦书在后园外弹了几日的琴,沈渊知道,她是要缓解心中愧疚,可自己也从未苛责什么,何须来的这样一出呢? “她的确可怜,但是天下可怜人又不止她自己。我明白,难为她了,新年人人高兴,偏生她的心上人刚刚去了,是哭是笑都不成。”小阁主搁下茶盏,也拿过一张红纸,慢吞吞展开,指尖在其上轻划:“你且告诉我,我放你去见她,你准备说点什么?” 花魁指甲染着蔻丹,红艳艳几乎融为一体,只是调和进了碎金箔,色泽上更为鲜明,吸引着盛秋筱的视线久久停留——小阁主口中说着不爱穿红,于细微处仍然不肯放过,这一点娇艳也的确为整个人增色不少。“小姐问到奴婢了,实话说,我也并没有周全的打算,就想着年下了,毕竟姐妹一场,总不好我们都欢欢喜喜,留她一个人伤心。”她不敢不回答,只好如实讲来。 “难不成,还要人人都陪她一起不痛快。”花魁停下手指,俨然已在纸上勾勒出极浅的轮廓:“我说着玩儿的,别当了真。想去便去,她要是肯想开,还愿意朝前看,也可同我们一道上街走走。平日虽有人接你们出去,到底不能随心而行,今儿跟着我,不必拘束。” 秋筱颇有眼力见,一边嘴上忙不迭道谢,一边给花魁递上剪子,看她下手利索干脆,一团模糊轮廓逐渐变清晰,有了脉络枝条,开出拥簇盛丽的花儿。初看很像海棠,渐渐地又有几分神似梅花,盛秋筱自认目力还不错,一时间却也辨认不出,即便想说句奉承话,也不知从何开口了。 “算了,早说过我不会,就不该逞强。”没等盛氏脑海中想好对策,花魁已先丢开银剪子,手上的窗花才做一半,满枝开着不知是什么。沈渊不避讳自己有所短,正欲揉了不作数,孰料被秋筱拦下,放在眼前迎光端详。 “还好被我夺了,辛苦剪出来的,怎好毁了。”盛秋筱微眯双眸,扭头向小阁主眨眨眼道:“姐姐图吉利,要做一副‘喜上梅梢’,徒手落剪还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很难得了。剩下那只喜鹊,不如就由妹妹代劳。” 的确像梅花比像海棠多些,盛氏好心调和,沈渊也乐得有台阶可下:“是我高估自个儿了,以为能无师自通。那就有劳妹妹,等剪出来送给夫人,她一定会喜欢。” 第三百四十九章 喜上梅梢(下) 新年团聚,再不成体统的登徒子也不敢这时候流连青楼,多半要乖乖回家吃晚饭,冷香阁的厨房也得以清闲,腾出手来蒸制糕点果子,按着规矩,仍然是分发给楼中众人。花魁娘子的小厨房担下大任,承包了墨觞夫人母女的午饭,盛秋筱自去偏院和许锦书作伴。沈渊口味挑剔,总吃不惯新人做的饭食,是以绯云的厨艺愈发精进,连冷香阁主都多有赞许。 盛氏干活利索,小半上午剪出整整一篮子窗花,叠整齐了用剪子压平,由小阁主亲手转交给墨觞夫人。沈渊也不托大,无意假称自己也有份儿,如实说了那副“喜上梅梢”的来历,果不其然受到养母两句调侃。 “你这孩子样样都好,可是除了琵琶,说不上有什么专精,如今还好,有人主动替你分担,你也不知道稍作遮掩。”窗花无一不精巧,墨觞夫人依次展开赏看:“不过也罢了,本身我教导你,所学所见要想着触类旁通,就是希望你涉猎广泛,万事皆能说出二三,日后出去交际,才不会被人捉住短处。女孩家只为修身养性,陶冶情操,倒不必处处都争先。” 没有外人,沈渊褪了绣鞋,跪坐在软榻上,铺了厚厚的垫子,不会觉得膝盖生疼:“娘亲说得极是,您从小养育我长大,我是什么斤两,自然没人比娘亲清楚。盛氏替我分担,即便我将功劳揽在自己身上,也得您肯信不是?” 墨觞夫人收好花样,吩咐丫鬟将竹篮提下去,用过午饭再行布置,方转头与花魁道:“我原想养出一个知书达理的闺秀,谁知你倒学会顺水推舟了。你叫小厨房准备的什么?且先说来与我听听。” 养母的小小数落,沈渊全不以为意,顺手剥开一枚金黄枇杷:“忽然想吃八宝饭,就叫她们备下了,用西域的椰枣来蒸,不用放糖霜,还更香甜些。晚上有团圆饭,我想,中午不若吃得清口,炒两个青菜,早上账房出去采买,带回来的茭白就很好,再烫一碟子水芹,拿葱丝、香醋拌了;另外添一道龙井虾仁。至于汤么,我让他们准备的山粉圆子豆腐羹,用泡发的紫菜提鲜,如此安排,娘亲觉得如何?” “听了便知是你的口味。”墨觞夫人点点头,接下养女送过来的枇杷果:“前阵子我便听说,你有心节俭,还是先从自己房中入手,拿着鸽子蛋做文章。我算是做娘的人,托大同小姐讲一句,小姐有这份心,甚好,只是很不需要紧着自个儿,冷香阁中,多少双眼睛盯在你身上,小姐身在其中已经委屈,一应花用合该精致,细枝末节更不好缩减的。” “正因细枝末节,才要格外留心呀。”花魁弯起唇角,俨然又是膝下承欢的娇俏女儿:“夫人待我如亲生,我也应当投桃报李。那听说过亲女儿守着阿娘身边,学会了管家看账,却还一味满足自己口腹之欲的。” 大小两位阁主如是对坐说话,很是母女两个闲话家常的模样。绯云领着丫头们在小厨房忙碌,很快照单做得午饭,装进食盒送上来,沈渊的意思是从简,也五颜六色摆了一桌子。花魁提及上街游玩,墨觞夫人也没拒绝,叮嘱务必早去早回,且要带足了小厮跟随,年下人多,万不能被冲撞了。 花魁自然微笑应下,阁主房里几个丫鬟伺候午饭,绯云她们劳苦功高,得以回后院灶上,提前领了自己那份,趁热填饱肚子;沿途经过偏院,正好看见盛秋筱要往那边去,手中同样提着食盒。 绯云上前福个礼:“盛姑娘好巧,这是要去寻锦书姑娘么?夫人已经允了小姐带您出门,小姐让奴婢见到您说一声,用过午饭就请更衣,莫误了时辰,人多起来就不好走了。” 盛秋筱也屈了屈膝,客气得很:“我知道了,有劳绯云姑娘。这不,我刚和锦书姐姐说了会话,到了用饭的时辰,想着亲自做一点,就不必再麻烦厨房的妈妈们了。” 往来次数多了,盛氏已经同何嫂子几个混了脸熟,每常见到她去,多半会愿意腾出一个灶头,她也懂得分寸,从不为着自己打牙祭,是以也没有人对此提出质疑。盛氏同许氏一般,于饮食上并无挑剔,只做几样寻常菜色,再素净不过的炒银芽,还是秋筱自己泡了豆子发的;何嫂子炸了葱油,剩下小半碗,被她讨来做了酥饼,还有半棵新鲜白脆的菘菜根,用腐皮醋溜打汤,开胃又管饱。 先前从花魁房里出来,盛秋筱直奔偏院,许锦书没在自己屋子里,而是被温颜儿拉去琴阁,一身雪白裙裳在花团锦簇之间,显得格格不入。锦书脸上挂着盛开灿烂的笑,秋筱还是带走了她,回到安静的房间中,打开窗户通风透光,又点上炭盆取暖。 许氏坚持说,自己已经看开,感激盛秋筱挂念她,还肯过来看一看,还有那个春溪,虽被赶去做粗使丫头,住的却还是从前的屋子,为此,没少受到女子们奚落:“你没看到,她每天早出晚归,宁肯多做工,就是为了不和她们说话,可是哪里躲得掉呢?有几个素日被春溪欺负的,专门很晚才歇息,等着她回来才洗漱,就为了使唤她去打洗脚水。” 秋筱对这些事儿无甚兴趣,只是信了小阁主所言,或许琴师并不想再谈及胡人,情愿自己化解。于是她便顺着对方心意,只提出要为锦书绾发,梳个更华丽一点的高鬟髻。许琴师端坐镜前,对盛秋筱的所作样式赞不绝口,甚至还亲自打开胭脂盒,将自己面色涂得红润些。 “这样就对了么。”秋筱擦净细竹妆笔,蘸了青黛膏为许锦书画眉毛:“下午小姐带我出门儿,你可愿同去?” 琴师抽出条素帕子,擦干净手心残留的胭脂红,摇摇头婉拒了:“晚上有一支曲子,我练了两天,总觉不够纯熟,还是加紧时间,再用用工夫。” 第三百五十章 千味坊 午后微风柔和,经过日头浸润,吹上人面颊时有种类似于温暖的触感,如同女儿家襟口衣摆镶嵌的风毛。到底数着红呢斗篷最华丽又漂亮,冷香花魁与盛秋筱人手一件,规规矩矩戴严实了兜帽,领了丫头上街去。 才出侧门,她们只可以坐在马车里,偶尔透过小小窗口的帘子,瞄几眼外面的风景。其实相比较之下,盛氏处境还算好些,并不一定要严格避嫌,甚至能够大方点,向过往行人抛去一个笑。 “枉我托大了,最后受拘束的竟是自己。”花魁解开兜帽,才看几眼景色便被丫鬟劝住,只得颇无奈向盛氏笑道“看起来,我像是一道出门令牌,除此之外便再无用处了。” “瞧这话说的,若没有小姐这道令牌,哪儿有我出来透透气的余地?”盛秋筱很乖觉,主动拉过花魁的手,偎在身边像只小松鼠“可见真正重要的人,无论参与多少,都是必不可少的那一环。小姐带我出来,可想好了去哪儿?今儿除夕,楼中自然备下好粥点,糕团铺子自然不必去了,或者去瞧瞧胭脂水粉,还有时兴的料子?” 车厢里点着炭盆,盛秋筱粘上来,沈渊竟觉得有些热,不由得挪挪身子“哪里有这么多想头,中午夫人只同我说早些回去。咱们就四处转转,先到东边的街上去,那边儿有家新开的‘千味坊’,做的南北果脯不错,看着有合适的,捎上些回去,摆了盘子也喜庆。” 说罢,她又想起一事,虽不太乐意提,还是意思着问过“说起来,晌午你去看许锦书,谈得如何?她没同你出来,是你没叫她,还是被她推辞了?” “我自然叫了她的,只是锦书姐姐好忙碌,晚上有新排的曲子,她怕自个儿技艺生疏,准备要苦练呢。我偷得清闲,也不好强拉她出来。”盛秋筱见状,识趣儿地主动松开手,稍稍掀开厚缎帘子透气,盈盈回眸道“小姐没瞧见,锦书今儿穿一身白,俏丽得很,都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今日一见才知所言不虚。” 花魁娘子伸手解开系带,索性松了斗篷,从小屉子里拿出把绢扇,有一下没一下拍打“你这样夸她,可是羡慕了?要是为着她好,就很应该给她找身颜色衣裳,省得排了新曲子,穿戴打扮却跟不上,大年夜里惹了客人不悦,反而弄巧成拙了。” 盛秋筱伸手来接,一下扑了空,手停在面前也不嫌尴尬,径直收回膝上“这不是没说完么,小姐心急了。”说着,见小炉上茶水已然烧热沸腾,便帮着绯云收拾杯盏“我替锦书姐姐梳了头,还改了妆容,她也答应我,会找一件石榴裙换上。我看姐姐这身倒是点眼,这条裙子从没见过,可是新做的么?” 出门在外,备下的是桂圆茶,没有加蜜糖,甜味清润而不腻,绯云从盛氏手中接过粉彩莲花杯,转而奉给花魁。沈渊并不口渴,小心翼翼地端在面前,让那水汽氤氲蒸腾,扑在面上很舒服“是去年做的,一直没机会穿。要是天天做新衣裳,岂不太靡费了。中午夫人还和我说,真要厉行节俭,也没得在吃食上做文章——有一句市井的话,‘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到自己身上,我还真感觉,旧衣裳穿着反而舒坦。”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盛秋筱一双鹿眸弯弯,晶亮如两枚月牙“姐姐还没出阁,就懂得为家计考量,可见呀,十足是宜室宜家的良配。”话音未落,她悄然凑到花魁耳畔,故作神秘轻笑道“若被雪城公子知道,指不定要多么着急,将姐姐迎娶进门呢。” “唰”一下子,想来清冷的花魁娘子双颊飞上红晕,本就不吝惜胭脂,做了浓酽桃花妆,如此更见得娇艳欲滴,活生生可堪压过来年三春盛景。沈渊手里还捧着茶盏,只好拿眼睛去瞪盛氏,状似气急,琥珀色瞳仁深处却是掩盖不住的羞赧“你这死丫头,惯会拿我取笑,真是惯坏了你。满口娶呀、嫁的,你若想终身有托,可别要我做幌子。” 盛秋筱不慌不忙,也拿了盏桂圆茶在手“姐姐与离家公子两相情好,这不是有目共睹的吗,皆大欢喜的事儿,说一说原应当高兴。哎呀,小姐不爱听,我就不再提,只管等着喝您喜酒的那日,新嫁娘可没有气恼的规矩了。” 花魁身边两个丫鬟听了,都瞧瞧抿起唇角,连忙伸手遮掩,目光中的笑意却是挡不住的,直往自家主子身上瞟。沈渊索性放下莲花杯,拿扇子去拍盛氏,被她轻巧躲开,又赔着笑脸反手拦下“好姐姐,怪我嘴碎,一时高兴,说话也没个轻重。我来给您打扇子赔罪,别花了妆。你看,咱们过了街头了,姐姐说的干果铺子可快到了?” 帘幕微启,外头的空气丝丝缕缕钻进来,因着是午后,并不觉冰冷袭人,反而可驱散车厢里积蓄许久的沉闷。花魁娘子顺着盛秋筱手指看去,果然马车已拐进集市,只消再往前,经过一家酒楼、一座布坊,到了巷口便是“千味坊”所在了。 “夫人喜欢吃樱桃煎,要软烂酥透的最好,从前那家店面不做了,咱们下去瞧瞧,这儿有没有好的。”花魁拣过斗篷,示意贴身丫鬟为自己穿戴好,又取了兜帽拿在手里“你也仔细着,别被什么阿猫阿狗看见脸。不只为避嫌,沈离枝的事儿到底才过不久,万一被谁认出来,总归不好听。” 盛秋筱点点头,还没下车就将兜帽戴好,遮住面容,与花魁互相帮衬着拢了手炉套子。小厮驾车行驶平稳,很快到千味坊门外,人声鼎沸,充斥于耳,一听便知生意兴隆。 丫鬟先行下车,小厮搬来脚凳,盛秋筱扶着花魁,慢慢探出身来。属于干鲜果子的清香味淡淡弥漫,店铺装潢也简朴,倒是令人耳目一新。99。99 第三百五十一章 樱桃煎 小姐姑娘不好抛头露面,便由绯月上前说话,问起什么樱桃煎的,掌柜的面露喜色,连道贵客来得正是时候,后厨正开火烹制,稍等片刻便可新鲜呈上。丫鬟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听旁边有道男声,迫不及待抢着开口。 “哎,那樱桃煎是我们定下的,先到先得,你若卖与这位姑娘,岂非让我娘子空等?” 乍听有几分耳熟,绯月到底不好出面与人争论,暂且假作不闻,回头看向自家主子姑娘,还有那掌柜的。沈渊耳力不差,秋筱亦然,目光便都盯到了那中年发福、满脸喜气的掌柜身上。 “客官别急,咱们家别的不敢说,几锅樱桃煎还是拿得出手的。您与贵夫人先来,自然先供您挑选。”掌柜的乐呵呵打着圆场,随说着又看向大门这边:“请问这位小姐,所需几何?我叫他们包好了,给您送出来。” “我不着急的,都说了先到先得,便紧着这位夫人先挑,一个果子罢了,我等得起下一炉。”长兜帽遮住容颜,也挡视线,冷香花魁索性掀开一半,露出那双笑意不达眼底的眸子:“除了樱桃,有劳掌柜的再做一份荔枝煎,还有姜丝梅子,要嫩姜芽,慢慢地做。故人重逢,我与江夫人正好叙旧。” 四目相对,沈渊镇定如常,反而是那开口相争的男子身边站着一位纤瘦锦衣美人,躲躲闪闪,不敢接下,且还一径向男子身后退缩,好像冷香阁的花魁在向她下战书。 -------------------- 冷香阁是个寻欢作乐的地方。 “冷香阁的冷面花魁,果然名不虚传,看来今日凌某在这儿,是讨不到半分好处了。” 初见时,半杯青梅残酒闹得两个人不欢而散。 不对……他们两个,好像拢共也没几次相谈甚欢过。 …… “殿下,可曾想过那个位子?” 第一次她主动相邀,已是将军府中尊贵又体面的小姐,却仍逗留在烟花之地,只为了问他这么一句话。 “什么?”对面这张漂亮面孔,忽然变得陌生起来。怀着满满的警惕,他捏紧了手中折扇答非所问:“依我看来,你们沈家兄妹都是不怕死的,一模一样的性子……”停顿了片刻,又反问她,“要是我说没想过,你信?” 闻言,那漂亮面孔嗤笑一声,捉过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权当润润喉咙,看着他眼里含着笑:“殿下不必紧张,沈渊只是担心将来若有一斗,我家哥哥身在官场会遭到牵连,”女子轻轻将酒盅放回桌面上,指尖漫不经心地绕着杯口打着圈儿,“何况,若殿下真的有意……罢了,就当沈渊在说胡话。” 这话听得他心里烦闷,脱口呛了她一句:“莫非沈小姐想打探些口风,好让沈小将军跟对了人,将来大业得逞,沈家便是头功了?”不等她分辨,又补了一句,“又莫非沈小姐想做皇后,这才将主意打到了我身上?” “殿下多虑了。”女子的目光清洌洌的,“一日风尘终身下贱,这道理沈渊明白。何况,我至今连殿下的名字都不知道。” 话虽刻薄,但她的语气中并没有嘲讽,也没有自轻自贱,可终究让人听着刺心。盯着她眼睛对视许久,她的目光那么平静那么冰凉,偏偏嘴角又挂着一丝笑,看久了自己先败下阵来。 “我叫,凌亦珩。”连名字都不知道……连名字都不知道,就和自己闹得天翻地覆的,沈渊啊沈渊,你可真是个有趣的女子。 “亦、珩?原来是三皇子,难怪性情如此顽劣……”女子专心把玩着酒盅,眉眼含笑。 …… “阿渊,我不会辜负你。” 红绸高悬,红烛高照,她对着他满眼神情,想到的却是从前某天,也有过相似的场景。那时她挽着另一人的手,而眼前这人……罢了,旧事而已,不需要回想。 “我相信你,亦珩哥哥。” 我想你了,雪城哥哥。 如果她只是冷香阁的沈渊,那人也真的是离雪城,这一切该有多好啊……虽也不一定会终成眷属,可更不至于兵戎相见。 不容她想更多,已被眼前人拥进怀中,她最后瞧见的是床边一对龙凤花烛,那烛火明亮热烈,晃了她的眼睛。 …… “众卿,平身。” 金銮殿上,她披着龙袍,受百官朝拜。她还是一双桃花眼,还是灿若寒星,冷若寒冰。 立皇长子凌长晏为太子,入主东宫。 圣旨出,无人反对。 散朝,回寝宫,去衣冠换过常服,浅朱红长衫,梳堕马髻,簪九尾白玉衔珠凤钗。 “殿下,阿渊如此,对得起你了。” 自饮自斟,青梅酒入喉清冽,举杯向半空:“这次,我主动邀你,你可还愿意饮这半杯残酒?” 无人回应,她重重将酒盅叩回桌上,不再贪饮,如常去勤政殿批奏折。 红衣灼灼,凤尾摇摇,和那年夜里无甚分别。 她只以为是个贪图美色的纨绔,没成想最后,他的确贪图到了美色,却也被她贪图了一生。 这一切不过是因为,那年夜里,他看了她一眼,又饮了一杯青梅酒。 ------------------------------------------------------------------------------------------------ “小五,回家了。” 洞口忽然被扒开,温暖的火光照进来,是匪首阿爹来寻她了。女孩笑了,向阿爹伸出手去。雪洞外头阿娘也在,哥哥们也在,还有她的小六妹妹。好了,真好……女孩伏在阿爹肩膀上睡着了,睡想着等醒了,大约就到家了。 她的头好沉,摔下山坡时阿娘吃不住力,让她滑出去磕破了额角,血不断流在脸颊上,黏糊的触感快要逼疯了她。外头忽然火光大亮,是贼人烧山了?女孩机警起来,忍着浑身的痛,拼命将自己缩进雪洞深处。贼人的叫嚣声充斥于耳,她记着阿娘的话,咬得牙根都快碎了,本分动静也不敢出。万幸,贼人始终未发现她,火光渐渐远去,夜又恢复了黑寂,只有血腥味与烟灰味交错混杂,变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挥之不去。 《冷香盈袖》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新书海阁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新书海阁! 喜欢冷香盈袖请大家收藏:()冷香盈袖新书海阁更新速度最快。 第三百五十二章 争执 “墨觞晏,要是没有这张脸,我看谁会中意你。”观莺狠狠啐了一口,横眉怒目才像从前在冷香阁中熟悉的样子:“你瞧不上我,我也不待见你,你就非要来戳我心窝子?子嗣,呵,我哪儿来的子嗣?你娘给我灌了药,我的身子坏成什么样,你能不清楚。” 提及当初,沈渊心中难免有芥蒂,又听观莺口口声声指责墨觞夫人,不悦之情更甚:“那碗脏东西是朱家送来,与夫人有什么关系。观莺,说话之前,你可得想清楚,若没有冷香阁为你请大夫,看诊、抓药,你这条性命早交代出去,哪儿能有今天。” 银签子拍在桌上,仿佛又回到往日同在楼中,抑或州来山庄会见时,看着观莺面孔,沈渊重又生出疏远感,正待起身告辞,却听对方意犹未尽:“姐姐恼怒了?我一向快人快语,你也并非第一日认识我,你先点我是贱奴身,我可都未与你计较。”观莺伸手理一理桌面,挑样子做得好看的果子吃:“其实……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瞒你的。的确,他们江家容不下我,我也不屑得讨好——当初就是我技不如人!但凡没那么赶巧,被江夫人撞见,也不会被赶出来,受尽后头那些折磨。” “时移世易,何必旧话重提。”沈渊对别人的故事不感兴趣,“看你的穿戴打扮,江少爷对你不薄,好好儿惜福。也不知你们如今作何营生,新年万象更迭,你合该多遗忘,少怨怼。” 炭火充足,观莺仍不解了斗篷,甚至再多烧个暖炉都不嫌热。她的身子糟糕透顶,寒气不尽,甚至要赶上花魁娘子:“以前,我怨气冲天,活生生觉着自己要死了,现在终于活过来,当然要活久些,最好能熬到哪日,挡我路的人都去天上了,才到我扬眉吐气的时候。” 风毛斗篷暖和又轻便,在冷香阁中,观莺是碰不到的,花魁赠予她的那件也丢在了春檐巷。斑斓狐皮珍贵,她也能穿在身上,只做里子看不见,而用更华丽的雪缎为表。话音还未落,观莺紧随着轻哼一声,低头抚摸洁白绒毛,得意、鄙薄,还是强颜欢笑,统统交织在一起,高高吊起鲜红口脂掩饰的苍白唇角。 花魁既说营生,正戳在观莺与江小少爷最心虚处。打小读书的年轻人,哪儿懂得柴米油盐贵,出门远行时带足了银票,到陌京城又有亲戚接济,甚至于现在为了观莺而漂泊在外,老家的江氏夫妻心疼幼子,也没有真的反目,是不是寄来大笔花用。 只是,当真要坐吃山空么?观莺一介女流,除了吹拉弹唱的小巧,便只剩下一手钩绒花针线活儿,即便眼睛熬红了,也不够维持生计。正在昨日早晨,两个人久收到江家书信,言明若小少爷执迷不悟,他们也不只这一个孩儿。 何为扬眉吐气?观莺自说自话,花魁只当充耳不闻,实在无从接下。平心而论,若沈渊有儿女,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小心翼翼抚养长大,忽然跑来一个放荡女子,要将孩儿前途全都毁去,她也是断断不能容忍的。 “你怎么不说话?认为我小肚鸡肠,不堪相处吗?”观莺犹自追问,不甘溢于言表:“晏姐姐,你自恃漂亮高贵,冷香阁中无人不奉承巴结,可你那位心爱的离公子,可有为了你,奋不顾身过?江郎纵使无傍身之伎,也愿意抛下满门荣华富贵,只要与我长相厮守。”话头挑起来,观莺的气势也跟着水涨船高,“花魁,你今年几岁了,等得了一时,等得了一世吗?” “啪”一记响亮耳光,观莺脸颊顿时红了大半。冷香花魁的手心也麻木,震出浓烈的绯色:“我的姻缘,还轮不到江家外室费心。祸从口出,观莺,照理说我不该打你,这还是你出去的第一年,名分没有攥在手中,先挨了巴掌,这教训想必你会牢牢记住。再有,江家二老为长辈,接纳你是宽宏大度,眼中不容沙子更是合乎情理,背后嚼这种舌根,你当心要遭天谴的。” 话已至此,着实没有继续的必要。观莺捂着脸,呆愣愣看着花魁娘子拂袖而去,只留下自己和半盘没吃完的樱桃煎。才出门,沈渊便见盛氏等人和江家小少爷都等候在外,观莺的窘状被众人尽收眼底,江少爷大为光火,高高扬手,朝着花魁就要打来。 “你敢动我,我必要你家破人亡。” 丫鬟们一股脑当在跟前,盛秋筱也慌张伸手来拉扯,唯独沈渊纹丝不动,盯着男子目光炯炯,反而比对方势头更盛:“京城冷香阁的金字招牌,背后谁人撑腰,您要想仔细了。” 江少爷似乎大为意外,一下竟也僵硬愣住,咬牙切齿地收回手,在空中狠狠划半个圈,最后相中了观莺的肩膀作为停靠点:“当日一见,还以为墨觞娘子知书达理,出淤泥而不染,果然,勾栏瓦舍出身天性难改。我们走,不与她们一般见识。” 观莺脸色不太好看,连带着众女子都怒目相向。“江少爷倒是饱读诗书,却连自己的心上人一并侮辱,又算什么道理。果然,世家大族出身,也难免有那害群之马。您若真想不辱斯文,还请早些回家尽孝道,免得大年三十,父母高堂也吃不了一顿团圆饭。” 绯云性子活泼,已经捂嘴嗤嗤笑起来。江少爷脸上青红变换,和观莺更像一对,好看得紧。他不想在女子面前失了颜面,又的确忌惮此处人生地不熟,倘若开罪什么贵人,要吃不了兜着走。沈渊才不与他啰嗦,冷冷丢过一记眼刀,领了盛氏与丫头们便走。 “你欺辱我夫人,如此便想脱身吗?”江小少爷挂不住追上来,可惜没看准扑了空,只捉住盛秋筱的袖口。盛氏擅变通,当即发作起来:“皇城脚下,青天白日,哪来的登徒子动手动脚,我真是没脸见人了!不如一头碰死,省得受此奇耻大辱!” 第三百五十三章 相讥 盛氏演技高明,许多原本闲来吃酒的客人听见动静,纷纷透过目光,要瞧这边的好热闹。观莺素日没面皮惯了,倒不觉得害臊,江家小少爷却没经历过这种场面,根本不知如何收场。 “既然是登徒子,你何必与他说话,多么腌臜。”花魁不嫌事大,拈着帕子掩在抠鼻前,拿斜眼去看观莺二人:“原先是好一对苦命鸳鸯,拿去请话本先生润笔,必然能成叫座的大戏,可别因为遇见咱们,一点小误会就反目成仇,落个劳燕分飞呢。” 四下议论纷纷,观莺从前也算红极一时,少不得被认出来,便有许多好事之人交头接耳,道说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少爷,竟将冷香头牌收入房中。 “什么头牌,我可听说,那小娘子犯了事儿,又坏了身子,早被墨觞夫人赏了汤药,赶出冷香阁了,你没瞧见吗,后头来了个秋筱姑娘,那才是朵解语花儿呢。” “啧啧,兄台消息灵通,前头因要秋闱,我家父亲管得厉害,整日将我拘在家中,竟不知这许多……说来那观莺小娘子有几分姿色,可是要想请动她,非得狠狠砸一笔银子,那人是什么来路,是给她赎了身,还是怎么回事儿?” “天晓得,左右与咱们不相干……走走走,省得惹祸上身,咱们呀换个地方吃酒去……” 闲言碎语如蚊蝇嗡嗡,直钻进耳中,躲避不得。江小少爷既肯同观莺私拜天地,自然知道有关朱家那些事,还有她离开江家后遭遇种种。人言可畏,观莺已先臊红脸皮,拿斗篷帽沿低低遮住脸,恨不能找个地缝躲起来。 花魁娘子好整以暇,瞧着盛秋筱抽回衣袖,慢慢抚平褶皱,放下兜帽愤然转身,俨然对那二人极为不屑。她揣度着,江小少爷大约愤怒至极,可惜这儿人多眼杂,也不能奈她们何。 “唷,这是已经做得,拿在手里了。”绯云手中提着一只竹篮,满满当当盛着先前要的干果,沈渊随口一提,挽过秋筱又道:“那咱们便走,这样好的日子,平白遭陌生人白眼,可别冲撞新年喜气。” 听者有心,说者更是刻意,她自认脾气不算和善,观莺还偏生拿离雪城来说嘴,正正撞在枪口上。原本么,女子为着陈年旧事,拌嘴争吵,不算多稀罕,大男人插手是要被笑话的,可那江少爷不知礼,言语刻薄便罢,还要动手伤人,花魁娘子就必定要让他知道,何为真正的牙尖嘴利,或者说杀人诛心了。 “姑娘这样说话,不怕失了规矩吗?”江小少爷拳头握得咯吱作响:“纵然有人为你撑腰,冷香阁的花魁行事如此张狂,若传出去,怕也不会好听。” 沈渊戴着兜帽,旁人看不清她的脸,听男子一嚷才知是冷香阿晏,戏码就有了更大的看头。换作别的女子,早该恼羞成怒,愤然离场,然而沈渊是个性子最烈的,当即半掀白纱帽帷,泠泠目光扫过四下。 “江少爷,你初来陌京城,不知情也是有的。”冷美人视线最终停在观莺夫妇二人间:“晏儿虽在冷香,却深信我命由我,惯不肯任人作践看清;城中人尽皆知,多年前有个浪荡子闯进楼中,欲行不轨,正是被我亲手打出门去。自那时起,晏儿就恶名在外,最不怕人笑话的。” “你……”江小少爷如鲠在喉,观莺也咬紧嘴唇。围观人已开始嘲笑,时不时应和花魁二三:“外乡人,你得了一个头牌,还要招惹花魁吗?那可不是好惹的主儿,你就知足,与她争吵,你占不到便宜的。” 沈渊掩好兜帽,懒得与这二人再废话。盛氏自觉走在前,请众人借过,让一条道路出来。门外马车早就候着,无人趁机阻拦花魁,反倒是瞧着那尴尬在原地的江少爷,嘁喳不绝。 身后仿佛传来女子哭声,昔日头牌娘子的好嗓子用得恰当,的确足以令人酥倒,至少她的江少爷心疼不已,连道要带她去裁布匹、买胭脂,好叫她正月里打扮光鲜亮丽。沈渊暗自好笑,一来,观莺在陌京城无亲无故,新衣鲜花何人可赏识?二来么……她猜得到,江小少爷喜爱斯文,怕是已经在坐吃山空了。 主仆几个彼此默契,谁都不再提起方才遭遇,只谈千味坊的姜丝梅子做得老道,色泽绛红,嫩姜味道薄甜微辛,正好中和了梅子本身带的酸涩,多食几颗也不觉得腻口。绯云安置好竹篮,从中取出一包荔枝煎,铺开在小桌上:“小姐和别人说话,想必已经用过樱桃煎,知道是什么滋味,路上要走一段,不如配着茶水,也尝一尝荔枝的,若觉得味儿好,以后奴婢常来为小姐采买。” “以为会说阵子话,才叫添上的,你几时见过我爱吃这个。”沈渊只接了茶盏,对蜜饯果子并不感兴趣。盛秋筱乐于捧场,拣了一颗含在口中:“唔……难怪姐姐不喜欢,荔枝本来就甜,再用蜜糖腌渍过,着实齁得慌了。” “快吐出来,冲一冲。”花魁一扬下巴,吩咐丫鬟给秋筱端茶:“绯云不知道,荔枝煎这东西,放在我们老家栖凤,是和冬瓜鱼儿一样,拿来泡水的。小孩子不爱喝茶,加上甜的才肯听话。” 秋筱掩着帕子照做,放下茶盏笑道:“我听说过冬瓜鱼儿,好像很精致,可惜没有亲眼见过。” 绯月陪在下首,揭开铜丝盖轻拨炭灰:“奴婢倒是记得,老夫人在世时,最喜欢的就是过年的冬瓜鱼儿,说那才有年味儿。” “也就剩下个样子精致,不是什么金贵东西,你好奇,新年无事可做,我叫人送半个过来,教你如何制成。”花魁娘子签一朵荔枝煎,丢进自己的茶中:“不过,我也不太爱那个,你可得照单收好,一片也不许浪费了。” 盛氏擦干手心,也学着她的样子泡上蜜饯:“这还用您交代我么?小姐肯赏我,我自然视若珍宝。” 第三百五十四章 元夕(上) 不须迎向东郊去,春在千门万户中。 天色渐深,陌京城中的年味儿也愈发浓厚,顽皮的孩童已经在街头放起零星花炮,贩夫走卒也纷纷收摊回家,不啻收成如何,脸上总带着洋洋喜气,盼望和妻儿老小吃团圆饭。过路人家烟囱中飘出炊烟袅袅,巧手妇人和了面团、调好肉菜馅儿,阖家齐聚一堂,共同包饺子庆新年。 湛蓝天幕微微泛起兆头时,沈渊仍然玩性未尽,想去城东头看看,是否有筹备灯会,被盛秋筱好歹劝着回到马车上。小厮扬鞭启程,归途左不过是两盏茶的工夫。 冷香阁的绢子鱼儿灯陈旧了,墨觞夫人命水芝亲自领着丫头们,打开库房取出五色新纱,选新巧的样子扎成彩灯,悬挂在楼中各处。花魁主仆同盛秋筱回来时,迎门看到的正是一盏茜草红重瓣梅花顶降纱灯,竹竿高挑,将侧门对着的小胡同也照得亮堂堂。 “真好看,从前竟都没见过。”盛氏扶着花魁娘子下车,随目光指向跳动灯火:“咱们回来迟了,姐姐猜,厨房会不会已做好晚饭,只消提着筷子落座入席就成了?” 沈渊掀开帽帷,伸手微微拂过垂下的嫩鹅黄流苏灯笼穗子:“你倒是会打好算盘,这才什么时辰,怕何嫂子她们才刚刚烧热灶台,你要是心急,就去厨上帮手,没准儿还能吃上第一碗饺子。” 盛秋筱单手提起裙角,仔细脚下迈过门槛:“走的时候说要蒸糕点,倒忘了饺子的事儿。陌京喜欢白水煮,我大约记得在自己家,过年要吃酸汤饺,最好能放点紫菜,姐姐老家是什么习俗?” “听上去味道不错,要是得空,可以让何嫂子试着做来尝尝。”花魁娘子回忆起在栖凤时,年节墨觞家的场景:“栖凤与陌京差不多,吃饺子罢了,没怎么在意汤水,至多用清鸡汤来煮,为着能更鲜美,或者家中有老人的,可以更为滋补一些。” “今儿晚上怕是大家都忙碌,那就等明日一早,我做了酸汤饺子,给过去小姐拜年。”秋筱眼中神采奕奕,已然融入到新年的气氛中。花魁娘子点点头,笑而不语,扶着绯月的手先回园子,吩咐绯云将果篮送到前面,还有后来又闲逛街市,捎带的几丛青翠菜心要送往厨房,只留下一包姜丝梅子,被沈渊留下带回房中。 小楼灯火通明,以许锦书为首,歌女舞姬们齐整候在前厅,换上一样的玫瑰比甲、荷花粉百迭裙,内里搭一件绸衫洁白无瑕。琴师还保留着盛秋筱亲手为她梳的发髻,斜簪一对鎏金鸳鸯衔翡翠珠钗——是那胡人留给她的,玉佩也挂在腰间。前段时候伺候过许锦书的小丫鬟跟出来,通身碧青袄裤,抱着五弦琴,立在墙角,随时听候差遣。 待会儿有歌舞要演奏,来不及用晚饭,怕她们饿着,厨房送来刚出锅的什锦蒸糕,香甜又软和,样子也十分好看。前次小年,冷香阁中也分发过果子,在此做工久了的老人儿们也年年遵循旧例,可无人觉得乏味,无不口中道谢,心中满足。 许锦书来得晚,是头一年经历这番规矩,颇觉得新鲜有趣,也想起在自己那个家时,生母仍然在世,逢年过节都会尽力讨些细白面、蜜糖果仁之类,蒸一笼糕添添喜气。她的姨娘擅长音律,性子温柔低调,平日无论在谁面前,永远都是唯唯诺诺,唯独对着亲生女儿和贴身丫头,才能松口气,好好地吃顿饭。 厨房有小丫鬟与许琴师相熟,特意给她藏了一块沉甸甸的蜜枣糕,深红枣子镶嵌在糯米糕团之上,全然不需更多点缀,诱人食指大动。许锦书擦擦手,背着无人处咬下一大口,枣香与糯米香一并钻进喉咙,原本不饿也忽然觉得肚饥,忍不住要狼吞虎咽,三两下便尽数吃净。 填饱肚子,心中也会踏实不少,冷香阁中绝大多数人都明白这个道理,琴师也不例外。很小的时候,生母的丫鬟就偷偷这般告诉她,顺便拿出从前院带回来的牛乳银耳羹,让她一定要喝完,快快长大才能出人头地。抬头看看四下冷香阁的布置,再回想儿时言语,许锦书心中难免自嘲,不过转瞬即逝,赶着时辰去后院井边洗手,省得被糕点残渣弄脏了琴弦。 红尘纷纷,人物如旧,只是心上那个影子再也不会大步流星踏进门来,拣张桌子坐下,听她弹琴唱曲儿,而后吩咐准备好酒菜,等她下了台就能吃上热腾腾的汤饭。许锦书努力告诉自己,今儿没有空闲回去洗脸,千万不能掉眼泪,冲花了描好的妆容。 “姐姐,你怎么了?” 琴师呆愣太久,小丫头放心不下,悄悄上前来轻声问候。只见许锦书眼眶微红,口角却含笑嫣然,反而安慰丫鬟莫紧张,自己无事,只不过触景生情,有些想家——“过年人人都团圆,你看,就连客人都少了,无不是陪伴亲友,我们却还只能在这儿,孤苦伶仃,无依无靠。” 锦书抽出帕子,轻轻蘸着眼角,不叫泪珠有机会淌落。那丝帕浅湖蓝色,泪水洇染开,渐成星星点点,仿佛不知名的花儿在其上悄然绽放,被指尖偶然触碰到,生出微凉。小丫鬟心思单纯,信以为真,还拍着锦书背心安慰道,虽不能得见家人,可楼中姐妹互相陪伴,也是一样的。 “这是自然,下午我听水芝姐姐说,等奏完这场歌舞,后院给咱们都备下了饺子,还有肉馅儿的,要让姐妹们好好解馋。”锦书拉着丫头的手,一应神态恢复如常:“有劳你前几日帮衬我,等会儿一同用饭,你想吃什么,我替你去向何嫂子讨来。” 小丫头闻言,正是喜不自胜,两个人又闲话几句,便听见楼外响起鞭炮,后院陆续为在座客人送上茶饭,赵妈妈也从楼上下来,招呼众女子打起精神,新年的歌舞可登场了。 第三百五十五章 元夕(中) 五弦琴奏响,厅里寥寥几位来客给面子,或多或少投来欣赏的目光。舞姬们排练许久,满堂衣香鬓影,水袖翩跹,许锦书的风头反倒被压下去几分,可她丝毫不曾在意,反而觉得如释重负。 没有想见的人,自己花枝招展地又给谁瞧?要不是守着规矩,锦书着实不想换下白衣白裙,哪怕只在自己的房间里,默默尽一尽哀思,也算成全了昔日的两情缱绻。 温颜儿也在厅中,只不过没有上台,而在靠前一桌陪伴客人。翠绿纱衫堪堪遮住雪白肩膀,半露前襟一抹娇艳桃粉肚兜,裁剪成千重莲花瓣样,样式新颖颇招惹目光;下头系着条烟蓝裙子,松松打了圈褶,衬托得腰肢纤细柔软,盈盈不堪一握。 锦书跪坐在花台边缘,足以将前厅场景尽收眼底。后院厨房里,想必温嫂子正在忙碌,大汗淋漓,甚至脚不沾地,她的女儿却在前头,被客人揽着肩膀,一手搭上香肩,钻进薄薄的纱衣大肆游走。温颜儿自知瘦弱无趣,早就有意于饮食上留心,多多进补,功夫不负有心人,她胸脯逐渐也有了圆润的弧度,身子又歪坐,客人只消低头,不难窥见春光。 当真为生计所迫到如此地步么?许锦书心头为之发酸,更可怜温嫂子一生辛苦,女儿也跌进风尘,乃至自甘堕落。当中领舞的女子是蓼尘,苦练之下更得秋筱神韵,很能够独当一面了。歌舞喧闹,也抵挡不住焰火响亮,争相噼啪传进小楼,许锦书挪开视线,看一眼外面的五彩绚烂,警醒自己还是收心……她人亲手所选的路,哪儿轮得到自己置喙呢? 只是不知道,曾几何时,娘亲身在教坊,是否也如自个儿现在一般,强颜欢笑,心如槁木?许家的老爷看上歌女,当初的真心,又掺杂了几分虚假呢? “应当是时辰到了,你们看,外头放了烟花,连黑天也明亮。” 后院梅花飘香,花魁娘子房中供的满盘水仙也盛开,金盏银台名不虚传。沈渊早就卸下斗篷外衫,披着家常对襟褂,与丫鬟们围坐在火炉前暖手,正说到小厨房的年夜饭置办妥当,忽然听见空中花炮炸响,透过窗户远远望去,果然姹紫嫣红满目。 绯云领着几个小的,在灶上操持饭菜,绯月留于房中伺候,还有个十来岁的女孩,花魁为她了取名儿,叫作碧桃。炉火温暖,铜架上还放着水壶,是绯月新烧的杏仁茶,“咕嘟咕嘟”不绝于耳。 “火候还欠一点,姑娘若是想早些陪伴夫人,奴婢先伺候您过去,碧桃看着炉子,待会儿小厨房送饭,把这杏仁茶一起带过去。”绯月叠好巾子,垫着手揭开炉盖打量,复又扣回去道:“有厨娘在,年夜饭是不会迟的,刚才奴婢出去找茶壶,听绯云说,几个灶头同时开着,别的都快成了,只是有一道茴香山药炖排骨,还要多焖一会儿。” 沈渊提裙起身,长长的衣摆随动作垂落,装饰的两排米珠梅花闪起晶光:“左右我这会儿不饿,夫人那边也应当有从食,叫小厨房别着急,山药温补,就是要慢炖出来的才有味道。对了,你快去嘱咐上,茶香鸭子千万别熏老了,皮儿变了色就能回锅了。” 绯月一连声应下,搓搓手挑帘出门去。碧桃服侍花魁重整妆容,白日所擦胭脂已经稍见浅淡,沈渊自个儿动手,于眼梢下斜飞两道,取一截丝绵卷了,慢慢拍打晕染开,便成灿烂似云辉的“飞霞妆”。她无意再描凤稍,从碧桃手中接过润好的细竹妆笔,蘸着青黛轻点睫毛,迅速划过一笔,桃花眼眸立时深邃,如两汪泉水,流光溢彩。 花魁仍穿着那条靛青裙子,自上而下,色彩由深及浅,裙角渐成明媚的淡淡水蓝,有星月争辉,浮于滑软绸缎表面,金丝绣线密密匝匝,交错成可令天上婵娟见而羞愧的瑰丽华彩。去年做得这条裙子,沈渊一直将它收在箱底,始终找不到机会穿出门,今日终于如愿以偿,她才真切地发觉,自己如今更适合清新朴素之色,穿在身上,连脾性都能被压制冷静三分。 回来时路过一家晚归的小摊,盛秋筱叫停马车,说看见菜心不错,沈渊便让绯月去买了来,大小厨房各自有份,包成饺子也好众人同享。花魁没有吩咐准备鸡汤烹煮——她一向不喜欢饮那碗煮剩下的白汤水,充斥着漂浮不定的面粉,实在提不起胃口,总是老人们劝着,才做做样子咽下几勺。 没等绯月回屋,水芝已从前面过来,提着灯笼叩门,询问小姐何时过去。沈渊抬头看看天色,湛蓝澄澈如西域特产的宝石。“饭菜差不多能出锅了,水芝引路。”花魁娘子吩咐小丫头拿来斗篷,为自己批好:“碧桃,你去告诉绯月她们,我随水芝姐姐先行过去。” 园中没有积雪,道路易行,梅花尽头便是小楼风景,兼之后院灶上传出的饭菜香,是许锦书心心念念的饺子,用新鲜猪肉为馅,油水充足,搁上葱蒜,味更鲜而不腻,轻咬一口,浓香肉汁便喷涌而出,盈满唇齿。 琴师和她的小丫头都猜错了,冷香阁中第一个吃到新年饺子的,竟是灶上的小厮,无外乎腿脚勤快,得了嫂子们的青眼。只是也不许他大快朵颐,尝尝鲜就打发出去抬水,刚巧撞见花魁娘子同大丫鬟从园子来,惊得小厮赶紧跪下,叩头道贺说着吉祥话,还不忘拿袖子抹嘴角,生怕自己露了馅儿。 “起来,毛手毛脚的,当心滑倒。”水芝看着好笑,赶紧叫他起身。小阁主不与仆役玩笑,略一点头继续向楼中去。厨房得了新井水,湃进刚做得的几份糖蒸酥酪,不多时就要送去前头,奉与喜食冰饮的客人与姑娘;还有一碗单独加了酸李子肉的甘草冰雪冷元子,专门要留给酒窖中那位渠阴师傅。 第三百五十六章 元夕(下) 墨觞夫人房中春意盎然,同样摆着一盆水仙,花开灿烂,香飘满屋,推门先看见那翠叶丛中满枝芳菲,洁白重瓣中簇拥瑞黄一点。花魁娘子解下斗篷,随手交给水芝,自个儿径直到养母身边挨着坐下。 “来时路上经过厨房,他们已经做得饺子,香味儿飘得满后院都是。”沈渊喝口热茶暖身,扬扬下颌向桌上小瓷盘:“新换了一家蜜煎,娘亲尝着如何?有几分家乡的味道么?” 樱桃煎殷红欲滴,碟子边缘放着几枚银签,墨觞夫人早已品尝过,对滋味甚是满意:“做得确实地道,你从哪儿找来的,以后让水芝也常去。” 花魁手上剥着蜜橘,目光从水仙盘上挪回来:“咱们那位账房先生总出去采买,有次路过城东菜市,碰巧就看见了,他们家正装饰门面,一问才知做的是干果生意,这不,账房就记下了,回来同绯月说了一嘴,丫头又讲与我听。” 墨觞夫人点点头,转而吩咐水芸将香炉挪远些,免得待会儿传菜,绊到谁的腿脚,也不好被熏香味扰乱进食:“还有,赵妈妈可将糕饼都分下去了?前头奏完歌舞,就让她们下去用饭,今儿新年夜,没得让谁饿肚子。” 水芝领了小的,帮着水芸搬腾香炉,又道外头皆已安排妥当,小姐瞧见的正是年饭,专门给那些姑娘们预备下:“何嫂子做事老道,都是按照夫人吩咐,油水放得足,绝无克扣的。除了饺子人人有份,还下了热汤面,用新鲜斩的羊杂儿和嫩菜心做卤子,馋人得很,断不会让谁饿着。”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整座冷香阁中,这么多张嘴要养活,真是辛苦。”花魁娘子剥好橘子,分一半给自己养母,又拿两个完整的递给水芝:“你们拿着,自己剥开吃去。” 大丫鬟躬身谢过,挨着炭盆边上半坐,笑道:“姑娘愈发操劳了,其实平日也不如此,只是年节里稍见忙碌。咱们夫人宽厚,不像外面那些黑心的,一味只知作践、欺负。” “不说这些,别扫了大家兴致。”墨觞夫人开口制止,水芝低头“嗳”了一声,手中橘皮已经完完整整剥下,被丢进炭火中。如此做法早不稀罕了,屋里略显浓郁的熏香味立时被淡淡酸涩冲开,闻着舒心许多。 橘瓣饱满多汁,金黄灿烂似天上钩,甫一入口,汁水便爆开来,甘甜微酸涌进喉咙,竟比后厨备的冰饮子还解渴生津。还没待母女两个说上几句话,后园的小厨房已经熄火歇灶,饭菜出锅,统装在红漆提梁三层大食盒中,由丫鬟们送上楼来。 绯月、绯云两个在前,齐齐向墨觞夫人与小阁主跪下叩拜,一对响头换来厚厚的两封红包,其余几个小的也不例外,喜滋滋收入袖中。团年饭下人们是不上桌的,便摆在了里间榻几,墨觞夫人与沈渊分坐两端,让水芸领着小丫头们都下去,只留了三个贴身大丫鬟伺候。 花魁特意叮嘱过的炖排骨摆在正中,茶香鸭子紧随其侧,周围团团放置二热炒、二冷盘、二面点、一羹汤,另有道什锦锅子,单独放置在榻边小桌,旁边架上是温热的杏仁茶。果然如沈渊所言,茴香排骨中山药炖得软烂入味,墨觞夫人尝过,赞不绝口。 “娘亲喜欢,就是这道菜的福气了。”沈渊不急着动筷子,自有绯月在旁为她布菜,“听着外面笙歌频起,倒觉得比往年更热闹了。” 墨觞夫人道:“往年没有好的琴师,也没有你调教出的歌女舞姬,新年人人都回家团聚,冷香阁中难留住客,自然不必大肆演奏。快用饭,等下凉了吃进肚里,要伤脾胃的。” “话虽如此,却有个奇怪的人,总喜欢大冬天吃冰饮子,也不见他吃出什么病症。”花魁言下所指,自然是位姓离的公子:“雪城不来与我们过年,我照惯例,让人送去了千层油糕。小厮带话回来,说乐馆儿里头冷冷清清的,虽然也贴春联、放爆竹,可只有雪城和跑堂小子,我当真不知,他守在那里,能有什么趣儿呢。” 冷香阁主为养女添碗松仁鸡圆羹,笑容温暖和蔼:“你们毕竟没有成亲,一个男子频繁往来冷香阁,传出去也不好听。渊儿,我与你说句贴心的话,我预备着,最早等到来年开春,你哥哥从西北回来,就请他做主,为你与离公子交换庚帖,如此就是定下了婚事。是另外置办宅院呢,或是夫婿自有打算,你都可以从这个地方出去,过自己的日子。” 花魁娘子舀着调羹,佯作失落状:“母亲是要撵我走了。我自觉还没学懂管账理家,如何能嫁为人妇,夫人,你便发慈悲多容我几日,我吃得不多,叫哥哥回来交伙费。” 几个丫鬟皆忍俊不禁,绯月捂着肚子,强忍了没“嗳唷”出声:“照姑娘这么说,岂非连奴婢和绯云都要一同被赶出去。可见您就放一万个心,夫人心肠最是和善,断不会做这等刻薄事儿的。” 墨觞夫人看着女孩子们说笑,索性不予理会,专注于食,偶尔夸几句小姐心思伶俐,安排的菜色搭配合宜。实则团年饭大多为讨口彩,母女两个的食量断用不完,各样尝过,拣喜爱的多用几筷子,随后便撤盘,换了什锦锅子上桌。一饮一食皆有规矩,余下来品相尚且完整,就都归了丫鬟们解馋。 三脚铜锅沉重,只能架在外间大圆桌上,炭块熊熊舔着底座,内里汤底翻滚沸腾,鲜牛羊肉卷子切好码在盘中,交错放进青蔬,围了桌子小半圈。和上次的菊花锅不同,这回改用鸳鸯炉,一半高汤撒进葱段姜片增香、一半以干椒陈醋吊出酸辣,作何抉择全凭喜好。 小厨房留了心,涮锅子用的拌料直到此时才呈上来,力求一口最新鲜。花魁满意,转头叮嘱绯月记下,回去给那厨娘发赏钱。 第三百五十七章 油碟 墨觞夫人做主,叫丫鬟们搬来一张四角小桌,就坐在旁边美人榻上,和主子们一起用饭。水芝心疼绯月两个,有心让着她们先垫垫肚子,自个儿站在圆桌前伺候,将酱料小菜一字排开。 “麻油不用放过来了,我不吃那个,先端给夫人调了,你们再拿去用。” 花魁娘子摆摆手,辞掉水芝手中盛着麻油的盖盅。还在栖凤时,沈渊就不爱一道麻油,总嫌回味涩口,又久久挥之不去,故而只用甜豆酱,稍加微酸米醋调味,及到了京城,入乡随俗换作醇厚麻将,才觉品出个中真章。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可在栖凤住了数年,小姐还是吃不习惯麻油,足见万事之中,口味是最难改变的。”墨觞夫人亲手为沈渊调制料碟,长柄铜勺舀出高汤,浇进青花浅口碗,浓稠的麻酱便被化开,再加碎葱花、青蒜蓉,稍稍滴几滴冷香阁自己煸制的红油,还有必不可少的豆什甜酱,拌匀就是好滋味。 沈渊微笑道谢,双手接过来放在面前,顺便瞥见阁主所用的不过清亮淡红一油碟,俏皮道:“水土养的是形貌体态,若说口味,我更应该喜欢西北的清水锅子。哥哥曾经与我说,他们没有许多讲究,露天里头现劈柴火架锅,青菜萝卜洗净丢进去,只需要洒一点粗盐巴,照样能炖出鲜美好味,肉也是大块煮,配着烈酒,那样涮锅子才叫满足。” 墨觞夫人嘱咐水芝下菜,半盘玉兰片先入锅烫熟:“听上去是颇有野趣,小姐可不兴的,女孩儿家,还是要文静端庄的好。喔,对了,前次你做菊花锅,用的羊肉是州来山庄赠你的,礼数不可废,给人家的年礼,你可安排好了?” “多谢母亲提醒,都送过去了。人家庄子上不缺什么,我便挑了两坛最好的雪花酒,还有五色糖油果子,另附上西北来的地方风物,都用匣子封装,母亲觉得,可还周全?” 花魁徐徐道来,并无甚紧张。州来山庄堪比手足,如墨觞夫人所言,不过是要做足了礼数,彼此间心意才最为打紧。尹淮安的回礼也偏重家常,茶果不足为奇,竟还有数枚金线密绣四季花样的彩缎荷包,说请小阁主笑纳,留着新年给人打赏时用。 其实还有半句,被州来庄主憋在心里,忍住没有说出口,生怕沈渊听见会与他反目——“或者索性收起来,等将来小姐觅得良人,儿女绕膝,给牙牙稚子发压岁钱也不错。” 玉兰片早就熟透,不计蘸着麻油还是酱汁,都挡不住齿间怦然绽放的清甜滑脆。水芝稍作歇息,换了绯云过来伺候,依次下进牛羊肉卷子,又捞走汤底上堆积的浮沫,再添几块新炭。杏仁茶端上桌,乳白色泽被烛光映照,微波荡漾,莹莹生辉,花魁抿了小口,先前吃进再多油腻,也都觉被冲散了。 无人饮酒,气氛却能醉人,绯云最爱那道茶香鸭子,仍记得谦让,将作点缀的菘菜叶子卷儿沾着汤汁吃个干净;绯月与墨觞夫人口味差不多,拣几块山药在碗里,稍剔下排骨瘦肉拌饭,同样可打馋虫。水芝盛上一碗鸡圆羹,想起水芸她们还在外头,请示过了墨觞夫人,将饭菜分出一半,送去给小丫头们。 “水芝年长,心思也细腻。”沈渊看着大丫鬟消失于门后,不由得生出几分感慨:“阿娘,闲暇时我也曾想过,冷香阁不是长久之计,咱们家的生意早就周转如常,终是会有离开这儿的时候。水芝忠心,模样也不差,是一位难得的好女子,阿娘可曾考虑,为她相看人家?” 花魁是在室女,本不便谈论这种话题,墨觞夫人倒没计较,只叹息道:“水芝是家生子,自幼跟随我身边,我当然要为她着想。说句不中听的,她这个年纪谈婚论嫁,只怕难了。早年在栖凤,原本是要放她婚配,结果出了祸事,就耽误下来,一直到现在,她自己也说,已经不做想法了。” 沈渊不由得搁下筷子,抽出丝帕绕在指尖,漫无目的打着旋儿:“当年之事虽已过去,却害苦了许多人……罢了,阿娘,今天不说这些,饺子该上来了,我叫她们按着栖凤口味做的,您试试看。” 未等墨觞夫人回应,水芝叩门,和小厨房的丫头们一并进来,仍是同样的红漆食盒,刚出锅的四色饺子个个挺着圆肚子,满满堆在莲叶深口盘中。花魁娘子别出心裁,命厨娘捣碎蔬果,挤出汁水和进面团儿,红绿紫白相见盛放,煞是好看。 “红色用的是水萝卜,是猪肉葱花馅儿的;绿的用了菘菜嫩叶,馅儿也是菘菜,掺了香油炒熟的鸡肉茸。还有,那盘紫色的是香芹为馅,提前用鸡蛋加上鲜虾仁,在热锅里爆香。最后这个不常见,是豆角和小葫芦瓜,切丁同拌,打进两颗鸡蛋白。”沈渊一一指过,如数家珍,请墨觞夫人各作品尝。阁主向来是肯捧养女的场的,四样饺子也的确好味,便松口叫水芝取酒,母女两个就着小菜,浅酌一番。 楼上人虽不多,气氛却暖融融的,主仆同欢;后院聚集着众多女子,却少不得要拌嘴,为着一块汤面浇头也能起争执。 花厅歌舞不绝,女子们陆陆续续上台又退场,院子里生着炭盆,露天也不会太冷,且有热饭菜可食。许锦书来得最早,抢到好彩头,分得一碗猪肉饺,连汤中都浮着油水,她不吃独食,和自己的小丫头同享,两个人都高兴。前面传来呼唤,有客人请琴师再奏一曲,许锦书匆匆搁下碗筷前往,等再回来的时候,却听见几个熟悉的声音在争吵。 花炮仍在炸响,女子的声调也都刻意压低,不敢惊扰到主子。人群中央似乎是春溪,穿着破旧灰布衣,头发散开几缕,被二三歌女推搡,捏着嗓子喝骂她一个低贱的奴婢,也敢过来和她们分一杯羹。 第三百五十八章 落井下石 从前胡人音讯全无,许锦书痛不欲生,春溪最先挑出来搬弄是非,惹得琴师险些走了短路。换谁人都会愤恨,将其视为冤家对头,不共戴天,然而后来,许锦书听得春溪受辱,心中并未觉得痛快,直到耳闻目见,方知冷香阁中,大小两位主子一旦真正出手,受过之人下场会有多么惨痛。 春溪蜷缩着,满头满脸尽显狼狈,如过街之鼠,人人喊打,双手只能紧抱着脑袋,力求不被歌女们抓花了脸。见到许锦书过来,人群非但没有安静,反而变本加厉。 “锦书妹妹,你快来看,我们替你出气了,春溪这贱蹄子,生了张讨人厌的嘴巴,我们早看不惯她了。你别怕,现在咱们楼里,夫人第一个不待见她,你要是不解气,只管狠狠地打她骂她,用不着把她当个玩意儿。” 为首的翠衣歌女名叫远静,从前姓祝,亲长犯事,父兄皆被充军,母亲充入教坊,她与姐妹在官宦人家听用,原本也不过是勾搭主人不成,破了身子挨顿毒打被卖出来,却自觉比春溪高贵许多。 琴师心中仍然含悲,全然没有心情和这些人拉扯,一言不发扭头就要走。谁知远静受了冷脸,觉得面上无光,不依不饶追出来,抓着许锦书衣袖嚷道:“妹妹今日曲惊四座,眼瞅着是要飞上枝头了,便瞧不起我们这些人,不过么,妹妹可别忘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谁还不是人家的玩意儿,谁又比谁尊贵到哪儿去。” “呸!”地上的春溪忽然爬起来,朝着远静啐一口黄痰:“你说得好听,自己不照样满脑袋算盘,怎么进来的倒忘了。” 春溪一语中的,远静立时大为光火,面皮涨红,冲回来反手就是一巴掌:“下贱东西,那也好过你沦为奴婢,都一样不干净,你有什么脸来说我。啧啧,就像这碗饺子呀,虽然说的见者有份,可给我们那是理所当然,给你,就只能叫肉包子打狗。” 楼中女子大抵不过如此了,得意时未必肯来锦上添花,落魄时却必然要倒打一耙。不论春溪样貌技艺究竟如何,至少占着一个进楼年久,旁的女子见了她总要客套几句,如今时运颠倒,她自个儿是否适应尚且不谈,总有心急的人按捺不住,不会放过任何羞辱她的时机。 墨觞夫人曾吩咐过,明面上说后院的流水宴是供歌女舞姬们享用,实则人人有份,厨房分派吃食不必计较位置高低,只别乱了轻重缓急,叫前厅的先填饱肚子,其余再没什么说头。何嫂子自然是照办的,灶上柴火始终不停,饭菜汤水源源不断送出来,凡路过者起了馋虫的,都可以吃一点。 落在旁人身上,厨房都没有二话,一碗清汤面盛出冒尖,铜勺一挥,满满当当的肉卤浇头铺盖在上,足以慰藉整年来的所有委屈抑或不甘心,全都化作对来年开春的憧憬,随着丰厚油水吃进肚里。可换了春溪来,厨房的管事们脸色虽然难看,也照例给了她一份猪肉饺子,没等她走出几步,院子里就传来吵闹,还有碗碟打碎的声音。 温嫂子满心只想着女儿,生怕她在前头受了委屈,干脆充耳不闻,趁着好不容易有的空闲,给温颜儿做点羊杂疙瘩汤当宵夜;何嫂子更要周转各处灶头,哪里顾得上丫鬟拌嘴吵架。倒是新来的宋厨娘,听见动静,手中顿了顿,好像挺感兴趣,又碍着自己在后院说不上话,随即重新低下头,揉着刚淘腾好的藕粉,准备再晚些做云英面,以备前头要传加餐。 无人关心春溪会受何羞辱——她们都明白,歌女左不过逞一时之快,谁也不会真的对她做什么,从前作威作福,拿鼻孔看人惯了,如今正是很应该吃苦,才叫作天道好轮回。 别的丫头同样领受吩咐,大都在各处默默劳作,手上派遣的活儿做完了,才回到后院领一碗饺子,或一盘香喷喷的卤子拌面,再用热汤顺喉咙。婆子们早就活成了人精,个个都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早看出春溪心怀不满,做事总磨磨蹭蹭,有了好处却第一个冲上前来,譬如今日,夫人广施恩惠,下人们都心怀感激,只有春溪躲在旮旯角中,一边拿扫帚狠狠拍打落灰,一边口里嘟囔不断,说阁主果然会邀买人心,指头缝里漏出点蝇头小利,就能让这些软骨头的一个个感恩戴德。 “不就是几个饺子,几块糕饼,跟谁没见过似的,一群眼皮子浅的东西,个个都像饿死鬼,和那有奶就是娘的野猫野狗什么区别。” 她以为无人处便可大放厥词,殊不知墙根磕鞋的小丫头也长着耳朵,早就一溜烟儿跑去告诉了嫂子们。为着各处考量,厨房没有报给阁主,人人都想能好生过年,可彼此心中都有了数。 远静固然落井下石,是个小人,总归平日还算安分,断不敢出格,只因再被驱赶出冷香,只怕连欢喜胡同都不会收留她。厨房不管这样多,远静来用饭,仍然可以领到心心念念许久的大肉面。女子们声音尖细,何嫂子听得清清楚楚,是春溪生怕吃食被夺走,跑得飞快,结果一头撞在远静身上,几点汤水溅出,弄脏了裙角,远静便将整碗掀翻在地,逼迫春溪爬行舔食。 灶上不出来人制止,春溪寡不敌众,梗着脖子不从,自然要挨拳脚。许锦书无端被牵涉,再好的脾气被各种情绪轮番冲击,怒火一下儿也压不住,猛地推开远静,高喝一声“都闹够了没”,抬脚便冲向厨房,拍门大喊。 “何嫂子,夫人重用你,后院、厨房都是授意你管辖的,怎么她们乱腾成这样,也不见你张一张尊口!” 平日里柔弱和顺的人忽然爆发,场面除了新奇,更令人震惊。何嫂子原本打算任歌女们闹去,不多会就消停,这下却不得不放下汤勺,在围裙上擦着手匆忙赶出。 第三百五十九章 镜花 “是是是,老婆子糊涂了,多亏锦书姑娘提点,才没叫老奴犯错,差点失了主子欢心。” 何嫂子的应答脱口便来,许锦书一时间也分辨不清是揶揄还是讽刺,只知她的确责骂了远静,又叫看热闹的人将春溪扶起来,重新盛了饭菜,直接给端到屋里去吃。琴师的发作不过片刻,稍稍反应过来,惊觉自己失态,只怕惹恼了厨上的管事嫂子。 “我,何嫂子,我不是……”许锦书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何嫂子摆手制止了:“姑娘不必多言,春溪是什么人品,你我差不多都明白。厨房早就看她不顺眼,想借着那个小蹄子,让她也吃吃苦头,不是真的放任不管,让楼里生乱子的。” 琴师低下头,努力寻找合适的字眼来圆场,恰巧路过送食盒的水芝替她解了围,拉着何嫂子到厨房去,叫小丫头来清洗,说是已经晚了,再去小厨房只怕不方便,只好请后院代劳云云。 一切结束得云淡风轻,流水席仍在继续,看热闹的女子们心照不宣,谁也不敢再多嘴,各自拣个地方坐着,不会和自己的肚子过不去。宋厨娘的云英面已经做得,温嫂子还没等到女儿,忍不住悄悄拉过大丫鬟到墙角,小心翼翼地开口试探。 水芝体谅为娘的一片心,安慰道:“嫂子稍安勿躁,颜儿在前面楼上,一直在厅里,我看着呢,不会出事儿的。今天年三十,想必没有什么客人会留宿,我去求求夫人,等颜儿下来之后,让你们娘儿俩在屋里说说话,吃两杯酒,也算一起过年了。” 温嫂子喜出望外,对着水芝千恩万谢,大丫鬟俯身回礼,吩咐好了明早送走食盒,自己也赶着回去伺候阁主。墨觞母女用过晚饭,外面的花炮也放得正到最热烈时,沈渊兴致勃勃,养母便由着她去,自己却乏累了,唤丫头传热水,准备洗漱睡下。 另一头,花魁已然裹好斗篷,绕开人群在前门廊下小站,抬头瞧着漫天星火灿烂,连月儿都被生生压住了光辉。若从心而论,她才懒得在意冷香阁中,究竟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算计,更不屑理会花牌花娘们的明争暗斗,宁愿如那才过去不久的漫长年岁,荒凉,寂寞,可是一眼能望到头。 身染寒症,注定了这一生无法纵情任性,时时刻刻最首要的都是活着。沈渊到底是西北女儿,骨血中流淌着自由,绝不容许任何人觊觎,更不肯向谁低头臣服。新年的焰火燃烧之下,身边景象光华迷离,关于凌亦珩的所有记忆都如镜花一梦,醒时恍惚隔世。 她深信,他们之间毫无将来,至多是不堪重用的冷门皇子,对着坊间的风尘美人见色起义,短暂狂热过去,自会分道扬镳。远处不知是谁家,放出朵明媚如旭日的千瓣瑞菊花炮,几乎照亮半个天幕。冷香小阁主的心思也被吸引过去,顺水推舟忘了刚刚浮起的感慨。 果如大丫鬟所言,酒足饭饱,来客大多选择打道回府,不好在年三十惹不痛快。花魁稍作回避,等着人流过去,回到厅中打量四周,只见温颜儿鬓角散开一绺,垂在耳畔妖妖娆娆,脸蛋儿醺红,通通赶在温嫂子进来前处理干净。冷水扑打脸颊,陪着窗外吹进的寒风,十分能令人打起精神,故而温嫂子看到女儿,还是那副乖巧懂事的模样。 好羊肉要供奉主子享用,半碗羊杂对她们母女而言,也是珍贵之物。颜儿陪着客人吃酒,饭食其实并不差,比她娘亲还能好些,难能可贵在于团聚。疙瘩汤是市井粗俗东西,可贵可贱,包容万物,羊杂本零碎,味道不登大雅之堂,借着灶上刚炸了鹌子,大锅热油滚一遭,放足了大葱老姜,腥味不再,浓香迸出,熬煮成汤也雪白厚郁。厨房有烧好的沸水,烫面拿筷子头挑成珍珠疙瘩,千丝万缕打进锅中,解馋更管饱。 常言道血浓于水,颜儿母女相依为命,甚懂得珍惜,谦让过几次才一同动筷子,将整碗疙瘩汤吃个干净。温嫂子不能久留,拉着女儿的手不住掉眼泪,反而是温颜儿坐得住,抽抽鼻子,安抚娘亲莫要伤心,等自己攒够了银子,一定能给母女两个赎身,天高地远,过太平日子去。 等温嫂子回去时,焰火已经停了,花魁娘子也早回房,绯月去后院吩咐煎沐浴的药水,绯云服侍主子更衣。桃枝每日都备着,种种工序轻车熟路,绯月看着小丫头去井边挑水,无意间瞥见有人端回吃过的碗筷,好奇问了一句,方知今晚还有歌女们捅出的一出大戏。 大丫鬟心思缜密,待从后院归来,同主子汇报起,已将来龙去脉问清楚。何嫂子迟早要向夫人交待,不敢耽误,送走水芝立刻就去亲自训话,无论远静还是春溪,或其他几个动了手的,任谁口中也别想有半点隐瞒。 春溪被罚作苦工,整日埋在后院辛酸劳累,稍微轻松点的活计都被别人早早定下,轮到她时,只剩那些脏臭不堪的摆在眼前,连倒夜香都成了求之不得的偷懒。许多年里,她积攒下题记细软,一下子也和她没了关系,根本无处花用,一个奴婢也不配穿红戴绿,破衣烂衫加身,婆子们还要骂她不知廉耻,穿得妖妖调调,必然是满脑袋想着犯贱勾引男人。 新年夜,冷香阁中除了灶上更加忙碌,别处倒没有多少杂事,春溪终于得以喘口气,偷偷到自己从前的屋子里,趁着歌女们都不在,慌慌张张解开菱花镜上的蓝花盖布,借着窗外月光,仔细检查自己容颜有无衰败。现实让这位骄傲女子无比失望,她脸上已然沾满灰尘,长日清洗不净,仿佛长在了皮肉上,雾蒙蒙挥之不去,曾经光洁细腻到看不见毛孔的肌肤变得粗糙,伸手一摸全是被冷风吹裂开的皴皮,甚至能划得指腹微疼。 第三百六十章 因由 冷香阁中风月无边,却通通半点经不起推敲,真情假意交错难辨,多少红颜痴心一片,终究逃不过一场情断心碎,白白葬送其中。她们能够依仗的,只有青春美貌和动人姿态,争相学着逢迎、讨好,才能叫客人的目光多停留在自个儿身上,争取到更多生存下去的资本。 春溪在冷香阁年久,更加深谙其中门道。同行刁难、管事欺压,甚至主子的责罚都不算什么,于她而言,容颜的衰败比任何其他事物都更为致命。春溪已经年纪不小,一直想着能有谁来为自己赎身,带她离开青楼,即便为妾,熬起寄人篱下、遭人白眼的日子,也好过年华老去、门厅冷淡,只能在不知道哪个阴暗角落里枯朽老死。 楼里有两位主子,花魁娘子看似清高,却也没真正对谁下过狠手——观莺被押在破柴房,尚且可以吃喝不缺,依然是最好的证明;反而那位墨觞夫人,整天挂着一副笑面孔,口口声声说同情、宽容,处置起犯错的下人,却是半点不会心慈手软,春溪受了阵子苦累,深知若再不找出路,自己就真的要被埋没在暗无天日的后院,到死都是最低贱的奴婢了。 可能怎么样呢……院子里热闹拥挤,压根儿没人注意到这边清冷的平房,还有屋里顾影自怜的丫鬟。春溪打心底觉得墨觞夫人伪善,不过芝麻绿豆大点儿的好处,就当自己是尊菩萨,可疲倦连同着饥饿,源源不断翻滚上来,刺激着连日来压抑的情绪。甚至有脸皮薄的小丫头,端着碗筷跑到人少的地方来,沿墙根蹲着大快朵颐,那阵阵香味便随夜风飘散开。 怨恨可以督促人停止脚步,不受认定了的嗟来之食,却很难控制腹中馋虫蠢蠢欲动。春溪晓得,这屋里住的歌女们都去前面奏乐献艺了,人人皆盼着拔得头筹,才好多得几份赏钱,故而她们中有过半,连日来刻意缩减饮食,力求一个身段苗条妖娆。 好不容易熬到新年,从台上下来,她们肯定饥肠辘辘,眼里只有吃喝,顾不上其他了?春溪如是揣测,远远瞧见后院人影幢幢,厨房透出的橘黄灯火点缀其中,格外诱人。 一大早,赵妈妈就让她去扫灰,从前观莺待过的柴房嫌晦气,没人愿意进去收拾,活儿便落在最不受待见的春溪头上。她忍下来,壮着胆子进去打扫,好在先前已经有仆妇粗略清理过,看不出曾经触目惊心的种种。仗着四下无人,春溪狠狠咒骂一通,反而觉出这儿的好处——左右没人会过来的,自己假装做不完活儿,可不就揽不着更多了。 可惜事与愿违,很快有婆子找过来,粗声大嗓吆喝,道她还当自己是什么娇贵身子,躲在这儿偷懒,真真是副下贱骨骼。春溪被揪着耳朵拖出去,整张脸火辣辣地红,又被使唤去给侧门上的小厮浆洗衣裳。那些小子平日粗手大脚,寒冬腊月里也经常满身臭汗,一双双袜子穿到黑如铁都懒得洗,春溪看一眼就忍不住要呕吐,却得拼命忍着,不敢表露出半点不满——那些人的眼睛贼溜溜的,他们平日当然不敢对楼中女子有所觊觎,可春溪这般被罚下来的奴婢,俨然如砧板鱼肉,任谁上去欺负,只要不过了火,都不会有人管制的。 井水冰冷刺骨,又没有好的皂荚可用,春溪全靠两只手裸露在冷风中,用力在搓拌上擦洗,刺鼻臭味铺天盖地,几乎要将她熏晕倒。小厮们三五成群,不怀好意地在周围晃悠,眼珠子直往春溪胸口盯,时不时猛地凑上近前来,嬉皮笑脸道姑娘辛苦,要不要他们请她吃酒。 “嫂子,您也是有儿女的人,该知道一个姑娘家有多不容易,赵妈妈罚我洗衣服,我认了,可我也不是人尽可夫的贱货!”忆及此处,春溪的眼泪止不住喷薄而出,整个人愈发蜷缩进被褥中:“他们摸我、拉扯我,拿些脏衣裳臭袜子往我身上脸上丢,我知道都是谁指使的!不就是眼瞅着我落难了,人人都巴不得踩一脚吗!” 晚饭没好生吃上几口,春溪竟还有力气吵闹,嘴唇发白,裂开几道细细的口子,和手背上的皴如出一辙。何嫂子心底厌恶之余,难免生出几丝恻隐——没几个人喜欢春溪,却也不至于存心作践;管事婆子们彼此有通气,赵妈妈的确让这蹄子去给小厮浆洗衣服,可并没授意过任何人大肆侮辱。 若当真如春溪所言……冷香阁中,看来是又要好生整顿一番了。 墨觞夫人已经歇下,不好再去打扰,何嫂子就先讲给了主动询问的绯月,请大丫鬟转述给小姐,看能否给个定夺。抛开这些不论,春溪一直劳作到新年的焰火落幕,才终于得喘息之机,溜进歌女们的房中。 她实在太饿,又没有足够坚硬的心志和骨气,等蹲在墙角吃卤肉面的小丫鬟喝干净最后一口汤,打着饱嗝儿,开开心心跑走了,她终于按捺不住,拍案推门而出,避开人一溜小跑,也来到后院厨房门外。看看四下的人都在说笑用饭,春溪心一横,指头掐着手心迈过门槛,里头果然温暖,灶头上都架着大锅,流水样地向外送汤面粥点。 何嫂子看见她,皱皱眉头没有说话,随手捞过一只大碗,举勺打上满满的饺子,努努嘴让春溪接着,到外头去吃。春溪当场觉着大受侮辱,一言不发,连句道谢也不肯说,闷头僵硬转身就走。她衣衫狼狈,生怕被人瞧见笑话,脚下过于匆忙,眼睛只盯着地面,才会一头撞上祝远静,有了后来的闹剧。 “我知道嫂子不喜欢我,我不像人家许锦书,向来最会卖乖,掉那么几滴眼泪珠子,你们就都心疼她。”破旧茅屋里黑炭呛人,没有别的可取暖之物,春溪脸蒙着被子,声音也似染了风寒。何嫂子听着,翻个白眼不置一词,心说若那会儿这丫头发作,莫说饺子,只怕连汤都捞不着一口。 第三百六十一章 葱油面 说道再多,下面的人也只管问话,主子发落之前,谁也不能将春溪怎样,还有那姓祝的歌女,或侧门上手脚不干净的小厮。各人都交代了什么,何嫂子原木原样学给绯月,花魁娘子还想清清静静过个年,难得肯耐下性子,听自己的贴身大丫鬟讲完。 沐浴所用桃枝煎水性平温和,甚至可用来浣面,今日正是如此,沈渊嘱咐过绯月,提前留出半壶,等洗尽了通身疲倦,桃枝水也差不多放凉,扑在脸上有草木清香。 “我也是奇怪,怎么连日来,一个个都喜欢生事。放着太平日子不过,非要去春檐巷作伴吗?”花魁娘子围着巾子,合了眼帘任丫鬟们伺候洗脸,差点被自己的脂粉味呛了鼻子:“观莺有本事,也有运气能逃出来,更莫说有个痴情的江少爷,肯为了她与阖家反目。楼里这群人,她们有什么?绯月,明儿索性由你过去,亲自告诉赵妈妈,赏那个叫远静的歌女二十大棍,不必手下留情,告诉她好好记着,春溪就是祸从口出,才落得为奴为婢,她要是姐妹情深走老路,只会被罚得更狠。” 沈渊说话细声慢气,言下之意却叫人不寒而栗,白日她还想着莲花慈悲,戴在头上为饰,没准儿自己的脾气也能温柔些,转眼却又要发狠。绯月与绯云不约而同对望一眼,只管顺着主子意思,照单应下就对。 “奴才不懂事,姑娘别和她们一般见识。”绯月捧着擦脸棉巾,示意绯云再兑进些热水,另将香膏花露准备上,“远静好收拾,倒是侧门上那几个,奴婢听着都觉得,实在有点不像话了。咱们楼中女子众多,哪个不是花朵一般,真要被不检点的占了便宜,怎么说都是丑话。” 茉莉花香药清润肌肤,胭脂水粉洗得干净透彻,还带着天然花蕊残留的馥郁芬芳,沈渊微微仰头,由绯云伺候着擦干净脸上水珠,坐回妆台前淡淡道:“既然不检点,就断了他们的念想,或发卖,或打死,都不需要劳心费神。” 绯月“哎哟”一声,险些打翻了手边铜盆,连忙干笑着掩盖过去:“姑娘说的哪里话,大过年的,什么打打杀杀,听着吓人,可不许了。绯云,快,叫碧桃她们把东西都抬走,你去灶上,看看何嫂子得不得空,给咱们姑娘煮个玉露凝雪汤。” “才用了饭,谁要喝那个。你以为我心中恼火,其实我好得很,不过随口一说,谁知倒吓着你了。”花魁娘子摆摆手,叫大丫鬟别胡乱琢磨:“玉露凝雪汤清凉,你让何嫂子做给我,若是惹得我发病,反而害了人家。” 小丫头们进来收拾,主仆三个心照不宣,闭口不再提春溪之事。绯云轻车熟路,依次拧开瓷瓶,倾倒花露油在掌心,搓匀微微发热,为主子按揉额角。是连翘与薄荷的味道,温吞从容中沁出丝丝凉意,抚平悄然泛起的烦躁。绯月拿着篦子,如常为花魁娘子梳头发,首乌膏虽好,却不是日日都可用的,沈渊也不太喜欢那略道苦涩的气味,只将剩下的桃枝水稍稍蘸上,足够滋润发梢。 闹腾过了,后院也早恢复安静,碧桃她们抬着铜壶、木盆来刷洗,厨房的小丫头自觉过来帮手。灶上还亮着灯光,是仆妇们终于得了空,能做点宵夜犒劳自己,只是还有别的人混迹其中,借火开开小灶,展露两手厨艺,譬如盛秋筱。 实则不属于厨房的还有许锦书,琴师觉得一切皆有自己而起,很应该做点什么以为弥补,便自告奋勇,帮着灶上刷盘洗碗。盛氏与她几乎前后脚,两个人撞见,彼此都忍不住笑了。 “妹妹好贤惠,我看你总往厨房里跑,将来谁能得你芳心,可真要做梦都能笑醒了。”许锦书拢着头发,高高挽起袖子:“这又是做给谁的?看着颜色很漂亮。” 流水席耗费不虚,厨房没剩下太多可用之物,零零碎碎堆在各处灶台,婆子们也大方,由盛秋筱自行取用。大锅中还盛着菜油,已经半冷,正好可用来烹香青蒜,还有一绺小葱,切碎了掺进去,加花椒炸成葱油,焦黄色泽昭示着又会是一道佳肴。 秋筱手法娴熟,“咚咚”切着菘菜帮,羞赧笑道:“锦书姐姐别打趣我,不过是下午逛久了,紧随着去前头,陪客人赏歌舞,光顾着热闹,实在没有什么胃口,吃过一杯酒就发腻了。好在客人没有发难,还叫我退下休息。” “难为你了,怪道我在台上就看见,你脸色似乎不太好。”许锦书道:“我一直在前面厅里练曲子,见你和小姐迟迟不归,还好奇莫非外面有庙会,你们才玩得入迷,不愿回来。” “年三十,哪里来的庙会,还不如说是晚上的灯会提前了。”盛秋筱唇边凹下浅浅一对小梨涡:“快做得了,给你也分一份,尝尝看。” 冷水下锅,荞麦细面沸腾过两次就可捞出,在井水中迅速浸过一遭,暂且搁在旁边备用。方才切好的菘菜用陈醋溜过,同葱油一起浇上面条,随着“嗞啦”脆响,薄薄白雾升起,焦香引得几个煮宵夜的仆妇也忍不住探头看过来。盛秋筱在冷香阁中得脸,自然有人上赶着巴结,给她端来满盘提前留出的饺子,说是一点心意。秋筱客客气气收下,赛回一只小荷包,横竖不肯落下话柄,转而将饺子拨出几个,同样拌进面中。 “我知道,夫人在后院的流水席,让你们最先享用,你肯定不饿的,只是我一个人吃饭,到底没什么趣儿,锦书姐姐,就当是陪陪我。”盛氏从腰间抽出丝帕,擦擦额头细汗,巧笑灿烂。 许锦书才洗完一摞瓷碟,灶上的人也不敢真心让她干活儿,何嫂子立刻授意个小丫头过来,请锦书姑娘歇着,这些自有厨房来做。琴师颇为不好意思,被小丫头拉去秋筱处,还没待说点什么,外头忽然传来阵尖叫声。 第三百六十二章 酸汤饺 正月初一,万象伊始,千门万户新桃换旧符,天光未亮便早起迎福,互道平安喜乐。冷香阁中亦不例外,只是在那触目可及的喜气洋洋中,总还存在着不得见人的角落,藏着不堪入目的脏污。 “小姐有心,新年同喜。你同我说的,我心里知道了,都是小事,你自己看着处置,也是历练,我很放心。” 花魁娘子已不是膝下稚童,墨觞夫人也不会当真受她叩头,只行个万福便作数,知道她必然犯困,便不多留,嘱咐过几句就叫她自行去再歇一歇。反倒是以盛秋筱为首的几个,眼巴巴守在楼梯前,等着小阁主一露面,纷纷涌上来,或说吉祥话,或行大礼,都盼能讨个红包赏钱之类,沾沾福气。 “从前还说你贴心,怎么明知我有事忙,还给我闹这样一出?” 主子姑娘到底未雨绸缪,彩头都是早早备下的,沈渊放手让绯月与绯云两个去分派,亲自拉着盛秋筱到旁边,收起笑意,神情微愠:“可别忘了,这事儿还是你告诉我的,冷香阁中真有这般不检点的登徒子,为着大年夜里不好见凶,才压到现在——夫人可是发下话了,要我自己看着处置。” 秋筱仍是同昨日差不多的装扮,只是换了件秋香色对襟薄锦比甲,边缘滚着一道铁锈红掐牙,反手拉着花魁低声笑道:“姐姐别急着恼,我这不是知道,您肯定嫌晦气,才叫她们过来热闹热闹,讨主子开心。姐姐,你可不要告诉我,是心疼那几个荷包的赏钱了?” 盛氏故作俏皮,颇为夸张地瞪圆双眼,反而引得花魁娘子绷不住,脸色由阴转晴:“可惜了,现在讨我开心,也弥补不得我没有睡一个好觉。” “所以奴婢将功补过,给小姐做了酸汤饺,放久了可就不好吃了。”盛秋筱挽上花魁臂弯,转而向方才一同来的女子们处道:“快,都别闹了,赶紧谢过小姐恩典,都各自去用早饭。” 歌女舞姬们纷纷叩拜,沈渊对这种场面并不很适应,半带敷衍点点头,叫她们起来退下——即便是楼中小主人,她也许久不曾受谁人的大礼,盛秋筱的本意虽是好的,可当真还不如多做几道可口小菜,更能体贴自个儿大年初一就要着手料理下人的糟糕心情。 幸而昨日花魁歇在了楼上,盛氏才得以当场来报,没有被挡在园子外。沈渊无从得知秋筱借厨房做了葱油拌面,只晓得春溪实在背运,受罚挨打的事儿人尽皆知,侧门上那几个小厮也胆子忒肥,以为这丫头彻底没了出路,正是块任他们宰割的鱼肉,这才起了歹心,偷偷钻进她屋子里欲行不轨。 厨房的人听见动静,赶过去救了她,盛秋筱与许锦书也不计前嫌,留在床前陪伴,替春溪擦洗干净身子,直到她含着眼泪沉沉睡去,两个人才悄然离开。厨娘嫂子们都回去休息,只留下一个小丫头守着灶台,也是看门。秋筱煮好的宵夜已经放冷了,便请许琴师帮忙看着火候,重新热一热,自己到楼上去敲门,赌花魁娘子还没有睡。 彼时沈渊正歪在床头,借烛光读一卷杂话本,但图一笑,绯云在外间守着炭盆,绯月也打散头发,坐在脚踏上绣手绢。夜很深了,除却墨觞夫人有急事,鲜少有谁会上门打扰,盛氏满脸欲言又止,差点叫花魁疑心,是不是她受了客人为难,才跑来求救的。 “秋儿,我总觉着你变了,从前你最懂明哲保身,凡事只要刻意躲避,坚决不肯多看一眼,更别说替谁出头、替谁调和。”沈渊捏着调羹,慢慢吹着勺中汤水,前夜用得多了点,此时并不饿。酸汤味淡,因怕花魁娘子胃口不喜,盛秋筱没有加太多醋,着重用六月柿增味,红艳艳色泽中冲进金黄蛋丝,煞是好看。 花魁的语气并非起疑,却引起盛秋筱些许尴尬:“这不是,从前……奴婢孤苦伶仃的,如何敢做出头鸟。自打小姐出谋划策,在盛家人面前保下了我,秋筱才真正明白,自己并非无枝可依,日子就算苦了些,可只要抱团取暖,照样能得长久。” 她说得真诚,随即又似被撞破什么秘密,赶紧打着哈哈转移话题:“嗐,说出来还是我自私了,小姐就当听个笑话,用过饭就忘了。对了,这饺子是我早起重新包的,用的笋干做馅儿,可能不如新鲜的爽口,姐姐凑合吃,要是味道不好,还请多担待。” “其实你在我面前,不需要这么小心翼翼的,有什么说什么便是了。”沈渊想到一些话,临到嘴边还是选择咽回去,换双筷子夹了只油圆,放在小瓷盘中慢慢挑开:“春溪怎么样了,是谁在看着她?大好的日子,可别让她想不开,平白坏了所有人的时运。” 盛秋筱道:“来的时候,我遇见锦书了,她说去春溪那儿看一看,姐姐放心,春溪性子要强,断不会寻短见的。” 花魁娘子轻嗤一记:“我竟不知你是夸她,还是换着法子给自己出气。昨儿我还喝绯月她们抱怨,怎么自打观莺开始,冷香阁里这些女子,一个赛一个地能折腾,总要翻出些浪花来。对了,还有那个,叫什么远静的,最是可恶,我让赵妈妈打她二十大棍,秋儿,你来说,算不算冤枉?” “难怪呢,我在厨房就听见何嫂子她们说,远静就是一只秋后蚂蚱,昨天趾高气昂,今天就要倒大霉。”盛秋筱咂舌,手里夹着一筷子百合拌龙须菜也忘了放下:“姐姐赏罚分明,远静也是自讨苦吃。二十大棍么,想来不会要了她的性命,不计养多久的,这个教训,只怕她这辈子都难忘。” 小阁主点点下颌,示意盛氏别太走神,且先将手里东西放下,绯云机灵,连忙顺势接过筷子,好生安置在小碟中:“姑娘们安心说话,有奴婢们伺候布菜就是了。” 第三百六十三章 处罚 沈渊端过盖碗,稍稍饮些八宝茶润喉,方道:“我后面的话一说出来,只怕又是口业——她的性命,我根本不放在眼里,只求过了这一次,好端端的冷香阁再也别出下一个,都能给我安分、安静地过几天日子。” 花魁娘子心中有气,发髻上也不见了那金灿灿的莲花簪,换作鲜艳夺目的绢花牡丹,且还是朵嫣粉色,千瓣重叠娇媚无方。这话盛秋筱不好接,只能笑笑略过,转而说句绯云愈发得力,难怪小姐爱重。 沈渊没什么胃口,小小一块煎油圆被筷子戳成两半,也没吃进几口,她原本不喜食酸,好在盛秋筱厨艺颇有长进,汤汁入口还算开胃,勉勉强强用下去小半碗,也就放下了筷子,端着梅子红果消食茶啜饮。 “我吃好了,你慢慢用。等会儿同我一起去后面,要你说,是先去发落那几个小子,还是先看一眼春溪?”花魁娘子如是道。 小阁主前夜里得以安生吃年饭,盛秋筱可不然,又早起,实在觉得肚饥,没能陪着她停下筷子。“左右都是一样的,小姐若一时拿不定主意,不如先去寻赵妈妈,亲眼见过远静受罚,这事儿由她而起,也算有始有终。”秋筱匆匆咽下半只饺子,思索片刻道。 花魁点点头,认为盛氏言之有理,先行起身回自己房中,重新整理了发髻妆面,拿青盐水浸泡过的杨柳嫩枝嚼了净牙。菱花镜中,这张面孔还是美的,可惜配饰太过挑眼——牡丹花儿是她自己选的,要是换了正红,只怕会更俗气,索性强行套一句“真国色”,只当终于也仗着美貌,任性一次。 新年没有下雪,后院里地面干净,留不下脚印。远静隐约猜到好景不长,整晚上没敢合眼,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脑袋才沾到枕头,赵妈妈已经领着四五个健妇,提着孩童手臂粗的竹棍,将她从炕上薅起来,拖到院里处刑。条凳冷硬,搁得胸口生疼,远静竟不知该庆幸自己和衣而眠,此时不至于衣不蔽体,被那么多双眼睛看了去,还是该留着力气哭号嘶喊,求管事妈妈手下留情。 健妇们体格壮实,丝毫不会怜香惜玉,远静被牢牢按在条凳上,竹棍经过暴晒,打在臀股上疼得钻心,隔着裙裤照样令人冷汗淋漓,才两下过去,远静已然声嘶力竭,连前面厅里都能听见动静。 “这样大的阵仗,妈妈可要当心,万一惊了客人,被人议论咱们冷香阁滥用私刑。”花魁娘子面罩薄纱,鎏金珊瑚流苏穗子细如雨丝,恰到好处遮住半幅丽妆容颜。盛秋筱一成不变陪在身边,只管做个搀扶看路的跟班,顺带给赵妈妈递眼色:小主子今儿心情不是上佳,需得小心伺候。 管事婆子会意,连忙道自己疏忽了,回头叫人给远静口中堵上抹布,只能徒劳发出“呜呜”几声挣扎。歌女拼命扭动身子,所穿料子本就不上乘,没几下便被自己弄撕裂开,挂在条凳粗糙的边角,带起细微木屑,剐着肌肤,更是雪上加霜。 花魁娘子不置一词,很快,歌女身上见了红,声音也变得微弱。盛秋筱于心不忍,手上不由得收了收,被沈渊察觉,回头看她一眼。盛氏生怕对方误解,张张口想自己分辨,却听冷美人先发话。 “停。” 对着不喜欢的人与事,多说一个字,沈渊都不情愿。“莫叫她死了,冷香阁没有草菅人命的规矩。赵妈妈,想法子弄醒她,你把握着分寸,二十大棍一下也不能少。” 小阁主的意思足够明白,管事妈妈头皮一紧,忙不迭行礼应下。盛秋筱默默跟着花魁,又听她命人押来侧门那几个小厮,统统被粗麻绳捆着,横七竖八被丢在地上。 如墨觞夫人所言,这些都不过是小事,不足劳神,沈渊一并罚了板子,趁着行刑,叫绯月去拿来他们的身契,绯云去街上找来牙婆,前后没耗费两盏茶的功夫,这帮乌合之众便被打得皮开肉绽,赶出冷香阁,成了牙婆子手中的贱奴。 有那不死心的,仍在鬼哭狼嚎,下场只是被打得更狠,连远静都知道万万不能再惹怒主子,好歹留住命,偏生昨夜闹得最过火的一个头脑发蒙,嚷着都是下三流货色,谁还瞧不起谁。盛秋筱听着直摇头,暗叹小阁主虽说有言在先,大年初一不好惹晦气,可花魁的脾气,谁还不清楚呢?逞一时口舌之快,代价却不是人人都承担得起的。 盛氏没亲眼看到结尾,花魁说,这不是她们应该待的地儿,女孩家,没得弄脏自己的眼睛,带着她改道去瞧春溪,只留下赵妈妈在场代为掌刑。沈渊心思还是缜密的,猜到下人们必有所勾结,让绯月去寻来水芝,同账房一起清查,凡同这些犯事小厮平日关系亲密的,一并发落出去,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冷香阁开销大,正好也是找个由头,裁剪多余的人,才能细水长流,让日子过得长远。”偏院门口的花藤枯萎了,远没到再次盛开之时,小阁主仍然停下脚步,伸手去触碰枝头残叶:“我下手是狠,可唯有如此,才可以换来安心。秋筱,你看他们,不过是伺候人的奴仆,狗急跳墙了也敢口出狂言,人以群分,要是有谁为他们鸣不平,假意顺从,伺机而动,我又要如何自处呢?” 秋筱咂咂嘴唇,想叹气又憋回去,上前来好声劝慰:“别人不知情,奴婢却明白姐姐。你不让我在你跟前做小伏低,我也乐意看见姐姐对我毫无保留,嬉笑怒骂都不必遮掩。好了,今儿也没别的事,不过锦书和春溪不对付,估计也不会陪着她太久。咱们都到门口了,就照姐姐想的去看一眼,然后要做点什么,再另行琢磨,可好?” 花魁点头,手缩回宽大袍袖中握着暖炉,银线密绣五瓣梅花羽缎套子格外软和。丫头的屋子简陋,沈渊与盛氏都极少踏足,冷不丁见了还难以置信。 番外二十五 律回岁晚冰霜少,春到人间草木知(上) “三爷,我说一句多管闲事儿的话,横竖您是瞧上那丫头美貌……天涯何处无芳草啊,您仔细看看,韵姐儿的身段、相貌,虽然不足与墨觞娘子比肩,可留在身边,做个箕帚妾,不也是绰绰有余了?” 下了戏台的玉琳琅宽袍大袖,青丝半束,俨然一偏偏风流少年郎。天上焰火灿烂明亮,亦不及他眸中星子熠熠生辉。恍惚间,他似乎还当自己在戏中,撑肘歪头,唇角含着半缕笑,表现得云淡风轻,低眸向面前来客低叹迂回,道尽好言相劝。 玉琳琅花大精力调教出来的白韵然,终于找到合适的机会,在大年三十推出来,盛装献曲于凌三皇子面前。女儿家天然娇羞媚态,歌喉清脆婉转,宛如林间迎朝露而鸣的黄鹂,连小厮阿福都看直了眼。 白韵然唱的还是那出《长生殿》,故事悲哀,自她口中吟诵出却更见个中伤感之美,着重描绘其两情缱绻、海誓山盟。焰火太过华丽,致使天上月儿并不点眼,却好似被歌声引导,重新夺回属于自己的璀璨。玉琳琅只管眯眸细打量,可始终无法从三皇子眼中看出几分惊艳。 新年夜家家团圆时,世欢楼摆好酒席,送走宾客,掌柜的独坐月下,照着故友提前送来的帖子,等候对方大驾光临。陌京城最尊贵之所在,阖宫夜宴的祝词才颂过,位高权重的公子王孙们自然不肯落于人后,而那素来默默无闻的,吃过两杯酒便可告退,得闻红墙外一丝不那么压抑的风。 生母端坐在上,笑靥如花,穿戴雍容,几乎可与凤位主人比肩争高下,听闻他告退,亦不过是微微颔首,转而捧着镂金酒杯,向在上位者曲意逢迎,进退间极尽大气端庄。他知道,此刻众妃嫔肯定深以为很,可他分明能看到,母亲眼底藏着掩盖很好的失落,他们貌似天潢贵胄,富贵满身,却甚至不比那些乡野百姓人家,可以任意言欢,尽一尽母子情深。 那就不留也好,凌亦珩如是想,毕竟么,这样的日子年复一年,打小儿也习惯了。母亲在人前总是带着锋芒,谁也别想占了便宜,或压上她一头,可只有私下不受打扰时,这位贵妇人才会显露出与年龄相匹配的疲倦——纵使一人之下的贵妃,也会年华老去、心气散退。 他没有选择打道回府,马蹄哒哒,径直去往长街侧畔的世欢楼。凌亦珩早就做足了准备,提前叫人带过去话,左右今儿的夜宴轮不到自己出风头,不若如往年规矩,两个人小酌一番,反而逍遥自在。 风味庄的掌柜夫妻当真勤勉,月上梢头的时辰,仍然在照料生意,厨房中四处弥漫着蒸笼水烧开漫出的半透明水汽,饱含菜肴鲜香,灶台下柴火熊熊,舔着锅子铜底,凉油烹热下进葱花蒜末,转眼爆得焦黄,捞出沥净,便可用来做招牌的软炸葱油排骨,锅边贴上蜀黍饼子,一道烘得酥脆金黄。凌亦珩记性不差,上回答应给玉琳琅的,留到此时兑现。手下替主子跑腿,到饭庄去取了食盒,先行一步送到世欢楼,玉琳琅府上的厨子也并非自谦中那样手艺糟糕,大展身手置办酒菜,端的都是家乡灵州风貌。 “等了半宿,可把您盼来了,若再不见人影儿,我可就自己先动筷子,别再叫您觉得,我竟敢让堂堂皇子用残羹剩饭。”阿福在前厅引路通传,玉琳琅没出后院,只等看见人再起身迎客。 并无外人,凌亦珩不与玉琳琅摆皇子的谱儿,好脾气地拱拱手,同掌柜说声抱歉:“总要应付几句的,不好着急出来。送上一桌风味庄的招牌佳肴,就当给玉哥儿赔不是。” 二人对坐吃酒,玉琳琅对风味庄的糟香鱼头赞不绝口,尝尽天下美味的皇子也喜爱楼中厨子所制的小吃“金银夹花”。阿福在边上伺候,心知东家今天有桩大筹算,却迟迟等不见他开口,着实好生疑惑。 “前次三爷只说,风味庄的莲房鱼包滋味甚好,要我来评,他家做鱼肉都是一绝,改天让我楼里的厨子也学学,省得想吃了还要大老远出门。”玉琳琅毫不客气,将一盘子糟鱼吃下大半:“不过,话说回来,除夕阖宫赐宴,你就这么出来,一次两次倒也罢了,年年如此,会不会太打眼了?” 世欢楼开在市井,玉琳琅接触到的最多是一句江湖,却也明白宫墙之中的几多风浪险恶,只消看自己知道的这几年,前朝、后宫都说三皇子无势,更无几点才学,不过是仗着生母得宠,才勉强混上一个亲王爵位,保不齐还是陛下实在不待见这个庶子,寻个由头让他出宫开府,眼不见,当然就心不烦。 凌亦珩究竟是否得宠,对玉琳琅而言,他都是值得交往之人,可对其他心怀叵测之辈来讲,这位皇子的存在已经是不可饶恕的罪过,而那与后宫之主分庭抗礼的贵妃娘娘,更是眼中钉、肉中刺。玉琳琅不能评价上一辈的恩怨,只晓得有皇恩庇佑,贵妃安然无恙,便只能是她的儿子代为受罪了。 什么弹劾、刺杀的,恐怕凌亦珩早就习以为常,甚至懒得当作要紧事挂在嘴上。然而,玉琳琅与他结盟日久,深知三皇子绝非池中之物,看似与世无争,其实咬定了要韬光养晦,不啻隐忍再多年岁,只待最后致命一击。 毕竟啊……生在天家,若说对那个位子从来没动过心思,谁会相信呢? “越是这样,他们才会觉得,我是彻底与父皇反目,连表面文章都不肯做一做了。”凌亦珩丝毫不以为意,不需下人伺候布菜,自己夹了一筷子八宝鸭在碟中:“我平时也少能入宫,只要看到母亲平安,我就放心了。人人虚与委蛇,留下只能食不知味。” “那倒也罢了,三爷既然有权衡,我便能安心待客。”玉琳琅高举酒杯:“今日佳节良辰,我与三爷不醉不归。” 番外二十五 律回岁晚冰霜少,春到人间草木知(下) 皇子颔首,同样一饮而尽,玉琳琅在等酒过三巡,凌亦珩或许会更加好说话些。白韵然在世欢楼中准备了太久,又听闻三皇子再也不曾踏足冷香阁,大约也到了时辰,替花魁娘子分忧解难。天边焰火停了第一轮时,后厨送上来一道开水菘菜,极重火候,汤清味鲜,菜心嫩生生洁白无瑕,亭亭立于青花盖盅中央,嫣红一点枸杞子缀饰蕊心,宛如夏日湖上莲花初绽。 “我说呢,满桌尽是荤腥,虽是富足珍馐,也难免觉得油腻,即便今日是新年,也不像你玉哥儿的喜好。”三皇子甫一揭开盖子,方有恍然大悟状。玉琳琅笑而不答,摇摇头取过瓷勺,舀出清汤送入口,细品那汇集鲍翅参肚、小火慢炖数个时辰才出的鲜美化开在唇舌间。菘菜浸润了汤汁,咬下去脆爽饱满,恰到好处调和过于浓郁的甘肥。 世欢楼掌柜的明白,对凌亦珩而言,这道菜应当不算稀罕,可在满桌山珍海味中,是为作锦上添花之用,更要引出后面的清丽美人。三皇子尝过,夸赞厨子手艺绝佳,玉琳琅也只是客套两句,道说三爷既嫌吃多了鱼肉,这会儿正好清清口,看坊间的厨子做得是否对味,顺便么,不如也听一折曲子,解一解外头花炮的聒噪。 白韵然在楼中学曲,除了每日必用的银花茶,一应饮食皆比照着冷香阁花魁的例,但求能居移气、养移体,除了形近,还能能供出几分神似。按玉琳琅的吩咐,她今日穿着通身红裳,细白颈子上戴了金项圈,垂以珊瑚海棠流苏,点缀碎珠琉璃——可惜她眼角是没有泪痣的,不过也好,免去了刻意模仿之嫌。 其实平心而论,白姑娘的容貌比墨觞花魁更多出几许幼态,并无那么清高之感,面上挂着甜甜的笑,顾盼间烟波柔媚,更是没有常年缠绵病榻落出来的柔弱娇气,会叫人无端觉得,她才更适宜红袖添香,常伴身边。 只是姑娘家妄自多情,凌三皇子却不为所动,甚至一曲终了,玉琳琅见气氛僵硬,命她上前来斟酒,也被客人一口回绝:“不必了。我今日前来,是将你视为知音,并非为了消愁反更愁。” 凌亦珩尽力说得不那么直白,希望玉琳琅能知难而退。这个女子一露面,他就知道对方打的什么算盘,只是东施效颦,终究徒劳,玉琳琅口中这位白韵然固然美丽,也学得三分歌声相似,到底如荷露团团,岂能充作明珠。 玉琳琅有片刻哑然,只得拿出箕帚妾的说辞,也盼着三皇子能明白自己一片好意:“再者,韵然身份低贱,您若为了这个瞧不上她,我也实在只能说……那墨觞娘子的出身,不也好不到哪儿去么?罢了,三爷,您要是不满就当我今儿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没说,往后再来世欢楼,准保您瞧不见韵然了。” 阿福低着头,垂手侍候在玉琳琅身边,大气也不敢出,心中默默为白韵然感到可惜。他还以为,东家大费周章,至少会替白姑娘争取二三,万没料到三爷只是皱皱眉头,东家便立刻改口。 “你是不愿我耽于儿女之情,我不会误解了你的好意。”姓凌的三皇子将折扇扣在掌心,沉吟片刻,似乎叹了口气:“你既能如此做,应当也是在意墨觞晏的,知道她的好处,那么也该知道,她是如何不可替代。我且问你,若要以这位白韵然充数,让你从此再不与墨觞晏有干系,你可愿意?” “听上去似乎不妥。”玉琳琅愣了愣,旋即反应迅速,“不过三爷,这样说可就像羞臊我了。我同晏姐儿,那是梨园里萍水相逢的交情,不过同病相怜,哪儿敢和您相争,三爷可别想岔了。” 凌亦珩捏着酒盅,不知是否酒劲上来,竟忍不住摇头苦笑:“她……也和我说过差不多的话。那天你邀她听戏,日后我问起来,她还像恼了似的,语气也急躁起来。” 玉琳琅挥挥手,扭头打发走了阿福:“还愣着呢?快点,把鸭子端下去,叫厨房添个酸萝卜老鸭汤,搁点砂仁,三爷醉了,好醒酒。” 小厮正愁主子们越说越离谱,听见吩咐,立刻点头如捣蒜,端着没动几筷子的句橘皮熏鸭子,一溜烟儿跑下去。只是这主仆两个都不甚了解,于周遭无人窥见处,三皇子随身的几个暗卫见此情形,亦是面面相觑。 除去星辰,还有个体格精瘦的男子,两人一样黑衣蒙面,潜行在暗夜中护主子周全。打长生观后,凌亦珩若前往冷香,必然只带星辰,使得此时的另一个男子对墨觞花魁其人并不清楚,只记得头一次见到,自家主子被小小青楼女儿好一顿戏耍,还有那花魁令人难以置信的背景。他不由得抬眼去看星辰,意在问询其中经过,却只得了师妹一对无奈且无可奉告的眼神。 玉琳琅是怎样想的,差不多星辰也是怎样想的——左不过暗卫们知道,花魁娘子也是西北嫡女;而主子对其有倾慕,更有帷幄,的事儿,只有星辰常看在眼中,最为心知肚明。 “我从来不会贪杯醉酒,玉笺,你胡言了。”皇子放下酒盅,大冬天里也打开折扇,冲自己面颊生风:“不过,做一道汤解腻也好的。你刚才说什么,要用酸萝卜?算起来,自打小时候,和兄弟姐妹们离宫避难,我已经有近二十年,没尝过那个味道了。” 没有热水温盘,糟鱼头微微发凉,入口倒可以略作醒酒。没等玉琳琅回应半句,凌亦珩又为自己斟满:“在你这儿吃酒,当真比宫宴舒心畅意得多。” “那还是我的荣幸。”玉琳琅垂眸,淡笑道:“三爷且看,除夕团圆,万家灯火却无一盏是为我们留的,只能互相做个伴儿,在这院子里借酒浇愁。不过转念想想,过了今日,就是新春,律回岁晚冰霜少,春到人间草木知,只待过了除夕,还怕春风吹不过宫墙吗?” 第三百六十四章 探视 房间低矮狭小,到处胡乱堆放着零碎杂件,本闲置了多年无人居住,自从春溪受罚,便被赶来这儿,倒是得了独居,被别的丫头下人提起来,免不了要借题发挥,安知是否也是种变相的打压。所幸天气冷,屋子里虽然破旧,还不至于有鼠蚁出没,只要肯稍作规整,还是可以当个栖身之所的。 房间里弥漫着浓浓发霉的气味,分不清来自陈旧受潮的被褥,还是年久失修的泥墙砖炕,亦或许兼有之。沈渊自从墨觞鸳手中接管了账本,各处的装潢修缮所耗几何,七七八八都有个数,竟不曾想楼中还有如此破败的地儿。春溪受罚贬为丫鬟,住处是交由管事妈妈们分派的,可想而知,那些经年做工的老婆子们不仅眼神毒辣,心里更是死死拿捏着一杆秤,谁被捉到错处,她们绝不会放过任何打压的机会。 花魁虽然答应了前来看望春溪,却不想给她这个脸面,进了门也不说话,只由着盛秋筱找到一张干净的座椅,又拿手帕仔细擦拭过,请自己坐下。溜墙根垒起炕床,被褥都灰扑扑,眼见是受潮太久,盖在身上只怕都要惹得骨头疼,春溪却当成宝贝,揪在手心不肯放开,见到有人来,也一味地低着脑袋,同样不给小阁主点面子。 “春溪,小姐来看你了,怎么不说话?”终归盛秋筱看不过,干咳两声打破沉默,将台阶交给了春溪,言下之意不能再明显——当家作主的人在跟前儿,愿意纡尊降贵来相见,若有什么委屈,或者求饶、讨好,大可借此机会,拣个软和的态度说出口,伸手不打笑脸人,花魁娘子再心硬,也至少会考虑三分。 盛氏的好意显然没能打出水花,春溪似乎受了很大打击,将自己的身子拥在被褥中,听见人声才无精打采地抬一下头,眼珠滴溜转转,连嘴唇都懒于动。沈渊的脾气显然没有多么好,见此情形,也不屑同一个丫鬟浪费时间,反手搭上秋筱臂弯:“还是算了,人家根本不领情,咱们又何必自作多情?走,新年没有集市可逛,却有更好看的庙会,我带你出去走走。” 按照秋筱昨夜所说,厨房派人赶到时,看见春溪被丢在地上,衣衫不整,鬓发凌乱,目光也涣散,问什么都不肯说,连掉眼泪都悄无声息;小丫头们替她洗身,发现双腿间隐隐有血迹,似乎已然遭遇侮辱。 任谁人都难以接受?即便春溪曾经低贱,甘愿出卖肉体换一时富贵,如同飞蛾扑火、饮鸩止渴,可当最后一丁点拼命维护的尊严都被践踏于脚下,她尚且可以留着性命,只不过变得呆滞迟钝,乍一想,好似已经足够值得高看了? 可惜,花魁娘子才不管这么多,春溪行不端,做不正,遭此一难也算半个自取其辱,管理楼务的表面功夫尽到了,春溪既想自个儿静静,沈渊也乐得不用与她消磨晨光。只盛秋筱还有些许放心不过,嗫嚅片刻,想再和春溪说点什么,被小阁主身边的丫鬟拦下,悄悄递了眼神,意在小姐已经不耐,切莫一意孤行,反而触霉头。 盛氏秉承寄人篱下之道,果断随着花魁朝外走,眼神多一丝也不在春溪身上逗留。进来时霉味儿太重,沈渊没有叫丫鬟关门,一脚迈过腐坏的门槛,顿觉连空气都干净太多。盛秋筱心中暗暗感叹,春溪这次真是糊涂,白白浪费了扭转乾坤的机遇,以后的处境只怕难上加难。没等她想好该同小阁主说点什么,身后忽然传来“咚”一记闷响,春溪追了出来,脚底不稳,一下子头脸朝地扑倒,胳膊肘正好撞在门槛上。 “小姐!别放过他们,我求求你!奴婢给您磕头了!” 春溪额头撞得红肿,眼见着要溢出血丝,盛秋筱急忙半蹲下,好生劝着让她快快起来,有话好说。花魁原地静静看着,这才辨认清楚,春溪穿着套通身雪白的寝衣亵裤,因着叩头才刚在边角染上尘土,与身后简陋破败的屋子怎样都格格不入。 受罚的人日日辛苦做工,只怕连换洗衣物的时间都挤不出,可以想见,大约是哪个婆子,或者丫头,觉得春溪实在可怜,才拿来借给她穿,身子脏不脏的已无可更改,起码穿干净整洁,看上去别那么狼狈…… “唉……你看你,刚才要你说话,你像个锯嘴葫芦似的,这会儿小姐就要走了,又忽然哭天抹泪儿,可不是好姑娘的做派。” 盛秋筱扶着春溪进屋,让她坐回炕上,自己陪在边沿,抬头见花魁娘子也跟了进来,便知她终归对春溪存有善念。沈渊仍一言不发,只等听春溪还能说出点什么。 “我本来就没脸,现在更是肮脏,但凡说了一个不中意的字儿,指不定又有多少人来挤兑我。”春溪结接过秋筱塞的手帕,捂着自己撞破的额头,眼泪珠子止不住往下掉:“小姐!奴婢知道一句话,祸从口出,可奴婢虽然是个卖的,也知道什么叫羞耻!那群没心肝的东西,将奴婢的颜面彻底作践没了,奴婢求求小姐,千万将他们赶出去,不然往后奴婢在这楼里,奴婢真的是……是,万万没法子见人了啊……” 人人晓得春溪泼辣,可从没有谁见过她在人前痛哭,永远都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趾高气昂,万事不服。沈渊不爱听女子哭嚎,尤其是自己向来不喜欢的人,深以为吵闹扰耳,偏偏盛秋筱不计较春溪曾与她大打出手,反而耐心哄劝莫要哭坏身子。 手帕已经染了黢黑,秋筱不表现出嫌弃,原样收回腰间,拍拍春溪手背:“不瞒你说,小姐已经处置了那几个登徒子,下贱坯子痴心妄想,我呸,这回,主子可让他们知道了厉害,统统打一顿赶出去了。你放心,昨日天色已晚,这事儿没别人知道,等过段日子,自然就都好了。” 第三百六十五章 青金簪 新年正月的空气中弥漫着前一夜未消散的花炮烟火味儿,被冷风吹透,乍吸进口鼻会觉得刺心。盛秋筱声称自己想明白,在这地界儿与人为善、抱团取暖才能得长久,可首当其冲要贯彻的,还是遵从小阁主的心意。怕小主子真生气,她不敢在春溪房中耽误太久,草草安抚几句,想着对方已经定下心思,不会做出蠢事,便赔着笑脸与花魁离开,才除了门槛便急着请罪,道自己不是存心延误,只为楼中可以清净太平。 “得了,我不爱听场面话,这事儿就算过去,别再提了。要是还不放心,你就去告诉许锦书,让她替你多看望春溪。”花魁娘子抬手抚平鬓角,语气云淡风轻:“反正你们是一路脾气,妇人之仁,叫我看不明白。” “所以姐姐能成大事,我们只要追随左右,忠心耿耿,就足够了。”盛秋筱笑靥明媚温柔,让沈渊看了无端觉得熟悉,仿佛在过往漫长空洞的岁月中曾经见到,却想不起是哪一天,更深知不过错觉罢了,全无可能。 盛秋筱很早就进了冷香阁,可一直被墨觞夫人安置在后院,混迹于歌女舞姬和一众丫鬟中,近几年才崭露头角,得到悉心栽培,和花魁娘子说上话,也不过从去年七夕才开始。两个人究竟如何成为朋友的,沈渊自己也不清楚,然而总好过成为对手,多一个可以谈笑的人,她很开心。 在春溪屋里说了逛庙会,盛秋筱以为只是托词,没想到花魁当真吩咐起贴身丫鬟,让去准备出门的车马和人手——“你也去,换身颜色衣裳,我早就派人打听清楚了,今天玉瑕山下有庙会,热闹极了,现在出门正好能避开人流,不用路上堵得闹心。” 秋筱笑着答应,心里也愿意能多个机会出门透气,小跑回楼上,唤来小菊给自己梳妆更衣。等两对主仆再相见,盛氏顿觉眼前一亮,昨日除夕,花魁娘子不肯穿红,一水儿靛蓝星月沉静,如将夜幕收于裙裾,今天却似乎心情大好,终于换回外人眼中那个热烈如焰的美人装扮,垂线留仙裙摆妃红层叠如牡丹花绽,边角滚着银丝镶边,绣作四棱星星样,当中各自点缀一颗碎琉璃,随行走在日头下熠熠生辉。 花魁性子冷,却生了一张适合浓墨重彩的面孔,那胭脂要挑最干净的玫瑰花瓣,掺着西域进来的红蓝,用汉白玉杵捣碎,以清晨汲取的山泉水淘腾,才能纤尘不染,润泽肌肤,更莫论后头调和进的珍珠粉、莲花蕊、密陀僧等等十余味配料价值几何,全都备齐了,反复蒸晒过筛,碾粉压实,三两月工夫耗费下来,才得美人妆匣上一小盒。 记不清从何时起,沈渊酷爱描“凤稍”,叫原本略带圆润的桃花眼眸变得有了狭长弧度,笑起来时更似一只灵狐,怀着狡黠的小小心思。平日花魁多半用青黛,今儿却多加一笔胭脂勾勒,深邃之中又增妩媚,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凭空沾染上烟火气,更让人相信,她也曾在滚滚红尘中走过一遭,至于旁的,譬如从何处来,又向何处去,便不得而知了。 “这才像姐姐,娇美厚艳得似一朵富贵花儿,不枉费夫人精心为你调理,锦衣玉食堆出来这通身气派。”盛秋筱如常上前,挽着小阁主臂弯,赞叹道:“我总算明白了,为何有时即使在楼中,姐姐也要戴着面纱,这么好的容貌,连我见了都心神荡漾,要是有不知情的人进来,冒冒失失撞上,只怕要昼思夜想,为伊消得人憔悴了。” 盛秋筱总是会奉承花魁,沈渊听得多了,也不觉得哪儿奇怪,今日却嫌她说得过头:“徒有其表而已,你怎么不听听,进来的人都说,冷香阁的花魁脾气执拗孤傲,实在配不上这个名头。” “要是我有这么好的样貌,我也想执拗一点,尝尝恃宠而骄的滋味。”秋筱笑道,旋即挨了花魁毫不客气一记白眼,要她可快快住口,还想出门,就别再说些惹人捧腹的胡话。 花魁算着时辰上路,出乎意料地,还是遇上车马接踵,道路拥挤,保不齐人人都想取巧,结果反而弄巧成拙。沈渊不着急,好脾气地叫赶车小厮靠边,暂且停下,就在街头等一等,也好看看坊间人家迎新年,初一这日都是什么光景。 轻纱覆面,又加兜帽,冷美人姣好容颜被遮挡严实,虽然于礼数周全,可似乎失去了精心打扮的意义所在。沈渊尽量告诉自个儿,如此也可免去路人目光逗留窥探,免得那双眼睛盯得久了,自己一时冲动,要痛骂对方无耻。 能赚银子的生意永远不会嫌疲累,街边有搭好的草棚货架,琳琅摆着姑娘家会喜欢的小物件,珠钗耳坠,无一不足,成色虽不算上佳,细细挑拣着选看一会儿,也很能打发时间。 “你看,这竟是青金石,平时很少见到小姑娘戴,都是稍微年长些的妇人喜欢,认为可以祛邪养身。”花魁拿起一支簪子,通体色泽偏碧蓝,闪着亮晶晶的反光,雕琢成福字不到头的花样,顶端是仙鹤云纹:“不过,我看这个样式,也像专为出了阁的女儿准备。” 盛秋筱用心听着,弯眸调侃:“这么看来,姐姐就算喜欢,也不好买回去戴了?那,不如……”盛氏压低声音,悄悄打量无人注意,方才附耳道来:“姐姐先收入囊中,等着来日,离公子的花轿上门,再用这个添作嫁妆。” “死丫头!就你长着嘴巴。”冷香花魁骤然羞臊得脸颊通红,幸好被层层屏障遮挡,外人瞧不见。“三句话离不开这些,要我看,你是整日里满脑子都想嫁人,还偏要拿我当幌子。”沈渊一手藏在宽大袖中,狠狠拧了把秋筱胳膊,转头吩咐丫鬟付钱,将青金石簪子买下,拍在盛氏掌心:“既然如此,这个给你,将来真的为人妻室,千万记得回头谢我。” 第三百六十六章 偶遇 两个丫头禁不住捂嘴偷笑,还好路过行人本就零星,花魁娘子与盛氏间的玩笑没被旁人听了去。约莫又逛了二三小摊,车马拥堵渐渐疏散,沈渊便携她们回车上,嘱咐小厮行得快些,别当真优哉游哉去了,却发现庙会早就收场。 盛秋筱将青金石簪子好生收在怀中,吃了顿排揎也不恼,只是笑而不语,如常陪着花魁说笑、看风景。去往玉瑕山行车熟路,沿途风物早就烂熟于心,沈渊草草瞥过几眼,转而放下帘帐,准备阖眸养神,却听身边盛氏忽然开口。 “姐姐,听说玉瑕山的长生观虽灵验,苍梧子民最信奉的却是陵光神君,朱雀娘娘,姐姐可曾去过朱雀祠?”盛秋筱微微侧脸,满面作好奇状:“秋筱自幼无依无靠,没有姊妹母亲教导,甚至连朱雀祠在哪儿都无从得知,如今乍一想起来,实在遗憾。” 冷香花魁闭着双眼,全无放在心上:“传说大多无稽,无非是信则有、不信则无,不需要太放在心上。朱雀祠我是去过的,陵光神君的塑像庄严肃穆,的确是天生仙胎傲骨的样子,可惜历经年久,不知当初的工匠究竟如何巧手,才能雕琢得那么栩栩如生。秋丫头,你若真心想去,等从庙会回来,要是还有时辰,我就带你去亲眼瞧一瞧。” “有了小姐,奴婢才真切觉得,自己不是孤身一人了。”盛氏表示亲近的方式无非主动揽上臂弯,将彼此的距离拉近,欢喜道:“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奴婢能够依靠的,可就是小姐了。” 盛秋筱说得真心,花魁娘子却只是笑笑,不置可否,甚至抬手屈指,轻点上她额头:“又说胡话了。众生芸芸,也只在一座冷香阁中,我仗着夫人的势,勉强能护着你几分;一脚踏出大门,你且冷眼看,还有谁会将我们当回事的?” 西北的女儿或许可以延续荣光,冷香阁的娘子不可以——这话,沈渊现下只能憋在心中,腹诽给自己听,传进别人的耳朵,就不只是笑话,而成了天大的祸患。饶是如此,秋筱也不难听出小阁主的落寞自嘲,鹿眸一转,旋即想出好的应答之策:“众生虽然芸芸,可能够在其间有一方寸立足之地,已经比太多人强出一大截儿了。奴婢知道,姐姐有股子好心气,可万事开头容易知足难,咱们不如知足常乐,那日子过得才叫舒心呢。” 秋筱递个眼色,绯月与绯云紧接着会意,纷纷附和称是。沈渊也不反对,回应一个笑脸,算是给了盛氏面子。两个贴身丫鬟照旧看顾着车中小银铫子,烹煮茶水,摆好点心从食,以备不时之需。车轮辘辘,马蹄哒哒,踩着城郊的石子小路欢快前行,很快就能远远地看见玉瑕山山脉,连绵起伏,巍峨错落,花魁娘子微微掀帘眺望,回头叮嘱丫鬟们收拾好随身物件,自个儿拿过斗篷与兜帽,准备着下车穿戴。 玉瑕山是常来常往的了,面纱罩在脸上,又被兜帽帷幕遮住,实在显得繁复累赘,便被留在车中。兜帽不过陌京城中寻常样式,凡女子所用皆大同小异,白纱轻柔,层层垂叠,偶尔随风微摆,美人面孔在其下若隐若现,与那前人诗中所言“犹抱琵琶半遮面”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记得,头一次随小姐和夫人出来时,小姐是没有戴兜帽的,夫人也不曾吩咐我遮挡容颜。”盛秋筱语气中半带疑惑,被花魁娘子淡淡解答:“那是因为有夫人在,长辈领着小辈出门,还带足了家丁小厮、丫鬟长随,那不计进香、踏青、会宾客,于礼数上都是极稳妥,无需再多此一举。” 盛氏点点头:“生而为女子,实在是艰难。若生得相貌平平,难免要遭人讥笑白眼,可但凡略微平头正脸些,又要无端承受非议,出门在外谨小慎微,稍有差池就要被说成是抛头露面,伤风败俗的,也是实在累心。” “知道就行了,何必说出来,叫有心之人听见,没准要拿去大作文章。”花魁娘子丢个眼神,嗔怪道:“祸从口出,今儿庙会又人多眼杂,你可千万跟紧了我,别走丢了。咱们楼里刚裁剪过人手,腾不出空来寻你。” “嗳唷,听着怪吓人的,奴婢才说了要依仗小姐,自然寸步不离。”盛秋筱佯作惊慌,紧紧挽着小阁主的手臂:“好姐姐,也求你走慢些,多多看顾我这个小尾巴。” 花魁娘子的笑意藏在兜帽之下,盛秋筱就站在身边,也难以看得真切。两个丫鬟分别跟随在身后左右,绯云手中提着一只竹篮,不远处还有小厮跟随,实打实是做足了防备,生怕两位姑娘被路人冲撞。正月初一的庙会向来热闹,玉瑕山上又有长生观,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走出几步便能看到熟面孔,譬如那州来山庄的主人,也趁着节日喜庆,下山来游玩。 “尹先生。” “淮安。” 盛秋筱与花魁双双见礼,口中称谓却不同,不至于亲疏立见,秋筱却也识趣地后撤半步,不亘在二人之间。两个丫鬟心有灵犀,陪着盛氏就在附近散步,看看景致,庙会上摊贩也不少,东西也比大街边有趣丰富得多。 反而是州来庄主与冷香花魁,被盛秋筱的主动搞得略显尴尬,倒像他们之间有什么瓜葛似的。尹淮安只是随处逛逛,并没提前想到会遇见沈渊,而恰好,他得知了一些事,大约和她所遭遇的有莫大关联。连日来,尹淮安总思忖着何时能寻到机会,同花魁娘子好生谈一谈。 “今天是初一,我看你出来逛庙会,心情不错,本不应该和你提起来,坏了兴致的。”人群稍远处,尹淮安负手长立,面色郑重:“只是……未免夜长梦多,墨觞娘子若愿意听,可寻个僻静处,我细细讲与你——有关那位凌家的贵客,山庄手下打听到了信儿,我想你该知道。” 第三百六十七章 皇子妃 州来山庄到处布置了红绸彩带,充斥着浓浓的年味儿,上至尹淮安,下至院子里扫地浣衣的末等丫鬟,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微笑,发自内心,彼此感染,几乎成了整个陌京城中,最有幸福气息的地方。 正是如此,甫一踏进门,冷香花魁立刻觉得耳目一新,仿佛重新认识过这个原本无比熟悉的庄子。说好的,是带盛秋筱出来看庙会,临到山脚下,却被州来庄主截了胡,盛娘子被留下,只有小厮们和一个丫鬟绯云跟随照料,小阁主独自领了绯月,同尹淮安回山庄作客。 实则沈渊思量周全,也再三邀了盛秋筱同行,只消将她安置在别厅,自己便可与尹淮安去书房,避人耳目细谈。可惜,秋筱姑娘何等聪慧,察觉花魁娘子必然有所顾虑,索性笑眯眯至露出一对小虎牙,道说自个儿已经许多年不曾逛过庙会,实在舍不得走,还请小姐赎罪,留她在山下自娱。 客套劲儿过了,沈渊也乐得少人跟随。尹淮安的书房里没有点熏香,只有暖炉炭火烧得滚烫。侍女最初进来一次,伺候好了茶水糕饼,各自的丫鬟小厮便都被遣出去,只留两个主子说话。 州来山庄消息灵通,沈渊虽没托付,也无意再听有关凌三皇子的任何事,尹淮安仍然放心不下,怕对西北不利、于冷香阁也无益处,直接主动出击,留心派人出去细查。 天家的事儿,虽然多避讳,却也没什么太大的秘密,尤其此般并无实权的闲散亲贵,数年来可堪一提的大事儿也就那么三两件。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年少不谙世事的感情往往最令人怀念,只因其干净、纯粹,不会掺杂太多的物欲和算计——抛开尹淮安和温梅不谈,那是个例,世间少有哪个女儿家会那般决绝,更何况,都是温老头子带坏了她。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听上去似乎是世上最美好的两对字眼,然则并非每一对都能终成眷属,可有情抑或无情,多情抑或深情,总是能在见面时,流露心中三分真意,而后多少坎坷艰难都化为乌有,眼中所余下的只剩长相厮守,唯愿共白头。 不啻市井百姓,还是王子皇孙,只消还拥有那么点带着温度的情感,大抵都逃不过这一规律。至于天上的神明如何,尹淮安暂且无从知晓,这辈子也没有机会得道飞升,亲自去看一看、问一问、瞧一瞧。 沈渊知道的比他多一点——冷香阁里,眼皮子底下正有个少见的痴情人,许锦书为了那位胡人,哭过闹过,绝望过,堕落过,到如今强颜欢笑,好歹不再是一张苦瓜脸,哪怕为了逝者安心,活着的人也要努力过下去,道理不过如此浅显易懂,只奈何劝人容易,劝自己难。 花魁娘子与盛秋筱玩笑,口口声声众生芸芸,凌亦珩虽贵为皇子,也不过是其中之一,在神明眼中同样渺小不堪一提。尹淮安讲,这位三皇子早在出宫开府前,就迎娶了一位正妻,也是个贵族大家的小姐,两个人不敢说鹣鲽情深,至少也举案齐眉地过了很多年。 他们并非青梅竹马,可人人都看在眼里,三皇子与皇子妃恩爱有加,成婚前不过见了两面,便如前世注定的夫妻一般。皇子妃母家极重视闺训,大约从女儿出生之日起,便是当作未来的宫嫔王妃教养的,言行仪态落落大方,举手投足都隐约有国母风范。 宫墙之内,许多次的风浪挫折都没能将他们拆散开,连一向眼光挑剔的贵妃娘娘都对这个儿媳称赞有加,一时间,三皇子妃的风头美誉几乎要压过东宫女主人一头——这俨然不是长久之相,树大招风,女人间的争风吃醋还不算什么,可牵连到最紧要的,还是彼此的夫君。 “不久宫中就传出流言,说三皇子夫妻心怀叵测,屡屡大出风头,正是为了拉拢人心,好造势以谋夺储君之位。”州来庄主干咳两下,伸手捞过茶杯润润喉咙:“其实你我身在局外,仔细一听,当初那位三皇子妃所做的,不过都是分内之事。公爵重臣之家,教养出女儿都是一样的千金闺秀,太子妃入宫早,为何却不如妯娌得人心,想来也十分有趣。” “小门小户孩子多了,尚且不能一碗水端平,更何况天家贵胄。”沈渊无意饮茶,捏着块玫瑰软饼慢慢撕开,面前还放着碗水晶豆腐冰酥酪,凉津津散发着清爽冷气,搁了足足的甜杏仁、樱桃干和红糖水,晶莹剔透,绛红夺目。 也只有在州来山庄,沈渊才能不受约束,小小任性一次,吃点自己喜欢的冰饮子——尹淮安不会如墨觞夫人慈母情怀,生怕一丁点儿凉气就会叫爱女寒症复发。平日没有机会,花魁娘子也不难克制自己的念想,可到了庄子里,她便自觉天高云淡,硬是让厨房做了送来。 谈话核心还在那位三皇子上,她眼见尹淮安点头,皇帝不重视这个儿子,朝廷上下内外都有目共睹,不然何至于三皇子妃仙逝许多年来,都不曾为他另择良配,一则操持内务,一则照顾起居;就连三年前封王,出宫开府,都大有明升暗压的嫌疑。 “贵妃娘娘的风头经久不衰,膝下却没有强劲的依靠,不知心中是否惴惴不安。”州来庄主放下茶杯,眼神盯着剩下半盘玫瑰软饼:“还有……阿渊,要是不想吃,就搁那儿,都扯成什么样子了……” “什么?”沈渊方才留心手上,原本团团圆满缀白芝麻的糕饼已经被自己撕开大半,又不入口,全落在了旁边的小瓷碟中。她只好松开手,看着指尖沾染的芝麻碎,尴尬笑笑,抽出帕子擦拭稍作掩饰:“是我疏忽了,难为薛妈妈冬天做出玫瑰软饼,竟被我这样糟践,实在不应该。”玫瑰馅料味甜美,香气却经过烤制,不甚扩散,全要亲自尝一尝,才知其中真章,沈渊爱得很,薛妈妈这才特意送来。 番外二十六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上) 千秋万代,结发白头。 三皇子成婚之日,新娘子的嫁妆从寝殿外排到了宫门口,二百八十八抬皆以红绸缠裹,乌木长杖为梁。三皇子妃出身大族,出手阔绰不足为奇,只是皇子生母人前笑容和蔼,私底下对着贴身侍女方茹却深深蹙起眉头——她这个儿子韬光养晦多年,却难免因着妻室,有树大招风之嫌。 皇子妃新嫁,龙凤团扇半遮面容,厚艳胭脂飞上双颊,香粉擦拭得脸儿雪白细腻,宛如那西域进贡的绝美白瓷。嫁衣长拖至地,金丝孔雀线满绣葳蕤瓜瓞绵绵,正是多子多福的吉祥兆头;最夺目的还是新娘子那对鸳鸯赤金双钗,稳稳簪在牡丹髻间,钗头镶嵌两颗拇指大的猫眼石,于傍晚的日辉下熠熠生辉。 宫中人人都传,贵妃娘娘盛宠,膝下却无有力依傍,母家的势力也单薄,面对红墙之中的种种纷争,也不过杯水车薪、螳臂当车。当年崔氏女入宫,不过是小小昭仪,住在宫院偏角的亭阁,人微言轻,连皇帝的面都甚少能见到,说泯然众人也不为过。 可是后来,不知怎地,一朝崭露头角,时来运转,皇恩浩荡,崔氏昭仪腹中怀上龙裔,从此境遇急转直上,可谓荣极。崔家人在朝中也得脸面,连早已出嫁的大姑娘在婆家,地位也提高不少。 奈何啊……天命难测,没等行三的皇子诞生,不知怎地,宠妃游园忽惹龙颜大怒,孩儿未降生便失欢心,安置宫中数年,始终不见皇帝有所亲近。直到某个暑热到连蝉鸣都嫌聒噪的盛夏,贵妃寝殿中再度传来喜讯,满园春意才似姗姗来迟,只是正主凤位的皇后娘娘脸色不太好看了。 三皇子初初长成,身后却不见一个嫡亲妹子追随,后宫的争名逐利迭起,可深受其害的往往是无辜稚子。母凭子贵,天家讲究多子多福,三皇子的资质如何且不论,贵妃娘娘虽有好手段,宠爱不衰,却难福泽庇佑子嗣,终究不似长久之相。自然,这些话不敢传到崔氏女耳中,只能如暗夜流萤,在角落里悄悄散播微弱温度,而后等待时机,星火燎原。 天家选儿媳,最看重的首当其冲是家世,而后比较德行、品格,直到那最细枝末节的,才是样貌之流——然则为后嗣考量,若那位姑娘实在有碍瞻观,也无缘进入参选的名单中。 眼看儿子年纪渐长,皇帝却没有为其选妻的意思,贵妃娘娘再能隐忍,也慢慢开始坐不住,奈何帝王心最难测,正在她终于按捺不住,决意赶着某个刚散朝的清晨,精心打扮,备好说辞,为自己的皇儿争取一番。谁晓得才到大殿外,就见大监匆匆外出,手中拿着一道明黄绸卷,显然是道圣旨,抬眼撞见贵妃,大监顿时喜笑颜开。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陛下方才下旨为三皇子指婚,定下了礼部尚书刘大人的嫡长孙女,奴才正要出宫去宣旨呢。” 礼部掌管宫中大小典仪,平日要务不多,看似轻松闲散,每逢大事却少不了千头万绪,刘尚书在朝为官四十余载,早积攒下满身清誉,只等着告老荣休,两个儿子也都考取功名入仕,剩下唯一要操心的就是孙辈婚事。刘小姐正值青春妙龄,容貌姣好,品格娴静,在陌京城中颇有雅名,刘家长辈十分爱重,娇养深闺多年,始终舍不得轻易许下人家,直到皇帝一纸诏书许下姻亲,花开枝头终于有所归宿。 大婚当日,来刘府接走孙小姐的是顶明黄帷盖凤头花轿,十六人抬的规格羡煞一众来送亲的未出阁姑娘。而宫墙之中,贵妃娘娘眼见三皇子喜袍加身,心头滋味喜忧掺半,拉着儿子的手,有千言万语想要嘱咐,临到嘴边却只剩一句“切莫紧张”。三皇子尚未到弱冠之年,于娶妻一事也不过尔尔,他并没见过刘家小姐,自幼又看多了后妃之间尔虞我诈,着实不愿自己也太早陷进苦恼。 大婚庆典皆有旧例可循,三两个时辰的繁文缛节耗下来,未曾谋面的一对小儿女做成了夫妻。洞房花烛夜,三皇子借口醉酒,竟硬生生躲了出去,连却扇之礼都免了。 新娘子独坐空房,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从小近身伺候的嬷嬷、丫头都不能带进宫,身边只剩两个素昧平生的宫女,神色严肃苛刻,好像是新过门的皇子妃教坏了主子。刘小姐在家受尽宠爱,从不知苦涩是何种滋味,而今骤然品到,不可谓不失落,然而整宿的时辰熬过去,旭日东升,夜尽天明,她还是如常更衣洗漱,换上规制端正的宫服,去向自己的婆母、当今贵妃娘娘请安。 其实该先拜见君王的,只是圣意难揣测,还未出门便先接到大监传话,三皇子夫妇新婚劳碌,便不必去向皇帝请安,对贵妃娘娘尽了孝道即可。刘小姐隐约觉得不妥,可是看大监神色平和,自己着实是不好再问什么了。 坊间传言……三皇子不得眷顾,如今耳闻目见,果真如此么? 出乎意料地,贵妃没有发难,反而安慰她,皇子年轻,切莫一般见识,来日方长,夫妻需得携手同心。三皇子妃只是笑容得宜,浅浅躬身道声妾身明白,又听婆母嘱咐了许多家常的话。时辰差不多了,请安也该到头,刘小姐由丫鬟搀扶着,缓缓起身转步,才行至门口,迎面却走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她躲避不及,险些撞上,抬眸望过去却甚是眼熟——再仔细瞧,可不就是她那位夫婿,当朝的三皇子。 新婚的夫妻,却是在此情形再相见,彼此不免觉得尴尬,还是由贵妃娘娘出面,笑称既然凑巧,不若一同留下来用饭。皇子妃点点头,看着身边夫君神色也坦然,便知他昨日并非刻意让自己下不来台,至于为何不归,或许是羞赧,又或许是矜持,只消交给时间,来日方长,何愁没有盼头。 番外二十六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下) 贵妃宫中的早饭并不追求奢靡,稻米香粥,五色蒸糕,再伴几道清爽酸凉的开胃小菜,尤以一道菱粉糕最适口甜软,尝起来是加了牛乳,配着八宝什锦鸡丝拼盘,足以慰藉因紧张而如同嚼蜡的味蕾。礼部尚书府同样可供得起刘小姐的锦衣玉食,却难同天家比肩,三皇子妃虽没有被为难,也不必见妯娌小姑,却深感一举一动都拘束,生怕有半点不足,惹来背后耻笑,更让家族蒙羞。 区区一顿早饭,让刚过门的刘小姐心性大变,三皇子似乎不爱说话,也不与她同路回寝殿,吩咐丫鬟们好生伺候,再没有多余的言语留给自己妻子。早在赐婚的风声传出前,刘夫人就曾隐晦地告诉女儿,夫妻之间贵在坦诚,可若是两方身份地位差距悬殊,便不得不三缄其口,保全恩爱体面;若是遇着夫婿不愿敞开心扉,那做人妻子的,只好端正自身,尽足本分,只要不被婆家人捉住错处,大多永远可以明哲保身。 寻常人家尚且如此,更何况自己嫁的是皇子?夫君尚未分封,不过在宫中依靠母妃度日,又不得父皇青眼,刘小姐深知处境并不乐观,也只能尽量看开,不去理会宫中流言蜚语和窥探的目光。东宫已经有太子妃,那么她便安心做一个陪衬,一如百姓儿媳罢了。 新婚次日,三皇子终于回房间歇息,进门瞧见有个女子对镜梳妆,仿佛还吓了一跳,随即才想起这是自己刚过门的正妻,不免有点失了礼数。刘小姐仍是好脾气,婉转起身朝夫君问安,主动上前来,替他解下外衫,随之撤回半步,保持着皇子妃应该有的仪态,询问夫君是否劳累,茶点与沐浴热水都已备好,听凭殿下取用。 三皇子这才得了机会,好好打量自己妻子,弯弯柳叶儿眉,樱口秀鼻,皓颈乌发,尤其那双桃花眸子明媚如天上星,微微眨着,为姿容平添几分俏皮。刘家开设闺学,女子皆知书达理,识文断字,不乏文采斐然者。三皇子妃不太爱争高低,四书五经熟读过、吟诗作赋不至于丢了场子,自己便觉得知足,更喜欢做些针线女红,闲暇时绣绣香囊枕套,婚期将近了,还可以亲手添置几件嫁妆。 宫中女子争奇斗艳,从来不缺那貌美又有才情的,三皇子从小见得多了,也有急功近利的官员,试图送女儿、送妹子进来伺候,可是后来大多做墙头草,眼见贵妃之子不得势,立刻转脸去巴结别人。三皇子对此不屑一顾,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太愚蠢或太聪明的姑娘,都入不得他的眼,统统变成了居心叵测。 实非他与人为恶——一道宫墙隔开天家与百姓,小门小户妻妾争风吃醋,最多就是摔打咒骂,后妃的争斗却时常伴随着剑拔弩张。平心而论,苍梧皇帝不是位十分合格的丈夫,放任自己的妃嫔相争,儿女们也暗中较劲,他也甚少会插手管教,仿佛在等他们自己分出高下,才好省去他来做个裁夺。 于是,似刘小姐这般,才情不浅、能与夫君说得上话,又不至于刻意卖弄的女子,正好最合三皇子的心意。眼看着妻子忙前忙后,调度下人、安排大小事务皆条理分明,他对这个女子也生出好感。 他无比明白,在这座宫中,没有几个人是值得托付信任的,母妃是一个,身边从小伺候的婢女也算一个,如今多了皇子妃,大约……大约日子久了,他们也可以见真情。 连续许多个夜晚,三皇子都在妻子房中度过,身边那个婢女伺候他年久,早就有了云雨,骤然来了一个主母,还与主子日渐恩爱,叫她心中郁闷难解,又没办法在人前表露,渐渐地竟生出妒忌,终于在一个傍晚,趁着三皇子在书房,婢女悄悄跑到皇子妃房门外,算准时机,一头撞上才踏出门的主母。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婢女跪在地上,连连叩头,“皇子妃赎罪,奴婢不是有心的,只是这两日偶感风寒,经常头晕,只怕,只怕是,不方便服侍主子了……” 刘大人也有妾侍通房,甚至在刘老尚书的院子里,还安置着两位年长的老姨娘,都是从小服侍的,倒也和睦,从不生出事端。可三皇子妃到底初为人妻,听见婢女这番话,当场微微愣住,不解其意,直到宫中的老嬷嬷瞪起眼睛,斥责婢女不知廉耻,什么话都敢吐出来,脏了主子的耳朵,刘家姑娘才堪堪明白,原来“服侍”还有另一番意思。 能怎么样呢?自己根基尚浅,宫中的一草一木,都不是可以处置的,更何况两小无猜的感情,一个做不好,难免引来夫君厌恶。 “无妨,你下去,好生休息。我会派人为你请医官,晚些时候,若是殿下得空儿,我会叫他去瞧瞧你。” 落在下人眼里,三皇子妃大度宽宏、贤惠能容人,可心中的失落只有她自己能懂。当晚,三皇子去了婢女房中,彻夜未归,刘小姐不是第一次独守空房,倒也能勉强睡下,只是每每合眼,都难忍住一阵酸涩。 半梦半醒中,天亮了,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她听见自己的夫君慢步归来,压着声音询问房中侍女,皇子妃昨夜睡得可安稳。 三皇子没有亲自过来掀帘查看,吩咐过几句就匆忙去更衣洗漱,准备着请安朝见。刘小姐还在假寐,泪珠儿又掉下来,却不再饱含委屈。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他心中有她,不论旁人如何干预,他能在两相之中眷顾着自个儿,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早饭摆在自己寝殿中,三皇子妃嘱咐下去,等殿下回来再传膳,夫婿没有让她失望,且身边没有那个碍眼的婢女。刘小姐记得,头一次同桌用饭,三皇子很喜欢一道燕窝鸭子,她洗手作羹汤,亲自煲了来,果然,三皇子目露欣喜,用得香甜。 “我没想到,你的厨艺如此好。”夫婿望着她,眼神中多了真切的缱绻:“不过,宫中自有人手伺候,切莫叫自己累着了。” 番外二十七 不如不遇倾城色(上) 苍梧国凌氏王朝,启仁十三年,暖风吹起得格外迟,等到阳春三月,好花满目,寒冬惹来的冰雪风霜终于被全数刮散,百姓人家仍旧不敢轻易褪下棉衣。 普天之下少不了畏寒的人,譬如那都城陌京长街最繁华迷眼处,冷香阁中住着位贵女,时运不济,命途多舛,花儿一般的容貌偏带着满身病痛,每每且见她于人前,抑或谈笑风生,抑或沉默孤高,却难知华丽皮囊之下,掩藏着多少无法外诉之苦。 阁主夫人据说是她母亲,可母女两个形貌大不相同,长辈永远更怀着和蔼慈悲相,小女儿却常常不苟言笑,名为楼中花魁,实则甚少见客——陌京城中还盛传,这位美娇娘看着冰冷,事实上脾气比谁都要火爆,甚至连那路过的醉汉,不小心闯进冷香,胡言乱语冲撞了个小丫头,竟被阁主女儿打了出去。 可惜呀,花魁实在貌美异常,满京城只怕都寻不见谁能与之比肩,姣好的皮相无异于常青藤,让她能长久安静地享受太平,只有在年年风吹过城门,带回来西北的归人,才能挑动她几丝情绪起波澜。 何谓冷香花魁?西北的黄沙只记得,有个名唤沈渊的女儿,在家门口失去了踪迹,从此漫无音讯一十又一年。西北还有位少将军,从世袭的小小指挥同知熬到边陲栋梁,所盼所念也不过手足重逢。 带兵的将领无召不得入京,沈涵很少会在春天里回来,那年格外不同,究竟为何,沈渊也没有问,只知道兄妹能多见一面,怕不能是上天的福泽,为何还要百般疑惑,白白耗磨时光? 启仁十二年,花魁才被歹人所伤,险些香消玉殒,从此娇养深闺,再不见外客,缠绵病榻整整一轮冬夏。将军心疼妹子,又唯恐自己不在身边,一座府邸难以保护孤女周全,且那病躯实难挪动,直熬到下一个初春,才传出半道喜讯,沈渊终于可以出门行走,甚至能有精神跟着兄长,到京城中四处转转,见一见人间烟火,沾一沾红尘地气。 “难得能提前回来,还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做,你有什么想要的,我都给你寻来。”沈将军久经沙场,也只有对着亲妹子,才会流露出少许柔情,虽稍显笨拙,却是一腔真情实意。身边的病美人薄纱覆面,好生遮住容颜,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哥哥能在身边,就是再好不过的了。”沈渊年幼时得养母庇护,生长在风景葳蕤的水乡,养出一副软软声嗓:“你也知道,我如今身子坏了,心中所求便只剩下岁月静好,长乐无极。你和雪城,还有夫人,只要你们都能平安,对我来说就是千金难换。” 初来陌京时候,沈渊还不是花魁,金钗之年的女儿牵着养母的手,于元宵佳节去河边放灯,阴差阳错结识一位翩翩公子,命里带来的相遇,即便只有惊鸿一瞥,也难以躲过重逢。冷香阁中出了头牌娘子,花牌上唤作明香,淑丽娴雅,静态极妍,常常照着墨觞夫人的嘱托,代为看护小姐。是个更平常不过的午后,沈渊随明香出门,去到乐馆修琴弦,抬头见那掌柜,方知道何谓缘深。 后来主角接连登场,她才晓得,离雪城与沈涵亦是旧相识。这世道……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呵。 兄妹两个没法打马游街,车轮辘辘行驶过京城青石道,看尽迟来的春日盛景旖旎。沈渊觉得乏了,将军便就近寻间茶馆儿,牌匾上书“世欢楼”,暂且进去歇一歇脚,顺便喝杯好茶。 花魁认得这儿,棠棣院中名伶一曲难求,性子上来退居幕后,开间茶楼美其名曰做生意,却十日里有七八日是位甩手掌柜——好在身边小厮阿福办事儿还算尽心尽力,才没让老板玉琳琅砸了招牌。 身体尚好的时候,沈渊也曾溜进梨园,沉醉于玉先生婉转低回的唱腔,听多了便忍不住技痒,一手水乡评弹也引得伶人瞩目。他们算是惺惺相惜的老友,可彼此心中都捏着杆秤,谁也不提一句自轻自贱的话,横竖不偷也不抢,那些背后耻笑的、鄙夷的,真当着他们面儿,还不是要客气笑称“娘子”、“先生”。 这天运气不错,玉琳琅刚好在店里,认出是花魁,颇为默契地没有点破,也不在意旁边的男子又是谁。时日尚早,没有最好的雨前龙井,便换了娘子素日常饮的水仙茶,佐以小碟鲜花味浓的木樨饼。男子不爱零嘴从食,只陪着妹子稍坐休息,顺带聊聊家常,商量着过会儿中午吃点什么。 “兄长做东,妹妹就不客气,风味庄的莼菜鱼圆羹最鲜美,我馋了许久,可惜一直没得空前去。”沈渊唇角挂着半缕笑,沉默太久,她都快忘了如何做出这个代表高兴的表情:“春天还该吃春盘的,哥哥在关外,怕也很难置办?” 包间无人打扰,将军也可放松精神,扶额摇头感叹:“让你说中了,西北的风霜远比京城中长久,别说什么春盘,就连那菘菜、萝卜的都算稀罕,顿顿都是干粮,吃得人心里也犯恼火。” 木樨清火,被美人捏在手中,却不见怎么入口,或许是茶水足够解乏,又没有那贪食的坏习性:“我明白哥哥辛苦,你我兄妹无所依靠,我尚且有养母可以相依为命,哥哥在西北,却是真真正正孤单一人。”美人说着就叹起来气,想到另一出妙宗儿:“不如,还是去州来山庄,自打你走后,淮安每次探望我,总要问及你安好。” 兄妹两个没有再多亲生的手足,可父祖辈上积攒下的交情,往往能够历久弥新,玉瑕山中建起一座州来,主人家姓尹,却是沈家姑娘最合适的养息之所。沈涵上次回西北去,临走只派人给尹淮安递了个信儿,托付他替自己照看妹妹,这次返京,的确应当亲自登门,借着春暖花开的兴头,三个人好好叙旧。 番外二十七 不如不遇倾城色(下) 凡事拖延得久了,便会拿不定主意,兄妹两个一拍即合,决定去山庄会见故友。玉瑕山里从来不缺珍馐,眼下这个时节,正是寻野味的好关口,州来的厨子最擅长一道炙羊腿,与边关的风味有异曲同工之妙。 水仙茶下去不到小半壶,算算时辰该启程了,等到山庄,正好能留给厨子大展身手的空档。将军前脚才踏过门槛,鞋底还没踩到地面,就听见楼下厅里好生吵闹,声音似乎还有几分耳熟。莫名浮起的某种预感迫使他皱起眉头,示意妹妹暂且等候,自己先行下去瞧一瞧。 冷香阁的花魁娘子,性情向来果敢,遇事从没听说过有退缩。她向兄长点点头,安静回到坐席,却在下一刻就悄然起身,近乎无声地跟随而出,依仗高大廊檐遮挡,冷眼窥视着厅中究竟发生什么。她不认识那些人,因离得太远,也看得不甚清楚——总归,是三五个痞汉,穿着兵卒的衣服,有个似乎是小头目,正围起来动手动脚,作难一位姑娘,满脸都是贱兮兮令人作呕的淫笑。 玉琳琅没在跟前,天晓得是耳力不好,还是又出了门,只有一个心中叫苦不迭的阿福,尽全力赔着笑脸,劝说军爷们高抬贵手。沈渊冷笑,心想那群人八成不在沈涵帐下,样子和街边上的痞子没什么区别,一看就不是西北正统。 即使父亲英年早逝,沈家军的风纪也不容践踏,名声更不许任何人败坏。沈涵自有副雷霆手腕与心肠,将手中兵卒治理得铁桶一般。那个姑娘好像是楼中女先儿,已经被逼到墙角,捂着胸口衣襟瑟瑟发抖,泪痕纵横,声嘶哀求;痞子们显然不肯放过她,世欢楼里也不贩卖酒水,那就不是醉酒误事,赎无可赎。 沈渊不难猜到,兄长这会儿必然已经面色铁青,接下来会发生点什么,便成了一个十分有趣的谜题,她只好奇其中的哪一个会先遭殃。果不其然,看不清是谁先去抓姑娘胸口,总之在咸猪手得逞之前,有道寒光飞出,将它狠狠钉死在墙壁上。鬼哭狼嚎似的动静只怕连过路行人都要侧目,在场的所有人这才看清,是一把匕首,锋刃雪亮,赤红淋漓。 德行败坏的人,连血沫子都是脏的,白白弄污秽了自家兄长的刀,冷眼旁观的美人如是想。 女先儿害怕极了,膝盖发软,“咚”一声跪倒在地,整个人都是瘫软的,还好有阿福眼疾手快,一溜烟过去将她拖走,藏在什么安全的地方,远离剩下那几个变成软脚虾的**。 沈将军臂力不俗,徒手射出的短刃足以送登徒子筋脉俱断。厅中回荡的声音从嘈杂变成单调的咒骂,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时不时混进几句试图挣脱却忍不住剧痛、杀猪样刺耳又滑稽的嚎叫。 “你他娘的,以为老子怕你!没爹没娘的野种,在西北当自己是个人物,进了京城,看谁把你当个玩意儿!” 花魁娘子忍着再开杀戒的冲动,看清楚了是那个小头目。她不知道,其实沈涵认得这个人,是五城兵马司中一个不起眼的百夫长,仗着自己从军年早,自以为很有头面,最喜欢吆五喝六,拿鼻孔瞧人,滑稽如丑角却不自知。 都是差不多的年纪,沈涵在边关做守将,有些人却只能泯然尘埃,嫉妒的种子一旦生根,发芽长大的速度远胜过星火燎原,恨不能变成一只乌眼鸡,凭空捏造出沈将军什么错处,好将他拉下马,踩进泥里,自己再借着告发有功,就能一飞冲天了。 小头目的脑子里都是自负,没有足够的余地用来容纳智慧,甚至以为自己骂出了气势,沈涵害怕他,才不敢还嘴,只能抱着胳膊想如何认错求和。倒是有胆子大的茶客,看不过一个**在这有损市容,上前来冷嘲热讽:“这位军爷倒是厉害,有这股子凶猛气场,怎地不见你上阵杀敌、为国效力?浑身蛮力都用在茶馆里调戏姑娘,啧,果然是将帅之才呢,前途无量啊。” 周围的人哄堂大笑,小头目脸色涨紫如猪肝,瞪圆了两颗绿豆眼,恶狠狠吐出一口散发异味的口水:“老子杀你老娘!哪来的畜生,也他娘的敢在爷爷跟前叫嚣,爷爷冲锋陷阵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你娘肚子里呢!姓沈的,你也就是仗着你爹,白白捡来的官儿做!猖狂什么!” “沈老将军为国捐躯,即便沈将军得了父辈荫蔽,那也是实至名归,分内而已,至于你,只是一个自取其辱的小丑罢了。” 终是花魁按捺不住,冷冷打断那不堪入耳的咒骂,还四下一片清净。沈涵早料到自己妹妹不会听话,也没有吃惊,留意为她遮挡身形样貌,不叫人看出端倪便足矣。 “一介女流不懂什么,可听方才那位相公说得极是,好男儿志在四方,既投入军中,就应当只想为国效力,保卫疆土,若披着这身皮,整天招摇过市,行不端、做不正,只能叫异族耻笑,我堂堂苍梧,竟没有一个真男儿了?” 花魁病体未愈,说出的话语却掷地有声,得令赶来缉拿**的军士正巧进门听见,也不由得一愣。刚刚仗义执言的茶客早做回自己桌前,慢条斯理晃着鱼儿戏水瓷盅,乐得看热闹。 将军出行,身边如何不带随从?**到底还是少数,被羁押回营中,下场会如何,已经不言而喻。时辰没有耽误太久,却不好再上山做客,以免有踩着时辰蹭饭之嫌。沈涵与军士还有话吩咐,留花魁娘子在厅中小坐,漫无边际想些风味庄的鱼圆羹之类,却不知有道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已久。 那个说话一针见血的茶客,对这位小娘子甚感兴趣,很想上前去,和她攀谈点什么,又碍着人家有郎君相随,犹豫再三,终于还是作罢。兄妹两个启程,美人出门被风微微吹起面纱,天生丽质惊着了目送之人的眼眸,只是她自己不知道罢了。 第三百六十八章 折梅 “就放下,看你也不像有胃口。”尹淮安不由得摇头扶额:“冰酥酪也别吃多了,当心让墨觞夫人知道,又要为你担心。” 冷美人不由得莞尔,松开那半块已经不像话的糕饼,擦干净手指,转而继续起刚才的话题:“贵妃娘娘再惴惴,也不过一人之下而已,哪儿轮得到我们替她操心?淮安,也是多亏了你,我才能听见宫墙之后这些秘辛,只是……他与我并无半分干系,这你得记住,千万别想岔了。” 州来庄主选择以饮茶来掩饰不自然:“我明白。阿渊,纵使流水无意,也怕一句落花有情。你严词拒了他,却还是三番五次被纠缠,寻常门户也就算了,偏偏是皇宫王府这么个自身难保的泥潭,我实在担忧,万一你算不过他,只会凭空深受其害。” 沈渊似乎哽住,空张了张口,踟躇片刻才道:“今天初一,何苦来的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淮安,我记得你院子里栽了梅花,带我去瞧瞧。” 素来都说男女有别,沈家姑娘即便客居州来山庄,也是待在留给自己那一方小院中,没有整日往尹淮安屋子里跑的道理,提起来的梅花更是新培,她从没来得及亲眼见过。连月来提起梅花,总是被荤心磐口迷住了眼,再看见艳如丹霞的红梅,沈渊竟觉得陌生了。 “真美,可否容我攀折一枝,带回去赏玩?”花魁娘子半开玩笑,指尖抚上枝头那朵将开未开的花苞,最外头的花瓣已经微微打开,整个儿呈现出一种涨满如水滴的状态,似乎只在下一刻就会怦然绽放。 “一枝梅花算什么,你喜欢,我也可以送你梅林。”尹淮安道:“要是没记错,冷香阁的园子,本来就是给你养病用的?他那样大张声势,也不怕搅得你不安宁。” 州来庄主的语气很平淡,落进沈渊耳朵中,却莫名有了不同寻常的意味。“淮安,别背后说人,反成了自己的不是。”花魁如是道。尹淮安丝毫不以为意,反而聊起柴米油盐的消遣:“反正他也听不见,我身在江湖,更和他没什么利害相关。昨天除夕,你和墨觞夫人母女团圆,我不好请你过来,阿渊,不如中午留下吃饭,我让厨房做个锅子,正好刚猎得两只肥鹿。” 沈渊眨眨眼睛,才想点头,话到嘴边却还是改变:“可惜了,盛氏还在山下等我,我要带人家出来的,不能放鸽子,就不留下来蹭你一顿午饭了。” 冬日养身最宜围炉食锅子,玉瑕山中物产丰饶,自有野趣,两个人也正好闲坐话话家常——只是沈渊并无此打算,还是觉着本就临时起意出门,不好连招呼都不打,直接不回楼中吃午饭。尹淮安也执意假装听不懂客套,说这有何难,自己派人去接盛姑娘过来,她若愿意同席,就是宾主尽欢;若秋筱腼腆,或架屏风避嫌,或两个女孩家自去院里,都好商量。 “好了,淮安,咱们两个想见面又不难,怎么搞得好像久别重逢,非得豪饮三杯,以示庆贺似的。”美人早摘了兜帽,又卸面纱,笑意便再不受束缚,在唇角肆意生长:“我是担心,秋筱那丫头本来就古灵精怪,看见你我整日接近,保不齐就要想偏了去,那可就闹笑话儿了。” “清者自清,况且她同你要好,怎么会看你的笑话。”州来庄主这边打着马虎眼,随即就招手唤来侍从,吩咐去山下寻冷香阁的车马,请盛秋筱姑娘进山庄作客:“再去告诉厨房,中午添上樱桃饆饠,再用鲜笋做个汤。” 再清冷的人,也会欢喜于自个儿的好恶被别人放牢牢在心中,樱桃饆饠本不难做,沈渊虽嗜甜,也过了会哭闹要点心的年纪,尹淮安却肯宠着她,在州来山庄,至少最近的十年内,沈家姑娘没必要急着长大.故而白云苍狗,许多人在生命中来往聚散,抛却父辈留下来的根基,对沈渊而言,尹淮安的分量甚至比离雪城还要贵重几分。 久居高楼不与人交往,她已经不太擅长抒发情感,也只剩下当着沈涵,或者州来庄主,可以肆无忌惮地说笑——很少会有想哭喊落泪的时候,即便真的情绪上来,自然也不需要遮掩。 山庄的下人去请盛秋筱,尹淮安果真折了梅花,让冷美人带回院里,插瓶赏玩:“其实你那院子里也有梅花,既然你喜欢我这儿的,拿去便是。你们两个说话,正好,我回书房处理点杂务,就不送你了。” 绯月仔细,自请回城中冷香阁去,给墨觞夫人带话,沈渊却说不必,叫赶车的小厮跑一趟便可,丫鬟们还是留在身边。盛秋筱没有带着小菊,认真算来,花魁娘子也发觉,从前盛氏和那个小丫头几乎形影不离,近来却多疏远,就和闹了别扭似的。 “怎么没带小菊?已经很久没见她随身服侍你了,这蹄子也忒会偷懒。”沈渊想到这处便问起,“是她惹了你生气,还是别的什么?” 盛秋筱才脱下斗篷,正抱在怀里小心叠好:“喔,姐姐是说小菊。她哪儿能惹着我什么呢,就是到了新年,我也心疼她每天忙碌,想着就让她轻松轻松,等过了元宵,再指派她做活儿也不迟。” “丫头就是丫头,你还本末倒置起来。”花魁娘子不由得好笑,倚在贵妃榻上,托着腮看盛氏:“你心疼许锦书,心疼代你去了的离枝,我都理解,也从来没有反对,甚至你大度不计前嫌,跑去安慰春溪,我也没有真正阻拦。盛秋筱啊……你这份慈悲心肠,真应该去道观,去庙里,烧香拜佛,没准儿就能修得正果,将来念着旧情,也记得能渡化我。” 刚好屋子里熏的是檀香,正迎合了这一番话,挤兑的意味瞬间被冲散,还真像在为盛秋筱谋前程。 “姐姐别恼,等回去,我好好使唤小菊就是了。”秋筱放下斗篷,盈盈跪坐在脚踏上:“姐姐也说,她就是个丫头,没得为了她,让你我红脸的。” 番外二十八 山外青山楼外楼 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 山路崎岖,云遮雾绕,山脚下的花儿早早盛开,初春好景欲迷人眼。白衫红裳的美人儿信马由缰,忽地略过树梢枝桠,只听细碎咔嚓,指尖已拈了嫣红一朵海棠。 日头不晒,马儿却犯懒,盖因出来已经太久。女子流连山野,本来想去城里逛一圈儿,说不准能淘到合心的水粉胭脂,没成想才踏进城门,就听见前头乱哄哄的,锣鼓喧天,似乎还有高高的仪仗,由士兵强行挤开人群,招摇而过。 她立刻皱起眉头,牵着马儿转身就走,听见身边叽叽喳喳路人议论,是皇宫里什么贵人生下小公主,皇帝子女不多,欢喜得很,传旨聚国庆贺。 啧,好大的排场,那刚生下来的小丫头,估计这会儿连眼睛都没睁开,可知道为了她一个,整个苍梧国靡费几多?只不晓得京城的朱雀祠堂中,是都也被布置上鲜花供果,皇帝老儿再亲自过去磕头,叩谢神明开恩,没让他报应不爽,断绝后嗣。 这皇位是怎么得来的,大抵年纪够的人个个儿心中都有数,只在敢不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拿出来说。女子和姐妹们久居山林,向来不以皇权为惧,虽然日子难免简陋,可是更多自由,即便对小公主出生的排场嗤之以鼻,也不怕被谁听见了去。 隐居的日子过分逍遥,要是再过几年,保不齐她自己也不记得,当初是如何来到辰鸾阙的。这地方只有女子,外男不得进,除了必须,她们也不会轻易踏出山外,叫别人瞧见自己。从很小的时候,她就被师父从路边捡到收养,当作女儿带在身边,直到接过辰鸾阙的第一把交椅。 师父给她起过名儿,单字一个“玺”,很好听,也足够有气势,可惜自从师父去世,就再也没有人叫过了,辰鸾阙的女子们都喊她一声“姐姐”。 如同刻印在血脉中的印记,凌氏王朝的更迭总免不了伴随着刀光剑影,而那每个踩着血泪上位的新主,都爱打着各种此地无银的幌子,去往那世代景仰的神祠,长跪在泥胎金身前,请求朱雀娘娘宽恕,万千过错皆在自己一身,切莫迁怒于苍梧子民。 古籍中说,苍梧国祖上称孤竹,性喜神,得天佑,历经劫数,凋而不亡,辗转南迁而衍,世尊朱雀,以为护国大法神。朱雀得道化形,是为女儿身,美人傲骨,铮铮独立。故事中说,天命垂怜,雀族后嗣凋零,便降生仙胎,养育在西山白玉巢,使得最后一只朱雀生在母神膝下,又被西天护法抱回监兵神殿,由白虎神女抚养长大。 听上去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有本传世的典籍,称《孤竹遗撰》,书中分明写道,早在西山筑巢前,天地间有老阳,蕴育离火,生朱雀族,初代的陵光神君便由此诞生,也是那位西天护法毕生所憾——都说他们是天生一对,可她终究没能成为他的发妻,就连后来终于挣脱了替身羁绊的小雀娘,也死在了披上嫁衣的那天。 是因为护国神命途坎坷,才让原本秉承温厚而治的皇族,愈发尊崇武力暴戾了吗?还是说,许多人都选择忘了,如今在上位的凌家,也不过是当初正统墨觞血脉的旁支。 罢了,皇帝家事,与她们辰鸾阙何关?胭脂水粉是买不成了,今儿还是早点回山,省得不小心磨蹭到天黑,姐妹们等得急了,小十二又要亲自下厨,做出些惊掉人下巴的“珍馐”来。 想得太多,容易叫自己脑袋疼,于是女子摇摇头,将海棠花儿随手插在衣裳襟口,策马扬鞭踏上归途,身后大片连成海的荞麦花田渐行渐远,直到模糊, ---------------------------- 这条潺潺的旧时托举着我倦怠的心神,让一片白帆顺流而下,我写曾经和壮志,模棱两可讲起难凉的豪情,这一类提及也无法缓和的疮痂,便成了我偶尔的渴望,故而时常求索其间晦明来去的脉息,总提起,也不过是温故而知新。但我明白,往事之事不能溯游而上,也不必执炬烧手…我说到这里就困了,三生六界大概用有半数人在说我,或者与我相谈。什么如朝露,或者霜霰,在两片嘴唇开合时,我可能就已经没在说了,谁在雨天雾天情愿闲讲自己的故事呢,她嬉笑着问后续,我摆摆手说招瞌睡了,作势就要倒。心里只有烦哪,无穷尽的烦躁…究竟何人能在月外谈求我二三十年来的旅途呢,芸芸众生,权当是听过了一个笑话。 可这并未拦住戍守边关的将士们。冰冷的雪扳不开他们握着长矛的手,刺骨的风刮不走他们为国效力的意志,他们为何如此?只为了千里之外的各个城池里他们的家人能心安的过个好年。 身为军医,独自有一间小帐篷,凉气从缝隙中窜进来,那炭火都似乎没了温度。我冷得手亦在抖,配着给伤兵们疗伤用的药膏,再一份份分装进瓶子里。 忽的有一瞬间,寒风似千军万马般涌进帐篷,但转瞬即逝。我眯起眸子望去:原是季大将军来临。我起身正准备施礼,洛尘忙扶住,他疲惫的脸上强行挂起一个微笑。 我牵着他到炭火边坐下。 “跟着我来边疆,苦了你了。” “与你在一起,那里都是好的,哪有什么辛不辛苦的。” “可是……” “莫说了,今日可是除夕夜,我若是不来,怕是要一人过这本该团圆的日子了。”我见他似还要说什么,揉了揉他的脑袋。“安心,我没那么脆弱。” 他无奈,只好点点头。 外头的风雪小了些,我牵着他的手撩开帐篷的帘。见远方有点点星火升空,伴随一声脆响炸开成一朵朵绚丽的烟花。朱红的,深蓝的,赤金的…… 怀卿又牵紧了紧我的手,我回头看他侧颜,却正正装上他的视线,有些慌乱。正想闪躲目光时,他把我又拽进帐篷,抵在一旁在唇边落吻,待略有些呼吸不畅才松开。他在我耳畔低语。 第三百六十九章 红柚 山庄中,有资格进院子伺候小姐的侍女不多,春桃与春柳因着前次有功,直接被薛妈妈传唤过来。出门时,谁都没想到会遇见尹淮安,继而做客州来,可盛秋筱没有带上小菊,无疑是一个明智之举。 庄子里的下人绝大部分是本分的,主子吩咐什么,只管照做就是了,且今日事今日毕,不仅仅指做工,还有待人接物。因为小菊的胡言乱语,薛妈妈一度对盛秋筱颇有微词,然而事过境迁,这次她再来,仍然会被视作贵客。花魁娘子习惯了贴身丫鬟煮的茶,便嘱咐春桃不必搭手,只需去小厨房,看看有什么备好的点心。 人前脚刚到,平日又不兴奢靡的,怎可能有糕点时常准备。沈渊只想寻个借口,让春桃别在盛氏跟前儿,省得互相都生出尴尬。春柳到底年纪小,且总觉有些畏惧这位外来的小姐,是以压根不敢多思量,早将上次之事忘得差不多了。 反而是薛妈妈,可以泰然自若地进出,见到盛秋筱,也亲热地唤一声“姑娘来了,快快请坐”,又请她品尝新做好的玫瑰软饼——“原本上次小姐来,就想做了孝敬的,奈何玫瑰花酱早用完了,一时又没买到好的。姑娘不知道呢,我们小姐最爱这个。” 盛秋筱连忙起身道谢,向薛妈妈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双手接过来白瓷碟子放在桌上,请花魁娘子先用,却不晓得不久前,书房里闹出的趣事。 “我用过了,这是薛妈妈送给你的,可别辜负人家美意。”花魁坐起身,摆摆手婉拒:“要趁热吃才最有味道,不过别贪嘴,中午烫锅子,听说还有冬笋做的汤,听着就有胃口。” 时辰过得很快,姑娘们只是稍坐,等候午饭,绯月与绯云两个伺候足矣,薛妈妈便领了春桃与春柳下去,不叫屋里拥挤。 玫瑰软饼的滋味甚好,不难俘获盛秋筱芳心,反而是冷香小阁主,端着茶象征性地抿几口,总不忘盯两眼盛氏,怕她吃多了积食,一会儿用不进午饭。 “对了,你可能用鹿肉?”沈渊忽然想起一则,转过身正色问秋筱:“上次涮野羊,你说你体热,吃不得,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讲究?” 盛秋筱一愣,眨巴着眼睛答不上来,只好说自己也不清楚:“姐姐抬举秋筱了,我没有福气吃过那个,实在说不上来。” 沈渊这才发觉自个儿欠缺考虑,还是绯月及时救场:“嗳唷,小姐不提,奴婢也想不起来。鹿肉么,可是纯阳之物,最是温补人的东西,只怕……盛姑娘不好多食了。” 大丫鬟边说着,边替自家主子向盛秋筱透过歉疚的目光,后者反而坦然:“这有什么,我自己的身子这般,只能眼馋罢了。不过话说回来,等到了夏日里,吃冰饮子的时候,我可是能多用一碗冷圆子呢。” “就你嘴巴坏,我只是不能贪食,又没说丁点儿不能碰。”花魁娘子搁开茶盏,伸手接过绯云剥好的柚子:“悄悄儿告诉你,我才刚用了一碗冰酥酪,加进好些水晶豆腐,又凉又滑,可口得很——你可不许和夫人告状,回头,母亲要是问起我来,我一定不饶过你。” 秋筱不由得大吃一惊:“姐姐莫不是说笑?今儿虽不算严寒,可怎么就好这样任性了?唉……我的好姐姐,你不告诉我也罢了,现在我既知道,要是替你遮掩,万一被夫人发现,只怕要一同责罚。” “同甘共苦,可不才是好姐妹。”花魁娘子姣好容貌上挂起狡黠的笑,一双桃花眼亮晶晶,愈发弯似月牙儿:“你放心。我一直吃着药,自己的身子自己有数,还想多安稳几年,看着你们一个个都能有好归宿。” 街边买的青金石簪子还放在怀里,听闻这话,盛氏又悄然红了脸颊,不自然地干咳两声,转脸就想去拿茶壶,试图借此岔开话题:“柚子性凉,姐姐才用过冰酥酪,还是留神别吃多了,免得肚子疼起来,便是想瞒着夫人都不能了。我闻着,今天煮的茶格外清香,都是绯月手艺好,回头我得吩咐小菊,认认真真学一学。” 盛氏说得不错,柚子性凉,可是味道甜美,在地窖里阴凉处刚拿出来,去干净了皮儿,只留果肉,红润润盛放在青花浅口瓷盘中,汁水充沛、饱满,几乎入口即化。沈渊用得不多,指尖沾染少许浅红,抽过帕子慢吞吞擦拭:“她若愿意学,绯月自然可以教。好,女孩子家,我不拿婚配取笑你。我可同你说,来时尹先生同我讲,昨天他请了班子,来庄里唱黄梅戏助兴,结束时太晚了,就没有下山,午饭再给咱们演一场。待会儿回你那屋,好生匀一匀脸,可不能叫那群唱曲儿的比下去。” 说着话,沈渊点点下颌,示意秋筱别总愣着:“我同你熟悉,才不和你客套推让。果子剥好了摆在桌上,你自个儿拿着吃,别等我说。” “是,是,秋筱一定多擦些胭脂,让自己看上去年轻又娇艳,只是有姐姐坐镇,任凭是谁,都像那天边的星星,怎么能和明月争辉。”秋筱接过绯月递的细竹签,叉起一块红柚,才举到唇边,已经闻到果肉香气溢满:“好香,尹先生待姐姐果然不薄,这样好的柚子,在城里也难见到。刚才,那位妈妈说到姐姐,语气也亲热,显然是将姐姐当作自家主人了。” 秋筱看似总改不了喜欢打趣,其实心里牢牢捏着一杆秤,品得出小阁主意志坚定如磐石,不啻州来庄主,还是顾医师,甚至于那位姓凌的客人,都不能取代离雪城在花魁心目中未婚夫的位置。偶尔地,她也有几分想劝说小阁主,若无不可抗拒的缘由,为什么不能稍作动摇,重新权衡抉择呢? 毕竟啊……同其他几位比起来,这离家哥儿人如其名,从来就不见得主动亲近,实在不像准备好厮守一生的样子。 第三百七十章 戏班(上) “听着怪怪的,我可是认真问过你,愿不愿留在州来山庄,当时,你自己回绝了的。”花魁娘子抬眸,眼神径直瞧在盛秋筱面上:“秋筱,事到如今,你可不要告诉我,你又愿意了。” “姐姐别误会我。”盛秋筱面色突变,立刻放下所有,提裙正正跪坐在花魁膝下:“奴婢可以发誓,对尹先生绝无觊觎。姐姐,我求你疼我,切莫再提什么归宿的话。人人都说青楼女儿命薄,可我只愿陪着姐姐、追随姐姐,这辈子都不想分开。” 如此倒是让沈渊无所适从,忙命丫鬟们扶盛姑娘起来:“真的怪我了,惹得你说出这番话,竟像魔怔了似的。这辈子呀,你我至多是姐妹,怎么被你几次三番一说,好像要和我做夫妻。” 冷美人也由衷发笑,足见盛秋筱所言的确让花魁娘子觉得滑稽。这下无论主子,还是丫鬟,都看出不适合再谈什么,沈渊索性让绯月陪着秋筱出去,到左次间洗脸理妆,留下绯云伺候自己。 “你看看,秋筱这个丫头,在我跟前也有些日子了,怎么就是不见长进。许多次,我同她讲,不必过分小心,大可以有话直说。她嘴上答应得倒好,一转头就又是老样子。”贵妃榻上铺着厚厚的羊绒毯,自是轻软暖和,随便歪下身子就能好睡,花魁娘子却是全无困意,“好久不听黄梅戏了,我歇一歇,你去替我找一件家常的衣裳来,吃饭时换上。” 真正美而自知的人,从不会在意一时风头。出门逛庙会,穿戴得光鲜些是情理之中,可在尹门的庄子上用饭,就如同在自己家里,何须盛装华服,反而显得小气。 只是沈渊没料到,她这随口一提,竟然会引起来后头小小一场风波,原本是宾主尽欢的场子,却徒生枝节,差点伤了新春的和气。 尹淮安坐拥州来山庄,心里头念着温家女儿许多年,虽知道她辜负自己,到头也没有真正生出怨怼,如常过着富贵公子哥儿该有的日子。他自诩风流,不会为了年少时候有始无终的一份感情,而让自己做所谓的痴心人,如出了家样,片叶不沾身。 州来庄主屋里有伺候的大丫鬟,偶尔看戏听曲,遇见顺眼合心的女先儿,也会叫过来吃一杯酒;正如同昨日元夕,尹淮安请了戏班,让山庄上下的人都可以过来赏听,抛开黄梅戏如何不谈,就有两个格外出挑的女戏子,运气好被州来庄主看上,各自赏了支金簪子。 庄子角落的小院,黄梅戏班得了传话,中午要为贵客献艺,正紧锣密鼓做着准备。尹淮安出手阔绰,那两个女戏子便成了焦点,加之本身就在班子里常常被献殷勤,此时更觉得意,说话也骄矜起来。 “我和你们说,别看咱们是些唱的,可要是讨得主家欢心,能一举飞上枝头也是有的。尹公子既然说是贵客,还点名让我去唱曲儿,可见对我满意。” 最亮堂的一间客房,妆台前坐着个粉衫女子,约莫十六七岁,生着对细长丹凤眼,涂着层层胭脂油彩,显得十分妩媚。她好像专注于梳妆,说话有点颠三倒四,连贯不通,意思却再清楚不过——她想得到尹淮安的恩宠,好以此留在州来山庄,摆脱低贱的身份。 然而,冷香阁最当红的秋筱姑娘都知道,凭她们这样的人,在州来顶多是给人家做个妾,再不济只能做个奴婢,更好的美梦想也不敢想。 “就怕到头来,姐姐爬上了人家的床,也照样是个见不得人的奴才,白白脏了身子还不收房,不知我娘会被你气成什么样子。”显然,旁边一个还穿着青色寝衣的女子要聪明几分,可是说出的话未免太刻薄,任谁听了都会下不来台。 她敢出口伤人,全因自己是戏班班主的女儿,有亲爹娘撑腰,说话从来都是只顾痛快,甚少替别人考量。班主姓侯,中年得女,膝下也没有别的子嗣,别无选择,只好格外爱护,起了名儿换作“子雨”,很像一位大家闺秀。 女子多的地方,即便方寸之地,也从来不会少了争风吃醋。侯子雨还小的时候,身段长相都并不出挑,见多了父母强忍失望的眼神,直到年及豆蔻,才渐渐长开,可以称得上清秀。她知道自己姿容不够出色,只能勤下苦功,一水儿唱腔深得父母真传,年纪轻轻就能独挑大梁,才终于在戏班子里硬气起来,身边也多了爱慕的目光。 侯子雨觉得,这就算是熬出头了,可以安心享受几年清净日子,等到年纪足够,便求爹娘做主,让自己和一直心悦的师兄成婚;那是一个英俊的青年,比侯子雨还要早来到班主夫妇身边,充作儿徒教养,两个人可以看作青梅竹马,戏班子里的人也都默认,他们必然会结为夫妻。 没成想,好景不长,侯子雨偷偷置办的嫁妆中,肚兜上的交颈鸳鸯才绣出半只翅膀,戏班子里来了个脸蛋漂亮的女孩,无亲无故,只听说姓王,刚一露面就凭着容貌,夺去小班主的所有光芒。侯子雨躲在粗壮的台柱后,目不转睛盯着王氏唱完了整出戏,只恨不能在她的枇杷膏里撒一勺巴豆。 没过两天,王氏就有了个艺名,居然叫作“文姬”。侯子雨彻底坐不住,戏班子里稍读过书的人也议论纷纷。文姬?效仿古人的才女吗?这样的名字虽然足够“雅”,可叫开了,免不了让客人发笑。 大约美丽的容貌总是更具有说服力,当王氏洗尽铅华,换上熨帖合体的娇嫩粉纱,提上自己亲手熬制的宵夜,分送给戏班子中人时,有关艺名的风言风语消弭在绿豆粥的绵绸中,化成大快朵颐之余的赞美,连侯班主的儿徒也餍足,舍不得停下筷子。 看见师兄冲着王氏笑,侯子雨再也按捺不住,手中温热的碗变得滚烫,被她狠狠掷出去,“哐当”碎在地上。 第三百七十一章 戏班(中) 戏班子里很多人还记得,侯子雨发作起来那日,非但没有如愿夺回所谓的骄傲和地位,反而被她的亲爹娘教训一顿,说王氏能给戏班带来好处,她作为他们的女儿,不但不感到高兴,反而只顾自己的喜好,实在让人失望。 这事儿在侯子雨心里深深扎了根,却也无计可施。王氏实在长得漂亮,自己只能更加勤劳,靠过硬的唱戏本事挣回一席之地。渐渐地,两人各自凭本事,也有了平分秋色之势。最开始出风头的时候过了,王氏也学会收心,知道侯子雨毕竟有父母作靠山,不好闹得太僵——于是她们说上了话,日子长久,看上去还真有点好姐妹的意思。 只是……到了牵涉利益的时候,即便是亲姐妹,也不少见反目成仇,更何况侯子雨心心念念的婚事一直被找借口推辞,连侯班主夫妇都在打着成全王氏的算盘,好能将她长久留下。对适龄的女子而言,好处多少的倒不算最重要,情场失意才最叫人肝肠寸断。 于是,侯子雨的怒气一日盛过一日,尽了力压在心头,不让自己在人前表现出异样,每每看见王氏,还能够挤出一点笑脸。她内心是很不服的,逐渐又开始觉得,再怎么勤奋也不比上美丽外表,不如趁着青春正好,给自己找一个长远的出路依傍,彻底不用再看人脸色、卑微讨生活。 戏子低贱,这四个字从小就刻在侯子雨脑袋里,此时她也顾不上了。早在腊八,侯班主就接到信儿,新年有位大主顾要伺候,侯子雨听过就牢牢记住,抓紧时日多加保养,再有她的确唱功深厚,才有了除夕夜里,尹淮安对两个女子的一视同仁。 州来山庄富贵无极,宏大排场看花了侯子雨的眼,等领了赏,手都紧张得不知该往哪儿放。相比之下,王氏反而镇定自若,婉转道谢的从容模样又招得几句称赞。侯班主夫妇没有和女儿计较,只私下同她说,以后再有这种场合,她要记得,务必跟在王氏身后,别一味争在前面,让自己也为难。 侯子雨心里发酸,却也没有多说一个字的余地,眼看着亲爹娘才冷脸训斥过自己,就急匆匆去厨房,亲手给那王氏炖梨汤。 没能生在大户人家的主母肚子里,侯子雨认命,侯班主夫妇养育她长大,也并不曾有过什么亏待。她曾经一度是知足的,也想好好和师兄长相厮守,以后生儿育女,自然有后福可享。即便师兄的心不再在自己身上,她也从来不奢望嫁进豪门,只要是能做正妻,普普通通的平头百姓,夫妻举案齐眉,不照样可以家和万事兴么? 可她见不得王氏鸠占鹊巢,自己的婚事八字还没一撇呢,哪里轮得到她整天在戏班子里耀武扬威?州来山庄的下人们也是,口口声声“文姬姑娘”长、“文姬姑娘”短地,侯子雨听见就嫌吵闹。明明自己唱得更好,怎么到头来,反而像是沾了王氏的光一样? 原本定好的,留宿一夜便下山,州来山庄不是她们的归宿,侯班主也从没动过卖女求荣的歪心思。主人家临时有吩咐,戏班子自然乐于多赚一场,只是王氏和侯子雨都不太高兴——她们以为今日要走,没打算早早起来梳妆打扮,管事的传话都到了院门口,才只得手忙脚乱地穿衣起床,又争夺起妆台来。 包括侯班主夫妇在内,都说叫王氏先打扮,因她底子好,不会耽搁太久,侯子雨可以先行换衣,或者去院里吊吊嗓子,熟悉中午要上的曲目。侯子雨心中本就不满,昨晚的小铫梨汤只端给了王氏,竟没有自己的份儿,现在还要相让,放眼全天底下,岂有这种道理? 王文姬被捧得多了,似乎也开始飘飘然,见侯子雨不肯配合,就坐在原处盯着自己,便觉得各种不舒坦,故意说出自恃得意的话来,让这个娇小姐也别想畅快。果不其然,侯子雨在气头上,越来越口无遮拦,什么没羞没臊的话都能向外丢,旁人听了都要皱起眉头。 “子雨,你怎么说话呢?都是一处某营生的,你仗着是班主的女儿,平时趾高气昂也就算了,文姬都不和你计较。”刚巧班子里的大师姐路过,透过半掩的门扇听见屋里争执,实在容忍不下,推门而入:“是,刚才文姬说的话,是有点不羞臊,可你觉得不中听,好好和她说就行了,何必恶语伤人,互相为难。” 大师姐瞪着眼,将屋子里在场的人都扫了一遍。王文姬端正坐在妆台前,仍然能沉得住气,专注于描眉画眼;侯子雨猛地站起来,憋着气,胸脯起伏,脸蛋也涨红,显然想和大师姐争辩,话到嘴边却停住了;再旁边还有两个小学徒,都尚且不足十岁,一块儿往角落里躲,低头只敢用余光偷看局面变化,怯生生搓着手不知所措。 “唉,我早就知道,自我第一日来咱们戏班子,子雨妹妹就不喜欢我。怪我自己命不好,被爹娘卖出来,到哪儿都讨人嫌,平白让妹妹生气。”王文姬放下胭脂盒,唇瓣涂得鲜红,娇艳欲滴:“让师姐见笑了,我这儿也上好了妆,子雨妹妹等久了,不如,我替你梳妆,向你赔罪?” 才说着,王文姬就提着裙角,向侯子雨伸出手。稍有脑子的人都听得出,王氏的做派未免刻意,可架不住就是令人心里舒服,侯子雨只能吃瘪,不服气地啐一口:“我呸!谁稀罕你假惺惺,我看,你不应该在我家戏班子,应该去勾栏瓦舍里,才能施展你这一身好本事呢!” “够了!子雨,你再胡闹,我就去告诉师父、师娘。”大师姐一声喝断:“女孩子家家的,怎么满嘴都是这些脏东西,你可别说,是班主教给你的。让他们知道了,肯定要重重责罚你。行了,快点梳妆,等会儿耽误了上场,大家都要跟着你倒霉。” 第三百七十二章 戏班(下) 王文姬嘴角挂着微笑,侯子雨怎么看都觉得像在讽刺自己。大师姐话里话外也向着前者,侯子雨咬紧了后槽牙,鼻尖酸涩,眼里不争气地涌出泪珠,竟还努力忍住了,没在王文姬面前示弱。 大师姐年长,还仰仗着戏班子养活,不好太不给班主女儿面子,便也放软姿态,主动过来给侯子雨擦擦眼角,拉着她说了些劝慰的话,让两个小学徒赶紧帮忙给她梳妆。菱花镜里,尚未及笄的少女其实容貌清丽,不比王氏媚艳,可是也自成风格,奈何人与人之间最怕比较,王文姬已经到了待嫁之年,最是夭桃秾李时,自然更能吸引艳羡的目光。 州来庄主定下的曲目是《女驸马》,猜着沈渊会喜欢听。侯子雨于王文姬同台,班主女儿扮冯素珍,倒不是偏私,的确她唱得更好些,而王氏装点起来端庄明媚,更像公主。 侯子雨眼睛红红,两个学徒小姑娘面面相觑,生怕说错了一句话,连带着自己也要挨骂,索性闭上嘴,照着班主娘子所教授的,一点点给她化上妆容。刨花水调好了送进来,拿刷子刷上头发,酸涩气味中带着木屑独特的清香,让侯子雨的情绪慢慢得到放松,也能集中精力,在心中默默回想着冯素珍该有的唱腔。 贵人赏的金簪子被她自己收作了私房,侯班主一视同仁,也没有要王文姬交出去,这其中或许也有几分私心,万一将来,大徒弟与王氏真结成夫妻,凭他什么金簪子、银簪子的,还不都是嫁妆,一样是戏班子的好处。无论哪种可能,对侯子雨而言都没有什么损失,甚至将来,她要是接过父母的位子,也就等同于有机会管辖王氏,那才叫扬眉吐气,好不痛快。 如此转念一想,前一瞬还铁青着脸色的人,立刻也欢心起来,对着身边的小学徒有了笑脸,亲亲热热地拉着手,夸她们小小年纪,办事却这样利索:“等演完这一场,下了山,回去路上呀,我肯定给你们买点心吃,城里的桂兴斋,你们可听说过?我替爹娘说一句,你们尽管放心,只要肯踏实本分,班子里一定不会亏待了的。” 两个小姑娘似懂非懂,不约而同说多谢姐姐,旋即还是低下头,抽回手,老老实实地画完最后一层油彩,开始给侯子雨贴鬓角。门外院里有人过来,是山庄的侍女,给戏班子送汤水,都是给打杂跑腿的人填填肚子,至于几个要上台的角儿们,早就提前用过饭。 侯子雨听着动静,不由自主回想起饭桌上的情形。说起来,也不过是莲子枣泥熬粥、四样精致小菜,外加每人一盏润喉的枇杷甘露,可吃着就是比外面的味道好,以至于她没心思去看王文姬如何,只在意手边这碗清凉晶莹的糖水,等下了台,还能不能再来一点。 昨晚上,山庄的厨房也送过来宵夜。侯子雨刚好和爹娘在一起,还听他们感叹,说仔细想想,的确有些对不起女儿,没能将她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从小跟着他们奔走漂泊,受了太多委屈。阖家温馨的场面也仅仅维持了一顿宵夜,到了第二天一大早,侯班主夫妇听闻女儿与王氏都在贪睡,气恼之下,先行责骂了的还是侯子雨。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侯子雨不愿意让自己带着情绪上台。两个小姑娘也被大师姐叫出去,各自端了碗红豆沙果腹,炖得软烂,有类似于粥米的口感。王文姬不知道去了哪儿,侯子雨也懒得在意她,毕竟啊,就算王氏又跑去痴缠师兄,自己干看着生气,还能如何呢? 时辰掐算得很准,差不多人人都吃饱,也到了州来山庄传戏的时候。随着管事妈妈引路,一众人鱼贯而入,还是那间有山岚流水的敞厅,戏台对面,饭桌正首坐着山庄主人,奇怪在于另两位女子不是分坐,而是依次排在同侧,那个衣裙素净些的反而地位更尊重。 大约因为,人家的长相也更出色?都说人靠衣裳马靠鞍,真的放在绝色美人面前,这就是一句笑话。侯子雨不能当众摇头,心里默默冷笑,趁着转身没人发觉,向王文姬翻了个白眼。 铜锅热汤沸腾欢快,翻卷出淡白浮沫堆积在边缘,侍女卷起袖口,手持长柄铜勺,微微弯腰小心捞出,轻叩丢弃在白瓷小碗中。盛秋筱不能吃鹿肉,厨房另做了几道性平滋阴的菜,好不叫客人为难。 鹿肉被切成薄薄的卷子,下锅稍微汆烫便熟,蘸着料碟入口,与牛羊肉相比较更见风味。兴致上来,沈渊亲自动手,下进半盘窖里刚片开的冻豆腐,吸饱了汤汁,甚是有嚼头。 “姐姐,你看,那个扮公主的姑娘,唱功虽不及冯素珍,身段、样貌却都格外好。” 侍女送上切好的果子,花魁瞧见秋筱坐得远,顺手替她递过片蜜瓜,盛氏微笑称谢,掩唇咬一小口,侧过身轻声同小阁主说话。沈渊听戏,从来只在意曲目本身,倒没怎么关注角儿长得如何,听秋筱一提起,才将目光落在伶人脸上。 “的确不错,可说到底,她们靠唱戏为生,要是以为有张好脸蛋,就可以浑水摸鱼,那就大错特错了。”冷香花魁回眸,示意丫鬟那冻豆腐可以出锅,又转脸将问题抛给尹淮安:“淮安庄主觉得,台上的公主与冯素珍,哪一个更合你的心意?” 美人貌似随口闲聊,尹淮安却没忘了,自个儿昨夜觉得两个女子都顺眼,一样给了赏赐。好在他最会随机应变,听见刚才沈渊与盛秋筱说话,便顺着她会高兴的意思来回答:“自然还是冯素珍。我请戏班子来唱戏,为的是听曲儿,又不是看美人。正如在下请姑娘登门做客,是因猎得肥美的野鹿——”州来庄主话锋一转,向满桌琳琅努努嘴:“还是别老想什么豆腐了,地窖里多得很,你要喜欢就放一放,以后任你吃去,今儿的野鹿卷子才叫难得。” 番外二十九 可怜春半不还家(上) 月晦星残,疏影横斜,新年的幸福味道传遍陌京城的大街小巷,无论那达官贵人,还是平头百姓,都暂且叫过去一整年的不愉快暂时搁浅,专注着精神等待新春焰火炸响,照亮的不仅是都城夜空,也是寄托和希望。 热衷于守岁的多半是孩童,正在精力最充沛的年纪,无需泡得色浓味酽的茶水,一捧什锦糖果子就足够他们兴致勃勃地回味,继而玩闹上半宿。老人们经不住闹腾,早早就寝休息,父母辈的人们也最多只叙话到子夜,临睡不忘叮嘱自家的顽皮幼童,切不许放肆过头,搅扰了大人们休息。 良夜无梦,花炮也渐渐归于安静,理应睡得安稳香甜,可世上万象百态,从来都不可能有那十全十美的,譬如总会出现拌嘴吵架的小夫妻,连襁褓中婴儿啼哭都置若罔闻,非要先争出个高低;还有那掩耳盗铃的一家之主,受不了隔三差五必定上演的鸡飞狗跳,连团圆饭都拂袖离席,不做表面文章也罢。 温梅被卖给了人牙子,几经颠沛,下落不明,亲生的父兄将她迫害至此,吃年夜饭的时候,竟也想不起来为她洒几滴眼泪,仿佛过去十余年中,温家根本就没有过这个女儿。温施逗几下小孙子,借口年纪大了,受不了孩子哭闹,躲进睡房,门窗一关,索性学起逃避现实的懦夫,假装只要睡着了,就不必想家里已经捉衿见肘,还不知道下一年应该怎么办。 可是即便躲进睡梦中,也照样不得踏实,总觉得似乎有事要发生,窗外夜空中的花炮此起彼伏,足以掩盖绝大多数人间嘈杂。城北之地,聚集着陌京的过半行商门户,温家立身多年,虽然买卖败落,可凭着温施早年间行善,终归有份好名声在,也没人借此冷嘲热讽。 然而,自打有邻居发现,他家的闺女梅姑娘不见了,反倒是牙婆曾经从那红漆宅院门前过,充斥着鄙夷与不屑的目光便如暴风骤雨,毫不留情砸在温家父子的头上、脸上,连刚生下孩子的儿媳妇也未能幸免。温施的长媳才出月子,只要敢踏出婆家的门槛,必然会撞见左邻右舍,少不了挨一顿排揎——“娘子好福气呀,生出来的是个儿子,就算将来养大,你夫婿又败光了家产,也不至于将男丁卖出去,和他可怜的小姑姑一样,这辈子都不知道落在哪儿。” 媳妇娘家姓孙,也是商贾之女,嫁过来的时候带着一百二十八抬香樟木红绸嫁妆箱子,好生风光显赫。进门不久,她就听说,夫君的妹子是要给伯爵公子做小的,虽然说出去不太光彩,可是能与贵人攀上干系,将来若能得宠,自然鸡犬升天。 同样世代经商,孙家夫妇却对此行径向来不屑,甚至懊悔,怎就将女儿嫁给了这样的人家。孙氏偶尔回娘家探望,父母总要殷殷叮嘱,将来若有了孩子,切莫让她那夫君、公公教养,免得上梁不正,也让他们的外孙学到一身歪心眼。 “士农工商,士农工商,咱们家没有个读书人,只能做买卖,可是孩子,为人一世,最重要的就是立身端正,那些昧良心、贪捷径的事儿,咱们可千万不能做。温梅是你丈夫的亲妹子、你公公的亲骨肉,他们都不顾惜女儿家的名声,可见从前议亲时候,说的做的都是假的。” 那个时候,孙氏悄悄观察,见温梅也是期待的,话里话外都是即将入伯爵府邸的自满,全然忘了儿时青梅竹马,更不觉得自己如此做派实在不知廉耻。小姑子出阁在即,做嫂嫂的本来就不好多管,孙氏自觉问心无愧,实在不必惹一身腥臊,干脆捂上耳朵,事不关己。 温梅被人牙子带走那天,孙氏已然有孕,躲在门后大气不敢出,听着就心惊肉跳。婆家有难,她心中虽不十分情愿,到底也拉不下面子拒绝丈夫,扭捏着拿出一张单子,心想熬过眼下这一遭,日子总要过下去,孩子生出来不能没有父祖和家底。谁承想,如同跌进个无底洞,温家的男人伸手不停,一来二去,孙氏身边也只剩下点细软,无论如何不肯再交出去了。 孙家夫妇送来成筐的红鸡蛋,还有不计其数的补品,点明只给女儿一人调理身子,还请亲家公和姑爷手下留情,如有需要,他们可以另外送来。妇人产后虚火旺盛,晶莹剔透的燕窝粥入口,滑过喉咙勉强压住几分烦躁,孙氏看着新生的儿子,柔软娇嫩得像个小棉花团儿,只可怜他生不逢时,往后且不提,只怕连近在眼前的满月酒都不能好好摆上一桌。 温家父子自诩是男人,受不得这般奇耻大辱,月子里就常对媳妇摆脸色,对孩子也不甚爱护。孙氏原本性情温婉,从来不曾与谁红过脸,此时气极,横竖都有娘家撑腰,说话硬气起来,三天两头便是争吵。温家已经养不起下单的鸡,后门倒是还有一条杂毛小狗,整天听着主人摔打,也不敢跳起来。街坊邻居对温家卖女求荣早有微词,此时更加只会隔岸观火。 日子过得一地鸡毛,全靠孩子才出生,说一千、道一万也不能这样让他缺了父母,温家老小才硬着头皮过到了除夕。可怜天下父母心,孙氏的爹娘特意送来米面银两,让女儿能吃顿热乎像样的年夜饭。 温家饭厅的红漆木桌没有变,呈送上来的却都是儿媳的口味,男人习不习惯都得陪着,或者下堂去,吃他们早厌倦了的薄粥咸菜,还有难咬动的粗面杂粮饼子。尤为讽刺在于,旁人都用清香的新稻米白粥,唯独孙氏只有碗小米羹,可那颜色分明黄澄澄、金灿灿,还卧着一只滑软弹牙的海参。 “亲家老爷、姑爷,莫见怪,太太吩咐过了,大姑娘月子没坐好,实在应该多吃些滋补的,毕竟,当娘的养好了身子,才有心力抚育孩儿。” 孙家来的陪房妈妈不卑不亢,舀着调羹伺候主子,压根儿没打算给吃软饭的人留情面。 番外二十九 可怜春半不还家(下) 肚里久违了油水,温氏父子也不再黑着脸,打哈哈应付过去,和媳妇说话客气不少。谁的口味都不要紧,他们太久没见过鸡鱼了,还有热腾腾的荷叶鸡、油汪汪的红烧狮子头,连筷子头的汤水都忍不住要偷着舔舔干净。 只是女人顾念孩子,见气氛终于和缓,忍不住趁着机会,问了夫君一句,对付过了年,日后如何打算。男人立刻像屁股炸开个炮仗,摔筷子跳起来,指着鼻子说孙氏是瞧不起他,存心当着全家的面让他丢脸:“好个心思歹毒的婆娘,我吃了你家几口荤腥,你就自觉能当家作主了?我告诉你,这家姓温,你要是嫌穷住不惯,就收拾包袱,拿我一纸休书,回娘家去!” 孙氏原是好心,冷不丁遭到如此责骂,甚至被一滴混着辣子的滚烫菜汤溅在脸上,顿时对婆家失望到了极点。她也不甘示弱,用力甩开男人的手,反击道若他非这样想自己也只好夫唱妇随——“放眼满京城里,也不见谁家败落,男人不想着如何重振家门,反而抢夺媳妇嫁妆。官人,你吃着我的、用着我的,同我说必定都能填补上,结果到头来,连吃顿像样的团年饭,竟都要靠岳丈接济?” “要是官人觉得,我羞辱了你的颜面,那就井水不犯河水,我孙家愿留下剩下所有嫁妆,全当填了借住你家房屋的租子。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还有我的儿子,也不劳烦你们来养!”孙氏气喘吁吁,仍然瞪大了一双好看的丹凤眼,势头上丝毫不输:“如此安排,官人意下如何?若觉得好,那我便立刻取笔墨来。” 嫁妆早就没剩下多少,男人很善于权衡利弊,知道若此时分手,自家怕是难支撑,立刻矮了三分,闭上嘴当个葫芦。儿媳的忽然爆发让温施也颇为意外,眼前的山珍海味也变得味同嚼蜡。孙氏显然不准备给任何人面子,一家之主也只能用孙儿做幌子,匆匆逃开充满硝烟味的饭厅。 新年夜家家户户放爆竹,只有温家冷冷清清,连春联都是找了旧年的出来充数,还好保存得不错,不至于让路人看出笑话。都在阖家团圆,偏偏自家落个满地狼藉,温施已经年长,此情此景之下难免浮起伤怀,又想到女儿还在家时,也喜欢吃那道狮子头,只不过要用清蒸,浇上洁白浓稠的高汤;温梅最爱煮饭时多加些水,米粒会很黏软,她才好将饭菜鱼肉都拌在一起,几下搅得均匀,囫囵一勺吞下肚子。 “爹爹不知道,这样香得很呢。”那会儿温梅不过七八岁,咧着嘴角朝父亲笑,唇边还沾着零星饭粒。她面前是半碗米饭,混杂着模糊不清的颜色,旁边有个小瓷碟,里头摆着半颗清蒸狮子头,显然,另外半颗被她分了出去,配着小青菜拌成了一团。 实在小家子气了,也不知道谁教给她的,从小便是如此——从前家里只有这一个女儿,虽然是庶出,可是无比受宠,自然没人会指责她什么,直到年龄大了些,该出门交际,嫡母才下了狠话,若改不了,就别吃饭。 现在回头想想,阿梅这个坏习惯,大概是生母教给她的?温老爷还记得那个妾侍,从小就伺候在自己房里,性格还不错,就是举止不够大气,偶尔被自己撞见过一次,竟将赏给她的牛乳蒸蛋拌在半碗冷饭中,还吃得津津有味。 当时,他问他为何如此,若是饿了,自然可以叫厨房再送吃食,哪有将糖水当作菜肴的。那个小妾低眉顺眼,脸涨红了大半边,蚊子哼哼似地说,那碗饭是自个儿中午剩下的,看着白米珍贵,不舍得丢掉。 她道,儿时家中穷困潦倒,又硬要接连串生下孩子,养活不得,只能卖儿卖女,自己这才给少爷做了丫鬟通房。跟着亲爹娘吃不饱饭,到别人家做奴仆,反而知晓细米白面是何滋味。 温施还想起来,那个妾侍最喜欢吃的就是牛乳蒸蛋,后来怀了身孕,鲍翅参肚都可以不要,每日早晚两份糖水必不可少,否则真的会寝食难安。可他分明记得,她头一次迟到,还是自己觉得腻味,才尝一口就随手赏给了她。 嫡妻出身官宦人家,不会为难后院的小星,甚至会亲自带着陪嫁丫头,提一盅芙蓉鸡片登门教导,言明若要孩儿养得好,还是应当照常进补,没得逮着什么牛乳、鸡子的当个宝贝,活像没见过世面。 家里没有宠妾灭妻的规矩,都是温施自己念着妾侍自幼的情分,觉着嫡妻这样说话未免刻薄,叫孕妇听了肯定要多心。他甚至不愿意见面,只让管家去同太太说,以后不要到姨娘的屋里。 可惜,等孩子生下来,现实就打了这对鸳鸯的脸。梅姑娘月份不足,又因孕妇吃了太多甜食,却几乎不碰菜蔬果子,又被温施惯着,整日流水样的大鱼大肉送上餐桌,孩子天生体质燥热,浑身发黄,没满月就大病一场。 小妾不知所措,哭红了眼睛,最后还是嫡妻站出面,请了郎中悉心照料,又安慰温施,姑娘生得清秀,看着就有福气,一定会安然无恙。 想着想着,温施浑然不觉自己眼角已经湿润,女儿的笑靥将他牢牢钉在耻辱柱上。他上了年纪,长日咳嗽,可怜他的嫡妻中年早逝,却也不用跟着受家道中落的苦。至于那个小妾,更是在阿梅还小的时候,就因得了下红之症,艰难熬了半年,油尽灯枯了。 新年的焰火逐渐归于寂静,前头的争吵声却还没个消停,争先恐后钻进温施耳朵里。儿媳孙氏痛哭流涕,襁褓婴孩也哇哇大哭,好像是饿了。还剩下一个吃人嘴软的男人,直接动手摔门,也听不清楚去了哪儿。 造孽……都是报应……愤怒之下,一口痰涌上喉咙,温施憋红了脖子,想要呼喊却发不出声音。他下意识想喊阿梅,才想起女儿已被自己送走了。 第三百七十三章 不甘 戏台离着饭桌不算远,隔了一道水渠,流水潺潺伴着风声,颇有雅趣,两个妙人儿唱得也极好,可惜并不够专注。王文姬且不论了,没有能抢到主角儿,心里本就稍为不甘,眼神总时不时向冯素珍身上瞧;她却不知道,侯子雨还嫌弃自己扮作男相,头脑中念着的都是公主发髻间那副烧蓝点翠九尾凤凰冠。 未响锣鼓,主人家的谈论轻易便飘到伶人耳中,饶她们想不听见都困难。侯子雨不知道座上的女子是谁,只听她言语间偏袒自个儿,心下得意,嘴角不由得弯弯翘起,却忘记冯素珍身世凄苦,当着公主陈情喊冤,怎可展露欢颜?侯班主夫妇在台下急得后颈冒汗,眼见女儿那点笑模样终于压制下去,才敢稍微松了口气,再看山庄主人们,似乎没有发现不妥,班主悬着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是,是,尹先生别笑话我。新年吃多了大鱼大肉,人人都想极尽奢华,我还以为,自己也能清新脱俗一回了。”冷香花魁轻翻手腕,却并非去取筷子,转而斟了半杯果子酒:“等唱完戏,叫她们下来吃杯酒,天这么冷,看她们都传得单薄,可别冻坏了。” 州来山庄的果子酒都是自酿,颜色橙黄清亮,微微透着淡红,用林子中新摘的杏子与石榴制成,虽带着酵母的酸香,却是宿醉后用来解乏醒神的佳品。尹淮安看着那酒盅,面上点头,其实并不太愿意沈渊饮下,只因果子酒不好烫热,喝了难免无益于脾胃——而州来山庄地窖中藏着上百坛玉露琼浆,庄主也不能纵着花魁娘子饮酒的。 盛秋筱没有提前通过气,可是贵在心思通透,眼疾手快按住小阁主,好生笑着夺开了酒盅:“尹先生做东,备了这样好的锅子,姐姐,饭菜你还没吃进几口呢,就贪杯饮酒,似乎不太妥当?” 沈渊意外于盛氏的忽然言语,回头看一眼尹淮安,才见对方目含赞许,不由得浮起玩味,疑惑这二人似乎隐瞒自己些什么。盛秋筱泰然自若,转脸嘱咐绯月布菜,正好铜锅里新煮熟了鹿肉卷子,大丫鬟一左一右服侍,绯云拿着曲柄白瓷勺,重新为自家主子料碟中添了芝麻酱。 桌侧摆着热腾腾的荷叶鸭,佐以五香蘸料,另有如意盘中绿茶豆腐,碧莹莹似淘洗过的翡翠,正是特意为着盛氏姑娘所准备。秋筱举筷夹了块鸭脯子,蘸着小料咸浸浸好配薄粥,被花魁娘子看在眼底,向尹淮安笑道:“唉,难为秋儿跟着我久了,总说她最贴心,可有了好东西,也不能与我们同享。上次在楼中,做的是羊肉锅子,秋儿也不能食,当真可惜。” “姐姐可别提了,让尹先生听见,奴婢还觉着不好意思。”盛秋筱低头戳着粥米,唇角涌起一对腼腆梨涡:“咱们身在冷香,这楼名儿恰好能压制我体内天生燥热,可见,我就是该着和姐姐在一块儿,就算赶我,我也不愿走的。” 盛氏旧话重提,沈渊怎么听,都感觉她像在见缝插针,似乎生怕自个儿或墨觞夫人真赶了她出去。碍着尹淮安在跟前,花魁娘子也不过一笑了之,同盛秋筱讲,哪里就那么旺的火气,不如稍微尝几筷子,才叫不拂了主家面子。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台上冯素珍刚揭开公主的盖头,正当申着冤情,耳朵却尖,将台下人说话一字不落听得齐活。冷香?楼中?侯子雨心里头一激灵,仿佛捕捉到什么了不得的信息。戏班子走街串巷,自然知道冷香阁是什么地方,墨觞花魁的芳名更不难有所耳闻。 难不成,能够坐在州来庄主身边的那个女子,就是冷香阁的花魁……侯子雨尽了学戏十余年来最大的努力,边记着唱词,边不住往饭桌上瞟,试图看清楚两个女子的长相。果真,一个大气明媚,顾盼生辉;一个小家碧玉,温婉和气。出身同一座楼里,听称呼又分了主次,必然就是花魁娘子,和下面不知道是哪一位倌儿了。 昨夜得赏赐,自己还要屈居王文姬之后,侯子雨已然心怀芥蒂,不肯承认自己精湛唱腔比不过好看的脸。如今自个儿花了大心血,犹只能冒着严寒、小心翼翼地献技,王文姬的遭遇也是一样就罢了,那两个以色事人的女子,凭什么就能好生坐着享受,身边奴仆环绕,还和州来庄主说笑自如。 瞧花魁那身衣裳,还有首饰发髻,实在素净过头,和面孔全然不相匹配。王文姬有时候也这样的,明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偏偏要穿上素色裙子,不戴什么钗环,到处招摇过市,就为了听别人都夸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侯子雨并非善妒之人,奈何心里憋闷太久,冷不丁又瞥见戏台边上,父母对自己冷眼相待,显然是不满意女儿心有旁骛。反观跟前的王文姬,明明也对那两个女子甚感兴趣,却装着毫不在意,仗着唱词少些,居然名正言顺地走神,来回打量对过也不会被察觉。 “淮安,这戏班子……你是从哪儿请来的?”冷香花魁经历过棠棣院,还是不难品评优劣:“你瞧那冯素珍,打从陈情起,就一直心不在焉,和刚登台时相较,好像整个换了人儿。梨园子弟凡开嗓,便得全神贯注,才不辜负师父,和身上那套行头,她可倒好,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于州来庄主而言,区区小事不以为意:“你若不喜欢,就叫她下来,让他们换人来唱。不过也奇怪,要是我没记错,扮冯素珍的还是班主女儿,明明昨天唱得最好,或许今儿曲目不熟悉,心中忐忑也未可知。” 说着,尹淮安就要抬手找来管事,让侯家班子停了这出戏,却听隔着一侧座位,盛秋筱另有见地:“奴婢眼拙,觉得那位姑娘是往姐姐这儿看,会不会,是感叹于姐姐美貌,便也心向往之了……” 第三百七十四章 救场 “再浑说,我就告诉夫人,让你也去后院做丫头。”花魁娘子果断叫停盛氏的玩笑,不由分说将长柄铜勺塞进她手中,佯作冷脸:“这么好的荷叶鸭子,还堵不住你的嘴,那就多劳动些,我看豆腐煮得都差不多,你替我捞出来。” 秋筱到底没碰几口鹿肉,只将饱吸了汤汁的青菜用下大半,还笑说,人人都道冬天蔬果难得,姐姐饮食金贵,也只能吃些玉兰片、笋干之类,自己这般反而是占了便宜。 “你高兴就好,原是我们考虑不周,只怕委屈了你。”冷香花魁淡淡的,手上已经换成汤匙,舀着厨房新刚送来的粟米羹,加了新鲜板栗,糯甜消食。铜锅下炭块差不多燃尽,沈渊与尹淮安都没有唤人续上,只等它自己熄灭。再听戏台处管弦将歇,唱冯素珍的人却换成了那位大师姐,而侯子雨和班主夫妇都不见了踪影。 沈渊原本想拦一拦,说人家出门在外,谋营生想来也不容易,自己只随口提起,实在无需让小姑娘家面皮难看。可劝和的话还没说出口,花魁娘子就见台上戏子神色鄙夷,显然是有所不满,既然如此,她也懒得枉作好人,索性道一声是该惩罚,身为班主女儿还如此不懂规矩,再不好生教养,只怕将来闯祸,还要累及父母。 无论开口的是青楼娘子,还是好人家的女孩,都是州来山庄座上宾,区区一个戏班子开罪不起。侯氏夫妇吓软了膝盖,忙不迭跪下告罪求饶,又黑着脸呵斥侯子雨下来,让这个不争气的女儿滚去后面,莫要留在这儿丢人现眼。彼时大师姐正在外面晒太阳,暗道也就多亏了是在山上,才能看见这么好的日头,她还好奇主人家的贵客会是什么人,冷不防就被叫去上妆,里面急等着救场。 她一愣,想到班主分明就说过,今天侯子雨和王文姬去唱《女驸马》,和自己没什么相干。由不得大师姐反应过来,本能已经驱使着她飞快披上戏服,梳理整齐了鬓角,由小学徒七手八脚帮衬着涂好粉墨油彩,一路小跑回到宴厅。 那两位女客可真好看……大师姐一打眼没瞧见班主夫妇,心里免不了要犯嘀咕,深知盯着贵客看十分失礼,旋即收心定神,同王文姬唱完了整场。 顺着花魁的意思,尹淮安给了救场的人赏赐,是一只白花花的银蝉儿,静静卧在翡翠叶片上,不计昂贵与否,嘉奖的是她懂礼数,重规矩,不似之前那个班主女儿莽撞。大师姐磕头谢恩,领着王文姬退下,根本来不及洗脸,就向人打听起班主一家子的去处。 “混账!我与你娘教你的,全让你吃进狗肚子了!” 清脆两记耳光扇在“冯素珍”脸上,侯班主面皮几乎涨成猪肝色,侯娘子也只是抱臂看着,并不出言阻拦丈夫。侯子雨描着油彩,完全看不出掌印,可是肿起的皮肉不会说谎,她的父亲下了狠手,冲天怒气恨不能将她吞噬了。 -------------- 冷风如箭扎骨,冻得生疼,如何也暖不起来,半宿战备,一夜无眠。 今日夜袭,谁都知道迎接的是怎样一群野兽狂徒。此次多半九死一生,他特许手下放松半日,营帐里便全坐满了人。大家也都知道,他们很快就会变成孤魂野鬼,也就油然生出些许快意来。 这日酒肉都管够。独留将领一人坐帐中,提着前几日偷闲买来的浊酒,又想起了久远的从前,想起自己一怒抛下所有,想起一张张熟悉的脸都化作黄沙掩枯骨,又无法抑制地感伤起来。 这种似乎独属于中原人的情感,忽然在自己身上涌现,他自己也觉得滑稽可笑。当年国中大乱,灾民流窜,无数人妻离子散,不知何为温饱。 他当时身为一介匹夫,眼看着山河风雨飘摇却束手无策,只能担心别丢了自家田地一亩三分。每天日出而作,身边的乡民还在嬉骂大侃,说那城东头分发给难民的米粥里头,克扣了他们多少的钱粮,掺进去多少砂子石砾;城西头说要搭的避难营,又会从他们的饭碗上刮去多少油水。 偶尔哪个村里发了小财的,前脚还端坐地垄上与人卖弄所谓的意趣,后脚便把那些都抛了去,边跑边喘地骂刚刚踩到他脚的士卒不长狗眼。 他认得几个字,读过几天书,跟着行商途径的中原人听过几句附庸风雅的诗词,半解不懂记下来,闲来无聊想起来,还觉得颇有道理。 天凉好个春?心凉好个秋。 很少踏进城市,只知国度地域狭小,国都自然也小。那天他带着银子,办完活计不打算急着走,入夜,看着路边灯火通明,繁荣昌盛,浑然不知王宫的城楼早已快摇摇欲坠,大厦倾颓。 喔,百无一用是书生。还好他是个农夫,不是书生。 贫瘠土地产不出多少好庄稼,他闲坐地垄,经常看到兵寇混杂,出没在边界线上,还好他们都是青壮的乡下汉子,少有贼人敢近前掠夺。这些城里人,哪见过那种场面?刀兵相见,血光四溅。怕是还以为一派胜景之下,真的就是太平日子了。 无意多走了几步,听见效仿中原而建的乐府里粉面琴子拨弦抹挑,勾出的尽是靡靡之音,一府内阳春白雪,高山流水,好不风雅,好不快活,谁有心管黎民百姓的死活? 他想了想。 罢了,我管。 从此后再无心耕作,好歹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忧愤炸满胸膛,正是年轻气盛的辰光,怎受得了憋闷至此?终有天日落而归,瞅着乡邻懒懒散散,拖沓着脚步三五成群往回走,念叨着哪里的战事又吃紧,怕不是又要征粮征税,压榨本来就不富裕的钱袋。 “白花花的银子缴上去,也没听说打个胜仗回来。要我说,哥几个趁早收拾家当,咱们也出去闯闯去。哎,听说征兵处的人又来了,就在旁边村东头,咱们庄头的弟兄俩就去了。” 第三百七十五章 相煎(上) 大师姐从前面赶来,语气焦灼,却十分诚恳。她自幼拜在戏班中,视班主夫妇如再生父母,即便甚少受到重视,也从未生出过怨言。当年侯子雨才出生,侯娘子产后身体虚弱,实在没有精力看顾孩子,还拜托大徒弟帮衬,照料了好长一段时间。 地方偏僻,不好寻找,饶是单薄的戏服也闷出了一身汗,大师姐跑过来时气喘吁吁,远远看见班主夫妇与侯子雨生气。毕竟是从小带在身边的,大师姐对待这个师妹,还是有几分姐妹间的感情,看到她挨打,心中有所不忍:“师父,师母,子雨也是一时糊涂,尹老板并没有责怪,想来这事儿已经过去了,就当给徒弟一个面子,不要再责怪师妹了。” 大徒弟刚刚救了场子,侯班主对她印象正不错,自然肯听她说几句,好歹缓和下脸色,又唯恐女儿不记住教训,警告似地瞪了瞪眼:“听见没有?多学学你大师姐!这才叫胸襟,哪像你,整天不思进取,就知道和人争风斗气,戏文里那么多礼义廉耻,都叫你吃进狗肚子去了。” 男人说话实在难听,连侯娘子都觉得面上无光,赶紧打量几圈四下,见周围无人,才好松口气,递给大徒弟一个眼神,两人同走上前,左右开弓,好声好气地劝和。 “官人,消消气,子雨还是个孩子,到底还不懂事儿,算起来,都怪我这个做娘的,平时娇惯坏了她。等下了山,以后我肯定好好管教,再也不让她闯祸了。”侯娘子拉着丈夫手臂,一手不断为他轻拍背心顺气,扭头看眼待在原地的女儿:“子雨!还愣着呢,块,给你父亲认错,说你再也不敢了。” 大师姐点点头,主动拉过侯子雨的手腕,让她到班主跟前来:“就是呀,师妹,师父怎么会真的和你生气。看看这妆都花了,快和你爹爹认了错,我陪着你去洗脸,再换身好看的衣裳。” “我不要你假惺惺!”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侯子雨用力甩开大师姐的手,白眼几乎要翻到天上去,语气也极尽凶狠:“早就知道你不招人喜欢,在我们戏班子里,你和谁说得上话?好师姐,今儿我若不出岔子,你也许久没有机会,能登台了?还没来得及道谢,扮角儿的感觉如何呀?” “你个孽障!” 侯班主的耳光毫不留情面,打在同半边面皮上,致使浓妆之下,也能看出侯子雨脸蛋高高肿起,只她自己知道,口腔中弥漫出淡淡的血腥味,后槽牙隐隐觉出松动。大师姐被恶语相向,还没来得及反应,先看见自己师父再次动手,不由得也愣住,双手悬在半空不知所措。 “罢了罢了……”侯娘子双手拉过大徒弟,掌心拍抚着对方肩膀,替女儿道歉:“别往心里去,你是个好的,师娘给你赔不是。你且去忙自个儿的,子雨这孩子,忒不像话了。” 太久不见班主夫妇,戏班子的人陆陆续续找过来,连王文姬也混迹其中,已经卸了油彩,敷上淡淡胭脂,愈发显得容貌姣好,面如银盘,一水儿雨过天青色荷叶斗篷,领口镶着雪白的风毛,柔柔捧起娇嫩脸颊。侯子雨心仪的大师兄就跟在王氏身边,不知道他听见了多少,总之看过来的眼神怪怪的,四目相对,青年欲言又止,竟拉着王氏欲离开。 一滩浑水,还是交给班主自己去解决,外人何必横插一脚,保不准就要惹祸上身。 男女授受不亲,王文姬却看似大方,任由男子牵着自己手心,还不忘朝着侯子雨笑笑,口型看不清楚说的什么,可那目光中的挑衅半点作不得假,分明是一种耀武扬威。 骄横跋扈,心计深沉,原本是两种同样令人讨厌的做派,奈何王文姬善于伪装,但凡当着人前,总能做出副柔弱无骨的姿态,加之天生长相优越,为她带来巨大好处。在戏班子中,侯子雨尚且有父母依靠,都渐渐落于人后,眼下连侯班主都厌恶了她,可想而知,是何等孤立可怜的境况。 侯子雨将父母的言行举动都看在眼中,也接下了大师兄的冷漠、王文姬的挑衅,被她狗咬吕洞宾的师姐反而成了最护着她的人。她心里苦闷,也意识到此时遭遇全怪自己,可惜为时晚矣,嘴硬了这样久,早已找不到低头认错的时机。 “爹,娘,你们自己看看呀,自从,自从王文姬来了戏班子,谁的眼睛里还有过我?我知道,我样貌生得不好,不如人家妩媚、漂亮,可我自认勤勉,唱念做打不输给她,为什么,你们就不能多看我一眼?”眼泪纵横,一点点侵蚀已然模糊的妆面,侯子雨顾不得伸手去抹,任凭带着油彩苦味的泪水滑进嘴中:“就连,就连师兄……你们都想着,要我让给那王氏!文姬?这名字她配吗?妖妖调调那副样子,我都不稀得看见!” “你既然知道自己哪里不足,你怎么就不能扬长避短呢!”侯班主简直要七窍生烟,犹强忍着,一字一顿同女儿讲道理:“你管王文姬做什么?她叫什么名字,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我的儿!” 夫妻两个背对着走廊,看不见后头王氏眉目含情,捂着心口,低眉顺眼同大师兄说着什么,侯子雨却瞧得清清楚楚,原本清秀的眼眸中几欲喷火——“惺惺作态给谁看,王氏,大庭广众之下,你们两个拉拉扯扯,是将人家的院子,当成你们厮混的柴房了吗!” 女孩嗓音尖细,带着略显停顿的哭腔,回荡在空阔的庭院中,每个人都听得明白。不仅王氏,连带大师兄都被侯子雨斥骂,看上去她是彻底失望,也不再幻想着大师兄能回心转意了。 那对男女的确手牵着手,青天白日,丝毫不知避讳,班主夫妇看了也觉得不妥,脸色未免更加难看。两边都有错,自家女儿哭哭啼啼,全无礼数,王氏见势不妙,立刻换上委屈面孔,婉转屈膝向班主说自己知错了。 第三百七十六章 相煎(下) “相煎何太急呢?就算在冷香阁中,也没见过为了一个男人,闹得彼此颜面尽失的。” 戏班子的家务事还没个定论,州来山庄主人对女子的争执不感兴趣,先行回了书房处理庄务杂事,随便沈渊领着盛秋筱到处转转。前头《女驸马》唱得一波三折,花魁娘子猜到会另有好戏看,三绕两绕便找到热闹处,正好听见第一个冯素珍对横刀夺爱的不满。 盛秋筱看得着实津津有味,顺下小阁主的话点点头:“姐姐睿智,奴婢还以为,戏班子里人少,互相之间都有照应,很该亲如一家,今儿才知道,原来也有这么多的龃龉。” “那个叫子雨的,以为自己合该众星捧月,冷不丁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落差这么大,当然没法儿接受。其实,想想春溪和晨叶,不也是一样的道理?”花魁娘子低头把玩着手帕,余光瞥一眼秋筱:“母亲要给我挑丫头,她们自认为胜券在握,没想到最后是绯云,呆呆笨笨的,还能坐收渔翁之利。” 晨叶早已被赶出冷香,春溪也连遭不幸,她们虽都做过错事,到底说起来也值得一声感叹。盛秋筱摇了摇头,道句都过去了,不提也罢,不如看看这位侯班主,究竟要如何收拾烂摊子。 “管他如何呢,新年第一日,自家人先闹翻了天,他也真是不嫌晦气。”花魁娘子嘴上嘲讽,却还是肯陪着秋筱再看一会。侯班主在气头上,碍于王文姬不是自己女儿,便给了妻子一个眼神,也让王文姬晓得何为打脸,又呵斥大徒弟败坏门风,还不赶紧滚下去,以后再不许偷偷有来往。 女人之间的事儿,男子不能妄言,王文姬有诸多错处,还是要由侯娘子出面教训:“不知廉耻的小蹄子,你是想男人想疯了?从前看你老实本分,怎么这般轻浮浪荡,快收了你的狐媚样子,别教坏下头的小姑娘们。” 大徒弟本是被寄予最多期望的,现在看来,也暂时成了一枚废子,王文姬更是如此。或许血浓于水,侯班主没有再责打侯子雨,都留给侯娘子处置,自己铁青脸色甩手而去。 “好生没意思,我还以为,侯子雨也和观莺一样,总要拼着力气大闹,叫自己出气了才算完。”花魁自言自语,眼看着人群散开,觉着颇为无聊。盛秋筱私心想,闹剧尽快收场才是正理,却不好直接同小阁主说道,于是拐了个弯儿,顾左右而言他:“可是,万一都上了头,推搡起来,伤了谁、碰了谁,岂非给尹先生添麻烦?姐姐和人家要好,不如替山庄感到庆幸。好姐姐,我看你这身衣服很漂亮,素净简单,却又不失细致,是在哪儿做的?告诉我,回头我也去买一匹料子,学学姐姐的穿戴。” 不过是件荷花粉的斜襟长衫,沈渊很少穿这种颜色,浅浅底子上只用银丝勾勒边缘,绣了几朵牡丹花蕾,都是含苞待放,连绯月和绯云都说,实在单调得过分,谁会相信这样的衣服,能穿在冷香花魁身上。 “你难为我了,做了好些年,一直放着没有穿。让我想想,记起来了自然告诉你。”沈渊笑笑,姑且搪塞过去,忽然想到如此说法大有漏洞——自个儿长久不穿的旧衣,怎么无端会存放在州来山庄呢?任谁听了,只怕都少不了要想入非非。 好在盛氏没有追问,仿佛全然没听出端倪,亲亲热热拦着小阁主臂弯,主仆几个一同回小院稍坐,只等着州来庄主忙完眼跟前,再去和人家道别。 对她们而言,侯家戏班是个再小不过的插曲,最多到了明天,谁也不会再想起来。大抵没有身在其中,不受其害,才可以做到抛诸脑后,而似侯子雨或王文姬那般,已经处于矛盾的焦点,想敷衍揭过都不能够。 大师姐算功成身退,闷头在客房洗脸更衣,全当外头的吵闹都不存在;侯娘子紧紧跟着女儿,盯着她回房,生怕路上再出意外。奇怪的是,侯娘子始终没看见王文姬去了哪里,一时间又顾不得,等到小学徒过来帮忙,给侯子雨打好了洗脸水,守在身边看顾,侯娘子才能腾出手,出去找一找。 夫妻俩的儿徒蹲在院墙角落,戏班子里伙计大多数人都不愿意惹事,全当作看不见,只是二三平日关系好的,会过去怕拍肩膀,说句没什么大不了的。侯娘子问他,是否看见王氏,只听他道也没瞧见。 “文姬是哭着走的,说自己没脸见人了,想一个人静一静,请师父、师母别担心。”青年男子垂头丧气,双手抱头挠着后脑沙沙作响:“师娘!我……我是真的喜欢文姬,我想……” “行了,还嫌事情不多,乱子不大。”侯娘子恨铁不成钢,并不只为了偏心女儿:“让你师父知道,你就这点儿出息,肯定饶不了你。孤男寡女,还当着我们眼皮子底下,就敢拉上手了?你知不知道,子雨对你一片痴心,你倒好,看见个平头正脸的就挪不开腿儿,能有什么好前程!” 侯娘子指头点着徒弟脑门,索性就当给侯子雨出气,痛痛快快数落一顿。左右王文姬不敢跑了,爱躲去哪儿就去哪儿,侯娘子懒得管她,抬脚先去找自己丈夫,想着商量商量下山之后,该到何处去赶场子。 班主夫妇被安排住在院子东侧,一间光线亮堂的大屋,离伙计们住的房间远了一点,也安静。侯班主看来还在气头上,门窗都紧紧掩着,侯娘子叹口气,晓得自家夫君脾气执拗,也便尽力挂上个笑脸,清清嗓子正待推门,却不曾想听见房中传出女子声音,慵懒,低缓,时不时穿插阵娇吟,处处透着娇媚。 “嗳唷!班主,班主轻些……都是奴家不好,惹得班主生气……实在,那小子不安生,眼睛总在奴家身上瞟。师娘又看得牢……奴家思念您的好处,却也不敢造次的……” 第三百七十七章 珠胎暗结(上) “新年第一天,不求能积福行善,但求不要遇上晦气,偏偏天意不由人,莫非是上一年里,我每次登上长生观,总是匆匆了事,才惹得神仙不悦,叫我经受这些吵闹。” 花魁娘子无精打采,不知道说给谁听。秋千吱呀,摆动的弧度很小,绯月在旁边轻轻推着,眼神指挥绯云伺候沈渊喝点平伸静心的桂圆雪莲子汤:“小姐别胡说了,又不是咱们楼里闹事,只不过碰巧撞见。尹先生尚且可以一笑了之,小姐就当是刮了阵风,过去就忘了,不值得放在嘴上心上。” 出门的时候,沈渊同墨觞夫人讲,是带着盛秋筱去逛庙会,阁主还特意嘱咐了两个姑娘,外面人多眼杂,千万不要乱凑热闹。 花魁娘子满口答应,却连自己也没想到,在庙会上走了没有几步,就改道做客州来山庄,还目睹了一场顶顶荒唐滑稽的闹剧。经过今天这出,侯家戏班怕要彻底散了,沈渊与其非亲非故,并不觉得有什么惋惜,只是可怜侯娘子,膝下唯有一个女儿便罢了,还因嫉妒自己丈夫的姘头,好端端的女孩变得尖酸善妒,往后的日子还不知如何是好。 谁能想到呢?侯班主口口声声说着,实在不行,便将王文姬许配给儿徒,连侯子雨的终身大事都被推到了其次,甚至侯娘子也有此打算,夫妇两个不知商议过多少次,只剩下担心女儿反应过激。 甚至于啊……有过许多次,在侯子雨大闹脾气的时候,侯班主借口姑娘们的事不便插手,侯娘子还得亲自出面,对王文姬好生劝慰;还有头天晚上,训诫过女儿不要逞一时之快,班主夫妇端给王氏的那碗小铫梨汤,也是由侯娘子强忍困意,盯着炉火亲手熬煮的。 侯子雨才洗了一半脸,铜盆里油彩花花绿绿,搅合成乌黑,被窗外阳光透进来,映射出奇异的圆环。她听见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旁边两个小学徒手中捧着毛巾,同样被惊吓到,瞪大眼睛面面相觑,最后统一看向班主女儿,等她给出一个合适的答案。侯子雨自然知道,自己没洗干净的脸有多丑陋,可她必须得立刻赶出去——事实上,她也的确这样做了,当王文姬的身份变成与侯班主偷腥的贱人,侯子雨不再妒忌她,反而巴不得自己面目更加可怖些,最好化成妖怪,狠狠撕碎这张下三滥的脸。 还有那个儿徒,得知真相时,他的嘴几乎合不上了。曾几何时,他是戏班子里第二个徒弟,又因是半个养子,向来最得班主夫妇喜爱,他也曾真心爱慕过侯子雨,不仅仅是为了将来打算——自从看见新来的王氏,他就好像魂儿都被勾走了,那张过分漂亮的脸蛋整天在眼前晃,说话也温柔,是侯子雨完全没有办法比肩的。 他晓得,自己这样做太不应该,他也努力过,尽量不和王文姬接触,可这个女子总能有意无意地,出现在他的视线中,穿着轻薄的纱衫,长发乌黑油亮,脸儿雪白,肌肤柔软,活脱脱就是画里走出来的神女、戏本子里勾勒成的天仙。于是,他再也把持不住,在某个星月暗淡的深夜,同王氏抱在了一起。 起初,男子还担心会遭到班主夫妇的责怪,毕竟侯子雨已到了待嫁之年,也不是他可以挑三拣四的。奇怪的是,所有人都看透他和王氏关系不同,却从来没生出议论。只是在面对侯子雨时,他总觉心中不安,渐渐地都没了抬头对视的勇气。 来山庄献艺之前,除夕将至,人人都忙着打扫除尘,他也着手将行头擦拭一新,大冷天热出了满头汗。王文姬给他送来冰饮子,甜甜地能渗进心中,笑眯眯等他一饮而尽,拉着他硬要到无人处去说话。 王氏告诉他一件事儿,让他彻底慌乱,甚至于惊恐,更在今日令班主娘子痛不欲生,令侯子雨目眦欲裂——王文姬已然有了身孕,和大师兄说,腹中孩儿才一个月大,是他的。然而,当侯娘子愤怒到了极点,随手抄起架子上的瓷瓶,向床榻间衣衫不整的狗男女砸去时,侯班主死死护住王文姬,宁肯自己被碎片划得头破血流,捂着脑门冲侯娘子大吼,王氏肚子里有他的骨肉,由不得原配在这动粗。 侯子雨赶过来,正好听进耳中,才入眼就是亲爹和王文姬滚在一起,那王氏露着对雪白膀子,头发乱糟糟缠在胸口,肚兜早不知哪里去了。她胃里当场开始翻腾,将早晨吃的东西都吐了个干净,反手狠狠揪住王文姬头顶,拽着她便往地上掼。 “娼妇!贱种!你为什么不去死!” 王文姬赤裸着身子,就这样整个儿暴露在空气中,被所有闻声而至的人都看进眼底。打从她进了戏班,身边就未曾少过窥探、觊觎的目光,像苍蝇似的挥之不去。奸情败露,清白彻底不保,身子也被看了个精光,这点上侯子雨说得其实没错,王文姬应该去死的,总好过活着遭尽白眼,终身背着荡妇的骂名。 她的确淫荡,原本凭借容貌姣好,足够挣一口饭吃,却非要将路走窄,给中年发福的班主做小,又畏惧侯娘子性情泼辣,不敢明目张胆地来。王文姬此举并不为报复侯子雨的排挤,也或许掺杂了那么一点因素在里头,但是更多时候截然相反,每每偷着伺候过侯班主,再看见侯子雨,王文姬仅存的那点廉耻便似被唤醒,觉得愧对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姑娘。 唯独对大师兄,王氏从一开始就没喜欢过他,真的只是想和侯子雨斗气,没料到这个男子如此经不起挑逗,才送了几次绿豆汤,三言两语便把持不住,和她偷偷做了夫妻。 侯班主很快知情,可是丝毫不在意,甚至流露出成全之意。王氏明白,男人喜欢的只是自己这副肉体,偷吃的时候说得再好听,也根本不会真给她名分,当然巴不得有人替他蒙混过关。 第三百七十八章 珠胎暗结(下) 王氏有孕,让一切都变得棘手,侯班主不能简单给她一副堕胎药,还要避人耳目,其间变数实在太多,他不敢冒险,于是便授意王文姬,将孩子假称是大师兄的,那个青年男子也过于没有脑子,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了。 班主娘子痛苦万分,大师兄受到的打击也不小,抱着脑袋,蹲在墙角,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嘴里呜呜哀嚎,忽然又似乎想起来什么,蹿得老高,死死抱住侯子雨不撒手,说都怪自己瞎了眼,请求师妹原谅。侯子雨还算有骨气,用尽全力飞起一脚,将这棵墙头草踹倒在地。 “狗男女,少来恶心我!” 侯子雨脸上残余斑驳,眼泪将没洗净的油彩冲出道道沟壑,本就不出色的五官更见丑陋,却怎么看都比地上的王文姬顺眼太多。侯娘子才稍微清醒过来,意识到女儿在这儿不妥,下意识要赶她出去,转念一想事已至此,也是没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了。 母女两个倒是齐心,知道出了这种事,不能全怪**,更多在于侯班主品行不端,枉她们还以为合家团聚,日子艰难也能过得有滋有味,到头来小星已经在眼皮底下。侯班主自觉理亏,说了几句狠话便不再言语,仗着自己是个男人,反而威胁,若是吵闹不休,就要将妻女扫地出门。 “啧,你以为离了你,我就不能活了?”侯娘子颇有几分骨气,指着侯班主的鼻子尖,气势上分毫不让:“要扫地出门,也是这个贱人先滚!我与你夫妻结发近二十年,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女儿,你嘴上说着知足,背地里就找了这种不三不四的破落货,也不怕你祖宗笑话!哼,她这样不检点,肚子里那块肉还说不准是谁的。” 王文姬当即尖声大叫,说侯娘子污蔑她清白,却换回来夫妇两个一人一记耳光,还有侯子雨的重重两脚,不偏不倚,全踹在王氏心口,那两团羊油凝成样的洁白差点就碎了,喉头简直要喷出股脓血。转眼之间,王氏再也没力气叫喊,仅剩能够思考的只有捂着小腹,不叫自己失了唯一的筹码。 她清楚得很,这个孩子姓侯,会是她今后的依靠,无论侯娘子认不认,王文姬都一定会黏住不放。她已经没有名声可言了,如果被戏班赶出去,别说生下孩子,连自己都养不活,注定了王氏要使出浑身解数,即便不要面皮,也好过白白断送性命。 侯娘子早已经怒火攻心,多亏侯子雨拉着,才没有做出更极端的事儿来。动静太大,很快惊动了州来山庄,方二管事听了他爹的差遣,领着三五个年轻力壮的护院汉子,飞快赶来查看。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侯班主的脸却彻底丢得找不回来,只得眼睁睁看着管事闯进来,见到屋子里满地狼藉,一个个都像傻在了原地。他们都是朴实的山里汉子,哪曾见过这种场面?方二管事立刻呵斥众人出去,心想着这下老爹也做不了主,还是得速速禀明东家。 不只花魁娘子郁闷,尹淮安更不痛快——他只想听个戏,顺便还能讨美人笑笑,谁知道自家的庄子竟成了这群戏子的擂台。侯班主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说不敢要尹老爷的银子,只求贵人手下留情,千万别同他们计较。尹淮安原想痛骂他一顿,冷不丁看见旁边桌案后,花魁娘子投过来道不耐烦的目光,庄主立刻领会,让姓侯的快滚出去。 戏班子没赚到银两,全靠州来庄主开恩,才没有叫他们倒赔饭钱,还有侯娘子砸碎的那只瓷瓶。天气不够暖和,王文姬光着身子趴在地上,很久没有人扶她起来,甚至大家或忙于安慰侯娘子母女,或选择隔岸观火,没有人愿意靠近这个出卖肉体的女子。 从前在戏班里,王氏表现得有多善解人意、聪明贤惠,现在都变成了巧言令色。大师姐陪在侯娘子身边,也觉恨得牙根痒痒,当场表态道,若侯娘子要与负心人和离,自己愿意追随师母,就算不如从前宽裕,咬咬牙总能挺过去。 尹淮安和沈渊一样,对别人的悲欢不甚感兴趣,侯家戏班朝内如何平息风言风语,和州来山庄的人毫无相干,只一句,让他们赶快收拾东西走人,一刻也不许多留。 山庄的大门敞开着,侯家戏班来时热热闹闹,走时如过街老鼠,灰头土脸大气不得出。侯娘子不肯和丈夫同乘一车,宁愿带着女儿,坐一辆光秃秃的搭货板车,在冷空气中挨冻。侯班主之前还唯唯诺诺,眼看说尽了好话,妻子仍然不给面子,干脆也摔下脸子,和王文姬同进同出。 冷香小阁主耳报灵通,得知侯氏夫妇反目,冷哼一声,道句这般狼心狗肺的东西,将来就算孽障平安降生,也必然蠢钝丑陋,才算替他爹还债。尹淮安留在书房料理点杂事,没有陪她回院子,身边只有盛秋筱和两个丫头。盛氏对此连连咂舌,说不出那么直白的话,也道男人做到这份儿上,实在不必继续活着,平白让世间多了个浪费米面的牲口。 “咱们秋儿这张嘴,从来都最讨人喜欢。”花魁娘子接过碗,亲手舀起雪莲子汤吹着,将清甜慢慢抿进喉咙:“要我说,就算到了下辈子,他也是不配为人的,直接入个畜生道,给侯娘子当牛做马,都不够赎罪。” 身在欢场,才最知道深情难能可贵,钟情更是可遇而不可求。女儿家被辜负的事儿,沈渊身为小阁主,从十年前就见多了,实在不胜枚举。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谁知姓侯的执迷不悟,只怕待他们下了山,那王氏就要登堂入室了。 更何况么,假若只是夫妻之间,如何吵嚷打闹,终归不要累及儿女,可侯班主偷腥偷到徒弟身上,致使自己女儿也失去姻缘,还变得矫情刻薄,家门名声这样脏臭,以后就算要另许人家,只怕也难如登天了。 请假条 实在对不住衣食父母们……毕业季了,太多事情要处理,勉勉强强维持日更到今天,终于彻底腾不开手。 一整天都在焦头烂额,许多东西无法处理,只有抛弃。 没有天降帮手的话,明天只会也是这样。 所以,真的很遗憾,这两天要暂时停更了。一定一定会在安顿好之后,立刻就赶回来。   番外三十 回归序曲(上) “快别懒着,再去扫一扫门口儿的雪,老爷不多时就要回来。嗳,炮仗收起来,夫人交代过,今年可以免了,省得吓着姑娘。” 除夕吉日,天色未暗,将军府的朱漆大门前早早挂上灯,管事婆子一刻也不得闲,自鸡鸣便裹严实了鬓发,挽起袖口,领着家中下人着手最后洒扫。灶上热火朝天,鱼羊成鲜,先做齐了琳琅菜色送去祖宗祠堂,香烛高燃,阖家祈祷着尚在阵前的父兄郎君平安归来,得吃一顿团圆饭。 后院正方暖阁里,婆子口中的姑娘方才吃饱,被奶娘抱着睡得正香。主母疲倦了,靠在软榻上小憩,山茶芬芳清淡,逐渐弥漫透彻屋子内外。廊下响起轻微脚步声,踟蹰着不敢上前叩门,奶娘闻得动静,轻手放下襁褓,去与来人嘀咕二三,回头看看夫人睡意还浓,不约而同摇了摇头,道句“晚些再来罢”。 新春吉祥,且是个太平年,本应该好生庆贺,可为了不惊着婴孩,焰火都能一并免去,更何况一些入不得眼的闹腾?奶娘被老夫人亲自指了陪嫁过来,分分毫毫都拿捏得极尽妥当。 主母菀青夫人少时是位娇娥,从京城来,血脉高贵不说,自小锦衣玉食,性情格外温柔和善,美中不足在绮年玉貌时折损了未婚夫婿。那会儿总传起闲言碎语,说什么泼天福气到了尽头,世上哪有十全十美都被燕家女子占了去的。 宫中贵眷地位尊崇,却也管不得百姓人家的嘴巴,空赐下诸多金银财帛,不过得一番感恩体面话。常言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伯爵娘子心疼亲女,尚未再寻得好冰人物色亲事,姻缘便来得似天注定,有爵之家与有功之臣,怎么看都般配。 菀青嫁到西北,没让任何人看笑话,虽柔弱,亲操家务从不曾落下,阖府上下无一不敬佩出自肺腑。她随将军住在边陲之地,多数时候都是民风淳朴,甚少会翻出什么太惹眼的浪花,很长的年岁里偶尔一两次,都不曾闹至大动干戈,或驱赶,或发卖,干干净净,不留后患。 才满半岁的婴儿最没定性,睡不一会儿就要哭闹,顺带吵醒了她的生母,奶娘忙叫夫人安睡,自己将小姐抱出去哄。菀青摆手,接过女儿亲自抱着,摇摇头细声细气道早不困了,听见来人说话,只是身子犯懒,没有起来问。 “是王妈妈来了?何事?” 主母轻轻拍打襁褓,确实是不得力气,显然,半年的悉心照料没能弥补菀青产后的亏虚,是以令她对这个女儿更加珍视。奶娘愣了愣,随即答是,又听夫人立刻了然:“喔……是不是,余家的不安静了?” 奶娘唯有点头,将管事婆子递的话转述道起:“余老八气不过,悄悄儿摸到柴房,拿了绳子,差点要将他婆娘勒死,幸好厨房的小丫头去拣柴,看见了,叫嚷起来,才没出大事。” “自作孽呀……”主母长叹口气,转而低头向女儿做一个笑脸:“叫管家挑两个得力小子,将余老八牢牢看起来,不许他再胡闹。至于阿施……照看好她的性命,等将军回来再行定夺。” 主仆两个絮絮低语,只有襁褓里的女婴不知世事,复又酣睡,全然不晓得朝夕之间,自家出现了怎样的变数,还有身后那岁岁年年里,将兴起而无人可抵挡的跌宕。 高门大院的柴房从来不单为起灶生火,好在年关已至,郎中总是不会闭门谢客的,丫头领着白须老者从侧门入,来去行色匆匆,院子角落随之单独架起一座小铜壶,煮滚了汤药,送到所谓“阿施”跟前,要她好自为之喝下。 家里小厮勤快,雪扫得很干净,丫头做活儿麻利,来回脚下没打过滑。回话只需要到管事婆子处,奶娘已经在小厨房忙碌,着手给主母准备夜里要用的透花糍。 “我小的时候,我的婆婆告诉我,她的母亲伺候过宫里娘娘,就是从那儿学来的手艺……” 奶娘手下调着米浆,和小丫鬟唠起家常,丫头片子们出身贫苦,没听过这些稀奇,纷纷围拢过来帮手,不多时又被灶上的妈妈揪了回去,嫌她们见天就会躲懒,年夜饭还有好些活计没做完——“大嫂子,你也别老惯着她们,闹哄哄挤在这儿,再磕了碗。这不,翠儿这丫头,昨天还打碎了杯子,叫我给骂了。” “碎碎平安,有你管教着,还愁她们不长进么。”奶娘乐呵呵端过半碗淘洗好的红豆,交到翠儿手里,让她快去磨了豆沙来。 天光渐暗,灶间炊烟与暮色融为一体,交织错落,缱绻回旋,寻常人家性子急的孩童已经偷偷点了爆竹,“噼啪”不小心炸开在鸡窝,不出意外惹来大人几声呵斥,撵着回屋去做功课。 每逢佳节倍思亲,有来自陌京的书信,随着厚厚的年礼,千里迢迢叙写燕伯爵夫妇思女之情。初为人妇那时,菀青每每读过,心头总要泛起酸涩,随着自己膝下儿女成双,更体会母亲慈爱心肠,满打满算着待女儿稍大些,便举家回京城探亲,好叫爹娘也圆一番天伦。 米浆暂且搁置在窗台边上,原本雪白似天上月,被傍晚日头照过,微微生出金黄,很漂亮。透花糍么,原本是夏天的点心,然则主母喜欢,纵使在冬日里西北境上,也不是做不得。至于自个儿的外祖家是否真伺候过贵人,奶娘也不甚清楚,当个乐子一说,旁人也不会上心了去。 “大嫂子,有件事还得请你拿主意。” 翠儿还没磨了豆沙来,管事妈妈又从前院来,凑到奶娘身边,罕见地满脸难为道:“今儿晚上,府里赏赐年饭,余老八和他家的,今年可还……可还要,按着份例来?” 奶娘稍作犹豫,道:“夫人倒是没发话,不过,左右一双碗筷罢了,主子既没有明说发落,便不要擅自改动,不落个话把儿出去。” 第六十二章 番外三十 回归序曲(中) 王妈妈点点头,临出门正巧撞见翠儿,瞥见丫头手上新鲜的豆沙,又向奶娘客套两句,便抄起袖口,匆匆赶回前院忙活去了。小厮们已经贴好了春联,手里提着浆糊桶朝回走,最后一班出去采买的下人也回来了,运气很好,抢到两尾方才出水的鲜鱼。 霜雪自清晨起,到午间已停,报平安的口信也在那时到。主母休息过了,掐算着时辰,开始梳妆更衣,水银镜里容颜姣好,细磨香粉小心遮盖住先前生产留下的些微憔悴,胭脂脸庞宛若少女。奶娘做得了糕点,伺候主母梳洗,架上绯红仙鹤踏云银鼠袄灿烂夺目,菀青已换了百蝶穿花留仙裙,很普通的式样,举手投足间的矜贵却浑然天成。 外头听见吵闹,是长子淘气,半天没见母亲便嚷着想念,非要跑来寻,嬷嬷在后头一路小跑,竟也追不上。菀青的力气还不足以抱起孩儿,只好唤他到跟前来,坐在自己身边,笑眯眯递给他一块糕点,温声哄他慢点吃,莫要噎着。 “涵儿,你是大孩子了,待会儿你爹爹回来,可不能再顽皮,爹爹在外劳累了,咱们在家,不要让他操心。” 长子听了放下点心,擦干净嘴角,郑重其事点点头,俨然小大人模样。怪不得主母多叮咛,夫家二房亦有男丁,且年长许多,自家子女实在年幼,虽从未闹出脸红,也少不得加小心,才好保全夫妻和睦,不被闲言碎语比较所扰,让自己吃亏。 天家赐婚,说是下嫁,实则沈氏扎根西北,渊源深厚,哪儿是普普通通的武将,伯爵府的名号好听,三代过后,难免也成了水中月,镜里花儿,历来富贵之家都热衷于联姻,怎么可能是无心之举呢? 好在自己不像闲话传的,打小便耗光了运数,终究还是嫁得良人,一世夫妻能够举案齐眉,未曾辜负当初毅然决然舍弃京城安逸,随他到这苦寒地。菀青如是想着,心头泛暖,不知怎地忽然想起柴房那个,对比之下更知,自己此生何其大幸,生来不是土里刨食,更未落魄到自轻自贱了去。 余老八是从京城带来的,爹娘在沈家某个庄子上干活,那个阿施却是西北女子,十二岁就被卖进府里,刚一及笄,就由当时的老夫人做主,指给了余老八做媳妇,自此粗茶淡饭,浆洗劳作,伺候主家,安安稳稳地也过下日子。菀青夫人自打嫁过来,甚少和这夫妇二人打照面,若非阿施一朝东窗事发,她几乎都不晓得,府上还有这样一个丫头。 还用着早饭,王妈妈亲自来报,余老八的媳妇偷人,趁着出门买菜,同街上的羊肉贩子勾搭成奸,不曾想被男人发现,一怒之下要打死她。 “那阿施是怀了身孕的,上个月才报给奴婢,本以为一个下人怀胎罢了,不值得叨扰夫人,可如今看来她这孩子,指不定是……”王妈妈如是道,“这等腌臜事,说出口都脏了主母耳朵,还请夫人发话,该如何处置。” 怀中抱着婴孩,菀青心肠难免会软,加之余氏夫妻都不是自己带进府她母不情愿插手过多,便道好生看管,别搅合了年节,况且人命关天,真要论处置,也该等家主回来发落。 余老八与阿施在府上都没有亲眷,事情便不那么棘手,左右是不能留了。两个人被分开关押,起先还能听见不甘心的叫骂,不多时便归于安静。厨房还是一样给他们送了晚饭,去的下人回话说,阿施喝了药,老老实实待在柴房,甚至还问起自己会被如何处置。 “她当然想活命,不为了自己,也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主母扯扯唇角,语气中并不掺杂同情。自始至终,菀青都不曾问过一句,阿施为何要如此行事,是余老八对她不好,或因着别的什么。 木已成舟,问又有何用。一如孩提时候,菀青目睹伯爵府上拖出去小妾,是她亲叔父的爱妾,与马夫偷人,被打断了双腿。伯爵娘子捂上女儿的眼,慌慌张张将她抱走。很多年后,无意间再提起小叔的那个妾,伯爵娘子只说,这个世道女子活得艰难,她身为主母,也不好过问其他房的家务事。 “是与非,对与错,难道就能令男人们改变心意,放过她的性命?” 彼时菀青年少,只能似懂非懂,点头应下,看着母亲眼中神情凝重,默默将听到的话都记在心中。年岁慢慢流逝,如今重新想起,所处场景却大相径庭,并无多少用处,唯有徒增感慨。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新年钟声响彻边陲,西北军大捷的消息犹不知递到哪个驿站,可想而知,都城陌京已然有火树银花不夜天,方才结束了战火的人们却甚少觉得艳羡。凌氏苍梧虽为大国,亦常有蕞尔小族蠢蠢欲动,或多或少捞些皮毛,便足够熬过又一个冬天。 得胜而归,意气风发,高头大马上的将军面染风霜,遥遥看见妻儿迎接,忙下马上前,连声询问夫人安好,要她快些回房中休息。襁褓婴儿还在熟睡,全然不知已被爹爹抱在怀中,厅堂摆好了团年饭,桌上觥筹交错,阖家圆满,两房夫人心照不宣,且先叫男人们好好吃了饭,下人的腌臜事儿,哪怕等过完元宵再说也不晚。 柴房湿冷,等再来人打开门时,丫鬟阿施已在里头冻得瑟瑟发抖,只能裹紧了浑身上下的衣裳,躺进柴火堆,不断磨蹭取暖。王妈妈道,主家已然得知,要提了他们夫妻两个去。 终究是将军疼惜发妻,看出菀青有心事,稍作试探便了然。冤冤相报,余老八与阿施再碰头,两个人都红了眼,一为惧,一为恼。 “娼妇!老子给你好吃好喝,你就给老子偷人,还弄个野种回来,让老子当活王八!” 余老八仍然气不过,双手被捆着,犹自朝阿施踹去,婆子阻拦不及,狠狠一脚正中肚皮,丫鬟当场便跪倒在地,面目扭曲,痛苦不堪。 番外三十 回归序曲(下) 座上的主母不由得皱起眉,不待发作,王妈妈早已领会,管家婆子手上好生大的力气,似牢中行刑的铁蒲扇,左右开弓,余老八两边脸立刻高高肿起,膝盖一弯,如同软脚虾,和阿施双双瘫倒在地面。 “主家在上,岂容你这狗奴才放肆!”王妈妈瞪起眼睛,率先冲着余老八呵斥,阿施蜷缩着身子,像极了人家屋檐下常见的成串晒干茄子条,面色也开始发青发紫——其实余老八犟着脾气,硬是水米未进,饿了整日,不曾有什么真切力气,她又做惯了粗活儿,捱下一脚并无大碍。可是要她一个丫鬟如何呢?主母向来慈善心肠,兴许瞧见她可怜,动了恻隐,赶走余老八之外,还会特许她留在府上,安心生下孩儿。 趁着堂上混乱,抬头看去,阿施却分明望到,菀青夫人眉目间除去一闪而过的不耐,竟再也无半分波澜,仿佛置身事外,只来走个过场罢了。两相比较,反而是余老八头脑更清醒,深知无论对错,他们二人都在将军府留不得了,索性将怨气一股脑发泄殆尽,来日或远走他乡,或流落街头,都不能叫眼下落个活王八的骂名。 将军征战久了,难得新年里合家团聚,还要听满耳朵的荒唐事。他无意责怪发妻管束不严,不如说他更觉得荒唐,照说阿施是个买来的奴婢,余老八虽在西北也无亲眷依傍,可这些年是攒下了家底的,自己的母亲当初促成一段姻缘,安知福报还没显山露水,转脸就成了相看两厌。 “闭上嘴,嚷嚷给谁听?再不安静,就堵了你的嘴。”下头的婆子们已经扶起阿施,仔细查验过无大碍,冷冰冰递个眼神,警告她少做作矫情,若不然,转眼就得是死路一条。 不怪菀青手下的妈妈心硬,她是伯爵府的女儿,有位身份显赫的姑祖,和家财万贯的正室生母,再慈软的肚肠也装着整治后宅的好手腕。厅门大敞,外面阳光正好,有风断续吹过,携卷枝头残余的碎雪,零零星星飘进堂上,不偏不倚落在阿施额头几颗,倒足够叫她清醒三分。 “老爷……夫人!饶了奴……” “呸!你也有脸说话!” 阿施又要下跪,摇尾乞怜,只是话还没出口,就被她那丈夫打断,跳脚喝骂她不守妇道,不知廉耻。于是管家婆子吓唬阿施用的那套,先落实在了余老八身上,不知哪儿扯来的抹布拧作团,结结实实堵住下人的嘴,手脚也用麻绳一并捆了,免得拉拉扯扯,碍到主家眼睛。 往来的杂役并不少,按部就班做着活儿,或许有人觉着,今日多少要闹出点动静,可壮着胆子路过五六回,入目入耳也只有余老八一个人在扮跳梁小丑,偶尔伴随着阿施刻意的哭声。菀青夫人已经乏了,抬抬下颌,亲自发问阿施,要她有话直说。 “事已至此,你们的夫妻恩义是到头了,阿施,我且问你,为何要做出这般丑事?可是你二人之间,出了什么嫌隙?” 余老八急躁起来,喉咙间呜呜发出几声抗议,显然要为自己辩白,他为人虽粗鄙,却从未对阿施行打骂,此时生怕被这妇人反咬一口。久不出声的将军听得厌烦,只是身边夫人还稳如泰山,他这位一家之主也不好拂袖而去了。 雪花很快融化,湿漉漉黏腻腻粘在婢女额头,混杂了汗水,为着整夜情绪惊惶,演变出某种难以言喻的味道,在极小的范围内逐渐弥漫开来,刺激了每个人本就紧绷的神经。阿施深深匍匐在地,全不顾腰腹处隐约发痛,竭尽全力只求能寻找到合理的说辞,她能感受到,所有目光都汇聚在了自己身上,等待着她亲口讲出那些不堪的、肮脏的阴私。 略微算算,这一胎已有四月,而那时余老八尚在外替主家跑腿,只因阿施体格纤瘦,又着意束紧腰身,才一直没有被发觉端倪。外面那个羊肉贩子也没有多么好,甚至还不如余老八日子过得有依仗,不过是前头秋天里,厨上采买的妈妈扭伤了脚,临时叫了阿施去跑腿,莫名其妙看对了眼,稀里糊涂勾搭成奸。 婢女无法为自己开脱,交代了如何与姘头认识,剩下的只有哭哭啼啼,抹泪之余又看一眼自个儿的丈夫,试图扑过去,讲几句夫妻恩情:“老八,老八!我知道我错了,都是我猪油蒙了心……我吃药,我去吃药!我把这孩子打掉,我给你当牛做马!” 余老八面皮已然涨成猪肝色,只恨不能将这婆娘抽筋剥骨,几个妈妈也纷纷不屑,更有甚者,一口唾沫径直啐在阿施脸上。此时好戏刚刚开始,门口却没了忍不住看热闹的杂役,原是因着大年初一难免来客登门,老管家早遣了他们去烧水烹茶,打扫庭院,以备不时之需。 “不知廉耻,心肠又歹毒,新年里说这种晦气话,我看你是寸心找主子的霉头!”王妈妈揪着阿施后襟,将她同余老八分开。将军已经听得索然无味,正待说各自发落出府,便有下人来报,前门得了信儿,附近庄子送来年礼,还请主人家前去一观。 “你且去,后宅的事儿,不好耽误你的时辰。”主母善解人意,回头与夫君低声道:“请你出面,是要听清楚他二人犯事的缘由,如今既已明了,便不劳你了。” 大抵世间所有的不幸都惧怕对比,阿施眼看着主母得夫婿疼爱眷顾,相敬如宾,自家却破碎支离,心头更郁结难解。余老八反而趋于安静,目光紧盯在起身离去的将军处,用力想要吐掉口中抹布,似乎有话要讲。将军自懒得理会,统交给菀青夫人处理。 “错并非由你而起,余老八,阿施在府上留不得了,至于你,可还有什么想要说的。”主母叫婆子将余老八松开,给他机会开口,却听“噗通”一声,男人重重跪倒,磕了个响头,只求将他也发落出去。 番外三十 回归序曲(四) “奴才是个卑贱人,可也有点子脸皮,被这娼妇蒙羞,实在没脸面留在府里遭耻笑。或去庄子上做苦力,或夫人开恩将奴才赶出去,奴才,都绝没有一句怨言的!” 脑门磕在地面上,旁边人听着都发怵,也惹得主母微微蹙眉,示意家丁上前拉余老八起来,阿施也像哭够了,脸上空挂着泪痕,嗓子眼里钻不出几声干涩呜咽。男人话说到这个份上,便是彻底没了回旋的余地,等待她的只有被驱赶,甚至都不需赐下那碗汤药,直接捆了手脚,塞进竹笼,沉塘罢了。 昨儿夜里贪吃了两块透花糍,菀青夫人肠胃有点不适,刚巧厨房送来新炒制的麦茶,淡淡焦香气最宜安神,飘进阿施鼻腔里,更勾着她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唾沫,肚腹阵阵抽动,难言的触感顿时翻腾,一旦开了头,便再不受控制。 “呕,呕……” 终究是四个月的身孕了,阿施忍不住干呕,拼命捂着嘴巴,生怕触动在场人们厌恶的情绪,可余老八还是恶狠狠瞪过来,只是一眼便撇开,曾经的枕边人变成了令他多瞧片刻都恶心的存在。 主母搁下茶盏,许是觉着余老八无辜,并不吝啬满足他这点子心愿,发落他去城郊山下的农庄,关于男人再无什么可说,命他退下收拾包袱了事。随着脚步声重重远离,阿施的心也如坠冰窟,她晓得马上就是自己,一个偷奸的女人,哪里会有什么好下场。 “如你这般,不守妇道……照规矩,是要拉出去沉塘的。”主母似乎落下记叹息,葱白指尖甲缘修得圆润,轻叩着梨花桌面,“只是,新年不宜见血光,那就当为姑娘积福,留下你的性命,但,将军府,你是待不得了。” 菀青夫人半垂着眼眸,并不想仔细瞧阿施的容貌:“你既与那商贩有情,我便放你出府,从此,你与余老八前缘散尽,形同路人,听凭婚嫁去罢。” 阿施起初还浑浑噩噩,只等着被处死,骤听得主母如此言,浑身止不住猛然颤抖,哆哆嗦嗦着抬起头,竟发不出完整的音节。座上那位华服妇人忽地变了样貌,恍惚间有七八分神似那庙堂中高高供着的菩萨,宝相庄严,悲天悯人。 几个妈妈都怔住了,面面相觑,未曾料到夫人这样宽容,轻而易举就放过了阿施。主母却只是摆摆手,叫所有人都莫要再多言,到此为止。 “这个时辰,大姑娘该醒了,我去瞧一瞧。王妈妈,你带阿施下去,帮她收拾了东西,好生送走,这顿午饭,府上就不留了。” 菀青夫人由丫鬟搀扶着,给这场没闹起来的闹剧画个结尾。王妈妈应声,阿施呆愣愣地,身子宛如千钧重,跪坐在地上不肯起来,几乎是被拖行。沿途少不得被围观,伴随着窃窃私语,争先恐后钻进耳朵眼,鄙夷、同情、嘲讽,在阿施眼中都无甚差别,将军府的日子多好啊……虽然工钱微博,饮食清贫,至少一下能看得见头,而她以破败身被撵出去,那个与她偷摸成奸的羊肉贩子,又将待她如何? 回到那砖房小屋,幸好余老八是不在里头的。王妈妈名为帮衬,实则行监管之职——较真起来,也没什么值得夹带私藏的,这些年来余老八对女人不错,攒下两对金耳坠,细绺绺分量不重,阿施稀罕得很,现如今捏在手里,脸颊红得发烫,不敢回头看王妈妈一眼。 “余老八没收起来,八成是要你拿去了。”管事婆子冷着脸,没有几丝好声气:“不过,你要是有良心,便自个儿掂量着,这东西你该不该拿。” “妈妈!”妇人绝望中发出的嘶喊分外狰狞,“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我下贱,我活该,便叫我自生自灭了去,成吗?” 金坠子掉在粗木桌面上,只能发出沉闷短暂的声响,映射的阳光晃了王妈妈眼睛。管家婆子翻翻眼皮,暗道果真有眼无珠,放着安稳日子不要,偏跑去行不端、坐不正,白瞎了当初老夫人的心意。 王妈妈不屑与阿施争执,透过窗,无意间看到余老八在不远处,揣着手观望这边动静;再瞧床上包袱皮已收拾了十之八九,便催促阿施快快上路,免得待会儿撞见,彼此面上难看。 “往后,跟着别人过日子,可要守妇道,多检点。等你这孩子生出来,便跟着孩子爹,踏踏实实过日子,是好是坏,是苦是甜,全都是今日你自己选的,半点怨不得旁人。” 临门一脚,阿施犹在恋恋不舍,扶着小门门板不肯迈出去,王妈妈见状,只是给她这通劝告,直接伸手拽着她胳膊,将人拉到路上,上下打量一番,转身而去,头也不回。阿施叫喊两声,意料之中没有得到半分回应,天光正亮,却隐约有雪花落在鼻尖,转瞬即融,冰冷刺骨。 她不知道余老八是何时出府的,更不知将军府上有关这夫妻二人的各种流言只持续了一顿饭,晌午过去便烟消云散,仿佛他们从未出现过。庄子送来的年礼丰厚,主母挑出两匹皮毛,油光水亮,温暖柔软,正好给婴孩做件新包被,给男孩们做厚实的大氅。 兄弟之间向来和睦,二房夫人出身不高,然而性格爽朗,风风火火,不藏心思,听闻有女客登门造访,晓得菀青必要应酬,主动赶去照料婴儿,叫她只管放心去,随后将那小小襁褓抱在怀里,整整两个时辰不曾松开。 “嫂嫂心肠软,放了那丫头一条命,啧……我倒觉得,真让她去和那羊肉贩子过,也过不到好日子去。”终于得了闲,妯娌两个同桌用饭,二房夫人心直口快,咂舌道:“那要是个好的,哪儿能做出偷人媳妇的勾当,要不老人总说,人各有命,迟早有她后悔的时候。” 饭菜下头垫着温盘,水汽氤氲,将熏香气味都冲淡了。菀青只是笑笑:“我只是不愿伤人性命,至于,她是否后悔,又与你我有何相干呢?” 番外三十一 人生只似风前絮(上)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太多人用这句话形容过白韵然,无论当初在故乡,还是后来辗转上京,容貌带给她的赞美数不胜数,随之而来的窥伺调笑也叫她烦恼。一介女先儿出身,哪里有尊重可言……进戏班子的第一天,师父师姐就告诫她,没到了万劫不复的地步,切莫与人撕破脸皮。 水乡小镇都是熟面孔,女儿之间即便手帕之交,也避不开几句吵架拌嘴,曾经最令人艳羡的小姐忽然落魄,沦为下流,稍遇着心眼儿狭窄的,必然会捉住照面,嘲讽一番。 白韵然在老家的戏班子待了两年七个月,有二十八个月是在掉眼泪的,后来她也看开了,再遇到找茬儿的,就笑脸相迎,乐呵呵上前,挽着对方手臂,亲亲热热姐妹相称,对方但凡面皮不够厚实,必然会啐着唾沫落荒而逃,生怕自己也遭人白眼。 直到进了京城,被姓玉的先生带回了世欢楼,日子才算彻底清净,锦衣玉食源源不断供应,玉先生说,她要做的无非修身养性,再练好了那把嗓子,等有朝一日,他会引她见一位贵人。 犹记得豆蔻时,母亲常常殷切教导,女儿家贵在自重。只如今她知道,天下没有白得的好处,若委身一人,可以换来后半生的太平,于她而言,也是没有更相宜的选择了。 母亲不是她的亲娘,妾室生下庶女,不过三年就体弱病逝。当家主母的院子里生活优渥,白韵然早就不记得生母的样子,只有偶尔,在做错了事儿,被嫡母打手板的时候,才会忍不住想,如果换成亲娘,会不会舍得处罚自己。 罢了……嫡有嫡的规矩,庶有庶的活法,黄粱一梦终究要醒,家门凋零,嫡母与生母一般,早就红颜枯骨,自己能苟活,还有什么不知足。 苍梧凌氏皇朝,绵延更迭,生生不息,世代供奉着的朱雀祠堂上,神女无喜无悲,傲骨生香,诸方小国虽臣服,许多时候也少不了勾心斗角,觊觎着从边边角角的零碎中抽得些许好处。 启仁帝已经趋于年迈,仍不愿松开手中权柄。早在登基那年,他已经立了嫡子为储君,下头几位皇子要么年幼,要么好闲,均不是继位的上佳人选,也着实不像怀揣着什么狼子野心。皇后素来被称赞宽厚,对待宫中子女均视若己出,从没有过一句重话,即便与之分庭抗礼的贵妃,明着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于是就有了很多年里,上至满朝文武,下至黎民百姓,都觉得一切会安安静静进展下去,早晚有一天,太子继承大统,顺理成章,他的几个兄弟或各自去往封地,或留居京中王府,新朝诞生不会伴随半点波澜。 然而,就如同种地的农夫家中,儿子多了,也会争夺那几亩薄田,老皇帝自个儿是从血雨腥风中得来龙椅,深知个中见不得人的东西太多,自是半点不能放松警惕。后宫往往是前朝的风向标,贵妃常年盛宠不衰,皇后却能按兵不动,仿佛只要中宫凤位在手,什么新欢旧爱,她都不在乎。 市井皆知,皇后是陛下发妻,她的容貌一点也不出众,在佳丽三千中难免显得人老珠黄,可凭着结缡于微时,让她从最开始就占了深厚远远甚于后来人的情分。早几年里,太子已经奉命接管盐务,待人处事不说十分老道,至少做满了谦逊有礼,所行处无人不称赞。一为盐粮,一为兵工,朝堂上隐约传出话来,陛下有意放手,让太子接管一方军务,这不比寻常,俨然是有试探其才干之意了。 历代凌皇最倚重、信任的,无外乎西北沈氏。 西北那片浩荡天穹下,搭建着的是沈氏的营帐,祖祖辈辈镇守疆土,所到之处战火皆平息,只可惜始终难以改变,这儿的苍山滋养不出更丰腴的沃土,到底不比东边的天高海阔、南面的鱼米飘香。印象中,总说水乡人家不似西北民户豪爽,可乌篷船下载着的千段葳蕤,叫哪个不流连忘返。 那是启仁改元的头几年,趁着朝堂局势未稳,南边藩王试图自立,附近几伙山匪跟着想分杯羹,烧杀掠夺,无恶不作,左右官府也腾不出更多的人手来管束制衡,以至于接连二三年中,原本平静祥和的临水小镇变得人心惶惶,船行仍然碌碌,却再也听不到菱歌唱响。 鱼米之乡也生产好绸缎,上一辈人记忆中最繁华的码头,主人家姓白,也经营着镇上最大的绸缎庄,宅院里住着兄弟姊妹,三代同堂,孩子们从小见惯珍珠玛瑙,翡翠琳琅。白家的男人是会纳妾的,嫡庶儿女不断降生,老人说,多子多福,他家行走商场,做事也算敞亮,有一份不错的口碑,一时之间,提起那座水乡小镇,最先想到的便是布商白氏。 大房嫡妻出身贫苦,能嫁进来,全因父亲是白老家主早年落魄时,结识下的莫逆之交,大恩无以言谢,两边娘子恰有身孕,指腹为婚,好在十余年后,一双小儿女还算情投意合,没有落个牛不喝水强按头。只是这位嫡娘子不擅生养,过门近十年,膝下仅有一子,且体弱,并非继承家业的好选。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眼看着妯娌们的孩子一个比一个活泼、聪明,大夫人知道丈夫心中也焦急,只是未加以责怪,让自己面上难堪。三十而立将至,她晓得,是时候为夫君纳妾,才不会遭人耻笑。 院里莺莺燕燕不少,正妻不愿夫君情谊旁落,索性从身边伺候的丫鬟里挑出两个,只求相貌端正,体格健壮,且知根知底,身契捏在自己手里,绝对翻不出什么花样。 “我福薄,于子嗣上缘分浅,不能助你开枝散叶,白白让二房、三房看了不少笑话。我知道,老爷心中在意,我也不好只顾自个儿……这两个丫头,都是我亲自挑选的,老实,本分,还要劳烦夫君……辛苦些,叫咱们大房多添丁。” 番外三十一 人生只似风前絮(下) 男人没有让妻子进退两难,当天就挑下其中一个老实木讷的,开了脸,收了房,小院里简简单单摆两桌酒菜,来热闹的不过几个与她交好的丫头、杂役。月上中天,新妾伺候主子睡下,大夫人独个儿在院里坐了很久,直到寒气沁骨,化作露水沾湿了衣衫,方才皱着眉,朝灯火阑珊处望一望,悄悄去到幼子房中,守在小床前沉沉睡着。 日子平淡得像账房手中的册子,短短两个月后,某天早上给大夫人敬茶,小妾被留下来同桌用饭,刚夹了一筷子腌酸笋,忽然干呕不止。旁边伺候的丫鬟还惶恐,是否饭菜不新鲜,大夫人已经了然于心——只怪自己肚子不争气,如今能够做的,不过是请个好大夫,煎药熬汤,精心照料,等来日孩儿降生,记在自己名下便罢了。 律回岁晚,春暖花开,妾室疼了两天两夜,生下一个女儿,小小襁褓中,初生婴儿娇嫩柔软,用的是半匹新织就的锦缎,布满鲜艳的月季花儿。大夫人抱着孩子,心头猛然空落落的,一忽儿觉着欣慰,一忽儿又忍不住眼眶红红。 女儿好啊……至少是个寄托,又不能够让小妾以为,自此有了根基,在旁人面前摆起主子的架子。 其实平心而论,大半年来,人毕竟是自己亲手所选,一向谨小慎微,没有过半点逾矩之处。嫡妻心中满意,山珍海味流水似地送进孕妇房里,没想到竟使得胎儿过大,差点叫即将为人母的女子生生痛死在产床上。 接生婆说,白家的妾室伤了身子,以后再不能生养。一句话,将只有十六岁的小妾困在正妻院里的小屋,往后整整三年,甚少见到明亮的日头,只在阴天下雨,无人出门的时候,她才愿意披衣下床走一走,稍稍听见别人脚步声,便立刻躲回门后,谁劝也不中用。 嫡母亲自给小女婴起了名字,韵然,念之齿颊留香,宛如采撷下四月枝头初开的嫣粉杏花,细细研磨,沁出芳露,温温柔柔流淌上心尖。女孩慢慢长大,出落得很漂亮,每日跟在嫡母身边,也没人敢将庶出两个字挂在嘴边,她就如所有富裕人家的千金一样,学着女德女红,很快到了金钗之年,主母开始带她出去相看,往来的门户中,有位私塾先生家的小少爷,祖父中过举人,仕途不顺,回到老家开书馆。嫡母仿佛很中意,回到家,饭桌上,给白韵然添菜时,嫡母甚至还问起,姑娘觉得那位小少爷如何。 “母亲说好,那边是极好的,女儿都听您安排。” 嫡庶有别,她不是人家肚皮里出来的,白韵然有自知之明,十二年了,哪天不是努力做小伏低,半点不敢惹得嫡母讨厌。 “女儿不孝,来日出嫁,不能向娘亲牌位拜别。父亲和……和大夫人,待女儿都极好,娘,请您放心,女儿一定会善待自身,不给您丢人。” 夜尽天明,曙光初现,白家小姐的屋子里还燃着烛火,颤颤巍巍映照少女姣好的面孔,和脸上分明还未擦干净的泪痕。当年那位妾室甚至没有一块正经的牌位,唯一一点血脉思念至深时,也只能蒙在被中,偷偷哀哭。 女孩定亲,必然要有至亲教导闺中事,大夫人却迟迟不开口,直到庚帖送到门前,才有个老嬷嬷姗姗来迟,对着韵然踟躇再三,欲言又止,磨蹭大半日,也未闻出个所以。 “姑娘就忍忍,大夫人掌管全家,每日忙碌,偶尔一两处顾不周全,也是有的。” 丫鬟如是劝告,换得白韵然笑着摇头,又赏给她一碟才送到跟前的芙蓉桂花糕——“你照顾我也久了,看你,好像都瘦了些,这个你就拿去吃,我先前尝着,味道很不错。” 婚姻嫁娶,本身就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房无人再诞下儿女,自然少不了自己那份丰厚的嫁妆,也好,来日十里红妆,凤冠霞帔,算得上没有辜负亲娘生下自己一场。 可惜,白韵然没能等到那一天,并非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谁也想不到,平息已久的战乱赶在嫁衣绣成前又掀起,书馆最先被匪徒洗劫,少年郎全家无一幸免。白韵然来不及掉眼泪,就见嫡母身边的妈妈赶来,塞给她一套粗布衣裳,要她扮成丫鬟,快点从后门跑走。 “老爷和少爷在路上遭了土匪,太太已经着人料理后事,大小姐,这时候顾不上孝道,咱们家男丁薄,奴婢带着您先走。” 早上还太平,短短几个时辰,天就变了颜色,令白韵然始料未及。管事妈妈三下五除二给她套上衣裳,打散了首饰头发,一路从后门逃上马车。街上果然已经乱了,到处都是人,满眼都是血光,白韵然头一次感受到真切的恐惧,她很担心大夫人如何,为什么不和自己一起走。 妈妈说,大夫人与她父亲伉俪情深,自然不肯独活,何况还有白家几辈的家业在后,当家主母怎可临阵脱逃。 哭喊哀嚎不绝于耳,车子晃荡得厉害,妈妈将白韵然牢牢护在怀里,不分白天黑夜赶路,要往京城方向去,投奔那儿的表亲。数不清日子,外面的动静逐渐安静下来,她们终于决定暂时停下歇脚,却被一伙散兵路过打劫,车夫被打落湖中,妈妈豁出了性命,死死拖住兵头子,白韵然侥幸得以脱身,不知昏倒在哪处山涧。 等再醒来,已经身处一个戏班。时光荏苒,战乱平息,白家衰灭,白韵然成了女先儿,跟着师父师母辗转四方,终于有天到了京城,才想起当初,嫡母保全自己,就是要她上京投亲的。 没找到表亲,却遇见一位玉琳琅。 先生十分温和,她的日子比小时候还要骄矜,且没有嫡庶身份的约束,白韵然心情舒展不少。相处之间,不难发现先生看似洒脱,实则常怀郁结,只他自己不说,她便明白,该做的是明哲保身,而不是好奇太多。 番外三十二 青编竹简集三坟(上) 西北的冬天湿冷入骨,边境之地苦寒,绝非自小在中原娇生惯养的贵眷可忍受。姓沈的将军家驻守在此,从京城带甘愿共苦的妻,那是迎来第二个孩子后的第三年,第一场雪才停,将军夫人想吃杏仁酪,灶上却少了一味玫瑰卤子,陪房王妈妈上街采买,顺带挑拣两尾鱼,可叫厨娘煲汤。 回来时候,王妈妈路过主母院外,脚下踟蹰,有话想进去说,犹豫片刻,还是继续往厨房去了。灶台下柴火烧得正旺,新鲜杏仁儿略略泡过,去皮添水磨成细浆,雪白一盏在锅中沸腾,微带着苦味的香气激发而出。窗台墙上挂着长柄铜勺,王妈妈放下篮子,捞过一把搅合搅合,感觉到杏仁浆已然趋于黏稠,朝丫鬟努努嘴,叮嘱她可以熄火了。 “嗳,好,妈妈辛苦了,东西放在这儿,待会儿奴婢收拾。” 丫鬟翠儿坐着烧火,已经束起头发,不再似前几年那样毛手毛脚——夫人开恩,听闻她与表兄自小有婚约,到了年纪便准她出府嫁人,婚期便在下月,嫁妆也差不多准备齐全。篮子里的鱼时不时抖下尾巴,吓了翠儿一跳,便听王妈妈半开玩笑道:“你收拾什么?鱼鳞可会刮么?马上要做人媳妇了,可我看还是小孩子脾气。” “妈妈打趣我,还是先劳您调这卤子,夫人喜欢杏仁儿酪,总是王妈妈做的最合口味。”火光渐渐压低,翠儿扶着灶台起身,膝盖有点发麻:“妈妈,怎去了这样久?” “噗”两声,活鱼被倒进盛满水的木桶,留作晚饭时烧来入簨。王妈妈洗干净了手,从腰间抽出条帕子擦着,漫不经心道:“也没什么,就是同鱼贩子磨了几句,路上又遇见个熟人,说话耽误点功夫。” 鱼儿摆尾,缓缓游弋,全然不知自身就快变作盘中餐。翠儿鬓角散了,伸手拢一把,回头开始洗菜:“天怪冷的,要是奴婢,管他什么熟人不熟人,都不愿在大街上多待半刻。” 玫瑰卤子香甜,撒在刚出锅的杏仁酪上,殷红可爱,恰如梅花点雪,云染朝霞。点心盛在青花瓷盅,装进厚棉暖笼,翠儿一路小跑着送到主母院子。房间里却热闹,小少爷正在桌前学写字,一笔一划颇有架势,夫人坐在旁边,腿上抱着方才三岁的姑娘,女孩不知看到什么喜欢的,咯咯直笑,叫人忍不住想将她抱过来,捏一捏那张小脸。 翠儿得了恩典,心中向来感激,对主母菀青夫人毕恭毕敬,摆好了瓷盅正准备退下,听见主母唤她留步——“翠儿,你等等,替我去涵儿房里,书案边的架子上,取一块儿新墨来。” 丫鬟连忙答应,急匆匆赶着来回,奉上主母要的物件,抬头正好瞥见小少爷在练字。翠儿没敢多打眼,认不全写的是什么,只觉得字迹端正,快要赶上前门的账房先生。菀青夫人没有多留她,让丫头自去忙碌,转而俯身,亲自把着孩子的手教导。 “古人有言,黄卷琅华藏二酉,青编竹简集三坟……” 翠儿想着灶上不能缺人手,低头出了房门便迈起碎步,隐隐约约听到夫人仿佛念了句诗。她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只觉着好听,回到厨房,王妈妈果然已经开始处理那两条鲜鱼,还说难得冬天里,遇上鱼肉这样肥美,除了做汤水,还能匀出些,腌过了晒成鱼鲞。 青花瓷盅是传晚饭的时候,王妈妈过来收拾的。将军驻守在帐中,不常能回家,主母便吩咐,不必拘束礼节,每逢用饭便在各自的院子里。提梁食盒小巧轻便,下人抬了到主子们跟前,饭菜还是热腾腾的。王妈妈领着丫头摆饭,菀青夫人将女儿交给奶娘,亲手为儿子整理练过的字帖。日子平淡,饭桌上甚少有什么值得谈起的家常,王妈妈舀了鱼汤奉上,顺嘴提到今儿的鱼贩子,说那人还以为奇货可居,贪心想抬价钱,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差点儿赔在手里。 “虽说确实,冬天河水都结了冰,可也不是到处都摸不着鱼的。那人原也不是专门卖鱼,从前在二道街口卖糖葫芦,他家媳妇替人浆洗衣服。”王妈妈抱着姑娘,陪坐在主母身边的杌子上,“夫人瞧这鱼,他见没有别人卖,一开价就比市面上多了一倍,奴婢不想理会他,正打算走,就听有人说,他若这样赚黑心的钱,殊不知隔壁巷子就有位青年,刚刚挑了新鲜的鱼虾,乡里乡亲的,谁也不缺他这一口,还有他媳妇,怕是再也寻不到浆洗的活计。” “所以,他生怕竹篮打水,就赶紧压了价钱,将手中的鱼售卖出去了?”菀青夫人摇了摇头,撇一匙鱼汤抿了,并不觉得有多好笑:“我每日闷在后院,也听不见外头的见闻,他们夫妻摆摊、洗衣,也就是谋个吃穿罢了。上午才收到信儿,城郊山下的庄子走了水,是几个孩子顽皮,不小心点着了柴堆,可不知道挨了爹娘好生一顿教训。” 说起那处庄子,王妈妈似乎想到什么:“喔……奴婢自然是知道的,好在只是烧了柴火,没伤到人。不过有件事儿,奴婢也只是提一嘴,当年,余老八自求发落,就是去了那座柳屯庄。” 王妈妈说得小心,主母却愣了愣,方才反应过余老八是何人:“已经……快三年了?他们夫妻两个都再没有过消息,你怎么提起他来了?” 当初的事毕竟不光彩,虽说错在阿施,可余老八也颜面全无,王妈妈留意打听过,他到了庄子上只是老实本分,整日不带吭气,好在无人嘲笑他,日子也算一天天好转。而至于阿施,彻底无颜再面对将军府中人,仿佛彻底销声匿迹,直到今日在大街上被王妈妈撞见,才知她这些年过得如何。 “是奴婢买好了鱼,还没等回头,就听见有小孩子哭闹,说自己饿,求着娘亲买鱼吃。奴婢多看了一眼,那孩子实在瘦弱,她喊的娘,就是阿施。” 番外三十二 青编竹简集三坟(下) 才说两句,王妈妈竟不由得面露恻隐:“阿施出府,走得不体面,原本不值得可怜同情。可是那个孩子,夫人没有瞧见,瘦得能看出骨头,压根没有半点这年纪孩子该有的活泼。娘儿两个走在街上,衣裳也破旧,阿施背着个筐子,像是出来卖菜的,见到奴婢扭头就要走,奴婢看着不对劲,就自作主张,追上去同她说话。” 菀青夫人并没有表示反感,只是放下碗筷,捏了丝帕在手心,侧过身耐心听着,示意王妈妈继续说下去。怀中幼童不知能否听懂大人讲话,被喂下半碗蒸蛋羹,已经沉沉睡着。边上乳母得了授意,将小少爷也单独带下去,主仆两个方才重新开口道来。 “当年,阿施是与外人相好,才和余老八恩断义绝,怀着孩子改嫁的。”昔日场景历历在目,主母骤然回忆起来,悠悠感叹:“那时候,涵儿婶娘还同我感叹,阿施这般背弃丈夫,所托付的未必就是良配,安知日后是福是祸。你瞧,果真被说中了,只是我不晓得,发生了什么,莫非,那个羊肉贩子也如阿施当年一般,另寻新欢了?” 王妈妈闷声点点头:“夫人心思明亮,正是如此——阿施改嫁的羊肉贩子姓赵,家里没有兄弟,上头有个老娘,年迈多病,早许多年就想抱孙子,阿施大着肚子进门,本身就遭邻里耻笑,抬不起头来,生下的还是个闺女,男人便不待见她母女。现如今三年了,阿施也没能生个儿子,这日子,自然就难过了。” 鱼汤盅下垫了热水温盘,放久些也不会发冷,王妈妈边说着缘由,边轻摇怀中幼童,令其睡得更安稳。主母夹一筷子笋片在碟中,细细嚼了,菜蔬甜味弥漫开,满口生香。 阿施的境遇不可谓不可怜——先莫论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面对将军府管事妈妈的追问,她拉着女儿,迫切地想要逃离,不叫自己窘境毕露,然而腹中饥肠辘辘,实在使不出力气,以至于险些摔倒,女儿也开始哭泣,阿施的情绪终于绷不住,坐在地上掩面痛哭。 曾经在旧主人府上,给余老八为妻时,阿施的肚皮久久没有动静,并不曾受谁笑话,余老八或许心中不满,却也没抱怨在嘴上。待到了赵家,羊肉贩子内里粗鄙,对自己的老娘都常有顶撞,打骂妻子更成了家常便饭,根本不顾阿施还怀有身孕。一朝分娩,没有人给生下女儿的阿施伺候月子,反而还要她顶着风洗衣做饭,摆摊耕田,落下了腰痛的毛病,女儿也总是吃不饱,眼看着快三岁了,还没有个正经名字。 “阿施也算得了报应。”王妈妈叹气道:“才过半年,她男人就和一个寡妇勾搭上,常常带回家里去,还要阿施给他们烧饭。仿佛听说,那个寡妇有几分姿色,最主要的,连着生了三个都是儿子,可惜命不好,小儿子还在襁褓里,丈夫就得了急病去了。” 菀青夫人皱起眉头,着实感到不可理喻,无论是阿施还是她改嫁的人家,此间种种分明就像闹剧,起因全是一对男女不知检点,才牵连了多少无辜人。王妈妈又道,还有更令人咂舌的——眼下,阿施已然再次有孕,赵家母子却半点不当回事,说她万一再生出个闺女,他们家可供养不起,就等着孩子落地,若是个男孩,自然给她月子里好吃好喝,早晚能补养回来。 “她说已经有三个月,可半点不显怀,可想而知,受了赵家多少苛待。”姑娘睡得香甜,王妈妈将她放回小床,腾出手为菀青夫人布菜:“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啧,她那个儿女也实在可怜,小小年纪,跟着这样一个母亲,不知有没有吃过一口饱饭。奴婢自作主张,给那孩子买了包茯苓饼,阿施竟然害怕,说要是让她男人知道,少不得又是打骂。” 为人母亲总容易心软,回头看看熟睡的女儿,主母心中很不是滋味:“既然如此,以后日子如何过,阿施可有什么打算?” 王妈妈道:“她名声不好,还带着孩子,再离开赵家,是万万没有人肯娶她的。奴婢深知,不应该和她多逗留,放下点心便要回来,谁知道,这阿施竟然心存妄想,拉住奴婢,问起余老八现下如何,是否另娶了妻子。” “怎么?她还想再回来不成?这是绝对不行的。”菀青夫人义正辞严,不留余地:“这件事情,到我这里就算为止,别再说给旁人听。” 话到深处,主仆两个都少不了感慨,却听有人叩门,是二房妯娌风风火火来串门,大约听到了几句,主动搭上了话。 “自作孽么,嫂嫂不必为这种人挂心。”二夫人手里拿着个匣子:“喏,这是他叔叔给涵儿寻的字帖,叫人送了家来,我院里早吃过晚饭,正好给嫂嫂带过来。” 二夫人的快言快语不因年纪增长而减少,将字帖交给王妈妈,走到床前瞧了瞧安睡的孩子,笑道:“小侄女愈发像嫂嫂了,将来一定也是个美人。嫂嫂,你别嫌弃我多嘴,我听着王妈妈说的,不正和我从前想的一样,阿施自己愿意走这条路,怎么如今还要和人家哭诉,做起可怜了。咱们家门风严谨,可不能让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一番话不无道理,在场谁人都反驳不出。菀青夫人对阿施并无太多同情,只请妯娌坐下,尝尝王妈妈烧的鲜鱼汤。二夫人亦不客套,饮下下半碗,连连称赞王妈妈手艺好高超:“我记得,嫂嫂产后身子弱,全靠王妈妈亲自下厨,才慢慢地调养过来。我要是能学到一半,也不至闹得亲手下一次厨,丈夫儿子却都嚷着不饿。” “怎么说,你送来好字帖,我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别的感谢你,就只好借花献佛了。”菀青夫人跟着笑笑,话题顺理成章换了方向,几个人都心照不宣,谁也没有再提起阿施,就如冬日里不经意间被风吹过的残破落叶,漂浮片刻便飞远不见了。 第三百七十九章 春逝(上) 沈渊自小父母缘分薄,既开了头,少不得要多挤兑几句,全无市井坊间所传的清冷模样:“男人只管做恶,全不为自己亲生女儿前途考量,难道那姓侯的不知,王氏是如何叫侯子雨受委屈的么?” 绯月道:“听说出大门儿的时候,为了不叫王氏难看,那侯班主还有意拉着侯子雨,和王氏走在一起——好好一个闺阁姑娘,真不知这做人亲爹的,脑袋里究竟有多荒唐。” “反正是个女儿,他当然不放在眼里,等纳了王文姬,给他生个儿子,只怕侯家姑娘的日子就难过了。”绯云忍不住插嘴:“不过,瞧上去,这位侯姑娘还算有主见,宁可同父亲翻脸,也不肯上车子。” 她的主子不以为然:“若真有主见,就不该为了男人,叫自己变得狭隘,一味争风吃醋,终被荡妇蒙蔽双眼,竹篮打水一场空。” “姐姐见识清楚,侯姑娘无法不可与你同日而语。”盛氏莞尔,向来不与花魁娘子说反话,陪坐在下首,丫鬟同样奉上一碗甜羹。雪莲子熬得剔透晶莹,颗颗软糯,堆在汤汁中浓厚润滑,几乎化作月色般琼浆琼露,甫一入口便似要顺进喉管,恰好为方才看过场人伦闹剧的心情书写还算平和的转场。 花魁放下汤匙,抽出帕子抿抿唇角,冷笑道:“我清不清楚有什么用,你可不要忘了,咱们出来快活,糊涂的人还被关在冷香阁中。” 意下所指不言而喻,盛秋筱自知话茬不对,忙干笑两声,随便捡个由头绕开了去。尹淮安总是忙碌的,只吩咐了老方和妈妈们待客,自个儿被庄务缠在书房中。不多时,姑娘们用完点心,还是冷香花魁自己叫来管家,道说出门久了,正该回去,知道先生不得空,便不去道别了。 山下的人群显然少了许多,庙会早散,并无谁会冒着严寒前来看空山。侯家戏班的马车留不下轮印,来自冷香阁的姊妹难免要思索起归去后的种种琐事。不知春溪如何了?凭她那股固执劲儿,可能快快想明白看开? “其实姐姐嘴上强硬,心里还是记挂着春溪的。”盛秋筱率先开口,打破车厢中沉闷气氛:“您是东家,这楼中无论大小事儿,都少不了姐姐操心。” 冷香花魁正合了眼,身后塞了个鹅羽软垫,靠在挑花长条引枕上小憩,听了盛氏这话,慢悠悠转回头来,半抬眼眸道:“你无需奉承我,横竖都是我冷香阁的姑娘,她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总是我母女两个的损失。盛秋筱,你安心,春溪今后如何,我不会袖手不管。” 马车从侧门入,花魁娘子没有换回衣裳,再踏进冷香阁,仍然是那身素净打扮。盛秋筱挽着她才走没几步,两人还闲聊着,说难得赶在正月出去,庙会都没能看成,好生遗憾。 “小姐止步,盛姑娘止步。” 忽地从拐角迎出个人来,似乎在此等候多时了。是墨觞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水芝,后头还跟着两个小的,手里都端着大铜盆,细闻闻还有烟火烧过的味道,表面飘着浮沫,雾蒙蒙地发灰。 水芝神情躲闪,引来沈渊与秋筱都颇为不解。盛氏非陌京生人,认不得太多城中风俗,可花魁常年受寒症侵扰,对药草味道再熟悉不过,那水盆中浮沫漂荡堆积,分明是艾叶焚烧过后留下的痕迹。 那带着微凉气息的尘埃,不仅仅能入药,更多时候被用来消灾辟邪,镇宅驱晦……花魁心头忽地发颤,似乎意识到了些什么,猛然抬头看向水芝,目光中绝非探寻,而是直勾勾的逼问——大丫鬟遭不住这种压迫感,仿佛心知小主子已经猜到真相,莫名点了点头。 “姐姐怎么了?”盛秋筱歪着头,似是对现状全然无所知,仍挽着花魁的手臂,贴心问候。花魁一时语塞,她明白,盛氏哪至于如此不懂得察言观色,左不过是佯装蒙在鼓中。 沈渊瞧不上春溪,却也不爱说违心的话,打内里并不愿意这个女子白白搭上性命,得了大丫鬟的肯定,小阁主心头也发酸,暗骂一声何苦来哉:“能怎么了呢……秋筱,咱们不走这儿了,你陪着我,从前门进。今天正日子,正好也看一看,门口是不是还挂着灯笼。” 冷香阁前厅人迹寥寥,往日恩客多半选择循规蹈矩,陪同家人亲眷过一个团圆年,除却二三素日行状无稽的,甚少会特特跑来青楼贪欢。还没等盛秋筱认清座上客都是谁,就见迎面走来一对男女,门外停着车轿仆从,似乎正是一家。 管事妈妈引着二人出来,男人实在面生,花魁并不认得,秋筱大略记得他姓赵,并非什么显赫出身,自个儿手下有点染料生意;旁边的女子生得娇小,打扮十分素净,头上只有一根如意头净面乳白玉簪,通体一色浅浅藕荷袄子,滚边绣丁香花百迭裙,微露水红缀绒球绣花鞋,眉目和顺,模样乖巧,顾盼间虽还带着点风尘气,却在掩藏不住的喜悦之下显得不足一提。 两人的关系便明了,挑在正月初一接姑娘出门,也算有心了……花魁不多打量,碍着已知晓春溪自戕,无心情说什么恭喜祝福的话,倒是盛秋筱同那女子曾经打过照面,停下脚步寒暄几句,花魁也不管,径自领着丫鬟们向楼上去。 “她叫什么?” 垂花廊下,美人面罩轻纱,饶有兴致地回头打量,听耳边绯月回道,那被赎身的女子名唤九儿,很小的时候就被卖进来,因着实在不出挑,平时并没有人会刻意留心:“她家中母亲早逝,上头似乎还有个哥哥,其余的,奴婢也不知道更多了。平日里,就像个粗使丫头似的,也没几个客人找她。” “所以说,还是咱们的盛姑娘最心细,和谁都能有个脸熟,说上话的。”花魁不置可否,“其实如九儿这般,不声不响,也不至于受欺负,熬着熬着,还有个人接她出去,已经是很不错的命了。” 第三百八十章 春逝(下) 两个丫鬟默默点头,看着盛秋筱和人说完了话,左右张望,瞧见花魁娘子主仆便跟上楼来。秋筱不问为何不回园子,看向花魁的神情也不似在外时懵懂,可见沈渊所猜不假,二人都是玲珑心肠,难为了要彼此假作糊涂。 “我会再问水芝,春溪是如何去的。”沈渊张开手,由丫鬟为自己更衣,背对盛秋筱道:“你无需过分伤心,于春溪而言,活着或许更是煎熬。” 房间里点起火炉,绯云前后打点,下头的小丫鬟送来暖笼,里头放着温温的甜茶。沈渊一向最喜欢,今天却摆摆手推开了:“山庄的羹汤甜蜜,我已经用过了,吃不下更多。秋筱,倒是你,来一杯。” 盛氏不推辞,点头谢过,小啜一口,汤底是玫瑰花茶,兑进牛乳,撒了用雪花糖煸炒的碎芝麻,唇齿生香。花魁娘子换了出门衣裳,只作家常袄裤,松了发髻坐到妆台前,绯月才打开屉子取出桂花油,篦子已经被秋筱拿过,轻车熟路开始为花魁篦头发。 “若没记错,姐姐的药还没吃完,就接二连三碰上事儿,奴婢为姐姐篦一篦头发,多少松络开来,晚上就能睡个好觉了。” 炉中没有熏香,桂花油的气味逐渐弥漫开来,随着炭火温度上升,却难以如盛氏所言,让花魁心中好受几许。她们始终没见到墨觞夫人,丫鬟前去问候,回话说,阁主新年劳碌,叫姑娘们自行玩乐去。 既是由水芝经手的,当然有夫人授意,一锤定音,于是春溪的身后事要如何处理,便与沈渊毫不相干。墨觞鸳早不是女孩年纪,不会像她们两个一般,还要郁郁一阵,雷厉风行交代了水芝不得声张,作恶的小厮已经被发卖,还有个祝远静,挨过二十大棍,尚关在柴房里。 “等会儿用过晚饭,你替我去趟柴房,看看那个叫什么……哦,远静的,告诉她,春溪死了。” 菱花镜中美人面孔平淡冷漠,如同在讲一只猫儿狗儿,说罢抬抬下颌,点向妆台桌面角落里的首饰匣子:“最下头有支琉璃步摇,菊花式样的,你拿出来带给水芝,告诉她,给春溪置办得体面些。” 盛秋筱手上停顿,并不十分理解,又不好贸然质疑,只能等着花魁娘子自行开口:“奇怪么?冷香阁的花魁墨觞晏,本是副铁石心肠,却忽然间,肯对一个微不足道的歌女慷慨解囊?” “奴婢不敢,小姐慈悲。”盛秋筱低下头,口中赔着不是,加快速度为花魁梳好了头发,照吩咐将步摇好生收进腰间荷包。沈渊嘴上得了痛快,心中并不真正生气,拉着盛秋筱坐下,同她赏玩新买的青金簪——“先前是我拿你打趣,这簪子你戴着,确实有些显得老气,你若不喜欢,回头拿去当卖了,换点儿银子在手里,或自用,或接济你姐姐,都是好的。” “姐姐一番心意,哪能便宜了当铺?”盛秋筱巧笑嫣然,“我可打定主意好生收着,现在不相宜,就等以后年纪大了,再戴上就合适了。” 女子神色欢快,随之又染上些许阴霾:“姐姐她……前几日听小姐说起,我也放心不下,曾想托人去姐姐婆家打听近况,可惜始终不得机会。她的婆婆是那个样子,我只求为着过年,姐姐的日子好歹可以宽松些。” 沈渊点点头,心中却道秋筱天真,庄户人家常年辛苦耕作,往往正月才稍得喘息,可人来客往,左邻右舍,亲朋家眷,无一不是劳累负担,盛家姐姐被嫌弃生不出儿子,毫无悬念,有多少脏累活计要在年里等着她。 “其实你若真想她好,就将她从婆家接走,在城里谋个营生,你姐姐性子坚毅,又能吃苦,总比在人家屋檐下,苦闷一声来得划算。” 花魁娘子所言不无道理,盛秋筱却只能摇头,声声叹气:“就算我有这个心思,只怕姐姐也是不肯的。我从小就不与她在一处,可接触过便知,她过于任劳任怨了……小姐说的,正是和离,我们这种身份,将来要受到旁人多少指点,姐姐如何挨得住呢?” 小阁主听罢,沉吟片刻:“是了……你说得对,人言可畏。再不然,这几日你出去一趟,我安排小厮跟着你,亲自探望,总能安心。” 闲话不过半盏茶,盛秋筱起身告辞,去替花魁办事。时辰不晚,水芝一行人尚未动身,亦不问盛姑娘如何得知春溪过世,性格礼收下步摇,感叹小姐面上虽冷,心里却比谁都软和。 再经过偏院,里头仍然不乏歌舞升平,女子们为了自己的生计,压根儿顾不得昨日姊妹是否今日已经红颜枯骨,只有矮房转角处,隐约像是许锦书,一袭素衣蹲在墙根,埋着头,与琴阁中传出的靡靡之音格格不入。 盛秋筱没有过去打扰她,又想起从前,春溪是如何对许锦书落井下石。小小一座冷香阁,俨然也是一个等级森严的世界,花魁娘子如天上星遥不可及,而歌女、舞女们则是最微不足道的存在,彼此争锋斗气,含酸捏醋,所图所求都只是身上衣衫、口中饮食,保不准便今日有、明日无。 许锦书会否怨恨春溪?或是只为了一条鲜活生命的逝去而伤感?盛秋筱缓缓迈着步子,忍住不朝春溪最后离开的那间屋子的方向看,不断告诫自个儿,如今这个世道她无力更改,能够自保已该知足,倘若心思动摇,一步走错,面临的可是万丈深渊。 柴房里没有动静,盛氏同样不愿向里面多瞧一眼,只因花魁娘子吩咐过,晚饭后再告诉祝远静。她不会与这位小姐对立,也不在意为何偏要拖个时间,那朵带刺的花儿很美,且愿意展露亲近之意,秋筱不敢自诩猜得透对方心思,那就全盘接受罢了。 暮色渐深,灶间烟囱升起炊烟,下人们的伙食不会再如前一日丰盛,但照惯例也是鱼羊俱鲜。厨房的丫头在水井旁清洗菜蔬,青翠碧绿,恰是人间烟火。 迟到的致歉   番外三十三 澧水有兰   番外三十四 嘉木有枝   第三百八十一章 小宴(上)   第三百八十二章 小宴(下)   第三百八十三章 降雪(上)   第三百八十四章 降雪(下)   关于断更的一些内情   第三百八十五章 桃花扇   第三百八十六章 八公主   第三百八十七章 云雨   第三百八十八章 太子妃   第三百八十九章 燕窝酥盏(上)   第三百九十章 燕窝酥盏(下)   第三百九十一章 紫苏   第三百九十二章 洗手作羹汤   第三百九十三章 明月不谙离别苦(一)   第三百九十四章 明月不谙离别苦(二)   第三百九十五章 明月不谙离别苦(三)   第三百九十六章 明月不谙离别苦(四)   第三百九十七章 明月不谙离别苦(五)   第三百九十八章 明月不谙离别苦(六)   第三百九十九章 明月不谙离别苦(七)   第四百章 姑妇勃豀(上)   第四百〇一章 姑妇勃豀(下)   第四百〇二章 王皇后(上)   第四百〇三章 王皇后(下)   第四百〇四章 银镯7.4   第四百〇五章 初五   第四百〇六章 赠梅   第四百〇七章 银耳汤   第四百〇八章 红桃粿   第四百〇九章 宁姑娘(上)   第四百一十章 宁姑娘(中)   第四百一十一章 宁姑娘(下)   第四百一十二章 头牌   第四百一十三章 菊花露(上)   第四百一十四章 菊花露(下)   第四百一十五章 醉笑陪公三万场(一)   第四百一十六章 醉笑陪公三万场(二)   第四百一十七章 醉笑陪公三万场(三)   第四百一十八章 醉笑陪公三万场(四)   第四百一十九章 醉笑陪公三万场(五)   第四百二十章 醉笑陪公三万场(六)   第四百二十一章 不用诉离觞(上)   第四百二十二章 不用诉离觞(下)   第四百二十三章 棠苑   第四百二十四章 雪花糕   第四百二十五章 碧桃   第四百二十六章 烟缕织成愁   第四百二十七章 聂太监   第四百二十八章 烛花   第四百二十九章 月华(一)   第四百三十章 月华(二)   第四百三十一章 月华(三)   第四百三十二章 月华(四)   第四百三十三章 月华(五)   第四百三十四章 月华(六)   第四百三十五章 小燕   番外三十五 起立苍苔罗袜冷,玉阶昨夜有微霜(一)   番外三十五 起立苍苔罗袜冷,玉阶昨夜有微霜(二)   番外三十五 起立苍苔罗袜冷,玉阶昨夜有微霜(三)   番外三十五 起立苍苔罗袜冷,玉阶昨夜有微霜(四)   番外三十五 起立苍苔罗袜冷,玉阶昨夜有微霜(五)   番外三十五 起立苍苔罗袜冷,玉阶昨夜有微霜(六)   番外三十五 起立苍苔罗袜冷,玉阶昨夜有微霜(七)   第四百三十六章 入宫   第四百三十七章 一箭三雕   第四百三十八章 一母同胞   第四百三十九章 惠妃   第四百四十章 父慈子孝(上)   第四百四十一章 父慈子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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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六章 蓉儿 我就想看看起点能压着我那一章多久,死磕下去呗就 --   第五百四十七章 欲妆临镜慵(上) 凑字数,老规矩, -- 少年爱恨总向着光,无畏风吹雨打阴晴雨雪。   第五百四十八章 欲妆临镜慵(下) 我很累,很想一睡不醒 -- 隔壁搬来的南方小姑娘管糖葫芦叫糖球,半夜三更还满巷子乱跑,若非往墙头嵌了铁片,怕是要偷摸扒拉上来叫我出去耍。她一觉睡到傍晚,偏偏还能赶上我和文祺脚步,并排往东安市场去。   第一百〇八章 番外四十八 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上) 反正是写尹淮安的后院,新编辑又今排挤我,不想好好写,爱咋咋,下一本换编辑,大不了换地方 --   番外四十八 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中) 飘飘然大雪倾空而下,稍揉眼抬眸见他立于雪中垂眸不悦,起身掌触温暖大衣绒毛方觉已然寒冬。轻嗅衣上余香知他将衣赠我,遂快步出门解衣披他肩上。他侧眸见我不言不语,手忙脚乱又将衣解下。 少年爱恨总向着光,无畏风吹雨打阴晴雨雪。   第五百四十九章 归梦绕秦楼(上) 凑字数,我要先去改死活不通过的那一章了,真有意思,起点。   第五百五十章 归梦绕秦楼(下) 我所爱的人比骄阳更热烈,比美酒更香醇,逆风而上想要捉住风中舞动的落叶与花朵,剑锋凌厉刺人心间的神话,孑然一身至最后哪怕是曾经的爱人也无法让他停留。   第五百五十一章 和合二仙 正月廿七,祈福添寿,民间吃桃子为老人躲避灾祸,皇室儿女则依例要进宫请安,为太皇太后尽孝。早起凌亦珩嘱咐了肃谨,去厨房盯一眼,别让下面人以为蓉儿失宠,份内该有的东西克扣不给她。   番外四十八 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下) 乔小红手脚不干净,谁都瞧不起她,照表姑娘的说法,这事儿和乔莲莲没有关系,庄主听进去了,并未对通房再苛责。但覆水难收,当初乔小红为何才能进府,姐妹本就两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乔莲莲的名声跟着变差,有口难辩,整个人消瘦得很快,和她要好的胡姬劝慰也不能排解。   第五百五十二章 凌荟(上) 清菡答,姑娘单名一个字“荟”,侍读是前礼部侍郎祝大人族中的侄女,其外祖母年轻时曾在家创办闺学,素有盛名,祝小姐自幼机敏聪慧,皇后看重她好学问,特地命绣雪上门延请。   第五百五十三章 凌荟(下) “荟儿,告诉皇祖母,你想不想你的亲娘?” 王氏稳了稳心神,将按在孙女肩膀上的手稍微松开,让她坐在身边,颇为亲切地同她问话。   第五百五十四章 牛乳羹 消息瞒得严实,王皇后至今不明白,八公主究竟是为何被连夜带走,关进了长阳殿。皇帝是不能问的,至于华沐,更三缄其口,王氏不敢逼他,只能将疑惑烂在心里,假装已经不感兴趣,等待时机再追查。   第五百五十五章 家人 “皇后娘娘……”崔贵妃终于按捺不住,赔着笑脸想同王氏说和,让自己见一见女儿。皇后如何肯?听见崔氏声音那刻已经想好对策,在贵妃把话说完前堵了回去。   第五百五十六章 和嫔 “崔妹妹现在是贵妃了,儿女双全,圣眷优渥,这样的好福气,阖宫姐妹羡慕都羡慕不来呢,连臣妾都自愧不如。”皇后放开凌荟,边说着边向太皇太后行了个福礼。   第五百五十七章 五公主 背对着太皇太后,王氏目眦欲裂,几乎不认识面前这个亲生的女儿。五公主从小离开亲娘,母女两个亲情不多,可王皇后深以长女为傲,不曾想有朝一日骄傲滋生反骨,和嫔当众讽刺五公主无法生育,她不恼怒也就罢了,还要拦着自己惩治和嫔,简直匪夷所思!   第五百五十八章 刁奴欺主 太皇太后道:“既然皇帝都这么说,就这么做,过上几年,朝中少不得有后起之秀,哀家再亲自为荟儿择选。”   第五百五十九章 芊眠(上) “臣妾感激不尽,多谢太皇太后,多谢太皇太后!”和嫔深深跪拜,她显然高兴得有点过头,看上去颇为滑稽,太皇太后没有计较,只说和嫔母女见一面不容易,不必在自己这儿磨时辰,让四公主陪她先回去。   第五百六十章 芊眠(下) 都说前朝后宫本为一体,当今皇后的母族王家也算显赫,可平心而论,皇后和生父一脉并不亲厚,反而更着力扶持小叔,对自己的几位外甥女更多提防,皆因皇后自小被父亲和嫡母欺压,只有同为庶出的小叔悄悄施以援手。   第五百六十一章 高婷 柳氏资历最老,大公主作为长女,地位自然举足轻重,究竟是谁在忌惮她们母女,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恨只恨木已成舟,皇帝也不垂怜,放手交权给皇后统领妃嫔,柳氏母女三个内无恩宠傍身,外无母家扶持,日子过得战战兢兢,好不辛苦。   第五百六十二章 百寿图(上) 凌三皇子的马车行驶回王府时,星辰已然昏昏欲睡,让她看守穷凶极恶的罪犯都不在话下,偏生这次只消盯着个动不动哭哭啼啼的蓉儿,实在强人所难,少不得烦闷,头脑发涨。   第五百六十三章 百寿图(中) 彼时她身上恢复了些力气,刻意将腰板挺直,以期让自己与绣品的华贵更加相称。起落只在瞬息之间,不过两刻时间,她刚重温希望,立刻被婆子打碎,又成了匍匐在星辰脚下的可怜虫。   番外四十九 拣尽寒枝不肯栖(上) 凌慕仙出生在甘露七年,是九王爷的第四个女儿,上面有一位兄长、两个姐姐。这身份听起来就惹人艳羡,想必又尊贵又幸福,然事实恰恰相反,九王爷出身低贱,生母不过先帝的洗脚婢;先皇后厉害,眼里不容沙子,早早把这个孩子打发出宫,留下其母封作嫔位,继续给自己洗了两年的脚。   番外四十九 拣尽寒枝不肯栖(下) 朝堂之上、莫敢不服。说是狠厉也好,疯癫也罢。手上沾的,可是自己父皇与母后的血。且道声疯子。疯子也有冷时。他也是人。譬如似自己这般的。明是厌恶极了血,还要把自己往血堆里逼。把自己弄得全身上下无半点干净。还要日日摆着副笑脸逢人。   第五百六十四章 百寿图(下) 星辰皱着眉头,一时间也没了兴趣讥讽,认真等待着想听到蓉儿给自己一个解答。她看得出,这个女子虽蠢,却时刻牢记利益至上,而在暗卫眼中除了生死都是小事,她不得不好奇,凌三皇子究竟有什么好的,能让蓉儿这种人都甘愿付出生命。   第五百六十五章 炭火 蓉儿用东西细致,取暖的炭从不在院里存放,都是每日有小厮专门送来,她失宠得猝不及防,下人们最会见风使舵,炭盆早就冷透,也不见谁想起还有这么个人。   第五百六十六章 定胜糕 做主子的,净爱去这种寻欢作乐地界,暗卫若还瞪大了眼睛观摩,即便不尴尬也有冒犯之嫌。 -- 出事咯出的事咯,出不去了哈哈哈哈哈哈都别正常了一起发疯 --- 反正我现在没心情码字,从前用过的套路今天就涉及颜色内容了?新编辑你针对我真是有一手啊,越来越怀念我的茯苓   第五百六十七章 藤萝饼 “我看完了,剩下盒子里的东西,算赏给你的了。” 我看着那名宫女又磕头又谢恩,不禁浮出一丝嫌弃,摆摆手让人下去了。 她走后,不知是什么人看见了还是她自己说的,似乎整个院的小厮丫鬟都知道了六殿下让丫鬟送信来的事。 我没再说什么。   第五百六十八章 女儿红(一) “如果事事都能宣之于口,世上就没有那么多烦恼了。你姐姐是我见过最可爱的女子,从前我不明白,还疑惑她的坏脾气如何成为花魁,如今方知荒谬。等她回来,你替我告诉她,我来过了,如果她还肯见我,就在惊蛰那日等候,我会再来拜访。”   第五百六十九章 女儿红(二) 与设想中的艰难不同,话到嘴边反而说得很轻松,甚至心如止水,凌亦珩努力想感受到一丝慌乱,事实上他也做到了,他无法直视蓉儿的眼睛,那双充斥着不甘与绝望的眼睛。 女人如果在乎男人,至少倒霉三辈子,相信男人的鬼话则再翻倍——这是星辰用半条命得出的经验之谈。   第五百七十章 女儿红(三) 星辰的过往并非秘密,她凭本事让别人闭上嘴,除了蓉儿不知死活,总以为那是软肋,动不动就拿出来恶语伤人。星辰从前不计较,因为有个凌三皇子夹在中间,也因她并不觉得那有什么值得介意——男人是天底下最不可信的东西,不对,包括在天上也是,他们说话从不过脑子,全看当时心情如何,过后要么找借口推脱,要么干脆装聋作哑   第五百七十一章 女儿红(四) 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未来的邻里会是如何,文叟叟的书生,年迈的老者,武功盖世的大侠……总之我是无论如何想不通我会与这个小丫头成了邻居乃至好友的。她一对眸子生得是美的,手因做菜而不如寻常姑娘般纤细但也修长好看,性子可说大方直爽怕是哪天有人拿刀架在那脖子上都能毫无忌惮地大笑出声,一把菜刀耍得像长枪宽刀般熟练   第五百七十二章 女儿红(五) 先不说臣子,这一辈储君已有妻儿,其他皇子又太小,年貌相当且尚未婚配的宗室中,只有三皇子和景王世子、恒王嫡次子,还有缊王较为合适。其中三皇子娶过刘氏,要沈小姐续弦只怕不妥;缊王乃太皇太后之庶孙,年龄与沈小姐相仿,可中间差着辈分,一圈算下来,似乎只有旁支的两位公子与沈家长房嫡女可堪匹配。   第五百七十三章 女儿红(六) 星辰的过往并非秘密,她凭本事让别人闭上嘴,除了蓉儿不知死活,总以为那是软肋,动不动就拿出来恶语伤人。星辰从前不计较,因为有个凌三皇子夹在中间,也因她并不觉得那有什么值得介意——男人是天底下最不可信的东西,不对,包括在天上也是,他们说话从不过脑子,全看当时心情如何,过后要么找借口推脱,要么干脆装聋作哑   第五百七十四章 女儿红(七) 星辰的过往并非秘密,她凭本事让别人闭上嘴,除了蓉儿不知死活,总以为那是软肋,动不动就拿出来恶语伤人。星辰从前不计较,因为有个凌三皇子夹在中间,也因她并不觉得那有什么值得介意——男人是天底下最不可信的东西,不对,包括在天上也是,他们说话从不过脑子,全看当时心情如何,过后要么找借口推脱,要么干脆装聋作哑   第五百七十五章 女儿红(八) 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未来的邻里会是如何,文叟叟的书生,年迈的老者,武功盖世的大侠……总之我是无论如何想不通我会与这个小丫头成了邻居乃至好友的。她一对眸子生得是美的,手因做菜而不如寻常姑娘般纤细但也修长好看,性子可说大方直爽怕是哪天有人拿刀架在那脖子上都能毫无忌惮地大笑出声,一把菜刀耍得像长枪宽刀般熟练   本月停更 十二月了,考试去了,自己的人生最重要,反正新编辑也不看好我,我也没有稿费,读者也掉光了,最后一个月我要好好冲刺了,有缘自会再见,无缘也会考完回来完结,下一本不知道在哪里写,希望缘分未尽。 或许这个月会不定期更新,但认真来讲,精神状态很不好,或许会随时说再见。   第五百七十六章 女儿红(九) 之前的事情不算秘密,她凭本事让别人闭上嘴,除了蓉儿不知死活,总以为那是软肋,动不动就拿出来恶语伤人。星辰从前不计较,因为有个凌三皇子夹在中间,也因她并不觉得那有什么值得介意——男人是天底下最不可信的东西,不对,包括在天上也是,他们说话从不过脑子,全看当时心情如何,过后要么找借口推脱,要么干脆装聋作哑   第五百七十七章 女儿红(十) 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未来的邻里会是如何,文叟叟的书生,年迈的老者,武功盖世的大侠……总之我是无论如何想不通我会与这个小丫头成了邻居乃至好友的。她一对眸子生得是美的,手因做菜而不如寻常姑娘般纤细但也修长好看,性子可说大方直爽怕是哪天有人拿刀架在那脖子上都能毫无忌惮地大笑出声,一把菜刀耍得像长枪宽刀般熟练   番外五十 文窗绣户垂帘幕,银烛金杯映翠眉(上) 封起来咯。。。没事做,随便写点 月色若水照林间,鸟鸣清幽绕小筑。提了坛酒欲寻易安同饮,靴踏壤.上落英发出细微声响,随手摘几叶子于掌中把玩,却蹙眉思忖着待会儿见了易安当如何开口。仰头正对上那轮皎白明月,恰想起易安那句“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   番外五十 文窗绣户垂帘幕,银烛金杯映翠眉(下) 就这样,不会再爱这个地方了,我知道新编辑会继续针对我的 勾指结了一-句。于袅袅余音中拂去衣角细叶落花起身而立,柔目视这前方那屋,轻声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恩恩怨怨,倒是牵肠挂肚。不如一并忘却,当作初识人,无.缘便忘却江湖。若是有缘,长厢相守。   番外五十一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上) 我落单了,心情很差,我没违规,别搞我心态 -- 以秋天来计数,已经是来到都城陌上的第九个年头了。九年的时间很长,长到足够看尽众生相,可是也很短,短到来不及想清楚一件事。   番外五十一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下) 那个夜晚对当时屋里所有人来说,都是如同地狱一般的。沈渊从此对男女之事倍感恶心,只觉得那是天底下最肮脏不堪的东西。而这些,她都不可以对别人说,即便是沈涵也不可以。   第五百七十八章 女儿红(十一) 离宫嫁人那段过往不算秘密,她凭本事让别人闭上嘴,这么多年,也只有蓉儿不知死活,总以为那是软肋,动不动就拿出来恶语伤人。星辰从前不计较,因为有个凌三皇子夹在中间,也因她并不觉得那有什么值得介意——男人是天底下最不可信的东西,不对,包括在天上也是,他们说话从不过脑子,全看当时心情如何,过后要么找借口推脱   第五百七十九章 女儿红(十二) “都说了不必助战了,你说什么魔物嘛,打打杀杀也要靠脑子好吗,连脑子都没有就上战场整得本将毫发无伤真是无趣。” “烦请告诉花将军,此次战役不必助战本将必胜。”   我回来了 发生了很多事,不好的事,伤人的事。 状态没有调整过来,甚至应该讲,坏事仍在继续,我仍身在地狱受苦。   一些意外 又今也离职了,第二次换编辑。过年没看站短,也没有任何离职前交接工作,今天才发现,就挺无语的。   一些难过的话和开心的话 新编辑很温柔,我庆幸遇到的是她,帮我开了两次权限,终于结束了长达两个月的大型社死。 可事情还是很多,下个月出成绩,然后是复试,或者说……希望第二种可能永远不会发生。 长久以来不开心,各种意义上的不开心,生活和学习,还有一些工作,方方面面,经常想哭。 不可能弃文,绝对不可能。 自先沉稳,而后爱人,我要将事情安顿好,才能静心写出值得大家买单的东西。   第五百八十章 女儿红(十三) 久不闻星辰作答,柳渠阴抬首对上微愠神色,嗤道:“瞧你那样儿,活似吞了苍蝇,看来我没有想差,瑞王府偏僻,却得益于好丫头,每天有春宫好戏,方不至于冷冷清清。” “闭嘴。”女暗卫拧起眉毛,瞪着柳渠阴便要教训:“好歹你是个姑娘,说话注意些。”   第五百八十一章 女儿红(十四) 有一瞬间,星辰想留下来替代柳渠阴几日,让她得以喘息,好生将养;只是这份好意被拒绝,在没来得及出口之前——酒师说,心思都写在脸上了,回到瑞王府,可怎么能活得下去。   突然出现! 最近进入了低谷期,可以毫不避讳地讲,今天发布的两章内容,前一章是在三个星期前就写好了四分之三内容的,但一直没有好的思路,拖延到现在,似乎突然打开了水龙头,才有了这些内容。浥 经历了非常多,被逼迫原谅伤害过我的人,被逼迫打小工,倒贴饭钱,起早贪黑还没有工资,美其名曰“社会实践”,每天被逼迫浪费时间赔笑脸,做毫无意义的零碎事,消耗着对这个世界最后一点热情。 幸运在于终于逃脱,不幸在于,掉入另一个火坑,被谎言欺骗,被逼着阿谀奉承,虚与委蛇惺惺作态,不许休息不许有情绪,像商品一样促销自己,真的很恶心。 所谓的亲人、家人,才是真正时时刻刻想着吸血的魔鬼啊。 写着写着怎么就说实话了呢,应该正能量啊……可是真的不开心,包括这本,后知后觉开篇设定就出现了偏差,还有后来的长期断更,终于是被刀架在脖子上,在一句句“你快去死没人稀罕你活着,赚不到钱你就去死,有你后妈生弟弟”中对世界只剩恶意了。 哦,还有知名反派人物聂太监和余对食再次对我进行污言秽语电信骚扰。 如果……如果这些都没能逼死我,会不会我也有个光明的未来? 为压抑不住的负能量向(如果还有的)读者们抱歉。浥 <99.。顶点更新最快网址:.99. 第五百八十二章 懒起 州来山庄人口多,故而在灶上做工的醒着便不得闲,大约怕薛妈妈累着,天蒙蒙亮就有小丫头来传话,尹淮安在林晖堂吩咐了新奇菜色,请表小姐到前头用早饭。 山中无历日,却不妨碍熹光璀璨,在云朵层层折射中变幻出七种色彩,若隐若现,观之若蓬莱。   第五百八十三章 莲花汤饼 富饶,盛大,还有善良……这就是中原吗? 记忆中父母的模样早已化为泡影,连带着故乡在何处,只剩一个模糊辨认的方向,小兰花生来低贱,即便她的哥哥弟弟也一样,不因男女而有所区别,都是任人宰割的奴隶,命还不如一头牛值钱。   第五百八十四章 并蒂 初春乍暖还寒,到底不是适合菡萏生长的时节,望舒堂虽修建得温暖,满目望去但见小竹林绿意盎然,若想赏花又不愿行走,只能对着大门外几株瑞香、腊梅,聊胜于无。   第五百八十五章 乔小红 绯云赶忙告饶:“姑娘别恼,都怪奴婢不好,听着有吵闹便跑出去,贪心多看了几眼,以后再也不敢了。”   第五百八十六章 父母之爱子 如此正中沈渊下怀:“嫂子别客气,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就准备了山下时兴的乌梅酥,我吃着还不错,不会很酸,嫂子若是喜欢,我叫丫头多包些,你带回去,也给你公爹他们尝尝。”   第五百八十七章 争执 玉瑕山中的草木已经发出绿意,望舒堂的却重新暖阁生起银霜炭,手炉烧得滚烫,包上稠银缎缝制的棉套,拿在手上温度刚好。表姑娘没了心高气傲,裹在被窝里像只鹌鹑,任由尹淮安数落。   第五百八十八章 郑凤儿 “你总是有法子逗我开心,阿渊,我庆幸遇到了你。”尹淮安将沈渊的手放在心口,不过也仅有一瞬,他仍记得发乎情止乎礼,“无论世道如何,州来山庄永远是家,你,我,还有你哥哥,我们永远是亲人。”   第五百八十九章 乔莲莲(一) “行了,我睡一会,把薄荷脑点上,等乔莲莲来了,若是需要见我,你们再叫我起床。” 盘丝六角熏炉放在暖阁外,小巧一座巧夺天工,交错生出葡萄、木香、婪尾春、合欢纹样,薄荷脑的清香气缕缕飘出,送给表姑娘短暂美梦。贴身丫鬟蹑脚退下,一直到正屋门外,终于松了口气。   第五百九十章 乔莲莲(二) 是呀,如果没有乔小红,一切都不会是现在这样。 乔莲莲盯着没揉好的面团,忽然向顺子笑了笑,松开围裙向案板前走去,挽起袖子,继续做自己方才的活计。   第五百九十一章 乔莲莲(三) 在州来山庄所有人的认知中,庄主尹淮安从未娶妻,但有望舒堂的地位相当于主母正院,大多数时间它都被空置着,可只要表姑娘在里面住上二三天,就足够维持山庄一整年的太平。   第五百九十二章 乔莲莲(四) 老祖母张氏病重,等不到小娟及笄,婆母让她立刻和丈夫圆房冲喜。没有酒宴,没有嫁衣,也来不及开脸,仅凭一方落红无力带来喜讯,珍珑馆大门挂起了白幡。秗 出殡那日,墨觞夫人将女儿拘在房里,不许她出去乱听乱看——“后来我才知道,是我娘怕我性情鲁直,急着要去打抱不平。我家买菜的婢女告诉我,小娟和下人站在一起,还挨了丈夫一巴掌,婆母也当着众人骂她无用,白白吃了奚家那么多年粮食,结果养出个丧门星。” 其实充当耳报神的是晨叶,自从贴身丫鬟的位置被绯云截胡,她便卯足了劲儿想往小阁主房里钻。可惜她空有干劲,没有脑子,嚼舌根的行径很快被墨觞鸳发觉,狠狠罚到偏院做了四个月粗使丫头。 乔莲莲原是小家碧玉,又在州来山庄启蒙,哪里见识过坊间市井的厉害,仅仅凭借表姑娘一张巧嘴,绘声绘色描述一番,足够让她吓得不轻:“这也忒不讲理了……生老病死,天命不可违,这位小娟姑娘是被逼着嫁人,怎么能怪到她身上呢。更何况,更何况刚,刚……” 刚丢了身子就被当街侮辱,叫人如何还有脸活下去,真真是恶毒! 到底年纪小,脸皮薄,后面这几句话乔莲莲说不出口,只能依靠涨红的脸色聊作表达。 故事里的童养媳可怜,乔莲莲自己又何尝不是有自私继母,将她推出来换取富贵。物伤其类,虽从未见过面,乔莲莲已对这位小娟产生同情。感叹之余,她亦忍不住揣测,传闻中,表姑娘对身外之事都淡淡的,却如此清楚珍珑馆中的家事,想来也是实在看不过眼,才会多加留意。 “但那荒唐一夜也并非全无好处,起码让少掌柜心爱邻家女子之事大白于天下,最终抱得美人归。”话锋一转,沈渊的笑讽刺又凄凉,“婆母胡氏做主,先定亲,三年后孝期满便迎娶过门,做奚家的正房奶奶。”秗 乔莲莲来得晚,二人又说了前面的话,日头早就西斜,夕阳余晖很美,但不足以照明,春柳进来点燃烛火,无意抬头瞧见表姑娘带笑含悲的神情,后背竟冒起冷汗,硬咬着牙坚持到退出屋门。 院里安安静静,春柳捂着胸口,拼命让自己镇定下来,在望舒堂伺候这么多年,她虽然与春桃同一字辈,却只是个三等丫鬟,没什么机会与主子相处。在春柳印象里,表姑娘对下人不错,甚少有刁钻发难,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淑女,哪成想,也会有那令人望而生畏的神态。 春柳相信自己没有看错,当时,烛光下,表姑娘唇角是笑模样,涂着红彤彤的口脂,还是春桃姐姐带着自个儿做的,用最新鲜的玫瑰花瓣反复蒸晒,才得了血一般秾艳的颜色…… 这种色彩若给观莺用,属于锦上添花,可沈渊久病,又刻意清减粉饰,只着重刻画嘴唇与眼角,看起来便会突兀,不光吓到丫鬟,也令与她四目相对的乔莲莲心里“咯噔”一惊。 美而自知的人往往更清楚,如何利用容貌达到目的,恰似此时州来的表姑娘眸如星子,满满写着悲悯:“几番折腾下来,小娟只能让出正室之位。胡氏起先还假惺惺的,说即便做妾也会善待她,可才过去几天,奚家少掌柜不知道发什么癫,以死相逼要小娟走,闹得沸沸扬扬。胡氏为了颜面,也当真想把小娟打发回娘家去。” “呸!好不要脸的一家。”乔莲莲拍案而起:“小娟姑娘做错了什么?贬妻为妾,分明是触犯我朝律法的,这种始乱终弃,目无王法的人家,做出的东西根本不配成为贡品。” 再温顺的人也会有情绪高涨的时候,沈渊本想使乔莲莲恐惧,意识到没有亲人撑腰的姑娘下场悲惨,谁知她也有几分烈性,素昧平生,也能为人家而愤愤不平。秗 周遭忽然安静,乔莲莲方才意识到行为不妥,脸儿霎时红透,僵在那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沈渊今日没有恶趣味,伸出手解围,拉着乔莲莲坐下,心道出师不利,还得将话朝着明白了说。 烛光逐渐温暖,沈渊正色道:“你不必急着生气,好在胡氏自己年轻时积攒下孝顺的名声,总算‘千年媳妇熬成婆’,体会过个中苦楚,又或许是怕被戳脊梁骨,总之,她半路把小娟带了回来,留在奚家,从童养媳变成丫鬟。珍珑馆的首饰配不配做贡品我不在意,只可怜好好一个女儿,有过夫妻之实,将来正室过门,未必容得下她,左邻右舍都知根知底,她也没法嫁给别人,实在是,想想都叫人不忍心。” 听者已经湿了眼眶:“正是,奴婢光听着就难受,童养媳倒也罢了,两个人和睦相处,日子总有盼头。可像您讲的,连场像样的婚礼也没有,草草圆房,小娟姑娘她,她心里该有多苦。表姑娘,奴婢想不明白,这奚家莫不是看她父母缘薄,无人可依仗,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沈渊趁热打铁:“可说到点子上了,不枉我顶着头痛见你。好孩子,我同你讲小娟,只是想请你考虑清楚,失去父母庇佑的女孩,被磋磨作践,连个给她撑腰的人都没有。” “表姑娘身子抱恙?都怨奴婢眼拙,竟没瞧出来,扰了您休息。”乔莲莲立刻捕捉到重点,局促地起身要告辞:“表姑娘见谅,奴婢确实不知情,庄主也未曾提……” 乔莲莲这般反应令沈渊始料未及:“这是干什么,你坐下。我又不是洪水猛兽,你何必如此拘束。是我不让淮安告诉你的,我就想和你说说话。” 思路被打断,她酝酿不出一滴眼泪,全靠声情动人:“听我说,莲莲,你只想到远走高飞,可曾想过,你们姐妹到了外地,两个弱女子如何安身立命。就算你要给小红找婆家,倘若遇到豺狼,别说乔小红,只怕连你也难逃。”秗 <99.。顶点更新最快网址:.99. 第五百九十三章 乔莲莲(五) “这……好像,的确是。可是,我们可以慢慢来,婆家也可以慢慢找。”兴许是沈渊心急了,乔莲莲一愣,呆呆地点头又摇头,似乎没有反应过来表姑娘想说什么。   又是一些闲篇 本想总结一下,但是不得不承认,文风变化的同时,心态也在反复横跳。无论如何,先夸夸我的责编十七,虽然我们似乎并不熟……可事实就是,每次遇到问题找十七帮忙的时候,她肯定会在,并且及时处理,真的是一个很有耐心也很温柔的姐姐。 这本书创立之初,我是没想到会经历换编辑,而且,还换了两次……有点搞笑的是,每次我都后知后觉,要么是作家助手延迟了,要么是处于停更状态没咋关注通知。 依然在怀念茯苓,去年一整年状态非常差,被坏人影响,更新断断续续,写出来的东西也没眼看。我本以为她不会记得我这个小透明,结果写在里面的碎碎念被看到啦,虽然没有讲得很直白,但是可以感觉到,茯苓在开导我,真的好暖。 遗憾的是,个人性格原因,我和茯苓也并不是很熟悉,只是因为她帮助我完成了第一本作品签约和上架,总有特殊感情在。 很开心可以拥有这两位温柔的责编,是她们和读者们的存在,支撑我无论断更多久,都没有真正弃坑。 关于“考试”这个理由,我已经用了两年,是啊……我不清楚自己是否璞玉,又或许早已错过学习精力最旺盛的年纪。前段时间在初中“实习”,办公室琐碎但低压的节奏让我感到安心,很有舒适圈的意味,但很快我离开了,又被拉回考研的火坑,并且为此抑郁症有复发倾向。 在我自己还是个初中生的时候,我鼓起勇气走进精神病院,用偷偷积攒很久的零花钱挂号,确诊了病情。 结果是他们骂我装病,赔钱。 也许很多同龄人和我有着相似的经历,我们都在为逃离而努力着。 好难过,这几年身体被拖垮,热爱且有所成就的事业在谩骂、质疑和侮辱中被逼着放弃,换来两张聊胜于无的证书,然后被扔进下一段煎熬,在早该安身立命的年纪,和学弟学妹们抢食。 我可以用力争取,可以付出时间、健康乃至生命,但绝不是为了不喜欢的东西。 可他们只会操着一口国骂,用暴力实施所谓年龄和辈分赐予他们的霸权,通过摧毁我的脊梁、践踏我的信仰,填补自己可怜的自尊。 一颗马铃薯长大,吃的是地下根茎,现在有人勒令它生出树干、结出香蕉,不是脑子有病么? 如果有机会逃走就好了,好想去天门山,下辈子不回来了。 幻想这本书还有读者,让故事中的人有所归途;又想如果没人看了也罢,这些负面情绪不会被发现,我不会被网暴成“没实力还矫情的东西”。 祝愿明年今天比现在好,无论是多大年龄的我,或变成其他的我。 第五百九十四章 杂役房(上) 摘星阁的夜空永远晴朗如洗,今晚没有胡姬助兴,尹淮安贴心,传了几个和乔莲莲要好的婢女上近前侍奉。沈渊记得自己头疼,草草动几筷子便作罢,等三个人一起回到林晖堂,她推说没有精神,想早点歇下,就不陪他们说话了。   第五百九十五章 杂役房(下) 栖霞的好心并不能阻止事态恶化,“啧啧啧……听听听听,都听听。”芳儿故作夸张,一连串咂舌,“你家从前是个秀才,一言不合就要打架,可不像喝过墨汁的。嗳唷,难不成,小琪和秀才老爷不亲近,或者没在家里住过,所以欠缺了些家教?瞧我怎么能乱猜呢,这可真是……”   第五百九十六章 牵一发而动全身 蕊儿咧嘴便嚷,恨不能让整个庄子都听见她受的委屈:“妈妈!你拉我做什么,是这个贱人,她要勾引主子,还要杀我。你若不信,随便问谁,是不是小琪先动手,跟我们说莲莲姐姐的坏话,还编排表姑娘!”   第五百九十七章 琥珀核桃 小核桃剥了满满两碟子,金丝蜜枣莲子茶也煮好,盛放在洁白盖碗中,灿烂若琥珀色,恰似天上圆月镶嵌银环。乔氏手指发黏,抽出帕子擦拭,刚好次间的门开了,两个丫鬟拥着表姑娘走出来。   第五百九十八章 谈心 沈渊嗜甜,糖酥用料极重,一口咬下去像灌了蜜,怕乔莲莲吃不惯,又让绯月重新煮了壶糯米香。尹淮安分明叮嘱过,要两个姑娘趁早休息,沈渊的架势显然是在说,孤山别院长夜寂寂,不若斜倚熏笼,促膝长谈。   第五百九十九章 橙玉生 正因如此,乔氏才能入眼,沈渊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发自内心的纯良才配得上好心,早些时候那个叫蓼尘的婢女,不正是因为心底单纯,境遇也实在可怜,才被自己一手提拔成当红娘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