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皇太子胤礽》 第1章 潜龙用 日薄西山,红霞灿烂,沐浴在绮丽光彩中的胤礽,长身伫立,凝望远空,一动不动。 胤礽的近侍太监程圆手捧八百里急召气喘吁吁赶至咸安宫,直奔咸安宫正殿前的月台而去。静谧的流绚被程圆的着急忙慌扰乱,一抹投注在胤礽身上的紫光也在夕阳的沉落中隐匿。 拿过程圆手中的急召,胤礽一目十行览阅。悬在心头的等待落定,该来的总是要来,该面对的也还是要面对。 “去阿哥所请皇三弟胤祉作准备,明日一早随我前往皇阿玛驻跸的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行宫。” 顿了顿,胤礽补上,“此行唯是探病、侍疾,嘱咐三弟,简装、从速。” 年纪不到二十的程圆也是十年当差的工龄了。当初入宫不过三年,就被乾清宫的首领太监梁九功看上,收在了身边使唤着。别看程圆整天被梁九功吆来喝去,可多少人眼馋这份差使也只能干瞪眼,大家心里都明白,往高里走是迟早了的。 果不其然,康熙皇帝两年前整改毓庆宫的宫人,直截了当斥责太子身边的太监们年轻不懂事,没把太子伺候好。这不,梁九功把程圆的名字往皇帝跟前一提,都不用梁九功为程圆多说一句好话,成天在皇帝眼皮底下听从梁九功吩咐闷头办事的程圆顿时就得了皇帝的颔首,当即被点为太子近前的负责太监。 程圆心思远远比不过梁九功那样的活份油滑,但能被皇帝看中,足见他也是有着辨析事物的眼力。他是皇帝亲自指派的人,那么他就是皇帝的人,但凡皇帝开口询问有关太子的事情,程圆据实以报。然而明面上,太子是程圆的主子,所以程圆也从不主动往皇帝跟前打小报告。尽心尽力伺候好太子的日常起居,维系好皇帝与太子之间的和谐关系,程圆认为这就是他的本分。 皇帝生病也不是今日才突如其来,前两日就有消息传回来了,皇太后与后宫妃嫔们都担着忧虑,皇太后还吩咐太子张罗药材、补品、衣物、器用等等给皇帝送去。这不,打包装箱完毕,正打算明日往行宫送去。 “殿下,您亲自押送物资前往行宫吗?只怕,”程圆小心提醒着,“会延误到达行宫的时日,皇上怕是着急见您呢。” 胤礽负手而立,握着急召的手力紧了紧,面上却是风轻云淡,“我另行,我想尽快见到皇阿玛,避免节外生枝。不过,这批物资是皇祖母开口吩咐准备的,不能马虎,必须是毓庆宫押送,封箱的贴条,押运马车上的插旗,护送的侍卫都要是毓庆宫的阵仗。” 心思回转,斜晖在胤礽明亮的眼眸中泛起波光,“押送的队伍里再加上两辆空车辇,一架太子规格,一架皇子规格。你随行队伍,一路上该如何招呼,你拿出个样子来。” 程圆领会,“既是殿下的阵仗,沿途都会有所回避,定是完好无缺到达行宫。”心思一转,程圆又小心请示道:“急召来得匆忙,奴才要不跑一趟宁寿宫,禀告皇太后知晓,免得她老人家担心?” 若依着从前,十七岁的年轻风华,也是傲气不羁的叛逆,当是觉得程圆啰哩啰唆,耳根子都厌烦了。可这会儿,胤礽却反而觉得宽慰。明知就是皇阿玛安排在自己身边监视自己的,但身边就该是这样细心周到的奴才才省心。 “好的,你先去知会一声,我一会儿就过去,亲自说与皇祖母。” 程圆领命疾步离去,咸安宫门前却又忍不住停下,抬头回望崭新的宫匾,满腹诧异。 因着当年李自成攻陷北京,明朝灭亡,却又在敌不过清军逃离紫禁城时,李自成一气之下下令焚毁紫禁城。清军入关后见到的紫禁城,仅武英殿、建极殿、英华殿、南熏殿、四周角楼及皇极门幸免,其余建筑全部被毁。自顺治皇帝紫禁城登基后的十四年,紫禁城中路的建筑才基本修复,此后又根据需要转向东西路殿阁的修缮。 偏于紫禁城西北隅一角的咸安宫从康熙二十一年才开始拨款逐一缓慢修缮。到如今康熙二十九年,咸安宫才算是从残垣断壁恢复到从前宫阁的模样,只不过暂时闲置无用。 太子自打出生以来就从未踏足这片残破之地,咸安宫修建过程中,也从未听过他只言片语的关注。然而三天前,太子莫名其妙就朝着咸安宫狂奔而来,踉踉跄跄走遍了咸安宫的每一个角落,忽而失魂落魄,忽而喋喋不休,真叫随侍的太监、侍卫丈二摸不着头脑的惶恐不安,都暗自揣测着太子是不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邪障。 昨日的傍晚,今日的夕暮,太子依旧流连在咸安宫,只不过情绪稳定了下来,一天平静过一天,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与咸安宫一般焕然一新的气韵。 思及此,程圆又是一副堕入云雾、惝恍迷离的表情。 暮霭沉冥,云霞消散,胤礽环视四周,夜幕缓缓覆盖。直到这一刻,胤礽还是难以接受自己重生的事实。 囚禁了自己十来年的咸安宫,装满了自己的出离愤怒,捱忍寂寞的摧残,期盼皇阿玛一丝丝的垂怜,让自己脱离牢笼。然而,直到皇阿玛咽气,自己也没能走出咸安宫。四弟雍正帝继位,也打着遵从皇父旨意的旗号,继续拘禁自己。 雍正二年的寒冬腊月,自己终于走完了这所谓的皇太子的悲催人生,痛入骨髓的绝望在灵魂脱离躯体的那一刻烟消云散。飘飘然别离咸安宫,毫无眷恋远走紫禁城,从此再无牵绊,再无瓜葛。 只是,奈何一睁眼却又回到了这纷纷扰扰之地,且还是这多事之秋的康熙二十九年。经历了康熙初年平定三藩动乱的艰难,继而收复台湾一统中华,如今又要应对来自漠西蒙古准噶尔部的侵入。 紧邻长城以北的漠南蒙古部族在清初-太-祖、太宗时期,铁血战争与怀柔联姻的双管齐下,趁势把漠南收入了大清版图,成为大清帝国北部最坚固的屏障。而漠北与漠西的蒙古部落因地理条件原因,大清征战不易,却也威慑其不敢轻易挑衅,使其与大清保持每年朝贡的关系。 随着漠西准噶尔部新汗王噶尔丹的崛起,漠西不再满足于自己现有的属地,野心勃勃地把目光转向了漠北。趁着漠北喀尔喀部与沙俄作战的空隙,噶尔丹率领厄鲁特铁骑偷袭了喀尔喀部,腹背受敌、前后作战的喀尔喀部战败,往南逃离,进入大清辖内的漠南草原。 清政府在安置漠北难民的同时,也借由与沙俄签订的《中俄尼布楚条约》达成的和解局面向沙俄施压,迫使沙俄取消了对噶尔丹的军事、钱财援助。另外,来而不往非礼也,清政府暗中支持噶尔丹的反对派趁机-夺-权,准噶尔内部发生内乱。征战在外声势大振的噶尔丹陷入被动局面,盟友背信弃义,又回不得老巢苦无后援,于此,唯有冒险进入漠南蒙古,劫掠驼马牛羊,养兵蓄锐,以图发展。 面对噶尔丹咄咄逼人的准噶尔铁骑,清廷先派出尚书阿喇尼率军前往阻截,不想轻战失利,败退撤回。噶尔丹气焰高涨,乘胜南下。 康熙二十九年六月,噶尔丹的先头部队所驻扎营地,距离科尔沁汛界仅仅一天路程,距离京师七百里乃止,时京师戒严,京北危急。 为收复失地,大清决心与噶尔丹戮力一战。经过一系列的准备,七月初,康熙皇帝授命和硕裕亲王福全为抚远大将军,皇长子胤禔为副将,出古北口。授命和硕恭亲王常宁为安北大将军,和硕简亲王雅布、多罗信郡王鄂扎副之,出喜峰口。 内大臣舅舅佟国纲、佟国维,内大臣索额图、明珠、阿密达,并五位都统、两位护军统领、两位前锋统领俱为参赞军务。 时隔几日,康熙皇帝也亲率军队,一路北上,坐镇前线,亲征噶尔丹。 岂料,草原日中炎热,夜间寒凉,兼之大风常至,皇帝圣体遭受风寒热感双重侵染,再加上大战转瞬爆发,忧心忡忡在所难免,最终病情加重,卧床不起。 遇此紧要变故,皇帝急召皇太子胤礽、皇三子胤祉,疾驰前往皇帝行宫,近前候命。 前世的记忆在胤礽脑海里翻阅,一阵暑热尚存的晚风掠过胤礽脸面,就像是生怕他忘了,立秋初始,秋老虎的炽热还在耀武扬威。 怎么会忘了呢?此去行宫探望,才刚一和皇阿玛打了个照面请了安,还没来得及表孝尽责,皇阿玛就以“见圣体未宁、天颜清减,却略无忧戚之意见于词色,胤礽绝无忠爱君父之念,心甚不怿”,遂下令胤礽立即先回京师。 若说被皇阿玛实打实冤枉了,胤礽不敢出此诳语。毕竟当时的自己年轻气盛,皇阿玛病重的消息传来,再加上叔姥爷索额图送回来的误导密函,胤礽以为自己很快就要接掌帝玺,统帅三军,成为新一代大清君主。 莫说手下亲信们欢欣鼓舞,就连胤礽自己都有些神魂颠倒,言谈举止间确实轻狂闪现,少了警惕,丢了稳当。胤礽的一举一动向来在皇帝的控制中,人还没来到跟前,皇帝却已把儿子的跃跃欲试听到了耳里,反感的情绪早已在心底埋下恶种。 当然,胤礽的激动远不至于威势逼人、猖狂放肆。只不过在这种敏感时期,点滴都会被放大,更何况别有用心的人,自然会抓住时机夸大、渲染,甚至是表演出一系列胤礽名为探病、实则取皇帝而代之的种种行为。 心静自然凉,胤礽这会儿倒真是犯不着计较秋老虎,反倒是要多斟酌自己的大哥胤禔。此去行宫的途中,胤禔倒真是费尽心思为自己排演了一幕荒唐放肆、急不可耐。 从胤禔身后站着明珠,自己身后站着索额图,明珠与索额图的明争暗斗就演变成了皇长子与皇太子的争锋相对。自己第一次被废黜时,胤禔就被囚禁了,至死方休。 想想自己与胤禔也是斗了多少年,结果却不是谁赢谁输,反而双双落败。恨胤禔,恨之入骨,一直恨到皇阿玛薨逝,恨到四弟登基。 年号换做雍正后,胤礽不恨胤禔了。幡然醒悟间,他看懂了皇阿玛。与其说皇阿玛乐见其成明珠与索额图上蹿下跳,倒不如说精于稳坐皇位的皇阿玛不只是愿意,甚至是纵容胤禔挑衅自己皇太子的地位。 风暴中心从来就是风平浪静的,那里属于高高在上的皇阿玛。而自己与胤禔一直都挣扎在那一圈圈狂乱的风暴中,努力靠近难以企及的中心。 唤来站立不远处护卫自己的毓庆宫侍卫长耀格,胤礽低声吩咐道:“我要你只带七名侍卫随我与三弟抄偏僻近道尽快赶到皇阿玛的行宫,能保证我们的安全吗?” 毓庆宫最值得胤礽信任的人,莫过于眼前二十四岁的耀格了。耀格是叔姥爷索额图长子格尔芬的二子,康熙十八年,胤礽住进毓庆宫时,耀格就陪在了他身边。康熙四十二年,索额图被囚禁处死时,为了保住胤礽,耀格担下了罪名也被处死了。一废胤礽时,格尔芬也落得了身首异处的下场。 想到这,胤礽心里涌过酸楚,“不打紧,只要三弟安全就可,我倒是好说。” 耀格迟疑片刻,实话实说,“不到七成的把握,臣下无能。” 抬眸看向胤礽的一刻,遗憾划过耀格的眼海,“有他在,必定是九成,可惜。” 胤礽往耀格肩上给了一拳,轻笑有声,“你又来了,我还就不信,他比你强?” 早听耀格不止一次地说过他败在一位同龄人的手上,向来对自己的武学骑射自信满满的人,居然还能心服口服地钦佩别人,倒真是让胤礽记住了有这一号人物。 步履从容行出咸安宫,胤礽回头朝耀格调侃了两句,“回头我三顾茅庐给你把人请来,给他个副侍卫长?” 耀格却是一脸认真,“他若愿意来毓庆宫,他做侍卫长,我听他的。不过,他那性子说成是脱缰的野马、世外的闲人,也不为过。” 胤礽扭头前行,抉择分明,“毓庆宫又不是驯马场,现成的良驹多的是,用不着散漫的野马。有你就足够,我只信你,比起那脱缰的九成,我还就要你这谦逊的七成。” 夜,说来就来,蹑手蹑脚。熟悉的路径,一成不变的黑幕,胤礽的脚步略微加快,嘴角勾起弧度,眼底暗淡讽刺。 “胤禔,大哥,我们兄弟俩非要这般不死不休地斗吗?到头来还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第2章 长子长兄 一望无际的草原,碧草野花,蓝天白云,处处是令人心旷神怡的美不胜收。 目眩神迷的金光笼罩四野,大大小小的驻军营帐犹如草原上盛开的花朵,在光芒中恣意徜徉。 胤禔手里的缰绳一收紧,胯-下-的黑骏四蹄戛然止步,马头扬起朝天响亮嘶鸣。随着胤禔松开缰绳,马头低垂,粗气急喘,繁密的尾毛畅快地猛甩了几下。 跳下马,胤禔朝着不远处站定的明珠走去,眼角颠颠笑意。若不是瞥见明珠过来,他还要接着练马。乌珠穆沁每年都要往京城送马,皇帝的御用马以及皇家侍卫的坐骑都是来自乌珠穆沁。这会儿来到原产地,怎么着也要亲自训出一匹钟爱的好马。 胤禔抬手招了招,护卫靠近身去,就听他响亮地吩咐道:“解了马鞍上的绳索,叫他们每人拾掇几块烂肉,扔去喂鹰。一个个都给我长记性了,我大清收留他们,居然还敢劫掠抢夺,下次可不就是割耳朵那么便宜的事儿了,那一堆烂肉就是他们的下场。” 二十来个缺了左耳的蒙古汉子,被驱逐着走到一具早已面目全非、血肉剥离的残躯跟前。个个脸色犹如被刷了一层白灰,瞳孔中除了惊惧再无别色。 遭噶尔丹偷袭战败后的喀尔喀部汗王携带家人以及残余部队、牧民逃入漠南草原,寻求大清的庇护。虽说清廷划出了部分草场收留难民,也提供日常所需的毡帐、牲畜、粮食等等。但实际上,这些援助顶多就是保障上层贵族的生活,而中下层的军士以及牧民能得到的不过零零星星,饿死、冻死的比比皆是。 于是乎,喀尔喀部的难民中,那些残兵败将形成各股乱匪,专门劫掠漠南草原的牧民、朝廷驿站,甚至漠南蒙古贵族的马畜衣物也难逃毒手。 而胤禔身后的这小撮劫匪就是其中之一,竟然胆大无畏到中途劫抢送往清军的粮草。胤禔闻之,当即点了一队兵马,急驰而去,原本乱匪们也没得手多少粮草,却让胤禔截住,杀了十几个,活下的这二十来个则被捆了回来。 自打皇长子胤禔随抚远大将军和硕裕亲王福全率军出古北口,浩浩荡荡奔赴草原。胤禔便是满怀雄心壮志,只等一遭遇噶尔丹,就挥师迎上,杀他个片甲不留,有来无回。 大清最近一次用兵,是四年前康熙二十五年清军两千余人围困雅克萨,勒令沙俄军投降,最终清军取胜。而这回一举集结十万大军迎战噶尔丹,不可谓一场大战。再者,裕亲王手里握有半数以上的主力军,而出喜峰口的安北大将军恭亲王常宁要略逊许多。皇帝把胤禔放到裕亲王身边,显见是给足了胤禔机会,胤禔也一直都是热血沸腾,斗志昂扬。 孰料,带着三万厄鲁特兵的噶尔丹在得知大清的坚决态度后,嚣张南下的势头及时收止,玩起了躲猫猫的游戏。今儿往南进上十几里,劫掠途经牧民,明儿又退回几里。后儿-东-突-抢两把,却又迂回西面,休整几日。 于此,裕亲王的大军没有与噶尔丹有过正面冲突,不过是先锋部队被动地跟着噶尔丹追来追去,意义不大。身为副将的胤禔几次请命前往先锋部队,恨不能亲自与厄鲁特兵杀上一回,但主将伯父裕亲王就是不松口。 皇帝把向来重视的皇长子交到自己手里,福全心知肚明皇帝的用意。往后的大将军必定是要授命胤禔的,保证胤禔安然无恙的前提下,要巧妙地助胤禔累积作战经验、提高军中威望、收获胜利勋章。带兵打仗不可怕,最可怕的就是身边放着这么一块烧得赤红的烙铁,着实让福全为难。 当然,至关重要的还是,这场战役是皇帝亲征,一切调度都是皇帝说了算。信使每天来回奔波在皇帝驻跸的行宫与大军驻营地之间,福全也是听命而为。 只可惜,胤禔就像是一头磨尖利角的斗牛,天天困在营地,满腔的热血就要被躁狂泄光。再不找点动力激励一番,他可真就忍耐不下去了。 偏这时,这些乱匪撞进了他手里,倒叫他热血沸腾了起来。一帮子白眼狼,没我大清收留你们,早被噶尔丹灭在了漠北草原,居然跑我辖内打家劫舍来了,这不是找死吗? 胤禔拿住他们的当场,箭无虚发,就狠狠过了把血腥的瘾。剩余的绑回营地,就当是慢慢消遣。手起刀落,二十几只耳朵齐刷刷掉地地那一刻,惨叫响彻营地,胤禔听在耳里就是美妙的天籁之声。 今儿一早,胤禔牵来自己的新坐骑,打算练练马。这帮俘虏的领头双手被绑,绳子的另一头就拴在了胤禔坐骑的马鞍上。胤禔挥鞭跑马,那名领头起初还跟着跑,没两下跌倒身体扑地,就这样一直被拖了一圈又一圈。 人什么时候断了气,早已不重要,原本就是往死了拖。马蹄所经之地,青草、野花沾染血肉,空气中弥散开恐惧与悲凉。 胤禔走到目前担任军中参赞的明珠跟前,手里耍弄着马鞭,得意洋洋,“叔姥爷,怎么不凑近些瞧瞧我的新马?乌珠穆沁不愧是名马的产地,就是不一样。” 惠妃的阿玛索尔和与明珠都是出自同一位祖父,惠妃称呼明珠堂叔。虽论血缘远了些,为和明珠拉近乎,胤禔私下也称明珠叔姥爷。 能与索额图叫板,明争暗斗二十载,除了明珠也找不出第二人了。从侍卫起步,历任内务府总管、刑部尚书、兵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武英殿大学士、太子太傅等要职,明珠一直都是康熙皇帝跟前的得力肱骨。康熙二十七年明珠因朋党之罪被罢职,此次征讨噶尔丹,再次官复原职随军担任参赞。 论起与皇室的关系,尚英亲王阿济格之女的明珠,按辈分来说算是康熙皇帝的堂姑父。其次子揆叙娶妻耿氏,耿氏之母为顺治皇帝养女、安亲王岳乐之女和硕柔嘉公主,公主生前与康熙皇帝的关系十分笃好。 然而,论来论去,始终不如索额图那般与皇太子的血缘亲切。当惠妃所出的胤禔一跃成为皇长子后,沾亲带故的明珠与日渐成人的胤禔就这样慢慢靠拢,成了能共商大计的“亲人”。 油滑的明珠向来是一副谦和样,对待胤禔更多的是现实提点,而不是长辈那样的关爱、袒护。 “如大阿哥所说,乌珠穆沁的马能有歪瓜裂枣?马自然是好马,更何况是您自个儿选中的。只不过臣也是五十六七的人了,那马后拖着的血肉模糊就不用看了。虽说臣也经历过大大小小无数战事,见过的血腥不计其数,可如今人上了岁数,眼混沌了,心也软喽。” 胤禔没出声,破空甩了一鞭子脆响,挥弄自己的意气风发。 明珠慢慢向自己的营帐走去,余光瞧着胤禔跟了上来,声调不高不低。 “大阿哥,那些乱匪死不足惜,可目前万岁爷圣体违和,您还是悠着点儿。万岁爷此次亲征,一则收拾噶尔丹,一则就是要平息喀尔喀之乱,凡事听万岁爷的指示便是。” 一听这个,胤禔眉宇间扫过不悦。伯父裕亲王就是一副唯皇命是从,“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时变得苍白无力。尤为是头两天,皇阿玛生病的消息传来,大军反倒后退了几十里,安营扎寨等待起来。 胤禔什么心性,明珠心里有数,好言循循善诱,“听老臣的,别再往裕亲王跟前抱怨,起争执什么的更是不要再出现。抚远大将军的脸面您这个晚辈还是要给的,更逞论万岁爷对裕亲王可是好兄弟的情谊,您不和气相待,反而气冲冲要撕破了脸,要不得。副将与主将不融洽,侄子对皇伯父不恭逊,要不得。” 眼见胤禔还是不痛快,明珠一直保持心平气和,“那些个缺了耳朵的乱匪,就不要再杀了。实在闲得慌,索性给点小恩小惠收编在你手下,恩威并施,到时候让他们冲到最前头把一腔怒火砍到噶尔丹头上,不是更好?” 显然明珠的提议给了胤禔打发时间的新思路,英锐气象在他眼中浮现,明珠的话倒是听了些许进去。 “大阿哥,依老臣所看,万岁爷对您是寄予相当厚望的。别看太子尽得照拂,可索额图那样的乖张性情,太子也是个不拿主意、万事交给索额图打理的。您瞧着,太子迟早会被带到沟里去。” “您稍微稳些,浮躁不得,万岁爷身子健朗着呢,慢慢来。” 胤禔这下子倒是全乐呵了,日头高悬,跑马后的一身大汗还未散尽,一层薄汗又浮出肌表。正欲告辞明珠,往远处蔚蓝的湖泊里洗洗得个清爽,明珠的一名亲卫匆匆跑来,向胤禔行过礼后,就附在明珠耳旁窃窃私语。 听完亲卫的禀告,明珠一脸惊骇,顾不上尊卑,拉起胤禔急赤白脸进了自己的营帐。 胤禔一头雾水,但瞧着经历大风大浪的明珠都变了脸色,不由也跟着紧张起来。 “大阿哥,万岁爷这病不对劲,居然往京城下了急召,命太子火速赶来目前驻跸的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行宫。大事不妙,不会是要变天了吧?” 第3章 嫡长之争 中军帐内,端坐正位的裕亲王福全从怀中取出密函,再次细读。阅毕,把密函搁置面前的桌面上,右手手指来回轻轻叩击桌面。视线缓缓移向前方毡门,好似胤禔急如星火出去时掀开的毡幕还在晃动。 福全知道胤禔在拿捉回来的喀尔喀乱匪泄愤,只要他不再跑到自己跟前闹腾出兵,索性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偏就赶巧,福全才收到皇帝送来的密函,还没消化完内容,胤禔就进账请求,要亲自去古北口调集粮草,再押送回营。 皇帝来函指示,大军先退至乌兰布通以南,驻营候命。同时,皇帝也直言病情有些重,需要一些时日才能恢复,福全一定要稳住军心。兄弟间默契相通,望福全体会皇帝的良苦用心,以图全歼噶尔丹一众。 在京时,皇帝估摸着噶尔丹无畏南下,要么是直闯京城,要么是突入科尔沁,打进盛京。古北口是塞外入京的咽喉,而喜峰口是东北进中原的要塞,所以当初皇帝才会派福全出古北口,常宁出喜峰口。 如今瞧着噶尔丹的势头,应当是要直接南下冲着京城而来。如果想要把握十足的全歼噶尔丹,那么福全的退让就会愈加激发噶尔丹的目中无人,率军积极南下。与此同时,常宁的军队,盛京、科尔沁、巴林调集的部队也都在靠拢福全,只等全军齐聚,便是合围噶尔丹之时。 谁曾想,福全尚未下令拔营后退,胤禔倒是先热火朝天地忙碌起来。福全的营中,皇亲国戚云集一起。皇帝的两位舅舅,镶黄旗领侍卫内大臣佟国维,一等公镶黄旗汉军都统佟国纲,镶黄旗领侍卫内大臣明珠,正黄旗领侍卫内大臣索额图,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皇帝虽没有进一步告知福全急召太子的事情,但福全还是得到了消息。不用多想,营里时时关注皇帝的人自然也能通过自己的渠道获悉。就连奉旨前往巴林的索额图,估计早就知晓了。 大战就在眼前,可权位相争似乎更为突出,更加紧要。眼瞧着,后方的暗战倒是更热闹了。 此去古北口,必经过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行宫,福全料定,胤禔应是直奔皇帝而去。装聋作哑准了他,反正自己还真是管不住这位大侄子,让他到皇帝跟前挨顿训斥,估计能清醒些。 胤禔火急火燎跃上马冲出军营疾驰而去,好几次速度渐慢时,脑海中一闪现胤礽身上的杏黄色朝袍换成了明黄色,袍上绣制的九条龙张牙舞爪腾跃过来,胤禔顿时就觉得一股寒气从他脊椎骨喷涌而上,直冲脑门。霎时间,手里的马鞭狠狠甩向马匹,半点不敢松懈。 京城至皇帝的行宫,通常是差不多三天的行程,头一晚可歇在古北口行宫,随后可停驻驿站,再抵达行宫。而胤禔中午从军营出发,马不停蹄赶路,次日凌晨就能到达行宫。 谈学论道的才干非胤禔所长,但骑射武学倒是为他多次挣足了脸面。十九岁的年轻人,用不完的充沛体力,一旦卯足了劲儿,真是千山万水也无法阻断。 寅时刚过,下马冲进行宫的胤禔直冲皇帝的寝殿而去。身后的驿马却已瘫倒在地,口吐白沫,蹬了几下腿,生生就累得断了气。 将将上了殿前的月台,值守在此的隆科多就拦住了胤禔。隆科多是佟国维的次子,甚得皇帝的喜欢,康熙二十七年封了一等侍卫,着御前行走。 “大阿哥,您怎么来了?没听说皇上要召见您。” 胤禔气喘吁吁,见是隆科多,倒也不避讳,“太子能来,我皇长子还来不得?我担心皇阿玛,不行吗?” 佟国纲、佟国维是一心向着外甥皇帝的,但却不阻拦儿子们与胤禔交往。毕竟佟国维的女儿孝懿皇后无所出,且又福缘薄些,去年因病重封皇后不过一天就薨逝了。皇帝唯一的嫡子胤礽,对佟家来说,是压在心头的巨石,儿子们与胤禔相善膈应太子,他们是乐见其成的。 隆科多听着胤禔话里的挑衅,早已见怪不怪。莫说胤禔是皇长子的身份,就是他们佟家的这一帮子孙,皇帝都是刻意放在位高权重上的,佟氏这一门外戚绝对是本朝的显赫望族。颐指气使,目中无人,佟家人或多或少都有此表现。 “您倒是消息灵通,我这也是才听说。只怕这会儿急召还未到京,太子且养尊处优着呢!还是大阿哥有孝心,太和殿上您可是明晃晃地被授予了军前副将,就这么撒开手跑来,合适吗?” 揶揄归揶揄,隆科多把胤禔请下月台,压低了嗓音,“明珠就这么让你直愣愣地来?合着他有年岁了,皇上也得跟着变得弱不禁风?” 凑到胤禔耳旁,隆科多倒是认真了,“卧床养病不假,可每天发往各处军营的旨意就没断过,送过来的奏折也都递了进去,就算是李光地代笔,可要不是皇上的意思,他李光地敢擅作主张?即便再是与索额图穿一条裤子,可我就塞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动手脚,皇上意识清醒着呢,我保证。” 胤禔松了一口气,隆科多瞟过一眼不服气。皇上公开赞誉过隆科多是“能够做将军的人”,结果连将军的边儿他也没沾上,倒是胤禔年纪轻轻就有了机会。皇子终究是皇子,皇上再怎么夸自己,不也靠边站给皇子腾位置吗? “明珠就是老了,脑子不好使了,才在那儿瞎紧张。太子怎么说也是皇上手心里呵护大的,打小养在乾清宫皇上眼皮底下的娇贵宠儿。人呀,一旦病了,念着的难免不是那心肝儿上的人,皇上也是吃五谷杂粮的,想瞅两眼自己的宝贝儿子,就召过来了呗。” 隆科多拍拍胤禔的肩,故作同情,“您和三阿哥自小就是放在大臣家里养着,虽说都是皇上的骨血,感情上的深浅厚薄还是有所区别的。” 胤禔因着连番赶路,本就熬红了眼,隆科多的嘲弄更是煽风点火又把胤禔眼中的赤红添了几分。 佟家人,就佟国维还算谦和些,其他的哪个不是趾高气扬。但胤禔拿捏得住,再得瑟,佟家不也出不来个皇子吗?四弟胤禛是孝懿皇后的养子又怎么样?佟家人还不是一面嘴上逞能,一面给他这个皇长子卖人情、出主意。胤礽是皇阿玛的心头肉,可佟家不也只能躲得远远的吗? 胤禔别过眼,不想计较,“少在我跟前说些烧肝裂肺的话,我不爱听。先替我往梁九功跟前通报一声,待皇阿玛醒了,见我一面,我就走,我还有要紧的差使要忙。” 转过身,胤禔不再搭理隆科多。他又累又饿,得先填填肚子,再打个盹儿,也好抖落出个精神面貌,不至于在皇阿玛跟前太狼狈。 晨曦煌熠,朝阳缓缓东升,夜里的寒凉之气慢慢挥散。 跪在康熙皇帝床前的胤禔,无半分颓废,也非满脸忧戚。定眼看着倚靠床头的皇父,胤禔没有矫揉造作,真真切切地表达着,“皇阿玛,一月多没见您,您瘦多了。毕竟是塞外的行宫,缺少药材御医也施不开手脚,要不您回京城吧,您这样,儿子怪担心的。” 来势汹汹的这场病倒真是让皇帝清减了不少,三十七八的年纪,风华依旧,执掌天下、握紧皇权的深谋远虑,皇帝得心应手。然而,身体对病症的反应显然不比从前了,同样的头疼脑热,依着十年前,三两天,就能是龙腾虎跃,到如今恢复起来,所需时日不多出个七八日都难见起色。 堂堂大军副将未得圣召就出现在此,皇帝心里当然有气,可也没大发雷霆。一夜高烧,清晨时分才降了些,反复发热,反复煎熬,皇帝身心憔悴,为节省体力,倒也拿不出凶神恶煞的严厉样。 皇帝默不作声,就只是平静地注视着胤禔,不怒自威。 胤禔俯下脑袋,有些孩子气地嘟囔道:“儿子就是记挂皇阿玛了,您别生气,见您好好的,我就放心了。我也是办差路过,没有擅离职守,伯父准了的。” 夭折了四位皇子,皇长子的排序落到了胤禔头上。嫡庶之分,皇帝心里当然是有差别的,对嫡子的偏爱也是毫不掩饰的。三藩之乱,忧国忧民,皇帝的精力有限,胤禔与三子胤祉被送到了大臣家养育。抚养皇嗣,这是恩宠,自当是小心翼翼看护的。当尽得皇帝宠爱的太子胤礽入住毓庆宫独立生活后,胤禔、胤祉回了宫里的阿哥所,皇帝这才扭过头关注其他的皇子。 家中的长子传统意义上来讲,就是要肩负重责大任的,更何况是生得浓眉大眼、健康壮实、聪明跳脱的胤禔。开口言声,中气十足;行动办事,利落敏捷。 与一开始就一股脑把错综复杂的感情投入到胤礽身上不同,皇帝是一点一点日积月累喜欢上了胤禔。当然,与长兄福全的兄弟情深也促使皇帝满怀希冀,一厢情愿盼望着胤禔与胤礽也要如此,长子相助储君弟弟,弟弟关爱长兄,和乐融融。 没有提及一点自己的病症,皇帝压制头痛的不适,温和地说与胤禔,“区区小病,朕休息两天就会无恙,少在那儿大惊小怪。你在伯父跟前毛毛躁躁,伯父一再宽容,你可不要再得寸进尺。” 胤禔抬眸,面带疑惑,皇阿玛的言谈举止虽不至于精神矍铄,但也绝不是天要塌下来的病重垂危。明珠是不是小题大作了?还变天呢?都安插了些什么人在皇阿玛身边,顶什么用?都说姜还是老的辣,可这老姜倒是把一双老眼给辣迷糊了。 “皇阿玛,儿子没对伯父怎么样?这不心里着急嘛。您信任儿子,儿子自然是一心建功立业,绝不能辜负您。” 皇帝语重心长,“胤禔,你是朕的长子,保家卫国,你要站立军前,你代表着皇家的态度。平日里出行在外,朕的安全交给你,朕才能放心。你说,朕对你寄予如此厚望,你还有什么不放心?还是说,你不愿意担起这份重任?” 胤禔跪膝前行,趴在皇帝的床沿,眼角滋出湿润,又不好意思被皇帝看见,生怕削弱了自己的英勇气概。 皇帝抿唇,笑意浅浅,“去吧去吧,就你这副样子,指望你立军威,朕且等着呢。押送粮草轮不上你,但既然目前尚未开战,你不计事小,各方面磨练,也是好的。这次,朕就原谅你了,回去凡事多请教你伯父,来日大战,你若表现不好,朕会狠狠收拾你。” 胤禔走出寝殿,站在殿前的月台上,迎着暖融融的日光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塞外的天气就是舒爽,天高云淡,一眼望去,片片都是开阔无边。 隆科多下了值,但还是候在月台下方等着。胤禔步下台阶,隆科多迎上去附在胤禔耳旁,“鄂伦岱来了,与您一道去古北口。我们画计画计,行宫这边我放些风闻出去,你与鄂伦岱古北口那边提前布置布置。” 两人并肩走到四下守卫稀疏时,隆科多的笑颜飞出利刃,“您不是不喜欢太子来吗?皇上对太子希望越大,失望就会越大,更何况这会儿生病,情绪敏感得很。只要你们在古北口安排好,我管保太子才踏进行宫,皇上就会把他撵回去,让他灰溜溜打道回府。” 第4章 造谋布阱(略修) 鄂伦岱是佟国纲的长子,脾气是出了名的犟牛筋,与佟国纲的关系恶劣到大庭广众之下父子俩也能大打出手,以至佟国纲曾奏请皇上“诛此逆子”。 年初,康熙皇帝把任广东驻防副都统的鄂伦岱调回京,从正二品的副都统降到了正三品的一等侍卫,无非是把鄂伦岱放到眼皮底下敲打规诫。 虽说鄂伦岱是“闻名朝野”的忤逆子,可在胤禔的圈子里,倒是积极帮衬着胤禔。比起堂弟隆科多以利当头的花花肠子,鄂伦岱要口直心快许多。 得了明珠的提点,鄂伦岱借口胤禔走得匆忙,担心胤禔的安全,遂向裕亲王点了一队骁骑营的骑兵赶来相助。离开大营的同时,鄂伦岱带走了那二十多位被俘的喀尔喀乱匪。 古北口镇位于京城东北方向密云辖内,而小镇东南的古北口长城则是山海关、居庸关之间的重要要塞,为塞外蒙古通往中原的必经之地。 康熙十六年,皇帝出古北口首次北巡塞外,看中了一处水美草丰、野兽繁衍的草原。自此,规模不断扩大的这片木兰围场成为皇家猎苑,也成为皇帝操练八旗兵的训练场。 正因前往木兰围场总要经过古北口,于是古北口镇的上风上水处建起了皇家行宫,专供皇室驻跸休憩。 胤禔与鄂伦岱到达古北口行宫后,隆科多在皇帝目前驻跸的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行宫散步的风言风语也一路延到了古北口。不仅如此,就连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行宫附近的蒙古部落,无论军营还是坊间,都在传言:“皇太子即将出塞接管皇印,亲率大军对战噶尔丹。” 虽然传言中绝口不提当今皇上的身体状况,但传言所到之处皆如沸水滚烫,人心浮动。舆论风潮,若隐若现,大家无不揣测着只怕皇上危矣,皇太子取而代之就在眼前。 来古北口为大营置办粮草是胤禔明面上的差使,所以胤禔自是雷厉风行张罗着。与此同时,接触地方官员的过程中,胤禔的言词里对即将到来的太子皆句句恭顺维护。传言终究是传言,但胤禔的表现无形中附和了那些虚无缥缈,颇有些向新主低头的况味。 才传来毓庆宫送往皇帝行宫的物资车队将在翌日傍晚抵达古北口的消息,胤禔立刻主动召来古北口行宫总管,吩咐要把最好的主殿布置好供太子休憩,另外还要准备丰盛的晚宴为太子接风洗尘。 有了胤禔的暗示,总管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把行宫上下发动起来,俨然迎接皇上亲至一般,舆论风潮再次攀高。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本是尽在掌握的快心遂意到了第二天中午却叫胤禔有些坐不住了。流言终究是流言,止于智者。如若胤礽本身没有实际表现,成效必然大打折扣,无法从根本上动摇皇阿玛的执念。 所以胤禔与鄂伦岱商量好,晚宴上胤禔安排的所谓喀尔喀使者将前来觐见太子。实则,未得皇帝允许,太子无权私下接见使者。但为了让太子犯错,太子的饮食中将会被下药,令其在暂时的神思混乱中接见来使。而这些使者将当着在场官员直接向太子表态,博取新君主的好感。 另外,当夜太子的床上也会被塞进一位来自喀尔喀贵族的女儿,昏头昏脑的太子甭管有没有坐下什么,反正胤禔会带人闯进制造有目共睹的场面。 一旦这些情形发生,古北口行宫的人,胤礽身边潜藏的皇帝的人,都会向皇帝描述太子的行为。 鄂伦岱从大营带来的喀尔喀乱匪得了胤禔的许诺,只要他们遣回目前喀尔喀贵族们暂住的草原掳来一位贵女,胤禔将正式收编他们入蒙古一旗,从今往后衣食无忧。如若在与噶尔丹的战役中表现突出,也将不计前嫌为他们加官进爵。 胤禔已布置好一切,只等那帮乱匪送人来。谁知等来等去还没有消息,胤禔在屋里来回踱步。此时,鄂伦岱急匆匆进了屋来,胤禔冲过去,大为不满,“你不是向我保证万无一失吗?怎么到现在都没个人影?” 鄂伦岱的神色略微败兴,实在是原本的计划出了些偏差,他没有了十足的把握。 “大阿哥,信鸽递来消息,那帮人在巴林掳了一位蒙古小姑娘。”鄂伦岱锁住眉头,连连摇头,“可不知怎么回事,居然惊动了巴林札萨克多罗郡王鄂齐尔,郡王府上出动一队人马追了出来。” 放手那批乱匪去掳人,鄂伦岱当然不会这般粗枝大意,本就是利用他们,暗地里早派了一批精干的自己人监视着。一旦他们得手,就会被统统灭口。胤禔的许诺,不过是空口说白话,做做样子而已。 巴林附近划出了一片草原暂时安置喀尔喀部分贵族居住,且巴林离古北口不远,所以那帮乱匪选择了那片区域。可问题是,也不知他们是掳了个什么样的姑娘,惹得巴林部郡王的人马怒气冲冲地杀过来了。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鄂伦岱的手下一时不知所措,不能暴露身份引出皇长子,就只能躲在远处暗地观察,心急如焚。 那帮乱匪倒也没有生出胆怯,反而急中生智,七八人挟持着那位蒙古姑娘不顾一切往前冲,余下的人使尽全力拖住追兵。逃离的乱匪避开视野开阔之地,转入起伏山丘的夹道,而鄂伦岱的人偷偷紧追其后。 就在乱匪马不停蹄进入连接北直隶山脉的青山峡谷,鄂伦岱的人勒住马,犹豫不前。他们知道峡谷的野道僻径可通直隶,也能去古北口,甚至西面连着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看似四通八达,但由于山外的官道平坦方便,这种野径早就少人问津,不过附近的猎户才会踏足。 听得巴林的追兵由远而至,鄂伦岱的人放了信鸽把消息传回,便转由官道,疾驰往峡谷出口方向而去,企图来个守株待兔。 听过鄂伦岱的解释,胤禔瞪大双眼,不得其解。 鄂齐尔郡王的母亲不是别人,却是胤禔曾祖母孝庄太皇太后的长女固伦淑慧长公主。孝庄太皇太后薨逝后,康熙皇帝下旨让这位备受孝庄钟爱的大姑姑留京安享晚年。逢年过节,盛满皇帝心意的各种赏赐被郑重其事送至公主府,充分表达皇帝对孝庄皇祖母的爱屋及乌。 “看这架势,那帮乱匪不像是劫了喀尔喀的人,”胤禔紧盯鄂伦岱,“倒像是劫了郡王的女儿。若真是如此,我都不知该夸这帮浑人有能耐,还是该骂他们给我捅了个大娄子。” 鄂伦岱扯出干巴巴的笑容,有些咽了黄连般的苦笑,“倘若真把郡王的女儿塞进太子的被窝,巴林部的博尔济吉特氏岂能善罢甘休?瞧着孝庄太皇太后的脸面,皇上怎么着,至少也要封个太子侧妃,说不准,干脆就是太子妃了。瞧瞧我们,一番折腾,倒像是为太子锦上添花了。” 胤禔狠狠剜了一眼鄂伦岱,“添花?想得美,添堵还差不多。宁寿宫的皇祖母就是科尔沁的博尔济吉特氏,毓庆宫再来个巴林的博尔济吉特氏,可能吗?别的我看不明白,这点我心里还是雪亮的,就算胤礽愿意,皇阿玛还不乐意呢?” 今时不同往日,远的难以预测,单看康熙皇帝目前的后宫,再不见顺治皇帝之前那种蒙古女人统霸后宫的局面。康熙皇帝的三宫六院,唯有两位蒙古后妃,都是来自科尔沁的博尔济吉特氏,一位是康熙九年去世被追封的慧妃,另一位就是达尔汉亲王和塔之女,皇帝的表妹,不过也就封了宣嫔。 虽说蒙古女人不太可能再身居大清后宫的显赫位置,但大清公主们的去向十有*都还是蒙古各个部落。就今年春天,胤禔的皇长姐,康熙皇帝的养女,膝下排行的大公主,封了和硕纯禧公主,下嫁科尔沁台吉博尔济吉特氏班第。往后,随着皇妹们一个个到了适婚年龄,估计也和纯禧公主不相上下。 像科尔沁、巴林这样蒙古部落的上层贵族,向来是大清皇室结姻亲的对象,与胤禔也是或远或近的表兄表侄关系。不看僧面看佛面,胤禔不能窄了自己的路子。更何况,目前正集结军队欲与噶尔丹开战,巴林也是要出兵的,就连索额图现今也身处巴林整合人马。这会儿得罪巴林的郡王,显然是自己挖坑埋自己。 胤禔坐下,“啪”一声出力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传信给你的人,若是那帮乱匪能走出峡谷,问清楚他们带回的人到底什么身份。倘真是巴林的,杀了那帮人就地毁尸灭迹,然后把那姑娘送回巴林交给郡王,为我们换个人情。” “那还给不给太子再物色个女人?”鄂伦岱总觉得太子若是在探病的路上闹出玩弄美色的风流轶事,皇帝不气得七窍生烟才怪。 胤禔自然知道分量,“从行宫里挑个秀色可餐的侍女,不算难事。” 鄂伦岱挤眉弄眼,凑过来,邪恶掺合猥琐,“我这就叫人到乡野村落寻个可人的小寡妇来,保准太子颜面扫地,从此都别想抬起头来。” 胤禔抬手制止,凡事过犹不及。一个乡野村妇怎么会平白无故爬到太子的床上,除非太子自己无可救药领来的,否则追查起来,大家难逃干系,反而弄巧成拙。 否定了鄂伦岱的提议,两人便各自忙活去了。 日落西山,明月升起,押送物资的毓庆宫队伍四平八稳进入古北口皇家行宫。 胤禔已获知车队里有太子、皇子级别的车辇,想当然就以为胤礽明知皇阿玛生病,却还是不慌不忙坐着车辇、摆着太子的奢华排场悠哉悠哉而来。 行宫总管率领众人恭候跪迎时,闻讯而来的胤禔大老远就瞧见了太子车辇,大步流星去到车辇跟前,都没见上人,脸上就着急地堆出热络,忙不迭说道:“二弟一路辛苦了!” 程圆见胤禔直冲太子车辇而去,快步过去回应,但一听胤禔颠转常态的客气,程圆着实惊诧不已。今儿个太阳的确东升西落不曾反常,怎么皇长子不对劲呢?他若冲上来趾高气扬撂下一句,“太子弟弟,你倒是够悠闲呀!”反而让人如释重负。 不止皇长子,打从接近古北口,进入古北口镇,毓庆宫的车队就受到了异于寻常的礼遇。避让、跪迎、官吏的溢美之词好似都凭空高了一个级别,押送物资的毓庆宫人员,大都感觉飘飘然好不得意,而程圆却觉不妙。又不是皇上亲临,大家的反应何至如此。 程圆躬下身子,镇定回复:“禀大阿哥,奴才此行负责押送皇太后交代的物资,太子殿下与三阿哥另行一路,不与奴才们同道。” 胤禔如同被雷劈了,目瞪口呆,随即冲上前伸手撩开车辇挡帘,车厢内目及之处空空如也。转过身,气急败坏的胤禔揪住程圆衣领子,吼声如雷,“该死的奴才,太子人呢?摆这么大的阵仗,他跑哪儿去了?他想抗旨吗?” 怒火中烧的胤禔反叫程圆松了一口气,这才是常见的皇长子嘛。被胤禔提着,程圆只能脚尖点地,回话艰难,尽量调整语速,“大,大阿哥,息怒。太子殿下,十分挂念皇上的病情,打算日夜兼程过去,不来行宫了。” 胤禔真希望自己耳聋了,什么也听不到,可惜,程圆吐字清晰明了,一字一句都像是一记记耳光响亮拍在胤禔脸上。狠狠把程圆推到地上,胤禔转身怨愤而去。 鄂伦岱刚回到行宫,也没弄清楚情况,忙不迭找上胤禔,莫名其妙的*样,“手下弄来个小妇人,水灵灵的······” “处理掉,统统给我处理干净。”胤禔蛮横地打断鄂伦岱。此时的他怒气减去许多,惶恐一层翻卷一层推涌上来。 怎么会?明明布置得万无一失,就差胤礽自己送上门自取其辱。到底是出了什么纰漏?胤礽居然避开而去,难不成他还能未卜先知?堂堂皇太子居然无踪可寻,到底是去到了哪里? 第5章 英雄救美 皓月当空,银华流泻千里,峰峦翠谷被均匀地覆上一层薄薄轻霜。 青山山脉巍峨挺拔,谷底溪涧蜿蜒,沿溪流辟出的狭长窄道便是贯穿峡谷的唯一路径。难得一拐弯处多出可容纳多人的石台,胤礽遂令大家暂且休息一个时辰。顺利的话,天明时分,他们就能赶到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 相对京城的喧嚣,山谷里的夜应是静谧的,然而胤礽的周围却别有一番热闹。红彤彤的篝火传来干枝爆裂的“噼啪”声,近处的草丛里虫鸣起伏,远处的山谷里野兽长生吼啸,一旁的溪流潺潺淙淙,身后蜷成一团打盹的侍卫们磨牙、鼾声交织不断,就连胤祉时不时也冒出一句模糊的梦呓。 此行的谷底狭道最宽处也就两匹马并行,最窄处还需下马牵行走上几步。穿行山谷并非易事,然确实是捷径,到达行宫足足能节约半天,甚至一天。 耀格前后方巡查一遍回来,暂时无异常。这地方,除了提防野兽,真不用担心别的,草寇、山匪之类的都无处落脚、安居。 篝火旁坐着的胤礽,目光延伸至远处的草丛,瞳仁中闪跃着星火。他与胤祉都是与侍卫们一模一样的天青色侍卫服,头戴红缨凉帽,就连马匹、马鞍、马镫等都是侍卫等级。 “殿下,”耀格回到篝火旁,拱手请示,称呼一出口,察觉自己的疏忽,赶紧改口,“二爷,您歇上一会儿,我守着就行。半个时辰后,有人轮班,您放心好了。” 胤礽招手让他坐下,拿过侍卫帽随意抚弄着上头的红缨,“耀格,我仿佛一口气睡了几十年才刚刚醒转,我好似好久都没见到皇阿玛了。” 山谷里本就凉意渗人,偏太子还发出这种感慨,倒叫耀格无来由打了个寒颤。耀格向来不信怪力乱神,可太子这几日偶尔冒出来的话就是给人一种玄乎其玄的感觉。 “皇上向来身体康健,没准儿都好得差不多了。想必程圆他们这会儿已经歇在古北口行宫了,您其实真不用这般着急赶路,今晚踏踏实实睡在行宫,后天也能到达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行宫。” “古北口行宫?”胤礽曼声低语,“还是这里最让我踏实。比起人心叵测,这里的虫鸣声、兽啸声听起来舒心悦耳。” 耀格哑口无言,他觉得太子的思维已经行至千里之外,他真的是望尘莫及了。而胤礽也静默下来,能对耀格模棱两可地述说这些已是极限了。 他能说,他在古北口行宫私自接见所谓的喀尔喀使者? 他能说,他保证逐出噶尔丹,还给喀尔喀安乐之地,只要喀尔喀从此归属大清版图? 他能说,醉人的熏香,迷乱的暗夜,他身边莫名其妙躺着一名衣冠不整的女人? 不管存心而为还是遭受构陷,总之去往探病的路上,他的这些行为足以成为他人生的第一块黑斑,从此如影随形,任何利器都休想刮去。 夜风穿行山谷,火苗跳跃抖动,胤礽神思出窍,没有留意山谷中传来异动。身旁的耀格早已循声而去,须臾回返时,休息入梦的其他侍卫都已惊醒起身,护住胤礽与胤祉。 “二爷,大概有三匹马从草原方向过来,蹄声急促,您看?” 十四岁的胤祉坐起,揉揉眼,伸伸懒腰。耳中划过耀格的禀告,神智昏昏然,漫不经心,毫无畏怯,“咱们人多,又都是以一挡十的高手,区区三骑,不足为惧。” 胤礽轻笑,当即吩咐下去,“留耀格与我和三阿哥在明处,其余人等牵马隐身暗处,听信号伏击。” 胤祉跳起,瞬时清醒十分,“二哥,咱们这是要当诱饵吗?” 拍拍胤祉的肩,胤礽笑得自然和悦,“你可是以一挡十的巴图鲁,哪儿还用得着他们出手,二哥的安危就交给你了。” 侍卫们迅速隐去,声声马蹄已逼近清晰辨耳。耀格挺身而立,扶住腰间的佩刀,全神贯注倾听,随即低语道:“三匹马没错,不过有一匹马无人,应当是两个人。” 略微停顿,耀格有些疑虑,“好似又是三个人,不确定。” 胤礽始终坐于篝火旁,专注地拨了拨柴火,火焰愈发明亮。胤祉故作镇静往胤礽身旁挪了挪,警惕地放眼马蹄声方向。虽说目前情况自己一方占绝大优势,可毕竟深处荒山野岭,也并非平日里的前呼后拥,胤祉不曾有此经历,内心难免发颤。 不过是转眼间,三匹马说到就到。月光本就明如霜雪,篝火也正是旺如骄日,胤礽抬眸看去,三匹马就在前方戛然止步。 果然,一匹马空余马鞍,无人在上。另一匹马上伏倒一人,后背扎入三箭,是死是活尚不清楚。领头的马上倒是个活生生的蒙古汉子,一脸血污,似乎还缺了只耳朵。但见他一手握紧缰绳,一手扶住身前一长型布袋,耷拉一侧的袋口松散,两条乌黑的发辫垂落下来。 耀格与胤祉盯住这位蒙古汉子,双方视线胶着,互不相让。胤礽挨个打量完三匹马后,目光在布袋口停下。如果把布袋口拉一拉,应当就能看到发辫的主人。 “你们是什么人?打哪儿过来?峡谷出口是何地方?”明明身处劣势,蒙古汉子却是中气十足。 看清楚了对方的势单力薄,胤祉底气强硬起来。只可惜对方说的是蒙古语,打小养在满大臣家里的他没学过蒙语,回宫后教习布库的谙达说的也是满语。听不明白对方质问什么,胤祉只觉得有力没地方使。 耀格虽能听得懂蒙古语,可一旦开口就是磕磕绊绊,明明是敌弱我强的大好局面,竟也是一腔气势蔫了半截。 耀格与胤祉收回强势的目光,转向胤礽求助。当今皇上流利的蒙语学自孝庄太皇太后的近身侍女苏麻喇姑,而胤礽自小养在皇上身边,自然也是尽得皇上亲授。 胤礽站起身,掸落衣服上的轻尘,负手而立,“我们是什么人,你看不出?你们从巴林进入峡谷,口音却不是巴林的,有人在追你们?清军还是蒙古军?” 看向那位中箭的蒙古人,胤礽提醒道:“你的同伴怕是不行了,你不看看?” 蒙古汉子焦灼地扭头看去,喊了两声,那人一动不动没有反应。他刚想下马查看,立刻又警觉地拉紧缰绳,做出随时驾马逃走的准备。 眼前的蒙古汉子让胤礽起了怀疑,不想让他就此而去。布袋里的人分明是被强行绑来,不像是寻常牧民人家,看他们一路狼狈漫无目的的逃窜,就能猜测怕是惹了不该惹的人。 直接围上拿下这人不是问题,可万一穷途末路,来个玉石俱焚,布袋里的人只怕要遭受更大的罪。 胤礽示意耀格、胤祉站到自己身后,并一同退后几步,一边手势传递给耀格,一边置之事外的清淡语气说与那位蒙古汉子,“前方可通往冀北,还可过古北口进京,你随意。咱们大路朝天,各走各边,互不干涉。只是我劝你还是看看你的同伴,只怕已是阴阳两隔,要真是赶时间,道个别,自个儿快些走吧。” 赤目灼灼盯住胤礽三人片刻,蒙古汉子最终还是下了马。走到中箭的同伴旁,扶下同伴,探向鼻间,果真如胤礽所言,已是天人永隔。俯下头低吼声起,右手握拳紧绷,经脉崩裂。 说时迟那时快,随着耀格一声令下,隐在暗处最靠近蒙古汉子的三名侍卫现身腾跃,闪电般速度扑将过去。而耀格则凌力风行直奔马上的布袋,蒙古汉子被五花大绑的同时,布袋已被耀格扛回轻轻放下。 胤祉难耐好奇心,猛地拉下袋口,一张蒙尘沾污的尖巧小脸出现在视线中,不由惊呼起来,“是位蒙古小姑娘。” 听到了胤祉的呼声,胤礽却不曾回头看一眼,从方才见到那两条乌辫方始,他就知道是位姑娘。在胤礽的交代下,被绑的蒙古汉子特意被松出手肘以下部位,还叫人递给了他一个水袋,一些干粮。 蒙古汉子“咕嘟咕嘟”灌下一大口水,气不过却也无可奈何,“你们是皇长子的人,是不是?我早该知道,这荒山野岭怎么会有人碰巧就在这儿等着,你们本就一直在暗处监视我们,是也不是?说话算话,人给你们弄来了,一拨赛马的小姑娘里就属她模样最俊俏,骑术也是一马当先,当得起草原上的明珠。” 嘴里塞进一口干粮,他嘟囔着,“堂堂皇长子言而无信,还不是用完我们就灭口。也罢,我这吃饱喝足,你们就动手吧,反正我们一帮兄弟就剩我一人,活着也没意思了。” 蒙古汉子的话胤礽听得清清楚楚,心头的怒气因着“皇长子”三字翻来涌去,但还是压制住,姑且顺着对方的话应答:“我们可没有动过你们一人,唯今徒剩你一人,那是你们办事不力,何须怨尤。我没有接到杀人灭口的指令,现在还给你吃喝,何来言而无信之说?你有什么条件,回头我请示过后,也算给你个交代。” “真不杀我?”蒙古汉子瞪大双目,来了精神,“我就一个想法,来日对战噶尔丹,让我上战场,誓死夺回我们的喀尔喀草原。” 胤礽淡然颔首,刚要开口再问,听得胤祉冒出欣喜的声音,“你醒啦,别担心,没事了,我救了你,”顿顿,又改了口,“是我们救了你。” 却道是胤祉往路旁的小溪里打湿了手帕,兴致盎然给小姑娘擦去脸上的灰垢,露出了白皙细腻的肌肤。眼见姑娘嘴唇脱水干裂,胤祉又赶紧往小嘴里喂了些清水。很快,姑娘的如蝶长睫轻微抖动,掀开一潭盈盈秋水,浮出一抹温润迷茫。 胤祉总算是找到了强烈的存在感,否则大家都各司其职,唯独他无一用处。如今小姑娘苏醒,胤祉的笑容里欢腾起英雄救美的激动。 胤礽仍旧没有回头,继续问向蒙古汉子:“你同伴身上的箭出自巴林部,你们是不是惹麻烦了?” 蒙古汉子不以为然,“我们喀尔喀的贵女可比不上这姑娘,皇长子还能不满意?谁家的姑娘我们顾不上知道,反正是时机正好把人掳走有所交代就是了。” 胤礽喟然踅身,步向已除去布袋屈膝坐到篝火旁的小姑娘。 第6章 红鸾星缘 红云缎地格桑梅朵缠枝花纹中靿马靴,左右开裾月缎暗花长袍,上罩蝶恋花镶边红缎斜襟坎肩。胤礽的目光从姑娘并拢的双脚向上移动,经过垂于胸前辫梢绑缚的玛瑙坠珠,最后停在她略显凌乱的发顶。 姑娘垂首,胤礽看不仔细她的容颜,倒是胤礽猜测着她应当是戴了镶缀玛瑙的顶帽,估计是中途掉了。想着那名劫匪描述姑娘赛马时的一马当先,胤礽脑海中已大致描摹出一团绯红在蓝天碧草间明媚飞扬。 毫无防备,姑娘抬起头迎向前方,精致姣好的脸容就这样闯入胤礽专注的视线。尤为一双丹凤眼,大大方方对视胤礽时,丰盈皓月,神采明辉。须臾,凤眼微收,莹润内敛,眼线细长尾梢上翘,慧性隐现,威仪自显。 胤礽呆住,眼里的惊愕就这样不由自主跌落姑娘的眼中,日月星辰,前世今生,定格在这一刻。 前世胤礽迎娶太子妃,掀开红盖头的第一眼,那时他看到的就是这双眼眸,娇羞妩媚。 前世叔姥爷被处死时,太子妃腹中四个月大的嫡子胎死腹中,太子妃自此不孕。那时胤礽看到的这双眼眸,空洞绝望。 前世幽禁胤礽的咸安宫,牛郎织女相会的七夕之夜,奄奄一息的废太子妃临去前轻言婉诉,“二爷,我只能陪你走到这儿了。来生,我们不要再相遇了。”那时胤礽看到的这双眼眸,空灵了了。 这一刻,又是这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眸,牵着胤礽走近双眼的主人。蹲在她的跟前,胤礽问话的嗓音低沉却又有些急切,“你是谁?你是哪家的姑娘?” 姑娘的双眸一直没有回避,她已经看出与她视线交缠的男人是这些人中的头目,并且她还知道他们的穿着是宫廷侍卫。近在眼前的男人,棱角分明的面部线条勾勒出一张立体俊秀的脸庞。静默不言时,散发出一种望而生畏的尊贵。深邃的眼神,宛如探不见底的渊谷,但方才失神的霎那间,分明流露出不忍触碰的凄凉。 “二哥,我问她半天了,她都没吭声,怕是听不懂满语,用蒙古语问她。” 胤祉凑了上来,打断了胤礽与姑娘的目光交连,姑娘垂下眼帘。原来他们是兄弟,眉宇间流露出一脉相承的清贵。只不过给自己喂水的这位少年脸庞稍微有点胖,气质宽和。 听不懂满语吗?胤礽心里划过失望,也暗笑自己的情绪波动。前世的太子妃可是地地道道的满人,怎么会不懂满语呢?没想到蒙古草原上居然有这么一位长相相似的姑娘。 从姑娘的穿着配饰来看,胤礽断定她至少是漠南某位台吉家的贵女,于是便改用蒙语问去,“你是巴林哪一位台吉家的?” (台吉:内、外札萨克蒙古的博尔济吉特氏的闲散汗、王、贝勒、贝子、公等均为台吉。) 姑娘探过惊奇的眼神,终于开了口,不过轻柔的声音却是答非所问,“谢谢你们救了我,不过我想,找我的人应该也快追来了。” 姑娘流利的蒙古语彻底吹散了胤礽似曾相似的感觉,胤礽移开视线,转头朝向耀格,吩咐他取些干粮来。话完,起身半途,却感觉自己的长辫尾梢被勾住了。 胤礽无法整个转身,稍微斜睨过去,竟是绑缚在自己辫梢的小坠角缠上了姑娘垂于胸前辫梢处的玛瑙坠珠。见这情形,取来干粮的耀格忍俊不禁,对上胤礽尴尬的目光,耀格装模作样没看见,退开了几步。 胤祉本想帮忙,可交缠的发辫就在姑娘胸前,胤祉不好出手,只得小声说道:“二哥你别动,用蒙语说与她,让她自己解。” 突如其来的缠绕仿佛一旁火焰燎上了姑娘的脸蛋,匀出一片胭脂红。用不上胤礽开口,姑娘纤细的手指拖住了胤礽的发坠。那是一对拇指头大小的镂雕云龙福寿白玉小葫芦,极为精巧别致,下坠杏黄色丝绦。 看清楚发坠,姑娘愣住,一动不动。这样的发坠,还有这杏黄色,绝非一位宫廷侍卫敢用。 胤礽等了好一会儿,身后毫无动静,蒙语说着“我来吧,多有冒犯”,便侧身拿过缠在一起的两股辫梢解起来。许是两人几乎贴在了一起,胤礽的姿势也不好发力,结果扯了半天,反倒愈发缠紧了。 周围的侍卫们都不约而同偷偷打量,胤礽也觉得自己好似被架到了火堆上炙烤难耐。索性釜底抽薪,直接褪下坠角,辫梢空无一物站起身,保持距离立定一旁。 姑娘捧着手里的辫梢,自己的玛瑙坠珠与玉葫芦坠角纠结一起。她想接着解开,可不知为何,手有些抖不听使唤。 疾驰而来密密匝匝的马蹄声打破了此时回环旋绕的难为情,山谷里的自然天籁被急迫奔腾的戾气取而代之。 耀格招呼所有侍卫把胤礽、胤祉护住,被绑缚的蒙古汉子站不起身,着急忙慌滚动身子往耀格的守护圈里钻。不同于耀格他们的严阵以待,惊喜漾开姑娘的唇角,期盼的笑意弯起美目,眸心的灵动宛如清晨阳光下的那一滴晶亮露珠。 眼见姑娘站起身就要迈开步子冲向小路中央,胤礽叫住她,“不要轻举妄动,看清楚来人再说。” 如同是及时回应胤礽的话一般,电光火石间,一匹黑骏领先而来。马上的一身黑衣犀利的目光掠过站立一圈的人后,猛力勒住缰绳。黑骏扬起前蹄,嘶鸣振奋黑夜,催促紧随而来的马队愈发急切。 黑骏的前蹄将将回收尚未落地,马上的人却已腾身跃下。无丝毫停留,来人点地凌空飞向包围圈里的姑娘。站在姑娘前面的侍卫佩刀方拔出一半,就听得他拔刀的手臂传出“咔擦”一声,侍卫闷哼一声痛苦。佩刀被来人推回刀鞘后,姑娘也被来人抱住,不过眨眼工夫,来人就把姑娘带出包围圈,风驰电掣去到黑骏身旁。 胤祉的惊惧清清楚楚写在脸上,胤礽虽面无表情,实则也暗自惊出一声冷汗。倘若来人势取自己性命,今晚此处便是自己的葬身之地。 耀格的挫败感可想而知,太子东宫的侍卫长绝非浪得虚名,除非?背对众人的身形高大挺拔,耀格瞧着很是眼熟,出手既快又准,却也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痛下杀手。否则,那名侍卫的佩刀就不是被推回刀鞘,而是直接捅入侍卫的身体了。 耀格熟练地帮那名被卸了胳膊的侍卫复位关节,遂走向胤礽,请他暂且安心,来人非敌。胤礽自然也看出来了,对方武艺高强,但志在那名姑娘。莫名其妙的幽怨往胤礽的心海投入石子,击开一圈又一圈清冽情绪,胤礽昂然挺胸,冷眼旁观。 男人宽阔的后背完完全全挡住姑娘的娇小身姿,就只见他两手扶住姑娘双肩,俯身仔细看着姑娘,磁厚的嗓音关切问询。听得姑娘回应自己安然无恙后,男人放开手,从马上的侧袋里取出一顶镶缀玛瑙孔雀石的翻檐尖顶帽。 姑娘见状,主动抚了抚头上的毛躁,乖巧地配合男人为她戴上珠帽。清甜动人的笑容点亮山谷,悬空的皎月拉过一片过路的流云遮挡,掩饰失落。 认出是自己敬慕的人后,向来恭谨冷峻的耀格也是情不自禁露出孩子气的欢欣雀跃。本想回头向太子说明对方的身份,却见太子的脸上阴翳密布,眼底暗涌怒火。耀格暗道“不妙”,三步并作两步走向对方。 “小嫤这一身真好看,把草原上盛开的格桑梅朵都比下去了。若是我在赛马场,绝不会让你被掳走,吃了这番苦头。”男人捏捏姑娘的脸蛋,疼惜的语调暖融融的。 “舅-舅,”娇嗔地曳长对男人的称呼,“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 爱惜地触摸着头上的珠帽,来之不易的失而复得,姑娘俏丽的眉眼两轮弯弯甜美,“姨祖母待我真是太好了,有祖母疼就是福气。你瞧她年纪大了,眼力也不大好使了,但还是亲手为我做出这身漂亮的衣装。多亏舅舅捡到珠帽,否则这一身就不完整,别提有多可惜了,哪儿能忍心再让姨祖母她老人家熬心熬力重新给我做。” 先前两人的低语听不清楚,但最后这一来回纯正京调满语的对话,耀格在来到他们身旁后,尽数听了明白。尤其是听到姑娘对男人的称呼后,堵在耀格喉间的隐忧清风化解,打起招呼来声色畅快明朗了许多。 “修茂,有些日子没见你了,原来你也在大漠。” 被唤作修茂的男人扭头看来,惊艳绝伦的美色俊颜,一改面对姑娘时的温言和语,眉眼间换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霜冷漠。 “耀格,别来无恙。我欠你一份情,有需要我的就言声儿。”说着,修茂锐利的目色破空刺向半躺在地上的劫匪,“那人,交给我。” 耀格心一惊,婉转表述,“今儿这场面,由不得我,主子爷在此,但凭听他吩咐。” 修茂不作回应,不再看那名劫匪,也不看向胤礽方向。拉起姑娘,牵过黑骏,往前走上几步,给陆续到来的二十来骑人马让出位置。 第7章 见与不见 疾驰而来的人马当真来自巴林部多罗郡王鄂齐尔府上,领头的正是郡王的次子乌尔衮。由修茂向乌尔衮介绍耀格后,耀格道出了胤礽的身份,但是要求乌尔衮不要声张。乌尔衮命令随行的王府护卫们原地待命,自己则迅速走向胤礽,右手捂在胸前,躬身问安。 修茂则拉着那位姑娘退到了最远处,漠然静看。 站立前面的蒙古护卫们个个块头壮硕,火光被层层遮挡,轮及最后一排,只余头顶清辉一片。胤礽的目光穿行而去,寻到修茂与姑娘二人,然而白光却模糊了他们的身影,胤礽不得已收拢心神。 生于康熙九年的乌尔衮有着蒙古汉子典型的魁伟身材,常年草场漠原的驰骋为端正的五官打磨出硬朗的气质。胤礽特地把胤祉推到乌尔衮跟前,着重介绍一番,大有敦促两人亲密交往的势头,反倒叫初次见面的乌尔衮与胤祉面面相觑。 也难怪胤礽不自禁做出这一举动,重生归来的未卜先知本就是匪夷所思,所以有时候言谈举止上难免让不明就里的人感到突兀。如果不出意外,明年皇阿玛将会为胤祉的同胞姐姐,出自荣妃马佳氏的二公主指婚乌尔衮,届时,胤祉可就是乌尔衮名副其实的小舅子了。 乌尔衮不是自来熟的性子,与胤祉说不上两句话就陷入冷场。但不管怎样,乌尔衮对太子却是满怀感谢。若非太子中途施予援手救下那位姑娘,后果不堪想象。试想妹妹未来的小姑子居然在郡王的草场被劫,甚至生死不明,父王要如何向亲家公交代?妹妹的婚事还怎么顺利进行?堂堂郡王府的颜面岂非遭人耻笑? 乌尔衮环顾四周,却又百思不得其解。青山峡谷虽与巴林山脉相连,可草原上的人几乎不踏足峡谷,若非今日情况紧急,乌尔衮此生都不会驱马进入。然而,平生第一次夜行峡谷,居然就遇到了大清的皇太子,且还一身宫廷侍卫的打扮。 乌尔衮没有热衷权势斗争的野心,对政治形势也不敏感,但是最近随着皇上出塞亲征、中途病倒的消息传出后,奇奇怪怪的流言风吹草动,人心浮躁。乌尔衮再是迟钝,也察觉出最是被众人赞颂的父子情深如今就在流言架起的热锅里翻来覆去的颠炒。 一而再再而三为太子的出手救人表示感谢后,乌尔衮一时语塞,不好再说其它话题。倒是胤礽主动问起了索额图在巴林的情况,即便索额图是领侍卫内大臣,可那是郡王的辖区,调兵征马无不是要与郡王商议的。 说起索额图,乌尔衮一时还真是找不出合适的词语描述,向来率直的汉子竟然斟酌出这么一句,“索大人他也病了。” 就在一旁的耀格忍不住问去,“祖父他是哪里不舒服?” 乌尔衮解释道索额图不过是着了凉,并无大碍,耀格听后,神色好了些。反之,胤礽沉默不语,乌尔衮的那句话,耀格听到的关键词是索额图病了,而胤礽却逮住了那个“也”字。 思索片刻,胤礽平缓语速,低声叮嘱乌尔衮,“回去后不要声张见过我,也请私下转告索大人,皇上不日就会痊愈,我探病过后就会返京,他赶快打起精神来候命办事,莫要耽搁军务。” 乌尔衮自然清楚太子这一身打扮无非是掩人耳目,他当然不会四处张扬,倒是太子转告索额图的话却让他心惊肉跳。 索额图是真病了,的确是染了风寒,但用父王的话来说,是寝食难安弱了身子骨才让邪风乘机入体作恶。巴林能抽调多少兵士,能供给多少马匹,这不是索额图说了算,也不是由他带领出战,他只管查验心里有数就是。所以,索额图在巴林的日子还算悠哉的。 皇上途中病重停驻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行宫的消息传来,索额图面上是担忧的,眼里是兴奋的。尤为一次在郡王府上做客时,索额图难抑激动,三句不离夸赞太子的贤明英才,我大清江山后继有人。在座的郡王父子怔愣片刻,却又不以为然,事后郡王还叮嘱儿子们不要把索额图的酒后失言听在耳里。 谁知不过几天,“皇上病重,皇太子将取而代之”的风言风语沸沸扬扬,想想索额图前两天的话,郡王父子几乎是要信以为真了。偏这时,索额图却变得忧心忡忡,魂不守舍,甚至听到有人议论时,还大发雷霆,直斥这些谣言居心叵测,重伤太子,且皇上身体康健,如日中天。 郡王一头雾水,却也叹息皇家的暗流汹涌,于是只能嘱咐儿子们远离是非,无论京城里谁在位,只要自家博尔济吉特氏一脉在巴林世代延续便是。 这是乌尔衮首次接触皇太子,他上有长兄,入京觐见都是父王携长兄而去。不消说,皇太子给乌尔衮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一身侍卫服,穿行山谷,能屈能伸。出手相助,平易随和。更重要的是,洞幽烛远,收敛蓄势,毫不张扬。 然而,这显然与父王、长兄口中的皇太子有了差异,一表人才,宽和睿智,倒是符合。仁弱被动,养尊处优,倒有些自相矛盾了。 听得索额图的情况,胤礽决定不再耽搁,吩咐耀格与侍卫们从速上马,立刻启程前往行宫。 胤礽骑到马上,挺直身躯视野宽广许多,迅疾就捕捉到不知停在自己方向多长时间的流光萌动慌忙垂下躲避开去,但很快就又碰撞上一对清冷的眸子。 悸动过后的挫动,胤礽把乌尔衮叫到跟前,马鞭指向地上的那名喀尔喀劫匪,“看在那位姑娘并无大碍的份上,就留这个人一条性命。把他收到你的帐下,不许私下为难他,把他派到应战噶尔丹的出征队伍里去。” 乌尔衮何敢推拒,当是领命服从。大家让出道路,胤礽一马当先领着胤祉及侍卫们慢慢步向主道。最后经过修茂身旁时,胤礽停住马,目光落向姑娘处。只可惜姑娘家俯首垂眸,胤礽看到的只是一顶精致亮丽的珠帽。 “不愧是苏克萨哈的孙子,鳌拜的外孙,身兼各家所长,了不起。”没看修茂,胤礽却郎朗烈烈冒出这番话。 随即胤礽转向前方,扬鞭打马,得令的坐骑甩开四蹄往前奔去。 耀格依依不舍向修茂道别后,急忙追赶胤礽。耀格满心钦慕修茂,那份眉目间的冷漠或许对太子来说大不敬,但在耀格看来,那是不屑沾染俗世。 不过,太子并非小气狭隘的人,结交贤才的胸怀向来是宽厚的。只是方才太子对修茂的态度,难不成是因为那位姑娘? 耀格赶上胤礽,落后胤礽半个马身的位置,试探道:“殿下,不过就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还没长成呢。现下看着清丽,谁知道往后是不是愈发往标致里出落?没准就长残了呢?” “胡说八道。”胤礽头也不回,也不知哪来的气不顺,丢过话来,“她长什么样,与我何干?你才是往残里长呢。” 耀格笑出一口大白牙,“殿下,我听到那姑娘喊修茂‘舅舅’,原来她是修茂的外甥女。” “退后,前方路窄,别再到我身旁聒噪,专心赶路。”胤礽夹紧马肚,挥鞭加速,独领风向。 是舅舅就对了,瞧那举止亲切宠溺的样儿,有个外甥女了不起吗?没再多想,胤礽嘴角撇下不满,一心一意往行宫赶去。 第8章 弑君杀父 胸怀万丈豪情的皇帝雄赳赳气昂昂出塞亲征,孰料一场看似寻常的伤风热感就这样把皇帝撂倒,且一倒就是十来天的卧床,病情反反复复,甚至几次高烧昏迷,不省人事。 病不见好转,而明明身处劣势的敌手噶尔丹却狂妄南下,步步逼近。恰此时,屋漏偏逢连雨夜,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行宫流言四起,皇帝急欲想见的太子尚未到来,却已搅乱了本就不平静的人心。 原本是那样急迫地想要见到自己最疼爱的儿子,也的确因为一度病重想要把江山托付,那是自己手把手培育起来的儿子,不信他还能信谁? 有些情致放在心底就是纯挚的,而一旦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翻腾在流言的浪花中,那一份真心就会被刺伤,乃至被撕得七零八落。 皇帝的期待被怨气替代,老子还活得好好的,就想让你到跟前尽孝,你可倒好,先惦记起老子的位置了。竟然还提前造势,到处造舆论,这是要逼老子给你提前让位吗? 皇帝的性情变得急躁,脾气也是火爆异常,食欲减退,虚乏无力,病情自然就不见起色。而越是着急,病况就愈发见差,陷入恶性循环。 天边的最后一缕霞光消失,暗云笼罩四野,一天的时光就此接近尾声。 太医院左院判李玉白带着一名医士往皇帝的寝殿送来新煎好的汤药,御前伺候的梁九功对上李玉白的目光,彼此交换了一记黯然神伤。 昨日皇帝下令杖责了一位御医,随即将其发配宁古塔,罪名是医术不专,医德有损。这是李玉白提携的御医,论医术,只会是青出于蓝。至于医德,对皇帝毫无二心的李玉白不甚理解,一时没有猜透。 梁九功心里明镜似的,却又有口难言。那名御医正是他牵线搭桥给索额图的,皇帝的病情也是那名御医透露给索额图的。若是没有那些无端端的流言蜚语,皇帝一时也不会追查,然而风浪四起,皇帝先就要排除身边的人,自然那名御医就被推出来了。要说推手,梁九功为了自保,也是狠了心的。那名御医能保住性命,自然也不敢张口牵涉过多,默默承受边塞之苦去了。 不用梁九功明言,自从皇帝对饮食、汤药谨慎又谨慎之后,听过谣言的李玉白懂了,皇帝这是疑神疑鬼,猜测自己的病是人为而致。然而天天为皇帝望闻问切的李玉白却敢以医德笃定,皇帝的病不见起色,纯属忧虑积聚,消耗心神,只要放宽了心,自然日渐好转。病因是清晰明白的,可李玉白却不能明说,心病尚需心药医,李玉白再高明的医术也配不出心药。 梁九功领着李玉白去到皇帝跟前,皇帝晚膳就没吃两口,上午和中午的汤药喝一半吐一半,这会儿一见到汤药又上来了,顿时攒眉蹙额。 李玉白往汤药里多加了一味促进睡眠的药,既然吃不好,那就在睡眠上找些补失吧。当着皇帝的面,李玉白亲自尝药,这才交给梁九功。前两天,也不至于如此,但自从那名御医被发配后,李玉白不得不以此证明自己的忠心了。 太医院的最高主管院使为满人,接下来的左、右院判以及御医、医士等都不再规定满汉人数,通过层层考核者就可留任太医院。李玉白作为太医院的二把手,又是皇帝的专属御医,足见皇帝对其是信任有加的。 喝过李玉白的药,皇帝靠坐床沿,闭目养神,怏怏告诫:“玉白,三年五载的,科考就能出一批才子学士,可朕真正欣赏留在御前行走的,却不一定是学识最出类拔萃的。心不踏实,人不实诚,拥有再渊博的学识也抵不住诱惑,总还是东张西望不安分。太医院,也是同样的道理。回头,再甄选时可看清楚了。” 得了明明白白的训诫,李玉白安心地退了出去。梁九功留在一旁,心里敲起了鼓。 “梁九功,你那好徒弟程圆有没有说,太子到哪儿了?” 皇帝依旧阖着双目,梁九功心里的鼓点乱了节奏,“程圆只是说运送物资的车队今晚会到达古北口行宫。” 皇帝猛地睁大双眼,精光迸射,“朕问的是太子?朕缺衣少食急等物资吗?” 程圆没有提到太子,梁九功自然也就认为太子与车队同行。可那时皇帝口述李光地代拟圣旨传召太子时,梁九功一旁听得清清楚楚,要求太子与三皇子火速驰驿而来。倘使一路官道急赶,也是明晚到达,若随车队,可就延后了。 这种时候,梁九功哪能儿冒出一丝半点的推测,既得罪现任皇帝又招惹未来君主,任凭内心的鼓面被慌乱敲破,嘴上还是老油条的绕弯子。 “皇上今儿个气色好多了,不日皇太子到来见您日渐恢复,定是满心欣慰。太子殿下这会儿在路上,不知多着急呢。” 皇帝冷哼一声,往床里挪挪身子,“朕累了,要歇下了。” 在梁九功的搀扶下躺平,皇帝没来由就冒出:“明儿一早朕醒来,最好就见上太子,那朕这病也就痊愈了。要不,他就别来了。” 梁九功退出寝屋,朝天仰叹:“这都是些什么人乱嚼舌头祸害人呢?明早要见上太子,根本就是不经之谈。太子肯定是见不上了,倒是谁点儿背就该见不上明早的太阳了。” 拂晓前的一个时辰,最是凄神寒骨的时候,也是人们最为困乏力倦的时候。 胤礽的到来可谓是神出鬼没,出其不意。低调地独自进入皇帝的寝室后,守在门前的梁九功仍是停留在震诧中,连嘴都没合拢。那英挺的身姿,那儒雅的贵气,确实是皇太子没错,可他到底是如何穿云破雾而来的? 皇帝的寝屋里留有一盏光照微弱的烛灯,以防身体不适时,方便传唤及时处理。胤礽轻手轻脚步步靠近,停在床边时,却怎么也抬不起手掀开明黄色的床帐帷幔,仿似手臂被重物绑缚,使不出一丝气力。 这是胤礽重生后第一次面对皇阿玛,想看,殷殷盼念,又不想看,怨入骨髓。 脑海里前世探病时皇阿玛的模样早已模糊不清,铭记在心的却是康熙六十一年最后一次见皇阿玛。听闻皇父驾鹤西去,被囚禁咸安宫的他恍如雷击,从没放弃希望的他苦苦等待皇阿玛的赦免,等待重见天日的那一天。敲击着咸安宫的大门,胤礽痛哭流涕,曾经皇太子那坚不可摧的尊贵在他向新帝下跪祈求见一面皇父的那刻起分崩离析。 阖目的皇父安详地躺在棺椁里,在位六十一年的风霜雪雨、辉煌华丽中,随意翻开哪一页,或多或少都有胤礽的存在,皇父赞颂的,皇父痛斥的,无不是皇父的缔造与手笔。 皇父在,胤礽存在;皇父不在,胤礽难在。 烛火轻轻抖动,徐徐跳跃明亮,胤礽忽地打了个激灵,心底踊跃一股喷泉,顶出了一段话。 “皇父若说我别样的不是,事事都有,只是弑逆的事,我实无此心。” 那是康熙四十七年胤礽第一次被废除皇太子的身份时,他对加付在他身上的“弑逆”一罪的辩解。 “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则为不孝。”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读了那么多圣贤书,看过史载里那些个皇权争斗,还能有什么想不透的呢? “弑逆”?胤礽眼梢飞过锋芒,恰如击起云海奔涌。唯独当初就是不忍心弑逆,要真有弑逆之心,何至于沦为阶下囚。 电光火石间的愤懑燃起,愈烧愈烈。与其再次被废黜,忍受同一遍的煎熬痛苦,不如趁此新生之际,便当机立断心狠手辣,把流言蜚语演变成真。 就是这么一转念,胤礽蹲下身,摸向其天青色缎串珠绣靴,拔出隐藏于其中的特制匕首。原本是防身之用,如今却是要做那“弑逆”的勾当了吗? 左手缓缓拨开帐幔,右手握紧匕首,只要够快够狠,刺准心脏,大事成也。父慈子孝,皇宫里的空谈,坐在龙椅上,才是硬道理。 帐幔里光线昏暗,脑海中始终停留皇父躺在棺椁里的迟暮老相,胤礽不愿看一眼如今的这张脸,举起匕首,锋利的刃尖正冲皇帝心房的位置。此时,只要胤礽迅疾撩开被子,同时匕首刺下,康熙朝也就停在了康熙二十九年。 “保成,你别走,皇阿玛会一直陪着你,你留下来。”皇帝醇厚的嗓音道出伤感,清楚,又隐约。 胤礽差点惊叫跳起来,慌忙后退。帐幔自动落下时,胤礽心虚地飞速把匕首插回靴内固定的刀鞘。 帐幔内好似又有恍惚的话语,可心慌意乱的胤礽只觉得被捅破蜂巢的蜂群在他耳边横冲直撞,瞬时惊出一声冷汗。 “我这是做什么?皇阿玛一手养育了我,我怎能做出这种事?不,哪怕是被皇阿玛处死,我也不能亲手杀了皇阿玛。” 返身,逃也似的奔出寝屋,朝梁九功撂下,“我一身汗渍,且去清洗干净,等会儿再过来看望皇阿玛。”随即,便是行色匆匆躲进夜色而去。 因着李玉白的那一味助眠的药,皇帝睡意深沉,陷落梦中,久久难以自拔。 赫舍里皇后牵着四岁的嫡长子承祜朝向皇帝远远地站着,承祜依着皇额涅,一双明亮的大眼骨碌碌打量着皇帝。而赫舍里皇后眼里凝满泪花,没有嘤嘤哭泣,只有难舍难分。 皇帝心里都是悔恨,却有口难诉。承祜夭折时,他不在身边,皇后抱着稚儿肝肠寸断。皇后生胤礽时,因难产情况危急,保大人还是保皇室血脉,他选择了后者。皇后不怨他,唯请求他疼爱这个没娘的孩子。皇祖母安慰他,成大事者必有取舍,帝王尤其如此。 眼睁睁看着皇后与承祜消失在迷雾中,皇帝无力阻止,惆怅万分。 转瞬间,眼前出现了五岁的胤礽,痘症吞噬了他的生气,失去光彩的瞳仁就要被耷拉的眼皮遮盖,皇帝心急如焚,喊出了让胤礽停下“弑君杀父”举动的那番话。 拂晓,白里透青的鱼肚白浮出天边,皇帝仍旧在梦里不遗余力地照顾患病的胤礽,要把胤礽健健康康留在自己身边。而梳洗干净换过一身便装的胤礽重新站到了皇帝床边,静静地等着,等着父子俩此生的第一次重逢。 第9章 血浓于水 不过冲着梁九功的一句气话,皇帝却在第二天清晨睁开眼的一刹那真真切切见到了胤礽。那一刻,难以置信在皇帝内心的捣搅可想而知。 皇帝对胤礽的感情是丰富多元的,毕竟胤礽是一众皇子里皇帝付出最多心血的儿子。然而,付出越多,疼爱越深,要求就越多,期望就越大。 得到皇帝最多的关注,幸甚,但如此关注犹如双刃剑,也存在扼杀。因为皇帝已经无形中把自己心目中希望的完美形象转嫁给胤礽,要求胤礽一步不差朝着自己的理想成形。 出自同一只手的五指尚有高低长短之分,何况个体分明心智有别的人。 即便胤礽一丝不苟按照皇帝的规划发展,做得再好,皇帝也认为是理所当然,因为他给了胤礽最好的条件,不好说不过去。胤礽偶有差错,皇帝便会大失所望,情绪无以复加地低落,只觉自己的心血付诸东流,难以接受。 正所谓主观希望越大,失望也就会不受控制地无限放大。 而这回,先是胤礽的突然而至。再是,胤礽幼时生病皇帝衣不解带照顾的情景,胤礽在接下来的几天有增无已地回报到了皇帝身上。尝汤药的温热,端泡脚的驱寒药水,不时更换皇帝额头上降温的凉巾子等等,事关皇帝的养病起居饮食,胤礽无不是尽心尽力寸步不离服侍在前。 胤礽做得太好,好到皇太子的骄傲身段被闲置,在皇父的面前,低微到连梁九功、李玉白都没有了插手的地步。 皇帝本能地想要摆正胤礽的娇贵身份,可却又舍不得难能可得的亲情伦常。到目前为止,能让皇帝几天几夜殚精竭力照顾过的亲人就两人,一是胤礽幼时患痘疫,二是孝庄太皇太后病危时。只在这两位身上,身为父亲,皇帝不辞辛劳把儿子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作为孙子,皇帝躬体力行送走皇祖母最后一程,不让自己留下遗憾,毕竟,没有皇祖母的扶持,他与皇位无缘无份。 相较皇帝此前对儿子对祖母的付出,胤礽在十七岁的年纪对父亲做到这一步,皇帝无可挑剔。头一回,病得身体累了、心也累了的皇帝暂时放空了君父子臣的忧虑。时光静流中,追忆故去的赫舍里皇后,感恩天上的孝庄皇祖母,领受成长起的儿子对自己的关切。 流言四起,并非空穴来风,总是有因。然而皇帝按捺下了猜疑,任其自生自灭。自己一手教育的儿子,按着继承者的规格养成的儿子,江山不给他,还能给谁?只要他心里明白,他先是我的儿子,再是朕的皇太子,又何必再去斤斤计较呢? 心放宽了,一天又一天,病情渐渐好转的皇帝心头涌过的暖意层层叠加,心情沐浴在了日暖风恬中。 五昼夜的目不交睫,即便是年轻力壮,也难免精疲力竭,毕竟不是铁打的身子。斜躺外室卧榻上的胤礽终是困意浓重,沉入酣睡。 入梦后,胤礽东奔西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黝黑中,四处碰壁。无论如何敲打踹踢,始终被牢牢禁锢,无路可逃。 想要大喊大叫,喉嗓却被紧紧裹缚,艰难地挣扎出呜呜泣鸣。 皇帝手里抱着一床薄毯慢慢靠近胤礽,当他看到沉睡中的胤礽满脸苦楚,不由愣住。很快,胤礽眼角滑落泪水,嘴里喃喃悲痛。 皇帝很想进入胤礽的梦中一探究竟,到底是什么样的梦魇让胤礽如此痛苦。慢慢往胤礽身上盖好薄毯,皇帝的大拇指指腹点向胤礽的眼角,轻轻拭泪。滚烫的泪再次涌出,皇帝赶快再次点去,炽热碰击的瞬间,皇帝的手好似被烫灼,心一惊,点泪的指尖用力按压下去。 胤礽惊醒,泪眼朦胧中寻获到光亮,找到出口,脱身噩梦。看清楚站在自己跟前的人,梦里的悲苦情绪瞬间爆发,想都没想,就抱住皇帝。 “皇阿玛,您终于放我出来了。” 脸埋入皇帝的腹部,胤礽就像年幼时噩梦醒转的孩童,抱住睡在自己身旁的皇阿玛,放声痛哭,释放恐惧。 皇帝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毕竟搂着自己的儿子已不是幼时的小可爱了。但皇帝却又说不出的愿意,儿子一天天长大,与自己的感情早不复从前的依赖,反而日渐疏远。 伸出手抚向胤礽的发辫,又抚向头顶,分明都已是大小伙子了。 “瞧你,什么样,别让弟弟过来瞧见,还不知如何偷笑。”数落着胤礽,皇帝却一脸笑意。 这场哭泣对胤礽来说好像压抑了几十年的爆发,完全不管不顾。 “是不是不听话又被朕关禁闭了?”皇帝拍拍胤礽的后背,如同回到了父子俩一同生活的那些时光。 “往后别再淘气,皇阿玛不关你了,行吧?”皇帝笑意开怀,眼中却漫过湿润,情义脉脉。 ****** 皇帝的龙体日渐康复,事关噶尔丹的战事重新进入皇帝日常紧锣密鼓的布置中。而这次,有了胤礽的孝心在前,皇帝自然不会再把儿子赶回京,反是留在身边,把自己对噶尔丹的想法一一讲解给胤礽。 了解了具体的原委,再加上胤礽知晓清廷前后要出兵两次才能消灭噶尔丹,胤礽自是希望此次皇阿玛御驾亲征就取得全面胜利,一次性彻底解决漠北问题。谨慎思索后,胤礽跪地郑重恳请皇父,允许他前往伯父裕亲王的前方大营。 康熙朝走过二十九载岁月,半数以上皆大小战事、血雨腥风、劳民伤财。打战,常论天时地利人和,然究其根本,人力与财力缺一不可。 噶尔丹仅率三万人马就横冲直撞而来,且无后方支援。而大清预估十万人马的聚集,不可谓是一场力量悬殊的大战,尽数消灭噶尔丹指日可待。 然而,十万人马的消耗不是小数目。古人有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若前线将士未能吃饱穿暖,配备齐全,如何奋勇杀敌、保家卫国?可此时的大清国库却显露疲态,囊中羞涩,是以威武出塞的裕亲王大军才没有劳师远征直奔漠西剿灭噶尔丹的老巢,也不曾兴师动众紧随噶尔丹的踪迹一路追击。 为节约粮草、缩短清军的后方供给线,康熙皇帝可是煞费苦心。无论是北进的裕亲王抑或往东的恭亲王,都得令先按兵不动,只摆出威慑的姿态观察噶尔丹的举动。 一旦确定噶尔丹的目标为北京后,皇帝立刻制定出诱引噶尔丹南下,在离京城较近的草原以最小的消耗一举歼灭噶尔丹。 裕亲王已奉旨带兵退至皇帝规划的区域,恭亲王的大军也拔营往裕亲王靠拢,盛京、科尔沁、巴林等蒙古部旗抽调的人马也已积聚完毕,正往目的地行进中。到时,清军形成合围之势,只等噶尔丹受骗进入口袋,谅其插翅难飞。 事情的发展一如皇帝的预期顺利进行,唯独剩余最关键的一步,那就是如何让噶尔丹掉以轻心、胆大妄为地积极南下? 皇帝事无巨细的运筹帷幄胤礽在前世是不得而知的,那时的他才学具备,但流于书面,养于安逸,被簇拥于保护圈的他没有机会真正接触战场的瞬息万变以及残酷的刀光剑影。 权谋治国考校帝王的心思缜密,战争维和锻炼帝王的胆量勇气,杀戮与仁爱看似冲突,却又是相辅相成。如不经历前世的天堂地狱,胤礽只怕永远不懂自己缺了什么。这回,他不想放过任何锻炼自己的机会。 皇帝先是密旨裕亲王,命他修书噶尔丹,示弱大清目前不想与之操茅动戈。为表示大清的诚意,愿派代表给噶尔丹送去牛羊粮食,并与噶尔丹的来使在裕亲王大营洽谈,双方协议和睦修好。 噶尔丹收到裕亲王的书信后,不仅同意派使者修好,还主动带着军队步步南下,局势朝着最后一步利好靠近。 胤礽此时跪地请求,便是屈尊降贵愿意充当清廷的使者往裕亲王大营代表皇帝与噶尔丹来使面谈。 面对胤礽的请愿,皇帝沉默了。论身份,即便噶尔丹亲至,区区一亡命流窜的汗王,如何值当大清堂堂的皇太子与之同桌而议。但若站到噶尔丹的角度,前线大营有皇帝兄长裕亲王、有皇长子,却还派来皇太子,足见大清对噶尔丹的畏惧以及大清自己的疲软,那么噶尔丹更会狂妄地率领全军压境,争取获取最大利益。 换做从前,皇帝绝不会轻易让胤礽的安危出现任何风险,也不会让胤礽的亮相招来抹黑。 如若皇子们办事出了差错,大不了惩戒一番或是不再受到重用,一时风波过些时日也就归于平静。 皇太子则不同,稍有行差踏错,便会牵动国本,臣民上下都会全力关注,甚至时间久长也还会停留在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论中。日常史官的记录就更不用说了,那一笔记录铁定是落墨成文,再也去不掉的。故在此之前胤礽大多是代表皇帝出席一些祭祀的场合,无非是循规蹈矩的风光,不会给胤礽带来负面非议。 但是这一次,从胤祉口中得知他们前来行宫的路程,再加上亲身感受胤礽对自己的照顾,皇帝对胤礽的成长刮目相看。那个自己向来宠爱处处保护的孩子忽然间像是得到了特别的历练,言谈举止趋于稳当,想想自己在这个年纪也还沉不住气,而儿子仿佛一夜间长大了。 皇帝动摇了,有了放手让他有所担当的想法。 事不在大小,关键是胤礽要办成,表面是委曲求全,实则为全歼敌人。所谓兵不厌诈,虚虚实实,胤礽能否表演到位,取得使者的信任,并换来噶尔丹的盲目。 另则,胤禔与裕亲王的不和也是皇帝最大的担忧。攘外先安内,胤礽此去,必然要调和主将与副将的关系,如此方能同仇敌忾抵御外敌。 胤禔对胤礽的不服气,皇帝怎么会毫不知晓,可皇帝却从来没有主动干涉并严令胤禔对胤礽低眉俯首。或许是皇帝想保留皇长子的傲气,也或许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隐约制衡手段,皇帝就是对胤禔存着一份纵容之态。 胤禔做了什么,皇帝可以包容,但攀附胤禔的势力,皇帝心生不满。这就如同胤礽得到了皇帝最大的爱护,但是胤礽身后的幕僚却又最让皇帝反感。 那些扰乱视听的风言风语在皇帝病情好转后,皇帝渐渐掌握了眉目。解铃还须系铃人,皇帝不会轻易去动胤禔与胤礽身后的任何一方势力,他理所当然认为只要胤礽与胤禔之间擦出火花,建立默契,就会像他与裕亲王一般兄弟和睦,凭任何势力都无法从中破坏。 斟酌了各方因素后,皇帝同意了胤礽的请求。 第10章 兄弟拉锯 处暑刚过,白日里的骄阳化成绵绵秋雨,气温骤降。胤礽奉命启程前往裕亲王大营的那一天清晨,天际泛出晴朗,可地面因头夜的秋雨尚有泥泞。 皇帝携胤祉亲送胤礽至行宫外,谆谆告诫:“朕昨晚的交代可都记住?” 胤礽躬首应答:“儿臣谨记在心,必当尽力而为。” 想是夜里不免担忧缺眠少觉,皇帝的眼底铺着倦态,“胤礽,朕唯今只有你伯父与皇叔两位兄弟,可惜就属你伯父全心全意想着朕。胤禔他是气性倔强些,有时难免一时糊涂,你受了委屈,朕心里有数。然你是皇太子,心胸当海量宽阔,容不能容,忍不能忍,朕也是这样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你也要具有这样的气度,懂吗?” 放眼众位兄弟,唯有胤禔能够与胤礽力争到底,胤礽当然知晓胤禔几斤几两。余下几位后起的弟弟,无非就是在自己与胤禔的阵营里谋划。归结到底,第一次废除胤礽之前的三十载,兄弟之间的真正较量,从来就是胤禔与胤礽身后的两大势力。 当然,前提是皇帝睁只眼闭只眼,稳坐钓鱼船,坐收渔翁之利。 胤礽扭头看向皇帝身后的胤祉,“三弟,汗阿玛的身体还需调养,我不在的日子,你要多多用心,尽心伺候。” 胤祉上前两步,挺直身体,“二哥放心,我虽做不得二哥那样好,但我一定竭尽全力照顾汗阿玛。” 见胤礽又是只带少数侍卫,胤祉不免对胤礽生出担忧,“二哥,路上千万小心,可别······” 虽胤祉对皇父道出他们抄青山峡谷近道而来,可却不曾说出遇见喀尔喀乱匪与乌尔衮的巴林王府护卫军。胤礽专注的眼神定格在胤祉眼中片刻,随即移开,胤祉会意,立刻打住,改为,“天凉了,二哥保重身体,我等二哥回来一道回京。” 皇帝欣慰地听着兄弟俩的对话,拍拍胤祉的肩头后,随即解下自己的明黄色缎绣云龙斗篷。众目睽睽之下,皇帝把斗篷亲手围到了胤礽身上,并细心地系好带子。 “去吧,朕等着看你的表现,速去速回。” 告别皇父等人,胤礽上马率领耀格及毓庆宫侍卫出发离开。驰离行宫一段距离,胤礽解下斗篷交与耀格收好。堂而皇之披着这领斗篷出现在前线大营,谁知又会再招惹什么流言蜚语。皇太子的光芒再耀眼,也挡不住舌尖上的锋利,胤礽算是长记性了。 倘若他们只是普通的父子,如何表达亲昵也不为过,可他们一人是君,一人是储君,中间早已站满密密麻麻的势力群体,那种单纯的父子亲情不过是皇父的一时情致。回过身,没准儿各种思潮就会涌来,复杂的猜测也会不请自来。 从前的胤礽会坦荡无畏接受父皇的爱护,也不会顾及别人的眼光,自小便拥有的权力与宠爱造就了他骨子里的自傲随性,圆滑、世故一类的词儿与他沾不上边。可如今的他,又怎会再自欺欺人,父皇能给他荣华,也能让他劫数难逃。 一场秋雨一场凉,胤礽到达裕亲王大营的当夜,细雨如同韧劲十足的丝线从天而落,密密不断。 直到天明,一天过去,仍是阴雨绵绵,胤礽在裕亲王的主帐见过营中诸位将领、内大臣、参赞,唯独胤禔称病不到。而噶尔丹方面也传来消息,翌日下午使者就可到达,与清廷代表正式协商。 夜幕降临,雾霭重重,湿润侵骨,细细密密的降雨停下脚步,独留秋意幽深。 从裕亲王的主帐回到自己帐内,胤礽便摊开舆图查看漠南的地形路线,尤为是清军驻扎地周围的方圆百里。 耀格给胤礽端来热气腾腾的奶茶时,胤礽的思绪正停留过往追忆。康熙二十九年与噶尔丹的首次应战虽以清军的胜利结束,但并未完全剿灭噶尔丹,噶尔丹使计带领残兵败将逃离,清军实则赢得狼狈。 胤礽纤长的手指连续点着舆图上乌兰布通的位置,不得其解。明明皇阿玛希望在乌兰布通以南包围噶尔丹,为何清军却与噶尔丹在乌兰布通交火。据说是噶尔丹察觉了清军的意图,停在了乌兰布通,当时恭亲王的军队尚未到达,盛京、科尔沁的人马也未齐聚,皇帝预计的人数在双方实际交战时,差了三分之一都不止。 而噶尔丹利用乌兰布通的地理优势,以三万之兵,布下驼城战术,生生打得清军灰头土脸,暴露出了清军的诸多不足。 “殿下,真该让您随裕亲王领军参战,您现在的样子颇有大将之风。”耀格一时没忍住,出言打断了胤礽的思路。 胤礽饮过一口奶茶,显然有些不适应,轻轻蹙了蹙眉头,羊奶的膻味比起皇宫里的口味要重许多。 放下奶茶,胤礽摇摇头,“耀格,你就胡捧我吧。不过就一天一夜,野外露营的阴冷,还有这奶茶的味道,我都已偷偷感叹好几回塞外出征的艰苦了。” 强迫自己再饮下半杯奶茶,胤礽深吸一口气,“我在京城的日子过得实在是太-安-逸了,就我那养尊处优的娇贵姿态,相信很多英勇善战的八旗将士都看不入眼。狩猎时的骑射根本拿不到台面上,真刀真枪戮力搏杀才是八旗将士的真血性。” 实则,胤礽并未明言的是:身为储君,也是八旗未来的最高统帅,居然连这点苦都未曾经历,又如何妄想在军中立威,得到将士们的拥戴。没有军队的支持,论掌权治国,纯属空谈。 耀格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皇太子虽平日里待自己人平和宽容,但却是高傲自信的。然而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耀格总觉得太子有些挣扎,有些彷徨,但却又透出通达,显露锋芒。 刚想说点什么,营帐门前传来一阵骚动,很快胤禔大咧咧的声音响起,“歇了没,我要进来了。” 听出是自称生病的胤禔,胤礽面色一沉,坐直了身子。 生病?胤礽嘘叹,对身强力壮的胤禔来说,病魔见他也要绕道而行。只怕是少了自己在古北口的留宿,胤禔的安排打了水漂徒劳无功,肚子里塞满怨气罢了。 胤礽没有出声回应,只是随手拿起一本书,随意翻开一页,随便目落一行。 胤礽的侍卫阻止不及,胤禔已推开帐门闯了进来。进来的第一眼胤禔就盯上了胤礽,但胤礽连头也没抬,视线停留在手头的书上,对他的到来无动于衷。 胤禔不敬在前,耀格却不好指责,先就向胤禔行礼,没有失了毓庆宫的教养。随即站直,身姿挺拔,肃容相向。 “你出去,本将军有话与太子说。”管你是东宫的总侍卫长,还是索额图的孙子,胤禔都不放在眼里,摆手赶人,半点不给面子。 耀格一动不动,连眼皮都没抖一下,平视前方,权当听不到胤禔的趾高气昂。 胤禔本没打算走这一趟,原是明珠特意劝说,军营里的将士们都看着,他这位前军副将明面上一定要做出样子,装病不见也就避得了一时,反而惹大家轻视。更何况太子是代表皇帝而来,看不惯太子,可以理解,可公然不理会太子,岂非藐视皇帝? 本就不乐意,这下耀格又硬气跟前,不理会他的吩咐,胤禔不好冲胤礽发火,遂转向耀格,挥拳直冲耀格面门而去。 耀格岂会白白挨打,吃疼是小,失节是大,丢的可是毓庆宫的脸面。就在胤禔的拳头夹带烈风挨近之际,耀格瞅准时机旋身而闪,跃到胤禔身后。反倒是胤禔自信过头,以为耀格不好回避,会硬生生吃下拳头,所以冲过去的势头太猛。待耀格闪开后,胤禔失去平衡,往前趔趄两步方站稳身体。 难堪不言而喻,胤禔的气怒愈发烧灼,转过身就摆开架势欲与耀格结结实实打一场。 胤礽“啪”地一声拍下手里的书,声音不轻不重,“耀格,你先下去,正好我也想与副将军叙叙旧。” 虽进门来胤禔就故意自称“本将军”强调自己在大营的位置,与胤礽划清界限。可当“副将军”的称呼出自胤礽口中,胤禔却怔愣住,反倒不适应起自己的身份。 耀格出去后掩上帐门,没了外人,帐内的气流似乎变得单一了,帐外的是非也好似被阻隔在外。 胤礽仍旧坐着,不过抬起头细细打量起这位年长自己两岁的皇长兄。 “好久不见,大哥。” 听得胤礽换了称呼,胤祉犹如被倒扣一盆冰水,不由打了一个冷战。 胤礽淡然自若,“大哥出征在外,条件艰苦,辛苦了。”一口饮尽渐凉的奶茶,胤礽放下茶碗,“坦白说,这奶茶我还是没适应过来。大哥以为如何,喜欢喝吗?” “还,还行,习惯了。”说不出的局促叫胤禔有些不自在,“二,二弟,汗阿玛的身体好些了吗?” 胤礽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皇阿玛已无大碍,痊愈在望,大哥不用担心。倒是大哥亲往古北口调集军粮,操劳过甚,反叫身体累坏了,现下心口舒坦些了吗?” 胤礽不提也罢,一提却又是字字戳中胤禔的郁闷。胤禔横眼瞪向胤礽,口气不爽,“比不得二弟的清贵高姿。我这样的副将,说难听了,连发言质疑的权利都没有,挂个名头而已。能摊上调集粮草的差使,都算是伯父给脸,免得我闲疯了。” 身在皇家,皇子们都是娇儿,无论脾气冷热动静,一个个的骨子里都生就傲性。同是骄傲的姿态,胤禔则傲在言谈举止,而胤礽却是气场韵度。终其一生,胤禔也没修炼成老谋深算,胤礽的睿智也只是局限学问、政务,而非人情世故。 既然熟知胤禔的脾性,胤礽也无需拐弯抹角,“大哥,你应该知道伯父的决定也就是汗阿玛的指令,你无需再与伯父起争执,配合伯父调兵遣将即可。” 胤礽指向舆图,正色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与噶尔丹一战势在必行。噶尔丹能排除异己登上漠西的汗王,绝非侥幸,他确实是聪明能干且狡猾多计,万不可掉以轻心。皇阿玛筹谋许久,为的就是一举歼灭噶尔丹,以绝后患,我们都应该细心体会才是。” 夜深人静,凉气渗透帐毡袭来,胤礽习惯性拿起茶碗。本想是借助热茶的温度添一丝暖意,孰料茶空碗冰,寒凉撞进掌心。 “大哥,夜凉更深,你早些休息吧。来日方长,你来我往的拉锯往后推一推,我们有的是时间过招。大战在即,正是同心协力的时候,切莫在军营里引起人心浮动。” 胤礽勾起指尖往茶碗上弹了一声清脆,目不斜视,正对胤禔,“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可是如此,大哥?” 依着从前,胤禔自是看不惯胤礽这副从容渊识。在他眼里,胤礽就是惺惺作态,摆皇太子的架子。可今晚,胤礽的一字一句好似蕴藏已知,从容的神态中精芒跃动。 胤禔想出言相争,却又不知如何说起,找不到合适的语句表达。 从古北口回到大营后,胤禔一直想不明白胤礽为何就绕开古北口去了皇父的行宫。提前出现在汗阿玛跟前不说,还没日没夜端汤倒水地伺候着汗阿玛,结果不仅博得汗阿玛的欢心,还居然被派到大营代表汗阿玛见使团。一桩桩一件件,胤禔真就觉得被一把无形的钝刀来回割据,疼得他咬牙切齿。 可胤禔再难受,他也不能发泄出来,装傻充愣还来不及,哪儿还能主动挑出自己设计下的那些勾当。还好,那帮喀尔喀劫匪没有一个人走出青山峡谷,估计都已被杀了,倒省得自己出手露出蛛丝马迹。巴林部那边也没见郡王如何,得到的消息都是正常调集军队,没有异常。 只要胤禔自己暗自咽下自搬石头自砸脚的疼痛,那么事情算是不了了之,可以这样翻过去了。 站着,想着,胤禔觉得身上的凉意越来越浓,不由怀疑起自己的身体不会是扛不住要病了吧? “二弟,我回去了,你随意。”丢下这么一句,胤禔返身而出,倒像是一阵又一阵的秋凉驱赶着他,催得他脚步匆忙。 第11章 诱敌深入 噶尔丹派来的准噶尔部使团不到二十人,以防对方窥视军情,裕亲王早已下令,提前在大营北侧边沿另立几顶营帐,供对方暂时休住。 正式会晤时,胤礽端坐大帐正中主位,依蒙古族以西为尊的传统,领使率四名代表落座胤礽右侧西位,而左侧东席则依次是裕亲王福全、皇长子胤禔、领侍卫内大臣索额图、领侍卫内大臣佟国维、都统佟国纲、内大臣明珠。 索额图回来的正是时候,巴林部调集的军队也在郡王鄂齐尔次子乌尔衮的带领下一同到达。若论谈判,索额图、佟国维、明珠都是当仁不让的老油条。不过此番谈判代表皇帝而来的是太子,同一个营帐中上有胤礽,下坐胤禔,表面上向来中立的佟国维选择沉默,出席权当背景。明珠自然也是片语全无,只要胤禔能沉住气坐到结束,他已是心满意足。 索额图则不同,满面红光,如沐春风,一人独挡问答,巧舌如簧。 领使表述其厄鲁特军攻入喀尔喀的部落也是情非得已,达-赖-喇嘛的使者在喀尔喀不被尊重,他们岂能坐视不理。故议和第一条件,清廷要交出喀尔喀土谢图汗等部汗王,由噶尔丹处置。 “喀尔喀诸部已被厄鲁特军打得七零八落,被迫举部内迁我大清境内,本非深仇大恨,何至于要做到赶尽杀绝的地步。”索额图捏住下颚的花白胡须,“如今你厄鲁特军都追到了我大清境内,连累我境内牧民蒙受浩劫,尔等又该给我大清一个什么样的说法呢?” 领使当即狡辩,其厄鲁特军接近大清漠南边境时,是清廷尚书阿喇尼率先出兵攻打他们,他们才不得已南进回击。 索额图不慌不忙反诘道:“阿喇尼是仓促了些,可当时尔等来势汹汹,是敌是友如何分辨?倘使我大军杀气腾腾挥师准噶尔部,尔等还能热情迎进,把酒言欢?自尔等入我境内以来,我军一直保持克制,未曾与尔正式兵戎相见。正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凡事以和为贵,且瞧瞧家园牧场一片满目疮痍、尸遍荒野,不由让人老泪纵横。” 话到此,索额图竟还眼含泪光,语调哽咽,帐内的气氛弥漫着一股幽怨哀愁。 领使语塞,自己说一句,就能等来索额图十句,口舌之争,显是说不过索额图。这时,紧邻他而坐的年轻人一不小心洒了些茶水,领使关切地看过去时,收到了对方眼神的暗示。 领使放弃与索额图争辩,转向胤礽,希望胤礽给出明确答复,清廷是否交出喀尔喀部逃亡大清境内的汗王。 耳听目视的胤礽已把那位年轻人看似不小心的举动收入眼中。年轻人看着比耀格大不过几岁,面庞饱满,宽额细目,虽面无表情,眼神却坚定有力。 胤礽突然生出想法,或许这人才是使团的核心人物。 会晤前,胤礽已经与索额图达成共识,胤礽不能给出任何承诺。 “皇父亲临草原,本欲亲自接见汗王,共议和好。只可惜病体不济,遂遣我先行给噶尔丹汗王送来牛羊牲畜以表诚意。至于交出避难我境内的汗王,”胤礽面露难色,“此事非同小可,皇父不曾交代于我,我做不得主。” 领使与年轻人交换眼神,领使便说明由于准噶尔内部发生内乱,过冬营地如今被占,噶尔丹的军队无处可去,大清是否愿意暂时收留他们,且协助噶尔丹平乱收回漠西营地。 准噶尔的内乱本就有清廷的暗中相助,否则噶尔丹何至于失去根据地,没有补给,不得不冒险南下。 胤礽心里清楚,嘴上却迂回绕开,“准噶尔部是独立自主的部族,并非我大清辖内。清廷若出兵远征漠西,师出无名,岂非有干涉别国内政的嫌疑,倒叫我大清落得居心叵测的欺弱之名。当然,你我友好,帮助肯定是少不了的。如何帮?这个也不是我能决定的。若说今冬收留尔等,请问,尔等不是已经在我境内了吗?” 领使还未出声,索额图立马接过话来,“皇太子已经言明,此来只为求和,避免操戈相向。我大清皇上英明睿智,定会给尔等一个交代。不过,这个交代还需汗王亲自而来,有何条件当面协商。尔三万大军在我境内逗留已不是一天两天,我军也一退再退再无可退,如此诚意,汗王若还执意兵戎相见,未免寒了吾皇一片好意。” “阿嚏”一声响亮的喷嚏,索额图拿出手帕擦擦口鼻,“君可见凉风扫过的秋原,渐渐泛黄,转眼冬至,粮草必然不济。不知来使可否给个明确的答复,还望汗王早做决定啊!” 领使答不上话,低头饮茶,视线斜向身旁的年轻人,却见年轻人的目光直冲对面。 胤礽一直留意那位年轻人,自是也跟随扫眼过去,原来是瞅上了胤禔。胤禔自己并未察觉,正垂眸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上的翠玉扳指。 和议结束,你来我往推磨般的发言遣词,于胤礽看来,结论就一条,你噶尔丹的任何要求,我皇太子都做不得主。吃喝给你送去,但数量有限,略表诚意,此后该何去何从,请直接南下,朝我父皇开口,唯他一锤定音。 虽协商过程中,胤礽口口声声表示无权做主,看起来有些窝囊,但索额图当晚来到胤礽的营帐,对胤礽的表现赞赏不已。 “咱们太子居中而坐,淡然如水,有礼有节,不张扬也不退让,风采卓然。” 耀格眉眼间飞扬笑意,“祖父口才向来是无人能敌,只是今儿白日里说了那么多,这会儿天都黑了,怎还不见口干舌燥?” 索额图瞪了眼耀格,“小毛头,你还敢调侃起祖父来了。” 转瞬想起他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的太子遇上了劫匪,索额图的经脉又开始逆转。当下瞪住耀格,就连胡须都要恼得根根倒立,“青山峡谷那种地方能去吗?就你胆肥,回头我再收拾你。我把太子的安危交给你,你反而存心让我着急上火。” 胤礽不想再谈及此中细节,便叉开话题,“叔姥爷,依你看,噶尔丹会来吗?没准收下牲畜就打道回府避走了。” 索额图捋顺胡须,软化了神情,呵呵而笑,“太子且宽心,皇上也是算准了噶尔丹才会有此布局。若说别人,不定收下好处便撤退了。但噶尔丹野心勃勃,且老巢又被占,他必定要来,而且是率三万人马蜂拥而至,要战要谈,他都不会退缩,誓要为自己争取最大利益。” 自噶尔丹取得准噶尔部的政权后,便是积极扩张,征服了漠西大多部落,又与沙俄往来,加强合作。此次借口出兵漠北喀尔喀,也是其“东进政策”的实施。就连青海,他也是志在必得。如此胸怀抱负又颇负军事才能的汗王,当然不会只想称霸一方,缔造一个如先辈成吉思汗那样不依附于任何政治势力的蒙古大帝国才是他的最终目标。 盘膝坐在炕上,胤礽故作松口气回应索额图,可内心却悬着疑问。自己虽打小骑射武艺皆擅长,可带兵打战从未亲身体验,军事上的筹谋布局也是几未涉足,不得不说,是人生的一大缺失。 “太子只管把今日的会谈照实禀告皇上,皇上自是满意的。别的太子就别管了,尽快离开大营,早些回京去吧。这事儿呀,往往不怕你做了什么,反倒是你什么也没做却被以为做了,是非是非,往往说的都是非。” 那些风言恶语一度让索额图寝食难安,帝王向来忌讳“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即便是亲身儿子,又如何?现下虽皇帝对胤礽依旧信任有加,可索额图还是重新又把“谨慎能捕千秋蝉,小心驶得万年船”挂回自己的脑门上时时提醒。 前尘往事浮映脑海,胤礽却有口难言。摊开炕桌上的舆图,胤礽指向图中乌兰布通的位置,本欲提醒索额图有所防范,可一时不知如何措辞才不会让索额图惊诧自己的“未卜先知”。 索额图见胤礽欲言又止,上前两步朝胤礽所指看去。 顿时,一声凌厉的鹰啸擦过大营上空,短暂又响亮。眨眼音灭,大营又沉入幽暗的黑夜。 耀格眼睛一亮,难耐激动地问向索额图,“祖父,修茂是不是随乌尔衮的巴林军一道来的?” 索额图仰首寻思,片刻后,不确定地冒出一串,“纳喇氏?苏克萨哈家的?那孩子多大了?是不是承袭的子爵?” 耀格懒得再听索额图唠叨,转向胤礽请示道:“殿下,我想去瞧瞧,或许有什么情况?” 一听耀格喊出修茂的名字时,那双清冷的眸子就好似在胤礽对面与之相视。好奇与不快在心底交战,胤礽生硬地点点头,允了。 耀格立刻行礼告退,飞奔而去。 第12章 往事成殇 索额图见耀格不理会他,伸出手要阻止耀格,“说过多少次了,别和正白旗走得太近,你怎么就是左耳进右耳出呢?” 耀格早没了影,索额图动嘴可以,论身手体力如何能拦住身强力壮的小伙子。 索额图收回手,拍拍脑门儿,数落道:“臭小子,连皇上都不重视正白旗,他怎么连点眼力劲儿都没有,回头让他阿玛收拾他。” 索额图没顾上胤礽的反应,自顾自想着,眯缝双目,眼角的褶皱叠起,折射那些岁月掩去的血流成河。 “鳌拜够狠,几乎是杀光了苏克萨哈家的满门男丁,好歹苏克萨哈还是他的儿女亲家,却是半点情面都没留。顺治爷再憎恨多尔衮,可也不曾大面积牵扯正白旗旗下之人,鳌拜则手起刀落,砍杀了一大片无辜。” 索额图摇摇头,嘘唏不已,若有所思,喃喃有语,“苏克萨哈家被灭门的那一年好像是康熙六年,修茂似乎就是那年出生。自己的祖父被姥爷诛杀,阿玛被姥爷斩首,额涅被姥爷逼得上吊自尽,可怜的孩子,能活下来真是太不容易了,他可是苏克萨哈家唯一的男丁了。” 胤礽的心提了起来,好似越逃避什么就来什么,他还没做好准备去面对,而索额图的感叹就已流水般倾泻下来,拦都拦不住。 “这孩子如今也不知长成什么样了?听说过的是闲云野鹤的日子,反正祖荫的爵位袭着,也饿不着他。” 拍一下脑门,索额图猛然想起,“瞧我这老糊涂,虽然养育他的姐姐不在了,可他姐夫石文炳一直周全着他,差点把石华善、石文炳这对父子给疏忽了。” 石文炳的名字一从索额图嘴里蹦出,胤礽蹙眉闭眼,扶额叹息。 青山峡谷初见她时,只当她与自己曾经的太子妃相貌相似。直到修茂出现,直到得知她喊修茂舅舅,胤礽喟然。他本不想失约,可上天不让他投生,而让他重生,还提前好几年就让他们相遇了。 莫非缘分天定,宿命不改? 父皇跟前侍疾的间隙,他会忍不住想起她清丽的小脸,眼梢挑起的青涩锐利,依稀不到十二岁的稚嫩小姑娘。前世与她初次见面是在洞房花烛夜,已出落得亭亭玉立,霞姿月貌。更为出挑的是,身为太子妃,仪态大方,办事利落,赞襄得力。后来即便自己被废被拘禁,被父皇嫌弃斥骂,父皇对她的为人处事依然赞赏有加。 就是这样一位让胤礽无可挑剔的贤妻,就是这样一位与他相濡与沫二十多年的伉俪,却在临终前往胤礽的心上掘出一道不容逾越的坎。 那个七夕之夜,星空璀璨,银河高悬,她提着最后一口气,胤礽握住她的手,真情流淌,“我欠你一个皇后的凤座。” “您是二皇子,妾身是二福晋,这样就够了。”她缓缓应声。 胤礽的心抽紧,“我欠你一个嫡子。” “缘薄,不必强求。”她淡淡了然。 胤礽的手温柔小心地托住她的脸颊,“来世再做我的妻子,我们无忧无虑、随性自在地生活吧!” “二爷,我阿玛死得冤枉,祖父也去得憋屈,我知道的太晚,我无能为力,我只能默默生受。这辈子,我心上压迫的痛早已不堪重负。”她颤动嘴角,上气不接下气。 胤礽低下头,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来生,我们不要再相遇了,各自为安吧!”微微说出这些话,她解脱了。 抬头瞧见她阖目盈出的泪水淌下眼角,胤礽轻轻拭去,“为了我,你受苦了。我答应你,来生,我绕道而行,你只管去追寻你想要的生活吧!” 索额图没察觉自己的话语往胤礽身上轰下一记雷电,见胤礽神态略显疲倦,怔愣发呆,便退出了营帐。 独留自己,胤礽彻底瘫软下身体仰躺在炕上,双目直杠杠盯住上方正方形顶毡的一角,调节帐中冷暖、光线强弱的锦带静静地垂着,一动不动。 石文炳不是别人,正是胤礽前世太子妃的阿玛,是他的岳父。 出生汉军正白旗的石文炳有一位战功赫赫的祖父石廷柱。石廷柱曾任兵部尚书,后为汉军正白旗首任都统,封三等伯爵并少保兼太子太保,并被康熙皇帝列入大清开国勋臣。 顺治三年,正白旗旗主、权势如日中天的摄政王多尔衮为其亲弟豫亲王多铎之女指婚,选中的便是石廷柱第三子二等侍卫石华善。当时,多铎之女封郡主,石华善则封和硕额驸。说起这位郡主,上头还有一位胞姐,皆出自豫亲王嫡福晋博尔济吉特氏。胞姐早一年封郡主下嫁蒙古巴林部齐门台吉。 顺治五年,郡主生下石文炳。然好景不长,第二年郡主便撒手西去,留下尚不足一岁的幼子。 顺治十八年,石廷柱去世,年仅十三岁的孙子石文炳越过阿玛、叔伯承袭了祖父的三等伯爵。康熙皇帝亲政后,石文炳任过直隶总兵官、山东登州总兵官、杭州左翼副都统、正白旗汉军都统。康熙二十八年,赴福建任福州将军。 康熙二十七年,先是康熙皇帝的舅舅佟国纲上疏,称佟氏一族本系满洲,请改入满洲旗下。得皇帝批示,佟氏从汉军正蓝旗抬入上三旗之满洲镶黄旗,改姓佟佳氏。 同理,石家虽出自汉军旗,但祖上却是满打满的满人,瓜尔佳氏。于是石华善也紧跟佟国纲的脚步,呈上请求,望改为满洲旗籍。皇帝允准,自此,石氏一族归入满洲正白旗,其子孙恢复满姓。 曾经在多尔衮手中风光无限的正白旗,在多尔衮死后,被顺治皇帝收入手中,与正黄旗、镶黄旗一道成为皇帝亲统的上三旗。顺治皇帝并未因多尔衮的缘故削弱正白旗,反是因宠爱来自正白旗的皇贵妃董鄂氏(追封孝贤皇后)更加优待正白旗,正白旗的风头不但不减,反有压过两黄旗之势。 只可惜,随着董鄂皇贵妃与顺治帝的相继薨逝,正白旗走上了下坡路。虽辅佐尚未亲政的康熙皇帝的四大辅政大臣中有正白旗的苏克萨哈,但苏克萨哈在正黄旗辅政大臣索尼的冷眼旁观下,遭到了镶黄旗辅政大臣鳌拜与遏必隆的疯狂报复,强行抢回正白旗的良田好地,罗织罪名残杀苏克萨哈一族及其亲信。不言而喻,鳌拜的所作所为无非是发泄当年多尔衮摄政期间对两黄旗的打击与压迫,苏克萨哈、正白旗下的军民毫无选择地为他们当年的主子受难赎罪。 康熙皇帝亲政后,该平反的平反,正白旗也还是上三旗之一。但从被皇上的重用程度来看,两黄旗一直压着正白旗,始终翻不了身。 所以当胤礽在康熙三十四年迎娶了来自正白旗的太子妃,着实是惊呆了所有人。尤其是康熙皇帝的后宫佳丽数不胜数,却找不出来自正白旗的妃嫔,而有可能将来凤仪天下的太子妃独独是正白旗。 着实令人叹息的是,本该因女儿成为太子妃从此青云直上的石文炳,却在胤礽迎娶太子妃的半年前,奉旨回京任正白旗汉军都统的途中突然去世。太子妃入毓庆宫半年后,祖父石华善也过世了。从此太子妃身后只有尚未长成气候的兄弟,接下来的岁月中,缺少娘家帮衬的太子妃一直忍辱负重努力支撑。 起初胤礽迎娶太子妃并不是十分乐意,一则皇上对正白旗的重视远不如两黄旗,二则自己依靠的赫舍里家族来自正黄旗,于此对正白旗瞧不上眼的胤礽对新嫁入的太子妃不是很上心。但恰恰就是这位自己曾经轻视的女人,能够陪他共经风雨,与他荣辱与共。在胤礽孤苦无依时,却是她以自己的气度风华圈出一处港湾,让胤礽的心灵有了暂时喘气栖身的去处。 想过这些,再加上索额图方才口中喃喃的“连皇上都不重视正白旗”,胤礽倏地坐起,赫然而怒,捏紧拳头,狠狠砸向炕面。 心疼太子妃当年的负累,也气怨自己从前的眼盲。 如何是好?若是投生往去,胤礽相信不会再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可事实上,却是重生归来。因为知晓自己将来的命运,所以想要去改变,但偏偏第一次尝试改变,他与她的相遇也神奇地改变了。 接下来,汗阿玛还会不会把她再指给自己,而自己还要不要娶她?假如今后,彼此不再交集,她会不会不再受屈失去祖父、阿玛?她会不会过上普通贵妇的日子? 纠结罗织密密麻麻的蛛网,缠住胤礽,他反复问自己,“我这辈子还会被废吗?若再次以皇太子的身份娶了她,能给她一世怡然吗?” 茫然无措的眼神彷徨四周,胤礽问不出个所以然。 这时,耀格在门前的请示打断了胤礽。 第13章 夜色迷惑 听得胤礽暗哑的声音应允,耀格步履轻快入帐来到了胤礽跟前,忙不迭禀报。 “殿下,属下见到了修茂,他果真随乌尔衮来了大营。” 烛火灼灼辉辉,胤礽直愣愣盯着,许久都没有反应。直到耀格又重复了两遍,胤礽才幽幽问询:“修茂不是闲人吗?跑巴林做什么?这会子为何又出现在军营?” 耀格注意到灯火下的太子脸色晦暗,不免就以为太子和祖父一样,不喜他与正白旗走得太近,尤为修茂又是这样特殊的出生。 可说不出的缘由,耀格打从挑衅修茂又败在修茂手下后,那种不打不相识的好感与日递增。修茂对任何人都冷冷清清,但耀格就是莫名地喜欢往上贴,说上几句,过上几招,耀格就像是被发了糖一般甜滋滋的。 “殿下,”耀格眼里一副小鹿般无辜的神情,“您不了解修茂,人各有志嘛,他并非您想象的那种无所事事。在我看来,他义薄云天,很值得相交。” 胤礽瞥一眼耀格,“用不着在我跟前为他说好话,他是什么人,我不会看吗?” 胤礽至今也没在过往的记忆中翻出修茂的高风峻节,可自打重生后的这些日子,修茂就像是一道闪电亮晃晃地往胤礽跟前灼目刺眼。 “说正题,别跑歪了。”胤礽盘膝炕上,沉额闭目,一副老僧入定的样子。 耀格清清嗓子,把自己了解的情况向胤礽道出。 修茂的姐姐是石文炳的元妻,康熙十二年生长子庆徽、康熙十四年生二子庆德。令人叹惋的是,庆德犹如当年石文炳一样,不过半岁,额涅就病逝了,修茂也失去了自己唯一的血亲。丧妻后,石文炳并未续娶,也未纳妾,独守空房。 直到康熙十七年底,不知是何缘由,孝庄太皇太后一道懿旨,把和硕和顺公主的长女指给了石文炳为继妻。这在当时的京城贵胄圈中,引发一阵热议沸腾。 和顺公主是先帝顺治爷之兄承泽裕亲王硕塞第二女,出自嫡福晋。亲王与福晋相继去世后,顺治帝把侄女接入宫中,收为养女,并交与顺治帝最为宠爱的董鄂皇贵妃抚养。 顺治十七年,公主虚龄十三岁时封和硕公主,下嫁平南王尚可喜第七子尚之隆,后康熙皇帝加封公主为和硕和顺公主。成亲后,公主与额驸感情融洽,先后生育一子两女。 出生名门,容貌出众,且是待字香阁的黄花闺女,却嫁给年龄与和顺公主一般大的鳏夫石文炳,大家都说公主之女是屈就了。 婚后一年,年轻的娇妻为石文炳的子嗣又添了一对龙凤胎,三子庆征,以及难能可贵的长女嫤瑜,即青山峡谷胤礽一行救下的那位姑娘。 石文炳的母亲与下嫁巴林的姨母出嫁前本就姐妹情深,得知亲妹早早过世,姨母便十分关心石文炳。每次姨父来京请安,都受托给石文炳带来蒙古特产,或是姨母亲手为石文炳做的蒙古靴子、袍子之类的,惦念非常。 随着石文炳成家立业,姨母的关爱又转移到石文炳的孩子们身上。眼见石文炳长子庆徽到了十八岁尚未娶亲,遂主动在自己夫家范围内认真物色,看中了郡王鄂齐尔的女儿,积极从中牵线搭桥。郡王进京时,亲眼见过仪表堂堂的庆徽后,也就爽快地答应了这门亲事。 由于石文炳外放福建任职,在京的妻子负责操办婚事所需,而前往巴林郡王府送聘礼、代表石文炳商议娶亲吉日就落到了庆徽亲舅舅修茂的头上。所以此次,修茂便是为外甥的婚事而来。 当然,让姨祖母盼望已久的嫤瑜也应邀一同前来。 听过这些,胤礽没有睁眼,但疑惑已在他心潮浪尖上翻腾。 石文炳有两任妻子,没错。太子妃嫤瑜与庆征是孪生兄妹,出自继妻,也没错。修茂只是嫤瑜称谓上的舅舅,并无血缘,也没错。虽不清楚是老郡主从中做媒,但庆徽的妻子是巴林郡王的女儿,这也没错。 可问题是,自出京来草原开始,自己的人生体验逐渐穿插新的故事,书写新的页章。前世的轨迹从择道进入青山峡谷开始转向,那么此生的终点是否就会截然不同? 耀格觉得修茂为外甥亲事来巴林很正常,可没想着解释完了抬头看向太子,却发现太子叠紧眉头,陷入迷惑,阴云密布。 不能再在太子跟前提修茂了,否则太子一声令下往后不许接近修茂,自己就苦闷了。 当下,耀格上两步靠近胤礽,俯过上半身,压低嗓音,“殿下,有件顶要紧的事情要向您禀报,大阿哥就在刚才私自去了准噶尔使团的营帐。” 胤礽倏地睁大双眼,“你说什么?当真?” 身为出征大军的副将,私下与敌方使团代表见面,事情一旦传开,无疑会在军中将士的心里掀起波澜,引起无端猜测,影响士气。 不管出于任何了不起的理由,胤禔都不该做出这般冒失的举动。 胤礽下炕,抓起外袍,边穿边着急问去,“他回营了吗?伯父那边可有察觉?一路过去使团的营帐,不可能避开所有视听,他是脑子被风灌懵了吗?明儿使团就要离开,转眼双方就是一场大战,他就那么急不可耐?那位领使一看就不是拿主意的人,值得他皇长子亲自跑去?他是提着刀过去打算逞能血洗使团?要不然,他就是闲情逸致梦游过去找人喝茶聊天谈风月?” “殿下,殿下,您别急,我话还没说完呢。”耀格被胤礽噼里啪啦甩出的一堆问题拍得晕头转向,再不冒犯出言打断,没准也糊里糊涂跟着胤礽大半夜的往外冲了。 胤礽停下动作,耀格舒了口气,劝道:“殿下,大阿哥已经回营。此时夜深了,您就别去找他了。” 随即,耀格没再耽搁,赶紧着就描述了皇长子出营的事情。 实则胤禔并非直截了当出大营北口去往使团营帐,而是独自骑马从南口出营,还对守卫说自己睡不着就在南口附近溜两圈。后胤禔绕到东北方向,把马拴在一棵树上,自己则快速疾行去往北口外沿使团的营地。 胤禔在对方营帐停留的时间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并且也不是进入领使的主帐,而是一位年轻的来使把胤禔带入了最边上的寻常毡帐。 胤禔原路返回大营后,直接回了自己的营帐,没有见过营里的任何人。很快胤禔帐内的灯光熄灭,胤禔也再没出来,或许是就此歇息了。 “殿下,别的不说,就只身前往敌方使团的胆量,大阿哥还真有能耐。”耀格嘲讽的语调得出结论。 胤礽脱下穿了一半的外袍抛给耀格,“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这说的是公开场合。私下里发生什么,谁又能说得清呢?” 坐回炕上,胤礽低头沉思。说胤禔提刀血洗使团,那还真是高抬他的血性了,再愚钝,他也该大致清楚此次会面的重点,不至于这般冲动。按说,也没有什么理由值得胤禔主动过去亲近对方。除非,对方给了他什么信息,以致他瞒着大家独自跑去确认。能把胤禔勾得心神动荡、毫无睡意,看来不简单。 抬眸对上耀格,胤礽蹙额,“是你派人盯紧大阿哥的?你怎么知道的一清二楚?” “啊?”耀格愣住,却又不得不一字一句吐出,“是修茂,告诉我的。是和鲁,告诉他的。” 胤礽拢紧眉头,“和鲁是谁?” 和鲁不是别人,却是先绑走嫤瑜、后奉胤礽之命被收入乌尔衮旗下的那名喀尔喀乱匪。 鉴于胤礽交代过,要让和鲁出战,所以乌尔衮自是也把他带到了大营。乌尔衮带来的巴林右翼旗兵丁一水儿的蒙古大汉,和鲁那样的长相、身形站在其中,除了缺了一只耳,别的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和鲁也是随军来到大营后,才认出在青山峡谷放过自己一马的人竟然是大清的皇太子。若非如此,修茂早已把他生剐了。虽修茂曾严厉逼问和鲁劫掠自家外甥女的缘由,不想和鲁却守口如瓶。所以修茂随军而来时,和鲁的一举一动都在修茂的眼皮底下。 和鲁的目标有二:一是皇长子胤禔,既不能被认出,又要观察盯紧。二是准噶尔使团,虽不能贸然冲出去与厄鲁特人同归于尽,但至少双目灼灼啃咬对方,时时提醒自己,一定要为失去的亲人报仇。 当胤禔在夜里走出大营时,自然就避不开有心盯梢的和鲁。当和鲁怕暴露犹豫着要不要跟出大营时,隐身其后的修茂阻止了他。修茂神不知鬼不觉避开守卫,一路跟踪胤禔而去,又尾随胤禔而回。 这时,和鲁终于对修茂说出了劫掠的原委。那一声鹰啸便是修茂对耀格发出的信号,随后并告知了耀格胤禔的举动。 “修茂告诉你胤禔的举动,无异就是要让我知道,他什么意思?”胤礽眼底已经蹿出火苗。 耀格俯下头,话题又转回修茂身上,不敢与太子对视,“殿下您救下他外甥女,他是在还您的恩情,他从不欠人情。” 胤礽瞪大眼眸,锋焰燃动,“我救的不是他外甥女,我救的是······” 一着急,胤礽咬破舌尖,淡淡的血腥味漫步口腔,眼中的火焰瞬间熄灭。 等不到下文的耀格稍微抬眼,却见太子皱着眉,指尖捂住嘴唇,嘴里磨着什么。 主动退远几步,耀格小心说道:“殿下,您别着急,我也问过修茂来大营做什么,可他说与我无关。不过,您放心,我会看紧修茂的,殿下你的安危是我的重责大任,断不敢出半点差错。” 边后退边请太子早些休息,耀格不敢再停留,快速出了营帐。 吐出口里的血沫,胤礽仰躺炕上,放空眼神。 无效力朝廷之心、闲享祖宗庇荫的人,难不成是为了替外甥女报仇追到了大营?不可能,修茂此来肯定不是为此。 还有胤禔的怪异行为,同样思而不得其解。 第14章 立身处世 翌日一场蒙古例行的饯别宴后,胤礽与裕亲王率主要将领在大营北口送别准噶尔使团代表。 说巧也巧,胤禔又称病不来。而胤礽此行任务已完成,当下也不再逗留营中,使团前脚才离开,胤礽立刻也带着自己的侍卫从南口而出,回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行宫向皇帝复命。 索额图步步紧随胤礽,唠唠叨叨琐碎一堆叮嘱,胤礽一直微微笑点头称是。送至南口,大家也都停住脚步,唯是索额图与裕亲王仍旧相随。胤礽察觉应该是伯父有话要说,便阻住索额图的脚步,独与伯父一同缓步前行交谈。 “太子,胤禔说他病了,就当是病了,别往心里去。”福全站定,右手在额前搭了个凉棚挡住日光往南看去,好似目光能驰骋南下直入皇帝暂跸的行宫。 胤礽没吭气,与伯父并肩而立,视线相同方向。 伯父这话算是委婉地劝他,这种小事不在皇帝跟前提起也罢。胤礽本也无此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看就是往皇帝跟前一提,可你是想表达皇兄生病了,心疼他?还是想抖落出皇兄装病,不敬自己? “寻常人家的兄弟间会斗嘴打架闹别扭,帝王家的皇子们也不例外,不过皇家闹出的动静就格外引人关注。也难怪,皇子们所处的位置有多显赫,要周全的人和事就有多复杂。你们一个皇太子,一个皇长子,就属你们一前一后站得最高。可你们千万要站稳了,否则如何照应下面的弟弟们。你们要是不合,东倒西歪,弟弟们长大可就要自己站出来了,那就该他们反过来管你们喽!” 胤礽撤回目光,惊讶地面向伯父,能从伯父口里听到这样的话,真是太不容易了。 康熙皇帝的兄弟现今就只余裕亲王福全与恭亲王常宁,可皇帝对长兄福全与弟弟常宁的态度截然不同。不全怨皇帝偏心,福全为人低调,那些结党营私的勾当从不参与,就一心一意听皇帝的。常宁则不同,个性张扬,且多年来,与索额图及索额图的儿子们打得火热,皇帝明里暗里提醒过,常宁依旧我行我素。 “说句实话,皇上封胤禔为我帐下副将,真个比率军冲锋陷阵还考验我。年轻人气盛心急,我可以理解,我也是这样过来的,皇上同样如此。没曾想,皇上又把你派来大营和谈,我这座军营一下子齐聚皇太子与皇长子,我这两天可没少失眠啊!” 胤礽坦然地笑了笑,“害伯父为我们担心了。” “应该的,不然枉为伯父了。”福全迈开步子朝前走着,“太子这次的差使办得很妥帖,皇上就该放手让你接触这些实务。那些虚礼的仪式是皇家的脸面,可往往不如这样的更能锻炼你。书上的学问固然重要,古人的经验值得借鉴,然自个儿的亲身实践更能体现现实需要,只会让你收获更丰,终生受用。” 胤礽保持步调洗耳恭听,福全压抑了许久的感慨在亲眼目睹胤礽的成长后这才和盘托出,“胤禔都已是两个孩子的阿玛,也该是他立业的时候了。此次出征,烽火战乱百姓受苦,可功成名就的机会也就在此,对胤禔在军中的威望非常有利。而太子你尚未成家,也未实际接触政务,倘若这回你一直留守京中仍是大把的时间埋首在书房里,那么待胤禔回京,你们兄弟间的平衡势必打破。说心里话,我不愿看见这样的局面。” 福全扭头看向胤礽,即将步入不惑之年的他,经历过皇室的风风雨雨方才沉淀下这般静悟。 “太子,你们兄弟没有三头六臂,身旁需要人天经地义,久而久之,有了自己的圈子也不足为奇。但问题是,被众星捧月,不代表尽享被呵护的优待,相反还要时时保持警惕,驾驭人远比驯马难得多得多。马被驯服了,从此唯你是主,但人不一样,有忠心耿耿的,就有趋利避害的,还有趋炎附势的,甚至有背叛旧主反插一刀的。” 拍拍胤礽的胳膊,福全微笑道:“多向你汗阿玛学习,驾驭住身边的人而不是被他人误导才是君王之道。伯父言尽于此,说得不对的地方,你且担待。伯父不是精习经史典故的那块料儿,说话粗糙,多体谅。” 话完,福全招手胤礽的侍卫牵来胤礽的马,待胤礽上马坐稳后,福全把缰绳交到胤礽手中,“太子,你汗阿玛这回生病得你悉心照料,心里别提有多欣慰了。你一个少年郎,别想太多,先把皇上的儿子做好了,再慢慢为父分担,其它的自会水到渠成。” 连喊了两声“伯父”,胤礽却再也说不出什么,喉头被这些肺腑之言填紧塞满。倒是福全会意了胤礽的感动,他不需要胤礽表达出来,直接催促胤礽策马启程。 带着侍卫骑行一段路,胤礽才晃过神来,注意到先前要去找修茂告别的耀格并未追上队伍。勒马停步,胤礽回头远眺,侍卫们也都纷纷停下。 还好也就须臾片刻,急急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果真是耀格正疾驰赶来。距胤礽尚有一小段距离,未免快速而来的马匹意外冲撞胤礽,耀格先就翻身下马,跑到胤礽跟前,顾不上气喘吁吁,忙着禀报。 “殿下,大阿哥没病,使团离开之前,他就换装独自出了大营往北而去。” 一气说出,耀格就着袖口擦擦额头密集的汗,接着道:“还有,您曾觉得准噶尔使团里的一位青年人可疑,和鲁今早靠近观察,认出了他。厄鲁特军攻克喀尔喀的部落时,那位青年人就是领军的将领之一,他是噶尔丹的爱子赫钦。” 下令其他侍卫原地待命,胤礽带上耀格立刻掉头打马转为北上。 能带兵打仗,又屈尊领使身后察言观色,筹谋使计,这样的王子绝非泛泛之辈,必是深受噶尔丹重视。胤禔初出茅庐,又急于求成,中计上当的可能性极高,可别坏了汗阿玛诱敌南下的计划。 到底是什么样的诱惑竟然让胤禔如此不管不顾地独自出营?难道头一夜见面时已经约定今日在使团回去的并经之路会面?抑或胤禔发现了王子的身份,想要截杀?单枪匹马? 骏马飞驰,风声呼呼刮削胤礽脸皮,一阵阵生疼。草原天气干燥,连续风吹日晒,胤礽养尊处优的细腻皮肤也失了些润泽,但行事的利落却在眉宇间镌刻锋锐。 同样又是大营夜间那样类似的一声鹰啸吓住了胤礽与耀格的坐骑,两匹马的前蹄烦躁地扒拉着脚边的草地,时而又抬起头打着响鼻以示雄威。 胤礽仰望天空,不见雄鹰飞过,又扫过四周,恍然有悟,最后斜睨一眼耀格,“别跟我说修茂就在附近?” 耀格点点头,“我看像。” “好一个闲云野鹤,这么巧又出现在这儿?”胤礽挑高眉梢。 耀格又现出他无辜的小鹿眼神,“属下真不知道他所为何来?” 怕胤礽不相信,耀格又解释道:“我真心仰慕他的武艺,一再接近他,也是希望我的诚意能打动他,请他为殿下效力。不过,他似乎铁了心不愿出仕,挺可惜。可只要他不被大阿哥拉拢,我也就放了心,与他维系性情相投的朋友关系。否则以他的身手,宫里守备森严不容易,可若在大营那样的地方,或是就在当前,他要伤害殿下,我只怕赔了我这条命也护不住您。” 胤礽盯紧耀格,“有了和鲁的说词在前,你是不是又添油加醋地把劫掠她外甥女的源头定格到胤禔头上?你是自作聪明地想早早断了他跟随胤禔的念头?” 耀格张口结舌,半响才支支吾吾道:“我能感觉到他对我们赫舍里家族的愤慨,当初皇上亲政前四大辅政大臣之间的明争暗斗,谁也撇不干净。殿下您是我们赫舍里家族的支柱,所以修茂不愿投入毓庆宫,我可以理解。但大阿哥的出身与修茂无怨无仇,我就怕大阿哥看中他,用家族复兴的名头拉拢他。万一他选择大阿哥,别的不说,就光殿下您的安危我只怕要时时提心吊胆了。” 看出胤礽眼神不对,耀格的声音弱得像蚊子哼唧,“其实我也不过实话实说而已,谁让大阿哥真做了呢,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怒气横生,胤礽质问:“他现在是不是直冲胤禔来的?他敢伤害胤禔?” 耀格脸上浮出得意,“会吗?大阿哥不是修茂对手,修茂要真做,大阿哥可就悬了。” “耀格,他是皇长子。”胤礽吼了出来,随即,却又是沉声低语:“他,也是大哥。” 收起得意,不能与太子争执,但耀格一脸认真。陪在太子身边近十二年的情义不是苍白无力的,相反是日渐深沉,更何况他们还是有血缘关系的表兄弟。 “殿下,您认他大哥,可他把您当弟弟吗?明知道您是储君,是将来的皇上,可他对您是什么态度?不求他关心,但至少不要处处为难吧?您瞧瞧他身后的那帮人,除了整天给他出馊主意给您添乱,他还能干什么?” 耀格气愤地扭头一旁,“皇上驻跸行宫暗传的那些中伤您的流言都是在大阿哥去探病之后传出来的,隆科多在里头可是功不可没。您说,他是真心待您的大哥吗?” “别说了,”胤礽平复下怒气,“我和他的争斗不是兄弟间的打打闹闹,而是附庸在我们身上的权势之争,你应该很清楚。” 耀格顿时像泄了气的皮囊,哑口无言,他是赫舍里家族的一员,也是追随太子获利得势的一粒附着。或许这也就是他羡慕修茂的地方,单纯地爱护自己的家人,而不是趴在皇帝眼皮底下,掩耳盗铃地争抢家族利益、维护党派权势。 两人说话的时间,两匹马的烦躁渐渐平复下来。胤礽腾身上马,仔细观望,终于在不远处山坡的蒙古栎林边上发现可疑。当下二话不说,纵马奔去。 向阳坡面上生长的栎树林枝叶繁盛,密密麻麻。放眼望去,一片蜿蜒起伏的绿浪。不过这会儿,树冠上的翠绿被秋风染了些许秋黄,黄黄绿绿层层叠叠,明亮炫目。 胤礽很快靠近栎树林,就见树林边沿的一棵树下,绑着一人。那人头上套了个布袋,看不清长相。打量此人的身形及穿着,再看向一旁悠闲自在吃草的乌珠穆沁名马,胤礽笑了,很浅,略涩。 第15章 传国玉玺 认出被绑的人,胤礽向赶来的耀格挥挥手,耀格立时停住,定睛瞧了瞧被绑缚的人。领会了胤礽的意思后,耀格掉转马头进了栎树林,下马后掩进密林,避开外头的视线。 胤礽站到那人跟前,拿下布袋,果真是胤禔。歪斜着脑袋,双目合闭,呼吸匀顺,睡着了一般。解开绑缚胤禔的牛筋绳索,胤禔顺势倒在了地上。 取过马上的皮水囊,扑了些在胤禔脸上,又往他嘴里灌了些,胤礽这才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片刻后,清醒过来的胤禔坐起身,惊见胤礽,久久都说不出一句话。 “怎么大哥身边没一个得力的护卫相随,竟是让你留在这儿等着喂狼?” 尴尬自然是尴尬,但胤禔脸皮厚,立刻就反唇相讥,“我还真是看轻了太子弟弟,之前换装绕道前往汗阿玛的行宫,今日本要南下却又转道北上。亏那些汉官整天往你身上高歌温文尔雅,我怎么半点看不出,根本就是表里不一。” 原来兄弟俩选个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地方斗斗嘴,也不失一种乐趣。 “大哥抬举我了,我没有大哥的好身手,身后不跟上一队侍卫,我哪敢儿出门。”扭头示意栎树林,胤礽笑了笑,“生怕他们认出大哥的英姿,我把他们都赶到林子里去了。” 胤禔气得满脸通红,举起拳头,狠狠砸向地面。泛黄的青草立刻东倒西歪,根部的泥土也凹陷下去。 “大哥,你身边七嘴八舌的人不少,怎么就让你独自冒险?明珠不像是能支持你这样做的人,你没与他商量?” 听过胤礽的问题,胤禔紧张起来,“你知道什么?你说,你怎么会在这儿?总不会他们私下也接触过你?你也是应约而来?” 胤禔站起,东张西望,眼珠来回不安地转动。忽地,不等胤礽回答,胤禔蹲下,双目直愣愣定住胤礽,“你是不是也知道传国玉玺的事情?” 胤礽呆住,震惊无比。兄弟俩就这样大眼瞪小眼,不错眼停滞在对方的瞳仁中,一动不动。 历朝历代每一位皇帝手里都有专用的玉玺,共六方,分别为:皇帝之玺、皇帝行玺、皇帝信玺、天子之玺、天子行玺、天子信玺。然而,从古至今,能被称之为“传国玉玺”的唯是一位皇帝的玉玺,那便是首次统一华夏、史上第一位称皇帝的秦始皇。 大秦帝国灭亡后,历代帝王皆奉秦始皇的此方玉玺为国之重器,象征皇权神授、永保国运昌盛。得之则象征“受命于天”,失之则意味“气数已尽”。那些登上帝位但手里没有传国玉玺的,往往被讥讽为“白版皇帝”,受世人所不齿。 胤礽自小遍读名家典籍,历朝记事也都大致阅览,自是知道胤禔问出的“传国玉玺”是哪一方玉玺。 兄弟俩彼此瞪眼太久,终于眼皮酸到不堪忍受,两人不约而同各自扭头,一个猛眨眼,一个紧闭眼。 舒缓过来,胤礽信手拔出一棵小草,随意清理根部的泥土,声音也是漫不经心,“所谓传国玉玺,便是秦始皇亲政时命丞相李斯刻制的玉玺,书中记载,此玺方圆四寸······” “得得得,”胤禔一把抢过胤礽手里的草,“你少给我卖弄,还书中记载。用不上背书给我听,冲我打马虎眼儿呢?” “哦,”胤礽的语调慢慢悠悠,“也是,大哥说的有理。待你回宫后,请示过汗阿玛,往交泰殿自己亲眼瞧瞧就是了。” 胤禔把手里的草塞回胤礽手里,语气忽然翻转,温和许多,“二弟,你可有看过那方玉玺?” “看是看过,毕竟是传国玉玺,自然好奇。”胤礽捏紧叶尖,故作轻快。 “你既然清楚书中记载,那么,”胤禔犹豫了一下,冲口而出,“交泰殿里供奉的是真的吗?” “大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胤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赫然斥问:“交泰殿里的传国玉玺是如何得到的,你会不清楚?说出这种话,你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大清自建立起,一代又一代的皇家子嗣皆知交泰殿里供奉的传国玉玺从何而来。胤禔,当然也是知道的。 天聪年间,后金汗王皇太极曾三次发兵征讨察哈尔部林丹汗。后林丹汗病逝,皇太极命弟多尔衮、多铎再次领兵搜寻林丹汗子嗣。多尔衮不仅带回了招降的林丹汗福晋以及子嗣,并且还有林丹汗一直收藏的传国玉玺。 得到“受命于天”的传国玉玺,皇太极喜不自胜。于此上合天意、下顺民情之际,皇太极改后金为大清,改汗王为皇帝,改年号为崇德。 既是顺天承命,大清铁骑自然就一路过关斩将,定鼎中原,统一华夏,开立新的王朝。 胤禔的脸色瞬间惨淡下来,“我本来就不信,可,他说得言之凿凿,我才产生了怀疑。” 心思一转,胤礽试探问去:“赫钦说的?” 胤禔怔愣,“谁是赫钦?” 胤禔摸着脑袋,沉思起来,忽地想起来,“这名字我听过,噶尔丹的儿子,可对?打从噶尔丹攻入喀尔喀,赫钦便一直随父征战。听说此人骁勇善战,颇得噶尔丹器重。要是在战场上相见,一定要与之较量一番,不过是打散了喀尔喀那帮乌合之众,有什么可得意的,我要让他们见识见识我大清的厉害。” 胤礽哭笑不得,“你没见过他?那你到这儿来做什么?你不是被他绑在这儿的?” “我,”胤禔难以启齿,耷拉下脑袋。 胤禔回想与准噶尔使团在大帐会晤后,使团的一名年轻随员不小心碰了自己一下,当时胤禔忍了下来,没作计较。天黑后,胤禔脱衣打算休息,谁知在卷起的袖口里发现一张纸条,上用满语写着:传国玉玺,使团营帐。 好奇作祟,啃咬着胤禔身上的每一寸骨肉。难耐奇痒,胤禔遂出大营,去了使团的宿营地。谁知才靠近营地,那位冲撞他的青年早已候着,并把他迎进了边上的普通营帐。 从始至终,他都没见上领使,唯是这位青年自称代表领使向他透露,大清手里的传国玉玺是假的,真正的玉玺隐藏在喀尔喀,但如今已经落到了噶尔丹手里。 胤禔呵斥对方满嘴胡说八道,那位青年并未多解释。只放话说,如果胤禔不信,就当什么也没听过。如果相信,使团离开北回的路上,只要胤禔出现,他自会说明所知的细节,既然皇太子无权做主,他可以代表噶尔丹与胤禔达成互惠互利的交易。 胤禔回营后,在炕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皇宫里交泰殿的那方传国玉玺,胤禔当然知道从而何来。 可万一,这方护国佑民的传国玉玺是假的,大清的存在岂非成为笑谈?那迄今为止一代又一代的大清皇帝岂非“白版皇帝”? 思来想去得不出结论,清晨时分,熬红了双眼的胤禔谎称生病不许人打扰,然后偷偷溜出大营,守在了使团北上的必经之路,誓要问个水落石出。 胤禔徘徊在蒙古栎林附近时,果真等到了那位青年。胤禔心存戒备没下马,两人驱马慢慢走向树林边缘。 对手面前,胤禔倒也压制下心急火燎,摆出一副高贵清冷的目中无人。对方却是恭恭敬敬,言谈举止间无一丝戾气,温和如风动轻摇的草叶尖尖,毫无攻击性。 然而一场事关重大的交涉还未来得及展开,随着几声尖锐急促的鹰啸响起,两支飞箭风驰电掣而来,分别一左一右擦过胤禔与青年的马匹臀部,随即没入不远处的草丛中。 箭锋割开坐骑的皮肉,伤口不算深,但瞬间突然裂开的疼痛足以让马匹受惊,扬蹄狂跳。变故来得太快,毫无防备的胤禔与那位青年都不约而同落马。所幸两人也是打小马背上长大的,也就受了点轻微的擦伤,当下谁也顾不上说话,分别撒开腿脚各自去追赶东奔西逃的马匹。 驯养良好的马匹都能记住方向,那位青年人的马便是朝北上的路径狂奔不已。胤禔的马匹是他近来驯养的乌珠穆沁名驹,因与主人的默契欠了火候,漫无目的钻进了树林。一心追马的胤禔就是在林子里中了埋伏,连对手的一根头发都没瞧见,就倒地昏睡了过去。 思及此,胤禔后知后觉恍然而悟,抬头看向胤礽,“是他,赫钦就是总跟在领使身边的那位青年。” 狠狠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胤禔悔恨不已,“我真是糊涂,若早些知道,我就······” 原本想冲口而出绑了赫钦,然后威胁噶尔丹,可胤禔还是忍住了。兄弟俩内心丛生疑窦,却都要有所隐瞒,个中的缘由都不愿相互和盘托出交换信息。是以胤礽站起身,走到胤禔的坐骑旁,伸出手抚向马匹的长颈,感叹了一句,“吃一堑长一智。” 胤禔忽地想起什么,跃起靠近马匹的臀部,定睛注视那一道鲜红的血痂。分明射来两箭,赫钦的马也挨了箭。若是赫钦想对自己动手,好像说不过去。 瞟一眼胤礽,胤禔有所怀疑,但又立刻否定。二弟若是真想害自己,他也用不着等自己醒来,与自己说这些话。既然他知道那人是赫钦,那就可能也是为传国玉玺而来。 胤礽也在看过马匹的伤口后产生了疑惑,眸心一沉,忽然想到修茂就在附近。难道是修茂把胤禔绑在这里,自己好似就是被修茂引到了这里,他究竟是何用意? 兄弟俩各自猜测,不知不觉视线又绕到了一起,交集过后,各自又避开而去,谁也不愿多提。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胤禔上马放眼观察,“好像是鄂伦岱,估计是放不下心,带人找我来了。” 此时,穿林呼啸的风声一阵强过一阵,眼看就要有大风袭来。 胤礽牵过马,“你与鄂伦岱先走,我叫上林子里的侍卫军,晚走一步。” 听出风向的胤禔也想赶快离开,临去时,换上一脸赖皮样,“今日之事,你我就当没见过面。汗阿玛跟前你若多嘴,你就自己兜着去,反正我什么都不知道。” 扔下这番话,胤禔甩开鞭子,打向身后侧,正中马臀部的伤口,惊得马儿立时就箭一般的速度冲了出去。 一直密切注视的耀格骑马现身,追了上来。胤礽直视前方,冷冷问去,“是不是修茂射的箭?” 耀格轻轻应了一声,胤礽口气变得严厉,“好大的胆子,居然把皇长子与皇太子玩弄于鼓掌之中。” “不是殿下想的,”耀格急于解释,“修茂就是想阻止大阿哥与赫钦见面,不想让他们私自会面。修茂即便不管闲事,可他也见不得大阿哥与敌人勾结。” “勾结?”胤礽火冒三丈,“他简直莫名其妙。人呢?叫他出来见我。” “殿下,您息怒,他已经离开了。”见胤礽生气,耀格不敢再替修茂说话。 胤礽心里涌动着一团火焰,“往后少与他来往,我不想再见到他。” 耀格委屈地瞅向胤礽的侧脸,却又不好再开口多说。 第16章 冤家债主 胤礽回到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行宫,皇帝的身体已基本康复。据裕亲王大营来报,率军积极南下的噶尔丹,目前其驻地距大营仅八十里。而东线赶来的科尔沁、盛京及恭亲王大军与裕亲王驻营尚在百里之外。 皇帝吩咐御前侍卫军集合,起驾继续北进,以方便其近前指挥作战。 胤礽与胤祉自是不能再留下,皇帝离开行宫的那天,兄弟俩也启程回京。 父子此去南辕北辙,分手在即,御马上的皇帝一身明黄色缎绣彩云金龙纹绵盔甲,神采奕奕。 “儿臣恭祝汗阿玛旗开得胜!”胤礽、胤祉行礼躬身,声气朗朗。 胤礽在大营的表现在他回到行宫前就以两种方式先行一步到达皇帝手中,一是正常奏报,二是裕亲王的亲笔书信。皇帝阅后,圣心欢悦,所以胤礽回来后,皇帝一直和颜悦色。 该叮嘱的都已嘱托,皇帝也不再废话。瞧着站于胤礽身侧的胤祉,个头已越过胤礽肩头,皇帝也没多想,心情舒畅之下脱口而出:“胤祉,回去多跟着你太子哥哥磨练,再来征战,朕可就要把你派到前线去了。” 胤祉兴奋地点头应“是”,没察觉自己口误的皇帝扬鞭打马而去,随行侍卫军也浩浩荡荡紧随其后。 胤礽与胤祉上马南行,回过味的胤祉诧异地问过来:“二哥,方才汗阿玛说再来征战,难不成灭了噶尔丹还有别的?” 天青日丽,染上一层浅黄的草叶在清凉的秋风中摇曳,远处的牛羊成群结队追逐最后的美味,为入冬储存能量。 眺目远望的胤礽不知该如何回答胤祉,他当然不希望汗阿玛兴致盎然的话一语成谶。既然计划周全,噶尔丹应当是有来无回。战争,劳民伤财,自然是能少一次就少一次。 此次回京,胤礽不用再择道赶路,且程圆带来的毓庆宫队伍也合并跟随,一行人官道上正常行进即可。 到达古北口行宫时,行宫总管算是等来了皇太子。从古北口到行宫的所见所闻,程圆意识到了主子选择绕道的用心。转回古北口前,程圆自觉地维护起自家主子,早已提前暗示总管低调接待太子食宿。上次配合皇长子大肆张扬后,总管被降级留职罚了俸禄,所以这次皇太子亲临,总管的安排极为小心谨慎。 大战即发,物资紧缺,所幸正逢秋收,正是瓜果丰产的时候,行宫安排的饮食虽不是山珍海错,但口口皆时下的鲜货。 清甜的秋梨,白净的莲子,柔软的雪耳,红润的枸杞,如此一盅雪耳莲子羹可谓是抚平秋燥的良品。胤礽放下羹勺,一盅甜品已尽收腹中。前些日子时刻提着的紧张此番松懈下,不料,身子反倒矫情,偶感风寒,嗓子就冒火,又痒又疼。 胤祉倒还好,身体康健,红光满面。 “二哥,听说威远将军炮到了,你是不是要过去看看?我也想去,带我去吗?” 胤礽嗓子不适,点点头,一概应了。 年初,景山内铸造的第一门子母炮试炮成功后,康熙皇帝赐名“威远将军炮”。随即,建造厂日夜兼程,铸出四十门。大战一触即发,这四十门炮也火速离京,被送往前线,助前方将士一臂之力。 八旗子弟打小就练习骑射,既强身健体,又可保家卫国。但自从鸟枪与火炮出现后,其杀伤力成为战场上如虎添翼的绝对助力。不过,直到康熙二十九年,鸟枪与火炮并未单独分出归属,仍是散入各旗营。 景山御制的威远将军炮由御前一等侍卫海青监造,此番也由海青率护卫军押送火炮经古北口运往前线。 胤礽带着胤祉、耀格及随行侍卫出行宫准备去往海青等人暂驻的驿站,上马出发时,扭头看见门口不远处,程圆领着两名行宫的守卫架住一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孩子,阻止其靠近胤礽一行。 胤礽心里惦着威远将军炮,再者嗓子不舒服,也就没有过问。眼神示意耀格发令,胤礽扬鞭打马前行,侍卫们紧随在后。 待胤礽的队伍完全不见踪影,程圆才让守卫放开孩子。看着孩子,程圆摇了摇头,不解地说道:“瞧着是个孩子,可怎么气性还挺大。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该说的也说了,怎么就是油盐不进呢?” 孩子哆嗦着瘦弱的身子,双眼却是狠狠盯着胤礽走远的方向,“我就是要找到我姐姐,那时带走姐姐的人说的就是这里,要把姐姐送给太子爷。” 孩子嘴里刚说完“太子爷”三字,一名守卫二话不说就是一耳光扇了过去,“兔崽子,你再敢提一句太子爷,信不信老子真下狠手把你往死里打。” 另一名守卫拦住同伴,面相和善些,口气也好多了,“孩子,老哥我也是穷苦人家出身,不想为难你,否则就冲你第一天来到这儿瞎嚷嚷,早把你揍个半死扔到乱葬岗去了。这可是皇家行宫,怎么可能平白无故随随便便弄个民家女子进来,这里没有你要找的姐姐,更别大不敬提及太子爷了,你这不是找死吗?” 打人的守卫轻蔑地哼一声,“异想天开,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程圆上下打量着这孩子,五官倒也是清秀,就是性子还挺倔。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刚才被一耳光掀翻在地的孩子已挣扎着爬起来,眼里包着泪,袖子一抹,硬气地答道:“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乔木头,十岁。” 打人的护卫掏掏耳朵,撇撇嘴,瞪圆双眼警告道:“乳毛都没褪干净,还老子呢。得了,得了,赶快滚蛋,没有下一次,再来,你就死定了。” 好歹是皇太子东宫的负责太监,程圆提出要私下问乔木头两句话,两名护卫也就回归当值位置,不好干涉了。 木头的姐姐名叫桂姐儿,今年十七岁,姐弟俩相继失去父母后相依为命。去年木头得了病,桂姐儿为了给弟弟治病,答应嫁一久病卧床的男子冲喜。孰料,进门不到半年,男人去世,公婆气怨桂姐儿丧门星,把姐弟俩扫地出门。从此,姐弟俩的生活就靠桂姐儿做些绣活儿艰难度日。 半个多月前,木头陪桂姐儿送绣活儿换钱回家的路上,遇上几名骑着高头大马的满人骑兵。领头的看中桂姐儿后,当场撂了银子给木头,说是桂姐儿有福了,把太子爷伺候满意了,擎等着日后吃香的喝辣的吧。 木头眼睁睁看着姐姐就这样被带走,心急如焚。天天东奔西跑打听,终于听说皇太子要在古北口行宫驻跸,这就跑了过来,在行宫门口傻乎乎地嚷着要姐姐。在遇见程圆之前,木头已来过两次,每回都是被打得遍体鳞伤扔到一旁,可他就是不气馁,身子好些就又跑来了。 听过木头的讲述,程圆握了握拳头,又放开。程圆自己也是家境堪怜才净身入宫当了太监,正好差不多也是这个年纪。小时候的日子艰难,入了宫的岁月也不轻松,但程圆不怨天尤人,是非心里掂量着,差使努力当着,自己日子过得去,心也还不至于歪曲。 “木头,我是皇太子跟前的公公。说句实话,我家太子爷断不会需要桂姐儿伺候的,这其中必定是有误会。莫说你这样闹无济于事,就算告到官府也不会有结果。” 木头也是吃软不吃硬的,见程圆还算和气,心里的委屈嚎啕了出来,“我不信,就在我跟前把姐姐抢走,这不是土匪吗?谁稀罕银子,我就要姐姐,她可是我唯一的亲人。” 程圆叹了口气,掏出自己的汗巾子递过去,“你要真打听,就打听清楚了,你姐姐被带走的时候,太子爷可没来古北口行宫,昨儿个才将将到的这儿。” 木头看着那洁白的巾子,没敢接过手,吸溜一下鼻涕,撸一把眼泪,“真的?真是昨儿才来的?” 随即摇摇头,“你是太子爷的人,你蒙人,我不信。” 程圆仰天望去,几朵白花花的小绵羊游移在水洗的碧蓝天空,自在,又飘零。 “傻小子,亲眼所见亲耳听到可不一定就是对的。这世道,是要用心去体会的。别再来了,先自个儿想法子活下去,男子汉迟早要当家,早一天晚一天而已。别再等着姐姐照顾你,她是死是活,那是她的命,你要不要活,你自己说了算。你要活好了,没准还能见上姐姐,要是当下就没命了,铁定是见不上你姐姐了。” 木头呆头呆脑地看着程圆,这些话倒是牢牢记在了心上,只是似懂非懂。 “公公是多大的官儿?在太子爷身边做的什么?”木头脑筋一转,问了出来。 程圆苦笑,“我是太子爷的奴才,当牛做马的奴才。” 木头诧异地左看右看程圆,有这么白白净净的奴才?连行宫门口这些五大三粗的守卫都对他恭敬着呢。 “我也想做公公,您看行吗?我要怎么做才能当公公?”也不知是如何想的,木头认为就算太子爷没有带走自家姐姐,但要是攀上太子爷,没准儿还是能找到姐姐。 “傻话,”程圆的目光回到木头身上,“找些力所能及的活儿干,养活自己,往后娶妻生子过个普通人的日子,多好啊!” 没想到木头锲而不舍追问道:“哪儿招公公?衙门?行宫?” 程圆一脸严肃,“这世上除了皇宫,哪儿都不需要公公,你别再胡思乱想。” 想了想,起了恻隐之心的程圆让木头等着,回行宫弄了套木头差不多能穿的干净衣裳,装了点银两,加了几块点心,打成包袱。出门来,把包袱往木头怀里一塞,程圆语重心长。 “走吧,有姐姐是一种活法,没姐姐也是一种活法。别再到行宫门口来毁损皇太子的名声,拔了你舌头也不够偿还的。冤有头债有主,好好活下去,才有盼头。” 程圆扭身往行宫而回,伤感着自己没准是脑袋被门夹了才会多管闲事。而乔木头抱着手里的包袱,傻傻地看着程圆的背影,心里嘀咕着:“皇宫是在京城里吗?要走几天才能到呢?” 第17章 发硎新试 四十门威远将军炮齐整整摆在驿站院子里,胤礽站到离自己最近的一门火炮前细细过目。胤祉则回想起头门炮试弹时,他也在场的情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远处土崩树倒的壮观场面,以及被炸出的大土坑焦土烟灰的惨烈样。 “二哥,人要是被这铁家伙轰了,可不就四分五裂、尸骨无存?”胤祉脑海中把试炮的场景推进活生生的人,不禁打了个冷战。 陪在兄弟俩身旁的是威远将军炮的监造总管御前一等侍卫海青、护送火炮的护军参领以及驿站官吏。 海青听过胤祉的话,看向胤礽,恰巧胤礽抬眸看过来,已经知道胤礽嗓子不舒服的海青立刻回应道:“三阿哥所言极是,打从有了鸟枪、火炮,如今打起仗来,真个是血肉横飞,连个全尸都捞不上了。” 自打那天皇帝一句将来也要派胤祉上战场的话说出后,胤祉倒认认真真放在了心上。大清每次派兵出征,几乎都是皇室宗亲挂帅领头,能封大将军的也是和硕王爷一类。皇子们并非每一位都能封王,但若是能领兵出征,王爷、郡王这样的爵位必然是指日可待。 大哥胤禔如今在前线已是副将,胤祉自然也盼望着自己有威武出征的那一天。虽不知何年何月,但起码多学多得,有备无患,将来真到了亲身实践的时候,自己也能拿出大将军的真材实料。 “这些是不是皆为母炮?规制都一模一样吗?”胤祉好学不倦,不停发问。 四十来岁的海青观察着太子与三皇子对火炮的态度,太子看得认真,但因嗓子不适,寡言少语,倒是三皇子显是兴致颇浓。一直希望壮大火炮制造的海青闪过一念,便向太子请示,推荐一位熟悉火炮的年轻侍卫近前讲解。 胤礽颔首同意后,海青朝候在边上整齐列队的侍卫中走过去,喊了声,“庆徽,出列。” 剑眉星目的年轻人迈着大长腿随海青走到胤礽跟前,弹袖屈膝,垂右手,身前俯,声音洪亮,“正白旗三等侍卫庆徽给太子殿下请安,给三阿哥请安。” 胤祉抬颌举目打量着这位年纪轻轻但个头甚至比大哥胤禔还高的侍卫,眼里的不信任显而易见。 庆徽把胤祉的表情看在眼里,并未觉得有何压力。私下拜海青为师研习火炮、鸟枪的他理解师傅的苦心,年轻人容易对新事物感兴趣,彼此也能有共同语言,但若是能引起太子的重视,新武器的开发与发展就能打开一条新路子。 火炮、鸟枪不同于骑射,只有在战时才能体现出价值,但平时的改进、保养、试练同样需要场地、经费、人员,朝廷没有专门划分这一类,零散于各旗营的现状只会让火炮与鸟枪的发展缓滞不前。 庆徽也并非健谈的人,平时也是一脸严肃,不苟言笑。但若是说起自己的兴趣爱好,用眉飞色舞来形容他也不为过。 威远将军炮分子炮、母炮,摆在院中的这些炮为母炮。炮的尾部装有木柄,柄的后部向下弯曲,以铁索联于炮架。炮身装备于四足木架上,足上安装铁轮,可推可拉。炮筒短,口径大,铁质,形如仰钟。母炮整体重约六百斤,轻巧灵便,方便运输,能适应多种地形。 子炮为一空心圆筒,事先装好炮弹(火药与铁子),重约八斤。发射后退出空子炮,可接着换装第二个、第三个,讲求效率与射速。 庆徽介绍完,接过海青递过来的子炮,熟练地装填入母炮,除去最后一步发射,其余全程演示。 “殿下,三阿哥,您瞧,子在母腹,母送子出,从天而降,层层碎裂,锐不可挡,威力惊人。” 凝视谛听的胤礽嘴角一直挂着浅浅的恬淡,倒是胤祉却已是摒弃不信任,兴趣浓浓地缠着庆徽问起细节,庆徽都一一作答。 面对庆徽的对答如流,胤祉眼珠子狡黠一转,故意道:“方才你动作太麻利,我没看清如何防子炮滑落。” 实际上为了让胤礽与胤祉看仔细,庆徽的演示已经慢了很多。胤祉此话一出,庆徽首先想到的不是胤祉故意而为,而是自己确实没做好。为了争取火炮的发展机会,庆徽再次拿起子炮,更加放慢速度装填,其间还特地详细指出固连子炮与炮筒的铁钮,如何防止子炮跌落的原理也是认认真真讲解,还手把手带着胤祉装填一次。 “第一次试炮,我也在场,射程差不多二里远,这些也是如此吗?” “禀三阿哥,稍微改良后,如今三里不在话下,当然视发射角度而定。”庆徽礼貌周全。 胤祉全程学完,心悦诚服,小心翼翼摸着炮筒,对庆徽的口气随意亲和多了,“你多大年纪,怎么对火炮这么熟悉?” “回三阿哥,在下今年十八。九岁时,阿玛带我去海青大人府上,见识过大人府中的鸟枪、火铳,我便产生了兴趣。后来阿玛见我愈发不可收拾,干脆就让我拜在海青大人门下学习鸟枪、火炮。” “你阿玛是?”胤祉随口一问。 海青这回倒是替庆徽回了胤祉,“庆徽的阿玛石文炳与下官是老相识了,目前外任福州将军。祖父是和硕额驸石华善,华善现今也在前线大营。” “呀,”胤祉抬头一声惊赞,“这场战你们家算是祖孙齐上阵了。” 庆徽抱拳拱手,“为国效力,责无旁贷。” “好,说得好!”胤礽沙哑的声音突然冒出,倒叫大家先愣了一愣,才纷纷出言请他保重身体。 胤礽一旁坐下,喝口水润润嗓子。现场气氛已不是一开始时的拘禁,大家言谈举止都随便了许多。耀格钻到庆徽身旁,拍了拍庆徽的肩膀,“战场上好好打,立下功劳加官进爵,明年再娶回你的新媳妇儿,你可算双喜临门了。” 庆徽诧异地看着耀格,耀格笑嘻嘻道:“我见过你舅舅,为你去巴林说亲了,不是吗?你小子不错呀,居然要做鄂齐尔郡王的女婿。” 原本一直严肃认真的庆徽霎时脸就红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远处的侍卫同伴们不好在太子跟前出言调侃,但也都忍不住彼此眼神传递漫笑。 胤礽咽了口嗓子的疼痛,笑得很轻很淡。假如自己日后娶的还是同一位太子妃,那么庆徽可就是自己的大舅子了。 这一趟驿站之行,胤礽几乎都是沉默不语。离开驿站时,胤礽原本都已上马,思忖片刻,又下马旋身,对海青说道:“此番征战,威远将军炮若是立下大功,我会向汗阿玛提议建火器营,把鸟枪与火炮单立出来发展,我来负责监督。” 这原本就是海青汲汲期盼的事,当即喜形于色。身后跟着的庆徽听过后激动得难以言表,他万万没有想到太子这么快就表了态,原本看着太子风轻云淡的神色,庆徽还以为太子没上心。 实则,若不是胤礽身体不适,他也会如胤祉一般朝庆徽提出各种问题。不说别的,就连目前噶尔丹的军队中都配备了从沙俄购置的鸟枪,往后的战场,火器的运用只会愈发成为战场的主力,重生后的胤礽对此笃定不疑。 一年后,火器营的建立势在必行,胤礽心里有数。只不过胤礽提出要负责火器营,绝对是前所未有。考虑到胤禔能有机会最早被授副将领兵出征,胤礽不希望胤禔在军中的威望在诸皇子中一人独大。对皇太子的培养从来就是集中于文治的学习,但胤礽早已认识到文质彬彬只是一种气度,武力上的狠戾才能在惊涛骇浪之时挽救自己。 提早渗透新生的兵种,从最开始就明里暗里掌握在自己手中,这种一手创建的新生战斗力,绝对是保护自己的中坚力量。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唯今,但凡遇上合适的机会,胤礽迈出的每一步都要力争未雨绸缪。 时光匆匆,一天又在落日西斜中即将结束。在海青等人的恭送声中,胤礽上马,并未着急打马疾驰回行宫,任马儿小步悠行。 天边红云簇拥飞霞,晚风追逐暮光,胤礽的耳旁唯是节奏均匀缓慢的声声马蹄,脑海一片宁静,暂时放空。 行不过一段路,身后便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原来是庆徽与一名家奴各乘一骑而来,想要超过胤礽的队伍先行,但必须先请求允许。 “启禀殿下,舍妹就在镇上的客栈,说是病得厉害。舅舅虽也陪着,但自个儿身子也不大好,着实放心不下,故想去探望。” 驿站位于古北口镇南门,坐北朝南的皇家行宫位于北门,胤礽回行宫要穿过镇上,而庆徽前往客栈的路径前半截与胤礽同路。庆徽府上的家奴早些时候就奉命来到驿站,但因为庆徽一直陪在胤礽、胤祉跟前,所以未能及时得知消息。待胤礽等人离开,家奴才上前禀报。护送火炮的护卫军明日就要启程前往裕亲王大营,所以庆徽只有今晚的时间去探望小妹与舅舅,胤礽的队伍又慢悠悠行在路上,故庆徽才不得不上前冒犯提出请求。 既是急事,情有可原,胤礽二话不说,手一挥,便让庆徽带着他的家奴速速先行。 庆徽卷尘而去,胤礽扭头看向身后侧的耀格。果如胤礽所料,耀格的双目凝滞前方,若有所思。 胤礽扬鞭挥向耀格,鞭梢拂过耀格拉缰绳的手,一道浅红从耀格手背浮出,轻微的疼痛把耀格的神思拉回。 耀格欲言又止,只是吞咽口水,胤礽眼中的笑意蜻蜓点水一晃而过,嘶哑声问去:“耀格,倘使你有个不好,修茂会有你此番的担忧之情吗?” “殿下,他估计是受伤了。”耀格眼色黯然,“那次他只说办完事他就回巴林,虽战事不会波及巴林,但毕竟草原目前不□□宁,他要早些把外甥女送回京城。” “去看看吧!”胤礽轻轻地拎出这么一句。 “殿下说的是真的?”耀格虽听得清清楚楚,但还是忍不住要确认。 胤礽回头不理睬他,耀格忙不迭应道:“多谢殿下成全,这就速去速回,晚间向您具体禀报。” “用不着。” 胤礽丢出话后,再无只言片语。耀格接连吆喝挥鞭,连人带马,很快就消失在胤礽眼中。 第18章 伤病两重 负手立于房间门前的修茂,冷眼扫过楼下客栈大堂的人来人往,苍白的薄唇让他本就白皙的俊脸看起来亦如冷霜雕饰。 房间门开出一条窄缝,一个小丫头探出头,轻轻喊了声,“舅爷,奴婢收拾完了,您进来吧!” 修茂为之一振,踅身闪进屋里,直奔床前而去。 床上的嫤瑜仍旧昏睡中,一夜到亮的高烧急坏了修茂,不得不暂停回京的行程,随修茂往巴林送聘礼议亲的一行人则在管事的带领下先行回京。 请修茂进屋的丫头扶柳是嫤瑜跟前伺候的奴婢,十四岁。这次出塞往巴林探亲,嫤瑜就带了这么一位奴婢,也算是轻装简行。 见修茂目不交错看着嫤瑜,扶柳搬来圆桌旁的圆杌往床前放好请修茂坐下。伺候了嫤瑜四年,扶柳也知道自家姑娘与舅爷感情笃厚。一位嘴里念叨最多的就是“修茂舅舅”,另一位见谁都是冷若冰霜,偏偏在自家姑娘前,便是冰雪融化,春风拂阳。 同样是出身贵胄世家,但满汉家庭对家中闺阁千金的教养还是有所差异的,满人自身的一些传统一直严格沿袭。就说骑马,一个个的八旗闺秀,相貌姿态迥异,但上马骑行那是一水儿的熟练。到了嫤瑜身上,莫说骑马,就连射箭,她也在修茂的-调-教-下学得有模有样。 或许是时常活动的缘故,嫤瑜的身体向来康健,很少生病。没曾想,这次回京,却病倒在中途。 “舅爷,姑娘的烧退了许多。咱姑娘的底子好,胃口也好,一旦高热退下,相信很快就能恢复了。” 嫤瑜身体散热出了一身大汗,扶柳方才便是帮着擦净全身,并给嫤瑜换了一身干净里衣。 修茂的手心覆上嫤瑜的额头,确实已经转为低热。原本烧得红通通的脸蛋现下也转为淡粉,干涸赤裂的双唇也因为扶柳喂过水,漫上温润。 见嫤瑜呼吸渐稳,脸色好转,修茂一直悬着的心算是稍稍搁了回来。 “去把大夫开的药熬上,白粥也备上,再让吉勒在镇上找找,买几个新下的秋梨,回头煮些梨汤。” 扶柳应声退走两步,忽然想起,回身问去:“舅爷,吉勒去驿站有些时候了,也不知作何去了那么久,这会儿都不见回来。” 修茂抬头,朝向紧闭的窗户,视线被遮挡,稍作沉吟,“兴许一时没见上庆徽,他办事我还是放心的,你先忙自个儿的事去吧。” 扶柳没吭声,眼珠子因为无意间撞上修茂抬起的侧颜定住了,脸颊泛红。平时也是规规矩矩的丫头,可但凡每一次偷偷瞅上这位俊如皓月的舅爷,扶柳就要发呆。 也不怪扶柳,府上的丫头们谁不是一见舅爷就两眼发直,扶柳都算是克制的了。不说远的,就说这回去巴林,舅爷的迷人风姿也没能让一波蒙古贵族小姐幸免。好几位小姐天天跑来找自家姑娘骑马嬉戏,可说不上两句话,总会问出,“你家那位舅舅在吗?”就为这事儿,自家姑娘哪回不是一场欢喜一场叹息。 也是,都二十四的大龄青年了,愣是屡屡推拒娶亲,也不知是要把待嫁的姑娘们眼馋到什么时候? “还不快去,发什么愣?”余光瞥过扶柳,修茂冷声提醒。 扶柳没被浇一盆冰水,倒像是喝下一碗酸辣汤,羞红的脸颊火烫,回过身出去时,眼里是一汪热气沉醉。 扶柳出去后,修茂松了身体的紧绷,扶了扶右肩的伤口,那里隐隐作痛。昨晚到达古北口客栈时,嫤瑜已在马车上烧得昏昏沉沉,心急如焚的修茂想都没想就把嫤瑜抱上,送入上房。大夫过来给嫤瑜看病,眼尖地注意到修茂肩头有鲜红渗出,修茂回房揭开纱布一看,伤口裂开了。 深吸一口气,忍住伤痛,修茂把床沿的被子掖了掖,对着嫤瑜小声说道:“小嫤,快些好起来,都是舅舅不好,害你生病了。” 修茂那日绑了皇长子胤禔阻止其私会赫钦后,便一直悄悄尾随准噶尔的使团到了噶尔丹驻扎地的附近。然而,缺衣少食的厄鲁特兵警觉性很高,并且随时出营往附近搜罗食物,修茂只能东躲西藏,避开他们。 修茂并不知道赫钦与胤禔之间的谈话内容,但修茂的目的与胤禔的兴趣不谋而合,皆是为传国玉玺。只不过,胤禔尚在怀疑赫钦的居心叵测,而修茂却是目标明确,要拿到传国玉玺。当年摄政王多尔衮带回来的传国玉玺无法入宫考证,但修茂多方探查后获悉,噶尔丹的确从喀尔喀抢到了一方玉玺,修茂要它。 细微观察大致心里有数后,凭着艺高胆大,修茂几次换装厄鲁特兵装束夜探准噶尔大营,试图接近噶尔丹歇息的毡帐。那一夜,噶尔丹在主帐与部将商议军务,修茂趁机钻入噶尔丹的营帐。修茂将将寻到一个貌似装玉玺的锦盒,机会近在咫尺,可惜率领巡逻军的赫钦经过父汗的营帐时听到了可疑的声响,立刻冲入搜查。 是夜,浓云密布,星月被遮挡,营地的火把照亮有限,修茂又是厄鲁特兵的打扮,这才得以溜出营地,上马疾驰逃走。但精明能干的赫钦还是循迹一路追出大营,并凭经验朝着修茂的方向开了枪。 赫钦手里的鸟枪属高速轻弹类型,精度较高,但威力欠缺。马上的修茂在听到枪响后,赶紧伏身,虽动作敏捷,右肩还是被少许弹丸击中,顿时血流如注。 由于夜色苍茫,视线不清,开枪后的赫钦停止追击,遂带人回营。而修茂顾不上伤口,快马加鞭,直冲巴林而回。 日夜兼程回到巴林的修茂,避入自己的房间后,失血过多再加上疲累不堪,瘫倒在地。令修茂万万没想到的是,好些天得不到舅舅消息的嫤瑜正好在他的房里发呆。 本不想吓坏嫤瑜,害她担心,没曾想却被她撞了个正着,也就不得不留下她帮忙。一个不到十二岁的小姑娘,硬是含着泪,忍住干呕,心惊胆颤地看着舅舅割开肩头,自己则哆嗦着帮忙取出弹丸,为舅舅清洗伤口、包扎。 修茂卧床养伤期间,修茂的伺候小厮吉勒暗中打点药草为主子医治。而嫤瑜这边则依着姨祖母的疼爱,粥汤、点心、药膳各种有助修茂恢复元气的吃食接二连三送入修茂房内。嫤瑜自己还时时守在修茂床边,递水,喂粥,尽心照顾,眼巴巴盼着舅舅赶快好起来。 待修茂伤势稍好,嫤瑜便主动要求回京。巴林的日子自在、快活,又得姨祖母百般关爱,但嫤瑜经历劫持,又见舅舅受伤,已是心有余悸。 修茂不想暴露自己的行踪,既然庆徽的婚事已办妥,自是希望早些离开草原。不等伤口完全复原,也没太在意嫤瑜蔫蔫的神色,修茂便急匆匆带着嫤瑜告别老郡主一家离开了巴林。 一路上修茂心事重重,直到落脚古北口,发现嫤瑜高烧,修茂懊悔不已,深深自责。从小锦衣华食备受宠爱的小姑娘何时经历过这些,平白而来的惊恐与忧虑压迫她的身心,暗自吞噬她的健康,这场病,来得意料之中的情由,又发生在意料之外的时间。 嫤瑜缓缓微启双眸,眼前一片模糊,四肢百骸犹如负重石沉入水底,无一丝挣扎的力气。合眼,再睁开,熟悉的脸庞清晰入眼,嫤瑜抿唇,嘴角挽出一朵柔弱的笑靥。 惊见嫤瑜清醒,修茂欣喜,“小嫤,告诉舅舅,你哪儿不舒服?” 嫤瑜的目光移到修茂受伤的肩头,思索片刻,眉尖轻蹙,“舅舅,是不是你把我抱进来的?伤口有没有裂开?” 远山含黛的双眉下,一双清眸露出嗔怪,“把我叫醒,我能自己上来,大不了还有扶柳搀着我,你的胳膊不能用劲儿。” 没听到嫤瑜念一声自个儿的难受,反是一开口就挂念自己,修茂疼惜地拍拍嫤瑜的脸蛋,“舅舅单肩就把你扛进来了,用不上动用右边。你不是常说,武状元都比不过舅舅,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见嫤瑜醒过来,修茂浑然不觉肩伤的疼痛,心思都放在了嫤瑜身上,“有没有想吃的?舅舅给你弄来。” 调皮的灵动飞过眼眉,嫤瑜故意说道:“我要吃去年夏天阿玛托人从福建带回来的荔枝。” “荔枝?”修茂愣住,随即反应过来,“你是存心为难我。” 嫤瑜眨眨眼,做了个鬼脸,“就是为难你。” 接着便是学起祖父石华善的口气,“往后想要什么,只管找你那位爵爷舅舅去,谁让你抓周什么都不抓,就抓着他不放。” 修茂听过,无奈地笑了笑,忍不住又捏了捏嫤瑜的小脸。嫤瑜滑嫩的脸蛋倒真个犹如剥了壳的荔枝,洁白如玉。 “吃你自个儿吧,小傻瓜。” 任凭舅舅欺负自己的脸蛋,嫤瑜是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还击。不过,每次一想起祖父的这番话,嫤瑜都是兴致盎然。但凡身边有个当年在场的亲人,她都要一次次确认,周岁的抓周自己当真是什么都没要?事后也总是闷头追忆,自己怎么会一点印象也没有呢? 所以在这当口,正值当事人在此,嫤瑜又开始了同样的问题,“舅舅,我一岁时抓周当真是抱着你不放,却任由庆征抓金元宝、捞翡翠珠子、套玛瑙扳指?” 第19章 抓周抓舅 说起嫤瑜的抓周,确实是别开生面。而这一场抓周,对修茂来说,又何尝不是重获亲情的意外之喜。 康熙六年的新春佳节,修茂呱呱落地,然而苏克萨哈阖府却笼于阴云密布中。苏克萨哈选择以退为进为先帝守陵的请旨被驳回,鳌拜正紧锣密鼓罗织苏克萨哈罪状,血雨腥风避无可避。 修茂的母亲请求亲父鳌拜放过夫婿与自己的一双儿女,但鳌拜断然拒绝,苏克萨哈府上的男丁一个都不能留。修茂的阿玛与石华善是至交好友,而双方早为石文炳与修茂的姐姐嘉惠定下亲事。 风雨欲来,走投无路的修茂父母求助石华善,请求他在家族遭逢变故时,出手相助。身为嘉惠与修茂的亲姥爷,鳌拜总算在抓捕苏克萨哈一族的男丁前含沙射影告知了修茂的母亲,于是石华善父子俩接到消息,遂偷偷接走了十二岁的嘉惠以及嗷嗷待哺的修茂。 很快,鳌拜把石华善曾在元宵节宴会上对和硕庄亲王的玩笑话扭曲成讥诮庄亲王,并以此定罪石华善,革去石华善的内大臣职务,只留和硕额驸称谓。但对于石华善掩藏自家外孙女与外孙一事,鳌拜装聋作哑,只字不提。 七月,就在康熙皇帝宣布亲政后仅十天,堂堂的四大辅政大臣之一,苏克萨哈及其家人遭遇灭顶之灾,男丁被斩杀,女眷则充奴。 两年后,康熙皇帝擒拿鳌拜,并诛杀其党羽,同时为苏克萨哈平反,也恢复了石华善内大臣的职务。这时,两岁的修茂得以重见天日,继承了祖父的二等子爵,并收回曾经被没收的家产,后又被加封一等子爵。 一年后,嘉惠带着年幼的弟弟修茂嫁给了石文炳。从此,对于修茂来说,姐姐与姐夫对他的养育与教养,亦如父母。 嘉惠在生育了第二子庆德后,健康每况愈下,以致无可挽回。当然,这与她少女时期痛失亲人却又要肩负纳喇家唯一血脉的沉重压力息息相关。 嘉惠去世后,八岁的修茂失去了自己唯一的亲人,但石文炳依旧把他留在身边,与两个儿子一同养育。三年后,石文炳奉懿旨娶亲,修茂不顾石文炳一再挽留,坚持搬回了纳喇家旧宅。自此,修茂不登石文炳门第,也只是石文炳带着两个儿子偶尔去看望修茂。 石文炳继妻尚氏一年后生下一对龙凤胎,着实喜煞众人,尤为是难能可贵的女儿嫤瑜。因为石文炳的庶弟所出也是两个儿子,石华善就盼着有生之年能有个孙女,嫤瑜无疑成为了府上的掌上明珠。 庆征与嫤瑜周岁抓周时,石文炳亲自把修茂带到了府上,毕竟对亡妻的感情非比寻常,所以石文炳一直都十分牵挂修茂。 当天府上的周岁宴热闹非凡,亲友会聚一堂,争相观看这一对粉妆玉砌的金童玉女能抓出个什么样的前程。当奶娘抱着两个小娃儿朝长辈们一一叩头后,大堂中央的红毯上摆上了抓周的各种物什。适合男娃的印章、笔、书、小木刀,适合女娃的绣线、花样子、勺子、算盘,当然长辈们也都提前备下金元宝,各种珠宝首饰,自然也免不了一碟一碟令人垂涎欲滴的点心、果子。 尚氏也有一位弟弟尚崇业,年纪小修茂两岁。当尚崇业往红毯上放下一把精致的游戏小弓及一对景泰蓝花鸟纹球,便好奇地问向同样是舅舅身份的修茂,不知他为两位小外甥、外甥女准备了什么。 修茂原本就是赶鸭子上架被强行拖来的,哪有准备什么礼物。大家目光转向修茂时,修茂冷着脸当即就要拔腿而走。 和顺公主与额驸尚之隆自是也在场,好几样的珠宝物件都是公主为小外孙、外孙女特意准备的。和顺公主是位七巧玲珑心的周全性子,再者女儿嫁给石文炳算是硬来的,为了女儿在石文炳府上做好当家主母,公主没少费功夫。 就拿庆徽、庆德兄弟来说,和顺公主也是言行一致地当作自家晚辈疼着。尚崇业每回来石文炳府上,也是各种礼物送给庆徽、庆德,还带着两孩子嬉戏、玩乐。庆徽、庆德本就年纪小,正是需要人关爱的时候,尚氏性格温婉,且也随了心嫁得称意的男人,对庆徽兄弟俩倒也照顾有加。 反观修茂,很长时间未曾登门,反而与庆徽兄弟俩疏远了。所以当尚崇业问起修茂时,庆徽兄弟俩也都注视着修茂,庆德甚至撇撇嘴,童言无忌地大声说道:“修茂舅舅都不喜欢我们了,自然也不会喜欢小弟弟、小妹妹。” 修茂白俊的脸庞瞬时涨红,这可是自己的亲外甥,他实在不好如何。恰在这时,和顺公主抱起嫤瑜,来到修茂跟前,笑意融融地拉起外孙女的小胖手,朝修茂摇摇。 “小宝贝儿,瞧瞧这是谁?这是大舅舅。咱们嫤瑜第一次见大舅舅,快叫一声舅舅,乖宝贝儿,叫舅舅。” 嫤瑜虽是妹妹,但口齿要比庆征灵活得多,已能清楚地喊阿玛、额涅。庆征说话慢一些,还是含含糊糊地发音,但腿脚又麻利许多。嫤瑜被抱在外祖母怀里的这会子,庆征已经牵着额涅在红毯上一步一颠走得欢实。 一大家子人都时常打趣着,也不知谁能成为嫤瑜小嘴里喊出的第三人,可惜至今无人享此殊荣。 嫤瑜头回见修茂,但也不怵生人,一双滴溜溜灵活的黑葡萄眼珠认认真真瞧着修茂,倒把修茂看得手足无措,笑也不是,躲也不是。 谁曾想,嫤瑜却像是害羞了一般,扭过头,一张粉嘟嘟小脸埋进和顺公主怀里,扭捏着圆滚滚的小身子,嘴里哼哼着大人们听不懂的咿咿呀呀。 和顺公主拍拍嫤瑜胖乎乎的小屁屁,甜甜笑语:“这位舅舅长得很俊,是不是?我们的小宝贝都不好意思了呢。” 当下,在场的人都笑开了怀,有人随公主逗起嫤瑜,有人则笑看修茂,而尚崇业则气呼呼朝公主嘟囔着:“额涅,我是不是你亲生的?” 如此一来,大家更是哄堂大笑。 吉时到,庆征、嫤瑜被放到了红毯上,大家降下声调,兴高采烈等着两个小娃儿的举动。习惯了欢声喧哗的兄妹俩此时反而局促了,谁也不敢轻易动手。很快,有了奶娘温言细语的鼓励,庆征爬进了物品堆里,瞧瞧这个,又摸摸那个,最后索性停留在那一堆金银珠宝里,开始挑挑捡捡。 嫤瑜原本是位小话唠,嘴里时常嘀咕着只有她自己明白的话语,但这会儿,她却变得特别安静。看了看眼前的琳琅满目,嫤瑜没有触碰任何物什,反而爬起了身。 巡视周围落座、站立的人群,嫤瑜发现目标,然后便是跌跌撞撞走出红毯。瞬时,大堂里变得鸦雀无声,庆征在珠宝堆里的不亦乐乎大家都已少去观详,却都瞪大双眼看着嫤瑜。 嫤瑜就这样朝着修茂颤颤巍巍走两步,停下,犹豫,接着再走,步子迈得忽大忽小,小身子也是东摇西晃。石文炳跟在身后,打开胳膊护着,但又没有碰嫤瑜一下。 当大家的目光随着嫤瑜的行走方向再次集中在修茂身上,修茂不敢相信,嫤瑜竟然是朝着自己而来。眼瞅着小奶娃一步一步靠近,修茂顿时变得紧张起来,想逃走,双脚却犹如生了根牢牢被固定,全身动弹不得。 经过令周遭人提心吊胆的跋涉之后,小嫤瑜终于抱住修茂的腿,生怕女儿中途摔倒的石文炳站直身体,松了一口气。嫤瑜仰起小脑袋,嘴角溢出亮晶晶的口水,咧开嘴朝修茂一笑,四颗珍珠小牙露出,可爱得不得了。 “修修。”嫤瑜喊出了一声。 呆若木鸡的小少年听不懂她喊什么,脑子一片空白,不知如何应对。 “修修。”嫤瑜放开修茂的大腿,打开双臂做出需要抱的姿势。 嫤瑜腿脚本就不灵活,再加上脚尖踮起,抬头身子往后仰,再一声“修修”喊出时,眼瞅着就要往后仰倒下去。 就在嫤瑜倒下即将着地的一刹那,修茂弯下腰眼疾手快把嫤瑜捞住,随即向上稍微一抛,结结实实把嫤瑜抱在了怀里。 嫤瑜乐呵呵搂住修茂的脖子,娇嫩的脸蛋蹭上修茂的腮边,在他耳旁清晰无比地喊出了“舅舅”。 修茂立时双眼就泛红,泪花滚动。他想起了姐姐嘉惠怀着庆德时,对自己说过,希望能是个女儿。生下庆德后,姐姐还念着,等养好了身子,总还是想要个女儿。谁知,很快就撒手西去。 顾不上在场的人,修茂抱着嫤瑜冲出了大堂,直奔自己从前居住的院落。一跑进院中,修茂便抱着嫤瑜跌坐树下,禁不住失声痛哭。 石文炳尾随而来,本想把女儿抱过来,谁知嫤瑜紧紧搂住修茂不放。没被修茂的失常吓着,嫤瑜只是依在修茂的怀里,一声不吭。 石文炳坐到修茂身旁,捏了捏眉心的痛,点了点眼角的泪,“修茂,哪怕我续娶,我永远都是你的姐夫,也是你最亲的亲人。庆徽、庆德是你的外甥,我的其他孩子也是你的外甥、外甥女,谁胆敢乱嚼舌头,我就拔了他的舌头。回来住吧,姐夫真心实意待你,别再让姐夫为你挂心。” 没有父母,只有姐姐、姐夫的修茂,当失去了姐姐,姐夫又再娶,修茂除了封闭自己,独自固守寂寞,还能有什么? 然而,这一场周岁宴,嫤瑜没有抓周,也没有补抓,却是把修茂舅舅给抓了回来。修茂重新回到了石文炳府上,虽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但总算重拾与外甥们的关系,更别说自此后,嫤瑜就成了修茂的小尾巴,一天到晚“舅舅长、舅舅短”,活脱脱把舅舅圈进了自己的生活。 时光荏苒,到了修茂十八岁时,石文炳便买下自己府上隔壁的地产,建成子爵府,成为修茂另立门户的新宅,同时纳喇氏的祖宅田产也一并交还给修茂自行打理。 长大成人的修茂只有在逢年过节时才登门石文炳府上一同欢度佳节,但平日里外甥们出入修茂的子爵府就随意多了。嫤瑜更是子爵府的常客,差不离天天都要往隔壁跑,骑马、练箭都是在子爵府上练习。 久而久之,子爵府也是把庆徽兄妹几个都当成府上的小主人仔细招呼,尤为是嫤瑜,从来都是小心翼翼伺候着。 花开花落,春去秋来,整天缠着修茂的小女娃转眼将至金钗之年。娇嫩的青稚在一天天蜕变,维系亲情冷暖的纽带迟早有一天会被剪断。 修茂心底里舍不得嫤瑜长大,多想掐住时光,就这样停下,永远留在最初,娇俏的小姑娘跟着自己,一声声“舅舅,教我骑马”,一句句“舅舅,教我射箭”。这时的修茂会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用的人,被自己的亲人需要的人,觉得自己的存在是有意义的。 可惜,人世间唯一抓不住留不得的就是时光。 孤单总是会在修茂发出如此感慨时把落寞拉回修茂的眼底,修茂的目光移开不再看病床上的嫤瑜,淡淡说道:“就知道逗趣舅舅,自己不好好抓前程,这下可好,你祖父全赖在我身上了。” 嫤瑜的祖父石华善可不就是想起一回就说一回,好几次把修茂说得都不知该往哪里躲了。 本是病恹恹的小姑娘,双眸莹然,冁然而笑,“舅舅别担心,我明儿个就全好了。我不为难舅舅,不吃荔枝了。现如今,栗子、山楂也该下来了,糖炒栗子,舅舅给我买来,可好?等入了冬,一串串的糖葫芦,去了核夹桂花豆沙的,夹核桃仁的,反正变着花样儿也给我买来。” 念叨着,那酸酸甜甜的滋味倒叫嫤瑜有了精神,生病可真不好,嫤瑜不喜欢这样浑身无力地干躺着,“我饿了,舅舅,先让扶柳给我端碗白粥来,我要赶紧好起来。” 修茂连声说好,冰雪融化的浅浅笑容漾向嘴边,站起身朝外走去。 嫤瑜开朗乐观的性子总能让修茂忘记很多不愉快,她总能往积极的方向去思考,无形中,也带动着身边的人看到希望。 出屋,掩紧房门,回头,正好瞧见庆徽大步流星而来,身后居然跟着耀格。 第20章 心随意动 胤礽已经在屋里晃晃荡荡、兜兜转转无数个来来回回了。 自驿站归来,胤祉虽有一腔热血想要与太子哥哥讨论火炮,可瞧着太子哥哥一脸心不在焉,便揣测着太子哥哥应当是嗓子不舒服,不便交谈。于是乎,胤祉晚饭就没过来打扰,饭后也是避开自个儿找乐子去了。 殊不知,这份体贴没落着胤礽的认可,倒叫看书没心思、早睡无困意的胤礽觉得自己被置之不理,莫名其妙的焦躁仿若一条虫子爬入他的后背,定不住神,坐不下来。 程圆往屋里端来托盘,上头不只是缓解喉嗓疼痛的汤药,还多出了新鲜的秋梨以及两碟点心,用料都是时下成熟的时令果实,一碟栗蓉酥,一碟山楂锅盔。 胤礽先饮尽碗中三分之二的汤药,盯着余下的三分之一愣了愣,随即晃晃药碗,残留沉底的药渣混入汤中,胤礽一口吞进,留了个干净的碗底。 程圆讶然,瞪着那干净的药碗,好似能透出亮光。若说这些个汤药的味道,恐怕没人能大义凛然地站出来称之为好喝,太子殿下也不例外。但凡身子有个不爽利,躲不掉汤药时,太子殿下向来就只喝上头的那三分之二,哪怕太医说那一点未漏尽的药渣有益,喝下无妨,殿下也是果断拒绝。谁曾想,今儿个程圆觉着见到了稀罕事儿,真是恨不得擦亮自己的双眼,再次确认。 “殿下,您看,这栗蓉酥绵甜松软,山楂锅盔酸甜可口,您吃点解解药的苦味。要不,奴才立刻弄个秋梨果盘,您爽爽口。”不见胤礽吃点别的,程圆都忍不住要怀疑那汤药是糖浆做成的了。 反观胤礽,清清嗓子,得出了新结论,“那药渣子过喉,苦过甘来略带回甜,看来太医说得对,良药苦口利于病。不亲自尝试,还真不能体会个中真谛。” 扫过点心、秋梨,胤礽摆摆手,“不吃了,歇会儿再说吧。刚吃完药就吃这些,不利于药效发挥。我打算明日就启程回京,用不上再停留在此。你这就去通知大家收整一下,明早出发。” 程圆得令退下,到了门边刚要返身出去,胤礽叫住他,“侍卫长回来没有?” 程圆俯首应答“不曾回来”,闻之,胤礽修长的手指开始敲击着桌面,越敲越快。 带上房门,程圆才要迈步,就见耀格健步如飞而来。 “殿下方才问起了侍卫长,想是有事要见您呢。” 耀格带过一眼程圆手里的托盘,“给殿下送药来了?我这就进去,你先忙去吧。” 程圆让身一边,听着耀格在房门前,请求入屋。谁知,里头却传出:“我睡了,有什么事儿明儿再说吧。” 耀格看向程圆,两人面面相觑。 “殿下,您屋里没熄灯,您真的歇了吗?” 耀格的话问出后,又朝向程圆,满眼疑问,似乎是再次向程圆问询,你不是才从屋里出来的吗? 程圆也觉得冤枉,自己出来时,太子殿下虽只是常服穿着,可分明一身齐整,半点没有就寝的迹象。 两人的视线尚在无声交流,屋里的烛火却瞬间熄灭。而屋檐下的廊灯眨巴着火光,昏黄晕上步步锦花纹的门窗,映出耀格与程圆诡异的表情。 很快,程圆立刻向耀格打了声招呼,匆匆退下。看这情形,侍卫长像是惹麻烦了,自己还是不掺合的为妙。 “殿,殿下,”耀格是真不知道自己如何招惹了胤礽,“您真的睡下了?” 里头半晌儿没声,耀格摸摸脑袋,完全摸不着头脑,不得已转身,正要离去。 偏是这时,一声不急不缓的“进来吧”传了出来,拉住了耀格抬起的脚步。 就着门窗外的昏昧光线,耀格入了屋却不见胤礽,再听得胤礽的声起,已是进了东头的暖阁。 “殿下,您是真睡了。扰您休息,属下真是冒失。”站到胤礽的床边,耀格话虽如此,但其实真是给胤礽留足了面子。听那声音的转移,分明就是喊了自己入屋,才仓促间往暖阁的床上奔过来的。 事实就是如此,一身齐整的胤礽连鞋都没来得及脱,就扎进了被窝里,又是嫌弃自己,又是庆幸屋里漆黑,耀格应该看不出来。 再者说,自己这是使得什么性子,偏要和耀格闹别扭。 “殿下,修茂正好带着外甥女从巴林打道回京,若不是外甥女病倒,今儿一早就离开古北口了。说是发了一夜的高烧,这下,却是要耽搁了。” 耀格觉着既然是胤礽允他去看了修茂,不管怎么说,回禀一声也是应该的。 “人家一个小姑娘,有舅舅照应着,你与我说这个做什么。”胤礽闷闷不乐,沉默片刻,又哑声哑气多问了一小句,“好些了吗?” 谁知,耀格的注意力放在了前头,认为胤礽说得有理。太子见的女人还少吗?平白无故关心一姑娘做什么,于是也就自动忽略了胤礽那轻如鸿毛的一问。 “殿下,实不相瞒,见过修茂,我真觉着修茂很是可疑。认认真真盯着他观察了许久,那脸色分明就是受过伤、失过血的惨白。从他刻意回避我站在他右边,再加上他闲置右手、多用左手,我猜测他应当是伤了右边的胳膊。总不会是因为那次绑大阿哥时,被大阿哥打伤的?” 说过这些,耀格自己又摇摇头,“不会,您给大阿哥松绑时,我在栎树林里见过他,气色如常,毫发无伤。到底是去了哪儿受的伤?受的什么伤?真是的,那嘴儿严实得撬不出一丝半点的东西。” 说真的,胤礽今晚的脑子里还真考虑不上修茂的行为,说到底,一个人再有能耐,单枪匹马,还能翻出什么风浪来。倒是嫤瑜,去巴林探亲,老郡主指不定如何疼爱,怎么才离开就病了?舍不得姨祖母?莫非是那次被劫持受了惊吓?难以明断,倒是那晚救下她时,胤礽就发现,她不是那种柔弱胆怯的性子,年纪小,但其实还挺镇定,不哭不闹,认定了有人一定会来救她。 想到这,胤礽的闷闷不乐更来了劲儿,“那么想知道修茂受的什么伤,脱了他衣服,不就知道了。” “殿下,”耀格显然是被胤礽的大胆思路吓着了,“瞧您说的。” 耀格脑子里幻化出修茂的精壮身形,口齿有些含糊了,“殿下,这玩笑开不得,多难为情啊!” 昏暗一片的暖阁,哪怕看不清脸上的表情,胤礽也能想象出耀格那怪模怪样的难为情,声色凛凛,“耀格,我可提醒你,你可是有妻儿的人,拿捏住分寸。” 不用说,耀格那小鹿般无辜的眼神恨不能扑到胤礽跟前,好让胤礽瞧清楚自己的清白。可惜没有光亮,胤礽也瞧不见,倒是听到了耀格的小声嘚啵:“我这心思简单着呢,权当殿下拿我开涮逗闷子。” 胤礽睖过那一团黑影,“那你有什么办法查清修茂受伤的缘由?与胤禔有没有关联?” “所以回来的路上我就在想,”耀格收拢刚才那扑棱扑棱乱跳的心房,赶紧认真道:“殿下您正好嗓子不适,与修茂的外甥女病到了一块儿,咱就多歇两天,待他的外甥女好些,我寻个由头咱们一道回京。路上我就可以套近乎多番打探,您也可以暗中观察,指不定就能发现蛛丝马迹。” “这个法子······”胤礽差点就说可行,行在哪儿,似乎不是真能套出修茂的蛛丝马迹,而是一道回京这个过程。与谁?自然也不是为了与修茂一道,而是与她。 “来生,我们不要再相遇了,各自为安吧!”这是她提出的。 “我答应你,来生,我绕道而行,你只管去追寻你想要的生活吧!”这是胤礽自己说的。 魂离咸安宫,是她的解脱,又何尝不是自己挣开束缚求得海阔天空。 “一双愁黛远山眉,不忍更思惟。”胤礽寥落苦笑。 从懵懂稚儿被立为皇太子开始,胤礽的一生只有两部分,前为努力历练、积淀学识,为坐上皇位时刻准备着;后为君临天下,勤政爱民,延续大清基业。 其他的皇子们虽接受的教育、得到的待遇无法与太子相提并论,但是相对来说,他们是可以选择的。偏文好武,闲散上进,冲顶华贵富丽的王府,悠哉随意简单的屋舍,生活与事业,总能有自己的心愿。 胤礽则不同,他毫无选择,被皇父安排的人生与他愿不愿意、喜不喜欢毫无干系。按部就班地迈步,循规蹈矩地服从,不为别的,终极一生就是那金龙盘旋的明黄龙袍以及那雕龙髹金龙椅。 然而,皇父翻手作云捧他高高在上,覆手摔落他入泥潭寸步难移。他自认是做足了当皇帝的准备,结果却被囚禁咸安宫癫狂他的皇帝梦。 重生再做父子,胤礽依旧尊崇皇父,可那种对皇父、对皇位的依恋不舍在他咽气的那一刻早已消散在咸安宫上方。 再做皇太子,背负着前一世的光华与惨淡,他依旧别无他路。要么,胜者为王登顶金碧辉煌;要么,败者为寇落得比囚禁都不如。 再见嫤瑜,胤礽心里留存着她曾经给与的美好与温暖,但时间逗弄了他,拉开了他们的距离,她不是他的女人。尽管如此,他依旧渴望那份情怀。比起前世信错人走投无路的困境中蓦然回首方才感知,如今他未卜先知预料吉凶的现状下,他处处戒备毫无安全感,他反而需要一位真心相待扶持与共的体贴人。 他希望这个人还是嫤瑜,他知道她的好,也懂得她的品性,这种历经天长日久的夫妻情分不到繁华落尽、草叶枯朽他是体会不出的。 现下,她尚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含苞藏蕊,正是天真纯稚的清灵年华。前世的她是父皇指定,今生,还是要默默等待父皇的决定吗?瞧瞧如今的自己,走两步就要小心地退一步,再拿不出从前的傲睨自若,也不可能再是从前的胤礽了。 按捺下希望,胤礽整个人与晦暗浑然一体,“修茂他倘若想告诉你,早就说与你了,他打定主意守口如瓶,你就是与他同行十天半个月也无济于事。再者,我不想与修茂多接触,我皇太子倒还上赶着攀他不成?” 胤礽口气决然,“我已让程圆通知下去,明日一早启程回京,不会更改。” 耀格失望地耷拉下眼皮,“殿下所言有理,我自然是听殿下吩咐。” 悻悻然欲告退,胤礽又冷不丁冒出:“外屋桌上是程圆刚才端来的秋梨、点心,都是时下的鲜货,我也没动过,你拿去找程圆再添些一起打包,然后马上送去客栈。” 耀格睖圆双目,“送给谁?修茂?” 胤礽清清嗓子,“你们不是朋友吗?他不是受伤了吗?他也没做出什么对我不利的事儿,你们朋友相交,我是不会多心的。用不上刻意套取他的行踪,只当一场朋友表示关心即可,单纯地与他交朋友,贵在真心诚意。至于他想要为谁效力,那是他的自由,身为朋友,你应当尊重他的选择。” 胤礽的这番觉悟直叫耀格惊叹,可给一个大男人送水果、点心,怪别扭的。 “殿下,一定要送吗?这个,要不就算了。再说我才刚回来,又跑回去?没准都睡下了。” 胤礽抓起手边的枕头扔了过去,“你怎么那么多废话,明早我们就出发,你现在不去,还想什么时候去?我这替你着想,帮你维系友情,你怎么反倒还推三阻四的不领情?” 耀格眼疾手快抱住不明来袭物体,摸了摸是枕头后,摸索着放回床边,“我送我送,我立马就送。殿下您别急,嗓子不舒服,别再着急上火。” 黑暗中耀格摸出暖阁门,就着廊灯的昏昧光线去到桌边,小心翼翼收拾起桌上的水果、点心。 “得,权当我撒癔症,这就维系我的友情去。”暗自嘟囔着,耀格抬起托盘,颠颠出了胤礽的屋门。 听着耀格带上了房门,胤礽这才脱下鞋,解开衣扣,脱去外衫。仰躺床上,胤礽释然一笑,“我这是做什么,忍得住不看,却忍不住不念。青山峡谷别过,或许她早已忘记我了,我还是随意些吧!” 第21章 虽赢犹败 毓庆宫第四进院最北端的后罩房,堂屋正中铺设的八骏图宫毯上,身着窄袖白色短衫布库服的胤礽正与一名年轻的侍卫揪抱在一起。 一年前,耀格层层筛选出二十名与太子年龄相仿的少年侍卫组成了毓庆宫的布库队,而后罩房就成了太子练习布库的固定场所。少年郎们个个身强力壮,身手矫健,自从布库队成立后,胤礽的布库技艺进步飞快。 胤礽今儿的布库练习无论身手还是气势,都燃着熊熊烈火。好几位上场被摔倒的侍卫站立四周,虽不敢窃窃私语,但心里也都大致敲定,太子今日纯粹是喷薄发泄的劲头。往常还会就某一技巧或力道探讨一番,可这会儿太子的目标就一个,扑倒对手,赢得比赛,换人再来。 最后上场与胤礽扭在一起的这一位,乃是布库队的队长,与胤礽同岁,和硕康亲王杰书的第四子巴尔图。能入选布库队,就已是不易,能当上队长,那更是实力非凡。凡是与巴尔图交过手的人都盛赞不已,无不感叹不愧是和硕惠顺亲王祜塞的孙子。 说起祜塞,先帝顺治爷在位时,漠北喀尔喀部派使臣来朝进贡,同时带来了最好的布库手。理藩院招待使臣的宴会上,双方派出布库选手较量,活跃气氛也递增友谊。谁知几番比试下来,清廷派出的布库手全都败下,清廷一方大失颜面。 当时礼亲王代善的儿子祜塞正好二十岁,本练就一身布库好技艺的他看不下去场上的惨样,离席偷偷换上侍卫的布库服。站到比赛场地上的祜塞,只不过一个来回便让方才接连胜出的蒙古对手扑倒在地。 顺治帝得知此事,非常高兴,重重赏赐了祜塞。 虎父无犬子,有了祜塞那样的祖父,巴尔图自是深得真传,自身力大无穷,跤艺更是超群。 身为队长,自己的手下们一个个败下阵来,委实脸面无光。虽说对方是皇太子,不能重摔伤及贵体,可也不能全军覆没,如此太子组建布库队的意义何在?所以,牢牢抓住胤礽肩头的巴尔图,脚力稳健扎根,暗自打定主意要把太子撂倒。 每回练习下来,当有赢有输,方能日益精进。更何况巴尔图一身好本事,不希望过于迁就太子,到时太子学着无趣,解散了布库队,自己的前程便是少了捷径。谁让巴尔图的额涅只是庶福晋,家中出生好的兄长们有机会继承父王的爵位,而他,真是只能靠自己一搏所长了。 胤礽抱住巴尔图的腰身,硬碰硬顶住要把巴尔图扑倒。巴尔图纹丝不动,胤礽便愈发使足全力。忽地,巴尔图略往后倒,看似是因为被胤礽压迫即将倒下。而胤礽见巴尔图松动,以为成功在望便再次发力。 就在胤礽上身发力而腿脚放松后,巴尔图却凭借自己的大力反身制住胤礽,把胤礽快速扭到自己身下,且施压把胤礽压倒在地。就在胤礽着地的瞬间,原本顺势该趴在胤礽身上的巴尔图竟腾身而起。 站定后,巴尔图躬身,垂首道:“蒙殿下承让,今儿殿下连胜多人,气力仍是旺盛不减,属下佩服。” 躺在地上的胤礽尚有些发懵,原本以为自己今日是一路蛮横痛快到底。岂料,一个得意的闪念间出现失误,就让巴尔图逮住了机会。真个是,不到最后一刻,都不能掉以轻心,否则前功尽弃。 起身坐在毯子上,透亮的汗珠子从胤礽的额头上颗颗滚落,巴尔图赶紧把胤礽专用的汗巾子递过来。 胤礽一边擦着汗,一边环视方才败下阵的侍卫们,“你们几个手下败将,学艺不精,回头找队长领罚去。” 抬头看向巴尔图,胤礽敛收眼中的不甘心,“巴尔图,你也得罚。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你说呢?” 话音才落,一众练布库的侍卫朝着坐在地上的胤礽单膝跪地请罪,而来到门前默不作声看了一小会儿的耀格见到这一幕,忍不住低头偷笑。 胤礽的余光扫到耀格,令巴尔图等人下去后,传进了耀格。胤礽坐着不起,耀格弯下身本欲好心搭把手把胤礽拉起。胤礽抓住耀格手的霎那间,猛一带劲儿,把猝不及防的耀格拉了下来,同时自己跃身而起扑倒耀格,把全身的重量压在耀格身上。 耀格差点背过气去,而覆在耀格身上的胤礽则一脸不羁的坏笑,“兵不厌诈,你也尝尝这滋味。” 晃过神来的耀格瞟过胤礽压覆他胸口的-裸-露-胳膊,不错,愈发结实了,而那仅仅一衣之隔的胸膛,也厚实多了。 组建同龄人的布库队就是耀格提出的建议,原是瞅着太子的身形日渐颀长,虽英姿挺拔,翩翩风度,但身板总体不够厚实,力量尚有欠缺。平时教习谙达手把手教授技巧,可不能甩开膀子与太子对练,近身摔打的力量与技艺培养不能深入。出身八旗贵胄世家的同龄人,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尚武烈性一旦在近身搏斗时释放,太子便能体会到力量对抗的互不相让,刺激之下也能更加奋力精进。 “殿下,兵不厌诈我没体会出,倒是您又长肉了。您行行好,饶了属下吧,我快被压得上不过气了。”耀格坦然直言。 胤礽翻过身,坐回毯子上,捏捏胳膊上的肌肉,突出,硬实。被耀格一说,差点以为自己胖了,还好,正合适。 站起,胤礽迈步出后罩房,往起居室而去,打算洗洗一身汗渍。耀格紧跟在后,边走边活动筋骨,毫无防范被胤礽摔倒,后背还真有些疼。 “前线有新消息传回来吗?战况如何?佟国纲怎么样了?”胤礽突然停步,没有回头。 耀格正舒展着身子,没提防胤礽停下,差点就撞到胤礽身上。及时站稳,耀格神色黯淡下来,叹了声,“佟都统伤得太重,阵亡了。” 胤礽紧闭双目,练习布库时的满腔热火瞬间被浇熄,一身的热汗被心底渗出的凉意凝结。睁开眼迈出步子,每一步犹如踩在冰冷的泥沼,艰难,又沉重。 昨日前线战报送回,胤礽阅过,当时就跌坐椅上,久久沉默不语。这也就是为何他今日一腔怒火,摔倒一个又一个侍卫,却也无法平复心头的烈焰。一度以为战况会逆转,结局会不同,殊不知,自己逃过了汗阿玛的痛责遣返,整个大局却依旧我行我素。 也不知是哪一个环节出了岔子,噶尔丹获悉了康熙皇帝的真正用意并非和谈,而是诱其南下对之彻底消灭。当下噶尔丹破釜沉舟,放出话“夫执鼠之尾,尚噬其手,今虽临以十万众,亦何惧之有!”决心与清廷决一死战。 噶尔丹的军队停在距离裕亲王大营只有四十里的乌兰布通,利用乌兰布通易守难攻的山林、峭壁地形,设置“驼城”防御,向清廷宣战。 裕亲王骑虎难下,来不及再等待科尔沁、盛京、恭亲王的军队到达,便率领清军主力向乌兰布通进发,展开攻击。正面进攻屡屡受挫,右翼沼泽又无法通过,最后只得全力突击左翼才攻入切断噶尔丹的“驼城”防御,从而使得大军开始正面进攻。而佟国纲正是在率军左翼突进时,被敌方-火-枪击中阵亡。 个中细节,不是奏报的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无论前世今生,未能亲临战场的胤礽依旧无法了解当时的方方面面。自从耀格告知胤礽佟国纲阵亡的消息后,胤礽知道自己每天在毓庆宫得到的消息不会再有变化。每次奏报送来之前,他先是脑中尽量回忆一番,打开奏报,果真是*不离十。 噶尔丹请求休战谈和,皇帝为裕亲王大军的初次告捷下令嘉奖。 噶尔丹几次遣使者来裕亲王处,提出的条件也一降再降,姿态也越伏越低。 皇帝下令裕亲王乘胜全歼噶尔丹,但裕亲王认为噶尔丹境况困窘,不敢再轻举妄动。遂裕亲王令大军休整待命,同时等待未到的三线军队,待兵力全部集中,再给噶尔丹致命一击。 然而噶尔丹一面送来誓约书求和,一面却偷偷带领剩余的厄鲁特军迅速北逃,裕亲王连追击的准备都没来得及布置,陷入被动,让噶尔丹逃脱。 这时,皇帝启程回京的消息传来,得知皇父行程的胤礽晨曦时分就驰马出宫,直抵东直门相候。午后,皇帝一行到达东直门,听闻太子专程前来接驾,梁九功撩开御辇垂帘,皇帝露了个脸。 皇帝面色倦怠,眼神暗沉,胤礽心下了然乌兰布通的战果实在算不上胜利。因为知晓皇父战前的周详布置,所以前线一次又一次的战况实则离皇父的预期早已是相差甚远。 皇帝有气无力,只说了声,“太子,等久了吗?咱们回吧!”之后皇帝便是退回御辇,躺倒闭目休息,胤礽则骑马紧随御辇,护送回宫。 到达皇宫后的头一件事,皇帝便是带着胤礽前往宁寿宫见过皇太后。 孝庄太皇太后于康熙二十六年年末薨逝后,皇帝与皇太后之前流于表面的母子亲情逐渐扭转。 “以孝治天下”是帝王奉行的治国纲领,帝王的孝道表现也是为臣民立下榜样,引领风气。太皇太后过世后,皇帝下旨重修宁寿宫,但凡在宫中,皇帝往宁寿宫的请安问候从不间断。夏至天热时,皇帝还会奉皇太后去往行宫避暑养生。如此亲力亲为的表率,皇帝带领后宫妃嫔及皇子们重新形成以皇太后为中心的孝仁和睦。 皇帝踏进宁寿宫正殿时,不只是皇太后高坐主位,上至贵妃,中有惠妃、荣妃、宜妃、德妃四宫主位,下有嫔、贵人等有名有份的后宫女主子们满满当当齐聚宁寿宫,望眼欲穿地盼着皇帝。另外,胤祉也带着一同在书房学习的四弟胤禛、五弟胤祺、七弟胤祐、八弟胤禩、九弟胤禟及十弟胤俄站列相迎。 坐定宁寿宫的皇帝一改御辇里的颓尔,平心静气与太后讲述塞外的情况。偶尔询问贵妃宫中事宜时,也是如话家常,随意自在。招来胤祉兄弟几个,点名八岁的胤俄让他背诵一首诗,胤俄背得磕磕绊绊,皇帝不气也不恼,和颜悦色出口成章,示训诸皇子: 勤俭守家法,为仁勉四箴。 读书须立体,学问便从心。 佻达衍非浅,浮华罪渐深。 人皆知此道,何必论古今。 停留宁寿宫不到半个时辰,皇帝起身告退。出宁寿宫,胤礽本欲接着护送父皇回乾清宫,皇帝伸出手扶住胤礽的肩,“朕已经吩咐李玉白在养心殿候命,这些日子朕都在那儿歇着。你今儿一大早就出宫迎驾,也是累了,回毓庆宫吧。” 胤礽躬身应声,皇帝的手下滑捏了捏胤礽的胳膊,“不错,愈发壮实了。明儿书房读过书、训练场练了武再过来养心殿请安便是,学业、武艺要持之以恒,不可无故中断。” 放开胤礽,皇帝招手梁九功,“宣惠妃立刻去往养心殿侍奉。” 第22章 有母襄助 昭告天下的诏书宣布的是出征大军赢得乌兰布通的战役,击退噶尔丹,护卫国土,还漠南草原一片宁和。 冠冕堂皇之下,却是皇帝自从回宫住进养心殿后,头疾复发,疼痛欲裂。每日李玉白除了问诊、调配药剂、送进汤药后,还要燃艾绒熏灸穴位,减轻皇帝的头疼。 胤礽每日必到养心殿问安,陪伴皇父大约半个时辰左右就离开。如今在宫中,胤礽不方便再从早到晚停留在后妃进出的养心殿侍疾。 一连三天,除去晚间寝休,白日里都是惠妃在皇帝跟前伺候,端茶倒水,按摩揉捏,磨墨铺纸,事无巨细,无一不做。 现今皇帝的后宫位分最高的便是十皇子胤的生母贵妃钮祜禄氏,第二任皇后孝昭皇后的妹妹。皇帝的三任皇后皆红颜薄命,胤礽的生母赫舍里皇后于康熙十三年五月三日生下胤礽,当日就血崩薨逝,追封仁孝皇后。第二任皇后钮祜禄氏,康熙十六年封皇后,半年后过世,追封孝昭皇后,无子女。第三任皇后是皇帝的表妹佟佳氏,康熙二十八年病危时封后,次日便亡故,追封孝懿皇后。孝懿皇后曾诞育过一皇女,不久就夭折,身前抚育过德妃生育的四皇子胤禛。 康熙二十年,皇帝的后宫有过一次大封,孝昭皇后的妹妹钮祜禄氏便是那时封的贵妃。与此同时,纳喇氏封惠妃,郭络罗氏封宜妃,乌雅氏封德妃,马佳氏封荣妃。惠妃与荣妃是最早伺候皇帝的嫔妃,宜妃、德妃算是后浪推进,惠妃与宜妃出身八旗官员,而荣妃与德妃入宫时是宫女身份。 及康熙二十九年,惠妃膝下有皇长子胤禔,荣妃有三皇子胤祉与二公主,宜妃有五皇子胤祺、九皇子胤禟及十一皇子胤禌,德妃有四皇子胤禛、十四皇子胤祯及五公主、七公主。 孝昭皇后与贵妃姐妹俩的阿玛是曾经的辅政大臣之一遏必隆,因附鳌拜被降罪处罚,钮祜禄一族的辉煌从那后一去不复返。孝昭皇后在世时,已是步步谨慎,如今贵妃虽是后宫之长,但却平实无华、少问事务。 由此,后宫事宜大多落到了资历最高的惠妃与荣妃头上,宜妃与德妃分担少许。至于侍寝,虽说惠妃、荣妃与皇帝一般年龄,可皇帝依旧被称之为神龙气壮,而她们就已沦为人老珠黄,床第之欢与她们早已渐行渐远。 按说,皇帝此次回宫于养心殿调养,身边应是宣召年轻的嫔妃伺候最为合适,可皇帝却偏偏点名惠妃,却叫不少貌美的年轻女主子们心有不甘,但又不敢嚼舌。毕竟惠妃是后宫的主事妃子,说话是有分量的。 养心殿后殿的东梢间内,午后的暖阳透过轱辘钱样式的窗棂洒进屋内。靠窗摆放的紫檀龙纹罗汉床上,一身石青色缎常服褂的皇帝俯身躺下,闭目养神,惠妃则站于皇帝身旁,为皇帝捏肩捶背。 松散了一身筋骨,皇帝起身靠坐,惠妃赶紧把李玉白备好的汤药递上,药温正合适,皇帝一口气喝下。惠妃换过清水给皇帝漱口,抽出手里的丝帕,替皇帝点了点嘴角,随即一碟糖渍金丝金橘呈到了皇帝跟前。 皇帝拿过惠妃的丝帕,眉飞色舞示意惠妃,惠妃拿起碟中的银叉扎起一丝金橘喂入皇帝口中,两人相视一笑。惠妃撤下果碟,搬来一紫檀坐墩,在皇帝身旁坐下,皇帝则端详起手中丝帕一角绣制的一串紫丁香。 “这么多年了,你的手帕还是喜欢绣丁香。” 惠妃眉眼含笑,算是应了皇帝的话。韶华流逝,惠妃眼角的细纹淡淡隐现,但后宫多年的沉淀,她的举手投足端的是柔静稳练。 皇帝触摸着丝帕的光滑,如同抚弄光洁的肌肤,“这几天你从早到晚专心致志伺候朕,半点不提胤禔。想必你也听说了,佟家舅舅阵亡了,你这个当额涅的,就不担心上前线的儿子?” 惠妃温情脉脉,“皇上,自封妃以来,有幸协理后宫事宜,维护后宫安宁,妾妃荣耀之至。可好些年了,您才想起宣召妾妃到跟前伺候您。能与皇上如此朝夕相处,且还是好几天,对妾妃来说,是多么的难得。这寸寸光阴,珍惜都来不及,满眼都是皇上您的安康,哪还有心思惦记别的。皇上,您是妾妃的依靠,妾妃除了担心您,不担心别的。” 皇帝抬眸,半信半疑,“都说女人做娘后,心思可就是一股脑扑在孩子身上了,你会不担心胤禔?朕不信。” 惠妃眼底抹过一丝哀怨,“皇上您是不缺妾妃这一份担忧,所以您不在意,反而置疑妾妃一片情意。” 淡淡幽幽送过一记嗔怪的眼色,“皇上,您说胤禔那孩子何尝听过我的话。怀胎十月生下他,没多瞧一眼,他就被送走了。宫里的规矩如此,姐妹们都一样,妾妃唯是盼着他健健康康就好。待他回宫住进阿哥所,我倒是想把他抱在怀里疼他,可他除了向我请安,说上几句客套话,他不与我亲近,我也只是干着急。他那烈性子犟脾气,除了您,没人能降服他,而他也独独尊重您,唯您的话遵从奉守。” “你这是对朕有怨气?朕小时候因为痘疫,也是在宫外育养多年,何曾有机会与皇阿玛、额涅相处。等到朕登基可以孝敬额涅,额涅却已病入膏肓,难以医治。如今我们康健在此,胤禔也长大成人,你说说你,他不亲近你,可他也是你儿子,你担心他又怎么了?” 皇帝瞪眼过来,没有生气,反而是一种平易近人的调侃。皇帝的这种口吻,通常只是在同龄的惠妃与荣妃跟前才会流露。别看承欢皇帝身下的年轻妃嫔们接连不断,可思想上、年龄上的代沟却是身体欢愉无法跨越的,所以往往这种谈谈天说说地话话家常的场面,不是任何妃嫔都有机会的。 惠妃自是明白这一点,才会有技巧地与皇帝敞开了聊叙,“胤禔他若是得皇上您万分之一的修养,妾妃哪儿能不担心他?” “你呀,子不教,父之过,你这是把儿子的对错都算在朕头上了。”皇帝拉过惠妃的手,把丝帕放回惠妃手中,“好好好,他是朕的皇长子,朕不管教他,谁还能管教他。” 惠妃从坐墩上移到床沿,拉住皇帝的手,柔情绰态,“皇上,他若做错了,打他骂他,您只管教养,妾妃半点不心疼。有您这般为他着想的汗阿玛,那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皇帝把惠妃搂在怀里,目色与光线逆向,闭眼避开刺目,皇帝说得轻松自然,“这可是你说的,打他骂他都行,朕可就不留情了。” “瞧您说的,妾妃只要您身体好好的,妾妃就心满意足了。”靠在皇帝怀里的惠妃确实也心满意足了,到如今,能这般与皇帝亲昵,也是到头了。 下晚时分,胤礽过来养心殿给皇帝请安时,正好惠妃要离开。养心门前,彼此见礼问好后,胤礽款步而入。惠妃停在原地,看着胤礽挺直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自己眼中,方转身而走,回自己所居的延禧宫。 惠妃人刚到延禧宫门前,宫里的奴婢就迎了上来,恭恭敬敬道:“主子,大福晋带着两位小格格来了。” 胤禔的嫡福晋伊尔根觉罗氏生下第一女时,胤禔十六岁。接着第二年,这位大福晋就生了第二个女儿。才间隔一年,如今又怀上了,来年胤禔就该迎来第三个孩子了。 惠妃没有立刻进去,只是暗自思量着:“胎像才稳,她怎么就迫不及待进宫来?该是担心胤禔,向我这个婆婆打听消息来了。可我要如何与她说明呢?” 被点名侍疾的最初,惠妃还以为是因为胤禔在前线表现突出,皇帝才会宣召她。毕竟当初大军出征时,胤禔被赐封副将,惠妃脸上甭提有多光彩了。可御前几天伺候下来,皇帝绝口不提胤禔,惠妃已预料到胤禔怕是闯祸了。 直到今天,皇帝话里有话说到胤禔,惠妃只能顺势推脱。 胤禔是她怀胎十月的亲骨肉,是她唯一的倚靠,她怎么可能不担心。可她后宫历练多年,她知道怎样做才是帮儿子。如果她哭哭啼啼求皇上宽恕胤禔,只怕会适得其反。她与胤禔是子以母贵,也是母以子贵,彼此根本就是相依相托的。 故而,惠妃不怕胤禔受皮肉之苦,她就怕皇帝心生凉薄,从此对胤禔不管不顾,放任自流。打从皇太子被册立以来,独占鳌头,皇帝的心思全在太子身上。好不容易胤禔排上了皇长子,也得到了皇帝的青睐,虽无法与太子的受宠相提并论,可除了太子,诸皇子里就属胤禔了,这份荣耀来之不易。 既是出征胜利,驱逐了噶尔丹,为何皇帝却无精打采,眼中分明不见兴高采烈。这只能说明,这场战赢得粉饰不真。从来战后都是先嘉奖后清算,平三藩如此,收台湾如此,这次,就更不会例外。 惠妃心里有多担心儿子,面上她就表现得有多不待见儿子。身为母亲,不为儿子着想,还说得过去吗? 当然,打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失去母亲的胤礽,是永远体会不到来自母亲的这种曲折迂回的保护性的爱,那是最无私的爱。 踏进养心殿陪着父皇一同用膳时,父子俩谈古论今,和乐融融。胤礽告退离去后,皇帝沉吟许久,想出了既偏心胤禔又对出征大军有所交代的法子。 翌日,一道圣旨急速送往裕亲王大营,旨意大抵如下: 胤禔听信小人馋间之言,与抚远大将军和硕裕亲王福全不相和协,妄生事端,私行陈奏。留驻军前,必致偾事,著撤回京。 第23章 杖责胤禔 胤禔快马加鞭奉旨赶回京城,尚不及回府看望妻儿,便直径入宫。跨进养心殿时,胤禔身上的盔甲还散发着阵前的血腥气,满面的风尘仆仆,一身的汗渍斑斑。 从胤禔见上皇帝跪地俯首的那一刻起,皇帝劈头盖脸的怒骂就没停过,裕亲王写来的亲笔书信在皇帝手中挥舞,一条条惹是生非从皇帝口中念出,恨铁不成钢的怒火烧灼皇帝一双赤目。 裕亲王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如此行事的,皇帝把胤禔交给他带,他没带好,最后还反过来指出胤禔的不是,这对于与皇帝的兄弟关系、与胤禔的伯侄关系都只会产生坏影响。 然而,与噶尔丹的这场战,其乱象百出已远远超出裕亲王的预估与掌控。噶尔丹未到预定地点就设伏宣战,对乌兰布通地形不熟悉的裕亲王仓促应战,清军自身对火炮火器的重视与演练远远不够,反而先吃了厄鲁特兵火器的亏。有佟国纲这样勇往直前的都统,就有装病躲避的副都统,甚至明珠、索额图擅自选出数百人的精壮勇士守护在自己周围,而不是派往最前线。 如此手忙脚乱的情形之下,身为副将的胤禔不是配合伯父积极应对,反而是一封封的密信送到皇帝跟前,数落伯父。手里有战报,有儿子的密信,不在战场上亲身经历的皇帝凭借这些作出判断,给裕亲王一道道命令送过去。裕亲王倒是想皇帝的旨意与客观情况面面兼顾,可实际上,反而错失时机,得到的反而是最坏的结果。 忍无可忍之下,裕亲王亲笔私信呈上,以伯父的不尽职向皇帝请罪,也把胤禔在军中的逾越之处罗列。不求别的,只求皇帝把胤禔调离军营,不要再在军中随意肆为,散漫军心。 “混帐东西,”皇帝把手中的信砸到胤禔脸上,薄薄的两页纸竟像是两块板砖,拍得胤禔晕头转向。 书信缓缓落下,静静躺在地面,皇帝手指胤禔脑门,怒喝过去,“捡起来,给朕恭恭敬敬双手捧着。你说,你伯父可有冤枉你,这一桩桩一件件可都是你做下的?你还有脸与朕密奏,说你伯父指挥无方、懦弱不前?” 胤禔颤巍巍把书信捧在手心,惊恐不安,“汗,汗阿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噶尔丹实在是太狡猾了,伯父不是他的对手,他······” “闭嘴,你还有脸狡辩。”皇帝出脚踹翻胤禔,胤禔不敢迟疑,忍着疼痛迅速爬起,跪回原位,依旧捧好书信。 瞪大怒目,皇帝紧盯胤禔,“你说,噶尔丹在乌兰布通停驻时,你为何要私自去见赫钦?噶尔丹停战求和,你为何又要点名要赫钦前来大营谈判?你与赫钦是怎么回事,为何三番两次要见他?” 皇帝口中的“赫钦”一出,胤禔头一个反应就是胤礽出卖了他。可当他仔细回味皇父的问题,掐住时间点是乌兰布通之后,那时胤礽早已离开,胤禔暗下决心把传国玉玺的事情瞒下。 头次见面,赫钦抛出的鱼饵果真是勾住了胤禔。首次与皇太子、皇长子见面,赫钦就已看出传国玉玺更能打动谁?对于储君来说,皇位早晚而已,传国玉玺是真是假,不至于坐立不安。而对于不屑皇太子的皇长子来说,手里获得传国玉玺,就是其迈向皇位的借口。“得玉玺者得天下”,这是无数觊觎皇权的野心家争取世人认可的旗帜。 相较赫钦的老练,头一次出征的胤禔显然稚嫩多了。噶尔丹停在乌兰布通观望,而赫钦大胆约见胤禔,并且下足血本,让胤禔见到了他手里的传国玉玺。胤禔的惊愕可想而知,说起话来都语无伦次,赫钦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东拉西扯,套出了康熙皇帝引噶尔丹南下的真正用心。 胤禔回到大营,神思尚在混乱中,噶尔丹宣战的消息传来,胤禔幡然醒悟,自己犯下了大错。而胤禔弥补错误的方法不是据实以告,也不是配合伯父击败噶尔丹,而是挖空心思把伯父裕亲王推到风口浪尖,从而掩盖自己与赫钦的见面。 胤禔眼中凝结水雾,顷刻泪珠滚落,嘀嗒嘀嗒砸向手中的信纸,“汗阿玛,儿子错了,儿子中了赫钦之计,儿子早已悔不当初。” 见胤禔泪如雨下,皇帝爆发的火山犹如遭遇天边细雨,无法扑灭火势,但却是慢慢降温。皇帝心软了,回身一步一沉重,走到御座前,握住扶手。 “这么说,是你泄露了朕的计划,所以噶尔丹才会在乌兰布通设防宣战?” 皇帝问出这番话时,声音已开始发颤,他害怕胤禔的回答,哪怕他早已算准也就是这么回事儿,可他仍然害怕,恨不得此刻自己的双耳失聪。 胤禔依旧恭恭敬敬捧着信纸,但双膝快速移动,其间狼狈摔倒也还是马上立身,跪移到皇帝跟前,涕泪不止,“汗阿玛,赫钦他一会儿说科尔沁的牛羊,一会儿聊盛京的天气,一会儿扯到恭亲王叔的驻军,一会儿又回到巴林的草场,我漫不经心随口应付着。事后我才反应过来,我无形中就把几路兵马靠拢包围的点滴泄露了出去,我真是愚蠢至极。” 皇帝返身跌坐龙椅,整个人好似被抽走气力,竟是连抬起胳膊的力气都没有。后脑的疼痛瞬间袭来,皇帝靠向椅背,无奈地闭上双眼,双唇抖动许久,才喃喃说出:“逆子,蠢蛋。” 皇帝默默忍受着头疼,胤禔则趴在皇父脚边啜泣请罪,父子俩就这样一动一静,任时光轻脚轻手滑过,悄然洗刷曾经犯过的错误。 疼痛稍缓解,皇帝启开眼帘,目光凛冽,“起来,立刻把你伯父列出的那些不端行为写成自己的认罪书,交到议政王大臣会议由他们议罪。” 胤禔抬头看向皇帝,父子俩的视线交集一处,皇帝眼中的锋利刺骨戳人,“至于你与赫钦的见面,半个字也不许提,就这样烂在肚子里,听到没有?” 胤禔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忙不迭答应皇帝。此时,只要父皇原谅他,要他怎么做都行。 很快,胤禔提笔落墨写就认罪书,当然,皇帝的交代胤禔自是照办不误。在皇帝吩咐下,梁九功遣人往毓庆宫请皇太子、皇子书房请三、四、五、七、八、九、十共七位读书的皇子齐聚养心殿前殿院内,而胤禔已脱去盔甲,着里衣里裤脸朝下趴到了庭院中央的刑凳上。 皇帝站到胤禔前方,一名身材壮硕的太监手执竹杖躬立胤禔脚边,胤礽及弟弟们肃立周围,俯首听训。 “朕今日把你们兄弟几个召集在此,就是想要警醒各位,身为皇子,一言一行无不流露出你们的教养。尊长护幼,效国为民,这是你们为朕之子、为国之臣要谨记在心的根本。” 皇帝的视线由高到低一路斜线到末尾的胤俄,威严慑人,“此次塞外出征,朕亲点胤禔为裕亲王大军的副将,只盼胤禔协助裕亲王驱逐噶尔丹,保我草原康宁。然,胤禔在营中失德失常,辜负了朕的厚望。身为朕的皇长子,也是你们的大哥,胤禔不表率优良,反而肆意妄为,实在有辱门风,败坏纲常。” 皇帝从执杖太监手里拿过竹杖,“从朕开始,依次太子,再至胤祉,逐一到胤俄,每人行杖五下。经此教训,望胤禔改过自新,拿出皇长子、皇长兄该有的样子。尔等做弟弟的,也要自省自查,把身上的不德之处剪除修正。” 高高举起竹杖,皇帝照准胤禔臀部的最高处,狠狠拍了下去。竹杖离去的一刹那,胤禔颤了一下,只觉臀尖被烈火燎着,疼痛疾速穿过背肌,震骇心房,涌上脑门。接着第二杖落下,胤禔咬紧牙关,丝毫不敢从牙缝中挤出丁点儿-呻-吟。 五杖过后,胤礽接过皇帝手中的竹杖,胤禔立刻扭头警觉地看向胤礽。站到合适的位置,胤礽抬起竹杖,心里闪过一丝不忍,第一杖落向胤禔的臀腿时,仅用了五分力。 谁知,胤禔竟然发出一大声惨嚎。 原本不打算在此观刑欲进殿休息的皇帝转过身,闪念间,有种胤礽借机收拾胤禔的疑惑,再转念,胤禔本就欠收拾。顿时,皇帝横眼斥去,“你鬼哭狼嚎什么?少在那儿装腔作势,太子,给朕狠狠打。” 胤礽再次拍下竹杖,用了八分力,那一丝不忍尽数丢开。既然你胤禔不识好歹,倒打一耙,我这就老老实实听父皇的命执行到底。 有了太子哥哥的这一茬,弟弟们找到了执行的力度,一个个也揣摩出了父皇的要求,那就是必须严肃认真对待。就连同为八岁的胤禟、胤俄虽举起竹杖都吃力,可也拿出吃奶的力气,尽力往胤禔的臀腿上拍。到了,兄弟俩一边观察着大哥鲜血渗透的里裤,一边不避讳地亮开嗓子脆生生交流。 胤禟:“也不知有没有皮开肉绽?” 胤俄:“扒开裤子才能看出来,咱要扒吗?” 胤禟:“达不到皮开肉绽,还要再来一遍吗?” 胤俄扭头看向哥哥们,寻求答案。原本兄弟几个遵命下手,心也是不免戚戚焉,可一听两位小弟弟的童言无忌,倒是禁不住闷头暗笑。 八皇子胤禩算是当中真正放水下手轻的,无论如何,胤禩一出生就交给了惠妃养育,胤禔是他的养兄,惠妃待胤禩也不错。十岁的胤禩拉过两位弟弟,小声劝道:“已经打完了,你们俩别再说了。汗阿玛正在气头上,别回头该你们俩挨打了。” 被打得头昏眼花的胤禔连头都抬不动了,眼角朝两个小弟弟斜过一眼凶恶。可惜,胤禟、胤俄没瞧见,倒是被八哥的话唬到了,赶紧着躲到哥哥们身后。 自挨过杖责后,胤禔就被勒令留在府中,不得外出。 不久,率军出征的王爷、大臣们领命回京,接受议政王大臣会议的议罪。轮到裕亲王福全时,议政王大臣们拿出胤禔的认罪书,上头胤禔还补充道,他是裕亲王大军的副将,不论裕亲王说什么,他都没有异议,与裕亲王共进退。 裕亲王俯首良久,整个人都傻了。他意识到,皇帝的意思就是哪怕胤禔错得再多,他身为伯父,身为主将,也要共同担负,更何况福全自己也确实有指挥失当的地方。 福全抬头时,已是泪眼模糊。面对议政王大臣们,福全没有再说胤禔一句不好,把所有罪责独揽自身,请求责罚。 很快,议政王大臣会议就议定要革去裕亲王福全、恭亲王常宁、简亲王雅布的王爵,撤去福全手中的三佐领。皇帝自是没有照搬议定,对几位王爷从宽免革,不过罢免了福全与常宁的议政资格,三位王爷罚俸三年,而福全手中的三佐领也撤去了。佟国维、明珠、索额图等人俱罢议政,降四级留任。 于此,本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出征却变得虎头蛇尾,授命征战的肱骨王公大臣们全被论罪惩处,无一幸免。 第24章 死而复生(修错) 阳春三月,草木青翠欲滴,花簇繁盛如锦。 乌兰布通一战笼于清廷之上的阴霾经冬雪覆盖,春暖花开冰雪消融后,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不可说、唯意会就此渗入泥土,化为乌有。 武英殿正殿内,康亲王杰书正在主持议政王大臣会议,讨论的主题就是因被噶尔丹打败逃入大清境内的喀尔喀土谢图汗所率的十余万人该如何整编?曾经喀尔喀各部与大清的九白年贡关系要如何更定? 年后的议政王大臣会议加入了不少新面孔,毕竟年前因为乌兰布通战役的失当,裕亲王福全、恭亲王常宁、佟国维、明珠、索额图等都被皇帝罢了议政。(“议政”是一种正式的职衔,是权力和地位的代表,由皇帝任命或罢免。) 与皇帝血缘关系最亲近的两位兄弟王爷不在场,就连皇帝的姻亲肱骨大臣也无法出席,议政的规格似乎单薄了些。然而,令康亲王始料不及的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气氛还未热络起来,皇帝竟把太子派来了。不止如此,就连纯亲王富尔祜伦也坐到了太子的下首,不过两位不发言,只旁听。 屋外的暖阳照得大地万物舒坦,折射入屋的光线斜映胤礽后背,好似一只无形的小手轻一下重一下戳他宝蓝色锦缎外袍上的暗花纹路,本该正襟端坐的胤礽浑身不自在。 实则,与光线无关,而是因为胤礽下首的纯亲王富尔祜伦。 纯亲王富尔祜伦,康熙皇帝七弟隆禧之子。康熙十三年,隆禧受封和硕纯亲王。康熙十四年,受命著镶白旗。兄长裕亲王福全于康熙六年先入镶白旗辖领部分佐领,故隆禧入镶白旗时,皇帝为照顾幼弟,特地从自己的上三旗中分出十五个佐领添加给隆禧。 先帝顺治爷英年早逝,生前育有八子,唯二皇子福全、三皇子康熙帝玄烨、五皇子常宁、七皇子隆禧长大成人。 不曾想,虽得皇帝哥哥的爱护,但隆禧福运不够,康熙十八年七月,不过十九岁就因病薨逝。隆禧的辞世,真个让孝庄皇祖母白发人又送黑发人,伤痛哀泣不止,甚至还想亲临其丧。 当时,唯恐皇祖母身体发生变故,皇帝一直守在慈宁宫苦苦劝谏,直至皇祖母放下出宫的念想。后皇帝下旨辍朝三日,又敬遵慈谕,御驾王府为隆禧举哀,并赐谥号“靖”。 隆禧去世后的同年十一月,他的王妃尚氏生下遗腹子富尔祜伦。这位王妃不是别人,正是和硕和顺公主的二女儿,也是石文炳继妻的妹妹。 数月后,富尔祜伦领旨承袭父王的爵位,成为新一代纯亲王,同时也接着辖领隆禧名下的镶白旗佐领。 莫说太子旁听议政王大臣会议,就是他参与发言,在场的王公大臣们也不会持有异议。毕竟,到了五月,太子就已十八。比及当今皇帝十六岁就设计除鳌拜,二十岁就撤三藩点将平乱,太子目前为止主要的时间多为读书练武,有时则应皇帝指派出席祭祀礼。 然而,未及十三岁的富尔祜伦坐到这种场合,大家心里就有些不痛快了。仗着从前孝庄太皇太后的宠爱,奶娃娃一个就当起了王爷。此后的一路成长,皇帝也是百般照顾,学问渊博的汉大学士指给富尔祜伦教授汉学,武艺突出、骑□□良的满汉谙达也亲自选定派去王府。逢年过节,必召富尔祜伦进宫赴宴,嘘寒问暖表达关切,得了空闲也要考校其学问,督促其勤学向上。这份用心,比太子不及,但比其他皇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得皇帝疼爱,享受荣华富贵也就罢了。可如今,这位胡须没冒出、喉结无变化的小王爷堂而皇之与太子坐到了旁听席上,肆无忌惮地依个打量着发言的王公大臣,清秀的面庞上,嘴角、眉梢还悬着漫不经心的坏笑。别人扛刀舔血奋斗了多少年才挣得这一严肃的席位,现下瞧着富尔祜伦这副模样,不上火才怪。 胤礽几次余光瞥向富尔祜伦,倒不是与大家伙儿一个心思,为自己叫屈。会议中,谁发了言,有何提议,对胤礽来说,完全是左耳进右耳出,全然不觉。 整场会议,胤礽脑海里就只是反复盘旋一问:“富尔祜伦为何还活着?” 胤礽可是清清楚楚记得,前世的康熙朝,这位小堂弟康熙二十年十一月,刚满两岁的他就夭折了。当时,皇父辍朝三日,以示哀悼。后宗人府请示,是否需过继同宗子嗣袭纯亲王爵,皇帝否了,纯亲王一爵自此中断。 会议结束,胤礽的神思还停留在富尔祜伦身上,亏是康亲王提醒,胤礽才起身接受大家的恭送,移步出殿。 富尔祜伦跟在胤礽身后,一道回乾清宫向皇帝复命,但他一言不发,只是步调配合胤礽,不逾越,也不落后。 胤礽忽然停步,转过身目不转睛看着富尔祜伦,甚至一度冲动之下伸出了手想要捏捏富尔祜伦的脸,要么揪揪胳膊也行,反正就是想摸摸,这是否真是个有血有肉热乎乎的大活人。 当然,胳膊是抬了起来,但胤礽还是硬生生收了回去,心在发颤,手也有些抖动。 富尔祜伦站得笔直,仰着脸回视胤礽,那标志性的笑容,挑衅又随意,“太子哥哥是不认得我了?也是,大半年的时间没打过照面,太子哥哥这样的大忙人记不住我,也是常理。” 若说胤礽一辈的兄弟里,也就胤禔会当面冲胤礽冷一句热一句。脑中过滤一番今世头十七年的过往,胤礽惊觉,这位活蹦乱跳的堂弟,好像对自己向来就是礼节周全,但嘴上可不太待见。 “方才议政王大臣会议,您时不时就瞥我一眼,害我一会儿以为自个儿脸上有东西,一会儿又琢磨着是不是身上的穿着哪块儿不对劲儿。正好,您既然索性停下盯着我了,劳您赐教,问题出在哪儿?” 胤礽没有回答富尔祜伦,沉默中,眉宇间的冷酷欺霜傲雪。富尔祜伦总还是毛头小子,嘴角的笑在胤礽清冷的注视下渐渐有些挂不住了。胤礽掉转方向,大步前行,眼中的清冷因为内心的震惊就快要结冰了。 ****** 乾清宫暖阁里的御案前,皇帝搁下手中的朱笔,批阅了一段时间的奏折,着实有些累了。 站起身,伸伸胳膊,抖抖腿,刚柔并济打了一套操,舒展了身体后,皇帝叫进梁九功,询问武英殿那边进行得如何? 胤礽与富尔祜伦过去旁听议政王大臣会议,梁九功也派了手下的小太监奉命在武英殿外候着。如果会议一结束,小太监就会先行回来禀报,所以胤礽他们还未见上皇帝,皇帝就已经大致了解情形了。 皇帝问话一出,正巧小太监气喘吁吁刚跑回来,听过小太监的禀报,皇帝转而问起梁九功,“大阿哥可是还在书房?” 梁九功虾腰俯首,乘机掩饰眼中转瞬即逝的笑意,恭顺地应道:“回皇上,大阿哥每日的功课不经您过目,大阿哥是不能出宫的。” 皇帝的虎口把住自己的下颚,拇指、食指收拢磨蹭硬实的胡须,略微沉吟。收回手,背负身后,皇帝方步踱出,同时吩咐:“朕要去瞧瞧阿哥们,交代下去,让太子与纯亲王直接过去皇子们的书房。” 就快靠近皇子们学习的院落,皇帝打了手势,御前侍卫们院门前守候,梁九功轻手轻脚前头开路,皇帝则慢悠悠从一侧绕行,站到了书房的窗户旁。 十一皇子胤禌是宜妃之子,也是五皇子胤祺、九皇子胤禟的胞弟,五月即将虚满七岁的他开春时也正式入学,与皇兄们一道同进同出书院。 今日值守的汉文师傅是新春后刚擢升为内阁学士的王掞,康熙九年的进士,入选庶吉士后,深得翰林院掌院学士熊赐履所器重。成为皇子书房的汉文师傅,也是熊赐履保荐推举。 其他皇子们按照入学先后顺序领了相宜字数的楷字功课,正安安静静、认认真真书写。而胤禌先不习字,王掞带着他诵读《三字经》,王掞一句,胤禌跟一句,低沉的嗓音与清脆的童声此起彼伏,配合融洽。 皇帝稍偏脑袋专注地听着,眉眼弯出欣慰。听到胤禌读错时,心里忍不住纠正;听到胤禌无误时,心里又划出悦浪。 待胤禌读完,皇帝示意梁九功。梁九功及时现身,亮嗓子宣布皇帝驾到,王掞及皇子们大吃一惊,忙不迭齐聚过来行礼见驾。 皇帝正位坐下,叫过胤禌到跟前,“朕听了有一会儿,读得不错,往后再接再厉。” 胤禌长得是圆乎乎的白白胖胖,一笑,五官都眯在了一起,“谢汗阿玛夸奖。” 随即回头瞅向身后侧的胤禔,小声问去,“大哥,汗阿玛都夸我了,今儿不能打我屁股了。” 皇帝讶异,抬头看向胤禔。胤禔脸色如常,严肃认真,“只要我在书房,不守规矩的,就是要挨打。” 胤禌扭向皇帝,可怜巴巴的样子,“汗阿玛,我今儿挺乖的,不信,您可以问师傅。” 皇帝拉过胤禌,和蔼地拍拍胤禌的小胖手,“听兄长的,若是没学好,朕罚得更厉害。不过,今儿你表现好,朕回头差人给你送奖品,以资鼓励。” 吩咐王掞继续考查皇子们的书写功课,皇帝把胤禔带到院里的梧桐树下。梁九功利索地往石凳上铺好石青锦缎坐褥,原本干净的石桌也重新擦过,这才恭请皇帝坐下。 皇帝接过胤禔呈递过来的一篇楷字,粗略扫过。比之胤礽,肩背相望,就连胤祉,也尚有差距。不过,原本书房里一笔一划准确精到练出来的点画倒是逐渐拾了回来,长进不少。 胤禔垂首,等着皇父训示,梁九功却在这时,小碎步上前。 “启禀皇上,太子殿下与纯亲王已至门前候着,等待召见。” “哦,”皇帝放下手里的楷字,“让他们进来。” 原本一直气定神闲的胤禔,霎时眉尖攒紧,垂于身侧的两手攥紧了拳,又快速地松开了。 第25章 锋芒乍现 话说去年深秋,胤禔自前线回来被皇帝杖责后,就奉命老老实实呆在府中。后佟国纲灵梓即将到京时,皇帝遣胤禔、胤禛一道前去迎回,并送至佟国纲府上,端茶敬酒祭奠于佟国纲灵前。 当时,胤禔身上受杖责的伤尚未恢复,一连串的活动下来伤口早已裂开。不过胤禔却是咬着牙迈步稳当、举止端正,丝毫没有流露出身上有伤的迹象。 鄂伦岱尽管与佟国纲不和,但父子血缘,再者佟国纲也是为国捐躯,鄂伦岱该尽孝的礼节半点没敢马虎。见是胤禔代表皇帝过来,鄂伦岱在佟国纲灵前不好说什么,待送出胤禔时,才低声说了一句,“大阿哥,你有事瞒我。” 明珠当时就在胤禔身旁,眼见胤禛就快赶上来,明珠赶紧着对鄂伦岱说:“节哀顺变,先过了眼前的坎儿再说吧!” 回身看向胤禔时,明珠其实也是一堆疑问想要求证,但也按耐下,轻声叮嘱道:“风雨欲来,忍耐再忍耐,切莫冲动。” 果不其然,很快一干出征的王公大臣们领罪受罚,倒是鄂伦岱因为佟国纲阵亡,他这位长子承袭了父亲的一等公爵,并接替父亲的镶黄旗汉军都统职务。 胤禔禁足府中的日子异常规矩,陪陪怀孕的福晋,埋首书房读读写写,抑或院子里练武射箭。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一遍又一遍想着出征后的点点滴滴,千条万缕的思绪反复整理,反复剔除,感慨建功立业的机会从手中溜走,但也暗下决心该是自己的,一并都会拿在手中。 桃红柳绿的三月,胤禔迎来了自己的第三个女儿,也就在这时,皇帝才开口解除胤禔的禁足,并召他进宫见了面。 皇帝打趣着自己这位皇祖父已经有了三位小孙女,胤禔倒也毫不回避,直言不讳,“儿子以为能为您添位小皇孙,起初确实有点失望。不过,只要是福晋给我生的孩子,我都喜欢。” 或许这就是皇帝不自禁喜欢胤禔的地方,有时候话起家常直爽不绕弯子。若是换到胤礽身上,胤礽没准就会表达得很婉转,甚至迂回转移到它处。 身为储君,胤礽的言谈举止没什么可挑剔,毕竟往后坐在皇位上,轻而易举就被臣子看透,那还谈什么驾驭朝臣。可皇帝如今坐在皇位上,允许自己高深莫测,却不喜欢别人在自己跟前含含糊糊,儿子就更要对自己明明白白。 胤禔在这一点上得明珠指点,拿捏得愈发熟练。原本性子就是如此,再又屡次实践屡次迎合父皇的心理,所以很多情况下,虽表达得纵意坦率,效果却恰好合适。 皇帝一直暗中观察着胤禔近期的表现,心里也早就原谅了他。为了多磨练胤禔的耐性,这才要求他每日进宫往书房找师傅领功课练楷字,然后呈送给皇帝阅览才能出宫。胤禔二话不说,照办不误。 自胤禔重新杀回书房,弟弟们可就老实了不少。先前本就杖责过大哥,这下谁要是一个不留神违纪,大哥真是抓到了无可辩驳的理由,一下一下打起来,臀腿疼得火辣辣冒烟。就连刚入书房的胤禌,也挨过大哥的手杖圆臀,眼泪汪汪地哭了好几回。 眼见父皇对自己的表现日渐满意,再加上明珠透露,皇帝将要出塞巡察边外蒙古生计,解决喀尔喀的问题,胤禔暗中期盼着,能带上自己。自从见过赫钦手里的传国玉玺,胤禔对于出塞寻求真相汲汲盼望。 可今早一听说,太子和纯亲王被派去旁听议政王大臣会议,胤禔不想着急都不行。不禁又叹息,若是乌兰布通一战打好了,没准自己都已在议政王大臣会议上议政了。这下可好,不只是被胤礽抢了先,就连纯亲王那样不着调的毛小子都能上那儿露脸,真个是怨气一股脑往上顶啊! 内里急归急,气归气,胤礽与富尔祜伦来到皇帝跟前时,胤禔面上毫无表情。用明珠的话说,“脸色要分场合”,谈不上收控自如,不过胤禔倒是注意了。 即将出塞参加草原大会的随行人选,皇帝大致的意思是胤礽与胤祉,这也是因为上次兄弟俩去行宫探病的表现甚得帝心。富尔祜伦旁听议政王大臣会议,纯属往水里扔颗耀眼的小石子荡出水花,好让一众本该踏踏实实服从圣命的王公大臣们掂量掂量,长江后浪推前浪,新人随时能取代他们。 令皇帝颇为意外的是,不过随意问两嘴会上的情况,哪知就像是捅了马蜂窝,富尔祜伦滔滔不绝把每一个发言人的观点原原本本复述出,就连人家说话时的表情、神态也都描述得活灵活现。不单是皇帝听愣了眼,就连胤礽、胤禔都惊呆了。 “富尔祜伦,你,”皇帝的指尖一下一下敲击着石桌,竟不知该如何夸奖,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了三个字,“好记性。” 富尔祜伦听着不痛不痒的赞扬,面上是不淡不咸的微笑,礼仪上保持恭敬,不惊不乍向皇伯父谢恩。 皇帝转向胤礽,有了一种需要我最出色的儿子挽回点面子的冲动,“太子,你有什么补充的?” 实在不凑巧,胤礽整场会议的注意力都在富尔祜伦身上。若不是现下听富尔祜伦栩栩如生重复了一遍,他竟不知道会上你来我往的发言还挺热闹。 议政王大臣会议都会有书吏做现场记录,然后交由主持会议的康亲王过目,最终康亲王向皇帝呈递奏折,归纳出结论。 既然富尔祜伦的讲述完整无缺,且康亲王也要呈递结论,胤礽就不想多说,以免暴露出自己根本就没听会的心不在焉。 “回汗阿玛,纯亲王所述面面俱到,儿臣没有补充的。” 皇帝本是挺直身躯,双手扶于两边膝盖上,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这种时候,就等着胤礽从容自若表述两句,皇帝就可以总结陈词,把太子的榜样形象拔高,嘱托诸位兄弟们向太子学习,到此结束。 至于,议政王大臣会议究竟如何情形,皇帝自有定夺,轮不上眼前的小辈们置喙。 孰料,胤礽没接过皇帝这一茬,反而拱手退让富尔祜伦使其独占鳌头。偏这时,胤祉及弟弟们的书写交由师傅通过后,陆续来到院中,听父皇示下。不消说,胤祉、胤禛几位先出来的皇子都已把院中的情形听在了耳里。到最后,就连胤禌、王掞也都站到了边上。 甭管众人前皇帝表现得如何关照富尔祜伦,可学问、处事上,皇帝自然是希望皇子们表现突出,好歹是自己的骨血,代表着自己智慧的传承,也是皇家的体面。 皇帝的上半身绷得愈发笔直,双目凝视胤礽,无喜也无忧,只有专注。终究是与皇父相处最多的儿子,胤礽意识到了自己的回答好似并未得到父皇的认可,犹豫着自己是不是应该补充两句,可从何补充呢? “纯亲王一番惟妙惟肖的详尽描述,倒叫我这个从未去过议政王大臣会议的都有了身临其境之感。太子弟弟,何不从中选几条你认为实效有用的,说来听听。” 这番话出自胤禔,余音犹如一阵轻风往皇帝面上刮擦惊喜,皇帝的右手指尖快速敲打过腿面,顺应说出:“胤禔说得有理。” 胤礽恍然,兄弟们都看着呢,原来皇父还有这层意思等着自己。因为富尔祜伦,自己一直有些迷糊,没曾想,胤禔却是一开口就直冲要点。 “儿臣以为,”胤礽凝神定气,脑海中快速翻阅过往,再结合富尔祜伦方才的讲述,“若能把漠北草原纳入我大清版图,这将是一件可喜可贺之事。漠南一度是我大清北部的绿色屏障,汗阿玛也曾说过,屡屡修筑的长城不如满蒙情谊来得坚固。如今,喀尔喀成为我大清最北的防线,沙俄对我大清将不敢轻举妄动。而漠西草原,有了喀尔喀西面的防守,他们的野心终被辖制,甚至内讧后的一盘散沙,收入我大清管辖也是迟早。到时,北至沙俄边界、西向漠西的整个草原皆为我大清管辖,我大清将会是前所未有的庞大。” 胤礽找到感觉,自信满满,侃侃而谈,“噶尔丹没能吞并喀尔喀诸部,未尝不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而喀尔喀之前一再与我大清保持距离,维系岁贡关系,事到如今,不想依附我们也别无选择,又可谓世事到头螳捕蝉。” 向来表述委婉的胤礽此时像换了一个人,沉浸在年轻无畏的豪情万丈中,院子里除了他流畅的清朗之声,大家好似连呼吸都屏住静悄悄地听着。就连胤禌听得囫囵恍惚,也不敢出大气。 皇帝的双手已经改为捏住膝头按压,深邃的眸心燃着火光,“大家七嘴八舌说了不少解决办法,依你看,哪一种比较合适?” 皇帝沉稳的声音不缓不急,胤礽的情绪飞翔在激亢中尚未拉回,“儿臣以为,干脆与漠南四十九旗一致,彻底收编,不再留下任何转圜的余地。将来······” 胤礽刚想再接续,皇帝立刻抬手,停住胤礽。 “说的非常好,到此为止。”皇帝站起身,逐一巡视过儿子们,最后来到富尔祜伦身上,面庞挂上微笑,“今儿,太子与纯亲王这趟旁听收效显著,朕深感欣慰。往后大家得了机会,就该这样认真对待,明辨事理。” 皇帝招手唤过胤禌,也叫来富尔祜伦,两人一左一右站到皇帝身边。示意其他皇子们可以退下休息,皇帝拉起胤禌的手,慢慢走起,“朕让人把奖品送去翊坤宫交给宜妃,你去找你额涅领赏。说说看,你想要什么?” 胤禌倒没客气,马上就想到了,“汗阿玛,儿子想要吃上回宫宴上那种带果木清香的烤鸭。” 仰着脑袋望向皇帝,胤禌发出疑问,“汗阿玛,既是给我的奖品,直接给我不就得了,为何还要额涅过手呢?” “就数你好吃,”皇帝握了握手里的小胖手,“回头朕要嘱咐你额涅,控制你的饮食,身子骨要结实,拉弓骑马才能学起来。” 至于为何要通过宜妃,皇帝自是不会明说。后宫里能接二连三为皇帝生儿育女的女人十个手指头都能数过来,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打情骂俏,皇帝对宜妃还真就留着这份情趣。 “富尔祜伦,听说你去年冬月十二岁的平安牌没挂上,何时过去潭柘寺补上?”皇帝回头问向富尔祜伦。 富尔祜伦先行谢过皇帝的关心,回禀道:“往年都是与表弟、表妹一起前去,不过,那阵子表妹身子需要调理,暂且耽搁了。现下和风日暖,也就这段时日,姥姥打算亲自带我们同去。” “那就好,早挂早安心,免得你姥姥心里不踏实。”皇帝脑中浮过和顺公主的身影,忽又想到,“石文炳的那一对双生儿女是不是就小你一个月,腊月里的?” 富尔祜伦一脸笑意,不过不敢有半点不恭,“皇伯父好记性,小侄很久以前提过一次,您竟还记得,表弟表妹好福气。” 皇帝不再多问,欢悦蔓延,石文炳家的儿女他没印象,倒是富尔祜伦说话的方式,他听着舒心。 皇帝走后,胤禔再次为自己的多嘴以及胤礽的表现暗自懊恼。大约瞧出胤礽该是不好表述,他才主动开口想让胤礽张口结舌出糗。谁知,胤礽的每一句掷地有声,视野宽阔,确实是自己没有考虑过的宏图大业。 出宫的路上,座下的马儿似乎也感受到了胤禔的颓丧,慢慢悠悠颠着马步,不敢惊扰胤禔。而胤禔心里也笃定,这次去塞外,皇父肯定不会带自己去了。 这边没有多想的胤礽带上胤祉说说笑笑往毓庆宫的方向而去,其他皇子们也都各回各所,转眼书院恢复了寂静无声。 王掞站在院中央,耳旁好似还回荡着太子方才的那席话。一直提携自己的掌院学士熊赐履数次在自己跟前夸赞太子,今日近距离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王掞也持赞赏态度。 只是,太子未免说得太好了,一时没收住锋芒,竟还是皇帝出言阻止。王掞转身往屋里而去,一边收拾书卷,一边轻言嗟叹:“也不知皇上作何感想?只怕皇上还没想齐全,太子就已说透了。” 第26章 皇帝之囧 梁九功站立乾清宫殿前月台,眯眼远眺夕阳在红云霞朵中徐徐西沉。 灯烛执事太监轻手轻脚靠近梁九功,小声请示着。皇上晚膳后也没歇上片刻,又回到了御案前阅折子。现下,虽还不到掌灯时辰,可屋里的视线比不得外头尚有余晖照射,要不要提前给皇上屋里先上灯。 梁九功头也没回,光听声就知道是魏珠了。也就二十来岁的魏珠,手底下也有二三十号的太监听其差遣了,从乾清门到乾清宫里里外外的各种照明、典仪、庆贺所用灯烛,就他这位执事掌管。 就这掏心掏肺为皇帝主子着想的情真意切,梁九功知道,魏珠迟早是要爬到自己头上的。有本事就爬呗,谁还能一辈子在御前伺候,只要老来能往自己在宫外置办的宅子里踏踏实实养老,这太监生涯也算是圆满了。 “不急,既立下规矩,哪儿能随意打破,万岁爷也不会允许。天角还晕着霞光,兴许万岁爷要出去走走消消食也不定。” 魏珠听过梁九功这话,显是不大认同。可就在这当口,屋里伺候的太监出来传话,皇帝要摆驾钟粹宫,该随扈的人员赶紧准备。 没讨上机会,魏珠悻悻然,但一想,皇上出行,引路照明的宫灯必须备上,立刻又抖擞精神退下赶紧招呼人去。 梁九功瞥过一眼嘲讽,还掌灯呢,先长长眼吧! 不在御前伺候,魏珠哪里如梁九功看得仔细。该批阅的奏折皇帝早已批示,唯独康亲王呈递上的折子,皇帝是看了又看,就是没落朱笔。 乾清宫的步辇往钟粹宫而去的路上,端坐朱髹戗金云龙坐椅的皇帝一脸严肃。打从昨日在皇子书院听过胤礽对喀尔喀的表述后,皇帝就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今日再看过康亲王的折子,那种无形的压迫感更明显了。 收拢漠北纳入大清,就可名正言顺于边境驻扎清军钳制沙俄,从与沙俄几年前冲突叠起时,皇帝就有了筹谋。如胤礽所说,噶尔丹的入侵为大清管辖漠北创造了机会,皇帝当然要抓住。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自己筹谋得再好,终是在最后功亏一篑,十万清军不仅没有消灭仅有三万之众的噶尔丹,反叫他带着绝对有生力量逃离,回不得漠西,如今就晃荡在漠北。 与噶尔丹的这场战,皇帝内心遭受的打击不是处罚众位将领就能平息的。对自己能力的怀疑悄无声息啃噬着皇帝的自信心,拥有广袤土地的国君竟然因为一位草原汗王发怵。 然胤礽的侃侃而谈中,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轻无畏,不只是漠北,就连噶尔丹的老家漠西全都要并入大清版图,勾勒出了一副庞大的帝国图景。 这是皇帝没有想过的,没来得及去想,也没敢去想。经历了几番战事的历练,行为处事难免瞻前顾后,处处周详,太多思虑了。 但是他也曾经年轻过,誓要除去三藩时,孝庄皇祖母好言相劝不可操之过急,索额图也积极上折劝阻不要意气用事,可他就是执拗地下了撤藩的旨意。当吴三桂的大军一开始压倒性的一路北上时,他曾恐惧到无数个噩梦里都是吴三桂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或许这也就是明知明珠结党弄权,只要不触犯他的底线,他也尽量宽待明珠。谁让那时候,明珠算是与他同一条船上互相鼓励的战友呢? 太子有出息,胸怀天下,做父皇的,为之感到自豪,也算没辜负自己对他的专门教养。转念后,这大气磅礴的图景不是自己创造,有可能在胤礽手中完成,对自己,何尝不是一种遗憾! 历朝历代,帝王何其多,能留名青史的杰出帝王少之又少,像康熙这样有抱负心的皇帝自是憧憬成为其中的佼佼者。可如今,遭遇了噶尔丹的打击,又见胤礽后生可畏,皇帝的雄心壮志有些禁不住风吹,左摇右晃的。 若单是胤礽的那一番愿景还不足以打击皇帝,最刺激皇帝的却是胤礽说出了具体如何处理喀尔喀的办法。在这之前,皇帝还未完全整理出头绪,这也正是议政王大臣会议发挥作用的地方。 康亲王的奏折递上来,提出两种方法,一是维持喀尔喀原先的部落形式,只不过纳贡改为臣属,此为保守之法。二是直接如漠南规制,改汗王为和硕亲王,分旗管理,此为改弦易辙之法,比较彻底,也免除喀尔喀诸部日后变卦生事。 康亲王比较倾向于第二种,与胤礽所述如同一辙。议政王大臣会议一结束,胤礽并未与康亲王交流过与会内容,私底下也没有接触过康亲王。所以,胤礽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应该是他自己思考的结果。 这才是令皇帝惊叹又感慨的!胤礽尚未正式领命办理政务,如此看来,倘使真让他接触,他完全可以很快上手。 只是自己为何冒出患得患失的情绪呢? 钟粹门前步辇停下,皇帝下辇站直,长吁一气,提步踏入这扇带斗拱的单檐歇山顶琉璃门。 钟粹宫的主位是荣妃,早得了传令的她领着阖宫上下人等按位站立前殿院中,恭候皇帝的驾临。皇帝原本是想到今日给皇太后请安时,太后絮叨着也该选秀为后宫添些新面孔,子嗣繁茂,大清气象瑞丽。同时,顺带着给年龄过了十三岁的皇子们提前物色福晋,先定下来,一个接一个也该陆续成婚了。 皇太后也是孝庄太皇太后薨逝后才开始出面提点这些事宜,倒不是需要太后操持什么,只是上有这么一位身份尊贵的长辈颐养宫中,下有子孙围绕四周,真正是体现出皇室的根深蒂固、枝繁叶茂。 每三年户部都要为选秀上折请示,不过皇帝已连续驳回最近的两次请示了。康熙二十六年年末,孝庄太皇太后薨逝,康熙二十八年七月,孝懿皇后辞世,接连办理丧事,选秀自是一再搁置。 若说太后开了这口,一则也是希望新人新气象,宫里能焕发新的生机。二则,怕是有人不止一次往太后跟前念叨了。 太后当然不会对皇帝说透是哪位妃嫔,可皇帝还是头一个想到了荣妃。出自荣妃的二公主今年十九岁,而胤祉十五岁,也该是考虑谈婚论嫁了。 由此,皇帝过来与荣妃叙上两句,也借机转移心里的沉闷。 荣妃一众请安毕,平身旁立,皇帝这时一眼看到迎驾的妃嫔中还站着承嫔。一下子,皇帝好似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快步去到承嫔跟前,“身子好些了吗?” 承嫔不是别人,正是仁孝皇后赫舍里氏的妹妹,太子的姨母。当年姐姐封后,承嫔年纪尚幼,但也入了宫待年宫中。今年年初,因为生下皇子胤禨晋封嫔位。孰料,这位小皇子未足两月就夭折早逝。承嫔痛失爱子,缠绵病榻已十几日。 皇帝把承嫔送回房,屋子里弥漫浓重的药味。皇帝皱眉,叱责伺候的奴才们不开窗换气,也不见熏炉燃香。 经不住站立的承嫔已半躺床上,形销骨瘦的她宛如一朵风中飘飘荡荡无所归依的落花。 “皇上,妾身将养一段时日就好,劳您挂怀,还亲自来这一趟。妾身这里病晦太重,您不要久留,妾身先行无礼冒犯,这就恭送您快些离开吧!” 两年前怀胎四月的胎儿没了,如今又失皇子,承嫔何其灰心丧气,早已无心思顾念仪容、颐养气度。 康熙皇帝三位皇后的妹妹都在宫中,小钮祜禄氏封了贵妃,又有十皇子,算是最完满。与承嫔一样,小佟佳氏也新封悫嫔,不过目前暂无所出。 三对姐妹都是皇帝的女人,这也算是三大家族在皇帝前朝的体现了。若说对皇后姐姐们皇帝还存有美好追思,但如今的三位妹妹,显然固权巩势的意味更重。 不喜欢屋里的味道,皇帝也不打算多停留,“承嫔,好好把身子调理好。待朕回宫,你随朕去畅春园住一段时日?” 皇帝不是肯定的下令,而是探问。承嫔虽面上一派不露齿的温婉淡笑,但眸心无一丝喜悦,“谢皇上疼惜。” 皇帝的目光何其锐利,早已察觉出承嫔眼中再也燃不起从前对自己仰慕不已的火苗。从懵懂幻想到认清事实,承嫔冷了热情,皇帝也淡了维护。 转身欲要离开,皇帝瞥见黄花梨梅花八角香几上不设熏炉,却搁了一锦盒。虽皇帝明言不用承嫔相送,但承嫔还是起身披了件单衣,规规矩矩要把皇帝送至门前。 见皇帝视线停顿,承嫔看去,当下一抹暖心在她眼中溢出安慰。吩咐身边的奴婢给皇帝拿来锦盒,并打开呈现皇帝眼前。 “太子昨儿吩咐人送了过来,妾身如今什么也吃不下,倒是辜负他一片诚意了。” 盒中放置的是燕窝,盏形大而厚,燕丝细密,一看就是难得的上等佳品。 皇帝一时不好品咂流淌在胤礽与承嫔之间的亲情,收回目光的霎那,他想到了富尔祜伦提到的潭柘寺。 “潭柘寺的住持是朕钦点,且寺中的得道高僧名不虚传,现今寺院在京城周遭的寺庙中享有广泛声誉。”皇帝扭头看向承嫔,不及多想,脱口而出,“朕本想差遣太子去一趟潭柘寺,实地考察。朕欲拨银扩建寺庙,方便百姓求愿祈福。何不先让太子与潭柘寺住持商议,为早夭的胤禨做一场法事超度他早登极乐,你也不要再牵挂他,打起精神来。” 皇帝的沉闷来源于他想要带胤礽去参加草原大会,可他又因为胤礽的宏图与见解懊恼自己的窘促。机缘巧合之下,皇帝找到了不用带胤礽出塞的好理由,不是我这个父皇多心,实在是承嫔好歹是胤礽的姨母,既然送了燕窝给姨母调养身体,那么再为出自姨母的小弟弟安排一场法事,合情合理。 承嫔如何了解皇帝腹中的九曲十八弯,倒是皇帝的提议深得她心。要知道,后宫里夭折的小格格、小皇子不少,可谁能有这样的面子得太子操持。皇帝算是给了她极大的恩典,也算是瞧在皇后姐姐的份上,极为照顾她了。 当下眸光莹然的承嫔泪中带笑连连朝皇帝谢恩,这朵寻求着落的花朵因为接住一滴泪,落到了枝杈上,暂时安了身。 皇帝走出承嫔的屋时,闻悉皇帝消息的荣妃带着其她宫眷再次出现。皇帝此时的心情早已不同于踏进钟粹宫的纠结,与荣妃等人打过招呼后,轻松迈步离去,竟是忘了自己来钟粹宫的最初目的。 翌日,皇帝下旨,择日出塞,欲巡视边外牧民生计,同时正式接受喀尔喀的归顺,对其进行安辑整顿。并,命皇长子胤禔、皇三子胤祉随驾。 第27章 情窦朦胧 下晚时候,暮色敛去明媚春光,尚氏带着大丫鬟红素停在了女儿嫤瑜所居的院落前。 扶柳闻声,迎进了尚氏。庭院里,花草树木错落有致,清清淡淡的馨香流溢漫绕,正是来自那淡染胭脂的西府海棠。 抬眼见着嫤瑜的房前站立的丫鬟折梅,再一看那紧闭的屋门,尚氏不解地问向扶柳,“怎么不让折梅在屋里伺候?” 扶柳趋步相随,躬首应答:“回夫人,折梅原是在屋里伺候的,就方才姑娘说要自个儿待会儿,折梅才退到门前。” 那头折梅瞧见尚氏,急促声往屋里禀告,听得嫤瑜应了一声,这才快速移步来到近前的尚氏前,与尚氏见礼。 屋门从里拨闩开启,一身水绿色蝶恋花春衫的嫤瑜站出门槛,朝尚氏盈盈施礼。 挽上尚氏的胳膊,母女俩一同进屋。尚氏往紫檀梅花桌旁的梅花绣墩坐下,嫤瑜站于尚氏一旁,巧笑嫣然,“额涅可是改变主意了,明儿与我们同去潭柘寺?” 尚氏默而不答,看向桌面排列整齐的平安牌,拿起写有石文炳名字的牌子,一双润目柔情婉约。 “额涅,孩儿就盼着大嫂赶紧嫁过来,如此您就可以去福建陪着阿玛了。” 说起来,尚氏有一年多没见上石文炳了。石文炳刚外任福建时,尚氏也是一同随去的。去年,因着庆徽的婚事有了眉目,她这个继母当然要回京操持起来。除了为庆徽单独修缮出一处崭新的院落,还要筹备定亲、迎亲等需要的喜件。有和硕公主那样八面玲珑的额涅,尚氏虽呈现秀雅安静之态,但管起家事来,也是利落周全。 旁人跟前自是不能多话,但女儿跟前,尚氏偶尔也会表述心里的秘密。既然石文炳常年外放,刚及三十的尚氏不愿经年累月与丈夫异地而居,所以就盼着庆徽的媳妇进门后,把这个家交给大媳妇挑一挑,南下陪在丈夫身边,过过夫妻相随的日子。 嫤瑜说出尚氏的心事,尚氏只是抿嘴一笑,虽然屋子里候着的红素、扶柳都是懂事的丫头,可身为偌大伯爵府的当家主母,这种对丈夫的思念默默捱忍才是体面。 正面反面端详手里的平安牌,尚氏惊叹道:“庆征的眼光着实不错,如今弄起这些物件来倒是颇有新意,且寓意更好。” 庆征、嫤瑜兄妹与表兄纯亲王富尔祜伦自打两岁起就在潭柘寺挂平安符,一岁一年,转眼一轮光阴十二个冬雪过去,加上补足两岁前的牌子,这是他们的第十二块平安牌了。 尚氏虽是长女,但不止嫁得比妹妹晚,怀胎也比妹妹晚了一月。当年姐妹俩双双有孕后,听说潭柘寺香火旺盛,签卜灵验,便相约一道前往进香礼佛,为腹中孩儿求取平安健康。 到达潭柘寺后,姐妹俩先是虔诚地进香,随即各自抽取一签,结果却是云泥之别。姐姐抽得上上签,而妹妹拿了个下下签。离开潭柘寺时,身为王妃的妹妹十分气恼,放言从此再不来潭柘寺。 岂料不过三月后,当时的纯亲王隆禧突发疾病,不治而亡,悲痛欲绝的王妃若不是顾念腹中的孩子,早也望断红尘随隆禧而去。富尔祜伦的降生为年轻寡居的王妃带来了生的希望,儿子封第二代纯亲王,她这位额涅也因为隆禧的谥号“靖”改称纯靖王妃。 康熙二十年,就在富尔祜伦将满两岁的前一个月,忽变得日夜哭闹不休,吃口也弱,日渐消瘦。尚氏这时向妹妹提出建议,往清静的潭柘寺客院住上一段时日,同时也请寺里的高僧为小王爷念经祈福。 纯靖王妃起初因为那支下下签心里一直有阴影,并不愿意。可太医都来过王府看过,富尔祜伦的情形还是不见改善。和顺公主当机立断,为小女儿做了决定,前脚派人往潭柘寺安排,公主后脚就亲自把富尔祜伦与大夫送到潭柘寺,并与小女儿一道看守富尔祜伦。 世间的事情总存有难以解释的巧合,富尔祜伦才被送走不久,纯亲王府那一片地区发生了痘疫,不少家的孩子都染上痘症,敌不过病魔夭折的,就有好些个。就连纯亲王府上一管事的小外孙女,也因此早夭。 富尔祜伦换了环境后,不仅躲过痘疫,且情形一日日改善,周岁后整个人又恢复成活泼好动的小奶娃。 经历此劫,和顺公主与纯靖王妃施善寺院不说,还紧邻寺院买建了一处朴素大方的别院。每年冬月临近富尔祜伦的生辰,纯靖王妃都会带上富尔祜伦过来住上一段时日,吃斋、念佛、挂平安牌,总之是诚心诚意,年复一年。 嫤瑜与庆征只比富尔祜伦小一个月,再者若不是尚氏的建议,富尔祜伦也逃不过这一劫,于此,王妃每年都要把尚氏及嫤瑜兄妹俩都邀来。时日一长,冬月、腊月往潭柘寺小住、挂平安牌就成了富尔祜伦、嫤瑜、庆征的老规矩。 往年的平安牌都是出钱交代寺院准备,由表兄妹三人亲笔在牌上写各自的名字,后交由寺中僧人念经开光后,再择日挂上寺中的长寿古树。 轮至十二岁的平安牌时,从塞外回京的嫤瑜身体一直不大好,咳嗽时好时坏,大夫一再叮嘱在家静养过冬日,来年春天方能痊愈。 依着老话,孩子过了一轮十二岁,身子骨才算得是稳当。从此新的一轮光景,孩子们可就要长大成人,接着谈婚论嫁、立业生子。 所以十二岁的平安牌算是表兄妹三人的最后一次,缺了嫤瑜,大家都觉得不圆满。于是便约定等到来年春天,嫤瑜康复后,再一起前往潭柘寺。 因着是最后一次,嫤瑜提出想要给家中的每位亲人都挂上一块。而庆征也提出要亲自去物色平安牌,以表诚意。 以往寺院提供的平安牌都是金丝楠木所制,这次庆征带回来的平安牌却选了菩提木。金丝楠木向来被视作最理想的建筑木材,广泛用于宫廷阁楼的建造以及皇家家具的打造。而菩提木是软木,不适于做大型家具,只是小范围用于小型家具及雕刻摆件。 尚氏掂了掂手中的平安牌,比金丝楠木轻很多。纹理不是上等金丝楠木那种大气磅礴的山水云朵,而是细密均匀的竖直条纹。凑到鼻尖嗅嗅,没有金丝楠木的暗香,基本就是纯净无味。 “也不晓得庆征是出于什么考虑,但我却觉得选菩提木做平安牌真是很好,精贵珍奇反不如朴实无华更能保康宁、佑平安。” 庆征一岁抓周时,两手抓满珠光宝气,石文炳那时着实感慨了好一阵,小儿子不会是一纨绔败家子吧?随着年岁增长,庆征依旧对这些珠饰、摆件兴趣浓厚,骑马射箭对付着学,倒是珠玉的器质、木材的差异,不用鞭策他,自己钻头觅缝学得不亦乐乎。 嫤瑜拿起写着庆征名字的牌子,点点名字,就好像戳了戳庆征额头一般,“额涅偏心,孩儿每一块牌子的名字都写得认认真真,额涅却半句不提。” 尚氏把嫤瑜拉到一旁的绣墩坐下,“急什么,这就说慢了一会儿,你就和哥哥较上劲儿了。” 嫤瑜七岁起,尚氏就教授她握笔,并手把手带着她横竖撇捺感受一笔一划,起笔、收笔皆细细讲解且严格督促,以求嫤瑜的每一个字都要工整规范。 尚氏自己的一手楷字婉雅秀逸,笔划转折有外柔内刚之风,整体又流淌沉静安详之韵。 嫤瑜的楷字逐年进步,但现今较之尚氏,远不可及。尚氏妙目明净,音色温润,宛如清风徐来,温柔拂面。 “嫤儿,目下你的字练得是笔笔分明,干净利落。见字识人,字里行间透着你的心思纯明,心无旁骛。” 嫤瑜快速眨几下眼,黝密长睫舞动间,是一潭桃花水明艳动人。 “额涅,您这是测字算命呢?我怎么听着没有半分夸奖嘛。” 但凡在家,嫤瑜每日一个时辰的练字从不间断。女孩家该读的书籍、该通晓的绘画、音律、该熟稔的女红,尚氏都在她的日程中排得井然有序。这也源于和顺公主对尚氏姐妹的严格教养,再者尚氏的阿玛尚之隆本就是汉王之子,汉人书香门第教养女儿的方式也多少融合进来。 尚氏吩咐扶柳取来装平安牌的盒子,一面逐一收拾着一面说道:“额涅自然是夸赞你的,咱们家嫤儿的这手字在一众满人贵胄的同龄人中,立身前列不在话下。” 喜色在嫤瑜脸上绽放,开出娇艳灿烂。 “然而,这没什么可骄傲的。”尚氏语气淡淡,端庄之气压制住嫤瑜的满眼失落。 “嫤儿,过了十二岁,你不再是额涅怀里撒娇的小丫头,你长大了。额涅之所以严格督促你练字,无非是希望你能打好基础,在往后的日子中,宣纸上的写写画画能陪你一辈子。女人不同于男人,多是忙转于家宅,明知外头的天地广阔无边,但留给我们的就只是家院圈出来抬头看得见的这一片天。” 看进嫤瑜漆黑的瞳仁,明知女儿要懂得自己的这些话尚需时日,可她还是忍不住想要耳提面命。 “额涅教你写字,是助你沉敛性子,帮你消散愤懑,修身养心。你一天天长大,留在额涅身边的日子就一天天减少,就算庆征娶了位好儿媳,又怎能如自己的女儿是贴身的小袄子。谈婚论嫁、生儿育女说来就来,额涅就怕还没把自己的体悟完全教给你,你就离开了。” “额涅,谁说我要嫁人了。”嫤瑜站起抱住尚氏的胳膊,娇羞的脸蛋贴上尚氏的后肩,“额涅十八嫁的阿玛,我至少也要那时候才出嫁。” 尚氏略微怔愣,一缕愤恨划过眼眸。转瞬,云散月出,皎皎光亮在尚氏脸庞勾勒恬静。 “额涅本是抱守终身不嫁,可世间凡事无绝对,福祸相依。损了容颜,换来与你阿玛夫妻一场,还有你与庆征这对儿女,额涅心存感激,没什么可求的了。” 嫤瑜探头看向尚氏的额头,始于右上方发际线下延一寸余的疤痕显而易见,白净的肌肤留存这一道狰狞,委实为这张秀丽美好的脸容挥就残酷的遗憾。 由于长辈们缄口不提,嫤瑜无从知晓尚氏受伤的具体原委。和顺公主最爱在外孙女面前强调的是,石文炳救出了遭遇祸事的女儿,英雄救美的红线就此拴定一段姻缘。 或许从小到大见惯了尚氏的这道伤疤,嫤瑜的眼里,额涅始终是美丽优雅的女人。尤为知道阿玛英雄救美的这一段故事后,无形中往她的心里落入一粒同样期待的种子。 不知什么时候,这粒种子挣脱开表皮,从裂缝里冒出一芽幼黄新绿。嫤瑜干净的眼神中朦胧出含情的水雾,羞怯晕染她清甜的笑容。 尚氏见女儿流露这一娇态,正好自己手里刚拿起写了修茂名字的平安牌,再一想到女儿大致说过在草原遭劫掠是被修茂救回,尚氏握紧牌子,愣住了。 “修茂舅舅年后就不在子爵府上,你可知道他又忙什么去了?”尚氏扭头看向嫤瑜,都说女儿大了心事就多了,可尚氏很是怕女儿多出不正常的心事。 嫤瑜一听额涅问起修茂,立直身体,认真想了想,很快笑逐颜开,“瞧我这脑袋,竟然一时忘了。舅舅说他要去福建,估计回京时正好给我带香甜可口的荔枝。” 修茂不是尚氏的弟弟,尚氏除了保持客气礼数,别的从不多嘴过问。至于嫤瑜与修茂走得近,她只是一旁看顾着女儿就可,谁让石文炳明确地告诉过她不要让儿女们疏远修茂,修茂是自己人。 尚氏把手中的平安牌收入锦盒,看牌上名字的书写,显见都是嫤瑜挨个写家人的名字一气呵成。依着自己从前的心态,若是有了情愫,心潮起伏之下,起笔落墨很难干脆利落。 “趁着你修茂舅舅还未娶亲,你就多得些他的照顾吧!”尚氏故作随意地感慨出这一句。 嫤瑜方才的娇羞之态早已消失,一副理所当然地赞同道:“额涅说的是,往后若是有了舅母,我可就不敢缠着舅舅了。” 尚氏长吁一口气,不免暗下嘲弄自己多想,亏是没开口瞎问,不然反叫原本单纯的舅甥关系落得尴尬,那就出丑了。 原本以为修茂的平安牌是最后一块,谁知竟是多出一块空白无字的。尚氏刚想问向嫤瑜,却见嫤瑜飞快拿起那块牌子,双手包住,“这是多余的,孩儿收着玩玩吧。” 觉得嫤瑜小孩子心性,尚氏倒也不放在心上,就随了她去。把写好名字的牌子收好,盒盖关闭,上锁,尚氏交给红素。如是往年冬日过去潭柘寺,尚氏通常都同去,这回因着出发的日子正好是田庄的管事过来报备庄上的事务,她这个当家主母自是要留着。石文炳常年不在家,京里伯爵府的里里外外,尚氏担在肩上料理得井井有条。既然不能同去,这些平安牌不好让嫤瑜保管,便是要送去和顺公主处,到时一同送到寺里,念经开光。 送走了尚氏,嫤瑜又把扶柳、折梅拒之门外,自己独留屋里。方才尚氏来时,嫤瑜正站在紫檀缠枝莲纹镜台前,欲开锁取出抽屉里的物什。这会儿尚氏离开,嫤瑜心里还惦记着,这又重新开屉,拿出了一方月白丝帕包叠好的小件。 坐到绣墩上,嫤瑜在桌面上缓缓展开丝帕,一对下坠杏黄色丝绦的镂雕云龙福寿白玉小葫芦呈现于眼前。小心翼翼把这对小葫芦搁于手心,细腻华润的玉质好似带着温度,一点一点升温,嫤瑜只觉耳根发烫,脸颊发烧。 一手握住玉葫芦,一手拿起那块空白的平安牌,嫤瑜眼前不自禁又浮出那清贵俊秀的面容,以及那如月下深潭的幽静黑眸。 第28章 太子行春 位于京师西郊的潭柘寺,距离皇城六十余里,始建于西晋年间,是北京地区传入佛教后最早修建的寺庙。 康熙二十五年,皇帝命阜成门广济寺的住持震寰禅师往潭柘寺任住持。同年秋,康熙皇帝驾临潭柘寺进香礼佛,赏赐潭柘寺金刚经、寿山石罗汉等物,并留住寺院数日。 胤礽奉命前往潭柘寺时,皇帝已携胤禔、胤祉出塞赴草原大会。没带胤礽出塞,胤礽没觉得有何不妥,因为没有察觉出自己对喀尔喀问题的观点触及了父皇的敏感忌讳,所以胤礽自然就不会想到父皇派自己来潭柘寺也是经历一番纠结。 至于为夭折的小弟弟胤禨做场法事,胤礽知道,只是此行的一小部分。 无论从前今后,父皇后宫夭折的小弟弟小妹妹们不是一两个,胤礽听闻,早已是波澜不惊。至于承嫔,虽是赫舍里皇后的亲妹,可胤礽连自己的母亲都未曾谋面,又怎能与久居后宫的承嫔培养出感情。听闻承嫔失子病倒,胤礽送去补品表达关怀,礼节上的致意点到为止,再往深里谈,可就牵强附会了。 胤礽清楚,震寰禅师之所以被钦点潭柘寺的住持,一则他是著名的律宗大师之一;二则,他早就与父皇相交多年。此番胤礽前来潭柘寺的主要目的,实则是与震寰禅师商议如何扩建寺院,以便朝廷到时拨出相应款项。寺院得了皇家资助,无论是规模和地位都会大大提高,香火繁盛之际,安抚百姓求福的心愿,也宣扬朝廷为民谋福的名声。 皇太子出行,相应规格的随扈、仪仗、车马迤逦一路。胤礽的车辇后头空行,自己骑着马走在前端,身侧依旧是耀格相陪。 万紫千红总是春,春风得意马蹄疾。胤礽马上观景,郊外一路的青山绿水、花团锦簇,心情也是一阵乱花迷眼,一阵春风骀荡。 “殿下出了京城,脸色松弛了许多。”难怪耀格有此感慨,清晨从毓庆宫出发直至出了阜成门,胤礽都是一脸肃然。 胤礽一时也说不出所以然,出了皇城,就好像后背插上一双羽翼,轻飘飘,飞翔云端,无拘无束。 到达潭柘寺时,住持带着寺中众僧早已站列寺门前恭候相迎。就连纯亲王富尔祜伦也是一身石青色蟒袍直立前沿,见胤礽下马,几步跨行上前请安。 和顺公主与纯靖王妃早带着富尔祜伦、庆征、嫤瑜早两天就到达潭柘寺,住进了寺旁的自家别院。胤礽到达的这一天,潭柘寺也宣布将静院三日,专门接待皇太子一行。 身着杏黄色云龙纹暗花锦缎行服袍的胤礽,腰系同色行服带,红香牛皮制左右佩系,高丽布佩帉,左右各两个绣工精美的荷包,右侧还多出一火镰袋及鞘刀一把。昂首阔步入院,胤礽腰上的配件随其身形移动优雅款摆。 过天王殿,行至大殿前院中的一棵银杏树前,胤礽停下脚步。仰头看去,银杏树直干探天,枝叶繁茂,整个树身粗壮雄伟。 住持见胤礽好奇,一旁解释道:“殿下,此树已有千年树龄,六七个人方可合抱,是敝寺的佛门圣树。” “难怪,实属罕见。”胤礽不由感叹:“站在这千年古树之下,终觉自己渺小如尘。且瞧这古树,经历千年风霜雪雨,看尽世态炎凉,依旧傲然岿立于此。相较之下,人事沧桑,也不过如此。” 住持双掌合十,神色风轻云淡,“殿下尚且年轻,大有可为还在后头。人的性命虽不及千年古树,但若看得透,处处有生机;拿得起,处处是担当;放得下,处处通大道;想得开,处处春暖花开。” 胤礽展眉,从容一笑,“大师的话句句透着禅机,短短数言,却足够我参悟终身。” 住持轻摇头,直言不足道也。身后侧的富尔祜伦自打随胤礽进寺院后,一向挂在脸上的坏笑消失无踪,尤其在住持跟前,始终真诚备至。 此番富尔祜伦听过住持与胤礽的对话,极为有礼貌地补充了几句,“太子哥哥有所不知,住持不愧是得道高僧,智慧如明镜,洞悉万象。” 富尔祜伦已是潭柘寺的老熟人了,住持与他相视一笑,口气随和:“王爷,殿下面前,莫教老衲羞惭。” 话完,住持便请胤礽往大雄宝殿而去。胤礽自是也注意到富尔祜伦的变化,来之前,胤礽打听到富尔祜伦在潭柘寺挂平安牌的事,能感觉出这里于富尔祜伦的意义非比寻常。 大雄宝殿面阔五间,重檐庑殿顶,黄琉璃瓦绿剪边,殿内佛像上方的井口天花绘金龙和玺。胤礽巡视一周,隐约有种熟悉之感,面露疑惑。 富尔祜伦见状,上前靠近胤礽,小声问道:“太子哥哥,大雄宝殿像不像太和殿?” 胤礽脑海中把大雄宝殿与太和殿一重合,果真*不离十。住持述出前明明成祖朱棣下令修建紫禁城时,奉旨规划皇城建造的姚广孝就是参考了潭柘寺的建筑与布局,而太和殿就是仿照大雄宝殿而建,只不过太和殿的等级与规模更大而已。而姚广孝也曾辞官隐修潭柘寺,后因修撰《永乐大典》才离去。 胤礽恍然大悟,难怪京城周围寺院不少,但父皇却选中潭柘寺,有意出资扩建,使之成为皇家寺院。 拈香拜佛后,胤礽命随行的内务府官员向住持交接皇帝御赐的经书二十卷、沉香山一座、寿山石观音一尊。住持带领众僧谢过皇帝恩赐后,超度胤禨的法事也将进行,胤礽退出大殿,去往位于寺院东路的行宫院,在此暂住休憩。 富尔祜伦随行到行宫院,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耐下性子陪着胤礽走了一圈场面,也是受不住了。可也没辙,谁让他是王爷呢?谁让他正好这几日就住在毗邻寺庙的别院呢? 胤礽刚一落座,富尔祜伦立马就行礼告退,不过,胤礽却不想就这么放走他。 “平安牌挂了吗?可是往那棵千年古树上挂?方才我怎么一块牌子也没见上。” 富尔祜伦那典型的轻狂调笑又挂回了脸上,征得胤礽允许后,往下首的座位一坐,随心随意,“都说太子哥哥博学多才,今儿往这潭柘寺走了一遭,倒有些有名无实了。您说,那样的佛门圣树,我区区一王爷,能往上头挂平安牌?您太抬举我了。” 耀格一侧站着,脸色倏地沉下。这位小王爷,怎么就那么让人想一把拎起扔出去呢? 胤礽一怔,看来富尔祜伦的老样子又回来了。抬起寺僧刚上的茶水,胤礽揭开碗盖,茶香四溢,掩上盖斜出一缝,品咂茶汤,滋味甘醇。 清茶入口,也适应了富尔祜伦的常态,胤礽悠然而语:“活到老学到老,学无止境嘛。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方才住持的智慧令人惊叹,以纯亲王与潭柘寺的交情,必定也是修为有加,不知可否赐教,也让我不虚此行。” 富尔祜伦自小聪明过人,学什么都快,领悟力也很强,在同辈的宗室子弟中向来是高出一截。富尔祜伦这样奶娃娃就封王的宗室,他是头一个,打小荣华富贵里泡着,再加上纯靖王妃的娇养,所以富尔祜伦虽然聪明,却行事浮夸,任性随意。 从小被各种夸赞甜言养大的富尔祜伦,听不得别人比过自己,这其中,太子就是首当其冲。在他看来,太子只是整天被逼着从早到晚学个没完,不过是填塞知识,算不得聪慧有才。有了这一层认识,再加上没人纠正他的偏激,富尔祜伦每见太子,面上端的是礼节,内里坚持的却是傲慢。 胤礽的不耻下问没能让富尔祜伦收敛,反倒让他更得意了。桀骜无畏的少年郎挑眉飞眼,滔滔不绝给胤礽普及知识。 “太子哥哥可知,寺院为何得名潭柘寺?原先此处有上下两处泉潭,人称上下龙潭。下处因修建寺庙大殿被覆盖,而上处就在后山,至今依旧清泉汩汩冒出。再者此处山上多种柘树,潭柘寺之名由此得来。” 后山的龙潭建有一座院落守护,且院中立有一株两百多岁的银杏树,富尔祜伦每年的平安牌就是步行爬山去往龙潭院挂上。九九八十一天后,寺中僧人会取下收入锦盒,放于院中公主与王妃出资请供的观世音菩萨像下方。 正好,胤礽到寺的第二天就是富尔祜伦挂牌的吉日。胤礽听过,沉吟片刻,语气极为和善,“我后日才离寺返城,明日我与你们同去,我想看看。” “不行。”富尔祜伦想都不想断然拒绝。 耀格实在忍无可忍,粗声应道:“王爷请注意自个儿的言谈举止,殿下跟前,您不要一再目无尊长。” 富尔祜伦站起,瞪向耀格,声音扬起,“太子哥哥自己想什么时候去都随意,唯独明日上午不行。这是我们表兄妹最后一次挂平安牌,表妹是一定要去的,太子哥哥在场,表妹该如何自处?” 富尔祜伦说得理直气壮,耀格哑然,胤礽抬手示意耀格不要出声。胤礽垂眸,指尖沿着茶碗盖绕圈,淡淡说道:“既如此,我自是不会为难你们,我另择别的时间再去也无妨。” 胤礽答应得爽快,富尔祜伦也不再多说,向胤礽道谢后,便请辞离去。临走时,回头狠狠瞪了一眼耀格,耀格扭头一旁,装作没瞧见。 富尔祜伦走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和顺公主就派人过来向胤礽致歉,直言纯亲王不懂事,也没邀请胤礽过院一坐。来人请胤礽抽出时间,和顺公主备下一桌素斋招待,希望胤礽能赏脸姑母登门赴宴。 原本不消和顺公主来人,胤礽作为晚辈也是要知会一声的。现公主主动,胤礽当即约定明日晚上,来人领命而去。 耀格对和顺公主倒没什么,就是不想见富尔祜伦。胤礽随意在院中走着,忽地竹林前停下,唤过耀格,“我猜富尔祜伦他们明日去后山,应是从外道而去。你去向寺中僧人问问,寺中可有路直通龙潭?” “殿下,您还真想去?”耀格圆睁双目,他可真没觉得有什么看头。 胤礽点点头,眉眼拈着狡黠,笑道:“不止想去,还就是明日上午。” 第29章 一窗之隔 和煦的晨风吹动林间密密匝匝的树叶,沙沙作响。晶莹的晨露清洗过的翠叶,焕发清新,闪动光彩。 山间的小路上,暖阳透过林叶稀稀落落洒向地面,行进在其中的人群沾染金光,熠熠生辉。 一身宝蓝色锦缎行服的富尔祜伦与一袭天青色缎地单袍的庆征,你一言我一语,说说笑笑。嫤瑜带着扶柳跟在身后,为了方便行事,主仆俩也是换装少年郎,嫤瑜便是一身月白暗花缎地春袍,上罩一竹青缎地琵琶襟坎肩。 从别院出发上山大概需绕行十里路方能到达龙潭,山路曲折,土石硌脚,不紧不慢行进,花费半个多时辰也是要的。 富尔祜伦等人尚穿行林间山道时,胤礽却已带着耀格及几名侍卫先行到达龙潭院。晨曦破晓,头晚听说胤礽要去龙潭的震寰禅师就派来僧人领路,开寺院后门直通龙潭。因是直上,道路比起富尔祜伦他们行走的路径陡峭许多,只要胤礽愿意攀行,对耀格与侍卫们来说,不过小菜一碟。 用不上半个时辰,胤礽就已踏进龙潭院,四处观览起来。龙潭院统共就五位僧人,院主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禅师,法号空谷。 龙潭院有前殿后舍,殿中主位供奉婆竭龙王尊天,专门掌管水界的天神,东西站立四大护法,威风凛凛。 前殿院落中的右侧便是龙潭所在,石栏围起的水潭中泉眼处,一条汉白玉石雕琢的石龙三爪踩踏祥云底座,右爪挥起,仰首张开大口,泉水从口中涌出,哗哗声落入潭中,水花飞溅。 相对龙潭的左侧是一八角花台,内伫立一株挺拔秀颀的银杏树。阳光下的银杏叶,片片闪着金光,枝枝翠绿欲滴。 紧邻前殿的东西侧各有配殿,为和顺公主与纯靖王妃出资后建。在空谷禅师的陪伴下,胤礽步入东配殿,盘坐莲花宝座的观音菩萨像奉立中央,前方的供桌下层不多不少放置十一个黄缎锦盒。 闻知空谷禅师在此居住已达二十年,胤礽忍不住问去:“大师修行深远,可否为我解一疑惑?” 老禅师一身朴素灰色僧衣,长须白眉,厚实的嗓音应道:“老衲不才,解答不出之处,还请殿下海涵。” 胤礽不能冒昧开启锦盒查看,逐一扫过盒面,大胆发问:“也不知会不会亵渎菩萨,我只是疑惑,这些平安牌是否真能让人起死回生?” 空谷禅师愣住,本是一直拨弄佛珠的手指也停下,确实被胤礽问住了。片刻后,禅师合掌,方幽幽应道:“殿下,起死回生实在是匪夷所思。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活一生,种下什么因,收获什么果。转一世,新的轮回,新的开始,不会再是从前模样。过去身份的贪恋,过去荣宠的追逐,早已随着消亡的躯体烟消云散。既得新生,站离纷争修得慧眼,秉持慧心,念念为众生,最终修得圆满。” 空谷禅师的话没有解答胤礽有关富尔祜伦存在的疑惑,倒是拨云散雾让胤礽重新审视自己重生的意义。 富尔祜伦等人进院时,胤礽与耀格避入西配殿,其随行侍卫退到后院僧人们居住的禅房。西配殿通常闭门不用,所以富尔祜伦一行人并未过多留意西配殿,即便其窗户微启,里头的人站立窗侧能斜视院中情形。 富尔祜伦一旁招呼家奴把和顺公主、纯靖王妃及尚氏赠与的银两、油粮等物交接空谷禅师,庆征则亲自抱出锦盒,有一僧人扛来扶梯架在树干上。实在是,这百年老树的下部分皆光滑无枝桠,需借助扶梯方能够上枝叶。 嫤瑜背对西配殿窗户站立,廊檐正好挡住阳光,抬头仰望挺拔的大树,也不觉刺眼。山中的气息新鲜纯净,嫤瑜深吸一口气,清甜的嗓音轻声说与扶柳:“老禅师常年久居山中,终日除了念经打坐就是沉默寡言,如此气定神闲一年又一年,真是了不得。我若是一朝被勒令久居一处屋宅,独守长年累月,我只怕自己会疯了。” 扶柳生怕老禅师听到一般,压住声音回道:“姑娘想什么呢?老禅师习惯了,不以为然。再说,谁能把您关起来,您不会是做什么惹夫人生气了吧?” “我就感慨一句,瞧你说的。”嫤瑜扭头,晶亮的双眸可爱地瞪向扶柳,“我是冒冒失失胡来的人吗?” 胤礽就站在窗侧,嫤瑜与扶柳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靠向墙,胤礽闭上双眼,心头划过轻语:“傻丫头,我们被囚咸安宫时,我是发疯癫狂的那一位,而你则是淡漠傲立的那一株腊梅。” 耀格探过身子偷觑一眼,正好看到竹青坎肩与月白下摆包裹的娇小身形,回向胤礽,上下扫过胤礽的衣着。原来胤礽今日换了一身寻常贵胄公子的打扮,恰是月白色竹枝暗纹锦缎单袍。 胤礽见耀格神色怪异,歪过头斜看出去,却见得头戴竹青帽檐月白色圆顶缎地凉帽的嫤瑜左右看了看,莫名冒出一句:“我怎么闻到一股陌生人的气息?” 胤礽与耀格对视一眼,当即飞速旋身蹲下身子,屏声静气。而扶柳也扭头回身看向配殿窗户,踮起脚跟扫过一眼,嘴里喃喃着什么也没有。 那头富尔祜伦挂完自家的平安牌,下了扶梯。庆征来到嫤瑜跟前,把锦盒交给嫤瑜,向来是他们兄妹俩,哥哥挂牌,妹妹抱着锦盒在梯子旁候着。 庆征也听到了嫤瑜那句莫名其妙的话,眉目与嫤瑜颇为相似的他眼梢挑起谐趣,逗弄道:“下回我与小王爷去狩猎决定不带猎犬前去,带你去就可。” 嫤瑜跟到扶梯下方,仰头傻乎乎问去:“我倒是想去,可这跟猎犬有什么关系?” 庆征挂上一块牌子,下来取上另一块,还未来得及回答,一旁早已把兄妹俩的对话听了去的富尔祜伦直截了当调侃与嫤瑜:“狗鼻子不如你的灵敏,有你就行,保准嗅出乌泱泱一群猎物。” “你们,”嫤瑜气得本想抓一把庆征,可抱着锦盒不能撒手,再者庆征已麻溜爬上扶梯,而富尔祜伦退出几步外,哈哈大笑。 不得已,嫤瑜沉下气,清脆地应道:“我不和你们一般见识。” 而屋里蹲下的胤礽也把外头的逗趣话听在了耳里,嫤瑜的话音方落,他也不自禁点点头,眼神不屑,低语附和:“两个臭小子,不值得计较。” 与胤礽并排靠在一起的耀格清楚地听着胤礽的低语,又一次不可思议地瞅向胤礽,内心擂鼓轰鸣。我的太子殿下呀,合着一大早爬到龙潭来,您就为了蹲在这儿听壁脚? 堂堂太子殿下带着毓庆宫的侍卫长缩在窗下的墙根一动不动,且一蹲就是大半个时辰。院里的富尔祜伦等人又是挂平安牌,又是上香礼佛,又是命下人装上一大桶泉水,这也是公主与王妃的老规矩了,清冽的山泉泡出的茶水,甜和醇厚。 富尔祜伦一行人拜别空谷禅师离去,胤礽终于挪动着身子站起来,扶着墙支撑半天,这才迈开步子活动腿脚。空谷禅师来到配殿门前,开锁推门,欲请出被憋了半天的贵客。 不料,嫤瑜带着扶柳去而复返,空谷禅师赶紧拉上配殿门,来不及上锁便回身迎了过去。富尔祜伦及庆征等人就停在院外不远处,嫤瑜推说自己掉了荷包,回来取走就马上赶回。 扶柳在银杏树下的花台上拾到一梅兰纹荷包,正是自家姑娘佩戴腰带左侧的物什。抬头正想告知嫤瑜,却见嫤瑜已经爬上还未收走的扶梯,站到了扶梯顶头下数第三阶。顿时,扶柳吓得捂住胸口,想大声叫唤,又怕惊了姑娘,生出意外。 嫤瑜身子倾斜,重心贴向扶梯,低头解开右侧垂悬的竹菊纹荷包,取出一平安牌。瞧了瞧牌上自己描绘的图样,嫤瑜娇俏动人的双唇划出羞媚的笑容。 舅舅修茂只是告知嫤瑜青山峡谷救她的都是宫里的侍卫,不过顺道举手之劳,她不必介怀。话虽如此,可嫤瑜就是牢牢记住了那名发坠缠住她发饰的侍卫。其实,嫤瑜心里也怀疑对方侍卫的身份。那时的嫤瑜,一身蒙古姑娘的装扮且也说着蒙古语,但对方被一名少年侍卫喊作“二哥”,她是听得明明白白的。还有那杏黄色丝绦装饰的发坠,真不像是一般的侍卫。 到如今,嫤瑜接触的年轻男子也就家里的哥哥们、舅舅们,还有年长一个月的王爷表哥,一个个仪表堂堂,也都是引人注目的儿郎。因为都是自家人,长得再好也是见惯了的,说说笑笑也都是自然的亲情流露。 唯独青山峡谷那一夜,颤抖的双手怎么解也解不开那纠缠在一起的发坠,心房里的跳动慌乱得失去了节奏,快得让她恨不得找条缝钻进去躲起来方可平复。 左手握住梯子边上的木杆,右手食指勾住挂牌子的红色绦带,嫤瑜抬头左寻右找一较为隐蔽的枝杈。 扶柳明白了自家姑娘返回的真正目的,想着自家姑娘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一般不会贸然行事。于是,扶柳轻手轻脚挪步过去,伸手扶住梯子的下方,没有出声惊扰嫤瑜。空谷禅师同样也看出了嫤瑜的举动,手里拨动着佛珠,双唇默念经文,视线转向远空。 不消说,胤礽已经透过窗户看明了嫤瑜的行为。当下,心却是提到了嗓子眼儿,纳闷不已。倒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平安牌,非值得她亲自冒险往上爬。倘若不小心摔下来,断骨折腿都算是轻的。 嫤瑜瞄到好位置,不由地又上了一级阶梯。左手伸出拽住理想的枝杈,右手晃晃悠悠够过去,试了好几次,终于挂上,平安牌稳妥地隐匿于茂密的银杏叶中。 一级一级阶梯回到平地,嫤瑜沿着花台周围转起圈来,搜寻不到将将挂上的平安牌,嫤瑜清澈的双眸灵气传神。去到空谷禅师跟前,嫤瑜解下装牌子的荷包,递给空谷禅师,没有拘泥,落落大方施礼后,说道: “老禅师,这是我为恩人挂上的平安牌。虽不知其姓甚名谁,或许他也没把救过我的事儿放在心上,但于我终究是一份恩情,我唯此回报我的感谢。到时您收下我家人的平安牌时,请把恩人的平安牌收入荷包,一并供于观世音菩萨前,也保佑他一生平安健康。” 空谷禅师接过荷包,慈眉善目,双掌合十,“阿弥陀佛,小施主是个重情义的人,无论那位施恩的好心人是否记得,但有小施主如此感念在心,佛祖会护佑他的。小施主请放心,老衲照办。” 胤礽听过,百般不是滋味。给恩人挂平安牌?也不知是个什么人,居然能跳出来救她?到目前为止,想想自己见过的她的家人,不是修茂那样武艺高强的舅舅,就是熟悉鸟枪、火炮的大哥,还有那怪腔怪调的小王爷表哥,一大拨的王府护卫跟着,谁还能有本事横插一杠子救她?真是奇了怪了。 上了气,乱了心神,也就忘了自己本是躲在暗处的人。抬起手,想都没想,胤礽就把留出一条缝的窗户拉回。“啪”的一声,井字格纹的窗户忽地并拢。 嫤瑜正好是面对西配殿,连声音带窗户的关闭,她不仅听见也看到,声音扬起,惊问道:“配殿里有人?” 第30章 亲上加亲 像是回应嫤瑜的疑问,一阵春风追逐而来,拂动片片银杏树叶,弹奏沙沙乐曲,此起彼伏。 空谷禅师镇定自如步去推开配殿的门,淡然语道:“有些日子没打扫西配殿了,老衲方才进去正欲开窗透气,小施主就去而复返。” 聆听风声头顶上摇晃树叶,嫤瑜有些不好意思,“想是风吹的,瞧我,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总是疑神疑鬼的。” 久等不见嫤瑜返回,庆征跑回龙潭院。与空谷禅师打过招呼后,庆征催促嫤瑜,兄妹俩带着扶柳就此离去。 耀格重见天日,深吸一口气,张开双臂舒展身体,暗里嘀咕着。倒是位心思细腻、感觉敏锐的姑娘,若是小姑娘踏进西配殿,他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打晕她?好像只能打晕她,总不能让她见着太子殿下这种躲在暗处听壁脚的怪行为。 回头寻视太子,不看还好,一看又是吓一跳。胤礽已经爬上扶梯不说,整个人都站到了银杏树的主干上,一手拽住分叉,一手够过一块又一块平安牌,一一过目。 何为老僧入定,现下空谷禅师就是这个样子。银杏树下的花台上盘腿坐定,一只手里还拿着嫤瑜的荷包,一手拨弄着手里的佛珠,合闭双目,静默不语。 嫤瑜口中的恩人如同鱼钩上挂着的鱼饵,招惹得胤礽非要咬上一口弄个明白不可。石文炳一家的平安牌,包括现在手中拿起的这块写有修茂名字的牌子,笔墨皆出自同一人。看这笔法,谈风骨气象为时尚早,但书法底子很扎实,日后慧性养成,字中融情,倒是能写就一手圆润秀雅、大方持颐的书法。 得出这番结论时,胤礽幡然想到,这就是嫤瑜的手笔。原来这时的她,都已能写出如此工整却又不拘谨的字体。 看了一圈,好似都已看完,却寻不获一块貌似“恩人”的牌子。耀格站在扶梯一旁,正是方才扶柳所站的位置,只不过耀格的心态不同于扶柳,满脑子都是,“殿下这是中了什么邪?” 就在胤礽几乎要放弃,准备下来时,一处枝叶茂密的树杈因为风动摇晃,隐隐约约露出红丝绦。恰巧,空谷禅师就坐在这处枝杈的正下方。 胤礽大喜,够过树杈,抓过平安牌。只见牌上无任何文字,只是描绘了一对精巧细致、栩栩如生的小葫芦。反复仔细查看,除了这一对葫芦再无其它,胤礽摸不透寓意,不由懊恼失望。 虽不情愿,但也无可奈何,只得放开平安牌,让其复归原位。下了梯子,站回地面,胤礽仰头看向那块平安牌,枝叶晃动,偶见一角。蹙紧双眉,胤礽右手抚向头顶,向后滑向发辫,无意识抓住拿到胸前,停在辫梢。 忽地,胤礽张开手掌,看向辫梢系着的一对雕琢精美的镂空玛瑙锦鲤。顿时,胤礽恍然大悟,那是一对辫梢发坠,而自己在青山峡谷遇见嫤瑜时,就是系着一对玉葫芦发坠。当时两人的发饰缠在一起,解而不得,只好抹下一并给了她。 胤礽松开眉尖,喜不自禁。 “不会吧,她口里的恩人莫非就是我?寻了借口跑回,不顾危险爬上扶梯,就是为了给我挂平安牌,保我一世平安健康?” 越是这番想着,胤礽脸上的神情越是激动难耐。反倒是耀格一旁看着,脑子里布满,“邪了门了。” 就在胤礽向空谷禅师询问,可否拿走那块平安牌时,耀格终于忍不住,认为很有必要提醒一下。 “殿下,那是人家的物件,且是许了心愿的。您若是喜欢,回去后让内务府给您制备百八十块,您爱怎么挂就怎么挂。” 空谷禅师已站起身,和气而语:“请恕老衲不能答应。相信殿下方才也听过那位小施主的话,她既把这份心意交付老衲守护,老衲不能辜负她的信任。还望殿下莫要为难老衲。” “她的心意,对,没错。”胤礽笑得略显尴尬,话也有些语无伦次,“不能辜负,对,不能辜负。” 躲避后院的侍卫们来到前院,也该是回去的时候了。耀格灵机一动,劝解道:“殿下,午后震寰大师要与您商议寺院扩建的具体事宜,下晚还要过去和顺公主的别院,您早些回寺里休整才是。” 走出龙潭院,胤礽好似还有些恍惚。一想到那块平安牌上的那对小葫芦,胤礽只觉得那份关怀,既真实又模糊,既柔和又烧灼,好似抓在了手心,打开,却又是空空如也。 院里的空谷禅师望向富尔祜伦的平安牌,不消片刻,两行热泪从老禅师眼中滑落,双唇颤抖,嚅嚅暗道:“皇上,老衲脑子里还清晰记着七阿哥小奶娃的模样,弹指一挥间,七阿哥都已随您而去,小王爷也平安步入舞勺之华。” “没曾想,”空谷禅师袖口拭去泪花,视线移向那块树叶掩映的牌子,目色变得清冷,“此生还能见到三阿哥的嫡子,世事难料,这位舞象之年的太子殿下竟是气度不凡,颇具帝王之风。” ****** 午后,小憩过的和顺公主闲时散步。行至月兰亭,围种四周的数株玉兰树已是碧叶满枝头,暮春时节,玉树银花的盛开景致却是看不见了。 亭中坐下,舒爽的和风扑面而来,公主略显丰腴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侧首看向阳光透过玉兰树洒向地面的亮点斑驳,公主指尖抚向两鬓,乌发间难掩银丝。想着自己即将也是四十四岁的年纪,公主冲着身旁的贴身丫鬟毫不忌讳地说了句,“我就是有意争春,日子也是过一天少一天了。” 话说着,就有奴才上来禀报,裕亲王福全前来拜访。公主愣了愣,着实意外。京城里的公主府,倒是热闹的,平日里公主与投契的福晋、夫人们常有往来,其中就有福全的嫡福晋西鲁克氏。福全偶尔也到公主府,不过都是与额驸尚之隆聊叙,自己虽是长姐,可到底不比下嫁前那般姐弟间的随意了。 这边刚吩咐下人把福全往正厅引去,那头就有奴才引着一身蓝灰色暗纹锦缎长袍的福全缓步而来。一听说要去往正厅,福全连连摆手,抬头瞧见亭子的牌匾,福全直截了当,“就在这月兰亭坐下,我与长姐话话家常。” 姐弟俩亭中落座,福全脱下头上的便帽搁于桌上,颜色略深于外袍的便帽金锦镶边,帽正缀一四方碧玉。和顺公主目光从便帽移向福全头顶,惊见不少华发混于其中。二弟年纪比自己小五岁,可眼前,瞧这清瘦的脸庞,再加上那发间的白霜,整个人看起来竟是与自己一般上下了。 奴婢上茶,公主特意提到泡茶的水正是后山龙潭的山泉水,且还是富尔祜伦兄妹几个上午才取回。福全闻之,眉毛一挑,拿起茶盏,一口一口慢慢啜饮,茶香流连口齿,唇边也溢出浅笑。 公主喝惯了的,心思倒不在茶上。瞧着福全摆出一副享受闲暇好时光的惬意,公主却不信他远道而来是为了消磨时光。元宵节的宫宴上,公主与福全的福晋西鲁克氏同桌,谈聊中得知福全自塞外征战回来受罚后,大部分时间都呆在郊外的庄上,嘴上说着从此当个闲人,再不管别的。 “说吧,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可不像与我话家常的人。”待福全一盏茶水下肚,公主爽快地直奔主题。 福全没有响应公主的直接,反而喊着再给斟上一盏同样的茶水。这样的要求公主自不会怠慢,别说再来一盏,就是十盏喝个水饱定也是最好的茶叶最清冽的茶汤呈上。见福全这般老神在在,公主遣走了奴婢们,独留姐弟俩亭中,真个是东一句西一茬闲扯起来。 “长姐,我瞧着富尔祜伦长大了也出息了,真心替七弟高兴。七弟走得早,弟妹这些年不容易,虽说富尔祜伦是长姐的外孙,可这些年你对富尔祜伦的照顾真是关怀备至,只怕比起你自个儿的亲孙子都要用心百倍。” 福全的话说到了公主的心坎上。公主顺治十七年下嫁尚之隆的前两个月,正好七弟隆禧出生。隆禧生母纽氏因难产过世,顺治帝打算让皇贵妃董鄂氏抚养隆禧,那时,和顺公主还帮着养母照顾过隆禧。皇宫中向来是风云诡谲,变化莫测,数月后,皇贵妃去世,一度让大家惊叹洪福齐天的隆禧命运再度转折,又沦为普通皇子。 后隆禧封和硕纯亲王,且也到了谈婚的年龄,孝庄太皇太后把和顺公主的二女儿丽姝指给隆禧为福晋。当时,公主打心眼儿里感谢皇祖母。然而,隆禧的运数似乎总与福寿擦肩而过,一如父皇顺治帝般英年早逝,留下十六岁的王妃与遗腹子富尔祜伦。 两个女儿遭遇坎坷,和顺公主深受打击。有了孝庄皇祖母的首肯,她把纯亲王府的很多事宜都担了过来,又是鼓励女儿坚强面对,又是教导女儿做好王府的主母。富尔祜伦身上,公主也是尽心尽力事无巨细地打点着,可以说,富尔祜伦成长的过程中,公主花费了最大的心血。 说到伤心处,公主眼里泛起了泪花。取出丝帕点去不自禁的失态,公主怨怪道:“难得你我姐弟得一处清静之地聊叙,姐姐家里是个什么境况你心里都清楚,这些有的没的感叹就免了,招我难受。” 福全连连抱歉,这才拐弯抹角提到:“富尔祜伦今年入了议政王大臣会议旁听,过不上两年,皇上指为议政也是常理。毕竟放眼他们这一辈,富尔祜伦是头一位和硕亲王。立业,长姐与弟妹是无需担心了,皇上总会照顾着。倒是成家,虽说皇上也会考虑,只是不知长姐与弟妹自己可有什么想法?” 原来是皇帝出塞前,已经下令户部行文至各旗都统,登记旗下适龄秀女,准备参加明年宫里的选秀。明年富尔祜伦就是奔十四岁而去,皇上没准就会在秀女中为富尔祜伦指一位福晋。别看皇帝自己也有适婚的皇子,但富尔祜伦这位纯亲王可算是一块香饽饽。这不,福全的侧福晋瓜尔佳氏就惦记上了。 福全眼瞅着就要进不惑之年,可膝下却子嗣单薄,子女们接二连三夭折,现今只有十岁的儿子保泰与八岁的儿子保绶围绕身旁,而两儿子皆出自侧福晋瓜尔佳氏。 近年来,瓜尔佳氏的兄弟愈发长进,尤为弟弟护满都已升至正三品护军参领。护满有一对貌美如花的女儿,其中姐姐正值明年参选。想当初福全娶嫡福晋时,福晋的阿玛是正四品二等侍卫。如今若论家世,瓜尔佳氏觉着自己的侄女当纯亲王的福晋也是足矣。 表面上看,福全跑这一遭,颇有些偏心侧福晋、为瓜尔佳氏跑腿的意味。然而,福全这样稳当的性子,不考虑全面是不会轻易出面的。 嫡福晋无子女,侧福晋的这双儿子唯今可算是福全的盼头了。保泰、保绶如能平安长大,世子基本就是出自他们中一位。如果瓜尔佳氏的侄女做了纯亲王福晋,自己的世子与富尔祜伦也就多出联姻关系。自己百年之后,按规定,世子应当降级袭爵,也就是郡王爵。福全与富尔祜伦同属镶白旗,往后儿子与富尔祜伦彼此相互照应,日子或许不至于一落千丈。 福全何以生出此种忧虑?实在是皇上的儿子们越来越多,日后一个个都是要封王入旗授佐领的。想想这次征讨噶尔丹,因为胤禔是皇上的皇长子,自己不得不背下黑锅,再有论罪后,皇帝还撤走了自己手里的三个佐领。不用想,往后留给自己这一脉子孙的只会越来越少,福全预见这样的危机,不难想象。 福全婉转表达出为瓜尔佳氏牵线结亲的愿望,和顺公主一时也体会不出福全的危机感,毕竟,各处各位,立场不同。 “二弟,你我私下打秀女的主意,就不怕惹皇上生气吗?我也从皇太后那儿听过,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没准儿这回就全定下福晋了。”公主还有些藏着掖着故意打趣福全。 福全倒是正经起来,“长姐,你不厚道,倒是与我摆起谱来。别的我不敢说,只要你开口为富尔祜伦求人,皇上会答应的。就算皇上不愿意,你肯定有办法让皇上答应。这一点,我是清楚的。” 公主直视福全严肃的双眸,意识到二弟怕是多少知道自己的底牌。 当下,公主也没再打哈哈,坦然道:“二弟,不瞒你说,我这儿也有一位瓜尔佳氏的好姑娘呢!我那外孙女也是要登记在册的,表兄表妹,亲上加亲,我早有此打算。” 第31章 皇太子妃 “表兄表妹?亲上加亲?”福全面露疑惑,嘴里喃喃有语,脑中努力搜索相关信息。 恍然大悟,福全惊问:“可是你那长女婿,福州将军石文炳?” 和顺公主唇角一兜,眼皮合拢笑意,“可不就是那与我同龄的大女婿。” 福全好似还有些难以置信,“石文炳家的女儿都长这么大了?” “可不就是,与富尔祜伦同岁,小他一个月。”公主说到自己的外孙女时,语气里都是满满的自信。 失望在福全脸上毫无隐瞒地蔓延开去,“既是石文炳家的,我也就无话可说了。还真就是瓜尔佳氏,又是上三旗的正白旗,石文炳也是伯爵在身,还是从一品将军。” 抬起茶盏,喝上一口,这次福全喝得是无滋无味,如同白水。原本姐弟俩的说笑闲谈陡然间沉默下来,局促一圈一圈扩散。 福全稍微低头,摸上腰带右侧系着的松石纹荷包,从里取出一棕红黄翡玉弥勒佛像把玩件。掌心一包住弥勒佛像,细腻的玉质吸纳手心的温度,佛像的棱角刺激手掌,随即指尖习惯性地灵活抚弄。福全的失意缓缓散去,思维随着指尖的活络逐而开阔。 或许当初一眼相中这件物什,福全便是被弥勒佛那慈眉善目、弯眉笑眼的造型所打动,正所谓“拈花一笑,世事洞明”。 “长姐,我先声明,我是很看重富尔祜伦的。不过听过我如下的话,你不要误会我挑剔富尔祜伦。”福全抬眸迎向公主。 公主一听,大为不解,但福全性子笃厚,还能把富尔祜伦如何贬低?心情多少受些影响,公主还是敞开笑容让福全不妨直说。 “长姐方才也提到,皇上的老三、老四、老五到了该订婚的年纪,可为何独独不提太子呢?这位金贵出众的二阿哥早该到了成婚生子的年纪,可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一听到太子,公主脸上的笑意打住,不出声,就这样目不转睛看着福全,静待下文。 “长姐的这位外孙女,论起家世,京里京外都不容小觑。不说远的,京里头,你这位外祖母可是皇太后宫宴从不缺少的座上宾,外祖父尚之隆自升任镶黄旗内大臣,皇上时时差遣重用着,就连舅舅尚崇业这位小辈也尚了康亲王家的郡主,迟早也是要往皇上跟前行走。瞧瞧你们家这父子俩,都是额驸,基本就和皇亲王族打交道。” 抚弄弥勒佛像的手指恋恋不舍玉质的滑腻,福全也好像拈来笑意,神情自得,侃侃而谈。 “至于石文炳这边,祖父石廷柱本是闻名的开国大将,阿玛石华善还是豫亲王多铎的女婿,现今石华善的其他兄弟中好几位是京外的封疆大吏,满门的虎将能臣。长姐,实话实说,你这位外孙女做太子妃,不委屈太子,绰绰有余。” 听完福全的一席话,公主半点欣喜都没显露,如同福全往湖里砸进一块大石,大石却直入湖底,丁点儿水花都没溅出。 “二弟,依我看,皇上的阿哥们,包括太子,我们高攀不起。” 福全手里的把玩停住,自己的评述并非讨好夸张,完全就事论事。按说,太子妃不是要好过王妃吗?听着公主的语气不对劲,但福全还是直言不讳。 “长姐的外孙女进宫选秀,优势明显,皇上哪能儿视而不见。终是皇上说了算,长姐一句‘高攀不起’,怎么听着像是在置气?再者说,纯亲王府人丁单薄,你帮忙拿主意,无可厚非。可外孙女终究是石文炳的女儿,他一家之主,就不会希望女儿更上一层楼?” 福全的话算是挑明,公主即便再为富尔祜伦考虑,可也够不上女婿家的事情,石文炳家是大家族,还轮不上公主来做主。这个道理不用福全提醒,公主心里自是有数。长女自从嫁给石文炳后,她再心疼女儿,她也不能掺合半点女儿夫家的家务事。 摊开手里的淡紫色丝帕,对角各绣有一簇紫玉兰,有的含苞吐萼,有的秀丽绽开。这是长女静姝给她绣的手帕,头一个孩子在父母心里总有着特殊的地位,静姝于公主也是如此。抚着那细致精巧的针脚,公主却觉得摸到的是女儿额头上的伤痕,心里的酸楚悄然流露。 “二弟,你尽给我添堵,招我难受。当初若不是皇祖母疼惜我那大女儿,她可就是要独守一辈子空闺。皇上的偏心寒透了我的心,从那时起,他早就不是幼时宫中与我们玩玩笑笑的三弟了。尚之隆他们父子为人臣,该忍的自是要忍,谁还能与掉脑袋过不去呢?可到了女人这一块,说我小气也好,反正我是记一辈子不会忘的。” 瞪一眼福全,公主嗔怪道:“行行行,我回头让大女儿写封信问问石文炳,有没有亲上加亲的意愿。他若没有,我还能给他做主不成?到那时,咱再谈谈你今儿的建议,何如?” 福全一个劲地说“对不住”,并安慰道:“事情都过去了,况且得了石文炳这样的女婿也是不错的,长姐莫要再介怀。至于皇上那边,偏心外戚,再正常不过。如今朝廷里外都插满佟氏一族的人,佟氏都被传成了‘佟半天’。只要有皇上撑腰,佟氏一路青云。想开些,别气坏身子,不值当。” 公主一记苦笑,倒也不会真与福全生气,三两语过后,说些别的话题,姐弟间的谈话氛围又恢复了恬淡怡然。 福全离开后,正好太子就遣人过来禀告公主,说是与潭柘寺住持的商谈会耽搁些时间,晚些才能过院赴宴,但一定会来。 太子近在眼前,且福全下午又提了这么一嘴,那块大石头砸进水里真就没半点反应?不见得。褪去在福全面前伪装的镇定,现下公主独处时,那块大石头咕嘟咕嘟冒出水泡,水面早已是不平静。 太子的生母是赫舍里皇后,围绕在太子四周的人基本属自索额图的拉拢,这当中,恰恰佟氏家族没情愿插手,也插不进手。 公主捏紧手里的丝帕,眉头深锁。倘若嫤瑜有幸能当上太子妃,他日,太子继位,嫤瑜便是皇后。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没了依靠,佟国维的镶黄旗领侍卫内大臣就该卸下,至于他那位逆子隆科多,大卸八块都不足以平心头之恨。 瞬时,往事如开闸泄洪般在公主的愤恨中奔涌而出。 康熙十二年,和顺公主的汉王公公平南王尚可喜上折请求辽东归老、留子尚之信镇守广东,早就认为“藩镇久握重兵,势成尾大,非国家利”的皇帝抓住契机,下令撤藩。 尚可喜接受撤藩,但以吴三桂为首的三藩叛军举旗造反,偏偏尚可喜的儿子尚之信却响应吴三桂加入了叛乱。起初的局势利好吴三桂,顺风顺水的叛军一度占下六省,新兴的大清帝国危在旦夕。 本该回乡养老的尚可喜不得不做出选择,誓死效力清廷,并带领自己的部下奋勇牵制广东地区的十余万叛军。 当时在京的和顺公主额驸尚之隆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因为皇帝下令绞杀了吴三桂在京的儿子吴应熊及吴应熊的次子吴世霖,而吴应熊顺治年间尚顺治帝之妹和硕建宁公主,也是当朝额驸。 尚可喜在广东与儿子尚之信打得不可开交,此举却保住了在京的尚之隆。年已七十三岁的尚可喜在这烽烟四起的困苦时局中,于康熙十五年十月过世。康熙皇帝感其忠诚,赐谥号“敬”。 康熙十六年,吴三桂被清军逼至湖南一隅之地,失败之势难以逆转。 此时的公主府,和顺公主长舒了一口气。姑姑建宁公主虽被接回宫中生活,可失去丈夫、儿子的她早已神志不清,疯疯癫癫。幸好自家公公识大体,尚之隆也隐忍服从,终是保得一家人性命无忧。 慈宁宫传来孝庄太皇太后卧病在床的消息,公主当即带着长女静姝进宫看望、侍疾。这时候,虽尚之信在广东看叛军大势已去,又转入投靠清廷,可公主知道,尚之隆的这位反复无常的兄长不可靠。公主努力在太皇太后跟前尽孝,万一往后尚之信闹出祸害,太皇太后也能出面说两句,免尚之隆受到牵连。 十六岁的静姝相貌秀丽,气质婉约,懂事的她深知家里的处境,所以太皇太后跟前,言谈举止大方得体不说,帮忙照顾起太皇太后也是任劳任怨。当时,太皇太后很喜欢静姝,特地留静姝在慈宁宫住了一段时日。 日日过来请安伺候的后妃钮祜禄氏熟悉了静姝,失去母家支撑的钮祜禄氏在宫中如履薄冰,最善察言观色,自是顺应太皇太后的偏好不时夸奖静姝,也多与静姝亲近。 一日,皇帝过来请安,静姝正陪伴在太皇太后身侧。静姝向皇帝舅舅请安后,紧接就要退出。 不曾想太皇太后却招呼静姝站到自己身侧,颇有意味地看着坐在对面的皇帝,悠然自若说道:“无妨,都是自己一家人,闲说两句,不用回避。” 第32章 竹篮打水 彼时,赫舍里皇后已过世三年,太皇太后欲让皇帝再立新后,稳固后宫。新后的人选集中在钮祜禄氏与皇帝的亲表妹佟氏身上,太皇太后看中钮祜禄氏的低调稳沉,皇帝则有意自家表妹。 许是一时兴起,也或是别有用心,太皇太后便开玩笑地问起静姝,近来慈宁宫居住时期,对来过慈宁宫的后宫妃嫔有何印象。 后宫的你争我夺静姝不甚了解,但即便清楚,她也不能置喙。自然,在她口里,见过的妃嫔都是好的。不过太皇太后格外提到钮祜禄氏时,平日颇得钮祜禄氏亲切对待的静姝不免为钮祜禄氏美言了几句。 皇帝面上一直保持和颜悦色,心里也再次体察到皇祖母的暗示。自己的表妹打小就是娇滴滴的性子,被捧在手心长大的她接受宠爱理所当然,主动关心别人这种事她腾不出心思。 四大辅政大臣倒台,皇帝把鳌拜和他的党羽们清理出镶黄旗,留出一小部分职位安抚钮祜禄氏,大部分便是皇帝母家佟氏见缝插针地被安排进来。倒不是皇帝有多爱恋表妹,而是皇帝亲政后亟需自己人帮衬,佟氏是不二选择。更何况平三藩时,佟氏完全听从自己调配,早已是全全倚仗自己,如能再把表妹扶上皇后之位,后宫、前朝都是自己人,皇帝觉得便于行事。 孝庄太皇太后毕竟历经三朝,皇帝可比不上她的高瞻远瞩。她不支持一脉独大的局面,如今瞧着一心效忠皇帝,往后势力渗透既深又广,想要拔除,只怕已来不及。再说,佟妃的气度不足以维持后宫稳定。就说太皇太后生病期间,每次来请安,象征性问几句就走,要么就是张口吩咐奴婢们动手,自己都不带亲自端碗羹汤往太皇太后跟前递。 皇帝嘴上应承着听皇祖母的,但退出慈宁宫后,依然还是希望佟表妹能执掌后宫。专门去趟佟妃居住的承乾宫,皇帝不好明说钮祜禄氏的沉稳深得皇祖母中意,怕伤了表妹的自尊心。皇帝煞费苦心委婉地转述了外甥女静姝对钮祜禄氏的赞许以及皇祖母的肯定,皇帝指望表妹能听懂他的苦心,放下架子,在皇祖母跟前尽心伺候,哄哄老人家。毕竟,没有皇祖母的扶持,自己坐不上这个皇位。 皇帝一片好意,佟妃理解起来却是另辟蹊径,自我臆断成静姝被钮祜禄氏收买,在太皇太后跟前为钮祜禄氏说好话,贬低自己。越是如此猜测,佟妃气不打一处来,一腔怒火烧得她极为反感静姝。 三藩战事正处于清军的回击阶段,佟妃的阿玛佟国维尚在外征战,于是佟妃便传了消息回佟府给弟弟隆科多,让他往公主府走一遭,叮嘱公主府,后宫的事情公主家少掺合。 隆科多彼时正是年少骄狂的愣头青,得知姐姐在宫里被一丫头欺负,怒气冲冲就往公主府兴师问罪。尚之隆正是战战兢兢过日子的时候,面对这位皇上抬爱的小舅子,尚之隆始终客气有礼,一再解释必定是场误会。 公主心里的憋屈还少吗?一个毛头小子竟然都欺负到自己府上来了。自己的公主府是顺治帝御赐,自己在养母皇贵妃身边时荣宠备至,他隆科多的姑母皇帝的生母佟氏那时不过就一庶妃。真真是风水轮流转,此一时彼一时,可就算再失了势,自己也是堂堂和硕公主,皇家的金枝玉叶,他隆科多算哪根葱? 当下,公主唤来护卫、家奴,把嚣张跋扈的隆科多撵了出去。隆科多被关在大门外,一边脚踹大门,一边放出狠话绝不会善罢甘休。 撵走隆科多,尚之隆忧心忡忡。夫妻俩商量后,公主决定第二天就进宫,把女儿静姝接回来。 当夜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直至天明才稍微停顿,暗云密布天空,阴翳沉沉。 公主一早入慈宁宫向孝庄太皇太后请安,绝口不提隆科多来过府上示威,只说尚之隆偶染微恙,接女儿回去瞧瞧阿玛。 太皇太后只当尚之隆压力太大,不堪重负病倒,当即也向公主表态,她们夫妇踏踏实实过日子,尚之隆只管办好手头的差事,皇上必定不会为难他。 公主与静姝一再感谢太皇太后的英明,母女俩出宫时,心里的担忧放下不少。 回公主府的路上,蒙蒙细雨下起,一如剪不断的发丝连绵密实,本就湿滑的土路此番愈发泞潦污淖。公主与静姝更乘一辆马车,一前一后慢慢行进中。 突然,几位蒙面的汉子手推满满的一车泥土从一条巷子里急速冲来,朝着静姝所乘的车厢直杠杠撞了上去。这一车泥土的重量之大,静姝的马车翻倒不说,就连车厢几欲都呈四分五裂之状。肇事的凶徒们一哄而散,而静姝与随侍丫鬟都被压在了马车下。 事情发生得太快,公主府的随行护卫们一时都没反应过来。闻声掀帘回望的公主瞧见后头的惨不忍睹,当即尖叫着下了马车直扑过来。 回过神来的护卫们,有的前往追拿凶徒,余下的小心翼翼清理断裂的车架,想办法把静姝与丫鬟救出来。人手毕竟不够,再者大家惶恐不安,公主一旁失控凄厉,场面相当混乱。 恰在此时,外任山东总兵官的石文炳回京述职,带着七八位下属的他正好经过。毕竟是常年带兵打仗的将领,这样的惨烈吓不着他。迅速观察现场后,石文炳带着大家搬的搬,抬的抬,先把压在静姝身上的丫鬟拉了出来。可惜,丫鬟已一命呜呼,公主见状,想着女儿只怕也遭遇同等,立时就晕倒过去。 亏是这位丫鬟护住了静姝,被石文炳挪出来时,静姝虽头破血流,小腿骨折,身上有些擦伤,但神智依然清醒。只是贴身丫鬟就死在她身上,吓得不轻倒是真的。 石文炳抹去静姝脸上的血迹,待确认小姑娘性命无忧时,石文炳安慰道:“别害怕,你没事,很快就能好起来。” 静姝惊慌无措的大眼一眨不眨盯住石文炳,耳旁就只是石文炳醇厚的声音以及那几句话反复回荡。 救人要紧,石文炳也就没想那么多,抱起小姑娘送到公主的马车上,昏厥的公主也一并被抬进车厢,公主府上的护卫们这才急匆匆把公主母女往府上送回。 光天化日之下,公主出事,岂能不了了之。府上的护卫们为将功赎罪,追查起来自是不遗余力。负责内城治安的巡捕三营职责在身,再加上受害者是公主长女,皇上又亲自过问,查案的效率飞快。 凶徒的下落有了眉目,只可惜找到的俱是一具具尸体,不过总算有一人躲过灭口,落入公主府护卫手中。人证物证统统指向幕后黑手是隆科多后,本要为公主讨回公道的皇帝却压下案子,把风声喧哗强制压到一干人等噤口不言。 太医院的太医奉旨往公主府为静姝医治,内务府也各种补品送至公主府给静姝补养。而那名本欲上堂指证隆科多的凶徒却被很快定罪处以极刑,此事就此了结。 尚之隆还能到皇帝跟前据理力争?显然不能,只能是打碎牙齿和血吞。孝庄太皇太后召公主入宫,只说是隆科多不承认此事与他有关,也不好拿他如何。但老人家真心喜欢静姝,往后会为她做主的。 公主除了默默流泪,还能如何?不久后,钮祜禄氏被立为皇后,佟氏封贵妃,听闻消息,公主真个是哑巴吃黄连,苦透了肺肠,也只能忍着。 一年后,太皇太后为公主的二女儿指婚纯亲王隆禧时,问及到静姝的近况。听说静姝自出事后闭门不出,额头上也留下再也消不去的伤痕,太皇太后坦言自己的愧歉。见此,公主悄悄透露,静姝偷偷画了一幅救命恩人的画像,可公主觉得石文炳又是丧妻又是年纪大,就劝说静姝不要惦念。谁知静姝却说,宁愿一辈子不嫁,就守着这幅画像。 太皇太后笑着打趣静姝“傻丫头”,并让公主找人去试探石文炳的口气。谁知石文炳却回复,他没有续娶的打算。公主一听只觉好生没面子,进宫找太皇太后做主。了解过石文炳情况的太皇太后二话不说,一道懿旨赐下,石文炳终是不得不奉旨娶亲。 记忆的闸门合闭,截断伤感的往昔。公主徘徊于月兰亭中,为难聚首眉峰。左右手打开,就好似左手掌心站着富尔祜伦,右手掌心立着嫤瑜,左右手扣上,自己人关起门来过日子,与皇帝扯不上丁点儿关系,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为清。 可今日被福全一撺掇,想法一旦生出,想要抹去,岂是那么容易?万一嫤瑜有机会入主东宫,来日凤仪天下,此等荣耀何其显赫! 要不,趁着太子今晚过来赴宴试探一番?虽说是皇上一锤定音,可眼瞅着太子马上就是十八岁,这种年纪倘若心里无半点盘算,全凭皇上做主,那自己也就不用白费力气,尽早退避三舍,不作任何遐想。 拿定主意,公主行事起来就有了方向。挺直背脊,步调稳当,直径朝外孙女嫤瑜居住的小院而去。 胤礽传话晚来,倒是不假。既是父皇交代的任务,他可不想就光是走个过场。别看只是扩建寺庙,一旦具体到实处,细致到佛殿的屋顶片瓦、路面的青砖石块、行宫的殿阁规制、庭院的植株分布、亭台的位置布局等等,都是讲究,也都要银子领路。 待胤礽商议完每一处细节全盘估算后,已是日偏西山。按说,姑母也是自己人,目前的穿着打扮前往赴宴绰绰有余。可越是时间紧张,胤礽却偏要坚持沐浴更衣,重新把自己收拾得容光焕发。 或许是获悉了嫤瑜对自己的关怀后,胤礽的心态与往日格外不同。即将面对公主,不再是单纯地面对姑母。这一生如能再娶姑母的外孙女,胤礽心甘情愿,如此“亲上加亲”,胤礽只觉逞心如意。 一脸笑意吩咐耀格,准备动身。恰在这时,宫中来人,有急事禀告。胤礽听过,失望涌上,可权衡利弊,马上回宫才是当务之急。 天幕擦黑,灯烛初上,和顺公主端坐正厅主座,规整的两把头仅别一支镶嵌珠翠的金制扁方,身著葡萄紫缎绣花卉锦袍,华贵点到为止,重在端庄大方。 纯靖王妃与嫤瑜回避,庆征尚未出仕,还不够格出席,只余富尔祜伦与外祖母侯于厅中,等待太子光临。 富尔祜伦的内腹早已鸣响发出抗议,斜身靠着椅背,不由抱怨:“姥姥,太子哥哥也忒不把您瞧在眼里,这都什么时候了,我快挨不住了。” 公主内心也不是滋味,依着先前的邀请,这顿晚宴纯属长辈对太子的面上往来。可自打多出念想,难免就会揣测太子的举动,冒出过多的猜想。 家奴领着毓庆宫的一名侍卫到达大厅,告知公主,宫里传来消息,宁寿宫皇太后受了伤,太子已经启程回宫,吃宴只能取消,还望公主海涵。 公主闻之,怅怅不乐,唤来贴身丫鬟,传令下去大家收拾收拾,明早回京。孝庄皇祖母过世后,公主就成了宁寿宫的老常客,皇太后受伤,她是必然要进宫探望的。 回到厅中,正值丫鬟往宴桌中央放上压轴菜。站到桌旁,看着中央的青花冰梅带盖汤碗,公主的兴致落落。 揭开盖子,确是精心煨制的“素八珍”。莲子雪耳居中,花瓣形胡萝卜盛开周围,鲜蘑、春笋、菜心、素鸡、金针花摆放扇形依次围成外圈。原料皆提前入菌汤煨入味,摆放后,原汤勾浓汁淋上,色泽鲜亮,美观养眼。 公主合上盖子,心生薄寒,“丽姝带着嫤瑜算是白忙活了一场,这算是对我贪心的嘲弄吗?皇上家的高枝,想够,还真够不上!” 第33章 皇宠风波 胤礽连夜返京,到达皇宫已是夜半三更,但因挂念太后伤情,胤礽还是直接赶至宁寿宫。 此时,太后早沉入睡梦。胤礽守在外殿,并召来太后的贴身侍婢晚霞询问太后的伤情。晚霞回禀道太后崴了脚,所幸未伤及骨头,只是脚踝肿胀淤青。 胤礽皱眉,严厉问去,“一帮子奴才都是摆设?老人家究竟是如何受的伤?” 晚霞跪下,俯低身子,颤着声:“殿下恕罪,奴才知错。” 随即,晚霞便战战兢兢向胤礽讲起了太后受伤的情形。 原是宜妃给五皇子胤祺送了只画眉鸟,谁知不讨儿子的喜欢,胤祺转送给抚育自己的太后。画眉鸟的歌声婉转动听,倒是颇得老人家的喜爱。 宫里的妃嫔们养个爱宠陪伴不足为奇,猫猫狗狗,鱼鸟乌龟,五花八门,各有所好。 上午,阳光明媚,宁寿花园里,贵妃就带着自己的爱犬白豆腐,陪着太后逛园子。白豆腐是一只通体雪白的京巴犬,这名字还是胤俄所取。停驻簇锦亭休息时,专为太后养鸟的太监特地把鸟笼挂于亭中最低的横梁,太后站于画眉旁,一面逗爱鸟鸣唱,一面亲自给鸟添食。 太后逗鸟,贵妃坐于围栏长椅上,白豆腐挨紧贵妃趴于身侧,乖巧地闭目养神,贵妃不时捋捋爱犬的长毛。贵妃的爱犬已是宁寿宫的老常客了,与画眉鸟初次见面时,大家都还有些担心,不过白豆腐压根儿就没对画眉鸟多看一眼。 一同游园的还有德妃及同住永和宫的易贵人,德妃坐于贵妃对面,易贵人站于太后身旁,随时搭把手。几位正有说有笑,带着宠猫来给太后请安的悫嫔也来到了宁寿花园。亭中落座,悫嫔接过宫女抱在怀里的黄□□咪金珠,小家伙慵懒地趴在悫嫔腿上,憨态娇娇。 看似和谐愉悦的场面,很快就乱成了一锅粥。 先是悫嫔的宠猫盯上鸟笼,站起了身。打从金珠被带入亭中,白豆腐一双圆目立时变得炯炯有神,眼珠子一错不错盯着金珠。瞧着金珠伸了伸懒腰,迈出步子,白豆腐也马上离开贵妃移动起来。 金珠轻盈的身姿一跃,跳上横梁,压低身体,呜呜声发出时,已压上鸟笼,利爪试图从鸟笼空隙进入撕扯画眉鸟。与此同时,白豆腐追到鸟笼下方,竭尽全力往上跳跃,狂吠不止。 受到惊吓的太后往后踉跄退步,身后的易贵人慌乱中没扶住,反而带着太后一同摔倒。幸亏太后的宫女反应够快,在太后倒地之前拉住太后。太后脚崴了,疼痛不已,摔在地上的易贵人很快□□渗出鲜血,整个人昏昏沉沉。 听过晚霞的讲述,胤礽闭上双眼,捏了捏眉心。在场的一个个皆是父皇后宫的女人,胤礽不作表态。 坐榻上合眼眯了一会儿困倦,太后就起身了。亲自查看了皇祖母的伤脚,高高肿起的脚踝叫人看着难受。伤筋动骨一百天,再加上太后已是五十出头的年岁,恢复起来就慢多了。 眼见胤礽双眼布满血丝,太后好生过意不去。闭口不谈脚上的伤,太后只感叹自己不中用了,尽让胤礽担心。说不上两句,太后就催促胤礽回毓庆宫,睡不到精神饱满,不准过来宁寿宫。 回到毓庆宫后,胤礽唤来程圆暗中留意着,是否只是家宠一时失控引发的猫扑狗跳。 太后的画眉鸟因金珠的攻击,在鸟笼中撞得头破血流,后不吃不喝没精打采,撑不过两天就死了。 胤礽知道后,暗自叹息。皇祖母本就因为需卧床休息一段时间闷闷不乐,若是画眉鸟还活着,好歹听听画眉鸟的歌声,也能打发时间。这下可好,皇祖母心情更糟了。 这边厢胤礽为了让皇祖母的淤肿早些散去,又是查阅书籍,又是抽空跑去太医院,咨询医药。那边厢皇帝获知了太后受伤的事情,一纸斥责送来,贵妃等人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罚俸禁足不说,还下令处死了白豆腐和金珠。 表面上看,这场闹剧到此为止。可听过程圆打探回来的隐情,胤礽眸心暗沉,神色冷峻,“只要不是针对皇祖母就好,不用再打探,到此为止。” 轻拂衣袍,胤礽踱步往外走去,“拿上我为皇祖母备下的补品,我现在去宁寿宫。” 去往宁寿宫的路上,胤礽领头在前,铁青着脸,脑中过滤着那些藏在闹剧下的隐情。 据悫嫔辩解,金珠盯上画眉鸟,是闻到鸟食里有它爱吃的鱼干,以为鸟儿抢了它的食儿。 白豆腐攻击金珠,贵妃则以为是金珠攻击画眉鸟在前,白豆腐才闹腾起来。 而宜妃送过来的画眉鸟因为在宜妃处先养过一段时日,就认翊坤宫的鸟食,所以宁寿宫的养鸟太监一直按老配方给画眉鸟配食。 最后,易贵人□□出血竟是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一宫之主的德妃惊讶地表示毫不知情,因为易贵人在此之前并未宣太医,更没有报备自己有孕在身。 易贵人小产的消息落实,胤礽的唇角勾出一记讽笑,闹了半天,除去潜在的皇子才是重点。后宫女人们的明争暗斗,胤礽没有兴趣把谁是谁非调查个一清二楚,谁都不清白,犯不上废那种力气。 前世身处皇太子的位置上,父皇的行为就是胤礽的榜样,自是也包括后宫塞满莺莺燕燕,子嗣满满当当。后宫的女人们争宠求子,保住自己孩子的同时也要设计除去别人的孩子,这好似都成为了后院女人们的常态思维。听过见过,胤礽习以为常。 然而,昨日那些胤礽见惯不怪的后宫求子争位,到了明日居然就演变成一众长大成人的皇子们,不时就有人跳出来要么拔几片胤礽身上的鳞片,要么暗地里捅来一刀,要么见势往伤口上撒把盐,总之这些女人们的儿子、自己的兄弟,到最后就是他们把自己这位储君逼至无处容身。 厌恶,无比的厌恶,如今的胤礽只觉后宅养着一些处心积虑的女人,就是埋下祸患。男人身下尽了兴,子嗣繁茂,往后却是儿子们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够了,一想起被兄弟们构陷踩踏,只觉自己从头到脚被浸在冰凉的污水里,仅存一丝气息也要被无情扼杀。 得一位贤妻,诞育孩儿,后宅清清秀秀。前朝理政殚精竭力,回过身面对静谧美好,那一身的疲倦才能真正卸了去,不是吗? 宁寿宫后殿寝室,半躺床上的太后倚着黄色团寿纹锦缎靠背,身覆靛蓝仙鹤亭台纹缎面薄被,独右脚外露不着布袜。晚霞小心翼翼在右脚下方垫上与靠背同纹色的小方枕,而和顺公主坐于床沿边的鼓凳上,正往太后淤肿的脚踝处涂抹白色药膏。 自太后扭伤后,公主已是连续好几天进宫探望,又是帮忙热敷,又是亲手涂药,着实让太后心生慰籍。 “端敬皇后一番苦心的教养,到头来,倒是哀家享了福了。” 太后话里的端敬皇后,就是去世后被顺治帝追封的爱妃董鄂氏。打董鄂氏进宫后,当时的皇后博尔济吉特氏,即如今的太后,在顺治帝眼里就是透明的。顺治帝把对废后的讨厌接着延续到新后身上,就连执掌后宫的权利也一并交给皇贵妃。十来岁的小姑娘从科尔沁草原来到皇宫,从顺治朝的皇后到康熙朝的皇太后,忍让平和的她一直被好吃好喝的供养,最纯粹的养尊处优。 公主涂完药膏,力道均匀地推拿太后的脚掌、脚趾,“太后,快别这么说。您是嫡母,即便养母健在,不分彼此,我都是要一并孝敬的。上有老下有小,这才叫一家人,您身体康健,让我有孝敬的机会,这是我的福气。” 明明是情敌养的女儿,可偏偏是个会做人处事的性子,让太后不仅不讨厌,反而一见上公主还能多说两句话,平添亲切感。倒是后宫里这些年轻的妃嫔姬妾,处心积虑在宁寿花园上演一出宠猫爱犬的意外相互倾轧陷害,竟牵连自己的宝贝疙瘩也一命呜呼。 太后性子是敦厚,但不是瞎眼憨傻。 是故,扭伤后,后宫妃嫔过来请安问候,太后一律不见。但太后却对和顺公主开了特例,只要来,太后都见。 怕太后日子憋闷,公主征询道:“太后,既然您喜欢画眉鸟,我在宫外再给您物色一只?” “打住,别再提,一想起那小可怜,我心疼,也心寒。”太后连连摇头,“原本我还打算把鸟笼子烧了,算是给那小东西捎个家,让它有个落脚处。后转念一想,人家鸟儿才不需要笼子,本就是自由自在翱翔于天空。就是我图自个儿的乐子,把它困在笼中,害它无处躲避才给抓得遍体鳞伤。若飞到高空,那利爪再锋利,又岂能够上?” 公主听过这话,就知道太后绕着弯子表达对妃嫔们的耿耿于怀。皇帝的后宫,公主是半句都不屑一提,长女的受伤那是用刀子刻在她心口上永不消逝的痛。 没忍住心里的愤懑,太后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对于自己在宫中的地位,太后很清楚,不过是沾光孝庄太皇太后在皇帝心里的分量,真不必把自己太当一回事。只不过谁真心待自己,自己就可心疼回去就行。 “公主,你视哀家为额涅,哀家的宁寿宫永远都是你的娘家。哀家出不去,你就常来,哀家就盼着你呢。” 正说着,就有宫女禀报,太子过来请安了。公主闻之,立刻行礼告退,太后本想再留她片刻,公主还是坚持请退。 宁寿宫殿门前,胤礽正好与公主碰上。本是一脸阴郁的胤礽见到姑母后,马上清理去阴霾。未能往姑母别院赴宴,着实遗憾。别院偏远,易避开眼多口杂,是个沟通的好机会。回到京城,即便有心,也不好过于亲近了。 但无论如何,此时见上姑母,胤礽还是着急地解释起自己的失约。 公主的微笑淡然如水,“一切以太后为重,那等家宴太子不必挂怀。” 公主告辞而去,胤礽在姑母有礼有节的言谈中感觉到疏离,不免有些茫然。 第34章 机不可失 给太后请安后,胤礽递上滇东南进贡的三七花。 寻常三年植株的干花已是极品,但此次上贡的干花却是摘自五年生三七植株,极其罕见。胤礽在《本草纲目》中读道:“人参补气,三七补血,为用药之最珍贵者。” 胤礽唤来晚霞,细致介绍三七花的使用方法:如何泡水当茶饮可镇静安神,如何虑汁蒸蛋可缓解眩晕,如何温泡炖肉可活血化瘀。 太后一旁眼观耳听,待胤礽讲解完,不由念叨:“太子,你怎么什么都懂。五阿哥跟着我,到九岁才学说汉语,可你八岁就在文武大臣前念捷报了。哀家这个笨老太婆可是把你五弟耽搁了,往后你多帮帮-他。” 同是宜妃生养的儿子,太后抚育的胤祺与宜妃教养的胤禟,为人处事截然不同。胤祺避开纷争不惹是非,胤禟则帮助胤禩夺位献计献策。就冲太后的为人恩慈,胤礽诚心孝敬无需作态。 “皇祖母说哪里话,五弟承您爱护,性子淳和,有这样的弟弟,我打心眼里高兴。只要五弟愿意亲近我,我们总是好兄弟。” 太后喜笑颜开,“咱们太子最有教养,每次听你说话,哀家都爱听,就觉着世道明净清新。” 很快,晚霞端来两盏冲泡好的三七花及一碟冰糖。胤礽先行浅啜一口原汁原味,清苦滑过舌尖,后缓缓回甘。生怕太后不习惯,又嘱咐晚霞可加入冰糖,调和清苦。 太后为胤礽的贴心感到暖心,一阵感叹:“咱们太子样样好,都不知道皇上该为你选个什么样的太子妃呢?” 想着方才姑母疏离的态度,太后与姑母又是难得的融洽,胤礽趁势丢开彬彬有礼的矜持,露出爱孙求祖母讨要好东西的难为情,“皇祖母,孙儿喜欢清静,不愿意后宅人多闹腾,令人烦心。女人您是见多了的,来年由您给孙儿挑位懂事识大体的太子妃,如此孙儿前朝专心学政,为汗阿玛分忧,后宅贤妻相陪,逗弄嫡子爱女,日子过得单纯,远离乌烟瘴气。” 胤礽这番听似情真意切暗地又别有用心的话可算是一举攻克太后的心门。何为乌烟瘴气,太后的脚伤还在那儿摆着呢? 胤礽本就是元后嫡子,唯今也只想着嫡妻嫡子,太后顶着嫡皇后、嫡皇太后的荣光活到如今,唯一的缺憾就是不得圣宠,没有嫡出的一儿半女。瞧着胤礽认真又羞涩的模样,太后对胤礽好似又有了新的认识,还真有些羡慕那位未来的太子妃了。 当下,太后倒也不再自谦,“太子放心,皇上若是征求哀家的意见,哀家必定为太子选位家世好人也好的贤惠姑娘。” 眉欢眼笑,太后还不忘补充,“再请有经验的嬷嬷瞧瞧,还得是位好生养的,一来就生个嫡长孙,再好不过。” 看着胤礽含羞的点点头,太后还真把这件事一本正经放在了心上。恍然间,太后颇有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给胤祺选位好福晋,这是对的,可选位好的太子妃,更加重要。 胤祺总要出宫分府单住,可太后是住定宁寿宫随不了胤祺的。这往后在宫中的日子,太子妃却是要常来常往的。太后是不争,可不代表经历两朝,还不明白宫中的安逸该如何继续? 看来,明年,太子妃的甄选,自己也要睁大眼睛看清楚喽。 ****** 皇帝自塞外回归,头一件事就是宣布时年十九岁的二皇女封和硕荣宪公主金秋下嫁,额驸正是漠南巴林部鄂齐尔郡王的次子乌尔衮。 随皇帝出塞的胤祉,草原大会再见乌尔衮,乌尔衮就成了自己同胞姐姐的姐夫。胤祉回想起青山峡谷时,太子哥哥就单独为自己引荐了乌尔衮,当时还觉得太子哥哥莫名其妙。这会子成为乌尔衮的小舅子,瞬间,太子哥哥的形象“咣”地撞-击-他-脑-门,惊为天人。真不愧是储君,眼光和汗阿玛一样一样的,不服都不行。 初秋,暄气略收,高风送凉。 鄂齐尔郡王带上一双儿女外加浩浩荡荡的车马长队从巴林来到京城,先行住进自家在京城的郡王府。于郡王来说,此行可谓好事成双。先是次子乌尔衮在御赐的公主府与和硕荣宪公主完婚,接着就是石文炳的长子庆徽前来郡王府迎娶女儿娜仁托娅。 金秋,皇帝往南苑狩猎,郡王父子俩也随同而去。乌尔衮完婚,娜仁托娅出嫁,郡王原本打算即刻启程回赴草原。如是入了冬,回巴林的路上锋利的寒风刮脸刺骨,莫说身强力壮的男人们尚要缩紧身体,更不要说打小皇宫里娇养的荣宪公主,铁定吃不消。 皇家的公主基本都是下嫁塞外,此去经年,再见上父母的机会少之又少。荣妃的视野向来单一,不是惠妃那样,面上总是端得稳稳,心里个中迂回。荣宪公主才下嫁尚在宫外的公主府,荣妃就求着皇帝能不能留住女儿,来年春天和风暖阳,再让女儿离京。 皇帝本就有意留下郡王父子多住一些时日,正好用荣妃的爱女之情当借口。南苑之行,宫中妃嫔也随去一批,荣宪公主也应召同去,荣妃与女儿见上,对皇帝更是感恩戴德。自然,胤礽、胤禔及入书房上学的皇子们也都一并前往。 秋狩时,许是与乌尔衮走得很近,胤祉学了些不同的射箭技巧,一众皇子比射箭时,胤祉竟是拔得头筹。皇帝一看,没忍住手痒,与胤祉也比试了一回,居然不相上下,皇帝又是高兴又是惋惜。 晚上荣妃与荣宪公主过来给皇帝请安时,皇帝倒是没吝啬对胤祉的表扬,高兴之余,还透露出打算让胤祉跟随胤禔参与组建火器营。荣妃一听,慌了,头一个反应就是太危险,再一听还是跟胤禔,而不是自己向来倡导的太子,荣妃脸上的愉悦就挂不住了。 “皇上,可否容妾妃说两句,说得不对的地方,请您多宽待。” 荣妃是皇帝最早的女人之一,真正的皇长子其实出自荣妃,她先后给皇帝生育了四位皇子与一位公主,可惜只有荣宪公主与胤祉长大成人。青春逝去如流水,但皇帝对荣妃留着一份情面。不说远的,就眼下的这一双儿女,母以子贵,用在荣妃身上,合情适宜。 荣妃出生不高,小家之女,皇帝也不指望她语出惊人,权当听听而已。 “皇上,那鸟枪火炮动辄鸟飞兽惊,地动山摇,阵仗可是不小。三阿哥好学倒是不假,可年纪摆在那儿,分寸拿不住。大阿哥是当过副将打过仗的人,年轻人,有冲劲,好说。不过,万事开头难,若是一位细心稳妥的担当起来,三阿哥帮衬着,不至于往后走着就乱了套。否则,妾妃还真替儿子担忧。” 荣宪公主一旁拽拽荣妃的衣袖,真怕额涅说得太直,差点就把胤禔做不成说出来了。荣宪已不是小孩子,且又初为新妇,懂事了很多。如今,惠妃渐渐接手了后宫的绝大部分事务,额涅虽是四妃之一,但已成尾势。皇父跟前说胤禔不好,无疑得罪惠妃,总是不好的。 皇帝听明白了,倒也没觉得荣妃冒犯。相反,还挺有道理。 荣妃与荣宪退出后,皇帝陷入沉思。 御驾亲征回来,乌兰布通一战的惨烈使得皇帝触动颇深,尤为是舅舅佟国纲还被鸟枪击中阵亡。连准噶尔这样的偏远部落都积极装备鸟枪,而拥有广袤疆域的大清却只是零零散散配备鸟枪与大炮。我方的鸟枪队由于平时散落各旗营,没有统一的训练,到了战场双方交战时,莫说威力大减,根本就是乱作一团,反不如噶尔丹部属的战斗实效。 属意胤禔,皇帝觉得理所当然。头一回当副将,就闹了个灰头土脸,这样的皇长子如何撑起皇家的脸面。自然是多创造机会,多番锤炼,来日封王拜将,才能实至名归。 然而,荣妃说得不错。火器营是新生的军种,并且火器的制造耗费财力物力,如果没能打开一个良好的开端,火器营接下来的发展就会步履蹒跚,到了将来再遇上战事,便不能发挥如虎添翼的优势。 的确需要胆大心细的人来担当,胤禔是胆大,可心不够细,让他承头,还真有些不放心。胤祉以下的皇子们,不予考虑,实在是年纪、见识有限,不能担此重任。 皇帝负手来回斟酌,唯独就是没把胤礽考虑在内。在皇帝心目中,太子学习治国安邦的策略更重要,这种兵家交战的训练更适合领军出战的武将。 纠结还困扰着皇帝,荣妃那边就已叫来胤祉告知了皇帝的打算。如果皇帝坚持胤禔出头组建火器营,胤祉最好消极些,能避开就避开。一想到那时胤禔出征回来就被禁足在家,荣妃早已认定不能靠近胤禔,那是个闯祸的主儿。可若是皇帝改为太子,胤祉就积极些,抱住太子的大腿,将来只会是光明的。再者,到目前为止,太子办事还是靠谱的。 胤祉自然是向着太子哥哥的,一从额涅这里出门,那头就钻进太子哥哥屋里,偷偷泄了密。 胤礽一听,眼色黯淡下来。他一直在等待汗阿玛开口组建火器营,这是他唯一能触碰兵权的机会。 长久以来,先祖创建的八旗制度代代固守,往后也将岿然不动地延续下去。按照惯例,弟弟们日后封王授爵,出入官场,他们可以名正言顺调动掌管的旗下兵力。而胤礽的太子身份,大清没有先例,也就注定他沾不上边儿。他唯有等待,等到父皇驾崩自己登上皇位,他才能发号施令。 然前世的历史已经证明,他等不到那一天。所以,他一定要提前主动争取过来。 第35章 以退为进 暮色沉沉,行宫御殿,蜡烛燃着明晃晃的火光,殿内如同白昼。 海青应召进来时,皇帝正全神贯注看着御案上铺展开的乌兰布通地形图。此番出塞,皇帝还专门去了实地考察,就是为了总结军队失利的原因,避免日后再犯同样的错误。 乌兰布通一战中,噶尔丹设下的“驼城”防御不止拦住清军的进攻,还让清军损兵折将无数,而改变战局的就是海青送去的威远将军炮。据海青事后向皇帝讲述,当时三等侍卫庆徽瞧准地形,带着手下把一门门大炮推至有利位置。随后,海清一声令下,火炮齐鸣,火团炸向敌方阵营,不消片刻,噶尔丹的防御被撕开裂口,清军主力借机攻上。 正因为师徒俩的突出表现,属镶黄旗的海青被提升为旗下从一品内大臣,而庆徽则晋升正四品二等侍卫。 海青站立皇帝身后,视线随其手指移动看向舆图,同时听着皇帝说明:“当时此处士兵排列太密,所以遭致敌方集中放枪,我军死伤一片。” 转向另一处,皇帝接着道:“部分持鸟枪骑兵拥挤在此,海螺尚未鸣响,没有统一号令,该进该退茫然无措。” 皇帝回身看着海青,无奈地摇摇头,“朕先前自以为制订了一套完整的诱敌歼灭计划,岂料不过纸上谈兵。” 行至坐榻落座,皇帝右手握住膝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平时能省就省,何来训练有素的士兵?也难怪到了真刀真枪的节骨眼上,会乱不成军。” 抬眸凝视海青,“朕今早与你提起的火器营,可有什么思路?” 海青躬身递上呈文,“皇上,这是二等侍卫庆徽针对火器营的规划。微臣听过他的想法,部分还是可取的,恭请皇上一阅。” 说是部分可取,海青这是保留了。实则,看完全文,基本上都是可以采纳的。对于庆徽的勤学善思,海青向来是倍感欣慰的。只不过,这一回,庆徽对师傅撒了谎,这份呈文实则是太子所写,庆徽不过是改写誊抄而已。 想想那时在古北口,胤礽还坚定地对海青说,只要威远将军炮力-挫-敌人,他就请求父皇建火器营,他来负责督建。可当胤礽知晓父皇压根就不考虑他时,他又怎能冲上去一表衷肠,那样只会遭父皇平白猜忌。 胤礽想直接接触海青,因为他知道父皇组建火器营,必然会问询海青,他希望海青推荐自己。可是海青之所以深得父皇重用,恰恰就是这-人-只对父皇效忠,固执地安分守己,从不为他-人-穿针引线。 原本建火器营也是海青的夙愿,可是皇帝不开口,他不敢主动提起。所以,那时太子表现积极,海青虽激动不已,但他就是按捺住默默等待。 考虑到庆徽与海青的师徒关系,胤礽转向庆徽。不过也是胤祉拉上乌尔衮,乌尔衮拖上庆徽,如此兜了一个大圈子,大家成群结队狩猎,才让胤礽有了机会与庆徽私聊。庆徽还以为太子贵人多忘事,早把火器营的事情忘了,聊叙之后,庆徽了解到大致的状况。 看到太子煞费苦心地想要参建火器营,庆徽很高兴,这无异于往后火器营的发展能得到保证。但是皇帝的态度令人惋惜,皇长子的表现大家有目共睹,督建火器营靠的不是武艺骑射,而是深思熟虑,统和细则。 读过胤礽的规划后,庆徽更是觉得太子才是最合适的人选。虽不明白太子为何会信任自己,但师傅海青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庆徽多少摸得准。本就是师傅的心愿,再有意无意提及太子对火器的关注,如果皇上问询建议,师傅应当会实心实意地表态。 皇帝放下手中的呈文时,双眼闪现光亮。从兵源的招募、装备乃至分营、训练方法都有提到,瑕疵不可避免,但细致如此,皇帝已觉难能可贵。 当下,皇帝就拍板,重用庆徽,让其发挥所长。海青却实事求是表示,庆徽还年轻,级别、资历、威望都不够,需在实务中多加锻炼。故而,海青请求皇帝指定一位德高望重的皇亲宗室或朝中大臣负责督办。 以海青对火器的熟悉,当是最佳人选。可海青才提上内大臣,正是皇帝身边常用的人,皇帝不想放手海青。转念想到胤禔,皇帝当即说出。 本着一切为火器营着想的耿直,海青认真发出一问:“恕微臣冒昧,皇上可曾考虑过太子殿下?” 皇帝愣住,他还真没想过。 “建制初期,皆是琐碎事务,需要视野开阔却又心细如尘的人规整条理、逐一实施。如若皇上意欲从诸皇子中挑选,微臣以为,太子殿下挺适合。” 胤禔再次被否定,皇帝心里冒出不乐意。不管怎么说,胤禔还是可圈可点的。怎么一到火器营这里,荣妃一介女流不懂军务随口说两句,咱不予计较。可身经百战的海青怎么也看不到胤禔的好呢?看来,胤禔在军中的威望大打折扣呀! 海青就没抬头瞥一眼皇帝,依然是俯着脑袋,坦荡直率地陈述自己的看法:“方才听皇上直言乌兰布通一战的失误,且自省将士演练的不足,微臣就想着也可让太子殿下在军务上有所历练。假如皇上在京理政,而殿下奉旨监军,此时就需殿下运筹帷幄、排兵布阵。” “皇上涉猎广泛,集各家之长于己用,我大清方蒸蒸日上。殿下肩负未来之重,文才渊博,也需武略通学,无强兵捍卫国土,何以治世富国?” 话完,海青终于看了眼皇帝,才发现皇帝正瞪大双眼瞅着自己。这一串为太子说话的劲头,皇帝几乎以为索额图已经把海青收买了,谁让索额图拉拢人的本事一浪一浪的,前涌后翻。 其实,海青是想到古北口时太子嗓子虽然不适,但还是认真检查火炮,并且早有先见之明提出建火器营。这起码说明,太子是上了心的,真正督建起来,只会更用心。如果皇长子只是临时上阵,他是不看好的。 皇帝抬起茶盏,抿过一口,茶水润过唇舌的干燥,也渐渐熄灭多疑的火焰。一双无形的手好似把胤礽慢慢牵到眼前,与早已站立的胤禔比肩,皇帝反问自己:“海青说得是,为何不曾考虑胤礽呢?” 站起身,皇帝踱步一个来回,站定海青面前,脑中蹦出主意,“就在南苑选一处位置,让太子与大阿哥比试一番,谁赢,谁来负责督建火器营,就这么办。” ****** 自大清入关后,京城南苑一直是春猎秋狩的皇家苑囿。苑内泉源众多,再加上地势低洼,河水、雨水、泉水交汇,形成大片湖泊、沼泽。水源充沛,自然草木繁茂,兽鹿聚集,每回狩猎都是收获颇丰。再者,较之别的苑囿,南苑占地最广,遂成为清帝阅军、练兵的重要场所。 为给胤禔与胤礽挑一处适宜的竞技场所,皇帝带着海青、鄂齐尔郡王转悠了一天。最终,皇帝选中一座树木浓密的小山,其山脚半面环湖,半面连接草场。 正式竞技的这一天,天公不作美,阴沉个脸,仿佛一不顺心就能撒点秋雨,泼些凉意。 最适宜观赛的平地搭建起半开放式的毡帐,皇帝端坐御座,两边依次赐座部分王公大臣,随行皇子们站立边上,而胤礽、胤禔面向皇帝站立正中,等待父皇一声令下。 别看皇帝早就提前布置,但胤礽与胤禔却是头天晚上方被告知两人有一场竞赛,而到了比赛前一个时辰,才知晓比赛的具体规则。 两人各配备二十名步兵,可穿盔甲,不配备武器,只提供半人高护身盾牌。两人带上士兵,走陆路或游水路到达山脚,然后上山,谁举起山头那面高高飘扬的明黄色龙旗,谁就为胜者。 不过,山上埋伏有四十名伪装敌方,皆为鸟枪擅长者,可向靠近者发射无法穿破盔甲的训练用弹,中弹者盔甲沾染赤色,须停止前进退出比赛。但若攻山的士兵冲上山,碰触到鸟枪伏兵,伏兵交出鸟枪,束手就擒。 兄弟俩得令退出毡帐,胤禔对于胜利,志在必得。可如此你拼我抢为的是哪般,他却是一头雾水,因为父皇非要等到比出结果才公布。 知道父皇已经看过自己对火器营的规划,胤礽也大概猜出了赢者的奖赏为何物。可他真没想到,却是要通过一场斗智斗勇方能如愿。这一刻,他半点不敢掉以轻心。 准备时间有限,胤禔并未四处观察地形,直接放弃水路。胤禔把士兵分成两队,十人一队,左前右后保持间距同时出发,一人挨着一人,慢慢移动,手里的盾牌相互连成一片,把人团团包住。如此即便进入鸟枪射击范围,基本都是打在盾牌上,大家暂且安然无恙。 通往山脚的陆路多为草地,稀疏散布半人多高的灌木植物,但与陆地接壤的水岸却是高过人头的茂密芦苇,胤礽出发的地点就选择在此。 留出五名水性最好的士兵,余下兵士分三组,臂力强健者持双盾。三组士兵相互照应以盾掩护,缓慢沿芦苇岸边的陆地前进。而胤礽率五名士兵舍盔甲,下凉水,在芦苇丛的掩护下,游水过去。 当持盾士兵行至距离山脚大概七十米开外,全部蹲下,身前盾牌竖直并立一排放置,三名士兵留下来回不同位置探头探脑,其余士兵伏地挨个爬入芦苇丛,穿行至前沿,埋伏待命。之所以胤礽一再叮嘱七十米的距离,因为那正是现下鸟枪的射程范围。 这边胤禔的两队人马进入射程后,只听得盾牌接连响起丁玲哐当的敲击声。所幸,大家的盾牌排得密不透风,虽脚程较慢,但依然前进。 眼看着胤禔的队伍一前一后就要接近山脚,注意力完全放在防范鸟枪的前一队士兵猝不及防脚下的绳索拦截,顿时好几人仰翻在地,盾牌扔到一旁。趁着混乱的一瞬间,鸟枪手瞄准射击,当下五六人中弹,停步离场。 很快,长条圆木一根接一根朝着胤禔的队伍滚过来。不得已,胤禔下令各自为战,避开圆木直径上山,先行俘获鸟枪,然后奔向山顶。 与此同时,瞄准太子部下那一排盾牌的鸟枪手两眼都已盯到发酸,那边枪声、喊叫声接连,这边太子一干人等却在接近射程处停下一动不动。若不是时不时能见到有人冒头窥视,真以为盾牌之后空空如也。 胤禔的队伍虽被障碍冲散,但他与部分士兵还是陆陆续续冲上了山。消息传到御帐,据报皇长子手里已夺到鸟枪。皇帝听后,站起,连声说好。 太子的情况也报了上来,二十面盾牌停在距山脚七十米开外止步不前,寂静无声。顿时,在场人等噤声不语,皇帝坐下来,面上的镇定变得有些勉强,心里一阵叹息:太子终究是没上过战场,不会是没主意了吧? 第36章 太子威武 阴郁的天,湖水沧凉,笔直密集的芦苇迎风摇曳。山上埋伏的鸟枪手因着天气昏晦,视物有限,再者注意力被陆路行进的盾牌兵吸引,完全忽略了芦苇成丛的水域。 胤礽等人身着单衣在水中潜游,偶尔探出头换口气。凉意渗透身体,有的士兵不禁牙齿打颤,手脚放慢速度。但眼见太子奋力前游,又都咬紧牙关,努力跟上。 很快,胤礽等人快速上岸闪入山林,并绕到伏兵背后。那时伏兵正两眼酸涩地盯着盾牌,百无聊赖,哪里会预料到有人从后攻击。伏兵猝不及防遭袭,手忙脚乱,胤礽朝躲在芦苇丛中的士兵鸣哨,里头的士兵闪电般速度奔赴胤礽方向,大家合力擒住伏兵,收缴鸟枪。 接着胤礽带领两位身手敏捷的士兵,手持鸟枪直奔山头的龙旗。除去山林间的伏兵,到达山顶的这一路畅通无阻,顺利站到龙旗跟前,胤礽身上的衣服都还是湿漉漉的。 胤礽把手里的鸟枪交给士兵,一把握住旗杆,用劲往上拔。旗杆稍稍拔起时,胤礽忽觉脚下所踩的土壤好似有所松动。心头一惊,胤礽把旗杆按回,脚踏之地像是又恢复原样。 低头环顾龙旗周围一圈,胤礽注意到这一片土壤有异,应是有过挖动的痕迹,莫非此处已布下陷阱?难怪无人看守,叫人一上来就忘乎所以冲过来了。没有轻举妄动,胤礽放开旗杆,正打算退开寻求它法。 这时,对面传来胤禔喘着粗气的声音,“退一边去,否则我开枪了。” 胤礽抬头看去,胤禔单枪匹马举枪走了过来,身上的盔甲沾染混合的泥土、颜料,脸上也是汗渍、垢尘敷面,颇为狼狈。 重新握住旗杆,故作要拔走龙旗,胤礽冷声道:“我先来,我已经赢了。你身上沾有弹料,中弹之人不是早该退出比赛了吗?” 胤禔步步逼近,“那是士兵替我挡枪时,溅到我身上的。”手里的枪毫不犹豫瞄准胤礽,“快退开,我们现在是敌人,我只认旗,不认什么弟弟,更不晓得什么太子。” 此时,胤礽剩余的士兵来到山顶,半圆围在胤礽身后,统共有十四名士兵,不过折损了六位。胤禔目光扫过,更是怒气升腾,因为他的士兵一个个用身躯掩护他,都已全军覆没。 胤礽放开旗杆,脚步放轻放缓后退。他身后的士兵们极为愤慨,可眼见太子选择退让,也只好服从一并后退。 抬手指向龙旗,胤礽无奈地摇摇头,叹惜道:“你不认我这个太子弟弟,我可还是认你这位大哥的,你请便,我不和你争。” 胤禔几大步站到龙旗旁,瞥过一眼不屑。想和我争,凭什么?盔甲都不穿,即便是训练用的弹砂,直接挨上,一样会受伤。 使出九牛二虎之力,胤禔猛然拔出龙旗。可惜还没来得及高举旗帜,脚下土壤倏地坍塌。眨眼的功夫,胤禔落入一大土坑,其带来的鸟枪与手里的龙旗都在他跌落的瞬间从他手中脱飞。鸟枪落到坑外地面,而龙旗则在落地之前,被眼疾手快的胤礽稳稳抄在手中。 胤礽走到坑旁,看到坑底垫着枯草,胤禔倒不曾受伤。只是土坑有些深,他自己可爬不上来。 “大哥,承你让,”胤礽挥舞着手里的龙旗,随即笑意淡淡问向自己的士兵,“我这算是赢了吧?” 士兵们异口同声响亮高喊,“太子殿下,威武!” 身处御帐的皇帝及众位王公大臣、皇子们听到不远处的山头传来呐喊,皇帝领先奔出御帐,急切望去。此时,秋雨淅淅沥沥落下,目及灰蒙蒙模糊不清。 传递消息的侍卫及时飞马来报,听过详细的过程后,皇帝大吃一惊,转而大喜过望。 太子以最小损失赢得比赛,着实令在场诸位刮目相看。文质彬彬的太子又是利用天时地利,又是设计迷惑伏兵,从后突袭。虽是初出茅庐,却是诸多环节布谋施计,足见其有勇有谋,不愧是皇帝特意栽培的继承人。 当胤礽与胤禔重回御帐时,皇帝郑重宣布组建火器营,皇太子胤礽负责督建,任火器营最高长官:掌印统领。二等侍卫庆徽听从太子吩咐协助筹建,内大臣海青兼火器营顾问。 胤礽激动万分跪下领命谢恩,胤禔反而松了一口气。掌印统领,说的好听,连个兵的影子都没有,他才不稀罕。早知道是这种费心烧脑的差使,比赛时,他早躺一边偷懒去,才不费那个力气。 通过这次比赛,皇帝对两个儿子的能力有了全新的认识。海清是对的,不愧是自己看重的大臣,把火器营交给太子,确实更适合。至于胤禔,皇帝赏赐了一件黄马褂以示鼓励。自己的这个皇长子,还是时常带在身边,护卫朕的安全也就是了。 ****** 自打全身心投入火器营的组建,沙漏中流走的每一粒时光对胤礽来说,都极为珍贵,总不够用。堆在他书案上的事务多如牛毛,好在年轻人精力旺盛,一件件都还处理得井井有条。 初夏,薰风裹着石榴花的红火,绽放庭院,胤礽迎来了他十九岁的生辰。而这一个生辰收到的礼物,极具意义,这是胤礽自己融入心血收获的果实。 京城西郊畅春园以西、北倚万寿山的简陋营房便是火器营外营,因着火器营成立不过半年多,无论是位于城内的内营房还是西郊的外营房,尚在建设中。不过,一旦胤礽规划的图纸变成实物,那将是包括营房、官房、校场、演武厅、大殿、门楼、庭院等等近千间大大小小的建筑群,规模宏整,不容小觑。 尘土飞扬的校场上,一身杏黄色缎绣彩云团龙甲胄的胤礽直立临时搭建的观览台前沿,检阅自己亲自甄选出的第一批火器营将士,统共一千人。 火器营的兵源不局限于上三旗,而是在整个八旗范围内挑选。娴熟掌握骑术、射箭、摔跤等技艺不过是入选火器营的基本条件,对鸟枪、火炮的领悟力以及逐层通过相关严格的考核,最终才能入选。 一千人的队伍在大家看来不过是毛毛雨,但这批精挑细选出来的精兵强将,往后随着火器营的壮大,他们将凭着自己的资历、本领逐层站到护军校、护军参领、营总,甚至总翼长的位置上。他们对于火器营来说,是根基,也是灵魂。 检阅结束回畅春园的路上,那种豪情万丈的激情依旧在胤礽心中澎湃,眉梢洋溢的喜悦万分明朗。 畅春园是康熙皇帝首次南巡回来后始建,落成后,皇帝每年大部分时间都在此居住、理政。其中,无逸斋便是皇帝于康熙二十六年首次驻跸畅春园时,指定给太子胤礽读书的院落。 之所以取名无逸,无疑是皇帝提醒胤礽不可偷闲享乐,专心读书。而胤礽也确实从凌晨到日落在父皇排得密集的课程里半点不敢懈怠,认认真真按照父皇的要求勤学不倦。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曾经的勤学苦练,如今一步一个脚印地耕耘,往后自当收获累累。 畅春园与火器营外营相距不远,不用半个时辰,胤礽就已踏进无逸斋。程圆迎上来,禀报说索额图来此已等候多时,急着见他。 一身汗渍的胤礽倒是不慌不忙先行洗漱,换了身干净的常服,这才慢悠悠去往后院。胤礽没让程圆提前知会索额图,所以索额图浑然不觉胤礽的到来,正坐在静池边上的围石,有一搭没一搭往池里投几粒鱼食,目无表情看着那一条条肥美鲜活的锦鲤抢食。 胤礽没有着急靠近,算起来他也是近两个月没见过叔姥爷了。一则火器营的筹建实在繁忙,二则庆徽事后老老实实告知了海青太子先前对火器营的志在必得。海青知道自己被利用了一把,着实气恼庆徽,但又无可奈何。思深忧远之下,海青与胤礽有过一次私聊。 海青希望胤礽在组建火器营的过程中,不要受索额图的影响,不要往火器营塞入所谓的亲信。他请求胤礽客观实际地选拔真正的人才,为火器营打下最坚实的基础。他认为火器营应该是绝对效忠皇帝的利刃,这把利刃如今是皇帝的,将来也是胤礽的,千万不可被玩弄于大臣间的拉帮结派。 海青的话针对性十足,不过,胤礽全都放在了心上。若是前世,但凡说叔姥爷不好,他会生气,会置之不理。唤作今日,他脸色依旧不乐意,但他不会再排斥。经历了那么多,他早已学会跳出固定的框架,站立一旁,对事不对人,多看多听多思考。 故而,到目前为止,久居无逸斋的胤礽几乎不曾与索额图谈过火器营的事情,虽耀格一直随扈身边,胤礽也叮嘱他不许向外透露火器营的机密,否则严惩不贷。 而索额图显然也没把太子管火器营这件事放在眼里,他只当年轻的太子活力充沛,弄上几百人上千人历练一番,过不上一些日子,烦了,撒手,自然有别人接盘。索额图的眼里向来是前朝的风吹草动,心思差不离都花在琢磨皇帝的一举一动上,要么就是这种重要的位置必须安排自己人,要么那种不屈从自己的顽固分子需尽早除去。 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胤礽蹑手蹑脚去到索额图身后,快速拍一下索额图肩头,同时喊了声:“叔姥爷。” “啊”地一声大叫,索额图惊得手里的一把鱼食漫天飞舞,随即哗啦啦落入池中,鱼儿们卯足了劲儿,又开始了新一轮争先恐后。 捂着胸口狂跳不已的心房,索额图呼出几口大气,“诶哟喂,我的太子,您可是吓死我了。老臣年纪大了,再受不住一惊一乍的。” 拉起索额图,上下打量一番,胤礽戏笑道:“什么风把叔姥爷吹来了,我最近可忙了,不正经的事情莫要打扰我。” 索额图站起身,饱经五十七年风雨洗礼的心房哪是那么容易被吓着的,精明立时就在眼里发亮,“老臣可是请旨而来,什么叫不正经,您那个才是······” 本想说你那种小孩家的玩乐才是不正经,还好及时收住。一把拉住胤礽的胳膊,索额图就像是逮住自己的亲孙子,一副“你这个样子可不成”的遗憾表情,拖着胤礽就往书房的方向而去。 “我的太子呀,我可都急得几宿都睡不着啦,你怎么还跟没事儿人一般,丁点儿都不关心自己的终生大事。你可知道,宫里的选秀马上就要落幕,你的太子妃就快要被定下来咯!” 第37章 父子冲突 花红柳绿风光好,莺啼燕飞春意闹。 时隔多年,紫禁城迎来了一次久违的选秀,年满十三岁、未逾十七岁的八旗姑娘们齐聚宫苑,怀揣忐忑不安,接受一轮又一轮挑选。 每轮下来,被撂了牌子的姑娘就可离开自行婚配。而被留牌子的接着再被甄选,直至由皇帝亲自过目、选定。 此番选秀最后留下的姑娘被分成了两批,父亲是三品官员以上的秀女交由皇太后再次选阅,为适婚的皇子指定福晋。另外那批父亲官阶稍低的姑娘由贵妃与四妃安排,分配入后宫各院,直接开启从此唯仰望皇帝一人垂怜的后宫女子生活模式。 转眼入夏,御花园里五彩斑斓的花卉奇草停下争奇斗艳,亭台楼阁掩映于簇簇浓翠淡绿中。 静怡轩里,八位一水儿淡粉暗花缎镶边长袍、旗头唯簪两朵绢花的姑娘两两一排,由执事太监前头领着,四位教养嬷嬷一旁随着,第三次往宁寿宫而去。 嫤瑜站于第三排,与她一起的是正红旗都统彭春之女董鄂氏。身后一排是镶蓝旗与镶白旗的两位姑娘,第二排是两位镶黄旗的,头一排则是正黄旗的。 入宫选秀以来,原先四人一屋的热热闹闹,最后成了一人一屋的清清落落。她们这批父亲是三品以上官职的姑娘统共选出十二名,穿着、打扮、起居皆一模一样,每人还配有一名宫女在旁伺候,彼此不分高低。 第一次去宁寿宫,一众人被带去偏殿候着,说是皇太后在佛堂诵经,结束后就会召见她们。所有的奴才全都退出后,十二位姑娘在屋里一等就是一个时辰,期间无一位奴才过来招呼。好不容易出现了她们的教养嬷嬷,谁知却是被全部带回静怡轩。 下午,就有四位姑娘出了宫。嫤瑜回想她们在偏殿的情形,相较之下,这四位姑娘最是坐不住,在屋里走动频繁,且不时说话。原来,皇太后根本就没打算见她们,故意晾着她们暗中察言观色。 第二次去宁寿宫,又是同一处偏殿,依然没见上皇太后。大家听吩咐往绒毯上摆好的坐垫席地而坐,身前一人一张小方桌,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很快,宫女给每个小方桌放上三小碗奶羹,太后的贴身宫女晚霞过来宣布,尝过三碗奶羹后,请在纸上满汉语书写对奶羹味道的评价。 大家面面相觑,摸不透太后所欲何为。但有了会被淘汰的前车之鉴,倒是一个个都认真品味,仔细写下评语。再次被带回静怡轩后,一天过去,没有人离开,大家松了一口气,但心里的疑惑依旧不减。 第三次仍是老地方,小方桌以及地上的坐垫保持原样,就连宫女又端上来的三碗奶羹,碗具、形色一如昨日。这时,晚霞发话下来,昨日与今日的奶羹出自皇帝后宫的宜妃、荣妃以及德妃之手,大家请再次尝过,再次提笔客观写下评论。 包括嫤瑜在内,小姑娘们的脸色倏地就变了,眼中的慌乱显而易见。嫤瑜拿起小银勺挨个尝了一口,味道还是一模一样,第一碗还是那么咸,第二碗还是那么甜,第三碗甜味适中。 可现在味道如何已经变得不重要,哪一碗出自哪一位后妃似乎更重要。可任凭大家把碗具抬起如何细查详看,也找不出半分端倪。 三位后妃皆一宫之主,地位非同一般,更何况一旦传言为实,她们中有人会被指为皇子福晋,那么现在不就是在评判未来婆婆的手艺吗?尤其是昨天的评价非常之客观,都是按着自己的喜好义正严词评定,到了今天,舌尖上的味觉早抛到九霄云外,都在想着如何弥补昨天的坦率直言了。 宁寿花园的簇锦亭里,太后与下朝过来请安的皇帝正坐于亭中,手里居然也都拿着小金勺,一人一碗羊奶羹,慢悠悠品味闲谈。 “皇上,”太后放下小勺,认真问道:“哀家看这几位秀女都是出类拔萃的,您有没有考虑过选一位新皇后。您正值葱郁之年,后宫是不是该有一位新后主持?于此,龙凤和鸣,琴瑟协调。” 皇帝手里的金碗搁下,梁九功递上丝帕,皇帝拭了拭唇面,挥挥手把近前伺候的奴才们驱到亭子外头。 “太后额涅,朕已有三位皇后,暂且不打算再立后。目前,后宫有贵妃出面,四妃辅助,朕觉得挺好。如今,皇子们一个个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这些家境良好的姑娘正好配与他们。来年宫外也该给他们选址建宅,再有了贤惠的福晋帮他们打理家事,他们也好一心一意勤学上进,朕指着他们成器,为朕尽心效力。” 太后已隐约猜到皇帝不打算再立后,有此一问,无非是面上表示关怀,实则试探一番。 皇后不只需自身品貌出众,出身更是重中之重。一旦从权贵世家的秀女中选立新后,务必会有新的外戚势力跟进,目前朝廷的权势格局必然会被打破。 摆脱当年的四大辅政大臣,抬举佟家依附自己,巩固以皇帝为中心的惟我独尊,此种局面的经营来之不易。皇帝深谙此道。 明确了皇帝的态度,太后吩咐侍应的宫女取来秀女们昨日对奶羹的评价。太后当年刚从科尔沁来京时,基本就是蒙语交流,满语勉强支吾两句,汉语根本一窍不通。四十余年过去,满语听说倒是准确无误了,汉语却还是云里雾里迷迷糊糊。 就这水平,太后竟还狮子大开口命秀女们满汉语双语书写,摆出很考究的深不可测。皇帝接过宫女呈上来的纸张,就听得太后一旁说道:“哀家看不懂她们写什么,皇上来了就给看看,谁的字写得好,甜咸口味能不能分得清?” 皇上听过太后的安排,哭笑不得,只觉太后老小孩心性发作,逗逗小姑娘们玩。 一张张书写阅过,皇帝挑出其中一张,重新看过一遍,递给太后,“太后额涅,这张最好,书写功底很扎实,可见在家中时认真练过,练字的年数不低于五年。且评述的用词含蓄、诙谐,看来这姑娘性子沉稳但又不死板,动静相宜。” 太后拿过,上下左右颠来倒去煞有介事瞅了一遍,满意地点点头,然后问:“写了什么?是哪家的姑娘?” 皇帝深吸一口气,抚平奔涌而来的无可奈何。你老人家摆谱还真是一套一套的,一副认真的模样,朕还以为你至少把满语看懂了呢? “福州将军三等伯石文炳之女,瓜尔佳氏,正白旗满洲籍。” 接着皇帝念出嫤瑜对三碗奶羹的评价:1、“咸”与维新,口味独创,霸气外露,敬而远之;2、糖霜交迫,甜口齁嗓,浓情蜜意,过犹不及;3、甘甜相宜,唇齿留香,规行矩步,正中下怀。 太后听过,静思片刻,故作一本正经,其实眼角早已叠出掩饰不住的笑意,“写得好,这孩子分得清楚甜咸。” 皇帝一听,刚喝的一口茶差点没把他呛住,合着你老人家的选择标准是味觉反应啊? “打从三选时,哀家第一眼见到她,怎么看怎么舒服。抬眸的一瞬间透着聪慧,回话口齿清楚镇定自如,垂眸站定又沉稳持重。” 实则太后一听说嫤瑜是和顺公主的外孙女,早就偏心了。这段时间因为选秀,公主刻意回避不曾进宫,太后有些日子没见上公主,还真有些想念。如若嫤瑜能留在宫里,公主又常来宁寿宫,太后一这么想着,心里就滋出甜丝丝,谁还不是喜欢和称心的人多相处呢? 皇帝不清楚太后心里的小九九,倒是后面几句听过,皇帝缓了口气。还好思路正常,否则被淘汰的那几位可就冤了。 晚霞把今日秀女们的评语送来后,皇帝面露疑色。太后笑眯眯地解释那三位奶羹被定了出处,且看秀女们作何反应。 皇帝顿时觉得那三碗又甜又咸的奶羹被强行塞进了自己的喉嗓间,齁得火烧火燎。你老人家可真行,这是在向秀女们透露,朕的爱妃们下厨的手艺就这水平?明知这里头有潜在的婆媳关系,你老人家还提前先搅合一番,把婆婆的形象往下拽一把,你自己不也是婆婆吗? 皇帝扶额暗叹,婆媳关系永远是一门深不可测、无从考证的学问。 按下性子,皇帝开始阅起秀女们新写的评论,一张张看过,皇帝神色变得严肃起来。拿出三位秀女两天的评论并列排放,皇帝开始重新省视太后的此番举动。原是这三位秀女的评语相差甚大,昨日尚可分清甜咸,今日却是一并道好,彻底放弃奶羹本身的味道。 “这三位撂了牌子,自行婚嫁吧!”不用太后选择,皇帝先行做出了决定。 再次把嫤瑜今日的评述放到最上面,皇帝的指尖敲打着页面,目光落在石文炳的名字上,“其余几位都略有改动,还好不曾失去辨析味道的能力。独独这瓜尔佳氏,与昨日所写分毫不差,只是落笔书写愈发工整,不如昨日逸性,想是有些紧张,但也是难能可贵。” 太后冁然而笑,“哀家就说嘛,这是个好孩子。这世道变得可快,三年五载就是一大变。它变,你也变,哪儿能变得过来。人呀,总还是要守住本心,不该变的,就莫要变,以不变应万变,也不失一种活法。” 皇帝汗颜,忽觉着平庸朴实的太后散发出智慧的光芒,赫然表现出大智若愚的本真。 “太后额涅说得对,朕也看好这孩子,堪配太子。”皇帝不显山露水说出这番话后,平静地看向太后。 果真,太后喜上眉梢,不察皇帝的意味深长,表现出英雄所见略同的相知,“既是皇上开了口,哀家也表个态,选这孩子做太子妃,合适。” “只是,”太后犹豫了一下,“长泰是太子的亲舅舅,皇上当真愿意舍了长泰的闺女?” 皇帝还没应声,抬眼就见胤礽昂首阔步而来。索额图倒是腿脚利索,这么快就把胤礽给请了回来。开春时,皇帝与胤礽提过选秀,胤礽正是满腔热情投入火器营的组建,只恭顺地表示,终身大事听从父皇、皇祖母的决定。现下,他却抛下火器营,匆忙赶回,索额图还真有能耐。 太后刚与皇帝达成共识,正在兴头上。一见胤礽,太后便献宝似的把嫤瑜的评述递到胤礽手中,迫不及待讲清来龙去脉,只盼着胤礽也能得出相同的结论。 胤礽看过后,不动声色,随手搁于一旁。接着,胤礽从其它的纸张中,挑出两张并排铺好,指尖指向页面右上侧书写者的出身家世:内大臣费扬古之女,乌喇那拉氏,正黄旗满洲籍。 “汗阿玛,皇祖母,光看书写评述,儿臣觉得这个不错。” 怒焰“噌”地揪紧皇帝的脸色,“读了这些年的书,练了这些年的字,你就这点眼色?” 皇帝站起,从中翻出另外一名秀女的评述,指尖弯曲叩响出身书写的位置:掌銮仪卫事大臣一等公长泰之女,赫舍里氏,正黄旗满洲籍。 “怎么不选你自己的亲表妹?”皇帝的怒火脱口而出,“索额图请你回来,就是为了添乱。” 话完,皇帝拂袖而去。太后张口结舌,茫然无措地看向胤礽。 第38章 皇帝之谋 直至父皇的背影完全消失,胤礽坐下,重新拿起嫤瑜的书写,专注地看了起来。 太后回过神,坐到胤礽身旁,侧目打量。瞧太子这神情,显然不是厌弃,而是陷落。 “哀家不懂书法,可你汗阿玛说,这位姑娘写得最好。太子,依你看,真就不如乌喇那拉氏?” 胤礽的视线没有移走,仍然停留在嫤瑜的字上,“皇祖母,我的太子妃是不是就从这五位中选出?” 太后点头,命晚霞把留下的牌子取来给胤礽看,几轮精挑细选,就这五位姑娘了: 掌銮仪卫事大臣一等公长泰之女,赫舍里氏,正黄旗满洲籍。 内大臣三等公费扬古之女,乌喇那拉氏,正黄旗满洲籍。 护军参领护满之女,瓜尔佳氏,镶黄旗满洲籍。 福州将军三等伯石文炳之女,瓜尔佳氏,正白旗满洲籍。 正红旗都统一等公彭春之女,董鄂氏,正红旗满洲籍。 太后拿起赫舍里氏的牌子,方才问过皇帝,没有得到答复。这会儿太后再次向胤礽提起,毕竟长泰是赫舍里皇后的亲弟弟,这位姑娘可是胤礽的亲表妹。 不同于索额图的精明能干,赫舍里皇后的阿玛噶布喇忠厚勤恳。康熙二十年,噶布喇病逝后,一等公爵位由长泰承袭。噶布喇一脉的子嗣基本沿袭恭谨、笃实的风格,不出错,也不出挑。故而,长泰的女儿虽出身名门,却是位娇憨乖巧的姑娘。这样的性子似乎就该是等着被娇宠,若是让她拿出主张与魄力辅助太子撑起东宫,抑或将来正位后宫赞襄皇帝,实属勉为其难。 长泰心里清楚自己女儿的斤两,再加上经常在皇帝身旁当差,谨小慎微的他从未主动与太子提过。就连索额图,嘴上不说,心里也是对这位侄孙女不看好的。 胤礽同样回避了太后的问题,不能说自家的表妹不合适,也不想把无辜的表妹推出来当挡箭牌,倒叫老实的舅舅坐卧不安。 胤礽的右手比作握笔的手型,在嫤瑜的字上凌空描摹,写着写着,嘴角就弯出了笑意。小丫头,定是听说那么难吃的奶羹居然出自汗阿玛的后妃,写出的字都拘谨了许多,真想亲眼瞧瞧她的表情。 太后瞥见胤礽的笑容,正好奇着,就听得胤礽肯定地说道:“汗阿玛说得对,这位姑娘的字是最好的。” 太后松了口气,凑上来,祖孙俩一同看着,胤礽却遗憾地叹了叹,“只是,她是正白旗的。” “正白旗怎么了,都是上三旗,分那么清楚做什么?”太后不属于哪一旗,才不管上三旗之间的地位悬殊,“你汗阿玛都看开了,你怎么反而计较上了。咱是选贤内助,姑娘家好才最重要。” 胤礽敛起喜色,故意一本正经逗太后,“皇祖母很喜欢她?怎么处处向着她?” “喜欢,真心喜欢。”太后越说就越是上劲儿,“是个有主心骨的孩子,分得清是非,多好啊!再说,哀家打听过,石文炳的祖母就是咱科尔沁的自家人,家里新娶的嫂子还是巴林郡王的女儿,小姑娘还会说蒙语,如今满人世家的姑娘们能说蒙语的少之又少。说白了,哀家是想念家乡,才会对这小姑娘生出那么多好感。” 胤礽把嫤瑜的书写认认真真卷起,握在手中,“能让皇祖母这般夸奖,当是位好姑娘,方才是我太冲动了。不知皇祖母可否让孙儿把这个带走,我想再看看,斟酌一番。” 顿了顿,胤礽脑中冒出主意,向太后提议道:“皇祖母,劳烦您帮忙安排,我来给她们出道谜语,考考她们。要当我的太子妃,也要看是不是与我心有灵犀一点通?” 太后自是答应,叫来晚霞及身边可靠的奴才们听候胤礽吩咐。如此那般嘱咐完后,胤礽拿着嫤瑜的书写准备离开。 太后瞧着胤礽的态度还是有些模棱两可,担心他太过于计较嫤瑜出身正白旗,忍不住又多说了两句:“太子,凡事不要看在眼前,也莫要局限于哪一旗。站往高处,居中平抑,路要越走越宽。否则,哪怕你一身本事,也难以施展开。” 胤礽谢过太后,行出宁寿花园。在畅春园的无逸斋,索额图对父皇的选择分析得头头是道,无形中往胤礽心头堆上重重顾虑,使得胤礽对嫤瑜产生出望之却步的踌躇。 现在手里握着嫤瑜的评述,再加上太后最后那番话的点拨,胤礽十分期待太后的安排。他要偷偷见上嫤瑜一面,他希望她能给他一颗定心丸,好让他坚定不移地做出选择。 ****** 皇帝气冲冲离开宁寿花园回到乾清宫后,心里一直堵着不畅快。 筹谋许久,按部就班,原以为已是水到渠成,一切皆在控制之中。可当胤礽毅然拿起乌喇那拉氏的评述,那一刻,由不得皇帝不承认,索额图,他从来就不是省油的灯。 上三旗,说是皇帝的亲兵卫队,可皇帝想真真正正捏在手里,从来就不是那么容易。 皇帝亲政后最先握在手里的就是正黄旗,因为娶了索尼的孙女赫舍里氏为皇后,渗透正黄旗上上下下的赫舍里氏由此脚踏实地站到了皇帝身后,全力效忠。 正是因为有了正黄旗的鼎力支持,以鳌拜为首的镶黄旗势力才可能摧枯拉朽般短期内就被连根拔除,腾出那么多空位方便皇帝塞进母家的佟氏一族。否则,就凭皇帝带着那些个年轻侍卫与鳌拜比试布库,就能生擒满洲第一巴图鲁?进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诛杀鳌拜的诸多弟侄、亲信、党羽? 美其名曰,聪明睿智的年轻皇帝智擒鳌拜,成就一段千古佳话。实则,不过是背后获得支持,掌握了-夺-权的实力。 赫舍里皇后一心向着皇帝,所以正黄旗对皇帝始终如一。可当皇帝不采纳索额图留藩的进谏,执意撤藩,却被自命“周王”的吴三桂逼得手忙脚乱,朝廷上下人心惶惶时,赫舍里皇后骤然薨逝,独留唯一的嫡子胤礽。于此,索额图带着正黄旗对皇帝摆出了另眼相看。 时局纷乱的紧要关头,别看胤礽只是一岁半的奶娃娃,可就凭他被正式册立皇太子,赫舍里一族掌握的正黄旗立时就凝聚了起来。尽管索额图与皇帝的政见不同,此时也是摒弃差异,积极出谋划策,带着正黄旗全力支持皇帝击败吴三桂。 不止如此,鉴于历朝历代奉嫡子为尊的信条,胤礽这位嫡出小太子的出现,笼络了不少人心,汉大臣们纷纷响应拥护。 随着捷报频传,战局扭转,三藩平定,与皇帝同吃同住的小太子不仅得到父皇全身心的照顾,也得到最严格也最全面的教育。父子俩朝夕相伴培养出的深厚感情,成为了彼此心坎上最珍贵的存在。 胤礽迁居毓庆宫后,考虑到索额图的能干,且又是胤礽的叔姥爷,皇帝认为把胤礽交与索额图,他必定会尽心尽力照顾胤礽。事实证明,索额图确实把胤礽照顾得非常好,好到借机结党营私扰乱朝纲,好到正黄旗仰望的对象转向了胤礽。 当皇帝回过味来,试图抓回正黄旗时,正黄旗成了滑溜溜的泥鳅,怎么抓,都抓不住。 皇帝怒了,矛头直指索额图,动手清理正黄旗,索额图及其他兄弟都遭到不同程度的降职革爵。可此时的胤礽已经无形中成了赫舍里家族的靠山,索额图等人受挫,胤礽自然会被波及。 皇帝察觉后,及时停止,索额图重新回到了领侍卫内大臣的职位。镶黄旗是皇帝手中最坚实的力量,而明珠就属镶黄旗。这一次,皇帝利用明珠与索额图的争斗,转而迂回打击索额图在朝中的亲信。 没想到,不可避免地,胤礽再次被波及。明珠把胤礽的汉文师傅内阁学士汤斌以及詹事府少詹事耿介牵扯进来,汤斌心力交瘁病逝,耿介则辞任归乡。这一年,胤礽十四岁,自小备受呵护的他率性情真,当身边的人一次次被打击,他眼中的愤恨表露无遗。 父子之间的情感遭遇一系列皇廷争斗的侵蚀后,逐渐走形、变味。皇帝再次停手,把明珠的大学士、太子太师等职罢黜,留内大臣一职在身边行走,算是给了个交代。 消除赫舍里一族的权势,同时还能保持一如从前的父子情,皇帝可谓是煞费苦心。这可是他最疼爱的儿子,更是未来的君主,再有冲突,就会两两俱伤。 如此,正白旗进入了皇帝的视野。自己握紧镶黄旗,用正白旗牵制索额图的正黄旗势力,一点一点剔除威胁因素,最终把上三旗有条不紊握在自己手中。 首先,要改变昔日刻意压制正白旗使其一盘散沙的局面。其次要暗中观察,寻觅具有影响力的家族,并逐步创造条件把他们拧成一股新势力。 正巧,石华善跟随佟国纲上疏请求石家一族恢复满姓、改满洲籍,皇帝二话不说就准了。或许是佟家与石家类似的汉军旗背景,石华善的兄弟子侄们又一个个皆封疆大吏,石华善则是二品散佚内大臣,皇帝当即就把目标锁定为这改头换面的瓜尔佳氏一族。 对付外戚势力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引进新的外戚势力,所以把瓜尔佳氏一族的待嫁姑娘过滤了一遍后,石文炳的女儿成了最佳候选人。 当各旗都统尚在统计待选秀女的情况时,皇帝却已召见石华善,升其为御前行走的内大臣,官帽顶珠换红宝石,并赐双眼孔雀翎。红宝石顶珠,为一品官员佩戴,而双眼孔雀翎,应是宗室镇国公、辅国公一类的亲贵或是和硕额驸。石华善是和硕额驸,只是所尚郡主仅三年就去世了,他早已是名存实亡的额驸。皇帝此举,无非是钉实石华善与皇家的姻亲关系,为以后的进一步关系加强砝码。 而石文炳之子庆徽,虽因乌兰布通一战提升二等侍卫。但以庆徽的级别,即便对火器在行,也不够格直接辅助太子组建火器营。但有海青为前提,皇帝顺利把庆徽弄到胤礽身边,一旦火器营建成规模,庆徽将被任命火器营总翼长,索额图的势力休想染指。 接下来皇帝还会继续一步一步扶持准儿媳的家人,待胤礽最终娶回太子妃的那一天,皇帝一手培植起来的外戚势力将华丽丽地崛起,与赫舍里一族对峙相争。 就因为事情进展顺利,皇帝才会允许索额图去请胤礽回来,宽宏大量表示听听胤礽的想法也无妨。结果,实在没想到,胤礽一回来居然就选了乌喇那拉氏,让皇帝一时就失了风度。 索额图打得一手好算盘,乌喇那拉氏的阿玛费扬古本就是索额图的亲信,且康熙二十八年就已去世。乌喇那拉氏之兄虽袭了费扬古三等公的爵位,可依然要仰仗于索额图。这样的家庭背景,就算成了太子妃,还是索额图说了算。对索额图来说,百利无一害。 傍晚,乾清宫摆好膳桌,进膳太监依次进来摆膳,转眼功夫已是满满当当一桌菜。皇帝坐到跟前,侍膳太监验过后,请皇帝动膳。 皇帝拿起筷子,看了半天,半点胃口没有。突然特别希望胤礽也在这一同用膳,父子俩说点什么。自己拂袖离开,也不知胤礽会怎么想?索额图到底洞察出多少自己的意图?他对胤礽都说了些什么? 烦,实在是烦,皇帝放下筷子,正准备下令撤去晚膳,反正也吃不下。 这时,奉命往宁寿宫问话的小太监把晚霞带进来,皇帝立刻来了精神。 “太后命奴婢回禀皇上,太子殿下愿意考虑她老人家的建议,且今晚还出了谜语,看看几位秀女作何选择?” 原先皇帝放言让太后帮忙挑选,那是他早把太后的偏好算计在内。即使太后跑偏了,他也能把太后带回他要的方向。事实证明,太后不仅没拖后腿,反而助了他一臂之力。 听晚霞讲出胤礽的谜语,皇帝笑了笑,年轻人的书香情致,且随了他去。皇长姐和顺公主对两位女儿的教养皇帝很清楚,瓜尔佳氏所受的教育皇帝也打听过,猜出谜底不成问题。 “回去告知太后,朕明日过去请安时,把秀女们的选择给朕瞧瞧。她老人家眼光独到,定能挑出好孙媳。” 晚霞退出后,皇帝的胃口又冒出来,他重新拿起了筷子。多亏有太后一旁帮衬,这事若是成了,往后要愈发孝敬她老人家。如今胤礽已是大人,又有索额图一旁拨弄,往后只怕越发不愿与自己说心里话。倘若太后从中调解着,而胤礽也愿意听太后的,父子俩不至于多出矛盾。 夜幕笼罩,毓庆宫后殿书房,灯烛明亮。胤礽吩咐奴才们不许靠近书房打扰他,他要专心读书,说完就紧闭门扉,插上门闩。 书房里有道暗门,胤礽进去后下到地下室。换上一身侍卫服,转而从后罩房出来,耀格正候在门前。 “殿下,您一定要这样吗?”耀格哭丧着脸问去。就算是黑天,可四处宫灯亮着,一路过去宁寿宫,被认出怎么办? 胤礽却俯下头,恭敬地请示道:“侍卫长,咱可以出发了吗?” 第39章 庐山真面 入夜,一镰勾月悬挂天幕,清幽,含蓄。 静怡轩里的五位姑娘第四次被带往宁寿宫,这回在偏殿,大家终于见到了皇太后。 老人家端坐正位,一袭紫色暗花缎地长袍套黑缎地绣“凤穿牡丹”褂襕,和颜悦色打量着眼前一朵朵水灵灵的花骨朵。 随着太后言声赐座上茶,五位姑娘谢过太后,步调轻缓去向各自的位置。坐下后,直身并膝,双手交叠放于靠近小腹的双腿中部,视线落向膝头。 “都不必拘谨,往后大家都是自己人了。在静怡轩的这几日,相信你们多少也互相熟悉了。明儿出宫后,私下也可常来往,都是同龄人,骑马嬉戏,游湖赏景,尽管玩到一块去。不过,哀家传谕召你们进宫,可不许嫌我老太婆没乐趣就寻由推辞不来。别的不说,孙子们可都是很孝顺我的,回头我找他们告状,你们可别嘀咕我老太婆小气。” 大家一听,不约而同立刻站起向太后躬身致意,异口同声表明:“臣女不敢,谨遵慈谕。” 教养嬷嬷其实已提前暗示大家,她们都已是被留了牌子的,出宫后仔细修身养性,一个个等着接旨成婚就是。此时,太后直白地一言道破,虽没有具体指向,但皇家儿媳妇的身份已然明确。几小位再落座时,心潮起伏。 “哀家新近学得一个谜语,觉得很有意思。今晚咱一起做个游戏,就当做离宫前陪哀家闹个乐子,放松心情。” 姑娘们的思绪本就不平静,如此又多出好奇,禁不住一致看向太后。却见一旁伺候的晚霞特意站近太后,俯身贴耳,窃窃私语。随后,太后表情凝重,一字一句往外挤出:“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背出汉语诗,太后回头与晚霞相视而笑,晚霞早已笑弯了眼,满眼都是“太后您真棒”的赞许。自己的汉语水平又更上一层楼,太后看向诸位小辈时,脸上也是洋溢出自信,声音里都透着满满的底气。 “得嘞,听过谜面,你们一个一个按序去往怀荣斋取回谜底,每人至多两盏茶的功夫,哀家在这儿等着。对的,哀家有赏。拿错了,可别怪哀家罚喽!” 怀荣斋位于宁寿花园的西北隅,是整个宁寿宫最偏远的边角。胤礽之所以选择这里,就是因为这个角落开了一道小门直通院外长街。天黑后,宁寿花园几乎无人走动,胤礽从此门进入,掩身于怀荣斋后,很难察觉。 耀格陪着胤礽藏于角落,怀荣斋已经上灯,光线透过窗棂洒向屋檐下,晕黄暗淡。 “殿下,两年前青山峡谷第一次遇见她,你是不是就对人家上心了?” 真是巧,胤礽与嫤瑜屈指可数的见面,耀格都在场。到如今,他算是看明了太子的用心,可他就是百思不得其解,一见钟情怎么就发生在了太子身上? 胤礽抬头眺望勾月,肯定回答:“是的。” 耀格拍一下脑门,心里拔凉拔凉的,不由暗自感叹,就连祖父那样的三寸不烂之舌都难以说动太子,更何况自己这张笨嘴。 实则索额图在无逸斋时,就已算定,太子妃必定出自上三旗,且父亲应当是一品官员。从他探知的范围来看,今年镶黄旗入选的秀女达不到这个级别,而正白旗最出挑的就是石文炳的女儿,完全符合要求。几番打探后,皇帝对石家看似零散的前后提拔,一下子因为选秀连贯起来,索额图惊出一身冷汗。 赫舍里家族一直都是太子最坚定不移的支持者,也是独占太子的外戚。如果石文炳的女儿成了太子妃,且石文炳家族又在皇帝的支持下扩大权势,分占太子成为必然。从这些年皇帝对自己忽冷忽热的态度来看,说不定,利用石文炳家族打压赫舍里氏、甚至取代赫舍里氏就是皇帝的最终目的。 侵-淫-政坛多年的老狐狸,岂能坐以待毙。索额图还指望着亲眼目睹太子登基,赫舍里家族走向傲视群臣的飞黄腾达。而这种荣耀只属于赫舍里家族,别的家族怎能分一杯羹。 然而,选定太子妃,索额图手再长也够不上,唯有太子自己站出来争取,并且要娶正黄旗的姑娘。索额图先提出长泰的女儿做太子妃,乌喇那拉氏为侧妃。后思及太子的姨母承嫔在后宫郁郁不得志,退一步,放弃长泰的女儿,娶乌喇那拉氏为太子妃,也不失为一种自保的方法。 索额图说的是唾沫满天飞,可胤礽自始至终只是默默听着,最后只回了声“我心里有数”再无它言。不知从何时起,这位自己全心全意照顾长大的太子变得越来越让人摸不着头脑,索额图心里完全没底,却也不能逼迫,毕竟太子是主,他为仆。 这不,时时不离太子的耀格又成了索额图游说的对象。耀格身为赫舍里家族的成员,自然也是要为家族考虑的。 “殿下,能不能听我祖父的,向皇上求娶乌喇那拉氏?石文炳一族毕竟不是正黄旗的。”耀格说出这种话时,差点就咬了自己的舌头。 胤礽不意外耀格的劝说,这是耀格应该做的。更何况,耀格明知胤礽的心意,他却不曾透露半分,就冲这,胤礽愿意推心置腹多说两句。 “修茂不也是正白旗的?你还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往上贴。难道叔姥爷就愿意你与修茂交朋友?” 一听胤礽的反击,耀格急了,“殿下,您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您的娘家与您的妻家撕得头破血流,您该怎么办?皇上要的就是这个么?您会遍体鳞伤的。” 耀格愤懑,双拳握紧,“如果修茂成了我的敌人,哪怕我再钦慕他,我也会毫不犹豫把手中的刀挥向他。那一刻,大家立场不同,唯有血战到底,决出胜负。” 胤礽狠狠闭上双目,深吸一口气,这也就是他彷徨的缘由所在。前世,因为石文炳、石华善的早逝,太子妃的家族势力没能成为切割赫舍里氏的刀刃,可赫舍里氏同样没能逃过一劫。今生,如果石文炳、石华善活下来,父皇希望看见的两大外戚争斗的局面是不是就会出现,那他和太子妃又情何以堪? 故而,胤礽一时间竟是不敢娶嫤瑜,实在是害怕会面对那一天。 沉下内心的跌宕,胤礽睁开眼看向怀荣斋,“耀格,从我被立为太子那天起,遍体鳞伤在所难免,比这更可怕的还在后头。不管汗阿玛作何深谋远虑,至少他选的太子妃是最好的。” 耀格瞪大双眼,“这般肯定?” 胤礽站起身,目色中流露捕捉小兽的志在必得,“是的,我要娶她。而且,我不会坐视我身边的人两败俱伤。” 随即,胤礽猫下身子,轻巧而又迅捷地移步去到怀荣斋后门,门闩早就动过手脚,胤礽轻轻一推,便闪身进了去。他已叮嘱皇祖母安排嫤瑜最后一个进怀荣斋,是时候了。 怀荣斋正门南向百步处建有报春阁,嫤瑜等人被带到这里暂作休息,随后一个一个前往怀荣斋取回表示谜底的物件。轮到嫤瑜时,一位小太监提一盏宫灯前头引路,身侧是这几天伺候的宫女相随。待嫤瑜进怀荣斋后,宫女把门带上,与小太监退到门外的台阶下等候。 拐来拐去走了很长一段路跑这么偏僻的屋斋寻找谜底,嫤瑜对太后这种不走寻常路的思维真是不佩服都不行。回想这几天太后一再刁钻古怪的考验,外祖母居然还说太后是一位简单和善的老人家。出宫后头一件事就直奔公主府问问,外祖母常见的太后与这位竟会念汉语古诗的太后会是同一个人? 怀荣斋为一座上下两层的楼阁,就着屋里差强人意的烛光,嫤瑜在一层厅堂走动寻觅。太后念的诗嫤瑜学过,是唐代诗人王维所作的一首五言绝句,诗的题目就是《画》,所以只要读过,就能知道谜底是一幅山水花鸟画。 方才四位秀女回去时,手里都抱着一个长型盒子,嫤瑜便想着该是装画卷一类。想来,太后这个谜题不难,大家也都能猜上。估计这回太后为的是锻炼大家的腿脚,而不是考验头脑才学。 简单的陈设,仅仅目光扫视,就已转过满堂,不曾见到任何图画。空气中弥漫着长久禁锢的浊味,可见也是临时打扫,或许这里平时就是搁置闲物的地方。 走向角落的扶梯,或许二楼会有收获。刚踏足二楼,就在楼梯旁的墙板上看到一幅画,嫤瑜欣喜,两步过去停在画前,仔细看起来。 墨色苍山,巍峨峻岭,飞流直下,亦如银河落入凡间。近处密林成荫,花枝摇曳,一双燕鸟枝头相伴相依。 嫤瑜探出手摸向那一对燕鸟,两只鸟儿的喙尖相触,亲密无间。随着指尖缓缓移向鸟儿的尖喙,嫤瑜的脸蛋莫名泛出红晕。 忽地,嫤瑜的口被一只手捂住,就连腰身也被一只胳膊圈住,整个人被后面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人搂在了怀里。 “别动,也别出声,否则我们俩被发现,都不好看。” 嫤瑜吓得魂飞魄散,还没晃过神来挣扎出声,对方就已在自己耳旁发出警告。 “别怕,你见过我,我们认识。” 低沉的男人嗓音试图安抚嫤瑜,可嫤瑜脑海一片空白,兴许连阿玛长什么样子都忘了,更别说这位抱着自己的狂蜂浪蝶。 “这是我画的,我看你都瞧入了神,画得还行吧?” 嫤瑜差点就气得背过气去,得是多厚的脸皮还在做下如此无礼的行为时,问出这种问题。都恨不得把画撕成碎片,再把这登徒子一脚踹下楼去。 “我放开手,你能听我说两句吗?” 嫤瑜身子发颤,连连点点头,就等着他放开手,自己立刻撒开腿往下跑。就算不好大喊屋里有人,但好歹弄出动静,外头的人听闻就会进来,这男人肯定不敢现身。嫤瑜压根儿就不愿回头看一眼这人的模样,只想逃得远远的,真是个混蛋,竟然如此轻薄自己。 “我不会伤害你,嫤瑜,相信我。” 一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出,嫤瑜立刻僵住,整个人一动不动。胤礽松开手,把她转回身来与自己面对面。胤礽稍微蹲身,与她眼对眼,和颜笑问:“还记得我吗?” 近在咫尺的眸子乌黑而深邃,嫤瑜蝶翼般的长睫急促扑闪着,这眼眸似曾相识。 “谢谢你给我挂平安牌!” 胤礽的话音方落,电光火石间,嫤瑜幡然醒悟,竟然是他!垂下眼眸,嫤瑜步步后退。胤礽没有再碰她,但也随她趋进。直到嫤瑜背靠墙板,再无退路,胤礽也停在她面前,彼此仅仅双拳距离。 扫过胤礽衣袍下摆,又是一身侍卫打扮,可这回,嫤瑜已不认为他是宫廷侍卫。莫说方才两人抱在一起,就现在挨得如此之近,嫤瑜闻出胤礽身上幽幽袭来的香味,正是迦南香。 迦南香是连王公贵族都求而不得的书房用香,唯有皇上、皇太子才可能时常用到。过年时富尔祜伦弄到一块,立刻跑到石文炳府上找庆征鉴定。别看庆征不务正业,可对这种事,年纪轻轻却已是小有所成。仔细验证之后,庆征断定为真品。大的迦南香,不适合点燃,只需放在盘子里,则满室生香。当时嫤瑜也在场,表兄妹三人围着迦南香呆了一会儿,出屋后许久,嫤瑜身上都还回旋香气。 此种珍品异香,侍卫可消费不起。青山峡谷第一次相见的情形再次在嫤瑜脑中清晰回放,那一声“二哥”再次点亮嫤瑜的思路。 二皇子?皇太子? 想到这,嫤瑜惊得缩紧身子,闭紧双目,不知该如何面对胤礽。 第40章 为无情恼 闻惯迦南香的胤礽不觉身上的香味暴露了自己,双臂撑向嫤瑜身体两侧,把嫤瑜圈在自己的范围内,定睛注视着闭上双目的嫤瑜,两扇羽睫颤巍巍。 “如果皇上把你指给太子做太子妃,你可愿意?” 胤礽的气息灼热地扑在嫤瑜清莹的小脸上,又听得胤礽问出这种问题,嫤瑜心乱如麻。从选秀到最后的被留牌子,出生世家也好,来自小门小户也罢,去还是留,入后宫还是做福晋,本就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于是嫤瑜摇摇头,不是愿不愿意的答复,而是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无从回答。 “太子不好吗?”胤礽面带失落,众臣夸赞自己的龙章凤彩莫非在嫤瑜眼中竟是苍白无力?想想自己前一世的名声也是毁誉参半,甚至最后一落千丈,胤礽此刻还真是底气不足。 换个角度,胤礽的语气愈发温和:“今天是我唐突了,我没有恶意。我求皇上把你指给我做妻子,你愿意吗?” 嫤瑜只觉眼前男人的形象真真是翻来覆去、变化多端。 两人头一次见面,胤礽英雄救美的飒爽英姿,嫤瑜这两年一直小心翼翼捧在云端。不了解胤礽,却一股脑投入少女情怀的朦胧幻想,无形中为胤礽堆砌出闪闪发光的美好形象。 可就在刚才胤礽的孟浪举动拍散那些美丽的泡泡后,再加上猜测着他就是太子,嫤瑜对他就只剩下敬而远之了。 没想到,胤礽转而商量的口气且用词“妻子”二字,刚破灭的辉光又开始凝结成形略微提升。嫤瑜睁开眼,没看向胤礽,低眉垂眸。倘若他真是太子,何必如此?倘若他不是太子,何敢如此? 放松抿紧的双唇,嫤瑜轻声道:“你好生奇怪。” 好歹是愿意开口了,否则自言自语半天,胤礽都不知要拿嫤瑜怎么办才好。时间有限,既然早就知晓嫤瑜挂平安牌的心意,胤礽此刻就想抓紧机会表明自己的情怀。 “嫤瑜,我们前世姻缘坎坷,今生既是情分依旧,我便会珍惜爱护。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一定会对你好,相信我。” 好一番匪夷所思的表白,嫤瑜没听出情怀,反觉着是癫狂。抬眼正视胤礽,秀目明净澄澈,如果可以,真想看清楚眼前的男人到底是何居心? 彼此四目相对,静寂无声。 于嫤瑜来说,胤礽与她的相识算半生不熟。但于胤礽来说,嫤瑜与他是瓜熟蒂落的多年夫妻。如今一旦认定,无意识间就会混淆时光的交错。 目光移到嫤瑜的娇嫩粉唇,胤礽喉头耸动久违的*,不自禁便俯过去,想一亲芳泽。 “啪”地一声,胤礽脸庞挨上一记火辣辣的掌掴,而下方一楼同时传来推门声,宫女在下头轻喊:“姑娘,时辰已到,您可是在楼上,可有寻到谜底?” 顶着一脸火辣辣的气恼和尴尬,胤礽立刻转身,往墙上取下画塞入嫤瑜手中。嫤瑜没有多看他一眼,移步正欲离开,胤礽拉住她的胳膊,贴向她耳旁,急切地表述:“我是认真的,我要娶你。” 纵是认为这人脑子不清醒、不可理喻,可嫤瑜的脸蛋还是因着胤礽的热烈告白变得桃夭嫣红。下楼时,脚步纷乱,险些摔倒。 许是门开了,一阵清风被带进,快走到门前时,清凉拂过嫤瑜脸庞,激灵一下,嫤瑜好似从碧桃花下醉相逢中清醒过来。回头寻向东面,那里有一张桌案,案上铺着一叠白纸。嫤瑜把手中的画搁于案上,抽出一张白纸卷起握在手中,随即便与宫女走出怀荣斋。 嫤瑜离去后,胤礽也快速下楼从后门溜走,丝毫没有留意到自己的画作正孤单地躺在案上黯然神伤。 ****** 孟秋,集炎热之极致,把一年中最难耐的温度推向顶点。 火器营西郊外营房的校场,简陋的凉棚下,一身白色短袖训练衫的胤礽把泡在水缸里的汗巾捞出,也没拧一拧,嘀嗒着水就往颈部、腋下擦去。 凉棚外,耀格与庆徽更是粗犷。水瓢舀起水,直接就是当头浇下,转眼一缸水就见了底。远处稍作休息的官兵们,同样排队井边,喝水的喝水,淋水的淋水。最近的训练已稍作调整,天气太热,屡有士兵中暑倒地。 索额图带人送来几大桶冰镇绿豆汤时,立时就受到将士们的热烈欢迎。索额图挥着手里浸透汗水的棉巾,面上煞有介事地鼓励着大家,实则内心却是另外一番说词:嗯,还不是为了我家太子,不然,我管你们热得要死还是要活。 索额图喘着粗气转进凉棚,耀格便在胤礽吩咐下提前给搬了张椅子过来,让索额图坐下休息。庆徽向索额图见过礼后,并未停留,行去与远处的将士们打成了一片。 目光随庆徽一路而去,索额图心里已经冷哼了无数遍。 被留了牌子的秀女出宫后,大家都瞪大双眼等着看一个个花落谁家,岂料皇帝就像是忘了这事一般,再不言及。就连太后也是老样子,任凭后妃们挖空心思打听,老人家也是装聋作哑,仿佛与自己毫无关系。 不提皇子们的终身大事,皇帝转身忙起了官员调动,并且都是和石华善有关的。石华善的四弟石琳已是两广总督,其子石文英晋升一等侍卫,石华善长兄之子石文晟新任云南巡抚,石华善的庶子石文焯升两淮盐运使。而长孙庆徽也在火器营总翼长保留空缺的情形下,先任职火器营鸟枪营营总,弟弟庆德刚出仕就是三等侍卫。 胤礽最近比较烦,天气热是一方面,心里的一把火烧得全身不自在,就是躺在冰上也难以消火。看着索额图瞪向庆徽的背影,胤礽也盯上了庆徽,不过,胤礽气的却是庆徽的小妹,嫤瑜。 那次猜谜,每个姑娘进屋都能看到一副山水画,只要选中画作,离开宫时,太后都会当作奖赏让大家带走留个纪念。其她四位姑娘带走的画都是宫里收藏的名家之作,算是相当风光的赏赐了。唯独嫤瑜看到的那幅是胤礽的亲笔之作,谁知嫤瑜没拿,却是交给太后一张白纸,倒叫太后愣住,一时没个主意。就这样,嫤瑜两手空空离开了宫。 事后,那张白纸落到了胤礽手中,而胤礽的画作交到了皇帝手中。皇帝自是也知道了猜谜的结果,只是不动声色。而那张白纸却变成一把火,把胤礽烧得焦躁难平。起初,胤礽差点就冲动地跑到石文炳府上把嫤瑜提溜出来,定要问个明白。好不容易寻个主意想让皇祖母召见和顺公主及外孙女,公主倒是来了,嫤瑜却没来,说是尚氏带着女儿去福建探望石文炳了。 “殿下,祖父,我瞧着庆徽也没长刺,怎么你俩眼珠子都被戳得就快掉下来了。”耀格实在是看不下去,出声截断了胤礽与索额图的眼刀子。 胤礽收回目光,打开湿漉漉的汗巾直接蒙在了脸上,后仰靠向椅背上端。索额图也拉回心神,开始打量起胤礽那绷紧练习衫的肌肉。最近胤礽疯了般地与将士们一同操练、射击,把自己弄得像个五大三粗的武将似的,白净的脸都晒成了蜜色,直叫索额图无法直视。 这哪里还是人家心目中温润如玉、文质彬彬的太子殿下嘛! “我的殿下呀,您得注意自己的身份,犯不上这般亲力亲为。皇上、皇太后都在畅春园避暑,无逸斋里多凉快呀,您可倒好,跑出来暴晒折腾自己。我知道你精力旺盛,读书练字用不完,那你可以用在女人身上,先生个皇长孙嘛!” 也难怪索额图着急,皇长子今儿又兴冲冲跑来畅春园报喜了,福晋又生下一位皇孙女。五年间,就努力出四个女儿,胤禔这得是多高的效率啊!每次一听大福晋有孕,索额图就要时时留意,忧虑重重,待福晋生产完,心里的大石头才落地。一次次大起大落,索额图真觉着自己再承受不起了。 不提女人还好,一提胤礽就冒火,揭开脸上的汗巾,胤礽回道:“没有太子妃,我要如何生皇长孙?” 想着最近内务府又往毓庆宫分了几个姿色不错的宫女,胤礽就知道叔姥爷又在忙活了。看来这次该把话说透,把自己的立场明朗化才是。 “叔姥爷,你就没看出大哥他为何光知道折腾自己的福晋?惠妃也往他府上调拨了几个女人,你看他碰那些女人吗?大嫂看着也不像骄横专宠的人,五年生四个孩子,那得多伤身子,不要命了吗?我皇后额涅不就因为生我去世了吗?” 胤礽一脸严肃,额头上热汗迅速凝结,很快大颗的汗珠就滚落下来,“我为什么被立为皇太子,不就因为我是嫡子吗?大哥虽为皇长子,可却因为是庶出,屡屡不甘心。可无论他如何挣扎,他始终就是矮我一截,因为这辈子他都改不了出生。而今,到了下一辈,他一心一意放在福晋身上,只要福晋的孩子,为什么?不就是要争嫡出皇长孙的身份吗?” 索额图被说得老脸无光,心情颓丧,胤礽把手里的汗巾往水缸里一扔,及时地又给索额图送来两颗甜心枣,“叔姥爷,你要有心,就别计较太子妃出自哪一旗,只管催促汗阿玛随他心意赶快把太子妃定下。娶进太子妃,我肯定给你生个嫡出皇长孙。” 索额图咽了咽喉间似有似无的甜味,“殿下这么有把握?说生就生?万一,大阿哥的福晋明年又怀上怎么办?” 耀格没忍住,一旁偷笑,索额图斜睖他一眼,胤礽却老神在在,“大嫂这种生法再不休养两年,铁定连命都会赔了进去。不管怎么说,大哥还是要顾惜一番才是。你且放心,这几年,大嫂那边都会风平浪静的。” 索额图满腹狐疑,耀格低头暗叹,胤礽则气定神闲。 与此同时,畅春园里的瑞景轩,胤禔接过父皇给第四位小孙女的赏赐后,拜辞父皇便急急赶回京里的府宅。福晋这次生产,真是九死一生,如今虽已脱离危险,但身子亏空得厉害,再不好好将养,只怕疾病缠身,迟早花枯萎落。渴望嫡长孙不假,但胤禔对福晋确是真感情,当下也是听进了太医的劝解,只想着照顾好福晋,期盼她早日恢复过来。 更何况,二弟这两年对女人没有兴致,太子妃又连个影儿都没有,胤禔倒是不那么着急了。 皇帝对胤礽的终生大事,也急,也不急。眼见胤禔都是四个孩子的阿玛了,胤礽还是孤身只影,身为父亲,他着急。可胤礽娶妻,不同于普通皇子,关乎江山社稷,且他又是大清第一位皇太子,无先例规章可循。以他为标准定下规制,也是为后来者创建模版,站在皇帝的立场上,他不能轻言草率。 叫来梁九功,吩咐御厨做几样太子喜欢的菜,再着人往火器营校场请太子回来,父子俩一同用个晚膳,也该是与儿子说说那位交白卷的瓜尔佳氏了。 而太后所居的凝春堂,和顺公主也与太后聊上了家常。不过,公主此来,却是要觐见皇帝,为富尔祜伦请旨赐婚。 第41章 父子联手 胤礽踏进瑞景轩时,满桌的丰盛佳肴着实让他怔愣片刻。 麻辣乳瓜片、酱桃仁、糖醋荷藕、八宝野鸭、片皮乳猪、挂炉山鸡、山药麒麟蔬、蟹肉双笋丝、汽锅乌鱼蛋汤、金丝烧麦、水晶梅花包······ 行礼问安后,皇帝招呼胤礽在自己左侧坐下,并把伺膳太监打发出去,惟是父子俩同处一室。皇帝夹起一只皮焦肉嫩的山鸡腿放到胤礽碗中,又亲自盛了一碗乌鱼蛋汤递给胤礽,胤礽恭恭敬敬接过,有些不适应父皇的慈和。 “朕早想着寻个机会,咱们父子俩一起吃顿家常便饭。” 皇帝夹起一个烧麦,本想放到自己碗里,却又拐了个弯,送到胤礽碗里,“这个是你爱吃的,先给你。瞧瞧你,最近是不是都没有好好吃饭。索额图说得没错,何至于要你亲自下场与将士们一起操练。朕知道火器营的组建不容易,慢慢来,朕全力支持你。” 火器营的进展,海青实时汇报,皇帝随时掌握动向。很快,第二批招募又将如火如荼地进行。别看火器营成立时间不长,但因为有皇太子坐镇,无论俸银、待遇都要高过其他兵种,一时有心更上一层楼的八旗将士们一改去年的观望,纷纷报名。据统计,已超过两万人踊跃报名。 来年春天,京城内营与西郊外营就能大致建好,且通过重重考核的五千名新兵也会加入。不过短短一年多时间,就有条不紊发展到这种规模,皇帝对胤礽的表现,已是很满意。 此时,外头的暑气尚未消散,但屋中放置的冰块散发阵阵清凉。消耗了一天的体力,眼前又多是自己爱吃的菜,且父皇不端架子甚是亲切,胤礽比往常多吃了些。 用过晚膳,皇帝兴致盎然带着胤礽往湖堤柳岸散步。日暮时分,淡淡的余晖洒满湖面,微波粼粼。从湖面拂过来的晚风,吹动柳枝袅袅,送过凉爽习习。 皇帝在前,胤礽跟随亦步亦趋,走过一段路,父子俩没说上一句话。 回想从前,皇帝牵着胤礽的小手,父子俩并排而行。为了配合胤礽的小短腿,皇帝还要放慢步子,有时为方便交谈倾听,还会弯腰俯身将就胤礽。 今时不同往日,长大成人的胤礽已不能与父皇并肩而行。临近鸢飞鱼跃亭,皇帝站定,回头看向胤礽。儿子着一身象牙白暗葫芦花四合如意祥云纹实地纱单袍,格外挺拔颀长,亦如一株茁壮直立的白杨。不用并肩比较,皇帝知道,儿子早已高出自己半个头都不止。 “那个,”皇帝清清嗓子,试图开一个好头,却一时寻不到合适的措辞,“上次那个谜底,就是,你皇祖母交给你的那张白纸,你觉得,怎么样?” 真是难为了皇帝!面对石华善家族的男人们,皇帝沉着冷静,慧眼识人,按部就班把人一个个安排到相应的位置上,拧成一股势力。岂料,小姑娘交来的一张白纸,倒叫老谋深算的皇帝看傻了眼。莫说胤礽想把嫤瑜找出来问个明白,就是皇帝也很想弄明白这是个什么手法? 皇帝对嫤瑜的印象一直不错,放眼入选的秀女中,不看家族背景,光嫤瑜自身的表现也是不容置疑的。所以那时听说胤礽让步,愿意测试与哪位姑娘心有灵犀一点通,皇帝还挺开心,拭目以待。谁想到,胤礽这边认真对待,把自己的亲笔画作都贡献出来,倒是那小姑娘好生不识相。在她眼里,那幅画竟还不如一张白纸? 那几日,皇帝觉得不只是儿子损了颜面,就连自己的老脸也好似被刮了一层。但一段时间过去,皇帝的心态又发生了变化。以皇帝看来,胤礽长久以来被索额图的势力围得水泄不通,自己想要割裂尚要小心翼翼。 如若太子妃太过软弱毫无主见,想必很快就被会索额图压制住。嫁入毓庆宫,就好比孤身陷落索额图的势力旋涡中,没有坚强的意志,聪明的头脑,就算外围的势力再强悍,不能里应外合,就很难把索额图等人清理到一边去。 这么一想,交出一张白纸的小姑娘瞬时变得熠熠生辉。这样的个性,正是自己所需要的。 胤礽听着父皇含含糊糊的问题,望向一湖的繁波荡漾。被嫤瑜嫌弃,这滋味真不好受,不由回答的语气漫过失落。 “儿臣的画作相信父皇也看过,或许是儿臣学艺不精,没能描绘出那首诗的意境。” 皇帝敏锐地感受到了胤礽的受挫,小姑娘的举动看来真是伤了儿子的自尊心。但皇帝不可能打翻棋盘,重新布局。这就如同当年他需要在赫舍里氏与钮祜禄氏之间做选择时,优先考虑的必须是谁的家族能助他亲政掌握权力。 然而,身为父亲,适当顾及儿子的感受,也不至于把父子关系弄僵。于是,皇帝打算采取迂回战术,先做出貌似的让步,待胤礽放松些,再把他拉回原先的轨道。 “朕原本属意石文炳的女儿,各方面都是出挑的,那张白纸或许存有什么误会。当然,退一步来说,如果你们彼此没有默契,朕可以考虑长泰的女儿为太子妃,把石文炳的女儿封作侧妃,你意下如何?” 胤礽的心顿时提了起来,俯首落目地上,不敢与父皇对视,生怕泄露了自己的真实心意。 “汗阿玛做主就是,儿臣没有异议。”场面话说出,胤礽额头却因为紧张冒出热汗,加深俯身,努力克制。 胤礽毫不犹豫的附和听着很孝顺,但却堵住了皇帝的进一步疏导,反而让皇帝觉得自己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明明日落西山,凉风一阵追赶一阵,皇帝的后背却渗出热汗。 父子俩各怀心思,互不交心。明明想要的一样,却来回拉锯,故弄玄虚,总也无法交集汇聚一点。 恰时,梁九功近前来禀报,说是和顺公主求见。皇帝知道公主过来陪皇太后,还以为和以往差不多,陪陪老人家而已。既是主动要见自己,应该是重要的事情吧?思及此,便吩咐梁九功遣人把公主带去春晖堂,他在那儿接见公主。 皇帝叫上胤礽同去,突然一闪念,瓜尔佳氏正是公主的外孙女,何不借助公主在场,一同劝慰胤礽,让他释开心结,应了这门亲事。父子俩之间总觉得隔着千山万水,饶不到一块去,让人好不痛快。 皇帝的如意算盘打得好,可赶不上变化快。春晖堂见上公主后,谁知竟是公主递上了孝庄太皇太后留给公主的懿旨,为富尔祜伦指婚的懿旨。 胤礽就站在姑母对面,手里拿着孝庄曾祖母的懿旨。懿旨行文中专门留出位置书写富尔祜伦未来王妃的姓氏、出身,且曾祖母的印玺盖印真真切切,不容置疑。 不过瞬间,皇帝的脸色如同被抹了一层灰,黯淡无色。这些年来,皇长姐一直置身是非之外,和气顺从,不想,今日却一反常态。即便富尔祜伦身为亲王高过其他皇子,但太子总是在亲王之上。太子妃未定,长姐怎能提前要求指婚,带着懿旨而来,根本就是逼迫。 为什么?孝庄皇祖母居然背着自己给长姐留下这道懿旨。就因为当年静姝受伤,自己包庇隆科多? 不由地,当年皇祖母知晓隆科多伤人的来龙去脉后,对皇帝的盛怒叱责此时又在耳旁震慑。 “平南王一片赤胆忠心,宁愿大义灭亲,也要誓死为大清守住广东。而皇上你不为忠烈之后维护公理,居然包庇那等无教养的狂劣之徒。” “玄烨,今日你纵容隆科多,致使他是非不分,你且等着将来他无法无天、颠倒朝纲。” 后来,皇祖母病危时,皇帝答应会好好照顾富尔祜伦。祖母摒退左右,说出一番惊天动地之言。 “玄烨,若不是哀家坚持,你汗阿玛不会改立你继承皇位。之前那份遗诏没来得及销毁就不见了踪影,或许已经灰飞烟灭,或许哪天又会冒出来扰乱人心。但是别担心,只要你勤政爱民,坐稳了江山,谁也动不得你。故而,你汗阿玛生前重视的那些臣属,不要一味打击,反要任人唯贤。凡事不要做过头,绝了自己的后路。进退有度,宽和处事,方能收拢人心,调用自如。” “哀家当年就是一时昏了头,所以老天爷惩罚哀家,让哀家白发人送黑发人,备受丧子之痛。然而,孙儿,你记住了,哀家不后悔扶持你。只要你光大我大清江山,哀家就无愧于列祖列宗,到了地下,照样坦然面对你汗阿玛。” 皇祖母的教诲谆谆在耳,皇帝调息换气,脸色舒缓些,淡然问去:“不知长姐要为富尔祜伦求的是哪一家的姑娘?” 公主先行施礼,然后回道:“正是富尔祜伦的表妹,女婿石文炳家的女儿瓜尔佳氏,亲上加亲,也算是美事一桩,恳请皇上成全。” 皇帝听过,当即就站起身,显是难以置信自己听到的。而胤礽更是差点就失手掉落懿旨,脸色霎时刷白,方才外头还冒热汗,这会子竟是冷汗凉透。 公主没料到这父子俩如此大的反应,倒像是她说了什么惊人之语。选秀以来,皇帝与皇太后口风很紧,公主与额驸尚之隆都不约而同认为太子妃的人选当属长泰的女儿,毕竟是太子的表妹,这不明摆着吗?既然太子妃人选显而易见,接下来也该轮上富尔祜伦这位亲王了吧? 原本也没这么着急,却是公主收到石文炳从福建写来的家信。书中言辞恳切,请求公主为女儿做主,鉴于静姝从前的遭遇,皇家是非争斗不断,不愿意女儿嫁入皇家。公主如能请旨让女儿嫁入纯亲王府,必将感激不尽。 一看女婿的心愿与自己不谋而合,公主当然乐意走这一遭。更何况,当年富尔祜伦能躲过痘疫转危为安,实则是石文炳让尚氏出面劝说带富尔祜伦往潭柘寺养病。于此说来,富尔祜伦的命也算是石文炳所救,亲上加亲仿佛就是上天早有安排。 握紧手里的懿旨,胤礽突然间觉得自己先前真是多余,和父皇虚虚实实遮掩半天,转眼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而皇帝确实没料到这一幕,也是暗自懊恼,真该先下手为强早下圣旨一锤定音,就算公主有皇祖母的懿旨,也很难更改。 现在,应该也还来得及吧?毕竟皇祖母留了一手,上头还没写上指婚的对象呢? 就这么心有灵犀一点通,父子俩的目光交接在一起,彼此间莫名冒出默契十足,有了通力合作的强力意愿。 胤礽与父皇交换过眼神后,手心虽还冒着冷汗,但面上却故作镇定自如,说与公主:“姑母,前久皇祖母在宫里给几位秀女出谜题时,姑母的外孙女不但解了谜,反还回敬另一道谜题,我至今尚未解出。虽未曾谋面,但见识过她的聪慧,我早已有所倾心。这不,今晚与汗阿玛散步时,我正好向汗阿玛请求,希望能娶瓜尔佳氏为我的太子妃。” 皇帝一听,还真有些小激动,好样的,儿子,你总算懂得阿玛的苦心了。当即,皇帝喜笑颜开,连连点头:“正是如此,朕先前就觉得石文炳的女儿不错,正夸太子有眼光呢,长姐您就来了。” 这下,换做公主目瞪口呆,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第42章 三章 合一 春晖堂,皇帝赐座公主后,从胤礽手里接过懿旨,回身安坐。而胤礽为表晚辈敬意,一直站于一侧。 应皇帝点名要求,御茶房专门给公主上了珠兰大方,可谓是投其所好,别有意味。珠兰大方是以绿茶和珠兰花为原料窨制而成,既有兰花的优雅芳香,又具绿茶的清新甘醇,深得京城王公贵妇们的青睐。 皇帝故作端详懿旨,其实余光一直打量着公主的反应。果真,宫女往公主身侧的小几敬上茶盏,公主的眼神就完全被吸引了过去。揭开碗盖,就见肥壮的芽叶沉入底部,珠兰花则如珠帘,悬挂黄绿清明的茶汤中,如梦似幻。品啜一口,醇香漫过,直觉自己身处芬芳,美不胜收。 公主一脸沉醉,皇帝满意地把懿旨放于一旁,立刻吩咐梁九功去把尚未开封的珠兰大方装好,给公主拿来。上贡皇家的珠兰大方,宫外的权贵即便豪掷千金也买不上。公主虽极爱这珠兰大方,却也是只能偶尔弄到少许,精贵得不行。不想,皇帝大手笔馈赠,正题还没论及,公主的心尖就已开始发软。 “长姐,朕自认这些年来对富尔祜伦视如己出,尽心疼爱。朕曾答应过皇祖母,保富尔祜伦一生荣华富贵。但朕毕竟身为一国之君,朝政繁重,难免有顾不到的时候,长姐,你要多担待。”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再者皇帝的态度极为谦和,更何况太子方才一番想要娶外孙女的惊人之语,公主按捺下最初的坚持,且听个明白,看个清楚。 “朕不会忘了富尔祜伦的终生大事,朕的儿子们都可暂时不考虑,但富尔祜伦,朕是一定要重视的。七弟走得早,就独留这一子,无论如何朕总要尽力延续纯亲王这一脉。就今儿傍晚,朕还与太子叨念,要给富尔祜伦选一位出生最尊贵的姑娘家,不管怎么说,富尔祜伦也是堂堂的王爷嘛!” 公主起身谢过皇帝,胤礽一旁也接过父皇的话,“确实如此,汗阿玛想的都是堂弟,还说能匹配堂弟的姑娘家必须出生公侯世家。姑母,您瞧,我这位太子都一把年纪了,汗阿玛都没顾上我。如不是我主动提及,汗阿玛怕是都想不起我了。” 皇帝睖过胤礽一眼,小子,说好话讨好你姑母,可以理解,但也用不上寒碜我呀。你一把年纪娶不上媳妇,也不能全怪我,你可是太子呀。再说了,我什么时候说过一定要给富尔祜伦娶个公侯世家的姑娘。 胤礽说出这话,真是狠狠算计了一把父皇。最后留了牌子的五名秀女,有三位是公爵之女。另外两位瓜尔佳氏,一位的阿玛是无爵位的三品护军参领,另一位是嫤瑜,石文炳虽是一品将军,但爵位只是三等伯。如此一来,胤礽首先就把两位瓜尔佳氏排除在了王妃的候选人之外。 皇帝的话流于表面客套,公主听了也是不走心的,但太子的话却是落到了实处。顿时,激起公主的好奇,禁不住就问去:“也不知皇上考虑的是哪家的姑娘?” 说真的,皇帝还没来得及细细考虑富尔祜伦的婚事,但留出的五位秀女中,肯定有一位要指给富尔祜伦。现在公主为富尔祜伦而来,且还是手持孝庄皇祖母的懿旨,若是不给一个结果,只怕公主又会折回最初的要求,这可就完全打断了皇帝的筹谋。 骑虎难下,就得硬着头皮见招拆招走下去。不得已,皇帝报出了正黄旗一等公长泰、正红旗一等公彭春以及正黄旗三等公费扬古。 长泰的女儿居然也在考虑范围之内?公主吃惊不小。迎面看向太子,本就生得俊朗的样貌在象牙白外袍的映衬下,更显清贵儒雅。嫤瑜成为太子妃,本就是公主动过的心思,现下,连太子自己都对嫤瑜有了意思,公主很难拒绝。 只是长泰的女儿终究是赫舍里皇后的亲侄女,就连皇上自己的后宫都是两位佟家表妹,亲上加亲向来是指婚的首选。就算太子看上嫤瑜,会不会也要排到长泰女儿之后,落得侧妃之位? 想到这,公主的喜悦褪了些去,“皇上太抬举富尔祜伦了,即便他身为王爷,终究也还是半青不熟的孩子。不必非要是公侯之家的姑娘,如一等公长泰这样的,实在是高攀不起。” “长姐莫要妄自菲薄,富尔祜伦都已在议政王大臣会议露脸旁听,思维敏捷,过耳不忘。一旦成亲,朕立刻就点他为议政,为我大清最年轻有为的王爷。反过来看,倒是长泰的女儿高攀不上富尔祜伦了。”皇帝本就对赫舍里家族有了心结,当着胤礽的面,竟也不客气地贬抑两句。 胤礽原就不想娶表妹,可自己身上真真切切留着赫舍里家族的血,不可能撇清,也不可能切断。更何况,赫舍里家族是全力支持自己的坚强后盾。 富尔祜伦能活下来,一直是胤礽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是敌是友不明朗的前提下,最好是先搭建朝向友好方向的平台。 胤礽心念一转,立刻建议道:“别的姑娘我是不清楚,但长泰舅舅家的这位表妹,我还是略知一二的,年纪虽小些,但性情乖巧。如若姑母瞧得上,嫁入纯亲王府,说是儿媳,亦如女儿,相信倒是能与七婶相处融洽。” 如今纯亲王府自是富尔祜伦的母妃掌管,纯靖王妃刚及三十,不可能退居养老,新来的儿媳妇只能规规矩矩服从婆母,所以胤礽口中的“乖巧”二字甚得公主的心。女儿十六岁守寡,独立支撑王府抚养富尔祜伦,公主自是希望王府里婆媳融洽。这也就是当初为何想要嫤瑜嫁给富尔祜伦的原因,都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那些婆媳之间的家宅争斗能免则免。 公主向来是热情好客的结交能手,与长泰的夫人虽不至于热络,但公主府的赏花会彼此也是打过照面的,就连长泰的女儿也见过。那孩子圆润的鹅蛋脸,皮肤清透亮白,一双明亮的杏眼,笑起来,甜美动人。站在一堆同龄的女孩间,话不多,腼腆又有教养。 公主低头思索,内心有些动摇。胤礽看向父皇,真诚暗示,为了父皇您的千秋大业,我连表妹都推出来了。这么明显的信息,皇帝当然接收到,只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自己好像掉坑里了一般。 “长姐觉得长泰的女儿如何?弟妹这些年不容易,确实该选位乖巧的儿媳妇伺候在跟前。”皇帝的思路一时有些打结,只好被动地跟着胤礽的建议往下走。 然而,胤礽脑子转得飞快,思路却越来越清晰了。富尔祜伦是他们这一辈中的第一位王爷,就连胤禔这样上过战场的也要跟在后面。等过上几年胤禔封王,富尔祜伦早已是议政王,若论手里的权势,富尔祜伦已经领先。 若是富尔祜伦娶自己的表妹,而自己娶了嫤瑜,借助姻亲关系捆绑住富尔祜伦,还能进一步拉拢尚之隆。要知道镶黄旗可是父皇的根基,插满佟氏一族,镶黄旗的明珠又是叔姥爷的死对头,迄今为止,镶黄旗就是围住父皇的铜墙铁壁,连根针都刺不进去。 海青虽然目前因为火器营的组建,对胤礽颇为客气,但是,他心里唯有父皇,一旦有变,不会站在自己一边。尚之隆身为镶黄旗的内大臣,如能让尚之隆对自己多出一份心思,那就如同铜墙铁壁挣出了裂缝,徐徐图之,到时还能不撕碎佟氏一族? 虽说佟家人是父皇的母家,自己身上也有佟家人的血。可胤礽永远不会忘记,佟家人是如何支持胤禔陷害、打落自己,又是如何哄抬胤禩争储,结果又是佟家的隆科多把胤禛推上了皇位。在这一连串的皇子夺嫡中,自始自终到处都有佟家人在上窜下跳,胤礽怎么可能对他们有好感?只会提早防范,不可掉以轻心。 “姑母,堂弟的王妃不定下,我也娶不上媳妇了,恳请您一并成全了吧?”胤礽躬身拱手,谦逊有礼。 公主连忙起身,虚晃一扶,连称“不敢当”。 以往在公主眼里,胤礽就是荷塘中央卓然独立的清荷,只可远观。此时,公主对胤礽不由生出亲近之感,再想到嫤瑜,眼角竟是有些温润,“太子,我那外孙女可不及你的表妹乖巧,你倒是看上她什么了?” 胤礽轻叹一气,真切地说了声,“只怕她还瞧不上我呢?” 到了这一步,皇帝已经腾不出心思去深究隐藏的蛛网交结。眼看着公主与儿子都碰撞出了热度,自己再不趁热打铁,可就晚了。当下,为一锤定音,皇帝还加重了砝码。 “长姐,咱就此说定了吧!太子娶石文炳的女儿,富尔祜伦娶长泰的女儿,至于崇业,两位姐姐家都有了喜事,不能落下他,升他一等侍卫,御前行走,朕会照顾他的。” 外孙娶一等公的女儿,外孙女要当太子妃,就连儿子尚崇业也从四品职位升到三品。瞬时,公主觉得这势头好到登峰造极,有些难以承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口说无凭,为表示诚意,皇帝当即就走到御案前,招呼胤礽磨墨,自己则提笔在皇祖母留下的懿旨上写下把长泰女儿指婚富尔祜伦,随后又写下晋升尚崇业的旨意。至于太子妃的颁旨,非同小可,需公主保密,礼部、钦天监等部需要时间筹措、选日子,但人选肯定是就此敲定。 胤礽送姑母出春晖堂去往皇祖母处,这时,外面的世界已笼入黑暗,但胤礽却是心花怒放,说不出来的敞亮。公主却好似踩在云端,脚步有些不稳,胤礽几次出手帮扶。公主几次确认身边的人就是太子后,忍不住喜极而泣,自己与尚之隆谨慎、忍辱这么多年,终于迎来了照耀他们的曙光。 ****** 康熙三十二年的上元节,福州将军府的花园里应时应景挂上了花灯。四方的、八角的、双鱼的、莲花的,一盏盏形态别致。绘山水,描花鸟,一面面绚丽多彩。 嫤瑜一身珍珠红“遍地绣球”纹长袍,明亮但不鲜艳灼目,既柔和又喜庆,庆征则是宝蓝色万字菊花杂宝纹长袍在身。兄妹俩走走停停,欣赏着庆征定制回来的这些花灯。 “如何,三哥的眼光不错吧?随便你拿哪一盏,都是百里挑一的。” 原是福州府知府得知将军石文炳今年的春节有家眷相陪,特地在上元节这天包下位于繁华路段的万福楼,石文炳一家为主客,福州有头有脸的权贵及家眷也都受邀前来,大家一同欢度佳节。届时,男人们二楼把酒言欢,女眷们在三楼可一面饮宴,一面居高临下俯看外头街市上的灯展及舞狮等各种表演。 不方便提着花灯在街上四处观赏,但好歹也能透过窗户过一把瘾,嫤瑜已是非常期待。另外知府夫人还特意差人过来说明,姑娘们可提着自己喜爱的花灯同去,多添些热闹的气氛。 这不,嫤瑜正一盏盏看着准备挑选呢!别说,庆征的眼光确是别具一格,每盏灯都有其别出心裁的特点,街面上还真见不上。走了一圈,嫤瑜都觉着好看,一时不好抉择,便打算干脆闭眼随意一指,指上哪盏就提哪盏。 嫤瑜闭上眼,庆征拉着她原地转上三圈,这才撒开手让嫤瑜指灯。嫤瑜扶着前额,脑子有些晕眩,身子也是略微晃动不稳。手臂抬起,左右晃悠两下,定住,食指伸出,指尖指定方向。 一旁传来庆征的笑声,“确定吗?改不改?再给你一次机会。” 嫤瑜可不愿再被转圈,坚定不移,“不改,指上哪一盏我都喜欢。” 随着庆征的笑声越来越响亮,嫤瑜睁开了双眼,却见自己指向的方向,没有灯,而是一个人,却是好长时间都没见过面的修茂舅舅。 “怎么办?你要把舅舅提着去赴宴吗?估计你们那一堆女眷都会热闹翻了。”庆征捂着肚子,直觉着自己要笑抽气了。 嫤瑜不理会笑抽的庆征,两步上前,笑盈盈地看着负手站立的舅舅。 “别听庆征瞎说,谁说指上舅舅就会空手而去,舅舅给你带礼物了。”修茂说完,从身后拎出一盏玲珑剔透的绣球花灯。 嫤瑜睁大双眸,不敢相信。接过绣球花灯,细看每一面精心绘制的梅花图,含苞待放的,竞相开放的,一枝独秀的,傲立霜雪的等等,一枝枝风姿绰约、清丽妍妍。 嫤瑜立刻向修茂施礼致谢,随即举高花灯,连连惊叹:“太美了!舅舅,你对我真好!” 庆征注意到尚氏走了过来,三两步去到尚氏身侧,嘟囔道:“额涅,你瞧瞧,合着我白忙活了半天,小妹眼里就只有修茂舅舅。” 尚氏看着一袭月白色长袍的修茂,再看向喜笑颜开的女儿,心里说不出的五味杂陈。也不知公主额涅向皇上请旨指婚的事情是个什么情形,送来的回复模棱两可,只说是好消息,等着圣旨便是。 富尔祜伦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可打小的王爷身份,不免有些骄纵。虽说是亲外甥,可嫤瑜却是自己的宝贝女儿,富尔祜伦对男女之情还未开窍,怕是等着女儿谦让,哪会儿主动反过来疼人。 修茂一表人才,对女儿又是打心眼儿里的疼爱,若是······摇摇头,尚氏打住自己的一闪念,看自己,想哪儿去了。 侧身抹平庆征肩头的褶皱,尚氏轻声道:“多帮额涅疼小妹,往后小妹出嫁了,你想疼她也疼不上了。” “是,”庆征恭顺地应着,须臾,又冒出一句,“额涅,弄了这么多花灯给小妹,阿玛不会又念叨我不务正业了吧?” 尚氏笑着瞅了他一眼,“会,你就等着你阿玛收拾你吧!” 顿时,庆征一脸苦瓜相,双手已不自禁挪上两腚,提前护住了。 ****** 饮宴结束,兄妹俩随石文炳夫妇从万福楼回来时,都已快到晚上亥时了。嫤瑜手里还提着让她爱不释手的绣球花灯,兄妹俩进院时,还讨论着万福楼上看到的绚丽灯海,还有热闹的精彩舞狮。 修茂风尘仆仆赶来,石文炳等人去赴宴后,他留在府中打算早些休息。可当石文炳等人回府时,不只修茂大堂中坐着,还多出了另一人,正是庆征兄妹的亲舅舅尚崇业。 倒是听说了尚崇业晋升一等侍卫,可大过年的不在家陪父母妻儿,居然跑来了福州,着实让大家诧异不解。尚氏刚想逮住弟弟问问京里的情形,尚崇业却是抬手打住,人家可是奉旨来办差的,先说正事,再聊家常。 待石文炳换过一身官服带领家人面朝京师方向下跪后,尚崇业朗声宣旨。大意为石文炳自任福州将军以来,克尽厥职,整治有方,四民阅服,特晋升一等伯爵,赐蟒袍一袭,马鞍两付,赏银千两。接下来尚氏也随着夫君的晋升,接受一等伯爵夫人的诰命书,获赏二匹锦缎,赏银六百两。 忽地,尚崇业停住,换口气,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俯首躬身的嫤瑜。随后,大家就听得尚崇业昂然自若地念出指石文炳之女瓜尔佳氏为太子妃的旨意,并赐锦缎二匹,赏金一百两。 表彰石文炳恪尽职守尚在大家的接受范围内,众人也都是欢喜在心。可嫤瑜被指为太子妃完全出乎意料,霎时,厅堂里安静无声,除了尚崇业,跪满一地的在场人等全都目定口呆,一动不动。 “姐夫,领旨谢恩啊,瞧你们一个个呆若木鸡,吓着了?还是高兴坏了?”尚崇业收起念圣旨时的一本正经,笑呵呵地催促石文炳。 一家人叩首谢恩后,石文炳抖索着双手接过圣旨,没有一丝高兴,只有震惊。沉默片刻,石文炳出声让尚氏、庆征招呼尚崇业,手里捧着圣旨恭敬地走出大厅。步向书房的路上,石文炳紧紧扣住手里的圣旨,手背青筋暴露,愠怒腾升,圣旨的玉质轴柄差点就被捏断。 嫤瑜起身时,神情萎顿,如同石文炳一般,毫无喜色。尚崇业去到她跟前,觉得外甥女的反应有些奇怪。不过他手里多出一个锦盒,递给嫤瑜后,小声说道:“太子殿下知道是我前来宣旨,便托我把这个给你。小嫤,殿下似乎对你很有意思呢!” 嫤瑜抱着手里的锦盒,直觉抱着一个烫手的火炉,想撒开手,却又不能。蔫蔫然谢过舅舅后,嫤瑜称自己累了,与额涅打过招呼,便出了大厅。 修茂的震撼同样不亚于石文炳,他也早知道石文炳希望嫤瑜嫁给富尔祜伦,他一度很难过,因为他觉着富尔祜伦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可如今居然是太子,修茂愈发失落,甚至怨恨,姐夫那么努力地避开,为什么还是没有改变? 抬眼看见嫤瑜精神不对劲,就连爱不释手的绣球花灯都忘了拿。修茂拎上花灯,赶紧追了出去。 剩下的尚氏与庆征回味过来,目光一同转向尚崇业。尚氏把尚崇业叫到身旁,一个接一个的问题问个不停,直忙得尚崇业解释个没完。 嫤瑜深一脚浅一脚拐进游廊,修茂保持距离跟在她身后,可神思恍惚的嫤瑜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眼看着到了分割前后院的月亮门,修茂不能再跟下去了,这才出声叫住嫤瑜。 借助手里的花灯,修茂居然看到回身看向他的嫤瑜泪光盈盈,心一下子就如同被割了一刀,格外地疼。顾不上多想,就如同嫤瑜还是抱住自己的小姑娘,修茂的指尖拂向嫤瑜的脸,帮她拭去泪水。 “小嫤,你怎么了?有什么难过的事情,说与舅舅,别憋在心里。” 没有人关注还好,默默流过泪,第二天起来,至少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可偏偏在这当口,修茂出现,一如既往地关心她,嫤瑜的泪却是止也止不住了。 “舅舅,那时侯救我的人就是太子,对不对?” 修茂擦泪的指尖顿了顿,随即又轻柔的抹去嫤瑜新滑落的泪珠,“乖,别哭了,再哭,舅舅只好撩起衣袍才能堵住你的眼泪了。” 说着,修茂还真作势要掀起衣袍。嫤瑜破涕而笑,拦住他的胳膊,顺便把心爱的花灯抢了过来。 泪中带笑,嫤瑜嚅嗫着:“舅舅,那个太子怪怪的,像是个脑子不清醒的,可怎么好?” 修茂瞥过一眼嫤瑜抱着的锦盒,闪过一丝冷冽,“踩着成堆尸骨抓权夺位的人,都不是正常人。” 话出口后发觉自己的失言,修茂立刻换上温和语气劝解道:“你今天也玩累了,回屋后,什么都别想,好好休息。” 向修茂道过晚安后,嫤瑜跨进月亮门,修茂不放心,又叮嘱了几句:“小嫤,听舅舅的,不要胡思乱想。回头,你想知道什么,舅舅回京替你打听,总会让你踏踏实实的。” 回过头,嫤瑜抬了抬花灯,微笑道:“我听舅舅的,谢谢舅舅的礼物。” 尚氏这边在听过尚崇业的解释后,也是大致理解了额涅的妥协。说是妥协,倒是贬低太子了。如果太子真是大家交口称赞的才德兼备,嫤瑜做太子妃自然是高攀了。未来的皇后,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怎么想,都不敢往女儿身上靠拢。竟然还是太子主动要求,尚氏摇摇头,实在是猜不透。 回到寝屋,发觉石文炳并没过来,尚氏一声叹息。今晚弟弟带来的这一道圣旨也算是家里的头等大事了,他就没有什么与自己说说? 越想,心里就越是不舒服,尚氏转身往东院的书房而去。 成婚这么多年,石文炳与尚氏相敬如宾,内宅、田庄等一并交由尚氏全权打理,十足地信任,在外人看来,夫妻俩配合默契,家宅和顺昌荣。可细化到夫妻间的亲昵,尚氏就明显觉得石文炳太过克制,甚至是愈发冷淡。 新婚初始,石文炳直言奉旨成婚颇有些无奈,尚氏却勇敢地表达了自己对他的思慕。石文炳笑她傻,但也说明只要她耐心养育庆徽、庆德,他愿意与她好好过日子。此后两年,尚氏觉着自己成了幸福的小妇人。 似乎是生完庆征兄妹后,尚氏觉得石文炳有了变化。他对孩子们疼爱备至,对她却变成了不疏远也不亲近,尤为是夫妻间的亲热,少之又少。她以为石文炳是不想与她亲热,迫不得已,她还提过要不要纳妾,谁知石文炳又是坚决反对。 令外人称羡的恩爱夫妻,实则尚氏最懂其中的酸涩,但不能道出,只是默默忍受。 停到书房门口,里头的灯光被窗棂阻隔,光线略显昏黄。叩两下门扉,再唤上两声,毫无反应。推了推门,谁知,竟是没插上门闩,开了。 踏进书房的那一刻,闯入尚氏眼中的除了满地狼藉还是满地狼藉。书桌上的一概物品被扫落地面,转角处的高脚几栽倒,上头放置的盆栽万年青可怜兮兮躺在地上,花盆四分五裂,泥土散落四处。而书架竟也整排倾倒,上头的书籍、装饰品全都落地,凌乱不堪。 终于在案桌后发现石文炳,就见他坐在地上,面无表情,还是身着接旨时的官服,一手紧紧握着圣旨,一手摊开,掌心满手鲜血。 尚氏冲到石文炳身旁,拨开他周围散落的物件、碎片,拿起他受伤的手,抽出丝帕,小心翼翼地擦拭。 “爷,您这是怎么了?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您何苦要这样作践自己。” 丝帕沾染鲜血,伤口狰狞可怕,那是石文炳气极捏碎茶盏时,被碎片割伤。 石文炳毫无反应,两眼无神,茫然无措的尚氏捧着他的伤手,眼泪簌簌而落,竞相掉入他的伤口。 许是尚氏的泪水触动了伤口,石文炳的眼皮动了动,没看尚氏,目光浑浊直向前方,嘴里喃喃有语:“静姝,公主为何不坚持,为何要毁了我的女儿?纯亲王的命是我给的,为什么不坚持?” 尚氏听不懂石文炳的话,她害怕极了,她是第一次见到石文炳这个样子。像是一头疯狂又颓败的狮子,叫人心惊胆颤。然而,那一声“静姝”,却又是她很长时间都没听到的呼喊,曾经那一声声的“夫人”无形中拉远了心间的距离。 “爷,您可是遇到了难事,您说出来,我们一起分担。”尚氏虽眼里含满泪水,内心也是慌乱惧怕,可她遇事解决的个性却让她无论什么情形都要勇敢去面对。 石文炳受伤的手包住尚氏的一双柔荑,眼神聚回尚氏脸上,“你呀,什么情况都搞不清楚,就要与我站在一道。越是遇到困难,你反倒越是坚强。” 石文炳靠向身后的桌案腿柱,闭上了双眼。自己是何德何能,竟是得了两位性情截然不同的好妻子。亡妻纳喇氏百依百顺,楚楚可怜的模样直教人心疼不已,恨不得什么都为她做全,方方面面护着她,而她也一心一意温柔相待。尚氏则不同,年龄虽与自己差距很多,但却是聪明能干,完全不需要自己操心,反而是她事事周全,只需要信任她把一切交给她,自己专心忙碌公务便是。 他知道她的心事,她的这位小妻子该明说的时候就会直言不讳,夫妻亲密无间,开花结果,哪儿有嫌弃多子多福的。可他不敢给她,她再能干,终究局限于后宅,没有男人挑大梁,她会很辛苦,所以他克制,在尽量避免她怀孕的情形下才碰她。 明知妻子有委屈,可他却不能明言,他要如何告诉她,他石文炳的躯体里有两个灵魂重叠。 上一世于康熙三十三年死于非命的亡魂没有投胎转世,这一世的康熙十八年,他重生归来,正值庆征兄妹降生,他好生懊恼。如果早重生两年,他或许会避开一些事情,那么庆征兄妹都不会存在,也就谈不上太子妃一说。 粉妆玉砌的兄妹俩抱在怀里,这是他的亲骨肉,他只会倍加疼惜,同时另寻它法避开祸事。让妻子劝说公主带富尔祜伦避开病魔逃过一劫,鼓励庆征兄妹与富尔祜伦打小玩在一起,他就是早早谋划着借助富尔祜伦让女儿避开入选太子妃,不要与那位悲催的太子扯上关系。 那么接下来,他就要有准备地等待,他要查清楚当年发生在他身上的惨剧。 康熙三十三年九月,他接到被任命正白旗汉军都统的圣旨,十月,交接完职务上的事宜,他便离开福州启程回京,争取早日与妻儿见上。礼部已选定来年五月的吉日,女儿便要出嫁,成为太子妃。 水路行进至山东与河北的交界处,眼瞅着也算是京城在望,归心似箭的他不免掉以轻心。因着是一路便装,租用的船只也尽量低调,毕竟不想招人非议,以为仗着是太子的岳父就跋扈嚣张。 那一晚好梦酣然,行进的船只停下了也没发现,等到察觉不对,却发现自己全身无力。几名手持尖刀、身着夜行衣的蒙面人闯入自己的房间,其中一人发现躺在床上的自己,二话不说手起刀落,自己当场就一命呜呼。 自己的魂魄晃晃悠悠离身而起,似有似无听到了黑衣人的满语对话,他们竟然是御前侍卫,且正在搜寻传国玉玺。惊耳骇目之后,更是出离愤怒。只可惜,还未来得及再探究竟,黑白无常便带走了他。 心有不甘的亡魂在地府东躲西藏,就是不愿看透此生去往新世界。女儿是太子妃,太子总不会袖手不管,定会查找真相给自己一个交代。心存希冀地等待,也不知在地府浑浑噩噩躲了多长时间,直到女儿出现在地府,了解了女儿的遭遇,他毫不犹豫再次转回。 他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也要改变女儿的命运。 为了找出真正的凶手,他一直努力保持自己的官职轨迹不变,眼看着越来越接近康熙三十三年,他越来越紧张。女儿进宫选秀,他一直忍耐到最后才请求公主出面,他尽量想办法让女儿避开,同时自己隐忍着靠近那一天。 揭露真相,或许不可避免再次遭遇横祸。所以他才避免尚氏再有身孕,因为一旦他亡故,年轻的妻子将独自抚育年幼的孩子,他不忍心。如果他能继续活下去,他一定会倍加疼惜妻子。 殊不知,事情的发展又一次滑向既定的轨道,女儿居然又是被选为太子妃。那么接下来的明年,自己是不是依旧无法避免厄运。而女儿也将再次因太子的无能被废黜、被拘禁,最后在禁宫郁郁而终。 到了这一步,石文炳如何不气极疯狂?别说毁了书房,就算是豁出命毁了坐在皇位上的人,他也不甘示弱,定要竭尽全力一搏。 御前侍卫,传国玉玺,除了指向皇上,还能有谁? 第43章 双凤齐鸣 夏日的傍晚,修茂行进在潭柘寺后山的山间小路。 乌云滚滚说来就来,“轰隆隆”的炸雷声说响就响,狂风刮得树叶“哗哗”作响,大颗大颗的雨点说下就下。 修茂拔腿狂奔,在雨中飞驰,大雨毫不留情砸在他身上。终于前方出现龙潭院的院墙,此行的目的地近在咫尺。 入院后,修茂一身狼狈。不得已,只好换上干净的僧袍。空谷禅师把修茂带到自己的禅房,老位置打坐,手里拨弄着佛珠,淡然地看着修茂。修茂还是时不时打量着自己身上的僧袍,全身不自在。 “施主冒雨而来,可是为纯亲王?” 修茂坐到空谷禅师对面,暂时放下身上的别扭,认真盯视空谷禅师片刻,幽幽说道:“我是为你而来,吴恙,吴公公。” 空谷禅师面无表情,好似修茂口里的吴恙与自己毫无关系。在这之前,修茂来过一次龙潭,那是纯亲王、庆征兄妹十岁挂平安牌时,随他们同来。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吴公公,我现在就是这种感觉。”修茂摇摇头,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人竟是自己四处打探找了两年的人。 空谷禅师手里的佛珠一直都是有序地拨弄着,显然情绪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 “是石将军让你过来的?还以为石将军早就知道老衲从前的身份,所以才会让纯亲王在这儿挂平安牌。如今,听施主的话,似乎最近才知道,老衲一直以为的有缘原来是巧合。” 修茂默认,确实如此。之所以要找到吴恙,就是因为想要从吴恙身上获悉传国玉玺的秘密。至于花费这么多时间和精力打探传国玉玺,无非都是为了姐夫石文炳。 修茂的身上同时留着苏克萨哈与鳌拜两位死对头的血液,不得不说这是一种极大的讽刺,权利争斗超越了骨肉亲情。原先修茂憎恨外祖父鳌拜心狠手辣,可随着年龄增长岁月积淀,修茂不再埋怨早成一堆枯骨的外祖父。他清楚地意识到,无论是祖父还是外祖父,两大家族的家破人亡最终成全的却是当今皇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皇位上的人才是真正的赢家。 故而,修茂不愿出仕为官,不愿再卷入那些权势争斗。至于重振家族,他无所谓,本就孑然一身。 在石文炳的严格教养下,修茂倒是学了一身出色的本领,可惜他无心攀爬,整日活得松松散散。几年前,喝醉的石文炳酒后乱言,说他恐怕活不了几年,希望修茂在他死后能够照顾他的家人。亦如父亲的石文炳有难,修茂当然不会袖手旁观,他逮住姐夫定是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酒醒后的石文炳非常懊悔自己的失言,但因为自己戍守边防,不能东奔西走打探消息,于是,石文炳虽没有泄露重生的秘密,但却大致透露自己会因为传国玉玺死于非命。为帮助姐夫避开厄运,修茂自此关内、塞外几千里来回奔袭寻找传国玉玺的秘密。 因着传国玉玺本就是当年睿王多尔衮率领正白旗从漠南察哈尔部获取,且当年正白旗的几位高级将领内部对玉玺有异议,所以起初修茂都是深入漠南草原的各个部落打探。发现端倪后,又闯入噶尔丹的营帐寻找,虽没有获得实物,但却意外地发现,传国玉玺竟然有真有假。只是不确定皇宫里的与噶尔丹手里的,孰真孰假。 从草原回来后,修茂再次打探到,先帝顺治爷曾经在患病前后特地把传国玉玺留在身边把玩。这一次,修茂又把目光转移向先帝的御前首领太监。 吴良辅是先帝的御前首领太监,而吴恙则是吴良辅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顺治帝出家不成,便下旨让吴良辅代他悯忠寺出家,吴恙接替吴良辅成为了顺治帝的御前首领太监。 接下来顺治帝的起居服侍,以至后来的病危侍疾以及薨逝、入殓、移梓宫至景山寿皇殿停放等等,都是吴恙首当其冲、侍奉在旁。康熙二年,遵化孝陵修建完毕,顺治帝骨灰被送入地宫,地宫封闭后,吴恙留下守陵。 吴良辅在顺治帝薨逝后,憎恶吴良辅的孝庄太皇太后下令逮回吴良辅,交由议政王大臣会议议处,最终,吴良辅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处死。至于吴恙,听说是在守陵期间病逝,就葬在附近。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修茂找到埋葬吴恙的村民,这才得知葬下的另有其人。如果没有秘密,为何要装死隐藏,所以修茂更是鼓足干劲要挖出秘密,保住姐夫一命。事情的转折总在意料之外,没想到吴恙竟变成了庆征兄妹十几年来年年都能见到的空谷禅师。 “老禅师,”修茂改了口,毕竟眼前的人已是白眉白须,“我就想知道,当年先帝爷临终前摆弄传国玉玺,是不是在确认玉玺的真假?” “啪”地一声,佛珠从空谷手里掉落,他整个人定住。屋外的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子就只是屋檐滴落积存的雨水,一滴一滴打在地面的声音清晰入耳。 空谷脸上明显地露出失落,甚至是失望,“施主费时费力找出我,就为了这个?传国玉玺是承启天意的圣物,先帝虔诚供奉,何来辨别真假一说。” “老衲老了,也活不过几年了。既是无缘,也就作罢。”说完,空谷拾起佛珠,合上双目,嘴里念起经文。 修茂也很失望,空谷似乎非常肯定宫里的玉玺就是真的。还以为自己发现了重要的线索,谁知又将不了了之。低头冥思苦想,一炷香的时间后,修茂不甘心就此放弃,提出了新主意。 “听说装玉玺的紫檀盒子是吴良辅找人设计图案并全程监工所制,老禅师是不是也一同参与?” 得到空谷肯定的点头后,修茂接着说:“您能帮我做一个一模一样的吗?” 片刻后,空谷笑了笑,只是依然闭着眼,“那个盒子有夹层,但知道的人如今就只剩我了,隐藏的夹层也要做吗?” 修茂只打算把假盒子换出真盒子,自己亲自鉴定玉玺的真假,夹层没什么意义。当下也就明确不需要夹层,只要外表一模一样就可。 空谷很干脆地就答应了,不过提出带来龙潭让他再看一眼那个盒子,至于玉玺,可以不用带来。 修茂寺中留宿一宿,翌日黎明,便起身离开。空谷送出修茂一段路,突然问道:“纯亲王已至婚配年龄,不知是否会娶石将军的女儿?毕竟老衲看着他们一同长大,也是青梅竹马很般配。” 修茂皱了皱眉,“老禅师还真操心,什么时候又改做月老了?他们已各自指婚别人,做表兄妹即可。” 不想谈这个话题,修茂拜别空谷,大步离去。空谷禅师一边摇头一边返回龙潭院,表兄妹三人因为在此挂平安牌,他们的生辰八字空谷都知道,这下子不由暗叹:“石将军的女儿是有凤来仪的命格,纯亲王娶不上,可惜了。” ****** 索额图在京城西郊太舟坞建有一座别苑,正值夏日炎炎之际,他老人家说病就病了,在别苑一住就是小半月。 不过,大臣中却广为流传一则小道消息,说是太子与索额图起了争执,还严厉责斥索额图。所以,索额图是被太子气病了。 因何起了争执,大家又是传得沸沸扬扬。还不是皇上公开了太子、纯亲王与三位适婚皇子的指婚对象,并交代索额图筹办太子的成婚事宜。索额图表现消极,皇上大为不满,故而太子对索额图大发雷霆。 索额图的别苑开凿了一片开阔的湖水,其间种植有大片荷花,荷叶碧绿如翡翠玉盘,荷花粉嫩洁白,如霞似玉。紧邻荷花的岸边立有一错彩镂金、精致华丽的撮角亭子,亭中放置的紫檀躺椅上,索额图正眯眼休憩。 亭中并非索额图一人,其身侧的凳子上坐着已故的三等公费扬古之子喇尔泰。喇尔泰之妹乌喇那拉氏也是留了牌子的秀女之一,并且还是索额图最属意的太子妃人选,喇尔泰自是也知道,不止一次在索额图跟前提及自己的妹妹是飞鸾彩凤之命。 结果,这只飞凤却被指给了四皇子胤禛。 胤禛打出生就因为生母卑微交由佟皇后抚养,也算是养出了半个嫡子的荣华。可惜佟皇后去世后,其父佟国维不怎么待见这位养子,佟家年轻一辈的如鄂伦岱、隆科多等人都一股脑围在长子胤禔身旁。晋升德妃的生母如今因为身边养育着十四皇子胤祯,再者与胤禛再难重拾感情,彼此关系较为疏离。 如此一位掉落云端无人问津的皇子,喇尔泰为妹妹不值,可又不能抗旨,这才寻到索额图,看能不能请太子照应一番。不说别的,三皇子与太子走得近,皇上很是乐见其成,时常夸奖,给的机会也多。四皇子性情阴晴不定,总摆着一张阴郁的脸,更别说与人打交道,如此下去,无人支持,前途堪忧。 好歹是皇子,就算与德妃疏离,不也还是德妃之子,割不断的血脉。索额图觉得喇尔泰不过是因妹妹错失做太子妃的机会,过于轻视四皇子了。 “你呀,杞人忧天,至少就冲四阿哥被佟皇后养过,皇上也会留意四阿哥。只要四阿哥别孤僻到连父皇都不理,只需抱紧皇上的大腿,皇上还能不给机会?” 索额图捏捏眉心,“照应四阿哥,不是问题。待你妹妹嫁过去,她这位四福晋往后在四阿哥耳边常吹着风,提醒他别跟佟家人掺在一起,与大阿哥保持距离,我们太子肯定愿意带着他。” 喇尔泰一听,一面认真咀嚼索额图的话,一面连连点头称是。 两位一人授意一人领会,正是熙熙融融的时候,被大步流星而来的胤礽打断了。 喇尔泰慌忙起身向太子行礼,索额图不情不愿站起,连鞋跟都没套上,就被胤礽拖到一旁。胤礽一脸的着急样,“叔姥爷,火器营有士兵染上了疟疾,我要金鸡纳霜。” 索额图拉拉耳朵,没听明白,“什么是金鸡纳霜?” 第44章 金鸡纳霜 自从指定太子妃的旨意送往福州后,胤礽过来火器营西郊外营的时间少了。传言索额图消极慢待太子成婚事宜的准备,倒是没委屈他,毕竟知道了是太子自己本人积极求娶石文炳的女儿,他真是接受不了,日思夜想把脑袋想破,也还是难以理解。 胤礽却是干脆,想不清楚自己一边慢慢想去,正好父皇本就介意他与叔姥爷和气一团,偶尔闹点小矛盾,父皇心里也踏实,不是? 内务府已经奉旨在宫外为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选址建府,胤礽则不同,只能在皇城内选地方。胤礽的毓庆宫实则也如同皇帝的乾清宫,皆为学习、理政的处所,王公大臣们经常进进出出。再者,毓庆宫不过一狭长的宫殿院所,实在当不得女眷、子嗣们日常起居的后宅。 位于外朝东路文华殿东北、宁寿宫以南有一组殿宇,其中的端敬殿、端本宫为前明崇祯皇帝的太子所居。此处与毓庆宫皆在景运门东,与毓庆宫相距不远,故而,胤礽的新后宅便选在此处。鉴于往后是太子妃带着宫眷居住于此,便选取其中一处殿所“撷芳殿”之名概称整个宫所。 太子妃还是嫤瑜,后宅宫所也还是撷芳殿,但胤礽却不愿后宅生活再回到从前的老样子,他自是憧憬新生活、新气象。既然叔姥爷一时转不过弯儿,他就先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于是乎,有关撷芳殿的重建,胤礽请旨包揽下设计、规划的差使,没有假手于人。当然,火器营的事宜胤礽并未因此就无暇顾及。西郊外营与京城内营都已建好,外营交由庆徽负责,内营则是毓庆宫的布库队队长巴尔图授命管理。 曾经陪着胤礽一同练习布库的这些王公子弟,如今一个个都已成为胤礽的亲信,安插到了胤礽需要的位置,巴尔图就是这样的例子。这位康亲王的庶子,就只能凭自己的本事挣前程,与太子摔摔打打这么多年后,他也迎来了出人头地的机会,不仅成为火器营的高级将领,还被授封三等辅国将军的爵位。 胤礽忙着规划撷芳殿的这些日子,受到重用的巴尔图为着不辜负太子信任,认认真真处理着内营的事务,每隔三两天,就会进宫向胤礽禀报军务。另外,在胤礽的授意下,还要马不停蹄去往外营,与庆徽一同交涉内外营的工作进展。不过半年时间,巴尔图竟然累得病倒了。 胤礽听说后,亲自去了一趟巴尔图府上探望,这才知道,巴尔图患上了疟疾。因着疟疾是凶多吉少的病症,且通常不会是个案,据随来的太医介绍,疟疾出现时,应当是有不少人都感染了。 如此,巴尔图府上被隔离清查,结果显示就只是巴尔图患病。问询巴尔图的活动范围,就是火器营内外营。胤礽留下太医诊治巴尔图,迅速去往内营排查,内营安然无恙。随后胤礽又火速赶往西郊,到达外营时,庆徽已经在组织人隔离病区,原来是军营里的大夫已确诊有二十来名士兵都患上了疟疾。 疟疾是通过蚊虫叮咬感染,人与人的接触不太可能传播疾病,但出于保护太子的考虑,庆徽还是劝胤礽立刻离开外营。胤礽心急如焚,一面派人去太医院让太医们拿出治疗方案,一面就近去了畅春园的无逸斋,自己的书房也收纳部分医书,或许也能多了解一些信息。 无逸斋翻阅书籍时,胤礽猛然想起前世时,父皇也换过疟疾。细细回忆,不由恐慌起来,父皇患疟疾的年纪不就是这段时间吗?只是不知道是在哪儿染上的疟疾。此时,父皇不在京中,正在畿甸巡查,真是庆幸。 可是患病的士兵,还有巴尔图,该怎么办才好?那时,父皇的病是如何治愈的?那种药叫什么来着?金鸡纳霜?似乎是来自传教士,叔姥爷还带头试过药,因为正是他引荐的传教士。 正好叔姥爷就在西郊别苑,胤礽二话不说骑上马疾驰奔往太舟坞。 先帝顺治爷在位时,颇为重用来自德国的传教士汤若望,并经常向汤若望请教西方的天文、历法、算术、医学等等,因汤若望带来的西药曾经治愈过孝庄太后侄女的病,顺治帝尊称汤若望“汤玛法”(满语:爷爷),封汤若望为钦天监监正,并赐宣武门处的南堂为其传教、居住。 顺治帝病危时,汤若望应孝庄太后请求向顺治帝进言,出过天花的孩子将终生免疫,所以三皇子当是皇位的最佳人选。八岁的三皇子继位后,知晓汤若望在父皇面前保举过自己,也是对汤若望颇有好感。 谁知当时理政的鳌拜等人思想守旧,忙于钻营权势,便与新任钦天监监正杨光先合谋陷害汤若望。即使小皇帝亲眼目睹汤若望在与杨光先测算日食发生时间的比赛中获胜,但本就一心要置汤若望于死地的鳌拜还是带着议政王大臣会议决议出凌迟处死汤若望。 此举遭到了孝庄的强烈反对,小皇帝自是也非常苦恼,对科学生出好感的他,也盼望像父皇一样向汤若望请教科学知识。不好直接与孝庄对立,鳌拜等人先行凌迟处决了与汤若望交好的多名钦天监汉人官员,改判汤若望绞刑。恰巧,京城发生地震,孝庄借此极力为汤若望开释,汤若望落得-监-禁南堂,免于一死。 汤若望不久就死于-监-禁中,后康熙皇帝亲政,立刻就为汤若望昭雪平冤,赐地重葬汤若望,并御赐祭文,镌刻汤若望墓碑反面。当时与汤若望一同-监-禁的比利时人南怀仁尽管备受折磨,但因着身强力壮,侥幸活了下来。 获平反的南怀仁自此深受康熙皇帝重用,除了担任钦天监监正外,还一度官至工部侍郎。此外,应皇帝要求,南怀仁成了皇帝的科学启蒙老师,西方的天文历法、算术测量都尽自己所知教授与皇帝。 南怀仁对兵器、铸炮也是颇为了解,并著述有关于火炮的《神威图说》,乌兰布通战役中大放异彩的威远将军炮便是海青依照此书的介绍改良监制。 只可惜,南怀仁于康熙二十七年去世,皇帝亟需讲解西方科学的老师。 与此同时,法国国王路易十四选出六名耶稣会士派往中国。出发前,他们都被授予法国科学院院士,并肩负测量所经之地的地理位置及传播科学的任务。传教士们除一人留暹罗(今泰国)外,其余五人到达中国的浙江宁波。 当时的浙江巡抚以他们未经允许擅自入境咨文礼部,准备遣返他们回国。正巧,这份行文落到了索额图手里。那时,正值皇帝物色西方科学人士,故而索额图令他们进京。与他们面对面交流后,索额图把他们引荐给了皇帝。 皇帝接见五位传教士后,留下名为白晋、张诚的两位神父在京为皇帝讲学,其余三人获准往各省传教。因着索额图的引荐,留京的白晋、张诚对索额图心存感激,与索额图的私下来往也较为密切。 胤礽虽有满汉师父,但皇帝却不允许西方传教士单独为他授课,那些测量、算术的知识多是皇帝教授并演示给胤礽。未经皇帝允许,胤礽不能私下接触传教士。既是想起传教士的药能治愈疟疾,胤礽这才着急忙慌地赶来别苑找索额图。 向索额图求教的喇尔泰见太子有急事,当下也不好再逗留,拜别而去。行出别苑,喇尔泰忽地停步,谁说太子与索大人吵架互不理睬的,这不是好着吗?太子果真是离不开索大人的,瞧刚才架住索大人的样子,不知道多需要索大人。眼见为实,得出结论后,教育妹妹把四皇子拉入太子阵营的想法更为坚定了。 索额图听说火器营士兵感染了疟疾也是大吃一惊。从前带兵征战时,他就曾见过疟疾肆掠军营,很多将士未上战场,就先被病魔卷走,极为可怕。起初不支持胤礽负责火器营,可如今火器营的发展势头早已超出他的想象,他不仅支持,还想努力往里塞自己人,可惜被胤礽婉拒。 不管怎么说,火器营还是太子掌管,既是太子的,那就都是自己人。索额图一这样想,心情也就顺畅了。 事情紧急,索额图自是也动作利索更衣出门。不过,一边往外走着,他还是不厌其烦重复着问了胤礽不下十遍的问题。 “殿下,你是怎么知道金鸡纳霜能治愈疟疾?你又怎么知道张诚他们手里有这种药?那药可靠吗?” 胤礽如何能解释清楚,只是一再叮嘱不许透露是他提出来的。至于以什么理由向传教士取药,就看索额图的能说会道了。 索额图半信半疑准备上马,耀格却急急打马而来,说是带着皇长子、明珠等大臣巡视畿甸的皇帝已转回到达火器营外营。庆徽跪求皇帝回避,皇帝停在营门前并未离开。 “皇上巡视完畿甸为何不直接回宫,早不来晚不来,偏是这时候?”索额图急得直抱怨。 胤礽也是着急万分,父皇可不要在这当口染上疟疾。催促耀格随索额图去取药,胤礽则立刻掉转方向朝火器营赶去。 实则皇帝巡视过畿甸,原本就是打算直接回宫。却是胤禔提议,回宫之前可否去火器营瞧瞧,他觉得往后父皇京外巡视,可增添一队□□骑兵,以提高父皇安全的保障。 明珠一旁附和此提议甚好,皇帝虽不急于需要-火-枪兵随扈,但确实也想亲眼瞧瞧外营的现状,遂同意转道火器营。 自从火器营有了规模后,不只是索额图的态度发生转变,就连明珠也看出了势头不对。火器营名义上是皇帝的,可太子一手组建,手中握着兵符,谁想动用一杆鸟枪一位士兵,都必须经由太子允许,这是一件极为危险的事情。 胤禔在乌兰布通战役中亲眼目睹过鸟枪与火炮的威力,只是胤禔不擅长从零组建火器营,所以那时并不在意。可如今一支纪律严明的新式军队成形,胤禔的心就热了。他是有心求父皇让他接手火器营,还好有自知之明没敢脱口。不用说,肯定会遭父皇责备,当初他明明有机会的,是他自己错失而已。 找来佟家堂兄弟商量,鄂伦岱的主意简单粗暴,那就是胤禔与太子再比试一次,把火器营抢过来。隆科多则以为,就算再比试,也不一定比得过太子,毕竟太子组建火器营的过程中,听说一直与火器营的士兵一同训练,体力、智力更甚从前,还需从长计议。 胤禔又钻进明珠府上,寻求办法。明珠果真是老谋深算,他建议一点一点蚕食火器营,最终把火器营架空,太子就成了无兵之长。 所以胤禔向火器营伸出的第一步,便是向父皇提出到火器营挑一队-火-枪骑兵,要知道胤禔目前负责父皇的护卫工作,那么这一队-火-枪骑兵来到父皇身边后,就必须听他调度。往后还可以同样的办法分走一批一批的将士,那么火器营最后将演变成单纯的训练营地,不再具有任何威胁。 胤礽赶到外营大门时,庆徽正俯身跪在门前,坚持不让皇帝进营,怒火滔天的胤禔正对着他指手画脚骂个没完,“好端端的军营,哪来的疟疾?分明是你找借口危言耸听,不想让皇上进去巡视。你好大的胆子,在你眼里就只有太子吗?我告诉你,今天你不让进,我就非要踩在你身上进去。” 皇帝此时就坐在停于门前的御辇里休息,庆徽的为人他是相信的,可疟疾一说,他将信将疑,于是命随驾巡视的李玉白进去验明。胤礽暂时没管胤禔的无理取闹,而是先行冲到御辇前请安。皇帝命胤礽进入御辇回话,听过胤礽已经入营查验过,且巴尔图的疟疾已被太医确诊,皇帝终于相信,遂下令立刻转道回宫。 就在胤礽准备下车去喊回胤禔时,皇帝突然说:“问问梁九功,拿个药膏来,朕的手背好似被蚊虫叮了,痒得难受,都挠出了一个大包。” 第45章 皇位在即 夏天炎热,雨水也多,正是蚊虫肆虐的季节,也难怪会闹起经由蚊虫传播的疟疾。 虽然耀格交给庆徽金鸡纳霜,并偷偷交代此药绝对没问题,可一听来自传教士,庆徽自己都信不过。两天过去,金鸡纳霜依然放在庆徽的屋里没有动。 疟疾早在《黄帝内经素问》的《疟论》就有提及,也算是历史悠久的老病症了,太医院很快就确定采用《神农本草经》里记载的常山作为治疗主方。 按照太医院的药方煎煮的汤药一碗接一碗喂进患病士兵的嘴里,除个别士兵有明显好转,大部分都收效甚微。反之,因常山具有强烈的催吐作用,好几名士兵更是吐得一塌糊涂,生命危在旦夕。 胤礽自劝走父皇后,就近留在了畅春园,时刻关注军营的消息。庆徽坚决反对胤礽靠近军营,毕竟胤礽身份贵重,再者小妹已被指为太子妃,彼此又多了层姻亲关系,更是要保护太子。 庆徽过来畅春园,如实禀报病患的状况很不好,留守的太医们看上去束手无策。起初,胤礽以为金鸡纳霜无效,问清楚过后,胤礽气得大发雷霆,差点没把庆徽揍一顿。这次,再顾不上庆徽的阻止,胤礽拔腿就要往军营闯去。 庆徽抱住胤礽,就连耀格也跑进来拉住胤礽的腿,胤礽急得喊起来:“为什么不相信我,我肯定那药能治病。如果没用,那些传教士何苦千里迢迢随身带过来,我真恨不能我也患上疟疾,我吃给你们看。” 这是胤礽一手创建起来的军营,这一个个士兵的入营也是他亲自参与挑选,他还与他们一同训练、一同射击。火器营发展的每一天,都是在往胤礽体内注入强烈的责任感。现在,这种日积月累的责任心驱使着他尽力去保住每一位士兵,一个都不能少。 耀格毕竟跟在太子身边多年,若是没有依据,相信太子不会平白无故去找传教士。当下,耀格劝住胤礽,叫上庆徽回到军营。耀格进入病区,对着浑浑噩噩的士兵们说明此药是他从传教士手中拿来,目前太医院的汤药效用不大,愿意尝试西药的就赌一把。 大多患病士兵还是犹豫不决,不敢轻易尝试。但有一名几乎已是留着一丝清醒等死的士兵却提出愿意尝试,早已被病痛折磨不堪的他,反正死马当活马医,无所谓了。 这名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士兵服下药后,大家都提着一颗心等待着。耀格就守在病房门口,他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一旦金鸡纳霜无效,挽救士兵们生命的最后一线希望就会消失。火器营出事,太子的威望将会遭受重创,皇长子等人就会借机插手火器营,那无疑是往太子身上连捅刀子。 一夜到亮,耀格就没怎么合过眼。这时,太医过来禀告,服过金鸡纳霜的那名士兵已经退烧,脉象显示已脱离生命危险。耀格站起,仰天大吼一声,憋了一夜的浊气喷薄而出。自然,有了这起病例,其他的士兵再无疑虑,纷纷服下金鸡纳霜。 庆徽避去角落,面壁不语。耀格离开军营时,去到庆徽身旁,拍拍他的肩,放低嗓门得意地说道:“咱们太子殿下可是学识渊博,往后可不要再怀疑殿下。” 庆徽算是心服口服了,真正是头一回对太子殿下生出了敬佩之情。 火器营的士兵们转危为安,胤礽长吁一口气。带着耀格回宫前,打算去一趟巴尔图府上。之前,耀格也给巴尔图送过金鸡纳霜,所以两人还欢快地谈论着,相信巴尔图已是活蹦乱跳了。 殊不知,巴尔图府上康亲王杰书亲自坐镇,正监督太医给儿子诊治。不用说,康亲王对西药的抵制态度之强烈,简直都要立刻翻脸赶太子出去。 胤礽解释道火器营士兵服过药已转危为安,康亲王不为所动。一直为巴尔图诊治的太医满脸无奈回禀,巴尔图病情始终不见起色,康亲王只吩咐再试别的药,反正就是不准用西药。 胤礽明显感觉出康亲王浓浓的恨意,却不知具体原因。可救命如救火,时机稍纵即逝,耽搁了时间,就是神仙下凡也无济于事了。 让太医用一点金鸡纳霜粉末加温水调成汤水,胤礽拿在手里,“王叔,药既是我让拿来的,我亲自喝,证明其无毒。巴尔图与我多年的布库情谊,我只想救他一命。” 话完,胤礽当即仰头一口喝进碗里的汤水。 康亲王是皇帝的堂兄,算得上如今朝堂上最德高望重的王爷,议政王大臣会议都是由他主持。亲眼看着胤礽毫不犹豫喝下金鸡纳霜,康亲王还是颇为震撼的,就算自己儿子出事,也不能让太子出事。 “殿下身为储君,岂可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胡闹!那些怪模怪样的外来人,尽会倒腾一些污七八糟的玩意儿,为何要相信他们?咱们传承悠久的医术如何就比不得他们?让他们入朝堂,扰乱朝政,陷害忠良,为什么还留着他们?” 胤礽没想到王叔竟会顽固如此,但退一步想,莫说王叔,军营里的那些士兵起初不也是不相信吗?换做前世,他也同样不相信,几千年来固守这一方地大物博,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自是不会轻易主动接受外来的新事物。可经历过的错误,还要同样重演,胤礽当然不能忍受。明明是对的,但却是只有自己清楚,凭一己之力去说服周围一堆人,真是寸步难行。 可细听王叔的话,却又发现王叔的话另有所指,且还能感觉到王叔心里藏着怨忿。 “王叔,恳请你同意巴尔图服药。你说的道理,我懂,但我只想说,药本身没有问题,它无法弄权害人,你说的是人的问题,不是药的问题。” 康亲王哑口无言,竟不知该如何反驳,目光落向脚边的地面。胤礽向耀格抛出一记眼色,已经站到巴尔图房门前的耀格倏地就闪身钻了进去。 等康亲王抬起头来重新省视胤礽时,耀格已经从巴尔图房中出来,虽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康亲王知道儿子肯定已被喂进西药。 眉头攒起,康亲王脸色冷淡,“好一个对物不对人,这世道千姿百态,殿下当真就能永远秉持取精华弃糟粕的原则?站在不同的位置上,只怕精华与糟粕都是可以调换的。” 王叔的话眩惑又透着意味,胤礽不好咂摸。叔侄俩僵持中等待巴尔图的情形,岂料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巴尔图这里还没出现好转,宫里就来人告知了更令人骇惧的消息。 皇帝昨日自西苑瀛台回宫后,晚上就觉身子不适,今日已病倒无法理政。现下,院判李玉白明确皇帝是染上了疟疾。 康亲王二话没说,立刻吩咐下人备马,他要马上进宫。这会子,儿子交给下人们照顾,皇帝却成了头等大事。扭头一看,胤礽整个人呆在原地,犹如一座石雕。 顾不上礼仪,康亲王一把拽住胤礽就往外拖。皇帝得疟疾,犹如把天捅了个窟窿。若是窟窿补不上,天塌了,就得换一片天。新主就在身边,自己又坐着宗室王公的第一把交椅,绝不能让朝廷陷入乱局。 事情紧急,胤礽与康亲王从西华门入宫后也未下马,一路打马飞驰至隆宗门,才改为步行进乾清门,过高台甬道,最后冲入乾清宫。 上三旗六位领侍卫内大臣、各殿阁大学士、裕亲王、恭亲王等有分量的王公宗室一并到场,皇长子至八皇子等年满十二岁的皇子也在其间。 胤礽虽是太子,但此种局面下,他却无发言权,反是以康亲王为首的几位王爷能够主持大局。李玉白向康亲王等人详述皇帝的病情时,胤礽叫上索额图出了乾清宫。 殿前月台,索额图悄悄告知胤礽,他进宫之前,已经派人去请张诚、白晋,让他们携带金鸡纳霜进宫献药。胤礽听过,点头认同索额图的做法。 “殿下,皇上虽没进入火器营,但保不住就是在那儿染上的疟疾。真是有嘴也说不清,您可要慎言。御医们都在积极治疗,即便张诚他们来了,您也不要主动提及金鸡纳霜。就算这药对大家都有效,可倘若皇上服下无用,那这药就是□□,谋权篡位的罪名落到您头上,这问题可就大了。” 看来父皇那天火器营前被蚊子叮了个包,竟然是在劫难逃,可为何偏要关联上自己的火器营。叔姥爷说得对,自己当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为避嫌疑,自己不提金鸡纳霜。可明明知道有现成的药能治病,却要让父皇忍受病痛,身为人子,如何能狠下心眼睁睁看着。 胤礽捏紧双拳,好生左右为难。片刻后,还是采纳索额图的建议暂且不提,但是寸步不离守在了父皇身边。 从傍晚到黑夜,再到天明,皇帝一会儿全身发冷,犹如掉入冰窟,抖得筛糠似的,牙齿直打颤。大夏天,又是屋里烧炭又是床上添被,无论怎么取暖,皇帝也还是喊冷。可是,过不了两个时辰,皇帝又开始发热,好似被投入蒸笼里蒸煮,疼得他只觉得脑袋都要炸裂。此时,屋里又换上冰块,胤礽用凉巾子擦拭着皇帝的身子,但皇帝还是痛苦不堪。 皇帝挣扎着搭住胤礽的手,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保成,是你吗?” 胤礽跪在床沿,心也揪紧,难过不已,“汗阿玛,是儿子。” “那就好,”皇帝松开手,仰面躺着,气息忽急忽慢,“保成,朕,怕是不行了。朕,把江山托付给你了。” 瞬时,眼泪涌出胤礽眼眶,握住父皇的手,胤礽苦苦压抑内心的焦灼,“汗阿玛,儿子不孝,害您受苦了。” “与你何干,”皇帝本想抬手摸摸胤礽,可惜就只是手指头动了动,“朕把江山交给你,朕很放心,你长进了很多很多。” 康亲王与索额图进来靠近龙榻时,正好听到皇帝的这番交代。索额图立马抖了个激灵,心里霎那就绽放喜悦。喜事啊,他的太子马上就要继位,他马上也可以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赫舍里家族的春天又来了,而且还非常灿烂。 康亲王看着皇帝苦楚万分的样子,真是于心不忍。瞥向太子,却见太子抱住皇帝的手低声啜泣。 皇帝是身体承受寒来暑往的折磨,胤礽则是心灵遭受冷热冲击的煎熬。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痛苦,胤礽抬起头,“汗阿玛,您愿意试试······” 话还没说全,就听得身后传来索额图的哭腔,“皇上,您且放心,太子他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胤礽回头,惊诧地看着索额图。康亲王嘴角扯出冷笑,绕过胤礽,去到床头跪下,趴过身子贴近皇帝耳旁。 “皇上,臣是杰书,小儿巴尔图服过传教士带来的金鸡纳霜,现下病情已经好转。御医们目前开具的汤药收效不大,您是否愿意服用金鸡纳霜?” 第46章 趁虚而入 皇帝病得死去活来,御医们又苦无良策缓解皇帝的痛楚,密切留意巴尔图病情的耀格在得知其脱离危险后,及时告知了康亲王。这种时候,谁也比不上康亲王站出来向皇上推荐西药。众所周知,康亲王对传教士不存好感,连他都说,这药可用,论谁也不好怀疑。 当然,要入皇帝的口,可不是说用就用的。总要选出一批人试药,御医必然首当其冲,其次御前行走的大臣也要推举代表站出来。 如果可以,胤礽不介意自己再喝一次,但是文武重臣、王公、皇兄弟跟前,他不能轻视自己的生命。皇帝生死未卜,他必须好端端地站在那儿稳定人心。 那头几位御医试药完毕,这边两黄旗还在你瞧我我瞧你时,正白旗的石华善就领先出列,毫不犹豫喝下碗里的药。华善此举,部分是对皇帝表忠,更重要的则是要保住孙子庆徽,减轻对太子的连累。追溯来源,火器营出现疟疾,营总庆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待皇上渡过危险,必要议罪处理。 镶黄旗的佟家人深受皇恩,没有皇帝,就没有他们的今天,佟家必须出一人。佟国维念及兄长佟国纲已过世,鄂伦岱就免了。自己的儿子隆科多深受皇帝偏爱,留着他也好光大门楣,自己是皇帝的亲舅舅,这一碗据说能救人的药,是福是祸,自己都要扛下来。如此打算着,佟国维走了出来。 轮到正黄旗,站在胤礽身后的耀格往前迈步,准备代表赫舍里家族尝药。从军营到巴尔图府上,甚至连太子都已喝过,耀格毫无顾虑。 索额图拦住耀格,都是重臣试药,你一个小小的侍卫长,还轮不上你。从康亲王提议皇帝服用金鸡纳霜后,索额图的美梦瞬间破灭。不是他心狠,那就是他最真实的写照,他对皇帝的忠心早已淹没在对太子的希冀中。 索额图自是清楚金鸡纳霜的功效,别人喝或许都还是带着舍生取义的意味,他出面喝,就是收起要站在群臣之上的妄想回到大家中间,与大家保持相同的步调。如此,皇帝痊愈后,不会引起怀疑。 从皇帝寝屋出来,索额图就知道康亲王一直在留意他。如果康亲王不知道金鸡纳霜的存在,他那一番话顶多也就被认为他是在表达忠心。可康亲王不但知道,而且已经打算提议用药,自己却急不可耐就冒出那种话,这不是故意隐瞒,盼着皇帝驾崩,好拥戴太子继位? 倘若康亲王对大家道出自己的表现,不用说,必然遭受上下围攻,太子也会被卷入有口难言。故而,他必须喝,至少要让康亲王不要再追究,好歹他自己的儿子是得了太子恩惠的。 几天后,大病新愈的皇帝已经在御案前坐下适当地批阅部分奏折。胤礽听令陪在父皇身边,虽不能代父皇批阅,但父皇累了躺于卧榻时,胤礽便读给父皇听,以便父皇了解近期的朝廷政务。 康亲王刚主持完一场议政王大臣会议,出了武英殿便往乾清宫而来,一则探望皇帝,二则顺便递上折子汇报今日的决议。 此次会议的议题便是火器营的管理失当导致疟疾出现,即便事态的发展没有恶化成灾,但一样罪不可恕。正如石华善所料,庆徽成了众矢之的。亏是皇帝日渐康复,倘是皇帝再有个三长两短,庆徽怕是连命都要搭进去。 富尔祜伦也随着康亲王一道过来,旁听议政王大臣会议目前已是他的差使,待他正式成婚娶进王妃后,他便具有议政的资格。 胤礽接过康亲王的折子,打开看过决议,心一下沉入谷底。海青罚一年俸银,庆徽被免去营总一职,降为二等侍卫,调离火器营。还有其他相关的将领要么调离,要么罚俸,要么杖责,总之大有打散火器营之势。 更让胤礽想不到的是,隆科多被提议负责火器营内营,鄂伦岱暂时兼职庆徽的营总管理外营,同时不少佟家以及明珠势力的人员也被列到补入火器营的名单。 皇帝没有让胤礽念给他听,他已经看到儿子眼底压抑不下的怒火。看过折子后,皇帝自己也冒火了。虽然议政王大臣会议的决议不是最终决议,还需要皇帝批准才能执行,但是单凭这一纸满满当当的候补名单,显然已经超出议政王大臣会议的范围,触犯了皇帝的权力。 皇帝合上折子,把富尔祜伦叫到跟前,和蔼可亲地考察富尔祜伦听政的认真态度。富尔祜伦的能耐皇帝是见识过的,那超凡的记忆力能把每个人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再现出来,就连神态表情都惟妙惟肖。 听过富尔祜伦的复述,皇帝非常满意,拍拍富尔祜伦的胳膊,皇帝问道:“你自己可有什么想法?你还不能在会上发言,在皇伯父跟前说说,无妨的。” 这是皇帝第一次问询富尔祜伦的看法,而富尔祜伦也不是木头人,只会机械地记忆,他有自己的想法,只是阅历不够,还不足以区分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 “今儿的会议太长,很多大臣话太多,而且也不是议政王大臣会议该议的。康亲王伯父今儿虽是主持会议,但话很少,神情疲惫,他们却议得热火朝天,就跟提前对过词儿一样,你一言,我一句,表情浮夸,太假。” 康亲王立刻躬身表明,他今天身体不适,故而听得多说得少。折子上的那些决议,是书吏的现场记录整合的结果,并非他的看法。 皇帝摆摆手招呼康亲王坐下,他就是想听富尔祜伦这种最直观的想法。 “皇伯父,太子哥哥还是掌印统领,火器营该不该补充人,不是该由他向您请示,由您决定吗?任命官员这种事,什么时候变成了议政王大臣会议的议题,他们在那儿议个什么劲儿。” 停顿了片刻,富尔祜伦有些难为情,“皇伯父,您同意把庆徽调离火器营吗?疟疾一事,他确实要负责,可瑕不掩瑜,火器营能有今天,庆徽功不可没。” 低下头,富尔祜伦小声嘀咕道:“庆徽明明跪求您马上离开,您非要在军营前逗留,要不然,您也不会染上疟疾。您要去,好歹也提前打声招呼,您是皇上,安全第一。您倒是随意了,别人可就难办了。” 说是嘀咕,富尔祜伦却是故意说得满屋子的人都能听到。庆徽好歹是庆征兄妹同父异母的哥哥,他好歹要说句公道话。这一场会议听下来,打击庆徽针对太子的目标太明确,他极为反感。一想到往后自己也要坐到这么一群人中间,一副言之凿凿的样子为别人定罪,他突然觉得心情挺沉重。 皇帝瞪住富尔祜伦,气,也不气,“你是什么意思,是说朕自作自受吗?” 站起身,对奏折一事不作任何回应,皇帝只说自己累了要休息,并让胤礽、康亲王、富尔祜伦退下,各回各处。 康亲王离去,富尔祜伦却主动转到胤礽身旁,直愣愣就冒出一句,“太子哥哥,你那表妹是好相与的吗?” 胤礽现在哪有心情与他谈论这个,反问回去,“你那表妹又是好相与的吗?” “不好相与,倔强起来,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太子哥哥,您多让着些,其实表妹挺好的。”富尔祜伦一本正经交换信息。 胤礽眉眼漫过笑意,小样,这还要你说,我还能不知道?礼尚往来,胤礽也给富尔祜伦吃颗定心丸,“我的表妹性子温和,听话,就等着你拿主意。” 富尔祜伦很满意,抬起手,打了个响指,折身而去。他是一家之主,当然是他说了算,性子太刚烈的女人,他受不了。与嫤瑜从小一块长大,何曾见到嫤瑜冲他撒过娇,明明是妹妹,有时还让着他,叫他好生没有面子。偏还是个有主张的,有时都显得他怪没地位的。 胤礽接下来几天心头一直悬着担忧,不知父皇会做出什么决定。头两天父皇还在宫里,他早晚过去请安,他半句不问,父皇也不曾与他讨论那份折子。今日一早,父皇与皇祖母一同启程去往畅春园休养,胤礽留在宫中,要么书房学习,要么撷芳殿看看修建的进展。 很快,索额图就从畅春园带来了消息,皇帝几乎是全盘否定了议政王大臣会议的决议。海青罚俸三个月,庆徽降级留任,即领二等侍卫的俸银,继续营总的工作,其他被议罪的将领也都是减轻处罚、甚至免罪。 唯一发生大变动的,便是巴尔图留职养病,火器营内营的事务交由隆科多署理。 与此同时,皇帝还罢免了三位议政,其中两名大臣、一名宗室。听索额图说出他们的名字后,胤礽回想起那天富尔祜伦的描述,都是言过其实、试图给火器营换血的人。 索额图坐下,啧啧感叹:“殿下,当初老臣想往火器营放几个自己人,幸亏您阻止了。今儿才弄白,皇上对火器营盯得很紧,谁也别想动心思。” 拍拍心房,索额图松口气,“殿下,皇上没有罢免您这位掌印统领,可见皇上还是认为火器营交给您,他最放心。” 胤礽摇摇头,不是自己心胸狭窄容不得人,别人还好,隆科多入营可不是什么好事。 走到索额图身旁,胤礽沉声说道:“叔姥爷,找人盯紧隆科多,此人来者不善。汗阿玛的身体都已痊愈开始理政,巴尔图年轻力壮何需留职养病。如果我猜得没错,过上一段时间,等隆科多熟悉内营的事务站稳脚后,汗阿玛就会给巴尔图另外安排职务,调离火器营。” 索额图憬然有悟,“殿下所言极是,内营落到隆科多手里那还了得。放心,这个老臣在行,老臣去办。只要他屁股沟有没擦干净的时候,老臣一定把他拎出来放一边自个儿收拾干净去,别想在火器营再待下去,连皇上都无话可说。” 胤礽皱了皱眉,叔姥爷一激动,市井的粗言秽语就跑出来了。不过这种时候,他确实需要叔姥爷这么做。 原本胤礽只想着井水不犯河水,各行其道,恪尽职守。偏偏他们非要越线插一杠子,既然给脸不要,也别怪落得颜面扫地了。 第47章 御门闹剧 入腊月,年味越来越浓。临近年关,皇帝也多呆在宫里不往外跑,鞍前马后随扈的侍卫、大臣们也落得清闲,值守之外,三三两两邀约聚会,吃喝玩乐。 胤禔与鄂伦岱、隆科多堂兄弟俩凑在一起,萃丰楼豪华雅间一坐,隆科多做东,点了满桌子琳琅满目的美味佳肴。不消片刻,遏必隆的儿子阿灵阿、明珠的儿子揆叙也一前一后入了席。 隆科多是好事连连,家中小妾添了个儿子,进火器营半年,也顺利熟悉了门道。皇帝向来是看好这位小舅子的,年后,就会正式任命他担任内营营总。 席间,几位推杯换盏、高谈阔论,面上是何等称兄道弟的好情谊。可内里要说起入火器营这件事,其他几位心里可都有疙瘩,尤其是胤禔。 除了鄂伦岱,隆科多、阿灵阿、揆叙都是皇帝跟前的侍卫,胤禔也经常随在父皇身边,一个个都想往火器营钻,尝尝鲜、练练手。可到了,凭什么就隆科多如了愿,其他的都挨骂受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这饭局也到了尾声。吃饱喝足的几位起身出酒楼,趔趄着上了各自的马车,各回各家。原本不同路的胤禔与鄂伦岱在其他人走后,同上了胤禔的马车,方才瞧着醉醺醺的两人,转眼间就变得精神抖擞。 许是隆科多在火器营一事上捷足先登,胤禔、鄂伦岱气不过私下往来就变得更加频繁,互相商议的事情也多起来。原先胤禔一直深埋在心底有关传国玉玺的疑惑,也大概透露给了鄂伦岱。 震惊过后,身为镶黄旗汉军都统的鄂伦岱利用手头的人脉,四下打探起来,倒还真得了些隐秘。 据说当年睿王多尔衮把传国玉玺上呈皇太极时,就有大臣提出质疑。但正值皇太极胸怀壮志、眺望中原、改弦更张之际,传国玉玺不需要考据真假,只要获取这个名头,便不再是偏隅一方的汗王,而是定鼎中原的皇帝。 传言当年明朝灭元之后,传国玉玺是被元朝将领带到了漠北。朱元璋数次派大将远征漠北,穷追猛打残元势力,多半也是要取得玉玺。可惜,最终都无功而返。 多年以后,朱元璋还念念不忘说与大臣:“今天下一统,却有三事未了,头一件便是缺了传国玉玺。” 胤禔在得知这些秘闻之后,再想到噶尔丹征漠北,搜刮漠北各个部落。如此看来,噶尔丹手里的传国玉玺或许是真的? 鄂伦岱向来是直截了当的,立刻出主意把交泰殿里供奉的玉玺偷出来,找人鉴定。如若是假,他马上就派人深入草原,围堵噶尔丹,把传国玉玺抢过来。既然太宗皇帝能借玉玺之名称帝,他就用真正的玉玺号令,发动力量拥戴胤禔这位皇长子。 谁说胤礽是嫡子,就必须是皇太子,可笑。从太宗皇帝再到先帝,甚至当今皇上,无一人是嫡子。谁有本事谁上,这就是鄂伦岱简单粗暴的定理。 “准备妥当了吗?封印头两天一定要弄出来,否则就错失良机了。” 鄂伦岱小声地询问胤禔,胤禔低语应答,而车外的马蹄声、车辙声压住了车里的窃窃私语。 宫外的事情,鄂伦岱倒是方便行事。宫里的安排就需要胤禔走动,他是皇子,进出方便,不会惹人怀疑。 鄂伦岱嘴里的“封印”,便是年前的小年头四天,钦天监选出其中一日作为“封印”的吉日,奏明皇上后,颁示各官署遵行。从这天起,皇帝的玉玺封存,官员们的官印也同样封箱,正式开始进入新春假期。 皇帝的御玺封印要在交泰殿举行隆重的仪式,届时,交泰殿的供案需摆设酒果,点燃香烛,请皇帝拈香行礼后,管理御玺的官员捧着宝印出殿,到乾清宫门外洗拭,再捧入殿内封贮。来年正月,再由钦天监选出吉日,举行相同仪式开封取印。官府衙门也于同日解除封印,休假结束,开始办差。 交泰殿位于乾清宫与坤宁宫之间,逢重大节日需要举行仪式才会开启,平时大门紧闭,也不许人随意靠近。故而,胤禔想要拿出传国玉玺,必须选在举办仪式的头两天。此时,交泰殿开启,内监们奉命打扫并摆放酒果、香烛,内务府官员也会不时进出检查,胤禔的人就可趁着办差的功夫趁机把传国玉玺换出。 转眼腊月二十一,封印仪式头一天,交泰殿里的准备也已差不多。傍晚,又到了掌灯时分,乾清宫灯烛执事魏珠带着几位轮值太监忙碌起来。 一年多来,魏珠身边多了位名叫乔守木的小徒弟,除了熟悉灯烛处事宜外,为师父捧洗漱用具、拿扇、持拂尘等,也成了乔守木的日常工作。 夜幕笼罩,乾清宫已是灯火通明。魏珠带人往乾清门而去,因着这两天乾清宫后的交泰殿照明也交由他负责,便叫过一位林公公,让他带着乔守木去交泰殿。 这位乔守木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古北口行宫门前即使挨打受骂也要倔强地找寻姐姐的乔木头。那时的他不过十岁,一路颠沛流离走到京城,举目无亲的他街头拐角漂泊流浪,最终落入了人牙子之手。知道自己迟早也是被卖的下场,木头主动央求把他卖入宫中做太监。虽然在京城的流浪生活中,也略微听说了太监是怎么回事,可成为太监找寻姐姐的念头他一直没有断过。 甭管把人卖到哪儿,人牙子在意的只是卖得好价钱。于是宫里负责招募太监的管事看过木头、了解过家庭背景后,便买下了木头。 起初木头在打扫处当值,身处宫中内监最下层,脏活累活没少干,受气挨骂被打也是家常便饭。莫说找姐姐,连成家立业的后路也断了,木头这才真正明白当初在古北口行宫门口那位公公说过的话。也曾想过找到那位太子跟前伺候的公公,可想想自己得了人家的好却又不听人家的话,非要扎进这断子绝孙的奴才泥潭里挣扎,却是活该。 有的太监在宫里从早忙到晚,一辈子都活在最底层,到死也没见过高高在上的主子爷。也是木头不至于活到那份儿上,去年一次偶然的机会遇见魏珠,便入了魏珠的眼,从打扫处调到了乾清宫,真可谓一步登天。一年下来,不只是远远地见过皇帝,就连太子也得见几面,甚至那位伺候太子的程公公也曾擦肩而过。换个处境,木头的绝望褪去不少,只要肯动脑子,手脚勤快,自己也是可以往高里爬的。 认了魏珠做师父,头一件事就是把名字改成乔守木,倒真有些改头换面的意思了。 乔守木与林公公绕到交泰殿前,值守的太监正左右顾盼,还以为天黑了着急照明,乔守木特地加快步子迎了上去。借助手里的宫灯,乔守木看清那名值守太监面带尴尬,不像是因为交泰殿漆黑一片对他们不满。 晚几步上前的林公公认识对方,倚老卖老指挥乔守木进殿掌灯,自己借机偷懒,与对方攀谈起来。 乔守木入殿,正殿明间居中设宝座,上悬康熙皇帝御笔“无为”匾,宝座前的御案放置当今皇帝的御玺,东次间的长案供奉传国玉玺以及两位清帝的御玺,西次间设铜壶滴漏。 东西次间无需上灯,乔守木点亮正殿灯烛正准备退下,却听得东次间传来一声响动。吓一跳,不自禁便大声喊出来,“是谁在里头?” 立时,四下静寂无声,乔守木唯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举高手里的提灯,乔守木一步步靠近东次间的门,正准备推开一窥究竟。殿外与林公公聊天的那位太监突然冲进来,询问出了什么事。 林公公跟进,正觉得奇怪,聊得正带劲儿,这人非要说听到乔守木喊叫,林公公完全没注意到,看来这人心思全放在殿里了。听得乔守木说东次间有动静,那人自己先推开东次间进去溜过一圈出来,不耐烦地训斥乔守木大惊小怪,里头什么都没有。 本就瞧不上魏珠处处照应这小子,林公公也嫌弃地皱眉数落乔守木,看他也干完活,便带着他离开了。乔守木离开时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那人真是奇怪,东次间又没上灯,他怎么就那么肯定。 林公公带着乔守木走远后,东次间里走出一名手提食盒的太监,与值守太监对视一眼后,没说一句话,便匆匆离开了交泰殿。 ****** 上元节后,康熙三十三年的新春喜庆也告一段落,皇帝一大早便在乾清门前端坐龙椅,认真听政。 位列两班的文武满汉大臣顶着春寒料峭,把这一月搁置的重要事宜一一禀报。胤礽直身站于东侧上首,大多时候目视前方,偶尔快速扫过隆科多与鄂伦岱。 天色将明未明,胤礽过来乾清门时,便见到隆科多脸上的青紫、嘴角的伤口。鄂伦岱晚来几步,才看见隆科多,就捏紧拳头直冲隆科多而来,亏是一帮满大臣手脚麻利拦阻。如若不然,皇帝还未御门听政,乾清门前便先上演一场打架斗殴。 第48章 谁是祸水 年前就有大学士上奏,皇上宵旰勤劳、励精图治,天下已享太平,事务亦极清简,故而恳请皇上隔三四日御门听政一次即可,政事不致有误。 皇帝却感叹听政三十余年已成常规,在宫中的时日如不日日御门理事,就会感到不安。倘是相隔三四日,恐怕自己就会渐渐倦怠,再不能始终如一。故而,照常,每日听政。 年后的第一次御门听政,皇帝格外的精神焕发,习惯了日日听政,修养一段时间,皇帝还颇有些不自在。正月里寒风刺骨,大臣们站得笔挺,但厚厚的衣袍依然抵挡不住寒气往身体里浸入,腿脚直打颤。 终于听到皇帝说出“诸位爱卿,可还有事上奏?”,大家一致把头垂几分,无一人言声。今日听政的时间已长出很多,嘴都快冻木了,就盼着皇帝宣布散朝。 皇帝手里抱着暖融融的手炉,视线扫到隆科多身上,也不知是怎么了,看了他好几次,那脑袋俯得就快□□地砖了。把隆科多喊出列,让他听旨。隆科多跪到御前,整个头又快埋到了胸前。 皇帝好生奇怪,但还是紧着最后的时刻,兑现自己年前答应隆科多的事情,那便是正式任命他为火器营的内营营总。谁知,皇帝话说一半,意思还没全乎,鄂伦岱急吼吼站到御前,草率地行过礼后,便指着隆科多痛骂起来。 “皇上,像隆科多这种偷夺兄弟女人的混账东西凭什么还能晋升?合着升官进爵压根儿就不看品性,道德越是败坏,越显得有能耐?” 文武大臣前,神圣的御门下,鄂伦岱的态度当即就惹恼了皇帝。再一仔细看鄂伦岱,眼部下方有淤青,右耳耳廓也受了伤。 “鄂伦岱,休要在此放肆,你什么品行,朕会不知道?你不要胡言乱语,还有,你耳朵怎么回事?大家过年喜气洋洋的,你怎么还挂彩了?” 鄂伦岱冷哼一声,“我品行再差,也比眼前这只疯狗强百倍。” 这时,隆科多终于抬起头,朝鄂伦岱恶狠狠回了一嘴,“谁是疯狗?你不要-逼-人太甚。” 皇帝这回算是把隆科多的脸看了个清楚,青一片紫一道,有只眼肿得都睁不开,真是惨不忍睹。皇帝震怒,重拍龙椅扶手,大喝一声,“佟国维,怎么回事?” 佟国维站出,苦不堪言,“回皇上,臣不知。”顿顿,双膝跪地,补充道:“皇上恕罪,臣也是今早到这儿方获悉一二。” 一时间,众大臣眼眼对视,交换心情,看热闹的,担忧的,无关痛痒的,可算是千形万态。 康熙三十三年的第一次御门听政,皇帝落得个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懊恼地宣布退朝后,皇帝返身折回,而跪在地上的佟国维以及佟家兄弟一同被带回了乾清宫。 胤礽一副漠不关己的神色,松了松肩头的僵硬,打算回毓庆宫去。索额图倒是一点没掩饰脸上的幸灾乐祸,随着胤礽走了一段路。 “殿下,老臣还以为鄂伦岱顶多是私下跑到皇上跟前评理,哪儿想到竟然就在乾清门闹开了,当着满朝文武大臣,我还真是小看他了。还有隆科多,都那副德行,还好意思来上朝,真不嫌寒碜。” 胤礽嘴角扯了个没有笑意的浅笑配合下叔姥爷的激动,父皇对隆科多的许诺,胤礽听说时,也是格外气愤父皇的偏心。也难怪,隆科多知道要晋升,就算顶着个猪头,他也会来。 至于鄂伦岱,这种事又不是第一次,胤礽都不觉着新鲜了。多年前,佟国纲还在时,鄂伦岱就曾因为手头紧把皇帝御赐给佟国纲的乌珠穆沁名马给卖了。佟国纲骂他,他不但对骂竟还动手。皇帝听说后,气得把人逮到跟前,本想发威教训一番。没曾想,就在乾清宫的暖阁里,两位大学士、三位尚书在场的情况下,鄂伦岱竟然反过来叫嚣与皇帝沾亲带故,日子竟还过得紧巴巴的,一匹马的钱没两天就花没了,下次要赐马,别那么寒酸,十匹八匹都算是小气的了。 皇帝当时就气得脑仁儿直疼,难怪佟国纲要请旨诛杀逆子。立刻吩咐侍卫们进来把人架走,皇帝只怕自己多看一眼都能抽筋吐白沫了。 可就是这样目无尊长的人,皇帝过一段时间后,又摆出一副宽容接纳的样子,该怎么重用还是怎么用。胤礽看在眼里,早就心凉了。 停在景运门前,胤礽止住索额图的脚步,提醒他及时上折给父皇,让巴尔图重回内营。索额图满口应承,隆科多此时应付鄂伦岱就够他受的,暂时没精力动别的心思。 “叔姥爷,”胤礽迎向索额图的目光,“明年迎娶太子妃的吉日已经确定,你就不要再多想了。与瓜尔佳氏结亲,没有你想的那么糟,且宽心看着就是。” 索额图立刻回避胤礽的视线,低下头。虽说索额图已经接手对撷芳殿的改建,但对这位未来的太子妃还是不看好。 “另外,这种事不要再发生,否则我们都吃不了兜着走。”胤礽抽出一本折子,递给索额图,“多把心思花在佟家即可。” 胤礽转身而去,索额图打开折子一看,却是礼部尚书沙穆哈与两名礼部官员上奏,请皇上允许祭奉先殿仪注将皇太子拜褥置于槛内。 这么多年来,胤礽的拜褥一直在槛外,槛内唯独皇帝的拜褥。眼瞅着胤礽都已是双十年华,明年也将成婚,时光飞逝,近二十年的太子当着,索额图着急呀。这不,一着急,索额图就想把胤礽往前推一步,既然不能取代皇帝,那就一点点实现齐头并进。 不过,自己交代沙穆哈上这道折子可是相当隐秘,如何这折子就到了太子手上?瞪大双眼看着远去的胤礽,索额图合不拢的嘴足以塞下一个鸡蛋。 乾清宫暖阁里,从鄂伦岱一阵阵的骂骂咧咧中,皇帝算是听明白了来龙去脉。 几年前,随军出塞漠南的鄂伦岱,过古北口时,看上一女人。把人弄来后,因为要上战场,便差人送回京城郊外的别苑。 乌兰布通一战,佟国纲为国捐躯。鄂伦岱守孝期间,自是不能把那个女人带回京里的宅子。谁知一年后,别苑管事来报,说是那个女人染病身亡。鄂伦岱虽一时惋惜,但很快也就抛之脑后。 过年期间,鄂伦岱去隆科多府上拜年,花园里鬼使神差地见到一个美貌的小妇人,长相居然十分貌似当年从古北口弄回来的那个女人。找人打听后获知,那是隆科多两年前带回来的,进府后一直关在一处偏院。隆科多似乎挺喜欢这个女人,经常往偏院跑,去年下半年,给隆科多生下一个儿子后,隆科多便把这个女人提到了妾室的位置。 鄂伦岱一盘算,隆科多带女人回府的时间正好与自己别苑管事报备那个女人病亡的时间不相上下。而正好那时候,因为自己忙于打理阿玛去世后的一些事务,便委托隆科多去自己的田庄帮忙处理庄上的纠纷。 把这些细节串成一串后,鄂伦岱跑去别苑,拎出管事。一顿拳打脚踢后,管事承认隆科多给了他一笔银子,让他做下此等瞒天过海之事。原想着鄂伦岱本就是花天酒地、声色犬马之徒,早把那个女人忘干净了,谁曾想一个接一个的巧合出现,鄂伦岱再蠢再笨也知道了真相。 不过半天,弟偷兄妾的丑闻就被有心人传得沸沸扬扬。一时间,前朝后宫,甚至宫外的府宅街巷,丑闻犹如野草沾火,燎原不可控制。 皇帝跌坐龙椅,捏住眉心,头疼再次发作,强忍着,不吭一声。隆科多与鄂伦岱跪于外殿,五六位侍卫分别看住,防止两人又打成一团。 这一天下来,皇帝批阅折子的精神都被磨得所剩无几。头疼稍微缓解时,打开最上面的一本,正是调离巴尔图安排新职务的折子。皇帝也没再多想,批示让巴尔图留下,正式担任火器营内营营总。 佟国维再回到乾清宫时,已是日落偏西,又到了魏珠带人进乾清宫掌灯的时候。佟国维这一路出宫,再一路回来,大家的眼神,背后的指指点点,佟国维只觉自己的这张老脸早已被儿子踩在脚下,面目全非。 虽有魏珠、乔守木一旁明烛点灯,心神俱疲的佟国维恭恭敬敬向皇帝禀告,自己已经把隆科多小妾处死,半岁的婴孩交由隆科多正妻抚养。抬眸瞥一眼,皇帝面无表情,佟国维一再保证,这次这个女人绝对是死了,不会再影响兄弟间的失和。 这就是皇帝解决问题的方式,都是那个女人的错,若不是有那样的女人存在,鄂伦岱与隆科多也不会如此。听过佟国维的保证,隆科多瘫软在地,呆愣不语。鄂伦岱仍旧是一脸不愤,他这么闹,难道是为了要回那个女人?都为隆科多生下了孩子,他才不稀罕,他要的隆科多滚回家,别在外抛头露面让他眼见心烦。 乔守木跟在师父身后退出乾清宫时,全身都在发抖。清晨的御门听政传出丑闻后,随着细节被渲染扩散,乔守木自是也听说了。听得越多,乔守木就越是心惊胆寒,姐姐的去向似乎已在这些流言蜚语中变得清晰。 原本以为事后自己可以偷偷打探,看能不能见上一面也好确认是否就是苦寻多年的姐姐。谁知进乾清宫上个灯出来,那位似乎就是姐姐的女人也已踏上黄泉之路,今生再无相见的时候。 四肢抖索、泪流满面的乔守木只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手里提着的宫灯从他手中滑落。摔向地面后,灯油燃起,整只宫灯被火焰吞噬。宫门前的月台空旷,在地砖上燃起的宫灯不至于引起大火,但这毕竟是神圣的乾清宫,乔守木的一时失误却是大错。 梁九功招呼着月台周围值守的太监快速灭火、收拾,魏珠失职被叫到一旁罚跪,而乔守木立刻就被带到甬道下方,架到了刑凳上。魏珠有望升任御前副总管,梁九功心里本就膈应,正好逮到这事儿,梁九功可不会让魏珠得偿所愿。至于乔守木,只管打就是,晕厥过去,活不过今晚,埋了就得。活得成,往后也没好日子过。 胤礽带着程圆走在连接乾清宫殿前月台的甬道上时,听得甬道下方有声音,遂偏移两步过去往下看,却见两位身强力壮的太监正你一下我一下往一名受罚的太监身上狠狠拍杖。 胤礽聚起眉峰,怎么不是那两位抢女人的佟家兄弟挨罚?这种时候,打个奴才算什么?索额图这一查,倒是把鄂伦岱在古北口抢女人的很多细节翻了出来,还有胤禔那时在古北口的怪异举动,胤礽总算是对他们在古北口试图对自己设下的陷害大致勾勒出了轮廓。 区区一个奴才受罚,胤礽平时不会去在意。可下晚时分听说佟国维处死了那名小妾,胤礽心底立刻就蹿出一把怒火。父皇不去追究鄂伦岱与胤禔在古北口的勾当,却忙着杀个女人掩盖这兄弟俩的丑陋行径。 一种说不出的逆反,胤礽扭头吩咐程圆,“去看看,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儿非在这时候杖责。就说是我说的,能不能消停一会儿。” 程圆领命而去,胤礽大步流星上了月台,正要进殿。偏这时,一位内务府的官员手脚慌乱跌跌撞撞跑来,见上胤礽,说话都不利索了。 “殿,殿下,大事,不好了,交泰殿里的玉玺,那个传国玉玺,它,它,不见了。” 第49章 以假乱假 宫里的大部分太监住于景山北边,除值宿的太监留宫守夜,其余的必须在宫门上锁之前离宫。但也有例外,像梁九功这样的御前总管就在坤宁门东面占有一处小院落,而西面的一间配房便是执事魏珠带着小徒弟乔守木居住在此。 宫里的老规矩,许打不骂。常言道,祸从口出,再者骂骂咧咧的,也失了体面。所以,即使梁九功趁势拿捏住了魏珠,却也不骂不打,就是罚他跪在墙根边上,自己又回到皇帝身边当差去了。 魏珠还直挺挺跪在夜色中,乔守木却已被送回简朴的小屋。有太子放话下来,再加上程圆又是梁九功的徒弟,杖责乔守木的太监自是不敢再下手,并且还帮忙把乔守木送了回去。 一桌一凳一铺外加一个箱子,这就是乔守木屋里的陈设。烛火时亮时弱,程圆见桌上放着烛火剪,便拿起将残留的烛芯末端剪掉,烛火瞬时变得明亮起来。 趴在铺上的乔守木身上挨了差不多二十杖,程圆出现为他解围时,他已昏昏沉沉。现下,被程圆喂过几口水,意识回转过来,慢慢睁开眼看去。 脚著墨色长靴,身穿蓝灰绸缎长大袄,再往上移到这身打扮的面庞,瞧清楚人后,赶紧低下头,脸埋进床褥。 “先前就听师父说,魏珠收了位小徒弟,小名木头,他还给取了个名儿,乔守木。”程圆眯了眯眼,显出失望的神情,“我还以为是巧合,没想到真是你。几年没见,一时真认不出来了。” 说真的,魏珠对乔守木不好也不坏,全看他能不能把师父伺候满意了。所以,乔守木从来都没有向魏珠透露过自己入宫当太监的真正目的。再见程圆,正好又是乔守木最难受的时候,并且都还和姐姐有关。 一时间,挨打时咬紧牙关不喊疼不哭痛的乔守木,却在程圆面前低声啜泣,活像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委屈得不行。 程圆叹了口气,“瞧瞧你,为找你姐姐走到这一步,何必呢?如今隆科多小妾一事传得沸沸扬扬,连我都知道那是你姐姐了,你也算一了心愿,不要再执着下去了。各人造化不同,你改变不了什么,先顾好自己,何苦再搭进一条命。我们虽然是奴才,命贱福薄,可也终究是一条命,爹娘留给咱们的,不就是这条命吗?” 连程圆都肯定无误地明确了姐姐的噩耗,身上的伤痕累累也比不上乔守木心里的痛楚,眼泪更是止也止不住,彻底绝了堤。 程圆摇了摇头,站起身靠近床铺,“亏是今儿太子殿下停步发话救了你,否则你必死无疑。你师父与我师父不是一条心,往后办差打起精神来,别再失误犯错。你也真是当太监的命,拦都拦不住,既然都爬到了乾清宫,那就好好当下去,没准往后御前伺候就是你了。” 乔守木还是哭个不停,程圆却不打算再待下去,实在是他的身份不合适。梁九功一直抵触魏珠,不想魏珠爬得太快,就是希望自己退下时程圆能回乾清宫接任御前总管,总归是自己的徒弟,彼此也好照应。虽说梁九功是被索额图喂得钱财流油一心向着太子的,可皇帝如日中天,太子跟前可以换别人,但御前还是留住自己人为妙。 程圆同情乔守木,但彼此立场不同,程圆也不能维护乔守木。临出门前,不忍之下,还是又说出:“木头,我会在梁公公前为你讨个情,这次的错就这样算了。往后的路你自己掂量,别再让梁公公抓到失误的时候。在这宫里,无中生有都能要了你的命,更何况你还被逮住把柄,好自为之吧!” 踏着夜色回到乾清宫门前,程圆就见梁九功忙着招呼几位连夜赶来的领侍卫内大臣以及内务府总管。程圆快速跟到梁九功身后,梁九功瞪他一眼,低声责骂道:“那小子倒是脸面大,犯得着你出面?这会子出大事了,你主子都忙去了,你也赶紧着帮把手,回头我再说道你。” 自从负责交泰殿的那名官员进来禀明传国玉玺失踪后,皇帝立刻就命太子与当值的内大臣带领十几位侍卫前去勘察交泰殿。太子等人离开后,皇帝突然眼前发黑,险些就晕厥摔倒。待太子等人回暖阁,李玉白已经在为躺在卧榻上的皇帝施针治疗。 据负责交泰殿的官员所述,年前的封印仪式举行前两天,他亲自揭开包裹盒子的明黄色锦帕查验过盒子,盒子无误、重量无误。因着盒子钥匙在皇帝手中,只要验明盒子即可。年后的开印仪式没有再重复检查,故不清楚情况。今日,也是因为要关闭交泰殿一段时间,这名官员再次巡视一圈,经过放置传国玉玺的长案时,习惯性抱起掂量,发觉重量不对。再揭开锦帕,盒子已被换过。负责交泰殿这么多年,其实最要紧的应是当今皇帝的御玺,谁曾想竟然有人会对东次间的传国玉玺动手脚。 施过针头疼略微好转的皇帝坐起身,胤礽已把换过的盒子打开,里头的劣质玉玺以及这做工粗糙的盒子一并呈给父皇过目。皇帝接过,越看越恼,忽地把盒子连同玉玺一并重重摔到地上,一声大吼,“反了,当真是反了不成?” 暖阁门前候着的领侍卫内大臣门听到皇帝的震怒,一个个俯首躬身,惶恐不安。隆科多与鄂伦岱也立于门前,隆科多好似都忘了自己的小妾已一命呜呼,家中小儿丧失亲娘。这会子,时不时就抬起核桃大的肿眼往里窥探,乖乖,居然有人敢偷传国玉玺,可问题是,偷那玩意儿等个什么用? 听说传国玉玺失窃后的鄂伦岱,变得出奇的安静。如同隆科多一般,争风吃醋的心情立马就烟消云散,只是垂着头,不晓得还以为良心发作变乖了。后来,连皇长子得令赶来时,他也眼皮都没抬一下。倒是一对耳朵竖得坚挺,仔细倾听,那被隆科多咬缺了块肉的伤耳丝毫不影响他认真搜刮皇帝的动静。 暖阁内,胤禔看着地上的假冒伪劣品,大气都不敢出,就怕喘口气都会被父皇怀疑到自己头上。刚拿到鄂伦岱弄来的假冒品时,胤禔就嚷道,这未免也寒酸了。平时花钱大手大脚,弄个盒子加上玉玺,却连一两银子都用不到。也不想想他们在萃丰楼吃一桌席面,六两银子都不止。这下可好,任谁看,不过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地摊货,更何况是父皇。 胤禔也是一肚子的酸涩,无处可说。他的人从交泰殿偷出玉玺交给他,起初捧着那精工细作的紫檀盒子,再又摩挲着那枚玉质上乘雕刻精细的玉玺,胤禔的心海翻起一阵又一阵的欢乐浪花。那一刻,他莫名地冒出一种君临天下的美妙情怀,若是再穿上明黄色的龙袍,那就真是美不胜收了。 结果,这样的美丽憧憬就只陪伴了胤禔一夜。第二天找来收藏业的行家鉴定,论手艺与材质,盒子与玉玺都是一等一的上品,唯独就是,都是新品,经过做旧处理。 胤禔当时就懵了,居然还有人像他一样惦记传国玉玺?他甚至都搞不清楚这个优质的高仿品是什么时候换走了交泰殿里摆放多年的真品?可偏偏屋漏偏逢连夜雨,他还没来得及再把仿品送回宫中,他换进去的那个劣等货就被发现了。 皇帝今儿的心情从早阴霾到晚,脑瓜子都快要涨裂了,几次绷不住差点就昏死过去。把父皇的震怒看得真真切切,胤禔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大到他根本就没有勇气扑倒在父皇脚边,讲清事实,求父皇宽恕。 领侍卫内大臣全部被召进暖阁后,隆科多与鄂伦岱不够资格进入,依旧是各怀鬼胎门前侍立。很快,佟国维出来,带鄂伦岱与隆科多出宫,对两人,就一个要求,回家闭门思过,传国玉玺的事情若是向外透露一句,格杀勿论。堂兄弟俩目光对视一眼,惊惧闪现,但又不屑地扭头各朝一边。 剩余的几位领侍卫内大臣,有的领命重新布置巡夜的侍卫,有的则带人依照内务府总管提交的出入交泰殿的人员名单挨个锁拿,而宫中某个偏僻的院所也被单辟出来,专门关押、审问可疑人等。 暗夜深深,大部分的宫所都已灭烛熄火,沉入梦乡。跪到半夜才被恩准回屋的魏珠刚往床上躺不到一个时辰,就有侍卫闯入带走了小间的乔守木,背臀的杖伤不过是粗略地处理过,乔守木是被拖着走的。魏珠下不得床多问,侍卫自是也不会多说,惊惶无措间,竟连小徒弟被带去何处都一无所知,更逞论是生是死。 转眼,已是三月春归,风过雨打,嫣红萎落。对传国玉玺失窃的调查仍在暗中进行,胤礽虽一开始在场,但皇帝命内大臣们接手后,他与胤禔都不许再过问。 好奇归好奇,但胤礽成功收回火器营,没让佟家人染指,他的注意力又全都放回火器营这边。当然,还有一件事也引起了他的重视。 算来父皇过不上两月就会调石文炳回京,担任汉军正白旗都统,但是回京途中,石文炳却过世了。回想从前,嫤瑜还在孝期就嫁给自己,那种情形下身穿嫁衣一袭鲜红,何来喜悦之感? 胤礽不可能亲自南下福建护送岳父回京,但是他不希望石文炳再出事。想来想去,有一人最适合保护石文炳,那便是修茂。 修茂的行踪向来是飘忽不定,胤礽也不是想见就能见上。还好耀格多少摸到些门道,还真让他带着胤礽突然出现时,“杀”了个修茂措手不及。 第50章 君臣佐使 一场收春之雨,清晨时分方止。紧接着,晨曦穿云破雾,洒向大地,铺染湿漉漉的金光。 子爵府的后院,修茂一早就活动起筋骨,拉弓射箭,舞刀练拳,汗流浃背。晨练完毕,地面仍旧湿润,院中的墨竹,日光下,滴翠流珠。 沐浴更衣,用过早饭,估摸着时辰也差不多了,修茂便迈步往门口走去。今日,他有一个十分重要的约会。几天前,耀格留讯,说是太子想私下约见他。修茂装聋作哑当作没看到,也就不曾回复。 礼部、钦天监已商议出明年迎娶太子妃的吉日以及仪注,旨意传到福州,目前,尚氏带着庆征兄妹已先行离开福州,北上回京途中。修茂就等着尚氏一行抵京后,他就南下去往姐夫身边。 说真的,就修茂对太子不搭理的态度,已然是大不敬之罪。但修茂就是宁愿得罪太子,也不愿面对太子。大家对太子的风评,赞多贬少,就连石华善这样侵淫官场多年的“老江湖”也认为这几年太子很懂得敛锷韬光,往后应是成大器的人,孙女能嫁给太子,也让他那张老脸增了不少光。庆徽就更不用说了,经常与太子打交道,从最初的冷眼旁观到如今的一心效力,俨然都已成太子的人。 姐姐过世,修茂本已心田干涸,只想漠不关己地胡乱混完一生即可。谁又想到,当初歪歪倒倒跑向自己抱住自己的小姑娘,却让自己有了牵挂。心里一旦有了牵挂,活着就有了奔头,干涸的荒漠就会渗出清泉长出绿洲。 尽管内心期待能照顾她一辈子,他也可以为她终身不娶,可小姑娘会长大,迟早都要嫁人,她永远都只能是自己的外甥女。那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甥舅关系,是永远都无法跨越的鸿沟。 他还能为小姑娘做什么呢?小姑娘被选为太子妃,天家之命,不能抗旨。可倘若姐夫遭遇不测,她将失去父亲的帮衬,往后在那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宫中她要如何立足?无疑,每一步都会走得艰难无比。所以姐夫无论如何都不能有事,哪怕豁出自己的性命去保护姐夫也在所不惜。 修茂刚走出大门,等着他的心腹小厮吉勒立刻去往倒座墙上配有石雕洞的拴马桩,解下马的缰绳,牵到临街地面设置的上下马石旁。修茂接过缰绳,用不着踩踏上马石借力,轻松一跃便上了马。主子上马后,吉勒也赶紧着牵过自己的马。 原本修茂习惯独来独往,可这几日,子爵府附近有人探头探脑,还有人在跟踪他。今日之约很重要,不可不防,所以他带上吉勒,多一双耳目留意周遭的动静。 正白旗驻居东直门与朝阳门内之间的区域,修茂与吉勒要一路南行出崇文门,绕到琉璃厂。 大清入关后,满人住进内城,汉人被逐到外城,就连汉官也未能幸免。琉璃厂位于皇城南部,不少汉官选择居住此地,方便入朝。随着各地会馆建在附近,赶考的学子们常聚集过来逛游,书商们瞅准商机纷纷在此开店,很快就形成了京城最大的书市。后与之相关的古玩书画、笔墨纸砚随行发展,久而久之,琉璃厂遂成为南城人文荟萃的风雅之地。 说是风雅之地,却也是一派街市繁华、人流熙嚷的景象。穿过大街步入胡同,嘈杂声渐行渐远,修茂带着吉勒停在一处四合院前。门前左右挂着两串红灯笼,上方高悬一面写有“香远益清”的招牌旗帜,却是一家幽静清雅的茶院。 门前招呼客人的茶倌见是最近常来的公子爷,便立刻一面躬身招呼,一面请茶院老板出来迎接。茶倌虽不知这位满人公子爷是何身份,但每次来,老板都毕恭毕敬,他自是丝毫不敢怠慢。 老板打发走茶倌,亲自引修茂去到一间相对偏僻的雅室前,轻轻叩了叩门,随后推开,低声道:“爷,人到了一会儿了,您请。” 老板识趣地退去,吉勒守在门前,不准任何人靠近。 雅室里的人一身驼色绸袍,都已喝过一盏茶的他才听到门前有动静,就立刻起身迎去。修茂进屋时,他俯下身子,嘴里细声喊道:“主子,您来了。” 修茂落座,门外老板端来新茶,吉勒给修茂送进后,马上返回掩门守着。修茂揭开碗盖,拂去茶叶,喝过一口,茶盏放下,神情淡漠,“柱子,说过多少次了,你的主子在宫里,不要再如此称呼我。你如今在宫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纳喇家早已是过往云烟,你我没有主仆关系。” 那人一直俯首站着,不曾抬头看一眼修茂。 这是修茂奶娘李氏的幼子,当年石华善接走修茂姐弟时,因为修茂还是襁褓中的婴孩,所以奶娘也一并带走。那时,奶娘的幼子就比修茂大一月,奶娘的丈夫是苏克萨哈一处田庄的庄主。苏克萨哈全府上下被抄斩时,奶娘的丈夫、长子被杀,幼子流落在外,凶多吉少。 李氏因为跟着修茂躲过一劫,但也失去了自己的亲人,唯有全心全意哺育修茂、照顾修茂。直到修茂十二岁时,奶娘病逝,临死前,才道出心底一直牵挂那不知死活的幼子。那时正值石文炳喜获一双儿女,独居的修茂最是孤单无助,念着奶娘照顾了自己十来年,便向奶娘承诺,一定要找到奶娘的幼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后修茂虽被石文炳带回府,还多出了一位缠人的小外甥女,让他有了新的依靠。但修茂一直信守诺言,从没放弃为奶娘寻找那位小名柱子的孩子。功夫不负有心人,凭着手臂上的一块胎记以及一把银制长命锁,修茂终于为奶娘找到了柱子,大活人一个,不过却已是入宫当了太监,并且更名换姓。 柱子万万没想到自己曾是辅政大臣苏克萨哈家的家生子,修茂找到他时,他在宫里也不如意。虽然修茂无官职,但好歹是位爵爷,他是主子长主子短地喊着,一定不能断了这层联系。而修茂也念着奶娘的哺育之恩,不时给柱子些银两贴补。有了银子铺路,柱子在宫里的日子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让他一路爬升到如今的位置。 有了修茂这样的钱主,柱子自是珍惜,愿效犬马之力,但修茂从未让他为自己做过任何事。除了一件,那就是修茂安排人从交泰殿拿出传国玉玺放到某处,柱子随后取出玉玺送到茶院交由修茂,柱子与拿玉玺的人未曾谋面,甚至连自己交给修茂的是什么都不清楚。 原本修茂想在南下前了解宫里的消息,谁知拿玉玺的人与自己失去了联系。修茂找来柱子,想让他往约定的地点放一个记号,看看对方何时有回应。 “爷,”每次被修茂纠正称呼之后,柱子只好又改换,“最近宫里气氛诡异,一夜之间有些太监都不见了踪影,至今也不见回来当值。您若信得过我,您告诉我他是谁,或许我能打听到。不然,就这样等他回音,怕是一时半会儿等不到。” 修茂略微沉吟,“等等也无妨,你还是不要牵涉进来。找到你不容易,奶娘希望你活着。” 修茂的好意在柱子看来就是被嫌弃,柱子心有不甘。修茂如今还是太子妃的姻亲,柱子更是想把自己与修茂绑紧。虽皇命严禁太监与官员交结,但一位有志爬高的太监离不开王公贵族的助推,否则就只能是一辈子趴在底处被踩踏。 “爷,您别介,我就愿意帮您。”柱子急得往前迈出一步,愈发俯身鞠躬,就盼着修茂看到自己的一片真心。 门前突然想起叩门声,修茂应声后,吉勒闪身进来,在修茂耳边嘀咕。柱子往门边移过两步,扒开一条缝看出去,看明院中站立的两人后,柱子慌忙合上门,连连后退,嘴里小声道:“爷,了不得了,太子殿下怎么来了?” 吉勒只认识耀格,与修茂耳语时,就提耀格。而柱子更熟悉太子,自然惊诧的对象,就变成了太子。 修茂定了定神,看了眼柱子,绝对不能让太子看到自己与乾清宫的太监来往。当下立刻走向窗户旁的炕席,那是冬天喝茶时的专座。搬开中间的炕桌,掀开席面,打开炕板,居然出现能容一个人下去的炕洞。 柱子相当识眼色地撩起衣摆就往炕洞里去,修茂叮嘱道:“出口在对面的雅室,等着老板带你从暗道离开,千万不可从正门出去,太子的人肯定严守着大门。” 倏尔转念,修茂拉住柱子,“我要找的人叫余成,你帮我留意,回头给我消息。” 柱子忙不迭点头,全身没入炕洞,上方的光亮被放下的炕板遮掩,周围陷入一片漆黑。待双目适应黑暗后,柱子蜷伏于通道中爬行。爬过一小段,突然停下,瞪大双眼,疑窦丛生。 太子殿下与爵爷可是姻亲,爵爷为何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还有,余成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悉?猛然抬头,头顶撞到上方,疼痛刺激,倒是立刻想起来了。余成不就是自己手底下当差的吗?可是,他也被带走失踪了,难怪和爵爷失去了联系。 胤礽走进修茂与柱子说话的雅间时,老板已经把喝过的茶盏收拾干净了。胤礽没有立刻坐下,随意走动几步,视线扫过屋里的陈设,问向修茂:“你在会客?人呢?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回殿下,来人已离开,不存在打扰一说。”修茂略微低头,淡然如水。 胤礽讪笑,“我的人就守在门前,连只鸟都飞不出去。” “在下见的人半个时辰前就离开了,殿下还未来到。”修茂面色不该。 胤礽盯紧修茂,“你半个时辰前才到,他都走了,你能见上?” 修茂身子一僵,随即松弛,“原来这几天都是殿下的人在跟踪在下。” 耀格上前把修茂往后拉一把,又把太子请上座,当起和事佬,“都是一家人了,不要这样嘛。咱有事说事,不要斗嘴,伤和气。” 胤礽冷哼一声,“你不是这茶院真正的老板吗?上壶好茶来。” 修茂心一沉,没有言声。三年前茶院资金不够周转难以为继,修茂看上茶院的位置,出钱助茶院起死回生。八旗子弟不能经商,茶院明面上的老板是外头那位刘姓的男人,每年的盈利刘老板通过别的方式转入修茂府上。钱银不是修茂的主要目的,而是来来往往的客人里那些懂得鉴赏古玩的,老板会帮忙留意着。 耀格又在一旁帮起腔,“殿下,市井口味,与宫里的贡茶没法比。既然修茂是茶院的老板,那就更不能喝茶逗留,早些离开,免得随行的侍卫们看出,对修茂不好。靠茶院挣几个银子,也不容易,给他留条路子吧。” 修茂朝耀格拱了拱手,“多谢体谅,却是这个理儿。” 耀格马上就表示,“我理解,非常理解。” 胤礽乜眼耀格,还是不是自己人,整个一吃里扒外,一个劲儿帮着修茂说话,居然还一唱一和上了? “耀格,你出去门前把守,我们自家人有话要说。”胤礽重音“自家人”三字刻意强调。 萎靡当即就爬满耀格的脸,太子可真是喜新厌旧,有了新自家人,翻脸就撵旧的自家人了。 屋里就剩胤礽与修茂后,胤礽收起方才的咄咄逼人,语气平和许多,“修茂,你对我有敌意?” 修茂反之傲气凝结,“应是殿下的错觉,我对谁都这样,就对自己的出身有敌意。” “果真就是对我有敌意。当年君弱臣强,父皇不逐一消除,如何坐稳江山。”话音方落,胤礽离座腾身,迅疾出拳挥带刚猛攻向修茂胸口。 修茂万万没有想到太子会对自己动手,常年习武的本能斜身避闪,但还是没能完全躲开,前胸挨了一半的力道,胸腔震荡,疼痛袭来。胤礽见修茂不曾完全中拳,停在修茂胸前的手臂没有收回,当即弯曲,改为手肘顶向修茂。 一再挨揍,可不是修茂的风格,哪怕眼前的人是太子。看清太子的攻势,修茂在太子的手肘触碰到自己之前,风驰电掣般出手抓住太子上臂,同时看准太子一心攻击下盘不稳,腿风扫向太子下身。 眼见自己手臂被钳制,胤礽不仅挣扎不开,甚至还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牢牢掌控。随着脚下失去平衡,耳旁传来修茂的一声喝怒,胤礽觉着自己像一条被抛起的鱼,眨眼间,又被重重拍到地面。这回换成修茂的腿压住自己,他的手肘顶在自己胸口。 霎时,四肢百骸传来无法言说的钝痛,胤礽咬紧牙关,吃力地说道:“父皇当年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君王弱,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强臣为所欲为,动摇国本。可哪怕君王年少,皇权也不容侵犯。修茂,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修茂额头渗出汗珠,声音暗哑,“君强臣弱,皇帝就会惟我独尊、无所畏惧,同样祸国殃民。” “那就努力平衡君臣关系,创造君臣和谐,各尽职能,各取所需。”胤礽想挪动身子,没想到还是被修茂压得无法动弹。 修茂冷笑,“殿下只会做梦吗?从来就是强弱之分,哪来的平衡?你要如何创造?” 胤礽瘫软在地的胳膊积聚力量卷土重来,猛地抬起,一把抓住修茂的前襟,火气上扬,势不可挡,“那就来打一架吧。” 门前的吉勒侧耳倾听屋里的动静,消停片刻,两人又开始打成一团,较之方才,声势愈发迅雷风烈。吉勒唉声叹气,自家主子也真是执拗,何苦呢?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也是外甥女的未来夫婿,堂堂的太子殿下啊! 耀格木愣愣片刻,拍拍门,喊道:“修茂,自家人,咱不打脸,否则回头我不好当差,没法交代。” 吉勒一听,扭头看向耀格,活见鬼了的表情。耀格回身,斜视吉勒的身板,“修茂有没有指点你两招,要不,我俩过过手?” 吉勒立马低下头,腿脚发软,心直哆嗦。 终于一盏茶的功夫后,里头的大动作消停下来,偶有断断续续的低声交谈传出。很快,门从里头打开,太子当先而出,耀格迎面看脸,白璧无瑕,顿时放心了。再看太子身后的修茂,光洁无痕,很好,两张脸都保住了。 胤礽步入院中,直身玉立。院落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假山流水,莺啼游鱼,芳草碧树,宛如远离喧嚣的山林桃源,独具静谧、恬淡。 耀格没立刻跟上,还在修茂身边,“修茂,看来你也不是真洒脱,该放下的就要放下。”凑近些,显是不想让吉勒听到,“有句话,我都不好意思说,真怕有损殿下的颜面,不过对你也就坦白直言了。殿下他对你的那位外甥女是真心的,打第一次见面就上心了。” “耀格,你还走不走,是不是想留下当茶倌?”眼前的景致不错,可身上的痛着实让胤礽有些吃不消。 耀格健步如飞去到胤礽身旁,胤礽干脆搭在他肩上,借把力慢慢往外走。这边厢修茂也靠在了门边,吉勒赶紧着上前扶住。耀格的话仿佛还在原地打转,屋里胤礽才落下的话又浮起,“身手这么好,那就去趟福州,陪在你姐夫身边,护送他平安回京。我希望嫤瑜她高高兴兴地嫁给我,我也会好好待她。” ****** 初秋的暑热渐渐偃旗息鼓,霏霏秋雨,下过一场,凉意就浸透几分。 每年都会过来畅春园避暑的太后,过了立秋,就该准备回宫了。今年比往年晚些,且回宫前,凝春堂还来了一波客人,便是受太后邀请的和顺公主、公主的长女尚氏、次女纯靖王妃以及准太子妃嫤瑜、嫤瑜的长嫂,顺带还牵着一位蹒跚学步的奶娃娃,那是庆徽一岁多的儿子。 但凡懵懵懂懂的奶娃娃出现,大家的注意力都会不自禁跟着那胖嘟嘟的小身影转来转去。养在太后身边的皇子、公主日益长大,已不会缠在祖母身边玩闹,这会子,来了这么个小娇娃,并且一边吐着口水泡泡一边学说蒙语,真个叫太后喜欢的不得了。 庆徽的媳妇与太后说着土生土长的巴林蒙语,虽与科尔沁口音略有差异,但太后却是兴致高昂。尤其拉着那胖小子的手,听他跟自己学舌吐字,太后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此次受邀,尚氏为太后备下红珊瑚佛前三供,配镶翡玉紫檀底座。嫤瑜捧着礼物敬呈太后时,如此大的珊瑚用料却也让见惯奇珍异宝的太后惊叹不已。吩咐晚霞仔细收好,叮嘱着回宫就摆到佛堂,太后的珍视尽是体现在一言一行中。 拉过嫤瑜柔若无骨的小手,太后认真打量起嫤瑜,“哀家就说嘛,这位孙媳妇挑得是最让人满意了。两年不见,这玲珑剔透的花骨朵都娇艳盛开了。要我说,那些个规矩就是繁琐,让这好好的姑娘家干等着,早两年就给我们太子娶进来,如今只怕也给哀家生出个大胖重孙咯。” 绯桃往嫤瑜的脸蛋张开嫣红,嫤瑜低眉垂眸,羞得无所适从。莫说太后,就连自家的外祖母也是不时就拿生个大胖小子调侃嫤瑜,哪次不是让嫤瑜羞得满脸通红。自从被指了婚,尚氏也是循序渐进给女儿讲了不少为人妻的私密,嫤瑜是学得越多,反而越不知该如何面对了。 人多热闹,太后也精神矍铄。公主、尚氏、纯靖王妃陪着太后斗纸牌,嫤瑜就陪着嫂嫂去客房哄小侄子午睡。嫂子哼着蒙古小调,拍着侄子的小圆屁股,耳听得歌声越来越轻,低头绣花的嫤瑜回头一看,母子俩搂在一起睡着了。 嫤瑜没有困意,放下手中的绣绷子,蹑手蹑脚出了客房。去向太后请示,想要出去走走,太后便建议出凝春堂一路北去,便是丁香堤,虽时下花谢,但湖景宜人。目前畅春园里,皇帝与后宫嫔妃们早十日就回宫了,因为要回去安排中秋节的庆贺,皇子、公主们也都随去。诺大的畅春园白日里就这么一位老主子,等着太子忙完火器营外营官兵的秋训,祖孙俩再偕同回宫。 既然园里就剩各处留守的太监宫女,拜别太后、外祖母等人后,嫤瑜便只带上扶柳,主仆二人出凝春堂,朝北闲逛而去。 胤礽一大早就去了火器营,原本是打算训练到下晚再回畅春园。和庆徽聊起来时,得知嫤瑜今日就在畅春园。胤礽一阵腹诽皇祖母,您老人家倒是想见就召见,可也不至于都不告诉我一声。 训练不到一个时辰,胤礽心猿意马,无法集中精神。再者瞧着天空云层暗淡,空气中湿润凝聚,怕是一场秋雨要来,遂索性离营回了畅春园。梳洗换过一身衣袍,胤礽大步流星就上凝春堂给皇祖母请安去。 远远地,看见一袅娜娉婷的身影出了凝春堂,往北而去,胤礽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奔到凝春堂前,招呼过一位宫女询问,皇祖母等人在屋里斗牌,而出去的那位姑娘正是自己想见又不方便见的人。 借口不打扰皇祖母斗牌,胤礽转身往无逸斋方向走去。待自己走出凝春堂正门的视野范围,胤礽斜穿绕行,直奔丁香堤。 第51章 秋水长天 畅春园最北开辟出前湖与后湖,沿湖岸修建有丁香堤、芝兰堤以及桃花堤。顾名思义,既是以花命名长堤,堤岸自是种满花树。花团锦簇的时节,湖光山色映照花姿月貌,别具纯澈雅致的浑然之气。 嫤瑜带着扶柳还未靠近湖岸,放眼眺望,远处山峦在渐渐拢起的云雾中忽隐忽现。湖面进入视野,水天一色,暗淡无光,不过目及湖面之广,令人惊叹。若是赶上天空瓦蓝,风和日丽,眼前的湖面必定是一块净透、璀璨的天然蓝宝石。 胤礽腿长脚快,嫤瑜带着扶柳才靠近堤岸沿湖缓行,他就已站到一处亭台之中,居高临下看着嫤瑜的一举一动。两年不见,曾经纤纤细长的小姑娘如今凹凸有致、婀娜多姿,盈盈步态,伫立观景,无不是一道婉约、秀丽的风景。 上次唐突嫤瑜挨了一巴掌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胤礽这回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她,待她慢慢远去,返身回了无逸斋。 雨星无声无息飘落,轻轻柔柔,生怕惊动万物的静谧。不消片刻,雨线密集,靃靃霏霏,千丝万缕,淅淅沥沥敲打殿阁屋顶。听闻雨声,胤礽忽地想起嫤瑜的奴婢手里空空,不曾带伞。当即吩咐程圆给他取伞,拿件斗篷,胤礽接过后立刻跑出无逸斋。 起初落雨时,嫤瑜与扶柳就已停下前行的脚步,按原路返回。只是两人走出的距离太远,回头没走几步,绵绵不断的雨就把她们从头到脚打湿了。 见到前方的凉亭,两人小跑几步躲入亭中,暂时避雨。不同于夏日雷厉风行的急雨,秋天的雨,缠绵悠长,不下到秋凉入骨,不会轻易停歇。凉亭立于湖岸,更觉湿冷,一身湿衣的主仆二人,不由浑身瑟缩。 天地笼罩于雨雾迷蒙中,想寻人回凝春堂报信,却连个人影都看不着。下雨天,少有奴才在外头走动,看不见人也是常理。担心自家姑娘在这儿站久了着凉生病,扶柳决定自己冒雨跑回凝春堂取伞再来接人。 扶柳去后,嫤瑜揉搓着双手在亭子里来回走动,陪伴她的只剩下滴滴嗒嗒的雨声。一袭天青色的高大身影由远而近,嫤瑜翘首寻思,似乎不像是凝春堂遣来接自己的。 来人冲入凉亭,放下手中的雨伞,记忆中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脸庞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闯入嫤瑜的视线。心跳漏下半拍,嫤瑜怔愣住。胤礽凝视着眼前肌肤莹透、梨花带露的丽人,一时也是屏住了呼吸。 神思回转,嫤瑜蹲安行礼,既是认出了他,就该依着规矩来。虚扶一下,胤礽笑了笑,“还好没有再穿侍卫的衣服,否则你该猜度我有怪癖了。” 嫤瑜垂眸不语,心下倒是认同。胤礽抖开抱在怀里的斗篷,一路小心呵护,倒也没沾上水。早就注意到嫤瑜唇色稍显苍白,胤礽把斗篷递给嫤瑜。 “快披上,特意给你拿过来的。没想到还是来晚了些,瞧你都淋湿了。跟在你身边的奴才呢,怎么没影儿了?出门也不看看天,就该提前备着伞,防患于未然。等到淋了个落汤鸡,却又把主子就这么扔下。明年这样的奴才就不要带到宫里去,保不准三天两头就因为伺候不周挨板子,你自个儿看着也不顺心。” 原本嫤瑜还为胤礽的贴心感到温暖,可谁知听完后半段的絮叨后,嫤瑜交握一起的双手扣得更紧了,自然就没接过斗篷。 一看嫤瑜不领自己的好意,胤礽干脆站到嫤瑜身前,打开斗篷围住嫤瑜,接着还拉过缎带打结。如此亲昵之举,着实让嫤瑜慌乱无措,情急之下,本想拉开系带阻止胤礽继续,谁知却是抓住正在打结的手。 这一抓倒是把满手的冰凉传递给了胤礽,不假思索,胤礽反握住嫤瑜的手,“明年我们就成亲了,还不许我关心你吗?快走,我送你回凝春堂,生病了可不好。” 嫤瑜满脸尴尬,急着要抽回手,“殿下,您快走,被人瞧见才真不好。” 胤礽这回可没管那么多,一手拉紧她,一手拿起搁在一旁的伞,“再闹别扭,我就把你扛回我的无逸斋,反正走不了几步就到,回头让皇祖母遣人来无逸斋接你。” 嫤瑜挣扎不开,更惧怕他说到做到真把自己扛回他的住所,不得已屈服,“送我回凝春堂,只是,您放开手,不要让我难做。” 各让一步,两人并肩出凉亭,步入雨中。只有一把伞,胤礽怕嫤瑜再淋上雨,不由把伞偏朝嫤瑜一边。嫤瑜终是有所顾忌,心也七上八下,便刻意拉开距离。走不出几步,就见胤礽已经完全暴露于雨中,撑伞的胳膊拉长尽量罩住嫤瑜,而一直避开的嫤瑜,右半身子已被淋湿。 胤礽一看,这还打什么伞。当下二话不说,换到左手拿伞,右手一把抄向嫤瑜腰肢,把人捞过来贴近自己,威胁道:“再不老实,我可没耐心了。” 嫤瑜也注意到胤礽的外袍淋湿了,不好意思再躲,只让胤礽不要搂着自己,这回一定缩在伞下不往外跑了。嫤瑜乖乖配合,胤礽也就专心打伞,为了让嫤瑜早到凝春堂,熟门熟路的胤礽抄近道、走小路,果真走不了多长时间,就到了凝春堂的西门。 两人面对面站于伞下,嫤瑜这才看到,因为胤礽一路小心护着不让她的外侧淋上雨,而胤礽的左侧却已完全湿透。 嫤瑜好生过意不去,总觉着进门之前该说些什么。若不是亲身感受,她很难想象出养尊处优的太子殿下竟然可以放下身段如此待她,真不知自己何德何能。 “殿下,”嫤瑜轻声喊着,脑子里过滤着胤礽的好,“您托崇业舅舅送去的画,我研究了好几天才看明白,您费心了,我一直收着。” 胤礽一听,着实高兴,为了画好那幅画,他确实费了不少心思。 “殿下,”嫤瑜抿了抿唇,抬头看向胤礽,本是清澈的明眸在雨雾中呈现朦胧迷离,“承蒙您高看,我内心其实非常惶恐不安,不知该如何做好您的太子妃。” 嫤瑜的真诚拨动胤礽的心弦,好似隽永一曲秋水长天,胤礽不自禁抚向嫤瑜嫩滑的脸蛋,“有我在,别担心,这次,我一定会好好守护你,还有我们的孩子。” 羞红芙蓉脸,嫤瑜解下斗篷,往胤礽怀里一塞,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转身逃也似地跑入西门,同时抛下一句“您可真是与太后她老人家有得一比。” 绵亘的细雨滴滴嗒嗒敲打胤礽的伞面,胤礽呆立原地,耳边听不到声响,只有嫤瑜话里的“老人家”一词如烟似雾缠绕着他。苦思过后,胤礽得出的解释直让他自己渗出阵阵寒凉。 小姑娘难道是嫌弃我的年纪?与胤禔相比,自己确是算得上成婚挺晚。可要说与太后相比,这是怎么个比法,未免也太离谱了。胤礽揉紧怀里的斗篷,就好似牢牢把嫤瑜嵌在怀里,“小丫头,你等着,让你笑话我。” ****** 鄂伦岱府上,胤禔与鄂伦岱喝得是酩酊大醉,东倒西歪。佟国维、明珠与隆科多前脚踏进厅堂,就闻得熏天的酒味扑鼻而来。 三人退出厅堂,站回前院,佟国维一阵摇头叹息。叫来鄂伦岱的夫人,责问为何不劝劝鄂伦岱,夫人哭丧着脸,一肚子的苦水。鄂伦岱的火爆脾气众所周知,从前佟国纲活着都没吼过他,现在他成了当家人,夫人哪敢多说一句,还不是随了他想怎么胡闹就怎么胡闹。 佟国维身为二叔,可也管不了这位大侄子,若不是遇到要紧事,他也不会轻易登鄂伦岱的门。鄂伦岱夫人听从佟国维的吩咐,一面让厨房熬醒酒汤,一面叫人收拾客厅。谁知,鄂伦岱不喜被打扰,一阵拳打脚踢把下人统统打了出来。 明珠看这情形,实在着急,选在大多人就寝的时间过来,无非就是避开人多嘴杂。没想着这两人也赶着时间倒作一堆,醉梦酣酣。尤为是皇长子,如此表现实在是令人失望至极。 若不是父亲一再强调事情紧急,隆科多才不想见鄂伦岱。每次一看见家里的幼子,再想到自己错失的机会,隆科多恨得牙根儿都咬紧,杀人的心都有。 眼看着叫不醒鄂伦岱与皇长子,隆科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抬来一盆凉水,冲进屋里,二话不说全泼在了鄂伦岱身上。这一个透心凉倒是让鄂伦岱清醒了不少,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眼看着鄂伦岱要发疯,明珠扯住鄂伦岱往他耳边说了一个词儿,鄂伦岱立刻安静下来,顿时就听话了。 鄂伦岱拉着胤禔主动冲了个凉水澡,又猛灌了两大碗醒酒汤,两个人算是醒了个*不离十。夜深人静,鄂伦岱府上的人差不多都已入睡,唯有客厅紧闭,烛火通明。 近两月来,明珠与佟国维领命全权负责传国玉玺失窃的案子。终日严刑拷打不同嫌犯,搜集分析可疑线索,传国玉玺的下落有了方向。 明珠拿出一张图纸递给胤禔与鄂伦岱,由负责交泰殿的官员所绘制。这名官员看守交泰殿多年,虽不曾看过传国玉玺,但对装玉玺的紫檀盒子却是十分熟悉。先帝顺治爷在位时特制的盒子,精巧细致的做工以及顺治时期特有的雕刻技艺,都是很难模仿的。 胤禔与鄂伦岱仔细看过图纸,随后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佟国维把两人的表情看在眼里,“说吧,瞧瞧你们俩干的好事,胆子大到逆天了。” 转向胤禔,佟国维的眼中精光乍现,“大阿哥,传国玉玺在您手里,对不对?” 第52章 陷落计中 时隔几个月,魏珠再次见到了自己的徒弟乔守木。只不过,从前机灵、顺溜的乔守木如今瘦骨嶙峋、木讷呆愣,直让魏珠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到小屋,探探乔守木的鼻息,看看是否还活着。 宫里能收小徒弟的太监至少也是各处所的执事,当值时伺候主子,回屋时,就轮到小徒弟伺候自己。可几天下来,魏珠与乔守木颠倒了过来,反倒是魏珠嘘寒问暖主动关心小徒弟。 好几个晚上,魏珠都被乔守木的哭喊声惊醒。起初魏珠吓得肝颤儿,爬起来就奔着乔守木去,原来是噩梦缠身。后来魏珠习惯了,听到后翻过身接着睡,反正问过几次,乔守木就跟哑巴似的,半个字儿都不吐露。 这样的徒弟留着有什么用,还不如打发到辛者库任其自生自灭,再换个灵巧的小太监伺候自己。想是想过,可魏珠还是没有这么做。并非是魏珠对乔守木同情心泛滥,在宫里混了这么多年,魏珠早就麻木不仁了。留下乔守木,耐心地照顾他,不过是想从他嘴里探听消息。 此次被带走的太监几十号人,包括乾清宫灯烛处的乔守木和余成。到了,就乔守木一人回来,其他的全都不明不白的消失了,余成也是其中之一。 自从琉璃厂见过爵爷回来,魏珠为自己与爵爷的关系递增感到满意。只是爵爷新交代的事情却是棘手,余成倒是早在自己手下当差,可偏偏到爵爷要找人时,这人不见了。可若是这人还在,爵爷他也不会朝自己打听。也不知先前自己取出来送去茶院的东西是不是余成弄到手的,怎么想,都觉得爵爷与余成的交情甚过自己。 脑海里盘算着这些念头,魏珠回到了自己的住所。推门进去,竟意外地发现乔守木把他换下的脏衣服都已洗干净正晾晒着。看见师父进门,乔守木鞠了一躬,然后去打水过来给师父洗脸,还给师父拿了便鞋过来换下靴子。 魏珠不错眼地看着这面黄肌瘦的小身板一言不发地为自己做这做那,还行,三魂七魄算是回来了大半多,知道伺候师父了。魏珠躺到炕上,乔守木蹲在炕沿,一双细竹手为师父捶腿捏脚。 魏珠跑了一上午,腿脚发硬,此番徒弟恢复心神懂得孝顺了,魏珠也闭上眼,嘴里哼上一段小曲。享受片刻,魏珠故作随意地说道:“木头,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往后谨慎当差也就是了。你和余成不在的这段时间,人手不够,实在是忙得够呛,可你们都是我的人,没有个准信儿,总还是要给你们留着位置。” 魏珠双眼眯出一条缝瞥向乔守木,偷偷观察乔守木的反应,“如今,你是回来了,余成是个什么情况,你清楚吗?” 乔守木的头低低垂着,不出声,也没别的表示。魏珠看不清楚他的表情,翻了个白眼,内心一再告诫自己,要耐心。 “也罢,宫里不兴乱说话,师父也就不为难你了。下晚陪师父去趟敬事房,为咱灯烛处再添两人,免得手忙脚乱。咱就当余成不在了,行吧?” 乔守木手里的按摩一直没有停下,只是这回听师父这么一说,他轻微地点了点头,眼圈有些发红。 盯紧乔守木的魏珠眼尖地捕捉到小徒弟转瞬即逝的点头,不由感觉后背吹过一阵凉风。看来余成约莫已不在人世,也不知爵爷会有何打算?还真是好奇余成给爵爷办的是什么事儿? ****** 夜幕降临,毓庆宫书房里的六盏青花绘勾莲花枝纹大烛台齐齐上灯,屋里顿时亮如白昼。 胤礽书案前坐下,聚精会神翻看手里的抄录,反复细看,疑窦丛生。 这些抄录是胤礽要索额图偷偷抄给他的,都是传国玉玺失窃案相关嫌疑人的供状。因着基本都是太监,不识字,故而是慎刑司书吏记录,再交由当事人画押。 传国玉玺失窃,无疑是藐视皇权,动摇国本。虽在塞外时,胤禔在胤礽面前表示过怀疑传国玉玺的真假,但胤礽始终相信神圣的交泰殿是大清的象征。暂且不论那块玉玺的真实性,先帝的御玺以及当今皇上的御印却是真真切切,这才是大清一统山河最有力的证明。 然而,那样戒备森严的神圣殿所,居然会丢失玉玺。如果下次对方的目标是先帝或是今上的御印,是不是也能这般轻易得手? 胤礽关心的是偷窃者的目的,以及找出守备上存在的漏洞,如此方可采取应对措施,防止类似的事情再度发生。基于这样的出发点,胤礽曾向父皇表示过想要参与失窃案的调查,不过皇帝没同意,还把案子定由明珠与佟国维负责。于此,胤礽自然要回避,不再过问。 明珠与佟国维查了三、四个月,进展如何,无关人员也不得而知。谁知,就在一月前,突然传来佟国维坠马受伤,皇帝又是命太医诊治,又是允假让佟国维好生休息。正想着不知父皇要派谁与明珠搭档,明珠又因饮食不当,染上痢病,上交所有案录后,明珠也养病去了。 海青与索额图领命走马上任,接过卷宗,秘而不宣的进展也经索额图之手漏到了胤礽眼前。 “反清复明”,如此大逆不道的口号竟然就这样堂而皇之的成了偷窃传国玉玺的目的,整日里卑躬屈膝伺候主子的太监们竟然成了反清斗士,还能几十人联合起来把玉玺偷出送到宫外。还振振有词强调,玉玺已被带走南下,欲交到拥戴前明朱姓子孙的义士手中。 索额图不信,胤礽也不信,至于父皇信不信,胤礽不得而知。然而“反清复明”这四个字一旦出现,甭管所谓的造反是不是事实,它就已然触犯了帝王的底线,这是连玩笑都开不得的禁忌,不见血它就封不住口。 胤礽摊开一张张供述,内容大同小异,唯有太监本人的画押有差别。一度闪过一念,会不会有人故意打着“反清复明”的口号混淆视听,掩盖真相。 那么,真相是什么? 如今这些太监都被处死,只留那些供述,根本就无法推翻重查。为今之计,就只能根据供述中的指向,南下搜查,追回传国玉玺,以免落入那些别有企图的为非作歹之徒。 故而,几天前,海青与索额图就分别从两黄旗点出属其统领的御前侍卫南下了。 胤礽右手攥紧拳头,不断敲击左手掌心,冥思苦想。似乎,大概是哪张供述上提及,还有一名太监被证实清白,已经回来重新当差,怎么一转眼看不到了。胤礽再次在桌案上翻来覆去寻找,却怎么也没找到。 程圆来到屋外提醒太子,该是到了休息的时间。翌日一早,太子就该随皇帝出京巡视河工,这一去,至少也是半个月都不止。 原是正月,皇帝拨款下发通州、直隶、山东,修筑六处险堤,如今已过汛期,皇帝欲亲自查看,地方可有认真修筑顺利度汛。此行皇帝点名太子、皇长子与三皇子同行。 程圆门前再三提醒,胤礽却因注意力完全投入桌案不曾理会。不得已,程圆入屋,这才惊动胤礽抬起头。 胤礽的思绪正停在要紧上,很不乐意程圆的打扰。不满地扫过一眼程圆,胤礽却又灵光乍现。 “程圆,把门关上,到跟前回话。” 程圆不解,但还是照做。关紧门后,站到了胤礽的桌案前。胤礽侃然正色面对程圆,“我知道父皇若是想了解我在毓庆宫的一举一动,你都要知无不言。那是你的职责所在,我也问心无愧,这么看来,我们主仆间的关系也还不冲突。” 程圆弓腰听着,不知太子意欲何为。 “我现在有话问你,但我不希望父皇知道,你说该怎么办?” 程圆的眼皮无来由地跳了跳,“殿下问一些皇上不想知道的问题就是。” 胤礽的眸底漾着汹涌,“不好说,该不该回禀还得看你。我就想知道,这些整日里穿行在皇宫各院忙碌的太监们,如何还有心思聚在一起煽动‘反清复明’?意义何在?” 程圆当即就瘫跪在地上,服帖地面,“太子请慎言,奴才担当不起。大清江山稳定,百姓臣服,宫外的那些乱匪不过就是小打小闹。至于宫里的奴才们,顶多为一己利害争一争,可要说为那覆灭几十年的余孽当出头鸟,那真是纯属吃多了撑的活得不耐烦了。” 程圆瑟瑟发抖,“您要查奴才们赌个钱、摸点主子的私物,那倒是有的查,可您却撂下这么一顶凌迟处死的帽子给奴才们罩上,您确实冤枉大家了。说句实在话,奴才在宫里这么多年,从来就没有听过大家私下谈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题。求太子明鉴!” 胤礽走到程圆身旁,命他起来,“我也就随口一问,看你这反应,也不会告诉父皇。” 程圆抖抖索索站起,胤礽猛地发现程圆跪着的地方正好有一张纸。胤礽拾起,变得皱巴巴的,不免嫌弃了一眼程圆。看把你吓得,跪在我这么重要的证据上,竟然都没发现。 “去吧,招呼人准备着,我一会儿过去洗簌。”遣走程圆,胤礽仔细看起手中的记录。 是一位名叫乔守木的太监,供职于乾清宫灯烛处,因交泰殿封印仪式与开印仪式前,与同所供职的余成负责往交泰殿掌灯。被带进-监-禁-所时才遭受过杖责,经核查,因为太子出面,杖责中途停止。监-禁-期间,单独关押,只有几次问话,不曾为难。后经证明与交泰殿失窃无关,放回原先处所继续办差。 胤礽看完,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有见过这个乔守木吗?为何记录中竟然大大咧咧就把自己写上,好像自己有多关照这名太监。别人都被处死,反而就他活着,怎么看都像是因为自己才不被为难。 这份记录打的是什么主意?自己这么一看,都觉着与那名小太监有关联。若是父皇看过,就不会产生同样的想法? 第53章 死劫难逃 石文炳自接到正白旗汉军都统的任命后,便开始打点行装,交接公务。一月后,低调地离开福州,踏上回京的路途。身边有修茂陪着,另加一名随侍小厮、一名厨子、六名护卫,加之提前也做了相应准备,前期北上的归程都还顺利。 过山东德州,已是深秋将尽,河岸草木摇落,景象萧瑟。眼见距离自己上辈子一命呜呼的地点越来越近,石文炳的心情陷入靡靡悲凉。 途径夏津,船只靠岸,船家带人上岸购买补给。石文炳与修茂也上了岸,码头一排酒旗招展,好几家酒馆占着地利生意红火。两人就近选了家酒馆坐下,喝着小酒,吃口地方风味。 修茂少饮酒,此时更是滴酒不沾。石文炳倒是不忌讳,菜没吃上几口,酒却已三杯下肚。 “姐夫,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与太子有共通之处。” 自从修茂与太子在茶院打过一架后,对太子的敌意明显减少,尤其是太子对石文炳的关心以及对嫤瑜的真诚,都不像是惺惺作态。可问题是,太子提前预知姐夫会有危险,这实在是匪夷所思。同理,姐夫也精准地计算着自己濒临险境的日子,同样让人不可思议。 石文炳原先听说修茂南下也有太子的意思,着实大吃一惊。重生以来,石文炳未曾与太子近距离接触过,但知道太子结局的他,早已把太子视作无能庸碌之辈。若是前世,听着那些官员对太子的交口称赞,石文炳也为自己成为太子的岳丈感到荣幸,如今再听到,只觉一阵阵恶寒。 然而,随着这些年庆徽与太子的实际接触看来,石文炳也察觉出不对劲。虽不至于前世的每一天都铭记在心,但起码火器营组建这种军队中的大变动,他还是了然于心的。前世,火器营即便成立,太子却不曾参与,更不要说亲自领军训练。 另外,那时的太子早在大婚之前就已经有了皇长孙,这一点,石文炳曾经大为不满。太子自己能被立为储君,无疑与他嫡子的身份密不可分,可到了他头上,偏偏先弄出个庶出的皇长孙,这对女儿来说无疑不是一种打击。没想到,这一世直到如今,太子的东宫依然风平浪静,子嗣无一。 石文炳一直努力尽量保持原定轨迹,以不变最终改变命运。可太子却不同,好些发生在太子身上的事情已然发生变化,实在值得推敲。 “回京后,找个机会,我与太子单独谈谈,倒是看看你所谓的共通之处是什么?”石文炳转动酒杯,酒液缓缓回旋,形成透明的漩涡。 酒足饭饱,石文炳先行回船,修茂则打算附近溜达一圈,看看有无可疑。石文炳进入船舱客房,喝过酒不只是全身暖和了些,就连肃杀之感也被冲淡些许。打开箱子,石文炳想换身衣裳,可箱子里却多出一个包袱。 拎出包袱,石文炳好生奇怪,怎么看都不是自己的物品。拿到方桌上解开细看,竟然是一个精雕细刻的紫檀盒子,有锁扣,却没上锁,石文炳顺手就打开了盒子。 修茂上船后,吩咐船家抛锚起航。踏进姐夫的房间,却见姐夫坐在方桌旁一动不动。瞥见桌上的紫檀盒子,修茂忙不迭抱起,看清楚后,大骇惊呼:“这不是我让余成换进交泰殿的玉玺吗?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石文炳面若死灰,眼神呆滞,“原来,我果真是因为传国玉玺死于非命。看来,我是在劫难逃。” *** 皇帝行经京畿至山东境内,最后巡视的是云梯关。云梯关一段水势散漫,沙渐淤积。皇帝亲临堤岸,胤礽与两位兄弟也在父皇的指引下,观察地形,测量水位,计算沙量。 年年拨款加高堤坝,却是年年冲垮,洪流泛滥,皇帝总觉治河方法失当。云梯关的水流一路东向,最后汇入大海。皇帝索性带着儿子们与随行官员走走停停,最后到达入海口。 通过细心观察,胤礽发现入海口因水势迅急,能冲刷泥沙。走访当地百姓,也询问过多位治河官员与河工,胤礽觉着应该因地制宜,采用疏浚之法。 没曾想,此提议与皇帝的设想一致。皇帝在京时,读着一本本奏折,就觉着情形不对。一味投入钱银修堤筑坝,显然不符合实际,解决不了问题。皇帝翻查过很多治河资料,心里早有了主意,此行前来就是要眼见为实。 皇帝没有立刻表现出来,同时征询了胤禔与胤祉的看法。 此番出巡,胤禔鞍前马后负责父皇的安全,十分认真,皇帝不止一次地夸奖他办事勤恳。可到了治河一事,胤禔显然不上心,可也不愿附和胤礽,便还是坚持原先修坝筑堤的老方法。 胤祉向来是随着太子哥哥的,既然老方法无效,为何不另寻它法,遂也支持胤礽的提议。不过胤祉并非头脑发热的人,前言虽站在胤礽一边,后语却强调治河官员要拿出具体可行的疏通方案。 听过三个儿子的看法,皇帝突然就想到一个词,“各在其位”。无限放大这种情怀,皇帝想当然的希望儿子们就该是这样和睦相处,同时发挥自己的作用,成为皇帝治国的肱骨之臣。 当下,皇帝就下旨,依太子之言,改为疏通泥沙,使河水顺流而去。 结束巡视,皇帝启程回京。尚在山东境内,皇帝接到海青密报。该是就寝的时候,皇帝屋里烛火明亮,忽而来回踱步,忽而停下思量。最后,叫来侍从,吩咐去请太子过来。 佟国维、明珠审案的记录在移交海青与索额图之前,皇帝自是看过。当时一见“反清复明”的口号,皇帝就上怒,甚至怒到“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的程度。人一旦失去理智,就会自行编排恐惧吓唬自己。这次能偷走玉玺,那么下次是不是连皇帝的命也能取之。 从坐上皇位的那天起,安全感对于皇帝来说就是金山银山都换不来的奢侈品。只要一见苗头就扼杀,管它对错。所以对于佟国维、明珠的作为,别说处死几十个太监,就是几百个都无所谓。 时隔几天,激动的情绪平复了些,皇帝的注意力放到了那位唯一活下来的小太监身上。梁九功是乾清宫的太监总管,奴才犯错,该怎么责备自有规矩在前,可太子为何要出头?就凭太子一句话,一干人等全都变了脸,杖责中途停下,拘禁所特别对待,皇帝怎么可能会觉得儿子很威武?相反,朕的地盘,朕的奴才,你做儿子的,你管那么宽做什么?大张旗鼓地收买人心呢。 把程圆叫到乾清宫,皇帝是句句抠问太子与那名小太监的关系。结果,程圆的回答令皇帝哑口无言。自己想了那么多,结果太子根本就不认识那位小太监。这些年,程圆的存在一直让皇帝安心,自然程圆的话,皇帝还是相信的。 逆向回顾,皇帝觉得有总被算计的感觉,至少对太子的怀疑就是错误的。鉴于明珠的对头是索额图,所以皇帝把案子交给索额图,希望索额图继续本着唱反调的精神,查出另外的原因。但是皇帝又不放心索额图,把海青加上,皇帝总算踏实了。 胤礽踏着夜色而来,想不出父皇为何这么晚还召见自己。儿子进屋后,皇帝也没再废话,直接把海青的密折给他看。据海青所述,他们目前在德州与沧州的交界附近。探子回报,有传国玉玺在德州境内的夏津出现,然后被送上了一艘北上的客船。 皇帝并不知道胤礽抄阅过查案记录,而胤礽在离京前已经烧毁灭迹。听着父皇简述案情,胤礽屏气凝神,生怕被父皇看破。 “胤礽,你明早出发,赶去与海青等人会合,争取把玉玺拿回来。”皇帝拍拍胤礽的肩膀,“朕不希望玉玺落入那些前明余孽的手中。” “汗阿玛,玉玺不是应该南下吗?为何却是上了北上的船只?那是什么人的船只?”疑点重重,胤礽觉得线索交缠错杂,摸不着主线。 皇帝也是持有同样的看法,“这次你随朕巡视河工,朕看得出来,你提前做了准备,对治河的方略也很有主张。此去,朕也希望你认真对待,关键是能理清来龙去脉,也好让朕得个明白。” 胤礽当即领命,一回到自己的住所,就叫来耀格,立刻传令下去,毓庆宫的侍卫翌日一早随他出发。 *** 夜色暗沉,不见皎月,也无星辰,漆黑得十分纯粹。 石文炳的船只行进中,除了掌舵的船家以及轮值安全的护卫,大家都已入睡。石文炳灭了自己房间的灯后,悄悄出来进入修茂的房间,两人呆在一起,黑暗中瞪大双眼,炯炯有神。 掩藏肃杀的静谧,唯有紧张的心跳声回应,直到两人感觉到船只停下,一会儿后就有闷哼倒地的声音,很快隔壁房间传来轻微的声响。动静变大,甚至还亮起烛火,有人在石文炳屋里肆无忌惮翻起来。 随着脚步声密集重叠,有人撞开了修茂的房间,两个黑衣人冲了进来。之后,一位举着火把的黑衣人跟进,有了照明,三人开始翻箱倒柜,搜查房间各个角落。 毫无收获,有人骂骂咧咧,“妈的,谁给的消息,连个鬼影都没见着。” 再有两人过来后,眼见情况不对,互相使出眼色比划手势后,齐齐退出房间,拉上门,伏在门前等候。可等了半天,还是没有动静,这才吼骂道:“人数不对,东西也没找见,难道还能上天入地不成?” 船上其余的人都已被杀光,二十几个黑衣人又把船搜了一遍,这才不甘心地点火烧船,然后下到一旁等候的小船,快速离去。 石文炳与修茂就藏身屋顶隔层,早在租船时,便是看中这个房间的隔层。行船期间,两人调整隔板,就是为了这时能暂时躲避。 自那日修茂换入宫中的玉玺出现在石文炳房间,两人就推测,宫里肯定是发现真正的玉玺失窃了。万万没想到,这么快他们就已被锁定。 转念一想,为何不是慎刑司直接过来拿人,而是把仿制的玉玺放回他们身边,再派黑衣人上船搜取,然后杀人灭口。这显然自相矛盾,说不过去。 两人一开始就不打算出现硬拼,一则不清楚对方来人多少,不能以身犯险。二则不能打草惊蛇,否则永远也解不开背后的秘密。 闻到烟火味,两人顿觉不妙,赶紧掀开挡板下到地面,已是四处起火。冲出房间,两人身上的衣裳都或多或少沾上火苗燃起。石文炳喊着跳水,岸边碰头,两人遂一前一后跳入河中。 黑衣人并未走远,正在陆陆续续登岸,自是有人听到了跳水的“噗通”声。很快,有的岸边搜寻,有的重新返回小船,河面上巡查。 修茂先登岸,五六名黑衣人围住他,缠斗起来。为了让石文炳顺利登岸,修茂一面应对围攻,一面远离岸边,把人引开。不多时,石文炳上岸时,已是十几人包围了修茂。石文炳加入厮搏,减轻修茂的压力,虽是近二十人围住他们,却也不占便宜。 与此同时,黑衣人的头目,海青与索额图,闻讯赶至。此次追查玉玺,两人共带来六十名侍卫,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听报信的侍卫说,没有在船上找到玉玺,两人就大感不妙。谁知又来报,有两名逆贼逃出,被侍卫包围后,竟是擒不住。 海青当即就带上剩余的人赶过来,这种时候,海青是保护神,索额图更是挥鞭打马积极跟上。还未来得及靠近看清逆贼,胤礽带着耀格与毓庆宫的侍卫也赶到了。 耀格一听到厮杀就热血沸腾,当先就拍马冲前,准备露一手擒获逆匪。索额图一看人马充足,顿时自信满满。要不是此次经办的案子必须隐秘进行,索额图是恨不得调拨一批军队里三层外三层地保护自己。在他眼里,自己的安全才是头等大事。 眼见已有几名侍卫倒地,耀格下马,怒气冲冲提刀冲入搏杀。修茂与石文炳虽技高一筹,但被多人围攻,体力消耗,身上自是免不了被踢挨拳,甚至被刀锋划伤。 苍茫黑夜,河面上的船火焰熊熊,倒是给了岸边明明暗暗的光影。石文炳对耀格来说相对陌生,但是修茂,耀格却是十分熟悉。交手不过一个来回,就听得耀格大叫,“都给老子住手。” 修茂也听出了耀格的声音,双方暂时停手,大眼瞪小眼。火把举近,耀格与修茂看清楚对方后,修茂咬牙切齿,一声咤叱:“为什么?两面三刀的小人,一面叫我保护姐夫,一面又暗中下毒手,他居然还有脸说真心想娶小嫤?” 耀格手里的刀“哐当”脱手掉地,张口结舌,不知从何说起。 箭矢破空的声响由远而近,修茂灵敏的耳力迅速捕捉到来向,正对姐夫,背对自己。不作多想,修茂一把推开姐夫的瞬间,来箭扎入修茂后背,箭头穿透修茂的身体,从前胸突出。 修茂呆怔片刻,身体瘫软下来。反应过来的石文炳爬起,迅捷抱住修茂,胸腔中积聚的绝望与伤痛,从喉嗓中吼将出来,“不······” 第54章 春暖花开 接到石文炳已启程回京的来信,尚氏便满心欢喜期待着丈夫的归来。近十几年来,石文炳每隔三五年就辗转地方任职,如今终于可以留任京中,一家人团圆聚首。才刚入冬,伯爵府上下就已忙碌起来,把过年前的除旧迎新都提前张罗起来,处处焕然一新。 一等再等,原该到京的时期一拖再拖,转眼腊月来临,石文炳终于到京。可当尚氏带着儿女们门前相迎时,见到的却是一脸憔悴苦楚的石文炳。也没顾上与家人打招呼,石文炳就忙着叮嘱随行人员从宽敞的马车上抬出昏迷不醒的修茂。 尚氏等人在见到命悬一线的修茂瞬间,久别重逢的欢悦急转直下,阖府陷落焦灼与悲痛。 因着修茂尚未成亲,子爵府没个女主人照料,石文炳便把修茂带回了自家从前修茂居住的小院。京城里治伤的名医一个接一个被石文炳请到府上为修茂诊治,就连太医也领命前来,大家群策群力。 康熙三十四年的春节,伯爵府愁云惨雾,直到正月十六,节庆落幕,修茂睁开了眼,苏醒过来。 簌簌寒风,吹散片片追逐打闹的雪花,从清晨到日落,银装素裹的世界,沉入黑暗,凄清冷艳。嫤瑜披上斗篷,戴上风帽,怀里抱上手炉,准备去往修茂舅舅养伤的院落。昨晚听到消息,嫤瑜禁不住喜极而泣。 嫤瑜只有在石文炳回来的第一天被舅舅面如白纸的脸色吓坏了,哭了一场。自此,她再没哭过。她是希望自己也能帮忙照顾舅舅,可尚氏不许。也是,她如今是大姑娘了,且几个月后就要嫁入宫中,那份急迫的关心也只能按捺下来。 接下来的每一天,嫤瑜都会为舅舅祈祷,尚氏身边的大丫鬟也会隔上一两天就来告知她舅舅的情况。时好时坏的转折总是让人提心吊胆,但嫤瑜还是坚定不移地相信,舅舅一定能醒来。 夜色迷茫,雪地路滑,少有下人出来走动,嫤瑜便是坚持要亲眼见一回舅舅。征得尚氏的同意后,扶柳前头提灯引路,嫤瑜小心行走,终于在舅舅回府后第一次踏进小院看望舅舅。 昏迷了将近三月,修茂的身体十分虚弱,说不出话,就只是眼珠子转动看看左右,大部分时间还是睡觉。嫤瑜进屋后,轻轻喊了两声“舅舅”,见修茂没反应,便静静地坐在修茂床沿的凳子上,扶柳和吉勒在外间候着。 看着舅舅瘦削的脸颊,嫤瑜简直不敢相信这是那个身手矫健、英姿飒爽的舅舅。离京南下时,舅舅特地见过自己一次,当时的话嫤瑜一直记在心里。 “小嫤,太子殿下虽是众星捧月般备受呵护的金贵之躯,但也有普通人的七情六欲,不必顾虑重重,心态平和地做太子妃。” “然太子事关国本,你身为太子妃,若是母家不得力,你也会很艰难。舅舅无心出仕,帮不了你什么,唯有尽力保姐夫平安到家。姐夫回京任职后,从此朝上的位置有他一席之地,你也不至于受委屈。” 如今回想,倒像是舅舅早已预知阿玛会遭遇危险,他此去竟是生离死别的意味。 “舅舅,我是小嫤,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你快好起来,若是往后我受委屈,我要找谁去,能帮我的就只有舅舅,所以舅舅你一定要好好的。” 每一次睁眼对修茂来说,都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他听到了嫤瑜的声音,他也想看一眼嫤瑜,可一时半会儿,他做不到。 那晚河岸边中箭,他倒在姐夫怀里,虽全身的力气也跟随伤口冒出的鲜血流走,但他的意识还在。他听到耀格在他身边大喊大叫,“修茂,绝不是太子殿下,我们随皇上巡视河工,刚从海口过来。” 姐夫依然在不断喊着他,可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在他完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听到的最后的声音来自太子,“修茂,有种你就给我醒过来,自己去找出幕后主谋,我可不愿背这个黑锅。” 等了好一会儿,修茂的眼皮微微颤动,但嫤瑜却因门前的声响扭头过去,没有注意到。庆征冲进屋里,也没顾上看一眼舅舅,反是拉住嫤瑜往外走。 就在嫤瑜走出房门的那一刻,修茂缓缓睁开眼,可惜目及之处空空如也。失望与失落漫上眼眸,修茂怅惘迷茫。 庆征与嫤瑜站到小院中,连扶柳与吉勒都不许靠近,“小妹,我方才要去书房找阿玛,无意间偷听到祖父与阿玛在争吵。” 当时石文炳的书房门关着,庆征靠近时,里头的石华善父子没有注意到。庆征蹑手蹑脚缩到窗户下,竖耳倾听。前言不搭后语听不到几句,就慌了手脚,害怕阿玛发现自己会挨罚,便一溜烟跑出找嫤瑜来了。 “小妹,你知不知道阿玛中途遇上的劫匪竟然是御前侍卫,还是海青与索额图两位大人带队,修茂舅舅中箭时,太子殿下就在现场。” 修茂几乎丧命,石文炳不可能什么都不解释,于是他只对家人说路上遭遇水匪,修茂为救自己受伤。事情的真相不明,且又牵涉宫中机密,石文炳自然要隐瞒家人。 一时间,庆征的话好似牵来一只蜘蛛,立时就在嫤瑜眼前罗织蛛网,密密麻麻,混乱交错,直叫嫤瑜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不由自主地,嫤瑜出了修茂的院子,直奔阿玛的书房而去。 索额图是太子的叔姥爷,然而却是他带人要杀阿玛。太子就在现场,他也是去杀阿玛的?想到这,嫤瑜不寒而栗。 才靠近石文炳书房,就见房门打开,里头毫无声响。上台阶站到门口,嫤瑜轻声喊着阿玛,询问可否进去,想与他说几句话。不得回应之下,嫤瑜探进步子,踏入书房。 烛火晃动,书房里一如往常的整洁,只是书案上纸张摊开,笔墨摆着,显是阿玛正在写字时,中途停止。注意到地上扔了两个纸团字,嫤瑜帮忙捡起,放到桌上。就这么眼神一扫,纸上的文字闪入嫤瑜眼中。 阿玛要请旨退婚?为什么?打开揉成一团的纸张,都是请旨退婚的说词,要么家世卑微,不足以匹配皇家,要么小女顽劣,不足以高攀太子。 嫤瑜僵立原地,她已经完全找不到北了。好不容易调适心情对太子有了新的期待,没想到转眼间就如白日里随风的雪花飘散零落。 石文炳送走石华善回到书房,就见着女儿站立自己的书案前发呆,手里捏着自己扔在地上的纸团,已经打开。 “嫤儿,你怎么来了?”石文炳深吸一口气,佯装坦然自若,拿过女儿手里的纸,开始收拾起桌案。 嫤瑜木讷地看着阿玛洗笔收墨,还把那几张请旨退婚的纸当着她的面,立刻就投入火盆,转眼腾升火苗,片刻化为灰烬。 “阿玛一时糊涂,还好被你祖父骂醒了。皇上赐婚,岂是儿戏,我若冲动行事,岂不害你一世清白,还要让我们一家受苦遭难。” 书房里暖意融融,可嫤瑜感觉不到,颤栗犹在,“阿玛,射中舅舅的那支箭是太子的人吗?” 方才忙着掩饰自己,石文炳的视线一直回避女儿。现在听到女儿的问话,石文炳惊诧不已。起初,石文炳想按老套路的方式,追问是谁对你胡说的?别相信那些,阿玛不是好好的吗?如此云云。 还好石文炳没有这样做,欲盖弥彰。女儿长大了,又是个细心敏锐的性子,更何况,马上就要嫁给太子,此事太子也卷入其中。既然不能抗旨不嫁,那就应该让女儿去面对真正的处境,自己不能陪她进宫,宫里的日子终究还是要靠她自己去应付。 当下,石文炳略去传国玉玺一事,强调海青与索额图授命追击案犯,阴差阳错把他当作嫌犯截杀。纯属误会,他们的本意绝非要杀他。而太子也是奉旨正好赶到,原本射向自己的箭并非来自太子与海青的人,暗处还有第三方。 嫤瑜松了一口气,站到火盆旁边,纤长的手指伸出,汲取些热量,“虽不在现场,孩儿也能猜测出一定很凶险,否则舅舅不会命在旦夕。海青叔叔是阿玛多年的好友,又是大哥的师父,别人要害您,还说的过去,但海青叔叔绝对不会。” 石文炳一听就知道女儿是个明白人,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的至关点。若是索额图与别人办案,石文炳必然要怀疑,但是海青,他无论如何不会对自己动手。要是自己真的犯案,他也不会暗中杀害,他会让自己死得明明白白。 事后,海青数次登门谢罪,并且还向皇帝请旨降罪免职。索额图知道截杀的对象是太子的未来岳丈后,自然也是捶胸顿足。再如何不喜这门婚事,他也不可能提前把石文炳解决了。要真这样做了,莫说皇帝翻脸不认人,就连太子都不会再信任他。所以海青满腔自责地跪在皇帝面前请罪时,索额图也是一旁跪下,装腔作势地数落自己的愚蠢,实则就是向皇帝表明,好大的一个陷阱,避都避不开。 皇帝的震怒可想而知,海青与索额图被降职留任,罚俸一年,同时追责明珠与佟国维定论草率,明珠罚俸一年,佟国维罚俸半年。 石文炳不能对女儿说太多朝堂上的事,只要女儿心里有数就可。毕竟女儿入宫后,不能干预太子在前朝的举动,做好一名贤妻良母才是根本。 “嫤儿,你舅舅能好转过来,殿下也是尽了力的。有些配药市面上根本买不着,只有宫里才有,殿下听说后就派人给拿来了。” 嫤瑜的手暖合起来,热度流向身心,声音细小,“那阿玛为何还想冒犯皇上请旨退婚?” 女儿低着头,耳根子红透,石文炳看着,笑了笑,“怎么,做不成太子妃还不乐意了?舅舅与阿玛差点就连命都丢了,宫外险象环生,宫内自然也不会风平浪静,阿玛是害怕你应付不过来。” 嫤瑜愣了愣,然后把发烫的手心捂向脸颊,放下手后,抬起脸看向阿玛,红扑扑的脸蛋。 “阿玛,若是皇上指婚的圣旨没下,一切都还来得及。可是如今事已至此,那就往前看吧。只要舅舅康复,我有家人们为我撑腰,我就不怕。宫里的日子会有不尽如意的时候,回过身,你们能扶我一把,我就有一直走下去的勇气,不会退缩。” 一缕发丝垂落女儿脸蛋,石文炳疼爱地把发丝勾到女儿耳后,“好孩子,与你额涅一样的勇敢。当年把你额涅从翻倒的马车下救出来,她就是瞪大了双眼盯着我,不哭不闹,安静地配合,半点没有金枝玉叶的娇气。” 父女对坐相谈片刻,嫤瑜的心情也渐渐明朗起来。回到自己的房间,嫤瑜迫不及待就把太子送给她的画取出来。 那时从崇业舅舅手里接过画,嫤瑜并没有着急看。放了两天,她的意兴依旧阑珊。摊开画卷一看,当即就傻了眼,什么都没有,白纸一张。 莫不是因为自己解答谜题时,抽了张白纸上交,所以太子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翻来覆去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还是白纸。 视觉不行,就改用嗅觉,好似闻到了清清淡淡的墨香味,但又不完全是。触觉上阵,手指轻柔地抚过纸面,嫤瑜闭上双眼感觉,有的地方光洁,有的地方纸质有变。 莫非是隐墨作画? 点亮烛火,嫤瑜把画放到烛火前移动。果真如此,山水亭桥,花枝喜鹊,忽隐忽现。只可惜转眼即逝,烛火的光亮不够,范围有限。 翌日,晴空万里,嫤瑜把画挂在院中,实时对准光线,满怀期待地等着。慢慢地,明媚的阳光完全穿透画面,嫤瑜终于看清了整幅画作。 浅浅墨色寥寥几笔勾勒远山,草木枯朽,小亭单立,一座拱桥跨越湖面,水色苍茫,雾气缭绕。本是远景清冷,近前右方伸出一杈桃红,嫣红绽放,几片花瓣飘飘散落。枝头上一只喜鹊仰首鸣叫,另一只喜鹊迎视挥动羽翅,彼此好似诉说衷肠。 嫤瑜惊叹不已,相视开笑靥。原来寥落寒冬已经结束,溶溶春晖,万物复活,生机勃勃。自此,拣着阳光明媚的时候,嫤瑜就到院子里晒画,赏画。 今晚听阿玛说太子还派人给舅舅送药,嫤瑜总算是又恢复了那份期待。此时,外面天色暗昧,屋内烛火光线不够,但嫤瑜还是摊开画卷,认认真真看着面前的一片空白。 这幅画最能打动嫤瑜的,不是隐墨,而是太子的用心。隐墨向来是只闻其名难见真身,太子手里有,也不稀奇。但是作画,就不一样。若不是提前反复练习,反复布局,那就不能在作画时一气呵成。因为墨汁一干,图景消失,动作慢了,后面的画作就难以配合前景继续,不得不中断,从头再来。 嫤瑜已对画上的每一处景致了如指掌,指尖触碰到何处,都能马上在脑海中呈现原图。太子的用心,嫤瑜早已感受到,她是多害怕这份用心被破坏,抑或这只是昙花一梦。朦胧虚幻与现实真相总是背道而驰,但若是这份用心还在,她才能有勇气去面对。 第55章 太子大婚 春和景明,鸟语花香,胤礽的大婚拉开序幕。 钦天监选出纳采的吉日,内务府预先备办的彩礼(包括披挂鞍辔的马匹、鞍辔、甲胄、缎、布、金银茶筒等等)由皇帝钦命的使臣率仪仗队伍出东华门送往石文炳府邸。 石文炳率一家老小跪迎来使,聆听使臣传制,收下皇帝的赏赐。当晚,伯爵府张灯结彩,举行纳采宴。虽是伯爵府宴客,实则内务府承办,赏给女眷的饽饽桌、酒宴菜肴、羊、酒一并都已准备。宴后,石文炳一家与赴宴官员面朝皇宫方向行三跪九叩之礼,谢皇帝赏赐。 五月初七,大婚头一天,使臣再度率领浩浩荡荡的队伍去往石文炳府上送纳征礼,这一次除了纳采时的那些礼品,还添上了金银钱两。 石文炳府上再次全家出动,三跪九叩之礼谢恩。这些礼品出宫前就被内务府分做两份,一份留给伯爵府,一份随太子妃母家给的妆奁一同带回宫中,送往撷芳殿。 五月初八,胤礽大婚。 满人的婚俗不同于汉人,迎亲队伍要在夜间接走新娘。因为他们认为这段时间,月光皎洁,银华如水,天地静寂,乾坤朗朗。故而,确切地说,胤礽的大婚从五月初八的子时就开始忙碌起来了。 石文炳府上,嫤瑜身着大红色龙凤同合袍,头梳双髻,戴富贵绒花,头盖精绣龙凤的红盖头,手里拿一个苹果。女官扶嫤瑜入喜轿就座,座上有一只金质双喜如意,这是由胤礽亲自摆放。嫤瑜拿起如意,抱好苹果,寓意平安如意。待嫤瑜坐稳,女官放下舆帘,尚氏与家中女眷在此向嫤瑜拜别。 太监们把喜轿抬出内堂,在大门□□接给抬轿的毓庆宫校尉,迎亲队伍向皇宫进发,石文炳率家中子弟在大门外的红毯送别女儿。此时,夜色凄迷,随行的侍卫、太监们多手执宫灯,沿途也会悬挂灯笼照明。 迎亲队伍从东华门入宫,一路北上,停在撷芳殿门前。候于此处的太监接替轿夫,将喜轿抬入撷芳殿,停到正殿月台的台阶下,一众王公福晋、大臣命妇、女官受命等候在此。恭侍命妇扶出嫤瑜,接过她手中的苹果与金如意,然后递给她一个宝瓶,瓶内装珍珠、钱币等金银财宝。怀抱宝瓶,嫤瑜上台阶,步过月台,跨过设在正殿门槛上的马鞍,马鞍下也压着两个苹果,同样寓意平平安安。最后嫤瑜被扶进后殿的婚房,奉迎太子妃的礼节才算结束,此时刚及卯时,离拂晓还有一段时间。 与此同时,一身大红色缎绣彩云金龙喜袍的胤礽也焕然一新地出现在毓庆宫正殿,裕亲王福全、恭亲王常宁、纯亲王富尔祜伦等近支王公齐聚于此,为胤礽结发。福全为胤礽结完发辫,富尔祜伦往胤礽发梢绑上福喜双全金葫芦的发坠,常宁则为胤礽戴上喜冠。 人逢喜事精神爽,瞧着胤礽的眉眼漾着欢悦,富尔祜伦忍俊不禁,“太子哥哥,您真不容易啊,年纪也老大不小了,可算是娶上媳妇了,难怪一脸□□。” 福全瞪过一眼富尔祜伦,却也是笑意洋溢,“大喜的日子,少打趣你太子哥哥。” 常宁往外望去,沉沉黑幕,嘴里念叨着:“依本王看,少管那些繁琐的礼仪,这媳妇早进门了。咱满人娶媳妇儿,就按照满人规矩来不就得了,这会子一套满俗,马上又要一套汉俗,也不嫌累。” 福全皱起了眉,走进常宁,“五弟,别想什么就说什么,注意场合。” 富尔祜伦耳尖,听到两位伯父的话后,侃侃发表起言论,“五伯父,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满汉结合,这是顺应大趋势。规矩繁琐,可以适时调整,咱不能墨守陈规,一成不变。” 常宁扭头,抬手指向富尔祜伦,“你小子一派怪腔怪论,你懂什么?咱满人的老规矩,一百年都不许变,就不该往里乱掺合。就你这样毛都没长齐的,都往议政王大臣会议里钻,老祖宗的规矩早变质了。” “五弟,”福全提高声调,“你还有没有个长辈的样子,今儿可是太子大婚。” 常宁回身朝胤礽拱手致歉,便不再说话。常宁与索额图是老交情,自然不是针对胤礽,不过是没忍住对皇帝的不满。常宁本就与皇帝兴趣不投,虽是封了王,却不受重视。自从几年前被剥夺了议政资格,就一直没恢复。 富尔祜伦没觉得自己说错,便也不向五伯父道歉,转到胤礽身边,“太子哥哥,也不知表妹的喜轿到了没?” 自从胤礽与富尔祜伦互定表妹后,富尔祜伦对胤礽说话的态度少了些刺头。其实就富尔祜伦对常宁王叔的反驳,打小接受汉学教育的胤礽心里也持认同态度。只是,王叔毕竟是长辈,该有的礼貌与尊重要有。至于保守与革新的观念冲突,从先帝入关后就接连不断涌现,每一位坐上龙椅的当权者都必须面对这个难题。 胤礽估算着时候也是差不多了,新娘子必须在拂晓前进入喜房,于是胤礽附在富尔祜伦耳旁,说了几句悄悄话。 富尔祜伦瘪瘪嘴,显是不乐意,胤礽推推他,“今儿是我的好日子,你可不许扔冷子砸场,快去。” 见富尔祜伦没动,胤礽进一步威胁道:“不然,我欺负你表妹,你都没辙。” 富尔祜伦圆睁双目,真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太子哥哥,您可悠着点,过不上多久,我也是要娶您的表妹了。欺负女人可不算男子汉,可您真要这样,我也就有样学样了。” 胤礽挺直胸膛,“去不去?否则我就真欺负,你倒是跟着学啊。” 富尔祜伦耸耸肩,“得得,我去,我认怂。” 回过头,富尔祜伦摇摇头,叹道:“一个个任性的老人家,真是惹不起。” 去到福全跟前,富尔祜伦恭恭敬敬打声招呼,面朝常宁,又客客气气堆出一脸富贵开花,“五伯,时辰差不多了,咱把规矩走起来。大婚礼成后,今儿的文华殿喜宴,我陪您好好喝几杯,就当做赔罪。您看,我不是毛都没长齐全吗,您犯不着与我计较,是吧?” 常宁“哼”他一句“贫嘴”,倒也不敢耽搁吉时,与福全一起招呼着其他宗室陪着胤礽出毓庆宫,然后兵分两路,宗室们去往撷芳殿前候着,胤礽则先后去往乾清宫、宁寿宫给父皇与皇祖母请安。待胤礽回来,与先前队伍合并,进撷芳殿,行合卺礼。 宗室王公们只是陪胤礽走入正殿,胤礽则在程圆的引领下去往后殿婚房。 踏入婚房,胤礽立刻就被包围在一片红澄澄中。红烛流光溢彩,红幔明丽夺目,鲜艳喜庆的龙凤喜床铺就绣工精细的锦缎被褥。喜床四角各放一柄如意,方才嫤瑜手里的宝瓶被放到喜床中央。 一身华冠丽服、顶罩龙凤呈祥喜帕的嫤瑜坐于喜床床沿,听及主持礼仪的嬷嬷恭请太子挑去喜帕,嫤瑜稍抿嘴唇,轻蹙眉尖,不自禁交叠于腿上的双手又握紧一些。 喜帕被揭走,困于沉甸甸红围里的嫤瑜暴露于亮堂堂的霞光红晕中,黝黑细密的长睫毛接连扑闪几次,方使一双剪水双瞳将就适应屋里的耀眼。 胤礽揭下喜帕的那一刻,心跳停滞了一拍。垂眸的新娘子霞云蔽日,她那娇美丹唇,甚雪玉肌,秀挺瑶鼻,亦如琉璃放彩。 女官以圆盒盛“子孙饽饽”恭请太子、太子妃食用,端坐嫤瑜身旁的胤礽,拿起一个子孙饽饽送入口中,目不斜视,正直前方,脸容静如止水。而嫤瑜始终颔首低眉,小口小口吃着精巧的子孙饽饽,目光一直垂落下方。 吃过子孙饽饽,听从礼仪嬷嬷口令,胤礽与嫤瑜起身走到摆置的宴桌前,双双盘腿于褥上相对坐下,由提前选好的福晋恭侍合卺宴。 胤礽与嫤瑜对饮交杯酒时,胤礽目光扫过嫤瑜脸容,心跳节奏不受控地加快,可嫤瑜总是垂眸模样,不曾看他一眼。胤礽敛住心神,佯装自如喝下杯中香醇。 窗外传来结发侍卫夫妇歌唱的《交祝歌》,交杯酒饮过,合卺礼完成。再待宫女、福晋们伺候两人吃过长寿面,洞房的礼仪方始完毕。 接下来便是胤礽去往文华殿之北,主持款待太子妃亲属及诸王百官的筵宴。而皇太后则率部分王公福晋、公主、大臣夫人等在宁寿宫设宴招待太子妃的母亲及亲眷。 宴会结束,胤礽却犹如被泡在酒缸里一般,神魂颠倒。心情好,还要兼顾调剂气氛,不由就敞开了喝,谁来敬酒,都豪爽地一干而尽。临了,诸位宗室王公、兄弟与他道别,他可倒好,口齿含糊,天南地北都分不清了。 本想弄个肩舆把他抬回去,可人家偏还乐呵呵地嚷着自己精神倍儿好,坚决不要肩舆,要大踏步回去洞房。不得已,耀格与尚崇业一左一右架着东倒西歪、踉踉跄跄的胤礽连拖带拉给送到了撷芳殿门前。 早得到消息的程圆已领上七八个强壮的太监候着,连带着肩舆也备上。一见上太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几名太监就把太子扶上肩舆,一听程圆喊出口令,无论是抗的人还是一旁扶的人,步调一致飞快跑入。 尚崇业看着醉醺醺的太子被扛跑,一声叹息:“喝成这样,估计回房倒头就睡了。” 耀格摩挲着下巴的须印,也是不解。*一刻值千金,按理说,太子盼这一天也算是天长日久了。怎么一激动,倒要把正经事给耽误了。 第56章 洞房花烛 “皇帝不急太监急”,说的是为防皇帝沉迷欢爱太久,损害龙体,候在屋外的管事太监看着时辰提醒皇帝适可而止。到了胤礽这里的“太子不急太监急”,意思可就完全颠倒了过来。 酩酊而回的胤礽才被送上撷芳殿正殿的暖阁座榻,太医就已持针等候。几个穴位扎针后,胤礽安静地休息了一会儿,待太医取出针,胤礽缓缓睁开双眼。 “备水,我要沐浴。”嗓子有些暗哑,但还算说得清楚。 程圆松了一口气,否则就太子刚才那样,自己都走不进婚房,还得要太监们给抬进去搁喜床上,这新来的女主子可怎么想?皇上回头找自己问话,实话实说,那皇上又怎么想? 太子虽年轻气盛,可自小就被皇上约束得紧。伺候太子这些年,程圆是头一回见着太子“哧溜”一下就冲出了控制,失了仪态。 “殿下,热水是现成的。您先喝过醒酒汤,提提神,再洗不迟。”说这话的不是程圆,而是一位着灰绿宫装的嬷嬷,手里正端着刚熬好的醒酒汤。 程圆搭把手,扶胤礽坐起身。喝过醒酒汤,胤礽弓起手臂撑住额头,神智徘徊于半梦半醒之间,“程圆,我是不是睡过头了,可别误了时辰。迎亲队伍出发了没?还别说,我做了一个梦,梦到纯亲王给我栓发辫,还梦到和新娘子喝交杯酒,活灵活现的,就跟真的一样。” 打开胳膊伸了个大懒腰,胤礽下榻站起,乐滋滋背起《楚辞·九歌》,“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程圆搀住胤礽,一脸无奈,又是扎针又是醒酒汤忙活半天,结果殿下您还是五六不着调。嬷嬷蹲下,细心地为胤礽套上便鞋的鞋跟。 起身后,嬷嬷与程圆一道扶着胤礽往洗浴间去,耐心又温和地说与胤礽:“殿下,奴婢十几年没在您身边伺候,您倒是变得随意了。良辰吉日,天仙样的新娘子等着您,您却把自个儿灌得东倒西歪,真是急煞了咱一堆奴才。” 胤礽低下头,愣了愣,喃喃道:“原来那不是梦,我已经成亲了。这里是撷芳殿,不是毓庆宫?” 程圆无言以对,眼前飘过一句只能意会不可言说的冒犯之语:聪明人也会有犯傻的时候。倒是嬷嬷一直和蔼可亲,“清醒了就好,大喜的日子,就要圆圆满满的,这才吉祥如意嘛。” 程圆带人伺候胤礽洗浴,嬷嬷退出,叫来身边听候差遣的小宫女春喜,“去鸾凤居禀明太子妃娘娘,殿下一会儿就过去,她提前有个准备。” 这位嬷嬷正是撷芳殿的管事女官,葛佳喇氏(往后简称葛嬷嬷)。葛佳喇氏原先是赫舍里皇后身边的宫女,皇后薨逝,她就转为照顾刚出生的胤礽。后胤礽搬到毓庆宫,她也一同随去。 康熙十六年定下规矩,宫女三十出宫,由父母安排婚配。噶佳喇氏出宫时,胤礽十岁。噶佳喇氏成婚后,无子嗣,后丈夫去世,独自寡居。正值内务府招用无牵挂无子女、年龄在四十至五十岁的孀妇入宫,主要是服侍先帝的遗孀们,由此,噶佳喇氏再度回到宫中。 各宫各殿,总还是需要有上了年纪的姑姑或是嬷嬷管事,有经验,遇上个事儿,也能镇住场面。内务府列出撷芳殿管事嬷嬷的候选人名单时,看到曾经照顾了自己十年的葛姑姑重回宫中,胤礽自然就选定了她。只不过,如今却是要称呼葛嬷嬷了。 虽天色落黑,不过尚是戌时,葛嬷嬷心里念着“幸甚”,抓紧些,时间也够。新婚头一个晚上,更像是一种应景的仪式。若是男人收不住快活一通,女人就是吃痛难受。若是男人心软,懂得怜香惜玉,也就蜻蜓点水浅尝辄止。 被太子亲点撷芳殿管事嬷嬷,葛嬷嬷知道太子是念旧情的,十年的悉心照料还能换来这样的位置,她自是对太子感恩戴德,也对新来的撷芳殿女主人留存一份恭谨。 更何况她一上任,太子就叮嘱过她,“嬷嬷,往后撷芳殿上下您多费心。太子妃初来乍到,需要些时日才能适应宫里的新生活。那些个不懂事、不安分的奴才,您留意着,趁早换走,别给太子妃添堵。” 听听这话,葛嬷嬷就知道太子对太子妃的情意了。人还没进宫,倒是早早就护起来了,真叫葛嬷嬷装了一肚子的好奇。等到合卺宴见上明艳动人的新娘子,葛嬷嬷一路观察下来,不禁暗里称赞,皇上是比着当年的赫舍里皇后给太子选出了一位家世、仪容两者兼备的太子妃。 只是,明明中意的很,太子怎么关键时刻反倒撒手了呢? 正想着,负责看管后花园谐俪园的执事宫女如夏匆匆而来,与葛嬷嬷见过礼后,便附在其耳边轻声禀报。原来是入夏带人巡视谐俪园后,便要闭园上锁,不许奴才们夜间私自往园子里走动。谁知,巡查到荷花池时,却发现池子里的锦鲤浮出了一大片,个个翻着白肚皮,早已是呜呼哀哉。粗略数过,也得五六十条。 葛嬷嬷听过,脸色大变,“晦气,捞上了没?多叫几个人来,抓紧处理。” 如夏领命刚要转身而去,葛嬷嬷又叫住她,“派个人去趟慎刑司,让他们过来查验,好端端的为何会这样?我一会儿过去,今晚就把那些遭了厄运的小东西们弄出撷芳宫,大喜的日子,沾不得这些。” 如夏快步而去,嬷嬷原地来回转悠。她不打算把这事儿禀报太子,她只等着亲自把太子送进婚房,她就赶紧过去谐俪园。 胤礽沐浴出来,整个人倒是清醒了七八分,只是略微有些头疼。葛嬷嬷原地不安的样子被胤礽瞧见,胤礽心一沉,难不成还是出事了吗? 其实,当初胤礽主动请求父皇允许他负责改造撷芳殿,并非他不务正业,而是撷芳殿在他前世最终也一样被父皇钉上了不详的标签。他两度被废,不只是自身被父皇厌弃,背上“生而克母”的罪名,就连其宫人所居的撷芳殿,也被指出其地阴黯不洁,居者辄多病亡。 撷芳殿乃至整个皇宫的格局早在前明就已固定,就撷芳殿与毓庆宫的位置,也确实适合东宫家眷所居。至于说撷芳殿居者多病亡,试问,整个皇宫内苑,就撷芳殿如此吗? 不过,胤礽再活一世,还是在意起了撷芳殿的风水。如今经他之手改造过的撷芳殿,殿阁无法改变,但花园布局却是与从前大相径庭。没了争风吃醋的女人,恶意伤害的事件就会减少,相信往后撷芳殿的后宅生活也能多些恬淡,少些争斗。 耐不住胤礽的一再追问,本不想打扰太子心情的葛嬷嬷不得不和盘托出。没曾想,胤礽听过,拧紧的眉尖骤然松弛,“嬷嬷,你去处理吧,趁早查明原因。若是水质没有问题,再让内务府选购些好的来投进即可。现下我已无恙,嬷嬷就别守着我了,我心里有数。” 嬷嬷还以为太子会大发雷霆,毕竟只有皇家内苑及达官显赫才能养得起的锦鲤,向来是吉祥如意、鱼水和谐的标志。大婚当天,几十条锦鲤莫名其妙没了,那吉利的意味岂非被蒙上阴影。没想到,太子倒是心够宽的。 不是胤礽不急,而是他压根儿就没打算大婚当夜行夫妻之实,喝醉不过是为了掩盖真实想法而已。荷花池的锦鲤出现状况,还真不是胤礽淡定心宽,比起上辈子浮出的是一具女尸,这些锦鲤算是客气的了。 上世的大婚当夜,当他拥着太子妃倒在红鸾帐里,却被怀有身孕的侍寝宫女落池身亡的噩耗打断,他与太子妃的夫妻生活,一开始就是这般磕磕绊绊。 轮至今生,胤礽心有余悸,才刻意拖延。没想到,还是有异样发生,避无可避,看来过了今夜才算得新的开始。 嬷嬷告退后,胤礽站在殿前望向远空。夏夜的晚风撩动他身上的轻薄衣袂,夜空中悬挂的那弯弦月,光芒柔和又清幽。 “程圆,去一趟谐俪园,情况如何回来禀报,我在暖阁里等着。” 俯首立在不远处的程圆抬眸看了眼太子,“殿下,您不去婚房?” “快去,我等着。”胤礽的目光随着月亮移动,但从他眼中折射而出的光远比月光还要清冷、凌厉。 鸾凤居里臂粗的红烛,光亮夺目,烛油垂落,恰如流动的珊瑚膏泽,红润软滑。 扶柳、折梅一直陪在嫤瑜身边,迟迟不见太子进来,不由暗暗为主子着急。嫤瑜原本既紧张又期待,后听得折梅探来消息,说是太子喝醉了,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各种滋味涌上嫤瑜心头,她是笑也不能,气也不该。 又不能自个儿先睡,无聊之下,嫤瑜还带着扶柳、折梅数起了喜床上的“百子被”,是不是当真绣有一百个小娃娃。还别说,被面上神态各异、栩栩如生的小娃娃,主仆三人数了好半天,才数够了一百个,倒是一时忘了太子醉酒的尴尬。 春喜跑来禀报太子马上就来,折梅与扶柳立刻就忙碌起来,清床铺被。尽管嫤瑜害羞有些扭捏,但也听从葛嬷嬷的提前交代,闭上眼任凭折梅把自己剥得就余一件红缎鸳鸯戏水肚兜与一条同色绸缎中裤。躺平床上,扶柳给主子盖上“百子被”,两丫鬟一起放下红纱帷幔时,还齐齐整整小声恭贺主子“夫妻恩爱,多子多福”,直叫嫤瑜羞得拉起喜被,把自己从头到脚包了个严严实实。 谁知这一等,竟又是长夜漫漫,两个丫头喜床前站着直打瞌睡,迷迷糊糊,就连床上的嫤瑜被失望淹没之后,也是空留一声叹息。印象中的太子一日三变,嫤瑜又摸不着边了。 胤礽是掐着时辰进了婚房,睡眼惺忪的扶柳与折梅被春喜拉出去时,都以为是在做梦。胤礽一直等到程圆带回消息,初步断定,那些鱼是被毒死的。虽在胤礽的猜想之中,但事情的认定,还是令胤礽惊怖。 何谓阴暗不洁,只怕还是*多磨,而非宫阁殿所自身。宫里宫外的陷害危机,层出不穷,让人防不胜防。日子还长着呢,且走着瞧,看看谁笑到最后。 除去自己身上的外衫,中衣中裤也脱下随手一搭,胤礽的手指勾开纱帘。红烛要点燃一夜到亮,胤礽一眼就看见侧身朝里的嫤瑜,一头青丝泼墨枕上,侧颜雪白如玉,只是脖颈以下全都被藏入被中,偷觑不得多余。 轻手轻脚躺到嫤瑜身旁,胤礽也侧身朝里,支起脑袋,凑近端详。近里这么一看,嫤瑜合闭双目,呼吸平顺,原来是等久了犯困,竟是睡着了。还以为自己久久不来,新娘子生气了,故意背对不理会自己。 此为何时,却是胤礽精神矍铄欲享美人恩之时。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胤礽这会儿却是初八的吉日,初九的良辰。 胤礽修长的手指搭过几缕嫤瑜柔滑的黑丝送到自己鼻尖,清新的花香勾-缠呼吸,胤礽那被久久压抑的-欲-望逐步升温。拨开丰盈的黑发,凑近嫤瑜,指尖勾勒嫤瑜的耳廓,舌尖蜻蜓点水舔-掠嫤瑜的莹白耳垂。 仿若被一片羽毛拂过心尖,又酥又痒,嫤瑜试图启开眼帘,重回红云霞缎的天地。胤礽贴着嫤瑜,一点一点撩开被子,意外发现嫤瑜上身只着肚兜,眼前光洁无瑕的后颈与后背只有围系肚兜的五彩-金-线结成的金辫。胤礽的眼底晕染邪魅,原来美人早已宽衣解带,就等着自己。真是该打,辜负了美人的一片期待。 轻轻扯去结扣,嫤瑜的后背脱离最后一丝束-缚,胤礽的手掌覆上,摩-挲游离,掌心燃着火焰,指尖撩-情-逗-弄。后背凉意袭来时,嫤瑜就睁开了双眼,待灼热的温度熨烫后背,嫤瑜完全惊醒,猛地坐起身。 惊见只着亵裤的胤礽就躺在自己身边,胸腹间那紧实白皙的肌肉挡都挡不住往自己眼里钻,嫤瑜慌乱地捂住自己的双眼,语无伦次,“您,穿上衣服,羞不羞人。” 话音未落,嫤瑜身上的被子滑落,原本就已被解了系扣的肚兜如何还能遮-掩雪玉峦峤,自也是乖乖掉落,把主人的曼妙风-情暴露无遗。 惊觉自己毫无遮挡,嫤瑜忙乱抓向被子。此时此刻,全身升腾烈烈-欲-火的胤礽岂会如了嫤瑜的愿,莫说被子被胤礽甩到脚边,就连嫤瑜的中裤眨眼间也不知飞到了何处。 如山一般沉重的身体压覆下来,嫤瑜气都喘不上来。想要推开纹丝不动的人,双手还被抓握,结结实实被顶住动弹不得。耳边传来他勾魂夺魄的魅惑声,嫤瑜呼吸急促,茫然无措。 “嫤瑜,你今晚真美!” “别紧张,我会慢慢来。会疼,忍一忍,往后你会喜欢的。” 宽大的大手交叉握住纤巧的小手,胤礽的唇落向嫤瑜的眉心,点向眼睫,嫤瑜被动地闭上双眼。胤礽的唇又滑向绯红滚烫的脸蛋,最后描摹上花瓣般柔软甜蜜的红唇。 文火慢炖,有滋有味。时而悬浮软糯的□□声,时而参杂沸腾的粗喘声,纯美娇嫩的花蕊吐露芬芳,坚-硬-挺-拔的利器所向无敌,柔情似水与雄姿英发,两种截然不同的美,相容相合,亲密交-融。 第57章 耳鬓斯磨 天明晨起,奴才们伺候胤礽与嫤瑜穿上吉服,一对新人往撷芳殿正殿行礼拜神。殿上一南一北方向设天地桌、喜神桌,桌上摆放神位、如意、苹果、金色香饼及香斗。胤礽与嫤瑜依次到桌前上香,行三跪九叩礼。 拜神完毕,两人回新房稍作休息,一并在喜床上吃茶膳房预备的团圆膳,意喻和合美满。接着,一对新人要前往奉先殿,祭拜先祖。 奉先殿位于皇城内廷东侧,与毓庆宫、撷芳殿、宁寿宫同属东区,紧邻毓庆宫,是皇室祭祀祖先的家庙。太子夫妇的轿辇奉先殿前停下,两人步行往后殿而去,因为只有朔望、万寿圣节、元旦、国家大庆等,方可在前殿大祭,其它祭祀均在后殿。 静默不言挨个祭拜过先祖后,最后在供奉仁孝皇后牌位的隔间前,胤礽特地牵过嫤瑜的手,一同跪下,夫妻俩手里拈香,就听得胤礽轻声地说着:“额涅,我又成婚了。” “额涅舍命给我新生,我却辜负了您,您一定失望了。” “这一回我定是日省其身,有则改之,无则加勉,重新过好我这一生。您在天有灵,保佑我们夫妇俩和顺圆满。” 上过香,行三跪九叩礼后,胤礽带着嫤瑜退出奉先殿,前往宁寿宫。新婚夫妇须向皇帝与皇太后敬茶见礼,同时也要让嫤瑜这位太子妃见见皇帝后宫的主要妃嫔以及一众兄弟姐妹。 轿辇往宁寿宫的路上,胤礽分腿宽坐,淡定自如,嫤瑜则并腿屈膝,抚弄双手,若有所思。 “紧张吗?”胤礽的目光溜向嫤瑜的一双柔荑。 嫤瑜轻轻摇摇头,“也不知算不算紧张,反正有种沉甸甸的压迫感。” 胤礽身体靠向椅背,把嫤瑜的左手拉过来握住,揉捏起来。 “有压迫感的应当是别人。整个皇宫里,没有女人比你更尊贵,除非汗阿玛再立新后。” 再把嫤瑜的右手一并握在手里,胤礽的眼中明确决绝。 “不,就算再立新后,也比不过我的额涅,她是汗阿玛的元配皇后。嫤瑜,你要谨记,论尊贵,除了我的皇后额涅,就是你,别无她人。” 嫤瑜并没有露出半分骄傲,自视甚高,但也不会轻视自己,妄自菲薄,“妾妃谨记殿下教诲,仁孝皇后娘娘的尊贵妾妃会尽心维护的。” 胤礽把嫤瑜的手背放到嘴边吻了吻,“单独相处时,‘殿下’的称呼就免了,叫我二爷吧,听起来就如同寻常人家的普通夫妻一般,亲切也自然。” 托起嫤瑜的小脸面向自己,胤礽唇角挂着期待的微笑,“现在就喊一声,快!” 虽已有过肌肤之亲,可嫤瑜还是受不住胤礽的亲密接触,脸红耳赤之际,软软地喊过一声“二爷”,就想摆脱开胤礽,扭身转向一旁。 轻柔的声音带着初尝甜蜜的诱惑,解了禁的胤礽自是没让嫤瑜躲开,搂紧怀里的人,托住她的脸蛋,印上她的唇。唇面相触,进而舌尖交缠,唇舌间的每一处清甜席卷而空,直叫怀里的人气喘吁吁,无处可逃。 埋入胤礽怀里喘气,嫤瑜都不好意思再抬起头。顺过气,瞥过一眼胤礽,嫤瑜当即就低头笑起来,小声打趣道:“就知道欺负人,这下可好,染了一嘴的红脂,等会儿宁寿宫看你怎么见人。” 胤礽摸摸自己的唇,坏笑着把手探到嫤瑜腋下,“快给我吃回去,否则我可就挠你痒痒,让你就在这儿满地打滚。” 嫤瑜着急得抽出丝帕,“二爷别乱来,要给长辈敬茶,衣服发鬓乱糟糟的,那就失礼了。” 胤礽不过是开玩笑,就想逗弄嫤瑜看她羞怯忙乱的样子。把脸凑到嫤瑜跟前,目不转睛看着她专心致志给自己擦去唇上的红脂,胤礽心里甜丝丝的。 嫤瑜重新给自己补过妆容后,胤礽这回老老实实没再闹她,差不上几步宁寿宫就到了。嫤瑜的手依然被胤礽握在手里,十指相扣。 “二爷,方才奉先殿您说与仁孝皇后娘娘的话,妾妃都听见了。您是不是故意想让妾妃听到,妾妃就在您身边,不敢听却也避不开。” “你倒是聪明,知道我是故意而为之。”胤礽凑到嫤瑜耳垂,咬了一口。 又趁机占人便宜,嫤瑜都快受不了了,胤礽反倒尽得偷香的乐趣,偷一次美一次。 眉眼□□荡漾,倒是嘴里的话一本正经,“没有皇后额涅就没有我,我是想让额涅为我作证,我要实现自己的抱负,我还要一生对你好。如果我做不到,我就对不起额涅,白活一世,日后地府就该受炼狱劫难。” “别,别说这种话。”嫤瑜的指尖盖住胤礽的嘴唇,“也不知我是不是想多了,二爷心里仿佛装着太多的心事,妾妃无意窥探。只是,既然你我成了夫妻,我会多看多学,总不能拖了您的后腿。” 胤礽抱紧嫤瑜,一个人背负前世的蹉跎失机与今生的谋求未知,不能与人说清道明,就只能盼着身边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相陪,那也就知足了。 乾清宫暖阁,皇帝照旧早朝听政后,留下了石华善、石文炳父子。胤礽新婚,自是免去三日早朝学政。 因传国玉玺一事,石文炳差点遇害,皇帝提拔石文炳家族制衡赫舍里家族的计划几乎蛋打鸡飞。每每想起,皇帝手心里都捏把冷汗,太子妃的挑选来之不易,一盘好棋差点就被掀翻,白白布置了这些年。 传国玉玺虽下落不明,疑点重重,但把目标指向石文炳后,皇帝立刻就醒悟过来,有人在借故玉玺行一箭双雕之计。索额图如果真是杀了石文炳,他也难逃罪责,石文炳家族与赫舍里家族都会遭受重创,太子在大婚前就同时失去母家与岳家的力量支持。 谁坐收如此渔翁之利,皇帝自认是自己。不就是他不满意索额图的势力把儿子围得严严实实吗?不就是他希望把正黄旗握到手里吗?可这样的结果真的是丰厚之利?分明是割裂父子情感的锉刀,连血带肉,父子俩一并疼入心扉。 谁这么好心帮自己,一开始负责此案的明珠、佟国维自是脱不了干系。显然,索额图、海青的追查就是顺着他们的笔录结论杀向石文炳的。 原本是气势汹汹把两人叫来,严厉质问。没想到,佟国维毫不推诿,直截了当就承认就是他希望借此除了索额图,因为他知道索额图是皇帝的心腹大患。再者说,隆科多与鄂伦岱兄弟俩闹翻,虽是隆科多偷人有错在前,但却是索额图从中作梗,设局挑拨鄂伦岱的情绪,才会闹到御门听政上的丢人现眼。 皇帝竟一时语塞,不知该拿佟国维如何是好。佟家人是自己的心腹手脚,皇帝当然不会自断手脚。明知舅舅打着为自己好的幌子公报私仇,皇帝到最后还只能咽下这枚苦果。 于是乎,朝廷一品大员被袭,却是遮遮掩掩蒙混过去。索额图、海青错在明处,就往多里罚,明珠与佟国维错在暗处,也是罪魁祸首,皇帝却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传国玉玺还要不要,当然要,只不过,夹带着一系列不光彩的因素,就只能低调进行,否则到最后,皇帝自己都下不了台。 石文炳大难不死,皇帝自是要好好补偿了。不能给一个明确的交代,那就只能加官进爵厚赏恩赐以显示对这位“亲家”的重视,同时也是堵住石文炳的口,那些不愉快就让它随风而逝吧! 这不,皇帝今儿早朝,当即就加封石文炳二等侯的爵位,赏赐石华善两匹御马。因女儿嫁给太子成为太子妃,石文炳一家最近可谓是风头正劲,惹得大家是一波又一波的羡慕嫉妒恨。 石华善父子俩再次在暖阁中跪谢皇帝,皇帝正是拉拢他们的时候,还特地给二人赐座,一脸的喜气洋洋。 “二位爱卿,太子如今娶得令爱成家,也该是他立业的时候了。你们往后多提点他,朕以后方可放心地把江山交给他。” 皇帝的赐座石华善父子俩就坐着边沿儿,虽也听得出皇帝是说客气话,可还是受宠若惊站起,连称“不敢当”。 “文炳,你也曾多个地方任职,见多识广。回去想想,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提几个上来,让朕过过目,朕打算调整一下正白旗。当然,朕主要是参考你的提议,你要务必谨慎。” 石华善父子退出乾清宫时,还是甩不开皇帝的甜蜜恩宠,面面相视,惊喜、惶恐交加。 “文炳,皇上是给你机会用自己人,不要错失,我们瓜尔佳氏就要成为正白旗的中流砥柱了。”石华善已经在勾画家族的美好蓝图了。 对于父亲的乐观,石文炳却不敢苟同。过了自己的生死劫,往后的日子他其实很迷茫。他就知道太子会被废,至于备受皇上爱护的太子为何会落到那一步,他真是看不透。所以皇帝越是把他推得越高,他越是觉得危险,高处不胜寒。 至于皇帝让石文炳提议人选,他立刻就想到了修茂,是不是也该与修茂好好谈谈,修茂是该考虑担负起重振纳喇氏一族的重任了。自打鬼门关转过回来,修茂的身体一天天恢复,但精神却是一蹶不振,整个人失去了风采,萎靡无色。 *** 胤礽与嫤瑜宁寿门前下轿,刚要一同往里走,就听得身后传来喊声,“太子哥哥,等等我,我有事要问你。” 胤礽回过身看去,就见十弟胤正飞跑过来,后面是八弟胤禩、九弟胤禟、十一弟胤禌后面追着,连带着一串奴才也“吭哧吭哧”随着主子奔跑。胤禩来得快,胤靠近胤礽时,胤禩就拉住了胤。 “十弟,太子哥哥新婚燕尔,你不要问了,过两天再问不迟。” 没想着后头胤禟脚步追不上,嘴倒是跟得紧,“八哥,没事儿,你让他问,我也好奇着呢,太子哥哥也不会忌讳那些。” 胤禌十一岁了,一直保持胖乎乎的身形,人早已落下几位哥哥一大截,但嗓门却比九哥还大,“问一问,诶哟喂,说喂鱼的人反倒喂鱼去了,吓得我都不知晚饭还能不能吃了。” 嫤瑜听着几位未曾谋面的皇子们大呼小叫,不曾回头,垂眸脚下时,余光扫了眼身旁的丈夫。 胤礽一头雾水,但宁寿门前咋咋呼呼却是不合适,当下就让胤有什么就快说,里头皇祖母与父皇等着呢。 胤摆脱开八哥的拉扯,直截了当问道:“昨儿晚上,我遇见我额涅的宫女,她说她去了撷芳殿的花园喂鱼。” 胤礽皱起眉头,脸色变得冷淡,“然后呢?” 胤摊开双手,耸了耸肩,“今儿御花园的池子里浮着,死了。” 第58章 敬茶见礼 富丽堂皇的宁寿宫正殿,皇太后、皇帝与后宫妃嫔、皇子、公主皆身着吉服彰显尊贵大气,茶杯、点心碟盒也都换上印有红喜嵌金龙凤的图案,增添明丽喜庆。 胤礽、嫤瑜这一对嫣红讨喜的璧人自打一踏进正殿,就令人眼前一亮。看着款步行来的新人,太后赏心悦目。扭头看一眼皇帝,太后不禁感叹岁月如梭。 上一次太后见到这种场面,还是三十年前的康熙四年,皇帝大婚。十二岁的少年皇帝青涩之态,带着那蓓蕾般的皇后走进慈宁宫,向孝庄太皇太后与太后行礼奉茶。如今同样场景在宁寿宫上演,虽比不得皇帝的婚礼排场盛大,但眼前的一对新人却是一个风度翩翩、成熟稳重,一个娇美娴雅,窈窕多姿。 胤礽与嫤瑜先行停在太后跟前,听从礼仪嬷嬷口令向太后行三跪九叩大礼,接着跪膝接过宫女端来的茶水敬呈太后。太后喝过茶,亲和地拍拍嫤瑜的手背,“每天都要来宁寿宫请安,少一天都不行,否则哀家找孙子告状去。” 嫤瑜眉眼含带腼腆,微笑不露齿,“孙媳谨记,一天都不会少,请太后放心。” 随即夫妇俩来到皇帝跟前,行礼过后,皇帝接过嫤瑜敬奉的茶水。皇帝一贯威严的目光扫过嫤瑜霞明玉映的脸庞后,清和浮上双眸。 揭开茶碗盖,杯中茶水选用的不光是今年上贡的极品龙井,还配有红枣、莲子,意喻鸿运当头、开枝散叶、早生贵子。喝过一口,皇帝把茶碗放回嫤瑜双手端平的托盘,哂笑,话不多说,只一字“好”。 之后,由宁寿宫的执事嬷嬷相陪,为嫤瑜引见出席家宴的后宫妃嫔,同时撷芳殿的管事嬷嬷挨个送上太子妃的见面礼。去年冬天,贵妃钮祜禄氏去世,追封温僖贵妃。如今后宫论资排辈,却是惠妃排在了第一位,其次是宜妃、德妃、荣妃,接下来是悫嫔等嫔位女主子。到了贵人一级,用不上一对一招呼,执事嬷嬷介绍完所有贵人,嫤瑜一声问候整个群体。至于余下的答应、常在之类,都未能出席。 四妃稳压后宫,嫤瑜也敏锐地抓住了四位的特点:惠妃持重端庄,宜妃神采飞扬,德妃隐秀平稳,荣妃安时处顺。至于悫嫔,嫤瑜入宫前已经知道了额涅额头上的伤痕因何留下,她本能地对佟佳氏产生疏离感,更何况眼前的悫嫔位分不及四妃,但眉眼间却是无人能及的骄傲。承嫔应是嫤瑜最想见的,毕竟是太子的姨母,可惜,称病未到。 轮到一众皇子,则是胤礽亲自领着嫤瑜依着长幼顺序从二十四岁的长兄胤禔一直介绍到只有两岁的十五弟胤禑,自然程圆也跟着给每位皇子敬上见面礼。这么多皇子,不过是一眼的礼仪端视,嫤瑜很难把每一位兄弟都记住,倒是有几位,确实给她留下印象。 长兄胤禔盛气凌人,这让嫤瑜莫名其妙。三弟胤祉喜眉笑眼,毕竟与自家沾亲带故,嫤瑜觉着亲切。四弟胤禛冷面寒铁,直让嫤瑜觉得自己好似欠债的,忍不住回头确认四弟接过程圆敬呈的礼物才觉得安心。八弟胤禩生得是夭桃秾李,言行举止很像是自家二爷,不过也只是像,自家二爷的清贵是从骨子里自然流露而出,周身环绕闲人勿近的威仪,八弟的气质确切地说,应是平易近民。 十弟胤俄宁寿门前那一出拦截问话,倒是提前给嫤瑜上了一堂皇宫很惊险、入宫要谨慎的预警课。当时自家二爷没有回答十弟的问题,只是等几个弟弟站好,让他们把气喘匀,然后盯着他们矩步方行先入,这才附在嫤瑜耳旁小声说道:“昨晚撷芳殿出了点意外,不是什么大事。回头,事情有了眉目,我再与你详说。” 现下胤本想旧话重提,可太子哥哥眼色锋利,他抿紧双唇,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见过皇子,自然就轮到未出阁的公主了。太后喊过五公主给嫤瑜介绍,五公主早有准备,大大方方就来到嫤瑜身旁,向新嫂子行礼问好。 五公主出自德妃,但是一出生就交给了太后抚养,从感情上讲,与同在太后处养育的五皇子胤祺更像是亲兄妹。在五公主的引领下,嫤瑜一一见过其她六位公主。 叔嫂保持距离以礼相待,姑嫂间亲近交往倒是无妨。嫤瑜亲自给公主们派发内装金珠彩币的精致荷包,性情各异的几位公主,要么活泼欢快地与新嫂嫂打着招呼,要么含羞答答地微笑示意。 女眷这边独余一份礼物,是为长嫂大福晋而备。嫤瑜自然不能直接交给胤禔,移步去向惠妃跟前,请惠妃转交。 惠妃欣然收下,并为自己的儿媳妇表达歉意,“太子妃,你长嫂她这两年身子不太好,你多体谅。回头她身子好些,本宫会嘱咐她去撷芳殿见你,妯娌之间就该多走动,你说是吧?” 惠妃说话总能落到无可挑剔处,皇帝与太后听过的惠妃的话,一致颔首同意,就连太后都补充道:“这两年,就连哀家都少见大孙媳妇,也不知身体调理得如何?” 皇帝目光移向胤禔,胤禔快走几步来到太后面前,“皇祖母不用挂心,她挺好的,来年还能给您添个大重孙。” 太后一声“诶哟”,诧异地问去,“这是又怀上了?” 胤禔一脸失望,低下头轻声禀道:“流了,正做小月子呢。” 嫤瑜已退到胤礽身边站好,长兄的话倒是都听到了耳里,她是知道这位大嫂已经生育了四个女儿。身体强健的女人生育过六七个孩子也不足为奇,只是当前的对话似乎说明,这位大嫂已是勉为其难。 再是端得平稳,胤禔的子嗣一事也是戳中了惠妃的痛处。她自是也希望嫡长孙出自胤禔,可儿媳妇真的尽力了,她如今都不好多说什么。既然媳妇不容易,惠妃就想着退一步,给胤禔送去几个□□好的女人,只要能出个长孙就行,庶出也能接受。可偏偏胤禔就是执着,瞅着机会就让媳妇怀孕,非要生个嫡长孙不可。 惠妃可不想在这种场合谈论自家的糟心事,看向胤禔的目光温和,语调也很温和,但却是温柔一刀拦截,“胤禔,今儿是太子殿下与太子妃的见礼,不要喧宾夺主,你自己的家事回头再说。” 还是女人理解女人,惠妃掩饰得再好,也是能被看穿的,也就是想不想说出来而已。惠妃身旁的宜妃这会子就很有兴趣,补上一刀。 “大福晋还是好好将养才是,本宫也是过来人,这可不是迎难而上无所畏惧的事情。即便身子好,也还要讲究个缘分,顺其自然就好。” 胤禔冷下脸,瞪了宜妃一眼,宜妃却满不在乎。谁知无意间看到胤祺扔来的厌色,本想再添两句堵的宜妃,立刻住嘴,没再吭声。 明明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可从小到大的成长乃至就要娶妻成家,宜妃是半点也插不进胤祺的世界。遗憾之余,也只能看向胤禟、胤禌,还好,这两儿子是自己的。 德妃从不在任何场合逞嘴上的一时之快,保持着岁月静好的无动于衷。胤禛被抱走给佟皇后养,五公主给太后养,感情淡薄就淡薄,宫女出生的她拼的是忍耐加继续生孩子,要不如何能坐上一宫之主?如今不就是有十四皇子胤祯与七公主陪着她吗? 到了荣妃这里,待太子大婚过后,一等公都统彭春的女儿董鄂氏就会成为自己的儿媳妇。喝儿媳妇敬茶的日子也不远了,荣妃的心情自是欢快的。至于嫡长孙,她还真不奢求,倒不如眼下嘴上做个顺水人情。 想到这,荣妃面向嫤瑜的方向,怡然笑道:“依本宫瞧着,太子妃面色红润,体态康健,过不久就该有好消息了。” 女人们口头上的你来我往只要不出格,皇帝向来是刻意听之任之。拣着爱听的附和两声,懂得察言观色的女人自然就知道皇帝的态度,不该说的都不会继续。 荣妃的话说过,皇帝就偏向太后一边,“太子的大婚先开个祥瑞的好头,接下来老三、老四、老五挨个来,您老人家的重孙子只怕抱都抱不过来。” 太后笑眯眯地巡视一周,目光扫过之处,大家皆回以微笑,连连称“是”。是不是真心不要紧,关键是要应景地烘托出欢乐的气氛。 后宫女人们三言两语的唇舌碰撞,胤礽已是见惯不怪。反正自己早早丧母,与父皇的后宫不搭杆。但对于嫤瑜来说,却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回到撷芳殿后,听胤礽轻描淡写讲述锦鲤被投毒,再回想十弟说过温僖贵妃的宫女来过撷芳殿,但宫女却死在了御花园的池子里。 慎刑司虽还在调查没个结论,但嫤瑜却隐隐觉得自己的到来更像是一座桥梁,可以过桥发现潜藏于后宫的汹涌暗流。但这些暗流并非只是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其中也包括对毓庆宫、撷芳殿的敌意。 从来外人仰望太子,一下之下万人之上,何等光彩夺目。孰知,远不是想当然的养尊处优,嫤瑜算是真真切切体会到做太子妃的压力。 新婚后一月,六月初七,举行太子妃的册封礼。撷芳殿正殿跪听使臣宣读册文后,嫤瑜领下太子妃的金册、金宝,成为名副其实的太子妃。 就在这时,太子的姨母承嫔递来消息,她不方便过来撷芳殿,希望太子妃过去钟粹宫,她想见见太子妃。 自成婚以来,嫤瑜一直不得机会见承嫔。她对后宫知之甚少,但她觉得有必要多了解一些,并非是故意窥探,至少毒鱼事件就指向了后宫。 第59章 卸磨杀驴 炎炎六月,先后初伏、中伏袭来,热浪滚滚。 太子大婚礼成后,皇帝再度奉太后往京西畅春园避暑,四妃中除宜妃留宫,其余三妃及部分嫔妾偕行相随。 因着嫤瑜的太子妃册封礼定在六月,嫤瑜自是要留守宫中。虽说太后口口声声要嫤瑜天天去宁寿宫请安,可这会儿,还是远离令人烦躁的溽暑来得更重要。 宫里的日子,免了宁寿宫的请安,嫤瑜的日常范围大多也就是撷芳宫了。见过皇帝后宫的群芳斗艳,对比自己在撷芳殿的一枝独秀,嫤瑜就觉着有些不真实。毕竟自己的夫君可是太子,也是未来的皇帝,难道不是应该循着当今皇上的足迹跟进吗? 这样的疑惑自是不能在撷芳殿找人解惑,尚氏带着庆徽媳妇娜仁托娅与庆徽的小不点儿子进宫拜会嫤瑜时,可算是拉着额涅偷偷讨教了。 尚氏一听嫤瑜的疑惑,直笑话女儿的憨状可掬,“这才新婚一月,你就要忙着给殿下张罗小妾?我的女儿是心太宽,还省酢醯呢?仁孝皇后去得早,没有婆婆给你压力,你怎么反倒杞人忧天,自己没事找事了。” 谐俪园的荷花池南岸,建有专门赏荷的馨远堂。嫤瑜与尚氏坐于雕花扶栏的椅凳上,眼前是一片片彩云飞渡,碧绿丰姿,水面拂来的轻风沁着清香,消去不少暑热。 “难不成殿下有所表示?”想到这一层,尚氏蹙起眉尖。 皇子们到了一定年纪,便会安排宫女破处,成婚前,身边也不乏侍寝格格。可撷芳殿自落成后,除了一众伺候日常起居的宫女就不曾有别的女人,女儿如今却是太子唯一的女人。还以为这种局面至少可以撑到女儿有孕,没想到这就到头了? 嫤瑜摇摇头,婚休结束后,自家二爷一大早就要上朝,然后就是毓庆宫读书、学习政务,其间还要去火器营内外营巡查、演练,每天都早出晚归,忙忙碌碌。回来的晚,夫妻俩就屋里闹闹,床上滚滚。回来的早,一同用过晚饭,便是手拉手后花园逛逛,赏赏景,谈谈天。 “这不是挺好吗?过日子不就是这样?”尚氏缓过一口气,拿过桌上摆放的小碟,为嫤瑜选了两块香瓜。递给嫤瑜后,尚氏自己给自己选了两块,小口品尝起来。 “嫤儿,额涅还是事先给你泼盆冷水,殿下的身份摆在那儿,他若有心纳妾,谁也不敢非议。你身为当家主母,考量的只是妾室的出身是不是清白人家,别让那些妖媚祸乱-后-庭,其它的还真不能多嘴。” 嫤瑜食之无味地点点头,其实也不是她多想,不说远的,四弟胤禛,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原本福晋乌喇那拉氏今年年底才要娶进门,可四弟身边已有两位侍寝格格,一位去年生下长女,可惜未逾月早夭,另一位差不多一月后就要生产。 将心比心,乌喇那拉氏是与嫤瑜一道选秀指定的。任凭正室再如何心宽,也不会乐意小妾们捷足先登。上月宁寿宫敬茶,大家的目光好似都在自己身上,完全忽视了四弟的这位侍寝格格,想来若是生下儿子,却要是皇长孙了。 “额涅,”嫤瑜三言两语简单提及大家对皇长孙的期待,“会不会皇长孙要出自四弟家了?大哥、大嫂对此似乎是志在必得,殿下倒不曾表示,我不知他心里会不会同样期盼?” 放眼望去,远处水岸回廊中,娜仁托娅跟在两岁的儿子身后转悠,小心护着,尚氏心怀感慨。若是庆徽母亲纳喇氏身体康健还活着,就不会是自己养育庆徽兄弟,如今还当起了祖母,更不用说还能生下眼前的太子妃女儿了。 “嫤儿,有些福气不是你争得头破血流就能得到的。大阿哥那样的雄心壮志,咱犯不上。身体最重要,否则你争到你也享受不到。平神静气,颐养身心,该是你的他就跑不了,不是你的,那就是瞎折腾。” 尚氏的话就是定心丸,毕竟是过来人,总能给嫤瑜金玉良言。 “额涅,承嫔娘娘明儿约见我,殿下说他与这位姨母都没见过几次面,也就是因着仁孝皇后的份儿偶有礼节性的礼物问候。我是想与她走动,也不知她什么性情?” 尚氏也知道承嫔一直都是自称生病不出席任何场合,甚至连太子大婚都见不上。明明是自家人,承嫔却避得远远的,真叫人捉摸不透。 女儿如今入宫,太后跟前倒是打了个好基础,就是后宫不好说。皇帝的女人们瞧着与太子没甚关系,可就凭皇长子那股子处处较劲的势头,又偏是生母惠妃掌管后宫,往后再多蹦出几个这样的皇子以及得势的母妃,怎么看都觉着,太子在朝堂,女儿在-后-庭,都不会太顺心。 尚氏心念一转,小声附到嫤瑜耳旁,“嫤儿,你心里要有数。温僖贵妃一走,后宫里论出生,就只有两位一等公的女儿,赫舍里氏与佟佳氏。这两者,再论生育子女与进宫先后,那就是承嫔了。” 尚氏抚过额头上的伤口,掠过一丝冷笑,“只要皇上不偏心,再立贵妃,非承嫔莫属。” 看着女儿唇红齿白气血充足的健康小模样,尚氏喟然而叹,“嫤儿,还是那句话,还得是身体好,才有享福的资格。如若承嫔不是拒你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就多走动。后宫若是有这么一位贵妃姨母,你与太子在很多方面都会得心应手。尤为是你,身为皇家的儿媳妇,给你使绊子的人多着呢。” ****** 暑热依旧炽烈,但嫤瑜如约而至出现在钟粹宫,葛嬷嬷亲自出马引路,扶柳一旁侍候。 钟粹宫位于东六宫之西北角,主位荣妃不在宫中,承嫔便是钟粹宫位分最高的主子。只是这些年承嫔长期闭门谢客,也不主动接触外界,完全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独自舔舐失去儿子胤禨的伤痛。 嫤瑜来到承嫔居住的配殿前,并未见到主动邀约的承嫔,只有其随侍宫女伶秀候着。葛嬷嬷主动上前,撩开纱帘请嫤瑜进去,嫤瑜不经意间瞥见葛嬷嬷无奈地摇了摇头。 承嫔与嫤瑜的额涅尚氏一般年纪,可嫤瑜第一眼瞧见弱柳扶风、恹恹欲倒的承嫔时,直觉比额涅还要长几岁,关键是整个人毫无生气,让人望之却步。 这样的承嫔,嫤瑜自然不忍心再让她陪自己坐下相谈,当即与葛嬷嬷一起扶着她回到床上躺下。伶秀抬来绣墩放在床前,请嫤瑜坐下。 “嬷嬷,听说你回宫了,我是想见你,可我哪儿也不想去。”承嫔先是和葛嬷嬷打起了招呼。 葛嬷嬷双眼泛红,把头转向一旁,吸吸鼻子,稳定情绪,方又面向承嫔,“娘娘,您何苦这般灰心丧气?” 承嫔盯住葛嬷嬷半天,流露出一种陷入梦幻的凄迷,“嬷嬷,还记得那天,我抢过姐姐为姐夫做的荷包就跑,你追我,我扬着荷包回头向你示威,却不看前方,一头撞进了姐夫的怀里。” 嬷嬷叹了口气,“记得,那时娘娘您才十三岁,皇后主子正怀着太子殿下。” 承嫔忽地又哭又笑,“两天后,我就上了姐夫的龙床侍了寝。” 突然,承嫔嚎啕大哭,泣述道:“两个月后,姐姐生下太子就过世了。” 嬷嬷掩住口鼻抽泣着,好一会儿后,才劝慰道:“都过去了,娘娘,都过去了。” 承嫔靠向床头,泪如泉涌,“报应,我得到报应了,所以我的胤禨留不住,他是替我去向姐姐赎罪了。” 嬷嬷跪到承嫔跟前,“娘娘别这样想,皇后主子与您都是皇上的人,您侍寝也是常理,皇后主子她······” 嬷嬷说不下去了,她不能说得知妹妹侍寝,皇后伤心地流泪了。她更不能说,皇后剪碎了那个荷包,嘴里喃喃道:“我真傻,他娶的是赫舍里家族,她娶的不是我。” 看着葛嬷嬷与承嫔哭作一团,嫤瑜的眼眶中也凝聚泪水,只是她不知自己是为了什么流泪,她体会不到承嫔的伤痛。被请到这里,面对这样的场景,嫤瑜感到茫然。 幸而承嫔没有一直哭诉对赫舍里皇后的愧疚,决堤的泪水如同一场久违的暴雨冲刷去压覆的尘土,承嫔遣开了所有人,独余嫤瑜在她跟前。 “温僖贵妃不时会过来看望我,她身子骨好着呢,并且还有活蹦乱跳的十阿哥陪着,她不可能忽然间就病故。” 承嫔的双目还是通红,但神情果断,“如果贵妃是被害,太子妃,我也会是同样的下场。” 嫤瑜惊呆,屏气凝神,生怕自己错过承嫔的任何一句话。 “你们新婚当天花园池子里的锦鲤被毒,慎刑司查出来了吗?” 嫤瑜摇摇头,至今尚未有结论。 承嫔一声冷笑,“查不出来就对了,这辈子都不会查出来的。太子妃,你能被皇上选出,应是聪明人,有句话叫‘卸磨杀驴’,相信你懂。我也不知自己能活到哪天,也就索性告诉你了。是我,是我让贵妃的随侍宫女亦凡做的。” 嫤瑜难以置信,承嫔可是太子的姨母,为何要在太子大婚这么吉庆的日子里,叫人毒死锦鲤晦气太子。 第60章 来日方长 已故的温僖贵妃与承嫔有来往,不全是因为贵妃的身份需要她摆出关怀后宫姐妹的姿态,而是她与承嫔却是沾亲带故的。 遏必隆的长子法喀与孝昭皇后、温僖贵妃同是出自侧室舒舒觉罗氏,而法喀的妻子就是仁孝皇后的妹妹,承嫔的姐姐。 四大辅政大臣理政期间,遏必隆的女儿与索尼的孙女都是皇帝元后的强力竞争者。若论祖辈家世的权势显赫,钮祜禄氏强过赫舍里氏。只不过风水轮流转,索尼识时务地与孝庄太皇太后联手,其他三位辅政大臣死的死,衰的衰,赫舍里家族完胜,前朝、后宫的局势基本定下。 按理说,赫舍里氏与钮祜禄氏这两对姐妹花会在后宫斗得你死我活。可事实上,彼此却保持克制,相处微妙,原因就在于法喀娶的是赫舍里皇后的妹妹。随着两位皇后相继过世,法喀妻子又从中调和,贵妃与承嫔在后宫反而多了来往,相互也关照许多。 遏必隆的幼子阿灵阿出自第三位继妻,而阿灵阿娶的是德妃的妹妹乌雅氏。康熙十二年,遏必隆病逝,其一等公爵由法喀承袭。自此,家宅不宁,阿灵阿为了争夺公爵的承袭与法喀斗的是天昏地暗。终于法喀缘事削爵,阿灵阿争得一等公爵的承袭,并且还抢得法喀的镶黄旗满军都统一职,可谓是大获全胜,而法喀则连降三级贬至正红旗护军参领。 贵妃自是支持自己的同胞哥哥,承嫔当然也会站在姐姐一边支持姐夫法喀,可问题是阿灵阿的身后是明珠、佟国维、皇长子胤禔等人,法喀败下阵来也不足为奇。 贵妃不能在皇帝面前提及前朝官员间的构陷为法喀说情,却是向皇帝讲了阿灵阿四处造谣法喀勾引弟妻,意欲奸污,弄得人尽皆知,嘲弄四起,家族蒙羞,贵妃请求皇帝为钮祜禄家族正名。 经皇帝查证,确是阿灵阿故意污蔑。皇帝震怒,认为阿灵阿人品奸伪,遂下令将阿灵阿革去都统职以及所袭一等公。 虽没有恢复法喀的爵位与职位,但阿灵阿也没得到,法喀妻子进宫感谢贵妃,两人还一起去看望了承嫔。承嫔虽不管事,但还是为姐姐高兴。谁知,一月后,贵妃就得了急症,不治而亡。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再者承嫔整日局促于自己的世界,更多的情绪也就是哀痛逝者,没有多想其它。贵妃停殡于朝阳门外,钮祜禄家族接旨举家守孝,谁知阿灵阿与法喀就在灵堂前吵起来,贵妃的随侍宫女亦凡随去打理丧事,听得法喀怀疑是阿灵阿联手宫里的人给贵妃下毒,可惜无凭无据。 法喀失去贵妃,就没了靠山。亦凡回宫后,自是不敢向十二岁的十皇子提及,毕竟胤俄已是孤落无依。求救无门之下,对贵妃主子一片忠心的她找到不问世事的承嫔,想寻个主意。 承嫔对母家赫舍里氏抱有一线希望,她让亦凡转告姐姐去找兄长长泰,看能不能帮一把法喀。虽说索尼的儿子们在朝中都占有一席之地,但最会钻营最懂官场的却是索额图,噶布喇家虽出了皇后,还有太子,可惜长泰是个木讷的,只一句那是皇帝的后宫,无能为力,便放弃了妹妹与法喀。转向求助叔叔索额图帮一把自家男人,索额图更是直接,钮祜禄家的贵妃没了,可不就该赫舍里家做贵妃吗?对赫舍里家族不仅没损害,反而是好事,他不做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干涉皇帝的家务事讨皇帝厌弃。 承嫔得知家里的态度,本就枯槁的心灵更是异常悲凉。温僖贵妃是不是真的病逝已经变得不重要,谁后来者居上才是关键。可在承嫔看来,今日的温僖贵妃就是明日的自己,一旦自己对家族失去价值,谁会在意你受过什么委屈,更不会有谁站出来为你伸张正义。 承嫔才不稀罕等着做贵妃,她愈发消沉,巴不得自己早早病死去找儿子,离开这令她嫌恶的皇宫。 谁知,明明皇帝自己下谕夺了阿灵阿的爵位和都统职位,且议政王大臣会议也议出着遏必隆其他儿子袭爵。然而,不知皇帝是怎么回事,天子的金口玉言居然改口,继续让阿灵阿承袭一等公。 到了这一刻,承嫔不仅对自己的家族失望,更是对皇帝绝望。心灰意冷等死的人自是体会不到太子大婚的喜庆,于是承嫔对亦凡说,如果想要为贵妃申冤,那就用一条命来演一场戏,赌一赌皇帝或太子,谁会注意得到。 亦凡一心护主,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因着大婚当日撷芳殿进出人员众多,亦凡这样的宫女自然没有引起怀疑。往荷花池里投入有毒的鱼食后,亦凡出来特地等着撞见十皇子,并告诉他自己去过撷芳殿,然后跳进御花园水池自尽。 亦凡这一连串的举动无非是告诉大家温僖贵妃的宫女有意伤害太子,反其道而行,让慎刑司回过来调查贵妃,从而找出贵妃“病逝”的真正原因。 然而,牺牲亦凡走出这一步,却如同一片枯叶掉落水面,浮荡浅浅涟漪,转眼风平浪静。皇帝、太子以及后宫管事的惠妃,一个个都沉得住气,日子照过,该是如何还是如何。倒叫承嫔无奈至极,只得约见太子妃,如实讲述。 嫤瑜听完承嫔的话,脑子很乱,家族利益、人事交际、姐妹情谊、朝堂争斗,看着是各自为营,实则又彼此关联、错综复杂。嫤瑜初来乍到,打小的生长环境相对优越、简单,这是她宫中历练的第一步,她确实不知该如何把握主次,权衡轻重。 沉吟许久,嫤瑜只能是在自己有限的范围内去表达自己的看法。 “承嫔娘娘,您既然深受失去孩子的痛楚,您就应该能体会仁孝皇后娘娘的爱子之心。不管出于任何理由,我想她绝不会在太子殿下大婚这样的日子去做出任何让殿下触霉头的事情,对于自己的孩子,宁愿自己受苦,也要给与满满的祝福。” 嫤瑜坦然正视承嫔,“娘娘,后宫的事情自然要在后宫解决。您给亦凡出主意寻求外头各种帮助,却唯独把自己择出站于一旁。您说您会步贵妃娘娘的后尘,您也将是被‘卸磨杀驴’的那头驴,可是娘娘,为何明明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还要心甘情愿等着接受。换个方式,做一个不同命运的贵妃,不好吗?” 承嫔定睛注视嫤瑜,虽面无生气,内心却是非同一般的震撼。眼前这位年纪轻轻的太子妃,明媚靓丽的容貌,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一袭杏黄色绸绣绣球花纹锦袍裹缚曼妙身姿,领、袖边饰石青云纹织金绸及三色平金边,衣袍下摆海水江崖杂宝纹,细微的繁复与精致无不体现尊贵与等级。 “你有没有想过这头驴也能是赫舍里家族,四大辅政大臣的落幕怎么可能会少了赫舍里家族。或许有一天,还会轮到你们瓜尔佳氏一族,你还会如此平静地就事论事吗?”承嫔挑眉反问。 霎那间,嫤瑜红唇微启,却说不出话。抿唇思虑片刻,嫤瑜的目光迎向承嫔,“我不会临阵退缩,不到最后一刻,我都不会放弃。” 随即,嫤瑜留下一个建议,然后便拜别承嫔,迤迤然走出了钟粹宫。 承嫔叫来伶秀,扶着她走到窗户旁,费力地推开一扇窗后,承嫔看向院中。耀眼的光线透过繁密的树叶在地上留下光斑,热浪一阵阵袭来,承嫔轻声自语:“我是不是该换种活法了?” 胤礽连着四五天都呆在畅春园的无逸斋,因为火器营外营试发新型火炮,他必须在场观看火炮的射程、威力与精准度。现如今,火器营内外营兵力逾一万五千人,其战斗力已在皇帝的禁卫军中跃至前位。 不同于以往,康亲王杰书此次专门过来一旁观看。炮弹被发射出去落地炸开的瞬间,天崩地裂,震耳欲聋,康亲王则激动地鼓掌叫好。胤礽从没见过这样的康亲王,巴尔图悄悄告知胤礽,“殿下,您是不知道,我父王其实对鸟枪、火炮很着迷。” 演练结束后,胤礽与海青、庆徽、巴尔图等人聚在火炮的图纸前,对火炮需要改良的地方各抒己见。海青还拿出南怀仁有关火炮研究的专著《神威图说》,引述要理。 康亲王原本兴致很高,一看到南怀仁的专著脸色顿时变化,扭头就要离开火器营。胤礽原本就要打算回京,便主动上前,与康亲王一道同回。 胤礽自是察觉到康亲王的变化,透过巴尔图了解到康亲王的喜好,便提议道:“伯父既是懂得火炮,为何不愿指点一二?大家群策群力,推动火炮铸造成熟,作战时方可重创敌军,减少我军损伤,岂不妙哉?” 康亲王沉默许久,才冒出一句,“这天下懂火炮的何止南怀仁一人,我中华国土也有这样的人。” 胤礽急欲追问,康亲王却避开不再回答。一路上,胤礽明明觉着康亲王有话要说,却又隐忍不语。直到入京进内城,两人就要分道,一人回王府,一人回皇宫,康亲王才算是开了这口。 “殿下,法喀被贬入本王正红旗下,法喀之妻好歹是仁孝皇后之妹。罢了,皇上就算不想复法喀的爵位与都统位,可为何要出尔反尔一会儿痛斥阿灵阿阴险狡诈,一会儿又要恢复其爵位。既是如此,为何还需要本王主持议政王大臣会议讨论,合着大家按章办事议出结果,不过是一场儿戏?” 康亲王仰望苍穹,叹了口气,“本王不是要抱怨什么,更无意帮法喀说情,没有那个能力就不要做那个位置,只是阿灵阿那样的品性就有资格?上次您坚持用西药救巴尔图,您对物不对人的原则,往后的理政能永远秉持吗?” 康亲王打马远去,胤礽上马后,先是慢悠悠走着,脑子里思虑康亲王的话。阿灵阿是胤禔的铁杆一党,胤禔被囚禁后,又积极推举胤禩。造谣诽谤兄长法喀还真不算什么,后来胤礽被废前后,阿灵阿等人四处编排胤礽的劣迹,制造胤礽储君地位的摇摇欲坠假象,莫说不明就里的官员士绅,就连父皇都信以为真,就用那些传言责斥自己。 不管康亲王什么用意,但阿灵阿的品行胤礽还能不了解吗?深受其害。扬鞭挥向马后,马儿甩开四蹄,声声急促朝着皇宫而去。 回到撷芳殿,已是日落西山。招来折梅询问,得知嫤瑜今日去过钟粹宫探望承嫔,回来后少言寡语,晚饭就喝了半碗粥,没什么胃口,现正在后花园的馨远堂乘凉。 一身热汗淋漓,胤礽没有立刻惊动嫤瑜,倒是吩咐折梅去交代膳房备些爽口的吃食。洗去一路风尘,胤礽换上轻薄的便服去了谐俪园。 嫤瑜一身藕色薄纱常服,靠坐在馨远堂的临池扶栏椅上,看着池中的碧叶粉荷,与扶柳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扶柳,殿下可有传话什么时候回来?” 扶柳侧身笑语:“主子几日不见殿下,这是想殿下了吗?也难怪主子思念殿下,主子与殿下可真是一对恩爱夫妻呢!” 扶柳说过这话时,看到了蹑手蹑脚靠近的胤礽,若不是胤礽提前打了手势,扶柳就要上前行礼请安了。扶柳慢慢后退,胤礽悄悄站到嫤瑜身后。 嫤瑜本就神思不宁,丝毫没有注意扶柳的动作,更不用说胤礽的接近。承嫔的话像一座山突然压在她身上,自己好似还没做好准备,双肩却被迫承担起了重量。 既不知身后的情况,嫤瑜的回应自然也就不加思虑了,“谁说我想他,他忙他的,我不想。我们成婚不到两月,算不得恩爱夫妻,来日方长,谁又能说得清往后呢!” 第61章 难言之隐 夜幕低垂,馨远堂宫灯悬明。堂前的池面平静无波,犹如上天掉落的一颗黑曜石,透着深邃的夜光。 堂中的填漆戗金龙凤呈祥纹宴桌已摆放膳房准备好的膳食,奴才们得令退下,唯是太子夫妇俩共进晚膳。 方才胤礽悄悄靠近,原本想突然抱上嫤瑜,给她一个惊喜。孰知,嫤瑜一席说者无心听者有心的话打住了胤礽的进一步举动。静静站在嫤瑜身后,一腔热情被泼了冷水,胤礽面带不悦。 如今胤礽倒是懂得克制自己,再不会如从前那般肆意垂幸女人,就想着把心思放在保住储位力争皇位。至于后宅,得一位贤妻打理,不要有那些多余的争宠陷害埋下祸根,家宅安宁,无后顾之忧,这便足矣。 嫤瑜陪胤礽于餐桌前坐下时,略显拘禁。方才说与扶柳的话,半天没有回应,回头一看,却是几日不见的太子,面无表情地站在自己身后。一时间,脑子一片空白,自己随意而出的话抛之脑后,反是对太子的态度感到迷惑。 不愧是太子一声令下,说是让准备几样小菜,膳房却变出了一桌子的佳肴。五香仔鸽、姜汁鱼片、鸡丝银耳、八宝兔丁、砂锅煨鹿筋、清炸鹌鹑、琵琶大虾······ 可惜,嫤瑜就下晚时的那碗粥都吃得勉强,更别说眼前荤食居多的杯盏碟盆了。抬眸看向太子,他居然也是不动筷子,不错眼地看着自己。 “殿下,您大老远回来,想必也饿了,您多吃些。” 胤礽看向外面的黑夜,“几日不见,都改称呼了。” 嫤瑜愣了一下,低头笑靥浮现,“二爷,妾身吃过了,您想吃什么,妾身为您布膳。” 还知道偷笑,我想着你,你却不想我,胤礽心里翻腾着一闪一闪的别扭。 “我在营里忙了半天,又着急打马赶路而回,现下两只胳膊都累得抬不起来,你随便给我选几样。” 那样健壮有力的臂膀竟会连筷子都拿不起来?嫤瑜流露疑惑,可太子一副理所当然,嫤瑜不好多问,只得站起,拿起碗筷。目光巡视各式食器,嫤瑜为胤礽选了几样菜式,放于他面前。 “坐我腿上来,方便喂我。” 不由地,嫤瑜眼前浮现自家的小侄儿耍赖的样子。小家伙就是嘟着小嘴,爬到嫂子腿上,往嫂子怀里钻,奶声奶气地喊着:“额涅,我手疼,我要你喂。” 嫤瑜眼笑颜开,退开几步,“二爷,您又不是小孩子,您逗妾身玩呢。” “你给我过来,”话说着,胤礽迅捷起身,一把拉过嫤瑜,把人抱住。重新坐下时,嫤瑜已被胤礽牢牢禁锢在其腿上。 搂紧嫤瑜的纤腰,胤礽把脸埋入嫤瑜胸前,鼻端沁入幽香,胤礽心神荡漾,“嫤瑜,你觉着夫妻恩爱应该是什么样子?” 虽四下不见奴才们的人影,可嫤瑜还是羞得满面红霞。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思考胤礽的问题,嫤瑜挣扎着只想脱离胤礽的禁锢,即便身处自己的殿所,总还是要顾及人前的礼仪规范。 “二爷,若是奴才们瞧见,多难为情。您还是快些用膳,有些荤食凉了就不好吃了。” 胤礽打横抱起嫤瑜,往她嫣红润泽的双唇轻啄一口,嘴角扬起放荡不羁,“就知道你放不开,爷不出声唤他们,他们绝不敢出现。我现在吃不下那些油腻的,我想吃你。” 馨远堂二楼布置有卧榻,方便白日里逛园子疲累时,可在此休憩。再者临水而建,夏日里自是比后殿的寝阁凉爽舒适。然而,此时被抱到卧榻上的嫤瑜,即便全身不着片缕,也还是感受不到丝毫凉意。 身上的男人热血沸腾,吸走嫤瑜舌尖的意识,她变得浑浑噩噩。男人吮向她的细滑长颈,受不住痒痛,想躲又躲不开,嫤瑜苦苦压抑几欲-出-口的-呻-吟。 瞥过一眼蹙眉抿唇、努力隐忍的嫤瑜,胤礽转向嫤瑜的锁骨。骨窝深浅适中,线条圆润明晰,如同一缕迷人的轻烟,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又含蓄地把性感弥漫开来。 胤礽的唇舌咬噬这缕柔滑的轻烟,流连于这片性感地带,终于胤礽听到了嫤瑜矜持的低吟,婉转,迷离。 摄人心魄的-呻-吟令胤礽发狂,一只手包住嫤瑜一侧的柔软蜜桃时,唇舌已含住另一侧峰尖上玲珑剔透的嫣红蓓蕾。 “嗯······”嫤瑜拖曳一声柔细的鼻音,随即一句妩媚娇怨,“你坏!” 这一刻,已说不清楚是谁在诱惑谁。肌肤相贴,身体交缠,彼此摩擦的火焰愈烧愈烈,直至灼热的火弹爆发炸裂,两人的眼前迸发璀璨烟火,魂飞目眩。 再回到一楼的餐桌前,嫤瑜还是被胤礽抱在腿上,圈在怀里。桌上的荤腻食物已被撤下,换上糖醋荷藕、山珍刺龙芽、辣白菜卷、御膳豆黄、蝴蝶卷、龙井竹荪、龙须面。 胤礽夹过一片荷藕,喂给嫤瑜。把嫤瑜楼上楼下抱来抱去,现今使起筷子也灵活敏捷,这哪儿是胳膊累得抬不起来的人。可迫于胤礽方才的手段,嫤瑜垂下水波流转的明眸,乖乖启开双唇,咬上藕片。 胤礽放开筷子,自己的嘴唇飞快凑过去,咬上嫤瑜还未完全入口的余下藕片。抢了食,还顺便舔掠嫤瑜唇面的酸酸甜甜,一脸洋洋得意。 “嫤瑜,你还没回答我,我们这样算不算得夫妻恩爱?” “你坏。”除了反复娇嗔这一句,嫤瑜一时也找不出合适的词语形容这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的恩爱表达。 胤礽拿起一个蝴蝶卷,喂给嫤瑜,自己又津津有味吃起龙须面。盛一碗竹荪汤给嫤瑜,嫤瑜吃不下,刚想婉拒,胤礽及时掐一把嫤瑜的腰肢,“看来恩爱得还不够,还没打开你吃饭的胃口。” 慌得嫤瑜赶紧挣脱胤礽,一旁坐好,小口小口喝着。胤礽看她喝得勉强,脑中闪过一丝念头,脱口而问,“可是身体不舒适?月事正常吗?身体乏倦,恶心干呕,没准就是有孕了,要不要传太医看看?” 胤礽的这一串问叨直把嫤瑜嗓子里那一口还未咽下的汤刺激得差点就喷出来,捂住嘴着急忙慌咽下,却又呛得连连咳嗽。 嫤瑜顺过气,不免惊讶,虽说二爷身为储君,需读书破万卷,可也不至于连妇人的生育也了如指掌吧?难不成,他其实很在乎皇长孙,如皇长兄那样? 想到这,嫤瑜有些丧气,“天气炎热,宫里的吃食也还不太适应,故而妾身没有胃口。妾身没有怀孕,让您失望了。倒是听说下月四弟家的格格李氏要生产了,说不定会是皇长孙。” 胤礽毕竟是过来人,女人的这些反应他早已一清二楚,不足为奇。四弟家的情况,至少到目前的发展轨迹没变,他了然在心。至于他与嫤瑜,却是崭新的生活,子嗣什么时候会有,他无法预知。所以,他也不强求,只要嫤瑜身体康健,孩子迟早会有的。 托起嫤瑜的下颌,让她面对自己,胤礽的眼中流淌出温情脉脉,“嫤瑜,孩子早来晚来都没关系,只要是我们俩的孩子,我就欢喜。是不是皇长孙,我并不介意,你不要有负担。至于四弟家的,不用放心上,到时孩子出生,送过一份礼物略表心意即可。” 胤礽的温和让嫤瑜如沐春风,不自禁靠向胤礽的胳膊,冁然而笑,心一下子就踏实下来。 扶柳带着伶秀远远站着,几次探头看过,几次又面红耳赤缩回。也不知自家主子是怎么想的,这都恩爱到能掐出蜜来了,还要如何恩爱? 胤礽自是发现了扶柳的举动,揪一把嫤瑜的脸蛋,打趣道:“你的奴婢很不识相,一再偷看主子卿卿我我,我可要吩咐葛嬷嬷好好教她规矩才行。” 嫤瑜站起身看去,招呼扶柳过来,自己的奴婢嫤瑜还是相信的,才不会那般冒冒失失。果真看到扶柳身后跟着伶秀,嫤瑜往前多走几步,莫非承嫔有想法了吗? 伶秀给胤礽、嫤瑜请过安,带来了承嫔的答复,“禀太子妃娘娘,承嫔娘娘说,如能征得太后与惠妃的同意,她愿意去潭柘寺别苑休养一段时日。回宫后,她会振作起来,该怎么活就怎么活。” 嫤瑜干脆利落,“好,只要娘娘看得开,待太后回宫,我就去求与太后。” 伶秀躬身谢过,与扶柳退步离去。胤礽对父皇后宫向来不关注,哪怕承嫔是他的姨母。从前的太子妃虽也穿行于其间,可那时的胤礽少与她商议事情,更多的都是自己与索额图这边单向决定。 胤礽记忆中的承嫔自胤禨夭折后,就一直无精打采。康熙三十五年,即差不离明年的这段时间,承嫔就去世了,被追封为平妃。 “嫤瑜,你刚入宫,又是晚辈,父皇后宫的事情你不要插手。”胤礽觉得很有必要提醒自己涉世不深的小妻子。 嫤瑜隐去承嫔与仁孝皇后争宠的那一段,主要叙述了温僖贵妃去世的可疑以及承嫔让亦凡投毒的原委。 “二爷,我只是不想看到承嫔娘娘自暴自弃。再者说,如果娘娘她当上贵妃,掌管后宫,总是自己一家人,彼此也有个照应。” 胤礽转身面向黝黑的水池,“嫤瑜,你不懂,姨母她活得不引人注目也不是不好,前有我的皇后额涅,后有赫舍里家族的光芒,她若是再风光地坐上贵妃的位置,她与温僖贵妃会是一样的下场。只不过,温僖贵妃是被自己的兄弟害了,而姨母她则是······” 胤礽说不出口,他如何能说出会是父皇。阿灵阿的品性大家心里有数,但父皇还是选择抬举阿灵阿,这就说明父皇已经默认逝去的温僖贵妃是病故。如果有一天,赫舍里家族垮塌,姨母身为贵妃,得到的必定是一碗御赐的-毒-药,甚至还会被剥夺名分,连妃嫔的园寝都进不去,成为徘徊无依的孤魂野鬼。 何必呢,还不如沉浸于失去儿子的痛楚中柔弱无助的逝去,那样反倒让父皇心存怜惜,追封个妃位。 这一刻,胤礽站在男人的角度,不可否认还存有自私的想法,那就是宁愿牺牲姨母,也不想影响到自己的图谋。在胤礽看来,姨母坐上贵妃,对自己没有多大用处,反而会带来负面影响。如果后宫是姨母掌管,外头赫舍里家族又积极扩大,如此一来,必是一堆人的眼睛盯着,有事没事往父皇耳边吹风,甚至还会兴风作浪,这样只会遭致父皇提早打击压制。 就目前来说,父皇是因为顾念自己才对赫舍里家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现在就激怒父皇,赫舍里家族倒塌,自己同样如从前那样翻不了身。另寻的路子才刚刚铺设,羽翼未丰,经不起狂风巨浪,需要小心呵护才是。 “嫤瑜,不要鼓动姨母生出争做贵妃的念头。她若想修养身体,那就去,回宫后,还是安安静静做她的承嫔。” 嫤瑜瞪大双眼看着胤礽的后背,笔挺如剑的背脊透出的却是冰冷。 “二爷,承嫔娘娘做上贵妃,精神焕发地活着,不好吗?妾身虽进宫时日尚短,可也能看出四妃的皇子们在皇上眼里是不同的。他们但凡有个对错,母妃就会站出来用自己的方法在皇上面前庇护他们。如果承嫔娘娘越过她们,她就可以为您说话。” 嫤瑜站近胤礽,“二爷,那样的场合,我就会莫名地希望有人为您说句话。哪怕就像是惠妃那样责备皇长兄,那也是打是心疼骂是爱。” 嫤瑜低下头,雨云浸润眼眶,“二爷,不要放任承嫔娘娘自生自灭。为何你们的关系只能是想引起您的注意,却跑来往我们的鱼池投毒,而您,却要刻意与她保持距离,硬生生冷淡关系。妾身不懂,她身为姨母,站出来关心您,不好吗?” 胤礽回过身,把嫤瑜抱在怀里,不让他瞧见自己眼角的湿润,“嫤瑜,我是皇太子,不需要有人在那种场合斗嘴皮子为我说话。能名正言顺为我说话的只有皇后额涅,换做任何人,都不合适。” 胤礽的下颌贴近嫤瑜的额头,剑眉下的黑瞳埋藏深不可测,“嫤瑜,你是我的妻子,我只要你一人关心我即可,有你陪着我就足够了。” 第62章 渊谋远虑 秋后,皇帝奉皇太后回宫,嫤瑜又开始了雷打不动地每日往宁寿宫请安。有了胤礽的警告在前,嫤瑜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向皇太后提起承嫔出宫休养的事情。 嫤瑜不提,不代表她置身事外从此不闻不问。承嫔身处后宫,不好与太子来往,可以理解,但如今嫤瑜身为太子妃,还愈发冷淡关系,嫤瑜自认说不过去。更何况长泰的女儿明年就要嫁给富尔祜伦,都是沾亲带故的关系,用不上遮遮掩掩,该有的走动肯定要有。 正值三皇子胤祉成婚,毓庆宫自是派人往胤祉府上送上新婚贺礼,而荣妃这边,嫤瑜则亲自走一趟,送到了钟粹宫。 儿子与太子关系胜过其他兄弟,这本就是荣妃乐意促成的。如今太子妃礼数周全地登门贺喜,荣妃自是喜上心头。一向少露面的承嫔也出现在荣妃的主殿,虽身形容颜清癯,但精神状态明显好了许多。 既然来了钟粹宫,嫤瑜顺带着也给承嫔送来补品,荣妃这边寒暄过,嫤瑜就随承嫔移步去到承嫔屋里。 “娘娘,如今太后回宫,我却没能······”嫤瑜一直为自己的食言暗暗自责,如今一见上承嫔,想解释却又解释不清楚,实在是胤礽的那些话嫤瑜似懂非懂。 承嫔打住嫤瑜,“是我糊涂,在宫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哪能让你去开口。亏是你没提出,否则我可又对不住你们夫妇俩了。” 承嫔稍微向前探过身子,淡淡笑意,“太子妃,你瞧瞧我如今气色可是好些?” 嫤瑜煞有介事地认真左看右看,“较之上次,娘娘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精神焕发。” 承嫔舒展开一脸欢笑,“太子妃,便是如此每天在皇太后跟前逗她开心就好。其余的,你不要多说。” 敛去笑容,承嫔说道:“如今皇子们一个个长大,不是谁都像三阿哥那样向着太子。我冷眼瞧着,皇家子嗣繁盛对皇上来说是福气,可对太子来说,是福是祸就不好说了。” 没让嫤瑜多作停留,承嫔只叮嘱着:“太子妃,上次你对我说的那番话,真是让我羞愧。如今醒悟过来,我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别为我担心,我能周全自己。太子那边,你是他的妻子,多费心嘘寒问暖照料他。” 嫤瑜听过安心了不少,就要退出房门时,突然回头问了一句,“娘娘,你是不是从来都不用熏香?” 上次来,嫤瑜就注意到了,承嫔屋里没有任何香味。这次来,嫤瑜目光巡视一圈,连熏炉也没见上一个。 承嫔一听,眼色黯淡下来,“自胤禨夭折,我便不用了,我怕熏香盖过他的气味。到如今,我还是能闻到他身上的奶香味。” 几天后,胤祉带着新婚福晋董鄂氏上宁寿宫给皇太后、皇帝磕头敬茶,后又到钟粹宫给荣妃敬茶。这样的喜事,皇帝自要移驾钟粹宫,与荣妃同享喜庆。 再见承嫔,令皇帝意外的是,曾经毫无生气、事不关己的人如今眉眼回暖,一副纤柔之姿、楚楚之态,叫人心生怜惜。不自禁地,皇帝走进承嫔屋里,坐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方一脸款款笑意离去。 ****** 正当宫中喜事连连,大家沉浸热闹时,来自漠北苍狼的嚎叫,大煞风景地破坏了欢快的气氛。 噶尔丹再次卷土重来,亲率骑兵三万攻入漠北喀尔喀蒙古车臣汗部,随后东下,进入漠南科尔沁之西。不只如此,还放言,过冬后来年春天,将向沙俄借鸟枪兵六万,大举进犯,攻入京城。 自上次与噶尔丹交战后,正白旗的将领费扬古(顺治帝端敬皇后董鄂氏之弟)就奉旨率军驻守漠南重要战略点归化城。为确定虚实,费扬古派哨探前往刺探,果然与劫掠当地牧民的厄鲁特兵遭遇,双方冲突互发枪矢,后各自退回。 得知噶尔丹绝非虚言,只待肥秣马匹、储备粮草,开春南下。皇帝先从盛京、宁古塔、黑龙江调拨兵力防守前线,同时命理藩院着人于蒙古四十九旗内购买马匹,准备应战。 面对噶尔丹的野心勃勃,皇帝决定再次亲征噶尔丹。此人不除,只会是无休无止的挑起战事、祸乱边疆。 距离来年开春皇帝亲征的日子尚有半年多,但战前准备却是繁冗复杂。皇帝的精力有限,日不暇给,有些政务就需要胤礽分担,这头一件事就是武举。 三年一次的武举正巧今年于京举行会试与殿试,皇帝点名胤礽与佟国维担任会试主考官。于此期间,皇帝将携皇长子胤禔、三皇子胤祉、四皇子胤禛、五皇子胤祺、七皇子胤祐、八皇子胤禩、九皇子胤禟、十皇子胤巡幸塞外。 特地把胤礽召来,皇帝郑重叮嘱:“胤礽,这次武举,朕希望你能与佟国维协力合作,务求公正无私,选出真才实学之人,成就军之良将、国之栋梁。” 此次武举关系重大,来年就是战事,考中的武进士无疑都要被派上战场,一展手脚。如能在交战中表现突出,奋勇杀敌,不失为一次加官进爵的好机会。 武举的考试分四个等级,初为在县、府通过童试,考中武秀才,随后在省城通过乡试,考中武举人。会试在京城进行,考中者为武进士,最后是皇帝亲自主考的殿试,分出三甲。 皇帝交给胤礽兵部敬呈的武举人花名册,同时还另外多出一份“恩额”名单。所谓恩额,就是武举中,除逐级通过考试的人员外,皇帝还可以增加一定名额。 此次的“恩额”名单,皇帝提前下令上三旗各都统推荐,康亲王、裕亲王、恭亲王也受命推选,目的就是发掘更多武艺高强的勇士为朝廷所用。不过,目前就缺正白旗汉军都统石文炳与康亲王尚未呈递名单。 “胤礽,你的这位岳父未免太过谨慎,至今也没报上合适人选。至于康亲王,最近一段时间对朕情绪有抵触,朕瞧着怕是故意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皇帝说过这话,立刻吩咐暖阁外候着的魏珠去取他需要的物件。很快,魏珠送进一四面雕饰缠云莲花、蝙蝠捧寿的紫檀木盒。 魏珠如今已升至乾清宫副总管,宫里御前的伺候多是魏珠听命。而梁九功则是皇帝外出时,随侍周围。 魏珠打开紫檀盒,呈递皇帝,里头装着的原来是一对棕红色的手揉核桃。看核桃滑腻剔亮的油棕红色,就能想见皇帝揉这对核桃可不是一天两天,日久天长的汗液与核桃内仁油的浸渗挥发,才能焕发如此颜色。 揉核桃起源于汉隋,流行于唐宋,盛行于明清,皇帝不仅是赶上趋势,就连揉核桃的精髓也体会深刻:健脑,开阔思维,修炼毅力,达到胸怀天下的境界。 手上一拿起这对核桃,皇帝指掌活动起来,随着意念配合手上的揉捏缓和均匀,整个人渐入神清气定的状态。 胤礽没有回应父皇的话,默不作声看着父皇这一连串的举动。 说起自己的岳父石文炳,胤礽至今都觉着有一团浓雾笼罩着岳父,模糊不清。再娶嫤瑜开始崭新的夫妻生活,虽不可预知未来,但胤礽还是抱有信心,如同父皇手里的核桃,在手控范围内。富尔祜伦的存在,一度让胤礽百思不得其解,但如今胤礽也有把握不让富尔祜伦站到自己的对立面。 岳父死里逃生,重新活过,胤礽感叹“幸甚”,但叹息过后,胤礽却是一片茫然。上朝时,每每遇见岳父,岳父除了恭敬地朝他问候外,再无其他。想着拉近关系,胤礽便找话题说话,可你问一句,他答一句,绝不多出半字,倒叫胤礽难以继续。 现在岳父还没呈递“恩额”名单,胤礽确实也拿不准岳父是个什么盘算。这几年,他连索额图府上都去得少,尽量避开宫外与索额图私下接触,免得被人说长论短,增加父皇的无端猜测。岳父这边,就如父皇所说,岳父的谨慎显而易见,他看不懂岳父可他也懂配合岳父保持距离。除了陪嫤瑜新婚后三朝回门,之后从未单独去过侯爵府,也不曾把岳父叫到毓庆宫商谈。 皇帝手里揉着核桃,怡然自得的神情,眼睛时不时瞟向胤礽。这儿子太能沉得住气了,自己扔了颗石子进去,愣是风平浪静,没漾开一点水花。若是胤禔,早就忙不迭解释起来,一会子功夫,话都能装一箩筐了。 皇帝换了只手揉核桃,站起身在胤礽跟前走了个来回,“抽个空,亲自问过石文炳,看看他是怎么回事?康亲王那边,要是实在推不出人,那就算了。” 胤礽揣度着父皇需要自己表个态,也就顺应父皇回了句:“儿臣既要担当会试主考官,就不亲自与石文炳见面了。儿臣会派人到府上问一声,可否能及时呈递名单。如不能,就与康亲王一样,权当放弃就是。” 皇帝停下手里的揉动,愣住,看来石文炳与儿子的关系真的是很一般啊。自己往宁寿宫给太后问安时,倒是常听太后夸赞太子妃善解人意,把老人家哄得乐呵呵的。据程圆回报,儿子成婚以来,小夫妻俩也是相处融洽,颇有情意。怎么偏就与岳父生分呢?估计还是与索额图亲近惯了,才会冷遇石文炳。 想到这一层,皇帝连忙劝道:“胤礽,朕可提前与你打招呼,你要耐心些,石文炳推举的人务必重视,朕还是相信石文炳的眼光。你与太子妃新婚不久,看在太子妃乖巧懂事的份上,好歹给你岳父几分薄面。” 胤礽这一听倒是把父皇的心思读懂了些,看来父皇积极推举石文炳的同时还帮忙扩大石文炳在正白旗的影响力。石文炳越是谨慎回避自己,父皇就只会更加认定石文炳唯是以父皇为尊,由此只会促使父皇愈发器重石文炳,对石文炳也愈加放心。 当下,胤礽表现出一副很不乐意的样子,气不顺地回答道:“太子妃如今是儿臣的媳妇,是儿臣的人。石文炳虽是岳父,可他更是朝臣,儿臣还是那句话,连推举个人都慢慢吞吞,也怨不得儿臣等不了。” 皇帝一脸慈父的和蔼微笑,总算是让儿子有了点小脾气,太沉静了,水汽浓重散不去,皇帝看不清,心里会长毛。 “朕前两天见过承嫔,她想去潭柘寺为胤禨还愿,顺便在别苑住上一段时间,朕答应了,你让太子妃送她一程。总归是你的姨母,太子妃与她亲近些也无妨。” 四年前胤礽亲自前往潭柘寺考察寺院的扩建,回来后,皇帝命工部根据胤礽的规划作出评估。一年后,皇帝给潭柘寺拨银一万两整修全寺,其中,也包括皇家别苑的兴建。如今,承嫔提出休养的别苑,便是此处。 胤礽疏离姨母,看来起到了意想不到的结果。莫说嫤瑜提过承嫔晋升贵妃的想法,就连索额图都打算双管齐下促成承嫔升上贵妃,一边是索额图的夫人准备联络几位在京公主与世家贵妇进宫向太后提议,另一边则是找官员上折倡导后宫需出身世家的娘娘坐镇,前朝、后宫方呈现一派祥和如意。 不用说,胤礽把索额图训斥了一顿,说与嫤瑜的那些话大同小异换了严厉的语气甩给索额图,硬生生掐灭索额图的念头,弄得索额图一张老脸红一阵白一阵。 恰恰就是这样被忽略的状态让承嫔重新得到皇帝的关注,孤立无助的承嫔唯一能依附的就是皇帝。不同于往日枯槁颓败的自暴自弃,承嫔表现得楚楚动人,心中所想就只是吃斋念佛,平复对儿子的惦念,一心为皇帝、太后祈福,别的一概不求。 多亏嫤瑜没有向太后与惠妃请示,太后就算有心,也还是要问过皇帝,而惠妃的真实想法谁又能清楚。只怕承嫔不但去不了潭柘寺,反而传出各种诋毁嫤瑜与承嫔的流言蜚语。后宫,最不缺的就是无事生非。真要如此,只会招惹皇帝厌弃,对嫤瑜、承嫔都不好。 而承嫔绕过太后与惠妃,直接面对面向皇帝表述自己的心意,成与不成,全凭皇帝一句话,谁敢说皇帝的是非。毕竟在后宫这么多年,承嫔知道想要出去透透气,是要付出代价的,那就是不与宫外的家族势力搅在一起,不争贵妃的位置。安安静静地活在暗处的角落,自收自放,冷眼旁观。不能大张旗鼓地帮助太子,至少能洞察危险,提醒太子。 皇帝显然是乐见其成这样的局面,今日不同往昔,他绝不愿意前朝后宫都受制于赫舍里家族。曾经依靠赫舍里家族才能亲政,平三藩时又是赫舍里家族给了最大的支持,这是他前期最大的助力,但也是他后来的阻力,他迟早是要除去这块绊脚石的。 胤礽心下暗喜,居然是父皇开口同意姨母出宫,那姨母这一步就走对了。不愧是打小就随皇后额涅生活在宫里,看透了,人也清醒了,确是好事。 “儿臣明白了,回去后就知会撷芳殿,让她送过姨母,不会怠慢了姨母。” 皇帝连声道:“这就好,这就好。承嫔她无欲无求,朕自是不忍心再折断她这一点真挚的心愿。” ****** 恭送皇帝离京出塞后,清晨乾清门的上朝自是也免了,但顶多也就是晚起半个时辰而已,日常的学政、练武本就排得满满当当,如今领旨办差就更是忙碌了。 忙归忙,起床前胤礽还是能匀出片刻逗逗嫤瑜。嫤瑜先起床,把自己收拾好,拉起故意赖床的胤礽。嫤瑜仔细给胤礽扣上中衣纽扣,胤礽却使坏解开嫤瑜的衣扣,这边厢他穿完整了,那边厢嫤瑜却是一片春光外泄。 嫤瑜一双妙目似怨非怨扫过胤礽,自家二爷是打不过也骂不得,自己总是受欺负。抓住敞开的衣裳,嫤瑜逃回床上拉过被子盖住自己,就知道使坏,今儿不送他出门了。 胤礽坐到床沿,伸手进入被子里,准确无误摸到嫤瑜的弱点。嫤瑜笑作一团,被子自然也被掀到了一旁。 “二爷,饶了妾身,实在是受不住了。” 胤礽停手,但手没离开,老规矩,才能饶过嫤瑜。嫤瑜只得乖乖爬起,飞快往胤礽唇上点过一吻,水亮的眼眸包着一汪实力悬殊的委屈。 胤礽把嫤瑜拉到面前,亲自给她扣起梅花盘扣,同时小声交代,“今儿你虽是奉汗阿玛之命送姨母出宫,但还是低调从事,送出宫门就回转。我的话一定转达给姨母,嘱咐她照顾好自己。” 嫤瑜点点头,自是会遵照胤礽的吩咐去做。只是嫤瑜想着胤礽的交代,始终难以理解。她这位太子夫君,哪怕两人的身体都已亲密无间融合一体,她还是觉得夫君站在迷雾中,叫人看不明白。 胤礽希望承嫔去潭柘寺后,想办法小病大养拖延回宫。父皇下半年忙着备战,没时间关注承嫔,明天开春御驾亲征,胤礽代为理政,承嫔仍旧可以继续呆在潭柘寺。如果承嫔能在潭柘寺活过明年胤礽记忆中承嫔去世的时间,那是不是代表承嫔也能如石文炳那样逃过一劫。再回到后宫,那就是承嫔全新的生活了。 胤礽在毓庆宫坐下刚看了一会儿参加会试的人员名单,索额图就到了。索额图名义上还是胤礽的照顾人,频繁进出毓庆宫理所当然。 “殿下,听说承嫔今天出宫吃斋念佛去了?”索额图至今还是耿耿于怀。 许是出门前与嫤瑜小闹了一会儿,胤礽的心情一直不错,抬头看见索额图褶皱的苦瓜脸,胤礽放下手中的名单,笑道:“叔姥爷,我如今不是小孩子了,对汗阿玛多少还是了解的,这对姨母来说是最好的结果。” 招呼程圆吩咐茶果房给索额图泡上一盏君山银针,再准备一碗核桃酪、一碟翠玉豆糕。程圆端来一并摆到索额图面前时,索额图满脸欣慰,太子殿下对他也真是没得说了,他的口味都记在心里。 “叔姥爷,潭柘寺那边的别苑,你派出可靠的人保护好姨母。到了宫外,虽说方便我们照顾,但别人想要起坏心,也容易得手。” 不得宠、没地位的后宫女子,还能怎么着,索额图算是放弃了。但既然太子特地叮嘱,喝过一口香气清新的君山银针,索额图也是满嘴答应了。 索额图亲自跑了一趟侯爵府,石文炳说是明天能呈递推选人名单,可后天就要在宣武门外的校场会试,还真是不慌不忙。 “殿下,您这位岳父面子可真大,老臣我倒是要看看他能推出个什么能人。拖拖拉拉半天,有本事给弄个武状元出来。” 胤礽把核桃酪递给索额图,“叔姥爷,给你准备了你爱吃的,怎么还是堵不住你的奚落?据我估计,这次岳父推举或许真是很有压力,一甲头三名里没有他的人,可就辜负汗阿玛的厚望了。” 索额图恍然,“殿下高见,皇上是举着鞭子使劲打石文炳座下的马,想让他一飞冲天啊!” 胤礽点点头,真希望岳父他能稳住,得了父皇的支持握住权力,同时还能管住自己不要膨胀,上三旗最好互相牵制,谁也不要鹤立鸡群。 “康亲王那边怎么样?他愿意推举我给出的人选吗?” 听胤礽问起,索额图马上放下核桃酪,竖起大拇指。原本康亲王真是闹情绪,不打算奉命推举贤能。不过,索额图说出胤礽的想法后,康亲王答应得十分痛快。 康亲王自从那次向胤礽抱怨皇帝处置法喀不公,偏心阿灵阿后,胤礽特意把遏必隆的几个儿子认真探查了一番。 看过法喀任职镶黄旗满军都统期间的表现记录,确是不尽人意,就他的能力,担任都统一职实在勉强。这一点,胤礽同意康亲王的观点。再看阿灵阿,此人办事能力比法喀强,但是人品真是不值一提。 父皇既是清楚阿灵阿的恶劣,还是坚持让他承袭一等公,且后来还授从二品散佚内大臣一职。思来想去,无非两点。其一,阿灵阿身后有佟国维与明珠,只要佟国维向父皇保举,父皇会给这个面子。再者说,温僖贵妃走后,惠妃掌管后宫,这也是胤禔乐于见到的。其二,阿灵阿的妻子是德妃的妹妹,德妃轻易不开口,一旦开口,父皇也会给这个面子。 遏必隆的先祖是大清开国功臣,钮祜禄氏一族享受世袭公爵,有了这层身份,镶黄旗的领侍卫内大臣一职或是都统一职都要优先考虑袭爵的人。如今阿灵阿有人撑腰,胤礽是明知这是个祸害也不能动他,但是却不能让他长久下去。 胤礽请康亲王推举遏必隆的第四子尹德参加会试,这也是胤礽回忆过往,想起尹德在阿灵阿死后坐上了镶黄旗领侍卫内大臣的位置。尹德因为是庶出,虽然自身有能力,但只能从最底层一步步往上走,任职侍卫十几年,未曾有过,一直兢兢业业。 这一次,胤礽不想让尹德沉寂那么久,既然有能力就先在会试、殿试上表现出来,一旦获得优先授职,接下来就可领军讨伐噶尔丹,这又是很好的机会,如此一来,尹德很快就能在镶黄旗挣得一席之地。而尹德是自己一手提□□的人,自然不会再偏向佟氏与胤禔。 时机成熟,建功立业的尹德就能取代心术不正的阿灵阿,承袭钮祜禄氏的公爵,坐上镶黄旗的最高军事权位。父皇再偏心,总不能是非不分,那还与昏君有什么区别。 第63章 遗诏谜团 修茂自从苏醒后,就搬离石文炳府上,回到了自己的子爵府。胸口的箭伤愈合,但心里的失落却是难以弥合。嫤瑜出嫁,石文炳府上的喜宴修茂都不曾出现,把自己禁锢于房中,手里握着一套绣品,魂游四方。 嫤瑜未出嫁前,祖父、父亲、兄长们以及修茂舅舅日常用到的荷包、褡裢、扇套、扳指套、靴掖,她都有做过。不过出嫁后,兄长们与修茂舅舅的这些小物件她是不能再做了,就连祖父与父亲,她再做出送来,都要算做皇家的赏赐,那种孝敬长辈的意味已不复从前。 命悬一线的修茂舅舅苏醒过来、脱离危险,嫤瑜的担忧总算是释然些。念及舅舅至今孤身只影,嫤瑜便赶在出嫁前最后一次为舅舅做下一套腰带配饰。五件配饰皆选用宝蓝色素缎面,两面分别绣双狮戏球与平金云鹤图案,赞誉舅舅人中狮子,并祝愿他福寿康宁。 修茂拿到这套绣品,自是明白嫤瑜的祝福。小姑娘嫁作太子妻,从此开始她皇宫深宅的日子,有些情愫修茂只能放在心底深处,独自默默守护。 石文炳与修茂有过一番长谈,希望修茂能借着皇帝大力提拔正白旗的机会重新振兴纳喇氏家族。石文炳直言不讳地说明,目前的上三旗,皇帝的母家占据镶黄旗,太子的母家控制正黄旗,而石文炳身为太子的岳父,承皇帝的提拔正占尽正白旗的风头。 于此情形下,逃过死劫进而升官加爵的石文炳没觉得沾沾自喜,反而自认处境尴尬,战战兢兢。 如果皇帝已日薄西山,太子即将继位,那么正白旗与正黄旗一同支持太子,镶黄旗就算有反对的声音,可失去皇帝的护佑,也翻不了天。但事实上,皇帝如日中天,太子已经拥有正黄旗的支持,石文炳不相信皇帝重用自己、扩大瓜尔佳氏在正白旗的势力是为了强大太子的力量。再爱护太子,也不至于犯这种糊涂,给太子插上强健有力的双翼,而皇帝自己却只抱住一个角。 石文炳过滤着这些年索额图被皇帝在打压与复职间来回颠簸的情形,可以想见,太子与赫舍里氏的血肉相连迟早要被皇帝血淋淋地割开。如此一来,太子与皇帝之间的冲突在所难免。 试问,皇帝会动用正白旗还是镶黄旗作那把切割的刀,显而易见,无疑是正白旗。想到这一层,石文炳不寒而栗。重活一次,躲过死劫,没想到却是更可怕的困局等在后头。 石文炳鼓励修茂振作起来,出人头地,燃起纳喇氏过去的影响力分去部分正白旗的势力。一旦将来,瓜尔佳氏卷入皇帝与太子的争斗中,修茂这边还能留有余力。 光听石文炳这一通分析,修茂脚还没踏进官场,就已闻到血雨腥风了。赫舍里氏会倒,那瓜尔佳氏也会倒,从来皇帝要坐稳龙椅,那就是铁打的金殿,流水的朝臣,自己家族的遭遇就是最好的例证。 修茂没有立刻答应石文炳,简单收拾过行礼,便离开了子爵府,游历去了。再回到京城,修茂先去了趟琉璃厂的茶院,得知柱子给他留了话,肯定地告知他,余成已死。柱子如今已升任乾清宫副总管,修茂如有什么需要,可以约他见面,他始终感念修茂曾经对他的帮助。 修茂对柱子的留话没什么表示,转而问询可有广源镖局送来东西。老板立刻抱来一个箱子,年初就送到茶院来了,就等着修茂来取。修茂拿过箱子,离开琉璃厂,没回子爵府,而是直奔西郊潭柘寺后山的龙潭院。 去年初冬,修茂与姐夫一道乘船回京,过夏津后发现有人把修茂换到宫中交泰殿的仿冒品放到了姐夫房中。两人一合计,石文炳交代船家放慢速度,修茂乘夜下船骑马飞奔回到夏津,那里有广源镖局的分号。 修茂把仿品委托给镖局送到京城琉璃厂的茶院,再快速赶回船上与姐夫同行。故而,黑衣人上船搜查时,不见玉玺的踪迹。也正是玉玺不在船上,才让索额图、海青、太子乃至皇上都坚定地相信,他们与玉玺失窃毫无关系,纯粹是被冤枉了。 踏进龙潭院,修茂一住就是十来天。本与空谷禅师素昧平生,却因玉玺一事,两人一老一少有了交集。在此基础上,淡味清茶、棋布错峙间,话题延伸开去,前尘往事、天南地北一通聊叙,十几天下来,倒还建起了忘年之好。 原先应修茂所托,空谷禅师找人仿制玉玺盒子可是费了好些功夫。如果余成不死,宫里没有发生变故,偷出的真盒子肯定是要瞅准时机换回去。可如今看来,事情的走向已超出预料,仿制的盒子与玉玺必须销毁。 看着修茂挖坑填埋假玉玺碎片以及焚烧盒子剩余的灰烬,空谷禅师手里拨弄着佛珠,嘴里轻声念道:“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真真假假,孰是孰非?” 日头当空,万里无云,深山秋风穿林簌簌,人迹罕至,小兽时有出没。 填平深坑,出了一身汗的修茂拿起水囊,坐下大口补水解渴。 “老禅师,你改名换姓,藏迹隐踪,可是你手里捏着别人的把柄?有人想杀你?” 两只松鼠一旁的松树上打闹争抢,松果掉落,滚到了空谷的脚边。空谷拾起松果,掰出松子,递给了修茂。 “原先伺候在主子爷身边,也为主子爷办些隐秘的差事,确是知道一些事情。如今,托你的福,老衲手里倒真是拿捏着别人的把柄。” 空谷眯上眼迎向穿透林叶的阳光,露出一丝诡谲的笑容,“当今圣上的把柄。” 修茂嘴里还品味着松子的清香,听过空谷的话,愣住。 自从拿到从交泰殿偷出来的玉玺和盒子后,修茂的注意力都在玉玺上。毕竟传国玉玺刻制于秦朝,经历数朝,辗转多位帝王之手,验证玉玺的真假不是一件易事。不过修茂手里收集到了秦丞相李斯对玉玺细节的记录,一一对比之后,修茂大致能确定这枚从清太宗皇帝起至今三代皇帝供奉的玉玺并非秦王朝李斯负责刻制的传国玉玺,倒像是北宋末年喜好风雅的宋徽宗仿制的十方印玺之一。 因着修茂急于南下会合姐夫,鉴于之前答应过把盒子借给空谷禅师一看,所以离京前,修茂连盒子带玉玺送到龙潭院,一并交给了空谷禅师。 想起空谷提过那个盒子有夹层,可自己检查过盒子,严丝合缝,完全看不出,修茂恍然惊问:“你动过夹层?你答应过我只是看一看,你不能擅自取出?” 空谷禅师悠然自适,“莫急,老衲只是确认是否有人动过夹层,依旧是原模原样。看来,能打开夹层的也就是老衲一人,如是硬来,盒子就会毁于一旦,里头的秘密也会被销毁。老衲不求里头的物件,自是不会取出,并未失信于你。” 修茂万万没想到,耗时费力验证的玉玺不过如此,倒是盒子夹层却藏有当今圣上的秘密。修茂心潮起伏,一字一句追问,“里-头,装-着-什-么?” 空谷一颗一颗拨弄手里的佛珠,“老衲就是因为这个才被追杀,你不怕惹祸上身吗?” 修茂跃起,心情急迫,“我盗来玉玺,你觉着我还能置身事外?原本我只是想帮姐夫避开死劫,从此漂泊四方,随性而活。可如今我却陷身泥潭,不得解脱,我已经毫无选择。事事指向宫里,总与皇上脱不了干系,我已经不明不白往鬼门关走了一回,难道还要莫名其妙再死一回?哪怕避不开,好歹也让我做个明白鬼。” 空谷握紧手里的佛珠,面朝京城,目光深远,“是先帝遗诏。当今皇上奉行继位的诏书并非先帝的意思,先帝弥留之际,汤若望神父觐见,以三阿哥出过天花为由推荐他继位,先帝并未表态。后神父向先帝直言,上三旗的领侍卫内大臣们都已听命于孝庄太后,先帝怅然落泪,当晚阖然长逝。” “先帝属意谁继位?”空谷的话令修茂惊骇不已。 两行清泪滚落空谷眼眶,“那已经不重要了。孝庄太后先利用王爷们的矛盾从中斡旋,把先帝推上位。后又打破祖制,防范亲王,改用大臣辅政,把三阿哥扶起。请问,何曾凭过遗诏?” 修茂扶住额头,长叹一声,“说的是,然后再铲除辅臣,助当今皇上坐稳皇位。太皇太后若是男儿身,坐皇位的应该是她。” 空谷回身看向修茂,“老衲说出来心里倒是痛快了,只是你不要徒增负担。” 嘴里喃喃念道一遍经文后,空谷一副置身尘俗的淡然模样,“修茂,君子在事中,心要超事外。随难以避免卷入漩涡,但心智超然于外,便可进退自如。” ****** 晨曦透过窗棂洒入屋内,床幔阻隔熠熠辉光,但胤礽还是准时醒转。 今日是武举会试的日子,身为主考官,他自是要亲临考场,坐镇考核,评出获取武进士资格的考生。 睡眼惺忪间,胤礽习惯性搂向睡于内侧的嫤瑜。猛地睁开眼,身边空空如也。倏地坐起身,喊了两声嫤瑜的名字,没想到却是撷芳殿负责伺候他起居的小太监魏高应声进来,候在帐幔外。 “太子妃在哪儿?”胤礽也没觉着自己睡得天昏地暗,怎么嫤瑜从身边爬出去,竟然一点没察觉。 “回殿下,娘娘一个时辰前就起身去了膳房,说是要给殿下准备早膳。” 成婚以来,似乎还未吃过嫤瑜亲自做的饭菜,胤礽喜形于色。站起身,由魏高为自己更衣,胤礽脑海中翻过昨日石文炳呈递上来的推举名单。统共三位,其中就有修茂。 转念一想,不会吧,这么一大早给我做好吃的,别不是为了她的修茂舅舅贿赂自己?也不对,自己好像压根儿就没向她提过这件事。 第64章 解愠成欢 一袭天青色江绸缠枝菊金龙纹夹袍的胤礽坐到餐桌前时,葛嬷嬷早已带着膳房的奴才们摆好早膳。 五香熟芥、腌小黄瓜、手撕鹿肉、醋溜肉片、江米酿鸭子······胤礽扫过一眼,不过吃惯了的保守菜品,舌尖的味蕾顿时缩回兴致。 胤礽扭头问向身后的葛嬷嬷:“太子妃呢?她一大早给我做的膳食是哪道?” 未及葛嬷嬷应答,折梅就带着两位宫女进来,先后在胤礽跟前摆上肉末芝麻烧饼、金丝燕麦包,以及一碗药膳粥。三样皆是出自嫤瑜之手,尤其是粥,先水煎玄参、百合、合欢皮,然后取汁加粳米、枸杞煮粥,最后入少许冰糖调味。 胤礽先尝过一口粥,清甜软糯,半碗下来,食欲打开,烧饼、燕麦包以及其它膳食多多少少都吃了些。放下筷子时,精气神十足,站起身,招呼程圆,准备出门。 撷芳殿宫门前,早起忙碌一通的嫤瑜梳洗去膳房的烟火味,换过一身水绿色缎绣如意金钩锦袍,亭亭玉立,秀雅端庄。 胤礽见到,三两步快速走到嫤瑜跟前,贴近嫤瑜鬓发闻了闻,一股清淡馨香沁人心脾,“难怪没与我一道用早膳,刚沐浴过?” 嫤瑜含笑称“是”,却又听得胤礽问道:“怎么想起来给我做药膳粥,我身体不是挺好的吗?” “二爷身体自是好的,不过是秋天干燥,这粥有滋阴清心的功效,养身而已,不是治病。” 抚过嫤瑜的脸蛋,胤礽看得出嫤瑜没睡好,眼里透着红丝与疲倦,不由心疼道:“回头教会膳房的奴才们,吩咐他们做,瞧瞧你,都没休息好。” 接着又附到她耳旁,“醒过来就想抱抱你,不见你,我不习惯。” 依着过往,胤礽的逗弄才落,嫤瑜立刻就会脸红如玫瑰,娇羞地垂下眼眸。可这会子,嫤瑜白玉般的脸容无甚变化,神情还有些恍惚。 胤礽心生疑惑,偏这时,两人身后不合时宜地传来一阵清脆的笑语,“太子哥哥每天出门都要这般磨磨蹭蹭吗?和二嫂嫂总有说不完的话?” 回头一看,就见身着浅黄色缎绣彩蝶翩飞锦袍的五公主都已踏进宫门,笑脸盈盈来到二人面前,又是行礼又是问早安。 “五妹作甚这么早过来?”胤礽可没觉得不好意思,与妻子的调趣被打扰,胤礽面蕴淡淡高傲。 胤礽的这一众姐妹,许是养在太后身边最受太后娇宠的缘故,就属五公主最是胆大活泼。面对胤礽的诘问,五公主不但不惧,反是爽朗笑道:“我与二嫂嫂约好了今日去景山菊园采些菊花,为皇祖母做护膝。太子哥哥您还嫌我早来,您再不走可就晚咯。” 金秋时节,菊园的菊花正值欣然绽放,绚丽多彩。得知菊花晒干与陈艾叶捣碎为粗末,装入纱布袋,做成护膝,可祛风除湿、消肿止痛,所以嫤瑜与五公主约好一道去摘菊花,打算为太后做菊花护膝。 五公主说得在理,再不出门,还真就晚了。胤礽便不再多问,气宇轩昂而出,宫门外耀格已牵着胤礽的坐骑候着。利落上马,准备挥鞭之际,胤礽回头看向五公主,温和地交代道:“五妹,你嫂嫂没吃早饭,你陪嫂嫂吃些,休息一会儿养些精神再去,不用着急。” 胤礽匆匆扫过一眼嫤瑜,正是屈膝低头恭送的姿势。端正身姿,胤礽打马离去,嫤瑜方缓缓直身。 视线追随胤礽的背影,嫤瑜若有所思。半夜被胤礽的怒喝惊醒,嫤瑜睡意全无。暗沉沉的夜,四下静寂无声,嫤瑜屏住呼吸,惊奇着不知胤礽梦到了什么。 突然,胤礽口里清晰地蹦出一句桀骜不恭,“古今天下,岂有四十年之太子乎?” 嫤瑜瞪大双眼,紧紧捂住口鼻,生怕自己出声惊扰胤礽。然而,心跳难以控制,毫无节奏急促加速,仿佛要跃出嫤瑜之口。虽然自家二爷是储君,往后自是要继位荣登九五之尊。可目前皇上康健,说出这话,却是大逆不道也。 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莫非二爷心中早已迫不及待?可迄今为止,二爷在太子之位不过二十年,为何却喊出四十年? 越想越怕,嫤瑜再也不敢躺在胤礽身侧。单听清楚这一句已足够嫤瑜胆颤心惊,若再蹦出更为惊悚的,嫤瑜真怕自己受不住,在胤礽醒来后,流露出内心的惊恐。 不管怎样,自己是太子妃,当是与太子荣辱与共。只是,为何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非要提前谋逆呢?不对,皇上疼爱太子,太子肯定不会觊觎帝位,这话绝不会与现实相对应。兴许只是太子最近政务繁多,过于劳累,心神不宁之下才会有此梦魇。 回想自己小时候做恶梦,额涅就会水煎玄参、百合、合欢皮给自己喝,有镇心安神的作用。思及此,嫤瑜蹑手蹑脚爬起,去到膳房,亲自为胤礽熬煮药膳粥,只希望他祛除焦躁,心平气和。 五公主瞅见嫤瑜依依不舍的目光,伸出手挡在嫤瑜眼前阻断视线,啧啧笑嗔,“二嫂嫂,我一个大活人站在这儿,您怎么愣是瞧不见。要不干脆把您塞进太子哥哥的荷包里,他去哪儿您就跟去哪儿,瞧这难舍难分的样子,我可真是看不下去了。” 嫤瑜听过五公主的话,眼珠灵动,主动挽起五公主的胳膊,“公主好主意,回头我给二爷做一对荷包,里头装上合欢皮。” 如俗语云,“萱草忘忧,合欢蠲忿”。自家二爷如是随身有合欢皮缓和心气,则晚上也就能一夜酣睡再无噩梦。想到这,嫤瑜面容晕出娇羞,俏丽动人。 五公主一双明眸瞪圆,“二嫂嫂,太子哥哥与您每天都这么肉麻吗?” 第65章 校场会试 四季之秋,硕果累累之时。宣武门外的校场,武举会试的考生们挥汗搏力,为多年辛勤的付出收获成果。 考试分三场进行,一、二场称“外场”,考弓马技勇,三场为“内场”,文考策论武经。此次会试三场分三日举行,往年录取进士人数大约百名左右,今年因着备战明年的塞外出征,胤礽与父皇商议过,扩增名额达三百名之多。 今年胤礽担任主考官,故专门在校场为胤礽搭建了一个大帐。此帐幄用朱漆与金漆的梁柱搭架,上雕绘各式花纹,里外三层毡片覆盖牢系。帐内挂壁毯,地上铺白毡,顶上挂精美宫灯。前帐设黑漆边座平金九龙屏风,屏风前安放主座、案几以及部分座椅陈设。后帐还设有卧榻,起居用具等。 胤礽自踏进校场开始,白日的考核乃至晚上休息都不得离开,直到会试结果出来,方可离去。 头两天的外场考试按八旗旗帜设有八处考场,由指定的八位分场考官坐镇,分别由宗室王公、八旗都统或上三旗内大臣担任,而身为主考官的胤礽与佟国维逐一巡视,最后统筹结果,评定每日成绩排名。 第一天考核马上箭法,驰马三趟,发箭九支,三箭中靶为合格,达不到三箭者,失去下一场考试的资格。 胤礽经过镶黄旗的考场时,刚好轮到尹德骑马射箭。负责考官是海青,庆徽站于海青左侧,右侧则是正巧被抽调过来协助的阿灵阿。 考场外围一圈,大家正全神贯注观看尹德的表现,胤礽悄然到来并未惊动海青给他让位。他立定一旁挺直身体,看向尹德。随扈的耀格没空看尹德,警惕地带着侍卫护住太子。 尹德九射八中红心,剩余那箭不过离靶心丁点儿距离,大家鼓掌欢呼。海青转向阿灵阿,真心感慨道:“康亲王慧眼,令兄这般本领不过九品蓝翎长,真是被埋没了。” 阿灵阿本是一副懊丧的嘴脸,听过海青的话,翻了个白眼,“庶出就是庶出,喊他一声四哥,算是抬举他了。” 海青倒也不恼,点名下一位出场,随即送给阿灵阿一句,“若是令兄进入御前侍卫,你们兄弟俩较量一场,也不知谁更胜一筹,我倒是很期待。” 阿灵阿瞪向远处向大家拱手致谢的尹德,心中一阵恼火。也不知尹德是如何入了康亲王的眼,有康亲王保举,想阻止他入试都不行。 庆徽回头时见到太子站于一侧,目光幽幽来回于尹德与阿灵阿之间。正犹豫着要不要告知海青,把太子迎上考官主位,倒是耀格奉命而来把他请了过去。 胤礽把大舅子带回大帐,直截了当告知,“转告海青,别让阿灵阿从中作梗,尹德的身手进入殿试没问题。嫡出可袭爵享受朝廷奉养,但封官领军杀敌必须凭真才实学。” 庆徽领命称是,正要出去,有侍卫进来禀告,纯亲王请示入帐。 富尔祜伦是镶白旗考场的考官,不用说,皇帝的这一指定又是招惹一堆上了年纪的宗室羡煞妒忌。原本该是裕亲王福全,但福全提出自己推举了人选入试,遂请求回避。不过,富尔祜伦自信心爆满,就是觉着皇伯父的选择名副其实,自己才智堪当。 镶白旗今日的考核已率先结束,富尔祜伦亲自把结果送来呈给胤礽。刚得赐座坐下,富尔祜伦就抱怨起来。 “太子哥哥,武举分配名额不公平。回头您向皇伯父请示,调整对各省限定的录取名额,要不重新制定武举规则。” 参加武举会试的各省名额参考文举例定,每省额数会有偏多或是偏少的现象,而沿袭重文轻武的部分省份更是直接凭文章取中武举人员。如此一来,各省真正骑射娴熟、谙习韬略之人很容易被遗漏。 富尔祜伦负责的几个省额数偏少,尤为来自边陲省份的更是少之又少。看过这些人的弓马表现,一个个身手敏捷,细问之,与之不相上下的选手都因名额限定或路途遥远筹措不到路费失去了进京会试的机会。 胤礽听过,立刻拿起纸笔,记录下富尔祜伦提出的意见。担任主考官,目光仅局限于评判这一届的武举成果,那就未免狭隘了。改良弊政,武举方可达到吸纳武事人才的真正目的。否则兴师动众一届届举办下来,反而良莠不齐,岂非误国误民? 说起文举,南有江浙一带,北边莫过于山东直隶,皆是历届文状元倍出之地。但武举额数依旧偏多这些地区,看来不一定合乎实际。 胤礽尚在一边思索一边书写,耀格近前小声打断道:“殿下,您要不要去正白旗负责的考场看看?修茂的表现肯定不错。” 胤礽抬起头看了一眼耀格,扭过头与斜对面的富尔祜伦对上眼,两人竟异口同声说出:“那还用看吗?” 庆徽开怀笑言,“舅舅他必定全中,更何况是祖父充当考官。”顿了顿,庆徽立刻表明:“祖父他向来公正,绝不会偏向舅舅。” 耀格立刻接过一嘴,“修茂绝不需要华善照顾,他的身手我还不了解吗?” 胤礽眼前浮现上次琉璃厂茶院被修茂摔倒的狼狈样,神色有些不自然,“要去自己去,我这儿正与富尔祜伦谈正经事呢。” 耀格与庆徽退出帐外,富尔祜伦忽觉着自己很有面子,太子哥哥很重视自己的意见。当即眼笑眉飞的富尔祜伦凑到胤礽身旁,探头探脑偷看太子哥哥是如何记录自己的真知灼见。 胤礽斜睨一眼富尔祜伦,“你与修茂也不算陌生,你觉着他能进一甲前三吗?” 富尔祜伦撇撇嘴,“太子哥哥知道表妹最喜欢念叨什么吗?” 搁下手中的笔,胤礽坐直身体,抱臂贴胸,好奇地问道:“说说看。” 就听得富尔祜伦清清嗓,提尖声音,“就是武状元都比不过我的修茂舅舅。” 随后富尔祜伦恢复已变声的破锣嗓,面露夸张的狰狞,“就算本王打不过他,我与他也是不共戴天之仇。” 胤礽哑然失笑,“什么时候结的仇,要不要我给你报仇?” 富尔祜伦有种找到失散多年的亲哥哥站出来为自己做主的感觉,一副不着边际的痛心疾首表情讲述当年的噩梦。大概也就是差不多十岁的年纪,他弄了条无毒的小蛇放进嫤瑜的绣篮里,特意盖好盖子后,就拉着庆征躲在一旁等着看嫤瑜被吓哭的情形。 嫤瑜回来时,身后正好跟着修茂。熟练了初级的女红技艺,嫤瑜给修茂舅舅缝了一双棉布脚套,两侧还各自绣了一朵简单素雅的兰花。打开绣篮,正准备拿出脚套给舅舅试试,谁知一条蛇正盘在脚套上。蛇被嫤瑜的动静惊到,抬起头嘴里吐出信子,极为渗人。 嫤瑜瞬时就吓得面无血色,一动不动。修茂见状,连忙把嫤瑜拉开,找准时机,一把掐住那条蛇的脖颈。富尔祜伦赶紧跳出来,拔腿就跑。庆征一见修茂就害怕,没敢跑,只是连连声称不是自己的主意。 修茂追出几步就拎回富尔祜伦,正打算教训他两句让他以后不许吓唬嫤瑜。富尔祜伦这位小王爷一路被娇宠长大,他怎么可能听话,大吼大叫威胁修茂对他要客客气气。 修茂没再废话,当即扯开富尔祜伦的衣领,把蛇塞进富尔祜伦的后背。那条蛇滑溜溜、冰凉凉贴着富尔祜伦的后背爬行蠕动,直把富尔祜伦吓得魂飞魄丧,喊得呼天抢地。 经此教训,修茂成了富尔祜伦的克星。哪回不是远远见着修茂,就溜得比谁都快。 “太子哥哥,你说,这人坏不坏?正好你是主考官,好好收拾他,给我报仇。如今别说看到蛇,光听到有人谈论,我都觉得后背贴着那玩意儿,毛骨悚然啊!”富尔祜伦就趴在胤礽的案上,痛心述说。 胤礽听过,脸色阴沉,放下双臂,右手举起,攥紧一个铁拳,顶起富尔祜伦下巴,“你活该。要是我在场,我就把蛇塞进你嘴里,让你活生生吞下,看你还敢不敢欺负嫤瑜。” 第66章 无心之过 事有蹊跷,嫤瑜带着折梅与五公主一同快步过去。 换个方向,逐渐靠近,嫤瑜已看到巧芬没有平白消失,而是跪在地上。在她前方,被花丛遮挡的却是坐在地上的十一皇子胤禌,正啜泣着盯着怀里。方才俯身与他说话的随侍太监刘矩,此时已跪在土里刨着什么。 “请十一阿哥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没留意脚下才会不小心踩到的。”巧芬声音发颤,瑟瑟发抖。 五公主听到了巧芬的话,怒气立刻上头,一边小跑着过去,一边呵斥道:“巧芬,什么事儿,就这么会儿功夫,你怎么就得罪上人了。” 巧芬刚抬头,五公主就去到胤禌身后。谁知,五公主立刻大惊失色,尖叫着扭过身跑向嫤瑜,“二嫂嫂,有蛇。” 嫤瑜一听立刻止步,五公主已经躲到她身后,探头探脑朝胤禌喊道:“十一弟,你可拿稳你的蛇。还有,你把我的奴婢扣着做什么,让她过来,她怎么招你惹你了?二嫂嫂在这儿,你可别乱来,回头我找太子哥哥,太子哥哥有的是办法收拾你养的怪物。” 胤禌突然爬起,扭过身三两步冲来,双手高高举起一条翠绿色的蛇直冲嫤瑜与五公主。他本就是哭得泪眼模糊,又跑得急,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手里的蛇脱手飞出。不偏不倚,飞出的蛇正好搭在了嫤瑜的肩上,蛇头耷拉在嫤瑜肩后,长长的蛇尾拂过嫤瑜的脸侧,随即垂在嫤瑜身前。 扶柳一旁想帮忙,可又不敢碰,急得手脚无措。五公主吓哭了,直喊“来人”。巧芬跑回,扶住公主,也是吓得都不敢看嫤瑜这边。 刘矩手里拎着一条蚯蚓跑过来,一见蛇在太子妃肩上,而太子妃脸色刷白,一动不动。刘矩慌忙丢开蚯蚓,就要上前拿走蛇,谁知胤禌却喊道:“不准拿,我倒是要瞧瞧太子哥哥要如何收拾我的宝贝。” 五公主哭得更厉害了,“刘矩,你要不给二嫂嫂拿下来,皇祖母回头打你的板子。十一弟,你等着瞧,汗阿玛回来知道你这样欺负二嫂嫂,你永远都别想再见这条蛇。” 没想着,胤禌竟然嚎啕大哭起来,“你眼瞎了吗?它就快活不成了,不长眼的巧芬还踩了它一脚。在五哥院里,就被打得奄奄一息了,你还想怎么样?” 嫤瑜惊惧的目光直视前方,全身发颤,额头、手心直冒冷汗,丝毫不敢扭头看肩头的蛇,哪怕是瞥一眼都不敢。多年前富尔祜伦在她的绣篮里藏蛇,突然的惊吓把她吓出了心病,光是听见人们说蛇,嫤瑜就已汗毛竖起,更别说此时身上还垂着一条二十来寸长的蛇。 刘矩就站在嫤瑜身前,焦虑不安,几次伸手想取走蛇,胤禌又在那儿哇哇大叫,不得已又缩回手,“娘娘,您别怕,这是翠青蛇,脾气很温顺,无毒,不咬人,不会伤了您。” 听过刘矩的话,嫤瑜余光扫过蛇尾,偏偏尾梢在嫤瑜身上动了动。嫤瑜吓得立刻闭眼,抿紧嘴唇。 刘矩见状,靠近些,小声语道:“娘娘,这蛇快不行了,只要十一阿哥一松口,奴才立刻就给您拿下。” “不用,”许是得知蛇的情况,又或许是刘矩唯胤禌之命不敢动手,一股子倔强犹如火星点过韧劲,燃起火苗,嫤瑜睁开眼,定睛胤禌,“就让它呆着。” “十一弟,有话说话,你别哭个没完。这会子你不在书房读书,跑这里来玩蛇,今儿先生不讲学吗?”嫤瑜往前迈出一步,虽声线还是颤晃,但胆子在一点点放大。 胤禌停住哭声,时不时抽泣,刘矩拿出汗巾小心翼翼抹去他的鼻涕眼泪,哀求道:“十一爷,您行行好,让奴才取走那条蛇。要不,奴才真没法活下去了。” 嫤瑜终于扭过头看向垂在肩上一动不动的翠青蛇,表皮平滑,但方才瞧着绿油油的颜色此时略微偏蓝。嫤瑜觉得奇怪,怎么还会变颜色,遂认真看起来。过了一会儿,蓝色渐渐偏多,嫤瑜伸出手想摸摸看,有些发怵。想了想,抽出丝巾,覆向肩部,鼓起勇气一把拿下蛇。 不再畏惧,嫤瑜把蛇抬高,看向蛇头。只见蛇的眼睛闭着,嘴角有血渍,头部半边好似被打扁。蓝色慢慢蔓延全身,逐渐取代翠绿色。 胤禌呆若木鸡看着嫤瑜,眼前年纪轻轻的二嫂身姿窈窕,容颜清丽,整个人如洁玉般温润雅致。从方才到现在一直端庄稳当,此时认真观察手里的蛇,又流露出小女孩般的好奇与纯挚。 “十一弟,这蛇真是不行了,还有得救吗?”嫤瑜把蛇递给胤禌,目光明净,恬静自如。 五公主捂住砰砰直跳的胸口一步一步靠过来,“二嫂嫂,您,您不怕蛇呀!” 胤禌连丝帕带蛇一起接过,羞愧地低下头,“对不起,二嫂。我养了它一年多,他是我的宝贝。”话说着,泪珠子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确认蛇已经死去,胤禌圈在怀里又坐回地上难受。嫤瑜建议要不就地埋在菊花园,胤禌点点头,刘矩便找来锄头在边上挖起来。 公主这时也安静下来,蹲在胤禌身旁,“十一弟,告诉五姐,谁那么见义勇为把你的蛇打得一命呜呼?五姐为你出气。” 胤禌抬头,鼻间喷出气愤,“见义勇为?” 拍拍公主肩头,以防她又蹦出个招惹胤禌的词儿,嫤瑜换了个问法:“十一弟,可是你的蛇吓着了别人?” 原是去年,胤禌从宜妃宫里搬出住进了阿哥所,毕竟十岁过后,一天天长大,就不合适呆在父皇的女眷堆里了。胤禌的住所前院挨着院墙种了葡萄,葡萄藤沿着架子爬升翻过墙头延向隔壁,而一墙之隔的院落就是五哥胤祺所居。 胤禌独居后亏是养了这条蛇,才逐渐摆脱对额涅的依赖,慢慢习惯自己的生活。平时奴才们也是把蛇看得很紧,几天喂一次食即可,主要吃蚯蚓或是蛙类。今早曦光明媚,胤禌便把翠青蛇拿出,放到葡萄架上让它活动活动,秋后葡萄叶逐渐枯黄,纷纷落下,翠青蛇盘旋在架上,颜色很明显。 可就在胤禌进屋吃早饭后,再来到院中,已不见翠青蛇的踪影,而隔壁却传来女人的尖声尖叫。胤禌连忙冲出自己的院落,去到隔壁五哥家门前,疯狂拍门。进去后,就只见五哥院里的太监正拿着棍子打它的宝贝蛇。 胤禌吼叫着夺过自己的蛇,正要发飙,却听得有宫女喊叫传太医,说什么见红了,怕是胎儿不保。胤禌一听,慌慌张张跑回自己的院落,怀里的蛇也已奄奄一息。 五哥虽是自己的同胞亲哥哥,可自小长在皇祖母处,与自己不亲近,不常搭理自己。平时一同相处的九哥、十哥又随父皇去了塞外,不得求助。如今不知五哥的侍寝宫女情况如何,若真是失了子嗣,就算到了母妃跟前,也庇护不了自己。 越想越怕,寻不着个人拿主意,胤禌便带着翠青蛇跑到景山,先招呼刘矩挖几条蚯蚓,看蛇吃点东西能不能恢复体力再活下去。 嫤瑜与五公主听过事情经过,不由唏嘘。五公主与胤祺一同长大,自是偏向胤祺,话不过脑口不择言:“那个宫女有孕,皇祖母也是知道的,那是五哥的第一个孩子。你养个什么不好,偏养个这么吓人的东西。万一那宫女有个好歹,你就是谋害皇家子嗣。” 胤禌顿时就急上脸,嫤瑜赶紧拉开公主,劝道:“五妹莫要这般说,十一弟应是无心的,这是意外。” 公主察觉自己的失言,站去一旁不再理睬胤禌。那边刘矩挖好了坑,胤禌爱惜地抚摸着翠青蛇通体蓝色的表皮,然后把蛇团成一圈一圈,接着向嫤瑜询问可不可以讨要那块丝帕包着那条蛇下葬,一时也不敢回去找个箱子装了。 嫤瑜肯定也不会再用那块丝帕,索性就随了胤禌的心愿。把蛇深埋后,嫤瑜与公主带着胤禌一同回到宁寿宫,正值闻讯赶去胤祺院里的宜妃探明情况后过来向皇太后禀明。 适龄的皇子们婚前都会安排侍寝宫女开导他们房事,胤祺院里有孕的宫女就是在此种情况下有了身孕。可惜,上午这么一闹腾,小产了,没留住。 胤禌垂头丧气跪在太后面前,太后一直抖着手指着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宜妃也在一旁一阵阵叹气,这下可好,胤祺回来更是不待见她这位亲额涅了,肯定要怨怪她把弟弟娇惯坏了。 ****** 校场的会试依旧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第二天考核步射与技勇。步射九发三中算是合格,而技勇分三项: 拉硬弓,根据自身体力从十二力、十力、八力三种备选弓中择一,限拉三次,拉满为准;舞大刀,从一百二十斤、一百斤、八十斤三号中择一完成规定动作;拿石硕子,为长方形石块,两边有手指头抠住的地方,备有三百斤、二百五十斤、二百斤三种重量,择一将石硕子提至胸腹间,借助腹力将石硕底部左右翻露一次,一次完成为合格。 第三天是文试,一篇策,出自《孙子》,两篇论,分别出自《孟子》与《论语》。 皇帝回京后,立刻召见胤礽与佟国维。佟国维递上录取进士名单以及成绩排名,而胤礽则上呈奏折,提出武举需要改良的建议。 皇帝一听,着实意外,优先拿起胤礽的折子看起来。 胤礽先是表述各省武举会试提前规定额数的现状以及随之带来的不利影响,然后提出:其一,各省选拔必须依照弓马技勇规定选拔;其二,不必拘定各省额数,通过选拔就可齐聚京师,统一应试;其三,边寒艰苦地区,可酌情拨款,资助获得会试资格的考生;其四,会试成绩出来后,可参照各省人口、大小、发展,酌定武进士名额,于各省卷内择优照数录取。由此,弓马优长者,不致遗漏。 放下折子,皇帝诧异胤礽的细致周到,而胤礽再次躬身请求,“汗阿玛,此次有百名考生在头两天的武艺考试中成绩优秀,但文试没有通过。儿臣有个不情之请,想要把他们招募进火器营,儿臣会安排学士为他们补习四书与兵书的知识要论,考核通过后,正式授职带兵。不知您可否同意?” 正如胤礽所述,这百名被淘汰的考生武艺精湛,唯独就是因为出身清贫,不得机会修习经书兵略。一到文试,就只能是抓瞎干瞪眼。 百名人员而已,皇帝略微思索,便准了。倒是对武举的改革,需要先拿到议政王大臣会议讨论,再由皇帝最后批准。胤礽呈递给父皇阅览之前,就已让富尔祜伦看过,既是富尔祜伦最先提的建议,当下他就表示支持。还特意讨好道,只要胤礽不追究当年他拿蛇吓唬表妹一事,他就会竭尽全力在议政王大臣会议上鼓动康亲王带领大家一致赞成,那样皇伯父不能完全否决,顶多只是加减条款。 八旗军政事务、宗室问题向来是先由议政王大臣会议讨论,胤礽乐见与富尔祜伦的关系明着是小打小闹,关键时却能促成某些决议的生成。站在皇帝的角度,很不喜欢权利被分走,但是又不能废除祖制取消议政王大臣会议,否则就会失去王公、重臣的支持。 翻阅今年新录取的武进士名单,皇帝特意过问石文炳推荐的人考得如何,因为他出塞前,石文炳还迟迟不上交推举名单。佟国维在胤礽之前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尽数点出名字与排名,皇帝看过,大吃一惊。 第67章 新科状元 身为苏克萨哈与鳌拜的后人,修茂的名字出现在会试成绩第三的位置上,瞬时这两位曾经煊赫朝野的辅政大臣又在皇帝脑海中清晰起来,皇帝好似又闻到了当年风中飘散的血腥与肃杀。 手指轻轻来回敲击桌案,皇帝心潮起伏。自己一诛杀鳌拜便为苏克萨哈平反,令纳喇氏留存的唯一男丁修茂袭爵,每岁俸银、米粮好吃好喝供养。这么多年来,修茂闲云野鹤、不求上进的表现颇让皇帝放心。 一个人出生平平,自身再优秀,想要在皇帝眼皮底下几年间就拉拢一群人追随,谈何容易。但功臣世家就不同,祖辈打下的基础不是三两天就能灰飞烟灭,只要有能力的人振臂一呼,曾经的追随者就会响应,沉寂多年的死灰就能复燃。 修茂已是二十八、九的年纪,突然间从浑浑噩噩转入力争上游,思来想去,皇帝一时真是转不过来。但听得佟国维表述,就目前排名第三也不算是修茂的真实能力,据他的观察,会试中弓马勇技的考试,修茂并未用尽全力。 皇帝的表情陷落情何以堪,当年设计拿下“满洲第一巴图鲁”的鳌拜,自己就在现场。眼见鳌拜拳打脚踢,围攻的一群人倒的倒、伤的伤,若不是索额图指挥侍卫们源源不断扑上,鳌拜几次就要冲出重围,把拳头挥向自己。皇帝当时腿肚子直打颤,整个人胆战心惊。 没想着,外祖父毁了自己的家族,但修茂却好似继承了外祖父的神力,混吃混喝的掩盖下,实则武艺高强,本领突出。 再看石文炳推荐的另外两人,全都排在前五十名,并且都是曾经苏克萨哈的部将之后。其中之一的白尔肯,其父曾是前锋统领,受牵连被鳌拜判斩立决。后皇帝给平反后,白尔肯袭三等子爵,但同样归于沉寂过着平凡无奇的生活。 皇帝扶上额头,闭上双眼,幽幽地说了一句,“石文炳推举的好啊!” 原以为石文炳会从自己的家族或亲信部属中推选,积极扩展自己在正白旗中的势力,这是皇帝暗许的,否则何以在将来抗衡以索额图为代表的赫舍里家族。现今,就算修茂是石文炳的小舅子,但只要修茂站出来,曾经苏克萨哈累积的那些力量都会偏向修茂。万万没想到,石文炳竟是助襄纳喇氏的复活,分去自己在正白旗的力量。 皇帝心里说不出的别扭,事到如今,一切都是遵循他的指示光明正大的进行,他不好推翻。不仅如此,修茂等身为被冤杀的功勋之后,且身负才学,皇帝不提携都说不过去。 接下来的殿试,皇帝亲自主持,太和殿前文试策论,左翼门外上三旗的内大臣们监视步射技勇。武进士们的成绩出来后,皇帝御驾太和殿,传胪,赐殿试武举等三百人武进士及第出身有差。 修茂在殿试的文武考试中过关斩将,一路拔得头筹,进入一甲前三名。面对修茂如此锐不可挡的优势,最终皇帝不得不公正公平地把修茂点为武状元。 太和殿唱名后,西长安门外挂榜,并赐武状元盔甲,由巡捕营护送归第,显耀恩荣。翌日,兵部举行会试宴,赏武状元腰刀等,赏众进士银两。随后,兵部授予官职。 武状元授御前一等侍卫,榜眼、探花授二等侍卫,二甲头十名授三等侍卫,其余授守备等营职,直接带兵。 初冬的清晨,嫤瑜起身推开窗户,外面的世界一层纱雾笼罩,视野所及,模糊不清。 回身轻手轻脚走到床边,嫤瑜凑近胤礽,“二爷,该起床了,今儿不是要去紫光阁吗?” 其实嫤瑜从胤礽脚边爬出去时,胤礽就已醒了,瞥一眼嫤瑜不过是看外面,复又闭上眼故作酣睡状。这会子嫤瑜趴在胤礽旁边喊他,他更是一动不动,存心急她。 听闻舅舅被点为武状元后,嫤瑜的高兴无时无刻洋溢在脸上,并非欢呼雀跃,而是亮晶晶的双眼泛着波光,嘴角挂着持久不退的清甜。 尤其昨晚听胤礽说皇帝今日要在紫光阁组织皇子们及擅骑射的宗室子弟与武举状元、榜眼、探花和二甲头七名比赛,烛光下嫤瑜的双眸都亮得滴出水来。胤礽逗趣她,说山外有山,修茂肯定会败在他们手上。 嫤瑜转向床的里侧,桃花盛开的笑容,声音轻柔但自信满满,“谁也比不过修茂舅舅,即便输了,也不是技不如人,而是相让皇家宗室而已。” 胤礽一听,不用等到第二天的比试结果,当即就把嫤瑜狠狠欺负了一顿。等到嫤瑜身上的最后一丝气力都被吸干,胤礽覆在她身上,轻咬她耳垂,迫她说一句修茂不会赢。谁知乏力到连眼帘都掀不动的嫤瑜,还是现出柔弱的微笑,发出嘶哑的赞叹,“修茂舅舅是最厉害的。” 一想到昨晚嫤瑜的倔强,胤礽不理她,任她怎么叫唤也不睁眼起床。嫤瑜算是看出来了,眼珠子一转,便站起身,“既然二爷不让妾身伺候起床,妾身这就出去,吩咐魏高进来。” 说完,嫤瑜马上去到寝屋门前,打开门又合上门,屏住呼吸听着床上的动静。果真,胤礽听到门的动静,立刻睁眼,床边已不见嫤瑜。 胤礽坐起,一脸的不乐意,真是个不经逗的小丫头,对待自己的夫君,怎么连点耐性都没有。悻悻然下床套上便鞋,胤礽正打算去往窗边看看外面,却瞥见床幔一侧探出张窃窃含笑的小脸。 原来竟是自己被耍弄了,胤礽箭步过去一把抄向反应不及的嫤瑜腰肢,三两下就把人扛在了自己肩头,接着就在屋里转起了圈。就听得嫤瑜又是慌乱叫声,又是求饶哀求,待被胤礽放倒床上,嫤瑜已是头晕眼花,脸蛋绯红。 “下次还敢不敢?”胤礽揪一把嫤瑜的下巴。 嫤瑜哭笑不得,嚅嗫道:“二爷,你赖皮。” 早起的小闹腾过后,嫤瑜叫进魏高,伺候胤礽穿戴、梳洗。直到吃过早膳准备出门,胤礽还是没见到嫤瑜出现。 扶柳与折梅各自抬着托盘随嫤瑜出现时,胤礽已几次看向腰间无任何饰品的腰带,魏高说太子妃另有准备,着实让胤礽好奇不已。 嫤瑜并不急于揭开两位丫鬟手里覆盖托盘的锦帕,向来落落大方的她此时略显拘谨,“二爷,妾身一时冲动做下一套配饰,可再看尚服局送来的活计,宫里的刺绣宫女当真是绣艺精湛,妾身觉着自己有些自不量力了。要不您自个儿选,您喜欢哪一套,妾身给您戴上。” 说过,嫤瑜拿走锦帕,扶柳与折梅手里的托盘各有一对荷包,一个扳指套。扶柳手里的是杏黄素缎面,平金锁线绣龙凤呈祥字样,间饰五彩祥云。折梅手里的也是同色素缎面,串米珠绣葫芦万代图案。 虽嫤瑜并未言明哪一套是自己亲手所绣,但胤礽看过后毫不犹豫选定葫芦图案的荷包,拿到鼻尖嗅了嗅,“这香味清淡悠远,里头装了什么?” 喜上眉梢,嫤瑜有些难以置信地确认,“二爷当真选这个?” 见胤礽肯定地点头,嫤瑜拿起另一个荷包,一边给胤礽系在腰带上,一边轻柔笑语,“是合欢皮,其香可解郁安神。” 香气萦牵,胤礽既舒心又纳闷,“你觉得我郁愤难平?” 嫤瑜愣了愣,随即灵巧地给胤礽系上扳指套,轻盈一笑,“只是妾身看二爷事务繁多,担心二爷劳累伤身。” “有劳贤妻挂心。”亲昵地在嫤瑜耳旁低语后,胤礽踅身而出,英俊的脸庞浮出大地回春的笑容,单纯得犹如得了蜜糖的孩童。 *** 紫光阁位于皇宫西侧西苑的中海西侧,面阔七间的两层重檐楼阁宏伟高大。阁前宽敞的平台上,一身明黄色云龙夹龙袍的皇帝直立前沿,一只手搁于身前的雕龙白石围栏,面色肃穆看着下方两列整齐的队伍,一列由皇长子胤禔领队,另一列则是修茂领衔。 皇帝身后侧站着著杏黄色彩云金龙锦袍的胤礽,后面是上三旗的领侍卫内大臣们,台上台下的四周林立值守侍卫,旌旗飘扬。 此时,晨雾早已散去,黄球一般的太阳升入高空,柔和的光芒落到众人身上,拂去了晨间的凉意。 皇帝步下平台,走入院中,两队人马左右退去,留出位置给侍卫摆放箭靶。内大臣给皇帝呈上御用宝弓,皇帝首发五矢,皆中,众将士山呼万岁。胤礽不参与比试,但也要紧随父皇开弓助阵,依旧是出箭五矢,全中,大家又是齐声喝彩。 与皇子、宗室子弟比赛射箭,对修茂他们来说,比的不是技艺高低,而是准头的拿捏。不能大幅度胜出,也不能落后一大截,既要体现自己的实力,又要保全皇家子弟的脸面。 当然,自小就接受良师教导的皇子们也不是吃素的,代表皇子出场的胤禔、胤祉、胤禛、胤祺、胤祐都练就娴熟的技艺。就连代表宗室新生力量出场的纯亲王富尔祜伦等人,也都是后生可畏。 双方的较-射-精彩纷呈,各有胜负,九轮比赛后,打成平手,就等两位最后出场的领队决出输赢。 第68章 兄弟情义 胤禔与修茂昂首挺胸,拉满弓对准各自箭靶红心,一先一后,相继出箭。四轮过后,无人失误,全中靶心,引来周遭的赞叹声此起彼伏。 面对势均力敌的平局,信心十足的胤禔依旧没把修茂放在眼里,大有等我拿出杀手锏非让你颜面全无的架势。向父皇请示后,胤禔提出交换箭靶射出最后一支箭,最终以两个靶心上各自的箭矢数量多少定出胜负。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修茂虽一时没拿准胤禔的多此一举,但众目睽睽之下,相信也不会暗耍诡计,便点头应允,只不过请胤禔先射。 胤禔抽出自己的最后一支红羽箭,站定位置,瞄向修茂的箭靶。胤禔手一松,离弦的羽箭直冲靶心飞驰而去。正中靶心早在大家的预料之中,只是上靶的位置却是硬生生挤掉修茂原先射上靶的一支箭。大家立刻纷纷为胤禔的精准射艺叫好。 修茂算是明白了胤禔为何提议以靶上剩余箭矢总数决输赢,如今自己的箭靶只剩三支白羽箭,而胤禔却是五支皆在双方靶心。除非自己也能有胤禔的本事,把胤禔的箭挤下一支,否则就算自己射中靶心,也还是差胤禔一支,败局已定。 虽说在场的武臣、侍卫皆为骑射能手,但在此种情况下,大家也都不禁为修茂捏一把汗,实在是胜算微乎其微。 武进士队伍中的二甲第六名是白尔肯,第七名则是尹德。尹德因着其弟阿灵阿的关系,不喜胤禔,当下不由小声嘀咕,为修茂抱不平。 “比赛规则,说改就改,尽挑着自己擅长的刁钻技能取胜,皇长子的心胸也不过如此。” 白尔肯年长修茂两岁,有着相同遭遇的两人平日里私交甚好。听过尹德的话,白尔肯打量片刻两个并列的箭靶,遂回应尹德,“问题不在于修茂能不能赢,而是修茂想不想赢。” “哦?”尹德愣住,白尔肯好大的口气。 修茂朝向胤禔的箭靶选定位置站好,拿起弓比划了一下,放空试射。胤禔把自己的弓交给侍卫,趾高气昂来到修茂身旁,特意从修茂的箭筒中抽出最后一支白羽箭。 右手把箭矢递给修茂,左手却拍向修茂的后背,嬉笑傲慢,声音低到只有他们二人听到,“一箭穿胸,还能活下来考中武状元,真有你的。往后跟着我,保你平步青云。” “谢大阿哥帮忙取箭。”面无表情接过箭,搭上弓弦,修茂张臂拉弓。胤禔退后几步,双手负于身后,完全没把修茂放在眼里。 站于高台的皇帝一脸悦色,为胤禔的精准感到自豪。见到胤禔主动过去给修茂取箭,还扭头说与身旁的胤礽,“你大哥如今不仅武艺精进,就连为人处事也豁达多了。” 胤礽浅浅笑意应“是”,不过内心却是另外的想法。父皇,您是真不了解自己的长子还是一概忽略不计,胤禔能用上豁达二字,只怕这世上就没争长竞短的人了。 以自己对胤禔的了解,这样的举动无非是上前放话威胁挑衅,先让修茂生出畏附之心,要么无法聚精会神出现失误,要么干脆射偏故意相让。只是,胤禔他惹错人了,多此一举,修茂不会吃他这一套。 若不是胤禔上前多出那番话,修茂已经打算直接射中靶心,以一箭之差就此拉上比赛的序幕。对方是皇长子,而自己从今往后身为臣子,很多时候反而要退一步留出余地。 然而,胤禔拍向他后背的手,不偏不倚,正是那时他为姐夫挡箭,箭矢从后入身穿出胸膛的位置。不仅如此,胤禔竟还说出他中箭的事情。要知道,至今也找不出发箭的人,胤禔此话,莫非他就在现场,抑或他知道是谁射的箭,总不会就是他吧? 寒气从修茂心底冒起,僵硬他的腿脚,定如磐石,一动不动。瞄向箭靶的视线霎那间比尖利的箭头还要锋锐,倏尔,修茂的瞄准点不再是箭靶红心,而是插在中心的那支红羽箭。 白羽箭飞离弓弦而去,在场所有人鸦雀无声,双目一眨不眨紧盯不放。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白羽箭的箭尖触上那支红羽箭的顶端羽毛后,其锐不可挡的锋芒撕开羽毛、劈开箭杆,直抵箭头。随着一分为二的箭杆掉落的同时,白羽箭豪气不减,抵住残余的箭头穿过箭靶,飞落出去,而射穿靶心的白羽箭震晃靶架,瞬间的冲击力使得靶上其余三支红羽箭经受不住,纷纷脱靶掉落。 震晃停止后,胤禔的箭靶只余一支修茂的白羽箭,箭靶下方东倒西歪躺着三支红羽箭,以及被对劈为二的细杆。 显是难以置信眼前看到的事实,众人惊呆,久久毫无反应。直到白尔肯大声喝彩,“好样的,修茂。”大家这时才回过神来,呐喊的呐喊,鼓掌的鼓掌,这已不单单是精准程度,更是那种大家难以匹敌的天赋神力,再没见过比这更精彩的射艺了。 胤禔傻愣住,饶是让他手指头添上脚指头加起来算计,他也想不出这样的结果。修茂把弓递给侍卫,返身去到高台正下方,朝向皇帝,单膝跪地,声气朗朗,“请皇上恕罪,微臣失手了,把皇长子的箭矢射坏了。” 胤礽同样对修茂的技艺感到震撼,步下高台,去到射穿的箭靶前,捡起一分为二的箭杆拿回,递给父皇。 皇帝看过手中箭杆被劈开的切割面利落均匀,抬头看向修茂。再偏爱自己的儿子,但皇帝还是很爱惜人才的,不禁夸赞道:“连失手都这么精彩,修茂,朕点你为状元,果然是明智之举。” 接着皇帝大声宣布,今日的弓射比赛为进士队获胜。 笑语欢腾间,富尔祜伦来到台阶前,“皇伯父,修茂的弓-射-精湛,赢得比赛,咱心服口服。不过他发力过猛,损坏箭靶,他得赔偿。” 皇帝失笑,问向身旁的胤礽,“太子,你觉着如何?” 胤礽言笑自如,“汗阿玛,儿臣觉得纯亲王说得有理,一码归一码。让内务府报上箭靶、箭矢费用,到时就从修茂的俸银里扣除。” 忽视胤禔的垂头丧气,皇帝好似找到调谐气氛的缓和剂,大手一挥,载笑载言,“就依太子所言,咱们的武状元还没正式担职,俸银就先被扣了。再不好好当差,剩下的俸银也别想领了。” 大家哄堂而笑,唯独修茂面无颜色,沉默寡言。 ****** 腊月十二是嫤瑜的生辰,内务府早提前一月就向胤礽请示,撷芳殿是否举办宴席,由太子妃接受命妇们的恭贺。胤礽让嫤瑜自己拿主意,嫤瑜考虑到十月皇太后的圣寿就只是皇上率文武大臣、侍卫往宁寿宫行礼,并未举办寿筵,这两月接二连三又是三弟、四弟的大婚,内务府忙得手脚并用,再者宫里的开销也是流水一般,想着这些,自己也就不用再凑热闹,遂通知内务府,无需任何形式的庆祝,亦如往常。 依着往年,新年即将到来,也该是一年中最清闲的时候了,但胤礽却比平日里还要忙,因为父皇已经确定过完年的二月,就要御驾亲征。而此时,前锋部队都已出京奔赴塞外,驻守于天寒地冻的最前沿。 景山火炮造办处新近赶造出十八门神威炮,胤礽奉旨选出十门,先运到火器营外营试发,配备炮手后,再送回内营包装防护。十二这日一早起来,胤礽要赶去内营,最后核查,随即十门神威炮立刻出发,作速被运往最前线交到费扬古将军手中。 嫤瑜依旧要送胤礽出门,岂料一踏出殿门,北风呼啸,刀割似的刮得人脸生疼。胤礽马上转身把嫤瑜护在怀里,嫤瑜不过穿着适合屋里的衣袍,略显单薄。 把嫤瑜往回推送,胤礽叮嘱道:“今儿别送了,快回去,等会儿去宁寿宫给皇祖母请安时,一定要多穿些,别冻病了。差不多下午我的事就办完了,我早些回来,你等着我,我给你庆生。” 嫤瑜也不再坚持,踮起脚把胤礽的紫貂檐冬帽拉了拉,护住胤礽的双耳,又把冬袍衣领镶的貂毛立起,围拢胤礽的脖颈、下颌,这才退开,恭送胤礽出门。 胤礽到了内营,宽敞的训练场上,炮手与神威炮已整装待发。巡视一圈,妥当无误,胤礽昂扬斗志简略一席激励后,送走了队伍。正打算交代巴尔图几句就离开回宫,胤祉与胤祺却不请自来。两位弟弟明年出征,特意过来与胤礽相商,该给他们领军的队伍配备哪种类型的火炮,以及多少人数的-火-枪-兵。 胤礽自是知道,来年征战,父皇舍弃了一众王公,改由年长的几位皇子领军,着重培养自家儿子,累蓄功勋。 仗着与太子哥哥关系要好,胤祉才踏进火器营,就犹如进了自家园子,主动招呼起巴尔图带他往火炮库房而去,自己先挑拣起来。 胤礽本欲快步追上胤祉,走了几步,发现胤祺没挪步,“五弟,你怎么不动?” “太子哥哥,臣弟等您发话。”胤祺站立原地,老老实实。 胤礽与胤祉的关系融洽,多是胤祉主动。胤礽自小就被皇帝摆在俯瞰众生的位置,他不可能屈尊去将就别人,更不用说自发去关心别人。当然,如今的胤礽心智已不同从前,虽不至平易近人,见谁就与谁打成一片,但起码不再孤高离群。 见胤祺规规矩矩,胤礽刻意返身回到胤祺身旁,“五弟,你看三弟如何与我相处,你也那样,你若拘谨,我反而会不知所措。走吧,我给你介绍,准给你的大营配上精兵强炮。” 胤祺低头应声,保持距离亦步亦趋。这几年,胤祺也能觉察出太子哥哥变得亲和了,不过他还是谨记皇祖母的教诲,太子哥哥终归是未来的君上,不可太过随便。 库房里,胤祉停在一门冲天炮前看了许久,心动不已,当即就冲巴尔图道:“给我的大营配上十门冲天炮。” 巴尔图委婉地提醒胤祉,整个火器营就十五门冲天炮。 胤祉理直气壮,“看来我今天来对了,先到先得,给我配上。” “你当抢白菜呢,还先到先得。顶多三门,多一门都没门儿。”胤礽来到他身后,不容置疑。 “别呀,二哥。”胤祉回头抛过一记蕴含意味的媚眼,“今儿二嫂芳诞,虽说不举办庆贺礼,可我家福晋还是早早就备下厚礼,绝对的心意十足,估计这会子在宁寿宫也送给二嫂了。您看,咱谁跟谁呀,弟弟我头回领军出战,您可要支持我。” 胤礽一听,故作很受用的样子,“难得你们夫妇俩有心,知道礼敬嫂子。好,成全你,营里的十五门冲天炮都给你。” 好似被十五个红蛋砸中,胤祉乐得都站不住,赶紧扶住巴尔图。巴尔图大失所望,太子殿下怎能这样,配送火炮的标准居然是有没有孝敬太子妃?胤祺这下着急了,福晋没过门,他一个小叔子哪知道这些呀,事关出征的武器配备,可怎么好? 胤礽把大家的表情收入眼中,笑逐颜开补充道:“不过先提前声明,不给配炮手,你自个儿填弹发射。” 巴尔图与胤祺听过,如同石头落地,松了一口气。胤祉则捶巴尔图的胸,顿自己的足,早就知道是这样,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兄弟三人一通商量下来,离开内营时,天已擦黑。胤祉回府,胤祺与胤礽回宫。入宫后,胤礽着急回撷芳殿,明明与嫤瑜说好早回来,没想到耽搁了。 没有察觉胤礽的着急,胤祺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太子哥哥一视同仁,给自己与三哥的配备不分伯仲,这才胤祺十分欣慰。他也听皇祖母唠叨过,太子哥哥对嫂子挺好,来年娶福晋,一定让福晋把嫂子的生辰礼物补上。自己也不会与嫂子有什么冲突,也就不存在得罪太子哥哥,正自我感觉良好时,突然想到,自己还有两个调皮捣蛋的弟弟,而十一弟恰恰前久不仅害得自己失去子嗣,还在景山菊园冲嫂子发飙耍脾气。 胤礽本已告别五弟拔腿而去,谁知五弟急匆匆跑上来,拦住自己,旧事重提,还郑重向自己道歉。 其实这件事嫤瑜并没有告诉胤礽,而是胤礽去给皇祖母请安听说十一弟被关禁闭,才了解了事情的经过。知道嫤瑜被富尔祜伦吓唬过,如今可好,十一弟都把蛇扔她身上了,胤礽十分担心嫤瑜受委屈。回来后,谁知把人抱在怀里仔仔细细询问时,嫤瑜却反而感谢十一弟让她有了新的体会。 “妾身觉得自己吓自己这么多年真是太傻了,想来很多东西并不可怕,主要是自己不了解,平白增添恐惧。” 看着嫤瑜坦然自若的样子,胤礽放下心来,很快也就把这件事忘了。现在五弟提起,胤礽拍拍五弟的肩头,肯定地说道:“你太小看你二嫂了,她性子豁达开朗,才不会斤斤计较。如今十一弟还被关禁闭,你与他仅一墙之隔,你这个做哥哥的,别光是怨怪他调皮,与他亲近些,你觉得该如何是好,你可以教他。” 胤礽走后,胤祺摸向刚刚被拍过的肩头,好似那里还保留着*辣的温度。回到阿哥所,胤祺没有立刻进入自己的院落,而是走到隔壁院门前,停了下来。 下午,冷冽的寒风消停了,没想到这会子席卷而来,一阵一阵刺入脊骨,直教人打颤。自从十一弟搬来隔壁,胤祺从来没有进去过。虽然皇祖母不曾亲口说过,但胤祺知道皇祖母不喜母妃,所以他与两位弟弟保持距离,避开母妃。 然而,血缘这层关系,不是视而不见就能避开的。就算他是皇祖母养育长大,大家还是一眼就能看出他与母妃、两位弟弟相貌相似的地方。 想着方才太子哥哥的话,胤祺终于抬起手,叩响胤禌所居院落的大门。 胤礽脑子里还没盘算出该如何为嫤瑜庆生,健步如飞的他已回到撷芳殿,只是却不见嫤瑜出来迎候。 折梅支支吾吾,一会儿禀告,娘娘困倦早早歇息了,一会儿又是娘娘意识不太清醒,直叫胤礽听得云里雾里。叫来扶柳,命她言简意赅说重点,扶柳只好回道:“娘娘喝醉了。” “在哪儿喝的?喝的什么酒?是谁把她灌醉了?”魏高一旁伺候胤礽脱去厚厚的外袍,而胤礽早已迫不及待,自己也动起手解开衣扣。 扶柳垂下头,声音又轻又细,但胤礽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娘娘自个儿喝的,喝的是索大人下午送来的西洋红葡萄酒。” 第69章 送子观音 不再有从前与庆征、富尔祜伦挂平安牌的乐趣,也少了亲人陪在身边吃一顿暖融融的生辰家宴,嫤瑜入宫后的第一次过生辰,也可谓别开生面了。 获悉嫤瑜免去生辰庆贺,太后虽赞她懂事不张扬,但念及好歹是太子妃,不好悄无声息不了了之。于是太后提前发话与后宫妃嫔、公主、皇子福晋以及王公福晋,谁若有心,就给备份心意,送来宁寿宫,由她转交给嫤瑜。 撷芳殿少了宾客云集的热闹场面,但当嫤瑜从宁寿宫请安回来,却是大大小小的锦盒随她而回,堆满了撷芳殿的东暖阁。折梅与扶柳负责开盒报礼,葛嬷嬷带着春喜一旁登记录册,嫤瑜主座上休憩,喝着热腾腾的奶茶,听听看看,若是有中意的就留下,其余的则放入库房。 “皇太后,金制送子观音一尊。” “惠妃,白釉送子观音一尊。” “宜妃,翡翠送子观音一尊。” “德妃,青白玉送子观音一尊。” “荣妃,象牙制送子观音一尊。” ······ “裕亲王福晋,紫檀制送子观音一尊。” ······ “三皇子福晋,琉璃送子观音一尊。” 嘴里的奶茶失去甜味,嫤瑜差点就拿不稳手里的奶茶碗,赶紧放下的同时,出声止住扶柳,“先停一停,难不成太后要求大家只能送这个?” 葛嬷嬷看出嫤瑜的情绪略显波动,宽慰道:“听说只是太后让大家尽一份心意,不曾规定非要送这个。兴许是大家都想到一处了,纯属巧合。有时下头的拿不定主意,就会打听上头的动向,随大流而动,没准是知道了太后打算送这个,大家也就随流了。” 嫤瑜深吸一口气,没错,葛嬷嬷的分析有理。不愧是宫里的老人,大家的作派多少也是了解的。至今为止,皇长孙一直没有消息,太后没少在自己跟前念叨。这下可好,大家的注意力一致转移到自己身上来了。 成婚半年,二爷对自己包容体贴,自己也在慢慢适应以二爷为中心的生活。可单单这孕育子嗣一事,真不是想有就有的。 这一尊尊各种材质的送子观音像,直让嫤瑜感觉压力重重,不由捂住双眼,不敢直视。忽听得扶柳念起五公主,嫤瑜立刻放下捂眼的手。五公主曾亲口告诉她,给她画了一幅画,可算是有不一样的礼物了。 扶柳见嫤瑜神色和缓,也配合着赶紧打开画卷,让主子换个心情。随着画卷缓缓展开,完全呈现在嫤瑜面前,嫤瑜由先前的微笑期待渐渐僵硬成尴尬不已。 折梅站过来看过,表情简直比哭还难看,唱礼的声音也是无可奈何,“五公主,绘送子观音像一幅。” 这下连葛嬷嬷都坐不住了,大家怎么像遵奉懿旨统一行事一般,未免也太整齐划一了。嬷嬷主动过来扶起嫤瑜,“娘娘,要不您先回后殿歇会儿。登记完毕后,您直接看册子,有心仪的,再取来便是。” 嫤瑜确实呆不下去了,无数的送子观音像,再虔诚的心态也要顷刻间崩溃。顺着嬷嬷的台阶而下,嫤瑜逃之夭夭直奔后殿,一踏进寝屋,就把门关上,自己一个人靠着门,好生为难。 不过片刻功夫,折梅来到门前,说是纯靖王妃来了。嫤瑜一听,立刻打开门,直奔前殿西暖阁。一见上姨母,嫤瑜的孩子气就上来了,瘪着嘴,一脸的委屈样。 纯靖王妃已经在东暖阁停步了一会儿,也从葛嬷嬷嘴里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会子再看嫤瑜,倒也不再顾念嫤瑜太子妃的身份,把嫤瑜抱住,轻轻拍着嫤瑜的后背。 “有什么好委屈的,权当大家都是一片好意。” 嫤瑜靠着姨母的肩头,“我哪儿能受得住这么重的福气,都快把我压垮了。好长时间我都没见上家里人了,怎么都不进宫来看我?” 嫤瑜新婚后的一段时间,尚氏倒是常进宫探望嫤瑜,后来就只是传话问安,人却是再没来了。给太后请安时,偶尔能见上外祖母很顺公主,可这段时间也见不上了。原本想着今日是自己的生辰,额涅肯定要来。谁知,额涅还是没来,幸亏能见上姨母,否则嫤瑜真是郁闷坏了。 若不是太子的主动表白,亦如女儿的外甥女可就是自己的儿媳妇了。纯靖王妃把嫤瑜拉着一块坐下,揽住嫤瑜的肩头,做不成儿媳妇,那就还是女儿一样看待。 “知道你在宫里不方便,也盼着见我们。可你姥姥现在就盯着你额涅,一得空就往伯爵府跑,没看她都少进宫了吗?这往后一段时间,就姨母心疼你了。” 嫤瑜坐直身体,不由担心起来,“我额涅生病了吗?” 王妃低下头掩住口鼻笑了笑,抬起头时吩咐屋里的折梅回避,后附在嫤瑜耳旁小声说道:“你额涅有喜了,快三个月了。” 一瞬间,就算是东暖阁里所有的送子观音加起来也比不过姨母说出的话更具有泰山压顶的重力,嫤瑜竟有些手脚发软,连坐着的力气都快没了。 王妃不知道嫤瑜的压力,看她目怔口呆的样子,连忙解释着姐姐已是三十四、五的高龄,怀孕不易,本就该老老实实呆在府上养胎。三四月后,就算胎稳了,姐姐也该显怀了,怕是也不好进宫看望嫤瑜。所以嫤瑜想要再见自家额涅,要么请旨出宫回府,要么就要等到额涅来年生产完再说。 嫤瑜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喜悦、担忧、低落,种种情绪蛛网交缠。额涅有孕,又要为自己添弟弟妹妹,这是喜事,嫤瑜当然高兴。可额涅毕竟年龄大了,生孩子的危险性肯定要比年轻人要高,必定需要无时无刻的小心呵护。 然而,为什么额涅都怀上了,自己年纪轻轻、身体康健,却迟迟没有动静。大家的目光好似都盯着自己,怎么自己就没怀上,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嫤瑜正苦恼着,王妃的手伸过来轻轻拍了拍嫤瑜的小腹,“还没动静吗?” 见嫤瑜消沉地摇摇头,王妃连说不要紧,同时悄悄告诉她如何推算最佳的受孕时间,这是和顺公主嘱咐王妃一定要教会嫤瑜的。嫤瑜算了算,正好就是这几日,王妃笑嘻嘻私语道:“择日不如撞日,今儿殿下回来,别害羞,你主动些。床闱里夫妻俩的事儿,不要一本正经的,男人不喜欢呆板的女人。” 话说着,王妃打开自己带来的锦盒,小心翼翼捧出一尊送子观音像,放到嫤瑜怀里。又是送子观音,嫤瑜差点就要晕倒。王妃护住神像,说明这是菩提木做的,正是当年他们挂平安牌庆征推荐的木料。观音像已经在潭柘寺开过光,希望嫤瑜虔诚敬奉。 在王妃的指点下,选出清静的内间,紫檀木的佛龛放上观音像,供桌上长明灯点上,鲜花、水果、点心摆好,香炉里还插上嫤瑜进献的三炷香。走完这一流程,听说太子要早回来给嫤瑜庆生,王妃再次暗示嫤瑜主动些,便及时离开撷芳殿,以免打搅了小夫妻俩的亲近。 姨母走后,嫤瑜估摸着差不多也该是二爷回来的时候,不由又是紧张又是娇羞。膳房早已热火朝天地准备着庆生的美味佳肴,嫤瑜自己也提前沐浴,从发间到身上,一股子清新的花香沁人心脾。 忐忑、期待来回颠簸,胤礽却迟迟不归,嫤瑜的等待只余下失落。就在此时,程圆从毓庆宫过来,说是索额图叫他送来法国传教士带来的红葡萄酒,适当饮用,不仅有益身心,还可美容养颜。 嫤瑜打量着眼前这个高约二十寸、直径宽约十五寸的橡木小酒桶,惊喜踊跃。这一天下来,总算是见到了别出心裁的礼物---鲜闻罕见的葡萄酒。 原本葡萄酒也并非西方独有,早在汉朝时期,葡萄从西域引进中原时,酿造葡萄酒的方法也一并传来。到了唐朝时,葡萄酒的酿制已成规模化。元朝更是到达鼎盛时期,不只是贵族豪门能饮用,普通百姓也能喝上几口。 然而,明朝以后,葡萄酒的酿制被抵制,进入低迷时期。到了如今的康熙年间,几乎销声匿迹了。 有了“葡萄美酒夜光杯”的诗句指引,嫤瑜吩咐扶柳取来白玉酒杯。靠窗通炕上,嫤瑜胳膊搭于引枕,看扶柳抱起酒桶,斟满炕几上的一对酒杯。酒杯的洁白无瑕搭配上鲜艳透亮的宝石红酒液,醒目的视觉冲撞令人不自禁酝酿热情,流溢情致。 凑近酒杯,怡人的香气扑鼻而来,不单是橡木的树脂味,也不纯是葡萄的清香味,仿佛各种香气相遇,相融,沉凝馥郁芬芳。嫤瑜端起一杯,小酌一口,没有急于咽下。舌面被锦缎般丝滑温润的酒液覆盖,迷人的香气挑逗味蕾,过喉而下,细腻柔和,韵味悠长。 绮丽充盈双眸,薰芬缭绕鼻间,浓郁鼓动心扉,嫤瑜从端庄优雅的第一口品味陷入诱惑,然后一口接一口,一杯又一杯,随着酒液涌向四肢六脉,入宫以来的循规蹈矩、恭默守静滑向年轻人本该拥有的朝气蓬勃、鲜活明快。 “南枝夜来先破蕊,泄漏春消息。偏宜雪月交,不惹蜂蝶戏。有时节暗香来梦里。” 听过折梅与扶柳的禀报,胤礽除去外袍后,匆匆步往寝殿。刚踏进门,还没瞅见人,就先听到嫤瑜柔和清波般的声音悠然自得地哼唱一曲小令。 循声看去,就见墨云垂腰、软若无骨的嫤瑜趴在炕几上,左手手掌托起酡红的脸蛋,右手的纤纤食指绕着酒杯边缘划过一圈,蘸入酒杯,提起红汁,送入红唇。唱声戛止,笑态娇媚,星眼迷离。 扶柳刚想上前搀扶嫤瑜给胤礽行礼,胤礽竖手制止,令她们退下。胤礽默不作声,一步一步慢慢靠近,小东西,好不容易让索额图偷偷带进些洋葡萄酒,想与你浅酌慢饮,为你庆生。你可倒好,自个儿先美上了。 索额图自从推荐金鸡纳霜治愈皇帝的疟疾后,与传教士张诚、白晋的来往更频繁了。一则皇帝重视两位传教士,索额图也能借机拉拢,顺便探析皇帝的动向。二则更多了解传教士带来的那些奇特的东西,有用的何乐不用呢? 这就如葡萄酒在中华地区变成了稀罕物,在西洋国家却是普遍酿制,成为西方人常饮用的佳酿。当胤礽在索额图的别苑尝过葡萄酒,嫣红的酒色令他想起嫤瑜害羞时的流霞淡抹,遂命索额图再向传教士讨些在嫤瑜生辰时送去撷芳殿。 胤礽已来到嫤瑜面前,但托腮垂眸的嫤瑜没察觉,檀口微张,粉嫩的舌尖溜出揾过唇面,语发娇嗔,“扶柳,跑哪儿去了?给我把酒杯斟满。” 这样的嫤瑜就算是前世夫妻一场,胤礽也未曾见过。有言女人百态,胤礽曾经以为指的是不同的女人,拥有众多的莺莺燕燕,自然也就看够女人的姿态。可现在,胤礽却有了截然相反的看法,一个女人本就有千姿百态、多情妙趣,只看你愿不愿意探悉她的方方面面。 第70章 灵蛇之珠 微醺的嫤瑜仿若一朵漂浮在红波霞云上的妍媚娇花,乍放乍收。胤礽目不转睛注视着嫤瑜,卸下担忧,英挺的眉毛下一双皎月般明亮的双眸泛起柔和的涟漪,似笑非笑。 情不自禁地,胤礽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触碰嫤瑜的檀唇。神思飘忽的嫤瑜误以为是自己蘸酒吸吮的指头,调皮的莲舌从唇间滑出,卷过胤礽的手指含入口中,美滋滋地品味起来。 如花瓣亲吻,如乳液滋润,胤礽心一颤,身一抖,急忙收回手指。 骤然失去滋味,嫤瑜从恍惚中惊醒,猛然睁眼,抬眸看去。近在咫尺的人,神情收敛如冬月冰晶,不过眼梢留存不明所以的飘飘然。 “二爷,您回来了。”骨如软玉,但嫤瑜还是勉力下炕,给胤礽请安,把胤礽让到炕上坐下。 胤礽抱起桌上的小酒桶晃了晃,掂量着嫤瑜也差不多喝了四、五杯。斟满两个酒杯,胤礽方才的悸动稍微缓和些,扭头看向身体略微晃悠的嫤瑜。 “为何不等我回来?我若再晚些回来,你岂非要喝得酩酊大醉,连我都认不出了。” 从胤礽倒酒开始,嫤瑜的双眼就盯上了胤礽的手,随即又把自己的手指放到唇边舔了舔,察觉后,一脸嫌弃,“妾身没醉,二爷方才还把手塞人嘴里,您有没有洗手?” 清醒状态下,嫤瑜自不会如此表情、这般语气。这会子,不就是酒壮人胆吗?心里想什么,嘴上自然就问出来了。 眼底涌起春潮,胤礽真想把胆敢发出诘问的小娇娘一把拉过来,放到腿上,手掌杖她圆臀,听她求饶的软声。可见她这无畏的憨态,不由又故意板起脸,“给我站稳咯,你看看你,哪儿还有太子妃的模样。宫里最不缺千里眼、顺风耳,没准明儿你这样子就被大家广为传诵了。” 成婚以来,胤礽何曾对嫤瑜有过这种训话,偏还是嫤瑜生辰这天。嫤瑜本就一肚子憋闷,好不容易几杯酒下肚解解愁,这会子胤礽的一本正经又把那些笼罩于头上的压力勾回来了。 “妾身知错,往后会愈发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嫤瑜低下头,以夫为尊的训诫即便是心里的难受一浪推着一浪涌来,嫤瑜也还是要秉持在先,更何况夫君还是太子。 不过,心里的难受总是需要排解,嫤瑜低眉顺眼请示道:“殿下,妾身想明儿出宫去看望额涅,您同意吗?” 胤礽一直盯着嫤瑜,她的表情变化自是一并收入眼中,看着她谦卑恭顺的小脸散去明媚,娇艳收拢,顿觉自己大煞风景,一阵恶风捣乱,吹落嫣然。放下架子,胤礽把嫤瑜拉过坐于自己腿上,拥入怀中,顺便把被嫤瑜舔吸过的手指点向嫤瑜的嘴唇。 “我哪时候不是一回来就先净手清洗,没得还让你吃了一口污浊?再者说,明明是你自己含进口,怎又赖我强塞?难不成就因为这事儿,你就要回府状告岳母,说我欺负你?” 嫤瑜本就腿脚虚浮,此刻得了依托,就算想站起,身体也不再听她使唤,就这样软在胤礽的怀里。嫤瑜捉住胤礽的手指按下,扭头埋入胤礽的胸前,小声嘀咕道:“若是往常,收到这一屋子的送子观音像,我倒是想与额涅诉诉。可如今额涅有孕在身,我哪儿能再说这些,只是担心她的身体而已。” “怎么回事?”胤礽停下手指对嫤瑜的捉弄,把人搂紧了些。 方才着急进来,还没来得及瞅一眼东暖阁里尚在整理的大小锦盒。现听过嫤瑜大致讲述后,胤礽也觉大家未免太顺水推舟了,真个叫人怨不得也喜不来。当然一比起岳母有孕的消息,再多的送子观音像也不觉如何了,胤礽现出一脸华丽丽的尴尬。 父皇后宫年轻的妃妾不时就有怀孕的,胤礽早麻木了。可绝处逢生的岳父如今不仅借助父皇的支持低调从容地站稳脚跟,就连后宅竟也与大龄的岳母再度开花结果,真真是前程、家庭两不误。如此一比较,胤礽顿觉自愧不如。 思及此,胤礽拿起酒杯,抿过一口,喉头耸动,细腻芳醇平滑而下。瞥过一眼怀中长睫如蝶、肌肤如瓷的嫤瑜,酒不醉人人自醉,胤礽的下颌贴向嫤瑜的额头。 “既是岳父府上添喜,我尽量安排,争取年前腾出一天时间,专门陪你回府探望岳母。” “真的?”嫤瑜登现喜色,声音轻柔如水,“二爷,您这般体贴妾身,真叫妾身惭愧。妾身至今身子一直悄无声息,可是要辜负你了。” 胤礽低沉的嗓音释放诱惑,“不能全怪你,生孩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因缘时机,夫妻同心,那样一定能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孩子。嫤瑜,我其实很期待有我们的孩子,你呢?” “因缘时机”当真是说到了嫤瑜的心坎上,这几日不就正合适吗?嫤瑜挪了挪身子,拿过那杯胤礽没动过的酒杯,盈满杯沿的红艳光彩夺目,嫤瑜深吸一口气,猛然一口喝尽。 消消怯弱,抬抬底气,嫤瑜随即主动环住胤礽的后颈,唇瓣凑近胤礽耳旁,吐气如兰,“二爷,今日是妾身生辰,可否应了妾身,咱们试一次,行吗?” 酥麻从耳际撞向心房,痒滋滋回流奇经八脉,胤礽压抑冲动,魅惑诱引,“随你,你想要怎么做,我随你。” 嫤瑜拉着胤礽下炕,前头走得晃晃悠悠,后头胤礽顺手抄过半杯酒拿在手里,跟得稳稳当当。行至床沿,嫤瑜回身抱住胤礽,红色的酒液好似变作一堆鬼精灵在嫤瑜耳旁作怪教唆,嫤瑜抬起头,水眸潋滟,软语娇柔,“二爷,妾身为您宽衣。” 别看嫤瑜眼饧耳热,可每日服侍胤礽起居的她闭着眼也能熟练地给胤礽穿脱衣裳,不消片刻,胤礽徒留中衣裤。中衣除去,胤礽精壮结实的上身毫无保留呈现在嫤瑜面前,可嫤瑜的小手却移向胤礽腰上的系带,大有不把胤礽扒得精光就不能拉上床的势头。 小娇娘胆子是大了,可向来被动承受的她还是不懂诸多趣味,尚需慢慢-调-教。胤礽嘴角噙着放浪不拘的坏笑,没再等嫤瑜把自己剥净,搂住嫤瑜的腰肢,提将一把,两人一同滚入床上。 把嫤瑜抱在自己身上,让她双手撑住自己肩头,胤礽递过方才放在床头小几上的半杯酒,“我还没品尝两口,就被你拖到这里,先喂我一口,我才听你的。” 嫤瑜刚想伸手接过酒杯,胤礽却不准她的手触碰,直接把酒杯送到她唇边,乌黑的眸子传递命令。嫤瑜含上一口酒,生怕自己不能把佳酿尽数送入胤礽口中,竟还认认真真托住胤礽的脸腮,小心翼翼印上那两片蛊惑人心的薄唇。 温热的四片唇瓣相贴,醇香的酒液送入胤礽口中时,嫤瑜的香舌也一并滑入,左右灵动,以防酒液溢出。殊不知,这样的举动只会勾起胤礽迸发压抑许久的热火,吞咽下酒液,胤礽立刻发动反击卷住那片柔软,时而细腻抚慰,时而狂野交缠。 绵软的嘤嘤声断断续续从嫤瑜嘴里溢出时,嫤瑜从衣衫凌乱被褪至仅余梅红肚兜。胤礽的手指抚向肚兜上疏枝缀粉、新蕊初放的梅朵,酥麻流窜嫤瑜全身。肚兜滑落,随着胤礽手指的轻拢慢捻抹复挑,嫤瑜婉转的嘤咛已不足以表达心底的渴望。 感受着嫤瑜的悸动,胤礽拉过嫤瑜的柔荑,牵引着她抚触自己平滑的肌肤,健美的圆丘,神秘的沟谷,让她一点一滴慢慢感觉男人与女人的不同,坚实与柔软的差异。 青葱玉指触碰的同时,嫤瑜的双唇也不由自主亲吻上胤礽的耳垂,滑向胤礽的颈窝,甚至沿着玉指活动的路线交由唇舌再次青涩地感应一遍,生怕错过了解这个将与自己共度一生的男人的机会。 滚烫的情感火链把肌肤相贴、身体交缠的两人一圈一圈绕紧,我包容你花海幻境,探幽寻香,你推举我,疾风巨浪,直上云霄。当双双收获那一缕欢畅快感时,彼此的心也真正地契合在一起。 翌日晨明,一夜风月,颠鸾倒凤,胤礽依旧按时醒转。凝视身旁的娇娥,胤礽毫不掩饰眼中的风流快意。原来两情相好的恩爱,就该是彼此成全,相互满足。 朦胧初醒的嫤瑜挪动酸软的身体缩向紧挨自己的男人怀里,半梦半醒之间呢喃着:“二爷,妾身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胤礽亲了亲嫤瑜的鼻尖,手掌抚向嫤瑜光洁的后背,上下摩挲,“梦到了什么?” 从未饮过这么多酒的嫤瑜,还是有些头晕目眩,索性合着眼,恍恍惚惚讲述道:“妾身梦到一条头上长犄角的蛇钻到了妾身肚子里,然后他就赖着不出来了,不会是要在里头冬眠避寒吧?这会儿小腹还有些隐隐胀痛。” 愣了愣,胤礽想起胤禌,遂温柔地安慰道:“明明就是那时候被十一弟的蛇吓坏了,你还骗我说你没事儿,是不是常常做恶梦都不敢告诉我。要不,我与父皇商量看看,往后宫里不要养蛇,想来大多人都还是怕的,别无端端又生出事来。” 闻着胤礽身上熟悉的味道,嫤瑜倍感安慰,娇嗔道:“二爷不提,妾身早忘记十一弟的蛇了,妾身真的不害怕。宫里头,大家养个小宠物陪着,精神有个寄托,人之常情,只需各自负责看管好即可,莫要强行施压。实则,妾身梦到的蛇通体金黄,头上有犄角,与十一弟的青蛇不是一回事儿。” “长犄角的金蛇?”胤礽沉吟片刻,翻身压住嫤瑜,朝着嫤瑜的玉颈吮噬一口,嬉笑道:“分明是一条精神抖擞的飞龙。” 娇吟声起,娇人又被郎君戏,帐幔里,风情骤起,潋滟春光。 ****** 临近除夕,胤礽负责的出征准备已大致安排完毕,也该是兑现承诺,带嫤瑜回岳父府上看望一番。腊月二十七一早,毓庆宫备下的马车来到撷芳殿的宫门前,送往石文炳府上的新鲜猪牛羊肉、各式点心、礼品装了满满当当一车。 少了凛冽的寒风肆虐,冬日的太阳显得格外温暖。手牵着手步向马车的胤礽夫妇,更是觉得舒心畅快。 胤礽夫妇的车驾缓缓行至伯爵府正门前停下时,石华善、石文炳等家中男丁早已齐聚府前,列队恭候。胤礽当先下来,华善一众赶紧行礼,胤礽和善地招呼大家后,转身朝向车门。扶柳过来本欲扶嫤瑜下车,但胤礽却已伸出手,一手握住嫤瑜,一手在她腰上扶将一把,体贴地带她安稳下地。 华善瞄到,老脸笑意融融,自家孙女算是修得了好福缘。石文炳同样把小夫妻的亲密瞧在眼里,可他却是不一样的感受,一想到前世女儿的痛苦萎落,他反而觉得眼前的场景不真实。 垂花门前,嫤瑜与祖父、父兄们告别,直接前往尚氏居住的院落。胤礽心知她挂念母亲,特地叮咛道:“如果岳母有什么不适,或是需要一些市面上不好买到的补品,尽管开口,太医院或是内务府,不过是我出面说一声而已,不用客气。” 嫤瑜微笑柔语,“妾身知道了,您与祖父、父亲他们去吧。” 目送一众家人簇拥胤礽往正厅而去,嫤瑜带着扶柳、折梅经抄手游廊转向尚氏的院中。才进入院门,嫤瑜就见母亲带着长嫂装束齐整、姿态端庄地站立候着。一见上嫤瑜,婆媳俩立刻行礼迎接。 嫤瑜连忙上前扶起母亲与嫂嫂,打量过身姿稍微丰腴的母亲,嫤瑜娇气地抱住母亲,“额涅,我好想您。您也真是,这样的好消息居然瞒着我。” 庆徽媳妇笑着打趣道:“婆婆害羞着呢,明知纸包不住火,还是想方设法包着,就自己府上偷偷乐着就行。” 尚氏瞪了瞪媳妇,不过这位郡王家的千金向来是直率无畏的,尚氏的眼神自然也就毫无威胁,反倒是一种自然相处的表达。 嫤瑜见上自己的亲人,心情当下就欢快起来,说话也回到了闺中姑娘家的娇憨,“我嫁了也是自己人,这可是我的弟弟妹妹,还能瞒得住我?” 尚氏屋里,女人们家长里短、养身育儿各种话题絮叨着。正厅这边的男人们,加上刚刚被石文炳唤来的修茂,大家议论的主题无非就是征战噶尔丹。五年前,屋里的男人们也就石华善与庆徽出塞,且只有庆徽与敌方有过正面冲突。这一回,无一幸免,全员出动,只不过担任不同职务,身处不同营所而已。 此次正白旗出征,大营由曾经的豫亲王多铎之孙、石文炳的表弟信郡王鄂扎领军,小营则由石文炳率领,石华善担任参赞,次子庆德为父亲下属佐领。庆徽是胤礽的人,身为火器营的外营营总,此次负责监管、调度鸟枪兵。 富尔祜伦与福全同属镶白旗,按年龄来说,本该指派福全领军镶白旗大营,可出乎大家意料,皇帝舍弃了自己的兄长,指定年纪轻轻的侄子富尔祜伦率军。庆征因着打小随富尔祜伦一同长大,是富尔祜伦的伴读,这回,庆征就以纯亲王护卫的身份随镶白旗出征。 修茂是一等侍卫,自然是随皇帝出发,随时听从皇帝调配。 伯爵府上的招待宴虽比不得宫里的山珍海错,但胤礽头一次与嫤瑜的家人齐聚一桌。上辈子的这时候,莫说石文炳已不在人世,就连石华善也郁郁而终,可想而知,那时的嫤瑜是以一种何其悲伤的心情嫁给自己。 如今与石家一位位经验丰富的忠勇之将围坐同席,讲的也多为战略兵法,胤礽倒是有了全新的体验。虽没有机会亲身上战场历练,但自己培养的火器营将士即将奔赴战场,同样让他雀跃不已,无比期盼将士们杀退来敌,建功立业,为火器营争光。 饭后,石文炳引胤礽往自己书屋休憩小叙,大家暂时告退各回各屋。 石文炳书屋的热炕上,暖意融融,胤礽端起解腻的清茶喝过一口。石文炳不敢逾越与胤礽并排而坐,只是在胤礽前侧的凳子上坐下,告知前久皇长子胤禔与修茂决一胜负时拍着修茂伤口对修茂说过的话。 “殿下,请恕微臣冒犯,您与大阿哥的关系是不是不太亲睦?”石文炳依稀记得前世的女儿说过,就是皇长子致力于争储,虽最后失败,但却是拖垮了太子。 胤礽拿过装合欢皮的荷包嗅了嗅,脑中快如闪电翻转前世今生,虽心潮澎湃,但回应时,却也保持平和的语调,“胤禔对我的不满,也不是藏着掖着,嘴上不好叫嚣,但想要坐上储君的位置,的确是他强夺的目标。不到最后一刻,他都不会放弃,毕竟他身后站着父皇的母家势力,我也无能为力。” 石文炳陷入沉思,太子坦坦荡荡不作掩饰,可见他对自己并非拒于千里之外。既然皇长子咄咄逼人,当下石文炳认为很有必要提醒一下。 “殿下既已早知大阿哥的威胁,为何不早作防范?您有没有想过,”石文炳停顿,不能直截了当说出“废储”二字,略微婉转,“皇上极为信任佟家,如果因此有一天,皇上偏信大阿哥,储君之位也是可以换人的。” “大胆,石文炳,”胤礽拍桌立起,“胆敢议论皇权君上,你该当何罪?” 石文炳撩开衣摆跪于地上,伏地请罪,但却又直言不讳,“殿下,微臣差点死在自己人手里,早已是看淡生死。敢问殿下,您真就不曾存有任何危机感?微臣并非挑拨您与皇上的父子关系,从您被立为储君起,本就先是君臣,后为父子。皇上身为一国之君,同样以此作为孰轻孰重的准则。” 石文炳抬起头,双眼泛红,语带哽咽,“殿下,微臣一直很纳闷,您为何主动求娶嫤儿?微臣原本只希望她嫁入殷实之家,做个普通的家宅女人。太子妃的位置,只怕她不堪重负。” 胤礽与石文炳视线交接,只不过胤礽的目光凛冽锋利,而石文炳却更为无奈。显然,石文炳对自己存有相当悲观的想法,甚至可以说,他是在委婉地断定自己将来要被废掉。 不,石文炳并非只有嫤瑜一个女儿。他离世时,明明还留下两个年纪尚幼的女儿。不过,现在的事实却是,岳母才刚刚有孕。 “你,”胤礽顿了顿,重新坐下,“你也是为我好,起来吧。” 其实胤礽最想说的却是:你与我记忆中的不一样了。 石文炳谢恩站起,听得胤礽三言两语讲述与嫤瑜青山峡谷的初次相遇,并以此为一见钟情必娶嫤瑜的理由搪塞石文炳的疑问。 石文炳俯首细细过滤,如果没记错,胤礽那年本该是探视皇上而遭斥责被赶回京城,结果,这件事没发生。再思及自己之前比较过的其它事情,石文炳心下惊骇,猛地抬头看向胤礽。 两人目光再次相交,却又不约而同同时回避,胤礽调开视线拿起茶盏,石文炳再次低头看向地面。你觉着我奇怪,我看你也不寻常,诡异的气氛弥漫在两人周围,皆是不可思议。 庆征的到来打破了屋内的尴尬,原来是到了该回宫的时辰,嫤瑜已拜别母亲、长嫂来到前厅,正与祖父聊叙两句,就等着胤礽与父亲过去。石文炳刚想前去打开屋门,胤礽先止住他,压低嗓音说了几句。 “噶尔丹实则不足为惧,岳父此去只管奋勇杀敌。如想争得重要功勋,那就积极与费扬古将军会合,乌兰巴托以南的昭莫多势必歼灭噶尔丹主力,最好取下噶尔丹人头。我祝岳父旗开得胜,累积功勋,它日我若走投无路,看在嫤瑜的份上,你好歹拉我一把。” 石文炳怔愣在原地,被惊得不轻,噶尔丹带领部队四处游移,太子如何未卜先知会在昭莫多遭遇噶尔丹,而且还是费扬古将军率领的前军? 胤礽说完后也没管目瞪口呆的石文炳,他没办法解释原因,他只想让正白旗取得头份功劳,让正白旗强劲起来,形成上三旗三足鼎立的局面。 门前庆征正纳闷着两人怎么不出来,神神秘秘。这时却见太子自己主动打开门跨出门槛,大步而去。庆征也顾不上发呆的父亲,快步跟上太子,为太子引路。 回宫的路上,嫤瑜沉默不语,男人间的话题不是她该主动询问的。倒是向母亲讲起那个有蛇入怀的梦,母亲说听着像是胎梦,老辈们说过,女人梦见蛇在怀里,会喜得贵子。 尚氏自是期待梦想成真,但也叮嘱嫤瑜不要张扬,更不要早早告诉太子。如果只是一场梦,自己再继续努力就是,别让太子空欢喜一场。 胤礽同样默不作声,完全沉浸于对石文炳的重重疑惑中。嫤瑜几次偷偷看他,他也没有察觉,想着母亲的嘱咐,嫤瑜也按捺住期待,不好多想。 *** 新春佳节,宫里热热闹闹,各种庆祝活动接二连三,喜气洋洋。 转眼就是正月十五上元节,乾清宫举办了一次盛大的宫宴。在京的王公宗室、显赫朝臣皆受命出席,其中包括所有出征的王公、武将。名义上说是欢送佳节,皇帝实则是借此来一次战前总动员,激昂士气。 太后的宁寿宫也没闲着,配合乾清宫的阵势,出席乾清宫男宾的女眷自然就受邀出席宁寿宫的宴席。嫤瑜身为太子妃,自是一身华服端坐她们这一辈的席位之首,其下依次是大福晋、三福晋、四福晋。 嫤瑜的母亲尚氏缺席,倒是和顺公主与纯靖王妃皆坐于席中。莫说富尔祜伦要出征,就是外祖父尚之隆与舅舅尚崇业也名列出征名单,真个是嫤瑜父母家中的男亲属全员出动。 这种奢华的大型宫宴菜式向来是赏心悦目,但吃起来就不见得味美鲜香。然而,近来嫤瑜胃口不错,自己桌上的各式菜点竟都一一尝过,爱吃的还多吃了两口。身侧的大福晋几乎就没动过筷子,难得入宫一次,虽礼仪周全,但面色勉强。 过不上一会儿,大福晋站起身,想要暂时失陪片刻。谁知才走出两步,竟是扶住头步调踉跄,多亏一旁的随侍宫女眼疾手快扶住,这才没有跌倒在地。 太后赶紧招呼人把大福晋送往偏殿休息,又立刻传唤太医过来。毕竟是自己的儿媳妇,惠妃起身向太后告退,随去一旁守着。同时听过太医说个结果,好回来禀报太后。 嫤瑜好似还没吃饱,但出了这样的事,也只好彻底放下筷子,静静等着。吃席的诸位此时注意力显然都已从佳肴上转移开,要么左右邻桌小声交头接耳,要么竖起耳朵扑捉消息。 一会儿后,惠妃淡然自若迈入正殿。顷刻间,殿内鸦雀无声,就听得惠妃平静地向太后禀报,大福晋有喜了。顿时,大家纷纷站起,向太后恭喜,向惠妃道贺。 嫤瑜与大家的行动、口号一致,只是重新坐下时,心里的失落可想而知。这次的月事很奇怪,丁点儿见红,就跟新婚破处时的一样,就那么一点点。不过,也算是见红了,嫤瑜也就当来过了月事。饶是嫤瑜时时提醒自己注意仪态,可这会儿,难受真的是挡都挡不住,情绪低落下来。 入席后和顺公主虽不与嫤瑜坐到一处,但视线却不时停留在自家外孙女身上。眼见大福晋怀孕的消息让嫤瑜有些端不住,生怕有心之人回头一出宫就拿嫤瑜编排是非,和顺公主立刻警觉地站起去到太后跟前,轻声说了几句。这时,就听得太后吩咐嫤瑜带着三福晋与四福晋过去陪陪大福晋,妯娌间亲近亲近。 晚霞引着三位主子去到偏殿,太医正在叮嘱大福晋注意保养血气,这种场合,以大福晋的身体状况,能不出席就不要出席了,卧床静养方是。大福晋只是听着不出声,若不是惠妃提前打招呼让她必须来,大福晋本就不想来,可惠妃的理由却又让她不得不来。 上次征战噶尔丹,胤禔就没落到功劳,还受罚禁足。这次再征噶尔丹,皇帝虽把胤禔带在身边,却没有让他像弟弟们那样领军。失去带兵打战的机会,何谈建功?乾清宫都是弟弟们占风头,到了宁寿宫,大福晋若再是缩在府里,光彩又都被新来的弟妹们抢光了,就不在乎别人背后指指点点? 太医见三位女主子过来,正要退避,晚霞却说太后有吩咐,让太医接着给三位女主子看看,需要调理的就开个方子,用到什么补药,内务府就给备上。 让嫤瑜三人陪陪大福晋是和顺公主的提议,但晚霞的说词自然就不是和顺公主能说的。原是大福晋身体底子早不如从前,如今有孕,太后不敢抱太大希望,倒是眼巴巴盼着三个小的能怀上,这才让太医顺便也一道给看看。 乾清宫里热火朝天的气氛因听说宁寿宫传太医也变得略显没精打采,皇帝还以为是太后身体不舒服,正准备亲自过去探望。后听说是大福晋,皇帝吩咐梁九功留意着,若是有什么情况,就让胤禔先退席带大福晋回府。 大福晋有喜的消息传来,现场气温逐渐回升,亦如宁寿宫的场景再现,大家又是纷纷起身向皇帝与胤禔道喜。胤礽的失落在此情形下更甚嫤瑜,正好对上石文炳的目光时,岳父笑得勉强,看向索额图时,直接就是明晃晃地把失望挂在脸上。 再坐下时,胤礽一口饮尽杯中酒,心里的滋味真是酸涩难当。酒杯再斟满,正打算再喝个底朝天,却见宁寿宫的太监匆匆忙忙而来。 胤礽就坐在皇帝下首,且这名太监跪在皇帝桌前时,大殿里众位也立刻收声,竖耳倾听。 “启禀皇上,皇太后着奴才来报喜。再次恭喜皇上,恭喜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也有喜了。” 皇帝放下手中筷子,腾地站起,难以置信,“当真,太子妃有喜了?” “回皇上,千真万确,太医已经确认,与大福晋的日期不相上下。” “好!好!好!”皇帝连声叫好,喜出望外,这样的消息比之后宫的妃妾们有喜显然具有更深刻的含义。到时候,如果太子妃生了皇长孙,那意义就更加不言而喻了。 众臣这回是纷纷离席,面朝皇帝跪倒一片,索额图更是激动不已,激情陈词,“皇上,上天恩佑我大清,皇家嫡脉相承,必是万里江山万年长青啊!” 众口一致称赞祥瑞之兆时,几家欢喜几家愁,胤禔方才的欢喜早已消失无踪,而俯首的石文炳却已是热泪盈眶,为女儿欢悦在心。 胤礽听到喜讯后,久久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酸涩的滋味还没来得及慢慢体味,怎么转眼间就是甜蜜冲撞过来?现场很快沸腾起来,愈演愈烈,弟弟们、大臣们纷纷向他敬酒恭贺,胤礽一杯又一杯喝过,还是觉得像是做梦。 举着酒杯去到皇帝跟前,胤礽傻乎乎地问道:“汗阿玛,皇祖母不是开玩笑吧?我真的要当阿玛了吗?” 皇帝眉开眼笑举杯与胤礽撞杯,“朕还以为你是来向朕敬酒,谁知还云里雾里地迷糊着。给朕把酒干了,回头给朕拿出个做阿玛的样子来。” 胤礽一口饮尽杯中酒,随后抬头望向龙椅正上方的金龙藻井,还有周围绘满游龙戏珠的天花板。刹那间,他想起嫤瑜做的那个梦,不由感叹,真是个灵蛇之珠般的孩子,来得这么惊天动地,还叫他这个阿玛酸甜苦涩统统都尝了一遍。 第71章 太子监国 上元节过后,新春佳节的欢快热闹悄然退去,阖宫上下因着皇帝的即将亲征,气氛变得肃穆起来。 出征之前,皇帝特地携皇长子胤禔、三皇子胤祉、四皇子胤禛、五皇子胤祺、七皇子胤祐及八皇子胤禩往暂安奉殿、孝陵,行礼奠酒,并至仁孝皇后、孝昭皇后、孝懿皇后陵举哀吊祭。 祭奠完毕本该离开东陵回京,皇帝却临时决定再停留一天,吩咐皇子们约束自己不可四处游荡,皇帝再次拜谒暂安奉殿,且独自一呆就是一上午。 暂安奉殿停放着孝庄太皇太后的灵柩。孝庄薨逝后,按照旧俗,本该运回盛京与太宗皇帝皇太极合葬昭陵。但孝庄弥留之际留有遗愿,不愿打扰太宗皇帝,且对顺治皇帝与康熙皇帝惦念非常,她希望自己能葬在顺治的孝陵附近。 孝庄的遗愿给皇帝出了个不小的难题,不能违背祖制,又不能违逆祖母的遗愿,皇帝只好按照崇尚左侧的习俗,选定东陵大红门外左侧的风水墙外,建了一座“暂安奉殿”停放祖母的灵柩。多年过去,左右为难的皇帝一直没有想到良策,故孝庄的灵柩一直未能入土为安。 说起左右为难的事情,又何止孝庄灵柩停放的难题。昨夜皇祖母入梦,一脸笑意,然不言不语。皇帝今晨醒来,遂提出延迟回京。徘徊于暂安奉殿内,藏于心底的话除了在此倾诉,皇帝真不知道该与谁商榷。 “皇祖母,朕的身子骨尚健壮有力,且精力充沛。此次征讨噶尔丹,朕一定扫平顽劣,稳固疆北安宁。”皇帝情绪高昂,斗志满满。 “只是,朕虽执掌天下,却拦不住岁月的流逝,太子他,”激情消退,皇帝的眼角爬上落寞,“已经长大成人,正是风华正茂之时。现今,太子妃娶进,又身怀子嗣,东宫声望与日俱增。” “皇祖母,”皇帝定睛看着孝庄的牌位,试探地暗自征询:“孙儿突然觉得,其实当初不用早早就立太子,那样或许会更好些。” 刹那间,好似看到祖母皱起了眉,锋芒逼人,皇帝赶紧低头,羞愧袭来。当年的纷乱时局,身为唯一的嫡子,蹒跚学步的胤礽被册立皇太子,这对于稳定朝廷、安抚信奉“立嫡立长”的汉臣民众,何其重要。如今,江山稳固,皇帝冒出后悔早立太子,岂非过河拆桥,不仁不义? 意识到自己的偏颇,皇帝马上辩解:“胤礽是储君的不二人选,朕不存疑虑。朕百年之后,大清江山交付他手,朕很放心。” 跪于孝庄的牌位前,皇帝眼里看到的依然是脸容慈和、眼神犀利的祖母。这位让皇帝从来不敢小觑的祖母始终如一座警钟高悬皇帝头上,曾经的叮嘱教诲不时在皇帝耳旁鸣响警示。 皇帝一脸的苦恼,把心头的苦水一股脑倒给祖母,“可问题是,朕把太子交给索额图照顾,这些年下来,在索额图的经理下,一朝两主的局面若隐若现。皇祖母,朕是皇帝,皇权只能在朕手中,岂可一分为二。自打立胤礽为太子,生怕他平庸无为,将来难以胜任,朕不遗余力全心全意培养他。胤礽也没有辜负朕的期望,如今他文武兼备、学问渊通,作为父亲,朕爱他惜他,可作为一国之君,朕忧虑重重。” 上一次亲征噶尔丹,皇帝一面指挥作战一面批阅来自全国各地的奏折。后病来如山倒,皇帝昏昏沉沉,不仅未能及时掌握军情,等待批阅的奏折也堆成了小山,着实让他一度手忙脚乱。这回再次出塞征讨噶尔丹,看着已经成家且将为人父的太子,皇帝想放手让太子代为监国,自己专心应对战事。 可说不出的缘由,皇帝心里就是各种想法自相矛盾。 胤礽是储君,给他机会理政,让他就此了解自己欠缺什么以作改进,这本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可随之而来的,必定会有朝臣见风使舵,如果索额图一党趁机笼络,扩展东宫的势力,一朝两主的情势岂非明晰进而严峻? “皇祖母,孙儿实在是进退两难。朕希望胤礽不受干扰,唯孝至重,可他毕竟长大了,心里想些什么,朕也是越来越看不懂。祖母,如果您觉得朕应该相信胤礽,那么今晚请您再次现身梦中,给孙儿提示。” 自言自语思想反复斗争,皇帝并没有找到令自己信服的理由。走出暂安奉殿,春寒料峭,皇帝却见胤禔带着几位弟弟笔直地候在殿外月台。一见皇帝出来,大家一致行礼问安,表达关切。皇帝的目光逐一从皇子们脸上移过,最后停在胤禩身上。 “老八,朕问你,朕出京几乎不带你太子哥哥随驾,你可知是何缘由?” 胤禩恭顺有礼,从容不迫,“回汗阿玛,太子哥哥肩负责任,留守京中,确是免汗阿玛后顾之忧。” “说得好,就是这个道理。”皇帝嘴上是肯定胤禩的回答,实则内心是明确对胤礽的期望。 当晚,皇帝一夜无梦,需要祖母入梦给自己提示的愿望落了空,但是皇帝的情绪未见任何低落。启程回京的路上,皇帝几次回望随行的皇子们。突然,一道光亮穿过皇帝大脑,不只是胤礽长大了,其他的皇子们同样也在长大。只要自己身强力壮,还会有越来越多的皇子出世、长大。当皇子们簇拥在自己周围,他们就是维护自己最坚实的力量。 那一刻,皇帝放心了。 回到皇宫,消息传来。抚远大将军费扬古与振武将军孙思克、扬威将军舒恕率领的三秦满汉军汇合于归化城,组成西路大军,向皇帝请示出征时间。消灭噶尔丹成为皇帝眼前的头等大事,皇帝不再顾虑过多,毅然提前出征时间,下令二月十八日西路大军出征,而自己率领的中路大军于二月三十日自京师启程。 中路军分头队、二队、两胁之兵,头队与两胁之兵由骁勇善战的火器营大臣、各旗都统、副都统及护军统领领军。二队由皇子、王、贝勒等宗室领军,其中,三皇子胤祉领镶红旗大营,四皇子胤禛领正红旗大营,五皇子胤祺领正黄旗大营,而七皇子胤祐领镶黄旗大营。 转眼到达预定日期,皇帝把京城交付胤礽,自己则亲率中路大军,浩浩荡荡出京,气势磅礴直奔塞外。 奉旨监国,早在胤礽的意料之中。只不过,胤礽却不晓得父皇是经历了如何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才作出这样大大方方的决定。 若是从前,无论皇帝身居何处,所有奏章必须送达皇帝手中。此番胤礽监国,皇帝提前下谕大学士等,各部院、衙门本章毋须再送达皇帝处,所有奏章全由胤礽批阅,如遇上重大紧要事,诸大臣会同议定,再启奏胤礽。就连前方作战的西路大军,大将军费扬古每次呈递的折子也要一式两份,分别送至皇帝与胤礽手中。 皇帝之所以走得放心,那是因为绝对军权都在皇帝手中,精兵强将也都在亲征大营中。至于明珠与索额图两位老对头,皇帝也都带走,放到眼皮底下盯着。追随索额图的大臣要么随军从征,要么调离胤礽接触的范围。 另外,皇帝指定大学士阿兰泰、尚书马齐、佛伦偕各部院大臣分为三班,值宿禁城,一则为胤礽出谋划策,一则监视胤礽的一举一动。要知道,阿兰泰与马齐皆忠于皇帝,而佛伦却是暗附明珠。 不只如此,裕亲王福全、恭亲王常宁、简亲王雅布奉旨暂留京中待命。除去常宁,福全与雅布都是向着皇帝的。于是乎,三位亲王也是每日往毓庆宫参谋国事,赞襄胤礽理政。 对于父皇的人事安排,胤礽心知肚明自己的处境。面上从容自若,从未冒出一句怨言。经手的每一份奏折,也都认认真真批阅。遇到不懂的问题时,也是谦虚地询问值守的大臣,以求更多了解情况,做出正确的判断。 听说运往中路大军的米粮车载过重,胤礽便请教曾经出征塞外的伯父福全。得知沙漠中运输,恐马力难胜,胤礽遂下令督运粮草的都察院左都御史于成龙,增造五百辆米车,均分装载,保障米粮按时送达大营。 需为云南、四川、广东、广西、福建乡试指定正、副考官时,胤礽仔细筛选翰林院、礼部、户部等官员,列出候选名单后,又听取阿兰泰、马齐的评价,最终决定出考官人选。 考官们临行前,胤礽还专门在毓庆宫召见他们。先是严厉声明对于科场舞弊的严惩不怠,再逐一列举那些曾经参与舞弊考官的下场,要么身首异处,要么降罪流放。把新任考官们惊吓一番后,胤礽又每人送上一把精致的折扇。 扇面一面绘墨竹,挺劲孤直,气韵生动,一面是胤礽亲题出自《诗经》以竹喻人的诗歌《淇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诗题后钤“太子青宫”朱文方印。 自古文人墨客就把竹子比作正直、虚怀、质朴、坚韧的象征,胤礽此举无疑含蓄地告诫各位考官对待科考务必公正廉明,为朝廷选拔真正可用的饱学之士。 考官们走出毓庆宫时,心情比往常从乾清宫出来还要复杂。太子的作派让人忽而一身冷汗,忽而一头热汗。虽冰火夹击,考官们一时吃不消,但诸位还是一致对太子心存感激,能被选为考官往地方监考,绝对是一份优差。 另外,恰时福建陆路提督靖逆侯张云翼来京觐见,请求军前效力。说起张云翼,就是皇帝在京也是要客气相待的。赫赫有名的河西四汉将之首张勇,便是张云翼的父亲,四汉将里也包括西路大军中的将军孙思克。 三藩之乱时,张勇任甘肃提督,甘肃叛军试图与吴三桂连成一片,动乱西北,就是张勇切断叛军的勾结,稳住西北的局势。由此皇帝特封张勇靖逆将军、靖逆侯,加少傅兼太子太师。后张勇病逝,其子张云翼袭爵,一直深受皇帝重用。 胤礽对张云翼的背景了如指掌,自是不会怠慢,毓庆宫设宴亲自招待,并积极与之探讨福建关防建设的相关事宜,直叫张云翼对胤礽的见识惊叹不已。后胤礽允其加入中路征战,并赐蟒衣绵甲袍服、弓矢、鞍马,着实让张云翼受宠若惊。 一时间,胤礽谦和、贤明的监国态度赢得大家的赞赏,而其办理朝事的缜密与练达更是让进出毓庆宫的大臣们叹服。于此,毓庆宫俨然成为新的朝政中心。 当皇帝收到佛伦送来的密折时,被“举朝皆称皇太子之善”的评价震撼得不轻,久久难以平复内心的起伏。 第72章 自相矛盾 日子一晃,入五月,天气炎热起来,嫤瑜的小腹突出得很明显了。 因着怀孕头三个月,向来是容易滑胎的危险期。嫤瑜的身体虽健康无恙,但以防万一,她一直都老老实实养在撷芳殿,就连宁寿宫的请安都暂时停了。 数月过去,腹中的胎儿已是很稳当。不仅如此,当嫤瑜能清晰地感觉到鲜活的小生命就在她腹中蠕动时,激动得难以言表,对小家伙更是格外用心。 听太医说,五个月大的胎儿已经能捕捉外面的声音,分辨声音的差异。嫤瑜决定力所能及地扩展活动范围,培养宝宝对外界的感知力。 首先,宁寿宫的请安再次每日走起。“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从前只是单纯地孝敬尊长,如今还要教会肚子里的宝宝如何事亲、尊亲。 皇帝一再强调“孝治”,实际行动中也是以身作则表现着“尧舜之道,孝悌而已矣”,无时无刻向大家灌输孝悌为德行的最高准则。 自身的认识再加上皇帝的倡导,更何况这是太子的第一个孩子,不论男女,嫤瑜以为都要为将来的弟弟妹妹做出表率,恪守“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 别看皇帝远在塞外,却也是细致入微地表达着孝悌之道。这不,嫤瑜今日才在宁寿宫坐下,刚与太后说不上几句话,皇帝给太后的问安书信就送来了。 太后手里捏着来信,但却没有迫不及待地启开。没有获准离开的送信太监乔守木虾着腰、垂着脑袋,静静等着。 “除了宁寿宫与毓庆宫,可还有别的宫所接到皇上的书信?”太后瞥过一眼乔守木,问的随意,但显然在意。 皇帝离京后,这是第二次写信回来。皇帝正式的谕令会直接送达毓庆宫或是大臣手中,而这样的私信,则先送到乾清宫,由乾清宫的总管按照皇帝的吩咐分发各宫所。 身为魏珠的徒弟,送信这样的好差事当然就落到乔守木身上了。哪怕只是给妃嫔带句口信,那都是能拿到赏赐的,更何况是皇帝的亲笔书信。 上回,皇帝的书信统共三封,分别交付太后、太子与惠妃,而宜妃、德妃、荣妃、成贵人戴佳氏、良贵人卫氏也都得了皇帝的口信。不过,此番来信,唯独只有宁寿宫一封,惠妃及上次得到口信的妃妾不过也就得了两句口信:皇帝安好,皇子们也都安然。 “太子那里也不曾收到书信?” 听到乔守木肯定的答复后,太后不再追问,唤过晚霞,递上赏赐,便令乔守木退下。正巧就太后与嫤瑜二人,太后立刻把书信交给嫤瑜,“来来来,孙媳妇,给哀家念念,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哀家怎么觉得哪儿不对劲。” 皇帝没给胤礽来信,却是出乎嫤瑜的意料。上月胤礽收到来信后,还特地与嫤瑜说了。回信时,就是嫤瑜在一旁磨墨,胤礽则把宫里的情况面面俱到提及,就连嫤瑜与胎儿健康无恙都写了进去。 莫说太后催促,就连嫤瑜也十分好奇皇帝写了些什么。赶紧拿出书信,嫤瑜字字句句徐徐道来。 六百来字的内容,皇帝基本都是在叙述沿途的行军情况。 说什么原本是水泉绝乏之地,皇帝经过时,却冒出汩汩清流,当真是上天眷佑。克鲁伦地区地旱草枯,噶尔丹的马畜为此瘦毙不少,可当皇帝到来时,立刻甘霖普降,春草复生,一片绿意。更为奇特的是,清军下河捕鱼收获颇丰,而据俘获的厄鲁特兵交代,他们也曾下河捕鱼,却一无所获。 与西路大军交火不敌的厄鲁特兵四处逃窜,皇帝也带着中路军沿途追击,敌方遗下的帐房里徒留佛经、自杀的妇人、稚子及带病之人。从丢弃的各种日常用品来看,厄鲁特兵已成鸟兽散,仓惶遁逃。 西路大军与中路军的头队奉令穷追,噶尔丹气数已尽,灭亡之日不久矣。皇帝已驻军原地,准备班师凯旋回京。最后,皇帝以“此行乃国家福祉、上天眷佑”的说词就此结尾。 不过,相隔几行,嫤瑜却看到一行突兀的文字。上不连文,下不成段,孤零零一句,好像是写完信后,又添上去的。 “皇太子佳否?” 太后从嫤瑜手里拿过书信,来来回回看了不下三遍,又怔愣了半天,这才问道:“孙媳妇,噶尔丹还活着?” 嫤瑜正琢磨着信笺上的那最后一句,若不是晚霞一旁轻声唤她,她都没留意到太后的问询。 “回太后,照皇上来信所看,噶尔丹逃走了。” 太后哭笑不得,合着皇上一番笔墨又是甘霖又是捕鱼的描述各种吉兆,结果狡猾的噶尔丹还没死。想着皇帝最后的问询,太后若有所指地问向嫤瑜。 “孙媳妇,皇上想从哀家这里了解太子的近况,你说,哀家该如何回复?” 既是问询太后的看法,虽是有关太子,嫤瑜觉得自己可不能越俎代庖表达意见。父子俩上个月还是互相通气,你问我答。不过十几天过去,怎么就变得拐弯抹角,要从旁人嘴里探听情况。嫤瑜被为难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太后。 偏巧这时,腹部传来一阵疼痛,嫤瑜惊了一跳。太后立刻紧张起来,正打算招呼太监去把太医请来,嫤瑜晃过神来,连忙说道:“太后莫急,好像是宝宝醒了,踢了我一脚。” 虽已是儿孙满堂,太后自己却从未有过怀孕生子的经历,不得不说,这是太后心底难以言喻的痛楚。即便当今皇上孝思不匮,终究不是太后亲生,总是一层遗憾搁在中间。 所谓隔代亲,怕也是有道理的。鉴于自己曾经名正言顺的皇后身份,太后对嫡出的胤礽以及身为正室的嫤瑜是怀有莫名的亲近感的,更何况如今嫤瑜腹中这位嫡出的小宝宝。 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到嫤瑜的腹部,太后和蔼可亲地逗道:“小乖乖,你怎么这般调皮,害得曾祖母还以为你额涅哪里不好了。” 幸好不用再去为太后的问询烦恼,嫤瑜拉住太后的手换了个位置,轻轻拍一拍,“宝宝,曾祖母与你说话呢,听到就应一声。” 太后凝神屏息,注意力全放在手掌上,满怀期待地等着。不负期望,小家伙朝着太后手掌覆住的位置一脚踢去,太后只觉掌心被推了一下,心跳漏跳半拍,随即喜笑颜开,“这肯定是个小子,力气大着呢。” 拉过太后的手再变换位置拍拍,约莫一会儿后,小家伙又照准位置踢过来,太后更是乐得笑出声来,“诶哟喂,好一个机灵鬼,不得了呀。” 这些日子,嫤瑜每天都会与宝宝玩这样的小游戏,这也是太医给出的建议,说是这样做,宝宝出生后,动作比较灵敏,也不爱哭闹。当然,如果母亲体质弱,并不提倡,不过嫤瑜身体康健,也就不存在这方面的顾虑。 从宁寿宫出来时,腹中的小宝宝又安静下来。坐上回撷芳殿的轿辇,嫤瑜双手覆向腹部,暗暗语道:“谢谢你,宝贝,你今儿可是为额涅解了围,你可真是额涅的好宝宝。” 嫤瑜前脚才走,随皇帝出征的几位皇子的母亲就相约着一同出现在宁寿宫。太后正想回后殿休息片刻,可看着惠妃等人神情不对,一看就不是来请安的,于是勉强上座,听听所为何事。 四妃坐下,成贵人与良贵人站着,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惠妃身上。惠妃是后宫主事,自是要她开口先提。 “太后,请问太子妃今儿来请安了吗?”惠妃向来是稳得住的,考虑的也比较多,一上来,先问了这么一嘴。 宜妃一听惠妃的问话,立刻就沉不住气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呀。当下也没等太后应声,迫不及待就问起来,“太后,听说这回皇上就给您写来书信,皇上都说了些什么?” 太后不喜欢宜妃,很大程度就在于宜妃这大咧咧的性子。在皇帝眼里是率性真实,在太后眼里就是没上没下,不分尊卑。 “放肆,”太后沉下脸,“要不要哀家把皇上的家信贴到城门口,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往跟前边看边议论。难道皇上给你的信,哀家也让你拿过来念给哀家听过吗?” 宜妃不仅没被震住,反而急不择言,“我的胤祺受伤了,皇上有没有提到?到底是伤在哪儿?严不严重?” “什么?胤祺受伤?”太后惊得站起,一脸担忧。 “太后,”成贵人轻声喊着,双眼立时泛红,“胤祐他,他······” 声音哽咽,成贵人说不下去,直把太后急得,“七阿哥也受伤了吗?” 惠妃立刻接过话来,“不是的,是七阿哥的日用之物,竟然被迟误不给,这孩子可是受委屈了。” “什么?皇上眼皮底下竟然出这样的事情?”太后气得身子发抖,不由地,也口不择言了,“是谁传话回来,说是皇子们都安好的?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太后话音未落,诸位妃妾立刻惊慌失措跪倒在太后跟前,异口同声:“请太后息怒!” 第73章 情见乎辞 谁睁着眼睛说瞎话? 吓得跪倒一地的妃妾们以行动含蓄地回答了太后的气愤责问。 晚霞扶太后坐下,一盏温茶递给太后,“太后,您消消气,别伤了身子。皇上若是知道您动了怒,该担心了。” 太后反应过来,立刻顺着晚霞的话改变态度,“哀家没事,可不许无端端搬弄是非,让皇上分心。” 一听这话,地上的一干人等更是俯低了身子,忐忑不安。 半盏茶喝下,太后调适过来,这才唤起惠妃等人。 空穴来风,非是无因。后宫虽不过妇人深居,但并不代表消息闭塞,对外头一无所知,总有各自的渠道了解外面的世界。所以即便有皇帝的口信,太后也不由偏向大家嘴里的你一言我一语。 “惠妃,是不是大阿哥传回的消息?” 这几人当中,若论消息灵通,当属惠妃。别看惠妃嘴里总念叨,胤禔顽劣不孝,不听她的话,可一帮朝臣追随的胤禔当真就与惠妃不通往来,水火不容?太后才不相信。 胤祺受伤,胤祐被属下欺负,惠妃确实听说了,但以惠妃的个性,她不可能主动吐露,没事找事。 “回太后,妾身想知道儿子好不好,都还要问过媳妇,更别说别的阿哥具体情况如何?也是各位姐妹过来延禧宫,听大家说过,这才知道的。” 太后追问消息来源,惠妃推得一干二净,德妃、荣妃、良贵人想着也没听到胤禛、胤祉、胤禩有什么不好,遂也纷纷表示,相信皇帝的传话,不信那些流言蜚语。 关系自己的儿子,宜妃与成贵人却不可能轻易释怀,更何况,这些消息并非她们捕风捉影,而是悫嫔宫里传出来的。佟家人一个个身居要职,悫嫔又说的有板有眼,想不相信都难。 得知消息源头是悫嫔,太后信了。不过,即便事实如此,太后还能带头往皇帝脸上抹黑?当下,便让晚霞拿来皇帝的书信,交给惠妃,让她念给诸位听。 惠妃念着,大家也聚精会神地听着,但太后突然间有所醒悟,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就在惠妃刚好念完结尾,太后立刻及时打断,让晚霞把信件收回。 为时已晚,惠妃已把不与全文关联的那一句“皇太子佳否?”看在眼里。惠妃何至于愿意掺合进来,往宁寿宫跑这一趟,就是为了皇帝的这封来信。 胤禔对太子的不满,对储君之位的想法,身为母亲,惠妃如何不知?只是太子地位稳固坚实,尽管胤禔身边支持的人不少,但也不可能轻易撼动毓庆宫? 此番太子监国,朝臣好评如潮,惠妃更是觉得儿子的想法遥不可及。太子表现优秀,按理说,皇帝应该会立刻来信,大加表扬,可他偏偏却只给太后来信。陪在皇帝身边多年,以惠妃对皇帝的了解,皇帝显然对太子有了别的想法。 宜妃关心则乱,开口就点名皇帝的书信。实则,这也是惠妃事先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存心有意的提示。唯一能撼动太子地位的人,除了皇帝,还能有谁?惠妃的目的就是要摸清皇帝的想法。 果不其然,那一句孤零零的问询道出了皇帝的复杂心态,矛盾情怀。 若是平时,就凭宜妃那一句“我的胤祺”,太后自是要与宜妃计较上了。胤禛在孝懿皇后处抚养,惠妃养育胤禩,可德妃、良贵人何曾张口就来“我的胤禛”、“我的胤禩”。太后抚育胤祺,不可谓不用心,偏宜妃身边都有了胤禟、胤禌,还是人前人后的叫着“我的胤祺”,着实让太后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然而,太后毕竟是宫里的老资格了,很快就权衡出轻重,自然也多多少少看穿了惠妃的心思。 “好了,皇上书信的内容,你们也知道了。既然皇上传话,皇子们安然,你们就该把心放回去,把嘴闭好。莫非你们不信皇上的话,竟还要相信那些传言?” 众位妃妾低眉顺耳,再不敢出言纠缠。太后看向惠妃,向来慈和的眼神划出犀利。 “惠妃,你身为后宫主事,明知皇上有言在先,你却不及时劝阻大家,反而带着大家一同跑来宁寿宫质问哀家,你可真是让哀家失望。” 惠妃惊惧,深感太后的敏锐,立时跪下,赶紧请罪。 “你们在后宫锦衣玉食,塞外苦寒之地,你们不体谅皇上带着千军万马追击噶尔丹的辛苦,却是捕风捉影弄得后宫人心惶惶。这一场战事下来,多少父母要失去儿子,多少妻儿要失去丈夫、父亲,莫说胤祺受伤、胤祐受委屈真假不明,即便是真的,上了战场,也是情有可原。” 太后轻易不发火,这一回,却是疾声厉色,直叫大家大气都不敢出。 “惠妃,罚俸三个月,余下的几位,罚俸一个月,这些俸银哀家会吩咐内务府充入军饷,就当做你们为出征将士尽一份微薄之力。回去后,一个个认认真真给哀家抄写《地藏经》九十九遍,也算是为你们在前线的儿子求福免祸。” 太后站起身,气冲冲往后殿而去,留下一干被训得吃惊受怕的妃妾。 才踏进后殿寝屋,太后的腿就软了,慌得晚霞与身后的宫女眼疾手快牢牢扶住太后。躺上床,太后手里还是紧紧捏着皇帝的信,眼眶里泪珠直打转。 “哀家的胤祺啊,也不知是伤到了何处,真是让哀家担心啊!还有胤祐,多老实一孩子,谁那么不长眼,竟能欺负到皇子头上。皇上再忙,可孩子们就在他眼皮底下,他怎么也不照应些?” 太后嘴里絮叨着,霎时就是老泪纵横。 看着太后的伤心模样,伺候在旁的晚霞也偷偷抹泪,“太后,要不要问问太子殿下,兴许他是知道的。殿下代为监国,没准还能照应阿哥们呢?” 胤礽去天坛祭天了,不在宫里,但太后还是精神为之一振,“对对对,先去毓庆宫交代一声,太子一回宫,就到宁寿宫来,哀家要见他。” 想起胤礽,太后心里踏实不少。胤礽监国以后的表现她看在眼里,大臣的赞扬她也听在耳里,虽不曾明显的表现出来,但“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意识已从她心里冒出。 情绪缓和了些,太后苦笑道:“都是凤子龙孙,却又是不一样的。大阿哥那样的,只有他欺负人的,谁敢欺负他?三阿哥别看和和气气,却是聪明人,早早就二哥长二哥短的喊着,就冲这,谁不让三分。别看四阿哥一脸冷冰冰的不易亲近,可惹毛了他,也是下得去手的。八阿哥一张嘴,就能把人哄得心花怒放,人小心大,可不是省油的灯。” 晚霞连忙给太后拉上被子,顺便收好太后手里的信,就听得太后哽咽声叹息:“哀家的胤祺呀,可是怎么好?还有老七,腿脚本就不好,真是个遭人疼的孩子。” ****** 昭莫多一战,噶尔丹损失惨重,就连其骁勇善战的妻子阿奴也死于清军枪下。山谷中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亦如皇帝在给太后的信中所言,噶尔丹气数已尽,再难卷土重来。 胜利收入囊中,皇帝就在驻扎地命人设下香案,亲率皇子、王公大臣行礼,感谢上天护佑。随后,皇子们于幔城(帐幔围绕如城,故称幔城)内,诸王及文武大小官员、外藩王、台吉,在幔城外,同行庆贺礼,庆祝胜利。 夜幕降临,黝黑的天幕挂满晶亮闪烁的星星,喧闹了一天的营区暂时安静下来。 皇帝的御帐内,皇帝坐于御案前,正提笔给太后写奏书。 “奏皇太后书曰,臣君临万邦,抚御天下,于兹三十余年。数经扰乱,俱已削平。惟噶尔丹,自乌兰布通遁逃以来······” 皇帝奋笔疾书的同时,福全就坐在下首,默默陪着皇帝。 福全、常宁、雅布奉旨赶赴大营,正好赶上庆贺礼,也一同感受了胜利的喜悦。此番前来,福全等人送来了保障中路军所需的粮秣,同时还有西路军所需的粮饷以及马匹。 之前兵部送至军中的马匹羸瘦,胤礽得知后,雷厉风行当即就革了兵部左侍郎朱都纳之职。此次,福全等三位王爷送来的马匹,胤礽亲自把关,无一不是身躯粗壮,四肢有力。 皇帝写完书信,放下笔,抬头看向福全。 “王兄,太子可好?” 皇帝此话多余了,福全来时,虽没带来太后的回信,但是却是替太后捎来口信,宫中一切安好,太子也好。 那时胤礽回宫后,一听说皇祖母急着见他,立刻就去了宁寿宫。听完原委,胤礽不得不说出,五弟确实受伤了。战场上,乱箭飞来,扎进大腿。所幸未伤及筋骨,伤口也不深,并无大碍,更不会影响日后腿脚的灵便,顶多留下疤痕而已。 至于胤祐,打从胤礽一开始听到风吹草动,就派人暗中调查,探明事实。原是随胤祐在镶黄旗大营的副都统兼长史穆森倨傲作势,奏请所需的兵丁之米,派自己的执事人员支取,而对于胤祐的日用之物,俱迟误不给。 胤祐因母妃出生不高,再加上腿有疾患,从小不受重视的他性格笃厚,不争不抢。如今得皇父重视,首次带兵出征,胤祐自是不想惹是生非,惹皇父不高兴。故而,堂堂皇子即便被欺负,他也是节衣缩食,隐忍不发。 得知后宫蜚短流长,胤礽遂安抚皇祖母别担心,他一定会给七弟一个交代。 福全离京前,胤礽专门去了裕亲王府上,一是请他捎带上好的金创药给五弟,另外就是把自己调查的事实写成奏本,请伯父向父皇奏明,秉公处理穆森。胤礽监国,虽有权直接罢免穆森,但毕竟穆森就在父皇亲掌的中军大营,胤礽不好越过父皇。 听闻皇帝问起太子,福全立刻回答皇帝的问题,而是先拿出参奏穆森的折本呈递皇帝。皇帝看过,气得把折本狠狠拍向桌面,“混帐东西,竟敢欺朕的老七憨厚朴实,眼里还有没有朕?” “皇上,太子他瘦了。”福全朝怒气汹汹的皇帝不温不火地说了这么一句。 皇帝的气焰犹如被浇了一盆冰水,只剩下头顶一股青烟袅袅冒出,两眼发直。 “太子他一丝不苟办理朝事,半点不敢马虎。皇上您教导出如此贤子,是我大清之福、国民之幸啊!” 福全一番感叹后,退出御帐。皇帝静默于沉寂中,一动不动。久久过后,皇帝重新摊开纸张,提笔落墨。 “···朕率军征战之时,军务在身,无暇他思。今胜负已定,噶尔丹逃遁,我军穷追不舍。当此之时,班师返归,一路欣悦,朕不由思念太子,何得释怀。今天气已热,将你所穿棉衣、纱衣、棉葛布袍四件,褂子四件,一并捎来。务必拣选你穿过的,以便皇父想你时穿上···” 第74章 孝子贤孙 留京监国期间,胤礽不仅要处理朝务,各种大型祭祀也需要他亲力亲为。大社、大稷、太庙、祭天等等,几乎每月都有。 这不,夏至,需祭地于方泽,胤礽又启行往地坛而去。举行正式的祭祀仪式之前,胤礽需提前在地坛的斋宫开始为期三天的斋戒。斋戒期间,不沾荤腥葱蒜,不饮酒,不娱乐,不理刑事,不吊祭,不近女人,且还要勤沐浴。 弃胡思乱想,修清心寡欲,待三日后,从斋宫迈步而出时,胤礽胸中唯有对天地的虔诚敬畏。钟声鸣响,胤礽登上坛台,逐一完成迎神、奠玉帛、进组等九个议程要求的正位、各配位、各从位的三跪九叩礼,统共要下跪七十多次,叩头二百多下,历时大概一个时辰。 不得不说,这样的大祀对身体是个很大的考验。到目前为止,康熙皇帝亲诣地坛致祭二十来次,其余的都是胤礽或是指派亲王代祭。 夏日的傍晚,吃过晚饭的嫤瑜漫步于谐俪园中。暑气仍旧浮动周围,走走停停的嫤瑜越来越难耐湿热。以前也未觉得如此怕热,不过身怀六甲后,随便动两下,就是一身热汗。 不作多想,嫤瑜沿着馨远堂以西的一曲水湾走去,过虹桥后进入三面环水的濯秀亭。濯秀亭半浸水中,亭周小桥流水,睡莲溢香,较之馨远堂,更加凉爽舒适。 随侍一旁的扶柳赶紧着吩咐人往围廊坐栏铺上软垫,嫤瑜坐下后,稍息片刻,整个人方舒缓许多。 方才见嫤瑜一停步转身,扶柳就知道主子要过来濯秀亭。这些日子,也唯有此处能让主子平复下燥热。不过,扶柳还是为嫤瑜掬着一捧担忧,眼见主子肚子越来越大,脸蛋却尖巧了,胳膊腿儿也纤细了。 原本刚迈出撷芳殿外出走动时,养了三个来月的嫤瑜脸蛋圆润,身形也丰满许多,灵动的眉目间总蕴含着盈盈笑意。虽说暑热少了食欲,孕妇也容易多愁善感,但扶柳看得出,这些都不是主因,而是主子有了心事。 嫤瑜的目光停留在睡卧碧波之上的红粉伊人,涟漪轻微荡漾,可朵朵花容却丽质妍雅,安详自若。 亦如扶柳所料,嫤瑜确实满怀心事。 两次为太后读皇帝的来信,嫤瑜间接地得知了父兄的真实情况。头几个月,胤礽为了让她专心养胎,只轻描淡写告诉她,庆征随在富尔祜伦身旁,石华善、石文炳、庆徽、庆德分在头队。 孰料,头队竟是冲锋陷阵的前军部队。今虽已力挫噶尔丹,皇帝也宣布将于六月十日内抵京,但头队的大部分人马依旧要继续追击逃亡的噶尔丹。除了祖父与庆征能随皇帝同回,父亲与两位哥哥回京的日期仍遥遥无期。 眼瞅着下个月额涅就要分娩,自己不能回府陪在额涅身边,父亲也不在府上。这般两头惦念,嫤瑜自是忧虑重重。 不止如此,从皇帝两次来信对胤礽的态度,嫤瑜在成婚一年来,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出这对天家父子的微妙关系。 即便是婚后,嫤瑜还是会觉得胤礽是云中月,雾中花,模糊又高远。日常相处下来,嫤瑜也知道胤礽愿意让她靠近,愿意让她更多了解胤礽,可有时还是不免察觉到胤礽有一种很敏锐的本能保护欲。当他意识到危险时,就会隐入模糊中,让人看不清楚他。 而当看到皇帝那一句曲折迂回的发问时,嫤瑜意识到,对于皇帝面对胤礽监国表现出的模棱两可、避而不谈,何尝又不是如胤礽那样具有强烈的自我保护态度。 他们父子俩其实有非常相似的方面,也难怪,一位是当今皇上,一位是未来的皇上,哪怕互为亲人,却也是彼此互相提防。 然而,虽不是如自家祖父与父亲,父亲与哥哥间的相处简单干脆,但这对天家父子也并非一味模糊淡化彼此间的感情。 皇帝再次来信时,一改之前的态度,发自肺腑地表达对胤礽的思念,并索要胤礽的衣物。而胤礽给皇帝回信时,也是真情表达:“伏阅慈旨,得知皇父眷恋儿臣之心,不禁热泪涌流,难以自已。”随后,胤礽还亲自拣选近期穿过的棉纱袍、夹褂等给皇帝送去。 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国无二君,家无二尊。 这一回,身处太子妃位置的嫤瑜,通过自己的耳闻目睹,逐渐探悉胤礽与皇帝间矛盾又吸引的关系。嫤瑜看得出胤礽一再放低姿态,避开矛盾,解决问题。不得不说,此番胤礽为人处事的涵养,确实让嫤瑜对自家夫君生出佩服。 只是,胤礽也即将为人父,他又会如何与自己的孩儿相处呢? “宝贝,”嫤瑜的双手抚向凸起的腹部,低头温柔地倾述着:“如你是男孩,额涅却不想看到日后你与你阿玛之间捉迷藏一般躲躲藏藏。哪怕你们俩整天打打闹闹,额涅也觉得心里踏实。” 忽地,嫤瑜被圈入熟悉的怀抱,胤礽俯身靠在她的肩头,“真是有了孩儿忘了夫君,整日里就知道对着小家伙念念叨叨。他那么小,能听得到吗?” 嫤瑜倒是知道今日胤礽会从地坛回来,但想着他在地坛斋戒,不理政事,回来又该扑在毓庆宫,批阅这几天堆积起来的折子了。没想到,他今晚居然能回撷芳殿。 “二爷,累坏了吧?用过晚膳了吗?”知道每次大祭都要无数次的下跪叩首,嫤瑜起身想要先让胤礽坐下,不忍他站着。 胤礽下午就回到了毓庆宫,书案上确实累积了一堆奏折,尽管腿脚膝盖酸疼不已,他还是立刻提笔批阅起来。直到傍晚,才批完最后一本折子。 有些日子没回撷芳殿,他想念妻儿了。孤家寡人时,走到哪儿也没有什么牵挂。现成了家,与嫤瑜又是鱼水恩爱,除了肩挑家国,他如今还有了对妻儿的责任。 自打监国以来,胤礽宿在毓庆宫的日子最多。有时前线会有八百里加急送来,即使是半夜三更,也需要他立刻起身召集值守的臣子议处政事。每一件事的处理,胤礽不求出彩博取夸赞,只求不出错,莫要误国害人。 此番调整态度,脚踏实地打理朝政,胤礽逐渐明白,能力固然重要,但信念才是决定命运的关键。 有了上一世的惨痛经历,再把不顾一切保住储君之位从而继承皇位当作唯一的奋斗目标,实则空泛虚幻。而潜心进德修业努力成为真正的贤明君主,造福社稷,爱惜家人,方是明确、实际的念想。 如此活着,才不会辜负自己重活一世。 胤礽坐下后,把嫤瑜揽入怀中,两人的视线一并停留在水面的睡莲上。随着夕阳西下,夜幕升起,睡莲也要收拢花瓣,安然睡下,待天明时,她们又会苏醒缓缓张开娇美的容颜。 “嫤瑜,十日没见你,你怎么又瘦了?这时候正是小家伙长身体的时候,你瘦了,他只怕也要瘦下来?”胤礽捏捏嫤瑜的脸蛋,又握住她柔滑的小手。 一听宝宝会瘦下来,嫤瑜立刻紧张起来,“是我不好,没有胃口就没有勉强自己进食。等会儿无论如何,我至少再吃几块点心。” 胤礽点点嫤瑜的额头,“你呀,整个心思都放在小家伙身上了。我还没吃晚膳,刚回来时,已经吩咐膳房准备,饭菜做好后,你陪不陪我再吃些?” 嫤瑜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正好歇了会儿,我也饿了,我陪二爷再吃些。” 其实,嫤瑜还是没胃口,不过是这些日子没见到胤礽,她也想胤礽了。这些个堆积在心上的思虑,不也是与胤礽有关吗? 嫤瑜主动抱住胤礽的腰身,“二爷还说我,您也瘦了。毓庆宫大臣们进进出出,我也不好去,给您送去的炖品怕是您都没吃吧?” “和大臣们一起吃席,也是饮酒居多。没有你陪着,我吃什么都没味儿。” 嫤瑜把脸埋入胤礽怀中,一边暗自偷笑,一边小声嘟囔着“油嘴滑舌”。不过搂着胤礽,嫤瑜真切感觉到胤礽的衣裳宽松了些,也是实打实地心疼起自家的夫君。 胤礽俯下身子,耳朵贴向嫤瑜的腹部,仔细聆听。可惜聚精会神了老半天,里头却毫无动静,不由失望。 “每次给皇祖母请安,她总是向我炫耀小家伙与他做游戏,逗得她乐呵呵笑个不停。怎么我就没有这待遇?从你说能感觉到胎动至今,他就没理会过我?” 嫤瑜看着胤礽认真计较的模样,实在好笑,“那是给太后请安时,正巧赶上他醒过来。宝宝作息规律,早膳后与午膳后一段时间,他都会活动活动手脚。有时,腹部某处鼓起时,妾身都能摸出要么是小拳头,要么是小脚丫。” “真的?”胤礽惊奇地抚摸着嫤瑜的腹部,光听就羡慕得不行,可不亲身经历又怎能体会得出,“我还真想被他踢一脚。” 接下来,任凭胤礽来回抚摸,热情洋溢地又是打招呼又是讲自己射虎的英勇故事,可是,小宝贝就是不给阿玛面子,一动也不动。 “小冤家,你是不是不喜欢我?”黔驴技穷的胤礽转而板起脸,丧气地冲着嫤瑜的肚子。 这时,葛嬷嬷亲自过来请胤礽前往厅堂用膳。胤礽站起身,拍了两下嫤瑜的腹部,傲娇地威胁道:“你不理阿玛,没关系,我霸占着你额涅,不让她理你,哼!” 葛嬷嬷与扶柳相视一笑,直觉着太子殿下与腹中的小婴孩耍脾气真是可乐。 嘴上和小宝贝置气还不够,胤礽干脆横抱起不提防的嫤瑜,还故意把人往上稍微抛了抛,直让嫤瑜紧张得顾不上葛嬷嬷与扶柳在场,着急地勾住胤礽的颈脖子不放。 胤礽可算是满意了,抱着嫤瑜大踏步走出濯秀亭。刚上虹桥,就听得嫤瑜喊了声,“二爷,别动,”嫤瑜匀出一只手,放于腹部右侧,轻声笑起来,“宝贝,是不是被你阿玛逗醒了,你在伸懒腰吗?” 胤礽一听,急急放下嫤瑜,蹲下身子,一侧脸贴向嫤瑜抚摸的位置。 “嗨,小家伙,我是阿玛,有本事你踢我一脚啊?”胤礽喜滋滋地等着受虐。 谁知,里头瞬时安静下来,胤礽蹙起眉头,正想出声喝两句。岂料,里头的小家伙对准胤礽的脸一脚顶上来,小小的力道对于胤礽不算什么,关键是没有防备被踢脸,胤礽像个孩子一般叫唤起来。 “好啊,小子,竟敢目无尊长。”这次换做手拍向另一边,胤礽叫嚣起来,“有种你再来,我还不信你有胆再踢我一脚。” 不惧恐吓,肚里的小家伙立刻反击蹬来,压根就不需要思索有没有胆的问题。就这样,嫤瑜哭笑不得的站着,胤礽乐颠颠趴在嫤瑜腹前来回与小家伙较量。若不是葛嬷嬷劝说,胎动太厉害容易引起早产,胤礽真想一直玩下去,乐不思饭。 再次把嫤瑜抱起,胤礽心情大为欢悦,去往厅堂的路上,自顾自津津乐道:“小家伙,你可知道《西游记》里菩萨带引木叉行者过五行山看见那孙猴子被压时,作了一首诗,阿玛念给你听听:堪叹妖猴不奉公,当年狂妄逞英雄。欺心搅乱蟠桃会,大胆私行兜率宫。十万军中无敌手,九重天上有威风。自遭我佛如来困,何日舒身再显功。” ****** 六月,阿兰泰、马齐、佛伦奉旨出京迎驾。胤礽事前请示过皇帝,想要与阿兰泰等人一同前往。然而,皇帝的回复模棱两可,“这个,另议吧!” 胤礽正犹豫着要不要前往时,兵部上奏,天气炎热,从塞外返京的官兵多有中暑症状。不得已,胤礽只得让阿兰泰等人前去迎驾,自己立刻与户部、工部的官员商议对策,后决定在官兵回来的路上,沿途备上冰水、梅汤、香藿汤,以供众人饮用。 塞外天气干燥,不同于京中的暑热。想着身强力壮的官兵们尚且适应不过来,也不知父皇能否安然无恙。考虑到这一点,胤礽安排好京里的事务,也毅然出京迎接皇帝去了。 皇帝驻跸于诺海河朔地区之际,阿兰泰等人赶到。御帐中跪下向皇帝请安时,皇帝表情复杂,怏怏问道:“太子不曾与你们同来?” 阿兰泰等人愣住,皇帝的回复他们是知道的,不是皇帝您没让太子来吗?现在听着这话,似乎是希望太子来的呀,那您为何还说什么“另议”啊? 皇帝那一脸的不悦直叫起身的阿兰泰等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偏这时,帐外启奏,太子殿下亲自来迎驾了。 方才阴云密布的脸立时晴朗起来,皇帝主动地朝着御帐门走去几步后,又立刻止步,返身疾步回到御座。 皇帝的脸色似难堪,又好似恼怒,“朕何时允他来的?” 立时又着急地催促道:“快传太子进来,怎么能让他在外面等候那么长?” 第75章 处高临深 胤礽出京来到河朔地区,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风儿在天地间狂野奔放,压倒绿野,搅动湖面,率性自由。 一望无际的草原,骏马奔腾,掀起一片尘土飞扬,嘶鸣声回荡在草原深处。那一刻,胤礽恨不能与马儿们一同飞驰,那是何等惬意潇洒。 进入大营,胤礽候于御帐前等待父皇召见,营内的各色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宣示着刚刚过去的勇武征战。这时,外派稽查军粮的胤禔刚回到大营,过来向父皇复命,意外地,看到了本该留守京城的胤礽。 面对监国的胤礽,又是在御帐前,胤禔依照规矩给胤礽行了礼。胤禔站直后,兄弟俩面对面,胡子拉碴的胤禔虽看上去有些疲累,但直视胤礽的双目炯炯有神。 “不在京里享福,你来做什么?”胤禔的态度嚣张不改。 草原无边无界的画卷美景总能让人眼界开阔,心怀自是也愉悦开朗,胤禔出言虽不客气,但胤礽不气不燥,“托皇兄的福,弟弟在京不用风吹日晒的奔波,每日不过动动手批折子,动动嘴与朝臣们商议政务而已。” “就为这,那堆溜须拍马的就到处宣扬‘举朝皆称皇太子之善’?合着汗阿玛亲政这么多年,也比不上你三个月的动动手、动动嘴?” 这句称赞在大营内一度被传得沸沸扬扬,胤禔听到时,差点没气得背过气去。这下子逮到当事人,胤禔好似不宣泄一番,就能被堵在胸口的浊气憋屈死。 别看胤禔说得横冲直撞,可这些话却如一只利箭脱弦正中要害,皇帝可不就为此别扭了好一阵子吗? 一阵风路过,吹动胤礽的纱袍,下摆骤然翻起。此时就在御帐前,胤禔的话语虽尖锐,但不见得会引起什么风波。而自己是储君,一言一行,却是会产生不同的效果。 胤礽低下头抚平衣袍,再抬眸看向胤禔时,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很轻很淡。 “汗阿玛之淑质英才无人能及,蒙汗阿玛不弃,我代为监国,深恐自己不能胜任,无时无刻不敢懈怠,做得不好的地方,还请大哥指点。至于大家皆称太子之善云云,无非是抬举我了。就我自己的理解,应当是,‘岂人主之子孙则敢不善哉?’身为皇子,倘若大家怨我不善,岂不是毁损了汗阿玛的名声吗?大哥,你以为如何?” 明明仗着理政的机会招揽人心,反而美其名曰宣称是为了成全父皇的圣名。可若是出言反驳,不就是不愿成全父皇的声誉吗?一时间,胤禔竟是被胤礽的和气善语堵得回不上嘴。 也就是在这当口,兴冲冲的皇帝走近御帐门口,不只是皇帝,就连站在身旁的福全与胤禩,以及守卫帐门的侍卫都把兄弟俩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皇帝转身返回御座,又是气恼,又是尴尬。 此番出征,因胤祉、胤禛、胤祺、胤祐分别带领各自大营的兵马,他们随军驻扎,不在皇帝身边。倒是胤禔与胤禩随扈皇帝身旁,胤禩年龄小,一直跟着父皇,胤禔则不时被派遣往各营传令、监督。 皇帝刚在御座坐下,胤禩看向福全,一副殷殷期盼的样子,希望伯父出言相劝。被惠妃养大的胤禩,太了解长兄的脾气了。就这嘴仗,长兄哪里是太子哥哥的对手,再说下去,别一时性急,说出收不了场的浑话,那才叫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福全自从来到大营后,就被皇帝留在了身边,兄弟俩每天同进同出,说不完的话。打小就擅长察言观色的胤禩,随着年纪一天天增长,思虑也愈发徇通。 小时候,长在后宫,生母出身低微照顾不了自己,胤禩只能对惠妃伏低乖顺,与兄弟们也相让友好。乖巧的孩子,谁又不喜欢呢?惠妃自然会照应胤禩,年龄相仿的几位兄弟久而久之也纷纷跟着他,与他交好。 然而,想要出人头地,不就还得仰望父皇吗?终于到了随父皇外出的年龄,胤禩小心翼翼把握住每一次机会,聪明但不狂妄,能干但不高调,几次下来,皇帝对他印象甚好。一到外出时,也总要点他同去。 在父皇面前表现好,赢得父皇的心,这是根骨。在父皇喜欢的人中间经营自己的形象,获得大家的肯定,这是皮肉。如此,一位圆润玉质的八皇子方能徐徐塑造。很难想像,才十六岁的胤禩已经非常清楚自己的目标,就连如何具体实施的路子,都已大致摸索出。 福全与皇帝的亲密关系,大家有目共睹,胤禩当然不会错失在伯父面前表现的机会。有时候,如能得这么一位父皇信赖的人出面说话,远比自己在父皇面前能说会道强得多。于是这些日子,胤禩对福全极为谦和恭谨,这让福全非常受用,从前与胤禩接触不多的福全,这回可是记住了胤禩。 收到胤禩的求助,福全眼神示意胤禩稳住。果然,皇帝一声令下,让太子进账,其余人等都退下,就连门前的胤禔也不用进来,直接回自己的营帐休息去。 福全带着胤禩退出时,得知父皇不见自己,胤禔草率地与福全见过礼后,气呼呼拂袖而去。胤礽进账后,胤禩亦步亦趋随着福全走向王帐。 “伯父,汗阿玛会生太子哥哥的气吗?太子哥哥此番前来算不算擅离职守,违抗圣谕?” 福全微笑着摇摇头,“非也非也,皇上可没有下令不让太子前来。至于生气,更是不可能,八阿哥,你没瞧见你汗阿玛的表情吗?” 胤禩虽胸怀志向,可比起福全,终究还是太嫩。想要把父皇的心思看准,早着呢。 “我年少无知,看不懂,还请伯父赐教。”胤禩恭恭顺顺。 福全一记眼神飞来,满满的孺子可教:小子你很有前途,不过修为尚浅。你要是这就看透你父皇了,那我岂不是白活了? “别的不说,想想你汗阿玛今儿穿的衣袍外褂,会生你太子哥哥的气才怪呢?顶多你太子哥哥来得突然,你汗阿玛不好意思了才对。” 胤禩停在原地愣了愣,恍然想起,立刻跑两步追上福全,“伯父慧眼,难怪我今儿看着汗阿玛的外褂总觉着不对劲,显是长了些,又紧了些,难怪呢?” 伯侄俩会意一笑,并肩而去。 胤礽走进御帐直接行至父皇跟前行礼,一时没留意别的。直到父皇特意离座,把他扶起,父子俩面面相看,进而看向彼此的穿着。胤礽惊讶地注意到,父皇身着的天青色外褂竟是自己的。 胤礽的个子高于皇帝,且身形也更为修长结实些。于是乎,亦如胤禩对福全所描述的,皇帝穿起胤礽的外褂,确实不太合身。 看着胤礽因换季所著的单纱袍,皇帝一脸的不乐意,“京里酷暑炎热,你穿这个合适,可到了塞外,就显得单薄了。看看你,果真如你伯父所说,确是瘦了。这边温差大,赶紧着随朕去挑几件衣服换上,可别着凉了。” 原本胤礽一上来就想把近期所处理的要务禀报父皇,可眼看父皇的注意力完全不在政事,遂也识相地打趣道:“正好把儿臣送来的衣袍拿回来穿上。” “那不行,朕要穿。”皇帝一脸认真,“你就挑几件朕的常服穿上,咱们父子俩身形一样,你穿朕的也合适。” 胤礽的视线余光扫向父皇的外褂下摆,皇帝自己的外褂也就是刚好过膝,可眼前的长度都到了小腿处。汗阿玛,您真的确定,咱父子俩的身高体形一样? 玩笑归玩笑,胤礽自不会真穿父皇的衣袍。来时,嫤瑜早为胤礽收拾好了适合这边天气的棉纱袍,冻不着他。父皇屈尊,是表达对自己的想念,但自己明目张胆地穿上父皇的衣袍在大营里走上一圈,什么样的后果,想都不用想,人言可畏啊! 接下来,拔营离开河朔,南移驻跸独石口,再启程回至清河行宫,这一路,父子俩形影不离,胤禩与福全都靠边站,更别说胤禔。原本胤禔这回的差使办得挺不错,可就因为御帐前的那些话,皇帝没少给他脸色看,直气得他站得远远的,听不得皇帝一个劲儿地在人前表达他与胤礽的父子情深。 清河距离皇城不过四十里,这时,胤礽必须先回京城。此番皇帝亲征,得胜回朝,必须要举办一次热烈的欢迎仪式才是。 京里一切准备完毕,皇帝整装驾发清河。设卤簿,且胤礽率诸皇子、诸王及在京文武大小官员出城,道旁跪迎。八旗护军、骁骑及近京闲散官员、士民工商、耆老男妇皆夹道捧香跪迎。皇帝由德胜门入,先往堂子(祭神的殿所)行礼,再回宫拜见皇太后。 翌日,以皇帝荡平噶尔丹、凯旋而回,命王以下的文武各官举行庆贺礼。 接连数日声势浩大的各种庆祝活动后,难耐暑热的皇帝奉太后并携带一众后宫妃妾、皇子往畅春园避暑。临行前一天,皇帝在乾清宫当着一众王公贵胄、文武大臣,声情并茂言道:“朕所仰赖者惟天,所倚信者惟皇太子。” 先前在京朝臣本就对胤礽的监国表现交口称赞,皇帝此言一出,众臣附和吹捧之下,更是把胤礽推向高高在上。 然而,胤礽却笑不出来。前世父皇再说这句话时,后面紧接的却是:“今皇太子所行若此,欲行废斥。” 第76章 得意忘形 皇帝崇尚自然,素来不喜浓墨重彩,故而畅春园这座建筑朴素、景色清幽的皇家园林深得皇帝喜爱,成为他避喧听政、颐神养性的胜地。 皇帝的勤政一向是有口皆碑的,可自打亲征噶尔丹凯旋而归后,皇帝一改常态,没有立刻投入政务,而是命胤礽继续监国。只不过一些重大政务,需向皇帝请示。 住进畅春园,皇帝过起了悠闲自在的日子。太后的凝春堂坐坐,聊聊天。御案前挥毫练字,陶冶情操。妃妾们陪着,白日园子里走马观花,赏赏景,晚上召来称意的人,调*,传宗接代。今儿带着公主们泛舟赏荷,明儿又坐到皇子们的讨源书屋,考考皇子们的学问,抑或父子们垂钓湖畔,看谁收获颇丰。 胤礽的毓庆宫继续扮演政务中心的角色,只不过,随着一大批跟随皇帝回京的朝臣归来,毓庆宫面对的情态变得复杂起来。 皇帝出征前对京城的人事安排给索额图敲响了警钟,一想到胤礽监国期间身边没几个自己人,索额图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另外,上次征战噶尔丹,自己被降四级留任,这回被皇帝盯在眼里,索额图办起差使来格外认真,就是不想重蹈覆辙。否则,皇帝可不就顺理成章地把自己扫回家养老去了? 那不行,他一心呵护的太子还没坐上皇位呢! 随着太子监国的表现传到塞外,惊叹之后,已是六十岁的索额图精神头越来越足,双目不时透出熠熠光亮。太子当真不负自己的期望,不用自己暗中拉拢,只凭借自己的能力就突破周遭皇帝亲信的监视,照样赢得大批朝臣的心。 回京后,索额图因出征期间的功劳官复原职,再次担任正黄旗领侍卫内大臣。再次踏进毓庆宫,看着进进出出向太子禀报朝务的文武大臣,索额图眼里的毓庆宫俨然变成了乾清宫,不由心花怒放。 明珠也因为办差得力恢复原职,可他的心情正好与索额图相反,一落千丈。每次佛伦给自己递来京中太子的近况时,明珠都深感不妙,也正因为如此,明珠更是尽职尽责丝毫不敢松懈,尤为是皇帝已从最初对太子的提防渐渐转向信任有加。 更让明珠与佟国维等人惶恐的是,回京后,曾经号称一天不上朝、一天不批奏折就浑身不自在的皇帝,丢下一句“朕所倚信者惟皇太子”后,居然来了个大甩手,跑畅春园悠哉去了。 欲哭无泪啊,明珠等人无不是心有戚戚焉:皇上啊,您置我们于何地?这不是把我们扔到太子手里,任索额图揉扁搓圆吗? 可想而知,明珠来一次毓庆宫,心情就如同被无数匹野马踩过全身一般,苦不可言。其实太子倒还好,就事论事,也没对他如何。就是索额图,不趾高气昂地挤兑他两句,他就出不了毓庆宫。 毓庆宫殿门前,里头太子正召见佟国维,明珠站直了等着。程圆走过来时,明珠四处看了看,拦住程圆,小声问道:“程公公,今儿索大人没过来吧?” 天天伺候在太子跟前,索额图对明珠的那些举动,程圆都看在眼里。这也没法,皇帝如今不在中间平衡,势头一边倒,明珠也只有夹着尾巴装可怜。就连对程圆,都是客客气气的。 索额图每天必到毓庆宫报到,就差恨不能让太子给他安排个住处,干脆留在毓庆宫得了。就他这个劲头,真想连毓庆宫总管都要兼任才踏实。程圆刚想说索额图去茶房检查茶点了,却见索额图自远处脚步匆匆上月台,直冲明珠而来。 程圆笑了笑,朝明珠示意让他转身。明珠会意,刚想扶额叹息,就听得身后传来索额图热情的招呼声,“哎哟喂,明珠大人,这是哪阵风把你吹来了?好久没见你,我可真想你。” 明珠嘴角抽抽,旋身面对索额图时,却又是温顺和气,“索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昨儿个咱们才见过,这么快您就想我了,明珠真是何其荣幸。” “没办法,实在是太忙,就把你给忘了。”索额图得意洋洋地整理一下袖口,“咱们太子的本事大家是有目共睹的,可保不住就有些老鼠屎掉进来搅和了一锅汤。我这个当叔姥爷的,哪儿能不尽心给盯着呢?” 明珠面上陪笑,嘴上附和着,心里却不知把索额图翻来覆去地骂了多少遍。 佟国维出来时,脸色有些不快。前几天,他才领命往太庙祭奠行礼。这会子,中元节即将到来,太子又派他去永陵、福陵、昭陵、暂安奉殿、孝陵、仁孝皇后、孝昭皇后、孝懿皇后陵祭祀。佟国维此去,要先到辽阳,再辗转盛京,又转回遵化,一路下来,紧赶慢赶,没个十天半个月,也是回不来的。 其实,平日里皇帝也会差遣佟国维去,可眼下出自太子的指示,佟国维心里就是别扭得很。 索额图一看,哟喂,你摆脸色给谁看呢?当下就凑上去,一脸严肃,“佟大人,您还记得当年皇上刚亲政时,鳌拜欺负皇上年轻,便是时常甩脸色给皇上看。可结果如何,鳌拜就算是满洲第一巴图鲁,不也是沦为阶下囚?咱殿下监国,可是皇上授命,你这副表情别不是给皇上看的吧?” “索额图,你,”佟国维一时气得说不出话,好半天才又蹦出,“你狐假虎威。” 索额图眯眼看向天空,声音不大不小,“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说这话的也是狐狸。” 转向明珠,索额图故意问道:“大学士,内务府今早刚给毓庆宫送来一筐新鲜的葡萄,要不要我让人给你拿些来?甜的,一点都不酸。” 佟国维白眼一翻,气呼呼而去。明珠一面谢过索额图的好意,一面请程圆赶快进去禀报,就盼着赶紧进去面对太子,避开索额图。 听得太子宣他进去,明珠忙不迭进殿,偏这时,索额图还一旁乐颠颠地叮嘱道:“明珠,殿下与你谈论政务,我就不在一旁打搅了。我在这等着你,一会儿我请你吃茶去,我有好多心里话想和你说。” 明珠的心拔凉拔凉的,就差撒开腿跑进去了。这老不修的,不把我膈应死,你是不罢休啊! ****** 畅春园这边,皇帝听太后提了一嘴,好久没见上承嫔了,也不知她在潭柘寺过得怎么样?皇帝回身就立刻下头准备,他要亲自带上太后往潭柘寺皇家行宫住上几天,与住持谈经参禅,顺便也该把承嫔接回来了。 正好是皇帝与太后离开畅春园当天,养在德妃处的十五皇子胤禑不见了踪影。胤禑的生母是常在王氏,并非出自汉军旗,而是地地道道的江南汉人女子。是皇帝南巡时,其心腹苏州织造李煦送给皇帝的。 皇帝对这位王常在很是喜欢,至今为止,除去不到四岁的十五皇子,王常在又生育了十六皇子胤禄,不过一岁多。此次来畅春园,德妃带来了胤禑,但养在荣妃处的胤禄,留在了宫中。 胤禑的奶娘与随侍的宫女、太监们着急忙慌四处寻找小皇子时,偏德妃也不见了踪影。不得已派人过去惠妃的院所,本想请惠妃加派人手寻找。谁知,连惠妃也不在。 惠妃院里的人说,主子娘娘送皇上与太后出园,尚未回来。可事实上,其她送行的主子们都回到了各自的处所。 一时间,德妃居住的院落失去主心骨,乱成了一锅粥。 第77章 红颜百态 晴空万里,碧蓝的湖面水波粼粼。一艘船身雕刻盘龙祥云图案的画舫离岸,驶向湖心。 湖面凉风习习,可画舫的格子花窗却紧闭不开。如此一来,除了划船摇橹的太监,旁人倒是瞧不出里头都坐着什么人。 “太亲近、太疏离都不合适,不淡不咸,刚刚好,惠妃姐姐,这不就是你常说的吗?今儿是怎么了,皇上、太后前脚才离开,你就把我拽到船上来,你就不怕别人说闲话吗?” 德妃主动拿过惠妃的丝帕,抚摸着丝帕一角的紫丁香,“可惜了姐姐送给我的丝帕,每一条都绣着我最爱的丁香,藏了一箱子,愣是只能看,不能用。” 惠妃握住德妃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只要妹妹喜欢,我会一直绣一直送。”接着又一声叹息,“妹妹还是这般如花似玉,姐姐却已是韶华去也。” 德妃反握住惠妃的手,眸色柔媚,“姐姐就知道哄我,王常在、陈答应那样的,才是水灵灵的鲜花,多招皇上爱怜呀!” 宠溺地斜睨一眼德妃,惠妃抚向德妃的面庞,虽已不是当年嫩豆腐般的滑嫩,但依旧白皙净透。 “皇上他就是一生性博爱的男人,鲜嫩的花蜜他要采,韵味悠长的花茶他也要喝,妹妹犯不上吃醋。他来,就伺候好他,他往别处去,咱该怎么过还怎么过,这点宽容,还是给得起的。” 德妃挨近惠妃,靠在惠妃身上,“没有姐姐的关怀,妹妹走不到今天。在妹妹眼里,姐姐举手投足间,都是优雅与自信,多少女人不过空有美貌,修行一生也锤炼不出姐姐的这种气度。” 惠妃搂住德妃,两人依偎一起,“瞧你这张小嘴,难怪皇上去哪儿都会惦着你。” 从来单枪匹马都成不了气候,但拉帮结派的团队力量就不容轻视。前朝的结党营私就是最好的证明,即便皇帝深恶痛疾,也会投鼠忌器。毕竟一发不可牵,牵之动全身。而如果这种合作转向后宫,何尝又不是掀风鼓浪的力量。 德妃康熙十七年生下胤禛,交给当时尚是贵妃的孝懿皇后抚养,第二年就封了德嫔。当然这也是她生得可人,再加上那时皇子多夭折,诞育下皇子自要被另眼相看。不过,若不是得惠妃暗中指点,年纪轻轻的德妃如何能稳住情绪,含蓄隐忍。 这不,德妃康熙十九年才生下六皇子胤祚(六岁时夭折),康熙二十年就晋升妃位。就这晋升速度,找遍后宫,也寻不出第二人。 虽德妃挤进妃位之列,与惠妃平起平坐,可两人的关系不但没有受影响,反而更加亲密了。那种既合作又深入的暧昧慰藉,就这样暗暗拴住两人,共同进退。 有了惠妃的周旋,原本因为年龄和资历排位末尾的德妃逐渐压过荣妃。几年前,宜妃给胤祺送的画眉鸟被转送太后,引出一番鸡飞狗跳,便是惠妃与德妃合作的结果。贵妃、宜妃、悫嫔皆受罚,宜妃更不被太后待见,而易贵人小产失宠,惠妃与德妃可谓是皆大欢喜。 后贵妃钮祜禄氏护着自家兄长法喀,向皇帝告了阿灵阿的状。阿灵阿不好过,其妻乌雅氏又如何能好,进宫往德妃跟前一哭诉,德妃自是要帮着妹妹的。 就这样,贵妃突然仙逝,惠妃接手了后宫的第一把交椅,阿灵阿也借助皇长子、佟国维等人的力量赶走了法喀,而皇帝也失言,让阿灵阿袭了钮祜禄家的一等爵位。 不用说,表面上看着关系平淡的惠妃与德妃,又一次各取所得。 不说远的,就连嫤瑜生辰那天满屋子的送子娘娘,也是两位感情深藏不露的好姐妹的杰作。就是美其名曰的膈应你,还要让你陪着笑脸说谢谢。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嫤瑜的有孕弹指一挥间就掩盖了大福晋有孕的欢悦,惠妃为此无数个夜晚难以入眠。随之而来的太子监国,更是让惠妃为儿子的将来感到担忧。就前不久太后宫中,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惠妃直接被太后点名惩处,接二连三的衰运真真是流年不利,从前那些顺水顺风的日子也不知去哪儿了? 不过,这些比起昨晚皇帝对她说的话,又算得了什么? “朕累了,想歇歇了。如今唯等噶尔丹父子的消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此一桩心愿。惠妃,抽时间好好与胤禔聊聊,不要总是与太子拧着。朕把大清江山交给太子,名正言顺。胤禔他一定要清楚自己的身份,朕爱护他,不是让他生出多余的想法,要像他伯父那样,知足常乐。” 德妃听过惠妃的叙述后,大惊失色,立刻坐直,“皇上,他,他这是要退位吗?” 惠妃站起走到盘龙柱子前,摸着上头所雕刻的盘曲之龙,“听着好像有那样的意思?” 德妃着急地也起身走过去,船身一晃,她伸手一扶,正好也是按在同一条龙身上,“皇上不过四十有三,且身体康健,不可能。” 惠妃一声冷笑,眼角的细纹现出,“可太子也二十有三了,文武双全,举朝皆赞。皇上一手培养出胜过自己的继承人,不就得退位让贤吗?” 向来表现得娟好静秀的德妃愈发沉不住气了,“哪有这种事,太子再好也要等着,哪怕再等三十年,那也是他应该等的。” “妹妹,”惠妃的手覆在德妃手上,“胤禔他一直与太子不对付,我替胤禔担心。倒是你,有什么可急的,两儿两女,太子还能不管弟弟、妹妹吗?” 德妃怅然,“我能依靠的只有胤祯,可如今他才八岁。” 老四与十四的名字读音相同,虽都是德妃的儿子,但在德妃心里却是不一样的。 孝懿皇后一直自恃是皇帝的表妹,目中无人,连带着教养出的胤禛也是傲睨自若。小时候,有几次随着孝懿皇后遇见德妃,小胤禛要么瞪眼看着,要么扭头不看,直让德妃心寒。 这其实也不能怪责胤禛,孝懿皇后提前交代过德妃,不许私下接触胤禛,更不许以自己是胤禛生母在后宫招摇,胤禛既然由她抚养,最好就断开,别弄得千丝万缕的。若不是皇帝主动对小胤禛提及德妃是他生母,胤禛一直以为自己是孝懿皇后的孩子。 生母与养母的出生天差地别,自负与自卑从此缠绕着胤禛,再也不分离。即便后来孝懿皇后去世,皇帝也鼓励胤禛亲近德妃,可为时已晚,已经渗进骨子里的气质与怨尤,不可能释去,进而母子俩也说不到一块去。 不过胤禛终究是成家的人了,表面上该有的礼节他都有在做,但亲情方面,始终是孤傲地站立一旁,不喜别人靠近。 也难怪,德妃把希望寄托在十四身上。她亲自抚养的十四,自是与他关系融洽,她不依靠十四还能依靠谁呢? 以惠妃与德妃的关系,自是明白德妃的处境。德妃在皇帝跟前表现得那么好,不就指望着皇帝爱屋及乌对十四另眼相看吗?待十四长大,封王封爵才是孩子生存的根本。 可若是皇帝早早就退下来,太子一登基,那可就全靠十四自己了。到那时,就算自己不过三十来岁,在皇帝面前再如何风情万种,有什么用呢? “姐姐,皇上兴许不是那个意思,无非就是想暂时休息一段时间而已。无论如何,我是不相信皇上会舍弃皇位,跑去当享福的太上皇。” 德妃神思时而恍惚,时而清醒,一把抓紧惠妃的胳膊,“姐姐,你不觉得太子太完美了吗?他是人,不是神,他好得不正常了,你懂我的意思吗?你仔细瞧瞧其他的阿哥,谁身上不是优势缺点都有,为何大家眼中的太子,全身上下都是优点,无一错处?这样的太子太可怕了,皇上在这个年纪时也做不到这样,比较之下,太子的表现不是让皇上自惭形秽吗?” “妹妹慎言,”惠妃的手指按住德妃的双唇,继而敞开怀抱,把德妃抱住,一下一下抚向德妃后背,如同安抚焦躁的宠物,捋顺宠物的长毛,“妹妹的话很有道理,姐姐是一时情急忽略了很多东西。别着急,姐姐这下子反而冷静下来了。咱们从长计议,为了我的胤禔,也为了你的胤祯,皇上还要长长久久地坐在皇位上,凭他太子表现得再好,也无济于事。” 画舫里惠妃与德妃同舟共济,而湖岸边十一皇子胤禌却站在码头,四处张望,一脸迷茫。 早膳后,他与兄弟姐妹们列队恭送走父皇与皇祖母,便提议泛舟游湖。结果只有五公主举双手赞成,别人都无甚兴致。于是胤禌便与五公主约好先各回屋子带些好吃的好玩的,半个时辰后在丁香堤的码头见面。胤禌已经打听过,那里停着一艘画舫。 岂料待胤禌收拾好一大包美味赶到丁香堤的码头时,不仅没见上五姐,就连画舫都不见了。胤禌以为是自己迟到,五姐一生气就独自游湖去了。 好生失望之下,胤禌走进附近掩映于丁香树中的亭子坐下,石桌上摊开一堆吃的,一面独自品尝一面等着画舫回码头。等着等着,胤禌往栏椅上一躺,打了个盹儿。 小憩后醒转,胤禌站起往码头方向看去,正好看到画舫靠岸,惠妃从画舫里走出。胤禌大吃一惊,缩回亭子里,揉了揉眼睛,再次偷偷猫着身子探头探脑确认。没错,渐渐远去的确是惠妃。 待看不到惠妃的身影,胤禌冲出亭子,往画舫跑去。谁知这时,五公主却一脸气恼地走出。抬眼见到胤禌过来,五公主立刻慌乱起来,而里头传来德妃清冷的声音,“带他走,别让他知道我在里头。” 五公主往德妃方向气怨地瞪了瞪,遂扭头转步上岸,快步迎上胤禌,止住胤禌的脚步。 “十一弟,你可是来了,我饿了,带吃的了吗?” 胤禌一听,想起亭子里的各类零嘴,便引五公主去了亭子坐下。 “五姐,你太不够意思了,居然与惠母妃游湖都不等我。” 五公主不想胤禌发现德妃,自是好言哄着,“对不住十一弟,惠母妃先来了,我便等不及与她一道游了一趟。下午咱们再去,姐姐给你备上一大包好吃的。” 胤禌的注意力都在五公主身上,不远处的画舫里走出德妃,德妃离去,胤禌丝毫不知。 上午与胤禌约定后,五公主没回住处,只是让自己的奴婢回去收拾,便独自先去了码头,躲进画舫。刚过一会儿,惠妃就来了,停在画舫前,吩咐奴婢去喊摇橹的太监来。五公主本想出去说明自己与胤禌的游船计划,谁知又听到了德妃的声音。 母妃与惠妃向来少交集,此时两人凑在一起,真让五公主诧异。听得德妃让随侍宫女上画舫溜一圈,五公主第一反应便是躲起来。船舱里无非就是桌椅,一览无遗,哪儿有藏身之处。 五公主四处寻觅,正好发现去往楼上的楼梯夹角设有带门的小间,公主不作多想,弯下身子进去缩身坐好。小门刚合闭,德妃的宫女就进来了,楼上楼下走过,就是不曾注意楼梯间。也是公主目光敏锐,那楼间小门精雕细琢花卉图案,就那么粗略一扫,还以为就是一面装饰精美的固定挡板。 画舫靠岸,惠妃下船,德妃一声不响等着惠妃没了踪影,才起身准备离去。躲在楼梯间的五公主以为没人了,推开小门爬出,却见德妃在自己跟前。 母女俩面面相觑,竟是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渐渐地,母妃与惠妃的那些话像吵闹不休的蝉鸣在耳边反复,五公主恼怒地转身跑出画舫。偏这时,胤禌就跑来了。 第78章 迷魂醉魄 德妃躲过胤禌回到居住的院落,得知胤禑不见了,本就心乱如麻的她气得脸色发青,指着胤禑的奶娘与侍候的宫女、太监大发雷霆。 “几个大人都看不住一孩子,一个个都是死人吗?十五阿哥若是有个不好,全给本宫陪葬去。” 儒家以温、良、恭、俭、让为修身五德,而当初皇帝赐“德”字为乌雅氏的封号,可见对其的期许与重视。德妃这些年也是努力表现得稳静平和,以堪配“德”字。 可就在这一瞬间,脸红筋暴的德妃吓傻了在场所有人,奶娘等人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七公主闻声从屋里走出,同样被母妃的疾言厉色惊呆了。 七公主是德妃所生,十一岁。因先天患有心悸,受不得惊吓,从小就得到德妃温柔细致地呵护。长在“温柔乡”里的七公主,真正是一位善良乖巧的姑娘。 眼见母妃突然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七公主犹豫了片刻,然后慢慢挪步靠近德妃,轻声劝道:“额涅,你,你不要这样。咱们再找找,十五弟还小,应该不会跑远,兴许就在附近。” 德妃回过头,眼中的怒气愈燃愈烈,一时就把女儿的病情抛到了九霄云外,“有你什么事儿,回你屋里去。用不着可怜这些没用的奴才,还不知道都在背后如何编排你呢。” “奴才不敢,奴才知错。”跪于地上的奴才们颤声连连。 被母妃轰得七荤八素的七公主,眼里霎时就凝满泪珠,一颗接一颗滚落下来,“额涅,你,你怎么这样?” 七公主后退两步,心跳逐渐加速,她只觉冷汗冒出,四肢发冷。她按住心口,脸色苍白,喘不上气。泪珠再滑落时,她眼前一黑,昏厥倒地。 七公主的随侍宫女尖叫着上前抱住她,德妃这才从暴怒中惊醒过来,疯了般冲上去,抢着把女儿抱在怀里,又是喊女儿的名字,又是催促传太医过来。 梁九功派来的太监一脚踏进院时,就看到跪的跪,倒的倒,真是惊出一身冷汗。 原是上午大家都去送皇上与太后时,胤禑也在送行的人群中。起初众人在凝春堂正院聚集,胤禑年龄小,不愿意老老实实站着,便在凝春堂里东跑西串闹着躲猫猫,直让随侍的太监忙得停不下脚。 人头攒动,太监看花了眼,没瞧见胤禑跑出了院子。太后的车辇停在院门前,等会儿时辰到,大家要一直步行送太后到畅春园正门方止。胤禑爬进车辇,藏到长椅下躲起来,他本不愿意走路,这下可好,只要乖乖不出声,就免了跟在哥哥们之后步行。 从太后起行,那名太监就四处寻找胤禑,只不过不敢吱声。后听得同处所的易贵人说是好像见着胤禑往居住院落的方向跑去,那太监遂急急忙忙追去。因为要送太后,胤禑早早就被喊醒起床,这时躲到椅子下躺在软软的毯子上,一会儿后他就犯了困,很快就呼呼睡着了。 车辇行至半路,胤禑翻身从椅子下滚出来,把太后吓了一跳。醒过来的胤禑抱着太后非要与她一起去,太后架不住小家伙的央求,这才通知皇帝,让梁九功叫人回畅春园告知德妃,顺便让伺候胤禑的宫人收拾物件赶去潭柘寺。 德妃听着来人禀报的同时,七公主正躺在屋里,刚刚过来的太医正为她扎针救治。好歹是乾清宫的奴才,德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压下怒气。 态度翻转,德妃叫来胤禑的随侍宫人,和气地嘱咐她们赶紧收拾物件赶去潭柘寺照顾胤禑。七公主的病情虽让德妃心急如焚,可德妃还是亲自把传话太监送出院门,阔绰地打赏后,却又潸然泪下,诚惶诚恐之样。 “烦劳公公禀报皇上,妾身失职,也不知十五阿哥会不会哭着要找妾身?可是要让太后费心了。待皇上回宫,妾身自会往皇上跟前请罪。” 传话太监不知道七公主犯病的原因,收了好处的他自是很会说话:“娘娘且安心照顾七公主,十五阿哥在太后跟前好着呢。皇上那么疼公主,也知道娘娘的贤惠,不会怪罪娘娘的,奴才会禀明皇上,娘娘请宽心。” 目送传话太监带着胤禑的随侍宫人远去,德妃的眼中升腾起怒气,心里怨怪道:“就知道作乱的小东西,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皇帝原本打算在潭柘寺呆上三四日就回,谁知胤禑才过去两天就生病发热起来。虽有奴才们伺候,但太后年岁大了,生病的孩子不方便放在她身边,承嫔便把胤禑抱到自己院里,领着奴才们照顾起来。 因为担心胤禑,皇帝每日都会过来承嫔的院落,看着认真照料胤禑的承嫔,皇帝只觉得眼前的女人脱胎换骨了,再不是从前那个娇憨又任性的小姑娘。承嫔的一言一行好似流动的安然,皇帝坐着看她忙碌,彼此没有过多的言语,但心却是宁静的。 六七日后,胤禑又活蹦乱跳起来,不过皇帝却坚持多住了三日才回去。此间,皇帝要么带着承嫔、胤禑爬山玩耍,要么在太后园中祖孙三代游戏逗乐。日子过得如同寻常百姓人家,再简单不过。 许是胤禑的随侍宫人惧怕性情大变的德妃,奶娘没少向胤禑偷偷灌输德母妃的可怕。大人的唆使再加上孩子心里的惧怕,胤禑缠上了承嫔。一行人才刚回到畅春园,胤禑抱着承嫔就不撒手,哭得呼天抢地。太后一看就不忍心,念着胤禑也是才病过一场,就与皇帝说,先让胤禑跟着承嫔,德妃也好专心照顾七公主。 皇帝一回来,要面对的妃妾与皇子皇女多了,博爱自然就爆发。同意让承嫔带走胤禑,皇帝立刻奔到德妃处看望七公主,同时安慰德妃。当晚,皇帝就留在了德妃的院里,且一留就是连着三晚。 承嫔被皇帝接回畅春园的消息传回宫里,胤礽着实为姨母的安然无恙感到高兴。若不是念着嫤瑜身子不方便,他还真想带嫤瑜去一趟畅春园,见见焕然一新的姨母。 嫤瑜已是踏入怀胎第八个月的日子,身体越来越沉重,肚子大得看不到自己的脚,行动自然也吃力许多。胤礽依然忙忙碌碌,但比起之前,只要在宫里,忙得再晚,他也回撷芳殿歇息。哪怕早出晚归的他和嫤瑜说不上几句话,但晚上躺在嫤瑜身边,摸着那圆鼓鼓的肚子,胤礽方觉得心里踏实。 振武将军孙思克、西安将军博霁等奉命来京,皇帝命胤礽亲自带几位将军往畅春园,他要设宴招待。宴请的日期正好定在中元节,招待将军们后,皇帝还要邀请将军们到前湖边上,看他带领皇子、皇女们在前湖放水灯,祭奠阵亡的将士们。 胤礽知道父皇此举,是想要在几位汉人将军面前表现出皇室以寻常百姓家简单又真挚的方式表达对亡魂的哀悼,以此打动将军们的心,回去后向将士、百姓们传递皇帝的诚意,进一步拉拢汉将们一心归顺清廷,保卫边疆。 嫤瑜听说后,特地亲手做了一盏紫玉荷花灯交给胤礽。胤礽虽嘴上嗔怪嫤瑜不注意身体,其实心里很感动。因为畅春园那边,父皇都是叮嘱弟弟妹妹们亲手做,如此才显得真诚。胤礽原先打算过去后,找妹妹们讨一盏。 这下好了,爱妻的这一盏自是最好不过。 畅春园的寿萱春永殿,几位来自西北的将军在此受到了皇帝盛情的招待。除了从胤礽、胤禔一直至胤祯等多位大大小小的皇子作陪外,索额图、明珠等重臣也受命赴宴。 皇帝诸多好话盛赞将军们的英勇,时不时还问及子嗣们的情况。当听说孙思克的幼子与七公主同岁,皇帝还特别提出下次孙思克进京一定把幼子带来,虎父无犬子,他很想见一见。实则皇帝心里已经盘算着,要想让西北更稳固,孙思克这位将军一定要抓紧才行。选孙思克的儿子当自己的女婿,不失为一好办法。 饮宴后,皇帝把几位将军及大臣们领到前湖边上,皇子们已列队芝兰堤沿岸,手里各执一盏水灯,太后则带着后宫妃妾及公主们站立丁香堤边上。 皇帝手持一重瓣洒锦莲灯,极为精妙绝伦,由七公主制作。七公主的巧手是出了名的,身体恢复后便一展身手尽心为父皇做了两盏灯。皇帝把另一盏落霞映月灯交给孙思克,还特地告知是出自七公主之手,孙思克倒是由衷赞扬公主的巧手,但并未领会皇帝的意思。 吉时到,皇帝与太后不同地点却又是同步往湖中放入水灯,随后按照秩序,一盏盏水灯入水徐徐飘走,黝黑的湖面亮如白昼,盛开一朵朵姹紫嫣红的莲花。 胤禌手里名为醉云的莲灯也是七公主所做,有这么一位手艺精巧且又是好脾气的妹妹,胤禌自是厚脸皮地跑去求了一盏。宴席上,大家举杯时,本不该沾酒的胤禌偷偷抿了两口。不过,直到退席后,他也没觉着身体有什么异样。 然而,自打点燃莲心里的蜡烛后,一股似有似无的淡淡酒香幽幽袭来。胤禌闻过一会儿后,就有些脚跟不稳,轻飘飘如同喝醉一般。 轮到皇子们放灯时,胤禌蹲下身把灯往水里放下,刚要站起身时,眼前一黑,整个人往前栽去。只听得“噗通”一声,胤禌落了水。 胤禌不会游水,再加上昏昏沉沉,便也毫不挣扎直径往水下沉去。 第79章 金秋硕果 就在胤禌的身体缓缓下沉时,岸上站于胤禌左右的胤俄、胤裪首先声嘶力竭叫唤起来。 皇帝与孙思克聊得正投入,年龄较小的皇子们乱作一团时,御前侍卫、大臣们的第一个反应先是团团围住皇帝,保护圣驾。胤礽站于父皇身侧,乱糟糟的叫喊声中,他捕捉到“落水”这样的含糊字眼。迅速拨开靠拢向父皇的御前侍卫,胤礽拔腿往年幼的弟弟们那儿跑去。 小不点胤禑的随侍太监这回算是手脚利索了,早早把挣扎着要看哥哥的小主子牢牢抱在怀里,退到一旁,要不然非被忙乱的哥哥们挤到水里。胤祯、胤祥没有躲,可也不敢下水,就只是朝水里大声喊着“十一哥”。 胤禟是胤禌的亲哥哥,当即就要往里跳,胤禩拉住他,“去不得,你水性不好。” 无怪胤禩谨慎,此处靠近码头,为了保证进出游船的安全,这一片水域实则挺深。 胤礽来到跟前时,明白了大概情况。他一面飞快脱下外袍、靴子,一面吩咐胤祐带着胤禩以下的弟弟们站远些。胤礽刚跳入水中,胤禔与胤祉也跟着脱的脱、跳的跳。耀格带着一名毓庆宫的侍卫也马上下水,一则救人,一则保护胤礽。 胤禛攒紧眉头,蹲下身看了看水中的情形,随后站起,大声吩咐道:“多提几个灯笼来,所有水性好的侍卫全都下水,抓紧时间把十一弟救出来。” 驻守附近的侍卫们已赶过来一些,听到胤禛的命令后,便有侍卫接二连三入水。大大小小的灯笼也都拿来,转眼间,胤禌落水的这一片水岸亮如白昼。 胤祺水性一般,一开始也没敢轻举妄动,只是站于胤禛旁,焦急地等待着。可眼见哥哥与侍卫们几次出水换气,但就是没找到胤禌。心急如焚的胤祺扯开衣袍,打算加入哥哥们的行列一同寻找胤禌。 偏这时,胤禛逮住他,“五弟,你旧伤未愈,就别添乱了。” 胤禛没有嘲弄胤祺之意,只是他说话的方式就是这样不悦耳。 向来好脾气的胤祺阴下脸,冷不丁回了一句,“我是他哥哥。”然后就不搭理胤禛,自顾自准备除去靴子。 胤禛气冲冲地把胤祺整个人推向胤祐等人方向,胤祺没站稳,跌在了地上,胤禛则冷若冰霜训斥道:“听不懂我说的话吗?逞什么能?救一个都不容易,你还跟着凑什么热闹?就怕别人不知道你们是一母同胞吗?” 宜妃养大的孩子,多少也如母亲一般,直截了当不愿拐弯。与胤祐扶起胤祺后,胤禟气呼呼地直冲胤禛吼道:“就你有能耐,生怕别人知道你是十四弟的哥哥,藏头缩尾。我们兄弟不稀罕什么皇后额涅,我们没你那么势利眼。” 胤禛铁青着脸扫过十四,胤祯对上四哥的怒目后,扭头不看他。胤禛冲上去想要揪住胤禟,胤祺护住胤禟,胤祥则跑过去抱住胤禛,小声地哀求道:“四哥,不要打架,十一哥还没找到呢。” 胤祥也是养在德妃处,入学堂后,也就是他会主动靠近胤禛,向胤禛请教学问,所以这一群弟弟中,胤禛唯对胤祥态度不同。听过胤祥的话,胤禛放弃对胤禟动手,只是恶狠狠盯着胤禟。胤禟是吃软不吃硬的,才不管胤禛是哥哥,同样恶狠狠瞪回去。 皇帝终于大驾光临,来到事发地点。原本也没多大一段路,可不也是需要侍卫们排查对皇帝无害后,方簇拥着他过来吗? 得知胤禌落水,皇帝担忧得如急杵捣心,转眼又是多名御前侍卫奉命入水寻找。心还悬着,偏又听到胤禛与胤禟的争吵,皇帝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胤禛,你这怪脾气都从哪儿学来的?退一边去,朕看见你就烦。” 胤禛握紧双拳,不向皇帝解释也不认错,冷着脸站到最后。胤祥看父皇跑到岸边查看后,退到胤禛身旁,与四哥并肩站立。 岸上吵得热闹,水下的胤礽等人则专心致志寻找胤禌。水面亮晃晃,但折入水下的光线有限,越往下,就只能靠摸了。如此浮出再下探,体力消耗甚快,胤祉都已扛不住先上了岸,大口喘着粗气。 皇帝固然为胤禌着急,可也担心胤礽与胤禔,不由招呼人再下水,喊着胤礽与胤禔上来休息。胤禔在这种时候,也是与胤礽较着劲儿呢。才听得胤礽回复父皇自己还能坚持,胤禔就再次潜入水中。 胤禌落到底,因一只脚陷进泥浆,故而稳稳当当伏在湖底。胤礽最后发现他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的脚□□。水下憋得太久,胤礽快要坚持不住,可好不容易才找到胤禌,胤礽压着牙坚持住,没有松手。正好换过气的胤禔来到他身旁,他拉过胤禔的手摸向胤禌,胤禔反应过来,牢牢抓住胤禌。很快,又有两名侍卫一旁帮忙胤禔,胤礽这才放开胤禌,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向水面冲去。 胤礽出水时,憋得紫红的脸吓坏了密切关注水面的皇帝。耀格半身泡水,扶着堤岸正喘气。见到胤礽情形不对,耀格奋力划水过去,托住精疲力尽的胤礽。若是再晚些上来,只怕胤礽就会因为喘不上气晕厥,沉下水去。 胤禌得救了,万幸保住了一条命。不幸的是,胤禌自此处于昏睡状态中,没有醒转。 李玉白仔细检查过胤禌的身体,呼吸、脉搏、体温皆正常。按李玉白的话说,胤禌好似掉进了酒缸,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太医院目前能做的就是针灸刺激,同时给胤禌灌下醒脑开窍的汤药。至于能不能醒过来,就看胤禌自己的造化了。 皇帝对这样的救治结果非常不满意,却也无能为力,只能向全国各地发下告示,寻医求药。宜妃伏在胤禌身旁哭得昏天暗地,甚至几次晕倒,但胤禌就是无动于衷,静静地酣然沉睡。 胤禌被送回宫中后,宜妃把儿子留在了翊坤宫亲自照管。听取李玉白的建议,宜妃每天都坚持对着胤禌唱着小时候哄他的那些儿歌,与他说话,同时带着宫女、太监们轮班给胤禌按摩。 一晃两个月过去,已是晚秋。皇帝巡行北塞视察军务,胤禔、胤祉、胤禩随驾同去,京中朝政仍是胤礽打理。 不过这些日子,胤礽处理起政事来不时就会走神,过不上一会儿就会招来程圆,命他派人去一趟撷芳殿,问问太子妃好不好。也难怪胤礽无法安下心来,嫤瑜怀胎已足月,随时就会生产。 嫤瑜肚子里的宝宝一直活泼好动,无论是嫤瑜唱歌,还是胤礽与他做游戏,他都很乐意互动。预产期前后十几天都算是正常生产期,自打进入生产期,胤礽与嫤瑜就激动地盼着小宝宝出来。谁知,小家伙突然变得安静了。任凭嫤瑜和胤礽如何喊他,他也爱理不理,顶多翻个身,懒懒散散回应一下。 为了方便生产,顺利见到小宝宝,嫤瑜每天饭后都会在谐俪园散步。眼看着预产期已过去十天,嫤瑜由一开始的激动转为忧愠。尽管太医一日三次诊脉,密切关注,且产房早就布置完毕,最好的稳婆也随时待命,可嫤瑜还是无来由地想念母亲。 知女莫若母,三月前已经平安产下一女的尚氏,如今身体已调理好恢复正常。估摸着嫤瑜肯定会暗暗心急,尚氏抱上已满一百天的小女儿进宫来到了撷芳殿。 嫤瑜只是在母亲产后满月时,回府探望过母亲,看过柔嫩娇弱的小妹。若不是母亲不便,嫤瑜早想让母亲进宫陪着自己。可眼下父兄征战在外,母亲要忙着照顾小妹,嫤瑜只能按捺下对母亲的想念。 听说尚氏到来,葛嬷嬷放下手边的活计特地出来迎上,“夫人,您能来一趟,真是太好了。娘娘她虽不说,可这时候,只怕也只有您能宽慰她了。” 尚氏把抱在手里舍不得撒手的小女儿交给红素,曼声调侃道:“我若不来,只怕你家娘娘要埋怨我这个额涅喜新厌旧了。” 葛嬷嬷这里回应着:“不会,娘娘只是想念您而已。” 这时,众人身后传来轻笑,“夫人还有心情打趣太子妃?可怜了那愁眉深锁的太子妃咯。” 回头一看,确是承嫔带着胤禑。 谐俪园东北角的假山上立有登秋阁,假山周围种有一片银杏树。此时,银杏叶如同被镀上一层金粉,一阵风来,片片金黄风中舞动、盘旋,美轮美奂。 嫤瑜看着簌簌飘落的银杏叶,正念着母亲,就听得不远处传来清亮的喊声,“二嫂,婉婉来了,我的婉婉来了。” 嫤瑜倒是听出了胤禑的声音,承嫔回宫后,时常带胤禑过来玩。只是这会子胤禑喊话的内容,嫤瑜没听懂。 看清承嫔身后的来人时,嫤瑜高兴得如同飞舞跳跃的银杏叶,急忙走出去相迎。拉住母亲,嫤瑜看到红素怀里的小妹,更是兴高采烈。顿时,一下明白了胤禑喊的那番话。 “十五弟,我家的婉婉什么时候变成你的了?” 嫤瑜小妹的名字取作婉瑜,小名就叫做婉婉。 登秋阁中坐下,刚刚睡醒的婉婉被承嫔抱了过来,小脸红扑扑的,像个红苹果。婉婉盯着承嫔看了看,又转向胤禑,都不是她熟悉的人。婉婉小脸严肃,渐渐露出委屈样,眼看着就要哭起来。 胤禑立刻跑向承嫔随侍宫女芝艾手中拿过礼盒,从里头拿出一对稚气可爱的布老虎。回到婉婉跟前,胤禑摇动布老虎,温和地模仿老虎的叫喊声。 胤禑一声又一声的“嗷呜”吸引了婉婉,她伸出小手拍打布老虎的脑袋,嘴里也“啊”、“呜”地发出声来。转眼间,就乐呵呵绽开了笑容。 这下子,胤禑得意地转向嫤瑜,“二嫂,你瞧,婉婉她喜欢我,她是我的婉婉。” 承嫔笑着瞪他一眼,“这是给你二嫂肚里的小宝宝做的,你可倒好,借花献佛,拿来讨好小娇娥了。” 胤禑惯会缠人,抱住承嫔的胳膊,像只扭动的小虫子,“给婉婉嘛,她若哭了怎么办?您回头再给二嫂的小宝宝做嘛。” 嫤瑜这段时间因为担心宝宝,心情有些压抑,这会子,大家被胤禑的举动逗笑,嫤瑜也敞开心怀痛快地笑起来。这一笑不打紧,肚子里的宝宝来了个大动静,脑袋用力往下顶了顶。 嫤瑜感觉到了,站起身,拍拍肚子,“宝贝,你不出来,小姑姑可就要拿走你的布老虎了。” 小家伙好似听懂了额涅的话,又蹬了蹬脚。胤禑蹦过来,朝着嫤瑜的肚子喊道:“我们还带了小老虎鞋,都给婉婉,不给你。” 这样还不够,胤禑还“嗷呜”地虎啸,刺激小宝宝。 腹中胎动更加厉害了,嫤瑜扶住肚子,本想安慰两句,谁知下身不受控制地流出少量水。嫤瑜立时吓得不敢动弹,直喊着:“额涅,我要生了。” 第80章 嫡皇长孙 说来也是有意思,嫤瑜的预产期与大福晋相差无几,且二位肚里的宝宝就跟约好了似得,越是到最后关键时刻,越是沉住气蜷缩懒动,害得两位母亲忧心忡忡。 胤禔奉命随父皇出塞,临行前,进宫嘱托母妃,多照应大福晋。用不上胤禔特意交代,本就觉流年不顺的惠妃如今的心思唯有放到儿媳妇身上,就盼着皇长孙落到自己怀里,好为胤禔扳回一局。 离预产期还有数日,惠妃就已经向太医问询催产药的事了。太医言明,大福晋身体弱,这一路下来,无时无刻不小心谨慎方熬到今天。最好顺其自然,否则母子都不好。 为了孩子的健康,大福晋这边不敢硬来,惠妃就只得派人盯紧撷芳殿,希望见缝插针阻止嫤瑜在大福晋之前生产。 见缝插针,设想得挺好,可实际上,撷芳殿就跟个铁桶一样,你倒是用针插插看,找得着缝吗?这下,由不得惠妃冒出一身冷汗,想起德妃之前在畅春园画舫上提及的有关太子的话。 细细回想这些年的太子,年起轻轻的,就以一副无可挑剔的面目应对各种事务,兵来将迎,水来土堰。不止如此,心思竟能细腻到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 以往惠妃在后宫做的手脚,这回想用在撷芳殿,竟然无从下手。 首先就撷芳殿那位太子亲自指派的管事嬷嬷,凡是嫤瑜孕期送往撷芳殿的东西,全部由她经手,稍显可疑的,嫤瑜压根儿就碰不上。这位服侍过赫舍里皇后又照顾过太子的老嬷嬷,可没少见后宫女人们暗中倾轧的手段,昼警夕惕,真个是把自己的本事发挥到了极致。 其实后宫女人们争来争去,无非就是争皇帝的宠,求皇帝的种。暗中挑唆,然后坐山观虎斗,待两败俱伤,自己出场收拾残局,既得利又赢得名声,这向来是惠妃的老伎俩,屡试不爽。 可撷芳殿就供着太子妃一位,没争宠的女人哪来的争斗,挑唆谁去?连自己亲儿子的后宅都没能塞进女人,更何况太子后院?再者说,自己也没这个资格。唯一能开口的就是皇帝与皇太后,后宫妃子们是不能提的。不说别的,就自己一庶母,跳出来掺和太子的私生活,你确定,皇帝头一个反应是夸你善解人意?只怕,一上来就怀疑你,早早寻机会往太子身边塞亲信,筹谋将来。这是皇帝的禁忌,但凡有点头脑的妃子,都不会在皇帝面前表达这种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关心。 再来就是嫤瑜自己,非常的乖巧,也非常的低调,日常的行动基本就是宁寿宫请安,其余时间都呆在撷芳殿。听说太子在监造撷芳殿时,颇费了些心思,谐俪园的亭台楼阁,处处美景,春夏秋冬,都有让人流连忘返的去处,也难怪嫤瑜的活动场所不算单调。 而且,嫤瑜出行时,左右是打小随侍的丫头,前后护卫的太监、侍卫都是毓庆宫安排。毓庆宫自成体系,这是皇帝允许的,旁人根本无从插手。 绞尽脑汁,却难以作为,惠妃只得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收买太医院的医官以及药房的太监,只要撷芳殿一有动静,随时向她汇报。 嫤瑜破水开始阵痛后,太医院的负责医官立刻就赶到了撷芳殿,而惠妃也同时得到了消息。大福晋那边还是没有动静,惠妃却毫不犹豫命太医开具催产药。这次,太医没有再坚持,催产药很快就熬出,送到了大福晋跟前。 负责嫤瑜与大福晋的太医都是太医院里名列前茅的杏林高手,鉴于两位女主子的情形类似,两位太医也私下交流,达成共识。一旦超过预产期,催产药就一定要用,不能耽搁,必须生产。 到了这时候,惠妃还是对大福晋抱有强烈的希望。她是过来人,自是清楚初产妇与经产妇的区别。大福晋都已生育过四个女儿,一旦开始阵痛到孩子出生,比起头次生育的嫤瑜,所需的时间至少能提前两个时辰。 正当惠妃精打细算志得气骄之时,其守在胤禔府上的随侍宫女采芹传回消息,大福晋喝下催产药都过了一个时辰还是没有反应。惠妃惊错,再无法端庄持重地留在延禧宫等待,一面传话给太医开具更强烈的催产药,一面吩咐准备,她要去往胤禔府上。 即便惠妃掌管后宫事务,可就这样不请示皇太后私自出宫,已然违犯宫规。然而这时的惠妃,哪里还顾得上严守了多年的规矩。不把那顽固不出的小宝宝早早催出来,惠妃如何能善罢甘休? 偏偏不巧,撷芳殿这边进入紧张状态时,胤礽不在宫里。 因被噶尔丹拘扣的回回国王阿卜都里什特与其子在噶尔丹败逃后,脱身前来归降。父子俩困厄狼狈,胤礽把他们暂时安置在南苑。与几位重臣商议后,胤礽亲往南苑接见他们,并赐银币。 父子俩感激胤礽的宽厚,当即签下文书保证,从此附属清廷,待他们回去重整家园后,按岁朝贡,永久修好。胤礽命索额图、马齐及一等侍卫马武送他们至芦沟桥,并遣候补主事杨国琳驰驿护送他们回国。 夕阳西下,胤礽方收到撷芳殿的消息,此时,嫤瑜已经被疼痛折磨了四个多时辰。胤礽快马加鞭,心急如焚,恨不得自己立刻就长出一双翅膀,飞回撷芳殿。 紧赶慢赶,回到宫里,已入戌时。胤礽一路就没下马,急促的马蹄声打破禁籞的宁静,直抵毓庆宫门前。跳下马,程圆迎上来,胤礽气喘吁吁问去:“太子妃怎么样了?” 没等程圆回答,胤礽已准备拔腿往撷芳殿方向跑去。突然,身后传来胤禛的喊声,拦住胤礽的步伐。 “太子哥哥,我有要事禀报。” 胤禌落水那晚胤禛与胤禟的争执让皇帝对胤禛有了看法,再加上后来胤禌昏睡不醒,皇帝的闷气积聚心中,每次见到胤禛都是横眉冷对。想要冲胤禛发火,明明不是胤禛的错,想要和颜悦色,又觉得他对兄弟毫无友爱之情。 依着以往,皇帝出塞早把胤禛带去了。可这次,眼不见心不烦,皇帝把胤禛交给胤礽管教,让他学会敦睦兄弟。 皇太子管教未来的雍正皇帝?胤礽自嘲,父皇,您真有眼光。 于是,胤禛除了每日到书房完成必须的功课后,还要到毓庆宫报道。胤礽会给他安排一些差使,偶尔还要留夜值守宫中。今晚,正好轮到胤禛。 “四弟,你二嫂快生了,我要尽快赶过去。”胤礽此时的心早已不在跟前,无非是耐下性子勉强应对胤禛。 胤禛执拗起来是不看眼色的,不去留意胤礽的焦虑,满脑子都是自己的紧要事,“太子哥哥,您能回毓庆宫吗?我想单独与您禀报。” 胤礽深吸一口气,“四弟,可是事关十万火急的军机要务?如果是,我立刻随你去。” “太子哥哥,大嫂也要生了,惠母妃私自出宫去了大哥府上,皇祖母很生气。” 若是平时,胤礽肯定会觉得惠妃出格了。可这会儿,情况相似,胤礽反而觉得可以理解惠妃的行为。 “好的,我知道了。”丢给胤禛这一句,胤礽转身迈步而去。 “太子哥哥,我还没说完。”见胤礽态度敷衍,胤禛心生不快,但还是挪步紧紧跟上,忙不迭说着:“今儿,我陪内子去悫嫔娘娘处问安,随意聊谈时,提到了一种名为*醉魄的药,说是······” 胤礽的耐心被逐渐消磨去,不由提高声调,“四弟,既然你提到弟妹,如今弟妹也是有孕在身,你就不能将心比心体谅一下我现在的焦急吗?” 眼见胤礽已冲出一段路,胤禛不得不放开脚步追赶,等追上胤礽时,差不多也快到撷芳殿了。 “太子哥哥,我已是做阿玛的人了,我知道。女人家生孩子,您着急也不顶用,还不是外头等着。您先听我把话说完,回头二嫂生完,您不就能看上了。” “四弟,你到底想干什么?说重点。难不成你还要追着我进去撷芳殿?”胤礽冒火了,实在是为胤禛的黏韧感到头疼。 “我想明天去一趟畅春园,请您允许。”再迟钝,也听出胤礽火气上来了,胤禛直切要点。 “准。”胤礽利索应允,扭身背对胤禛,却又冷不丁冒出,“四弟,女人家生孩子真就那么轻松吗?我的生辰就是皇后额涅的忌日,你真的能理解我的心情吗?” 胤禛愣住,呆呆看着胤礽飞快跑进,直至从自己的视野中消失。回身一步一回头朝毓庆宫走去,胤禛心里也百般不是滋味。 走到毓庆宫的前星门下,胤禛无奈地暗自语道:“太子哥哥,我其实是想说,十一弟有可能是中毒昏迷,我想查查看。我不是存心气你,我只是没想那么多。” 胤礽冲进暂时充当产室的偏院,承嫔看到他,松了一口气,“殿下,你可是回来了,太子妃就快生了。” 超过六个时辰的阵痛已让嫤瑜全身散了架,提不起一丝力气。幸好尚氏一直陪着她,鼓励她,她也一直很配合稳婆,咬着牙,含着泪,没有大声哭嚷,只是小声哼哼,生生捱着。 最后关头,稳婆已经看到小宝贝的头了。尚氏往嫤瑜嘴里塞入一片参片,嘱咐她努力聚起最后的力气,听到稳婆喊出力的时候,用劲把宝宝往外挣出。 “嫤瑜,我就在外面,你别害怕,我陪着你。” 听清楚是胤礽在外头喊出这些话时,嫤瑜笑了,只不过柔弱无力。一阵疼痛袭来,泪珠滚落眼角,嫤瑜咬住参片,含糊地说道:“宝宝,你阿玛回来了,你可要与额涅一道使劲儿,否则阿玛会打你小屁屁的。”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胤礽听到了屋里传出响亮的啼哭声。很快,尚氏出来,朝胤礽行礼,“恭贺殿下喜得贵子,足足七斤重的小皇孙。母子平安,殿下请放心。” 胤礽木头人一般站定,尚氏的话在他眼中划出欢忭的浪花,随即咧开嘴角,就知道木愣愣的傻笑。 第81章 祖父的爱 初冬的鄂尔多斯草原,蜿蜒曲折的黄河尚未冻结,如一条明亮的带子迂回浮动于草原上。碧蓝的天空,苍鹰翱翔,无边无际黄灿灿的草丛间,动物们纷纷出动寻觅食物。 暖和的日头下,皇帝带领皇子们及王公大臣驰骋于草原上,搭弓射箭,又一场酣畅淋漓的狩猎开始了。 不过是几天前,皇帝等人小试牛刀,就猎得三百多只野兔、野雉。因此处水草丰盈,野兔、野雉繁多,多到大家驻跸的营地,经常有野兔闯入营帐。 皇帝每年都会出塞围猎,可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之多的野兔、野雉。面对数不胜数的猎物,众人无不是热血沸腾,大展身手。 一只···五只···二十只···五十只···七十只···皇帝的胳膊已是又酸又麻,再举不起弓,可逃走窜来的野兔、野雉还是在眼皮底下乱晃,直叫皇帝叹恨心有余而力不足。 到了,堆成小山的猎物令人震骇。点数下来,竟有六百余只,而皇帝的成绩较之前次的六十只更上一层楼,达到九十只之多。不仅如此,大家还逮到四十多匹绝顶好马,胤禔、胤祉、胤禩各自就占了七、八匹。 日暮时分,皇帝站立高处,眺望京城的方向,目光慈和。 “皇上,莫不是想瞧瞧两位小皇孙?”福全陪在皇帝身侧,深知皇帝的心情。 九月二十九日亥时,太子妃诞下东宫嫡长子。九月三十日丑时,大福晋生下胤禔的嫡长子。 收到消息,皇帝当即就乐得合不拢嘴,言辞间,毫不掩饰自己对小皇孙的心热。虽巡视的行程不变,但安静下来时,皇帝就会冒出归家的情怀,不为别的,就是想看看两位小皇孙。 现下听福全提起,皇帝活动着仍是酸麻的手指,面上则是喜眉笑眼,“王兄,嫡长孙出自毓庆宫,意义非同小可,朕想低调些,都低调不了,就是不由自主地高兴。” “这是最好的结果。”福全的胳膊虽也酸疼,但皇帝面前没好意思活动,只是站得放松些,“都是嫡长子,太子与大阿哥也算是各得其所了。至于嫡长孙,出自东宫,于我大清江山的稳固来说,更具说服力。” 皇帝的拳头冲出,轻轻顶了一下福全的胸口,“知我者,还是王兄呀!” 胤禔、胤祉、胤禩爬上父皇站立的小山丘,迎父皇回营区,正好听到伯父询问父皇给小皇孙取名字的事情。胤祉随上父皇,请父皇多想一个名字,因为自家福晋的预产期就是十一月。荣妃来信,以她的经验,儿媳妇凸起的肚型怎么看都像是男孩。 皇帝朝向胤祉,想到什么就说了什么,“当初你大哥的大丫头还怀着时,不也都说是儿子,朕当时就选定了孙子们的字辈,结果,直到今儿才用上。别着急,若当真诞下小皇孙,朕肯定给取名。” 胤禔就跟在身后,父皇的话听得清清楚楚,脸色立刻就变阴沉,白日里狩猎的畅快刹那间就没了踪影。 自己的嫡长子就晚了毓庆宫不到两个时辰,听到这个消息时,胤禔的怒火可想而知,简直是暴跳如雷。可当得知惠妃为了争取时间,连番让大福晋喝下催产药,导致大福晋产力不足,母子俩差点毙命,胤禔哪儿还能有气,当即就吓得魂飞魄散,惊出一身冷汗。 也是太医早有准备,更为可贵的是,大福晋最后豁出去了,哪怕不要自己的命,也一定要保住孩子。爆发出顽强的毅力支撑,差不多六斤重的孩子平安降临,但大福晋失血过多,奄奄一息。 也亏是在皇家,在太后的吩咐下,太医院最好的医官齐聚胤禔府上群策群力,总算把昏迷三天的大福晋给救了回来。只是,大福晋的身体已被掏空,即便好生将养着,顶多也就是三年五载的日子了。 而惠妃因此被太后禁足延禧宫,待皇帝回京交由皇帝发落。 对于母妃的冲动,胤禔又怨又恨,可静心一想,自己在场,说不定也会为了争嫡长孙的名位,做下同样的事情。只不过付出的代价,太过惨痛,实在是对不住自己的福晋。 事到如今,还争什么争。自己回京时,能见上一对活生生的母子,还有什么比这个更珍贵? 想是想开了些,可每回一听父皇提及小皇孙,胤禔知道,父皇的快乐都是因为毓庆宫的小皇孙,而不是自家的。 这回,听到父皇与三弟的对话,怨气自然又上来了。 这里真是野兔何其多啊!白日里才遭受一场疯狂的屠戮,也不知道避开点,这会子又跳出来,撞到了皇帝的脚边。 皇帝灵光一现,立刻示意大家停步,对胤祉轻声说道:“去叫上几个身手敏捷的侍卫过来,咱们捉两只活兔子送到毓庆宫给小皇孙玩玩!” 胤祉应声后,飞跑而去。 福全扫过一脸阴郁的胤禔,着实想提醒一下皇帝,就算偏心,咱能不能别那么响当当地表露,多伤人啊! 倒是胤禩婉转地表述出:“汗阿玛,小侄子还未出月子,玩不了兔子。倒是捉去给十五弟、十六弟玩,正合适。” “玩不了,看看也行,朕到了这个年纪,方见到这样大的兔子,京里见不上,一定要让小皇孙长长眼界。”皇帝嘴里嘟囔着,身子却已猫下,寻觅野兔的踪迹。 胤禩瞥到大哥握紧双拳,都没敢往上看他的脸,追上父皇,好声商量道:“汗阿玛,那就多逮两只,给大哥府上也送去,让两位小侄子都有兔子看,您说可好?” 皇帝顿了顿,扭头看向胤禔,却见他俯低身子回避自己的视线,这才恍然,“当然,两个小皇孙都给,多逮几只,挑最好的送去。” 胤禔轻声谢过父皇后,积极地搜寻起来。福全则多看了几眼陪着皇帝找兔穴的胤禩,确是个生就七巧玲珑心的孩子。 ****** 皇帝大包小包的礼物送回京城时,大家齐聚宁寿宫,听胤礽拿着父皇的来信,一样一样介绍。 以蒙古族古老方式在石头上烤熟的羊肉,酸甜适口的奶果子,醇香可口的奶酒等等,直叫太后欢喜之余,不免生出对家乡的浓浓思念。 当然,一听太子哥哥念到父皇等人围猎兔子、野雉,圈捕良驹,众位皇子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就连老实如胤祺、胤祐这样的,都忍不住含蓄地发起牢骚。 “莫不是我等技艺浅薄,汗阿玛才不带我们去。那么好的地方,汗阿玛怎么可能平生第一次见到?只怕还是因为大哥、三哥、八弟射艺优秀,汗阿玛才专程带他们去的。” 这下子可是炸了锅了,老九、老十、十二、十四围住胤礽,老九更是性急口快,“太子哥哥,咱明天就走,快马加鞭赶去鄂尔多斯。要说学艺精湛,您可是当仁不让的。不行,我们要去,您带我们去找汗阿玛,我们也要抓兔子,射野雉,还有那么好的马,凭什么就他们三儿有,连您都没有。” 就连老四都与十三凑到一处,窃窃私语,“十三弟,你想去吗?要是太子哥哥去,我是想去的。” 十三也连连点头,“四哥,我的心早就飞去了,能不想去吗?” 莫说他们,胤礽也想去,可他代为监国,不能丢下政务。 倒是太后禁不住孙子们的闹腾,向胤礽提议,“太子,写封信去问问你汗阿玛,那么好的地方,你们没去也怪可惜的。要是你汗阿玛允许,你就把京里的事情交待给大臣们,带着弟弟们去一趟。来回一个月,能耽搁多大的事。” 胤礽离开宁寿宫时,除了小十五和小十六留在皇祖母处吃奶果子,其他弟弟们出奇一致地紧跟胤礽回到毓庆宫。不为别的,就催促着胤礽赶快给父皇写信,他们还要一个个回去收拾行李呢? 虽是皇祖母发了话,但胤礽并不抱希望,不过架不住弟弟们的热情,胤礽只好竭力发挥自己的遣词造句水平,婉约恳切地表达自己与弟弟们对父皇绵绵不绝的思念之情,渴望与父皇见面的殷殷期盼。几大段动人心弦的父子情谊写完后,最后一句点明主旨,请父皇稍等两日,我等立刻出发前往,争取早日承欢父皇膝下。 洋洋洒洒几页纸写完,胤礽念给弟弟们听,胤禛心里暗自闷笑,太子哥哥真是能说会道。倒是几个小的听完似懂非懂,十四则干脆指出:“咱们是去打猎的,太子哥哥您怎么一句都不提?” 十三看向四哥,见四哥笑着朝他点点头,十三便向大家解释道:“这样汗阿玛才会同意我们去,否则不显得我们不好好学习,尽贪图玩乐了?” 这回几小位放了心,齐刷刷向胤礽行礼谢过后,退出了毓庆宫。 不过,胤禛留下来,心有疑虑,“太子哥哥,依你看,汗阿玛会答应吗?” “不会,”胤礽毫不犹豫,“汗阿玛不可能更改行程迁就咱们,行猎只是一时放松而已,巡视军务才是正事。” “那,弟弟们该失望了。”胤禛这样说着,其实自己心里更失望。 胤礽也看出失望在四弟眼中漫延,便转向别的话题打算转移他的情绪。 “四弟,我好像记得你向我请示去过畅春园,所为何事?” 胤禛回转思绪,这个说来就话长了,他确实发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疑点。只不过,又是不巧,素来有板有眼的程圆却慌慌张张跑进来了。 “启禀殿下,撷芳殿里乱了套,两只御赐的大兔子活蹦乱跳,东跑西窜,把大家折腾得够呛。太子妃抱着皇长孙避到了偏殿,您看,要不要找几位利索的侍卫过去抓兔子?撷芳殿的内侍们一个个笨的,摔得人仰马翻。” 这还了得?嫤瑜母子俩刚出月子,还没正式往外活动,顶多也就是前殿后殿走走,天冷了,连谐俪园都没去。这回可好,被两只兔子撵出来了。 父皇也真能想,一个月大的婴孩养什么兔子?偏又是御赐之物,不好好供养还不行。 胤礽当下也顾不上与胤禛多说,直接冲出去招呼耀格找人手,一起往撷芳殿抓兔子去。 第82章 魔高一丈 原是葛嬷嬷瞧着野兔的毛又长又密,藏污纳垢肯定少不了,没准还隐匿有小虫子,于是就吩咐春喜找几个太监仔细打理。野外自由惯了的小东西,被强行按住清洗得干干净净,肯定不愿意,只是一时被抓得紧,逃不脱,就假装温顺,任其摆布。 春喜一旁看着,误以为这兔子性情极为乖巧,当下放松警惕,喊来折梅,一人抱起一只进到后殿,准备给刚醒过来的小主子过目。 一个月大的小宝宝视野有限,也就对自己熟悉的亲人有反应。春喜的好意小主子体会不到,反而让兔子借机跃出,四下逃窜起来。这种草原雪兔堪称跳跃健将,快跑时一跃能有三尺多高,趁机观察四下的地形,顷刻间藏匿无影。若是发现它紧跟追跑,它还能急转弯变向或者快速跑回头路。 即便后来胤礽带着侍卫赶来,也还是一群人忙得团团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逮到两个小东西。说是小东西,个头比起京里的兔子,却是大得多,足有九斤重,竟然都快赶上嫤瑜怀里十一斤的小宝宝了。 一对通体雪白的兔子重新回到笼子里时,撷芳殿的前后殿已是一片狼藉。虽是如此,偏殿的暖炕上,吃饱喝足的小宝宝浑然不察外头的纷乱,躺在嫤瑜怀里,“啊”一句“呜”一声的回应嫤瑜的歌声。 胤礽进来时,嫤瑜抬头看去,歌声戛止。宝宝突然听不到悦耳的声音,也不再发声,眼巴巴盯着嫤瑜。 “有没有吓着弘昰?”胤礽坐到炕上,指头轻轻刮了刮宝宝圆鼓鼓的小嫩脸。 这回皇帝不只是给小皇孙送来大白兔,御赐的名字也亲笔书写送来,嫡长孙取名弘昰,胤禔家的取名弘昱。 之所以选用“昰”字,皇帝看中的是字形,上为如日中天,下为正大光明。可见,皇帝对嫡长孙的期待非同小可。 听到阿玛的声音,弘昰的视线追随而去,浓密的长睫毛眨巴眨巴,小嘴忙不迭掰开,主动回答阿玛,“啊呜···” 嫤瑜把弘昰放到炕上,松开襁褓,弘昱立刻活动起来,小腿有力地来回蹬。胤礽斜躺在弘昰身旁,把手指放到弘昰的小手心,弘昰马上紧紧握住,生怕阿玛跑了似得。 这种时候是胤礽最惬意的时候,儿子拉着他,父子俩牛头不对马嘴地闲聊着。 “小子,快长大,阿玛带你去狩猎,咱父子俩也套几匹好马去?” “哦?呜···”弘昰小嘴叨叨,腿则是蹬开襁褓,好似迫不及待马上就要动身。 皇帝在草原的大丰收早已传遍全宫上下,嫤瑜当然也听说了。眼下听胤礽提起,禁不住打趣胤礽道:“二爷莫不是也眼馋三弟他们得了绝顶好马?” 左手还在儿子手里,胤礽的右臂却是把嫤瑜搂住压在身下,热烈的气息滑蹭嫤瑜红润的双唇,“我眼馋你。” 含住嫤瑜的唇瓣,胤礽深情地攫取嫤瑜唇舌间的馨甜,收获岁月的单纯美好。正当两人忘情地唇舌缠绵时,身旁传来小声的呜咽。 被吻得晕乎乎的嫤瑜霎时清醒过来,推开胤礽,着急地看向儿子。胤礽以为自己压到了弘昰,当即也马上爬起。 小家伙还是紧紧地抓住胤礽的手指,原本委屈的小脸在看到阿玛、额涅围过来与他说话后,却是咧开笑容,类似哭泣的声音竟转成“咯咯”的笑声。 “好啊,你小子,居然骗人?”胤礽瞪圆双眼。 嫤瑜则惊喜地喊道:“二爷,弘昰居然笑出声了。太医说,少有孩子能这样呢!” “那当然,也不看是谁的儿子。”胤礽凑上去,亲了一口儿子的小脸蛋,“你小子,尽坏事。” ****** 不出胤礽所料,皇帝不同意皇子们出京,一再叮嘱大家要勤学不怠。因为是胤礽写的信,皇帝以为胤礽也是与弟弟们同样的心情,便单独给胤礽私信,好言安慰胤礽。家中的事也很重要,你肩上的责任可不轻,你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不要着急啊! 虽觉得父皇想多了,但字字句句无不是父皇对自己的偏爱,胤礽没有回信辩驳,权当做疼爱接受了。为了不让父皇挂心多想,胤礽之后的请示基本都是关于政务,其它的也就避开不谈。 当然,也为了让弟弟们收心不再吵嚷着出京,胤礽便许诺,只要通过他的考查,他可以带大家去南苑狩猎。胤禟以下的几个弟弟立时就转移了注意力,书房里呈现出一派积极上进的情景。最后,弟弟们还真不负胤礽的期望,全都过了关。 说话算话,胤礽安排出三天时间,带上七位弟弟去往南苑。 晾鹰台上,年龄小些的十二、十三、十四与训鹰的侍卫们放飞海东青捕捉飞鸟、小兽,胤礽则带上四弟、五弟、七弟、九弟、十弟时而驰骋追寻猎物,时而停驻搭弓放箭。 像南苑这样的皇家猎场,獐子、麋鹿、狐、兔成群结队,一天下来,兄弟等人斩获猎物不在话下,其中还包括一头四百斤的雄鹿。 是夜,兄弟几人歇在南苑的行宫。夜深人静之时,一个个都已熄灯入眠,唯有胤禛的屋里灯烛明亮,胤礽也在。 今日的狩猎,胤禛的情绪不高,心不在焉,以至于大家围猎那头健壮的雄鹿时,胤禛躲闪不及,被鹿角挑伤了胳膊。幸好,只是皮外伤。 胤礽选在这时候过来问候胤禛,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白日里胤禛受伤的时候,胤礽就在场,亲眼看着太医处理伤口、上药、包扎。胤禛的伤势如何,胤礽怎会不知道? 问题就出在来南苑的头两天,胤禛没有请示胤礽,偷偷又去了趟畅春园。胤禛原以为太子哥哥事务繁多,且自己也掩饰得挺好,不会被发现。可惜,胤禛未免想当然了。 胤礽身为储君,且又监国,到处都有毓庆宫的耳目。除非是胤礽没放在心上,一旦认真,一句话吩咐下去,自有源源不断的信息禀报上来。 这段时间,胤禛几次截住胤禌的负责医官,问询胤禌的近况。第一次获得允许去畅春园,胤禛在胤禌的房间转悠了一天,打探的都是胤禌平日里的生活习惯。第二次私自前往,胤禛直奔一处库房,在里头呆了两个时辰后,方才离开。 “四弟,你是不是怀疑十一弟中毒?你第二次私自跑去畅春园,是不是有了眉目?”综合反馈上来的报告,胤礽得出这样的结论。 其实,胤禌落水后不声不响的反应早就引起了皇帝的注意,也一度怀疑过中毒,只不过仔细排查胤禌的饮食起居后,找不出可疑之处。最后也就姑且认为他偷喝了酒,不胜酒力,昏昏沉沉之下溺水,故而昏迷不醒。 “问题出在那晚的莲花灯?” 胤礽再次发问,还不是因为胤禛去的那个库房正好是存放中元节时皇帝带领众人放的水灯。因着皇帝提倡节俭,中元节过后,负责回收的太监们会把湖上的水灯全部打捞起,制作精美且没有破损的被收回库房,而残破的就被集中焚毁。 “十一弟的莲花灯是七妹制作,应该保留完整,你找到了吗?可有什么发现?” 中元节时,七公主统共做了五盏灯,两盏给皇帝,一盏给德妃,一盏给胤禌,最后一盏留给自己。以七公主的手艺,这五盏灯必定完好无损,且被小心存放。 胤禛难以置信地看向胤礽,烛光仿佛为着一袭天青锦袍的胤礽镀上一层清华,显得胤礽更加清俊无伦,周遭一切都要被压入暗色。 胤禛垂下眼眸,神色黯淡,“太子哥哥,看来,您知道的不少。七妹做的那些灯,唯有给十一弟的那盏,没找见。守库房的太监说,兴许是当时有破损已被销毁。” 胤礽取下拇指上的象牙扳指,摩挲把玩,“到目前来看,十一弟的日常接触没有可疑,倒是七妹的灯···难不成这几日,你神思恍惚,是因为怀疑七妹?” 胤禛挺胸抬头,义正言辞,“我没有怀疑七妹,我相信七妹。七妹的性子,大家有目共睹,心善到踩死一只蚂蚁都会愧疚。即便她给十一弟做的灯不见了,那也说明不了什么。” 转而,胤禛攒紧眉头,吞吞吐吐,“我只是,只是担心有人利用七妹,而七妹毫不知晓。” “胆敢利用七妹?”胤礽的眼梢扬了扬,“莫非,你怀疑的是自己的母妃?” 胤禛眼神慌乱,竭力反驳,“应该不会,怎么可能,母妃她与十一弟无冤无仇,不至于这样做。” 胤礽把扳指套回,从容平静打量着胤禛的忙乱,这样的辩驳苍白无力,显然就已是怀疑了德妃。 “四弟,连你都怀疑德妃娘娘。如果有一天,众人皆是如此想法,也不足为奇了。” 胤礽站起身,走到一对青花螭龙纹烛台前,目光集中于花火亮晃的烛心。忽地,胤礽吹灭一只蜡烛,一缕白烟袅袅而起,淡淡的蜜蜡味。 “四弟,如果我没记错,你好像对我提过一种名为*醉魄的药···” 幽幽说着,胤礽转过身,正视胤禛,“七妹先天不足,德妃娘娘对七妹呵护备至,我不相信她会利用七妹。仔细想想你何以怀疑十一弟是中毒的前因后果,暗中小心调查,需要什么就来找我。记住,一定要稳住,否则打草惊蛇,七妹就会成为替罪羊。” 胤禛心惊肉跳,但见胤礽目光如炬,又忙不迭点头,“太子哥哥,我听你的,我不会冲动行事。” 第83章 鹿尾事件 仲冬时节,叶落草枯,但草原天气犹暖。皇帝定下日子欲率军渡黄河,众臣忧虑,只因河水不结冰,如何过河?黄河边上停驻数日,奇迹发生了,独是附近的一段河流冻结,冰坚盈尺。 皇帝遂令军士分三路过河,同时往冰上铺垫土层,随行辎重渡河时如履平地,全军上下安然无恙。陪驾的当地蒙古亲贵见此情景,大呼前所未见亦所未闻,纷纷感叹不愧是天子皇统,得上天庇护也! 这般神奇的经历,依着皇帝的习惯,又该提笔展开絮叨模式给太后、太子讲述一番了。 御帐内的案桌前,胤祉往松花石龙马砚上滴入少许清水,拿起墨锭,开始在砚上垂直打圈儿。想要把墨磨得浓淡适中,可是有讲究,力道要匀,且还要持久,还得细致。 换做胤禔,他就没这个耐性。不过,这个难不倒胤祉。写得一手好字的他本就对书画爱不释手,为方便自己尽情挥毫,还专门练就左手磨墨,让右手节省气力专注写字作画。 另则,胤祉的福晋刚给他生了个胖小子,皇帝赐名弘晴。心情愉悦,胤祉磨起墨来自然也特别带劲儿。 皇帝身上穿着太后送来的裘袄,身心暖融融,写给太后的信也是尽情表达对母后的感念。轮至给胤礽写信,皇帝提起笔好一会儿,就是落不下去,眉头也是越拧越紧。 皇帝每次出巡,总喜欢把自己觉得有趣的所见所闻写入信中,与大家分享。以往胤礽收到信后,都会回复,先对父皇的见多识广称颂、感叹,再把自己的学业成绩、理政情况汇报一番,父子俩你来我往好似说不完的话。 可自打上次皇帝去信,不同意胤礽带弟弟们过来,胤礽的态度在皇帝看来变得急转直下,冷淡许多。因为此后送过来的基本就是政务奏折,胤礽顶多添上一句,“宫中一切安好,父皇勿念,父皇保重。” 换做是别的儿子,皇帝或许不会这么较汁儿。但是胤礽,就不行。尤其是在皇帝正考虑放手的时刻,更不行,经不住丁点儿风吹草动,受不得任何霜飞天寒。 这些年胤礽的成长给皇帝带来了压力,可胤礽对索额图的态度让皇帝看到了希望。他能看出,胤礽对索额图的关系,不再是依赖,而是驾驭。这一点,让皇帝紧张,但更让皇帝放心。 胤礽一直是皇帝认定的接班人,皇帝唯一的担心就是胤礽能否具备光大基业的能力。此番监国,胤礽在周遭都不是索额图亲信的情况下仍旧夷然自若地打理朝政,这就说明,他自身已然具备君王的气度,索额图的存在不会成为他们父子的障碍。 故而,索额图之后在毓庆宫颐指气使,明珠私下叫苦,佟国维到皇帝跟前诉苦,皇帝都充耳不闻。因为胤礽对明珠、佟国维等人并没有刻意打压,与皇帝理政时并无相差。 皇帝对惠妃说的那番话,并非试探,而是真诚以待。毕竟惠妃掌管后宫,胤禔又是皇长子,皇帝始终希望胤禔如福全支持自己一样襄助胤礽。 如今,胤礽还有了子嗣,且还是嫡子,这样的结果已经美好到无可挑剔,皇帝想“歇一歇”,绝非冲动。 唯独让皇帝放不下的,就是噶尔丹父子。既是他御驾亲征,他就一定要亲自为征讨划上终结,一定要把开疆扩土的辉煌留在自己的记录上。 如此,把一个拥有前所未有广袤疆域的大清交到胤礽手中,他也算功德圆满了。 嘴上不说,皇帝心里已是反复地演练:保成啊,朕把政事托付给你,朕就选一处山清水秀之地颐养去。从此,只要听到你为君圣贤的美名,朕也就朝夕而悠游矣! 这般特殊的心境下,皇帝对胤礽一举一动的在意与挑剔可想而知。 正磨着墨的胤祉抬头,注意到父皇面上的威严渐渐厉害得迫人,不是该给二哥写信了吗?莫非不是?胤祉赶紧放下墨锭,请示道:“汗阿玛,是否需要儿臣回避?” 胤祉的声音打断了皇帝的臆想,皇帝放下笔,如磐石稳坐,棱角分明的双唇吐露诘问。 “胤祉,就属你与你太子哥哥最亲近。你说说看,朕总是把出行的愉快点滴讲给你太子哥哥,他是不是嫌朕啰嗦了?朕以为,朕若什么都不写,他只怕会过于思念朕。可这段时间,来了这些多奏折,却没有他对朕的关怀询问,他怎么能对朕连点担忧都没有?罢罢罢,往后朕再也不给他写这些了。” 摆的是庄重严肃的表情,说的却是撒气耍性的话,胤祉想笑又不敢笑,眉梢悦色浮动。 “汗阿玛,您消消气,兴许是太子哥哥太忙了。您想,监国这样的重担,也就是太子哥哥才能担。可太子哥哥刚接手,他肯定要全心全意才是,一桩桩一件件,那都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哪敢轻忽懈怠?” “忙到给朕多写几句话都写不了?难道朕之前都是轻慢了国事给他写的信?”皇帝这是逮住胤祉发泄了。 谁让自己与二哥亲近呢?原来还有这一茬等着自己挨呀! “汗阿玛,您统御四海多年,英明睿智,岂是太子哥哥能比?我等不及太子哥哥,可太子哥哥要赶上您,且还要愈发勤勉才是。太子哥哥对您从来就是敬孝有加,要不,您想问什么,您尽管写去,儿臣相信他一定会实情相告,不会对您有所欺瞒。” 胤祉自然是要帮着胤礽说话的。且不说胤祉本来就与胤礽交好,就算是交情一般,可只要是稍微用心留意时局,也不会说出对胤礽不利的话。 皇帝冲胤祉问话,听到的是自己想听的,这就够了。这种时候,皇帝其实也不愿听到一丝半点胤礽对自己不上心的言谈举止。 感觉舒坦了些,皇帝酝酿下措辞,复提笔,准备给胤礽啰嗦一下自己过黄河的奇遇了。 福全带着胤禩进来时,皇帝已经在纸上开始朝胤礽挥发浓情了:朕近来安好,皇太子可好······ “汗阿玛,太子哥哥他们在南苑猎了一头四百斤的雄鹿,特意给您送来烘干的鹿尾,还有腌制的鹿肉。” 鹿尾可补腰脊,益肾精,皇帝在冬季进补时,都会食用鹿尾做的药膳。 听过胤禩的禀报,皇帝当即放下笔,起身踱步而出,笑意直达眼底,“好家伙,四百斤的鹿个头可不小,鹿尾一定不错。” 大步流星直奔堆放御用物资的帐房,只是尚有距离,就听得里头传来争执声。 皇帝进去后,帐房里除了管事的额楚及两名手下花喇、德住,还有隆科多、佟国维与胤禔。 争执就是来自额楚与隆科多。 手里拿着一深蓝缎面锦盒的隆科多宣称,因佟国维近来腰背疼痛、头昏耳鸣,悫嫔得知后,买了鹿尾放入随行送来的物资,捎给佟国维。押送物资的侍卫到营后,一并送了过来,隆科多就是过来取的。 额楚则禀报,物资尚在清点中,他需要一一对号规整。隆科多进来后,不管不顾胡乱翻找,见到那个蓝缎锦盒后就认定是悫嫔给佟国维的,执意拿走。额楚当然不让,他要清点完毕后,自会把悫嫔送来的鹿尾给佟国维送去。 听过原委,胤祉扬眉,很不客气,“这里头可是有太子哥哥送给汗阿玛的鹿尾,隆科多,你如何确定你手里的不是给汗阿玛的?” 隆科多趾高气昂,拍着胸脯担保,“悫嫔娘娘的信里写得清清楚楚,蓝缎锦盒。三阿哥您自己瞧瞧,这可是独独一个。” 皇帝看向佟国维,目光凛然,“舅舅身子不好,为何不早说。倘是急等着鹿尾用,你但凡开口,朕还能不给?非要父子俩一前一后冲到这儿翻箱倒柜?” 佟国维狠狠瞪了一眼隆科多,慌忙跪下,“老臣教子无方,请皇上治罪。” 隆科多放下锦盒,随在佟国维身后跪下,“皇上,都是臣的错。实在是为阿玛的身体着急,才会一时乱了分寸。” 皇帝的视线转到胤禔身上,心里很是不快。胤禔今晚当值,此时应该是带领侍卫巡视周围,而不是出现在这里。 胤禔自是把父皇眼中的责备看在了眼里,但他自认问心无愧。因为正是胤禔巡视时遇见隆科多要去自行取走鹿尾,劝了几句隆科多不听,他才跑去把佟国维叫来的。 皇帝吩咐额楚把物资单拿来,过目之后,单上列出的鹿尾也就是太子与悫嫔送来。皇帝让额楚先取来太子送来的鹿尾,很快,额楚就把一明黄缎面锦盒放于皇帝跟前,当着皇帝的面小心翼翼揭开封条,然后打开盒子。 除了跪着的佟国维与隆科多,其余人等看过盒子里的模样,无不是吃了一惊。 第84章 自请刑杖 营帐里静得出奇,好似掉了根针都能清晰可闻。 隆科多抬头瞟一眼,见众人神色异常,便擅自膝行爬到锦盒旁。身子立起,快速掠过一眼锦盒里的情形。 确是鹿尾不假,钝圆的尾端露出,紫红色的外皮,光滑亮泽,绝对的上上品。问题是,这么好的鹿尾本该用油纸层层包裹,然后再套上绸袋,打结,密封得严严实实才是。 然而,也不知是何缘由,不过是几张油纸粗略地包上,就放入锦盒。不用想,这路上颠簸两下,油纸自然散开,里头的鹿尾不露面才怪。 “皇上,可否容臣瞧瞧姐姐送来的鹿尾,别不是同样的情形?”隆科多挤出一副担忧的神色。 皇帝点头默许,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握住,倘若手中有一核桃,当即就能捏碎。 蓝缎锦盒里可就是另一番景象,隆科多接连除去两个绸袋,又剥离裹覆紧实的层层油纸,方见到一紫黑、粗短、平滑的鹿尾。单凭品相,较之明黄锦盒里的,尚有距离,将将算得中上。 隆科多松了一口气,不住地感叹:“幸好姐姐细心周到,裹得严实。否则再好的东西,也经不起长途颠簸。这么好的鹿尾,就这样胡乱一气塞进去,真是糟践,怪可惜的。” “你闭嘴,少说两句!”佟国维低声喝住隆科多,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说你胖,你还就喘上了,也不瞧瞧这都什么情况。 皇帝眉关紧锁,腰身挺直如坚硬山石,眼中的肃烈能撼得人心忐忑难平。隆科多不敢再多嘴,弯下腰,俯下头。 “舅舅,拿上悫嫔的心意退下吧,这几日不用随在朕身边,留在帐中先将养几天。顶多再停留十日,咱就拔营回京,到时你再好生调养。” 话完,皇帝转身走出,胤祉急急忙忙跟上。 “汗阿玛,”皇帝越走越急,胤祉走动中的话音听着有些颤乱,“事有蹊跷。太子哥哥做事一向细致,他绝不会允许出现这样的事情。” 皇帝丝毫没有放缓自己的脚步,“朕耳清目明,看得一清二楚,用得着你为他辩解吗?回你的营帐去,别跟着朕,听到没有。” 胤祉不敢违令,只好站在原地,可嘴里还是忍不住请求父皇,“汗阿玛,请您相信二哥。” 回到御帐,桌案上给胤礽写的信被皇帝抓起,揉成一团扔在地上。方才表现得连刀枪都戳不动的坚硬,此刻虚软下来,皇帝靠向椅背,闭上双眼,黯然失落。 “皇上,臣是福全,可否进账一叙?” 得皇帝应允后,福全进来,手中抱着那个锦盒。 皇帝瞥见锦盒,把头扭向一旁,还特地用手掩目,加档防护。生怕多看两眼,自己就受不住似的。 “王兄,你可别为太子开脱。莫说朕不会吃,多看一眼朕都吃不消。” 也就是福全能见上皇帝这副莫可名状的置气样,不由无奈地笑了笑,“皇上,臣不是为太子说情的。这次,确是太子疏忽了。甭管什么理由,既是孝敬给您的东西,万不该这般草率。” 毕竟是自己的心头肉,自个儿怎么数落都觉得不够,可别人但凡说句不好,皇帝心里就膈应了。其实,福全也没说什么,皇帝却护上了。 “包裹鹿尾,何至于他亲自动手,准是底下那些子奴才犯懒糊弄了。”顿了顿,不乐意又咕嘟咕嘟冒起了泡,“可他好歹看上一眼,真就把东西扔给奴才们,自己甩手不管嘞?” 皇帝蓦地站起,主动过去从福全手里拿过锦盒放在案桌上。吩咐梁九功取来包装用的用具,皇帝打开锦盒,拿出鹿尾,亲自动手,一张张油纸层层包裹。裹紧包实后,又取来绸布包好,一阵绑缚后,再装入绸袋,袋口打结拴紧。 “王兄,”皇帝把包裹完毕的鹿尾放入锦盒,合上盒盖,“你是知道的,但凡从朕这边送往京城的东西,即便不沾朕的手,朕也是一旁亲眼看着打包,在朕这儿是什么样,去到京里就还是什么样。” 这一点,连福全都无话可说,皇帝有时候细致到令人汗毛倒竖,脊骨发凉。别人眼中一笑置之的微不足道,皇帝如果要较真,转眼间就能掀起狂风骤雨。他若不当真,即便血雨腥风,他也能眼皮都不动一下,周遭的气流平静无波。 福全退后两步,刻意留出距离,略微躬身,“皇上,您别着急,太子的品性,还能有谁比您更清楚。聪察轩昂的人,您只要稍微提醒他,他很快就会明白的。太子唯是与您一心,我大清这艘龙船方可踏波逐浪,四平八稳。” 皇帝沉默不语,须臾后,叫进梁九功,吩咐他立刻把锦盒封装送回京城交给太子,同时把他的口谕一字不落带给太子。 ****** 胤礽收到皇帝包裹严实的鹿尾时,已是腊月。而此时,皇帝已经在回京的路上。 “下次再送物件,皇太子需亲自查验。鹿尾包裹得不胜糟糕之至,四散开来,无半点可看之处。朕这里送出的一应物件,皆如朕所包裹之鹿尾,结结实实,莫要因为事小就慢待,慎小谨微,切记!” 传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日营帐里额楚清点物资时也在场的御膳房太监花喇。得了梁九功的明令与暗示,花喇不仅一句不差地传达了皇帝的口谕,还把当时发现鹿尾散乱的情形和盘托出。 梁九功一直以皇帝的忠奴自居,虽然一度和索额图打得火热,但这两年收敛得紧。索额图相与的实惠拒两回收一次,有些事情可行还是不可行,梁九功顶多也就一个眼神,三言两语,余下的,自个儿琢磨去,只能帮到这儿。 这回,花喇这一通多出来的描述,梁九功算是越界了。不过,可不是梁九功一时大意,若非踅摸着皇帝就有这个意思,他也不会多事。当然,这也是有风险的,毕竟皇帝没有亲口授意,回头翻脸不认人,那就只能自认倒霉,该怎么受就怎么受。 而像花喇这样行走御膳房的奴才,当遇上精明的索额图,再有丰厚的赏银眼前乱晃,很容易就倒戈了。谁让平庸如花喇这样的都能看出,虽是太子行事不妥,惹恼了皇帝,可皇帝显然没把太子如何,相反更加庇护疼爱。 正当知情人等以为太子深受帝宠,即便办事马虎,事情也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了了之时,胤礽却在毓庆宫架起刑凳,来了一场自我批评的惩罚展示。 既是孝敬父皇的物件出了差错,那就与国家政务无关,先把范围圈在皇族宗室范围内,按家法惩治。 康亲王杰书是宗人府宗令,又是议政王大臣会议的主持,胤礽请他居中而坐,然后左右依次下来是恭亲王常宁、简亲王雅布、纯亲王富尔祜伦、信郡王鄂札、安郡王玛尔浑等在京参与政务的王公宗室。部分重臣也受邀旁听,胤礽自己的弟弟们,除去小十五与小十六,从老四胤禛到十四胤祯共八位弟弟,一个个皆列行一旁,亲眼见证。 若不是胤礽提前三令五申,索额图早就跳出来阻止了。他是百思不得其解呀,送去的鹿尾就算胤礽失职,折了皇帝的脸面,可皇帝都隐忍作罢了,太子你何必还要自虐当众告罪呢? 这娇贵的身体,受点伤都会让索额图上蹿下跳,更何况自请二十杖。指定了要皮开肉绽,这是何苦啊!活到这把年纪,索额图真是怎么擦亮双眼都看不透了。 这一天,天空阴翳,云幕低垂,毓庆宫惇本殿前的月台上,着一身象牙白单袍的胤礽俯卧刑凳,四肢固定,只等康亲王一声令下开始行刑。 寒冷封冻在场每个人的呼吸,冰凉穿透裘袍直戳骨肉。 玛尔浑的母亲是索额图的妹妹,仁孝皇后的姑姑,实在是坐不住了,起身走到康亲王跟前,小声语道:“王叔,虽说是太子自行请罪,可您也别由着他任性,打下去万一有个闪失,皇上回来也没法交代。” 早就被索额图凄苦的目光盯得全身上下不自在的常宁也凑到康亲王前,“太子本是一片孝心,结果这事办得,看把太子吓得非要领罪受罚才能心安。皇上自个儿都没当回事儿,康亲王,您看,要不面壁思过得了?” 康亲王左右各睖去一眼,低声训道:“必须杖,是太子就可以怠慢对皇上的敬孝?” 常宁一听就嘀咕上了,“这都哪儿跟哪儿,您明知道这件事太子也是有苦难诉嘛!” “那就把苦咽下去,敞亮地面对自己的疏忽。乾清宫正大光明牌匾下坐着的应该是心胸博大、知错改错的贤明君主,而不是畏畏缩缩、逃事避祸的庸人。” 康亲王正气凛然响亮地说出这番话后,下达命令给站立胤礽左后的行刑侍卫。两位侍卫听命举起杖棍,可就是迟迟下不去手。康亲王严厉斥责后,侍卫手中的杖棍落下,却又极为勉强。 康亲王大怒,问向在座王亲宗室,可有谁主动充当行刑者。谁知一个个垂下脑袋,不敢正视康亲王的目光,正当康亲王准备出去亲自执杖时,富尔祜伦站起,拦住了康亲王。 脱去厚重的皮裘,富尔祜伦举起杖棍,吸了吸鼻子,嘴角噙着他惯有的坏笑。 “太子哥哥,得罪了。咱事先说好,这可是您自找的,不许事后打击报复。” 胤礽压低嗓音,“别废话,只管杖下,我就是自找的。” 富尔祜伦当下就毫不犹豫照着胤礽鼓翘的圆臀重重拍了下去,胤礽拧紧眉尖,生生受下,同时还不忘说道:“谢了,富尔祜伦,你的好我记在心上。” 富尔祜伦笑意悠然,手里的杖棍可是一点不含糊,每一杖都让胤礽疼得咬紧牙关,冷汗直冒,也让四周的人看得胆战心惊。 第85章 以正视听 临南窗的炕上,嫤瑜正专心致志忙着给一对小兔娃玩偶收尾。 快三个月的弘昰已可以稳当地抬头,还能扭头追看笼中活动的雪兔。每到这时候,弘昰就会激动地发声,小手一张一合想要抓东西。 嫤瑜猜测,该不是小家伙喜欢兔子,想要抓兔子。真兔子肯定不能让他碰,于是嫤瑜便找来柔软的绸布给他做一对兔娃。这会子往绣好的套里塞入精挑细选的棉花,把缺口缝上,一对圆鼓鼓漂亮可爱的小兔娃就做得了。 收起针线,嫤瑜靠向身后的秋香色金钱蟒靠背,顺带着自己给自己捏捏肩。窗外北风呼啸,吹走了前两日的阴翳,天空一片瓦蓝透亮,冬阳明晃晃透过窗棂照亮外屋。 扭头看朝北向里间,一眼就能看到紫檀木镂空雕花的通顶木床罩,三面屏式床围把床炕笼于暗淡,透出深邃幽静的氛围。此时,胤礽与弘昰正躺在床上歇晌。父子俩一里一外双双趴着,就连偏头的方向都一致朝里,整齐划一。 弘昰趴着睡不奇怪,倒是胤礽,两天前臀股被杖得皮开肉绽,除了趴着,他可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一想到胤礽臀股上的伤痕累累,眼前一对笑眯眯的小兔子乖乖也无法让嫤瑜露出笑容。 试想,他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夫君,除了皇上能打,也就是他敢对自己下手了。索额图劝不听,自然也会找人请嫤瑜出面。女人不得干政,这是明令,事关朝政的机务,嫤瑜不能插嘴。但这次,一听说胤礽要挨打,嫤瑜也忍不住开口问询。 嫤瑜进宫以来,撷芳殿的日子大多是舒适清净的。一则胤礽保护周详,二则生活圈子简单,目前为止也就生弘昰算是她经历的最大波折。 虽说,嫤瑜早已察觉出皇帝与胤礽之间的微妙关系,可一直以来,总归是暗流波动,面上和谐。如今,鹿尾这件事,胤礽却一反常态,不再低调地配合皇帝,附和皇帝那种只要我们父子俩心里有数就行的做法。 胤礽真是疏忽大意才给父皇送去包装散乱不堪的鹿尾?怎么可能。 送给皇帝的鹿尾,虽不是胤礽亲手包裹,但却是在毓庆宫胤礽亲眼看着程圆裹覆严实,放入锦盒,最后还是胤礽贴上的封条。之后,程圆送到乾清宫交给魏珠,宫里要送给皇帝的物件全都在乾清宫规整,再交由侍卫送达。 哪个环节出了差错?要么是乾清宫,要么是侍卫。当然,鉴于花喇的描述,验收物件的额楚与闯入营帐找东西的隆科多,也不能排除在外。 可问题是,所有这些怀疑对象都是皇帝的人,甚至是皇帝的亲信,这让胤礽怎么做?即便封条可以揭开,做完手脚再粘上,可这只是臆想,如何能证明清白? 带着毓庆宫的侍卫闯入乾清宫拿人,抓捕所有经手之人,严刑拷打,找出罪魁祸首,为自己洗清污名。行吗?当然不行。 那样,岂不是公开地与皇帝叫板,指责皇帝管教无能,纵容手下陷害太子?如此大张旗鼓之下,你是要向天下人宣布,你要清君侧?还是揭露父皇冤枉我这个太子,父皇居心叵测。 既然胤礽不能动手,那就要看皇帝愿不愿意为胤礽正名。结果如何,皇帝传来的口谕清清楚楚地表达着,这一切都是胤礽的疏忽。但是,皇帝爱子心切,原谅儿子了,下次注意就是,一副宠爱包容的样子。 接下来,皇帝会不会暗中调查,那是另说。但是,胤礽已经背上了这个黑锅,尽管皇帝自以为知情的人少之又少,不过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一个小插曲。 事实上,真的是这样吗?像胤禔、隆科多、佟国维这些本就和胤礽对着干的人,会放弃这种抹黑胤礽的机会?基于皇帝已经认定是胤礽的错,他们就能借机添油加醋演绎出他这位储君不忠不孝的悖逆行径。 监国期间,本就是千万双眼睛目光灼灼地盯紧,无不是对未来的新君持考量态度。胤礽的一举一动,关乎未来的国计民生,无不牵动大家的心。这种时候,千好万好也经不起一个错误的颠覆,那些观望的朝臣一旦轻信流言蜚语,很快人云亦云,胤礽声誉的受损只会愈演愈烈。 关键是到最后,说好了是父子俩之间的小故事,结果他日却演变成父皇控诉自己的罪名,一项又一项,犹如座座叠加的山峰,直接把自己压覆得难以动弹,无以辩驳,自此再无翻身之望。 上辈子这样的亏吃的还少吗?父皇自以为的疼爱与包容,真的是浓厚的深情?到最后还不是变成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毒-药。 有了那些教训,自请二十杖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只是看着双目凝满担忧的嫤瑜,胤礽不得不坦然相告。 这是要与自己经历风雨、共度一生的女人,她越早了解东宫的处境,就不至于被各种突如其来的冲击打倒。他们要面临的,绝不是安逸无忧的将来。 “既然认定是我的错,那就不要藏着掖着,大大方方把事情摆在明处,亮亮堂堂地表明我的态度。杖棍打在我身上,疼的是我的皮肉,可换来的却是在场人心里的公道是非。” “嫤瑜,因为我是太子,身上肩负重担,自小我就必须笃学不倦,勤练弓马,努力成为父皇期望的样子。可我是人,我会有自己的喜好,也会有自己的脾气,更是不可能避免犯错,我不可能永远白璧无瑕的摆在大家面前。” “与其给别有用心之人趁势造谣,我不如坦坦荡荡接受大家的指正。如此反而能掐灭流言的源头,让他们畏手畏脚,不敢轻易胡为作乱。” 听过这番话,嫤瑜沉默了。众人眼中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太子,竟像是历经沧桑、看尽风雨的老人,嫤瑜受到的震撼远远超过他自请杖责。 到最后,嫤瑜不再劝说,就只是,“二爷,妾身到时会备好热水、治伤药。妾身等着您,也会陪着您。” 话是这样说,一开始见到胤礽血肉模糊的伤口时,嫤瑜当即就难受得泪流满面。接下来的每一次清洗、换药,嫤瑜虽努力表现得夷然自若,但夜深人静时,久久难以入眠的她还是忍不住默默流泪。 床上传来“嗯”、“啊”的声音,打断了嫤瑜的思绪,不用想,准是弘昰醒了。 嫤瑜赶紧起身走向内室,撩开帐幔,就见弘昰都已翻身贴到了胤礽身旁。就是防着小家伙翻身掉床,胤礽才睡在外侧。这会子,弘昰正努力顶着胤礽,试图往外翻滚。 帐幔撩开透进来的光亮吸引了弘昰,他扭头看到了嫤瑜,欢快地尖叫起来。嫤瑜凑到弘昰面前,用手指压住他的小嘴唇,轻轻地说:“弘昰乖,不要叫,让阿玛好好休息,额涅抱你起来。” 嫤瑜刚把手放到弘昰两腋,准备抱起,闭着眼的胤礽一下子把弘昰搂住,按在自己身旁,梦语般-呻-吟,“不要走,和阿玛睡觉觉!” 又来了,嫤瑜又好气又好笑地瞪着胤礽。拖着这一屁股伤哪儿也去不了,整天就拽着弘昰当玩伴,还比着争风吃醋,真是让嫤瑜哭笑不得。 弘昰每次睡醒的头等大事就是吃喝拉撒,谁还乐意陪阿玛。挣脱不开阿玛的桎梏,弘昰不乐意了,扭头看向嫤瑜,小嘴一瘪,马上就要嚎啕下雨了。 “二爷,快松手,弘昰要尿尿。” “我也要。”胤礽还是圈着儿子,耍赖。 “二爷,弘昰饿了,先让他吃奶去。” “我也要。”胤礽还是梦游般继续耍赖。 弘昰“哇哇”的哭声响起,嫤瑜只得又出狠招,拍向胤礽的臀部。就听得胤礽传来一声惨叫,松开了弘昰。嫤瑜抱走弘昰时,身后是胤礽幽幽的哀怨声,“就知道欺负我。” 这时候,嫤瑜真是生不出半点心疼,直恨自己方才的出手怎么不再狠些。 通常这两天解决完吃喝拉撒,弘昰就会很乐意回床上。毕竟,如今阿玛与他保持同样的姿势,甚至他比阿玛还强些,能翻身,能仰能趴,多有优越感啊! 不止如此,额涅给他做了新玩具,他终于可以抓到他心仪已久的小兔子了。只是阿玛又欺负他了,抢他的小兔子,还故意扔到远处,害得他够不着,非得翻滚过去才拿得上。好不容易拿到手里,还没来得及玩两下,阿玛又抢走了,故技重施。 这回,阿玛干脆把小兔子放到他的后腰处,态度非常嚣张,“来呀,有本事就翻过来从阿玛身上拿走。” 拯救小兔兔的行动开始,弘昰二话不说接着翻身,慢慢靠近目标。趴到阿玛身旁,弘昰抬头伸手去够小兔兔。终于抓紧长耳朵时,一激动,把小兔子拍在阿玛的臀部。 熟悉的惨叫响起,弘昰听起来却美妙无比。似乎每次阿玛强行按住自己时,只要惨叫响起,就会松手,而自己也能快乐地投入额涅的怀抱。 嗯,是时候召唤额涅了。于是,弘昰再次甩起小兔子拍向同一个位置,果真,阿玛又开始叫唤了。 “嫤瑜,快来,弘昰欺负我。” 蹲下身伏在床沿的嫤瑜没有现身,胤礽夸张地叫唤两声给儿子乐呵,又回过头看向笑得眉眼弯弯的嫤瑜,抛去一个媚眼。 一家三口,一时间,玩得不亦乐乎。 ****** 新年将至,皇帝一行回到京城以北的昌平州。胤礽还不能骑马,只得在车辇内铺上厚厚的毯子,趴了一路去到昌平。随后率诸皇子及在京文武大臣跪地迎驾,待父皇前行,又趴回车辇跟随回京。 胤礽自请受罚的事皇帝已然知晓,不过从昌平到回宫,皇帝半句不问胤礽的伤势。众臣面前,父子俩也就是说几句场面话。 皇帝回宫后需到宁寿宫向太后问安,胤礽忍着疼痛随去。皇帝与太后叙聊近况时,胤礽老老实实站于一侧旁听。还是太后不忍心,提出让他先回去休息,皇帝眼角轻挑,觑了他一眼,“不舒服就吭气,用不着在这儿硬撑着。” 胤礽举止恭顺,面上没有一丝为难,站定陪着。 待皇帝起身离开宁寿宫,胤礽欲接着送父皇回乾清宫。这时,皇帝阻住他的脚步,“明儿让太子妃把弘昰抱来给朕看,你就不用来了,朕就想看孙子。” 第86章 祖孙“尿性” 新年伊始,皇帝盛装出席祭神礼,又率太子、诸皇子、王、贝勒、贝子、公、内大臣及大学士到宁寿宫请礼,后御太和门,接受满朝文武的朝贺。 朝贺结束,通常都会大排筵席,君臣同乐。但今朝战事未平,皇帝遂停了筵宴,减少开支。 皇帝亲力亲为走完必需的仪式,便带着胤禔、胤祉、胤祺等皇子、王爷、内大臣,前呼后拥直奔南苑,行围去了。 胤礽的伤已无大碍,可行走自如,但骑马狩猎还是有些勉强,皇帝传话让他休息,他也就领命休养宫中。胤禛也没被皇帝叫上,说是他这些日子来跟着胤礽办差,长进不少,暂且留下给胤礽搭把手,值守宫中。 调查胤禌落水一事,胤禛一直暗中进行。听从胤礽的建议,胤禛没有主动询问德妃与七公主,每次带四福晋去永和宫请安,不过是重复同样的问候语,夫妻俩顶多喝过一盏茶就离开。倒是去储秀宫看望悫嫔,反而亲近多了,有时还会留下吃上一顿便饭。 孝懿皇后在时,悫嫔差不多天天往承乾宫跑,没少和胤禛打交道。给胤禛带礼物,说说笑笑,比起严格督促的孝懿皇后,悫嫔显然让胤禛更放松些。 故而,孝懿皇后去世后,胤禛也不曾中断与悫嫔的这层联系。如今娶了福晋,夫妻俩一同进宫请安时,都是永和宫、储秀宫两头走动。 头一回听说“*醉魄”,就是在悫嫔宫中。悫嫔只提到家中亲人进宫看望她时,说起有人中了一种名为*醉魄的毒,就跟喝醉一般沉睡不醒。也就是因为悫嫔的闲聊,胤禛才怀疑起胤禌的沉睡或许另有内情。 为了找寻真相,胤禛往悫嫔处多跑了几趟,向她打听*醉魄的事情。悫嫔很热情,积极地帮忙打听,还真把那人给找出来告诉了胤禛。胤禛请示胤礽后,耀格奉命陪着胤禛出宫跑了一趟,结果对方是吸食过量乌香导致昏迷,已经亡逝。 听过胤禛的禀报,胤礽遣太医再次查验胤禌的身体,太医十分肯定,绝非乌香。一时间,胤禛陷入困局,看不清方向的他又把怀疑的目光转向永和宫。 思来想去,总觉得七妹给胤禌做的灯不寻常,胤禛终还是没有按捺住,让四福晋去永和宫请七妹给做一盏莲花灯。他想仔细端详,看看可否能寻出端倪。谁曾想,德妃不仅不同意七公主制灯,还数落了四福晋一顿。最后竟是发话,既然四福晋还有两个月就要生产,那就用不着进宫请安,老老实实留在府中待产就可。 胤禛的用意没有对四福晋明说,平白挨了婆婆一顿说的四福晋委屈得怪难受。才出永和宫,四福晋就往储秀宫去,在悫嫔面前一顿诉苦。悫嫔表现得格外心疼四福晋,好一阵安慰,直让四福晋对悫嫔的好感激增不少。 这种事永和宫是不愿张扬的,但偏偏就是纸包不住火,四福晋与德妃婆媳不和很快就成了后宫津津乐道的闲谈。 撷芳殿虽不在后宫范围内,但也同属紫禁城,嫤瑜不仅听到浓墨重彩描绘的版本,就连最真实的现场还原也一并获悉。正是七公主跑去找五公主,求姐姐在太后跟前为母妃正名,德妃不是针对四嫂,而是拒绝四嫂提出的要求。 嫤瑜就是在宁寿宫亲耳听过五公主的转述后,不由诧异四福晋的请求。回来后,与胤礽提起了这件事。 过年期间,政务相对减少,胤礽也多是留在撷芳殿逗逗弘昰,写写画画,真个是颐养悠闲的样子。 夫妻俩临窗的通炕上坐下,嫤瑜拿出没有编完的手环,手上指间一面灵活地穿插红色编绳,一面向胤礽说出自己的疑惑。 “四弟妹好生奇怪,若是请七妹做一盏花灯,倒是可以理解,眼瞅着正月十五上元节也快到了。可偏偏要的是一盏水灯,当时德妃娘娘还以为听错了,一再确认,四弟妹就是咬定要放水里的莲灯。二爷,您说怪不怪?湖面还冻着冰,四弟妹这是要往哪儿放灯去。再者说,大过年的,却要中元节祭奠亡灵的水灯。这回,连太后都偏向德妃娘娘,说四弟妹犯糊涂。” 胤礽扶额,满脸无奈。不用想,肯定是胤禛的主意,还是没沉住气,倒叫自己的福晋背了黑锅。 “二爷,”嫤瑜抬眸,见胤礽心神恍惚,禁不住喟叹道:“您整日忙于政务,后宅的事情您听着兴许是无聊了。不过因着四弟妹要水灯,妾身一下子就想起十一弟落水的事情。” 胤禌落水,嫤瑜人在宫中,不过事后听大家讲述而已。可就连她这样不在现场的,一听水灯都能立刻想到胤禌,更何况那天在场的人。胤礽眼底蕴藏苦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胤禛办起事来只执着于结果,殊不知,自己有可能已经成为推波助澜的帮凶了。 平心而论,妹妹们一个个都要远嫁,性子强硬的倒是好些,软弱些的哪怕是公主,天高皇帝远,有些委屈也只能默默捱受。不管怎么说,妹妹们出嫁前宫里的生活,胤礽觉得还是多爱护些为好。 如今,胤禛这事办的,到底还是把自己的亲妹妹给牵扯了进来。 胤礽凝望嫤瑜,惋惜流露,“嫤瑜,实不相瞒,那时候若不是你主动为我制灯,我也是要像十一弟那样找七妹讨要水灯的。我虽和七妹接触不多,可就算我开口,她都不会拒绝。” “我知道,”嫤瑜停下手里的编织,“七妹的眼眸如同清澈见底的湖水,透亮干净。” 低下头重新忙活起来,嫤瑜随口接续,“二爷,说到这我倒是想起一件事。五妹曾告诉我,实际上十一弟拿走的‘醉云’是七妹为自己所制的‘冰心’。当时五妹陪十一弟取灯时,十一弟也不多问两句,直接就把‘冰心’拿起,说是那一盏最称他温润君子的气质。七妹不好意思明言,便舍爱让与了十一弟。事后七妹与五妹说起时,五妹直奚落七妹是个软妹子。” 胤礽呆呆看着嫤瑜低头露出的一段白皙后颈,脑中一点一点过滤着嫤瑜的话语。 “嫤瑜,五妹可曾与你细说‘醉云’与‘冰心’分别是什么样子?” 嫤瑜摇摇手里的红绳,嫣嫣笑语,“顾名思义,‘醉云’便是天边红灿灿的晚霞,红莲灯,而‘冰心’则是洁白无瑕的白莲灯。” 胤礽陷入沉思,为什么七妹制作的灯,别的都安然无恙,偏就是胤禌拿走的出现损坏被销毁了? 等等,说不定胤禌放的水灯还在。只不过,胤禛不知道胤禌拿的是白色的“醉云”,他当然找不见。 胤礽猛然站起,倏尔闪念间,如果水灯有问题,故意针对胤禌,那么胤禌拿错灯,显然就已避开危险。如果胤禌没有拿错,那就意味着,这件事从头到尾要伤害的对象,是七妹? “嫤瑜,我要马上出发去无逸斋取些东西。今晚我是回不来了,把弘昰抱来陪你一起睡,早些休息。” 胤礽当即下令准备马车,嫤瑜赶紧放下手里的红线,一旁帮衬着胤礽更换外出的衣袍。一会儿工夫后,嫤瑜把胤礽送到撷芳殿宫门前,此时已是夜幕初上。 “二爷,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非要这么着急吗?明儿下晚皇上就从南苑回来了,您可一定要在场亲自迎候。” 皇帝这些日子对胤礽不亲不疏,父子俩就没有单独说过话,气氛很微妙。嫤瑜细心地提醒着,生怕胤礽不当一回事。 “我迎不迎没关系,把弘昰抱上前,让他替我迎候,汗阿玛准高兴。” 嫤瑜一时当真,拽住胤礽的胳膊,“二爷,您别这样。” “知道了,”胤礽捏捏嫤瑜的手心,“我开玩笑,瞧把你急的。放心,明儿我抱着弘昰一同迎候汗阿玛回宫。” 话说着,胤礽扫过周围,俯首嫤瑜耳旁,“方才你与我说的十一弟拿错灯的事情,到此为止,不要再提。等我从畅春园回来,我会与你详说。” 胤礽利索钻入马车而去,暮色黯淡,掩盖了嫤瑜眼中的迷惘不解。 翌日下晚,皇帝回宫时,一眼见上胤礽怀里的弘昰,果真是眉欢眼笑。抱过弘昰,祖孙俩直接往宁寿宫给太后请安。 宁寿宫东暖阁的热炕上,皇帝一边逗着怀里的小孙子,一边兴高采烈地向太后汇报此次狩猎的骄人战绩。小兽之类的就不用说了,让皇帝得意洋洋的是,此行猎到了一头差不多四百斤的麋鹿。 皇帝骄傲的眼神瞥向毕恭毕敬的胤礽时,说话的口气也是傲娇得不行,“朕一眼就发现目标,立即策马紧追,搭弓放箭,矢无虚发,正中麋鹿的要害,转眼就倒地难起。” 胤礽淡然笑意,谦和地回应着皇帝,“上次儿臣与弟弟们猎得雄鹿,实属侥幸,也着实惊险,就连四弟都受了轻伤。汗阿玛此行是实至名归,儿臣望尘莫及。” 太后眼神在父子俩之间溜个来回,便拿起弘昰的小手,笑眯眯地说道:“咱们弘昰快长大,随你皇祖父、阿玛一同去,齐心协力给曾祖母猎只大老虎回来,好不好?” 只要别人对弘昰一脸笑意,弘昰总也笑脸相迎。乌黑的眼珠子闪亮着好奇的光芒,龇着一口粉红的光秃秃小牙床,时不时透明的口水流出一串,添足一脸萌态。 也难怪,皇帝头一回见他,就已是爱不释手。 平复下骄傲,皇帝亲过弘昰的小脸蛋一口,目光慈和许多,“皇祖父回头就叫人给你备上一把漂亮的小弓,到时候手把手教你,将来咱一起猎只大老虎给曾祖母。” 皇帝正乐呵着,弘昰突然间却一脸严肃,闭紧嘴瞪着皇帝,完全不是方才小嘴叨叨忙碌地学舌。皇帝被唬得一愣一愣,转向太后,“小家伙怎么了,闹脾气?” 未及太后回答,皇帝立刻感觉到下腹一股热流浸透,迅速蔓延。 很快,开闸放完尿的弘昰咧开小嘴,笑成一朵快乐的小花,直冲皇帝喊着“啊呜!” 皇帝举高弘昰,低头看向自己湿漉漉散发熟悉味道的衣袍,哭笑不得,“你小子,怎么每次都要把尿洒在朕身上,方才不是才给你把过尿吗?” 在太后的吩咐下,一旁候着的李嬷嬷赶紧上前抱过弘昰,退去隔壁屋给弘昰更换尿片。皇帝不得不站起,向太后请退回宫换衣服去。 胤礽躬身相送,皇帝睖回一眼,“从前是你,现在是弘昰,朕净遭你们父子俩尿一身。” 弘昰的尿,胤礽自然也未曾幸免,可这会儿,父皇挨尿,也觉着挺不好意思,接连表达歉意。太后先是偏开头默默忍着笑,到最后实在忍不住,竟是哈哈笑出了声。 皇帝再不好数落胤礽,挂着一脸尴尬匆匆逃出宁寿宫。 第87章 宫墙旧影 皇帝不过回京停留一月余,第三次御驾亲征噶尔丹的日期钦天监拟定为二月初六,同时也选出五皇子与纯亲王婚娶的吉日,三月十五。 胤祺与富尔祜伦的婚礼,皇帝是无法出席了。就连胤禌,在李玉白等太医院数一数二的太医会诊后一致认定,胤禌只凭汤汤水水能活过半年已是奇迹,再不苏醒过来,顶多只能再坚持一两个月。 皇帝不顾宜妃的寻死觅活,强行让奴才们把胤禌迁回阿哥所。翊坤宫不只是宜妃独居,还有其她后宫女眷,若是胤禌命该如此,那就让他从阿哥所静静地离开人世吧。 半年来,宜妃寸步不离守着胤禌,一天天希望落空,整个人已是形神枯稿、颓败不堪。皇帝不许她再没日没夜地对着胤禌说话,眼瞅着胤祺就要成婚,胤禟也还需要她管教,皇帝下令看住宜妃,隔开母子俩,只需向宜妃报告胤禌的病情即可。宜妃自此沉默寡言,魂不守舍。 照顾胤禌的太医、宫女、太监不变,只是再没有人天天对着胤禌聊天,四下寂静得可怕。皇帝踏进院落时,一阵风吹落悬挂枝头的最后一片枯叶。叶落触地,皇帝竟好似听到砸地的撞击声,回头寻觅声响,却又一无所获。 坐在床沿,皇帝目不交错凝视着闭目酣睡的胤禌。谁能想到,那个好吃会吃、悠哉自在的胖小子竟变成眼前瘦骨嶙峋、面色苍白的模样。 “十一,汗阿玛又要出远门了。”皇帝长叹一气,“傻小子,你梦里到底是堆了多少山珍海错,竟让你舍不得睁开眼回到你母妃身边。” 胤禌昏迷以来,虽日渐消瘦,但面容始终平和,嘴角一直隐约可见逸豫的笑意。 皇帝站起身,伸手抚了抚胤禌的额头,温凉温凉。心一下子抽紧,皇帝哑声咄叱:“你个没良心的坏小子,你要真是贪图享乐,你就走吧,朕不想再看见你。” 皇帝走出胤禌的住所时,阵阵风啸,卷起枯叶,翻滚半空。仿若眼里的世界消失,耳旁唯是保留着胤禌屋里的沉寂,皇帝漫无目的走着,完全忽视身后随侍的魏珠等人。 停在一处偏隅的院落门前,皇帝驻足。如同徒步沙漠数日干渴难耐,眼前的院落犹如一股清泉陡然冒出,皇帝急促地拍击门扉。 “汗阿玛?”打开门见到皇帝的一刹那,胤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应过来后,才赶紧行礼。 “十一?”皇帝拉起胤裪,眼中漫出惊喜。 但很快随着神思清醒,皇帝看清了眼前的孩子是十二,便放开了他。也难怪,胤裪就小胤禌半岁,两人差不多个头,就连体型都偏圆。 “十二阿哥,是谁来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慢慢走出,一边问着,一边放眼朝门前看过来。 皇帝连忙几大步上前扶住老人,方才胤禌屋里心里再难受,皇帝也没表现出来,可这会儿一见上老人,皇帝眼眶立刻泛红,眼泪在眼角抖动。 “嬷嬷,是朕。” 这位已是八十五岁高龄的老人正是孝庄太皇太后的贴身侍女苏麻喇,孝庄去世后,她搬出慈宁宫,迁到这所偏僻的小院独居,安守晚年。 皇帝自小深得孝庄爱护,苏麻喇奉命照料皇帝不说,还教授他读写蒙语。在皇帝眼里,苏麻喇亦如亲人一般。所以孝庄皇祖母去世后,皇帝担心苏麻喇孤独,便把十二皇子胤裪交给她抚育,也算是让老人家的心灵有所寄托。 近一年来,皇帝的注意力都在御驾亲征上,几乎都已忘了这个角落,更别说过来看望老人了。这次鬼使神差魂不守舍走到这,见到几经风霜洗礼但神气依旧清明的苏麻喇时,皇帝又是惭愧又倍感亲切。 扶着苏麻喇炕上一同坐下,皇帝看见炕桌上放着三个编好的红丝绦小手环,就差佛头打结。一旁的盒子里,玛瑙、翡翠、碧玺、蜜蜡等材质的圆珠子,林林总总几十颗混在一起,光彩夺目。 “十二,你陪嬷嬷做什么呢?”皇帝拿起一个小手环比比胤裪的手,显然戴不进去。 苏麻喇慈爱的目光看向皇帝腴润的脸庞,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太子妃给小皇孙们编好小手环,就差老奴给穿上佛头打结。这不,老奴拿出收藏多年的家当,请十二阿哥帮老奴挑选出三颗最好的给用上。” 皇帝脸上立刻现出不快,“太子妃怎么这么不懂事,哪儿还能让你做这个,多伤耗眼神。再者说,东宫的珠玉还少吗?非要贪占嬷嬷的收藏。” 胤裪本来正仔细比较手里的珠子,一听父皇生气了,赶紧把珠子放回去,不敢再有动作。难得皇帝过来,苏麻喇本是满心忻悦。皇帝脸色忽变,苏麻喇掠过一眼,收起笑意,起身跪在皇帝面前。胤裪一看,也飞速过去跟在苏麻喇身后朝父皇跪下。 这下,不论皇帝再怎么请苏麻喇起身坐下有话好好说,苏麻喇都没有挪动一下。这位历经三朝见证三位皇帝的老人,即便偏居一角,仍是耳聪目明。更何况,眼前的皇帝本就是她亲自照料长大的,一个表情,一个动作,也能体察出□□不离十。 “托皇上的福,老奴方能这般舒坦地安享晚年。老奴三生有幸,先看着先帝降生、成长、登基,又迎来您的降生、成长、登基,然后是太子长大成人,如今竟还能看到皇长孙,摸着小主子的小手,老奴替孝庄主子高兴,自己也高兴。” 听得苏麻喇言语中的哽咽,皇帝追悔自己太过冲动。因为即将失去胤禌心里难受,再加上对胤礽心存芥蒂,才会不分青红皂白发泄怒气。叫起胤裪,父子俩一左一右搀扶起苏麻喇,重新坐下,稳定情绪听苏麻喇讲清原委。 嫤瑜才嫁入宫中后,和顺公主就带着嫤瑜来探望苏麻喇。 从身份上看,这不过是一位老奴。表面上看,也只是一位失去强势主人的庇护,缩在角落无声无息的老人。皇帝即便心存感念,也不免长年累月忘至脑后,更何况宫中攀高踩低的势利眼不在少数。 一阵风来透着煞气,一阵雨过血腥蔓延,不是历尽风雨沧桑的人甄陶不出这种敏锐。 和顺公主把外孙女带来,就是希望嫤瑜力所能及地陪陪这位老人,听听宫里的过去。顺治皇帝两废皇后(第二任在孝庄的坚持下被保留,即现今宁寿宫的皇太后),今帝的三任皇后接连仙逝,皇后的凤座,想要坐稳坐长,真不是容易的。 来过第一次后,从此不用和顺公主带领,嫤瑜总会定期过来。曾经慈宁宫的掌事女官,何等风光,多少人哈腰巴结,如今每月的用度不是缺斤少两,就是被擅自免去一些资用,就连皇帝亲-口-交-代的赏赐都敢匀留部分出去。 苏麻喇不说,嫤瑜看在眼里也没找去内务府或是与惠妃讨要,只是观察到缺什么,就从东宫带过来。转眼,嫤瑜入宫也快两年,早已是苏麻喇小院的常客,就连弘昰如今也能每月来上三两次。 小手环本是苏麻喇想亲自为满百日的弘昰编织,只不过年纪大了眼神不济,便由嫤瑜编好,她来收尾。做佛头的珠子嫤瑜本不想让苏麻喇破费,但苏麻喇坚持要用自己的,以表自己的一片心意。 虽然苏麻喇只提嫤瑜常过来看望她,但气氛一松泛下来,胤裪就顺嘴给父皇报备二嫂都会送来些什么好东西。补品、糕点、衣料也就罢了,可一听还有木炭、米粮、清油,皇帝就察觉出了不对劲。 “弘昰一人就要戴三个手环?”皇帝索性与胤裪一同挑选珠子,情绪掩藏。 “也给弘昱和弘晴。”胤裪迫不及待告诉父皇,“二嫂说了,嬷嬷寿比南山,经嬷嬷手做出的手环带着福瑞之气。三位小侄子戴上,一定能避开污邪,健康平安。” 给弘晴,皇帝倒不奇怪,老三本就偏向胤礽。给弘昱,皇帝着实有些意外,脑子里浮出见过一次的弘昱。 好不容易得到这一宝贝儿子,胤禔与大福晋真是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要不是皇帝要求,弘昱三个月来就没出过门。 浓眉大眼的小家伙就跟胤禔小时候一样,可性情却是南辕北辙。紧紧黏在大福晋怀里,谁也不让碰。皇帝的笑容刚迎上,弘昱立刻哇哇大哭,胤禔一旁直抱怨皇帝吓着他儿子了,皇帝被噎得半天都没说话。 “嬷嬷,手环做好后,把弘昱与弘晴的送到乾清宫来,朕差人送去,您这份心意孩子们必须带上。至于弘昰的,待太子妃再领他过来看您,您亲自给他戴上。” 苏麻喇含笑应“是”,心里却明白,皇帝这是生怕胤禔家不接受这份好意,遂以他的命令强行要求。 “汗阿玛,您觉着这三颗怎么样?”胤裪选出三颗大小差不多的蓝色碧玺珠子,问向皇帝。 皇帝接过来在掌心拨弄着,灵光乍现,“嬷嬷,朕记得弘昰很喜欢红色,乾清宫的红珊瑚佛手摆件,红珊瑚如意都被他拿走了。朕这就叫魏珠去取两串红珊瑚珠子来,选鲜亮红润的,弘昰准喜欢。” 嬷嬷一听就乐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洋溢温暖融融,“皇上,您就宠着大孙子吧。皇长孙他还小,眼里也就能看到鲜亮的颜色,可不代表他就喜欢红珊瑚。再者说,就要三颗,用不了那么多。” “剩下的您收着,朕的孙子还多着呢。”变相地给苏麻喇赏赐,皇帝的心情也惬意起来。 不止如此,胤裪也莽莽撞撞地配合父皇帮腔,“对对,我的儿子也要嬷嬷做的手环,也要红珊瑚珠子的。” “十一岁的毛头小子,你哪来的儿子?”皇帝拍一下胤裪的额头。 皇帝手重,没用什么劲儿,胤裪的额头却已泛红。嬷嬷心疼地摸摸胤裪的额头,慈祥的目光觑一眼皇帝,“如果老奴没记错,皇上您可是十四岁就当阿玛了。” “嬷嬷,朕也是您抚育大的,怎么就护着他了。”皇帝不好再对偷笑的胤裪动手,朝向苏麻喇找安慰。 嬷嬷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缝,“皇上都是做祖父的人了,您就逗老奴寻开心吧!” 屋外的风声还是没有消停,枯枝来回晃动,只是谁也不曾注意,一处枝桠顶端悄悄鼓起一个小包,裂出一线嫩绿。 两天后,皇帝下达谕令,后宫事务暂由德妃打理,这也是与太后商议后的结果。惠妃虽被解禁,但一时也得不上皇帝与太后的青睐了。宜妃为了胤禌,魂不守舍,自是无法胜任。荣妃管事的能力不足,从来不在皇帝的考虑范围内。 太后也提过承嫔与悫嫔,毕竟这两位的出身最是显赫,把哪一位提上贵妃,都合情合理。然而皇帝当即就否定了,虽没有明说,但恰恰就是因为出身背景让皇帝踯躅难择,有些事情,皇帝还没想清楚。 不过,令众人咋舌的是,宁寿宫的事务以及先帝遗孀、苏麻喇嬷嬷等人的生活所需被分离出来,交给太子妃打理。 皇帝离京前的头一晚,终于单独召见了胤礽。 胤礽进入暖阁时,皇帝端坐宝座,挺胸直背,宽大的额头现出纹路,沾染风霜的威风凛凛蕴入柔和。 “拿去,朕在塞外时吩咐当地有名的蒙古匠人打造,早想给你了,一直没给。” 递过一把蒙古小刀,皇帝的口气显得漫不经心,但眼色炯炯,亟待胤礽的反应。 刀鞘与刀柄皆为金制,一条健壮的金龙自刀鞘尾部盘曲而上,龙首昂扬于刀柄,魁梧威猛。拔出刀身,钢刃锋利,吹毛断发。 “儿臣喜欢,”胤礽眉梢欢快跃动,但很快影散,“只是,儿臣不能要。” 第88章 两境开合 也难怪胤礽不敢接下这把金灿灿的盘龙小刀,此为御用的规格,不适合胤礽使用。 “谢汗阿玛厚爱,儿臣不能逾制。”胤礽说完,双手把小刀奉回皇帝座旁的小几上。 皇帝分不清楚这是御用的?怎么会,再清楚不过。在塞外时,为胤礽打造的蒙古小刀,刀鞘与刀柄是红木包金嵌珊瑚松石,当地蒙古王公们流行的款式。 这会子,皇帝却拿出为自己量身打造的御用之物送给胤礽,本就是明知而故意为之。 皇帝决定送出御用匕首时,设想过很多场景,有胤礽兴高采烈接受的,有喜极而泣接受的,有扭扭捏捏接受的,有理所当然接受的。总之,接受就是。 殊不知,胤礽的态度依旧延续恭敬有度,完全不配合他的节奏。这下子,皇帝是彻底懵了。 皇帝一直以为因为自己那会子过度炫耀鄂尔多斯的大野兔,却又不允许胤礽过去参与狩猎,胤礽对他产生了怨气。之后,胤礽自己带着弟弟们猎了头雄鹿,那么好的鹿尾却胡乱一气塞进盒子给他送去,显然就是故意气他的。 好吧,就算已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在父母眼里总还是孩子。于是乎,皇帝把鹿尾包裹好送回,大方地表达自己的原谅。可接下来胤礽大张旗鼓地公开杖责自己表达对皇帝的歉意,皇帝着实生气了。 打在胤礽身上,其实疼在皇帝心上,那么大的动静,皇帝脸上还觉着辣乎乎地发烫。真是个倔强任性的逆子,看来还是生我气呀。回到京后,胤礽谨慎顺平的态度更是让皇帝认定,这就是和朕置上气了。 可是小孙子那么可爱,朕喜欢啊。挨尿了那么多次,还是喜欢。儿媳妇也不错,默默照应着苏麻喇嬷嬷,亏自己还口口声声念着嬷嬷是亲人,行动上却一再疏忽。罢罢罢,看在小孙孙与儿媳妇的份上,朕原谅你。为表达朕的慷慨,朕的御用小刀赏赐给你,这下子总该高高兴兴地像弘昰一样乐呵了吧? 结果,还是被这不孝子泼了一大盆冷水。 皇帝斜睨一眼小几上躺倒的盘龙,再看向垂眸落地的胤礽,严冷咧冽。逾制,你小子居然好意思跟朕谈这个? “细说起来,索额图张罗毓庆宫这些年来,在你身上的逾制还少吗?日常所用、衣袍礼制,逾制的地方多了去,你当朕眼瞎吗?结果,朕还不是都忍了。只要你专心学政,成人成才,日后能接手朕的江山,光大祖宗基业,那些逾制,朕就当大方赏赐与你,不去计较。” 皇帝站起,负手围着胤礽转上一圈,停到胤礽前方,退后两步,保持距离,怒气上扬。 “朕念着你代为监国期间,表现卓著,这才特别恩赐。索额图在朕眼皮底下逾制了那么多年,你乐于接受,现朕主动逾制一次,你反而摆出这副嘴脸,你什么意思?” 胤礽没想到父皇会因此大发雷霆,但一听父皇其实内心很在意索额图犯下的那些逾制行为,反而更坚定了自己的拒绝。 双膝跪地,胤礽伏地请罪,“汗阿玛,从前儿臣年少无知,往后再不会犯这样的糊涂。回去后,儿臣会对东宫进行整顿,所有逾制的地方一律改过。汗阿玛是一国之君,儿臣身为臣下,就该有为人臣子的样子。汗阿玛这些年对儿臣宽仁大度,儿臣却不曾领会汗阿玛的为难,儿臣愚蠢。” 看着胤礽规规矩矩给自己叩首请求宽恕,皇帝本该喷涌而出的怒焰遭遇山石垮塌封口,一瞬间统统吞咽回肚。坐回御座,皇帝双手扶住膝头,有些骑虎难下。 “你,你,你起来。”皇帝抬起右手,伸出食指颤悠悠指向胤礽,“朕好好和你说话,朕没有怪你。” 见胤礽仍是伏在地上,皇帝的手收回,指尖急躁地敲打自己膝头。 “胤礽,不是你的错,都是索额图的私自行为,朕都知道,朕不怪你。” 胤礽直起腰,只不过仍是垂着脑袋没看皇帝,他面上是何表情,皇帝完全捕捉不到。 “汗阿玛,儿臣已不是孩子。如今有妻有子,早该懂事了。我若没个阿玛的样子,弘昰一天天长大,有样学样,岂非东宫净出任性妄为的逆子?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儿臣监国,一笔笔军费的开支,一件件政务的处理,儿臣深有感触。您一再强调节俭,您自己也是严于律己,然而我,索额图是有错,但大错却是儿臣。如若儿臣不放任,谁又能强行施加。汗阿玛,儿臣错了。” 说不感动,那是假的,一股热流直冲皇帝脑门,涌向眼眶,争先恐后往外推搡。皇帝低下头,捂严双目,堵住泪花。这冤家儿子,搞得那么煽情,朕哪儿受得住! 吸吸鼻子,皇帝咳两声清清嗓音,“朕知道了,朕不是说了吗,不怪你。噶尔丹是朕的心头刺,第一次出征,虽然打跑了他,实际上,朕颜面尽失,国威受损。第二次出征,把他几千人打余几百人,朕还是不甘心。到这第三次,朕一定要赶尽杀绝,方才罢手。” 皇帝迅疾抹去滑落的热泪,生怕胤礽抬头看见,徒生尴尬。 “胤礽,多年前,你在朕面前侃侃而谈统一大漠,成就我大清前所未有之广袤疆土。那样的雄心壮志刺激了朕,朕何尝不知屡次出征,国库消耗巨大,可朕就是想要在有生之年赢得这份荣耀。” 皇帝再次走过去,停在胤礽身旁,把手放在他的肩头,情悃悠长,“胤礽,朕一心肃清塞外,就是想把一个安定的天下交到你手中,好让你顺利当这个家。” 父皇的手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熨烫胤礽肩头,疼得胤礽的心阵阵抽搐。为什么?为什么我们父子俩最后会走到那一步?父皇您的安定天下最后却是交到四弟手中?为什么? 胤礽双肩抖动,拧紧眉尖,用尽全身气力压覆下心头因隐恻之痛几欲爆发的呐喊。 “汗阿玛,儿臣之荣华富贵,全全仰仗您的恩赐,衣食生死俱仰敕于您。从今往后,儿臣恪守本分,夕惕若厉。汗阿玛不在京期间,儿臣自当尽职尽责,汗阿玛回京,儿臣退避政务,绝不逾越。” 胤礽握紧双拳,又瞬时松开,心平气和,“儿臣只想向汗阿玛讨要一样东西,不知汗阿玛愿不愿意给儿臣?” “你说,朕听听看。”皇帝目不转睛盯着胤礽,直到这一刻,依然看不清胤礽的神态。 “儿臣,只想要汗阿玛的信任。”胤礽弯下身体,深深俯向硬实、冰冷的地砖上。 皇帝只觉自己的身体渐渐僵硬,口舌凝冰,就连呼吸也慢慢凝滞。时间一点一点流走,皇帝竟开不了口,给与胤礽答复。 信任,朕坐在这个位置上,何谈信任? 最终胤礽没有得到皇帝有关“信任”的只言片语,当胤礽站起时,面上仿若什么事都没发生。父子俩一番嘘寒问暖的互相叮咛后,胤礽离开乾清宫。 款步回撷芳殿的路上,胤礽抬头喁望夜空,无云净澈,月华如水。胤礽眸中浸入莹莹光泽,透进肌骨,荡涤心灵。顺境、逆境从来就是相依相伴,只管沐日月,行己路,自开一片天地。 ****** 皇帝前脚才离开皇城,春风点染枝头翠绿,生机蔚起,同时也把一串串蛊惑人心的妖言妖语散布宫中各个角落。那就是,七公主是妖邪附体,她制作的灯能吞噬人的魂魄,胤禌就是被妖灯吸走魂魄,才变成魂不附体的活死人。 正值德妃刚刚接手后宫事务,如此中伤女儿的流言四起,德妃怒气难平,一改岁月静好的娴雅姿态,处处搜查,势要找出造谣生事的源头。一时间,后宫波澜起伏,越是要压下,浪花就腾跃得越高。 胤礽的毓庆宫照常听政理政,井然有序,前线需要的物资,源源不断送往。既然父皇不见噶尔丹的尸骨就不罢休,胤礽就在后方全力支持。 嫤瑜如今不再是每日往宁寿宫请安、陪太后闲话家常的小孙媳妇,撷芳殿主位端坐,听取内务府呈报宁寿宫、先帝遗孀以及苏麻喇的院所用度,一条条过目清单,并亲自往各所落实。这回,内务府的官员,院所伺候的宫女太监们,见到嫤瑜,再不是从前那种旁视好奇的目光,而是谨小慎微的提心吊胆。 新官上任三把火,把几个怠慢工务、克扣用度的奴才、官员拎出来,杀鸡儆猴,嫤瑜做起来,丝毫不手软。当然,不看别的,就光是瞅一眼嫤瑜身后的大靠山——太子殿下,谁还敢胡乱蹦跶呢! 后宫的事务不在胤礽与嫤瑜的职权内,但对胤禌的关注私底下却不曾停止。鉴于胤禛的莽撞,再者流言传得蹊跷,胤礽便不再多向胤禛透露自己的最新进展,而是对嫤瑜和盘托出,夫妻俩倒是为这事忙活起来。 胤礽找到胤禌的水灯,悄悄带回了撷芳殿。水灯中心底部剩余一些凝固的红蜡,棉芯已经烧尽,留微许黑色粉末。凑近闻嗅,居然尚能闻到似有似无的酒香。 胤礽由此断定,问题出在棉芯,一旦点燃蜡烛,这股酒气浓郁散发,浸入胤禌的身体,才会让他失去知觉。而如果对方的目标其实是七公主,那么此人肯定与德妃有过节。后宫女人的明争暗斗,无不是一曲伤魂断魄,谁害了谁,谁又暗藏复仇的火焰,故事大同小异,不过方式有所差异而已。 胤礽与嫤瑜商议后,胤礽负责找出这种酒气的来源,以及解毒的方法。而嫤瑜从旁观察,看看能否找出下毒之人的蛛丝马迹,并旁敲侧击护住七公主。 仅凭这一缕缥缈的气味就要辨别出是何种□□,真是大海捞针。宫里宫外被召集而来的太医、名医各持己见,始终不得定论,而胤禌的身体每况愈下,日渐衰退。 有时候,老天开眼时,就是那么让人不可思议。嫤瑜最先闻到这股气味时,第一反应是,似曾相识,可就是毫无头绪,便不敢妄自猜测。 一次,内务府为几位老嫔妃置办家具,需嫤瑜过目、拿主意。嫤瑜在木材鉴别方面尚有欠缺,可又不好露怯,免得让人瞧出,趁机钻空子。于是便召进庆征,给自己补习知识,顺便一同过去验看。 恰逢胤礽有空,也随去一旁听着。石华善这一家男丁,就属庆征对打战兵略是门外汉,可一摸上木料,谈及珠玉摆件,那就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当值的几位小官吏以及太监,起初也没把年纪轻轻的庆征看在眼里,只不过看在胤礽夫妇面上陪着笑脸。可当庆征细细挨个评价后,小吏们默默抹了把冷汗。还以为都是些老妇的用具,能糊弄就糊弄,捞上一笔,这下可好,太子殿下脸色很凝重。 圆满解决了嫤瑜的事务,胤礽不仅对庆征刮目相看,心里还对庆征有了新的盘算。倒是嫤瑜突然想到庆征也爱摆弄各种灯具,便把胤禌水灯烛芯的黑末拿给庆征,看他能不能闻出来。 庆征定下心来研究后,就好像掉进了新奇的世界,久久难以自拔。胤礽本也不对庆征抱任何希望,嫤瑜倒还有些期待,毕竟一同长大的兄妹,总还是了解的。 日落西山,聚精会神琢磨了两个时辰的庆征舒展开眉头,走出小屋,来到胤礽夫妇跟前。若不是嫤瑜已嫁为人妻,庆征差点又像从前那样弹一下小妹的额头,不过嘴上就没饶过嫤瑜。 “都是当额涅的人了,脑袋还是那么不灵光,说得那么玄,害我走了一大截弯路。” 不是有句俗话:一孕傻三年,胤礽含笑瞥了一眼嫤瑜。不过傻归傻,到底是堂堂的太子妃,胤礽故作严肃提醒庆征不得放肆。 “禀殿下,”庆征恭顺举止,“这种花木北方没有,两广地区与福建有栽种。初夏开花,初开时白色,渐渐泛出象牙黄,边缘有紫晕,香气如味厚浓醇。” 胤礽惊喜交集,“叫什么?” 庆征抬眸看向嫤瑜,言笑晏晏,“太子妃可还记得,咱们在福建府中后院也种有两株,你还说过,花开时节,你从那儿走过,浓郁的酒香扑来,你差点就醉倒。” 第89章 云迷雾罩 “南国名花,向人无语长含笑。缘香囊小,不肯全开了。花笑何人,鹤相诗词好。须知道,一经品藻,又压前诗倒。” 经庆征这么一提醒,嫤瑜恍然大悟,随即徐徐念起这首词。 胤礽未曾去过南方,只是合眼沉吟,细细品味诗词,再联系自己所知。猛然睁开眼,转向嫤瑜,胤礽的眸心星光闪烁,“莫非是含笑花?” 嫤瑜清亮的眸子浮动涟漪,声慢慢,“又名酒醉花。” 握住嫤瑜的手,胤礽长吁一口气,“难怪每次去看望十一弟,虽酣睡沉沉,却总觉着他在笑,我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找到导致昏迷的元凶,太医就有了努力的方向,配置解药自然就事半功倍。为了保证胤禌的绝对安全,胤礽下令,太医每天给胤禌喂下的解药依然对外宣称是续命的补药。 毕竟昏睡了很长时间,解药一时半会儿没有让胤禌立刻苏醒过来,但是胤禌已经有了知觉。太医的针扎向胤禌的某些穴位时,胤禌要么是眉头颤一下,要么嘴角抽动,有时是指尖收缩片刻。轻微到不易察觉的反应,太医却喜出望外,秘密禀报胤礽时,已是胸有成竹地保证,胤禌近几日肯定会睁开眼醒过来。 事情进展顺利,胤礽与嫤瑜心头悬着的重石也能放下。甭管弟弟们往后会站到不同的阵营与自己敌对相向,但至少他们现在还是孩子,胤礽做不到见死不救。 但是后宫这边,事情的发展愈发风高浪急,让人猝不及防。 尽管胤禟之前向母妃请安,都是散漫对待,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自从胤禌昏迷后,胤禟只要在宫里,就没有中断每日上翊坤宫问安,一是看望弟弟,二则安慰宜妃。 从前胤祺因为太后的关系,刻意疏远宜妃,可这半年来,也是同胤禟一样,风雨无阻地出现在翊坤宫。太后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多加过问。 两个儿子健健康康站在宜妃跟前,可宜妃的眼里只有胤禌。或许母亲的爱在这时候,格外偏重最脆弱的那一位。 胤祺大婚,太后亲自张罗,给与了胤祺最大的恩宠。而此时的宜妃,再不会跳出来跟太后争儿子,整日里口呆目钝,胤祺的婚礼不参加,就连胤祺带着新婚妻子瓜尔佳氏来给她敬茶,她也是不理不睬。 如果把胤禌形容成躺着的活死人,那么宜妃就是走动的活死人。但突然有一天,后宫里有关七公主的传言像一碗鲜活的鸡血灌进宜妃口中,她的四肢百脉瞬时涨满愤怒,二话不说,直冲永和宫。 永和宫后院,七公主约了六公主与八公主坐在龙爪槐下,正在做簪发的绢花。翠绿的槐叶风中攒动,黄莺立在枝头叽叽咋咋,公主们说说笑笑,好不欢快。 宜妃冲过来时,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众人都没反应过来,宜妃出手一耳光甩在七公主脸上。七公主嫩滑的小脸立刻就红成一片,疼得她泪珠子直在眼眶里打转。 宜妃可没有就此作罢,一手揪住七公主的头发,一手拉住七公主胳膊,提拽着七公主往水井方向过去。六公主与八公主何曾见过如此惊心骇目的场景,当即吓得尖声尖叫。 在场的宫女们终于晃过神来,冲上去阻止宜妃。可宜妃就像是集聚了超乎寻常的力量,几人上来都扯不开她的禁锢。永和宫里住着的其她庶妃闻声纷纷出来,可一个个都不敢轻举妄动,俱被宜妃的气势吓得不轻。 宜妃把七公主及阻止的几人一串连拉带拽到了井边,狰狞的笑容在脸上癫狂,口里兴奋地喊着:“妖孽,你给我死去,把胤禌的魂魄还回来,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七公主耷拉着脑袋任由宜妃作打,心悸发作的她意识逐渐浑浑噩噩。幸而,德妃刚好回宫,招呼来几名太监,这才生拉硬扯分开了宜妃与七公主。 德妃再顾不上体面,就地坐下,让女儿躺在自己怀里,太医未赶到之前不能随意挪动。抬头看向被太监架住的宜妃,德妃戟指怒目,“皇上的水灯也是小七所制,皇上不是好好的吗?你个浑妇,我女儿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势要你赔命。” 两臂受制于人的宜妃好似方才的一阵闹腾中用光了气力,这会子连站立都显得吃力,想要瘫坐地上。德妃看出,严令太监架稳披头散发的宜妃,要她接着勉力支撑。 宜妃咬住下唇,身体本就虚软的她目光却是火焰涌动,牢牢盯住德妃,“皇上是真龙天子,你那个妖孽女儿自然吸不走皇上的魂魄。” 德妃的手颤抖着抚向七公主被打的脸庞,倏地回头冷眼对灼宜妃,“皇上的骨血可是龙子,什么邪也奈何不得,你确定他是龙子?” “你,你?”宜妃喘着粗气,气得七窍生烟,接不上话。 “德妃娘娘,请自重,口下留德。”胤祺喊出这句话时,人已经奔到宜妃跟前,拳打脚踢格开永和宫的太监,自己扶住母妃。紧跟而来的胤禟也立刻搭把手,兄弟俩把宜妃护得牢靠。 书房下课,胤祺与胤禟正打算一起去翊坤宫,这时有奴才来报,宜妃跑到永和宫闹事,兄弟俩立刻就赶了过来。当然,书房里还有十四胤祯,他则是直奔德妃而来。 十四冲进永和宫时,令他十分意外的是,四哥胤禛居然早就来到永和宫,可他就只是站在不远处默默看着。眼见五哥和九哥打翻永和宫的人护住宜妃,四哥还是无动于衷,十四失望透顶地跑过去站在德妃与七公主前面,张开双臂,稚亮的嗓音响起。 “别以为你们人多,又都是哥哥,不准欺负我的母妃和姐姐。” 胤祺的秉性自是不会动手,看着地上昏昏沉沉的七妹,又想到自己的十一弟,胤祺回看胤禛。胤禛双目空洞,好似什么也没看见。胤禟则扭头斜向天空,翻出一个大大的白眼。 胤禛并非从书院而来,福晋生下嫡子,他进宫报喜。从宁寿宫出来后,他先去储秀宫告知悫嫔,听过悫嫔一番宫中女人互相陷害的戏码后,他来到永和宫。真是凑巧,就在他眼前活生生上演了这一幕,他整个人定住,像一尊石像。 嫤瑜与五公主带着宁寿宫的太监赶来时,太医与她们同步进院。太医火速给七公主扎针护住心脉,稳住呼吸,待她的心跳稍微有起色,太医招呼大家把七公主平抬送回公主屋里。 五公主抬手止住,她要求把妹妹抬到宁寿宫,与她一同住。理由很简单,她来保护妹妹,谅谁也不敢去宁寿宫闹事。 德妃喝住五公主,“回宁寿宫去,我的女儿我自己照顾。” 五公主一听,犹如被尖刺戳中,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落下,抽泣声扔过一句,“都是你害的”。转过身,哭着跑出了永和宫。 德妃正眼都没看一眼五公主,立刻招呼永和宫的人抬七公主回屋。十四急急上手帮忙,可他终究是孩子,使不上劲儿。 嫤瑜叫开十四,自己上前托向七公主的腰臀部。同时,招呼着上手抬人的几位分工平托公主的不同部位,喊着口令,轻缓适中地迈开脚步,把七公主抬回了屋。 太医在屋里继续给七公主救治,嫤瑜走出,站在龙爪槐下。胤祺与胤禟已经把宜妃带走,永和宫的几位庶妃站立院中,等着德妃发话,没敢回屋。嫤瑜仰望长空,余光却逐一扫过诸位庶妃,把自己暗中调查的信息与站立的真人一一对号入座。脑海中留下印象后,嫤瑜又在某一人身上多偷觑了两眼。 再要往七公主屋里去时,十四从姐姐屋里出来,跑向胤禛。他还是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十四推搡着胤禛,让他离开,说他不是他们的哥哥。胤禛虽脚步往后趔趄两步,但他没被十四推走。 德妃过去拉住十四,因为背对嫤瑜,看不清表情,但德妃的声音清晰可闻。 “实在对不住,这会子永和宫不清静,无法招待四阿哥,您请回吧。替本宫向福晋问声好,改天给小皇孙的诞生礼自会派人送去,请她好生安养。” 胤禛面无表情躬了躬身,回应一声,“是,孩儿退下了。” 胤禛走后,德妃站在胤禛的位置,久久没有动弹一下,直到十四喊道:“母妃快来,姐姐醒了。” 德妃抽出手帕,掖了掖眼角,这才转身看见嫤瑜,大吃一惊,讶异原来嫤瑜还未离开。 嫤瑜浅浅笑意,说明自己必须等到七公主脱离危险方可回去禀明太后。德妃颔首,同时表达谢意。 看着眼前袅娜背影的嫤瑜踏入女儿的屋里,德妃不知为何,总觉着这位年纪轻轻的太子妃,言谈举止间流淌出的夷然自若令人生畏。 隔天傍晚,夕阳将将落下山头,嫤瑜就奉太后之命过来永和宫。一来给七公主送补品,二要请走永和宫的一人。恰时,德妃正在小厨房亲自给七公主炖雪耳燕窝,永和宫里的易贵人正陪在公主身旁说话。 好巧不巧,嫤瑜要请的人正是易贵人。 第90章 蓬莱归仙 尽管德妃被流言蜚语弄得焦头烂额,但易贵人终归是永和宫的人,嫤瑜要带走,总要有个说法。 “太后听说易贵人擅调梳头油,想请易贵人过去给她老人家配两种心仪的香型。” 德妃的心思暂且都在七公主身上,宁寿宫要人,一时也没多想。待照料过女儿回到自己屋里,脑子这才过了一遍刚才的情形,察觉不对劲。易贵人还懂得调配梳头油,自己怎么不知道? 几年前动了手脚,让易贵人失子失宠后,德妃面上表现得关怀备至,不明就里的易贵人对她感激不尽。之后,易贵人不仅热心地帮忙照顾送到永和宫来的十五皇子,还手把手教会七公主做灯。 七公主本就心灵手巧,再者也喜欢绘画,所以做出的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性情乖顺,又学得这么一门特别的手艺,故而七公主格外讨皇上喜欢。 也因如此,德妃对易贵人少了戒备,给易贵人分发物用时总会优越于其她妃妾。至于七公主常与易贵人一起相处,德妃也习以为常。 思来想去,德妃莫名地惴惴不安。原本已经躺在床上准备休息的她,赶紧下床披衣往七公主的屋走去。 宁寿花园的报春阁,明堂正中摆放紫檀雕福寿纹八仙桌,左右排同式花纹座椅。嫤瑜坐于右椅,晚霞代表太后一旁站立听候,易贵人则站立下方。 原本嫤瑜命宫人给易贵人抬了个抹角方凳,让她坐下回话。可易贵人看到八仙桌上的雕漆山水花鸟纹盒后,身子变得僵硬,怎么也坐不下去,直愣愣地盯着盒子。 嫤瑜把易贵人的神色瞧在眼里,也没说什么,只是揭开雕漆盒的盖子,从里头拿出一朵晒干的含笑花。顿时,一股浓浓的酒香扑面而来,让人醺醺欲醉。 “据说把这含笑花泡进烈性白酒,九九八十一天后,酒味浓郁到光闻就能醉。如果把做烛芯的棉线浸入含笑花酒液,浸够时日,取出晾干,放入灯烛。如此,只要点燃烛火,近前的人闻过烛芯散发的酒气,很快就能晕头转向,与酒醉无异。” 嫤瑜放下含笑花,抬眸看向易贵人,妙目净澈,似笑非笑。 “易贵人,我说的可有出入?” 易贵人垂下脑袋,颓然软在凳子上,“太子妃,你监视我?” 晚霞肃容接过话,“易贵人,这是宁寿宫,太子妃是代太后她老人家问话。自己做过什么,照实回答了就是,太子妃已然对你客气有加,切莫再顾左而言他。不然,你还指望太后能亲自坐在这儿,与你闲话家常?” 晚霞身为太后的近身侍婢,又是宁寿宫的掌事大宫女,此时她的一言一行就是太后的意思,不容置疑。 “既然要送走的盒子在你们手中,我还能说什么。太子妃既然把我请来,怕也是都知道了□□不离十。没错,就是我把七公主的水灯红烛换了含笑花酒液泡过的烛芯,我要七公主变成活死人,让德妃发疯,让她痛不欲生。可没想到,十一阿哥把灯拿错,平白受了这份罪。” 易贵人抚了抚鬓发,人也放松下来,倒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大家都是宫女出生,何必赶尽杀绝。德妃她自己狐媚皇上生下一群儿女,我好不容易才怀上龙嗣,竟这般容不得我?” 嫤瑜了解过当年易贵人小产时的情形,易贵人害人的动机心里已有数,当下便没有多开口询问。晚霞当年也在场,也曾为易贵人可惜过,只是这会子,又是另一番况味,禁不住怨叹起来。 “冤有头债有主,既是德妃害你,为何不禀明太后为你主持公道?七公主与你无冤无仇,十一阿哥就更不用说了,你这报复的手段实在阴毒,反而不值得同情了。” 易贵人乜眼斜看晚霞,冷笑嘲讪道:“看到宜妃为十一阿哥疯疯癫癫的样子了吗?我想要德妃也那样。七公主与十四阿哥都是德妃的命根子,无论是谁倒下,德妃都会受不了。” 不做母亲,可能体会不出这种切肤之痛。可如今嫤瑜有了弘昰,她很难想象,万一弘昰受到伤害,她会如何,只怕也会发疯,难以抑制。 无论是德妃暗害在前,还是易贵人的报复牵涉无辜在后,嫤瑜没有在这些触目惊心的细节上过多陪易贵人体味她的痛楚与快感。 嫤瑜清丽的脸庞蒙上冷霜,骨子里沁出一股清冽破空出尘。 “储秀宫为你提供含笑花,在后宫造谣中伤七公主,你们是合作,还是分有主次。德妃与储秀宫也有过节?” 易贵人的脸色刹那间刷白,原以为自己避重就轻,把太子妃与晚霞绕到自己与德妃的纠葛中去,时候一到,一了百了。谁知,太子妃拨开云雾,直奔重点,她立刻合紧双唇,沉默不语。 自从怀疑易贵人后,嫤瑜就派人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从内务府分发各宫的物用来看,没有见到含笑花。这也不奇怪,本是南方花卉,北方不适合种植,一般拿不到。 终于易贵人昨日抱上这蓝色棉帕包着的漆盒亲自去到御花园,把漆盒塞进堆秀山一处不起眼的缝隙中。跟踪易贵人的奴才在易贵人走后,取走漆盒。半个时辰后,来了一名小太监,在堆秀山翻来找去好半天没有寻获一物,只得空手而回,而这名小太监正是回的储秀宫。 表面上是易贵人欲把含笑花交给储秀宫的人,嫤瑜却故意反问是储秀宫提供含笑花,那是因为嫤瑜认为,即便易贵人懂得含笑花的功用,但她的家境与身份弄不到含笑花。 如果是储秀宫,那就合理了。佟家人在朝为官者多不胜数,能被称作“佟半天”的家族,想要含笑花岂不是轻而易举。家里头三天两头就有人进宫看望,虽是在嫔位,可实际享用起来,比之妃位有过之而无不及。 晚霞着实没料到会牵扯出储秀宫,那可是皇上的表妹,孝懿皇后的亲妹。当下,也禁声不语,偷偷瞥向嫤瑜。 嫤瑜目光灼然,一眨不眨盯着易贵人。这时,守在外头的扶柳说是有急事禀报,晚霞立刻出去,掩上屋门,屋里只余嫤瑜与易贵人。 本是回避嫤瑜视线的易贵人突然抬头,紧着这须臾时间,轻声说道:“太子妃,有些事点到为止,对谁都好。你若追根究底,反而会连累东宫,您且三思而后行。就算是储秀宫给我提供含笑花,又能如何,四阿哥都偏朝储秀宫,德妃还能与储秀宫杠上?” 话声方落,晚霞开门急匆匆走进,“太子妃,七公主不见了,德妃正派人四处找寻。这会子遣人过来问一声,易贵人可否知道?” 嫤瑜握住扶手,怒圆双目瞪向易贵人,“是不是你与七妹说了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 “七公主去哪儿了?”易贵人显然也没料到七公主不见了,脸上的惊讶不比在场的人少,不由喃喃絮语:“我原本就不想活了,所以便索性告诉了她德妃害我、我却害她的经过。” 突然,易贵人滑下凳子,倒在地上,全身抽搐,脸色变得青紫,嘴角溢出乌血。握紧拳头一阵阵抖颤时,易贵人的双目紧紧迎视嫤瑜,断断续续念着:“看着她被宜妃责打,我居然心疼了,我不想再伤害她。我告诉她真相,只是希望她讨厌德妃。” 猛地吐出几大口黑血,易贵人的眼神渐渐涣散,嘴里的话语越来越轻,“那么心狠的女人,居然养出白纸一般单纯无邪的孩子,真是可气可叹啊!” 直到易贵人阖上双目,一动不动,嫤瑜还是牢牢盯住她,牢牢记住她说的每字每句。扶柳跑进来,迅疾搀扶嫤瑜离开。从小到大,嫤瑜头一回看到有人就这样在她面前咽气。 嫤瑜的脚步有些踉跄,心在胸腔里横冲直撞乱蹦乱跳,可她还是努力理清思路,一件一件事情吩咐着,尽管声音却是颤颤巍巍。 “晚霞,你亲自去禀明太后方才的情形。” “宁寿宫着人去找太医来给易贵人验一验,然后收敛尸身。” “遣人去毓庆宫告知太子殿下,请他速速赶去十一阿哥的院所。” 晚霞一一应下,看着嫤瑜的唇色失了些血色,知她必然受了惊吓,便劝道:“太子妃,您回撷芳殿歇息,奴婢马上就照您的吩咐去办。” 嫤瑜咬紧下唇,一壁迈步往外走,一壁倔强地应声,“不,我也要去阿哥所,如果七妹在那儿,我送她回永和宫。” ****** 徒步茫茫沙漠,却在口干舌燥之时,琼浆玉液呈现眼前,直让胤禌大呼过瘾。漂泊无边大海,却在饥肠辘辘之时,山珍海错马上摆出,直叫胤祉大快朵颐。 行走天涯海角,徜徉山水美境,佳酿美食随时随地出现,胤禌的每一天都美滋滋,不亦乐乎。整日陶醉于如此快乐中,也难怪他不愿苏醒过来。 直到有一天,他开始感觉到身体的不同部位感知到疼痛,他置身的世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不时传来,搅扰他的悠游自在。 “十一阿哥,你听得见微臣的声音吗?” “十一弟,我是二哥,快醒过来。” “十一弟,我是五哥,我成亲了,这是你五嫂。” 胤禌本能的抗拒大家的召唤,不想离开目前的生活,所以极力回避,不愿理会。 直到有一天,他置身于畅春园湖上的画舫,哼着小曲,吃着美味,享受无限春光。 “十一哥,是我。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凄婉的伤泣近在耳旁,无比熟识的声音。 胤禌觉得莫名的难受,四处张望寻找。 “十一哥,我无法怨恨母妃,可我却再也不能面对这样的母妃。你活过来,好好孝顺宜妃娘娘,让我离开吧!” 清晰的字字句句如刀剔骨般疼得胤禌一阵阵抖激灵,他仔细辨明声音的方向,冲到船尾,拿起船桨,忙乱地滑动。 “十一哥,我听说妖魔厉鬼害怕鲜血,你喝两口,他们闻不得血腥就会放开你。这样,你就可以回来了。让他们把我带去,我去给母妃赎罪。” 一盏洁白无瑕的莲灯缓缓飘来,停在画舫边上,胤禌趴下身子从水面拿起莲灯。小心翼翼捧着莲灯,越看越熟悉,越看越喜欢,与自己憧憬的温润君子的气质相当搭配。 莲灯中间有一个小酒杯,里头盛满一杯红色的液体。拿起嗅过,无色无味,鲜红的艳丽闪着光芒,透着诡异。鬼使神差地,胤禌一口喝下,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呛得他接连咳嗽。 “太好了,果然有用,十一哥,你快睁开眼。”惊喜声如蜻蜓点水掠过湖面,轻巧,但是微弱。 “砰”地一声,胤禌的画舫撞向岸边,而另一艘画舫从他身边启行出航,船头站着一位着浅粉色彩绣莲荷纹锦袍的小姑娘,娇俏可爱,盈盈笑容。 一眼认出,胤禌抬手招呼,“七妹,你去哪儿?” 七公主的画舫乘风破浪飞速而去,风中传来她轻柔的声音,“十一哥,来生我情愿生在普通的人家,有一位心地善良的额涅,那就够了。” 胤禌登上岸,站立岸边,拂拂衣袖,跺跺脚。此时,浓雾层层铺来,整个湖面消失,胤禌瞪大双眼,大声喊道:“七妹,你什么时候回来,我等着你。” 第91章 旧敌入京 皇帝驻跸宁夏,好消息传来,噶尔丹之子赫钦在哈密被擒获。 由于清军紧追不舍,赫钦与噶尔丹分路逃窜,约定日后会合。石文炳与受命护送粮草的修茂跟随大将军费扬古继续深入漠北追击噶尔丹,而庆徽率五百名火器营枪手、庆德领八百正白旗步军,鄂伦岱带六百名骑兵组成另一队人马,转向西北,围捕赫钦。 庆徽等人押送赫钦至宁夏觐见皇帝,皇帝喜出望外,设宴招待长途奔波的官兵们,又赐御用之物给鄂伦岱、庆徽等人,犒赏有功将士。 席间,西北大将军孙思克带来了自己的幼子孙承运。皇帝本就因抓获赫钦大悦,再一见孙承运小小少年郎一表人才,与自家的七公主很是相配。酒过三巡,皇帝拉过孙思克表达结亲的打算,说是过两年把孙思克送到京城,皇帝放在跟前历练,待到了适婚年龄,就在京城完婚。 迄今为止,康熙皇帝已经嫁出三位公主,皆下嫁蒙古。孙思克没想到皇帝居然还能与自己这样的汉臣结亲,且儿子日后还能是御前行走。当下,父子俩于皇帝跟前行礼谢恩,在场人也都见证,纷纷道贺。 皇帝虽多喝了两杯,但向来有所节制,不至于醉倒。胤祉、胤禩送父皇回屋后,皇帝还兴致勃勃吩咐胤祉磨墨,他要给太子写信,告诉他赫钦被擒的好消息,还要问问七公主可好,父皇给她定下了一门允惬的亲事。 “小七身体不好,朕舍不得她远嫁塞外。这下妥帖了,往后小夫妻俩就在京城,朕也好照应她,西北这边有孙思克镇守,一举双全,再好不过。” 胤祉和胤禩陪着笑脸,皇帝则落笔飞速,满心的欢快迫不及待地要与太子分享。没写上几行,梁九功就进来呈上京中送来的急件,皇帝立刻搁笔,吩咐胤禩读信。 胤礽起初都是报上京里的好事,纯亲王与胤祺的大婚一切顺遂,胤禛家的福晋生下嫡子,后宫陈氏生下十七皇子,胤禌苏醒恢复中。 皇帝听着,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尤为一听胤禌醒转,皇帝兴奋地拍了一下桌案,“臭小子,终于知道不能再让朕担心,回来孝顺朕了。” 胤禩一路欢畅地念到最后,声音戛然而止,颜色蹙变。 皇帝没有注意到,手指欢快地敲击桌案,扶着额头,正琢磨着给胤禛的儿子以及自己的十七子赐名。胤祉发现胤禩不对劲,问道:“怎么了,八弟?念完了?” 胤禩立刻把信递给胤祉,他不敢念。胤祉接过,一目十行,溜到最后,大吃一惊,脱口而出,“七妹殁了?” 皇帝猛一听,没明白,“小七怎么了?” 胤祉也生怕自己看错了,再三确认,可太子哥哥就写了“七妹殁,父皇节哀保重,儿臣会办理好后事。”至于什么原因,什么时候,一概不提,胤祉也不知该向父皇如何解释。 光看胤祉的表情,皇帝已觉察不对,索性拿过信看完,眉头立时聚拢,双眼瞪大,信纸被攥紧手中,“朕离京时,小七好端端的,怎么说没就没了。” 把信纸揉成一团,皇帝狠狠扔出去,一声怒喝,“胡说八道,办什么后事,朕刚给小七说了亲事。” 眼见父皇动怒,胤祉、胤禩慌忙在案前跪下,请求父皇息怒。胤禔屋外请示要进来,皇帝都还没应声,他就大咧咧进来了。没留意脚下,一脚踩在纸团上,低头看了看,胤禔一脚踢开,这才抬头看向父皇,同时见到伏地的弟弟。 就这样的情形,胤禔也没多问一句,酒兴上头,他上前给父皇行了礼,就忙不迭说自己的事,“汗阿玛,儿臣听说您已下令庆徽、庆德押解赫钦回京交给太子弟弟审理。儿臣觉得不合适,还是让赫钦留在营中,儿臣负责审问。” 皇帝此刻哪有心情与胤禔讨论这个,怒目打量着冒冒失失的胤禔,皇帝的声音冷飕飕,“什么叫你觉得不合适,朕是皇上,九五之尊,金口玉言。谁说太子就有资格处置赫钦,议政王大臣会议、理藩院都是摆设吗?” 皇帝的手指指向胤禔踢开的纸团,“给朕拾起来。” 胤禔这下子算是酒醒了,扭头寻觅纸团。也难怪胤禔没顾上父皇的情绪,自打赫钦被送来,他满脑子都是赫钦,都是传国玉玺。 谁知眼前的赫钦早已不是几年前的赫钦,一副胆小如鼠、畏畏缩缩的样子。别说上刑拷问,就是恐吓他几句,他居然就能吓得当场尿裤子。胤禔真是揉瞎了双眼,都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就刚才这会儿,胤禔与鄂伦岱一道又去提取赫钦。鄂伦岱本就暴脾气,再又喝了酒,加上当年自己的父亲佟国纲就是死于噶尔丹之手,二话不说就对赫钦暴力相向,逼问传国玉玺的下落。岂料赫钦又是那副死样子,哭哭啼啼懦弱不堪,问什么都是不知道,气得鄂伦岱差点就要拔刀砍去。要不是看守竭力阻止,鄂伦岱真就敢让他一命呜呼。 两人从看守处出来,遇上明珠,得知皇帝已经下令要把赫钦先押解回京交由太子。胤禔一听就担心,万一太子先问出传国玉玺的下落,他可真就毫无指望了。这才急匆匆跑来父皇处,试图阻止。 没曾想,撞到父皇的枪口上了。 纸团正好被踢到胤禩身旁,胤禩拾起递给胤禔,一个劲儿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触怒天颜。胤禔却是不同的想法,平白无故挨了一顿训,总该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没立刻把纸团交上去,自己就展开看完。 也是皇帝平时对胤禔的言谈举止放的宽松,胤禔不免就少了戒慎,不时就口无遮拦,“原来是七妹殁了,真是可惜。那今晚宴席上的赐婚岂非白瞎了,孙承运这妹夫这么快就不算数了。” 胤禩脸都绿了,急得直扯胤禔的下摆,“大哥,七妹殁了,咱心里都难受着,你就少说两句。” 皇帝的脸更是气得铁青,站起弓下腰拂向案面。刹那间,桌上的物件随着皇帝的胳膊一扫,接二连三直冲三兄弟方向飞出去,有的直接落地,有的先砸向三人身上,再摔向地面,一阵又一阵丁呤咣啷的碰撞声。 “出去,没心没肺的东西,朕不想看见你。” 再缺根弦儿,也不会再糊涂下去,胤禔立刻把纸团放到桌案上,匆匆行过礼就迅速退下。 “汗阿玛,您别动怒,保重身体。”胤祉的额头被砚台砸伤,鲜血不断溢出,可他始终伏低身子,恭恭顺顺。 胤禩发现后,膝行靠近,拿出手帕捂向三哥的伤口。鲜红浸透白色的手帕,格外刺目,皇帝瞥见,心神麻木,“老八,陪你三哥找李玉白处理一下伤口。都退下,朕想自己呆会儿。” 兄弟俩退出后,皇帝瘫坐椅上,拿起纸团打开。独处一室,情绪涌动,泪光渐渐掩盖视线,皇帝看不清胤礽的字迹,嘴里喁喁低语:“胤礽,朕把京城交给你,为何朕的小七没了?” ****** 公主如是下嫁后去世,皇家会择一处地方单独安葬。而未出阁的公主们,就葬于遵化皇陵寝园内的一个角落。 胤礽与胤禛、胤祺送七公主灵柩到达皇家陵园,于指定位置安葬后,兄弟三人带着随行大臣、侍卫登船离开。 皇陵进出口是一片宽广的湖域,通常情况下,船只往来就可。只有在皇帝、皇后或是皇太后薨逝时,因为棺椁大而沉,且排场盛大,那就需要在湖面搭建浮桥,方便送行。但下葬后,浮桥立刻拆除,茫茫湖面连着青山翠谷,与世隔绝。 细雨霏霏,淅淅沥沥落入水面,打开一圈又一圈水晕。 胤礽站立船头,耀格给他撑着伞,见胤礽一脸凝重,耀格也默不作声。胤祺与胤禛船里坐着,谁也不搭理谁,至今为止,他们俩也没明白,为何七妹就这样突然走了,而十一弟却醒过来了。 那晚胤礽最先赶到胤禌的住所,照顾胤禌的奴才们守在外面,说是里头七公主想和十一阿哥单独说话,他们不得入内打扰。胤礽自己推门进入,万万没想到,却是触目惊心的一幕。 七妹鲜血淋淋的手腕放在十一弟的嘴上,自己却悄无声息伏在十一弟身上。而十一弟则缓缓睁开双眼,舌尖竟还探出舔了舔嘴边的鲜血。 胤礽扶过七妹,探过鼻息,早已魂断天外。 胤礽气血上涌,气恨不已。再等上一天,十一弟体内的含笑花毒就清干净了。傻妹妹,谁给你出的混蛋主意,竟是让柔弱胆小的你胆大到割开自己的手腕给十一弟喂血。 嫤瑜进来后,都来不及害怕,就被胤礽招呼着,夫妻俩一人一个清理掉现场的血迹。随后嫤瑜把七妹送回永和宫交给德妃,两人一起为七妹清洗更衣,而胤礽就在十一弟屋里,陪着醒过来不知所措的十一弟。 之后,永和宫传出消息,七公主在自己屋里突发心疾去世。而胤禌处所的奴才们也都全部被调离,换成了一水儿的新人。 之前有关七公主的传言已经不堪入耳,如今公主自尽的消息断然不能流出。德妃自知里头的情由,一切听从太子安排,七公主的近身打理、入殓,都是她自己收拾,女儿的手腕更是被包护得严严实实。 为了保住七公主的声誉,胤礽夫妇俩确是尽心尽力维护了的。 回到宫中,疲惫不堪的胤礽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庆徽、庆德就已押解赫钦到京,亟待他亲自审问。 第92章 胸中丘壑 比起胤禔,胤礽与赫钦没有什么交集,只是多年前与使团交涉的那一面。如何处置赫钦,胤礽没有多想,照章办事。 皇帝要求审问赫钦时,必须传谕诸王、内大臣及八旗大小官员、兵民等在场阅视。于是乎,胤礽吩咐下去,众臣齐聚午门,公审赫钦。 午门是紫禁城的正门,正北是面阔九间、重檐黄瓦庑殿顶的门楼,东西是从门楼两侧向南排开的庑房,呈雁翅形环抱一方形广场。逢大军凯旋时,通常也要在午门举行向皇帝敬献战俘的“献俘礼”。 胤礽登临午门,俯瞰下方。身穿铠甲的将士们列队肃容,八色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衣衫褴褛的赫钦、被俘的厄鲁特官兵以及随侍奴仆跪伏地面,命运何去何从,交由胜利者来裁决。 喊杀声震天动地,下门楼来到赫钦前方的胤礽,清楚地看到地上的人瑟瑟发抖、战栗不停。胤礽抬手止住呼声,面容沉静,不怒自威。环顾周围一圈,胤礽的目光停滞赫钦的脑袋片刻,印象中此人的面目已经模糊不清。 “杀!” 响亮、郎烈地表达自己的看法后,胤礽旋即回身由右侧门进去,身后传来山呼海啸的喊“杀”声,一浪高过一浪。 群臣激愤,或许谁也没留意到,本是一直惶恐怯懦的赫钦突然不抖了,蜷伏一团的身躯好似因胤礽的那一个“杀”字,被雷电击中,瞬间死寂。 接下来,赫钦等人交由理藩院拘禁,而康亲王召开议政王大臣会议讨论如何处置赫钦等人。别看胤礽在午门的一声“杀”,喊得众将士们情绪高昂,实则做不得最后裁决,不过是代表他自己的看法而已。 毓庆宫的前殿东暖阁,胤礽在此设下家宴招待庆徽、庆德兄弟俩。阔别一年多,庆徽带领的火器营将士取得赫赫战功,胤礽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尽管朝廷不断运送物资供给,但塞外条件恶劣,尤其是冬季,天寒地冻,四野茫茫一片雪白,满目肃杀,将士们的艰难可想而知。 远的不说,就眼前的庆徽兄弟俩,二十来岁的男儿,面目变得沧桑了许多。接过胤礽的赐酒时,兄弟俩粗糙的手背伤痕交错,叫人不忍多视。 “回来就好,平安回来就好。”胤礽招呼他们坐下,指向摆放于桌面正中焦黄油亮、香味扑鼻的烤羊腿,“这是太子妃做的,趁热尝尝。” 庆徽他们在塞外也有羊肉吃,不过军营里图的是快速填饱肚子,没什么讲究。这会子自家妹妹精心烤制的羊肉吃入嘴里,舌尖上的滋味融入亲情,自是感触颇多。 接着程圆又领着撷芳殿的膳房太监进来,从食盒里捧出热气腾腾的红烧麒麟面。庆德一看,语带激动,“妹妹还记得我爱这一口,好长时间没吃上手擀面,着实想得紧。” 胤礽一脸和煦,平易谦和,推杯换盏间,了解一下石文炳与费扬古追击噶尔丹的情况,同时也听听赫钦被捕后的表现。两次与噶尔丹的正面作战,庆徽都有参与,对赫钦的了解比较全面。面对赫钦从前与现今判若两人的性情,庆徽的直觉是,此人深不可测,后患无穷。 翌日,婚后正式升任议政王的富尔祜伦向胤礽呈上议政王大臣会议的决议:赫钦当即枭示,传首于四十九旗喀尔喀众扎萨克。其属下亲信将领亦应斩首,免其枭示。至于厄鲁特士兵与随侍人员,免死,充入蒙古旗下为奴。 胤礽听过不作任何表态,只是吩咐富尔祜伦亲自去一趟拘禁赫钦的牢房,把结果告知赫钦,然后暗中叮嘱看守的官员密切留意赫钦的一举一动。 “太子哥哥,赫钦手上沾满我八旗将士的鲜血,待皇伯父的批示下来,赫钦必是人头落地。活不了几日的人,您还关注他作甚?” “好奇。”胤礽回答得轻飘飘无所特指,随即走到书案后坐下。 有了议政王大臣会议的决议,赫钦的死活最终还是需要皇帝的首肯。胤礽铺开纸笔,把赫钦到京后的大致情形书写,信与决议将一并送到西北。 富尔祜伦走出毓庆宫时,拍拍脑门,嘀咕着:“哪来那么大的好奇心,怪哉。” 两天后,富尔祜伦急匆匆奔向毓庆宫。才见上胤礽,富尔祜伦就一面行着礼,嘴上一面忙不迭禀报。 “太子哥哥,赫钦自尽了。” 彼时,胤礽正与庆徽聊在兴头上。庆徽根据此次出征的亲身体验,洋洋洒洒写就一纸呈文,就火器的改良、兵种的训练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胤礽早已意识到,噶尔丹战败,不是因为他的军队战斗力不强,也并非他缺谋短智,而是蒙古人择水草而居、四处流动的习性,使他们得不到源源不断的供给。军需无法得到保障,厄鲁特兵们自然无法施展能力。 大清的胜利,很大程度上,胜在供需稳定。但若是对方也有充足的供应,清军必定会吃尽苦头。 皇帝三次御驾亲征,前两次皆浩浩荡荡十万将士奔赴塞外,第三次也是京畿、跨省调动几万兵马追击。反观噶尔丹,从最初的几万军马锐减到现在的几百人,竟能拖动大清如此人数众多的兵力。 八旗军的战斗素质疲软,武器装备参差不齐,不同旗营的军队轻视协作战斗,一味争抢功劳,盲目出击。一系列问题的出现,亟待重视与改进。 胤礽心里早已规划蓝图,就等着父皇结束这场耗时耗力的征战,父子俩能坐下来谈谈国库的开源节流,军队的强化整顿,百姓的休养生息。 比起这些事关国计民生的规划,赫钦的自尽对于胤礽来说,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 “死了吗?”胤礽眼皮都没抬一下,目光仍然快速穿梭在庆徽呈文的字里行间。 富尔祜伦顿时觉得自己自讨没趣,嘴角一抽,往下首的椅子上一坐,招呼程圆过来。 “程公公,听说今年新采的狮峰龙井送来了,给本王沏一盏尝尝。” 这位新上任的议政王还真没把自己当外人。往年都是康亲王亲自上呈决议,今年起,康亲王身体大不如前,便把富尔祜伦推出来,成了毓庆宫的老常客,三天两头过来汇报议政结果。 其实,论资历,好几位王亲排在富尔祜伦前面。可自打富尔祜伦放胆往太子身上抡刑杖后,谁也不跟他抢这份功劳了。就算不服气康亲王破格提拔富尔祜伦,大家最后也都选择默认。再者说,皇帝不也是没提出反对吗? 程圆没敢立刻吱应富尔祜伦,太子才是自己的正经主子,哪儿能让纯亲王这么随便呢?何况,已经有了索额图在毓庆宫的颐指气使,再来个纯亲王,一个个指手画脚,奴才们也不好当差呀。 “别介呀,本王与太子哥哥可是打板子的铁交情,哪儿能一口新茶都不给。”说着,富尔祜伦头偏向胤礽的方向,“太子哥哥,您说句话,我请不动您的总管。” “聒噪,赏给他。”胤礽还是低头继续手中的阅读,但给了程圆指令。 程圆正欲退下时,富尔祜伦笑嘻嘻添上一句,“顺便添一碟沙琪玛,要表妹亲手做的。” 胤礽目光一滞,斜过不满,小子,蹬鼻子上脸了? 富尔祜伦保持嬉皮笑脸的卖相,“刚进毓庆宫时,正好撷芳殿给太子哥哥送点心来了。表妹做沙琪玛的手艺还是我母妃教的,没想到后来比我母妃做的还好吃。如今做了太子妃,光给太子哥哥您一人吃,实在是可惜。正巧我赶上了,您行行好,赏两块呗。” 庆徽一旁都受不了富尔祜伦这赖皮样,赶紧提醒着,“纯亲王,您火急火燎地冲进来,难不成就为了吃?您还是说正事。” 胤礽摆摆手示意程圆应了富尔祜伦的要求,迅疾看完庆徽的呈文,思索片刻,问道:“庆徽,你找海青问问,火器改良方面,除了南怀仁留下的资料,能不能扩大招募懂火器的英异之才?汉人里应该有这样的能工巧匠才是。” 庆徽愣了愣,显是有难言之语。正值程圆带人端来茶水、点心,胤礽暂时搁置,让他也一同品尝嫤瑜做的沙琪玛。 也就是早上胤礽出门,一时兴起,说了一嘴。没想到,嫤瑜还真就及时给做了送来。 酥松绵软的糕点入口,浓郁的桂花蜜在口腔中绽放香甜,再配上一口醇和的清茶,整个人都舒坦了许多。 庆徽退去,吃饱喝足的富尔祜伦这才凑到胤礽跟前,说起正经事,“太子哥哥,您真是沉得住气。您不是好奇赫钦吗?这人都用瓷碗碎片把自己割了,您反倒爱理不理。” 按看守的话说,那就是听到瓷碗摔碎的声音赶去,就见赫钦用碎片切向右臂,鲜血淋漓。几人冲进去,及时制止后,医官前来检查,性命无碍,只是右臂手筋断裂,往后再使不上力,算是个废人了。 “想死?却没死成?”胤礽的瞳仁中聚集辉光,闪过一丝念头。赫钦此举,不是为了求死,反而是为了求生。 回过神来,就见富尔祜伦主动磨墨,还周到地递过毛笔,“来吧,太子哥哥,给皇伯父写信说两句。您这说是监国,可该请示的您还得请示,就赫钦这事,您得给皇伯父说说,他肯定惦记着。” 接触多了,胤礽也不得不承认,富尔祜伦有时候的油腔滑调,并非信口开河。 如富尔祜伦所说,赫钦背负无数条阵亡将士的命,死有余辜。不过,在父皇的谕令传回之前,万一赫钦有个三长两短,胤礽不好交代。 为此,胤礽又特地召见理藩院的负责官员,叮嘱严加看管赫钦,至于衣食方面,酌情改善,不必苛待。 唯恐该向父皇说明的情况没写清楚,胤礽又再次启开信封,来回读过一遍,确保无误,这才喊进程圆,把信送走。 就是这么一个谨小慎微的举动,却让胤礽心里莫名地堵得慌。 第93章 后院添人 傍晚时分,胤礽出前星门一路回到撷芳宫门前。没让程圆着人提前通报,胤礽立定门下,调整从毓庆宫尾随而来的闷闷不乐。 黄瓦朱墙,斜晖影长。 从小接受接班人的训练,到如今不敢说满腹经纶,但至少也是积累了一肚子学识,正是摩拳擦掌、学以致用的时候。监国一年多来,真真切切站到权力中心,意气风发的热情,仿佛有一腔的抱负等着自己去实现,去打造自己理想的皇朝。 然而,每一次坐下来给父皇去信请示时,现实又清醒地告诉他,一旦战事结束,父皇回京,他就要归政。不止如此,他还要时时表白对父皇恩德的感激,一再伏低姿态,以让父皇放心。 至于他的理想,他的规划,如果父皇不同意,都必须搁浅。 不上不下夹在中间,最好的年华,被绑缚手脚,他迈不开步子,挥不出双拳。反而要处处兢惕,匀出很大的精力去提防打击,消除猜忌。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时时刻刻小心谨慎,熬到鬓角花白方坐上皇位,是否还能有现在这种大展宏图、消除积弊的蓬勃斗志。 答案很显然,此一时彼一时,时光流逝,不同的情境下生出不同的情怀。有些激情淡了,就不会再回来。 长吁一口气,舒缓过情绪,胤礽进去。不一会儿,嫤瑜回来,恰巧也停在了胤礽方才站立的位置。 自从嫤瑜接手事务之后,每日忙碌回来,也会在宫门前停留片刻。比不得胤礽那样所经之事皆关乎国计民生,嫤瑜处理的多是日常用度的细务,但同样费心费力。 迈入门槛前,嫤瑜也要调适状态,拂去不顺与不悦,回归静怡平缓,也好面对可爱活泼的儿子,峥嵘蕴藉的丈夫。 胤礽款步进后殿,已是一副准备左拥妻子、右抱儿子的惬意状态,却不料太医闻讯从弘昰屋里急急忙忙出来请安,倒叫他一时怔愣。 细问过后,方知弘昰午后开始腹泻,不过两个时辰,就稀里哗啦泻了五次。奶娘、看顾的嬷嬷、宫女们围在弘昰四周忙碌,腹泻后的清理都很及时。尽管小屁屁因为不断腹泻、不停清洗变得红红的,但一直保持干净。 太医倒是早早就过来了,可弘昰一直哭闹不休,任凭奶娘与看护嬷嬷如何哄逗,就是不配合太医医治。所以,治疗方面颇为不顺。 太医院从建立开始,就沿袭前明旧制,设有十一专科,其中小方脉一科就是专治小儿疾病。前来为弘昰医治的太医,算是小儿科里最好的医官。 大夫们私下常说一句话:宁治十大人,不治一小儿。小孩子不会说话,无法表达自己的病情,还不愿意老老实实配合诊断。再者,孩子的脏腑又很娇嫩,用药稍微出错,就会酿成大祸。 受命医治东宫的嫡出皇长子,太医本就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可偏偏弘昰不让把脉,不愿检查,更甭提推拿穴位、扎针了,太医是空有一身本领却无从下手。 正在大家焦头烂额之际,苏麻喇嬷嬷来了。哼唱起弘昰熟悉的蒙古小调,弘昰渐渐安静下来。之所以熟悉,原本就是嫤瑜向嬷嬷学来的,弘昰眨巴着眼睛,好奇地听着原汁原味的曲调。 嬷嬷搓热手,解开弘昰的衣服,放到弘昰的腹部为他按摩,弘昰老实下来,太医也赶紧着上来握住那胖乎乎的小手腕凝神号脉。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太医的方子开得快,药也很快就熬好送来,而嬷嬷这边也交代宫人炒热生姜、葱须,用纱布包住敷在弘昰的肚脐部位。 医药、偏方双管齐下,胤礽回来的这会子,弘昰的腹泻已经止住。 胤礽轻手轻脚走到弘昰的床边,上午出门时还笑呵呵与他挥手的弘昰,现下却是蔫蔫地躺在床上,眼皮半开半合,听着嬷嬷唱歌,小嘴偶尔吧嗒两下,哼唧两声。 胤礽坐到床沿,温和地喊着儿子,把手指放到弘昰的小手里。弘昰睁开眼看了看胤礽,平时机灵的黑眼珠失去光彩,无精打采。曲过手指想要像往常一样抓住阿玛的手指,可因为气力虚脱,弘昰很快就松开了。 虽然太医已经保证,弘昰已无大碍,可胤礽抚过儿子略微发烫的额头时,面上还是浮出了忡忡忧色。 “殿下,别担心,小皇孙的身体底子瓷实,很快就能活蹦乱跳起来。从前在额涅的肚子里,有额涅挡风遮雨,如今来到世上,要自个儿去经历霜雪,总要有个适应的过程。别看小病不断,其实他是在增强抵抗力,锻炼身子骨。” 苏麻喇嬷嬷安慰过胤礽,又有节奏地拍着弘昰,方才的歌曲再度哼唱起来。 弘昰的眼皮越来越沉重,终于合上,两扇又黑又密的长睫轻轻抖动后,也平静下来,呼吸平顺地进入了梦乡。 嫤瑜着急忙慌地冲进来时,胤礽回过头,厉色刺去,低声斥责:“站住,安静些。孩子病了,你这个额涅怎么不在身边陪着?” 停住脚步的嫤瑜探头探脑,急切想看一眼儿子。胤礽索性站起,挡住了嫤瑜的视线。 “看这身打扮,这是刚从外头回来?回屋去换下衣服,盥洗后再来,没得把外面的浊气再过给儿子。” 嫤瑜不甘心,偏开身子朝里张望,急红了眼,“二爷,妾身就看一眼。妾身不知道孩子病了,妾身······” “回屋去。”没等嫤瑜说完,胤礽加重语气的严厉,把嫤瑜轰了出去。 苏麻喇嬷嬷没有回头,默默听着夫妻俩的对话。直到听着嫤瑜哽咽着声气出去后,嬷嬷再次给弘昰掖好被子,这才起身告辞。 胤礽招呼奶娘进来守着弘昰,自己则一旁搀扶嬷嬷,打算亲自送她回去。 斜阳落了山,宫女前头抬灯引路,可苏麻喇嬷嬷毕竟年纪大了,辨物大不如前,走起路来,难免蹒跚不稳。胤礽牢牢扶住嬷嬷的胳膊,脚下的步子也是刻意放慢放小。 “殿下,这人啊,再能干,她也长不了三头六臂,事事顾全。您也不要一味责怪太子妃,今儿确实有事,她脱不开身。” 在胤礽心里,还能有什么事儿能大过儿子。他早已习惯出门时,嫤瑜抱着儿子送他,回来时,母子俩又是欢快地迎上来。后宅清静,嫤瑜的世界可不就只能是他和儿子吗? 可瞧瞧今儿这情形,儿子病了,嫤瑜不但不知道,竟还比他晚回来。不就是一些杂七杂八的事务吗?哪儿能这样冷落他和儿子呢? “嬷嬷,弘昰这个年纪正是需要母亲的时候,他哭闹不休,不也是因为母亲没有在他身边吗?你住那么远,都能知道弘昰病了,她反而不知道,不像话。”胤礽反正是气上加气,一股脑涌出来,光知道站在自己的角度指摘嫤瑜的不是了。 嬷嬷停下,沉静片刻,布满褶皱的手拍了拍胤礽的手背,“殿下,太子妃可是您的妻子啊。经管事务,再正常不过,往后要打理的事务还多着呢。” “依老奴看,”嬷嬷的眼眯成一条缝,精光掩藏,“您要是觉着太子妃照应不过来,您大可往撷芳殿再添几个可心的人。太子妃身处这个位置,断不会有任何异议,有人帮着伺候您,她不也是省心?莫说皇上三宫六院,下头的人也都是几房妾室。您要是动了这心思,又顾忌夫妻情分,不好开口,要不,老奴替您张这个嘴?” 第94章 夫妻之道 听过苏麻喇的建议,胤礽吃了一惊,当下沉默不语,只是扶着苏麻喇不急不缓行进。 如父皇那般妻妾成群,那是上辈子的习以为常,如今,他不会重复累赘的生活。但胤礽也知道,身为太子,后院唯是太子妃一人的现状难免会遭大家议论、不解。 今天苏麻喇不提,往后也会有别人掺和,普遍风气如此,他一人之力,挡不住别人的想法。但来一次,他就挡一次,既然是自己认定的事情,就不厌其烦地挡回去。能理解,自然好,不能理解,他不强求。 别说三宫六院才是登上皇位的条件,有本事的男人,规则就是他说了算。亡国乱政,从来就是帝王昏庸无能造成的。他不相信,疼爱妻子,夫妻和睦,反而是祸国殃民的缘由? 快到宫门前,胤礽停下脚步,苏麻喇知道他有话说,便也止步,竖耳倾听。 “嬷嬷,你不是外人,我也就不用避忌。方才我只是从毓庆宫带回不满,才会一时情急向太子妃动气。太子妃是无辜的,我对她从来没有任何不满。” “老话常说,娶妻娶德,纳妾纳色。我的太子妃出身将门世家,父兄一心为国效力。她又是品性端良,貌秀慧丽,现今还为我喜添长子,如此贤妻伴我,夫复何求。人这一生,福祸相依,一朝荣华富贵,一夜分崩离析,这时,谁能与我共苦相守,也就是吾妻也。” 胤礽放眼眺望远处,太和殿巍峨高耸的重檐庑殿顶映入他的眼帘,唯独太和殿才配有的十个震瓦兽,傲立屋脊。黑夜中的走兽轮廓模糊,但胤礽对他们的排列、名称再熟稔不过。 位列脊端首位的骑凤仙人,有逢凶化吉之意。胤礽每每逐一点数走兽,最后都会停在最前方的骑凤仙人身上。仙人前方,走投无路,迈出去就是掉落屋檐,摔得粉身碎骨。想要逃离险境,除了飞入高空,直上云霄,别无他路。 “嬷嬷,凤凰不与燕雀为群,我就是这样自负地定义我的存在。她不是汗阿玛指给我的女人,她是我的妻子,是唯一能与我比肩而立的亲人,我不会负她。从今往后,嬷嬷不要再说什么纳妾之类的话,我的撷芳殿,就是太子妃一位女人,我的孩子们的母亲也唯是她一人。” 苏麻喇张大双眼,活了这么大年岁,惊世骇俗的话也听过不少,可胤礽的话还是让她受到强烈的震撼。苏麻喇见过太宗皇帝独宠宸妃,也亲眼目睹顺治皇帝就爱皇贵妃,可他们照样三宫六院一堆女人。轮到太子的这个宠法,苏麻喇真觉着是独树一帜了。 苏麻喇掣回胤礽的搀扶,向胤礽行礼致歉,“殿下,您的这席话,就像是一个在万丈红尘里滚爬过一遭、狂风恶浪中颠簸过一回的人说出的话。老奴真是老了,说话没分寸的地方,还望殿下恕罪。” 门前送苏麻喇的肩舆已准备停当,就连十二阿哥胤裪也闻讯赶来,接苏麻喇回去。兄弟俩一左一右把苏麻喇扶上肩舆坐稳,苏麻喇拽住胤礽的袖角。 “殿下,日后莫要一上来就横加指责,先把事情问清楚了再说,否则伤了夫妻的情分。有时候,不要以为是自己人,就一切理所当然。殿下自负些,高傲些,那是自然,可您该说句软话时,还是要说,兴许就是蜜里调油的效果,您说是吧?” 苏麻喇走后,胤礽这才回味过,自己在嬷嬷面前一阵凛然地维护嫤瑜,可刚才在弘昰屋里,对人家横眉冷目的人又是谁呢? 叫来陪着嫤瑜跑了一下午的扶柳,好歹先问个明白才是。 七公主没了,德妃病倒了,后宫的担子也撂下了。皇帝不在宫中,太后自是要重新指定人选料理后宫。承嫔与悫嫔,不管怎么说,也要从中择一了。 易贵人服毒自尽,与悫嫔的关系才露出隐约就又突然断开,太后不能拿悫嫔如何,可到底已心存芥蒂。呈报给皇帝的文中,太后直接建议承嫔接手后宫。谁知,皇帝指定的却是悫嫔。 太后在嫤瑜跟前念出一句,“行,折腾了半天,她总算得偿所愿了。”然后,太后就病了,后宫的诸位都不用去请安,她老人家要养病了。 宁寿宫是嫤瑜的辖理范围,太后病了,她就更忙了,早晚请安必到,太医请脉后的诊断,太后的用药饮食,她都必须了解,随时关注。不怕小病大养,就怕真气出病来,她难辞其咎。 今儿宁寿宫请早安回来,嫤瑜抽出时间给胤礽做了沙琪玛。 男人有时候也是犯孩子气,冷不丁冒出,“自从有了弘昰,你眼里就只有儿子了,整日里光知道挂念儿子。那么大个小人儿,他能吃多少,瞧你为他做这做那的。” 就冲这,嫤瑜还不得赶紧做好给毓庆宫送去? 弘昰午憩时,还不曾有什么不适。恰时,有人来报,先帝的一位生育过皇子的老庶妃过世了,嫤瑜不得不去。要过目入殓的彩棺是否妥当,要与内务府商定暂安彩棺的殡宫处所,通知钦天监挑选下葬日子,选定把彩棺移葬孝陵妃嫔园的送葬人员。这一项项,嫤瑜都要参与确认。 从辈分上来说,嫤瑜属孙媳妇一辈,这种事情理当后宫的掌事妃嫔出面。太后听闻消息后,也曾派晚霞专程去了一趟储秀宫,通知悫嫔与嫤瑜一道办理。可直到嫤瑜忙碌到下晚,悫嫔才姗姗来迟露了个面。 弘昰哭闹不休时,撷芳殿也曾派人过去,不过嫤瑜因在不同处所跑动,扑了空,也就没能及时告知她。倒是苏麻喇去送一程亡人时,遇到撷芳殿的宫人,得知弘昰的情形,这才来到撷芳殿帮把手。 嫤瑜回到撷芳殿,得知儿子生病,当然心急如焚,可胤礽的斥责和命令她不能违抗。梳洗换过一身常服后,嫤瑜坐到儿子床沿,把脸贴在儿子的小手上,心里是说不出的愧歉。 胤礽回到屋里时,看着倚靠床边的身形,忽觉嫤瑜最近又苗条了许多,纤细的腰身堪可盈盈一握。 “太医说,弘昰已经没事了。膳房已备好晚膳,弘昰睡着了,让奶娘陪着就可,咱用膳去?”胤礽坐在床尾,试探地问去,突然缺了底气,竟有些露怯不好靠近。 “妾身不饿,想陪着弘昰,殿下去吃吧。”嫤瑜把儿子的小手放回被子里,站起退后几步,拉开了与胤礽的距离。 嫤瑜低着头,胤礽看不清她的表情,可一听那声“殿下”,就知道与他生分了。当然,嫤瑜即便受了委屈,也不可能与胤礽争执,身份使然。但是,不温不火的疏离,比争吵更让胤礽受不了。即便身处五月,四周的温度还是无端端急速下降,禁不住就是一个寒颤。 胤礽起身迈出一步,笨拙地出言破冰,“今儿送来毓庆宫的沙琪玛,差不多都被富尔祜伦吃了,你哥哥庆徽也在,他也吃了。” 不明白胤礽想说明什么,嫤瑜后退两步,“殿下,这几日妾身要张罗老庶妃的后事,会比较忙,怕是没时间进膳房做点心。纯亲王与哥哥要是想吃,待忙过这阵,我再做。” 胤礽本想表达歉意,可他太子爷从小到大就只是对父皇说过“儿臣知错”之类的话,那是天子威慑下的无所遁形,他俯下身段理所当然。嫤瑜虽是自己亲近的人,但他的骄傲不容许他向父皇以外的人低头认错。 胤礽着急地往前冲出几步,嫤瑜也迅速地接连后退。最终嫤瑜退无可退,背靠墙面,胤礽压迫跟前,出手撑在嫤瑜两侧,把嫤瑜圈进自己的臂弯。 时光倒流,好似回到了曾经发生在宁寿花园怀荣斋的那一幕。胤礽想起,眸中荡起涟漪,探向嫤瑜耳旁,轻声语道:“我若像当年那样对你,你还会往我脸上拍一巴掌吗?” 那种不知者无畏的壮举倒真是不能够了,嫤瑜只得伸手推向胤礽胸前,“妾身要陪儿子,您去吧。” 瞥见晕红浮现的双颊上方,一双水眸泪光莹然,胤礽抱高嫤瑜,迫使她俯视自己,“我都问明白了,这回算是弘昰咎由自取,也该他长个教训。” 嫤瑜愣住,眼眸一眨,一滴泪滑落到胤礽的唇上,咸咸涩涩的滋味,更坚定了胤礽要黑一把儿子以博取媳妇的原谅。 “他和兔子抢菜叶吃,这才闹的肚子。” 弘昰抓了一把兔子的菜叶是真,想模仿兔子吃食欲把菜叶塞进嘴里也是真,可奶娘还有看顾的嬷嬷目不转睛盯着,菜叶子是万万入不到他的口中,早早就被夺了下来。 “真的?”嫤瑜半信半疑抹去眼角的泪水,也拭去胤礽唇上的泪痕,认真地想了想,“他那天倒是也想把兔子的胡萝卜塞嘴里来着。” 胤礽敞开笑容,眉眼含春。嫤瑜恍然,一对粉拳砸向胤礽的肩头,“二爷,您就信口雌黄吧,分明是欺负儿子无法为自己辩驳。放我下来,我不要理你。” 一听这称呼,胤礽知道暖春来临,冰雪即将消融。放下嫤瑜的那一刻,胤礽一手把嫤瑜牢牢拢在怀里,一手固住她的脸侧。 “不止欺负儿子,我还要欺负你。” 胤礽低头覆向嫤瑜的唇,说不出口的道歉化作温柔细腻的厮磨吮吸。呼吸短促,嫤瑜翕动双唇,胤礽的舌尖趁势侵入,在她的口里撩拨游弋,气息逐渐热烈,火舌乱窜,像是霸道地占有,又像是缱绻地眷恋。 ****** 皇帝负手站立于黄河边上,久久没有挪动步伐。 河套地区的黄河水流平稳沉郁,水中卷起的一个个漩涡旋流而去,鸦雀无声。皇帝逆流极目远眺,到达水天连成一片的边际,一种“黄河之水天上来”的磅礴气势压境而来。 胤禔手持大将军费扬古派人送来的八百里急件直奔黄河堤岸,皇帝接过,镇定启开。一行行看过,皇帝的双目越睁越大,难以置信的震惊,转为激动的喜极而泣。 据费扬古上报,噶尔丹至阿察阿穆塔台地方,走投无路之下饮药自尽,其手下已将他就地焚化,并将携带他的骨骸并余下的三百户人马前来归降。费扬古等人正火速赶往接应。 皇上捏紧手中的急件,不住抖颤。总算盼到了这一天,让自己痛失舅舅、折损无数兵马的罪魁祸首,终于一命呜呼,再也不能兴风作浪。 跪向上天恩赐的母亲之河,皇帝郑重其事一而再再而三叩首,感谢天地神明,护佑大清,体恤苍生。 旋即,从堤岸上下来,皇帝一声令下,全军收整,尽快班师回朝。 此次索额图也奉命随皇帝出征,收到准备回京的命令后,他也忙不迭地招呼侍从打理行装。皇帝传他去御帐,令他留下与几位都统一起看管米粮马匹,发放给即将途经此地回京的清军以及前来降清的厄鲁特、青海台吉等。驻此理事,也是紧要的任务,只不过,归家心切的索额图还是觉得被泼了一盆冷水。 明珠、佟国维也随来,为何就不留下他们呢? 索额图嘴里恭顺地诺声,心里则早已嘀咕上了。 “索额图,太子与议政王大臣会议都主张杀了赫钦,你怎么看?”皇帝抬起茶盏,揭开觑了一眼碧绿的汤色,这是当地献上的枸杞芽茶。拈住碗盖撇去浮叶,啜上一口,微涩过后,回甘醇和。 索额图虽是站着,手里也得了一盏枸杞芽茶,只不过这会子,索额图没有心情品鉴地方风味。 “皇上,祸首噶尔丹虽已亡,可到底不是死于我军刀下,不足以扬我军威,震慑奸逆。臣也与太子殿下持同样主张,应将赫钦斩首示众。” “啪”地一声,皇帝放下茶盏,“是你附和太子的主张,还是太子依从你的看法,索额图,朕想听句实话。” 索额图心一惊,捧着茶盏跪下,“皇上,当年吴三桂叛主,尽管和硕建宁公主苦苦哀求,您还是斩钉截铁下令斩首额驸吴应熊与其子。您说,您绝不姑息奸佞,您要对得起浴血奋战的八旗将士。如今到了赫钦头上,议政王大臣会议决议斩首,与您当年的主张一脉相承,杀赫钦本就是响应众将士的呼声,太子殿下有同样看法,不足为奇。” 皇帝耳旁好似响起午门广场上,随着胤礽一声喝“杀”,八旗将士山呼海啸的呐喊。有时,皇帝会忍不住想知道,那一刻,将士们热烈的情绪是因为远在宁夏的皇帝,还是城楼上接受献俘礼的太子? 皇帝也曾幻想过待费扬古活捉噶尔丹旋师,自己站在午门城楼上,俯视微如蝼蚁的噶尔丹跪伏地上,乞求宽恕。而他同样如当年义无反顾杀吴应熊一样,喝令斩杀噶尔丹。不用说,将士们的呼声必定是汹涌澎湃,足显他帝王之威严气派。 或许噶尔丹已提前预见到了这一天,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选择自尽,不让康熙皇帝拿他彰显功高伟业。这种挫败感,皇帝只能默默意会,不能言谈倾诉。 不能堂而皇之表达自己的不如意,那另一件事,皇帝就要开口,敲山震虎了。毕竟,索额图出京后的有些举动就很是让皇帝寝食难安。 “既然太子提议杀赫钦的想法源自当年朕斩杀吴应熊的主张,朕可以理解。但是你这些日子以来,与朕的膳房、茶房人打成一片,这算什么?是太子关心朕的衣食起居,命你打探,还是你自己擅做主张,窥探朕的生活习惯?” 皇帝的尾音趿拉赫然而怒,索额图慌得打翻茶盏,心如擂鼓。从来帝王最忌讳自己的饮食起居被臣子摸清楚,那无异于自己的安全被别有用心之人惦记上,毒杀、刺杀等等伤及帝王的动作不就是要提前掌握皇帝的日常动态吗? “误会,纯属误会,皇上,请您听老臣解释。” 索额图从声到身都是战栗的,风里浪里闯过来的人,如何不懂皇帝的忌讳。把赫钦杀十回都比不上打探皇上最爱吃哪道菜可怕,想当然就能被扣上谋弑的罪名,索额图怎能不心惊胆战。 胤礽是对的,明知在鹿尾一事上自己被冤枉,也绝不轻易动乾清宫的人,只是恳请父皇相信自己。坐在那个俯瞰众生的位置,皇帝不在乎有没有冤枉人,时刻绷紧帝王的神经的是,有没有人会害朕,有没有人要夺位。 索额图本也是懂得其中的利害,只可惜,一时替太子不值,便毫不吝惜撒出银两极尽收买御膳房、御茶房的小吏、太监。并非为了打探皇帝的生活起居,而是试图筛查出哪些人经手过鹿尾,找出是谁从中作梗。 这下弄巧成拙,被皇帝察觉,视作妄图触碰皇帝无法容忍的警戒线,索额图闯祸了。 到底是御前摸爬滚打几十年的人,索额图硬是飞快转动脑筋,临时编出了一套光彩动人的说词。 第95章 新生血液 “皇上,请您恕罪。老臣真是没脸见您,谁让老臣惦记上了膳房里的两样东西,这才厚着脸皮隔三差五钻过去。” 索额图圆乎的脸庞略微上抬,额头的皱纹叠起,逢迎的目光期期艾艾。 皇帝不是头一天与索额图打交道,自打亲政以来,索额图就在自己跟前。君臣之间三十余年的磨合,一个眼神,一声语调,真情还是曲意,不说了然透彻,但也不会含糊。 “朕还真是高抬了自己,还以为你惦记的是朕。说说看,倒是什么样的东西入了你索额图的法眼。” 醉枣,便是索额图提溜出来的第一样。 索额图上了年纪,又加上常年饮食偏荤肉,成年累月下来,患上血瘀、气滞不足为奇。太医建议他转向清淡口味,同时服用一些活血化瘀的药丸。 醉枣是当地的特色。成熟的红枣浸泡白酒中约莫月余后,吃起来,不仅酒的辛辣感荡然无存,并且还甘甜酥脆。李玉白知道索额图的病,也曾建议他弄些醉枣带回去,生吃蒸煮都行,对扩张血脉、加快血流有良好的促进作用。 地方官给皇帝敬上的醉枣自然是最好的,当然,如果索额图开口要,他也能拿到品质差不离的。不过,他往御膳房撒钱拢人时,的确瞧上了膳房的醉枣,那一颗颗大枣子个大皮薄,都是百里挑一的上上品,口味也是最香甜可口。 “皇上,老臣之前拿过两次,没有白拿,付了银子的。眼瞅着就要回京,老臣还打算拿些银子给额楚,以御膳房的名义采购,那样拿到的醉枣定当是最好的。” 前两次拿的枣子,分明是顺手揩油,只不过额楚得了好处,也就借花献佛了。至于最后宣称要采购醉枣,相信索额图从皇帝这里出去后,立刻就会捧着银子直奔膳房,美其名曰订购醉枣去。 皇帝陡然冒出笑声,毫无欢悦之感,一声冷过一声,直叫索额图冷汗津津。 即便如索额图所说,是付过了银子拿走醉枣。可这是皇帝的私有财产,岂是你能私下交易的。定你个欺君之罪,也不冤你。 不过皇帝没有发作上怒,真要计较以此定罪惩治索额图,那就势必连御膳房、茶房的一干人等一并处置。杀几个太监,皇帝倒也不觉如何,倒是膳房管事额楚,皇帝不想动他。 额楚的父亲英赫紫为正三品前锋参领,是皇帝信赖的宫禁宿卫将领。其母舅齐世武现任从二品山西布政使,也是皇帝看重的官员。有此家庭背景,额楚才得以进内务府掌管膳房。官职不大,可每日过手皇帝的膳食,甄选进入皇帝口中的食材,不是皇帝另眼相看之人,一般人他领不到这份差事。 皇帝恢复惯常的泰然处之,冷言嘲讪,“顶着杀头的罪捞朕的贡品保命,索额图,看来你确实病的不轻,果真是血瘀不通,脑子里都塞满了糨糊。” “第二样是什么?”皇帝发问时,兴致索然。 报出红腹锦鸡的名时,索额图的措辞顺溜多了,自信也乍然生起。 这种羽色楚楚华丽、头具金色丝状羽冠的鸟类,绝对是难得一见的稀罕物。敬献给皇帝时,索额图一旁看着,当即就想到了自己去弄两只给皇长孙送回去。每每一想到那位金贵的嫡长孙,索额图两眼都能冒出金光。 可惜,这红腹锦鸡虽是当地的特有鸟种,但不是想要就能抓到的。生长于茂密丛林中不说,且数量稀少,踪迹难觅,能活捉一对送到皇上跟前,那也是当地官员费尽千辛万苦搜罗而来,纵是手有千金也不易再得。 为此,索额图还真是没少提醒膳房的人,一定要悉心照料,千万不要养死了。若是回京前,自己还没弄到,就想着皇帝跟前殷勤央求一番,好歹给毓庆宫送一只去,给皇长孙养着。 这个点子索额图倒是把准了皇帝的脉象,皇帝一听,心一下子就软了。 回到京城,弘昰也该一岁了,送一对锦鸡当礼物,还别说,远比那些金银珠玉强多了。之前送的那对雪兔,弘昰非常喜欢,如今再添上一对色彩斑斓的锦鸡,简直就是锦上添花。 皇帝又笑了,眼角的细纹泛着怡然,已是暗自打定主意,采纳了索额图的建议。 “索额图,朕念你也是御前行走多年的老臣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赏你几罐醉枣,也没什么。只不过,既然你要掏钱,那就得按朕的定价来买,否则,朕就要治你欺君之罪。” 这话听来,显是不想为难索额图了,索额图心喜,刚想热情洋溢地谢恩。结果当皇帝报出要他一年的俸银,索额图心里顿时那个苦啊,喊出来的“谢主隆恩”都和着黄连味。 “皇上,那对锦鸡您也给定个价。”都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大不了再掏它个几年的俸银,索额图也认了。 “自己弄去,朕不卖。”皇帝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这就去膳房拿枣去,回京后给朕把银子送来,少一两都不行。顺便告诉额楚一声,全膳房的人都给朕打起精神照料好那对锦鸡,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朕扒了他们的皮。” 退出御帐,索额图抬袖抹了把额头的冷汗,舍财免灾,这回是必须破费了。至于那对锦鸡,索额图哭笑不得,但瞅着皇帝的脸色,还有传下的御令,估计能送去毓庆宫。若论皇帝对皇长孙的喜爱,索额图倒是摸得真切。 但凡有点什么珍奇的好玩意儿,索额图都想给东宫弄去,这都已经成为他爱护太子的老习惯了。爱屋及乌,往后对皇长孙也会是同样方式地爱个不停。 *** 又是一个春草萋萋、繁花落尽的暮春之际,大将军费扬古领着大军一路长途跋涉,终于抵达京城,向皇帝献上战俘,也呈上噶尔丹的骨骸。 皇帝一度说与惠妃,等到了却对噶尔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心愿后,他就要歇了。皇帝也曾数次暗暗自语,要把政务交付太子,自己做个悠游自在的太上皇去。 那般说过,这样想过,待噶尔丹的骨骸真真切切放到皇帝眼前,皇帝的心境却早已不是当初。 原以为消灭噶尔丹,收复大漠,就已站立山巅,俯瞰万里山河。不料爬到山顶,前方又是一座高山巍峨挺拔,一山望着一山高,皇帝又激起了重新登顶的雄心壮志。 历朝历代,除非是失势万不得已,否则谁又会好好的皇帝当着,就退居太上皇,把皇位让出去呢?三十年来早夜孜孜勤政治世,会有疲累的时候,产生倦怠,厌烦,甚至想撒手不管。 当皇帝远离京城,站到政务圈子之外,就这么看着胤礽在紫禁城的中心蒸蒸蔚起,群臣悦服。为胤礽骄傲过,但皇帝更多的感受是失落,还夹带着草木皆兵的威胁感。 试问,古往今来的皇帝,谁又是踏踏实实坐在皇位上的,只怕无不是提心吊胆,毫无安全感可言。既然身居皇位尚且战战兢兢,更别说偏居别处去当太上皇。 兴国安邦的使命,尊老护幼的责任,皇帝顶着冠冕堂皇、无从质疑的理由重新从胤礽手中接过政务,再次站到权力的中心。 尽管噶尔丹的自尽没能让皇帝尽享胜利的风光,但皇帝为征战归来的将士们论功封赏,再次把大家的目光聚集回乾清宫。趁此,调整御前行走的官员,皇帝再次老练地握紧皇权,不容觊觎。 母家佟氏一族始终是皇帝最信任的势力,一等公佟国维依旧是镶黄旗领侍卫内大臣,而本已是镶黄旗汉军都统并一等公的鄂伦岱,又兼任镶黄旗领侍卫内大臣。上三期统共六位领侍卫内大臣,镶黄旗的就全被佟家人占去了。 銮仪卫是负责掌管帝后车驾仪仗的皇宫要害机构,一则保证皇帝出行的仪仗及管理,另则就是与领侍卫内大臣一样,护卫皇帝的安全。 之前的掌銮仪卫事大臣是胤礽的舅舅、纯亲王的岳丈长泰,这回皇帝居然给换成了阿灵阿掌銮仪卫,而隆科多也提任銮仪卫銮仪使,协管銮仪卫事务。 显而易见,皇帝这是把自己的安全交给了佟氏。而偏偏鄂伦岱、阿灵阿、隆科多等人,都是胤禔的支持者。 毫无疑问,大将军费扬古当之无愧成为头号功臣,加封一等公,并担任正白旗的领侍卫内大臣。协同作战的石文炳也凭借战功晋封三等公爵,继续担任正白旗汉军都统的同时,兼任内大臣,次子庆德也提为前锋参领。修茂同样迅速崛起,爵位晋封二等伯,官职也升为正白旗满军副都统。 乍一看,正白旗的顶端站着费扬古。实则,因常年征战伤痛缠身的他不过是撑几年门面而已。石文炳的家族、修茂及其亲信正以锐不可当的势头茁壮成长。 正黄旗还是赫舍里族的权势范围,索额图也还是老神在在地担任他的领侍卫内大臣。皇帝不动正黄旗,倒是胤礽的火器营,皇帝调整了一下。 皇帝把胤礽的舅舅长泰塞进火器营,授长泰为统领大臣,庆徽为火器营总营长,海清还是武器顾问,巴尔图改任外营营总,而胤礽暗自提携的阿灵阿之兄尹德,被任命内营营总。 与噶尔丹的交战,皇帝看到了鸟枪、火炮的重要性,一度出于忌惮的心理,想要剥夺胤礽的掌印统领。可仔细回顾后,实在挑不出胤礽的错处,反而是硕果累累。索性,踏踏实实把火器营交给胤礽,不至于伤了父子的和气。 但皇帝一旦警觉,就会层层防护。下旨册封皇子们,成为了他加固安全、均衡势力的另一举措。 皇长子胤禔封多罗直郡王,三皇子胤祉封多罗诚郡王,四皇子胤禛,五皇子胤祺、七皇子胤祐、八皇子胤禩俱为多罗贝勒。 这一股新生血液的渗入,注定要在皇帝与胤礽之间撕开裂隙。 第96章 揠苗助长 如何处置噶尔丹的遗骸及其子赫钦一事,早在胤礽监国时,议政王大臣会议就议出结果。富尔祜伦报上胤礽,胤礽同意,转报皇帝,皇帝却不同意,指示必须等他回京再做决定。 皇帝回京后,没有给出谕示,命议政王大臣会议再议。这回,康亲王病休缺席,裕亲王顶上主持,结果依然同上。 一个天青日丽的早晨,乾清门早朝结束后,皇帝命大学士、议政王大臣、满汉九卿以及刚册封为郡王、贝勒的六位皇子全都留下,再次共同商议噶尔丹父子的老问题。 交代大家畅所欲言、务必得出结论后,皇帝起身叫上胤礽随他回乾清宫等消息。父子俩一前一后迈入乾清门槛内,步上连接乾清宫月台的高台甬道。一人明黄色龙袍,一人杏黄色团龙袍,行走于和煦的阳光下,灼灼辉辉。 “最近常读什么书?”皇帝换过石青色便服,歪靠在南窗下的长炕,品着明前黄山毛峰,垂着眼帘,悠闲的气息。 胤礽挺直端坐,从容不迫,“回汗阿玛,儿臣这些日子常读戚继光的《练兵实纪》。” “哦?”皇帝挑眉看去,对上胤礽坦然自若的目光,“对带兵打战感兴趣?也是,你管着火器营呢。那本书兵员选拔、队伍编制、武器装备、各兵种的训练等等都有提及,结合咱们八旗军的特点,取长补短,也不错。” “儿臣是这样想的。”简略回答父皇的问题后,胤礽没有多说,但依然迎向父皇,目不斜视。 问问胤礽的学习情况,这在胤礽监国前,再正常不过。那时的皇帝总是强调要多读治国方略,还会特意挑出先祖列宗曾经颁布的一些律例讲解给胤礽,当时的背景,针对的情形,收效的显微,逐一说明。 可这会子,皇帝的问话不过习惯使然。如今的胤礽,已具备独立理政的判断力,本该张开翅膀,翱翔苍穹。 若是自小山中拜师学艺,勤学苦练,一朝长成二十多岁的大男人,师父肯定会说,为师所知有限,该教授的已经教完,徒儿下山闯荡江湖去吧。 天下之事,闻者不如见者知之为详,见者不如居者知之为尽。实践出真知。学富五车,不在实践中切身体验,不过纸上谈兵,不达实务。 皇帝自是懂这个道理,所以胤礽回答读兵书,皇帝也不好再强调多读治国之道,只能表示支持。儿子又不是不会理政,而是自己要收回,皇帝当然就不多说自己打自己的脸了。 “朕听说你在谐俪园一角给弘昰辟了一处动物园,还挺热闹?” 乾清门下讨论杀人的话题热火朝天,乾清宫暖阁里的皇家父子俩却是转向了小皇孙的日常乐趣。 一岁半的弘昰已经能“噔噔噔”四处横冲直撞,扶着栏杆上下楼梯也逐渐顺溜起来。小孩子本就喜欢小动物,打从皇帝带头送兔子、锦鸡之后,其他人也是投其所好,乌龟、鹦鹉、孔雀、白鹤、梅花鹿幼崽等等各种动物涌向撷芳殿。胤礽只好在谐俪园的西北角围上一片,专门饲养弘昰的这一堆宠物。 每日里,弘昰总要带上与他形影不离的狮子狗“旺福”来回几趟去往西北角,一呆就是大半晌儿,不把每个小宠物都点一遍,就不会离开。 “你那个园子太小了,朕有心再给弘昰添几样,怕是容不下了。畅春园西花园的果树林,那儿够宽敞,索性把东宫的小动物园迁过去。别说十五、十六天天往撷芳殿跑,就连十七刚学会走路,话都说不清楚,也要拉着嬷嬷往撷芳殿去。朕常居畅春园,规整个大园子出来,多养些合适孩子们赏玩的动物,朕往后带着儿孙们一同游乐,也方便。” 还别说,后宫里各宫所养的宠物都是个把数,像东宫这样辟出小园子养上好些种的却没有。莫说十五、十六、十七这样与弘昰年龄差不上几岁的皇子,就连胤祉家的弘晴也是小动物园的常客,每逢进宫必要去。最近还加上胤禛家的弘晖,简直成了小朋友们的乐园。 这个要求倒是颇得胤礽的认同。当初胤礽亲自设计谐俪园时,定位的风格是清雅、秀丽,一年四季,亭台楼阁,花草树木,处处是景,令人心旷神怡。可如今,一走到西北角,浓浓的牲畜粪便味迎面扑来,唯恐避之不及。 “既然说起,朕就下令给内务府知会畅春园管事全力配合,你过去看看,规划一番,马上动工吧!” 胤礽乍一听,还以为自己幻听,听错了。反应过来,心里的落差可想而知。两年监国的热忱不能延展,还要被强行压制退回原先的状态,甚至要负责为儿子和年幼的弟弟们建动物园。那是不是意味着接下来就该把治国典籍收起来,读读有关如何饲养野禽兽类的书籍,也好完成父皇的交代。 “儿臣遵命,回去后马上就办。” 换做是以前的胤礽,定是沉不住气,在父皇面前直率地表达不满,甚至拒绝。看尽千帆、走过艰辛,现下的胤礽硬是稳住心神,波澜不惊地接过了这份差事。 这时,魏珠进来禀报,裕亲王、纯亲王、直郡王、诚郡王并四位贝勒爷求见。皇帝允后,从大炕上起身,走向面东的宝座立身正坐。 胤礽刚在父皇宝座一侧如青松般立定,福全等人便依次入暖阁行礼,按位站立。 不知父皇会不会意外,但听到福全禀报乾清门讨论的结果,胤礽却是半点不觉得新奇。议来议去,还是要依照吴三桂之例焚骨扬灰,捣为细末,抛散通衢。而赫钦还是不应留存,应立斩枭示,并差理藩院司官一员,乘驿将首级送去传示四十九旗喀尔喀各扎萨克。 皇帝的目光从胤禔开始转到胤禩,“你们兄弟几个也都这么想?老三,从你开始,说说看。” “儿臣不同意杀赫钦,汗阿玛你是知道的···”皇帝明明点名从胤祉开始,偏偏胤禔迫不及待表达了出来。 皇帝瞪视胤禔,胤禔俯下脑袋,胤礽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大致有了猜测。看来父皇要留下赫钦,但鉴于自己在吴三桂一事上的处置已经深入人心,一直不好开口,这才让大家一议再议,非要让大家体察到自己的想法,然后顺水推舟议出自己想要的结果。 或许是皇帝的心思太过隐晦难懂,胤祉、胤禛、胤祺、胤祐都表示坚持大家的意见。到了胤禩这里,已从胤禔那里获悉部分消息的他,给出了另一番表达。 “儿臣以为,噶尔丹乃逆天负恩之贼,理当挫骨扬灰。至于赫钦,已是废人一个,赏口饭吃,让他在接下来的余生里亲眼目睹父皇治下的国家是如何的繁荣昌盛,让他彻底明白,他那野心勃勃的贼父胆敢挑衅我大清,是何等愚昧无知。” 皇帝眉欢意动,猛然“啪”地一声拍了下身旁的小案几,“老八,说得好,深得朕心。” 首征噶尔丹,福全可是吃过噶尔丹父子的大亏,所以一直都积极支持处死赫钦。现在听胤禩这么一说,幡然醒悟,原来皇帝兜兜转转,竟是等在这儿。福全这个人,即便心里持有异议,大多都是顺从皇帝。看明了皇帝的意思,当下,立刻拱手表示,支持胤禩的看法。 富尔祜伦瞥过一眼皇帝,然后停在胤礽脸上好一会儿。直到胤礽扭头对上他的视线,冷静得让富尔祜伦发冷。富尔祜伦干脆出列,站到皇帝前方,挡住皇帝频频向胤禩发送欣赏的目光。 “皇上,您是天子,咱们再议个十遍八遍,最后也得您拍板。既然八贝勒万花丛中一点绿,一语中的,您就照此下旨吧。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您说,代笔的人有的是。诚郡王、四贝勒、七贝勒,书法都不错。觉得还不够好,那就太子哥哥上,满文写得就跟印刷的一样,无从挑剔。这事,咱就这样速办,咱别再议了,行呗?” “富尔祜伦,皇上跟前你耍什么浑?”胤禔迈出一步,咬牙切齿,双拳身侧握紧。 “皇上,请恕臣直言不讳之过。”恭恭敬敬向皇帝行礼致歉后,富尔祜伦转过身,面向胤禔。 身量虽不如胤禔魁梧高大,但形体匀停的富尔祜伦却不在气势上输半分,英秀的眼眸眼角上挑,薄唇轻抿,似笑非笑。只见他抬起右手,掌心向上,指尖顺着自己的侧身从上往下这么一拂。 “瞧仔细了,直郡王。今儿御门听政,咱皆着补服。本王前后各一团五爪正龙,两肩各一团五爪行龙。再瞧瞧您自个儿,身前身后两肩四团五爪行龙。” 掠过几位贝勒身前身后各一团四爪正蟒的石青色贝勒补服,富尔祜伦回到胤禔身上,“这种场合,不能直呼本王的名称。从你开始一直到八贝勒,都不可以,这是最基本的尊卑礼仪。何况,皇上在此,你握拳发横是什么意思?本王哪儿不合适,不是还有皇上指正吗?” 轮年纪,胤禔是富尔祜伦的堂兄,可这种场合,身为郡王的胤禔还就要矮富尔祜伦一截。就算火气“噌噌”在眼里张牙舞爪,也不能发作。 皇帝故意咳上两声,把大家的注意力拉到自己身上,然后轻描淡写责斥胤禔两声,又让他向富尔祜伦道歉。收到胤禔恨不能吃了他的歉意,富尔祜伦见好就收,不再纠缠不休。 到了这一步,皇帝也不好再矫情地让王公大臣们再议,当下叫来大学士拟旨,先把噶尔丹的骸骨悬挂城门楼示众,再传示四十九旗喀尔喀各扎萨克。免赫钦一死,暂时关押理藩院,作何处理,俟命。 除福全被皇帝留下后,胤礽与诸位兄弟一并退出了乾清宫,而富尔祜伦紧随胤礽,一路跟进了毓庆宫。 “太子哥哥,方才乾清宫里闻到了明前黄山毛峰,您这儿应该也得了,口干舌燥的,喝两口解解渴,我再出宫。” 果真是没把自己当外人,一坐下富尔祜伦就要吃要喝的,活像王府穷得什么都吃不起似的。 胤礽也不介意富尔祜伦的混吃混喝,随意提起了父皇让自己弄动物园的事。 一口精贵的明前茶汤从富尔祜伦嘴里喷出,整个人立刻笑得摇头晃脑,扭成一团。胤礽没有因为富尔祜伦的抽搐面露尴尬,剑眉下的目色清冷,优雅高贵的姿态一如既往。 笑够的富尔祜伦踉跄两步来到胤礽的书案前,抽动的四肢一时无法安定下来,“太子哥哥,皇伯父太有意思了,哪儿能这么任性地栽培我大清国的储君呢?” “您还记得您自个儿小时候什么样儿吗?您打小就与众不同,我从孩童时候起就被教育以您为榜样,向您学习,您知道我有多不喜欢您吗?整天一副风吹不倒的老学究样,举手投足就跟身上套个模具一般,您再是文采斐然,我也不想像您这样。” “您知道我是怎么看待从前的您吗?您就是皇伯父殷切施肥揠苗助长的树木,长得高,长得漂亮,可您不结实。” 胤礽活了两辈子,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评价,“你是笑话我绣花枕头一包草?” “不至于,不带这么自损的。”富尔祜伦对于胤礽的自嘲显然很受用,笑得更欢了,“不过,自从咱们结了亲家,我就努力去发掘你,我现在可欣赏你了。同时,也挺同情你。” 仰天一叹,富尔祜伦自带黯然神伤,“我说实话,您别骂我。我觉得皇伯父不厚道,当初怕您长不好,不能光大基业,所以不遗余力拔高您。您尽管内功修为还不够,但招式拳法已熟练掌握,您可以提前出山了。可惜,皇伯父还是年壮气锐,不可能乾清宫、毓庆宫同时理政,只好把你按回土里。” “太子哥哥,您要怎么做?”富尔祜伦问的漫不经心,却又正中胤礽的纠结之处。 第97章 金玉良言 皇祖顺治帝六岁登基,十四岁亲政。皇父八岁登基,同样十四岁亲政。两位皇帝的理政都是少年起步,一边学习一边摸索,慢慢站稳脚跟,咸福四海。 如果胤礽也是少年亲政,那么自小约束身心、勤学治国之道的他显然比起父亲与祖父都要更有优势。在接下来学以致用的实践中,实现心智的被迫早熟到真正成熟的蜕变,强行约束身心转为理智地慎身修永。如此治下,谁又能说,大清不会有另一番天地呢? 过于约束身心,难免会流于枯槁死寂。所以一直强行约束自己的胤礽不能在政务上挣脱束缚,又不能弑君犯上谋夺皇位,只得转而其它方面放纵身心,荡检逾闲,从此越走越远,最后远离初衷。 富尔祜伦的话未尝没有道理,自己光鲜地活了那么多年,可为何陷入泥潭后,却屡屡爬不出来? 没长结实?恐怕富尔祜伦所谓的“结实”应该是指心理的强大。如果自己稳扎稳打,而不是狂放不羁,兴许就变得不一样。 可问题是,自己该如何具体地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呢?走到这一步,自己与父皇之间陷入了一个很尴尬的境地。虽然重生归来,自己也是尽量低调,然而不能回避的是,毓庆宫已经崭露头角,收获了大批朝臣的心,父皇的忌惮显而易见。 想要去做很多事,却不能做。苦苦压抑,老实等待,再度被逼入绝境,也是迟早的事。 “富尔祜伦,那你说我该怎么做?” 富尔祜伦既然能问出这样的问题,那就说明他心里不含糊。只可惜,胤礽反问回去,富尔祜伦却是打哈哈。 “太子哥哥,您抬举我了。我喝的水还没您吃的盐多,有事您吩咐,我照办,可要给您出谋划策,我还嫩着呢。” 全身上下透着鬼聪明的富尔祜伦,总让胤礽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保护他的存在。有时候某些话蕴含的老道,活像翻越了千重山,这样的见识,不像是他的体悟,倒像是得了旁人的指点。 胤礽此时也急需有人给自己指导,好让自己拨开迷雾,探索出与父皇相安无事的相处模式。目前身边最能给自己出谋划策的就是索额图,但胤礽知道,叔姥爷身在局中,难免手段极端,反而弄巧成拙。 放眼开去,还有谁能看破时局呢? 康亲王病重的消息传来,皇上已去往盛京谒陵,胤禔、胤祉、胤祺、胤祐、胤禩、胤禟、胤俄、胤禌还有胤祥受命随驾。这两年,皇帝的出行总没有胤禛,这次胤禛又被留下,成了胤礽的助手。 胤礽不监国,来自全国各地的政务奏折不再进毓庆宫,而是大学士们分类讨论后,打包送去给皇帝批阅。皇帝不在京期间,维护京城的正常秩序、守护皇宫的安危、处理宗亲事务,胤礽担负于肩,责无旁贷。 交代胤禛值守宫中,胤礽赶去康亲王府,探望杰书。 杰书自缠绵病榻府中修养后,福全接手主持议政王大臣会议。对胤礽来说,一位是同族伯父,一位是亲伯父,理当福全要更亲些。福全也曾给过胤礽中肯的意见,但要论及两位伯父的能力与见识,毋庸置疑,绝对是杰书胜出。 到达王府门前,杰书的嫡子椿泰得到消息,早已等候在此。胤礽下马后,急忙问去:“伯父身体究竟如何?太医怎么说?” 椿泰不过十七岁的少年郎,但也因为父王生病后,接过王府事务,举手投足稳重多了。 “回殿下,父王没几日了。方才说与父王,殿下要过来看望,他一下子振奋起精神,吩咐奴才们给他梳洗更换,嘴里念着,能见上殿下一面,真是太好了。” 胤礽很意外,他与杰书的感情远没有到这般亲密的地步。不过仔细体味与杰书的接触,很多次,杰书都是在合理的范围内帮了自己,帮得那么大义凛然,毫无偏私,叫人想嚼舌头都没法嚼。 抬手让椿泰引路,胤礽大步流星紧随,径直去往康亲王的寝屋。 原以为病人常居的屋子,应是窗户闭塞,黯淡无光,药味浮动四周,一副凄凉晚景。但当胤礽踏进杰书的屋里,却是卐字棂花窗半掩,气流来去自如,透窗进来的辉光由强到弱蔓延伸进。紫檀雕花高脚案几上,御赐的青花将军罐,精美细致,挺拔向上。 “椿泰,扶我一把,我给殿下行礼。”随着杰书飒哑的声音响起,胤礽循声看去,就见一身银灰缎衣裤的杰书挣扎着欲要起身。 胤礽三脚两步去到床沿,主动扶住杰书,同时接过椿泰递过来的靠枕,放到杰书身后,支撑住他仰靠的半躺姿势。 “殿下,我失礼了。”能保持这样的姿势与胤礽交谈,杰书已经尽力。 椿泰带着伺候的奴才退出后,只余胤礽与杰书。几个月没见,不过五十来岁的杰书却已是头发花白,面色急剧衰暗,倒是眼中的神采依旧坚毅。 “殿下,听说你在打听制造枪炮的英才?就算是汉人也行?” 胤礽与庆徽说过,当时庆徽犹豫不决,后来海青还是以南怀仁的编撰为准改良器械,没有多说别的。胤礽活动范围受限,又不能下令全国招选,只得作罢。不过现下,杰书提起,胤礽连连点头,自己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 “殿下,你可曾想过,如果引进汉人的能工巧匠,提供优渥的条件让他们大胆打造。如此一来,你担不担心他们反过来外泄军工机密,或是干脆联手前明余孽,用最新式的武器反清复明?” 胤礽被问住,他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蹙眉沉思片刻,胤礽抬眸,“皇祖父在位时提出‘满汉一体’,我以为,只要皇上勤政爱民,澄清吏治,达成国富民强,到那时,何谈反清复明?前明若是治理得当,又何至于被李自成攻陷都城,就此沦亡。如是有一天,我大清重蹈覆辙,那也是天子狭隘守旧,不能审时度势,怨不得反清复明,就算要复唐,复宋,复汉,都行?” 杰书愣了愣,严肃的目光现出温和,“殿下心性豁达,不矫饰造作,倒是真性情。” 听到父王轻轻咳上几声,椿泰掀帘捧入两个锦盒,交付胤礽,随后快步退出,不敢多耽搁片刻。为了这一刻的精神矍铄,父王提前服下了类似起死回生的强力药剂,但药效一过,本该还有几天的活头,却也撑不过今晚了。 胤礽先听从杰书的话打开长条形的锦盒,竟是一把连珠火铳。惊讶之余,喜上眉梢,胤礽拿出火铳,时而朝外瞄准,时而细看构造。 前明朱棣称帝后,曾经大力推动火铳的发展,火铳成为明军的制式装备。此后的皇帝都积极改良进步,火铳一度非常流行。后随着佛郎机炮与火绳枪的传入,兴盛两百余年的火铳退出明军的主要装备。 胤礽查阅过资料,脑中反复对比数据,当下确定手上的这把火铳并非明朝所制,因为其制造水平早已不知高出多少倍。 杰书看出胤礽的疑惑,一旁介绍着:现下鸟枪每分可射三份弹药,射程七十来米。而此连珠火铳一次装填于枪托的火药、弹丸能达二十八发,不但可连续发弹,达三点一线,精确度高,且射程致二百五十米开外,能射穿敌人的重甲。 “伯父从哪儿得来这样的好武器?您为何不早说?八旗军如能装备上这样好的武器,战斗力直线上升啊!”胤礽光想想,都觉得小激动。 杰书解释道,这个火铳还有缺陷,需要改良。因甚爱这把连珠火铳,杰书珍藏于书房自己赏玩。有时寻个空地射上几发享受其乐,也都是自己亲自试射,儿子们谁也不得触碰。 “制造者是谁?伯父快说,我立刻请求父皇召他入京。”胤礽迫不及待,都快坐不住了。 杰书觑着双眼朝向窗户的亮光,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来。 康熙十三年,杰书奉旨率清军赴闽浙征讨耿精忠时,听闻当地有一位名叫戴梓的人极为擅长火器制造,便重礼聘其入军。为谢杰书的提携之恩,戴梓就把自己制造的连珠火铳献给杰书。 皇帝见过戴梓后,也非常欣赏他的才干,授他翰林院侍讲,入南书房,还命他参与纂修《律吕正义》。 南怀仁奉命造子母炮时,戴梓也有参与,实则戴梓造火炮的技术高于南怀仁,只不过皇帝当时格外器重南怀仁,戴梓并没有机会一展所长。可南怀仁却是非常清楚戴梓的实力,也非常担忧自己在皇帝面前的地位受到威胁。 张献忠的养子陈弘勋降清后,与戴梓不合,便找上南怀仁合作,一同参劾戴梓“私通东洋”。皇帝罢黜戴梓官职,全家流放盛京。 因为惜才,杰书当时一再恳请皇上查明原委。可是皇帝不听劝阻,执意发配,以为信戴梓不如信南怀仁。南怀仁远道而来,以一人之力不足以撼动朝纲。可一旦戴梓得势,难免后患无穷。所以皇帝不是看不见戴梓的才能,而是提防汉人的发展出现不可控。 胤礽总算是明白了杰书一再排斥西洋人的根本原因,杰书本身对火器很有了解,对戴梓的才干也是非常认同,所以这么多年来才会一直耿耿于怀。 谈起压在心底的过往,杰书语带哽咽,“殿下,戴梓还活着,只不过如今以卖字画艰难维生。君无戏言,皇上不会让戴梓再回京。你也不要一时冲动向皇上提及,反而伤及你们父子间的关系。或许往后还会有像戴梓这样的造炮能手,可皇上只怕也会忌惮,维系大清的统治与国富民强发生冲突时,一刀切选择前者,看似理所当然。” 胤礽是个通透的人,很快就认识到,杰书的忧心已不是失去戴梓这样的人才。而是身为皇帝,每次在面对威胁自身统治的时候,是草木皆兵,一律打杀,还是宽容智取。 “不,伯父,那只是暂时的维系而已,国不富强,民众流离失所,何来统治一说?国富民强才是长治久安的根本,或许一代皇帝做不到,可往长远里看,就该以此为治国之本,一代一代致力其中,大清的统治方可真正的世代延续。” 杰书心头已是波澜起伏,但还是不能轻易出口把第二个盒子交给胤礽,他还有一个考验。 “当初若是没有金鸡纳霜,皇上只怕早已扛不住疟疾。西洋人带来的金鸡纳霜有限,皇上亲身体验过金鸡纳霜的益处,便把它当做珍品,偶尔赐给患病的亲信大臣。殿下,假如某地疟疾肆虐,大批平民百姓抵受不住,纷纷死去,而宫里的金鸡纳霜有限,你会怎么做?” 金鸡纳霜治愈父皇的事情早已淡出胤礽的视线,他也知道父皇手里的金鸡纳霜是留待皇室的不时之需。可如果正如杰书所说,一旦疟疾引发成千上万的百姓死去,朝廷救,还是不救?如果要救,本在法兰西常见的金鸡纳霜在中国却是稀缺,怎么救?结果又是把患病的百姓隔离,任其自生自灭? 胤礽握紧手里的火铳,双目圆睁,就仿佛眼前浮出大批病患死去的场景,禁不住就是一个激灵。如果自己是皇上,要如何去保住自己的臣民?不是光用嘴说,而是切切实实未雨绸缪地善待百姓。 “伯父,我原先偶尔冒出过奇怪的想法,可是被父皇痛骂之后,我便打住了。您看,我们既然能引进西洋火炮技术,我们也能学习制金鸡纳霜。如果实在没有原料,我们可以和西洋人交易,买入大量的金鸡纳霜,那些容易感染疟疾的地区常年储备,一旦出现苗头,就能尽快控制,防止大批民众感染。” 杰书顿时热泪盈眶,一把抓住胤礽的手臂,就像是将被汹涌河水卷走的紧要关头,抓住了生机。但也因为情绪激动,咳嗽不停。 “殿下,皇上一直不敢开放海岸,更别提与西洋人来往贸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胤礽放下火铳,为杰书拍背顺气,还倒来温水喂给他,滋润嗓子,平缓不适。 待杰书缓和下来,一直深深藏在胤礽心底的规划便不由自主向这位即将踏入天国的伯父和盘托出。 胤礽自小的学习中,不只是爱新觉罗历代先祖的创业史,也包括前明甚至是更早朝代的皇帝实录。重生归来,为何要选择抓住火器营,那就是勇猛的军队能帮大清打下江山,还要接着为优秀的将士提供好装备保家卫国。 拥有广袤的土地,天南海北,八旗军的铁蹄驰骋平原,却不能翻山越岭,纵横海上。一味地关闭海岸,胤礽以为是因为没有强健的海军。海军需要什么?善于水战的将士以及坚船利炮。这就是胤礽为何要积极发展火炮的原因,以及未来要针对不同地形发展不同兵种,一改八旗军的单一性质。 如果有了强大的海军戍守边防,逆贼侵袭,就可以击退回去,从而也能安全地开展海上贸易。既然西洋人能乘风破浪穿过茫茫大海抵达中国,并且还带来不少值得我们学习的东西,那我们为何不能制造出自己的船只,漂洋过海去看看西洋人的国度与现状。 从胤礽初次经父皇介绍向传教士学习天文、算数时,胤礽就曾问过父皇,为什么要学习这些?皇帝这般回答,他们对很多天文现象的预测准确,方便安排祭祀、农耕准备、预知天狗吃月等不祥预兆。有些算数则在日常生活中很有用,例如河工测算等,对于自身见识的提高也大有裨益。 为何不是大家一起学习,只是父皇带着自己与兄弟们涉猎其中?皇帝则解释,汉大臣们排斥西洋知识自然也就不懂其中的奥秘,而自己学习后,在很多场合上能震住他们,证明自己不愧为受命于天的真命天子。此为帝王御臣之术也,何以为皇,自是要比臣子们高出一筹才是。 胤礽年轻,尚不能理解帝王之术,只是单纯地想要推广传教士带来的新知识。谁知却被皇帝斥责,叮嘱他只能自己暗暗学习,充实自己。 可是如今想来,那些知识没有什么神秘的,而且也会出现差错。既然如此,就该跨海彼此来往更多,局限于那几位传教士的教授,接触还是过于狭窄。 杰书的身体软向靠垫,彻底放松下来,“殿下,我历经两朝,两位皇帝的统御方式,这几十年来的波涛汹涌都看在眼里。先帝构想的‘满汉一体’在当时动乱不宁的年代显得一厢情愿地单纯与美好,所以先帝一度厌倦尔虞我诈想要剃度出家。而当今皇上抓住了‘满汉一体’的框架稳住政局,趋于安定,但有名无实。” “殿下,往框架里填充真材实料的人就是你,也只能是你。”杰书定睛胤礽,真诚坦率,“先帝与今上都是登基后才开始学习做皇帝,所以他们最根本的原则是保住皇位,稳住朝局,再图发展。” 忽地,杰书的目光星月交辉,闪闪发亮,“而殿下,你是独一无二的,你是打小就站在治御国家的角度博览群书,你的脑海里规划的都是富国安民的具体策略。大清走到今日,用不上全盘接受前明的体制,就应该破旧更新,走出自己的路。所以,即便我曾经对西洋人有成见,但若是能多了解他们,吸纳他们的优异,于我大清只会是有利。千万不要等到需要时,才仓促上阵,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未雨绸缪的重要性。身为帝王,站在最高处,不是故弄玄虚,震住群臣,而是高瞻远瞩,防患于未然。” “殿下,”杰书阖上双眼,疲累袭来,“盒子里的手札是我与岳乐多年来的心得体会,也是我俩站在辅政王的角度上写就的治国方略,没曾想有些方面居然与你不谋而合。本不是留给你的,到最后却觉得最适合你。” “你有今天的学识与见识,皇上对你的培养功不可没,请你务必洁身自好,修德养善,不要辜负皇上的培养,更不要轻易丢弃肩上的重任。我能看出你与皇上之间的尴尬,艰难的时候还在后头,但请记住,不要自暴自弃,甚至做出大逆不道的行径。” 杰书越来越觉得困乏,但还是努力告诫胤礽,“不昧己心,不尽人情,不竭物力,如此方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子孙造福。” 胤礽拿开靠枕,扶杰书躺下,盖上被子,并细心的掖好被角。 怀揣两个装满沉甸甸心意的盒子,胤礽无以回报,单膝落地,躬下身子。 “殿下,看在我把老本都给你的份上,请答应我,善待富尔祜伦。” 胤礽猛地抬头,不解地问道:“这和富尔祜伦有什么渊源吗?请伯父明示。” 不过,杰书好像已经睡着了一般,胤礽等了半天,都没有再给胤礽反应。 走出杰书的寝屋,胤礽心里是难以抑制的心潮澎湃。椿泰则一如之前的沉稳,恭敬地把胤礽送出康亲王府。 这时,有人走进杰书的屋里,在杰书的床前跪下,虔诚地叩首,并感谢杰书的宽怀大度。 杰书勉力睁开双眼,斜向床前的人,“说好了,既然我成全了太子,你就一定保住富尔祜伦。即便将来与皇上撕破脸,也要保住隆禧的血脉。当初没能及时制止隆禧,我与岳乐愧疚终身,我们对不住先帝。” “您放心,我一定言而有信,否则天打雷劈,万劫不复。” 杰书吐出一口浊气,放下眼帘,话语在喉间叹惋,“但愿所托非人,成就我们一番心愿。费尽心血培养出的孩子,为何要废了他,另立他人?真是儿子多了,仓促间换谁都可以吗?久居皇位的人,早年都是明智、勤政、谦虚,到了晚年,颟顸、懈怠、自大就一股脑冒了出来。在位长,流芳百世,其实于社稷,埋下危机重重。太子,如果你坐上皇位,希望你不要步此后尘。” 第98章 柳暗花明 胤礽离开康亲王府的当晚,杰书就去世了。皇帝赐谥号“良”,其子椿泰袭封和硕康亲王。 杰书留给胤礽的手札,涉及帝王之术、为臣之道、治国之略、八旗之改,甚至还就胤礽与皇帝之间的相处之法给出了建议。如果说前几项适用宽泛,那么最后这几页以及笔墨的痕迹来看,这是杰书近来专为胤礽的处境所写。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身为当事人,胤礽直接面对皇帝,越是近在咫尺,有时越是眼花缭乱,反而导致自己纠结重重,看不清方向。而杰书站在漩涡之外,本就是心思缜密、饱练世故的他,看到的情形,不算复杂,就看胤礽怎么去做。 胤礽想要实现的那些举措,以他现在的身份,他不能出面大张旗鼓地进行,需要皇帝的首肯。但若是他直接向皇帝请示,或是索额图一党呈递谏言,都会招致皇帝的猜测。这时候的皇帝,他需要太子的存在,但他不需要太子的光芒。 等到太子亲政,再轰轰烈烈地改革?太子等不起,时过境迁,错过最好的机会,于事无补。 如何在这个特殊的时期低调地开展自己的规划,杰书认为,可以合理善用议政王大臣会议。 议政王大臣会议的前身,只有贝勒以上的皇亲宗室能够参与,后来逐渐加入德高望重的大臣,其主要目的就是对军国重务、王公官员的奖惩、升降作出决策。早期的议政王大臣会议权威性很高,就连皇帝的行为都要受到制约与监督。 但随着大清入关后,沿袭、加强封建君主制度的过程中,皇帝开始试图摆脱议政王大臣会议的监督,想方设法独断专权,以自我的意志管理国家。 顺治皇帝引用了前明的内阁分去议政王大臣会议的管辖范围,康熙皇帝接着又成立南书房,把一些重大的政务交给自己的亲信臣子处理。 所以,如今的议政王大臣会议渐渐趋于形式化,不但起不到制约皇上的作用,就连忠言劝谏的效果都不再有。 推陈出新,不是要全盘否定祖宗创建的体制,而是摒弃糟粕,把精华运用到新生事物中去。皇权所具有的独断特点,取决于皇帝本人的素养与睿智。可即便如此,再英明的皇帝也不可能一生都不犯错。皇帝一个错误的决定,有可能就是血流成河,生灵涂炭。 议政王大臣会议曾经的权威性就在于身处其中的成员都是位高权重的王公与大臣,皇帝不得不忌惮。可现在皇帝指派的成员,要么是服从皇帝的软性子,要么是承袭先祖爵位、虚有其表的王公,没有几人主动去探析民情,真正表达利国利民的主张。 但是如果议政王大臣会议更换血液,里头议政的王公大臣大多是与胤礽志同道合的新生力量,那么胤礽的构想就很容易得到大家的认同。通过议政王大臣会议推举胤礽的构想,皇帝同意的可能性就会高很多,而且与胤礽没有直接冲突。 顺治十年规定,八旗各设宗学一所,未封宗室子弟年十岁以上者均入学学习清书(满文),选满洲生员充任教师。自此,这样的教学一直延续到当今。皇帝对待自己的儿子们,倒是严格教学,但其他宗室子弟接受的教学有限,至于最后学成如何,完全取决于家长的重视或是子弟自身的觉悟。 长此以往,这就造成了不少宗室子弟的学识与见识愈发匮乏,跟不上形势。授封袭爵的王公贝勒在办差时力不从心,无所事事的闲散宗室子弟,也懒散晃荡。毫无疑问,这不仅无益于朝廷,甚至还会带来祸患。 所以胤礽提倡改革宗学。首先,要扩大基本教育的教授课程,清书、汉书、骑射、武学都要包括。其次,通过基本教育考核的子弟可以与其他八旗子弟一并应试科考,进入仕途。另外,针对承袭爵位的王公子第们,开办进修学府。学识不足、能力欠缺的王公们通通回笼补学,通过考核后,方可出任职务。 规划文书写出后,出于谨慎,胤礽没有亲自署名呈递。既然有关宗室王公,最好是宗人府的官员上呈。宗人府新上任的左宗正康亲王椿泰进入胤礽的视线,椿泰读过胤礽的规划后,话不多说,顺和地回道:“殿下请放心,必当尽力办成。” 皇帝接到椿泰的奏折时,人还在盛京。看过内容后,大为赞赏。宗室王公子第的良莠不齐着实让皇帝头疼不已,这几年,能得到皇帝重用的王公真是越来越少。眼瞅着,同龄、能干的王公们病的病,离世的离世,下一辈的年轻人皇帝也大多看不上,可朝廷还要出钱养着。 这下可好,只要有心向上,宗室子弟们也能是英才。到底是杰书教养的儿子,皇帝对椿泰的印象立刻提升了一个高度。既然是椿泰提出的,干脆就交给椿泰去办。 然而,身旁的福全提出了不同的想法。具体的操作,只怕椿泰办不下来,毕竟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基本教育方面的筹办只怕都显得吃力,更何况王公们的进修学院,那个非要是学识渊博的王爷才能镇得住。 “基础教育方面,要不指派五贝勒或是八贝勒与康亲王一同筹办?”福全试探性地向皇上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推荐胤祺,纯粹是五福晋是福全侧福晋的侄女。推荐胤禩,则是胤禩极为讨福全喜欢。 皇帝思索片刻,还是拍板了椿泰与胤祺负责基础教育。至于进修学院,皇帝一时还真犯了难。 梁九功的出现解了皇帝的燃眉之急,原来是胤礽的请安折,顺带把动物园的设计图呈给皇帝过目。 小动物的家园用不上高端大气,雕梁画栋。回归自然,朴素大方,那才是动物们的乐园,孩子们也能真正了解动物的生活习性。 “皇上,太子实在是用心良苦,这样的小事都办得真心实意、恰如其分。”福全由衷地瞥了眼皇帝,“您呀,大材小用了。” 福全的叹息满满地溢出:瞧瞧您,折腾什么呢? 皇帝讪笑,厚着脸皮顶嘴,“朕是为大孙子着想,他做阿玛,多疼疼儿子,有什么不好?从前朕疼他,不也是疼得找不着北了。” 福全连连点头,心里却是,你就折腾吧,也不嫌累。 突然,福全眼前一亮,“皇上,进修学院就交给太子,再合适不过。太子文华殿出阁讲学,在场臣公无不餍服。由他坐镇进修学院,那些顽劣懒学的王公们铁定被他修理得服服帖帖。” 皇帝的心也豁然一亮,胤礽搞教育,符合他的身份,同时又避开了朝政。明明心里已经落下锤子,皇帝还是装模作样故作深沉,“王兄说的是,朕考虑考虑。” 胤礽接到父皇的任命时,顿时乐开了花,忍不住朝盛京的方向做了个鬼脸。父皇,要是往后我的学生成了议政王大臣会议的骨干,或是领兵出征的大将军,你可不要怨忿我这个恩师功不可没哦? 回撷芳殿的路上,胤礽踩在青石上的脚步活像踮着风、踩着云,轻飘飘,摇曳曳。程圆身后跟着,是不是抬眼打量,有些日子没见着主子这样欢腾了,都不带掩饰的。 今儿也没在撷芳宫门前立定,抖抖烦忧,直径就是轻快地迈步而入。 碧蓝的天空,白色的云朵,东一片,西一簇。一群鸟雀凌空飞过,胤礽抬头望去,追逐它们的身影渐行渐远。 不曾留意,一团宝石蓝的小身影扑棱棱直冲胤礽而来。原先跟在宝石蓝身后的一从棕黄色窜到前方,首先抵达胤礽的脚边,摇起毛茸茸的尾巴,“汪汪”吠个没完。 “旺福,你慢点,等等弘昰。”胤礽喜笑颜开数落着旺福,朝前方看向小短腿忙乱、小脸紧绷、小嘴嗨哧嗨哧冲过来的弘昰。 胤礽没有迎上去缩短儿子奔跑的行程,站定原位耐心地等待,“加油,儿子!” 终于结束漫长的奔跑,弘昰一把抱住胤礽的腿,左右扭动屁股驱逐旺福,“走走,我的阿玛玛。” 胤礽弯下身,抚向儿子的脑袋,“旺福每天陪你玩,不要凶旺福。告诉阿玛,今天去哪儿玩啦?” 本来还气汹汹地和旺福争宠,抬头仰向胤礽时,立马嘴一瘪,小脸蛋一皱,眼一眯,“哇”地就大哭起来。 气势汹涌,着实让胤礽吃了一惊。平日里,弘昰很少哇哇大哭,虽然话还说得不顺溜,可动手能力强,说不清楚,就手忙脚乱现场展示。 不得已,胤礽蹲下身,搂住儿子,“乖,别哭,好好说。” “兔兔,我的,兔兔。”弘昰的嘴里含含糊糊叨叨着,鼻涕眼泪直往胤礽肩上蹭,胤礽的洁癖感备受摧残。 把儿子扶正,拿出手帕给他收拾小脸,胤礽好言哄着:“慢慢告诉阿玛,弘昰的小兔子怎么了?” “兔兔,”弘昰嘴里念着,着急地回头看,嫤瑜早就跟上来了,不过故意落一截,还把脸扭向一旁,装作不理会他。 胤礽一看这架势,兴许是弘昰闯祸了,却还跑到自己跟前先讨要同情来了。嫤瑜是严母,他扮演慈父,从来都是好脾气宠着儿子。 额涅不帮忙解释,他也还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里,便又索性老招式,现场表演。 只见弘昰先是嘴里喊着“鸭鸭”,两个小胳膊摆弄拨水的样子。接着龇牙咧嘴使劲抱起旺福,嘴里却念起“兔兔”,然后忽地放开手,被抱高的旺福“啪”地摔到地上,一声惨叫,直忙得胤礽抱起旺福,安抚一下。还好,没摔伤,倒是应该吓了一跳。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胤礽回过头时,就见弘昰躺在地上,缩成一团发抖,然后一条腿还时不时“蹬”一下。 瞪大眼睛看着胤礽,弘昰吸了吸鼻子,喊了声“兔兔”。然后立刻歪头闭眼,全身保持一动不动。 胤礽懵呆,完全不知所谓,而不远处的嫤瑜与随侍的宫女、嬷嬷们全都掩着嘴,耸动肩头,闷笑不已。 第99章 小哥俩好 宁寿宫的晨昏定省,弘昰随嫤瑜一道,不曾少缺。对嫤瑜来说,太后跟前的每天问候是孝道与分内职责,对弘昰来说,却是宫里头撷芳殿以外的另一处玩乐天地。 原先刚学习迈步时,还能是嫤瑜或是奶娘拉着,深一脚浅一脚摇摇晃晃走到太后跟前,含糊地跟着额涅学着喊:“曾祖母安好。” 虽听不清楚小家伙的嘟囔,但太后总会弯下身子,张开双臂,主动搂住弘昰,笑眯眯地回应道:“小宝贝,你来了。” 打从小短腿能“健步如飞”后,活泼好动的弘昰就不再老老实实被牵着。撷芳殿的抬辇一停在宁寿宫门前,先落地的弘昰就迫不及待迈开步子,风风火火往里跑。 嫤瑜不出声还好,弘昰还会协调着脚步,走得稳当些。倘或嫤瑜说上一声,“悠着点,来额涅牵上。”不得了,一听这话,弘昰就跟身后有大老虎要抓他一样,忙不迭地往里冲。 这些日子过来请安,嫤瑜也不再开口,孩子正是对一切充满好奇的年龄,硬性让他守规矩,他反而拧着来,便对他宽泛了许多。其实,有时候弘昰会把嫤瑜要拉他慢走的意思理解成额涅要和他玩游戏。他跑,额涅抓,如果被抓到,他就要慢慢走。但如果他先跑到曾祖母的怀里,不仅能得到好吃的,额涅在曾祖母跟前向来和顺,也不对他板面孔。 今儿弘昰下了抬辇后,回头瞄了眼嫤瑜。嫤瑜回望他一眼,随即身姿亭立,目视前方,没有伸出手要拉他的意思。弘昰嘟着小嘴走到嫤瑜身旁,主动拉起额涅的手。 “弘昰,你是要额涅牵着你吗?”肉肉的小手拽住自己,嫤瑜顿时心就软了,弯下身温柔地问。 明明是轻柔如水的声音,可在弘昰听来,却像是期待已久的马鞭甩了一记在他的小屁股上。当下,放开嫤瑜的手,弘昰像只小兔子蹦起,转身就撒开腿往里跑,“咯咯咯”笑声迭起。 嫤瑜急忙跟上,哭笑不得。谁要跟他玩抓人的游戏,小豆丁一个,竟还戏弄起娘亲来了。 “祖祖,你来了。”跑到殿门前,弘昰嫩生生喊出这一句。 后头的嫤瑜扶额头疼,纠正过多少次了,要说“我来了”。可不知为什么,别人跟前,弘昰能分得清“我”,偏偏到了太后跟前的这一句,就是和尚打梆梆——老一套。 太后这会子怀里正抱着弘昱,若不是提前备下的糖兔子,弘昱就要哭着找额涅了。听得门外的喊声,太后眉欢眼笑乐呵起来,对弘昱说道:“不得了,那横冲直撞的小马驹要冲进来了。” 弘昰一如往常翻过门槛,扭头直奔太后的方位而去。跑了两步,看清楚屋里多了人,马上来了个急刹车。没刹住,冲着太后一个前栽趴到了地上。 太后慌得立刻放下弘昱,欲上前扶一把。一旁坐着的惠妃赶紧起身,拉过孙子到自己怀里,避到一旁。晚霞动作更快,已经把弘昰从地上抱起来,别的没事,就是小手心的肉皮蹭红了。 手心起初有那么一阵火辣辣的疼,可弘昰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弘昱吸引住了,连声哼哼都没有。即便被跟进的嫤瑜拉着向太后、惠妃行礼,他的小脑袋始终偏向弘昱的方向。 大人们都落座,弘昰可坐不住。依着往常,呆不上一会儿,他就已经跑出去,直奔宁寿花园,施展“飞毛腿”的功夫,到处闲逛去了。不过,弘昰今儿没打算出去,屋里多出的这位小朋友看着眼生,不像是最近常见的弘晴弟弟,也不像弘晖弟弟。 这些都不重要,要紧的是,他手里居然拿着馋人的糖小兔。 弘昰咽了咽口水,强取豪夺这种事,干不得,额涅会打屁股。背对弘昱,弘昰撅起小屁股一步步倒退靠近,眼瞅着就要挨上弘昱,惠妃赶紧出手挡住,紧张兮兮护着孙子,“弘昰,弟弟胆子小,你别靠过来吓着弟弟。” 惠妃的话,嫤瑜乍一听到,心里怪不是滋味。弘晴、弘晖进宫来,也没见弘昰吓着他们。年龄相仿的三个小堂兄弟玩作一堆,分开时都依依不舍的。 至于弘昱,一年到头基本就是局限在府中。大福晋身体不好,宫里逢年过节的宴会都不见得每次出席,更别说平时往宁寿宫请礼。自然,弘昱就少出现在宫里。 虽然嫤瑜一向鼓励弘昰不分彼此,与兄弟、小叔们相处融洽,可孩子们的个性到底不同,也不能勉强。眼瞅着,弘昱眼里确实显出恐慌。嫤瑜静下心来,决定把弘昰带过来。 不过,嫤瑜还没迈出脚步,太后就先开了口。 “能让大孙媳妇儿松口容易吗?难得见一回弘昱,让他们兄弟自己亲近些。与人接触少,可不胆小吗?孩子都喜欢孩子,弘昰吓不着弘昱,瞧把你紧张的。” 不是太后不爱弘昱,而是惠妃与大福晋婆媳间的紧张关系,让别人睹而却步,不好弥合。 若不是太后出面,惠妃今天休想见上弘昱。当下惠妃俯首向太后致歉后,便默不作声。 大人间的话语对弘昰来说,太过深奥。他眼里根本就看不到惠妃的存在,而惠妃的那一堆话里,他唯一明白的就是,眼前的这个小朋友,也是他的弟弟。 黑眼珠滴溜溜盯着弘昱的小糖兔,随即弘昰的小手指向已经被弘昱吃缺了的兔耳朵,“兔兔的耳朵,在弟弟的肚肚里。” 原本弘昱还害怕这位像阵风跑进来的小哥哥会抢走自己的糖兔,一直握紧糖兔如临大敌地往后缩。可听过弘昰的话后,弘昱愣住,还很认真地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忽地老气横秋地探口气,弘昰转身跑去搂住太后,缠在太后耳旁,“祖祖,我的肚肚,没有糖糖。” 太后拍拍怀里撒娇的小人,宠爱地笑道:“就等着你开口要呢,早给你备上了。” 兄弟俩都有了糖,一个不用再惦记,一个也不用再防备,你看我舔一口,我看你咬一嘴。没两下,两人就对上眼了。 对弘昱来说,他的好奇心更大,因为郡王府里他有四个姐姐,却没有同龄的男孩子与他玩耍。大福晋自己身体不好,对弘昱也总是诚惶诚恐的护着,这也不让摸,那也不能碰,所以弘昱很乖,在人前话非常少,总是安安静静的。 眼下,突然有了这么一个小哥哥,小糖友,虽然不开口,但弘昱对弘昰,多出了想要靠近却又不敢靠近的羞怯。很快,弘昱随时不离的鄂尔多斯兔子亮相时,嫤瑜担心弘昰误会是自己的,又做出吓着弘昱的举动,立刻吩咐奴才回撷芳宫取来弘昰的兔子。 弘昰绕着弘昱的兔子认真看了看,都吃曾祖母的糖兔也就罢了,竟然还有一样的大雪兔,弘晴与弘晖两位弟弟可没有,看来,这个弟弟挺特别。而弘昱也是打心眼里认定,我有的这个哥哥都有,他真的是我的哥哥。所以,弘昰接下来照旧往宁寿花园去时,弘昱也步步不离跟着,两边伺候的奴才也提着各自的兔子笼随后。 花园北部有一椭圆形水池,池中各色锦鲤,五彩艳丽。虽说撷芳殿的谐俪园也有锦鲤,但弘昰总是要到这里来看看活蹦乱跳的鱼儿们。水池一角建星辉亭,太后带着惠妃、嫤瑜落座亭中,看着小哥俩扶着围栏对着锦鲤指手画脚。 当然,叽叽咋咋介绍个没玩的是弘昰。说真的,奴才们身后听着,都不明白弘昰在说什么,不过弘昱却是一副很了解的认真表情专注地看着小哥哥。 “柯-柯,”弘昱憋足了劲儿朝弘昰喊出这一声时,直把身后照顾他的嬷嬷惊讶坏了。听不清弘昱说什么,但头一回见弘昰,就能开口,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场景,高兴得扭身就往亭子里报喜。实则郡王府里伺候的奴才们,都担心这孩子闷声不出气的,怕身体有隐疾呢。 大人听不懂,可同龄的小朋友们却是了解彼此的模糊音的,已经被两个弟弟叫哥哥了,发音都不正确,现在又多出一个,还是口齿不清。真是伤脑筋,于是,弘昰煞有介事地纠正弟弟的发音。 摇摇头,表示不能叫“柯柯”,点点头,表示正确发音为“锅锅”。 最终,弘昱对弘昰的称呼定格为,“锅锅。” 惠妃过来时,正好听到这一段,回亭子里给太后描述时,根本就不介意弘昱的发音对不对,就光是弘昱开口,就让她感到欢欣不已。平日里在王府具体如何不知,但自从上午进宫到现在,弘昱都没开过口。 太后笑不停,随后拍着胸口顺气,“哀家说呢,头几回听着弘晴喊哥哥挺清楚的,这段时间竟然改口‘锅锅’了。原来这是名师出高徒呢!” 惠妃的视线定在孙子身上,真不容易啊!太后说得对,孩子还是要和孩子玩在一处。若是弘昱能多进宫,性格估计也会开朗起来。瞧瞧他那个阿玛,天不怕地不怕的,偏偏儿子却是个软怯的。 在这之前,眼瞅着孙子就快两岁了,惠妃统共也没见过几次,实在是想得紧。气急之下,抬起婆婆的架势往宫外传话,让大福晋把孙子送到延禧宫陪她两天。谁知大福晋都不带搭理的,胤禔又格外照顾大福晋的情绪,也就随了大福晋的做派。 如今后宫交给悫嫔主持,惠妃不管事,又见不上孙子,过得着实单调乏味。为了见上这一面,惠妃真是挖空心思、绞尽脑汁。 梭巡四周,惠妃还真就发现一位“人才”,那就是悫嫔兄弟隆科多的小妾,李氏。 第100章 父子乐趣 隆科多看女人的目光向来独到,越是别人的,就越是心痒难耐。暗度陈仓偷走鄂伦岱的女人,闹得满城风雨,结果没收敛改性,反是变本加厉。勾搭上岳父的小妾李氏不说,还威逼利诱各种手段把李氏弄到自己宅内,成了自己的小妾,从此双宿双飞,红情绿意。 能被隆科多瞧上,李氏的样貌自然是诱人的,但能把诡诞不经的隆科多哄得听之任之,那就绝对是手段了得。一个小妾,竟能随隆科多嫡妻进宫探望悫嫔,后来,居然自己就拿着嫡妻出入禁宫的牌子来去自如。而悫嫔对李氏的好感也是与日倍增,正经的弟媳妇瞧不上,倒是想与家里商议个什么事情,都对这么个来路不正的女人和盘托出。 倘或悫嫔是个厉害的角色,也不至于到如今连个妃位都晋不上。惠妃因自作自受被迫交出后宫管理权后,德妃接手,惠妃当时心里还是很安慰的。两人谁在那个位置上,对彼此都有利。 可谁知德妃上任后,各种不利流言四起,后来竟还失去爱女。这种情况下,惙怛伤悴的德妃根本无心事务,悫嫔顺势当起了后宫的家。 惠妃位列四妃之首,可不单单是生了皇长子,沾了儿子的光。没有锐利的目光、非凡的手段,她也坐不稳位置。静下心来洞幽烛微,惠妃查出了那些重伤七公主的流言来自于储秀宫,并且打从自己被禁足后,隆科多的小妾就开始频频出入储秀宫。 胤禛与德妃的关系本就一般,经历七公主的事情后,更是雪上加霜。惠妃心疼德妃,也不甘心管理权旁落,总是要使些手段拿回来,还要替德妃出口恶气。当初害了温僖贵妃,没有太多顾忌,到了那个份上,该出手就出手了。 只是要把悫嫔拉下来,需放长线下重饵方可成事。皇帝的母家人,如果没有十全的把握,绝不能轻举妄动。更何况,隆科多目前对胤禔还是支持的。 心里有了打算,又暗通德妃配合,惠妃开始对悫嫔示弱服软。有时,竟然还自降身价帮悫嫔跑腿办事,让悫嫔很受用。李氏后来进宫,惠妃都会准备礼物送给李氏,口口声声为隆科多对胤禔的照应表达感谢。 惠妃想孙子是真,但还想借由此事,向悫嫔表示,自己再无心后宫事务,就想着含饴弄孙的乐趣。 泪眼婆娑在悫嫔面前哭诉对孙子的想念后,悫嫔往太后跟前一再恳请太后出面,传话让大福晋把弘昱送到宁寿宫,给惠妃创造见孙子的机会。 与此同时,收了惠妃好处的李氏又亲自上直郡王府见大福晋,一番诚心诚意的劝说,好让大福晋要为弘昱的将来着想。在李氏的含沙射影中,大福晋也听明白了,自己肯定是见不上弘昱长大成人的,日后的继福晋进门,弘昱的日子过得好不好,肯定离不开惠妃的照拂,所以别把关系弄僵了。再者,也该让弘昱多见见世面,好歹也要让太后多看看,不要把孩子养得太孤僻。 李氏的确是能说会道,句句都是为弘昱着想。固执己见的大福晋竟然被说动,这才同意让弘昱入宫给太后请安,顺便与惠妃见上一见。 惠妃沉浸思绪,走了神。冷不丁,一阵忙乱的叫声响起,惊醒了她,慌忙看去。 却道是看够了锦鲤,弘昰想起在水里游来游去的还有鸭子。然后便学着小鸭子走路以及在水里双脚划水前行的样子,直看得弘昱一面跟着学,一面咯咯笑。 瞥到笼子里的雪兔时,两个小脑袋挨到一起嘀咕起来,原来是见过了兔子跑跑跳跳,却从来没见过兔子游水。寻不到答案时,往往就会想要实际操作寻求答案。就这样,兄弟俩从各自的笼子里抱出兔子,站到了水池旁。 兔子的重量对于两人来说可不轻,抱起来时,双臂都在颤。而兔子离了笼子,也迫不及待想四处蹦跶。哥俩还没来得及喊一二三,兔子就挣脱跃出。只可惜,前方是水池,“噗通”先后两声,两兔子扎进了水里。 身后的嬷嬷着急忙慌把两位小祖宗抱走,远离水池,太后、嫤瑜、惠妃等人被惊动,也是急忙赶过来。一会儿后,找来的几位太监下水捞出兔子,起先还能在水里蹦跶扑腾的兔子,后来被救上岸时,弘昱的已经一命呜呼,而弘昰的则抖颤着坚持了会儿,蹬蹬腿,也香消玉殒,魂归故里。 弘昱的另外一只兔子早在去年就病死了,没想到这只也没了。这么小的孩子,不懂什么是死亡。但是弘昱曾经见过病死的兔子一动不动后,就再也不会回来。所以如今的这一只也是同样的场景,他比弘昰更明白,这一只也不会再回来了。 弘昱埋在惠妃的怀里哭了,不是孩子们常见的那种嚎啕大哭,而是一股幽怨的溪流不停歇流淌哀恸,叫旁人听了,也要忍不住落泪。 太监们奉命把死去的兔子拿走掩埋,弘昰却以为兔子睡着了,转向弘昱,手指压在嘴唇上,示意他收声。见弘昱不理他,光知道哭,弘昰又小声嘀咕道:“兔兔困了,睡觉觉,不要吵。” 惠妃看向弘昰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自己的乖孙子斯斯文文,这调皮捣蛋的弘昰净带坏人。 嫤瑜吩咐嬷嬷把弘昰带走,蹲在弘昱身旁,和声问去,“弘昱的兔兔马上就回来,但是弘昱不能哭,兔兔喜欢笑笑的弘昱。” 弘昱摇摇头,坚持自己的认为,仍是难受得不行。 没多长时间,撷芳殿的太监送来最后一只雪兔,嫤瑜把他放到了弘昱的面前。 “快看,婶婶没骗你,咱们弘昱的兔兔回来了。” 弘昱从惠妃怀里探出头来,难以置信自己看到的,好像是自己的兔子,好像又不是。 哭声停住,弘昱蹲在笼子前,仔细看了会儿兔子,泪光莹然的双眸又转向嫤瑜,“我-的?” 嫤瑜肯定地点点头,“是弘昱的,带着兔兔回家吧!” 弘昱拿走弘昰的兔子后,回到撷芳殿的弘昱,自以为兔子该睡醒了,就满谐俪园找兔子。找来找去找不见,脑子里反复是兔子湿哒哒哆嗦、蹬腿的样子。他不明白,他也问不出,他心里其实也挺着急。 正好阿玛回来,他才释放出来,希望阿玛帮他。 夜晚降临,早睡的弘昰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胤礽坐在他的床沿给他讲故事。 “弘昰的小兔子生活在很远很远的草原上,因为小兔子很喜欢弘昰,所以不远千里来到这里陪伴弘昰。可是小兔子非常想念他的阿玛、额涅,于是他决定离开弘昰,回到自己的故乡,与自己的阿玛、额涅生活在一起。” 屋里独留一盏烛火,光线昏昧,弘昰完全相信胤礽的说法,不过依依不舍肯定会有的。 “阿玛,我要兔兔,回来。” 胤礽摸摸儿子滑嫩的小脸蛋,温和地问去,“如果小兔子回来,就要离开他的阿玛、额涅。若是换成弘昰离开阿玛、额涅,你愿意吗?” 弘昰连连摇头,不再纠缠索要兔子。困意袭来,眼皮沉重,弘昰合上眼,很快进入梦乡。梦里的他去到了鄂尔多斯的草原,随处是活蹦乱跳的雪兔。撒开腿追逐群兔,弘昰一直笑个不停。 胤礽回到寝屋,嫤瑜迎上去,神情显得不自然,“二爷,怨不怨妾身把弘昰的兔子给了弘昱?” 拉过嫤瑜,夫妻俩床上躺下,胤礽抬起嫤瑜的下巴,试图看进嫤瑜的眼中,“为了什么怨你?因为是我儿子的宝贝兔子?还是因为对方是胤禔的儿子?” 嫤瑜拿下胤礽的手,脸侧蹭向胤礽的胸膛,“都有。” 弘昰自出生以来,东宫皇长孙的光环让他收获了太多的宠爱与给予。虽说嫤瑜抓得严,不至于让他往小霸王上靠,可这种无以比拟的优越感很容易让他理所当然以为,自己能得到一切。 当然,他还小,处于粗放式认识世界的时候。但嫤瑜还是希望尽早让他体会得与失,学会珍惜自己得到的一切。每一样东西都来得有意义,而不是因为他是皇长孙,就可以肆意挥霍。 胤禔与胤礽这对兄弟的关系,嫤瑜看在眼里,也急在心里。身后势力的牵扯,无不是惊心动魄。轮到孩子们身上,就算是天真,嫤瑜也希望弘昰与弘昱能建立不一样的感情。 既然弘昱愿意亲近弘昰,嫤瑜宁愿舍兔子换来弘昱不要因为今天的事情对弘昰留下不好的印象。往后如能再有机会相处,也一定创造良好的气氛。父辈的结怨,延续到孩子们身上,实在是令人惋惜。 “我懂你的意思,”胤礽的手掌撩开嫤瑜寝衣,滑入她光洁的后背,没有挑逗,只是抚慰,“我也不希望弘昰与弘昱日后像我和胤禔一样冰火胶着。放心,我的儿子最是大方,看得开想得宽,肯定是一个好哥哥。” 停了停,胤礽又改口,“不对,肯定是一口好锅。” “二爷真是,临了,还要笑话一把儿子。”嫤瑜的粉拳春风拂柳般捶在胤礽身上。 不消片刻,轻纱帐幔里,烛光朦胧,情意醺醉。皎月的脸庞,纤柳的腰肢,一声声软语,婉转低吟。坚毅的眉峰,巍山的脊背,一波波骇浪,奔放急迫。 夜,静谧美好,花开绮丽。 翌日清晨,一个小身影偷偷潜入胤礽夫妇俩的屋里,手里小心翼翼揣着一颗刚从锦鸡窝里拿来的蛋。 早睡早起的小家伙,比胤礽还起得早,这会子都已从园子里逛回来。听嬷嬷说,锦鸡每天坐在蛋上面,以后会有锦鸡小宝宝。可眼看着锦鸡四处溜达,都不管窝里的蛋,弘昰决定自己负责。 不过自己已经起床,还好阿玛没起来,那就把蛋塞到阿玛屁股下面孵着。等自己吃过早饭,阿玛起身走后,自己接上继续孵养小锦鸡。 胤礽也不是毫无知觉,侧身朝里的他听到响动,嘟囔了一句,“弘昰,是你吗?” 弘昰学着嬷嬷哄他的样子,拍拍阿玛的身上,一边把蛋塞进去,一边含含糊糊唱着:“宝宝乖,乖宝宝,睡觉觉。” 胤礽嘴角划开轻笑,没转身看弘昰,弘昰欢快地全身而退。 不久后,听到惊诧的大叫自是不足为奇,倒是听到嫤瑜查看后,茫然地惊呼:“二爷,您下面的蛋碎了。” 哦,这下问题大了! 第101章 四世同堂 弘昰闯祸,看管的奶娘、嬷嬷、宫女们都一并挨了罚。此后胤礽休息期间,大家都盯紧弘昰,不让他再溜进寝屋。 可不到两岁的孩子,该如何管教才有效呢? 一开始时,看着自己身下的狼狈样,胤礽气急难抑,责备弘昰不说,还打了他的手心。慈父的形象在那一瞬间,崩塌。 弘昰头一回见阿玛恼羞成怒,被打得红通通的手心火辣生疼,但弘昰没有哭,瞪大了双眼,茫然地看着阿玛。 “说,知不知错?以后还会不会这样做?”打完了弘昰,胤礽还要他作保证。 在那么一刹那,弘昰的确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原来阿玛不会孵蛋,真不应该把蛋托付给阿玛,而是要自己保护锦鸡蛋。所以弘昰回答胤礽的时候,声音脆亮,理直气壮,不仅认错,还表示往后再不会那样做。 表面上看,胤礽难得发一回虎威,镇住了儿子。实则,父子俩的思路不在一条线上,产生的效果自然出乎胤礽的意料。 自从压碎锦鸡蛋后,胤礽有一段时间只要听到类似于蛋碎的声音,都会下意思抚向臀部。回到撷芳殿,但凡要坐、要躺,都会刻意留意,免得弘昰又突发奇想,放了不该放的东西。 尽管略显疑神疑鬼,但面对弘昰时,胤礽尽量保持从前那般的和颜悦色,继续慈父的形象。然而,弘昰对胤礽却不一样了。 往常胤礽一回来,弘昰都要率先跑出来抱住胤礽,迫不及待地分享自己今天都做了什么。如今,都只是嫤瑜出来迎候。特地把弘昰叫来,他也只是喊声“阿玛,您回来了。”然后,就带着旺福退出,好似对胤礽没什么话可讲。 往常的睡前故事,只要胤礽在,弘昰都是要胤礽陪着。同样是小猴子的故事,奶娘讲述的猴子就是吃喝玩乐,纯粹的原生态。而阿玛讲述的猴子,却是七十二般变化无所不能,火眼金睛,看透妖魔鬼怪。弘昰心智聪颖,活泼好动,即便有些情节不甚理解,但胤礽口中的猴子更对他的胃口。 不过,这些日子以来,他也立下规矩了。既然阿玛休息时,他不得进入,那么他该睡觉时,他也不要阿玛进他的房间。他宁愿听奶娘给他讲小猴子吃桃子数桃核,他也不想听那只神奇的猴子大闹王母娘娘的蟠桃盛会。 儿子的变化,胤礽自是察觉到了。遭到冷遇,胤礽起初不大适应,但想着小孩子而已,便没放在心上。你不理我,随你而去,等你想通了,自然回来找我。谁知,一月一月过去,弘昰还是老样子,胤礽终于忍不住向嫤瑜求助。 “不总说小孩子忘性大吗?怎么弘昰好像对我还耿耿于怀似的?我要不要与他谈一谈?你总罚他这样那样,他怎么还腻歪着你不放?要不咱俩交换,你做慈母,我做严父?” 说来也是有意思,嫤瑜虽从来没有打过弘昰,但严厉起来,弘昰却是很服帖。假如弘昰贪玩,不好好坐下吃午饭,那么在吃晚饭之前,弘昰除了可以喝水,别的一概不许吃。就算他嚷着肚子饿,恳求吃几块小点心,嫤瑜哪怕心疼也绝不松口。到了吃晚饭,就见弘昰规规矩矩大口吃饭,完全不用嬷嬷费心。事后,也没见弘昰与嫤瑜闹别扭,这边犯错,那边纠错,弘昰反而与嫤瑜更亲密。 “二爷,那件事兴许弘昰都已经不记得了。我现在教给他规矩,也不是一两次就成,都是日日反复强调,他才习以为常。严父也好,慈父也罢,不要因为他一时的抗拒就听之任之。他对你保持距离,说不定是他突然不知道该如何与你相处?也或许对你产生了误会?” 胤礽去到弘昰寝室门前,正是奶娘给弘昰讲睡前故事的时候。胤礽没有贸然进去打扰,而是打算倾听一番奶娘的故事,对比一下,为何儿子对自己的故事不感兴趣了。 谁知,讲故事的却是弘昰。原来奶娘的故事对弘昰来说,过于简单,早已听得滚瓜烂熟。于是弘昰改为每天睡前,他给奶娘讲故事,然后再睡。 “从前,有一只小猴子,他没有阿玛,也没有额涅,他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胤礽听着听着,笑了。弘昰把奶娘与胤礽的故事掺杂起来,东拼西凑,变成了自己的故事。只可惜弘昰讲了一半,讲不下去了,记忆里的片段零零散散,他挺懊恼。 “奶嬷嬷,我想听阿玛给我讲小猴子打妖怪的故事。” 奶娘安氏把他的小手放进被子里,顺带提醒他,“小主子,您忘了,是您不让殿下给您讲故事的呀。” 如嫤瑜所说,弘昰早对自己做过的事没印象了。但有一点,倒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就是挨打,手心疼。 弘昰把小手拿出来,高高举起,“阿玛打我。” “不打不打,谁也舍不得打。”奶娘的大手把弘昰的小手包住,疼惜地哄着他。 胤礽听得一清二楚,沉默着站了一会儿,走进屋里,靠近弘昰的床沿,“儿子,阿玛给你讲故事吧!” 奶娘立刻退出,弘昰则马上缩进被子里,蜷成一团。 胤礽坐下,没有掀开被子,把弘昰提溜出来,而是冲着那一团被子,缓缓讲起了小猴子去拜师学艺,不认真听师父讲学,师父很生气,用戒尺在小猴子的头上打了三下。 讲到这,胤礽故意停下来,等了片刻。弘昰早已被故事所吸引,被子也一点一点被他拉下,等到胤礽停下不讲,弘昰踢开被子,坐起来,眼巴巴看着胤礽。 “阿玛,为什么要打小猴子?” 胤礽把弘昰抱在怀里,响亮地亲了一口弘昰的小脸蛋,“只要阿玛在家,你还让阿玛给你讲故事,愿意吗?” 弘昰搂住胤礽的脖子,不住地点头,“阿玛,你快讲,小猴子疼不疼?” 胤礽摇摇头,刮了一下弘昰的小鼻尖,“小猴子是石头变的,他不疼。” 弘昰为石猴松了一口气,但却为自己惋惜了一番,“我要是石头变的就好了,这样阿玛打我的手心,我也不疼。” 胤礽拿起弘昰的小手,贴在自己脸上,“弘昰,你是我儿子,你疼,阿玛也疼,我陪着你一起疼。” 小猴子拜师学艺的故事继续讲着,直到弘昰脸上挂着满足的笑意进入梦乡,胤礽还是没有停下。 父皇对胤礽的好,胤礽想要延续到弘昰以及往后的子女身上。但与父皇曾经决裂带来的痛苦,胤礽无法忍受出现在自己与儿子身上。哪怕儿子还小,哪怕过于敏感,胤礽都不想有一点错失。 那边胤礽缓和着父子关系,这边嫤瑜却忙着把奴才们收拾好的用物最后过目一遍。因为明日一早,一家人都要去畅春园。 皇帝回京后没几天,就向太后提出要把后宫的位分调一调。据说是惠妃向他提出,既然悫嫔都已负责后宫事务,可否提高位分,也好对应她的职责。为此,皇帝还特地在太后跟前夸赞惠妃,认为即便悫嫔管事,还是需要惠妃襄助,他才放心。 太后没有任何反对意见,只是提醒皇帝不要厚此薄彼,出现遗漏。很快,旨意传到后宫,悫嫔晋贵妃,承嫔晋承妃。 好事传开,大家还未来得及备礼恭贺两位新晋位的女主子,皇帝紧接着就传令,要奉皇太后往畅春园居养一段时日,直至十月才回宫。 这几年因连续征战,每到十月太后的圣寿,都只是行礼免寿宴。如今,噶尔丹已灭,皇帝有心为太后办一个皇室宗亲范围内的寿宴,不能奢侈浪费,但要大气荣映。既然贵妃走马上任,那就留宫,筹办太后的圣寿宴。同时,惠妃也留下协助。 畅春园的动物园已建成,除东宫的小动物全都迁入外,内务府还添置了好些鸟禽小兽,一副生机勃勃的景象。故而,皇帝这次把未分府的皇子、公主们全都带上,小皇孙、孙女们自然也要一同游玩。 出畅春园大西门的西花园,四处散落大大小小的湖泊,湖边建有皇子们居住的院落、书屋,以及观景休憩的亭台轩榭。园里除了原有的古藤老树,还栽种了桃、杏、梨、葡萄等多种果树,腊梅、丁香、玉兰、牡丹也是林立丛簇。 昨夜一场雷鸣风狂,急雨敲窗。今早推开门扉,却是朗朗青天,晨风轻盈。 西花园的西北角,便是胤礽规划新建的动物园。入口园门上方,高悬皇帝亲书的“妙趣园”牌匾。 皇帝携太后等人首次光临,皆是好奇胤礽能给大家呈现出如何的景致。最兴奋的,当属年幼的皇子、公主与皇孙、皇孙女们,无不欢欣雀跃。 全园分三个区域,入口处建嬉戏园,西区是林木区,东区为水域。嬉戏园里建有齐成人胸口高的迷宫,曲折迂回。倘或不动脑筋仔细观察,就只能像只无头苍蝇般在里头耗上半天干着急。秋千、跷跷板、攀爬木架等玩乐设施应有尽有,错落排列,并且地上非常细心周到地铺满经过打磨无棱角的小块树皮。如果不小心摔下,有了这层树皮的防护,受伤的程度能减去大半。 皇帝捡起小树皮,仔细端详片刻,问向胤礽,“建房、做家具,木材都要剥去树皮,你这废物利用倒是好得很,只不过打磨起来要费些功夫。怎么会想到用这个?” 皇帝的好奇停在细微处,而大部分人则是被眼前的游乐场给吸引住了。年幼的孩子们都已开始挨个尝试游乐设施,就连奔十六岁去的胤禟、胤俄也一前一后跑进迷宫,转悠起来。 看着弟弟、妹妹们一脸欢快,胤礽也载笑载言,“汗阿玛,儿臣不敢居功,这片区域出自石文炳三子庆征之手,是个会玩、懂玩的人,这些防护的小木块也是他精挑细选的成果。” 皇帝顺手又捡起几块小木块,放到手心握紧,木块边缘完全没有棱刺戳手。挤压木块时,还能感觉到回弹力。 “朕还以为太子妃家的男丁皆为虎将,何曾想,竟能养出这么一个另类的玩才。都说玩物丧志,还真不能一概而论,庆征这样的,是玩家,也是行家。” 皇帝把木块扔回地面,拍去手上的碎屑,又在上头走了几步,“庆征目前领了什么差?” “回汗阿玛,富尔祜伦与庆征一同长大,他打算让庆征去纯亲王府当个总管,替他打理王府。” 皇帝点点头,没有多说,便让胤礽过去招呼孩子们跟上游园。倒是胤禟、胤俄困在了迷宫里,眼瞅着大家远去,不禁大声疾呼:“太子哥哥,放我们出去。” 求救的声音渐渐几不可闻,不落忍的太后唤来胤礽,“太子,那个难不难,他们得困到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胤礽嘴里回答还行,心里其实挺同情胤禟、胤俄。迷宫的正确路线是按照“趣”的笔画行走。庆征没有告诉胤礽之前,胤礽也是在里头转悠了许久,都不得章法。虽然后来折腾了一个时辰走到了出口,但转得他头晕眼花、又累又渴。 林木区郁郁葱葱、绿意盎然,大家走在贯穿林间的木质长廊上,周围的青草地上,时不时就能见到兔子、鹿、羊、袍子、虹雉、竹鸡、锦鸡、孔雀,要么三三两两觅食,要么成群结队游荡。就连松鼠也凑热闹,纷纷跳出,从一棵树追逐到另一棵树,引得孩子们频频驻足观望。 水域囊括一大一小两个湖泊。小湖泊连接林木区,动物们可过来饮水。大湖泊沿岸修有一段木栈道,栈道尽头建一宽敞的观景台。站于观景台最前沿,就见七八只白鹤游走于不远处的芦苇荡中,波光粼粼的湖面,鸳鸯成双成对,天鹅三三两两,水鸭合伙结伴。 观景台后的漪澜亭,太后与皇帝坐于当中,看着围在观景台前的孩子们。一个个精力充沛,叽叽咋咋指指点点,总有看不完的乐趣彼此分享。 太后手里的丝帕点拭额头的汗珠,扭头说与站于身旁的胤礽,“太子,哀家敢说,往后这一拨儿的小人,天天都要往这儿跑。别说进来看鸟禽小兽,就在入园的游乐场,估计都能玩上一天。将来孩子们长大,都会念着这一处乐园给他们带来的欢快。小时候的记忆最是纯挚,但也最深刻,因为长大成人后再收获不到这样的暇豫,而这份暇豫却是你为他们创造。” 胤礽颔首应着“他们喜欢就好,”抬眸看向弘昰。小家伙扶着围栏,指向远处的仙鹤,与身旁的弘昱说着什么。 皇帝本来有问题要问胤礽,发现他的注意力溜走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又惊又喜,“太后额涅,要是朕没看错,今儿弘昱就没离开弘昰半步,一直随着弘昰。” 太后瞥过皇帝一眼,好似讪笑皇帝的迟钝,“打从前段时间在宁寿宫见过,弘昱就喜欢与弘昰待在一起。后来大孙媳妇儿还主动把他送来哀家宫里,说是弘昱不爱说话,一开口,就是‘锅锅呢?’要找弘昰来着。” 皇帝将信将疑,让胤礽去把弘昰领来。弘昰万般不乐意,人家看仙鹤正美滋滋的,就被强行带进来。果真,弘昰一被带走,弘昱转身就跟了进来。 “弘昰,皇祖父抱抱你。”皇帝伸手抱向弘昰。 谁知弘昰往后退了退,直接表达自己的心情,“我不要抱,我要看仙鹤。” 皇帝转向弘昱,心里其实有些忐忑,因为弘昱自小就认生,没让皇帝抱过两下。皇帝一脸慈祥,向弘昱提出要抱抱他。 弘昱如弘昰那般躲开,就连答复都一模一样。 皇帝满眼的挫败感,太后最近见惯了这两小位的做派,吩咐奴才给两人擦过手,便说与他们,“让皇祖父抱着你们歇会儿,曾祖母拿桃干给你们吃。” 得了实惠,弘昰主动靠近,“皇祖父,抱我。” 弘昱这下子也不甘落后,“皇祖父,我也要抱。” 皇帝腿上一左一右两孙子,小嘴嘬咬桃干,小腿一道晃荡。胤禔没有来,只是差人把女儿、儿子送来逛园子,也不知他看到这副情景,心里会是个什么况味?反正皇帝心里涌出颇多莫名的感触。 待晃过神来,见孙子们吃得津津有味,也想吃上一块,只可惜太后已经给孩子们分完了。别的东西也有,可皇帝就是想吃这个。目光盯向怀里的两个孙子,都吃得就剩半块了。 反正是自己的亲孙子,皇帝不带嫌弃地问去,“谁愿意把手里的桃干给皇祖父吃?” 弘昱马上用另一只小手盖住桃干,缩了缩,显然不愿意给。 弘昰没有躲,就是挺纠结,嚅嗫着,“我吃过的,皇祖父要吗?” 多么期待祖父嫌弃,就此放弃,谁知却听到斩钉截铁地回答:“要。” 弘昰不得不把手里的桃干举高,塞到皇帝嘴里,然后提醒弘昱,“弟弟快吃,一会儿皇祖父又要吃你的。” 皇帝一听差点给噎着,把朕都当什么人了。而弘昱果真听哥哥的话,大口大口三两下吃完了手里的桃干。 皇帝好生没有面子,放开两个小家伙,让他们自个儿玩去,这才细细品嚼手里的桃干。越吃越觉得与往常的桃干不一样,很好吃。 “内务府怎么回事,这样好吃的东西也不给乾清宫拿一些来?” 太后冁然而笑,“皇上,这是太子妃自己做的,就东宫才有。哀家尝过,觉得不错,就向太子妃要了些。香香甜甜的,孩子们都爱吃,哀家手上的存粮都没咯。” 皇帝哪儿好意思开口朝媳妇讨吃的,自是按耐下馋虫,站起身,召唤大家往外走。皇帝一行走回游乐园,还困在迷宫里的胤禟、胤俄索性坐下,靠墙打盹儿。听闻大家的声音,兄弟俩爬起,有气无力挥着手,“太子哥哥,救命。” 胤礽叫来胤禑,在他耳边偷偷说了暗语。就见胤禑跑进迷宫,很快就去到胤禟、胤俄身旁,然后带着他们不一会儿就走出了迷宫。 两人一出来,我喊你一声,“九哥”,你喊我一句,“十弟”,然后夸张地抱成一团,激动不已,“我们终于得救了。” 皇帝懒得看老九老十发疯,不过非常好奇为何小十五这么容易就出来了。胤礽把皇帝带进迷宫,在几个关键的拐弯选择口处,指向与胤禑视线平行的位置,那里有指路的箭头。这是为了以防万一,设下的路标。 这本就是针对孩子们的迷宫,所以像胤禑那样的孩子进来,反而容易出去,因为他们的身高优势容易发现箭头。而像老九老十那样的,本想仗着自己的视线一眼看到终点,就以为轻而易举。恰恰,这反而让他们看花眼,越转越晕。 “胤礽,和富尔祜伦打个招呼,朕要把庆征调到内务府。先上营造司去,朕先打磨打磨,日后另有重用。” 胤礽俯身替庆征谢过父皇,父皇此举,正中他下怀,与他不谋而合。 和庆征几次接触下来,胤礽就已经有了要把他弄进内务府,打算一步步培养,日后接手内务府。内务府别看只是管理皇家事务,可里头的活计操持比户部还要多出十倍不止。要替皇家当好这个家,没本事可不行。要选到有本事又信得过的人,更不容易。所以,内务府总管这个职务,经常换人,皇帝屡屡不如意。 皇帝拍板了庆征,可心里还勾着一件事。终于没忍住,附向胤礽耳旁,窃窃私语,“回去问一声弘昰他额涅,要是那桃干做得多,就给乾清宫匀点过来。若是没了,明年收获桃子时,多做些,给乾清宫留出一份送过来。” 说完,皇帝余光左右扫了扫,又补了句,“别声张,否则朕怪不好意思的。” 皇帝离开,大家纷纷随去,胤礽巡视一圈扫尾,却见胤禌刚巧走出迷宫,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进去的。 胤礽一直陪着父皇与皇祖母,没留意胤禌。现在看他,却是心事重重,阴翳锁紧眉头。 胤禌以为大家都走了,自顾自沉浸于自己的情绪中,没有察觉默默看着他的胤礽。站在九哥与十哥方才抱在一起的地方,胤禌冷声凄凉,“两个傻哥哥,真羡慕你们。我要是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没听到,我也该这样蒙头混活。” 第102章 兄长为父 人这一生,不可能一路顺遂,也不能是一个模样走到底。无数个岔口,面临无数次选择,同样也是无数次蜕变。 胤禌知道,自己的命是太子哥哥救的。如果不是太子哥哥找到中毒的原因,太医也无法配置解药,自己也就不可能醒过来。 然而,七妹的话,如同利刃在他心口刻下永不磨灭的印记。七妹的血,也顺着他的唇舌舔舐进入他的身体,浸入他的四肢百脉。自此,一种偏执的信念在胤禌心里萌芽,他的命是七妹给的,周遭的一切都是逼死七妹的罪魁祸首。 当胤禌不再信任自己的亲人,又正值叛逆的浪潮怂恿他砸碎框架,摧毁束缚,他自是看什么都不顺眼,走到哪儿都觉得凉薄。 胤礽不是胤禌肚子里的虫子,不可能摸清他内心的真实情绪。但胤禌的表现,已经说明,他不再是从前那个吃吃喝喝、悠闲自在的十一弟了。 仿佛失去了味觉,膳房送什么来,胤禌就吃什么,只管填饱肚子。书房里读书,从前能偷懒就偷懒的人,如今字字较真,不在乎有理没理,反正就是要挑衅、反驳。 就是来畅春园的前两天,师傅给大家讲: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上恤孤,而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 讲解絜矩之道时,师傅以当今圣上为例,皇上孝敬太后,尊重兄长,为民着想,所以百姓们纷纷效仿,孝顺父母、敬爱长辈、帮助弱小,君民上下一心,是以大清国蒸蒸日上。 别的皇子们都为父皇的光辉形象表示悦服,但是胤禌却站出,拐向另一种言论。 “如果皇上不敬长辈,那百姓们是不是就可以随意对待自己的父母兄长?如果皇上昏庸无能,那百姓们是不是就可以杀人放火,肆意妄为?那刑部惩治罪犯,不按法令来,倒要追溯皇上有没有起到示范作用?” “皇子们天天学习这些治国之道,一个个都要按君主的标准修习高尚品德。如此,等到大家都具备了统御国家的高尚品德,但皇位就一个,请问是撕破脸谁抢上谁坐?还是谦谦君子,不动刀动枪,猜拳决定?” 师傅不能驳斥,这一个个的问题都带着尖刺指向皇位上的人。除了向皇上请罪,自认无能,师傅别无它法。 胤禌昏迷时,皇帝还惦念着。等到见到活生生的儿子站到自己跟前,皇帝却因为七公主的死,对胤禌产生了别样的厌烦。带着一同去盛京,明明看着胤禌不再合群,孤僻恓惶,皇帝也不闻不问。 回京后,书房里胤禌的强词夺理、怪腔怪调,皇帝依旧置若罔闻。传令下去,师傅照常讲学,胤禌病休,不用去书房上学了。 来畅春园,皇帝照常带着胤禌,但就是视而不见。就今儿一大帮人欢欢喜喜逛动物园,皇帝同样没有主动与胤禌说过一句话,胤禌也独自走到最后,不搭理任何一人。 日头当空,耀眼的光芒被层层密林遮挡,落到地上的光斑稀稀拉拉,像一朵朵掉落的小黄花,透着柔弱的微光。 都说长兄如父,身为兄长,不只是帮助父母照顾弟妹的日常吃穿,也要担负起为人处世的教导。皇帝健在,胤禔是皇长子,按理说,长兄为父,轮不上胤礽。但身为储君,胤礽显然更适合站到这个位置。 父皇的女人多,子嗣多,这已是不争的事实。上辈子因为弟弟们,吃过不少暗亏,也因为他们,自己身陷囹圄。可是,并非所有的弟弟都是洪水猛兽,也不是所有的弟弟都怀有野心。 杰书说得对,身正不怕影子斜,先要自律,管好自己,那样别人也就钻不了空子。对待弟弟们,要区别考虑、分而治之。 暗藏祸心的,毫不手软地瓦解。愿意跟随自己的,因材重用。而中立的,挖掘出他们的兴趣爱好,让他们致力于自己喜欢的事业,发挥自己的特长,各自安好。 虽然东宫不再处理国政,但胤礽每天的事务依然繁冗,更何况他也有自己的妻子、儿子要关心,他很难匀出时间再去一一关怀弟弟们。再者,父皇在位上,也会生出多余的怀疑。不到万不得已,胤礽不会轻易为弟弟们出头。 这会儿,游乐园里格外的安静。胤礽特地留下,耐心地等着,等到胤禌抬头看到,他并没有被抛下,不是孤单一人。 “太子哥哥,您怎么没走?没和弘昰一起?” 看到不远处负手挺立的胤礽,胤禌很意外。自从小侄子出生后,太子哥哥对这位嫡子的喜爱,表露无遗。逛完了这个动物园,虽然年幼的孩子们都欢天喜地,但胤禌还是能感觉出这里头蕴含着深沉的爱子之情。弘昰得到的父爱实在令人称羡! 可现下太子哥哥没有陪在儿子身旁,却专门站在这儿等着。环顾四周,不见他人,看来太子哥哥是在等自己。终究还是渴望被关怀的少年,胤禌情不自禁走向胤礽。 “还想呆会儿吗?我等着就是。要是想回,我送你回去。”胤礽的声调很平稳,好似自己有大把的闲暇时光。 “我回去吧,不能让太子哥哥您陪我耗着。”胤禌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他不贪心,他只要得到那么一点,就觉着身体有了温度。 兄弟俩一前一后间隔半步行进在林间小道上,胤礽放缓脚步,胤禌加快步伐,身量不同,腿长步子有差,却也相互配合保持。 “十一弟,过去的事情要学会放下,不要钻牛角尖,成为自己的包袱。有些人、有些事,你看清了也好,但不要以你一己之躯,堂而皇之地去挑衅,去抗争。要先懂得爱惜自己,不要辜负了她人的付出。” 胤禌顿了顿,立即跟上脚步,装傻充愣,“太子哥哥,您说的太深奥,我听不懂。” 胤禌不愿交心,胤礽也不强求,只是客观表达自己的看法,“我听说了你在书房对师傅讲学的反驳,说实在的,挺让我震惊。有些歪,但还有些理。” “歪理?还是歪打正着?”胤禌调侃着,忍不住看向胤礽,胤礽挺直的鼻梁蕴藉笃定泰山的坚毅。 “十一弟,絜矩之道并非一味强调君主的示范作用,确切地说,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能到书房讲学的师傅,学问都不差,只是有时难免有顾忌,谁是自己的衣食父母,自是要托举一些。师傅总归是师傅,尊师重道,这是你先要遵守的。你的敏锐应该放到如何从师傅身上学到有用的东西,而不是挑他的刺,让他难堪。” 胤禌停下脚步,胤礽察觉,回身看着他,却见胤禌抿紧双唇,倔强难平。 “太子哥哥,”胤禌靠近,“倘若您坐在那个位置上,周围聚集着大批专门琢磨您心思的人,说的做的也都是讨好您,顺从您,您觉得好吗?这样的大清真的是蒸蒸日上?” 胤礽剑眉舒展,拍了拍胤禌的肩头,“所以我才说,你的驳斥有些道理。天子也是人,也会犯错出现纰漏,但是如果高度集权,律法就会形同虚无,大家的目光自然就全都集中在天子的喜怒上。否则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抚向饱满、宽阔的额头,胤礽的笑很坦然,犹如在弘昰跟前一般,毫无戒备,“十一弟,这个问题很让人为难,我也问答不好。不集权狠厉,有些利国利民的决策就会拖拖拉拉得不到迅速的执行,最后不了了之。因为总有很多人跳出来,为了自己的利益横加阻拦。可一旦手中握紧权力,以我独尊,很容易就会听不进逆耳忠言,久而久之,就成了井底之蛙。” 胤礽踅身朝前,石青方头皂靴甩开步子而去。胤禌的见识有限,他一时半会儿咂摸不出胤礽话里的深度,但他能分辨出,这些道理比他辩驳师傅的话更加锋利。 没再不知天高地厚地展示自己的尖锐,胤禌小跑向前,跟上胤礽。 ****** 太后圣寿之日,宁寿宫早已是张灯结彩,装点一新。皇帝先遣领侍卫内大臣祭祀太庙后殿,自己则亲率太子、王公宗室、皇子皇孙等到宁寿宫行庆贺礼,大臣们则聚在午门行礼。宫中女眷及王公宗室的家眷、在京公主,则由贵妃领着向太后行礼。 进献寿礼的环节,皇帝除了献上银两、珠宝、纱缎、器皿这些礼物外,还亲自作诗献上。胤礽身为太子,不能超过父皇,但要高过其他王公大臣,所以嫤瑜在准备时,颇费了番心思。至于献诗,那就是该胤礽发挥的时候到了。 凤橱龙舳任溯洄,波心突兀起楼台。 盘旋水向中间遍,淡远山从四面来。 照眼云霞随日丽,忘机鸥鹭拂波远。 笙歌选奏宸襟合,愿把梅花献寿杯。 随后宁寿宫大排寿宴,大家陪侍太后用膳,在皇帝的带领下,众位多次举杯祝愿太后,福寿无疆。 当然,要说热闹,还要数看戏。不过,今岁为太后圣寿排演的这场戏,却是让胤禌搞砸了,也让皇帝丢尽了颜面。 第103章 身陷水火 清初的宫廷戏曲,沿袭前明旧制,由教坊司□□和太监承演。先帝顺治爷在位时,宫中太监曾演过《鸣凤记》与《读离骚》。 康熙年间,直到平定三藩后,才成立升平署,隶属内务府,开始张罗起戏曲演出。后宰门搭起长方形的高大戏台,青条石攒青砖结构,勾栏形制的上下台拦,毗胪帽形状的台冠,加雕花罩隔扇,台顶装天花板。 升平署招募了一些民间艺人,教授年轻太监与艺人子弟专为宫廷演出,其中还用到活的老虎、大象、马等家畜野兽。自从宫里开始表演戏曲后,年末辞旧迎新之际或是其它重大节日,必要上演《劝善金科》,又称《目连救母》。 戏中主角目连出身富庶人家,极为重视修道行善,且十分有孝心。但其母既贪婪又吝啬,肆意杀生,毫无善念。母亲死后,因生前罪孽深重,被打入阴曹地府,备受酷刑惩罚。 目连为了解救母亲脱离苦海,早登极乐,便出家修行,获得神通,去往地狱寻母亲。眼见母亲受困饿鬼道,东西入口,化为火炭,痛苦难当。目连求助于佛,于七月十五建盂兰盆会,借助十方僧众之力让母亲吃饱,得以转世为狗。后目连又诵经七天七夜,令母亲脱离狗身,上入天堂。 这个从西晋时期口口流传的佛教故事,无非就是劝人向善,劝子行孝,同时也隐喻“天下无不是之父母”。 皇帝当初选中这出戏成为宫中节令戏,自是看中其谈忠说孝、惩戒人心的意味,而戏中接二连三的神佛鬼魅情节也非常适宜腊月里驱鬼除疫的习俗。多年来,《劝善金科》的剧情得到不断丰富,全剧达到二百四十出。 既是宫中经典不衰的曲目,太后的圣寿自然也要上演。正对戏台的福寿园是专供皇帝、太后就坐的看台,福寿园两侧是两层群楼,左侧是王公宗室、皇子们的看台,右侧坐的是后妃、公主及宗室女眷们。不过,右侧的看台都挂上竹帘,男女避讳。 灯烛明亮,锣鼓喧天,好戏开场。 对于在座的大多数人来说,这出戏的剧情都大致了解,毕竟也是看过多次。胤礽在左侧看台的首位,福全、常宁等依次排去,弘昰破例坐到胤礽跟前,要和阿玛一起看大象、老虎。 这出戏虽意味深长,可对于弘昰这样的小不点儿来说,无惧妖魔鬼怪。哪怕戏台上制造出地狱的恐怖气氛,被打入地狱的亡魂遭受各种惨不忍睹的酷刑,哀嚎声凄凉可怖,但天真无邪的弘昰拉着胤礽,东张西望,“阿玛,这个不好看,我要看大老虎。” 鬼神的存在,一旦信了,也就怕了。多年反复的演出,自也是往大家的意识里打下烙印,种下警示。就连胤礽都不可避免受到影响,把儿子揽在怀里,小声地解释道:“戏台上的那人犯了错,大老虎一会儿就来咬她,弘昰,你怕不怕?” “我都有听额涅的话,好好吃饭,我不怕,快叫他们牵大老虎来。” 胤礽本来还因戏台上的气氛觉着有些不自在,这会子看着儿子黑白分明的眼眸流露出无所畏惧的澄澈,胤礽也释放出不适,身心放松了不少。 戏台上的地狱场景继续中,德妃苍白着脸中途退场了。女儿是为自己赎罪而放弃生命,她是不是也要遭受这样的折磨?那么温顺的孩子,上不了天堂怎么办?德妃的心在滴血,她头一次讨厌这出戏讨厌到了极点。 德妃前脚才离开,胤禌拿了把弓箭进来,一双燃着熊熊烈火的双目盯着戏台。 胤禌原先也和九哥、十哥等人坐在皇子的座位区,随着一个个场景的转换,戏台上目连的母亲遭受百般刑罚,胤禌眼里却都是娴静乖巧的七妹正在替母受刑。他越来越坐不住,真是恨不得自己冲上去把七妹换下来。 离开戏院,胤禌冲回住所,拿起自己的弓箭,折返回去。压抑在心底的怨恨被点燃,他一遍遍地诘问,凭什么?凭什么大人们的勾心斗角,要让儿女们来承担恶果?就因为给了我们生命,就可以随意支取?父皇的一言一行不是时时示范着孝道善行吗?结果如何,周围还不是遍布阴谋陷阱。 一切都是假象,伪善。 胤禌的箭头绑缚浸满油脂的棉布,点燃棉布后,他毫不犹豫朝着戏台的幕布射去。他满脑子别无它念,就是要毁掉这个戏台,再也不要上演这出毁人不倦的戏。谁要干坏事,谁就自己承担恶果,别把无辜的人卷入其中,痛苦不堪。 这种场合,都是皇家宗室,侍卫们都在外围。再者喜庆的日子,谁能料到胤禌拿着弓箭进来火烧戏台。倒是见着他背负弓箭进去,都没当回事儿。 火箭飞上戏台,为制造气氛而摆放的那些易燃道具马上就窜出火苗,很快烧成一片。原先大家还以为是舞台特效,为表演的逼真惊叹不已。待台上尖叫的尖叫,扑火的扑火,逃离的逃离,看戏的大家伙儿才意识到这不是表演,是真正走了火。 顿时,戏院内乱作一团,毫无章法。 察觉情形不对,胤礽把弘昰塞到程圆怀里,让他带弘昰马上离开。振臂一呼,胤礽站上高台,大声指挥胤禔、胤祺带人过去福寿园护送父皇与皇祖母离开,胤祉和胤禛过去女眷区有序疏导撤离,福全与常宁负责带离王公宗室,胤祐与胤禩把弟弟们送回阿哥所。 而胤礽自己则与负责周围值守的镶黄旗内大臣尚之隆一道指挥侍卫、内监快速出动,有效灭火。 火势一旦蔓延,便是难以控制的,因为建筑物都是木质结构,很容易就会形成一片火海。也是胤礽反应急速,再加上王公们都坐在一起,在胤礽的调配下及时稳住阵脚,投入各自的工作,所以整个戏台烧起后,看戏的人都已差不多撤离完毕。 火焰烧向两侧的群楼时,虽然救火的人员已增加两倍,但大家还是倒吸了口凉气。再烧下去,就是福寿园,那么整个戏院将毁于一旦。 皇帝被大家护在远处,不时根据传回的消息调拨人手。胤礽则站在最前沿,与几位赶来的内大臣群策群力,努力阻止火势的扩散。 天空淅淅沥沥落下雨点时,大家都愣住了。十月已是入冬,雨水甚少,偏偏就在这危急关头,老天爷开眼了。 人工救火没有中断,冬雨也越下越大。方才还张牙舞爪的火焰渐渐微弱,有一簇火苗眼看着就要挨上福寿园时,大家伙儿一股劲儿泼上去,火苗化作一缕黑烟,就此宣告败北。 傍晚时分热闹喧天的戏院,到了凌晨时分,就已唯独余下福寿园,孤零零面对一堆废墟。所幸,没有人员伤亡,大家也是长吁了一口气。 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没有随着火焰的熄灭就此抽身,一直滴滴答答敲击着屋顶,绵绵不断清洗所到之处。 当看到火光冲天、人员四散时,胤禌清醒过来。自己一时泄愤的所作所为,竟是带来了严重的后果。后悔莫及的胤禌冲入扑火的侍卫群,抓起木桶来回奔跑提水、灭火。 大火被扑灭后,面目乌七八糟、衣衫褴褛的胤禌,跌跌撞撞走向乾清宫,恭伏身躯跪在乾清宫门前的月台上,全身湿透,任凭冰冷浸骨寒体。 拂晓时分,胤礽才回到撷芳殿。热水备好,嫤瑜过来喊他沐浴,他却因疲惫不堪,歪靠在椅子上睡着了。歇下不到半个时辰,乾清宫就来人请他过去。 梳洗换装过后,胤礽的双眼还是布满血丝。雨还是下个不停,嫤瑜吩咐备下轿辇,里头放上食盒,装了热腾腾的奶茶,还有才出锅的翡翠烧卖、水晶饽饽,好让胤礽去往乾清宫的路上吃些东西,补养精神。 “十一弟真是昏昧糊涂,闯下这样大的祸事。”嫤瑜连声感慨着送胤礽到门前,把伞撑开递给胤礽,“二爷,妾身觉着,打一顿骂一顿,都是好的,就是不要再冷落十一弟,那样无疑就像是要放弃了他一样。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他转过弯来,就不会再闯祸。” 胤礽接过伞,本想像往常那样拉过嫤瑜的手,却见她把手缩到身后,没有多想,便改为弹了弹嫤瑜的额头,“你呀,你夫君我是孩子吗?连撑个伞的力气都没有?” 真是拖儿子的福,如今嫤瑜照顾他,简直就是细致入微。 “十一弟的事,我心里有数,我会处理。你自己也够忙的,别累着。” 看着胤礽下台阶,在雨雾中走向宫门,嫤瑜这才把右手抬起,朝着刚才被蒸汽烫伤了的手腕瞅了瞅。红了一片不说,还起了两个大水泡,火辣辣地生疼。 扶柳打来凉水用湿帕子给嫤瑜敷着,又去取膏药与纱布。折梅从宁寿宫回来,向她禀报太后那边的情形。 出了这样的事情,被安全送回宁寿宫的太后哪儿能安睡,早早就醒了,只是没下床。宜妃听闻是自己的儿子闯了祸,着急忙慌冲去乾清宫要求见皇上,为儿子求情。谁知,皇上下令,没有他的允许,谁也不许靠近乾清宫,所以宜妃被挡在隆福门不得入内。 宜妃转而跑向宁寿宫,跪在宁寿殿不起,恳求太后出面,饶过胤禌。太后本就不喜宜妃,索性不出现,也不轰走人,就晾着不搭理。 “你确定宜妃娘娘是去请太后为十一弟求情,而不是为十一弟请罪?”扶柳往嫤瑜的伤口上涂药,虽尽量轻手轻脚,但嫤瑜还是不时疼得缩手。 听过折梅肯定地回答,宜妃是为了求情而去,嫤瑜连连摇头,暗自叹息。宜妃爱子心切,可此举欠考虑,反而会雪上加霜。 嫤瑜起身,打算换身衣服,前往宁寿宫。葛嬷嬷进来禀报,说是五阿哥夫妇进宫,五阿哥已先去乾清宫,五福晋过来想与嫤瑜一道前往宁寿宫看望太后。 嫤瑜请她稍等,马上就出去。这时,葛嬷嬷忍不住近前劝说:“太子妃,五福晋怕是为宜妃娘娘与十一阿哥而来。这种时候,您不要出头,皇上对十一阿哥······” 葛嬷嬷顿住,一言难尽,只得一语以蔽之,“恳请您听奴婢一句,若是皇上又想起十一阿哥命带煞气,谁劝都没用。您只管宽慰太后,保重身体就好。” 进宫这些年,嫤瑜从太后、苏麻喇嬷嬷、承妃处也听了不少后宫的事情,自己也亲自处理过一些,各宫所的情况心里大致有数。 “嬷嬷,我不会冲动行事的。站出去,我的一言一行,都是代表东宫,我懂得计较。” 第104章 天煞孤星 踏上乾清宫月台,胤礽一眼就看到跪伏在地的胤禌。 全身湿透的胤禌意识有些浑浑噩噩,雨流的冰冷正慢慢抽走他身上仅存的热度与体力。 加快脚步去到胤禌身旁,胤礽手里的伞移到胤禌身上。 魏珠迎出来时,见胤礽淋上了雨,赶忙招呼,“殿下,让奴才来,这雨冰凉刺骨,您请快些进暖阁。直郡王、诚郡王、四贝勒、五贝勒、七贝勒、八贝勒、九阿哥、十阿哥、十二阿哥、十三阿哥都到了,就等着您。” 胤礽把伞交给魏珠,跑两步进了乾清宫。 本是为胤禌抬伞避雨的魏珠,见胤礽进去后,把伞从胤禌身上移开,罩在自己身上。正欲往里走,身后传来程圆的声音。 “魏公公忙去吧,殿下的伞交于我就行。”程圆晚几步过来,正好把魏珠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 自己的阳奉阴违被程圆看见,魏珠丝毫没觉着有什么难为情。把伞递给程圆,纷至沓来的雨珠拍在魏珠身上。 抹了把脸上的水珠,魏珠蔑尔语道:“程公公,咱身为奴才,要有自知之明。天大地大,我的主子就一人,现下主子正在气头上,我可不敢忤逆。程公公能者多劳,一明一暗伺候两位主子,尽忠大主子,同时还要为小主子着想,可是这个理儿?” 程圆没有给胤禌打伞,而是收拢胤礽的伞,站到屋檐下候着。几步开外的胤禌如同被雨帘遮盖看不见一般,程圆的视线目不斜视融进前方的雨天水雾。 魏珠拿出手帕粗略擦拭衣服,方才脸上对程圆的蔑视已经收起。别看他话说得高傲,可真让他站在程圆的位置上,没准儿他就会奉承着主子,接着给胤禌打伞。 离乾清宫的御前主管一步之遥,可梁九功这座大山却不容易撼动。如今再瞧见程圆这样的气性,魏珠就更觉总管之职变得遥遥无期了。不由,难抑的急躁扑面而来。 余光瞥到魏珠拂袖而去,程圆依旧没有看向胤禌。既然殿下已经赶到,十一阿哥闯的祸很快就会有个结论。再者,等着禀报政务的朝臣就候在乾清门,皇上也不会再让十一阿哥跪下去,平白让臣子们目睹子不教、父之过的家丑。 太子给十一阿哥撑伞,那是兄长心疼弟弟。但奴才拿着太子的伞顶上去做同样的事情,那就是越矩谄媚。这点分寸,程圆还是拿捏得出。 胤礽踏进暖阁,正赶上皇帝要众兄弟各陈己见,对胤禌的所作所为该如何处置。事到如今,大家都没想明白,胤禌和戏院是如何结下了深仇大恨。听说是胤禌一箭点着了大火,无不是大吃一惊,都觉得胤禌被鬼迷了心智。 “汗阿玛,请萨满来给十一弟驱驱鬼邪,好端端的人哪儿能平白无故这样干?” 明明皇帝问的是如何处置,胤禔的回答却把胤禌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弟弟们本就不理解胤禌的失常,一时间,都觉得大哥的话很有道理,纷纷附和。胤禟就更不用说了,连连赞同大哥的话。甭管有没有鬼,反正火已经灭了,他就希望弟弟少受些惩罚,就这样蒙混过去得了。 还别说,胤礽乍一听胤禔的说法,也暗自认同了。他亲眼见着胤禌参与灭火,事后胤禌又自己跑到乾清宫前跪着,倘或胤禌真是存心烧戏院,他躲都来不及。可见,当时闯祸时,肯定是一刹那的鬼迷心窍。谁让戏台上,也正是如火如荼地表演着阴曹地府呢? “汗阿玛,”胤礽躬身请示,“可否让十一弟进来,听他自己说一说。要真是中了邪,打他骂他也怕是不管用。” 胤禟刚才进来前,就给胤禌挡了会儿雨,要不是八哥提醒,再惹恼父皇,弟弟可能更受罪,这才不得不进了暖阁。向来各朝一边的两个哥哥现在有了统一意见,胤禟急切地偷瞄父皇,就盼着父皇松口。弟弟要是再在外头淋着,身体铁定吃不消。 胤礽与胤禔能站到一块儿,一鼻孔出气,还真让皇帝意外。来回扫了几眼兄弟俩,皇帝遂命老九、老十出去把胤禌搀扶进来。胤禟蹦跶老高,拉着胤俄就往外跑,没几下功夫,就把胤禌给架了进来。 湿漉漉的胤禌拖进一条长长的水印,被两个哥哥这么一拉一拽,神思又晃荡了些回来。抖颤着身体伏在父皇脚边,听得父皇严厉的声音责问自己为何纵火。 “汗,汗阿玛,”胤禌的嗓子里像卡了一块火炭,疼得厉害,“儿子错了。我不配做您的儿子,也实在做不来您的儿子,您让我出宫,让我自生自灭吧!” 阿玛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儿子们首要的原则就该是顺着他,服从他。可偏偏胤禌说到后头,却完全脱离,大有宁愿死在外头也不想做您的儿子的意思。 就在胤禌进来之前,皇帝已然要接受妖邪附体之说。如此一来,子不教父之过的责任皇帝就不用担上,龙颜保住,对太后,对宗亲臣子,都好交代。然而,这会子胤禌的话,让皇帝震惊过后,赫然大怒。 “混账东西,你是存心毁了你皇祖母的寿庆,存心让朕难堪。犯下如此重错,还想到外头逍遥自在,你休想。魏珠,着人通知宗人府,十一皇子胤禌不孝不仁,肆恶乖张,今儿起圈禁宗人府,任其自生自灭。” 一众兄弟听到父皇的命令,全都呆住。从小到大,兄弟们再怎么调皮,顶多就是皮肉苦或是闭门思过,头一回见着父皇这般狠心。 若论犯错的程度,胤禔心知自己首次出征噶尔丹时的罪过,比之胤禌,有过之而无不及。可一顿痛哭流涕地求饶之后,父皇不仅原谅了自己,还处处偏袒,想方设法为自己开脱。若是胤禌也顺着父皇来,萨满驱驱鬼魅,顶多再来一顿板子、一段时日的面壁思过,这件事就了了。何至于圈禁,更别说自生自灭。 胤祺、胤禟跪到父皇面前为弟弟求情时,胤礽不解的目光盯紧胤禌。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钻进胤禌的脑袋里看看,他究竟在想什么。很快,除了胤禔、胤礽,其他的兄弟也都跪下,为胤禌求情。皇帝虽然还是满面怒容,但好歹又给了胤禌一次机会,试图把胤禌牵引到最体面的解决路径上。 “十一,你要是再提出宫,朕立刻与你断绝父子关系,把你削除宗籍。老老实实去宗人府待着,面壁思过,等到你想通了,朕或许可以考虑放你出来。” 一时间,大家安静下来,削除宗籍,比圈禁宗人府更可怕。大家扭头盯紧胤禌,亟盼胤禌顺从父皇,不要再自讨苦吃。 胤禌在雨中被淋透的身体原本冰凉如铁,现在虽身上的衣袍还是湿哒哒,但倔强的执念此时腾生出一团火,烧向四肢百脉,他的脸热得通红,就连眼中的血丝都燃着滚烫。 “汗阿玛,我就是我,代替不了六哥,也承不起七妹的好。汗阿玛明明厌恶我,我离开后,您眼不见为净,而我,心里记着父母的造就之恩,默默做个普通人,简简单单活着就是了。” 皇帝听清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被儿子看透的皇帝,接连后退几步,老羞成怒,却反驳不出一句话。 跌进宝座,皇帝头一回觉得儿子是来讨债的,而这种债绝非千金万银就能应付,那是烧红的烙铁往他胸口上烧焦烫糊,他必须受着,别人根本替代不了。如果,眼前的儿子们,一个个过来讨一次,他岂非要被烙得千疮百孔? “来人,”皇帝重重拍向身侧的紫檀腾龙小几,随着魏珠带来两名侍卫,皇帝威厉逼人,“先把胤禌交付宗人府圈禁,待议政王大臣会议议罪后,该如何处置,朕绝不心慈手软,偏袒孽障。” 胤禌本想挣扎着谢主隆恩,但身体虚脱晕厥过去,就这样昏昏沉沉被侍卫拖走了。事情的发展超出皇帝的意料,心累不堪的他摆手让皇子们都退下。软在宝座上,皇帝闭紧双目,使劲捏了捏眉心。 暖阁里唯有皇帝沉重的呼吸声,片刻后,睁开眼,却见胤礽笔直地站在原地,目光停留在胤禌方才跪伏的位置。 “太子?为何不退下?”皇帝前倾身子,诧异胤礽的行为。 胤礽躬下身子,声音听不出任何起伏,“汗阿玛恕罪,儿臣想请汗阿玛告知,您真的相信十一弟命带煞星?六弟的亡故真是因为十一弟的降生?据儿臣所知,七妹之所以舍命离开,完全是不愿牵累十一弟,十一弟是无辜的。” 胤礽出生、赫舍里皇后去世,宫里就没少传过胤礽“生而克母”的风言风语,只不过皇帝对他疼爱有加,还立他为太子,所以这种传言渐渐被压覆。但是胤礽知道,父皇不但相信这种说法,甚至还能在特定的场合下,堂而皇之把这一条定为他的一项罪名。 这也就是为什么听过胤禌的控诉后,胤礽没有挪动脚步与兄弟们同出,反而站定留了下来。可不就是同病相惜,心有戚戚焉? 康熙二十四年五月初七,宜妃生胤禌,早产了一个月。瘦瘦小小的胤禌,直教人为他能不能活下去捏一把汗。两日后,出自德妃的六皇子胤祚突发恶疾,五月十四日,刚刚入夜,六岁的胤祚就咽了气。 那时的德妃深得皇帝宠爱,胤祚也是皇帝极力呵护的皇子,胤祚去世后,胤禌却一天强似一天,一个月下来,身子骨变得结实起来。也就因此,流言四起,都说胤禌煞气重,克死了胤祚。 皇帝对宜妃也留着一片情意,但内心却被那些流言动摇。胤禌出生后直到满百日,皇帝都没去看过一眼胤禌,就连胤禌的名字都没考虑。孝庄太皇太后为此专门找来皇帝,劝他爱惜活生生的孩子,殁了的不要强求,把对胤祚的爱放到胤禌身上。 三年后,皇帝终于给胤禌赐名,只是比起一母同胞的五哥和九哥,“祺”和“禟”都有福运的意思,而“禌”却是“息”的意思,与福佑无关。 尽管生来遭父皇不喜,胤禌的相貌却是三兄弟中生得最好的。只不过,宜妃一直怕养不活他,一心把他喂得白白胖胖,对他也不存什么远大志向,只希望他好好活着,所以胤禌活得随意,乐得自在。 这样的胤禌让皇帝不知不觉中放下陈见,也爱屋及乌渐渐喜欢上他。直到七公主自尽,大病初愈的胤禌身轻体瘦,日渐成为清俊的翩翩少年。只是一改往日的心宽体胖,变得舌尖嘴利,愤世嫉俗,这立刻勾起皇帝那些不快的回忆。自然而然,胤祚与七公主的逝去一并归咎胤禌头上,皇帝的厌弃流露出来。 面对胤礽的问题,皇帝原本想要数落两声胤禌的不是,进一步肯定胤禌出生的克撞,谁知胤礽没给皇帝这个机会。 “汗阿玛,那些命硬相克的流言蜚语,除了蛊惑人心,无中生有,伤害亲情,儿臣实在没看出有什么用处。” 皇帝被堵了个结结实实,一时哑口无言。 胤礽抬眸看向皇帝,“汗阿玛,生老病死自有定数。十一弟有错,他应当承担自己的过错,该怎么罚就怎么罚。但那些莫须有的罪名,不要强加于他,那对他不公平。” “胤礽,你,你什么意思?”皇帝瞪大双眼,显然儿子在指责自己相信那些无中生有的风言风语。 胤礽跪在父皇面前,凛然无畏,“汗阿玛,儿臣打出生就与皇后额涅天人永隔,那些风传儿臣的荒谬言论也不少,您是清楚的。既如此,把十一弟交给儿臣,儿臣命硬,儿臣来管教他。不求教出个出类拔萃,只要不再犯浑伤及无辜便是。” 皇帝张口结舌,竟不知该说什么。 皇帝年幼时,接二连三失去父母,上位后册封的三位皇后也都不长命,相继离世。按理说,将心比心,被传作天煞孤星的他更加深有体会,能理性对待那些流言蜚语。 可惜,久居皇位的皇帝,在理解絜矩之道时,他更愿意表现君主的示范作用,而不是回归絜矩之道的本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第105章 振翅高飞 料峭春寒,雀唱新枝,一树梅花香。 转眼,胤禌已被拘禁宗人府四个月。狭窄的天地,简陋的家具,寒风倒灌,餐食粗素,人是清瘦了许多,但精神堪好,心性澹宁。 梅花的馨香穿墙凿壁,在胤禌的拘所留下浅浅淡淡的余味,见不到花满枝头,但胤禌闻到了春天的气息。 回头看向桌上摆放整齐的一大摞书,胤禌都已读熟在心,耳旁响起太子哥哥的话,“十一弟,广狭长短,由于信念,调适心胸。静待春来,你就是出笼的鸟儿。只要你不惧风雨苦寒,海阔天高,任你飞翔。” 自从关进宗人府,只有太子哥哥来看过他,屈指可数的四五次,每次停留的时间也很短。考察他读书的成果,提醒他该注意什么,话不多,点到为止。 太子哥哥还给他捎来母妃亲手做的衣裳,素色棉布,没有华丽,只有厚实的温暖。 宜妃那日在宁寿宫求见太后不成,五福晋与嫤瑜赶到。得了嫤瑜暗示的五福晋送宜妃回宫,劝她为了胤禌,反要先敬太后,顺皇上。宜妃平时骄傲率性,皇帝当作怡情悦性随了她去,可到了这种节骨眼上,就显得犯上失德,矜宠无方。 到底是位列四妃多年的人,静下心来,宜妃也是知进退的。从此恢复正常生活,每日准点给太后请安,献上自己头天晚上抄写的佛经,为太后祈福添寿,为儿子的浑噩虔诚忏悔。皇帝这边,宜妃再也没去叨扰,心里再如何挂念胤禌,嘴上也是任凭皇帝处置。 从胤祺处得知太子在照应胤禌,宜妃每回见上嫤瑜,刻意保持距离,寥寥数语场面话,但也禁不住眼神里宛转感谢。 百花含笑,浓香染春,新一轮的选秀结束,皇帝给胤祐指了正红旗汉军副都统法喀之女纳喇氏为福晋,为胤禩指了安亲王岳乐的外孙女郭络罗氏为福晋。而皇帝的后宫再次迎来一批新人,其中,镶黄旗护军参领护满之女瓜尔佳氏拔得头筹,入后宫没多久,就撇开一众新旧妃嫔,频频被皇帝点为枕边人。 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后宫里这样的情形,也是常态。而这位小皇帝二十九岁的新人,却是五福晋的妹妹。 塞北战事消停,局势趋于安稳,皇帝的目光转向南方,开始第三次南巡,阅视河工,体察民情,巡检官员作为。除了政务上的需要,皇帝特地带上太后,以表孝敬,当然新得宠的瓜尔佳氏以及后宫部分妃嫔都陪同前往,而胤禔、胤祉、胤祺、胤祐、胤禩、胤祥与胤祯也扈从左右。 不用说,又是胤礽留京守备,看护宫掖。至于胤禌,皇帝在临行前,下达谕令给议政王大臣会议议罪,最后定夺交由胤礽决断,不必再征询他的意见。 武英殿内,众议政的王公大臣落座后,唯独不见主持会议的裕亲王福全。除了负责议政王大臣会议,年初,福全还被皇帝任命为内务府总管。 此时,皇帝把内务府交给福全,恰是因为对福全的信任。连番征战,消耗巨大,天灾歉收,不是拨款救济,就是蠲免赋税,再者,贪腐不断,吏治难清。种种情势,国库已呈疲态,连皇帝的腰包也变得捉襟见肘。 掌管内务府,福全倒也不敢辜负皇帝,尽心尽力把关盯紧。至于主持会议,给胤禌议罪,原本是福全的职责范围,但这回,福全选择避让。有了胤禔的前车之鉴,福全不想再轻易让自己卷入有关皇子的纠纷中,更何况皇帝对胤禌不喜,而太子又出面照应胤禌,福全就更是要装病明哲保身。 福全缺席,常年在朝廷内外打滚的王公大臣们心里有了底,默契地故意顺势把富尔祜伦推到主持人的位置,附和着富尔祜伦完成了对胤禌的议罪。 从富尔祜伦走入议政王大臣会议旁听,到如今的议政王,虽年龄最小,但好歹也有了七年的资历。这期间,进进出出换过不少王公大臣,可富尔祜伦都雷打不动呆着,也算得一根小油条了。一通议罪下来,老精怪们退缩躲避的心思,富尔祜伦心里多少有数的。 大咧咧走进毓庆宫把议罪结果交给胤礽,富尔祜伦照旧熟门熟路招呼程圆给他上好茶、备点心,怡然自得。 “削除宗籍,贬为庶人,继续圈禁宗人府。”读到这样的议罪结果,虽与自己设想的差不多,可胤礽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富尔祜伦扭头看到胤礽凝重的表情,放下茶盏,轻笑道:“太子哥哥,今儿我可是被大家推到主持人的位置上,秉公议罪。您别不高兴,堂弟犯的事儿,就该是这么着。想想当年太和殿的那场火,这宫里头可真经不起一次又一次的火光漫天。” 康熙十八年,御膳房起火,风势压向太和殿,金銮大殿,化为焦土。事后,四名负责太监被处以绞刑。直到康熙三十四年,太和殿才算里里外外修缮完毕,重现金碧辉煌。 富尔祜伦走到胤礽的书案前,趴到案上,“没办法,严惩堂弟,一来给宗室皇亲们压压惊,二来也是警醒大家,别仗着自己是皇亲国戚,就目无法纪,胡作非为。” 胤礽直视富尔祜伦,眸心风平浪静,久久不言一声。富尔祜伦直起身,退后两步,有些犯怵,“太子哥哥,出声言一句,与我您还玩什么深沉。” “既然汗阿玛交给我定夺,你又是第一次主持议政王大臣会议,我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的。”胤礽露出难得的笑容,富尔祜伦松了一口气。 *** 日暖风过,天色晴好,胤禌踏进翊坤宫时,抬头看向嵌入蓝天背景的黄琉璃瓦,泛着辉光,掩映空庭。 走入殿中,转向东侧花梨木透雕喜鹊登梅落地罩,进东次间。宜妃一身松花绿缎绣杏梅纹长袍,正坐在临窗的炕上,一手随意地抚向云鬓上斜插的金崐点翠梅花簪,若有所思。 胤禌没有让人提前通报,是以儿子来了个突袭时,宜妃竟是站起。明明早已装束端庄,可还是有些手脚无措,生怕自己的形象不够好。 给母妃行礼后,胤禌看到母妃眼窝下脂粉也没掩盖去的郁青之色,不由上前扶母妃坐下,愧疚地说道:“都是儿子不孝,让母妃担忧了。” 宜妃强忍住就要往上涌出的泪光,抓紧儿子的手,恨不得一辈子抓在手里不松开,“儿子,你真要走吗?” 胤禌坐在宜妃身旁,顺从地任宜妃摸他的脸,拍他的肩,捏他的胳膊,“母妃,二哥对我有再造之恩,我不能错过这次机会。您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您保重身体,来日方长,您一定能看到儿子出息的样子。” 一听胤禌对太子的称呼都改成了“二哥”,宜妃百感交集。她这三个儿子,老五与她刻意保持距离,老九又总是一副长不大的吊儿郎当,而十一,居然就这样被废除宗籍,贬为庶人,逐出皇宫。 刚听到太子只是略微修改议政王大臣会议的议罪,把圈禁宗人府改成逐出皇宫,宜妃很不理解,甚至埋怨太子别有用心。可当见过胤禌,看到儿子眼中闪耀的勃勃生机,宜妃明白了,儿子不是鸟笼中的金丝雀,他想要成为振翅翱翔的雄鹰。 如今这种境况,皇宫恰恰就是折断胤禌双翅的黑手,而唯有太子敢打开鸟笼的禁门,放走胤禌。 “母妃,儿子会给您写信,给您带礼物,您千万不要再为我掉眼泪,伤了双眼。” 经历了这些事,青稚的少年郎懂事了很多,开始体谅母亲的爱子之情,看问题的视角也更加敏锐。 “五哥笃实,又有皇祖母护着,五嫂有王伯父那边提点,倒是不用担心。我就是有点放心不下九哥,行侠仗义的江湖气节,容易被他人利用,且在汗阿玛眼里不过是昏暓的表现,母妃往后多提醒九哥。” 宜妃惊讶,“是太子教你的?” 胤禌摇摇头,神情冷静,“儿子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只是不说,不代表我傻乎乎混沌不清。” “诶,母妃听你的,谁让我的幺儿长大了呢。”宜妃拉紧胤禌的手,满含热泪,心服肯肯,“往后,母妃与东宫也会好好相处的。” 叩别宜妃,胤禌大步流星奔向毓庆宫。出了景运门,胤禌就瞧见二哥站在前星门前的马车旁,掀开车帘朝里叮咛着什么,随扈的侍卫们站立各自位置。 胤禌步步靠近,眼里的二哥一袭天青色云龙纹暗花夹缎长袍,腰间悬挂金银色荷包以及一把包金嵌宝石鞘刀,足下一双黑青缎粉底皂靴,笔挺如剑的身姿,飒爽英发。 去到二哥跟前,胤禌难耐激动,郑重其事给二哥行礼。 胤礽拉起胤禌,拍拍他的肩头,清俊的面孔扬起笑意,“十一弟,后悔还来得及。到外头,饥一顿饱一顿,宫里好歹不少你吃穿。” “二哥,咱说好的,我不后悔。”生怕胤礽反悔,胤禌极力保证。 胤礽解下腰间的鞘刀,挂到胤禌腰上,“照顾好自己,保持联系。” 出了宫,胤禌身边就只是一名胤礽安排的侍卫,往后的生活完全要靠自己打理。说真的,就连胤礽自己都没过过这样的日子,他期待过,可惜,也只是期待。所以为胤禌安排这些,多少也承载了胤礽自己希冀的梦想。 “阿玛,我躲好了,十一叔来了吗?” 马车里稚嫩的催促声传来,原本情绪还有些起伏的胤禌顿时放松笑起来,胤礽小声解释道:“方才回了趟撷芳殿,你二嫂给你又添了些点心,结果被小尾巴缠上,非要跟过来。” 胤禌点点头,故意大声喊着,“弘昰可要躲好了,十一叔来咯。” 跨进马车,胤禌一眼就见到弘昰上半身趴在椅子上,双手紧紧捂住双眼,圆鼓鼓的小屁股翘得老高。忍耐住想要拍他一屁股的冲动,胤禌坐在对向的椅子上,笑呵呵配合着,“哎呀,弘昰跑哪儿去了,怎么连个影儿都没有?” “嗷呜,”弘昰张开双手,一声小老虎的嚎叫,冲向胤禌,“我在这儿呢,十一叔。” 弘昰这个年纪的躲猫猫,就是想当然地捂住自己的眼睛,看不到别人,就是躲稳当了。被十一叔抱在怀里,听十一叔感叹自己真笨,居然都没找到他,弘昰一脸同情地表示认同。他可是躲猫猫的高手,撷芳殿里谁也找不到他,每次都要他自己跳出来,大家才看到他。 胤礽坐进来,不屑弘昰的得意样。胤禌则响亮地亲了一口弘昰的小脸蛋,看向胤礽,“替我谢谢二嫂,难得二嫂记得我这个不折不扣的吃货。” 胤礽答应下,顺便说道:“我在京里给你留意着,等你回来,就娶个福晋,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女人照顾,有个家,才是完整的。说说看,想要个什么样的媳妇儿?” 胤禌的鼻尖压向弘昰的鼻尖,逗得弘昰咯咯笑个不停,“找个像二嫂这样贤惠能干的媳妇,再生个弘昰这样聪明伶俐的儿子,我就知足了。” 明明是夸赞自己的媳妇、儿子,可胤礽却一脸酸样,笑得很不自然。 “谁是二嫂?” 弘昰清脆地问起,把胤礽脸色看在眼里的胤禌,得意地解释给弘昰听。 弘昰认真地想了想,表情严肃,“十一叔,额涅不能给你,我是额涅的儿子,额涅是我的媳妇儿。” 这鬼画符一般的逻辑立时就叫胤禌捧腹大笑,倒是胤礽,每天都能被儿子的神逻辑气得哭笑不得。 “你额涅是我媳妇儿,你是我儿子,跟老子抢什么媳妇儿,你还嫩着呢?”胤礽还同儿子较上劲儿了。 弘昰皱起眉头,突然觉得阿玛很多余,硬是要直杠杠横在自己与额涅中间。靠在十一叔怀里,苦苦思索,挣扎了一番,终于下定决心。 “额涅是我的媳妇儿,不许抢走。我把旺福给阿玛你做媳妇儿,你可要爱护它,不要欺负它哟。” “旺福是陪你玩的宠物狗,不能做媳妇儿,你脑袋里都装些什么?”胤礽瞪圆双眼,真是恨不得猛敲几下儿子的脑门,让他清醒些。 胤禌已经笑倒,方才马车外稳重英气的二哥,没想到在儿子跟前,竟是被儿子鸡同鸭讲的对话气得像个焦躁的孩子,较真的不行。 马车缓缓驶出皇宫,原以为会是伤感离开的胤禌却笑得肚子酸痛,根本来不及回头看一眼渐行渐远的紫禁城。 因着三藩之乱、收复台湾以及征战塞外几次战役下来,皇帝发现手中的地图粗略模糊、错漏百出。与西方传教士接触后,皇帝对西方的测量技术有了新的认识。 于此,在胤礽的敦促下,皇帝决定组建一支以传教士为首的测量小组,前往全国各地,对边界、海岸、山川、河流等进行测量,绘制完整无误的《皇舆全览图》。 胤禌此去,就是以普通人的身份加入测量小组,一则可以踏遍父皇治下的天南地北,增长见识,研习风土。另则还可以借机向传教士学习天文、数学等科学知识以及实践操作,同时在与传教士们的日常接触中,熟悉法语等西方语言,进一步了解西方现状。 可想而知,当胤禌得知二哥给自己安排的任务后,不知道有多兴奋。艰难困苦,不言而喻,可这一通千山万水的走下来,胤禌得到的历练,远远不是皇宫中书房里的学习可以比拟的。 “十一弟,二哥需要你,我等着你回来,助我一臂之力。” 有了二哥这样的嘱托与信任,胤禌觉得,自己这辈子活出了方向与滋味。 第106章 厚德载物 面向宗室子弟的基础教育在景山开办后,针对封爵的王公进修学院也在咸安宫正式启动。 咸安宫,前世囚禁了胤礽十来年的宫院,一度成为胤礽痛不欲生的深渊。这回,被彻底改头换面,成了王公贝勒们回炉深造的大熔炉。 如福全、常宁、雅布、鄂札等这一辈的王公贝勒进到咸安宫,可不是规规矩矩坐下来听翰林院的学士们讲之乎者也。这一波跟随皇帝成长、从政从军多年的王公们,行为做派早已定性,他们是王公贵族的代表,就连皇帝也要顾念三分。 他们的到来,是被胤礽请来的,就他们参与的战事、政务开展各种讨论会,讲述他们的经验、得失。他们身上秉承了祖辈的闪光点,但也有跟不上时代的偏执,胤礽身为未来的领导者,他有责任总结并延续优良的传统,同时摒除不符合发展的劣根。 而与胤礽年纪相差无几的新一代王公贝勒,如富尔祜伦、椿泰等人,才是进修学院需要着重抓紧的学员,因为日后胤礽称帝,这一批王公贝勒必定是他的朝中重臣。大家志同道合,对胤礽来说,无异于如虎添翼。但要是看待问题的理念南辕北辙,胤礽也好趁此提前摸底,哪些值得深交,哪些泛泛而处即可。 富尔祜伦等人进咸安宫,须端坐学堂,听满汉学士引经据典论述“匡扶社稷之责”、“爱民护民之使命”、“兴利除害之职”、“为臣之道”等等。甚至还会有传教士讲解西方科学,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并非唯有中华这一片泱泱国土。 这一日,新老一辈王公贝勒齐聚一堂,受邀前来授课的是内阁学士并吏部侍郎王掞。王掞曾经在皇子书房给皇子们教授过几年的课业,如今被胤礽请来,给大家上一课“厚德载物、雅量容人”。 地之秽者多生物,水至清者常无鱼。故君子当存含垢纳污之量,不可持好洁独行之操。 寓意阐明,大家各抒己见,常宁直来直往点名胤礽,“太子,这个很适合你。朝堂上的臣子本就形形色色,身为帝王,就要有清浊并容的雅量和气度,善于同各种人打交道。至于本王自个儿,还是喜欢臭气相投玩在一起的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嘛!” 常宁的话一出,不作多想的人都附和这个说法,但心思多的人就只是赔笑不言声。福全的位置与常宁有些距离,抬抬手,止住大家的笑声,面向常宁不缓不急地说了一句,“王弟请慎言,太子殿下是臣子。” 常宁拍一下脑袋,随即冲着在座各位,眦目发作,“本王一根肠子通到底,不会拐弯,但问心无愧。谁别回头跑皇上跟前说三道四,颠倒是非,我铁定抽他。” 王掞这样文质彬彬的儒者站到大多重武轻文的王公面前讲学,就是书写一脸的尴尬。 胤礽倒是早已习惯穿插在儒雅与粗犷的交流中,汉人悠远流长的学问,满人简单奔放的习性,在他身上,相融相并。 “老九、老十,有事就进来说,在那儿探头探脑做什么?” 常宁因为被福全那么一提醒,心里有些不乐意,作甚非得那般如履薄冰。再者说,自己本就没那个意思,谁还能忘了他那个皇帝哥哥的存在。思想一开小差,眼神溜向门窗,正好见到窗户外往里偷觑的胤禟、胤俄。 课业结束,胤禟、胤俄相约跑来咸安宫,有事找太子哥哥。站在窗外,听得里头伯父、王叔以及堂兄们你一言我一句,二人没敢打扰,就在窗户旁听热闹。 被王叔叫进屋里,胤禟、胤俄倒也没觉着不好意思,给大家打招呼后,兄弟俩站到胤礽身侧。无视胤禛飞过来的眼刀子,胤禟直截了当向胤礽请求。 “太子哥哥,我最近迷上了俄文,还有拉丁语,您能不能让张诚单独给我授课,我特别想学,觉得很有意思。” 此次皇帝南巡,封爵的兄弟几个,唯独留下胤禛,所以胤礽便让胤禛盯着书房,别让弟弟们懈怠功课。 没等胤礽开口,胤禛靠过来,小声斥责胤禟、胤俄,“胡闹,这是什么场合,跑来说这些没用的。” 张诚与白晋自留宫为皇帝讲授算术、天文学多年,基本已能用满汉语授课。并且,张诚还曾经被皇帝委任中俄尼布楚边界谈判的翻译。这些日子,胤礽安排张诚上书房给皇子们讲习算术,张诚提到了自己参与《尼布楚条约》签约的经过。 《尼布楚条约》的内容以满、俄、拉丁文三种文字签订,胤禟不由对俄文与拉丁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便要张诚教他细学这两种语言。不想,张诚不敢擅做主张,私自教授。 宜妃养孩子,比较随性,愿意儿子们凭自己的爱好敞开发展,所以胤禟、胤禌都属于追求自我兴趣的个性。而胤禛自小养在孝懿皇后身边,孝懿皇后培养胤禛的方式,就是比着皇帝看齐。渐渐地,胤禛学习的对象就是父皇,衡量事物的准则往往也是凭着父皇的喜好。父皇生气了,那就说明这件事不能做。父皇表扬的,这件事理所当然。 皇帝学习算术与天文是有偏向性的,他能理解的,他就愿意学。科学的范围广泛,但皇帝无法领悟的,就弃之不理。虽然张诚等人极力想推广西方的科学知识,但往往都被皇帝压制下来。 凡是父皇要求的,胤禛学的很认真,但超出范围,胤禛就会断然规避,不越雷池一步。当胤禟向胤禛表达自己的想法时,当即就遭到胤禛的拒绝,并指责他不务正业。越是这样,胤禟对学外语的热情就越发高涨,遂索性跑到咸安宫,找太子哥哥做主。 “多大的事儿,瞧把四贝勒急的。九阿哥想学就学呗,技多不压身,张诚不是法兰西人吗,顺带着把法语也学了。”常宁还是大大咧咧的态度,“不过太子,咱可说好了,谁愿意学谁学,本王满蒙汉三语足够,千万别要求所有的王公贝勒学外语。我这把年纪,脑瓜子不灵活了,恕不奉陪。” 椿泰想起过世的父王杰书,因为金鸡纳霜救了哥哥巴尔图,思想发生转变,放下固执,不再一味抵制外来的事物,便也就事论事起来,“沙俄不像是安分守己的,往后止不住边界还有摩擦,两国打交道的机会还多的是。与沙俄签订《尼布楚条约》,张诚等人是出了不少力,但这也反映出我们在这方面有欠缺。说难听的,张诚毕竟是外国人,他不见得深悉我们的国情,翻译起来恐怕也会有出入。若是九阿哥学好了,身为皇子,完全可以代表朝廷直接与对方交涉,清楚地表达我方的要求。” 椿泰一席话,恰如其分,大多数人都颔首称是。福全也觉得有道理,但没表态,看向胤礽。 胤礽让王掞继续与大家讲学,不要中断讨论,自己则把两位弟弟带出。胤禛略微迟疑,也跟了出来。既然太子哥哥命自己监管弟弟们,老九、老十就不该绕过自己跑来找太子哥哥。生怕弟弟们在太子哥哥面前说自己的不是,胤禛觉得自己没做错,便要出来盯紧弟弟。 余光扫到胤禛跟出,胤礽没有阻止。把弟弟们带到咸安宫门前,胤礽郑重其事说与胤禟。 “九弟,我可以安排张诚单独教授你外语,但在这之前,你可要想好能否做到我的两点要求。第一,持之以恒,不要半途而废,要学就学好,听说读写,都要掌握。第二,既然出生皇家,享受优渥,你也要担起皇子的责任,该是效力尽职的时候,义不容辞,虔心竭力。” 胤禟满口答应,就知道太子哥哥是通情达理的。可欢欣鼓舞过后,不免又有些紧张。虽说是始于兴趣,可无形中接下来自己的学习已被赋予使命,就如同学子们学有所成后,总该是要回报社稷的。 “十弟,你呢,也和你九哥一道学外语吗?”胤礽自然而然问向胤俄。 这兄弟俩,年纪相差不过两月,不出自同一个生母,感情却胜似同胞兄弟。尤为是温僖贵妃过世后,胤俄黏胤禟,就跟穿了同一条裤子似的,形影不离。 摸摸脑袋,胤俄白净的面皮泛出红晕,有些难为情,“太子哥哥,就每日书房里的功课,我都应付不过来,没少挨汗阿玛的训。如常宁王叔所说,我学好满蒙汉三语就够了。往后九哥学外语,我就在书房外等着,我不打扰他,待他学完,我再与他一道玩儿去。” 胤礽没有对胤俄多提要求,只说哪天他若是有了兴致,想学什么,不妨直言,胤礽会给他安排的。 胤俄愣了愣,随即直白地说出来,“太子哥哥,我知道有人说我徒有其表,是个草包。时间长了,我也觉着自己没什么长进,也就这样混一天过一天了。您倒是看得起我,可我脑子里一团浆糊,也寻不出个有出息的爱好来。” 严格说来,就母家背景与出生来说,胤俄仅次于胤礽。只不过皇帝刻意打压胤俄的亲舅舅,转向提拔疏离胤俄的阿灵阿,导致胤俄的身后失去钮祜禄家族的支持。 皇帝嘴上责骂胤俄不成器,但又自相矛盾地乐见胤俄的混沌。毕竟,皇帝好不容易肢解去四大辅政大臣中的三个家族,剩下的赫舍里家族哪怕有胤礽,皇帝迟早也要拆散。如此情况下,皇帝如何再容得胤俄出息,凝聚起钮祜禄家族,拉拔壮大。 胤礽给胤俄把领襟处松开一半的纽扣扣好,和风夷畅,“有的人要经历些是非,才会明确自己想要的。我看十弟属于大器晚成,不急,慢慢来。” “真的?太子哥哥真是这般看待我?”胤俄的眼中闪过光亮,难以置信,但又充满期待。 胤礽一面肯定地点点头,一面亲自把两位弟弟送出咸安宫。 “九哥,你听到了吗?太子哥哥是在夸我吧?我觉得太子哥哥越来越可爱了。”走不上两步,胤俄勾搭上胤禟的肩膀,兄弟俩又亲密地凑在了一起。 胤禟响亮地冒出一句俄语“是的”,哈哈大笑后,也搂上胤俄的肩,压低嗓音,“我家十一弟就不多说了,早把太子哥哥当亲哥哥了。就连我母妃都说,有事多与太子哥哥商量准没错,你瞧瞧,我这不一开口,心愿就达成了?” 送走九弟、十弟,胤礽回身,就见胤禛脸色沉郁等着自己。 “太子哥哥,您为何要答应九弟?我觉得汗阿玛不会同意的。没准哪天,汗阿玛觉着这些传教士没用了,就会通通遣走。如今大清国广袤无垠,咱的精力全都投到治国理政上尚且不够,何必再花费时间学习那些外国的语言文字,没什么用处。” “哦?你是这样考虑的?治-国-理-政?”胤礽唇角勾起一抹玩味,“四弟,你我皆为臣下,我记得,前几日才讲过为臣之道。不在其位,就不谋其政,可是如此?” 第107章 内外忧患 留给胤禛一连串诘问后,胤礽转入回廊,穿过蜿蜒曲折,进了自己在咸安宫的办事书房——致远斋。 如父皇般治国理政是打小就被灌输进胤禛脑中的。后孝懿皇后逝去,胤禛的处境变得尴尬,性格越发孤傲,不与人亲近。但胤禛不曾抹灭刻在心底的夙愿,只不过刻意掩藏而已。 现今佟贵妃掌管后宫,又开始在胤禛耳旁张口闭口念他特殊的皇后养子身份,提醒他不要看低自己,眼光要长远。 仰仗孝懿皇后,胤禛的身份多少要凌驾诸多皇子之上,而佟贵妃又意有所指,由不得胤禛不心热。可胤禛不比胤禔,身旁有重臣辅助,光是佟贵妃这边剃头挑子一头热,能成什么事儿。佟家手握重权的爷儿们没见谁愿意靠近胤禛,胤禛这位贝勒爷实则势单力薄。 不得已,胤禛不敢添柴火烧旺自己的热情,只能温吞吞护在心口,偷偷慕念。 谁知,今儿一着急,不经意间就脱口而出,尤其还是在太子哥哥面前。这会子,一听太子哥哥指出君臣之别,胤禛顾不上别的,慌慌张张一路跟着胤礽踏进致远斋,极力表证,自己绝无越俎代庖之意。 致远斋明堂正中摆放八宝云蝠卧龙纹紫檀正座,后上方悬挂“迩安远至”牌匾,正是胤礽亲书,笔势铁画银钩,容与风流。 胤礽上辈子就是在这间书斋终结了自己跌宕起伏的一生,如今选定这里作为自己处理学院事务的处所,正是要时刻提醒自己,不可重蹈覆辙,保已成业,防未来非。 重生后一步步走来,胤礽早已调试好心态,没必要为胤禛在前世登上帝位而纠结,也不在乎目前的胤禛是否暗存遐想。说白了,弟弟们是不是洪水猛兽,取决于父皇的态度,当然更取决于自己的手段。 故而胤礽方才的话,并非与胤禛斤斤计较。胤礽知道胤禛与佟贵妃来往密切,不过是给胤禛敲一下警钟。 胤礽落座正位,看着紧跟进来的胤禛,眼神慌乱,遂招呼他在下首安坐。 胤禛的心还提在嗓子眼儿,刚一落座,又倏地站起,好似椅子上撒了钢针扎他一般。 “太子哥哥,我只是以为国计民生才是当务之急,我绝无······” 胤礽抬手止住胤禛的话,让他坐下,并表示自己不会多想,让他稳定心气。胤礽不需要胤禛在他面前表白那些所谓毫无野心之类的话,那不是自欺欺人吗? 至于允许胤禟学外语,胤礽倒也不避讳坦率道出自己的想法。毕竟,胤礽还要在景山的宗学以及官学开设外语班,凡是有兴趣的宗室子弟、八旗子弟以及官家子弟,都可以报名学习。渐渐地,招募的对象,还会扩及到普通学子。 目前光是通过几位传教士接触到的火器、算术、天文、医学等,就已是让胤礽觉得可挖掘的知识实在不少。所以胤礽需要挑选出一批优秀的翻译人才,更多地根据需要翻译西方的科学著作,扩大对外界的了解。 胤禛听过胤礽的计划,目瞪口呆,他显然没有想得如此宽泛。在胤禛看来,能够企及父皇的眼界,就已是十分了不得了。 父皇最关心河工,重视农业,还要整顿吏治,增收国库。可太子哥哥目前却致力于教育,关心国外的科学,真是风马牛不相及。要不是顾忌胤礽的身份,胤禛真想指出胤礽舍本逐末。 看胤禛的脸色,胤礽已然明白胤禛并不认同自己的做法。 伺候的小太监送上茶点,胤礽端起茶盏,揭盖刮拂浮起的芽尖,低头品啜了一口。而胤禛扫见胤礽一副古井无波的样子,也只好跟着品茶,不敢轻易开口,免得祸从口出。 胤礽是不知道胤禛继位后都是如何管理国家的,更不知晓胤禛治下的大清国能呈现出何等光景。就康熙朝来说,在胤礽被废之前,胤礽眼里的胤禛,平凡无奇。 皇帝向来称赞儿子们的标准基本就是骑射、书法、学识以及办事能力。打小上书房学习,教授皇子们的满汉师傅都是皇帝亲选,且对皇子们严格督促,所以大家的学习成果都不差。 论骑射,胤礽、胤禔早有威名,日后的胤祥、胤祯也是后起之秀。论书法,胤礽、胤祉、胤禛、胤祐、胤祥、胤祯都写得一手好字。论学识,胤礽、胤祉名列前茅。论办事能力、为人处世,胤礽代为监国,举朝皆赞,而胤禩也是大家公认的享誉朝野。 如此一看,胤禛最终突围而出,登上帝位,确实让囚禁中的胤礽有一种石破天惊之感。 既是当皇帝的人,回头想来,胤礽觉着胤禛也该是暗藏卓异、目光深远。那么,不妨表露一番自己的考虑,不知是否能与胤禛产生共鸣。 “四弟,据我所知,南明永历帝曾经派出传教士卜弥格作为特使回到西欧,向罗马教廷求救,请他们派兵援助。只不过我大清已经定鼎中原,罗马教廷不愿意扶持气数已尽的南明,遂拒绝出兵,并打发回卜弥格。” 胤礽会主动与张诚等人广泛叙聊,增长见识,而胤禛与传教士等人的接触局限于课堂教学,所以听到胤礽讲这个,胤禛觉得不可思议,不禁冷笑一声。 “永历帝可真想得出,竟然想求助于千里之外的西方国家,为自己夺回统治权。” 历史的车轮无法倒退,胤礽讲这件事的目的不是要和胤禛讨论永历帝的引外自保。 “四弟,你可知法兰西国王除了派遣张诚等人从海路来华外,还另派了一队传教士走陆路,就是为了保证必然要有一支队伍来到华夏。但是陆路行走的传教士途径沙俄时,被沙皇遣返回国,无功而返。” 胤礽放下茶盏,进一步推心置腹,“如此看来,西方来华,陆路不可取,海路却畅通无阻。这些传教士能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可见他们的造船、海上航行都有了相当的水平。再看我们的火器技术,还是沿用南怀仁留下的书稿。南怀仁从明末起就留在中华,这么多年过去,只怕西方的火器制造又进步了不少。沿海是我们的弱项,我们的水师亟待改进,如果不未雨绸缪,知己知彼,我只怕来日会有祸患。” “太子哥哥,您想说什么?我不太懂。”胤禛还是没抓住胤礽的担忧。 “四弟,如果西方透过传教士了解了我们的情况,你说不请自来的,会不会不再是区区几个传教士,而是一船又一船的军队。因为我听张诚讲,法兰西的国王勤于治国,同时也努力开疆扩土。” 胤礽起身走到门前,抬头望向苍穹,高远莫测,不由说了一句,“或许是我多虑了,那么远的距离,他们再如何扩张领土,也不可能远渡重洋而来。应该不会吧?” 胤禛神色茫然,直觉胤礽超脱越俗,不务实际,“太子哥哥,你想太多了?” “既然存有隐患,要不这样,”胤禛脑子一转,想出点子,“直接遣返这些传教士回国,关闭港口,断绝来往。从今往后,我们只管关起门来一心治国,他们探听不到我们的消息,也就不可能对我们心怀觊觎。” 见胤礽还是无动于衷地仰望一无所有的天空,胤禛实在看不下去胤礽的杞人忧天了,积极劝解道:“瞧瞧那些传教士带来的器械,什么浑天器,象显器、千里镜,我就没觉着有什么了不得。白晋还说有位丹麦的罗默尔,能测量光速,真是可笑,这不是信口开河吗?太子哥哥,现今天下太平,汗阿玛治下的大清国正是蒸蒸日上,满朝文武赞不绝口,我觉着这样就挺好。” 胤禛的话,如一片被风卷入半空的落叶,摇摇晃晃,划破了平静得如一面镜子的碧空。胤礽不愿再多说,表面上算是默认了胤禛的话。 他与胤禛的想法,看来是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当然这也是胤礽自己占得先机,父皇给他的安排,让他打小接触的范围就不同。 东宫的詹事府,从詹事到少詹事,那都是翰林院派过来的学士,一批又一批,往后也都是九卿科道上任职的。就说王掞的儿子王奕清,现今就是詹事府的少詹事,同时兼任翰林院编修,前几日还被点了贵州乡试正考官,王掞父子俩如今也是一心向着胤礽的。 这些身居高位的学士、汉官,都不用胤礽去刻意拉拢,现成的配置无形中就会让他们围在胤礽周围。而胤礽也通过与他们的接触,对历朝历代的内政外交、史学文化以及宫外的大江南北现状有了广泛的了解。 总说索额图别有用心,费尽心机拉拢诸多汉官,实则,若没有胤礽这位太子,只怕汉官们也不会轻易趋附。尤其是如王掞这样的,身为前明首辅王锡爵的曾孙,向来对嫡出正统抱有根深蒂固的尊崇。 面对思深忧远的胤礽,胤禛的想法不免狭隘偏激。自以为太子哥哥认同了自己的看法,且没有计较自己方才的信口真言,胤禛退出时,松了一口气。 佟贵妃再如何抬高自己,可她终究是后宫的女流之辈。除非佟国维、隆科多这样深受父皇倚重的佟家人向自己抛出绳索,否则,自己哪来的助力攀高? 想到这,心虚地回头看了一眼致远斋,生怕就这么冒出念头也会被太子哥哥察觉一般。 猛地摇摇头,胤禛警告自己,保持清醒。自家福晋出自正黄旗,家中兄弟可都是巴结着索额图。福晋进宫,也常往撷芳殿跑,与太子妃保持来往。 就现状来看,太子哥哥才是自己硬实的靠山。父皇终究是要老去,大哥再怎么蹦跶,也达不到众望所归。倒是太子哥哥,王公贵族的拥戴,满汉朝臣的支持,手里又握着火器营,实力是不容置疑的强悍。 除非发生天崩地裂的大逆转,否则还是暂且老老实实依附太子哥哥更稳妥些。 第108章 方圆处世 盛夏,骄阳似火,皇帝南巡归来。胤礽带上弘昰以及在京王公、朝臣出东便门,于大通桥等待龙舟凤船靠岸,跪迎父皇与皇祖母回京。 抱过弘昰,皇帝嗔一眼胤礽,“大热的天,带他来作甚,中暑了怎么办?” 扭头看着小脸通红的弘昰,额头都是汗珠子,皇帝拿过汗巾细心地给弘昰擦拭,心疼不已,“在宫里等着皇祖父就是,看把你热的。” 弘昰搂住皇祖父,啵一口皇祖父的脸后,嘟起小嘴,“皇祖父,你都不喜欢弘昰了。” 皇帝愣了愣,随后刮一下弘昰的小鼻子,“胡说,皇祖父最喜欢弘昰了。是谁乱嚼舌根,朕掌他的嘴。” 弘昰抬起小手,指向不远处靠岸的龙舟。共有三层的龙舟高大威烈,气势磅礴。 “皇祖父都不带我坐大龙舟。” 刚一听弘昰抱怨,皇帝还真以为有大人教唆些有的没的挑拨他与孙子之间的感情。现在一听弘昰的理由,单纯无邪,皇帝笑呵呵地哄起孙子。 “是皇祖父不好,下次,待我们弘昰再长高些,一定带上你。” 小家伙皱着眉头,对祖父的话半信半疑。阿玛还不够高吗?大伯父、叔叔们都能去,可为什么没带阿玛一道去呢?自己要什么时候才能长高嘛,真是让人着急。 眼巴巴瞅着大龙舟,弘昰煞有介事老气横秋地叹了一气。 皇帝听到这声叹息,顿时哈哈大笑,一面抱着孙子走向御辇,一面逗着小家伙,“瞧把朕的大孙子伤心成这样,倒真是朕的不是了。” 御辇走动起来,胤礽兄弟几人上马随在前后。胤祉打马贴到胤礽身侧,探过身子挨近,“二哥,你是不是收到风声,知道汗阿玛心情不好,这才特地把弘昰带来哄汗阿玛高兴。” 胤礽目视前方,吝啬得连半点余光都没给胤祉,“我在你眼里已经蠢到要靠儿子讨好汗阿玛了吗?你还是先约束好你自己吧!” 架不住心虚,胤祉上半身都快歪到胤礽身上,特想再解释两句。胤禔打马过来,照着胤祉坐骑的后臀给了一鞭子,那马立时就要往前冲去。多亏胤礽反应快,帮忙拽了一把缰绳,胤祉受惊的马才稳住脚步,缓和下来。 “老三,你这是一日不见太子,你就思念得如隔三秋吗?才见上,你就迫不及待地往上靠,干脆同乘一匹马,腻歪个够得了。” 胤禔丢下这番冷嘲热讽,越过胤礽、胤祉,去到前方领队。 胤祉小声嘀咕了一句,“二哥,汗阿玛是真的生气了。”随后,胤祉落后胤礽半个马身,就此保持距离,亦步亦趋。 带弘昰过来,纯粹是因为儿子想看大龙舟,再者小家伙也念叨皇祖父,毕竟皇帝对弘昰疼爱非常。至于胤祉口中的提醒,胤礽倒是提前得到了消息。 此番南巡,皇帝本就有改善国库尴尬处境的意图,毕竟江南诸省较为富庶,漕粮、税银向来占朝廷收入的大头。再者,头几年,皇帝尽行豁免浙江一带的旧欠钱粮,受灾地区,也多方赈济。原想着,恩泽屡加,给了休养生息的时间,现今,应该能看到一副百姓生活丰足的景象。 然而,皇帝亲眼目睹的却是,百姓生计大不如前。皇帝的期待被泼了冷水,心里别提有多郁闷了。 究查原因,还不是州府县官不实心为民,侵取税款,中饱私囊,馈送上司。本是微小易结的案件,却莫名牵连多人,趁机敲诈。负责监管地方官员的督抚不是不知道这些情弊,可不仅不厘剔查处,反而举荐行贿的贪吏,纠劾廉正的官员,以致民生离散。 皇帝回京后没两天,立刻下谕大学士、九卿、詹事、科道等,对各督抚展开核查。凡是贪污害民者,呈报上来,该革除、刑罚、发配等等,一律严正治罪,绝不宽恕。 *** 西苑瀛台周匝临水,花木山石簇拥亭台楼阁,从远处看去宛如海中仙岛,如梦似幻。皇帝已经着人安排,过不上几日就奉皇太后过去畅春园避暑。在这之前,皇帝居住瀛台,先借助太液池的清凉水风解解暑气。 胤礽受召往瀛台见父皇,瀛台北建石桥与岸相连,胤礽至桥前下马,步行过桥上岛,穿仁曜门直径去位于岛上最南端的迎薰亭。 迎薰亭立于水中,有一汉白玉石小桥横卧连接。胤礽离小桥尚有距离,一位身着茶驼色太监服的年轻太监疾步迎上,恭恭敬敬给胤礽请安。 “乔守木?”胤礽意外地挑挑眉。梁九功歇了?还是说除了乾清宫,魏珠的监管范围扩宽了? 原先魏珠的确只负责乾清宫,但此番皇帝南巡回来后,把皇帝凡京城所居所有宫苑的衣食住行都交给了魏珠。而梁九功只有皇帝出京后,才随侍周围,在京期间,则协助敬事房总管打理事务。 听过乔守木的禀报,胤礽心里咯噔一下。梁九功已然尽量与索额图保持距离,父皇此举,终究还是信不过梁九功。推及开去,莫非是要循序渐进对赫舍里家族动手了? 裹挟水气的阵阵凉风拂来,柳枝曼动腰肢,胤礽不为所动,面色如常。 胤礽回身打量了几眼乔守木,一晃,魏珠的这位小徒弟都已长成将近双十的青年了。 魏珠动手脚拆散鹿角的事儿,胤礽早已知晓。能使得动魏珠的人,除了胤禔一党,也不会是他人。确切的说,直接指向隆科多也不为过。给佟国维的鹿角,佟贵妃早不送晚不送,偏偏紧着胤礽孝敬父皇时,就一道送去。 程圆向来是忠心给皇帝、诚意给胤礽的态度,偏偏这事儿上,皇帝没有追究,却是让胤礽背上黑锅。说不出的所以然,程圆冒出了为胤礽不值的气愤。到底是朝朝暮暮伺候在胤礽身旁,是块石头都给胤礽焐出温度了。 索额图那头放低身段扎进御膳房、御茶房打探,确定没问题后,程圆第一次主动为胤礽向梁九功寻求帮助。猜定是魏珠,程圆不觉奇怪,就是为乔守木生出隐忧。乔守木是魏珠最亲近的徒弟,想想自己与梁九功的师徒关系,估计乔守木也参与了其中。就为此,程圆对乔守木渐渐冷淡了。 收回目光,胤礽停在小桥头,朝乔守木问了一嘴,“我是不是来迟了,不知有没有让父皇久等?” “天热,殿下莫急,里头有大学士伊桑阿正陪着皇上喝茶赏景。” 胤礽刚想迈步抓紧过去,免得父皇久等。乍一听伊桑阿在里头,胤礽的步调缓了下来,腿长步子大,但一步一步,慢条斯理。 文华殿大学士伊桑阿的继夫人正是索额图的女儿蕊仙。蕊仙擅长诗赋,在京城贵族女眷中颇负才名。索额图没有为女儿选位青年才俊为夫君,却选中了年纪只比他小两岁,并且原配妻子亡逝的伊桑阿。 伊桑阿是顺治十二年的进士,从初授礼部主事到内阁学士、礼部侍郎、工部尚书、兵部尚书、礼部尚书,最后升至文华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 如此青云直上的官运亨通,也难怪索额图把年纪轻轻的女儿嫁给了伊桑阿。不过,伊桑阿的一路顺遂并非借助索额图,而是他本人厚重持稳,办事无私,深得皇帝器重。 不过就是从迎薰亭北绕到面南而开的正门,胤礽走得再慢,也就一小会儿功夫。乔守木上里头禀报后,皇帝宣胤礽进去。 在进去之前,胤礽叫住乔守木,“给我上温热的茶,我身子不大爽利,不敢贪凉。” 刚这般吩咐完入亭给皇帝请安坐下后,皇帝果然问起,“胤礽,身体可有好些?” 前几天,胤礽在火器营考核武官,天气那可真叫个热啊!烈日当空,晒得花红柳绿们蔫头耷脑,地面滚烫得好似都能煎蛋。耐着炎热考核完毕,胤礽回宫后立刻就冲进浴房,一股脑的冷水冲洗,出来后,又一连气吃下两碗冰果酪才罢休。 当天夜里,就腹泻不止,同时伴有发热头疼,身子可吃了不少苦头。 “回汗阿玛,儿子底子好,已好得差不多了,您不用挂心。” 皇帝眼神定格胤礽脸上,胤礽对面坐着的伊桑阿颔首附和道:“臣瞧着殿下气色不错,殿下向来身强体健,这点小病来得急也去得快,皇上请宽心。” “伊桑阿,你知道太子是怎么回事?”皇帝转向伊桑阿,自己似乎没言明胤礽哪里不舒服,可听着伊桑阿的口气,倒是全然知道。 伊桑阿站起,“回皇上,我是听岳父说的,您也知道,岳父他极为关心殿下。” 皇帝抬手示意伊桑阿坐下,接连几声干笑,“说的是,毓庆宫、撷芳殿有个风吹草动,索额图只怕在梦中都能惊醒,飞速奔进宫来,守护太子,看顾皇长孙。索额图对太子的付出大家有目共睹,朕当初真是选对了人照顾太子。” 皇帝的话,怎么听都是言不由衷,气氛霎时有些尴尬。伊桑阿脸上的皱褶堆出笑脸,心里却已是懊恼不该提及索额图。自己来了小一会儿,可皇上始终不进入正题,现今太子到来,显然是有事要交代于自己与太子。 听皇上对索额图这副冷热失调的口气,可别是要提有关索额图的事情,自己夹在中间还真是为难。 乔守木恰在这时进来,给胤礽呈上茶盏。胤礽顺应着拿起,揭开碗盖,习惯性要拂去芽尖。谁知茶碗里不见一叶嫩芽,只有一汪翠莹莹的茶汤。 喝过一口,胤礽一下就喝出是金桔茶。只不过味道偏甜些,不如嫤瑜给他泡的清甜适口。绿茶是消暑解渴的好饮品,可胤礽这两天肠胃不能接触寒凉,于是嫤瑜便在温热的茶汤中加入新鲜金桔,微调蜂蜜。金桔药性甘温,正好调适绿茶的凉性,如此搭配,正适合胤礽的口味与身体要求。 从胤礽喝茶的动作,皇帝注意到乔守木给胤礽上了不同的茶,立刻叫住都已退到门边的乔守木,询问胤礽喝的是否并非自己与伊桑阿喝的明前龙井。 乔守木躬身,坦然相告,“殿下身体尚未完全康复,故而奴才给殿下上的金桔茶。” 皇帝没去想多亏乔守木细心,否则儿子喝上绿茶没准又该闹肚子了。此时此刻,皇帝的眼底却是涌动疑惑。 梁九功伺候皇帝多年,一度深得皇帝信任,可一旦沾染上索额图,那就是永远都抹不去的污点。即便梁九功一直兢兢业业服侍,皇帝却变得凡事都要对他掂量几分,不可能再如从前那般。 观察了魏珠两年,皇帝发现魏珠与索额图一党不搭杆,这才放心启用。可怎么魏珠这个小徒弟,才刚刚有幸在御前伺候,就拍起太子的马屁了? 皇帝的安静让伊桑阿与胤礽都产生了不妙的感觉,而乔守木到底心思欠点火候,反应最慢。待他脸色微变,渐渐浮出恐色,胤礽笑了,温文尔雅。 “汗阿玛,是儿臣进来前,特地交代他给我泡这个。只可惜,手艺不如太子妃,太甜了,有些腻,你是不是用的糖渍金桔?” 乔守木如临大赦,忙不迭点头,而胤礽则笑得更爽快了,“难怪,太子妃用的鲜金桔,回头不妨过去学学,汗阿玛也尝尝,当真是不错的。” 儿媳妇的手艺,皇帝是知道的。再者,这两天,御茶房所呈上的蜜饯中也有糖渍金桔。如此看来,乔守木倒是不像刻意讨好胤礽。皇帝顿时放心,挥挥手,让乔守木退出。 胤礽与伊桑阿相视一笑,静待父皇示下。 第109章 如伊桑阿所料,皇帝并非平白无故同时召见自己与太子。待乔守木退出后,皇帝就把一本折子递给了伊桑阿。 伊桑阿看过,应皇帝的要求又呈给胤礽过目。胤礽览阅,却是浙江巡抚张勄上疏,请求停止浙江省已持续两载的开局鼓铸(铸造钱币)。 上任浙江巡抚,因居官狞劣,被革职查办。现任浙江巡抚张勄,两年前任职山东布政使。每三年一次的官员考核,三品以上由王公重臣核定,而张勄晋升浙江巡抚,就是当时负责考核的索额图与恭亲王常宁所推荐。 张勄赴浙江上任后,行事中规中矩。两年下来,上呈的奏疏屈指可数。如遭逢飓风,引发海潮越堤漫入县塘,遂请求拨款修筑堤坝。又如有烈女拒凶徒逼奸,以自尽维护清白,请求朝廷拨款造贞节牌坊,彰显此女名声气节。 唯独有一件事,张勄才刚新官到任,就疏言请求允许浙江能开局鼓铸,持续至今。不过这会子皇帝南巡刚回京,张勄就风风火火递上折子,请求停止铸币。 “伊桑阿,依你所见,朕是否该允了张勄的奏疏?”皇帝问的是伊桑阿,但视线却停在胤礽脸上。 伊桑阿一直垂眸,不敢看皇帝的神色如何,仅凭皇帝的问话小心评估皇帝的喜怒,“回皇上,今浙江钱价日趋平稳,勿用再铸,是应该停止了。” 胤礽的余光留意着父皇的举动,知道父皇在观察自己的一举一动,遂愈发保持自然。 回想父皇回京后的那次早朝,满面严肃向一众王公重臣总结自己此次南巡的成果。行经几个省回来,一句话,都不满意。别的省没具体提及,却又单单拎出浙江,一顿狂轰乱炸地数落。 偏偏这时候,张勄请求停止鼓铸的奏疏就到京了。胤礽推算日期,也就是父皇才离开浙江尚在回京途中,张勄的奏疏就送出了。相信他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处境不妙,当然自是也会有人提醒他赶快上疏。这人是谁,胤礽也不用多想,不是索额图,那就是索额图的人。 “朕,正有此意。原先考虑着,若是钱价太低,民间交易买卖,物价会导致亏损,欺诈舞弊就会由此而生。既然钱价趋平,鼓铸就立刻停止。至于张勄?” 皇帝合上眼,捏捏眉心,语气平淡却又肯定,“浙江是钱粮赋税大省,巡抚的责任尤为艰巨,一省好坏,全在督抚。如不能一心爱民,岂非辜负朕的心意?如不能洁身自好,如何约束下属州府县令?” “张勄这两年,没甚错处,也无多大建树,就让他原品休致吧!伊桑阿,尽快给朕拟出候选名单,朕重新选定浙江巡抚,你从前推荐的张鹏翮,朕非常欣赏,朕相信你这次也不会让朕失望。” 按照清制,年老无法胜任的官员可以自请离职,称为自请休致。朝廷对年老不能胜任者给予原品休致。年老又不称职,就会被命令退休或是加以处分,称勒令休致。有时,御前考核成绩低下的官员还会被罚俸休致。 如此看来,皇帝对张勄当真是很客气了。当然,皇帝确实没有拿到张勄的把柄。 江宁织造曹寅、苏州织造李煦都是皇帝的亲信,表面上负责办理皇家御用与朝廷官用的绸缎布匹,暗地里充任皇帝的耳目,搜集官员的表现,密折上报皇帝。只可惜杭州织造不是皇帝的人,所以皇帝得到有关张勄的消息,就是这般无起五伏。 皇帝已经去密信,让曹寅为他培养一名亲信,准备派往浙江担任杭州织造。皇帝是笃定了要把这几处富庶之地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不再让别人染指。至于新的浙江巡抚,皇帝提到以张鹏翮为标准,倒是让伊桑阿愈发为难了。 皇帝罢了索额图举荐的张勄,却又让伊桑阿推举新任巡抚,无疑是对索额图不满,要求伊桑阿撇开索额图公正选拔,否则伊桑阿将难辞其咎。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张鹏翮这样的人才,伊桑阿却是很难再发现了。 张鹏翮是康熙九年进士,入选庶吉士,任过刑部主事、礼部郎中、苏州知府、兖州知府、河东盐运使等,曾随同索额图、佟国纲等勘定沙俄与大清边界,后擢升大理寺少卿。索额图当时挺欣赏张鹏翮,但也清楚此人独来独往,便委婉告知伊桑阿,让他观察观察张鹏翮,是否是个人才。 得伊桑阿举荐,康熙二十八年,张鹏翮被升授浙江巡抚,并且一任就是七年。在任期间,钱粮皆照数上交,并无亏欠。仅凭这一点,皇帝就念到了今日,成为衡量历届浙江巡抚的标准。而张鹏翮也一路亨通,官至如今的两江总督。 “承皇上信任,下官必定秉公筛选,过些日子就呈上浙江巡抚的候选名单。”伊桑阿说这话时,人已是跪伏皇帝跟前,“下官另有一请,恳陈皇上。今年下官已是六十足一,办起朝务已觉力不从心,如此势必耽误正事,故下官想自请休致,万望皇上允许。” 张勄无功无过落得原品休致的结局,胤礽的眼色都禁不住晃了晃。此时,见到伊桑阿请求休致,胤礽直觉不好,脸上的惊讶跃然而出。 “不准,朕正需要你这样实心办事的臣子。”皇帝虽一口回绝,但没有生气,亲自扶起伊桑阿,“比你年岁大的有的是,不说别的,索额图还长你两岁,不也是还在那儿杵着,活蹦乱跳地指手画脚吗?” 其实,伊桑阿的请求,更像是君臣之间的一次试探。相互来回推送,不同语气、措辞表明各自的心意。可一听到皇帝后面的话,伊桑阿冒出冷汗,立刻又想跪下。还是皇帝扶他的手带上劲儿,牢牢把他拉起,君臣间一次短暂的对视,皇帝斩钉截铁。 “朕再说一次,不准再提休致,朕有很多事要交付与你办理。身子不适就直言,朕随时指派太医过府,需要什么好药补品,朕尽行赏赐。” 皇帝把伊桑阿按回椅子上坐定后,再没给胤礽过多揣测的机会,面向胤礽,话题单刀直入,“索额图劳苦功高,但毕竟年事已高,也该适当放手,过两年就歇下过些安稳的日子去吧。正黄旗的两位领侍卫内大臣,朕即日就会下旨命鄂飞任其中之一,念及赫舍里一族的襄助之功,不日索额图退下后,可让心裕顶上另一个位置。不过在这之前,还需索额图费心多带带心裕。心裕素行懒惰,最好悛改守分,否则到时无法胜任,朕可就不讲情面,秉公处置了。” 鄂飞是宗室子弟,为清太祖努尔哈赤之胞弟舒尔哈齐的玄孙,现任正红旗蒙古副都统。恰恰就在昨日,皇帝以鄂飞堂兄齐克塔哈曲意承迎、凡事推诿为由罢黜其辅国公的爵位,改由鄂飞承袭。没想着,今儿个皇帝就在胤礽与伊桑阿面前表示,要升鄂飞为正黄旗领侍卫内大臣。这般如同一步登天似地提拔鄂飞,怎能不让鄂飞对皇帝感激涕零。如此硬生生把鄂飞凌空插进正黄旗,相信鄂飞也会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地强行从正黄旗顶层撕开索额图的权势。 心裕是索额图之弟,皇帝明知其办事不力,却非要把他放到领侍卫内大臣的位置上,就等着心裕犯错,让出领侍卫内大臣一职,好名正言顺放进自己人。如此一来,皇帝就要开始从正黄旗的中心瓦解赫舍里家族盘根错节。 饶是胤礽再如何强行压制情绪,可听过父皇的这席话后,胤礽还是沉下脸,垂向地面的眼神火星四溅,“不知父皇唤儿臣来,可是要儿臣做什么?” 看到胤礽来了气,皇帝一副早在朕预料之中的表情,老神在在,“胤礽,索额图多年来诚心诚意照顾你,朕知道你们感情深。替朕给索额图带个话,喝酒莫要喝到酩酊大醉,看花莫要看得眼神涣散,该适可而止就要停步,过盈过满,就是亏缺。” “儿子,朕记得你曾对朕说过,你已是为人父为人夫的男人了,你要朕相信你。如今,朕要说,应该是你选择相信朕,你是朕的嫡子,是大清的太子,你不信朕,你还能信谁。” 皇帝的话再清楚不过,索额图对你再好,他得到的也足够弥补他的付出。你和索额图再怎么抱团,现今朕也要拆开你们,你必须做出选择。你最好能劝动索额图自觉退出,那样大家脸上都好看,和睦融洽。 胤礽抬眸正视父皇,皇帝也昂昂凛然回视胤礽。这一刻,皇帝心里没有半分退让:儿子,朕不可能相信任何人,你要的信任,朕给不了你。朕要你的臣服,要你的依赖,否则,朕实难高枕无忧。 没有赫舍里家族的权势,何来赫舍里皇后。没有赫舍里皇后,何来胤礽的嫡子身份。没有这些,胤礽又怎么可能被册立为皇太子。 鉴于胞兄承祜的夭折,为了让自小独居毓庆宫的胤礽能健康平安的长大成人,索额图可谓是把胤礽周围布置得滴水不漏。 胤礽与索额图,胤礽与赫舍里家族,已然是密不可分,根本就不可能切割开。前世的事实已经证明,皇帝挥刀强行砍去赫舍里家族,换来的却是,皇帝愈发对胤礽疑神疑鬼,而失去羽翼的胤礽只能横冲直撞,企图从兄弟们的你争我夺中为自己挣得活路。 结局如何,还不是落得苟延残喘,被父皇、被兄弟逼上绝路。 父皇,有些局面,根本就不是你能控制的。儿子,根本不可能再把自己的这一生交到你手上,我必须握在自己身心。从你立我为太子那天起,有些事情就已注定,你我迟早要面对那一天。 胤礽收回目光,膝盖落地,再恭敬不过,“请汗阿玛放心,儿臣知道怎么做了。” 之后,伊桑阿与胤礽一同退出迎薰亭,离开瀛台,沿太液池岸边缓缓前行。随侍的侍卫与家奴牵着两人的坐骑,保持距离身后跟从。 直到此时,伊桑阿还是手心直冒冷汗,心如擂鼓,与胤礽说话时,声音都是抖颤的。 “说真的,下官也知道迟早有这一天,可没想到下官还没及时抽身,这一天说来就来了。殿下,岳父的心情下官能理解,毕竟您是大清至今为止第一位皇太子。更何况,下官真心觉得,您有这个能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到了这种地步,伊桑阿再如何稳重,也情不自禁对胤礽敞开心扉了。 “今儿汗阿玛叫来你我,提前告知他的安排,就是要表明他的诚意,要我们与叔姥爷划出界线,明哲保身。可是,我办不到,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情我做不来。没有赫舍里家族,没有叔姥爷,就没有今天的我。” 显然胤礽方才对皇帝回应的话,并非皇帝想要的意思。 “下官可以不管岳父的死活,任由别人奚落,但殿下却是真的不能离开赫舍里家族的支持,否则不说别的,大阿哥头一个就能让殿下难看。您与岳父好生商量,劝他退让,持盈保泰,不要再事事冲在前头。” 第110章 雾起云涌 毓庆宫书房里,闲坐下首的索额图手捧雨过天晴、澄云明澈的汝窑茶杯,轻嘬一口茶圣陆羽著经之地浙江径山出产的径山茶,清醇韵味蕴含山林水秀,一潭青绿倒映一处幽栖。 “径山寺的径山茶早已失传,张勄又给找了回来,不哼不哈的,这事儿办得深得我心。殿下,您品品看,今年就弄出了二两给送来,您若是喜欢,就留下。来年多些,再上呈给皇上尝尝。” 这时候,相信在畅春园避暑的父皇已经下旨让张勄原品休致。而鄂飞也该在畅春园得父皇接见,自此升任正黄旗领侍卫内大臣。一想到这些,哪怕索额图现在拿出的茶来自天宫瑶池,胤礽也喝不出半分滋味。 言简意赅又婉转含蓄地把皇帝的意思向索额图说明后,胤礽没有看索额图,目光落在面前的茶杯上。柔和的光亮打在杯身,当真如澄明的蓝天泛起金光,然而以胤礽现下的心情,却看不到云开雾散的纯澈。 索额图没反应,胤礽也不再多语,屋内陷入冷寂,直至一声杯子落地的脆响打破凝滞的气氛。胤礽抬头看去,索额图手中的杯子已然四分五裂散乱他的脚边,清透的茶汤洒了一地,嫩芽宛若碎星在残渣中陨落。 杀气腾腾在索额图眼中风起云涌,打胤礽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样的索额图。在胤礽的面前,索额图永远是慈眉善目地顺着他。在皇帝面前,索额图也是毕恭毕敬,圆滑老练。 听说索额图在其他人面前从来嚣张跋扈,发起脾气来,也是狠厉凶恶。胤礽从没见过传说中的索额图,可光是现在见到的这副模样,已是让胤礽不寒而栗。 “索额图,你这是做什么?你把这杯子摔给谁看?”胤礽站起,攒眉喝问。 索额图惊觉自己的失态,面上的戾气瞬间隐匿,赶紧过来朝向胤礽屈身跪膝,惶愧不已,“老臣该死,竟然在殿下面前失手摔了杯子。不过老臣敢以性命担保,绝不敢对殿下有任何不敬,请殿下责罚,老臣甘于领受。” 倏尔一瞬间,胤礽好似明白了父皇的忧虑。别看父皇是一国之君,但在索额图眼里,已经失去对父皇该有的畏惧与尊敬,而把这份敬意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叔姥爷,就依父皇所说的照办。”胤礽还是冷着脸,不过语气和缓多了,“从前是你站在我前面保护我,从今往后由我站到前方,我来维护你们。不过,要记住一点,不可擅做主张,得听我的安排。” 耀格受命送索额图回府,索额图被孙子搀扶着离开毓庆宫时,脚步踉跄不稳,却也不曾回头多看一眼胤礽,哪怕知道胤礽一直看着他。胤礽的要求他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但对皇帝,索额图不再抱有希望,暗自拧出了一股倔劲儿:那把龙椅,必须是太子的。 索额图离去后,胤礽一时也提不起精神再做别的,交代程园收拾书房,他也出了毓庆宫,往撷芳殿而回。 寻常回去,胤礽都是身姿挺拔地一路健步如飞,眸子亮着金光。今儿倒似换了一人,眼神空茫,步子也活像驮着重物,走得忒慢。 行至撷芳宫门前,乍乍一张芙蓉秀脸闯入眼中,胤礽讶异,“嫤瑜?你怎么在这儿?吓我一跳。专程等我?你怎么知道我今儿提早回来?” 给胤礽行礼后,嫤瑜莹白的柔荑搁到胤礽的额头上,略微停了停,眉间流动柔情似水,“还好,没有发热。” 确定胤礽不是因为身体不适早归,嫤瑜灵动的眼珠回转调皮,“妾身老早就见到二爷您过来了,专程等着。您倒好,半点没把妾身看在眼里,反倒嗔怪妾身突然冒出来惊到了您?” “你呀,敢拿你夫君练胆儿,居然调侃起我来了。” 似笑非笑间,胤礽上前搂住嫤瑜的纤腰,顺势揉捏两把,讨占便宜。嫤瑜躲不开,也不好在下人跟前扭动身躯,只得忍着酥痒,脸颊绯红地被胤礽带着一同往里走。 没走出几步,胤礽停住,总觉得缺了什么。 到底是多年的夫妻了,何况嫤瑜本就灵心慧性,夫妻俩很多事情都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方才瞧着胤礽的茫然,嫤瑜虽不确定具体缘由,但也知道,胤礽正承受煎熬。而唯一能让胤礽的脚步变得沉重的,除了皇上,不会是别人。既是来自皇上,嫤瑜就不好言声。 倒是这会子的迟顿,嫤瑜眼波清澈,握住胤礽的手,笑靥盈盈。 “二爷是不是不习惯?通常这会子,旺福早跑来围在您周围,弘昰也凑上来叽里咕噜说上一通了。” 可不是?儿子围着自己问个不停时,胤礽有时还觉着聒噪。如今父皇把儿子带去畅春园了,撷芳殿顿时安静下来,胤礽反而好生不习惯。 回到屋里,换过便服的胤礽仰躺床上,曲臂脑后垫着,听嫤瑜说畅春园传话回来:弘昰白日里基本上就往妙趣园跑,也就晚上睡觉前会念叨阿玛、额涅,主要还是要听睡前故事的缘故。 皇帝很乐意接手睡前故事,把大孙子安排在自己院里,每晚都亲自哄他睡着才离开。闲暇之余,还会把孙子们与几个幼子都召集起来,要么乘坐画舫游湖,要么在妙趣园钓鱼。要说是弘昰舍不得父母,茶饭不思,泪眼汪汪,那还真是冤枉弘昰了。 “得嘞,我这个阿玛转眼就被忘得一干二净了。”胤礽抱怨过儿子,斜睨一眼正往架子上挂外袍的嫤瑜,飘出一句似是而非,“岳父是不是与我太见外了,好长时间对我爱搭不搭的,莫非瞧不上我?” 一阵旋风吹来,扣上一顶大帽子,叫人胆颤心惊。一般人的岳父,女婿自然是要看岳父的脸色。可胤礽和皇帝的岳父,恰是要反过来,岳父对女婿俯首恭敬。 嫤瑜旋身过来坐在床沿,担忧地注视着胤礽的一本正经,“二爷,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阿玛不是不想与我们亲近,您是不知道,他有多喜欢弘昰。只是如今阿玛的一步步晋升,都是皇上恩赐,阿玛夹在中间也很为难。阿玛其实很关心您和索大人,这不妾身还未来得及告诉您,今儿额涅带婉婉来撷芳殿,就是专门为您而来。” 其实胤礽回来时,正好是嫤瑜送母亲与妹妹离开。要不,嫤瑜哪能儿未卜先知早早出来在门前候着他。 胤礽心里大概能猜出石文炳何以这般态度,随口一句问出,有逗弄嫤瑜的玩味,也有确认的意思。笑容崩开严肃,胤礽突然坐起,把嫤瑜捞上,相拥滚入床里。 “还是要怪岳父,怎么教了个糊里糊涂的女儿塞给我,把正经事都给耽搁了。快说,岳母带什么话了?” 嫤瑜嗔他一眼,正经是他,不正经也是他。 尚氏今儿过来,一则向嫤瑜转达石文炳的叮嘱,无论外头发生什么变故,嫤瑜只管看顾好弘昰,不要轻信任何流言蜚语,不要自乱阵脚,夫妻俩照样过好自己的日子。二则,修茂请胤礽喝茶,胤礽定时间,地点则是胤礽知道的老茶馆。 “什么样的老茶馆,听着口气,倒是您和舅舅都去过?估摸着是去喝气氛了吧?”嫤瑜给箍在胤礽怀里,一面说着一面在胤礽胸前画圈圈。 每年的贡茶东宫都不会缺,更何况还有索额图私下得来的极品。嫤瑜的话没错,胤礽上外头喝茶,品的不是茶,而是环境以及对坐的人。 胤礽的双唇点了点嫤瑜浮起迷离之色的湿润双眸,“岳父是个明白人,说得好,咱照办。至于修茂请喝茶,多难得,铁公鸡一样一毛不拔的人,我多带些人去,狠狠宰他一笔。” 手指勾勒嫤瑜的唇廓,胤礽是愈发的不正经了,“少了小调皮鬼的突然袭击,我倒是随时可以对他的额涅放肆了。” 缠绵悠长的热吻波属云委,夫妻俩落入彩云堆,逐彩栖云。这些日子倒是不用担心牢牢霸占嫤瑜的小弘昰跳出来扫兴,阻止阿玛与额涅亲密了。 *** 说好的带上一群人狠宰修茂一笔呢? 结果,停在“香远益清”茶院前的人,就两位素锦长袍、风度楚楚的贵公子。不过,稍微落后半步的那位脸上挂了彩,嘴角、眉梢的淤青刺目显眼。这两位,正是胤礽与耀格。 茶院老板殷勤地引着二位穿过七拐八弯的回廊去往后院,院中一树榴花照青碧,红红火火的榴花旁站立的正是竹青素锦在身的修茂。 “修茂,你是不是把周围的房舍盘过来了?”老板才退下,耀格就迫不及待问起。 茶院的规模早不是几年前的巧致,就光凭进来的这段路,大概衡量下来,已是从前的三倍。风格也偏向朴实大气,但围栏檐角却又显露精雕细琢的别致。 修茂向胤礽行礼问候,直起身子,指了指左侧的院子,那里已经建成客栈,落脚的基本都是进京赶考的学子。穿过连通的回廊,学子们可进到右院听书品茶。 修茂把胤礽请入正堂主位落座,自己与耀格下首对坐,耀格“啪”一声把手中的折扇收好放于桌面,两眼放光地盯着修茂。 “表兄,您注意到没,如今见修茂的机会少了,可每见一回,都觉着修茂有变化。” 既是掩藏身份出行,耀格按照约定不再称呼胤礽“殿下”,两人以表兄弟相称。胤礽看一眼修茂,与耀格同感。修茂的整体气质仍旧清冷,可再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傲,眉目间偶尔会淌过温和,泛着柔光。 “走过鬼门关,经历过战场的血肉横飞,有所改变,我觉得很自然。”说这话的修茂素光静放,心平气定。 到了战场上,一个人能耐再大,也敌不过千军万马。身为将领,你不仅要击退敌军,还要保护自己的士兵,以最小的代价获取胜利。 修茂的傲世轻物是被敌人的尸骨与自己人的鲜血渐渐磨去的,对敌,同仇敌忾,与己,精诚合作。现今的修茂,为人处世,确实变了。 探过身子,修茂捏住耀格的下巴抬起,粗略扫了眼耀格的伤口,随即撒开手退回。看到耀格涨红了脸,修茂嘴角弯起若有若无的浅浅笑意:“害羞个什么劲儿,你也会有薄皮的时候?” 莫说耀格为修茂的举动呆住,就连胤礽也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冬夏逆转。 修茂没在意他俩的惊讶,举起右拳握紧,活动活动手腕,音色冷冽下来,“耀格,你既是毓庆宫的侍卫长,你说你亲耳听着鄂伦岱大庭广众之下口出狂言,索额图要倒台,太子地位不保,就冲这,你都没敢发狠收拾他,我也是服了你了。哪怕他是皇上的表兄弟,他就算被打残了,皇上也不好为他撑腰,除非皇上认可他说的是对的。” “兄弟,对方给了你名正言顺料理他的机会,你都手下留情,焉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往后可不能再错过。” 第111章 回筹转策 从皇帝公开任命鄂飞为正黄旗领侍卫内大臣开始,各种风言风语此起彼伏,大概意思也就如鄂伦岱冲耀格叫嚣的那般:索额图要垮,太子地位不保。 谣言排山倒海,引得人心惶惶,无非就是要支持太子的汉官们退避远离,而八旗王公重臣则重新站队。当然,备受压力的赫舍里家族为了保住权势地位,必然激烈反弹,没准就会做出一些冲动的行为。到那时,就不只是让索额图养老,一家老小被清理干净都不是不可能。 可以说,敌人不费一兵一卒,就光是动动嘴,造造势,就达到了目的。 看看耀格,可不就是被鄂伦岱一刺激,就冲过去上手了。这会子虽被修茂冷嘲热讽,但耀格忍气吞声,因为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一开始耀格以为自己在为太子出气,可他是索额图的孙子,大家头一个反应就会以为鄂伦岱说得对,耀格才会这般激动,更是要坐实赫舍里家族风光不再的传言。 “耀格,来年开春我就要去盛京赴任,你随我去吧。你不适合再留在殿下身边,你保护不了殿下。” 修茂说出这番话后,耀格的自信心被磨成了灰粉,顾不得形象,趴到桌上,颓丧不已。 谁知修茂的打击还没完,“从此以后,殿下身边都不要留索额图的亲人。” 耀格瞪圆双眼,怒气上脸,“修茂,我是没用,可我祖父、阿玛还有叔叔可都是有本事的,你不要欺人太甚。” 胤礽本来还觉得修茂的话未免张狂,可一见耀格赫然动怒,不由认同起修茂的说法。这种时候,越是沉不住气,就越容易坏事。喝令耀格端正坐好,胤礽摘下指头上的翠玉扳指,抚弄起外围雕琢的祥云蟠龙,平心易气地说与修茂,“愿闻其详。” 索额图拉帮结派、弄权欺诈,这是事实。赫舍里家族就以索额图这一脉拔尖,胆大敢为,这也是事实。所以一旦索额图的人乱来,皇帝势必要狠心,那么各种罪证就会被推到皇帝跟前。索额图垮了,索额图的子嗣断了,那么赫舍里家族的辉煌就没了。 领侍卫内大臣是上三旗的顶尖职位,掌管侍卫军,直接对皇帝的安全负责,所以皇帝向来指派可信的至亲担任。如今皇帝不再信任索额图,但也不想斩草除根,索额图最好的选择就是急流勇退,保住子嗣,这也是为太子留得有生力量。 既然遭了皇帝的嫌弃,那么索额图的人就用不上往皇帝跟前凑,在御前行走。相反,退到外围握住兵权。真到了兵戎相见那一天,太子的性命受到威胁时,也能里应外合,保护太子。 正黄旗是赫舍里家族的根本,所以在皇帝动手拆散之前,最好自己权衡取舍、主动分权,那样皇帝念着你态度恭顺,也就顺应你的安排,免得自己动手。正黄旗的兵权集中在三位都统手中,满洲都统、蒙古都统以及汉军都统。以赫舍里家族的地位,只要留住满洲都统即可,让出其他两位都统交给效忠皇帝但又对太子有好感的将领。 毓庆宫的侍卫军是太子的基本安全保障,耀格这些年的表现足以证明他的能力。但如今,以他索额图孙子的身份,最好避嫌,因为对方会揪住这一点时时挑衅,甚至处处为难,逼他犯错。 另外,耀格虽骑射武艺不错,但他能跟在太子身边,更多的原因还是他的身份。优越感十足的耀格,从未亲历战场见证真正的杀戮,对排兵布阵也不曾实地统筹,就凭这,他就比不过鄂伦岱。如果宫廷发生政变,以耀格的经验以及狠厉,根本守不住毓庆宫。 故而,东宫的侍卫军要重新调整,侍卫长自然也要更换。 修茂已经被任命盛京将军,到时耀格辞去东宫侍卫长,向皇帝求个副将随修茂去盛京,皇帝不会拒绝。以皇帝目前的心态,索额图的子孙们越是离开京城,他越是觉得踏实。 能把皇帝的心思揣摩明白做出这些分析,耀格自愧不如,彻底服了。扭扭捏捏看一眼修茂,耀格低头小声嘟囔,“如此一来,我倒是十分乐意和修茂一起去。只是,殿下该怎么办?身边没有至亲相助,殿下的处境会很艰难。” 修茂冷笑,掷地有声,“错,索额图这些年把至亲安插各种职位,反而让殿下错失了很多人才。殿下正好趁此收用一批有本事的人,东宫地位才会更加牢固。” 耀格的眼神又是委屈又是愤懑,胤礽略微思索片刻,把扳指套回手指,直视修茂,“相信岳父与你商量过人选,把名单给我吧。现在想来,我觉得,我和岳父是一类人。” 修茂尴尬,这些话基本都是出自石文炳之口。原先对于姐夫的很多超前想法,修茂认为杞人忧天。一步步走来,冷眼旁观皇帝与太子的关系,修茂不得不承认,大清建立以来的第一位皇太子同样逃脱不掉史上诸多太子的命运:平庸无能迟早要废,精明能干更加要废。 修茂起身离开再回到正堂,手里多出了两个信封,抽出一个覆于手下,修茂眼里闪出看好戏的揶揄:“姐夫也说过,殿下与他应该是一类人。既如此,殿下先自行决定人选,到时我会把姐夫的意思给你,倒是看看你俩想法是否一样?” 递给胤礽另一个信封,“殿下,您在宫里的衣食住行皆仰仗皇上,一笔笔支取内务府都记着,全在皇上的眼皮底下。之前浙江织造在索额图控制中,如今索额图退下,皇上要把浙江织造收回,您的手头必然不自由。不过,殿下您需要钱防身,浙江织造最好还是您亲自打理。听说曹寅正在物色浙江织造的人选,相信您看过这个,就会明白该怎么做?” 这话还真是寒碜胤礽,可也不是没道理。皇帝是内务府的主子,胤礽可以享受荣华富贵,但未经皇帝允许,却不能插手内务府的经管。 封爵的皇子们入下五旗后,除了固定的俸银、禄米外,还领有佐领,拥有粮庄、银庄、瓜园、菜园、果园等等。但凡有些头脑,善于经营,日子过得舒适又自在。 胤礽展开信封里的信笺,一目十行溜过,便叠起收好。石文炳从前做过杭州将军,现今在任的杭州将军又是石文炳的堂弟石文英,加上手里的这份曹寅亏空织造银的证据,相信到时曹寅向父皇呈报的杭州织造人选正是胤礽想要的。 “岳父高明,替我谢过岳父。”此时此刻,胤礽对石文炳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惺惺相惜。因为岳父早早就预料到,生在这样的皇家,想要靠父子情深顺利继承大统,是何其可笑。有兵有钱,他才能保护自己。 明白了石文炳的立场,悬在胤礽心里的石头彻底放下。虽然早就知道父皇迟早有一天会对付赫舍里家族,虽然自己不会再像上辈子那样横冲直撞,但始终没有接续力量,心里一直不踏实。现在,真是不用担心了。原来岳父活下来,真的不一样。 “修茂,待你三年任期满回京,弘昰也差不多六岁了,我想让他拜你为师。”轻快点染胤礽的脸庞,生动鲜活。 沉默了许久的耀格立刻接过话,“我来担任助教。” 谁知修茂与胤礽对视后,没有应和耀格,倒是修茂摇摇头,“殿下把皇长孙交给我,就不担心经我-调-教-之后,他净给您添堵?” 一想起调皮捣蛋的儿子,胤礽的笑不由就蔓开了,“他现在也没少给我添堵。” 再次被无视的耀格扶额,悲叹一气,“我要回去告诉祖父,殿下您娶了媳妇忘了娘。” 胤礽与修茂同时愣住,很快就反应过来,耀格这是在嘀咕胤礽如今偏向石文炳这边,嫌弃赫舍里家族了。胤礽与修茂不约而同睖过耀格一眼,就他浮夸作态,随即两人默契地继续忽视他。 “修茂,听说你去找过伊桑阿,可否透露所为何事?” 修茂顿了顿,还没回答,这时,茶院老板急匆匆而来请过修茂一旁。听老板禀报之后,修茂脸色忽变。然后把老板带出正堂,在门外说话。 胤礽耳尖,逮住了一个名字,“余成”。像是个陌生人,但又透着遥远的熟悉感。胤礽转动拇指上的扳指,微微合眼,记忆的书页飞速翻动,旋即,停在一份名单上:那年因传国玉玺失窃被扣上“反清复明”随后被处死的人员名单。 余成,乾清宫灯烛处的太监,当时灯烛处的总管是魏珠。正巧,唯一活下来的乔守木,不就是因为被他所谓的“照应”逃过一死吗? 修茂低声吩咐老板把来人带到挂牌“寻风”的茶室等候,回身进来,就见胤礽已经站起,“修茂,你和余成什么关系?你知不知道他和失窃的传国玉玺有关?” 修茂骇然,沉吟半晌,方道:“据我所知,余成已死,可现下要见我的人居然自称余成。” “看看去?我就不信死了的人还能复活。”胤礽迈步而出,修茂与耀格急忙跟上。 可没走上几步,修茂挺身挡住胤礽,“殿下,可否让我自己处理?” 交泰殿的传国玉玺失踪至今,害得石文炳与修茂被索额图、海青错误追杀,甚至修茂还差点被暗箭射死,这一连串事件最是让胤礽百思不得其解。各个线索散乱,无论怎么串联,也连不到一起。 胤礽盯紧修茂,“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传国玉玺的事儿?” 修茂毫不回避胤礽凌厉的目光,明确地点了点头,“殿下,以后我会和盘托出,但目前还不行。” 胤礽推开修茂,大步流星,“少废话,我要亲自审问。” 耀格这时也站到胤礽一边,阻挡修茂,不让他拦住胤礽。修茂无奈,只好把二人带到挂牌“回首”的茶室,正好在“寻风”隔壁。 修茂取下墙壁上悬挂的一幅山水画,在一处雕琢花卉的花心抠出眼圈大小的一块。正要凑近观察“寻风”里等候的人,却被胤礽扯住拉开。 耀格冲着修茂耸耸肩,双手捧高指向胤礽,眼珠子也斜向胤礽后背,口型示意:先紧着殿下,别乱了分寸。 修茂站于胤礽身后,面露焦灼,很少能有事儿会惊得他如此失态。 他和姐夫本想把那个供奉于交泰殿多年的假玉玺交给太子,可当他们看过盒子暗格里先帝亲书的遗诏后,他们只能继续隐瞒。一旦遗诏曝光,当今圣上以及太子的身份都会变得名不正言不顺,一切就会乱了套。 第112章 去伪存真 茶院老板把胤礽引到“寻风”门前,老板扣响门扉,提醒里头的客人,随后推开门,躬身请胤礽进去,又轻手轻脚地把门带上。 胤礽方才透过墙壁上的小孔窥视,已然看清来人的面孔。这会子进屋,端坐椅子,再次把面前吓得魂飞魄散跪倒在地的人确认个仔细。 “乔守木,你只是冒名顶替余成?还是余成的鬼魂附体在了你身上?” 饶是乔守木挤破脑袋,他也想不出何以自己见上的人会是太子殿下。按照余成死前的说法,他要见的应该是位有能耐却又不参与朝务的满贵爵爷。 不过,如今的修茂,却也不是余成活着时的修茂。即便,眼前坐着的是修茂本人,相信乔守木也还是对不上号。 “殿,殿下,”乔守木慌得好似舌头卷作一团,含糊不清,“奴,奴-才,是,乔守木,本人。” 胤礽脑中过滤一连串有的没的,愈发好奇乔守木的来意。不说远的,就前些日子父皇在瀛台召见自己,乔守木特地给自己上的金桔茶,可见他暗地里对自己的情形留意着。 胤礽早已看出魏珠对自己表里不一,只是没想到乔守木的心没和他师父拧到一块儿,自己有主意着呢。 “乔守木,既来之,则安之。撞到了我手上,你就没有回头路。别再抖了,站起来,把舌头捋直回话。” 胤礽整整膝头的衣摆,老神在在,“说吧,你是替余成带话,还是有事相求。” 乔守木的身体还是不受控制地筛糠发颤,可他也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说来乔守木与太子也算是有些渊源,旁人构陷太子,却连累他失去亲人,生活轨迹也自此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当初鄂伦岱掳走姐姐陷害太子未果,姐姐反成隆科多的小妾,最后为了维系佟家堂兄弟的脸面,姐姐被弄死。心灰意冷的他要不是太子一句话,他早已死于刑杖下。 也正因为如此,佟国维与明珠审理传国玉玺失窃案时,他们宣称太子放话保他,单独把他关起来。找他问话,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当时,他完全弄不明白太子为何一再照应自己。 被释放的头一个晚上,关押他的小屋被打开,他获准可以到院内透口气。当他走出小屋,这才发现之前几步一岗哨的侍卫们都已撤出,只留两人在院门外把守。 没有灯烛,夜空也不过悬挂一轮黯淡的弯月,他摸索着走到后院,那里的一间大屋黑漆漆一片,隐隐渗出寒人心骨的死寂。打个冷战,他转身欲要离开,却听到里头传来一声闷哼。 虽每个毛孔都透出恐惧,他还是一步一步靠近,推开了门。在不经意间溜进来的清辉映照下,满屋子的尸体就这样闯进他的眼中。过度的惊吓让他瘫倒在地,差点咬掉一截自己的舌尖。不过,幸好他没有大叫引来侍卫,他还发现了奄奄一息的余成。 余成最终还是在乔守木的怀里咽了气,但是说出了他听到的一切,当然还有一件令他愧疚的事情,希望乔守木帮他达成心愿。 当得知自己只是被他们利用,故意往太子身上牵扯,欲盖弥彰,试图掩盖真相,乔守木才体会出,世间最华丽、最神圣的殿宇下,竟是这般阴谋诡计丛生交错。 他恨鄂伦岱,也恨佟国维父子,他还恨高高在上的那位天子。明明姐姐只是一个弱女子,姐姐才是被欺负的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结果犯事的人招摇过市,活得有滋有味,而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却被剥夺性命。 失去姐姐,他孤苦伶仃,可那个姐姐留下的孩子却又让他产生莫名的期待感,仿佛冥冥之中姐姐给他留下一丝寄托。尽管是庶出之子,可佟家是皇帝的母家,那个孩子被交给嫡母照顾,相信往后也能过上好日子。 乔守木本就不是野心勃勃的人,他活在世上的理由就是亲人。尽管那个孩子不知道他的存在,但只要念着那是姐姐的儿子,乔守木就有活下去的动力,他等着看那个孩子长大出息的样子。 从此乔守木一直暗中留意那个孩子的情况,隆科多的夫人倒是没有为难孩子,该有的照顾不缺,孩子也一天天成长起来。 也就是看在这个孩子的份上,他明知师父魏珠被隆科多姐弟收买,做下构陷太子的事情,他也隐忍不发。有心也好,无意也罢,程圆与太子于他都算有过直接、间接的恩情,可他一想到那孩子,哪怕程圆向他投来质疑的目光,他也默默无语,不为自己解释。 直到得知隆科多新来的小妾李氏欺辱主母,虐待孩子,而隆科多居然放任不管,乔守木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他本想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辜负余成,把秘密藏在心里一辈子。可如今那个孩子的遭遇让他认为是余成心愿未了,报应附生。他不得不破釜沉舟,哪怕出卖师父背负忘恩负义之名,哪怕遭惹权贵引来杀身之祸,可为了那个孩子,他甘愿承受最坏的结果。 也轮不上乔守木计较眼前的太子和余成口中的人是什么关系,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朝胤礽伏低身子,乔守木大致讲述了自己入京当太监的过程,以及自己与隆科多之子遐久的关系。 “殿下,奴才多番打听,自从那李氏有孕后,就把孩子关进一间黑暗的陋室,吃喝拉撒全在里头,每天就往里塞点干粮和水。孩子病了、饿了,只能哭喊,可那个女人就是存心要他的命,怎会放他出来。他才只有六岁,何止如此啊!” 说到痛处,乔守木禁不住声泪俱下。长这么大,吃苦受累都没让他心痛过,唯独失去姐姐以及打听到孩子如今的遭遇时,乔守木心如刀绞。 对于乔守木的故事,胤礽很是意外,程圆也是个瞒得住的,一直都没告诉他。 隆科多的这位小妾,听叔姥爷讲起过来历,实在是匪夷所思。当然,以隆科多惯常的品味来看,也不奇怪。隆科多还真是没心肝的,居然能纵容这种女人把自家后宅搅和得不成样子。 难怪听说隆科多夫人这一年多缠绵病榻管不了家,还把嫡长子岳兴阿送到佟国维跟前,请佟国维照顾。原来是这位夫人自身难保,不得已出此下策保住嫡子,至于那位妾生之子,也就无能为力了。 “我可以想办法弄出那个孩子,而且还能交给你暂时照顾。”胤礽倒是爽快地答应了,只不过丑话总要说在前头,“你也清楚,我与佟家有过节,迟早要算账的。这孩子终究是隆科多的儿子,别到时候跳出来为虎作伥,或是替父报仇之类的,我不会手下留情。” 乔守木一听胤礽愿意相助,仰起泪流满面的脸庞,也顾不上擦拭,欣喜若狂,“殿下请放心,您是他的救命恩人,他若是将来恩将仇报,您大可把他的命收走。到那时,奴才也不敢拦阻。” 胤礽点点头,身体往前探了探,“说吧,余成留给你什么把柄?我总得掂量,值不值得帮你?” 插手隆科多的家务事,胤礽可不是悲天悯人,大发慈悲。以他对修茂的了解,修茂可不是行侠仗义的侠士,从前的他孤傲冷僻,不大可能路见不平一声吼,轻易做出那些拔刀相助的壮举。 所以说,余成必然是掌握了修茂想要的东西,乔守木才带来谈交易。 乔守木直起腰,但还是垂着脑袋,抬起袖子擦去涕泪。深吸气缓过紧张,随即一口气说完,就怕稍微一犹豫,就不敢再开口,毕竟事关重大。 “回殿下,佟国维大人与明珠大人明知道交泰殿供奉的传国玉玺是被鄂伦岱大人与皇长子换走的,却故意捏造‘反清复明’的罪名嫁祸给无辜之人,转移视线,掩盖事实。” 有句话说的是:“死人是不会开口的”,倒是事实。故而当时佟国维与明珠把侍卫们都遣走,两人放心大胆地在死人堆前商量如何行事。孰料,余成还活着,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听着二人嘀咕了半天。 “好,很好!”胤礽扭头朝向一墙之隔的茶室,以修茂暗中设置的特殊构造,相信他也把乔守木的话听得清清楚楚。真没看出,修茂还过着闲云野鹤的日子时,就已经把乾清宫的太监收买了。 胤礽命乔守木抬头,乔守木就那么战战兢兢微微抬眸,就见胤礽的目光如剑,接下来的问话也锋芒逼人,“一次性给我抖落干净,别再想藏着掖着一丝半点儿,我的耐性有限。” 剩下没说的,就只是余成未了的心愿,毕竟与太子无关,乔守木颇是为难,不知当讲不当讲。可越是这样,胤礽就越是要知道,也不给乔守木守口如瓶的机会。 “还想不想救遐久?” 不得已,乔守木从怀里掏出一把银制长命锁,呈给胤礽,“烦劳殿下转告那位爵爷,我师父并非他要找的柱子,这把长命锁原是余成赌博赢来的。后来赌桌上输给我师父,就把长命锁抵押给了师父。师父手臂上的印记不是胎记,而是旧伤。” 第113章 庭前飞花 一夜庭前飞花,飘飘洒洒瀌瀌。天明时分,就见雪白铺满一地,屋檐殿顶穿上白衣。 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三场雪,较之前两场稀稀疏疏的小雪花,这回可是下足了分量。夏天遭逢暴雨,上千个排水龙头会形成千龙吐水的壮观景象。这场大雪下来,却是一副千龙白首的厚重景观。 年末腊月,嫤瑜又该为自己的年岁翻过一页,而今冬,都已是二字打头的芳龄了。头回在宫中庆生时,年纪轻轻的太子妃还稚气地馋着额涅亲手做的长寿面,可惜没能如愿。不过今儿,尚氏早早带着婉瑜进宫来,为她亲自下厨,辛勤半天,忙出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端来,她却只能勉强咽下小半碗。 倒是弘昰和婉瑜很给面子,津津有味吃光了自己碗里的面,弘昰连肉汤都喝了个底朝天,直叫外祖母看得心满意足。不过,回过头看一眼女儿,尚氏轻叹一口气。 “辛苦额涅了,能吃下这些,都是额涅的功劳。” 嫤瑜抱歉地看着母亲,很心疼母亲的辛劳。不过,这种时候,甭管吃多吃少,能有母亲这样爱护自己,却又是莫大的幸福。 低头抚摸凸起的腹部,嫤瑜有些无可奈何,都已是四个多月的身孕,她还是吃不下东西,时不时恶心作呕。之前怀弘昰,她胃口特别好,难熬的孕吐顶多也就二十天左右。 可如今肚子里的这位小冤家,真是个磨人精哦! 两只小手放到嫤瑜的肚子上,一只是婉瑜的,小心翼翼。另一只是弘昰的,调皮地轻敲肚皮,如同敲西瓜似的。嫤瑜抬头先看向婉瑜,温柔地摸摸妹妹娇嫩的小脸蛋,回过头转到弘昰这边,点一下他的小脑门,“你呀,小宝宝在睡觉,你和小姨堆雪人去吧。” 弘昰一听,欢快地跃起,随后凑到嫤瑜的腹部,念念有词,“小懒猴弟弟,本大王去也!” 话完,弘昰拽上婉瑜,蹦蹦跳跳往外去,就听得婉瑜反问他,“为什么是小懒猴?为什么是弟弟?我喜欢小兔子,应该是小兔子妹妹。” 人是看不到了,但还是听得弘昰大声地反驳,“不行,我的花果山要小猴子,不要小兔子。” 婉瑜柔嫩的声音随着脚步声渐行渐轻,听不清了。不过就两人一见上面就争执的焦点来看,婉瑜肯定在坚持姐姐肚子里的是位小妹妹。 尚氏拿出给小宝宝做了一半的小衣裳,嘴里闲聊着,手头却没闲下,“弘昰又长高了,乍一看,还以为比婉婉至少大个半岁呢!” 可不是?今儿两孩子并肩站立,弘昰竟然都已高出婉瑜半个脑袋。原先都是小婴孩时,别看婉瑜就只是大三个月,个头一直遥遥领先。过了两岁后,弘昰的长势变得穷追猛赶,三岁后,就把婉瑜彻底超越了。 想着娇俏可爱的妹妹,嫤瑜忍不住感慨道:“额涅您真有福气,身边一直都有乖巧的女儿陪着,还有阿玛那样贴心的丈夫,我也想要这样的福气。” 尚氏停下针线活,睨笑大女儿,“变着话儿地夸自己,还乖巧呢,皇长孙的活泼好动就是随你。别生在福中不知福,殿下这般爱护你,打着灯笼也找不着,你就知足吧!” “说的是哦,”嫤瑜右手托腮,歪着脑袋傻笑,“每每在宫中家宴看着皇上的妃妾们坐得满满当当,我就觉得撷芳殿的日子像做梦一样。如果是梦,我真希望永远都不要醒。” 尚氏一时词穷,都不知道该说女儿什么了。明明洋溢着一脸的幸福,还说羡慕自己。宫外贵妇们聚到一起,一提到东宫,无不是羡慕得啧啧称奇。哎,这傻闺女,你是上辈子积了多大的德?还是说,太子上辈子欠了你多大的情? 扶柳从宁寿宫回来,又是大包小包的生辰礼物。在这之前的两次生辰,嫤瑜会在撷芳宫按常规接受皇子福晋、公主与命妇们的拜祝、献礼,随后赐宴,欢聚一堂。 因为嫤瑜的孕吐太过厉害,整个人气色不是很好,太后早免了嫤瑜的请安,每日都是扶柳过去禀报一声嫤瑜的情况,顺带向太后表达嫤瑜的问候。故而,这回的生辰,撷芳宫安静如常,又是太后在宁寿宫代收礼物。 葛嬷嬷特地带着奴才们避到别处点收礼物,折梅给嫤瑜端来红枣核桃露。嫤瑜这程子闻不得奶味,还好能喝下这个。折梅方才路过葛嬷嬷她们登记礼物的屋子,略微停了停,扫了几眼,听了几句。 “主子,这回的礼物较之往年少了不说,也赶不上去岁的精致、名贵。” 折梅一上来,就忍不住为主子抱屈。这也忒势利眼了,索大人年老致休,可太子殿下不还是稳稳当当的吗?这些人眼睛都长到了后脑勺上不成? 嫤瑜捧着手里的核桃露,不气不恼,“来的都是人家的心意,好好收着,总有礼尚往来的时候。” 感觉到腹部传来轻微抽动,嫤瑜眉眼弯弯,“我已经得到最珍贵的生日礼物了!” 折梅一看主子身心喜乐的样子,也觉着自己说那些真是无趣,便退出去不敢再叨扰了。尚氏方才低着头,一直不说话,就剩下母女俩时,尚氏抬眼,神情不大自然。 “隆科多府上这半年来闹得沸沸扬扬,四邻皆知,那李氏频频进宫见贵妃不说,近来还时常到四贝勒府见四福晋。嫤儿,你瞧着四福晋可是个好相与的?不然怎么就和那李氏说得上话了?” 嫤瑜小口小口喝着核桃露,沉默不语,慢慢想着。尚氏也不急,反正也不是要嫤瑜回答什么,就是提醒嫤瑜稍微留意些。 尚氏说得倒是事实,隆科多府上近来确实多事。几个月前,佟国维听说了李氏虐待庶出孙子遐久一事,便让夫人亲自走一趟隆科多府上。只可惜晚了一步,去到后院砸开关押遐久的陋室,看到的却是一具皮包骨头的孩童尸体。 佟夫人压根儿就没敢靠近,就听得照顾遐久的嬷嬷哆哆嗦嗦哭成一团。后来,也是那位嬷嬷给孩子换了身新衣服,佟夫人就招呼下人们把孩子抬走安葬了。 佟夫人罚李氏跪在陋室门前,陋室里的腐败气味迎面扑来,熏得李氏吐了一地。隆科多闻讯赶回,李氏抱住隆科多,哭天抢地,声称自己是冤枉的。 隆科多不顾母亲的劝阻,硬是把李氏抱走了,口口声声嚷嚷着,遐久没了就没了,李氏生的才是他的最爱。 佟夫人差点没气得口吐白沫,去到儿媳妇房里,一股子浓浓的药味扑鼻而来。掩着口鼻,靠近床边,看着儿媳妇的脸惨白惨白,阖目沉沉,佟夫人更是恼怒。 “瞧你这出息,也是个欺软怕硬的。当初你公公下令给遐久他娘喂药,你一旁看着乐在其中。这会子,你躺这儿病怏怏的,有什么用?怎么着,是你阿玛的小妾你就下不了手?那就等着那妖精爬到你头上,拆你的骨喝你的血吧?” 佟夫人走后没几天,李氏就小产了,五个月大的男婴模样齐全,可还是没了。李氏的小月子都没做满,就冲到正房屋里,把人从床上拉下来打了一顿。就这还不行,非说是正房害她失子,正房心肠歹毒。隆科多立刻叫人把夫人移到一处小偏院,随其自生自灭去了。 为此,李氏连带着把佟国维以及佟夫人也恨上了。常听隆科多说佟国维暗中支持直郡王,欣赏八贝勒,这下,李氏就偏要挑唆着隆科多转向四贝勒。 李氏鬼点子多,很得贵妃欣赏,经常召她进宫。在贵妃处李氏偶见四贝勒,虽然四贝勒冷若冰霜,可她的心跳就是不听使唤地跳得厉害。想着自己的年龄还比四贝勒小一岁,不切实际的肖想也就孕育而生了。 原先佟贵妃要隆科多转告父亲,何至于要去相帮与自己毫无瓜葛的直郡王,好歹四贝勒也是皇后姐姐的养子。佟国维的回复很简单,一则四贝勒倚着太子,二则他想不出支持四贝勒的理由。而隆科多这里,也是与佟国维一样的论调。 直到最近,两位正黄旗领侍卫内大臣的职位发生变动。先是鄂飞接任其中之一,很快索额图主动退下,接着补上这个职位的竟是四福晋的哥哥,喇尔泰。 隆科多是个讲求实际的人,不像鄂伦岱还逞性一股子臭气相投。太子这边,从立皇后开始,佟家与赫舍里家就站不到一边儿去。而直郡王,有了明珠那么多年的经营,不说压倒太子,但唱个对台戏足够。佟国维父子靠到直郡王这边,绝对是如虎添翼,尤其是佟国维是皇帝的舅舅,直郡王一直以礼相待。 但到隆科多身上,他在直郡王身边的存在感就显得不那么显著了。隆科多这一辈,他就赶不上鄂伦岱,人家又是公爵又是都统又是领侍卫内大臣,风头全全压过他。而明珠的儿子揆叙,已经擢升翰林院掌院学士,兼礼部侍郎。 这文的武的都有了,他隆科多就只能往后排。不仅如此,他还排在阿灵阿之后。凭什么啊,他阿灵阿还是四贝勒的姨父,结果跑直郡王这边排他前头来了。这一个愤愤不平啊! 终于四贝勒这边冒曙光了,喇尔泰一当上领侍卫内大臣,皇帝对四贝勒的态度也变了。之前皇帝出京,哪次不是把四贝勒留下协助太子。可最近两个月,皇帝巡视永定河,上遵化谒陵,居然都把四贝勒带上了。 这下子,用不上李氏一个劲儿替贵妃吹风,隆科多也开始暗自留意起四贝勒。只不过隆科多先不动声色,只是鼓励李氏与四福晋走动,把关系慢慢加热起来。 嫤瑜最近很少外出,自然也没见上四福晋,确实不好说四福晋对东宫的态度有没有变化。但若说,四福晋要是因为自家哥哥升上了领侍卫内大臣,就另寻高枝,对东宫换了脸色,只怕那高枝不稳,迟早要摔下来。 没办法,嫤瑜就是对自己的男人这么自信。胤礽可是故意把推举名单给了她看,让她等尚氏来时,把胤礽的意思传递给石文炳。喇尔泰正是被胤礽和索额图推举上去的,倘使那是个见风使舵的人,胤礽不可能让他坐上那个位置。 喝完了核桃露,嫤瑜抽出丝帕点点唇角,“额涅,您且宽心,我这里倒是风平浪静的。皇上子嗣多,我要应对的弟妹只多不少,虽各有各的性子,但我还能应付得过来。” 尚氏没抬头,但听女儿心平气和的语调,稍是宽下心来。说来说去,荣华富贵是皇帝给的,得多得少,也该是皇子们往皇帝跟前表现,跑皇帝那头争去。人和人相处,礼尚往来是基本,交人交心全在水到渠成,除恶也要讲究水到渠成。 院里传来除弘昰、婉瑜以外的孩童声,嫤瑜与尚氏起身出去,就见是承妃带着胤禑正与弘昰说话,承妃可是亲自上门给寿星送礼来了。 承妃看见屋檐下的母女俩,招呼胤禑先向嫂子问安。胤禑飞跑过来很有礼貌地问了声“嫂子好”、“夫人好”,随即转身折了回去,站到婉瑜身旁,热情洋溢,“婉婉,我给你堆个大雪人,好不好?” 弘昰很不满意十五叔这样的态度,但凡一见自己的小姨,十五叔就自动过滤周遭的一切人等,眼里独独只有小姨。挤进婉瑜与胤禑中间,弘昰把手里小铲子交给胤禑,“十五叔,你给我和小姨堆个大雪人,好不好?” 看着婉婉甜甜的笑容满是期待,胤禑当即挥起铲子,壮志横飞,“没问题,瞧我的,保准给你们弄个大雪人。” 不到七岁的小大人,也就是嘴上逞能,倒是忙坏了周遭的太监们。每每弘昰与婉瑜意见不统一时,胤禑永远都是,“听婉婉的。” 这边大人们站在看了一会儿小朋友们,承妃早已笑得接连摇头,朝着尚氏打趣道:“夫人,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我瞧着,怕是月老早早就把红线栓下了。打从十五皇子第一次见上小姑娘至今,‘婉婉、婉婉’喊得那叫一个顺口。” “承妃娘娘,都是孩子,您真是爱说笑。”尚氏笑得淡然,却也禁不住打量起不远处的胤禑。 到底生母密贵人是江南的汉家女子,胤禑确实生得更为眉清目秀。石文炳外任杭州将军时,尚氏在杭州住过一段时间,对江南的风土人情也略微了解。不愧是名满天下的苏杭,孕育出那般水灵灵的密贵人,虽在宫里地位不高,但皇帝确实另眼相待。这不,都为皇帝生下了两位皇子。 承妃与尚氏一般年纪,与尚氏接触多了,也就乘兴而语,“十五皇子很聪明,易贵人曾与我说,她曾偷偷带着十五皇子去看望密贵人,密贵人当时教他一首苏州小调,回来后,竟是好久都不曾忘记。一转眼,明年开春,他也该进学堂了。我会好好督促他,相信他的学业也会很出色,不亚于哥哥们。将来有出息了,至少给封个郡王,才能配得上婉婉。” 嫤瑜偷觑一眼母亲已经略转尴尬的脸色,着实为承妃的热络推荐捏把汗。小孩子哪儿有那些想头,兴许就是合了眼缘,十五弟才会那样。待年龄大些,早忘干净了。 不过,嫤瑜也确实看出,天长日久,承妃对胤禑有了感情,倒是真心护着胤禑。晋升妃位时,皇帝让她选一处宫所,辖管一宫。承妃选了长春宫,密贵人正是居于此处。带着胤禑住进长春宫,承妃大大方方让胤禑与密贵人正常相处,丝毫不避忌。为此,密贵人对承妃是服服帖帖,半点造次的念头都不敢生。 突然,嫤瑜平和的面容一愣,把方才承妃的话往回过了一遍,承妃提到了易贵人?倏地,嫤瑜想起易贵人死前说的话,劝她不要追根究底,以免连累东宫。 承妃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太多,回头看到嫤瑜发愣,立刻过去扶了一把嫤瑜,“可是累了?回屋里歇会儿,你可不要久站。” 三人回暖阁里坐下,承妃却是有话要说。看来专程跑这一趟,她不仅仅是为送寿礼。 按她的话说,她的宫女今儿上午瞧见四福晋与隆科多家的小妾一道进宫,随后李氏去了储秀宫,四福晋自己去的宁寿宫与永和宫。后来四福晋回到储秀宫,与李氏会合相携出了宫。 “原本我以为四福晋是个明白人,看来这一时半会儿,她是有些心浮气躁了。”承妃说这话时,一点都不像平日里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她。 “德妃虽然与四贝勒的关系疏离,但好歹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哪儿是说割断就能割断的,皇上第一个就不同意,否则当初何必拖泥带水地没让四贝勒踏踏实实记在孝懿皇后名下。贵妃实在是想太多了,李氏可是要捅马蜂窝,四福晋也该吃些苦头,才知道他哥哥靠的是谁才坐上如今的位置。” 承妃坐到嫤瑜身旁,拉过她的手,“太子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明白吗?看看皇上的后宫,能给皇上生好几个孩子的妃嫔,出生都不高,再看看三位皇后,温僖贵妃,还有我,家族显赫又怎么样,子嗣单薄得很。” “我就乐意看你给太子生好多孩子,男孩儿也好,女孩儿也好,都是嫡出,金贵着呢!撷芳宫以外的事情,我给你留意着,你只管护着自己的孩子,天大的事情塌下来,都比不过你的孩子重要,能答应我吗?” 嫤瑜微微启开双唇,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后也就是点头示意。 尚氏赶紧起身,向承妃行礼致谢。自己在宫外,再怎么为女儿担心,可终究是隔着一道道宫墙。这下可好,承妃不是不问世事,眼瞅着倒是精打细算着呢! 第114章 欢咍嗢噱 明亮的烛光前,嫤瑜抚弄着手里紫红色的石榴石手串。一百零八颗珠子,颗颗细腻油滑,通透璀璨,好似一粒粒莹润饱满的石榴籽,透着喜庆,招人喜欢。 胤礽给嫤瑜备下这份生辰礼物,也是因为孩子的预产期是明年五月,正好与胤礽的生辰同月,恰是榴花如霞似火的季节。 “喜欢吗?”胤礽拿过手串,在嫤瑜的皓腕上缠了三圈,往嫤瑜的手背上落下一吻,抬眸深情地看着嫤瑜,“我要缠着你三生三世。” 嫤瑜的脸蛋因胤礽的甜言蜜语燃起一片嫣红,灿若云霞。回望着胤礽,嫤瑜娇羞地轻声应道:“我很喜欢,我也愿意与二爷相伴三生三世。” 两人相拥相吻,缱绻缠绵,心心相悦。 扶柳与折梅候在屋前,听得里头主子俩情意绵绵,两人对视一眼,折梅口型比划,“还出门吗?” 没等扶柳点头,太子的声音传来,招呼人进去伺候更衣外出。 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袍,把嫤瑜裹了个严严实实。到了门前,胤礽还是不放心,生怕嫤瑜着凉,又把折梅手里备着的斗篷亲自给嫤瑜穿上,还把帽子也给戴上,这才放心地牵着嫤瑜的手,小心地朝马车走去。 路面上的积雪都已被清扫干净,又有夫君温暖的大手牢牢抓着,这段路,嫤瑜走得欢畅又稳当。快到马车前时,就见春喜怀里抱着一件小斗篷小碎步跑来,着急地跪下,“殿下请恕罪,娘娘请恕罪,小主子在里头,左右劝不动,非要奴才们送他去乾清宫找皇上。” 春喜如今被拨到弘昰身边伺候,一直也没出什么差错。嫤瑜瞅见胤礽挑眉,略带不快,知道胤礽是气奴才们没哄好弘昰。此时已是云天黑暗,弘昰早该躺床上睡觉了。何况,胤礽今晚带嫤瑜出去,原本就是打着享受二人世界的主意。 “二爷,咱先看看儿子再说。”嫤瑜拿不准弘昰为何这样,不想妄下定论。虽是孩子,但还是要讲道理,不好劈头盖脸上来就盲目数落儿子。 嫤瑜解下斗篷坐进马车,却见弘昰穿戴齐整,貂毛帽,果绿暗花锻镶貂皮冬袍,同色缎面厚底中靿小靴,俨然是要外出的样子。 小家伙见父母进来,头扭向一旁,小嘴翘得老高,气咻咻。 “你不上床睡觉,在这儿裹什么乱?”胤礽瞪一眼儿子,搅了老子的苦心安排,我还没上气,你个小不点倒先吊起了脸? 弘昰不看父母,小手捏紧拳头,“阿玛、额涅要趁我睡觉偷偷出去,不要我了,我找皇祖父去。” 胤礽回想下晚时分和嫤瑜商量晚上出去的场景,就他们夫妻俩在屋里。而且事后也嘱咐知情的奴才们不得多嘴,相信没人有胆在弘昰跟前吐露。 有了底气,胤礽声音也响亮了,振振有词,“谁说我们不要你,我和你额涅只是出去散散步。” 这下不得了,弘昰站起,举起两个小拳头,像头就要发疯的小牛,“阿玛是个大骗子,我要告诉皇祖父打阿玛的板子。我都听到了,你说庆征舅舅介绍了好吃的馄饨,你要带额涅偷偷出去吃。” “你?”被儿子堵了个结结实实,胤礽顿时哑口无言。 嫤瑜低头侧开脸,忍不住捂着嘴笑起来。弘昰一看嫤瑜的表情,小拳头松开了,扑到嫤瑜怀里,像只小猪拱食般顶着嫤瑜,“额涅有了弟弟,就不喜欢我了,你们带弟弟去,也不带我。” 胤礽连忙把弘昰拎起来,怕他不懂分寸压到嫤瑜的腹部。命弘昰端正站好,胤礽说话的语气软和很多,谁让自己撒谎在前呢? “额涅吃不下东西,人都瘦了一圈,阿玛心疼额涅,你呢?”见弘暋酢跬啡峡桑?返i夸了他声“好孩子”,回头与嫤瑜一个眼神交流,心灵相通,胤礽只得认了。 “今儿是你额涅的生辰,你要去,可以,但不许再说那些‘不要你只要弟弟’的浑话惹你额涅难过。你是我们的长子,我们最疼你的,是不是?咱父子俩提前约定好,咱是男人,要保护女人,尊老爱幼,不许乱发脾气,不要小肚鸡肠,有什么要求提前商量,不能自己任性而为,懂了吗?” 胤礽举起拳头,等着。弘昰站得笔直,听得也很认真,就是消化起来有点含糊,不过还是脆脆地应了声“好”。随即,抬起自己的小拳头撞向阿玛的大拳头,这就算是一锤定音了。 挨着阿玛、额涅坐好,马车缓缓移动,胤礽刮一下弘昰的鼻尖,“儿子,你怎么知道我要带你额涅出去的?” 弘昰得意地歪过脑袋撞了下胤礽的胳膊,“我躲在衣橱里,谁也没发现,我早说过,我躲猫猫最厉害了。” 胤礽靠向椅背,闭上眼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不过一年光景,弘昰的躲猫猫技能已经修炼到家,再不是那种蒙着自己双眼就算躲猫猫的水平了。合着往后要想与嫤瑜私下商量个什么事情,还得提前把屋里的柜子、衣橱、床底下全都检查一遍,才能开口。这就跟家里安插了一密探似的,随时要小心谨慎。 弘昰哪儿知道阿玛正腹诽自己呢?记住不能再往额涅身上爬,那就爬到阿玛的怀里,搂住阿玛的脖子,很是认真地告诫,“阿玛,撒谎是不对的,往后不能再犯,记住了吗?” 胤礽无语,被儿子逮住软肋,只能默默接受批评。 马车出了正阳门,就是热热闹闹的大栅栏。这片的几条胡同、街口集中了绸布店、珠宝店、药店、鞋店等等不计其数的店铺,戏院、茶楼、客栈、饭馆的旗号也是一面挨着一面,不愧是京城有名的繁华之地。 只不过,这会子却是冷冷清清,没人走动。因为入夜实行宵禁,街头巷尾放置栅栏拦截,晨起开市,入夜关闭。 马车停下时,胤礽当先而下,弘昰自也是迫不及待跟着阿玛跳下。嫤瑜留在车上,折梅帮忙撩开车帘一角,方便嫤瑜朝外打量。 认出是大栅栏街口,嫤瑜抿笑,哪儿有大晚上过来的,况且还是冬夜。即便是卖馄饨的饭馆,这会子也早打烊了。 弘昰倒是眼尖,一下车就见着了不远处的耀格与索额图,拔腿就跑了过去。索额图瞅见弘昰,惊喜不已,乐颠颠主动迎了上来。本想照着规矩给小主子问个安,岂料腰还没弯,弘昰就抱上了他的胳膊。 “太姥爷,你也像我额涅一样,吃不下饭,跑来吃馄饨吗?” 话说着,弘昰还趁机摸摸索额图的肚子,大腹便便。怎么比额涅的肚子还大呢? 索额图恨不得把老脸抹下来揣兜里去,童言无忌,真让人难为情。耀格一旁偷笑,索额图不好在弘昰跟前呲他,回头吩咐侍卫去把卖馄饨的带来。 嫤瑜这边听闻索额图等人也在,就放下了帘子,外头的情况就听得折梅禀报。当看到侍卫引来一位挑摊的小贩,折梅愣得目瞪口呆,使劲儿揉了揉双眼,没看错,就一随走随卖的小贩。 只见那位上了年纪的小贩在胤礽指定的位置放下挑子,一头是小煤炉子,上面搁方形的晾盘,边沿放碗、调料,炉上坐着一口滚开的小锅。另一头揭开白布罩子,那是个带抽屉的货物架子。 得到指令,老人拿出提前备好的馅料与馄饨皮,现包现煮,忙活上了。 馄饨,弘昰在宫里也没少吃,对他来说,煮馄饨的家什才是亮点,在宫里何曾能见到这样的。围着摊架,上看下看,左摸右摸,索额图紧紧张张护着,就怕他磕着烫着。 身居高位多年,索额图过的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别说吃这种街头小吃,就连看一眼,都不待见。虽然索额图已经提前把小贩的家当仔细检查了个遍,每样东西也要求一洗再洗,只是哟,心里还是一直叫苦呀! 知道太子你疼媳妇儿,可你摆情调就不能高贵些吗?这种市井吃食,能干净吗?能下肚吗?更何况太子妃还怀着金贵的龙孙呢? 耀格倒没他祖父那么嫌弃,反倒觉得有趣。站在胤礽身旁时,小声说道:“我前儿踩点,就站在路边吃了一碗,味道挺好。庆征还真行,这种街头小吃都能拔到。” 庆征已经入职内务府,在广储司掌管银、皮、瓷、缎、衣、茶六库的库藏,同时担任营造司掌事,监管宫廷、别苑的修缮。事务琐碎,要求却多,但庆征忙得不亦乐乎,正是学以致用。 就以庆征如今的差使需要,京城各大繁华市井,都是他跑动的地方。别说各大商户的货品他了如指掌,就这街头小吃,他也如数家珍。 热腾腾的馄饨出锅,胤礽亲自给嫤瑜送进马车,果然是环境特殊,骨汤的鲜香味飘来,嫤瑜居然没有反胃。皮薄馅儿足的野菜鲜肉馄饨,一口咬下去,味美不腻。馄饨汤配着青韭、冬菜、虾皮、蛋皮、香菜,点了香油、香醋,浓郁中含着清爽。 马车里久无食欲的嫤瑜一口接一口吃上了,外头的弘昰却是一个又一个已经六个馄饨下肚,若不是春喜提议角色扮演转移他视线,他肯定要吃多了闹积食。 “老伯,你的馄饨怎么卖?”得春喜提醒,弘昰很快进入角色,他现在很喜欢这样的游戏。 那位老人家受宠若惊,其实事先索额图就给了他十两银子,并且今晚的用料也全是索额图提供,他纯粹是才艺展示。不过眼前的这位贵气逼人的小公子问起,索额图一旁使眼色让他配合,他也就老老实实回答:“五文钱一碗。” 弘昰要付钱,可问题来了,胤礽、嫤瑜、索额图这样的主儿是随身带钱的人吗?更何况还是小钱。不过,索额图现在的心情不同往日,难得和小皇孙一起,就是小主子要天上的月亮,他也要弄出一个来。文钱,不是问题。 眼神溜一圈四周,索额图顺着值守的侍卫们挨个搜罗,借来一捧小钱。弘昰刚想摸钱,索额图赶紧侧身,“我的小祖宗,您说要付多少,我给付。这钱都不知道过了多少人的手,不干净,您别碰。” 弘昰认认真真想了想,转到索额图前方,拉住他的手,“不对,那是人不干净,把钱弄脏了。” 卖馄饨的老人家一听,立刻惊呼一声,“小公子真是聪慧过人。” 结果拗不过弘昰,索额图只好让他一文钱一文钱数着给老人。因着弘昰是看着索额图从侍卫们身上拿来的钱,所以弘昰给老人家数的馄饨钱,就相当于在场的每人各吃了一碗,直让老人家收钱时,战战兢兢。倒是索额图无所谓,摆摆手,“给你,你就收好,算是给你的赏钱。” 马车里嫤瑜虽没有吃完,但也吃去了三分之二,已是很不错的胃口。听着儿子在外头的举动,专程叮嘱折梅,“打听清楚了,回头给侍卫们把钱还回去。今儿让这位老人家受折腾了,明儿着人再给送些赏钱来。” 折梅把碗筷送回去时,弘昰听说额涅吃了不少,兴高采烈地说与老人家,“老伯,你的馄饨很好吃,明晚我们还来。” 索额图一听,脸都绿了,幽怨的目光转向胤礽。我的小祖宗诶,我这把老骨头快散架了。 *** 夜深人静,乾清宫的寝殿里,烛火闪动金芒,皇帝还没有入睡。 晚上宣了和贵人瓜尔佳氏侍寝,一番云雨之后,和贵人被送回后宫,而皇帝却靠坐床前,手里拿着书,看了半天,也没翻过一页。倒是时不时就询问守夜的乔守木,程圆来了没有。 胤礽带着妻儿去大栅栏,程圆也随同前去。一行人回到宫里,弘昰还在回来的路上,就在马车上咂咂嘴进入了美梦,所以回撷芳殿后,大家也都洗洗就睡下了。 听说皇帝要连夜见他,程圆又急匆匆赶到乾清宫。其实皇帝心不在焉等了一夜,无非就是听说太子带着妻儿在正阳门外与索额图会面,这可是让他吃了一惊。密谈国事?拿妻儿当挡箭牌?未免也太明显、太幼稚了。皇帝想来想去,就是想不出个所以然。 下定决心把索额图的权势打散时,皇帝做好了准备,随时应对索额图一党的反弹。一两年,哪怕三五年,皇帝也要逐渐根除胤礽对索额图的依赖,东宫必须仰仗乾清宫。 结果,事情的发展完全不在皇帝的意料之中。 不需要皇帝大费周章地让心裕顶替索额图,然后再找借口革除心裕,索额图直截了当上疏请辞,完全退归养老的悠闲生活。不仅如此,索额图的子嗣也请求外任,交出京城的军政要务。皇帝本是打算来个几年的持久战,结果索额图不过几个月就上上下下交了出来,如此恭顺合作的态度,完全让皇帝生出一种挥出重拳击打棉花的无力感。 你不是要收回正黄旗吗?现在给你了,你就收着呗。事实却是,皇帝抱着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回来的正黄旗,反而觉得成了烫手的山芋。再退回去,不可以,来之不易。可正黄旗是赫舍里家族掌控了几十年,哪儿是一口气就能吃得下的。 没辙,皇帝把正黄旗的满洲都统仍然交到了索额图长子、也就是耀格的父亲格尔芬手中,至于其他的重要职位,也是交与胤礽与索额图协商,务必保证正黄旗顺利过渡。 于是乎,就有了如今的现状:四福晋的哥哥喇尔泰担任另一位领侍卫内大臣;正黄旗的蒙古都统则是乌尔衮,正是诚郡王胤祉的姐夫、和硕荣宪公主的额驸;正黄旗汉军都统选定托合齐,托合齐的祖先出身卑微,原是安亲王岳乐的家人,后转为内务府包衣。但随着托合齐的妹妹被皇帝看中,并生下十二皇子胤祹后,托合齐逐渐得到皇帝的信任和重视,接连被提拔晋升。 这样的任命,皇帝挑不出任何不妥,甚至非常合理,但皇帝就是不爽。皇帝派人处处留意,他不相信索额图会放弃权利,他要找出蛛丝马迹证明,索额图还是那个噬权如命的权臣。 不过,左等右等,等来程圆,听完程圆的禀报之后,皇帝手里的书“啪”地失手掉到了地上。 “只是,吃馄饨?” 程圆把书捡起,呈递给皇帝。听得皇帝半晌就冒了这么一句,程圆以为自己说的不够清楚,恭着身,又再次详细描述了一遍,包括索额图陪皇长孙做游戏,教皇长孙数钱买东西等等。 “那是朕的大孙子,他凑上来摆什么含饴弄孙的闲情?”沉默了好一会儿,程圆听到的是皇帝这样的抱怨。 “弘昰真的说钱不脏,不干净的是人?” 听到程圆“大抵如此意思”的答复后,皇帝两眼放光地笑道:“不愧是朕的大孙子,字字珠玑啊!” 程圆退出后,皇帝的神色又黯淡下来,为什么那么简单的快乐自己却没能参与其中呢?明明是想要拉开索额图与胤礽的距离,把胤礽紧紧抓在手里。可怎么这会子却觉得,是自己把胤礽推开了。 乔守木亲自提灯为程圆引路,一直送到乾清门。程圆不知道乔守木见过胤礽,还是因魏珠对乔守木抱有抵触的心态。乔守木依旧平淡如常,可程圆却又觉得乔守木眼底藏着跃动。 本来已经迈步下了乾清门的台阶,程圆停下回过头,乔守木见状,立刻下来,问了声:“程总管,可是有事吩咐?” “你?”程圆略作停顿,“木头,主子们的事别掺合。” 乔守木鞠了一躬,轻声道:“我只是乾清宫的奴才,没有主子。您慢走!” 话完,乔守木返身就折进了乾清门,倒叫程圆听着这话,拿捏不出是个什么意思? 第115章 亲疏贵贱 繁花落尽,春去也,雨季来临,皇帝打算外出巡视永定河。 临行前一天,往宁寿宫请安与太后闲谈时,皇帝特意提到和贵人的父亲护满新近被提升到正黄旗满洲副都统的位置,而和贵人也确认有了身孕,所以想把和贵人的位分提一提。 听着皇帝的口气像是与太后好言商量,但此话一出,其实是“就这么办”的决定。不过是册封后宫妃嫔时,皇太后尚在的情形下,当是仰承皇太后懿旨,需由太后这边出面。 太后很清楚自己锦衣玉食、含饴弄孙的美好晚景得益于自己嫡母的身份,皇帝与太后之间表现出的母慈子孝,更像是烘托圣荣的金光凝彩。 以太后向来不掺合皇帝后宫的表现,这次当然也不会例外,还是那句答复,“皇上觉得合适就好,那就下令钦天监选日子,着礼部筹措册封礼。” 太后的配合,完全在皇帝的预料之中。只不过皇帝没想到,太后回应得这么爽快。皇帝还事先假设了太后可能提出的疑问,而自己又该如何解答较为妥当。事实证明,皇帝自作多情了。 也难怪皇帝会有顾虑,生怕太后多问,毕竟和贵人才入宫一年多,这样的晋升速度委实太快了。仅仅是有了身孕,就被皇帝这般捧着,这让那些生了皇子皇女的庶妃们情何以堪,更何况还有七贝勒、八贝勒这种皇子已经封爵,而生母还徘徊在贵人的情况,确实难以服众。 要知道,皇帝的后宫虽嫔妃众多,可他也算广施博爱,偏宠的妃嫔有,但不会出现六宫粉黛无颜色专宠一人的局面。 不言而喻,就眼下对和贵人这般看重,算是逾越了。 不过若是把视线延伸到朝廷,倒也不足为奇。护满原是镶黄旗护军参领,整个家族归属镶黄旗下,充任别旗的官职,不足为奇,可偏偏是正黄旗满洲副都统。 正黄旗的咽喉要职唯有满洲都统一职尚是索额图之子格尔芬担任,也就是说,如遭逢突变,在京能给太子近身支持的赫舍里家族,也就是格尔芬了。 然而,皇帝还是不放心。护满被放在副都统的位置上,显而易见,倘若格尔芬心存异心,不仅皇帝立刻就能知道,而且护满还能阻拦格尔芬。如此一来,正黄旗才算是真正摆脱了赫舍里家族的控制,完全回归皇帝手中。 太后虽不是孝庄太皇太后那样拥有指点江山的气魄,但她并非耳聋眼瞎地享受荣华富贵。索额图退下,太子受到的影响不言而喻,皇帝那种自以为是地“太子只需要依靠父皇”的想法纯粹梦幻泡影。 或许有些人会以为,东宫的处境摇摇欲坠,可做了将近四十年的皇太后,老人家对此不以为然。 前些日子,她还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自己还是坐在宁寿宫主殿的正位上,只不过殿上整齐划一朝她行礼的人却称呼她太皇太后。 梦境醒转,她还是太后,不自禁打趣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太后会冒出这样的想法,并非她对朝堂的争权夺势了如指掌,她只是坐在宁寿宫的椅子上,观察着来给她请安的父子俩。 他们眼里的情态,在这段时期,竟是如此不同。皇帝过两年就该步入知天命的年纪,可他却没有看事淡然的宁静,反而惶惶不安。而太子尚有几年才到三十而立,他却是纵然万丈红尘滚滚,我自有安身立命之所的笃定不移。 和贵人晋位的事情在太后这里敲定,皇帝吃了颗定心丸,安然离去。 太后凝望着皇帝的背影消失在眼中,暗自喟叹:皇上呀皇上,你千防万防索额图,你不相信太子。可你何曾想到,恰恰就是索额图与太子站到明处,你反而省了不少事儿。好吧,把他们撵到暗处,你自己站到明处,你且瞧瞧,你可忙得过来。 太后清清嗓子的干痒,晚霞闻之,急忙上来,“太后,您回里屋歇会儿,奴婢给您沏盏菊花茶消消火。” 太后把手搭在晚霞的胳膊上,慢慢往后堂而去,“晚霞,明儿皇上出宫后,哀家就病上一小阵儿吧,谁都不见,就见孙媳妇。” 晚霞头一个反应以为是太子妃。自打太子妃孕吐好转后,倒是接连几个月都上宁寿宫来请安,从这个月开始,太后不让来了,下月就是产期,怕有个闪失。 “太后,太子妃的情况只怕不能侍疾?” 太后觑她一眼,满满的嫌弃,“你当哀家老糊涂吗?前儿才让弘昰她额涅少走动,今儿我就改口,你当我瞎折腾人玩呢?合着哀家养大的五阿哥,不作数么?” 晚霞恍然,“是奴婢糊涂,太后您狠狠敲奴婢解解气。五贝勒是您老人家正经的孙子,五福晋进宫侍疾正合适。” 太后挺直身板,抬高下颌,骄傲地“哼”一声,“哀家年纪是大了些,可哀家心明眼亮。” 伏低了身子,晚霞连连为自己的笨拙讨饶,赶紧调整思路跟上,随时准备回答有关五福晋的问题,结果听到的却是。 “话说回来,哀家有些想弘昰了。” 还真是,皇长孙最近都是三五天才过来一次,晚霞刚要应和,太后转移了。 “话说回来,老五的福晋怎么一直没消息,哀家可盼着老五家也能出个嫡孙。” 晚霞脑回路立刻扭转,好吧,又该讨论五福晋了,谁知太后接下来的话又变了样。 “话说回来,和贵人还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还以为和皇上差了好些年纪,怕是说不到一处去,没想到还挺讨皇上喜欢。皇上这是活着活着,又把自己活年轻咯!” “嘣”,晚霞的思路因为连续急转弯,宣告绷断。还好已经去到寝屋里,专心伺候太后躺下后,晚霞退出,修补她凌乱的思想错位。 倒是太后闭上眼后,却没有立刻入睡,她想到了先帝,还有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孝献皇后董鄂氏。说是独宠董鄂氏,可先帝也没耽搁传宗接代,所以先帝的后宫,还不是你方唱罢我方登场,争抢侍寝机会,生个皇子好傍身。 好嘛,站在风口浪尖上的董鄂氏去了,大家觉着总算是熬出头,可以把先帝的心给争回来。结果,不到半年,一众全成了皇家寡妇。 再看看当今皇帝的后宫,类似的戏码又是前仆后继在上演,太后看腻了啊! 转个身,面朝里侧,太后缓缓睁开眼。年纪轻轻的和贵人,正是含苞初放的娇嫩花朵。皇上啊皇上,你要是真喜欢这姑娘,你现在把她这样推出去,明晃晃的彰显你的宠爱,不就是害了她吗? 刚进宫的小姑娘,都还没站稳脚跟,你要她如何保住自己,还有腹中的孩子。或许提高名分,也算是保护,怕只怕钦天监还没找出吉日,你的和贵人就已身遭不测。宫外头他阿玛再怎么晋升,那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太后是不愿掺合皇帝的后宫,可和贵人到底是老五的小姨。 五福晋当然不是来侍疾,而是在太后这里得到指导之后,去往撷芳殿。这种时候,只有太子妃与承妃能帮一把和贵人,尤其是承妃。以太后对承妃的观察,相信承妃不会拒绝。护住了和贵人,那么和贵人的那位副都统阿玛,还能不偏向太子吗? 说到底,太后眼瞅着形势的发展,老五要依靠的不是自家父皇,而是太子哥哥啊! 翌日一早,皇帝带上胤禛、胤祐、胤祥以及一干大臣、侍卫巡视永定河去了。 钦天监与礼部收到皇帝的谕令后,和贵人要被晋升嫔位的消息也不胫而走,宫外尚且不说,光是后宫就炸了锅了。 佟贵妃第一个就不答应,皇帝悄无声息地发这一炮,实在是炸得人生疼。她是看出来了,惠妃、宜妃、德妃、荣妃再是老资历,她们的位分也到头了,不可能再高。想要再升,那就需要家族的地位做倚靠。 好不容易压下承妃,如今赫舍里家族也退下,佟贵妃算是高枕无忧了。结果,新进的小姑娘兀然跃出,再看看身后的家人,有副都统的阿玛,有姐夫五贝勒,甚至裕亲王家有望封世子的保泰还是她的表哥。她要是再生个小皇子出来,还了得?皇上不把她顶上天么? 当然,咽不下这口气的嫔妃多了去了,可大多也就逞口舌之快,真正坐到一起商量拿主意的,还是贵妃与惠妃。 和贵人现居钟粹宫,荣妃的管辖之下。这时候的荣妃也很为难,不喜皇帝的偏心,可她还要看护好和贵人,否则有个差错,皇帝能给她好脸?宜妃就不用说了,自家儿子的小姨,心里不爽,可也不能砸石头。德妃,最是风平浪静,眉头都没皱一下,给皇帝做的蓝色缎绣团龙棉袜就没停下。 承妃倒是直接,带着五福晋去了趟钟粹宫看望和贵人,并且是宫里第一个向和贵人送礼表达祝福的后宫主位。尽管被大家嚼舌赫舍里家族大势已去,承妃急于讨好,可一众人还不是纷纷跟进送礼,不说别的,也是要在皇帝跟前表明姐妹间的和睦相处。 虽然太后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会客,但贵妃与惠妃这些日子天天往宁寿宫表达关切,不过,见到的都是晚霞。终于皇帝回宫,太后的病也好了,就在宁寿宫,贵妃与惠妃向皇帝与太后倾力争取再增封两位。 太后还是皇帝说好,哀家就照办的老态度。而皇帝此次在外期间,也自我检讨过,似乎不该让和贵人一枝独秀。现贵妃与惠妃提出这个想法,皇帝便同意了,让她们俩认真斟酌一番,推举出两人来,到时一并册封。 *** 胤禩前来延禧宫向惠妃请安时,意外地见到了良贵人。后宫的规矩向来严苛,生母位分低下,就只能在逢年过节才能见到。别看他已经封为贝勒,一年到头下来,见良贵人的机会还是屈指可数。 良贵人住在永寿宫,若不是惠妃相邀,良贵人也不能出现在这里。良贵人来的时间掐得刚好,她前脚刚进来,胤禩后脚就到了。 看着这一对容貌出众的母子,母亲低眉顺目,儿子温润谦和,惠妃自我感觉,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胤禩的交际应变能力,在众皇子中无人能出其右,如胤禔那般横冲直撞的个性,实在很需要胤禩的帮衬。而良贵人虽有一张花容月貌,可惜对皇帝来说,也就是电光火石般霎时的吸引。这些年来,要不是胤禩自个儿出色,皇帝兴许都不会记得还有良贵人。惠妃完全不担心,良贵人会生出野心。 惠妃一番渲染自己在皇帝面前争取晋升名额的来之不易,同时观察母子俩的反应,注意到胤禩两手交握,拇指相压,惠妃知道,胤禩心动了。 “八阿哥能养在本宫身旁,本宫觉得真是有缘。良贵人,你为皇上生了位好皇子啊!咱们是自己人,本宫不推举你,还能推谁?原是规矩摆在那儿,咱不能不守。可一旦你封了嫔位,八阿哥和福晋看望你就方便多了,你说是吧?” 良贵人本就挨着凳沿坐,小心翼翼。待听完惠妃的话,立刻就离开凳子,跪在惠妃跟前,对惠妃的施恩感激不尽。 胤禩本来很期待生母能晋升,可对于生母就在眼前对惠妃卑躬屈膝,胤禩立刻生出羞耻感。生母给了自己生命,却又打上卑微的烙印,这是胤禩再怎么努力,再如何出色,都变换不了的。 惠妃面前该表现感恩戴德,胤禩还是会表现。等到惠妃特地让他们母子俩一同离开,创造私下说两句话的机会,胤禩突然间就想快速离开,不想与良贵人多相处。 良贵人看着胤禩加快脚步和自己拉开距离,似乎有些明白了儿子的想法。但她还是叫住胤禩,并追上胤禩,她有话要说。 “八阿哥,对不起,有我这样的生母让你蒙羞了,帮不上你,反而还拖累了你。今儿难得有机会,我就想与你说两句真心话。我,并不奢望能晋升嫔位,尤其还是承惠妃之情,如此一来,你便被缚住了手脚,永远只能听命于大阿哥。” 良贵人的话惊住胤禩,他连忙左右看去,宫道狭长,却空无一人,不必担心有人偷听。 “八阿哥,八福晋的生父有罪,但好歹她自小养在安亲王府,她是从安亲王府嫁到贝勒府的人,安亲王府就是她的母家。如今安亲王的子嗣中,基本都是赫舍里王妃的儿子袭爵封位,他们与索额图家、与太子都关系甚笃。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要立身长远,大阿哥能给你的有限,而太子才是你将来的衣食父母。” 胤禩实难想像,良贵人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怔愣片刻,他喊得有些吞吞吐吐,“额,额涅,你整日避居后宫,如何能懂得前朝政局。索额图大势已去,太子妃的母家不敢造次,汗阿玛身强力壮,集权在手,太子哥哥只怕要沦为与我们一样。或许有一天,大家机会均等,就看谁有本事谁上呢?” 良贵人的脸色瞬时减退血色,她原以为儿子屈居胤禔之下,着实可惜。没曾想,儿子竟还胆大到敢于觊觎金銮宝座。或许越是在意自己的出生卑微,就越是坚信只有至高无上的皇位才能荡涤自己的血液。 良贵人的眼中划过凄迷,不是她养大的孩子,终究与她缺少默契。可到底是她的亲生骨肉,她不能一味缩在角落看着儿子越走越远,以至于远到没有回头路。 “八阿哥,您能听我一句劝吗?既然你心存高志,那就不要被大阿哥的圈子局限了你的视野。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有些时候,一定要看清现实,不要被表象迷惑,请三思而后行。” 良贵人渐行渐远,胤禩却傻傻停在原地。他一直以为惠妃那样的女人,其聪慧在后宫当数一数二,而出生辛者库的生母不仅低微,还空有其表。 如今看来,很多事果真是真真假假,看不分明。自家福晋的外祖父安亲王岳乐,赫舍里家族,索额图,太子哥哥,自己也不知该从哪个角度去切进。 第116章 暗箭明枪 皇帝自上次巡视永定河回来后,就一直牵挂河道的清淤与疏通。 胤礽为此奉命往永清县住了十几日,按照父皇的指示,测量水位,观察适合下桩的河段,估算所需木桩数量,并走访当地村户,登记可雇夫役的人数。 回京后,工部根据胤礽的估算准备木桩以及挑土、筑堤所需的铁锹、镢头、筐笼等器具,还有大概二十来日的口粮。工部领旨后动作倒是麻利,很快就准备到位。令胤礽头疼的却是,夫役的问题。 此时正是春耕农忙的季节,农户们都在抓紧时机忙于田间作物,骤然间雇佣大批夫役不现实。可现今河道水位最低,正是疏通、修坝的最佳时机。下月雨水增多,汛期来临,如果河道现状不改,到时势必泛滥成灾,周遭村落以及庄稼同样受损。确是个两难的境地! 胤礽倒是有了主意,向父皇说明后,皇帝犹豫了。胤礽一再恳请父皇当机立断,皇帝还是没有应许,而是把王公宗室以及上三旗的领侍卫内大臣、都统、副都统召集到乾清宫,听取大家的意见。 胤礽预估的二十天修筑时间相当紧迫,所以大家齐聚一堂后,他立刻直奔主题。农耕不能耽搁,否则农户们就要饿肚子,所以不能强行征集夫役。八旗官兵每年有春秋两季大型操练,而现下是将士们的休整时间,完全可以抽调出部分官兵前去修堤筑坝,宗室子弟们若是有意,也可以参与。 胤礽话音一落,大家议论纷纷,大多人惯常的思维还是以为这种民生工程就应该招募当地夫役,八旗官兵就应该是上战场,而不是修河堤。 胤禔首先站出来发声,反对胤礽的提议,“治理河道本就是有益于周遭村户,他们出人修坝理所当然,更何况工钱照给,又不是白让他们出力。” 其实胤礽也感觉出了,父皇把大家召来,应该是心里赞同自己的想法,但也清楚大家的反应。如果自己能说服大家,父皇就下旨。如果没人支持,父皇也不会受人指摘。 既如此,胤礽也不再多想,那就豁出去,坚持自己的看法,一一反驳。 “我已跑遍附近各大小村落,人手确实不够,否则我何至于出此下策。此时是修河的最佳时机,但也是农耕的最好时候,倘使强行征募夫役,村民们就不得不放弃今年的收成,你让他们吃什么?更别说他们还要缴粮。” 福全的口气温和许多,但还是不愿意出动官兵,“那些出人修坝的村户,咱可以免去他们今年的上缴,大不了再多给些工钱,他们没有收成,也可以到市面上买粮吃。” “伯父,动辄免除钱粮上缴,已呈疲态的国库怎么办?遭灾穷困的地区,可以免除,但这片地区只要河道顺利通过洪峰,本就丰沃的土地秋收时必然丰产。村民们上缴钱粮后,自己手头也很宽裕,得到的远多于朝廷强行招募给与的补贴。” 福全很清楚国库的情况,的确不是朝廷逞能随便发放钱银的时候。 眼见福全沉默了,鄂伦岱急了,“开玩笑,我八旗官兵在前线流血拼命保家卫国,回过头来,还要抡铁锹修河,当我们是什么?反正我们只会拉弓射箭,不会挑土筐子。殿下既然这么能干,您自个儿修去。” 格尔芬心里也是很别扭,但好歹是胤礽的提议,他冲着鄂伦岱回了一嘴,“将士们在前线也要自己修工事,挖战壕,甚至还要修路方便骑兵、保证运输供给,我八旗军一个个身强力壮,什么体力活做不了,别说得那么缩手缩脚的。” “得嘞,就你们赫舍里一家能耐,你们去修就行,反正我们不去。”鄂伦岱跨出列队,就要朝格尔芬冲过去,要不是佟国维阻拦,说不准还真要动手。 就在这时,一阵抚掌大笑的喝彩声响起,“佟大人别拉着,都是表亲舅舅的,在乾清宫大殿大打出手,这场面,多震撼!” 可不是?鄂伦岱是皇上的表兄弟,格尔芬是太子的堂舅舅。大家呆住,一时鸦雀无声,循声看去,却是富尔祜伦。就见他出列,朝皇帝躬身请示:“皇上,请您示下,不然臣就要错以为今天大家伙儿上殿就是为了听太子哥哥舌战,看鄂伦岱挥拳头。” 常宁没忍住笑出了声,瞅到皇帝怒色扫来,赶紧肃容端正姿态,随后站出,“启禀皇上,臣以为太子的提议也不是不可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就是二十天的体力活吗?既然皇上兜里吃紧,也不能强迫农户们放弃农耕,咱八旗军就上呗,上得了战场,也下得河沟,入关前,不是还种过地吗?就这么着,下令吧!” 常宁的话,话糙理不糙,可皇帝素来不喜常宁,听不得常宁开口,仿佛句句带刺,戳的他难受。皇帝不回应常宁,沉着脸,指向胤祥,“十三,你说说看。” 按理说,胤祥还没封爵,就他皇子的身份还不够格与在场王公重臣同列。不过这两年,皇帝很乐意带上胤祥,尤其是巡视河工的时候。其他几个封爵的儿子,在治河方面,大多是听父皇的指令行事,而胤祥不同。别看不到十五岁,胤祥却已私下读过不少治河要略,有时随扈父皇考察时,还能根据实地情形提出看法,令皇帝对他刮目相看。 大家的目光凝聚到胤祥身上,胤祥出列时,心里擂鼓似的,颇为紧张。跟随父皇的机会多了,他多少能看出朝廷上的争权夺势。但就修河来说,他是非常支持太子哥哥的,不是谁来修的问题,而是眼下确实是筑堤的良机。 “汗阿玛,请允许儿臣参与挑浚,早日疏通河道,也好保河道两岸平安顺遂。” 胤祥自请修河,聪明地避开了不得罪任何一方,皇帝只能点点头,沉吟片刻后,便命富尔祜伦回去主持议政王大臣会议商议。 胤礽一听,真是让人着急上火,本就时间紧迫,就这么商议來商议去,又耽搁几天出去了。 富尔祜伦心知胤礽的急迫,抬眼看过,议政王大臣会议的王公大臣基本都在殿上,立马干脆地借皇上的地盘主持起来。 “愿不愿意出力,痛痛快快的,同意的就赶紧把手举起来。这一层通过了,咱好接着讨论如何分配人手。若是通不过,皇上立刻就能知道,该怎么办,咱听皇上示下。”富尔祜伦的议题一出,自己马上就举起了手。 椿泰也跟着举起手,顺带着说了句,“还是抓紧修,若是洪水淹没两岸,本王的农庄也会受影响。” 椿泰这话可是戳到了不少人的心窝,关乎自家利益时,还哪儿来那么多矜持,三分之二的人举手赞同。到了这一步,就连佟国维等人也不吭气了,和太子唱对台戏是习惯使然,但是自家也有田庄会受到波及,那就不能蛮干了。 皇帝一盏茶还没喝完,结论出来了,他自然就顺应着趋势拍了板。胤礽早就想好了如何调派,八旗并包衣属下,每佐领派护军各两名,骁骑各两名,步军共一千投入挑浚修坝。另外选出一名领侍卫内大臣、一名都统以及一名副都统随胤礽一道统辖兵士,而宗室王公子弟愿意前往的,可到宗人府右宗正僖郡王岳希处报名登记,由岳希统一带领宗室人员参与修筑。 大家过了愿不愿意修河的那道坎儿,转眼间就围到胤礽身旁,听从具体分配。皇帝步下龙椅,进到暖阁里坐下,很有一种自己挺多余的感觉。 其实胤礽的这些安排事先与皇帝商量过的,皇帝本就重视治河,还给了很好的建议。只可惜,皇帝在第一步时因为犹豫不决选择了旁观。 人就是这样,上了年纪,做起事来难免会瞻前顾后,那些铁腕手段,风驰电掣的魄力,渐渐拎不起了。征服北漠灭了噶尔丹,皇帝回过头来发现,自己得到的誉美之词反不如临时监国的太子。皇帝要收回臣公们对自己的仰赖与赞誉,自然,皇帝就不能对臣公们过于严苛,一再宽容大度。 就好比说,明知曹寅、李煦亏空,按律法,抄家发配不在话下。皇帝明明囊中羞涩,他还要庇护曹寅、李煦,密信送去,强调只要他们忠心皇帝,抓紧时间偷偷补全亏空,皇帝一样重用他们。 换做二十年前,皇帝想要干什么,谁也拦不住。当年撤三藩,满朝重臣,没几人支持皇帝,可皇帝还不是说干就干了,虽说差点丢失半壁江山,一度吓得他寝食难安,差点支撑不下去。 如今,这种干脆利落的魄力,就在胤礽身上表现了出来。而今天胤礽的坚持也没有遭致臣公们的埋怨,反而很快就得到大家的拥戴。 皇帝捏了捏眉心,论治河,自己比胤礽更了解、更在意,为何却在关键时刻,因为顾虑臣公们的心意,却变得畏首畏脚了。 胤礽进暖阁向父皇禀报,由他领头、正白旗领侍卫内大臣费扬古、正黄旗汉军都统托合齐、镶黄旗满洲副都统海青组成的治河统辖小组成立,岳希负责宗室王公的调度。 此时,皇帝身前两侧候着封爵的几位皇子以及胤祥。胤礽的效率皇帝表示满意,而且治河方案与官员名单也照准,只不过皇帝一想到殿上胤礽的声望,稍微作了调整。 “太子,咸安宫宗学最近需组织一次骑射、文学考核,由你与大学士伊桑阿、马齐负责,你把治河的材料交给胤禔,由胤禔领头,另外胤禛与胤祥也一同随去,就按照太子的规划,争取二十日内完工。” 胤禔、胤禛、胤祥出列领命,胤礽则怔住了。自己辛辛苦苦准备许久,河段情况也很熟悉,为何父皇要这样?短暂沉默后,胤礽没有开口争取,俯首听命,并让胤禔随他去毓庆宫取治河材料。出了乾清宫,胤禔吩咐胤禛、胤祥找胤礽去,自个儿却叫上胤禩与他一道出宫回王府去了。 胤礽把胤禛、胤祥带到毓庆宫,倒也毫不吝啬把自己掌握的情况都告知了他们。注意到胤祥对治河很认真,胤礽还特地拿出自己览阅各种治河方略的心德交给胤祥,希望他往后在治河方面能领头做出一番成绩,造福沿河百姓。 胤祥亲自巡察过很多河段,听过胤礽的讲解,他断定太子哥哥是倾囊相授,没有保留。为此,他更是暗自惋惜,若是太子哥哥带队该有多好。 胤禔那边把胤禩叫回直郡王府后,就在书房里,对胤禩今日殿上沉默不语的表现大为不满。 “看见没?太子早就和富尔祜伦那臭小子商量好的,如今议政王大臣会议根本就是太子在背后操控。你说说看,你一个贝勒,左右都有人缘,怎么就没让汗阿玛把你点进议政王大臣会议?你现在跟着伯父在内务府办差,管些吃吃喝喝,修修补补,有什么出息?” 胤禔越说越上气,把自己的不痛快都泼到胤禩身上,“老八,你可别忘了,要是没有我母妃推举,良贵人能有机会晋封?头两年,汗阿玛一个劲儿夸你,这下可好,恨不得把老十三别他裤腰带上了。听说了没,佟贵妃要推举敏贵人晋升嫔位。照这趋势,胤祥很快就能超越你。你长点心,汗阿玛喜欢什么,你就做什么,知不知道?” 胤禩低头不语,没什么可说的。就你直郡王都进不了议政王大臣会议,还赖我一个贝勒?整天跟在伯父福全身边,自己也是极尽乖巧,认真谨慎,确实不算风光,但至少没出纰漏。佟贵妃要推举胤祥的生母,那是佟贵妃的打算,十三弟对治河感兴趣,难不成自己还要冲上去阻止?关键是自己对治河也确实提不起兴致。 至于生母良贵人,一想到她说的那些话,胤禩紧盯地面的目光燃着悄无声息的火焰。 发了半天脾气,胤禩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面无表情,胤禔也觉得无趣。说句实话,也就胤禩因为是惠妃养过,才这么对他俯首听从。别的弟弟,就算惧他的暴脾气,可也不会这么顺着他。 下人禀报,说是赫钦回来了,胤禔扬起黑眉,立刻让胤禩离开。 “大哥,此次挑浚修坝,您一定要认真负责。我瞧得出,汗阿玛很重视,他是愿意让将士们去的,而且完工后,他一定会去亲自检视,工部也会随时记录,这对您论功晋爵也是有益的。” “知道知道,你当我傻呢?我还能看不出?行了行了,你回去吧,我不在的时候,盯着点太子的动向。”这里胤禔接连催促胤禩,那边赫钦已经来到书房门前。 胤禩走出书房,赫钦给他行了礼就进去了。回头看着书房的门合上,胤禩蹙眉。当初胤禔跑父皇跟前请求把赫钦发配到直郡王府为奴,胤禩吃了一惊。不只如此,就连鄂伦岱也是神神秘秘经常与胤禔一起把赫钦单独叫进屋里密谈。 赫钦被胤禔带回直郡王府,根本就没见安排什么职务,长年累月在外见不上人。偶尔胤禩问一嘴,赫钦干什么去了,胤禔都让他别管。 书房里,胤禔透过窗户偷瞄门外的胤禩。见胤禩回头看了看,转身离去,走远,胤禔才返回到赫钦跟前。 这是赫钦第三次奔赴塞外搜寻传国玉玺了。之前噶尔丹一直把传国玉玺随身携带,可噶尔丹的尸首被焚,骸骨被带回,却不曾见到传国玉玺的踪影。 若不是赫钦向胤禔许诺,要把传国玉玺找出来献给胤禔,胤禔才不会管赫钦的死活。赫钦自是要不遗余力找出传国玉玺,这是他留在胤禔身边的保命符。 何以胤禔大大方方让赫钦自由出入关内外,不怕他逃走,因为漠北漠南都是大清治下,漠西的新汗王也是大清扶持起来的。天大地大,赫钦除了屈身为奴,还真是没地可去。 更何况,赫钦不是一般人。能从诸多王子中脱颖而出,备受噶尔丹重视,他要是没打算,他不会进直郡王府。 赫钦战场上的领军能力,胤禔亲眼目睹过,不过这会子暂且用不上。但赫钦愿意出谋划策辅助胤禔夺位,又给胤禔找传国玉玺,胤禔真是受用得很。 别看胤禔冲着胤禩大吼小叫,回过头关上门,一对上赫钦,完全变了脸。在外面,赫钦是奴才,胤禔连正眼都不给一个。到了屋里,胤禔就跟奉迎军师一般,和善地让人坐下,还招待茶水。 “这次去了大半年,辛苦了,情况怎么样?” 赫钦也不客气,端起茶一气喝完,这才说与胤禔,“郡王爷,不必再去大漠,相信传国玉玺已经被带回关内。经我仔细排除,把我父汗骨骸带回来的几位将领最可疑。” “哦?”胤禔激动地站起,来回走动,列出了几人,“正白旗领侍卫内大臣费扬古,太子的岳父石文炳,石文炳的小舅子修茂,还有修茂的属僚白尔肯。” 赫钦点点头,显然他也打听清楚了的。这些人穷追不舍,逼得他父汗走投无路,不得已自尽身亡。踩着父汗的骨骸,一个个加官进爵,满门荣耀,他焉能不恨。 然而,赫钦最恨之入骨的,是康熙皇帝。虽与太子的接触屈指可数,但赫钦认定,他有了棋逢对手的强烈感觉。如能从中作梗,让康熙的儿子们自相残杀,舍得一身剐敢把太子拉下马。到时候,康熙会尝到锥心刮骨的痛。再把直郡王这样自不量力的主儿拱到皇位上,大清江山将面临风雨飘零,祖宗基业迟早不保,看你康熙有何脸面去地底下面对列祖列宗。 第117章 再得麟儿 “该不会传国玉玺已经落入我那太子弟弟的手里了吧?” 胤禔发出这个假设时,不自禁打了个激灵。也难怪他有此想法,送噶尔丹骨骸回来的几位正白旗将领,石文炳和修茂就不用说了,就连费扬古与太子也能扯上联系。 费扬古是孝献皇后董鄂氏的弟弟,和顺公主又是孝献皇后的养女,先帝在世时,就曾把费扬古与额驸尚之隆带在身边历练。虽先帝与孝献皇后早已仙逝,可费扬古与尚之隆私底下一直保持密切来往。 还有白尔肯,自耀格随修茂去盛京后,就是由他接替耀格,成为东宫新一任侍卫长,负责东宫的安全护卫。 赫钦没有明确胤禔的说法,但他的表情凝重,心里也认定十有□□太子知道传国玉玺的去向。想想自己被俘以及父汗的骨骸被送来,太子始终坚持要拿自己的头颅祭奠八旗将士的亡灵。这说明什么? 一则,他是太子,继承皇位的不二人选,他不在乎传国玉玺。要么,他手里有传国玉玺,但他又不想上呈父皇,为了掩饰,他竭力主张杀死自己,让秘密永远封存。 赫钦更倾向第二种。当年有人夜探准噶尔军营,就是他带兵追击,并开枪射伤来人。后循着血迹追查,一路指向巴林,便无消息。探查到巴林郡王的女儿是石文炳的大儿媳,当年就是修茂去巴林为外甥送聘礼,赫钦内心已经锁定如今的盛京将军——修茂。 只不过,赫钦不想点出来,他总要留一手。 可笑胤禔与鄂伦岱等人眼拙,只把目光停留在索额图身上,还真以为太子离了索额图就活不下去。在赫钦看来,就石文炳故意疏离太子的态度,无非是混乱皇帝以及胤禔等人的视线而已。 另外,赫钦还留意到,石文炳的人竟然在秘密保护纯亲王,实在是令人费解。 “郡王爷,明儿起我就开始从那几位身上着手,寻找玉玺的下落,您先宽宽心,别着急下结论。倘若查明太子手里真有传国玉玺,那就更好办,禀明皇上,皇上定会以为他包藏祸心而治他的罪。如此,太子之位空出来,你就有机会了。” 胤禔一听,舒坦许多。有赫钦在,他觉得好多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王爷,除了太子,还有两位皇子,您要留心。如果东宫空出,他们会是你的劲敌,最好提前提防。” 胤禔从来没想过年轻的弟弟们也敢肖想皇位,凭什么?他是皇长子,带过兵,打过战,父皇出京后的安全都是他鞍前马后的护卫着。真是人大了,胆子也肥了,敢跟他抢皇位? “都有谁,说来听听,我就不信,他们敢?”胤禔狠狠拍向茶几,震得茶盏咣铛响。 “不要小看四贝勒,因为隆科多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此人不可信。都是佟家人,也要区别对待。还有风头正劲的十三皇子,听说与四贝勒极要好。后宫的情况王爷可以向惠妃娘娘打探,已经初露端倪。” 胤禔的手掌摩挲向光亮的脑门,赫钦说得有理。就方才他还提醒胤禩,佟贵妃推举十三弟的生母敏贵人晋封嫔位。胤禛因为是孝懿皇后的养子,所以与佟贵妃的关系比和生母德妃还要好,这都在明处,大家都看得见。 隆科多待自己的确不如鄂伦岱,是个反复无常、出尔反尔的人。可隆科多是佟国维的儿子,又是孝懿皇后的弟弟,比起鄂伦岱,与父皇的关系更为亲近,实在不好拿隆科多如何。更何况到目前为止,隆科多对胤禛的态度模棱两可。 “王爷,既然目前的苗头从后宫跃出,咱可以交给惠妃娘娘,由她掐灭火苗。惠妃娘娘是个聪明人,她知道怎么做。没有把握,隆科多是不会轻易跳出来,四贝勒没有佟家的支持,就算有心觊觎,他也不得不把野心咽下去。” 胤禔大咧咧靠向椅背,展颜而笑,让赫钦报出第二人。 赫钦稍微侧身面向胤禔,陪笑道:“八贝勒并非等闲之辈,王爷以为如何?” 笑容在胤禔脸上戛然停止,他不敢相信,居然是胤禩。 赫钦早预料到胤禔会是这副表情,倒也不慌不忙告知胤禔,胤禩正在偷偷搜集朝中大臣不为人知的秘密,例如贪贿、恶习、低级趣味之类的,也有官员本人无错,但亲属有违法勾当。胤禩手里有这些,并非要上报父皇,惩治官员,而是自己有需要时,要挟这些官员为自己办事。 胤禔倒吸一口凉气,显然胤禩是背着他在做这些事。这位文质彬彬的八弟,心思真是深沉,自己怎么就想不出这样的办法拿捏那些官员,好让他们支持自己。 “王爷,假如太子倒台,有可能您还没来得及迈步,您的这位好八弟就会从后面撂倒你,然后踩着您的身体坐上去了。并且当初追随您的官员,也全都会顺势支持他,包括您最信任的鄂伦岱。” “不可能,”胤禔很难想象得出胤禩会背叛自己,“我不相信。” “奴才只是说八贝勒有这个能耐,防人之心不可无,王爷提前防备,就不会出现那样的事情。不过,”赫钦站起身靠近胤禔,小声提醒。 “王爷别忘了,八贝勒娶的福晋是谁?八福晋的母家可不是落罪的郭络罗氏,而是安亲王府。咱还是要把八贝勒哄在身边,您不要表现得太过激,否则把八贝勒逼急了,那他就只能投靠太子了。” 胤禔又气又急,愤愤不平,“我就说嘛,汗阿玛真是阴阳怪气,明知道老八和我一路的,偏偏指婚时,又把和太子相关的人指给老八,简直莫名其妙。” 赫钦回身坐下,讪诮道:“这就是皇上的高明之处,纵横交错的联姻,无不是相互制衡,让人身处其中,左右为难,不好动弹。” *** 被胤禔与赫钦提溜出来口头讨伐的胤禩,此时正去往安郡王马尔浑的府上。福晋只说舅母身体不大好,一早便去了郡王府,不过出门前,要求胤禩办完差去接她,否则她就不回贝勒府。 并非夫妻俩吵架闹别扭,行事泼辣却又娇姿妩媚的八福晋,在胤禩跟前是个娇气的小媳妇,但站到贝勒府一众下人面前,立马就变成雷厉风行的大管家。府上下人谁要犯了错,八福晋就能在跟前亲眼看着行刑,见了血,她眉头都不皱一下,目光炯炯,冷面无情。 如此冰火两重天的性子,也是缘于她特殊的生长环境。 八福晋的外祖母是安亲王岳乐的侧福晋,这位侧福晋生育的子女也就八福晋的母亲长大成人,封郡主下嫁郭络罗明尚。明尚因诈赌被判斩监候,郡主郁郁而终,两岁的八福晋被岳乐接回安亲王府,养在了外祖父家。 此时的安亲王府,郡主的生母早已过世,岳乐的第三位妻子赫舍里氏掌管后宅,这位赫舍里氏不是别人,正是索尼的女儿,赫舍里皇后的姑姑。岳乐早先的孩子,无论是嫡出还是庶出,鲜少有活到成人的。而赫舍里氏为岳乐生育的六个儿子和七个女儿中,有四个儿子、四个女儿长大成人,因为是嫡出,儿子依次封爵,女儿授郡主或县主下嫁。 八福晋打小的生活起居就是王妃赫舍里氏照应着,外祖父岳乐怜惜八福晋自幼失去双亲对她也格外娇宠,小姑娘霸道又骄横。九岁时,岳乐去世,世子马尔浑降级袭爵封安郡王,八福晋被宠溺的日子告一段落。十一岁时,赫舍里氏去世,八福晋由舅母(马尔浑的福晋)接管,从此在府中的地位变得微妙。 为了快速适应新生活,小姑娘收敛骄傲,察言观色,并主动帮忙舅母分担家务。舅母倒也不是不通情理,见她聪慧懂事,也就把她带在身边,教她治家管事,也好让她将来出嫁后,不至于手足无措,被人欺负。 皇上把她指给八贝勒,舅舅们是一半欢喜一半忧。喜的是八贝勒长得俊,为人谦和又有能力,忧的是生母出身卑微,因着受惠妃养育已经被皇长子笼于旗下,大家不是一路人。 胤禩起初娶到这么一位福晋时,不知该捧着还是该压制,父皇的心思真是隐晦深沉。从小就只能跟着大哥,服从大哥。远远看着太子哥哥,胤禩又偷偷模仿太子哥哥,他喜欢成为太子哥哥那样的,文武兼备,温润如玉。 令胤禩意外的是,成婚后的八福晋从来没有因为舅舅们与太子有亲缘关系就要求他做出选择,感念舅舅、舅母以及安亲王府的养育之恩,八福晋与母家保持亲密的关系。而胤禩这边,八福晋每次进宫从不怠慢惠妃,有礼有节,就连良贵人,逢年过节见上,也都备上礼物,并无轻视。 这样的福晋,她只是在自己跟前撒娇,偶尔提些小要求,别人看着是无理取闹,但胤禩觉得更像是夫妻情趣。他也不想在八福晋面前摆架子,他其实挺享受这样随性的夫妻相处。 胤禩在安郡王府前下马,正巧马尔浑带着三位同胞弟弟从对向过来,大家碰到了一起。 相互按着爵位先后见礼后,马尔浑笑眯眯地看着胤禩,“八贝勒,又来接媳妇儿?你怎么跟我父王一样惯着她?她敢不回贝勒府,本王亲自送她回去。” 马尔浑身后的僖郡王岳希,两位固山贝子袁端和吴尔占全都笑开了,袁端更是打趣马尔浑,“王兄,你亲自送回去,不晓得原委的,还以为是小丫头受了气,你过去主持公道呢?你才惯着她呢?” 胤禩不好接话,只得面向岳希,“僖郡王要随我王兄去筑堤,要辛苦一阵了。” 岳希脸色瞬时冷淡下来,“直郡王可是捡了个大便宜,太子都给安排周全了,他照办就是,也不知皇上是怎么想的。” “岳希,管好自己的嘴,少说那些没用的。”马尔浑喝住岳希,便带着大家一同入府。 进入外院,连接后院的回廊走来八福晋与郡王妃。见到胤禩,八福晋快步上来,先挨个给四位舅舅见礼。其实就在今天的朝堂上,马尔浑、岳希都在场,想着格尔芬为太子哥哥出面说话,岳希也积极支持太子哥哥。哎,他们都是太子哥哥的舅舅,赫舍里家族的势力当真是无处不在。 八福晋扭头看到胤禩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意,随即挨到胤禩身旁,眸子里闪着晶亮,嘴角含着轻盈,“还以为爷会晚些来,倒是来的挺早。” 马尔浑把弟弟们都叫来,原是要商议一些事的。胤禩心里有数,接上福晋,便告辞离开,不再叨扰。 与福晋同乘马车回贝勒府的路上,福晋像个孩子一样依偎着胤禩,“爷,下个月太子殿下生辰,还有太子妃也要生产,你给拿个主意,备什么礼合适?” 坦白说,胤禩这位贝勒爷的日子过得精打细算,手头并不宽裕。东宫的阔绰不是胤禩能比的,父皇照应,赫舍里氏帮衬,各种关系网巴结,而太子哥哥明里暗里的开销,可不仅仅是赏玩珠玉书画,还包括养兵造火器。 有时候,胤禩也会纳闷,自己凭什么去贪想那份高处不胜寒的高贵。私藏官员们的*,揭别人的短,其实也会刺伤自己。这种所谓的百官称道,其实很不靠谱,随时会随风向变节。 至于太子哥哥的生辰礼物,胤禩真替自己的寒酸感到无力, 目光移向它处,不好意思迎视福晋的双眸。 “那个,太子妃的礼物你看着办。至于太子哥哥的,容我再想想。你也知道,太子哥哥的生辰是仁孝皇后的忌日,东宫从来不办生辰宴。给太子哥哥的礼物父皇也有过规定,不能玩物丧志,要督促他上进,不能忘记仁孝皇后舍命护子的恩情。” 八福晋圈住胤禩的胳膊,靠在他身侧。太子的事情大家都知道,福晋只是暗叹自家爷的困窘,不过话语出口,声调还是保持轻快,尽管笑容略带苦涩,“爷不用再想,您该办差就办去,我都准备好了。两份礼物大方得体,符合皇上的要求,同时不会逾越我们的身份刻意讨好,也不会显得贝勒府小气。” 回想方才见到郡王妃,气色不错,不像是身体不适。现在听得福晋解决了送礼的问题,胤禩明白了福晋今日为何过来郡王府,这是求助舅母来了。胤禩也想挺直脖子鼓足硬气,可事实上,他确实难为。 视线滑落看到福晋故作轻松的脸容,胤禩握过福晋的手,“好,就依你。” *** 五月初三,胤礽的生辰。一早起来,用过早膳,胤礽便带着弘昰去了奉先殿后殿,祭奠仁孝皇后。随阿玛踏入殿内,庄重肃穆的氛围下,弘昰这个小调皮也抿紧小嘴,不敢言语,乖乖听从阿玛的吩咐跪下给皇祖母的牌位磕头。 父子俩出来后,胤礽牵着弘昰慢慢走着,沉默不语。 昨夜一场疾风骤雨,今日却是碧空万里,被洗刷干净的树叶绿得锃亮。弘昰仰头看向严肃的阿玛,终于憋不住了。 “阿玛,我可以说话了吗?” 见胤礽点点头,弘昰霎那打开了话匣子,“阿玛真可怜,连额涅都没有。” 见阿玛不吭气,弘昰的小短腿来回交替迈步紧跟阿玛,小手抬起弯曲手指数数,小嘴喋喋不休,“弘昱有祖母,弘晴有祖母,弘晖有祖母,哦,我也很可怜,我没有祖母呀!” 听到这,胤礽低头回给儿子一个很无奈的笑。 每年一进入五月,尤其是生辰这一天,胤礽的头顶上都笼罩着一片挥之不去的乌云。而偏偏五月又是嫤瑜的产期,胤礽的心情格外沉重。 从昨天开始,胤礽就格外关注嫤瑜的身体,就怕孩子也选在五月初三出世。在胤礽心目里,这不是个好日子,甚至是个不吉利的日子。所以今天在仁孝皇后的牌位前跪下时,胤礽默默恳求母后在天有灵,保佑嫤瑜与孩子平平安安。 往年嫤瑜都会与胤礽同去祭奠仁孝皇后,今年情形特殊,嫤瑜低头抚摸圆鼓鼓的腹部,肚里的宝宝似乎在伸懒腰,小脚丫顶起了肚皮。 嫤瑜拍拍鼓起的地方,言笑晏晏,“宝贝,咱一起努力,一定平平安安的,让你阿玛放下心结,好不好?” 随即,嫤瑜起身朝谐俪园走去,多活动,到时好生产。 行进的目标很明确,点绛亭。亭子四周种有一圈石榴树,这段时间榴花盛开,枝头簇拥团团绛红,光彩夺目。不过昨晚的狂风骤雨那般凶悍,也不知可有损伤? 果然不出所料,落红满地,残枝铺陈,令人惋惜。抬头迎向枝桠,少了密集堆放的花朵,却多出隐约探头的幼果,又叫人惊喜不已。 风雨洗去令人眼花缭乱的艳红,留下坚韧的果实,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更美的收获。 入夜后,嫤瑜沉入梦乡,胤礽还是睁大双眼,等着这一天结束,乌云散去。子时过半,一日之始,胤礽呼出长长一气,卸下焦虑,轻轻挪动身体靠近嫤瑜,宽大的手掌放到嫤瑜腹部,偷笑道:“阿玛好累,困得不行,要睡了。” 刚抽出手,回身躺平,就听得嫤瑜闷哼一声。胤礽以为嫤瑜梦语,没太在意,只管闭上眼,打算好好休息。岂料嫤瑜的吃痛声越来越明显,最后竟是拉住胤礽的手,“二爷,我肚子疼,送我去产房。” 胤礽倏地跳起,披衣,喊人。真是小冤家啊,就是见不得我这个阿玛松散一会儿。 一夜到亮,天空发白,晨光穿云破雾,产房传来了响亮的啼哭声。 弘昰素来作息规律,早睡早起,阳光洒进屋里时,他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却见阿玛坐在床边正看着他。好奇怪的阿玛,不在自己屋里睡觉,跑这儿来傻乎乎冲着自己直乐。 一夜没睡的胤礽,眼底铺满血丝,可他异常兴奋,等着弘昰醒来,要与他分享好消息。 “弘昰,你不是盼着要自己的弟弟吗?额涅给你生了个小弟弟,你高兴吗?” 弘昰瞪圆双眼,一脸茫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昨晚睡觉前,他还对着额涅的西瓜圆肚肚说话呢?怎么睡了一觉起来,弟弟就跑出来了,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第118章 螳螂捕蝉 平安产子后,嫤瑜踏踏实实沉入梦乡,美美睡了一觉。睁开眼,已是端午节清晨,折梅闻声过来挂起帐幔,扶嫤瑜坐好。 经窗棂筛选入屋的光亮,往家具陈设、方砖地毯铺上一层薄薄的柔软。 起身温水净面洗簌后,嫤瑜在床沿走动,轻缓活动筋骨,坐下时,不由感叹一句,“瞧着今儿是个好天气,二爷他们赛龙舟肯定热闹。只可惜,我是看不上了。” 端午佳节,皇帝在西苑举行家宴。届时,皇帝与太后将携宫中女眷、皇子福晋以及年幼的皇子、皇孙们于东码头的涵容楼观看皇子们在太液池赛龙舟。 “给我乖乖养好身子,日后我们一家四口自个儿乘龙舟游湖,岂不悠闲自在,图这热闹作甚?” 手里拿着一青釉玉壶春瓶的胤礽正巧进屋,一边厢回应着嫤瑜,一边去到紫檀高脚如意形花几旁,把玉壶春摆放好。 花瓶是号称“瓷器之花”的瓷中珍宝——青瓷,瓶内则插着信手拈来的自然之花——蒲草叶、蜀葵花以及石榴花,瓶色千峰翠色,花枝高低错落,绿荫红粉,珍奇名贵搭配天然丽质,相得益彰。 嫤瑜踮起脚尖,轻嗅花香,怡然自得,“二爷好兴致,还给妾身送来这个。” “我高兴!”胤礽神采飞扬,探向内侧正呼呼大睡的二小子,粉嘟嘟的肉脸,依稀可见软软的绒毛。 “额涅,我来了,我来看小猴子弟弟。”人未进,声先到,弘昰的兴高采烈与阿玛不分伯仲。 父子俩趴在床沿有一搭没一搭讨论酣睡中的小宝宝,嫤瑜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小口喝着党参、红枣、枸杞熬制的月子茶。 “弘昰,不要叫弟弟小猴子,弟弟长得多漂亮。”同样身为老二,胤礽为二小子抱不平了。 弘昰唔着小嘴偷笑,阿玛真能掰扯。弟弟今天看上去稍微好点,昨儿个才叫难看。真心不能认同阿玛的欣赏水平,不过弘昰还是安慰了一番阿玛,“弟弟虽然没有我好看,但我会保护弟弟的。” 坦白说,弘昰的脸容就跟胤礽小时候相差无几,这也是皇帝特别偏爱弘昰的缘故。皇帝每每见到弘昰,总能勾起他把胤礽带着身边的那些时光。二小子这才出生没两天,实在不好分辨,倒是与弘昰刚出生的模样不太一致。如果弘昰像胤礽,那么二小子有可能像嫤瑜多一些。 得出这样的结论,胤礽刮了刮弘昰的鼻梁,“等着瞧,弟弟长大后,肯定是个美男子。” 弘昰撇撇嘴,歪头响亮地“哼”一声,随即站起,学着大人负手身后,在屋里有模有样迈着小方步,自信满满,“不可能,皇祖父是皇上,君无戏言,他说我是最漂亮的,谁也比不上。” 小眼神飞一眼阿玛,“阿玛,今儿你要加油哦,不能输给大伯的龙舟队。” 立马又蹦蹦跳跳去到床边,左右脚抬起,显摆小靴子鞋面精绣的小老虎图案,然后向小弟弟做了个鬼脸,“今儿哥哥我不在家,你要乖乖地,不许淘气,可不能山中无老虎,你这只小猴子就哇哇哭自称大王哦?” 胤礽与嫤瑜相视一笑,真拿这孩子没辙。东宫的皇长孙,还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山大王。 *** 每逢端午,天家与百姓一般,该遵照的习俗一样不落,只不过更为精细、周全而已。满清入关,满汉一体,故而宫里的庆祝既有满人的旧制,又有汉俗的汇入。 坤宁宫的祭神保留满俗,用椴木叶包粘高粱米与小豆泥,上屉蒸熟后制成椴木饽饽,供奉神明。至于插艾草、挂菖蒲、吃粽子、赛龙舟等等,就是沿用汉俗了。 太液池的东码头,沿水岸矗立的涵容楼共有两层。楼上正堂,宽敞明亮,皇帝与太后端坐宝座,接受后宫妃嫔、皇子福晋、公主以及皇孙们的行礼祝福。 今天大家都统一佩戴内务府置办的五毒荷包,外绣蜈蚣、蝎子、蛇、蟾蜍、壁虎的五毒图案,袋内装丁香、木香、白芷等草药,寓意以毒攻毒,辟邪驱灾。只不过荷包的颜色、质地根据佩戴者的身份有所不同,皇帝的自然是明黄色缎面,胤礽的是杏黄色,皇子皇孙们的是金黄色,女眷们的也是各有差异。 端午节,离不了的吃食就是粽子,所以每人桌上都摆放有大大小小各种口味的粽子。糕点是五毒饼,印有五毒图案的玫瑰酥饼。水果是时下成熟的樱桃、桑葚、荸荠、杏、桃。 不过,今年,大家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盯向了桌上的新花样,五角星形的食盒里分别放有红、紫、黑、白、黄五色饭团,不同的颜色散发不同的清香,新鲜又诱人。 皇帝举起装有菖蒲酒的酒杯,太后亦然,而余下的诸位只能饮用雄黄酒。一杯酒下肚,皇帝下令宴席开始,大家这才坐下,随自己喜好品尝桌上的美味。 年幼的皇子、皇孙们不能饮酒,一个个排队站到皇帝桌前,魏珠端来雄黄酒和一支毛笔。皇帝用毛笔蘸上雄黄酒在孩子们的额头上画“王”字,一则借雄黄驱毒,另则借虎镇邪。小公主们以及皇孙女们则聚到太后跟前,太后以雄黄酒点向她们的额头、鼻侧、耳后,用意一致。 子孙满堂,和乐融融,皇帝与太后自是笑意盎然。 今日皇子们比赛龙舟,分别由胤礽与胤禔带队,各自队员按照皇子排序的单双号入队。即,胤禔的队伍,由老三胤祉、老五胤祺、老七胤祐、老九胤禟以及十三胤祥组成。而胤礽这边,则是老四胤禛、老八胤禩、老十胤俄、十二胤祹以及十四胤祯。 差不多时辰,两队成员向父皇、祖母行礼告退后,在一楼更换利落的窄袖短衫,从东码头登上大船去往西码头。西码头并排停泊两艘比赛的龙舟,两队人各自上龙舟,以西码头为起点,东码头为终点,哪一队先到东码头指定位置,哪一队胜出。 “皇上,当初怎么想起这般分组?太子这一队,稍显弱了些。” 也难怪太后发出这样的感慨,胤礽的队员,老四和老八平时话都说不上几句,老十是个贪玩的,十二是个老实的,十四倒是像头蓄势待发的小兽,可他还不到十三岁,顶多也就是雷声大雨点小,后劲跟不上。 再反观胤禔的队员,老三、老五、老七都是带过兵打过战的成年人,老九和十三也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乍这么一看,胤禔的队伍堪称黄金组合。 当时分组时,胤禔随口扔出这样的提议,没想到,胤礽二话不说就应了,于是乎就成了今日这种实力悬殊的比赛局面。 “太后额涅莫担心,输赢是其次,主要还是图个热闹。再者说,别看胤禔的成员一个个身强力壮,但还是要大家同心协力。划龙舟,团结合作才是其精髓。” 话虽如此安慰太后,皇帝心里其实已经偏向胤禔,实在是实力摆在那儿,胤禔赢了,也是顺理成章。倘若拥有这样强劲的组合,还赢不了,就只能说明胤禔的领导能力实在堪忧。再看胤礽,要想把实力参差不齐的大家拧成一气,真是不容易,想赢,只怕不太可能。 等待比赛中,皇帝便允许年幼的皇子皇孙们随意走动,自由去往生母或祖母跟前,问安攀谈,多些亲近。 坐在后妃首位的佟贵妃,脸上挂着陪衬的笑容,心里却完全提不起与众同乐的兴致。 贵妃无儿无女,更别说孙子孙女,那种血脉相承的亲密,此生都难求。别看四福晋素日里没少往自己宫里来,可这会儿弘晖还不是去到德妃身旁,津津有味吃着亲祖母喂给的粽子。 后宫之首又如何,寂寞堆出来的华丽,年年岁岁年年,一重凄清压过一重寥落,漫漫长夜。 抿过一口雄黄酒,抬眸时,却见到和贵人被皇帝叫到身前,嘘寒问暖一片关怀之情,贵妃的目色泛出清冷。皇帝已经允同良贵人、敏贵人与和贵人同时晋封嫔位,只待今冬便行册封礼。 和贵人的嫔位断无更改,可她肚子里的孩子,佟贵妃就不打算让其瓜熟蒂落了。好不容易熬到贵妃的位置,成为后宫的一把手,佟贵妃眼里再揉不得一粒沙子。反正皇帝就要迈进知天命的年纪,想要小姑娘侍候,没法阻止,但生孩子就另当别论。瞧瞧这满堂的龙子龙孙,皇室的这棵大树已经够繁茂,用不着再添枝桠。 放下酒杯,佟贵妃再次看了眼和贵人佩戴的玫瑰色五毒荷包,一时间,皇帝满眼含春的关切也变得没那么刺目了。这五毒荷包过了今日,就不会再佩戴。一天下来,里头暗藏的符咒沾得和贵人的气息,待明儿她弃了荷包,就取出符咒交给隆科多家里的李氏。 李氏已经提前备好人偶,到时把符咒钉在人偶上,再找人作法,保准和贵人神智迷乱,腹中胎儿不保。 时辰到,炮声鸣响,两队龙舟从西码头出发。皇帝扶着太后移驾到外面的平台上,众人也赶紧相随朝外走去。和贵人自称有些头晕,便留在原位。五福晋本想陪着,但和贵人把姐姐往外推,不能让姐姐错过了姐夫比赛的英姿,自己休息片刻就出去。 正堂里唯剩和贵人与她的随侍宫女,鸦雀无声。外头则号角吹响,擂鼓震天,人声鼎沸,尤其是皇子皇孙们为哥哥、阿玛加油的声音此起彼伏, 和贵人说口渴,让宫女给她倒杯水,同时解下荷包,啧啧赞叹缎面上的精巧刺绣。放下荷包,接过水杯,和贵人却又迟迟不喝。突然一声响炮,这是有龙舟过中线,西码头这边能看清楚渐行渐近的龙舟了。也就是这一声响,惊得和贵人没拿稳手中的杯子,大半杯水都洒在了荷包上。 此时太后的近前宫女晚霞奉命进来问候一声,就看见和贵人打开荷包,拿出里头的草药铺在桌面上晾一晾。也就是这会子,发现荷包里缝有夹层。五福晋吩咐自己的侍女过来报一声,说是皇长子的龙舟已率先过中线,如果和贵人身子好些,就赶紧出去瞧瞧。 而这时,夹层被晚霞打开,里头卷着一团黄纸。摊开后,仔细一看,和贵人脸色煞白,上头用朱砂写着她的生辰八字。 五福晋被自己的侍女请进正堂后,远处的龙舟赛事发生了变化,本是遥遥领先的胤禔队,速度渐渐放慢,而胤礽的龙舟队正迎头赶上。 不言而喻,胤禔的队伍本就占有优势,大家一开始时也兴致高昂,自然就冲在了前方。胤礽这边,明知体力悬殊,就只能智取。 出发时,胤礽让胤禛与胤禩只出六分力,胤祹与胤祯出十分力,而他自己与胤俄出八分力。 胤禔的队伍领先过中线后,大家不约而同放缓手中的划桨,回头看去。眼见胤礽那边最小的两位弟弟面红耳赤,大喘粗气竭尽划桨,胤祹甚至都是咬着牙在坚持。瞬时间,胤祺和胤祐于心不忍,手里的动作不自觉划一下停一下。 胤祉本就因为不能与太子哥哥一道,内心不满,这下子干脆撒开了手,“咱这儿,年龄最小的十三弟,体力都超过十弟。我们就算是赢了,也不光彩。” “少给老子动摇军心,赛场如战场,还管什么弱小。今儿要是赢不了太子的龙舟队,一个个的脸儿往哪儿搁,我回去头一个就不好意思见我家弘昱。”胤禔嘴里大声嚷嚷,试图刹住大家的泄气,可自己到底也轻视对方,手上也不那么着急了。 等到胤礽的龙舟队过中线,渐渐与胤禔队齐头并进时,胤礽转换口令。胤祹与胤祯停浆积蓄体力,胤俄继续保持八分力,胤礽、胤禛、胤禩三人全力冲击。 胤礽队已超出一大截卷浪而去,胤禔等人方反应过来,一时手忙脚乱,各划各的,龙舟不往前行,反而左右晃荡。胤禔没有及时统一口令,把大家号召起来,而是自己一面忙着划桨,一面责骂诸位弟弟。 松懈过,再凝聚全力,就显得力不从心,更何况被胤禔臭骂,大家心情不爽,划起桨就更觉乏力。之前随胤禔修坝的胤祥,早就熟悉了大哥的作派,赢了,就是自己领导有方,输了,那就是大家的错。 可即便这样,胤祥凡事认真对待的脾气也不改,大家消极对待,他办不到。此时也顾不上自己是这里最小的弟弟,胤祥大声招呼起来,“哥哥们,汗阿玛、皇祖母都看着呢,还有弟弟妹妹、侄子侄女们,咱别划得太难看,行不行?听我口令,大家的动作保持一致,加把劲儿,赶上太子哥哥他们。” 胤礽的龙舟开始最后的冲刺时,胤禔队正穷追不舍,步步紧逼。此时,胤礽下令胤俄与胤祹、胤祯全力划桨,全速前进。刹那间,胤礽的龙舟犹如一只利箭,直冲终点拉开的红绸而去。龙头顶起红绸中央的大红花,胤礽的队伍获胜,而胤禔队也赶到终点,就差一小截。 两队皇子站到自己跟前时,皇帝还是不敢相信胤礽队的反败为胜。可眼见为实,皇帝又不得不相信。 胜利的队伍能得到良驹、精弓以及名刀,而输了的队伍也有奖励,那就是皇帝膳桌上的那一堆粽子。胤礽得了匹漠西进贡的大宛马,弘昰一听,两眼亮晶晶,手舞足蹈拽着阿玛要去骑大马。 家宴接近尾声,皇帝把弘昰叫到跟前,问他想要什么礼物。弘昰倒是挺自觉,自己又没有参加比赛,不能得礼物。只不过,他想到一件事,便凑到皇祖父耳旁,悄悄说道:“我不能总叫弟弟小猴子,小猴子不能当作名字。我的名字是皇祖父给取的,皇祖父能不能也给弟弟取个名字。” 通常皇帝也就给各家的第一个孩子赐名,往后的就随儿子们自己斟酌。既然大孙子提出要求,皇帝便当仁不让琢磨起来。回身抬头,正好宝座上方是自己御题的牌匾:海晏河清,皇帝不由眼前一亮。 当初站在涵容楼外的平台,眺望茫茫水波,皇帝想起一句诗:正当海晏河清日,便是修文偃武时。如今战事已平,也该是开启国泰民安的太平盛世了,有此感慨,皇帝便题下牌匾。 东宫又添嫡子,着实可喜可贺,也正是预示时和岁丰的到来。 抱起弘昰,皇帝指向牌匾,定格在第二个字,“朕就给二小子赐名弘晏,你这个哥哥觉得如何?” 弘昰往祖父脸上给了一个响亮的啵啵,小手鼓掌,嘴里也连连叫好,“弟弟的名字好厉害,挂得这么高。” 胤礽带着弘昰向父皇行礼致谢,替二小子收下这份美意。他也真心希望,大清能从此步入真正意义上的兴盛安定。 家宴散席,皇帝亲送太后回宁寿宫。宁寿宫东暖阁里,太后特意留皇帝多坐一会儿。晚霞呈上一托盘,放置太后与皇帝中间的炕几上,遂退了出去。 盘中正是和贵人的荷包,荷包里的药材,以及那张符咒。 皇帝看清符咒上的生辰八字,脸色暗沉下来,眉头绞紧,怒火腾升。 “皇上,哀家没读过书,但有一个道理,哀家是明白的。皇上的小家安宁,天下这个大家方能兴旺。哀家是过来人,后宫女人们扎堆,争风吃醋,不奇怪。可一旦心野了,想多了,手段就毒辣了,闹得乌烟瘴气,受损的还不是皇上的子嗣。皇上,查一查,该整顿还是要整顿,这种害人的风气不能姑息。” 皇帝亲手把药材与符咒塞回荷包,手里捏着荷包,心情沉重地回到了乾清宫。才刚不久,自己还在涵容楼上,展望国泰民安,回过身,和贵人肚子里的孩子就要遭人施咒,差点不保。太后说得对,家宅不宁,何来国之安宁。 当天夜里,皇帝立即就叫来福全,让他先把内务府经手荷包的所有人员筛查清楚,首先确定,符咒是否是通过内务府的人塞入荷包。福全点名胤禩随自己查办,事情很顺利,第二天下午,就上报皇帝,内务府经办的荷包没有那样的夹层,应是后来有人添上去的。 后宫的荷包由内务府统一送到储秀宫,清单交由佟贵妃过目,然后各宫正主派人往储秀宫领回宫人的荷包,各宫再照名单发放到各人手中。 要在后宫找出塞入符咒的人,那就需要佟贵妃出面排查。可当皇帝把佟贵妃召来商议时,贵妃一看到符咒,脸色霎时就变了样。虽很快调整过来,佯装配合,可精明细致的皇帝还是把贵妃的变化收入了眼中。 皇帝这边交代贵妃摸查后宫,转过身就让福全调查与贵妃来往过密的人,就这样,李氏与四福晋进入怀疑范围。福全排除了四福晋,全力监控李氏的出行,很顺利就抓到了为李氏写符咒的道人。 一切指向贵妃,皇帝头疼不已,把佟国维与隆科多叫来,同时派出慎刑司的人去往隆科多府上,抓走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的李氏,并从李氏房中搜出人偶,以及怪异的五色药粉。 证据确凿,佟国维伏地请求皇帝治罪。他本人并不知晓女儿会做出这样的蠢事,要是早知,肯定会及时劝阻。佟国维知道女儿不是那种心思深沉缜密的人,所以从来就没想过让女儿在后宫为家族争取什么,只要她老老实实享受荣华富贵,就是帮了佟家的大忙。 隆科多与李氏倒是臭气相投,彼此聊叙的范围也涉及前朝后宫。隆科多倒是鼓励李氏常进宫教导姐姐,希望把姐姐变成一个真正能震慑后宫的一把手。岂料在李氏的教唆下,贵妃的头脑没有变得更清醒,反而陷入各种害人的伎俩,并以此作为巩固地位的手段。 隆科多是千般万般舍不得李氏,可到了这种时候,他要想保李氏,就要赔了佟家。于是,只能把所有罪责都推到李氏身上。 到底是自己的女儿,佟国维请求辞去镶黄旗领侍卫内大臣一职,回家养老,以保住女儿的一条性命。隆科多也不得不请辞身上所有职务,同样为保住姐姐。 端午节才过去没几天,皇帝突然宣布佟贵妃患了恶疾,被送到北海一处僻静的别苑养病,什么时候病愈什么时候再回到宫中。在此期间,后宫事务暂由惠妃打理。 皇帝免了佟国维的职务,但还是要求他在御前行走,而镶黄旗领侍卫内大臣一职,由尚之隆担任。隆科多革去銮仪卫銮仪使的职务,下放到内务府犬房任犬房头领,而尚之隆之子尚崇业提升为銮仪卫銮仪使。 事情虽得到快速处理,但佟国维终究是皇帝的亲舅舅,皇帝心情一直低落。不想在宫里多呆,皇帝带上太后,点名几个年轻的妃妾陪伴,去畅春园避暑去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后宫的管理又回到惠妃手中。苦心筹谋,收获成功,惠妃喜气洋洋。 皇帝带着灰心丧气离宫,惠妃收获果实的喜悦还没结束。掐着时间,惠妃等来了敏贵人病重的消息,没熬过两天,敏贵人病逝。 “为皇帝生了一子二女,多年来一直默默无闻,眼瞅着就要熬到头了,真可惜!”惠妃一脸哀伤地朝德妃感叹,眼里却是冷酷无情。 胤祥打小是养在德妃宫里的孩子,所以胤祥与胤禛说得上话,玩在一起,并不会招致惠妃的不满。哪怕胤祥越来越出色,受皇帝器重,也还是不会让惠妃不快。 但是自从佟贵妃要支持胤禛自成一派,同时又拉拢胤祥依附胤禛,这就触碰了惠妃的警戒线。敏贵人也不是傻子,当然看出了佟贵妃的意图,为了儿子将来的前途,她也愿意靠近佟贵妃。 然而,火苗才刚刚点燃,就被惠妃毫不留情地掐灭了。 “八阿哥一向听你的话,你怎么忍心对八福晋下手?”德妃手里绣着给十四的荷包,漠然地问与惠妃。 自从失去七公主,德妃对后宫的争斗早就失去了兴趣。反而眼前的惠妃,一步步迈向穷凶极恶。 惠妃冷哼,“八福晋若是得了个嫡子,你且看看安亲王府的表现,八阿哥迟早会投向太子。我是真心疼爱老八的,可他的哥哥只有胤禔,不能有别人。” 算准了日子,也就这两天,等着八福晋出事,谁知却是直郡王府传话,说是大福晋病危。惠妃还没回过神来,大福晋撒手人寰的消息紧接着就传进了宫。 第119章 挟弹丸者 惠妃没有给敏贵人留活路,但对八福晋却不是赶尽杀绝。在端午节家宴上的五彩饭团里给两人下了同样的毒,却是会导致不同的结果,敏贵人会一命呜呼,而八福晋则终身不孕。 何以如此,关键就在那杯大家举杯同庆的雄黄酒。 今年宫外兴起的五彩饭,其中黑紫红黄四色饭团,用的是可食用的四种植物熬煮汤汁再浸泡糯米,就能达到五彩斑斓的效果。 端午节宫廷家宴的菜单需提前上呈给佟贵妃过目,原先是没有这五彩饭的。隆科多的小妾李氏向贵妃推荐宫外流行的这味新鲜吃食,贵妃觉得新奇,便让内务府在准备家宴时添上这一道。 贵妃管理后宫的这些日子,惠妃一直以伏低做小的姿态为贵妃跑腿办事。得知贵妃采纳李氏的提议要在宫宴出新花样,惠妃看到机会,就弄来□□,收买宫人,打算毒害敏贵人与八福晋。 和贵人得承妃与五福晋的指点后,对自己的起居生活特别小心,处处防备。和贵人当天拿到五毒荷包,就仔细翻查过,果真,发现了暗藏的符咒。是以才在端午家宴当天,故意弄湿荷包,交给太后。 惠妃一直留意李氏的动向,更早就摸清了贵妃与李氏的阴谋,所以她想好了让李氏背黑锅,否则过后敏贵人与八福晋接连出事,若是遭怀疑追查起来,也能推给替罪羊。 五彩饭第一次在宫中露面,惠妃算准大家出于好奇都会忍不住尝鲜,所以把药放进五彩饭,敏贵人与八福晋都会吃上一些。 皇子福晋们的宴桌排成一排,但因太子妃临近产期不便出席,遂撤去位于首位的太子妃宴桌。大福晋原本因体弱多病也上报不出席,所以也没有大福晋的宴桌。不过端午节前两天,大福晋精神不错,再加上胤禔与弘昱都希望她赴宴,可以观看胤禔赛龙舟,大福晋便答应了,故而福晋们排座的首席添上大福晋的。 如此福晋们的宴桌摆放下来,大福晋的位列第一,八福晋的位列末尾。中间相差好几桌,按理说不至于弄错,但是意外又岂是惠妃能预料到的。 端午家宴那日,大福晋来时,皇帝还未驾临,大家还不用各就各位。八福晋因为胤禔与胤禩的关系,向来对大福晋很客气,便主动迎上去,请大福晋先坐自己的位置,彼此聊叙一番。 大福晋由于身体缘故鲜少出门,平时吃东西也是各种限制。一坐在八福晋的位置上,立刻就被宴桌上鲜艳的五彩饭吸引了。八福晋掌管贝勒府不说,农庄田产等处都是她亲自打理,时常在外跑动的她倒也尝过五彩饭的新鲜。 见大福晋露出好奇的神色,八福晋就主动请大福晋先尝尝自己桌上的,还特地挡住宴桌,笑盈盈地开玩笑,说是不让人发现,不叫她失态,妯娌间倒是一派怡然欢快的模样。 大福晋对八福晋并无戒心,拿起筷子,先尝一小口黄颜色的,唇齿间弥漫花香,倒是挺喜欢,又多吃了一筷子紫色的。自己吃过的,当然不能留给八福晋,于是便让宫婢把自己桌上没动过的五彩饭端来,两人就这样交换了。 惠妃没有看到这一幕,因为一见上弘昱,惠妃的心思全在孙子身上,光顾着疼爱孙子了。 五彩饭中的毒遇上雄黄酒,毒性就会减半。敏贵人自春末以来,患了病,一直服药,所以即便举起雄黄酒,她也只是象征性抿一抿,所以她吃下有毒的五彩饭,过些日子毒性发作,她必然在劫难逃。而八福晋饮过一杯雄黄酒,再吃过五彩饭,她不会毙命,但这辈子都不可能生育孩子。 然而,吃下有毒五彩饭的人却是大福晋,而她也因为常年服药,不喝雄黄酒。尽管她吃得不多,但本就接近油尽灯枯的身体,再遭遇不得这样的伤害,毒性发作后,她离开了人世。 惠妃安排下毒的人早在端午节当天晚上就被灭了口,所以敏贵人与大福晋的身亡,查不到惠妃身上。更何况,大福晋是惠妃的儿媳妇,这就更是转移了大家的目光。 转来转去,又转到向贵妃提议五彩饭的李氏身上,并且经查验,李氏屋里搜出的五色药粉,正是毒害敏贵人、大福晋的药粉。如此一来,李氏身上背负的罪过就更大了。尽管此时,李氏早已被处死。死无对证之下,就算疑点重重,也全部归咎于李氏。 这就是惠妃的高明之处,敏贵人毒发之时,李氏已经灰飞烟灭。只不过,大福晋的死,惠妃就难以面对儿子与孙子了。虽不喜儿媳妇,可儿子喜欢,何况还生下弘昱,到底会觉得愧疚难安。每每夜深人静时,惠妃总是疑神疑鬼,只觉得大福晋就在屋外看着自己。 被拘禁于北海偏院的贵妃,因为李氏身上被加诸更多罪名,让皇帝对她彻底寒了心,要不是佟国维跪下苦苦哀求,皇帝早就一杯毒酒赐下。蒙皇帝开恩,佟国维见过一次女儿,贵妃坚称她与李氏就想害和贵人,没有毒害敏贵人与大福晋。 佟国维对女儿多少还是了解的,李氏是刁钻,可显然,强中更有强中手,女儿肯定是吃了后宫的暗亏。可偏又抓不到头绪,佟家父女真是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 由于大福晋的去世,胤禔认定是李氏与贵妃,故而放言与佟国维父子决裂。皇帝与胤禔,佟国维是两头不讨好,郁郁寡欢。而隆科多则干脆脱离胤禔,口里喊着明人不做暗事,他问心无愧,转而大大方方与胤禛来往。 胤祥本就因为母亲的被害,对佟家人产生了怨恨,眼见隆科多公开搭上四哥,胤祥选择与四哥保持距离。而胤祥的两位妹妹,八公主与十公主,则因为四福晋从前与李氏、佟贵妃来往频繁,也不再接近四福晋。 胤禛终于得到隆科多的支持,可夫妻俩却身陷尴尬,里外不是人。为此,胤禛反而开始回避隆科多,而四福晋得了教训,也不敢再轻易进宫,老老实实呆在贝勒府上,相夫教子。 入冬后,北风刮起,一日寒过一日。 宁寿花园的报春阁门窗关闭,门前守着胤俄的随侍太监与五公主的贴身宫女。大白天的,可还是架不住天冷,两人蜷缩着身体瑟瑟发抖。不用想,里头的肯定就是两位小主子。 “五姐,只要你帮我这个忙,我会避开德妃娘娘,不让她卷进来,虽然我心里永远不会原谅她。” 此时五公主眼里的十弟,与平日里的嬉皮笑脸截然相反。冷冷的目光,发出不容推拒的命令。 五公主低下头,不知所措。她原以为,母妃与惠妃那令人难以启齿的关系只有她发现,没想到,十弟居然也知道了,并让她去永和宫,偷出两人有私情的证据。 “她是生我的人,她再有错,我也不能背叛她。你既然有能耐知道她俩的事情,你自己想办法去,不要找我。”想来想去,五公主还是不愿意出卖母妃。 温僖贵妃突然去世时,胤俄十二岁,自小就被母妃养在身边,再迟钝,也了解母妃的身体状况。疏于学业,怠慢骑射,装傻充愣多年,被父皇轻视,被大家耻笑,胤俄以此为掩盖,暗中寻查毒害母妃的真凶。 几年来,胤俄大部分的时间几乎是来回于阿哥所与书房,他得到的线索有限。但因为温僖贵妃生前与承妃关系要好,胤俄对于承妃后来的一系列改变产生了疑惑。承妃从消极的不闻窗外事转为积极关注却又不争不抢,结果就是从被遗忘的角落转向有人缘的风生水起。这要么是与过去彻底断了关系,要么就是深深藏住过往的痛,在一鼓作气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胤俄更偏向于后者,自己努力伪装,当然也就容易闻到伪装者的气息。 承妃也是在温僖贵妃走后,对儿子的夭折产生了质疑。明明胤禨刚生下来时,太医检查过,肯定胤禨的身体很健康。不过两个月的时间,胤禨的情形急转直下,转眼就不治而亡。 起初承妃不再用香,是因为想要留住儿子的奶香味。等到与易贵人结交后,她才明白问题出在日常所用的熏香。自此,承妃更加不碰香。 待承妃从潭柘寺回来,她目标很明确,害她失去儿子的人必须受到惩罚。另外,她要替姐姐守护太子夫妇,所以她在后宫不当出头鸟,却又在暗处做她该做的事情。在她眼里,皇帝早已没有任何意义,她才没有那个心情去帮皇帝管他的女人们,所谓的后宫一把手,纯粹是自取灭亡。 胤俄看出端倪,找到承妃问询温僖贵妃的事情。承妃看在温僖贵妃的面上,一直不愿胤俄搅进后宫的冲突,就算胤俄平庸,好歹也是平平安安。在太子登基之前,胤俄保持现状,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万万没想到,胤俄也有这么深藏不露的一面。 透过易贵人,承妃早就知道了惠妃与德妃的秘密,只不过,没有好时机而已。敏贵人与大福晋的去世,外人难以察觉,可惠妃宫里的人却传出惠妃时常做噩梦,很多次在夜里大声惊叫。 承妃长久以来紧盯惠妃与德妃,自是从这些细枝末节猜出惠妃的失常可能与敏贵人与大福晋的中毒有关。为了进一步明确,承妃收买了看管佟贵妃的太监,以佟国维的名义向贵妃问询其谋害敏贵人与大福晋的目的。谁知,贵妃斥责佟国维糊涂,明明已经知道她是无辜的,为何又来确认。 不止如此,还有一个人也做出同样的事情,那就是八福晋。而这件事,却被那名太监透露给了承妃。 敏贵人被追封敏妃,以妃子的规格治丧、下葬,八福晋也要出席丧葬仪式,良贵人借机接触了八福晋。良贵人已经归附承妃,自是替承妃问明八福晋套问佟贵妃的目的。 相互交换信息,八福晋难以置信,竟是惠妃要害自己。回到贝勒府后,八福晋没有对胤禩和盘托出,没有确凿的证据,反而容易伤及她与胤禩之间的关系。但她愿意配合承妃,大家一起合作惩治惠妃。 为了给母妃报仇,胤俄当然不会放过惠妃。前来找五公主,他是志在必得的。 “五姐,事情走到这一步,我不会停手。我失去了母妃,如今十三弟与八妹、十妹又失去母妃,哪怕鱼死网破,我也在所不惜。我再说一次,只要你听我的,看在十四弟的份上,我一定避开德妃娘娘。” 五公主捂住脸蹲下,小声啜泣,十分为难。这时,有下楼的脚步声清晰传来。胤俄大惊,连忙回头。五公主也站起,泪眼迷蒙中看去,却是胤祥一步一步走来。 “我原本就不相信佟贵妃会害我母妃,果然另有其人。在给皇祖母请安后,我原是打算在这个僻静之所伤悼母妃,看来是我母妃在天有灵,指引我来此,探悉真相。” 胤祥抽出手帕递给五公主,他的眼圈也是红红的,显是方才在偷偷伤心,却被胤俄与五公主的到来打断了。 “德母妃养育我一场,相信她没有参与这次的事件。五姐,”胤祥单膝跪地,诚心恳求,“十哥说得对,德母妃不在乎四哥,但十四弟必是放在心坎上的。事到如今,她最好赶紧与惠妃断绝关系,否则十四弟日后的日子难过。” *** 夜幕降临,鼓足勇气来到永和宫门前的五公主停下脚步,踯躅不前。 论血缘,德妃还有她和四哥、十四弟三个孩子。然而从感情上说,德妃只有十四弟。 尽管佟国维父子目前备受诟病,皇帝还是向太后提出,想把五公主下嫁佟国维的孙子舜安颜。太后这回没有立刻答应,五公主是她一手抚养,她只说舜安颜可以列为考虑对象,还需要再多斟酌一番。 不管是有意无意,佟家的存在确实让德妃的几个孩子各朝一边,越走越远。五公主不想与佟家再有瓜葛,她很感激皇祖母的态度,但是婚姻大事,她一个姑娘家,说不上话。倘若父皇坚持,她只怕还是要嫁舜安颜。 十四弟终究是她的弟弟,如果她嫁入佟家,她算准了十四弟必然与自己疏远。如果没有德妃周全,十四弟想要出人头地,只怕不容易。所以,德妃不能出事,十四弟离不开她。 “有事吗?怎么不进去?” 德妃的声音在五公主身后想起,五公主回头,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半天,才冒出,“我想吃母妃做的杏仁豆腐。” 德妃眼神微怔,姐妹俩,小七才是爱吃杏仁豆腐的,而五公主喜欢合碗酪。里头闻声,已经有宫人敞开宫门相迎,德妃恢复常色,率先进入,经过五公主身旁时,轻声说道:“进来吧,我给你做。” 德妃在小厨房忙开时,五公主钻进德妃寝室,四处搜寻起来。她比外人都清楚,所谓的私情物证是什么?当她没费多大功夫就找见那一箱子绣了紫丁香的丝帕,有些难以置信,总觉得来得太容易。 寝屋门前,德妃拨开帘子一角,默默看着女儿在里头面对一箱子的丝帕发愣。放下帘子,德妃去到后院,做得的杏仁豆腐已经放入井中湃凉,她坐在井边,静静等着。 “傻丫头,一旁有个褐色布袋,足够你塞下那一箱丝帕,找见了么?” 也就两刻钟的时间后,德妃的随侍宫女跑来,小声禀报,五公主怀里抱着一个褐色布袋,匆匆忙忙离开了。 德妃淡然一笑,起身捞起凉透的杏仁豆腐,径直走向七公主生前居住的屋子,德妃一直都命人收拾得一尘不染。把杏仁豆腐放到七公主的牌位前,德妃直直站定,面无表情凝视着七公主的牌位。 这一站,就是一夜。 *** 天气愈发寒冷,御花园的池子也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但是扔下一粒石子,还是能轻易敲碎,露出冰下的清水。 和贵人与良贵人按钦天监选定的日子被册封和嫔与良嫔,举行过正式的册封仪式后,鉴于敏妃才去世不久,和嫔与良嫔非常低调,一致闭门谢客,不接受任何贺礼。 惠妃最近的精神很不济,一门心思关注胤禔父子俩。胤禔的长女已快十三岁,已经学着照顾弟弟妹妹,可王府没个女主子,总是不合适。那头大福晋尸骨未寒,这边惠妃已经在罗列新福晋的人选。 胤禔带着弘昱来延禧宫给惠妃请安,惠妃抱着孙子舍不得撒手,可弘昱坐不住,冲向阿玛鼓足腮帮子瞪圆双眼,说好的约定呢?不然,他不愿来看祖母的。 家里的四位小姐姐没少在他面前嘀咕,祖母偏心不说,就是祖母害得额涅生弘昰落下了病根。否则,额涅不至于早早就抛下她们,飞到天上去了。 胤禔哪会儿不懂儿子的小脸色,喊进弘昱的随侍太监,让他随弘昱去东宫找弘昰。一听弘昰哥哥的名字,弘昱总算是喜笑颜开,忙不迭告辞祖母与阿玛,蹦蹦跳跳跑了。 惠妃再不满,也不好驳孙子的高兴,正好她也要与胤禔商量续娶福晋的事情,便没有阻止。 胤禔一听母妃的提议,脸色别提多难看了。一脸的胡渣配着那气怨的眼神,二话没说,站起转身就要离开。 惠妃赶紧上前拦住,胤禔想要挣脱母妃的手,“除非汗阿玛下圣旨逼我,否则我不想续娶,你也少操那份心。你们一个个都巴望着我给你们刨名争利,就她只单纯地盼着我好。我知道自己不是个能拿主意的,被推到漩涡中心,耳鸣眼花时,唯她向我伸手,想拉我出来,怕我受伤害。” 一股怒气涌上惠妃脑门,“我做这么多都是为了谁?不就是为了你吗?你是皇长子,往后的事情谁又能说得清楚。你不争,别人也要争,占得先机,你何必又因为她丧气。依我看,就她小家子气,你才一会子清醒一会子糊涂。不狠心,能得手吗?” 胤禔手上带着劲儿推开惠妃,“男人的事儿您少掺合。别以为谁都能像孝庄曾祖母那样想扶持谁做皇帝,谁就做皇帝。您且看看曾祖母为何葬在风水墙外守着皇祖父,逼死了皇祖父,又舍不得皇祖父,这种奇特的母子情,不搁谁身上,谁也无法体会真切。” 看着儿子毫不留恋地离去,惠妃脚步向后踉跄几步,跌坐椅中。 胤禔出了延禧宫,把儿子完全抛之脑后,自个儿大步流星往宫外行去。上了马,直奔王府,冲进大福晋身前的房间,甩合屋门,胤禔坐到地上,脸埋入膝头,痛哭失声。 哪怕是拖着病怏怏的孱弱身体,大福晋也会在胤禔回府的第一时间出现,尽力照顾他的起居饮食。无论在外如何,胤禔心里都挂着福晋,有福晋的地方,他觉得心里有个着落。自小被送到宫外交与大臣抚养,虽被小心伺候,可他其实很孤单,心里空荡荡的。 大福晋临终前,欲言又止,好似知道是谁下的毒,却又不明说,弄得胤禔心乱如麻。最后,大福晋只是简单地交代了两件事。 “爷,您且问问自己,您争的只是那个位置?还是说您拥有治国富民的雄心大志?若是后者,您尽管去争,若是前者,您请三思,不要被别人给害了。” “我的弘昱,随他去吧,他喜欢弘昰,就让他与弘昰玩。三岁看老,我瞧着,弘昰是个好哥哥。我的女儿们,请善待她们,给她们找个好去处。” 胤禔走后,惠妃一坐就坐到黄昏。缓过神来,派人往东宫接弘昱,结果弘昱抱着弘昰不撒手,说是没了额涅,再没人陪他,从今往后,他要跟哥哥在一起。 孙子不愿亲近自己,儿子也不听自己的话,惠妃晚饭也没吃,早早就上了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入睡,竟是一场噩梦。梦到弘昰把弘昱带到悬崖边上,一把推下弘昱,弘昱的惨叫响彻天边。 尖声喊着弘昱的名字,惠妃惊醒,坐起身来。幽黑的房间内,没有一丝光亮,随侍的宫女也没有因为她的喊叫,如平时那样立刻进来掌灯问询。 喊了两声宫女的名字,没有回应,惠妃顿时汗毛竖起,莫名地恐惧潮水般袭来。外屋传来推门的声音,惠妃连忙落脚趿上平底软鞋,急急过去。 窗户不知是什么时候开了,寒风灌进,惠妃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同时,晦暗的冷月泛出幽幽寒光,漫进屋来。惠妃掀开帘子,亟欲喊人点灯。 可当她看到帘子后站着大福晋,苍白着脸定定注视着她时,惠妃倏地撒开手,疾步后退,本能地想要大声呼救,却因过度恐惧,一口咬破舌尖,满嘴血腥。 眼瞅着大福晋一步步朝自己走来,惠妃嘴里的血沫沿着嘴角溢出,却毫无知觉,满眼的惊恐万分。 “你,你走,”惠妃瘫在地上,双手在跟前挥舞,试图阻止大福晋的靠近,“弘昱,他,他不在我这儿,被,被东宫带走了。是,是东宫害的你,与我,无关。” 大福晋本是停下了脚步,可一听惠妃把罪过推向东宫,又往前逼近,吓得惠妃是魂飞魄散,连连告罪,“是我,是我的错,原本是想让老八媳妇不能生育,不想却是让你撞上了。你大人有大量,放心去吧,我会给你照顾好孩子们,我保证,我拿我的命向天赌咒。” 大福晋没有再靠近,惠妃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为了让大福晋的鬼魂尽快离去,惠妃一时顾不上害怕,跪膝在地主动爬过去,嘴里信誓旦旦向大福晋保证,手上也胡乱抓扯,像是沉入水中奋力抓取浮木争一口命似的。 也就是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惠妃触碰到大福晋的手,暖暖的,滑滑的。被惠妃碰到的大福晋迅速后退,与惠妃拉开距离。 惠妃呆住,片刻后,跪坐自己脚跟,整个人镇定下来。 “上哪儿弄来的衣裳,我记得这是她端午节家宴那天穿的,是老八媳妇弄的?” 承妃在惠妃碰过自己的手后,就惊觉怕是要露馅儿。果然,惠妃不是省油的灯,不仅马上就识破眼前的大福晋是假的,就连衣裳是八福晋弄来的,都猜出来了。 承妃不声不响站着,不承认也不否认。 “你是承妃?”来人身上没有熏香,这也是惠妃一开始以为对方真是大福晋的原因。既然是鬼,无色无味,怎么可能还芬芳缭绕呢?可现在断定眼前的是大活人,那后宫不用香的,也就唯承妃一人。 承妃被揭穿,有些无奈。早就知道对付惠妃不易,隐忍这些年,确定行凶的人就是惠妃,可偏偏拿不到证据。本想闹出这一出,让惠妃失控,在延禧宫当着众人说出自己的恶行。没想到,事情的进展不顺利。 “承妃,你能站到这儿,说明你知道了很多事情。绞尽脑汁安排这些,怕是不单单要我的命那么简单。” 惠妃抬头直视承妃,别说,这妆容,还真像大福晋。不用想,肯定是出自八福晋之手。 “别想着借由揭穿我,让八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通通投靠太子,更别想着让皇上因为憎恶我,就厌弃我的胤禔。你的胤禨早投胎去了,你现在所做的一切无非是为了太子。走着瞧,我不会让你如意。太子因为是皇后的骨肉而获封太子,他也会因为身上留着赫舍里氏的血而被皇上废黜。” 惠妃挺直上半身,果于自信,“你不了解皇上,别以为索额图退下,赫舍里氏就能全身而退。不信,咱走着瞧。” 承妃走到惠妃跟前,弯下腰,捏住惠妃的下颌,好让惠妃看清自己这张大福晋的面孔。果不其然,惠妃的眼中立时升起恐惧。明知眼前的人不是大福晋,惠妃还是闭上双眼,难以面对。 承妃冷笑着甩开惠妃的下颌,“你的德妃妹妹不要你了,自己单枪匹马,没个要紧的人替你掩护,也不知你要如何再挣扎下去。” 这对于惠妃来说,却是要命的一击。如果说胤禔是她奋斗的目标,那么与德妃的款款情意就是滋润她的甘泉。没有了甘泉,她会枯竭,那么她还有什么力气再站出去为胤禔争夺。 “欠你的,用我的命还你。”惠妃吐去嘴里的血沫,没有退路,就只能下决心,“男人间的争斗,女人不要插手,让他们争去。太子若是有本事,就护住自己的位置,要连东宫都守不住,还做什么皇帝。” “至于德妃,”惠妃没说完,她站起身,不理会承妃,往外走去。她不相信德妃会背叛自己,要亲自去永和宫问个明白。 拉开屋门时,惠妃看到自己为德妃绣的紫丁香手帕拴了一条在门上。她心一沉,解下手帕捏在手里。可接下来,她手里的手帕越来越多。从延禧宫一路出去至御花园,隔上几步,就挂上一条这样的手帕。一路跟着手帕,一条条解开揣在怀里,惠妃的眼里凝聚泪光,她不得不相信,德妃是放弃她了。 就在惠妃以为手帕会一直指引她去往永和宫时,手帕却在御花园的荷花池旁划上终点,再没有向外延伸。惠妃怀里紧紧抱着所有的手帕,目瞪口呆。看来,德妃与她划开界限不说,还投向了对方,否则何至于对方要保护她。 这个地方,曾经是温僖贵妃的贴身宫女自尽的地方。如今,却是德妃与她说再见的地方,再讽刺不过。 神色惙顿,惠妃打开双臂,任由怀里的手帕洒落一地。走到池子旁边,惠妃闭上眼,泪珠滑落,“胤禔,来世咱们做一对普通的母子吧。别的不求,我只求亲自哺育你,亲手把你带大。” 随着一声重物撞击薄冰碎裂的声音响起,惠妃沉入水中,没有任何挣扎,任由寒冰刺骨侵入身体,渐渐失去知觉。 承妃走上来,把地上的丝帕全都捡起塞入褐色布袋,随后离去。 笼罩大地的黑色变得灰蒙蒙,天边擦破一道浅浅的光亮,清晨就要来临,人们又迎来新的一天。 第120章 顺水推舟 皇帝站立景山高处,眺望紫禁宫阙。夕阳西下,天边滚动流火,霞辉斜映,沐浴在霞光中的大小宫阁犹如披上霞帔,绮靡华丽。 又是一年春来到,亭台楼阁依旧,红霞满天依旧,只是人去楼空。 直到如今,皇帝还是不懂,也不想懂,不就是自己活出第二春,破格提升和嫔吗?结果,接二连三的,佟贵妃下毒手,和嫔侥幸逃脱,敏妃与大福晋无故丧命,就连惠妃都史无前例地梦游起来,跑到御花园,不慎落水身亡。 以皇帝对惠妃的了解,皇帝认为十有*是惠妃自己跳下去的。惠妃协理后宫多年,她的能干皇帝是肯定的。不过好端端的跑去自寻短见,那就应该是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进一步追查,回过头,想起佟贵妃,怨气减少许多。虽然没允许贵妃回宫,但好歹,日常供给得到改善。再面对佟国维时,皇帝的脸色也不再那么冷冰冰。 后宫需要人肩挑事务,太后推荐了承妃。皇帝不置可否,他正等着看惠妃死后,是谁渔翁得利呢?若是承妃顺应站出来接过,她赫舍里氏的身份如何不让皇帝满腹狐疑? 真是不巧,承妃大病一场,身弱体虚,担不起这份差事,于是落到宜妃身上,后宫的纷争就此告一段落。 惠妃死前对承妃说的话,确是事实,皇帝并未因为索额图退下,就掉以轻心。有的人闲居养老,不问政务,皇帝就不会在意。有的人即便躲到天涯海角,无声无息,皇帝也还是提心吊胆。 而索额图,就属于后者。更何况,索额图本就不是个消停的,即便不过问朝政,他也有的是玩头。 索额图府上一场寻常家宴,邀来安郡王马尔浑、固山贝子袁端兄弟俩,还有裕亲王福全,刑部尚书王士祯,当然胤礽也在其中,索额图之子格尔芬作陪在侧。 这一群人,有东宫太子,有王公重臣,聚在一起,不为把酒言欢,也不议论国政,而是鉴赏前明书画大师董其昌所写的长卷《东方先生画赞碑》。 此卷为董其昌中年时期所书,落笔精妙绝伦,笔法苍劲健朗,为其典型的代表之作。 受索额图影响,格尔芬与当代不少书画大师都有来往,收集了不少古今书画名品,这卷董其昌的手迹就是他弄回来的。 马尔浑兄弟俩对书画的喜爱,缘于其父安亲王岳乐。岳乐本就是大清入关后最先融入汉文化的新潮代表,也就因此,与先帝顺治爷趣味相投,志同道合,极受先帝重视。是故,马尔浑与袁端的诗文书画不仅在满清贵胄里有名,就连汉文人的圈子里也经常出现他们的身影,拿得出手受大加赞誉的作品也不少。 有先帝那样苦于专研汉文化的父皇,福全身为长子,也追随父皇的脚步学习书画,并擅长山水画。 王士祯,出身顺治朝进士,其诗文画作被广泛称道,为当时文坛公认的盟主。由此,皇室成员中但凡喜好汉文化的王公以及满清贵胄都喜欢与王士祯交好,探讨书画技巧,提升书画鉴赏力。 原本是一群爱好相同的人聚在一起对着董其昌的手迹赏析、对临,可在皇帝看来,他们的身份、官职太过显赫,这种聚会,带着浓浓的拉帮结伙,玩权弄势。 可偏偏这其中还有一个福全,真叫皇帝脑壳发胀。如果少了福全,皇帝肯定要把这一群人叫来,狠批一顿都算是轻的。尤其是索额图,连京城都别想呆下去。 程圆随乔守木上到山顶的亭子前,他知道皇帝想要问什么。昨儿个太子去索额图府上赴宴,带回了董其昌的手迹,程圆陪着一道去的。 “太子现在做什么呢?朕听说他下午就从宗学离开回了撷芳殿。不会是得了董其昌的手迹,连宗学的事务也不管了么?” 一听皇帝的感叹,程圆是真不知如何表达才能不让皇帝多想。渐渐地,程圆已经厌烦了这种禀报太子动向的行为。因为就算实话实说,皇帝还是会琢磨出别的意味。 “回皇上,奴才候在外头,没有进书房。倒是听得葛嬷嬷说,殿下在对临董其昌的书卷,皇长孙伏于书案一边写写画画,小皇孙在毯子上爬来爬去,太子妃一面磨着墨,一面留意小皇孙。” 程圆虽没有入屋,但听葛嬷嬷笑眯眯地描述时,已然感受到屋里温馨的天伦之乐。这会子,向皇帝回话,程圆也是一脸动容。 “哼,玩物丧志!” 听到皇帝的总结,程圆俯下身子,抿紧双唇。哎,就知道会是这样,如今皇上的夸奖都给皇长孙了,对太子,明显多了挑剔。 晚膳后,皇帝召来和嫔侍候,还抱来三个月大的小公主。搂着水灵灵的和嫔,逗着粉嫩嫩的小女儿,屋外再浓郁的春光也比不过皇帝的满面□□。 “皇上,您喜欢咱的女儿吗?”俏丽的和嫔依偎着皇帝,年轻就是本钱,撒娇的语调就算逾越,皇帝也是十分包容。 对于后宫妃嫔来说,生育皇子是根本。和嫔生下女儿,自是心存遗憾。 皇帝的脸贴上小公主的脸蛋,蹭了蹭,“朕现在就喜欢女儿,好好照顾女儿,倘使朕的宝贝女儿有个不好,朕可就不理你了。” 原先五福晋劝慰和嫔,小公主的到来是她的福气,当时她还不信。五福晋没有点明,若是她生育了皇子,必然招致更多防不胜防的陷害。甚至于,天长日久,随着家族势力变强,连皇帝都会冷淡她,转向背景低微的其她妃妾。 乔守木进来禀报,太子带上皇长孙在外求见,皇帝愣了愣。让和嫔母女在东暖阁候着,皇帝抖擞去与和嫔的腻歪情调,负手身后,一脸肃容朝西暖阁走去。 然而,皇帝的严肃在见到弘昰后,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崩了。 “皇祖父,我画了幅画,您给我评评,阿玛他看不懂。”话说着,弘昰迫不及待在皇帝的御案上铺开自己的画作。 瞧他踮着脚奋力忙碌的样子,皇帝把他抱在椅子上,一旁抬起手虚空护着他,同时听他摇头晃脑背诵阿玛教他念的诗: “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绦镟光堪擿,轩楹势可呼。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 这是杜甫的诗作《画鹰》,对于纸上苍鹰的锐利、威猛描写得活灵活现,字里行间迸发出朝气昂扬、奋勇搏击的激情。 原本平日里胤礽闲暇时,只是教弘昰念念满汉语的《笠翁对韵》,这两天教儿子念这首诗却是事出有因。 修茂赴任盛京将军后,又有耀格一旁相助,两人把被发配苦寒之地服役的戴梓安排进入官学,为入学的八旗幼童教授汉文。曾经在南书房给皇帝讲学的戴梓,进官学显然是大材小用。不过,以他的戴罪之身,能得到这样的庇护,已是来之不易。 白日里戴梓正常教学,晚上便是按照修茂的指示,就目前清军装备的火炮以及鸟枪进行改良。 盛京作为大清入关前的都城,曾经的皇家故苑、先祖皇陵,都留有重军守护、维缮,这是修茂的主要职能。而众多开国元勋家族的老宅与祖墓也在盛京,部分农庄、田产皆在盛京范围内。其中也包括康熙初年的四大辅政大臣,以及石文炳的家族。 修茂与耀格回去,恰如鱼儿得水、猛虎回林。当初受鳌拜牵连的臣僚大多被发配盛京周边,如今修茂回来,重整纳喇家族不说,就连鳌拜那边的人也围拢过来,依附新主。 因此,戴梓虽是皇帝下旨发配的罪臣,可如今的盛京暗地里,是修茂说了算。掩藏戴梓的行踪,不是问题。 半年前,胤礽就拿到了戴梓的改良方案,随即景山造办处马上进入生产状态。如今,新火器出炉,火器营需要来一次大型演练。只是,气氛不对,父皇的心情不好拿捏。 是以,胤礽胸怀满腔热情,想起这首诗时生出一种被压抑却渴望迸发的情致。无处发泄,他只得一字一句教给弘昰,在耐心的讲解中,他平复下心潮澎湃。当然,平复的过程,完全归功于儿子不走寻常路的出格思维。 虽胤礽把杜甫的激情讲解得清清楚楚,但弘昰在纸上的表达却让胤礽哭笑不得。弘昰已经会正确握笔,只不过胤礽想着他还小,并未教他习字,只是任他随心所欲画画。 听过大孙子背诗,皇帝严格按照诗中描述的场景对号入座,结果,压根儿不是一回事。 皇帝指着画上唯一的飞禽,诧异地看着孙子,说好的石头上站着一只威风凛凛的苍鹰呢?这只孱弱的小鸡是怎么回事?而且苍鹰要捕杀的狡兔无踪可循,倒是平白冒出一座大房子。还是满地的类似豆子的点点,又是个什么意思? “皇祖父,你看,”弘昰清澈的眼神里,闪动纯真的自信,“我给小兔子盖了一间大屋子,让它躲起来。雄鹰太厉害了,我把它变成小鹰,我要训练它吃豆豆就可以,不要再吃小兔子了。” 皇帝同情地看着胤礽,你们父子俩平时聊天,一定是牛头不对马嘴的情形。 若是胤礽小时候敢这样曲解杜甫的诗句,他一定罚胤礽写一百遍,并且照本宣科画出原先的意境。但也正是必须服从自己的严厉方式,胤礽身上只有出色的学习表现,却没有弘昰这种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 皇帝对待皇子们都是一致的要求,完全以自己的评断来主导儿子们的兴趣。朕需要你们文武双全,懂政治、熟军务,你们就不能朝别的方向去。 看着那只不忍直视的“苍鹰”,皇帝陷入沉思,突然双眼一瞪,生出一种奇特的想法。如果按原诗解读,曾经的八旗军犹如那只苍鹰,所向无敌,没有猎物能逃过它的利爪。如果按弘昰的图画来解读,现在是和平时期,八旗军不需要再如苍鹰那般专门擒获猎物,反而该与民共处,改性自立。 大有一种如何对八旗军改制的模糊提示? 皇帝看了看胤礽,再瞄了瞄弘昰的画,显然,胤礽在教育弘昰方面,有了不同于自己的方式。虽然不尽认可,但这一刻,皇帝真心喜欢弘昰的出格。 慈爱地摸摸孙子的后脑勺,皇帝不吝夸奖,“画得好,你阿玛太死板,难怪他不懂。往后就这样画,心里怎么想就怎么画,皇祖父能明白,皇祖父支持你。” 收获了孙子的拥抱,皇帝很开心。但胤礽呈上的礼物,才是让皇帝激动地恨不得手舞足蹈。 胤礽父子离开后,魏珠奉命把董其昌的《东方先生画赞碑》摊开挂起,皇帝逐字逐句念着,手里也情不自禁比划着,沉醉于字体点拨出的云鹤啸天、飞鸿戏海的意境中,久久不能自拔。 事实上,皇帝的书法老师沈荃非常崇拜董其昌的书法,所以皇帝也在沈荃的引领下,专习董其昌的字体,并以临仿董其昌的字为乐。 听说胤礽等人在索额图府上谈董其昌的字画,其实皇帝更多的情绪是心痒痒到快要发疯。好你个索额图,明知朕对董其昌书法的喜爱,你居然不先送进宫来,反而自己邀约王公重臣关起门来欣赏。你不是借机拉权弄政,你是什么? 不过,这会子胤礽亲自呈上,送与父皇,皇帝已经沉沦其中,除了感叹孙子可爱外,又多出还是我的儿子好啊,太能体会老子的心情了。 这一沉沦,皇帝早把东暖阁里的和嫔母女抛之九霄云外。小公主已经在和嫔怀里甜甜入睡,和嫔却是坐立不安,不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见魏珠进来,和嫔抹下手里的金镯子塞到魏珠手里,请魏珠帮忙通个气。 和嫔眼下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再者收了好处,魏珠自是愿意帮忙问一嘴。这边厢的西暖阁里,乔守木已经给磨上墨,皇帝盯着字体一边琢磨,一边白纸落墨,别提有多欢喜了。 魏珠见状,鼓足勇气提醒了句,和嫔还等着呢!皇帝想都没想,立刻吩咐魏珠把母女俩送回去,并且今晚不见任何人,一律挡走。 魏珠退下,乔守木手腕酸疼,可没敢停下,倒是心里忍不住一声叹嗟:下晚在景山时,皇上听说太子对临这幅书卷,还斥责太子“玩物丧志”。这会子,瞧瞧皇上的痴迷样,算业精于勤吗? *** 提前定好了的,皇帝立夏后就要巡幸塞外,这回点上胤禔、胤祉、胤禛、胤禩、胤祥、胤祯、胤禑、胤禄一同随去。 临行前几天,胤礽向父皇递上一本折子,希望建立大清皇家科学馆。 这也是胤礽多番听取白晋等人细数法国皇家科学院的各种工作后,再结合明末徐光启翻译的诸多数学、天文、历法的书籍,胤礽认为不能一味被动、隐蔽地学习传教士带来的科学知识。反之,而是要主动、公开地去学习,集合优秀之众对西方科学进行全方位的甄别。越是低调地片面学习,反而助长西方对先进科学的垄断。 既然徐光启早在明末就能译出那些著作,民间受到影响从而从事相关研究的人应该不少,把他们招募进科学馆,大家互相交流,找出更适合自己需要的科学之路。 胤祉一听说太子哥哥要搞这个,激动地都睡不着觉,比胤礽还关心父皇的反应。胤祉自身学识渊博、书法突出,对天文、算学也非常善学。说真的,每每随父皇出巡,游弋官场,他并不喜欢。他特别希望能安安静静修书、研究,从中得到的乐趣与满足无可替代。 皇帝召见胤礽给与答复时,胤祉不请自来,随太子哥哥一道前去,就盼着父皇松口。 “狂妄!荒谬!天真!”皇帝一见上兄弟俩,就得出这样的结论。 皇帝向传教士学天文、算术,一则能帮助自己提高认识,扩展知识面,二则他把科学看作是一种政治权术的辅助手段。虽说是满清统治天下,可满人与汉人的人口比例摆在那儿,汉文化千百年的传承摆在那儿,八旗军用武力夺取了江山,可守住江山代代相传,就不能光凭武力。 一旦推广科学,实现全民科学,笼罩在皇帝身上的神秘感消失,何来慑服群臣百姓的凛凛龙威? 胤礽抬头看向父皇,正好瞥见一侧悬挂的董其昌的书卷。自从那日呈给父皇后,父皇就没让取下,一得空就对临。 看到父皇随自己的目光转朝书卷,父皇的脸上现出尴尬,胤礽俯下身子,“启禀汗阿玛,儿臣以为书法可视为个人喜好,勤学苦练,笔走龙蛇间,陶冶情操。而科学当普及民众,农耕、制药、河工、军器、航海等等,事关国计民生的诸多事项,都能运用到科学,民富安居,国库丰盈,江山方算得上真正的稳固。” 皇帝脸上的尴尬有一种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意味,相信胤礽拿到董其昌的书卷时,也是爱不释手的,可他却孝敬给自己。总不会就是等在这儿拿捏自己吧? 胤祉自从进暖阁后,就一直老老实实低着头,父皇这样的态度事前也能预料得到。自己没太子哥哥想得那么高瞻远瞩,就想着能进科学馆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反正他是要极力促成的。 “汗阿玛,既然事关重大,何不先交给议政王大臣会议讨论,要是连他们都不通过,这事儿也就不好办,只能作罢了。” 皇帝一听,倒是眼前一亮。他不相信议政的王公大臣们连这个都能认同,估计成立书法学院,比这还靠谱些?想到这,皇帝痛快地采纳了胤祉的提议。并且还留下胤祉旁听议政王大臣会议,不用随他巡视塞外去了。 胤祉兴高采烈谢过父皇,抬头时看到董其昌的书法,顿时,情不自禁凑到跟前,手已呈握笔姿势,在虚空中临摹。皇帝看胤祉这副垂涎三尺的模样,更是笃定议政的王公大臣们,爱书法高于爱科学。 收了胤礽的好处,不好驳胤礽面子,这下交给议政王大臣会议,通不过,那也怪不得父皇。父皇虽不同意,但也是给了你机会的。 皇帝眼底的笑意传递给胤礽这样的含义,胤礽弯起唇角,默然不语。当然,胤礽心里就盼着交给议政王大臣会议。一年前,咸安宫的教学里就开始潜移默化地灌输科学在各行业的影响,王公大臣们早就讨论过很多次,已经不是陌生的课题。 两月后,皇帝回京,这回是福全亲自过来禀明议政王大臣会议的议定结果:全员通过。皇帝当时就傻了眼,这还是自己印象中的议政王大臣会议? 身侧站着石文炳与佟国维,皇帝扭头问询佟国维的意见。 佟国维对西方科学的认识也就是听皇帝说两嘴,没有深入了解,但他非常明确一点,太子已经控制议政王大臣会议。即便皇帝重新选人议政,选择对象依然是咸安宫宗学里的王公,换来换去,都不会改变结果。 “皇上,既然连裕亲王也觉得可行,想来也是有些益处的。何不就让诚郡王挑头,听说九阿哥学了好几门外语,相信也能看懂不少外文书,让他进去帮着诚郡王,也是不错的。就算要招募汉人学子,总归还是皇家主导,不至于波及广泛。” 佟国维知道已经阻止不了,便索性推举胤祉主导科学院,顺便把胤禟也带上。这两位皇子的眼界局限个人兴趣,总之不能让太子主管。全民科学,这是要天下百姓都记着太子的好?太可怕了,绝对不行。 皇帝问向石文炳,这可是胤礽的岳父,虽说向来就没有公开站到胤礽一边。 果然,石文炳的回答还是素日的老态度,不掺合太子的事情,“请恕臣下愚钝,这种事关国计民生的问题臣不敢断言,全凭皇上做主。臣只管负责保卫皇上的出行,保证皇上毫发无伤。” 今年年初,费扬古旧伤复发,身体状况愈发不好,皇帝便让石文炳接替费扬古的领侍卫内大臣一职,随时听命扈从皇帝左右。 佟国维真想朝石文炳翻个白眼,什么话,说得我干政一样。当上领侍卫内大臣了不起吗?好像我以前当领侍卫内大臣时,就不管皇上的安危似的。 前世时,原本是胤礽被废后才成立的科学馆(蒙养斋算学馆),这回在康熙四十年就建成了。胤祉在太子哥哥的帮助下,向全国各地发出征文,通过重重考核,选出一批懂天文、算学的各族年轻人进入科学馆,开始从事相关研究。 科学馆的成立让各位传教士受到不轻的打击,清皇室对西方科学的依赖正在被动摇。为了留在中国继续传教,传教士们只能引进更多的科学研究,以争取能够被重用。 于此,皇家科学馆愈发掌握主动权,迫使传教士不敢造次,积极配合科学馆开拓研究领域。 胤礽并未因为没能负责皇家科学馆而气怨,三弟坐镇科学馆,这就是他预测的最好结果。利用董其昌的书卷一步步引父皇入坑,父皇迟早会晃过神,但胤礽点到为止,父皇也只能就此作罢。 有些事情,只要是利国利民的,就要抓住最好的发展时机,非要等到登基,为时已晚。 杰书说过,议政王大臣会议成立之初的目的,不是针对皇帝,而是群策群力共图大业。现在胤礽利用议政王大臣会议左右皇帝的决策,将来他要是坐上皇帝,同样要面临专权与分权的平衡。当然,只要心中秉持的是富国强民的初衷,不要试图以强权巩固皇位,争取与退让,想来也能运用自如。 根据戴梓的改良方案铸造的新鸟枪、新火炮已经出来两批,并在皇帝巡幸塞外时,已经运往古北口训练营区。 胤礽筹办皇家科学馆,虽怀有全民科学的意愿,但他并不操之过急,这本就是循序渐进的过程,只要开始了,一切就好说。避开锋芒,胤礽向父皇请示,今秋在古北口,火器营全体将士将进行一次大型演练。 八旗军本来就有春秋校练,胤礽的要求,皇帝觉得情有可原,当即就同意了。这两年,皇帝每次外出,身边除了原先的侍卫军,又多出胤礽精选的鸟枪骑兵,全队五百人,由尹德统领。 不得不说,久在御前行走,尹德的稳重、认真深得皇帝赏识,对他的器重已经超过阿灵阿。而身为銮仪卫掌卫事内大臣的阿灵阿,接连办事不力,已经被皇帝调到正蓝旗当蒙古都统去了。 此次火器营在古北口大练,尹德的骑兵回归火器营参与练习,而尹德留下,被皇帝提升为镶黄旗内大臣,既带部分侍卫军,也带□□骑兵。 听闻这个消息,胤礽笑了。镶黄旗曾经在胤礽眼中是铜墙铁壁,如今尚之隆担任领侍卫内大臣,而尹德又挤进内大臣的行列,正黄旗易主,换来镶黄旗不再被佟家占位,胤礽觉得这个结果比他预料的还要好。 立秋后,胤礽就带着火器营全体官兵直奔古北口而去。其中,多出了一人,那就是胤祥。 胤祥是向父皇请了旨的,胤礽不能拒绝。皇帝准许胤祥去,一则胤祥有带兵的潜质,二则皇帝要胤祥不时汇报演练的情况,说白了,就是监视胤礽。 胤祥倒不是为了和太子哥哥做对,才提出这个请求。上次巡幸塞外时,他亲眼看着大哥与鄂伦岱打成一片,佟国维又时不时接触八哥,而四哥与隆科多也是不清不楚。 从前他羡慕哥哥们因为表现突出被父皇时常带在身边,随后一个个封王封爵,何其风光。可是,眼看着哥哥们各自结交重臣,各谋权势,很多事情变了味。再加上因为惠妃失去母亲,胤祥更是觉得长大真是一件烦恼的事情。难不成,自己必须选择加入某一个团体,才能在父皇面前出人头地吗? 但是三哥与九哥的归属让胤祥看到了希望,他们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显然,太子哥哥也没有要求他们依附东宫。所以他主动请旨去练兵,离开京城,避开纷繁复杂的人事。 只是没想到,父皇又给他下了那样的命令。但他知道,太子哥哥很聪明,不想让他知道的,他不会看到,既然看不到,也就不用向父皇禀报。所以监视太子哥哥,没有负担。 *** 秋后日高气爽,最是舒适宜人,空谷禅师盘腿坐在院中的银杏树下,闭目倾听风声撩过金黄的树叶,有时发出欢声笑语,有时则哀哀叹息。 有句老话,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空谷禅师觉着,自己现在就是这样的蚂蚱,悠闲的住持生活总归是到了头。 最近一段时间,龙潭院附近出没陌生人,暗处一直留有盯梢。这是以前从未发生过的,老禅师知道,怕是自己的身份暴露了。 修茂在京时,隔上个把月就跑来住上几天,和老禅师谈天说地,整个人的心境和以前相较,早已不一样。修茂去盛京后,石文炳少来,去年就来过一次,无非就是问询一声存放在龙潭院的两件宝物。今年都已入秋,石文炳还没来,老禅师不免有些着急。情况不同往日,意外随时发生,已经给石文炳传去消息,尽快来人取走宝物。 富尔祜伦如今也是当阿玛的人了,儿子穆绶小弘晏两个月。从前表兄妹在龙潭挂平安牌的时光尚历历在目,转眼都已是孩子的父母,时光飞逝如电,真是令人嘘唏。 纯亲王妃听说了富尔祜伦幼时挂平安牌的事情,便进宫向嫤瑜提议,让两家的孩子接着在龙潭院挂平安牌,一则保佑孩子平安健康,另则加深兄弟情谊,永远延续。 此时,胤礽已经离京去了古北口。嫤瑜与纯亲王妃约定好时日,遂带弘昰、弘晏兄弟俩去了潭柘寺,入住皇家别苑,而纯亲王妃则带着穆绶住进和顺公主的别苑。 *** 直郡王府的书房里,胤禔与赫钦、鄂伦岱正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筹谋要事。鄂伦岱站在窗户旁,一面与胤禔说话,一面留意外头的情形。直到见到胤禩入院,朝书房走来,立刻挥手示意,三人正在谈论的话题戛然停止。 胤禩是被胤禔叫来的,说是有要事商议。 自从惠妃去世后,胤禩思前想后,梳理了很多事情,一桩桩串联起来,不由对惠妃十分失望。他知道惠妃对他好,是有条件的,那就是一心襄助胤禔。尽管很多方面不赞同胤禔的行为,但胤禩还是尽量配合,谁让自己无权无势呢? 可若是企图伤害八福晋,掐灭生育嫡子的可能性,迫使自己断了与安郡王府的联系,这手段未免太伤天害理,也让胤禩忍无可忍。别看父皇的后宫妃妾众多,为父皇生育了不少皇子,可嫡出、庶出,已然凸显出其必要性。不说别的,太子哥哥的尊贵,众皇子望尘莫及。 近些日子,胤禩刻意疏远胤禔,少来直郡王府了。更何况,佟国维主动靠近,连带着把大学士马齐也拉了过来。而且胤禩自己凭着素日里的亲和手段,连带着阿灵阿、揆叙也更愿意与他交往。 没有了惠妃,自己的生母又晋升嫔位,胤禩确实想拉拔出一个以自己为中心的圈子。 走进直郡王府,胤禩本心是十万个不愿意,只是彼此还不能撕破脸。慢慢靠近胤禔的书房,忽地,里头传出一声震耳的怒喝。 “赫钦,这件事我做定了,你一个奴才,也配劝我?我告诉你,我才不怕太子,我就是要绑了弘昰,让太子尝尝失子之痛。没了弘昰,我的弘昱就是皇长孙。” 胤禩脚步顿住,这分明是胤禔的声音。他什么意思?难不成把自己叫来,就是为了绑架弘昰。他这个大哥是出了名的胆大妄为,可也不该狂妄到伤害弘昰。再者说,父皇那么喜欢弘昰,要是知道了,还能饶过胤禔? 不敢再往前迈步,胤禩告诫自己不能掺合进去,这可是要命的事情。 “郡王爷请三思,不要冲动。索额图虽已退下,赫舍里氏还占着很多重要的位置。石文炳虽不参与太子的事情,可他哪儿能不爱自己的外孙。太子手里还有火器营呢?” 胤禩听出来了,这是赫钦的声音。还好,赫钦还算是明白人。 “赫钦,你少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我支持直郡王,手段不狠些,成不了大业。赫舍里氏的力量大多已经移出京城,远水解不了近渴。石文炳、尚之隆、裕亲王昨日一并被皇上派出去巡查畿甸,半个月后才回来。太子的火器营倾巢而出,全在古北口。太子妃这会子已经带上两儿子去了潭柘寺,这么好的机会要是错失,就只能捶胸顿足懊悔莫及了。” 胤禩捏紧双拳,这是鄂伦岱的声音。该死的鄂伦岱,能冲父皇大叫大嚷的人,你还指望他劝阻胤禔?根本就是添乱不够,还要添柴加油,助长胤禔气焰的狂徒。 “八贝勒向来考虑周全,等他过来,若是他也同意,大家就一起画计,抓住这次机会,动手吧!” 这是赫钦妥协的话语,胤禩听过,脸色发白,脚步开始后退。不行,自己绝不能参与。伤害弘昰,太子哥哥会发疯的,赫舍里氏绝不会善罢甘休,自己根本就别想活。还有福晋,自己有什么脸面去见她。 旋身,背离胤禔的书房,胤禩逃命似的飞速奔出直郡王府。 确认胤禩离去,书房里的三人哄堂大笑。 胤禔不放心,追问道:“赫钦,你确认胤禩会通知安郡王和索额图?万一他跑去禀报汗阿玛,怎么办?” 赫钦肯定地摇头表示不会,光凭听到的这些话,胤禩很难向皇帝说明。何况,胤禩这么多年来一直是胤禔这边的,皇帝只会认为他挑拨离间,不会相信他。 鄂伦岱思及胤禩最近与佟国维走得近,他和胤禔大为不满,认定胤禩吃里扒外,早不把胤禩当自己人了。可眼下,万一胤禩跑去找佟国维,他们筹划的计谋会不会被揭穿? “佟国维肯定能识穿我们的计划,谁让我们想要对付的人一致呢?”赫钦得意地笑着,“但他不会揭穿,反而会鼓励八贝勒去找安郡王,这事儿一定成。” 赫钦的自信让胤禔与鄂伦岱翘起大拇哥,这次非要让皇帝与太子决裂,他们好拉下太子。 果如赫钦所料,胤禩想到了佟国维,他希望佟国维出面找明珠,让明珠好好规劝胤禔,不要做下那种害人害己的错事。 佟国维细细一琢磨,就知道胤禩中计了。绑架皇长孙是虚,惊动索额图才是实。他上午刚见过皇帝,恰巧胤禔、鄂伦岱也在,听魏珠说,两人已经和皇帝说了好一阵了。 召佟国维来,皇帝只说听得皇长孙去潭柘寺挂平安牌了,正想着也过去瞧瞧,与住持谈禅论佛,得其开解,以释疑惑。是以,佟国维做些准备,到时随皇帝同去。 试想,胤禔与鄂伦岱明知皇帝要去潭柘寺,怎么可能在皇帝跟前绑架皇长孙,这不是脑子进水了吗?不想活了,存心找死呢? 看来胤禔与鄂伦岱是找到好方法对付太子了。正好借胤禔之手拉下太子,再让胤禔领罪去,这时推上胤禩,佟家就算立足稳当了。隆科多一直因为孝懿皇后的关系看好胤禛,佟国维却看不上。胤禩虽八面玲珑,却没有狠劲儿,佟国维能把他捏在手里。而胤禛喜怒无常,眼神里透着毒辣,这样的性子,典型的翻脸不认人,佟国维觉得靠不住。 “八贝勒,您现在就去把听到的话转达安郡王,让他与索额图商议,提前有个防备。我这边马上去找明珠,请他往直郡王府劝说大阿哥。” 佟国维装模作样叹口气,“你也知道,皇上与太子的关系非比寻常,你向太子卖个人情,就算它日大阿哥真惹祸,也赖不到你头上。人在屋檐下,哪能儿不低头,一边是皇上,一边是未来的储君,咱都要高高捧起,小心翼翼伺候着。” 胤禩听取佟国维的建议,匆匆离去,直奔安郡王府。而佟国维坐在原位,老神在在吃着茶,根本就没有挪步,他才不会去找明珠呢?明珠这两年备受皇帝轻视,心里也对胤禔淡了许多,渐渐放手了。即便去找明珠,明珠也不回去,何况他压根儿就没打算去。 *** 索额图在胤礽离京后,去了西郊太舟坞的别苑居住,打算明年春天再回内城的宅子。 新近,索额图得了只好鸟——红靛颜,弄了个紫竹飞檐翘角鸟笼,精细地伺候这位小主。常宁过来找索额图玩耍,刚进院子,就听得远处传来清脆宛转的鸟鸣声。闭目倾听片刻,没让奴才领路,循着动听的歌声,常宁一路走到荷花池畔的亭子,索额图正美滋滋地从小竹笼里取出蚂蚱犒劳红靛颜。 “诶哟,难怪索大人躲到郊外来,敢情是又弄到好东西,怕被太子又拿走送进宫里讨皇上欢心?” 常宁一面嬉笑逗趣索额图,一面弯身盯着鸟笼里头的小东西。瞧瞧尖喙下方那一小撮鲜亮的红毛,常宁啧啧称叹,这品相,这歌声,真是只讨人爱的小妖精。 索额图知道常宁调侃的是那幅董其昌的书卷,没办法,太子要办紧要事,也只能割爱了。再看常宁这副痴迷样,索额图提起鸟笼顶上的孔雀双尾钩子把鸟笼挂到高处,顺带在常宁眼前挥挥手,把他的魂儿给招回来。 “我有只蓝靛颜,还不错,要不咱俩交换,我给你压压鸟?”常宁的眼睛还是没舍得离开笼子里的红靛颜。 索额图交代专门伺候鸟儿的奴才守着,拉起常宁往书房走去,说好的找他下棋,别回头把鸟给拎走了,索额图可舍不得。一见索额图猴急地拽他走,常宁知道老家伙舍不得,倒也没想强行交换,不过总归是要开玩笑唬他两下。 “索大人,咱俩什么交情,瞧你这小气的样子。”常宁回头主动大步朝书房走去,嘴里可没留情,“等着瞧,我今儿回京,就叫人通知皇长孙,说是您逮了只漂亮的小鸟,可劲儿地糟蹋呢?” “恭亲王,你?”索额图的一张老脸犹如被敷了一层灰土,够狠呀,这跟明抢有什么差别? 最近东宫的那位小祖宗见不得把鸟关在笼子里,喜欢看小鸟自由自在地飞翔,把自己养的鸟都放飞了。其中,就有一只是索额图送给他的红靛颜。索额图听到后,别提有多心疼了。 看到索额图幽怨的目光,常宁的目的达到,放声大笑。索额图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常宁给糊弄了,不由讪笑。 两人还没走到书房前,就见安郡王马尔浑着急忙慌地跑过来,“索大人,大事不好了,赶紧想辙,大阿哥打算绑了皇长孙,要加害皇长孙呀!” 第121章 栽赃陷害 果然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碧空万里,日头高照,刺得人睁不开眼。挂过平安牌,嫤瑜带着弘晏,纯亲王妃带着穆绶避进龙潭院的西配殿,躲开日光的直射。 弘晏与穆绶都是过了周岁的孩子,刚学会走路的他们,真是一刻都闲坐不下。迈着小短腿,轻一脚重一脚四处探询,小手摸摸这,扽扽那。 虽说有奴才们紧跟其后,可当亲娘的,哪怕嘴里说着话,也要留出心神时不时看向孩子。弘晏最先喊的人居然是小哥哥弘昰,只不过他喊的是“多多”。 注意到穆绶在踮起脚跟拽帘子,弘晏跟过去想要加入,看到春喜进来,他停住脚步,抬手指向春喜,冲嫤瑜喊“多多”。 这个年纪的孩子,语言表达有限,若不是天天同他一起相处,就这么听他一喊,都会以为他喊错了,要么教他喊“春喜”,要么纠正这不是哥哥。 但嫤瑜一听,就明白弘晏的意思了。春喜负责弘昰的吃穿用度,今儿也跟着过来,一旁伺候。按理说,见着春喜,那么弘昰就应该要出现。嫤瑜走过去,抱起儿子,把春喜招呼过来,“弘晏是不是要找哥哥?” 弘晏笑呵呵拍拍小手,指指春喜,“多多。” 春喜也明白了,主动回复嫤瑜,“回主子,老禅师说他有事单独交代长孙殿下,不要奴才们进他的禅房,尤其奴婢还是个女的,这会子就留下严实在门前候着。” 严实是弘昰跟前伺候的太监,一旦弘昰出了寝屋,无论走到哪儿,严实就得寸步不离跟着弘昰。 纯亲王妃得王妃婆婆指点,就是专程过来挂平安牌的。一听空谷禅师把弘昰请去,还以为要弘昰听他讲经,真是一腔的同情调,“老禅师也真是的,皇长孙还是个孩子,哪能儿坐得住?” 嫤瑜的脸上回应着淡淡的笑意,目光朝后院的方向看去。她此来,可不单单是挂平安牌。母亲进宫传话,说是空谷禅师替父亲和舅舅保存有重要的物件,可最近,龙潭院被监视了。偏偏石文炳被派出京巡查畿甸,时间错不开。 故而,嫤瑜过来挂平安牌,正好一举两得。离开时,顺带着把物件带走,待太子回京,交到太子手中即可。 嫤瑜香一口弘晏的小脸蛋,把弘晏的小手交到春喜手中,“去拉上穆绶弟弟,让春喜带你们躲猫猫,好不好?” 听懂额涅的话,弘晏点点头,咧开小嘴笑了,正门的四颗小米牙洁白如玉,透明的口水乘机顺着嘴角滚出一串。嫤瑜一面给他擦拭,一面又忍不住谗他,凑上去再亲上一口。 空谷禅师的禅房里,弘昰乖乖地盘腿坐在软垫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禅师打开一紫檀盒的下端夹层,取出一叠成小方块的明黄绢布。 展开明黄绢布,上头书写的文字工整严谨,弘昰只能零星认识几个,倒是末尾的红色印章,弘昰依稀熟悉。仔细辨认后,弘昰摇摇头,不像皇祖父的玉玺印,也不似阿玛的东宫玉玺。 空谷禅师把绢布叠回,没有再放回夹层,而是打开盒盖,取出里头的玉玺,然后放进绢布,再把玉玺压在绢布上。最后,合上盖子。 “长孙殿下,这是先帝顺治爷,也就是您的曾祖父留给纯靖王爷的。当时先帝病重,已无力提笔,先帝口述,安亲王岳乐书写,康亲王杰书在安亲王写完后,盖上玉玺印。只可惜,鳌拜等人带兵包围了养心殿,安亲王与康亲王带不走这块绢布,不得已只好先交给老衲找个地方藏起来。正巧这方玉玺就在一旁,老衲就把绢布藏进玉玺盒子的夹层。先帝驾崩后,这方玉玺就被拿走,供奉在交泰殿。” 弘昰眨巴着长睫毛,黑眼珠定在老禅师的脑门上,这个有关曾祖父的故事很特别。虽听得似懂非懂,并且故事里的人物弘昰都不认识,但还是牢牢记住了老禅师的话。 “纯靖王爷英年早逝,唯有纯亲王一子。殿下,请您答应老衲,这个盒子只能给纯亲王。不管纯亲王做出什么选择,这都是先帝留给纯靖王爷一脉的,不能让别人拿走,包括当今皇上,还有您的父亲,太子殿下。” 这次的叮嘱弘昰理解得明明白白,既然是纯亲王叔的东西,那就一定给王叔。未经别人允许,决不侵占别人的东西,这是阿玛、额涅从小就教给他的道理。 “好,我保证,一定做到。”坚定的小眼神,配合着握紧的拳头砸向自己的心房,是他纯挚的一诺千金。 接着老禅师递过来一个大小相似、图案一致的盒子,只不过是沉香木所制。 “殿下,这是您的外祖父冒着生命危险从塞外拿回的宝物,只有真正的帝王才配拥有,请交给您的父亲。原本您的外祖父打算在太子殿下登基时,由老衲呈敬,老衲不胜荣幸。只可惜,如今看来,老衲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空谷的这番话,弘昰只能逐句记住,挑挑捡捡理解含义,随后依然是坚定不移地保证,说到做到。 老禅师一副慰姁之情,“殿下,您的曾祖父登基时,就和您现在一般年纪。殿下这般聪明,老衲相信您一定能信守诺言。” 一听曾祖父做皇帝时,居然和自己一样的岁数,弘昰得意地挺直身板,摆出皇祖父坐在龙椅上的严肃,有模有样地冲空谷点点头。他知道,皇帝金口一开,多少匹千里马都追不回来,所以他绝不能让老禅师失望。 *** 又是一个日落西山的傍晚,皇帝站立搭在银杏树主干的扶梯上,三块菩提木平安牌在金黄树叶的掩映中随风摇动。皇帝的手拂过写有穆绶名字的牌子,又看过弘晏的牌子,最后是弘昰的。 来的不巧,昨儿几个小家伙刚来过,今天一早,太子妃与纯亲王妃就一道离开潭柘寺,回去了。 皇帝是先到畅春园住了两天,然后伪装出行,一身便衣出现在这里。只怕这时候,大部分人都还以为皇帝仍在畅春园呢。 最后一抹余晖躲进层云,天色黯淡下来,皇帝步下扶梯。空谷禅师躬身跪在一旁,就听得皇帝沉声问了句, “朕是该称呼你空谷禅师?还是吴恙?” 饶是空谷禅师再如何绞尽脑汁,他也万万没想到,竟是皇上出现在龙潭院,并且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 “老衲从前是吴恙,如今是空谷,皆为一人。不知皇上亲临敝寺,是要见空谷?还是吴恙?” 皇帝冷哼一声,唤他起来。空谷禅师起身后,把皇帝引入东配殿休息。 得胤禔禀报,龙潭院的禅师疑为已经病逝的先帝御前太监吴恙,皇帝大吃一惊。迄今为止,皇帝一直存有心病。尽管孝庄皇祖母一再强调他的继位是奉皇考遗命,并且还有明晃晃的遗诏摆在那儿,可皇帝内心深处从来没有相信过。 皇帝八岁登基,这个年纪,对于皇考的态度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认识。皇考对子女的爱,尤其是父爱,只给过早早夭折的四弟。对于其他皇子,都是交由师傅授课,他抽空考校。当然,七弟隆禧养在董鄂皇贵妃的宫里时,皇考对七弟也有过另眼相看的时候。 在孝庄皇祖母扶持他坐上皇位后,他能明显地感受到四辅臣对他不同程度的轻视。鳌拜甚至借着酒兴在他面前自嘲,枉费先帝曾经对他大加提拔,他却贪图荣华富贵背弃先帝,他死后没脸面对先帝。 皇帝再次怀疑自己的继位另有隐情,他想到吴恙,那个皇考临终前一直伺候在身边的太监。他派人去皇陵,没想到孝庄皇祖母已经提前动手,吴恙已死的消息传来,皇帝按捺下疑虑,没有再追究,直到多年后,七弟冲过来向他索要真相。结果,没过多长时间,七弟“突然”染上疾病,不治而亡。 所谓的突然,皇帝心知肚明。 皇帝随空谷禅师进入配殿后,如他所愿,空谷禅师细细给皇帝说明了先帝临终前几天的状况。不过,空谷省去了先帝留下遗诏的那部分内容。 随着配殿的门一关上,外头的世界已经被黑夜笼罩。皇帝此行,没有任何仪仗,轻装简行,随扈的侍卫都是寻常家奴的打扮。而负责此行护卫的正是胤禔、鄂伦岱、佟国维,于此看来,在皇帝心目里,能一心一意守护他的亲信还是佟家人。 赫钦因为秘密调查修茂与石文炳的行踪,这才把目光停在龙潭院,无意中查出了空谷禅师的身份。在不确定传国玉玺是否在此的情况下,赫钦故意让胤禔拿空谷禅师就是吴恙刺探皇帝,没想到皇帝情绪不一般,居然要亲自过来。 经过一系列缜密的布局,赫钦想出了乘皇帝与空谷说话的空隙打着维护皇帝安全的旗号,把龙潭院上上下下搜寻一遍,看看是否有传国玉玺的踪迹。然后再等着索额图等人上钩,以皇帝对索额图的忌惮,借皇帝之手除掉索额图,逼太子与皇帝决裂。 佟国维不清楚胤禔等人的□□,他守在配殿门前,眉头锁紧,注视着胤禔、鄂伦岱、赫钦分开带队,四处搜查。 配殿里皇帝听着空谷讲述先帝病危时的种种,与神父汤若望的交谈,向安亲王、康亲王苦诉壮志未酬的遗憾,皇帝神情凄恻,不由落泪。 “那时候,朕未能亲自到皇考跟前侍疾,朕实在是不孝。朕从未有机会亲耳倾听皇考的治国方略,现下听你说过,朕只觉自己所做的,离皇考的期许相差甚远。” 空谷一直跪在皇帝跟前,见过先帝痛不欲生的苦楚,这会子皇帝的哀伤,在空谷眼里轻若鸿毛,“皇上,在您治下的这四十年,大江南北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老衲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凡事不可操之过急,先帝性子刚烈,恨不能一夜之间成就心中夙愿,故而先帝才会步履艰难。日后,太子殿下接掌江山,大清又会是另一番壮丽景致。” 听到外头来回的脚步攒动,空谷顿了顿,“皇上此番来,是否还为寻觅何物?” 皇帝正为空谷给与太子治世的评价暗自犯嘀咕,朕还在位子上呢,怎么就扯到太子身上了?在空谷的提醒下,皇帝收转心思,侧耳听过,立刻叫进佟国维,询问外头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佟国维不好问答,退出去找胤禔,此时,空谷在皇帝身后问了一嘴,“皇上,请恕老衲冒昧,不知皇上可否告知,纯靖亲王的身体向来健朗,也不知是身患何病,说走就走了。” 皇帝被空谷的问题定住,瞪大双眼,握紧双拳,却又不能回头面对空谷,咬牙切齿斥责道:“大胆奴才,堂堂王爷的贵体,也是你能打听的。” 空谷看了眼皇帝僵直的后背,垂下眼眸,俯低身子,“奴才该死!” 没等佟国维招来胤禔,却是守在院外的侍卫进来禀报,说是索额图、恭亲王、安郡王带着上千人,背弓持刀拿枪,已经团团围住龙潭院,要求直郡王等人交出皇长孙。并且京里直郡王府已经被包围,倘若直郡王胆敢伤害皇长孙,他也休想见到弘昱。 *** 索额图听闻直郡王要绑架弘昰的消息,他人在别苑,能以最快速度召集起来的便是别苑与附近庄园的家奴。而恭亲王、安郡王本就辖有十几个佐领,每佐领掌管一百三四的壮丁,一声令下,两位王爷也凑出七八百人。 就这么临时东拼西凑,一千多号人的队伍集结完毕,大家带上武器,疾速往潭柘寺赶。同时还派出家奴往京里给格尔芬报信,让他组织人包围直郡王府,迫不得已时,把弘昱带来交换弘昰。 也难怪他们没起疑,胤禩本是胤禔的人,若不是真有其事,他断不敢这么编排。再者说,他们确实也打探到,胤禔与鄂伦岱领着一批人身着便衣朝潭柘寺方向过去。所以,他们基本上就是循着胤禔等人的足迹上到了潭柘寺后山的龙潭院。 索额图与两位王爷指挥手下围住龙潭院后,三人站到龙潭院门前,要求严阵以待的便衣侍卫们把直郡王叫出来。只是没想到,随着一排手持火把的侍卫出来照亮门前后,当先出现的却是当今皇上。 看清楚皇上的真容,三人乱作一团,方恍然大悟,中了奸人的计谋。要退,已经来不及。皇上一声令下,拿下逆贼,三人当然不敢反抗,只能束手就擒。 这时,佟国维大步小步匆忙上来,附在皇帝耳旁小声禀报,空谷禅师已经坐化。皇帝大惊,转身进去,而被侍卫尖刀架住的索额图与两位王爷面面相觑。 常宁仰头看向黝黑的天幕,长叹一气,“这哑巴亏吃的,真他妈冤。” *** 胤禩从宫里出来后,为难的表情生生把一张俊脸都快扭成了苦瓜。进了贝勒府,一脸愁容的他正打算去往书房,刚进小院,就见福晋等在那儿。 八福晋没见着胤禩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等见上胤禩的苦瓜脸,福晋抽出手绢点去额头的冷汗,立刻换上波澜不惊的神色,去到胤禩跟前。 没等胤禩询问福晋为何在此,福晋先就压低嗓音告诉胤禩,“太子殿下就在爷的书房里,您稳稳气色,再进去。” 本该在古北口练兵的太子哥哥居然在自己书房里,胤禩当即就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要往外窜逃。亏是福晋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 “我的爷呀,您往哪儿逃?指着谁能护着您?殿下风尘仆仆一回到京,就直奔咱贝勒府,可见殿下就要个真相。实事求是,不多不少您照直了说,这才是上上策。” 别看福晋小手纤细,可抓住胤禩胳膊的力道牢如铁箍。 胤禩回头看向福晋,颤着声,“福晋说的是,原该如此。” 战战兢兢推开书房的门,胤禩双腿不受控制地打颤。方才在父皇面前,他还算是镇定,可这会儿,说不出为什么,他就是害怕。 合上门,胤禩放眼搜索太子哥哥的身影。倏地,一道人影闪电般出现,一记拳头挥过来砸在他脸上,力道之重,完全承受不住,栽倒在地。眼冒金星之际,受力之处疼痛不说,口鼻也都溢出鲜血。 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一只铁钳般的大手卡住自己的喉咙,提着自己的颈脖,一把拉起自己撞向墙面,然后用手钳把自己钉在墙上。 自己口鼻的鲜血滴向卡住自己喉咙的铁手时,胤禩勉力睁开双眼,就见着太子哥哥怒瞪赤目,恨不得吃了自己。 “说,你是故意的?还是被利用了?” 胤禩想开口,可呼吸不畅,说不上话。胤礽稍微放松,胤禩接连大口喘气,才断断续续回道:“是我,蠢,被,耍得,团团转。” 胤礽依然气愤难当,“为何不把真相告诉汗阿玛?” 深吸一口气,胤禩说话利索了些,被胤礽一打,倒是不害怕了,“我刚从宫里回来,我把在大哥书房前听到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汗阿玛,可是,汗阿玛却让我不许再提。” 胤礽松开手,胤禩顺势瘫软在地。抬起衣袖擦拭过口鼻的鲜血,胤禩靠着墙坐稳,“太子哥哥,事实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众目睽睽之下,持枪带刀冲撞圣驾,汗阿玛就等着这样的机会,好除去索额图。” 胤礽背转身,仰首收回眼眶里的湿润。他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他就怕是这样。他一再叮嘱叔姥爷,不可轻举妄动,不能给父皇抓住把柄。可这件事,他也不能一味责怪叔姥爷,关心则乱,要不是牵扯弘昰,他不会这么冲动。 “八弟,你听好,我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仅此一次,你自己掂量。有些想法,最好趁早掐灭。我不可能两辈子被那个位子坑死,我这辈子,魔来诛魔,神来杀神,绝不心慈手软。想要争,放马过来,只是别怪我没事先声明,真到了栽在我手里的那一天,别怪我不顾兄弟的情分。” 胤禩只觉自己的身体被这番话冻结凝固,呆滞地看着胤礽宽阔的肩背,久久说不出一句话。胤礽开门离去,胤禩还是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 索额图、恭亲王、安郡王被皇帝押回京城后,拘禁于宗人府。 格尔芬原本是听从索额图的话带兵包围直郡王府,中途被东宫侍卫长白尔肯制止,家奴及士兵们及时散去。然而皇帝还是解去格尔芬的正黄旗满洲都统一职,令其在家闭门思过,和嫔的父亲护满接过格尔芬的职位。 皇帝抓紧时机继续整改正黄旗,正黄旗汉军都统托合齐被任命提督九门步军统领,而隆科多顶上托合齐汉军都统之职,同时兼任犬房头领。 索额图被关,他的那只红靛颜被送进东宫,交给弘昰。这回,弘昰没有放走红靛颜,因为额涅告诉他,只是让他代为照管,日后要还给索额图。 撷芳宫本就有太监专门照料弘昰的宠物,一度因为弘昰放走所有的鸟儿让他们闲适下来。索额图的红靛颜进来,奴才们又有了活干,都打起精神精心伺候着。 而弘昰最近倍有责任心,接连被托付保管物件,照料小鸟。难怪曾祖父六岁就当皇帝,而自己明年就要进书房学习,真个是长成小小男子汉了。 亲自给红靛颜喂食加水,还逮了两只蚂蚱塞给红靛颜,哄得红靛颜对这位小主子很满意,拉开嗓子高歌一曲,听得弘昰摇头晃脑。 高高兴兴回屋,就见春喜站在门前。好生奇怪,这是自己的小院子,怎么春喜被撵出来了?弘昰打小就有自己的房间,四岁后,住进自己的小院,有专属的奴才伺候。别看年龄小,早已形成我的地盘我做主的概念。 春喜见着小主子回来,跑几步上前,小声告诉弘昰,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娘娘在他的房里。弘昰一听阿玛回来了,特别高兴,刚开始还为阿玛不带他出京闹情绪呢?吩咐春喜不要惊动里头的阿玛、额涅,弘昰蹑手蹑脚靠近,打算出其不意出现在阿玛、额涅跟前,吓他们一跳。 话说回来,嫤瑜还真是对自己的长子放一百二十个心,哪怕只是一个小不点。既然弘昰说,老禅师把两个盒子交付他保管,一个给纯亲王叔,一个给阿玛,嫤瑜竟也不去擅自打开查看,而是看着儿子自己收好,就没有干涉。只是,暗地里叮嘱春喜看紧物件,不可张扬。 是以,胤礽突然回宫,两人一起去到弘昰屋里,嫤瑜才首次得见盒子里的物件。 胤礽先是打开沉香木盒子,里头正是石文炳与修茂从噶尔丹处拿回来的传国玉玺。胤礽本就喜好搜集古玩书画,自身就具有很高的鉴赏力。上次见过修茂后,他又专程找过一些鉴赏古物的玩家咨询,并且也搜集了有关秦嬴政命李斯监制的传国玉玺的记录,心里对那方传国玉玺已然有数。 小心翼翼把安然沉睡的玉玺捧入手心,胤礽仔细端详。 玉质是陕西蓝田玉,具体可详细归结为木纹血丝玉,晶莹温润,碧中泛青,玉体木纹、血丝清晰可见,只不过由于时间久远,玉色偶见鸡骨白色。形制是坛式钮,纹饰为浮雕虎面纹与玄鸟纹,字体为鸟虫篆字,印文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修茂是对的,这就是那方失传已久真正的传国玉玺,当真是流落到塞北喀尔喀部,而被噶尔丹抢到了手。 “真是辛苦岳父和修茂了,机缘巧合,竟到得我手上。也不知我胤礽何德何能,此生居然能亲眼目睹这一方至尊国宝。” 轻手轻脚把玉玺放回盒子,胤礽深吸一口气,实在是内心的激动波澜起伏。打开紫檀盒子,这方供奉交泰殿多年的玉玺,胤礽粗略看过一番,便被压在玉玺下折叠的明黄绢布吸引了。 在书案上把绢布摊开,胤礽夫妻俩一道俯首逐字逐句看完上头的文字。嫤瑜掩住口鼻,瞪圆双眼,显是难以置信自己读到的内容。胤礽更是连连后退,直至身子撞上墙面,退无可退。他失魂落魄,眼里看到的一切事物瞬间颠倒模糊。 扶住额头,闭上双眼,稳住冲上脑门的血流。再睁开眼时,鬼使神差之下,胤礽慌里慌张冲到书案前,抖颤着双手把绢布叠回放进盒子,再把玉玺结结实实压上,合紧盖子,抱在怀里,就要往外走。 嫤瑜一看不对劲,上前拦住胤礽,“二爷,您要做什么?” 胤礽神思恍惚,昏昏呓语,“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何汗阿玛要乔装前往龙潭院,原来是为了这个。我这就拿去给他,得了他想要的,他就会放了索额图、恭亲王叔,还有安郡王。” “使不得,二爷,”嫤瑜吓坏了,血色全无,“您这是要逼死表哥吗?他还没出生,姨父就没了,如今公开这个,无疑是要置他于死地。弘昰说得很明白,空谷禅师交代的,这个只能给表哥。如今想来,我阿玛和舅舅把真正的传国玉玺给您,不就是因为他们知道这个秘密,用传国玉玺换表哥的命吗?” 胤礽好似还是没清醒,“嫤瑜,你为什么这么说?我只是让汗阿玛看看,只是想救出叔姥爷。难不成你以为我们知道了皇祖父属意的真正继承人是纯靖王叔,而富尔祜伦才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子,我们就要杀了富尔祜伦灭口吗?你怎么会这么想?” 嫤瑜放下拦着胤礽的双臂,给他让出去向,但是声色冰冷,“二爷,难道不是这样吗?还是夫妻多年,我终究还是看不懂您?说什么救索额图,您扪心自问,您敢说您半点想毁灭证据的心都没有?您大可现在就去与皇上商议,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处置了表哥,再把先帝遗诏销毁,接着高枕无忧地做的做皇帝,做的做太子。不过,请恕我直言,今日除去表哥,它日皇上照样杀索额图。不信,等着瞧。” 嫤瑜的话一字不落积聚在胤礽脑中,激烈碰撞。到底是心意相通,人啊,这种事关自己安危的时候,率先闯入意识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舍他人保自己。愧怍涨红胤礽的脸,他无法面对嫤瑜,也迈不出脚步直奔乾清宫。 “嫤瑜,我这个太子的存在到底有何意义?”胤礽坐到地上,垂头丧气。 上辈子因为自己很多事情没有处理好,太子之位被父皇一废再废。重生归来,他步步为营,事情的发展渐成气候,他相信他完全可以等到胜利的那一天。 谁知老天爷又向他开了一个大玩笑,父皇的皇位来历不正,那么他的太子之位岂非虚空一场,不过是大家茶余饭后的笑柄而已。 “二爷,”嫤瑜也顾不上体面,干脆陪着胤礽坐在地上,“心歪了,做什么都是歪的。您是太子也好,是普通皇子也好,评断您的不是身份,而是您做过什么?只要您的所作所为,问心无愧,您就算是平民百姓,也能是挺胸抬头的。您还有我、弘昰、弘晏,尤其是弘昰,您是他的榜样,您不要让他失望。” 才提到弘昰,就见小家伙气虎虎跑进来。从胤礽要拿走盒子时,弘昰就已经藏到门后,把阿玛、额涅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弘昰并不能完全理解父母的对话,但胤礽不给纯亲王叔的意思,弘昰还是明白了。这显然严重违背了他对老禅师许下的诺言,令他很气愤。 去到胤礽跟前,弘昰一把从胤礽怀里抱走紫檀盒子,马上退到另一个玉玺前,老母鸡护小鸡般围住两个盒子,扯着稚嫩的嗓音。 “这是曾祖父给纯亲王叔的,不是给你的。难怪曾祖父都不给你留东西,因为你不乖。老禅师说过,外祖父很辛苦才拿回这个,你不爱惜,也不给你。” 一时激动之下,弘昰叽里咕噜把老禅师交代给他的话一股脑背出来,尤其是两位王爷陪着先帝立下遗诏的那一番场景的复述,犹如一道闪电划过胤礽脑海,驱散黑云,使得他的脑海一片清明。 杰书给他留下的手札,是岳乐与杰书的合作著述,那一页页的治国方略在他脑中翻阅。他懂了,终于懂了为何杰书临终时要他善待富尔祜伦,为何岳乐和杰书是站在辅政王的角度写下这些策略。 当时隆禧皇叔不满周岁,皇祖父居然愿意立他为继承人,其实最根本的原因是要保住岳乐与杰书。因为他们与皇祖父志同道合,只有他们才能把皇祖父“满汉一体”的治国精髓执行下去。而隆禧皇叔就是一张白纸,在岳乐和杰书两位辅政王的影响下,必然也是朝着相同的目标前进。它日,隆禧皇叔亲政,就能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 而孝庄曾祖母考虑的是血脉相承,保住先帝一脉的皇位继承,所以她不信任王爷的辅政,果断拉拢四位领侍卫内大臣,以绝对军权控制宫禁,扶持新皇。 尽管如此,杰书却在最后把本该属于隆禧王叔后代的治国方略给了自己。这种超脱世俗的理念,无不是如同皇祖父一般,不在乎谁坐在那个位置上,而是坐在上面的人是不是真的一心一意以富国安民为终生的奋斗目标? 是不是皇祖父指定的继承人,根本就不是问题,关键是能不能执行皇祖父的治国理念? 而杰书,肯定了自己,他认为自己就是这个人! 胤礽站起身,一步步向弘昰走去,泪珠在眼眶中攒动。站到弘昰身旁,弘昰紧张的眼神向额涅求助,嫤瑜也赶紧过来,就害怕胤礽要硬抢拿走。谁知胤礽却是蹲下,仰头看向儿子,眼泪滑下眼眶。 “是阿玛错了,阿玛向你认错。”胤礽举起拳头,笑中带泪,“这两个盒子,阿玛都不拿走,就交给我们弘昰看管。弘昰真棒,曾祖父在天上一定会夸你的。来,好儿子,我们碰拳,一言为定。” 弘昰举起小拳头,可还是不放心,“阿玛不许耍赖。” 见胤礽肯定地点点头,父子俩一大一小的拳头坚定地撞在一起。嫤瑜也蹲下身抱住儿子,默默流泪。胤礽一手搂住儿子,一手圈住嫤瑜,一家三口紧紧依偎在一起。 第122章 父子决裂 乾清门前,今儿当值的是正黄旗领侍卫内大臣鄂飞以及镶黄旗内大臣尹德。 一袭宝石蓝素锦外袍的胤礽乍然出现时,鄂飞吃了一惊。就他所知,太子此时应该在古北口练兵,火器营的内外营至今空空如也。如果太子回京,九门提督、宫中禁卫怎么都不往上报?这是有上天入地的本事不成? 汗毛倒立,鄂飞顿生毛骨悚然之感。 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向胤礽请过安的鄂飞张口结舌。倒是尹德什么也不问,退开几步,俯首让路。 胤礽从容镇定入乾清门,昂首阔步朝乾清宫而去。鄂飞在胤礽跟前不能如何,胤礽走后,揪住尹德,“我还纳闷儿呢?今儿不是你值守,怎么就偏偏换班过来了。你本就是火器营的人,你知道太子什么时候回来的。不用说,太子肯定是冲索额图而去。就这样把太子放进去,事后追究起来,你我都难逃责罚。” 尹德不慌不忙,“那您方才为何不拦住殿下?” “拦也没用,不过就是请殿下稍等片刻,进去请示一声,皇上肯定还是要召见殿下的。” 鄂飞不傻,论这对天家父子的关系,旁人莫要随便掺合。因为你还在纠结如何做选择,人家父子俩又和好如初、父慈子孝了。 尹德挺直身板,笑而不言。很好,有这个默契就可。 乾清宫的西暖阁前,乔守木面无表情候着。原该是魏珠当值,却被隆科多给请了去,他这个徒弟自然要为师傅分担。 说起魏珠,在佟贵妃被囚禁后,刻意疏远过隆科多。谁知隆科多新任正黄旗汉军都统后,往魏珠手里塞来心意,魏珠又再度与隆科多打得火热。 到底是相处多年的师徒俩,乔守木知道,求财求权是师傅的人生目标,他会一直孜孜不倦朝着这个目标大踏步前进。 胤礽进入乾清宫后,刚想开口让乔守木进暖阁通报,乔守木比了个手势,示意别着急。定下心神,胤礽轻手轻脚站到门侧,正好能听清楚暖阁里的对话。 福全回京,一听说索额图等人被拘,他立刻进宫,劝阻皇帝。谁知没说动皇帝,却被皇帝授意到宗人府劝解常宁。只要常宁说自己是被索额图蒙蔽,一切都是索额图的主意,皇帝可以不追究常宁,放他出来。 索额图是安郡王马尔浑的舅舅,降爵削职免不了。而索额图,必须死。 在宗人府里,面对福全的规劝,常宁默不作声。福全还以为他接受了,遂把他带到乾清宫,让他当面向皇帝保证,求得原谅。谁知常宁见到皇帝后,态度立刻反转,竟是倔强得连生死都已置之度外,只求真相。 “皇兄,您还记得七弟去世时的场景吗?孝庄皇祖母亲临纯靖王府,恸哭不已,您和王兄一直陪在她老人家身旁,是我为七弟入殓,是我和索额图负责七弟的丧礼,也是我和索额图把七弟的棺椁送去黄花山安葬。” 常宁说这话时跪在地上,可他上半身直立,好似块坚硬的铁板,顽固不化,“我和索额图悄悄查验过七弟的尸体,七弟是死于毒物。我上慈宁宫偷偷禀报皇祖母,结果她说,我若是再胡言乱语扰乱视听,便是和七弟同样的下场。” 跪膝前行几步,常宁紧盯御案后的皇帝,“敢情当时在纯靖王府哭得撕心裂肺的皇兄和皇祖母,是去演戏的?” 常宁扭头看向福全,“王兄也是?” 福全脸色灰白,在常宁质疑的目光中后退几步,“五弟,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七弟,他只是突然染病,不治而亡,他只是······” 福全说不下去了,他怀疑过,只是找不到理由。或者说,他不想去深究。有四弟荣亲王的前事之鉴,再多个七弟,也不足为奇。所以福全压下疑惑,老老实实当他的好王兄。 皇帝面无表情,确切地说,已经凝固成霜。而眼底,正慢慢腾升出狠戾与杀气。 常宁不为所惧,“我知道皇兄您为什么要杀索额图,因为索额图襄助您一步步坐稳龙椅,知道您太多的秘密,要不是立了赫舍里皇后之子为太子,索额图哪儿能这么听话。” 正视皇帝眼中越来越旺盛的杀意,常宁的话一箭刺中靶心,“这次索额图想着必是在劫难逃,所以他告诉了我一个秘密。索额图帮您诱捕鳌拜,后索额图奉旨去宗人府赐药,鳌拜死不甘心,便告诉索额图,先帝留有遗诏,继承人并非是您,三哥。” 皇帝咬牙切齿,脸上的平静风起云涌,掀起狰狞,“你是说父皇把皇位传给不足周岁的七弟?你开什么玩笑?” 问的是振振有词,可皇帝心虚了。皇祖母明确说过,有先帝遗诏,只不过不知去向。隆禧之死,皇帝知道是毒发身亡,可具体原因,皇祖母不说。只是简言之,要么-毒-药,要么耳聋眼瞎地做一位悠闲自在的王爷,隆禧选择了前者。 哈哈大笑响彻暖阁,常宁笑出了泪,“只要没见着遗嘱,王兄、我,还有七弟,都有可能是继承人,反正就是没您的份儿。” 皇帝气极,忍无可忍,旋身奔向不远处悬挂的御用腰刀,握住墨玉刀柄,毫不犹豫抽出宝刀。回过头来,寒光凛冽的锋刃直指常宁喉咙。 胤礽就是在这时,冲进暖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推开常宁,以自己的胸膛顶住皇帝的刀尖。 “汗阿玛,这就是天家的兄友弟恭?”胤礽目光哀凄,“难怪大哥设计陷害索额图与王叔,您不追究,原来正中您下怀。如果大哥再来一出栽赃儿臣,正巧又戳中您的心意,您是不是又要顺水推舟,大义灭亲?” 胤礽说这席话时,皇帝的刀尖已经刺进他的胸膛,不过是尚未深入,不及脏器。即便如此,刺目的鲜血已经渐渐渗出,把刀尖附近的宝石蓝染成了紫红色。 皇帝仓惶间拔出宝刀,掷去远处,心疼地想要上前抱住胤礽。而胤礽单手捂住胸口,跪向地面,皇帝伸出的胳膊,扑了个空。 “汗阿玛,外头的乾清宫大殿宝座上方,高悬皇祖父亲书的‘正大光明’,儿臣一直以为,坐在那个位置上,就应该秉公处置。索额图若有犯上作乱之举,不用汗阿玛动手,儿臣亲自提他的头来见您。可若是您公报私仇,请恕儿臣不能眼睁睁看着索额图枉死,不能让王叔与安郡王蒙受不白之冤。” “你,你这个不孝子。”皇帝指向胤礽,心一阵阵绞痛,怨一重重翻腾,“你敢保索额图,朕,不认你这个儿子。” 气血上涌,皇帝头疼欲裂,扶住半边脑袋,皇帝咬牙切齿,“混帐东西,朕废了你,看你再敢袒护索额图。” 此话一出,莫说福全跪下恳求皇帝切莫冲动,就连常宁也放低姿态,着急地护在胤礽前方,“皇兄,您真以为我觊觎您的皇位吗?我是什么料,我心里清楚。我就是想让您明白,七弟的悲剧不要再在太子他们兄弟间上演。您一手培养的太子,您要亲手毁了他吗?您一再纵容大阿哥,弄得他早已看不清自己几斤几两,您还指望着,手足相残这种事,代代相传?” 福全抱住皇帝的双腿,苦口婆心,“皇上,不能废太子,这是要动摇国之根本啊!太子心里明镜似的,有他在,索额图断然不敢胡来,您就大发慈悲放过索额图吧!” 皇帝高高在上的自尊悬浮云端,没有感受到两位兄弟的肺腑之言,而是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孤傲与嗜权,左右摇动。 “胤礽,你听好,还想做东宫的主人,就乖乖给朕退出去,”被福全抱住的皇帝,昂昂不动,“索额图,必须死。” 福全与常宁目瞪口呆,胤礽也低着头沉默不语,暖阁里陷入死寂。 片刻后,胤礽恭恭敬敬朝皇帝三叩首,随即站起身,岿然独立,神色沉静。 “汗阿玛,儿臣现在就去宗人府带走索额图,明儿亲自送他去盛京养老。不管您认不认儿臣,儿臣永远是您的儿子,只要您不嫌弃儿臣,儿臣愿意一直孝敬您,弘昰与弘晏也永远视您为最可敬的皇祖父。至于太子之位,您若真觉得儿臣能力不够,您大可废去,另择圣贤,儿臣毫无怨言。” 话完,胤礽俯身退出暖阁,举步生风,信然离去。 *** 把索额图送回府上交给格尔芬,胤礽回宫后先去了毓庆宫,到了这时,身上的伤口还没有处理。 书房里向白尔肯交代一番后,胤礽倒吸口凉气。伤口虽不算深,可血肉粘连里衣,动一下,就像要把血肉往外撕扯,疼得头皮发麻。 “殿下,您此去太过危险,请让臣护送您?”白尔肯放心不下,太子显然是要拿自己当活靶子。 从离开乾清宫一路转回来,胤礽确实累了,声气也轻了,“白尔肯,我走后,毓庆宫不用太上心,但是撷芳宫一定要守好。我相信父皇不会让人伤害她们母子,但万一父皇顾不上,你要打起十足的精气神保护我的妻儿,拜托你了。” “是,臣誓死保护撷芳宫安危。”白尔肯绞紧眉尖跪下,诚心恳求,“殿下,您一定要保重,安全归来。” 白尔肯出去后,程圆轻手轻脚跨进门槛,看了眼闭目靠在椅子上的胤礽。 “殿下,请快些处理伤口吧!” 胤礽没有睁眼,歇了会儿,淡淡问了一嘴,“程圆,如果我再回来,你就只能有一位主子。这段时间,自个儿仔细想想,做个决定吧!” 程圆向胤礽靠近几步,“谢殿下宽宏大量,奴才早已想清楚。如若殿下看不上奴才,奴才就请旨随便去一个别苑当洒扫太监即可。如若殿下不嫌弃奴才,奴才一心一意伺候在您身边。” 胤礽抿唇忍过一波疼痛,吩咐程圆从他指示的书柜里取出一个锦盒,里头是乔守木从魏珠处拿来的银制长命锁。按说,既然余成当初是在宫里赌博得来的长命锁,那么长命锁真正的主人有可能还是在宫里。程圆在宫里的人脉肯定要广过乔守木,可胤礽对程圆有顾忌,不想把修茂的家事回头报到皇帝耳中,便一直没有和程圆提及。 现在,程圆做出选择,胤礽也就不把他当外人,嘱咐他给修茂帮忙找找。毕竟在毓庆宫这么多年,程圆的为人,胤礽还是信得过。 “殿,殿下,”身前传来程圆发颤的声音,胤礽懒懒地睁开眼,就见程圆捧住长命锁,激动万分,“这是奴才的物件,奴才寻了它很多年,奴才一直在找自己的亲人。” 程圆刚进宫时,新来的太监们放到一处学规矩。晚间休息,大家伙睡大通铺,一人挨着一人,长命锁就是在那时被偷走的。 程圆挽起自己的衣袖,露出手臂上深棕色的胎记,“殿下,进宫前奴才的名字就是柱子,程圆这名儿是梁公公收奴才为徒后,他给取的。” 胤礽也激动地跃起,拉扯伤口后,边捂住伤口,边吐气舒缓,“果然还是我办事靠谱,不出马而已,一出马,就是马到功成。修茂那家伙,眼拙得厉害,这回去盛京再见他,非耻笑他,狗熊捉蚂蚱——瞎扑。” 程圆赶紧上前扶住胤礽,坚持要胤礽马上处理伤口。胤礽搭着程圆,笑言要回去找太子妃,让她给收拾,好让太子妃可怜见地心疼自己。 程圆不好意思多说了,太医肯定还是要请的,只怕只能充当太子妃的助手了。 “程圆,”站到撷芳宫门前时,胤礽突然想起一事,“回头好好谢过魏珠。人家可没白拿修茂的钱银,这些年兢兢业业当着柱子,每年清明都上修茂奶娘的坟前,烧纸上香,哭爹喊娘。虽然,那是你的亲娘。” *** 夜浸着寒凉,进入子时,深沉寂静。 分别在即,嫤瑜靠在胤礽身侧。若不是顾及他的伤口,嫤瑜真想紧紧抱住他。胤礽出门办差,有时一两月见不上人,也是常事。 可这回,不一样,生关死劫。 屋里的烛火,早已做好一夜到天明的燃烧,光芒闪动,静静相陪。 胤礽光着上半身,伤口已然上药包扎好。健硕的胸膛,没有因为交缠的白布显得孱弱,反而是力量喷薄,蓄势待发。 胤礽的手指,春风拂面般抚过嫤瑜的脸庞,蜻蜓点水般划过嫤瑜的双唇,最后停留在她的耳垂,胤礽眼里始终是潺潺溪水般的柔情款款。 “别担心,我一定会回来,相信我。” 听着胤礽自信满满的安慰,嫤瑜内心却如十五只小桶晃荡着,七上八下。她知道,胤礽是在用自己的命让皇帝看清楚兄弟相残的后果。所谓的官官制衡,兄弟互斗,事实上,并非高明的政治手段,其带来的伤害,于国于民,都是灾难。 明明心头有千言万语,嫤瑜说不出来,脸颊一下一下蹭着胤礽光溜紧实的手臂,轻声回道:“好,我们等着你回来。” 知道嫤瑜的担心,胤礽挪动身体,两人的脸凑在一起,鼻尖触碰鼻尖,气息翕合,“嫤瑜,等我回来,再给我生个女儿吧!” 嫤瑜没有扭捏,在胤礽唇上落下一吻,“好,我也想要个女儿,我想亲手给她梳辫子。” 怡怡笑容在胤礽的眼中漾开浓浓的情意,他搂紧嫤瑜,双唇覆上嫤瑜的唇瓣,轻盈舒缓,渐渐地,舌尖裹缠,一次又一次加深,甘汁蜜露,心荡神怡。 *** 虽然皇帝在两位亲王面前口口声声要废了胤礽的太子之位,但是等胤礽真带走索额图,皇帝却没有大发雷霆。令宗人府放了常宁和马尔浑,皇帝接下来就跟没事儿人一样,该听政,听政,日子照常。 只不过夜深人静,皇帝独处之时,就会咬牙切齿恨恨地斥骂,“混小子,你个不孝子,等你回来,看朕怎么收拾你,非打烂你的屁股不可。” 胤礽没有掩藏自己的行踪,光明正大走着官道,不缓不急,悠游自在。行至喜峰口,这是京畿通往东北的咽喉关卡,且此关左右高崖对峙,地势险峻,下方是奔腾汹涌的大凌河,一路流向大海。 胤礽离京后的第九天,天还未亮,皇帝因为做了个噩梦惊醒后,再也没睡着。没让魏珠点灯,皇帝就这样在黑夜中等待,默默呼唤,“保成,你什么时候回来?只要你向朕认错,朕就原谅你。” 然而,天灰蒙蒙尚未打开亮度,格尔芬急急忙忙进宫来,就在昏暗中向皇帝禀报,太子等人刚出喜峰口,就遭到不明来路的山匪袭击。因为太子此去,只是普通人家打扮,轻装简行,带的侍卫不多,是以没有抵挡住山匪层出不穷的攻击。为了护住年迈的索额图,太子被砍成重伤,从山崖上摔下坠入大凌河。 盛京将军修茂虽赶来救下索额图,并杀退山匪。只是大凌河湍急涌流,太子只怕已是凶多吉少。 “你胡说,”皇帝说完这句,久久沉默,再站起身,就是山呼海啸般吼骂,“你胡说,为什么不是索额图摔下去?为什么是朕的太子?为什么是朕的保成?” 吼声还在浅灰的光线中回荡,皇帝眼一闭,直直栽倒在地。 高烧不退,噩梦缠身,皇帝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三天后,好不容易振作起来,修茂派人送回从大凌河打捞出来的外袍与一只靴子,并传话,相信很快就能打捞出尸首。 毫无疑问,这就是胤礽的。皇帝抱紧衣袍,头疼欲裂,很快再次昏厥,不省人事。 *** 古北口训练场,深秋来临,秋风扫落黄叶,地上铺满一层又一层。 胤祥站在训练场中央,空空荡荡,满目凄凉。 自从他和太子哥哥来古北口后,头十几天还练得热火朝天。可接下来,他再也没见过太子哥哥。从此太子哥哥再也没回来,也没人主动告诉他太子哥哥的去向,他也不闻不问,只是跟着将士们训练。 没想到,就是这几天,出现在训练场的将士们,一天比一天少。到得今天,已经空无一人,唯有太子哥哥的舅舅——火器营的统领大臣长泰留下,另外还有厨子好吃好喝伺候着他俩。 恰在这时,京城来了两名侍卫,传谕圣旨,命长泰交出火器营掌印虎符,由十三皇子胤祥担任火器营掌印统领,接管火器营。 胤祥大惊失色,根本就不敢接下圣旨。倒是长泰自觉,拉着胤祥接过,并朝京城的方向叩首谢恩。然后当着来使的面,把掌印虎符交到胤祥手中。 怀里抱着圣旨和虎符,胤祥就跟揣了包火炭一样,感觉自己随时会起火,烧成黑炭。长泰倒是面色自若,向来使解释道,火器营营长把将士们带到塞外拉练,明儿就回来,到时再举办热烈的接任仪式。 来使放心了,把一封信塞给胤祥,然后就随长泰去往客房休息。 胤祥回到屋里,忙不迭把烫手的圣旨和虎符放在桌上,赶紧开启书信。谁知,竟是四哥亲笔书写。 胤禛告知胤祥,太子哥哥已遭山匪杀害,父皇因太子哥哥的死讯倍受打击,一直处于昏迷中。如今京城是乌云密布,各种势力为争取储位,蠢蠢欲动。 胤禔与鄂伦岱结成一伙,声势最大,胤禩也有佟国维支持,而胤禛搭上隆科多,将加入争夺。胤禛坦承,让胤祥接掌火器营的圣旨是隆科多伪造的,所以胤祥要抓紧时间趁火器营群龙无首之际接管火器营,尽快把队伍带回京,助他一臂之力夺取储位。事成之后,他一定会厚待胤祥。 信纸脱手落地,胤祥苦笑,“傻四哥,你真是被隆科多给坑害了。你倒是来古北口看看,枯叶一大堆,兵一个也没有。” 门前传来不轻不重的敲门声,胤祥头也不回,一脸麻木,“门没锁,自己推门进来。” 来人推开门进屋,在门前站定,“好久不见,十三弟。” 陌生又熟悉的声音,胤祥转头,瞪大双眼。看清来人,胤祥跃起,几步上前抱住来人,“十一哥,怎么会是你?” 第123章 大结局(上) 取代胤礽,成为储君,这种鬼迷心窍的想法,自在胤禔心中诞生起,周遭总有不同的力量和声音在施肥助长,使其一点点膨胀。以至到最后,胤禔除了完成这项壮举,再无别的想头。 开弓没有回头箭,从胤禔同意赫钦的建议,对胤礽痛下杀手,兄弟间的血浓于水,化作乌有。 赫钦亲自带人在喜峰口埋伏,也是他挥刀砍向竭力保护索额图的胤礽,胸部、腹部、后背的刀口,在送回的月白色长袍上,得到清晰地证实。就算尸首还未打捞出,受了这么重的伤泡在河水里,被激流冲刷,根本没有活路。 这一招釜底抽薪彻底断绝父皇的念想,接下来谁也别想阻止他成为毓庆宫的主人。甚至,成为乾清宫的主人。 设想是美好的,但想要就此登顶,只怕言之过早。不说别的,就光是上三旗六位领侍卫内大臣,九位都统,还有王公重臣,一道道障碍,可不是一步就能跨过去的。 皇帝昏迷不醒,挪到养心殿医治。李玉白带着太医院最顶尖的御医聚集在此,随时会诊,随时调整药方。魏珠和乔守木伺候在跟前,算是每日里接触皇帝最多的人。 养心殿第一进院的廊房,六位领侍卫内大臣两人一组,早晚在此轮班值守。院门正对的月华门,是通往乾清宫的西侧门,月华门以北的批本处,是内阁大学士们批阅奏折的地方。而乾清门内的值房,都统、内大臣们每日轮流在此候命,王公重臣们也在此共同商议对策。 皇宫的东南西北四门,根据大家的商量结果,东华门交由正白旗汉军都统与蒙古都统守卫,西华门则是正黄旗满洲都统与蒙古都统,神武门交给镶黄旗满洲都统与蒙古都统,午门落在正黄旗汉军都统与正白旗满洲都统身上。 镶黄旗汉军都统是鄂伦岱,原本也排在午门守卫。可这位领侍卫内大臣兼都统,平日里被皇帝惯坏了的,非要出格地调出一半人马驻扎在乾清门前的广场上,声称要加强戒备,保护皇帝。 论官职,没有高过他的,论蛮横,别人也都是要绕道的。本就是暗潮汹涌的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就随他去了。 虽说太子不幸身亡,皇帝不省人事,可王公重臣们各就各位,各有所职,朝廷并未乱作一团,不明就里的平民百姓依然继续自己的生活。 不过群龙无首的状态终究不能持久,所以在皇帝苏醒之前,肯定要从皇子中选出一位,代理监国。无疑,这位被推举的人,有可能就是新的太子。 鉴于目前境况特殊,皇子们每日可以探望皇帝,但不能近前侍疾。封爵分府的六位皇子更不能留宿宫中,因为他们是代理监国的候选人。 这时候,鄂伦岱把兵驻扎在乾清门广场的作用就凸显出来了。鄂伦岱点出五百人交给胤禔,胤禔带上出景运门,大咧咧直冲毓庆宫而去。 王公重臣们一听说,沉不住气了,乾清门内的值房,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都认为直郡王不该擅闯东宫。结果,鄂伦岱回了一句,立刻就堵住大家的疑问。 “咱直郡王想得周到,提前布置灵堂去了。待太子的尸身被运回京城,就要把噩耗昭告天下,葬礼也该隆重地举行起来。要忙的事情太多,不事先安排,怎么能行呢?” 多明显的信号,这位皇长子率先跳出来,开始行使代理监国的职能了。 石文炳对上鄂伦岱挑衅的目光,古井无波,什么反应也没有,当先走出值房。他既是领侍卫内大臣,也是汉军都统,不过今儿养心殿他不需要当值,要过去东华门,负责守卫。 石文炳叫来两名亲信,吩咐一人给白尔肯带话,一人出宫去往纯亲王府,遂头也不回,去往东华门。 鄂伦岱本想刺激一番石文炳,结果自讨没趣,一肚子邪火正无处可发,出来就见赫钦正等着他。 赫钦曾怀疑传国玉玺在龙潭院,可他们搜遍寺院上下也没找到任何踪迹。后大家想到太子妃,因为太子妃那么巧就在那时去过龙潭院。说不定,太子妃带回传国玉玺,交给了太子。 找了借口让胤禔进毓庆宫搜查,怎么赫钦没跟去?鄂伦岱刚想臭骂他两句,赫钦凑上来,请求鄂伦岱带他去乾清宫,避开人杂耳多,商量重要的事情。 皇帝目前不在乾清宫居住,戒备松弛,但也不是想去就能去。当然鄂伦岱这样的身份,随时可以过去巡逻。只是这会子,不情不愿,除非赫钦能说出值得一去的理由。 “大人,如果直郡王在毓庆宫搜寻无果,只怕今晚要夜探撷芳宫,最好提前规划一下。再者,明儿王公重臣聚拢乾清宫大殿,推举代理监国的皇子,咱提前踩点布置,也好万无一失。” “夜探撷芳宫?这个甚是有趣。”鄂伦岱双眼发亮,自动过滤更为重要的后者,反是对前者表现出浓浓的兴致。 *** 白尔肯一直与石文炳暗通消息,在鄂伦岱把部分士兵调到乾清门广场前,他们就预感,胤禔与鄂伦岱肯定要有动作。 谨遵太子的叮嘱,避之锋芒,白尔肯与程圆商量后,把太子那些紧要的文书、物件移到毓庆宫的地下密室,然后带离东宫侍卫队,驻守文华殿。因为文华殿就在撷芳宫正门斜向,可以就近保护撷芳宫。 石文炳传话过来,说直郡王已经带兵进入毓庆宫,要白尔肯提高警惕。很快,胤禔在毓庆宫四处搜查的消息传来,石文炳让白尔肯与太子妃商议,提前准备,因为很可能直郡王等人会趁夜搜查撷芳宫。 白尔肯惶骇,直郡王真是疯了不成?他不能直接与太子妃接触,而程圆是太监,进出撷芳宫很正常,很适合来回跑腿传递消息。 听闻胤禔鸠占鹊巢,并且大肆搜查毓庆宫各处,嫤瑜一下子就明白胤禔在找寻什么。她拿出一张地形图,这是胤礽提前交给她的,以防不时之需。她让白尔肯选出武艺精良之人,傍晚时分,身着太监服进入撷芳宫,按照地图点出的位置潜伏,晚上有人靠近时,来一个,除一个,见一双,杀一双。 毓庆宫是旧有宫阁翻新,胤礽不好变动。而撷芳宫,除了保留正殿,其它的建筑、花园都是胤礽亲自设计、监督,每一处都透着胤礽的仔细斟酌。好似有先见之明一般,就连贼子夜探的路线,胤礽都考虑到了。 是以,这就是为何当初胤礽要嘱咐白尔肯,情况危急时,毓庆宫可以放弃,但撷芳宫势必保住。 有了胤礽未雨绸缪的规划,嫤瑜根据胤礽的提示,吩咐宫里的奴才们在必经之路放置铁夹、竹钳、网兜,闯入者中招后,方便埋伏的侍卫轻易得手。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对方有突破埋伏的高手,他们想要的物件有可能被找到。就算找不到,狗急跳墙之时,掳走其中一个孩子要挟,情况更糟。 嫤瑜想得周全,当即就吩咐伺候弘昰、弘晏的宫女、嬷嬷们收拾孩子们的换洗衣物,并传话请纯亲王傍晚时分乘轿离宫时,从东华门走。因为东华门距离撷芳宫和文华殿最近,且石文炳今夜守卫东华门。 时间转眼而过,太阳快要落山时,嫤瑜把孩子们带到谐俪园的潜鳞阁。这里有一条密道通往东华门,按照约定,石文炳会在出口接上孩子们,并由富尔祜伦带走。到时孩子们的外祖母尚氏会在纯亲王府与纯靖王妃一起,照顾他们,直至宫里的风波平息,再把他们接回宫。 嫤瑜把用锦帕包裹好的紫檀盒子交给弘昰,蹲下身,亲了亲长子的小脸,“弘昰,见上纯亲王叔后,把曾祖父留给他的物件交给他,记住了吗?” 太子被害的事情秘而不宣,只有王公重臣知道,宫里没有人讨论太子的事情。但自从阿玛离开后,弘昰还是能感觉到额涅的忧愁,一种压抑的气氛笼罩四周。现下,额涅又要用这种偷偷摸摸的方式送走他们兄弟俩,他觉着莫名地害怕,并且对额涅也是依依不舍。 “孩儿会信守诺言,亲手把东西交给王叔。只是,”弘昰搂住嫤瑜的颈脖,“额涅,我和弟弟什么时候能回来?” 嫤瑜忍住就要涌出的泪水,拍拍儿子颤动的小肩膀,“乖孩子,额涅把弟弟交给你了。他还小,不懂事,你多陪陪他。等你阿玛回来,我们一起去纯亲王府接你们。” 此去,只有春喜和弘晏的奶嬷嬷陪着两孩子。见额涅与哥哥抱在一起,弘晏挣扎开奶嬷嬷的怀抱,扑了过来,要嫤瑜抱抱他。 一抱住弘晏,淡淡的奶香气扑鼻而来,嫤瑜的泪立时就控不住,泪珠大颗大颗不住地往下滚。小弘晏不懂额涅为什么哭,但他知道自己肚肚饿,摔疼了,都要哭哭,反正不是高兴事儿。弘晏伸出小胖手,擦呀擦,还是擦不完额涅的泪。小嘴凑上去,吸了一口,咸咸的,不好吃。可额涅很伤心,他又接着再吸,要把额涅的泪吃光,让额涅变回笑盈盈的模样。 弘昰低下头啜泣,春喜和嬷嬷也在抹泪。时不待人,嫤瑜狠下心把弘晏塞进嬷嬷怀里,催促她们快走,不要耽搁时间。春喜和嬷嬷已经提前熟悉过路线,所以一人拉上弘昰,一人抱紧弘晏,匆匆离去。 只是,昏昧的通道里还是传来弘晏的哭喊声,“额涅,我要额涅。” 嫤瑜关闭入口,走出潜鳞阁,要忙的事情还很多,只能先把思念藏起。叫来程圆,双眼红肿的她,询问宫里头哪个地方是任何人都不敢碰的。 思索片刻,程圆想到一处,小声告诉了嫤瑜。嫤瑜点点头,拿来包裹好的传国玉玺,吩咐程圆藏到那个地方。 夜色初上,程圆怀揣宝物,从御茶房旁的小门隐入乾清宫。还没来得及放置玉玺,就听得有人进入乾清宫。程圆原先就在乾清宫当值,非常熟悉这里的一边一角。 躲在暗处的程圆,看到身着侍卫服的这人,鬼鬼祟祟地先在大殿宝座前的御案下方塞入一包东西。御案四周用明黄色锦缎围了一圈,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 接着,此人又揭开宝座下方的四个鎏金香炉,依次在隔层放入东西,恢复原样后,悄悄离去。 程圆能看清此人的面目,可就是不认识对方。正琢磨着要不要把东西拿出来瞧清楚,谁知,人还没离开躲藏处,又有人闪身进来。 嘿,都知道这几天乾清宫清静,一个个上这儿溜达来了。 又是侍卫的打扮,一进来就四处寻觅,终于在方才那人放置东西的地方一一取出藏物,随后一样不落地带离承乾宫。这回外头的挂灯斜进光线,使程圆更能看清来人,居然是八贝勒胤禩。 生怕又有人进来打断自己,这回程圆等了许久,确定不会再有人,这才把太子妃交付的东西藏到某个地方。刚想离开,出于好奇,程圆轻手轻脚爬到龙椅前,掀开遮挡御案的帏幌,使劲闻了闻。这一闻,令程圆大吃一惊,约莫像是火药味。 预感不妙,程圆赶紧下来揭开香炉,凑近仔细嗅闻。与御案下的味道不同,应该是某种熏香,但并非皇帝常用的龙涎香。 火药也好,熏香也好,全被八贝勒收走了,真叫人琢磨不透。程圆从暗门离开乾清宫后,直奔文华殿,此事着实蹊跷,需告诉白尔肯,然后通知石文炳。不管怎么说,明儿封爵的皇子们以及王公重臣要聚集于此,石文炳等人必须小心谨慎。 *** 养心殿后殿寝室,乔守木点上明烛,正要请李玉白进来给皇帝施针。没想到,皇帝是睁着眼的,目光呆滞地盯着头顶上方的帐幔。 乔守木慌忙跪在床前,惊喜交集,“皇上,您醒了。” 皇帝的眼珠子还是一错不错保持原样,不过,双唇蠕动,费力地张开询问,“朕的太子,回来了吗?” 悦色从乔守木脸上隐去,他见过那件刀口纵横、遍布血迹的外袍,此时就在皇帝的枕头下方。纵然太子再英明睿智,可那样的伤势,乔守木不敢再想下去。 “回皇上,还没有收到盛京将军的消息。” 皇帝的眼珠子动了动,合上眼的瞬间,眼角滑下泪水,“朕错了,朕不该逼他。” “皇考就是在养心殿去世的,朕现在躺在这儿,动弹不得,朕遭报应了。” 乔守木俯下身子,不知该如何劝慰皇帝。 过了一会儿,皇帝问了声,今晚都有谁值守养心殿。不消片刻,佟国维被请进皇帝的寝室。 实则,今晚值守的两位领侍卫内大臣是镶黄旗的尚之隆以及正黄旗的喇尔泰,佟国维已经被免去官职,但他最近都是以皇帝舅舅的身份每日进宫参与协商。 乔守木过来时,谨遵皇帝的命令,没有言明皇帝已经醒来。只是借口李玉白正在给皇帝施针,想请佟国维过去帮忙寻一味药。 佟国维前脚才进去,隆科多后脚就钻入廊房。若说养心殿留夜值守,佟家人除了鄂伦岱具有领侍卫内大臣的官职可以停留外,佟国维父子没有资格。但问题是,这对父子是皇帝的母家亲信,所以,谁也不好出面阻止。 一听说李玉白找佟国维,尚之隆与喇尔泰没觉着有什么问题,可隆科多的胆却有些颤晃。皇帝的病主因是急火攻心,那么多名医术高明的御医整天绞尽脑汁,献计献策,竟然没让皇帝清醒,实在让人费解。 然而,隆科多却很清楚,何以皇帝看似不严重的病却让御医束手无策。很简单,隔一天,他就给魏珠塞一小包药,掺入煎好的汤药,无色无味。皇帝服下后,就跟睡不醒似的,一直昏迷。 明儿就是众臣从封爵皇子里推举代理监国的日子,论身份与号召力,胤禔的底子积累多年,除了太子,其他皇子谁也比不上。论才学,胤祉仅次于太子。论人缘亲善度,胤禩已经从胤禔的阵营里拉拢了一批人。 至于四贝勒胤禛,在众臣心目中的影响力,四个字:苍白无力。 要不是胤禛出示胤祥的来信,隆科多不会下这么大的决心。信中胤祥称,他已经拿到火器营的掌印虎符,并保证明日准时出现在午门,与隆科多辖管的汉军旗合并,然后一同冲进包围乾清宫,以绝对势力强行推举胤禛上台。 有火器营撑腰,还有什么可说的,大清最强大的火力支持,大殿上凭谁都不敢反对,统统闭嘴。 成大事者,六亲不认,这是隆科多的信念。别以为他不知道,胤禔等人的釜底抽薪,是除去太子,好让皇帝转而选他。但隆科多要提升釜底抽薪的高度,那就是除去皇帝,由他来决定下一任新主。 像胤禛这样的闷葫芦,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掐住火器营。别的不行,没关系,就这一点,隆科多是铁了心要推出胤禛。 隆科多今晚过来,怀里偷偷揣着一道假圣旨。他是皇帝的小舅子,想看望皇帝,没人阻止,但至少身边要有一人。所以,隆科多就等着魏珠过来时,他俩一块儿进去。然后魏珠偷出皇帝的玉玺,在圣旨上盖印。 明儿,只管在大殿上叫出魏珠作证,他俩陪着皇帝时,皇帝醒过来,下了这道圣旨。有了圣旨,还推举什么,那不是多余吗?更何况还有火器营呢?双管齐下,胤禛胜出,毫无悬念。 至于皇帝,今晚他离开时,会把一包□□交给魏珠。是以,他这位皇帝姐夫,只怕他宣布圣旨之时,就是他一命呜呼之际。 佟国维这边跟着乔守木走进皇帝的寝屋,没见到李玉白,倒是惊见皇帝有气无力地靠坐在床头。一时间,佟国维百感交集,扑倒在地,跪膝爬到皇帝跟前。 说实在的,佟国维敢把别人都谋害一遍,唯独要保住皇帝。一旦别人坐上皇位,佟家的日子都不可能比得过现在。除非皇帝病逝,否则佟国维决不允许谋害皇帝这种事发生在他眼皮底下。 故而,自皇帝病倒,佟国维对周遭臣公无不是眈眈相向,密切留意,就怕有人会恶意谋害皇帝。 皇帝是个极缺亲情的人,是以对佟国维投注了一腔亲情的渴求,故而才会一次又一次原谅佟国维那些擅自做主的行为。 “舅舅,”皇帝此时就像是一个做错事又意识到错误的孩子,正在向长辈告解,“朕已铸成大错,悔之晚矣。” “皇上,您请节哀。”佟国维跪在床沿,倒是诚心实意,“皇上莫要再伤心过度,您是一国之君,一举一动无不牵动国家万民,千万要以社稷为重。” 皇帝已经向乔守木问了些许情况,自也知道群臣要推举一名皇子主持政务。当然,也是推举新太子的意思。皇帝心里就跟刀割似的,常宁骂得对,他一手毁了自己亲自培养的继承人。再怎么选,都不可能是他设想中的储君。 “舅舅,朕怕是还要养些日子。眼下,确实需要人主政。以舅舅看来,可有合适的人选,朕现在头疼,心也疼,不好拿捏。” 佟国维一听,可是舒坦,皇帝到底还是最信任佟家人。当即,佟国维毫不犹豫报出胤禩的名字,又罗列出一堆理由,甚至还提前预见到,如果让王公重臣举手表决,无疑,胤禩得到的支持,必定最多。 皇帝缄默不言,就这么静静地注视着佟国维,像一面无褶无皱的镜湖,不为所动。起初,佟国维还为自己的推荐,信心满满。渐渐地,皇帝这种静得出奇的注视,让佟国维感觉一不留神掉进了无底洞,一直出于忐忑不安的下坠中,但就是不着地。 “舅舅,”皇帝幽幽地喊了一声,冰冷得犹如来自地底深处,“如果胤礽这会子出现在朕跟前,朕绝不能一错再错。朕不会再任由你们在我和胤礽之间挖沟壑,设陷阱,把我们父子俩挑拨成仇人。” 佟国维汗毛倒竖,额头冒出冷汗,低下头的一瞬,一滴汗凌空掉落。这滴汗好似落到皇帝波澜不惊的眼底,弹开一圈怒晕,佟国维只听得皇帝的嘴里放出最严厉的恫喝。 “胤禔已经被祸害得晕头转向,这会子又来把胤禩撩拨得不知天高地厚,就连胤禛,都能借着孝懿皇后的名声,生出觊觎。这一个个的蠢蠢欲动,都离不得佟家人在里头东挦西扯。怎么着,害死了朕的胤礽,还要接着祸害朕的其他儿子?” 皇帝怒目切齿,“舅舅,明儿佟家人胆敢主动推举任意一位皇子,朕立刻下旨,对佟家满门抄斩,一个不留。” 佟国维软在地上,全身无一丝力气,魂儿也随着皇帝的那句满门抄斩,不知飘向了何处。 躲在门前偷听的隆科多,急急提步而入,跪倒在皇帝床前,鼻涕眼泪一把糊,“皇上,您息怒,请您保重身体。您放心,咱父子俩绝不出声,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要是不放心,把魏珠叫进来磨墨,您说一句,奴才写一句,写完您过目,咱盖上玺印,明儿直接在大殿上宣读,满朝文武谨遵圣谕。” 佟国维的魂儿回来了半数,一个劲儿点头称“是”。别说,还是隆科多的脑瓜子好使,一下子就撞进皇帝的心坎里,皇帝的脸色缓和了些,竟也按照隆科多的提议照做起来。 皇帝属意胤祉在他养病期间暂时监国,至于太子的遇害,等到修茂找到尸首运送回京,再向天下发布讣告。 隆科多一字不漏记下,皇帝查验过无误,便让魏珠取出玉玺盖印。全部魂魄归位的佟国维,老泪纵横地伏在皇帝床前忏悔,对天起誓,从今往后,再也不与任何皇子私下来往。 也就是这时候,皇帝的注意力放在佟国维身上,而隆科多刻意背对皇帝,趁机拿出怀里的假圣旨。魏珠的玺印落下,却是一真一假两份圣旨都得了真龙之印。 皇帝对于隆科多的表现很满意,当即就令他保管圣旨,翌日佟国维与福全坐镇大殿时,由隆科多宣读圣旨。 佟国维留下陪在皇帝身边,宽慰皇帝的失子之痛,隆科多与魏珠退出。魏珠送隆科多离开,行到养心门前,隆科多往魏珠手里飞快塞入一小包东西。魏珠马上收入怀中,并四处瞧瞧,周围没有任何动静。 隆科多洋洋自得迈步而去,任是天塌下来,也别想更改他的计划。可笑,皇帝姐夫居然为了太子对佟家动了杀心,那就别怪他这个小舅子不念亲情。 乔守木躲在暗处把隆科多这一连窜的举动看得清清楚楚,气得是咬牙切齿。魏珠虽与他有师徒之义,但现下,他是决不可能坐视隆科多的奸计得逞。 *** 鄂伦岱与胤禔夜探撷芳宫的计划被一位不速之客打乱了,胤禩下晚时分过来毓庆宫,说是要帮胤禔布置太子哥哥的灵堂,所以他今晚也要留宿毓庆宫。 日头落山后,胤禩只说要去养心殿探望父皇,很快就回来和胤禔做伴。 胤禔的白眼左一阵翻,右一阵翻,就差没把眼珠子翻没了。谁还不知道你小子没安好心,明摆着就是过来监视自己。心知肚明,但胤禔却不能赶走胤禩。大家都是被推举监国的候选皇子,凭什么你胤禔能进毓庆宫,别的皇子就不能,何况胤禩从来没有在明处与胤禔翻脸划开界限。在很多人眼里,他们就是一拨的。 为免节外生枝,胤禔留在毓庆宫,由鄂伦岱带上点出的高手夜间前往撷芳宫搜查玉玺。 胤禔对传国玉玺的贪求,何其热络。如能有朝一日,捧着传国玉玺坐上乾清宫宝座,那种应天授命的荣光,光想想,都令人激动。 夜深人静,胤禔站到毓庆宫前的月台上。说来也怪,天色才刚刚擦黑,赫钦就不见了人影。而胤禩,说好看过父皇就回,怎么迟迟不见过来。 倒是鄂伦岱,此时只怕已经翻墙越壁,进入了撷芳宫。妇孺居住的女眷宫所,不用说,来去自如。至于太子的名声,哼,人都没了,那对留下来的小男娃还不是任他揉圆搓扁。 胤禔的目光穿越重重宫闱,定格到撷芳宫的檐角脊兽。 *** 右脚被铁夹咬住时,左肩被砍了一刀。忙着掰开夹住左耳的竹夹,右胸又被刺了一刀。胡乱挥舞匕首割开套住半个身子的网兜时,大腿、屁股接连中招。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躲入一处角落,鄂伦岱死死咬住下唇,无论身上的伤口有多痛,他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妈的,老子三次率领将士征讨噶尔丹,要多威风有多威风。战场上,枪林弹雨,血河里趟过,死人堆里爬出,老子什么时候皱过一下眉。 可今晚,这是中了什么邪?走哪儿,都有暗器,处处有埋伏,防不胜防。挑了二十名能以一挡十的高手,信心百倍越墙而入。结果,一个个声都没出,小命就没了。这会子,摸量着,就剩下他了。 眼瞅着撷芳宫就在眼前,他却迈不出一步冲上去。这哪儿是妇孺闲居的宅院,简直就是血淋淋的屠宰场。 进不得,也退不出,鄂伦岱骄傲自大地活了一辈子,真没想到,居然栽在了太子的后院。 试想,倘若明儿他被撷芳宫的老嬷嬷押解到乾清宫大殿,滔滔不绝的口水,铺天盖地的谩骂。丢不起这个人啊,简直比活剐了他还痛不欲生。 鄂伦岱的内心正被千万匹野马踩踏碾压的时候,远处的影壁后传来一声鸟鸣,很快,撷芳宫的殿门打开了。一道姿形曼妙的身影被灯光投到殿前的月台,拉细拉长。 这一刻,鄂伦岱的脑子清了许多。今晚的埋伏,处处针对夜探,分明是经验老道的行家才懂这些。侍卫们一个个各就各位,负责自己的区域,滴水不漏,活口难逃。 自己这条侥幸漏网的鱼,半天不出声,负责此次行动的长官误以为来敌已经处理完毕,便发出鸟鸣声,表示可以现身清场。 到了这时候,他已经毫无退路。不如,豁出去,直截了当奔向中道冲上月台。以自己的身手和速度,那些掩藏在暗处的侍卫一时半会儿反应不及。等他们看出他的目标,一并围上来,他早已把那娇滴滴的太子妃捏在怀里了。 这样的夜晚,嫤瑜怎么可能在屋里放心地呼呼大睡。宫女、嬷嬷们都集中到一个屋子里,等着嫤瑜解除警报。嫤瑜起先就躲在暖阁里,身边没有留任何一人相陪,越是这种时候,嫤瑜越是不想被别人的情绪影响,就她自己,她反而更冷静些。 拿出胤礽送给她的怀表,已经指向子时。之前她还能隐约听到边边角角传来闷哼声,后来四下静悄悄的,似乎连根绣花针落地都能听到。 一等,差不多半个时辰又安静地过去了,嫤瑜禁不住怀疑,不会是同归于尽了吧? 她把胤礽送给她的匕首绑到腿上,万一有敌人近身,以她的力气不可能搏杀对方,这是为刺向自己胸膛用的。背上箭筒,拿起弓,嫤瑜慢慢靠近殿门,这是她和太子的家园,没想到这会子却成了战场。 她的骑射是修茂舅舅教的,不是吹的,年龄上下的姑娘们比不上她。出嫁前的射箭精准度,经常是百发百中。舅舅总是夸她,如她是男儿身,凭她的箭术,当个御前侍卫没问题。 然而,到底是女儿家,力气有欠缺。是以,舅舅给她量身定做这套弓箭时,考虑的,顶多是日后带着孩子们打猎时,图个乐趣。 没想到,这把弓今晚是要开杀戒不成? 刚站到门前,白尔肯与她约定的信号响起,这表示危险解除,她可以出来了。没顾得上放下弓箭,嫤瑜毫不犹豫推开殿门,向外观望。 说时迟,那时快,不过就是眨巴几下眼,嫤瑜好似捕捉到有人影朝月台箭一般飞奔而来。起初,嫤瑜以为是白尔肯,便定睛观察等待着。 直到来人跃上月台,嫤瑜看清不是太监服,而是黑衣劲装的蒙面身形。立时,嫤瑜本能地抬起弓,抽出箭羽,并迅捷搭弦拉弓,一气呵成。 鄂伦岱千算万算,他也没算到,自己闪电般避开那些侍卫,冲上月台,迎接自己的不是一朵吓得软作一团的落花,而是一株拉满弓正欲出箭的“辣”梅。 鄂伦岱就要被逼疯了,从他踏入撷芳宫开始,他这辈子的屈辱净在这受够受尽。他一把扯开蒙面的黑布,扔到一旁,接连吐出几口血沫,然后冲着嫤瑜怒吼起来。 “小娘皮,有种你他妈就射。要是老子逮到你,非把你□□得生不如死,管你他妈的是太子妃,还是别的什么玩意儿,我鄂伦岱都不放在眼里。” 那边,心急如焚的白尔肯已经带人赶过来。是他疏忽了,竟然还有漏网之鱼,并且一身重伤,还能如此沉得住气。考虑到今晚都是近身攻击,所以大家都是佩戴腰刀与匕首,弓箭不曾带来。所以这会子,发现敌人冲向月台,他却不能先发制人。 嫤瑜的箭尖指向鄂伦岱的心口,如果她射偏了,不能一箭致命,以鄂伦岱的凶悍,必定是带着箭也要先拿下她。 说实话,嫤瑜自从嫁入东宫当太子妃以后,基本就没怎么碰弓箭。偶尔回忆起单纯的过往时,拿起弓箭,也不过就是比划比划。 都已是当母亲的人,眼里都是满满的爱意,哪儿来的杀戮之气? 母亲?弘昰?弘晏? 倏尔间,嫤瑜目露坚定,没错,就是为了孩子们,满满的爱意也能杀人。要是现在死在这儿,孩子们就会失去母亲。不,她要永远和孩子,还有二爷,永远快乐地生活下去。 弓拉得饱满,随即脱手,锋利的箭尖带着锐不可挡的气势飞驰而去。 鄂伦岱站定,目瞪口呆,总觉得自己已经中箭。余光扫向左侧心房,空无一物。想笑,笑不出来,口鼻有鲜血冒出。瞅见箭羽在自己鼻尖下方,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是颈脖已被射穿。 双脚好似被套牢一般,再无力移动。见了鬼了,这女人能不能走正常路线,都是谁教的这种水准的箭术? 视线模糊,鬼使神差地,鄂伦岱好像回到那一年,石文炳与修茂回京的途中,被误导的索额图与海青追杀。太子赶去时,耀格认出修茂,双方刚停手。 当时,鄂伦岱就尾随太子之后。眼见事情要黄,他躲在暗处,搭弓瞄准石文炳,只等石文炳中箭而亡,看太子有什么脸去娶石文炳的女儿。 谁曾想,修茂听出风声,用自己的身体替姐夫挡住飞箭,自己却差点一命呜呼。倒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修茂后来不仅考上武状元,还一路走到如今的盛京将军,几乎就要与他平起平坐。 修茂,是了,这位不按正常套路出牌的太子妃,肯定是得了修茂的指点,才学会这样的箭术。别人都要一箭射穿心房,这小娘皮嫌老子聒噪,竟然封住老子的喉咙。 “听说一孕傻三年,看来不是假话。往后你还是老老实实躲着,瞄准别人心房,却射穿颈脖,回头要是修茂知道,肯定不承认他教过你箭术。” 嫤瑜的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时,一支飞箭从她身侧掠过,直径穿过鄂伦岱心口。 鄂伦岱的意识已经含糊不清,身上也没有痛觉,倒是最后这几声低沉的男性嗓音很熟悉,像是来自地狱的召唤。 是太子,果真是地狱的使者,前来招呼他去往阴曹地府了。鄂伦岱栽倒在地,呼吸停顿。 第124章 大结局(中) 初冬的早晨,薄雾凝霜,晨光熹微。胤禛停在隆宗门前,没有着急上台阶,过门而入。 今早还没出贝勒府,他就收到十三弟的消息,胤祥与火器营已经入城,少数将士送重炮回火器营内营,大部携配-火-枪前往午门集结。待内营响炮轰鸣,威震全城,将士们就会入午门,直奔乾清门。 胤禛闭上双眼,深吸一口凉气,振奋身心。隆宗门后的乾清门广场上现在驻扎的是鄂伦岱的汉军旗,很快,就要变成胤祥的火器营。不对,确切地说,是他的火器营。 大跨步迈上台阶,眼底风平浪静,内心却已按捺不住,奏起轻快的乐曲。 进入隆宗门后,乾清门广场上的汉军旗不知去向,内大臣尹德带着一队侍卫巡视四周,几名洒扫太监正打扫地上的杂物。 眼见尹德一行人向隆宗门走过来,胤禛想问汉军旗的情况,可又因尹德身兼两职,其火器营将领的身份让胤禛犯怵。方才隆宗门外还自诩将成为火器营的主人,转眼即将成为自己属下的将领出现,胤禛反而变得不自信,好似那口深吸的凉气作怪,把舌头冻僵了一般。 “舅舅,鄂伦岱的汉军旗呢?” 问这话的人,是刚从阿哥所过来的胤俄。与胤俄一道的,还有胤禟、胤祹、胤祯。胤禛回头看到弟弟们,不止是舌头僵硬,就连面色都变得僵冷。 不过在大家眼里,胤禛的僵脸是正常现象,他要是春风和煦,那才叫人毛骨悚然呢? 尹德给皇子们见过礼后,这才回答胤俄的问题,“回十阿哥,昨儿晚上皇上醒了,听说鄂伦岱大人把汉军旗带到广场,十分生气。本是命他把汉军旗撤回午门,谁知找不见人,还是佟国维大人把汉军旗带走的,就连闯入毓庆宫的汉军旗,也一并撤离干净。不过,直到今早,还是没有鄂伦岱大人的影子。大家都开玩笑,说是他害怕皇上责罚,躲起来了。” 除了胤禛,几个弟弟都极为认同这种说法,哈哈大笑。尤其是胤禟,扯着嗓门,笑嘻嘻地嘲讽,“我现在很想看看大哥的表情,没准和鄂伦岱抱着,躲在哪个犄角旮旯发抖呢?” 胤俄向来是要与胤禟配合的,干脆抱住胤禟,两人马上进入角色状态,一脸哀戚状,“怎么办?鄂伦岱,我好怕,汗阿玛非打烂我的屁股不可。” “别怕,小褆,”胤禟这肉麻的称呼一出,周围人鸡皮疙瘩掉一地,“我屁股硬,只管打我,被面打完,翻过来正面接着打,我挺得住。” 胤祯已经捂着肚子笑作一团,胤祹不但笑,还好问决疑,“九哥,翻过来打正面,容易伤及男人的命根子,打坏了,不就绝后了吗?” 胤禟挤眉弄眼,指向胤祹,“十二弟,你坏。” 随后胤禟冲胤俄使了个眼色,两人默契地一致掩住下身,异口同声,“不怕,可劲儿打,我们硬实着呢。” 这下子,胤祯都笑得抽气了,就连尹德和侍卫们都低下头暗自发笑,肩头抖动。谁也没留意,胤祉、胤祺、胤祐这时也来到他们身后,并且还把老九、老十的表演都看了个真切。 胤祺头疼,自家这个九弟,怎么跟自己的差距就那么大呢?看看他和老十那样,要不是相貌不一样,就那些言行作派,说他们是双生子,不信都不行。 “胡闹,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心思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胤祉拧紧眉头,怒气冲冲呵斥住两位弟弟,不再停留,率先往养心殿而去。 自打负责皇家科学馆后,胤祉一门心思带着下属们,集思广益,编书,研发。乍听到太子哥哥的噩耗时,整个人都懵了,完全搞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些日子,他心里十分难受,至今都无法接受太子哥哥已经不在人世的消息。 胤祺瞪了眼胤禟,与胤祐加快脚步赶上胤祉。胤祹和胤祯努力绷着脸,也撒开腿追哥哥们去了。胤禟与胤俄分体,不缓不急并肩走着,就听得胤俄问胤禟。 “九哥,我考考你。炎凉之态,富贵更甚于贫贱;妒忌之心,骨肉尤狠于外人。此处若不当以冷肠,御以平气,鲜不日坐烦恼障中矣。如何,用法语怎么说?” “哟,小弟,有学问。”才分开的,胤禟又搂上胤俄,走上两步后,叽里咕噜说了一堆,最后还反问一句,“哥哥翻译的如何?要不要再给你来个俄语的?” 兄弟俩渐行渐远,尹德和侍卫们告辞胤禛,沿保和殿西侧红墙继续巡逻,倒是大家听了几句胤禟的法语,都忍不住窃窃私语,小声讨论。 胤禛本是第一个踏进隆宗门,结果一场嬉笑怒骂过后,四下恢复平静之时,他却迈不开脚,不知该往哪儿去? 隆科多从养心殿出来后,意气洋洋。不过,眼瞅着皇子们三三两两涌入养心殿探视皇帝,怎么不见四贝勒?真是够狠心的,好歹过来装装样子啊! 出现在广场,隆科多打算出隆宗门,去趟犬房,把心爱的猎犬牵来。从他任犬房头领以来,他看上了一条全身黝黑的猎犬,还给它取名猎豹。时间一长,隆科多就把猎豹当成了自己的爱犬。今儿这种场合,不准带兵器入乾清宫,可没说不许带犬,他要带上他的猎豹,骄傲地向大家宣布下一任新帝,而他自己从此也将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辅政大臣。 冷不丁看到胤禛站在隆宗门内发愣,隆科多加快脚步过去,嘴里喊着胤禛。 胤禛抬头见是隆科多,眼前一亮,忙不迭迎上,“佟大人可是从养心殿过来?我听说汗阿玛醒了,是真的吗?鄂伦岱是不是被汗阿玛拘了?” 鄂伦岱消失不见,隆科多也是一头雾水。倒是皇帝这边,隆科多诡异地笑了笑,“四贝勒,咱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我办事,你放心。事成之后,别再喊什么佟大人了,从我那皇后姐姐抚养你开始,咱们早就是一家人了,往后就称呼我舅舅。” 胤禛懵怔,突然间,天上掉下个“舅舅”来,他还没准备好承受。曾经他是多么羡慕太子哥哥的舅舅都是高官尊爵,一个个都是太子哥哥的助力军。就连胤俄那样不学无术的,也有世袭公爵的舅舅。 没想到,隆科多就这么凑上来与他攀亲,还真让他受宠若惊。 “发什么愣,你还嫌弃不成?”隆科多没看到胤禛脸上有什么欢悦,皱起了眉。 胤禛还是那副僵硬的表情,只不过举手躬身,向隆科多敬了个礼,“舅舅,外甥这厢有礼了。” 隆科多顿时眉飞色舞,“得得,我这厢受下了。今儿是个好日子,得了这么位好外甥。且等着,呆会儿大殿上,舅舅给你个天大的礼物,你现在给舅舅行的这个礼,一点都不冤。” 随即左右扫去几眼,凑到胤禛耳旁,“皇上昨晚确实醒过,还下旨指定了临时监国的皇子,圣旨就是我写的。后来,皇上服过汤药睡下,至今尚未醒转。太医说,心病还须心药医,皇上挂念太子,放不下太子,要真是随了太子去,也是没法阻止的。” 胤禛惊惧,后退两步,心慌意乱,口不择言,“太子哥哥没了,汗阿玛也没了,那谁来坐皇位?汗阿玛指定谁监国?是我吗?” “瞧你,慌什么慌,都不像是平日里冷静的四贝勒了。”隆科多抓紧胤禛的手臂,盯紧他的双眼,“听好了,等会儿大殿上,我念的是谁,皇上指的就是谁,只管上前接旨,领下这份皇恩,懂吗?” 手臂的疼痛让胤禛转过神来,听隆科多的话,父皇指的铁定不是他。如果真是这样,那父皇还是随了太子哥哥去吧,因为除了太子哥哥,其他兄弟,无论是谁坐上那个位置,他都不服气。 “多谢舅舅提点,我这就过去养心殿,探视汗阿玛。” 隆科多满意地放开手,胤禛果真是个能扶得起的,要是这会子婆婆妈妈地为皇帝伤心,他算是白忙活了。 “去吧,好好表现,得让大家看到你的孝心。一会儿,咱大殿再见。” 隆科多哼着小曲踱步出隆宗门,胤禛握紧双拳,再次定了定神,这才走向养心殿的方向。刚要折进去往养心殿的宫道,胤禛停下脚步,忍不住朝东看向广场东侧尽头的景运门。 出了景运门,往北走不上几步就是毓庆宫。这里的视向看不到毓庆宫的屋脊飞檐,可他脑子里都记得清清楚楚。 太子哥哥,能有汗阿玛陪着你,你也该瞑目了。既然你无缘江山社稷,那就还是由弟弟我来一力承担吧! *** 胤禩一觉睡醒,出了客房,放眼望去,四处连个人影都没有。上到毓庆殿前的月台,居然见到胤禔就坐在毓庆殿的门槛上,一动不动。 “大哥,鄂伦岱的兵呢?话说昨晚我回来时,就没见上什么人。”俯身看了眼胤禔,布满血丝,“哥,你这是一夜没睡?” 胤禔眼皮都没抬,木愣愣看着前方,“你昨晚不是去探望汗阿玛吗?怎么样?好些了吗?” 胤禩压根儿就没去养心殿,自从上次被赫钦算计,他就盯上了赫钦。得知赫钦弄了火药和迷香,他就十分好奇赫钦接下来的行动。这回,他要证据确凿地逮住赫钦,非把赫钦治罪不可。 借口留在毓庆宫,见到赫钦换了侍卫装出去后,胤禩也换装偷偷尾随。待赫钦离开乾清宫,他搜出火药和迷香,松了一口气。这个歹毒的奸人,居然敢在乾清宫大殿藏这些危险品。 转念一想,胤禔与鄂伦岱知不知道赫钦的所作所为。明日他们也要在场,难道不会被迷倒? 拿走危险品,胤禩找了地方藏匿,这才回到毓庆宫,已是半夜三更。不想被胤禔追问去向,他便直接回屋歇息去了。 胤禩并不知道昨夜养心殿的事情,所以没想太多,“汗阿玛还是老样子,昏睡不醒。大哥,是鄂伦岱把兵撤走的?还有赫钦呢?不是总跟在你身边吗?他一个奴才,可不比在直郡王府,到处跑来跑去似乎不妥当。” 胤禔还是老样子,魂不守舍的,“赫钦一夜未归,鄂伦岱也是如此。” 倏地,胤禔顿住,终于回过头,眼里的红丝泛着寒光,“老八,你刚才说什么?汗阿玛还是老样子?老样子能下令把乾清门广场和毓庆宫的兵都撤走?” 胤禩刚在胤禔身边坐下,一听这话,整个人跳起来,“汗阿玛醒过来了?” “我去看汗阿玛。”丢下这句话,胤禩毫不犹豫拔腿就走。 但是胤禔起身很快,三两步就拦在胤禩前方,“你昨晚干什么去了?你是不是存心坏我好事?” 素来在人前表现温和的胤禩,面庞骤然扭曲,积压许久的郁闷与愤怒犹如滚烫的岩浆喷涌而出。 “陷害索额图,逼迫汗阿玛与太子哥哥决裂,是好事?纵容赫钦带杀手截杀太子哥哥,是好事?让赫钦在乾清宫放迷药、藏火药,是好事?迷倒大殿上的王公重臣,还有你的兄弟们,是好事?引爆火药,把乾清宫夷为平地,是好事?” 胤禩提溜住胤禔的衣襟,“赫钦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会混蛋到如此看不清自己?我也不是个正人君子,但我干不出你做的那些蠢事。你不但蠢,还眼瞎,大嫂明明死于惠母妃之手,你居然还看不清现实,心甘情愿被赫钦玩得团团转。还要死多少人,你才高兴?弘昱已经没有了额涅,你这个阿玛现在的所作所为,要是让他知道,相信他也情愿没有你这个阿玛。” 甩开胤禔,胤禩跑出毓庆宫。胤禔脑子一片空白,瞪大双眼,随即一屁股坐在地上。慢慢地,耳旁又想起那熟悉的声音,款款深深,诚心实意。 “爷,您且问问自己,您争的只是那个位置?还是说您拥有治国富民的雄心大志?若是后者,您尽管去争,若是前者,您请三思,不要被别人给害了。” 像个无助的孩子,胤禔的目光彷徨不定,双唇颤抖,断断续续念着大福晋的名字,“我什么都不想争了,你回来,好不好?我就当你的男人,就当孩子们的阿玛,就当汗阿玛的儿子,行吗?你能原谅我吗?” 坐在毓庆殿前的月台上,这位都已是五个孩子的阿玛的大男人,顿时嚎啕大哭,仿佛拉开了泄洪闸,泪洪奔涌,滔滔不绝。 *** 胤禩气喘吁吁跑到遵义门,就见兄弟们陆陆续续出来,准备前往乾清宫。逮到胤禟问询父皇的病情,胤禟摇摇头,表示不好。父皇自昨晚入睡后,到现在都没醒过来。 佟国维催促众兄弟往乾清宫集合,到时听隆科多念圣旨,大家遵命行事便是。胤禩没见上父皇,只好随大家入月华门,朝乾清宫走去。 去往乾清宫的这一行人当中,没有胤禛。他最晚来到养心殿,进了父皇的寝屋后,见兄弟们都站立床前,他并未靠过去。待大家逐一退出,他安静地接近床边时,陡然间,好似看到父皇的眼皮抖动了几下。 “汗阿玛?”他忍不住喊出了声? 等了一会儿,父皇的面部无动于衷。就在他怀疑或许是自己眼花时,福全伯父进屋来,催促他该去乾清宫了,兄弟们都已走远。 胤禛走出父皇寝屋,没有着急离开。或许是心中有图谋,心虚得慌,每根神经都极度敏感,看什么都可疑。 就要接近养心门时,胤禛借助影壁的遮挡,暂且停下。恰巧,他听得门外值守的两位领侍卫内大臣尚之隆和石文炳正下令,增派五百名侍卫严守乾清门。 胤禛正暗自犯嘀咕,又听得尚之隆说,“文炳,鄂伦岱的兵马已全部被控制,可隆科多的正黄旗汉军营,不知?” “岳父放心,正黄旗满、汉、蒙古三营的军心,都向着索额图,皇上频繁更换都统,更加管不住他们。他们心里装着谁,来人振臂一呼,您说,他们听谁的?” 明明冬日暖阳,胤禛却丝毫感受不到一丝暖意,反而突发一阵恶寒。按理说,索额图已经在盛京,他总不会因为太子哥哥被害,要回来带领正黄旗造反吧?可怎么石文炳、尚之隆的语气,听起来还理所当然呢? 不对劲,事情的发展并非朝着自己的预想进行。转过影壁,胤禛忍不住回过头,瞥向养心殿,却见梁九功带着一名小太监抬着托盘急匆匆朝后殿走去。 一见到梁九功,胤禛暗叫,糟糕,大事不妙。这段时间伺候父皇的御前太监都是魏珠和乔守木,梁九功因为与索额图的关系被父皇冷淡许久,而魏珠却和隆科多打得火热。 难怪刚才进来后,就没见着魏珠和乔守木,没准都已被父皇拿下了。如果是这样,岂非父皇早就识破了隆科多? 思及此,胤禛着急忙慌返身回父皇寝屋。小心翼翼靠近寝屋门,果真里头传来父皇的声音。 “朕倒是要去看看,隆科多是如何矫旨传位给胤禛的。王兄,你说胤禛知不知道隆科多想要毒害朕?还是说,这压根儿就是他的主意。朕到底哪儿对不住他,他非要对朕下此毒手。” 胤禛听得是腿肚子直哆嗦,手心直冒汗。 福全正帮忙梁九功给皇帝更衣,“皇上,还记得您对臣提及,孝庄皇祖母曾经警告过,隆科多若是不及早督教,它日必定会无法无天、颠倒朝纲。老人家当真是火眼金睛,早有预见。不知四贝勒是个什么想法,臣还是不敢相信,他会是弑君害父之人。” 皇帝的半边脑袋还在隐隐作痛,心也纠集着一堆痛楚,难以言表,“王兄,朕如今再如何忏悔,朕的太子也回不来了。现下,朕还要舍弃胤禔、胤禛,朕真是造孽啊。” “不,汗阿玛,别舍去儿子,儿子绝无害您之心。”胤禛再也无法坚持下去,跌跌撞撞冲进去,跪在父皇跟前,抱住父皇的腿。 在门外偷听的他,就像是被绑在刑架上,父皇与伯父的一字一句如同刽子手手里的利刃,在他身上一刀又一刀划过,疼得他惊恐万状。 “汗阿玛,都是隆科多自己安排的,与儿子无关。儿子从未参与他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您一定要相信儿子。” *** 乾清宫大殿,王公、皇子站一列,朝廷重臣另起一列,虽皇帝不在,大家还是朝着龙椅先行磕头行礼。 佟国维既不知道皇帝的昏迷是装的,也不清楚儿子隆科多的阴谋,被两头蒙在鼓里的他,站出来主持殿议,完全是一副担忧皇帝的真情流露。 视线斜过一眼胤禩,还是忍不住要犹豫一下,如果皇帝醒不过来,错过胤禩,还真是可惜了。可万一皇帝突然间又醒过来,那佟家上下的老少爷们,就只能上菜市口挨个掉脑袋了。 罢罢罢,佟国维突然觉着,老了老了,还是该给孙子们留条后路。收回对胤禩的遐想,看向胤祉,哎,早知这样,多和这位爷套套近乎,多好。 不过,佟国维回过头一想,皇帝也是很照顾自家人。这么重大的事情,他们父子俩一人主持,一人宣旨,就算曾经与胤祉关系一般,但好歹念着这一场,胤祉也犯不上为难他们。还是皇帝心细,对自己的母家,对孝懿皇后,处处留着偏袒。 想通了,佟国维叫出隆科多,让他宣旨。 隆科多的目光一直盯紧殿门,老父尽职尽忠的语调,他半点没留意。父子俩从来就不是一条心,到了这时候,距离就愈发远了。 殿门前坐立的猎犬旁多出乔守木,隆科多的嘴角亮出得意。他和魏珠预定好的,如果皇帝就快咽气了,就让乔守木过来报个信。这样他一宣布完圣旨,那边皇帝驾崩的噩耗传来,胤禛都不用当太子,直接就可以上龙椅了。 隆科多出列走到宝座下方时,吸了声口哨,就见那猎犬飞奔而来,停在他腿边直摇尾巴。隆科多从猎犬背上驮着的搭袋里拿出圣旨,拍拍狗脑袋,夸了几句,猎犬又跑回原地,雄赳赳坐着,注视着隆科多。 突然,火炮轰鸣的声音传来,一声比一声震耳欲聋,接连三声,大地也跟着颤抖三下。 在场人听到火炮声,要么面面相觑,要么无动于衷,要么疑惑不解,要么大惊失色,当真是各种表情荟萃,五花八门。 隆科多瞅了眼他的心肝猎犬,如今皇帝狩猎也会用□□,猎犬倒是没有惊慌逃窜,只是整个身子趴到地上。乔守木就蹲在它身旁,好似一面安抚它,一面给它带上嘴套。 哟,还真是细心,生怕他念圣旨时,猎犬乱吠打扰大家的视听。多此一举,他的猎犬最是听话。 按照约定,火炮鸣响,十三皇子的火器营官兵正穿过午门,朝乾清门挺进。很好,等会儿念出胤禛的名字,肯定一堆人不服气,那就只有□□伺候,不接受也得接受。 只是,要当皇帝的人,怎么那么大的架子,直到现在都不露面。摊开圣旨,隆科多迟迟不念,还想再等等。 “还念不念?若是不认识字,本王来念。”常宁跨出队列,早已不耐烦。 常宁早已对皇兄失望透顶,太子好端端在身边时,疑神疑鬼,等失去太子,又在那儿捶胸顿足。早干嘛去了,没事找事。 隆科多等不到胤禛,又不能把假圣旨交给常宁,不得已,站直身子,清清嗓子,大声念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朕患疾以来,少有余力理政,辜负列祖列宗托付,于心难安。思一日万机不可久旷,兹命······” 马上就该念出胤禛的名字,隆科多再次抬头,急切地看向殿门。谢天谢地,胤禛总算是出现了。隆科多合起圣旨,顾不上大家诧异的目光,先迎向胤禛。只可惜,还没走到殿门前,就见福全与梁九功搀扶皇帝下御辇。 隆科多就跟被雷击了一般,呆若木鸡。 胤禛抢先冲进,从隆科多手里一把夺过圣旨,随后响亮宣布,“皇上驾到。” 在场王公重臣,无不是又惊又喜,齐刷刷跪迎皇帝。直至皇帝上台基,端坐龙椅,大家才在皇帝的命令中,平身直立。 当然,隆科多没有与大家保持一致行动,呈一尊石像,单孑独立。晃过神来,余光斜向胤禛手里的圣旨。难以置信,不久前还拱手喊自己“舅舅”的外甥,转眼间,就以德报怨,出卖自己,翻脸比翻书还快。 没等皇帝发声质问,隆科多一不做二不休,决定抢回圣旨,就在这大殿上来一出你想灭我口,我也不能让你好活的戏码。隆科多本已离殿门很近,猎犬就在他几步开外。他疾跑上前,飞快拿开猎犬的嘴套,放开狗绳,手势指向胤禛手里的圣旨,命它夺回。 猎犬抖了抖脑袋,盯紧圣旨龇牙咧嘴,发出渴望猎物的残暴低吼。就在大家察觉不妙,而胤禛也毛骨悚然不知该如何是好时,猎犬的脑袋却掉转方向。 猝然间,猎犬狰狞的面目对上隆科多,尖牙毕现,张开血盆大口,扑向隆科多□□,毫不犹豫狠狠地咬了上去。 隆科多的惨叫在殿门前响起,他奋力挣扎,谁知狗嘴就跟严丝合缝的铁钳般,丝毫不松口。 殿内的人不得携带兵器,想要出手帮助,就只能是徒手相搏。可刚刚大家见着,分明是隆科多下令让猎犬攻击胤禛,只不过猎犬失控而已。是以,情势不明之下,谁也没站出来帮忙。而门外的侍卫,却在乔守木的示意下,站定原位,视而不见。 佟国维身为父亲,只怕是在场唯一惊慌失措的了。虽弄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在自己跟前丧命,蹒跚着脚步,他试图过去阻止。 “舅舅,这是隆科多咎由自取。下药谋害朕,矫旨乱政,一桩桩都是满门抄斩的重罪,他最好死在狗嘴下,否则他的残躯还得接受凌迟之苦。” 皇帝冷冰冰的声音止住佟国维的脚步,殿门前的恶犬被迷了心智,不把隆科多撕碎,它不会罢休。佟国维艰难地转过身,老泪纵横,“咚”地一声跪倒在地,额头一次接一次砸向冰冷的金砖。没有出声哀求,只有磕头的动作重复不断。 隆科多的哀嚎很快就转为□□,当煞气横生的凶犬咬断他的喉咙的那一刻,抽搐几下后,人彻底没了声,握紧的双拳也慢慢松开。 这时,早已候在一旁的犬房侍卫,手持工具上前,合力制住恶犬。听得侍卫禀报,隆科多已经断气,佟国维抬起鲜血淋漓的额头,血泪糊住双眼,视线不清不楚,只听得他哀痛地啜泣。 “皇上,臣教子无方,臣该死。但唯有一件事,臣要怨您,您当初不该把四贝勒交给孝懿皇后抚养。我们佟家人不会教导孩子,对不住您了。” 提起一口气,佟国维站起,朝着宝座一侧的大红圆柱,拼命撞去。身子瘫软滑向地面后,佟国维当场毙命,红柱上的撞击处数道血流淌下,长短不一。 一场殿议演变成这样的结果,在场王公大臣纷纷垂首跪下。胤禛紧紧捏着手里的圣旨,全身抖颤,如同被卷入风中的一片枯叶,七颠八倒。 “站起来,狗皇帝,该轮到你随你的舅舅去了。” 大家本是俯低身子,各自体会个中况味。乍听到有人喊“狗皇帝”,一个个都没反应过来。倒是胤禔被这熟悉的声音“砰”地弹响脑门,快速抬头,就见宝座旁站着一身着侍卫服的蒙面人,正握着一把侍卫用的腰刀横在父皇颈脖处。 “来人,有刺客。”胤禔跳起来,大喊大叫。 第125章 大结局(下) 得知隆科多对自己下药,皇帝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再者,恰是因为那些药,皇帝的左半边身体已失去知觉,就算李玉白等人竭力医治,想要恢复到从前的矫健身姿,再无可能。能让手脚配合日常生活,就已经很不错了。 一想到自己往后就跟个废人一样,任凭那条猎犬如何撕咬隆科多,皇帝是丁点儿怜悯都生不出。只是,舅舅佟国维的撞柱身亡,却是勾起皇帝的伤心。 先失胤礽,再失舅舅,又半身不遂,此时此刻,皇帝整个身心就好像被扔进油锅煎炸,里里外外被炸干水分,徒留焦壳,顿生万念俱灰之感。 神思恍惚间,一把刀架到自己颈上,而身前的御案下,居然冒出一蒙面侍卫,声称要自己死。 还有什么比这更悲催的事情,能扛下江山、能驾驭四海的皇帝再承受不起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喟然长叹,“动手吧,朕活够了。” “赫钦,你敢?”胤禔率先跑到台基下,双目炯炯,活似能生吞了蒙面人。 大批手持武器的侍卫涌入乾清宫,在福全等人的指挥下,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在台基四周,蒙面人插翅难飞。 方才佟家父子的情形,胤禔全然视而不见。从他入殿站到自己的位置开始,他就处于魂游四方的状态,僵尸一样,跟随大家站、跪、起、伏,情绪没有一点波动。直到赫钦的声音传来,他的三魂六魄才急匆匆赶回归体。 胤禔抬腿,试图迈上台基的阶梯。赫钦扫见,毫不迟疑把刀刃压入皇帝的皮肉。顿时,一缕轻烟似的鲜红渗出,所有人大惊失色,纷纷后退。胤禔也赶紧退下,但禁不住暴跳如雷地骂起来。 “混蛋,你个忘恩负义的奴才。没有老子保你,你早他妈身首异处,尸骨无存。你快放了我汗阿玛,否则老子把你碎尸万段。” 赫钦把刀轻微退了退,全无惧色,“直郡王,你应该感谢我。我帮你杀了太子,现在又杀了皇上,你可不就能顺利继承大统了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胤禔抱住脑袋,耳边嗡嗡作响,母妃总在他耳边唠叨的话再次想起,“我做这么多都是为了谁?不就是为了你吗?” 结果如何,为了他,害得福晋没了命,害得弘昱没了娘。到了,母妃同样难逃劫数。 “住口,”胤禔声嘶力竭大喊,“我不需要,我不需要那个狗屁皇位。” 放眼寻去,胤禔一把抢过离自己最近的侍卫的佩刀,干脆横在自己颈上,“一命偿一命,放了我阿玛,我替他死。” 皇帝急忙抬起右手阻止,“别,胤禔,别做傻事。” 赫钦起初也是被胤禔的不要命吓了一跳,没想到一夜不见,胤禔就像换了个人一样。还是说,刚才被佟国维父子的惨死吓住,不敢再争皇位。不对,以他对这个愣头青的了解,不至于。 拉住皇帝,示意他别乱动,赫钦满目轻蔑,“你的命能跟皇帝比?十个你死在这儿,我都不稀罕。真可惜,老子本想把乾清宫夷为平地,没想到被发现了。不过,拉上大清的皇帝垫背一块儿死,老子死得其所。” 想起胤禩提到的迷药和火药,再听得赫钦这么说,胤禔恍然大悟,“你自断右手经脉,装作无害的样子,让人忽略你的武力,不对你提防。你又出谋划策积极帮我,原来就是为等到今天这种场合,好把我大清的皇族与王公重臣一网打尽,全部炸死,甚至也包括我在内。你这个卑鄙无耻的骗子。” “老实告诉你,我左右手通用。总不会是你跟踪我,取走我藏好的东西,害我只能走这步?”赫钦冷冷哼了一声,“蠢货,总算还有点后知后觉的脑子。” 随即,赫钦义正严词宣布,“我的父汗被你们挫骨扬灰,我们的族民因你们大肆挞伐而流离失所,我身为准噶尔部的王子,不为他们报仇,我还算人吗?” 方才还放言求死的皇帝,挺胸抬头,这一刻,帝王的尊严又一点一点汇集起来,“噶尔丹野心勃勃,与沙俄勾结,先行犯我边境,伤我子民。明明是你们挑起战祸,害你们的族民失去家园,怎么反倒打一耙,成了我们的错。胜者王,败者寇,输了就老老实实认怂。” 赫钦目露凶光,刀锋再次压入皇帝的颈项,这次,伤口略深,鲜血很快溢出,沿着刀面缓缓流动。赫钦早已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只要他一狠心割断皇帝的喉咙,他也会刎颈自尽,不求生路。 所有人仰头看着台基上的皇帝受伤,却又无能为力,一个个慌得手足无措。 看着这一帮皇子、王公、重臣、御前侍卫无可奈何的着急样,赫钦放声大笑,心情无比畅快。 一声枪响,笑声戛然而止,就见赫钦半边脑袋缺失,脑浆混着鲜血□□,刺目渗人。 胤禔三两步跃上台基,想要夺开赫钦手里的刀,没想到赫钦虽一动不动,刀却死死卡在皇帝伤口上,甚至还往里带劲儿深切。胤禔顾不上许多,双掌握住刃面,哪怕掌心被割得血淋淋,他也努力阻止刀刃进一步切入。 一帮人冲上台基,七手八脚帮忙,终于把皇帝解救下来。而赫钦就这样顷刻间一命呜呼,只是瞪大着双眼,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甚至笑容都还僵硬地停留在脸上。 随着有人惊呼“太子殿下”,大家纷纷回头,然后自觉地分开让出通道,坐在地上靠在胤祉怀里的皇帝,也在相对开阔的视野中,看见一身石青色锦缎长袍的胤礽快步走来。 “儿臣救驾来迟,请汗阿玛恕罪。”胤礽跪在皇帝跟前,声气清朗。 皇帝激动难耐,往前挣扎一下,扯到伤口,一阵阵生疼,可他全然不顾。有知觉的那只手,颤悠悠探向胤礽的脸,就在几乎要触及时,却突然停下。皇帝好害怕碰到的是冷冰冰的皮肤,那得多失望,他多么希望眼前的人是个大活人,他不是在做梦。 胤礽主动抓住父皇的手,贴到自己脸上,“汗阿玛,儿子还活着。” 如暖玉般的肌肤让皇帝相信了儿子还活着的事实,顿时潸然泪下,“胤礽啊,朕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阿玛错了,阿玛再也不会那样对你,阿玛相信你,再也不怀疑你。” “对不起,汗阿玛,让您担心了。”胤礽伏到父皇腿上,泪水也止不住地往下流,为父皇的开心见诚,也为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灿然一新。 *** 康熙四十二年三月十八,值康熙皇帝五旬万寿。 两月前,群臣请旨准备庆贺礼,准备恭进鞍马缎疋等物。皇帝没有接受,只是令好诗文的臣子们献上诗文,供他览阅即可。大学士们又商议,恭进万寿无疆屏,皇帝依旧不准,让大家把想写的屏文写入册页上呈,足矣。 万寿节当天,皇帝升座乾清宫,接受王公重臣们的祝愿。 转眼间,自赫钦在乾清宫挟持皇帝,已过去一年多了。从那以后,皇帝把朝政全权交付胤礽,专心配合李玉白的治疗。除了接受太医院的中式理疗,西医也被纳入其中。 其实早在白晋等人呈进金鸡纳霜救过皇帝一命后,皇帝就对西医产生了兴趣。后来白晋根据法国的《皇家药典》制造出干燥剂、止咳糖浆等制剂敬献皇帝,皇帝还把糖浆装入随身常用的药壶,出京巡视时,方便服用。 表面浑浑噩噩多年的胤俄当初在见识金鸡纳霜的药效后,就对西医产生了兴趣,只是因为要找出后宫毒害温僖贵妃的的凶手,所以他一直没有表现出来。 乾清宫事件后,皇帝不再主政,胤俄向太子哥哥主动提出,在皇家科学馆内开设西医研究所,待研制出一批药效安全、稳定的西药后,便可在太医院增设西医,往后也可向民间推行西药。只要能治病,中西合璧,也不失为治愈病症的一大进步。 以李玉白等人为首的传统老中医以及很多汉官站出来严正抗议,三番五次恳求皇帝维持正统,不能信任西医,推行西药。皇帝自己本就服用过西药,自身并不抗拒,但他知道延续中华多年的中医传承不只是医病治人,更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情结。 身为统治者,为了政治地位的稳固,往往会顺应民众的情结,获取他们的支持。哪怕明知自己的观点没有错,明知传统也不见得都是对的,但面临取舍时,因为衡量标准不同,对与错,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皇帝选择避让,把决定权交给胤礽。胤礽自小深受汉文化影响,对于汉学的热爱不亚于汉人学子们,但他接触到的范围又要广于普通人,对于西方同步的发展,他也能同时了解。在胤礽看来,任何知识,他都能敞开胸怀去学习,不带偏见,只有喜好不同,但不会随意贬斥来自不同渠道的学问。 是以,胤礽力排众议,同意了胤俄的请求。原本反对声此起彼伏时,胤俄已不抱希望,没曾想却得到太子哥哥的支持,尽管太子哥哥为此要背负重重压力,尤其是关乎他在很多政治策略上的施行。 顶住压力,西医研究所择日在畅春园成立,胤礽没有让胤俄失望,“十弟,我不是说过吗?等你哪天想学什么,不妨直言,二哥会给你安排的。二哥说话算话,并非信口开河。” 当时胤俄激动地不可言状,上前就把胤礽抱住,就跟他平时与九哥那样毫无顾忌的亲热一般,腻歪在胤礽怀里,看得周围人瞠目结舌,鸡皮疙瘩掉一地。 皇帝也在一旁,默默看着。打小被他忽视的老十,憨憨傻傻的老十,每逢出京巡视,就没被皇帝点名随扈的老十,居然也有闪光点。 转变自己对胤俄的偏见,皇帝在治疗半边瘫的过程中,也逐渐加入胤俄团队的西药制剂。当然略显得偷偷摸摸,公开场合,还是以李玉白等人的中医为主。 年入半百,知天命,曾经在皇帝眼中风起云涌的雄心壮志,渐渐趋于风轻云淡。 接受过王公重臣们的拜贺后,皇帝沉声静气宣布,明年正月初一,将在太和殿举行禅让大殿,将皇位传与太子胤礽,自己这个太上皇,迁居畅春园,彻底远离朝政。 皇帝此言一出,全场哗然,就连胤礽也是十分震惊,因为皇帝事先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显现出来。其实胤礽也没指望父皇提早让位,只要能够趁着自己精力充沛时,一展胸中抱负,施行那些富国强民的方略,就算做一辈子太子,他也认了。当然,前提是,父皇要相信他没有祸害国民之心,没有伤害父皇之意。 胤礽跪下,一再恳求父皇三思。年轻的臣子们,早已是胤礽的追随者,虽跟随胤礽请求皇帝不要退位,但未免有些言不由衷。倒是上了年纪的老臣们,对新事物的容忍度有限,哀求皇帝留下的诉求,句句发自内心。 “朕意已决,毋庸再议,各部提前做好准备,务必保证禅位大典顺利进行。” 皇帝就要起身离去时,伸出脚在御案下猛踢几下,这才放心地站起,下台基离去。 别看皇帝这一年多来,在乾清宫大殿听政的次数屈指可数,可到底是心有余悸,留下了难以消除的心病。 每次靠近正大光明牌匾的宝座,都是梁九功爬上去,掀开御案帏幕确认无人隐匿,这才请皇帝上座。而皇帝每次离开前,也是不由自主地要踹几脚,好似泄愤,又似害怕。那种复杂的心情,真是难以言表。 *** 新年伊始的正月初一,太和殿大殿内,分列皇子皇孙、王公重臣,殿外广场的文武百官按文东武西的规矩,分班肃立。朝鲜、安南、暹罗、缅甸等属国也纷纷派使臣前来朝贺。 皇帝一袭明黄色云龙妆花缎皮朝袍在身,端得是稳稳当当,正坐太和殿龙椅。吉时一到,炮声轰鸣,鼓乐齐奏,庄严肃穆。在礼仪官的唱和声中,着蓝色缎绣彩云金龙夹朝袍的胤礽踏着矫健的步履走来,停在宝座前的拜垫前,向皇帝行三跪九叩大礼。 宝座东侧陈放传位诏书与两方玉玺,一是皇帝玉玺,另一个便是传国玉玺。 领侍卫内大臣修茂受命宣读诏书,皇帝站起步下高台,把两方玉玺一一交给胤礽。当皇帝重新落座,胤礽站到宝座正下方,大殿内外,所有臣工,整齐划一向新帝跪行大礼。 自今日起,改年号承启,意喻承前启后,承平盛世。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宗人府也应时释放了两位囚徒,胤禔与胤禛。那年的乾清宫事件后,两位被□□宗人府,皆被父皇削除爵位,回归普通皇子的身份。 承新帝之恩,两人被释后,将恢复原先爵位。然而,胤禔上书婉拒,表示只想安安静静守在宅子里过日子,不再参与政事。而胤禛不同,能恢复爵位回府,他自是跪地谢恩,以待再求上进。 两人出宗人府那天,是正月初五,俗称破五,即诸多禁忌过此日皆可破。 胤禛早早就收拾好随身所用的简单物件,不时探头望向门口。弘晖与他约定好,今日一大早就来接他回贝勒府,一同前来的,还有十三弟,新封的贝子爷。 此次封爵,胤禟与胤俄封了多罗贝勒,而胤祹、胤祥与胤祯同封固山贝子。 两年前,胤禛把所有过错推到隆科多身上时,也把胤祥有可能带领火器营冲进乾清门说成是隆科多借他之名哄骗胤祥。总之,他什么都不知道,都是隆科多一手策划,他只是傀儡。 胤祥手里明明有胤禛的亲笔书信,可当他听说四哥如此说与父皇,他没有拿出书信检举四哥,反是默认了四哥的说法。然而,事实上,火器营是胤礽自己亲自带回,与胤祥毫无关系。 后来胤禛知道事实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实在是羞得无地自容。当然,父皇也很体谅他,找了宗人府这么清静的地方,让他好好羞愧一回。 起初胤祥来宗人府看望胤禛,胤禛总是各种理由回避。后听弘晖说,十三叔总给他们帮忙,还经常带他打猎,教他骑射,更是让胤禛悔不当初。 胤禛鼓起勇气重新面对胤祥,却发现胤祥对他没有任何怨尤。在胤祥的鼓励下,胤禛也定下心反思过错,并积极关注时事,期待获释后,继续在政务上发光发热。 胤禔这边就显得尴尬些,家中府上由长女持家,照顾弟妹。后太后把弘昱接入宁寿宫督导,自此整天跟着弘昰读书练武,形影不离。 但是弘昱自阿玛进宗人府后,对阿玛产生了怨恨,不想再见到阿玛。反倒是弘昰来过几次,把弟弟近期的表现向伯父汇报,胤禔也只能通过弘昰获悉弘昱的情况。 或许就是这样,胤禔才不愿意接受郡王的爵位,只想带儿子回家,重新与儿子培养感情。 胤禔也早早就收拾出自己的小包袱,等着弘昱来接他回去。因为弘昰提前过来告知,今日,弘昱一定会来。 谁知,弘昱走到一半路,后悔了,转身就跑,还是弘昰眼疾手快,逮住他,拽着他一路往宗人府拉。 胤禔坐立不安,走到小院门前,正要开门,听到门口有声音,却是弘昰。 “弘昱,你丢不丢人,有个郡王爷的样子,行不行?你要嫌弃伯父没给你长脸,那你倒是拿出个男子汉的样子,给伯父长脸呀。这样躲躲闪闪的,自个儿不嫌寒碜?” 因着胤禔的婉拒,胤礽便命弘昱转袭直郡王一爵,如此一来,弘昱倒成了郡王府的主人。 “哥,我不要回去。我阿玛要是孤单,那就再给他塞几个小妾陪着,反正我要留在宫里,我要天天和你在一起。” 一听儿子这么嫌弃自己,胤禔一把拉开门,瞪向弘昱。真别说,两年不见,臭小子长高了,浓眉大眼的,还真有几分自己小时候的模样。 本是来了气,可一见上儿子,胤禔顿时气消。不只如此,还刻意低头,和顺地拱手请好,“见过郡王爷。” 哎哟喂,弘昱被吓得蹦得老高。哪儿能让老子向小子行礼,这不是要遭雷劈吗? 再者说,猛一见到阿玛,却已不是当年那个嚣张跋扈、横眉竖目的凶男人,而是一位清瘦恭顺的正常人。 被弘昰一推,弘昱上前抱住胤禔,“阿玛,别介,使不得,折煞儿子了。拖了您的福,儿子才当的这个郡王爷,该是儿子给您行礼。” 弘昱刚想放开胤禔,准备行礼,胤禔却紧紧抱住儿子不放,“弘昱,你喜欢和弘昰哥哥一起,阿玛不拦你,只是别把阿玛丢一旁不理不睬。偶尔也抽点时间陪陪阿玛,阿玛就知足了。” 九岁的孩子,心能硬到哪儿去?被久违的怀抱包围,弘昱也是非常渴望的,缩在胤禔怀里,小声哭泣渐渐转成哇哇大哭。最后,勾得胤禔也痛上心头,父子俩哭作一团。 *** 正月初七,是顺治帝的忌日,胤礽遣官往孝陵致祭。富尔祜伦找上胤礽,希望胤礽允他进奉先殿,给皇祖父祭祀。 新年胤礽登基时,奉先殿才举行过大祭。这会子堂兄弟俩去往后殿,在顺治帝的牌位前,上香拜祭。 礼毕后,富尔祜伦恳请胤礽回避,他想单独与皇祖父说两句。胤礽没说什么,转身步出后殿,在院子里等候。 富尔祜伦听到门合上的声音后,他从怀里拿出祖父留下的遗诏。双手捧住遗诏,富尔祜伦再次恭恭敬敬给祖父行礼。 “皇祖父,孙儿相信皇兄能开创出另一番天地,比您想象的,还要好的天地。这个,请您收回吧。您在天之灵,护佑我大清久久长长。” 轻声语罢,富尔祜伦把遗诏一角伸向灯檠上的烛火。顷刻,遗诏燃起,富尔祜伦放入牌位下方的金盆里,呆呆看着火焰,由弱到强,再由强转弱,最后熄灭,余下黑灰细末。 胤礽负手站立院中,天空的乌云越压越低,湿润的气息冰冰凉凉。 “皇兄,瞧着像是要下雪。”富尔祜伦出来时,说了这一句。 胤礽款步前移,富尔祜伦紧跟他身侧,“您都不问问,我在里头做了什么?” “多余,那你方才还让朕回避?”胤礽大概能猜到,专门选在皇祖父的忌日过来,多半与遗诏有关。 说真的,坐到了皇位上,胤礽多少也能体会出父皇那时的心情。若是哪一天富尔祜伦心血来潮,冷不丁在朝会上亮出先帝遗诏,还真是让人尴尬。 可以杀人灭口,可以制造各种言论反驳,可终究还是掩饰。事实就是事实,铺天盖地的谎言压覆,最终还是会露出蛛丝马迹。所以胤礽打定主意,在位期间,他一心治国为民。如果有一天遗诏大白于天下,他坦然面对,接受大家的批判。 富尔祜伦拿到遗诏时,也是痛苦难当,尤其是了解到个中原委后,更是气愤难忍。他一度想要公开遗诏,让大家评理,为父王讨回公道。可到了最后,他没有这样做。一点一点吃透遗诏的内涵,他豁然开朗,遗诏强调的并非继承人,而是坐上皇位的人要达成的目标。 那么,还有谁比太子哥哥更适合?没有了,只有他。 烧了遗诏,就如同脱掉保护自己的盔甲。但反观之,整日整夜穿着这样的盔甲,久而久之,与自己的皮肉相连,岂非自我折磨? 还不如,建立彼此的信任,赤心相待,活得洒脱一些。 兄弟俩步出奉先殿,步向乾清门。不经意间,一朵晶莹剔透的小花晃晃悠悠落到胤礽脸上,立时化作一颗小水珠。胤礽一时没反应过来,听得富尔祜伦说了句,“皇兄,好像是下雪了。” 像是回应富尔祜伦的话一般,洁白如玉的小冰花渐渐多了起来,轻轻盈盈,飘向屋顶,纷纷霏霏,落到树梢。 程圆带人拿着伞一路奔来,一个个脸上喜气洋洋,“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皇后娘娘顺利产下一对小宝贝儿。” 一直端着波澜不惊的胤礽,立刻失了态,拔腿就跑,嘴里还着急地发泄不满,“为何到现在才告知朕,说好了的,朕要陪在皇后身边。” 富尔祜伦忙不迭跟上,还不忘调侃上两句,“总算又见到太子哥哥的毛躁样了,还是这模样来得亲切。别急别急,程圆不是说了吗?顺利产下一对小宝贝儿。” 说到这,富尔祜伦停下脚步,等程圆赶上。他倒是要问问,一对小宝贝儿,是男是女? 程圆摇摇头,无可奉告,皇后娘娘不让说。 富尔祜伦呆住,这是个什么说法?转过身,富尔祜伦告辞离宫。方才兄弟俩还约好回乾清宫喝茶下棋,不过这会儿,还是赶紧闪人为妙。 只要孩子好好的,管它男孩女孩,反正前头都有了两个嫡子,也不用费劲去琢磨皇帝的想头了。伴君如伴虎,还是回去等正经消息传出,明儿进宫贺喜就是。 胤礽没理会富尔祜伦的举动,头也不回,直奔坤安宫而去。 原本东西六宫没有坤安宫,是胤礽下令把景仁宫与承乾宫打通后连成一体,修成一个全新的宫院,定为皇后的专用宫所。 小雪花越下越密,待胤礽脚不停歇奔到坤安宫产房前的屋檐下,冬帽、眉梢、外袍都已覆上稀稀疏疏的白霜。 葛嬷嬷掀帘出来瞧见胤礽,又惊又喜。一看胤礽身后都没个奴才跟着,再听着胤礽正喘气,葛嬷嬷的脑子里立刻想象出那帮子奴才在后头紧赶慢赶的狼狈样。 “皇上,娘娘和孩子们都好着呢?”葛嬷嬷喜眉笑眼地帮胤礽拂去身上的雪花。 自从知道嫤瑜怀上双胎,胤礽就高兴地合不拢嘴。可生育双胎较之单胎,要危险许多,是以胤礽一直都提心吊胆。当然,这一对小宝贝是男是女,胤礽也是相当好奇,最好是一男一女,就跟嫤瑜与庆征一样。 “嬷嬷,是不是一对龙凤胎?”确认母子平安后,胤礽兴奋地两眼放光,期待梦想成真。 葛嬷嬷的笑脸泛出为难,“皇后娘娘有交代,若是皇上您问起,请先猜谜。若是猜不出,那就只能等娘娘出月子后,您才能见上娘三儿。” “什么?”胤礽挑高黑眉,眼尾飞出剑锋,“好大的皇后架子,长脾气了?” 葛嬷嬷无辜的视线往里瞟一眼,我的皇后娘娘哦,您早知皇上会着急,偏还故意逗弄。 顺着嬷嬷的眼色转向屋门,胤礽冒出作怪的微笑,里头静悄悄的,他知道嫤瑜在竖耳倾听,便冲里大声说道:“皇后的游戏别太有趣,否则朕猜上瘾了,总想加把劲儿折腾皇后,就为了年年站在产房前猜谜,如此皇后你可就吃不消了。” 嬷嬷回过味来,一张老脸臊得慌。这夫妻俩的情趣,能不能不要这么招摇,老人家可听不下去了。 “嬷嬷,快说。”胤礽笑逐颜开,催促着葛嬷嬷,眼里都好像看到嫤瑜羞恼地拉起被子蒙住脸了。 躬下身子,葛嬷嬷调整语气,逐字逐句说出:“描写梅枝多意趣,同栖有鹤景殊佳,皇上,请您猜一字。” 第126章 番外 雨,下了一夜。天明时分,仍旧叮叮咚咚,敲击宫廊瓦顶;滴滴嗒嗒,拍响石阶地面;淅淅沥沥,打磨新芽嫩叶。 坤安宫的寝殿内,胤礽酣梦恬适,丝毫没有受到窗外雨声的影响。 昨儿下晚,胤礽在乾清宫设宴,为胤祥、胤祯、胤禑饯行。 乾清宫暖阁的墙面上,挂着一面舆图,大清国土从北至南,从东北延向东南乃至南沙,山川河流,大城小镇,沿海岛屿,都一一详尽细致,唯有西部的边线,虚虚实实,模棱两可。 漠西的准噶尔汗国与西藏始终是威胁西部诸省的不稳定因素。对于西藏,康熙一直秉承顺治帝尊敬并册封-达-赖-喇嘛的政策,维系双方友好关系。但是,西藏同准噶尔之间,交往暧昧,很难让清廷对其放心。就如当初噶尔丹入侵漠北喀尔喀,借口就是为-达-赖-喇嘛的使者抱不平。 康熙三次征讨噶尔丹,并扶持准噶尔汗国新汗王,使其对大清纳贡低头。然而,这不是一个愿意久屈人下的民族,就目前来说,内部的争权夺利已十分激烈。 就胤礽预估,少则五年,多至十年,准噶尔的厄鲁特兵又要开始对外征伐,扩张领土。只怕,到时候,西藏就是他们的第一个目标。 胤禑此去,是要代替胤禌加入《皇舆全览图》在西部的测量小组。胤礽需要胤禌从事别的事项,胤禑遂主动请缨,希望参与完成舆图的绘制。 胤祥与胤禛也是要前往西部,只不过,他们要走遍的却是戍守边防的大小军营。 前世时的康熙末年,准噶尔就曾入侵西藏,那时被囚禁咸安宫的胤礽向父皇请旨,愿意带兵征讨。只不过,父皇没有允许,而是封了十四弟胤祯大将军,命其领军入藏。 鉴于此,这回胤礽早早布置,派胤祥与胤禛提前熟悉地形,并对目前各地军营的武器装备、军士训练做一个统计。八旗军虽然是以骑射起家,但时过境迁,事实证明,火器将成为战场上的主导军器。 现今,胤礽已经为戴梓平反,并授其为火器营顾问,负责改进鸟枪、火炮。待来日开战,大清的军队所配备的武器将会是以最先进的火器为主,刀箭为辅,进入全新的战争格局。 大清的舆图并入西藏与整个漠西是迟早的事情,胤礽要做的,就是做足准备。一旦机会来临,一鼓作气,趁胜追击,满载而归。 胤祥与胤祯今日以巡视员的身份而去,来日就是领兵的大将军。三位弟弟与皇帝哥哥推杯换盏间,禁不住抒发豪情壮志,情绪激扬,胤礽也是心怀憧憬,气氛热烈之下,不免多喝了几杯。 胤礽的这一觉,睡得十分安稳。 曾经因为父皇生了这许多弟弟,相互间相煎相争,明暗踩踏,着实让胤礽时时刻刻警惕在心。如今,能与兄弟们相处融洽,一个个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也算是一种造化。 梦境中,胤礽好像回到了三年前嫤瑜顺利产子的那一天。他与富尔祜伦走出奉先殿时,一朵晶莹剔透的小雪花落在他脸上。刚刚触碰到皮肤时,冰冰凉凉,随即就烫化成小水珠,滚落下来。 这会子,也是同样的感觉。玲珑纯净的小雪花,犹如插上透明的蝶翼,轻盈地在自己的视野里翩翩起舞,一会儿在自己额头落下一片,一会儿又点上鼻尖,脸颊也不曾幸免,就连下巴都能准确地接上好几朵小雪花。 不只如此,胤礽还能清晰地听到每一次小雪花触碰自己皮肤的声音,好似一口又一口的打啵声。那么轻轻柔柔的小精灵,怎么这么不含蓄,发出这种声音。胤礽努力睁大双眼,想要看清小雪花何以如此神奇。 睡梦中的胤礽慢慢启开双眼,正巧见到两片红润润的小花瓣贴在自己的唇角响亮地“啵”了一下。 看清楚作怪发声的小雪花,胤礽笑了。半起身,一把捞起站在床边的小姑娘,把她揽入怀里,胤礽也在她额头响亮地“啵”了一声。 “翾儿,你这个小调皮,做什么呢?” 当初嫤瑜产下一双健康的儿女,心知胤礽必然欢喜,但是又故意出谜逗弄他,不让心焦的他马上见到两个小宝贝。胤礽猜出了谜底,一个“好”字,儿女双全,美梦成真。 三小子的名字顺着“弘”字辈下来,很快取名弘昊。昊有苍穹广大之意,也蕴含父母的恩深情重。胤礽更看重后者,嫤瑜能顺利产下一对儿女,非常不易,胤礽期盼弘昊能做个心胸宽广、孝顺父母的好孩子。 倒是小女儿的名字着实让胤礽琢磨了许久,列出了很多寓意美好的字,却始终挑不出称心如意的。无意间,胤礽读到屈原的《九歌·东君》里的两句诗:翾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 一下子,胤礽想起孩子出生那天轻盈飞舞的小雪花。女儿的降生,就如同那玲珑晶亮的小雪花,那么可爱,那么动人,这是上天赐给他最好的礼物。 当即,胤礽便给女儿取名翾飞。 被父皇抱在怀里的小翾翾,搂住胤礽,附在他耳旁窃窃私语,“我在学阿玛亲亲额涅。” 糟了,什么时候让宝贝女儿偷看了不该看的场面。胤礽耳根子发烫,厚着脸皮狡辩,“哪儿有,阿玛何曾这般亲你额涅?” “我有看见,”翾翾生怕父皇不相信自己的真诚,小嘴凑上去,又开始重复一遍。亲一口父皇的额头,强调一句,“有亲这里,”再亲一口侧脸,“这里也有亲”。 胤礽可没有再让女儿一一报数,先下手为强,挠她痒痒,看她还敢不敢再偷觑父母的亲昵。小丫头,就喜欢随时关注父皇、母后的一举一动,人小鬼大。 架不住父皇的收拾,翾儿像只小虫子在父皇怀里挣扎,泉水叮咚般的笑声在屋里回荡流淌。 嫤瑜牵着弘昊进来,看着闹成一团的父女,真是无言以对。弘昊不像妹妹那样喜欢缠着父皇,他就愿意安安静静地摆弄小玩意儿。 翾儿被嫤瑜抱下来梳辫子时,弘昊一声不吭坐着,玩起了手边的九连环。胤礽还是赖在床上,懒洋洋地看着屋里这一派温馨的家庭场景。 “皇上,可是您给十五弟出的主意,让他自己去向我阿玛提亲?” 胤礽扶额想想,似乎昨儿吃酒时,胤禑提出请求,能不能先给他指婚。 去年,胤礽下令,他的后宫不需要添加新人。不过四品以上官员的女儿还是要进行选秀,由皇后主持,挑选出合适的姑娘指给皇亲宗室。 胤禑的心意,不用说,自然就是皇嫂的小妹婉瑜。小时候见上婉瑜,是一种很单纯的喜欢,如今他已经十四岁,婉瑜也十一岁了,他的喜欢已变成要把人家小姑娘娶回来做福晋的那种情意。 胤禑此去三年五载,万一他不在京的时期,小姑娘到了年纪参加选秀,被指给别人,他可就不乐意了。 虽然当初承妃娘娘只是开玩笑,说他至少要封个郡王,才娶得上婉瑜。可胤禑却是当了真,这些年,他一直很努力,要做出一番成绩,不让婉瑜嫁得委屈。 是以,临出发前,他才恳求皇兄,一定给他把媳妇儿定好,他才安心。 胤礽早知道胤禑的小九九,只不过想着小姨子还是小姑娘,便没考虑那么多。现在胤禑提起,他还是不打算出面保媒,他希望从小到大贵养在宫里的胤禑出去多经历些风吹雨打后,再开口论及婚嫁,那时的他,给与婉婉幸福的承诺才会更令人信服,也更有担当力。 所以,胤礽没有答应现在指婚。只说,他虽是皇上,但他尊重岳父的选择,婉瑜的婚事石文炳说了算。 胤礽登基后,石文炳并未因为成为皇上的岳父,就继续留在朝廷指手画脚。相反,他自觉地辞去一切职务,回家养老。胤礽对于石文炳的襄助与体谅非常感激,封了他一等公的爵位,让他安度晚年。 如今,正白旗的两位领侍卫内大臣分别是庆徽与修茂,都是与新帝志同道合的同龄人。 胤禑也是个实称的孩子,没得到皇兄的实在话,心里不踏实。于是从乾清宫出来,他没回阿哥所,出宫直奔公爵府,亲自拜会岳父去了。 石文炳更不乐意了,我的女儿才多大,你就惦记成这样?好吧,先喝过岳父再说。结果,三杯下肚,胤禑的舌头就捋不直了。昏昏沉沉抱着石文炳的大腿,含含糊糊喊着“岳父”,赖在石文炳府上睡到今早都没醒过来。 今日三兄弟本要离京西去,结果还是胤祥与胤祯闻讯后,亲自到石文炳府上,把宿醉未醒的弟弟扛出来塞进马车,带走了。估计着,等胤禑醒来,马车外的风景已是异地他乡。 庆征今日入宫当值,给皇后妹妹带了话。父亲说了,既然皇上有意锻炼胤禑,胤禑自己也很求上进,那么小妹的婚配就暂且属意胤禑,但不要公开,心里有数就行,毕竟婉婉还小。 “这么说,岳父是答应了?”胤礽好不甘心,当初他可是太子的身份求娶嫤瑜,岳父却百般瞧不上他。 扭头看到翾儿津津有味地听着父母的对话,胤礽一下子又很能了解岳父的心情了。岳父与自己有同样的机缘巧合,不愿意女儿当个被废的太子妃,情有可原。换做自己,也不会愿意翾儿嫁给前世那样的自己,将心比心,可以理解。 “二哥。”一言不发的弘昊冷不丁站起,一溜烟就没了影儿,很快就见弘晏牵着弘昊进屋来给父皇、母后请安。弘昊喜欢和二哥一起玩,也只有二哥在的时候,愿意多说话。 弘晏已经进学堂读书,这会子午间下学回来,见父皇还一身寝衣坐在床上,不由担忧,“汗阿玛可是身体不适?” 这位二皇子,长相随母后多一些,性子却极像胤礽,情尚细腻、丰满。 “懒。”弘昊突然冒出这一字,直叫嫤瑜忙不迭堵住他的小嘴。 嫤瑜幽怨的眼神注视着弘昊,仿佛在说,你知我知就可,说不得。 看着母子俩在自己眼前表演这一幕,胤礽如何体会不出?他其实很怕三小子开口,有时翾儿这只小翠鸟叽叽喳喳一堆话,也比不上三小子一句话切中要害。 也难怪嫤瑜默默认同弘昊的话,谁让咱胤礽理政的方式与太上皇截然不同呢? 康熙皇帝是努力地摆脱议政王大臣会议与内阁,把权力高度集中到自己手中,一切抉择以自己的判断为准。这就需要皇帝勤奋地不断充实自己,了解方方面面,把自己推上高不可攀的云端,唯所有臣公、民众所仰视,且不能质疑。 胤礽则不同,从他重视教育、培养宗室王公的素养开始,他就想好了要分权。他依然站在最高处,掌控全局,但他只给出一个方向,然后交给议政王大臣会议讨论方案,经他批准之后,由内阁分配六部具体执行。最后的执行成果,转由议政王大臣会议验收,是否达到当初出台方案的要求。 如此一来,胤礽的精力和体力始终留有储备,保持放开的胸怀放眼四海,从古至今的历史发展有一定的规律可循,但不能墨守成规,时局出现新的变动时,就要抓住机会变革,创造新事物。 “弘晏,阿玛向你提过的‘无为而治’,可向师傅请教过?”为了向嫤瑜与三小子洗刷自己的懒惰,胤礽需要弘晏的帮助。 目前,弘晏的汉文师傅是王士祯。其实,弘晏先前就质疑过,阿玛听政、批折子的时间远不如他微服私访的时候多,动不动就带上自己的骑射师傅修茂一身市民打扮跑茶楼听民间琐碎。虽后来王士祯解释,那是皇上体察民情,为的是更好地造福百姓。 父皇的理政方式,弘晏还不能理解透彻,但他也认同了,父皇也是位很勤快的皇上,只不过勤快的方式与皇祖父不一样。 “所谓‘无为而治’,就是帝王清心洞察,知人善任,选出适合的官员从事相关的政务,再具体层层分摊下去,不必帝王事必躬亲。” 嫤瑜低下头,虚心接受二小子的教育。胤礽招招手,把弘昊招呼到床沿坐下,刮一下他的小鼻子,“听到没,你不是最听二哥的话吗?这下明白了吧,阿玛可不是懒皇帝。” 弘昊站起,跑回弘晏身后,探出头,露出一半小脸,冲向胤礽说了句,“嘚瑟。” 胤礽仰面倒下,蒙住双眼,不忍直视。好吧,小子,阿玛认了,你是老天派来专门膈应阿玛的。 窗外的世界,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缕缕轻风带着湿润的气息,万树焕发新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