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令,奴家不从》 第1章 花楼邂逅(1) 黄昏撤去,夜幕降临,正是流莺巷最为热闹的时候。 说叫流莺巷,其实原本的名字并不是这个,只是这里有着燕京府最有名的妓馆青楼,经年累月其余几条胡同也开了不少茶室、暗窑。 随着前朝覆灭,世风日下,这里越发没了管束,整片地儿干脆挂起灯笼做生意,占据了皇都喉舌要塞成为了燕京最大的烟柳之地。 庆园春在脂粉街里虽不算头筹,却也排得上号,内里一样是金漆涂粉、张灯结彩。 天气冷,站堂的“大茶壶”靠在柱上,偷空袖手扎堆。 昨日开脸的女孩才被人绑上花轿抬上厢房,想起前面场子中几位大爷一掷千金,竞拍点灯的场景,稍闲下来的龟奴与婆子们依旧一脸兴奋。 “香兰姑娘真是好价,竟被拍了一万银元,听说万处长还额外给了花妈妈十根金条,这可谓咱们楼里至今身价最高的姐儿了。” “身价高有什么用,万处长都快七十了,也不知一会到底成不成……” “不成那更好,香兰姑娘完璧在身,还能给庆园春再招揽一门生意。” “这你就不知了,哪怕万处长身上不抵事,他想方法都会折了香兰姑娘,他们这些从旧宅门出身的,有的是整治人的手段。” 众人久在烟花之地上工,自然知道哪些阴损龌龊的招式,一阵猥笑后,有人阴阳怪气叹了一声。 “香兰姑娘那性子,先前就逃了三次,还不知会遭什么罪……” 旁边人正要接腔,忽然听见外面一阵激烈的汽鸣声,有人抬起头,正好撞见一队着戎装穿军靴的大兵跨过了门槛。 来人气势汹汹,腰间还别着家伙,打头的士兵左右散开,后面迎进一个披着藏青色大衣的男人。 那人身高傲人,连同庆园春今日到场的所有客人竟没有一个能超过他,军帽下那张脸更是犹如精心雕刻,配上高大修长的身材,更显英姿勃然。如一盏从天而降的聚光灯,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在了一处。 看架势,显然也是一个有权有势的主,就是这面孔着实有些生! 大茶壶还没有来得及高声呼喝“打茶围”,有歇空没生意的姑娘已经情不自禁地朝那正主儿奔来。 浓重的脂粉香迎面扑来,谢洛白站定,一皱眉,何副官和小四立马掏枪,恶狠狠将女人们挡在一步之外。 “滚!” 方才还风情万种的流莺们立刻噤声,有些胆怯地拿眼瞟谢洛白。 但凡是男人,少不得爱逛窑子,当兵的也不例外,虽然脾气大些,却也没见一上来就掏枪的,眼前这年轻军官生得极好,可浑身煞气偏迫得人透不过气来。 不像是来寻欢,倒像是来杀人的。 “去去去!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货色,配往前凑?长官首次光顾,哪能不挑最好的尝尝?” 大茶壶挤开妓子们上前,猫腰搓手陪笑道。 “爷,咱们庆园春有三魁,素玉、金宝、红莲,都是赛天仙的美人,爷二楼厢房请好,这就给您全叫来。” 乱世之中,什么都没有定数,唯有枪杆子是实在的,就算是淮城里的大总统,也要靠雄踞四方的大军阀撑腰,即便摸不清谢洛白是何方神圣,庆园春也不敢贸然得罪。 谢洛白没有言答,幽深的眼眸四下扫了一圈,往正堂的戏台上望去。只一短暂停留,从唇间吐出一声“搜”! 左右不敢耽误,冷着脸上上下下把女人们一个个擒到谢洛白脚边,在此起彼伏高低不一的尖叫哭泣声中,姑娘们盯着四周一字排开的枪口,抱紧身子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有些衣衫不整正在接@客被强抓下来起初还骂骂咧咧的,待看清下面的阵势,无一不瘫软在地。 一时间,整个大堂乱成一团,有胆大的客人试图逃命,却在才奔出几步远,便被几声朝上的枪响吓得再不敢动作。 庆园春老鸨花妈妈闻讯赶来,一看这幅场景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今日香兰开苞,被万处长拍下后,其他豪客眼看没意思便都没有光临。搞到现在,偌大的庆园春连个能镇得住场子的人都没有。关键还搞不清对方来路,也不知庆园春哪里得罪了他。 花妈妈暗自着急,摆手唤过一个留着辫子的小厮耳语了两句,眼看那小子往后院一拐悄无声息离开,这才深吸一口气。占着见过世面攒着笑试图上前打圆场,还未开口,身形高大的何副官已经挡在她前面。 “敢问妈妈,楼里的姑娘是否都已经在这里?” 花妈妈条件反射点了点头,为首那男人便踱步走上前。 这人生得实在不凡,一身军装又衬得其非一般英武,见那双军靴朝自己逐渐靠近,姐儿爱悄,有胆大的还朝他抛了几个媚眼,可惜那人却连眼风都没有动,反而被他身边那个长相凶神恶煞名唤小四的随从送上一脚。 “滚一边去,别污了二爷的眼!” 所有人都不敢说话,呼吸似乎都被他的脚步困住,直到谢洛白回身,小四会意,一把把花妈妈提溜起。 “你还藏了姑娘!说,人在哪里?” “都,都在这……”花妈妈离了地,双脚乱晃,一张脸憋得通红,可下一秒待看清那随从摸出一把刀徐徐朝她脸上送上来时,这才似如梦初醒。 “还,还有香兰,在二,二楼最,最里面的厢房……” 身子被重重丢在地上,眼看那一队人马几步冲上二楼,花妈妈惊魂未定,拉住扶住她的婆子。 “快,再去催催白五爷,还,还有千万要拖住万处长!” 第2章 花楼邂逅(2) 庆园春一共有三层,一楼搭了一个戏台子,二三楼的厢房便以戏台为中心左右环绕。 谢洛白径自走向最里间,推开虚掩的厢房,果然没有半个人影。 按理说他手下的兵士方才已经把庆园春上上下下都搜了个遍,不可能有漏网的姑娘。 莫不是那女人听到消息跑了? 不过很快谢洛白便否定了这个答案。 这既是妓馆厢房,怎么房中却没有放床? 见他的目光紧盯着迎面那面西洋镜,何副官与小四对视一眼,上前一步果然在旁侧发现了两个不起眼的门扣,左右一拉竟露出了一间内藏的暗房。 两人跟着谢洛白上前,映入眼帘的除了挑角一对大红灯笼,便是—— 待适应了那暧昧的光亮,两人呼吸一紧,谢洛白亦是觉得突然。 正中的造型奇怪的梨花椅上,靠坐着一名穿大红袄裙的女子,头盖喜帕,双手被麻绳紧缚在左右扶手之上,像不放心似的,双腿亦然,虽然被绣着芙蓉的裙子遮住,却也不难想象女子姿势的难堪与不雅。 摆出这幅交@欢的模样,显然是欢场常见的春凳,不愧是燕京府脂粉地。本来是一副投还送抱的勾撩场景,可谢洛白的眼中却不见绮思,只有嘲讽。 似乎听到声响,那女子身子剧烈猛颤,哪怕手足已经被紧缚,却还没有停止挣扎,动作间红狍一歪,竟露出了腰上一截雪肤,衬着鲜红肚兜上的鸳鸯戏水,让人眼睛都看直了。 小四回过神来,率先上前一步。 “二爷?” 谢洛白虽已经二十,从德国留学回来,除却舅老爷做主纳的姨娘红绣之外,完全不近女色,素得跟个和尚似的,有胆大的爬床丫鬟或是外面不长眼的小姐想亲近之,都被谢洛白冷漠拒绝。 若非不是近身侍候,简直怀疑这位二爷是不是也和旧王府里那几位混账主子好男风。 小四跟了谢洛白几年,才发现这位一不捧戏子,二对雍州城的小明星们敬而远之的二爷真真是无心风月,与其说是坐怀不乱柳下惠,不若说对女人有着一种本能的厌恶与排斥。 红盖头被小四兜头掀下,露出女子慌乱中尤带惊愕的眼。她下意识抬头,正好与正前方的谢洛白四目相对。 彼此俱是微愣了一下。 女孩子比刻板的黑白照片更显生嫩。 脸庞尚有些稚嫩的圆润,颊染桃花,梳着时下流行的桃尖刘海,横着清水般的眼波仰望着他,殷红的小嘴被帕子堵着,唇边沾了一抹晶莹,结合此刻春凳的形容,狼狈间写满了让人血脉欲涨的诱@惑。 分明是一副艳糜的场景,可偏生在她身上看不到半点风尘。 眼前人不似那种惯于流落烟花的媚俗长相,便是已然开苞当日还带着一股有别于欢场的涩然与执拗。 执拗? 谢洛白突然冷凝了脸色,谁能想到就是眼前这个看似青涩的丫头,让其折损了几百的人马,若非及时发现,当日上战场的上万兵士便已马革裹尸。 都说人不可貌相,这样无害的小姑娘竟有这样的本事?是以当宪兵把那荒唐的密报呈给他时,谢洛白还是不相信的,哪怕现在罪魁祸首已经被他拽在了手中。 何副官和小四对视一眼,谢洛白唇角浮起一抹淡薄的冷笑,抬了抬下巴。 “带走。” 溪草一路被人连拖带拽,一路浑浑噩噩,几乎是小跑出的庆园春。 才跨过门槛,庆园春的幕后老板白五爷刚好到了,花妈妈战战兢兢跟在他身后,见到几人出来,瑟缩了一下,却还是硬着头皮拦在谢洛白跟前。 “爷,这小香兰今个儿头次开门接客,虽是个雏儿,但性子却野,先前逃了三次,都没打乖,恐怕伺候不好……” 一根硬邦邦的东西戳在花妈妈胸前,何副官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 “够不够?” 花妈妈低头,眼皮子底下,赤金足量的金条黄澄澄的,看得她两眼发直,下意识伸手去接,半途却又硬生生放下,转头向身后一直一言不发的白五爷瞥去。 年过四旬的白五爷做烟土生意起家,还在前朝时便已经混出名堂,而后又操控了脂粉街一半买卖,达官贵人见多了,平素又行事圆滑老辣,哪里都能买上几分面子。 只见他把烟枪递给花妈妈,皮笑肉不笑上前。 “爷,这不是钱的事,小香兰昨天头次开脸,已经有恩客点了灯,付了定钱,等着今夜过来洞房,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就是皮肉买卖,也得讲个信用不是?要不,您再看看别的?我们这儿姿色好,又干净的雏儿还有几个呢……” 何副官没了耐心,咔嚓几声,手枪子弹上了膛。 白五爷额角的冷汗已经下来了,虚张的声势已经散了,花妈妈更是吓得连声惊叫,恰好被谢洛白抛下的傅钧言此时赶到,气喘吁吁地骂。 “谢二!你急什么!倒是等等我啊!” 傅钧言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跟前,见何副官和小四扭着个丫头,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心中便猜着了几分,挑眉看向谢洛白。 “怎么?难道是她?” 谢洛白淡淡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傅钧言的脸色就变了。 一旁白五爷摸不清状况,却已经认出了他的身份,这傅大少身份不一般,家族在南方还是得势的,看他对眼前男子如此熟稔,求救般抓住傅钧言衣袖。 “傅少,傅少,小香兰是万处长点了灯的,庆园春实在开罪不起啊!请傅少帮着劝劝这位长官,快别为难小的。” 傅钧言一笑,拍拍白五爷的肩膀。 “万怀南你都开罪不起,这位就更开罪不起了,何况那老头都快七十了,还瞎折腾什么,多活两年岂不好?得,万怀南要是来了,你就告诉他,人是蓉城谢二要的,他若不服,就到总统面前告状去!” 第3章 初次交锋 外头天寒地冻,干冷的北风一吹,溪草便踉跄了一下, 押解自己的手臂猛然收紧,那力道捏得她的骨头几乎要碎了。 溪草瑟缩了一下,饶是胆大包天,可这一刻眼前男人散发的杀气让她不由对未知的前途心如擂鼓。 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浓冬的寒意霎时让她呼吸弥漫出一层浅淡的白雾。 在这短暂的屏蔽间,溪草思索飞快,庆园春数年的生活早就练就了她一双洞察世事的双眸,想起方才白五爷震惊的眼神,一时也有些发呆。 谁能料到自己竟真的这么不走运。 为了不被点灯,她前头从一位来花楼中寻欢的军官那里偷了一份作战图,给另一方势力用以交换自由。 对方迟迟未送来赎身银两,溪草便察觉不对,可惜三番两次逃跑都被捉住,这一下却是东窗事发。 想起关于谢洛白的传闻,溪草只觉浑身的力气瞬间抽离。 打雁终被雁啄,其实这并不意外,只是想到自己很快便会一命呜呼,或许死状还会很难看很凄惨,溪草便再也无法释然。 她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没有获得自由身,没有找到妹妹润沁,没有惩处恩将仇报的家奴刘世襄。 就这样不声不息的没了,她怎能……甘心? 想到这里,溪草浑身止不住发抖,她猛地抬起眼睛,极力控制的颤抖落在旁人眼中更似一场徒劳的挣扎,让面前人脸上的危险颜色越浓。 溪草苍白着一张脸,说起来两人真正的对视不过几个呼吸,可只一个瞬间谁胜谁败毫无悬念。 然而她还来不及向他开口求饶,身体却已经被人强硬的扭了过去,当兵的粗糙,那人显然也没有客气,溪草霎时疼得大脑一片空白,与此同时耳边有人狠声道。 “二爷,这人怎么处置?!” 何副官红了眼睛。 “害了咱们几百个兄弟,一枪毙了她实在便宜!” 他眼中的悲伤不似作假,夹杂的还有另一种称为恼羞成怒的愤懑,一如谢洛白,被一个姑娘玩弄于鼓掌后的羞愤。 谢洛白转过头,语气平常。 “既是个女子,留个全尸,尸首挂西左城门,我倒要看看谁还有胆子再和蓉城谢二作对!” 虽然这个女子注定死无葬身之地,可是听到他的处置,身后的三人不由还是愣了一愣。 而溪草更是脑中轰然,这是她第一次听清了谢洛白的声音,明明声线微沉清冽,是女人惯常喜爱的磁性,可吐露的内容却是如此杀气腾腾。 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溪草扑将过去,竟意外地挣脱了何副官与小四的钳制,她一把拔下堵住嘴的香怕,疯了似地扑跪向谢洛白。 “谢二爷,我知道错了,求,求你绕我一命,便是做什么我都愿意!” 她伏在谢洛白面前,磕头如捣蒜,发髻散开,头上钗环落了满地。 破碎的声音夹杂着泣音让这个身着一身红袍的女子宛若一朵飘摇风雨的娇花,仿佛下一秒便会被狂风骤雨撕烂。 谢洛白表情没有一丝动容,甚至带着淡淡的嘲讽,仿佛在观看一场拙劣的表演。 倒是旁侧的傅钧言露出恻隐之色。 傅钧言也算庆园春的常客,溪草此前专替楼里姑娘做跑腿杂役。 印象里这丫头总穿着老式的灰蓝夹袄,压低脑袋窜来窜去,像个躲躲闪闪的小耗子,没人稀罕多看一眼,若非今日开脸,竟不知她原来是个美人坯子。 一向怜香惜玉的傅钧言忍不住道。 “谢二,你也调查过了,这丫头九岁就被人贩子卖进庆园春,来路清白,并不是徐巍山的间谍,做这桩事,不过是为了摆脱那老色鬼,其实也怪可怜的……” 听见傅钧言为自己求情,溪草马上爬到他脚边,边哭边抓住他的裤腿不放。 “傅少、求傅少救救我!” 傅钧言被她哭得心烦意乱,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弯腰去扶。 “哎,这事我说了不算,你……” 话未说完,便觉眼前一花,迎面撒来的黄沙猝不及防钻进他眼中。 刺痛之下,傅钧言本能地闭眼去揉,脖子却被一股力道猛地钩住,待他回神,尖锐的金钗尾端已抵住他的太阳穴。 “放我走,否则我立刻刺下去!” 溪草坐在地上,细弱的手臂紧紧勒住比她高出一个头的男人,眼眸冷静又狠厉,与方才可怜且无助的弱女判若两人。 几十把手枪纷纷拔出,黑洞洞的枪口全都对准了她。 一不做二不休,溪草手中的金钗毫不犹豫往里送进一寸,滚热的血珠滴落,傅钧言遍体生寒。 “你……” 谢洛白抬手示意何副官带人退后些,自己慢腾腾地往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望着她。 “你故意让金钗滑落,又借磕头顺势藏于袖中,左手不忘抓住泥沙做掩护,倒是考虑周全,这招本准备用来对付我吧?但没有十足把握,你不敢贸然出手,还好傅钧言傻乎乎跳出来,给你送了人头。” 傅钧言听了,气得瞠目结舌。 “谢二!你既然看出来了,怎么不早点阻止!我好歹是你的表弟!还有人性吗你?” 谢洛白没有理会他,继续问。 “刚才你的眼睛多次瞟向何副官腰间,难道是想夺枪不成?你会用枪?” 溪草没有回答,她的心剧烈狂跳,手也忍不住微微颤抖。 谢洛白看穿了她,就像逮住老鼠的猫,会故意先玩弄一番,再扑上去一口咬死。 她意志开始动摇,失去了方才当机立断的冷静。 分神间,手肘一麻,金钗脱手飞了出去,钉入黄沙之中,同时,傅钧言挣开了她的桎梏。 溪草还不待反应,就被谢洛白反扭双臂提起来,牢牢禁锢在掌中。 男人四肢修长,并不如何健壮,力量却大得出奇,她狠命咬牙不叫出声,绝望地闭上双眼。 “傅钧言说你不是间谍,我看你倒有当间谍的潜力。” 说完,谢洛白冷笑一声,像扔小鸡仔般将她抛给何副官。 “带回去。” 第4章 尚有用处 溪草被绑住手脚丢进汽车后座,道路颠簸,她滑到地上,刚好看到前座谢洛白军靴的后跟。 蓉城离燕京将近千里,她自然没听过蓉城谢二的名号,可是她也看得出来,这是个连督察处处长万怀南都敢惹的人物。 自己这次,恐怕是凶多吉少。 溪草开始后悔,早知如此,还不如被那老色魔糟蹋算了,至少留得命在,可人一旦死了,就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想到此处,溪草突然开口。 “二爷……二爷……” 声音细弱得如同幼猫一般,带着楚楚可怜,她在妓馆长大,耳濡目染,很懂得如何向男人示弱。 叫了一会,谢洛白显然没有要搭理她的意思,可溪草并不放弃。 “我可以帮您去徐巍山那里偷情报,以弥补我的过错,我保证,我一定能做到!” 谢洛白一直在假寐,闻言眼睛都没睁。 “哦?那你要如何做到?” 溪草以为终于勾起对方的兴趣,忙打起精神,语气充满自信。 “我学过素描,听说徐巍山的女儿想学西洋绘画,应该需要一名家教,我可以借此混进他的府中,即便是燕京城,懂得西洋画的人也不太多,这事必然能成……哦,对了,您可以放心,此前和我接触的只是个线人,徐巍山本人并没有见过我……” 谢洛白突然睁开眼睛,唇角微勾。 前朝覆灭尚不过八年,西学东渐起步缓慢,率先开埠的雍州因大量外国人涌入,名媛们才开始赶时髦学习西洋绘画,但也仍是少数 现在一个旧王城烟花巷里卖笑的娼@妓,却说她能画素描。 谢洛白没说话,小四握着方向盘,先嗤笑一声。 狡猾的女人,为了活命,什么谎都敢撒。 谢洛白的笑容有些冷了。 “主意倒是不错,可惜迟了,徐巍山已经死了,若是没有你那张作战图,这一战,我本该赢得更漂亮。” 汽车刚好右转,溪草的脑袋猛然磕在车门上,可她却丝毫没有察觉到痛,只有满目震惊。 难怪徐巍山没有按照约定,派人来交付赎金。 一年前,她就留心着嫖@客们嘴里的消息,暗中物色能帮她逃离火坑的人选。 徐巍山虽是土匪起家,但在北方军阀里却算得讲义气有实力的,正是看中这一点,她才会冒险去偷那张来历不明的作战图。 结果一切都毁在了姓谢的手中。 在军阀混战的年代,皇帝轮流做,一方势力吞并另一方,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溪草叹了口气,懊恼自己押错了宝。 否则现在,她或许已经有了新身份,坐在前往雍州的火车上,准备实施她的计划了。 气氛再次陷入死寂,在许久的煎熬后,汽车终于停下。 谢洛白示意小四解开溪草,近一个小时的捆缚,让她血脉不通,手脚发麻,溪草揉着胳膊,抬眼四下打量。 这是一座旧式的官邸,看规格,其旧主起码曾官拜三品。 新政府军占领燕京,小皇帝被赶下龙椅。 前朝官员们有的以死殉道,有的流亡四方,还有的背弃旧主,成为政府新贵。 而那些富丽堂皇的府邸,也随着政权易主,换了主人。 溪草神色有些凄凉。 “还不跟上二爷!” 后背被小四狠狠推了一把,溪草差点摔倒。 她猜不到姓谢的准备拿自己怎么样,却也不得不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走进一间厢房。 那是间卧室,放着床榻,溪草站在那里,便觉浑身不自在。 谢洛白将大衣脱下,往床上一扔,又解开衬衫上的两粒钮扣,转身便向她走来。 溪草瞬间紧张起来,心几乎跳到嗓子眼。 战乱年代,兵痞是最嚣张霸道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当年在人贩子的板车上,她曾亲眼目睹一个巡城的大兵将同行的小姐姐糟蹋至死,而人贩子屁都不敢放。 眼前这个人,是兵痞的头…… 溪草面色煞白,下意识去找身上一切可以动用的武器……可想起庆园春外那一幕,她的心凉了一半,又收回了手。 不可能成功的。 失败了,她就会死,但她不能就这样死。 溪草咽了口唾沫,如果这就是“处置”,那总比送命强,至少……姓谢的年轻,长得也比万处长好看! 不吃亏! 她握紧双拳,安慰自己。 “你抖什么?” 谢洛白有些奇怪地瞥了她一眼,越过她,走到一张书案前,取了铅笔和本子扔给她,然后随意往躺椅上一靠。 “不是会画素描么?那么开始吧!” 溪草有点懵,随即尴尬起来,她方才那番壮士扼腕的悲壮突然变得可笑。 掩饰性地捋了一下鬓角,她假装自然地问。 “我画什么?难道画二爷么?” 谢洛白居然点了点头,想了一下,又温声补充道。 “要是画得不好,就杀了你挂到城墙上。” 溪草倒吸一口冷气,她相信姓谢的绝对说到做到。 当下也不敢耽搁,连忙盘膝坐在地上。 谢洛白给她的本子外壳印着塞纳河,下头有一行法文,应该是来自法国的专用素描本,溪草翻开,发现里头竟有几幅风景速写,还来不及细看,就感到头顶有两道冰冷的眸光凌迟着自己。 她赶紧翻过,铺开白页,这才抬起脸去观察谢洛白。 说实话,谢二长得倒是极好,五官精致,眸似寒星,典型是南方美男子的面相。 本该带着江南烟雨般的温润,可因常年杀人,笑容都自带几分料峭,身材又高大,显得整个人气质冷酷威压,竟让溪草想起望不到底的深渊。 一和他对视,溪草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握笔的手也有些颤抖。 人物是素描里最难把握的,不仅型要准,就连皮肤的质感稍有不对,都会走样,更别说神态的捕捉了…… 她咬了咬下唇,告诉自己别怕。 姑姑的油画即便是在法国,也有人花重金相求,她跟着学了五年,虽不敢说造诣,但糊弄谢二的底气还是有的。 放下笔,溪草爬起来走到谢洛白面前。 “画好了,请二爷过目。” 第5章 改名换姓? 谢二瞟了她一眼,懒洋洋地接过素描本看。 他低着头,食指在扶手上随意轻扣着,许久没有说话。 溪草猜他对自己的水平,尚算认可。 合上素描本,谢洛白站了起来。 溪草才到他肩头,整个人瞬间被笼罩在他的影子底下,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正要后退,谢洛白却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拉近了两人距离,摸着下巴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他的呼吸扫过她的面庞,带着淡淡的烟草香气。 溪草却浑身僵硬,脑海中尽是大兵凌辱小姐姐的画面。 还好谢二什么也没做,端详片刻后,便放手丢开她,径自离开了。 门口有卫兵把守,溪草被变相软禁起来。 燕京府的冬天十分干冷,她还穿着在庆园春那套方便欢客采撷的轻薄衣裙,冷得牙齿打架。 卧室里的床铺着又软又厚的被褥,她几次想爬上去躺一会,但一想到那可能是谢二的床,便宁可死撑着缩在椅子上。 宅院的偏厅内,傅钧言正躺在真皮沙发里“养伤”。丫鬟真兰用小银叉挑了削好的水果片喂到他唇边。 谢洛白走进来时,傅钧言正慢条斯理地嚼着,翻个身假装没看到。 谢洛白看了真兰一眼,她便起身福了福,识趣地退了出去。 “今天抓回来的丫头,你找人拾掇一下,过几日你同我一道回雍州,告诉我母亲,你找到云卿表妹了。” 傅钧言顿时翻身坐了起来,牵动太阳穴的伤处,他倒吸一口冷气,按住纱布,瞪着谢洛白。 “什么?我没听清!你是要让那疯丫头冒充云卿?” 谢洛白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长腿优雅地搭在另一条腿上,他端起骨瓷茶盏抿了一口。 “没错,你我都很清楚,云卿已经死了,不如找个冒牌货宽一宽长辈的心,那丫头年纪与云卿相仿,模样也略有相似,还很会演戏,正合适不过。” 傅钧言想想,的确如此,一时也有些动摇。 十年前正值战乱,三姨在逃难时与六岁的女儿云卿走散,至死也没能再见一面。 她临终前攥着两位姐姐的手含泪交待,一定要替自己找回女儿。 是以傅钧言和谢洛白一直都在寻找表妹下落,直到今年十月,才算有了眉目。 可惜命人寻至那收养云卿的村庄,才得知五年前的一场霍乱,让整村人几乎死绝,云卿也在其中。 而那个丫头,虽是腌臜地方长起来的,却不带半点风尘味,看起来一副良家模样。 谢洛白又道。 “对了,听说三姨父曾在巴黎学画?正好这丫头西洋画水平不错,也能圆得过去。” 傅钧言听了,也很意外。 “一个烟花之地出来的流莺,怎么会懂西洋画?这事倒有意思了!不过谢二,那姑娘折了你几百人马,像你这样冷酷的人,怎么会为了讨好长辈,就放过她?该不会是有什么阴谋吧?” 谢洛白笑笑,站起来按了一下傅钧言的脑袋。 “做好你的纨绔子弟就够了,有些事,不该问的别问。” 溪草抱紧自己,就这样在房中僵坐了一夜,等隔日天明听到开锁声响起时,这才恍恍惚惚从椅子上站起。 这一动作便双膝一软跌在了地上,唬得过来送东西的真兰吓了一跳。 “陆小姐,你怎么了?” 陆小姐? 溪草茫然地抬起眼,确定房间中没有第三个人这才认识到对方呼唤的是自己。 虽然搞不懂状况,不过庆园春的经历让她很快恢复了镇定,不动声色打量。 “二爷呢?” “和傅少在前面用餐,让奴婢先侍候小姐梳洗,一会他会来见您。” 听她说话不卑不亢,再结合她这一身两个银元一尺料子的衣裳,显是府中得脸的丫鬟。 溪草目光落在真兰放在地上的托盘上,果见上面整整齐齐叠着一件秋香色嵌兔儿领的丝绸夹袄,旁边还放了一条同色绣蝶的八破裙,轻呼了一口气。 这款式这纹样,显是燕京府老字号织锦堂所出,这样一身衣裳,少说也要几百个银元。 既然给自己送来这些,定然不会取自己性命了,毕竟谁会在死人身上花钱不是。 绷了数日的神经陡然松弛,溪草只觉满身疲倦。 身上也因为昨日的束缚一阵阵感到疼痛和僵硬,才被真兰扶着从地上站起,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 溪草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等迷迷糊糊有了意识,只听耳边有人道。 “小姐这是犯了风寒,加之忧虑过重,这才病倒了。只需吃上两副药,静养休息便能康复。” 有人“嗯”了一声,声音虽不大,却立时让溪草整个人清醒了过来。 听到傅钧言在那问长问短,确定自己的小命果真无恙,溪草心情更定。 大抵是送上的诊金丰厚,这大夫接下来的声音很是愉悦,等丫鬟把人送走,溪草听见傅钧言语气一转,冷声道。 “谢二,你莫不是认真的?昨夜我想了一宿,三姨父一个半死的人就罢了,陆家人那边可不好应付,等他们发现你弄了个假货,你可要想想后果!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想想大姨和舅舅!” 溪草暗自心惊,傅大少这人风流纨绔,平素最是好性,哪里有这般肃然冷峻。 再听内容约莫是关系自己,联系昨日那丫鬟那声语焉不详的“陆小姐”,霎时来了精神。 只听谢洛白哼了一声笑,却是压低了声音,溪草屏住呼吸打算凝神细听,垂下的帘帐却在瞬间被人一把捞开。 第6章 表妹云卿 四目相对间,那双眼眸不带一丝温度,仿佛已经洞穿了所有心事。 溪草心如擂鼓,怔然间正要挤出一个笑,垂纱的帘帐已经被重重丢下。 “醒来了就起来吃药。” 不等溪草动作,真兰已经从善如流的进前侍候。 大户人家丫鬟最讲规矩,特别这旧都燕京府,世家豢养的奴婢更是被调教得一板一眼,让溪草有片刻恍惚。然而她很快便正了眼色,也不顾谢洛白还在屋中站着,径自从榻上下来自行梳洗,铜盆中氤氲的水汽,遮住了她面上转瞬即逝的一抹怅然,自嘲一笑。 流落青楼六年,怎么还在想这些有的没的? 殊不知这看似被掩下的一切,却尽数落在了谢洛白眼中。 傅钧言眼瞅他这位表哥面无表情就是不走,不自然地咳嗽一声。 “谢二,你在德国是不是也这样强行围观淑女梳妆?” 便是他这样游戏花丛的纨绔也知道此情此景应该避讳,这谢二真不知是迟钝还是安了什么心。 闻言,谢洛白这才意识到不妥,淡淡丢下一句。 “我并没有把她当成女人。”这才跨步出去。 这是在解释?傅钧言一脸莫名其妙,摇了摇头也跟着出去。 不过这对于时刻关注谢洛白的溪草却是个好消息!她飞快装点好一切,拒绝了真兰送上的珠花和项链,只把黑黝黝的长发打散清爽编了一根辫子垂在腰后。 喝完药走到外厅,谢洛白还在那里等着她。 “方才那些,也是在庆园春学的?” 溪草不明所以,傅钧言却已然回味。 怪不得他总觉得这个丫头怎么看怎么奇怪,昨日天黑加之溪草一身狼狈望不真切,现在—— 别说洗去脂粉清清爽爽立在面前就像个良家子,方才从起身到步态,说不出的熨帖,举动优雅得体,竟像旧府中走出来的闺秀。 虽然花楼中为了招揽客人,也会培养几个附庸风雅姐儿,可溪草动作间太过浑然天成,和傅钧言见识过的那些画皮难画骨装腔作势的粉头完全截然不同。 溪草不知如何回答,且谢洛白面上不见喜怒生怕一句不妥惹他不快。 抬眼询问等待他下一句话,甫一动这才发现桌上一张傅钧言放下的报纸,头版头条豁然便是北系军阀徐巍山兵败徽州,与部下一起掉入白沙江下落不明。 说是下落不明,不过昨日谢洛白一句已经死了,不难想象恐只是徐家强行按下,如今北系军阀不免腥风血雨自顾不暇,也难怪谢洛白有恃无恐,只身北上。 溪草视线往下移,立时脸色煞白。 与徐巍山兵败的新闻相通的篇幅下,一张占据四分之一报纸的黑白照片很是醒目——城墙上挂着一具尸体,看那墙门檐角,溪草认出正是燕京府“内九外七”十六座城门中的西左城门。 再看那标题,果见杀气腾腾几个黑字——庆园春藏匿脂粉间谍,谢二爷诛杀并悬尸示众。下面的字太小看不清,不过溪草隐约间似乎辨出“小香兰”三字,身体一阵摇晃。 谢洛白看她脸色巨变,状似无意道。 “万怀南打早让人送来拜贴,而白五那厮昨天半夜亲自守在了门外欲来赔罪。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溪草牙齿打颤,哪里不明白他这一出李代桃僵的言下之意,若非他还觉得自己还有两分用处,此刻挂在城门口的那具尸体便是她,当即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谢二爷不杀之恩,如今香兰已经是个死人,二爷让我,让奴婢做什么我,奴婢都愿意。” 她能苟且偷生,自明白夹着尾巴仰仗鼻息的生存之道。 谢洛白却没有急着答应她,只把桌上的报纸拿到手上看了一看。 “你识字?” 傅钧言瞪大眼睛,看看地上跪着的女孩子,又看看阴晴不定的表哥,心道他们到底从庆园春弄出个什么怪胎。 见溪草犹豫了一秒终是点了点头,傅钧言脸上的讶色更浓,猛地从座上站起。 “白五这个王八蛋真是下了血本啊,竟然还让人教你识字画画,说说,他还教了你什么?这胆大包天的家伙到底想干什么!” 溪草眸光一阵紧缩,一时之间只觉呼吸有些不畅,她大口大口喘息,脑中纷乱拼命找寻借口。 见状,傅钧言越发好奇。然而很快,他的视线被谢洛白生生截断。 军靴一步一步往前,每走一步,好似踩在溪草的心上,踏着她心跳的频率步步紧逼,那无形的威压让她头皮发麻,想尖叫逃离,偏生又无路可去,唯有不得不强打精神勉强应付。 终于,脚步声停歇,谢洛白在离她半步远的位置停下。 “有人替你死了,如今你自然只能做另外一个人。” 在溪草满脸震惊中,谢洛白突然单膝蹲下,彬彬有礼向她伸出了一只手,脸孔依旧高傲,可目光中却多了一层不同于平常的柔软。 “云卿表妹,欢迎回家。” 第7章 可怕虚伪 第二天傍晚,溪草搭上开往雍州的火车。 溪草没坐过火车,但也知道就算是末等票都很贵,这两年北方不太平,百姓都往南方逃,火车票更是紧俏,而谢二却将整个头等车厢都包了下来。 车厢里窗明几净,座椅柔软,甚至还有单独的会客室,桌布是雪白钩花的,桌上的玻璃瓶里插着红玫瑰,还有露水在花瓣上打转。 溪草倒不认为谢二有多喜欢讲究排场,无非是提防暗杀罢了,军阀之间斗争残酷,不在自己的地盘上,诸事都要留心。 车窗外,燕京的景色渐渐被抛远。 溪草心头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想了那么多办法,做过多少次尝试,她怎么也没想到,竟是以这种方式,踏上了前往雍州的旅程。 本该兴奋的,可抬头看到谢洛白的脸,溪草就激动不起来。 昨天半夜,谢洛白抓到一名叛徒。 他很有兴致地将溪草从睡梦中拎起来,邀请她参观了逼供现场。 眼见热乎乎的内脏、肠子、胆汁从那人肚子里流出来,溪草转身就吐了,谢洛白却看得津津有味。 他扣住她的肩膀,在她耳边低声警告。 “我一向不喜欢对女人动粗,所以到了雍州以后,你可要乖一点。” 溪草胳膊上起了层寒粒,此前她一直在思考,怎么从这魔鬼身边逃脱,可昨夜之后,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的脖子捏在他手中,随时可能被拧断,但往好处想,姓谢的必然是个人物,若能把事情替他办好了,借着他的势力在雍州狐假虎威,也不是没有可能。 两天后,雍州终于到了。 走出火车站,两辆福特汽车早已恭候多时。 谢洛白上了前头的车,傅钧言便带溪草坐了后面那辆。 因为之前的事,傅钧言起初有些膈应溪草,可无奈火车上时间太难打发,他不敢去纠缠谢洛白,又对何副官、小四等糙汉不感兴趣,只好和溪草搭话。 溪草也很懂审时度势,她急需寻个靠山。 比起恐怖的谢二,讨好傅钧言显然容易得多。 她长得一脸无害,桃尖刘海剪成垂丝刘海后,越发清纯水灵,又很会说话,所以三天下来,傅钧言早把前嫌抛至脑后,和她热络起来。 为了不露出破绽,傅钧言把谢、陆两家的事情,大致和她说了一遍。 谢洛白的外祖父,曾官拜翰林院学士,后因支持皇帝变法,被太后罢了官,前朝没落后,其子谢信周便参了军,在军阀手下混了个连长当。 比起自己的两个儿子,谢信周似乎更器重外甥谢洛白,不仅带他入军营历练,还送他到柏林军事学校留学三年。 谢洛白果然不负所望,归国后没几年,就干掉了舅舅的上司,又先后吞并了大小势力无数,终雄踞蓉城一带,成为了当今最年轻的大军阀。 难怪万处长一听到蓉城谢二的名号,便咬牙做了缩头乌龟。 两个月前,谢洛白带了一队人马,进入雍州。 溪草心惊,姓谢的已经是蓉城霸主,却不满足,雍州固然是块肥肉,但据说藏龙卧虎,盘踞着许多惹不起的大人物。 谢洛白带兵入驻,别的势力表面装死,恐怕背地里早已暗潮涌动,迟早有一场腥风血雨。 谢洛白必然也料到了,他找上自己,绝不仅仅是为了哄长辈开心,只不过因为那个失踪的表妹,刚好姓陆。 陆家,可是谢二渗透雍州的绝佳切入点。 这些事,溪草看破不说破,只问些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该关心的问题。 “二爷怎么会跟着夫人姓谢?” 傅钧言面色变得艰难,含糊道。 “当初姨妈带他离开夫家,投奔了舅舅,那时起才改姓谢的,总之这事是他的忌讳,我也不敢细说,你可别不怕死去问,反正迟早要知道的。” 溪草乖巧点头,心中却在冷笑。 又何必问,无非是幼年被父亲抛弃,难怪这么冷酷残暴。 雍州谢府,是一栋气派的法式别墅,门楣浮雕、铁铸镂花,到处都有持枪的士兵把守。 雍州显贵都比较时髦,爱住洋楼,而燕京的房子却还保留着前朝的模样,犹如穿着旗装的迟暮美人。 汽车一前一后开进巍峨的堆花拱门,绕过花园,停在别墅门口。 谢家的老管家陈叔立马带着下人们迎了上来。 “二爷回来了?哟,还有言少爷!一年没见!您越发精神了!” 说着,陈管家向后头递了个眼色,女佣忙接过溪草手中的皮箱。 “这位就是云卿小姐吧,夫人接到电话,喜得一夜没睡好,念叨了一早上,可算是把人盼来了。” 陈管家笑盈盈地引路,溪草跟着走到门口,谢洛白扶住她的肩。 “表妹,小心台阶。” 这“活阎王”突然像个绅士般体贴有礼,让溪草很不适应,顿时起了层鸡皮疙瘩。 没想到谢洛白身子一低,贴在她耳边,语气徒然森冷。 “交待你的事,记牢没有?若说错一个字,我就把你丢进雍州城的勾栏,让你从哪来滚哪去。” 溪草怒火涌上,既然进了谢家门,她就是“表小姐”,谅谢洛白不敢在这里拿她怎么样。 她竟然猛地推开谢洛白,几步追到前头,挽住傅钧言喊“表哥”,一副委屈的模样。 傅钧言十分莫名其妙,还是安抚地摸摸她的脑袋。 溪草靠着傅钧言的胳膊,回头冷冷瞟了谢洛白一眼。 这臭丫头竟然在对他甩脸子,谢洛白面色立马变得阴暗,只听客厅里一个女声略带斥责。 “洛白,还不收收你那幅阎王脸,可别吓坏了云卿!” 一位妇人正从楼梯上走下。 “说了多少遍,在家就得和颜悦色的,别搞得像军营里审讯,我看着都瘆的慌,莫说小表妹害怕。” 她约莫三十多岁,看上去很时髦,穿着暗青色绣梅枝的丝绸旗袍,黑色的貂皮短洋装,发髻后别着金边翡翠梅花。 虽然体态已不再窈窕,但她依旧优雅,五官和谢洛白很像,是个温润的江南美人,连眼角细纹都是温软的弧度。 谢洛白上前扶住谢夫人,柔声唤“姆妈”,又笑吟吟道。 “我怎么会吓她,是表妹胆子太小,习惯就好了。” 溪草悄悄翻了个白眼,没想到这杀人如麻的活阎王,在母亲面前竟然温顺得像只大型犬,真可怕真虚伪。 第8章 演戏看戏 谢夫人拉溪草在沙发上坐下,温暖白皙的手摩挲着她圆润的脸蛋,细细打量。 乱世之中,三姐妹各奔东西,聚少离多,更莫说这些小辈,所以真正的陆云卿,谢夫人并没见过几次,只觉得少女清汪汪的双眼,和记忆中有几分相似,但她还想再确认一下。 “云卿,可怜的云卿,你还记得小时候,是怎么和姆妈走散的?” 陆云卿走丢的细节,谢三夫人只和两个姐姐说过,连谢洛白和傅钧言都不清楚。 溪草当然更不可能知道,他们只告诉过她,陆云卿是在下着雪的冬天丢的。 傅钧言有些紧张地看向谢洛白。 溪草并没有惊慌,她的眼神突然就悲伤起来,表情似乎陷入了回忆,一咬嘴唇,泪珠滚落下来。 然后她抬袖子胡乱擦了一把。 “那天……非常冷,我记得……下着雪……我本来牵着姆妈的手,后来……” 她双眼通红,断断续续地说着,因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每说到重点,不是哽咽,就是泣不成声。 谢夫人隐约觉得是那么回事,但很多地方又听不清楚,想仔细问问吧,又被溪草的情绪感染,觉得这种真情流露不可能是装的,若反复揭孩子的伤疤,实在过于残忍。 谢夫人心慈,早忍不住跟着落泪。 “别说了,好孩子,是姨妈不对好,不该一回来就问你这些伤心的事。” 谢夫人展臂搂住溪草,她就干脆钻进谢夫人怀里哭,哭得双肩颤抖,泪水把谢夫人的旗袍都晕湿了一大块。 傅钧言看得瞠目结舌,若非知道此女底细,他恐怕也要信以为真了。 而谢洛白冷眼看着,唇边浮出一丝讽笑。 小骗子,不去做戏子,真是可惜了! “二爷,陆家得到消息,派人来接表小姐了。” 至亲相认的场面被陈管家打断,谢夫人抬头,用帕子擦了一下眼泪,脸色有几分冷意。 “十年不闻不问,这时候冒出来认女儿?没这么便宜的事!去告诉他们,云卿以后就留在谢家!哪都不去!” 谢洛白笑笑,柔声劝道。 “姆妈,无论如何,表妹始终是陆家的女儿,谢家没有强留的道理,何况如今三姨父病重,您总不该阻止他们父女相见。” 留在谢家?那他这枚棋子可就废了。 这么好的戏子,就该送到台上,看她能唱一出什么好戏。 雍州城黑帮之首——陆家,就是最好的戏台。 提起这个,谢夫人更为来气。 “陆承宣如果真疼爱女儿,就不会把自己弄成这个死样子!让云卿看了也是徒留心伤。” 谢夫人的怒气不是来得没有源头,傅钧言和溪草说过,陆云卿生父陆承宣虽是雄踞雍州的黑帮子孙,却和其他几位天生戾气的兄弟截然不同。他不好争斗,自己主动退出了家族生意,早年更是远赴巴黎游学。然而大抵是性子太过绵软难经风雨,自唯一的独女陆云卿失踪,妻子离世后竟一蹶不振,不知怎的还染上了大烟,短短几年原还潇洒儒雅的一个人便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在雍州城小西口的陆公馆养病。 看溪草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一张小脸写满了若有所思,谢夫人心下一软,还当她思念父亲,心中叹了一句。 “罢了,陆家派了什么人来。” 陈叔恭敬道。 “是陆探长。” 闻言,谢夫人面上的气才消了一半,吩咐陈叔请他进来,转脸再面对溪草时已是带上了几分欣慰。 “算陆家还有规矩,若打发个阿猫阿狗来迎你回去,姨妈可不依。”话毕,又担心溪草不明白其间弯绕,正要低声向她介绍来人来历,溪草已是羞怯一笑。 “言表哥怕我不会应付,已经提前把陆家的人事和我详说了一遍。” 谢夫人却还没有放过她,再次确认。 “云卿,陆家有些……复杂,你再想想,如果不想回去,我一会便帮你回绝了。”似乎怕她拒绝,又补充了一句。 “如果想见你父亲,大姨随时可以派人送你过去。” 溪草感激地抬起头,天真的小脸上态度分外坚决。 “谢大姨关心,云卿省得。” 眼前的小姑娘扭着衣角一双眼满含期许,生怕自己不答应,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谢夫人欲言又止,终是叹了一口气。 看她终于不再坚持,溪草松了一口气,她和谢洛白早有约定,如果自己坚持留下,活阎王还不知会怎么整治自己。不过谢夫人这般谨慎,让溪草不由也认真起来,飞快回忆陆探长的资料。 陆探长,全名陆荣坤,因和陆云卿之父陆承宣一见如故,六年前经陆承宣举荐加入陆家背景的华兴社,在陆家做事三年后加入巡捕房,短短几年官运亨通,现已是雍州城巡捕房探长,出入仆从车马,好不威风。 然而此人最为知恩图报,看陆承宣这几年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又不愿和唯一的大哥打交道,身缠恶疾好不孤苦,便举家搬到陆承宣家就近照料,自称做人不能忘本,本来也是得陆四爷恩,如今他有难怎能袖手旁观。 因他姿态极低,虽贵为探长,里里外外却一副陆公馆管家派头,把颓败的陆公馆打理得紧紧有条,陆承宣得他照顾身体显也好了不少,无一不夸口称赞,被旁人称为陆大善人,名扬雍州。 “没想到这世道竟还有如此的好人。” 溪草记得自己听完陆家林总,发出这样的感叹。 傅钧言也点头。 “不说别的,陆荣坤此举确实君子,不枉被三姨夫引为知己。” 乱世之中,礼义廉耻皆为浮云,竟还有真正人心向善之辈。联系自己的过往,溪草越发感慨,如果自己和妹妹当初也遇上这样坚守良知的好人,那会不会…… 可惜仅仅只是如果。 在黑暗中呆太久的人往往向往光明,可以说这人是她雍州之行最想见的人。 然而随着大厅中藏青色的身影逐渐踱步而入,来人摘下军帽,彬彬有礼地朝众人行礼,再抬起眼,溪草的呼吸霎时窒在了喉口,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第9章 仇人相见 她的异态引得众人一一侧目。 谢洛白捕捉到溪草白净的脸盘上飞快闪过的恨意很快被惊愕与不安取代,一副吓坏了的形容,微拧了眉头。这女孩子,无论是在万花楼难堪不雅地缚在春凳上任人宰割,还是被枪管堵在额头,哪怕最后看到自己的“死讯”……都没有如此失态。 就算目睹他残酷审讯叛徒吓得花容失色,可那因为恐惧带来的单一害怕和方才转瞬交错的表情截然不同。 和那些比起来,小小一个陆荣坤,他才不相信她会胆怯。 陆荣坤亦是奇怪地循声望去,只见谢夫人身侧坐了一个穿着旧式蓝袄衫裙的少女,乌黑的长发盘在脑后,齐眉的刘海下一双眼睛大且明亮,倒是个青涩美丽的丫头,就是胆子有点小,她注视着自己,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 不过这个表情并不奇怪,毕竟女儿良婴女校的同学见到自己也大多这般。 溪草眸光一阵紧缩,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未免暴露太多情绪,她干脆低头附在谢夫人怀中,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谢夫人还以为溪草同样被陆荣坤那横穿过脸颊的伤疤吓到,不悦道。 “陆探长还请把军帽带上,云卿可不比你巡捕房里的大老粗胆大。” 陆荣坤似才回味过来,摸了摸脸上足有小指粗的伤疤哈哈大笑。 “是陆某唐突了。不过陆叔叔虽然长相难看,却不是坏人;雍州城这么大,云卿小姐又这么漂亮,可要小心那些徒有其表的家伙啊!” 他这句故作俏皮的玩笑让整个大厅的气氛重新舒缓下来,在阵阵轻笑声中,溪草从座上站起。 “陆叔叔是雍州城出名的大善人,您照顾了家父这么久,云卿还没有向您道谢。” 小姑娘扭扭捏捏站在那里,似乎想行礼,却又不知道如何行事,一时尴尬。 这幅局促的姿态取悦了陆荣坤。手下查出陆云卿自和母亲走散后,便被一对乡下的夫妇收养,现在看来果然是一无所知的乡下女,白白糟蹋了陆家千金的身份。 “小姐客气,陆四爷听说小姐找到了,急着让您回去。” 提起这个,谢夫人当下又冷了脸色。 “云卿前脚才回来,后脚就要被带走,至少也要她在谢公馆住上两日再说。” 陆荣坤也不着急,他行事很是稳妥,口才也颇为了得,只几句话便把谢夫人满腔的怒意打散。 “既是这样,云卿便去见见你父亲,行李也不用全部带去,我已经让人在谢公馆给你安排了房间,如果有人敢欺负你就来找大姨,我会为你做主!” 谢夫人生得温婉,几句话虽说刻意加重了语气,却毫无杀气,想来生活大多和平舒适,并不惯于厮杀。然她话中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让溪草很是感动。 陆荣坤忙笑道。 “云卿小姐是四爷嫡出的骨血,哪里有人敢欺负?再说陆家这一辈尽是少爷,现在大爷当家,好不容易找回自家侄女,疼爱都来不及,什么人敢有这个胆子?” 听出他话中的滑头,谢夫人不削地哼了一声,却也心如明镜。 儿子谢洛白方带兵驻扎雍州城,一山不容二虎,就算谢洛白不主动找人,陆承宗领导的华兴社也不会咽下这口气。虽说谢陆两家也算姻亲,可是现在三妹不在了,陆承宣又是那副样子,陆承宗未必会给谢家面子。 现在云卿回来了,倒对两家的关系有所缓解。 一行人把溪草送上陆家的汽车,谢夫人难免又是一番千叮万嘱,见溪草始终心不在焉,只当她思念父亲,也不好再耽搁。 车门一关,溪草双眸中的恨意再难掩饰。她盯着副驾上陆荣坤的背影,目光晦涩难明。 这张脸,便是化成灰她也认得!若不是他,自己怎会流落庆园春,又怎么会和妹妹润沁骨肉分离。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乱世竟还是恶人得志。 六年前,欺凌弱主的家奴刘世襄,挥霍完姐妹二人的家产,恩将仇报把二人发卖后,摇身一变竟在雍州城站稳了脚跟,成为了那有权有势的巡捕房探长陆荣坤。 还讽刺地混了一个大善人的名号。 多么荒唐!多么可笑! 真是天瞎了眼!!! 不过老天亦是开眼。 溪草唇边曼出一丝冷笑,她南下雍州的目的正是眼前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辗转得知了家奴刘世襄人在雍州,茫茫人海本没有方向,不想这人竟就这样送到了她面前! 牙齿咯咯作响,溪草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她永远忘不了九岁的自己从昏睡中醒来时的绝望和彷徨,那时候润沁才七岁,她又那么爱哭,一想到她找不到姐姐无助害怕,溪草就心如刀割。 六年了,六年了! 溪草想仰天大笑,既然上天给了她这个机会,她自然要为自己和妹妹讨回公道。 兴许是溪草的视线太过犀利,陆荣坤往后视镜看了一眼,对上溪草的双眼,却是一愣。 “云卿小姐在看什么?” “哦,没有……”镜中的少女无措地绞着手指,似乎因为被当场抓包,红着脸腼腆道。 “只是刚刚发现陆叔叔似乎惯用左手……” 陆荣坤一愣,释然笑道。 “是啊,陆叔叔是左撇子,很少见吧,好多人看到也觉得奇怪呢。” “是啊,确实少见。” 少女重复了一遍,小白兔一般无害可爱,若寒梅初绽,看得陆荣坤流于事故的眼中霎时放空,一阵恍惚。 被他不加掩饰地盯住,后座上的少女不明所以。 “陆叔叔,难道我脸上……有什么吗?” 陆荣坤讪讪地移开眼,末了却还是忍不住撇了最后一眼。 “云卿小姐看起来有些……面善。” “自然。”溪草语气纯真,“表哥们都说我和姆妈长得很像。” 第10章 欺人太甚 陆公馆位于 小西口鼓楼大街,位置略偏,但很安静。 带小花园的三层德式小洋楼,虽不如谢府那般豪阔,但至少也值三、四万银元。 如果没有陆承宣,凭陆荣坤一个小小的探长,这辈子都住不进这样好的房子。 走进客厅,头顶悬着彩色蒂凡尼吊灯,脚下踩着厚厚的羊绒地毯。家具清一色是欧洲进口的,用足了高档的海派红木,花窗下,站着陆荣坤的妻子曹玉淳。 溪草冷冷地看着她的背影。 曹玉淳是她母亲的陪嫁丫鬟,生来有几分姿色,而刘世襄,不,陆荣坤在她父亲跟前听差,一来二往,两人有了私情,发现的时候,曹玉淳都有了身子。 簪缨世家,讲究体面,父亲本容不下这样的丑事,要把他们双双赶出府去,母亲却不忍心,干脆做主让两人完婚,还送了曹玉淳一套丰厚的嫁妆。 如今的曹玉淳,早已没了当初为奴做婢的局促,她此刻穿着雪青闪蓝的丝绒旗袍,颈项上套着双层珍珠项链,正在悠闲地修剪着盆里的山茶花。 溪草认得,那是滇南来的朱砂紫袍,十分金贵,额娘从前最喜欢养茶花,每次她修剪花枝的时候,曹玉淳就站在旁边,双眼充满了艳羡。 只可惜,改变了身份,也改变不了骨血里的卑劣。 曹玉淳为了把她多卖几块银元,和人贩子讨价还价的丑恶嘴脸,溪草至今记得。 陆荣坤向溪草笑道。 “云卿,这是你玉淳婶婶。” 离开了谢家,他也不再谦恭地称呼她为“云卿小姐”,立马做出一副长辈的样子来,两面三刀的本性,一如当年。 曹玉淳忙放下剪刀,走过来将溪草揽入怀中。 “好姑娘,你母亲去得早,今后婶婶会像亲娘一般待你。” 曹玉淳发间散发着香味,是玫瑰精油,却叫溪草一阵反胃。 “多谢婶婶。” 她不着痕迹地推开曹玉淳,声音细软。 曹玉淳没察觉出溪草的厌恶,只以为乡下来的小丫头没见过世面,怕生,于是淡淡一笑,继续展现着她的慷慨。 “云卿,今后你就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一样,不要见外,有什么需要,你叔叔想不到的,尽管和婶婶开口。” 溪草点头,笑吟吟地道。 “我怎么会见外呢?陆公馆既然是我爹的家,可不就是我的家?倒是叔叔婶婶,为了照料我爹,特地举家搬过来,真是有劳费心了。” 陆承宣半死不活,这陆公馆全是陆荣坤夫妇掌管,时间久了,便顺理成章当做是自己的家,而溪草就要叫他们清楚,谁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曹玉淳一楞,不由面红耳赤,陆荣坤脸色也有些尴尬,可小姑娘依旧带着天真清纯的笑意,竟看不出她是无心还是有意。 溪草并没打算让场面变得更加难堪,过早地暴露自己,她望向楼上。 “爸爸是在二楼吗?我去看看他。” 陆荣坤回过神来,连忙道。 “走吧,叔叔陪你上去。” 陆承宣的卧室在走廊尽头,又大又宽敞,布置也很华丽,看上去陆荣坤似乎很尽心。 知恩图报的大善人?他能蒙蔽别人,却逃不过溪草的眼睛。 这个贪婪毫无底线的家伙,是什么秉性,她再太清楚不过了。 陆承宣烟鬼一个,但却也是陆家的儿子,他无儿无女,若哪天咽了气,陆家家大业大,自然是看不上这套小公馆,为感念陆荣坤照顾老四,公馆也许就赠给他们了,说不定还会有一笔丰厚的谢钱。 眼盼把伺候陆承宣归西,就能得到一切,谁能想到这个节骨眼上,他的“女儿”陆云卿,公馆的正统继承人居然冒了出来。 陆荣坤夫妻心里必然气炸了。 陆承宣躺在大床上,溪草走过去,吓了一跳。 丝绵被里躺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脸颊和眼窝深陷,就像蒙了层皮的骷髅,如果不是口里发出的细微呻吟,溪草都不敢相信他还活着。 庆园春隔壁就是大烟馆,抽鸦片抽死的人,差不多就是这样,溪草心里明白,陆承宣的日子不多了。 酝酿了一下,溪草在陆承宣床边蹲下,握住他的枯瘦的手,眼泪便似断线的珠子般落下。 “爸爸,我是云卿,我回来了。” 陆承宣早已神志不清,听见有人说话,眼睛睁开一丝缝隙,浑浊的眼珠动了一下,便没有多余的动静了。 溪草攥紧了他的手,不住地抹眼泪,样子十分伤心。 陆荣坤夫妻看着,在她背后交换了一个神色。 “云卿啊!别伤心了,陆家专门给你爸爸请了英国医生,治大烟瘾,西医最有办法,他迟早会好起来的。” 曹玉淳假意安慰,溪草哭了一会,哽咽道。 “我想单独陪爸爸一会,可以吗?” 屋子里气味难闻,陆荣坤夫妇平时都很少进来,今天装样子站了那么一会,早就受不了了,假意劝了几句,便关门出去了。 两人走后,溪草立马止住哭泣,起身在屋里走了一圈。 果然如此,房间朝向不好,成天晒不到太阳,并不利于病人居住。 地毯上、植绒沙发上,都有或深或浅的污渍,溪草凑近闻了闻,一股骚臭,又看了眼沙发脚上的抓痕,想起方才进门前,佣人抱着只白色的波斯猫下楼,立刻明白了。 看来陆荣坤家里养的猫儿平日是把这里当做了厕所,随意拉撒,也是听闻她要来,才匆匆打扫过。 为了掩盖,屋里点着浓重的熏香,和病气、尿骚、药味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溪草想打开窗子,让陆承宣透透气,却发现铁栓已经锈了,可见常年没开过,难怪通风不好。 可见陆荣坤夫妇是怎么“照顾”陆承宣的。 爱女失踪,爱妻又离世,精神崩溃让他选择以大烟麻痹自己,所谓“朋友”为了图谋他的财产,这样暗中折磨他,让这个原本曾留洋法国,醉心艺术的绅士,变得恶臭难当,连猫都骑在他头上。 溪草看不起懦弱的男人,更憎恶大烟鬼,却还是有些同情陆承宣。 傍晚时分,佣人做好了饭前来请她,溪草于是下得楼来。 陆荣坤的儿女们都到回来了。 第11章 假洋鬼子 当初陆荣坤还叫刘世襄的时候,就和曹玉淳有了一双子女,儿子良驹比溪草大两岁,女儿良婴和溪草同岁,名字都是她父亲赐的。 因为身份悬殊,他们虽偶尔也和溪草姐妹一起玩,但都很畏缩,特别那个良婴,常常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盯着她们,让人很不舒服。 六年不见,他们可真是大变样了,尤其是陆良婴,据说陆荣坤把她送进圣玛利亚女校念书,于是她从一个家奴的女儿,摇身变成了雍州城的时髦小姐。 陆良婴穿一套法国红的绸缎洋裙,衬裙撑得鼓鼓的,束腰极紧的马甲下,露出层叠的白绸衬衫,她的卷发染成黄色,一束束垂在脑后,打扮得活像个外国女孩。 她眉眼像曹玉淳般美艳,气质却更盛气凌人,一见溪草脸就垮下来了,写满对不速之客的厌恶。 从前佣人们都叫她“大小姐”,可这乡巴佬一来,爸爸要求全都改口,叫云卿小姐,和良婴小姐,因为她是陆承宣的女儿,陆良婴的地位受到了威胁! 凭什么! 这个家里从地毯到壁灯,都是她们母女两用心布置的,都是她喜欢的东西,陆云卿一个半路杀出的野丫头,休想夺走这一切! 陆良婴身边还有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五官没有陆良婴漂亮,但是眉眼很娟秀,她穿着阴丹士林的学生装,留着短发,看起来很文气,发现溪草在看她,便也对溪草微微笑了一下,性子似乎很和气。 相互介绍之后,溪草才知道她是曹玉淳的侄女苏青,因为上城里读书,所以借住在陆家。 吃完饭,陆良驹拿起外套就出去了,对于上流社会来说,雍州的夜生活是很丰富的,陆家不算上流,却很想参与其中,陆荣坤并不反对儿子交际,若能结交些政要公子,是喜闻乐见的事。 曹玉淳正忙着给溪草安排房间,抽空不忘当着她的面,拿了银元给陆良婴,吩咐。 “卡洛琳,现在都不时兴穿旧式衣裳了,明天你带云卿上街,买两套洋装去。” 如今许多留洋归来的名媛,都有自己的英文名字,什么安娜、露西、凯萨琳,听起来特别洋气优雅,陆良婴没有条件出国留学,却很爱赶时髦,也给自己取了英文名。 每次别人喊卡洛琳,听上去都像公主一样。 所以她也把自己当做了公主,倨傲地打量着溪草。 这姑娘虽穿着旧式的蓝袄衫裙,但举止娴雅,又长得桃腮芙蓉面,水杏眼亮汪汪的,不像村庄里务农的村姑,却美得像《石头记》插画里的薛宝钗。 今天吃晚饭的时候,连大哥都忍不住频频拿眼瞧她。 陆良婴心中嫉妒又恼怒,对溪草的厌恶,都有些掩饰不住。 “你没有穿过洋装吧?知不知道,现在雍州城都不流行穿旧式衣裳了,看起来像前朝的老古董,出去要被人家笑话的。” 溪草做出副怯生生的样子,羞涩道。 “燕京城不比雍州,总归是百年的王都,一向崇尚传统美,所以现在还是时兴旧式衣裙的。何况我不像良婴姐那样懂时髦,天生就是中国脸,又没留洋见过大世面,穿上洋装染了头发,倒像个假洋鬼子,不伦不类了。” 陆良婴气得冒烟,虽然溪草是在自谦,夸她时髦,可是每一句话都刺到了陆良婴的痛点。 她不过是个暴发户的女儿,再怎么时髦,也比不上那些留过学的名媛,假洋鬼子四个字形容她,真是恰如其分。 陆良婴噌地站起来,旁边的苏青连忙扯住她的裙摆,摇了摇头。 陆荣坤此前可就交待过,陆云卿有谢家人撑腰,目前,决不能和她当面撕破脸。 所以陆良婴只得按捺下来,可她思来想去,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于是趁陆云卿去洗澡的功夫,带着女佣小娟,溜进了她的房间。 浴室里,洋瓷浴缸盛满了热水,看上去十分洁净,但一想到被陆荣坤一家人用过,溪草就不愿往里面躺,反锁了门,她脱掉袄裙,用盆盛水冲洗身体。 细白的脖颈上,挂着半只兔子玉坠,莹润可爱,又透又亮。 捧着它,溪草她仿佛又看到那个如圭如璧的少年,一脸无奈地从身上取下它,套在她的颈项上。 “别哭了,真烦人,大不了把这个你,这可是我从小就带身上的,总赔得起你那小金锁吧?” 溪草抚摸着玉坠,心头暖融融的,带着浅浅的眷恋。 家破人散,流亡的日子无论多么艰难,溪草都未想过将它当掉,一直妥帖地带在衣裳里头,甚至大红的丝绳都磨得发了白。 陆荣坤卖她之前,让曹玉淳搜刮掉了她身上所有值钱之物,唯独没发现她藏进头发里的半枚玉坠,但陆良婴看到了,上来揪着她的头发就抢,溪草和她撕扯起来,还被曹玉淳一巴掌掴下马车。 多亏遇上土匪过路,大家忙着逃命,她才保下了这唯一的念想。 洗完澡出来,溪草见陆良婴带着女佣在走廊上鬼鬼祟祟,觉得有些不对,快步回房一看,果然她的皮箱已被人打开,行李丢得一塌糊涂,衣裙都撕成了布条。 她心中很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没有去撕扯陆良婴,思索了一下,她突然冲下楼,拉住佣人秦妈,紧张兮兮的样子。 “家里进贼了,快去巡捕房报案!” 第12章 五根金条 陆荣坤还和曹玉淳坐在客厅里,根本没看到半个可疑的人影,一时都觉得很荒唐。 “进贼?你怕不是看错了吧?陆叔叔可是巡捕房的探长,哪有那么蠢的贼,把主意打到这里来?” 溪草抱着肩膀瑟瑟发抖,抬起朦胧泪眼看他,可怜兮兮地道。 “陆叔叔,真的有贼进了我的房间,不信你上去看看。” 见她那幅柔弱的样子,陆荣坤微微失神,自是狠不下心拒绝,便起身上楼,曹玉淳也只得跟了上去,心中却抱怨乡下丫头就是没见识,一惊一乍的。 可看见溪草房里的情形,两人又都无话可说。 这么一闹,陆家上下都聚在溪草的房间里。 陆良婴也来了,见状很有些得意。 什么进贼,不过是她想看看,这个自称“王都”来的丫头,箱子里都有些什么家私,结果真是令人失望,就几件土布破衣裳,一点不值钱的首饰。 为了出气,她让小娟用刀划破了她的衣裳,预备等着看她明天如何出门。 没想到乡巴佬就是乡巴佬,这么点阵仗,居然吓得要报警,真是胆小如鼠! “陆叔叔,你看,我没有说谎,真的有贼翻过我的东西,咱们去巡捕房报警吧!” 溪草拉住陆荣坤的胳膊就往外走。 这下陆良婴有些做贼心虚了,正巧看到女佣小娟脚边的白猫玛丽,她灵机一动,干脆指着猫道。 “报什么警!我看不过是玛丽顽皮,跳进你的屋里弄乱的,看看这些布条,可不是猫抓的么?也值得大惊小怪。” 小娟向来就是陆良婴的应声虫,连忙将猫捉起来,轻轻戳了下它的额头。 “正是呢,这小家伙真是让我一顿好找,没想到跑到云卿小姐房里作怪来了!小坏蛋,今晚你可没有鱼干吃了!” 这么一唱一和,陆荣坤夫妻马上猜到是什么回事了。 曹玉淳护犊,顺着陆良婴的话骂道。 “小娟!说了多少次,让你看好这小畜生,别叫它到处捣蛋了!看这乱的!还不快给小姐收拾好!” 陆荣坤气恼女儿沉不住气,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让他为难。 但,纵然不高兴,他也是不会揭穿陆良婴的。 “云卿,这不过是只畜生,它能知道什么,别和它一般见识,叔叔看你的衣裳也旧了,不如等明日让良婴陪你去买新的?” 溪草冷眼看着这一家人指鹿为马,仗着她不好意思和一只猫儿计较。 而刘良婴翻着白眼撇着嘴,恐怕她还认为,有这么个台阶下,已经算便宜她这乡巴佬了。 以为推出一个畜生就能打发她,未免想得太美了! 溪草眨巴着泪眼,摇头否认。 “不可能是猫,衣服也就算了,可我箱子里还有五根金条呢!猫怎么会拿金条?可别错怪了它!” 陆良婴愣了一下,几乎是立刻就叫起来。 “你撒谎!哪有什么金条!” 溪草抬头,泪眼中闪过一束利芒。 “良婴姐怎么知道没有?你难道看过我的箱子吗?” 陆良婴像被人捏住七寸的蛇,一时结巴起来。 “你、你别胡说八道,我是不相信你能有那么多钱!” 溪草面不改色心不跳。 “当然是我大姨给的,良婴姐难道认为,以谢家的家底,连五根金条都给不起我吗?” 她微微一笑。 “实在不信,你还可以去谢家问啊!” 陆良婴自然不敢去问,就连她爹陆荣坤,也没那个胆子。 而且就算问了,谢夫人爱护侄女,也要替她圆谎,只会自讨没趣。 人人都知道,陆云卿根本没有金条,可谁也无法开口质疑她。 房间里一片死寂,溪草打破沉默。 “听说失窃银元三十块以上,就要立案。这五根金条,可是一笔大数目,陆叔叔,咱们什么时候去巡捕房呢?” 她的声音柔得像春水,陆荣坤却似被炙烤般,脸憋成了猪肝色。 陆良婴有点紧张了,虚张声势地嚷嚷。 “去什么巡捕房!要是让人家知道,探长家里遭了贼,别人还不笑掉大牙,你让我爸的面子往哪里搁?” 溪草无辜地眨眨眼,十分体贴地道。 “确实是我糊涂了,根本没必要去巡捕房嘛,叔叔是探长,断案英明神武,抓一个毛贼,当然不在话下了,何况陆叔叔那么疼我,肯定会为我做主的呀!” 陆荣坤被她将了一军。 他很清楚,事情闹到这地步,如果不给陆云卿一个满意的交待,恐怕难以收场。 “当然了,陆叔叔绝不会让云卿受半点委屈!” 他嘴上笑呵呵的,心里却非常懊恼。 如果刚才没有包庇陆良婴,直接让她出来赔礼道歉就好了。 现在,陆云卿编出金条失窃,他总不能再让陆良婴站出来,家里人多嘴杂,巡捕房探长的女儿是贼这种事传扬出去,他会威名扫地。 陆荣坤在溪草屋里走了一圈,假意查看门窗,又到走廊上巡视了一下。 他将戏做足,这才回到房间。 “窗户是锁死的,门也没有问题,我和你婶婶坐在客厅,也没见什么可疑的人,所以……必然是内贼。” 溪草一言不发,满脸期待地盯着他。 我就静静地看你怎么演。 陆荣坤的目光在佣人里巡视一圈,落在小娟身上,凶狠下来。 “小娟,刚才你鬼鬼祟祟地在楼上干什么?” 早在溪草说出金条来的时候,小娟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了,虽然有陆良婴撑腰,但她还是不安极了,手心里全都是汗。 现在屎盆子扣在了头上,她更是吓得六神无主,急忙跪下辩解。 “不是的!老爷,我没有,是玛丽!玛丽跑到楼上去,我只是去捉它而已,我没有进过云卿小姐的房间!” 愚蠢的东西!顶缸都不会! 陆荣坤烦躁极了,懒得和她废话,干脆一脚将小娟踹倒在地。 她怀里的玛丽吓了一跳,跳了出来,跑到主人陆良婴身边寻求庇护。 陆荣坤骂道。 “你还不老实!秦妈他们都在楼下做事,只有你在楼上,不是你难道是鬼吗?” 陆荣坤力气很大,这一脚踢在小娟肋骨上,她一口鲜血吐在地上,颤抖地捂着腹部,痛到连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 曹玉淳趁机出来打圆场。 “老爷,这丫头虽然手脚不干净,但始终年纪小,也怪可怜,咱们慈悲人家,还是放她一条生路,别惊动巡捕房了吧!秦妈,去把她的东西收拾了,明儿一早就辞退出去!” 陆荣坤板着脸没说话,算是默认。 秦妈应下,和另外一个女佣一起,将哭哭啼啼的小娟扶了下去。 整个过程,陆良婴抱着她的猫缩在曹玉淳身后,一句话都没有。 佣人们幸灾乐祸,小娟这丫头,很势力眼,平日里就紧紧巴着陆良婴,搬弄是非的事情没有少做,现在这样的下场,只是活该而已。 但同时,却也有些寒心,因为他们看清楚了,对这家人忠诚,得不到什么回报。 第13章 她是怪物 事情解决了,有人得到了惩罚,陆荣坤本来以为,陆云卿无论如何都该满意了。 谁知道她还不肯善罢甘休。 “既然是家贼,这贼赃肯定在她房里,请陆叔叔帮我找一找,否则姨妈若是知道我丢了谢家的见面礼,定要不高兴的。” 陆荣坤快吐血了。 这丫头竟敢讹他! 她根本不是表面上那样老实单纯,简直狮子大开口,和强盗无异! 可是失窃的事情坐实了,他骑虎难下,实在没有办法反口。 陆荣坤的声音有些发飘。 “玉淳,你带良婴去找,一定要把金条还给云卿……” 曹玉淳马上懂了,她不能置信。 五根金条,不知能换她和女儿多少衣服珠宝了,就算买辆不错的小汽车也是够的。 他的丈夫要搜刮多少油水,才能赚回来! 怎么能白白送给这个狡诈的小贱人! 见她站着不动,陆荣坤提高了声音。 “还不快去!” 曹玉淳始终是怕陆荣坤的,她没有办法,只得悄悄拿了钥匙去书房开保险箱。 五根金条整齐地码在一处,黄澄澄沉甸甸的交到溪草手中,她终于漾开笑意,如娇艳的桃花,三月春风拂过,绽放了一树。 “多谢叔叔为云卿做主!” 陆荣坤有些发呆,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高高在上,只可仰望而不能肖想的女人。 差点忘了陆云卿刚从他身上剜走一块肥肉。 可是陆良婴快要气炸了,刚才在父亲的书房里,她被曹玉淳狠狠骂了一顿。 “你这蠢东西!就等着看你父亲怎么和你算账!告诉你,三个月内,你父亲是不可能再给你添置半样衣服珠宝!” 雍州城的名媛们都追着时髦走,南洋百货公司马上就要上春季的时装了,穿着旧款的衣裙,出现在茶话会、舞会上,是要被人瞧不起的。 陆良婴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简直恨死陆云卿了。 眼睁睁看着她将金条收起来,陆良婴怀中的玛丽突然扭动起来,似乎要挣开她的怀抱。 所谓狗仗人势,猫也是一样的,玛丽被骄纵惯了,和它的主人一样,脾气暴躁,目中无人。 它不仅常跑到陆承宣的房里到处拉撒,还常常抓伤家里的佣人,猫的指甲有毒,厨房里张嫂的儿子想要逗它,却被它一巴掌抓破了脸,感染病毒,发了半个月的烧,差点死掉。 陆良婴顿时有了主意。 她啊了一声,假装踩到自己的裙子,手中的猫儿脱手而出,朝着溪草的脸扑去。 小贱人,不死也要你破相! 迎面而来的白猫,张牙舞爪,溪草眼中,本能地闪现杀意。 庆园春惩罚不听话的女孩子,便把她们的裙子扎起来,将猫扔进去,用棍子抽打,那猫疼了,便会将女孩的下@体抓得血肉模糊。 所以溪草对猫这种动物,有着深深的厌恶。 很好!是陆良婴非要让这小畜生送死,就别怪她心狠手辣了! 溪草抬起手臂,假装是下意识要护住自己的脸,五指却猛然擒住玛丽的后腿,将它重重地甩了出去。 这里可是三楼。 玛丽像一道抛物线,直接坠落在客厅的大理石地板上,抽搐几下,头一歪,死了。 陆良婴尖叫起来,提起裙子飞奔下去。 客厅里,谢洛白带着何副官站定,垂目看着脚边的死猫,一脸若有所思。 他处理完军务,回到谢府,就被母亲念叨了一晚。 想到陆云卿一个人在外,谢夫人就坐立不安,一会担心她想家,一会担心她被人欺负,硬是逼着谢洛白过来看看。 有什么好担心的,她这不是好得很么? 一进门,就把只死猫砸在他脚下。 傅钧言说,小女孩都很有爱心,就喜欢这些猫猫狗狗。 她显然不是小女孩,而是小怪物。 陆良婴叫着跑到一楼,想去抱起她的爱猫,但看见谢洛白站在那里,她吓得哭都忘了,甚至不敢走过去。 谢洛白长得高大俊美,可浑身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她害怕。 所有人都跟下楼来,见是谢洛白大驾光临,陆荣坤的小腿肚有些抽筋。 蓉城谢二,那是横扫千军,动辄杀人的主,跺跺脚,能把巡捕房震塌,陆荣坤岂敢得罪。 他把死猫踢得远远的,唯恐触了谢洛白的眉头,陪笑道。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二爷派个人吩咐就是了,何苦亲自走这一趟?陆某真是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陆荣坤不过是个小人物,谢洛白都不屑搭理,于是何副官代为答道。 “司令是过来替夫人探望云卿小姐的,陆探长,这是怎么回事啊?” 陆良婴终于过去将她的猫抱起来,仗着父亲在身后,指着溪草,恶人先告状。 “她摔死了我的玛丽!” 刚才损失的五根金条,陆荣坤还没来得及和她算账,于是回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还敢说话!你养的蠢东西,也不好好管教,差点伤了云卿小姐!” 陆良婴被打蒙了,一向疼爱女儿的爸爸,居然动手打了她,她简直不敢相信,捂着脸庞愣在那里。 陆荣坤撇下女儿,向谢洛白解释道。 “一个没规矩的畜生,摔死了也好,幸好没伤到云卿小姐。” 为了招待谢洛白,陆荣坤忙命人烧了平时舍不得喝的阿萨姆红茶来,又用法郎瓷的茶具盛好,亲自从女佣手里接过,端到谢洛白面前。 沙发上的谢洛白,翘着优雅的二郎腿,看了一眼,接都没接,只懒洋洋地道。 “大半夜的,谁还喝茶?” 陆荣坤面色徒然尴尬,只得收回手,跟着笑道。 “二爷说得是,夜里喝茶,影响休息,确实是我考虑不周,考虑不周。” 谢洛白略坐了一会,便要打道回府。 他站起来,目光越过人群,落在溪草身上,轻笑。 “云卿表妹,难道你不准备送送我吗?” 第14章 我的女人 一遇到姓谢的,就没什么好事,溪草打心底不想去,但即便拒绝,恐怕陆荣坤用轿子都要把她抬去恭送谢洛白。 她只得硬着头皮跟出去,脚步沉重,脸色也很沉重。 谢洛白横了她一眼。 “丧着一张脸,怎么?很讨厌见到我?” 算你有点自知之明。 溪草这么想,却绝不敢这么说,忙道。 “岂会,是二爷多心了。” 谢洛白哼出一声冷笑。 “白天的事,我可还记着,下次再敢对我甩脸子,就把你挂到城墙上。” 溪草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他所说的白天的事是指什么,差点吐血。 一点点的忤逆,他居然能记到现在,还对把人挂上城墙这件事,有着谜样的热衷。 真是记仇又变态。 溪草只得强行堆起一个假笑。 “是,以后不敢了。” 谢洛白对她这种低眉顺眼的态度,尚算满意,居然颇有兴致地问起她刚才的事情来。 反正陆荣坤在谢洛白眼中一文不值,溪草没什么顾虑,便一五一十地说了。 “很精彩,女人,还挺可怕的。” 谢洛白弯起唇角,如此评价。 溪草颇为无语地望着他。 明明你更可怕,她这点雕虫小技,和他动辄挖心掏肝的举动比起来算什么? 谢洛白的眸子又润又冷,泛着迷离的光点,似乎陷入了沉思。 “你很适合送到旧宅门里做妾,我倒很有兴趣看看,你对上那女人,会是什么情形……” 溪草猜不透此人到底在想什么,却生怕他一个兴致来了,就真的付诸实践,把她嫁给遗老做妾,好看看有趣的事,她连忙赔笑道。 “二爷千里迢迢将我带到雍州,自然不是为了看这种有趣的事,二爷若是要给我什么任务,不妨直说,我自信应付得来。” 她大概猜到,谢洛白的目的,和陆家有关,可具体要做什么,他从来没有说过。 谢洛白笑笑。 “自然是有任务,不过我还得再考察考察你的能耐,陆荣坤那边,我可不会再帮你,毕竟事事都要我出面,我还不如把你丢回窑子去。” 不是挂城墙就是丢窑子,除此之外,他还会别的吗? 她从小养尊处优,即便沦落花楼那几年,也没被人这么贬低嫌弃过。 溪草真的有些恼,语气也不自觉赌气起来。 “我自己可以,并不需要你出面。” 谢洛白哦了一声。 “既然如此,想必姆妈给你的钱,我也可以带回去了。” 溪草这才注意到,何副官手里抱着一个黑色的匣子,看那大小,里头的东西绝对是金条,而且至少有二十根。 谢夫人真的准备了见面礼,可是陆家来得突然,匆忙之下,便忘了给她,让谢洛白跑一趟,除了确定她的安全外,还有雪中送炭的意思。 溪草眼巴巴地看着那个匣子。 她真的很缺钱。 如果没猜错的话,妹妹润沁也和她命运相同,被陆荣坤卖进了花楼,给她赎身需要大笔的钱。 将来找到润沁以后,她打算带着她逃到国外,寻一个没有战火也没人认识她们的地方,平安度日,且不需要为生计发愁。 实现这个计划,需要大笔的钱。 润沁十三岁了,离开脸还有两年,她必须在两年内凑足这笔钱。 谢洛白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到了渴望。 不过是钱而已,他原以为她来历诡谲,这些身外之物,是看不进眼中的,没想到不过这么点钱,就让他看到了赤裸裸的欲望。 求而不得的脸,才最有趣。 他示意何副官,将那一匣子金条放进车里,溪草忍住想伸手去抢的冲动,扬眉强调。 “二爷,你不能这样,这都是夫人给我的心意!” 死丫头虽然表现得对他十分敬畏,但谢洛白看得出来,她是面服心不服,连应付他的笑容,也是懒洋洋假惺惺。 难得见她真的急了,谢洛白心情不错。 “你不是很会赚钱么?一来就空手套白狼,敲诈了陆荣坤五根金条,我看今后你完全可以自己想办法。” 溪草眼睁睁看着谢洛白长腿迈进汽车,左手轻轻拍着装满钱的黑匣子,嘲弄地看着她笑。 溪草气得浑身发抖,她立马忘了谢洛白此前的警告,口不择言道。 “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堂堂一个大军阀,总司令,居然对女人这么抠门!” 谢洛白生平第一次被女人骂抠门,一时愣住。 很快他便寒下脸,扬眉带点挑衅。 “臭丫头,是我的女人,我自然就会大方,你算么?” 溪草气得涨红了脸,平复了半晌,一脸不削。 “那我不要了,二爷拿走吧!” 她需要钱,却也不会因此丢了尊严,被这个混蛋占了便宜去! 谢洛白带着云端之上的高傲,自然不稀罕占女人便宜,不过是一时不知如何反驳,脱口拿这话堵她而已。 可是溪草一脸嫌弃,他却不高兴了。 谢洛白再不看她一眼,冷冷关上车门,吩咐小四开车,将溪草远远地抛在陆公馆门前。 副驾驶的何副官,忍不住悄悄和小四交换了一个神色。 今天二爷,可有点失态了。 谢洛白虽然狠辣无情,可得祖辈大男子主义的真传,始终认为女子如水,男子如钢,所以男人就该保护女人,让着女人,所以很少和她们一般见识。 总之一句话,女人只要一不伤天害理,二不破坏他的大事,余下怎么作,他都懒得计较。 像曹玉淳或陆良婴那种,谢洛白讨厌的类型,他也不会折损自己的风度,主动去为难她们。 当然,那个丫头,既伤天害理,又破坏过他的大事,不能算在其中。 所以他折磨她,惩罚她,也是可以理解。 但出言调戏是什么鬼? 谢司令一向不解风情,对于纠缠他的女人,一般就只会两招,冷硬拒绝,或置之不理。 最后那句轻薄的话,一点都不像谢洛白说出来的。 大概、可能……是气糊涂了。 小四和何副官默默的想。 第15章 谁是黄雀 因为溪草的到来,这一夜陆公馆一反常态安静。 陆良婴没有开最喜爱的留声机,曹玉淳打发走照例来汇报工作的秦妈早早歇下,便是习惯晚上吊嗓子练几声的陆荣坤也沉默了下来,只在书房中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似乎只有客居在此的苏青和在外应酬交际陆良驹没有受影响。 以至于第二天大早,佣人小蝶来唤溪草下楼吃饭,她略略一看,除却还没有起床陆良驹,在座的几人脸色都不大对。 饭间,曹玉淳重新提起再为溪草置裳一事,她语气关切,连话尾的为难都透着真诚。 “不过,云卿的衣服被那小孽畜弄坏了;你和卡洛琳的身材差不多,不若先穿一身她的裙子?” 陆良婴一听,气得摔下筷子。 本来她是陆府唯一的大小姐,如今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乡下丫鬟把她衬得不伦不类,昨日又在溪草面前吃了那样大的亏,正无处发泄,现在还妄想染指她的衣裳! 陆良婴正要叫嚷拒绝,陆荣坤已经重重出声。 “卡洛琳!” 陆良婴眼眶中有泪光在闪,猛地推开椅子蹬蹬蹬跑到自己房间。 曹玉淳犹在尴尬,苏青腼腆一笑。 “云卿小姐和我的身材也差不多,如果你不介意,我去取一身干净的衣裙给你。” 昨日淳姨找到她,连声感叹陆良婴被惯坏了,天真莽撞,沉不住气。 苏青当下便明白了曹淳玉的意思。 能在陆荣坤夫妇手下讨生活,明哲保身靠的自然不是简单的乖巧听话四字,寄人篱下的她擅察言观色,也更会投其所好。 曹玉淳果然面露赞赏。 “今天是礼拜天,正好不用去上学,青儿也一起去吧,顺便也挑几身,咱们家的女孩子,要漂漂亮亮的才行。” 苏青红着脸道了声谢。 陆荣坤没有反对,事情似乎就这样敲定了,都没有人征求溪草的意见。 “不过……我昨天在爸爸房间的日程表上看到,今天似乎是医生的问诊日。” 在几人怔然的目光中,溪草有些遗憾地道。 “左右置裳机会多的是,也不急这一刻。” “那怎么成!”曹玉淳反应有些大,却又不好拂了溪草的一片孝心,终是呐呐道。 “青儿的眼光也是极好的,便让她为云卿选几身吧。” “那就劳烦婶婶了。” 溪草眸中带笑,有些好奇自己没有遂她的意出门,此人还会有什么后着;等到晚间小蝶送来衣裳时,这才恍然大悟。 曹玉淳给她准备的几套衣裳,都是高档货,极好的料子,但却不符合她的年纪,珠宝也是红宝石绿翡翠,金灿灿的俗不可耐。 对外说是苏青为她选的。 “你们年龄相近,幸亏有青儿,不然婶婶也不知道年轻人喜欢什么样式。” 溪草淡淡扫过苏青身上那条质地普通的黛色连衣裙,笑得别有深意。 偏生有人做贼心虚,嗫嚅道。 “其实我也喜欢云卿小姐这样的,只是实在太贵了,所以……” 溪草但笑不语。 还以为曹玉淳由什么手段,无非是让人笑话陆云卿始终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又俗又土,但不会有人说她们夫妻苛待她。 “婶婶,我回到雍州也有两日了,可否帮我安排拜访太祖父与大伯父?” 曹淳玉一愣,晚间和丈夫提起此事时,陆荣坤亦是震惊。 “老爷,那丫头来者不善,绝不能让陆家承认了她,否则以老太爷的性子,别说陆家的产业,就是华兴社,可也得有她一份!” 眼看陆承宣已经日渐不好,可不能让到嘴的鸭子飞了。 曹玉淳眼珠转动。 “这丫头有问题,谢洛白若真想帮楼上的大烟鬼找女儿,早几年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这刚到雍州没多久,人就找到了!天下哪有这样巧的事!” 陆荣坤气闷。 “不管她是真是假,人都是谢洛白带回来的,你能说他找的是冒牌货?就连陆大爷也不好否认。” “那怎么办?” 曹玉淳催促。 “大爷让你把人接回来,就这样供着不动?” 陆荣坤在屋中焦躁地踱了几步,忽地停住。 “也好,她既然想去见太老爷和大爷,我们便遂了她的意,至于她到时候能不能从陆家全身而退,便不是你我能决定的了。” 隔日大早,曹玉淳告诉她一切已经安排妥当。 溪草没想到陆府之行来得这般顺利,等吃过早餐,陆良婴得知他们的行程,当即决定女校也不去了,央求父亲带她一同前往。 吴政务长千金和陆良婴是女校同窗,其上个月生日宴,有个陌生的英俊男人曾邀请陆良婴共舞一曲。 不同于同龄男孩愚蠢冲动,那人浑身上下都透着成熟男子的潇洒和不羁,陆良婴至今还记得他握紧她的腰,凑在她耳边夸她可爱。 温热的呼吸扰乱了她的心,可惜舞曲结束,男子却疾步离开,丢下她如午夜的辛德瑞拉孤独且彷徨地立在舞池中,直到从旁人口中得知他乃华兴社当家陆承宗的长子陆铮,才一瞬苏醒。 陆良婴脸上浮起一片胭红。 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不知道他还是否记得……自己? 陆荣坤丝毫不懂小儿女的旖旎心思,又不好细说其间厉害,被陆良婴缠烦了,越发厌恶她不分轻重,无理取闹。 “陆叔叔,良婴姐既然想去,就让她去吧。” 众人望向溪草的目光不免带上警惕,只见她红着脸低声道。 “我长居乡下,哪里去过陆家那样大的府邸,难免做错说错,有良婴姐在身边,也好提点一二。” 陆良婴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得意道。 “爹,云卿说的对,她什么也不懂,到时候闹出笑话,还以为咱们没有教过她,丢了你的脸面!您就让我去吧!” 丢他的脸面陆荣坤倒是不在乎,左右是乡下来的傻丫头,他巴望陆家看不上。 怕只怕自己无暇分身,他和溪草到底男女有别,陆府又没有邀请妻子曹玉淳,他正苦恼不方便时刻盯梢,像昨日那般一切脱离掌控;但如果是溪草坚持带着良婴,就不一样了。 第16章 绝非善类 为了美美地去见陆铮,陆良婴可是下足了功夫,左一套右一套地选衣服,直折腾得陆荣坤派人几番催促才勉强选定了一身、 只见她换上英伦格子斗篷,领上别了朵脆银闪钻绢花,斜戴着小礼帽。化妆、梳头又耽搁了好些功夫,对着西洋镜越看越满意。这才蹬上麂皮靴子,神清气爽地下楼来。 刚好,溪草在陆承宣房里伺候完汤药,也准备妥当了。 曹玉淳给她的衣裳,一套是湖蓝色斜襟绣花的绸缎旗袍,一套是象牙白的香云纱洋装,两件衣服,质地上乘,却都是已婚妇人才喜爱的款式。 旗袍宽松,长度才到膝盖,而洋装又差点盖过脚踝,无论哪一件,单穿起来都显很尴尬。 溪草干脆把两套衣服重新组合,将洋装当作衬裙穿在旗袍下头,只露出长长的百褶裙摆,沉重的蓝色和白色一搭配,变得明亮轻盈,衬着少女桃腮粉面,化腐朽为神奇。 她又盘了个别致的发髻在脑后,拉出两股长辫垂在胸前,发髻左侧簪着今早从院子里掐的的白玉兰。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浑然是一位高门中不可攀附的千金小姐。 陆良婴一见,火气就上来了,可衣服是曹玉淳给的,她不好挑剔,只得说。 “你这旗袍套洋装的,很不成体统,去拜访陆家可实在太失礼了!” 连女佣小蝶都看出这是睁眼说瞎话。 曹玉淳也附和着劝她脱掉,她可不想陆云卿给陆家人留下好印象。 溪草没和她们争辩,只是淡笑道。 “我自小畏寒!这旗袍太短,洋装太薄,实在是耐受不住,或者良婴姐借件大衣给我?” 陆良婴一时无话可说。 如今是早春,即便南方天气暖和,早晚却还是凉风习习,陆云卿非说自己畏寒,她们也没办法。 借衣服给陆云卿?她更加舍不得,她的衣柜里都是时髦货,若这小贱人穿上,夺了她的风头怎么办! 两个女人脸色很不好看,而饭桌上的另一个男人却对溪草投来欣赏的目光。 “我倒觉得,云卿妹妹这身中西合璧,别有一番风情。” 陆良驹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碗里的粥,眼睛直盯着溪草,笑容略显轻浮。 “我在雍州城认识很多朋友,改日打牌带你同去怎样?云卿妹妹这样的美人,定把他们的女伴都比下去!我面上也有光!” 平时陆荣坤在时,陆良驹忌惮父亲,还能保持礼仪,方才陆荣坤突然接到急电去了巡捕房,没了管束,他终于把憋了三天的话说出口了。 “多谢良驹哥好意,只可惜我不会打牌。” “我可以教你,很简单的!” 溪草只笑不语,显然是委婉拒绝的意思,陆良驹不甘心。 “快来吃早餐,秦妈,还不摆碗。” “你以为谁都像你那样爱睡懒觉啊,我们已经用过了。” 说这话时曹玉淳狠狠瞪了他一眼,陆凉驹脸上讪讪的,也觉没意思,于是重新低头喝粥。 溪草发现,方才陆良驹向她献殷勤时,一向不言不语的苏青,神色有些紧张。 有意思! 曹家往上数三辈,都是她外祖母的家奴,曹玉淳的妹子,不出意外也是配给了仆人,外祖母家没落后,家仆个个流离失所,过得必然贫苦,只有陆荣坤、曹玉淳这种卖主求荣的人才换来了富贵。 据说苏青在学校里成绩优异,但那又如何?前朝才没了八年,女人虽然也能像男人一样出来做事了,但不是在学校教书,就是去做会计、职员。 商、政两界,都鲜有女子崭露头角的地方,更别说掌控大局的军队了。 溪草可不相信像苏青这样的知识女性,会喜欢不学无术的陆良驹。 但以她的出生来说,巡捕房探长的公子,是她能嫁的最好人选了。 苏青想攀高枝,但陆家也一样。 只怕陆荣坤还梦想着儿子能钓个名媛千金回来,好对他的事业有所帮助! 溪草喝了一口茶,露出浅浅笑意。 溪草和陆良婴足足在会客厅等了陆荣坤大半个时辰,都不见他回返。 曹玉淳同样焦急,正犹豫要不要摇电话去巡捕房问问,陆荣坤的电话便先一步到了。 电话中说他临时有事,今日无法得空了,要不和陆府另约时日。 溪草还没开口,陆良婴已是一口拒绝。她好不容易就要见到陆铮,恨不得现在就飞到他面前,如何愿意耽误。 “云卿妹妹是晚辈,去见家中长辈怎能摆架子随意更改!” 曹玉淳恨铁不成钢。 一向咋呼的女儿怎么这个时候清醒了,还傻乎乎地和父母作对?偏生溪草在场不好言说,表情复杂地和儿子陆凉驹把她们送到街口,又帮两人叫了车。 两辆人力车并排同行,陆良婴根本正眼都不瞧溪草,一路不断地拿小镜子检查妆容,溪草见她今天刻意打扮,便猜到了她非要跟来的目的。 陆家的大公子陆铮,那可是一只真正的金龟婿。 不过陆家乃雍州帮派的龙头,要娶回家的少奶奶,自然是政要千金,商界大佬,区区一个探长的女儿,怕是不够格。 陆府坐落在东四牌楼后头,是那种老式的府邸,门前匾额高悬,石头狮子威武,有两名高壮的保镖左右巡视。 一向飞扬跋扈的陆良婴这时怯场了,推溪草。 “你去说!” 溪草便上前,微微欠身。 “这位大哥,我名陆云卿,是陆家四公子的女儿,前日刚到雍州,特来拜会祖父和大伯,劳烦通传一声。” 陆云卿今天要过来拜访,是陆荣坤提前给陆承宗打过电话的,保镖见溪草看上去就是个端庄的闺秀,也不疑有他,立即进去通传。 不一会,便有管事的出来接人。 “云卿小姐,请随我来。” 比起谢家人的热络,陆家对这个正经的自家小姐,态度显得很疏淡。 陆太爷虽然退居幕后,但积威犹在,陆承宗对他十分服从,偶尔放纵,也只敢在外头的公馆里,绝不会太爷眼皮子底下。 陆宅也是按太爷的喜好布置,老辈人念旧,院子里铺着汉白玉条石,种了许多高大的茶梅杜鹃,除此之外,便是修剪整齐的万年青,没有苏州园林的别致,看上倒像燕京官邸的风格。 陆太爷坐在花厅里头,正和另一名老头下象棋。 旁边站着长子陆承宗,如今华兴社的当家人,他留着八字胡,穿旧式长衫,褐红丝绸马褂,挂了块珐琅金蝉打簧表,气度不凡,目光阴刻。 “爹,云卿的见面礼我备下了,您是否要过目?” 陆太爷沉迷棋局,摸着胡子头也没抬。 “哪个云卿?” 陆承宗笑道。 “您忘了?我和您禀报过的,说是谢洛白找到了四弟的闺女云卿,我让陆荣坤先把人接到四弟那边住两天,见见她父亲,今天人就过来。” “真找到了?” 陆太爷年纪大了,有些健忘,听这么说,才似想起来了,蹙着眉头。 “谢家那个小子,阴险狡诈,好勇斗狠,看着就不是个善类,能有什么好心!” 陆承宗连忙称是。 “事关谢洛白,我也觉得蹊跷,奈何四弟那副样子,也不能指望他认得出女儿。” 陆太爷似乎不想提起陆承宣,重重落下一子。 此时管事的过来,在陆承宗耳边低语几句。 陆承宗便又道。 “人已经到了,爹是否还要见?” 陆太爷犹豫了一下,还是道。 “叫她进来。” 陆良婴和溪草在外头等了许久,不由有些烦躁,怎么那么久还不让她们进去? 莫非是陆家根本不承认陆云卿这个女儿? 她眼睛一亮,有些兴奋。 如果是那样就太好了,他们全家再也不用辛苦伪装,直接把她扫地出门就是了。 溪草定定地立着,八风不动,陆良婴的各种情绪,全都收入她的眼中。 管事的终于出来了。 “太爷请云卿小姐进去。” 陆良婴的表情瞬间很落寞。 第17章 收服太爷 两人跟着管事的人进入花厅,来至紫檀桌前问安。 陆良婴眼睛四下乱瞟,没见到陆铮,心中失望至极,只得强打着精神保持微笑,至少给陆太爷和陆老爷留个好印象,对日后也有帮助。 陆太爷放下棋子,眯起眼睛打量两个姑娘。 “这两个,哪个是老四的闺女?” 云卿上前半步,福了福身。 “孙女云卿,给祖父请安。” 陆太爷示意她上前一步,又抬起右手,管家会意,连忙拿过水晶老花眼镜,给太爷戴上。 陆太爷这下看清楚了,不由有些意外。 陆太爷的几个儿女里,属陆承宣最不讨他欢心,一个大男人,放着帮派中的生意不学,非要跑到洋鬼子的地界上去学艺术,没有半点出息! 他娶的谢家那个新派女子也是如此,两口子成天西装洋裙,不人不鬼的,太爷看着就刺眼。 他看着陆良婴也是个不人不鬼的样子,还染发、烫头,心里认定这个应该是老四的女儿无疑,心中更加添堵。 没想到上前来的,居然是那个穿旧式旗袍的姑娘,她脸若银盘,颊染桃花,且一派前朝闺秀的举止,极度符合太爷的审美。 老四怎么可能生得出这么顺眼的闺女? 该不会是谢洛白弄了个假货哄他吧? 陆太爷极度怀疑,他哼了一声。 “真是老四的闺女?怎么倒像是旧宅门出来的。” 溪草微笑道。 “回祖父的话,云卿这几年都住在燕京乡下,燕京如今还是旧派得很,有些遗老,甚至每天还朝着东方给小皇上叩头呢!云卿耳濡目染,一时改不过来,但爸爸小时候教我的西洋画,我都记得,若是祖父喜欢,云卿现给您画一幅。” 陆太爷这有些相信,会画西洋画的女子,别说燕京,连雍州也不多,她有胆子说这话,证明是有真才实学。 他面色缓和了许多,不再掩饰对溪草的满意。 陆太爷是个帮派大佬,没有多少文化底蕴,但他发迹后,一直想脱离匪徒形象,也很重视对子女的培养。 偏偏名门望族那些气韵,就像是刻在骨血里的,怎么也模仿不来。 他一直向往的气质,今天,居然在陆云卿身上找到了。 “承宗,叫人把西厢房收拾出来,给云卿住。” 陆承宗不敢忤逆,连忙点头,道。 “爹,既然云卿回来了,岂有撇下父亲在外的道理,这于孝道不合,我看,不如把四弟接回来吧?” 陆太爷的好心情一扫而光,一掌拍在桌上,棋子都微微跳了跳。 “别给我提那个龟儿子,我早就说过,谁碰大烟,谁就给我滚出陆家去!” 陆太爷的爹和大哥,都是抽大烟抽死的,乃至他沦落为乞丐,一路摸爬滚打,抗扛过尸体,当过土匪,不知吃了多少苦,才创下华兴社。 他对鸦片深恶痛绝,陆家虽是黑道起家,倒卖军火,抢占码头从不手软,但绝不沾一星半点烟土生意。 陆承宣抽大烟,就是在打他的脸。 所以陆太爷当着华兴社所有兄弟放过话,再也不叫那个逆子进门! 陆太爷胡子颤抖,刚才的好气氛瞬间降到冰点。 溪草状似无意地扫了陆承宗一眼。 这个人,不简单。 看似趁机为弟弟求情,实则分明是火上浇油。 她提起裙摆,向陆太爷双膝跪下。 “祖父说的对,一杆大烟枪,敲断了多少中华脊梁,让千万家庭破碎,孩童失去双亲。国家早该禁掉害人的鸦片,只可惜官员与烟官老板利益勾结,政府的禁烟法令,屡屡落不到实处,成了糊弄上级的摆设,世上还有几人,有祖父这般宁可抛弃银子,也不沾烟土的风骨?” 这番话的前半段,是父亲当年上书太后被驳回后,当着孩子们的面愤然感慨,可那时溪草年幼,不能明白,直至花楼六年生涯,看尽了死在烟枪下的尸骨,才深有体会。 世人大抵麻木不仁,穷苦人为生计谋算,有钱人耽于享乐,即便有忧国忧民的胸襟,又有几人看得如此透彻? 何况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 陆铮做不到,陆承宗也做不到,而陆良婴,甚至都听不懂溪草的话。 连一直低头研究棋局,当众人不存在的陆太爷那位棋友,都忍不住抬头看着溪草。 陆太爷很是震动。 陆云卿说出了他的心声。 他有种茫茫人海,上下求索而不得,却突然找到知己的激动。 而此时,溪草激昂的语调,突然悲伤起来。 “大烟馆为了赚钱,损尽阴德,宣传只要抽上一口鸦片,所有忧愁尽可忘掉,以此引诱人去沾染,我爸爸,若非是想从思念妻女的煎熬中解脱出来,又怎会弥足深陷?说来说去,还是云卿不孝,要是当年没和姆妈走散,爸爸今天绝不是这样的光景!祖父的好意,云卿心领,可我一定要在小公馆陪着爸爸,给他养老送终。” 没错,或许进入陆家,才是谢洛白期待的发展。 可是溪草的目标,却是陆荣坤,她一定要留在陆公馆。 今天的事情,应该不至于会传到谢洛白耳中。 她有些担心地想。 小姑娘落下泪来,陆太爷也跟着悲从中来。 “傻孩子,别伤心了,你爹那样,你以为我就不心痛?承宣那孩子,就是太过重情,太过软弱了。” 世上哪有厌恨孩子的父母?不过是怒其不争罢了!” 见陆太爷神色凄然,陆承宗的表情更阴暗了。 他很清楚,父亲是嘴硬心软,其实内心还是牵挂老四的,虽然把他赶出家门,但小西口鼓楼大街的公馆却留给了他,听说陆荣坤用心照顾他,便给警察署打了招呼,把陆荣坤提做了探长,每月悄悄让人送钱给他们补贴家用。 陆承宗并不介意,老四那个废物,反正也没几天好活。 可是谢洛白找来的这个所谓“女儿”,实在让人头疼。 才进门,就让老爷子刮目相看,甚至勾起了对老四的恻隐之心。 这可不是什么好的开端。 “老哥,这棋你还下不下了?我可是有言在先,今天你输了,就把旧王府流出来的那对文玩核桃给我,你敢不敢赌?” 陆太爷一直没有说话的老棋友,拨弄着象棋,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催促。 陆良婴闻言不由看过去,觉得这老头真是没有眼色,陆太爷正伤心的时候,连她都假装跟着伤怀,他却还揪着赌局不放。 溪草可没陆良婴那么蠢。 看他们对话的方式,恐怕陆太爷这位棋友地位不低,估摸着是华兴社里的老人,和陆太爷一样退居二线享清福的。 出生入死的兄弟,拿这种玩笑话岔开,缓和陆太爷的情绪,分明是好意。 于是她朝着那位老人点头致谢。 老头也不着痕迹地对她一笑。 陆云卿这姑娘,是个人物,对他老人家的胃口。 陆太爷立马忘了悲伤,几乎跳起来。 “杜九,你这该死的!论下象棋,你在华兴社哪有对手! 这不是公然要占老子便宜吗?再说了,我输了给你核桃,你输了我毛都没有,我和你赌个屁啊?” 老头哈哈一笑。 “老哥,你下不赢我,还可以找枪手啊,不管是谁,只要你的人赢了我,我刚得的那只玄凤鹦鹉就送给你了!” 第18章 矜贵稀奇 听到这句话,陆良婴双眸一亮。 “陆爷爷,让云卿替您下吧,陆四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虎父无犬女,云卿想必也很拿手!” 陆良婴看得明白,陆太爷对这个冒然出现的孙女很有好感,溪草又装乖卖巧,可谓出够了风头,让一贯张扬的陆良婴很是不爽。 再听这小贱人居然信口开河自称会画西洋画,那索性就送她一程。 陆云卿很小就和陆四夫人走散,便是得陆承宣教导,最多学过皮毛,陆良婴才不信她能有什么真本事。 她要戳穿她伪善的面具,告诉她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当然,牛更不能乱吹! 被人自来熟地叫“爷爷”,陆太爷面上一冷,在场的几人也不由看向说话人。 “这位是……” 被雍州城数一数二的黑帮大佬齐齐注视,无形的威压让陆良婴身体一瞬紧绷,连被人注意的欣喜也顷刻烟消云散,结结巴巴道。 “回,回爷爷,我,我是雍州巡捕房探长陆荣坤的女儿陆良婴,在圣玛利亚女校念书,英文名叫卡洛琳……” “说了这么多,还没有给云卿看座上茶。” 陆太爷不耐烦这洋话满天的呱噪丫头,这幅巴不得把所有头衔都亮出来的小家子气实在令人生厌,生硬地转过话题。 被生生无视,陆良婴一哽,却又不敢任性地表现自己的委屈。 见陆太爷示意丫鬟把溪草的茶盏放在他身边,只得不情不愿地坐在下首。 “老头子也累了,云卿丫头就帮爷爷杀上一局,切莫给你杜九公面子!” 溪草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对二人行了一个旧礼。 “孙女也只略懂一二,还请杜九公手下留情,不要让云卿输得太难看。” 杜九闻言,哈哈大笑。 “老哥,你这孙女嘴甜!既然承丫头一声杜九公,那怎能腆着老脸装傻。” 杜九挥了挥手,便有个穿着深灰色短褂的小厮提了只鹦鹉过来,个头比普通的鹦鹉大一倍,在架子上活蹦乱跳好不威风,想来便是方才他口中那只玄凤鹦鹉。 “今日没带什么好东西,便把这只鸟儿给云卿丫头当做见面礼吧。” 陆太爷吹胡子瞪眼。 “那如果一会云卿丫头赢了你,你拿什么送我!” “这个嘛……”杜九佯作鄙视。 “老哥手中什么不缺,还盯着我那点棺材本?罢了,反正到时候由你开价,老弟定不失言。” 陆太爷这才笑着答应。 得到太爷的首肯,溪草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向杜九道谢,而后才浅浅挨着椅边坐下,粗粗看了一眼棋盘上已然厮杀零落的棋局。 象棋共有三十二颗棋子,红黑各十六,除了老帅与小卒,皆是成双成对左右对称。 棋局已经过了一半,陆太爷执的是黑子,眼下只七零八落的剩下九颗棋子,五个卒丢了四个,另外还折损了一车一马一炮。 而杜九那边却是山河不倒,只被黑子吃了一炮一马,实力尚存。 再看棋势的走向,陆太爷这局显然已经处于劣势。 溪草托着下巴略一思索,把仅剩的唯一黑卒往前送了一步,自是要过楚河汉界去吃对方红卒。 陆太爷一看这个走法,霎时没了兴趣。 原本还对这个送上门来的孙女饱含期待,可看她起子的手法,分明就是生手。 丫头毕竟是丫头,只在意眼下,吃了人家小兵小卒有什么用处,关键是要灭了对方的老帅啊! 杜九懒洋洋地走了一个相,对溪草的威胁视而不见,如果她吃了自己的卒,再走个田字正好互换棋子,这一招他并不吃亏。 溪草又动了车,那边也移了炮,再然后飞马、走相花仕…… 陆太爷脸上的失望越来越大, 这毫无章法的下法,完全是只懂规则的门外汉嘛。 几相厮杀,杜九确实对溪草手下留情,见她没有愣头青的上来送死,便对其余棋子也放弃了攻击;且也不着急迅速逼溪草就范,只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她乱七八糟的走势慢熬。 陆太爷已经不忍再看。 两人实力相差太大,杜九对溪草完全是猫捉老鼠的调闹,等他玩够了,还不知溪草会死得多难看。 然而少女好似浑然不知,依旧认真对弈,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少女轻道。 “杜九公,是云卿输了。” “怎么这么快就认输?”杜九微笑。 “明明黑子已经三处将军,老头子这才是勉力应付啊。” 陆太爷不由好奇,探头一看这才发现溪草炮打隔江,马走斜阳,车出汉界,已经形成了一个巧妙的将局,虎视眈眈呈气吞山河之势,再走几步,俨然便能大获全胜。 他又是意外又是激动。 “云卿丫头,真有你的,杜九你可别赖账啊,快通知弟妹开仓房等老哥来挑东西!” 溪草却摇摇头。 “祖父,您看这边……” 陆太爷仔细一瞧,顿时偃旗息鼓。 黑将左右,五卒步步紧逼,就算有相、仕相抵,也坚持不到对方将帅阵亡。 “我这边需要四步才能一定乾坤,而杜九公只需要走三步。哪怕您不动其他,只以五卒相对,云卿也不是您的对手。这一局,云卿输得心服口服。” 陆太爷一看,果然杜九的车马都留守后方,选择进攻的都是自己平素看不上的无名小卒,一时也没了脾气。 “哼,还算你有风度,不然这把岁数还占小辈便宜,简直是丢我们老人家的脸。” 话毕命人去取文玩核桃,一副愿赌服输的姿态。 杜九哈哈大笑,真心实意道。 “老哥,你这个孙女也绝非等闲。平素在我手上五个小卒之中能坚持这么久,还能险险一胜的也就她了。若非是女儿身,不然我还想收来做个关门弟子,正好承我衣钵。” 杜九棋艺高超,别说华兴社,便是整个雍州城都难寻对手。 这一番话,对溪草的评价可谓极高。 陆太爷立马不干了。 “女儿家怎么了,云卿是我陆家这一辈唯一的孙女,便是那几个小子全部加起来也比不上她一人矜贵!” 溪草只静静坐着微笑不语,并没有太当真。 人嘛,越是有人惦记便越显稀奇。 如果陆云卿真这么重要,陆家怎么会任其流落在外不闻不问? 第19章 黑道太子 然而陆良婴却不这样想。 说好的打脸呢?说好的戳穿呢?说好的笑话呢? 分明打的是自己的脸!戳穿的是自己的肺!看得是自己的笑话! 而再听到陆太爷和杜九一唱一和对溪草的褒扬,陆良婴气得肺都要炸了。 陆良婴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尽管都是亲眼所见,但是她还是不想承认眼前的乡巴佬真的有这样的本事。 一定是哪里错了! 她又嫉又恨,忽然双眼一亮,勾起了唇角。 “爷爷,您看我没有骗您,云卿棋果真下得不错吧?”陆良婴转了转眼睛,做出一副天真无邪的表情,不经意道。 “只是我有些不明白,陆四爷教的东西云卿都铭记于心,怎么偏生就记不得自己的身份呢?毕竟陆家虽远在雍州,要寻亲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一句话,可谓戳中了所有人的心事。 溪草的出现,疑点重重,完全是谢洛白的强买强卖。 且既然他敢把人接回来,自然不会露出任何破绽。 是以,当华兴社有人打算替陆承宗打探溪草的来历时,陆承宗冷笑着拒绝。 “真的假的又有什么重要,谢二既然要玩,那我陪他耗上几日又有什么关系!” 说白了,对于华兴社的掌舵人陆承宗,溪草无非是双方博弈的一枚棋子,无谓真假;可对于传统守旧的陆太爷就不同了,虽只是个姑娘家,然关系到血脉传承香火绵延,哪里容得下半粒沙子。 是以,尽管对这个女孩子印象不错,但陆太爷却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溪草的一举一动。 本来有些东西拿在台面上说,未免倚老卖老,说出去显得老人家心胸狭窄。 不过既然陆良婴抛砖引玉,陆太爷干脆直言发问,毕竟溪草袖下那双比陆良婴还显得白嫩的双手,完全不像混乱世道里乡下长大的姑娘。 “云卿,你在乡下那几年是怎么过的,就没有想过回家?” 看众人果然对溪草的身份产生怀疑,陆良婴暗自高兴。 只可惜这一切溪草早有准备。 “说来也怪,我虽然记得爸爸教导的东西,可对自己的身份却记忆模糊。况且阿爹阿娘对我很好,便是农活也从舍不得让我去做,只可惜那一场霍乱……” 说到这里,溪草双目不由晶莹。 半真半假间可谓惜字如金,让人挑不出破绽,却又寻不出错处。 想起方才小丫头精湛的棋意,杜九状似无意道。 “你习过棋?” 一句话提醒了陆太爷和陆承宗。 老四陆承宣思想开化,虽然受的是传统教育,然而少年时便对洋学的推崇至极,从里到外也把自己折腾成半个洋人,身上的国人因素尽数摒弃,这样的人,会教女儿中式象棋? “依稀小时候父亲教过西洋象棋,只是那时候只觉得棋子上的人怪模怪样。直到后面被养父母收养,闲暇时看到村里人下象棋,看着看着便也会了。说来都是象棋,这一西一东某些棋理却是相通。” 溪草说得滴水不漏,轻易让人找不出破绽。 她的棋艺完全来源于庆园春。 逢迎卖笑的姑娘要赚银,除了一身皮肉,自然便是使尽浑身解数投其所好;庆园春在燕京府胭脂街也是拍得上号的,招待的都是非富即贵,喜好也不尽相同。 单轮下棋,溪草发现旧式宅门出来的素喜围棋,黑白相错间运筹谋略,讲究一个气定神闲的恣意风雅。 而军阀武将就不同了,多喜欢象棋直来直往的碰撞厮杀。 乱世中以命博运的武将大多出身低微,象棋不比围棋需要排场,只一张纸便能大杀四方,可谓是最没有阶级门槛的品类。 而陆家的发家史便是一部草莽英雄的白手起家,和那些用生命赌前途的大兵异曲同工,陆太爷发迹之后也想把陆家上下培养为真正的簪缨世家,奈何根基有限,在黑白棋子和红黑象棋中,他发现骨子里自己更接受的还是后者。 说话间,下人把那对作为彩头的文玩核桃取了来,众人的注意力立时被转移。 见陆太爷一副割肉的心痛情形,杜九调侃。 “多看几眼吧,毕竟看一眼少一眼。” 陆太爷脸一红。 “谁想看,快走快走,免得我改变主意!” 杜九也不耽搁,笑着告辞。 目睹陆承宗把杜九走出花厅,溪草想了想,对着表情落寞的陆太爷小声道。 “祖父也不用遗憾,那对核桃是假的。” “假的?” 陆太爷一愣,只当是孙女哄他老人家开心,并不相信。 “那是你大堂哥花了五千银元孝敬我的,不说价钱,世人都知道他混世魔王的名声,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大堂哥?陆铮? 提起这个名字,注意到陆良婴的面色变了一变,溪草心中有数。 陆承宗盘踞雍州,跺一下脚雍州城都要抖三抖。 三个儿子中,长子陆铮最似其手段残忍,冷血无情,最得陆承宗疼爱,人称华兴社太子爷。 谁敢愚弄太子爷,除非是活腻了。 然而溪草却不这样认为。 “看祖父的表情,想来那对核桃是您的心爱之物,平常一定不少拿在手中把玩。” 陆太爷没有否定。 “请问祖父,那个核桃有多少年头了?” 陆太爷报了个数,溪草又问了几个问题,这才接着道。 “方才我没有看错的话,那对核桃应该是‘四座楼狮子头’,它桩型端正,大肚,小山字闷尖,纹路整齐,呈流水疙瘩纹……这些都是狮子头的特征。” 陆太爷眼前一亮,听得频频点头。 “只是听祖父和杜九公都说那核桃是旧王府流出来的。云卿记得旧时旗人无论男女均惯用羊乳制成的手膏,混杂汗液,久而久之渗透到所盘核桃的颜色便会红中带褐。 方才那核桃即便形状挑不出差池,颜色却有些浅淡,一眼看去期间还夹杂暗斑,显是被刻意做旧。即便核桃无假,这出处也蹊跷!” 陆太爷眉头一皱,虽然还是不太认同溪草的说辞,但关系心头所爱,不由主动询问了她几个问题,都被溪草一一解释。 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心中的疑虑不免越来越大,到了最后越想越觉得是那么一回事,一拍大腿懊恼道。 “坏了,恐怕那核桃真有问题,赶紧找个借口让人去杜九府上要回来,免得被人揭穿,岂不丢了老头子的脸面?” “丢什么脸?” 懒洋洋的声线,带着游戏人间的散漫。 溪草抬起头,便见花厅口陆承宗带着一个玩世不恭的年轻男子踱步而入,他看起来和谢洛白的岁数差不多大,比起谢二的傲娇冷漠,透着一股正邪难辨的诡秘。 被冷待良久的陆良婴难掩激动。 “铮少爷……” 那人循声望过来,视线好似带着电流,陆良婴半个身体几乎酥了。 第20章 见招拆招 虽只是匆匆一瞥,不过陆铮的目光似乎带着魔力,让陆良婴一颗心小鹿乱蹿,整个人都生机了不少。 她强忍纷乱的心跳,所有注意力都被陆铮吸引了。 见他很快转过视线,夹杂兴味的审视目光落到溪草身上,陆良婴一张脸霎时阴沉了下来。 “这位是……” 陆太爷淡道。 “是你四叔的女儿,云卿。” 闻言,陆铮面上闪过一瞬错愕,上下打量一番,然而很快便笑开。 “原来是云卿堂妹,四叔竟然生了个这么有趣的女儿。” 他的眼神露骨玩味,带着毫不遮掩的侵略,让溪草一瞬反胃。 这种眼神,在庆园春的嫖@客身上太过常见,说是那色中饿鬼投胎也不为过。 她上前一步,不冷不热见礼,虽说有些敷衍,但毕竟男女有别,又是同辈,落在众人眼中却也再正常不过。 陆良婴死死盯着他们,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却又突然庆幸二人是嫡亲的堂兄妹,一根绳翻不出什么花样。 人心真是奇怪。 前一秒溪草被陆太爷与杜九赞美,陆良婴恨不得找出其破绽,证明这个贱人有问题;可这一秒,发现陆铮打量对方,又巴望溪草货真价实,这样就没有人和她抢陆铮了。 不对! 陆良婴一怔,她怎么无意识间竟把溪草定位成了难缠的对手? 一个乡下来的丫头,连帮她提鞋都不配! 一定是溪草装神弄鬼,搞得自己糊涂了! 被无视了这么久,现在陆铮到了,她更不能落于劣势。 于是陆良婴一脸无辜插话。 “刚刚铮少爷不是问丢什么脸,那是因为云卿说您送给爷爷的那对文玩核桃是假的呢!” 方才溪草鉴别核桃真伪的话她一句话都听不懂,如此古旧落后的东西陆良婴根本不感兴趣,只认定是溪草自圆其说胡言乱语。 现下机会来了,她自然要添上一把火。 “假的?” 陆铮双眼危险地眯起,散发气场令人生畏。 “云卿竟有这样的本事?” 云卿二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勾撩旖旎的意味。 虽然并不是自己的真名,可被人这样暧@昧叫唤,溪草十分反感。 想起傅钧言曾说陆铮这厮男女关系混乱,平素追花逐月好不风@流。 溪草懒得再和他周旋,淡淡道。 “不过是雕虫小技。” 陆铮却不打算放过她。 “我请雍州城的金老板亲自掌眼确定无误的文玩,却被云卿一眼识破,这真是雕虫小技?” 意识到陆铮或许是来找溪草麻烦的,陆良婴双目放光。 “那个荣宝斋的金老板?” 得到肯定的答案,陆良婴不怀好意道。 “听说金老板祖上为燕京府正统旗人,若非前朝末了又家道中落,这才南下改为汉姓,经营的古玩店乃雍州之首,经他掌眼的东西怎会有假?” 听她语气中对权威大家毫不掩饰崇敬,溪草冷笑。 正统旗人? 八旗子弟以份属旗色和姓氏划分,实打实的贵族无非便那几个,那些支脉下八统的哪怕沾了个满姓,又如何能真正和上位者相提并论。 连这对文玩核桃的真伪都辨不出,想来这位金老板的出身至多是外偏门。 所谓的掌眼手段来源无非道听途说,遇上陆家这等半路发迹的暴发户还好,可碰上真正的行家便不够看了。 不过溪草不耐和陆铮一争长短,含笑道。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或许金老板也有失眼的时候。” 其他人尚还没有什么反应,陆良婴便笑了。 “呵,他一个经营雍州古玩的老板有失眼时候;那你呢,云卿,你这些鉴断知识从何而来,该不会是……信口开河吧?” 在陆家的地盘上,一个小小巡捕房探长的女儿对陆家的孙小姐指手画脚,实在是没有教养。 不过陆太爷并没有阻止,毕竟这些也是“云卿”的疑点不是吗? 陆承宗依旧冷凝着一张脸,猜不透情绪。 而陆铮漫不经心把玩着手中的匕首,游戏人间的双眸不时闪过阴狠。 注意到几人的神色,溪草笑叹了一口气,知道今天不给几人一个交代便不能善了。 “金老板云卿不知,不过我幼时曾和姆妈在蓉城的外租家住过一年,舅舅那时突然迷上古玩核桃,还交了据说是一位燕京府旧王公出身的朋友,平素没少买各式核桃掌玩,遇到不合心、或者是假货的便丢给我们几个孩子当弹珠玩。” 溪草顿了顿,一双眼眸写满了感伤。 “见得多了,自然也一眼识别,这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本事。” 这段或真或假的话触动了她内心最隐秘的心事。 她想阿玛,想额娘,想妹妹,想燕京旧府那个曾经存在的家…… 记忆中的半世京华,哪想现在却被拿来当做安身立命的圆谎利器。 溪草有些迷惑了,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旧王府中那位无忧无虑的润龄格格;还是庆园春中挂牌姑娘香兰;抑或是眼前这个经谢洛白一手打造,自己努力塑造的陆家孙女陆云卿。 其他几人也一脸沉思。 陆四夫人母族谢家虽是地地道道的汉人,不过祖辈在前朝都是朝廷重臣,整个家族虽和旗人的王府有些区别,却也保留了簪缨世家的传统和底蕴。 而溪草口中的“舅舅”便是谢家上一代唯一的男儿谢信周,此人素喜结交,又生性大方,在黑白两道军政遗老间油滑得似条泥鳅。 两相结合,溪草的解释倒是合情合理。 且只只言片语,谢家对这位外孙女的疼爱溢于言表,把名正言顺的嫡亲陆家衬得有些尴尬。 孙女丢了不管不顾也罢了,现在好不容易回来认亲还被再三质疑。 怎么听怎么不像话。 且溪草还是那般合心意的一个孩子,陆太爷瞬时起了恻隐之心。 “苦了你了,我的孩子。” 说完看了一眼立在身边的大爷陆承宗。 “还不把见面礼给云卿拿来。” 陆承宗如何不明白父亲这个眼神的意思,在原先备礼的基础上,又重新加了一对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 果然哄得陆太爷眉开眼笑。 “陆家的大小姐,怎么能双手空荡,没有半点珠翠。” 他亲自取出镯子递给云卿看她带上,末了又交代了几句。 “云卿,这里是你的家,以后得空多来陪陪老爷子。祖父乏了,今日就不留饭了。老大,多安排几个人护送云卿回去,再去看看老四那边缺什么,差人补上。” 第21章 眉角官司 陆承宗恭敬称是,送走陆太爷,对溪草道。 “你大伯母今日去督军府应酬,还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等过些日子我让人去小公馆接你,咱们一家人好好吃顿饭,再认认家门。” 溪草微笑着答应,面上没有欣喜也没有失落。 不用想陆承宗之前完全没有把她这个“侄女”放在心上,这后边的亡羊补牢也是看在了今日陆太爷对溪草高看的份上,才做出的安排。 堂堂的雍州城黑帮大佬如此给脸,换别人自是感恩戴德,恨不得高歌一曲磕几个响头;便是陆承宗的亲生儿子经他抬举,还不老实乖觉。 陆承宗早已习惯周遭讨好巴结的谄媚形容,他是这个家除了陆太爷之外的主宰,是雍州黑暗世界的王。 不过眼前的少女却一副荣辱不惊的表情,这让陆承宗有些意外,又有些恼火。 果然和她爹一个性子,说是离经叛道,实乃是不通人情世故! 他半句话都懒得再和溪草言说,只示意长子陆铮跟着自己过去,便把两个少女丢给了管家。 陆良婴眼巴巴看着心上人陆铮离开,面上掩不住的失落。 她今日费尽心思前来便是为了来看陆铮,可惜两个人却半句话都没有说上。 反观溪草,这一趟可谓收获颇丰。 看着陆府下人抱着陆家给溪草的见面礼,视线再移到她手腕上那对翠得要滴出水的玉镯上,陆良婴心情实在难平。 她简直想不通,怎么步步设陷,这人都能轻易化解,还让她被陆太爷另眼相看,简直是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今日的被动让陆良婴很是气闷。 不行,不能再让溪草嚣张下去! 否则这乡巴佬正儿八经占了陆公馆小洋房,他们一家子去哪里喝西北风? 她才是名正言顺的陆家大小姐,这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也敢和她争? 二人被管事领到陆府大门外,早有一辆黑色的小汽车等在门口。 注意到穿着西装带着白手套的司机立在车旁,弯腰帮她们拉开车门,溪草的心咯噔一下。 整个陆府以陆太爷为首都传统守旧,下人衣着自都穿中式衫袍,除非是在几位孙少爷身旁做事的…… 陆良婴显然也想到这一层,不过凭借溪草的推断,她却是一眼便认出了陆铮的小汽车。 自从一个月前对陆铮芳心暗许,她就暗中收集心上人的一切。 陆铮在华兴社的秘辛接触不到,然而肤浅的衣食住行个人喜好不说如数家珍,也是耳熟能详。 不等溪草反应,陆良婴便先她一步上了小汽车后排,对着副驾上的陆铮做出了一个练习了无数次的笑。 “铮少爷,您送我们回去?” 后视镜中少女姿容艳糜,双侠上浮着两坨娇红,正是最最普通的情窦初开模样。 和那些投怀送抱的女人并无区别,若一定要找出不同的话,那便是这个少女看起来很青涩干净,哪怕故作成熟打扮,比那些老于世故的流莺还是多了一份纯真可爱。 想起来人身份,陆铮勾唇一笑。 说起来他似乎还没有玩过女学生。 “原来是卡洛琳小姐,好久不见。” “铮,铮少爷还记得我?” 陆良婴惊喜莫名,下一秒又被沾染些微苦涩的甜蜜覆盖。 “您身边那么多漂亮的小姐,我还以为……” 话才出口,这才发现听上去满满都是醋意,实在不妥。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红着脸张口结舌,好半天却组织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这幅毫无保留的窘迫模样,无端透着几分可爱,让陆铮心情不由好了起来。 他哪里记得他,无非是进门时听管家禀报了花厅的情况,当听到卡洛琳那个名字时他也没有在意,倒是跟班阿福提醒了他,这才记起两人之间竟还有这番渊源。 “你不会讨厌我吧?” 陆良婴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目光近乎虔诚。 “怎么会呢?” 试问,哪个男人会拒绝一个……主动投怀送抱的女人? 陆铮声音勾撩,低沉似羽挠过心尖,惹得陆良婴心跳不由又乱了几拍。 发现陆铮面上的调笑逐渐收敛,陆良婴也疑惑转头,这才发现溪草已经坐在了自己旁边,目不斜视,脸上没有一丝好奇。 她讪讪地收住笑。 心中暗骂溪草真是扫把星,破坏她和陆铮的氛围,然而到底对方是陆家正经的“嫡出小姐”,在拿不准陆铮对这位堂妹的态度之前,她不敢冒然开口惹心上人不快。 后视镜中的少女桃腮粉面,表情却清水寡淡,完全没有在祖父身边时的活泼俏丽。 没意思! “云卿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吧,到了雍州是想像卡洛琳一样去女校念书,还是有什么其他的打算,毕竟陆家的两位姑姑也差不多是你这个年岁出了阁。” 陆家除了现存的大爷陆承宗和老四陆承宣外,二子陆承宪几年前死于一场帮派争斗;另外还有两个女儿,分别是三女陆秋婉和五女陆秋媛。 这两个女儿均是年纪轻轻就远嫁异地。 陆铮是想警告她,即便得老太爷喜爱也没什么了不起。 在这个混乱的年代,女子的命运还被宗族长辈捏在手中,婚姻大事更是无法自己做主,如果她不听话,以他们父子的本事,保管让她余生吃尽苦头。 溪草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开门见山道。 “我与父亲失散多年,好不容易团聚,他现下身体又不好,回雍州自要在他身边尽孝。况且时代不同了,就算要嫁人,也等爸爸好了再说。” 陆铮从鼻子中哼了一声笑,全然没有把溪草的话当做一回事。 “那读书呢?圣玛利亚女校虽然入学严格,不过凭你今日的本事,恐怕并不是难事吧?” 按辈分,两人不过是平辈,如此单刀直入的试探,可谓失礼。 陆良婴却着急起来,然陆铮在,只得假意道。 “云卿,圣玛利亚女校入学考试必考洋文,我可以教你。” 她才不想让这个贱人去女校念书,那种高高在上的学堂并不适合乡下佬,如果溪草执意,她不介意乱教一通,正好让她出丑! “谢姐姐关心,不过想必祖父自会安排,我只需要遵他吩咐便可。” 陆太爷行旧礼,讲规矩,怎么会把孙女弄去那样不人不鬼的地方? 闻言,陆良婴的心情霎时好起来;而陆铮几番试探好似都打在棉花上,面色一沉。 剩下的路程所有人都不说哈,溪草乐得清净。 终于,汽车已经到了陆公馆门口。 听到下人汇报,陆荣坤夫妇忙迎了出来,见到陆铮自是一番巴结。 “不了,我还另有要事,剩下的便交给阿福。” 他没有下车只摇下车窗,对探头过来的陆荣坤低声道。 “荣叔,还请盯好那丫头,我爹必有大赏。” 第22章 自欺欺人 注意到陆铮连大门都不入就扬长而去,溪草心中有了计较。 果不其然,他的近侍阿福把陆府送来的东西放下,只象征性地表示“四爷病了,不便打扰,就不去讨人嫌探望了”,逐向陆家人一一告辞。 目睹陆荣坤对陆铮手下都如此客气巴结,溪草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想来陆承宣的病情陆承宗知晓,陆铮明白,便是身边侍候的也相当清楚。 而自甘为仆,知恩图报的“大善人”陆荣坤更是首尾不干净,这肮脏的源头只怕便是陆承宣的嫡亲大哥陆承宗! 思于此,溪草心中涌出一阵悲哀。 有道是血缘至亲,手足兄弟,别说大难临头各自飞,就算在太平世道也难逃算计。 怪只怪无论是溪草自己,还是陆承宣都活在了这等吃人不吐骨头的家庭中。 而陆荣坤与曹玉淳也在暗中掂量。 溪草与陆良婴大早出去,陆府却连顿午饭都没有留。 虽然送来了这些大包小笼的礼物,不过对于富得流油的雍州陆府,不过是九牛一毛,纯粹打发穷叫花子。 毕竟世家大族,哪里没个打秋风的穷亲戚。 这么说,陆家对这个半路出现的孙女显然是不待见的? 陆荣坤夫妇对视一眼,大致有了底,只恨不得立马拉上女儿求证。 然而陆良婴自陆铮走后,整个人便神情恍惚,吃饭时又是发呆又是傻笑,任母亲曹玉淳如何使眼色都恍然未见。 再看溪草还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清水形容,陆荣坤夫妇越发坐实了内心的猜测。 总算各怀心事饭毕,溪草上楼去伺候陆承宣,夫妇二人再也按捺不住,把陆良婴叫进书房,一左一右围住仍就心不在焉的女儿,急道。 “卡洛琳,快和爸爸和姆妈说说,在陆府发生了些什么事,可有见到陆家老太爷和大爷,他们怎么说?” 陆良婴猛地从幻想陆铮的粉红泡泡中被拉回现实,面上的笑骤然收紧,不耐烦道。 “见到了,不就是哄着老太爷替他下了次棋,还下输了!最后还说铮少爷孝敬太爷的那对核桃是假的,搞得太爷心生不悦,还没有留饭就赶我们回来了!” 末了又补充了一句。 “把铮少爷也得罪了,连陆公馆都不进来坐坐,先前我们明明聊得好好的。” 陆良婴完全不懂中式国学,再加上对溪草本能的排斥,这沾染上的感情色彩的话便被主观地颠倒了黑白。 杜九夸奖溪草无非是抹不下面子的客套应酬;至于老太爷听溪草一派胡言乱语后让人追回核桃,大抵也是长辈给小辈面子,一句敷衍应付罢了! 还有陆铮,分明和她有说有笑,见那个小贱人上了车,便整个人表情都变了! 陆良婴越想越委屈。 都是那个小贱人害的,不然她或许能和铮少爷更进一步…… 陆荣坤夫妇听得一愣,再看女儿这幅失了魂的娇态,不由一喜。 “这样说陆家并没有把云卿当回事?” 曹玉淳也是迫不及待询问。 “还有铮少爷,难道他对你有意?” 两双眼睛紧紧盯着陆良婴,生怕错过她面上任一细枝末节。 被双亲热切地注视,陆良婴起初也有些心虚,可她性格张扬,平素又喜好装腔作势,女校中与其交好的小团体无一不对她吹捧巴结。 她实在不愿回忆自己在陆府被冷遇无视的难堪,更不可能把这段丢脸的遭遇告诉旁人。 哪怕那个旁人是生她养她的至亲父母。 见女儿重重地点了点头,陆荣坤和曹玉淳喜不自禁。 这个莫名出现的麻烦不但没有被陆家承认,女儿还被华兴社太子爷看上,陆家夫妇简直觉得周遭一切都明朗了! 一家三口情绪正高,秦妈敲门进来。 “老爷,有两位自称杜府的等在外面,指明要见云卿小姐。” 陆荣坤一愣。 “杜府?哪个杜府?” 溪草在本地除却嫡亲的祖父陆家,便只有母族谢氏一门,这姓杜的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都说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狗,包括秦妈在内的下人原本都是陆承宣的家养仆从,可自陆荣坤反客为主,陆府上下便一一择良而栖,把陆荣坤夫妇当做了正经的主人。 而那些不听话的,自然都被寻理由打发了。 能得陆荣坤夫妇信奈,秦妈见风使舵的本领自是不低。 她压低声音,把来人的穿着谈吐一一形容了一番,声音中不免夹杂鄙夷,俨然是个先敬罗衣后敬人的狗奴才。 陆荣坤一听对方穿着旧式袄衫,质地也相当普通,霎时便沉下脸来。 “哪里来的泥腿子,陆公馆哪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转头又对曹玉淳道。 “你上去和那丫头说说,在哪里便要守哪里的规矩,以后被把什么阿猫阿狗都领回来!” 秦妈领命出去。 无关痛痒的小插曲,并没有影响陆家人的好心情。 一家三口尚没从女儿即将飞上枝头的美梦中醒来,忽听大厅中传来一声震天枪响,把书房祥和的气氛生生打断。 陆荣坤吓得脚软,陆家母女更是撕声尖叫,陆良婴花容失色躲在曹玉淳怀里,与母亲抱作一团瑟瑟发抖。 “老,老爷,发,发生了什么事?” 直过了几分钟,曹玉淳这才似回神,语声带颤。 陆荣坤深吸了一口气,勉强从沙发上站起,掏出了别在后腰上的手枪。 “我去看看。” 然而不等他开门,门外已传来秦妈杀猪似的惨嚎,伴着一声狠戾的声线,陆荣坤浑身紧绷。 “老子奉九爷命给云卿小姐送人,怎么,连个陆公馆大门都不能进了? 想当年陆家老四见了我都要亲亲热热地喊上一声哥,怎么,现在他病了,这家奴就欺到主子头上了?什么老爷不见,我倒要看看是哪个有种的老爷,给老子站出来!” 第23章 玄凤鹦鹉 一听这声音,陆荣坤便知自己究竟得罪了谁。 当初陆太爷还在山头做土匪时,杜九就是二当家,后来有了华兴社,他还是第二把交椅,两兄弟出生入死,过命的交情,连现任的当家陆承宗,都得敬他一声九叔,他若坐着,陆承宗绝对站着相陪。 而杜九派来的人,正是他的门徒赵翔,虽说此人素喜穿一身布衫马褂,看着磕碜,但手中却管着华兴社三个码头。 陆荣坤连忙开门迎上去,笑吟吟地伸手。 “原来是翔哥大驾光临,这些佣人有眼不识泰山,真是怠慢了。” 陆荣坤好歹是陆四的拜把子兄弟,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 赵翔慢悠悠收回枪,从鼻子里哼出声冷笑,并没有握住他的手。 “我看不是佣人狗眼看人低,恐怕是陆探长当了官,就忘了老相识!” 陆荣坤干笑。 “翔哥说笑了,当初在华兴社多得翔哥照应,如今码头的治安,也要靠翔哥给面子,只是近年九爷他老人家隐退,和社里兄弟们走动得少了,一时没想到是翔哥来了。” 赵翔这才脸色稍缓。 这还像句人话。 雍州城的警备厅,和黑道之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华兴社码头的船只夹带私货,警备厅拿了好处,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警备厅长和陆承宗称兄道弟,下头的巡捕房,自然也要和码头的黑老大打好关系。 陆荣坤一面将赵翔往客厅里迎,一面踢了地上的秦妈一脚。 “没眼色的东西,还不快去倒茶!” 赵翔抬手。 “不必麻烦了,今个儿我奉九爷的命,是给云卿小姐送礼来了,云卿小姐呢?” 陆荣坤一时愣住。 这才发现赵翔身后还跟着个丫头,手里拎着用蓝布罩住的鸟笼子。 杜九爷,给陆云卿送礼? 陆良婴不是说陆家看不上陆云卿吗?那为何杜九爷还要给她送东西?而且派的还是很有地位的门徒赵翔! 可谓是给足她面子啊! 虽然费解,陆荣坤也只得赶紧派人去请溪草。 溪草此时正在给陆承宣擦洗,听说杜九派人给她送东西,也来不及更换衣服就下楼来了。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脸盘白白净净,眉眼清清亮亮,穿着蓝白色斜襟衫裙,袖子卷在腕上,她甩着双手的水珠,笑起来像三月的桃花。 让赵翔想起自己早夭的小妹,天真烂漫,不由心生怜爱。 他收起先前的犷悍,和颜悦色地进行自我介绍,又示意跟来的丫头将鸟笼上的蓝布摘下。 “云卿小姐,你离开的时候,忘了将这玄凤鹦鹉带上,九爷特地吩咐我给你送来。” 溪草连忙欠身道谢。 “劳烦翔叔跑一趟,云卿心中真是过意不去。” 规矩妥帖,说话中听,没有半点小姐架子,难怪九爷喜欢,赵翔看着也喜欢。 现在那些新派女子,都不讲这套了,失了婉约之美。 “对了,玄凤鹦鹉娇贵,普通人伺候不了,这丫头叫玉兰,在杜府是专门照料它的,一并送给你了,云卿小姐初来乍到,身边也得有个人使唤。” 玉兰和溪草年龄相仿,长得机灵可爱,而且十分有眼色,闻言连忙上前给溪草见礼,热情地唤她小姐,然后又将鸟笼提起来,逗弄鹦鹉向溪草问好。 说也奇怪,那懒洋洋的玄凤鹦鹉,当真只听玉兰的话,听她吹个口哨,便扑腾着翅膀叫唤。 “小姐漂亮!小姐漂亮!gutentag!divsava!” 是德文和法文的“你好”。 陆荣坤一家子都看傻了。 这只玄凤鹦鹉和寻常的不同,据说是从澳洲那边过来的,头顶长长的鹅黄羽,两腮带着胭脂红,会说好几个国家的语言,是赵翔在拍卖会花了大价钱抢下来孝敬杜九爷的,杜九爷十分喜爱,连陆太爷问他讨要,都没有点头。 可现在,杜九爷不仅把这稀罕玩意给了陆云卿,还专程为此附赠个人给她使唤。 可以说是相当抬举陆云卿了。 若陆太爷不喜欢她,杜九爷根本没必要这么做,可见陆良婴,压根没说实话! 溪草却有些无奈,鹦鹉也就罢了,可玉兰是个大活人。 杜九爷手下的人,不比寻常人家的使女,光是调教洋鹦鹉的能耐,别人就学不来,莫说察言观色的本事。 溪草孤军奋战对付陆荣坤,有个得力的帮手自然更好,可她和杜九爷仅是一面之缘,尚不能肯定他的人是否值得信赖。 赵翔又道。 “对了,听说云卿小姐会画西洋画,正巧九爷的孙女文佩小姐对艺术很感兴趣,可惜寻不到一位合适的先生,九爷让我问问,云卿小姐若得空,改日能否请你到府上给指导指导?” 去教杜文佩画画,方便进一步博取杜九爷的支持,溪草怎会拒绝。 “九爷和文佩小姐若不嫌弃,云卿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了。” 见她欣然答应,赵翔哈哈大笑。 “那就这么定了!过几天我派人来接你!” 溪草应下,又热情地留赵翔用饭,赵翔以要到码头接货婉拒,溪草于是带着玉兰,亲自将他送至门外。 整个过程,陆荣坤一家都被晾在一旁,插不上话,尴尬至极,眼红至极。 赵翔招手叫来黄包车,临行前压低声音对溪草道。 “对了,九爷还让我带句话,今早多谢小姐手下留情,否则在太爷面前,他可要保不住这张老脸了!” 溪草了然,淡笑。 “哪里,分明是九爷让着我这个小辈。” 杜九的棋艺,碾压陆太爷,而溪草能把一边倒的败局追平,就证明她的实力,还在杜九之上,她明明有能力扭转乾坤,但为了杜九爷的体面,却没那么做,只是让自己输得漂亮。 她是在卖人情给杜九爷。 杜九爷揣着明白装糊涂,可心中却也感谢溪草。 人就是如此,你照顾我的体面,我也会给足你面子。 赵翔在陆公馆的一番做派,就是要让陆荣坤一家知道,不管陆家怎么看待陆云卿,但杜九他老人家,算是已经承认陆她陆家正牌小姐的身份。 陆荣坤和曹玉淳,好不容易高涨起来的情绪,瞬间低落了。 更让他们头疼的是,新来的玉兰,虽是个低微的佣人,但她毕竟是从杜府出来的,难保不会把在陆公馆的所见所闻,泄露到杜九跟前去。 陆云卿自己都来历可疑,她出去说什么,他们是不怕的,可有了玉兰这双眼睛,陆家对待陆承宣,就一分半点都错不得,否则以杜九的性子,定然会告诉陆太爷。 到时候他们一家子吃不了兜着走,恐怕在雍州城都呆不下去。 偶尔扮演善人不难,难的是时刻扮演,更何况陆荣坤做梦都想让陆承宣早日归西。 得想办法把玉兰弄走! 第24章 你在撒谎 溪草从厨房里端了一碟青团上楼,玉兰正将玄凤鹦鹉挂在溪草卧室外的半圆形阳台上,给它添了新的葵瓜子和清水。 “小姐放心,七喜很乖的,夜里从不会瞎叫唤。” 溪草笑着点头,又招呼她过来用点心。 “你还没吃午饭吧?厨房里找不到什么好东西了,先用些垫垫。” 玉兰受宠若惊。 “这使不得,玉兰是下人,九爷派我来伺候小姐,怎么反倒叫小姐给我端点心?” 溪草拉她在床边坐下,将碟子放在膝盖上,递了块青团给她,又自己拈起一块咬了口。 “什么下人不下人的,我这几年在乡下,过得兴许还不如你,若不是被表哥找到,将来走投无路,也要到大户人家里做事的,咱们俩年纪差不多,私下里用不着这么客气了。” 她状态随意,并不忌讳提起自己曾经的不堪,语气就好像在和自己要好的小姐妹聊天。 玉兰在杜府也算见过些世面,主人有用得着佣人的时候,也会曲意拉拢,但绝不会是这种平等待人的姿态。 玉兰心底自然对她添了三分喜欢。 溪草又问了玉兰家里的一些情况,得知她在乡下还有母亲和两个妹妹,一个弟弟要供养。 便弯腰从床底下拿出藏好的匣子,里头有她讹来的五根金条,以及陆家给的见面礼。 溪草排出十块银元,用手帕托着,放进玉兰手心。 “我虽是名义上的陆公馆小姐,但你也看得出来,这地方不由我说了算,多的我也拿不出来,这点钱算是给你补贴家用。” 玉兰惊诧地睁大眼睛,连忙起身推辞,溪草却决意不肯收回。 “拿着!如今世道乱,乡下的日子不好过,我是知道的。” 玉兰手里的银元沉甸甸的,足够她家里人衣食无忧过上一年。 杜府虽然有钱,但油水却分不到她一个微末小卒头上。 玉兰第一次收到这么重的馈赠,除了欣喜之外,还有温暖。 陆云卿自己也不宽裕,那个匣子里的东西,应该是她的全部身家,一下子拿出这么多,对她来说,真的是非常慷慨了。 如果方才陆云卿的态度只是让玉兰觉得贴心,现在却是真的有点感动。 溪草仍旧将匣子放回原处,并不避开玉兰。 小恩小惠固然可以收买人心,但还不足以换取忠诚。 信任却不一样。 匣子里有什么,玉兰方才看得清清楚楚,不避开她,是信任,更是考验。 如果玉兰贪财,卷了她的家私逃跑,她自然有办法追回来,但玉兰若能抵御诱惑,守住节操,那溪草就能放心地将她拉入自己的阵营。 接下来的相处变得十分融洽,两人一起整理从陆府带回来的礼物,有说有笑。 楼下的曹玉淳母女却听得咬牙切齿。 这个家里,刺眼的人真是越来越多了。 到了晚饭时分,谢家突然派车来接溪草。 “夫人想云卿小姐了,要接她过去住一晚,想必陆探长不会介意吧?” 没想到谢夫人心里还记挂着这个侄女,这才几天,就打发人过来接她了。 陆荣坤心里酸溜溜的,却不敢不放人。 “应该的,应该的。” 溪草于是上楼换衣裳。 陆承宗送的见面礼中,有几件洋装,想到谢夫人是新派人物,她便挑了条茶青色白蕾丝花边的裙子换上,跟着司机上了车。 傍晚的雍州城,已经有星星点点的灯光亮起来,舞厅、剧院门口的霓虹灯在夕阳下闪现着斑斓的颜色,像一幅重彩油画。 溪草靠着车窗,微微迷醉地欣赏着。 景色真好,如果一会谢洛白不在家就更好了。 想起没拿到手的二十根金条,溪草就肉疼得紧,恨不得咬谢洛白一口,她完全不想看见活阎王那张脸。 车停在谢家别墅门口,前来迎她的是傅钧言,他替溪草拉开车门,歉然道。 “前些日子,我本该和谢二一起去看你的,不过临时有个朋友来访,推不掉……” 他一面和她解释,一面将她带进偏厅。 “今天谢二原打算请明月楼的大厨过来做菜,但姨妈说,第一次请侄女吃饭,她得亲自下厨……” 眩目的水晶吊灯下,摆放着法式实木大圆桌,中央一簇雪白的香水百合,但桌上的银质餐具却只有三套。 目前为止,没看到谢洛白,傅钧言和她,加上谢夫人刚好三人,难道说…… “二爷不和我们一起吃吗?” 见溪草双眼一亮,似乎充满期待,傅钧言表情变得有些复杂,还没开口,身后便传来谢洛白的声音。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溪草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不情愿转过身,笑了一下。 “二表哥。” 谢洛白哼了一声。 “笑不出来就别笑了,假惺惺的笑容,我也不想看。” 溪草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她自诩善于伪装,并且一直做得很好,但在谢二面前,总是被他无情揭穿。 傅钧言咳嗽一声,打破尴尬。 “云卿表妹,其实是我今晚约了一位朋友。实在对不住!” 他低头看了看表。 “时间差不多了,你们慢慢吃,改日我再陪你!” 说着,他拿起椅子上的外套,匆忙离去,经过谢洛白身边的时候,神色闪躲,脚步格外地快,一幅做贼心虚的样子。 原来只有三套餐具,是因为傅钧言要出门。 溪草的失望无以言表,整个人像棵奄掉的草,无精打采。 谢夫人还在厨房忙碌,溪草和谢洛白单独坐在一张桌子上,气氛更加尴尬了。 谢洛白今日在家里,便没穿军装,反是穿了身天青色的丝绸长衫,肃杀之气敛了几分,他身姿挺拔,瞳仁如墨,随意翻着报纸,满身江南烟雨的温润。 若非见过他残暴的一面,会以为这是个风流倜傥的世家公子。 溪草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你在看什么?” 谢洛白抬眼,吓得溪草手中的茶差点洒了。 “没什么。” 她别开目光,实在不想和谢洛白独处,见佣人们来来去去地上菜,布置桌子,她干脆站起来。 “我去厨房帮姨妈打打下手。” 谢洛白言简意赅。 “坐下。” 又是那种不容置疑的语气,溪草怀疑,如果自己无视他的命令,他会不会直接过来扭断她的手。 识时务者为俊杰,溪草叹了口气,很顺从地定在椅子上。 谢洛白放下报纸,食指在桌上轻叩,眯起眼眸审视着她,让溪草觉得自己像只被猫打量的老鼠。 “我问你,你明知我要你打入陆家,那么陆正乾邀你住进陆府的时候,为什么要拒绝?” 陆正乾是陆太爷的大名,溪草头皮发麻。 本来心存侥幸,以为陆家的事传不到谢洛白耳中,谁知谢司令神通广大,这么快就知道了! 溪草十指握紧茶杯,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直视着谢洛白的眼睛,据说撒谎的人,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溪草要让谎言变得真实,就要做到问心无愧。 “我只是在用心扮演一个女儿的角色,试问真正的陆云卿,难道会丢下重病的父亲不顾,自己住进陆家吗?如果我那么做了,只会让陆太爷认为我是个薄情寡义的人,或是我意图过于明显,来路可疑,二爷说对不对?” 谢洛白勾唇笑了笑。 “说得很对,不过你在撒谎,你是想留在陆公馆。” 不给她反驳的机会,他又道。 “你认识陆荣坤对不对?或许还和他有仇?” 第25章 不如表妹 溪草徒然一惊,手心里的冷汗冒了出来。 那日见到陆荣坤的失态,人人都以为是她被对方脸上的伤疤惊吓,可是却骗不过谢洛白,就连她隐藏好的仇恨都被他挖掘出来了。 这可不妙! 溪草飞快地在脑中搜寻着对策,谢洛白的眼睛那么毒,她要找什么样的借口,才能让他相信? “我猜你现在一定在想,要怎样才能骗过我?省省吧!如果连这点洞察力都没有,我早死在别人手里了。” 溪草哑口无言,思考了一下,她坦然道。 “二爷精明过人,我甘拜下风,但我和陆荣坤的过节,恕我不能告诉二爷” 谢洛白嗤笑一声,眼尾微扬。 “你不必紧张,我无意打探你的隐私,对陆荣坤的死活更没兴趣,但我要提醒你,如果你为了私怨,坏了我的大事,是什么样的下场。” 溪草幽然一叹。 她以为经过这些年的磨砺,她已经变得比寻常人更加狡猾、狠毒、坚韧,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她斗不过谢洛白,就像孙悟空斗不过如来佛。 认清这个事实,她也没必要在谢洛白面前表演拙劣的把戏了。 “我的命握在二爷手上,二爷交待的事,我不敢有半点怠慢,而且我保证,我的目的和二爷的并不冲突,绝不会误了二爷的大事,我虽然拒绝了陆太爷,但也引起了杜九公的注意,过两天我还要去给文佩小姐上课。比起对我万分戒备陆承宗父子,杜家这个切入点不是更好吗?所以,二爷能否放纵我这点小小的自由呢?” 谢洛白笑吟吟地看着她不说话。 小丫头,被揭穿以后,不但没有丝毫的紧张害怕,还找到了新的突破口,来和他周旋谈判。 还真是给她歪打正着了,杜九公找上她以后,谢洛白就有了更好的思路。 他居然有点兴奋,这种兴奋,就像幼年跟着祖父到林中打猎,遇上了格外狡猾的一头狐狸,他迫切地想要抓住它,却又忍不住想放它再跑跑,看它能玩出什么新花样来。 “好吧,只要你听话,我这个人对女人还是很大度的。” 才怪。 溪草在心里呵呵一声,翻了个白眼。 菜总算上齐了,烤火鸡、德式软炸鱼、煮鳕鱼、蔬菜沙拉,还有一排牛油面包,分别用银质的餐盘装盛,摆了生菜和水果点缀,但卖相仍然不是很好,颜色甚至有些发黑,只有蔬菜沙拉看上去似乎还不错。 谢夫人解下围裙,从厨房里过来,依旧是优雅又温存的样子,满面笑容,似乎非常高兴。 “云卿啊!姨妈没怎么下过厨,这几个西洋菜,还是和你妈妈学的,也不知道和你小时候吃的是不是一样?快尝尝看!” 溪草也曾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润龄格格,她深知同样出身良好的谢夫人,为了让她感到亲人的温暖,做出这一桌菜,花了多少心思。 她很喜欢谢夫人,也很感动,甜甜地笑。 “云卿没有几个亲人了,所以只要是姨妈做的,都是家的味道。” 几个菜的品相什么样,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强行赞美,只会显得不真诚,谢夫人也不见得会高兴。 但她巧妙地避开了这些,只提亲情,不提别的,反而让谢夫人心头一热,眼眶微红。 谢夫人亲自切了烤鸡放在她盘中,笑道。 “外头有洛白撑着,姨妈享了几年清福,倒养出一身富贵病,医生建议我多吃素,少碰荤腥,还是你们年轻人多吃些。“ 溪草午饭只吃了一个青团,此刻也是真的饿了,她将鸡肉切小送入口中,刀叉用得像留过洋的淑女般熟练。 窑子可不会教这些,这丫头到底什么来历呢? 谢洛白抿了口红酒,掩过唇边的笑意。 谢夫人不断给溪草添菜,渐渐的,她的笑容,很快就没有方才那样自然了。 谢夫人这桌菜,除了那盘沙拉,几乎没什么能入口的,鸡肉老得简直嚼不动,表皮的椒盐味没有渗透进去,和咀嚼一块抹布的感觉差不多,炸鱼是焦苦的,而鳕鱼又咸得齁人,牛油面包更是腻得难以下咽。 难怪谢洛白几乎没怎么动刀叉,一幅看好戏的神情睨着她。 谢夫人因为食素,对此毫无察觉,溪草只能咬牙细嚼慢咽。 饭桌上,谢夫人和溪草聊得十分开心,突然想起被冷落的儿子,回头问道。 “对了,洛白,前天我去张市长家和他太太打牌,他们有个女儿,今年十八岁,模样生得非常水灵,而且才从英国留学回来,你要不要见一见?” 溪草差点被鸡肉噎住,谢洛白执杯的手明显也顿了一下。 谢夫人……这是要给谢洛白相亲吗?天哪,试问这世上有哪个正常的女孩子敢嫁给活阎王? 她很好奇谢洛白是什么反应,而谢洛白迎上溪草幸灾乐祸的目光,笑容立马便冷了。 “姆妈一向崇尚婚姻自由,怎么也给我介绍起女朋友来了?” 谢夫人脸上便有了些愁容。 “我是崇尚婚姻自由,可你成天介和一群男人混在一起,去哪里自由?你性子又冷傲,敢主动接近你的姑娘,不是女间谍就是女特务,姆妈都快愁死了!” 溪草忍不住想笑,谢洛白的目光淡淡瞥过,顺手舀了一大勺鳕鱼在她碗中。 “表妹,多吃些。” 溪草就笑不出来了。 谢夫人见他一脸敷衍的样子,沉下脸道。 “洛白,你该不是想娶龙砚秋吧?如果是这样,我虽不会阻止,但绝不赞同!” 不知是不是错觉,溪草似乎看到谢洛白的目光闪了一下。 谢夫人放下刀叉,肃然道。 “砚平不在了,谢家照顾他妹妹是应该的,拿砚秋当女儿待都成,但我不想让她做我的儿媳妇,这个姑娘性子实在太极端了,既生了林黛玉的多心,又偏有王熙凤的狠劲,你要是娶了她,必会家宅不宁!” 溪草状似不经意地咀嚼,却将谢夫人的话听得仔细。 龙砚秋是谁?她没听傅钧言说过,也没有亲眼见过,据说谢洛白的舅舅谢信周,还在蓉城驻守,想必那些女眷,还没有搬到雍州。 否则,还可以看看谢洛白的热闹。 谢洛白轻描淡写地道。 “姆妈放心,砚平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至于那位张小姐,我倒也见过一面……” 谢夫人眼睛一亮,满怀期待地追问。 “是吗?原来你们见过啊!那你觉得她如何?漂亮吗?” 谢洛白弯起嘴角,目光撩过溪草,带起她一身鸡皮疙瘩。 “我看,还不如表妹。” 第26章 缺个女伴 ……还不如表妹? 一句话让谢夫人的目光霎时落在了溪草身上。 被她带着审视的复杂目光注视,溪草头皮发麻,内心更把谢洛白祸水东引骂了千万遍。 “我和张家小姐怎么能比呢。表哥无非是爱屋及乌,便如大姨对我,实属一家人难免宽容;而张小姐,毕竟涉及终身大事,自是要比旁人谨慎一些。” 前朝虽覆灭了,然而表兄妹成婚的风气却没有改善,老辈人家还存有亲上加亲的旧思想。 尽管谢夫人待自己这个三妹遗孤很是照顾,然而溪草很有自知之明,对于疼爱儿子的谢夫人,定希望能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名门淑女成为自己的儿媳。 陆云卿虽是雍州陆府嫡亲的孙小姐,然而父亲陆四不争气,还把自己的身体折腾成那样子,搞得唯一的女儿空有虚壳,说是朝不保夕也不为过。 加之陆云卿乡下生活的几年,哪里比得上其他小姐留洋经历? 可以说,陆云卿无论从哪一方面都不符合她对儿媳妇的期望。 失孤的孤女尚且不惹人反感,可如若让她误会自己存了觊觎谢二的心思,那就连“亲戚”也做不成了。 谢夫人没料到溪草反应这样大。 她不过是因为听到儿子这句话太过惊讶,忍不住打量溪草。 谢洛白不近女色,虽然被弟弟谢信周强塞了一个通房丫头红绣,可三年多来,其一直与她分房而睡,把人当做大丫鬟使唤。 起初谢夫人也不在意,只当儿子没遇上心悦之人,只打算顺其自然随他去。 还是弟妹提醒,谢夫人才发现自己这个儿子非但对婚姻大事毫不关心,对各式女孩子也刻意敬而远之。 莫不是在留德那几年沾染上龙阳之好吧? 谢夫人自诩民主,不过还是接受不了唯一的儿子是兔儿爷。 她几次想询问儿子,奈何很多东西偏生难以启齿,只好迂回战略,跟随谢二来到雍州城,拼命为其相看媳妇。 这不,初战还未开始,就已经被儿子三言两语扼杀在摇篮中。 然而自从溪草出现,谢洛白仿佛对其有些不一般? 谢夫人快速回忆了一会,越想越觉得有那么一回事,只是人家小姑娘撇得干干净净,似乎很怕和儿子沾上关系? 恐怕还是这幅生冷面孔吓到人家小姑娘了! 谢夫人狠狠地刮了儿子一眼,笑得别有深意。 “你表哥还没夸过哪个女孩子,哪怕是信周家那几位侄小姐都不得他一个正眼!” 溪草被谢夫人出人意料的热情搞得有些悚然,干笑道。 “大姨误会表哥了,回雍州时二表哥不是拜托言表哥帮他购置一些女孩子的东西,想必就是要送给哪位小姐?” 谢夫人听得惊愕,刀叉都放下了。 当事人谢洛白却无视溪草的幸灾乐祸,一向毫无弧度的唇角竟莫名露出些许笑意,看得溪草心下直道不好。 “那不都是送给表妹你的吗?现在都在楼上,还没有问过你喜欢不喜欢。” 闻言,谢夫人的双眼霎时流光溢彩。 她看看气定神闲的谢洛白,再看看一脸不自在的溪草,心中暗喜。 溪草硬着头皮扒拉完碗中的饭,终于谢洛白抬了抬下巴。 “吃完了吧?” 溪草早被那味同嚼蜡的饭菜弄得抓狂,闻言如蒙大赦。 谢夫人正欲拉着溪草坐下聊天,谢洛白挑了挑眉。 “不了,姆妈,我一会还有事,先送她回去。” 谢夫人一愣,转继笑开。 “现在还早,不急着回去,云卿啊,咱们娘两个说说闲话……” 留下云卿,正好探探她的口风,如果有希望,她又何必舍近求远!不仅解决了儿子的终身大事,又可以名正言顺地把云卿从陆家夺回来,真是一举两得! 到时候既是侄女又是媳妇,别提多和美了! 谢夫人越想越高兴,推谢洛白。 “你要是有事就快去吧!不过得早些回来,别人我不放心,云卿就得你亲自送她!” 溪草顿感不妙。 她看出来了,谢夫人非但不嫌弃陆云卿,而且受到谢洛白那些话的启发,倒是找到了新思路。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她正想以还要照顾陆承宣为由逃离这里,谢洛白竟轻飘飘开口。 “既然如此,不如我带表妹一道去应酬好了,到时候再送她回家,姆妈觉得怎样?” 谢夫人喜出望外。 谢洛白坐到这个位置,免不了要交际应酬,有些场合身边没有女伴,各种狂蜂浪蝶便会前来骚扰,所以从前都是龙砚秋主动扮演这个角色,谢洛白乐得省事。 可是谢夫人不这么想。 她认为明明只是应酬,龙砚秋却因此以谢洛白的女朋友自居起来,但凡有女孩子妄图亲近谢洛白,她就像个护崽的老母鸡一样,扇着翅膀去啄人家。 这让谢夫人很不高兴。 如今龙砚秋不在,正是个好机会!儿子主动提出要云卿做他的女伴,可见在他心目中,这姑娘果真不同,年轻人多相处相处,跳跳舞谈谈天,或许云卿就发现她的儿子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可怕了。 “好!好!好!” 谢夫人激动得不行,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当下饭也不吃了,要拉着溪草上楼去找礼服。 “你怎么不早说,现做礼服是来不及了!家里没个年轻姑娘,我的礼服又太老气了些!哎呀!桑姐,你去储物室把我年轻时的衣裳找出来看看!或许还有合穿的!” 谢洛白见母亲高兴,心情便也不错。 “我去换衣裳,表妹,你可要快些。” 溪草的脸色很不好看。 谢洛白不想相亲,顺手拿她来做挡箭牌。 什么带她去应酬,估计出了谢府的大门,就会直接把她丢给副官处理。 她并不喜欢被人当枪使,更不想配合他哄骗谢夫人。 等谢洛白换好军装,扣着袖扣走下楼梯,溪草已经站在那里等他了。 谢夫人找了自己年轻时候的衣裳给她穿,谢家书香门第,品味不俗,这身洋装是十多年前法国定制的,确实已经不再流行,却穿有种复古的雅致。 丝绸贴身勾勒着少女的曲线,纤浓合度,细腰之下,柔红色的香云纱如同花瓣,层层叠叠包裹着莹白的小腿。 在水晶灯的碎芒之下,像朵带露初开的蔷薇。 谢洛白双眸,流光微动。 虽然在德国留过学,但他的审美一直很传统,新派的洋装女人在他眼中,就和五颜六色的金刚鹦鹉差不多,吵闹又滑稽。 但有一瞬,他竟然觉得,这丫头不是金刚鹦鹉。 谢洛白弯起手臂,溪草会意,一脸生无可恋地挽上去。 谢夫人笑容满面地送两人上了汽车。 副官才将车门关上,溪草立马放手,往旁边挪了挪。 “二爷不想去见张家小姐,为什么不直接和夫人说?用我来挡桃花,可不太厚道!” 绵软的手指从臂上滑落,谢洛白竟微微有些失落,他瞟了溪草一眼。 “不乐意了?你不是说过,你的命在我手上,自然是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 溪草猝然转头,怒目瞪着他,攥紧裙摆,似乎在压抑着怒火。 像只亮出爪子又不敢挠人的猫,真有意思! 谢洛白觉得好玩,便也侧目回望她,似笑非笑的眸子里碎光点点。 溪草终究在对视中败下阵来。她愤愤偏过头去看车窗外的景色,雪白的牙齿印在红唇上。 和他硬碰就是以卵击石,惹毛了这家伙吃亏的还是自己,不值得! 忍一忍也罢,反正不会有所谓的应酬,糊弄过了谢夫人,她就可以回到陆公馆了。 可是溪草很快发现自己错了。 车子前行的方向,恰与回陆公馆的路相反的。 转过谢家府邸,是一条繁华的大街,车子在六国饭店门前停下,副官过来拉开车门。 “表小姐,请!” 溪草讶然,一动不动地赖在车中。 谢洛白下车,绕到她面前,伸出手,微笑中满含戏谑。 “还不下来?难道等我抱你吗?” 司机小四闻言,一脚踩在油门上,停好的车子瞬间一抖,若不是谢洛白及时伸手护住溪草额头,她就要撞在前座上。 谢洛白冷冷地瞥了小四一眼,把溪草从车上拽下来。 何副官咳嗽两声,骂道。 “你怎么开车的!” 第27章 雍州玫瑰 溪草一脸懵懂,踉跄间就被谢洛白拽出了几米远。 守在饭店外穿着统一蓝色制服的侍者看到他们,弯腰为二人拉开了门。 镶嵌着金边的落地玻璃门左右打开,映入眼帘的一切让溪草不禁一呆。 水晶吊灯、彩绘地毯、丝绒窗帘……各种繁花乱入,和旧都燕京比起来,完全是一个光怪陆离的全新世界。 大厅中小提琴声悠扬,舞池中尚未开舞,却已经有耐不住寂寞的男男女女三两聚集其中,分明都是中式面孔,却大多着西装洋裙,这让溪草觉得又陌生又有趣。 仿佛是提前排练一般,在二人出现的当口,那场中央本还带着喧嚣调笑的声响顷刻间消散,数不清的视线,带着各自不明的情绪,纷纷聚焦在门口这对漂亮的年轻人身上。 待认出谢洛白的身份,有人热情上来招呼。 “谢司令,您终于来了。” 谢洛白突然带兵进驻雍州,总统府却异常平静,私底下会不会有什么猫腻,军政府摸不透两边的态度,所以包下六国饭店专程款待谢洛白,明面上是接风舞会,暗地里却少不了各种试探交锋。 谢洛白微一点头,对众人簇拥在中央穿着一身黑色燕尾服,长得颇为儒雅的中年男子礼貌寒暄。 “张市长,路上耽搁了些,恕谢某来迟。” 张市长呵呵一笑,他梳着背头,留着时人最流行的八字胡,左手大拇指上却戴了一个翡翠扳指,抬手间绿意油油,说不出的中西结合。 “谢司令客气,换张某达成便可,哪来那么多客套?” 谢洛白还未开口,他身边另一个身形魁梧看起来约莫四五十的男子便大声笑道。 “张市长好不粗心,如果直呼你其名,那岂非与你同辈,那让顾某的侄女存芝如何自处?” 说话人是雍州城警备厅厅长顾维生,他虽然同穿军装,然而无论是风纪扣还是袖扣都胡乱松开,袖子更是不拘小节地撸在胳膊中央,露出下面敦实有力的肌肉,说话间随胸口起伏微微颤动。 和谢洛白的一丝不苟可谓两个极端。 在与谢洛白握手后,顾维生便声如洪钟地向后一唤。 “存芝侄女,你不是盼了一晚上谢司令吗?怎么人来了,你反倒羞答答地躲起来了?” 闻言,四周不免有人心领神会笑出声。 溪草亦凝神去看,暗道缘分奇妙,在陆府谢夫人方和谢洛白提起与市长千金相亲,这下一秒人家姑娘便出现了。 况听这个语气,似乎对谢洛白早就心生好感。 雍州乃沿海城市,拥有前朝规模最大开埠港口,受海外往来影响,民风自古便很开放。 如今前朝没了,雍州城的世家更是推崇西学,流过洋的新式小姐们自也把国外追求婚姻自由的那一套贯彻到了实处,遇上喜欢的男子,更是大胆倒追,和前朝的旧府闺秀实乃两个极端。 只见一个穿苹果绿乔琪纱改良旗袍的女子走过来,旗袍的款式颇为奇特,高领圈,荷叶边袖子,开叉几乎到了大腿中段,腰线还掐得极紧,突出了高耸的胸部与丰润的臀部。 她蓬松的卷发半盘半卷,优雅地垂在肩头,唇上的胭脂红得夺目,上翘的丹凤眼说不出的蛊惑迷人。 竟是个活脱脱的西式火辣女郎,还是画报上最时新的那一款。 女郎一如外表性@感奔放,在谢洛白面前站定,主动把手送到其面前,抬起下巴倨傲道。 “谢司令,不请我跳一支舞?” 周遭霎时传来一阵起哄声。 张达成也不觉得自己女儿的行为失礼突兀,只微笑侧身看着。 其他的人却是表情各异。 溪草速速扫过,除了少数上了年纪的面露鄙夷,还有一些一看便是张存芝爱慕者的艳羡情绪,更多的却是对谢洛白的表现好奇。 大抵他不近女色的传言已经满天飞,大家都猜测他能否抵御雍州城这朵最美艳的玫瑰。 不过这样美艳又主动的女郎,应该不会有什么人能拒绝吧? 便是同样身为女人,且在庆园春见识过各式流莺的溪草也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想到一会姓谢的和她滑入舞池,自己便能脱身,溪草心情不免好起来。 然而某人却偏生不逐人愿。 握着自己的那只手突地用力,溪草不由吃疼轻呼出声,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谢洛白并没有放开她! 众人似这才发现活阎王边还站了个女郎,各式目光登时落在了溪草身上。 那是怎样一个女子? 眉眼古典端秀,虽穿着洋装,然而从骨头里透出的恬静秀美让女孩子宛若一朵含苞待放的栀子花,大方婉约;刚刚瞪向谢二的一眼,娇憨可爱,反把明艳张扬的张存芝衬出了一身风尘。 明明是不起眼的存在,然而只消看上一眼,却再难移开视线。 说穿了是和“玫瑰”截然不同的气质,显是洋派淑女们最看不上的旧式宅门传统闺秀。 溪草被打量得浑身不自在,微笑强撑。 可某些人却似浑然不觉,温热的呼吸带着黯哑的声线轻轻滑过耳廓。 “站累了?” 同时亲昵地把溪草僵硬的身子往自己怀里一拉,这才抬眼看向对面不可置信的玫瑰,遗憾道。 “承张小姐邀约,不过谢某今日已经有舞伴了。” 看谢洛白对这个女子一举一动尽是呵护,可见二人关系不一般,众人的表情更加精彩。 然而这都不是重点,有些年轻女眷已经忍不住拿扇掩嘴轻笑,看向张存芝的目光满是幸灾乐祸。 没想到堂堂跳舞皇后,雍州名媛张存芝也有这样一天! 当事人谢洛白一如既往置若罔闻,看也不看张存芝一眼,只对有些晃不过神来的张达成道。 “张市长,舞会可以开始了吗?” “自,自然。” 张达成一愣,很快恢复了得体。 “既是谢司令的接风舞会,自是等司令来开场舞。” 第28章 舞场公主 音乐声起,众人自动在舞池四周散开。 谢洛白总算放开溪草,弯腰做了个邀舞的动作。 听得周围小姐传来一阵压低的惊叹声,溪草内心翻了个白眼,活阎王难得彬彬有礼,不得不说还真有些赏心悦目,不过这只是表象啊表象! 然而还不等她其他反应,谢洛白很快捉住她的手。 两人力气悬殊太大,又是众目睽睽,溪草实在不好挣扎,被谢洛白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带入舞池,她整张脸写满了不情愿。 “二爷,我不会跳舞。” 谢洛白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完全置之不理。 溪草试着抽出手,却试了几次都无果。 似乎生怕她跑掉,那拥在腰凹的手,在人看不见的角度五指紧紧收拢把她轻易扣住。 他的掌心仿佛带着魔力,灼得溪草一张脸红得滴血,哪怕是在烟花之地混了六年,可从小接受的保守教育,让她对男女大防还是十分在意。 溪草抬起头,可头上那张脸依旧眉眼森寒不苟言笑,完全没有发现两人之间有多不妥! 不是讨厌女人,抗拒女人吗? 溪草试着往后挪了挪,腰上的力气又加大了一寸。 “别忘了你的命还捏在我手中!” 声音中的警告不悦不言而喻,溪草忍无可忍,怒目迎上。 “二爷,你逾越了!” 谢洛白一愣,这才似发现怀中的女孩子浑身僵硬,仿佛一只炸毛的花猫。 哦,终于忍不住了吗? 他逗弄之心忽起,非但没有松开力道,还抱起女孩子旋了一个圈,漂亮的开场。 “怎么,难道你要在我对面跳舞?” “我明明不会跳舞!” 钢琴声跟上,压下了溪草愤怒的对峙。 “不会也得跳!” 谢洛白显然没有把她的话当做一回事,眸中忽明忽暗有碎金涌动。 溪草也来了脾气。 “这可是你说的!” 她于是自暴自弃! 看怀中的女孩子笨手笨脚,手脚完全不协调,好像并没有说谎,谢洛白眯眼,注意力很快集中在如何让二人在众人眼中看起来和谐一些。 有他主导,两人的舞步总算有了点样子,不料脚上一痛。 方低下头怀中女孩子已是眨巴着大眼睛,一脸歉意。 “对不起,这鞋跟实在太高,我穿不惯……” 谢洛白想想也是,谢夫人给溪草的鞋子足足有十厘米高,到把这个玲珑的丫头抬高了不少。 可接二连三的几脚又是怎么回事? 谢洛白皱眉。 “笨蛋,你是故意的吗?” 溪草委屈,无辜嗫嚅。 “我说过我不会跳舞嘛……” “是吗?” 温热的呼吸拂在耳边,却是隐藏了那些杀人的可怕形容,仿佛是错觉,眸光间隐隐还夹杂温柔。溪草心跳有些快,莫名有些心虚。 “不想丢脸的话,你完全可以找别人,比如那朵玫瑰!” 话毕,好似要验证这句话,脚下的步子又乱了几分,若非谢洛白及时化解,恐怕两个人会跌在地上! 溪草内心得意,不料一个忘形竟忘了收敛表情,被活阎王抓了个正着。 谢司令什么都明白了,脸色越来越冷。 “你确定要和我作对吗?” “是,那又怎样?” 溪草倔强地抬起眼,也不再掩饰。正打算故技重施狠狠地“不小心”再踩到他时,忽然后腰一紧,双脚已经离地。 他,他要干什么? 溪草睁大眼睛,悬空的不安全感迫使她不得不死死环住眼前人的脖子,生怕被人抛到空中,落个半身不遂。 这厮竟利用身高优势,猛地握紧溪草的腰便带着她飞快旋转,而他力气极大,明明是强拉硬拽,可落在旁人眼中却完全是另一种痴缠的你情我愿。 一圈,两圈,三圈…… 旋转越来越快。 溪草只觉得她要晕了。 “谢洛白,我头晕……” 炸毛的猫咪瞬间秒怂,这幅吃瘪的模样,似乎很对谢洛白的胃口。 可他动作依旧不停。 只微微改变舞步,带着溪草不断变换姿势。 随着他的动作,宽大的裙琚在四周旋开,转出了一个美丽的圆,好似鲜花绽放。 那翩跹的弧度,露出了舞裙下一截雪肤,捕捉到有人目光露骨地盯过来,谢洛白带着溪草一个旋身,挡住那些猥琐的打量,再慢慢放缓速度,嘴上却依旧不客气。 “还敢和我对着干吗?” “可是我真的不会跳舞!”溪草气息不稳,还没有从眩晕中恢复过来,大口喘息道。 “什么时候结束,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谢司令才不会允许自己的舞伴临阵退缩。 “舞会才刚刚开始,便是不会跳也要坚持。” 事到如今,溪草也不敢再挑衅活阎王,自作聪明给自己寻麻烦了,弱弱道。 “……那怎么办……我真的不会跳舞……” 女孩子脸红扑扑的,好像下一秒就会哭出声来,谢洛白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苛刻了? “你可以……踩在我的脚上。” 啊? 溪草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思议地抬起头。 小提琴声悠扬,灯光迷醉,打在谢二那张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不得不说极其容易让人心跳混乱。 同样光线中,被少女坦荡赤城地注视,谢洛白眸光一闪,耳尖竟有些热,不自然地转过视线,微微抱起溪草的腰。 “把两只脚踩在我的脚上,我带着你跳。” 溪草一怔,本想拒绝,可转瞬一想既然是他要求的,就让他再被高跟鞋踩几脚,逐按照他的说辞心安理得地踩了上去。 可到最后,也不知是西洋音乐太曼妙,还是六国饭店的灯光太熏然,把溪草内心最后一丝捉黠彻底打碎,被谢洛白环在怀中,翩翩起舞。 前还是激烈的飞旋,下一刻便成了浪漫的华尔兹。 舞池中一对璧人,说不出的惊艳契合。 特别是谢洛白,俨然舞场上的王者,举手投足尽是绝对的掌控,把一个蹩脚的三脚猫宠成了舞场上的公主。 只需跟随他的动作,按照他的频率,安心受他庇护即可。 众人看得心潮澎湃,也三三两两滑入了舞池。 在暧@昧灯光中,不时低头接语,让人眩晕。 众人兴致很高,没有人停下,舞曲也一支接一支变幻继续。 而万众瞩目的那对璧人也在不知不觉间慢慢移开了些许距离,配合得天衣无缝。 “小骗子,还说不会跳舞!” 溪草一怔,低下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被谢洛白带了节奏,专心致志跳起舞来,她顿时有些尴尬,强辩道。 “那是我聪明!” “是吗?” 某人唇角一勾,分明还是强势的侵略,却偏生给对方留一线生路,迫使溪草不得不使出全力。 这哪里为试探活阎王举办的舞会,简直是拆穿自己小把戏的仪式。 一时间,溪草很是郁闷。 第29章 无端悸动 舞池中那对男女实在太过瞩目,特别是被谢洛白紧紧护在怀中的女子,简直让人嫉妒,引得来人无不猜测她的来历。 只听众人七嘴八舌议论。、 “听说在蓉城的时候,有个砚秋小姐便是谢司令的固定舞伴。” 有知情的不忘添砖加瓦。 “她是谢司令身板龙副官的妹妹,因为在战场上替谢二挡子弹丢了性命,临死前把妹妹托付给了谢司令,想必便是这位小姐了。” “这位砚秋小姐,在蓉城就把谢司令看得周全,我还以为是小姑娘一厢情愿。看现下谢司令舍不得放手的样子,恐怕也早就心有所属,只怕再过不久好事就要近了!” 闻言,年轻的小姐们无不艳羡。 哪个少女不爱慕英俊多金的盖世英雄?虽说谢洛白传闻中可怕了些,然而抛却战场上杀人不见血的恐怖手段,生活中的谢司令可谓满足了时下年轻小姐们所有的择偶要求。 出身显赫,外表出色,手握重权,还是留洋渡过金的。 便是那不近女色的臭脾气也为其加分。 这就最大程度避免了将来花天酒地的麻烦,简直打着灯笼都难找。 可以说,抛开各方势力的彼此试探,在场的大多数年轻小姐今夜都是冲着谢洛白来的,只可惜…… 在众女各怀心思中,有人质疑。 “可是我看过龙砚秋的照片,和上面那位并不像啊。” “这你就不明白了。现在法兰西的化妆品那么厉害,换个化妆师便似换个人,这些啊,存芝最了解。” 在场人不由来了兴趣,被点名的张存芝懒洋洋地抬起头。 “换个人又如何,只能说谢司令的品味实在……不同。” 她今日在谢洛白身上碰了钉子,让她觉得丢人且恼火。平常都是众星捧月,哪一个公子少爷不为和市长千金共舞一曲为荣,偏生这来自蓉城的谢洛白…… 搞得她一个跳舞皇后今日一点兴致都没有了。 这句平白中夹杂酸意的话让旁人忍不住好笑,有好事的便一唱一和道。 “就算不同,可人家是谢司令心尖尖上的疙瘩,咱们啊也只能靠边站!” “便是存芝小姐这样的今夜也无法近谢司令的身,咱们啊散了算了。” 听到这句话,张存芝猛地放下手中的酒杯。 “谁说我无法近他的身?” 在各式目光中,张存芝招了招手,很快便有打着领结年轻侍者过来询问。 张存芝给他塞了一块大洋,又耳语了几句,对方转身便从手袋中取出胭脂在唇上厚厚补了一层。 众人正拿不准她的打算,只听身后乐声骤变,看向她的目光无不佩服。 “还是存芝有手段。” 张存芝风情万种地从座上起身,一扫方才的沮丧,整个人容光焕发,大方地招呼身后的姐妹。 “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们,如果想和谢司令共舞,可要抓紧时间。”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争先恐后入了舞场。 而舞池中的溪草听到乐声变了,顿时如蒙大赦。 “我没力气了,你随意吧。” 被谢落白识破自己会跳舞后,这厮完全不是省油的灯,在外人看来他们翩翩起舞好不快活,可其间苦楚只有当事人知晓。 几支舞下来,溪草只觉得浑身散架,又不时提防谢洛白出其不意的捉弄,可谓过得身累且心累。 谢洛白挑了挑眉。、 “你忘了来这里的目的?” 溪草早料到谢司令不会那样好打发,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可是下一支舞要交换舞伴,你总不能绑着我不动吧?” 这乐声半路出家的溪草都听出来了,她才不相信谢洛白不懂。 “你可以趁着这个机会与其他人周旋,或许还能帮我打探什么有用的情报。” 谢洛白声音很轻,凑到她耳边。 “这不就是你最擅长的吗?” 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尖,带起一层浅浅的疙瘩,尽管刚刚各种近身接触,可溪草还是觉得自己难以免疫。 脑海中不由浮现方才她踩在他脚面上步步飞旋的一幕。 溪草深吸一口气,勉强盖下心底不自然的悸动。 “原来你带我来不是为了挡桃花。” 谢洛白意外地和颜悦色。 “你以为呢?” 男女相对各自成排站好,最开始的舞伴还是彼此。 然而比起前面那几只舞只顾欢悦的相互捉弄,这一次谢洛白明显正了颜色,趁着旋转移位,快速在她耳边介绍舞场中的重要角色。 “稍后你换到顾维生旁边,这一场张达成没有上场,想必会由他发动攻击。” 这个安排歪打正着正合溪草的意。 顾维生是雍州城警备厅厅长,陆荣坤的任探长的巡捕房便属他管辖。一会就算没有替谢二套出什么资料,让陆荣坤在上司跟前“露露脸”也是好的。 一个旋身,舞池中的男女彼此行礼后飞速换了舞伴。 没有意外的,谢洛白的臂弯被早就虎视眈眈的张存芝霸占;溪草正欲挤到顾维生身侧,不想后腰一紧,另一只手也被人从后兜了个圈,生生截住。 溪草心中一紧,待分神去看,顾维生已经搂着一个染着红发身材曼妙的女郎滑到了舞池中央。 “你在看什么?” 耳边的声音温润和煦,仿若三月春风。 溪草猛地回神,这才发现拥着自己的也是个不输谢洛白的漂亮男子。 他眉眼生得极其出色,眉宇间满是倨傲,周身端的更是侵淫富贵荣华常见的疏离散漫,偏生对陌生人极其好性,这拿捏得当的好修养想来是哪家养尊处优的大少爷。 只是这个五官…… 溪草呼吸一窒,没来由间竟觉得有些熟悉。 “你是……” “一个散心之人。” 溪草一愣,对这个没有收尾的回答说不出的失落。 “怎么,不高兴?” 那人浅浅一笑。 “是我让你想起什么了?” 又是莫名其妙一句,却仿佛有读心术,让溪草心生警惕。 她狡黠一笑。 “你觉得我会想什么?” “让我想想,年轻的小姐通常会对什么感兴趣。” 他假装思索,下一秒勾唇一笑,笑容中竟有些邪气。 “除了男人便是男人,只是,我敢肯定你想的——”他抬下巴指了指谢洛白方向。 “并不是那个拥着玫瑰的男人。” 第30章 醉眼朦胧 简直是胡说八道,她哪里想男人了? 溪草柳眉一拧,正要反唇相讥,对面人已经语带轻佻道。 “顾维生又老又蠢,你若是想找下家,这个选择实在不智。” 一句话可谓刻薄失礼,然而那副好面皮却偏生让人难以生气。 意识到他貌似识破了自己的意图,溪草忍着耐心。 “那你觉得我找谁比较适合?” 年轻的公子危险地眯了眯眼,往谢洛白方向看了一眼,借着昏暗暧昧的灯光,突然把溪草逼入了墙角,不容置喙便俯身压了下来。 灯光晦暗,若是没有人留意根本无法注意到墙角这一幕。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溪草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想挣扎奈何男女力道太大,眼看着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四片嘴唇只距离一根手指,那人却忽然停住了动作。 只伸手顺着溪草脖子上的丝绳,把她贴身带着的玉兔拉了出来,捏在两指间不住摩挲。 “这东西你从哪里来的?” 预料中的侵犯没有来临,溪草面上难掩震惊,似意识到什么,声音中不由自主带了颤。 “你……你认识这个玉佩?” 那人并不理会少女的变色,只嗤笑一声,把玉佩重重丢到溪草身上,声音是女人最难抗拒的低沉撩拨。 “小姐,该换舞伴了。” 说完已是单手一推把溪草让了出去,收放自如,片叶不沾,比起谢洛白与女人打交道的笨拙粗暴,这人明显是此中高手。 溪草回头去望,只一个转身,这人已在一池旋舞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感受到脖颈空落,溪草低头一看,小兔儿竟然不见了。 难道是被那人顺手牵羊带走了? 溪草心中一慌,再顾不上跳舞,也不理会谢洛白交代的任务,在第三次交换舞伴时迫不及待地离开了舞场。 然而找遍整个六国返点的大厅,哪里还有方才那人的影子? 她浑浑噩噩地走着,脑海中记忆翻飞,记忆中眼神桀骜的少年和刚刚共舞一曲的舞伴逐渐融合,让溪草的心在黑暗中一阵紧缩。 难道……真的是他? 袖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若非完全不知道对方来路,自己又对雍州城摸不着北,溪草此刻便想去寻找确认。 她的眸光越来越亮,整个人也放松了起来。 不知谁递给她了一杯香槟,溪草接过来一口饮尽,引得来人不住赞叹。 再说谢洛白,自发现溪草不见了,他也霎时没了跳舞的兴致,偏生对手难缠,让他一时半会脱不了身。 等终于摆脱了军政府见缝插针的试探,抬眼便发现溪草坐在半圆沙发中间,周遭各色男女竞献殷勤,似众星捧月的女皇。 谢洛白眸光瞬时冷凝。 该死的,他刚刚见她不见人影,还担心她应付不来,被军政府的人吃得骨头都不剩。 现在看来,完全是多管闲事! 或许是谢洛白的表情太过可怕,那群围坐在溪草左右的男女很识趣纷纷起身。 溪草浑然未觉,连谢洛白什么时候沉着一张脸坐在了她旁边都不知道。 谢洛白强忍着怒气。 “你似乎忘了今夜的目的!” 没有弄错的话,他让溪草接近的目标人物没有半个被她近身。 这个丫头显然把他交代的东西尽数抛在了脑后,如果是他手下,恐怕现在已经拉去枪毙了! 女孩子困惑地从酒杯前抬起脸,眸光中洌滟一片,乌黝黝,水汪汪,看得人喉头一紧。 这丫头每每面对自己都似警戒的刺猬,什么时候竟露出这般怅惘迷茫的形容?谢洛白瞥眼,这才发现桌前已是一堆空了的酒杯,这女人简直是来者不拒,都不知喝了多少香槟。 和一个神志不清的女人讲道理简直是笑话,感受到周遭各式目光,回归的理智让谢司令的狂躁的情绪逐渐平复。 他决定换种方式,至少搞清楚这个惜命如金的家伙怎么莫名其妙间胆大包天。 说起来,最初的意外便发生在交换舞伴时产生的疏漏,从那以后这个丫头便开始不对劲。 “那个人是谁?” 女孩子似没听懂他的话,懵懂抬眼。 “他和你说了什么?” 骤冷的声线总算让溪草认出了来人的身份,谢洛白还以为眼前人会吓得面色大变,没想竟是没心没肺一笑。 “无非……是打听我是谁。” 头脑有些混乱,潜意识中的防备心却让溪草本能地选择了避重就轻。再说最后一个记不住脸的舞伴从始至终呱噪得似一只鹦鹉,她确实没有撒谎。 “那你怎么说的?” “让他猜啊!” 不知是不是酒精的关系,今夜的溪草话格外多,表情也格外丰富,整个人轻松活泼了不少。说完,又自个儿傻乐,眼睛眯成一条缝,咯咯直笑。 “还有人向我打探你们的关系。” 她抱怨。 “我就在这里坐了一会,不知道多少人过来搭话,方才我还以为又是谁来了……” 不等谢洛白发问,溪草已经自顾自说下去。 “不过我才不会告诉他们!我来这里是要替你完成任务,怎么能被他们反套路?” 话都说不清楚还大言不惭。 谢洛白冷笑,心情竟好了点。 “你还记得任务?” “当然。” 溪草往他身边靠了一靠。 酒精的颜色把女孩子脸颊上的胭脂颜色染得越发艳糜,醉眼朦胧间一个眼神便挠得人心痒痒,身上的味道也比方才投怀送抱的女人好闻。 谢洛白一僵,只一晃神,耳边细声细气的低语也听得模糊,却发现这丫头虽然说得支离破碎,却也果真探了一二, 注意到谢落白眉目些些舒展,溪草不忘邀功。 “怎么样,老板,小的表现如何?” “老板?” “你是金主,是大爷,是老板啊!等完成任务,小的便能滚多远滚多远。” 谢洛白丝毫没有发现自己竟已经被带偏。 “怎么摆脱我?” “自然是爱上你啊,对你穷追不舍死缠烂打,保准让你厌恶!” 联想到那副场景,溪草越想越好笑。 “只怕那时候你巴不得我赶紧离开。不过有言在先,到时候可要留小的一条小命!” “你放心,我对女人向来都很宽容。再说就像你讲的,已经帮我完成了天大的任务,怎能不讲信用过河拆桥?” 闻言,溪草甜甜笑出声来,第一次觉得活阎王竟然不那么讨厌。 第31章 投怀送抱 等溪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她拥着被子坐起来,耀目的阳光从窗缝中泄进来,刺得她头疼欲裂,在酒精作用下,她已经不太记得昨夜发生的事,记忆只停留在最后那与她共舞的漂亮男子,勾走了她贴身携带的半只兔子玉佩,以及玻璃瓶里那些深红浅粉的洋酒,一杯接一杯被她灌下去…… 那人……会是他吗? 溪草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拿走了玉佩,是不是意味着他也认出了自己?那么……他会不会前来寻她? 她绞着被子,有些期待,又有些紧张。 乱世之中,她如无根之草,随风漂泊,谁知茫茫人海,竟能再次与自幼爱慕的少年相逢,上天也算待她不薄。 等一下! 她是不是忘了什么?昨天的舞会,谢洛白让她干什么来着?她后来醉得神志不清,又是怎么回来的? 溪草想破脑袋也记不起来,左右看了一下,确定自己是躺在陆公馆的卧室,而不是在某个审讯室,这才稍微放了心。 “小姐醒了?我煮了醒酒汤,小姐要不要尝尝看?” 玉兰端了碗蜂蜜煮姜片进来,溪草于是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歉然道。 “谢谢你啦,我昨晚醉得厉害,一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玉兰愣了一下,掩嘴笑道。 “那可没有!倒是表少爷这人真体贴!一点也不是传闻中那样不近人情!昨晚小姐回来的时候,一直抱着表少爷,谁都拉不开,还吐了他一身,可人家呢?不仅没生气,还亲自把你抱上楼,吩咐我要记得给你做醒酒汤呢!” 溪草一口汤差点喷在床上,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你说什么?我、我抱他?这怎么可能!” 她不相信!猛地掀开被子,一个小东西从床上滚到地上,玉兰弯腰捡起来。 “小姐不肯放手,结果把表少爷的衣襟都给扯开了!诺,你看这不是?其实这也没什么,你们兄妹感情好,才格外亲近嘛!” 溪草颤手接过,定睛一看,果然是谢洛白衬衫上那种银质的风纪扣…… 天呐!她都干了些什么! 不仅主动抱了那个活阎王,还扯了他的衣裳。 她可以想象,下次见到谢洛白,他肯定会仰着那颗高贵的头颅,嘲讽地看着她。 “窑子里出来的就是不一样,你可真放得开啊,表妹!” 真要命!溪草重重倒在枕头上,以手抚额。 这辈子她再也不碰一滴酒了! 郁闷过后,溪草起来匆匆梳洗了一下,准备去看陆承宣,结果一开门就撞见陆良驹鬼鬼祟祟地在门口徘徊,溪草扬眉。 “良驹哥?” 陆良驹举了举手里的半杯热牛奶,笑容殷勤。 “来给你送杯热牛奶,不知道云卿妹妹好点没有?” 溪草看了一眼,没有伸手去接。 “谢谢,可是不用了,我才喝了醒酒汤,喝不下了,如果没别的事,我先去看看爸爸。” 陆良驹情急之下闪身拦在她面前,手中的牛奶差点洒出来。 “云卿,等一下!” 路被堵住,溪草只得停步,低头掩过眉目中的厌恶,陆良驹笑着凑上来。 “其实是这样,妹妹来了都快有一个星期了,我这个做兄长的,理应尽一尽地主之谊,带你去逛雍州城,但又不知道妹妹喜欢什么,所以来问问。” 像是怕溪草拒绝,他又连忙补充。 “雍州城的戏院、舞厅都是顶气派的,不比伦敦差,妹妹还没看过电影吧?大光明戏院正在放一部美国的片子,你想不想看?对了,看完电影我们还可以去正义路喝咖啡,现在名媛淑女都流行喝咖啡的。” 溪草抬头,打量了陆良驹一下,他穿着白衬衫,栗褐色细格子马甲,二八分头用头油抹过,油光可鉴,一张容长脸称得上英俊,举止也刻意做出绅士风度,可眼中那两簇火苗却过于赤裸了些。 她心中冷笑。 这种场面,她在庆园春可见得多了,陆良驹和那些欢场老手比起来,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他要是以为一个乡下来的小丫头,什么都不懂,是很好上钩的,那就大错特错了。 本欲拒绝,可话到嘴边,溪草突然想起一件事,又临时改了主意。 “既然如此,我想看戏,雍州城可有什么好的戏班吗?” 陆良驹喜出望外。 “原来妹妹爱看戏啊!那好办,咱们雍州城里有个梅影班,里头的当家花旦梅凤官,扮的虞姬那叫一个惟妙惟肖,连军政府里的高官,都是他的戏迷!” 溪草的心跳快了几分。 梅影班……梅凤官…… 虽然名字和当初在燕京时有些不同,但一个梅字,一个凤字,加上昨夜的偶遇,基本没错了。 “什么时候可以去看?” 见她如此期待,陆良驹高兴之余,又有些尴尬。 “梅影班是雍州最红的戏班,常常一票难求,我得先找找人,看能不能弄到票子,不如我们先去看电影?” 溪草失望,垂目低声道。 “还是算了,我不想看电影……” 到嘴边的鸭子,陆良驹哪能让她飞了,他马上道。 “那好,我去想办法,妹妹等我几天,一拿到票我们就去!很快的!” 溪草这才笑了,碧清的妙目含着欢喜。 “那我等着良驹哥。” 她羞涩低头,掳了一下鬓边的碎发,露出雪白玲珑的耳廓,看得陆良驹口干舌燥。 而此时苏青正顺着楼梯走上来,她似乎没有在意陆良驹对溪草的邀约,微笑着向两人打招呼。 “良驹哥,云卿,姨妈让我来叫你们吃饭。” 陆良驹咳嗽一声。 “我就不吃了,约了朋友有点事情,先出去了。” 说着,他向溪草眨眼一笑,拿起外套匆匆出去搞戏票了。 他看得出来,母亲和妹妹都不喜欢陆云卿,而父亲则希望他能结识更有地位的小姐,所以他追求陆云卿这事得悄悄进行,先把这块香甜鲜美的蛋糕吃到口再说。 他已经迫不及待要和陆云卿约会了。 苏青挽起溪草的手下楼。 “我们去吧,不用理会表哥,他总是这样忙于交际。” 她面上笑着打趣,可心里却在七上八下地打鼓。 看来陆良驹是真打算追求陆云卿了!要是这乡下丫头也有这个意思,有陆家和谢家撑腰,她肯定是要做正房太太的,而她苏青就只能做个姨太太,她可是读过书的新派女子,成绩又那么好,凭什么给一个乡巴佬压下去?嫁给清贫的教师或职员,住在弄堂里,每天和穷人们一起倒马桶,苏青更不愿意。 她那么谨小慎微地巴结她打心底看不上的曹玉淳母女,不就是为了将来成为陆公馆的阔太太吗? 绝不能让陆云卿抢了本该属于她的位置! 第32章 一箭三雕 饭桌上,陆荣坤旁敲侧推地问起溪草昨天的事情来。 “云卿啊,昨晚你去了哪里?怎么醉成这样?” 陆良婴顿时竖起耳朵,昨晚她悄悄尾随玉兰去了洗衣房,研究了半天溪草换下来的礼服,裙子虽然揉得一团皱,但却是极好的丝绸,衣领处的标签是意大利文,什么样的场合,谢夫人才会给她准备这么高级的礼服! “是军政府的宴会,表哥缺个舞伴,姨妈就让我陪着去了,第一次喝洋酒,没想到几杯就醉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陆家人却神色各异。 那种场合,出席的都是商、政两界有头有脸的人物,而陆荣坤只是个巡捕房的探长,连门都摸不到,如果他能进去,巴结上一两个,以后走到那里,都要被别人高看几分,官运也会亨通。 摊上个有权有势的表哥真是好啊! 曹玉淳和陆良婴都很妒忌,脸色不太好看,嘴里的食物也如同嚼蜡。 陆良婴觉得,自己是探长家的小姐,又美艳又时髦,为什么这种机会却落不到自己头上?她只能安慰自己,陆云卿这个乡巴佬始终上不得台面,喝两口洋酒,就醉得不醒人事,去再体面的宴会,也是丢人现眼。 陆荣坤听了,笑眯眯点头,夹了一筷子鲜烩鱼片在溪草碗里。 “谢二爷始终是常年在战场上闯荡的人,不太会照顾女孩子,你又没去过新派的宴会,难免会不自在的,下次如果有这种应酬,不如让良驹和卡洛琳陪你同去。” 说得真好听,似乎他真是个体贴的长辈!其实就是想利用陆云卿给子女创造机会,如果真攀上哪家的公子小姐,那可是美事一桩。 溪草难道会不明白? 那些被陆荣坤筷子碰过的雪白鱼肉,她看着就反胃,连这碗饭都不想碰了。 溪草放下碗,一面拿起薄面包片涂果酱,一面感叹。 “那当然好了!不过……恐怕表哥不会再带我去。” 陆荣坤不死心。 “怎么会呢?谢二爷不是对你很好吗?” 溪草目光闪躲,陆良婴就懂了,忍不住笑着插嘴。 “爸爸,你可别为难云卿了!难道没看见她昨晚什么样子?一定是在宴会上丢了谢司令的脸,怎么能指望还有下次?” 陆荣坤不高兴地瞪了陆良婴一眼,他本来和陆良婴想的一样,但以谢洛白的脾气,对醉酒的陆云卿这样容忍,说明他还是看重这个表妹的。 还要再说什么,客厅里电话响了,秦妈跑到饭厅来叫曹玉淳。 “太太,有电话!” 曹玉淳起身去听,她在客厅讲话,饭厅里听不清楚,但溪草能感觉得出,曹玉淳语气极度恭维。 会是谁呢? 半晌,曹玉淳满面春风地回到饭桌上。 “云卿啊!是杜家的电话,说明天过来接你去给文佩小姐上课,我想你应该也没什么事,就替你应下了,你有空的吧?” 杜家的邀请,溪草自然不会拒绝,但找她的电话,怎么会让曹玉淳去听? 溪草看了秦妈一眼,暗自冷笑。 恐怕是秦妈和杜家人说,自己宿醉未醒,只能让夫人代接,杜九公和陆太爷一样都是老派人,难免对她印象打折扣,却让曹玉淳趁机在杜家面前献了个殷勤。 看来上次小娟偷金的事,并没让这个家里的佣人长记性,起码有些人还是认不清,谁才是陆公馆真正的主人。 苏青望向溪草,满脸都是担忧。 “云卿,杜文佩为人傲气,脾气又大,你去做她的先生,恐怕应付不来,她跟我和卡洛琳都是同学,好歹说过两句话,要不要我们陪你?帮着打打圆场也是好的。” 比起陆良婴,苏青演技可好太多了,如果没有被她撞见陆良驹献殷勤的一幕,溪草恐怕都要以为她是发自内心为她考虑了。 而现在,她这个提议,溪草不得不在心里掂量掂量。 一向礼貌冷淡的苏青突然对陆云卿亲热起来,不仅曹玉淳很不高兴,陆良婴更是反感。 “要去你自己去,我可不爱见杜文佩!” 学校里的女孩子都各有各的小圈子,杜文佩虽然成绩不大好,但性格可谓十足泼辣,家中是黑道,又很有钱,所以学校里许多女同学都喜欢跟在她屁股后面,陆良婴也曾努力讨好杜文佩,想要加入那个小团体,但杜文佩对她态度都很冷淡,她无意中听到杜文佩和别人说,不喜欢陆良婴这个人,装腔作势,感觉虚假得很。 从此陆良婴就格外讨厌杜文佩,但这还不是关键,关键是杜文佩和陆铮乃是青梅竹马,杜文佩喜欢陆铮是整个学校都知道的事,陆太爷还曾提议两家结亲,如果不是这位黑道太子私下作风不好,杜九公恐怕就要当场点头答应了。 从前陆良婴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可自从她认识了陆铮以后,便常常和这个潜在的情敌暗中比较,结果她发现,无论是家世还是相貌,自己都比不上杜文佩,心中更是酸苦难当。 她巴不得远远躲着杜文佩,才不想去自讨没趣!陆云卿爱去巴结人家就让她去吧!反正以杜文佩的性格,恐怕她也是碰一鼻子灰! 她还要再讽刺两句,苏青却在桌子底下轻轻捏她的手。 “卡洛琳,你怎么这样说!云卿在雍州又没有别的朋友姐妹,我们当然应该帮她呀!” 苏青对她轻轻眨眼,陆良婴就明白了,她假意不太情愿地哼了一声。 “那好吧!我只当给你面子。” 溪草咬着面包,只觉好笑,两人悄悄挤眉弄眼,必然是要搞什么小动作,还以为别人看不出来。 明知有鬼,她还是很爽快地答应了苏青的提议。 “好呀!那就一起去,有你们给我作伴,我就不紧张了。” 苏青脸上立刻有了喜色,但很快就被她掩盖过去,继续热心地建议溪草明天穿什么衣服,要带些什么礼物。 “对了,那只玄凤鹦鹉是杜家送的,要是带上它,杜文佩肯定高兴!咱们三个女孩子一起逗鹦鹉玩,也容易拉近距离。” 溪草执杯的手一顿,立即从善如流地笑道。 “我又不了解文佩小姐,既然苏青姐这么说,那就带上吧!” 吃过饭,溪草喊上玉兰,两人端了汤药,照例去陆承宣的房中伺候。 她前脚一离开,陆良婴马上把苏青拉到小花园,臭着一张脸。 “快告诉我,你非要陪那土包子去杜家,到底有什么安排?如果只是小打小闹,我可不感兴趣。” 苏青四下一望,悄悄凑近她耳边。 “如果我有个办法,既能让杜文佩在陆少爷心目中形象扫地,又能让杜家从此忌恨上陆云卿,顺便还帮姨妈把那个刺眼的玉兰除掉,你觉得怎么样?” 陆良婴心扑通扑通跳起来,陆云卿和玉兰固然讨厌,但对于她来说,能让杜文佩这个头号情敌在陆铮面前颜面尽失,才是她目前最期盼的。 可苏青能做到一箭三雕,她还是不太相信。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要是能成,我新做的貂皮外套就送给你。” 苏青摇头。 “我不要你的貂皮外套,只要你给陆少爷打个电话……” 第33章 阴谋前奏 溪草站在陆承宣房间的窗边,默默看着小花园里两人咬耳朵,突然笑出声来。 玉兰正在盆边拧毛巾,闻言不解地回头。 “小姐,外面有什么吗?” “没什么,就是两只麻雀在树上乱叫。” 溪草耸耸肩,突然问道。 “玉兰,和七喜外表差不多,也能学舌的玄凤鹦鹉,大概需要多少钱?你能现在去替我买一只吗?” 玉兰非常不解。 “其实玄凤鹦鹉都长得差不多,好一些的一块银元就够了……但是小姐,你要买它做什么呢?难道是想给七喜配个对?” 溪草拿出三块银元给她。 “不,我要一只雄的,和七喜越像越好,贵一点也不要紧,你买到以后,从后面的小门悄悄进来,千万别让人看到,到时候我再告诉你。” 玉兰听了,就不再多问,在衣襟上擦了擦手,接过钱就出去了。 溪草于是拾起盆里的毛巾,继续给陆承宣擦拭额头的汗水,自从她来了以后,陆荣坤不敢再暗中虐待陆承宣,房间也每天派人打扫得干干净净。 在溪草的照料下,陆承宣这个将死之人,似乎有了点人色,只是依旧神志不清,偶尔烟瘾犯了,就会有英国医生来给他注射,只要偶尔得不到针水,他就会翻滚抓挠,痛苦不堪。 看着陆承宣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针孔,溪草不禁怀疑,这种针水真的对戒除烟瘾有效吗? 玉兰办事很麻利,不到两个小时就回来了,溪草站在阳台上,放下绳子将鸟笼吊上三楼。 而曹玉淳和陆良婴、苏青三个人,此时正在花园里支着白色的小洋伞喝下午茶,享受英伦风味生活,并没有人发现。 溪草提起鸟笼,把两只鹦鹉对比了一下,发现除了七喜个头更大,以及一些寻常人不易发现的细微特征外,两只鸟差别不大,足以以假乱真。 “玉兰,你选的很好。” 她笑眯眯的,显然非常满意。 “如果一会有人安排你做什么事,千万不要拒绝,先应下来,然后再来告诉我,好吗?” 少女的声音清脆甜美,却有一种说服力,让玉兰不自觉地点头。 相安无事到了晚饭后,趁着上楼给陆承宣喂流食的机会,玉兰悄悄告诉溪草。 “刚才良婴小姐给了我两块银元,让我七点钟去西街口的冠生园买炒广鱿,我说就算买十份炒广鱿,也才五个铜元,怎么要得了那么多钱,她却说西街口太远了,剩下的给我做跑腿费,我看这事有点蹊跷,小姐,我们是不是要留个心?” 西街口吗?即便坐人力车,来回也要三个小时,这段时间能做什么,溪草大概能猜到。 “没关系,你也不用跑这么远,就拿这钱去点心铺吃些点心吧!等时间差不多再回来,告诉她没有买到,我想她也不会介意的。” 玉兰才走不到一刻钟,苏青便上楼来邀请溪草。 “云卿,横竖晚上没事做,不如我们去喝咖啡怎样?你来雍州以后,还没有去过咖啡馆吧!马克咖啡馆里,还有草莓奶油蛋糕,你想尝一尝吗?” 溪草当然不会拒绝,并且显得很兴奋的样子。 “好啊!我们走路去好不好?我想在街上多逛一会!” 她特意换了件茶青折褶绸裙,亲热地和苏青挽着手出门了。 裙子是陆家送的,先施公司最新款的小洋裙,腰身掐得正好,显得她人白腿长,轻盈时髦。 苏青扯了扯身上普通的蓝旗袍,隐去目中一丝妒意。 这个无知的蠢丫头,你就尽管美吧!等到了明天你可就笑不出来了! 窗帘后头,陆良婴窥见两人出了公馆,急忙悄悄到陆荣坤的书房里找到电话簿,有些颤抖地拨通了一个号码,对接线员道。 “请帮我转大安路167号陆公馆……” 陆良婴拨通的,是陆铮的私人公馆,接电话的是个女佣。 “我找陆少。” 女佣看了一眼陆铮的卧室,里头正回荡着阵阵女人娇咛和男人喘息,她为难地道。 “小姐,不好意思,少爷现在不方便接电话……” 如果没法和陆铮说上话,一切就没有意义了! 见对方似乎要把电话挂断,陆良婴情急之下,脱口撒谎。 “我是陆云卿,我找堂哥有急事!” 陆家人都知道,无论是陆太爷还是陆大爷,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小姐都很关注,女佣不敢怠慢,便只得前去敲门。 欧式西洋床上,陆铮正在和他一手捧红的小明星孙梦绮翻云覆雨,听见扫兴的敲门声,顺手便抄起台灯砸过去。 女佣吓了一跳,声音都有些颤抖。 “少、少爷,有云卿小姐的电话。” 陆铮虽在兴头上,听到云卿两个字,嘴角勾起一抹笑,最后狠狠地冲撞了几下,又在孙梦绮饱满的浑圆处捏了一把,惹得她尖叫连连,这才起身披衣走了出去。 他衣冠不整地在沙发上坐下,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大前门”点上,吸了一口,才接过女佣手中的电话。 陆良婴手指绕着电话线紧张地等待,突然听到那边一声暗哑低迷的“喂”,心马上快跳了几下,磕磕巴巴地道。 “铮、铮少爷,是我,卡洛琳,对不起,我说谎了,可是我有很重要的事想告诉你……” 卡洛琳? 陆铮皱眉,想了一会才想起陆良婴来。 原来是陆荣坤的女儿,比不上孙梦绮美艳性感,但女学生嘛,倒还算清纯。 他不由笑了笑,吐出个漂亮的烟圈,声线带着诱惑。 “不要紧,我正想约你有空一起去跳舞,让女孩子主动,倒是我的不是了。” 陆良婴惊喜交加,正要答应,那边陆铮却转移了话题。 “卡洛琳小姐刚才说有很重要的事,是指什么?” 陆良婴这才想起初衷,连忙调整呼吸,压低声音。 “云卿明天要去杜家拜访,我听见她对杜家送的那个丫头说,她怀疑陆四爷的医生有问题,铮少爷,我担心,她会在杜九公面前乱说话……” 陆铮缓缓坐起来,将烟按熄在水晶烟灰缸里。 给陆四治病的英国医生是他找来的,用的是英国最先进的新疗法,虽然在英国学术界,对这种疗法还存在很大争议,但国内很少有人知道。 难道那个小丫头,眼睛真有那么毒?竟然能看出蹊跷? “我知道了,明天我会亲自过去一趟。” 第34章 杜家千金 第二日,天气疏朗,三月的春风软而暖和,溪草起了个大早,梳洗一番,走到阳台上逗弄挂在架子上的鹦鹉。 她伸手骚了骚鹦鹉的下巴,眯起眼眸笑吟吟地道。 “今天你可要好好表现啊!别让那两个人失望才好。” 鹦鹉眨着绿豆眼,扑腾翅膀叫唤“小姐早上好!小姐早上好!” 溪草下楼吃早餐,苏青和陆良婴早已穿戴整齐在那里等着她了,两个人看上去气色都好得不得了,声音也是甜甜的。 “杜家九点钟来接人,云卿你可要快些!” 相比苏青的素净,陆良婴今天似乎刻意打扮过,走到近前就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香奈儿五号的淡香,黑华丝葛裙子系得高高的,勾勒着她迷人的曲线,隆重地像要去参加舞会。 去见一位小姐,自然没必要这么费心,但如果是心上人,那就不一样了。 溪草仿佛什么都不知道,径直坐在桌前吃早餐。 “云卿,那只玄凤鹦鹉……” 苏青忍不住提醒,溪草慢慢喝着粥,头也没抬。 “一会我让玉兰拿下来,让她也跟着去。” 苏青这才放了心。 吃完早餐,杜家派的车也到了,陆荣坤前去和人寒暄了一下,四个姑娘这才上车,见玉兰抱着鹦鹉笼子坐进副驾驶,陆良婴便悄悄推了苏青一把,两人神色交换,隐隐有些兴奋。 溪草杵着下巴看车窗外的景色,假装一无所知。 杜家是一栋带花园的法式洋楼,种有高大的凤凰木,阴凉葱郁,几人跟在杜家司机后面,陆良婴和苏青频频回头,似乎在等什么。 溪草心中明了,嘉宾还未到场,这戏自然不能开唱,她于是对玉兰道。 “玉兰,你难得回来,一定有很多话和要好的小姐妹说,你去吧!过一会再带着七喜来花园找我们。” 支开玉兰,三人一起进了杜家客厅,和陆太爷的守旧不同,杜九公显然对舶来品接受程度更高,家具也是中西合璧,转过一道八联山水屏风,客厅里又是全套欧式真皮沙发,花几上摆着八仙饮宴的石头盆景,芙蓉石蟠螭耳盖炉里熏香袅袅生烟。 留声机里正在放戏曲唱片,杜九公一身白绸对襟衫,手执折扇跟着哼,可词却始终唱不全,他十分懊恼。 “始终是没学问,唱得什么词也闹不明白。” 溪草就在他身后道。 “是一阵阵桃李花瞩港池谭,对明月蹙娥眉数声长叹,这乱愁千万端却与谁谈?这是《谢瑶环》的唱段,唱腔圆融,是幅难得的好嗓子,九公真懂欣赏!” 杜九公回身笑了。 “云卿来了啊!” 溪草笑着喊了声九公,陆良婴和苏青也连忙跟着打招呼,杜九公对她们淡淡点头, 示意大家入座,目光转向溪草,复又高兴起来。 “没想到云卿也懂戏!现在的年轻人可都不时兴听戏了,像文佩那丫头,整天闹着要学钢琴,倒把咱们老祖宗留下来的好东西扔开,在家我也没个知音,既然你也是个小票友,这梅凤官的唱片你挑几张拿去!” 听到梅凤官三个字,溪草心跳漏了几拍,真心实意地笑道。 “那当然好了!只是每次见九公,都要顺您几样东西,我可有些不好意思!” 小姑娘活泼有趣,把杜九逗得哈哈大笑。 “破费什么,你这礼物也不算白收的!文佩那丫头还要劳你费心呢!” 他转身责备佣人“还不去把小姐叫下来,先生都到了,她还在睡觉,成何体统!” 两人相谈甚欢,陆良婴和苏青被冷落在一旁,。 陆良婴扯扯苏青的袖子,悄悄翻了个白眼。 “马屁精,就知道钻营这些老掉牙的东西,来讨好老人家!” 苏青笑笑,杜家人的态度,和她才没有关系。 她偷听了陆云卿和陆良驹的对话,知道她喜欢听戏,但陆良驹可不喜欢。 燕京的乡下丫头,就像个食古不化的老古董,老年人或许欣赏,但绝不对新青年的口味,或许陆良驹只是一时贪图她的美貌,但相处下来,必会觉得乏味,还是新女性的魅力,才能让男人折服。 几人在沙发上坐了片刻,喝了两杯红茶,杜文佩终于下楼来了。 她穿着蜜合色宽松款的绸长裙,鹅蛋脸上,一双睡眼惺忪,两颊带着刚睡醒的酡红,头发蓬松,圾拉着皮绒拖鞋,懒懒地从楼梯上走下来,随意瞟了苏青和陆良婴一眼,不太高兴地道。 “你们怎么也来了?” 这位黑道小姐性情直爽,不喜欢虚情假意搞客套,她不喜欢陆良婴,便连情绪都懒得掩饰。 陆良婴脸色自然不太好看,苏青连忙打圆场。 “杜文佩同学,我们是陪云卿过来的,给你添麻烦了。” 杜文佩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虽不喜欢陆良婴,但对文静好学的苏青印象还不错,何况对方姿态低,她便没说什么,随手拿起白瓷盘里的苹果咬了一口,在溪草对面的沙发上一坐。 “你就是陆爷爷的孙女陆云卿?看样子挺老派的嘛,你真会画西洋画?” 因为要见杜九公,溪草今日又换回了斜襟衫裙,在杜文佩的概念里,只有旧宅门的老太太才是这副打扮,这样古板土气的女孩子,真能当自己的老师? 孙女不太尊重云卿,杜九公不高兴了,用折扇敲她的手。 “别吃了!客人面前,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 溪草好脾气地微笑。 “我的水平如何,试试不就知道了?等文佩小姐准备好,我们就可以开始了。” 虽然不大瞧得上陆云卿,但杜文佩到底还是给爷爷面子的,把半个苹果往桌上一丢,站起来。 “走吧,我带你去画室。” 陆良婴和苏青连忙也跟着起身,杜文佩皱眉。 “你们就不要来打扰了,没事的话,花园四处逛逛去!” 她在学习上没有天分,但却很要面子,知道自己画不好,就不想被别人看见。 陆良婴和苏青尴尬地站在原地,眼巴巴看着陆云卿随杜文佩转进走廊,却不能跟上去。 杜文佩的画室是就是书房,光线极好,放置着画架和石膏像,杜文佩疾走几步,上前将画架上那张鼻歪眼斜的人像扯掉揉做一团丢掉。 可惜溪草已经看到她那副不忍直视的作品了,她纵容知道该给杜文佩留点面子,却还是忍不住露出笑意。 杜文佩脸色微红,瞪了她一眼。 “你笑什么!不就是因为画得难看,才找你来教我的吗?” 溪草突然觉得,杜文佩这种火辣辣的直性子,还挺可爱的,她诚恳地道。 “你没有基础就画石膏,相当于还没学会爬,就想跑步了,今天咱们先从最基本的开始。” 她从书桌上拿了个简单的白瓷茶杯过来放好。 “来,咱们先画这个..........” 她的教法很浅显易懂,示范的时候,寥寥几笔,就能准确地勾勒出物体的形态,的确是有真才实学的,杜文佩渐渐折服了,脸上的不屑一扫而空,对溪草说的每一句话都认真倾听,乖乖照做。 两个小时过去,她对着自己的画左看右看,比较满意。 “太好了!看来我还是有天赋的嘛!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画人像!” 溪草好笑,该说这位小姐是直率还是天真呢? “还早,等你把这屋子里的东西全都画过一遍,我们才可以开始画人!” 杜文佩有些失望,但并不气馁,她过来拉住溪草的手,态度变得热络亲切。 “那你可要经常过来教我呀!云卿。” 溪草欣然答应,又好奇地问。 “你为什么想学西洋画呢?” 大方杜文佩难得扭捏起来,她没什么学习天赋,更没有艺术细胞,但她喜欢的陆铮是新派人,常和那些留过洋的淑女名媛交往,她不能被那些女人比下去。 这些话,骄傲的她自然是不会说出来的,于是拉着溪草往外走。 “别说这些了,我带你去花园逛逛。” 第35章 花园风波 杜家的花园一如杜府的风格,中西合璧。 花园正中,矗立了一个圆形喷水池,俨然的西式形容,汉白玉大理石的塑像却又是十打十的中式。 八个形色各异小童四下散开,中间一个送子观音,搭配精心布置的花草亭台,倒也显出一种碰撞的美感,并不觉突兀。 画室的两个小时,让两个女孩子的关系更进一步。 杜文佩是个不长心眼的,和她祖父一样,对喜欢的人自带三分熟稔,随溪草的视线不时向她介绍周遭草木的来历,落落大方尽显地主之谊。 “我父亲那一代,祖母连生了几个孩子尽是夭折,便是后面纳的姨奶奶的孩子都没有保住,祖父说自己杀戮太重,命中子女缘薄。陆爷爷南下偶然碰到一块形似送子观音的天然石,请匠人打磨雕刻后送给了祖父,不想第二年便有了我爹。” 她顿了顿,伸手指向那尊观音。 “你看,就是那一尊。” 话音刚落,便听身后杜九公没好气道。 “说了多少次不能用手直指菩萨,你这个丫头,怎么就是不长记性?” 他上前几步,双手合十,对着观音像低声喃喃,转头看孙女杜文佩毫无反应,立时一掌拍在她肩膀上,面色肃然。 “还不快向菩萨赔罪!” 杜文佩苦着一张脸,半天没有动作。 方才听到祖父的声音,转头第一眼却看到了一个挺拔修长的年轻人站在他身后,不是自己的心上人陆铮还是谁? 本来她就对爷爷那一套老古董思想不感冒,要在思想开化的陆铮面前虔诚祷告简直是要了她的命。 这叫陆铮如何看自己?简直太丢脸了! 这幅踌躇的模样让陆良婴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都是陆铮的裤下之臣,杜文佩的小心思她如何不明白。本来家势地位哪一样她都不能和杜文佩相提并论,然而这位黑道千金家大业大又如何,令新派的陆铮倒胃口还不是一样不成! 杜文佩哪是忍声吞气的主,当即就冷下脸来。 “你笑什么?” 陆良婴一愣,联系这位大小姐的手段,霎时也有些后怕,怯生生地朝陆铮那边靠了一靠。 “没,没有……” 杜文佩自不能容忍她装娇示弱,特别对方还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陆铮,火气蹭蹭蹭往上冒。 “敢做不敢认,我杜文佩没有你这样的同学!你走,我杜家不欢迎你!” 被当面不客气逐客,陆良婴一下子傻了眼。目光转过一脸莫不关己的溪草,又看了看不敢开口的苏青,终是饱含期待地望向陆铮。 “铮少爷……” 陆铮却只做没有看到,对着溪草笑了一笑。 “妹妹,好巧。” 陆铮的态度让杜文佩心情一下好起来,她瞅眼看陆良婴跟着陆铮过来,起初还没当回事,可方才只几个细节,便让她敏锐地抓住了陆良婴的小心思。 敢在陆府公然勾搭自己喜欢的人,如此,她还需要给她什么好脸色? 杜文佩正招呼下人把陆良婴赶出去,一直不发话的杜九忽地厉声。 “文佩!你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尽管他也看不上陆良婴小家子气,没有教养,不过自己手捧在掌心的孙女也和她一般见识,那岂非变相等同,败坏杜氏门风? “爷爷……” 杜文佩吓得一个哆嗦,祖父很少发脾气,现在这般俨是暴风前夕。 杜九深吸了一口气,看都不看孙女一眼,只勉强挤出一个笑转身对溪草道。 “让云卿看笑话了,今天杜九公就不留大家吃饭了,等下次专门去仙客来摆桌,再请你过来。” 闻言,杜文佩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却是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意识到这位杜氏千金不可避免一场责罚,陆良婴心中得意,畏缩的腰杆一瞬挺直,却有些遗憾当下就被主人家送客,她和苏青精心筹划的戏码却来不及上演了。 苏青自也和陆良婴想到了一处。 只见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苏青便乘人不注意悄悄转身。 这一切都没有逃过溪草的眼睛。 她唇角一勾。 “杜九公,文佩性格直率,又爱憎分明,方才和良婴姐姐间有些不快,虽有些不妥,却只是女孩子之间常见的口角,再正常不过,九公切莫在意。” 光凭杜文佩对待陆良婴光明磊落的气势,溪草就断定她值得结交。 杜文佩不料溪草竟帮自己说话,她看得出来,溪草态度不卑不亢,也没有一味偏颇,和女校中阿谀奉承的马屁精们截然不同。 老江湖杜九如何听不出来。 其实他哪里舍得教训自己的宝贝孙女,无非是老人家担心孙女横冲直撞,被陆良婴拉低档次事小,就怕再不收敛,什么时候给自己惹祸都不知道。 回味溪草的谈吐举动,杜九眯眼打量面前的女孩子,心中叹了一叹。 如果文佩有人家一半懂事,自己何须如此操心? “那你说九公应该怎么处置这件事?” 把问题抛给了溪草,一语双关却是有些难办。 一个是父亲结义兄弟的女儿,一个是祖父共生共死的兄弟孙女,除却私人爱憎,看上去手心手背都是肉,况且在刚刚这件事上,杜文佩确实有些咄咄逼人。 天平的重心无论偏向哪一边,都注定会得罪一方,况且还有一个同为陆家人的陆铮在场,俨然把少女逼入了一个两难的死局。 连陆良婴都好奇溪草的决断,她已经打算,如果溪草站在杜文佩那一边,自己定抓住这个机会在陆铮面前大卖委屈,博取同情。 毕竟从一开始都是自己比较占理,不是吗? 哪知溪草却粲然一笑。 “杜九公,古有‘不聋不哑不做家翁’,此事虽和此句出自的典故南辕北辙,然而文佩也不小了,云卿认为她有能力处理好自己的事。” 杜九微怔,却也听了进去。 杜文佩却是难掩激动,溪草这句话可谓说到了她的心坎上。 杜家上下老把她当做小孩子,尤以祖父为甚。如此一件小事,不说初衷,可这般兴师动众却让一向骄傲的杜文佩感到丢了颜面。 虽是杜家的大小姐,杜文佩却觉得自己好似被剪断翅膀的鸟儿,束手束脚,唯一的任性也只敢在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上。 “是啊,文佩也不小了。” 似感受到孙女紧张的视线,杜九笑了笑。 “是老头子败兴了。” 说完他照旧吩咐管家去饭厅安排饭菜,径自走到溪草旁边,兴致勃勃向她介绍花园中的各处细节,仿佛方才的一幕只是错觉。 一场危机悄然化解。 似乎发现几个年轻人不自在,杜九对孙女交代了几句,带人离开了花园。 长辈的威压撤走,杜文佩松了口气,瞥了陆良婴一眼便昂头挺胸与她擦肩而过,站在了溪草旁边,亲昵地挽起她的胳膊,像一只高贵的凤凰,对脚边的草鸡不削一顾。 陆良婴恨得牙痒痒,分明她占尽优势,可杜文佩的冷处理,让她一口闷气堵在喉口上下不得,无处发泄。 正好一只艳丽的玄凤鹦鹉映入眼帘,陆良婴眼前一亮,不动声色拨了拨脖颈上的项坠。 本身还乖巧停在鸟笼架子上的鹦鹉好似受到了什么刺激,突地拍翅在笼中上下扑腾,一个劲咧声重复。 “文佩!文佩!绣花枕头!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第36章 不比干净 众人的面色瞬时变得很精彩。 提起鸟笼的玉兰脸刷一下白了,小声叫唤“七喜”,从口袋中摸出豆子喂它,然而这只鹦鹉好似中了邪一般,越发激动,不管不顾在笼中扑腾,继续口不择言,矛头直指杜文佩。 什么考试作弊,修改分数,满嘴胡言把杜家千金小姐的底掀了个底朝天。 场面越发不受控制,玉兰扑腾一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陆良婴佯作惊讶,内心简直乐开了花,不枉她特地去宠物店请教驯鸟师,并和这小畜生消磨了几个钟头。 况且鹦鹉所言都是公开的秘密,并没有冤枉杜文佩,除了苏青提及的那一条……无非女校同学忌惮杜家势力,不敢当面揭露罢了。 这样一个草包,凭什么和自己争铮少爷? 陆良婴满怀期待地看向陆铮方向,却没有在这个深藏不露的男人的脸上发现半点端倪,失望地握了握袖下的拳。 与此同时,杜文佩气得脸色阴寒,已经忍不住大声询问。 “玉兰,怎么回事?” 她偷偷往陆铮方向看了一眼,见对方似笑非笑表情揶揄,恨不得把这只呱噪的鹦鹉提刀宰了! “明明昨天……还好好的……怎么现在……”玉兰也懵了,苍白着脸一个劲磕头。 “还有这些话玉兰并没有教它,也不知道是哪里听来的!小姐,奴婢是杜府出来的,从小受杜家恩德,虽然现在跟了云卿小姐,却也断不敢乱嚼舌根,做背主的事!” 不过这些话,却实在令人难以信服。 玉兰有一手调教鸟雀的好功夫,在杜府这鹦鹉便由她专门侍候,就算去了陆公馆,玉兰在鹦鹉身边的时间可比主子们还长。 “既然不是你教的,那就怪了,这小畜生这些话是从哪里学来的?” 陆良婴迫不及待把众人心中所想说了出来,几乎快藏不住心中的得意。 事情终于往她们设计的方向前行,只要再添一把火,坐实玉兰背信弃义,溪草两面三刀,再让杜文佩在陆铮面前原形毕露,今天这一出戏便圆满了! 没有杜九在场,倒是顺手不少! 陆良婴一改方才的乖顺,不经意间声音都大了几分。 “常言道鹦鹉学舌鹦鹉学舌,没有人教,怎么会讲这些?” 玉兰慌了,重重伏地。 “真的不是奴婢做的!文佩小姐,玉兰在杜家做了这么多年,您,您要相信我……” 可在一切看似合理的证据面前,她的苦苦哀求显得十分无力。 杜文佩咬着唇角,尽管有些动摇却还是忍着没有发作。 玉兰在杜府做工多年,是个本分的丫头,否则爷爷也不会放心把她送人。 陆良婴暗暗着急,朝躲在暗处的苏青递了一个眼神。 对方会意,笑着上前打圆场。 “或许只是一场误会。据说玄凤鹦鹉最为聪明,听到旁人说话自己会学了去。云卿给文佩同学教授西洋画,难免会向熟悉杜府情况的玉兰询问几句,大抵便是那时候……” 似想起什么,苏青突然哑声,淹着嘴抱歉地看了溪草一眼。 这个意有所指的眼神,霎时让杜文佩神色一转,对刚刚还主动亲昵的少女露出满脸戒备。 想来便是陆家这位来路不明的孙女为了巴结杜家,费尽心思向玉兰套话被鹦鹉听到。 好啊,亏她方才还把陆云卿当成知己,没想到尽是这样心思深沉的可怕女人! 苏青发现自己惹了祸,往溪草旁边靠了一靠,紧张道。 “云卿,我是不是说错话了?要不我们先走吧……” 要说装傻装无辜,苏青敢称第二,谁敢称第一? 溪草笑笑地看着眼前身姿单薄的少女,别有深意道。 “苏青姐向来成熟懂事,怎么会说错话呢?” 偏生此刻满场呱噪的鹦鹉不忘添乱,猛地从鸟笼中挣出来,扑向杜文佩,朝着她便是“绿毛怪,白藓怪物”地重复叫唤。 眼看那锋利的鸟爪就要落在杜文佩脸上,她吓得脸色剧变,挥舞着双手完全站不稳。 “快走开!抓住它!” 溪草顾着去扶杜文佩,却没有注意身后谁推了她一把,重重朝前仆去。 随着杜文佩一声失控的尖叫,只见蜜合色的绸长裙一只袖子被齐整地撕下,露出的肌肤却不是惯常人想象的少女晶莹,莹白的手臂皮肤上布满了青褐色的皮藓,从臂膀一直往前胸后背方向延续,看得人又是恶心,又是毛骨悚然。 杜文佩瑟瑟发抖地抱住自己,想到陆铮在场,一双眼睛写满了惊恐与绝望。 “我不是绿毛怪,不是白藓怪物……” 众人早已看呆了。 陆良婴脸上的震惊不是假的。 怪不得杜文佩在女校中从来不上游泳课,一年四季也没见她穿过短袖的衣裙,听人问起,只说旧式淑女哪能衣冠不整任人窥视。 没想到那副扯高气昂的外表下竟藏了这样一副肮脏的驱壳。 她兴奋地盯着陆铮,果然在他目中捕捉到一道转瞬即逝的厌恶,更是心花怒放。 苏青这一招果真高明,本来只想设计溪草让杜文佩在陆铮面前难堪,没想到竟有意外收获。 殊不知其实这一切早在苏青的预料之中。 她本无意与杜文佩为敌,只是溪草既然要挡她做豪门阔太的路,那只能用这个无意发现了的秘密破坏溪草的前程。 谁让自己身如浮萍呢? 陆云卿要和她抢陆良驹,至少要站在同一条起跑线,才相对公平不是吗? “还不送文佩小姐去换衣服!” 溪草瞟了瞟脚下的半截衣袖,这才明了苏青与陆良婴这一箭三雕计策的高明。 不过以陆良婴那般没脑子来看,这后面的点睛之笔显然出自苏青之手。 直到杜文佩抽抽噎噎被府上下人带走,花园中再度恢复了平静。 溪草唇边一抹讽笑,看似平静的眸光飞速打量现场的每一个人。 陆铮看好戏状的置身事外;陆良婴的志得意满,以及——苏青表面的尴尬和沉默。 即使接受了新式教育,这个女学生外表的小姑娘,却不比庆园春那些粉头干净。 第37章 两个七喜 杜九没料到只离开片刻就又发生了这档事。 听杜文佩身边的丫鬟禀报她自被送回屋中便把自己关在房间中闭门不出,杜九心急如焚。 他三步并作两步,孙女房间门口,杜文佩的奶娘吴妈拍着门,杜九忍着耐心让孙女开门,可回应他的除了呜呜啼哭声再无其他,搅得这位雍州城黑帮的舵手一时没了主意。 偏生被他谴去打发陆铮、溪草几人的管家这时候一脸为难地回来。 “老爷,云卿小姐不走,只说发生了这等事,要给您与文佩小姐赔罪。” “赔什么罪!”杜九正心烦着,哪里还有好脾气。 “管他是老陆的孙女还是谁,文佩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要让她血债血偿。” 关系到心头肉,杜九霎时戾气浮面。虽说前一秒钟才答应孙女让她自己处理身边事,可现在到底超出所料,老头子不得不插手了。 听老爷气糊涂了开始口不择言,什么血债血偿,这让陆正乾知道会如何想?生怕他再说出什么离谱的话,管家忙咳嗽一声。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又是几句鱼死网破的重话下去,忽听陆铮含笑上前。 “华兴社乃是祖父与九公一干老前辈亲手打造,现虽说在雍州城勉强站稳脚跟,可这世道,前有总统府虎视眈眈,后有军政府准备横插一脚,更别说那些防不胜防的新兴势力。” 注意杜九的神色果然有些松动,陆铮对其行了个礼。 “陆铮是小辈,本不好对长辈置喙,可陆杜二府若因为这件事产生间隙,被人利用,那才是得不偿失。” 杜九还在气头上。 “哼,我杜九岂是不顾大局之人,你是要为你妹妹来当说客的吧,放心,老头子也不是不分青红皂白之人,定不会冤枉好人!” “这便是九公误会陆铮了。我虽是云卿的堂兄,可文佩我从小看着长大,两个都是妹妹,哪有偏倚的道理。再说,也是云卿央我过来请您老人家,小姑娘先前颇得九公眼缘,您不妨给她一个机会,也当给陆铮留点颜面,毕竟是她第一次求我这个做哥哥的。” 他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不得不说,除却陆铮私生活上放荡不羁,可在华兴社年轻一辈中,他却是难得能入诸位前辈眼的翘楚。杜九对其很是欣赏,两人的私交也很不错。 杜九想了想,虽还板着脸,却吩咐管家请人撬锁,自己则大步迈出。 客厅中,玉兰苍白着脸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她旁边立着同样面色冷凝的溪草,以及表情扭捏的陆良婴与迟疑警惕的苏青。 陆良婴恨得牙痒痒,因为溪草执意不坐,害得她和苏青也只好干站着。她今天为了漂亮,穿了高跟鞋,这样僵站片刻,双腿早已酸了。 而之前杜府管家请他们离开时,陆良婴如蒙大赦,总归计划已经顺利达成,自没有多留的必要,苏青显然也是这样想。 哪知溪草笑盈盈挡在前面。 “怎么,两位过完河就想拆桥吗?” 如此不客气的一句,与前番温雅柔和的形容差了不是一点两点。 “什么过河拆桥!陆云卿你说话不要太难听,分明就是你的鹦鹉惹祸,连累了我们!” 陆良婴到底心虚,已然亟不可待反驳。 溪草微笑。 “既是我连累了我们,那不看完我如何倒霉就走,岂非遗憾?” 一句话让陆良婴双目发亮。她想看她的笑话早就等疯了,一想到溪草一会的落魄样就忍不住发笑。 苏青咬着嘴唇,有些拿不定溪草的主意,飞快在脑中把各个细节盘算了一番,再三确定没有什么疏漏,这才佯作大方道。 “卡洛琳,我们既然和云卿一块来,怎能丢下她一个人受罚。” 态度和蔼可亲,内容更是深明大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多意气的一个姑娘。 溪草笑了一笑。 “那就谢谢苏青姐姐了。” 见到杜九进来,面色各异的三个人瞬时正了颜色,玉兰更是深深一伏。 “老爷,都是玉兰的错,还请您处置!” 她按照溪草的吩咐稿掂了一切,却未曾料到战火竟蔓延到了杜家大小姐身上。如果说起初鹦鹉学舌的逃学作弊等内容尚且可大事化小的话,后面揭穿杜文佩隐疾且还阴错阳差让其暴露在众人面前,便是死罪难逃了! 在杜家做事了这么久,玉兰清楚地明了杜文佩在杜家上下的地位。 杜氏一门严防死守藏掖的秘密,经“七喜”之口流传出来,溪草占着陆家孙女身份,陆良婴和苏青以及陆铮无非是乱入的旁观者,玉兰几乎可以预见自己的下场…… 可后悔吗? 后悔跟着不靠谱的新主子胡作非为,最终自不量力丢了性命…… 玉兰脑中混乱,可想到方才溪草坚定的眼神,莫名间竟有了勇气。 杜九眸光犀利。 “背主的东西,你当然跑不了。” 说完一个眼风,几个孔武有力的汉子便不由分说上前,如提小鸡仔般把玉兰拿下,粗暴地把人人拖将出去, 陆良婴与苏青早已吓得说不出话来,直到溪草一个箭步挡在他们面前。 “慢着——” 这里是杜府,那些人如何会听命一个外姓的小姐,眼见溪草一个踉跄被对方推翻在地,陆良婴和苏青又是高兴又是害怕。 也不顾怒气正盛的杜九,溪草从容地从地上站起,挺直了腰背不卑不亢道。 “杜九公,云卿有话要说。” 雄踞雍州数十年,作为黑道大佬,便是和颜悦色时都少有人敢直视,发怒时孙女文佩都躲得远远的,然而陆家这小丫头…… 特别对比旁边两个女学生。 杜九盯着依旧神色自若的溪草,态度还是冰冷内心的天平已经悄悄倾斜。 “说吧,陆家小丫头,你要如何赔罪?” 溪草行了一个旧礼,视线落在玉兰身上,杜九抬了抬手,杜家人终把玉兰丢到了地上。 “还烦请杜九公见一个人。” 见人?和教唆鹦鹉辱骂杜文佩又有什么关系? 陆良婴与苏青面面相觑,有些搞不懂溪草的脑回路。然而在得到杜九的首肯之后,下人领着一个穿着中式长衫头戴礼帽的男子跨入客厅门槛,众人还有些糊涂,直到男子手上的鹦鹉扑腾着翅膀激动地展翅过来。 “太爷吉祥,太爷吉祥。” 陆良婴和苏青脸色巨变,如在场的所有人,目光从呱噪起飞鹦鹉移到陆铮座畔已被麻绳绑住鸟喙的罪魁祸首身上,怔然疑惑。 两个七喜? 这……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第38章 将功赎过 “你是……七喜?” 听到这个名字,玄凤鹦鹉更是激动,环着杜九头顶盘旋了半圈,最终乖乖地落在了他座旁的高几上,动了动翅膀,似做出了一个作揖的姿势,迫不及待歪着头招呼。 “太爷!太爷!gutentag!divsava!” 闻言,所有人面上的表情越发精彩。 玄凤鹦鹉不值钱,也不是什么难得的珍禽,七喜的稀奇珍贵在于其出众的言语模仿能力。它并不是玉兰唯一调教过的鹦鹉,比其珍贵的大有其他,然而却是唯一能说多国语言且最聪明异常的鸟儿,一向得老太爷喜欢,之前送给溪草,说是忍痛割爱也不为过。 如此,捧在心肝上的宝贝去别家府上住了几圈,不但变得下作市侩,还出口伤害旧主,杜九的心情不是一般复杂。 都生出了橘生淮南的感慨,对溪草的人品也产生了质疑。 可是现下—— 凭借从前与鸟儿互动的经验,杜九又逗弄了七喜一会,一下就确定了七喜的身份。 他目光下移,落在了门口一身长衫的年轻人身上,短暂怔愣后便认出了对方的身份,从座上站起。 “原来是谢司令,没想到竟在这样的情形下与你见面。” 此言一出,陆良婴险些站不稳,苏青也是面露古怪。 她们方才就觉得这个男人看着眼熟,可是想了半天却实在模糊。不过这也难怪,谢洛白身为一方统帅,又有留洋经历,如此背景的年轻人对古旧的装束通常不感冒,而谢洛白无论出现在报纸上,还是鲜有的几次送溪草回陆公馆都是一身戎装。 这等强烈的反差,简直惊掉了崇洋媚外的陆良婴的下巴。 换成旁人,她恐怕会似骂溪草马屁精一般点评其装束的投其所好,可是谢洛白对杜九显然没有这个必要。 不过不得不说,人长得英俊挺拔,真是穿什么都好看! 陆良婴还没有来得及收回双目中惊艳,却见谢洛白古井无波的眸子淡淡往自己身上一扫。 “刚刚接到云卿的消息,听说谢某无意之举给表妹惹来麻烦,特亲自前来向九爷赔罪。” 说完摘下礼帽,彬彬有礼向杜九行了个旧礼,各中细节竟是无可挑剔,连溪草眼睛都看直了。 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让杜府客厅中的众人又是面面相觑。 谢洛白的无意之举给溪草惹来麻烦,难不成谢二承认前番那些鹦鹉口中的戏言出自他手?不过这些别说杜九、陆铮等老江湖不相信,便是贼喊捉贼的陆良婴与苏青都觉得逻辑混乱,荒谬绝伦。 不说才驻扎雍州两月的谢洛白与杜家无冤无仇,前面更和杜文佩毫无交集;况且作为统领千军万马的一方豪强,没有人相信手段雷霆的男人会把心思花在这些见不得人的龌龊小事上。 果然杜九表情一沉。 “谢家果然疼爱云卿丫头,我杜九虽然心胸狭窄,然区区小事,还犯不着谢司令亲自出马,替人包揽。” 这就是在骂谢洛白仗势欺人了! 本来凭借与陆太爷的兄弟交,溪草作为陆家小辈,还需规规矩矩地认罪赔礼;可换成谢洛白横插一脚,这把杜九的立场往哪里放? 传出去他倚老卖老为难一个小姑娘,都惊动了谢司令,这不是说杜府小题大做吗? 捕捉到杜九看向溪草不善的目光,心惊胆战的陆良婴高兴得疯了!苏青却不这样想,不由自主离她远了一步。 察觉杜九的变化,溪草也急了,正要说什么,谢洛白已是对其轻轻摆了摆手。 “九爷误会,谢某并不想插手小姑娘之间的争斗,只是事由却是因谢某而起,还请九爷听谢某一一道来。” 原来,谢洛白无意发现了鹦鹉七喜,很是喜欢,于是把鸟儿借走赏玩几天,更请玉兰替自己去鸟市上买一只回来帮他调教。因为杜府之行匆匆,没来得及把鸟儿换回来,不想竟发生了这样的事。 有理有据地说完这番话,溪草实在佩服活阎王说谎不打草稿。 陆良婴没想到还有这一番渊源,留意到杜九若有所思,生怕溪草就此撇清,冷笑道。 “就算它不是七喜,可谢司令也说了,从买到教都是玉兰亲自操刀的,冒犯了文佩小姐,这个罪可赖不掉!” “谁说要赖账了?” 溪草笑盈盈地看向一脸急切的陆良婴。 “你说从买到教都是玉兰亲自操刀,却只说对了一半!” 被溪草别有深意的视线注视,陆良婴心中无端一慌,强作镇定道。 “什,什么意思?” 溪草却径自提起陆铮旁边的鸟笼,走到陆良婴身边。 “只是说来奇怪,鸟儿是接到杜府电话后才买来的,玉兰这几天都没来得及教它说话,它这些却是从哪里学来的?” “这,我怎么知道?” 溪草状做遗憾地叹了口气。 “本来还想给陆叔叔留几分情面,现在看来却只能——” 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竟让人没了底气,陆良婴条件反射往后退了一步,却不及溪草动作快,随着脖颈一痛,脖子上挂着的那个项坠便被溪草狠狠拨了拨。 而与此同时,被绑住鸟喙无精打采困在鸟笼中的鹦鹉似打了鸡血,忽地满笼子的扑腾起来,若非鸟嘴受限,不难想象定然满嘴胡言。剧烈挣扎间鲜艳的尾羽挣脱,飘在空中,最终缓缓落在地上。 众人看得明白,特别是杜九这等爱鸟之人已经隐隐反应出什么。 溪草提起已经说不出话几乎双膝一软的陆良婴,声音阴戾。 “是那日吧,你给了玉兰两块银元,故意遣她去西街口的冠生园买炒广鱿;恰巧苏青姐姐当日约我去吃茶喝咖啡;怪道来拜访前你再三要求我们带上七喜。” 溪草向前一步,猛地把扑腾地鸟笼送到陆良婴面前。 “让我猜猜,你精心策划这一切的目的。想等东窗事发,令杜府上下对我生厌;同时除掉陆公馆唯一对我听命的玉兰。我实在不明白到底哪里得罪了你?念在你我父亲的份上,本来我可以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可——” 溪草声音一沉。 “怪只怪你牵扯出杜家小姐,实在不该!” 这故意加重的语气,果然让杜九眉头一皱,下一秒桌上的杯盏已经被他推到地上,砸了个粉碎! 陆良婴早已吓得瑟瑟发抖,见状一个踉跄,几乎瘫倒在地。本来还想狡辩,被杜九犀利的眸光一扫,霎时便忘了反应。 “你胡说!我为什么……明明是苏青!杜文佩讨厌我,我们平常在学校都不说话,我哪里知道她的秘密!” 她不禁吓,胡言乱语间已经道破了一切。 “可我记得那天苏青姐姐分明和我在一起。陆良婴你拉人垫背也要打打草稿,总不能凭她寄人篱下,就仗着小姐身份欺负她。” 溪草一句话,逼得神情躲闪的苏青不得不做出选择。她浑身发抖,既恨陆良婴没良心,更恨她没脑子,苍白着一张脸,权衡利弊后急道。 “卡洛琳,在学校的其他事也罢了,你总不能次次做错都让我顶包……” 未完的话,勾勒出一个无依无靠寄人篱下的少女形象,越发显出陆良婴的嚣张跋扈。 “分明就是你……” 陆良婴哭喊起来,完全没料到她竟然会推得一干二净。瞬势就要来扑打苏青,苏青也不躲不反抗,任其抓乱了头发,捂着脸呜呜哭泣出声。 杜九重重一拍,这都把他杜府当成什么地方了? 直到两个人被杜家人强请出门外,客厅中的气氛却还是没有恢复平静。 在座的都是千年的狐狸,目睹杜家被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弄得乌烟瘴气,表情微妙。 而杜九,想起孙女杜文佩,就恨不得捏死陆良婴,只是到底对方是个不懂事的少女,这样做实在有损他杜九名头。 溪草对杜九行了个礼。 “杜九公,这一切由云卿所起,让文佩小姐遭遇无妄之灾,云卿深感愧疚。” 见杜九冷着脸一言不发,溪草也不泄气,依旧态度诚恳。 “自然,这件事云卿也不算无辜,发现端倪却任其发展,说恕罪实在苍白无力……不知杜九公能否给我一个将功赎过的机会。” 杜九的表情总算动了动。 “如何将功赎过?” 溪草抬起脸,目光坦承而自信。 “我会替文佩小姐治好病,一个月,不,至多半月就有效果!” 第39章 让她试试 呵!好大的口气! 杜文佩患上藓病至今已有三年了,杜家把中、西医试了个遍,什么皮炎霜、龙胆紫药水、制霉菌素都抹过,并没有显著效果,现在一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居然说她半个月就能治好! 这不是哗众取宠,就是不自量力! 杜九公有些不高兴,他不想再当着众人揭孙女的伤疤。 “够了,冤有头债有主,欺负文佩的人,老头子迟早要和她算账,但这事到底与你无关,杜家不会不讲理,你也不用说什么补偿的话,今天我乏了,就不久留各位了。” 小丫头想出风头,杜九公并不打算揭穿,便给她个台阶,再下逐客令。 偏生溪草似乎没有领会杜九公的宽容,继续执着地道。 “文佩小姐这藓,是不是夏天发作最为严重,遇上天阴下雨还会奇痒无比,涂药只能止痒,且大量蜕皮,无法根除?” 杜九公不由一怔,旁边的女佣已忍不住讶然。 “可不就是这样!陆小姐真厉害,竟全猜中了!我家小姐去教会医院看过皮肤科,同济堂的老中医也来瞧过,西药草药开了一大堆,却像小姐所说的一样,只是脱皮,一块白一块红的,更不成样子了!” 溪草点点头。 “那就没错了,难怪治不好,这病可比白藓罕见多了,这是梅花苔藓,要当作白藓来治,当然没有成效了。九公要是信得过,就让云卿试一试。” 杜九公拧眉,就算侥幸被陆云卿说中病症,但他还是不信,中西医都束手无策的病,凭一个小丫头能有什么办法! 溪草看出他的犹疑,双目熠熠生辉,语气里充满笃定。 “九公放心,若出了什么差错,我任打任罚。” 这等同于是立下军令状了,就连教会医院和同济堂的老大夫,都不敢打的包票,她却敢。 毛都没长全的丫头片子,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 杜九公还是沉吟不语,他不能拿孙女的身体开玩笑。 一声轻笑打破沉寂,谢洛白突然开口了。 “让她试吧!谢某可以在此承诺,要是她治不好,我便写信给德国圣温格医院,送杜小姐过去治疗,九爷以为如何?” 德国圣温格医院在当今非常权威,其中外科、皮肤科更是享有盛誉,杜家不是没考虑过,可惜的是圣温格隶属德国军方,没有军方的门路,凭你非富即贵,也进不去。 谢洛白这么个人,为了宠表妹,竟不惜动用在德关系? 各种探究的目光纷纷投向谢洛白,他却似毫无察觉,望着陆云卿的目光,亦是宠溺含笑。 溪草假装没看见,浑身却起了层鸡皮疙瘩。 这人半途杀出来,把自己安排的人换掉,怎么可能是好心解围?分明就是想借机试水谢家罢了,没破坏她的计划已经谢天谢地,实在不必扮演溺爱小妹的兄长那么恶心。 但杜九公显然是真的心动了,他当然不是给陆云卿机会,只是看中谢洛白后续的承诺。 “既然谢司令放话,老头子总不能不给这个面子,但还得先问问文佩自己愿不愿意……” “爷爷!我愿意!让她试吧!” 杜文佩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她此刻已经换了衣裳,脖颈上还围着丝巾,裹得严严实实,红肿着双眼不敢去看陆铮。 当着心上人的面,她已经被揭开了最不堪的隐私,还有什么好闪躲的? 再美丽的脸蛋,再窈窕的身材,配上比牛皮还粗糙可怖的皮肤,都是一文不值,任哪个男人看了都倒胃口,何况阅美无数的陆铮? 杜文佩自负之下,其实是深深的自卑,这也是她不敢主动追求陆铮的原由。 只要能治好这身皮,但凡有一丝希望,她都愿意一试! 杜文佩既铁了心,杜九公也就无话可说。 “那就拜托你了,云卿。” 下人很快找来记录的纸笔,溪草这才将法子缓缓道来。 “要治梅花苔藓其实也不难,就“内服外敷”四个字,木鳖子加蒜泥、白醋捣碎,用黄酒送服,早晚各一次,这是内服。再找个燕子窝,把窝土用细筛子筛了,用点豆腐的卤水化开,取山泉水搅拌成泥,每日在皮肤上厚敷一次,这是外敷。只要按我的办法,坚持半个月,一定有效。” 除了燕子窝难找一些,别的都是常见的东西,以杜家的人力财力根本不是问题,虽然方法闻所未闻,但好歹都是天然东西,即便没用,却也没什么害处。 杜九公接过方子,随意看了一眼,便递给下人。 “按云卿的意思去准备吧!” 从杜家出来,玉兰惊魂未定,抱着鸟笼亦步亦趋跟着溪草。 此刻她心中百味杂陈,有对陆良婴的憎恨,有被旧主杜家冤枉的委屈,还有对陆云卿的感激依赖…… 都说患难见真情,最危急的时刻,陆云卿也没有为了洗脱自己,把她推出去做炮灰,让她彻底认定了陆云卿,决定今后要与她同仇敌忾。 谢洛白和陆铮走在前头攀谈。 一番客套之后,陆铮笑道。 “没想到云卿妹妹除了会下棋,会辨珍玩,现在还会治病了!只是司令大人这么抬举她,恐怕得开始着手写推荐信了。” 话里话外的意思,到底还是不相信溪草能治好杜文佩。 谢洛白笑得风轻云淡。 “倒不是抬举,只是我这做兄长的信得过表妹罢了,就算将来她能治好陆四爷,我也不意外,陆少觉得呢?” 陆铮笑容一敛,对谢洛白拱拱手。 “我可不敢妄言,司令大人,陆某还有要事,先行告退了!” 说毕,他回头别有深意地看了溪草一眼,钻进了自家的小汽车。 正好小四也将谢洛白的车开了过来,溪草对玉兰使了个眼色,转身便要走,却被谢洛白一把扯住胳膊。 “车子在这边,你看不见?” 溪草愣了一下,小汽车一共五个座位,除了司机小四和何副官,后座还剩三个位置,谢洛白这样的身份地位,总不可能和她们两人挤在一起吧! 何况,她也不想和谢洛白同行。 于是她甜甜笑道。 “我和玉兰坐人力车回去就好,不麻烦表哥相送了。” 笑得真假!谢洛白蹙眉。 何副官就懂了,马上从裤兜里掏出一块银元丢给玉兰,玉兰倒很机灵,连连欠身。 “谢二爷赏,我先回去等小姐。” 不等溪草反应,她便飞快地跑到路边叫了人力车。 谢洛白于是拉开车门,将溪草推进去,随后自己坐在了她的身边。 溪草没有办法,只好不自在地挪到边上,贴着车门,尽可能离活阎王远一点。 刚才的情况,她顾不得多想,可一和谢洛白独处,她就想起前天醉酒做的那些事,耳朵有些发烫,悄悄瞟向谢洛白领口。 谢洛白双手环胸,翘着优雅的二郎腿,偏头似笑非笑。 “躲什么?酒后无德的事,我又不会和你计较。” 溪草咳了一声,转移话题。 “二爷刚才说那些话,是不是也觉得我治不好杜小姐,到时候您便可坐收渔利,自然地卖个人情给杜家?” 谢洛白静默一刻,这的确是个好主意,换做从前他也的确会这么做,但当时那种情况,他只是下意识想帮她一把,谁知她一点都不能领会! 他垂眸望着她。 “你这样认为?” 不知为何,他的语气一下子冷了几分,溪草咽了口唾沫,心说不然呢?难道我还该认为你是为了给我解围? 她嗫嚅了一下,没有回答。 不管谢洛白是什么打算,恐怕他的期待都要落空了。 梅花苔藓确实罕见,但早在四年前燕京的流莺巷,有很多姑娘受到了感染,皮肉是妓子的本钱,若是皮肉坏了,就等于断了生计,所以当时流莺巷空前团结,想了无数法子,后又争相试药,才有了溪草口中的秘方。 她的自信,并非空穴来风。 至于陆良婴和苏青,杜九公当然不会自降身份去为难两个小姑娘,可并不代表杜家咽得下这口气,不出意外的话,很快那两个人就会为今日的愚蠢付出代价。 第40章 做婊立坊 溪草不想继续纠缠这个话题,连忙打了个岔。 “对了,傅少今天是有事吗?” 其实按她本来的安排,是吩咐玉兰暗中去请傅钧言过来的,以傅钧言那种好说话的性子,断不会拒绝才是,除非他抽不开身。 本来是一句很正常的问话,溪草却发现谢洛白的脸色更冷了。 前座的何副官和小四交换了一个神色,手心微微冒汗。 傅钧言收到溪草的口信,本来是义不容辞要来帮忙的,可是人走到门口,就被谢洛白截胡了。 结果这位倒好,二爷一厢情愿地跑过来给解围,人家似乎没有半点感激,还一脸嫌弃。 谢洛白心情很糟糕,笑容中带着料峭。 “我自问待你不薄,没想到出了事,你第一个想到的却是傅钧言,所以你是不信任我?还是觉得傅均言那个纨绔更可靠?” 溪草一愣。 啊?整天威胁着要把她挂到城墙上去的活阎王,哪里就待她不薄了?这不睁眼说瞎话么? 当然溪草不敢说是,桀骜自负的谢司令,怎么能忍受自己的能力受到质疑呢?这点溪草还是懂的,连忙陪笑。 “怎么会呢?二爷这么忙,我岂敢拿这种小事烦您,只是傅少看上去比较闲而已。” 谢洛白脸色稍霁,似乎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 “以后有事,先打电话给何湛,我没发话之前不允许找别人,明白了?” 溪草嘴上答应着,心中却翻起白眼。 谢二分明就把自己当作结交杜九公的跳板,才代替傅钧言前来的,真以为她看不出来么?现在说这种话,也没安什么好心,恐怕是怕她节外生枝,跳出他的掌控吧? 少女心中气愤,却不敢表现出来,只是沉默地端坐着,双手交握放在膝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在谢洛白的角度,能看到她长长的低垂的睫毛,微微轻颤,他竟很想伸手摸上一摸,但到底还是忍住了。 这不合适,明明只是个工具,这样的工具他还有很多,在淮城、在燕京、在雍州,在政商两界大佬的床上。 可是自从舞会之后,她似乎就变得和别的工具有些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谢洛白也说不上来。 唯一肯定的是,这个小戏子带着无数层面具,狡猾、警惕甚至有点图谋不轨,每揭开她一层面具,都会有意外惊喜,谢洛白有了期待,就忍不住想把她留在身边。 “你想吃什么?” 谢洛白问得突然,溪草整个人都是懵的。 “午饭你想吃什么?” 于是谢洛白又问了一遍。 现下正好是饭点,发生了那些事,就不必指望杜九会有心情款待他们,谢洛白可不打算那么快就放她回去。 溪草一脸惊悚地望着谢洛白。 难道不是直接送她回陆家,怎么还要一起吃饭? “不必麻烦,既然二爷要去吃饭,就在这里把我放......” 谢洛白直接无视了她的建议,果断吩咐小四。 “去栖云轩。” 溪草膝上的手不由握紧,这位还真是想怎样就怎样,完全没有别人反对的余地! 但是很快,溪草就觉得这一趟不虚此行了。 车子停在栖云轩,她发现前头停着的小汽车有些眼熟,正在回想,陆铮打开门走下来,随后他绕到另一边,拉开车门,迎下来一个女人。 素净的棉布旗袍,齐耳学生短发,苍白的脸庞上犹带泪痕,配上消瘦单薄的身形,活脱脱一个落难美人。 居然是苏青。 这就有意思了,溪草嘴角忍不住翘起。 谢洛白捕捉到小丫头双眼一闪而过的狡猾光芒,止不住挑起一抹笑意,也不催促她下车,就颇有耐心地等着。 眼见两人进了栖云轩,溪草连忙打开车门跟了上去,被丢下的谢洛白也没有生气,戴上礼帽慢悠悠地跟在后头。 栖云轩是传统的庭院式中国餐厅,讲究风雅,里头是四合院的格局,清渠环绕,花木扶苏,包厢之间用细竹隔开,陆铮带苏青入了雅座,不必吩咐,掌柜的就已亲自迎上来。 “陆少今个儿想用些什么?” 陆铮懒懒地倚着红木圈椅,示意掌柜将菜谱递给苏青。 “今天是我请苏小姐吃饭,你不该先问她想吃什么?” 掌柜恍然,轻车熟路地奉上菜谱,苏青受宠若惊,惨白的脸上泛起红晕,接过来却露怯了。 她家中贫穷,虽寄宿在有钱的姨妈家,曹玉淳也没有对其如何大方,无非是吃喝不愁罢了,像这种高档的餐厅,她一次也没来过,生怕点错了菜让陆铮看笑话。 陆铮看出她的局促,善解人意地笑了笑。 “好了,先上壶最好的明前龙井,主菜要三鲜海参、红烧鹿筋、滑溜鹌鹑、珍珠鱼翅,再来个荷花酥,甜点给女士上木瓜炖雪蛤和莲子糕。” 陆铮体贴地为她解围,让苏青心头一热,她第一次被如此优待,好似那些名出身良好的小姐一样,有种飘飘然的沉醉感。 她并不知道,陆铮玩女人无数,无论得手后怎么糟蹋,一开始总是风度翩翩,表现得像个新派绅士。 “今天真是多谢陆少,否则我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从杜家被赶出来,陆良婴正是气头上,啪啪给了她两巴掌,自己叫车回去了,丢下她一个人身无分文站在大街上。 苏青开始害怕,她没有勇气扛下算计杜文佩的罪名,就下意识把事情往陆良婴身上推,却忘了躲得过杜府的惩罚,却躲不过陆家,她的学费、吃穿用度都靠陆家供给,如果陆良婴在曹玉淳面前告状,她一怒之下,会不会把她打回原形? 回到乡下讨生活,和那些大字不识的村姑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 恐惧和后悔爬上心头,苏青不知所措地哭起来,然后就遇上了陆铮。 “女士落难,作为男人岂能袖手旁观?只不过苏小姐和卡洛琳小姐似乎闹翻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苏青垂头,浅碧的茶汤里尽是愁容。 “我也不知道,说实话,我现在都有些不敢回陆公馆去。” 陆铮笑吟吟地给她倒了杯龙井。 “既然无处可去,不如先到我那里住上几天,等卡洛琳消了气,我再送你回去?” 苏青的心脏剧烈狂跳起来,陆铮的邀请可谓充满暗示,她若说不懂那纯粹是装的,可是她如果贸然答应,那就显得太轻浮低贱了,苏青自视是新派知识女性,她有野心有目标,和那些眼皮子浅的狂蜂浪蝶不一样的。 陆铮这种身份,不过是图一时新鲜,等睡完了她,给一笔钱就完事了,她连个姨太太都摸不着! “多谢陆少好意,可是这始终不太方便,我还是先回陆公馆再想办法,就算卡洛琳为难我,姨妈总还是顾念亲情的。” 她摇头婉拒,既表现得懂事明理,又保有淑女的矜持。 陆铮睨着苏青,慢慢喝了口茶。 如果是陆良婴,恐怕就迫不及待的答应了,而这女学生眼里分明有欲望,还要假装贞洁,吊他的胃口。 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这种贱人其实也挺有嚼头的。 第41章 挑拨离间 谢洛白特意要了二楼的雅间,溪草于是将底下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 那对男女言笑晏晏,相谈甚欢,陆铮不知说了什么,苏青有些无措地轻掳鬓角,低头面庞微红,清纯得刚好。 同样是女学生,陆良婴的洋派时髦,直白得似乎少了些韵味,而苏青虽出身微寒,却有一股婉约文秀的气质,似乎更对陆铮的口味。 这表姐妹两人已经闹了窝里反,不知道为了陆铮,她们会不会拼个你死我活?那她可就省事多了! 溪草想到此处,心情就变得格外好,忍不住咬着筷子弯起嘴角。 “又在打什么坏主意?说来听听?” 谢洛白抿了口酒,笑盈盈地问她。 溪草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坐直身体,连连否定。 “没有,真的没有。” 谢洛白皱眉。不过随便问她一句,就吓成那样,他有那么可怕吗? 他想了想,语气还是尽量放得平和温柔。 “你不用那么害怕,想做什么就去做,我又不会拦着。” 溪草含糊答应着,乖乖低头扒饭,很快她就放下了碗。 “二爷,我吃饱了,我能不能回去了?” 他早就不再动筷子了,只是饮酒,想来已经吃饱了,那她总是完成任务,可以功成身退了吧? 谢洛白面色一寒,阴着脸注视着她。 和他待在一起就让她这么难受?他想不通为什么,他最近分明对她很好,她到底在怕个什么? 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让溪草坐立不安,好在何副官和小四及时闯了进来。 “二爷,咱们的人和警备厅的人在街上起了冲突,双方开了火,我们的兄弟只是轻伤,但警备厅那边死了两个,重伤四个,厅长现在下令抓了我们的人。” 谢洛白心情本来就不好,闻言想也没想。 “带一个营去把警备厅围了,半个人都不许放出来,什么时候放人,什么时候撤。” 溪草震惊地看着他。 这也太嚣张了!警备厅虽比不上军政府,但怎么也是雍州次席的武装力量,他谢二初来乍到就敢这么干,就算不把警备厅长放在眼里,难道也不给坐镇督军一点面子? 本来相安无事,但这种情况,军政府还能忍?万一擦枪走火,双方打起来…… 何副官和小四却似乎一点都不担心后果,反而显得很兴奋,就等他这句话似的。 “是!这些日子那些兵都懒散了,也该拉出来练练,动动筋骨,否则要生锈。” 既然有事要解决,谢洛白也不打算继续强迫溪草陪着他,便命小四先把她送回陆公馆,溪草如蒙大赦,整个脸上的表情都舒展起来,下楼的步子也轻快许多,似乎很高兴,谢洛白眯眼看着,食指轻点桌面。 行!小丫头,真有你的,你给我等着! 溪草回到陆公馆,一推门居然静得要死,下人们个个垂手而立,陆良婴听到开门,从二楼的房间里气冲冲地出来,看见是溪草,又立住脚步,只是恶狠狠滴盯着她。 估计一开始,她以为是苏青回来了,准备联合曹玉淳教训她呢! 而曹玉淳脸色铁青地坐在沙发上,胸脯起伏,似乎气得很。 溪草微笑。 那是当然了,曹玉淳生了个这么蠢的女儿,把杜家千金彻底得罪了,将来华兴社难免要给陆荣坤小鞋穿,她能不气吗? 而她一手培养起来的侄女苏青,在关键时刻,给陆良婴泼脏水可谓绝不手软。被自己调教的狗咬伤的滋味,溪草再清楚不过了,曹玉淳现在,不过是略微领教而已。 曹玉淳大概是气坏了,连温柔慈爱的长辈形象也懒得维持,语气恶劣。 “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苏青呢?” 溪草茫然地眨眼反问。 “我不知道啊!我跟表哥去吃了午饭,苏青姐不是和卡洛琳一起先离开了吗?” 曹玉淳恨得咬牙,却拿她没有办法,听了女儿的哭诉,她就明白是溪草在其中搞鬼,可是谁让陆良婴自己蠢,偷鸡不成蚀把米!等丈夫回来,恐怕就不是骂一顿锁起来那么简单的事情了,免不了一场毒打。 男人心狠,可女儿始终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曹玉淳不忍心。 如果能瞒着丈夫,取得杜家的原谅就好了! 她转念一想,又站起身来,堆起满面笑容。 “云卿啊!今天的事情,我都听卡洛琳说了,我已经狠狠骂了她,罚她关禁闭,不许吃饭!看在叔叔婶婶的面子上,你别和她一般见识!” 溪草正要上楼,听曹玉淳这么说,便停下脚步。 这家人一撅屁股,她就知道对方要拉什么屎。 果然曹玉淳走过来拉着她的手,跟着就道。 “卡洛琳不懂事,但你叔叔总是疼你的,你看你能不能出面去求求陆太爷,他老人家看中你,必肯出面,杜九公一定会给面子的!” 害人不成,还要被害人去帮忙求情,脸皮得有多厚才能做的出来,可曹玉淳却丝毫不觉得羞愧。 溪草笑吟吟地望着她。 “婶婶,我从小又没有养在太爷身边,他老人家能有多看中我呢?就算他肯出面,可你不知道杜九公有多么疼爱文佩小姐,今天眼见她受到这样的伤害,恐怕太爷的话也不管用!” 曹玉淳立刻垮下脸来。 这个臭丫头!分明就是找借口不想帮忙! 谁知溪草好似想起了什么,瞟了楼上的陆良婴一眼,道。 “对了,婶婶与其让我去说情,不如等苏青姐回来求求她吧!我今天在栖云轩看到她和堂哥一起吃饭,有说有笑的关系似乎很好,让她找堂哥说一说,劝劝文佩小姐,说不定有用!” 楼上的陆良婴尖叫出声,蹬蹬蹬冲下来。 “你说什么!苏青和铮少爷一起吃饭?你撒谎!你胡说八道!” 溪草耸耸肩。 “我有必要撒谎吗?堂哥还给苏青姐擦眼泪,说她委屈了,问她要不要先去他的公馆住上几天,这都是我和表哥一起看见的,你要是不信,等苏青姐回来亲自问问就是了。” 陆良婴听了,简直肺都要气炸了,今天当着陆铮少爷的面,她和杜文佩一个都没落好,可谓两败俱伤,没想到蚌鹤相争,渔翁得利,倒是苏青趁机巴上了陆铮! 靠她陆家赏饭吃的穷酸货,上不得台面的小贱蹄子,就她也想爬陆铮的床? 第42章 别叫是我 溪草没有理会陆良婴,绕过她上楼去了陆承宣房里,陆承宣浑身抽搐,口水眼泪直流,是毒瘾发作的症状,玉兰捏着毛巾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看见她进来,这才回过神来。 “小姐,我这就去打电话请卡尔医生过来!” 溪草拉住了她,英国医生前天才来打过针,按理说陆承宣起码能安稳一个星期,怎么这么快毒瘾就犯了,可见药物的作用在衰减,听说那个医生是陆铮找来的,究竟可不可靠? 溪草可不敢保证,她当机立断。 “把床单撕了,帮我把他绑起来!” 玉兰还在发愣,溪草已经跑过去按住了陆承宣,毒瘾上来的人,即便再虚弱,也难以控制,溪草肋下被他踢了一脚,手臂也被抓伤了,她忍痛喊道。 “还不快点!” 玉兰不敢再耽搁,赶紧过去撕拉一声将绸缎床单扯成长条,捉住陆承宣的脚踝拼命绕了许多圈,紧紧固定在床柱上。 两个女孩手忙脚乱地将陆承宣绑好,男人睁大眼睛,发疯也似的挣扎,活像一尾打挺的鲤鱼,溪草怕他咬到舌头,又塞了一团布在他口中。 “爸爸,坚强一点,你不能再依赖药物了,你必须得做到!” 陆承宣如此痛苦,玉兰都不忍多看,可他的女儿却能眼睁睁看着,丝毫不心软,她的理智冷酷让玉兰折服。 折腾许久之后,陆承宣终于昏过去了,溪草这才将他的手脚解开,疲惫地在椅子坐上。 “玉兰,下次卡尔医生再过来,你悄悄弄点那种针水给我,记住别叫任何人知道。” 玉兰揣度着她像是怀疑英国医生有问题,当下也不敢多问,连连点头。 回到房间,溪草从床底下翻出她的体己,一分未少,满意地笑了笑。 才起身,就听见楼下闹了起来,走到门边站住,只听客厅里摔东砸西的,曹玉淳和陆良婴的叫骂声混杂在一起,隐约夹杂着苏青的哭声。 终于咬起来了。 她笑了笑,拉开门走出去,恰好和跑上楼的苏青撞了个正着,她的旗袍被扯破了,发带歪了,左右脸颊上各一个深深的巴掌印,撞上溪草嘲讽的目光,苏青连忙抬手捂住脸,袖子滑下的瞬间,溪草很快发现她手腕上多了一只镯子,清透润亮,成色不错。 看来陆铮出手挺大方的。 苏青怨毒地剜了溪草一眼,快步回房,痛哭声很快从房间里溢出。 紧接着,玉兰托着一盘刚洗过的新鲜李子走上来,苏青被教训的时候,她一直躲在二楼的走廊上偷看,此刻一脸兴奋解气。 “曹玉淳母女拉着苏青厮打了一顿,说是陆家没有闲钱养白眼狼,明天就去学校给她办退学手续。” 溪草从玻璃盘里挑了个红艳艳的李子,咬了一口,甜蜜的汁水充满口腔,笑得像只饕足的狐狸。 “退学吗?苏青出身低微,圣玛利亚学校毕业是她唯一的筹码,只有靠这一点资本,才能找门差不多的婚事,现在她连这点资本都失去了。” “这就是自作自受!要不是她算计咱们,怎么会落到这地步?我看她很快就要滚回乡下去咯!” 溪草若有所思地嚼着李子。 那可不一定,逼到那份上,还有陆铮不是?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苏青没有下楼来,曹玉淳母女数着饭粒,也是食不知味,只有溪草吃得香甜,曹玉淳母女看着,越发憋了一肚子的火。 “良驹一向不着家也就罢了,老爷呢?怎么不回来吃饭,也不打个电话!阿福,打给巡捕房问问怎么回事!” 佣人阿福答应着去了,片刻后回来,却是脸色大变。 “夫人,巡捕房那边出事了!老爷被降职成警长了,现在正各处找人周旋,让夫人看看平日结交的那些太太,有没有哪个能帮得上忙的!” 曹玉淳吓得花容失色,丢下筷子。 “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会被降职呢?” 阿福擦着头上的汗。 “我也不大明白,好像是厅长抓了谢司令的人,谢司令一怒之下派人把警备厅围了,僵持了一个下午,厅长实在没办法,只好放人赔不是,又找了几个人的背黑锅,不知道怎么回事,其中就有咱们家老爷!” 曹玉淳越发想不明白了,喃喃道。 “不可能呀!谢司令和咱们家不是亲戚吗?怎么会为难咱们老爷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云卿,你快去一趟谢府问问二爷,这是不是搞错了?” 溪草没有动,她的语气非常平淡。 “婶婶,别白费力气了,这和表哥没有关系,表哥要的只是那几个挑事的人,当然不会找陆叔叔麻烦,我看陆叔叔是得罪了别人,厅长趁机做个顺水人情。” 曹玉淳讶然。 “老爷做事一向很圆滑,何况他还有华兴社的背景,谁敢……” 话说到一半,她终于反应过来了。 陆荣坤是没有得罪人,但他们的宝贝女儿可是刚刚才把杜家的千金得罪了,杜九有风度,不会对小姑娘下手,但可以在她爹身上找回来。 而陆良婴还毫无察觉,她关心的只是自己。 “姆妈!你快想想办法,去找找张太太或是王太太呀!警长的一个月才多少薪水?爸爸要是被降职了,我们以后的首饰衣裳都只能买国货了,这会被人看不起的!” 曹玉淳忍无可忍地给了她一巴掌。 “我怎么生了你这个不长脑子的东西!” 陆良婴懵住了,她甚至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打自己!但盛怒下的曹玉淳,就像只竖起了脖颈毛的公鸡,她不敢顶嘴,只好趴在桌子上哭,一面哭,一面把面前的餐具掀翻在地。 溪草任由她们去闹,吃饱了便飘然离开了饭桌。 没人和她抢浴室,溪草便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换了套无袖的白绸蕾丝睡裙,走到阳台上擦头发,裙子宽大,被风鼓起,像朵饱胀的花苞。 溪草心情极好,便趴在阳台上逗七喜玩,春夜的风柔和清凉,带着淡淡的夜来香气息,惬意沉醉,不知不觉就过了几个钟头,屋里的挂钟铛铛地报时,竟然到了十一点。 溪草支起身子,准备回屋睡觉,露台下却突然伸出一只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血从那人的指缝间流下,滴答滴答地落在她穿着拖鞋的脚趾上,溪草骇然,正要放声尖叫,一道人影飞快纵身而上,绕到她身后勒紧她的腰,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唇。 “别叫,是我。” 贴着她耳畔的声音,低沉清冽,带着淡淡血腥混合烟草的气息。 是谢洛白。 第43章 我不碰你 溪草手脚僵硬,深更半夜的,谢洛白爬进她的卧室,想干什么? 谢洛白将身体的重量压在她身上,微微喘息。 “刚才在路上有人暗杀我,所以来你这避一避。” 闻言,溪草那点警惕荡然无存,迅速将谢洛白拖进房内,拉上了窗帘。 灯光下,他的军装上满是血污,俊美的脸庞上也溅了点点血迹,溪草惊呼。 “二爷你伤得很严重!我去找人来!” 谢洛白伸手拉住她,表情有些不太自然。 “不用,我教你怎么处理,你来就好……” 溪草还是很紧张,她毕竟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并没有见过杀戮的残酷,对血腥有着本能的恐惧。 “不行,这么多血,我要是做不好,会害死你的!” 谢洛白眸中漾起暖意,唇边竟然有了一抹笑。 “我相信你能做到,去打盆水,找些伤药和干净的布来,听话!” 他的语气温柔又强硬,溪草不敢反驳,只得按照他的吩咐去办,等她回来的时候,一进门就踢到谢洛白扔在地上的军装,心中咯噔一下。 谢洛白正在脱衬衫,他身体颀长劲瘦,象牙色的肌理如猎豹般优美,减一分便是文弱,增一分则显魁梧,这样不多不少,仿佛雕刻大师精心塑造而成。 “好看吗?” 谢洛白回头,似笑非笑地问她。 溪草轰地一下脸红到脖子根,连忙转开目光,恶狠狠地道“不好看!” 谢洛白低笑出声,在椅子上一坐,溪草便从善如流地将水端过来,沾湿毛巾替他擦身上的血迹。 溪草偷偷瞟了一眼。 其实还真是挺好看的,她在庆园春长大,耳濡目染不知看过多少男人的身体,但是像谢洛白比例、线条堪称完美的却是第一次见。 他的脸也长得好看极了,睫毛又长又翘,如果去唱戏,说不定能红遍半边天。 想象了一下“活阎王”扮成花旦,扭腰挑眼的样子,溪草就忍不住想笑,她赶紧摇头打消这荒唐的想法,去查看谢洛白的伤势,一时大跌眼镜。 除了胸口处的一条伤口略深以外,他几乎没怎么受伤,可是那么多血…… 似乎看出她的疑问,谢洛白及时解惑。 “不是我的血,今晚我从营地回来,路上遇到暗杀,对付另外几个人的时候没留意有狙击手,这才被子弹擦伤了,上点药就好。” 白天发生了围攻警备厅的闹剧,晚上谢洛白就遭人暗杀,溪草脱口问道。 “是警备厅厅长?” 谢洛白不置可否。 “不一定,他的嫌疑自然最大,但这么做,如果一击不中,必然遭到我的报复,他不会这么草率,也可能有人想趁机浑水摸鱼。” 溪草点点头,谢洛白分析得有道理,雍州看不惯谢洛白的人多了去了,比如他带兵入驻雍州后,受到威胁最大的人。 “会不会是……督军府?” 溪草认为她的分析很有道理,可谢洛白却摇头笑了笑。 “不是。” 他的表情溪草看不太懂,但也不想过多干涉谢洛白的军政,知道得太多,对她没好处。 替谢洛擦洗干净伤口,上药包扎好,溪草起身欲开门。 “这么晚了,陆家人都睡下了,二爷也不用爬窗,从正门出去应该不会被人发现。” 谢洛白啊了一声,懒洋洋地往她床上一躺。 “今晚我不走了,就在你这里对付一夜。” 溪草惊怒交加,蹬蹬蹬跑过来,扯住被子。 “这怎么行!” 谢洛白不高兴地强调。 “我受伤了。” 溪草冷笑。 “二爷分明伤得不重啊!要是实在走不动,我可以给谢夫人打电话派车来接您!” 谢洛白沉着脸色想了片刻,正色道。 “我如果贸然出现,岂不是打草惊蛇?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幕后黑手以为我死了,等他们露出狐狸尾巴,我才能知道有哪些人对不对?所以这个房间,我暂时征用一夜,你有什么意见?” 居然很有道理,溪草一时无法反驳,可怎么看这所谓计划都像谢洛白临时想出来糊弄她的。 “那二爷好好休息,我去和玉兰挤一挤。” 谢洛白拉住了她,再次正色道。 “不行,那就暴露了,你得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好好呆在这里掩护我。” 他拍拍身旁,一脸诚挚大度。 “这床还算宽敞,放心,我并不介意。” 溪草简直要气死了,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怎么能和谢洛白睡在一张床上呢?这些军阀都这么不讲道理的吗? “那我去睡地板!” 谢洛白没有放手,显然他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我一个堂堂司令,会自己睡床,让女人睡地板?别闹了,快睡觉!” 他长臂一捞,轻轻松松将溪草带倒在怀中,盖上被子,溪草忍不住又踢又打。 “你干什么!放开我!” 她只穿着一件薄绸睡衣,酥滑的皮肤隔着布料贴在谢洛白胸膛上,一扭动,两人的身体接触就更多,谢洛白本来还算平静的情绪有点不受控制,禁锢住她挣扎的双手。 “失血过多,有点冷,让我抱一下……” 谢洛白也不明白自己这是在干什么,遭到暗杀确实不假,不想打草惊蛇也没错,可他有无数地方可去,有无数可以掩护他的人,哪一个,都比这来历不明的小女人可靠。 但是当他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跃上了她的阳台,他就想知道当自己遇上危险,这丫头是什么反应,肯不肯收留他? 刚才溪草专心替他包扎的时候,他看着她头顶黝黑的发丝,露在睡衣外的一双藕臂,身体里就有什么汹涌澎拜起来,完全是凭借强大的意志力忍住了。 别说在国内,他从来不缺女人,即便在德国的时候,也不乏性感的金发女郎追求他,可他一向只觉得麻烦聒噪,何曾有这般不受控的时候? 带水果香气的发丝扫得他脖子发痒,谢洛白情不自禁低头,含住她小巧玲珑的耳垂,轻轻啮咬。 溪草浑身颤抖,恐惧涌上心头。 他在做什么!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什么不近女色,什么冷面阎王,骗子,全他妈是骗子! 男子的气息喷薄在颈间,他的手掌从她的腰部缓缓上移,快要攀到她饱满之处,所有对谢洛白的恐惧全都化为了屈辱和愤怒,她死死钳住他的手腕,声音冷到极致。 “谢洛白,我虽然是窑子里出来的,但是我不卖,你要是敢碰我一下,我就和你拼了。” 谢洛白低头只见怀中的人儿紧咬牙关,浑身颤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浑身的火热慢慢冷却下来,他的手退回她的腰部,抱着她叹息。 “放心,我不碰你,睡吧!” 第44章 以利为饵 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 特别是因为庆园春六年的经历,让溪草对这种下半身思考的动物从无信任感。 可以交易谈判,可以虚与委蛇,然而若把周身的希望全部押在对方身上,那便是愚蠢无知了! 任何时候都只能靠自己。 扯远了,溪草撇过头,发现谢洛白尽管已经规矩了不少,可是那环住自己腰杆的那双手是怎么回事?还有,还有……肩膀一沉,这靠过来的毛茸茸大脑袋又是什么鬼? “喂,你能不能过去一点!” 溪草支起手试图让这个八爪鱼一般的生物离自己远一点,毫无悬念又是徒劳无功。 “我认床……”谢洛白变本加厉地又把溪草往他怀中挤了一挤,声音竟透着放松的惬意。“你和皇后的味道很像……” 皇后?!大抵是哪个跳舞场小姐的花名了!看这家伙乐在其中的程度,恐怕还是他的相好! 脑中的火蹭蹭蹭又升腾了不少! “离我远一点,本姑娘可不是其他女人的替身!” 或许是她声音无意识间提高,谢洛白忽地睁开眸子,对上溪草抗拒警惕的视线,向来寒凉冷冽的眼神中竟露出一丝揶揄的笑意。 “想什么,皇后是一条德国牧羊犬,聪明得很。” 留意到怀中少女表情有些古怪,谢洛白还当对方是为自己方才的猜测感到羞愧。 不自觉间声音竟也柔了下来、 “现在留在蓉城,以后把它接到雍州,你自然能看到。!” 显然谢司令会错了意。 “你是说它是一条狗?” 溪草睁大眼睛,联想谢洛白枕着一条大黑狗,抱着它各种撒娇,第一次觉得脑回路有些不够用。 “难道你平常都抱着狗睡觉?传言说司令您不近女色,莫非是因为有什么特殊的……” “嗜好”二字终在谢司令骤冷的视线中咽在了喉口。 腰间的手突地收回,溪草目瞪口呆地看着方还死缠过来的生物好似受到什么刺激,决绝转身留给自己一个后背,身体还往床沿贴靠了不少。 眼下两人之间的距离可以上演一出梁祝。 这个,被猜中心事生气了? 溪草也有些后悔,怎么就管不住自己这张嘴呢?还好对方没把她怎么样!不过把她一个妙龄少女比作一条狗她更不爽好吗? 她干脆也往反方向移了不少,嗅了嗅鼻子。 还说她和他的狗味道很像,难不成谢洛白也给狗用茉莉花头油? 这样想更是一阵恶寒! 溪草决定以后再不用这个味道的东西,还有问问傅钧言讨厌什么味道,以后换上! 她胡思乱想了一阵,终于是抵不住困倦昏昏沉沉陷入梦乡。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溪草便被一阵短促的敲门声惊醒。 想撑手坐起来忽然发现哪里不对,溪草瞬间回神,这才发现自己什么时候竟又和谢洛白滚做了一团,只是这次是换做她的紧抓他的衬衫,一条腿还不雅地压在了他的身上,动作间自己的睡裙上下卷曲,肩臂腿弯完全和对方贴了个严丝活缝, 而且二人现在的位置,明显是靠近谢洛白那边的床沿。难不成是她昨晚鬼迷心窍挨过去的! 不可能,这不可能! 溪草难以置信,不过这近在咫尺的颜真是养眼! 她咽了下口水,庆幸谢洛白还闭着眼睛,轻手轻脚试图拉开彼此。 小心翼翼地撤了手,腿刚刚抽了一半,猛地后腰上一紧,整个人已经猝不及防倒在了谢洛白身上! 功亏一篑! “你干什么?” “应该我问香兰姑娘要干什么?” 溪草咬唇,虚张声势的质问到底底气不足。 “这,这是个误会……” 这局促的样子让谢洛白好笑。 “误会吗?姑娘可是第二次对谢某投怀送抱了!” 言下之意第一次可以是误会,第二次就…… 溪草语塞,强词夺理。 “上次是我喝醉了,不算!” “那这次……” 注意到谢洛白的视线,溪草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挣扎间更是衣冠不整,别说胸口的肌肤,便是下面的起伏都若隐若现。 溪草脸一红,忙一把掩住胸口,再顾不上其他,蹬蹬瞪地踩着拖鞋去开门。 谢洛白撑着手,看着这落荒而逃的小兔子,联想昨晚的暖玉在怀,唇角勾起。 这丫头看着窈窕婀娜,竟还十分有料。 昨夜她翻身靠近了自己,鬼使神差的,他便顺其自然地把她揽在了怀中…… 思及此,谢洛白表情有些不自然,有些意识到自己对这个丫头好像有些不对味……无论是主动前往杜府,还是爬入溪草的房间,亦或是夜间情不自禁地拥其入怀…… 不过行军打战时他也经常与副官、部下们同榻而眠,溪草虽是个女子,不过作为自己的下属,大抵也……没有区别吧? 起居室的房门拉开,竟是提着手提箱的苏青。 小姑娘双肩攒动,见着溪草第一句话便是带着哭腔一句。 “云卿,我不能退学,我这么努力,好不容易到了雍州,如果这样灰头土脸被赶回去,那一切都完了!” 这幅梨花带雨的姿态,真的很容易博取旁人的同情,尤其是男人! 溪草假装听不懂。 “可是我能做什么呢?我连圣玛利亚女校的门开在哪里都不知道,” 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藤编行李箱上。 “况且看苏青姐行李都收拾好了,大抵是已经有选择了。” 苏青脸色一白,被洞穿心事的难堪让她面上的柔弱一扫而光。 是啊,她已经有了选择,只是在不得不做出那个屈辱的选择之前,她还是想最后赌一次。 “你可以的,云卿,只要你资助我上学!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了,我把良驹哥让给你;还有你不是反感陆良婴吗?我可以帮你!” 溪草抱臂看着眼前的少女,若非她没有设计栽陷自己,自己自然不会见死不救。 “苏青,以德报怨从来不是我的作风。很遗憾,你的诚意和筹码完全不足以吸引我!” 被她的直白激怒,苏青登时恼羞成怒。 “陆云卿,这是你逼我的!” 溪草在她欲转身前拦住她,笑容讥诮。 “苏青,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不敢挑战权威,不敢得罪杜家,甚至连陆荣坤一家你都无可奈何,偏生把所有的仇怨都迁怒在我身上,不是太可笑了吗?” 她上前一步。 “你信不信,我只需要在这里叫一声,或许你今天就别想走出这道门,你所有的计划便会全盘打乱!” “你——” 苏青颤不成声,如果让人发现她去投靠陆铮,曹玉淳母女就不会放过她! “但是我不会这样做,我甚至可以帮你引开守在下面的人;或许今后有缘,还能叫你一声堂嫂……” 以利为饵,一言天堂,一语地狱、 苏青到底是个阅历有限的小姑娘,已经被溪草言语描述左右,从胆战心惊到目眩神晕,趋利避害的本能让她忍不住心神向往。 “你……你到底要什么?” 鱼儿已经上钩,溪草笑得无害。 “这个嘛,你只要记住我不是你的敌人,我们能互利共赢便好!” 第45章 冤家路窄 天透亮,陆公馆上下这才发现苏青失踪了。 猜出她的去向,曹玉淳母女气怒不过,让秦妈去巡捕房报案说家里进了贼,被刚刚迈入大门的陆荣坤厉声阻止。 待知晓前因后果,陆荣坤久久无语。 “爸爸,那小贱人一定是去找铮少爷了!她凭什么,恩将仇报,完全不是东西!” 曹玉淳也恨侄女心眼坏,撺掇着丈夫把人找回来,送回乡下嫁人! “够了,还嫌事情不够多吗!谁也不准再提她退学的事!” 陆良婴不服,“爸爸,明明苏青……” 陆荣坤眉目森冷。 “卡洛琳,如果你争气点,爸爸何必被平白牵累!阿福,送小姐去上学!” 接连被父母奚落,陆良婴捂着脸哇一声跑上楼去。 陆荣坤叹了一口气,转身又叮嘱曹玉淳。 “留意铮少爷的小公馆,如果发现苏青的动静,就上门拜访。” 曹玉淳已经回过味来,一口答应。 丈夫被降职,女儿陆良婴又蠢笨无知,如果苏青真得陆铮青睐,他们一家子还需要靠她上位。 餐厅中气氛凝重,溪草也懒得过去凑合,和玉兰去厨房下了大大的一碗面,打算抬上去与谢洛白分吃,不想起居室的门推开,那个狡诈阴沉的谢司令已经不见了。 玉兰还诧异今天云卿小姐的饭量怎么突然变大了,等后面从屋中抬出几乎动也没动的碗时才松了一口气。 一场风波就这样在各怀鬼胎中勉强平息了。 若说谁是最后的赢家,恐怕还是那位倒打一耙的苏青。 不过说来也奇怪,明明陆家并没有把她从圣玛丽学校退学,可她似做贼心虚般,接连几天都没有去学校露面,搞得一心想去寻她麻烦的陆良婴颇不痛快! 而苏青一度心心念念的陆良驹,得知昔日的爱慕者另择了高枝,却不甚在意。 虽说娶妻看低,择婿攀高,不过遗传了陆荣坤与曹玉淳的贪婪,陆良驹早就认同要为自己谋一段抬升自己的姻缘。 苏青的家世,他看不上。 又过了几天,他依约给溪草送来了一张梅影班的戏票,邀她晚上一起去看戏。 不过说是一起,为了避免父母发现,陆良驹找了个借口,约定二人在戏楼会面。 溪草哪里不明白对方的心思,左右她也不想和陆良驹有牵扯,这一点正合她意。 黄昏刚过,溪草早早便叫了黄包车出门,到了正隆祠戏楼。 三层的木质戏楼,正中一个戏台,摆设布局竟和燕京府的庆园春有几分相似,和胭脂巷外面应景的放上姑娘的照片一般,这里也清一色放满了当家旦角的戏装扮相黑白照片。 溪草停在梅凤官的照片面前。 浓厚的彩色油彩下,依稀能看出几分那日六国饭店男子的影子,不过比起昔日西式礼服彰显的清贵孤傲,这幅贵妃醉酒的扮相,把男子脱于尘世的眼神衬得妖气横生,透过黑白阴影,怎一个勾人心魄。 她注视着照片,照片上的那双眼睛也似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 会是他吗? 溪草忽然觉得心跳有些快。 远处一阵小汽车的汽鸣声打破了溪草的思索,她循声一望,一眼便认出了那辆熟悉的小汽车,想也没想便闪身进了楼。 可进到里面才发现不妙。 四处都是全副武装的持枪士兵,几步一个把戏楼守护得严严实实。 溪草正莫名其妙,抬眼发现戏台上那条突兀的红色横幅,当下便黑了脸色。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谁能想到今夜的正隆祠戏楼竟被警备厅厅长顾维生为谢洛白包场订下了! 那天早上他不告而别,让两人免了一场尴尬, 鸵鸟心态的溪草还庆幸这几天他都没再来叨唠她,哪知…… 不过看现下的形势,警备厅是打算与谢洛白握手言和,是不是说明当日的暗杀事件已经水落石出了? 溪草想不清楚,干脆选择抽身事外。 不过分明已经被包场,陆良驹的戏票又是从哪里弄来的?难不成他还和警备厅什么人有交情? 溪草略一琢磨,想了想先向大茶壶问了梅凤官的化妆间方向,径自过去。 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一切,却不料还是落在了谢洛白眼中。 他视力极好,几乎在小汽车停当的瞬间就看见了溪草。 虽只是一个背影,却看得出这个丫头精心打扮过,一改雍州流行的佯装皮鞋,着一身京韵璧褐色宽边旗袍,头发也全部盘起,只用一个银簪子绾住,竟做起了燕京旧都时行的旧式少女形容。 别说这婉约的姿态很衬她,把这个谎话连篇的小骗子包装得文静不少,无端的让谢洛白想起当日庆园春中她一身红装被缚春凳上的可怜模样。 哼,那完全只是假象。 注意到司令脸上莫名涌出的笑意,小四与何副官对视一眼,循着方向望过去顿时所有所思。 “云卿小姐怎么在这里?” 今日警备厅厅长做东,按理说不会让闲杂人等进入,溪草的出现实在古怪。 “莫非从陆家或是杜家弄来了门票?” 有道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谢洛白脸上的笑意骤收。当日暗杀的幕后黑手还尚未擒到,如果这次戏会有陆杜二府的人,那岂非能解释什么…… “盯紧她,有状况即刻来报。” 说话间,警备厅厅长顾维生已经迎到了车前,一阵寒暄后,他把谢洛白送上了二楼正对戏台的雅间。 屋门推开,清一色的戎装男子旁竟坐了一个时髦的女郎,明艳打眼得格格不入。 注意到谢洛白眸中一凝,顾维生打着哈哈, “虽说是顾某做东,不过年轻人喜欢什么,顾某到底比司令痴长几岁,却是摸不着门道。还是存芝伶俐,为顾某解了燃眉之急。” 说完走到张存芝面前。 “存芝啊,今夜谢司令便交给你了。” 张存芝笑得娇媚,大大方方和谢洛白打招呼。 “警备厅与谢司令有些误会,谢司令既往不咎,顾叔叔很是过意不去。本想设宴大摆四方,又怕阵势古旧迂腐,谢司令不喜;西式的酒宴舞会又不庄重,如此咱们就效仿老祖宗的以戏为媒,一笑泯恩仇。” 一句话,说得及其圆滑漂亮,听得小四与何副官气闷不已。 上次的事,明明是警备厅理亏。 说什么摆宴陈旧迂腐,顾维生不过是不想在人前认错,让警备厅掉面子;西式酒会同理;而包场看戏显然便低调多了。 不过他们二爷可不是省油的灯,若以为弄个漂亮娘们就能敷衍混过了,那便错了! 果然,只听谢洛白似笑非笑道。 “顾厅长如此有诚意,谢某岂是那不讲情面之辈。只是既按老祖宗的规矩,那便客随主便,还请张小姐示下。” 这反将一军,让张存芝美艳的脸盘上笑意尽散。完全没料到谢洛白竟然如此生硬强势,得理不饶人。 如果真按照旧式规矩,开场戏前面,顾叔叔可得当着众人面向谢洛白赔罪,这怎么可能?!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顾维生请她出马,便是想让她温柔小意使两方化干戈为玉帛,哪知竟…… 强烈的挫败感让张存芝很是尴尬,后悔自己嘴快说错了话,巧舌如簧间竟不知道如何下台。 “谢司令这是为难存芝了,我从小在欧洲求学,这祖宗规矩实在……今夜是梅影班的梅老板登场,来人,还不快把戏本子呈给谢司令,别误了吉时。” 事到如今,她还企图蒙混过关。 哪知谢司令对雍州城玫瑰的甜美笑意完全不买账。 “不巧,谢家从前不说簪缨世家,可谢某对传统规矩却是耳熏目染,张小姐不知道,谢某可以一一道来。” 此言一出,别说张存芝脸色大变,顾维生已是黑着脸模上了腰侧的配枪,何副官与小四动作更快,抢先亮出了家伙。 箭弩拔张间,张存芝面上血色尽褪。 顾维生喘着粗气。 唯独谢洛白宠辱不变。 顾维生环顾四周,掂量了一下双方实力,狠声。 “谢二,你到底想怎样?这里到处都是我的人,即便你制住我,你的人也讨不了便宜。” “祸不及妇孺,既然是顾厅长与谢某的恩怨……” 谢洛白拿下巴点了点轩窗旁的牌桌。 “不如厅长先陪谢某玩上一圈再说不迟,至于筹码,定会让你满意,不知厅长给不给这个面子?” 第46章 温情宠溺? 而雅间中发生的一切,溪草浑然不知。 她按照大茶壶的指引,很容易便找到梅凤官的化妆间外。 那是一间古旧的厢房,外墙上挂着梅凤官的戏装照片,地上放满了花篮,棕黑色木质轩窗上雕刻着喜上眉梢的传统纹饰…… 溪草定定看了一会,被这个带着吉祥寓意的花纹弄得心潮澎湃,因为兴奋,脸颊飘红。 听到一门之隔的脚步声,更是心如擂鼓。 他在里面! 她定了定神,尽管已经在心中排演了数遍,可那近乡情怯的压力,迫使溪草久久无法敲开那扇虚掩的房门。 呆会见到他要说什么呢? 自报家门亮明身份?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记不记得燕京旧王府的润龄格格?那找他要回兔子玉佩?可那本身就是属于他的东西!询问这些年他是如何过的?会不会显得奇怪唐突…… 溪草思绪飞快,潜意识中已经把对方当成了记忆中的小小少年。然而还不等她鼓起勇气,郑重其事向前一步,忽然听到一阵奇奇怪怪的窸窣声响。 随着一声若有似无的呻@吟,低似呢喃的碎音断断续续传来,与此同时,几句变调的轻呼猝不及防地闯入了溪草的耳中。 “不要……如果被人看到……” “晚点我再去找你不行吗……” “你……” …… 溪草脚底生寒,浑身发抖。 尽管只在嘈杂喧哗的六国饭店和那人说过几句话,不过她能确定,这个声音——分明是他! 这个认识让溪草大脑一片空白,庆园春六年的光阴,让她即刻就明白里面发生着什么。 可是那样一个人,怎么会…… 溪草无法接受。 不受控制的,纸糊的轩窗被她戳开了一个洞,透着轩室内斑驳的光线,长桌上两道紧密贴合的身影刺得溪草不由倒退了一步。 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是这样…… 似乎上面男人的动作有些粗暴弄痛了他,梅凤官的声音有些不悦。 溪草不忍再看,迷迷瞪瞪跑了出去。 她想哭。 失望,伤心,难过……种种情绪似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想起被强压在桌上那人魅人心魄的眼神,溪草的心就很痛很痛……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 数年光阴,改变了她,也改变了他! 再次相见,彼此竟是这幅模样。 她跑了几步,只觉得浑身的力气好似抽离,干脆抱着膝木然地坐在楼梯上发呆,直到身边有人经过,溪草条件反射抬起脸,入目竟是一身华装的雍贵贵妃。 倾国倾城的贵妃,眼神依旧倨傲清贵,可是那嫣红鬓角的胭脂,却无法遮住眉梢眼角未褪的媚意。 注意到少女一脸怔忪地看着自己,梅凤官蹲下@身子,与溪草平行的视线满是颠倒众生的芳华。 “刚才门外的人,原来是你啊。” 揶揄的调笑,说不出的轻浮浪荡,完全没有事情败露的懊恼和羞愧,仿佛愧疚的本应就是旁人,看得溪草一阵窒息,却还是难掩心中不断上涌的痛意。 袖下的手越握越紧,溪草听到自己干巴巴道。 “刚刚那个人……为什么……” “为什么?” 梅凤官笑得玩味。 “小姐,你以为名角是这样好当的?我和他,不过是各取所需。” 发现溪草脸色一白,梅凤官脸上的笑意越浓。 “捧戏子,自然要付出代价;不然拿那么多白花花的银元,只为了在台上听你一声咿咿呀呀?” “可是你是男人!” 溪草有些恨铁不成钢,被他乐在其中的堕落姿态逼得止不住发抖。 “男人又怎么样,不能出卖自己的身体?” 梅凤官靠近她,似乎想进一步欣赏她无措茫然的可笑模样。 “怎么?吓到了,天真无邪的可爱小姐?” 溪草受够了他轻佻浪荡的形容!这种接近腐蚀的麻木,让她又是痛心,又是难受。 “够了!” 她胸口剧烈起伏。 “我有金条,我可以……” 话语被一声嗤笑生生截断,梅凤官的目中满是讥诮。 “可以像他们一样包下我?也好,侍候女人可比男人容易得多,小姐什么时候来接小的?” 脑中轰然,什么东西已经支离破碎,毫无预兆间忽然轰一声——倒塌了! 溪草明白,那是她一厢情愿用心珍藏的梦…… 这盼了数年的相逢,被梅凤官满不在乎游戏人间的态度撕成了两半。她再也无法强撑,猛地从楼梯上站起,几乎是慌不择路,狼狈地选择了逃离。 只听到后面梅凤官若有似无一句,声线慵懒散漫。 “记住,好人家的小姐,不该来这种地方。” 溪草一秒钟也不想再待在正隆祠戏楼,疾步往大门跑去,可才下了楼梯,绕过几个人,右手竟被人猛地截住,紧接着后腰一紧,溪草吓得正欲惊叫,对方动作比她更快,随着一只大掌捂住了她的嘴,耳畔已是传来一阵熟悉的温热。 “是我……” 溪草一愣,整个人也放松下来。 注意到怀中的人儿不再挣扎,谢洛白松开手,正想好好质问这丫头明明见了自己干嘛跑,忽然发现少女眼中竟蓄满了泪。 偏生因为倔强,昂着头硬是不让其掉落,气鼓鼓似一只土拨鼠。 谢洛白有点想笑,但想想似乎不大地道,终是牵了牵嘴角,道。 “怎么?生死面前都不掉眼泪,是谁怎么有面子,惹香兰小姐伤心了?” 溪草别过脸,恶声恶气道。 “和你无关!” 话才出口就发现不妥。她简直是活腻了,怎么能把坏心情发泄在活阎王身上? 胆战心惊间只见谢洛白眸光一凝,却是噗嗤一笑。 “怎么,被戏子冷遇就这么没出息,以后怎么替我办事!走,二爷带你去找回场子。” 找回场子? “你,你刚刚……” 意识到什么,溪草涨红了脸,舌头打结,怎么每次丢人的事都被他撞上!他们是八字不合吗?! 不过—— 溪草顿住脚步。 “你,你别为难他!” “我会这么无聊?”谢洛白意味不明地瞥了她一眼。 “走!” 溪草只觉得脑回路有些不够用,怔愣间已经被谢洛白牵起了手,上了二楼的雅间。 比起她的吃瘪,谢洛白却心情很好。 紧闭的房门甫一推开,守在里面的小四行了个礼便走了出去,还体贴地给二人带上了门。 正在此时,轩窗外锣鼓声起,随着一阵悠扬的琴声,一声婉转清丽的歌声泻入耳膜。 溪草浑身一震、等意识过来,谢洛白已经牵着她,站在了窗前。 舞台上,梅凤官扮演的贵妃雍贵妩媚,一颦一笑皆是万种风情,他歌喉曼妙,声音圆润,唱词熟稔,溪草只觉得自己醉了,随歌声思绪飞远,她痴痴地看着舞台上的身影,双目再难移开。 不愧是雍州城的名角,梅凤官的表演引得众人纷纷叫好! 终于,在声声喝彩中,贵妃回眸转身,悠悠倒地。 此起彼伏看赏声响,溪草还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突然噼里啪啦一阵银元落地,如此阔绰豪气,把前番的小打小闹砸得措不及防,惹得众人张大嘴巴去看。 溪草却是心中一揪,想起梅凤官自暴自弃那句“捧戏子,自然要付出代价”更是心如刀绞。 是方才在化妆间梅凤官拼命想讨好的那个人吗? 溪草咬唇,矛盾忐忑间竟有些好奇那位拉梅凤官下地狱的金主到底是谁! 然才探出窗户,却听下面一声嘹亮的唱喝。 “陆云卿小姐赏!!!” 等等,陆云卿?说的是她?! 目瞪口呆间,有双手按上她的双肩,随着耳廓处微热的呼吸,谢司令的声音满是笑意。 “如何,要不要他上来跪在你脚边谢你打赏?” 瞬间,溪草明白了前因后果,不由有些石化。 谢司令,这是……在帮她……嫖男人?!!! 第47章 月宫重圆 果然,谢洛白的下一句便证实了溪草的猜测。 “我不反对部下找乐子,如果你被这个野男人勾了魂,我不会干涉。前提是好好帮我干活!” 溪草愕然地张大嘴巴,简直不知道应该是夸谢司令贯彻男女平等呢,还是赞扬体贴下属…… 不过,他这样自作聪明地帮自己找回场子,简直是帮倒忙! 梅凤官若是知道那个“陆云卿”就是自己,会如何看自己? 溪草简直要疯了! 她虽然不喜现在的梅凤官自甘堕落,可也不想像平常人那样把他看得轻贱! 挥金如土,用金钱和身份践踏他的人格和尊严,这样的话,她与那个在化妆间中陷梅凤官难堪的恶心男人又有什么区别? 溪草恶狠狠地瞪着谢洛白。 谢洛白奇怪,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怎么,感动得傻了?” 溪草又是伤心又是委屈,有泪在眼眶中打转。 “你什么都不懂!” 少女的心思显然难住无往不利的谢司令。 只见他困惑地笑了笑,又好心情地补充了一句。 “怎么样,跟着二爷混不吃亏吧?作为你的表哥,那爷在好心提醒你一句。‘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玩玩可以,却不能当真!” 这番推心置腹,完全没有把溪草当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怎么说,简直和他兵营里那群出生入死兄弟一般无二了。 通常这个时候,那些糙汉定会对自己诚恳致谢。 谢洛白抬了抬下巴,耐心地等待溪草回应,哪知这个丫头好似傻了一般,只不断用狐疑的目光看向自己,谢洛白被她看得颇不自在,正要发问,却听下丫头幽幽一句。 “你对身边的女孩子都是如此吗?比如那个龙砚秋小姐?” 溪草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也觉得自己反应太过,虽然是南辕北辙,不过总归也是谢洛白的一番好意。 况且,如今的梅凤官应该很喜欢钱吧…… 只是—— 龙砚秋? 谢洛白愣了一下,来雍州数月,这个名字几乎被他抛在了脑后,猛地被提起,一时竟有些微怔。 “砚秋对戏子不感兴趣,不过她那般蜜罐中泡大的姑娘,天真幼稚,这种事想都别想!” 谢洛白的表情看起来那么严肃正经,看得出并不是说笑,让溪草的心情更是低落。 因为天真幼稚,所以便要横加干涉吗? 而自己出生烟柳,所以就无所谓? 虽说都是自己人,然而其中的微妙区别不言而喻。 一个是在意的姑娘,怎能任其堕落迷失,护犊情谊不言而喻;而另外一个…… 她不知道自己在矛盾什么,活阎王不管她,不是应该高兴吗?莫不是有受虐倾向,非要他发现自己和梅凤官如何,严厉制止自己才开怀! 她竟在那一瞬间嫉妒龙砚秋被人真心实意关怀,莫不是离家太久,开始怀念骨子里被父兄管束呵护的日子? 溪草猛地摇了摇头。 他们本来就是各取所需,谢洛白此举无非是投其所好的小恩小惠,她胡思乱想干什么! 于是她淡淡道。 “那便谢过二爷了!” 这幅理所当然的姿态让谢洛白又不高兴了! 那一日他遇刺受伤莫名爬了溪草的墙,在床上就和眼前女子一番纠缠,让谢洛白对自己都产生了质疑,以至于不等溪草再度回屋,便悄无声息离开了,也避免了两两相见的尴尬。 而这几日他也一直刻意忘却这个女孩子,便是何副官与小四几次提起这个名字,表示好几个任务都可以让其从陆家下手,他都假装没有听到。 那两个人也是人精,后面干脆也不提了。 偏生今天在这里遇到了这个丫头! 而听到部下禀报溪草和梅凤官发生了不快,似乎很是伤心,还在牌桌上大杀四方的谢司令忽然没了兴致,交代何副官帮他顶着,三步跨作两步打算过去一看究竟,才到了一楼,便和这个傻丫头狭路相逢。 既然被一个戏子无视,那他一定要帮她找回场子,他从前不就是这样抬举自己的部下的? 只是看现在这个丫头貌似心安理得了,谢司令心中忽然有些怪怪的! 正巧此时小四敲门进来。 “二爷,梅老板侯在门外,特地来拜见云卿小姐。” 此言一出,溪草好似被踩到尾巴的猫,惊恐地看向谢洛白,对着他不住摇头。 谢洛白的心情这才有些好起来。 “不见!” 他大手一挥,不耐烦道。 “男女授受不亲,要谢便让人呈上戏本,单独再为云卿唱上一折。” 小四领命出去了,溪草看着忽然变色的谢司令实在有些回不过神来。不过说真的,方才她还真担心谢洛白一口应下了。 刚刚的一切,并不是自己希望的,如果梅凤官进来,她怎么面对他? 想起那人似讥似嘲的惑人眼神,溪草面上的温度渐渐散了。 原以为是两个苦命人相遇能抱团取暖,然而梅凤官显然已经抛却了过去。 他似一株陌生的西番莲,在糜烂中盛放,他享受并乐在其中。 而那心目中纯粹别扭的倨傲少年,已经被其丢失在岁月长河中,不知不觉间竟躲起来让人再难寻到。 犹在想着,忽然手中一沉,溪草低下头,这才发现竟是点戏的戏本子。 都没有翻开,溪草喃喃。 “就要《长生殿》最后一折吧。” 第一次相见,自己就是被年少的梅凤官美妙的歌喉吸引,那时候他唱的就是这一出。 只是明明是圆满的结局,年幼的溪草却觉得台上的小哥哥唱得并不开心,于是逃过额娘下仆,悄悄跑到后台,把自己的小金锁送给他,想讨他欢心,不想竟被他扔了,看她哭了,这才拿出那半只玉兔。 方才两人牵扯间她来不及自爆来路,不知一会梅凤官会不会想起她? 溪草抬起头,谢洛白正好也在看她。 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黝黑眼眸,似乎已经透过她的瞳孔看到了心底深处、 没来由的,溪草忽然觉得有些惊慌,迅速把戏本递给小四。 “月宫重圆?” 谢洛白唇角牵了牵,竟然当下就说出了戏名。 就在溪草以为他会发问,登时如临大敌时,谢洛白只是过来牵起她的手。 “云卿,表哥帮了你这么多,你拿什么回报我?” 闻言,溪草松了一口气,再抬眼时,已是一副从容笑意。 “表哥要我做什么?明天我就去陆府拜见陆太爷。” 这种无可挑剔的假笑,让谢洛白觉得分外刺目。 为什么对那个满脸油彩的戏子就能真实的哭笑,而对自己,却永远都带上面具? 握住溪草的手腕莫名有些重,溪草痛得哼了一声,奇怪又是哪里惹活阎王不高兴了,此人却完全不给她一个正脸,只拉着她大步走向门口。 “打马吊会吧?如果能以一吃三就放过你!” 第48章 以一敌三 谢洛白走得很快,溪草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因为是警备厅的包场,二楼的雅间中无外乎都是警备厅厅长顾维生的人,看到谢洛白拉着一个女孩子匆匆过来,来打招呼的众人无一不露出暧@昧神色。 一个个都在想,谢司令虽是流过洋的,性子却是颇得老辈人真传,会找乐子。 是啊,只听唱戏多无趣,再抱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那才是真快活! 只可惜先前顾维生下了死令,不然他们这些最会寻欢作乐的大兵们怎会亏待自己。 顺着二楼的走廊,两人几乎是走到了先前厢房的对角。小四才推开门,就有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大着嗓子粗声笑道。 “二爷好手气,怎么赢了一半,就放下不走了?” 溪草认出他是六国饭店舞会上有过一面之缘的警备厅厅长顾维生,先前谢洛白还命他接近他套取情报,只可惜却被梅凤官中场截断,而后心事重重的她显然没有完成好任务! 想到这里,溪草不由有些心虚。 先前因为梅凤官,对谢洛白产生的间隙也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何副官站起身,面带愧疚让出座位。 “二爷,对不住,属下实在……” 谢洛白摆了摆手,瞟了一眼牌面和方才座旁的筹码,虽然还是自己这一便略胜一筹,可比起他刚刚一家独大的局面,显然已经被其他几方抢回场子。 也难怪刚刚已经输的变色的顾维生现在笑得如此开怀。 “牌有输赢,讲究一个风水轮流,顾厅长本就技高一筹。” 现在这句,可比一开始箭弩拔张,得理不饶的架势顺眼多了! 看他面色稍霁,顾维生趁机笑着打哈哈。 “小赌怡情,方才的筹码不过是谢司令与顾某的玩笑,谢司令您看——” 两人的赌约,可是关系中蓉城谢二能否名正言顺驻军雍州,顾维生可不想引火烧身,给自己找麻烦。 然而谢洛白岂是那样容易被打发的人。 “大丈夫说话一言九鼎,哪能口出戏言。顾厅长既然这样忌讳谢某,这样吧,干脆一方两位;何湛依旧,我这边让她替我,只打三圈,如何?” 谢洛白不但毒舌,而且嚣张恶劣从不给人面子。 什么迂回婉转,见鬼去吧! 溪草看在眼里,再回忆起燕京府谢司令对叛徒的残暴拷打,这才意识到果真如傅钧言所言,谢二确实对自己很是客气。 被当面落了个没脸,顾淮生憋憋了个大红脸,轻蔑地撇了溪草一眼,语气也不再客气。 “那可是谢司令说的!” 见他气呼呼地坐下,旁边的几人却是一个都不敢动作。 这几人皆是顾维生的人,何副官的水平他们刚刚都见识过了,不足为惧,只是这个突临的小姐…… 一个喝个洋墨水的谢洛白已经让他们大跌眼镜招架不住,而这位年轻小姐又是什么斤两?只有一只在看牌的张存芝认出了她。 “这位不就是那天谢司令的舞伴?” 溪草对她点了点头,“张小姐好记性。” 张存芝勾唇一笑,是雍州玫瑰的招牌笑容。 “什么好记性,时到今日,我都不知道小姐芳名。” 这句话别说让其他几个竖耳聆听的人颇为意外,便是谢洛白也眯起了眼睛。 张存芝因为市长父亲的关系,比同龄的女孩子八面玲珑,心思更是活络,很多时候从交往的各门千金口中为父亲套取了不少线报。 若没记错的话,那日张存芝也是曾围坐在溪草左右,不停给她送酒的人之一。怎么,竟然连她的身份都没弄清楚? 溪草却甜甜一笑。 “我的名字是什么不重要,若再不开场,谢司令嫌我磨蹭恐怕就要换人了!” 众人一看,果然见谢洛白眉目幽寒,一副深不可测的形容,生怕他一个不耐烦自己坐镇,登时放弃了对溪草的兴趣。 听她腼腆道。 “其实我也不大会,恐怕牌面上的规则,还需各位给我讲解讲解。” 众人看她把玩着四方的牌面,生疏得半天都没有码好面前的一摞,不由心下一动。 张存芝想了想,对顾维生耳语了几句。 “不若这样,我坐你上方,有什么不会的,可以随时问我。” 侧脸又对谢洛白柔声道。 “当然,谢司令可不能犯规当军师噢!” 温言软玉,让肃杀的气氛缓和不少。 谢洛白懒懒靠坐在溪草旁边的圈椅上,单手环过溪草座椅的靠背,就这样虚虚环抱住她,声音有些嘶哑,是有别于平素的慵懒,一双眼睛只盯着身侧的佳人,看都不看旁人一眼。 “当然。” 惜字如金,竟是连多余的一句话也吝啬。 张存芝在谢洛白面前不知碰了多少次钉子,见状也懒得纠缠,专心致志地开始摸牌。 四门牌,清为两门,顺序成对就能胡牌。 溪草一边摸牌一边听张存芝讲解,果然和燕京的玩法有些区别。 她的上家是张存芝,下家是顾淮生,对面坐了副官何湛。 看她摸牌后好半天都没有丢出一张牌,下家顾维生等得急躁,然谢洛白就在旁边虎视眈眈,自然不好催促,心里却乐开花。 一个半吊子,一个门外汉,看来这次他赢定了。 何湛叫苦不迭,实在不明白二爷怎么把大好的江山慷慨葬送,他一个人苦苦强撑本就很是勉强,现在又给他送来一个猪队友,莫非二爷是要故意输给顾维生不成? 可是想起牌局的筹码,何湛又不淡定了! 身为谢洛白的副手,他自然知道雍州的驻兵权对司令的重要性,可是派他和假小姐上阵,二爷你是认真的吗? 随着顾维生一声志得意满的“自摸”响起,众人心思各异。 何湛庆幸还好自己没有放炮,溪草运气也不错。 一圈四局,第二局、第三局都是顾淮生赢了,第四局打到最后牌尽,还没有胡牌,四下推倒,何湛却是牌有三门,以一赔三。 谢司令的人不但没有赢得一局,最后还输得很是惨烈。 顾维生春风得意,哈哈大笑。 挑衅地看了一眼古井无波的谢洛白,同时一边数手边的筹码一边大声向左右伸起大拇指。 “承让承让!何副官果然技艺出众;这位小姐也不错,既是生手,竟都没有出错一步,厉害厉害!” 谢司令这边,除了溪草手边尚有三张筹码,何湛身边已经空空如也,只消再把女孩子手中的筹码赢来,不消三圈,胜负便定! 何湛杀红了眼,气得脸色铁青,然而一目了然的胜败面前,任何强词夺理都显得心虚难堪。 他不能给二爷丢这个人! 伴随着几声重重的呼吸声,顾维生一声冷笑,八只手又重新把牌推到桌中,重新理正码好,各异心思中,没有人注意到方才笨手笨脚的溪草竟利索地码起了面前的棋牌。 张存芝看局势已经一边倒,也放松了绷紧的神经,她点了一根烟,优雅地吞云吐雾。同时不忘发挥老本行,谈笑间对神色紧张的何湛及生涩谨慎的溪草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妄图从中挖出什么有趣的资料。 然而何湛沉浸胜负,根本无暇理她,反倒是溪草还时不时回应。 不过这个丫头没一句话都在说,可是你仔细想想却又不知道她到底说了什么,想要挖掘的信息都被她四两拨千斤含糊带过去。 张存芝不免烦躁,暗暗与溪草较劲,可一心二用,不免忙中出错。 只听下首一声胡了。 张存芝猛地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方才丢出去的牌,正被身侧的女孩子含笑捻在指间。 一声脆响,和推开一队牌子排在一起。 竟是最最漂亮齐整的清一色! 偏生少女还无辜地朝她眨眨眼睛,笑容无害。 “我这是赢了吗?张小姐果然是个好先生。” 第49章 戏中是客 这个狡猾的表情,像足了一只餍足的小狐狸。 想起上次舞会上少女装傻充愣频频与自己作对的样子,谢洛白不由轻笑出声。 偏生这声笑声让人误会了。 赢得已经找不着北的顾维生重重把自己面前的牌推翻,气呼呼道。 “再来!” 张存芝亦是咬碎一口银牙,加重语气道。 “小姐真是好运气。” 不过没有下次了! 溪草依旧浅笑盈盈,完全没把二人的抵触放在眼里,只是抬起眼,愉快地接受了对面何副官送上来的赞赏笑意。 然而饶是张存芝缪足了尽配合顾维生,费尽心思要对溪草与何副官赶尽杀绝,然而接下来的一切似施了魔法一般,胜利女神自在溪草座后停留,便再也没有离去。 眼见手中的筹码越来越少,张存芝已经是赊码苦战,顾维生的表情越来越不淡定。 再一轮,又是一声甜甜的胡了。 顾维生只觉得自己撞见鬼了! 几乎是同时,张存芝从座尚失态站起。 “不可能,你刚刚明明说自己不会,怎么可能!你,你使诈!” 溪草委屈。 “为什么我赢了就说我使诈,刚刚顾厅长赢了,我们也没有这样怀疑他啊。” 娇娇弱弱一句,让张存芝一拳打在棉花上,简直要气死了! 偏生某人还火上浇油。 “顾厅长,莫不是要浑水摸鱼吧?” 顾维生一噎,他确实存了让张存芝出面,把这一边倒的牌势破坏的心思。不是他输不起,只是这次谢二提出额筹码确实难办,如果今天交代在这里,回去如何和市长张达成交代? 于是也不顾谢洛白说话难听,咳嗽一声。 “存芝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方才这位小姐理牌生疏,摸牌下子也颇为缓慢,怎么,怎么后面就……” 不是出千他才不信! 他意味深长一笑,不怀好意地盯着小丫头,试图用恐吓姿态吓小姑娘道出始末。 别说这些手上沾过人血的,生气起来,确实容易带来悚然的气氛。 哪知这小姑娘看着稚嫩,却颇有初生牛犊不怕死的气势。 溪草曼声笑道。 “理牌生疏嘛是因为从前在家里,这些事都是交给旁人做的,她们甚至帮我摸好了牌,我只需要点点下巴就有人帮我把牌打出去。” 前朝富贵人家的小姐太太们还真是这样,十指不沾阳春水,就是娱乐打牌都要劳逸他手,富贵穷奢可见一斑。 小姑娘声线说不出骄纵,娇憨的声音颇有画面感,不由让人联想出四方牌桌上,娇滴滴的小姑娘逗弄着一只京巴狗儿,吩咐左右为其动作。 “至于打牌缓慢,是因为我对雍州的规矩不甚熟悉,你们看,我后面不就好很多了” 溪草顿了顿,表情十万分诚恳。 “顾厅长,还有其他问题吗?” 顾维生简直一口老血。 岂止是好很多,那十指纤纤双手翻飞,利索得完全让人怀疑换了一个人。 真是见鬼了! “顾厅长,可以开始了吗?” 何副官催促,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顾维生只得示意张存芝坐下,无奈地硬着头皮继续。 这一次溪草再不藏拙,落花流水间把上下敌手打得脸色越来越难看。 眼见大局已定,溪草心情越来越好,那种胜券在握的快感让她动作越来越快,引得上下越发难以招架。 却忽然感受到耳边一阵温热,甫一回过头,这才发现活阎王不知何时竟似一条大型犬一般凑到了自己耳边。 二人距离极近,近到溪草都能清晰地听清楚他的一呼一吸。 她耳尖有些红,稍稍与谢二拉开距离。哪知对方完全就是牛皮糖,才稍微挪开些许,又不要脸地凑过来。 几番较量无果后,溪草决定无视犬类动物谢二,刚碰上上家张存芝丢出的牌,便撞上对方狠狠一瞪。 于是她厮杀得更加随心所欲。 看小姑娘把张存芝逼得走投无路,谢洛白只觉好笑,却听身侧少女嘟囔道。 “你离我远一点,她简直要吃了我!” 谢司令自动屏蔽少女话中的一语双关。 “你让她输得没脸,她怎会给你好脸色。况且连这点抗压能力都没有的话,你如何在陆家立足?便是陆荣坤,你都不是他的对手!” 说完,也不管亲昵与否,依旧我行我素八方不动。 这幅理所当然的姿态让溪草气急,不过这一点倒是提醒了她。 “说起来,今日是良驹哥给我的戏票,不知他到哪里了,小四哥,你帮我去找找行吗?” 下首的被杀得惨烈的顾维生好似抓住了什么把柄,猛然抬起脸。 “良驹?你是说陆荣坤家里的小子陆良驹?” 溪草佯作惊讶,“原来顾厅长认识陆叔叔?”说完又觉得失言,一派天真道。 “看我糊涂的,陆叔叔是巡捕房探长,顾厅长自然认识他啦!” 那讨打的口气,仿佛巡捕房探长的职位比警备厅厅长还大,顾维生认识他还是什么荣幸似的! “他前几天已经被降为普通警员了!”顾维生不耐烦地丢出一张牌。 “怎么,你和那家伙很熟?” “是吗?”溪草故作惊讶,手下却不含糊,又依次碰了牌桌上其他人的几张牌,把顾维生杀得片甲不留。 “陆叔叔对我可好了,那真是太遗憾了。” 终于,这一局又在溪草毫无悬念的压倒性胜利中结束了。 看着顾维生气急败坏的模样,溪草笑得愉快,如果顾厅长把失败的不满和怒意发泄给陆荣坤,那真是太棒了。 顾维生手中的筹码所剩无几,而张存芝已经负债累累,离约定的三圈还剩最后一局,已经不难想象后面的结果。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婉转清丽的歌喉。 溪草浑身一震,不经意间停了手中的动作。顾维生的下属见厅长输得凄惨,一个个早就冷汗连连,注意到溪草走神,不免卖力分散她的注意力。 “刚刚有人向梅老板点了一折《长生殿》的《月宫重圆》,想来是梅老板换好衣装重新登台了!” “这位梅老板,扮相可是万分俏丽啊,小姐您不妨看看。” “前面有一个叫陆云卿的小姐也不知是何方神圣,竟给他那么多打赏银……” “莫不是……毕竟那位可是是比女子还要勾魂!” “如果小姐感兴趣,一会下戏了,不妨让他过来让您仔细瞧瞧?” 这人似乎知道些什么内情,压低了声音。 “新政府不是讲究男女平等吗?这位兔儿爷兴许很会讨女子欢心。” 说完,几人对视一眼,发出一阵轻佻的猥笑,连张存芝都有些看不下去。 “够了!” 溪草气得把桌子掀了。 蹬蹬蹬往外走,被耳边那几乎能轻唱出来的熟悉唱词,压抑得天旋地转。 她想哭。 恨梅凤官不自爱,沦为旁人身下的兔儿爷,被人轻慢蔑笑。 更恨自己无能为力,无法改变什么,连说服人的理由都显得幼稚苍白。 溪草隐在暗处,呆呆地看着那个方向。 台上的一折《长生殿》,他扮相美艳,依旧是贵妃,和明皇在月宫重逢,咿咿呀呀说不出的圆满;而那毕竟只是遥不可及戏,他们现实中也重逢了,却千疮百孔,往事不提。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 一阵猛力把溪草呆怔的身体强硬扯了过去。 溪草转过头,看着谢洛白怒不可遏的脸,一瞬明了过来自己刚刚的冲动想来破坏了他的大事。 溪草张了张嘴,这才发现喉中哽咽,再看向身旁人只觉得一片模糊。 “……对不起。” “对不起?”谢洛白冷笑,想起方才顾维生大声嚷嚷虚张声势想抵赖不忍,面色更冷。不过即便溪草这局没有结束,显然已是大获全胜。 谢洛白明白,就算没有这一出,顾维生也不会束手认栽。 溪草方才的动作,不过给了他一个起事的借口。 然而,就算他默认了溪草和那个叫梅凤官的戏子的行径,然在大事面前公私不分,这点让谢洛白很是不快。 对,一定是这样。 再怎么放肆,前提是要帮他干完活!把他一个堂堂司令丢在后面这是什么话? 就算要泡男人,也要分清主次,时刻记住谁才是掌握她命运的人! 谢洛白如此解释自己胸腹中那股莫名要捏碎她的冲动,以及无来由泛起的酸意。 “等我处理好上面,再来收拾你!” 谢洛白牵着溪草转身,溪草还没有晃过神,只觉得重重一撞,下一秒竟被谢洛白抱在怀里就地往前打了几个滚。 随着空气中声声抢响,溪草只看到方才他们站立的地方已经被打成筛子。 正隆祠戏楼中除了警备厅的人,剩下的便是谢洛白的人马。 难道顾维生恼羞成怒,打算设鸿门宴欲致谢洛白死地? 很多人都这样想,谢洛白之前也防了这一着。几乎没有人令下,很快便有人拔出抢,谢洛白带的人便与警备厅的人双双对峙,一时胜负难分。 混乱间,总算让谢洛白争取出一方时机。 他眼疾手快拉起溪草,把她紧紧地护在怀中,混入戏楼中混乱逃窜的人群,朝门外撤去。 先让这小丫头脱离危险。 不行……梅凤官! 溪草急切地寻找他的身影,然而就在这时,视线中却捕捉到一洞对着他们的枪口。 溪草想也没想,猛地推开谢洛白。 倒地的瞬间,她仿佛看到梅凤官错愕的脸。 溪草只觉得肩上一阵不受控制的潮涌,唇齿间再难说出一句话,意识也渐渐模糊。 是那个扮演明皇的戏子,怎么会……梅凤官和他…… ……他们为什么要杀谢洛白? 第50章 杀她灭口 几乎是同时,“明皇”的枪口再次对准倒地的少女,梅凤官一惊,迅速压下他的右手。 “住手,阿成!” 油彩之下,赵寅成的双眼阴狠无比。 “你疯了吗?她看到我们了!” 他挣开梅凤官的手,手枪再次上膛,但终究迟了一步,少女已经被谢洛白抱揽在怀中,他像一只警惕的猎豹,目光所过之处,无人再敢轻举妄动。 来不及了,密报显示,谢洛白在德国呆的“暗魔”集中营,集聚了世界各国单兵作战能力最强的特种兵,这混乱中唯一的偷袭机会,是在警备厅、梅凤官的多重障眼法下,才争取到的。 而谢洛白一旦察觉,赵寅成就不能再贸然出手。 警备厅那些拿薪水混日子的巡捕,又如何敌得过训练有素的部队?谢洛白的人很快取得了场面的控制权,警备厅的人死了大半,剩下的也纷纷缴械投降。 张存芝吓得花容失色,顾维生更是脸色发白。 怎么会这样!他根本就没有动过干掉谢洛白的念头,毕竟谢家大部队还驻扎在蓉城,谢洛白要是死了,他的舅舅谢信周会立马挥兵攻打雍州。 那不是市长想看到的局面! 这场鸿门宴的目的,本来只是控制住谢洛白,胁迫他与市政府进行谈判,如果合作愉快,张市长是很愿意把女儿张存芝嫁给他的,到时候岳婿两人联手,市政府想要夺取军政府的控制权,就容易多了。 可显然一切并没有按预想的剧本演,不知哪个王八羔子竟然对着谢二放枪了!顾维生现在就想当场毙了这个蠢货! 事情闹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顾维生这次真的紧张了,额头上蓄了密密的汗,他挤出个难看的笑容,试图解释。 “谢司令,事出有因,您冷静下来听我……” 说字还没出口,他的脑门心已经被子弹穿透,黑洞洞的窟窿冒着青烟,顾维生维持着震惊的表情,大张着嘴重重倒地,脑袋砸在张存芝脚边,血瞬间在她的肉色的玻璃丝袜上溅开一朵红花,张存芝低头,看见瞪着自己的那双死人眼,身子一歪,吓晕了过去。 谢洛白单手搂着溪草,面无表情地收起佩枪。 短暂的静默之后,二楼爆出一声吼叫。 “姓谢的,这里是雍州不是蓉城!你怎么敢!” 新提拔的巡捕房探长见顶头上司死了,激愤地掏出配枪,还没来得及瞄准谢洛白,何副官就已经开枪命中了他的心脏,他整个人从栏杆上翻了下去,砸在戏台前头。 “何湛,找人送张小姐回府,顺便把顾维生的人头割下来,一并送给张市长,余下的事,不用我教你了吧?” 谢洛白留下这句话,抱起怀中少女,快步离开了正隆祠戏楼。 何副官军靴一扣,敬礼领命,他迅速落实谢洛白的指示,命人割下顾维生的人头装在一只皮箱里,又喊了两个人架住昏厥过去的张存芝,驱车前往张达成的官邸,然后才下令。 “把正隆祠封锁起来!半只苍蝇都休想飞出去!” 警备厅的人是动手了没错,但市政府不比军政府兵权在握,就算想杀谢洛白,也不敢公然开火,很可能是有人想借机浑水摸鱼,所以必须揪出蛰伏在暗的杀手,从他嘴里撬出幕后黑手。 何副官命令士兵把所有人驱赶到大厅里集中审问,赵寅成和梅凤官也被推搡着从戏台上下来,他利用宽大的戏服掩饰,悄悄将手枪扔在尸体身边。 直到退到无人注意的角落,赵寅成才一把抓住梅凤官的手臂,低声在他耳边诘问。 “为什么阻止我?那女人不死,你我都跑不了!” 梅凤官沉默半晌,甩开他的手,轻嗤。 “方才那样的情形,你再开一枪,难道就逃得过谢二的眼睛?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早就提醒过你,这勾当不是长久之计,是你自己不肯罢手。” 梅凤官狭长而魅惑的凤目冷冷瞥过赵寅成。 “既怪我碍了你的事,那你就自己先逃吧!这点能耐你总有的吧?” 说着,他一撩戏服,靠着柱子坐下来闭目养神,赵寅成拿他无奈,也就挨着他身边坐下,喃喃叹道。 “唉,你又说这种话,你知道我不会丢下你的,阿凤……” 梅凤官不理会,他仰头望着厅堂中的八角琉璃灯,美目微沉。 那些说辞,能糊弄赵寅成,却糊弄不了自己。 肩伤不足以致死,那女孩迟早会醒过来,她和谢洛白关系匪浅,谢洛白一问,一切自然就都水落石出了,所以最好的选择,是让赵寅成杀她灭口。 梅凤官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可是眼睁睁看着赵寅成杀了她,他似乎又做不到。 为什么?明明是个仅有两面之缘的陌生人而已,雍州城里,爱慕他色相的男女多如过江之鲫,因为舞会上的一时撩拨,就寻到正隆祠来的人,也不止她一个,那这姑娘又有什么特别,值得他冒险相救? 梅凤官眼前突然浮现出那张玉润珠圆的脸,红着眼质问他为何自甘堕落?神情愤怒又痛楚。 这神情,似曾相识。 一晃回到多年前,燕京旧王府的花园中,桃李缤纷,春光正妙,骄奢倔强的小丫头扯住他的衣角,憋了一眶泪水,红着眼圈质问。 “这是我从小贴身带的金锁,你为什么要将它扔掉?” 梅凤官目光一软,下意识从怀中扯出发白的红丝线,将那半只莹润的玉兔托在掌中。 “这是什么?谁送你的?” 他专注而温柔的模样,立刻被赵寅成发现了,见是个佩饰,他劈手就要抢过来,梅凤官却已迅速合掌。 “别碰!这是我自己的东西!” 见他眉目凌厉,赵寅成也不敢强夺,讪讪地收回手嘀咕。 “自己的?怎么以前从来没见过?” 梅凤官没有回答,冷着脸重新将玉兔收回怀中藏好。这半只玉兔,应该是从王府流出去,机缘巧合被那人买下来的。 她不可能是她!因为旧王府里那位小格格,已经死去七年了,就在他眼前,活生生没入火海,化为焦炭,最终由他亲手葬在燕京郊外的梅花树下。 那一日,残阳如血,落红成阵,十二岁的少年跪在梅花树下,麻木地用双手挖着个小小的坟坑。 那场景,现在想起来,梅凤官心中还是隐隐作痛。 圣彼得医院的外科走廊上,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大兵,于是来治疗的患者都不敢过去,只能怯生生地躲在远处观望。 这年头,谁不怕扛枪的?连市政府要员遇上军政府的人,都得避让三分。 留美归来的外科专家吴医生匆匆行来,边走边穿白大褂,一左一右跟着的两个士兵还不停强调。 “吴医生,请您快一些!陆小姐伤得很严重!” 吴医生本来正在休假,难得闲暇时光,便准备和夫人罗曼蒂克一下,却硬生生从光明大戏院里被拖出来,只因为谢洛白一句话,这个手术很重要,必须由他主刀才放心。 手术室里,一切准备就绪,吴医生戴好眼镜,仔细查看手术台上的女孩子的伤势。 子弹没入女孩的肩部,但没有打碎肩胛骨,更不会致命,情况比他想象得好,吴医生不由纳闷。 谢二是枪林弹雨里过来的人,比这严重十倍的伤势也该习以为常,怎么反而如此大惊小怪? 谢洛白坐在手术室外,军靴勾勒着长腿,侧颜近乎完美,单看皮相,这的确是个俊美无双的男人,所以年轻的小护士们都纷纷探出头偷瞧他,直至被凶巴巴的士兵喝退,还忍不住频频回头。 谢洛白发现了,却懒得理会,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 他此刻正把玩着瓦尔特手枪,手指灵活地将弹夹取出又装填起来,不断重复,烦躁的时候,他就习惯如此。 他此刻很烦躁。 作为“暗魔”的一员,他怎么可能察觉不到身后的杀意?无需那丫头自作多情,他本也能轻易避开。 他没有想到,小丫头竟会在关键时刻为他挡枪,起初他自是高兴的,但随后便是懊恼! 遇事时女人理应躲在男人身后寻求保护,而不是像他的副官一样舍身去保护他! 他让自己护着的女人受伤了,就是失败,谢洛白不允许失败。 更让他烦躁的是,子弹穿过小丫头身体那瞬间,他居然感到了恐惧,后来在医院一番作为,冷静下来想想,也觉兴师动众了。 可她小脸皱成一团,定是疼得厉害,她才能多大,想必吓坏了。还有,细皮嫩肉的小姑娘,都极爱美,他见过她的肩膀,白白嫩嫩像刚剥开的鲜荔枝,若是留了疤........ 想到此处,谢洛白又觉得在那杀手身上开无数的洞方能解恨。 “司令放心吧,小姐只是伤了肌理,没有触及骨头,注意做好复健就行了。” 溪草被从手术室推出来,吴医生取下口罩,含笑向谢洛白复命,心中却抱怨谢洛白大材小用,毁了他的美好假期。 谢洛白点点头,示意小四拿来一盒银元赠给吴医生,自己跟着溪草的推车进了单独病房。 一夜之后,麻药的作用褪去,溪草被肩膀上的痛感唤醒。 一睁眼,就发现谢洛白坐在病床前阖目养神,长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睡着的时候,他的气质是十分温润的,和平日的凶残判若两人。 她看了一会,突然想起晕倒前最后那个画面,紧张地弹坐而起,牵动肩头伤处,嘶地倒吸一口冷气。 动静惊醒了谢洛白,他簌地睁开双眼,凌厉的杀意吓了溪草一跳。 察觉到小丫头的惊惧,谢洛白很快放柔目光,解释。 “从前在德国受训,几乎每晚都要提防偷袭,所以睡觉也习惯保持警惕,你不用害怕。” 这貌似是第一次听谢洛白提起自己的事,但溪草可没兴趣知道他那些凶残的过往,她浑不在意地哦了声,在床上扭了扭,谢洛白于是伸手捏她的脸颊。 “身上有伤,还乱动什么?要做什么就告诉我,我来帮你。” 谢洛白近来越来越喜欢对她毛手毛脚,溪草不高兴这样,偏头恶狠狠地道。 “我想解手,二爷怎么帮?” 第51章 强迫的吻 溪草也不是真的要解手,就是想拿话堵他,没想到谢洛白只怔了一下,就不知廉耻地道。 “没事,我可以抱你去。” 话音刚落,他便身体力行,展臂穿过溪草的腿弯要抱她起来。 谢洛白不近女色,不去风月场所,不代表他就是个脸皮薄的毛小子,不嫖妓不养戏子,只是他有洁癖,受不得腌臜,雄踞蓉城的大军阀,什么声色犬马没见过?他怎么可能窘迫? 于是窘迫的人就变成了溪草,她吓得滚出谢洛白的怀抱,死死抱着床柱。 “放手!我只是肩膀受伤,又不是腿瘸了!我自己可以走!我可以走!” 谢洛白笑了笑,小丫头,和我耍手段,你还嫩些! 本来还想逗弄她一下,但看她紧张得乱踢乱扭,又顾不得肩伤,谢洛白还是心软了,没有进一步动作。 溪草于是连滚带爬地下了床,身后谢洛白的表情,似乎还有点遗憾,让她背脊发冷。 谢洛白给她安排的,是医院最好的单人病房,有独立厕所,被活阎王一刺激,溪草还真内急了,她小解完毕,净了手出来,不由一愣。 桌上多了个透明的玻璃瓶里,瓶中十来枝香水百合亭亭玉立,洁白无瑕,暗吐清芬。 “我让小四买的,怎么样?好看吗?” 这种进口的香水百合,花朵大,香味重,只有租界的花店才有少量新鲜货,一支卖一块银元也不为过,谢洛白送个花这么大方。 但溪草一点也不高兴,她反而更不自在了,忍不住道。 “二爷下次去探望病人,最好买些康乃馨,百合花并不是很合适……” “为什么不合适?你不喜欢?” 谢洛白扶她在床上坐下,又给她倒了杯牛奶,清润的双眼含着笑意。 溪草不想回答。 百合百合,百年好合,按燕京的规矩,是夫妻、情侣之间才能送的,谢二一个成天打打杀杀的粗人,他肯定是不懂! 溪草低头喝牛奶,牛奶有点烫,她只能小口小口地喝,嫩嫩唇瓣一张一合,像沾了水百合花瓣,谢洛白望着,竟有些口干舌燥。 他突然低头凑过来,两张脸的距离只有一个瓷杯而已,谢洛白的呼吸吹拂在溪草鼻尖,她抬头一惊,拿杯子的左手一歪,被谢洛白及时握住。 “那时,你为什么推开我?” 溪草自己也不明白,如果谢洛白是猫,她就是他爪下的耗子,他死了,她就自由了,但她还是下意识保护了他,或许是失去他这个靠山,她的复仇计划走不长远,才这么做吧! “记住了,如果有下次,你顾好自己就够了。” 不等溪草回答,谢洛白的唇便越过杯子,压住了她的唇。 舌尖一扫,唇瓣上残余的奶珠,瞬间被他卷入口中。 溪草像被晴天霹雳击中,整个人呆住了。 这是她的初吻!她一直坚守珍藏的初吻,她曾幻想那发生在雨中的屋檐下,或是一望无际的花海中,对方必须是她所爱的人,可现在一切都破碎了,她的初吻,就被活阎王在医院的病床上,简单粗暴地葬送了。 她急怒攻心,卯足了力气想推开谢洛白,一时连肩上的伤痛都忘了。 谢洛白还未饕足,怎肯丢开手?他干脆捏住溪草的下巴,迫使她仰起脸,以便他轻吮品尝。 溪草挣扎不过,哭了起来,唇间发出含糊的呜呜声,泪水湿濡了脸庞,染在谢洛白脸上,让谢洛白起了怜惜之意,终于放开了她。 “姓谢的,我说过我不卖!你他娘的再这样!我就撂挑子不干了!” 溪草气到颤抖,连在市井里学的脏话都蹦了出来,她抄起枕头向谢洛白砸去,边哭边用力揩拭嘴唇。 偷香窃玉的旖旎感一扫而空,谢洛白很不满意她这种反应。 他第一次主动去吻一个女人,对方却没有想象中的娇羞迷离,却和个被歹徒强@暴的贞洁烈妇一样,嫌弃、愤怒、寻死觅活。 连她这条命都是他的,就是真想尝一尝她的滋味,难道她能反抗? 谢洛白不是不能这么做,只是不想这么做。 “别哭了!” 溪草不理会,她的哭声实在太嘹亮了,以至于守在门口的士兵以为里头遇袭了,连忙破门而入,结果只看到小姑娘单手抡起枕头砸他们的司令大人,几乎惊呆了。 被谢洛白杀人的目光一扫,士兵连忙退了出去,还体贴地带上了门。 谢洛白抬手抢下枕头,凑过来吓唬她。 “再哭一声,我就用刚才那法子堵上你的嘴!” 溪草身子一抖,马上咬牙将呼之欲出的哭声憋住,那可怜的小模样让谢洛白忍不住想笑,他心情好了几分,看来小家伙吃硬不吃软。 “哭什么,亏你还是流莺巷出来的,连这么点都受不住?忘了当初是怎么跪着求我饶你的?再闹我可就翻脸了!” 溪草的脸色果然白了几分,大仇未报,她很怕死,谢洛白近来越来越纵容她,以至于她差点忘了这是个什么角色,在他面前,她没资格矫情,更没资格谈尊严节操。 就算哪天谢洛白真的把她推倒在床,她也只能忍受。 她一无所有,早已不是什么高贵的润龄格格了,在这乱世中,弱者只配做强者的口中餐。 认清现实,溪草的神情变得麻木而凄凉,让谢洛白有点扎心,好像有些矫枉过正了…… “你叫什么名字?” 话问出口,谢洛白又强调。 “我指的是真名,不是你在庆园春用的那个,不许说谎!” 溪草奇怪,从燕京到雍州,都快两个月了,姓谢的突然想知道她的名字干什么?要调查她的背景? “溪草,就是小溪里的水草那两个字。” 她没精打采地应付着答道。她是未足月诞生的孩子,怕养不活,阿玛和额娘学着贫苦人家,给她取了个好养活的小名,闺阁小姐的乳名,除了王府里的旧人,没有人知道,谢洛白应该是查不出什么来的。 “溪草,我记住了……” 谢洛白喃喃念了几遍,点点头。 “以后只有咱们俩的时候,你就是溪草,不是陆云卿,也不是什么香兰。” 溪草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无论是溪草,还是香兰,对于谢洛白来说,都是安插在陆家 间谍,又有什么不同? 她此刻不想看到谢洛白,只想他快点离开,偏偏谢洛白就是不走,还让小四买了饭菜进来,陪她一起吃。 花生炖猪蹄、大枣牛肉汤、龙眼肉……全是有利于伤口愈合的滋补饮食,溪草看着就没胃口,谢洛白偏逼着她吃。 吃了几口,何副官就来了,他来向谢洛白禀报两件事。 一件,是谢洛白要地盘驻军的事,张达成点头同意了。 张达成收到顾淮生的人头,怒火攻心,谢洛白拒绝了他的合作邀请,还给了市政府最难堪的下马威,张达成作为雍州的首席长官,怎么忍得下这口气去?可是他摆鸿门宴设计谢洛白,本来就不占理,他不敢去淮城找总统告状,就跑到督军府去向沈督军哭诉,说谢洛白杀了他的警备厅长,沈督军没什么反应,品着茶淡淡地道。 “一个警备厅长而已,死了,就再换一个。” 最后沈督军给他推荐了一个人选,张达成就后悔了,他心里明白,这个人虽在市政府做事,但其实是军政府培养起来的。 谢洛白杀了市政府的人,沈督军马上让自己的人取而代之,他们两相得利,只有市政府失了局面。 他开始觉得这件事蹊跷,蓉城的军阀跑到雍州的地界上来,督军府居然没有任何动静,本身就很奇怪,张达成曾暗地怀疑,是不是沈督军老了,开始忌惮这些年轻疯狂的新军阀,若是如此,他便能趁机撼动沈家在雍州的权威。 既然沈督军作壁上观,那他干脆放这个祸害进来威胁沈家利益。 谢洛白向他开口要东郊一带的土地用来驻军,张达成就批准。 “知道了,第二件呢?” 何副官说完,谢洛白并没有显得如何惊喜,仿佛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那天正隆祠所有人,属下已经一一排查过,有几个不该在场的人,一是财政厅厅长家的二小姐,此前曾疯狂追求梅凤官,偷偷找了关系进来看他。” 谢洛白嗤笑了一声,摇摇头,何副官于是接着说。 “还有陆荣坤的儿子陆良驹,明明是警备厅包下的场子,他却弄了票混进来了。” “那窝囊废没这个胆子,不过……” 谢洛白否定,又看了溪草一眼,语气阴凉。 “他倒是对你很殷勤。” 溪草低头喝汤,只当听不见,她根本没闲心听谢洛白冷嘲热讽,因为何副官接下来的话,让她捏着汤匙的手心积了层汗。 “还有就是和梅凤官唱搭戏扮唐明皇的,那人根本就不是个戏子……” 第52章 她的心虚 溪草的心悬在了嗓子眼上,只听何副官继续道。 “那人叫赵寅成,是个古董商,除了雍州,在燕京、淮城等地也有铺子,生意做的还不小.......” “古董商?” 谢洛白笑了一下。 “据我所知,这一行多少都沾点偏门,这人上台扮戏子,事情就更妙了。” 话里的意思,是已经锁定上赵寅成了,溪草不得不佩服谢二嗅觉敏锐,心跳也更快了。 “属下也觉得可疑,就重点查了一下此人,发现他还是个戏迷,梅影班就是他一手捧红的,似乎他和梅凤官之间有些不清不楚,兴致来了,还会上台陪梅凤官串个戏,所以那天他在台上,倒也不能证明什么.......” 溪草的心隐隐作痛,她没有看清压住梅凤官的男人长什么样子,但听了何副官的话,她心中已有了底,她难过极了。 那个骄傲的少年,如今不仅甘做禁脔,对方还是如此危险的人物,如果被谢洛白拿住证据,他会为此送命。 谢洛白果然没有打消怀疑。 “还说明一件事,梅凤官可以利用唱戏掩护他,毕竟暴乱起来的时候,戏子反而不引人起疑。” 溪草突然脱口道。 “二爷,我看见那个开枪的人了。” 两人的目光于是齐齐落在她身上。 溪草手心里全是汗,可她不得不拿出所有的镇定与勇气,伪装成努力回忆的样子。 “不是何副官说的那个人,他穿着巡捕的衣裳,很凌乱,扣子没扣好,而且眼神阴恻恻的,我就是看他奇怪,多留意了一眼,才发现他向二爷开枪。” 她很清楚,过不了谢洛白这一关,梅凤官就危险了,谢洛白不会放过任何企图暗杀他的人,所以她尽量表现得很诚实。 谢洛白蹙眉,如果按溪草的说法,那么应该是有人冒充警备厅的人偷袭他,警备厅的死伤人员何湛已经核实过,没有假冒的,除非那个人趁乱跑了。 谢洛白默然不语,打量着溪草。 他还是认为赵寅成和梅影班有问题,可溪草为他挡了枪,小丫头嘴上咒骂他,心里还是护他的,他不该怀疑她。 “二爷,我们已经封了正隆祠两天,梅凤官虽是个戏子,但很多政要权贵都是他的戏迷,如果他是清白的,一直扣着人恐怕不太好........” 当着溪草的面,有些话何副官不好说明,那些戏迷里,还有沈督军家的老太太和大小姐,二爷如果不想和沈家人多来少去,还是该放了梅凤官。 毕竟顾淮生已经顶了罪,没有证据,也不好再牵扯其他人,谢洛白点头默许,又抬手在溪草脑袋上揉了一下。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吃?” 溪草就有点良心不安。 她明白,赵寅成既然要取谢洛白的命,那么一次不成,就会有第二次,谢洛白在明,对方在暗,再是铜墙铁壁,也能找到空隙,多少豪杰,都是死于杀手的暗箭之下。 可她还是撒谎了,比起谢洛白,梅凤官对她来说更重要。 “杀手还没抓到,二爷要多加小心。” 她忍不住提醒谢洛白,本是出于愧疚,可谢洛白却以为,小丫头很关心他。 他有些高兴。 何湛办事效率很高,还不到中午,对正隆祠的封锁就解除了。 梅影班表面上只唱戏,可这些年赵寅成暗中培养,戏班里的人个个都练就了不错的身手,看到何湛回来,他们笃定事情暴露了,已经准备要从箱子里抄家伙,杀出重围去。 没曾想何湛居然是来放人的。 “一场误会,委屈赵先生和梅老板了。” 何湛撤兵以后,赵寅成并没有显得高兴,神色反而更加阴沉。 “那丫头竟然没供出我们,她打的什么主意?” 梅凤官没回答,他走到窗前,点了一支烟,轻白的烟丝在他修长的指间袅娜纠缠。 这几日,他已经知道了溪草的身份,谢洛白的表妹陆云卿,包庇了企图暗杀自己表哥的凶徒,赵寅成自然猜测她有更大的阴谋,可梅凤官不会这么想。 她是为了保护我。 梅凤官得出这个答案,自己也觉得荒谬,他现在就想问问这个奇怪的女孩子,为什么要这么做,可医院里都是谢洛白的人,他不便前去。 等她出院以后,他定要找个机会,见她一面。 谢洛白和警备厅在正隆祠交火,毙了警备厅长这种大新闻,注定是要传开的,雍州日报得了这个头条,当天就卖了十几万份,所以溪草受伤事,自然也瞒不住周遭人。 傅钧言当天下午,就带着谢夫人赶到医院探望,谢夫人急得不行,非要把溪草接到谢府养伤,是谢洛白劝她说,云卿每天都要换药、接受复查,还是在医院更方便,她才作罢,转身狠狠把儿子骂了一顿,责怪他整天乱来,把表妹卷进这种事情里面,又不护她周全。 “姆妈教训得是,都是我混账,让表妹为了护我而受伤,实在不该,您放心,不会再有下次了。” 谢夫人听了这话,心念微动,连忙问是怎么回事,谢洛白就亲自向她解释溪草主动替他挡的子弹的事。 谢夫人百感交集,注视着溪草,此前萌生的某些想法更加坚固了。 侄女做儿媳,亲上加亲,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但谢夫人是新派人,崇尚自由恋爱,自己的儿子顶着个活阎王的名头,她不敢奢望云卿会喜欢,可正隆祠发生的事,似乎表示云卿心里对这个表哥,还是挺在乎的。 只要谢洛白懂得争取,那就有戏!谢夫人心中相当欢喜! “洛白,云卿这份心,连姆妈都很感动,你怎么能辜负她!这几天要没什么要紧公务,就多在医院陪陪云卿,不用老往家里跑!有钧言陪我就够了!” 她对活阎王有什么心,又辜负个什么鬼? 谢夫人的眼神实在太热切了,溪草毛骨悚然。 “表哥军务繁忙……” 谢洛白根本不给她机会,一锤定音。 “知道了,姆妈,我会好好照顾云卿的。” 傅钧言也很惊讶,谢洛白这种大男子主义的人,若是被女人保护了,可以说简直是耻辱,怎么可能主动提及,还津津乐道,这个人是不是冒充的? 他眼神里带着露骨的探究,很快就被谢洛白以目光警告,傅钧言赶紧偏头,于是就发现病房门前多了个女人。 垂坠感极好的银丝旗袍,将她性感丰盈的身材衬得极醒目,因为来医院探病,便只化了淡妆,却依然难掩凤眼红唇间的天生妩媚,是雍州最美艳的玫瑰,张存芝。 张达成得知受伤的女孩乃是谢洛白的表妹,就交待女儿过去探望一下,表示歉意,顺便在谢洛白面前多露露脸。 谢洛白吃软不吃硬,不喜欢别人胁迫他合作,那张达成就改变战术,低姿态向谢洛白示好。 但凡男人,都爱风情万种的尤物,张存芝就是尤物,她没必要和顾淮生那些男人一样,去算计谢洛白,只要将她的魅力展现出来,让谢洛白主动去促成这门亲事,那就成功了。 而张存芝也有自己的想法。 那天在正隆祠,谢洛白在她面前亲手枪杀顾淮生,溅了她一脚的血,她是吓坏了,但追求谢洛白的念头,不但没有打消,反而更强烈了。 她是市长的女儿,雍州城最尊贵耀目的明珠,要嫁,就嫁给最有权势的强者,放眼雍州城,除了督军府,没她看得上的,沈督军年纪大了,又有夫人,而他的儿子今年才十二岁,都不可能。 一开始接近谢洛白,只是她觉得谢洛白这样的枭雄,总有一天要取代老督军。 但现在她似乎真的爱上了谢洛白,越是高傲的女人,越容易被藐视她的人倾倒,他越是对她无礼轻慢,让她难堪狼狈,她却越为他着迷。 这个男人,和那些整天围着她献媚的苍蝇不一样,他是她必须仰视的强者。 张存芝特意选了素净的银色丝绸,镜面乌绫滚边的旗袍,项链和头饰也换成珍珠,她又买了一束白色康乃馨拿在手里,和她的打扮相得益彰,她觉得谢洛白应该欣赏端庄的闺秀,所以才换了风格。 张存芝来到门口,就听到了谢夫人的话,心里不由咯噔一声。 但她很快掩饰下来,换上温婉的笑意,和谢夫人等人打过招呼,才对溪草道。 “陆小姐好点没有?那日大家原本高高兴兴地看戏,没想到发生这种事情,让陆小姐受到了惊吓,实在过意不去,我带了些燕窝,还有自己做的拿破仑蛋糕!陆小姐尝尝?” 溪草眉眼弯弯,这么有心,恐怕不是为她而来吧? “多谢张小姐美意,不过医生嘱咐我,病人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倒是姨妈似乎更喜欢西洋糕点,要不您带回去尝尝?免得白浪费了张小姐一番心血。” 张存芝的脸就有点红,谢洛白刀枪不入,但他很孝顺,所以博得谢夫人喜欢,谢洛白也会对她刮目相看。 她就是听说谢夫人喜欢拿破仑蛋糕,才这么精心准备的,哪考虑过病人适合吃什么。 陆云卿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她,于是贴心变成了别有用心。 “是我疏忽了,那……还是谢夫人带回去尝尝?” 既然如此,她就干脆公开讨好谢夫人。 谢夫人是个温柔有礼的女子,她和张夫人算是朋友,自然不忍让张纯芝下不来台,刚要点头,谢洛白却冷硬插话。 “姆妈,医生让您也少碰油腻,你要真想吃蛋糕,我请营养师专程做就行了。” 说罢,也不管张存芝的脸色,把她带来蛋糕犒赏了守门的两个士兵。 张存芝眼圈微红,委屈又难堪。 谢夫人有点尴尬,儿子对人家姑娘的态度也太冷硬了,但她不傻,看得出张存芝对谢洛白是有意思的,她不想让云卿多想,就顾不得张存芝高不高兴了。 她敷衍地向张存芝表示了谢意,并让傅钧言送她回去。 张存芝拒绝了,谢夫人不让谢洛白送她,她也不要别的男人送。 她负气离开,钻进自己的小汽车,司机老刘没想到她这么早就出来了,正想请示她是否就回家还是去别处?但在后视镜里看到张存芝的脸色,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 张存芝抱着肩膀,回想着刚才的事。 女人的嗅觉是很敏锐的,此前谢夫人经常和市长夫人在一起喝茶打牌,原本对她口中那个聪明美丽的女儿是很感兴趣的,隐约露出想介绍给谢洛白的意思,但是近来,谢夫人却绝口不提这件事了。 知道陆云卿是谢洛白的表妹以后,张存芝本来还松了口气,但是她忘了,表兄妹之间结婚,虽有些过时,很少人家还这么办,但并不代表不行。 陆云卿频频以女伴的身份出现在谢洛白身边,谢夫人言语又意有所指,说明什么? 张存芝的目光阴恻恻的。 看来,她如果想和谢洛白有所发展,必须先铲除掉陆云卿这块绊脚石。 第53章 地狱撒旦 医院门口,陆荣坤带着妻女来探病,随行的还有玉兰。 陆荣坤丢了探长的职务,便去求陆承宗,哪知陆承宗根本不愿为他得罪杜九公,而平时和曹玉淳来往的那几家富太太,收了好处却不办事,白折了他几百银元。 现在顾淮生死了,新的警备厅厅长窦世仁和华兴社没什么交情,但他是托了谢洛白的福才能上任,如果谢洛白出面说话,窦世仁一定会同意让他官复原职。 陆荣坤重燃希望,连忙跑到医院探望陆云卿,希望有机会见到谢洛白,却被副官拦在医院门口。 “我们是云卿小姐的叔叔、婶婶,我们很担心她的伤势,让我们进去看看她吧!” 无论陆荣坤夫妇再三强调,副官都没有半点表情。 “云卿小姐说了,有玉兰照顾她就够了,请三位放心。” 感情他们连个下人都不如,陆荣坤和曹玉淳气死了,走路都是垂头丧气的,陆良婴却不以为然。 “爸爸,我早说过陆云卿那小贱人不是好货,你还用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陆荣坤就怒了,看女儿的眼神像是要掐死她。 “不是你愚蠢去陷害陆云卿,我的职位会丢?还用得着低三下四的求人?你还是好好想想,陆云卿回家以后,怎么和她修复关系吧!” 他气极了,这蠢货不想办法补救,还敢说风凉话!把曹玉淳推进后座,陆荣坤就吩咐司机开车,把陆良婴丢在医院门口。 陆良婴瞬间就懵了,又急又气。 她身上没有带钱啊!医院离家这么远,难道她要走回去不成? 一辆别克车停在她面前,车窗慢慢摇下来,露出张存芝半张美艳动人的脸。 “你认识陆云卿?” 陆良婴停下脚步,诧异极了。 “张小姐!” 她认得张存芝,陆良驹四处活动,交了许多纨绔朋友,有时候也能蹭进上流社会的交际场,陆良婴跟着去过一次,恰好是张存芝举办的宴会,她穿着镶满水钻的华服在舞池中央穿行,把在场所有女宾都衬得黯然失色。 陆良婴又是艳羡,又是向往。 “是,是的,她和我们住在一起,我叫陆良婴,我爸爸是钱局街巡捕房的探长,不,现在是……探员。” 她急于介绍自己,说到后面,又不得不改口,眼神暗淡下去。 张存芝就明白了,她很看不上这种小门小户紧张讨好的模样,但她觉得,对付陆云卿,陆良婴是个不错的盟友。 “你想不想让你爸爸官复原职?上来吧,我们可以好好谈谈。” 而医院病房中,因为玉兰的到来,溪草这个人明媚了不少。 借口很多事男女到底不便,溪草撒娇说服谢夫人,总算让其答应带谢司令暂时离场。 送走这一行人,玉兰一脸兴奋地凑到溪草面前。 “小姐,谢司令对小姐真心体贴,一路上交代了我各种要做的,并给我留了几个电话号码,说一有事便给他们打电话!” 经历了杜府鹦鹉事件,玉兰已经彻底被溪草折服,也决定一心一意跟着新主子,为溪草谋一个好未来。 她从小在杜家长大,对陆府多少也算有点认识,她看得出来,比起骨血无情的陆府,谢家对小姐可是真心实意,特别是这个表少爷,还是他把小姐找回来的。 虽然现在新政府提倡男女平等,不过女子最终的归宿无非还是嫁人生子,如果小姐嫁入疼爱她的谢家,不失为一个好结果。 听玉兰滔滔不绝细数谢洛白的好处,溪草头大。 “玉兰,你到底是我的丫鬟还是谢洛白的丫鬟?” “当然是小姐的了!” 玉兰回答地毫不犹豫。 “那好,记住别在我耳边提他!” 玉兰转了转眼睛,困惑道。 “我们来的时候,小姐明明和谢司令有说有笑的,难道他哪里得罪您了?噢,对了,一定是市长千金,不过小姐放心,我看无论是谢夫人还是谢司令,都对她没有好脸色!” 谁和他有说有笑了? 溪草翻了个白眼。 听玉兰后面越说越不像话,特别是那句“得罪”,突然让她想起那个强迫的吻,一抹薄红染了耳尖,语气中不由夹杂了羞愤。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和谢洛白绝非可能!” 玉兰却把她的表情理所当然理解为少女被猜中心事的逃避,全然陷入了自己的联想,耐心给溪草打气。 “谢司令对小姐温柔体贴,小姐亦有不输旁人的家世才智,和司令站一块完全是男才女貌,小姐完全不用理会别人……哎呦……” “你再说我就要生气了!” 玉兰笑嘻嘻地接过溪草扔过来的枕头,对上溪草气呼呼的警告眼眸,也不害怕,只吐了吐舌头。 “好,小的不说,小的只看。” 主仆二人调笑了一阵,溪草吩咐玉兰拿水果分给外面谢洛白的人,谢司令虽然走了,却还是留下了大队人马,只说要保护溪草安全。 说不感动是假的,毕竟当日赵寅成已经看到了自己,按照正常逻辑或许还会杀人灭口,谢二断可以撤离守卫来一个引鱼上钩,可他却没有这样做。 守在门外的士兵派代表敲门进来来道了谢,溪草让玉兰把人送出门外,才压低声音问起陆承宣的近况。得知在这几日他又意外发作了一次,陆荣坤便打电话请英国医生卡尔过来,直闹到半夜才消停。 “小姐,我趁他们不备已经拿到了那个。” 溪草眼睛一亮。 “东西带来了吗?” 玉兰点点头,捞过随身提来的竹篮,顺着上面把篮子中带来的糕点食物一样样取出,最后才在最下面一层摸出一只用手帕层层包裹的物事,递给溪草,正是溪草命玉兰趁卡尔来治病时,悄悄取走的针水试剂。 “你一会把这东西送给护士长陶小姐,我之前已经和她提过。这件事要悄悄的,断不能让表哥的人发现!” 看她神情凝重,玉兰亦认真地点了点头。 有道是心有灵犀,玉兰前脚才走出病房,后脚外面的人就来禀报。 “云卿小姐,陆家人和杜家人来探病了。” 陆家?杜家? 溪草抬起眼睛。 自己受伤的事已经掩不住,不过按照陆杜二府的规矩,小辈受伤,断不会兴师动众劳驾长辈。不出意外所谓的陆家人就是陆铮,而杜家人恐怕便是—— 果不其然,房门打开,杜文佩便如一只快乐的小鸟朝溪草飞奔过来。 “云卿,吓死我了,还好你没事,没事!” 杜文佩一改当日杜家情绪起伏的形容,对待溪草分外热络,溪草当即明了,深深又看了她几眼,果不其然,小姑娘便主动凑到她的耳边,迫切地向同伴分享这份快乐。 “云卿,你那些药果真有效,虽然还没有完全褪去,不过我的身上已经好多了!” 说完,就要捞起衣袖给溪草看,别溪草一下制止,杜文佩这才红起脸想起身后的陆铮。 陆铮这才缓缓走上前来。 比起旁人探病清一色的补品食物,这位华兴社的太子爷颇为与众不同,竟手捧了一束火红的玫瑰。 注视到病房中唯一的花瓶已经被香水百合霸占,陆铮走上前,很自然地把百合花束从瓶子中抽出,随手扔在地上,用手中的玫瑰取而代之。 虽然觉得谢洛白买来百合有些欠妥,不过被陆铮如此无力粗暴对待,溪草一下子就怒了。 她掀开被子从床上下去,想也没想就抱起地上散落一地的百合。 “你干什么?” “谁让你的房中只有一只花瓶。” 面对溪草的诘问,陆铮完全没反应,态度轻曼还颇为理直气壮! “况且,雍州城中等着收我玫瑰的小姐如过江之鲫,可我偏生不送给她们。怎么样,云卿,高不高兴?” 这是什么狗屁强盗逻辑?! 不过这家伙,不会是故意来找茬的吧? 注视着面前如猎豹般眯眼上前的危险分子,溪草心中一跳,抱紧怀中的花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我倒希望大堂哥送给我金条。另外,比起华而不实的玫瑰,我更喜欢香气馥郁的百合!” “是吗?”陆铮随手从花瓶中抽出一支玫瑰,骨节分明的手指停在花瓣上。毫无预兆的,他扯断修长的花枝,捧在手心仿佛是掌中盛开了一片妖娆,在溪草满脸戒备中措不及防地插到了她虚虚盘起的鬓角发髻上。 “可百合哪里有玫瑰热闹,如果妹妹发上戴一朵白花,爷爷定不会高兴。还是这些喜庆的颜色比较衬我们杜家姑娘,文佩,你说是不是?” 被点名的杜文佩愕然一怔,方才的一幕看得她心惊胆战。 在圣彼得医院门口遇到陆铮时,她激动地心脏几乎挑出了嗓子眼,尽管发现对方手捧玫瑰有些怪怪的,不过想起两人是嫡亲的堂兄妹,一笔还写不出两个陆字,兴许也是他身边不长眼的阿福胡乱买来糊弄的。 不过看现在陆铮对待云卿的态度…… 兴许是陆铮的投过来那一撇太过火热,杜文佩一呆,呐呐吐出一句。 “是……” 陆铮于是愉快地笑了,和活阎王笑容的无形压迫相比,此人的笑却颇为邪魅,似来自地狱的撒旦,只一眼便被其拉入无间黑暗。 “你看,连文佩都这样说了,下次云卿回家,可要在爷爷面前多夸夸堂哥啊。” 溪草一把扯下发角的玫瑰,丢在地上,蹬蹬蹬跑到床上,总算和这个危险分子拉开了几分距离。 “我还在病中,戴朵花多可笑!” 陆铮也不在意,擦得黑亮的尖头皮鞋毫不留情踩过地上的玫瑰,慢条斯理拉了条椅子坐在病床旁边,手撑下巴歪头打量溪草。 “妹妹怎么这样不小心,要不堂哥给你配几个身手好的保镖,出门在外,竟伤成这样,真是可怜。” 第54章 护身符咒? 说是保镖,恐是想安插个监视自己的探子吧? 溪草笑着拒绝。 “这次受伤不过是意外,让堂哥费心了,至于保镖就不用了,出入实在不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我让他们避讳着,不惹妹妹生气不就行了?” 陆铮伸长了腿,锐利的视线有些不善。 杜文佩总算看出了些门道,感情陆家这位太子爷并不喜欢云卿啊。虽然她喜欢陆铮,不过溪草治好了她的病,况且也不似女校其他阿谀巴结的马屁精,杜文佩很想和她做朋友。 “铮哥哥身边恐怕都是些五大三粗的男人,别说云卿一个女孩子,就是我看着都怕。其实杜家有很多会拳脚的女子,便是玉兰也会点皮毛,不若我回去和爷爷说说,再给云卿送一个功夫好的!” 虽说她的圆场不一定管用,不过这小姑娘心思单纯,谁对她好,她便投桃报李;相反,如果谁得罪了她,她自然也绝不手软。 溪草就喜欢她这恩怨分明的性子,颇有江湖儿女的侠义。 可是陆铮岂是那样容易被打发。 他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道。 “陆家的家务事,怎么好再麻烦杜九公。” 分明是委婉的拒绝,偏生杜文佩早对陆铮情根深种,恨不得一颗心就捧出来送给他。 “爷爷和陆爷爷乃生死之交,况且云卿又不是外人,哪里麻烦……” “哦,我竟不知妹妹什么时候竟和文佩这般好了,只可惜你是女儿身,不然我一定让爷爷去向九公提亲。” 陆铮突然冷了语气,虽然是对着溪草,可那内容却分明是针对杜文佩。 饶是杜文佩再厚脸皮,一时之间下不来台,难堪地气哭了。 她捂着脸,呜地一下跑出病房,正好和推门进来的玉兰擦肩而过,玉兰一脸奇怪,接到溪草的眼神,立马和杜文佩的贴身丫鬟樱草一起追了出去。 病房中只剩下陆铮与溪草两个人。 溪草笑叹一声。 “大堂哥,现在没有外人,有什么话便直说吧。” 陆铮对所有女人都颇有耐心,哄人也很有一套,否则也不会惹得陆良婴、杜文佩都垂青于他;就算是苏青等心存利用的清醒之人,面对陆铮亦是情难自禁。 今天他的反常,想来是事出有因。只是会是什么呢,莫非玉兰偷藏针水试剂的事被他发现了? 溪草一边想一边观察陆铮,对方在接收到她戒备警惕的眼神时,竟是阴测测一笑。 他径自从座上站起来,倾身下来撑起双臂扣住溪草左右,生生把溪草困在他的双臂之间,见溪草要躲,竟是一把捉住她的脚踝,让她再难动作一步,另一只手更是不客气地钳住她的下巴,两只如鹰鹫的锐利眼眸一转不准地锁住她,似乎是要透过肤浅的皮囊,深深描绘内里的骨肉,琢磨着要如何解剖分解才不会破坏其间的筋脉血管。 他的眼神好似两只洞深的枪管,没有旖旎,没有探究,只有常年注视死尸的麻木与冷血。 那种被死亡洗涤的残忍气息,常年浸淫,藏在陆铮玩世不恭的浅显外表之下。 饶是已经经历过活阎王的恐吓威胁,可面对陆铮,溪草还是觉得脊背阵阵发凉。 谢洛白的带来的威胁,多少还沾染人性;而眼前的人,只有嗜血吞没,那些脱离灵魂的癫狂爱恨,无边蔓延…… 捏着下巴是手猛地蓄力,溪草忍不住吃痛。 “你要干什么!” 溪草抑住心下的慌张,气愤地打落他的钳制。 “我可是陆云卿!” 陆铮眯眼。 “因为是陆云卿,所以把手伸到了我的床上?我倒是要看看谁给你这样大的胆子!” 说完竟要俯身下来,一只手把溪草双手扣在了头顶,弯曲单膝制住她乱蹬的双腿,被黑暗吞噬的双眸亦正亦邪。 他半跪在她上方,居高临下地欣赏身下人的手足无措。 溪草拿不准他要干什么,被他危险的样子吓到了,生怕他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 “你疯了,我什么时候把手伸到你的床上?” 她十分后悔自己竟选择和陆铮共处一室,简直蠢透了! 陆铮简直是变态!哪里是谢洛白那样的君子? “没有吗?” 陆铮眯了眯眼,突然从怀中取出一物,提起在溪草眼前晃了晃,溪草看了一眼,立马认出这是之前曹玉淳给她准备的那些俗不可耐的首饰之一,她当时识破对方的用心,根本没有使用,加之为了试探玉兰,也就随手放到了房间妆台中的抽屉中,没有上锁,怎么会到了他手中…… 不过,溪草突然想到什么,大声。 “你从苏青那里得来的?” “不是你教她怎么勾引我的吗?没想到我竟有这样的艳福,嫡亲的堂妹还为为兄考虑床笫之事。” 说完这句话,陆铮大抵也觉得方才的姿势累了,总算松开溪草,却也不急着坐回椅子上,很自然地靠躺在她的病床上。 溪草手忙脚乱从床上站起,对方也不管她,溪草干脆站得远远的,尽可能平静道。 “陆铮,这其中有误会,我会和你解释。” 陆铮没料到她竟没有逃,声音不带温度。 “解释什么,说是你让她来投靠我,这是你给她的信物,如果我无名无分动了她,作为朋友的你就会去爷爷那替她做主?” 一句话也让溪草明白了前因后果。 尽管她十分讨厌陆铮,不过听到真相也气愤苏青的阴险狡诈。 看来她那天假惺惺来投靠自己,不仅是为了最后一搏,还偷偷留了后着。 就算自己后面没有与她达成各取所需的合作,此人已经早有打算。 倒是溪草看轻了她! “我不过是同情她被陆家强行退学,认识一场送她这件首饰让她卖了要么充成路费,要么继续上学,没想到她竟然这样和大堂哥说?” 溪草故作诧异,她迎上陆铮晦暗不明的视线。 “不过大堂哥这般厉害的人,怎会被一个小丫头片子绊住脚?听卡洛琳说这些日子苏青并没有回女校上学,想必已经……” 溪草适时地停住。 “不过到底人有见面之情,说起来她还是云卿到雍州最先认识的人之一,还请大堂哥善待她。” 溪草说得滴水不漏,倒让陆铮再一次没有料到。 苏青和他玩了几天欲情故纵的把戏,最后被他顺利拐上了床,原本以为也就是再平常不过的一段露水姻缘,大不了以后多拿些银元打发便行。不想那丫头最后反将他一军,话里话外都是陆云卿指点在前。 他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黑帮太子爷,女人于他无非是生活中的调剂。 无论是主动接近他的女人,还是被他追求来的女人,无一不遵守他的游戏规则。他也严格把握分寸,哪些女人动不得,比如杜文佩之流定会敬而远之。 然而现下竟被两个丫头联手摆了一道。 知道他秉性的,没有人有这个胆子,不会愚蠢到以卵击石。 可对方是陆家失而复得的大小姐,是目前颇得陆太爷欢心的陆云卿,却不一样了! 一个来路不明的外偏门小姐,他若是想对她下手,一根手指就能捏死她。这种不自量力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陆铮决定看看到底是谁给了她这样大的胆子。 然而没料到这丫头既没有过河拆桥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也没有强硬苦撑,却给了这样一个回答。 “善待,你要我怎么善待她?娶她为妻吗?” 陆铮从怀中摸出一支烟,点燃,全然不顾病房中的禁言标志,放到唇边深深吸了一口。 溪草皱了皱眉,起身推开床边的窗户。 “对待女人我可没有大堂哥有经验,况且苏青已经是大堂哥的人,只是——” “只是如果你觉得有必要,会插上一脚?” 陆铮吐出一口烟,把烟灰弹在地板上,表情玩味。 “是,如果我觉得有必要我会插上一脚。” 溪草不理会他眸中的冷意。 “毕竟我现在想抽身事外已经来不及了,否则大堂哥也不会亲自来向我一个病人兴师问罪,看来苏小姐的枕边风着实有效。我既然拿不准她要干什么,只能配合。否则下一次她挑拨大堂哥杀了我,我岂不冤枉?” 陆铮怔了一下,下一秒忽地哈哈大笑。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似乎被两个丫头牵着鼻子走了一路。 简直荒唐! “那如果我取了她的性命,云卿妹妹岂非就高枕无忧了?” 溪草无所谓耸耸肩。 “虽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不过大堂哥随意。” 凭借庆园春的经历,溪草料定苏青虽然作,但显然陆铮还在兴头上,断不会取她性命。否则作为华兴社的太子爷,他有一百种手段可以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成,更何况一个家底贫穷毫无根基的学生妹。 如果无感,之前就不会主动挑逗苏青,此时更不会亲自找麻烦上门求证。 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苏青既然要摆她一道,算计自己当她的护身符,也是该吃点苦头。 “云卿妹妹好生无情。” 陆铮掐灭烟,几步走上前,把溪草生生逼到了墙角,似乎看她闪身要走,他一手撑墙,呈壁咚之态便把她又锁在了他的挟制之下。 溪草浑身紧绷。 这个变态又要干什么? 正在此时门突然从外被推开,杜文佩的声音随之响起。 “云卿,我是来和你……” 未尽的话被她卡在了喉口,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陆铮慢慢抽回手,绅士地向二人道别。 直到门锁传来一声哐当,杜文佩这才找回自己的思路,她看向溪草,满面复杂,半晌才咬牙切齿挤出一句,落在溪草脸上的眼神已经不再友善。 “云卿,你们,你们……他可是你的堂哥!” 溪草叹了口气,这杜文佩简直是炮仗,一点就着,这种直来直去的性格,以后还有她吃亏的时候。 第55章 抱紧大腿 “我当然知道他是我的堂哥。” 溪草无奈道。 “而且也只是我的堂哥!” 听出她语气有些不悦,杜文佩才意识到自己逾越了,她咬了咬嘴唇,有些不自然地道。 “云卿,铮哥哥长得俊,人也特别好,你们从小又不再一起长大,我,我只是担心……”要绞着手指,也觉得这个猜测实在龌龊了,不过看到陆铮和溪草那般暧@昧的姿态,却又实在害怕…… 毕竟,陆云卿是她想认真结交的第一个朋友,她可不希望两人发生什么抢男人的狗血戏码。 溪草被雷得外焦里嫩。 联系杜文佩描绘陆铮时的满面憧憬,她实在想不明白那个变态到底哪里好,怎么身边的小姑娘一个个都沦陷进去了? 注意到杜文佩一脸殷切地盯着自己,溪草于是拍胸表态。 “你放心,我和他绝无可能,况且,就算有可能,陆铮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闻言,杜文佩面上瞬时阴雨转晴,她拉着溪草的手不住摇晃。 “云卿,我就知道你最好了!我也是太喜欢铮哥哥了,刚刚那些你不会怪我吧?” 说完双手合十,眨巴着眼睛满含期待,似一只可怜兮兮的小奶狗。 “怎么会呢,不过他除了那块皮囊勉强能看,其他的,性格嚣张恶劣,脾气也喜怒无常,简直是一无是处!我实在想不通你到底喜欢陆铮哪一点?” 自己的心上人被溪草评价得一文不名,杜文佩的心情却莫名好起来,她双颊泛红,撒娇地捶了一下她的肩膀。 “云卿,你怎么这样说你的大堂哥?” 她托着腮,双眼几乎在冒星星。 “爷爷对铮哥哥评价很高,说他手段通天,强势能干,是华兴社这一代中的翘楚……” “哦,原来文佩对陆铮是和九公一样的欣赏啊?” 溪草揶揄。 小姑娘一下急了,“怎么可能!铮哥哥风度翩翩,为人又和善,而且每次来杜府都给我带礼物!反正他很好很好的……” 注意到溪草的眼神越来越暧@昧,杜文佩不干了。 “不行,你也要告诉我你喜欢谁!这样才公平。” 溪草摊手。 “可是我什么人都不喜欢啊。” “我才不信!”杜文佩气鼓鼓的,作冥思苦想状,下一秒忽然笑了。 “听说你这次受伤是为了帮谢司令挡子弹,难道……” 见溪草面上一准怔忡,杜文佩仿若抓住了什么真相,拍手道。 “谢司令确实不错啊,还是你的表哥。你不知道,他刚刚驻兵进入雍州的时候,很多雍州城的小姐们为了一睹他风采,暗地里堵在城门口,而那个讨厌市长千金张存芝口气更大,说一定会在一个月内拿下谢洛白。不过她碰上了你,看来注定要失败了!” 杜文佩越说也兴奋,俨然谢洛白的崇拜者。溪草把陆铮贬得一塌糊涂,她却很慷慨,耐心地细数谢洛白的好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他的表妹。 溪草被她热烈的情绪弄得瞠目结舌,暗道那是表象,表象,你根本不知道活阎王的可怕之处,就在杜文佩再一次手舞足蹈,激动地畅想谢洛白向溪草求婚,眼睛长在天上去的市长千金张存芝气得吐血三升的场景,溪草无语打住。 “等等,既然谢司令这样好,你怎么还喜欢陆铮,我看似乎谢洛白也挺适合你的!” “云卿,你这个坏丫头!” 杜文佩佯作发怒捶打她,“这怎么可能一样?况且那明明是你的男人!我无论如何都是做不出挖墙脚的事的!” 再一次当面强调好友的男人坚决不会染指,溪草嘴角抽搐。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只喜欢陆铮了,不过也不要硬是把我和旁人拉郎配好吗?” 杜文佩打量着溪草,还是不放过这个问题。 “除非你告诉我你喜欢谁!” 溪草内心翻了个白眼,简直不明白作为雍州城华兴社大佬的杜九怎么培养出这样一个满脑子粉红泡泡的孙女。 本想随便编排几句挪塞过去,杜文佩却还是纠缠不放。 “云卿,我都告诉你了,既然作为好朋友,你不是也应该告诉我吗?我就不相信,你长这么大就没有喜欢过人!你仔细想想,你遇到危险,感到绝望的时候第一个最想见谁?或者换个说法,你想到谁会满心欢喜,哪怕提到对方的名字?” 小姑娘滔滔不绝地阐述着内心的感受,起初溪草还有些敷衍,可渐渐地也被小姑娘发自内心的憧憬感染,她不禁也自问。 是啊,她遇到危险会第一个相见谁,想起谁又会满心欢喜…… 耳边杜文佩仍在循循善诱。 “……可能你还没有意识到对方那么重要。嘘——先静下心来,深呼吸,说说看,现在谁最先想起谁……” 脑中不由浮出一个形象,让溪草完全无法接受! 她猛地摇头。 不可能,肯定是自己被活阎王的淫威高压侵蚀,产生迫害妄想了! 杜文佩一直留意着溪草的表情,捕捉到她一副见鬼的诧异模样,不由拍手大笑。 “一定想到谁了!快告诉我,到底是谁!咱们是朋友,可万万不能骗我!” 溪草恨不得把“拒绝”两个字写在脸上。 “这个……可以不说吗?” 杜文佩盯着溪草沉吟数秒,倒是很潇洒地选择了放手。 “不说也可以,不过云卿这件事我可不是说着玩的哦,你这几日也要仔细想想。” 她环视左右,突然从床上猛地站起,蹬蹬蹬跑到门边把病房的门锁锁住。这才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溪草身边,压低声音,表情前所未有正经。 “我听爷爷说,你这次受伤意外暴露了身份,陆府决定等你出院后便为你专门办一场宴会,邀请雍州城的达官政要,正式向大家介绍你。” 这个结果早在溪草决定假扮陆云卿的时候,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所以并不感到惊讶。只是小姑娘的下一句话,却让溪草的表情一瞬凝固。 “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陆爷爷思想传统,前面几十年前朝还在,陆家的两位姑姑也是如旧时闺秀一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直到她们各自到了十六岁,杜爷爷按照雍州城的风俗为她们高调举办成人礼,对了,那时候还有个老土的说法便是及笄礼!而后再过不久,她们的婚事也就定下了!” 杜文佩神情严肃,是和年龄全然不同的通透。 “现在是新政府了,然而我们这样的人家婚事却无法自己做主。爷爷既然很欣赏铮哥哥,我也很喜欢他,那干脆给自己争取一下机会! 你也一样,如果有喜欢的人,在陆家还没有乱点鸳鸯前,不如掌握主动!这才是新时代的新女性应该做的!” 说这段话时,杜文佩无意识间双拳紧握,生怕溪草一个打扮与长相都颇为守旧的女孩子听不进去,使尽浑身解数把圣玛丽女校中学到的新知识一个劲全盘托出,,末了还握住溪草的肩膀,郑重道。 “主说过,幸福是掌握在我们自己的手心中,云卿,你一定要好好想一想!” 溪草被小姑娘推心置腹的诚挚感动,也惊讶杜文佩思想并不似平素性格的咋呼单纯。 怪道第一次拜访陆府时,陆铮就若有似无地拿婚姻大事要挟于她。只是那时候她对陆云卿这个全新的身份还万分陌生,对于此等咬牙切齿的警告啼笑皆非,无非是占着一个旁观者清,关她何干的态度! 毕竟,就算陆家要插手婚事,恐怕也要等两年之后。 那时候,恐怕她早已完成了活阎王的任务,找到妹妹远走高飞了!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没想到这次意外的枪击事件,让陆云卿这个名字一下火遍了雍州内外,这是溪草始料未及的。 如果杜文佩说法靠谱,其实不难理解陆家的用意。 谢洛白势力雄厚,驻扎雍州来意不善,可是对于陆家,勉强沾亲带故,便再牵扯不出其他。 再说他到了雍州,作为晚辈也没有拜访过陆家,这让陆家有些摸不准他的态度。 而嫡亲的孙女陆云卿偏生和这个表哥很是亲近,还闹出这样一出轰动雍州的新闻,也可借此机会打开天窗说亮话,逼着对方从暗处走到明面! 如果双方谈不拢…… 陆家盘踞雍州数十载,自不是心慈手软之辈,这后面自然就麻烦了! 而自己这粒盘中餐,显然没有好果子吃! 尽管可以借此摆脱谢洛白的控制,然而比起深不可测的陆家,溪草还是觉得活阎王更可靠一些。 当务之急,还是要抱紧谢洛白这条大腿! 对!一定是自己神经太紧张,急切想完成任务重获自由,对活阎王的形象产生了阴影,方才在杜文佩的引导下才名莫名其妙想到他! 这样一想,溪草如释重负。 本来嘛,不然她藏在心底多年的梅凤官又如何解释? 想起记忆中的冷傲少年,溪草的呼吸就有些上不上来,虽说人各有志,可是…… 溪草面露纠结,连杜文佩什么时候离开,玉兰什么时候进来都没有察觉。 直到玉兰一脸凝重把门阖上,道。 “小姐,陶护士长已经把针水试剂的检测结果送来了——” 见她欲言又止,溪草猛然回神,目光如炬。 “是什么?” “吗啡!” 第56章 致命吗啡 吗啡? 这东西溪草虽不是太熟悉,倒也并非没有听过。 当年王府里的老福晋病入膏肓,疼痛难忍,小姨宣容就带了西医进府,给她注射吗啡,一针打下去,老福晋立刻就不哼了,倒平稳地睡了过去。 当时阿玛喜不自禁,不断感叹西药神奇,可惜老福晋最终没能多熬上几天,人就去了。 溪草潜意识觉得,小姨和老福晋母女连心,若真是救命良药,怎么会到了那步田地才拿出来? 何况陆铮推荐来的医生,想必也没安了好心。 于是第二日早上,溪草趁吴医生来给她复查的机会,假装不经意地聊起来。 “我这几日闷得慌,和几个护士小姐聊天,倒存了个医学上的疑问想请教您。” 吴医生已经知道陆云卿是谢司令的表妹,谢洛白虽然回去了,但他派在医院的护兵可是一个没少,把个病房如同金库一般把守着,就可见他在这姑娘身上的用心不同寻常,所以她问什么,自然不敢怠慢,连忙含笑道。 “陆小姐有这份好学的心,真是极其难得,我若能解答,那定是知无不言的。” 溪草便假装好奇地笑道。 “我听人说,有种叫做吗啡的西药,神奇得很,哪怕再折磨人的病痛,打上一针,也能立即就好,正巧这几日肩上的伤口隐隐有些发疼,想问问吴医生,看能不能给我也开一些?” 吴医生听了,勃然变色,连给她换药的动作都停了。 “小姐听谁说的这么不负责任的话?吗啡这东西,也和鸦片一样,是从罂粟里头提炼出来的,都有极强的成瘾性,只因止痛效果奇佳,所以偶尔用做安定剂来缓解重症病人的痛苦,对于病症本身,却无疗效,若用得过量,产生了依赖,轻则恶心呕吐,昏睡麻痹,重则神经错乱,甚至致死,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医院是不会用它的,小姐若为了缓解这点小伤小痛,动用起吗啡,那可是因小失大,谢司令若知道了,还不拆了我们医院?” 溪草心头震惊,追问。 “照这么说,用它来戒除大烟瘾,岂不是存心害人了?” 吴医生沉吟。 “这个倒有些争议,吗啡的毒性,好歹比鸦片小些,前者犯起瘾的形容,也没有后者那般六亲不认,所以英国有人提倡用它做替代品来治疗,但我个人认为,不过是把鹤顶红换成砒霜,殊途同归罢了!真要为人着想,不该用这种方法。” 溪草于是就明白了。 吴医生说的弊端,陆铮心里只怕清楚得很,同样是毒药,注射吗啡却是被医学上承认的医疗方式,她即便到陆老太爷面前告状,也站不住脚,到时候被那人反咬一口,更糟糕了。 难道就这样放弃了?眼睁睁看着陆承宣被这种慢性毒药腐蚀,走向死亡? 这些日子照顾陆承宣,这个男人没有一刻是清醒的,但偶尔梦呓,念叨起妻女的名字,仍会潸然泪下,让溪草想起自己的阿玛,心里就有些不忍。 既然顶替了陆云卿的位置,享受着原该属于她的福利,那好歹也该为她尽些孝道不是? “听说吴医生您是留学归国的高才生,不知道西洋奉行的戒烟法子里,有没有一种妥当有效的?不瞒您说,我这些话是为家父问的,吴医生若有法子,请一定相告,成全我这片孝心。” 几天接触下来,吴医生的为人,她还是信得过的,此人虽然有些唯诺,但尚存一颗悬壶济世的心。 吴医生有些犯难,陆家乃是雍州黑帮龙头,兄弟之间的争斗之事他也有所耳闻,其中水深,不是他们这等寻常人可以涉足,万一卷入黑帮是非里,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溪草当然知道他的顾虑,当下眼眶一红,咬唇哽咽。 “吴医生放心,你只需悄悄给我指一条明路,余下的我自会想办法,绝不带累您一星半点。” 对上少女几近哀求的语气和泪汪汪的双眼,吴医生瞬间就心软了,他也有个年纪相仿的女儿,和他感情极好,设身处地的想想,若是自己落到那个地步,他女儿也少不得想尽一切办法相救的。 “陆小姐别这么说,并非我不肯帮忙,只是术业有专攻,我一个外科医生,在戒烟一事上确实是爱莫能助,不过……我倒是有个同学,正做这方面的研究,我帮你问问就是了,只是,这件事,千万不好告诉别人。” “好,就咱们两个人知道。” 溪草破涕为笑,甚至调皮地伸出小拇指要和吴医生拉钩盖章,那模样,让吴医生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心中又温暖了几分,更下定决心要帮忙了。 陆承宣,溪草是已经打定主意要救的,陆家那边肯定不能走漏风声,就连谢洛白,她也得瞒着。 溪草在医院住了一个礼拜,谢洛白这几日因忙着安排驻军的事,回蓉城去了。反倒是傅钧言、杜文佩等人轮番过来看她,杜文佩叽叽喳喳像只鹦鹉,傅钧言也是个话多的,两人性子都不怕生,一来二去,竟相熟起来。 这一天送走杜文佩,傅钧言转身便对溪草感叹。 “杜小姐和时下那些扭捏造作的闺秀很是不同,有女中豪杰的爽利,却又不失天真可爱,真是难得啊!” 溪草早就察觉他看见杜文佩时,眼睛比平日亮上几分,傅钧言虽然是个纨绔子弟,但却比人品恶劣的陆铮好不知多少倍,如果能撮合了他们两个,倒是做了一桩善事,何况,她正好有求于傅钧言。 “傅少既然觉得文佩不错,怎么不主动追求她呢?” 傅钧言摇头笑了笑。 “谁不知道杜小姐心仪陆铮,我又何必去碰一鼻子灰。” 溪草鼓励他。 “可别妄自菲薄,论长相,你又不输陆铮,论人品,更是胜他十倍,你家世也好,只是陆铮和文佩青梅竹马,先入为主罢了,你要肯拿出诚意,我再全力帮你,没什么不可能的,只是,我这忙可不是白帮的……” 杜文佩的外貌、性格,正是傅钧言欣赏的那一款,他近年荒唐够了,难得遇上心悦的女孩子,也觉得不该放弃,听了溪草的话,不由有几分心动,笑道。 “你虽不是真的云卿,但我可是真把你当妹妹看待了,你要什么谢礼,尽管开口就是了。” 溪草看了眼门外的护兵,示意傅钧言坐到她床边,这才压低声音。 “我想请你帮我调查一个人。” “谁?” “给陆四爷看病的那个英国医生,叫卡尔的。” 傅钧言怔了怔,亲切含笑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调查人这种事,谢洛白是最拿手不过的,但她却绕开他找上了自己,说明这动机不能让谢洛白知道。 傅钧言摇头。 “云卿,不要恃宠而骄,谢二是个公私分明的人,别以为他现在对你还不错,就不会翻脸,就算是我,如果干了背叛他的事情,他也不会手下留情的。” 溪草径自苦笑了下。 她知道傅钧言是好心,可自从她撒谎袒护梅凤官开始,就已经算背叛了谢洛白,还怕多添这一件吗? “傅少,如果我说,陆四爷还有救,你也不肯帮我吗?” 傅钧言的表情里露出一点惊讶,毕竟大家都以为,陆承宣不过是在熬日子罢了。 溪草接着道。 “陆四爷的鸦片不是不能戒,但陆铮找的医生,在用一种饮鸩止渴的方式治疗他,如果我有更好的法子,你愿不愿意试一试?” 虽然已有多年未见,但陆承宣毕竟是傅钧言的姨父,他和已故的小姨从来都很疼他们这些小孩子,甚至还送过他英国定做的儿童自行车,扶着后座教他骑车,跑得满头大汗的场景,傅钧言想起来,就有一丝温暖与愧疚。 如果真有希望,他却眼睁睁看着陆承宣死去,那这辈子都要良心不安的。 看出傅钧言目光里的动摇,溪草又补充。 “傅少,我知道我其实是个外人,没立场说这种话,但陆四爷毕竟是你的姨父,二爷冷血无情,利益至上,或许会袖手旁观,但傅少你却不同,你是个重感情的人,所以我才找你。” 傅钧言心中早已松动了八、九分,听了溪草对他的肯定,心血上涌,不由笑叹。 “你和姨父非亲非故,都能竭力相救,我如果再不答应,岂不是连人都不是了?” 但他马上又担心起来。 “我是没什么,可如果姨父真的清醒过来,你的身份……“ 陆云卿对陆家人来说很陌生,即便怀疑她的来历,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揭穿,但作为生父的陆承宣,怎么可能辨别不出自己的女儿? 陆承宣死,她就是如假包换的陆云卿,陆承宣活,她冒名顶替的事却有可能败露,陆家别说饶不了她,连谢洛白,也要惹上麻烦。 溪草何尝没有想过? 不肯告诉谢洛白,就是怕他不会同意自己做这种傻事。 九年前,她亲眼目睹阿玛被逼人上绝路,吞枪自裁,却只能被家奴抱着逃离王府,那种悔恨和无力感几乎让人绝望,如今的陆承宣,就算要承担风险,她也无法漠视他的死亡。 “先把他的命保住,至于别的,到时候我再想办法。” 又过了几日,吴医生帮溪草拆掉肩头的绷带,观察了一下伤口处的结痂,笑道。 “恭喜你可以出院了,陆小姐,记得要少吃酱油、辛辣,才不容易留疤。” 溪草道谢,吴医生又交待她外用伤药用法,趁副官去办理出院手续的空挡,刻意压低的语气含着点欢喜。 “我同学那边,戒烟用的保证是损伤最小的法子!只是他的钻研角度新奇,没有多少人肯尝试,如果陆小姐愿意,他是很乐于帮助你们父女的……” 溪草听了,顿时激动起来。 “有几成把握?” “保守的说,也有五成吧!” 溪草非常开心,五成已经足够多了,即便只有一成,她也要试。 “只是,治疗过程他需要亲自操作,他是个学术狂,倒不怕死,可这事毕竟是我引荐的,若有什么闪失,我怎么对得住他。” 吴医生的意思,显然是担心那位同学冠冕堂皇地去陆公馆给陆承宣看病,会惹上麻烦,溪草也能理解,这两位医生能够答应医治陆承宣,她已经感激不尽,万万不能拖累人家。 “您放心,这个我来想办法,二位的安全,我用性命担保!” 第57章 其中有诈 溪草出院回陆公馆,谢洛白人虽不在雍州,却打电话派了两个副官,三辆车,十个护兵一路护送,搞得路人都纷纷侧目,玉兰很是兴奋,溪草却觉得实在像土匪头子出巡,很不自在。 这样的架势,也吓到了陆荣坤,此前探病被拒的那点怨怒早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忙殷勤地吩咐下人给溪草拿行李,打扫屋子。 等谢洛白的人离开,溪草这才察觉出陆公馆的异样来。 客厅里蒂凡尼灯换成了水晶吊灯,海派红木沙发也换了意大利进口的真皮沙发,小偏厅里,更是添了两张新的麻将桌。 陆荣坤整个人眉飞色舞,似乎心情很不错,而曹玉淳更是穿了新做的缎面绣花旗袍,领口处的梅花扣上,镶嵌着成色不错的玉珠。 这太反常了,按理说,陆家最近应该很倒霉才对,哪有闲心和闲钱享乐呢? 正思索着,厨房的刘嫂来找曹玉淳, “夫人,今晚是不是就按之前定下的单子置办?” 曹玉淳点头,很大方地拿了五十块银元给她。 “没错,点心、水果都得是最新鲜的,去外头请个英国厨师来摆盘,还有,柜子里那些香槟也不好,你重新去买,要高级货!若还缺什么都只管办,钱不够再来领就是了。” 刘嫂答应着下去了,溪草状似随意地问。 “婶婶,这是要办宴会吗?” 曹玉淳向陆荣坤抛了个媚眼,笑得有些得意。 “可是呢,倒忘了云卿这些日子在医院住着,还不知道!是你叔叔提拔到警备厅里做事了,任督察处处长,才走马上任,哪能不请一请厅里的长官和同僚呢?刚巧咱们云卿痊愈归来,也是双喜临门了!” 溪草如遭雷掣,好不容易陆荣坤被降职,她眼见离痛打落水狗又近了一步,怎么才进了趟医院,这无耻之徒不仅官复原职,还高升了一级! 她当然未流露出一丝愤恨,反而装得一脸惊喜。 “真的吗?那可真是个好消息!叔叔这么能干,一定是得了新任厅长的赏识吧?” 陆荣坤满面春风,笑而不答,借口要去打电话邀请同僚就离开了,曹玉淳也语焉不详地敷衍了她几句,就去盯着佣人布置客厅了。 溪草于是明白,陆荣坤升官的内幕,不能让她知道。 上楼去看陆承宣的时候,她悄悄嘱咐玉兰。 “陆家人很不对劲,最近我们得格外小心。” 华灯初上,陆公馆将所有的灯都开了起来,照得地板如西洋镜般光亮可鉴,佣人们摆好长桌,铺上带花边的白桌布,骨瓷盘中盛满精致的西点、摆成各种花样的新鲜水果片,还特意找了穿西装的年轻侍者,手举托盘在厅中穿行,以便客人能够随意取用盘中的香槟。 陆荣坤夫妻亲自在门口迎接窦世仁的汽车,又一路陪笑着将这位顶头上司和他的太太迎进厅里打麻将,溪草捧着高脚杯,状不经意地观察着窦世仁夫妇,觉得他们对陆荣坤的态度不冷不热,不像是格外器重他的样子,甚至言语里还有几分夹枪带棒。 她心中就有了数,听何副官说,警备厅的新厅长窦世仁,其实是督军的人,不卖这个面子给陆荣坤也很正常,那么能跳过他将陆荣坤提拔上来的,恐怕只有市长张达成了。 可是,陆荣坤又是怎么和张达成扯上瓜葛的呢? 她越是想不通这一点,便越觉得放心不下,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在心头盘旋。 “云卿,一个人闷着干什么?快过来和咱们打扑克呀!” 溪草抬头,竟见陆良婴在花园里,隔着半开的玻璃窗招手叫她,满脸堆着轻笑。 陆荣坤两口子陪着窦世仁打麻将,警备厅里的其他同僚也在牌桌上厮杀得水深火热,没了多余的牌桌,陆良婴便命人拆了几副新扑克牌,招呼年轻的公子小姐们玩。 上次杜文佩的事,陆良婴应该恨死她了,这会子看她落单,却主动叫她?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才能摸清陆良婴那口毒牙的,在哪里等着下口不是? 溪草放下酒杯,缓缓起身。 此时春意正好,天气很是暖和了,陆良婴让人在花园里拉了一串灯泡,摆上两张圆桌,又雇了支法国乐队在旁边演奏,倒是颇有情调。 这次来的六七个年轻人,都是警备厅要员家里的公子小姐,个个光鲜亮丽,西装洋裙好不时髦。陆良驹目前正猛烈追求一位叫冯美妍的小姐,又是帮忙拿酒,又是帮忙看牌,抬头见溪草来了,动作马上一顿。 正牌太太,他肯定要娶娘家有势力的千金,冯美妍相貌平平,但她父亲是侦察处处长, 母亲家是做丝绸生意的,非常有钱,她身上那件嵌金丝的湖绿色旗袍,就比诸位小姐的都要名贵,腻着层鎏金般的光泽。 而这个来历不明的陆云卿,等将来陆老太爷两眼一闭,陆承宗父子绝对要把她扫地出门,陆良驹现在追求她,不过是垂涎她的美貌,想把她弄上床享用罢了。 此前他费力弄了两张戏票,不仅连陆云卿的手都没摸到一下,反而卷进暗杀事件,被何湛审问了两天,回家又给父母迎头痛骂一顿,搞得兴致大减,难免消停了几日。 现在看到从医院回来的陆云卿,脂粉不施,弱不胜衣,一幅楚楚动人的模样,他不由抓心挠肝,腹中一股邪火直往上窜,又开始觊觎这道鲜美的甜点。 冯美妍察觉到方才还和她有说有笑的陆良驹,此刻突然心不在焉起来,一双眼睛好似粘在了陆云卿身上,她于是刻薄地打量了一下溪草,见这女孩子面若中秋满月,眸似澄明水晶,美丽得让人失神,心中就怒火中烧起来。 陆良婴起身,笑着向众人介绍。 “这是我陆叔叔的女儿云卿,一会上场你们得让着她些,否则我可不依!” “我不会打扑克,你们玩就好。” “怕什么,很简单的,我们玩的是炸金花,按豹子、顺金、金花、顺子、对子依次排下大小来,一级压一级,总之你跟两局就摸到门路了。” 陆良婴囫囵地说了下规则,朝旁边的女伴使了个眼色,那位小姐就主动让出位置来,陆良婴不由分说拉溪草坐下,与冯美妍和另外一位小姐凑了牌局。 溪草刚坐下,就发现冯美妍不太友善地瞟了她一眼,陆良驹从餐桌取来两杯桔子汁,递给冯美妍和她一人一杯,冯美妍不高兴,更不去接,陆良驹显得有些尴尬。 溪草就琢磨,陆良婴的目的,难道是撺掇冯美妍对付自己?那她们准备怎么出招? 因为伤疤还在,而衣柜里的那几件洋装都多少会露出肩部,所以溪草只能穿斜襟衫出席,长辫子垂在月光蓝的布料上,男人们因她生得美貌,便觉这叫古雅之美,女人们却都笑话她土气过时。 什么年代了,在新派的酒会上还穿成这样,活像个烧火丫头! 这些官僚小姐们自成一个小圈子,拜过姐妹,常一起做些拉帮结派排挤人的事,冯美妍明显妒恨溪草,她的姐妹自然要帮她落井下石。 “此前明明约好一起去看马戏,偏凤娴面子大,总推脱不来!” “你不知道,凤娴忙着结婚的事情呢!又要试婚纱,又要选日子! 哪有这闲工夫!” “哟,美妍姐你和她最好了!既是西式婚礼,想必会请你去做伴娘吧!” 她们一面打牌,一面旁若无人聊着闲话,左不过是说闺蜜们之间那些八卦轶闻,溪草插不进话去,被她们刻意排挤在外,就像个透明人。 陆良婴谈性正高,也不理会溪草,更不教她如何出牌。若是寻常人,这种被孤立的处境确实非常难堪,但溪草肯定是不在乎的,她只是觉得,如果这就是陆良婴的目的,未免太小儿科了,这女人可是和她的父母一样,狠毒没有下限,难道给她穿个小鞋就满足了? 溪草于是静待她出招。 她从来没摸过扑克牌,自然很快就输了,几个人更变本加厉,拿她当冤大头捉弄,每一局都联手整她,让她出不到三五张牌就出局,几局下来,连在一旁观看的那些年轻公子,都对这个看起来很纯净的姑娘有些失望,觉得她笨拙老土。 嘲笑声此起彼伏,前来添茶的玉兰很是愤愤不平,偏溪草淡定自若,她也只好干瞪眼。 “这张草花和葵扇,可以凑做一对,留到后头出……” 有人轻扯她的袖子,溪草回头,见是个长相英挺的年轻男人,他穿着白衬衫,灰褐色的背心,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好心教她调整手中的纸牌。 反正也不会打,溪草便按他说的做,出了五六轮牌,她果真没有出局,于是牌桌上的小姐们,说笑声渐渐小了,目光都有些锐利起来。 溪草感激地看了那男人一眼,他也对她点头,似乎觉得这样交流不方便,就拉了把椅子在她旁边坐了,假作饮酒观战,其实暗中指点她打牌。 一局终了,溪草居然赢了,众人的面色变得难看,那男人与她对视,微微一笑。 第二局开始,男人依旧指点溪草出牌,她身边那位小姐却发现了,猛然起身捉住男人的手,纸牌散了一地。 “好啊!陈堂风,可被我逮着了!你居然暗中帮她作弊!” 众人便跟着七嘴八舌地声讨起来,那个叫陈堂风的男子起初有些难堪,后见她们紧咬着不放,干脆沉下脸,抢白道。 “陆小姐第一次打扑克,根本就不懂炸金花的玩法,你们不好好教规则,只会装聋作哑地欺负她,我看不过去帮上一把怎么了?” 几个女人哪里肯依,说话句句带刺,越发难听,陈堂风到底一拳难敌手,和女人拌嘴又显得没有风度,气愤地拉起溪草。 “陆小姐,进去吧!和这些不讲道理的人玩有什么意思!” 溪草被他拽进客厅,低头看着陈堂风握住自己手腕的手,轻轻扬手挣脱。 “陈先生,我这人并不新派,请您注意一点分寸。” 陈堂风脸色微红,连声抱歉,两人隔着一张桌子落座,溪草才轻声道谢。 “刚才多谢了,害陈先生和朋友们闹了不愉快,是我的不是。” 女孩笑起来,嘴角像是恬静的弯月,眼睛里有水光在流动,陈堂风看得出神,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 “没有的话,其实我出身商人家庭,和这些官僚之后也玩不到一处去,应酬他们着实令人厌烦,不如在这里躲躲清净。” 说着,就和溪草聊起家中做的舶来品生意,意大利的时装、瑞士的钟表、英国的枪牌自行车……说到高兴处,似乎想起什么。 “对了,我回车上拿点东西,请云卿小姐等一下! ” 溪草点头,目送他的身影走出客厅,慢慢摇晃着淡粉色的香槟,玉兰刚端来蛋糕,陈堂风就夹着个黑色皮包进来了。 他从皮包里取出个盒子递给溪草,上头印着烫金的洋文,还用金色缎带系了蝴蝶结。 “这是从法兰西进口的口红,刚巧带在身上,送你做个见面礼,一点小东西,希望你不要拒绝。” 男人搔搔头发,笑得有点腼腆,溪草还没伸手去接,陆良婴和几个女伴却也进来了,一眼看见,酸溜溜地打趣。 “哟,夏奈尔五号呢!听说先施公司要到后天才上货!这么紧俏的礼物,恐怕没我们的份吧?陈先生。” 陈堂风就有点尴尬,但似乎又不愿让场面变得难堪,只得从包里另外拿了几支口红出来。 “怎么会呢?自然是见者有份。” 几个小姐高高兴兴地接过来,拆开包装盒,陆良婴甚至取出面镜,在嘴唇上试了一下颜色,回头嫣然一笑。 “这颜色真不错,很提气色,陈公子挺有眼光嘛!” 陈堂风显得不太情愿,掩嘴对溪草苦笑。 “本来不想送她们的,真会挑时候。” 溪草垂目微笑,轻轻摩挲着口红黑丝绒般的壳子,趁没人注意到她的时候,悄悄拧开,拇指在口红那丝滑鲜亮的膏体表面抹了一把,又不动声色地合起外壳。 第58章 口红秘密 宴会在十二点左右散了,临走前,陈堂风邀请溪草周末一起去郊游,被她礼貌拒绝了。 陈堂风显得有些失望,但也没有勉强,绅士地与溪草道过别,钻进汽车离去了。 陆荣坤和同僚打成一片,自然是红光满面,曹玉淳新结识了几位有权有势的太太,也正兴致高涨,两人得意忘形,甚至和着留声机里的交响乐,在客厅里跳了一支舞。 溪草慢慢咀嚼着甜脆的苹果,靠在楼梯上欣赏他们的丑态。 陆良婴亦是满脸甜笑,她舒展了一下疲乏的上肢,整理着蓬松的卷发,准备梳洗睡觉。 她踏上楼梯的时候,溪草刚好转身,与她撞了一下。 “卡洛琳,真抱歉,我没看到你!” 溪草好脾气地陪笑,陆良婴虽然不悦,到底没说什么,点了个头回房去了。 玉兰帮忙收拾好客厅,就回溪草的房里给鹦鹉添食。 溪草拆开辫子,正散着头发坐在妆台前,手中把玩着那支香奈儿口红,玉兰见了她那头黑绸一样油亮的长发,心生欢喜,干脆拿起梳子,一边替她梳头,一边闲话。 “陈先生可真不错,在那些只会刻薄人的公子小姐里头,就他是个好人。” 溪草漫不经心地笑。 “你真觉得他是好人?” 玉兰跟着溪草这么些日子,也算对她有了些了解,她这么一反问,玉兰就有点不确定。 “难道不是吗?为了给小姐出头,他还得罪了人呢!他要不是为人正直,就是对小姐有意思,怎么会存什么坏心呢……” 愿意向一个被孤立的女孩子伸出援手,这种人必定是温暖而绅士的,何况后来他还送溪草礼物,邀请她一同出游,十有八九是有点喜欢她的。 任何人都会这么想,甚至包括溪草本人,只能说,陈堂风演技太好了,差点连她都骗了过去,只可惜,真君子和伪君子始终是不同的,装得再好,他也露出了马脚。 “陈堂风的衬衫袖口和领口,都有浅浅的灰渍,脸上擦了层雪花粉,还有,天气并不冷,他却打了几次寒颤 和我说话的时候,明明在喝咖啡,却依然打哈欠,玉兰,你怎么看?” 玉兰表示不解。 “袖口有灰,那定是不注意蹭上去的,雪花粉爱时髦的男士也有人擦,并不稀奇,至于打寒颤打哈欠,不是很正常么?天晚了犯困而已。” 溪草摇头。 “错了!袖口和领口,是在大烟馆里抽鸦片,烟枪最常熏黑的两个地方,脸上擦了雪花粉,是为了盖过蜡黄的面色,而打寒颤、打哈欠,典型是犯了烟瘾。” 玉兰大吃一惊。 “你是说……陈先生他吸鸦片?” “不止吸鸦片,恐怕还在大烟馆里招妓了,而且就是今晚的事,我看到他锁骨上有新鲜的指甲抓痕。” 其实还有点点青紫色的吻痕,只是溪草不方便说出口,庆园春旁边就是一溜大烟馆,那些烟鬼们吸足了鸦片,来了兴致,就会叫附近花楼的姑娘“上门服务”,就在烟馆的炕上,一面抽鸦片,一面享用女人。 溪草曾经被接客的姐姐们带过去端茶送水,点烟枪,那些不堪的画面,溪草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反胃,但好处就是,她比常人更能分辨出这些瘾君子。 溪草笑得讽刺极了。 “这种人,你和我说他是正人君子?没存坏心?分明是和陆良婴窜通好,安排了一场绅士救美的好戏,来骗我放下戒心罢了。” 从回到陆公馆那一刻,她就觉得处处充满了诡异,所以时刻警惕。 陆良婴为了打消溪草的戒备,故意让对她充满敌意的冯美妍出场,转移了她的注意力,让她以为有问题的人是冯美妍,从而忽略了陈堂风。可惜后来两人坐在客厅里单独谈话,灯光之下,溪草从头到尾把陈堂风审视了一遍,还是被她看出了破绽。 玉兰已经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这么细微的地方,谁会留神得到?云卿小姐真不是一般人。 她回想一下,又是后怕又是愤怒。 “这两个该死的骗子!真不是东西!好在小姐拒绝了他的邀请,否则可就中了他们的计!” 溪草晃了晃手中的口红。 “邀请只是障眼法,不成功也无所谓,我猜他真正的目的,应该是把这玩意送到我手中。” 她冷哼一声。 “陆良婴知道沾唇的东西我不会轻易用,所以安排陈堂风每人送一支,还当着我的面亲自试擦,就是为了打消我的疑虑,这口红肯定有问题。两人一唱一和演了半日,也是煞费苦心了。” 玉兰就接过来,扭开又闻又摸,研究了半天,看不出什么端倪。 “难道里头下毒了?这得赶紧拿去扔掉!别擦烂了嘴!” 溪草手腕一转,灵巧地从她手里抢过口红,对着镜子在嘴唇上一抹,淡水色的唇薄红轻染,好似两片柔嫩的花瓣,她笑了一下。 “好看吗?” 玉兰抢夺不及,说话都结巴了。 “云卿小姐,你、你不是说……” 不是说这口红有问题吗?怎么转眼就敢拿自己当实验品,这岂不是正中陆良婴的下怀! 西洋镜里,少女的笑容有几分神秘,几分调皮。 “放心吧,刚才陆良婴上楼的时候,我撞了她一下,趁机把她口袋里的口红掉包了, 这几天你注意观察她,这支口红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我们迟早会知道的!” 她心思细腻,特意在崭新的口红膏面上抹一下,伪装成陆良婴用过的那支才去做交换,就是为了万无一失,陆良婴是个极爱美的人,这么漂亮的口红,她一定会用。 现在她只剩下一个疑问了,今天这个局,如此迂回巧妙,实在不像陆良婴想得出来的,究竟是她变聪明了,还是背后有高人指点呢? 第二天溪草起了个大早,照常喂过鹦鹉,伺候了陆承宣汤药,刚下楼来,女佣便请她去听谢府的电话。 “是位先生。” 溪草心头一跳,不是说谢洛白回蓉城处理军务,要半个月左右才能回来吗? “云卿,是我!” 电话那头传来傅钧言有点嘚瑟的声音,溪草说不出是失落还是庆幸。 “原来是钧言表哥啊!” 傅钧言咦了一声。 “怎么听起来,你似乎有点失望啊?我可是有好消息告诉你的!九点半,我在马克咖啡馆等你。” 溪草顿时就来了精神,看来她拜托傅钧言调查的事,有眉目了。 回房拿了只手包,溪草和曹玉淳打了个招呼,说要去谢府看姨妈,正巧遇上陆良婴也出门,两人在楼梯口对视,发现彼此都涂了陈堂风送的口红。 溪草皮肤白嫩,那点嫣红在她脸上,如桃花落在白玉上,比陆良婴更加出彩。 陆良婴抿了一下唇,绞着小皮包的带子。 你现在尽管美吧,还不知后头死得多惨呢! 陆良婴坐黄包车去了张府,第一次进市长家气派的花园洋房,她有点陶醉,在喷泉边品着现煮的蓝山咖啡,她觉得自己也好似个高贵的名媛。 张存芝却显得很不耐烦,径自点了只烟。 “事情办得怎么样?” 陆良婴急忙点头。 “一切按张小姐的安排,再顺利不过,她对陈堂风很有好感的,今早我就见她擦了那支口红。” 张存芝吐出一缕烟雾,笑起来。 “很好,这回陆云卿势必要身败名裂。” 到时候别说谢夫人、谢洛白,就连陆老太爷也不会容她这个孙女,陈堂风那小子虽是个败家子,吃喝嫖赌抽把父辈的家业都掏空了,但在演戏骗女人上头还是很有一手的。 她答应过陈堂风,事成之后,帮他还清欠拆白党的赌债,这样他就不必被人剁手指了。如果运气好,还可以得到一个水灵灵的小美人。 “张小姐,那口红到底有什么用?” 张存芝只让陆良婴配合演戏,却从未告诉她计划的全部,因为她觉得,陆良婴太蠢了,事成之前,还是别让她知道太多,以免张扬出去。 “你迟早会知道的。” 她随意敷衍了陆良婴几句。 再说溪草,在咖啡厅与傅钧言碰头,对方递了个牛皮纸信封给她。 “你要我调查的卡尔医生,通通在里头了,为了避开谢二的情报网络,我可是绞尽脑汁,花了不少银元,求了好些朋友的!” 溪草连忙打开,快速浏览了一遍,里面除了卡尔医生的档案外,还有些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的猛料,甚至贴心的附带了照片,有了这些筹码,足够用来辖制住对方了。 溪草很开心。 “傅少,真是谢谢你啦!过几天陆家替我举办宴会,我一定替你和文佩制造机会。” 第59章 出乎意料 陆家请人看好日子,在明月楼为溪草大摆宴席,广发帖子几乎把雍州城所有的政要名人都邀了个遍,更高调的在报纸上买下头条专版,对外公开陆家这一辈唯一的孙小姐陆云卿。 如此,这位传奇千金的宴会还没有开宴,溪草便已成了雍州百姓口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有感慨她命运多舛,终于苦尽甘来;有质疑她身份尴尬,一个女孩子,被黑帮华兴社如此抬举,是否不妥;更有人因为先前正隆祠枪击案一事,暗暗揣测几方人马之间的利益较量…… 见民众感兴趣,各路小报记者也使出浑身解数挖掘云卿小姐的八卦。碍于华兴社,那些见缝插针的新闻对溪草的描述均是清一色溢美之词,曝光度简直比亨利电影院最红的女明星还多。 陆良婴翻着女佣小蝶送来的报纸,发现就找不到没有溪草报道的报纸,再看内容全是各色褒赞,气不打一处来,把一叠报纸尽数丢进了垃圾篓。 她走出房间,正好看到楼下陆府派人送来溪草宴会当日的衣服首饰。 整整三大箱子,把一楼客厅空间都占去了一大半,瞟见玉兰随手打开其中一只,从中捧了件镶着碎钻的香槟色礼服上楼,陆良婴嫉妒得表情都扭曲了。 她一眼就认出是新一期法兰西时装杂志上最新款的夏奈尔限量版晚装,当时她就被裙子上流光溢彩的璀璨折服,然怯步于那天价的数字,只幻想有朝一日能看上一看也是好的,不想今日就“梦想成真”! 直到玉兰进了溪草的起居室,陆良婴这才收回落在华服上恋恋不舍的目光。 让你得意! 她不加掩饰目中的怨毒之色,虽然不知道张存芝具体的操作思路,不过陆良婴只恨不得宴会日赶紧到来。 转眼,终于到了四月初五。 过了午间,陆太爷便便命陆铮来接溪草,看到陆家太子爷,陆荣坤不免又是一阵殷勤,主动提起让督察处备车,各种鞍前马后好不热络。 “陆处长是客人,还没向你道贺,怎好麻烦你?” 陆荣坤和他客气了一番,最后商议好一起前往。眼见陆铮为溪草拉开了车门,陆良婴两只眼睛都绿了,却听她忽然道。 “卡洛琳,陆叔叔的车子不是坐不下吗,要不你和我们一张车?” 陆良婴喜不自禁,红着脸钻进了陆铮的小汽车,逼得绅士风度的陆铮只好坐到了副驾上。看着后视镜上后座少女狡黠的笑,陆铮的声音别有深意。 “妹妹心情似乎不错,希望今天的宴会不会让你失望。” 云卿眨眨眼睛。 “爷爷和大伯父对我这么关心,我怎么会失望呢?” 陆铮笑笑,转继来与陆良婴搭话,陆良婴喜不自禁,很快便和陆铮有说有笑起来。 不得不说陆铮逗女孩子很有一套,很快便把陆良婴哄得眉眼弯弯;话中更是有意撩拨,把本就心仪于他的人儿弄得脸红扑扑的;看她不拒绝,陆铮不免动手动脚,暧@昧的尺度让溪草大开眼界!若非自己在场,溪草简直怀疑陆良婴已经忍不住扑上去了。 开车的阿福是陆铮的心腹,早已见怪不怪。 而溪草简直度日如年,视线一直注视着窗外,默默与陆良婴拉开了些距离,生怕这两个家伙一言不合就发起情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汽车停下,溪草松了口气,有人拱手侯在车前。 “云卿小姐总算到了,大爷和几位长辈在梅厅等您,小姐请随我来。” 溪草迫不及待跟上,完全不想再和车上的两人有任何交集。 明月楼是雍州城少有保存完好的旧式庭院,原来是前朝某位巡抚大人的府邸。前朝没了,其后世子孙辗转去了南洋,这祖宅也便发卖了。几经转手,现在改造成了雍州城规模最大的高级餐馆,不但有最正宗的中式菜肴,还聘请了几位洋大厨,经手的菜品比六国饭店的味道还地道。 其平素只接熟客的私人订单,完全不对外经营,属一座难求。这次大开门面,可谓明月楼开门迎客第一着,给足了华兴社面子! 溪草跟着陆家下人穿堂绕柳,路过水榭亭台,最终在一座花园式的轩厅外停下。 禀报完毕,洞门口的丫鬟很快打起帘。 溪草跨过门槛,一眼就看到了主位上的陆太爷,他左边下首位置坐着陆承宗,旁边紧挨着一位长相富态的圆脸妇人,想来便是陆承宗的正房太太严曼青了。 陆承宗夫妇背后站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五官和陆铮有些相似,气质却很温雅斯文,大抵是陆承宗的次子陆钦;而还扑在严曼青怀中撒娇的八、九岁男童,自是陆铮一母同胞的胞弟陆铭。 而这些人背后站着的各色女子,估摸是父子二人的妾室。 溪草环视一圈,从善如流依次给陆太爷与陆承宗夫妇行了旧礼。 严曼青笑着从座上站起,拉住溪草一阵打量。 她穿着丹青色的斜襟绣花旗袍,腰身和开衩却及为保守,配饰也是清一色的老玉古货,搭配她一丝不苟上绾的发髻,把旧式宅门中当家主母风范演绎得淋漓尽致。 “真是个伶俐的孩子!上次云卿来了,大舅母出去应酬,都没有见到老四家这么标志的女孩子。好在今天老太爷体贴,不然一会在正宴上,咱们做长辈的和侄女生疏,倒让人看笑话了!” 严曼青声音带笑,话语俏皮,一句话既不动声色的吹捧了公公陆太爷,同时也强调了陆云卿微妙的身份。 试问哪一家嫡出的孙小姐,竟在对外的公开宴上连自己的亲人都没有认全? 不过对于初次见面的侄女,可谓有些刻薄。 注意到陆太爷和陆承宗并未觉得这句话欠妥,看来如傅钧言搜集的资料,这位同样出身华兴社元老家族的大舅母,很得陆太爷父子敬重。 溪草于是腼腆一笑。 “虽然时隔数年,不过云卿还记得幼时大舅母待我很是亲切。” 溪草状似无意看了眼三人座后大气也不敢出的其他男女,“再说陆家以家风严谨闻名雍州,就算一时生分,大家也只会夸舅母治家有方,会调教人。” 一句话,说得众人脸上的笑意又浓了一截。 陆太爷保守固执,又一味推崇老祖宗的规矩方圆,替大儿子挑的长房长媳也是刻守本分的传统闺秀;不说平素父子君臣泾渭分明,便是现在,把妾室姨太太当成奴才一般扔在后面,连个座位都没的,放眼整个雍州也屈指可数。 严曼青抚着溪草的手。 “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只可惜你小小年纪便没了娘……如果以前没有遭遇那一番变故,侄女怎么会吃那一番苦。” 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 陆承宗从鼻子中哼了一声。 “大喜的日子你说这些干什么,反倒惹云卿伤心。” “看我!” 严曼青懊恼一叹,这才重绽笑意,她看了看溪草的穿戴,见溪草穿着的正是她为其准备的中式袄裙,越发满意。 “果然这衣裳很适合你。大舅母就想要一个闺女,不想却接连都是小子,云卿来了,正好弥补我心头之憾。” 尽管说这话时尽显诚恳,然而那话中有话的姿态,让溪草想起阿玛身边那些争风吃醋的姨娘,对这位大舅母的印象大打折扣。她正想随意找句话敷衍过去,方被严曼青送到婆子怀中的幼子陆铭已是一个忍不住,从婆子怀中跳出,径自走到溪草面前,睁大眼睛道。 “姆妈,姆妈,您还没有向漂亮姐姐介绍我是谁呢!” 一句话,逗得轩厅众人笑出声来、 溪草感慨,才八九岁的孩子,倒是和他的哥哥一样,很会哄女孩子欢喜。 陆太爷道。 “曼青,让云卿认认家里人,约莫差不多客人也要来了,让老大和阿铮、阿钦去外面招待,你给云卿好好讲讲宴上的规矩,切记今晚不能出乱子!” 严曼青恭敬称是,带着溪草一一介绍。先是家中的两位少爷,陆钦与陆铭,而后才是陆太爷身边三位老姨奶奶,最后才介绍围站在陆承宗身后环肥燕瘦的五个女子。 溪草一边拜见一边打量。陆家父子二人的妾室均是一副低眉顺眼的形容,有几个甚至还裹着小脚,而陆二少陆钦的生母二姨娘阮琴,言语神态对严曼青推崇至极,一派妻妾和睦欣荣景象。 只是—— 傅钧言的资料上说,陆二爷陆承宪意外过世后,还留有一位遗孀冯氏,今日怎么没见到她? 似乎明了溪草的疑惑,严曼青笑道。 “还有一位你二舅母,只是她身体不好,在雍州城外的陆家别苑静养,等过些日子大舅母带你去拜访她。” 溪草笑着答应。一大家子在梅厅中喝茶聊天,其乐融融,好不热闹。 陆续有重要的客人到了,陆承宗便派人寻了陆铮,一起去前面招待;这些人还不配陆太爷应酬,他干脆和杜九及其华兴社的一干大佬去前面看戏;严曼青交代二姨娘阮琴安顿好诸位姨太太,这才和溪草到明月楼中定好的厢房中,一边查看溪草宴上的穿戴,一边和她说宴间注意事项。 陆家崇尚旧礼,按照陆家的安排,溪草今日一共需要换三次衣裳。当先这身有些家常的旧式袄裙,适合见长辈,然放在正式宴会上便显得太过潦草;而正式启宴时,还要行拜祭之礼,溪草在陆家送来的衣饰中挑了一套鸦青色的京式旗袍,整条裙子除了领口处几颗龙眼大的珍珠,再无其他,显得既庄重又得体;而宴后还准备了一个西式酒会,便穿那条夏奈尔的香槟色礼服。 看溪草落落大方,一点就通,严曼青很是满意。 舅甥二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严曼青的心腹燕姐忽然敲门进来,只见她对主母耳语了两句,严曼青一张脸闪过意外,而后便陡然凝固。 是什么事让这位长袖善舞的舅母也觉得棘手?溪草好奇,更乐于给她台阶。 “大舅母既然有事,那您先去忙吧,一会我自行下去便好。” 严曼青自是答应,匆匆交代了溪草几句,留下自己的心腹燕姐供溪草差遣,便急急告辞了。 溪草于是借口入厕,避开了燕姐,与玉兰行至僻静处,这才止步。 “发生了什么事?” 玉兰也有些激动。 “好像是军政府的沈督军到了,连老太爷都惊动了。” 溪草一愣,雍州城势分三路,以陆家为首的华兴社,市长张达成为首的市政厅,还有便是雄踞雍州数十载的旧军阀军政府督军府。 陆家黑道起家,现在还占了整个雍州城的诸多生意,不咸不淡与市政厅往来,不过看傅钧言提供的资料,两者势均力敌,陆家并未把花架子市政厅当回事。 然手握重兵,实权在握的军政府就不一样了! 偏生沈督军年纪大了,不喜交际,平素更不轻易和人应酬,就算是市长张达成,也很难请动,可谓是雍州城架子最大的人! 陆家这次给督军府送帖子,无非是表达敬意,本就没有抱多大希望。不想这神秘之人竟亲自赴约,实在是出乎意料! 第60章 要她做小? 不过关于督军府详细资料,谢洛白却没让傅钧言给她。溪草只知道这位沈督军位高权重,年纪也不小了,膝下有一位十二岁的儿子。 谢二突然驻军雍州,前番张达成接连试探,督军府似乎没有出手? 溪草摸不清这位老督军对谢洛白的态度,然而一山不容二虎,同样是铁腕起家,想来二人敌对的概率更大一些!这次沈督军意外到来,也是想借自己这个与谢落白有瓜葛的“表妹”,试探陆家对谢洛白的态度? 想到这里,溪草忽然有些担忧谢洛白。如果督军府与陆家联手,谢二从蓉城回来岂不被动?还有正隆祠中要取他性命的赵寅成,他会不会和督军府有关? 溪草胡思乱想回到包下的厢房,正好撞上傅钧言捧着一大把香水百合过来。 想起病房中谢洛白自作主张买的同样花束,溪草微笑。 “怎么,雍州城都时兴送百合吗?” “不是谢二那厮说你喜欢百合吗?”傅钧言有些困惑地道,似反应出什么,忽然一拍脑袋。 “这家伙,想给你送花就直说啊,真是的,哪里学来这么多弯绕!” 玉兰开心地接过花。 “司令果然疼小姐,远在蓉城还惦记着这边,如果今天晚上他也能来就好了,言少爷你不知道,小姐今天晚上……” 溪草面红耳赤打断她的话,玉兰吐了吐舌头抱着花闪身入了厢房,留二人在门外,溪草咳嗽一声转过话题。 “言表哥今天真帅!保准文佩见了移不开眼。” 傅钧言被溪草说得不好意思,却也挡不住目露神往,可还是有些不确定问。 “不知道文佩小姐看了会不会觉得奇怪……” 他今日一身卡其色西装马甲,背头礼帽,竟还搭配了一根文明棍,显得又时髦又英俊。 “怎么会呢,文佩在圣玛丽女校念书,言表哥这样正宗的绅士打扮保准对她的胃口!你耐心等待,我一定为你们制造机会!” 傅钧言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向溪草道谢。 “那就谢过表妹了!” 溪草笑笑。 “对了,姨妈在哪里?我一会换过衣服就过去找她。” “呃,这个……” 提起这个,傅钧言一脸的欲言又止,就在溪草还以为社交广泛的谢夫人大抵是被哪位高官夫人绊住了脚,却听傅钧言有些不自然地道。 “姨妈方才突然觉得身体不适,先回谢府了。” “啊?可是哪里不舒服,有没有去医院?等宴会结束我便去看她!”溪草一边说一边招呼玉兰给谢府摇电话,却被傅钧言语焉不详阻止。 “也没有什么大碍,只是突然……听说陆家规矩多,等晚宴结束,姨妈恐怕都已经睡下了。你要看她,也等明天再说!” 生怕溪草听不进去,又道。 “姨妈就是怕你担心她,这才让我留下陪你,如果要紧,言表哥怎么可能还敢呆在这?” 溪草想想也有道理,既然谢夫人不想让她过去,她自是尊重她的选择。 “好的,那我明天再去看她。” 二人正闲聊着,杜文佩带着贴身丫鬟樱草就来了,溪草借口要换衣服,便让傅钧言先陪着她,傅钧言自是喜不自禁,一时间竟喜得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让玉兰都看出了门道,一边侍候她打扮一边感慨。 “小姐,你什么时候也像言少爷这样主动就好了!” “停停停!”溪草捂住耳朵,恶狠狠道。 “再提他一个字,就把你送给他!” 溪草穿戴完毕,再和杜文佩、傅钧言聊了一会,燕姐就来敲门。 “小姐,夫人请您下去。” 溪草看了看墙角的自鸣钟,发现时间还早,大抵是打算提前把自己介绍给客人。 会是谁呢?华兴社那些长辈方才已经引荐过;市政厅的市长官员,陆家才不会如此殷勤;难道是—— 溪草心头一跳,果不其然,推开半阖的木门,溪草便见一个身穿军装,脚踩长靴看起来有五十多岁的戎装男子被陆家人迎在上首,竟连陆太爷都甘愿退居一侧。 溪草进去的时候,所有人都停下动作注视着她。 大抵那便是上位者天生的气势,尽管行礼时垂目避开了上首的目光,然那迫人的威压还是让人喘不过气来,和小时候在旧王府中去给老福晋请安时的氛围一模一样,让溪草觉得既抗拒又亲切。 不知道沈督军的喜好,溪草还是一板一眼行了个旧礼。 “这便是那位云卿小姐?” 沈督军眯眼上下打量着溪草,他目光锐利,有些带着审视的味道,也不知在想什么,让在场的陆家人不免一阵揣测。 沈督军和陆府从前并没有交情。可以说,其雄踞雍州十来年,从不轻易主动和人打交道。 然忌讳其势力,陆家和所有雍州城的权贵,都妄图见缝插针与其攀上交情。最近的一次,还是陆太爷寿辰时向他发帖子,可督军府除了命人送上一份无功无过的贺礼,再无其他。 偏生这几年督军府又无病无灾,让人连吹嘘拍马的机会都没有! 可是这一次,陆家象征性地递上帖子,这位正主竟然来了! 第一句话便是要见今日晚宴的主角陆云卿! 而此时—— 众人见沈督军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溪草。 正是日落昏黄,夕落的焦阳把在少女周身笼罩出一圈淡淡的光晕,衬着鸦青色的旗袍,让溪草宛若一朵古典端秀的魏紫。 难不成…… 督军看上这丫头了! 陆承宗心下掂量,迅速在脑中掂量这件事的可行性。 虽然沈督军年纪比四弟还大,且还有正房夫人,云卿过去只能做小。不过现在流行老夫少妻,哪家权贵家没有风情万种的新夫人,便是自己,最小的五姨太也不过十九岁,比老大陆铮还小。 云卿是老四唯一的女儿,就是陆太爷那边可能有些麻烦。不过三妹秋婉、五妹秋媛一个远嫁为填房,一个成南边商人之妇,所嫁之人连沈督军的一根手指都比不上,云卿如果有这个造化,也是她的福气! 随着一阵爽朗大笑,沈督军从座上站起,几步跨到溪草面前。 巨大的阴影笼罩,溪草这才发现眼前人生得高大威猛,宽肩厚背,身段也极高,生生把在场的人衬得矮了一截,恐怕也只有谢洛白能和他不相上下。 “果然是个漂亮的丫头!就是身材单薄了点,要多吃点!” 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让陆承宗越发笃定了心中的猜测,在场人亦是如此。严曼青和丈夫交换了一个眼神,笑道。 “现在的小姑娘受那些西洋杂志影响,天天减肥。其实啊我看还是老祖宗提倡的珠圆玉润好些,以后嫁人了也好生养。” 若说一开始只是暗中揣摩的话,这句话可是赤裸裸的试探了! 溪草听得一阵反胃,也霎时明白了周遭人的想法,尽管沈督军一脸坦荡,目中并无庆园春那些惯见色鬼的龌龊,然她不免还是产生了防备! 哪知沈督军却哈哈大笑。 “小姑娘嘛爱美是天性!陆老太爷,您这个孙女我越看越喜欢,如果您不介意,沈某冒昧想把她认作女儿,您看如何?” 一句话,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不是来讨要云卿,而是认作女儿? 沈督军这是要玩什么把戏?难道是他们误会了?然而印象中,沈督军除了膝下十二岁的儿子沈博延,还有两位庶出的小姐,并不缺女儿。 难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像有些人家,表面上是认作女儿,实际却和外室差不多。 正经抬进去做姨太太还能勉强接受,如今变成了见不得光的禁脔,显然有些不符合陆家人的期望。 若是山高水远也就算了,这在雍州城,让人知道堂堂陆家把嫡亲的孙女送给旁人亵玩,岂不荒唐! 这一下,连陆承宗都犹豫了,偏生对方有权有势,这句拒绝的话却是有些不好开口。 或许是周围人表情太过精彩,溪草的脸一瞬发白。 “可,可是我自己有爹。” 哪知沈督军大手一挥,根本没有把它当回事。 “陆四爷还是你正经父亲,我嘛,当个义父就行!”他走回座位,转向陆太爷。 “陆太爷,您怎么看?” 从始至终没开口的陆太爷略一思索,终是尘埃落定。 “也是这丫头好命。云卿,还不拜见督军大人!” 第61章 罂粟花香 沈督军显然是有备而来,见陆太爷答应,便挥手让人把一大箱礼物搬了进来。严曼青指挥下人把东西抬进楼上的厢房,玉兰打来一看,发现除了布料与几组成套的首饰,光是金条就足足有二十根,出手简直不能再阔绰! 再数数量,才发现东西竟都是成双成对! 按照这种送礼方式,完全是雍州城提亲送聘的标准,这—— 见状,严曼青的目光越发幽深,溪草看了一眼,只觉糟心。 与此同时,还未开宴,溪草被沈督军认作干女儿的消息很快在明月楼传开了。 众人神色各异,但无一例外莫不对溪草的好运气艳羡。 更嫉妒陆家好运,阴错阳差得沈督军青睐,被抛了橄榄枝。 不过还有很多人想到了另一层。 谢洛白是陆云卿的表哥,沈督军高调收云卿为干女儿,这是想以这丫头为媒介,要和谢洛白示好? 然而也有人反对,如果是故意拿这丫头当筏子,恶心谢洛白呢?比如神仙打架,莫名遭殃的小鬼! 但不论如何,今日陆家这个宴真是足足赚足了成本。 一个丫头算什么,若是能换来更大的利益,那便值当了。 显然,陆家做到了! 到了晚间六点,众人正式入席,沈督军自然坐了主位,左边是陆太爷,陆承宗本该坐右侧,但他思量再三,还是吩咐溪草在沈督军身边陪同,自己携了夫人严曼青,大儿子陆铮,还有杜九等几位华兴社长老同席。 陆铮闲闲地夹着菜,对父亲的作为略微嘲讽。 “看样子,爹是打定主意,要将那丫头剥洗干净送给督军了,陆家的孙女没名没份让督军睡,也不嫌丢人?” 这话说得露骨又难听,严曼青蹙眉,在儿子胳膊上轻轻锤了一下,低声责备。 “怎么说话的!咱们陆家,还不至于这样巴结军政府,你爹就是试探一下督军的意思,若他真要娶云卿进门,也没什么不好,女人这辈子就图个好归宿,这是为她谋前程呢!沈督军好比雍州城的皇帝,她跟了督军,也算咱们家对得起老四了。” 陆铮不置可否地一笑。 这如意算盘只怕打错了,那丫头绝不是盏省油的灯,沈督军要真娶了她,只会闹得家宅不宁。 老太爷年纪大了,沈督军的暗示,似乎什么也看不出来,一味乐呵呵地和督军碰杯斗酒,兴致很高。 只有杜九公清楚,老头子压根没糊涂,他什么都清楚,只不过,他并不像众人想象得那样反对。 陆太爷知道自己的大儿子是什么秉性,即便陆云卿分到应得的一份家产,等将来他老人家死了,她也未必保得住。 她需要一个靠山,来托付终身,放眼雍州城,没有人比督军更有权势。 督军若真愿意娶她做姨太太,那就算军政府和华兴社联姻,强龙不压地头蛇,双方都需要她维护彼此的交情,在哪边她都会很有地位,而不是任人宰割的孤女。 而且云卿年纪小,迟早熬死督军的正牌夫人,有陆家在,她的出身比任何姨太太都高,势必要扶正的。 雍州城的第一夫人,对哪个女人来说,都是梦寐以求的。 当然,陆太爷土匪出身,在婚姻上,是不会考虑孙女意愿的,在老爷子眼中,督军是个魁伟的英豪,女人能跟他就是福气。 杜九公叹气,杜家对待孩子,不像陆家那样功利,而是把他们的幸福放在首位。陆云卿下得一手好棋,懂戏,处处都投老人家的缘,她还治好了杜文佩,对杜家有恩。 本来别人的家务事,他不好插手,但如果陆家真存了那个意思,杜九公就算遭白眼也要劝一劝。 有了“聘礼”在前,众人都暗自猜测督军的意图,可惜沈督军并没任何露骨的表现,不过像个长辈般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溪草闲话家常。 督军精明睿智,是天生的上位者,但溪草从小在庆元春学着应付男人,知道如何奉承又不显谄媚,一顿饭下来,督军满面春风,似乎挺喜欢她的。 移步到宴会厅时,沈督军的话头不知怎么就转到了谢洛白身上。 “你那位表哥,年纪轻轻就靠自己打下一番天地,很了不起!我也是很有兴趣与这些优秀的后辈交流的,如果有机会,你可以请他一起到沈家做客。” 终于切入主题了! 溪草就知道,沈督军十有八九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庆幸的同时,她也有点担忧。 沈督军是终于忍无可忍,要对付谢洛白了么? “义父的美意,云卿一定代为传达。” 很中性的回答,甚至略带敷衍,许是知道她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丫头,沈督军也不为难,点头一笑,没说什么。 晚饭之后的西式舞会,才是新派人的交际场合,宴席吃得索然无味的少爷名媛们,随着钢琴曲奏起,也纷纷活跃起来。 陆铮率先走过来请了杜文佩跳舞。 杜文佩高兴坏了,她为了让陆铮知道她身上的梅花苔藓已经全好了,特意穿了露胳膊的礼服,握住陆铮手的那一刻,脸蛋红扑扑的。 “文佩妹妹,是老太爷叫我邀请你的,他还交待我一会送你回家,例行公事而已。” 陆铮很冷淡地浇了她一头冷水,杜文佩的舞步便乱了,她屈辱极了,下意识拿眼睛去找傅钧言。 云卿这个表哥是她在医院认识的,诙谐有趣,平时大家有说有笑,已然是朋友了,杜文佩希望下一支舞他能主动邀请自己,化解她的难堪。 可傅钧言今天有点心不在焉,一双眼睛时不时往沈督军那边瞟,没有注意到杜文佩的暗示,她有点失望。 陆良驹兄妹也来了,既然都说沈督军看上了陆云卿,陆良驹哪敢再妄想,见市长千金张存芝坐在那里,又高兴起来,忙堆笑上前邀她共舞,谁知陆家二少陆钦也和他一同伸出了手。 张存芝看都没看陆良驹一眼,微笑挽住了陆钦的胳膊,陆良驹只得又厚着脸皮去邀冯美妍,冯美妍冷冷看了她一眼,走到自己的男同学面前。 “不请我跳支舞吗?” 陆良驹四处碰壁,不免尴尬,本来想找妹妹做舞伴,可一进场就不见了陆良婴踪影,他心情糟糕,只好坐在冷板凳上喝闷酒。 溪草在更衣间换好晚礼服,准备回到厅中待客,穿过花园时,却发现陆良婴在门外徘徊。 溪草便拉住玉兰,两人在花树后驻足观看。 陆良婴似乎在等待什么,时而不安地来回走动,时而扶树干呕,有女佣过来问她是否不舒服,却被她骂跑了,女佣跑掉以后,陆良婴匆忙从荷包里掏出口红,在唇上来回抹。 玉兰就扑哧笑出了声。 “她可真蠢,到现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些日子,她按溪草的吩咐盯着陆良婴的一举一动,先是疑惑不解,后来就全都明白了,她气得浑身颤抖。 做这样害人的事,简直太歹毒了!还好云卿小姐换掉了那支口红,让陆良婴这个蠢货,自食其果。 溪草手指绞着树叶,一双眼睛笑得像弯弯的小月牙。 “人家戏台子都搭好了,咱们不唱一出怎么行?走吧!” 二女从花树背后走出来,假装惊诧地拍拍陆良婴的肩。 “卡洛琳,你怎么不进去?在这里吹冷风?” 终于等到陆云卿,陆良婴萎靡的精神顿时振奋起来,她表情似乎有点难为情。 “我得罪了杜文佩,进去遇见她,吵起来又闹得不愉快,云卿,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我不能找事情。” 溪草果然体贴地道。 “那你也不能穿那么少站在风口上啊?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着凉了?” 这一点陆良婴都不用刻意去假装,她最近身体状况确实糟糕,她顺势掳了下头发,面色惨淡。 “是不太舒服……” 溪草于是吩咐。 “玉兰,进去告诉良驹哥一声,先送卡洛琳回家。” 陆良婴连忙拉住玉兰。 “别!我哥哥正在兴头上,他会骂我的!” “那让人去前面找叔叔,让他先送你回家?” “不用!不用!警备厅近日有大案件,爸爸彻夜在衙门里头,好不容易今天得空了,我怎好去扫他的兴。云卿,这样好不好,你带我去后院客房里头休息一下,等舞会结束再让哥哥送我回家。” 溪草没有说话,有一瞬,陆良婴觉得她的眼睛在黑夜里,幽深下去,似能看进人心,她一时心虚,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好,那走吧。” 溪草软软笑开,仿佛刚才的表情不存在,上来挽住了她。 陆良婴松了口气,她下意识看向花厅,一曲终了,张存芝正站在大玻璃后头,晃着红酒,水晶灯下,她笑容冶艳,影子拉得很长。 “玉兰,我的手包还在里头,劳烦你帮我拿一下?” 支开玉兰,陆良婴扶着溪草的手,穿过花荫,往后头的耳房走去,不知是明月楼中种的夜来香气味太浓,还是夜风过于猛烈,那种浑身如蚂蚁爬满蚂蚁,作呕反胃的感觉又上来了。 这些天一直如此,陆良婴很奇怪,起初只是轻微发痒,精神不济,不知什么缘故,擦过口红会让她好受些,所以连吃饭的时候,都要补妆,还被陆荣坤骂了几句。 等她回过神来,已经下意识去摸索那支口红,可想到陆云卿在侧,一个病人还想着补妆未免奇怪,又生生忍住了。 一排房舍中,唯有一间亮着灯,那是张存芝买通明月楼的下人,提前准备好的,陆良婴有点兴奋,拽紧溪草的手,往那里走去。 “云卿,你扶我进去躺一躺吧?” 她的神智已经有些飘忽了,都没细想,陆云卿这样谨慎的人,怎么没半点怀疑就跟了过来。 两人走到门口,一股奇怪的香味透过门缝钻出来,似烤糊的饼干和腐烂的花朵混合在一起。 溪草很快明白过来,她猛地踢开了门,将陆良婴推了进去。 第62章 将计就计 陆良婴猝不及防,一个踉跄跌进门内。 她又惊又怒,陆云卿在干什么!这明明是给她准备的戏码! 张存芝告诉她,只要把陆云卿带到这扇门口,不必费力,她也会自己走进去的,可是陆云卿反而将她推进来,自己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陆良婴的理智告诉她要逃跑,此地不可留,可她的双腿却不听使唤,那股糜烂的香味太诱人了,像一只手,牢牢地拽紧了她的心脏,拖着她往香味的源头走去…… 那支她视为宝贝的口红吧嗒一声地落地,断成了两截,陆良婴踏过艳红的膏体,地板上瞬间开出一朵血红的罂粟。 纱帐后头,陈堂风半躺在床上,面色潮红,衣冠不整,身边放着烟具,正持烟枪吞云吐雾。 陆良婴见到这幅情景,却丝毫没有感到羞耻,她只觉得浑身那种蚂蚁啃咬的痛楚更深了,有整种陌生的热流涌上来,哪一种都让她难受无比。 她跌跌撞撞朝床上扑过去,颤抖地伸手去夺男人手中的烟枪。 “给我、给我尝一口……” 陈堂风正神游魂荡,也辨不清人,吸过大烟之后,他亢奋异常,脑中几乎爆裂,陆良婴是他的解药。 他大力将陆良婴掀翻在床上。 陆良婴抢过烟枪,急不可耐地往嘴里送,呛得眼泪直流,还是贪婪地不肯放手,大口大口将烟丝吸入肺腑,血从她的裙子下头洇出来,她却丝毫都感觉不到痛,只觉浑身快活得要疯了。 屋内淫靡的声音传到溪草耳中,令她反胃,一刻也不愿多呆。 从小在庆园春目睹男@欢女爱,不仅没让她习惯,反而造成了心理阴影,她极其厌恶这种事。 上次看到梅凤官和别人做这种事,让她情绪几近崩溃。 赤条条交缠的人体,像两条蛇扭曲缠斗,狰狞可怖,不知究竟有什么乐趣。 冷风吹在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溪草才冷静下来。 陈堂风送她那支口红是特制的,掺杂了鸦片,用过几次之后,便会染上烟瘾,而这间屋子飘散出来的香味里,除了燃烧的大烟,还混合有窑子里最烈的媚香,通常用来制服那些不肯就范的女孩。 那背后的主谋,不仅要她染上烟瘾,还要她失去清白,想让她万劫不复。 很快就能知道了,究竟是谁会恨她到这种地步? 大厅之中,前去更衣的陆云卿久久没有出现,陆家人终于觉得有些不对,严曼青招来明月楼的人,派了下仆一起去找,却没寻到人。 “这丫头怎么回事!一点眼色也没有!” 陆承宗有点恼怒,今晚是为陆云卿准备的宴会,她却久久不出来应酬,连督军都被她晾在了这里,岂不是显得陆家刻意怠慢! 陆太爷顿时有点担心。 “云卿丫头是有分寸的,该不是夜里黑灯瞎火,失足跌进水池里了吧!快派人去那边看看!” 傅钧言可坐不住了,他和陆太爷有不同的担忧,谢二走的时候交待他看紧溪草,万一小丫头趁机逃跑,或是被上次枪击案的杀手伺机谋害了,他可交待不了。 “我也去看看!” 杜文佩拉住他的衣袖。 “我跟你去!” 陆云卿治好了杜文佩的病,又教她画画,她已经把她视为好友。 大厅里,只有张存芝不停抬手,低头看雪腕上那支小巧的金表。 时间差不多了。 怎么还不见陆良婴回来?该不会出什么岔子了吧!她微微皱眉,有点担心。 而她的动作,一览无余地落在角落的玉兰眼中。 云卿小姐叫她不必跟着,一来是要让陆良婴放松警惕,二来,是要她留心观察宾客中谁有异动。 正在此时,明月楼一名侍仆跑了进来。 “老爷!老爷!您快去看看吧!云卿小姐她、她出事了!” 咋咋呼呼一声响,恍若一道惊雷,让被酒精麻痹的男女瞬时清醒起来。 “出什么事了?” 陆太爷从座上站起,面上表情十分可怕。 华兴社乃雍州黑帮,哪怕现在极力洗白,暗地里却还有很多见不得光的买卖。莫不是什么仇家借着陆家在明月楼包场上门寻仇了! 老四膝下只有这样一根独苗,他虽然不喜这个软弱的儿子,但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至亲骨血,若是云卿丫头有什么意外,如何向陆承宣交代? 陆承宗、严曼青则是一脸愕然,心道真是不争气的丫头,上不了台面。 陆铮一脸古怪,对扭捏不言的侍仆呵道。 “老太爷问你话呢,云卿小姐究竟如何了?” “是,是……” 那人涨红了脸,欲言又止间竟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见状,众人的表情越发精彩,心道这位高调现身的小姐只怕是发生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了!然碍于陆家人,只七嘴八舌低声议论起来。 陆铮目光阴冷,一脚踢在对方屁 股上。 “还不带路!” “是,是。”那人如释重负,忙不迭答应。 傅钧言有些懵,在一片担忧关切,扭曲阴暗,或是幸灾乐祸的宾客表情中猛然清醒起来,他拦住欲与陆家人一探究竟的沈督军及陆荣坤、曹玉淳等人。 “这毕竟是陆家的家务事,还请督军与诸位留步。” 闻言,在场人看向傅钧安的目光不免古怪。 虽说傅大少是谢司令的表弟,其家族势力在旧都燕京府也排的上号;然而来了雍州,管你是哪家的皇亲国戚,见了真正的土皇帝沈督军还不得恭顺垂手叫一声督军。 现在竟胆大包天和沈督军叫板,这纨绔小开莫不是脑子坏了? 沈督军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面上不见喜怒。 谁都不敢说话,一时之间场面静谧得可怕,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沈督军会收拾傅钧言时,人群中忽然有人娇声道。 “督军别生傅公子的气,他也是因为表妹不见了,一时糊涂了。” 盛装的张存芝款款踱步上前,一颦一笑无可挑剔,每一个毛孔都在诠释雍州城最耀眼的玫瑰。 她对沈督军行了个后辈之礼,又温声对傅钧言道。 “不过云卿小姐刚刚被沈督军认作了义女,怎么会是外人呢?而陆处长夫妇乃是她的叔叔婶婶,云卿小姐出了事,做长辈的担心,傅少阻止怕是有些说不过去吧?” 注意到双方面色稍霁。 “总归大家都是担心云卿小姐,眼下还是先找到人再说。” 似为了增加说服力,张存芝向陆铮抛了个媚眼,风情万种道。 “您说对不对啊,铮少爷?” 陆铮从鼻子中哼出了一声笑,只撇眼看了眼自己的祖父与父母。 用脚趾头想,陆太爷和陆承宗夫妇都不希望沈督军随他们过去,万一不好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只是,不知怎的,从收到认女消息那一刻,他就不想这让这心思琢磨不透的小姑娘被沈督军收入掌中。 不是因为嫡亲兄妹的血缘疼爱,而是出于一种暴殄天物的惋惜!那样有趣的姑娘,也先等他掌掌眼不是?于是他故意忽略长辈的心思,只希望事态越发不好控制时能顺理成章地插手陆云卿一事!、 他倒是要看看,这个胆敢把手伸向他床上的女人,到底安了什么心思! 见陆铮既不赞同也不反对,张存芝的胆子越发大起来。 “至于咱们,若是陆太爷觉得不便,我们就在这里等消息。毕竟云卿已经是雍州城炙手可热的人物,我们也不希望她有什么不好。” 言下之意,反正没有亲眼所见,如果陆云卿的丑事曝光于众,可与他们无关。 尽管刚刚张存芝是唯一占出来替傅钧言说话的,按理说他应该感激她才对,可方才雍州玫瑰这一席话,傅钧言怎么听怎么奇怪。 这话中夹刀,显已经把那发生的事定位为了难堪之局,印象中溪草应该没有得罪这位市长千金啊? 傅钧言困惑的想,忍不住又看了张存芝一眼。 而玫瑰早已被脑中勾勒出混乱局面弄得心潮澎湃。 陆云卿被捧得越高,就让她摔得越重!前一秒有多得意被沈督军抬举,下一秒就有多难堪丢人。 她目光幽沉,无声地笑了。 眼前的一切,不知不觉把陆家陷入了两难的局面,陆太爷这等见识过风云的老狐狸也嚼出了其中弯绕。 他渐渐回过味来,溪草性格稳妥,大抵是被设计了;且无论如何,这次是注定栽跟头了! 就算运气好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没有其他人见证,人言可畏,各方猜测也会把假的说成真的;然而若让所有人都去,他又不敢打这个赌。 小姑娘脸皮浅,他担心她受不住。 毕竟,陆太爷真心喜欢云卿这个孙女。 事不宜迟,可老太爷不发话,陆承宗也不敢做主。 傅钧言心里没底;杜文佩更是脸色煞白,咬着嘴唇求助地看向爷爷杜九,看到对方和自己摇了摇头,一双眼写满了担忧。 短短的几秒,好似一个世纪那么长。 “我相信小姐吉人天相,断不会有事!” 玉兰从人群中走出,对陆太爷曲膝一礼,指着那个报信的侍从不慌不忙道。 “毕竟,若是什么不能见人的丑事,他也不可能如此大胆在人前嚷嚷不是吗?” 陆太爷简直想捏死这个丫头! 若非知道玉兰是杜九府上调@教出来,平素性子还极稳妥,他简直怀疑这小丫头也是参与设计孙女的人之一了! 侍候人不好好跟在面前,对方大叫大嚷,明摆着就要让溪草丢人,玉兰还嚷嚷出来,是恶毒还是愚蠢? 真是瞌睡来了递枕头,张存芝心里早已笑开了花,给冯美妍递了一个眼神。 对方立马会意接上。 “云卿小姐我见过,看面相确实是有福之人,或许也没发生什么事,是我们太大惊小怪了!” “是啊,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陆荣坤不失时机道。 “我们也别太紧张,好好的明月楼会出什么岔子,况且有沈督军在场,华兴社坐镇,谁敢在在太岁头上动土?” 其他宾客也纷纷附和,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场面越发不好控制。 骑虎难下间,杜九走到陆太爷跟前,和他低语了几句。 陆太爷正了正脸色,双手抱拳对周遭人郑重一礼。 “今日是陆某孙女的好日子,哪知道…… 无论好坏,还烦请大家给点面子,算我陆正乾欠大家一个人情!” 第63章 神清气爽 无论是盛世还是乱世,人有缘法,行有规矩。 有些东西是碰不得的! 陆正乾是华兴社的当家大佬,是与军政府、市政厅三分雍州的人,方才那句明摆着客气,实则警告的话,可谓分量不轻。 即便对陆云卿的丑事好奇,然与正面得罪陆正乾相比,很多人识时务地选择了退缩。 便是市长千金张存芝也不甘地咬唇放弃,然而偏生有人不给她机会。 陆铮瞥了张存芝一眼。 “张小姐不是对云卿很关心吗?听说她住院期间你还主动去看她,一会她看到你定会很高兴。” 陆铮的反应让玉兰很是意外,方才众人的反应她一个不落地看在眼里,还担心嫌疑最大的张存芝狗急跳墙,陆铮阴错阳差却是帮了忙! 不过这一次陆大少没有说错,一会小姐看到张存芝,确实会很高兴。 最终,陆家上下并沈督军、张达成、陆荣坤夫妇,还有傅钧言、杜文佩等一行人在明月楼侍仆的带领下来到了偏厅后面的耳房。 这里是楼中侍从的卧房,位置也有些偏塞,被厨房一隔两边,和前端明月楼富丽堂皇比起来,简朴单调得宛若两个世界。 众人正诧异溪草一个宴席的主角怎么莫名其妙跑到这里,便是借口看风景都十分虚假,唯一能圈点的地方恐怕就是人少幽僻了。 果不其然,随着众人的脚步逐渐向前,什么东西措不及防间触发出来。 那声声无法控制的浪叫,和着男子粗重的喘息似暗夜中一道惊雷,划破了所有人的耳膜。 一时间,所有人都明白了侍从欲言又止的原因。 哪怕有陆太爷的警告,可这位雍州城的新晋名媛,就算侥幸不在头版头条现丑,也会以另外一种方式扬名雍州内外。 严曼青抖着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看了丈夫陆承宗一眼,对方亦是脸色铁青,再大着胆子往沈督军方向一看,褚白的月光下,督军威严凛冽的脸盘一片阴沉,明显不高兴。 严曼青都不敢往陆太爷脸上确定。 今天陆太爷再三要她照看那丫头,怎么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她一个陆府的掌家儿媳,何时被人如此啪啪啪打过脸? 这丫头简直是扫把星,莫不是不想给督军做小,故意演这样一出戏来恶心他们? 大抵是里面的人在兴头上,竟不知道自己的好事已被众人隔墙听了个遍。 屋子中的声响越发厉害,摇床淫语声声不堪入耳,可想而知里面战况激烈,窘得外面的人生生凝住了脚步。 与陆家人集体沉默对比,眼前的场景可谓难堪致极,让这些被迫来见证的宾客着实尴尬。 张达成咳嗽一声,正想找个借口先行告辞,却不料曹玉淳忽然上前一步。 “云卿丫头生得好,才来雍州城几天,就有很多年轻的公子追求她,我就说陆公馆最近怎么经常收到大把大把的鲜花,哪里像我们卡洛琳,这么大了还无人问津。” 或许是她脸上的幸灾乐祸太过明显,曹玉淳发现陆太爷脸色一黑,她吓得浑身一个哆嗦,把满肚子贬低溪草的话生生咽下,匆匆结尾。 “呃,不过都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其实这也是一件喜事,只可惜云卿才回来没几天就要出嫁了,都不能多陪陪四爷。” 她声音惋惜,字句站在陆承宣身上考虑,好似舍不得早嫁的侄女。 陆荣坤也跌声补充,他不敢看陆太爷,只对陆承宗叹道。 “大爷,事已至此,现在不是讨论孰是孰非的时候,不若赶紧把喜事办了,不然万一大了肚子,这才是耽误了云卿。” 一件丑事,经过陆荣坤夫妇渲染,倒变成了可喜可贺的大事。 方还不知道怎么下台的宾客既兴奋,又松了一口气。 “那不知是谁有这样的好福气,能成为陆家的乘龙快婿,届时,还请太爷下帖子请我们喝一杯喜酒啊!” 贺喜声四起,偏生里面的人浑然不觉,动作间越发卖力;明明里里外外都透着古怪,然在场人也顾不得了。 毕竟就算是被人设计丢了清白,你一个大姑娘难道还选择拒婚不成? 尽管陆家人没有表态,不过显然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谁让他家是女孩儿呢? 大庭广众被人撞上奸情,都是要脸的人家,也只能认了。 不过胆敢在陆家面前玩手段的,这小子的胆子确实大! 似乎为掩饰自己的尴尬,宾客们的恭维也越发浮夸,场面既荒唐又滑稽,让人看了简直不知道应该如何情绪。 张存芝偷偷观察沈督军,发现对方面上虽然刻意收敛,可眼角眉梢已是戾气难掩,不由笑弯了眼。 陆云卿,谁让你自不量力和我抢男人? 她张存芝看上的东西,从来就没有失手过。 杜文佩脑中轰然,几次给爷爷杜九打眼色,然而他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六神无主间几乎要急哭了,无意识间已经紧张地抓紧了身边人的袖子。 “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明明不对……难道云卿就这样被人白欺负了?” 此景此景,傅钧言也很绝望,可他无意中注意到玉兰表面慌乱,却依旧有条不紊的动作,瞬时心中有了底。 “放心,不会是她!” “……不是她?” 杜文佩呆了,她求证地看向玉兰,得到对方微微颌首的肯定后,下一秒,那双被焦虑刺激得涣散的双眸一下找到了焦距。 她蹬蹬蹬冲到陆太爷面前,扬起小脸恳切道。 “陆爷爷,有什么事先把云卿叫出来再说行不行?我,我觉得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猛不防跑来个不怕事的来给陆云卿说话,张存芝还担心其扭转乾坤,让事态偏于控制,不想竟也是个没脑子的。 于是张存芝决定帮她一把,既然陆云卿不要脸,自己再送她一程是不是很体贴? “是啊,陆太爷。前面大厅还有那么多客人,咱们久久不回去,对云卿小姐的名誉也不好。” 她故意加重了“名誉”二字,果然逼得陆太爷正了颜色,往她面上瞟了一眼。 对方是叱咤雍州数十年的大人物,饶是张存芝飘过洋留过海,有着超于常人的胆识,然在绝对气场的碾压下,还是感到了害怕。 陆太公不动声色地移过眼,吩咐左右。 “去拎一桶水,把人弄醒了叫出来!” 感受到周遭人投来的视线,严曼青叫苦不迭,直称晦气,她堂堂当家主母,哪里干过这等事?可陆云卿是陆四的女儿,男女有别,陆承宗、陆铮等自然不便;而那些下仆、婆子显自是不敢轻举妄动。 曹玉淳看得明白,恨不得亲自代之,而她也这样做了。 她迫不及待从燕姐手中夺过木桶,自动请缨。 “夫人,云卿叫我一声婶婶,还请也让我进去看看,若是有什么帮忙的,到底不是外人!” 那小贱人刚到陆公馆,就处处和他们作对,真是苍天有眼,她得仔细看看她现在的惨样,以后看她还敢骑在他们头上! 严曼青巴不得旁人代劳。 得到首肯,曹玉淳宛若打了鸡血,当先一步就带着婆子去撞门,然而只轻轻一碰,木门就已经推开。 曹玉淳一愣,不知怎的,当下竟有些不好的预感。 特别是那个娇@媚的女声,怎么听怎么觉得……有些耳熟? 然而严曼青就在身后几步,曹玉淳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她猫着步,一步步踱向那罪恶的温床。 “云卿,婶婶来找你了,你听不听得见,应我一声。” “云卿,还有你大舅母也来了。” “云卿,你不出来,我们就进来了啊——” 毫无预兆的,最后那个“啊”,由一个感叹的后缀突变为了一声无法置信的惊呼。 随着一声哐当声响,那捧在手中的木盆也瞬时落地,水哗啦啦流了一地。 一直刻意走在后面的严曼青吓了一跳,被燕姐扶着向前,曹玉淳这才似回魂过来,挥手挡在帐子前面,疯了一般拼命笼着纱帐,张牙舞爪似一只护崽的老猫。 “啊,不能看!” “这不是真的!” “夫人,求求您,不能看,不能看!” 可那半透明的纱帐无异于掩耳盗铃, 严曼青正觉得糟心,可目光落在那咋然惊醒的野鸳鸯脸上,所有的负面情绪霎时远走。 她神清气爽,只一瞬,便恢复了陆府当家主母的派头,威仪天成,无懈可击。 只见她薄唇轻启,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道。 “咦,这不是陆处长家的小姐吗?你怎么和陈家的公子在这里?” 第64章 将错就错 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射向陆荣坤,他自己也紧张起来,突然意识到一晚上都没见到陆良婴! 陆荣坤出了一身冷汗,也顾不得沈督军还在场,挤开众人,首当其冲闯了进去。 屋里的画面让他大脑一瞬充血,几乎站立不稳。 “啪” 陆荣坤手大肉厚,一个巴掌把陆良婴打懵了,她双颊酡红,迷茫地看着父亲。 “你这个不知羞耻的臭货!” 陆荣坤怒不可遏,左右开弓又是几巴掌,掴得陆良婴两耳嗡鸣,曹玉淳尖叫一声,手忙脚乱地拉过被子裹住衣不蔽体的女儿,双手死死护着她。 “别打了!你不教训那个畜生,反而要打死自己的女儿吗?” 陆荣坤手愣在半空,喘着粗气,到底还是舍不得对亲生女儿下死手,转而把床上的烟具掀翻在地,又飞起一脚把准备遁走的陈堂风踹出三米远,赶上来揪住他的衣领就往死里揍。 “我杀了你这混账东西!让你教唆我闺女抽鸦片!让你毁她清白!” 陈堂风一个瘦弱的烟鬼,哪里是常年在巡捕房当差的陆荣坤对手,被打得哭叫不止,连连求饶。 闹出这么大动静,众人早已涌了进来,满满当当站了一屋子。 于是整个雍州的名流都知道,警备厅督察处长的女儿,不仅和男人偷情,还是个大烟鬼。 “哟,这不是南洋百货的二少爷么?什么时候和陆处长的女儿搞上了!” “陈少爷上次去过陆家办的酒会,焉知不是那个时候?” “咦,可那天陈堂风明明和陆云卿走得更近啊?我记得还替她出头来着,我以为他会追求人家呢,怎么倒是和陆良婴……” 只要和陆云卿无关,和陆家无关,场面再难看,陆家人当然就无所谓了,陆老太爷痛恨别人抽鸦片,特别他对陆良婴印象还不好,话说得毫不留情。 “现在的小辈,整天学洋鬼子那一套,学得连礼义廉耻都丢了!哪像我们云卿是传统女子,根本做不出这种事来!刚才是哪个混账胡说八道!给老子押起来!” 华兴社整治人的手段骇人听闻,于是那名报信的侍仆顿时瑟瑟发抖。 “是、是小的看走眼了……” 陆铮使了个眼色,就有人过来把人拖了下去。 太太和名媛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只有张存芝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实在太意外了。 陆云卿人呢?怎么会是陆良婴和陈堂风躺在一起? 这不可能啊!陆云卿如果用了那只掺了鸦片的口红,她应该早有烟瘾了,闻到烧鸦片的味道,她怎么抗拒得了? 张存芝不甘心,她甚至怀疑陆云卿是不是躲在衣柜里、床底下,刚想上去翻找,便听到身后陆云卿软糯含笑的声音。 “各位怎么都挤在这里啊?难怪我去花厅一个人也没看到!还以为宴会结束了呢!” 众人于是让出一条道来,溪草款款上前,香槟色礼服在她身后迤逦生姿,笑意雍容,带着点少女的清纯,让人下意识觉得,这样的闺秀绝对做不出这种下三滥的事情来,之前的误会简直是可笑。 傅钧言和杜文佩都快急死了,看到溪草好整以暇的出现,上来抓住她就审问。 “你跑哪去了?担心死我们了!” 溪草含笑解释。 “左脚的高跟鞋断了跟,我去更衣室换了一双,所以才来晚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一脸莫名其妙,那双黑黝黝的眼睛,无辜地打量着众人。 陆铮轻轻笑了一声,他点了支烟,斜靠在门上抽。 他就知道,那鬼精鬼精的丫头,没这么容易上套,陆良婴这是坑她不成反被坑了。 真可惜,陆良婴还是有几分姿色的,他还没上手,就被别人睡了。 玉兰走过去,不知道和溪草说了些什么,她目光越过众人,落在张存芝身上,唇角的笑意深刻了些,张存芝的脸色便阴沉下来。 她明白,自己已经暴露了。 陆云卿根本就没有上套,用了那支口红,抵抗不了鸦片的不是她,而是陆良婴! 白费了这么久的铺垫,陆良婴这个蠢货,连自己上瘾了都不知道! 张存芝气得不轻,但她好歹是市长的千金,不会像陆良婴这样沉不住气,她缓缓回馈给溪草一个笑,冰冷、阴森。 既然心知肚明了,她就亲自上阵,下次陆云卿可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好运。 陆荣坤把陈堂风打得半张脸都肿起来了,张嘴就吐出一颗牙,陈堂风的父亲陈嵊赶到,一瞬面色青白交加,陆承宗于是瞪了旁边的陆良驹一眼。 “去把你爸爸拉开,这像什么话!” 陈嵊经营南洋百货公司,在雍州商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此刻简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陆爷不用给我面子,这小畜生今天就是被打死我也不过问!” 陆荣坤其实早已冷静下来,他见陈堂风家里人来了,便住了手,直接跑到沈督军面前哭诉博同情。 “督军,您要替我主持公道啊!我家女儿在学校读书,一直规规矩矩的,完全是被这小畜生教唆的!今天的事,陈家无论如何都得给我们家一个交待!” 杜九公祖孙二人就冷笑一声,陆良婴心术不正,上次的帐还没彻底清算,这就现世现报了。特别杜文佩早恨上了陆良婴,她虽不至于落井下石,但嘴上绝不会轻饶人,恶狠狠地对溪草道。 “规矩什么!她做得龌龊事还少吗?我看是一个巴掌拍不响!” 沈督军看了一场好戏,事情的原尾他心如明镜,不由对陆云卿这小姑娘刮目相看了几分,看来她并不像外表那样纯良,起码应对别人的暗算,她是有自保能力的。 不错,他可不喜欢愚蠢的女子。 沈督军是个老狐狸,他颔首道。 “你太太方才不是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孩子们既然是两情相悦,何尝不是一桩美事?” 话里的意思,就是大家你情我愿,还要什么交待?不如凑合把事情办了,遮丑完事。 刚才曹玉淳以为偷情的人是陆云卿,没少说风凉话,现在是覆水难收,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了。 陆荣坤夫妻虽然恨陈堂风教唆女儿抽鸦片,但一来督军发话,他们不敢反对,二来陈家家底厚实,陆家其实也算高攀了。 再说,两个人都赤条条地滚到一起了,还能怎么办? 陆荣坤不好再说什么,陆良婴在上级、同僚面前让他丢尽了脸面,闹得他心力交瘁,只想早点结束这件事,而陈嵊,也对不成器的儿子完全失望了,只求息事宁人。 一桩拉郎配的婚事就这么定下了,因为不光彩,双方也没有什么三媒六聘,择吉完婚的心情,不过是宴会散了以后,陆荣坤和陈嵊草草商议了一下,把婚事定在一星期后,办喜事的钱全由陈家出,额外再给陆家一笔聘礼做补偿。 临走之前,一头雾水的傅钧言和杜文佩拉住溪草,非要她解释清楚,溪草便把陆良婴怎么伙同陈堂风,在酒会上设计她收下有问题的口红,以及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全都告诉了他们。 杜文佩当场就气炸了。 “我就知道!既然他们两个有首尾,又怎么会扯上你!原来根本就是针对你设计的圈套!” 她越想越觉得愤愤不平。 “老爷子最痛恨吸鸦片的人了,要是你真着了道,一定会被陆家断绝关系的!这实在太狠毒了!我觉得就应该把他们送上法庭审判!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反而成了一桩喜事,太便宜他们了!” 溪草胸有成竹地笑道。 “谁说是喜事?来之前,我已经花钱调查过陈堂风,他不仅抽鸦片,还烂赌,最近更是欠了拆白党一笔巨款,陈家家风严谨,陈先生还有两个儿子,即便替陈堂风赔了赌债,也不会把辛苦积累起来的家产填进这个无底洞。到时候这两个抽鸦片的人,败光手头的钱是迟早的事!日子会过得很惨!” 说到这里,她的眼睛幽暗了一下,事不过三,陆良婴已经是第三次在太岁头上动土,她已经腻烦了,不想再和她纠缠下去。 沾上鸦片,就等于慢性自杀,陆良婴迟早要完蛋! “还有张存芝,我其实不太明白,我到底哪里得罪了她,她要下这样的狠手?” 傅钧言想起在医院的事,就有点欲言又止,想了想,他转而笑道。 “云卿,不如今晚去谢宅住吧!看到你,姨妈她一定会很高兴!” 溪草想了想。 陆家对她来说,也就是明面上的家庭,宴会结束以后,她是不可能去住的,而陆公馆那边,必定是一夜的乌烟瘴气鸡飞狗跳,不如去谢宅躲个清静。 难得活阎王不在家,她今天又没能顾得上和谢夫人说几句话,还是有些想念她的。 “好啊!” 她笑吟吟地答应下来,又想起自己答应傅钧言的事情,转而邀请杜文佩。 “文佩,你陪我一起去吧?我姨妈人又新派又和气,她一定很喜欢你的!” 杜文佩今晚在陆铮那里碰壁,正不自在,正需要和朋友们聚一聚,纾解下情绪也好。 于是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好,我和爷爷说一声就来!” 第65章 阎王归来 溪草辞过沈督军、陆老太爷等人,换上早晨穿的那套中式袄裙。 三人坐车到谢府,谢夫人果然高兴非常,她和谢洛白截然相反,极新派时髦,和有朝气的年轻女孩特别聊得来,从电影、跳舞谈到赛马会、高尔夫球,滔滔不绝,别说溪草,杜文佩都不如她那么会享受生活。 溪草把杜文佩带回家,让谢夫人新交了一个漂亮的小朋友,她心里喜欢得紧,听说杜文佩在学画,当即兴高采烈地带着她上楼去看自己收藏的油画。 溪草折腾了一夜,有点倦了,就和傅钧言坐在楼下喝冰镇酸梅汤。 看着谢信芳的背影,她不由感叹,谢洛白那样阴险专横的儿子,却把母亲保护得很好,以至于她这么大年纪,还能无忧无虑,天真烂漫,倒像个被宠坏的娇小姐。 “别看谢二这样,其实他是恩怨分明的!对女人也特别大度,尤其是自己家的女人,宠起来,那是惯得无法无天,只要不伤天害理,你怎么折腾他都能容忍。” 傅钧言骄傲地在溪草耳边夸耀谢洛白,他不喜兵戈扰攘,只爱风花雪月,所以这是他唯一欣赏谢洛白的地方。 溪草皮敷衍地笑笑,低头抿了口酸梅汤。 傅钧言觉得她是不以为然,又补充道。 “你别不信,他有个叫龙平章的同学,跟着他打天下,三年前的一次伏击,为了支援谢二,独自带一个排冲进包围圈,牺牲了。谢二感念他的恩情,把他妹子龙砚秋当亲妹妹供养着,那姑娘可不是一般能作!我见了都头疼。无论闯什么祸都替她抗了,就算雍州城最尊贵的名媛,都没有那么娇惯!” 这是溪草第三次听见龙砚秋的名字了,她真的十分好奇,那个传说中被谢洛白捧在手心的女人,究竟是何等模样? 她专注地看着傅钧言,等着他继续讲龙砚秋的事迹,没想到傅钧言话锋一转。 “相比之下,你对他没有恩惠,倒有仇怨,他对你却也很好,久而久之,说不定比对龙砚秋还好!真是让人想不明白!” 他算比较了解谢洛白,所以冷眼看着,也能察觉点端倪,但又拿不太准,只好拐着弯暗示溪草。 溪草一愣,笑容淡了下来,语气毫无波澜。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养条狗也要扔点肉骨头不是?何况对二爷来说,我总算是有点用处的。” 傅钧言的话,她完全不认同,她不在谢洛白“自家人”的分类里,体会不到谢洛白的好。 诚然,谢洛白偶尔对她很慷慨,给足她体面,但溪草认为,一是面对“陆云卿”,他需要扮演一个体贴的表哥。二是他对于手下的间谍,总要上点笼络手段,让他们心甘情愿为他卖命。 真正的好,是互相尊重,关系对等,但谢洛白一点都不尊重她,他把她当成工具,甚至是玩物,不顾她的意愿,想摸就摸,想亲就亲…… 想起医院那一幕,溪草胸中有怒火燃烧。 谢洛白心里,恐怕就认定她是窑子出身,可以为所欲为,否则他怎么不碰龙砚秋?就连张存芝,他都不忍心祸害!因为别人是正经人家的女儿! 溪草越想越偏,表情也越发狰狞。 看得傅钧言一头雾水,他明明替谢二说了一车好话,怎么这姑娘不仅没有改观,反而更气愤了。 谢二啊谢二,看来我只能帮你到这了…… 谢夫人和杜文佩下楼来了。 傅钧言于是起身相迎,主动提出带杜文佩参观花园。 溪草邀请杜文佩的用意,傅钧言是明白的,他很感激,更不能浪费溪草给他制造的机会。 “这座府邸,是法国人设计的,但是被谢二改造过,花园里处处有机关,刺客都不敢闯!文佩小姐敢不敢跟我去逛逛?” 杜文佩精力旺盛,又富有冒险精神,顿时兴奋起来。 “真的呀?那可太刺激了!我有什么不敢的!” 她倒也不傻,傅钧言敢邀请她,当然是熟悉机关部署,笃定不会出事了! 谢夫人就抱怨。 “提起这事我就来气,这熊孩子在自己的公馆乱搞就罢了,还把我的地方也弄得乌烟瘴气,像个监狱似的!我去散步都得留神记着机关,更别说来做客的太太们,连花园都不敢逛!我白种了那么多保加利亚玫瑰却没人欣赏!” 谢夫人把谢洛白叫做熊孩子,联想一下他平日的威严,大家都忍不住想笑。 溪草便道。 “姨妈别生气了,不是有言表哥和文佩欣赏吗?夜里的玫瑰,比白天更加幽香,可以剪几枝来插瓶。” 谢夫人想想,就又高兴起来,杜文佩问溪草。 “难道你不一起去吗?” 溪草怎么可能去当电灯泡,她揉揉膝盖,懒洋洋地道。 “你们去吧!踩了一天高跟鞋,我半步都不想走。” 杜文佩没有多想,笑骂了一声懒丫头,兴致勃勃和傅钧言出去了。 客厅里只剩下谢夫人和溪草两人,谢夫人挂心溪草的肩伤,非要亲自检查伤口,溪草只得解开对襟扣给她瞧。 深紫色的痂已经掉了,新长出来的皮肤微微泛红,比周围还要细嫩,恢复得不错,谢夫人就放了心。 又问了两句宴会的情况,谢夫人的话头终于绕到了沈督军认义女的事情上。 刚才杜文佩进门,坐下没说几句话,就把这件事抖了出来,她心思单纯,没有那些无谓的猜想,所以语气颇为溪草自豪。 溪草发现,谢夫人的脸色当即就阴沉了下去,看傅钧言的眼神含着责备。 溪草猜测,她是不赞成这件事的,果然谢夫人就道。 “你始终姓陆,这件事陆家点了头,我也没法拦着,但是听姨妈一句话,沈家没安好心,你以后能避则避,别怕得罪督军府,有你表哥在,他们不敢对你怎么样。” 关于沈督军和谢洛白的关系,溪草心中就有了掂量,谢夫人既然这么反感沈家,那么沈督军对谢洛白来说,恐怕是敌非友。 溪草点头应下,但她却没打算听从谢夫人的安排。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沈督军既然要通过她摸谢洛白的底,那么她要做的不是躲避。 将计就计,帮谢洛白套出更多情报,才是一个间谍分内的事。 沈督军的车队一共五辆车,前后各两辆,坐着保驾护航的副官,中间那辆林肯才是沈督军的座驾,车头插着军政府的小旗,有护兵拉着车门贴身保护,威风凛凛。 从明月楼回到督军府,差不多一个小时的路程,沈督军便坐在车里闭目养神,这个从北打到南的乱世枭雄,享受在战场上克敌制胜的快感,但他其实并不喜欢应酬,更看不上女人间那些小肚鸡肠的阴谋算计,这场宴会,他其实是心不在焉的。 在这场乏善可陈的交际里,陆云卿倒是一抹亮色。 到教场口的时候,车子突然停了下来,护兵纷纷跳下车门,长枪上膛。 刺客? 沈督军身经百战,瞬间掏出了佩枪,但看了一眼情况,他很快就把枪重新收回了枪套里,打开车门走了下来。 路面上停了许多运兵车,拦住了车队的去路,卡车的大灯晃得人眼晕,在刺眼的白光中,站着一个身着德式军装,身材高大挺拔的男子。 沈督军摆摆手,示意全神警备的副官和护兵退远一点,他走过去,与谢洛白面对面站着,距离不到一米。 “怎么连夜回来了?这些人马就是第一批?” 谢洛白回蓉城安排驻军,需要充分的时间,他这么快赶回来,倒是让沈督军有点意外。 谢洛白直接无视了他的提问,脸上的表情没什么温度,白天沈督军才出现在明月楼,傅钧言就溜出去给他打了电话。 “离我姆妈和表妹远一点,你知道,一旦触及底线,我不会和你客气。” 两人站在路中间,双方人马隔得远,车子发动机的声音一盖,根本听不清楚他们说什么,但车灯扫过督军的脸,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他的脸色很难看,副官和护兵手中的枪,握得死死的,以备一触即发的恶战。 不等沈督军开口,谢洛白转身上了黑色轿车,浩浩荡荡的运兵车跟在后头,扬长而去。 车轮卷起的尘土扑过来,沈督军扬手挥了挥,怒气冲冲地骂了一句。 “没大没小的王八羔子!” 然后砸上车门,打道回府。 副官们就有点欲言又止。 谢洛白年纪轻轻,手段狠辣,行兵野蛮,已经吞并了不少老牌军阀的地盘,在江南一带小有名气。 沈督军暮年已至,忌惮他可以理解,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雍州军政府这些年积攒下的实力,怎么说也比谢洛白这毛头小子雄厚,手下的将领经验也更加丰富,双方打起来,沈督军怎么也有六七成的胜算。 偏偏沈督军,对这个嚣张的谢二,如此克制容忍。 溪草在谢家,舒舒服服的洗了个澡,她出来的时候,傅钧言和杜文佩散步回来了,傅钧言慢腾腾走在后面,眼里有亮光,而杜文佩步履匆忙,怀里抱着一大把浅粉色的玫瑰,小脸微红,似乎全然忘了陆铮对她的冷遇。 “好香啊!我们把它放在夫人房间里好不好?比熏香天然好闻,助眠安神的!” 谢夫人就摆手。 “我年纪大了,睡眠浅,闻着浓烈的香味反而睡不着,你们年轻小姑娘家倒是不怕,桑姐,去拿两个玻璃瓶把花插好,让小姐们摆在房间里!” 她又笑着道。 “等明天天亮了,再新新鲜鲜地剪上几束拿回去送人!” 杜文佩兴高采烈,拉住准备去拿玻璃瓶的桑姐。 “瓶子一个就够了,谢夫人,我今晚想和云卿一起睡!行不行?” 她拽着溪草的胳膊,低声在她耳边道。 “我们好好说会悄悄话!” 溪草也想问问她对傅钧言的感觉如何,就笑着点头。 “好啊!不过我睡觉很不安分,要是踢了你可别哭鼻子!” 谢夫人看两个女孩感情好,高兴得不得了。 “怕什么,有大床,别说睡你们两个!就是睡四个都绰绰有余!” 说着,她吩咐女佣带两位小姐到二楼的卧室,为她们铺好被褥,傅钧言心情也不错,绅士地道过晚安,自行回房去了。 溪草和杜文佩换了春夏穿的白丝绸睡裙,披散了头发,熄灯躺在床上。 谢夫人很有少女心,铁艺花草枝蔓的大床非常宽阔,水晶纱帐下,羽绒被褥柔软,人一躺就往下陷,很舒服。 杜文佩头一次在外过夜,还是谢洛白的府邸,新奇又兴奋,溪草也是第一次和同龄女孩交朋友,难免带出些平日少有的天真来。 两人哪肯安分睡觉,我挠一下你的胳肢窝,你掐一下我的腰,互相闹起来。 “你老实交待,和言表哥单独逛了那么久,到底说了些什么体己话?” 杜文佩双颊微红,两人单独散步的时候,傅钧言故意摘了一朵大红色的玫瑰插在她的粉玫瑰当中,他看着她,眸子亮如星辰。 “文佩,你真可爱,犹如朝露蔷薇,我很喜欢你,可以做我的女朋友吗?” 杜文佩惊呆了,雍州年轻人整体比较新派,加之她粗枝大叶,此前只把傅钧言当个聊得来的异性朋友,但是傅钧言却突然表明自己对她有意思,让她一时不知所措。 “你不否认,那就是同意了。” 傅钧言趁她目瞪口呆之际,一锤定音,杜文佩终于回过神来,把那支红玫瑰扯出来扔给他。 “我没同意!你脸皮怎么那么厚!” 说完,她捂着火烧火燎的脸颊,一溜烟跑了。 “想言表哥想得出神了?” 溪草见她发呆,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杜文佩打下她的手,恶狠狠地道。 “你胡说八道!谁会想他!你表哥这个人轻浮得很!我真讨厌他!” 杜文佩又羞又气,放出狠话,脸色却忍不住微微红了。 溪草无语,傅钧言大胆表白是轻浮,而陆铮睡了那么多女人却不叫轻浮,女人还真是双重标准。 虽然傅钧言没有成功,但溪草觉得杜文佩的话多半也违心,再给她点时间,她或许慢慢会察觉到傅钧言的好。 “好好好!他轻浮又讨厌!不早了,咱们睡觉吧!” 杜文佩嗫嚅了一下,背对溪草躺下来,身后很快传来溪草均匀的呼吸声。 这丫头,惹了人家不痛快,自己却翻身就睡着了,杜文佩气愤地在溪草脸蛋上捏了一把。 傅钧言的事让她心烦意乱,翻来覆去不成眠。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轻响了一声,被人推开了。 溪草睡得熟,没有任何反应,杜文佩却猛然坐了起来。 月亮透过轻纱窗帘,投射在门口那人颀长高大的身影上,黑色军装被月光渡上一层清冷的银,他胸前的鹰徽泛着冷光。 杜文佩与之四目相对,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出去,自己找个地方去睡!” 第66章 颈间紫痕 杜文佩呆住了。 她又惊讶又害怕,不是说谢洛白在蓉城吗?怎么会大半夜回来,还闯进了姑娘们住的客房?难道是她们占用了他的卧室,所以他才无情驱赶? 可是这花草枝蔓的铁艺床,怎么想也觉得和谢洛白不搭。 谢洛白已经走到床边,高大的身影笼罩住杜文佩。 “让你出去,听不明白?” 为了不弄醒溪草,他的声音放得很低,却含着渗人的威压感。 那些关于谢洛白的传言,纷纷从杜文佩脑子里蹦出来。什么砍头、坑杀、生剐、抽肠....... 杜文佩平时挺嚣张的一个大小姐,瞬间就怂了。 她几乎是从床上跌下去的,连鞋子都没穿,就狼狈地逃了出去 。 谢洛白站在床边看了半晌。 溪草穿着无袖睡裙,雪白的膀子压在浅碧色的丝被上,像刚出水的嫩藕,头发是上好的黑缎,覆住半张脸,露出一截颈子,红润的樱唇半张半合,乖巧得像个瓷娃娃。 谢洛白就觉得燥热起来,他于是脱了军装,拉开被子躺到溪草身边,展臂把她柔软的身体抱住了。 他把脸埋进溪草的发丝里,嗅到她的芬芳,顿时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那天谢洛白离开医院,回想自己居然强行吻了这丫头,还刻意问了她的名字,就有点焦虑。 他年幼时,曾亲眼见证父亲身边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女人如何欺负谢信芳,心中对女人就有了种本能的厌恶,到了初觉人事时,又跟着舅舅行军打战,没怎么和女人打过交道。 后来去了德国,又进了全世界最变态的集中营,接受意志力特训,其中有一项,就是如何抵御女色。 一次任务中,那个号称美杜莎的美艳女杀手脱光了滑进他怀中,两人肆意交缠相拥,谢洛白的子弹却在她迷乱之际,精准地送入了她的心脏,他把女人的尸体从身上推下去,整个过程,眼中没有半分波澜,一点欲念都没起。 训练让他拒绝女色成了习惯,但却不至于泯灭人的本能,谢洛白是个正常的男人,他就猜测自己或许是禁欲太久,才会对一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产生了兴趣。 这次回蓉城,谢洛白想确定这件事。 他把姨太太红绣找来,命令她躺到床上,然后上@床从背后抱住了她。 红绣比谢洛白大两岁,被舅老爷许给谢洛白这么多年,一直在守活寡。 谢洛白第一次有了碰她的念头,红绣喜极而泣,在床上很主动。 她生得很美艳动人,身段火辣,比溪草那发育不全的身体更有女性魅力,可谢洛白就是意兴阑珊,最终连红绣的小衣都没脱下,就起身离去了。 夜风清凉,却没能吹熄他心头的烦躁,最后只得命人把军犬“皇后”带来,这狗是他从德国带回来的,谢洛白亲手把它从小奶狗养大,抚摸着它粗糙的毛皮,谢洛白的情绪略有平复。 抱只狗都比抱红绣的效果好,让谢洛白发现自己并不是缺女人,他只是想要溪草 。 也谈不上什么深刻的东西,就是欲望的吸引。 谢洛白拇指来回着摩挲溪草的颈项,眼中便有一簇火苗烧起来,于是低头咬住那片白嫩,却又怕弄醒了她,一哭闹引来谢夫人,也不敢用力,慢慢轻吮。 像面对一道美味佳肴,不能一口将它吞下,只好浅尝辄止。 溪草睡梦中,依稀察觉到脖子上又痒又麻的痛感,不适地哼哼起来,谢洛白的眸子就更幽暗了。 他有种干脆现在就下手的冲动,但凭着强大的意志力忍住了。 他不是君子,但也不是禽兽,对待女人,不至于失了底线,要去用强。 谢洛白觉得,自己还是很有魅力的,这丫头迟早会心甘情愿,自行投怀送抱,他现在的行为,就当是提前收点利润。 杜文佩光脚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凉意从脚心渗透到全身,她就清醒了几分,一时懊悔不已。 谢洛白把她赶走,留下熟睡的云卿,准备干什么? 那可是他的表妹,他不至于这么禽兽没人伦吧? 杜文佩不敢想,也不敢去告诉谢夫人,她害怕事后谢洛白报复。 情急中,她敲开了傅钧言的门。 傅钧言揉着眼睛迷迷糊糊拉开门,杜文佩就有点恼怒,亏她还纠结了一夜,这个没心没肺的,倒是睡得香。 “文佩?” 傅钧言很吃惊,旋即笑道。 “你想通了,准备答应我啦?” 杜文佩伸手就给了他脑袋一巴掌,此前两人的关系还没那么亲密,可经过玫瑰园的事,杜文佩已经什么都敢对傅钧言做了。 “你还做梦呢?” 她匆忙把事情经过对傅钧言说了,像机关枪一般控诉谢洛白的恶行。 “你赶快去救云卿,谢洛白要对她下手了!” 说罢,她扯着微愣的傅钧言 就往外拖。 傅钧言不动,唇边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八风吹不动的谢二,要从紫金台上栽下来了,他要等着看好戏。 他反扣住了杜文佩的手,把她带进自己的卧室。 “谢二还是有点分寸的,何况你怎么知道云卿就不愿意,或许她早醒了,只是装睡呢?” 杜文佩就怒了,她想反驳傅钧言胡说八道,可是想起在医院里和云卿互相调侃的那席话,一时有点犹豫起来。 云卿该不会,真的喜欢谢洛白吧? 傅钧言揉揉她的脑袋。 “你别管了,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没有别人插手的余地。” 他把杜文佩按在沙发上坐下,找了拖鞋蹲身替她穿上。 “别着凉了。” 杜文佩心里就犹豫起来,她想起今晚的事,觉得陆云卿是个不肯吃亏的主,她厉害着呢,若不愿意,定要叫嚷起来,谢夫人就会喝退谢洛白。 “好了,别闹了!快睡觉吧!不然明个儿起来,眼污脸浊的可难看了!” 傅钧言见她平静下来,就把她往床上拉,杜文佩回神,顿时甩开他的手,叫道。 “放屁!这是你的房间,我怎么睡!” 傅钧言就喜欢她这股泼辣劲,连声哄她。 “不是我不绅士,只是深更半夜,现在叫人来给你安排房间,该怎么说?闹得姨妈知道了,谢二可不会放过咱俩。这样,你睡床,我睡沙发,你要是不放心,把我捆起来如何?” 说着,扯过挂在椅背上的领带给她,伸出两只手,笑吟吟地看着她。 杜文佩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方才她发作,倒显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她嗫嚅道。 “那倒不至于,谅你也不敢....” 溪草做了个噩梦,梦见她在玫瑰园中散步,不知哪里冲出来一头黑熊,将她拖进巢穴里,山一样的身躯扑下来,压得她透不过气,那熊大约是准备吃她,还伸出舌头在她脖子上添了一口。 溪草顿时就吓醒了。 她喘着气坐起来,天已亮了,窗户半开,一束束浅金色的阳光照进来,轻薄的风撩着床头的玫瑰花,送来阵阵花香。 杜文佩已经不见了。 抬头见墙壁上的挂钟才八点,溪草就有点纳闷,杜文佩向来是喜欢睡懒觉的,第一次去杜府给她做家教的时候,也是杜九公命人去叫了几次才肯下楼。 或许是傅钧言的事让她没有睡好,也可能是认床的缘故。 溪草没有深究,自行起来穿衣梳洗。 房间里的衣柜设计巧妙,贴心地镶嵌了一大面穿衣镜,溪草对镜整理衣裳时,发现自己脖子上有几点青紫,她凑近看了看,又揉了一下,面上就泛出潮红。 在风月地呆了那么久,她身子是干净的,可见识颇广。 这实在太像做那种事留下来的痕迹了。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她只怀疑自己是被蚊虫叮咬,或无意中撞到了脖子,起了淤青,再不就是杜文佩的恶作剧。 总归这痕迹令人难堪,正想着,杜文佩和叠被子的女佣一起进来了,溪草就抓住杜文佩,指着自己的脖子,佯怒质问。 “难怪一大早不见人!我问你,这是不是你干的好事?” 杜文佩看了一眼,脸色登时就变了。 谢洛白真的是个禽兽!可云卿似乎对此一无所知,看样子他虽然占了便宜,却没有彻底下手。 我昨晚实在是太没骨气了,今后一定要保护云卿!否则她迟早要被这个无耻的表哥害了。 杜文佩捏拳,暗暗发誓。 溪草本来是和她开玩笑,见她一脸痛心疾首,不禁莫名其妙,只得命女佣找了些紫药水抹了,好在她穿的斜襟衫是马蹄领,几乎遮住了全部脖子,别人看不到。 两人一起下楼吃早饭,还没走进偏厅,就听见里头传来热闹的交谈声。 “提前回来也不知道叫人打个电话!鬼鬼祟祟摸回家,真和做贼似的!今早看见你,倒吓了我一跳!” 谢夫人虽是责备,语气却满含欣喜。 然后是一道难得温柔的男声穿过溪草耳膜。 “大半夜的,儿子哪里忍心惊动姆妈,赶夜路又累,回房倒头就睡了。” 溪草浑身电打般一颤,下意识就想后退,无奈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偏厅。 谢洛白坐在餐桌前,神清气爽,抬眼瞥过她,凝着墨的瞳漾过一层别样的光彩。 “表妹,几天不见,越发标致了。” 第67章 亲我一下 真肉麻真恶心!谢洛白这厮越来越不要脸了! 溪草起了层鸡皮疙瘩。 本以为活阎王不在家,自己可以过几天舒坦日子,谁知道此人半夜杀了回来!她的好心情顿时荡然无存,但出于对谢洛白本能地畏惧,只得硬着头皮绽开笑脸,甜甜地叫了一声。 “原来是表哥回来了!这些日子,大家都很想念你呢!” 谢洛白就笑了,笑得很好看,不得不说,这家伙正常的时候,就像烟雨浸润出来的江南公子。 “既然这么想念我!那快点吃早饭,吃完表哥带你出去玩!” 溪草就笑不出来了。 “我的肩伤还有点疼,不太想出门……” 谢洛白轻飘飘地道。 “只是肩膀受伤,又不是腿瘸了,不碍事,多走走恢复得快!” 这话是她自己说过的,现在反被谢洛白拿来堵她,溪草气得肝颤。 谢夫人却是心花怒放,儿子开窍,知道主动了!她看过溪草的伤,觉得没什么问题,当即帮腔。 “去吧!去吧!你表哥说得对,多走走恢复得快!” 溪草就没办法了,捧着粥碗只觉有千斤重,鲜甜的海鲜粥送进口中,食之无味。 傅钧言用小银勺给面包涂着果酱,一副看好戏的笑脸,倒是杜文佩急得不行,溪草的抗拒,她这次算看出来了。 她压根不喜欢谢洛白!如果让他们单独在一起,就等于是羊入虎口了! 云卿治好了她的藓,对她有恩,她们还是朋友,她一定要保护云卿! “傅少,我也想去玩,不如咱们也一起吧?” 说着,她拼命给傅钧言使眼色。 杜文佩主动邀请,让傅钧言很高兴,虽然谢洛白警告的目光让他头皮发麻,但还是硬着头皮假装没有看见。 “好啊!人多热闹些!” 谢夫人就有点不高兴了,这两个年轻人看着挺机灵,怎么这时候偏要不识趣地往上凑。但转念想想,自己的儿子一向让女孩子害怕,如果有傅钧言和杜文佩在旁帮衬着,气氛会更为融洽,也就笑了笑。 一顿早饭,在表面其乐融融,暗地各怀鬼胎的气氛下结束了。 谢夫人见溪草穿的还是昨日那套斜襟衫,就皱眉说出去玩,还得时髦些好看,亲自拉她上楼去挑衣裳。 谢洛白就命副官把车开到门前,自己斜倚着车点了根烟,在外头等。 几名护兵从花园四周跑过来,扣靴敬礼,齐声喊“司令”。 正隆祠刺杀失败,谢洛白担心杀手会回来杀溪草灭口,便安排了几名身手好的护兵暗中保护她,但溪草并不知道。 谢洛白点头,示意他们开始汇报。 几人就把溪草反坑陈堂风和陆良婴的事说了,谢洛白听着,嘴角轻扬,这丫头是挺能耐的,普通人想算计她,可不容易。 “除此之外,陆小姐周围,没有出现什么可疑的人。” 谢洛白摆手示意他们下去。 “继续盯着,有什么情况立刻告诉我。” 一根烟抽完,溪草就和杜文佩挽着手走出来了,谢洛白无视了杜文佩,眼里只看得见溪草。 她穿了身雪青绸葱白线香滚的改良旗袍,蝴蝶半袖很飘逸,头发梳成盘辫髻,侧边别了只小巧的点翠蝴蝶。 齐刘海下那双眼睛,比水晶还要明澈,狡黠中带了点不情愿。 真好看,仿佛三月的春光都落在了她身上,谢洛白从前,不太能辨别什么样的女人算是美人,除了谢信芳,别的女人在他眼中都是群花俏的金刚鹦鹉,可溪草的美丽,他却能看懂,还知道欣赏。 谢洛白一笑,把烟踩灭,替她拉开车门。 表现得绅士一些,女孩子都会喜欢,这点即便是谢洛白,也明白。 “咱们走吧?” 溪草点头,动作却很僵硬磨蹭,像要被推上刑场的囚犯,谢洛白就有点恼火,顿时又有种把她塞进车里的冲动,但他最终还是忍住了。 等溪草一上车,他就伸手拦住要往里钻的杜文佩。 他慢慢瞥了她一眼,杜文佩就吓坏了,还没等她回神,谢洛白自己坐进了车里,关门命令小四开车。 杜文佩被丢在原地,傅钧言连忙另外开来一辆车。 “这算什么!!!青天白日的!他是土匪吗?” 杜文佩坐上车,气了个半死!谢洛白不在跟前,她的气势一下就找回来了。 傅钧言就安慰她。 “别气别气,谢二成天带着一群兵痞子到处抢地盘,本来就和土匪差不多!别和他一般见识!” 杜文佩深感挫败,明明决定要保护云卿,可是谢二看她一眼,她就怂了,真是太没用了! 傅钧言也怕谢洛白,但那种怕,就和怕血、怕黑、怕蛤蟆没什么区别,他和谢洛白是有感情的,更多的是维护,这无可救药的光棍好容易看上个姑娘,他不想杜文佩给搅黄了。 谢二对杜文佩的不友好,连溪草也当场懵住了,她趴着座椅往后看。越想越不对劲,杜文佩今早整个人都很恍惚,甚至表现得像个护犊的老母鸡,看谢洛白的眼神,也从敬畏变成了警惕。 谢洛白是半夜回来的,今早起床不见文佩,她看见自己脖子上的痕迹那种惊痛的表情…… 溪草猛然回味过来,捂住脖子神色剧变。 顾不得许多,她扯开衣领,气急败坏地质问谢洛白。 “这是你干的?” 谢洛白侧目,她的脖子白嫩,吻痕红紫,像雪地上开出一片小花,他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不禁勾起唇角。 “怎么?你被蚊子咬了吗?我看看。” 说着,若无其事地朝她伸出手,却被溪草愤怒地打下去。 溪草的心瞬间凉了,谢二嘴上装蒜,但表情明显等于承认了。 她像被剥光了丢到街上一样屈辱,眼圈都红了,艰难地确认。 “当着文佩的面?” 她泫然欲泣的模样,让谢洛白有点心软。 “放心,我把她赶出去了。” 这种安慰,溪草半点都没觉得好受。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暗地里却和表哥偷鸡摸狗,以后杜文佩会怎么看她? 她恨死了谢洛白,恨他把她当作玩物,兴致上来,为所欲为。 可她是谢二掌心里的老鼠,他一握拳,就能把她捏碎,她能怎样? 她无力地靠在车门上,偏头冷声问。 “二爷想做这种事,为什么不上窑子去?一定要找我?” 谢洛白皱眉,每次碰她几下,又没真的怎样,就和要了她的命似的。 他恶声道。 “那些女人不干净。” 溪草挤出个绝望的笑。 “你不如杀了我算了!” 谢洛白反而好笑。 “杀了你?那你和陆荣坤的账,不想算了?” 溪草就不说话了,谢洛白总能找到她的软肋,大仇未报,润沁仍旧下落不明,她舍不得死。 她单手抱住肩膀,气得浑身轻颤,谢洛白也气,他不喜欢她一脸生无可恋,用这种防御的姿势对他。 “坐过来,亲我一下!” 他寒声命令,前头的小四和何副官都身躯一颤,面色难堪。 每次司令和这位假小姐单独相处,就像换了个人,从正人君子到地痞流氓,反差太大,他们接受不了,估计军中的士兵们知道,更要大跌眼镜! 司令什么都精明,但完全不会追求女孩子,又不是抢地盘,谁的拳头硬谁说得算,恶霸才干这种事,可他们也不敢指出谢洛白的方式有问题,会被枪毙。 此刻他们尴尬得恨不得化为空气。 溪草更愤怒了,谢洛白连她仅剩的一点尊严都要毁掉。 “你做梦!” 谢洛白想起她爱钱,决定利诱。 “亲一下,我给你一根金条。” 越跑越偏了,何副官替谢洛白着急,就想咳嗽。 果然溪草冷笑数声,此前对谢洛白的一点点改观彻底湮灭。 谢洛白等了半天,终于失去了耐心,伸手把她提过来抱在腿上。 他扳过溪草的下巴对着自己,威胁里透着几分狠劲。 “亲不亲?” 溪草死咬牙关,瞪视着他,谢洛白就怒了。 “何湛,下车给别馆打电话!让他们立刻收拾出一间屋子来!” 言下之意,现在就要办了溪草! 何湛为难,这种逼良为娼的事,有点过分了,但车子还是停了下来,他们是不会违抗谢洛白的。 溪草就在谢洛白腿上抖起来,她害怕了,何副官刚推开车门,她就抱住谢洛白的脖子,颤巍巍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不过是蜻蜓点水般沾了沾,谢洛白还是满足了。 “走吧,不必去公馆了。” 还是这个办法好用,小丫头果然记打不记吃。 谢洛白沾沾自喜,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在对方心中恶劣程度已经更上一层楼。 他找何副官拿了一根金条,放进溪草手中,春风拂面。 “你看,只要听话,我是很守信用的。” 溪草只想把金条砸在他脑门上,可她只敢想想而已。 谢洛白搂着她的腰,她动弹不得,又不愿激怒谢洛白再吃亏,干脆就任命了,垂头坐在他腿上,双手捏紧那根金条,掌心都起了长方形的红印。 谢洛白今天穿了身苍青色的长衫,料子滑得像冰,脱下军装的他眉清目秀,一脸斯文相,但行为却还是那么残暴专横,令溪草深恶痛绝。 这个衣冠禽兽! 第68章 鬓间簪花 谢洛白命令小四甩掉傅钧言,把车开到钱局街,带溪草进了尚氏银楼,掌柜热情地将他们迎到柜台。 “先生和小姐看点什么?我们的首饰,珠宝金银都齐全!” 谢洛白很大方。 “挑几样,我送给你。” 溪草意兴阑珊,但不好拂逆谢洛白的意思,只得趴在玻璃柜上随便看看。 这一看,她就有点失神,眉慢慢蹙起来。 “怎么?没有看得上的?” 谢洛白往柜台上瞟了一眼,里面的珠宝华美异常,纯中式的古典设计,躺在黑丝绒里流光溢彩。 他的审美很传统,而溪草身上也有种传统闺秀的气质,他觉得溪草和这些中式的首饰很搭。 但她的表情并未流露出欣喜,反而有点复杂。 掌柜的不认得便装的谢洛白,但是他们后面跟着穿军装的副官,掌柜的就猜是军政府的人,不敢得罪,忙赔笑道。 “如今的年轻小姐,都喜欢西洋珠宝,穿洋装好看!但要说配旗袍,其实还是中式首饰更雅致贵气!” “您说得对。” 溪草笑了笑,手指往玻璃上点了点。 “我想看看这支簪子。” 掌柜连忙取出来给她,又命伙计拿了面西洋圆镜过来,溪草于是取下发侧的点翠蝴蝶,将簪子送入发间。 镜中美人,肌肤胜雪,鸦鬓绛唇,目含风露清愁,有种别样的温婉。 珠宝首饰,谢洛白全都欣赏不了,他只觉得这种老式的发簪,溪草带起来很好看,像国画里的仕女。 他也不问价格,直接让何副官付钱,难得溪草没有拒绝,欣然接受,谢洛白心情不错。 溪草反复抚摸着鬓边的簪子,有点伤感。 镶白玉花瓣的红宝簪,和她额娘妆台里那支一模一样,从前王府里女眷的首饰,有的是外头买的,有的是府中银匠打制,她额娘那支,就出自娘家陪嫁的银匠徐六之手。 徐六对她们母女忠心耿耿,别人都使唤不动,他打的首饰,都是独一份的。 后来阿玛死了,王府垮了,家中人四分五裂,更别说这些仆从的下落。 掌柜的见她喜欢,也有几分得意。 “小姐真有眼光,这支簪是我们尚氏银楼的徐师傅打的,他从前在过王府当差,专门给福晋格格们打首饰的!” 果然如此,溪草压抑住内心的激动,轻笑。 “我很喜欢,想请这位徐师傅再替我打几样首饰,能否请他出来见见?” 谢洛白突然看了她一眼,却没有说话。 掌柜就有点为难。 “徐师傅家中老母亲过世,他请了一个月假回老家料理,恐怕还得半个月才能回来,不如小姐留个电话,等人回来了,让徐师傅登门,您要什么款式,再当面吩咐。” 溪草就写了个陆公馆的电话。 从银楼出来,谢洛白又用车把溪草拉到电影院,最近孙梦绮的新片《浮世梦》正在上映,谢洛白不喜欢电影,但他觉得溪草这种小姑娘会喜欢。 溪草又是满心不情愿,从车上下来,走得很慢,有光一晃,谢洛白搂住了她的腰,低头将脸凑过来,大庭广众,溪草以为谢洛白要非礼她,正想炸毛,却听他低声道。 “对面那栋楼,九点钟方向有狙击手,正拿枪指着我们。” 溪草一惊,下意识就要偏头看,谢洛白的手掌就托住她的脸颊,将她的头扭正。 “靠着我继续走,别打草惊蛇,我要给何湛争取时间捉活口。” 溪草只得假装依偎着谢洛白,小腿肚却无比僵硬,肩上的枪伤似乎隐隐作痛起来。 谢洛白真的是个活阎王,每次见到他,准没好事! 她愤愤地想。 这次她绝不会那么傻,奋不顾身给他当靶子了! 走到电影院门口,凭空响起砰地一声,谢洛白旋身将她压在石墙上,耳侧有风掠过,一颗子弹嵌入她耳边的墙面中。 谢洛白把有点瘫软的溪草扶起来,笑了。 “走吧!进去等,一场电影的时间,差不多该审完了。” 谢洛白包了场,于是整个电影院只有他们两个人。《浮世梦》讲的是一位家族落魄的贵族小姐沦为歌女,经历的爱恨,方才的刺杀让溪草惊魂未定,后来静下心来,就看进去了,剧中女主人公和她的遭遇也算相似,好几处身临其境的地方,她都不由落泪。 谢洛白却对这种无病呻吟的东西兴致缺缺,他的眼睛几乎都在溪草身上,泪光莹莹的脸蛋,激动时起伏的胸脯,白齿紧咬着红唇。 谢洛白看得专注,不由伸出手揽住了溪草的肩膀。 沉溺在电影中的溪草突然惊醒,警惕地站了起来,谢洛白蹙眉,似乎要发作,入口处的帘子被掀了起来,何湛带着几个护兵走进来复命。 “司令,问出来了,是顾铭恩派人做的。” 溪草下意识问。 “谁是顾铭恩?” 谢洛白点了支烟。 “是顾维生的儿子,顾维生你还记得吧?” 溪草怎么会不记得,那个和她一起打过麻将的前警备厅长,最后被谢洛白当场击毙。 他父亲死在谢洛白手上,他为父报仇,也是情理之中。 “顾铭恩准备离开雍州,去投靠西北军阀潘代英,走之前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动了手,反被揭了底,真是愚蠢,司令,是不是要斩草除根?” 谢洛白满不在乎地道。 “放他走!顾家私下和法国人有勾结,到时候我还要借他坑潘代英一把。” 何湛答应着出去了,电影也落幕了,溪草觉得该趁机谈谈正事了,否则孤男寡女黑漆漆地坐在里头,谢洛白又要动手动脚。 她把沈督军出现陆家宴会,认她做义女的事告诉了谢洛白。 “二爷,沈督军恐怕想通过我挖掘你的情报,我觉得这是个机会,或许我反而可以替你挖到督军府的内幕。” 谢洛白却笑起来,揉揉她的脑袋。 “你倒挺尽职的,我真是感动,不过不必了,你只需要在陆家站稳脚跟,和杜家打好关系就行了,将来我要通过陆家掌握雍州的黑道势力,至于沈家,你离得越远越好。” 溪草有点纳闷,明明是个好机会,她不明白谢洛白为什么不答应,但谢二的事,她不想多问。 谢洛白把溪草送回到陆公馆,曹玉淳正在和陆荣坤大吵大闹。 原因是陆良婴烟瘾犯了,在房里满地扭,口水眼泪直流,曹玉淳心疼,就让陆良驹给她弄了鸦片回来,此事被陆荣坤撞见了,忍不住踢了陆良婴几脚,而陆良婴丝毫不觉得疼,抱着烟枪如狼似虎的样子,让他更加火大。 “去把嫁妆单子拿来!” 陆荣坤掏出钢笔删掉了大半,重新扔给佣人,吩咐按这个置办。 “反正迟早也要被她抽光!何必填补这个无底洞!人家养女儿都是赚!只有我人财两空!” 陆良婴的事上了新民晚报的头条,陆荣坤被降成了副处长,原来的副处长缪广林提了正,厅长语重心长地拍着陆荣坤的肩膀。 “荣坤啊!政府一直提倡禁烟,警备厅督察处处长的女儿却抽鸦片,这是打政府的脸,不做处理,对民众不好交待,你要理解。” 陆荣坤嘴上说着服从安排,心里却气得肝颤,督察处的副处长缪广林原本是要接任处长的,却因为张达成一道圣旨,被陆荣坤挤了下去,他心里愤愤不平,在处里一直和陆荣坤作对,陆荣坤也没少给对方小鞋穿,现在身份交换,够他吃一壶了。 他越发气曹玉淳生了个败家闺女,先得罪了杜家,现在又影响他的官途,一分嫁妆都不想给她。 曹玉淳就揪住他的手臂嚷嚷。 “没有卡洛琳,你能攀上张市长?你这样河拆桥!不如连我和良驹一起赶出去算了!” 陆荣坤扬手想打她,抬头看到溪草站在门厅处,又生生忍下了。 陆云卿始终是个外人,他不能当着外人给太太没脸。 曹玉淳却扑上来,哭着来拉扯溪草。 “你这个歹毒的东西!我们家待你们父女这么好,你为何要把我女儿害成这样!” 溪草年轻灵巧,后退一步轻松躲过,笑道。 “婶婶,大家都知道卡洛琳抽鸦片,是被陈家二公子带累的,与我何干呢?我看你是气糊涂了。” 陆良婴清醒的时候,已经把一切告诉了曹玉淳,她不怪女儿一再害人,还要怪被害人反抗。 曹玉淳气得七窍生烟,还要扑上来,却被陆荣坤死死抱住,溪草于是转身上楼去看陆承宣。 她扶了扶鬓边新买的簪花,总觉得陆荣坤方才看她的眼神直勾勾的,令人作呕。 半夜,溪草刚刚入睡,佣人秦妈来敲她的门。 “云卿小姐,谢府来电话找您。” 溪草只觉奇怪,这么晚了,谢夫人早就睡了,难道谢洛白有什么指示给她?她揉揉眼,穿着睡衣下楼去接电话,那头传来的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陆小姐,是我。” 溪草一愣,抬头见秦妈拿着一块抹布,装摸做样地在那里擦着花架,秦妈对曹玉淳一向很是巴结,曹玉淳那么恨她,想必秦妈很想发现点什么好去邀功。 溪草故意笑道。 “放心吧!表哥,谁敢偷听你的电话,又不是不要命了。” 秦妈面色一白,立刻提起桶走得飞快。 溪草这才换了副表情,道。 “梅老板深夜打电话来,真是叫我意外。” 她的语气已经没有了当初的真诚,反而多了些讽刺。 梅凤官在电话那头低笑一声。 “是我唐突了,只想问问你的伤,除此之外,绝无恶意。” 溪草心头一软,道。 “这里说话不方便,明天若是有空,我们见个面吧。” 梅凤官意外。 “不怕我杀了你?” 溪草笑了。 “你若想要我的命,当时就不会拦着那个人,我相信你。” 梅凤官沉默了一下,才道。 “好,但谢洛白派人暗中盯着你,你要是敢信我,我帮你甩掉他们。” 第69章 开诚布公 横德里巷是雍州城最大的花市,这里除了传统旧式家庭喜欢的梅兰竹菊盆栽,也有时下年轻人最欣赏的西洋花卉。 黄包车方停歇,车夫替溪草打起帘子,入目的花店便是大捧大捧香水百合,直看得溪草一阵眼晕。 见她用手帕捂着鼻子,匆匆略过,恨不得一秒钟都不想停留的形容,杜文佩奇怪。 “云卿,傅钧言不是说你最喜欢香水百合吗?怎么……” 看溪草面露古怪,杜文佩一瞬醒悟,意识到自己失言,双眸中写满了愧疚。 “对不起啊,云卿。” 都怪自己太怂,每次面对谢二就被秒得渣渣都不剩,现在还被傅钧言洗脑得傻乎乎的! 昨天谢二甩开了他们,姓傅的就各种表示云卿性格含蓄,别看她别扭,其实和谢洛白保不定是两情相悦,并摆事实举例子,把杜文佩听得一愣一愣的。 其中一条,便是你看云卿喜欢香水百合,谢洛白每次都给她送那样的花。 不得不说,傅钧言流连风月,平素哄女孩子就很有一套,加上心仪杜文佩,更是用上了十足十的真心,搞到后面杜文佩都有些将信将疑了! 不过看现在这个状况,完全被这两个表兄弟骗了! 杜文佩越想越气,也不顾今天穿的修身淑女小洋裙,叉腰骂道。 “这个傅钧言,亏我还把他当朋友,没想到他和谢二是一伙的,花言巧语专坑自家表妹!” 这横眉冷对的模样,恨不得与傅钧言割袍断义,看得溪草好笑。 “文佩什么时候和言表哥这么亲近了?竟然连言少爷,傅少都不称了?” 杜文佩脸一红,握紧小拳头捶打她。 “云卿,你还敢取笑我,我明明是站在你这一边的!虽然每次一遇到你那个阎王表哥就……” 杜文佩十分挫败。 “要不,你让铮哥哥派几个人保护你,这样谢二就不敢乱来了!” 提起心上人,小姑娘一秒钟满眼心心,俨然有滔滔不绝的趋势。 在她看来陆铮完全有和谢洛白分庭抗衡的能力,如果他真安排人手保护云卿,这也意味着自己见他的机会变多了! 让陆铮过来更危险好不好! 溪草急急打断杜文佩的畅想。 “别,那多不自在,这样我一举一动岂不是都逃不过爷爷的眼睛?” 这句话可谓说到了杜文佩的心坎上。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笼中的金丝雀,毫无自由,所以也万分理解溪草不想事事被人盯梢的被动。 可是,想起危险的谢洛白,杜文佩又不淡定了…… “好啦好啦,我心中有数,而且姨妈这么疼我,不会发生什么事的。”溪草俏皮地眨眼。 “况且,真有什么事,不是还有你吗?” 闻言,杜文佩胸腹中霎时被正义填满,她拍拍自己的胸脯,恨不得指天发誓。 “你放心,云卿,我杜文佩最讲义气了,对待朋友必当两肋插刀,万死不辞!” 看着小姑娘郑重其事的样子,溪草突然有些心虚。 其实她今天约咋咋呼呼的杜文佩一起逛花市,本身也是存了蒙蔽谢洛白的心思。 按照原计划,她会悄无声息地假装与杜文佩走散,继而甩脱谢洛白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人,顺理成章把一切瞒天过海;可如今杜文佩待自己一片真诚,溪草却有些犹豫了。 要不要和她坦白,寻求帮助? 然而联想谢洛白拷打叛徒时毫不留情的可怕模样,溪草便放弃了。 有些事,还是不要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比较好。 两人一路走一路逛,杜文佩最近学习绘画,正好要采买一些花草写生,不一会就买了小小一车,把玉兰和樱草忙得脚不沾地。 溪草也买了几株蝴蝶兰,两人一起转进了一间叫“牡丹阁”的花房。 这是横德里巷最大的牡丹店,眼下正是牡丹将开季,店里很多花儿都打着骨朵,店家殷勤地向二人介绍牡丹品种,花朵属性,听得只喜西风的杜文佩兴致缺缺。 阁里的小厮也很有眼色,干脆把她引到了二楼雅间看上好茶,舒舒服服只等溪草选定。 几乎在同时,有人凑近溪草低声一句,溪草跟着他向前,拐进牡丹花丛,再往后看,依稀自己原先站着的位置,已被一个穿着和自己同色衣裳身形发髻都差不多的女孩子占据。 无怪乎梅凤官昨日电话中和她确认今日的穿着,还特别提醒她戴一顶檐帽,没想到竟有这样的准备。 那人和阁中的小厮站在花旁,俨然一副挑选的架势,从杜文佩的角度,只看到一个背影,完全找不出任何端倪。 溪草心中稍安,又涌出无数多个疑问。 穿过牡丹花丛,顺着一处低矮的甬道往内,和前面的春光绚灿不同,此处潮湿阴冷,周围长满了苔藓植物,偶尔有风吹过,让人生起一身鸡皮疙瘩。 越往前走,越显幽深,处处透着窒息的寒凉气息。 溪草无端打了一个寒颤, 想起梅凤官善恶难辨的脸立场,以及他身边危险蛰伏的赵寅成,有些怀疑自己的草率。 不过后悔吗? 溪草自问,答案却又是否定的! 短短的几分钟,溪草内心翻腾数周天。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冷笑,引得她仰头去看,抬眼间,这才发现正前方一座悬空的阁楼,梅凤官一身绛紫长袍,手中把玩着一朵牡丹,正蹲在那里好以整暇地看着她。 “陆小姐好胆量。” 引路的人搬来梯子,本还有些担心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姐不敢爬上去,没想到溪草脱掉高跟鞋,一手拎着,另一手便扶着梯缘,动作竟是飞一般敏捷。 看得梅凤官也有些目瞪口呆,注意到女孩子就要上来,他难得地向她伸出手,没想到溪草只淡淡一瞥,轻巧地落地,随后再大大方方淡定穿鞋,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完全没有少女该有的扭捏与胆怯,反而让旁人莫名尴尬。 什么意味不明的情绪在梅凤官脑中闪过,连他都没有注意,等发现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竟破天荒地对一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姐道歉。 “陆小姐,这只是个巧合,并不是在下有意为难于你。” 溪草抬眸,似笑非笑。 “我想也是,梅老板应该不会这么无聊。” 一句话,让梅凤官目光渐渐沉了。 他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子,比起第一次满怀憧憬唐突地欲闯入他的化妆间,最后泪眼朦胧在楼梯口被他撞见,满眼满脸写满了失望和心伤;哪怕被他用轻浮糜烂刺激,视线中仍旧没有离开自己,否则也不会那么容易发现赵寅成的枪。 而现在的溪草,浑身上下无懈可击,好似包裹了一层面具。 这两个到底哪个是她? 梅凤官厌恶麻烦,轻易不与旁人牵扯。 所以自溪草住院后他一直避开她,这么过了将近一月,他发现陆云卿却不似其他狂热的无知少女那般对他死缠不放。 到底心中有愧,于是他避开赵寅成偷偷给她拨了一个电话,没想到陆云卿却邀他相见。 可是比起第一次满脸的少女情怀,这一次少女冷静得陌生,让梅凤官拿不准对方用意。不过她既然相信自己甩开了谢洛白安排的人,显然对他并没有威胁。 于此同时,溪草也在暗自打量。 哪想这小小的花房,竟是别有洞天;再看梅凤官刚刚的手段,溪草很难把心目中倨傲的小哥哥和眼前人联系起来。 那一厢情愿的相认心思也彻底熄了。 如果说一开始溪草自欺欺人地认为梅凤官是迫于赵寅成的身不由己,可现在看,此人显然也不简单。 什么自甘堕落,什么委身他人,什么为了生计……通通都是笑话。 或许真有什么不得已,不过比起那些,无非只是流于表象的遮掩,如同谢洛白和……自己。 难以言喻的无力感席卷着她,让她前所未有清醒。 溪草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一瞬间也下了决定。 “谢谢今天梅老板对我开诚布公,不过,我觉得似乎没什么好谈的了,告辞。” 如果他有心隐瞒,大可不必如此堂而皇之,显然,梅凤官此举是想让她知难而退,打消那些荒唐且不切实际的幼稚想法。 少女截然不同的态度让梅凤官笑了。 他讨厌女人,尤其是听不懂人话纠缠不休的女人,看来面前人不在此列。 于是他一改常态,和颜悦色得近乎诡异。 “我记得是陆小姐主动邀我见面。” 虽然卸下油彩,换下戏装,然而那常年侵淫戏中瑰丽的气质,让梅凤官举手投足都透着万种风情,那样雌雄莫辩的魅惑,轻易便吸引了所有感官。 溪草艰难地转过视线。 “是,不过我已经明白梅老板的意思了。云卿为在正隆祠和您说过的那些话道歉,是我失礼了。” 可是梅凤官却不想这样放过她。 “既然来了,不喝杯茶再走?况且陆小姐无话可说,在下却有很多话要说。比如这个——” 他从袖中取出那半只兔子,白玉温润的质感猝不及防闯入了溪草的双眸,随着玉扣系着的红绳左右晃动,带起一阵恍惚。 “不知这块玉陆小姐从何得来?可否详细告知在下?” 第70章 心怀鬼胎 从何而来? 当然是你送给我的…… 半只兔子在溪草眼前渐渐晃定,上面细小的纹路近在咫尺,是她日夜佩戴在胸口,伤心失意快乐开心时惯于捧在手心把玩的物事。 这么多年没有离身,对于溪草,这半只兔子已经不仅仅是一件装点门面的首饰,更是一个寄托心事的朋友。 是一开始托物思人的牵挂,是伴随她熬过王府衰败、额娘离世、发卖青楼,以及意外南下的精神支柱。 无数多个光阴,她摩挲着小兔子,一次次和它述说,自己多想再见它的原主人一面。 可是见到了人以后如何呢? 这后面的思考却往往没个定数。 自己这几年过得并不顺逐,小哥哥在戏班讨生活,想来比自己多千倍艰辛。 都是可怜人,何必还拿那些不痛快的过往互相伤怀? 不如就说点高兴的事吧! 然而此情此景…… 溪草胸口闷痛。 “这是我的东西,已经跟了我好多年,你这个问题好生奇怪!” “你的东西?” 梅凤官嗤笑一声。 “陆云卿,幼时与母亲走散,而后几年下落不明,直到不久之前才被表哥蓉城谢二找到,从燕京府南下雍州,自称之后被寒社农人收养,而后养父母在一场瘟疫中死去……” 他顿了顿。 “陆小姐我说得对不对?” “梅老板对我真是上心,让云卿受宠若惊。”溪草语气讽刺。 “不过这些都是雍州大小报刊登载的内容,敢问这些和这只玉兔又有什么关系?” 少女眼眸犀利,一扫方才恍然神色,梅凤官没有见过溪草生气,不过这一刻他确定眼前人不高兴了! “陆小姐勿怪,在下并无恶意,只是——” 似乎为了缓和气氛,梅凤官没有急着叙述,只做了个请的姿势,见对方不动,也不在意,径自走到阁楼中一方长案前。 绛紫长袍被他往后一捞,他盘腿半坐在案前的蒲团上,手中的青花瓷茶具并不名贵,但难得的是,连同随带的六个杯盏,上面的图案竟是一出完整的西厢记。 挑茶、冲泡、温热、涤洗、过滤……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动作娴熟文雅,和旧王府中最擅茶道的七夫人不相上下。 他本就生得比一般男人精致好看,那一举一动仿佛一幅画,真真应了那四个字——赏心悦目。 靠着自己的方向推过来一只描绘着“红娘传信”杯盏,茶汤中倒映出溪草有些失神的眼,这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间坐了过去。 梅凤官唇边噙着一丝笑。 “这是雍州自产的翠儿尖,不知能否入陆小姐的眼。” 一句话,偏生要说得夹刀带棍,硬生生分出阶级权贵。 溪草本来是拒绝的,可碰上对方温和表象下依旧难掩嘲讽眼神,突然想起当年旧事,心中一软便不由自主捧起了杯盏,送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茶叶不贵,浸泡手法不错,让这寻常茶叶的精彩之处都散了出来。 她喝了一口,不知不觉就见了底,等意识过来,才发现自己这番完全是牛饮,若是被规矩森严的额娘看到难免要打手心。 溪草懊恼的神色一错不漏地全被梅凤官看了个遍。 少女动作自然,并没有虚伪的阿谀讨好,也没有做作的强颜欢笑,更没有勉强的心口不正,让梅凤官心生好感。 不过他这人泾渭分明,并不会因为溪草的小动作而放她一马。 “既然之前家道艰难,怎么不把它卖了,别告诉我这是你陆家的信物,留着是为了有朝一日与亲生父母相认。” 这冷不丁一句,让溪草愕然抬眼,才后知后觉回味过来眼前人说的是什么,不由也笑了。 “梅老板真是为云卿操碎了心,谁说我当年家道艰难,如果是小报上的讲的,梅老板竟然相信了,云卿无话可说。” 少女紧抿的双唇,幽深的双眸,让梅凤官的笑意越深。 “这么说这真的是你的东西?不是从当铺或者别的地方得来的?” 这句话就有些难听了,为何他会这样想?溪草有些难过。 当铺?难道他认为自己转手就打赏给了王府中的丫鬟下人,那自己这般小心翼翼的呵护又是什么?在他心目中,自己就是那样不近人情的人吗? 溪草深吸了一口气,也不客气了! “梅老板一而再再而三地发难于我,更是在六国饭店不提自取拿走它,云卿却有些不明白了!” 少女的双眸咄咄逼人。 “莫非,梅老板想说它是你的东西?” 梅凤官面上的笑容尽散。 这双眼睛,生机勃勃,分明是毫不相似的两个人,却无意识间竟让他想起那个影子。 “实不相瞒,这是我一个故人的遗物。” 他说这话时,洌滟的眼眸透着落寞,让溪草不由呼吸一紧。 就在溪草正了神色,以为他会向自己讲述这件旧物的渊源时,却听梅凤官怅然笑道。 “只可惜她已经死了,就在七年前死在燕京府一场大火里,当时还不满十岁。” 简简单单一句,却好似夹着诛心之痛,却让溪草整个人如遭雷击。 她直觉自己抓住了什么,一时之间却又说不清楚。 七年前,七年前她刚刚被易名成陆荣坤的刘世襄卖了,也是不满十岁,难道他们中间……错过了什么? “你的那个故人叫什么名字?” 少女毫不掩饰的激动,让梅凤官很是意外,她迫切的眼,如之前的平易近人让人亲切,实在让人难以拒绝。 然而事关那位旧王府的小格格,梅凤官却不想她再一次被人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略斟酌后便淡然道。 “是我的妹妹,自然也姓梅。” 妹妹? 溪草完全没有想到竟是这个答案。 可是不对,如果这块玉佩是梅凤官的妹妹给他的,为何从前都没有听过。 梅影班在燕京府很是红火,而作为新晋红伶的梅凤官身世更是达官贵人票圈中公开的秘密,传言他是孤儿,被无儿无女的老班主抚养长大。 别说同胞兄妹,便是异姓兄妹也没有! 不过死者为大,梅凤官这样骗她有些不厚道。 会不会是从前失散的家人,正如她和润沁…… 注意到少女面上变幻,梅凤官道。 “陆小姐,直到现在你还不告诉我这半只玉兔的真正来由吗?” 溪草一愣,忽然有向他坦白一切的冲动。然而想起他背后的赵寅成,又生生改变了主意。 ——她怎能把自己是假小姐这个软肋轻易道出,陷谢洛白不义?! 这个想法让溪草脑子有些乱。 不对,什么时候,在梅凤官与谢洛白之间,自己竟更信任并维护后者? 他们两个心怀鬼胎各自试探。 梅凤官是一个难缠的对手,漫不经心间莫名出击;等人有备而来时,他却绕开了话题,只展风月。 溪草应付得有些吃力,果然一个谎言需要无数多个谎言来圆。 一番下来,只觉眼前人显然比谢洛白还心机深沉,为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搞到最后她也不知道自己说的哪句话是假,哪句话是真,直到最后梅凤官把玉兔交到她的掌心。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为何当日陆小姐没有向谢司令指证我们?” 一个“我们”,生生透着亲昵和暧昧,让溪草的心情越发沉重。 她抬起眼,“你和赵寅成……真的是那种关系?” 梅凤官微怔,面上的表情透着一种叫尴尬的东西。 在正隆祠,他尚且还能轻浮且浪荡地向旁人展现自己的堕落,可现下,在少女盈盈大眼中,他竟有些无法重蹈覆辙。 是因为小姑娘给他一种棋逢对手的感觉? 和赵寅成呆久了,他也深谙赵寅成那些手段,不动声色间获取自己需要的情报,曾一度被赵寅成夸为天才,然而偏生就在这个小姑娘身上失手了。 不过溪草戏演得很好,远没有当日在戏楼仓皇失落时展现的天真无知。 梅凤官忽然有些怀念,那时候看到他那般,她明显是真心关心自己…… 于是他玩味一笑,偏头靠坐过去,无意识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这个问题对陆小姐很重要吗?还是说小姐真的……想让在下伺候你?” 说完,他内心间竟隐隐有些期待。 见的人多了,他自然分得出哪种是真情,哪种是假意。尽管溪草今日对他没有几句真话,可看得出来她对自己确实没有恶意。 况且她还是一个相当聪明的女子,并非那些只被皮囊蒙蔽的无脑富家女,让梅凤官对她产生了一种类似好奇的感觉。 那种雌雄莫辨的魅惑,让溪草面上一烧。 她不由往后退了一退,梅凤官却似浑然未觉,又朝着她近了一近。 溪草只觉自己心跳已经乱了频率。 她猛地从座上站起来。 “我该回去了!” 梅凤官却伸手拉住了她,有意无意朝溪草背后看了一眼,终是一把把她揽入怀里。 “不急,陆小姐今天不是特意来找凤官的吗?” 这幅痴缠撒娇的模样,像极了一只向主人邀宠的波斯猫。 溪草直觉不对,一开始冷冰冰的非礼勿近,怎么现在…… “你们在干什么!” 随着耳后一声暴呵,溪草回头却见阁楼另一角被人一脚踢碎。 眼看一双军靴从飞灰中跨步过来,溪草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谢洛白……怎么会……在这里? 第71章 对她太好? 毫无预兆的,谢洛白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把溪草从梅凤官怀中扯出来,也不顾她吓得惊叫,不由分说便把人打横抱在怀中。 谢洛白眉目森冷,像极了一头宣誓领地主权的狮王,气势汹汹地看向梅凤官。 “离她远一些,她不是你能随意攀扯的!” 作为手腕强硬的军阀,谢洛白无论是外表还是气势都散发着让人闻风胆颤地凛然,特别是他生气的时候。 别说寻常人,就是和他同生共死的兄弟但凡这个时候都不敢去触及他的逆鳞,然而梅凤官面上不但丝毫不见半点怯意,反而调整了一下姿势,慢条斯理地理了理方才因为谢洛白抢夺溪草时挤出的衣褶,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含笑撩人。 “谢司令这句话凤官就不明白了,都是开门做生意,哪有客来拒之门外的道理?” 说完,他转头看向被谢洛白禁锢在怀中的溪草,神情怜悯。 “况且是陆小姐主动来找我的,新政府不是一向提倡尊重女性吗?谢司令此举未免有些不妥?” 何副官和小四刚好掀帘进来,闻言不由都帮梅风官捏了一把汗。 这人莫不是脑袋坏了,居然敢对司令挑衅,是活腻了吗?他看着虽说比寻常男人长得漂亮,可谢洛白只对女子宽容,还不知一会他如何死得难看! 果然,谢洛白面上的温度又降了几分。 “怎么,难道我如何对表妹,还需要梅老板指教吗?” 偏生梅凤官毫不畏惧,他站起来,虽说身高不及谢洛白,身材也比其单薄,然而面色坦荡,完全没被谢洛白的阵势震慑。 “那是谢司令的家务事,凤官不会插足。只是她在这里,却是我的客人,谢司令强插一脚,是否太强人所难了?” 得得得,两个人为了一个假小姐争起来了! 何副官和小四对视一眼,看向梅凤官的眼神好似在看一个死人,曾经能这样面不变色地和谢洛白叫板的,都已经去见阎王了,只可惜雍州城要少一个妙人了。 听到上首从鼻子中哼出一声笑,溪草头皮发麻。 和活阎王接触多了,多少也掌握了他些许性格。她几乎没有见过他笑,此情此景显然十分危险。 “表哥,文佩还在等我,我们先回去吧。” 一双雪白的柔荑主动环上了肩膀,少女娇软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谢洛白紧绷的肩背一颤,余光中果然看到少女勉强且僵硬的眼,那些微浮起的心猿意马,也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回去?梅老板不是说你主动来找他的吗?不知表妹还有什么话要和梅老板说,但说无妨。” 什么时候活阎王说话也学会阴阳怪气了? 溪草心中纳闷,却也识时务地不敢顺杆子上。 “已经说完了,对了,我前面为姨妈选了几盆花,表哥来得正好,下去我们就搬到你车里。” 她看都不看梅凤官,免得又惹活阎王发神经。 溪草这点小心思,如何能逃过谢洛白的眼睛。想起刚刚进门就看到她对梅凤官投怀送抱的样子,谢洛白就来气,加之现在的百般维护,谢洛白越发怒火中烧。 他眯眼盯着怀中的娇儿,实在想把她的良心挖出来看看是红是黑。 他对她不好吗? 为何宁可偷偷摸摸瞒着自己来约会一个下九流的戏子,都不愿意好好对他笑一笑。 “走也可以,你亲我一下。” 闻言,溪草被雷得外焦里嫩。 她错愕地看着谢洛白,简直想不到他竟然会提出如此无耻的要求!上次是在车上,已经够了!现在竟要当着梅凤官! 哪怕现在他们只是彼此试探的陌生人,可是…… 他真是要让自己下不了台?! 溪草目中露出一丝恳切,满眼都是祈求。 谢洛白却只当没有看懂。 看到这个记打不记吃的丫头又一次吃瘪,内心竟生出一丝窃喜,自认为已经掌握了和小姑娘的相处之道。 “怎么?表妹不想走了吗?还是想让表哥先向梅老板清算清算绑架陆家大小姐这件事?别怕,有什么委屈,有我为你做主!” 好转的心情让他声音些微抬高,那种志得意满的嚣张劲听的人耳朵疼。 且说这句话时,尽管语气亲昵,可态度强横而霸道,简直是个土匪。怎么看怎么有种逼良……为娼的味道…… 何副官与小四简直不忍再看,沉默地垂下头,尽量降低存在感。 他们实在不明白,怎么在其他事都所向无敌的谢二爷,为何在男女相处之道上……如此与众不同? 溪草气得浑身发抖。 这句话中的威胁意味实在太浓,特别是那句“绑架陆家大小姐”,让她实在无法抗拒。 活阎王果然是她命中的克星,轻而易举都捏住了她的软肋,把她一个只有几分小聪明的猎物耍得团团转。 她咬着嘴唇,终是硬着头皮在谢洛白脸颊上蜻蜓点水落上一吻。随后便埋首在他怀中,根本不敢再向周遭看上一眼。 “我想回家,求你……” 脸颊上有泪落下来。 溪草只觉得自己浑身都被剥光了,大喇喇地拉在众人面前,一丝不挂;连那最后艰难维持的底线尊严,也被谢洛白无情地踩在了脚下。 然而溪草的做小伏低,落在谢洛白眼中却又是另一种熨帖的服软。 他向来喜欢掌控万物的充实感,这个难得地让他产生了欲望的女孩子,此刻乖顺地伏在自己怀中,像一根攀爬的藤蔓,全身心依靠他的感觉,实在满足了谢洛白对男女的所有幻想。 既然被他看上了,他便把她护在羽翼下,好好养。 谢洛白心情好,也懒得再和梅凤官计较,抱着自己的胜利果实,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留下面色复杂的梅凤官怔在那里,直到一行人消失不见,他才松开自己紧握的拳头,里面一把舀茶的小银勺,已经被他捏得面目全非。 谢洛白一直把溪草抱进了小汽车的后座,才微松手,溪草好似一只受惊的雀鸟,扑腾一下便弹坐起来,并伸手大力把往谢洛白身前推,试图从他的臂弯下逃脱。 然而溪草这点花架子力气无异于螳臂挡车。 谢洛白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一掌擒住了她的双手,动作间女孩子起伏的胸口一下便让他抱了个满怀,让活阎王再次被软玉温香的余韵荡漾得唇角上翘。 可下一秒,谢洛白面上的笑意便渐渐散了。 他低头看着溪草攒着眼泪的眼,无端有些烦躁,重重带上了车门。 “何湛,金条!” 接到金条后,立马塞到溪草手里,想了想又道。 “亲了我,你不吃亏!” 看到车子驶动,溪草有些绝望,这一次她拽紧拳头,根本没有接。 因为屈辱,双颊泛红,恶狠狠地看着他,可是那两只眼睛早布满了委屈,让眸光中的凶狠瞬间就打了折扣。 谢洛白忽然觉得有些慌,为了缓解内心那股奇怪的心虚,他笑了一声。 “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是不是太感动了,想再亲一次?” 怎么会有这样讨厌的人! “你什么都不懂!” 溪草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她瞪视着他,不知是不是眼睛睁得太大,那戛然而止的泪顷刻间又布满了眼眶,窜了出来。 饶是谢洛白如此感情神经钝拙之人,也渐渐回过味来。不过他是漂洋过海,受过绅士教育的人,实在不想也不愿把自己和强抢民女的恶霸联系起来。 可到底理亏,于是他不知不觉软了声音。 “我不懂你可以教我啊,表哥一定虚心求教。” 闻言,一直竖着耳朵聆听后座动静的小四和何副官简直似活见了鬼。 这幅温和的形容,其实放在任何一个寻常男子身上都再平常不过,可是对方是谢二,是吞并了大小军阀谢洛白,是不近女色的活阎王啊! 对比他的过往,此景此景完全用“谄媚”形容都不为过。 难不成他们英明神武的司令大人在讨好这位假小姐? 想到这里,小四冷汗连连,差点撞上了迎面而来的另一辆小汽车,摇摇晃晃终于回到了正道,被后座的谢洛白冷冷一瞥! 溪草却浑然未觉,只哑着声含泪控诉。 “你说过你不反对我找男人的!” 听得何副官与小四又是一阵心惊胆战,直担心他们司令一个不高兴会把人丢下去。 事实上谢洛白也怒了,不过面对身侧这张泪盈于面的脸,他却狠不下心来。 “梅凤官有问题,你不要误入歧途!” 溪草冷笑数声。 “说来说去,二爷不就当我是一个玩物吗?我欠你一条命,如果你要,你便拿去;但是这样,想碰就碰,想亲就亲地戏弄于我,我不干了!” “看来是我对你太好了。” 谢洛白紧皱着眉,忽然转过脸。 “何湛,传我的令,把梅凤官抓来!理由嘛……就是绑架陆家大小姐!” 溪草呆了。 “你……怎么能出尔反尔?” 话音刚落才意识到是自己糊涂了,她和谢洛白本身就不平等,她竟恃宠而骄,妄图和他谈平等! 果真是应了他那句“对自己太好了”? 第72章 其人之道 溪草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回到陆公馆的,脑海中只有副官何湛把她送到门口,想了想对她低声道。 “雍州城那些性格火辣的女郎,别说亲吻脸颊,就是当众接吻都大有人在。你也不要想太多,司令还是很关心你的,为了一个外人闹得不欢而散,不值当!” 到底是一起打过马吊,共同为谢洛白冲锋陷阵的战友,何湛这番话说得推心置腹。 “再说,司令也没有为难他不是吗?反而是他算计咱们在前,一个小小的花店,竟然还藏了那么多玄机,鬼知道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何湛愤愤不平,越发觉得上次正隆祠的枪击案梅凤官十分可疑。而他们都是在帮二爷做事,他可不希望被人挑拨离间让外人看笑话。 然而看溪草一脸恍惚,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何湛叹了口气,招手让玉兰过来,这才退了出去。 溪草脚步沉重地回到起居室,门一开便俯面躺在床上。 她现在只想静静。 是啊,做奴才就要有做奴才的本分,是她太猖狂了! 自己在梅凤官这件事上本身就不清醒;而对于谢洛白,她从一开始便是他的俘虏不是吗? 作为阶下囚,别说那可笑的自尊,便是性命、身体,甚至自由,哪一样都不属于自己! 回忆和谢洛白相处的数月,溪草重重叹了一口气。 真的是她任性妄为了…… 无论是六国饭店中与他翩翩共舞,还是杜九公府上被他主动相帮,亦或是正隆祠中推了牌局给他找上麻烦…… 一件件小事,无数多的细节,无一不昭示着她越界了。 她分明是在最古板森严的旧王府中长大,却在市井红尘中忘却了规矩,迷失了自我…… “小姐……” 正想得出神,听到有人叫唤,溪草抹了一把眼泪抬起头来,就发现玉兰开了起居室的门,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 看溪草愣愣的,玉兰合上了房门,径自走到床前,小心道。 “小姐,刚刚的事,何副官都和我说了,虽然谢司令某些举动显得武断不近人情,不过他确实也是为小姐好。” 闻言,溪草一下从床上竖起,脑子中嗡嗡作响,难不成何湛那个笨蛋把谢洛白逼她亲他的事告诉玉兰了? “何副官和你说什么了?” 玉兰不料她竟这么大的反应,愣了一下。 “不就是谢司令派人暗中保护小姐安全一事……” 看溪草面上阴晴不定,想起何湛再三的叮嘱,本着自己也想让表兄妹和好如初的初衷,玉兰真诚道。 “玉兰该死,当时小姐不见了,连我都没有发觉。也是后面何副官过来和文佩小姐说他偶遇了您,先送你回来,我们才后知后觉……不过这个梅老板,确实让人看不出……” 玉兰啧啧感叹,溪草有些听不得旁人说梅凤官的不好,尽管一切都是事实。 “那他们是怎么发现我不见的?” 玉兰摇了摇头。 “不过听何副官说,那些人都是谢司令亲手带出来的,总归对小姐的特征了如指掌也不为过。不过这也说明谢司令是真的关心小姐不是吗?” 为了增加溪草的认同感,玉兰还绘声绘色地向她讲述了一件两年前轰动雍州城的绑架案。 “当时绑匪也是弄了个替身假扮为那名受害千金,一度让人麻痹了视线,等发现人不见了已是过了几个小时。而最后这家小姐被救回来,已经饱受蹂躏,神志不清,据说失了清白,再然后就被送到南洋投靠亲眷了。” 这个案件溪草记得。 为了那家小姐的声名,当时雍州城全城通缉的绑匪被春秋笔法描绘为一位江洋大盗,可此人狡猾,数月下落不明,其通缉令也流入了燕京府。 直至今日,溪草对通缉令上线人的奖金数额依旧印象深刻,曾一度还幻想自己若是拿到这笔奖金,便能远走高飞重获自由。 “那先前假扮我那人可有出事?” 玉兰摇了摇头,“何副官说司令并没有为难梅老板的人。” 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句。 “文佩小姐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小姐被人掉包了,只是见到何副官时满脸古怪。” 听到这里,溪草终于松了一口气。 原来梅凤官的安排并无问题,哪知谢洛白到底道高一丈,又心细如发,还是让他看出了破绽;不过他尚且还是在杜文佩面前给自己留了一份颜面,没有揭穿整件事,溪草的心情又有些微妙。 联系玉兰对其句句肯定,转念又暗道这厮哪里来的魅力,怎么这么会收买人心?自己比起他果然是太嫩了! 她脑子纷乱,正在这时秦妈敲门进来。 “云卿小姐,有您的电话。” 电话是杜文佩打来了,内容无非又是对阎王表哥进行了一番问候。两人正聊着,耳畔便传来女人的尖叫和嘶吼哭泣声,电话中的杜文佩觉得奇怪,而溪草已是见惯不怪。 想来又是陆良婴毒瘾发作了,不过不知今天是怎么回事,怎么她吼叫的声音格外长一些? 溪草挂了电话,正想过去打探打探,忽然听到书房中传来一阵争执声,陆公馆中的下人一脸霜色,已经到了午间饭点都没有人敢去打断那对吵嚷的夫妇。 反倒是那位一直神出鬼没的陆家大少,今日竟准时地坐在桌前,见到溪草不由双目反光。 因为家里出了个瘾君子妹妹,陆良驹的脸面都给丢光了,很多狐朋狗友都对他敷衍起来,就连先前对他还尚有那么一分意思的冯美妍也正式拒绝了他。 说什么冯家家风严谨,特别是她父亲侦察处冯处长,更是容不下大烟和鸦片,请他另择她芳。 想起冯美妍盛气凌人的模样,似乎和他说一句话都嫌掉价,陆良驹就火冒三丈! 还不是仗着你爹是侦查处处长,否则谁稀罕你那张大饼脸水桶腰,哪里像—— 陆良驹的目光像磁石一般定在一处便不动了,他看着旋转楼梯上款款下来的溪草,一双眼写满了贪嗔痴慕。 从前他想追求陆云卿,因忌讳父母,只存了玩弄的心思。 而现在,因为不争气的妹妹,他也间接成了过街老鼠,陆云卿无疑成为了他最好的选择。 试问哪家作风正派的权贵会把女儿嫁给出了瘾君子的人家? 而陆云卿就不一样了,始终得了近水楼台之便。况且她现在不仅仅是陆家千金、谢二的表妹,还是炙手可热的沈督军的义女。 沈督军高调认女,并送来了成双成对的见面礼,这件事陆家人瞒得严丝活缝,便是陆荣坤夫妇也不知首尾,只嫉妒这丫头身份莫名又水涨船高,嫉妒得要疯了! 如果自己把她弄到手,以后如何拆吃入腹还不是他们陆家说了算! 左右陆云卿无非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女,怎么能逃过他的手掌心? 到时候陆云卿的嫁妆到手,这座小洋楼更是能名正言顺地归他们所有,等他玩腻了,还没有一千万种方法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思及此,陆良驹的眼神越发露骨。 目睹溪草再他对面落座,只恨不得现在就把她办了,简单粗暴整出个生米煮成熟饭让一切上轨。 尽管刻意忽略对面猥亵视线,然而那赤@裸的打量还是让溪草恶心得动不了筷子。 她装作无意道。 “良驹哥,听说叔叔和婶婶担心卡尔医生来给卡洛琳治病太过花钱,迟迟下不了决定。不若这样,治病的钱都记在爸爸的账上,总归卡洛琳也算爸爸的侄女,我想大伯是不会反对的。” 陆良驹愣了,他实在没有料到溪草会主动关心起陆良婴。若是换成其他,恐怕他或多或少会有些顾虑,可昨夜曹玉淳便和陆荣坤吵了一晚上这件事,父亲每每都以不再败家女身上花钱拒绝了,让曹玉淳很是伤心。 一度还想去找严曼青求情,现在溪草主动提及,岂不是瞌睡来了递枕头。 “那真是太好了!我现在就去告诉爸爸和姆妈。” 溪草看着他忙跌的背影,徐徐笑了,气定神闲地吃了一顿饭。 这才上楼,女佣小蝶就偷偷跑了过来。 “云卿小姐,老爷不答应,说万不能再欠您人情;不过夫人不想放弃,说以后选在老爷不在家的时候来诊治就行。不过良婴小姐的婚期已经定了,夫人吩咐我转告您尽早安排。” 溪草无声的笑了。 看,这就是曹玉淳求人的态度,非但没有半点感谢,还颐指气使指手画脚。 不过目的达到,溪草自是不会和她计较。 “你去转告夫人,如果她下午就把陆叔叔哄出门,我便立即给卡尔医生打电话。” 看小蝶走远了,玉兰踱步过来。 “恐怕陆荣坤不止是心疼钱,他那么精贼,或许对针剂内容已经心中有数。” 这正是溪草先前怀疑的,似乎今日陆荣坤的行径也说明了什么。 溪草目光幽亮。 “无论如何,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我倒是有些期待看到爱女变得不人不鬼,他们会如何反应?” 第73章 合作愉快 不得不说,曹玉淳还是有些人脉的,她悄悄给平日交好的卫生署宋署长的太太打了个电话,吃过午饭后,陆荣坤就取外套出去了。 “宋署长约下午赌马,晚上不回来吃饭了。” 陆荣坤近来在警备厅被缪广林整得焦头烂额,凡他经手的事务,不是故意压下不批,就是挑几个错处打回去,当着所有同僚的面给他这个副处长难堪,搞得他在整个警备厅都抬不起头来,交际也减少了,现在卫生署署长主动邀约,陆荣坤一下子就来了精神。 陆荣坤前脚刚离开公馆,曹玉淳就冷脸对溪草道。 “可以打电话了吗?” 态度丝毫不像有求于人,反而像是溪草欠了他们母女似的。 溪草并不恼怒,目光掠过曹玉淳憔悴的面容,以及鬓间一夜之间冒出的几丝白发,微笑着点了点头。 果然是针扎在身上才知道疼。 曹玉淳就像杜鹃鸟,可以毫不留情地把别人的崽从巢里推下去摔死,但对自己的孩子,却是舐犊情深。 陆良婴落到这步田地,她心急如焚,这些天来寝食难安,整个人都露出老态来,甚至连伪善的面孔都保持不住了。 溪草从善如流的给卡尔医生打了电话,简单说了陆良婴的事情,并表示会按陆承宣的标准付诊费。 电话那头的卡尔,似乎很是意外,他不断用蹩脚的中文问。 “给卡洛琳看病的事,陆先生同意了?” 溪草就笃定,吗啡的事情,陆荣坤一定知情,就是清楚卡尔的治疗根本就没用,所以他才不想花这个冤枉钱,可曹玉淳不清楚,她只觉得陆荣坤对女儿无情。 “您先过来再说。” 溪草挂掉电话,曹玉淳松了口气,同时又疑心起来。 她是病急乱投医,可却没有忘了女儿之所以变成这幅模样,全都是拜陆云卿所赐! 卡尔医生作为许多权贵家庭的私人医生,诊费不低,但曹玉淳掌家这么多年,并非出不起那点钱,但陆荣坤却极力阻扰,若非没有办法,她绝对不会接住陆云卿抛过来的橄榄枝。 曹玉淳凝视着溪草,目光满含警惕与仇恨。 “猫哭耗子,我不信你这样好心,我劝你不要妄想动什么手脚!” 好歹曾在侯门王府当过差,曹玉淳就是比她的一双儿女耳聪目明,溪草若无其事地在沙发上坐了,从白瓷盘里取了鲜菱角慢慢地剥。 “陆太太说得没错,对于再三找我麻烦的贱人,我为何要存什么好心?只不过,你女儿这辈子已经算是废了,哪还值得我再做手脚?何况,我这么做可是有条件的。” 既然已经撕破脸皮,她就连一句“婶婶”也懒得称呼,对陆良婴的鄙夷更是毫不掩饰。 曹玉淳气得冒烟,但得知这并不是一顿免费的午餐,反而让她安了心,她也在沙发上坐下,态度高傲地睨着溪草。 “说说看,你的条件。” 溪草含笑将雪白的菱角肉送入红唇,这才伸出三根手指。 “很简单,诊费名义上由我爸爸付,但这笔钱必须你来出,除此之外,我还要三根金条,算是你给我的答谢。” 曹玉淳深吸一口气,肋下隐隐作痛。 诊费就算了,但额外的三根金条,实在是狮子大开口!曹玉淳这些年绞尽脑汁地在这个家里刮油水,积攒这点私房钱不容易,陆云卿一下刀,就要割掉她一大块肉!简直是贪得无厌! “陆太太可别嫌贵,你想想看,卡洛琳这样下去,迟早也要把你的家私抽光。” 曹玉淳咬牙,虽然肉疼,但陆云卿说得没错,抽大烟的人可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陆承宣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只要你保证卡洛琳得到治疗,这笔钱我可以给。” 溪草语气愉悦。 “我要先拿到钱。” 曹玉淳恨不能立即掐死她,但为了女儿,她只能忍下恼怒,亲自上楼拿了三根金条扔在沙发上,气急败坏地警告。 “丫头片子!你如果敢耍我,我会让你在雍州呆不下去的!” 溪草笑吟吟地将金条一根根拾起来,掂了掂重量。 “放心,陆太太,我这个人说话算话的。” 还不到一点,卡尔医生就赶到了,他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扫了眼陆家客厅,却没有看见陆荣坤,就觉得事情果然不对,再三向曹玉淳确认。 “给卡洛琳小姐看病的事,陆先生真的不知道吗?” 卡尔根本没办法帮人戒除毒瘾,他给陆承宣打的吗啡,不过是一种慢性致死的镇定剂罢了,陆荣坤明明知道,怎么还会提出这种要求? 见这洋鬼子似乎不太愿意给她的女儿治病,这让曹玉淳很不高兴,她瞥了溪草一眼,示意由她来开口。 溪草从容上前,突然用英文道。 “卡尔先生想和我谈谈,您在英国的那些丑闻吗?” 说罢,她转身就走上了楼梯。 陆云卿叽里咕噜说了什么,曹玉淳压根听不明白,但依稀也知道是句英文,她有点震惊,不是个乡下丫头么?怎么她竟然还会说洋文? 而卡尔的脸色,瞬间就变了,他从助手手中抢过医药箱,匆匆跟在溪草身后上楼去了。 看见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陆承宣的房间,曹玉淳才放了心,连忙吩咐佣人去准备茶点。 陆承宣正在沉睡,被子下的手脚,被布条紧紧缚在床柱上,自从溪草偷偷换掉了针水,他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打吗啡了,每次发作起来,溪草和玉兰两人只好将他捆住。 卡尔瞟了一眼,从容地把医药箱放在桌上,声音很冷静。 “我不太明白陆小姐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确实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甚至事关他的生死存亡,但那些事都随着五年前他在英国使的一个金蝉脱壳计,烟消云散了,面前的异国少女又怎么能知道?他想来想去,觉得对方根本是在诈他。 溪草也不废话,直接拉开抽屉,取出个牛皮纸袋,将里头一沓泛黄的纸抽出来递给卡尔。 那是一堆从报纸上裁剪下来的新闻,卡尔眯眼看过去,发现密密麻麻的报道竟全是英文,有些甚至还附带照片,他推正眼镜凑近一看,不由膝盖发软,差点站立不稳。 “卡尔医生。” 溪草笑了,她的声音很轻。 “或者该叫你托马斯医生?你在伦敦时,为了牟利,给患者实施不必要的手术,偷摘器官进行倒卖,被英方通缉,这件事可是英国医学界的大丑闻呢!你难道以为逃亡到东方,换个假名,就可以逃过一劫吗?只要我把这些东西送到英国领事馆,立马就可以把你送进监狱。” 卡尔双手颤抖,大滴汗珠从额头滚落下来,一秒之后,他突然疯狂地将手中报纸撕成碎片。 “这个人根本不是我!你不要诬陷!” 溪草面无表情地看着满地的碎纸,又从容地拉开另一个抽屉,取出个一模一样的纸袋扔给他。 “别傻了,这么重要的东西,我怎么会把仅有的一份给你呢?你尽管撕,无论是报纸还是通缉令,我都还有很多份……” 卡尔医生肥胖的身躯一晃,跪倒在地,胖脸毫无血色。 他完了! 好不容易改头换面来到遥远的东方,娶了年轻美貌的东方妻子,还生了对可爱的混血双胞胎,他现在给权贵们做家庭医生,收入颇丰,一家人过得很滋润。 如果他的逃犯身份暴露,那他所拥有的一切就会瞬间毁掉!而蹲监狱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一旦落网,他的妻儿将被迫与他隔海分离,流落街头,终身无靠。 他不能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 “陆小姐,如果你想要钱的话,我可以答应,但你要理解,我只是一个医生,我……” 溪草打断,从手包里拿出一根金条在他眼前晃了晃。 “我可不要钱,我只提一个小小的要求,而你很容易做到,只要你守口如瓶,我还会给你一笔丰厚的谢礼。” 卡尔医生猛然抬起头来,眼睛里有了光芒。 溪草笑容和煦。 “我要你换一位助手,人选我会安排,今后我爸爸的事全都交给她处理,你只要做做样子就够了,当然,此事你不能对任何人透露半点。否则……” 她的眼神瞬间变得犀利起来。 “我马上把这些报纸送到英国使馆去,你考虑一下吧!” 卡尔医生心中顿时一凛,陆云卿似乎是发现了什么,所以用他做幌子偷渡别人来给陆承宣治疗,如果陆承宣真的有了好转,陆铮父子也不会放过他,到时候他们一家人会被剁碎扔进海里,死无全尸…… 但他转念一想,鸦片瘾不是那么好戒的,何况陆承宣现在还对吗啡也产生了依赖,几乎等于已经宣判了死刑,他不相信有人能扭转乾坤。 “我答应你,陆小姐,我都听你的。” 溪草拍拍身边的医药箱,又笑道。 “至于卡洛琳那边,就随你高兴了,你愿意怎么治疗她,我都不会反对。” 第74章 暗渡陈仓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卡尔收下金条,给溪草留了个公馆电话,又从药箱里拿出两瓶贴着英文标签的药送给溪草,对上少女冰凉的目光,他连忙解释。 “陆小姐放心,我不敢再动什么手脚,这只是维他命,可以给陆先生服用,对身体总是有点好处的。” 溪草这才微笑接过。 “那就多谢了。” 她手上握着卡尔的七寸,随时可以捏爆他,他讨好溪草还来不及,哪有胆子再耍花样。 卡尔松了口气,很有礼貌地朝溪草鞠了个躬,提起药箱去了陆良婴的卧室。 正巧陆良婴烟瘾发作,在那里摔东砸西要鸦片抽,两个女佣都拉不住,她从床上滚到了地上,身体不停抽搐翻滚。 曹玉淳过去帮忙,手臂还被她抓破了,见卡尔过来,她忙拉住他。 “卡尔医生,您快来救救我的女儿!” 卡尔琢磨着陆云卿的话,她说不会干涉陆良婴的治疗,但卡尔听说陆家两个女孩关系很差,所以陆良婴倒霉,陆云卿应该会高兴。 她要是高兴,自己也能多一份放心。 何况,陆良婴这幅模样,除了使用吗啡,也没有别的解决办法。 卡尔不再犹豫,立马从药箱里取出注射器和针水,让人按住陆良婴,往她胳膊处扎了下去。 一剂吗啡下去,陆良婴果然渐渐平静下来,双眼也恢复了焦距,清醒以后,她扎进曹玉淳怀中痛哭。 “姆妈!我好煎熬,好痛苦啊!这样下去我会死吗?” 曹玉淳心中一酸,也忍不住落泪,她拍着陆良婴肩膀道。 “说什么傻话!姆妈这不是为你请了卡尔医生过来吗?西洋医术很高明的,你看陆四爷,现在不碰鸦片也是好好的,所以你一样能戒掉!” 想起陆承宣那副模样,陆良婴心中更加恐惧,双眼依旧充满绝望。 “可是陆四爷根本没痊愈啊!他就是个半死不活的僵尸,要变成那样,我宁可死了算了!” 曹玉淳怒道。 “胡说八道什么!他没痊愈,是因为有人不想让他痊愈,你比他年轻,底子又比他好,怎么会有事!” 说完,她猛然察觉到自己失言了,警告的目光瞟过两个女佣,两人都白了脸,忙后退一步低下头去。 “太太,我们先下去准备热水,给小姐洗澡。” 有钱人家里的肮脏事不少,做下人的要想生存,就得装聋作哑。 曹玉淳点点头,又安慰了陆良婴几句,这才示意卡尔医生跟她出去。 两人在二楼的偏厅里坐下,曹玉淳便忍不住用帕子拭泪,她红着眼眶对卡尔道。 “卡尔医生,刚才的情形您也看见了,我女儿才十七岁,她那么年轻,绝不能毁在大烟上头!您医者仁心,一定要竭尽全力帮助她!” 卡尔作为一个曾经倒卖病患器官的医者,自然是没什么仁心的,但他面容圆胖慈祥,身上还有种英国绅士的风度,说出来的谎话也显得很感人。 “太太放心,拯救生命是医生的天职,无论如何,我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 曹玉淳欣慰极了,对卡尔一番千恩万谢,又悄悄塞了根金条给他,亲自将他送到陆公馆门口。 卡尔坐在人力车上,按了按西装口袋里沉甸甸的两根金条,心情复杂,今天的事情,也不知是福是祸。 当天夜里,陆荣坤没有回陆公馆,曹玉淳正着急,司机悄悄打了电话来。 “老爷赌马赢了钱,请宋署长到堂子里去过夜,太太不用等了。” 曹玉淳的表情变得极度难看,桌上的玻璃杯映出她的脸,似乎是个面色萎顿的黄脸婆,这几日被陆良婴的事一闹,她老得很快,又疏于保养,面容已经露出了岁月的马脚。 她狠狠地砸掉了玻璃杯,正巧陆良驹换了外套要出门去找乐子,见状吓了一跳,但他没有过问半句,一边抹着头油,一边绕开玻璃渣头也不回地走了。 曹玉淳更气愤了,起身追在儿子身后骂。 “三更半夜,还要去哪里鬼混!上进的不学,尽学了些下流毛病!你妹妹出事以后,也没见你关心半点,你们父子两个,都是冷心冷肺的东西!” 溪草和玉兰站在楼上冷眼旁观,玉兰就道。 “这一家人,真是一个比一个不像样,我原本还感叹,陆荣坤这种人,居然对太太很深情,竟然连房姨太太都没娶,现在看来,全是假的!” 溪草心念一动。 对呀!这实在是太不正常了,虽说现在是新时代了,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学习西方文明,但在娶妻纳妾一事上,华夏的男人们却都又守旧起来,但凡有钱人,姨太太都是一个接一个地娶,淮城里的大总统,据说整整有十五房,连声称不近女色的谢洛白,听说都有位叫红绣的姨太太。 陆荣坤虽说不上大富大贵,也算得上是富裕有身份的男人,在这种氛围下,他却不顾同僚的嘲笑,老老实实守着曹玉淳一个人。 曹玉淳为他生了两个孩子,陆荣坤是不至于抛弃她的,但如果说他对曹玉淳深情到拒绝姨太太进门的地步,那根本就是骗鬼,溪草可是观察到,在曹玉淳不注意的时候,陆荣坤也没少对年轻女佣动手动脚。 看来这件事,值得深究啊! 她想了想,悄悄附在玉兰耳边交待了几句,玉兰点头应下,第二天晚上睡觉前,就套到了溪草想要的信息。 “厨房的陈妈说‘老爷这些年是动过娶姨太太的念头的,有一个甚至都已经从窑子里赎出来了,老爷带着她和行李到了公馆门口,但太太不肯点头,老爷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砸坏了许多家具,最后却还是把人打发走了。” 溪草摸着下巴分析。 “这就有意思了,陆荣坤才是一家之主,他还多次对曹玉淳下重手,一点也不像惧内的样子,曹玉淳不同意又怎样?我看,他恐怕有什么把柄在曹玉淳手中。” 玉兰赞同。 “是这个理,否则他怎么可能服软呢,可惜不知道那把柄是什么! ” 溪草笑道。 “没关系,我有别的主意了。陆荣坤虽然明着不敢娶姨太太,但男人这种不要脸的东西,是很难忍住不偷腥的,他没准在哪里养了外室,要是真能被我们挖出来,将曹玉淳这缸醋打翻,也是一场好戏呀!” 几天之后,趁陆荣坤不在家,卡尔又来复诊,他身边那个沉默木讷的男助手却换了人。 新助手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方脸阔额头,相貌看上去有点男人相,她穿着一身布料平常的藏蓝色风衣,挽着发髻,看上去平平无奇。 曹玉淳是个很势力的人,所以这种无足轻重的角色,她根本不看不在眼里,只殷勤地招呼卡尔医生。 “我去给卡洛琳小姐复诊,至于陆四爷那边,还是常规的针水,你来打就行了。” 说罢,卡尔看了溪草一眼,就随曹玉淳上楼去了。 溪草于是带着那位“助手”去了陆承宣的房间。 关上门,她弯腰深深施了一礼。 “陶医生,通过这种方式请您前来,实在是很失礼,但是出于安全考虑,只得委屈您暂时扮演助手角色了。” 陶素茹忙将溪草搀起,打量着面前的少女,她含笑点头。 “云卿小姐,不必那么客气,我可不是给老吴的面子,帮你其实也是在帮我自己,整个华夏抽鸦片的人虽多,但愿意尝试我这疗法的,还真没几个,他们都以为我是个骗子,不管出于什么考虑,你愿意找我,我都很高兴。” 溪草郑重道。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相信您是有真本事的人,只是世人守旧,不敢罢了。” 话虽这么说,其实溪草并没有多少信心,刚听吴医生说出陶素茹那些事时,溪草也在心里打了个大问号,因为这个女人的办法简直闻所未闻,她替人戒烟,不打针不用药,听上去确实像江湖骗子。 可是古代很多能人异士,也常以惊世骇俗闻名,或许这就是他们的过人之处。 反正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她只能一试,若成功,就算是她给陆家父女的报答,若是不行,她总归尝试过,也算对得起天地良心了。 陶素茹微微一愣。 陶素茹这辈子醉心研究,她坚信自己的成果是有效的,可是无论是论文还是演讲,她得到的无一例外都是质疑和嘲讽,愿意相信她的,除了好友吴医生之外,只有陆云卿一人。 士为知己者死,她心中一热,暗自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帮陆承宣戒掉烟瘾,才不辜负这位少女的信任。 第75章 想醒来吗 因为已经被溪草解除了吗啡的注射,这一阵子陆承宣每次发作起来都更加狂躁。 然而到底是被烟毒腐蚀过的身体,被溪草和玉兰用绳索固定在床榻后唯一的发泄方式便是无助嘶吼,每每筋疲力尽后再睡着,周而复始。 短短的一个月,整个人就瘦削了一圈,脸上也泛着不正常的青灰色。若非还有营养针剂维生素供养身体,有溪草安排人定期擦拭身体维持体面,已经和一具尸体无疑。 或者说,陆承宣此番用“会呼吸的肉”形容还更为恰当。 这也是卡尔放心把人交给陶素茹医治的原因。 在他看来,当今世界上就没有戒除毒瘾的良方秘药,就算有,凭借陆承宣如今的身体条件,大抵也是徒劳无功。 果然,陶素茹帮陆承宣检查完身体状况,表情逐渐紧凝;她又细致地向溪草询问了其他问题,面上的神色越发冷峻。 溪草的心不由咯噔了一下。 “陶医生,难道我爸爸……” 陶素茹看着少女担忧的眼。 “云卿小姐,实不相瞒令尊身体情况不是很乐观。即使按照我研究的方法顺利戒除烟瘾,但是如果后续身体机能更不上,恐怕也会出现新的问题威胁生命……” 她看着溪草,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好不容易有了愿意尝试新研究的病患,若是这次错过了,还不知道下次机会在哪里;可是作为一个有原则底线,并且敬畏生命的医者,陶素茹认为患者和家属任何时刻都有对自己身体绝对的知情权和选择权。 她不能为了一己之利,便陷他人不义! 溪草听懂了她的意思,迟迟下不了决心。 身为一个顶替了陆云卿身份的假货,她完全没有立场和资格替陆承宣决定一切。 若真如陶素茹所言,陆承宣毒瘾戒除后却身体吃不消,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担这个后果。 她走到床榻面前,看着床上枯萎如尸的陆承宣。 “爸爸,您想醒来吗?看一看自己的女儿?” 昏睡中的陆承宣似有了感觉,从鼻端发出一声呻吟,他挣了挣手,不知是不是因为长期缺乏运动血液循环不畅,手指痉挛不住颤动;溪草捧起他的手,替他按摩揉捏,他却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溪草愣了。 这是她成为陆承宣女儿这么久,他第一次对自己做出回应! “爸爸,您听得到是不是?” 溪草心跳如鼓,身体也因为激动微颤起来。 “您怎么想?您愿意清醒过来吗?” 可惜陆承宣却再没有反应,他松开手指,整个人又一动不动了。 溪草盯着他瘦骨嶙峋的侧颜,依稀还能从中辨出当年的英俊和潇洒,半晌终于做出了决定。 她站起来,对陶素茹深深一躬。 “陶医生,我父亲还是拜托您了。我认为与其成为一动不动的活死人毫无尊严地耗着,爸爸自己应该也希望能重新站起来感受这个世界!” 少女面色肃然,陶素茹颇为敬佩。 “你放心,云卿小姐,我一定会尽己之力帮助陆四爷恢复健康。” 溪草点点头,陶素茹又取出给陆承宣准备的药剂,交代好各种注意事项,约定下次诊治时间后便和她一起下了楼。 客厅中,卡尔也已经帮陆良婴复诊完毕,他用着曹玉淳准备的甜点,和她聊着陆良婴的病情。 不得不说,卡尔长得和善慈祥,又深谙病患家属心态,是一个很好的聊天对象,有了两次诊治的基础,只三言两语,便哄得曹玉淳心悦诚服,忍不住向他敞开心扉,宣泄倾述。 目睹曹玉淳用丝帕频频擦眼,溪草唇边浮出一丝冷笑,送他们出门的时候,特地道。 “卡洛琳病情不重,卡尔医生若是得空还请常来,这样对她的康复或许会有帮助。” 少女眸光幽冷,卡尔自见识了她的厉害,便自动放弃了抵抗;他也不深究,只当是溪草与他新助理的约定,忙不迭答应了。 曹玉淳难免又是一番千恩万谢,看得出卡尔俨然已经取得了她的信任。 溪草也懒得理会,回到客厅,便见陆良婴竟坐在沙发上。 她的状况好了一些,一会曹玉淳要带她去逛商场置办嫁妆,偷偷补偿她被陆荣坤划走的部分,这些溪草是知道的。 只见陆良婴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裙,头发和妆容也精心整理过,不过表情却阴骇似鬼,因为大烟的关系,本还灵动的一双眼眸,透着和常人不同的空洞和森然。 溪草目不斜视打算直接上楼,陆良婴却突然从沙发上跳起来,像一只发疯的秃鹫,抓起手上的水果刀,便朝溪草扑来! “陆云卿你这个小贱人,都是你害了我,我要你去死,去死!” 她这蓦然出力,别说溪草没有准备,便是陆公馆的其他下人都惊呆了,眼看她就要把溪草扑在地上,玉兰径自上前,只一个动作便把陆良婴制服. 陆良婴被玉兰反剪了双手按在地上,脸贴着冰冷的地板,动弹不得,众人都愣住了,还是曹玉淳率先回过神来,尖叫“你快松手,松手!” 玉兰面无表情,压根把她的话当耳旁风,曹玉淳只得命两个男仆上去拉扯玉兰,溪草热闹看够,怕玉兰吃亏,才开口示意玉兰将陆良婴放开。 身上的钳制松开,陆良婴狼狈爬起,胆怯地躲到曹玉淳身后,玉兰力气出乎意料地大,胳膊都差点给她撅折了,她再也不敢叫嚣半句。 “看来卡洛琳是烟瘾又犯了,婶婶可要看紧她,这是在家里也就罢了,若是在大街上也发疯伤起人来,叔叔就得去巡捕房捞人了。” 溪草神色温柔,语气却相当刻薄,曹玉淳气得一阵肝疼。 正巧陆荣坤跨进门来,浑身酒气混合着廉价香水的味道,不用问,也知道是刚从风月场出来。 “这是在大呼小叫什么!跟弄堂里的泼妇似的!你还有没有点做太太的样子!” 万红楼里的姑娘们个个年轻美貌,风情体贴,将陆荣坤伺候得很滋润,可一回到家,看到曹玉淳母女,那点绮思就被浇了冷水,他不问青红皂白,就是一通发火。 “老爷回来了?” 受了陆荣坤这样难听的话,曹玉淳却没有发作,反而堆起笑脸,亲自拧了热毛巾来给他擦脸。 这几天她也反思过,和陆荣坤吵闹,不仅没有唤回他对女儿的半点父爱,反而把丈夫从自己身边推远了,她决不能被年轻女人趁虚而入,夺了太太的地位。 为了缓和父女关系,她又推陆良婴。 “卡洛琳,快去厨房吩咐做一碗葛根水来给你爸爸解酒!这几天你爸爸天天在外头周旋,实在辛苦了!” 陆良婴这时候倒也不傻,知道要讨好父亲,出嫁以后才有娘家可靠,也不忙置办嫁妆的事了,赶紧带秦妈去了厨房。 瞥了眼她的背影,陆荣坤打着酒嗝嘀咕。 “不是因为这败家东西!老子在警备厅早就平步青云,哪里用得着低三下四去巴结宋卫民!” 这几天宋太太向曹玉淳透露,卫生署最近空出一个次长的位置,陆荣坤在警备厅受够打压,便动了调到卫生署的念头,可惜他和宋卫民周旋了几天,效果都不好。 曹玉淳连忙把他按坐在沙发上,替他按揉肩膀。 “老爷别急,我和宋太太交情极好,我给她打过电话的,她不是已经答应在宋署长面前为老爷说好话了?或许再等两天就……” 陆荣坤烦躁地推开她的手,打断。 “你别给我提那个宋太太!她要是真替我说了话,宋卫民怎么会是那幅嘴脸,还和我装什么克己奉公!背地里干的龌龊事还少?他卫生署在市政府连屁都不是!还真他妈的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曹玉淳一愣,本来打算邀功,没想到适得其反,她也很怨恨宋太太嘴上春风吹不断,其实根本没有把她的事放在心上。 夫妻两各自怨怒,溪草却突然走过来笑道。 “叔叔在政府里做事也有好多年了,难道还不清楚里头的门道?连我都知道,这个年代,有利益能够交换,才有人情可讲,叔叔现在又不得势,别人没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又凭什么帮你?” 曹玉淳终于忍不住横眼冷笑。 “云卿,你事不关己,自然是高高挂起,既然不肯帮忙,就请少说点风凉话给别人添堵!” 陆荣坤抬头看见溪草,她亭亭玉立站在清凉的风中,水色绣水草纹的斜襟衫裙袖翻飞,恬柔的笑脸像极了那个如在云端的温雅女子,糟糕的心情不知为何平静下来,甚至起了层涟漪,也不觉羞恼,反道。 “云卿提醒得没错,宋卫民无非就是要钱!我真是昏头了,竟然会以为女人的枕边风有用!” 被丈夫讽刺地看了一眼,曹玉淳只得咬牙笑道。 “是我不中用,不过老爷也说了,卫生署可不是什么肥缺,老爷要是为了一个次长的位置,听云卿的花大价钱去买,还不知是亏是赚呢!” 溪草摇头。 “婶婶这就错了,卫生署是在政府里说不上什么话,可如今到处打战,药品紧缺,特别是盘尼西林之类的救命药,大部分掌握在军方手中,其余的可都由卫生署分配到各个医院,要是卫生署随便扣下一些,拿去黑市上,价格可比黄金还贵几倍呢!叔叔做了卫生署次长,绝对稳赚不赔的买卖!” 陆荣坤被溪草说中心事,面色越发可亲。 “不愧是谢司令的表妹,还是云卿有见识,目光长远,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打算送二十根金条给宋卫民,你觉得怎么样?” 曹玉淳脸都白了,亲生女儿的嫁妆,陆荣坤一毛不拔,却肯为了个卫生署次长,出这样的高价,男人当真是唯利是图! 溪草嫣然一笑。 “叔叔出二十根金条,就有人出三十根,还是不保险,既然叔叔是我爸爸的拜把兄弟,大家是自己人,那么叔叔的事也是我的事,我已经打听到一些关于宋署长的消息,替叔叔想了个主意,应该可行,只是这个办法,可不方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 第76章 做一张网 陆荣坤就懂了。 陆良婴多次算计陆云卿,她表面上浑不在意,心里肯定是记恨的。但是他觉得自己对陆云卿很不错,她不该对自己有什么意见,现在看来,陆云卿此前不出手帮他,果然是被他愚蠢的妻女带累了。 正巧厨房煮好了葛根水,陆良婴小心翼翼地亲自端了出来。 “爸爸,您喝葛根水,我还让人做了皮蛋瘦肉粥,一会就好。” 陆荣坤看都不看,从兜里掏出十个银元塞给曹玉淳,推她们两人出门。 “刚才我听说,你和你姆妈要出去逛百货,要去就赶快去!别在这里碍事!” 他动作急躁,陆良婴被他推得一个趔趄,葛根水泼了两人一裙子,回头红木门已经砰地关上,陆良婴端着碗,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要去拍门,曹玉淳扣住了她的手。 “我们走,姆妈带你去置办嫁妆。” 家里的车每天跟着陆荣坤,已经轮不到她们母女使用了,曹玉淳只得叫了人力车。 她的脸色难看极了,陆荣坤可真是自私,一听见陆云卿有办法,巴不得把她供起来,而自己的亲生女儿,他只用十个银元就想打发。 太可恨了!陆云卿就是一根搅屎棍!此女不除,他们这个家,迟早被她弄得四分五裂! 曹玉淳母女走后,陆荣坤又把溪草叫到他的书房里,不许一个下人进来。 溪草才道。 “叔叔别见怪,我并非给婶婶难堪,只是她和宋太太走得太近,这个办法若传到宋太太耳中,她一定会出面阻挠,那就办不成了。” 陆荣坤连连点头。 “是是是,还是云卿想得很周到,她整天和这些嚼舌根的妇女混,只会坏事!你不要顾虑她!” 他有点焦虑地搓着双手。 “现在只有咱们俩,你的法子能说了吧?” 溪草颔首,笑容里带着一点狡黠。 “叔叔应该也听说过,宋署长对现在的太太,并不十分满意,他年轻时在大学里头,有一个十分相爱的女朋友,叫温若兰,那位女性不仅是他的爱人,还是他的知己,他们本来已经准备结婚了,即便当时追求他的宋太太娘家钱财丰厚,能让他少奋斗十年,他也没有半点动心。可后来温若兰和同学去野外写生,不幸遇上土匪,让人给奸@杀了。宋署长万念俱灰,才娶了现在宋太太。但宋署长对这位初恋情人,至今都念念不忘,听说常常独自在留有两人回忆的校园里徒步,温若兰忌日那天,更是把自己关在屋里足不出户,这样的深情,倒是很感人啊!” 陆荣坤沉吟,这件事他是早有耳闻,但心中其实十分不屑,宋卫民明明十分油腻圆滑,在窑子里更是花天酒地,哪里像是个情种,什么深情,恐怕都是别人添油加醋罢了。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但是这件事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溪草莞尔。 “当然有关系,如果说宋署长这位心上人根本没有死,而且她被你找到,完好地送回宋署长身边,你说这份恩情,是不是比三十根金条还要大呢?” 陆荣坤面容一动,随即又皱眉。 “你开什么玩笑!听说当年温若兰被土匪奸@杀毁容,尸体丢在枯井里,现在都化成灰了,又怎么可能没死?” 溪草笑道。 “我请杜九公帮忙调查过这件事,这并不是一起普通的土匪劫杀案,而是宋太太买凶杀人,可惜被温若兰跑掉了,死的其实是个假货,因为怕宋卫民发现,才毁了尸体的容,这些杜九公手上都掌握有证据,因为宋太太当年花钱买的杀手,正出自华兴社。” 自从陆荣坤攀上卫生署,溪草就有了新的想法,她要做一张大网,把陆荣坤夫妻一网打尽,首先第一步要做的,就是引诱他们进去。 第一次听说温若兰案,溪草就觉得蹊跷,当即去求了杜九公,杜九公正愁不知怎么报答她治好杜文佩的事,现在她主动开口,老人家不问缘由,立即命门徒赵翔去调查这件事,不出三天,就有了结果。 “可是,即便温若兰没死,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又到哪里去找她?” 溪草唇角微勾。 “其实,翔哥已经帮忙找到了温若兰,她也知道自己一露面,宋太太绝不会放过她,所以藏了这么多年。” 陆荣坤激动得发抖,顿时容光焕发起来。 “你是说真的!太好了!我要是把她还给宋署长,岂不是对他有了天大的恩情?别说是一个次长,他就算再送我一笔巨款都是应该的!” 他欣喜若狂,不自觉就暴露出的贪婪嘴脸,根本没注意到溪草唇边讥诮的笑。 她从书桌上的笔筒里抽了支钢笔,撕下一页纸,伏案写不知写什么,陆荣坤不敢打扰,就乖乖地等着,他的目光扫过她低头露出的雪白脖颈,发丝下若隐若现的红唇,胸中什么东西熊熊燃起,不自觉地吸了吸鼻子,咽唾沫。 溪草却听见了,齐刘海下清亮的眼一瞬转寒,再抬头的时候,依旧是一脸纯真的笑。 她将写好的东西递给陆荣坤。 “这是温若兰的地址,叔叔只要把这个交给宋署长,相信用不了多久,您就是卫生署次长了。” 陆荣坤欣喜地接过,起身。 “云卿!实在是太谢谢你了!唉!你婶婶和卡洛琳加起来,都没有你那么本事!你真是叔叔的福星!” 他展开双臂,想上来拥抱溪草一下,可是溪草不动声色地退开了,他只得尴尬一笑,对她感谢一番,整理西装兴冲冲地去找宋卫民。 溪草慢悠悠从陆荣坤的书房里走出来,玉兰一直等着门口,她看着陆荣坤神采奕奕的样子,心中有气。 “小姐为什么要帮他?” 这几天溪草本来打算挖出陆荣坤的外室,结果对方隐藏得很好,暂时没有任何发现,倒是宋署长的往事被她挖了出来,可是她为什么要把这个邀功的机会送给陆荣坤呢,玉兰看得出来,她明明恨极了他。 “我帮陆荣坤进卫生署,是因为我针对陆荣坤的最终计划,必须在卫生署才能实施。你以为他能得意多久?那个温若兰多年不出现,并不是真是惧怕宋太太,而是她根本不想回到宋卫民身边。只要陆荣坤暴露了她,就等于毁了她现在所保护的生活,她会恨他入骨,甚至报复他,到时候我可以和她联手,实施我的计划。” 玉兰听得云里雾里,懵懂点头。 “还有,温若兰案一旦重见天日,宋卫民就会知道自己的太太是买凶杀人的主谋,即便不把她送进监狱,也要闹离婚,再不济夫妻感情也会彻底破裂,而这一切都是拜陆荣坤所赐, 宋太太难道不恨曹玉淳吗?她又会怎么报复?” 玉兰一瞬恍然,也咬牙笑道。 “原来是一箭三雕!太好了,他们马上要不得安宁了!” 曹玉淳母女坐着人力车,无精打采地前往南洋百货公司,这边的道路正在施工,加之昨夜下过一场雨,很是坑洼泥泞,两人提裙下了人力车,小心翼翼地踩着凸出的石头上,提防着高跟皮鞋不要被弄脏,谁知一辆汽车从身边驶过,溅了她们一身的泥水。 陆良婴穿了条粉色的裙子,现在被泥点子溅得一塌糊涂,她气得破口大骂,却被曹玉淳按住了手,示意她闭嘴。 黑色的小轿车停在南洋百货公司门口,一只穿着玻璃袜的小腿直接迈上阶梯,接着是电蓝闪银的丝绸旗袍,那女人的短发末端烫了燕子卷,是很时髦的一位小姐,还披着白色流苏的云肩。 然后陆铮也从车上走了下来,依旧是俊朗风流的样子,陆良婴一见,又是激动又是心酸,最终自卑地低下头去,她被当众抓住偷情抽鸦片的时候,陆铮也在场,她没脸见他。 那时髦光鲜的女人挽住陆铮的手臂,很自然地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半侧的脸微微甜笑,竟然是苏青。 两人走进南洋百货,而陆良婴膝盖一软,差点站不住,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连声控诉。 “姆妈!是苏青那个小贱人!她居然勾搭上了陆少!你看她穿的戴的,你看她那个得意忘形的样子!我受不了!我要去告诉陆少,她就是个虚伪的婊子!”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冲进去,曹玉淳反手给了她一个耳光,才让她安静下来。 “你就是这样!无脑莽撞,才会被陆云卿踩在脚下!你也不想想,我们的敌人到底是谁?你有今天是拜谁所赐?” 陆良婴捂着脸,泪光盈盈,确实,这个世界上她最恨的就是陆云卿了,和陆云卿比起来,任何人都不算什么。 苏青站在玻璃柜前,选来选去,最终给自己挑了一件皮草,一顶呢帽,陆铮懒洋洋的问。 “大夏天的,你买皮草是要做什么?” 苏青仰起脸,一脸天真甜笑。 “你的生日不是十一月吗?我想等到那个时候穿。” 陆铮笑而不答,他和苏青的关系,能不能维持到那个时候还是未知数。 见陆铮果然没有回应,苏青目光微沉。 她走投无路,才委身陆铮,住在他安排的公馆里,过着上等人的生活,陆铮对女人很大方,但他不止有一个女人,论姿色,她比不过电影明星孙梦绮,论出生,她连陆良婴也不如。 所以苏青只能让自己显得不同,她很少和陆铮要珠宝华服,却提出要陆铮资助她完成学业,她在学校里依旧名列前茅,也经常对陆铮提起,今后毕业了,她想到银行里去做事,她要强调她是个有志气的新女性,不是玩物,是值得尊重的。 这个方法确实奏效,本来只打算一度春风的陆铮,不知不觉三个月过去,还把她留在身边。 苏青庆幸之余,也有点不安,因为陆铮从来没有露出要娶她做姨太太的意思。 今天不过一句简单试探,就让她心如死灰,陆铮对她,始终还是开始腻味了。 两人从百货公司出来,陆铮在她唇上吻了一下,钻进汽车走了。 说是要处理华兴社的事,但苏青知道,他有别的约会了,她不会像孙梦绮那样争风吃醋,她要表现得聪明知进退。 可是剩下自己一个人时,不安感还是席卷了她。 “阿青。” 苏青下意识抬头,只见曹玉淳和陆良婴站在对面的咖啡馆门口,正笑吟吟地望着她。 “你不告而别,实在让姨妈担心了很久,有时间吗?请你喝咖啡。” 第77章 感同身受 估摸到了晚间,曹玉淳和陆良婴才回到陆公馆。 比起出门时敢怒不敢言的满腹郁闷,母女二人这次回来竟都是一脸的春风得意,让公馆的每个人都察觉了他们的异样。 玉兰嘀咕。 “真是奇怪了,也不见她们采买了什么东西,真不知高兴什么,太不合常理了。” 溪草坐在梳妆台前,用指间挖了一坨雪花膏慢条斯理地在脸上揉开,这些都是谢夫人给她准备的,看上面的洋文,是产自英国。 “让我猜猜看,不说曹玉淳,能让陆良婴高兴的事大抵除了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外,恐怕便是能目睹我倒霉了。想来他们这次出门有了什么奇遇,恰好满足了她们的心愿!” 玉兰不削。 “陆荣坤只有那几个钱,曹玉淳就算藏私也没有多少金山银山能供陆良婴挥霍;如果是后者,这两人实在也太自不量力。” 她跟着溪草这段时日,已经对少女的本事膜拜至极,在玉兰看来,陆良婴无非是以卵击石。 溪草笑了笑。 傍晚时分,陆荣坤特地打电话找她,表示要溪草送礼物,向她道谢。溪草就知道他已然按照自己的提示办妥了一切,笑着拒绝了他的好意。 如今陆荣坤一家已经迈入自己布置的这张大网,她自是步步为营,至于陆良婴的小动作,溪草还没有放在眼里。 再说,离她扫地出门的日子也已经不远了! 溪草美美地睡了一觉。 早餐餐桌上,曹玉淳冷着一张脸,昨天夜里陆荣坤又是一夜未归,也不不知道去哪里鬼混去了。 陆良婴身体好了些,也恢复往昔的作息,只是她抽大烟的事上了雍州城的头条,圣玛丽女校为了声誉,私下找到陆荣坤希望他们主动退学。 比起大张旗鼓地开除,显然这个选择更顾及了彼此的颜面,于是陆荣坤当即就以陆良婴婚期将至,为她办理了退学手续。 前一阵子,陆良婴每每都被烟毒折磨得非人非鬼,日夜颠倒,完全也没有感觉时光的漫长和无聊;现下在吗啡的帮助下她总算恢复正常,没有学上也没有玩乐和社交的地方,陆良婴顿觉度日如年。 她抬目见旋梯上步下的少女,看她脂粉不施健康饱满的脸颊,她嫉妒得要疯了。然而想起昨日的计划,陆良婴生生压下胸腹中奔涌的情绪,竟主动向溪草打招呼赔罪。 “云卿,我最近身体不好,头脑也不受控制,昨天的事,是我冲动了,你不会怪我吧?” 溪草看着她面上挤出的勉强笑意,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都是自家姐妹,有什么好怪罪的。”她看了曹玉淳一眼。 “我若是真的讨厌你,怎么还会请卡尔医生帮你诊治。” 陆良婴眉头一跳,双眸不由浮出一层戾气,曹玉淳早已把溪草敲诈她金条的事情告诉了她,此人竟还有脸说! 见女儿又要沉不住气,怕要坏事,曹玉淳压下陆良婴的手,亲自给溪草空了的咖啡杯添满。 “你们的父亲是拜把的兄弟,而你们又都有缘,还是同一姓氏,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同胞姐妹。” 曹玉淳目光恳切。 “还有两个星期,卡洛琳的婚期就要到了,云卿,届时你能不能当卡洛琳的伴娘?” 陈家安排的是眼下雍州城最时新的西式婚礼,不过无论是陈堂风还是陆良婴,对对方都不甚满意,两家人也不走动,除了当日明月楼中逼上梁山时匆忙立下婚约,如今,陆公馆中丁点喜庆的气氛都没有。 溪草眯起眼睛。 “听说雍州这边男女傧相都要成双成对,不知婶婶还为卡洛琳找了谁做她的另一位伴娘?” 陆良婴在女校中的朋友都是些势利眼,自从她的丑事曝光后别说登门探望,便是打电话嘘寒问暖的都没有半个,怪道她们母女二人今日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哪知曹玉淳竟轻笑道。 “说来也巧,昨天我们去百货商店买东西遇到了阿青,她很乐意当卡洛琳的伴娘。” 苏青? 听着曹玉淳故意加重的语气,溪草瞬时恍然大悟。 自从上次和陆铮在医院挑明之后,溪草便再没有听到关于苏青零星半点的消息,看来她过得不怎么样嘛,否则怎么又和曹玉淳母女重新牵扯? 不过,苏青到底会不会乖乖听从安排,这就不好说了。 溪草计上心头。 “既是如此,那一切就由婶婶安排,如果卡洛琳婚礼需要准备什么,也请婶婶开口,云卿定当尽力。” “那就谢谢云卿了!” 曹玉淳表情慈爱,“卡洛琳没什么姐妹,以后还请你多多照拂。” 接下来的几天,陆公馆上下便开始为陆良婴的婚事忙碌。 到底女婿是南洋百货公司的公子,况且这一场婚礼恐怕还能牵上什么社交,陆荣坤想明白了也不吝啬了,高调花钱维系体面,整个府邸张灯结彩,各种鲜花、洋酒源源不断送进来,陆公馆里里外外按照他的喜好装点一新,俨然已经成为了他的地盘,谢夫人得知越想越不高兴。 她担心溪草一个小丫头,年少无知被人算计了,可有些东西又不好让她一个小姑娘强撑,思前想后便让儿子谢洛白按照旧礼向陆府递上帖子,亲自去拜见了陆太爷。 这一切溪草都是不知情的,直到当天傍晚溪草接到陆府的电话,表示陆太爷想见她,一会会让二少爷陆钦来公馆接她。 才放下电话不到半个小时,陆钦的小汽车就在公馆外停好。 比起大哥陆铮出入大队跟班随从排场威风,二公子陆钦则低调许多。 溪草见他竟是亲自开车,而对车辆的审美也和陆铮区别极大,是一张奶油色的甲壳虫,和他的外表一样斯文。 卸下明月楼的礼服装扮,他今天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穿着浅灰色的马甲搭配白衬衫,和当下报纸上的新青年一个模子,亲切地宛如邻家哥哥。 让溪草很是好感。 ——他不像陆家人,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并不像。 兄妹二人略一点头,关上车门,溪草有些拿不准地道。 “二堂哥,不知爷爷今天找我是因为什么事?” 陆钦抚了抚鼻梁上的眼睛,笑容很是温和。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出门的时候见到谢司令家的车子,大概是他来拜会爷爷。” 听到这个名字,溪草心中一下慌了神,条件反射地摸了摸脖子上那半只兔子。 上次在牡丹阁谢洛白不请自来,破坏了她与梅凤官的见面,而后他们不欢而散,直到现在都再无交集。 溪草自然是有意避开他,发现他也不理睬自己更是乐得清静,观察梅凤官那边似乎也没有被寻麻烦,便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对付陆荣坤一家上,怎么偏生现在…… “二堂哥,你可知道表哥找爷爷有什么事?” 难不成是嫌弃自己打探陆家情报进度太慢,谢洛白亲自推动? 陆钦开着车,声音一如平常温柔。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云卿,前些日子爷爷和父亲商量过你念书的事,恐怕今天也会提起,你自己可有什么想法?” 读书?! 溪草越发有些摸不着头绪。她刚来的时候,似乎陆太爷有意要为她请一个女先生专门教导,可是到了后面又不了了之,怎么现在又旧事重提? 注意到溪草目中的茫然,陆钦诚心建议。 “云卿,你这个年纪,一般的女孩子都会去女校念书,而后顺利升学,如果成绩好还能进金陵大学继续深造,或是出国留洋见见世面都是极好的!” 注意到溪草似乎很感兴趣,陆钦不由主动和她聊起自己大学生活。 他现在是金陵大学金融系三年级的学生,还兼修了建筑,品学兼优,是校园里的明星。陆钦说到高兴处还手指窗外的建筑向溪草介绍房屋结构和各种建筑原理,神采奕奕,整个人也鲜活起来。 这样一心追求自己喜好的感觉真棒,溪草竟有些羡慕。 “二堂哥以后会去国外的大学继续求学吗?” 闻言,陆钦面上的笑容尽散,他摇了摇头,脸上写满了遗憾。 “……爷爷讨厌洋人。” 说到这里,陆钦突然想起什么,一脸抱歉提醒溪草。 “云卿,爷爷思想守旧,金陵大学又是男女混校,恐怕他不会答应。刚刚的话,你切莫不要当真,万一惹他老人家生气……” 看着少女陡然凝固的脸,陆钦声音越来越小,连他都说不下去了。 有些后悔一时失控给了少女希望,又无情地掐灭。 而溪草却不这么想。 她只是对这位陆家难得一见的纯粹青年遗憾。 溪草想起了他的生母阮琴,那日在明月楼宴上对严曼青马首是瞻的恭崇模样;作为唯一能诞下陆承宗子嗣的妾室,在那个家恐怕也唯有服从二字才能夹缝生存。 便是陆钦,从傅钧言的资料上得知,其实他本身更喜欢建筑,之所以选择金融,完全是陆家人的一手安排,毕竟以后学业有成还能帮陆铮打理华兴社明面上的生意。 此时此刻,溪草第一次感同身受陆家家规森严的真实含义。 一个陆太爷亲生孙儿尚且如此,而作为假扮他人要从陆家套取情报的自己呢? 溪草眉目幽深,陷入了沉思。 第78章 从善如流 小汽车从陆府的大门一直开入了陆太爷的小院外。 下人们早有准备,才拉开车门便带着溪草进去拜见陆太爷。 见房间中只有陆太爷一个人,并没有谢洛白,溪草紧绷了一路的心总算舒张开来。 还好活阎王已经走了! “云卿,在看什么?” 自从明月楼宴后陆太爷便没有再见到孙女,其实也是存了等待沈督军动作的意思。然而这么多天,沈督军便再无行动,实在让陆太爷和陆家人纳闷不已。 再看溪草今日来,非但没有第一次拜访时的淡定,也没有明月楼时的活泼,反而一脸紧绷,莫不成这丫头心里怨上了自己? 想起方才谢夫人的话,陆太爷不由有些愧疚。 溪草行了一礼。 “听二堂哥说刚刚……表哥来过?” 听到这里,陆太爷脸上重新浮出笑容。 “谢司令没有来,是你姨妈来了。” 姨妈?谢夫人?! 溪草越发觉得不可思议。不过用脚趾头都可以想到,向来不理政事的谢夫人拜访陆太爷大抵是为了自己,溪草又是感动又是好奇。 “不知姨妈找爷爷什么事?” 提起这个,陆太爷更觉得自己失职,他咳嗽一声。 “听说陆荣坤家那个女儿要结婚了,这些天陆荣坤已经把整个谢公馆装点一番,弄成他女儿的出阁之处?” 尽管语气平稳,不过溪草还是听出了其间那一点点不同寻常之处。 于是溪草若无其事地点点头。 “是啊,卡洛琳的婚期马上到了,大喜的日子,装点一下也是正常的。” 没想到陆太爷一下正了脸色,把烟杆子摔在桌上。 “正常,哪里正常!她一个毁了声名的烟鬼从那里出阁,以后你怎么办?” 有些东西他不便当着孙女的面细说。 老四陆承宣和陆荣坤是拜把子兄弟,这些年陆荣坤又不离不弃照料他,还混了个善人的名声。当然,陆家也没有亏待他,否则就凭他一个来自燕京府的流民,怎么短短几年在雍州站稳脚跟,还平步青云? 陆荣坤夫妇这些年把陆公馆雀占鸠巢,在外自诩陆公馆的主人,陆太爷不是不知道。不过老四病得不人不鬼,还不知有几年光阴,他看着就心烦,便也懒得计较了。 直到孙女陆云卿被谢二找回。 看小姑娘生得这么齐整,性子又对他胃口,陆太爷本来想让她留在府上,可抵不过云卿孝顺,这才作罢。 如此,陆太爷也重新审视和孙女同一屋檐的陆荣坤这家子,不说其他,两人教养出的那个女儿实在上不得台面,在云卿的好日子上又闹出这等事,气得陆太爷都想把他们一家老小赶出陆公馆。 还是老大陆承宗劝阻了他。表示老四一直得他们一家照顾,若是这般有过河拆桥之嫌。 陆太爷想想有理,他不要颜面,却不能给孙女安一个忘恩负义的嫌,于是打算听老大的,等陆荣坤家的丫头出阁再作安排。 不想今日谢夫人亲自拜访,一句话又让老太爷陷入了纠结。 “陆太爷,云卿是陆家正经的孙女,按理说我作为她的姨妈不应对这些事指手画脚。可是作为公馆正经的主子,却让陆荣坤家的小姐在这里堂而皇之出阁,这让外人怎么看?” 谢家虽然新派,追根溯源却是正经的簪缨世家。 陆太爷当即便明白了谢夫人的意思。 云卿尚未出嫁,陆良婴却在她之前从那道府邸出门于理不合。 如果陆良婴安分守己也罢了,他自己也有很多拜把子兄弟,还不至于小气到给对方孩子穿小鞋。 可是现在陆良婴未婚乱搞还吸大烟的事有目共睹,谢夫人是嫌弃她败坏了云卿的名声,坏了陆公馆的风水! 于是乎,陆太爷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连带着看陆荣坤夫妇也不满起来。 想起明月楼那天,曹玉淳怀疑内里人是云卿时的诸多刻薄,他就来气。 换句话说,就算有拜把子兄弟这层皮,陆荣坤也是因照料陆承宣才得以入住陆公馆,按照规矩不过是陆承宣的下人。 现在反客为主,这主子不是主子,客人不是客人,奴才不是奴才,不伦不类,像个什么样子?! 就算要从陆公馆出阁,不是也得先和陆家知会一声? 还是他们欺负云卿年纪小,无所顾忌? 好像在那个家,还是曹玉淳当家的! 陆太爷越想越气,可见孙女一脸懵懂,心又软下来了。 “你年纪小,有些人就开始没大没小,别怕,晚上我便让你大伯过去,为你做主。” 见陆太爷面上表情变了又变,溪草如何还不明白他的意思。 本来把陆荣坤一家赶出陆公馆也在她的算计之内,只是为了更方便监视他们,她才一拖再拖,如今陆荣坤已经入局,她自不能放弃这个眼皮子下紧盯的机会。 况且陆太爷显然还没有摸清自己长子的门道。陆铮既请了卡尔肆无忌惮给陆承宣注射吗啡治疗烟瘾,显是征得了他父亲的同意,而知情者陆荣坤如此配合,大抵早已投靠了这位陆家大爷。 让陆承宗给自己做主,恐怕最后做的还是陆荣坤的主吧! 于是溪草笑容尽收。 “祖父为云卿考虑,云卿很是感动。不过如今卡洛琳婚期将近,若是冒然让陆叔叔一家换地方,难免落人话柄。 不若等婚期过后,就说良驹哥和我始终男女有别,到底年纪大了需要避嫌,不便住在同一屋檐下。这样外人听了也觉得合情合理,届时再请大伯出面为陆叔叔一家寻一个落脚之处,我可以帮他们付一年房租,传出去也不会显得我们陆家冷血无情。” 看陆太爷听得认真似在沉吟,溪草再补充道。 “至于出阁之处,人正不怕影斜,况且有祖父您这座靠山,以后我从陆公馆上轿,旁人也不敢拿卡洛琳的事对我指手画脚!” 少女一脸坦荡,干净纯粹让人心生好感;而话语中更是思虑周到,处处维系陆府声誉;特别后面那句有祖父这座靠山,更是透着浓浓的依恋,一下拉近了爷孙二人的距离。 想起她自见面以来,几乎挑不出错处的行为举止,陆太爷对这个唯一的孙女越发喜爱。 他怜惜溪草年纪小小深明大义,更心疼她失踪那些年的遭遇培养了她过分懂事的性格。 陆太爷动容道。 “云卿,你是我陆正乾唯一的孙女,怎么能从陆公馆那里委委屈屈出嫁。等你大喜之日,爷爷定送你从陆府大门风风光光上花轿! 至于陆荣坤那一家子,就按照你说的办。不过你一个丫头片子,能有几个钱,赁屋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爷爷,陆叔叔始终照顾我父亲一场,到时候选房一事能不能让我决定呢?” 陆太爷答得很是爽快。 “云卿谢过祖父。” 溪草的道谢真心实意。 不得不说陆太爷这样的封建老家长,只要不忤逆与他作对,对于儿孙还是会以自己的方式关爱的。 “对了,云卿,你到雍州也有好几个月了,这样整日在陆公馆陪你父亲也不是办法,有没有想过学点什么?” 来了—— 溪草心中一跳,脸上却佯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不过听说圣玛丽女校那样的学校,入学需要考试,我的基础恐怕……况且以我的年纪,再过一年,都可以上大学了,只是……我也不知道应该学什么……如果去了学校什么都不会,会不会被人笑话,丢了陆府的颜面?” 少女踌躇的模样,让陆太爷越发怜惜。 “我们家的孩子,都是极聪明的,谁敢笑话你!” 陆太爷显然对自家孙女很有信心。 “关凭下棋一事能在杜九手上讨到便宜的,整个雍州城屈指可数!再说杜九已经告诉我了,你得空还教他家文佩西洋画。 云卿啊,你也不用妄自菲薄。我看那些上学堂的小姑娘,走出来还没有哪个比得上你。况且我们家的孩子,又不需要为了生计去抛头露面讨生活,我看当务之急还是应该请个先生教教你如何掌家更为实际。” 看少女有些愕然地抬起头,陆太爷继续。 “虽然时代变了,不过女孩子终究是要嫁人的。云卿,你也别怪爷爷守旧,那些什么跳舞画画在祖父看来不过是装点门面的花架子,以后要在一个家站稳脚跟,最重要的还是治家理政的手段。你看你大舅母,我当时就看中她稳妥,和那些浮躁的姑娘完全不一样,只有那样的气度,才能成为名副其实的当家主母!” 陆太爷说的真诚,俨然设身处地为孙女作想,只是其中的内容,实在让溪草无言以对。 她是从旧王府出来的,自然明白宅院长大的女子婚姻意味着什么。 陆府虽是土匪出生,不过光凭陆太爷两个女儿的婚事来看,陆家人在婚姻买卖一事上从不吃亏。 显然陆太爷也极力想把自己的孙女打造为一个厉害的正房。 想起明月楼宴上沈督军送来的成双成对的聘礼,溪草有些啼笑皆非,难不成陆太爷还巴望自己有朝一日能被扶正不成? 不过她并不是陆云卿,自不会乖乖听他们摆布。 在这之前,也没有必要和陆太爷撕破脸;何况她还要替活阎王在陆家打探消息,这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于是溪草从善如流道。 “这些云卿都不懂,还麻烦祖父替我安排。” 第79章 做笔买卖 溪草在陆府吃过饭,又陪陆太爷下了几局棋,两人棋力差距太远,溪草为顾及太爷脸面,便以引导为主,下手颇温柔,经她点拨,陆太爷也新学了几招,心中颇为得意,就忙着打电话约杜九公单挑,溪草趁机告辞离去。 杜九公命陆钦送她回去,溪草却借口约了杜文佩看电影,自己叫了人力车,却是去往尚氏银楼。 算算日子,徐六叔早该回来了,却没有依言前往陆公馆,她决定亲自拜访。 “掌柜的,请问徐师傅可回来了?我此前留了公馆地址,请他上门打件首饰,怎么一直没有回音?” 银楼掌柜认出了这个标致的少女,正要赔笑,听到徐六的名字,当即面色就变了。 “原来是陆小姐,您快别再提徐六!那乱党可和我们银楼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给您换个师傅吧!” 溪草如遭雷掣。 “这是怎么说?徐师傅一个首饰匠,怎么就成了乱党?” 掌柜见附近没人,这才凑近了压低声音道。 “您是不知道!徐六他在袖子里藏了刀,趁着给市长夫人送首饰的机会,刺杀张市长,还好警备厅赶到得及时,那刀只在张市长手上划了道口子,不然连我们尚氏银楼都别想开了!您想,他一个首饰匠,能和市长有什么仇怨?存了这种图谋,不是乱党是什么?现在人已经被警备厅抓了,法庭判了半个月以后枪决!” 后来掌柜的还说了些什么,溪草半点都没听进去,她如同踩在棉花上,脚步虚浮地走出了尚氏银楼。 徐六叔很本分忠厚,也没什么大本事,绝不可能去参加乱党,可他为什么要刺杀张达成? 溪草想不明白,但她直觉一定和旧王府有关。 当初新政府带人围攻王府,家奴们大多都忙着分夺财物,只有徐六叔和几个老仆人不顾死活,忠心护主,被政府军打得头破血流的画面,至今映在溪草脑中。 所谓投桃报李,徐六叔她是一定要救的! 可是怎么救?她势单力薄,和陆荣坤斗一斗也就罢了,徐六叔犯下的是刺杀市长的重罪,就算陆家也不好出面干涉,她又该如此转圜? 背后响起刺耳的喇叭声,溪草回神,发现眼前的路面正在修整,自己正走到个半米的土坑前头。 她吓了一跳,可踏出去的右脚已经来不及收回,好在一只手臂及时捞住她的腰,将她从土坑里抱了出来。 溪草惊魂未定地转过脸,梅凤官那张惊艳的面孔便撞入她瞳中。 灯红长衫,衣摆上绣着大朵的暗黑色金边牡丹,像一只妖冶的蝶,是连女子都不敢尝试的张扬夺目,偏偏他穿起来极其和谐,丝毫不觉突兀。 “陆小姐在想什么?这样失魂落魄,要知道跌下去,可是会摔断腿的。” 腰上的温热让溪草猛然反应过来,她现在凌空被梅凤官抱在怀中,她胸前的起伏正紧贴着他的胸膛。 溪草脸颊蓦然一红,伸手推了一把,梅凤官反应过来,笑盈盈地将她放在旁边的阶梯上。 “既然陆小姐没有大碍,在下就告辞了。” 溪草却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袖。 “等等!我有笔买卖,想和梅老板谈!” 梅凤官回头,美目中闪过一丝讶异。 “买卖?” 随后他轻佻地附下@身,在她耳边暧昧地道。 “陆小姐要谈的买卖,和在下想的,是不是同一种?” 他每次这样自我轻贱,那种不知廉耻乐在其中的表情,都让溪草恼怒。 “你少和我说这些没正经的话!如果你不想谈,就带我去见赵寅成!我直接和他谈!” 梅凤官微微一楞,收起调笑。 “你想干什么?” “劫囚。” 溪草目光明澈,面容冷静,说出来的话,却连梅凤官也震惊至极,他敛眉想了想,拉着她转身走进一条胡同。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梅凤官将溪草带到胡同深处一家裁缝店,正在给客人量身段的伙计抬头见是他,也不上前迎客,梅凤官自己打起布帘,将溪草带到后院一个小屋里,反手将门关上。 溪草坐下,瞟眼打量房间的格局,猜测这里或许藏了密道,看来裁缝店也是梅凤官的一个情报据点,想起上次的花店,她略带讽刺地道。 “看来梅老板除了唱戏之外,别的产业也是多姿多彩,遍布天下。” 梅凤官仍旧洗了白瓷杯,斟好香茶递给她,笑道。 “乱世之中,多个营生,也算给自己留条后路不是?和陆小姐的买卖比起来,在下这点小本生意实在不足为奇吧?” 溪草当然不会相信他的鬼话,她也不想打探梅凤官背后到底干什么勾当,当务之急,救出徐六叔才是要紧事。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我不清楚梅老板还有什么营生,但我认为,你和赵寅成连我表哥都敢刺杀,想必从警备厅的牢房里捞个人更是不再话下了。” 说到赵寅成,她的脸色就有些不自然,梅凤官只当没看见,轻拨茶盖,吹了吹。 “陆小姐想捞谁?犯的什么事?” 溪草道。 “尚氏银楼首饰匠徐六,罪名是刺杀市长。” 梅凤官手指一顿,眼眸变得有几分晦暗。 “燕京忠顺王府旧人徐六?冒昧一问,此人和陆小姐有什么关系?” 清庭覆灭,王公贵馈皆四方流散,尚无人问津,何况徐六一个微不足道的仆人?梅凤官竟然知道,溪草不仅有些讶异。 她并不知道,梅凤官和徐六之间其实早已认识,只当是尚氏银楼以“王府银匠”为嘘头招揽生意, 梅凤官才得知了徐六底细。 溪草不能让梅凤官看出破绽,只得撒谎。 “徐六在燕京王府时,曾对我养父母有恩。” 梅凤官显然不信。 “有恩?什么恩?” “梅老板问得太多了,我只想知道,买卖可谈不可谈?” 梅凤官放下茶盏。 “说到买卖,陆小姐应该知道,从警备厅大牢救个乱党这种事,要价可不便宜。” “请梅老板开个价。” 见她眼睛都不眨一下,显然是非救徐六不可,梅凤官觉得好奇,本来这种毫无益处的事,赵寅成是不会同意做的,但他总觉得若是不答应,这小姑娘走投无路,可能会去求她那个罗刹般的表哥,他不太想看到这种局面。 “二十根金条。” 他望着溪草,笑容略显戏谑。 溪草倒吸一口冷气,在心里盘算着她的小金库。那些钱是她准备要为润沁赎身,并带着她远走高飞的资金,算来有她敲诈陆荣坤夫妻得来的,有陆太爷、谢夫人资助的,还有以被谢洛白占便宜为代价换来的……可是全加起来依旧不够。 见她面色难看,梅凤官心知肚明,作为陆家半路捡回来的女儿,又无父母可以依靠,她当然拿不出这么一笔巨款。 “陆小姐要明白,那是警备厅天牢,劫囚是玩命的活,若是有个死伤,我总要给手下的兄弟们安家费,这个价码很公平。” 溪草道。 “我不是嫌贵,只是我暂时没有那么多钱,可以分期给吗?一年之内我一定结清。” 梅凤官好笑,心中莫名起了戏弄之意。 “那可不行,局势动荡,你我能否活得到明年都未可知。” 溪草咬唇,这件事如果找谢洛白,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解决,但以谢洛白的敏锐,她的身份难免要暴露,她决不能这么做。 看她犯难,梅凤官伸出食指,在自己唇上点了点,笑容变得有些狡猾。 “如果能一亲芳泽,我倒是可以给你打个对折,十根金条足矣。” 溪草闻言,勃然变色,脸色一时血红一时煞白。 似曾相识的画面涌上脑海,她又羞又怒,谢洛白那种无耻之徒就算了,可记忆中那个白月光般的小哥哥,竟然也这样! 她咬牙切齿地讽刺。 “没记错的话,梅老板的色相可是值钱得很,这么做你岂不吃亏?” 梅凤官长眸微眯。 “这怎能一样,若是遇上不中意的人,自然千金难换一夜,但若是陆小姐的话,我可以分文不取。” 溪草刷地站起身来。 “这买卖,我不做了。” 梅凤官连忙绕到她前面,挡住门,笑道。 “算我错了,不该戏弄你,那我换个说法,你对我有知情不报之恩,所以这笔买卖我接下了,陆小姐满意了吧?” 溪草面色渐渐平缓,她叹息一声,抬头轻声道。 “梅老板并不是轻薄之人,何苦总做这些自我轻贱之举?” 梅凤官面上笑容一僵,这少女不是第一次正经八百地规劝他了。 这个年头,在戏台上徒做风流的戏子,和欢场上逢迎卖笑的婊子,都是一路货色,梅凤官年少时那份高傲不甘,早已在现实中磨平了,听着外头那种种关于他的香艳传闻,也只剩无所谓。 可直视着陆云卿这双清凌凌的眼睛,里头流露出的心疼和怜惜,却烫到了他。 梅凤官推开门,声音变得冷淡。 “十日之后,我帮你把人救出来,请陆小姐准备好金条。” 下完逐客令,他径自丢下溪草,头也不回地走进里头的小隔间里。 溪草在原地站了片刻,不见他有出来的意思,只得黯然离去,并没有发现自己随身的手帕从衣袋里掉了出来,飘落在地。 她走之后,梅凤官终于掀帘走了出来,拾起地上的手帕,捂在鼻尖轻嗅。 手帕洗得很干净,没有熏过香,只有淡淡的皂角味,却比熏香更加好闻,梅凤官嗅了一会,慢慢将它收入袖中。 第80章 婚礼阴谋 陆良婴和陈堂风的婚礼,定在月宫饭店,足足比六国饭店低了两个档次,对陈家这种巨富来说,实在是不够体面,曹玉淳相当不满。 陈夫人就冷笑。 “亲家母,别怪我说话直,但两个孩子这缘就结的不光彩,要是婚礼还大肆操办,岂不是要被人讥笑咱们不知廉耻?我看差不多过得去就行了。” 陈堂风是陈家二姨太生的,他出了事,陈夫人幸灾乐祸还来不及,难能指望她什么?陈堂风的父亲陈嵊说话更难听。 “若不是沈督军开口做媒,圆了这桩丑事,还不一定怎么下台,能操办婚礼,都是看督军的面子。你们家还要挑三拣四?” 曹玉淳气得浑身乱战,她买通陈家的下人,打听到陈嵊亲口说了,等陈堂风结婚以后,就要把他和陆良婴赶出陈家自己去过,只给他们一万块银元,别的财产想都别想。 陆良婴只觉人生无望,钻进曹玉淳怀里哭。 “姆妈,一万银元,还不够陈堂风一年抽鸦片赌博用的,我以后可怎么办啊!” 曹玉淳咬牙切齿,她考虑许久,一条毒计暗自成型。 “陈家有那么多钱,难道全都留给老大陈堂山?同样是儿子,陈堂风再不成器,也不能把他当叫花子打发了!你放心,姆妈有办法!” 婚礼那天,陆良婴的婚纱、首饰都是曹玉淳自掏腰包置办的,看上去还算是很有体面,她就这么一个女儿,无论如何也要让她风光大嫁。 早上十点,陈家派车过来接人,陈堂风西装革履,面色却恹恹的很不耐烦,陆良婴也没什么笑容,两人上了车,溪草和苏青作为伴娘,一左一右坐在陆良婴旁边,而陆荣坤夫妻、陆良驹坐陆家自己的车,紧跟其后前往月宫饭店。 溪草和苏青的伴娘服,也是曹玉淳准备的,比起陆良婴的婚纱,却要朴素许多,香云纱白色礼服裙,腰身掐得紧,蓬如花瓣的裙摆更衬体型纤浓合度。 同样的裙子穿在不同人身上,就很容易分出高低来,溪草唇红齿白,面如桃花,身段也更加纤楚,她天生有种月光般纯美高贵的气质,连盛装的陆良婴都被她衬得失色,更别提姿色普通的苏青了。 苏青很嫉妒,陆云卿的姿色,是她远不能及的,从这个女孩子穿着一身旧式袄裙走进陆公馆那一刻,她就讨厌她。 那天在百货公司偶遇曹玉淳母女,她们向她低头服软,透露出结盟的意思,苏青就有点动心。 就算攀上陆铮,她也是孤立无援的,她需要娘家人帮衬,听说现在姨父陆荣坤调到了卫生署做次长,他或许可以成为她的后盾。 车里,陆良婴和苏青有说有笑,故意把溪草冷落一旁,到月宫饭店,陆良婴先下了车,溪草却突然握住苏青的手臂,在她身后幽幽道。 “苏青,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姨妈在打什么主意吗?” 本来已经和陆家决裂的苏青,突然成了陆良婴的伴娘,溪草就知道曹玉淳要搞鬼,虽不能肯定他们这次是冲她来的,但以曹玉淳母女对她的憎恨程度,即便她不是主要目标,她们也会趁机坑她一把。 苏青像被针扎了一下,但她很快笑道。 “云卿,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溪草也不点破,放开她微笑。 “曹玉淳母女,从来都是我的手下败将,你要选边站,先自己掂量掂量。” 苏青笑容有点僵,她知道陆云卿很厉害,但她决不可能厉害到未卜先知的地步,而且,这次曹玉淳要做的是借刀杀人,她相信自己可以置身事外,全身而退。 于是她无视了溪草的警告。 宴席定了四十来桌,因为不光彩,陈家那边只请了一些亲戚,和几个生意场上比较要紧的朋友,相比之下,陆荣坤就显得比较厚颜无耻了,反正办酒的钱都由陈家出,他便大肆邀请卫生署的新同僚,把女儿的婚礼当成了官场上的交际。 陆荣坤为宋卫民寻回挚爱,他心里十分感激,自然要到场赏脸,还送了非常丰厚的礼金,卫生署其余人自然也都跟随前来捧场,场面还算热闹。 溪草注意到,宋卫民身边女伴,并不是平时来陆公馆找曹玉淳打牌的宋太太,宋卫民对这女人可谓呵护备至,亲自替她添酒加菜,下属们也都热烈地奉承着。 这个女人一定是温若兰,宋卫民那位失而复得的初恋情人。 她已不算年轻,身材削瘦,蟹壳青缎面绣花旗袍很是清雅,一双大眼睛里满含忧郁,偶尔瞥向陆荣坤的目光,却是冰凉的。 溪草笑了。 怎么可能不恨呢? 温若兰是个很清高的进步女性,她的理想是办报纸,替劳苦的下层人士发声,而宋卫民却是个伪君子,只图官图亨通,根本没有底线。 为此,二十年前,温若兰和宋卫民之间就产生了裂痕,温若兰悄悄爱上了报社的一名穷作家邓其昌,想和宋卫民分手,可宋卫民坚决不同意,他手段卑劣,设计邓其昌卷入杀人案入狱,胁迫温若兰和他结婚。 这个时候,宋太太有如神助的谋杀出现了,温若兰将计就计,玩了一出金蝉脱壳,和越狱的邓其昌一起逃到蓉城,重新开始,两人恩爱地过了十多年,宋卫民却找上门来。 宋卫民故技重施,说邓其昌是逃犯,要报警抓他,温若兰为了救丈夫,只能从了宋卫民。 宋太太谋杀温若兰的事暴露,宋卫民简直想掐死她,但宋太太已经给他生了两个孩子,她娘家药材生意又做得很大,和卫生署有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宋卫民不能和她撕破脸离婚,就把温若兰按正妻的规格抬进了门,还正式签了婚书,表示她能和宋太太平起平坐。 因为这件事,曹玉淳不仅失去了宋太太这个朋友,还在太太圈子里臭名昭著,说是她怂恿丈夫踩着宋太太的头往上爬,许多太太们都不敢再和她来往,生怕自己哪天赴了宋太太后尘。 所以曹玉淳发出去的喜帖,只剩零星几个人还肯给她面子。 所以她恨极了陆云卿,这狠毒的丫头毁了她的女儿,又毁了她的社交,她今天一定要让陆云卿走不出月宫饭店的门。 饭局结束后便是舞会,温若兰兴致缺缺,也不跳舞,宋卫民不敢勉强她,只好邀请了别的女性进舞场,溪草就走到温若兰身边,主动伸出手来。 “您好,温女士,我叫陆云卿。” 温若兰平视前方,目光冷淡地落在舞池中,假装没有看见溪草,她当然知道陆云卿,和陆荣坤有关的人,她都不想理会。 溪草也不在乎,收回手,径自在她身边坐下,抬起一杯香槟轻轻地晃。 “我知道你非常恨陆荣坤,我也一样。” 温若兰终于侧目,皱眉打量溪草,在心中掂量她说的话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溪草又道。 “他利用你坐上了卫生署次长的位置,利用我爸爸博得善人的名声,他们一家子却侵吞我的家产,把我爸爸弄得半死不活,我不会放过他们。” 温若兰略显吃惊,按理来说,陌生人的说辞,她不该轻信,但她对陆荣坤恨之入骨,先入为主的认为他是个恶人,恶人又怎么会做善事呢?所以陆荣坤照顾陆承宣的事,别人怎么吹嘘她都只有冷笑。 所以溪草一说,她就信了,甚至产生了几分同情,温若兰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陆小姐很不容易。”之后便沉默了。 她不能过多表态,因为她不知道溪草和她说这些话的意图。 好在溪草非常爽快。 “所以,我需要你做我在宋家的内应,我们合作,可以一举扳倒陆荣坤和宋卫民两个人,我得以报仇,而你,你获得自由,怎么样?” 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尚且稚嫩的脸,温若兰好笑。 “才多大的小孩子,说什么一举扳倒卫生署的署长和次长,你是在逗我开心吗?” 溪草当然知道,三言两语是不足以取信温若兰的,她声音更低了些。 “今天晚上这场婚礼背后,酝酿着一个阴谋,我猜很快就要爆发了,不如温女士先看看我的表现,再判断我有没有合作的价值?” 温若兰皱眉,还想说什么,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两人循声望去,原来是陆铮姗姗来迟,他一出现,立刻成了在场众人的焦点,很多人都一拥上前巴结。 虽然陆荣坤给陆家送了请帖,可陆良婴的丑闻,让陆家的长辈根本不屑到场,就派陆铮做个代表,既然“堂哥”在场,溪草也不得不走过去打招呼。 “堂哥来了。” 陆铮看着她,目中流露出一丝奇异的光,他笑道。 “云卿今天很漂亮,满屋子的小姐加起来,都比不上你半分。” 一旁的苏青脸色就有点难看,明明两人常常睡在一起,可她走到陆铮面前,他却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表现得像个陌生人。 她自己心里也明白,两人的关系见不得光,她既不是陆铮的姨太太,更谈不上是女朋友,顶多只算个偷欢的情人,还随时可以被丢弃。 如果她在这种场合贴上去,只会显得自己不尊重,但她受不了陆铮这种穿衣无情的漠视。 第81章 厚此薄彼 如果说一开始苏青对今日曹玉淳设计溪草的行动不过存了配合催化的态度,现在却多了致其死地的决心。 她咬牙把目光从陆铮脸上移开,在人群中寻找新娘新郎。 舞池中依旧一池旋舞,然而两位心不在焉的新人大抵连应付的心情都没有,只象征地开了开场舞便被各自的亲友拉着分开应酬去了。 现在瞥见陆铮来了,两位新人这才重新聚拢,可那面上的笑容要多敷衍有多敷衍,把盲婚哑嫁四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苏青才懒得关心陆良婴的幸福,她挤出一个得体的笑,向和陆铮聊天的溪草走去。 这两人也不知道在说什么,距离越挨越近,让苏青无名火起,她找准时机,故作无意的插入二人中间。 “云卿,新人要去敬酒了,我们去帮帮忙吧。” 彼时,陆铮正伸手邀请溪草共舞一曲,溪草皮笑肉不笑的拒绝,哪想这厮兴致来了,缠着她不放。 “怎么,和堂哥跳一支舞都不行,害怕我吃了你?” 不知是不是今日女宾太过普通,把眼前的少女衬得宛若一颗明润的珍珠,让陆铮惊艳至极,止不住心痒。平常碍于长辈在场,他不好放肆,现下竟产生一种想把女孩子金屋藏娇的冲动。 可是再荒唐,对方毕竟是和其有相似血缘直系堂妹,陆铮遗憾地喟叹,却还是不愿意委屈自己,无法一亲芳泽,正常社交总可以吧? 只是这个小姑娘似乎并不买账。 换成旁人这般不识抬举恐怕会被他赏一巴掌,然而眼前的小姑娘…… 陆铮喉间发出一声悦耳的低笑,他凑近少女,眼神亦正亦邪,是涉世未深的少女最难以抵御的诱惑。 “听说你在六国饭店曾做过谢洛白的舞伴。怎么,同样是哥哥,就要厚此薄彼?” 他距离太近,眸光中有火焰在跳动,那混着雪茄的男性气息似一张网措不及防侵入了溪草的领地,引得她不由往后退了一步,正好方便苏青的动作。 溪草第一次发觉苏青的出现不那么讨厌。 “大堂哥,真不巧。”少女面上的笑容恬淡而惬意,她放下手中的香槟。 “其实苏青的舞跳得很是不错,不若一会堂哥请她陪你跳上一曲?” 感受到陆铮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苏青的心像被人拧了一下。 她一点都不感谢溪草的狗拿耗子的牵线搭桥,却万分紧张陆铮的反应。 毕竟此时此刻,旁人完全不知道她和陆铮的关系,作为一个婚礼现场“新”认识的年轻小姐,陆铮会如何对待她呢? 哪知陆铮却只是戏谑一笑,懒洋洋道。 “罢了,既然忙那就算了。不过云卿既然是伴娘,那代新娘敬我一杯总不至于为难吧?” 整个过程,除了一开始他目光看向自己那几秒钟,他们之间简直毫无交集。 仿佛苏青是一道寡淡无味的点心,连吸引对方动筷的欲望都没有。 苏青气得肝颤,越发怨恨溪草。 她只觉得这个女人毫无廉耻,自从进入陆公馆就整天和她抢东西,起初是陆良驹,现在对自己的堂哥都要欲擒故纵勾引! 完全就是婊子! 说话间,陆良婴与陈堂风已经和双方父母步到面前,陆铮从侍从的托盘中取下两杯琥珀色的葡萄酒,递给溪草。 几乎不容少女拒绝,便在她杯壁上碰了一碰。 伴随一声清脆的铮鸣,高脚玻璃杯中液体晃了一晃,陆铮手中的那杯已被送到他的唇边,目睹喉结一个漂亮的涌动,杯中的液体被其一口饮尽。 陆铮晃了晃手中的空杯,示意溪草动作。 因为新人在此,婚礼宾客的注意力几乎都集中到了这里。 溪草不赖和陆铮纠缠,只轻轻把杯子送到唇边饮了小小一口。 “大堂哥可别弄错婚礼的主角啊。” 少女的双唇上的口脂,经葡萄酒渲染越发殷红,陆铮眸中闪过一道光。 他顺手从她手中接过杯子,这才对苏青道。 “云卿酒量不好,劳烦苏小姐看着些,别让这丫头胡闹。” 这等亲昵的呵护姿态,自然引得旁人窃窃私语。 “铮少爷和云卿小姐兄妹感情真好。” “是啊,看来上次陆家在明月楼为这位半道而来的小姐摆宴,并不只是做给旁人看。” “那是,那个阵势,简直把那些镀金流洋的小姐都比下去了,别说,整个雍州城的名媛千金哪有她体面!” “别忘了她还是沈督军的义女!” …… 听得众人议论,苏青眸光幽寒。 她如何听不出陆铮那句看似友好的请求是命令,让她看好陆云卿?她当然会看好她,不然一会陆云卿跑了岂非便宜她了? 而身着华丽白纱的陆良婴更是脑中轰鸣,若不是曹玉淳在旁边拦着,只怕她现在便会撇下法定丈夫闹出什么笑话。 “再忍一忍,这个小贱人今晚一定让她有去无回!” 曹玉淳怨毒的声线总算让陆良婴拉回了几分神智,听陆铮哑着声线向她道喜,她只觉自己已经痴了,全然没有注意到曹玉淳和苏青之间的小动作,等浑浑噩噩回过神来,已是和陈堂风走到了另一群客人面前,麻木地道谢敬酒。 陈堂风烟瘾大,身子早已被烟毒摧得没了人形。若非在开宴前偷偷吸了一杆,今日的婚宴他完全无法坚持。 然而现下身边乏善可陈的新娘,被酒精麻痹的越发空虚难耐的身躯,以及宴中心怀各异的宾客…… 陈堂风头晕目眩,只觉得自己又撑不不下去了。 “好好站着,你的酒我来喝,别给父亲丢脸!” 摇晃的身体被人从后扶正,陈堂风回头,正是自己的大哥陈堂山。 两人不过相差三岁,可陈堂风早早帮陈嵊打理生意,更得父亲器重,便是骄横的二姨太也不敢得罪,更别说还指望家里帮付烟款的烟鬼陈堂风,更是对兄长本能敬畏。 他打起精神,看着陈堂山从善如流地替他挡酒,他生得仪表堂堂,又在生意场上历练许久,这一番应酬完全是如鱼得水。 可以说,在场的年轻男子,除却陆铮难以忽略的出色,这陈堂山则以另一种风格,轻易掌控大局,让人不容小觑。 便连陆良婴都忍不住频频看向身侧器宇轩昂的男子。 一种类似妒忌的东西霎时冲昏了陈堂风的头脑。 凭什么都是陈家的儿子,他就可以继承南洋百货公司,而自己今后的人生就注定要和穷困潦倒扯上关系? 思及此,本来还尚在犹豫的陈堂风总算下了决心,他撇过脸,佯作身体不适退下,趁人不备时对曹玉淳点了点头。 曹玉淳哪里不知道他那点小心思。 不过既然是个孬种,以后也方便陆良婴管控! 她于是给苏青一个眼风,对方在收到她的信号后一脸平静对溪草道。 “卡洛琳似乎也喝多了,云卿,麻烦你去把后面那瓶香槟拿来,那酒少烈些。” “好啊。” 溪草深深看了她一眼,微笑答应。 苏青的心不由跳了两跳,或许是做贼心虚,总觉得少女透亮的眼眸似乎发现了什么。 然而亲眼见那清澈的液体倒入杯盏,陆良婴借口头晕一一被送入陈堂山的口中。 托盘中的香槟已经少了半瓶,陈堂山依旧谈笑风生,苏青脸色越来越白。 短短的十几分钟,她可谓度日如年。 曹玉淳和陆良婴亦然。 三个人的视线如同鬼魅一眨不眨地盯着场中推杯换盏的男人,只可惜他非但面上不见痛色,还越饮越来劲。 陆良婴假装精神不济靠在曹玉淳怀中,声音中是急不可耐的歇斯底里。 “姆妈,怎么回事?难不成那小贱人发现了?不行,我才不要和陈堂风过苦日子!” 曹玉淳忍住心慌。 “怎么可能,除非她未卜先知!你看她袖口的珠花还在!” 逆影光线中,香云纱白色礼服裙把少女的身姿勾勒得凹凸有致,那是陆良婴做梦都渴望的曲线;袖口的珠花是少女身上唯一的装饰,看着精巧,材质却是最廉价的米珠,可随着少女举手投足,却把自己这个一身华服满身珠宝的正派主角反衬得黯然失色。 陆良婴嫉妒得表情都扭曲了,脑中只有一个声音反复叫嚣。 好想让她消失,好想让她死…… 忽然耳边一声惊呼把她的思绪生生拉回。 陆良婴抬起头,这才发现陈堂山总算如愿倒在地上。 只见他浑身抽搐,口吐白沫,那双瞪圆的眼睛好似看到了什么骇然的东西,在痛苦中定格,透着可怖的味道,让她这个始作俑者都生生打了一个寒颤。 第82章 杀人动机 “陈大少,您怎么了?” 离陈堂山最近的曹玉淳失控尖叫,她蹲下@身子用力推了推他的身子,见其毫无反应,放下心的同时面上的表情越发夸张,声泪俱下,不知道的还以为躺在地上的是她的儿子陆良驹。 陆良婴也假惺惺地抹起了眼泪,而苏青抱着双臂,一副害怕及了的样子。 这边的骚动很快把其他人引了过来。 音乐戛然而止,一片混乱中陈嵊夫妇闻询过来,见长子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陈夫人当即大哭出声。 “堂山,你怎么了?方才明明还好好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是见过风雨的陈嵊最快镇定下来、 “李医生呢,快把他请过来。” 陈堂风吸食大烟,身体亏空,陈家常备家庭医生,特别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为了不出意外自是把人都请到了现场。 刚刚帮陈堂风诊治完毕的李医生一路跑过来。众人让开了一条道,他连忙去检查陈堂山的脉搏、呼吸和瞳孔。 陈夫人整个人已经吓呆了,她紧张地盯着儿子,颤声询问。 “李医生,我儿子怎么了?快,我们先送他去医院……” 李医生额上沁出一层密汗,他铁青着脸,一时间竟有些组织不出语言。 陈夫人更急了。 “李医生,你倒是说啊,堂山,堂山到底怎么了?你,你快说话啊,别,别吓我……” 见她激动得几乎要扑将过去,陈嵊扶着她的肩膀。 “夫人,你冷静一点!” 陈夫人强忍着眼泪。 “冷静,老爷,你叫我怎么冷静!堂山他到底怎么了……” “他也是我的儿子!” 陈嵊环着她,示意李医生开口。 李医生满头是汗,话语也有些语无伦次。 “中毒,大少爷中了毒,只是这毒性太烈,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你说什么?” 陈夫人膝盖一软,几乎要晕过去。 “什么叫来不及,你这个庸医,来人,快去给圣彼得打电话,请吴医生,他,他一定会救好堂山的!” “你是说堂山……” 陈嵊也很崩溃,他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儿子,那是他倾注了全部心血的家族生意继承人,握住陈堂山的手止不住老泪纵横。 李医生的沉默越发刺激了陈夫人。 “为什么是我的堂山……” 她扑在陈堂山身上,歇斯底里哭喊,一遍一遍地叫着儿子的名字。 怎么可能,她完全不能接受! 他有大好的未来,有远大的前程,有璀璨的人生…… 上天怎么会这样残忍! 这幅白发人送黑发人场景太过惨烈,让在场的宾客也不由动容抹泪。 谁能想到这大喜的日子竟会变成丧事,况且陈家两个儿子,比起不学无术的陈堂风,陈堂山各方面都显得极其优秀。甚至有人都忍不住想,若是死的是陈堂风就好了! 当天的宾客中身份最高的除了华兴社太子陆铮,便是卫生署署长宋卫民和次长陆荣坤。 听完陈家家庭医生的陈述,陆荣坤心下大喜,面上却一本正经提醒陈嵊报警。 “问题一定出在酒宴上,当务之急不能让人跑了,给大公子讨回公道!” 宋卫民也反应过来。 “对,把现场封闭,打电话给巡捕房。” 说完便招呼同僚控制好场子,自己则跑去联系新上任的巡捕房探长,忙前忙后好不殷勤,可谓给足了陆荣坤颜面。 这也难怪,毕竟陈堂山一死,陈家的家产不就落在了次子陈堂风手中,等再过几年,南洋百货公司是姓陈还是姓陆还是未知。 陈家发生这样的事,宾客们也很是理解,俱都很配合。 温若兰混杂人群中,忍不住打量退至一边的少女,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面上表情冷峻如冰,似乎从头到尾什么都没有做。 难不成这就是少女要给自己看的阴谋?如果答案是肯定的,温若兰几乎可以预测接下来事态的发展。 只是现在陈堂山死无对证,这位叫陆云卿的少女如何自证清白,揪出背后真凶? 温若兰手心侵湿,痛恨这黑白颠倒的现实,担忧这过分自信的少女。 在她看来,陆云卿显然已经没有翻盘的机会! 月宫饭店外汽鸣声响起,随着一双军靴踏入,陆荣坤面上露出愕然。 来的竟不是新任的巡捕房探长,而是警备厅厅长窦世仁,以及他的死对头——督察处处长缪广林。 宋卫民谄笑上前。 他与窦世仁乃是同级,不过拥有军政府背景的窦世仁,却是市政府众官员仰望和巴结的。 “窦厅长怎么来了?” 窦世仁语气不冷不热。 “南洋百货公司的事,怎能随意交给小小的巡捕房?” 他和陈嵊握了握手,“陈老板,沈督军听到令公子出事,很是挂念,放心,我们一定会为陈大少讨回公道。” 陈嵊声音哽咽,被扶在一旁的陈夫人已是语不成声。 窦世仁安慰了夫妇二人几句,便让缪广林带着手下仔细检查现场,盘问饭店的员工和往来宾客。 酒宴的饭菜已经卸下,况且之前和陈堂山同桌吃喝的宾客好端端的,那只可能是那饮下的酒水了。 果然,待警备厅人马查验之后,果真在新人给宾客敬酒的香槟里发现了问题。 “不知方才和陈大公子一起敬酒的人都是哪几位。” 有宾客站了出来,而新人这边,被窦世仁犀利的眸光一扫,陆良婴紧张地直咽口水,还是苏青抖着声道回答。 “陈家二公子身体不适先退下了,那时候只有姨妈、卡洛琳、还有我和云卿……” 窦世仁点头。 “那烦请几位随窦某过去说几句话。” 陈家早按着他的交代在月宫饭店腾出一间空房,他这个意思便是要审讯了。 陆良婴和苏青到底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先前被陈堂山的形容已是吓得战战兢兢,想到一会就要面对真枪实弹的警备厅人马,说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 便是曹玉淳也十分忐忑。 再说窦世仁拥有军政府背景,缪广林又和自己的丈夫不对付。虽然一切已经按照她们的计划顺利进行,可她生怕他们一个买沈督军面子,一个要拿捏陆荣坤错处,私下隔开问审反让溪草钻了空子成为漏网之鱼。 “陈大少出事,大家都不好受,或许有什么问题咱们就在这说怎么样?” 窦世仁看了陈嵊一眼,得到对方的首肯之后,便也不再坚持。 “好,那请问各位,这瓶酒是从哪里拿来的?” 窦世仁指了指托盘上还剩下三分之一的香槟,锐利的鹰眸从面前人面上一一掠过。 “这,这不是饭店备下的吗?” 曹玉淳余光确定溪草袖口上的珠花还在,佯作奇怪道。 “莫非是这酒出了问题!” 窦世仁也不隐瞒。 “是,不过我们在酒中找到了砒霜,这也是陆大少出事的原因所在!” 他的话音刚落,陆良婴便发出一声惊叫。 “什,什么,你是说有人在酒中下了毒?那,那我……” 她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香槟是新人敬酒所用,陈堂山中招了,作为新娘的陆良婴恐怕也误食了! 窦世仁冷笑。 “陆小姐现下安然无恙,自不可能中毒。窦某有些奇怪,怎么新人敬酒,陆二少身体不适提前退场也罢了,为何你却似未卜先知一般,竟好运地逃过了一劫。” 他这句话可谓卷起千层浪,让在场的宾客不由窃窃私语。 是啊,凡事反常必有妖,这陆小姐果真不是一般的好命!非但没有成为毒下亡魂,还能和烟鬼丈夫名正言顺继承南洋百货公司,这之间莫没有什么蹊跷? “我,我那时候……” 陆良婴抬起眼,见窦世仁盯着自己,有些瑟缩。 窦世仁此人早先跟着沈督军上过战场,后因受伤才弃武从文,可那骨子中的威严尚在,便是军队中的老油子有时候都怕他,何况陆良婴这等乳臭未干的小姑娘。 偏生窦世仁还不忘火上浇油。 “陆小姐,作伪证可要下大牢的噢!” 这句话可谓意味深长。 感受到舆论的倒偏,曹玉淳恨得咬牙,奈何窦世仁话虽然刻薄,可又十分合理。 她扶住被窦世仁震慑得六神无主的女儿,强辩道。 “那时候卡洛琳不胜酒力,陈大公子绅士便一人上前挡了。怎么,莫不是非要让我家女儿出事,窦厅长才称心如意?” 苏青也大着胆子道。 “况且卡洛琳从头到尾碰都没有碰这瓶酒,她怎么可能会有问题……” “哦,这么说苏小姐知道谁有问题了?” 见窦世仁看过来,苏青心底也在打鼓,她往溪草方向看了一眼,正撞上陆铮警告的视线,脸色越发苍白,略一犹豫还是抖声回忆。 “前面那瓶酒空了,那时候……对,这瓶酒是云卿拿来的……” 闻言,众人的目光刷地一下落在溪草身上,窦世仁也开口询问。 “云卿小姐,方才苏小姐说的可是实情?” “是。”溪草上前一步,声音坦荡。 “那时候酒喝完了,是我去吧台端来的酒。” “那请问云卿小姐,当时酒瓶上是否完好?” 溪草单手托腮。 “好像……已经打开了……” “你说谎!” 话音刚落,苏青便大声道。 感受到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看过来,苏青白着脸一字一句道。 “我记得你拿来的时候瓶塞还在,我们手头没有开瓶器,最后也是你拿着酒重新找了服务生开了才送过来!” “苏青!” 一直不说话的陆铮冷着脸上前,简直想抽死这个女人!他并非心疼溪草,只是万众瞩目的陆家孙女变成杀人犯,这个脸陆家丢不起。 “大堂哥,先听她说完。” 被各色目光注视,少女面上却没有半点慌乱,她似笑非笑地看向苏青,目光幽寒。 “没想到我和苏青的记忆竟出现了偏差,这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苏青忍着慌乱,根本不敢看陆铮。 “云卿,其他事也算了,可事关人命,就,就算铮少爷在场,我,我也不能帮你圆谎。” 一句话,把一个不畏强权的正直少女形象诠释得淋漓尽致。 溪草面上的笑容越深。 “可是,我并没有杀陆大公子的动机啊?” “你当然没有杀他的动机,或许你本来想要的就是我的命!”陆良婴双目发光,好似找到了主心骨。 “对,一定是这样,你想毒死我,只是堂山哥帮我们挡酒,被误喝了!你一定记恨我前些天用刀子刺你,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 大家再坚持几章。陆铮都出现了,谢二爷还遥远吗?嘿嘿~~ 第83章 奇特反转 “什么,你拿刀刺云卿?” 事已至此,陆荣坤如何还不明白自己妻女的双簧。 不过作为最后的得利者,他丝毫没有怪罪二人的意思,只有有些遗憾这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便要成为阶下囚了,但是也不一定,有陆家转圜,或许这小丫头还能逃过一劫,那他何不如在陆铮面前刷一波好感度。 见心上人陆铮也看过来,视线冷冽如冰,陆良婴一时后悔自己嘴快说漏了嘴,大哭道。 “谁让她处处抢了我的风头,自从她进了陆公馆,我到处都倒霉,若不是因为她,我怎么可能嫁给陈堂风!” 一句话,让本已频临绝境的陈夫人一下子跳将起来。 她狠狠一巴掌甩到陆良婴脸上。 “所以就是因为你们姐妹二人的私人恩怨,害了我儿?!” 忌惮陆家的势力,她暂时不敢向陆云卿动手,可是害了自己儿子的人,哪怕拼上自己这条命,她也不会放过! “陆少爷,陆家咱们得罪不起,不过这件事,还请陆少爷念在我老来失子的份上,不要插手!” 陆铮眯起眼睛,瞟了眼面上毫无畏色的少女,深深笑了。 “陈太太放心,如果云卿真是疑犯,我想爷爷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交代。” 这句话十分圆滑,既没有点名要和陈家死耗到底,也没有坦白陆家会包庇孙女,有些让人摸不准态度。 “那就谢陆少爷了!” 陈夫人怨毒地看向溪草,那眼神恨不得生剐她! 她转身对着窦世仁施了一礼。 “窦厅长,杀人偿命,还请厅长为堂山讨回公道。另外——” 她恳切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声音是毋庸置疑的。 “今天的一切都因为陆良婴,若没有这场荒唐的婚礼,堂山如何会白白送命!老爷,这个儿媳妇我们不能要了,若是让这等扫把星进门,以后陈家还止不住闹出多少条人命!” 陆良婴急了,她完全没有料到在大功告成之际,自己竟会白忙一场,白白为陈堂风那个瘾君子做了嫁衣裳! 这让她如何甘心。 “明明是她杀人,怎么就变成我是扫把星了?陈太太,这不公平,这不公平——” 曹玉淳也气得肝颤。 “亲家母,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卡洛琳已经是陈堂风的人了,这大喜的日子你要退婚,这让卡洛琳以后怎么做人!” 众人看曹玉淳为了侵占南洋百货公司的富贵,竟已经不顾体面抖出了女儿的丑事,还拿这个作后盾,简直不是无耻二字能形容! “做人?我儿子都已经没有了,谁管你如何做人!” 陈夫人语气坚决,含泪冷笑,那话说得更是难听,句句带刀,指桑骂槐陆荣坤夫妇品性不端,养出个心术不正的女儿,直气得陆荣坤脸都绷不住,曹玉淳更是使出万般刻薄,尖酸嘲讽。 “陈太太真是好笑,自己儿子短命,还来怪罪我家女儿,莫不是以后你吃喝拉撒出了问题,也要抱怨我家孩子不成?” 这些话粗俗至极,竟是出自卫生署次长太太之口。 陈夫人出生良好,哪里敌得过她的市井泼辣,她气不过,撸起袖子就要上来抽曹玉淳耳光,被陈嵊一把拉住。 “够了,堂山的事还没有解决,你还想添乱吗?” 陈夫人如遭雷击,掩着面失声痛哭。 只见窦世仁走到溪草面前。 “云卿小姐,请——” 温若兰一颗心提了上来,她看着显然无动于衷的陆铮,不由感叹少女的不自量力。 莫非陆云卿所谓的表现就是想借助陆家的势力平息这件事?可是即便如此,这杀人犯的名头她最终也摘不掉,到底还是陆荣坤笑到了最后。 这小姑娘终究还是太年轻了。 温若兰不是圣人,虽然满腹不甘同情溪草,不过自己尚且泥菩萨过江,有心无力唯有明哲保身。 宋卫民发现她一脸疲倦,有些心疼。 “再坚持一会,等把陆家的丫头擒拿,咱们就回家。” 说完便催促窦世仁。 “窦厅长,您看时间也不早了……” 溪草冷笑。 “怎么,就凭他们一面之词,就认定人是我杀的?” “谁说一面之词?” 苏青叹气。 “云卿,我刚刚一直在观察你,你手中莫不是还藏着什么吧?” 陆铮模棱两可的表态,好似一剂催化剂,让苏青不得不斩断退路!只有陆云卿死无翻身,她才能最大限度地安然无恙…… “你不停摩挲袖口的珠花,难道这里面有什么东西?” 一句话可谓激起千层浪,溪草错愕地抬起手。 “原来这里面有东西啊?” 这幅表情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窦世仁道了句得罪,便让手下人带着手套用刀小心翼翼割下溪草袖口上的珠花。 串珠的线一断,米珠在地上荡开,落得到处都是,而打开最中间的贝壳状活扣花蕊,一些白色粉末便展露出来。 “长官,是砒霜!” 在阵阵倒吸声中,陆良婴捂住脸哭喊道。 “姆妈,您看,都是她要害我!” 曹玉淳扑将上来,怒骂咆哮。 “都是你,让你破坏卡洛琳的婚事!云卿怎么这样狠心,你下落不明这些年,我们是怎么对待你爹的,不指望你感恩,竟还恩将仇报!” 陆荣坤也掩住面,一脸遗憾。 “都怪我,你和卡洛琳时有矛盾,我还只当是小姑娘之间的小摩擦,没有在意。是我对不起四爷,对不起承宣啊!” 陆铮冷眼欣赏他们的表演,听着四下私语,向站在暗处的近侍阿福使了个眼风,看对方悄无声息退下,这才看向面无表情的溪草。 他实在好奇,同样都是十六七岁,苏青也好,陆良婴也好,只是丁点小事便吓得六神无主,怎么这个丫头,分明已经孤立无援,还能如此淡定。 是因为都是留着陆家的血? 陆铮摇了摇头,忽然改变了主意,有些恶趣味的想看少女被逼得走投无路时的模样。 一定会很有趣吧? “堂妹,事已至此,堂哥也帮不了你了。你放心,陆家会为你请最好的律师。” 这句话完全是火上浇油。 陈夫人失声质问。 “陆大少,最好的律师也不能改变我儿已被她杀害的事实!难道陆家还想指鹿为马?” 她已经没了儿子,没了指望,便是粉身碎骨得罪陆家也在所不惜。 陆铮笑笑,没有接陈夫人的话,只对窦世仁道。 “云卿这些天便劳烦窦厅长关照了。” 窦世仁说了句岂敢,便示意左右上前强请溪草。 哪知少女却还是一动不动,眼看那些侍卫的手就要触上她的肩膀,强行把她押解下去,溪草却突然笑了。 “窦厅长好生威严,如果案子变成杀人未遂,不知厅长大人如何审判。” 白嫩的面颊,晶莹的眼,却配上这似笑非笑的诡魅微笑,生生让少女身上多了一层冷凝的可怕,让周遭的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鸦雀无声中,曹玉淳打了一个寒颤。 “陈大少明明已经死了,大家有目共睹,怎么变成杀人未遂?!陆云卿,你便是想脱罪,也好好打打草稿!” 陈夫人亦是忍无可忍,自己的儿子无辜惨遭毒手丢了性命,现在还被这个恶毒的少女编排,怎能不气。正想上前责骂溪草,手臂却被丈夫陈嵊重力握住,她愤然转头,这一动作,便忍不住惊叫出声,下一秒更是语无伦次哭笑起来。 “堂山,堂山,你到底是人是鬼?” 陈堂山? 闻言,众人一震,悚然回头。 怪诞的一幕果然出现了,先前已经被陈家家庭医生以及警备厅法医诊断死亡的陈家大公子,正完好无损地出现在月宫饭店厅口。 他双目神采奕奕,哪里是被阎王拖入地狱的已死之躯? 陈夫人挣脱丈夫的钳制,几步抱将过去,确定儿子无恙,兴奋得癫狂。 “果然是我的儿子,你的身子是热的,谢天谢地,你还好好的!佛主保佑,太好了,太好了!” 陆荣坤一家完全呆了。 眼看陈堂山一步一步踱近,陆良婴牙齿打颤,语不成声。 “姆妈,怎么回事,他,他……” 剩下的话被曹玉淳一把掩住没在了喉口。 苏青亦是脸如死灰,捕捉到溪草笑意盈盈的脸,整个人几乎虚脱。她根本不敢往陆铮方向看,已经不敢设想接下来面对她的会是什么。 这个奇特的反转,让温若兰对溪草刮目相看,自始至终淡然的面上隐隐浮出一丝笑意。 而宋卫民只觉得自己被愚弄了,发现窦世仁面上并无意外、陈嵊也很克制冷静,他隐隐察觉了什么,冷声质问。 “窦厅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是请陈老板说吧。” 溪草接过随陈堂山一起出现的玉兰手中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笑看向因消息灵通急切赶来的各路记者。 “或许这会是个不亚于明月楼的精彩新闻。” 陆荣坤冷汗直冒,他僵笑着上前,要搂住陈嵊的肩膀,却被对方闪身错开。 他尴尬地收回手。 “亲家公,既然陈大公子没事,那双喜临门,有什么事咱们关上门再说……” “你还是称呼我为陈老板吧!” “亲家公,这……什么意思?” 陈嵊冷笑数声,却没有再理他,只拉着长子向各位宾客鞠了一躬。 “让大家看笑话了,不过也请各位做个见证,从今天开始,陈陆两家再无瓜葛,我陈嵊要替次子陈堂风向陆家退婚!” 陆良婴尖叫一声,几乎要晕过去,曹玉淳一把扶住她,狰狞咆哮。 “陈嵊你什么意思,你儿子白睡了我女儿,想退婚就退婚?别忘了这桩婚事可是沈督军做的媒!” 曹玉淳的指甲几乎要抓到陈嵊的脸,被陈夫人身边的婆子一掌推在地上。 陈嵊脸上布满冰霜,狠声。 “陆夫人还有脸和我提这桩婚事。好,既是如此,就让大家论断论断,看看谁还敢和你们陆家结亲!” 第84章 找到靠山 陈嵊清清嗓子。 “事情还要从上月明月楼云卿小姐的宴上说起……” 陈嵊条理清楚,把当日陈堂风如何和陆良婴鬼混上,两家又如何迫于无奈成就这段姻缘的事一一道来。 这些内容经小报记者渲染,在场的宾客有些还是明月楼宴会的亲临者,完全已是耳熟能详,并不新鲜。 只听陈嵊叹了一口气。 “虽然次子陈堂风向来不争气,不过这厮哪里来的胆子敢做这等事?!我实在想不通 直到孽子陈堂风不久前烟瘾发作,才被我问出始末。原来真如陆次长所言,他女儿陆良婴虽客居陆公馆,却对陆四爷的女儿云卿小姐持有敌意。陆良婴不知从哪捏到了孽子向拆白党借钱的把柄,引诱陈堂风在明月楼宴上毁了云卿小姐的清白,便替他偿还债务。 哪知道老天有眼,偷鸡不成蚀把米,最后自食其果!” 众人听得倒吸一口凉气。 那天曹玉淳贼喊捉贼前后矛盾的事实谁人不知,不想其中竟夹杂了这一层内因。 只听陈嵊继续。 “如此心术不正的儿媳谁敢要! 不瞒诸位,其实这一个月陈家已经考量过无数多次退婚,然而到底是沈督军做的媒,孽子陈堂风又不争气,思前想后,陈家到底是忍下这一口气。” 听到这里,曹玉淳强压下心底的心虚,强行插嘴痛骂。 “说得你们陈家要迎娶卡洛琳是倒了八辈子霉一般,陈嵊,既然你不仁,休怪我不义,这婚我们不结了,不过是我们陆家主动提出解除婚约!” 说完就要拉着呆愣愣的陆良婴往外走,却被一直扶着陈夫人的陈堂山拦住。 “谁解除婚约不重要,在那之前,咱们还是先把事情说清楚!” 窦世仁抬了抬眼皮,警备厅的人马已把月宫饭店团团围住。 “陆夫人不急。” 他看着脸色铁青的陆荣坤,声音嘲讽。 “陆次长,做事也得有始有终不是?” 陆荣坤一家不甘地僵在原地,陈嵊夹愤含怒的声音再度响起。 原来陈嵊发现近来陈堂风鬼鬼祟祟,便让人留了心眼,偶然得知在今日的婚宴上陆良婴又要设计溪草,便提早做了准备,更主动与溪草合作,打算让他们的丑态暴露于人前。 于是在苏青提出让溪草去取敬酒的香槟时,他们便把原先准备的那瓶换了。 验出期间竟加了砒霜,陈嵊怒不可遏,而陈堂山干脆将计就计,佯装中毒倒地,这才引出刚刚那些事。 “这一切,还多亏窦厅长和云卿小姐帮忙。” 陈嵊对窦世仁和溪草分别鞠了一躬。 “云卿小姐,陈家让您受委屈了。” 溪草错身躲开他的行礼,心中也对陈嵊产生钦佩。 “若非陈老板明察秋毫,这一切怎能真相大白,是云卿欠陈老板一个人情。” 陈堂风废人一个,陈家上下早已存了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哪里肯在他身上多花一分钱多花一点心思? 其实一开始便是溪草主动寻到陈嵊,主动向他坦白了明月楼事件的始末,表明陆良婴今日恐怕还会在婚宴上生事,请他帮忙。 少女虽然没有明说,不过陈嵊也听出陈堂风那个不争气的之所以和陆良婴睡在一起,被现场捉奸,多半出自她手,不是不生气。 可陈嵊作为乱世中极为出色的生意人,很快就权衡利弊,抓住主次矛盾。 总归也是陈堂风自己找死,没有本事,怨不得人家心狠手辣。 更何况这桩婚事陈家本就不中意,比起名不见经传的官场叫花子陆荣坤,陆云卿背靠华兴社陆府、蓉城谢司令、军政府沈督军,和她合作,这个买卖不亏。 顺理成章的,陈嵊便愉快的和溪草达成了共识,况且在水落石出的当口,言语中还处处为溪草掩饰,自己大包大揽,可谓诚意十足。 溪草就喜欢与聪明人合作,双方沟通流畅毫不费力,还能达成共赢。 “今日,我陈家正式与陆家解除婚约;至于孽子陈堂风——” 一直躲在后堂被下人揪出的陈堂风狼狈地困坐在圈椅上,他耷拉着脑袋,闻言惊愕抬脸。 只听陈嵊冷冷道。 “真是家门不幸!我陈家没有弑杀手足的子孙,明日我就登报,和他断绝父子关系!” “爸爸,不要——这些,这些都是陆良婴那个贱人做的,是她,是她,儿子是无辜的啊……是她,是他们,说你们要把南洋百货公司给大哥,我会一无所有,只有他死了,我才能有享不完的富贵!” 他手指着曹玉淳的方向,慌不择路控诉,把里里外外都承认了个遍。 众人唏嘘,谁能料到顶着卫生署次长的高官阔太竟有如此不堪的一面。 真是应了那句人面兽心! 窦世仁目光如炬,看向陆荣坤一家。 “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证据确凿,陆荣坤冷汗连连,赶紧向宋卫名看去,然而宋卫民这般狡猾的人怎会惹祸上身,只佯作和温若兰说话,当一切都没有看到。 “这,这些……对,窦厅长,我全然不知情啊……” 陆荣坤蓦然翻脸,甩手给曹玉淳一个耳光。 “都是她,是这个贱人,自己心术不正,还把好好的女儿也教坏了,我,我要和她离婚!” 这一巴掌可谓用尽了全力,曹玉淳被打得鬓歪发斜,颓然地倒在地上,半天起不了身,孤立无援间却还在强辩。 “不是我们做的!一定是陆云卿弄鬼,对,你和陈家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溪草蹲下身子,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她,佯装递给她一方手帕擦拭脸上的污秽,低头间却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道。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不得好死,不过你和卡洛琳,恐怕不得好死得比我会早很多!” 那眼神清洌洌,澄亮亮,透着一种可怖的阴寒,若一盆冷水把人从头浇到底,曹玉淳如遭雷击,心底竟无端恐慌起来,她凄厉大喊。 “你不是人,你是魔鬼,你是魔鬼!” 溪草也不在意,只微笑着站起,最后看了角落里瑟缩发抖的陆良婴和苏青一眼,对窦世仁和陈嵊施了一礼。 “剩下的,还劳烦两位费心,云卿有事先走一步。” 二人点头,就在陈嵊安排长子陈堂山送溪草回家时,陆铮上前一步。 “还是我送堂妹回家吧。” 溪草没有拒绝。 很明显,窦世仁承了陈嵊的情,他又有军政府背景,今日陆荣坤反复拿沈督军说事,他定不会给其好果子。 况且,不是还有有陆荣坤的死对头缪广林吗? 只是溪草还是有些不放心。 陆荣坤作为陆承宗的人,今日自己这番拆台,她这位“大伯”是否还会保他? 溪草决定探探陆铮的底。 “大堂哥,爷爷上次和我提起,卡洛琳成婚后,陆良驹与我到底男女有别,不便住在同一屋檐下,会安排他们搬走。” 陆铮从鼻子中哼出一声笑, “我以为妹妹会和我提苏青。” “苏青?我想以大堂哥的手段,这件事完全不需要我说。” 陆铮今日从头到尾忽略苏青,溪草觉得她在陆铮那里并不会长久,陆荣坤一垮台,她也没有能耐蹦跶,完全不值得自己浪费时间。 陆铮读懂了溪草的心思,语气轻蔑。 “那那个抛下父母妹妹逃跑的陆良驹就需要妹妹重申?你确定他是你的对手?” 明明是谈论正事,可他的声音却恍若和情人调@情,不知不觉间放缓了语速,声线也低沉黯哑。 溪草拧眉,不悦地与他拉开距离。 “即便不是对手,可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我,堂哥难道还觉得我能和他们继续住在一起?” “不是很精彩吗?” 陆铮又朝她挨近了些。 “云卿,你真是让我颇为惊喜。” 他的眼中有火焰在燃烧,亦正亦邪,是一种对猎物志在必得的自信和狂热。 “如果你愿意回陆府来住,我想爷爷会很高兴。” 溪草不禁往后退了一步,目中难掩厌恶。 她读懂了他的眼神,那是看待女人的眼神,没想到陆铮这个下半身思考的动物竟然如此没有廉耻,让她恶心! 可陆铮根本没把少女抗拒放在眼里,他伸出一只手,很快就扣住少女不盈一握的腰,迫使那玲珑的身躯贴向自己。 “是不是冷了?谁让你穿得这么单薄。” 溪草心头大慌,有些后悔为方便和陆铮说话,先打发玉兰和阿福一起到小汽车旁等着。她想挣扎,可那微弱的抗拒如何能挣脱男人强有力的钳制? 感受二人的距离逐渐拉近,溪草绝望地睁大眼。 她讨厌旁人的触碰,特别是男人! 忽然后腰手一松,惯性中溪草往后退了几步,再抬眼只见一抹黑色如一把出鞘的宝剑猛地朝陆铮扑来。 溪草稳住身子,声声犬吠把她的思绪猛地拉回,总算看清是一头威风凛凛的黑色大狗。 大狗? 溪草一瞬间忽然产生了一种诸如灵魂归位的错觉。 她僵硬转身,果见几米开外,一身戎装的男人踏步过来。 他背着月光,看不清他的表情。 可只是这个身影,竟让她意外地平静下来。 如同面临危险,人类本能的趋利避害,找到了靠山。 第85章 有些想你 溪草跑到谢洛白身后。 陆铮侧身避开了恶犬,顺势拔出腰间手枪,迅速上膛。 “陆少爷,打狗,也要看主人的。” 谢洛白站定,不紧不慢地道。 陆铮终究没有扣下扳机,他虽然恼怒,但也并不想和谢洛白撕破脸皮。 笑了一下,陆铮收起枪,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谢司令也来吃陈家的喜酒?” 谢洛白吹了个口哨,狂吠的狗便摇着尾巴跑到他身边。 溪草瞟眼望去,谢洛白身后,跟着七八辆车,还有好些护兵,扛枪矗立,威风凛凛。 何副官上前解释。 “司令听说云卿小姐杀了人,特地过来看看,不过看样子,云卿小姐似乎已经全身而退。” 溪草心中微微一暖,近来谢洛白似乎很忙,都没空来骚扰她,她还暗喜了很久,但听闻她有难,他竟亲自过来给她撑腰了。 当然,或许是来看热闹的也不一定…… 谢洛白扣住溪草手腕,拉着她转身就走。 “既然没事,那就回家。” 陆铮站在原地,并没有阻止,他目送着二人的背影,心中隐约觉得谢洛白和陆云卿之间,关系有些奇怪。 作为一个久经风月的老手,他很清楚,谢洛白看陆云卿的眼神,不是表哥看表妹,而是男人在看女人,因为他也一样。 他不由笑起来,这丫头可真是个小狐狸精,他陆铮一向风流就罢了,可传闻中不近女色的谢洛白,居然也对自家表妹产生了想法,真稀罕。 又或许,谢洛白根本就没把她当表妹呢? 陆铮收起笑意,认真思考起来。 走到谢洛白的座驾面前,溪草就头皮发麻,想往副驾驶里钻,谢洛白眼明手快地提溜住她,往后座一塞,然后自己也坐了进去。 车子发动起来,溪草还来不及往边上缩,谢洛白已经按住她,狠狠压倒在皮座椅上,附身便吻。 这已经不是头一回了,溪草没有想象中那么惊恐,更多的是麻木与愤怒。 本想借谢洛白摆脱陆铮的骚扰,可谁知才出狼窝,又入虎穴。 刚才因为谢洛白前来救她而产生的感动,也在凶猛的侵犯下烟消云散。 她上下牙猛地一合,谢洛白唇上微痛,松开了她,水色薄唇被血染上一层艳色。 “你有什么毛病!” 溪草愤怒地翻身坐起,车子里那么大的动静和喘息声,而前面的小四和何副官就像死人一样,无知无觉,一动不动,可再怎么不闻不问,不代表内心没有想法,溪草觉得自己在他们眼中,就是谢洛白养的玩物。 她受够了谢洛白这样作践她,羞辱她! 谢洛白却摸不透女人的心思,他觉得小四和何湛是自己人,在他们面前无需避讳,更用不着偷偷摸摸。 虽然被她咬破嘴唇,但谢洛白并没有生气,他甚至觉得溪草羞愤的样子很动人,每次挑破她的伪装,让她炸毛,露出真面目,似乎是种有趣的游戏。 拇指抹过唇上的血迹,谢洛白微笑。 “没毛病,只不过多日不见,有些想你了。” 溪草愤然。 “如果可以,我希望二爷这辈子都别想起我来。” 谢洛白蹙眉强调。 “我是来救你的,来之前,我正在开一个重要的军事会议。” 溪草一点都不感动,她把头偏向车窗,谢洛白继续道。 “对自己的堂妹,也毛手毛脚,陆铮还真是个禽兽,你以后离他远些。” 溪草冷笑。 “你有资格说别人?” 谢洛白笑道。 “你又不真是我表妹。” “我也不是陆铮的堂妹。” 谢洛白收起笑。 “这么说,他占你便宜,你倒是乐意了?” 溪草咽了口唾沫,马上道。 “我只是想提醒你规矩一点!” 这个答案勉强算满意,谢洛白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车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可是过不了多久,溪草就破功了。 “你要拉我去哪?” 附近的街景异常陌生,既不是回陆公馆的路,也不是谢宅附近,溪草马上紧张起来。 “你不听话,当然只能拉去卖了。” 他的语气戏谑多过于恐吓,溪草自然是不信的,车子在路口右转,拐进条静谧的街道,在一座三层的德式建筑前停下。 这是谢洛白的别馆,实心清水砖墙全都是国外进口,刻有英文标示,样式却很低调,灰扑扑像个堡垒,偌大的客厅里,放置着一张长桌,配了许多方方正正的椅子,沙发只有一对造型极其简单的,简直像个会议室。 溪草估摸着这地方应该没有个像样的能住人的卧室,谢洛白总不至于在办公场所兽性大发,于是稍稍放了心。 谢洛白把她带到厨房,这里倒是锅碗瓢盆一应俱全,灶台上还有一把新鲜的小白菜,谢洛白找了条围裙给她,吩咐。 “我还没吃晚饭,你来做。” 虽然谢洛白带她到别苑并不是为了什么龌龊事,只是需要一个厨娘,让溪草很欣慰,但她还是没法满足他。 “我不会做饭。” 谢洛白意外,只得降低标准。 “下@面你总会吧?去,做碗刀削面。” 溪草摇头。 “不会,我这辈子从来没下过厨。” 曾经的小格格,自然十指不沾阳春水,即便后来流落花楼,溪草也是做端茶送水的活计,厨房是没接触过的,她连面都不会煮。 谢洛白沉默了整整五秒,拾起那把小白菜塞给她。 “那去把这个洗干净!” 溪草只得找了个小盆去舀水,菜洗好端回来的时候,她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谢洛白已经脱掉了军装外套,衬衫袖子卷起,露出紧实有力的小臂,拿枪的右手正熟练地抄着菜刀,飞快将面团片进沸水中。 谢洛白片完面,将手中菜刀一丢,准确无误地扔进刀架。 又腾出手来取出溪草盆中小白菜,三下两下扭下锅,转身开始调制卤汁,顺便吩咐看呆的溪草。 “去拿两个碗。” 溪草赶紧去橱柜里找了两只碗来,谢洛白的面也好了,绿油油的小白菜配上肉末浇头,覆在面片上,香气四溢,本来已经吃了宴席的她也忍不住馋虫大动,接过了谢洛白递来的面碗。 “没想到二爷不仅会做饭,还做得很好吃啊!” 难得被溪草恭维,谢洛白却高兴不起来,他很早就独立,军队里条件艰苦,总得自己想办法改善伙食,但是说到底,他还是不稀罕做这种女人做的事。 “别光顾着吃,给我好好学,今后还要你给我做饭。” 溪草悄悄翻了个白眼,她凭什么要给谢洛白做饭! 收拾了碗筷,谢洛白又带溪草参观他的花园,说是花园,但这空地除了一排笔直的冬青树,和枯黄的杂草外,基本什么植物都没有。和梅凤官的风情雅趣比起来,谢洛白可真是个不懂生活的人。 溪草忍不住调侃。 “二爷这花园,围上铁丝网,再摆几个射击用的靶子,大概就可以直接做校场了。” 谢洛白明知道她在讽刺自己,却也不介意。 “这主意不错,何湛,叫人在对面放几块靶子,明早我带表小姐练枪。” 溪草一愣,不情愿地道。 “明天我还得来?” 谢洛白纠正。 “是今晚你就住在这里。” 溪草白了脸,谢洛白当然知道她在怕什么,不悦地解释。 “有单独的房间。” 溪草高悬的心这才放下,清白有了保障,她也不敢太触怒谢洛白,正想着怎么讨好他两句,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远处一个黑点朝着他们狂奔而来。 是刚才月宫饭店外那条狗! 一米多高的庞大体型,双耳直竖,尾巴低垂,一对凶横的眼在夜晚泛着光,活像头狼。 溪草本能地退到冬青树后。 当年老福晋生辰,喀尔喀亲王家的福晋前来贺寿,随她来的熊孩子,就带了条细犬,那狗和溪草在花园狭路相逢,一路追得她爬到树上,树不高,狗上不去,但它不断往上跳,把溪草的裙摆都撕咬得不成样子。 这件事,给五岁的溪草留下了阴影,至今一直讨厌狗,特别是凶恶的狗。 那狗激动地跑到谢洛白身边,围着他转来转去,回头发现躲在树后的溪草,更兴奋了,撒开腿就朝她狂奔过去,溪草尖叫一声,抱住树干就往上攀爬。 “走开!走开!” 偏偏这狗毫不收敛,反而站起来去扑树干。 “坐下!” 听到谢洛白的命令,那狗条件反射般在原地乖乖坐好,吐着舌头喘气。 “别怕,它是我养大的,很通人性,分得清哪些是敌人,哪些是自己人,它不会咬你,只是想亲近你。” 谢洛白好笑地看着趴在树干上的少女,解释道。 “可我不喜欢它!” 溪草气急败坏,狼狈地从树干上跳下来,谢洛白伸手接她,借机搂了把她的腰。 纤细的腰身盈盈不堪一握,温软的手感传递到谢洛白手上,他心中微微一荡,拉她走到狗身边。 “它叫皇后,你试着叫它的名字,摸它的头,它下次就能记住你。” 听到这个名字,溪草简直要吐血,这就是谢洛白口中和她味道很像的那只狗? 这毛茸茸黑漆漆的丑狗,一股狗骚味,和她哪里像了? 谢洛白坚持,她没有办法,只得叫了一声,极不情愿地伸出手,在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上敷衍地揉了下,“皇后”就摇着尾巴凑过来,抬头添了她一手口水。 “啊!” 溪草吓得倒退,谢洛白扶住她的肩膀,笑道。 “看来它很喜欢你,以后我不在,就让它留下来陪你。” 才不要!这蠢狗就和它的主人一样没眼色,不知道自己遭人讨厌! 第86章 她的底细 谢洛白没有骗人,他在二楼给溪草准备了单独的房间,隔壁是浴室,里头非常干净,香皂、洗发露都是新的,衣架上还挂着件雪白的丝绸浴袍。 一夜折腾,溪草确实有点疲惫了,洗了澡,擦着头发回到卧室,进去一看,里头的雕花床、丝绵被都新簇簇的,想必是谢洛白才刚吩咐人搬进来的。 床边的矮几上,插着一捧带露的百合花,幽香四散,百合花下,是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 她拨弄着雪白的花瓣,端起牛奶喝了一口,心情有点复杂。 平心而论,除了经常不顾她意愿强占便宜外,谢洛白对她还算是不错的,家没了以后,溪草很久没有体验过这种备受呵护的感觉了。 香醇的牛奶滑入喉咙,暖意传遍四肢百骸,她的心也有点融化。 房间里还有个巨大的楠木衣柜,也是崭新的,溪草起身拉开门,发现里头除了几件新做的旗袍以外,还挂着军装和男人的长衫。 不知为何,她心里又变得警惕起来。 庆园春的恩客里,也不乏温柔体贴的男人,他们也曾一掷千金为博美人笑,更有甚者替心仪的女孩子赎身,娶回家做姨太太,可那些姑娘最后的结局呢?不是玩腻之后转手送人,就是男人有了新欢被抛在脑后,只得沦落在正房太太跟前为奴作婢,任打任骂。 谢洛白与她的关系,从利用起始,随后的变化,不过是因为他控制不了男人的欲望,溪草很清楚,他根本没有将她放在平等的位置对待,他对她不可能产生爱情。 溪草更不会爱上侵门踏户毁了她家族的军阀。 清醒之后,溪草很快便不再纠结,蒙上被子睡着了。 另外一个房间里,谢洛白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皇后卧在他脚边。 小四正在向他汇报。 “二爷,陆荣坤的底细派人查过了,他是七年前从燕京逃难过来的,作为难民,陆荣坤却分明家道殷实,很是挥霍了几年以后,才加入的华兴社,又攀上陆四爷,仗着华兴社帮忙,做了巡捕房的探长。” 谢洛白敛眉。 七年吗?此前他也派人查过溪草,她正好也是七年前被卖进窑子的,时间上吻合,虽然中间被转手了几道,无法证实和陆荣坤有直接关联,但其实很容易推断。 小丫头见过世面,举手投足隐有闺秀之风,显然是曾经经历过富贵的,而陆荣坤一家浑身市侩,却身怀巨款,不得不让人怀疑钱的来历。 “燕京那边,没有查出陆荣坤的底?” 小四摇头。 “那两年恰逢小皇帝退位,时局动荡,许多人都携家带口往南方逃,人口流动太大了,若是有点身份的人倒好办,可陆荣坤一个来历不明的小人物,反而无从查起。” 谢洛白也不深究,又问。 “姓梅的呢?他也在燕京呆过。” 溪草和梅凤官街头偶遇,随后一起消失在巷子里的事,早有人报告了谢洛白。她的一举一动,从没逃过他的眼睛,只是她不喜欢被监视,他就假装不知道罢了。 梅凤官确实长了副颠倒众生的皮囊,如果说第一次在正隆祠,溪草乍惊其艳,起了仰慕之心倒也罢了,可是之后的两次,就难以解释了,溪草那丫头,并不是个沉沦美色的无知少女。 三个人都来自燕京,谢洛白想将他们串联起来,得到答案。 “他是燕京梅影班班主捡来的弃婴,一直充作养子,十二岁那年,在忠顺王府的宴会上初次登台,因为扮相惊艳,唱腔又美,不知被王府哪位贵人看中,梅影班成了王府的常驻, 后来王府垮台,梅凤官勾搭上赵寅成这个靠山,带着戏班到了雍州。” 谢洛白食指在扶手上轻叩。 “忠顺王府……忠顺王赫舍里?宣琦,我倒听说过,当年清廷倒台,他被革命军阀指控帮英国人私运军火入关,被逼在王府吞枪自尽,如今十年过去了,还背着卖国贼的名声,可我看这事没那么简单。” 十年前,十一岁的谢洛白在蓉城,跟着舅舅在军营里历练,每天的生活就是挖战壕、躲子弹,并不清楚千里之外的燕京发生着什么。 “二爷,那时喀尔喀亲王也在燕京,或许知道内幕,不如去找沈督军……” 谢洛白看了他一眼,小四马上把话咽了下去,后悔不该一时嘴快,犯了二爷的忌讳。 “我再派人去燕京查查看。” 在谢洛白的地盘上,溪草依然睡了个好觉,穿衣洗漱完毕,她挪开抵在门上的书桌。这是为了防止谢洛白夜袭准备的,看来并没有派上用场,谢洛白难得绅士了一回。 下得楼来,谢洛白早已坐在那里,长桌上摆着蟹黄小笼包、水晶煎饺和豆浆,溪草诧异。 “这些都是二爷做的?” 谢洛白翻着报纸的手一顿,抬头斜了她一眼。 “买的,下次再过来,这些全都要你来做!” 既然可以买,为什么非要逼她下厨,谢洛白果真的有毛病。 蟹黄很鲜,饺子馅儿也香,溪草就着豆浆吃得飞快。 “今早窦世仁给我打了电话,问陆良婴母女怎么处理,既然她们想害你,那就由你决定。” 昨晚窦世仁得知谢洛白曾带兵来过月宫饭店,接走了溪草,不由一阵心惊肉跳,他的前任顾维生之死还历历在目,不止窦世仁,警备厅上下都对谢洛白心有余悸。 所以一大早,他就连忙打电话给谢洛白,委婉地暗示陆良婴母女的行径,算是谋杀未遂,不至于判死刑,但在牢里住久了,也可能熬不过去。 无关紧要的人,谢洛白决定尊重溪草的意见,她高兴怎么办就怎么办。 溪草想了想。 “陆良婴依法处理,至于曹玉淳,还是放了吧!” 陆良婴对她来说已经没用了,与其整天让她找不痛快,不如彻底清净,至于曹玉淳,溪草还要靠她挖出陆荣坤隐瞒的事,她已经有了计划,不能让她在此时入狱。 曹玉淳才是主谋,陆良婴只是个从犯,溪草的决定虽然离谱,但警备厅要颠倒黑白,也很容易。 谢洛白没有问她想做什么,只是点头示意何副官给警备厅打电话。 吃完早餐,谢洛白又把溪草带到花园,空旷的场子上,竟然已经多了几张靶子。 “过来,我教你用枪。” 溪草本以为他只是随口说说而已,谁知道居然真的把此事提上了议程。 “总爱惹是生非,下次若遇上危险,在我赶来前,你起码可以自保一时。” 溪草愣了一下,又咬唇摇头,有什么值得感动的,教一个属下用枪,只不过是想让她变得更有用点罢了! 谢洛白拿起桌上那支手枪。 “瓦尔特手枪轻便小巧,最适合防身,我先教你装子弹,仔细看好了。” 他卸下弹夹,悠然将子弹装填进去,复又装好弹夹,把抢放到溪草手中。 “试试看。” 溪草照做了一遍,她动作略显笨拙,用了好半天,才成功将弹夹装好。 谢洛白垂目静静看着,突然笑了。 “虽然故做生涩,但真正的新手,是很难在第一次就找准卡弹夹的位置,你果然会用枪。” 溪草一惊,持枪的手就有些不稳,谢洛白便将她的手和枪一起握住,抬起来对准靶子,扣下扳机。 手枪的后坐力震得溪草虎口发麻,站在对面的亲兵抬手报结果。 “十环!” 谢洛白垂首,呼吸吹在她耳廓上,泛起一层红。 “很好,就这么打。” 溪草很不舒服,挣开他的手。 “我自己试试看!” 小时候,大哥从洋人那里得了一支手枪,很是得瑟,带着弟弟妹妹们到围场去打野兔子玩,但是他的枪法实在太烂了,所以溪草这个徒弟也不怎么样,她仅仅是会用枪而已。 第一枪就脱靶了,溪草失望,但她这个人做事很有执念,既然练了,就非要做到不可。 她又连放了几枪,最好的成绩也只打中靶子的边缘。 谢洛白抄手旁观,啼笑皆非。 “还以为你很厉害,没想到还是个三脚猫,行了,子弹很贵的,我来教你。” 溪草报赧,双颊微红,谢洛白眸光一动,转眼又变得清明,他双手扶正她的肩,高大的身体贴着她的后背,修长有力的手臂环着她,双手握住她的双手。 这样严丝合缝地紧贴,让溪草怀疑谢洛白是在趁机吃她豆腐,可偷偷瞟了眼他一本正经的表情,溪草又觉得自己过度反应有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太急功近利了,冷静下来稳住呼吸,拼弃杂念,心里只能有你的目标!” 第87章 我要学枪 谢洛白帮她调整好姿势,松开手后退一步。 “用心去瞄准,不要用眼睛……” 溪草认真听着,全神贯注将心思凝聚在手上,深吸一口气。 就是现在! 她果断扣下扳机,子弹如流星般窜出,对面的亲兵跑过去看了一眼,报成绩。 “是七环。” 溪草很兴奋,立刻转头去看谢洛白。 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亮闪闪的,带着几分得意,很像“皇后”每次完成指令后,摇着尾巴在等待他的夸奖,谢洛白忍不住莞尔,和奖励“皇后”一样,伸手在她头顶揉了揉。 “不错,很聪明,一点就通。” 溪草就开心地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小米细牙,甜甜的。 她喜欢这种肯定。 那发自内心的笑容,如同红日当空,蓓蕾初绽,实在是太耀眼了。谢洛白心跳莫名快了起来,呼吸也有些急促,他突然有种立刻将她按在地上的冲动。 溪草并未发现谢洛白的心思,她全神扑在手枪上,按谢洛白教她的办法反复练习着。 将来她和润沁两个弱女子,要在乱世中立足,有把枪傍身,就多几分安全感。 谢洛白冷静了一下,压住心中那些躁动,继续纠正她的动作。 这一练,就是一早上。 溪草像入迷了般,握住枪就不肯放下,她的成绩基本能稳定在七环以内,可她并不满足,一盒子弹很快就打光了,谢洛白又命人拿了两盒过来,可她仍旧没有更进一步的突破。 但谢洛白很满意,小丫头不仅聪明,还很努力,他觉得自己的眼光真不错。 进度停滞不前,溪草就有点懊恼,谢洛白扣住她的手腕,轻松将手枪夺下。 “好了,神枪手不是一日练成的。” 说话间,他看也不看一眼,抬手随意放了一枪,竟是正中靶心。 重新把枪插回自己腰间的枪套里,谢洛白道。 “持之以恒,总有一天,它会成为你的本能,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明天继续。” 明天继续?那意味着她今天也要住在谢二的别馆吗? 溪草有点警惕,可是想学好枪法的渴望,最终战胜了她对谢二的忌惮,她点了点头。 一旁的何副官和小四便交换了一个神色,二爷这分明是放下个饵,钓着人家姑娘啊! 虽然还是不太光彩,但比起强迫威逼那一套,好歹也算进步了。 两人回到屋里,谢洛白道。 “今天的午饭你来煮,我亲自教你。” 溪草的好心情瞬间一扫而空。 为什么这厮还记着这件事! 学枪法,她乐意,但要她下厨,她不乐意了。 她嘀咕道。 “二爷,找个厨娘很难吗?” 谢洛白坚持。 “你煮。” 溪草没办法,只能乖乖跟他进厨房。 新鲜的食材早已备好,除了米粮、小菜,还有一尾鲜鱼。 溪草心里憋着气,就很敷衍,米饭煮得半生不熟,菜也炒得焦糊,杀鱼的时候还把苦胆捅破了。 谢洛白明白她是故意的,但对上她无辜的脸,却又发不起火来,最后还是自己把这顿饭做了。 “真好吃!二爷的手艺比明月楼的大厨还好。” 谢洛白面色一黑,淡淡瞥了她一眼。 “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溪草连忙低头喝汤。 两人正吃饭,厅里的电话响起来,小四接起来,面色一变,连忙捂住听筒,对谢洛白道。 “二爷,是夫人打来的,她老人家似乎很生气。” 谢洛白起身去接,电话里,谢夫人上来就问。 “你把云卿弄到哪里去了?” 今早,警备厅把曹玉淳放了回来,陆良婴却依然还收押在监,等着法庭审理,陆荣坤夫妻急了,一大早就跑到谢府,说要找陆云卿赔罪,求她让谢洛白和警备厅说一声,把陆良婴保出来。 谢夫人这才知道,溪草昨夜并没有回陆公馆,而是被谢洛白接走了。 “姆妈放心,她在我的别馆。” 溪草知道谢洛白说的是自己,顿时放下手中筷子,神色也紧张起来。 谢夫人劈头盖脸就把谢洛白骂了一顿。 “你这个熊孩子,怎么一点分寸都没有!你表妹没出阁呢!你带她去你的别馆过夜,传出去,别人要说三道四的!” 谢洛白懒洋洋地笑。 “姆妈这样开明的人,理会别人的闲话做什么!” 谢洛白无所谓的态度,溪草心里就很不好受,他是男人,这种暧昧传闻只能为他的魅力增色,可到了女人这里,就是不自爱,会被别人戳脊梁骨。 谢洛白不在乎她的名声,他不尊重她。 谢洛白哄了谢夫人半天,刚挂了电话,溪草就道。 “请二爷送我回陆公馆。” 谢洛白挑眉,引诱她。 “不想学枪了?” 溪草犹豫了一下,道。 “明早我再过来,陆公馆那边,我还有事要做,请二爷送我回去。” 那副锋利的神色映在谢洛白眼中,半晌,他终究还是点头了。 陆公馆是她的战场,她很快就能把陆荣坤一家赶尽杀绝,他要是此时捣乱的话,她会记恨。 只要她答应过来,他就不会步步紧逼,把她逼急了,又要把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闹僵。 谢洛白让人备车去营地,命何副官把溪草送回陆公馆。 路上,何副官从后视镜里打量着溪草,忍不住道。 “司令其实向来很呵护妇孺的,他只是不懂怎么该怎么和女性相处,请小姐多体谅。” 溪草哦了一声,心中奇怪,何副官很少和她说话,怎么难得开口,却是这样诡异的话题。 陆荣坤夫妻不在家,大概是求她不成,去另找门路了,最有可能的就是陆承宗父子。 她不认为他们能成功,昨天去参加婚礼前,她就安排好玉兰,无论婚宴上发生什么事,一定要想办法让杜九公知道,杜九公会在陆太爷面前为她鸣不平。 两位老人是过命的交情,杜九公的话,陆太爷会无条件相信,到时候陆铮即便想替曹玉淳母女遮掩,也只能碰一鼻子灰。 她先上楼去看了看陆承宣的状况,陶素茹说他身子亏空太大,需要调养半个月,才能开始正式戒烟,溪草就按她的交待,拿钱给玉兰每天炖人参和三七给他服用,现在人虽然还是半死不活,但脸上好歹添了几两肉,有了点人色。 “爸爸,我会治好你的,你自己也要争气。” 她按住陆承宣枯瘦的手,本来没指望得到回应,不想陆承宣眼皮动了动,竟颤抖地反握住她的手。 “小姐,四爷有反应!他听得到你说话!” 玉兰惊喜,溪草也露出微笑。 溪草刚回房换了身衣服,秦妈上楼来报告。 “小姐,有位太太找您。” 陆良婴蹲了监狱,曹玉淳又是今早刚被放出来的,落魄的样子在这些下人眼中,失了威信,大家都嗅到风向的改变,今日不同往时,一向巴结曹玉淳的秦妈,对溪草的态度也变得诚惶诚恐。 溪草大概猜到是谁了,她漫步下楼,端坐在沙发上的高瘦夫人便站了起来。 “温女士,您怎么来了?” 她含笑吩咐仆人倒茶上点心,温若兰却迫不及待地打断。 “陆小姐,我们去花园里走走?” 两人漫步在树荫下的鹅卵石小道上,刚离开佣人们的视线,温若兰就止步,有几分激动地握住溪草的手。 “陆小姐,你的手腕我已经亲眼所见,不会再对你有所怀疑,所以那天晚上你说的合作,还做数吗?” 溪草嫣然。 “当然了。” 温若兰的大眼睛里,就有了光彩。 她急于摆脱宋卫民,回到心爱的丈夫孩子身边,在这孤立无援的雍州,只有陆云卿是她唯一的希望。 “那你需要我怎么做?何时才动手?” 溪草拍拍她的手背,笑道。 “温女士,不要急,忙中多有错,这件事,我们一定要做得很小心细致,才能一击必中,让他们永无翻身之地。” 送走了温若兰,溪草又去了一趟杜府,给杜文佩上绘画课。 “最近我家出了很多事,你的绘画课也落下不少,今后我暂时可以清净一阵,好好教你画画。” 杜文佩早就从玉兰口中得知了婚宴的事,她惊诧地拉着溪草,摸她的脑门。 “你发烧了吧,昨晚那母女俩差点把你弄成了杀人犯!你怎么还有心思教我画画啊?” 杜九公的脸色也不好看,溪草不仅是杜文佩的恩人、好友,也是他老人家极为喜爱的小辈。 “今早我已经把这事告诉了你爷爷,他大发雷霆,要你大伯马上把陆荣坤一家子赶出陆公馆。云卿,以德报怨可不是咱们华兴社的作风,陆荣坤家的女眷全都下作歹毒,无论他对你爸爸有什么恩情,我和你爷爷都不能容忍你呆在这种家庭里!” 这么快,陆太爷真是个暴脾气,看来她也必须快些行动才行。 溪草点点头,没有反对。 “我知道九公是为我好,我都听您的。” 杜九公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似想起什么,他笑道。 “对了,你之前不是怀疑陆荣坤有外室,让玉兰来求我帮你查么?没想到真被你个小丫头猜中了!他还真在外头养了女人生了孩子,藏得还挺隐蔽,要不是正巧碰在阿翔手上,这事估计还得费些心思呢!” 第88章 天助我也 太好了,真是天助我也。 溪草暗想。 杜九公笑。 “云卿,不管你查他外室想干什么,我都是支持的,阿翔今天在码头,你就留下吃晚饭,等他回来,需要怎么做,你当面交待他。” 此前因为杜文佩的梅花藓,杜家算是和陆家结了仇,所以溪草要对付陆家,杜九公乐得帮她一把。 溪草道谢应下,杜文佩就拉她去画室。 “昨天晚上,傅钧言约我去看了电影。” 溪草露出促狭的笑容。 “最近倒是很少听你提起我堂哥,老实说,你是不是移情别恋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溪草倒是由衷替杜文佩开心,因为陆铮根本不是她的良人。 杜文佩就打她。 “我才没有!是他自己老缠着我。” 她正色道。 “我不是要说这个,我问你,昨天晚上,你是不是整夜都和你表哥呆在一起?” 昨晚看完电影出来,谢洛白派了亲兵来给傅钧言带话,杜文佩隐约听到一些。 溪草面色一变,杜文佩就知道果真被她猜中了。 “云卿,你是自愿的吗?你真的喜欢他吗?” 溪草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急忙解释。 “你误会了,昨晚他带我去别馆,但我住在单独的房间里,他没对我怎么样!” 杜文佩道。 “那上次在谢公馆,他半夜把我赶出房间做的那些事,也是误会吗?” 溪草无言以对,提起那难堪的一幕,她羞愤至极,攥紧裙摆,眼眶慢慢红了。 杜文佩很同情她,同时也非常愤怒。 “你表哥如果真的爱你,就应该先去陆家提亲,让长辈做主订婚,而不是这样偷偷欺负你!这是禽兽行为!” 这番话和溪草所想不谋而合,如果是真正的陆云卿,谢洛白可能还会考虑一下,和陆家结亲,对他也有好处,但她只是他从窑子里找来的冒牌货,哪有这种殊荣。 她冷笑摇头。 “他不可能娶我,况且我也不喜欢他。” 杜文佩鼓励她。 “既然如此,你更不能忍气吞声!走,我们去告诉你姨妈!或者找陆太爷,让长辈们给你做主!” 杜文佩不由分说拉着她往外走,她不清楚谢洛白和溪草之间复杂的关系,她的想法太天真了。 溪草拖住她。 “不行!不能去!” 杜文佩恨铁不成钢,全然把自己置之度外。 “为什么?你平时不是很厉害的吗?为什么遇上这种事,反而怂了!” 溪草不能说出真相,只好骗她。 “我能怎么办?我姨妈再疼我,但只要我和谢二各执一词,她当然选择相信自己的儿子,至于陆家,和我的感情更淡薄,绝不会为了这种小事,给手握重兵的谢二难堪,何况这种事去告诉长辈,他们只会觉得丢脸,甚至以为是我不知检点!” 杜文佩没了主意。 “那怎么办?你难道继续受他欺负吗?” 溪草心中苦涩,却安慰她。 “别担心,目前他还是忌惮我姨妈的,不敢真的对我下手,我也正在想办法,如果能让他盯上别人,或许就不会再骚扰我了。” 杜文佩叹气,她理解溪草在谢洛白魔掌之下的委曲求全,却也无奈。 想起什么,她狠狠地道。 “傅钧言既然知道,却不帮你,反而和谢二狼狈为奸!他们就是一对禽兽表兄弟,我以后再也不理他了!” 溪草忙为傅钧言说好话。 “你可别迁怒言表哥,你又不是不知道谢二是个什么角色,言表哥怎么管得了?说起禽兽,我觉得陆铮可比他禽兽多了,甚至比谢二还禽兽,你怎么就看不见?” 爱情是盲目的,杜文佩也知道陆铮不是什么好人,但她宁可选择视而不见,于是赶紧把话题转移开。 两人都有不愿触及的难堪,就干脆心照不宣地撂开,专心画画。 在杜家吃过晚饭,杜九公又叫溪草陪他下象棋。 “这次没有别人,不用顾虑我的脸面,我想你拿出全部实力来!” 溪草点头,果然没有放水,两人厮杀半个钟头,溪草还是赢了。 “九公很强的,好几次我都冒汗了,所以只能算险胜。” 杜九公下得酣畅淋漓,输得心服口服,被溪草这么一赞,他更高兴,还想再下一局,赵翔回来了。 杜九公就丢下棋子,让他和溪草去客厅谈话。 “陆荣坤那个外室,原本是个窑姐,名叫艳桃,陆荣坤很迷恋她,就赎出来打算做姨太太,可惜被曹玉淳拦在家门口,当时艳桃已经有了身孕,陆荣坤怎么可能让她怀着自己的骨肉回窑子去?陆荣坤悄悄把她藏了起来,等她生下儿子,就在巡捕房附近买了个宅子给艳桃,前头的铺面装修成咖啡馆,艳桃很少在人前露面,咖啡厅的员工只知道老板娘是个死了丈夫的寡妇,带着遗产和孩子来雍州讨生活。陆荣坤每次假装到那里喝咖啡,都从侧门溜进去和她们母子团聚,说起来,他们那个私生子,今年都五岁了……” 溪草失笑。 “没想到陆荣坤还挺狡猾的,知道弄个咖啡馆做掩护,难怪曹玉淳发现不了,翔哥真厉害,她们母子藏得这么深,还是被你挖出来了。” 赵翔拍腿大笑。 “不是我厉害,是他活该,那个艳桃爱赌钱,在我们赌场里输了钱想跑,我亲自带人去讨债,才撞见陆荣坤从里头出来,要不然,这对姘头再鬼混十年都难败露。” 溪草低头想了想,顿时有了主意。 “翔哥,可以请您帮个忙吗?” 赵翔将烟头按熄。 “云卿小姐尽管吩咐,我一定给你办得妥妥的!” 等两人商量妥当,已经是夜里十点了,杜九公留溪草住下,她却坚持要回陆公馆。 “陆荣坤夫妻也该回家了,我要先稳住他们。” 杜九公知道她心中有数,也不再留,让赵翔送她。 路过电话亭,溪草请赵翔把车停在路边,下去给温若兰打了个电话。 “温女士,机会来了,我希望你做件事。” 溪草回到陆公馆,刚进门,就看见陆荣坤一家人颓然坐在沙发上。 陆荣坤正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水晶烟灰缸里已经塞了许多烟蒂,而曹玉淳两鬓都松了,肿着两个眼泡,形容非常狼狈。 陆良驹看见溪草,率先站了起来。 “云卿,你终于回来了!陆太爷要赶我们走,你快给他打个电话吧!” 溪草看着他,没说一句话,陆良驹紧张起来。 “云卿,良婴已经坐牢了,她以后不会再恶心你了,她做的那些事,可和我没有关系啊!良驹哥平时难道对你不好吗?” 亲妹子落难,他想到的不是怎么替她周旋,而是赶紧和她撇清干系,以便继续享受陆家带来的荣华。 曹玉淳气得浑身打颤,她没想到自己的儿子这样冷漠无耻。 “够了!你给我闭嘴!滚上楼收拾东西去!” 陆荣坤哑着嗓子吼了一声,把陆良驹吓得怔了几秒,他还是很害怕父亲的,只得乖乖退了下去。 今天陆太爷把他们夫妻两叫到府里,当着陆承宗的面,狠狠臭骂了一顿,陆承宗一声不吭,没有半点要替他们说话的意思。 离开的时候,陆荣坤又向陆承宗求情,对方只是冷冷地道。 “老爷子发起火来,连我也没办法,何况让你监视个小丫头,你反被她弄得灰头土脸,这陆公馆你继续待下去又有什么用?” 事情没有挽回的余地了,陆荣坤很清楚,他无精打采地对溪草道。 “云卿,事情太突然了,我们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房子,还请你宽限几天,一租到房子,我们马上离开。” 溪草表示理解,她笑笑。 “我自然没什么的,就是怕爷爷那边不好交待,叔叔还是尽快吧!” 若是婚宴上没有闹出哪一出,溪草还会按照原先和陆太爷商量的,大大方方为他们择一处住处,哪怕初衷是虚情假意,但行事下来也算顾全了对方的体面。 可这一家子如此作死,陆太爷怎会罢休,倒是免了溪草的麻烦,不过接下来的计划便要稍稍修改了。 陆荣坤黑了脸,曹玉淳从沙发上抬起头瞪着她,眼睛活像一条恶毒的蛇。 宋卫民家,温若兰洗了澡,只穿一件薄薄的真丝睡衣,端着宵夜送到宋卫民的书房。 她身材消瘦,并不如何美丽,但在宋卫民眼中,却是风情万种的尤物。 这是他这辈子深爱的女人,失而复得的宝贝。 宋卫民丢下文件,一把将她抱起来压在沙发上。 云收雨住后宋卫民满足至极,躺在沙发上搂着温若兰闲聊。 温若兰故意提起陆、陈两家婚宴上发生的事,把话题引到陆荣坤身上,宋卫民对她没有心防,就不由感叹道。 “陆荣坤都是被老婆孩子拖累的,听说陆太爷要把他们一家赶出陆公馆,他的老脸都要丢尽了。” 温若兰就道。 “真的呀?那你不帮帮他吗?陆荣坤算是咱们俩的媒人,现在又是你的左右手,于情于理你都该趁机拉拢他才是。” 宋卫民沉吟。 “我也不是没想过,但我和陆家又没有交情,哪里能说得上话?” 温若兰想了想,笑道。 “他们一家不是正愁没地方去吗?不如帮他找个好一点的房子,也算雪中送炭,他会感激你的。” 宋卫民点头笑道。 “也对,那我明天就交待人去办。” 温若兰捶了一下他的胸口。 “当家夫人在这,你想交待谁?我明白了,你是想借机去见后院那毒妇!” 她口中的毒妇,便是宋太太,自从温若兰案水落石出,宋卫民就和她决裂了,勒令她搬到后院去住,堵死了两边相连的门,只顾和温若兰恩爱过日子。 宋卫民听这么说,生怕她有想法,连忙道。 “你看你,又想岔了,我这辈子都不想看见她!太太要是不嫌烦,以后这些事都交给你定便是了!” 第89章 三位先生 有宋卫民帮忙,陆家的住所很快有了着落。 新房子位于小板桥弄,是一院两进的中式民宅,和小西口鼓楼大街的陆公馆自不能比,不过胜在离雍州城中心不过一里,也算是寸土寸金。 可过惯了奢靡生活,出入自诩高官阔太的曹玉淳却不满意。 “这左右邻里都是四处来雍州讨生活的士农工商,安排咱们这样身份的住这里……你帮了宋卫民那么大的忙,他怎么一点诚意都没有?” 陆良驹也道。 “是啊爸爸,如果我那些朋友知道我们和贫民们住在一起,还不知怎么笑话我!” 虽然妹妹踉跄入狱,可他这等冷血冷肝的丝毫不受影响,还妄图恢复往昔的富贵。 陆荣坤早恨曹玉淳小家子气弄掰了和溪草的关系,现在还折了陆良婴的前程,让他没脸,存了一肚子恶气正无处发泄。 “不想住就滚!你们有本事自己想办法!” 其实这处住所陆荣坤也看不上,一家人原本打算重新买一处新屋居住,可细数了手上的钱,眼下的小院已是他们力所能及的极限。 起初曹玉淳并不想买,想说服陆荣坤去租界重新租赁一座洋楼,继续装点原有的门面,可耐不住陆荣坤坚持这才作罢。 他摔门出去,陆良驹一看曹玉淳脸色不好,也偷偷溜了,气得曹玉淳把桌上的杯盏尽数砸在地上,歇斯底里大吼。 “走,一个个都给我走,只可怜卡洛琳沾上你们这样绝情的父兄!” 家里乌烟瘴气,去卫生署,又受不了同僚意味深长的眼神。 陆荣坤出了门,正想上小汽车,司机已经眼神躲闪地道。 “对不起,陆次长,这辆车是登记在陆四爷名下的,云卿小姐说把你们送回来就让我马上回去。” 陆荣坤气得肝疼,重重把车门砸上! 想起这几日他们在陆公馆兵荒马乱,溪草笑盈盈交代家中踌躇不已的下仆,更是握紧了拳头。 “我回家不过数月,大家跟着叔叔、婶婶已是惯了,若是愿意随他们去。我不会阻止,自行去向玉兰结账就行。” 少女虽初来乍到,可这几个月,他们便目睹了陆荣坤夫妇的狼狈,心道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保全不了,何来指望? 再说,陆承宣是陆公馆名正言顺的主人,之前他女儿下落不明,陆荣坤有朝一日或许还能鸠占鹊巢,如今四爷的女儿回来了,这个家谁说了算已是不言自明。 下仆们可不傻,一一表示留守,便是曹玉淳的心腹秦妈也坚决不走,却被溪草以“叔叔婶婶身边总不能没几个贴心人”为由拒绝了,快刀斩乱麻把下仆一分为二,彻底断了陆荣坤想在陆公馆留眼线的盼头。 小汽车从他面前呼啸而过,激起石板路上一滩泥水,陆荣坤躲闪不及,被溅了一身。 他坡口大骂,见左右有人看过来,有些人似乎还认出了自己,看着自己指指点点,这才忙淹住脸招了一辆黄包车。 “这位老爷,您要去哪——” 陆荣坤不耐烦地报了个地址,车夫唱了一声好,拉着他扬长而去。 与此同时,溪草正身处陆府。 陆太爷很是雷厉风行,自让陆承宗赶走陆荣坤一家老小后,便为溪草物色了三位先生,大早让人把溪草接到府上拜见诸位。 一阵嘘寒问暖后,陆太爷命人把先生们请进来。 进来的三人,依次给他们行礼。 溪草原以为凭老太爷这般古板,想来给孙女请的先生应该是清一色女性,不想进来的三位,竟还有个男人。 三人年纪各异,穿戴也各有特色。 圆脸丰腴的妇人,一身旧式袍褂,面相很是喜庆,面孔却颇为肃然。 她身侧相对瘦削的女子,着时下流行的蕾丝洋装,一头长发尽数盘在脑后,还戴了一顶时髦的黑纱额帽遮住半张俏脸,脖子上的珍珠项链明显价值不菲,陆太爷竟也不反感;在另两人的对比下,她显得极为年轻,穿着明显也比其他两个考究。 而那唯一的男人,则是西装马甲,带着一副黑框眼镜,和雍州城中各处坐班的职员并无区别。 溪草一一打量,不动声色暗揣他们的身份,只见陆太爷带着溪草行至那圆脸妇人前。 “云卿,这是金嬷嬷,从前在燕京府宅门中做事,年轻时还在宫里侍候过。规矩什么的,你向她学。” 溪草心一咯噔,金氏一姓乃是满姓变更,如果这位真是皇宫旧王府出身,会不会识破自己的身份?可转念一想,当年忠顺王府没时自己才多大,况且自己区区庶女,想来也没有几位关注。 溪草于是对她行了个旧礼。 “今后还请金嬷嬷多多关照。” “陆太爷这是折煞老身了,能来给云卿小姐上课,是老身的福气。” 溪草见她回礼一板一眼,尽管刻意平和,末微细节中还是露出极力压制的卑微和讨好,大抵这身份不会有异,毕竟那深入骨髓的奴媚经数年侵淫,已然成为习惯。 陆太爷指着穿戴西式的那一位。 “这位是你唐三公的女儿,按辈分你应叫她一声双姨,以前和你爹一样,也在西洋流过洋,是雍州城太太们沙龙聚会的常客,时下年轻人喜欢什么,她都知晓。” 溪草目光一抬,这下则是换了一个西礼,完美得挑不出毛病,显然不是临时速学的,引得对方面露惊讶,忍不住当着陆太爷面夸奖。 “陆大伯,您这个孙女真是个妙人儿,怪不得甫一亮相,雍州城的太太小姐们都想认识。”、 她语气亲昵,对陆太爷全然没有畏惧,可见彼此熟稔。 陆太爷微笑。 “云卿这小丫头片子,怎么受得住你们太太团的双双厉眼,还需要侄女好生调@教。” 唐三是和杜九一样,是与陆太爷一起创立华兴社的九位元老之一。按照傅钧言的资料,他有一个女儿名为唐双双,活得很是离经叛道,三十有余还不成婚,却颇会顽乐,是雍州大小沙龙不可或缺的名媛千金;若非身份放在那里,实乃和交际花无二。 气得他爹唐三大骂洋人教坏了他家闺女。 云卿安静地站着,发现眼前人面貌虽不及谢夫人端秀,神态也不及严曼青犀利,却有一种溢于言表的风流,很是动人。 不过陆太爷竟让这样一个风评微妙的女子来做自己的先生……溪草起初不太明白,而后随着二人对话的深入,这才隐约听出其用意。 前朝没了十余年,现在华夏国对女子的审美已经不再拘于古老守旧的那型;要卖给好价格,自然要与时俱进,投其所好。 “都怪我前些日子不在雍州,竟错过了云卿的好日子,既然陆大伯看得起我,双双一定好好教云卿。” “让你费心了。” 陆太爷话语诚恳。 落到最后一位,不等陆太爷开口,他已是忙不迭的向二人作了个揖,想了想或许又觉得太过僵化,改为鞠躬。这手足无措的滑稽模样让花厅的气氛陡然轻松,惹得唐双双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陆太爷忍住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阿显勿需多礼,云卿是你的学生,理应由她向你行礼才对。” 转头又看向溪草。 “这是你叶显哥,在你大伯的商号下做事,是金陵大学的前身金陵学堂毕业的,他会教你看账理约,好好跟着学,以后有用的到的时候!” 溪草都有些听呆了,虽然陆太爷的出发点很是功力,可不得不说若是学好这些,便是单独出来自谋前程也完全混得下去。 如此一来,她对这所谓的家学也不那么抗拒了。 唐双双捉黠。 “陆大伯真是疼云卿,不知道的还以为陆家要培养一位女状元呢。” 陆太爷笑叹。 “阿铮、阿钦他们几兄弟从小在我跟前,却一个个淘气,根本学不进去。唯独……现在阿铭又是一团孩气。如今社里的事大多交给老大父子,我正好享几年清福,再过几年云卿也要留不住了,这些日子就让她陪陪我老人家。” 说这话时,陆太爷的情绪明显低落。溪草有些奇怪,总觉得他隐下了某些话,唯独……唯独什么? 还是唐双双俏皮活泼,这才引得他老人家重新展颜。 说话间严曼青也来了,彼此见礼后,她亲切地拉起溪草的手。 “陆家小姐和陈家次子婚宴上的事我们都知道了。陆荣坤真是管教不严,上次让那丫头破坏了你的宴会,那天又……简直是斯文扫地!” 她脸上的义愤填膺不似作假。 “云卿,以后有什么委屈就来和大伯母说,别什么都忍着,你爹身子不好,大伯父大伯母是把你当亲身女儿一样地疼,千万别见外啊。” 第90章 难耐慌张 如果真如她言,怎么发生了那档事,竟是连一通嘘寒问暖的电话都没有? 溪草微笑,面上却还是做出一副感动至极的形容。 “说起来沈督军认你做义女,可你这孩子,这么长时间都不去拜访,我前几日去督军府应酬,他家的老太太还问起这件事。” 此言一出,屋中的三位先生无一不竖起了耳朵。 溪草冷笑,当着外人便如此口不择言,也不知该夸大伯母是心直口快呢还是说她迫不及待。 严曼青等了一会却不见少女开口,还以为她是害羞,正要和她约定时间一起去督军府拜访,便听上首陆太爷冷冷道。 “今日是云卿见先生的日子,你说这些干嘛。至于其他事,没有我发话,你少自作聪明。” 陆太爷对大儿媳严曼青非常满意,几乎从未在人前这般不给她颜面。 严曼青脸一白,再不敢多说半个字,与三位先生互相招呼后,便垂目敛眉地向陆太爷禀报其他事。 她给溪草在陆府西边专门腾出一座空置的小院作为她的上课之处。 溪草随她过去,但见那西厢小院花草滴翠,正是一副夏日草茂花盛的热闹景象。 正中间的紫薇花树下有一架秋千,看着并不新,然木架似才上过桐油,且上绑的秋千绳明显才换过,落英缤纷间,秋千板随风摇荡,好似小院的主人才刚刚起身。 再看小院虽小,可内里一应俱全,正厅左右各有一间厢房,分别被布置成卧室和书房,内里床榻妆台笔墨纸砚摆放得紧紧有条,便是角落还修葺了一个小厨房。 “之前老太爷念叨让你搬到府上,我和你伯父思量这院子挺好的,环境雅致,离老太爷也近,便让人收拾出来了。” 溪草轻声谢过,注视着书架上各色书籍,除了几层明显是新购的,上面大多数都有翻阅过的痕迹,其中竟还有几本西洋诗集。 留意到她的视线,严曼青笑道。 “这些书原先是放在你大伯和阿铮书房里,可这两个人整天打打杀杀,哪里是读书人的料,上次整理房子便送到了这座小院。云卿若是不喜欢,我让人来处理。” “这些都是极好的,丢掉多可惜,而且很多我都没有看过,正是方便。” 说完,溪草从书架上取出其中一本,不料方打开便有一物落在地上。 她还以为是书签,弯腰从地上捡起,入目竟是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有些泛黄,显然已经有了时岁。上面的女子模样清秀,看起来二十出头,发髻衣着皆是前朝打扮,她斜靠在榻上,手中正执着一卷书,似乎是忽然被人打扰,偏头过来的表情有些讶异。 溪草没有注意到严曼青的表情已经变了。 “这位是……”书是从陆承宗与陆铮书房中移过来的,可照片中人却和当初明月楼陆承宗的几位姨太太无一相似,难不成是陆铮的女朋友?可照片上女子的打扮明显是已婚妇人的形容,好像又有些对不上…… “她是……” 言曼青的视线有些怔然,像是看到什么意想不到的东西。她勉强从脸上挤出一丝笑,好半天才道。 “她是你二伯母,你二叔陆承宪的夫人冯玉莲。” 冯玉莲?想起上次严曼青的说辞,溪草确认。 “便是在城外陆家别苑静养的二伯母?” 严曼青点了点头。 “之前还说得空带你去见她,只是前一阵子她又犯了一回病,这件事便耽搁了,等她病情好转,大伯母再和太爷说说,咱们再一起过去。” 去看一个陆承宪的遗孀,竟敢还祭出陆太爷,明显是让溪草听出她话中的为难;再联系明月楼宴时严曼青有些敷衍的说辞,溪草似乎抓住了什么。 “既然二伯母身子不好,云卿就不叨扰了。都是自家亲戚,想来二伯母也不会怪罪。” 严曼青笑笑,这才又转过话题。 二人在西厢小院呆了片刻,并按照溪草的吩咐一一交代燕姐记录好要添置器物后,已到了午间饭点。中午在严曼青的主持下,陆太爷留三位先生一起在陆府用了一顿便饭。 大伯母严曼青与唐双双皆是华兴社元老的女儿,虽然有着年龄差,可少时也算一起长大,从傅钧言的资料得知,二人的私交也颇为不错。 可溪草发现,整顿饭除了必要的客套照拂,严曼青对唐双双可谓不理不睬;不说陆承宗的手下叶显,就是对初初入府的金嬷嬷都热情很多。 有意思。 与三位先生约定好上课时间后,溪草便借口下午卡尔医生要来为陆承宣诊治匆匆离开了。她并不急着回陆公馆,而是让黄包车把她拉到谢洛白的别馆。 所谓的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作为一个合格的下属,今日她从陆府得来这些消息,自然要第一时间告诉他才对。 繁冗复古的雕花铁门被左右拉开,溪草还没有看见谢二,视线便被一片黑影兜头笼罩。 认清是谢洛白的爱犬皇后,溪草惊恐得呼叫出声,可那恶犬非但没有可怜她的胆怯,反而越发快准狠地扑上她的肩头,待少女狼狈地被其扑倒在地后,便向她伸出了湿漉漉的舌头,大大方方朝她脸上招呼过来。 毛茸茸的头颅近在咫尺,那森白的獠牙,尖利的犬齿,看得溪草浑身僵硬,完全不敢反抗,生怕这只恶犬一个不高兴就咬断她的脖子。 直到闻讯而来的谢洛白呵退狗儿,把吓得瘫软在地的少女从地上抱起,溪草还是没有回过神来。 “怎么,吓傻了?” 谢洛白拍了拍她的脸,毫无意外摸到一脸口水,眉头皱起。 “狗来了也不会躲,下次被抓花了脸怎么办?” 这声音揶揄,说不出的讨打,不去收拾罪魁祸首,反而嫌弃她笨! 天,这是什么强盗逻辑! 溪草脸色铁青,挣扎着要从他怀中跳下来,自然又是徒劳无功! 她恶狠狠地盯着谢洛白。 “你明明知道我怕狗,还放它到处乱晃,如果我哪天被它咬死了,是不是也是我活该?” 谢洛白呆了一下,见怀中的少女双拳紧握,一副怒极了的形容,那饱满的脸颊,也因生气显得生机勃勃,竟是意外的鲜活,声音不由软和下来。 “皇后喜欢你,只是想和你亲近。” 这番诱哄的口吻,是活阎王难得一见的温柔。 仿佛是做和事佬的家长,在两个孩子发生矛盾时耐心开导,意图让二者握手言和。 可溪草非常不高兴,因为她隐隐觉得谢洛白似乎把她和皇后等同起来,虽然这是她从前就想明白的东西,不知怎的,溪草还是有些气恼,张牙舞爪表达内心的不满。 “可我一点都不喜欢它!” 谢司令全然不知道怀中少女的思路已经漂洋过海,只不动声色收紧扣住她纤腰的手,道。 “一脸的口水,臭死了,先去洗洗。” 说完便轻车熟路地抱着溪草来到二楼的房间,丢下一脸石化的少女转身去隔壁的浴室放水,回头见溪草还愣愣地待在原地,挑眉揶揄。 “怎么还磨蹭着,难道在等我帮你洗?” “谁,谁让你洗了!” 溪草蹬蹬瞪走进浴室,想了想又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打开衣柜在一堆女装中寻了一件包裹得最为严实的旗袍,便腾地窜入了隔壁,那逃也似的姿态,只看得谢洛白莫名其妙。 他摸了摸跟着进入房间的始作俑者。 “走,这里可不是你玩的地方,先下去,一会也帮你洗洗!” 皇后似乎听懂了谢洛白的话,分明是条外形狰狞的烈犬,此时竟对他欢快地摇起了尾巴,不住在他脚边转圈圈。 谢洛白看得好笑。 “从前也不见你喜欢洗澡啊,怎么现在转性了?” 他看了一眼紧闭的浴室门。 “难不成知道自己臭被讨厌了?” 听到威风凛凛的大狗垂头丧气呜咽一声,似乎是不好意思把脑袋埋入腿间,谢洛白啼笑皆非。 “放心,早晚有一天她会接受你的。” 溪草不知道她早晚一天是否会接受这条可怖的大型犬,不过现在她只觉得很郁闷,非常郁闷。 谢洛白从前说过自己的味道和皇后很像,刚刚又说她身上臭,难不成她本来就很臭? 她脱下身上的衣服,方才被皇后袭击在地,上面已是蹭了无数的泥尘,拿到鼻端一闻,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果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味。 她几乎想也没想便把自己剥了个光跳进浴缸,用香皂在身上反复揉搓了几遍这才作罢。可等她用浴巾擦干身上的水渍,这才想起自己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上次在别馆留宿,她便发现谢洛白只准备了旗袍,却忽略了女孩子内里的小衣小裤。好在隔日才走,溪草干脆把身上穿来的洗干净晾在卧室的窗台上,还好是夏日,第二天天亮也就干了。 可是现在…… 溪草望着手中的肚兜,想说服自己穿起来,但想起那条大狗丰富的唾液似乎还滴在了前襟,那心理建设便如何也无法继续下去。 挣扎许久,溪草终是洗了肚兜,穿上亵裤。 她换上从卧室取来的旗袍,这才发现这衣裳虽然袖长领高,可这腰身和曲线,竟是意外贴合,把自己的胸口勾勒得原形毕露。 那陌生的曲线,是她不熟悉的自己,让溪草没来由有些慌张。 这……这让她一会怎么下去见人? 第91章 言不对心 院子里,阳光正好,谢洛白站在草地上,拿起旁边的飞盘往前扔去。 放在平时,每当他做出这个动作,皇后便会撒开腿脚飞也似地朝目标物掠去,只片刻便会洋洋得意地把其衔起,摇着尾巴向自己邀功。 可今天狗儿竟是一反常态,只抬头向谢洛白呜咽一声,居然动也不动。 谢洛白奇怪,伸手摸摸它的脑袋、 “怎么,病了?” 皇后却突地开始左右晃动,把身上已经不多的水珠甩了谢洛白一身,末了还不认识自己的错误,只用嘴咬住他长衫的下摆,往主楼那边扯,见他不动,还焦躁地叫了两声催促。 谢洛白莞尔。 “你要去找那个丫头?” 似乎听懂了他的话,皇后的叫声很是欢快。 谢洛白摸了摸它油光水滑的脊背,发现毛已经差不多干了,也不由往主楼方向看了一眼。 “都这么久了,她还没有洗完?走,咱们去看看。” 看着一人一狗走远,目睹这一切的何副官和小四面面相觑。 “这狗也太邪门了!” “邪门个屁,德牧的智商本来就和三四岁的孩子差不多,或许某些方面比你还厉害!” 何副官一如既往毒舌。 “不是……”小四饶绕头,表情是和凶煞外表不同的懵茫。 “你没发现这条狗除了司令,对谁都没有好脸色!咱们也算了,以前在蓉城,砚秋小姐想讨好司令,给它喂食,带它去遛弯,它可每次都把人凶得不行;就算是面对谢夫人,也没有什么好脾性,哪里像现在……” 经小四提醒,何副官才想起自家二爷养的狗平素就不是博爱的主。他也不知应该怎么解释,好半天才憋出一句。 “大概……这就是爱屋及乌吧?” 谢洛白的别馆是其在雍州的根据地,他很少住在这里,很多时候都作为会见部下,布置战略之地使用。 这次他命人把德牧皇后从蓉城接上来,担心谢夫人害怕,便干脆把狗儿养在这里,只是鬼使神差的,也让人把楼上他偶尔小憩的卧室整理出来,置办了家具,还打了柜子,放上妆台,让不明事理的掌柜连声向其推销其余款式。 “现在雍州城的小姐们最喜欢那种,客人您选的这些有些老式,都是上了年轻的老爷太太们的口味。” 他手指着店内展示的系列西洋家具,完全否定了谢洛白的审美。 何副官看得冷汗连连,不想口味守旧脾气也不大好谢司令竟没有生气,反而还让小四看赏。 事后二人交流,觉得这位不长心眼的掌柜之所以躲过一劫,恐怕还是他那套来者不拒的吉利话吧?见谢洛白年轻,就理所当然送他了一连串的“百年好合、白头到老”,实在让人很难生气。 而别馆因为鲜有人来,日常除了安排了几个士兵看守,这里别说管家,就是下仆都没有。 谢洛白住在这里,完全恢复了在德国军校及行军打战时自给自足的生活作风,任何事情都自己来,手下人也见惯不怪。 如此,当溪草沐浴,他便很自觉的带着众人到院子,连德牧皇后也不能幸免。不过今日这么长时间了,她竟还没有好,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尽管谢洛白面上淡淡,可不知不觉加快的脚步还是泄露了他的情绪。 二楼浴室里面并没有声响,谢洛白轻轻一推这才发现门是虚掩的,而浴缸中的水已经冷了,看来这丫头早就洗完了。不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匆忙的事,竟连浴缸中的水都没有放。 谢洛白卷起衣袖,把浴室整理完毕,还不见隔壁开门。他行至卧室门口,正想敲门,想起溪草怕狗,便摸了摸皇后的头。 “你先在那边等着,等我叫你你再进去。” 皇后耷拉着脑袋,终是乖乖地退到了楼梯口。 听到门响,溪草整个人一下紧张起来。 她刚刚从浴室做贼一般溜到房间,生怕被人看见。一进来便立马锁门拉窗帘,把衣柜中所有旗袍都试了一遍,然后沮丧的发现,就没有一件是宽松不显身的。 谢洛白什么恶俗品位,还有她今天要怎么办?!!! 溪草简直欲哭无泪。 难不成把湿的肚兜穿上?可那湿漉漉的别说不舒服,不用想只片刻水渍就会透过外裳,更是欲盖弥彰! 犹在抓狂,突然听到敲门声,尽管来人身份已是毫无悬念,可溪草还是自欺欺人地问了一句。 “是谁?” “我。” 言简意赅,一如活阎王的风格,虽然隔着一道木门,溪草仿佛已经看到他微蹙的眉,以及不苟言笑的脸颊上隐隐浮出的那抹不耐烦。 果然,下一秒活阎王森冷的声线就在门外响起。 “还不开门?” 溪草咬着嘴唇,纠结不已。 她,她能说不吗?答案明显是否定的!可她还是妄图抗议。 “可,可是我不方便……” 显然谢洛白才懒得理会她不方便的原因,只听门外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已是毋容置疑的坚决。 “我数到三,再不开门我就进来了!” 溪草踌躇,却也不敢再耽搁,她犹豫了几秒,终是抬眼看向衣柜,下定了决心。 殊不知短短的几分钟,溪草度日如年,谢洛白在门外亦是等得焦躁不已。 小姑娘平常临危不乱,就是在正隆祠黑洞洞的枪口下也能镇定地做出选择,怎么今天……若非明了自己的别馆固若金汤,他都怀疑是不是混入了奸细,藏在卧室中对溪草不利。 他实在不明白在他的地盘上,能有什么让对方觉得不方便…… 虽说房间是按照他的喜好重新布置的,可无论香皂香波、床褥用品、拖鞋睡袍等等都是他不动声色以送给谢夫人礼物,询问傅钧言意见后亲自把关逐一添置的。 这个颇会讨各路名媛千金欢心的贵公子品味,谢洛白很放心。 见房门还没有打开的迹象,谢洛白已经没了耐心。 正要强行破门进去,屋门却在此时猝不及防打开了,谢洛白收势不住,惯性的作用下身体一个前倾便往前仆去,眼看就要把女孩子压在地下,他眼疾手快一下握住少女的腰,宽阔的肩背重重落地前,已是一个旋身让溪草稳稳地撞入自己怀中。 身体触地,发出了一声闷响,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怀中的少女竟连尖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已经惊呆了。 谢洛白看少女愣愣地看着自己,懵懂中似夹杂着一丝惊恐,像一只怯生生的小动物;一头还带着湿意的长发披散在身后,从她的脸颊上滑落,泻在他的手臂上,蜿蜒婉转,让少女多了一分楚楚动人的风姿;而怀中柔软的身体,更是和自己分毫贴合,密不可分,敏感地撩拨着他的神经,似乎还让谢洛白感受到了一层不同往常的异常…… 他不是第一次抱她,可每一次小丫头都全副武装牙尖嘴利,哪里是这等柔软无害的模样? 谢洛白的呼吸有些重,环着少女的手越发收紧。 他是男人,是一个非常理智且不易冲动的男人,可是这一次,他却忽然产生了种不顾一切的欲望…… 谢洛白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 他想要她……想要的要疯了! 或许是他禁锢得紧了,少女难耐地扭了扭身,张开小口辅助呼吸,动作间搭在肩上的军装随之滑落,谢洛白的眉目越发幽深,随着另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便狠狠地压了上去…… 不同于之前偶然交集的蜻蜓点水,这一个吻强悍而有力,霸道地吞噬了少女的呼吸,让其为了喘息不得不配合接受他的侵略,迎合臣服…… 不够,还是不够…… 谢洛白已经不满足唇齿之间的交缠,他把那件半掩在少女身上的军装扔在一边,另一只手便顺着她起伏的曲线徐徐游移,贪恋地停留在少女挺翘的臀上,似还不满足,竟还恶劣地重重捏了一把。 这个痛觉让溪草瞬间恢复清明。 很快,谢洛白便发现唇齿间多了一道腥甜,抬眼间这才看到少女眼中已是蓄满了泪,正恨恨地瞪着他。 那厌恶的眼神让谢洛白的欲望逐渐平息下来。 他看着怀中少女,却舍不得就这样放开她,想开口解释些什么,一时之间又有些心虚…… 他不松手,两个人只能僵硬地维持原状。 谁都不说话,溪草简直一秒钟都不想再停留在这里!她气得浑身颤抖,挣扎着意图脱离他的桎浩,无异于又是一场自我欺骗。 “谢洛白,我说过我不卖!” “其实……”对上少女强忍泪意的受伤眼神,谢洛白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太混蛋了,他斟酌了片刻,这才有些小心地道。 “其实……我可以对你负责,你知道我在蓉城还有一位姨太太……” 只听耳边一声冷笑,眼前人的眼泪已经下来了。 呵,对她负责,许她姨太太身份?她是不是应该感恩戴德?对其叩首谢恩? “那就谢谢二爷的好意了!” 这嘲讽的口气,生怕让人听不出少女的言不对心。 谢洛白眉头一蹙。 第92章 无法脱身 从小的家庭教育,让谢洛白继承了家族中长辈大男人主意的性格,对女人一向宽容,就算是落到手上的女杀手,也只会给对方一个痛快了断,绝不会像其余荒诞的军阀折磨玩弄;加之几年的留样经历,还让他身上多了一层与华夏男子不同的绅士风度。 所以尽管眉目森冷,不苟言笑,可结合其背景家势,人品相貌,谢洛白对女人的吸引力可谓是致命的。 这一点,他从来都不怀疑。 只是在面对溪草,却让他分外无力,特别是他上次认清了自己对这个小女子有兴趣后。 面前的少女倔强地抬眼狠狠瞪着自己,一副视死如归毫不退缩的姿态,只是脸颊上不断往下落的眼泪出卖了她,竟比金豆豆掉一地梨花带雨的姿态更撩人心动。 谢洛白绷着脸,心中却是倒抽一口气,也不知怎么安慰她。 直到一声犬吠打破二人的沉静。 皇后走到两人之间,抬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实在搞不清自己的主人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位漂亮的小姐姐。 似感受到少女情绪的低落,它慢慢凑上前,伸出舌头就往少女的手背上舔了一下,直吓得溪草尖声大叫。 这一声尖叫总算让卧室恢复了几分生气,谢洛白自然而然地把手脚乱挥意图躲过狗儿亲@热的少女揽入怀中,伸手轻拍她的后背,柔声道。 “别怕,皇后没有恶意,它只是想亲近你……” 这声音低沉温和,似氤氲的温泉水让溪草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 谢洛白看着少女似蝴蝶翅膀般不断打颤的睫毛,压低的声音是他从未有过的羞赧: “刚刚……是我不对,以后都不会这样了。” 分明声音很轻,可溪草却听听清清楚楚,她悚然抬脸,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一下从他怀中挣脱。 活阎王……是在向她道歉?没有……搞错吧? 怀中柔软消失,谢洛白有些空落落的。 他讪讪地见少女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军装披在身上,那躲闪的眼神好似撞了鬼,明显写满了不相信!让谢司令不是一般郁闷。 难道在她心中自己就如此靠不住吗?好不容易服软一次,竟是收到如此反效果! 谢洛白再次对自己的魅力产生了怀疑。 还等什么让她爱上自己,恐怕太阳从西边出来都不可能吧!既然自己对小姑娘感兴趣,还不如直截了当把人就地正法,搞什么徐徐图之怀柔政策! 就在谢洛白掂量“就地正法”的可行性,下一秒忽见溪草脸色一变,竟反常地朝皇后方向靠近,想想又忌惮似地停住了脚步,那副又怕又倔的表情,别说还有些熟悉。 分明是怕极,偏生还不向自己求饶。 谢洛白眼睛尖,看清皇后爪下正按着一片红色的布,也不知它从哪里找来的,正拿其当玩具玩得正欢。 见溪草靠近,皇后还以为对方是和它玩乐,从地上把东西飞快叼起,就要往外跑。 溪草憋红了脸,这一次居然不管不顾就往外追,让谢洛白越发摸不着头脑。 “臭狗,站住!快把东西放下来!” 动作间披在肩上的外套掉在了地上,溪草也顾不上,继续朝前,皇后还很贴心地在楼梯口等着,眼看手就要触到了那块红色,皇后忽地一个纵身一步跨过了五六层楼梯,落稳后还骄傲地昂起黑黑的脑袋,一副求夸奖求抚摸的形容。 溪草简直要气哭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偏生他们的动静引得楼下的小四和何副官也看过来,溪草迟疑。 她可丢不起这个脸! 关键还有些搞不清状况的谢司令却觉得少女和狗儿互动十分有趣,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溪草眼泪一下就下来了。 “你和臭狗就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说完蹬蹬瞪地跑回房间,留下笑容凝固的谢洛白。 主人情绪不佳,别馆气氛也一下紧张起来。楼下的小四和何副官对视一眼,大气都不敢出,心道假小姐今天死定了! 就在二人以为谢洛白会去找溪草算账时,他却忽然截住想奋起直追的皇后。 “嘴里什么东西,还不放下?” 那口吻,恶狠狠的,竟和审讯敌方没什么区别!皇后何曾被他这样凶过?委屈地呜咽一声,依依不舍地吐掉了口中的红布。 丝滑的触感,柔软的质地,上面绣着喜上梅梢的纹样,垂下的绑带像一根弦,无声无息地撩拨着谢洛白的神经。 小四探头一看。 “这不是姑娘家用的……” 剩下的话被何副官一把掩下,他拉着一脸迟钝的小四匆匆退下。 “二爷,我们就先不打扰您了,有什么吩咐随时叫我们。” 谢洛白什么都明白了。 怪不得披他的外套,见到自己的时候也不束发,只让海藻一般的长发胡乱地垂在胸前…… 什么东西软软地包裹在他的心上,也怪他疏忽,竟忘了给女孩子准备贴身的衣裳。 不过…… 谢洛白的目光落在手心一抹嫣红上,没想到溪草竟还穿肚兜,现在时兴的都是洋人那些舶来品。记得上次他回到蓉城的家,因对溪草的感觉困惑,招呼红绣伺候,记得她脱下那身投己所好的旧式衫裙后,露出的正是那种尖俏的鱼骨款式。 不过那时候他从背后抱住那具丰腴的身子,心跳都没有半分变化,哪像现在—— 只触到这一物事,浑身的血液仿佛就燃烧了,脑海中也影影绰绰浮出少女莹白的身子,高耸的胸口,不盈一握的纤腰…… 谢洛白不动声色把肚兜折叠起来放在长衫的口袋里,拍拍皇后的脑袋。 “以后可不能再这样捉弄她!” 战利品被夺走,还莫名挨训,皇后委屈地呜咽一声。下一秒见谢洛白起身往卧室走去,它立时似打了鸡血般亦步亦趋,不想竟被主人阻止,只得耷拉下脑袋,不甘的趴在地上。 或许是太过气恼,卧室的房门都没有锁。 谢洛白推门进去,就看到女孩子整个身子趴在床上,脸埋在被褥中,肩膀一颤一颤的,似乎是在低声抽噎。 大抵是听到声响,整个人明显僵硬。 谢洛白从衣柜中找出一件自己的风衣,丢给溪草。 “穿上,我们出去。” 看人不动,谢洛白抬了抬下巴。 “怎么,难道你就要这样永远赖在床上?当然,我没有意见,至少目前没有……” 明明是一句再正常不过的话,可他的声音越来越黯哑,那种无形的撩拨带得周遭的空气也一瞬暧昧起来。 溪草一下从床上坐起,顺便拿起床上的风衣遮在胸前。 风景被遮挡得严严实实,可那起伏的胸口,还是让少女曼妙的曲线展露无意。 谢洛白耳根有些烫,怕吓到溪草,他强逼自己移开视线。 “有什么好害羞的,你什么样子我没有见过?” 意识到他说的是二人第一次见面,自己狼狈地被缚在春凳上的丢脸模样,溪草恨不得把眼前人大卸八块! 可是那不过是想想罢了。 “那,那……我的东西呢……” “什么东西?” 溪草又是羞赧,又是委屈。 “你,你明明知道!” “丢了,被皇后咬坏了,我重新赔你几件。” 谢洛白似才反应过来,声音很是坦荡。 “你赶紧收拾一下,我在楼下等你。” 他在楼下客厅等了足有一炷香时间,才见溪草从楼梯上下来。 自己身高比和小丫头相差太多,不过溪草很有办法,那些多余的部分被她折叠绑在腰间,却也不显臃肿,而过长的衣袖整齐地卷起来,露出四分之一的手臂。 虽说一眼便能看出是穿了男装,却奇异地不显突兀。盘起的长发让修长的脖颈更为突出,被从风衣领口露出的旗袍上领包裹得严严实实,一刚一柔强烈碰撞,竟多了一抹难以言喻的别样风情。 谢洛白视线移到那长及脚踝的风衣下摆,很是满意。 “走吧。” 溪草却突然叫住了他。 “二爷,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事要禀,至于一会还请送我回陆公馆。” 她这幅样子,完全不想让其他的人再看到! 谢洛白自然明白溪草的别扭。 “好,有什么事车上说,就送你回家。” 竟然这样爽快?溪草有些怔然,听谢洛白向小四吩咐完毕,还有些将信将疑;可一路上,谢洛白竟一反常态地规矩起来,不但和自己保持距离,而且整个行车过程目不斜视,言辞也很是正经,让溪草渐渐放松了警惕,竟没有注意到车子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偏离了既定路线。 “陆承宗和陆铮的藏书中夹了冯玉莲的照片,而且严曼青提起她,我总觉得好像在回避什么。” “很好。” 谢洛白翘着腿,屈指敲着座椅,表情有些漫不经心,完全没有把她的线报放在心上,让溪草很是挫败。 “二爷,恕我愚笨,您能不能向我坦言到底想从陆家得到什么。这样我也有个目标和方向,不至于大海捞针浪费彼此时间。” 她重重加重了后四个字。 其实对于任务滞后的愧疚是有,可更多的还是恐慌。 谢洛白让自己假冒陆云卿,可之后便任己发展,并无丁点吩咐和安排;而自己因为阴错阳差撞到了刘世襄一家,渐渐忽略了事情的本衷。 不明不白间,除了在言辞上活阎王还偶尔提醒自己的身份,可实际上,二人的关系和真正的表兄妹似乎也没多少区别…… 溪草拧紧了眉。 她担心如果再这样稀里糊涂下去,自己以后会无法顺利脱身! 第93章 一场好戏 “这很重要吗?” 谢洛白淡淡。 “很重要!”溪草顿了一下。 “至少对我很重要!” 小姑娘一本正经,肃然的面孔,期盼的颜色,让谢洛白开始正视这个问题。 很重要?想起在六国饭店溪草醉眼朦胧透露的计划,谢洛白竟有些失神。但他不是沉溺情滋味的毛头小子,更不是沉溺风月的纨绔少年,虽然承认对溪草有着男女兴趣,但是那仅仅是兴趣而已。 况且这一切只是一场交易,如果她果真完成了任务,他自然要遵守约定。 作为一个讲信用且自律的军人,谢洛白深信自己拿得起,也放得下。 若到时候自己还舍不得,那……那再把她追求回来就行了! 思及此,他烦躁的心情竟奇异地平静下来;而那个电光石闪间产生的念头忽地像一个魔咒在他脑中炸开。 他打量着身侧面色紧绷的少女,不知想到什么,又摇了摇头。 溪草被他的一瞬几幻的表情弄得分外紧张。 正要出口发问,小汽车却忽地停了下来,溪草一个不稳,在惯性的作用下就要往前摔去,还是谢洛白眼疾手快一把揽住她的腰,才避免了她和前座亲密接触。 “怎么了?” 耳边冷声,而那双扶住自己腰的手也很快撤走了,活阎王继续反常的表现让溪草讶异,她有些困惑,随意往窗外一看,这一看便瞪圆了眼睛。 车窗外人群熙然,前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里里外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把整条路堵得无法前行。 只是,这明显是巡捕房所在的那条街,根本不是自己回陆公馆的路! 溪草心跳有些乱,耳边却传来一声笑。 “小四,把车开过去。” 小四直起身子,道了声“是,司令”,便按起喇叭缓缓向前,人群左右分开,让里面的场景一览无余地现于人前。 一家叫卡萨布兰卡的咖啡馆被一众黑衫人团团围住,当前有个穿戴艳丽的女人狼狈地坐在地上哭天喊地,她身边跟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娃,也被吓得哇哇大哭,被站在女人后背的男人抱在了怀中小声安慰。 男人一边哄着孩子,一边轻拍女人的脊背,让她稳定情绪,转继才对为首那个貌不惊人的布衫男子陪着笑脸道。 “翔哥,艳桃不懂事,他欠你们多少钱,我来还。” 赵翔很是客气,对其比了一个数,看陆荣坤一瞬变色,幽幽道。 “都是自己人,不过陆次长你也知道社里的规矩,这可不是你我能说了算,这是三爷、九爷一起负责的生意,便是九爷愿意睁只眼闭只眼,三爷他老人家……” 赵翔观察着他的神色。 “都是讨口饭吃的人,兄弟们的难处陆次长应该能体谅。” 本来陆荣坤还打算厚着脸皮求陆承宗,请他去杜九那里替自己讨个好,听到赵翔祭出唐三,那挣扎的念头登时被灭了个干净! 唐三在华兴社中以铁面无私闻名,分明是土匪出身,做的也是黑道营生,却痛恨尔虞我诈,虚伪奉承,严遵黑白分明,规矩王道。因为也生得黑壮,有一副狭义心肠,年轻时被其余华兴社兄弟起了个诨名叫唐包公。 而赌坊这种你情我愿的买卖,更是要愿赌服输,从前在他赌坊中妄图通过求情或者以妻女抵债的都被其弄去喂鱼了。 看陆荣坤呆在原地,再无反应,赵翔对手下人抬了抬下巴。 “陆次长,对不住了。” 目睹自己的咖啡馆和房子被这些凶煞的壮汉侵占,赵艳桃声泪俱下抱紧陆荣坤的腿。 “老爷,今后我们怎么办啊,可怜的宝儿,我们怎么办啊……” 陆荣坤怀中的男孩,听到母亲哭喊,越发扯着嗓子鬼哭狼嚎,把陆荣坤震得脑壳疼;而周遭看热闹的人,显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指着他一通指指点点。 陆荣坤只觉得自己要疯了。 听到后面喇叭声响,他连忙扶起艳桃往侧面避去,这一转身,便与车窗中的人四目相对。车窗徐徐摇下,那双和梦境中一般无二的璀璨双眼,写满了讥诮;瞥见少女唇上若有似无的笑意,陆荣坤不知不觉加大了手握赵艳桃的肩膀的力道。 赵艳桃吃痛惊呼,可陆荣坤的灵魂好像已游移到了遥远的地方,只直勾勾地看向汽车离去的方向,狠声呢喃。 “走,先和我回家,老子一定会东山再起,不会让你和宝儿受苦的!” 自始至终,谢洛白的双眼都没有离开身侧的少女。 那双美丽的眼,凉薄又温柔,只有在这种时候才无意中呈现本身面目,让他对她的来路越发好奇。 “看够了?” “还不够……” 溪草喃喃说出心中所想,话刚出口才发现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她抬起眼,警惕地等待对方下一步盘问。 哪知谢洛白却是轻声一笑,只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在你尚未静下心帮我做事之前,我无法给你安排任务。明白吗?” 分明已经洞察了什么,却饶有兴致地等人自投罗网,终究还是太自信。 看着女孩子一脸复杂,谢洛白心情却忽然好了起来。 “走,去南洋百货商场。” 溪草从怔愣中很快回过神来,涨红了脸失声道。 “我不去,我这幅样子怎么见人!” “我已经提前给陈嵊打了电话,听到是你要来,他已经安排了清场,到时候看上什么,尽管拿,不用帮表哥省钱,就当是我替皇后向你赔罪。” 谢洛白很是绅士,单手撑额笑看对面人,这幅姿态配合前番的慷慨,换成其他女孩子恐怕早就荡漾了吧? 哪知溪草还是没有反应。 谁要替你省钱! 溪草腹诽,转念一想活阎王破天荒大方一会,不狠狠宰他一番,完全对不起自己,逐也不再推辞。 “那就谢谢表哥了。” 再说陆荣坤带着外室赵艳桃和五岁的幼子宝儿出现在家门口时,曹玉淳已经气得癫狂了。 尽管时光一去六年,可她还在那浓烈的妆容下认出了对方的身份。之前陆荣坤想纳她为妾,被自己赶了出去,不想……不想现在竟养在外面,连孩子都这么大了! 曹玉淳的声音都是抖的。 “赵艳桃,你这个不要脸的娼妇,居然背着我对我家男人死缠烂打。你旁边那个是什么,莫不是你又从哪里勾搭来的野种?” 她双眼似毒蛇的竖瞳,死死地盯着依偎在二人脚边的男孩,恨不得把对方拆吃入腹。那眼神太可怖,宝儿吓得哇哇大哭,一头扎入陆荣坤怀中。 “爸爸,她是谁,宝儿害怕!” “别怕,有爸爸在。” 陆荣坤皱眉,万分嫌弃曹玉淳心胸狭窄。 “都是一家人,你发什么疯!之前你不喜欢他们住在家里,我便让他们住在外面;现在艳桃那边出了事,你还想怎么样,别忘了谁才是一家之主!” 陆荣坤的无情彻底击垮了曹玉淳最后的意志,仿佛他们才是一家人,而自己和两个子女彻底活成了笑话。 “陆荣坤,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的良心不会痛吗?我是怎么和你从燕京过来的?这些年,我为你付出了这么多,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曹玉淳大声控述,可她句句血泪只惹得男人满脸厌恶。终于,曹玉淳再忍不住,一张脸扭曲似鬼,尖叫着就朝宝儿就扑过去。赵艳桃吓得惊叫,拉着儿子躲到陆荣坤身后。曹玉坤看对方逃了,一手扭住来人,挥掌就要给赵艳桃几个耳光,却被陆荣坤单空截住。 曹玉淳双手乱挥,力气比平常大了很多,陆荣坤一个不注意,脸上被曹玉淳用指甲挠了一道,疼得他倒吸了一口气,瞬势反手一掌,顷刻就把她打到地上。 “疯妇!” 曹玉淳孤立无援,捂着头发出一声失控的嘶吼,在众人措不及防中,猛地奔入厨房,再出现时手中已经提了一把菜刀。 “陆荣坤,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我!这样对我!” “太太疯了,老爷,太太疯了!” 赵艳桃拉起儿子就要往门外跑,不想小院门哪里出了问题,竟一时半会打不开,眼看曹玉淳挥着刀就要逼近,三个人你追我赶,在小院中到处乱窜。 一片混乱间,陆荣坤吩咐下人拉住曹玉淳,却没人敢上前,最后还是秦妈用棍子从后袭击把曹玉淳打晕在地。 秦妈跪在地上,替曹玉淳求情。 “老爷,太太只是失去了卡洛琳小姐,情绪低落,一时失控,等醒来就会好的。” “你倒是衷心!” 陆荣坤从鼻子中哼出一声。 “真是晦气,给我看好她,告诉她如果再闹我就和她离婚,这个家的夫人由艳桃来当!” 秦妈道了一声是,把曹玉淳扶回房间自是不提。 小院分东西两厢,一划为二,从此以后陆荣坤便与赵艳桃堂而皇之地住在了曹玉淳眼皮底下。偏生自己人还不争气,唯一的同盟陆良驹丝毫没有感到危机来临,依旧没心没肺继续花天酒地。 而家里这些下仆更是势利眼,目睹陆荣坤和外室恩恩爱爱,俨然把对方当成了正经夫人,而那来路不明的野种更是被陆荣坤当做宝贝疙瘩疼爱,直看得曹玉淳肝疼,一下子就病倒了。 守在身边的唯有昔日的旧仆秦妈。 “太太,您一定要振作起来,就算老爷把那个狐媚子抬进来又如何,家里的银钱还不捏在你手中?况且,想想卡洛琳小姐,您可千万不能倒下啊。” 提起监狱中的陆良婴,曹玉淳浑浊的双眼立马有了神采。 她哇一声哭起来。 “对,还有卡洛琳,我,我要去看她,也不知我的孩子在大牢中有没有受苦……” 第94章 夫妻反目 当曹玉淳见到监狱里的女儿时,心都碎了。 原本美艳动人的少女,如今已双眼凹陷,黄瘦不堪,头发油腻腻地结在一处,破棉被散发着阵阵排泄物的恶臭。 “怎么回事!我们家交了那么多钱让你们照应我女儿,你们就是这样照应她的吗?” 警备厅的监狱也有生意可做,狱警从犯人身上捞到好处,就给他们相应的照料,每月只要交五十块银元的“食宿费”,你就可以住进清净的牢房,每天有人送报纸,甚至还可以点菜。 陆荣坤当初是答应过,会给陆良婴交这笔食宿费的。 狱警不耐烦地冷笑。 “哟,陆太太,您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你问问我们这里的兄弟,谁见过你们陆家一毛钱!您要是不信,可以翻我们的账本,凡交过食宿费的,都登记在册,可没有你们陆家!” 曹玉淳呆住了。 既然要做生意,狱警也得讲信用的,何况陆家怎么也是政府官员,哪敢无故讹诈。他们说没有收到钱,想必是真的。 “姆妈,我要鸦片……给我鸦片……” 陆良婴见到母亲,不是抱头痛哭,而是像个恶鬼般扑过来,隔着铁栅栏死死钳着她的胳膊不放,曹玉淳手上立刻见了血。 她现在烟瘾一犯,比此前更变本加厉,六亲不认,甚至大小便失禁。 曹玉淳又痛又怕,在狱警的帮助下才挣脱女儿,她不忍心回头再看,从包里掏出十块银元塞给狱警。 “我今天只带了这么多,剩下的我会补给你,快给我女儿换个地方!” 从监狱出来,曹玉淳马上给卡尔打了个电话兴师问罪。 “你不是说卡洛琳恢复得很好吗?为什么她现在的状况比以前更糟糕十倍!” 卡尔很清楚陆家已经落魄,说起谎来都变得极为敷衍。 “陆太太,我当初可没保证陆小姐一定能戒烟成功,我只说尽力,她现在那个状况,意志力基本算崩溃了,谁还有办法?” 不等曹玉淳反驳,卡尔就果断地压掉了电话。曹玉淳憋着一腔怒火回到家中,进门便见陆荣坤右手挽着赵艳桃,左手牵着自己的小儿子,打扮体面地正要出门。 她气势汹汹地上前掴了赵艳桃一个巴掌,又把宝儿推倒在地,揪着陆荣坤的衣领骂。 “好啊!你眼里现在只有这婊子母子俩了是不是?你凭什么不给卡洛琳交食宿费!她是你亲生的!你怎么忍心!你不是人!你不配当爹!” 赵艳桃当初被曹玉淳拒之门外 憋屈了那么多年,早就恨她入骨 如今得了脸,当然要借机发作,她跑过去抱起宝儿,母子俩拍地大哭。 “老爷,这家里住不得了,太太要我们母子死哩,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自己女人和孩子被曹玉淳厮打,陆荣坤自然怒不可遏,一脚把曹玉淳踢倒在地,又狠狠在她背上补了几脚。 “疯妇,你还有脸说那个不成器的东西!算我白生了她!一分彩礼没给我挣进来不说,还要供她鸦片,养她坐牢?我说她最好趁早死在牢里干净!至于你,也不用给我摆正室夫人的谱,看在你还给我生了个儿子的份上,这家里还能有你一口饭吃,再给我疯疯癫癫,我连你也扫地出门!” 曹玉淳气得双肩乱颤,她抱着自己缩成一团,任陆荣坤的皮鞋踢在身上,目光像只被逼到崖边的野兽,满是绝望的了悟。 “你敢吗?陆荣坤,别逼我说出当年燕京王府的事来!你觉得雍洲城里潜伏的保皇党会放过你吗?” 暴怒中的男人面色一变,突然沉默了下来。 “把她给我带回房锁起来,谁也不许开门。” 家里佣人把曹玉淳拉下去以后,赵艳桃小心翼翼地蹭过来。 “老爷,您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在太太手里,怎么还和保皇党有关啊?” 陆荣坤咻地回头,目光可怕至极。 “这是你该问的吗?你也想被关起来?” 赵艳桃一缩头,咽了口唾沫,还是忍不住小声道。 “老爷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当然不该多嘴,可是老爷,即便是我也知道,保皇党和日本人有勾结,暗杀灭门这种事做得可不少,咱们在明处,得罪不起,要是您有什么事被太太知道了,可千万不能让她说出去啊……” 陆荣坤目光阴沉,没有说话,但赵艳桃的话,他却是听了进去。 溪草前脚刚回到陆公馆,卡尔医生就带着他的“助手”来问诊了,没了陆荣坤一家的监视,溪草甚至都不需要掩饰,直接在客厅接待了陶素茹。 “停了吗啡以后,我爸爸身体倒像结实了一些,肉也长了几两起来,只是神智还是不太清楚,近来又犯了几次瘾。” 陶素茹和她上楼,翻过陆承宣的眼皮看了看,又用听诊器为他测心跳和脉搏,低声在他耳边问。 “陆四爷,你要是听得清,就动一动左手。” 陆承宣的左手食指就艰难地抬起一些来。 陶素茹笑道。 “是养回来一些,可以开始正式治疗了。” 她从医疗箱里拿出一张黑胶唱片,让溪草放进留声机,舒缓的钢琴声瞬间弥漫在房间里,陶素茹拉住陆承宣的手,凑在他耳边反复不停地说着什么,声音很低,听不真切。 陆承宣额上渐渐冒出汗珠,十指攥紧了身下的床单,胸口剧烈起伏。 玉兰惊讶极了。 “老爷怎么突然会有那么大反应?这是巫医吗?” 溪草摇头,表情有些微妙。 “不,是催眠。” 当初陶素茹向她解释“催眠疗法”时,溪草心里也非常怀疑,催眠戒烟,这听上去实在是太荒诞了,即便是现在,她也不敢抱过高的期待。 玉兰还要再问,溪草却拉着她出去。 “走吧,不要打扰陶医生。” 溪草刚下楼来,女佣就告诉她,秦妈来了,说有要事告诉小姐,现在正等在花园里头。 溪草和玉兰对望一眼,轻轻笑了。 “看来鱼儿咬钩了!” 她把秦妈等人赶走,除了清理门户外,还有个用途。 临走时,她放了话出来,如果陆荣坤家里有什么风吹草动,第一个来报信的人,能够得到二十块银元。 曹玉淳那些跟屁虫惯是见风使舵,根本没什么忠诚可言,秦妈尤其贪财,下午陆荣坤家里发生的事,转眼就一字不漏地转述给了溪草。 “保皇党?” 溪草皱眉,儿皇帝少年退位后,身边的旧臣们挟天子成立流亡政府,一路北逃至漠城地界,而怀念清廷统治的遗老遗少们则结成保皇党,四处进行颠覆新政府的活动。 溪草也算是前朝皇室中人,却从来没有想过投靠拥护旧贵的保皇党。 皆因他们勾结日本人,为了复辟美梦,不惜出卖国家利益,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她的阿玛是个有民族气节的人,溪草也绝不允许自己为达目的,突破底限。 可是陆荣坤究竟做了什么,这么惧怕曹玉淳暴露给保皇党? 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了,但曹玉淳现在和陆荣坤翻了脸,威胁要把他的事情嚷出来,陆荣坤恐怕已经起了杀心。 动作要快,否则曹玉淳死了,陆荣坤的秘密也就跟着石沉大海。 她沉吟一瞬,便有了决断。 “我要去一趟杜府。” 溪草命令司机备车,自己匆匆换了衣裳,临要出门,却有个意外的电话打进了陆公馆。 “小姐,是梅影班的梅老板。” 女佣的表情非常微妙,梅凤官可是欢场上的头号尤物,无论男女,但凡是数得上号的显贵,都和他有些艳闻,云卿小姐这样正经守旧的闺秀,怎么会和他扯上关系,还让对方把电话打到家里来? 溪草怔了怔,心跳快了起来。 她果断交待玉兰前往杜府去找赵翔,自己则快步走到花厅里接起电话。 “我报上名讳,你家里的佣人好像十分吃惊,不会影响到陆小姐的名声吧?” 梅凤官和煦低柔的声线传入耳膜,带着几分玩味笑意。他消息灵通,知道陆公馆现在溪草掌握之下,也懒得再避嫌了。 溪草现下却无心和他调笑。 “你突然打电话过来,是不是意味着……事情办成了?” “还是那么聪明。” 梅凤官轻轻一叹。 “没错,你要的人我已经弄出来了,正藏在我的一处‘产业’里,不过警备厅很快就会发现,得尽快把人送出雍州,越快越好。” 溪草点头。 “好,在梅老板把人送走之前,我想先见上一面,时间地点你来定,我会带着金条过来。” 听到金条两字,梅凤官唇边的笑意越发深刻了,没想到她还当真舍得为个打首饰的匠人散尽千金,徐六和这位陆家小姐之间,究竟有什么渊源呢,真是让人好奇。 “好,那就晚上八点,西郊门,咱们不见不散。” 第95章 惊天秘密 挂掉电话,溪草回房从她的小金库里排出十根金条,专程腾出一个妆匣来放,想了想,她又另取了两根,放在自己的手提包里。 这样一来,她还剩下十七根金条。 溪草叹了口气,千金散尽还复来,钱的事情,总是能想其它办法,但人命关天,耽误不得。 晚上六点,玉兰先回来了。 “果然如小姐所料,陆荣坤这次真是对曹玉淳起了杀心,他对家里谎称曹玉淳疯了,要送到精神病院治疗,然后买通拆白党扮作医护人员来接她,翔哥派人跟他们进了偏僻的胡同,总算及时把人救了下来。” 溪草点头。 “从前曹玉淳给他生了一双儿女,总算有夫妻情分在,陆荣坤不至于把事情做绝,可如今曹玉淳母女拼命作死,几乎把他的前途毁尽,这情分也就淡了,曹玉淳尚不自知,直戳他的软肋,陆荣坤早没有耐性了。不如悄悄杀了曹玉淳,再骗儿子她是害怕去医院,自己半路逃跑了,以陆良驹那样蠢钝薄情的性格,伤感几天,就不会再追究了。” 玉兰感叹。 “虽然是自作自受,但摊上这样的丈夫儿子,她倒也很可悲。” 溪草可是半点都不同情曹玉淳,凡事都有因果循环,她落到这般下场,只不过是报应罢了。 “我交待的其它事都办妥了?” 玉兰答道。 “我已经按小姐的吩咐,请翔哥先把她藏起来,曹玉淳知道陆荣坤要杀她,几乎恨不得咬断他的脖子,没看到陆荣坤倒霉前,她不会自尽。” 溪草这才放了心。 “很好,等我的计划水到渠成,她会成为压倒陆荣坤的最后一根稻草,但现在,她可不能出事。” 雍州西郊门,是一座离码头很近的牌坊,抬眼便可以看见码头上的苦力们来来往往卸货,还有穿西装执文明棍的新派商人,挽着美丽的交际花们,下了游轮上,钻进小汽车。 日落以后,码头没有原先那么热闹,咸湿的海风袭来,吹散了热气,苦力们也三三两两坐在地上歇脚。 西郊门下的老茶馆,老早就关了门,屋里正坐着惶惑不安的一家人,妻子脚边放着藤条箱,不断哄着身边一大一小两个男孩,丈夫瘦骨嶙峋,脸上有点青肿,深色对襟褂空空荡荡的,半个月的牢狱之灾把一个原本还算壮实的男子折腾得够呛。 “梅先生,我真的不认识什么陆小姐,您也知道,我在燕京时不过是王府一个下人,又能给别人什么恩惠?” 对面的年轻男子着暗绿色长衫,绣着黑色蝴蝶兰,虽是极暗的颜色,却依旧妖冶艳丽,梅凤官凤眼微挑,葱白手指拨弄着茶盖。 “她可是愿出十根金条救您的,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个小数目,您说你和她非亲非故,也不是旧识,这事情可就微妙了。” 梅凤官明白溪草是在撒谎,所以企图从徐六口中撬出真相,可徐六似乎比他还要迷糊,又听说对方竟然出价十根金条以后,更加焦虑紧张了。 这样天大的恩情,他们一家怎么回报? “会不会是忠顺王府的旧人?她大约十五六岁,模样姣好,我没记错的话,四格格若还在世,也该是这个年纪了……” 提起四格格,徐六猛地回神,连声否定。 “梅先生,当年我可是亲眼看着福晋抱起四格格,奔入火海中的,还是您给收的尸,您难道忘了吗?” 梅凤官目光一黯,沉默了。 徐六没有理由说谎。 只是那半只白玉兔子,和来历诡谲的少女,让他心中又燃起了微弱的希望,可徐六斩钉截铁的否定,让这点可能性,犹如风中烛火,一闪即灭。 “老板,她来了。” 守在窗前的伙计放下布帘,这才将门打开,朝西郊门牌坊下站立的少女招了招手。 溪草是一个人过来的,她担心谢洛白还会派人跟踪她,故意坐车到雍州市中心,进了一家书店后,从后门溜出去叫了人力车,几经辗转,才在八点前赶到西郊门。 溪草快步走了进来。 为了不打眼,她和城里普通的女学生一样打扮,穿了身霁青色的薄棉布旗袍,夜里突然下起毛毛雨,她的齐刘海上沾了些水雾,脸颊、手臂、小腿上都有水痕,像青翠欲滴的莲叶托着雪白的花苞。 梅凤官的目光晃了晃,从袖中取出一张手帕递给她。 “陆小姐,你淋湿了。” 溪草没有在意那么多,她点头致谢,胡乱擦了两把,目光紧紧绞在面前的中年男子身上,有几分复杂。 徐六一家早已站了起来,眼前这个年轻俏丽的女孩就是他们一家的救命恩人,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拉着妻儿就要给溪草跪下,却被她及时搀住。 九年了,记忆中的家早已烟消云散,如今再见徐六,她就像看到了久违的亲人,忍不住鼻尖发酸。 溪草的声音有几分绷不住。 “快别如此!” 扶起徐六,溪草从包里取出一个妆匣,双手奉给梅凤官。 “梅老板,这是说好的金条,此次多亏你仗义相助,这份人情,陆云卿记下了……” 梅凤官瞥了那个匣子一眼,默不作声地接过。 他帮助她,并非为了钱,可若是不收这笔钱,赵寅成知道了这件事,会产生联想,这对这姑娘很不利。 “我能单独和徐大叔说几句话吗?” 梅凤官好奇她和徐六的关系,但别人开了口,他倒也不屑做听墙角这种下三滥的事。 “好,不过长话短说,渡轮九点半开船,耽搁了这一班船,警备厅的人就要查到码头来了。” 溪草应下,和徐六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里屋。 刚关起门,徐六的表情刹那变得百感交集,不等他开口发问,溪草的泪便落了下来。 “徐六叔,是我,我是润龄……” 徐六双唇颤抖,老泪纵横,猛然跪地,一叠声哭起来。 “四格格,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四格格!虽然你长大了,长变了,但我就是认得出来,你眉眼里,依稀还有福晋的风采!你和五格格不是跟大福晋去了大宁府了吗?怎么会在这里?梅先生怎么会叫你陆小姐?” 提起旧年往事,溪草心中满是酸楚,她搀起徐六。 “当年仓皇出逃,车子坐不下,大福晋便给了我和润沁一笔钱,算是分家,把我们姐妹丢给刘世襄夫妻照顾,刘世襄霸占了我们的财产,转手便把我和润沁卖给了人贩子……” 徐六惊怒交加,怪不得雍州重逢,同为王府旧人的刘世襄却混得如鱼得水,甚至还做了新政府官员,没想到原来全靠两位小格格的钱财开路。 “好一对忘恩负义的狗奴才!难怪我多次向他打听两位格格的下落,他却撒谎说自己当初被大福晋遣散,格格的事一概不知!我徐六绝饶不了这天打雷劈的畜生!拼了命也要为格格报仇!” 说着,他目呲欲裂,纵身就要冲出去,被溪草一把拉住。 “徐六叔,你放心吧!刘世襄和曹玉淳两个人,已经没几天可活了。” 少女一番话胸有成竹,神情更是阴鸷狠厉,和徐六记忆中天真烂漫的小格格判若两人。 九年足以改变一个人,在苦难的磨砺中,温室里的水仙,终于长成了刺槐,她不仅有了自保的能力,也有了让敌人流血的能力。 欣慰的同时,徐六也有些伤感。 “徐六叔,你告诉我,刺杀张达成的理由,是否和忠顺王府有关?” 徐六看得出来,现在的溪草,有足够的手腕和承受力,来背负忠顺王府的血债,所以并没有隐瞒她。 “四格格,那天我去给张太太送首饰,碰巧见到了张达成,他就算是化成灰我也认得,当年逼死王爷的那群人里,就有他一个!为了逼王爷说出那件东西的下落,他拿枪托打得王爷头破血流!我一时没忍住,就冲上去刺了他!可是我没用,我本该和他同归于尽的!” 徐六双目赤红,越说越激动,溪草听到阿玛死前还曾受到张达成的殴打,悲愤得浑身颤抖,但她还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紧紧握住徐六的手。 “什么那件东西?当年阿玛不是被诬陷替英国人偷运军火,扣上了卖国贼的帽子,才吞枪自杀的吗?” 徐六含泪摇头。 “格格,你已经长大了,有些事不能再瞒着你了,偷运军火只是个幌子,那些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逼王爷交出一件东西,具体是什么,那是绝密,我并不晓得,但我依稀知道,那件东西,就藏在你和五格格其中一人身上,所以福晋才下了狠心,让瑞珠和秋蕙二人顶替你们赴了火海,就是为了骗过那些人的障眼法!” 瑞珠和秋蕙,是溪草姐妹二人的贴身丫鬟,同时也是和她们年龄相仿的玩伴,王府出事当天,她亲眼看见额娘给了她们的父母一大笔钱,还以为她们已和其他下人一起被放出府去,现在想来,那笔钱却是用来卖命的安抚费。 她如遭雷掣,又惊又痛。 “你是说,瑞珠和秋蕙……代替我们,被活活烧死了?” 徐六抹泪。 “格格不要自责,连王爷和福晋,都为守住这个秘密而死,两个丫头也算为主尽忠了。只是格格,那些人恐怕到现在还在寻找那东西的下落,不到万不得已,您和五格格的身份千万要保密啊!就连对梅先生也不能透露,否则就辜负了王爷福晋的苦心,以及瑞珠、秋蕙二人的牺牲。” 第96章 逮个正着 溪草努力回想九年前王府覆灭的场景,嬷嬷把她和润龄从床上拉起来,匆匆换过丫鬟的衣裳,就被塞进马车,连阿玛和额娘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根本别提交托什么物件了。 会不会,那只是一个幌子? 溪草欲要再问,门扇被轻轻敲响,梅凤官在外头提醒。 “陆小姐,没时间了,监狱那边已经事败,巡警很快就会开始四处围捕,现在必须去码头。” 徐六还想说些什么,溪草摇头阻止,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两根金条塞进徐六手中。 “徐六叔,你有好手艺,加上这点本钱,你可以开家银饰店,从今往后,忘记王府,忘记过去,好好活着。” 徐六泣不成声。 “格格,你和我们一起走吧!梅先生给我们买了南洋的船票,还拜托在那里的朋友照应我们,听说南洋没有战乱,那里很多华人,今后就让老奴伺候你!” 溪草摇头,目中满是冰冷的了悟。 “我赫舍里?润龄,既然流着赫舍里家族的血,就不能让忠顺王府毁得不明不白,替父母报仇,是我的宿命,这宿命一日未了,我都不能离开。” 见徐六不肯走,她只得安慰。 “你放心,等一切尘埃落定,我就带润沁来南洋找你们。” 汽笛嗡鸣,惊飞一行海鸟,远渡南洋的牡蛎号扬帆起航,徐六一家站在甲板上拼命挥手,徐六甚至把两个儿子按住地上,要他们朝码头叩首。 溪草目送着渡轮,直至甲板上的人越来越小,变成密密麻麻的点,融进藏蓝的夜色中,那些关于家的记忆似乎也跟着化为泡沫,她的目光有些伤感。 梅凤官侧目看她,轻声道。 “放心,市政府的手伸不了那么远,离开雍州港,就彻底安全了,南洋是个很不错的地方,他们能过得很好。” 收起调笑,他的声音就如轻柔地海风,抚慰着溪草的心。 多年前那个骄傲但温柔的小哥哥似乎又回来了,溪草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她立马想起了一些被忽略掉的细节。 “梅老板,谢谢你,本来我们的交易只是救人,可我没想到,你还给他们安置好了退路,南洋那边的朋友也需要打点,如果钱不够的话……” 话未说完,梅凤官突然低头凑近,温凉的唇贴在她飞快蠕动的唇上,浮光掠影般轻轻一点。 两人同时愣了一下,梅凤官直起身子,歉然地笑笑。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突然想亲你一下。” 溪草浑身血液冲上脑门,面红耳赤,转身就走。 梅凤官连忙追上去。 “我送你。” “用不着。” 被溪草冷脸拒绝,梅凤官仍就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像你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一个人走在夜晚的码头真的不安全,不信你看……” 溪草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果然见不远处歇脚的苦力们不断朝二人投来赤裸的目光。 “他们是在看我吗?我看未必,恐怕你才不安全。” 梅凤官噎了噎,被她的牙尖嘴利逗笑了。 “你说的是,我还真挺怕的,那陆小姐能送我一程吗?”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轻薄之举,如果是谢洛白所为,溪草大概又会恼怒至极,可是对着梅凤官,她却始终气不起来,仅存的那点羞恼,还被他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 天有微雨,梅凤官便叫了一辆玻璃马车,这种马车在汽车没被发明之前,乃是英国贵族最爱的交通工具,黑漆鎏金的车身上,不仅有天使雕塑,还有精致的玻璃灯,驾车的也是金发碧眼的洋人,简直像西洋童话里的南瓜马车。 刚把溪草扶上马车,梅凤官转头却似看到了什么。 “等我一会。” 很快,梅凤官举着一串冰糖葫芦回来了。 “吃吗?” 望着他递来的糖葫芦,溪草怔了怔。 过了很久,她才哑声问。 “梅老板喜欢这种小孩子的零食?” 梅凤官嫣然一笑,语气很恬淡。 “是我的一个故人喜欢,她自己喜欢,便以为别人也喜欢,总是要买,久而久之,我也习惯了……每次见到,都不由买上一串。” 溪草眼眶发热,连忙低头就着梅凤官的手咬了一口,掩住涌上的薄泪。 霜糖裹着山楂,甜滋滋的,溪草却觉两颊发酸。 时光回溯,曲终人散的王府后花园,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坐在戏台边上,少年刚唱完一出《穆桂英挂帅》,蟒袍云肩未褪,将将洗掉油彩的脸清丽无双。 旁边粉妆玉琢的小丫头刚到他肩膀,举着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贴上来。 “凤哥,你教我唱一段《锁麟囊》,我就请你吃糖葫芦!” 带着几分不屑的好笑,他抬手拎起小丫头的后领 把她挪远些,避免那双粘糊糊的手继续拔他背后的小旗。 “谁稀罕呢,只有小鬼才吃糖葫芦,拿远些,别碰脏了我的行头。” 小丫头马上蓄了一包泪,扁起嘴似乎要哭。 少年怕她一哭嚎,引来大人,双手及时捏住她的脸颊。 “憋回去!我就教你。” 小丫头闻言,立刻深吸一口气,脸憋得通红,眼眶里的泪珠还在打转,却没有哼出声来。 见那滑稽的样子,少年忍不住笑了,曲指弹掉她的泪珠,接过糖葫芦咬了一口,眺望天空,他清唱道。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磨尽。参到了辛酸处泪湿衣襟。我只到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祸福事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绮装衣锦,到今朝只落得破衣旧裙。” 思绪归位,美艳青年托腮靠着车窗,朱唇微启,婉转的唱腔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这《锁麟囊》的唱段,溪草小时候听不出其中韵味,只觉凄哀缠绵,如今再品这唱词,却和自己的遭遇不谋而合,句句皆是血泪。 她轻叹,忍不住跟着低哼。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梅凤官停了下来,十分意外地看着她。 “你会唱《锁麟囊》?” 溪草笑了笑,遮掩道。 “很奇怪吗?但凡是个票友,谁还不会哼上几段。” 梅凤官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只是继续把这段词唱完。 马车穿过码头边一栋栋巴洛克式建筑,月光如轻纱罩下,细软的雨丝溶化在玻璃车窗上,婉转的花腔,一唱一和,穿过街巷,在仲夏夜的风中飘散…… 离陆公馆尚有一条街,溪草就下了车。 “就送到这里吧,谢谢你!” 梅凤官也不勉强,点头道。 “等你进去我再走。” 溪草胸口暖融融的,无论他变成什么样,本质却还是那个温柔的凤哥,她不由脱口问道。 “我以后还能去梅影班……看你吗?” 梅凤官替她撑着伞,含笑点头。 “你可以直接到后台找我,我会告诉他们,如果是你,不要阻拦。” 溪草心跳微滞,对他展颜一笑,鞠了躬,接过伞小跑过街。 走到陆公馆门口,她不由回头,玻璃马车里,梅凤官朝她点头一笑,这才示意车夫驾车离开。 溪草下意识摸了摸衣领里的玉兔,梅凤官虽然还不清楚她的身份,但两人之间,似乎比此前来往试探时少了些猜疑,拉近了距离,仿佛回到了幼时那种彼此信任的亲昵状态。 她很开心,嘴角都是上扬的。 可是当她走进公馆那一刻,绮丽的心情便烟消云散了,一瓢冷水从头到脚将她浇得浑身发冷。 “这么晚,还一个人到处乱跑,表妹,你这么不听话,我怎么和姆妈交待?” 客厅两侧,四名副官笔挺而立,玉兰急得拼命朝她使眼色。 高大的军装男子背对她坐在沙发上,正低头品着红茶。 溪草咽了口唾沫,心跳剧烈加速,正在搜肠刮肚想借口的时候,谢洛白站了起来,朝她步步逼近,双眼中的怒意似要将她凌迟。 溪草想要后退,却浑身僵硬,动弹不得,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修长的大掌落在她头顶,揉着她的头发 谢洛白的唇贴近她耳侧,声音又低又冷。 “和那位名伶,玩得可还开心?” 他知道了!她没有成功甩掉他的人! 恐惧让溪草面色发白,谢洛白哼了一声,突然打横将她抱起,扛在肩上,径直往楼上走去。 溪草尖叫起来,拼命乱踢乱打,对谢洛白来说,却如蜉蝣撼大树,无济于事。 下人们看得目瞪口呆,却没人敢上前阻止,玉兰冲过来和何湛过了两招,就被对方反扭手臂制服了。 谢洛白一脚踢开溪草卧室的门,把她重重扔在床上,欺身压了上来。 他的双腿牢牢固定住她的腿,伸手扣住她的下巴,狂暴的吻不容分说覆盖下来,吻得她双唇火辣辣的疼痛。 撕拉一声,他扯开了她的旗袍,手顺着领口探进去,一路向下。 溪草双眼猛地睁大,眼泪掉了下来。 流氓!兵痞!他分明说过不会再强迫她的!全是屁话!他根本就改不了他暴劣的本性! 第97章 笼中之凤 谢洛白正吻得忘情,不妨一片腥甜从唇角蔓入口中,他捏住溪草下颚,拉开些许距离。 “又咬我?” 溪草趁机拢住衣领,毫不留情飞起一脚踢向谢洛白下腹,谢洛白侧身避过,顺势抓住她的脚踝,目光阴晴不定。 “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兔子急了还会咬人,何况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被谢洛白扛进房里,溪草觉得自己的尊严和脸面已被谢洛白砸在地上,来回踩踏。 她忍无可忍,气得高声嚷道。 “我胆子是很大,你再碰我一下,我就拿刀捅你!” 少女青丝散乱,被握在他掌中的脚踝不停乱蹬,像只被捆住捕兽网里的狸猫,阳台上的七喜见状,竟也扑腾翅膀,学着主人的声音尖叫。 “拿刀捅你!拿刀捅你!” 谢洛白忍不住笑出声来。 溪草泄了底气,又是尴尬又是愤怒。 谢洛白放开她的脚,又摸摸她的脸颊。 “以后再让我发现你和别的男人约会,还像刚才那样教训你。” 虽然依旧是威胁的语气,但似乎没那么生气了。 溪草愤愤咬唇,侧过身要把衣服穿好,才发现扣子被谢洛白扯掉了几个,如果换一件衣裳出去,别人指不定要怎么猜测,她只得披了个大斗篷,悄悄在里头脱下旗袍,现找出针线缝扣子。 谢洛白就坐在床上,颇有意趣地望着她,掏出打火机,随手点了支“大前门”, 还没来得及抽上一口,烟就被溪草劈手夺下,丢在地上狠狠踩灭。 “要抽出去抽!我讨厌房间里有烟味! ” 她如此凶霸,谢洛白竟然没有生气,心里反而很受用,只有他的女人,才能这样凶他。 “今天警备厅丢了一个死刑犯,是忠顺王府的旧仆。你知道吗?” 溪草心中咯噔一下,她很快定了定神,反问。 “我需要知道吗?” 谢洛白审视着她,浑不在意地笑了笑。 “不知道就算了。” 梅凤官和忠顺王府有旧,逃犯徐六是忠顺王府的仆人,而徐六越狱的这日,溪草偏偏和梅凤官在一起,就算她不承认,也摆脱不了和忠顺王府的关联。 还有那个陆荣坤,想必也是忠顺王府出来的。 谢洛白很聪明,他一下子就将事情串联起来,甚至隐约能猜到个大概。 陆荣坤改名换姓,不敢透露真实身份,多半是做了对不起旧主的亏心事,溪草要找他报仇,说明她是忠于王府的人。 忠顺王府倒台后,大福晋博尔济氏随娘家北逃,侧福晋郭布罗氏带着一双女儿殉情,余下少说两三百口人,她究竟是哪一个? 谢洛白尚不能肯定溪草的身份,但他也不会逼迫她说,他会自己查清楚。 敲门声响起,何湛不太自在的声音传来。 “司令,蓉城那边有份紧急电报……” “知道了。” 谢洛白本想留下过夜,闻言只得起身,他靠近溪草,俯下身来,她浑身的寒毛就竖了起来,一个轻吻落在她头顶。 “今天你想必很累,早些休息!” 溪草心中一凛,还在揣测谢二话里的意思,他已经阔步走了出去。 何湛见谢二军装整齐,还出来得这么快,不由惊诧。 如果发生了什么,这也太快了点……司令如此强悍的人,不应该这么快! 难道……司令这次也没得手? 唉,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久而久之,是要憋出病的。 何湛向谢洛白投去担忧的目光。 谢洛白一行人离开后,溪草丢下旗袍,倒在被褥里就睡,连洗漱都省了,她实在不想出去面对佣人们异样的眼光,她今天真的太疲倦了…… 过了一会,玉兰蹑手蹑脚地摸进来,给她掖被子,又悄悄检查了一下她身上,确定没有什么不堪的痕迹,才放了心。 玉兰下楼,恐吓探头探脑的其他佣人。 “今天的事,谁都不能说出去,谢二爷可是个活阎王,谁在背后嚼他的舌根,他就拔谁的舌头!” 谢二砍顾淮生脑袋这件事,雍州城谁不知道,哪敢出去乱说,自然个个点头如捣蒜。 再说梅凤官,此刻刚回到他在青云街的宅子。 荔萝森森,苔痕凝翠,梅凤官悠然踏着雨花石小道行来,被人喂惯了的锦鲤听见脚步,纷纷浮上水面。 两个十五六岁的小戏子正在院子里练功,花枪耍得十分漂亮,见他回来,都收枪行礼。 “师傅。” 梅凤官心情不错,光艳的眉眼里都是温存笑意。 “这么晚了,又下着雨,可以不必练了,回去歇着吧!” 他本就生得极美,加上月光雨色,又给他的笑颜添了一层瑰姿艳逸,两个小徒弟都看得发呆,半晌才应声答是。 等梅凤官走远后,两人对望一眼。 “师傅真美,比戏里的杨妃还美,方才看着他,我都忍不住心怦怦直跳……” “瞎说什么!要是被赵先生听见,你可没好果子吃!” 爬满紫藤花的院落,是梅凤官的居处,推开雕花门扇,屋子里黑沉沉的,虽已装了电灯,但梅凤官仍旧偏爱古雅意趣,划了火柴点燃老式的蝴蝶贝灯。 梅凤官推开窗,透过朦胧烛光,赏雨中簌簌飘扬的紫藤花,那颜色就如陆云卿的旗袍,被雨浸透后漫出的蓝紫,妙曼身姿在朦胧雨雾中漫步。 他下意识从袖袋里掏出条手帕。 手帕是纯白色的,上头绣着一株桃花,有淡淡的皂角味。 这是陆云卿上次落下的,梅凤官捡起来之后,没有归还给她,而是时刻带在自己身上。 梅凤官胸口突然有些发紧,不由将手帕覆在唇上,棉布的质感,让他想起少女温软的嘴唇。 一双手冷不丁从后头伸出,紧紧抱住了他,并将他身体翻过来压在梨花木长案上,一个带着酒味的脑袋压上来,在他脖颈处一顿猛啃。 所有的旖旎瞬间消散,梅凤官惊怒交加,扳住那人肩膀,曲膝在他腹部猛地顶了一膝盖,又狠狠挥出右拳将他揍翻在地。 赵寅成酒醒了几分,呻吟着从地上爬起,擦了一把嘴角的血。 “阿凤,教你功夫,你就用来对付我吗?” 梅凤官捡起落在地上的手帕,珍惜地收进怀中,绝艳的脸庞有几分狰狞。 “在外头做戏,不过是为了打掩护,你还真把我当成冶叶倡条了?以后再不规矩,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赵寅成急了。 “什么冶叶倡条,你明知道,我是真心对你……” “闭嘴!” 梅凤官一阵烦躁,打断赵寅成愤然走进里间,珠帘被他撞得叮当作响。 赵寅成跟了进来。 “阿凤,你生气了?” 梅凤官咻地回头,凤目闪着寒光。 “赵寅成,我再说一遍,你少自作多情,我们只是盟友。” 赵寅成一愣,目光也阴沉下去。 “既然只是盟友,那我问你,今天你擅自做的事,有没有问过我这个盟友?” 梅凤官眸光闪了闪,他当然明白赵寅成在说什么,自从六年前他认识了赵寅成,对方的势力就不断在他身边渗透,如今的梅影班,已经不单纯是他一个人的,无论他做什么,都瞒不过赵寅成的眼睛。 “这笔买卖,我的确用了你的人,属于你的那份钱,我也命人送到了,有什么不妥吗?” 赵寅成冷笑。 “买卖?你动用我警备厅的卧底,救一个毫无用处的奴才,这叫什么买卖?阿凤,我的主顾可都是大人物,每次行动都能影响时局的,别说十根金条,就是一百根,我也不会做这样的买卖,陆云卿什么时候和你走得这么近了,她求你帮忙,你就答应!” 提起陆云卿三个字,赵寅成脸色更加冷厉了。 “你该不会看上那丫头了吧?” 梅凤官心中一凛,生怕他会做出什么对溪草不利的事来,他冷笑数声。 “你是疯了还是傻了?你难道不好奇,陆云卿为什么花重金救个毫不相干的死囚?可别忘了陆云卿手上还捏着我们的把柄……你倒是很放心嘛。” 赵寅成神色稍霁。 “说得也是,她是陆家人,又是谢二的表妹,要是能拿捏住,将来可为我所用,阿凤,对不起,是我多心了。” 梅凤官瞟了他一眼,冷哼。 “说完没有,说完快滚,我要睡下了。” 说着,径自走向床边的穿衣镜,赵寅成还想再留片刻,但又怕他翻脸,只得闷闷不乐地出去。 “那你早点休息。” 梅凤官对镜解开盘扣,落地穿衣镜里,雪白的脖颈上几处青紫清晰可见,梅凤官目中腾地燃起怒火,快步走到盆架边,拧了湿毛巾狠狠擦拭,直至把那片皮肤擦出血迹,还不肯住手。 他的养父,前任梅班主临死前,曾握着他的手嘱咐。 “阿凤,你这样出众的相貌,天生就是当名角的料,只是世道太乱,太打眼的容貌就是灾祸,女人如此,男人也不能幸免,你若不能自保,就一定要寻个强大的靠山……” 忠顺王府倒台后,梅影班失去庇护,果然应验了养父的话,他的绝艳很快引来一批肮脏的权贵,“包夜金”送到后台的时候,梅凤官大怒,想也没想就掀翻了红漆托盘。 从前,他以为是自己在护着润龄那个不懂事的小丫头片子,却不知,自己其实一直活在润龄的羽翼之下,忠顺王府就像一个玻璃罩,把他完好地保护起来,隔绝了外界的险恶,以至于他身为戏子,却如此天真骄傲。 玻璃罩一碎,外界的禽兽就扑上来了,小小的戏班,得罪了大人物,自然要被教训,那段时间的梅影班几乎解散,班里甚至有人冷嘲热讽。 “少班主,咱们吃这碗饭的人,是最做不得清高的,您能这样端着能到几时?那些扛枪的老粗若是一个不耐烦,砸了戏班来抢人,您还不一样得乖乖就范,又何必赔上兄弟们的活路?” 在这种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是赵寅成替他解了围,保护他免受禽兽的染指。 从燕京到雍州的六年,赵寅成拯救了他,拯救了整个梅影班,虽然大家似乎踏上了一条更加危险的路,但起码他可以堂堂正正做个男人,而不是在达官显贵身下让人肆意糟蹋。 严格来说,赵寅成是他的恩人、师傅、朋友,梅凤官感激他,但近几年,赵寅成对他的感情似乎在变质,且越发不能自持。 此前,梅凤官虽然厌恶,但并没有想过摆脱他,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过陆云卿后,这种念头就变得越发强烈…… 第98章 联手坑人 一连几天,溪草都有点魂不守舍,她不可能不见梅凤官的,但被谢洛白警告了以后,她犹如惊弓之鸟,不敢轻举妄动。 她只得规规矩矩的,除了去陆家跟着三位师父上课之外,就是到杜府教杜文佩画画。 留神观察下来,发现谢洛白派来监视她的,一共十人,五人一队,轮番换班,可谓盯梢密不透风。 溪草有点犯愁,在想出办法彻底解决这条尾巴之前,她不能给梅凤官带去麻烦。 杜文佩看出她的心不在焉,放下笔再三逼问,溪草本想隐瞒,但她心中的烦躁,竟没有一个人能倾诉,加之杜文佩已经知道了她和谢洛白的奇怪关系,索性就告诉了她。 “文佩,你之前不是问过我,有没有喜欢的人?我想……我应该是有的。” 而杜文佩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叫道。 “云卿,千万别告诉我是谢二!那个土匪是不是给你洗脑了!你不能妥协!不能放弃!” 溪草捂住她的嘴,又羞又恼。 “谁会喜欢他!” 杜文佩不懂了。 “可是,你身边没有别的年轻男性啊?难道是傅钧言?天哪!该不是铮哥哥吧!” 溪草无语。 “瞎猜什么!都不是的,是……梅凤官。” 溪草侧过身,提起那三个字,她依然有点不好意思。 杜文佩意外至极。 “你是说,那个唱戏的梅凤官?” 溪草点头,咬着嘴唇不说话。 杜九公是梅凤官的戏迷,杜文佩这个孙女对他自然也了解一二,她听过太多被戏子迷惑,误入歧途的正经人家女孩结局,最后都挺悲惨的,立刻不赞同地劝道。 “云卿,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突然糊涂了?连我都知道,梅凤官是个戏子,和交际花差不多,陆爷爷怎么可能同意你和戏子在一起呢?就算抛开这些不谈,他这种人,品性也成问题,他不仅和个姓赵的商人勾搭,还和很多权贵名媛都传绯闻,那些艳闻报纸都写烂了,你看不见啊?” 杜文佩的反对,在溪草意料之中,但她并不在乎。 这世道如此疯狂,每个人都有苦楚和不得已,她身为皇族不也沦落青楼,差点万劫不复,梅凤官自然也有他的不得已。 不管他的羽翼是否染了尘土,他的心却一如既往的矜贵。 溪草早已想通了,她和梅凤官曾经两小无猜,如今则是惺惺相惜,她无法割舍他,就如她无法割舍过去。 她笑了笑。 “你信我,他不是那种人。” 杜文佩一时哑然,陆云卿就是有这种魔力,分明是毫无说服力的一句话,从她口中说出,仿佛就是事实,以至于别的事都成了道听途说,造谣诽谤。 “好吧……你一向是最精明冷静的,你说什么我都信,但你也要考虑我说的话,你们以后怎么办?” 溪草怔了怔,苦笑。 “我没想那么远……何况,我喜欢他,并没有说他也喜欢我呀?” 报仇是她的第一要务,如果有命活下来,那就找到润沁,带她远走高飞,可是……如果有可能的话,她想劝说梅凤官和她一同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当然,他的背景不简单,还有谢洛白,这些压在面前的重重障碍。 “搞半天,你只是单相思啊!那咱们算同病相怜的好姐妹了,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你尽管开口好了!” 溪草就是喜欢杜文佩这种两肋插刀的爽利性格。 “还真有,谢二现在派人盯着我,我无论去哪他都能发现,帮会对跟踪、隐藏很有一套,所以在必要的时候,你能不能帮我想办法,摆脱谢二的人。” 杜文佩扑哧一笑。 “这你就找对人了,放心!下次你想去见他,找我打掩护就对了。” 杜文佩答应她的事,就会认真去办,溪草心情很好,回到陆公馆,温若兰的临时到访让她心情变得更好了。 溪草让佣人上茶点,新烤的戚风蛋糕,香喷喷的覆满奶油,温若兰却没有心思去碰。 她的声音很迫不及待。 “陆小姐,机会来了,三箱盘尼西林刚过海关,现就放在卫生署的仓库里,两箱属于军政府,另外一箱,是下发到雍州各大医院的,你打算怎么办?” 溪草端着白瓷碟子,叉子优雅地按进松软的蛋糕里,分出一块来送进口中。 “盘尼西林这样珍稀的东西,宋卫民和陆荣坤怎么能不趁机捞一笔?军政府那份,他们没胆子碰,所以就从医院那份下手,他们总要匀出一些高价卖到黑市,或者卖给外国人。” 温若兰恍然。 “陆小姐,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最近有个叫前田武的日本商人,和宋卫民来往甚是频繁,从前却没怎么见过。” 溪草冷笑一声。 “估计早就得到消息,所以苍蝇叮上臭鸡蛋了,如果这些药到了日本人手中,很快就会运往东北,用在日本兵身上,他们的伤兵得到治疗,然后反过来打我们的人。” 温若兰思想进步,也有一颗爱国的心,闻言非常愤怒。 “我从前真是糊涂到家了,竟然爱过这么个人!发这种国难财,宋卫民他死不足惜!” 溪草垂眸思考,半晌才道。 “放心,他和陆荣坤这次,不仅得死,还要受千夫所指,万人唾沫!而日本人,也得不到半颗药。” 当晚,溪草就坐车去了趟谢府,正巧有位贵妇太太也在,谢夫人非常开心。 “哎呀,正是三缺一,可巧我们云卿就来了!快来!挨着姨妈坐,我也沾沾年轻人的福气。” 溪草推让了一下,就在麻将桌边坐了。 “我不常打牌,手生,就当陪姨妈和各位太太凑个局。” 她对面那位贵妇就笑道。 “瞧陆小姐这话说的,上次你在正隆祠,可是赢了我们存芝不少钱呢!你这手功夫,没个十年五载,都练不出来。” 溪草抬头,那女人四十多岁年纪,浓眉大眼,五官深刻,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人坯子,但上了年纪,就有点显老。 细长的手指上戴着一只火油钻戒,无意间瞥向溪草的目光有点凌厉。 这就是张达成的妻子,张存芝的母亲。 从前,张达成对她来说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存在,但听了徐六叔的话后,溪草不可能再把张家当作路人。 这些都是我的仇人,张达成曾拿枪托敲我阿玛的头。 想到这里,溪草捏着麻将牌的手指不由收紧。 “我们云卿是很聪明的,不用怎么学,也能做得比别人好。” 张太太似乎话里带刺,这让谢太太有点不高兴,她最是护短的,不允许别人说她的侄女不好。 张太太笑笑,没说什么,眼睛却一刻都没离开过溪草。 她和张达成都看中了谢洛白的势力,很想把女儿嫁给他,可是近来听谢太太的口风,似乎更中意自己的侄女。 血缘关系摆在那里,任何人都割不断,除非陆云卿的品行有亏,才能让谢太太彻底打消这个念头。 众人打了一个多小时,谢太太赢得最多,其次是那位姓吴的太太,溪草偶尔胡上两把,也没有亏,而张太太不知是手背还是不在状态,几乎把带的钱都输光了。 张太太脸色不太好看。 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张太太很清楚,陆云卿在谢太太上首,每次总能丢下她想要的牌,可轮到自己这里,她却不是碰就是吃,把她胡牌的机会堵得死死的。 不过打个牌而已,她的手段就这么厉害了,这个丫头不可小觑。 张太太本来想做点什么,可是现在她放弃了,今天没什么准备,贸然出手恐怕弄不死陆云卿,不如先摸一摸底,后续才好对付她。 谢太太喜笑颜开,但也有些不好意思。 “哎呀,赢了这么多,不如我做东,改天在我家花园里搭个台,请你们两位看一天戏好了!” 吴太太很开心。 “那感情好!谢太太一定要请梅影班来唱!梅凤官的杨贵妃,那可是一绝!” 谢太太含笑应承,溪草心中一动。 “姨妈,到时候我也可以去看吗?” 谢太太笑道。 “那还用问,只是梅凤官乃当红名角,就算今晚现去说,恐怕也要排到下个月才行了。” 溪草略觉失望,但无论早晚,能见到梅凤官总是很好的事,且是谢太太亲自带她去,谢洛白也没辙! 张太太似乎从溪草眼中捕捉到什么,一条计谋在她心中有了雏形,她含笑奉承谢夫人。 “谢太太说笑,若说是谢司令的母亲请他,就算没空,推掉几场也要来的!” 谢太太微笑。 “我们家可不做那横行霸道的事。” 张太太讨了个没趣,不再开口说话。 又打了两圈,两家各派了司机来接人,两位太太就起身告辞。 人走了没多久,谢洛白回来了,见溪草也在,他眸光显然亮了亮,不等他开口,溪草先道。 “姨妈,我还没逛过您的玫瑰园呢,能让表哥带我去看看吗?” 谢夫人高兴坏了,连忙命人准备了花篮和剪刀。 “喜欢什么,就让你表哥多给你剪几枝回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后花园,一离开谢夫人的视线,谢洛白就慢下脚步,试图去拉她的手。 “今天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怎么,难不成你想通了?决定跟着二爷了?” 溪草后退一步,拿剪刀指着他。 “二爷想多了,我来,是谈正事的。” 谢洛白顿时沉下脸,想了想,又邪邪笑问。 “你我之间,有什么正事可谈?” 溪草不理会。 “二爷难道忘了当初是为什么把我带到雍州的?我总要做些正事回报。我想向二爷借点东西,主要是报社的人脉,还要一队兵,报酬是两箱盘尼西林,您觉得如何?” 谢洛白收起笑,一针见血地道。 “你在打卫生署的主意?” 闻弦歌而知雅意,看来他也没少关注那三箱盘尼西林。 “没错。” 谢洛白来了兴致。 “你知不知道,要拿到盘尼西林,要有卫生署长、次长同时签字盖章的批文。” 溪草十分自信。 “我可以弄到批文,保证二爷能光明正大的抬走两箱,但你要答应我,属于医院的那一份,不能碰。” 盘尼西林是救命的东西,溪草不想因为私人恩怨,把雍州城那些无辜的病患葬送进去。 这种有“软黄金”之称的特效进口药,对军队来说真是太需要了,但它们大多掌握在外国人手里,全国上下都非常紧缺,每年就从国外弄进来那么点,可谓有价无市。 谢洛白当然也想要,但那是属于沈督军的,介于彼此的特殊关系,他始终不好硬抢。 “溪草,你该不会是打算怂恿我拿药,和沈老头打个两败俱伤,你好趁机逃跑吧?” 溪草几乎要吐血,不过谢洛白也很狡猾,他当然不会无故接受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 “二爷想哪去了,按我的计划,沈督军只会以为是日本人拿了他的药,他会找日本人算账,而您,不必费一兵一卒。” 谢洛白一点就透,他立刻猜出到了溪草的全盘计划,想到后续,他也忍不住勾唇笑了,伸手在她脸颊上捏了捏。 “你可真是个阴损的小家伙,不过很好……我喜欢恩怨分明的女人,不是只会勾心斗角,私人恩怨要报,但也不能因此失了格局。” 溪草愣了愣。 这似乎是谢洛白第一次站在平等的角度看待她,称赞她,而不是把她看作一件玩物,一个泄欲工具。 她竟然……有点高兴。 第99章 死无翻身 小板桥弄的陆家小院,正是夏日花开,芳草葱郁。 赵艳桃穿着一身紫玫色的无袖丹林布旗袍,腰身掐得极好,把她曼妙的身段展露得淋漓尽致。 看着她妖妖娆娆地向自己走来,陆荣坤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一把把她揽入怀中,抱到了腿上,一只手更顺着纤腰逐渐往下,顺着高开的旗袍下摆便插了进去。其他佣人见状,连忙关门退下. 赵艳桃也放得开,她本是娼妓出生,自是知道怎么讨好男人,逐也乖顺地迎合,任男人上下其手。可就在她被陆荣坤撩得火起时,身体上的手掌蓦然离开,赵艳桃睁开欲火未熄的双眼,忽见陆荣坤捏着从自己领口上取下来的胸针,一双眼死死盯着,阴沉得可怕。 赵艳桃顾不上整理衣襟,赤着胸伸臂环住男人,依偎在陆荣坤的怀里,随他的视线一起看过去,妖娇道。 “老爷是在想太太?” 火油钻的胸针是从曹玉淳妆匣中拿来的,既然原主在送往精神病院途中无故“失踪”,这些无主之物自然不能白白浪费。 赵艳桃不明不白被陆荣坤在外藏了六年,尽管陆荣坤对他们母子也算关爱,可她早就受够了那等偷偷摸摸的日子。平素寂寞了,就靠赌博打发时间,前番把最后的家当也输了,还担心日后没有着落,不想不但被陆荣坤光明正大领回家,还阴错阳差被扶了正! 她早就觊觎曹玉淳的一切,在她“失踪”当日便迫不及待地去翻捡了她的妆匣,见陆荣坤并没有生气,干脆把曹玉淳的箱笼里里外外翻了个便,竟在其中还找到一些藏私,当她献宝地把这些东西呈到陆荣坤面前时,陆荣坤果真大发雷霆。 “这个贱人,老是在我面前哭穷,原来都被她偷偷藏起来了!” 偏生还不凑巧,监狱这个时候打来电话,婉转地向陆家讨要曹玉淳先前答应给陆良婴缴纳的食宿费,被陆荣坤一通好骂。 “那个不争气的东西,休想再花家里一分钱!以后她是死是活,都和我没关系!” 赵艳桃听得心中快意。 “老爷别气坏了身子,如果您想要女儿,那我再给宝儿生个妹妹。” 比起动不动就发疯拿乔的曹玉淳,显然眼前人更合陆荣坤的心意。 她经营咖啡馆那几年,虽是玩票性质,却也把理账管家的本事学了一二,现在接手曹玉淳的摊子,可谓紧紧有条,陆荣坤很是满意。 女人赤裸的身躯不断撩拨着陆荣坤的神经,让他平熄的冲动再次勃发。 他在赵艳桃高耸的胸上重重捏了一把,便把女人越发用力地按在怀中。 “用她的旧东西干什么,等过些时日,我带你去重新打几套首饰!喜欢什么尽管买!不用替老爷省钱。” “真的?老爷发财了?”赵艳桃双目发亮。 陆荣坤含糊应了一声。 赵艳桃开心不已,越发卖力,随即又邀功似地补充一句。 “宝儿果然是老爷的福星,他出生那一年,老爷便成为了巡捕房探长;而现在我们才搬过来,老爷又有这样的好消息……” 陆荣坤心情大好,在她身上重力撞了几下。 “你们都是我的福星。” 被随意抛在地上的火油钻在地毯上打了几个滚,璀璨的切面上反射出两道交缠在一起的人影,幽幽泛着光。 隔日大早,陆荣坤神清气爽地到卫生署上班。 正如溪草所料,宋卫民确实在打三箱盘莫西林的主意;而作为被其一手提携的马前卒卫生署次长陆荣坤,自是闻弦歌而知雅意,两人只简单交换意见便一拍即合。 虽说这次宋卫民只许了他三成的好处,不过宋卫民已经联系好销赃渠道,自己无非是占着次长的身份在批文上签字盖章;况且有了第一次合作,以后还会有更多的机会! 陆荣坤很满意,他眯着眼。 所谓男人三大喜:升官发财死老婆,可不都被他占全了? 他戴起手套,趁人不备悄无声息进入卫生署仓库,小心翼翼打开一箱打着封条的盘莫西林,准备照着宋卫民的吩咐把事先准备的假货一一换上,然而外包装箱打开的当口,陆荣坤的笑容一下僵在了脸上! 怎么可能!难道是他眼花? 他不可置信地擦了擦眼,这才发现前一秒看到的真不是幻觉! 可是谁能告诉他,满满一箱的药片,怎么竟莫名其妙变成了一箱子石头? 陆荣坤冷汗已经下来了。 他蹲下@身子,仔细检查自己方才切开的封条,发现除了他刚刚弄的,完全没有其他异状,一种不好的预感霎时浮上心头。 他脸色大变,几乎是跌跌撞撞的,一头撞入宋卫民的办公室。 “署,署长,大事不好了!” 听得陆荣坤禀明前后,宋卫民也一瞬变了颜色,两人已然再没有遮掩的心,飞也似地冲到库房,当宋卫民看到箱子中那些石头,几乎要晕了过去。 “快,快把另外两个打开!” 陆荣坤手忙脚乱上前,可是现实的残酷,再一次打破了二人的侥幸。 看着眼前三箱满满当当的石头,宋卫民气得脸颊抖动。 “怎么,怎么会这样?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焦躁呢喃,几乎要爆炸了!在仓库中来回踱步,突然,宋卫民猛地停下脚步。 “钥匙,对,这间库房的钥匙只有你和我才有!” 注意到他脸上毫不掩饰的怀疑,陆荣坤惊跳起来。 “宋署长,难不成你怀疑我?!这间库房我可是第一次才进来!” “谁知道呢?” 宋卫民声音极冷。 “难道箱子里的药自己长翅膀飞走了?” 他话说得这样难听,陆荣坤也索性撕破了脸。 “这里有两箱原是军政府的,宋署长莫不是见利忘义,自导自演这一出戏,打算偷梁换柱独吞三箱药品,让我背黑锅!你可别忘了,我陆荣坤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靠的可不仅仅是你宋卫民的关系!!!” 他说这番话时带上了狠劲,衬着他脸颊上横贯而过的刀疤,透着一种亡命之徒的慑人狰狞,哪里还是衣冠楚楚的政府官员。 宋卫民果然面露犹豫。 和陆荣坤共事不过几月,可他已经见识了他冷血无情,心狠手辣的一面。对自己的亲生骨肉陆良婴尚且如此,而曹玉淳的失踪想来也有猫腻,可以说宋卫民从未信任过陆荣坤,对其始终留了一手。 前一秒确实也动了让陆荣坤乖乖顶罪的心思,可听到后面这句话,宋卫民才蓦然想起此人背后的华兴社背景! “这……不是一时情急说错话了吗?” 宋卫民干笑。 “陆老弟,还请恕罪,总归咱们已被栓在了同一条船上!” 他搓了搓手,都是官场的油子,很快有了主意。 “眼下还是想想怎么把军政府应付了再说!其实我倒有一个办法……” 当天夜里,雍州城卫生署竟意外着火,等被人发现出动警备厅的救火队时,整个卫生署的办公楼区域已经被大火吞没,几乎是毫无悬念的,大火扑灭,原址已经化为了一片焦炭。 第二天雍州城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都是卫生署署长宋卫民、次长陆荣坤不顾安危,要冲入火海抢救政府财产的照片和报道。记者们长篇累牍描述,中心都是夸奖二人是清正廉明,是新政府官员的楷模,新闻界更是联名要上请市长张达成,恳请他上禀淮城的总统府,为二人请功。 溪草一边吃早餐,一边听玉兰读其中内容,简直啼笑皆非。 “这两人还妄想因祸得福?是说他们脸皮厚呢,还是生性乐观呢?” 玉兰放下报纸。 “小姐,要不要让司令那边的人立即发稿?” 溪草放下手中的奶油蛋糕,用刀子把它切成小块,再慢慢送入口中。 “不,让他们先暂停计划,不惜一切代价为宋卫民和陆荣坤造势,能引得淮城的总统注意更好!” 捕捉到少女慧黠的目光,玉兰一瞬恍悟。 “小姐是想让他们永无翻身之地?” 溪草不置可否。 “捧得越高,摔得也才越疼,我已经迫不及待等待他们的好戏了!” 事情经溪草推波助澜,宋卫民和陆荣坤的“英雄事迹”几乎呈阶梯状发酵,短短几日,在雍州城之外也引起了轰动。 起初宋卫民和陆荣坤无非是心怀鬼胎,各自防备中狗急跳墙,不想不但这件事安然混过,还意外让二人的仕途更上一台阶,这是二人始料未及的。 一开始的惴惴不安情绪也随新闻铺天盖地渲染烟消云散。 假亦真时真亦假,一切来得太过荒唐和突然,连二人也恍惚接受了来自外界的一切嘉奖。仿佛二人不是以公谋私的虫豸,而是名副其实的英雄! 宋卫民已经在畅想自己得淮城总统召见表彰,平步青云的美好未来;而陆荣坤更是对赵艳桃母子越发宠爱,连称二人是福星!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事态会按照舆论趋势顺理成章下去时,一则新闻似惊雷猝不及防打破了雍州城的平静! ——卫生署蛇鼠一窝,名族英雄竟是卖国罪人?! ——反转!反转!阴险小人愚弄百姓民众!良心何在? ——雍州蛀虫,死不足惜! …… 宋卫民捏着报纸,重重跌在椅上!,好半天才疯了似地对温若兰大吼。 “快,快给我拨陆荣坤家的电话!” 第100章 死到临头 陆家小院,正厅中唱片机有乐声飘来,这是时下雍州城最红火的夜莺叶媚卿的唱片,在社交场上极为流行。 陆荣坤扣着赵艳桃的腰,与她十指交握,正随着音乐的节拍反复练习华尔兹舞步。 他脚步凌乱,明显是个生手。从前出生底层,从未接触过这类东西,即便到了雍州黄袍加身摇身一变,哪怕表面风光,可侵淫入骨的卑微奴性,让他对这些本属上流社会的舶来玩意本能畏怯。 可是现在不同了。 他已经成为了民族英雄,等待他的是数不清的荣华富贵,挡不住的大好前程。 特别是怀中的女人,让陆荣坤有一种真实的重生之感,仿佛他已经和过去的自己彻底割裂开来,不再是燕京忠顺王府的家奴刘世襄,而是新政府炙手可热的政界新星陆荣坤! “老爷跳得真好!” 两人脚下的节拍总算趋于和谐,赵艳桃伏在陆荣坤怀里,满眼都是讨好。 “有太太如此优秀的老师,自然进步飞速。” 对于旺夫的新太太,陆荣坤不吝褒奖。 赵艳桃发出一阵悦耳的娇笑,撩拨得陆荣坤止不住心痒,就在他和着耳边糜糜乐声,打算顺势把赵艳桃就地正法时,秦妈的抠门声打破了他的旖旎幻想。 “老爷,卫生署宋署长电话找您。” “宋卫民?他这个时候打电话干什么?” 陆荣坤满脸的不耐烦,二人同时上了报纸,虽然职务上还有上下级之分,可从舆论势头来看,已经把他与宋卫民平起平坐,不久的将来,谁是谁的上峰还很难说! “老爷还是去吧,官场交际,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 赵艳桃娇声催促,一副贤内助的姿态。 陆荣坤在她臀上捏了一把。 “夫人既然开口,那为夫只能遵命了!” 赵艳桃笑看他走向卧室,理了理旗袍上被陆荣坤弄出的褶皱,皱眉想这小院到底太小了。 先前和曹玉淳东西划分,为了方便陆荣坤,家里唯一的电话便被移到了他和赵艳桃居住的卧室。当时还没觉得不方便,如今陆荣坤飞黄腾达,难免就显出住所的逼仄和寒酸。 这几天得重新去寻新的房子,最好是有前后花园的独立洋房,到时候她会种上大片的芍药,再为宝儿养一条小狗,而装修风格便是雍州城最流行的法式洛可可好了…… 等房子整好,陆荣坤的升迁令也应该下来了,他们也好搬家! 赵艳桃越想越高兴,脑中的画面越来越清晰,眼前已经浮现自己穿戴华美,在花园中和高官太太们交际,一起喝下午茶的场景…… 突然,一声悲呼把赵艳桃生生拉回现实。 声音是陆荣坤发出的,赵艳桃吓了一大跳,三步并作两步赶回卧室,入目便见丈夫手握着电话,双目因为激动而凸起,整个人瘫软地上,连听筒什么时候从手中滑落也不知道。 赵艳桃完全傻了,她推着陆荣坤的肩膀,轻拍他的脸。 “老爷,老爷,您怎么了?” 好半天,陆荣坤木然的双眼才总算找到焦距,从喉咙中发出一阵黯哑的咳嗽,无力道。 “快,赶紧把报纸拿来!” 见赵艳桃还愣着,陆荣坤一把把她推开,自己从地上爬起来,疯也似的到书桌上拿起报纸一通乱翻。 “不对,不对,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 他嘴中呢喃,额上青筋鼓起,语无伦次间是显而易见的狂躁。 “老爷,这些才是今天的报纸……” 赵玉桃从客厅中复转,抖着手呈上那些报纸。 报纸被他大力夺过,只一眼陆荣坤便脑中轰然,面如死灰,他浑身控制不住颤抖,面颊脖颈上冷汗似水一样流。 完了,完了! 怪不得宋卫民有恃无恐。 一开始陆荣坤听完电话,还侥幸认为如果只是盘莫西林事件东窗事发的话,他完全可以以自己到卫生署任上不过几月,这些事都是宋卫民一手操控的来脱罪! 毕竟那个叫前田武的日本商人,确实是宋卫民牵线搭桥,自己在整个事件中充当的无非就是帮凶角色,顶多官职被免,但有命在,大不了从头再来就行了! 作为乱世投机者,陆荣坤从做刘世襄开始,就深谙时势造英雄的道理,而他向来不缺乏把握时势的运气和眼力! 可是命运偏生和他的豁达开了玩笑! 陆荣坤看着《雍州日报》上自己照片下数列呈述的罪状,面上的表情已经不是见了鬼三个字能形容! 怎么可能?这些……他们怎么知道的?! 除了第一条和宋卫民贼喊捉贼的卫生署事件,后面的皆是他作为巡捕房探长时收受贿赂,为高官财主办事,徇私枉法的事实。 上面以时间为序,陆荣坤一一看过去,发现竟无一疏漏,而且每一条罪证都附带详细证据,在黑白纸张上似一只只巴掌,狠狠地砸在陆荣坤的脸上! 他一目十行,随着内容的深入,表情越来越怪,从一开始的惊怒变成不可置信,最后定格为骇然! 陆荣坤一把把报纸撕坏丢在地上!想了想还不过瘾又重重跺了几脚。 不可能!不可能!他们怎么知道的! 陆荣坤头疼欲裂,用手掌大力拍打着脑袋,还是无法缓解这突来的痛袭。电光石闪间,一个可怕的可能猛地在脑中冒出。 ——除非,除非是曹玉淳告的密! 可是那个女人不是被拆白党处理了吗?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怎么会…… 陆荣坤想不明白,思绪已经被小院外震天的声音拉回现实。 只见秦妈满面惊恐地跑进来。 “老爷,太太,不好了,外,外面都是扛枪的人!,我,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宋卫民和陆荣坤的行径实在太过恶劣,很快引得雍州城工人罢工,学生罢学,纷纷上街游行,到市政厅内和军政府外面举旗示威,要求严惩宋、陆二人。 此举很快得到其他各城的工人、学生群体响应,更有各界爱国人士,联名上书淮城总统! 这世上从不缺落井下石的人,况且宋、陆二人先前着实高调,早已惹到很多官场同僚眼红,如今证据确凿,不来踩一脚,如何能解心中之恨? 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此,随着贪墨药品发卖败露,宋卫民、陆荣坤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和“新罪”也被人陆续刨出,更有人深入挖出了陆荣坤的底细,把他在燕京忠顺王府为奴的前生也抖了出来。 一个小小的旧王府家奴,竟然成为了新政府的官员,这中间的过程实在耐人寻味。 很多娱乐小报的记者们自然不会放过这难得的素材,纷纷大开脑洞,把陆荣坤塑造为一个卖主求荣,背弃旧主的小人,说他之所以能有雍州的风光,则是偷了旧王府的财产。毕竟在前朝没时,王公贵族忙着逃命,很多带不走的东西被家中奴仆偷窃变卖是普遍状况。 谢洛白翘着腿,颇有兴致地看完何副官呈来的所有花边小报,抬眼看前方对靶握枪的少女,随口问。 “打了几抢了?” 何副官还没有开口,小四已经抢着回答。 “已经八枪了,云卿小姐真不错,今天竟然没有一枪脱靶。” 之前溪草向谢洛白借兵,他不放心,让亲信何湛跟去,小四好奇,也自告奋勇加入。才跟着这位假小姐混了一次,立即佩服得五体投地,连道。 “还有这种操作?!” 谢洛白也很意外。 本来他还担心对军事战略完全一窍不懂的小姑娘吃亏,不想溪草竟指挥他的兵光明正大去干鸡鸣狗盗之事,抢先去卫生署库房中换走了三箱盘莫西林。 反正抢地盘,抢粮草的事他从前也没少干,谢洛白不仅不反感,还觉得这女人果真不矫情,能屈能伸很对他的胃口。 再得知库房钥匙和联名批文都是小丫头从宋卫民的新夫人温若兰手中弄来的,谢洛白的眼神越发意味深长。 “你这条线布置得真是环环相扣啊!” 耳边突临的温热呼吸,让溪草执抢的手失控一颤,而那本已瞄准十环的路线也随着扣动扳机的瞬间偏离既定轨道,只些些擦过靶边,毫无悬念脱靶了! “二爷下次过来,能不能提前打个招呼?” 少女叹息一声,面上是难得一见的嗔怒。 “本来这枪能击中靶心的!” 这种少有的撒娇姿态,预示着少女已然对自己放松了警惕,谢洛白心中一荡。 “以为能沾上靶面就能出师了?你太天真了!真正对敌时候,对方怎会像靶子一样傻站着给你送命?” ……似乎很有道理,竟让人无法反驳…… 溪草抿着唇,倔强转身。 “我会勤学苦练!” “勤学苦练,也要掌握技巧,否则徒劳无功,只会浪费我的子弹。” 谢洛白揶揄的声线听得溪草有些无地自容,此人似乎已经掌握了她的软肋,一提到钱,瞬时便把她二米八的气场打回原型! “来,我教你。” 耐心多一点!声音要温柔!表情要松弛!不要老板着脸,很可怕知道不? 谢洛白牢记傅钧言为自己量身打造的泡妞诀窍,在面上试着挤出一个自然的弧度,可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当事人在场,谢洛白试了几次发现根本无法找到自己对镜练习时的感觉。 罢了!他决定还是按照自己的方式来。 只见他绕到溪草身后,在少女即将要瞄准的时候忽地执起她的手,见少女蓦然睁大双眼,曲指勾住下面的弯绕,毫不犹豫扣动扳机。 “刘世襄的死期就要不远了,小格格,你可高兴?” 第101章 交换条件 身前的身子果然一瞬紧绷,谢洛白饶有兴致地盯着少女侧面的弧度,自是不想错过眼前人丁点分毫。 “刘世襄?你是说陆荣坤?”看着正中靶心的最后一枪,溪草唇边浮出一丝笑意。 “他死了我自然会高兴!堂堂政府高官,竟是日本汉奸,千刀万剐都不足以平民怨,也算是人心所向。只是二爷,子弹已经打完了,您能不能松手?” 小丫头居然还和自己玩心眼,以为岔开话题就能躲过一劫吗? 谢洛白回到靶场边的洋伞下,正要执起桌上的橘子汽水递给溪草,小四已经越俎代庖,狗腿地捧着饮料凑过去。 “陆小姐,喝水,累了吧,我让人把西瓜端过来!” 说完似乎还觉得不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扇子,展开就要给溪草扇风! 何湛实在受不了他这幅谄媚的形容,有没有眼力劲,都不知道给司令制造机会!恨铁不成钢提起他的后领。 “干什么,干什么,挨那么近,没发现陆小姐不自在吗?也不闻闻身上什么味道!几天没有洗澡了?” “呃?”小四收回手,困惑地抬起自己的袖子。 “很臭吗?明明我昨天才……” 话还没有说完已经被何副官拖远了。 整个过程,溪草完全插不上话。看着二人的背影消失,她尴尬地放下手中的橘子水。 “其实我并没有……” “他们只是欣赏你!” 谢洛白声音很轻,深邃的眼眸中亦有骄傲。 “我的人向来只服从强者!” “强者?” 溪草指着自己的鼻子,被谢洛白那种看自家孩子大展宏图的欣慰眼神雷到。 “你不会是在说我吧?” 少女表情怔愣,如一只呆萌的小猫,谢洛白忍不住在她头发上揉了一揉,再次夸奖。 “自然是你,我看上的人向来不差。” 夸人不要钱吗?这活阎王今天是吃错药了还是…… 不过好像夸人真的不要钱。 溪草觉得如今的谢洛白越来越难对付。之前一言不合就对自己动手动脚,她还能刚烈抗拒;现下动不动就赞美夸奖是什么鬼? 溪草发现自己似乎还挺受用的…… 或许因为父母在自己七岁便双双离世,让她如自己名字一般,成为只能随波逐流的溪中之草;而谢洛白的认同,弥补了溪草成长过程中缺失的亲情,令她眷念。 她抬眼看眼前无可挑剔的俊脸,平素看上去颇为森冷的线条,竟莫名间不那么可怕了…… “怎么,爱上二爷了?” 谢洛白撑着下巴,声音很是温柔。 这……真的是自己认识的那个谢洛白?! “二爷,白天不宜做梦!” 溪草见鬼一般地移开眼,那副样子要多迫切有多迫切。 难得谢洛白竟不恼,他盯着少女耳尖意外浮现的一抹胭红,胸腔中发出一阵悦耳的闷笑。 “不说身份差异。满人规矩,通婚范围只能是满蒙二族;据我所知,梅凤官是个汉人,如果忠顺王赫舍里?宣琦还健在,肯定不会赞成你的行为。” 听到那个记忆深处的名字,溪草的心跳频率不由有些乱, 想来谢洛白确实是有备而来,因为自己对陆荣坤的赶尽杀绝,让他已经嗅到了什么!莫非开头那句小格格并不是试探? 不对,哪怕人生有过交集的梅凤官都没能确定她的身份,谢洛白就算手段通天,通过陆荣坤牵出忠顺王府这条线,可当年的“自己”已然和额娘葬身火海,这其中显然有诈! 于是溪草眨着眼道。 “二爷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不过您似乎错了,前朝虽然反对满汉成婚,然破例频频,且二爷自己似乎也是汉人吧?” 谢洛白摇了摇头。 “我有一半的蒙古血统,其实严格意义来说,我是蒙人。” 这一下换溪草惊讶了。 “您,您是蒙人?” 联系谢夫人的家世背景,其夫婿的身份地位显然不会低微,而蒙古旧王公,之前也大多居住在燕京,难道谢洛白也曾经…… 这样一想,溪草不由有些心惊,如果真如自己猜测,即便谢二暂时还摸不清自己的底细,可凭借昔日的人脉,弄清所有的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就在她浑身紧绷等待谢洛白下一句发问时,对方又忽地转过话题。 “宋卫民和陆荣坤这事闹得太大,关押的监狱由市政厅和军政府共同把守,你如果要去见他最后一面,恐怕以陆家的关系,也有些困难。” 见溪草眼皮都没抬,似乎对他的判断早有准备,谢洛白又补充。 “若你打算从沈督军方面入手,我劝你还是提早打消主意,这个人,你惹不起。” 话音未落,少女的表情已经变幻。 不说因为陆良婴和陈堂风的婚事,陆府与陆荣坤一家划清了界限;且宋陆二人的案件已引得淮城大总统重视,已然不是小小的华兴社能插手了。 如此,她的确想到了去拜访沈督军,请他帮忙,没想到竟被谢洛白一眼洞穿! 不过谢二真心观察入微,轻而易举就捏准了她的意图,让溪草的压力有点大。 于是她索性大方坦白。 “我确实要去见陆荣坤最后一面,既然沈督军那边不妥,难道二爷有办法?” “我自然有办法,不过我的办法是有条件的。” 早知道活阎王就不安好心。 溪草正色。 “二爷,如果这个条件是要我言明和陆荣坤的恩怨始末,或者做违背意志的事的话,我宁愿放弃!” “违背意志”四个字被溪草加重语气,答案已在不言中。 谢洛白不自然地咳嗽一声。 他是那么无聊的人吗?左右小丫头的背景已经被他知晓了大半,真相迟早会浮出水面,何必浪费这个极好的机会?只是他本来还想占占小姑娘的便宜,可溪草如此言辞正经,搞得他倒不好开口了。 反正,女孩子已在他的掌握之中,她既然要躲,那他就陪她慢慢玩,相信总有守得云开的一天。 其实,这也是男女交往的其中情趣。 “最近陆府那三位先生都教你了些什么?” 活阎王的思维不是一般跳跃,溪草摸不清他的意图,只好小心翼翼应对。 谢洛白点了一根烟,表面上漫不经心,可少女的一颦一笑,一个蹙眉一个凝神都被他仔细收进了眼底,听到少女有油画基础时,他忽然来了兴趣。 “你上次那副素描不错,既然会画油画,那就帮我画一幅。” “这就是二爷带我去见陆荣坤的条件?” 小丫头反应不慢。 谢洛白掐灭烟,“那要看你画得如何了,如果只是敷衍的话,那可不行。” “可是每个人的审美都有差异,如果一直无法得到二爷的肯定,那我岂非徒劳无功?” 不错,有进步,已经敢和他讨价还价了。 谢洛白不动声色。 “那就让何湛和小四评定如何?这不是什么原则立场问题,相信他们会做出客观的裁断。” 才怪,虽然彼此有交情,可和衣食父母谢司令比起来,溪草完全没有信心。 “那皇后你总该信任吧?” 谢洛白无奈道。 “要知道除了我,你可是唯一它主动亲近的。” 一提到这条恶犬,溪草便头皮发麻,刚刚为了防止它来靶场捣乱,谢洛白命人把它关到后院了,也不知是不是她的幻觉,怎么觉得狗吠声越来越清晰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溪草条件反射回头,远远便见一条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自己扑来,她吓得一身惊叫,手中的橘子汽水也握不住了,抢在黑狗跃过的瞬间,已是飞快地闪身躲到谢洛白身后,抓着他的衣襟就是不肯放手。 被当做挡箭牌的谢洛白心情大好,至少在危险关头,自己的靠山身份已经落实了,哪怕发难方是他的爱宠皇后。 “别怕,皇后只是太兴奋了!” 谢洛白轻声,诱哄一般让少女出来。 “有我在,它不会乱来。” “真的?” 溪草硬着头皮往前走,谢洛白趁她不注意一把捏住了她的手,牵着她上楼帮忙挑选入画的衣服;同时吩咐频频探首过来的何副官和小四去找画具,布置现场。 被抛弃的皇后沮丧地吐着舌头。 它看着面色各异的二人,实在搞不清为什么向来不苟言笑的主人藏不住的开怀,而已经打了几次照面的小姐姐还这样怕自己,它分明是一条乖狗好不好。 第102章 润沁之殇 打开谢洛白的衣柜,溪草无语了,一眼望过去,全是军装,什么常服、礼服、骑装、作战服、军大衣,而仅剩的两三件长衫,不是暗绿就是深灰,简直毫无美感可言。 “我记得二爷有件天青色的长衫啊,怎么不见?” 谢洛白虽然性子暴虐,可是眉眼生得精致,穿上那种温润的颜色,整个人便收敛了煞气,多了几分书卷气,再撑一把油纸伞走在雨中,甚至还有几分仙气,溪草望着谢洛白,在心中描绘着那幅画面,竟有点失神。 “那些花里胡俏的衣裳,都是姆妈做的,全放在谢宅,你就挑件军装好了,我再让人牵一匹马来,我骑马,你来画。” 什么品味,她可不想画谢洛白版本的拿破仑大帝,溪草嘴角抽搐,坚决摇头。 “请二爷去做一身西装,我可从未看你穿过西装,既然要我画,那就画点特别的。” 谢二身高腿长,军人身姿又格外挺拔,穿上西装一定会非常英俊,溪草倒是真好奇。 谢洛白神色一僵,断然拒绝。 “不穿!不伦不类,活像个滑稽的小丑!你就随便选一件,哪那么多废话!” 溪草张目结舌,雍州可谓摩登之都,东方巴黎,满大街新派的男子们都是西装革履,戴着巴拿马帽,挥舞着文明棍,连老一辈都见怪不怪了,谢洛白竟然还觉得滑稽,他不是在德国留过学吗?怎么骨子里和食古的老古董一般? “二爷要是不肯,那我就不画了!” 溪草的好奇心和逆反心给彻底勾了起来,谢洛白越如此,她就越想看他穿西装。 谢洛白沉默半晌,终于还是妥协了。 “好,我去做,衣服做好了你再过来,要是画的不顺爷的意思,你看我怎么惩罚你!” 他靠近她,将惩罚二字轻轻吐在她耳廓,带上了一丝暧昧的色彩。 他总有办法让她跳脚!溪草白了脸,顿时后悔刚才得寸进尺,居然想看谢二的笑话! 因为三箱盘尼西林有两箱属于军方,所以陆荣坤和宋卫民没有通过警备厅,而是直接被投进了军政府的监牢。 两道漆黑的大门非常高大,里头是清一色的黑瓦白砖房,一侧破平房里养着很多狼犬,比皇后长得还狰狞,生人才一靠近,就狂吠起来,溪草甚至闻到股铁锈和血混合在一起的腥味。 “要是害怕,我陪你进去。” 谢洛白见她脸色微微发白,便扣住她的手,声音难得温柔。 “这不是女人该来的地方,害怕,没什么值得丢人的。” 溪草咬了咬下唇,坚定地道。 “不,我不怕。” 谢洛白抬手看了看表。 “那好,给你十五分钟时间。” 溪草点头,何湛就向谢洛白敬了个礼,领着溪草进了监狱的牢房。 这里是沈督军的地盘,但却没有人阻止他们,甚至连过问的意思都没有,看来谢洛白已经提前打过招呼,溪草走在阴暗的走道里,又忍不住捉摸沈督军和谢洛白之间的关系。 一山不能容二虎,一个军阀可以和另外一个军阀表面上称兄道弟,但是像谢洛白这样,能够在别人地盘上驻军,又自由出入军事要地的,可谓绝无仅有。 除非,他们是一家人。 谢洛白很高大,沈督军也很高大,谢洛白两道远山眉和长而润的眼都像谢信芳,但高挺的鼻梁和薄唇似乎和沈督军有几分相似,还有谢夫人提到沈家时的厌恶和不自然…… 溪草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但是大胆的假设,还需要小心求证才行,如果真如她所想,那么谢洛白母子和沈家之间,应该还有一段复杂的故事。 “就是最里面那间。” 何湛停住了脚步,并不是他不想陪溪草过去,而是谢洛白说过,她和陆荣坤之间的私人恩怨,她一定想自己了断,谁也不该去打扰。 这是他给她的尊重,即便猜到了她的身份,他也选择让她囫囵过去,而不是去逼她拿下面具。 陆荣坤靠坐在板床的角落里,抱着自己缩成一团,监牢里很安静,溪草小羊皮鞋跟踏着水泥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一动不动的陆荣坤听到动静,突然连滚带爬靠近栏杆。 这几天没有任何人来过,他一直是在恐惧和绝望中度过的,听到声音,他就发了狂。 光线透过屋顶上透风的气窗泄露下来,朦朦胧胧地刚好罩在溪草身上,陆荣坤怔了一下。 “云卿……” 虽然搞不明白陆云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此刻任何人都是他的救命稻草。 “云卿小姐!云卿小姐,你救救陆叔叔吧!我和你爸爸是拜把子的兄弟,我是你的亲人啊!” 溪草今日特地穿了一身深粉色的老式绸缎对襟衫,上头滚着指头宽的镜面乌绫边,头发绾成了髻,一侧垂下无数根细细的长辫子,她头上戴着徐六打造的发簪,眼神冰冷没有温度。 “刘世襄,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我不是云卿小姐,我是你的旧主子,忠顺王府的四格格,赫舍里?润龄。” 陆荣坤似乎被人当头一棒砸蒙了,抓着铁栏杆愣在原地。 “怎么?是接受不了,还是吓呆了?狗奴才,不过才九年而已,这么快就把本格格忘了?我可是清清楚楚的记得,在黑林铺,你亲手把我抱上人贩子的板车,收了十二块银元来着。” 陆荣坤像是终于从睡梦中醒来一般,指着溪草。 “润龄格格……原来你是润龄格格,难怪!难怪我落到这个地步!是你!是你在报复我,你在背后算计我,都是你干的,对不对!你这冒牌货!我要告诉陆太爷!你是个骗子!” 溪草只觉得好笑。 “没错啊!我是冒牌货,可是你没机会告诉别人了。明天就要行刑了,你会死在这座监牢后头的刑场上,被子弹一枪打穿脑袋,若是行刑者枪法不好,只射中了肩膀,你还得多挨几枪。” 陆荣坤一屁股坐在地上,眼里激动的光彩瞬间灰败下来。 溪草没有放过他。 “我救了曹玉淳,从她口中听到一件很有趣的事,当年你从我阿玛那里,偷听到小皇帝的逃亡路线,并把这情报卖给了新政府对吧?害得他们损失了不少人马呢!这些年,保皇党一直在找那个叛徒。” 陆荣坤一动不动,甚至冷笑了起来。 “我已经在军政府的监牢里面等死了,还会在乎保皇党吗?” 溪草蹲下来,平视着他,目光有点森冷。 “你当然不怕,那么赵艳桃和宝儿,还有陆良驹他们三个怕不怕呢?保皇党对待叛徒,一向用的是灭门手段。” 陆荣坤仿佛被她泼了一盆冰水,他木然的眼珠动了一下,身子颤栗起来,猛地翻过身子对着溪草磕头不止。 “格格,奴才错了,是奴才忘恩负义,卖主求荣,可是这和我的儿子们没有关系啊!您发发慈悲,就要我一条性命吧!” 溪草微笑。 “放心吧,本格格一向不是个爱作孽的人,我只有一个问题,你如实答完之后,我保证你两个儿子不死,我问你,你把润沁卖到了哪里?为何我在燕京打听不到她的下落?” 陆荣坤岂敢不答,他忙不迭地道。 “是、是!润沁格格,奴才、奴才当年把她卖给了一个叫黄大脚的龟奴,他是专做淮城权贵的生意,有些人就喜欢幼女,特别是落魄大宅门里出来的闺秀,润沁格格那时年纪最合适,所以……” 陆荣坤还未说完,突然发出啊的一声惨叫,溪草不知何时拔下了头上的金簪,狠狠戳进了他的右眼当中,她气得浑身颤抖,丝毫不在乎喷溅在脸上的血液,又接二连三地往陆荣坤脸上连刺数下。 当年润沁才五岁!溪草一直以为她和自己一样,被买进了花楼,被培养成真正可以待客开苞的姑娘,还要两年。 可是陆荣坤这个畜生却告诉她,润沁被卖给了喜好幼女的变态,这种人,他们绝不会等她长大成熟再享用,他们会在她还是蓓蕾时就下手摧残。 溪草觉得天崩地裂。 她站起来,看着满地打滚的陆荣坤,眼中一片冰寒狠厉。 “刘世襄,你放心去死吧!我要你儿子也尝尝被人亵玩的滋味!”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监狱。 陆荣坤听到她最后那句话,痛苦地握着栏杆大喊,可那道窈窕的影子早已消失在尽头。他绝望地滑倒在地,有气无力地嚎哭。 “赫舍里?润龄,你一点都不像你的额娘,她那么温柔善良,我看你根本是大福晋亲生的,一样心如蛇蝎!!!” 溪草走出来时,天已经阴了下来,天上淅淅沥沥开始落雨,谢洛白撑着一把黑伞站在原地等候。她发丝散乱,粉红色的对襟衫上,点点血污,淡白的脸蛋上也溅了几分手中还握着一支带血的金钗。 谢洛白微惊,上前几步把她揽在怀中,握住她的手腕检查了一番,发现都不是她的血,这才放了心,沉声问。 “怎么弄成这样?” 溪草不答,也没有反抗,很温顺地躲在谢洛白怀里,突然掏出谢洛白腰间的配枪往回冲。 “我要亲手毙了他!” 何湛急了。 “表小姐,您不能去!” 陆荣坤可是军政府的要犯,明天当众行刑是要见报的,他当即就想追上去,却被谢洛白一把按住。 “让她去,有些事她不亲手了结,今后会辗转难安,老头子有意见,就让他来找我。” 第103章 未免缺德 雨越下越大,模糊了车窗外的景致,溪草披着谢洛白的军装,像只小猫一样任由他把自己抱在怀中。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杀人,用的是谢洛白教她的枪法,正中额心,陆荣坤倒在地上,头上那个黑洞洞的窟窿,冒着青烟。 一切都结束了,说不出是快慰还是空虚,溪草只觉浑身的力气被抽干了,明明是炎夏,她却通体发冷。 所以谢洛白抱着她,她就没有反抗,甚至把身体在他怀中缩了缩。 谢洛白把她带回了别馆,亲自用毛巾替她擦干了头发,女佣秦婶端了热牛奶进来。 温热的牛奶滑进肠胃里,溪草这才缓回神来,她终于注意到,谢洛白这个空荡荡的别馆,不知什么时候添了家具,还雇了下人。 秦婶是小四的远房婶子,从乡下投奔了侄子来的,人很朴实勤快,还做得一手好菜,一道鲜虾蛋花鲜滑可口,可现在溪草并没有心情享用美食。 陆荣坤死了,可是这件事还没有彻底收尾,她不能留下一个烂摊子,她更不能被首次杀人的恐惧打败,现在不是矫情的时候,她还有两件事急需要做。 第三天一大早,宋卫民和陆荣坤被枪毙的消息就出现在《雍州晚报》的头版上,可谓大快人心,不料陆家人前往收尸,又是一出闹剧。 陆良驹和小妈赵艳桃竟在刑场上抢起尸体来。 原来陆荣坤给判了死刑以后,陆良驹就想把赵艳桃母子扫地出门,好独自私吞父亲的财产,谁知赵艳桃窑子出身,也不是省油灯,收尸这天,就雇了一群流氓前去抢尸体,都要争个正统。 “你那疯子老娘是太太!我也是太太!凭什么老爷的钱没我们娘儿两个的份?论起理来,我孤儿寡母,还要占个大份!” 陆良驹虽然花蝴蝶一样喜欢玩乐,可交际的都是些狐朋狗友,等他家里真落了难,那些所谓的“朋友”,没一个愿意出头帮忙,纷纷躲着他,怕自家名声被陆荣坤带累。 所以陆良驹这个废物,不仅父亲的尸体没抢着,还被赵艳桃雇的流氓打得鼻青脸肿,回到家里,宅子竟也被赵艳桃换了锁,仆人从里头丢出一只皮箱。 “太太说了,这一份是大少爷的遗产,您也大了,和年轻继母住在一个屋檐下,会惹人闲话的,请大少爷另立门户去。” 陆良驹气得打颤,但从前陆荣坤在时,他就靠着父亲吃穿,现在父母都没了,他一没有差事,二没本事,三没朋友,竟不是赵艳桃的对手,只得咽下这口气去。 打开皮箱一看,里头除了他的几件衣裳之外,还有一袋银元,排开数了数,不过二十块。 换做从前,这也就是他一个月的开销,气得陆良驹隔着墙大骂找艳桃婊子、贱货,被里头泼出来的一桶馊水浇了满身。 陆良驹落魄至极,无家可归,他住了几天旅店,从前大手大脚的毛病扳不过来,没过几天,就身无分文,被老板赶到了大街上。 迫不得已,只好去码头上搬货,细弱的身子骨娇身惯养的,半天下来,货物没扛几袋就受不了了,结工钱的时候,只得了几个铜元,当场气得把钱摔倒海里。 没想到,下等人的生活是如此艰难,陆良驹抱着膝卧在码头上,吹着海风啪嗒啪嗒流眼泪。 他想跳海一了百了,又没有自杀的勇气。 “先生看起来白白嫩嫩的,不是寻常人家出身,这种苦力活怎么能做。” 一个带瓜皮帽穿长衫的瘦老头凑过来同他搭话。 “我家老爷看你不错,如果你肯,倒是愿意给你份差事……” 说着,凑近陆良驹耳边说了几句什么,陆良驹偏头往轮船上看去,果见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站在甲板上,绸子马褂长衫,金边眼镜,笑眯眯地望着他。 陆良驹脸蹭地红透了,继而又变得惨白。 “滚!下流东西!老子死也不做兔子!” 他挥拳要打老头,无奈没吃顿饱饭,又累了一日,身子一飘反而栽在了地上。 那老头灵活地后退一步,目光满是讥讽。 “得,还以为自己是官少爷呢,离了你爹!你有什么能耐,不靠卖屁股,你迟早得饿死!要是把我们金爷伺候好了,不会亏了你的花销,若想养个相好,金爷也是允的,这么美的日子,自己想想清楚!” 陆良驹摊开手,看着掌心上的水泡,眼睛酸涩,但愤怒却渐渐平息下去,残酷的现实打得他无力招架,他清楚知道,自己就是个要人养活的废物。 他终于还是爬起来,跟着老头上了轮船。 码头上,停着一辆锃亮的小汽车,溪草坐在车里看着陆良驹,嘴角慢慢掀了起来。 “你这小脑瓜子,哪里想出来的这种损招!” 作为一个有些大男子主义的人,谢洛白对溪草这种折辱男人尊严的手段颇有微词。 溪草撇嘴。 “我没有逼他呀!这是他自己选的,他但凡有点骨气,完全可以拒绝,是他为了不吃苦,自愿抛弃尊严。” 谢洛白赞同。 “这样的孬种,正是当汉奸的料,他要是我的兵,我早一枪毙了!” 溪草很捧场地道。 “强将手下无弱兵,二爷是个豪杰,您的兵自然个个是热血男儿了。” 谢洛白明知她在拍自己马屁,却也觉得受用,她红嫩嫩的小嘴,嘀哩咕噜转的黑眼睛,都透着讨人喜欢的机灵劲,他看着,心里就有点荡漾,不由伸手揉揉她的头发。 “溪草,你这话,就算不是真心,我也爱听。” 他的语气竟不同以往,带着几分柔情蜜意,抚着溪草头发的手,落到她肩头,慢慢将她揽着住往自己胸膛里靠…… 溪草却如被针扎了的草履虫,瞬间弹开身子。 “二爷干什么!” 谢洛白含情脉脉的脸,立即罩了一层寒霜,刚以为有了点进展,没想到她还是把自己当成洪水猛兽一般地提防,可为了表示自己不是洪水猛兽,谢洛白生生耐着性子收回了手。 不碰就不碰吧!只要别人也不碰,他就可以等。 “曹玉淳,还扣在你手中吧?你打算如何处置?” 为了化解车内的尴尬,谢洛白只得重新起了个话头。 溪草方才还天真妩媚的一张脸,瞬间变得有几分阴寒。 “等陆良驹跟了金爷,马上就会发现,最屈辱难堪的不是身为男人,却成为另一个男人的玩物,而是自己的生母,也和自己共事一夫。” 金爷男女通吃,尤其喜欢年轻男子和风韵犹存的妇人,所以在撬出曹玉淳口中的秘密之后,她就转手把她送给了金爷,现在,她非常期待那母子两人的碰面。 饶是谢洛白,听懂了溪草的话,也忍不住吃了一惊,他皱眉道。 “你可以杀了他们,但做这样有违伦常的事,未免过分了。” 他喜欢她的狡诈多端,但不喜欢她因为仇恨,迷失本真,扭曲了人性。 溪草没有回答,内心却有一个声音在叫嚣。 他们要伦常,要尊严,那谁来给我妹妹伦常和尊严!当年润沁才五岁,还没有一把椅子高,说话都奶声奶气地,整日要抱猫儿,这么丁点大的孩子,她却遭受了什么? 她每每联想起来,就恨不得生剐了刘世襄一家,留那对母子一条命,已经是她最大的慈悲! 见她咬着唇不吭声,似乎有些生气,她真是越发恃宠而骄了,半句都说不得,谢洛白的态度只得又软化了几分,如何湛所说,只要不伤天害理,破坏大义,他对待女子,总是格外宽容的。 “算了,下次别做过分缺德的事,报仇,就光明正大的报。” 溪草囫囵地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我的私事,总算是了结了,没有陆荣坤一家干扰,我也可全心为二爷做事。” 其实她并没有说实话,她还有两件大事。首当其冲地便是找到润沁,将她从深渊里救出来。其次就是那个逼死她阿玛的张达成,她也绝不放过。 只是这些,她都要瞒着谢洛白来做。 他似乎已经摸到了她的底细,如果再加上一个润沁,她就连狡辩的机会都没有了。 徐六叔口中那件很重要的东西,就藏在她和润沁其中一人身上,既然她身上没有,就必然就是润沁了,润沁的身份一旦暴露,就会面都群狼环伺的局面,到时候姐妹俩想离开华夏就难了。 谢洛白就算对她有些不同,他也是个野心勃勃的军阀,她不相信他! 第104章 凉薄温柔 随后,溪草又想起一件事来,一时陷入沉思,不再说话。 谢洛白就知道她又在打自己的小算盘,还不欲叫他知道。 他有点好笑,小丫头鬼精鬼精的,在他面前,就没两句实话,虽然不喜欢她防贼似地防着自己,但只要不是盘算着去约会梅凤官之流,他还是能容忍的。 “二爷,那三箱盘尼西林,你打算如何处置?” 谢洛白没料到她想了半日,竟是担心这个,他也没打算骗她。 “盘尼西林,是顶难得的东西,进了我手里,自然要命人严加看管,将来打战时,留着给我手下的将领用。” 溪草万没想到谢二那么无耻,竟出尔反尔打算私吞药品,顿时气愤起来。 “你答应过我的!绝不动属于医院的那一箱!你如果全部私吞了,雍州城的普通民众怎么办?” 谢洛白哼了一声。 “那东西是治疗伤口感染的特效药,比黄金还贵,交给医院,普通人也是用不起的,最后都是服务了权贵,比起那些人,难道不是为国家流血牺牲的士兵更有资格用?” 他明明强词夺理,却偏还振振有词,溪草却一时竟无法反驳,咬唇半晌,眼眶里竟憋了一层悲愤的泪。 “早知道你是个不守信用的强盗头子,我就不该动那些药,今后雍州城若有人因感染死去,家破人亡的,便通通是我的罪过,二爷有了药扩充地盘,却要我背这血债!” 谢洛白皱眉,忠顺王爷宣琦是个正人君子,他的女儿骨血里也总有些无用的慈悲,他想教育她,先有国后有家,为了成大事,少不得要有人牺牲,但看她哭得凄惨,却又说不出口。 看来自己若不把这箱药吐出来,小丫头心中是永远过不去这道坎,他不快地道。 “罢了,一箱盘尼西林而已,也值得你如此,我再找机会弄就是了。” 溪草瞬间收住眼泪,没想到她一哭,到老虎嘴里的肉,竟这么简单就给吐出来了,惊喜的同时,对谢洛白更是倍加奉承,生怕他反悔。 “多谢二爷,二爷心怀天下,体恤百姓,将来您拿下雍州,相信民众也会爱戴您的。” 谢洛白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语气里多了几分春色。 “别忙着给我戴高帽,那可是一箱盘尼西林,没有报答,难道我说吐就吐?” 溪草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想装傻蒙混过去,无奈谢洛白盯着她不放,目光越发露骨。 她又是憋恨又是无奈,只得磨磨蹭蹭凑过去,在谢洛白脸颊上亲了一下。 “这么点够吗?你可真是糊弄二爷。” 溪草也来了脾气。 “我说过我不卖的!你若是内心空虚,完全可以去百乐门包场,那么多雍州名媛交际花随便你挑,如果能得二爷青睐,正好逐了她们的心愿!” 得得得,一言不合又开始烈女状了! 谢洛白不怒反笑。 上几次她这般甩脸自己还有些生气,可随着二人的相处,谢司令竟有些珍惜小丫头最本真纯粹的模样,毕竟这个全不设防的真实状态只属于自己不是吗,便是小丫头另眼相看的梅凤官也没有这个际遇。 谢洛白决定逗逗她。 “听你的语气,二爷竟这样好?” 好? 溪草白了他一眼,虽然不想承认,不过谢二那无可挑剔的皮囊配上家世背景,加之其对女人的翩翩风度,确实是时下少见;相较起来,便是自己的阿玛和几个兄长,哪怕梅凤官综合分数上都无法与其匹敌。 她很诚实地说出了心中所想,谢二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凑到溪草面前,声音中竟有一丝脉脉含情的宠溺。 “二爷这样好,你就不想跟着我?这个近水楼台的机会错过了可就没了。” 溪草自是想也没想就坚定拒绝。 谢洛白竟也不恼,心情很好地问。 “女孩子总要嫁人的,难不成你就从来没有这个考虑?况且世道这么乱,一个人独撑,很不容易。” 这一句可谓把溪草问住了,特别是后面那句设身处地的关怀,让她鼻子有些酸。 若是前朝还在,忠顺王府还在,阿玛额娘还在,自己这个年纪或许也应该出阁了。 凭她的身份,大抵便在满蒙贵族中选一个门户当对的庶子做正室,若是想高攀掌权的世家嫡子,成为侧福晋也是极有可能的;而后便和王府中的大福晋、额娘一般生儿育女,运气好能多活几年,还能似府中的老福晋有个风光的晚年…… 几乎是毫无悬念又起伏平常的人生。 可偏生在溪草还未知晓情窦二字为何物的时候,她的人生有了翻天覆地的颠覆变化。两年中她被人牙子反复转手,最后流落花街柳巷,成为了倚门卖笑的娼 妓。 她躲过,逃过,抗争过,却还是无法避开挂牌接 客的一日,若非谢洛白出现,自己现下还不知是如何形容。 是以,虽然和谢洛白偶有矛盾,可对于他,溪草是真心感激的。 只是关于感情…… 曾经朝不保夕的颠簸岁月,大仇未报,身陷囫囵,怎可能还有心思在风花雪月上流连?况且在风月场上见识太多的薄情浪 荡,溪草厌恶男人,更不相信那些所谓激 情中的海誓山盟。 哪怕是对梅凤官的喜欢,其实更多的还是因为往昔情分的眷念;她知道他们之间不可能,自然也没有往更深层次上考虑,很多东西,只需要默默藏在心中,一个人知道就好。 “二爷。” 溪草抬起眼,表情分外认真。 “二爷对我的恩德,溪草一直铭记于心。只是我从未想过嫁人,以后也不会,如果二爷想要我这具身子,我……” 后面的话被谢洛白的吻尽数吞没。 和溪草相处久了,她的言行举止孰真孰假,他已经了然于心。 小丫头的话,显然发自内心,只是这样的退让,让他心疼。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让溪草对人生抱存如此厌世失望的态度,坚持选择走一条倔强又孤独的路? 偏生还能用这种若无其事的口气平淡道来。 谢洛白呼吸有些紧。 小姑娘就应该被人放在手心中捧着,宠着,疼着;而不是被世事练就一双凉薄的眼,践踏一颗温柔的心。 二人呼吸缠绕,和前几次的掠夺侵占不同,这一次谢二温柔得不可思议,竟让溪草一时间忘了反抗,任由自己的呼吸被他一寸寸吞噬,在他似抚慰的安抚中溃不成军,最后被其攻城略池软倒在他身上…… 外面的雨越来越大,小汽车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前排的何副官和小四退了出去,给他们留下一个静谧的空间。 溪草被谢洛白抱在怀中,大脑有些懵。 谢洛白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脊,似那天在军政府牢狱中杀了陆荣坤后她茫然无措时,给她最有力的臂膀,最坚挺的胸膛,最温暖的怀抱。 溪草渐渐回过神来,她惊悚地发现她一向厌恶男人的触碰,恶心男人情欲沉沦的双眼,可方才谢洛白这个吻,竟让她讨厌不起来……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点点滴滴落在她浇筑的心防之上,不知从哪里露出了一个缺口,开始潺潺流水,让她害怕。 更让她恐惧的是眼前的谢洛白。 此刻他不说话,只用那双一向森冷的眸子安静地注视她,眼神干净清爽,是溪草看不懂的柔软,仿佛已经洞穿到她灵魂深处。 溪草忽然直起身子,推拒着从他怀中出来,颤声。 “二爷,以后不要这样了,我不喜欢……” 尽管刻意平静,可声音中的心虚让溪草无地自容,根本不敢抬头直视他的眼睛。然尽管如此,那道炙热的视线还是让溪草忍不住瑟缩,想要逃避。 好半天,谢洛白却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 “好。” 听到车门被打开,溪草愕然抬头,却见谢洛白拉开驾驶座的车门,径自坐了上去。 “我送你回家。” 一路寂静无声。甫一停车,溪草几乎是逃也似地飞奔出去,在玉兰奇怪的眼神中一下跑到自己的房间,把整个人摔倒在柔软的床上。 她脑子很乱,只想一个人呆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玉兰来敲门,声音中带着担忧。 “小姐,谢司令还在外面,外面雨那么大,要不请他进来坐坐?” 这几天小姐情绪低落,几乎都和谢司令在一起。可前几日还好,虽然提不起精神,回来都还好好的,哪像今日…… 而谢洛白今天也很怪,亲自开车不说,居然不带小四和何副官。玉兰心下狐疑,暗自猜测二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还没有走?” 玉兰犹豫了一秒。 “是,我上来的前面,谢司令还站在车外淋雨,我去给他送伞,他也不要。” 溪草卧室外面有一个阳台,上次谢洛白遇刺也是从这里爬上来的,闻言溪草挣扎了数秒,最后还是忍不住从床上下来,她走到窗前,终是掀开窗帘一角。 瓢泼大雨中,谢洛白果然站在雨中,手中的香烟已经被雨水浇灭。似乎是感受到溪草的视线,他突然抬起头,隔着一帘雨幕,措不及防地撞入了溪草的内心。 第105章 如此解读 见溪草拽着窗帘的手越来越紧,以至关节泛白,玉兰叫了一声。 “小姐……” 溪草的睫毛颤了颤,狠心丢下窗帘,走到梳妆台前坐下。 “随他!” 声音中听不出喜怒,不过看得出小姐心情并不好,也不知在和谁较劲,玉兰叹息一声,垂目往尚在摇晃的窗帘方向看了一眼,不再言语,轻声合上了门。 梳妆台上装着清晰的玻璃镜,溪草抬起眼,看着镜中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一阵恍惚。 玉兰猜得没错,她确实是在较劲,是和自己较劲。 溪草摩挲着嘴唇,上面仿佛还留有谢洛白的温度…… 不对,不对,全部都不对! 溪草重新躺倒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她和谢洛白,一个是身负家仇的旧王府格格,一个是有着蒙古血统的野心军阀,在没有确定阿玛藏在润沁身上的那件东西是什么之前,他们二人的立场可谓是对立敏感的! 她不能被谢洛白的糖衣炮弹动摇了心智,迷失了本心。 坚决不能! 溪草一夜睡睡醒醒,休息得并不安稳,第二天起床眼底泛着青灰,玉兰正想劝她在陆公馆中休息一日,却见她拿起妆台上的珍珠粉把眼圈遮了又遮,又用胭脂在唇上点了点,霎时让整个人气色好了不少。 “备车去陆府。” 今天是唐双双授课,作为雍州城交际场上的社交明星,又是陆太爷好兄弟唐三的爱女,她不似金嬷嬷古板卑微,也没有叶显的小心讨好,授课方式十分随心所欲,今天心血来潮和溪草交流一段探戈,明天又从家中带来唱片送给溪草。 “这些都是最最流行的,特别是这个叶媚卿,你好好听听。” 生怕溪草似陆太爷一般保守,唐双双压低声音。 “你可别听你爷爷那套老旧的三六九等理论,不说咱们华兴社第一辈大多出生穷苦;再说时代不同了,这些歌舞明星可是风光得很!比如梅园那位梅老板,还有这位叶小姐,很多沙龙舞会都喜欢请他们出席,况且要在达官贵人面前说上话,他们有时候行事可比其他人要方便得多。” 这个说辞溪草倒是赞同。 总归就是因为人微言轻,反而让人看将不上,下意识不会防备。 正如前朝宫中的阉人,分明是个狗奴才,可和老太后小皇帝朝夕相处,便是阿玛那样的重臣都要对他们客客气气,就怕什么时候不小心得罪了莫名遭遇横祸。 而自己在燕京胭脂巷那几年,之所以能从欢客口中频频套取情报,占得也便是微不足道四字,哪怕是有几个钱来逛窑子的嫖客,都能决定自己的生死,更遑论那些能提供线报的乱世豪强。 在掌权者眼中,戏子也好,明星也罢,左右就是个玩物;和同样需要伺候人的太监妓女并无区别。 “听说梅凤官便是督军府的老太太和大小姐都是他的戏迷,这位叶小姐不知是什么来路?” 唐双双露出一副你问我就问对人了的表情。 “其实今天晚上是雍州城选美皇后的决赛,你想不想去凑凑热闹?” 溪草眼前一亮。 这本是《雍州日报》最近的火辣头条,可惜因为宋卫民、陆荣坤贪墨药品的事情爆发,把这本属于各方佳丽逐美夺魁的新闻压得没影。 开始主办方还想买下各大报纸广告页面大力宣传,可惜被民主人士公开发表评论,指责他们商女不知亡国恨,与宋陆这等卖国求荣之辈并无区别;主办方为了化解舆论压力,这才公开发表声明,把选美比赛的时间推后,如此才耽误到现在。 “双双姐,我记得市长张达成的千金张存芝也在候选人行列,莫非叶媚卿也在其中?” 两人隔着辈分,唐双双又比溪草大十几岁,按理她应该遵从陆太爷的意思称呼其为“双姨”,可是在二人第一次私下授课,唐双双便出言制止。 “云卿,老太爷旁边你做做样子就行,只有咱们在场的时候,还是叫我一声双双姐好了,我可不想被人老是提醒岁数。” 作为一个留过洋的时髦女郎,唐双双与西人一般似年龄为隐私和禁忌。 “她嘛,什么事都要横插一脚,也不颠颠自己的实力。以前自封了个跳舞皇后还不过瘾,还当自己是雍州城名媛之首了?” 只听唐双双不削,冷笑道。 “今天要她好看了,歌不如叶媚卿,舞不及孙梦绮,我倒要看这位市长千金怎么收场。” 比起其他两位先生,唐双双的快人快语很对溪草胃口,相处了几次,两人俨然已是朋友;而这一句话更是说到了溪草的心坎上,让她心中一动。 张存芝在明月楼宴上就幕后策划陷害自己,此为新仇;从徐六叔口中得知其父张达成对阿玛的伤害,此为旧恨。 她暂时无法对张达成做什么,不过可以先在他女儿身上练练手。 “大世界” 歌舞厅在雍州城市中心,这里是华兴社的产业,一开始和燕京府胭脂巷一样做的是流莺生意,随着雍州城变化,经陆承宗之手被打造成歌舞场,到了陆铮开始帮着家里做事的时候,陆承宗索性把这处交给儿子,被他折腾了数年,渐渐变成了雍州城的不夜都,而陆铮也瞬势并购了一家电影公司,正式进军娱乐业。 作为雍州城排的上号的娱乐商人,这一次选美皇后比赛陆铮大方地为主办方提供了场地。 如此陆太爷对于孙女要去“大世界”看热闹也没有异议,反正周遭都是华兴社的人,也没有人敢对陆家大小姐动手;再说唐双双极稳妥,他很放心。 晚上七点,二人来到大世界。她们今天只是作为观众,连向来争奇斗艳力当焦点的唐双双也比平常低调。 只见她身着月牙白的旗袍,周身的装饰只有手腕上一只翡翠镯,显得又高贵又雍容。 而溪草穿了一条黑蕾丝洋装,整个裙子把身子包裹得严严实实,唯一的亮点便是肩膀处撒开的荷叶边。 这个颜色太过沉闷,年轻小姐一般不会轻易尝试,如果压不住极可能被衣服淹没。可溪草皮肤白皙,深浅对比中把她的皮肤衬得如雪一样白,她于是在脖子上搭了一条满天星碎钻项链,突出她修长的脖颈,像一只神秘的黑天鹅,在满场花枝招展的洋装佳丽中格外引人注目。 被人引到座位,溪草忍不住打量周遭。 发现今天的观众可谓齐聚了雍州城各方权势,有政府高官,有军界代表,有商界名人,自然还少不了雄踞雍州的华兴社一干大佬。 若是今夜突然发生一场火灾或者暴乱,雍州城的时局便会就此改变。 溪草不厚道地想。 “铮少爷来了。” 伴随着一阵骚动,不知谁喊了一声,溪草转身,果见陆铮带着他的近侍阿福朝这边过来。 这个黑道太子爷,每次出现都让人不痛快,就在溪草如坐针毡时,陆铮被人半道拦下。对方是个长得极其明艳的女子,挽着他的手甜甜笑着,也不知道两人说到什么,那个女子扑在他怀中,被陆铮一把揽住腰朝相反方向离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溪草总觉得陆铮离开时深深往自己这边看了一眼。 不过管他的,走了正好,不用妨碍她行事! 溪草正打算向舞厅经理询问今日选美比赛的程序,好进一步见机行事,却听唐双双从鼻子中哼出一声冷笑。 “他啊,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在玩弄谁。” 见溪草不解,唐双双点了一根烟。 “世人总以为华兴社这位太子爷风流,在男女之事上向来没有原则,让人艳羡。不过云卿,你可知你这位表哥其实并不比你自由多少,其实说到底,咱们这些新兴势力的后辈,皆是家族权势的牺牲品。” 溪草皱眉。 抛却唐双双的离经叛道,这句话放在陆云卿身上她还能理解,总归陆太爷如此费心,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把她卖个好价钱! 可是华兴社的太子爷陆铮,已然在帮会中占有一席之地,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也不为过,他的所作所为,无非是为自己今后开疆扩土,哪里来的牺牲? 溪草颇不认同的表情让唐双双的心情一下好起来,她忽然笑得直不起腰来。 “算了,我还会直说吧。” 唐双双笑得前仰后合。 “还记得白日里我和你说叶媚卿行事比旁人方便吗?” 溪草点头。 唐双双优雅地伸了一个懒腰。 “你来雍州这么久也应该耳闻阿铮交往的女人大多是什么人了吧?” 溪草若有所思,第一次在陆府见到陆铮,溪草就对他没有好感,再亲见他撩拨陆良婴和苏青,更是觉得恶心。 可架不住杜文佩爱慕,溪草也被迫知道了很多陆铮的消息。得知他的女人除了电影明星,欢场交际花,暗地里还有高官太太、外室情妇们时,溪草简直惊掉了下巴。 让溪草感慨陆铮如此无底线时,对他的反感更上一层楼! 这不是种马是什么!说白了就是个烂人,简直是荤素不忌,精虫上脑! 可现下听唐双双的意思…… “你以为阿铮天性就放荡?要在华兴社站稳脚跟,仅仅有身份可不行。不过他能放下身段也是他的本事。” 这番言论把溪草雷得不行,竟还可以这样解读? 唐双双是说陆铮以身噬虎,发挥男色在不同女人身上套取情报,换取自己在华兴社立足的机遇?! 这不是和自己在庆园春干的类似吗? “哎,都是逢场作戏,何必当真。” 唐双双押了一口酒。 “据说他最近十分宠幸那个从陆公馆出去的女学生?难为他了,演了这么多年,总算能在干净的学生妹身上找到平衡。” 第106章 阎王病了 溪草也有点奇怪,陆铮是个三心二意的人,这么久过去了,还养着苏青,在他这也算长情了。 唐双双给她倒了半杯葡萄酒。 “不过那女学生也是个有手段的,我见陆铮带她出来过一次,姿色平平,竟叫他冷落了大美人孙梦绮去,这不,大明星吃醋了,哭缠着要陆铮过来给她撑场子呢!” 溪草与她碰了一下杯,挑眉。 “选美这种事,都是花钱博名头,张存芝是市长千金,背景自不必说,孙梦绮有我堂哥撑着,那叶媚卿背后若没个金主,我是不信的。” 唐双双就笑着点她的额头。 “你这个小机灵鬼!就是想得比别人多!叶媚卿是唱得好,但没人花钱捧,也难有今天,我也不怕悄悄告诉你,她是法国领事理查德的情@妇,那洋人的老婆远在法兰西,叶媚卿便以为自己成了正牌夫人,常常和理查德出双入对,只不过洋人不时兴叫妾,都叫女朋友……” 原来如此,看似一场选美热闹,背后倒有各种错综复杂的势力角逐,说不定能挖点什么好料,谢洛白想必会高兴的。 撂开这个话题,唐双双又饶有兴致地和她小声介绍在场的观众。 其实这当中的人,大多数溪草都认识,可惜只是停步于表面社交,至多的了解不过是名姓和浮于表面的脸谱化资料;可经唐双双娓娓道来,倒让溪草发现了这些高官阔太很多不为人知的一面。 毕竟坐稳了雍州城交际花第一把交椅,溪草发现很多宅门八卦秘辛都难逃唐双双一双风流又多情的眼睛。 就连以收集情报渐长的傅钧言,在内宅方面,某种程度都不及她祥尽。 可以说,和同样初来乍到的外乡人谢洛白对比,唐双双才是真正打开溪草雍州城窗口第一人。 一时间,溪草只觉脑中有些想不明白的东西隐隐约约串联起来,似乎已经有了头绪。 正想着,陆铮那边应酬完了,捧着高脚杯过来打招呼,唐双双和溪草只得起来相迎。 “云卿今天是跟双姐过来交际的?” 溪草刚听了唐双双那番话,见到陆铮就觉得有点倒胃口,不着痕迹地退后一点,笑道。 “爷爷说让我跟着双双姐多见见世面,今后陆家的宴请,才应付得来。” 陆铮闻言,向她伸出右手。 “那正好,不如铮哥哥请你跳一支舞,顺便带你认识几个朋友?” 溪草皱眉,在这种场合,男士请女孩子跳舞是很寻常的事,陆铮又是她的堂哥,更没有拒绝的道理,但溪草一想起他总对自己动手动脚,就本能地不想答应。 “铮少爷,光顾着堂妹,眼里可没有双姐了?难道不先请我跳一支?” 唐双双嗔怪地用指甲戳了一下陆铮肩窝,他很清楚陆铮的德性,但凡女人,就没有这家伙碰不得的,堂妹又如何,就算亲妹子,入了他的眼,也一样不顾人伦。 唐双双既然是陆太爷钦点的师傅,可不能叫溪草吃了陆铮的亏。 唐三的女儿,在华兴社有一定地位,陆铮倒也不想得罪她,就顺水推舟牵了她的手。 “双姐说哪里的话,你肯赏脸,陆铮自是求之不得了,下一场再请云卿……” 等两人入了舞池,溪草就留心观察四周,时间未到,半圆形的大舞台上拉了红丝绒幕布,三位待选的名媛交际花都在后台化妆更衣,而台下的观众都和各自小圈子聚在一起畅谈。 “云卿!你也来了呀!怎么不约上我呢!” 穿西装的侍者拉开门,杜文佩就欢快地朝她奔了过来,她今天穿着缃色缎面绣花旗袍,戴了串南洋珍珠项链,倒格外像个大家闺秀的样子,只是一跑起来就露了馅,小羊皮高跟鞋差点崴了脚,和她一起来的傅钧言忙忙地将她挽住。 “大小姐,还是这么毛毛躁躁,也不看看今天穿的是什么鞋?” 他言语间格外体贴,责备中又多了几分亲昵,似乎和以往有些不同,溪草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趁杜文佩和相熟的姐妹寒暄的功夫,拉住傅钧言咬耳朵。 “看样子,你和文佩进展很大,再过几天,我是不是要叫她表嫂了?” 傅钧言晃着酒,没有十分否认,他深情地注视着杜文佩,却发现她落在陆铮的身上目光,还是有点失落,他叹了口气。 “但愿如此。” 溪草是聪明人,也不点破,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送你八个字,锲而不舍,水滴石穿。” 傅钧言见她调侃自己,也不示弱,打趣道。 “你就不问问,谢二怎么没来?” 溪草脸上讪讪的。 “那个无趣的人,又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场合?” 傅钧言摇头苦笑。 “倒也是,可这让我怎么接话呢?我本来是想等你问了,再解释谢二没来,是因为他昨天淋了雨,回来就病倒了,想让你担心一下的。” 溪草闻言一惊,随后又表示怀疑。 “他壮得和头牛一样,淋个雨就病了?我不信!” 傅钧言叹气。 “谢二本来身体素质是不错的,只不过他近日从德国弄到一套新式武器,手下的专家竟没人会用,这厮因在德国呆过,自负得很,干脆自己没日没夜地研究,偷空还要去管你的事,一连几天没怎么睡,抵抗力就弱了,偏偏又跑去淋雨!就是铁打的人也经不住他这么折腾,被姨妈骂了一顿,这厮不高兴了,把自己锁在房中,连大夫到了家中也拒绝诊治,最后熬了几个时辰,迫不过姨妈坚持,这才开门。这一下耽误了病情,约莫是要在床上躺一阵子了!” 溪草这才信了,只觉心惊又心虚。 她昨天鸵鸟心态躲起来不再关注谢洛白,昨天雨那么大,这个家伙到底在大雨中呆了多久?还回谢府把自己锁起来,和谢夫人置气,当自己是小孩子吗? 傅钧言观察着溪草的神色。 “昨天是你们在一起?莫非发生了什么事?” 溪草如何好意思和旁人剖白与谢洛白之间的恩怨,只含糊应过。 “不过是发生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事,言表哥你就不要管了。” 傅钧言嘿嘿一笑,果然不再追问,只是大约是没有底气,溪草总觉得他这笑声有些意味深长。 杜文佩和朋友寒暄完了,傅钧言就邀她去跳舞,剩下溪草一个人,她反而坐立不安起来。 心中一会担心谢洛白那个身体状况,淋了雨会不会发展成肺炎,一会又埋怨他拿自己的身子作践,可想到他为了兼顾自己,才没有休息好,竟又有点感动,如此辗转反复,心神不宁。 不妨有人到了面前喊她,这才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竟是赵翔。 “云卿小姐,借一步说话。” 赵翔是专程开车送杜文佩和傅钧言过来的,借着停车的功夫,故意就落在了后面,眼看溪草落了单,才上来找她。 溪草见了赵翔,神色突然有点激动,一时把谢洛白抛在脑后。她点点头,两人走到角落的软椅里坐了,溪草马上急迫地问。 “怎么样?淮城那边有消息了吗?” 从军政府的监狱回来以后,溪草借着教杜文佩的空挡,私下找了赵翔,请他帮忙到淮城打听润沁的下落,她不能说破润沁的身份,只说是自己养母的亲闺女,从小被人贩子拐了去的。 杜九公吩咐过徒弟,要拿陆云卿当自家小姐待,因此溪草的事,赵翔自然是竭尽全力去办的,看他脸色凝重,溪草就知道不是什么好消息,果然赵翔道。 “云卿小姐交待以后,我马上派人去了趟淮城,那个叫黄大脚的龟奴,如今还干这下贱勾当,人倒是好找,胆子也小得很,还没上什么手段,他就全招了,说是确实有那么个小丫头,九年前在燕京买的,本打算转手到淮城再找买主,谁知在火车站就被贵人看中,砸出十倍的银元,把人给买下了。” 溪草忙问。 “他说了对方是什么人,住在何处吗?” 赵翔面有难色。 “因是半道上杀出来的,并不是老主顾,黄大脚也弄不清楚来头,只记得和他谈价钱的是个白净老头,那脸滑得跟鸡蛋似的,说话细声细气,他身后远远地站了一队保镖,护着个孩子,因披风裹得严实,也分不出男女,只觉得顶金贵。一行人买下人后,就上了火车,黄大脚当时忙着数钱,也没注意那趟车是去哪儿的……” 溪草的心,就如被人剜了一块去,既痛且空。 有关润沁的线索,到黄大脚这里就断了,人海茫茫,到哪里去寻那不知底细的一队人马。 赵翔见她面色悲痛,眼底微红,料想她对养父母一家感情很深,没能为他们寻到女儿,心中必定难受得紧,忙安慰道。 “其实反过来想想,未尝不是好事,你那妹妹或许是被哪位少爷小姐看中,买回去做个贴身丫鬟,若是少爷,那得了宠爱,纳做妾室,也是穿金戴银的,这世道,满街都是吃不上饭的人,能过这样的日子,就是福气了。” 溪草顺着他的话一想,也有点道理。 给少爷小姐做妾做丫鬟,已经比落在那起狎玩幼女的变态手里强了许多,至少自己此前的噩梦,并没有成真。 而且听黄大脚形容,溪草敢断言,那买人的老头八成是个太监,身边能跟着太监的,恐怕不是格格就是贝勒,或许是认出了润沁,才将她救了下来。 果真如此,溪草便觉欣慰许多,至少润沁的境遇,要比自己好多了。 她的心,就可以略放一放。 第107章 竞选皇后 赵翔又笑道。 “今天本是个热闹日子,尽说这堆丧气话,倒扫了云卿小姐的兴致,好在还有个不错消息,也算是将功补过吧!” 溪草听他这么说,就知道她所求的另一件事多半是成了,一下子就来了精神头。 “赵艳桃果然又去赌了?” 赵翔抖了抖烟灰。 “这赌瘾就和大烟瘾一样,岂是说戒就戒的,这婆娘吞了陆荣坤的遗产,手头越发宽裕,哪里还想得起咖啡厅的教训,陆荣坤出殡的第二天,她就往我们赌场里消费来了,我按云卿小姐的话吩咐下去了,先让她赢两天彩头,等把她的胆养肥了,再诱她玩那大局,保管一晚上,就让她输得肚兜都保不住!” 溪草心情好了点。 陆荣坤的钱,都是侵占了溪草姐妹的家产得来的,当然要物归原主,凭什么要拿来赡养那狗奴才的遗孀。 “那就多谢翔哥了,不过孤儿寡母的,我也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给她们母子留下一根金条好了,够她做点小本买卖度日的,若是她自己挥霍了,那么饿死街头也不算我造的孽。” 赵翔就叹。 “云卿小姐到底还是心慈,还给她考虑退路!” 溪草不置可否地笑笑。 “九公和翔哥帮了我这么大的忙,陆荣坤的家产,杜家抽三成,我拿七成就够了。” 赵翔忙摆手。 “这使不得,师傅交待了,云卿小姐就和他老人家的亲孙女是一样的,我要是给文佩小姐办事,难道也收钱不成?这要是被师傅知道,还不得挥拐杖敲我脑袋!” 溪草也知道,陆荣坤为了做官,早把姐妹俩那点可怜的家产挥霍得差不多了,近一年来官途又不顺,那点子家私,杜九公也看不上,老人家既有如此美意,自己非要算得那么清楚,反而显得不把杜家当自己人,便换了个说法。 “既如此,改日我精心备一份九公喜欢的礼物送过去,聊表谢意吧!那三成,老人家不收,翔哥您却是一定要收下的!算我和翔哥的私人交情!” 她见赵翔要拒绝,抢在前头道。 “翔哥不要怪我算得清,但帮我到淮城寻人,赌场送彩头做饵,这些哪一样不花钱?决没有让您贴钱办事的道理!我今后,还有很多事要烦翔哥帮忙,这笔钱翔哥不收,我也不好再开口了。” 话既说到这个份上,赵翔就不好再推辞了,他毕竟不像杜九公那么财大气粗,得了这一笔钱,心中到底还是欢喜的,对溪草的好感更甚,觉得她不仅精明,还很会做人,比傻傻的杜文佩上道多了。 随着一阵低沉的萨克斯乐声响起,奏小号统一穿黑色马甲系领结的乐手们从舞台左右集中进来,而后钢琴声起,红色的丝绒幕布突地左右拉开,竟出现了一队踩着高跟鞋的兔女郎。 女郎的出现,一下子把整个舞厅的气氛推向高潮。除了极少部分保守的女观众尴尬地别开脸,男人们吹着口哨,随着女郎们齐刷刷的抬腿翘臀动作欢呼鼓掌。 热烈的开场舞过后,主持人走到台中央,逐一感谢雍州城的各方政界高官、商贾巨富对选美活动的支持,又请老板陆铮上台发言。 舞池里跳舞的男女都停了下来,溪草和赵翔也就起身前去和唐双双、傅钧言等人汇合。 陆铮接过话筒,先说了两句场面话,就转到雍州皇后的话头上。 “我们这次办选美,却和往常不一样,现在新政府不是都提倡学习西方民主吗?那咱们这个雍州皇后,也搞搞外国人选总统那一套,用投票来分胜负。” 众人第一次听说这种方式,也觉得新鲜,笑道。 “看来铮少爷是要给咱们一人发一张选票了!” 陆铮笑着摇头。 “我也知道,今日在座各位,都是三位佳丽请来捧场的,若是把投票的机会给大家,岂不成了谁请的朋友多,谁就做皇后了,这未免就不民主了,因此我和雍州晚报的孙社长一起想了个主意,在明天雍州皇后的新闻版面下头,留一个角落,专门刊印选票,让咱们全城的民众都参与选美,想选谁,写了名字剪下来寄到报社里头统计,又公平又热闹!” 台下一片哗然,纷纷鼓掌叫好,唐双双失笑。 “这个陆铮,脑子挺好使的,还懂得搞娱乐炒作,如此一来,报社的销量也要大增,孙社长岂不笑开了花?“大世界”也要名声鹊起,把“百乐门”比下去了!” 杜文佩听了这话,盯着台上被聚光灯笼罩的陆铮,眼睛发亮,流露出倾慕之色。 “铮哥哥从小脑子就好使的,也难怪陆爷爷和陆大爷都器重,将来华兴社在他手上,必要发展壮大的。” 傅钧言的目光就黯了黯,溪草见了,轻描淡写地道。 “我倒觉得,爷爷是重视家国大义的人,在这种事上动脑子,不如想想怎么振兴咱们本土产业,如今洋货横行,连买块布,大家都觉得是洋布便宜又结实,爷爷上次还说,要搞一批英国的新式织布机,办个纺织厂,偏偏这一块上,堂哥好像不怎么感兴趣。” 傅钧言看了她一眼,笑道。 “哦?陆太爷有这个意思?我们傅家倒有相熟的英国商人,应该可以买到织布机。” 他这番话倒不仅仅是为了在杜文佩面前表现,一来是谢洛白要打入陆家,可以通过很多方式,溪草搭好了台子,傅钧言也可以上去唱戏,何况雍州繁华,傅家自然也想进来投资。二是傅老爷确实也有振兴民族企业的热情,傅钧言做了半辈子纨绔,遇上杜文佩,倒起了做事业的心,好叫她看看,自己其实比陆铮强。 杜文佩听了也很高兴,注意力就从陆铮身上转移过来。 “既然这样,你应该亲自登门去拜访陆爷爷,谈谈合作的事,一起把华夏自己的纺织厂办起来!” 唐双双别有深意地看了溪草一眼,小丫头估计是不怎么待见这位堂哥,莫非她也想分陆家这块蛋糕? 陆太爷虽然欣赏陆云卿,但对她的前途规划,不过是找个好的联姻对象,学学管理内宅之事,嫁妆必然是丰厚的,但绝不会把华兴社的产业交在她手中。 唐双双一笑,倒很想看看,小姑娘要怎么扭转乾坤。 说话间,孙梦绮已经登台表演了,和一位英俊的金发碧眼舞者搭档,跳西班牙舞《卡门》,她穿了绛红色的西班牙大摆长裙,胸口勒得很低,肢体跳跃舒展间,一对白兔盈盈跳动,整个人艳得似一团火,似乎要把在场的男人都烧起来,赵翔都忍不住看得眼热,骂了句脏话。 “真他妈是个尤物!铮少爷艳福不浅啊!” 众人喝彩一浪高过一浪,甚至有几个新派男士和着音乐的节奏给她击掌造势,孙梦绮的笑容里带着迷人的自信,媚眼朝台下的陆铮一掀。她是电影明星,荧幕宠儿,无论是月份牌还是街头的招贴画,甚至挂历上都有她的照片,她这张脸比叶媚卿和张存芝知名度都高,搞民众选举,自然是占了优势的,陆铮出这个主意,可不就是为她量身定制的? 音乐落潮,孙梦绮转圆了裙摆,弯腰鞠躬,完美谢幕,又接过话筒甜甜地致了谢,这才下台走到陆铮身边挽了他的胳膊。 钢琴终于派上了用场,演奏者指下的黑白琴键流出美妙旋律,舞厅里的灯光就渐渐暗了下去,糜艳的五光十色剥离,只剩一束月光般的淡光打在舞台上,幕布再次缓缓揭开,一名穿淡蓝丝绒旗袍的高挑女子踱步而出,这就是叶媚卿了,她的美与孙梦绮的风情性感截然不同,多了几分高洁冷冽,妆面亦是淡淡的,她将手中一只纯白的玫瑰系在立式话筒上头,朱唇微启,唱了一首《良夜不能留》。 “良夜不能留,恨雄鸡太多事,偏声声啼个不休,又是黎明时候,让那时钟停不走,轻把绣帘掩小楼,恨天公太无情,偏丝丝晨光透漏,恨欢乐时太短,未曾尽情享受,才相见又要分手.....” 溪草从前都是在留声机里听到叶媚卿的歌声,虽也觉得美,到底声音失了真,哪有身临其境时这般震撼,报纸说她是“金嗓子”,原以为已是极高的评价,但溪草此刻觉得,她应该是有灵魂的歌者,这声音柔情婉转,似凄美的喟叹,似情人的呢喃,在场观众,竟是满座寂然,甚至有女子潸然泪下,不断拿帕子擦拭,不知是否是想起了魂牵梦绕的那位负心人。 叶媚卿唱完,颔首说了声谢谢,下台时也保持着姿态清高,竟比正经权贵家里的太太还要端庄,丝毫不带风尘气,难怪那位法国领事倾心了。 杜文佩也听哭了,见灯光亮起,怕被人笑话连忙拭泪,道。 “我看叶媚卿比那个风骚的电影明星强多了,这嗓子真绝,我看张存芝可以不必上台了,否则在叶媚卿后面,大家一对比,不是自取其辱么?” 唐双双笑睨着她。 “这话可有点不公允,孙梦绮的舞,虽不及叶媚卿的歌富有感染力,但已经是极其出众的,你不能因为嫉妒她和陆铮的关系,就贬低人家呀!” 杜文佩羞恼,也不顾辈分,开口就呛她。 “双姨,谁跟你提姓孙的了,我分明说张存芝呢!真会找别人的岔!” 溪草发现唐双双双眉轻蹙,虽未继续反驳,面色却也很是不悦,连忙拿话岔开。 “咱们这位市长千金可是第一名媛,雍洲玫瑰,岂肯轻易被人比下去,就看看她怎么打这场战也很有趣。” 同为华兴社大佬家的女眷,杜文佩和唐双双两人,似乎都不怎么喜欢对方,两人虽没到冷场的地步,但交谈间多有冷嘲热讽,不知和背后的两位老爷子有没有关系。 第108章 哗众取宠 有了前两位的珠玉在前,张存芝的节目立时让所有人都产生了好奇。 孙梦绮是电影明星,方才一曲火辣的《卡门》可谓舞中极致;而叶媚卿则是华夏乐坛夜莺,是留声机中的金嗓子,刚刚一展歌喉旖旎曼妙,让人回味无穷亦是有目共睹。 这二人是雍州文艺圈的顶尖人物,而雍州又是华夏娱乐之首,方才一歌一舞,可谓代表了当今艺术的最高水准;虽然张存芝顶了个市长千金的名号,可现下选的是雍州至美,又不是家世背景,她又会给大家带来什么惊喜呢? 主持人已经报幕完毕,可等了几分钟,却不见这朵雍州玫瑰的身影。见状,台下的观众不免交头接耳。 “张小姐莫不是害怕躲起来了?” “有可能,她虽以跳舞渐长,可这又不是社交场合,总不能约个男伴上去跳交际舞吧,再怎么比试恐也难超孙梦绮;唱歌嘛,更不可能在叶媚卿旁边东施效颦。现在还不上场,估摸是觉得丢不起这个脸,选择弃权了!” 有些早就看不惯张存芝的,则是凉飕飕补刀。 “弃权也好!虽说时代不同了,可堂堂的大家闺秀,在众人面前抛头露面,和戏子歌伶同台一较高下,这成什么体统。” “就是,小姐就要有个小姐的样。也是张市长对女儿宠溺,若是我家女孩子,我还不打断她的腿!” 溪草听着众人的议论,唇边慢慢浮出一丝浅笑。 她倒是不认为张存芝会临阵脱逃。 凭借前几次和张存芝的接触,溪草便察觉这是一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所谓的故意拖台久不上场,无非是为了炒场子,达到一个艳压群芳的效果,这种肤浅伎俩,她在庆园春早就看腻了。 果然,就在少部分不耐烦的观众开始喝倒彩时,张存芝姗姗来迟。在场的观众见她今天的穿戴和平常截然不同,卸掉了浓妆,脱掉了华服,长发梳成一根歪辫搭在肩上,着蓝衫黑裙,踩小皮鞋,周身的装饰仅有手腕上一块手表,竟和时下的女学生一个形容。 只是到底年龄放在那里,且她的气质本就是美艳撩拨的,这样故作清纯看上去总有些怪怪的。 认出张存芝穿的是圣玛利亚女校的校服,杜文佩撇了下唇。 “以为换一身女学生装扮就是女学生了?也不知她从哪里搞来的衣裳,简直败坏了女校的风气。” 唐双双风情万种地道。 “文佩这般正气,一件衣服都给旁人穿不得,那你们学校走出去的,如果行不端坐不直,给女校抹黑,岂非要以死谢罪?” 这句话可谓戳中了杜文佩的痛处,女校往久的不说,近来一个抽大烟被人当场捉奸的陆良婴,一个甘当陆铮情妇的苏青,都是圣玛丽女校的耻辱。 她倏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声音很大。 “双姨,你今天怎么处处针对我?” 唐双双上次忍了,不和一个小姑娘见识,不代表她就是个心胸豁达的主。在雍州的社交场上,谁人不客气地叫她一声“唐小姐”,便是督军府的老夫人也亲切地唤她“双双”,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能指着鼻子骂的。 只听她冷笑一声。 “你这个炮仗脾气,一点就着。杜九叔没功夫教训你,今天我就代他老人家给你免费上一堂课。” 话音未落,唐府派来暗中保护唐双双的保镖们便不动声色地出现在她身后,众星捧月一般把她似女皇一样围在中间;而赵翔和杜府的人也不甘落后,傅钧言更是当先一步,把杜文佩像小公主一样护在怀中,唯恐她受到伤害。 双方对峙,似乎一场恶斗就要一触即发。 溪草头都大了。 “双双姐,文佩,都是自己人,别让旁人看笑话啊。” 她左右劝说,动之于情,晓之于理。 “咱们不过来看个乐子,这些雍州皇后也好,市长千金也罢,和我们都没多少关系,犯不着为了外人伤了自家和气。” 这边的动静太大,引得舞台上的张存芝都停住了动作;不知陆铮从哪里得到消息,抛下怀中的孙梦绮,也匆匆过来,笑着打圆场。 “双姐,给我个面子。” 千说万哄,唐双双终是冷哼一声,重新坐回座上。 陆铮深深看了溪草一眼,在和杜文佩擦身而过的当口,说了一句。 “文佩,你也不小了,能不能别老是这样不懂事?” 杜文佩本来在陆铮出现时还对他饱含期待,可看他不问始末便向唐双双示好,对自己更是不分青红皂白指责,胸腹中的委屈一下积到眼眶,含着泪狠声。 “好,我走,我现在就走!” 说完,连座上的手包都不拿转身就跑。傅钧言和赵翔连忙去追,溪草也正想出去看看,陆铮却一拉领带,伸腿抢先一步坐在杜文佩的座椅上,挡住她的去路。 “云卿,平常看着你挺机灵的,怎么关键时候就不顶事?” 这还是陆良婴、陈堂风婚礼后溪草与其第一次见面,刚刚他邀请自己跳舞时还多少有个笑脸,这一次却是满脸的不耐,这个变化让溪草又是惊愕又是欢喜。 于是她也冷下脸道。 “是云卿不会做人,大堂哥满意了吧。” 比起那副勾撩痴缠的姿态,陆铮发点脾气,溪草才觉得自己是在和一个正常人说话。 唐双双到底长陆家兄妹几岁,况且和她斗嘴的杜文佩也气跑了,现下也没有再让人难堪的道理,逐也给左右一个眼风,拉着溪草在自己原先的位上坐下,自己则坐到她那里,正好把陆铮与其隔开。 “好了好了,左右又不是什么大事,别让整个舞厅的人都来看咱们表演,倒忘记正主了。” 这句意有所指的话,一下把陆氏兄妹拉到现实,陆铮别了溪草一眼,重新整了整衣襟,拉紧领带,径自走上舞台。 “方才发生了一点小状况,影响到张小姐的演出,为了赔罪,明天的《雍州日报》,我会以堂妹云卿的名义,向张小姐投一万张选票赔罪,还请张小姐笑纳。” 此言一出,四座哗然! 孙梦绮万种风情的眼立马布满怒火,众所周知陆铮是自己的金主,他这样在大庭广众下公开支持张存芝,是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 可是她怎么敢责怪自己的衣食父母陆铮,逐把所有的不忿都放到了溪草身上,只觉得这一切都是她捣的鬼! 而溪草内心更是犹如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 以她的名义,那是什么意思?她就不相信陆铮不明白自己和张存芝之间的关系,他是故意来恶心自己的吧?便是要博美人一笑,何苦拉上自己,确定这不是他勾搭张存芝的手段? 而台上的张存芝只略微讶异后,便很快恢复了得体的微笑,在舞台上当着广大观众向陆铮和溪草大大方方致谢。 唐双双摇了摇手中香槟,不动声色把这一切收到眼中。 在主持人的道贺恭维声中,一场风波就这样悄无声息化解了。张存芝清了清嗓音,这才开始自己的节目。 和前面的歌舞演出不同,张存芝节目可谓另辟蹊径,表演的是英文诗朗诵。 听到那句字正腔圆的伦敦腔,溪草眼眸一沉,立即就认出了这是英国诗人乔治?戈登?拜伦的作品《滑铁卢前夜》。 这首诗描写的是战争发生了瞬间。 彼时贵族男女们正在舞池中纵情狂欢。英俊的青年,美丽的姑娘,执手对望,翩翩起舞;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寻常的夜,一场战争竟从天而降。 伴随第一声炮弹轰鸣,人们在惊恐和绝望中慌不择路,士兵们紧急集合,奔赴战场。 很显然张存芝今夜也是下了一番苦工。 她声音抑扬顿挫,情感丰富,声线随着诗句内容,时而婉转轻柔,时而铿锵有力,时而又变成了无力的悲悯与绝望的泣喊。 众人随着她的情绪上下起伏,似乎也已感同身受,表情从轻快渐渐变得凝重,当最后一句诗句诵读完毕,整个舞厅已经静了,气氛颇为严肃。 张存芝的用意很明显,无外乎借古喻今。 如今前线战事吃紧,雍州所幸在敌后方,并未遭受战争荼毒,可报纸上三天两头报送的战事,可谓牵动着无数人的心。 孙梦绮与叶媚卿的歌舞再精彩绝伦,可比起张存芝心怀天下的家国情怀,显然一上不了台面,二没有格局。 这一出,显然是她胜了! 便是对张存芝抱有敌意的溪草,也觉得她今天的表演颇具感染力,可以说是相当成功了。 可唐双双却不这样认为,只见她优雅地打了个呵欠,不屑道。 “哗众取宠,也不想想大世界中有几个人能听得懂她说什么!” 溪草一愣,转继向周遭观众席上看了一圈,不由失笑。 雍州虽是华夏时尚之都,是举国最开化先进的城市。可在洋文的普及上嘛,不说旁人,华兴社那些守旧的大佬自是一窍不通的;而其余稍加年轻一些的,除了漂过洋留过海,或是受过正规教育的,很多都没机会和洋人打交道,便是附庸风雅学习一二,会的也不过是那些问候天气谈情说爱的俏皮话。 张存芝这段英文诗,意境深远,单词拗口,恐怕真的没有多少人能听明白。 之所有表现出众口一致的沉默,大抵还是因为不想做羊群中的骆驼! 毕竟在场的,都是雍州城有身份的的达官显贵,若是让旁人知晓自己听不懂张千金的话,那岂不是丢大发了? 第109章 当场挑衅 可台上的张存芝显然还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她陶醉在满场的沉寂中,有些飘然。 孙梦绮算什么,叶媚卿又是谁,和自己方才的慷慨激昂比起来,这些无非是附庸风雅的糜糜之音,是“商女不知亡国恨”的无知和堕落。 于是她清清嗓子,再开口时,声音中已经带上了泪意。 “其实我本无意参加‘雍州皇后’的角逐,今日我到这里,是想借助大世界这个舞台为前线战士募捐。”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张存芝看着众人的表情,声音诚挚。 “众所周知,日本人现在在东北侵我河山,欺我百姓,中央政府的战士在前方保我家园,浴血奋战。可现下战事吃紧,日本人把控军需、后勤物资,把我军最需要的药品、布匹、鞋靴等等一一管控,又阻扰西洋国家向我国售卖弹药武器。 狼子野心,其心可诛!” 不得不说张存芝的控场能力确实有一手。 只见她紧紧握拳,最后一句还加上了重音,把一个柔弱女子心系国家兴盛衰败的形象诠释得淋漓尽致。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我们身在后方战场,虽不能和前线战士一起奔赴战场保家卫国,可存芝相信,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雍州城每一个百姓,举国诸省的华夏儿女,无一不被这场战事牵动,无一不牵挂前方战场的战士!” 随着张存芝的述说,大世界舞台上背景音乐重新响起,竟是近来一部反映新式青年弃文从武拿起武器奔赴战场的电影主题曲。 雄浑有力的音乐,热血沸腾的歌词,让在座的观众的情绪都燃烧起来,把现场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驱除鞑虏,复我中华”,一句话可谓一呼百应,观众们自发从座上站起,一齐高喊口号,场面非常壮观。 张存芝趁势提高嗓音。 “有国才有家,在此存芝冒昧呼吁在座各位向前线战士发起募捐,以我们的实际行动告诉他们,我们永远和他们在一起!” 陆铮的眼神变了,便是溪草也被感染。 她经历过国破家亡,前番跌宕命运正是大时代背景下小人物的挣扎沉浮,只是她是幸运的,至少还手脚齐全保留了一条命。 感同身受的经历,让溪草不禁对自己之前关于张存芝的偏见感到羞愧,暗道自己到底是狭隘了。 这看人要一分为二,张存芝虽然和自己不对付,可在格局和眼界上,放眼雍州城贵女圈确实是数一数二的。 有些东西对事不对人,好的便要首肯,坏的自要指责。这一码事归一码事,断不能因为个人好恶全盘否决。 溪草深深反省,觉得自己还需要修炼。 唯有唐双双不为所动,冷眼看着周遭的热烈,凉飕飕点评。 “这女人就好出风头,倒是让前面的哗众取宠平安过度,就不知后面还有什么把戏。” 她笑看着微微失神的陆铮。 “阿铮,你觉得她比起你手底下那些电影明星如何?” 陆铮回过神,和唐双双碰了下杯,一语双关道。 “不管是什么把戏,总归是前线战士受益,这是大家乐见的。” 见溪草错愕地看过来,唐双双亲昵地拉过她的手。 “云卿,双双姐再给你上一课。有时候眼见未必为实,要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很多东西还需要耐心等待才会有意外收获。” 溪草很快反应过来,她笑叹一声。 “就算她目的不单纯,想一战成名,又为其父张达成谋取政治资本,可诚如大堂哥所言,总归是前线战士收益,那便成了。” 在座的都是千年的狐狸,她就不信张存芝的把戏他们看不出。不过大局当前,众人大抵都和陆铮想法一致,至少出发点是好的,那些细枝末节的小心思便也无需在意了。 唐双双摇了摇头,面上的表情有些意味深长。 “依我对这朵雍州玫瑰的了解,这事不简单,咱们只需好好看戏就成!” 在主持人的引导之下,张存芝挥手示意大家安静,对着台下深深一鞠。 “在此,请先允许存芝抛砖引玉,我将以个人的名义向前线战士捐出三万银元。” 掌声雷动。 众人心潮起伏,一改先前对张存芝的评价,道。 “到底是出生名门的大家闺秀,和其他两个就是不一样!” “是啊,那些唱歌跳舞的伶人戏子,都是些什么玩意啊。” “还是市长、市长夫人教女有方。” “忧国忧民,这才是新政府倡导的新女性,是真正的雍州皇后。” 闻言,有好事者已经当场举臂高呼。 “皇后!皇后!” 渐渐地有人开始附和,最后竟发展为满场的众口一致,大世界舞厅中反复重复的只是让张存芝封后的呼声,场面一时失控。 唐双双唇边的嘲讽更浓。 连溪草也感慨张存芝的切入点无可挑剔,她今天是要名利双收了! 陆铮凑过来,笑道。 “要让云卿达到张存芝的段位,双姐任重道远啊。” 唐双双还没有说话,溪草已经一声冷嗤。 “大堂哥,还是先关心一下你的孙大明星吧。” “那是她技不如人,还需要历练。” 陆铮笑道,完全没有起身离开哄劝佳人的意思。 此起彼伏的呼声,让大世界充斥着一种微妙的气氛。 胜负未定,民意已经彻底倒向了一边,这让另两个候选者如何自处?感兴趣的显然不止是溪草一人,有好事的记者已经把相机镜头探向了另两位候选人的位置。 需要历练的孙梦绮双眼幽愤地看向陆铮,可对方坐在前面,却是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她越想越气,终是蹬蹬蹬地踩着高跟鞋退自后台的化妆间。 相比其浮躁,叶媚卿段位要高很多;她坐在席间,面上是无可挑剔的真诚微笑,大大方方和众人一起为台上的张存芝鼓掌。 在一片掌声恭维声中,观众席上的张达成夫妇也站起来,高调捐献,为女儿撑腰助威;台下很多政要商贾见状也不甘落后,纷纷高声报数。 “谢谢,谢谢大家。” 张存芝含着热泪,不断鞠躬致谢。 “存芝说过,今日的来意并不为竞选。现恳请主办方和评审委员会把我从候选人名单中去除。” 她手握话筒,对着溪草他们的方向又是深深一鞠。 “而恕存芝冒昧,方才云卿小姐为我投的一万张选票,可否折算成钱款,一起捐向前线。毕竟比起我,他们更需要!” 所有人的目光又重新聚过来。 刚刚陆铮为张存芝怒砸万张选票的事实有目共睹,虽说他打着的是堂妹陆云卿的名义,联系其平日作风,众人只当这又是铮少爷讨好女孩子的手段。 偏生张存芝故意忽略陆铮,只提陆云卿,想来是为了男女避嫌,毕竟并不是所有女人都愿意和这位雍州城的花花大少扯上关系。 如此,众人看张存芝的目光又带上了一层欣赏。 不过提起这位陆云卿小姐,她在雍州城的风头可不比张存芝低啊。市长千金尚且能以个人名义捐三万银元,一万份《雍州日报》的选票和其对比显然不值一提。 想到这一层,众人渐渐回味出张存芝的用意。 表面上是当着大庭广众向陆云卿询问,实际上是投石问路,把两个女孩子之间的较量演变成敲开陆府大门的击石。 毕竟,陆府在雍州有权有财有势,国难当头,岂有袖手旁观的理? 只是张存芝实在大胆,从陆云卿身上下手,间接逼陆府老虎拔牙,站定立场可谓不要命了! 毕竟人还在他华兴社的地盘上,可是联系她募捐的用意,逐更对这个外表火辣的女郎多了几分敬意。 不过陆云卿一个失踪多年不日才归家的孙女,虽被陆府抬举,还不知能不能说上话;况且现下这个局面,说多就错,说委婉了又丢自家颜面。 不知陆家这辈唯一的孙小姐会如何应付呢? 唐双双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正想提点溪草几句,见少女一脸笃定便不再言。 陆铮却把溪草的淡定当成了盲目自大。 虽说他见识过少女几次机警应对,可关系到华兴社生意,陆府的切身利益,他可不敢冒然让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胡乱出手。 他蹙眉站起,正要上台,却被溪草拦下。 “大堂哥,我有分寸。” 那抹上挑的自信微笑奇异地让陆铮内心平静下来,他目送少女落落大方地走上舞台,从张存芝手中接过话筒,对着观众行了一礼。 “一万张选票是大堂哥的意思,张小姐问我,我却有些答不上来。” 溪草轻声。 “不过张小姐刚刚的英文诗朗诵和演讲让我很是感动,我以个人名义捐出五根金条。另外——” 溪草顿了一顿。 “不久前三箱盘莫西林被宋卫民和陆荣坤侵吞,听说分属各大医院那箱其中一部分是准备匀出来送往前线战场的。 蓉城的谢司令知晓后很是担忧,经和谢大帅商议,愿意从蓉城驻军医院中调出一箱盘莫西林分到各医院,今天我也借这个舞台向大家提前宣布这个消息。 至于对前线战士的募捐,其实无论是雍州的陆府,还是蓉城的谢府都早已向东北战场运送过物资,至于后面的募捐,爷爷和舅舅定不会不闻不问,不知张小姐这次委托的是哪一家基金会,我会向爷爷和舅舅转达,尽快与基金会联系。” 第110章 亡羊补牢 溪草话一出口,顿时震惊四座。 陆云卿出手大方,不吝钱财,自是令人刮目相看,但更让人大跌眼镜的,非谢洛白莫属,这年头,盘 尼西林这样的救命药,军阀们可是打破头地抢,就算是雍州的土皇帝沈督军,也绝不会舍得从自己的 账下拨出一箱来捐给医院,没想到谢洛白竟有这种气节? 所谓好人做一百件好事,也比不上坏人做一件好事感人,溪草观察着众人的反映,就知道确实如此了,虽然谢洛白不能算严格意义上的坏人,但他“活阎王”的名声,总归是不太正面的。 只要明天报纸一登出来这个新闻,恐怕雍州城上下,对谢洛白这个人,会有很大改观。 张达成的脸色就不太好,顾维生的事,他可还记着,自然不希望谢洛白威望提高了。 但此刻最煎熬的还是他女儿张存芝。 张存芝还在后台时,就有耳目前来告诉说陆云卿已经到场了,张存芝心里就有意要杀她个措手不及。 陆云卿虽是陆家嫡亲的孙女,但在华兴社并没有实权,父女两那点产业,这些年来多半也被陆荣坤转移到自己名下了,张存芝很清楚,陆云卿是拿不出什么钱来捐款的。 所以她才要特意在众人面前把她拎出来。 她本来已是迫不及待要看陆云卿难堪了。 谁曾想,陆云卿不但有钱,出手还很大方,五根金条对比她的三万银元毫不逊色,顺便还借她的场子替谢洛白宣传了善举。 最致命的是,原以为对政治一窍不通的乡下土丫头,竟对募捐的门道如此通透。 如今世道乱,浑水摸鱼发国难财的人也不在少数,此前就有人打着募捐的旗号,诈骗钱财,因此关于募捐一事,政府是规定必须委托给慈善基金会进行的。 张存芝哪里真的是有一颗拳拳爱国之心,她这募捐,无非还是为了选上“雍州皇后”搞出来的噱头罢 了,她又是市长千金,自以为出来募捐代表的就是政府,自然不会有人质疑她的权威,更不会去追究 末枝细节,反正喊一喊口号,拍了照片,登了报纸,钱是否真的送到东北,谁来证实。 “张小姐,现在政府所承认的慈善基金会,雍州共有两家,扶伦社和义赈会,不知你委托的,是哪一家?” 溪草穷追不舍,她捕捉到张存芝微显错愕的神情,就已洞悉一切,不禁好笑张存芝演技上佳,差点连自己都被她感动了。 三万银元只是空头支票,张存芝哪里又联系过基金会?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台下的人精们便也觉过味来,看向张存芝的目光就多了几分质疑。 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张存芝骑虎难下,少不得咬牙扛下,很快,她就恢复了笑容。 “因为我是第一次组织募捐,没有经验,也不知到底能筹到多少钱,所以准备等今晚募捐完毕后,再一同移交给义赈会。” 这就等于是说还没有委托基金会了,真心要募捐的人,会和基金会毫无沟通? 台下登时多了几声冷笑,张存芝这个补救,不过是亡羊补牢,早已达不到她预想的效果。 而且,她既然说出了基金会的名字,明天全雍州城的人都会知道这件事,若义赈会没有收到这笔捐款,是一定会追着张存芝讨要的。 诈捐变成了逼捐,这三万银元,恐怕是跑不掉了,她的本来目的也被众人看破了手脚,可谓出了银子,也没得到尊敬,某些硬气的记者,恐怕还要写稿子嘲讽她。 张达成手指夹着雪茄,却一口都没抽,气得肋下抽痛。 本来张存芝和他说这主意的时候,他还觉得这是个名利双收的好买卖,没想到陆云卿不过说了几句话,就变成赔了夫人又折兵。 ”既然如此,我会传达给爷爷和大伯的,我和陆家的捐款,随后也会一并送交义赈会。” 溪草笑眯眯的,张存芝的投机主义没有成功,她的钱却还是得到账的,也算曲线救国了。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叶媚卿虽是女子,也愿意捐一万银元!” 台下的叶媚卿也表了态,她神色清雅端庄,笑容却也别有深意。 “不过,既然张小姐还没和义赈会联系,我的钱,也是直接送到义赈会比较好,对不住了。” 温温柔柔的几句话,却是满含不信任和嘲讽。 既然 连歌星都捐,那么在场的政府官员、商界大佬自然不好意思不捐了,有捐几万的,也有捐几千的,并且都纷纷效仿陆云卿和叶媚卿,表示要直接交到义赈会。 等于直接给了张存芝火辣辣的一记耳光。 于是这场竞选,孙梦绮留下了妙曼舞姿,叶媚卿的歌声余音绕梁,甚至连陆云卿和谢洛白这两个不相干的人物,也颇出风头,唯独张存芝,只得到了嘲笑。 张存芝哪里还有心交际,随意应酬了一刻钟,就随张达成夫妻匆匆离去了。 张达成一出大世界,就忙着吩咐秘书知会报社,今天的事,不准乱写。 张夫人就在车上柔声细语地安慰女儿。 “这个陆云卿,不是个善茬,心机很深的!上次在谢宅,我就看出来了,偏她是谢夫人的亲侄女,谢夫人很偏着她,你要是真想嫁给谢二,不除掉这个拦路石,恐怕悬得很。” 张存芝气得脸都扭曲了。 “姆妈,我不仅是要除掉她,还要她死得很惨!” 张夫人拍拍她的手。 “对付这个丫头,咱们得好好合计合计,昨晚谢夫人已经打了电话过来,下月初一,请梅凤官在谢宅唱堂会,到时候陆云卿也会去,我们要利用这个机会,打得她永不能翻身才好!” 击退了张存芝,溪草自觉目的达到了,也无心再多呆下去,见傅均言和杜文佩又入舞池,跳得兴致正高,她不好扫兴,就和唐双双说自己有些不舒服,要先回去了,赵翔见状,便主动提出要送她。 溪草知道赵翔是个粗人,只喜欢花楼赌坊,对这种场合却是没有兴致的,他不在,傅、杜二人也有机会独处,便顺水推舟答应了。 溪草一路心不在焉,赵翔和她说话,都隔了半晌才回应,丝毫没有方才揭发张存芝的伶俐,直到车要开到岔街口,溪草才突然像回神了一般,开口道。 “翔哥,右转!” 赵翔奇道。 “陆公馆不是左边么?” 溪草的神色有几分不自然。 “我姨妈前些天说头疼,我想过去看看她。” 关心长辈乃是人之常情,何况谢夫人对云卿小姐一向不错,赵翔不疑有他,二话不说就把她送到了谢宅。 溪草还在犹豫是否要进去,门口的护兵就认出了她,并热情地替她带路。 既然都到了这个份上,再打退堂鼓已是没有可能,溪草也只得硬着头皮进了谢宅。 此时已是夜里十点半钟,谢夫人向来睡得早,但儿子病了,她便心慌起来,头天便翻来覆去没休息好,守着谢洛白吃了药,这才撑不住,早早去睡了。 桑姐见溪草来了,忙着要去卧房叫谢夫人,被她一把拦下。 ”姨妈既已休息了,便不要惊动她了,我就是听言表哥说,二表哥病了……所以,顺道来瞧瞧他怎么样了?” 桑姐平日跟着谢夫人,谢夫人的心事没少对她说,她很知道谢夫人是巴望着侄女变儿媳的,登时也高兴起来。 “别看咱们家少爷当了司令,人前都是说一不二的,其实倔起来,还犯少爷脾气呢,这不,嫌今个儿厨房炖的竹荪鸡汤太油腻,不对胃口,愣是不肯喝,云卿小姐帮我去劝劝,若能哄他多吃两口是最好了!” 说罢,将她带到谢洛白的房门口,将个搪瓷罐并一只小碗汤勺等物塞给溪草,脚底抹油便溜了。 溪草没有办法,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才犹豫地敲了敲门。 敲了半晌,里头毫无回应,溪草不得不出声。 “二爷,是我,你、你睡着了么?” 她还想再敲,手才举起,门便被从里头拉了开来,谢洛白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面前。 此人身高腿长,溪草需要抬头仰望,才能看见他的脸。 大约是因为有些发烧的缘故,只见他眸中蕴着水雾,双颊略带薄红,此刻他随意穿着一套丝绸睡衣,前头两粒纽扣未扣,敛了浑身的杀伐之气,慵懒而又……活色生香。 溪草突然有点紧张,下意识退了半步,手中的鸡汤差点没拿稳,谢洛白眼明手快地扶住她的手,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修长手指在她手背上蹭了蹭。 “怎么,你这是良心发现,过来赔罪了?” 第111章 小病怡情 这人一向就爱颠倒黑白,溪草气得反驳。 “什么良心发现!难道是我叫你去淋雨的么,自己作死,还赖别人!” 谢洛白愣了半晌,反而笑起来。 “溪草,你现在,胆子可是越来越大了。” 第一次见面,她还跪地上,哭得梨花带雨,求自己饶她一命,到如今,小脾气上来,就敢劈头盖脸地骂人了。 这算不算恃宠而骄? 谢洛白就像一只被小猫咪挠了的大型犬,虽然被骂了,心情却很舒畅。 反而是溪草心里有点别扭,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危险的“活阎王”,已经被她下意识归为了自己人这一类,她敢和他叫板,不过是笃定他不会对自己如何罢了。 本来有点尴尬的见面,似乎就这样被打破了。 “既然是来探病的,那就进来!” 谢洛白转身走进屋内,溪草只得跟着进去。 这是她第一次进谢洛白的卧室,和他那个毫无人情味的别馆不同,谢宅的房间是谢夫人精心布置的,相当正常。 谢洛白住的是很宽大的两居室套间,外头是书房,里面才是卧室。 溪草就在书房里止了步,她可不想在和谢洛白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走到有床的地方,实在太危险了。 谢洛白一眼看穿她的警惕,有点好笑,径自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算是叫她放心。 书房里的家具全是意大利定制的高档货,摆着四人沙发和一组巨大的书柜,溪草瞟了一眼,发现里头除了厚重的外文书外,还有些蓝色线装书,应该是传统的杂记典籍之类,这些书,边角都略有残破,可见经常翻看,并不是摆出来装样子的。 书桌上,铺着宣纸,用玉麒麟镇纸压着,毛笔搁在端砚上,似乎谢洛白正在练字。 宣纸上是晏殊的一句词“鸿雁在云鱼在水。” 她知道下一句是“惆怅此情难寄”,顿觉心惊肉跳,触电般挪开目光。 但溪草还是很惊讶,她发现谢洛白还是有几分才情的,不仅读过很多书,他的毛笔字更是写得遒劲有力,落墨潇洒漂亮。如果不是他行事太过匪气,这幅文质彬彬的长相,就配得上儒将之称了。 “桑姐炖的鸡汤,二爷喝点吗?” 她把搪瓷罐放在茶几上,盛了一碗香喷喷的鸡汤出来。 谢洛白俊秀的眉就蹙了起来。 “不喝。不过是点小病,姆妈却偏要大惊小怪,每天让桑姐炖这些东西,像伺候女人坐月子。” 溪草听他这么抱怨,忍不住就想笑,可谢洛再开口,她就笑不出来了。 “不是教过你煮刀削面吗?去给我做一碗,正好有点饿了。” 溪草内心是拒绝的,她真的不喜欢下厨,可谢洛白是病人,桑姐又说他不肯好好吃饭,她就无法说出不字。 “是不是我做了你就会吃?” 这便是答应了,谢洛白心情不错,颔首。 “放心,不会让你白辛苦,你做的,我一定吃完。” 溪草无奈了,只得收拾了鸡汤下楼去,请桑姐带她去厨房,听说表小姐要为少爷下厨,桑姐简直笑得合不拢嘴,主动提出帮忙。 溪草心想,总要亲历亲为,才显得诚意,便婉拒了。 一番手忙脚乱,刀削面总算是端进了谢洛白的房间,谢洛白接过碗来,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 可是看了一眼,他马上察觉不对来。 溪草刀工差,面片得厚薄不均,火候也没掌握好,看起来就是一碗面糊糊,而且她这碗面,就是用方才谢洛白死活不肯喝的那罐子鸡汤煮的。 带着点幸灾乐祸,溪草强调。 “你说过,我做了你就会吃。” 谢洛白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默默夹了一筷子送进口中。 虽然卖相差了点,但是有鸡汤加持,平心而论,味道还不错,又因为是溪草亲手做的,谢洛白便觉得十分可口,把一碗看上去很糟糕的刀削面吃得很干净 趁谢洛白吃面的时候,溪草把今晚募捐的事向他说了,她斟酌着语句,尽量向谢洛白强调当众捐出盘尼西林的好处。 “很多文人都称赞二爷此举相忍为国,很有公益心呢,如此下去,雍州的舆论对二爷是极有利的,所以这一箱盘尼西林捐出去,绝对比这药本身更有价值。” 谢洛白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心虚地游说自己,一语中的。 “我答应过你的事,你就这么不放心,还怕我反悔,要来个先斩后奏?” 溪草面色微僵,谢洛白却只是笑道。 “罢了,溪草,以后你慢慢就会知道,这世上,你最能信任的,便是我谢洛白了。” 溪草胸口有点发紧,不知是因为谢洛白的话,还是他再次随口叫出她名字的缘故。 说起来,自从王府落败之后,溪草已经很久没有听人这么叫过她了,谢洛白每一次这么叫她,她都有点出神,没想到她的小名,现在仿佛成了两个人之间的专有昵称。 放下碗,谢洛白突然咳嗽起来,溪草慌了,赶紧起身给他倒了一杯热水,她见他脸色发红,下意识伸手去探他额头。 “很烫!有没有量过体温?我上次住院,看到发烧病人,西医是要打针的,是不是现在请医生过来看看?” 其实谢洛白烧得并不高,只是溪草并不知道男人的体温要高于女人,以为很严重,再次勾起了心中的愧疚。 见她紧张的样子,谢洛白突然觉得,这雨淋得很值得,他假装虚弱地靠在她肩膀上,骗她。 “不用,已经打过针了,你扶我进去躺下,睡一觉就好了。” 溪草虽然对谢洛白的卧室有点忌讳,但对方一个病人,她过度揣测,反而显得小题大做了,只得将谢洛白修长的手臂搭在肩上,慢慢地扶他站起来。 他身材高大,浑身肌肉劲瘦有力,压得溪草寸步难行,好容易挪到床边,一个重心不稳,两人便一起滚到在床上。 溪草下意识想尖叫,努力想推开压在身上的谢洛白,却发现这人闷哼一声,喘息有点急促,似乎很难受的样子,当下就狠不下心来。 费了半晌功夫,溪草才从他身下挪出来,又帮谢洛白脱了拖鞋,将他塞进被子里。 谢洛白的体温仍旧很高,双颊的红晕似乎更深了些,溪草只好去打了一盆凉水,拧了毛巾给他降温。 在她忙碌的时候,谢洛白睁开眼睛,含笑望着她的背影,等她转过身,又及时闭上。 看来对付这个小丫头,强攻反而起反效果,示弱好像更有用一些。 谢洛白“昏迷不醒”,溪草也不敢走开,便拉了椅子坐在床边,不断给他换着凉毛巾,就这样守了个把时辰,终究熬不住困意,趴在谢洛白床边睡了过去。 谢洛白睁开清明的双眼,坐起来,静静地望着她。 他伸手把垂在溪草唇边的一缕头发别到她耳后,然后俯身噙住了她的唇。 起初只是轻轻的吻,可是柔嫩的唇瓣仿佛一道最美味的甜点,让他尝了一口,又想再尝第二口,如此三四次,熟睡的小丫头也只是轻蹙眉头,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他干脆得寸进尺,探出舌尖,品尝她口中的甘甜,手也忍不住来回摩挲她纤细的脖颈。 “唔……” 大约是呼吸不畅,脖子又发痒,溪草在睡梦中挣扎了一下,眼皮动了动,谢洛白及时停了下来。 尽管意犹未尽,但他很清楚,如果溪草醒过来发现自己装病占她便宜,大约又要没完没了,他不想破坏两人之间的和谐,所以生生克制住了。 他下床,轻手轻脚地抱起女孩子,赤脚将她抱到隔壁的客房的床上,替她掖好被子,又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这才回房。 谢洛白并没有睡,而是回到书桌前,拧开台灯,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卷好的图纸,重新坐了下来。 谢洛白的部队和潘代英的人马在中部作战,死伤了很多人,才剿到一门最新式的克虏伯高射炮,可惜不会使用,抢来的图纸有损毁了一半,专家的修复的图纸,谢洛白却总觉得不对,于是才亲自操刀研究。 花大力气弄来的高射炮,不让它派上用场,谢洛白是不会罢休的! 早上八点多,溪草被桑姐叫醒,她猛然想起昨晚在谢洛白房里睡着的事,脸上一顿臊,刚想问桑姐自己昨晚是怎么到了这个房间的,却被对方急切开口打断。 “云卿小姐,玉兰一大早就过来了,说是姑老爷醒过来了!想要见你,太太和少爷都已经在楼下等着了,说要陪你一道去陆公馆!” 溪草一个激灵,完全清醒了过来,连忙匆匆穿衣梳洗,快步下楼来。 陆承宣醒过来了! 她不知道该喜该忧。 他最近状态很不错,溪草对此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陆承宣面前,她再是巧舌如簧,也不可能唬弄过去,他瞬间就能识破自己是冒牌的陆云卿,本来她的计划,是和陆承宣谈判,希望能说服他看在自己救他一命的份上,先不要揭露这件事,然后再谈合作的条件。 但她却没有算准时机,偏让谢家人也得到了这个消息,谢夫人如果也在场,她就完全没有机会和陆承宣谈条件了。 还有谢洛白……陆承宣突然好转,他一定会起疑心,如果被他发现自己冒着被识破的危险,救醒了陆承宣,有可能破坏他在陆家的布局,他还会想此前那样大度地一笑了之吗? 溪草一颗心七上八下,几乎乱了分寸。 第112章 一箱照片 饶是内心不愿,这一切左右都躲不过。想通这层,溪草也不再犹豫,飞速把自己打理好,去楼下和谢夫人母子汇合。 小汽车上,谢洛白主动坐到了副驾位置,把后座让给了母亲和溪草。 溪草心中惴惴,从始至终谢洛白都没有回头,即便开口说话,也是无关痛痒吭上一声,代表自己在听二人说话;任凭自己几次看向后视镜,皆是没有回应。 反观谢夫人很是激动,一路拉着溪草的手说个不停。 “我还记得你父亲第一次来谢府时的场景。那时候你们的外祖父还健在,虽然不喜欢陆家道上生意,可看承宣一表人才,为人又谦逊有礼,重要的是和云卿母亲情投意合,这才答应了这门婚事……” “三妹能嫁给他,那时候多开怀啊!我们这些做哥哥姐姐的看在眼里,也很为她高兴。他们确实琴瑟和谐,羡煞旁人;特别是你出生了,陆家因为是得了个孙女,只派了家中管事送来贺礼,还劝说三妹赶紧生个男丁,若是不行就让三妹夫纳妾,尽快为陆承宣开枝散叶。” “承宣却说,‘我的女儿,就是掌珠,就算以后信蕊还生了其他孩子,也会一视同仁,至于纳妾,现在已是什么年代了,早不时新那套了!’” 说到这里,谢夫人颇为感慨,连溪草也不由对这位“名义”上的父亲心生敬意。 陆云卿出生的时候,前朝还未覆没,虽说也有受过洋化思维倡导西方先进文明之辈,可华夏男子却大多是延行三妻四妾的。 特别陆府这等旧式人家,无论是老太爷陆正乾,还是老大陆承宗都是妻妾成群,便是早逝的二爷陆承宪,也纳了几个红颜知己,不可免俗地坐享齐人之福。 偏生从那样家庭走出来的陆承宣就格格不入。 据说他和陆云卿生母谢信蕊还是自由恋爱的,这在当时遵从父母之命媒约之言的华夏可谓离经叛道!也难怪其一直被陆太爷不喜。 因为谢夫人几番催促,小四今天车子开得比平常快很多,谢夫人这边还在感叹“陆承宣一家造化弄人”,那边陆公馆已经到了。 谢洛白从副驾下来,绅士地为母亲拉开车门。 “姆妈,再造化弄人,现在云卿找到了,三姨父又醒来了,一切已往好的方向发展,您就不要叹气了。” 听儿子这样说,谢夫人释怀一笑。 “是啊,看我,平白无故又惹云卿伤心。” “父亲能醒过来,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伤心呢?” 溪草踌躇。“只是姨妈,这些年我流落在外,一会见到爸爸,还不知应该和他说什么……” 看着小姑娘紧张无助的模样,谢夫人只当是其近乡情怯的稚气担忧,道。 “常言道父女连心,你爸爸一醒来就要见你,想必也是攒了一肚子话。你只管先听他说,听多了自然而然也就知道该说什么了。” “是啊,表妹主意那么大,怎么会无话可说呢?” 冷不丁耳边冒出一句,溪草诧异抬眼,正撞上绕至另一边为自己开门的谢洛白的眼睛。 抓到二人无声对望,谢夫人简直乐开了花。 “这话……从何说起?” 只一瞬小丫头便眼神躲闪地移开视线,并不似平常理直气壮直视自己。谢洛白好笑,昨天还胆大包天和自己顶嘴,今天就知道怕了? 他长臂一捞,一边把满面复杂的少女从车中拉出,一边轻描淡写把昨晚大世界发生的事告诉了谢夫人。 手被活阎王强握,溪草没有挣扎,认命一般木然地跟着往前走。可听到后面,溪草的双眸不由浮出错愕。 比起她昨夜粗略向谢洛白转达的内容,现下活阎王说得可谓祥尽很多。他口才不错,把本就一波三折的雍州皇后选美事件述说得生动有趣,以至于行至陆承宣房间门口时,谢夫人还意犹未尽。 “云卿,你父亲现在最想见的人是你。你先去看他,等你表哥讲完昨天发生的事,我们再进来。” 真是瞌睡来了递枕头,溪草心下一松,却又十分拿不准谢洛白的用意。 他这是在侧面提醒自己,其实一切早在他的掌握之中? 联系其刚刚向谢夫人讲述的雍州皇后选美始末,溪草越发肯定了心中的的猜测,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分明是一种无声的警告,表达他情报网无所不在,让她不要在他眼皮底下耍花样! 这样想着,溪草不由往谢二的方向看了一眼,却见这人单手插袋,虽是和谢夫人在说话,也不知是不是感受到自己的视线,竟抬眸对自己笑了笑。 溪草仿佛被火灼了一般飞快错开眼,推门逃进陆承宣的卧室。 房间中,陶素茹正在为陆承宣做检查,见到溪草,双眼已是带着笑意。 “陆小姐,你总算来了。令尊恢复得非常不错,只要继续配合之前的疗法,再加上适当的康复训练,便能很快下地。” 陶素茹醉心研究,发表的论文在学术圈却得不到承认,作为第一个愿意接受她治疗方案的患者,她自是费了平生的心血,如今一切顺利,那发自内心的喜悦自是溢于言表。 溪草走过去,陆承宣听到她的脚步声,扭头看过来,整个人因为激动双拳紧握,本来还想奋力直起身子,可终是体力不支才抬起几公分又重重跌回床上。 “是……是云卿吗?” 许久没有开口,他的声音嘶哑如锯。可那迫切的神态,急切的语气,无一不昭示着陆承宣对女儿的拳拳关爱。 溪草犹豫了一秒,终是上前握住他的手。 “爸爸,是我……” “果然是我的小云卿……” 陆承宣双唇颤抖,声音中已经带上了哽咽。 离得近了,溪草才发现,他的眼睛虽在转动,却没有光亮。溪草于是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这才注意到陆承宣瞳孔中竟没有影子。 “陶医生,我爸爸的眼睛……” 陶素茹还未回答,陆承宣已是摇头叹道。 “醒来便看不见了,不过这些都不重要。爸爸万万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和你相聚……只可惜你母亲……” 陆承宣深深闭眼,脸颊上已有湿意,大抵怕这幅流泪的模样被女儿看到,僵硬地侧开了脸。 看得溪草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家庭的变故,让她切身体会到“家破人亡”四个字的真正含义;相似的遭遇,让她对陆承宣妻离子散的现实深深同情。 溪草握紧陆承宣的手,用手帕帮他拭去眼角的泪,再开口时亦是鼻子发酸。 “爸爸,我回来了,回来了,姆妈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咱们的!你快点好起来,等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她。” 人家父女叙旧,陶素茹留着也是尴尬,她抹了一把眼睛,默默退出了房间。 溪草好不容易把陆承宣哄平静了,他似突然想起什么,让溪草去衣柜中找一只皮箱;听到箱子还在,陆承宣明显松了一口气。 “快,把它打开。” 看他一脸急迫,溪草不明所以。 这房间她来过很多次,已然对这只放在显眼位置的皮箱熟视无睹。按理说陆承宣的家底都被陆荣坤挥霍得差不多了,更何况箱子没锁,最后还能被完好无损地放在这里,显然里面不会是什么值钱的要紧之物。 是以,溪草也从未打开过这只皮箱。然而看陆承宣毫不掩饰的期盼,也不由好奇箱中内容,如果里面的东西关系陆家的机密,自己以此和谢二交换,算不算将功赎罪? 箱子有些陈旧,却保存完好,是路易威登三十年前出的款式,大概是陆承宣游学欧洲时买的。 溪草小心翼翼地解开上面繁复的皮带,待所有的束缚没了,她按了按中间的黄铜锁扣,只听哐当一声,上下箱面已然弹开。 甫一打开,溪草就愣了。 没想到里面放的竟是满满一箱照片。 有陆承宣在欧洲时的留影,也有谢信蕊的单人照片,其间竟还夹杂了陆、谢两府的家庭成员照片。 溪草甚至还在其中找到一张谢洛白幼时的相片,若非后面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写着“吾儿洛白”,她都不敢相信照片上那个穿着蒙古骑装,跨马横刀,遮不住满脸顽劣淘气的男孩子是谢洛白! 不过里面更多的还是陆承宣夫妇的合照,其中最大的一张,是二人的结婚照。照片中陆承宣西装笔挺,谢信蕊穿着洁白的婚纱,手捧鲜花笑得一脸幸福。 溪草看得出神,谢信蕊五官虽和谢夫人有相似之处,气质却非常温婉,是典型的南方闺秀,眼神是殷实家境幺女幼妹才有的纯粹干净。 “这些东西我原本交代荣坤,如果我哪一天没了,是要和我一起下葬的。” 陆承宣声音虚弱,语气却十分平静,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如今云卿既然回来了,就留给你做个念想吧!以后想爸爸姆妈,也能随时拿出来看看。” 溪草听得心中一揪,越是这种若无其事的态度,越是让人心生恻隐。 “爸爸,你会没事,我一定会治好你,要你长命百岁。” 这是溪草第一次和意识清醒的陆承宣打交道。他逻辑清晰,言语细节也能看出是个细致谨慎的人。 不知怎的,看到他这个样子,溪草便再也无法按照原计划狠下心对其道出真相,冷静分析利弊达成合作。 哪怕是个假的,至少也能给他带来慰藉。 溪草自欺欺人地想。 毕竟比起陆承宣,她的阿玛、额娘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第113章 和她翻脸 陆承宣毕竟刚刚苏醒,不多一会便精神不济,还没等谢夫人母子进来探望就又陷入了昏睡。溪草忙请陶素茹过来检查,确定一切无碍才松了一口气,又等她写好病例,这才把人送走。 刚回到客厅,便见谢夫人和谢洛白坐在沙发上,正一张张地看着箱子中的照片。 “看这个,这还是我当年出嫁前,和两个妹妹拍的。没想到这一张竟还在,三妹夫也是有心了。” “还有这张,这不是你小时候我随信寄来的吗?家里那份都不知道放哪里去了,你三姨父居然保存得如此完好……” “看,这就是云卿小时候。” 谢夫人饶有兴致地从一堆照片中挑出一张穿着白色小纱裙的幼儿照片,见溪草刚好过来,便招呼她坐下一起看。 “就像做梦一般,还是这样小小的一团,转眼就这样大了。” 她把照片递给溪草,感慨道。 “你出生的时候皮肤有些黑,三妹还忧愁女孩子家这样长大怎么办。都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俏丽,我之前也不信,可落在云卿身上,却是不得不信了。你姆妈若是知道女儿如今出落得这般标志,定会十分高兴。” 黑白影像上的陆云卿,虽然年纪尚小,可五官轮廓上却和陆承宣很是肖似。 溪草心中有鬼,自是没有多少代入感。她心不在焉地陪谢夫人看照片,眼睛却不住往谢洛白那边瞟。可谢洛白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任凭她如何注视,竟是连头都不抬。 他越是这样,溪草越是没底。 自己的一意孤行,本就触碰了谢洛白的逆鳞,若后续得不到他的支持的话,那便糟了。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溪草如坐针毡,每一秒都觉得度日如年。直到玉兰过来询问午餐菜品时,谢洛白总算有了反应。 “姆妈,时间也不早了,您也该回去了。” 谢夫人一怔,这还在陆公馆,自家侄女都没有开口,怎么儿子就开始赶人了? 谢洛白抬起手腕看了看表。 “三姨父刚刚醒来,里里外外还有很多事,咱们在这边耗着,反而让云卿不方便。” “怎么会不方便呢?” 谢夫人凝眉,自己刚刚太高兴,光顾着看照片,把来的目的都忘了。 “陆府那边还不知道吧,云卿,你先给老太爷打个电话,姨妈在这里陪你。” 陆承宣醒了,对于云卿是一件好事。可是陆家上下又会是什么反应?光凭他们把人丢给陆荣坤不闻不问,谢夫人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妙。 她虽不懂华兴社与陆府里面的弯饶,然到底在宅门中呆过,耳闻目睹过不少肮脏龌龊的行径,若是因为陆承宣让侄女受委屈,她可不答应! “姆妈怎么这个时候糊涂了?” 谢洛白站起来。 “云卿毕竟姓陆,如果一会您与陆府的人发生不快,这让云卿夹在中间如何自处?况且,你也不希望听到旁人议论咱们谢家插手陆家家务事吧?” 谢夫人头疼,可把溪草一个人丢在这里又不放心。 “总要有个长辈陪着,不然云卿怎么应付得来?” “不如就让表哥留在这里陪我吧。” 溪草生怕谢洛白也一走了之,急急道。 “姨妈,您过几天不是要请雍州城的太太们来家里做客,我记得早上出门时桑姐还说已经把明月楼大厨试菜的时间换到了下午。” 话刚出口,溪草便有些后悔了。 果然,下一秒就听谢洛白有些奇怪地问。 “来家里做客?我怎么不知道。” “不过是请梅影班的梅老板来家里唱堂会,客人都是上了年纪的,你不会感兴趣。” 谢夫人笑盈盈道,已然沉浸在侄女主动亲近儿子的喜悦中,全然没有注意到谢洛白的脸色已经变了。 “既然有洛白陪着,那我就先走了,有情况随时打电话回谢公馆。” 终于,屋中只剩下二人。 方才谢夫人在,谢洛白还做做样子,尽量摆出一副和煦的形容,可现在,他已经懒得演戏,表情阴沉得可怕。 “怎么,不解释一下吗?” 被眼前人摆了一道,说不生气那是假的。 他向来对女人没有耐心,可自觉对溪草却是不错的。虽没达到掏心掏肺那个地步,可愿意在她身上花费时间精力,这在谢洛白的生命中可谓首次。 可自己这般巴心巴肺对待的人,却偏生杀他个措手不及,把他的全部计划都打乱了! 溪草抬眼,她摸不清谢洛白知道了多少,可到了这个时候自是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于是心一横,开门见山道。 “二爷,之前为陆承宣医治的英国医生卡尔是陆承宗的人,我无意发现他的治疗方式是注射吗啡,觉得有些不妥……” 她小心地观察着谢洛白的神色,字斟句酌道。 “据我观察,陆太爷虽然不喜欢陆承宣这个儿子,却也没有加害之心,反而是陆承宗不想让这个弟弟活着。如果能把陆家四爷拉到我们的阵营,对二爷的计划应该会有帮助,所以……” “刚刚那个女人你从哪里弄来的?” 谢洛白烦躁地点燃了一根烟,皱眉打断她的话。换在平常,少女一定会厉声阻止,可今天溪草只是乖乖地坐在一旁,连眼神都是躲闪的。 溪草一愣,嗫嚅道。 “是……是圣彼得医院的吴医生介绍的……只是陶医生的医疗方式闻所未闻,便是她自己也没有多少信心,我也是想着试试,总归也是心里没底,便自作主张没有告诉二爷……” 真是好啊,带她去看病,结果还在他的眼皮底下暗度陈仓。 “那你又是用什么说服卡尔的?” 溪草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我请言表哥帮忙抓住了他一些把柄……” “能耐不小啊,还策反了我的人。” 他此时的情绪简直坏透了,全天下都知道了,唯独把他一个人瞒到最后! “你说,如果陆承宣认出你不是陆云卿怎么办?” 溪草头都不敢抬。 这也是自己一直担忧的。是以她一开始便打算动之于情晓之以理,以救命之恩为契机,试图与其达成合作,不想却在方才又动了恻隐之心…… “很好,连挟恩图报都学会了。可惜你刚刚放弃了这个机会,如果陆承宣不领你的情,你可能承担一切后果?” 溪草弱弱道。 “四爷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我刚刚问了陶医生,她说复明的希望并不大……” 听完少女细弱蚊声的陈述,谢洛白直接气笑了。 “好,就算陆承宣眼瞎耳聋,辨不出真伪,那如果有朝一日,真正的陆云卿回来呢?” 溪草语塞。 她想过千万种被揭穿身份的可能,却唯独忘了真正的陆云卿或许也有归家的一日。到那时,即便陆承宣相信她,自己这个窃了她身份的小偷,也是没有脸面颠倒黑白。 “二爷,即便陆家四爷没有恢复健康,陆云卿也有回来的一天,其实这和医治四爷并不矛盾……况且——” 溪草咬了咬唇。 “我是二爷找回来的,左右这条命是二爷的,如果……那我也认了!” 这样视死如归的形容,让谢洛白越发烦躁!自己就那么靠不住,会让她白白送命? “这倒提醒了我,真正的陆云卿才是我的表妹。” 谢洛白起身,在大厅中左右踱步,最终把手中的烟扔在地上,冷笑。 “你可知一时的心慈手软,便会为将来的祸端埋下引子。” “可这是一条人命!” 这是今天溪草第一次大声和自己说话。 这幅正襟危坐,紧张握拳的姿态,想来又把自己联想成什么极可怕的人物?谢洛白怒极反笑。 “放心吧。再怎么说,三姨父也是我的亲人,他现在好了,我怎么会对他下手呢?” 溪草闻言正要松一口气,却听谢洛白继续道。 “溪草,我就不明白,对无关紧要的人,你还能保有这样一分良善;怎么偏生面对我,你就不信任呢?” 溪草一呆,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少女的沉默让谢司令心情越发不好。 其实仔细想想,很多细枝末节自己派往溪草身边的探子都已经向他回禀过。只是出于对小姑娘的信任,他没有深究。 关于她的私事他从未插手,可谢洛白以为,和陆家相关的行动,溪草至少也会让自己知晓,这也是对一个并肩作战的战友起码的尊重。 他气她先斩后奏,更气自己把她当自己人,而溪草却还当他是外人! 一种叫失望的情绪席卷了谢司令周身。 想起方才提起梅凤官堂会后她不自在的神色,谢洛白胸腹中的火更是熊熊燃烧。 “你不是很能耐吗?这剩下的,既是你自己惹的,便由你自己来搞定把。” 第114章 迎战宣言 谢洛白母子离开以后,溪草给陆家打了电话,告知了陆承宣康复的事。 电话那头,陆太爷惊讶无比。 “真的醒了?” 溪草答道。 “嗯,不仅醒了,连大烟的瘾头也断得差不多了,医生说,只要不是刻意引诱,他是能克制住不主动去沾鸦片的,等爸爸再好些,我就带他过来见爷爷。” 陆太爷整整停顿了一分钟,才道。 “云卿,你要明白。不是爷爷心狠,承宣是我亲生的,他捡回一命,谁能比我更高兴,可当初我是放过话的,陆家谁碰鸦片,我就和谁断绝关系,这话,是当着华兴社上下说的,我陆正乾言出必行,为的是以儆效尤,现在重新认他回来,让我怎么服众?” 溪草也明白,黑道做事,不论亲疏,只讲规矩,龙头大佬尤其不能出尔反尔,这样的行事,底下人就会不服,从而失了威信。 何况陆太爷别的方面不说,在带头抵制鸦片上,确实是全力以赴的。 溪草表示理解,也很佩服他大义灭亲的决心。 “爷爷,我懂,这是底线,也是原则。正因您的以身作则,华兴社才能在大烟一事上保住气节,爸爸一定也会理解,但如果今后他能为华兴社做出贡献,以华兴社赏罚分明的规矩,是否可以算是将功抵过?” 陆承宣身为黑道大佬的儿子,连枪都不会使,更别说抢占码头、经营赌场了,他估计和街头那些天天抗议的文学青年还比较合拍,陆太爷从来没指望过他能为华兴社立功。 溪草的话,在陆太爷听来,简直是天真又可笑,但他还是不忍寒了孙女的心,于是敷衍地一笑。 “话虽如此,不过老四能养好身体,少让我操几年心,也就够了。” 溪草便没有再纠缠这个话题,但她知道今后该怎么做了,陆承宣经过这一场死里逃生,总会有些蜕变,实在没有,那也没关系,她会做他的幕后枪手。 陆太爷又道。 “我虽然讨厌洋人,不过现在看来,老大请的那个英国医生还成,也算是对你爸爸有救命之恩了,一会我让人送十根金条去他府上,权当谢礼吧!” 溪草面色一凛,不动声色地笑道。 “是该好好感谢卡尔医生的。” 挂了电话出来,卡尔还等在客厅里,溪草每次请陶素茹来给陆承宣看病,都有意防着他,卡尔只得就在客厅里喝喝咖啡打发时间,所以一直也不清楚陆承宣的身体状况。 他之前‘治疗’陆承宣的时候,便判断他没几天好活了,可是等了几个月,陆承宣不仅没死,还真在陶素茹的帮助下戒毒成功了,卡尔端着咖啡的手都有点颤抖。 现在怎么办?他收了陆承宗的钱,是答应要“好好治疗”他的弟弟,让他顺其自然地离开人世,而不是让他起死回生的。 “卡尔医生,雍州,你不能再待下去了,走得越早,对你来说越安全。” 溪草命玉兰上楼拿了一根金条下来,交到他手上。 “黑道的手段很残暴,强龙斗不过地头蛇,英国领事馆可不会为了一个失踪的医生就闹得大张旗鼓,这算我送你的谢礼。” 话说到这个份上,卡尔就知道自己必须尽快离开雍州,继续待在这里,陆承宗父子不会放过他,令一方面,还要受到陆云卿的威胁。 西医在华夏是很受信赖的,换个城市,他也能混得很好,他接过金条,表现得很感激 “谢谢你,陆小姐,我这就去买船票,今晚就离开。” 打发了卡尔,溪草又请陶素茹到她的房间,取了两根金条出来送给她。 陶素茹不肯收,她肃然道。 “陆小姐,你希望你的父亲好起来,而我需要一个成功的案例来证明自己,我们这算互相帮助,不是交易。何况我的理想,是想找到有效的戒毒办法,将来办一所戒毒院,真正救助到国人,并不是为了钱。” 在这个艰难的世代,总有那么一批热血的有识之士,在为振兴华夏造福国人奋斗,溪草心头发热,更是执意将金条塞在她手中。 “陶医生,您的理想很伟大,我是绝对赞同的,但办戒毒院,没有资金寸步难行,这不是酬金,是我对戒毒事业做的一点贡献,到您真正筹备起来的时候,一定要通知我,我敢打包票,陆家一定会全力支持的!” 陶素茹便不再拒绝了,反而变得高兴起来。她也听说,华兴社虽然是黑道,但是陆正乾老爷子是头一个痛恨鸦片的,如果她的孙女能出面说服,那这戒毒院就一定能办起来! “好,一言为定!” 溪草亲自送陶素茹出陆公馆,并请自家的司机送她回家,确保安全。 等到厨房备好晚饭,陆承宣也睡醒了,他还有点虚弱,暂时不能下楼去吃饭,溪草便命人把饭菜抬到二楼,放在小桌子上,亲自一勺一勺地喂他。 趁陆承宣吃饭的时候,溪草委婉地把陆荣坤一家的下场告诉了他。 躺在床上这段时间,陆承宣并非完全不省人事,陆荣坤如何对待他的,模糊也知道一些,只是又口不能言。 他推开碗,面色沉重,半晌叹了口气。 “你母亲过世以后,我便生无可恋,整日酗酒麻痹自己,可惜效果并不好,刚巧就和刘世襄交上了朋友,他引诱我说,鸦片可以缓解我的痛苦,为逃避现实,我便沾上这东西,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他不仅绞尽脑汁给我弄鸦片,还处处为我隐瞒,当时我竟觉得他很够朋友,和他连宗拜了把子,现在想想,我不仅眼睛瞎了,连心也是瞎的。” 溪草很快就抓住了他话中的重点,试探性道。 “爸爸不觉得这件事很奇怪吗?大家都知道爷爷憎恨鸦片,陆荣坤既然攀上陆家的少爷,靠山吃山,也该盼着结拜兄弟讨得老爷子欢心才对,但他的目的却正好相反,像是有预谋要把您驱逐出陆家,而那个所谓的医生,也是被人收买了,爸爸的身体才拖到这个地步,如果说主谋都是陆荣坤,那他这么做,一旦陆家人发现,就是死路一条!他哪来的胆子呢?” 陆承宣灰暗的眼球动了动,扯出一丝笑容,摸索着摸了摸溪草的脑袋。 “孩子,你不用再暗示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爸爸就是个傻子,也心如明镜了。我只是没想到,你大伯心那么狠,若你二伯在世,或许会威胁到他的地位,可我向来对陆家的生意没有兴趣,即便将来你爷爷要分产业给我,我也不会接受,他何至于不顾念半点兄弟之情,这样赶尽杀绝。” 溪草冷笑。 “爸爸,人性难测,历史上为了争权夺位,手足相残的事还少吗?您太仁慈了,要知道,对恶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说出这样的话,不禁让陆承宣微微一愣,表情有点复杂。 “云卿,你变了很多,当初你被我和信蕊养得很天真娇气的,连路边受伤的小猫小狗都要给包扎一下。” 溪草面色一僵,好在陆承宣看不到她现在的表情,她笑了笑。 “爸爸,那时我还太小了,躲在你和姆妈的羽翼下,哪里看过这世间的险恶,这些年,我跟着养父母在社会最底层挣扎过活,看过太多人间惨剧,也就长大了。” 陆承宣的表情就变得难过起来,他已经在佣人口中得知了女儿这些年来“遭遇”,心中又痛又愧,听说她的养父母已死于霍乱,又是无限遗憾,养育之恩,本该亲自道谢的。 溪草怕陆承宣问她以前的事情,抢先道。 “对了,爸爸,我给爷爷打过电话了,他老人家虽然很想见你,但为了以儆效尤,还是只得忍痛暂不相认,爷爷说,若要相见,恐怕得等您将功补过,为华兴社做出事迹来,才能服众。” 陆承宣戒了鸦片之后,头一件想做的事是和女儿相认,第二件便是跪在父亲面前,求他原谅。 闻言,他垂头露出一点失望之色来,苦笑。 “我从前四肢健全的时候,都没有让你爷爷满意过,何况现在是一个废人,还能有什么作为呢?恐怕今生你爷爷都不会再认我了。” 他虽这么说,但溪草看得出来,他还是很想认祖归宗,好好孝顺陆太爷的。 有欲望就是好事。 “爸爸不要妄自菲薄,您从前或许孤立无援,但现在我回来了呀!我和杜爷爷关系很不错,况且我谢家表哥,如今是大军阀了,有他们支持,咱们家是有实力和大伯争一争的!” 听见女儿居然说出要和陆承宗争斗这种话来,陆承宣担忧且恐惧。 “不行!连爸爸这条命都差点葬送在陆承宗手上,我怎么还能让你去淌陆家的浑水,你安分守己,这辈子过得幸福安康就够了!” 溪草心头发热,虽然是假父女,但陆承宣的爱护却是真真切切的,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样的亲情了。 陆承宣的温暖,固然让她感动,但他的处事态度,她却不能苟同。 她握住陆承宣的手,坚定地道。 “爸爸,丛林里的狮子,从来不会因为绵羊的顺从而放弃杀戮,越是软弱退让,别人越认为咱们软弱可欺,您看今日的华夏,不正是如此,才落到被列强瓜分的局面吗?我们绝不能坐以待毙,只有奋勇迎战,才有生还的可能!” 明明是清脆悦耳的嗓音,偏偏就像一盆冰水,对着陆承宣当头浇下,让他在残酷的现实中警醒过来。 第115章 别想见他 这几日雍州皇后的投票,张存芝算是凉了,叶媚卿倒是如日中天,而孙梦绮也处于劣势,正和陆铮闹脾气,陆铮哄了几下便烦了,干脆把她丢朝一边,在自己公馆里和苏青鬼混。 陆铮为人荒唐不羁,有时候感觉来了,直接在客厅便把苏青按在沙发上,这天两人正在客厅打得火热,佣人们赶紧全都避下去,电话却在这时候响个不停。 陆铮按着苏青的脑袋,粗喘着摸起听筒,就听到电话里传来父亲陆承宗的一连串的痛骂。 “怎么回事?那个英国医生不是收了你的钱吗?说好给老四打吗啡,他迟早是挺不过今年端午的,现在倒好,他不仅人清醒了,连鸦片也戒了,你在华兴社好歹也算见过大世面了,怎么还被个鬼佬耍得团团转?” 陆承宣康复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陆承宗耳中,他当即拨了电话过来质问儿子陆铮。 点燃的激情瞬间被泼了冷水,陆铮坐起来,猛然推开正伏在腰间的苏青,皱眉道。 “这不可能,卡尔没胆子骗我,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我这就亲自带人去把他抓来拷问。” 陆承宗没好气地道。 “也别做得太过分了,在老爷子眼中,那洋人治好了老四,就是陆家的恩人,到时候让老爷子看见他缺胳膊少腿的,难免要起疑。” 陆铮应道。 “父亲放心,我知道分寸。” 挂了电话,他提起裤子站起来,苏青连忙上前帮他扣衬衫的纽扣,方才电话里陆承宗说的事,她听了个大概,也猜了个大概,忍不住对陆铮道。 “我看这件事,恐怕和陆云卿脱不了干系。” 见陆铮皱眉,却没有喝斥她,苏青就大着胆子进言。 “你别嫌我多嘴,可她的狡猾,我是亲身体会过的,我姨妈一家,可都不是软柿子,陆云卿又是怎么把她们一网打尽的呢? “ 陆铮冷笑了一下,连苏青都想得到的事,他难道还看不出来么? 好你个陆云卿,本以为这妮子折腾折腾陆荣坤一家也就完了,反正那家人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棋子,陆铮父子坐山观虎斗也无可厚非。 没想到她竟暗中策反了卡尔,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很好,治好陆承宣只是第一步,今后她还打算做什么? 陆铮设想了一下,竟有种兴奋又颤栗的感觉。 安顿好陆承宣,溪草还是亲自去了一趟陆府,将陆承宣口述,她代笔的家书交到了陆太爷手中。 “爸爸说,从前是他不争气,寒了爷爷的心,今后定会痛改前非,还请爷爷保重身体,他方能安心。” 陆太爷攥着信纸反复看了几遍,这才颤手将老花眼镜取下,揉了揉发红的眼眶。 陆承宗见状,给妻子递了个眼色,严曼青便上前笑道。 “老爷子,其实四弟已经改了,您就算让他回来,也……” 陆太爷马上抬手截断话头。 “不必说了,我陆正乾放出来的话,哪有轻易收回的道理。” 陆承宗心里便稍微放心。 起码他清楚,陆承宣暂时是不可能造成威胁的了。 严曼青做事滴水不漏,早已备下了送给陆承宣的补品。 “这是西洋参,每日早起含上一小片,补气的,三七磨粉,炖鸡汤最好,只是别放多了,伤胃的。” 她不厌其烦地一一交待着溪草,对陆承宣表现出十二分的关心,这样的温柔贤惠让陆太爷非常满意。 “你大伯母最是周到的,你们小公馆里缺什么,只管和她要就是了。” 正说着,陆太爷派去给卡尔送谢礼的人回来了,十根金条仍旧完整地抱了回来。 “老爷子,那个卡尔医生不在家,邻居说看见他从陆公馆回来以后,就匆匆收拾了两个箱子,带着太太上了人力车,似乎是往码头方向去了,我打听了一下,他的宅子临时折价贱卖给了朋友,看样子恐怕是跑了,应该不回再雍州了。” 陆太爷诧异万分,一时搞不清这洋人有什么毛病。 溪草讶然道。 “难怪今天我向他道谢,他倒显得很为难的样子,走得也匆忙,原来早就做好离开的打算了,这可奇了,向来只有治死了人要逃的,还从来没见医好了病人也要跑的。咱们陆家不重谢也就算了,难道还会为难他不成?” 她的话听上去就像个天真的少女,却处处敲中了疑点。 那个英国医生必然是知道有人不希望陆承宣好起来,害怕被报复,才匆匆逃离的。 陆太爷眉目凝重,问道。 “周遭没发现什么异常?或者可疑的人。” 那人不敢对陆太爷撒谎,直言道。 “没有可疑的人,只是要离开的时候,遇到了铮少爷,带着阿武和乔四他们几个……” 陆承宗面色一变,忙解释道。 “陆铮是我让他去前道谢的,只是可惜了,没能赶上,想来那个洋医生,家乡远在大不列颠,又多少年没能看顾家中,若是一时有变,他急着赶回去也有可能。” 陆太爷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他是老了,但还没有糊涂到这个份上,阿武和乔四两个人,都是华兴社一流的打手,要说陆铮带他们前去是道谢的,未免太可笑了。 他没有当面发难,但是这点怀疑,已经化作种子埋进心底了,总有破土而出的一天。 六月初一,谢夫人做东办堂会,专程让谢洛白把院子里机关通通撤了,把戏台搭在了玫瑰园中间,垫得是五彩织金地毯,舞台背后搁一架红梅吐艳的屏风,四角分别挂一个古色古香的羊皮灯笼。 而戏台之下,又是纯西式的布置,十来顶遮阳伞下面,摆放了圆桌软椅,饮料备下了红酒、果汁、咖啡甚至是铁观音,而点心则有桂花糕、芙蓉糕,也有奶油蛋糕,可谓中西混搭,颇为丰富。 因特意请了当红名角,少不得要好好热闹一场,只请张、吴两位太太未免过于冷清了,于是谢夫人给平日关系甚好的太太们都下了帖子,女眷们的聚会,先生是不好参与的,因此答应来的都是太太带着自己女儿。 溪草答应过谢夫人帮忙招呼客人,一大早就让司机送她到谢府。 谢夫人很高兴,忙拉了她的手问陆承宣的恢复状况,溪草就道。 “爸爸现在,已经能自个儿下楼吃饭了,每天我都扶他在院子里散半小时的步,精神头是越来越好了。” 谢夫人很欣慰,想起过世的妹妹,又不由眼红。 “要是早日找到你,你姆妈也不至于抑郁成疾,你爸爸更不会用鸦片解闷,无论如何,你们父女能团聚,就最好了。” 两人闲聊间,谢洛白从楼上下来了,溪草见他穿着军装,便猜到他今天定是要出门的,心中难免激动。 果然谢洛白道。 “今天驻地上有事,我就不陪姆妈看戏了,姆妈要吩咐什么事,都交待给钧言去办就行了。” 谢夫人就笑。 ”有事更好,今天巴不得你有事!你要在这里,我的客人们可都怕你,个个都拘束着大气也不敢喘,岂不没意思?你要是回来我们这边还没散,你就去别馆住更好!至于钧言,也不用使唤他,今天杜家小姐约了他去赌马,我知道他是很喜欢那个女孩子的,我已经让他快去了,多相处相处。” 谢洛白蹙眉,目光慢慢移到溪草身上。 溪草连忙低头去拿栗子来剥,躲开了他的目光。 没错,就是她和杜文佩商量好,今天务必把傅钧言约出去的。 溪草想过,傅钧言人虽不错,但他是维护谢洛白的,他要是在这里,她和梅凤官私下接触就很不方便了。 谢洛白聪明绝顶,一眼就看穿了她的诡计,皮笑肉不笑道。 “表妹今天看起来十分开心啊,眉梢眼角都带着喜气。” 对于谢洛白的讽刺,溪草假装听不到,没有接话。 自从上次因为陆承宣的问题闹得不欢而散,溪草便致力于策动陆承宣对抗陆铮父子,她一定要向谢洛白证明,自己救陆承宣这个举动,不会给他的大局拖后腿,反而还能制造有力的局面。 谢洛白的心思却完全不和她在一处。 他睨到她今天又换了老式服饰,绣木槿花的斜襟衫配了桃红裙子,凤仙领立得高高的,越发把她衬得一团海棠花似的粉嫩,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像个娇羞的小媳妇。 谢洛白冷笑一声,打扮成这副娇滴滴的样子,是为了要见她在忠顺王府那个老相好吧? 那个唱戏的小白脸,究竟哪一点值得她倾慕的?像他这样顶天立地上战场的才是真男人,这小丫头不懂得欣赏,真是太蠢了! 谢洛白越想越气,今天要不是首次试用高射炮,需要他亲自在场监督,他一定留下来,不让溪草得逞! 谢洛白上车后,命令何湛。 “今天你不用跟了,留下来给我盯着溪草,要是被我知道,她和那个唱戏的说话了,你就给我滚回蓉城养马去!“ 何副官敬礼领命,目送谢洛白的汽车远去,心中叫苦不迭。 溪草姑娘有一百个心眼,要看牢她,也不比单枪匹马闯敌营简单。 他只得叫了一队护兵过来。 “一会梅影班的人来了,你们直接把人带到后台去,看守好了,不许他们到处乱跑!” 第116章 不让省心 陆续有客人到了,就着和人寒暄,谢夫人牵着溪草的手,一一向众人介绍。 “这是我的侄女云卿,还是第一次和大家见面吧。” 有人掩嘴笑道。 “谢夫人糊涂了,上次陆府为云卿小姐在明月楼办宴,咱们中的大多数可没少去;就算遗憾不能到场的,前几天大世界雍州皇后选美现场,云卿小姐的表现可是让我们眼前一亮。” 有人趁机拍谢夫人马屁。 “是啊,没想到谢司令更是时代的楷模,那一晚,当云卿小姐说出谢司令捐出一箱盘尼西林时,全场都轰动了!” 旁边人立马附和。 “谢司令固然不错,不过在我看来,那天云卿小姐真是太完美了。事后很多人都说,如果云卿小姐也参加雍州皇后的角逐,该不知会如何精彩!” 谢夫人听得合不拢嘴,只委婉表示侄女低调,不喜欢那等抛头露面的场合,表情却是遮掩不住的骄傲。 “那还是云卿小姐优秀,样子又生得好,这样端庄娴雅的女孩子,在如今确实越来越少见了,我家那疯丫头若有云卿小姐一半,那我别提多欣慰了。” 有人意动。 “不知云卿小姐可许了人家?” 见溪草表情一僵,谢夫人还以为她害臊,打发她去招呼太太们带来的小姐,这才含笑警惕道。 “孩子还小,现在也不时新早早成婚了,况且三妹夫身子才好,膝下又只有云卿一个孩子,以后的成婚对象自是要亲自把关的。” 溪草可是她看中的儿媳妇,可不能被被人捷足先登! 而周遭的客人听闻陆承宣身体好转,皆是一愣。 陆家老四抽大烟成瘾,被陆太爷驱逐出家可是当年震惊雍州的新闻;而后听说他非但不改正,还越发变本加厉,把身子都吸废了,恐怕时日已经不多。 没想到这样一个被医生判了死刑的人居然好起来了。 有人开始向谢夫人打听陆承宣的主治医生;而更多的,却是在心中悄悄算了一盘账。 若说一开始询问陆云卿婚事是一时兴起的话,现下不免多了几分迫切。 作为陆家这辈唯一的孙女,陆太爷对孙女看中大家有目共睹,这嫁妆定然不会少的;可毕竟是孤女,陆太爷百年之后,陆云卿便身如浮萍,这样一个没有根基的姑娘显然不是豪门显贵的理想儿媳。 可如今陆老四醒来了就不一样了。 陆府家大业大,华兴社的生意更是遍布雍州,陆承宣之前虽不涉足帮派营生,可陆府的家业却也有他的一份;再说,他现下不过三十多岁,如果后面能在华兴社谋得一官半职,这陆云卿的身价自会水涨船高。 眼下若能和陆云卿定亲,那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想到这里,家中还有男丁尚未成婚的夫人们亦不甘落后。 “再中意人家云卿小姐也不能当面说啊,你也太心急了!” “是啊,别忘了新政府反对旧式的包办婚姻,长辈再满意,也要两个年轻人互相看对眼才行!” “小两口彼此心悦,这才是婚姻长久之道啊。” 几位夫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兴致热烈,让谢夫人如临大敌。 她绞尽脑汁几次想转移话题,奈何这些高官阔太,平生爱好除了逛商场打麻将,便是牵线搭桥了,更何况此次还是牵自家的线,搭自己的桥,更是不遗余力。 忽然有人拐了拐眉飞色舞的说话人,其他人也纷纷噤声,一齐朝花园入口看去,却是市长夫人带着女儿张存芝到了。 谢夫人忙迎上前去。 一一招呼后,张太太询问。 “刚刚你们在说什么说得这么热闹?” 有人快言快语开口。 “还不是云卿小姐,陈太太越看越喜欢,正向谢夫人打听她有没有许了人家呢。” 陈太太尴尬不已,瞪了说话人一眼。 “何止是我,在座的几位夫人谁不打云卿小姐主意。” 闻言张太太的笑容陡然凝固,张存芝的表情也是瞬时变了。 谁人不知市长家这位雍州玫瑰,因为心气儿太高,挑挑拣拣把自己剩下了。又因为平素太过盛气凌人,以至后面市长太太说服女儿,几次在公开场合婉转向众人表示可以降低要求,都没人愿意上门提亲。 自己的女儿无人问津,而另一个适龄女子却百家相求,还有比这更打脸的事吗? 加之这话题的主人公,还是张存芝好不容易相中的谢洛白的表妹,这个对她成为谢家少奶奶最大的阻碍和威胁。 “有道是一家有女百家求,云卿小姐确实不错。” 岂料市长夫人竟是坦荡赞美,众人正松了一口气,却听张太太话锋一转,徐徐笑道。 “不过云卿小姐那样的家世人品,还不知什么样的人家能配得上。” 她顿了一顿,语气有些意味深长。 “作为沈督军唯一认下的义女,就不知道他老人家到时候是否舍得放人了。” 这意有所指的话实在恶心透了。 谁人不知当日沈督军高调认女,一干人对他的目的暗自揣测。可一连数月,沈督军却和陆云卿再无往来,那不堪的猜测才渐渐淡了,没想到市长夫人竟在谢夫人的宴上旧事重提! 谢夫人气坏了,偏生张太太这话说得十分巧妙,无论是连起来还是分开听都毫无破绽,竟是连指责的地方都没有。 她冷下脸来,随意向其他人点了个头。 “诸位自便,我去那边看看。” 随市长夫人一起来的吴姓太太走上前,亦是满脸不赞成。 “你啊,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谢夫人特地为你我备了这场堂会,岂有来她地盘上砸场子的道理,也太不妥当了!” 说完,与张存芝母女擦肩,径自去追谢夫人去了。 “姆妈,这不公平,这些明明都是事实,怎么她们一个个都偏袒陆云卿那个丫头!” 看周遭人都避开她们母女,张存芝愤愤不平。 “是姆妈刚刚急了。” 张太太也有些后悔自己一时逞口舌之快。 “别怕,我已经买通了梅影班的人,咱们慢?慢?看?戏。” 再说溪草那边,她竟然在一群年轻小姐中见到了唐双双,自是又惊又喜。 “怪不得爷爷说双双姐是雍州城的社交明星,任何太太小姐的沙龙聚会,都不会少了你的影子。” 两人相处多日,唐双双如何看不出溪草捉黠笑意中的疑问。 “机灵丫头,你是说谢夫人没有给我下帖子,我竟也不请自来?” 她风情万种地摇了摇手中的镂空象牙扇。 “这次我是陪大表姐来的。” 溪草顺着她的眼神看去,便见谢夫人正和上次牌桌上的吴姓夫人聊得正欢,越发讶然。 “吴政务长夫人竟是双双姐的表姐?” “是啊,谁没有几门正经亲戚?”唐双双也不隐瞒。 “当年我爹骗得我娘私奔,可是气得外祖父大开宗祠,把我娘的名字从族谱中除名。也就是最近几年,亲戚们才开始恢复了往来。” 一句话可谓信息量巨大。 傅钧言的资料中对唐三一笔带过,只说唐双双的生母,唐三续弦的夫人出身名门,别的再无提及,没想到竟还有这一层关系。 从前唐三跟着陆太爷打江湖,自是无名无实的下九流混子,被人排挤也是正常;而现下和唐家恢复往来,自是应了那句“穷在闹市无人顾,富在深山有远亲”。 这政务长的职位,相当于市长内阁,也就是市政厅中仅次于市长张达成的职务。 溪草越想越觉得有趣,这华兴社九位大佬果然有意思。 说话间谢夫人和吴太太往这边过来,唐双双立时从善如流地和谢夫人攀上话。 她反应敏捷,又极会说话,加之有吴太太引荐,谢夫人很快就喜欢上这位思想另类的新派女子。 “听说唐小姐还是云卿的先生,我家云卿就拜托你了。” “谢夫人客气,本来陆伯父让我帮他调教孙女,我还担心是个迂腐难缠的小丫头,没想到竟然这般鬼精灵,我都后悔自己早生了几年,否则定和这丫头成为朋友!” 溪草反驳。 “我还以为自己已经是双双姐的朋友了。” 唐双双眨着眼。 “好歹我大你一辈呢,还是你亲手奉茶拜过师的,这样和你平起平坐,岂非亏了?” 看二人有说有笑,态度亲昵,谢夫人方方因张存芝母女引起的不快也逐渐烟消云散。 “还担心云卿无法融入陆府生活,现在看来是我白担心了。” 吴太太拍拍她的手。 “敏儿和杜九的孙女是同学,据说杜家那位小姐也和云卿非常要好,你就不要操心了。” 说完见谢夫人心情大好,又不免起了八卦之心。 “据说傅少爷和她走得很近,是不是两人的好事就要近了?” “这个嘛,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圈子,咱们这些做长辈到底隔了一层,就算住在一个屋檐下,有些情况却不甚清楚。”谢夫人说得很是狡猾。 “就像我家那小子,也不小了,还温吞慢热,再拖云卿就要嫁人了,一点都不让我这个做娘的省心。” 吴太太眼睛一亮,立时就回过味来。 凭借丈夫和张达成的上下属关系,两家夫人私交也极为亲密,吴太太早就知道谢洛白已经被市长夫妇定为了准女婿人选。 这一家三口表现得那么殷勤露骨,聪明如谢夫人怎会看不出来。 只不巧刚刚张太太得罪了她,谢夫人这是在借她这张嘴敲山震虎啊 第117章 不堪入目 宾客们来得差不多了,这堂会的主角自然也应该登场了。 溪草忙了一个时辰,都没有机会单独约见梅凤官,还没等他出现,整个人的注意力早就被戏台吸引住了。 不过她的表情并不显突兀,在场很多太太小姐,都是梅凤官的票友,听到胡琴弦响,不约而同都安静了下来。 第一出戏毫无悬念,梅凤官最最出名的《贵妃醉酒》。 梅凤官的声音极美,扮相更是无可挑剔。 都说真正的美人不畏烈日考验,此刻外头阳光灼热,便是树荫洋伞下有些太太小姐们的妆容都些许脱落,给原本的美丽打了折扣。 可台上的贵妃却依旧国色天香,是让六宫粉黛都黯然的回眸一笑百媚生。 那种雌雄莫辨的美丽,凌驾于感官审美之上,让人沉溺其中不能自拔,根本无法心生嫉妒,只想藏在心中默默欣赏,收入眼中顶礼膜拜。 水袖轻扬,贵妃执杯醉卧花丛,媚眼如丝是盛世大唐,红唇轻启是诗意长安。 溪草坐在座上,盯着玫瑰花丛中的舞台,连呼吸都停滞了。 她的目光一直随着台上的梅凤官移动,如同回到少时的忠顺王府,小小的她也乖乖地坐在戏园一角,托腮凝神,做他最忠诚的观众。 歌喉清丽婉转,一颦一笑皆是万种风情,大家都听得痴了,就连向来吝啬夸赞旁人相貌的唐双双也由衷道。 “真是美艳绝伦,只可惜他不能去参加雍州皇后,否则哪里还轮得到旁人。” 溪草心中一动,生生把视线从台上移开。 “双双姐对梅老板的情况知道多少?” “哦?云卿也喜欢听他的戏?”唐双双摇了摇手中的折扇,露出了个并不意外的笑。 “喜欢他的人确实多,这梅老板也是个妙人,不知云卿想知道他哪方面的消息?” 关于梅凤官她自然是想了解他方方面面,就算二人的关系只是镜中花,水中月,可还是止不住想知道更多。 她想了想,见身侧的谢夫人与吴太太正相谈甚欢,逐压低声音,把心底最关心的问题道出。 “双双姐可听过那个赵寅成?” 唐双双愣了一下,眨眼笑道。 “看来小丫头是真喜欢梅老板啊,连他背后的靠山都知道了。” 这个表情显然有戏,溪草也不隐瞒。 “还不是因为前番正隆祠那件事。不过表哥的资料只说他是古董商人,这些年走南闯北攒下不少家当,平素只要在雍州,便会宿在梅影班,可要说是幕后老板,却又不像。” “这一句可把我问住了。”唐双双收起手中的扇。 “若不爆点什么有意思的料,岂非砸了我这雍州通的招牌?” 她看向满脸期许的溪草,“赵老板为人滴水不漏,在生意场上虽和雍州各界也有来往,却从不深交,让人很难抓住其把柄。然而,别的我不知道,却有一点很有把握。” 唐双双压低声音,见溪草双目蓦然睁大,似乎很是打击,逐也收起调笑,正色道。 “梅老板这样的风情相貌,感兴趣的自是不少,不过这些戏子明星,看看就过,若是真喜欢,有钱捧个钱场,有人捧个人场,断不能起其他心思。否则,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那才得不偿失。” 溪草心乱如麻,虽然某些东西早有猜测,然而听是一回事,肯定又是另一回事。 要在乱世中立足,必须有倚靠,道理她都懂,可她还是无法接受梅凤官竟是赵寅成禁脔的事实。 再听唐双双的描述,赵寅成的身份连华兴社都无法探底,但光凭其在乱世中能自由出入各军阀地界的本事,这人的实力就不容小觑。 听到周围有掌声响起,溪草蓦然回神,这才发现台上的贵妃已经退场了,太太小姐们到底矜持,虽然意犹未尽,想喝彩又不好太过放肆,只轻轻拍手。 谢夫人也感到周遭女眷的拘束,这才察觉在家里办堂会的局限,一时懊恼。 “之前就应该去包个会馆,让人备上茶果点心,棋牌麻将,这样一边娱乐一边消遣,才够意思。” 都是找乐子,却碍于情面放不开,倒搞得比市政厅开会还一本正经。会馆包厢彼此隔开,半遮半掩,总比在阳伞下大家一览无余好得多。 “去会馆,只咱们这几个人,包场显得小题大做;如不包场,和旁人混着又无法专心看戏。” 吴太太才说完,唐双双接着其的话头继续。 “是啊,本来能请动梅老板单独来唱堂会就极不容易,若是让票友们知道咱们霸着会场不让人进来,岂非翻天了?” 谢夫人想想有道理。 “到底是我思虑不周了,虽然梅老板的戏我是听过一些,却谈不上真正的戏迷,下一出你们觉得点什么好?” 看谢夫人情绪好了一些,吴太太有意平息其与市长夫人之间的矛盾,笑道。 “这里在座的太太小姐,除却我不甚了解的云卿小姐,要属谁最玲珑心肝,非存芝莫属。这雍州大小地界,哪里好吃好喝好玩的就属她最清楚,对梅老板更是了如指掌。梅老板在雍州开演,就没有哪场不见她的,要说点哪一出,问存芝她就对了。” 谢夫人如何听不出吴太太的用意。市长夫人方才的行径确实令她不悦,以至于前面落座,她故意和张存芝母女分桌而坐,让在场的宾客都看在了眼里。 然今日毕竟是自己做东,就算她生张太太的气,张存芝今日却没有任何不妥;况且自己身为长辈,对小辈也不依不饶,说出去不免显得小气。 “那就劳烦存芝了。” 从谢夫人手中接过戏本,张存芝有些受宠若惊。方才的冷遇显然对她打击很大,这一次她极为卖力,又妥当地询问了周遭太太小姐们的意见,最后才敲定《白蛇传》中那折《断桥相会》。 《白蛇传》虽是京剧名段,可几乎没有听梅凤官唱过,可谓冷门中的冷门,看周围人面露不解,张存芝耐心解释。 “梅老板贵妃扮相惊艳,其实大家却不知道白娘娘那等婉约温柔的形象更佳。只是一出《贵妃醉酒》实在声名在外,倒让人疏忽了,我也是偶有一次听闻,便再难相忘。既然今天能请到梅老板,正好让大家一饱耳福。” 闻言,在场的太太小姐们不免都来了兴趣。 她们见过梅凤官扮杨贵妃,扮崔莺莺,扮王昭君……可白娘子却还是头一遭。 而溪草亦有些意外。 本来还只当是张存芝对谢夫人的逢迎讨好,不过这几句话,却与现实不谋而合。还在忠顺王府时,少时的梅凤官就一出《白蛇传》唱得尤其好,老福晋也最爱看;而后王府没了,他在燕京正昌楼登台,亦是以《白蛇传》红遍内外。 可不知怎么,随后他却再不演了。 见大家都被张存芝说得兴起,谢夫人一锤定音,正要招呼人去知会梅凤官,找了一圈才发现花园中竟没有半个梅影班的人。 谢夫人纳闷,正想询问家中下人,溪草已是从座上站起。 “姨妈,让我去吧。” 目送她的背影急急消失,张存芝母女对视一眼,露出了个心照不宣的浅笑。 就着梅凤官去化妆更衣的空档,梅影班五、六个孩子上来表演了一出《武松打虎》。 既然下一出戏已经定了,众人一边用着点心,一边闲闲往台上看去。彼时武松三碗不过岗,踉跄醉酒中一拳把大虫打倒在地,跨骑在它身上,对老虎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这出戏没什么唱词,其精彩之处便是戏班少年们翻飞的跟斗,与生动活泼的武戏、 虽比不上现任班主梅凤官出色,不过这几个少年也各有出彩之处,太太小姐们看得有趣,有几个还大方看赏。 终于戏剧终了,少年们从台上下来依次给各位太太小姐们见礼。 梅凤官人红架子大,唱完戏走人即可,完全不需要下台酬客,若是心情不好,唱到一半突然没影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至于其他梅影班的人,没有他那本事,自然也无法学他猖狂,这梨园戏子该讲的规矩自是不能少的。 正要走向谢夫人位置,忽有人脚步一滞,其间一个小戏子蹲下身子,却是从地上捡起一物,拿起来看才发现是一只封口未闭的信封。 许是他手执的方向错了,下一秒那里面的东西霎时便抖落了一地。 少年手足无措地把东西从地上拢起,正要放入信封,却被人眼尖发现。 “咦,这不是云卿小姐的照片吗?” 谢夫人抬头,少年只好把东西一股脑地交到了她手中。 本着互相尊重,谢夫人并不打算窥视溪草隐私。然把照片塞入信封的瞬间,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谁能告诉她,照片上那个欲遮还休,身着西洋鱼骨内衣的女郎真的是她的侄女?那火爆劲爆的程度,甚至比孙梦绮雍州皇后选美时的造型还要暴露。 谢夫人手一抖,忍不住摊开了下面的信纸。 更令人惊讶的是,随照片的信件内容怎一个火辣奔放,比照片的内容还不堪入目,一腔热血地表述了对梅凤官的仰慕和痴恋,与其说是一份情书,不如说是一张求@爱信更为恰当! 第118章 密洞相会 吴夫人坐在谢夫人旁边,见她脸色不好,下意识就向她手中看去,谢夫人连忙遮掩,可惜已经晚了,吴夫人已失声叫道。 “啊呀!这也太不成体统了,云卿小姐怎么能拍这么暴露的照片?” 说完,她似才发觉不妥,掩口不言,但刚才那声叫唤,已引起了各位太太小姐的注意,她们虽不会不识趣地跑去问谢夫人,但就是这种半遮半掩的事,私下的议论更少不了。 “陆云卿的照片怎么会从个小戏子身上掉出来?” “我刚才往她和唐小姐身边过,好像听她们在谈论梅凤官呢!会不会和梅凤官有关?” 唐双双闻言,眉头一皱,身为华兴社中人,她是绝不会坐视别人诽谤陆云卿的。 “我和云卿看戏,难道不能评论台上的角?在座各位方才喝茶聊天时,都没提过梅凤官三个字?” 见她态度不善,众人也清楚华兴社的作风,议论声低了下去,纷纷嗑瓜子等着看热闹。 唐双双走到谢夫人身边,低声道。 “夫人,这里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方。” 谢夫人虽心乱如麻,但理智还在,点点头,起身对诸位太太道。 “许是天太热了,晒得我脑仁疼,我去抹点凉油歇一歇就来,暂时不奉陪了。” 说毕,对唐双双使了个眼色,唐双双便轻轻踢了那小戏子一脚,示意他跟过来。 众人就明白了,这是要关起门来审问了。 于是都含笑表示请谢夫人自便,台上热闹不能停,又上了一出《四郎探母》,众夫人小姐们却都没心思看戏了,纷纷凑过来问吴夫人到底怎么回事,吴夫人看了张存芝母女一眼,把张夫人事先告诉自己的话说了一遍。 “像是陆小姐写了封信给梅凤官,附的照片略有些露骨。不过我也没看真切,你们可不敢出去乱说。” 众人便心照不宣的懂了,捧戏子这事,一向都是男人做得多,太太们虽然也捧,但为了名声,都很少涉及风月,遑论未出阁的小姐了,陆云卿做到这地步,可就太出格了。 那些家里先生被戏子勾了魂,日日在外头鬼混的太太,更加嗤之以鼻,厉声告诫爱听戏的女儿。 “这种不要脸的毛病,你可不许学!要和陆云卿一样,看我不把你赶出去!” 方才热衷于给自家儿子求娶陆云卿的太太们,都闭口不言,心中都暗自庆幸谢夫人没有松口,这样不检点的儿媳妇进了门,那岂不是败坏家风? 张夫人雍容微笑,展开象牙折扇,掩嘴对张存芝道。 “照片没问题吧?若是被谢夫人看出纰漏,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张存芝哼了声。 “姆妈放心,谁能猜到照片还可以作假,那几张照片,是比着陆云卿的身段找的女孩子,按一模一样的角度拍好,又用两张底片叠洗出来的,法兰西那边都这么做,实在精妙得很,看不出破绽,再说了,我不是还安排了后手吗?上次在正隆祠,陆云卿听见梅凤官的绯闻,气得把麻将桌都掀了,她要是对梅凤官没有想法,我是不信的,所以这次她一定会上钩!” 张夫人点点头,神色却没显得如何放心,女儿已经两次算计陆云卿失败了,可见这丫头滑得跟泥鳅一样,捏在手里也能被她溜出去,但愿这次真的能打她个无法翻身。 夫人小姐们的谈论,被留下来的那几个少年听着了,却都是一脸意料之中的表情,气愤道。 “长安这小子果然有问题。” “他最近心神不宁的,常常跑出去,原来是起了异心,要害师父。” “还好师父防着他,不会着了道,咱们做好师父交待的事就行了。” 谢夫人和唐双双带着那名叫长安的小戏子绕到玫瑰园后头的一处紫藤花架下,谢夫人就问。 “你老实告诉我,这些信和照片从哪里来的,怎么会在你身上?” 长安垂着脑袋,瑟瑟发抖。 “是、是刚才遇到陆小姐,她命我交给我师父的,她还让我带话给师父,说请他唱完贵妃醉酒,就去谢府后花园的小树林里等他。” 谢夫人如被人当头敲了一棒,几乎站立不稳,唐双双忙扶住她。 “夫人,这孩子的话不能信,若真如此,这些照片怎么还在他身上,又刚好在您面前掉了出来?” 不料长安早就想好了说辞。 “师父临走时,交待我把信封放回更衣室的妆奁里,可方才突然有位师兄闹肚子,临时推我上去顶替,我没法子,只得揣在袖子里,又翻了这么多跟斗,就不慎掉出来了。” 谢夫人面色煞白,她当然不愿意相信自己的侄女是这么个不知廉耻的姑娘,可那些照片怎么解释?总不能是别人绑着她去拍的! 无论如何,眼见为实,她摆手放长安走了。 “我要亲自去喷泉看看。” 谢家别墅一侧紧临玫瑰园,谢夫人便命人腾了一楼的几间房子给梅影班做更衣休息之处,溪草刚走到门口,就被几个护兵拦了下来。 “表小姐,司令交待过,您不能进去。” 溪草解释。 “是姨妈让我来请梅老板的。” 护兵依旧不肯松口。 “您有事,我们可以代为转达。” 溪草就知道没什么指望了,谢洛白是不在,可他的爪牙遍布四周,他怎么可能让自己近梅凤官的身呢? 万一她强行突破,被谢洛白知道,又不知他要怎么“惩罚”自己。 她眼中瞬间翻起怒浪。 果然还是讨厌。 偶尔产生的好感,只是昙花一现。 不逃离谢洛白,她连人身自由都没有。 她不再多废唇舌,转身就走,才离开护兵的视线,一个小戏子追上来。 “陆小姐,师父说了,这里说话不方便,让你去喷泉旁边的小树林里等他。”谢洛白的人守着,确实不方便,喷泉边那个树林不大,掩人耳目倒是很好。 若今天没有别人,溪草大概不会起疑心,可是张存芝在这里,溪草笃定她不弄出点动静,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但万一真是梅凤官约见她呢?就让他在那里空等么? 谢洛白盯她盯得那么严密,机会难得,就算是陷阱,也得走一遭,若是半道觉得不对,她相信自己有随机应变的能力。 打定主意,溪草便抄小道,往后花园走去。 后花园正中有座里外三层的大理石喷泉,中央一个光屁股吹喇叭的西洋小孩雕塑,过了喷泉,有几座太湖石组成的假山,那片小小的树林,就在假山后头。 溪草路过假山时,不妨身后伸出一只手,猛地将她拉进了假山的密洞里。 还是着了张存芝的道不成? 溪草高度紧张,知道张存芝要来,她早在头发里藏了一支淬过麻药的簪,伸手便往头上摸去,可贴在耳边的声音却让她瞬间卸了防备。 “嘘,是我。” 溪草缩回手,心脏打鼓般快跳起来。 “真的是你?我以为……” 她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隐约能看到梅凤冠卸了妆容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以为是个陷阱,那你怎么还是来了?我以为,你这小狐狸,稍微见点风吹草动,就该跑得没影了才对。” 她来,自然是因为想见他,明知有诈,也不舍得放弃这机会。 可是这种话,叫人如何开口? 溪草抿唇不言。 而梅凤官语气的亲昵,似乎已超出两人目前介于朋友和熟人之间关系,让她心中微微发抖。 但很快,她就发现更令人窘迫的事,两人所待的密洞,是太湖石上一道天然的缝隙,只容一人横站,现在两个人在里头,便不得不身体紧贴,他脱了戏装之后,只穿着对襟的白绸衫,而溪草的旗袍材质也很轻薄,她可以清楚的感觉到梅凤官的体温,甚至是他胸膛到腰腹的线条。 溪草脸颊蓦然发烫,扭动身体就要往外钻。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出去。” 梅凤官却伸出右手撑在山石上,挡住了她的去路。 “我的话只说了一半,你可是猜对了,这真是个陷阱,不信你看那边,谁来了?” 他抬手扶着她的脑袋,轻轻凑到假山上。 透过天热孔洞,溪草看见谢夫人和唐双双两人疾步走进小树林里,找了一圈,似乎毫无发现,谢夫人出来时面色已经没有方才可怕了。 唐双双趁机道。 “您看,果真是那小戏子扯谎,这哪里有人呢?还好没有冤枉了云卿。” 谢夫人也松了口气,但她心中始终有个疙瘩。 “可那些照片又是怎么回事?我一定要当着云卿的面问清楚。” 两人说着,径自走远了。 梅凤官这才向溪草解释。 “我一个叫长安的小徒弟,最近很有些鬼祟,方才我下台,他悄悄和我说,陆小姐约了我到后花园的小树林相见,我就猜到今日有人要算计你我,所以先找个隐蔽的地方躲好等你过来。” 这回轮到溪草反问。 “明知有鬼,那梅老板怎么来了?你要是不来,这戏少了个主角,也就唱不下去了。” 梅凤官撑在她耳侧的手径自向下,落在她脸颊边,若有若无地摩挲着她的轮廓。 “陆小姐曾说过会来找我,却失约了,我一直想找机会问问你,所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难道不是如此吗?” 溪草有点欣喜,却也有点难过。 “我身边现在有人盯着,并不敢带累梅老板,恐怕你这个朋友,我是交不了了。” 梅凤官就明白了,他笑道。 “那就未必了,我前几日蒙友人引荐,与华兴社那位杜九公吃了顿便饭,这位前辈碰巧正是我的戏迷,还对唱戏很有兴趣,我已和他说好,一得空,便到他府上教他唱戏,听说……陆小姐也是杜小姐的素描老师,你我可真是有缘啊!” 第119章 瓮中捉鳖 溪草非常吃惊,她倒是早就和杜文佩打好预防针,要她给自己帮忙打掩护,却没想到,梅凤官和她想到一处去了,如果在杜家,谢洛白是不好把手伸进去的。 她想起那一夜在码头上,梅凤官轻轻吻了她,心弦一动,低声问道。 “听说你现在不唱《白蛇传》了,为什么?” 她这突然的问题,让梅凤官有点意外,但他还是如实答道。 “有位故人,最爱扮小青,后来她走了,每次唱这出戏就觉得不是滋味,渐渐的便不想演了。” 溪草下意识问。 “是那位爱吃糖葫芦的故人么?” 梅凤官愣了一下,点头淡淡笑了一下。 “你猜的不错。” 溪草眼眶就湿了。 从前在王府看梅凤官唱戏,她最爱的唱词是《锁麟囊》,可最喜欢的故事却是《白蛇传》,比起糊涂懦弱的许仙,她更喜欢刚烈重情的小青,无论是水漫金山,还是悬壶济世,她总是义无反顾地站在白娘娘身边。 所以梅凤官每次唱完这出,溪草都要去后台缠梅凤官,求他下次演《白蛇传》时让自己上台扮小青。 可唱戏是低贱的行当,一位格格,怎么能在人前如此抛头露面呢? 梅凤官不答应她,她就日日央求,撒泼打滚,闹得他无法,只好瞒着养父,悄悄拉上演法海、许仙的戏子,在王府一处隐蔽的空场上陪溪草过了一把瘾。 因为害怕动静太大,锣鼓一概未用,大家都是清唱。溪草却高兴得快要飞起来了,唱完之后,她忍不住跳起来抱着梅凤官的脖子,往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法海”和“许仙”都笑起来,知道她从来不拿格格的架子,竟调侃道。 “四格格这样喜欢凤哥,不如长大给他做媳妇吧?” 豆芽般大的丫头知道什么羞耻,竟欣喜若狂地拍手道。 “好呀!好呀!” 闹得梅凤官三天没有理会她。 现在想来,溪草都不由会心一笑。 “下次你教九公唱《白蛇传》时,我若是请你顺便教我唱小青,算不算冒犯你那位故人?” 梅凤官是聪明人,知道溪草这是答应和他在杜家见面了,一向对什么态度都很平淡的人,此刻心中竟十分欢欣。 语调也是愉悦上扬的。 “不会,你不一样,你的话,不算冒犯。” 溪草正想问他哪里不一样,梅凤官却似想起了正事,自己先旋身从密洞里出来,再把手伸向溪草。 溪草穿着高跟鞋,踩在凹凸不平的石头上,身姿略有不稳摇晃,于是就顺其自然地把手递到了梅凤官手中。 修长的手指握住她娇小的手掌,彼此都轻颤了一下。 两人目光错开,梅凤官把她稳稳地带了出来,放开了手。 假山后头瞬间跳出一个人来,吓了溪草一跳。 梅凤官就训道。 “还是这么咋咋呼呼的!都吓到陆小姐了,还不赔罪吗?” 溪草定睛一看,原来是唱武松打虎的其中一名少年。 其实他早就来了,只是梅凤官和溪草两个人在山洞里悉悉索索的,他不敢上去打扰,生怕撞见什么。 少年支吾着向溪草作揖赔礼,神情却不太自然,溪草大概猜到他想哪里去了,不由脸颊发烫。 她和梅凤官孤男寡女在狭窄幽暗的密洞里呆了这么久,要说没有苟且之事,谁都不信。 虽然没有被谢夫人逮住,但这次,张存芝倒不算冤枉了她。 因为她真的问心有愧。 少年是来报信的,梅凤官发觉长安不对劲,还是假装中计,并暗中交待几个小徒弟,留神着长安的下一步动作。 听完少年告状,梅凤官有点头疼。 “照片这种西洋玩意,倒还真不好轻易找到破绽,怎么办好呢?” 他瞥了溪草一眼,悄悄凑近她耳边半真半假地道。 “不然,你就认了吧?说不定你那位缠人的表哥,从此便嫌弃了你,也就解脱了。” 这是什么破主意,无论如何,她还是要名声脸面的。 溪草白了他一眼。 “谁说没有破绽,照片作假的办法,我很清楚,不过是两张照片叠洗的把戏,而且我还能顺藤摸瓜,把制假照片的人找到。” 宣容姑姑留洋回来的时候,就背了个照相机,说是要在王府里合影,除了老福晋坚持这洋玩意会摄人的魂,死活不肯外,大家都踊跃参与,后来老福晋见照了相的人并没有死于非命,又听说宫里的太后也扮上观音照相了,才欣然尝试。 那段时间,溪草常悄悄摸进姑姑的“暗房”探险,不小心把两张底片混在一起,洗出的就是类似的效果。 见梅凤官露出一点好奇之色来,溪草笑道。 “制假照片,也要有我的照片才行,远处偷拍的照片很模糊,肯定用不了,若是在近处拍,相机的闪光灯能晃得人眼晕,想不发现都难,只有那天雍州皇后选美,邀请了《雍州晚报》的记者,他们发新闻通稿的,全场拍照,谁都不会疑心,所以,只要到雍州晚报去找那天拍照的人,就知道是谁拿走了我的底片。” 梅凤官也就明白过来,他道。 “这件事,我可以代劳,天黑之前,必让他自己到谢夫人面前招认。” 溪草知道他既能从警备厅的牢里救人,要逼供个制假照片更不是难事,这件事,她本来是打算请何湛去做的,可是梅凤官愿意帮她,她更高兴一些。 “好,那我就承梅老板这个人情了。” 梅凤官就道。 “我帮你,不是人情,是心甘情愿。” 溪草连忙移开目光,假装没有听见,梅凤官见她害羞,就转移话题。 “不过那位和你有过节的市长千金,一般只会指派下人去做这些事,制假的人有可能根本不知道背后的主子是谁,他虽能替你证明清白,但恐怕没法抓出主谋,你难道就甘心?” 溪草想了想,笑容里带了一丝狡猾。 “会设局害人的,可不止她一个,我已经有主意了,只不过,可能要借你的人演一出双面间谍。” 说罢,溪草把向她传话的那个小戏子的体貌特征描述了一番,梅凤官沉下脸还没说话,那少年就先怒道。 “没想到不止是长安,连丹桂也敢背叛师傅!这两个小子,当初就应该让他们饿死在街上!” 梅凤官说。 “玲珑,你去把陆小姐的吩咐告诉丹桂,就说是给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那叫玲珑的少年就点点头跑了。 溪草问。 “事后呢?那两个少年,你打算怎么处置,赶出梅影班吗?” 梅凤官摇头。 “按规矩,背叛师门,要断一只手。” 溪草倒吸一口冷气,这样残酷的惩罚,看来梅凤官这个戏班,并不比华兴社简单。 两人又商议了几句,见时间差不多了,再不回去,恐怕要引人怀疑,两人决定绕过喷泉便各自分开,临走时,梅凤官突然想起什么,扯了一下她的手腕。 “那个玉坠,你……还带着么?” 溪草愣了愣,伸手往脖颈出一提红线,半只莹润的玉兔就从她领子里露了出来。 梅凤官就欣慰地笑了。 “好好留着,这对我来说,可是顶重要的东西。” 溪草回到席间,台上已经在唱《玉堂春》了,谢夫人的脸色很不好看,唐双双就不断给溪草递眼色。 “怎么去了这么久?见到梅凤官了吗?” 溪草耸耸肩。 “表哥安排了护兵守在更衣室外头,不让人进,我听梅影班的人说,梅老板唱完贵妃醉酒,嗓子有点不舒服,正在休息室里小憩,我等了等,不见他出来,也不好强人所难,便罢了。” 谢夫人的表情将信将疑,到底当着众人不好再问,特别照片的事,只能等客人散了单独问侄女,给她留几分薄面。 谢夫人不发作,坐在远处的张存芝母女却着急了。 “怎么回事?若是真撞破了什么,谢夫人怎么能这么心平气和的和她说话?” 张夫人就怪女儿。 “你还是沉不住气!一点小把戏,就想让陆云卿上钩,想得太简单了!” 张存芝觉得不对,陆云卿去了那么久,肯定有问题,可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正纠结着,她抬头见小戏子丹桂在躲玫瑰花丛后头朝她招手,便借口去补妆,绕了过去。 “怎么回事?我让你说的话,你没告诉陆云卿?” 丹桂就道。 “我说了,可陆小姐她很警惕,她不肯去那个小树林,反而叫我带话给师父,说花园里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方,这会子别墅里反而没人,正是个空挡,让他先到二楼的第五个房间去等,那是个客房,不会有人去的,云卿小姐过半刻钟,就会假装喝多,离席去找他。” 张存芝欣喜若狂。 一面感叹陆云卿果然狡诈,一面又得意她聪明反被聪明误。 这一次,她注定要被瓮中捉鳖了! 回到座位上,张存芝的眼睛一刻都没离开溪草,把她的一举一动盯得紧紧的。 果然《玉堂春》唱完,溪草放下香槟,侧头对谢夫人说了句什么,便扶着额头站起来,往别墅的方向走去。 张存芝就知道她的机会来了,很快,她也假装要上洗手间,起身悄悄跟了过去。 这一次,决不能让她跑了!必须亲眼见她走进那个房间,再把众人引过去! 第120章捉贼拿赃 谢家洋楼是典型的西洋装修,客厅中摆着一水的法兰西洛可可式家具,墙上挂着白俄画家的油画,另外一侧居然还放了一架三角钢琴…… 这是张存芝第一次踏入谢家别墅,今日堂会开演所有客人都直接被谢府听差引入了花园。她打量四周,一边看一边赞叹谢夫人的审美和眼光与自己高度相似,如果以后能顺利嫁与谢洛白,和谢夫人婆媳二人关系想必会很融洽。 不过想到成为司令夫人的先决条件,张存芝满是风情的双眸霎时布满阴寒。 刚刚在别墅门口她被谢府的佣人拦下,可张存芝只报了陆云卿的名字,表示表小姐在二楼的客房等她,对方就把她放了进来。 她感慨陆云卿名字顶好用的同时,又对她在谢府无形的地位嫉恨不已! 好在,很快这一切都要属于自己了! 张存芝脚步不停,顾不上欣赏谢夫人的品味,急急顺着蜿蜒上旋的扶梯一路往上。 二楼正中间有个开放式的小会客厅,左右皆是清一色的房间,此刻棕红核桃木房门扇扇紧闭,张存芝站在楼梯口,一时间竟有些搞不清二楼第五个房间是在哪一边。 偏生今日谢府的下人们都忙着去招待听堂会的来客,虽说一定程度方便了她行事,却也让她连询问的对象都遍寻不着。 时间紧急,片刻都不能耽误,万一二人幽会结束岂非功亏一篑! 张存芝略一沉吟,干脆把高跟鞋脱了提在手中,蹑手蹑脚地往左边房间靠近。 才走到门口,她浑身血液便一瞬燃烧。 一门之隔,房间中女人的轻喘娇吟分外清晰,不知是不是对方动作太猛,还发出了一阵压抑的痛呼,让空气都沾染上撩拨和暧@昧。 因为激动,张存芝提着高跟鞋的双手都在隐隐颤抖! 当年在欧洲游学,她曾住过学生宿舍,可洋学生行为大胆开放,有时候把男朋友带回宿舍留宿也是常有的事。 某次她不小心撞破了舍友珍妮的好事,对方非但不窘迫,竟和他那一丝不挂的男朋友邀请张存芝一起加入,吓得她当场就落荒而逃,即刻外赁了一间房搬了出去。 事后还被西洋同窗嘲笑,说这位来自东方的瓷器公主,尽管外观已然文明开化,可骨子中却还是古老大国那套愚昧保守。 张存芝不置可否,这才发现自身的尴尬来。 在货真价实的洋人面前,她是落后顽固华夏国民;可在华夏,自己又是热情奔放的西化女郎。 无论如何,张存芝从小接受的教育让她对这些无媒淫奔的行为发自内心厌恶,对当事主角更是万分唾弃。 她很明确自己今后的婚嫁路线,华夏虽然偶有开化,可试问哪家会接受一个作风不正经的正房太太? 然此时此刻,她却觉得里面苟且的男女如此可亲可爱,而男女交@欢的声音竟也万般悦耳动听,让她都有些舍不得走了! 可放眼四下无人,都没人帮忙把谢夫人叫来当场捉奸。 张存芝踌躇,只担心自己这一来一回,里面人完事那就不妙了! 可方一低头,她的表情便转为大喜的癫狂。 真是天助我也! 这两个发情的男女,想来欲火焚身,都没有注意门上的钥匙没有拔掉! 张存芝毫不犹豫扭动锁芯把房门死死锁住,这才提起高跟鞋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谢府花园,《玉堂春》已然终了,太太小姐们品着香槟果汁,闲适地吃着茶果点心,等了半天却还没见梅凤官的《白蛇传》开演,不由嘀咕。 “怎么梅老板还不上台?方才谢夫人请人去催了一遍,说还在上妆,都已经熬了两出戏了,不会还没有弄好吧?” “莫不是故意拿乔吧?” “这梅凤官架子也太大了!也不看看今天是谁请他唱堂会!” 张存芝回到花园,听到众人的议论,唇上的笑意都快掩不住了。 她正思索怎么恰当地向谢夫人爆料陆云卿的丑事,忽然听到谢府听差高声唱呵。 “谢司令到——” 闻言,方还热闹喧哗的花园霎时安静下来,太太小姐们正襟危坐,有几个胆小的甚至连手都不知往哪里放。 阎王驾到,谁敢造次。 张太太和女儿交换了一个眼神,知道溪草已经上钩,不由轻道。 “运气来了怎么也挡不住,现在谢司令回来更好,让她彻底无法翻身!” 见儿子踩着军靴大刀阔斧地朝这边过来,谢夫人又是无奈又是奇怪。 “你今天不是去驻地吗,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谢洛白原计划去试用高射炮,可一路上,他一想到狡猾的溪草绕开何湛,和梅凤官卿卿我我,背着他在谢府幽会就怒不可遏。 谢司令怎会允许属于自己的娇花被人采撷? 车子就要行至驻地门口,他突然叫小四调转车头,同时让传令兵去驻地通知,把实验高射炮的时间改期。 谢洛白好面子,况且自己和溪草、梅凤官三人的事本就不方便和谢夫人道明。 于是他没有回答谢夫人的话,只拉开她旁边的椅子坐下。 炎热的天,他衣领上的风纪扣还是扣得一丝不苟,腰上皮带更是扎得严严实实,若非刚刚坐下就拿起一杯清茶仰脖喝了个干净,旁人还以为他不热呢。 周遭的静谧似乎对谢司令毫无影响,他抬目在花园中看了一圈,这才把目光落在空荡荡的戏台上。 “姆妈不是请了梅影班的梅老板来唱堂会?他人呢?” 谢夫人还未开口,吴太太已是气呼呼控诉。 “别提了,梅老板也不知在搞什么鬼,谢夫人让人去请了几次,一会说暑热身体不适,需要小憩;一会又说唱下一出需要重新上妆……这不都打发梅影班的小徒弟演完两出,还不见他人影……” 市长夫人也状似无意道。 “话说云卿小姐之前不是去和梅老板说下一出要演的戏吗?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谢夫人的火蹭一下就冒出来了! 本来溪草那张近乎全裸的照片就是她心中的一根刺,现在听张太太这般说,如何受得住!再说今日市长夫人有意无意冒犯云卿,若说第一次是无心的话,这一次却显然有些说不过去了! 还没有等她开口,便听唐双双纠正。 “张太太记错了,刚刚云卿分明回来了,也是后面觉得有些不舒服,这才离席。” 见谢洛白蹙眉,张太太假意关怀道。 “不舒服吗?严重不严重?索性戏也没开演,咱们一起去看看吧。” 可她的提议并没有得到场上其余太太们的赞同。 毕竟那个行为不检点小姐,太太们避她还来不及呢,怎还会主动往她面前凑? “其实……其实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见众人的目光看过来,张存芝压低了声音。 “云卿小姐现在似乎是和梅老板在一起……” 听到这两个名字,谢夫人几乎要晕了过去,幸好被谢洛白一把扶住。 谢洛白抿着唇,正对谢夫人的举动感到诧异,便听她冷冷道。 “云卿怎么可能会和梅老板在一起?张小姐的联想未免太丰富了!” 唐双双的目光在在场人面上一一滑过,笑得讽刺。 “夫人不要急,咱们先听张小姐说完,不过张小姐真有趣,连离云卿最近的我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动向,倒是你看得一眼不漏?” 听到周遭压低声音的议论,吴太太觉得市长夫人母女今天有些疯魔了,她善意提醒。 “存芝,这些东西牵扯到女孩子的声誉,说话要慎重啊。” “可若存芝的话有诈,那现在梅老板久不上台又怎么解释呢?” 张太太冷笑。 “吴太太也知道,我家存芝从小就生性纯良,从不撒谎,况且还是这等涉及旁人名誉的事,若没有证据,怎么敢当众言说?” 吴太太面色难看,市长夫人这是在逼自己和她站队?她和谢、张两家无冤无仇,又不牵扯利益交易,自是不情愿得罪任何一方的。 她略一沉吟。 “听张夫人的意思,存芝还掌握了其他证据?” 张太太如何听不出她是在祸水东引,不过自己方才说出那番话,便是要等她这句。 “其实……” 张存芝面红耳赤,半天组织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似乎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原因,众人正等得不耐烦,却见她突然摊开手心,露出一把钥匙来。 “刚刚我见云卿小姐和梅老板依次进了二楼的房间,有些奇怪,便跟了过去……而后房门一关,就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我吓坏了,匆匆离开,等回到花园,才发现自己竟不小4心把房门的钥匙给拔下来了……” 众人的表情霎时变得异彩纷呈。 钥匙拔了,无外乎两个可能,一为房门上锁,二为房门自然关合。 若是前者,那此刻正是捉贼拿赃的好机会!而如果是后者,便是房中人事后离开,想来也会留下什么痕迹。 谢洛白眉目森严,整张脸阴沉得可怕,吩咐小四。 “去别馆把皇后拉来。” 事态已然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酵发展,有人颇有眼色,起身道。 “既是府上云卿小姐身子不适,那我们就不叨扰了。” 可更多人却是舍不得放过这个探听八卦的机会,一个个都捺在凳上竖着耳朵静听这边动静。 张太太冷眼看着大家的反应,从张存芝手中取过钥匙。 “存芝毕竟云英未嫁,有些东西她不方便看,不若我陪各位去走一趟吧。” 第121章 奇特反转 谢洛白却没有动,他盯着张太太手中的钥匙看了半晌,突然道。 “云卿和梅老板在一起,就只有张小姐一人看到?” 低沉磁性散发着男性荷尔蒙的声线,让张存芝的心跳不由乱了几拍,不过即便心悦谢洛白,她才不会像那些没有见过世面的小丫头一样,随便一下就喜形于色。 张存芝深吸了一口气,用一种最得体优雅的姿态道。 “当时府上的人都在花园这边忙活,兴许也是如此,他们便……” 她故意咬唇停住,给人留足浮想联翩的空间,意有所指这二人非但迫不及待,还蓄谋已久。 谢洛白牵了牵嘴角。 “噢?既然一会张小姐不便出现,那请问张小姐这把钥匙是从二楼哪间房门拔下来的?” “楼梯上去左手边第五间房。” 张存芝一字一句道,不想话音刚落却听谢夫人失控地啊了一声,谢洛白亦是满脸古怪。 “怎么……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张存芝奇道,细想了一遍确定自己的确没有弄错。 “没什么问题。” 谢洛白从座上站起,挽着身体隐隐发颤的谢夫人,对张太太颌首。 “既是如此,那就劳烦张太太随我们走一趟了。” 谢洛白很是“周到”,临走之前还让何副官调了一队人马来花园“招待”看堂会的宾客。 看着周遭满脸阴狠的持枪士兵,留下的太太小姐们后悔不跌,一个个惊悚猜测活阎王不会要为了陆云卿的声誉杀人灭口吧? 不过在座的都是雍州城达官显贵家的女眷,性命应该不会有忧,但后续的威胁强调恐怕是不会少的。 看热闹无非贪图个嘴上痛快,有料不能爆别说多憋屈,偏生主人家还摆出这个架势却又不好抽身了。 和众人的反应不同,张存芝却是满脸的神清气爽。 保得了一时,保不了一时,哪怕现在陆云卿和梅凤官的丑事被谢府暂时压下,可事情平息后,她有的是机会棒打落水狗,毕竟在座这么多人,谁又能证明那些消息是出自她呢? 只消她今天被谢府母子厌弃就行了! 众人心思各异中,胡琴却在这个时候拉响了,在场的宾客条件反射循声看去,这一看不由面露惊诧。 台上水袖轻摆,眉眼间富贵雍容,一颦一笑皆是满堂华彩,这不是梅凤官还是谁? 只是比起他的拿手好戏《贵妃醉酒》主打文戏,今日《白蛇传》他却选了主打武戏的《水漫金山》。 伸腿回旋,舞剑攻击,动作中既有女性柔媚入骨的翩跹姿态,又有年轻男子特有的舒展与英武,怎一个曼妙伟岸,把他身上雌雄莫辨的美艳发挥到淋漓尽致,比那国色天香的杨贵妃更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言的勾撩。 众人看得惊喜连连,心绪膨胀,演至精彩处,有些女子忍不住从座上站起来,纷纷放下心中矜持拼命鼓掌。 唯独张存芝面色剧变,一双眼写满了不可思议,她紧紧盯着台上的梅凤官,恨不得要看出两个洞来。 怎么……可能? 她那时分明已经把门锁死了,他此刻应该在二楼房间中和陆云卿一起被当场捉奸,怎么却好端端地出现在这里? 不对……不对……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张存芝脑中纷乱,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只觉得台上与法海斗法的白娘娘偶尔投向观众席的眼神,满是嘲讽,似乎是向她宣战! 张存芝再也坐不住,她迫切想知道楼上到底是什么状况,尤要站起,却听花园口传来一声狗吠,张存芝尚未反应过来,身体上一阵猛击,竟被一团黑影扑倒压在了地上! 她跌在地上一阵头昏脑涨,大脑嗡嗡作响,在四下女眷们惊恐离席的呼喊声中总算恢复了几分意识,这一抬眼,当即吓得魂飞魄散。 谁能告诉她,这个张着尖利犬齿,吐着舌头的凶煞黑狗是从哪里来的?她不是在谢府的花园中听堂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随着一双军靴踏入,台上的表演也停了下来。 谢洛白冷眼看着地上那个鬓歪发乱的狼狈女子,却没有阻止。 眼看那只庞然大物锋利的爪子攀上张存芝的肩膀,似乎下一秒就要把她单薄的丝绸旗袍扯坏,大家都吓傻了,一个个离得远远的,唯恐遭到牵连。 “怎么,怎么能这样……存芝,我的存芝……” 众人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市长夫人与谢夫人、吴太太、唐双双并溪草重新回到了花园。 张太太一看女儿被一只黑狗制住,简直要疯了,可匆匆跑过去,皇后抬爪发出一声咆哮,她吓得当场瘫在地上。 “谢司令,快,快救存芝啊……” 看谢洛白不动,她转继向谢夫人告饶。 “谢夫人,不管发生什么事,也先让那畜生离开啊,万一存芝有什么事,那我,我怎么办啊……” 此时此刻,张存芝也忍不住嘤嘤哭泣,口里叫着姆妈救我。 联系前因后果,大家越发看不懂了。 前番张存芝的话,在场人或多或少都听了一耳朵,不是说去抓奸吗?怎么梅凤官好端端地在台上唱戏;而云卿小姐也宛若无事地挽着谢夫人过来;反倒是张存芝…… 更怪异的是,谢洛白先前留在这里的那一队士兵也见死不救,只眼睁睁看市长千金在大庭广众下出丑! 到底是上峰的女儿,吴太太也不忍张存芝着实狼狈,开口作和事佬。 “是啊,谢夫人,您就劝劝谢司令,得饶人处且饶人,好歹给张小姐留点面子。” 谢夫人叹了一声,别过脸不去看。 “我倒是想息事宁人,有些事也能既往不咎,可……” 唐双双笑了一声。 “表姐,什么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还是劝张小姐赶紧把图纸还回来要紧!” 图纸?什么图纸?还有谢夫人那句既往不咎又是何意? 宾客们越发摸不着头脑。不过看梅风官和溪草都淡定出现,只断定事态已然发生了反转! 只听谢洛白轻呼了一声“皇后”,狗儿总算离开了张存芝,摇着尾巴蹲坐在他脚边。 张太太趁势把女儿从地上扶起。 众人只见她刚刚躺的地方无端出现了一滩水渍,谁能想到这位骄傲的市长千金,居然吓尿了? 看女儿身后一片狼藉,张太太想拿衣裳遮掩,可惜夏天炎热,别说外裳,却是连个披肩都嫌累赘,眼下唯有趁早离开才是上策。 正拉着女儿迈步,那条名叫“皇后”的大狗往前探头一步,吓得母女二人一动不敢动。 “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大,还请张小姐配合,那张图纸对谢某很重要。” 谢洛白的话让张存芝脸色越发惨白,她恍惚地抬起眼,也有些意识到事态不对来。 “姆妈,什么图纸?” 听完张太太低声细说,张存芝失控尖叫。 “我根本就没有进那个房间,我只是听到他们在里面,就把门反锁了……” 这幅狰狞狼狈的形容,哪里还是从前高不可攀的雍州玫瑰? 在场人越发好奇事件的真相,在唐双双小声陈述中,总算弄清了大概。 原来市长夫人并谢洛白几人一起上楼捉溪草与梅凤官,可到了房间门口,锁居然是锁住的,拿钥匙打开,里面别说没半个人影,谢洛白却发现原先放在桌上的高射炮图纸不见了;他于是让人把皇后放进去溜了一圈,接下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说谎也要打打草稿,张小姐口口声声指明的房间乃是谢司令的起居室,试问谢府客房那么多,云卿再荒唐,也不可能去自己表哥房间胡闹啊。 张小姐若是得了癔症,还需认真请个医生好好诊治诊治。” 众人恍然大悟。 张存芝气得浑身发抖,她那时候明明听到里面有人声,怎么可能…… 突然想到什么,张存芝歇斯底里叫出声来。 “姆妈,一定是他们……他们发现门被锁住了,然后打电话叫谢府的下人开了门……一定,一定是这样……谢夫人,您一定不能被陆云卿骗了,我那时候明明听见她和梅凤官在里面行苟且……” “够了!” 溪草一巴掌拍在张存芝脸上。 “张存芝,在雍州皇后选美现场你就故意让我难堪,现在又要污蔑于我!你倒是说说看,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你?” 溪草这巴掌用了狠劲,把张存芝打得偏过了头。 看女儿吃亏,张太太岂会作罢,张牙舞爪就要和溪草拼命,却被一只着水袖的手当空截住。 “既然这事牵扯出我,便是为了云卿小姐的声名,在下也不能缄默不语。” 梅凤官妆容未卸,可抛却台上的曼妙倾城,此刻拱手行礼却丝毫不让人感觉半分女气,一举一动皆是男儿的利落潇洒。 “化妆间外一直有士兵把守,除了上台,在下都在那里歇息,关于这点,何副官可以证明。” 谢洛白往何副官方向看了一眼,点头。 “没错,未免梅影班的人惊扰到各位女眷,我出门前特意向何湛交代过。” 梅凤官一脸坦荡光明。 “除了上台,唯一走出化妆间那次,却是因为想起督军府的老太太晚间有请,担心今天堂会耽误行程,我就借用了贵府的电话,当时陈管家也在,而通话记录,更是可以去电话局查。” 管家陈叔上前一步。 “当时梅老板打电话,我就在旁边。”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 听得周遭各种议论,张太太脸一阵白一阵红。 “存芝要你的图纸干什么?况且你说有图纸就有图纸?怎么,难道还想扣人吗?” “二楼令千金拔下钥匙的房间,不巧正是谢某的卧室和书房,高射炮图纸没了有目共睹;皇后鼻子灵敏,若她没有进入房间,在座这么多客人,皇后怎么偏偏咬上了她?且房门钥匙也是张小姐亲口承认自己拔下的,莫非图纸还会不翼而飞?” 谢洛白从鼻子中哼出一声笑,声音听不出喜怒。 “既然张小姐不愿乖乖配合,那恕谢某只能强请了!” 说完他对左右使了一个眼色,厉声吩咐。 “带走!” 第122章 胸前有痣 谢洛白说一不二,张存芝还没反应过来,便有两个护兵冲上来把她挟起来带走了。 张太太踩着高跟鞋追了一段,差点没被鹅卵石小道绊倒,听着女儿逐渐远去的哭喊声,她追不上,只得返回原地,厉声申诉。 “谢司令,你不能这样!我先生好歹是雍州市长,你不能如此不给我们张家面子!“ 谢洛白瞟了她一眼。 “窃取军事情报,本该当场枪毙,而我现在只是逮捕令媛,已经很给你们张家面子了。” 张太太一口腥甜差点没从喉咙里喷出来,她脸色发白地指着谢洛白。 “你!你!” 谢洛白根本懒得同她废话,冷冷吐出几个字。 “何湛,替我送客!” 好端端的一场堂会闹出这样,本来还有几个年轻小姐见谢洛白长得十分俊美,不肯相信外头那些传闻,想要借机亲近的,看了这一幕以后,都不敢再留下,生怕谢洛白一个不高兴,也把她们抓去关起来,纷纷辞行。 谢夫人满脸尴尬,亲自把客人们送到大门前。 一时间,停在谢府外头的一排小汽车瞬间走了大半。 张夫人走得最快,溪草料想,她此时一定是回市长官邸去搬救兵了,不知道张达成准备怎么从活阎王手中营救女儿,她不禁有些期待。 唐双双也过来告辞时,拥抱了溪草一下,在她耳边笑道。 “云卿,今晚这一仗,打得很漂亮。” 说罢,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谢洛白,又在对方回看过来时迅速转开,款款离开了谢宅。 见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谢洛白迈开长腿,走向斜倚紫藤架的梅凤官。 溪草顿时紧张起来,下意识向前跟了两步,但转念一想,恐怕自己的维护反而会惹怒谢洛白,对梅凤官更加不利,只得驻足停步,却依旧掩盖不住柳叶眉中深锁的担忧。 这些小动作,全都没逃过谢洛白的眼睛,他眼中劣气更盛。 “梅老板,需要派车送你吗?” 逐客令下得还算客气,可谢洛白的目光却非常冰冷,甚至带着几分肃杀。 梅凤官面上妆容未卸,眉眼流盼着轻浮的妖媚,双臂交错抱在胸前,从鼻尖哼出一声轻笑。 “谢夫人一番美意请我来唱戏,没和她打过招呼之前,我恐怕不好擅自离开吧?” 谢洛白回答得十分冷硬。 “放心,姆妈那边,我自会告知,你可以走了。” “谢司令好大的官威呢!” 梅凤官长眸一眯,站直身体,冷冷与谢洛白对峙着。 溪草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 无论梅凤官背后有什么势力,这里毕竟是谢洛白的地盘,他只要打个响指,一群荷枪实弹的士兵就会把梅影班团团围住。 若是争锋相对,梅凤官绝对要吃亏。 她在谢洛白身后,对梅凤官频频摇头,示意他不要和谢洛白逞口舌之快。 眼中浓浓的关切让梅凤官的心一瞬柔软下来。 他不再坚持,冲她嫣然一笑,径自向更衣室走去。 谢洛白猛然转身,一眼就看到了溪草来不及收回的留恋目光,胸中顿有一团熊熊地妒火燃烧起来。 “拿来。” 他朝她伸出手。 溪草心突突快跳起来,还是装出了一脸的无辜。 “什么?” “图纸。别装了,我知道是你干的。” 溪草略感失落,她还以为自己成功地把谢洛白唬弄过去了,顿时有点难堪,她本来打算等谢洛白处置了张存芝,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回去,没想到他一眼就识破了。 “在我房间的床垫下头,我没打算偷二爷的东西,只是……借用。” “把我当枪使?你真是长能耐了。” 溪草做贼心虚,嗫嚅道。 “那二爷刚才为何不揭穿我,反而配合演这场戏?” “你觉得是为什么?” 溪草不愿回答,她本能地逃避这个问题。 谢洛白逼近一步。 “我房里那个人是你吧,听张存芝说得绘声绘色,看来你叫得很欢嘛?” 溪草蓦然涨红了脸。 她在窑子里呆了这么多年,虽然从未接过客,但淫声浪语可是听了不少,要模仿一二还是不难的,虽然实际演练起来,还是令人羞愤难当,几次都差点露出破绽,但要骗一个未出阁的张存芝,绰绰有余了。 这种难以启齿的事,本该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可谢洛白太聪明了,任何一个小细节都瞒不过他,而且他还偏爱抓住这种令她难堪的把柄,反复强调。 溪草弱弱地辩解。 “我、我就叫了一声。” “怎么叫的?也叫给我听听?” 溪草登时就炸毛了。 “谢洛白,你别太过分了!” 谢洛白见好就收,放过了她。 “张存芝锁了门,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溪草不敢骗他,取下束发的发卡,掰开上头薄薄的银片。 “我进去的时候,用这个塞在了锁芯里,张存芝根本没有成功把门锁上,我自然就出来了。” 谢洛白接过那小巧的发卡一看,忍不住笑了,方才的妒怒也减轻了几分。 “小机灵鬼,看来你在燕京,没少学那些三教九流的玩意,不过管用就是好办法,只是下次,你再用它来对付我,我可不会饶你。” 溪草松了口气,本着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的原则,赶紧趁热打铁。 “怎么会呢?我对二爷忠心耿耿……” 谢洛白确实还比较受用,笑了笑,竟亲手替她拢起头发,尝试着用发卡别住,双手做这个动作,双臂需要环过她的肩膀,看上去就像拥抱。 溪草不自在了,本能地就要后退,却被谢洛白在肩上一按,往怀里拉近了几分。 “别动,弄乱了!” 溪草无奈,只得安静地站着任他摆弄。 这一幕,被刚走出更衣室的梅凤官收入眼中,他停下脚步,注视着举止亲昵的两人,一股酸涩之感油然而生。 “师父,您要过去和陆小姐打招呼吗?” 梅凤官回神,摇头笑了一下。 “走吧!” 谢夫人送完客回来,也刚好撞见了这一幕,她的神色却没有预想的欢喜,反而十分复杂。 “云卿,你随我进来,我有话要问你。” 谢夫人为人亲厚,但她并不傻,方才张存芝口口声声指认溪草和梅凤官苟合,她大概就猜到,张家母女是不怀好意的客人,她们做了一个局企图陷害溪草,结果被她反戈一击,自食其果了。 可是那些照片,却还没有解释,仍旧是她心头的一根刺。 溪草垂首跟着谢夫人走进客厅。 谢夫人没好气地往沙发上一坐,把按在手袋里的照片和信一股脑丢在桌上。 “你自己告诉我,这些照片是哪里来的?我要听你说。” 溪草心中大概已经有谱了,应对的办法早已想好,所以一点也不慌,她刚要伸手去取,一直修长的手臂从谢夫人背后伸出来,抢先拿起了那叠照片。 谢夫人回头,大惊失色,怒道。 “我让云卿进来!你跟来做什么!” 她心底还是想要信任侄女,打算把这桩丑事按下来,压根不想被儿子看到她心仪的媳妇有任何污点。 谢洛白轻轻摩挲着下巴,把那些“艳照”反复翻看着,似笑非笑地感叹。 “云卿竟有这么丰腴?这我倒是真没想到……” 溪草虽然明知是假照片,可她偏偏生出了一种被人剥开衣服评头论足的羞耻感,甚至想从谢洛白可恶的魔爪中把那些照片抢下来撕碎。 大概谢夫人觉得实在太不像话了,正要喝止,谢洛白突然把照片往桌上一扔。 “姆妈,这些照片是假的。” 谢夫人和溪草同时一愣,她问。 “怎么说?” 谢洛白指了指自己的右胸,笑道。 “云卿这里,有一粒红痣,照片里却没有,所以这根本不是云卿的身体,我想应该是移花接木的手法,姆妈不信,可以叫她脱开衣裳看看。” 说罢,他很绅士地背过身去。 溪草面色发白,几乎气得倒仰过去,这个混蛋多次强行占她便宜,她的身子也不知给他看了多少回,现在他却拿着凌辱过她的资本,来帮她证实清白,是不是觉得自己还应该感谢他? 谢夫人急于证实侄女的清白,也就没有注意两人的神色有什么变化,溪草见她一脸期待地盯着自己,只得解开旗袍的盘扣…… 谢夫人找到她右乳上方的那粒红痣,如释重负,重新绽开了欣慰的笑颜。 随后她终于察觉出不对来,脸色比此前更加阴沉。 “云卿身上有痣,你是怎么知道的?” 溪草背过身扣扣子的身影不禁颤了一下,生怕谢洛白说出什么恬不知耻的话来。 好在谢洛白还不想在母亲面前扮演一个禽兽角色。 “姆妈忘了,云卿上次在正隆祠中枪,是我抱她去的医院,为了确保没有伤到要害,我在车上先帮她查了伤势,自然是知道的。”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如今是新社会了,很多妇女都开始到医院生产了,做手术的就是男医生,也没见谁抬出男女大妨来,谢夫人是新派的人,很自然地就接受了。 “原来如此!那真是太好了!我差点都误会云卿了!真是太好了!” 谢洛白趁机道。 “姆妈下次,还是别请梅凤官过来了,上次他在正隆祠唱,云卿就受了枪伤,这次在咱们家里唱,云卿又受到此等诬陷,我看他和云卿八字不合,注定要相克,还是……避一避的好。” 溪草咬牙切齿,对谢洛白的睁眼说瞎话真是气恨又无奈。 谢夫人却笑了。 “好像还真是如此,那也罢了,这雍州又不止他一家唱戏的,只是奇了,你不是一向不信这些的么?怎么突然说起八字来。” 谢洛白赔笑。 “另可信其有……” 母子两正聊着,门房跑进来报告。 “少爷、夫人,有个自称《雍州晚报》记者的人前来拜访,说是要给云卿小姐赔礼道歉。” 谢夫人讶然,问溪草,她却假作一脸茫然,谢洛白大概猜到怎么回事了,便命门房把人放了进来。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留着斯文的小分头,穿白衬衫和细背带裤,看上去也是个干净的文化人,只是走路时一瘸一拐,神色也犹如惊弓之鸟,十分地胆怯。 他拿出一叠照片交给溪草,不停地鞠躬。 “对不起,陆小姐,这些是我在雍州皇后选举时拍下的您的照片,前几日有人出高价,请了另外的年轻女孩照很露骨的照片,和您的照片叠洗在一起,我、我没有想到会给您带名誉损害,明天一定登报给您道歉,帮您恢复名誉。” 真相大白,谢夫人不用猜,也知道这位记者的幕后金主是谁了,她气愤极了。 “亏我从前还把张太太当作朋友,我好心请她来看戏,她却伙同她那个下作的女儿一起算计我们云卿,真是没安好心,今后张家的牌局,我是一概不去的,她也休想再进咱们谢家的门!” 再说市长官邸,张达成见妻女一大早高高兴兴地出门,回来时却只有一个狼狈的太太,向他哭诉女儿被谢洛白扣留的事情,气得点烟的手都在颤抖。 抽了几口,也缓解不了烦躁恼怒,张达成狠狠地将烟按灭在水晶烟灰缸里。 “我亲自去打电话!无凭无据,他凭什么抓我家存芝,他谢洛白再横,这终归还是雍州的地盘,我终归还是雍州的市长,再不济,沈督军还在呢!他敢动我女儿试试!” 张达成一连给谢府打了几个电话,都是副官冷硬有余礼貌不足的声音。 “我们司令去驻地巡视了,不知道几时回来,您的意思,我会转达的。” 张达成被敷衍了几次,想到监狱里肮脏恶劣的环境,和自己娇生惯养的女儿,再也坐不住了,坐车亲自拜访谢府,却吃了个闭门羹。 “我家司令不在,夫人不便单独见男客,请您谅解。” 就这样迂回了一个星期,张存芝才终于从谢洛白的监狱里被接出来。 她毫发无损,衣服还是谢家堂会当天穿的那身旗袍,看上去并未受过半点委屈。 只是这位昔日的雍州玫瑰,目光呆滞惊恐,完全似换了个人,一坐进张家汽车就缩进张太太怀中瑟瑟发抖。车子路过卖猪肉的摊子在砍排骨,她更是害怕得几乎下车逃跑,精神濒临崩溃。 第123章 陈年旧案 张达成夫妇吓得不轻,自然怀疑谢洛白给张存芝用了私刑。 听说德意志审讯手段是很残酷的,还有一些独特的手法,让犯人痛不欲生,却看不出半点外伤来,谢洛白从那边留学回来,就被人送了个“活阎王”的绰号,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 张达成连忙又带女儿去教会医院全身检查了一遍,结果却令人失望。 “张先生,您的千金身体健康,没有任何问题,不过像是精神受了刺激,建议去看看精神科。” 市长家的掌上明珠疯了,这对于体面的官宦人家来说,是非常丢人的事。搞不好还会影响张存芝的婚姻。 张达成夫妻没有带张存芝去精神科,而是低调地请了外国的心理医生,来给张存芝做心理治疗。 然而刚有那么一点成效的时候,雍州皇后的票选结果出来了,叶媚卿最终摘得桂冠,孙梦绮惜败,而张存芝,却狼狈地成了三人当中的垫底。 在报纸的同一个版面上,还登了一封道歉信,作者是《雍州晚报》的一位匿名记者,除了表达伪造陆云卿照片,给她的名誉带来损害的歉意之外,更是暗示了背后主谋是某位高官千金,处处都在隐喻张存芝。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张存芝都得面对来自各界的口诛笔伐,诈捐丑闻和诬陷风波,让这位光彩夺目的名媛变得臭名昭著。 连她昔日的闺中密友,都渐渐不敢同她往来,以免带累了自己的名声。 张存芝从此患上了抑郁症,一蹶不振,不再想出去交际, 这朵耀眼的雍州玫瑰,终究还是凋零了下去。 事后,溪草也曾好奇地问过谢洛白,到底在监狱里对张存芝动了什么大刑。 谢洛白风轻云淡地道。 ”除了女间谍,我还不至于沦落到拷打女人,我只是把她关在审讯室对面罢了。“ 溪草背后瞬间就起了一层寒粒,她刚刚落入谢洛白手中的时候,也被迫参观了一场开膛破肚的盛宴,那血腥的画面,至今想起来都胆寒,更别说张存芝整整忍受了一个礼拜。 任何一个正常的女孩子都会崩溃。 谢洛白虽然没有伤害她,但已经毁掉了张存芝这个人。 这不是温柔,而是残忍。 张存芝倒霉溪草当然高兴,可同时她忍不住换位思考。如果有一天,是我背叛了谢洛白,又会有怎样的下场。 她不敢往下想。 相比这个让她心惊肉跳毫无安全感的男人,梅凤官带给她的,却截然不同。 和梅凤官的接触当中,她似乎又渐渐找回了幼时的心动。 那些拼凑起来的美好碎片,是溪草苦难生涯里最珍贵的东西,她越想靠近这点温存,谢洛白对她来说就越发成了威胁。 明明最初的出发点只是交易,可谢洛白却似乎已经忘了这一点,他开始对她表现出过分的支配欲和占有欲,这让溪草极度反感又恐惧。 男人和女人之间,一旦生出复杂的东西,就会变得很麻烦。 只有尽快证明自己的价值,掌握谈判筹码,她才能摆脱控制重获自由。 据溪草所知,谢洛白在蓉城一直和西北军阀潘代英有地盘纠纷,谢洛白的部队近来刚刚消灭了潘代英一个旅,把他的势力赶到了江对面,想来是有闲工夫考虑陆家的事了。 因此,趁大家一起坐在玫瑰园里喝下午茶,谢夫人又午睡的间隙,溪草就问。 “二爷,陆家那边,我现在应该可以派上一些用场,你若有什么吩咐,可以让我试一试的。” 谢洛白悠然搅动着咖啡,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 小丫头的眼神,活像只盯着羚羊的小豹子。 他一直觉得女人是该被放在羽翼下庇护的角色,可是溪草不一样,她有利爪和獠牙,她不要宠爱,却要平等和器重,她喜欢冲锋陷阵。 看来。她磨练得差不多了,已经迫不及待要上场狩猎了。 谢洛白就笑道。 “华兴社的九位元老之一,熊仁训最近因肺炎入院,想必快不行了,我想陆正乾恐怕连讣告都拟好了,等熊仁训一死,他手中掌握的织坊马上就会空出来,对此,你有什么想法?” 溪草跟着唐双双学习期间,已经把陆家的底细摸了个大概,闻言她仔细分析道。 “熊老爷子和夫人伉俪情深,尽管他们没有孩子,熊老爷子也不曾娶过姨太太,听说熊老爷子已经立好了遗嘱,要把这些产业留给夫人,但据我所知,熊夫人是个典型的旧式妇女,并没读过书,恐怕是无法管理的,所以陆承宗父子,一定会想办法征得她的同意代为打理,甚至说服她,将织坊卖出投资别的产业,毕竟咱们华夏织业已经没落了。” 他的小丫头,真的是很聪明。 谢洛白笑盈盈地望着她,目光满含欣赏。 “说的不错,但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那么二爷想要什么?” 谢洛白就道。 “你不是曾对傅钧言说过,陆太爷有意开办纺织厂吗?傅家可以从英国搞到新式的织布机,但我并不想为陆家做嫁衣裳。你要想办法说服熊夫人,把织坊交给傅家办厂,她作为股东,只分红利,不干预任何事务。” 溪草的表情有点兴奋,谢洛白一番平淡陈述,竟勾起了她骨子里的热血。 “这很好啊!我们华夏纺织业落后,土布都要逐渐被洋布取代了,这一部分钱全被外国人赚走,真叫人不甘心!如果能让纺织业重新活起来,不管二爷是出于什么目的,这都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我一定会替你办到!” 谢洛白蹙眉。 “你的前半段话我很赞同,不过后半段是什么意思?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感情二爷在你心目中,就是这么惟利是图的角色?” 溪草尴尬地笑笑,却在心中点头,不是为了侵吞陆家的势力,她才不相信谢洛白有如此觉悟。 “二爷说的,不算什么难事,听说那位熊夫人倒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这种双赢的合作,我有信心能够说服她。” 谢洛白不得不泼了她一头冷水。 “溪草,话可别说得太早,你大概不知道,其实熊氏夫妻并不是无法生育,他们曾经有过一个儿子,叫熊平昌,和三姨父年龄相仿,两人曾是颇为要好的兄弟,三姨父十七岁那年,带熊平昌开车到郊外兜风,结果出了车祸,车子翻进山沟,熊平昌当场死亡,三姨父吓坏了,竟自己跑了。这件事令陆太爷深感愧对兄弟,毒打了三姨父一顿,提出要把他过继给熊仁训夫妇养老送终,但熊家夫妇无法原谅三姨父,自是断然拒绝了,多年来,也从不肯给他半分好脸色,后来三姨父染上鸦片,社中多数元老都替他求情,只有熊仁训坚持应把他逐出华兴社,你认为这其中积怨有多深?” 溪草哑然。 没想到陆承宣年轻的时候,竟然犯下过如此大错。 看来这件事的确是她想得太简单了,如果按谢洛白所言,只怕他们“父女”两人想要出席熊老爷的葬礼,都不会受到欢迎,更别提说服熊夫人把自己产业交到她手中了,简直是天方夜谭。 “怎么样?是不是后悔主动揽事了?要是做不到就罢了,我再想别的办法。” 嘴上虽这么说,谢洛白注视她的目光却含着几分笃定。 溪草果然展颜一笑。 “做得到,不过需要给我一点时间。只有做到这件事,今后我才算真正有插手陆家事务的资格,才能替二爷办更多的事。” 正值七月中旬,一进入雨季,雨就淅淅沥沥下个没完,陆公馆院子里的紫荆花被打得七零八落,又被人踩来踩去,空气里都是花瓣甜烂的味道。 为了尽快康复起来,陆承宣依旧坚持每天早晚散步半个小时,戒了大烟的他,有了女儿的陪伴,整个人都焕发着生机和活力。 他还是个慈爱体贴的父亲,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常常要过问溪草三餐吃得多不多,天冷有没有加衣,外出有没有带伞,生病有没有按时吃药…… 无微不至得比家中的佣人更周全,玉兰都忍不住劝道。 “老爷,小姐很独立很能干,她能照顾自己的,您可别操心过度了!” 陆承宣就笑。 “再能干也是我的囡囡,我就享受这样照顾她,从前信蕊和云卿都爱睡懒觉,每天早晨都是我第一个起床,给她们母女准备牛奶面包。” 溪草的笑容就收了收,沉浸在久违的天伦之乐中,她已然把陆承宣当作了自己的父亲,只是每次说起从前,她才想起自己其实是个冒牌货。 外头一阵惊雷轰鸣,管家在小客厅里接了个电话,匆匆跑进来。 “老爷,小姐,陆府打电话过来,说是熊老爷昨晚没了,熊太太年纪大了,无法打理后事,太爷吩咐大太太替熊家操办,希望云卿小姐也过去帮帮忙。” 溪草猜想,陆太爷必定也不希望陆家四房和熊家嫌隙太大,如果能在这个时候帮忙,一来是个化解的机会,二来陆太爷培养她持家的能力,此事也算是个考验。 陆承宣的态度却很抵触。 “云卿,打电话和你爷爷说,你年纪还小,料理不了这样的大场面,我绝不能让你去受那个气!你是我的女儿,熊夫人一定要迁怒你,给你小鞋穿的。” 溪草走到他身边坐下,轻轻拍着他的手。 “爸爸,熊平昌到底是因您而死,无论熊家怎么样,我们理应姿态低一些,争取原谅才对,怎么谈得上受不受气的。” 一向性格平和的陆承宣却突然激动起来,拽紧溪草的手。 “我没有害死平昌!我为什么要背负杀人犯的罪名?这么多年,我一直被迫忏悔,低声下气地赔罪,我是百口莫辩,可我的女儿为何也要遭到迁怒,这不公平!” 溪草眸光一动,她隐约觉得此事有内情。 “爸爸,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来自别人的误解和谩骂,陆承宣可以承受,但他决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也把他看作一个抛弃朋友逃跑的小人,云卿长大了,他应该信任她,和她分享秘密。 陆承宣眨了眨空洞的双眼。 “平昌十七岁的时候,年少轻狂,交了个女朋友,人很漂亮,却是贫寒人家的女儿,他父母若知道,是绝不会同意他们在一起的,因此他常常瞒着父母同那位姑娘往来,因怕家里的司机告状,所以去找她时都是我开车送他。平昌为人懦弱,虽然心里喜欢人家,却不敢提结婚的事,两人常常因为这个吵架,我们两出事的那天,是那女孩子发现自己怀了身孕,给他留了封绝交信出走了,平昌当下急得什么似的,连忙央我开车去追,路上他嫌我开得慢,非要抢过来自己开……现在想来,他正是心急气躁的时候,哪能不出事呢?我最大的错处,就是当时不该答应他。” 溪草意外。 “这么说,开车的人是熊平昌,他自己开车出了事,为什么熊家却一口咬定是您害了他们的儿子?这未免太不讲理了,我感觉,熊老爷夫妻不该是那样的人。” 陆承宣重重一叹。 “你听我说完,当时车子翻进山沟,平昌其实并没有死,他只是被车身压住了,虽然受伤,但并不是很严重,而我所在的位置,刚好有一道空隙,我爬出来以后,试了很多次,都没法推开汽车,毕竟是那么重的东西,我只得去找人求助,当时荒山野岭,我又不认识路,走了一整夜都没见到半个人,反而是陆家先找到了我,你爷爷从车上下来,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我那时才知道,我走了以后,那辆道奇车竟烧了起来,熊家找到平昌的时候,他已经被烧成了一架骸骨……他的尸体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所以无论我怎么解释,熊叔叔夫妇都认定是我肇事逃跑,害死了他们的儿子……” 溪草陷入了沉思,她总觉得,这件事有点奇怪。 “爸爸,这件事不对劲,你说熊平昌被车压住,他若能爬到副驾驶的位置,为什么不像您一样,直接爬出来逃生呢?” 陆承宣摇头,目光凄凉。 “我也不清楚,或许是汽车烧起来的时候,逃生的本能使他挣脱的吧,可他终究没能逃过一劫,云卿,他是我的朋友、兄弟,他的死,我也很哀痛,可是我为什么要承担这莫须有的罪责呢?” 说着,他空洞的眼眶不禁盈满了泪花,溪草掏出手帕替他擦了擦,坚定道。 “爸爸,我认为熊平昌的死,并不是个意外,我一定会想办法,化解您和熊家的误会。” 第124章 袖手旁观 女儿的安慰却未能让陆承宣眉间的愁绪消散,他抚了抚溪草的发顶。 “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当年都说不清楚,现在熊叔叔又不在了,还能从哪里查证呢?” 溪草却不放弃。 “熊平昌那位怀孕的女朋友最后去哪里了呢?” 陆承宣摇了摇头,陷入思绪。 “本来这是我和平昌之间的秘密,不过平昌出事后,看熊叔叔夫妇那么伤心,我便把事情的始末告诉了他们。得知平昌还有一个遗腹子尚未出生,熊叔叔夫妇也很高兴,可任凭怎么寻找,即便你爷爷发动了华兴社的所有势力,这位女子却再也没有出现……当时世道混乱,大家最后都猜测,莫不是她一个姑娘家独自上路,遭遇了不测。看着希望陡然变为了绝望,我也后悔告诉了熊叔叔夫妇这个消息,让他们不但承受了丧子之痛,还意外遭遇亲孙之殇……” 陆承宣叹了一叹。 “也是报应,而后我和信蕊弄丢了你,才切身体会到熊叔叔夫妇的痛苦。人这一生,最难受莫不是妻离子散,这事因我而起,你便不要参与了,我绝不允许我的女儿被人欺侮!” 他紧紧握住溪草的手、手背上青筋鼓起,唯恐溪草消失一般。 溪草看他情绪激动,便不好再问,把陆承宣送回房间,又陪他说了小一会话,这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书桌前,溪草摊开笔记本,旋开一只墨绿色的德产百利金钢笔,这支笔还是谢洛白送给她的,从燕京到雍州的火车上,嫌她的簪花小楷一笔一划实在慢得突兀,便把胸前口袋别着的钢笔取下来递给她。 “用这个!” 看溪草半天不动,谢司令斜睨她一眼。 “别告诉我你不会用?” 还真不会…… 不过输人不输阵,溪草装模作样地拔掉笔帽,一本正经地用握持毛笔的姿势开始书写,却引得对方眉头一蹙。 “你不是会素描么,铅笔用得那么流畅,怎么钢笔就不会用了?” 溪草弄了个大脸红,在活阎王纠正下,总算端端正正写出几个字。可惜到底生疏,这字落在纸上,比起她惯常的毛笔字糟糕多了。写完东西,正要还给谢洛白,他却让她留下来,没事多练几笔。 “都说字像人形,你也不希望混个绣花枕头一包草的名头吧?” 想起那天谢府堂会,谢洛白好笑地看着满满一页铅字打印出的求爱信,声音揶揄。 “这造假之人也颇懂云卿,毕竟好字易仿,丑字难摹,若是用手写字体,云卿只需要露一手便能自证清白,那可就没意思了!” 得,抓到丁点细枝末节都要打压她! 在谢夫人不解的目光中,溪草气鼓鼓反驳。 “我现在已经写得很熟练了,比从前好看多了!” 可想到谢洛白的下一句,溪草又面红耳赤。 “是吗?那什么时候也给我写一封这样的信!” 趁着谢夫人起身,他凑到自己耳边,掸了掸手中的“求爱信”。 “二爷,白天不宜做梦!” “你上次答应我的画还没有画。” “那是二爷没有准备好!” 溪草心虚,她提出让谢洛白穿西装入画,谢洛白虽然安排下去,却迟迟没有下文,她也乐得轻松,不想这家伙居然还记得! “其实已经弄好了,只是这种衣服我不会穿,我看你穿佯装还挺利索的,要不你帮我?” 溪草一副你就骗鬼般的形容,起身告辞。 “不是还有言表哥吗?” 桌上的台灯闪了一下,溪草一瞬回神,她看着笔帽上端的鹈鹕鸟,自责自己竟走神了。 迅速落笔写了几个名字,溪草用箭头在其间勾划理出其中关系,她托腮想了想,却是拨通了谢府的电话。 接电话的陈叔听表小姐找的不是自家司令,竟是言少爷时有些奇怪,不过转瞬想想,陆云卿和傅钧言亦是正经的姑表兄妹,反而是他们这些潜移默化的思绪才来得莫名其妙。 “言表哥,和文佩相处得如何啊?” 听出溪草话中的揶揄,傅钧言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 “你若有空找我闲聊,不如打电话给谢二,要知道刚刚听到是你打来却不找他,他那眼神冻得我双腿都要僵了!” 本来和谢洛白的关系已让溪草很是头痛,听到旁人也凑热闹,溪草自是迫不及待避开,生硬地切入正题。 听溪草说完事情始末,电话那头的傅钧言沉默了好几秒。 “你怀疑熊平昌没有死,或许只是和心上人共同演了一出金蝉脱壳的戏逃了?不过这个假设我不赞同,你能想到的,熊氏夫妇怎可能没有想到?华夏虽大,可凭借华兴社的势力,若是活着,定会有蛛丝马迹,断不会将近二十年都杳无音信。况且三姨夫受了不白之冤,但凡有这种可能,怎会无动于衷?” “那如果他们逃到了海外呢?” 溪草追问。 “让我奇怪的是熊平昌的女朋友一去不返,熊平昌出事后,熊家派去寻找她下落的人和守在她娘家的人,把这家人弄得不堪其扰。按照正常思路他们无权无势,只恨不得和熊家划清界限,可这家人非但不躲避,还瞬势敲了熊家一竹竿,这以卵击石的行为本身就透着古怪。” 傅钧言还是觉得溪草想多了。 “大概也是熊家经历了丧子之痛,推己及人,对旁人也格外宽容吧。” 溪草发现根本说服不了傅钧言,只得另辟蹊径。 “那言表哥,你认为熊家后继无人,谁会是最得利之人。” 给溪草交代了任务,谢洛白也把自己的计划和傅钧言坦明,于是他毫不犹豫道。 “华兴社从来都是一鼎九足,如今属于熊老爷子的那一足根基不稳,陆太爷或许会念及兄弟情分,可作为后世继承人,谁想权利越分越小,生意越做越窄?陆承宗父子首当其冲,其余七家定也想分一杯羹。” “这就对了。”溪草轻笑。 “要从其他人手中夺到熊家织纺生意的合作权,首当其冲便是让熊老夫人对其余诸家产生怀疑;而洗刷陆家四爷的冤屈,利用熊老夫人的愧疚成事尤其有效。熊平昌和他的女朋友只是一个筏子,至于后面的操作,再见机行事。” 听出少女口中的笃定,傅钧言很难把电话那端大胆自信的女孩子和当初庆园春身不由己的卖@身女联系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挂了电话后,有些不安地敲开了谢洛白的房门。 听完傅钧言的话,谢洛白沉声, “按照她说的去查,不过没想到这丫头和三姨夫做父女也是动了真情,咱们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可听她的意思,是想让熊老夫人相信儿子还活着。若到时候找不到人,总不能再去哪里弄个人冒名顶替吧?” “这种事干得还少吗?” 谢洛白不置可否,看到傅钧言满脸不赞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放心,这丫头狡诈得很,轻易不会给人留下把柄。你先去查,有什么不对,我们再议。” 溪草一晚上睡得并不是很安稳。 有道是说着容易做着难,诚如陆承宣所言,时间过去这么久,当年的事件真相早已淹没在时间的洪流中,凭借个人猜测确实难以证明什么。 左右睡不着,溪草索性从床上起来,披了件衣裳打开了陆承宣送她的那一箱子照片、 陆承宣是个念旧的人,箱子中的照片保存得很完好,为了避免遗忘,还在照片背面备注了拍照的时间地点姓名事件。 溪草没怎么花功夫,便找到了少年时代陆承宣与熊平昌的合影。正乃相由心生,陆承宣描述昔日挚友为人懦弱,照片上的男孩子笑得稚嫩羞涩,和同样儒雅含蓄的陆承宣相比,明显内向很多。 溪草打量着照片上的人,自言自语。 “熊平昌,当年的事情真相到底是什么呢?而你,究竟有没有还活在人间……” 溪草写写画画,把觉得可疑的线索又重新整理了一遍,做完这一切,玉兰正好来敲门叫她起床。 简单用过早餐,溪草便要出门。怕陆承宣担心,只说今日有事去谢府,只字未提去熊老爷府上帮忙一事。 按照和严曼青约定的时间,溪草早早来到陆府门口。因为要出门奔丧,还需从里到外重新置换一身行头,溪草在门外等到严曼青,她的心腹燕姐拿了一套黑色素服送了过来。 “白丧物事不便进门,夫人交代车先停到铮少爷的小公馆,去那里换了再一齐出发。” 溪草点头,不过想到一会要去陆铮的小公馆,不免警惕。好在有严曼青压阵,他早早把苏青藏妥当了,溪草看那素服宽大,索性把衣服套在旗袍外,倒也省事。 几人重新上车,为了方便行事,严曼青招呼溪草和她上了同一辆小汽车,一路上她快速和溪草交代丧仪注意事项。 “云卿到底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大场面,今日要紧的还是先跟着我熟悉情况,等明天大伯母再分给你具体的事务。” 溪草点头,不过从头到尾严曼青都没有提及熊家和陆承宣的恩怨,这和她滴水不漏的性子明显不符,只不知是无意疏忽还是故意为之。 于是溪草做出一副惶恐的形容。 “大伯母,我偶然知晓熊家似乎和我爸爸之间有什么误会,不知我一会出现,会不会惹熊老夫人不高兴……” “怎么会呢?”看少女面上写满了忐忑,严曼青声音亲切,“熊老夫人不是那么没有气度的人,况且不是还有大伯母吗?” 闻言,溪草心中有数,面上却还是露出感激。 “那就劳烦大伯母了。” “都是自家亲戚,何须这样客气。” 说话间,熊府已经到了,陆铮从前面那辆小汽车上下来,和心腹阿福分别给严曼青和溪草拉开了车门。 彼时府外白幡飘摇,檐角白纸灯笼一字排开,显然里里外外已经布置妥当,只是—— 溪草瞥了守在外面的人,眉头一皱。 熊仁训在华兴社九位大佬中排名第六,本来也有和其余势力一争高下的资本,可自他失了子嗣,逐把心思都放在了华兴社明面上的经营上,成了纯粹的生意人。 起初也是好的,失了权,有钱照样能使鬼推磨;可不巧近几年织纺生意全被洋人垄断,华夏土布完全没有生存空间。 和其他兄弟比起来,熊老爷子的日子并不好过。 比如现在在熊府撑门面的,都是当年跟着熊六爷退居二线,投身织纺生意的人,可以说在华兴社完全没有任何话语权。 熊府的管家迎了上来,尤在与严曼青见礼,溪草便见一顶蓝篷小轿从府中侧门抬出,轿帘掀开,走出个裹着小脚,头发略有斑白的老太太,正是熊仁训的遗孀熊老夫人,她见到严曼青便止不住眼泪。 “大太太,我们膝下无儿无女,还是要劳烦你了。” 严曼青亦抹着眼泪。 “六婶客气,曼青从小被各位叔叔伯伯看着长大,做这些事也是应该的。还请六婶保重身体,切勿忧思过重。” 严曼青很会说话,哄得情绪奔溃的熊老夫人逐渐平静,二人寒暄片刻,熊老夫人这才转过视线,见到溪草明显一愣。 “这位是……” 严曼青自责。 “瞧我,怎么就忘记介绍了。正是老四的女儿,前段时间被谢司令找回来的那个丫头。这孩子很是懂事,做事又极为妥帖,得她亲手照料,四弟也醒了。这不,老爷子怕我忙糊涂了,让她来给我搭把手。” 她看向溪草。 “云卿,还不来拜见熊老夫人。” 溪草上前给熊老夫人行了个旧礼,不想她却当即侧身避开,厉声道。 “原来是陆家老四的女儿,这个礼老太婆可不敢当。你走吧,我不想见到你,老爷更不想见到你。” “这……” 还没进门就被主人下了逐客令,还有比这更难堪的事?目睹溪草上下不得,严曼青面露尴尬,却没有上前圆场的意思。 本来陆承宣没有醒来,陆云卿作为一个孤女,自己尚且还可以为她尽一分心,帮扶左右,结个亲缘;可现在人家的父亲好端端的,同样的事性质就不一样了。 这等为他人做嫁衣的赔本买卖,陆承宗夫妇自然不会干。 第125章 怎么是他? 面对冷遇,溪草却面色不变,落落大方地又对熊老夫人方向行了一礼。 “不知云卿哪里做得不妥惹熊老夫人不高兴,还请老夫人明示,云卿一定改正。” 熊老夫人略显讶异, 大庭广众被驳了面子,若是换成其他小姑娘,怕早就六神无主气得哭鼻子了。而眼前少女非但遇事不乱,眉宇间还透着荣辱不惊的大将风度! 这等气度若是放在前朝,定是要被抬进大宅门做当家夫人的!早就听说陆家老四这个女儿行事稳健,不想竟比传言还要出色几分。 熊老太太暗自打量,便是陆太爷最满意的长房儿媳严曼青,在陆云卿这个年纪,也无法做到她这般! “今日是六爷的大日子,我不想骂人,你爹不是已经醒了吗,具体内容你去问陆承宣吧!” 华兴社草莽起家,九个元老都是穷苦出生,能有今日的地位成就,除了不畏艰险,拼搏进取,更有一颗慕强惜才的心。 更何况熊仁训后半辈子投身实业,更是知晓人才的重要性,对有本事的人尤其尊重;熊老太太耳熏目染,也受其影响。是以虽然还是拒绝溪草入内,可语气却已经没有前番强硬。 她面色冷漠,就要转身,不想身后的少女还是不放弃。 “此事既然事关家父,云卿一定会去弄清楚。之前爷爷在明月楼为我摆宴,熊六爷和华兴社的诸位爷爷都以长辈身份向我赠了礼物。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光凭这份情谊,还请熊老夫人允许云卿去老爷子灵前磕个头,上炷香。” 熊老夫人脚步一滞。 明月楼宴,熊仁训并没有出席,可也按照礼数备了一份不薄不厚的礼,既不亲近又不疏离;左右华兴社九位元老因为各自原因,当日到场的不过五位,他这番行径倒也不显突兀。 再说“罪不及子孙”,陆云卿虽然是陆承宣的女儿,可身为陆太爷出生入死的兄弟,他也为其找到孙女高兴。 然而看到人家自小失踪的孩子竟完好归家,熊六爷说不感触那是假的。 “若是平昌的孩子能活下来,现在也有铮少爷那么大了。” 熊仁训夫妇迈入暮年,这一辈子很多东西大多看开,提起那个未出世的孙儿,不知自责了多少次。 “如果一开始我们就不去学社里其他几家攀龙附凤,非要逼平昌迎娶门当户对的小姐,何至于酿成悲剧?” “是啊,平昌也不会和陆承宣厮混在一块……” 接受了那个贫家女,熊平昌出入都有司机接送,怎么可能落得被好友弃车而逃葬身火场的下场? 熊老夫人深深叹了口气,这才重新看向前方垂首站立的少女。 再怎么淡定从容,可陆云卿说到底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孩,况且她的要求也合情合理,自己一个老太婆若再咄咄逼人,未免显得倚老卖老不近人情。 “你随我们进去吧,进香就不用了,磕完头马上走!” 熊老夫人的松口让在场人大吃一惊,尤其以严曼青为甚。 她本还打算在小姑娘被老太太逼得下不了台时,不动声色煽风点火一下,最好能把溪草内心的委屈和不满激发出来,任性地向老夫人发一通脾气。那她再去当和事佬,不但能落得个顾全大局的名声,还可以把陆云卿目无尊长不识大体的形象传扬出去。 陆太爷对孙女失望,自然对老四更失望;以后四房被陆太爷厌弃,再想办法循序渐进瓦解,就没有人能威胁到陆承宗的地位了! 可是两个人寥寥数语就把这件事尘埃落定,让严曼青根本找不到机会插嘴, 她嘴角抽搐了几下,这才压着内心的不快,沉声道。 “云卿还不快谢谢熊老夫人。” 她拉起溪草,一副要让她和自己一左一右挽起熊老太太的形容,看熊老太太先一步躲开,这才佯作尴尬对云卿道。 “走,咱们先进去,别一群人堵在熊府门口,惊扰了熊老爷子就不好了。” 知母莫若子,严曼青的表现陆铮如何猜不出母亲的计划。他摇了摇头,有些怜悯地看向那个一身素袍的少女。 乖乖地当个傀儡多好,为了陆家的长远利益,父母双亲不但不会对她怎么样,还会在婚姻大事上为她出谋划策,助其一臂之力;可这丫头偏生不听话,把陆承宣救活了,别的不说,现在已经成为母亲的眼中钉,就不知道这生嫩的丫头能熬过几个回合呢? 熊府也是一座旧式宅院,虽没有陆府的规模,可里里外外都被打理地井井有条。 不过溪草发现,熊老爷子夫妇生活得很是简朴,一路上全身白孝的熊府佣人没有多少,更多的还是袖缠白布,华兴社另几位元老派来帮忙的各府人马,因为是严曼青主持,其中尤以带着梅徽的陆府中人最多。 外间宽敞广阔的会客厅被布置为熊六爷的灵堂,熊老爷子的相片和棺木赫然立在大厅正中,左右放满了雍州各方各界送来的花圈。 溪草一行跨入门槛的时候,灵堂中刚刚做完一场法事,这些和尚也是严曼青从雍州名寺鸿鹄寺中请来的。 看到丈夫的照片,熊老夫人方还有些严肃的面容霎时软化,她抹着眼睛,泣不成声。 “六爷,陆府大太太来看您了。” 因为熊仁训没有儿女,跪在棺木左右执孝子贤孙礼的也是清一色的华兴社帮中人。 严曼青整了整衣襟,拿起香,跪在蒲团上规规整整磕了三个头;陆铮扶起母亲,也依次磕了头上了香。 轮到溪草的时候,她敛神肃容,自是比平常多了几倍的小心翼翼。 接下来的行礼不但不能出错,而且还要尽可能找到留下的机会,否则就这样灰溜溜地被赶出熊府,对执行谢洛白的计划明显不利。 毕竟熊家织纺生意这块蛋糕,这么多人虎视眈眈,自己不盯着,她不放心。, 溪草一步一步走到灵堂前的蒲团边,她双手合十,正要下跪,灵堂左右的烛火却在这个时候突然灭了。 守在旁边的小和尚最先发现状况,他惊叫出声,众人循声望去,皆是震惊,便是忙着垂泪的熊老夫人也吓得瞪大了双眼。 按照雍州风俗,灵堂前的蜡烛和棺木前的长明灯一起,是要等到七七四十九日法事过后才能熄灭;如果提前灭了,不但预视死者亡魂不安,还会给后世子孙带来灾祸,这是丧仪中的头号忌讳! 所以为了护住蜡烛和长明灯,各家都是用了十二分心力。别的不说,眼下熊老爷子的灵堂,一是在室内避免了日晒雨淋,二来为防穿堂风捣乱,厅堂的后门和轩窗皆是闭合。饶是在这般严防死守下,这火烛还是灭了,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莫,莫非是熊老爷子显灵了……” 人群中不知谁发出一声惊恐的猜测,引得众人的面色越发不好。 既然无法用常理来解释,这似乎便是最合乎情理的答案了。 所谓阴鬼吹灯,地狱门开,定然是什么东西冲撞了熊老爷子,惹得他老人家魂灵不安,现身示怒! 只是究竟是什么东西惹熊老爷子不高兴呢?众人的目光在场上转了一圈,几乎是不约而同的,都落在蒲团前站立的少女身上。 在场人惊疑不定,可碍于对方身份,又不敢妄加定论。 “我看不像吧,熊老爷子和陆家小姐岁数相差这么大,人家守礼又规矩,老爷子也犯不着和一个小辈计较啊。” “就说,云卿小姐恐怕和老爷子生前都没见过几次面,更谈不上得罪!先前的行为看着也妥当,老爷子的怒意来的有些莫名其妙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刚刚熊老夫人去府外迎陆家大太太,看到云卿小姐似乎赶她走呢,说什么熊六爷不想见她……” “还真是一语成戳。不过云卿小姐回雍州不到半年,这不想见又到底从何说起?” “当时我站得远,隐隐听熊老夫人提起陆府四爷……” 看众人不解,有知情人插嘴。 “嘘,难道你们不知道熊六爷的儿子熊平昌与陆家四爷从前的渊源吗?” …… 听得众人议论,溪草面上依旧不见慌乱。 或许便是她这幅无悲无喜的表情刺激了熊老夫人,她虚浮着脚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溪草面前,痛悔道。 “都怪我,怪我……我怎么能这样糊涂啊,老爷剩下的日子被病痛折磨,走得本就不安稳,可我偏生一时心软,竟把他最痛恨的人的女儿弄进来,惹他伤心,老爷,是我对不起你啊……” 说完,熊老夫人便哭倒在熊仁训的棺木前,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哭得凄厉心恸,在场人皆是不忍, 但凡知情识趣的,哪怕受了委屈,可为了大局着想,恐怕早就告退了。可陆云卿竟还漠然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便是她的大伯母严曼青几次催她先行回避,也依旧我行我素。 她到底要干什么?这样刺激熊老夫人真的好吗? “这云卿小姐也太不懂事了……” “是啊,死者为大,她这样耐着不走,难道要砸场子?” “如果今日熊老夫人有个三长两短,这陆熊二府的关系就要毁在她手中了。” 严曼青一脸焦急,然而内心却欢喜坏了。 溪草越是倔强,她越是高兴。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丫头是个轻易不服输的主,软硬不吃,遇强则刚,丁点委屈受不了,还得理不饶人!要她服软认怂,那比登天都难。 这种性格,说好听点就是耿直分明,说通俗点便是钻牛角尖了! 现在,严曼青只希望她越别扭越好,老人家上了年纪难免都有些小毛小病,若是事情闹得无法收场,一次就能让陆承宣父女无法翻身。 总归也是陆云卿自作孽不可活,怨不得别人! 严曼青打的主意,溪草如何不明白。 只是这突熄的蜡烛…… 如果她真是陆承宣的女儿陆云卿,那灯烛熄灭还有说法,可偏生自己就是个冒牌的假货。都说鬼眼通灵,怎可能连这浅显的东西都看不出来? 溪草心中冷笑。 既然不是天意,那自然只能是人祸了! 溪草瞥了一眼率先惊叫出声的小和尚,不期然撞上了对方频频打量自己的游离视线,越发笃定。 “熊老夫人,灯烛熄灭并非是熊老爷子发怒显灵,而是有人故意为之,为了让六爷在地下不得安宁!” 只见溪草向熊老夫人行了一礼,从容不迫道。 “你说什么?!” 听到后面那句近乎诅咒的话,熊老夫人含泪气怒不已! “在场的都是华兴社的人,是六爷出生入死的兄弟,谁会做这样缺德的事?” 溪草对熊老夫人近乎执拗的偏见无语至极。 那陆承宣还是和熊平昌一起长大的挚友,怎么那时候任凭他如何解释,他们就不信呢? 溪草决定用事实说话,她跪在蒲团上,对熊老爷子的灵位磕了三个头,道了声得罪,起身后便径直饶到灵堂两侧的蜡烛旁。 这一举动,可把在场的人吓坏了,一个个被她大胆又突兀的行为弄得心惊胆战,只道陆云卿真的疯了! 便是严曼青眸中也出现错愕。 熊老夫人呆了呆,待反应过来更是忍不住失声控诉。 “你要干什么?若是惊了六爷,你怎么担得起?” 外界的反应,少女好似浑然未觉。 “原来如此!” 溪草看了一眼蜡烛,又用手指触了触,双眸立时有了神采。 “熊老夫人您看,这蜡烛被人动了手脚,短的这一截触感坚硬,显是被抹了什么隔绝焰火的东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想来就是用了江湖上俗称‘阴阳烛’的方法!” 从小在燕京旧宅门长大,又流落于烟@花柳巷,这些装神弄鬼的把戏,她不仅看得多,也听得多! 可溪草的解释似乎并没有得到在场人的认可,满场哗然中,熊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 “简直是一派胡言!” 她再也不想顾忌陆太爷和严曼青的面子,招呼人把溪草拉下来赶出去,门口却传来一声朗笑。 “云卿小姐说得没错,所谓的阴阳烛,便是把烛芯弄成一长一短两截,短的涂抹上东西防止点燃,待长的那段燃烧殆尽,这火焰自然熄灭,这是江湖骗术中最低端粗糙的一种!” 来人虚虚向厅堂看了一眼,道。 “要不要我教你几种让蜡烛不动声色灭了却轻易看不出破绽的方法?” 尽管没有指名道姓,可他的立场已是不言自明。 只是这个人,却是什么来头,竟会帮自己说话?溪草注视着他被檐帽遮住的半边脸,一时之间却没有认出他的身份。 看大家的表情,似乎也没有几个人认出他。 “抱歉,熊老夫人我来迟了。” 他在离熊老夫人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摘下了帽,对她彬彬一礼。 看清那张脸,溪草心中一咯噔。 怎么是他? 第126章 首次立威 来人一身纯黑西装,肩阔腿长,腰背挺直,那张长脸棱角分明,目光犀利,配上梳得一丝不苟的大背头,看上去比华兴社的人更有黑道大佬气质。 “原来是赵先生。” 熊老夫人见了赵寅成,态度和缓了不少,竟杵着拐杖走过去迎接,赵寅成连忙抢上前去搀住,叹息。 “老夫人,请节哀,上次见六爷,老人家还托我找一对唐三彩陶俑,赵某遍寻南北,总算不负重托,谁知竟没赶上。” 熊仁训生前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收藏古董,经人介绍认识了古董商赵寅成,此后便交往甚密,赵寅成很会鉴别古董,和熊六爷颇为投缘,年纪又和死去的熊平昌相仿,所以和熊家的关系竟比华兴社某些人还近几分。 熊老夫人闻言,心生伤感,落下几滴泪来。 “让赵先生奔劳了,六爷临终还念呢,我这就让人把备下的银元拿来。” 赵寅成摆手。 “老夫人见外了,赵某与六爷的交情,岂是俗物可以衡量的,这对陶俑,就算是我给六爷的践行礼物。” 说着,他先对着熊六爷的牌位一番鞠躬上香,又从随身带来的黑皮箱中取出个物件,撕开层层包裹的牛皮纸,露出对小臂大小的女俑来,垂髻华服,斑斓美艳。 “六爷生前就说过,之所以要找一对完好的陶俑,是想将来做他老人家将来的陪葬之物,赵某是希望完成老爷子遗愿的,只是不知合不合适?” 询问的眼光投过来,熊老夫人想了想,道。 “既然是先夫的意思,那就开棺吧!” 溪草留意到,一直冷眼观望的严曼青脸色似乎变了变。 两个身着孝服的壮丁上前准备开棺,鸿鹄寺的慧真和尚却站出来反对。 “老夫人,已经念过七遍《往生咒》了,万万不可再开棺,否则逝者灵魂得不到超度,难往极乐!” 熊老夫人听了,面色一白,她是迷信的旧式妇女,最信鬼神之说,把和尚的话当作圣旨一般,当即道。 “那就不要开棺了,赵先生送来的女俑,另用小箱子装了葬在旁边吧!” 溪草冷笑,多亏了赵寅成,她猜想这棺材里头一定有什么名堂,而严曼青请来的这帮和尚,绝对脱不了干系。 这装神弄鬼的把戏,一定是奔着她来的。 见溪草还站在那里,熊老夫人皱眉道。 “云卿小姐,先夫看来是不太欢迎你留在这里,你既然已经来过,就请自便吧!” 溪草道。 “老夫人,赵先生已经澄清了阴阳烛的把戏,您若是不信,何不让人把剩余的烛心剪下来查验呢?” 熊老夫人丝毫没有让步。 “就算那蜡烛确实有问题,也是因你而起,我不希望先夫的丧礼,再出什么差错。” 溪草就不再说话了,赵寅成的话,熊老夫人其实是相信的,可她却把有人在蜡烛上头动手脚这件事,归结在溪草头上,毕竟若不是因为那人想赶走溪草,就不会故意使绊子。 典型的受害者有罪论。 熊老夫人并不糊涂,她只是和陆承宣积怨过深,以至于行事失了偏颇。 溪草要是厚着脸皮待下去,只会自取其辱。 此时严蔓青就显得格外明事理,劝道。 “云卿,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死者为大,可不要为了一时意气,再惹老夫人生气了,太爷嘱咐你来是做什么的?出殡时需要的挽幛纸扎等物,都要有人安排,你要是做好了,也算功德一件了。” 溪草心中冷笑一声,看来后堂也准备了一台好戏,等着她登场了,她从善如流地道。 “那我到后堂去看看。” 超度仪式再次开始,木鱼、磬钹又重新热热闹闹地敲了起来,前来祭礼的宾客依次入内行礼,溪草便悄然退出,往熊家后院去。 刚穿过月洞小门,一只手突然粗鲁地拽住了她的胳膊,将她往隐蔽的葡萄架下拖,溪草一惊,快速拔出头上抹了麻药的银簪,对方显然是个练家子,狠狠在她手腕处一捏,穴位一麻,银簪脱手掉在地上。 “陆小姐,真是久违了。” 赵寅成钳着她的双手压在石墙上,膝盖紧紧顶着她的膝盖,虽是极其暧昧的姿势,他眼中却没有半分旖旎,盯着溪草的眼睛,甚至带着几分嫌恶,就像在看肮脏的爬虫。 溪草用同样冰冷的目光回望着他,赵寅成厌恶她,难道她就不厌恶他吗?想到他趴在梅凤官身上为所欲为的那一幕,溪草就恨不得拿刀在他身上戳出千百个窟窿。 “赵先生,此前正隆祠知情不报,不过是觉得,就凭你,根本对我表哥造不成威胁,咱们之间谈不上什么交情,你信不信,你再动我一下,我今天就让你折在熊家。” 赵寅成鄙夷地哼了一声,还是放开了她。 “好狂的口气,你那点伎俩,也就对张存芝这种女流之辈管用,至于对付我,你还不够格!” 溪草从鼻子里哼出声冷笑,掏出手绢仔细擦被他捏过的手,仿佛赵寅成是什么脏东西一般。 “你把我拉到这里,就是为了讽刺我的吗?那可真够无聊的。” 她的动作赵寅成看在眼里,大为恼火,要不是她还有点用处,就凭她频频接近梅凤官这一点,早够她死上一百回了。 “不,我想和你谈合作。” 溪草失笑。 “谈合作?你和我?合作什么?唱戏吗?” 赵寅成不理会她的嘲讽。 “你不用这么阴阳怪气,你时常纠缠阿凤,想必对我也有所猜测,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之前刺杀你表哥,只不过是一单生意,生意没做成,赔了钱就算完事了,我和他之间没有恩怨,你不必担心。至于方才帮你,我也是为了展现我的诚意。据我所知,你和陆承宗一家,也没有表面那么和睦,不要告诉我你不清楚是谁把你爹害成那样的,你就不想报复?” 溪草眸光一暗。 “那和你有关系吗?” “如果你要对付陆老大一家子,那我们就可以是朋友。” 溪草来了兴致,她微微笑道。 “哦?怎么?你也和陆承宗有仇?” 赵寅成阴阴地点头。 “血海深仇。” 溪草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心中浮现无数猜测。 赵寅成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警告道。 “不要妄图查探我的底细,否则在解决陆承宗之前,我会先弄死你。” 溪草冷哼一声,她不怀疑赵寅成的话,光顾庆园春的客人,从达官贵人到三教九流都有,看多了,就能发现每一种人身上,都有属于自己的味道。 而赵寅成身上的味道,是危险和冷酷,她猜想,这个人是穿行于黑暗,双手惯沾鲜血的那种。 她深深一叹。 自己和梅凤官的处境何其相似,她受制于谢洛白,梅凤官又何尝不是被赵寅成所困? 如果他们想离开牢笼去过新的生活,就必须解决掉这两个麻烦,赵寅成的示好,或许是个机会,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她必须接近他、了解他,才能找到瓦解他的办法。 不过,她可不会轻易相信这个人。 “你的诚意,指的就是刚才那样的隔靴搔痒?抱歉,这可不足以取信于我。” 赵寅成眯了一下眼睛,冷冷地问。 “那你想怎么样?” 溪草道。 “如果真如你所说,你的目的是除掉陆大,那么接近熊六爷也是有预谋了,不会没在熊家安插一两个眼线吧?” 赵寅成没有说话,溪草就知道他算是默认了。 “我要动用这些人。” 赵寅成呵地一笑。 “你还真敢开口。” 溪草却没有笑。 “几个小卒都不肯让我知道,还谈什么诚意!你放心,我也不是想挖你的底,只不过我那大伯母定然准备了陷阱等着我跳,我在熊家没有能动用的人,会很被动,我可以做你对付陆大的刀,但你若只要分享果实,却不肯出力,就太可笑了!” 赵寅成蹙眉想了想,觉得她说得有几分道理,借她几个人,不算过分。 他从西装口袋里取出一枚别针递给她。 “好吧,你别着这个,我的人看见,自然会主动找你,为你所用,可不要让我失望。” 溪草接过来看了看,那是枚银质的蝙蝠,拇指大小,眼部是小小的红宝石镶嵌。 她接过来别在领口的珍珠扣饰旁边,就不太引人注目,但有心人却不会遗漏。 远处的走廊上有端茶盘的侍女走出来,溪草和赵寅成便很自然地分开,赵寅成重新回到前堂,而溪草则向后院走去。 后院的空场上,熊家的下人和陆家派来的人都混在一处,溪草问了一声“谁是这里管事的人?”竟没有半个人搭理她,都各自做着手上的活计。 熊家的人也就罢了,陆家的人却也不听自己小姐使唤,就有点说不过去。 溪草就明白了,这是严蔓青给她出的第二道难题。 陆太爷让她跟着来操办熊仁训后事,一是想化解两家多年的仇怨,二来也是想检验一下,自己孙女的能力。 若是她弄得一塌糊涂,不止会让熊老夫人的恨再加一层,恐怕连陆太爷那边,也会大失所望,觉得她是个扶不上台面的,将来陆家的产业,也不会考虑分她一点半点。 陆家内宅现在由严蔓青把持,她的人又怎么会听溪草差遣,不止如此,恐怕还会暗地里使坏。 溪草又问了三遍,依旧没有搭理,她冷冷一笑,从扎竹马用的那堆竹子里折了一段,从佩戴梅徽的陆家下人里选了一个穿山东绸的,不等对方反应过来,就对着他的脸,下狠手抽了三下。 那人的脸上顿时印上三道交错的红痕,他惊愕地捂着脸,浑身乱颤,有种还手的冲动,但溪草到底是陆家小姐,他可以暗中给她小鞋穿,却万万不能和她动手。 “即便是老爷太太,也不曾动手打过我,阿立在华兴社十五年,第一次受到这样的侮辱,我要找太太说理去!” 这个阿立,算是这群下人里的一个小头目,因此能穿比别人好的绸料,他一嚷,别的下人也跟着起哄,说没见过溪草这样蛮横不讲理的主子,纷纷要去说理。 溪草冷笑道。 “有胆子你们就去前头闹,混帮派的人,最讲究规矩二字,我问你们,华兴社帮规第十四条是什么?” 众人被她问得一愣,纷纷垂下头去,反而是个瘦削的熊家人站出来回答。 “见地位尊于己者,需行礼问好,做到有问必答,有令必行,不得怠慢拖延,欺瞒敷衍。违者竹杖笞嘴。” 陆、熊两家的下人脸色都很不好看。 黑道确实讲究守帮规,只是大家守的都是大规矩,否则被对头拿住把柄,就吃不了兜着走,至于那些不痛不痒的小规矩,大家都是自己兄弟,谁会较真。 何况这帮规,九个大佬家里的少爷,又有几个是真正记得住的,更遑论陆云卿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小姐了,谁能想到,她不仅对此一清二楚,还敢用帮规来辖制人。 “还有谁要去前头告大太太吗?” 溪草环视一圈,所有人都不说话,也不再向前走半步,脸上的表情依旧愤愤不平。 “很好,我再问一遍,这是谁是管事的人!” 刚才被打的那个阿立站了出来,咬牙答道。 “回小姐,是我。” 溪草点点头,在花藤下的石凳上坐了。 “很好,阿立你听着,三天后六爷出殡,必须体面讲究,八人抬棺,一人抬遗像,要备纸马三十匹,金童玉女十五对,往生仙桥一座,白钱十斤,唢呐队一支,这一路上,停丧三次,需搭三处凉棚,放三次鞭炮,撒米撒白钱。另外还要有人负责凉茶竹椅,给熊老夫人和前去送行的大佬用,医药箱也要带上一个,以免有人中暑,以上这些事,你先写一个分配计划出来,列上负责人的名单给我。若遗漏一处,我就打你。以后每隔半天,我会过来巡视一次,谁没按进度完成,由我监督,你来仗责。” 第127章 棺中藏鼠 下人们一时都听懵了,思维几乎都跟不上溪草的语速。 想来她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孩子,见过几次婚丧嫁娶,知道多少人情冷暖?怎么能够把一场在雍州数得上号的葬礼安排得如此严密周全? 调兵遣将,张口就来,就连天气炎热,老年人容易中暑这些小事都考虑到了,大太太掌家这么多年,也从未如此出色。 这个小姑娘,当真是相当厉害了,莫说陆家人惶恐,连对她敌视的熊家下人都有点动摇。 说不定,让她操办,真的能让六爷风风光光走最后一遭。 这么一想,也就都积极起来,熊仁训为人不错,熊家下人们很是忠诚于他,见溪草是真心要把丧礼办好,也就不抬杠了,纷纷催促阿立。 “阿立哥,云卿小姐让你安排,你就好好安排,我们都会尽心尽力,要是做不好,只管挨板子就是了!” 熊家人表了态,陆家人自然不好再消极怠工。 阿立已经挨了三竹鞭,还能说什么,只能闷闷地领命。 溪草见状,就转到后厨去安排素宴,用以中午招待宾客。 她出生在王府侯门,几百口的大家族管理起来,岂是一个小小的陆家内院能相提并论的,溪草从小就看着大福晋治家,那个女人虽然心狠手辣,但在操持内宅方面,严蔓青连给她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要是连几个恶仆都整治不住,真是对不起她没落贵族的身份了。 溪草余光瞟到地上的影子,发现有人鬼鬼祟祟的跟在后头,猛地立住脚转身。 居然是刚才主动出来背出华兴社帮规的那名熊家仆人。 那人见被发现,居然没有躲闪,而是快步走上来,鞠了个躬。 “陆小姐,属下吴忠,您既然带着我们老板的信物,那属下就供您差遣了。” 还算赵寅成有点诚意,没有诓她。 溪草摩挲了一下领口的银蝙蝠,微微一笑。 “你们一共几个人?” 吴忠说。 “连上我一共三个,虽然看着不起眼,却都很有本事。” 溪草点头。 “很好,我要交给你们两件事。第一,盯好陆家的人,如果发现他们暗中做手脚,马上来报告给我。” 吴忠笑道。 “这个自然,方才小姐一番立威,我就揣测到您的意思了,早已安排下来。” 不错,赵寅成的人,还挺有能力的,溪草很满意。 “第二,等到了夜里,你找个机会,帮我引开那群念经的和尚,开棺看看里头到底有什么名堂。” 吴忠一愣,沉吟。 “小姐,那群和尚昨天夜里就来了,日夜不停地在灵堂里叨咕,说是诵经不能停,夜里睡觉,也是轮流换班,熊老夫人还很感动呢,只怕要引开他们,有点困难。” 溪草哈地一笑。 “看得这么紧,说明那口棺材绝对有问题,必须打开看一看,来,我教你个法子!” 吴忠凑过去一听,频频点头。 “倒是个好主意,您放心,包在我身上!” 溪草就径自去了后厨,熊家人都很干净,虽然没给她什么好脸色,但绝不会在自己老爷的丧事上添乱,素斋做得道道都很精致,溪草就放心回了灵堂。 华兴社九位大佬年纪都不小了,除了陆太爷这几日身上不爽利外,冯五爷也因痛风不能前来,已经过世的黄四爷、钱七爷,则是由长子黄文栩,钱振东作为家主前来吊唁,而如严蔓青之父严二爷、以及孙八爷则是看不上没落的熊家,懒得应付,只派了代表前来。 算来算去,华兴社九位大佬,真正到场的,只有唐双双之父唐三爷,以及杜九公两个人。 上过香之后,这位一向以心直口快、脾气火爆著称的“唐包公”就只管打量溪草,啧啧感叹。 “这女娃娃,长得一点不像陆老四啊!听说人也很鬼精,这就更不像亲生的了。” 陆铮正被黄文栩,钱振东簇拥着拍马屁,闻言不仅侧目往这边看了一眼,笑容里别有深意。 杜九公就给溪草解围,沉着脸对唐三道。 “老东西,你知道个屁,张口就胡说八道!云卿长得像娘,难不成你见过人家谢氏小姐?就知道浑说!云卿的聪明劲,那是遗传了陆老哥!” 唐三天生就和杜九不对付,唐双双和杜文佩也不和睦,唐三黑着脸就要顶回去,溪草忙竖起一根食指,置于唇边道。 “三爷,云卿承蒙双双姐照顾教导,她也常和我提起您,云卿很是佩服三爷义胆忠肝,改天再到府上拜会。只是这灵堂之上,死者为大,咱们还是莫要高声喧哗。” 唐三本来是不肯吃亏受气的人,但对兄弟还是很讲义气的,见熊六遗孀老迈可怜,也不忍心给她再添堵,加之小姑娘说话,熨帖舒服,竟难得的不和杜九公争执。 哼了一声,自去旁边的宴会厅入席等素斋。 溪草就对杜九公道。 “九公,文佩怎么没跟您来?” 杜九叹气。 “我们老哥几个家中的小辈,都和这些老前辈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何况那丫头也是个火爆脾气,和唐双双水火不容的,我就让她别来添乱了。” 溪草心想,唐双双想必也不想见到杜文佩,在人家葬礼上争执,所以刻意避开了吧。 杜九又低声对她说。 “云卿,这虽然是场丧礼,但涉及我们九兄弟,多方人马混杂,很容易出岔子,特别你爹如今又好了,你不再是柔弱无害的孤女了,不可不防。” 杜九公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显然是飘着陆铮和严蔓青的,溪草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心头一热。 若说她在雍州城称得上朋友的人,除了梅凤官之外,就是谢、杜两家人了。 “九公放心,我不会叫人趁虚而入的。” 吃过晚饭后,来熊家吊唁的人都各自回去了,溪草也不想再触熊夫人的霉头,请杜九公代为告辞,和严蔓青一起回陆府向陆太爷回话。 “太爷,咱们家云卿行事很得体呢,熊六婶并没有为难她,若是没有蜡烛那件事就更好了……” 严蔓青明着夸溪草,却状似无意地把话题引到了灵堂上那场小小的骚乱上。 陆太爷当然要问出了什么事,严蔓青自不会给溪草辩驳的机会,率先把溪草一上前,灵堂前的蜡烛就双双熄灭了这事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只说熊老夫人如何生气,却绝口不提赵寅成的指认。 陆太爷果然拧眉。 溪草冷笑,又不只你一个人长了嘴,她道。 “爷爷,灵堂上用的是阴阳烛,烛线动过手脚,这是有人故意要激化我和熊夫人的矛盾,熊夫人心中很明白,否则不会继续让我待在熊家。” 严蔓青也没有否认,只是含笑道。 “云卿是太爷的宝贝孙女,和华兴社上下,有交往的不过是唐家小姐和杜家小姐,实在想不出有谁想害云卿,何况这也起不到什么作用,我看,是非皆由恩怨起,今后云卿还是少和熊家走动,免得把关系越弄越僵。” 她把重点囫囵过去,只强调熊家人讨厌陆承宣父女这一点。 “也是,那毕竟是老六一脉单传的儿子,换了谁,也得记恨一辈子,云卿,等老六下了葬,你也算尽了应有的礼仪,少去招惹熊家便是了。” 溪草自然应下。 司机送她回到陆公馆,才下车,她就看见陆承宣搬了张竹椅坐在门厅那里等着她,心中一热,三步两步赶上去拍拍他的手。 “爸爸,您怎么坐在这里,夜里风大,当心吹病了。” 陪在旁边的玉兰就告状。 “才到下午,老爷就让我把椅子搬到这里来了,说他能听出咱们家汽车的声音,马上就知道小姐回来了。” 陆承宣握着溪草的手,混沌的双目里似乎有了光,忙问。 “我担心了一天,怎么样?熊夫人有没有刁难你?让你下不来台?” 溪草和玉兰一起把他扶回屋里,说道。 “爸爸,你想多了,熊老夫人虽然不喜欢咱们家,但也不至于和我一个小姑娘过不去,我处理得很好,连爷爷都夸呢!” 陆承宣这才放心,溪草又哄他喝了一碗银耳汤,上床去睡了。 把陆承宣安排好,玉兰才从高几上拿下个薄薄的牛皮纸袋来。 “这是谢二爷命人送来的,说是小姐要的东西。” 溪草心中一惊,不会吧,这么快就查到线索了? 里头是张泛黄的照片,溪草才看了一眼,就呆住了。 这是那种很流行的全家照,年轻的妻子坐在椅子上,怀里抱着个婴儿,而丈夫穿了西装,笑盈盈地站在他们身后,看上去很幸福。 溪草马上到花厅,拨通了谢宅的电话。 接电话的竟然不是管家,而是谢洛白本人,他像是早就料到溪草会打电话过来。 “收到我送你的礼物了吗?” 溪草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 “照片是真的?” “不,假的,是我参考张存芝的法子,让人用熊平昌和三姨夫的合影伪造的,不过我们军方的技术手段,比普通的报社可强多了,是不是完全看不出来?” 谢洛白的语气里,甚至带着几分得意。 “…………” 溪草很是无语,他发现谢洛白这个人,为达目的,还是很无耻的。 “二爷的意思,是要我撒谎骗熊老夫人?这照片拿出去,她就有了希望,势必倾尽全力去追查儿子的下落,最后当然注定是水中捞月,你不觉得有点缺德?” 谢洛白哼了一声。 “我只要纺织厂。” 溪草一阵无力,在军阀眼中,仁义道德永远是废话。 “好吧,我知道了,但是我希望二爷还是不要停止调查,因为我相信,熊平昌一定活着,他当年恐怕是演了场金蝉脱壳的把戏,可以试试从女方家人下手。” 挂掉电话,溪草攥着那张照片,沉思了很久。 如谢洛白所说,熊老夫人那种旧式的女子,应当是很好骗的,只要这张照片交出去,她就能洗脱陆承宣的责任,博得老夫人的理解。 可是要想拿下熊家产业,这些恐怕还不够,除非找到熊平昌本人,真正化解熊家的症结。 深夜,熊家灵堂里依旧是灯火通明,慧真和尚早已去厢房睡下,只留徒弟们轮流守夜,两个小和尚就在蒲团上坐了,拿供桌上的葡萄吃。 “咱们就这样守到天亮吗?师兄他们也太欺负人了,有好事他们上,这种苦差就派给我们。” “行了,有吃有喝的,还有什么好说,要不是活不下去了,我爹娘也不会送我来当和尚。” 小和尚就嘀咕了几句,刚要把葡萄送进口中,鼻尖耸了耸。 “怎么有股糊味儿?” 另外那个和尚也闻到了,匆忙爬起来才发现,两人背后的花圈不知何时烧着了,火苗撩到帐蔓上,开始滚滚冒烟。 两人急得团团转,把僧袍脱下来去扑火,谁知火舌已经越蹿越高,眼见要绕上梁柱。 “这样不行!得快去找人!” 事出紧急,小和尚们也顾不得守棺了,一路向后院奔去。 “走火啦!救火啊!快救火!” 躲在外头紫薇树后的吴忠,见灵堂里的人跑了出来,一招手,带着两个人闪身入内,跳上案桌,合力将棺材盖推开一角。 赵寅成最早乃是盗墓发家,所以手下这些兄弟们个个不惧死人。 吴忠将右手的马灯探进棺材里,借着光仔细查看。 熊六爷身穿团龙黑绸寿衣,双手交握在腰间,面容苍白安详,倒是没有尸变的迹象……只是在他身侧,有几团灰扑扑的东西。 吴忠把马灯靠近一些,才发现竟是几只老鼠躺在那里,他伸手按了按,老鼠的肚皮微微起伏,竟还是活的。 两个小和尚把睡梦中的熊家佣人纷纷惊醒了,衣服都没穿好,就忙着提桶担水前来扑火,吴忠等三人连忙往把棺材盖好,从后堂溜了。 熊六爷的灵堂起火,虽然最后只是烧了几幅帐子,到底不是个吉利的事,熊老夫人心情自然是不好,溪草第二天再过去,就不进灵堂触她霉头,直接往后院去。 这些下人们见她来了,一改之前的敷衍态度,都齐齐弓腰问好,溪草点点头,巡视了一圈,发现她昨天吩咐的事情,都已完成了一半,纸车、纸马都堆得整整齐齐,用油布盖好。 她笑道。 “很不错,辛苦各位了。” 众人纷纷道。 “应该的,应该的,都是为了六爷。” 溪草就对吴忠使了个眼色,自己先走到回廊上坐着等,很快,吴忠就赶过来了。 “陆家那个阿立,对小姐是面服心不服,看似一切安排得很妥帖,但私下小动作也不少,估计就等着明日出殡状况百出。” 溪草浑不在意。 “他做过手脚的东西,你们悄悄换掉,别叫他们知道。这是一件,还有昨夜灵堂起火,想必我吩咐的事,你也已经办成了?” 吴忠点点头,凑过去在溪草耳边一阵低语。 溪草轻轻蹙眉。 “好,我知道了,不必打草惊蛇,他们想干什么,明天就水落石出了。” 第128章 起尸生变 熊仁训出殡当日,华兴社现存的六位元老都到场了,送兄弟最后一程。 用过斋饭,宾客们被带到灵堂外。 作为华兴社地位最高的陆太爷,被迎上上首,亲自为熊六爷致悼词。当回忆起年轻时候兄弟们白手起家,热血齐心的峥嵘岁月,陆太爷也忍不住老泪众横。 带领大家一齐鞠躬上香后,他走到棺前,抚了抚棺盖。 “六弟,你放心地去吧。来生,我们还做兄弟。” 众人见他落泪,亦是动容,熊老太太更是泣不成声,被两个熊家婆子一左一右搀住。 随着熊家管家高声唱喏“吉时到,起——”,鞭炮声起,纸钱漫天,唢呐声响。 在鸿鹄寺的和尚们的念经声中,八个着黑色短打,踩草鞋的挑夫便稳稳挑起棺木,而府中的下人们则是秩序井然地举起灵幡,捧起照片,抬起纸人纸马,浩浩荡荡地朝门外走去。 熊六爷卒在暑月,为防止遗体腐烂,出殡当日还在棺材周围放置了很多冰块,由专人抬置捧呈。 而根据送葬的队伍年龄参差不齐,还依次备足了小汽车、马车和轿子;凉茶点心更是一应俱全,还有许多其他精妙的细节,不足一一道来。 大热的天,然因为一切处处用心,井然有序,熊老夫人的眉目也舒展了很多。 都知道这次的丧礼是严曼青主持,当第一次落棺歇脚时,其他几位元老不免夸她能干。 “陆老哥眼睛毒,咱们下一辈的女孩子,就属曼青最能干,就被你慧眼识中。” “就是,当时若非老哥为大爷求娶曼青,我们其他几个兄弟恐怕要为争儿媳妇打起来。” “有大爷和曼青,日后我们去地下与老四、老六、老七汇合,也能放心了。” 陆太爷听得熨帖,他对自己亲自挑选的儿媳妇自是一百个满意,嘴上更是给足严曼青生父严二爷面子。 “还是二弟会调教孩子,只可惜他家女孩子生得少了,不然一家一个,大家也就不眼红我家老大捷足先登了。” 这话说得调侃动听,众人不由都笑出声。 严二爷这一辈只有两个女儿,长女严曼青嫁与了陆家长子陆承宗,而次女严曼箐则是许给了元老势力排名第三孙八爷家的长子。 两个女儿现在都是各家的长房长媳,当家太太,可谓十分风光。 加之严二爷管控华兴社的药材买卖,如今这个世道,战事频繁,有些药品更是一价难寻,比起熊六被洋人逐渐挤垮的织纺生意,油水丰厚不是一点两点,严二爷的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听得兄弟们赞美,他圆滑笑道。 “谬赞,谬赞,曼青无非是占了与大爷年纪相仿的便宜,当年出色的侄女们可多了,不说陆老哥家两位小姐,老五家的玉莲更是名满雍州。” 他口中的玉莲,正是陆太爷次子,陆承宪的正房太太冯玉莲。 闻言,冯五爷的面色微沉。 当年,冯五和严二的势力不相上下,起初陆太爷为老大选媳妇,冯玉莲也是其中候选,可最后却败给了严曼青,成为了二房媳妇。这也罢了,最后陆承宪竟死于非命,而自己的外孙陆铠也在那次意外中下落不明,受此事刺激,女儿缠绵病榻,冯家也渐渐不敌严家,最后还被孙家赶超了…… 在场的其他人哪不知其中渊源,看带病前来的冯五变了颜色,与其要好的唐三当即扯开嗓子转移话题。 “曼青、玉莲都是极好的,不过这些咱们就不要想了,眼下有一个孩子你们却忽略了!” 其他几人不由来了兴致,纷纷抱怨唐三卖关子。 唐三清了清嗓子。 “我看陆老哥家中那个孙女就十分能干,听说后堂这些杂事都是她操办的,小小年纪,不简单啊!” 陆太爷的孙女,说的不就是陆云卿吗? 然而之前陆太爷为孙女高调在明月楼摆宴,几个兄弟谁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自是收了为自家孙辈求娶的心。 可陆云卿不过十六七岁,葬礼上这些杂事虽谈不上复杂,可却杂乱无章,细碎无比。现下打理得老辣熟练、滴水不漏,说是出自她手其他几人却是不太信的。 杜九第二日就到了场,自是多少见证了溪草的行径,听罢也出声肯定。 难得一向不合的唐三与杜九竟口径一致,几人更奇了,连陆太爷也多了一分兴味,看孙女忙得没银,干脆命人把严曼青找来询问。 “可不是嘛,云卿真是麻利周到,考虑得事无巨细;我光顾着前厅了,根本没有时间教导她,没想到她安排得这么漂亮!” 严曼青这一番话说得发自肺腑,恍若是一个真心欣赏、看重陆云卿的长辈。 可仔细听,不难发现她的门道。一来极力撇开后堂和自己的关系;二来便是屡试不爽的捧杀二字了。 她早就安排了阿立在丧葬用品上动手脚,可是已经抬出了三里地,该折成俩截的往生仙桥安然无恙,而应该被点了红眼、绘上血泪的的纸人纸马亦完好无损。她实在搞不清楚溪草如何化险为夷的,只能怪阿立办事不利。 “废物,她一个和熊老夫人全无交情的外来客哪里有本事驱使得动陆、熊二府的人,自己回去领罚吧!” 阿立丧着一张脸,也无法解释明明之前完全搞掂的事情怎么就全无状况,严曼青看得心烦。 “还不快滚!” 还好前堂有她盯着。 既然已经打定主意和陆承宣拼个高低,严曼青这次就是要来看陆云卿笑话的。 灵堂烛灭是第一场比试,而下人怠慢和丧品故障则是第二项考验。小丫头运气好,接连躲过前两局,可下一场送葬意外就不知她如何化险为夷了。 严曼青把心腹燕姐叫来。 “那套衣服送过去了吗?” “刚到熊府我就给云卿小姐送过去了,她虽然有疑惑,却也穿上了,还是我亲手伺候她换的衣服。” 严曼青满意地点点头。 “她没有问什么?” “问了,说这衣裳怎么这么大味道。我就按照太太的吩咐,告诉她今日的出殡丧服都是请鸿鹄寺的和尚开过光的,经药草香火熏陶,难免味道重,让她忍一忍。云卿小姐似乎也接受了这个说法。” 严曼青从鼻子中哼了一声。 “这丫头是个心细的,还好我们都做了准备!不过有件事我觉得奇怪,阿立并不是个做事不妥当的,怎么竟让陆云卿躲过了,莫非陆府的下人中其实有一些是老四的人,暗中帮她收拾了摊子?” 燕姐笑了。 “太太糊涂了。陆府经太太掌家这么多年,一草一木哪样不是太太亲自过目的?再说四爷才醒来没几日,就算云卿小姐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策反谁,毕竟她每一次入府,不都在太太的眼皮之下,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您和大爷的眼睛。” “说得也是!” 严曼青想想有理。 “送葬已经走了三分之一,老太爷他们最多跟到第二处凉亭。帮我盯紧那个丫头,且不能再出漏子。” 诸位元老听严曼青证实,不由对溪草刮目相看。 “陆老哥,你这个孙女不得了啊。” “前朝还在就好了,照我说,这统帅后宫的皇后娘娘恐怕也就这个样子吧。” “只可惜她是个女娃娃,不然给她几个码头,几间赌坊练练手!” “这就不妥了,女孩子都是要嫁人的,打打杀杀像什么样!”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严曼青听在耳中,也添砖加瓦为溪草说了不少好话,耳闻熊府管家在前面唱喏起棺,也觉得火候差不多了。 她招呼长子陆铮过来,让其照看几位元老,才向众人一一施礼告退。 陆铮把人依次安顿好,正要骑马尾随左右,却听前面一阵骚动,让阿福过去查看,才知母亲严曼青竟然暑热晕过去了。 众人把严曼青带到小汽车上,随行医生上前用银针扎了几个穴位才让她悠悠苏醒, “我怎么在这里……” “大太太操劳过度,体力不支引起晕厥。” 听医生这般说,闻讯而来的熊老夫人坚持让严曼青回府休息。 “这怎么成,下一段按照惯例可是要由主持丧礼之人扶棺的……” 这边的动静也惊动了刚刚上了车子的华兴社元老们,眼见严曼青苍白着脸,顽固起身,纷纷劝道。 “你这个样子,怎么成,不如就让阿铮代替你去吧!” 严曼青摇头。 “一来阿铮不是主持丧礼的人;而来这些都请鸿鹄寺的法师看过的,因我为女子,其他人的排阵走位都有讲究,若是一个不妥,换了人惊扰了熊六叔的亡灵,那就糟了!” 听提起已故的熊六,其余人也不敢大意,让人把鸿鹄寺的慧真和尚请来寻求应对之法。 只听他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得到和严曼青一样的答案,众人不免沉默下来。 “六婶,别担心,曼青没事,还能继续。” 严曼青挣扎站起,虚弱道。 犹在左右为难,慧真和尚补充。 “其实……若是换成和大太太同月出生的女子也行;若是没有,找一个鬼月出生的女子也能替换。但要紧的,这女子必须身份得当,不能和大太太相差太多。” 众人一愣,慧真和尚的提议说了和没说区别不大。时间紧急,让他们去哪里找和严曼青身份得当的同月出生女子?就算退而求其次的鬼月,也是难于登天。 严曼青又要过去。 “等等,云卿不就是鬼月出生的吗?”陆铮突然道。 鬼月便是农历七月,陆云卿的生辰便是阴府门开的七月初一,是以当年听说老四得了个丫头片子,又是在这样不详的日子出生,陆太爷根本就懒得去看。 她小时候被老四带进府,陆太爷与其也并不亲近,任凭受过洋化教育的陆承宣如何说自家女儿阳历生日乃八月九日,最最吉利不过,也不为所动。 思及往事,陆太爷面色有些复杂。 “那请问大师,我那孙女可能代替儿媳去扶棺?” 慧真装模作样地向陆太爷询问了陆云卿的生辰八字,目露欣喜。 “真乃天意,尊小姐最最合适不过。” 陆太爷略一沉吟,却还是拿不定主意,直到得到熊老夫人首肯,这才吩咐陆铮。 “阿铮,云卿胆子小,你陪她一起过去。” 溪草正在送丧队伍后端的马车里忙里偷闲,突然得了新差事,听人禀明事情前后,面上浮出一丝诡笑。 来了,只是严曼青想算计她,可没那么容易! 她整了整衣襟下了马车,陆铮已经在棺前等她。 “云卿,若是害怕,可以牵着大堂哥的手。” 溪草声音冷冽无波。 “大堂哥,白天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况且云卿和熊六爷无冤无仇,我为什么要害怕呢?” “是吗?” 陆铮似笑非笑地打量了她一眼。 都说要想俏,一声孝,这还是陆铮第一次看溪草一身素白,斜襟的白麻旧式长袍,及踝片式长裙,把少女的身躯包裹得严严实实,偏生这种禁欲的美感,让眼前人透着一股神秘的圣洁而高冷,看得人心痒难耐。 溪草目不斜视地和陆铮擦肩而过,在慧真和尚指引下,配合地摊开手帕踮在棺盖上,把右手搭了上去。 队伍重新上路,陆铮笑看她的表现,默不作声守在旁边,看溪草额上冒汗,主动替她撑开一把伞,替她挡去烈日骄阳。 溪草本能想躲开,可一想到后面的严曼青,便临时改变了主意。 她凑近陆铮,趁着二人贴近的时候,把一包粉末悄无声息抖落到他口袋中。她手速很快,亦是一手在庆园春收集线报练就的本事。 同时曲启指揪扯着垫在手下的帕子,随着她动作,那被粗略缝合的一角便飘散开来,同样的粉尘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棺盖上,被风一吹逐渐消散。 做完这一切,溪草便气定神闲等待结果。 果然没多久,棺材中便发出一阵微弱的“咚咚”声响,伴随吱吱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要顶盖而出。 隔得最近的溪草吓得啊了一声,抽身退出四五米,而抬棺的下人显然也听到了动静,霎时面色如土。 这……这是尸变……要起尸了? 第129章 内心隐秘 俗话说人死如虎,虎死如羊。 世人敬畏鬼神,而所谓的起尸尸变,则是遗体变成邪崇怪物,譬如僵尸便是其中一种。 随着猜想在挑夫心中逐一浮起,不知是谁先丢开了肩上的挑杆,其他几方亦有人松了力道,只听咚一声震天剧响,熊六爷沉重的棺木便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棺木无端落地,这是丧仪中最最不吉的事。 这个变幻是众人始料未及的。 随着挑夫们四处乱窜,在前面举灵幡、捧相片、抬风水罐、呈冰块的下人们亦是被打乱了阵脚,有些心不安的也被躁动情绪感染,跟着乱跑起来;而后面抬丧葬纸品、唢呐队伍以及鸿鹄寺的和尚们哪里摸得清状况,一个个呆在原地手足无措;载着送行的宾客们的轿辇马车亦是停了下来,被这个突变弄得心神不宁…… 浩浩荡荡的队伍霎时乱成一团,一时间,场面完全混乱。 陆铮一手捞起几乎瘫软在地的溪草,眸光一沉,拔出了腰间的配枪在空中鸣了几下,刹那间慌成一团的人群总算安静了下来。 毫无疑问,这件事定然是母亲严曼青对付这个丫头的手笔。 看少女睫毛微颤,娇美的容颜一扫方才的强硬冷淡,表情空泛而怔然,绵软无力地靠在自己怀中,显是吓坏了! 陆铮真是爱极了溪草此刻的形容,只觉得下腹一紧,若非场合不对,简直想把溪草就地办了! 这是他午夜梦回出现了无数次的场景,梦中,溪草便这样乖顺地躺在他身下,收住全部棱角,被他仔细疼爱。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是他阴暗的觊觎,内心龌龊又刺激的秘密。 而苏青的存在也和这个秘密有关。那天陈堂风和陆良婴婚礼结束,按理说这个陷害陆家人的罪魁祸首是不应该再存在的。可当她梨花带雨地膝行至自己面前,仰头泪光盈盈怯生生唤了他一声堂哥…… 内心的隐秘被人窥现发现,陆铮心神巨震,被她吞吐伺候时,不轻易动情的他竟陷入了意乱情迷的狂乱。 陆铮抱紧苏青的脑袋,忘情地叫出那个名字,向一个陌生人分享自己不见光的隐私,那种感觉又刺激又癫狂。 可以说,之后每一次他按着苏青行事,都是把她当成了陆云卿;苏青也聪明,很会应景地勾起他的兴致,让他一时半会倒丢不开手。 不过替身毕竟是替身,如果真正的陆云卿落入他手,又是何等滋味呢? 陆铮已经迫不及待想促成事态发展,彻底击溃少女的意志,再使计把她收入掌中。光是想想,那些禁忌的快@感就让他要疯了。 余光瞥到身后陆太爷派人过来,陆铮不动声色地揽紧了怀中的少女,交代把医生请上来,同时命人把八个挑夫押到前面跪成一排,厉声质问。 “荒野落棺,你们好大的胆子!” 挑夫们自知惹了大事,惊惧中抖若筛糠,跪在地上语不成声。 “是,是小的们罪该万死,万,万死不辞!可,可是……铮,铮少爷……难,难道您刚刚没有听到吗?” 听到什么? 陆铮皱眉,目光落向砸在地上黑色棺木、。看溪草和挑夫们的反应,不难猜测是棺材内出了问题,只是刚刚那阵声响并不大,他也是听得不是很清晰。 不过看现下怀中的丫头怔怔的,全没有平时的机灵劲,他却觉得严曼青有些过了;可为了父亲和自己,陆铮怎可能手下留情。 于是他冷笑道。 “听到什么?” 这些挑夫地位卑贱,哪里敢说是熊六爷尸变起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嗫嚅了半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还不快滚回去重新抬棺!” 陆铮不耐催促,然而挑夫们那里还敢去。 “铮,铮少爷,这棺材断不能再抬了!否则肯定会有灾祸降临!” 僵持不下间,有挑夫终于大着胆子道。 “是啊,刚刚那棺中分明有响动,我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有人婉转补充。 看陆铮不信,其中一个挑夫瞟了眼陆铮怀中目无焦距的溪草。 “其,其实云卿小姐那时候也靠得近,她应该能听到……” 似乎是为了验证挑夫的话,那口落在地上的棺材此时又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响,吓得挑夫们从地上散开,而靠在陆铮手臂上的溪草恍若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忽地捂着眼惊叫着从陆铮怀中挣扎出来。 场面再度乱成一团,溪草离陆铮太近,她的尖叫震得他耳朵疼,看少女抖着身子抱成一团,陆铮皱眉拉住她的手,有些担心溪草吓得脑子不清醒,他虽然渴望她的乖顺,却不想要个疯癫的美人。 他打横抱起溪草,踢了阿福一脚。 “医生还没有过来吗?” “小,小的现在就去请……” 而陆太爷派来的人目睹了这一切,瞬时也明白了前后因果,慌不择路地回去复命。 彼时,同行的医生还在严曼青的车上照顾因暑热晕厥的大太太,当阿福一把把人拉出来时,满面疲色的严曼青忽然睁开了眼睛。 “怎么,是说熊六叔棺木有异,云卿吓得魇住了?” 当听到阿福肯定的答案时,严曼青只觉神清气爽。 还有什么比计策得逞更让人心情愉快的呢? 不过这妮子现在吓傻了事情才做了一半,当务之急便是要让人相信她是不祥的存在,让陆太爷厌弃。 严曼青不紧不慢拿下搭在她额上的布巾。 “太爷和熊老夫人还有其他几位元老那边怎么说?” 阿福不敢敷衍,垂手道。 “小的来时,太爷身边的秦叔正回去复命。”说着他往陆太爷和一干华兴社元老乘坐的小汽车方向看了一看。 “他们似乎已经往前面过去了。” “既是如此,那咱们也去看看。” 她推开车门,示意燕姐扶她下去。当严曼青一行走到棺前时,果见华兴社六位大佬厉声询问事态经过,熊老夫人抹着眼泪,一副随时要晕过去的模样。 “什么,你们说六爷尸……”尸变两个字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熊老夫人艰难地转过眼睛,苍老的声线带了一丝歇斯底里。 “不可能,现在棺材安安静静的,说什么棺材板动,简直是一派胡言!” (晚点还有2000多字的一更) 第130章 发怒显灵 “可……可刚刚小的们分明听得清清楚楚……老夫人不信,可以问云卿小姐……” 彼时,溪草正在随行医生的“照料”下,木然的双眼渐渐有了神采。闻言,她条件反射抬起头,双目再次笼罩上一层惧色。 “我……我当时手搭在上面……好像有什么在下面不断往上敲击,欲顶开棺盖……” 熊六爷在病重医治无效过世,这是有医院出具的诊断病例和死亡证明的;况且停尸两日,众人自然不会荒唐地认为其死而复生。 但封闭的空间中却无端发出此等奇异的声响,唯一能解释似乎只有…… 熊老夫人哪里能接受自己的丈夫变成怪物,失声叫道。 “你胡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在场众人表情亦是异彩纷呈,溪草咬着嘴唇,半晌才斟酌道。 “其实……就在前面,又发了一次声响,大堂哥也听到了……” “……什么?你说铮少爷刚刚也……听到了?” 熊老夫人恍若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看向陆铮的眼神写满了恳切。见陆铮沉默不语,似是默认,熊老夫人的情绪一下崩溃了。 “不可能,不可能,先夫怎么会……” 她抱着脑袋,显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众人心思各异,目光纷纷落向那口落在地上的棺材,鸿鹄寺的和尚也被陆太爷请到前面,却是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一筹莫展间,元老中有人提议。 “不如……找个人过去看看吧。” 如果只是虚惊一场,那尽快请法师弄场法事,顺利让熊六爷入土为安。 众人附和,可话虽这样说,但没有人敢上前一步。 陆太爷随手指了一个挑夫,哪知对方却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口中念叨还请太爷不要为难;而另外的几个挑夫亦是不敢轻易上前,哪怕陆太爷许出了二十枚银元作为报酬。 “太爷,这不是钱的问题。兄弟们在雍州城做丧葬白喜生意,除了出生穷苦,更重要的是每个人都八字命硬。可三百六十行,一行有一行的规矩,熊六爷这般情况,却是万万不能叨扰的……”挑夫中有人鼓起勇气道。 “其,其实,小的还有一个方法,不知该讲不该讲……” 得到陆太爷的首肯,他小心斟酌道。 “事到如今,唯有让六爷的尸身就地火化,再请法师们做足七七四十九天法事,才能化危为吉……” “不行,我不接受!” 熊老夫人第一个反对。 若把尸体火化,岂非和阴损报复仇家手段的挫骨扬灰一般无二? 况且汉人葬俗规矩颇多,首当其冲讲究一个齐整,就是被砍首的死刑犯,入土时也要把脑袋和尸身重新缝合,如果遗体不完整,入了阴曹地府会被小鬼挡在忘川之外,永生永世无法轮回。 可丧礼进行了一半,总不能把棺材丢在地上不管不顾吧?僵持不下间,严二爷催促陆太爷赶紧拿定主意。 “老哥,时间耗不起,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爷爷,我先去看吧,如果无碍,葬礼继续。” 陆铮上前一步,径自走到棺前,随着他逐渐靠近,那棺材果然发出咚咚响声,似乎是有人手推棺盖,要从黑暗中挣脱一般。 在场人骇得退了一步,便是熊老夫人也满脸惊惧,她呆了一呆,凄厉哭喊。 “六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太爷,不能让六爷尸骨无存啊……求求您……赶紧想想办法……” 说完就要跪下,已是被严曼青一把扶住。 “六婶别急,这焚骨之法只是其一,不到最后是断不会使的。” 她温声安慰,鸿鹄寺的慧真和尚被她请上前。 “大师,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化解之法吗?” “六爷故去后,承大太太信任,这些日子都是鸿鹄寺为六爷做法超度,一直以来,六爷也无恙,偏生刚刚——” 慧真双手合十向众人行了一礼,并指掐指一算,话锋一转。 “事情来得蹊跷,而佛经有云凡事讲究因果循环,老衲以为大抵是什么东西冲撞了六爷的亡魂。” 慧真的话,让在场人陷入了沉思。 是啊,熊六爷的遗体在家中停放了两日什么事都没有,前面从府中出来也一切正常,偏生刚刚…… 可刚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除了扶棺人由严曼青变成了陆云卿,其他分明照旧。等等,陆云卿—— 在场人脸色一变,熊老夫人身体踉跄了一下,突然噗通一声对着熊六爷的棺木跪下。 “果然是因为这个丫头的出现……所以……六爷不高兴了……都怪我啊……” 她一边哭一边咚咚跪在地上磕头不止,便是其他人劝阻也不为所动,不多时额上就有血沁出,老迈可怜让人不忍直视。 此情此景,在场人不由咬起了耳朵。 “果然六爷还是不肯原谅陆家四爷啊,自然不愿意让她的女儿亲近……” “这几日云卿小姐没有出现在前厅一切都好端端的,偏生现在……” “哎,其实上次蜡烛熄灭就应该重视,不然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结果……” 听得周遭议论,华兴社诸位元老自是深信不疑,陆太爷亦是自责不已,他看了一眼陆铮。 “你先把云卿带下去。” 溪草一脸委屈,自是不肯,严曼青温言劝阻。 “你这孩子,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你还想把事情闹大吗?别忘了之前蜡烛熄灭的事,若是被人旧事重提,熊老夫人有什么差池,你如何担当得起?你还想让你爸爸良心不安吗?” 严曼青很是高明,她这一番恩威并施的话,是最漂亮的催化剂,不动声色把众人的猜测摆在了台面上,逼得人不得不正视。 溪草心中冷笑,有时候硬碰硬并不是好事,适度的服软才是抽身而退的绝佳方法。 “蜡烛熄灭乃是因为阴阳烛,之前已经证明我的清白,怎么大伯母还要咬着不放呢?” 少女目中带泪,她盯着严曼青,一双眼清湛湛,幽沉沉,是遭受不白之冤的倔强和不甘。 “况且熊六爷心胸开阔,我就不信他一个老人家会和我一个小辈一般见识。” 众人只见少女忽然趁陆铮失神时措不及防地冲到棺前,单手抚在了棺盖上,重重跪了下来。 “六爷,如果您听得见,还请您帮云卿证明清白……” 在场人表情已经不能用震惊二字形容。便是胆大命硬的挑夫也不敢上前,而少女居然……一时之间竟没有人敢来捉她回去。 不过说来也怪,前番陆铮靠近棺材,那推盖声响众人听得分明,可现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那棺材一动不动,竟是丁点声响都没有。 “看来不是我的问题了!” 少女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 她对着棺材又行了一个大礼,这才退回陆太爷和熊老夫人面前。 “按照原定程序,今日的扶棺人选乃是大伯母,云卿越俎代庖本就不妥。前面的状况……会不会是因为熊六爷不见大伯母出现,觉得被怠慢而发怒显灵呢?” 第131章 重新洗牌 严曼青讶然地看着溪草,目光一点点暗沉下去。 怎么回事? 方才棺木明明响了,说明那件衣服起作用了,为何陆云卿再次靠近的时候,却又毫无动静呢? 她想不明白,其中到底出了什么岔子? “云卿说的也有道理,曼青是咱们陆家的当家主母,她来扶棺,才显得对六弟的尊重,云卿到底年纪小,老六看不上她!曼青,我看你脸色也好些了,送老六一程,应该不是问题!” 陆太爷发话,谁敢不听,何况是一向贤惠孝顺的严曼青。 几十双眼睛巴巴地盯着她,熊老夫人哀求的目光亦是落在她身上,严曼青不得不上。 “本该如此,方才是有些中暑,已经请中医扎了针,好些了,即便不好,我撑着也要为六爷扶棺的。” 严曼青说着,端庄地走过来,她很清楚这里头的蹊跷,所以丝毫不惧,她身上可没有会勾引老鼠发狂的药粉! 谁知她才靠近棺木五步之内,那棺材里突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响动。 “咚咚咚……” 一下下撞击木头的闷响声,如死人的指骨在敲击棺木。 “听到没有?” “六爷、六爷果然起尸了!” 众人骇然后退, 悚然的目光刷刷射向严曼青,她紧张起来,下意识就往身上的丧服摸去,慌乱之中,她果然摸到了衣服包边里那些一粒粒的小圆珠。 严曼青霎那脸就白了。 她明白自己中计了,陆云卿的调包计。 方才她经过陆云卿身边时,她的衣服上弥漫着浓重的香火味,严曼青分辨不出其中缺了点什么,那本是用来掩盖药珠的香灰味,反而被陆云卿用作障眼法骗过了她。 她是什么时候下的手! 严曼青飞快地在记忆中搜寻着,终于想起来,自己装中暑后,燕姐为她脱下丧服,随手放在小汽车的后座,后来有个熊家的侍女前来给她送凉茶…… 今天前来的送葬的女性,穿的都是统一样式的丧服,只要换得巧,便不容易发现,何况为了骗过陆云卿,她把所有的丧服都用松香熏了一遍。 严曼青十指猛地嵌入肉中,没想到她谨慎一世,有朝一日竟会翻在陆云卿这条小沟里。 严曼青立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无论是留是走,所有人都亲眼见证这响动因她而起,怎么动作都不过是欲盖弥彰罢了。 几十双眼睛别有深意地看着她,充满了猜测和怀疑。 “没想到,让六爷英灵不安的人,居然是陆大太太。” “六爷生前和陆大太太没什么瓜葛,怎么会偏和她过不去呢?这可奇了!” “那不好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个人的恩怨个人知罢了。” 陆铮看不下去了,上前拉着严曼青就走。 果然,严曼青才离开熊六的棺材几米远,那棺中的动静便慢慢平息下来,最后彻底安静了。 有人就呵地冷笑一声。 “看来,陆太太恐怕在六爷生前,对熊家做过些不能向外人道的事啊!否则,这可怎么解释?” 陆太爷便觉颜面扫地,本来证实熊六尸变与自家孙女无关,老人家心里还很欣慰,谁知马上儿媳妇就出来打了脸。 熊六总之就是要和他陆家人过不去了! “大师,请你来,不是让你看热闹的,就没有个化解的法子吗?” 陆太爷恼了,语气也相当不善,慧真和尚额头冒汗,那老鼠的把戏,本来就是装神弄鬼,他能有什么化解的法子? “这、这……” 陆铮很清楚,母亲这是中了陆云卿的诡计,他笃定是陆云卿在棺材里动了手脚,他和严曼青不一样,他绝不会哑巴吃黄连,咽下这口气去。 “开棺!这棺材绝对有鬼!和我姆妈毫无关系!现在必须开棺验清楚!” 闻言,华兴社几位大佬都露出了不满的神色。 熊六好歹也是华兴社开山鼻祖之一,陆家这小辈真是狂妄过分了,为了给母亲洗脱嫌疑,竟然说出要开棺验尸的话,这对去世的长@者十分不敬。 严曼青急了,忙也拉住了儿子。 “不行,不能开棺!” 陆铮愣了愣,回头见严曼青哀求的神色,心中就了悟过来,一时后悔方才嘴快。 严曼青害怕被人看出端倪,强笑道。 “你这孩子,也太激进了,今日不过是你姆妈躲了懒,惹得六爷不高兴了,我避一避也就罢了,改日再单独来给六爷上香赔罪,可哪有开长辈灵柩的道理?” 这听着还像句人话,儿子目无尊长,母亲好歹还是有分寸的。众人赞许的目光再次投了过来。 陆铮就顺着严曼青的话点头。 “姆妈说的是,倒是我鲁莽了。” 眼见就要囫囵过去,一道沉冷的女声突然插了进来。 “命人开棺!” 陆铮没想到有人胆敢在此刻与他抬杠,阴恻恻回头。 “谁说开棺!” 熊家两名女佣就扶着熊老夫人颤巍巍走出人群。 “我说的,开棺,现在就开!”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特别严曼青方才如此紧张,熊老夫人也不傻,终究是看出了几分端倪。 陆铮就假意劝道。 “熊夫人,现在六爷已经安生了,何苦又折腾老人家呢?可别耽误了下葬的时辰。” 熊夫人面无表情地哼了一声。 “我要弄清楚先夫到底为何走得不安宁。” 陆太爷的龙头拐杖重重杵下,一锤定音。 “熊家的事,都由弟妹说得算!谁也不要多嘴!” 陆铮便无话可说了,严曼青沉着脸,阴鸷的目光在慧真和尚脸上巡梭,示意他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中得有点分寸。 几个熊家人就找了撬棍过来,喊一二三往棺材四角发力,厚重的楠木棺盖微微翘起一道缝隙,严曼青突然捂住额头,身姿微晃。 “姆妈?” 陆铮扶住她。 “日头底下站久了,又有些眼晕起来,阿铮扶我去车上歇一歇……” 熊老夫人瞟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道。 “陆太太,你难道不想亲眼看看先夫有什么余怨吗?若是和你有关,你走了,可弄不清了!” 严曼青一言不发,脸色难看至极。 就在这时,长钉被撬动,咯吱一声,棺材右角跟着开了个口子,几点道黑影闪电般从棺材里跳了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蹿到严曼青和陆铮的身上。 “啊!” 严曼青尖叫一声,扑进了儿子怀里,陆铮急忙搂住母亲,用手将那几个东西甩到地上,众人定睛看去,原来是几条灰扑扑的老鼠,它们似不怕疼一般,在地上打了个滚,便再次爬起来攻击严曼青,尖尖的白牙撕咬着她的衣袖,于是一粒粒红豆大小的珠子便从她的衣服里滚了出来。 陆铮见状,再次将那些老鼠甩落在地,并迅速掏出手枪,一枪一个将脑袋打开了花。 四五只老鼠身子抽搐几下,死了。 而在场的人们几乎都看愣住了。 “原来,并不是六爷显灵,方才……其实是老鼠在撞棺材?” “可是……这些老鼠逃出来以后,为何要攻击陆夫人母子呢?” 有个声音就道。 “因为这些老鼠,食了一种叫做飞蛾红的豆,这东西,跟鸦片很相似,只要吃了,就会陷入昏迷,但只要闻到相似的味道,立马会变得疯狂,想要大口吞食,这些老鼠,就是想吃陆夫人缝在衣袖里的豆,才拼命撞击棺材的。” 说话的人是赵寅成,他将帽子摘下,对熊老夫人点了点头。 “赵某一个外人,本不该多嘴,只是我和六爷交情匪浅,有人在他老人家是灵柩里搞这些把戏,我就不得不站出来说句实话,毕竟赵某走南闯北,也捣鼓了不少明器,这些偏门学问,多少沾一星半点,总算有几分见识。” 溪草一直冷眼旁观,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赵寅成站出来,她唇边才掠过一丝笑意。 看来这个家伙,的确没有撒谎,他真的是想对付陆承宗一家了。 熊夫人对赵寅成,显然很信任,甚至没有质疑他一星半点。 她缓缓转身,古井无波的眼睛看着严曼青。 “陆太太,你这是什么意思?” 严曼青被她看得背脊发毛,连忙辩道。 “老夫人,这误会可就大了,若是我做的,我何苦把这东西放在自己身上呢?这分明就是有人要栽赃陷害!那人就是想挑唆太爷要我出面扶棺,好让我一脚踏入这个陷阱啊!” 溪草终于开口了,面对严曼青的指认,她的表情很恬淡。 “伯母这是怀疑我设局害您了,可是今日出殡的丧服,都是伯母命人准备的,连我这一套,也是燕姐送到我们公馆来的,我全程连您的一片衣角也没碰过,怎么在您的衣服上做手脚呢?” 严曼青咬牙切齿,她总不能说,是溪草偷偷和她互换了丧服,这种话,等于把自己陷害不成反被坑的丑事抖出来了。 她抓不到溪草的把柄!甚至连个反驳的理由都说不出口。 “我可没说是你,但我中暑在汽车里休息的时候,确实有个来送茶的熊家下人动过我的衣服!” 熊老夫人声音尖利起来。 “陆太太的意思,是我们熊家要害你了?我们熊家人是听了我这个老寡妇的唆使,往我丈夫棺材里放老鼠不成?” 严曼青从来没见过如此色厉内荏的熊夫人,一时哑然,陆铮忙帮母亲解释。 “老夫人误会了,我姆妈的意思是,恐怕有怨恨我们陆家的人,想要趁机挑拨咱们之间的关系,收买了下人,只要把那侍女交给我,一天之内,我绝对能让她供出幕后主使。” 溪草不失时机地道。 “是呢,堂哥还该拷问拷问这些鸿鹄寺的和尚,守了三天三夜的棺材,这些老鼠是怎么进去的?想必也有幕后主使吧!” 陆太爷眼神微微一闪。 雍州现在也流行学洋人信天主教,雍州城里教堂倒是盖了两座,而附近本就没什么名刹,唯一一个鸿鹄寺,里头的和尚大半是吃不上饭的穷人家孩子,把出家当成个营生,诚心修行的说不好有多少,听说背地里还干些偷鸡摸狗的事,他本来是不太赞同让这些人来做法事的,可严曼青却说“六爷是传统的华夏人,讲究这一套,总不能亏了他该有的礼数。”也才允了,想来,这些和尚自然都是严曼青请来的了,又何必拷问。 几个和尚通通吓得白了脸,本来只当是个赚香火钱的生意,怎么扯进了华兴社内部纠纷里头,他们真是肠子都悔青了,神色紧张起来,求救的眼神频频向严曼青投去。 在场只要不是瞎子,都看明白了。 陆太爷更明白,气得胡须抖动,他盯着这位贤惠的儿媳妇,握紧了龙头拐杖的柄,严二连忙上前扶住,低声求道。 “老哥,这件事,曼青固然做得不好,却也不能在这种场合教训人,我不是心疼自己的女儿,只是……她的面子,就是陆家的面子啊!“ 陆太爷很清楚,在场的几位大佬,能混到这个地步,谁都不是傻子,严曼青的心虚,他们看在眼里,然而陆云卿轻描淡写的推波助澜,他们也看在眼里。 长江后浪推前浪,陆承宗一家独大的局面,或许在今天就要结束了,陆四无能,却生了个厉害的女儿,这一房,今后恐怕不可小觑。 陆太爷想说两句先安抚熊老夫人的情绪,没想到还不等他开口,熊夫人先很平静地道。 “太爷,今天的事,谁也不用再东拉西扯了,老婆子没什么本事,好在耳清目明,谁是真心来送先夫,谁是有意闹事,我心里清如明镜。这件事到此为止只是,我今天替我们家六爷做个主,熊家的织业,今后谁都别打主意,就算全败光,我也不会让它落在某些人的手中!” 说毕,她看也不看严曼青一眼,毅然扶着女佣往前走。 “封棺,继续送六爷上路!” 唢呐锣鼓又重新吹打起来,人人都心照不宣地装作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慢慢融入出殡的队伍里,严曼青是没有脸再跟上去了,扶着燕姐逃也似地钻进小汽车走了,陆铮却留了下来,他大步上前,拽住溪草的胳膊。 “原来,你也想争熊家的产业,堂妹胃口不小,手段也不少。” 溪草耸了耸肩,轻轻一笑。 “那也要多谢大伯母助我一臂之力呀!” 说毕,她甩开陆铮的手,跟上前去。 第132章 你捐假药? 熊老爷子总算是平安下葬,陆太爷返回陆府前,招手把溪草叫到面前。 “好孩子,今日你受委屈了,爷爷是知道的,你大伯母一向对你也算尽心慈善,这次却做得实在过分!” 陆太爷作为华兴社的首脑人物,当然不会真的认为能执掌陆家后院的严曼青多么纯良无害,只不过起码在老人的印象里,儿媳妇一直很本分,无论是处理和华兴社其他几家的关系,还是亲戚间的迎来送往,都没什么失格的地方。 老爷子其实并不能理解,她为何突然有失体面地针对其自己的侄女来? 溪草笑了笑。 “倒也不能怪大伯母,毕竟我爸爸康复了,爷爷现在算是有两个健康的儿子了,华兴社那么大的产业,任谁都难免敏感些!” 陆太爷是个聪明人,溪草的话,瞬间就听明白了。 是因为陆承宣。 无论他承不承认这个儿子,总是血浓于水,将来到他弥留之际,必然会给老四留一份家产,无论多少,陆承宗可继承的部分总要受到压缩。 加之陆铮在巧妙的时间点,带着打手出现在卡尔家附近。 此前那些微小的猜疑,都在此刻发酵了。 陆太爷很失望。 陆承宗一直都是华兴社理想的继承人,他的能力、手腕,都是很优秀的,特别在唯一能动摇这想法的老二陆承宪过世后,陆太爷更是铁了心要将自己的衣钵全部交给陆承宗。 而对于陆承宣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太爷也不能看着他穷困潦倒,所以总要留一份产业给他,够他们父女富足度日。 而一直以来,陆承宗常常为四弟说情,不惜给他请医用药,花钱照顾,陆太爷曾欣慰地认为,大儿子对幼弟是抱有同情的,将来他百年之后,他会继续提携照顾陆承宣。 可是万万没想到,事实并非如此。 现在想来,陆承宣的康复,陆承宗一家,远远没有表面上那样高兴,甚至产生了警惕提防,甚至要通过设计陆云卿,来打压陆承宣在华兴社的存在感。 陆太爷心中哀哀一叹,没想到他精明一世,对这些手足相斗的事,竟没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看得清楚。 沉默许久,陆太爷突然意味深长地道。 “云卿,你和你爸爸很不一样。熊家织业,你要真有本事拿到手,爷爷会支持你的。” 溪草就明白,陆太爷已经想透彻了,或许他还不相信陆承宣的堕落是长子的手笔,但起码,他已经清楚,陆承宗这位大哥,对待四弟并不友善。 他算是承认了溪草的能力,并给了她参与华兴社势力角逐的资格。 拿得到,那就是你的,我不帮任何一方,谁有能力,我就承认谁。物竞天择,是华兴社的帮派信条。 溪草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回答。 “谢谢爷爷,我一定不会叫您失望的。” 陆太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小姑娘瞳孔里光芒闪耀,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自信。 陆太爷有点震惊,陆云卿第一次让他这样震惊,还是她对于鸦片那番见解,可是同样的豪言壮语,街上那些天天搞运动的学生也能说,还并不能影响陆太爷对一个人的评估。 说实话,在溪草今天出手反击严曼青之前,陆太爷对她的人生规划,仍旧是为了华兴社的壮大,找一宗门当户对的亲事,稳固陆家的社会关系。 可是现在,他觉得,似乎可以让她先坐到棋桌边来,试试她究竟有没有成为一个操棋手的可能性。 陆太爷点头。 “不要怕,你尽管放手去做。” 说罢,他拍拍溪草的肩膀,钻进了小汽车。 送走陆太爷,华兴社其余几位大佬也都散得差不多了,只有杜九公还站在不远处的荫凉下,溪草就走过去。 “九公在等我?” 杜九公就道。 “云卿,今天你初露头角,我那几位兄弟可都看在眼里,他们心中自有一本帐,今后各家都少不得出手试探,你要做好准备。” 溪草笑道。 “谢九公提醒,我知道的。” 见她如此笃定,杜九公便不再多说,笑道。 “对了,后日我请了梅凤官到家里教戏,文佩提醒我说,云卿也是个小票友,你来不来学一段?” 溪草心脏怦怦快跳了几分,想起和梅凤官的约定,脸不由一红,心中感激杜文佩。 “嗯,那云卿可就厚颜前来打扰了。” 结果到了最后,谢洛白给的照片,溪草终究还是没用,因她坚信熊平昌还活着,她想再等一等,如果实在不行,再拿出来不迟。 溪草回到陆公馆,陶素茹已经等她很久了,陆承宣正坐在沙发上陪她说话。 “云卿,陶医生给我复诊过了,说我状态很不错。” 溪草就含笑道谢。 “我爸爸都康复这么久了,还劳烦陶医生过来复诊,实在是有心了。” 溪草原本以为陶素茹会有笑脸,却发现她的表情一直很僵硬。 果然,陶素茹从手包里取出两根金条,放在桌上。 “我今天来,复诊只是顺便,其实,我主要是来还陆小姐金条的,您的钱,我不能收。” 溪草皱眉。 “陶医生,关于这个问题,我们上次不是讨论过了吗?这算是我们陆家资助戒毒院的。” 陆承宣听说要办戒毒院,也很激动。 “办戒毒院是一件好事啊!您帮我戒了这害人的玩意,我们陆家更应该出一份力了,别说是出钱了,就是用得上我本人帮忙的地方,也是义不容辞的。” 陶素茹面无表情地道。 “陆先生,我们办戒毒院,是真正想为国家做点实事,而不是为了博名头,更不是为了某些政治目的,像这样的资助,我们再缺钱,也不会接受。” 这番话让陆承宣意外至极,溪草早已觉得不对,她放下手中的白瓷茶杯。 “陶医生,是出了什么事,让您对我们陆家产生了什么误会吗?” 陶素茹睨着她,冷冷笑了笑。 “陆小姐,相信一个月前你在雍州皇后选举上说的那番话,并没有忘记吧?报纸上都登过的,还为谢大司令赚了很多口碑,我想你也不会忘。” 溪草略一思索,就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了,听这语气,便知事由捐赠盘尼西林而起。 “自然了,那笔捐赠绝非一张口头支票,事后我表哥已将那一大箱盘尼西林分作两份移交给了扶伦社,请他们代为捐赠给雍州各大医院,以及东北前线的战士,这件事是有扶伦社收据作证的。” 因为信不过谢洛白,溪草是特地找何副官查证过的,谢洛白确实是捐了药,这一点无可反驳,陶素茹是医生,自然和医院打交道比较多,溪草很快想到一个可能。 “是不是医院那批药出了问题? 陶素茹见她似乎确实不知情,态度也缓和了几分,摇头道。 “没有,医院的药没问题,但是前几日,东北军写信到扶伦社声讨,说他们千里迢迢寄过去的盘尼西林,根本就是一箱假药,瓶子虽是盘尼西林,但里头的药片全是假货,我有朋友在扶伦社做义工,因而我知道了这件事。我还以为,陆小姐和你表哥早已商量好,要走张存芝诈捐的老路,看样子陆小姐是并不知情,倒是我莽撞了。” 溪草闻言,半晌没有说话,右手手指紧紧扣住左手手腕。 陶素茹见她面色发青,似乎受了极大的打击,质问的语气反而变成了安慰。 “陆小姐,其实我看得出来,你是有节气的人,这件事是我没问清楚就无故迁怒,有关戒毒院的话,我收回,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说着,她惭愧地重新把金条收回包里,见溪草依旧沉默地坐在沙发上,瞬间有点不安。 “戒毒院办好,我会通知你们父女,还请到时候前来参观。” 说了这句话,她便匆匆离去了。 陆承宣虽然看不见,但两人的对话一听下来,也明白了七八分。 谢洛白帮她找到了女儿,又是妻子的亲侄子,陆承宣心里总是偏袒他的,连忙劝道。 “云卿啊,洛白总是咱们自家人,你也别因为外人一两句话,就同他生分了,总该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溪草这才勉强,她起身。 “爸爸,我会问清楚的,我现在就去一趟姨妈那里。” 溪草让司机把她送到谢宅,车子刚转进大铁门,可巧就有巡逻的护兵迎上来,这两人一眼就认出了陆家的车,是过来打招呼的。 “表哥在家吗?” “司令今个儿在别馆,大概吃晚饭前会回来了,表小姐进去等等?” 溪草摇头。 “不了,麻烦你们,不要告诉姨妈我来过。” 说罢,她命司机调转车头,直接开到了谢洛白的别馆。 说实话,这个地方她有一阵子没来了,下车走进院子,就见几张靶子放在那里,还是她上次练习的那几块,似乎从她用完之后就一直摆在原地,而空旷的场上,新种了几棵绿油油的小树苗和一些花苗,看上去有了几分生机。 她想起之前自己讽刺谢洛白没有情调,这院子可以直接用作校场,心里微微一动,莫非是因为那句话,谢洛白才命人拾掇了一下? 刚这么一想,她就又狠狠地摇了摇头。 现在不是为这种破事触动的时候,这一次,谢洛白做得太过分了! 她昂首挺胸走到门口,守在左右的护兵眼睛亮了,正准备进去禀报,一团黑影从屋里奔腾而出,直接朝着溪草扑来。 “皇后!难得她这次主动过来,不许再把人给我吓跑了!” 谢洛白的声音响起,雄壮的狗生生刹住了脚步,没有把溪草扑倒在地,而是围着她的脚圈转,一会嗅嗅她的裙子,一会拱拱她的手。 谢洛白迈着长腿,随即而来,他脸上是难得的笑意。 “听说今天熊仁训出殡,你让陆大的老婆吃了瘪,应该开心才是,怎么倒扳着个脸,气鼓鼓的?” 说着,很自然地拉了溪草的手腕。 “好久没练枪了,走,我陪你练上几枪,看看你手生没有!” 溪草冷漠地别开脸,挣脱他的手指。 “今天我来,是有件事要问二爷。” 她的目光,疏离冷淡,谢洛白的笑容便淡了下来,他捡了张沙发坐下,从烟盒里抽了根大前门出来。 “你先坐下。” 溪草没有坐,她脱口问道。 “你送到东北那批药,是不是假的?” 谢洛白优美地划燃火柴,将烟点着,用食指和中指懒懒夹住,送进形状优美的唇边抽了一口,淡淡吐出云雾。 “这么快就知道了?” 没想到他承认得那么干脆,溪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起来,怒意席卷了她。 “谢洛白,你答应过我什么?若是舍不得,当初就不应该点头,这种做法简直卑鄙无耻!你弄些假药给东北军阀,若是出了问题,就是帮着日本人来祸害我们自己人!为了争地盘,你当真连一点底线都不顾及吗?” 谢洛白执烟的手一顿,清洌的眸子闪过道精光。 “那不过是些维他命,吃了对人没有害处,东北军阀对付日本人,并没有起多大的用处,我凭什么为他们浪费这金贵的救命药?你说要顾及民生,我已经很大方地送了医院半箱药,否则,就凭这些不上战场的平头百姓,有什么资格和流血打仗的军人争药?“ 这是什么强盗逻辑! 溪草气得浑身颤抖。 谢洛白从来不是个好人,她不是知道吗?可为什么她要那么愤怒失望,如果换了别的人,她最多鄙视这种行为,可是谢洛白骗她,她却觉得不能忍受。 “是我天真了,妄图和二爷讲道理,告辞。” 刚转过身,谢洛白起身拉住了她的手臂。 “急什么,熊平昌的事情,有线索了,你难道不想听一听?“ 溪草身子一僵,迈出去的步子生生停了下来。 谢洛白总是能拿住她的死穴。 “坐下来,咱们好好聊,再对我横眉瞪眼的,我可要亲你了!” 第133章 我们逃吧…… 也不知是不是谢洛白交代,一楼客厅半个人影都没有,然而桌上却放满了点心饮料,或许担心口味差异,中西两式皆有。 溪草发现里面竟还有柿子糕,不由愣了。 这道糕点乃是燕京特产,外地献少见到。并不是因为其制作复杂,而是它属于皇城根下九流的廉价零嘴,用老话说便是上不得台面。 溪草第一次吃还是从少时的梅凤官手中夺来的,因为新奇,忍不住多吃了几口,把梅凤官手中的存货全部吃完了还意犹未尽。 “这什么东西,真好吃,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下次再去弄点回来!” 看梅凤官半天不吭声,溪草只当少年是因为自己的东西被她吞了,不高兴,于是小心翼翼道。 “我拿王府的糕点和你交换,你想吃什么,我去厨房拿!” 不想少年竟一口拒绝,“谁喜欢这些甜滋滋的东西,你既然爱吃,我明天再给你买!” 梅凤官很是大方,果真后面润龄格格的柿子糕就没有断过,可每次他都只是看自己吃,溪草递给他,他却只是咽着口水摇了摇头,说自己不喜欢;直到溪草开始换牙,莫名对这道点心失了兴趣,才渐渐了了。 彼时她年纪小,并不懂少年的眼神,直到几年后溪草流落庆园春,尝遍人情冷暖,才察觉那点滴间的弥足珍贵。 身为王府格格,哪里有什么银钱概念,梅凤官虽是老帮主义子,可小小年纪又能有多少月钱,可他还是尽力满足了她任性的要求。 她也渐渐明了庆园春中某些从良姐妹的感悟。 “宁嫁穷人妻,不做富人妾。他身上有十个银元都舍得花我身上,和那些有十根金条只舍得给我一百个银元的,大有不同!” 看溪草盯着几块糕点静默不语,谢洛白探身一瞟,似有所悟。 “哦,秦婶又拿哄小孙子的玩意来待客了,不喜欢我让人扔掉。” 小四的婶婶秦婶从乡下过来,虽到谢洛白的别馆帮佣已有数月,可到底改不掉多年的习惯,出去采买难免带上旧习。 “都是真金白银买回来的,丢了多可惜!” 溪草一把夺过糕点。 “你不吃别动就行了。” 见少女一副护食的形容,谢洛白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他慵懒地靠在沙发上,拍了拍旁边的位置,皇后立时跳到他身边,趴在他膝上和主子一起盯着对面少女。 “你平常并不是对食物有执念的人,怎么,难道这东西和你的旧情人有关?” 怎么又扯到这个话题了?! “不过是一盘柿子糕,二爷未免也联想太丰富了!”溪草头皮发麻。 “对了,熊平昌的事情查到什么了?” 就想这样悄无声息地混过去?谢洛白微笑。 “我现在有点累,突然不想讲了。” 这幅好以整暇的模样,看得溪草咬牙,她静了两秒 “二爷不是要织纺厂吗?” “不急。” 谢洛白果真就不说话了,只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膝上皇后的脊背,帮它顺毛。那凶神恶煞的大狗似乎很受用,喉咙中发出“咕噜咕噜”的舒服声,末了还翻了个身,向谢洛白露出柔软的肚皮。 溪草足足等了一刻钟,可对方眼中除了那只忽然改变画风撒娇卖萌的恶狗,根本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想起前面还未理清的盘尼西林事件,溪草也一下来了脾气,忽地从座上站起。 “既然如此,那二爷我有事先走一步。” 动不动就给脸子,到底是把他当什么了? 脊背上的动作一顿,似乎感受到主人喷涌的怒意,皇后一下从沙发上跃起,耷拉着耳朵,乖乖地蹲坐在离谢洛白三米远的距离。 手腕被人大力握住,溪草转过眼,只见谢洛白面上的笑凝在脸上,正眯着眼睛危险地看着她。 “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 溪草气得浑身颤抖,有理无理,每次都用这个来压她,一时间自暴自弃道。 “是啊,我的身份,我是你的俘虏,是没有自由可言的奴隶!” 这个答案,让谢洛白面上颜色又黑了几分,他一个用力,溪草往前踉跄了两步,下一秒已被谢洛白困在沙发上。 “你要干嘛!” “让你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俘虏!” 衣领的布扣被他一把扯下,铺天盖地的吻顺着额角一路往下,最后停在她的锁骨处,似乎为了宣泄心中不满,谢洛白辗转用力,最后用牙齿在上面重重一咬。 溪草惊惧颤抖,双手双脚乱踢,可她小猫儿一般的动作无异于以卵击石,越发刺激了男人喷涌的欲@望。溪草只觉得身上那只手越发放肆张狂,忽然胸口一凉,一只带着厚茧的掌落到了身上娇柔上,被人一阵猛烈揉搓。 眼前阵阵发黑,恐惧和屈辱席卷了她,她越发用劲地去推拒,然而只是徒劳无功。伴随着双臂被高高举过头顶,溪草眼中骇然越甚,哑声大叫。 “变态!你滚开!滚开!” 可任由她如何挣扎、痛骂、求饶、呜咽……身上的人还是没有停下动作。溪草意识飘忽,两人像两头对峙的野兽,可她明显处于下风,不知何时会被咬断脖颈,饮尽鲜血…… 忽然少女身子一阵紧绷,紧接着就软软地跌在了谢洛白的臂弯中。 谢洛白还以为溪草放弃了,可他抬起眼,这才发现怀中人儿嘴唇乌青,双眸紧闭,一张脸了无生气,已然晕厥。 谢洛白心脏一阵紧缩,冲动立时也冷却了一半,想也没想便把溪草打横抱起,看她玉体横陈,衣裳已被他撕得不成样子,连忙脱下身上的长衫把她从头到尾裹得严严实实。 “备车,去圣彼得医院。” 何副官和小四早就听到里面的动静,却一个也不敢前来阻止。听到谢洛白吩咐,连忙开了车过来,见谢洛白抱着溪草进来,俱是都吓了一跳。 怀中的少女一动不动,似乎呼吸也越来越轻,谢洛白铁青着一张脸。 “再开快点!” 小四又踩了一下油门,车子一个急转,半边车身都要翻起来。 何副官低呵。 “你他妈能不能稳一点?” 小四白了他一眼,看向后视镜中眉目森冷的男人,弱弱道。 “二爷,再快车子就要飞起来了……” 谢洛白没有吭声,只紧紧地抱着溪草,确保她不被颠簸的小汽车影响。 终于,小汽车发出一阵尖利的长啸,总算在圣彼得医院门口停下来,何副官立即从副驾上下来替他们拉开了车门。 谢洛白正要把少女从车中抱出来,忽地手臂上抚上一双柔软的小手,那陌生的触感,让谢洛白浑身一震。 他身上的长衫已脱下给了溪草,贴身的白小褂没有袖子,赤着的双臂上沾染上这一份不属于自己的柔软,分外动人。 “我……” 一声近乎呢喃的声音让谢洛白猛地回过神来,他微微放松了抱着少女的力道,似乎怕吓到怀中人儿,声音很轻。 “溪草,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溪草茫然地点点头,而后又恍惚地摇摇头,渐渐地似是回过神来,飞也似地抽回了手。 “这里是哪里?” 她喘息了两口,“我要回家……” 人与人很是奇怪,那肌肤相亲的亲密姿态,似乎能化解一切矛盾。随着手臂上的温度消失,谢洛白的眸光暗了暗。 “乖,你突然晕过去了,我们在圣彼得医院门口,先去检查一下。” 他的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可惜却丝毫没有打动少女的心。 “不,我不去。我只想回家……” 带着哭腔的声音让谢洛白的心猛地一揪。本来人在他手中,他完全可以不顾溪草的意愿把她抱进医院,可此时此刻,谢洛白却不想再强迫她。 就在谢洛白脑中思索说服她进去看病的理由时,肩上忽地一沉,抬眼间只见溪草扶着他的肩,痛苦地倾下了身子。 “谢洛白,我想吐……” 话音未落已是哇一声吐了个昏天暗地。 今日熊老爷子的白宴,为了提防严曼青,溪草精神高度紧张,根本就没有吃多少东西,到了最后胃部吐无可吐,只剩下酸水。 溪草吐得眼泪都出来了,谢洛白轻拍她的脊背,裤腿上都是她口中吐出的秽物。他摸向自己的裤袋,找了半天没有手帕,小四和何副官见状,连忙把自己的递给他,却被自家司令无视了。 毫无预兆的,谢洛白做了个让在场人都瞠目结舌的举动。 只见他把身上的白小褂脱下,用其当帕子帮溪草擦去脸上的秽物。溪草浑身脱力,也懒得计较他手中之物,然而恢复了几分清醒的头脑,却让她提醒自己和这个赤膊的家伙保持距离。 “去医院!” “不……” 溪草虚弱地摇了摇头。 “不,我要回家,谢洛白,请让我回家……” 他放软声音,终于不再勉强。 “我送你回去。” “不要……” 溪草抬了抬头。 “陆公馆的车好像就在后面……” 虽然是疑问句,可分明是肯定的语气。 生怕被人忽悠,末了还补充了一句。 “我听到了声音。” 谢洛白目光晦暗不明,往车窗外看了一眼,果然见不远处停着一辆小汽车,看车牌明显是陆公馆的。似乎忌惮谢洛白,司机站在车旁,并不敢靠近。 “应该是我们出发的时候就跟来了……” 小四撇了撇嘴。 “不过这小子竟然跟得上,到有两下子。” 谢洛白没有理他,只低声询问溪草。 “还能站起来吗?” 少女试着撑起身子,显然还有些飘忽,谢洛白手臂穿过她的膝弯,毫不犹豫把她打横抱起。溪草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直到真真切切坐到陆公馆的小汽车上,才找回属于自己的心跳。 她听到谢洛白对司机道。 “云卿身体不适,送她回去。” 司机哪敢反对。 “好的,好的,谢司令。” 谢洛白这才看向车座后一动不动的少女。 车门被轻轻关上之前,她听到他对自己说。 “溪草,其实我原本并不想这样做……” 目送陆家的小汽车消失,守在后面的何副官和小四看谢洛白终于折返,忙不迭为他拉开了车门。 回去的路气氛静默地可怕,看后座的谢洛白一脸疲惫,两人默默交换了一个眼神,斟酌道。 “二爷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难免……” “听说百乐门有几个新来的舞女长得不错,现在时间还早,要不我帮二爷去定个雅座?” “停——” 闻言,小汽车在半道上停下,谢洛白径自拉开车门绕到驾驶座,小四有些摸不着头脑,直到头顶上传来一声冷哼。 “都下车!” 小四条件反射直起脊背道了声是,人才从座位上下来,谢洛白已是反身坐了上去。只听引擎声响,小汽车已如离弦之箭一样飞了出去。 小四担忧。 “二爷这是要去哪?” 何副官摇摇头。 “不知道,不过二爷今天的样子实在太反常了,还是告诉蓉城的大帅好一些。” 回到陆公馆,溪草就把自己锁在了房中,只说要静一静,任玉兰如何拍门都不回应。 她把谢洛白的长衫扔在地上,抱紧自己的身子重重陷入柔软的被中。 闭上眼,那道目光似乎还在锁着她,灼得她心慌,让她只想逃离。 想起方才谢洛白的触碰,溪草一个激灵从床上翻身坐起。对面梳妆台的镜子中,倒映出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溪草在那模糊的影子上看到了上面次第绽放的糜烂,特别是她胸口的红痣,被一道牙印覆盖,当时的力道,似乎要把她吞噬入腹…… 她抱着膝不住发抖。 那些温情的表象,坚实有力的依靠,也在这一瞬间土崩瓦解。 而那好不容易强压下去的呕吐感也在瞬间又翻涌上来,溪草随便披了一件睡衣,跑到隔壁的洗手间。 腹内已空,吐了半天,什么东西都没有出来,只余干呕。 玉兰在旁边看得心惊胆战。 “小姐,咱们去医院吧……” “没事,一会就好……” 见玉兰不走,溪草随便找了个理由打发她。 “我想喝牛奶,你去厨房帮我温一杯送到房中。” 溪草扶着墙艰难地走出洗手间,看到走廊尽头的电话,她鬼使神差地走过去,随着本能一圈圈转出一个号码。 听到电话那头一声缥缈出尘的“您好”时,溪草心中什么东西疯狂上涌。 “梅凤官,我们逃吧……” 第134章 倒也合适 电话那头好半天没有吭声。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听筒中只余自己因为啜泣不断加重的呼吸,溪草才意识到这个电话打得多么唐突和荒谬。 四下鸦雀无声,沉默间,什么东西似乎已经呼之欲出。 虽然迫切想知道梅风官的答案,可这样的等待无疑是煎熬的。 一时间,溪草忽然有种落荒而逃的冲动,与其被他拒绝,不若先主动躲开,或许会好一些。 正想挂掉电话,梅凤官的声音忽然响起。 “云卿小姐?” 他认出了自己?! 溪草喉咙发紧,眼前仿若有烟花绽放。 听到自己嗯了一声,溪草怔怔地拿着话筒,眼含泪光,深吸了一口气。 张了张口,正想说点什么,一声黯哑的“阿凤”从听筒中传来,那是赵寅成的声音!溪草如遭雷击,猛地挂断电话。 听筒中传来的忙音让梅凤官久久无法回神。 “阿凤,是谁打来的电话?” 赵寅成一边扯着领口上的领带,一边朝梅凤官走来,闻到他身上浓郁的酒气,梅凤官不动声色挂了电话。 “打错了。” 他侧身打算和赵寅成擦肩而过,却被对方一把拉住。 “阿凤,陪我说说话。” 自从发现赵寅成对自己超出界限的逾越,梅凤官便有意避开与他独处。 “今天太晚了,况且你又喝了这么多的酒,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梅凤官甩开了他的手,难得的这一次赵寅成竟没有阻止。 “阿凤,你从前不是希望我能金盆洗手吗?” 赵寅成今晚也不知喝了多少,踉跄了一步,瘫倒在梅凤官先前坐的圈椅上,对即将跨过门槛的男人道。 “今天我已经和熊老夫人说了接手她织纺厂生意的打算,老夫人刚刚经历了丧夫之痛,虽还没有立即答应,不过我看她已然在考虑,我的胜算很大!而那个工厂,若我没有猜错的话,陆云卿那丫头也很感兴趣!” 看到梅凤官的脚步一顿,赵寅成面上露出一个诡笑。 “阿凤,你觉得这次我和那个丫头谁会笑到最后呢?” 目睹梅凤官跨过门槛,关上了自己的房门。赵寅成伸了一个懒腰,尽管已是熏然,可他的目光依旧清明。 他拿起身畔几案上杯中未饮尽的茶水,放在唇边抿了一口,目中是难以言喻的满足和陶醉。 “碧螺春,和你一样好味……” 这一切梅凤官自是不知的。 他坐在案前,手中的戏本半天没有翻过一页。静谧的夜,因为这通意外的电话立时不寻常了。 几乎在溪草开口吐出第一个字的时候,梅凤官就认出了她的声音。然而那话中的内容,让他太过震撼。 想起二人为数不多的相遇,梅凤官只觉心悸。 无论是六国饭店时二人初次邂逅,正隆祠戏楼的突生横变,横德里巷花市的彼此试探,抑或是西郊门牌坊她对银匠徐六的出手相助,以及最近一次的谢宅堂会…… 每一次陆云卿的出现,都让他对这个少女刮目相看。 平心而论,陆云卿和他接触的次数并不多,可每每都惊天动地,让人难以忘却。 而这一切的起点,便是那只本应消失在人世间的半只兔子。 说实话,梅凤官并不讨厌她,随着二人的交往渐密,甚至还隐隐期待着什么。 比如那个让他不止一次怀念的故人! 可上次银匠徐六的否定,让他又开始质疑自己的猜测。 然刚刚陆云卿这通莫名奇妙的电话,仿若一道惊雷,为藏在迷雾下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冥冥中指引出一条路,不急不缓地浮出水面。 想起电话中少女哀哀的请求,梅凤官心脏一阵揪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少女呈现出如此癫乱的崩溃? 不过好在很快就能再见到她。 梅凤官合上戏本,脑中尽是那双清湛幽沉的眼。注意到花厅的灯已经熄了,梅凤官推开门,压低声音去隔间摇了一个电话。 “对,我要燕京忠顺王府侧福晋郭布罗氏的照片。从前王府里宣容格格很喜欢摆弄相机,侧王妃的照片应该不难寻……” 溪草第二天起床,依旧奄奄的。 因为操持熊六爷的丧事,这些天溪草耽误了不少功课。 算了算日子,今天应该是叶显授课的时日。他教导的内容,不似金嬷嬷新瓶旧酒,溪草烂熟于心的宅门规矩;也不同唐双双风趣幽默,猛料不断的社交礼仪;全是一些复杂疑难的金融计算! 叶显很是尽心,完全不因溪草是宅门小姐而有所通融,似乎要把自己在金陵大学的学成所得尽数传授给她。溪草求知若渴,自是珍惜机会。只是这种课程太过烧脑,今天自己这般状况,大抵是无法应付了。 于是她吩咐玉兰打电话到陆府要来叶显的地址,提前赶到叶显租住的小公寓,向他请假。 做完这一切,溪草在床上睡得昏天暗地,等一觉醒来,已是过了午饭。 用过饭食,溪草接到傅钧言的电话。 “我们估计得加快速度,熊家那个织纺厂,赵寅成昨日已经下手了,据说熊老夫人很信任他,他的希望很大!” 熊老夫人对赵寅成的信任,在熊六爷的葬礼上大家有目共睹;而赵寅成亦不是等闲之辈。想起他咬牙切齿对自己说出与陆承宗之间的关系,溪草眉目一沉,没想到这人竟会对织纺厂感兴趣。 不过按照陆承宣的立场,他们和赵寅成似乎也很类似;同为“血海深仇”,赵寅成此举显然也是为了瓦解陆承宗的实力。虽然二人现在达成合作,不过关于熊家织纺,溪草不会放弃,那只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思及此,溪草面色复杂。 昨天她分明已经产生退意,还打算和梅凤官逃离,避开谢洛白的钳制。可一觉醒来,方接到电话,自己第一反应竟又站在了谢二的立场上! 到底是自己入戏太深了…… “喂,喂,云卿你到底有没有再听?” 溪草赶紧嗯了一声,电话那头的傅钧言有些没好气地道。 “想什么这么出神?” 溪草随便找了个借口囫囵过去,随即小声道。 “言表哥,昨天二爷说熊平昌的线索有进展了,不知是什么情况?” 这次换傅钧言愣了。 “搞半天他没告诉你啊?不过这里面有些复杂,一时半会说不清,你一会有空吗?来谢府,见面谈。” 昨天才和谢洛白发生了那档子事,溪草自是拒绝的,没想到还没开口,傅钧言又自言自语道。 “不行,今天不是时候。” 溪草巴不得活阎王有事,声音中也带了几分欣喜。 “若是二爷不在的话,我找言表哥也是一样的。” 哪知傅钧言一阵吞吞吐吐,末了似是下定什么决心才慢慢道。 “云卿,说出来你不要生气,也不知怎么搞的,舅舅今早突然来电话,要把红绣送来,龙砚秋听到,也吵着要来雍州,舅舅也答应了。听电话里的意思,他们约莫晚上就到了……” 溪草半晌没有反应过来,等挂了电话才大致搞清楚这其间的关系。 舅舅,自然是蓉城大帅谢信周;红绣,不就是谢洛白在蓉城时迎娶的姨太太吗?而那位所谓的龙砚秋,便是谢洛白曾经的副官龙砚方的妹妹。 数年前龙砚方为救谢二不幸殒命,他的妹妹便被谢洛白带到了身边。于是在蓉城,这位龙小姐也常常以谢司令准夫人自诩,对靠近谢二一丈远的女人们虎视眈眈,似一条忠心耿耿的猎犬。 另外,蓉城距雍州足有千里,今天晚上就到,显然便是坐飞机了。 溪草又是庆幸又是头大。 谢信周在这个节骨眼上安排这两个女人回到谢二身边,无异于分散了谢洛白对自己的关注,让她得以安心做事,为自己的将来谋算。 然想起谢洛白另一个不断给自己找麻烦的爱慕者张存芝,溪草扶额,只希望这两个女人消停一点,而她务必也要和谢二保持距离,以免惹祸上身! 再说谢府,当大早接到兄长谢信周的电话时,谢夫人是高兴的。 谢家兄妹关系极好,她离开蓉城已有数月,兄妹二人也好几个星期没有联系。 再说失踪数年的云卿也找到了,谢夫人很早就和哥哥提过这件事,还以为他决定过来探望外甥女;不想言归正传,却是要把红绣和龙砚秋送来。 谢夫人半晌没有消化这条消息,她打发走客厅中的人,这才压低声音抱怨哥哥。 “大哥,我上次不是和你说洛白似乎对云卿有点意思,正想让两个年轻人多相处相处,若是有缘,便能亲上加亲。红绣也算了,你现在把龙砚秋那个刁蛮的丫头送来,这不是给我添乱吗?” 谢信周没有马上回答她。 陆云卿是三妹谢信蕊唯一的女儿,虽是个丫头,可在谢信周心中,和谢洛白、傅钧言并无区别。谢洛白相中陆云卿,谢夫人又看好她,作为长辈他自是支持的。 偏生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谢信周总不能告诉自家妹妹,虽然外甥开了窍,可云卿丫头对谢洛白却不感兴趣,而那小子欲求不满差点强上了外甥女,两人还险些进了医院? 关是想想,都觉得难以启齿。 是以昨晚在接到何湛的电话时,谢信周也有瞬间迷茫,从支支吾吾的何湛嘴中撬出事情始末后,更是觉得又好笑又荒唐。 同为男人,他对外甥很是同情。 思来想去打算先把红绣送去,毕竟不能憋坏了谢洛白不是? 哪知道客居在府的龙砚秋听到立时便不干了,吵嚷着也要跟着去。 谢家人上下自是明了她对谢洛白的势在必得,虽然心理上也偏袒外甥女,可谢信周对龙砚秋不赞同也不反对。 联系自己年轻时候,谢信周勾唇一笑。 “洛白年纪也不小了,旁人在他这个年纪,早就儿女绕膝了,况且红绣只是个姨太太,对云卿也没有什么威胁。” 谢夫人是去过洋教会学习的新女性,听到立即就不干了。 “大哥,我从前就反对纳妾,你偏生……好在洛白对她也没有逾越动作,我还打算等合适的时候,顺顺当当地为红绣找个好归宿,你就……” 谢信周不以为然。 “洛白和云卿不是八字还没一撇吗?况且要寻归宿,来雍州解决不也一样。毕竟大妹你看,如果红绣心在蓉城,何须等到现在?洛白的性子你又不是不清楚。最要紧的——” 谢信周顿了顿。 “最近云卿丫头和洛白似乎一直没有进展,我在想,把这两个孩子送来,会不会也能刺激一下外甥女?” 不得不说,谢信周口才极好,当年从军阀幕僚一举成为蓉城将首,除了不显山露水积攒实力外,更重要是游走各方权势,争取各界支持的本事。 谢信周天生具备第二点;而第一点,也因为谢洛白从德国学成归来,凭借优秀的军事才能,兵锋所指,无不披靡,把谢信周手中的力量发挥到极致,助其成为一方军阀。 谢夫人已经被说服了。 “好,我这就去安排,希望砚秋这次让我少操点心。” 谢夫人叹了一声。 “他们什么时候到?” “不出意外的话,便是今晚。” “今晚?” 谢夫人吃了一惊,不过想到兄长的雷霆手段也没有多言。 挂了电话,谢夫人脑中思绪飞快。 谢洛白在雍州还有一处别馆,按理说红绣是他的姨太太,让小两口搬出去住,显然彼此都轻松些;再让龙砚秋也顺势过去,谢夫人眼不见心不烦,更是清净。 只可惜这二人都不是谢夫人理想的儿媳人选,这套方案自是行不通了。 谢夫人从沙发上站起。 “桑姐,把二楼西侧的房间收拾出来,带起居室那一间给砚秋,旁边的给红绣。” 桑姐当即会意。 “云卿小姐那一间似乎有些吵,要不要趁势换了?” 谢夫人面露赞赏。 “还是你想得周到。把洛白隔壁房间腾出来吧,以后专门留给云卿。云卿喜静,和砚秋和红绣住远一些,倒也合适。” 第135章 两个女人 当天晚上,溪草还是去了一趟谢府。 即便知道谢二的姨娘红绣和龙砚秋会在今夜抵达雍州,但溪草却并不介意,除了那个讨厌的谢洛白,她并不惧怕和任何人狭路相逢。 赵寅成已经出手了,留给她的时间不多,熊平昌的事,不能再拖下去,她要当面和傅钧言谈谈。 何况,久闻龙砚秋的大名,早些探探她的底细,今后才知该如何对症下药。 溪草去得很早,和傅钧言两个人陪谢夫人一同吃了晚饭,虽然很惊喜侄女的到来,但谢夫人到底有些忧愁。 她始终不想让谢二的小老婆和追求者双双出现在侄女面前,以免破坏了儿子的形象。 可吃过饭,溪草还是没有打算离开的意思,谢夫人总不能开口让她回去。 想来想去,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婆,这种事藏不了一辈子,不如先看看她的反应,也好想对策。 这么一想,谢夫人也就释然了,饭毕喝茶时,便率先给溪草打了预防针。 “云卿,其实今晚,咱们家有两位远客要到。” 溪草含笑点头。 “言表哥和我说过的,是二表哥的姨娘红绣,以及副官的妹妹龙砚秋小姐吧?听说红绣是表哥唯一的房里人,那位龙小姐和表哥也是感情极好,都是自家人,我也该认识认识的!” 本来还在斟酌怎么开口,谁知傅钧言这个大嘴巴,早就把一切和盘托出了,谢夫人面色一僵,瞪了傅钧言一眼,咳嗽解释道。 “你表哥从前跟着你大舅在军中摸爬滚打,几次都差点丧命,我便找和尚给他算命,人家说这孩子,慧极必伤,过刚易折,需阴阳相补,才能平顺安康,所以他十二岁的时候,我和你舅舅,自作主张给他纳了一房姨娘,那时候他才几岁,知道什么是妻什么是妾?后来大了些,洛白又留学德意志,受新式教育,更是极其鄙视这种旧习,因此名义上说是姨娘,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至于那个龙砚秋,更谈不上什么感情好,都是看在她已故大哥的情分上,洛白才拿她当妹子待,我们洛白啊!最是个正人君子,从来不和女孩子多来少去的!” 溪草勉强笑笑,心里极不认同正人君子四个字,如果谢洛白那种禽兽都能是君子,那普天之下,简直没有流氓了。 谢夫人见她表情敷衍,一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的样子,不由更加忧心了,还想帮谢洛白说几句好话,溪草已对傅钧言笑道。 “言表哥,能陪我去花园里散散步吗?这几日消化不太好,刚吃了饭,不走走唯恐积食。” 傅钧言自然知道她想干什么,连忙拿了外套起身。 “姨妈,云卿对这院子里的机关不熟,还是我带她去走走。” 谢夫人无法,只得叫他们早去早回。 傅钧言就和溪草一前一后,绕到了后花园的喷泉边来。 “对于红绣和龙砚秋,你倒是半点都不在意啊?” 在这个问题上,傅钧言也是和谢洛白穿一条裤子的人,溪草很烦躁,硬生生打断。 “傅少,你知道我今晚是为什么来的,除此之外的那些杂事,一概和我无关。” 傅钧言望着她凉水般的面庞,心中一叹,这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谢二若是知道,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傅钧言只得无奈地转移话题。 ““罢了,那我们就来说说你感兴趣的事。你不是让谢二帮你调查熊平昌女朋友一家吗?果然露出些蛛丝马迹。” 溪草的眼睛马上就亮了。 “哦?怎么说?” 傅钧言道。 “熊平昌的女朋友姓蔡,父亲是个剃头匠,收入微薄,唯一的女儿又下落不明,这几年老蔡年纪大了,手也不稳了,几乎没人再找他剃头,可是老两口却丝毫不为生计发愁,去年初,甚至还搬出了鱼肠弄堂,赁下一所干净的四合院居住。” 溪草便接话道。 “这么说,必然有人在背后资助了,若真无亲无靠,又是谁在救济他们呢?” 傅钧言笑道。 “聪明!谢二查到,老蔡头大字不识一个的人,竟然在金城银行有个户头,每半年必有一笔钱从南洋银行汇过来。” 溪草眼神振奋。 “所以,熊平昌夫妻,当年是逃往南洋了?只是在国外,要人家银行透露客户的消息,只怕不容易……” 傅钧言笑了。 “你以为谢二是谁?他们这些扛枪的人,在哪里不是横着走?他有的是办法,放心吧!很快就能把熊平昌抓回来。” 溪草心情大好,熊平昌的事,还有很多疑点,比如,当年是谁帮他准备了替死的尸骨,又是谁帮他规划逃亡路线,销声匿迹?溪草心中,大概能猜到一些,但她必须抓住熊平昌,让他亲口在熊老夫人面前说清楚。 事情商量妥当,两人便折返回别墅,见门前停着辆小轿车,管家正带人将几个箱子往楼上搬,傅钧言便偷偷瞅溪草的脸色,道。 “看来,人已经到了,进去见见?” 溪草内心毫无波澜,微笑点头。 “那是自然的。” 两人走进客厅里,只觉异常热闹,佣人们忙里忙外,又是送点心,又是端红茶,两位妙龄女郎正坐在沙发上与谢夫人说话。 可怕的是,谢洛白竟然也在,他背对着她,翘起优雅地二郎腿,斜靠在沙发上。 溪草面色一变,她想起那天的画面,胃部一阵痉挛,忍不住放缓了脚步。 傅钧言没料到溪草看见谢洛白,竟是如此失态恐惧,心中难免愧疚,连忙小声解释。 “我发誓,我不知道谢二怎么会在,明明他说今晚要去驻地的……” 溪草定了定神,安慰自己,迟早都要见到谢二,她又不可能躲他一辈子,何况今晚那么多人,谢夫人也在,她起码是安全的。 谢夫人的脸色谈不上好看,可见她对这两个女子的到来并不是很欢迎,直到看见侄女,脸上才重新绽开笑意。 “哎呀!钧言和云卿回来了!快过来一起吃点心!” 溪草只得跟着傅钧言走过去,明明谢洛白坐的沙发左边空着,她也宁可挤到谢夫人的两人沙发上去,可见又多么不想与谢洛白接触。 谢洛白面露诧色,目光追着溪草,慢慢落下。 他本来以为,经过那件事,这丫头起码要有半个月不敢前往谢府,谁想她竟然这么快就出现了,他内心很吃惊,定定地审视着她,企图从她脸上看出什么蛛丝马迹。 溪草却没有回望她,她的目光扫过对面的两个女子。 身材高挑的那个,看上去二十来岁,鹅蛋脸,鬟燕尾式短卷发,一双大眼有着很深的双眼皮,腕上戴着翡翠镯子,手指上几个金戒指,泥金青缎无袖旗袍勾勒着凹凸有致的身躯,成熟又妩媚,看上去便是标准的姨娘形象,必然就是红绣。 而另外一个自然就是龙砚秋了,溪草乍见到她,还是吃了一惊,从此前别人口中的种种传闻来看,她想象中的龙砚秋,应该是娇蛮任性的,面相就能看出难缠劲的那种女孩子。 可事实并非如此,这个和自己同龄的女孩子,穿着身很朴素的茶青色短袖旗袍,巴掌大的瓜子脸上,烟眉轻扫,一双清如水晶的眼,非常清纯天真,让人见了便要忍不住心生怜爱。 谢夫人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不满地埋怨谢洛白。 “不是说今晚要去驻地吗?好端端地,你又跑回来做什么?” 谢洛白正望着溪草,一时走神,便被龙砚秋抢先答了。 “是我提前给洛白哥哥打了电话,我和红绣姐姐两个人第一次来雍州,到处都是生人,很是害怕,洛白哥就亲自开车到机场接我们来了。” 谢洛白闻言,眉峰微蹙。 “我说过让何湛去接你,何湛难道也是生人?” 龙砚秋微微一笑,带着点得逞的狡黠。 “可洛白哥哥不还是来了吗?我一下飞机,见到你,所有的提心吊胆,都飞到九霄云外了,何湛就不能令人这么安心!” 谢夫人见她这幅理所当然的样子,心里就有气。 “砚秋,你也太耍小孩子脾气了,洛白有正事要办的。” 傅钧言更是下意识瞟了溪草一眼,却见她垂着眸,面无表情地搅动红茶,一副置身事外无知无觉的模样。 只听谢洛白道。 ”这次是例外,不会有下次了。“ 龙砚秋撇撇嘴,似乎别人说什么,与她毫不相关,她甚至不畏惧谢夫人,竟然起身就来拽谢洛白的胳膊。 “洛白哥哥,带我去看看我的房间好不好?这半年来,我可想你了,我要住在你隔壁!” 不得不说,溪草是有点惊讶的,若是换了别人,敢这样纠缠谢洛白,他恐怕直接就拔枪了。 比如姨娘红绣,就只能含着一种落寞的浅笑,注视着他们,全程半句话也插不上嘴,或者说,她在谢洛白面前,是不敢放肆的,似乎只有龙砚秋,才有这种特权。 谢洛白将龙砚秋的手从胳膊上扯下来,不高兴地道。 “别胡闹,你和红绣一起住。” 龙砚秋委屈地扁起嘴,泪光在眼眶里盈盈打转。 “为什么呀?” 谢夫人忍无可忍,提高了一点声音。 “因为你洛白哥哥的隔壁,是云卿的房间,已经没办法安排你了。” 龙砚秋表示不解。 “可是我听说,云卿小姐在雍州有自己家的呀!” 她歪着头,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对着溪草眨巴。 “云卿姐姐,你不住在洛白哥哥家里吧?那能不能把房间让给我呢?我有半年没见洛白哥哥了,有很多话想对他说。” 谢洛白没有说话,他把目光投向溪草,似乎想听听她怎么回答。 说实话,溪草发自内心不喜欢这个女孩子,她很懂得用天真无辜的外表,理所当然地做着强人所难的事,她看得出来,她对谢洛白,压根不是什么兄妹之情,可是……这又关她什么事呢? 借此摆脱谢洛白,不是很好吗? 于是溪草对她甜甜一笑。 “可以呀!我的确不常在姨妈家里过夜的,你喜欢那间屋子,你就去住好了。” 谢洛白面色瞬间转寒,他很想把溪草拎到楼上去,关起门来“教育”一番,可是当着谢夫人,他又不能这么做。 谢夫人脸色也很不好看。 “既然这样,那红绣也搬到二楼吧,也安排在你隔壁,彼此有个照应。” 谢夫人担心这没脸没皮的丫头做出什么逾越之事来,好歹要让红绣牵制她一下。 龙砚秋没说什么,只是咬了咬唇,透露出不满来。 溪草只觉这屋子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她不想继续待下去,趁机起身告辞。 “姨妈,明天一大早,我还要到双双姐那里上课,也该回去了,你们早些休息。” 谢洛白立马站起来,声音里带着几分咬牙切齿。 “那我送送表妹。” 溪草惊恐地抬眼,慌忙摆手。 “不必了,还是言表哥送我吧!” 她哪里敢让谢洛白送,只怕这一送,不免就送到他的别馆去,溪草想起那天的事情,身子不禁微微发颤,她惧怕谢洛白对她做的事,一想起来,她的胃又忍不住一抽一抽地疼起来。 傅钧言见她脸都白了,一时心生怜惜,也不知谢二那家伙,到底怎么人家女孩子了,好端端的把人吓成这样,他对谢洛白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能操之过急。 “走吧,我送你回去。” 谢洛白目送着溪草逃也似的跟着傅钧言快步离开,目光越发冷了,心情也格外烦躁。 他不由有点后悔,上次没有忍住冲动,竟然差点把她逼进了医院,现在这丫头见到自己,就好似见到什么吃人的野兽,唯恐避之不及,两人的关系,似乎一瞬回到了半年前,他刚把她从花楼里拽出来的时候。 这是顶糟糕的一件事,战场上大杀四方的活阎王,头一次感到无奈。 第136章 识破身份 傅钧言只得开车送溪草回陆公馆,他发动车子的时候,溪草透过玻璃车窗,看到谢洛白站在露台上盯着她,表情浸在浓墨般的夜色中,看不真切。 就在这时,龙砚秋像只欢快的小鸟,从屋里蹦出来,踮起脚尖,抱住了谢洛白的脖子。 溪草立马撇开视线,不再向两人看上一眼,车子缓缓驶出谢家,傅钧言似笑非笑地道。 “你心里不舒服吧?那个龙砚秋,性子是让人有些消受不起。” 溪草面色非常平静,她偏过头,欣赏着满街挂了霓虹灯的招贴画。 “她不是个简单的角色,不过既然和我没什么利益冲突,倒也谈不上舒不舒服。” 还是这样冷淡的态度,傅钧言一叹,犹自解释。 “其实,谢二会格外纵容她是有原因的,一来她哥哥龙平章,可以算得上谢二这辈子为数不多的挚友了,挚友临死之托,但凡是个男人,都会全力达成。二来这姑娘,确实如你所说并不简单,她对谢二的执着,可以说近乎偏执了,若这世上有人能毫不犹豫为谢二去死,除姨妈之外,就是龙砚秋了。” 溪草眸光一动,垂首抚着裙摆上的皱褶不说话,但傅钧言知道她正竖耳倾听。 “这姑娘本来不该是孤女,她除哥哥之外,本还有母亲和姐姐,谢二受龙平章之托,照顾她们母女三人,一开始却只是把她们接到身边,尽经济上的义务,感情上谈不上多么关怀。那时候龙砚秋缠着他,他多半是不理会的,可是有一次,军营内部出了徐巍山的奸细,谢二措手不及,在亲信掩护下撤退逃亡,走得匆忙,没有来得及带上龙砚秋母女,以至她们三人落在徐巍山手上,姓徐的彻夜拷问,龙砚秋眼睁睁看着母亲和姐姐被折磨致死,都没有供出谢二的逃亡路线,后来谢二打回来,在地牢找到龙砚秋的时候,她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而龙家母女的尸体,已在她身边腐烂多时……从那以后,谢二就把龙砚秋当作亲妹妹对待,她任何刁蛮任性,谢二都能容忍,甚至龙砚秋弄死了几个企图接近谢二的女孩子,他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溪草听得一阵惊悸,她知道龙平章对谢洛白有恩,但却从未想到,他的妹妹对谢洛白恩情更大。 “这么说,二爷欠龙家的,不止是龙平章这一条命,龙砚秋为了他,竟然连自己的母亲和姐姐都可以牺牲?” 傅钧言握着方向盘,朝她看了一眼。 “溪草,要是你处在她的立场,你会为谢二守口如瓶吗?” 不知为何,溪草心中浮起一阵异样的感觉,她摇摇头。 “真要做那样的选择,我会毫不犹豫的出卖二爷,保住我亲人的性命,与其说龙砚秋这是用情至深,不如说是疯狂过分,我不认为有什么值得称道的。” 傅钧言点头一叹。 “你这种想法才是正常的,任何人大概都会这么做,所以说龙砚秋对谢二的感情……有时候真的令人毛骨悚然,红绣要不是和谢二清清白白的,哪里活得到今天?溪草,我还是得给你提个醒,龙砚秋很可怕,你要小心她,但最好避免和她正面冲突,虽然谢二对你不一般,但真到了二者只能择其一的地步,我还真不知道他会如何选择。” 溪草往椅背上一靠,露出丝自嘲的笑容。 “傅少放心,我只是个傀儡,可没那么不自量力,怎敢主动招惹对二爷如此重要的人,只要她不主动找我麻烦,我便能避就避,能忍就忍。” 傅钧言听着这话,总觉得有几分奇妙意味,但她和谢二之间的事,他一个外人,也不好过多插足,径自笑笑不言。 再说龙砚秋,得偿所愿地住进了溪草曾经的房间,谢洛白不在的时候,她竟是换了一幅面孔,她抱臂指挥着女佣,将床罩纱帐一套全部换掉,甚至还拉开衣柜,把里头挂的几件旗袍全部丢在地上。 “拿出去烧了。” 那张清纯无害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配上简短冷酷的语气,让女佣都有点慎得慌。 “那位姓陆的表小姐,平时和洛白哥哥走得很近吗?” 这些女佣,都是从蓉城带过来的,深谙龙砚秋的脾气,她问话不敢不如实回答。 “夫人很喜欢表小姐,所以常来府上走动,二爷对她也是极好的。” 龙砚秋牵了牵嘴角,却没有笑意。 “看得出来,今晚洛白哥哥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她。” 女佣只觉身上起了层寒粒,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龙砚秋把陆云卿存在过的痕迹抹除干净,又到了红绣的房间。 因为谢夫人亲自发了话,所以现在她和红绣一左一右住在谢洛白两侧的房内,这一点,让龙砚秋心中非常恼火。 红绣已经卸了妆,换上睡衣,正从箱子里取出行李放置在柜中,龙砚秋不声不响地走进来,吓了她一跳。 “砚秋,你还没睡呢?” 红绣连忙起身陪笑,这个小姑娘虽然比她小很多岁,但是反而是她更加惧怕她。 她是舅老爷亲自给谢洛白选的姨娘,按说有舅老爷的庇护,不该如此忌惮龙砚秋的,可每次对上这小姑娘冰晶一样的眼,她就觉得背脊生寒。 龙砚秋径自在床上坐了,随手拿起红绣放在床头柜上的一罐茶叶,笑道。 “红绣姐,你还从蓉城专程带了茶叶过来呀?这是什么茶,我怎么没在家里见过?” 红绣只得道。 “这是武夷山的极品大红袍,是舅老爷的老友送的东西,临走时他老人家亲自交给我,让我带来给二爷尝尝。” 龙砚秋眸子沉了沉,右手轻轻一拂,茶叶罐滚落在地,盖子被砸开,棕红的茶叶全都散落在地。 “啊呀!真是抱歉,一时失手,这些茶叶沾了灰,是不能再给洛白哥哥喝了。” 她脸上挂着清纯如水的笑,起身一脚踩在茶叶上,出了门。 红绣惊愕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切,紧紧捏着睡衣带子,右手在不停轻颤。 第二日,溪草起了个大早,梳了旧式发髻,编了两股细辫从脑后拉到胸前,又穿上海棠红的旧式斜襟衫,一溜的米白小碎花散在上头,尽将少女的鲜艳明媚凸现出来。 玉兰都不由赞道。 “这种旧式衣裙,小姐穿着,一点都不土气,反而像个侯门公府的千金,真是好看!” 陆承宣看不见,但听见夸女儿,也忍不住微笑。 “云卿今天特意打扮了?是有什么好事吗?” 溪草面上微微一红,含笑道。 “哪有什么好事,只是去杜府教文佩画画而已,见九公嘛,总觉得该穿得保守些。” 陆承宣不疑有他,含笑吩咐她早去早回。 溪草有点心虚地出了门。 其实,她对陆承宣撒了谎,她这么打扮并不为别的,只是因为要见梅凤官。 虽然不敢对梅凤官言明身份,但每次相见,溪草都希望能重现当初在王府的温情,她把自己打扮得和当年相似,似乎就能同逝去的时光更加接近。 她早早到了杜府,梅凤官人却还没来,杜文佩就先把她拉到画室。 “你上次和我说的话,我都记着呢!今后就由我来当这个鹊桥,梅凤官每次过来,我都会提前知会你,我爷爷是每日都要歇中觉的,等他睡了,我这个画室就留给你们叙话,不过……你一定要向我保证分寸,可不能和那个唱戏的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来,否则我就成了祸害朋友的人了!” 溪草很感激地道。 “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放心吧!” 杜文佩这才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她又问。 “听爷爷说你最近和铮哥哥不太和睦,在六爷的丧礼上,闹得很难看,你也想争六爷的家产吧?你要怎么对付他?” 听出她话里的担忧,溪草略觉意外,她还以为,杜文佩和傅钧言最近进展不错,没想到在杜文佩心里,还是挂心着陆铮的安慰。 她真不明白,那种人有什么值得杜文佩倾心的,傅钧言明明比他好一万倍。 溪草不悦地道。 “是他们母子两个先陷害我,我只是自卫而已。总之我们之间迟早要分个胜负,你就不要多问了。” 杜文佩拧着眉不说话。 此时,佣人在外头敲门。 “梅老板到了,九公请陆小姐过去。” 溪草的双眸便亮了几分,杜文佩叹道。 “你先去吧,等你们回到这间画室,我会自行回避,给你们独处的机会。” 溪草点头,跟着女佣回到前厅,梅凤官正在和杜九公讨论唱、念、做、打。 他今个儿穿着一身墨绿丝绸的长衫,黑色丝绒滚边,少了几分艳丽,更像极了水墨画里的仙人。 “云卿来了!” 杜九公笑盈盈地招手,偏头对梅凤官道。 “梅老板,恕老夫擅自给你多添了一名学生,不过能教年轻女孩子,要比教我个糟老头子总是舒心些,想必你不会见怪!” 梅凤官道。 “九公对戏曲研究透彻,不在我之下,能与您讨论是我的荣幸,当然,听说云卿小姐也很懂戏,所谓千金易得,知音难求,这是我的福分了。” 说着,他一双幽艳的凤目,流转过来,落在溪草脸上,熠熠生辉。 溪草愣了愣,总觉得梅凤官今天看她的眼神,略有些不同,似乎灼人得可怕。 她竟然不敢和他对视,移开目光笑道。 “梅老板今天要教哪一出戏?” “《白蛇传》,我扮白娘娘一角,九公扮许仙,云卿小姐……可否唱小青?” 溪草心中微暖,没想到他还记得在谢府两人说的那些话,点头嗯了一声。 杜九公也是个资深票友,对这些有名的唱段可以说是信手捻来,女佣煮了绿茶做好点心端上来,三人就在客厅中坐着对戏。 溪草多年不唱,词已经略觉生涩,几次停下来,蓦然抬头,都对上梅凤官复杂的目光。 唱到中午,杜九公大为尽兴,又在花厅摆饭,叫杜文佩一同下来,四人同席吃过中饭,杜九公果然照例犯困。 梅凤官就假意告辞,先溪草一步去了杜文佩的画室。 溪草起身,杜文佩就拉住她的袖子。 “你们也不要聊得太久,等爷爷醒了,发现他还在这里,就不好解释了!” 溪草进了杜文佩的画室,为了保险起见,转身将门反锁上,刚锁好门,一只修长的胳膊便自脸颊擦过,杵在她身侧。 “润龄?” 很多年没有被提起的本名,此时突然词梅凤官口中迸出来,溪草只觉浑身寒毛都立了起来。 她不敢转身,害怕崩裂的表情里透露出太多情绪。 “梅老板叫谁?” 身后幽幽一叹,他贴近她耳边的呼吸有点急促。 “不用再掩饰了,当年我在王府,虽和侧福晋没见上几面,但对她的样貌,总还有些印象,为了证实这个猜测,我还特意找到她的照片,她和你的五官,至少有七分相似。你明明没死,为什么要骗我?” 溪草身体僵硬,她咬住颤抖的唇,故作不解地问。 “梅老板这是想起了燕京的往事吧!只是人有相似,花有相同,我陆云卿和你的故人素无交集,又有什么可掩饰的?” 梅凤官艳丽的眉眼突地一厉。 “你还要撒谎到几时?既然这样,我只好自行求证了。” 说着,他猛然捉住溪草双肩,将她身子扳正过来,伸手就去解她领子上的盘扣。 溪草万万没想到,梅凤官会如此失态,她扬起右手就要扇他耳光,却不料他身手敏捷,飞快扣住她手腕,按在门上,溪草又要抬左手,被他如法炮制再次控制住。 梅凤官双手压着溪草,一时腾不开,干脆低头用牙齿咬住她的衣领,偏头一扯。 “住手!” 溪草惊呼,自领口到胸襟处的那排琉璃小扣已是崩落在地,发出一连串脆响。 好在她里头还穿了件月白肚兜,梅凤官急于探寻真相,顾不得钳制她,伸手解开她脖颈后头的绳结 轻薄的绸布自悠悠飘落,大片莹白一览无遗,一粒殷红小痣随着布料的滑落展露在他眼前。 第137章 相携相守 然而顾不得和少女对质隐瞒的身份,下一秒梅凤官的双眸已是血雨腥风。 “这是……什么?” 这一句,他问得异常艰难。 莹白皮肤上布满深浅不一的痕迹,特别是殷红小痣上那个重重啃咬的齿痕。 常年混迹于三教九流,只消一眼梅凤官就认出这些印记是怎么来的。 只是他实在不愿意相信,他盼了多少年,想了多少年,心目中单纯率真的小姑娘,竟然会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 不过这番类似于自欺欺人的话,无异于一把利刃剖向了少女的胸膛,血淋淋间让人避无可避,无处可逃。 无尽的屈辱让溪草抱紧自己的身体,她面露惊恐,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 虽然那天回到陆公馆后,她已自行上药。比起当初,伤口已经没有那么张扬恐怖,可到底肉体凡胎,这皮肤要恢复如初也需要些许时日。 这两天,她每次洗澡沐浴都刻意忽略,穿衣更是把自己遮盖地严严实实,有种掩耳盗铃的自我麻痹。 这是溪草内心不愿触碰的隐秘,是她的耻辱,亦是她羞于提及的污点。 却没想到,竟然会这么快被当事人之外的第三人发现,而那个人还是她最最不愿意面对的梅凤官! “和……和你无关……” 好半天,溪草听到自己艰涩道。 她不敢抬头看梅凤官,颤着手欲拉起下滑的肚兜和被扯坏的襟扣,企图维系自己最后的尊严。 可试了几次,却都不得其法,她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手,往常一个简单的动作,此时此刻却变成几乎无法完成的艰巨任务。 措不及防间,她的手被梅凤官一把握住。 溪草惊愕抬眼,梅凤官曲指顺着她身上的痕迹蜿蜒而下,他的动作很轻很软,和谢洛白带着欲@望的侵略不同,小心翼翼,似是抚慰。 只是这样的触碰却没有让她的神经放松下来,她的身体越绷越紧,大脑一片空白,神魂仿佛已被不属于自身的感官攫取。 溪草甚至感觉到他带着的玉扳指在自己肌肤上擦过,陌生的指纹在她胸口游走,引起她越发剧烈的战栗。 那种不适的呕吐感又汹涌而至,唤醒了溪草某些不堪的记忆。 “不,不要……求你……” 梅凤官眉头一皱,低头才发现溪草目光发直,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怖的东西,整张脸写满了骇然惧意。 她的颤抖分明不是因为快@感,而是害怕! 这个发现让梅凤官心都碎了。 他心心念念的女孩子,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这些痕迹,看起来还很新鲜…… 洌滟的凤眼中水光氤氲,都不用细说,梅凤官什么都明白了 “这是谢洛白弄的? ” 听到这个名字,溪草片刻恍惚。 想起那个男人对溪草近乎霸道地占有,梅凤官脑中什么东西轰然炸裂,鬼使神差地竟俯身吻上了那个齿痕…… 本来只是一个温柔的呵护,可渐渐的,梅凤官的呼吸越来越重。怀中少女的滋味太过美好,让他忍不住沉溺其中,一时间竟停不下来。 溪草身体发烫,他的吻似一根羽毛,悄无声息在胸口间拂过,说实话,她心底并不抗拒…… 然而胸腹中那阵阵难言的翻涌,让溪草心悸。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等口中有酸水涌出,她才蓦然清醒,一把推开身上的人。这样的动作,哪怕是梅凤官,对于自己,仿佛还是凌迟。 “不,不要,我不喜欢……” 梅凤官喘着粗气,目中似有不解。 “润龄,我不会伤害你。” “不……” 看着他上前一步,溪草宛若惊弓之鸟,只不住后退。 梅凤官轻而易举地控住了她,就在溪草浑身戒备,以为他又会继续什么不妥的行为时,他绕到她身后,不着痕迹地帮溪草系起肚兜的带子。 溪草一愣,强烈的羞耻感,让她实在没有勇气再次面对梅凤官,她闭紧双眼。 “不要看……” “我不看。” 梅凤官仔细把少女身上的衣裳掩好,动作规矩,没有半分逾越。 “对不起,润龄,刚刚是我唐突了。” 可任凭他如何补救,胸襟处的琉璃小扣已经被他粗暴扯掉。 “这样子,没法去见人了,我去找杜家小姐给你借一件衣服。” “不——” 溪草涨红了脸,决绝中带着歇斯底里。 “如果你去借,我就去死!” 梅凤官一瞬敛了神色,表情肃然地可怕。 “润龄,我好不容易盼你安然回来,怎么能这样讲话?!” 溪草的泪就下来了。 这个表情太过陌生,而他的口吻好似父兄,可梅凤官是什么人,凭什么像阿玛一样教训她?溪草觉得委屈,又困惑这委屈来得莫名其妙。 ——她应该气愤才对! 不过刚刚那句确实不是一句好话。面对谢洛白,她定然不会这样威胁他!是因为占着梅凤官在乎她?所以持宠而娇?肆无忌惮用这些狠话折磨他? 天啊,溪草第一次察觉自己竟这样可恶! 而且,她发现此时此刻,她的情绪完全失控,那个冷静自恃的溪草顷刻瓦解,让她都有些不认识自己。 看面前人心神不宁,梅凤官叹了一声。 “乖乖在这里等我。” 想也没想,溪草一把抓住了他的长衫下摆。 “你要去哪里?” 这个动作让梅凤官心中一暖。 感受到梅凤官的注视,溪草纳纳收回了手,梅凤官也不介意,只蹲下@身子把散落在画室各处的琉璃扣一粒一粒捡起,小心地放在袖袋中。 “哪里都别去,我很快就回来。” 梅凤官说到做到,只片刻画室的门再度推开,他走上前,对溪草亮了亮手中的针线。 溪草顷刻明白过来,正要说什么,梅凤官已径自走过来,穿针引线,手上不停,很快便缝好了一颗琉璃扣。 虽然梅凤官极力注意,然指尖手背还是无法避免碰到身下肌肤。 溪草一张脸涨得通红,尽管还是紧张,可这次却没有推开他。 “麻烦你了……其实你可以先走,我自己来……” “又不是没有帮你缝过。” 一句随口之言,让溪草眼眶发热。 小时候,她把老福晋赏她的帕子弄丢了。那帕子是老福晋亲手绣的,府中格格们各得一块,意义非凡。 额娘只得她和润沁两个丫头,平素就不得老福晋喜爱,如果被人发现大做文章,难免又给额娘添乱。 溪草当时慌得不行,连贴身丫鬟瑞珠都不敢告诉,唯恐小丫头吓傻了反而坏事。忧心忡忡间被少时的梅凤官发现,得知了溪草的隐忧,竟拍着胸口表示交给他解决。 小小的溪草满腹狐疑,大眼睛噙着眼泪满是不信地看着他。 “你会有什么办法,难道给我变一块一模一样的不成?” “也许真能变呢?” 梅凤官让溪草回忆花样,自己根据她的描述在纸上描绘,不过片刻,竟画了个八@九不离十,看得溪草连连咂舌。 “你还会画画?” “这有什么,你赶紧把绣帕子的布和丝线弄来,三天之后,我变给你一块!” 溪草将信将疑,可事到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等到了约定时间,从梅凤官手中拿到那方手帕时,惊异不已。 “完全一模一样,你一个大男人,为什么会绣帕子?” 分明是无心之语,却让少年耳尖发红。 “什么男人不男人的。左右行头坏了要补,而那些点翠头面我都能修好,会刺绣有什么奇怪的?” 一句话,可谓道尽背后的心酸。然而小格格不食人间烟火,自是听不懂那些涵义,只越发崇拜地看向梅凤官。 “凤哥儿,你果然厉害,你教我,以后行头坏了,我帮你补!” 思及往事,溪草睫毛颤了颤。 梅凤官在王府时,名字叫凤哥。戏子伶人,但凡登台才会有正名,而前梅影班帮主姓梅,想来梅凤官这个名字便是从这而来。 溪草抬起头,见梅凤官专注地帮自己缝着纽扣,目中无半分缱绻;她一颗起伏不定的心,也随着他的动作渐渐平静下来。 其实,梅凤官同样有心事。 尽管他对溪草有着好感,却还没达到恋慕程度。来杜府之前他还在想,若溪草真是忠顺王府的四格格,他一定会和她保持距离,划清界限。 毕竟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对于二人的关系,梅凤官一直定位为故人友谊,更像妹妹。 可那一身齿痕,却勾起了他不该有的某些欲@念,让梅凤官惊愕地发现他竟然对眼前少女产生了男女之情。 他不想错过她,不想放开她,不想让其他的男人拥有她…… 两个人都不说话,直到最后一颗琉璃小扣完好无损地重新回到衣襟上,被梅凤官亲手扣上。 “我一直以为你……那时候是我亲手……” 他百感交集,却不知应该从何说起。 “不过还好你回来了……” 溪草一愣,抛开方才的尴尬,梅凤官的话让他动容,上次徐六叔也说大火后,便是他把额娘和瑞珠秋蕙的尸身收殓。 事已至此,也没有再否认身份的必要,她想了想,干脆全盘托出。 “我也是前不久才从徐六叔那里知道的,当年额娘带着瑞珠和秋蕙代替我和润沁葬身火海……而我们本来要和大福晋去大宁府,可惜小汽车坐不下,她便把我和妹妹托付给了刘世襄,哪知道他转身霸占了我们的家产,就把我们卖了……” 少女冷笑。 “不过他最后也没有好过,阴错阳差,却让我在雍州碰到了他!而我,也替自己和润沁报了仇!” 溪草骤然变幻的语气,让梅凤官有些失神。 前一刻,他分明还在那张不形于色的面孔上,找到了往昔天真顽劣的王府小格格的影子……本来还有些好奇溪草这些年的流落之处,这一刻,梅凤官却有些问不出口。 人牙子做生意,年幼的女童要么卖入大户人家为奴为婢,要么便是青楼楚馆倚楼卖@笑。幼时的溪草生得冰雪可爱,他几乎可以预见她的下场和遭遇。 “那刘世襄,不会就是陆荣坤吧?” 溪草没有吭声,显是默认。 梅凤官叹了一口气。 “这些年你怎么不来找我?” “起初也是想的……可到后面……” 到后面……深陷花楼,她根本逃不出去,再然后有了些许自由,能让人带消息到外面,可茫茫人海,又从何寻起? 一句欲言又止,述尽多少身不由己?而这些道理梅凤官又怎会不知。 他沉默片刻,道。 “你突然成为陆云卿,是被谢洛白强迫?” 哪知溪草却摇了摇头。 “是我欠他的。” 这个回答让梅凤官很是意外。 他顿了半晌,眸光一沉,眼中有风浪翻滚。 “你想离开他吗?” 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偏生带上了几分戾气,而整个人,也因为这句话,让梅凤官呈现出和往昔截然不同的气质。 溪草愕然抬眼,内心砰砰直跳,她看懂了他的眼神,那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她一把拉起梅凤官的手。 “梅凤官……你不要冲动……你不是他的对手……” 似乎看到男人眸中的光彩熄灭,少女颤声又补了一句。 “……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 哪知梅凤官却不为所动。 “润龄,从前你守护我,今后换我保护你。” 握着少女的手越发坚定。 “我还能像以前那样叫你吗?” 不等溪草回答,梅凤官已把她轻轻环在怀里,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溪草,我会陪在你身边,带你离开谢洛白,和你一起去找润沁……答应我,不要再惩罚我,我们永远不分开!” 饶是内心冷硬如石,溪草自问已经逃不出梅凤官这波真情实意的攻势。 他懂,他什么都懂,知道自己要什么…… 眼前有些朦胧,面上一片湿润,溪草条件反射抬起手背,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颠沛流离的经历,让溪草比常人更为惜命且珍惜当下。 既然上天让彼此再度相遇,且他在乎她,她也心悦他,那怎么不给自己一个机会呢? 溪草紧紧回抱住梅凤官,仿佛要把自己嵌入他的身体中。 “好,只要你不嫌我老给你添麻烦……” 第138章 池鱼之殃 杜文佩进来的时候,梅凤官已经走了,看溪草怔怔地坐在桌边若有所思,杜文佩一愣,走近了才发现她的妆容已经乱了,眼眶发红,显是哭过。 杜文佩吓了一大跳。 “云卿,那个唱戏的欺负你了?” 这样称呼梅凤官,让溪草有些不高兴,不过思及她也是关心自己,这才语出不敬,溪草耐心道。 “其实,我和他曾经是故人,刚刚只是确定了一些往事,有些情难自控罢了。” 这句话,听得杜文佩瞠目结舌。 “故人?你是说你们在燕京就认识?” 溪草点点头,避重就轻道。 “只是那时候世道太乱,后面阴错阳差又分开了。不想在雍州重逢,本来我并没有打算和他相认,没想到他却认出了我……” 尽管溪草轻描淡写,不过杜文佩内心已是澎湃难平,看着溪草面上无意识浮出的微笑,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杜文佩心中警铃大响,脱口就道。 “云卿,你们现在的身份天壤之别,他主动和你相认,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年头,除了一些别有用心的女人,还有一些不择手段的男人,不得不防!你以后断不能再和他来往了!” 杜文佩的反应让溪草大为惊讶,不过转念想想她虽然受过新式教育,可在婚配方面却极为传统。就像她曾经说过的,之所以喜欢陆铮也是因为自小家庭灌输,反正注定要家族联姻,早晚都要在一起,那不如早点尝试接受好了! 说不出哪里不对,不过溪草向来不崇尚这等先入为主的宿命思想。毕竟若太过执着某些皮面的东西,她自己还是个前朝格格,又该何去何从? 看溪草不吭声,杜文佩生怕她做出什么傻事,一本正经道。 “云卿,听我一句,梅凤官这时候和你相认断不会是什么好事,你可不能被他利用了!” 尽管杜文佩语气不善,不过忠言逆耳,溪草明白她这是把自己当朋友。 “文佩,你觉得他会利用我干什么呢?” 这一次,换杜文佩语塞了。 两人地位有如云泥,况且溪草本身就对梅凤官有好感,要说他接近溪草只是为了叙旧,她是不相信的;可仔细一想,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溪草轻笑,好脾气道。 “梅老板的票友,除了你爷爷,还有督军府的老太太和大小姐,更不用说其他雍州内外的名流权贵。文佩,你觉得比起他们,我能为梅老板带来什么?” 看杜文佩接不上话,溪草话语诚挚。 “不过文佩,我还是谢谢你,这一切我心中有数,我会注意和他相处的分寸。” 尽管内心还是极不赞成,可杜文佩想起杜九对溪草的评价,逐也软和了语气。 “好,那你可答应我不能乱来!否则,我这不是帮你,而是害你!” 溪草点头,向杜文佩借来胭脂重新上了妆,这才告辞离开。 杜文佩亲自把她送到门口,溪草走了两步,忽然转身。 “文佩,我当你是朋友,这件事什么人都不能透露,便是言表哥也不行!” 才回到陆公馆,玉兰便上前禀告。 “小姐,早上你刚刚出门,有个自称督军府管家的打来电话,说过一阵子是督军府老太太的寿辰,邀请你去赴宴,而请帖也会在这两天之内送来。” 溪草一愣,忍不住再次确认。 “督军府,你是说沈督军?” 见玉兰点头,溪草面色有些复杂。 明月楼宴上,沈督军出手阔绰地送了那些礼物后,便再没有见面,也打消了陆太爷一家对其纳小的猜测;而后严曼青不死心,几次邀约溪草去督军府拜见老太太,都被溪草拒绝了;而上次陆荣坤被军政府关押,谢洛白打通关系,安排溪草与其见面,甚至后面她在监狱中自作主张击毙了那个背主的奴才,沈督军都没有追究。 以至于溪草还对二人的关系产生了联想,却苦于没有机会求证。 对,求证?! 溪草眸光一亮。 “只邀请了我?爸爸和陆府那边什么情况?” “关于四爷,电话里对方只字未提;至于陆府那边,我就不知道了。要不小姐打电话去问问?” 溪草沉吟半晌,吩咐玉兰。 “让司机准备一下,一会送我去陆府。” 玉兰以为溪草是上楼换衣裳,可小半个时辰之后,溪草去而复返,竟还是穿着早上出门的那一套,不由讶异。 溪草在想事情,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等钻进小汽车,还是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刚刚她去了陆承宣的房间,向他询问沈督军和谢洛白的关系,不想竟和想象中出入颇大。 “我和你姆妈结婚的时候,你大姨已经离婚了,不过那时候还叫和离。她带着儿子搬回了蓉城谢府,把你表哥的名字也改成了谢洛白。听说她的丈夫是燕京府一位蒙古王公公子,只是发生了这等事,两家也断了往来,信蕊不说,爸爸也无意打探谢夫人的隐私,个中详细还真不知道。” “爸爸,你知道沈督军吗?” “沈督军啊……” 陆承宣抬起空茫的眼睛,似在回忆。 “其实好些年前他就出现在雍州城,那时候他置业办厂,和平常的生意人并无区别,可不想竟秘密蓄兵,待前朝覆灭,自封督军,摇身一变成为雄踞一方的旧式军阀。连你爷爷都感叹看走了眼,他初来乍到时,华兴社风头最盛,却在眼皮底下养虎为患。可这世道,有钱能使磨推鬼,况且他手中有枪,短短几年,便是华兴社都望尘莫及。” “那爸爸,你觉得沈督军会不会是表哥的生父?” “这不可能!” 陆承宣当即否认,说出了一个让溪草无法反驳的答案。 “如果是的话,你姆妈怎么从来不提?” 陆承宣夫妇关系极好,哪怕因为谢夫人的关系,谢氏一门和谢洛白父族断了往来,可这种事却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毕竟都生活在雍州城,若因为信息偏差,闹出什么乌龙才是笑话。况且陆承宣自问不是那等没有气节的溜须拍马之辈,谢家不削交往的亲戚,他怎会无端上前凑? 虽然看不见,陆承宣也感受到女儿的失落,他有些抱歉地看着溪草。 “不好意思啊,云卿,这些天看你忙出忙进的,爸爸却什么忙都帮不了……” “怎么会呢。” 溪草握紧他的手。 “只要爸爸健健康康的就好!” 怕陆荣坤担心,她只简略把收到督军府邀请以及在明月楼被沈督军高调认作义女的事和陆荣坤简单说了一下。 “既然和表哥没有关系,我实在想不通他为何要那么做。毕竟若想与华兴社合作,我想无论以哪种理由,爷爷都不会拒绝的。” 陆承宣从小对社团生意不感兴趣,却不代表他愚蠢迟钝,闻言拧紧了双眉,大力反握住溪草的手。 “这陆府就是一个漩涡,云卿,咱们离开雍州,去南洋或者欧洲,远离纷争和是非!” 意识到唯一的女儿不经意间卷入了权利纠葛,陆承宣就忧心不已。 “爸爸,躲不了了,这世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从前你一直闲云野鹤,对任何人构不成威胁,不也遭遇无妄之灾?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的吗,唯有自己强大,才能不为鱼肉!” 少女的话似一道惊雷震得陆承宣心神俱乱。 他没有说话,那天他醒来,听到溪草那番尖锐的言辞,还想试图说服她,而后发现女儿我行我素,逐打算徐徐图之,不想事态已然不受控制。 避世了这么多年,他知道自己的大哥有多可怕!知道外面的世界多么复杂!知道那些蛰伏在暗处的敌人多么狠辣无情! 云卿一个女孩子,他怕她应付不来。 作为一位父亲,自己这般窝囊,龟缩在背后,怎么能尽到为人之父的责任? 听溪草要去陆府,陆承宣似下了决心,郑重道。 “云卿,告诉你爷爷,我很想他……” 小汽车外景色飞快穿梭,溪草托着下巴,表情格外专注。 陆承宣性格混沌,平素又与世无争,怪不得谢洛白对于陆承宣的苏醒,心有忌惮,却不害怕;不过他的说辞到与之前谢洛白说自己的父亲是蒙人不谋而合。 只是前朝末了不过十年,谢洛白比陆云卿大五岁,按照陆承宣的说辞,谢夫人与丈夫分开少说也有十六年。 可是十六年前,前朝还在,若燕京府哪位王公贵族中有人和离,可谓惊世骇俗,断不会悄无声息。可溪草印象中,却完全没有听过这一档八卦秘辛。 谢夫人娘家蓉城谢氏,祖上百年间皆是前朝汉官重臣,要打听其婚配对象难度其实并不大。 而沈督军迁至雍州,短短几年就能积攒起称霸一方的家业,白手起家却不可能。 溪草把几人的关系在脑中飞速过了一遍,渐渐有了主意。 因为每周好多天都要到陆府西厢上课,陆太爷给溪草了一个特权,小汽车无需停在府外,可经府邸大门一直进入。 和往常一样,溪草把司机安顿到老地方,便往陆太爷居住的小院过去。 请府中下人进去禀明,待得到陆太爷首肯,溪草跨入门槛。 “今天不是没有课,云卿怎么想起来看我这老头子了?” 看得出陆太爷很是高兴,自熊六爷的葬礼过后,溪草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他。只是他旁边的人—— 溪草认出对方是华兴社行五的冯五爷,对两人依次行过礼后,戏谑道。 “孙女自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溪草转过头。 “只是不知道爷爷这里还有客人,云卿就先不打扰了。” “云卿小姐既有事寻陆老哥,我怎好意思还赖着不走?” 冯五爷从座上站起。 “念在兄弟一场,这件事还需老哥慎重考虑。” 他对陆太爷随意拱了拱手,表情甚至有些敷衍,因为心情不好,对待溪草的态度更是谈不上亲切,只略微点了点头。 陆太爷也站了起来。 “老五,我陆正乾岂是不讲道理的人,这件事请容我再想想,过几日我会亲自上门拜访。” 气氛不对,两人显是不欢而散了。 溪草和陆太爷起身相送,直到严府的小汽车走远,陆太爷还没有折返的打算。 注意到陆太爷面色不虞,溪草挽住他的胳膊。 “爷爷,是不是我刚刚打扰到你们了?” 陆太爷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不关你的事。云卿,陪爷爷去花园散散步。” 陆府花园一派姹紫嫣红,可陆太爷有心事自是无暇欣赏,待他坐到石凳上休息,溪草体贴地站在他身后,帮他捶背。 “你冯五爷今日来,却是给我出了个难题。” 溪草眸光一沉,话语斟酌。 “若是可以,爷爷不妨和云卿说说,或许我能替您分忧呢?” 陆太爷抬起头,面上的表情晦暗不明。 溪草心中一跳。 “是云卿逾越了。” “不,你也不小了,爷爷也想听听你的想法。” 陆太爷示意溪草坐下,叹了一声。 “还记得你二伯母吗?她便是你冯五爷最小的女儿,今天老五便是为她而来的。” 冯玉莲? 之前明月楼宴与严曼青首次相遇,她便表示会择日带自己去拜会那位在别苑中养病的二伯母,可直到今日都没有成行;而溪草对冯玉莲的印象便停留在西厢书房中,书册里无意滑落的那张黑白照片上,那是一个五官秀丽的温婉女子,和严曼青当家主母的雍容华贵截然不同。 只听陆太爷继续道。 “你二伯和二堂哥出事后,玉莲就一病不起,这些年一直住在别苑,不知不觉也将近十年了。老五的意思,玉莲在陆家无亲无故,想把人接回去。” 溪草愕然地抬起脸。 这话说得委婉。表明上是接回冯玉莲一个外嫁之女回娘家,可实际上却是间接点明她下半生的归宿。 不过站在冯五的立场也合情合理。作为二爷陆承宪的遗孀,唯一的子嗣又没了,冯玉莲在陆家可谓是最尴尬的存在。 可把她接回冯府,冯五爷百年之后冯家由冯玉莲的兄弟当家,要让女儿有个和美的未来,无外乎只有重新嫁人了,若运气好再得个一儿半女,不得不说也是一个美好的结局。 冯玉莲这样的情况,放在前朝或许会立个贞节牌坊,一辈子便安分守己在夫家终老;可现在新社会,政府提倡男女平等,溪草也觉得把一个孀寡在家的女人一辈子困在四方天地,显然太过残忍。 怪不得两人谈不拢,也难怪老太爷会不高兴。 看孙女面色变幻,陆太爷便明白孙女已经听懂了。 陆家又不是养不起冯玉莲一个闲人,让她离开,陆家的脸往哪里搁?然而陆太爷也明白,这个家从前老大一家独大,现在看孙女的样子,老四也想分一杯羹,把无儿无女又死了丈夫的冯玉莲衬得极其微妙。 “老哥,恕我说句大不敬的话,以后陆府乃至华兴社,无论是大爷当家,还是四爷当家,免不了一场血雨腥风。玉莲前半辈子已经够苦了,我实在不忍心让她余生夹在中间,遭受池鱼之殃。” 想起冯五说的,陆太爷重重一叹。 “云卿,我们老一辈,确实不行了。这件事,你怎么看?” 第139章 两张请帖 溪草想了想,关于陆家的事,唐双双粗浅地同她讲了一些,但是冯玉莲,却依旧只是个模糊的剪影,唐双双对其的描述,只有短短的三句话。 丧夫丧子,体弱多愁,寡居别苑。 至于别的,溪草当真是一无所知,没有把握的事,她可不打算发表意见,于是干脆摸着陆太爷的脾气道。 “爷爷,三贞九烈虽是美德,但冯五爷心疼女儿,也是人之常情。现在是新社会了,政府不是提倡讲民主吗?不如问问二伯母自己的意思?如果她决定为二叔守寡一辈子,那冯五爷自然无话可说,但她若真想改嫁,咱们陆家也没有强留的道理。” 陆太爷思量半晌,点点头。 “也罢,是这个理,我陆正乾还不至于欺负一个弱女子,她若真有心离开,等我死后,也是迟早的事,只是到底是儿媳妇,这些话,不该我去问。” 说着,他的目光定在溪草脸上,不动了。 溪草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陆太爷希望自己出马,但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溪草自是不会主动扛下来的。 “家中事务,本来云卿义无反顾,可我到底是个晚辈,若是去问二伯母是否有意改嫁,却是很不尊重了,传出去也不像话了,这件事,其实交给大伯母最合适不过。” 陆太爷一想,以孙女的立场,这种事到底难以启齿,也就表示理解。 “你说得不错,你去确实欠妥,这件事你别管了,我会安排你大伯母,那天出殡回来后,我教训了她一顿,这几日一直告病,也该给她个台阶下了。” 溪草笑笑没说话。 这毕竟是严蔓青头一遭在华兴社众人面前有失体面,听说事后她亲自上熊家告罪,却被熊夫人拒之门外,车子在门前停了半个钟头,又灰溜溜折返,折了大脸面,也只好装病了。 正说着,管事的携了两张烫金大红帖子进来禀报。 “太爷,督军府送了请帖过来,指名要给云卿小姐。” 溪草不由微讶。 这么快?她还以为请帖会直接送到陆公馆去呢! 难道是督军府担心她不会出席,所以把帖子送到陆太爷这里,陆太爷一直想结交沈督军,便无论如何都会叫孙女前往。 果然陆太爷面容舒展,接过来看了之后,似乎心情不错,将帖子递给溪草。 “沈老夫人,那是雍州城第一尊贵的老太太,若是换在前朝,大约是能封诰命的,这个面子,无论如何咱们陆家都得给!” 溪草从善如流地点头道是,她浏览了一下帖子的内容,虽然言明是新式宴请,要举办舞会,但措辞庄严雅致,制式守旧,颇有前朝贵族遗风,倒让她又不禁联想了一下沈督军的底细。 只是其中一条,受邀者需携带一名舞伴。 溪草脑中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梅凤官的脸来,如果她能挽着他的手臂,光明正大的出席,那该多好…… “沈督军一直都很旧派,这次却非要学新派那套搞什么舞会,咱们陆家的姑娘,可不能同那些假洋鬼子一样,随便邀约男人,我看,就让阿铮陪你去好了!” 溪草眸光一黯,立马打消了幻想。 陆太爷保守,对年轻男女搂搂抱抱一起跳舞这事不能苟同,在他的观念里,陆云卿要带舞伴,也只能带上自己的堂哥,才不叫有失体统。 溪草也很清楚自己的身份,是不可能公然和梅凤官来往的,可是让陆铮那种心术不正的人陪同,她本能地抗拒,便婉言道。 “爷爷,二哥是上过金陵大学的人,言行彬彬有礼,谈吐不凡,若是让他和我前去,恐怕更为妥当。” 如果一定要和堂哥前往,那她宁可选择温吞斯文的陆铭。 可是陆太爷想也没想就果断拒绝了溪草的请求。 “你不懂,阿铭这个书呆子太迂腐,到时候雍州的各方权贵都会出席,他去了,木木呆呆的,根本不懂周旋应酬,何况他始终是姨太太生的孩子,没有跳过嫡子让庶子出席的理。” 陆太爷话都说到这份上,溪草便只得点头应下了。 同时她也有点失望,没想到严蔓青和陆铮的所作所为,还是没能撼动大房在陆太爷心中的地位,也对,毕竟严蔓青可是严二爷的女儿,利益相关,而陆铭的娘,只是个毫无根基的姨太太。 不过陆铭考上金陵大学,完全是凭借自己的刻苦和才智,可只是因为母亲身份低微,地位却远不及放浪形骸的陆铮,什么年代了,还讲究嫡庶,想必在这位受过平等教育的高材生心中,一定很不忿吧?而含辛茹苦培养儿子的阮姨娘,自然也是心有不甘。 或许,这些心理,都可以为她所用呢! 这么一想,溪草又甜甜地笑了起来,她刚想把请帖收进手包,却发现请帖里还夹了另外一张请帖,抽出来一看,她的表情有点僵硬。 陆太爷见状,探头瞥了一眼,立刻皱起眉头。 “是给谢二的帖子……沈督军这个老狐狸,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他恐怕是想请谢洛白,却又怕对方不给面子,这才连同你一起请,哼,这倒成咱们陆家沾了你那表哥的光了。” 溪草咬唇不语。 陆太爷倒是想得开。 “罢了,雍州城再怎么说也是在沈督军治下,咱们帮派也不能和军政府过不去,这个顺水人情,总是要做的,你亲自去一趟谢家,把这帖子送到谢二手上,至于去不去,那是他和沈督军之间的事。” 说真的,溪草此时半点也不想见到谢洛白,特别现在谢宅里,还多了两个闹心的女人,可陆太爷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她也无法拒绝。 “是,爷爷。” 她还是去了谢宅,好在现在正是中午,一般这个时候,谢洛白都在驻地。 傅钧言约了杜文佩打网球,不在家中,谢夫人约了牌友打麻将,自从上次张存芝出了事,谢太太和张达成的夫人就不再来往了,牌桌上是吴太太和另外一个官太太,红绣坐在她对家,努力地给婆婆喂牌,可惜她牌技不佳,一连六把都是另外两人胡牌。 谢夫人本来就不太喜欢儿子这个姨太太,加之她又不会配合,抬眼见溪草来了,顿时眉花眼笑,招手叫她。 “云卿来得正好!今天这牌局,我打得憋闷死了,红绣,你下去吧!换云卿上来陪我打!” 吴太太见谢夫人高兴,知道她最喜欢这个侄女,马上奉承道。 “哎哟!是云卿小姐呀!这谁敢打呢!上次输得我如今还没回本呢!谢夫人这是有意坑我们的钱了!” 谢夫人越发高兴了。 “吴姐姐,你也太小气了!我要是还赢钱,大不了全拿出来做东请客好了!” 另外那位姓邓的太太就道。 “罢了罢了,还是不要做东的好,省得又闹出上次那样作怪的事来。” 谢夫人脸色顿时不太好看,吴太太很机灵,连忙丢了个眼色给邓太太,对溪草笑道。 “我们开玩笑呢!云卿小姐还不快入席?你姨妈可手痒等不得了。” 谢夫人这才又笑起来,又催红绣。 “还不下去?笨头笨脑的,你别在这里了,去吩咐厨房烤个蛋糕,煮些果茶来!” 红绣只得起身,溪草走过来,隐约见到她的表情,似乎有点难堪。 她可不想在这个时候得罪谢二的女人,万一她和龙砚秋沆瀣一气,转过来对付她,她可没功夫应付。 于是她按着红绣的肩膀,笑道。 “姨太太坐着打吧!我给你看牌,这麻将呀,多打几圈就熟了,我又不常住在谢宅,今后还是要由姨太太陪姨妈打的,多练练才好。” 她说话圆融,谢夫人和红绣心里都很熨帖,便没人反对,红绣更是感激又不安地看了她一眼。 “我这个人笨,还要云卿小姐多指点。” 溪草就耐心地指点她出牌,不时抬起头来看看西洋钟,她本来只打算和谢夫人寒暄几句,找个借口放下帖子就走的,但没料到会被谢夫人抓住混牌局。少不得应酬片刻,只要在谢洛白回来之前离开就行,好在今天龙砚秋也不在家,气氛还算舒心。 约莫打了个把钟头,有溪草手把手教着,红绣果然大有进步,谢夫人胡了好几把,心情大好,也不好意思赢得太多,于是推了牌,请两位太太吃茶用点心。 溪草估摸着差不多了,正打算从手提包里拿出请帖,花厅外却响起清脆的高跟鞋声,随后便是龙砚秋欢快天真的声音。 “洛白哥哥,今天我可真是长见识了!雍州的百货公司,可比蓉城大一倍!时装也是最新式最洋气的,哎呀!你怎么不早点带我去逛,快看我身上穿的旗袍,款式颜色都被雍州姑娘比下去了,走在一起都给你丢人呢!” 接着是谢洛白不太情愿的声音。 “谁有功夫留心你们女人之间的攀比,以后你想买什么,自己找何湛拿钱,不要为这种事再来烦我。” 龙砚秋就嘟着嘴撒娇。 “我自己去逛,不就没意思了嘛?何况洛白哥哥的眼光,最合我的心意,你说好看的,我才要穿!” 后面这一句,已经有点露骨了,溪草只觉一阵牙酸,龙砚秋还真是大胆! 红绣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两位官太太都在打量她,似乎很奇怪,明明这位才是谢司令名义上唯一的姨太太,怎么倒被丢在家里陪婆婆打麻将,丈夫倒带了别的女人去逛街买东西,作为女人,也确实悲惨了些。 谢夫人听得没了胃口,丢下银叉,冷冷地坐着等他们进来。 佣人开门,只见龙砚秋身穿一身崭新的烟霞色丝绸旗袍,脖子上一挂长长的南洋珍珠项链,个个都如小灯泡般耀眼,是上乘的极品,往日的清纯之态,又添了几分属于女人的娇俏妩媚。她挽着谢洛白的胳膊,歪着头兴奋地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谢洛白眉眼间虽有不耐烦之色,却也没有推开她。 两人身后,不止何湛和小四,还有三四名副官,怀中都抱满了大大小小的盒子,显然今天谢洛白为龙砚秋挥金如土了。 见溪草坐在客厅里,谢洛白目光一顿,刚想说话,谢夫人先冷声责备。 “难为你开窍,知道给女孩子添置东西了,那怎么不晓得也该带上红绣?光顾着别人,却让自己的姨太太受委屈,像话吗?” 谢夫人心中最属意的儿媳妇自然是自家侄女,可侄女和谢洛白无名无分,她这火不好发作,只得抬出红绣来压龙砚秋。 没想到龙砚秋似乎一点也听不懂谢夫人的指桑骂槐,笑盈盈地从副官手里把礼物一样样捧过来,放在谢夫人面前。 “姆妈,是我缠着洛白哥出去的,红绣姐太保守了,在蓉城也不爱逛百货公司,我们才没有叫上她嘛!您看,我可没光顾着自己,这些好东西都是我给您挑的,我知道姆妈是雍州最时髦的太太,也害怕选不好,才要洛白哥哥一起参详的嘛!” 姆妈这个称呼,谢夫人一直很反感,可是当初龙砚秋因为儿子,失去了母亲和姐姐,她非抱着谢夫人的腰认娘,谢夫人也不忍心拒绝。 但心底,谢夫人和溪草一样,认为能为男人舍弃母亲的人,内心并不光明,她本能地不喜欢龙砚秋。 “多谢你费心,我天天在雍州,各大百货公司都逛遍了,那些个破铜烂铁,早稀罕不起来了,你既然那么新奇,就自己留着吧!” 谢夫人这语气,分明讽刺龙砚秋是土包子进城,没见过世面,这样斗气的她,溪草觉得有点可爱。 龙砚秋也不生气,笑眯眯地顺着她的话道。 “那就谢谢姆妈了!我小孩子没见识,倒是稀罕的。” 谢夫人气得半死,怎么会有这么厚脸皮的女人! 若是换了从前,溪草一定会打压一下龙砚秋的气焰,帮谢夫人找回场子,可是想想,人家谢司令都没发话,自己瞎掺和个什么劲呢! 好没意思,横竖是他们两人的事,至多加上红绣,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就好了。 感受到谢洛白的目光一直在头顶巡梭,溪草觉得手上这块黑森林蛋糕变得有点难以下咽,她只得放下碟子,从手包里拿出请柬,递给谢洛白。 “表哥,我是来给你送请帖的,沈督军府上的老夫人做寿,给你下了帖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却和我的帖子一起送到陆府来了,你看看。” 第140章 督军一家 谢夫人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她很突然地站起身,一把抢过请帖,看也不看就丢到沙发上。 “沈家人这是什么意思?越来越得寸进尺了!居然敢给你下帖子了!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溪草没料到,一向温和的谢夫人会如此失态,她再次觉得自己的猜测约莫是没错的。 两位官太太如坐针毡,大约是害怕听了什么不该听的话,回头被谢洛白灭口,一个个假托有事,匆忙告辞。 厅中只剩下自己人,谢洛白那双长而清冽的眼,就盯向溪草。 “那么,你会去赴宴吗?” 溪草斟酌着谢夫人的态度,无辜地道。 “我即便不想去,爷爷也会为了陆家,逼我去,我没有选择的。” 谢洛白点点头,从沙发上拾起那张帖子瞥了一眼,柔声对谢夫人道。 “姆妈,寿宴我会去,既然来了雍州,就绕不开沈家,但是请您放心,即便去,我也是作为蓉城司令同雍州督军打交道,至于沈家,我的态度和从前没有区别,您不必担心。” 谢夫人双肩微颤,咬唇不语,半晌,似乎终于想通了,她的神色平静下来。 “你说的对,我儿子是要为国家做大事的人,不该拘泥在往日那些私人恩怨上,何况……沈家找你,是迟早的事,我也拦不住,你去吧!我累了,先上楼睡会!” 谢夫人走后,谢洛白再次看向溪草,这次目光中,竟是隐隐含了几分笑意,看得溪草毛骨悚然。 “帖子上说,出席宴会要带舞伴,看来,你也没有比表哥更合适的人选了。” 谢洛白这话一说,溪草似乎感觉到一道寒冷的目光朝自己射过来,她不必看,就知道是来自龙砚秋。 这个谢洛白,总是喜欢给自己找麻烦,果然龙砚秋马上道。 “洛白哥哥,从前你出席宴会,不都是我陪你的吗?我最会替你应付那些不长眼的女孩了!云卿小姐在雍州一定有很多朋友,怎么会缺舞伴呢?” 谢洛白就回头,警告般瞥了她一眼,溪草趁机道。 “砚秋小姐说得很是,表哥真的不必替我担心,何况爷爷已经钦定了堂哥陪我出席,太爷的吩咐,我是不敢违抗的,表哥还是按照惯例,带砚秋小姐前去吧,这样两全其美,咱们都方便。” 说毕,她敷衍地朝众人笑笑,不理会谢洛白杀人的目光,绕开他飞快地离开了谢府。 溪草几乎是一路逃回去的,她吩咐司机快快开车,像是生怕谢洛白和从前那样追着她不放。 可是直到抵达陆公馆,也没有半张车跟上她。 果然被龙砚秋跘住脚了,溪草在心里冷笑道。 这样也挺好的,有美人纠缠他,他自是分不出心来折腾自己,这样算来,龙砚秋倒是她的大救星了。 溪草觉得自己应该开心的,可是偏生精神懒懒的,陪陆承宣吃过饭,玉兰替她挑出席宴会的衣裳鞋子,也提不起兴致。 于是回到房间,将杜九公送给她的黑胶唱片拿出来,直到梅凤官娓娓的唱腔从留声机里流出来,充斥着房间,溪草才觉得心情好了起来。 溪草这厢受用,可有人却不太受用。 陆太爷就把严蔓青叫到面前,把冯五爷想让冯玉莲改嫁的事说了,让她去问问冯玉莲的意思,最好能婉转地劝她留下。 “媳妇一定尽力而为,只是弟妹外若铁了心不肯留,我也为难。” 陆太爷就道。 “你不必有心理负担,办不出,我也不会怪你。” 严蔓青温婉地点头答应下来,立刻坐车出去了,只是她没去陆家的别苑,而是去了儿子的公馆。 佣人们都守在楼下,严蔓青将手包往沙发上一丢,就问。 “阿铮呢?还没回来吗?” 佣人们表情十分怪异,扭扭捏捏地答道。 “少爷在楼上,小的这就是禀报。” 严蔓青冷冷地道。 “我来还要向他禀报?还有体统吗?” 她径自就往楼上走,佣人急了,面红耳赤地拦在前头。 “太太,少爷现在,恐怕、恐怕不太方便!” 严蔓青瞬间明白了,面上浮现一丝怒意,她始终是大家闺秀,不会和泼妇一样踢门把儿子从荒唐中揪出来,就冷着脸在沙发上坐了,等着陆铮。 佣人们小跑上去,过了约莫二十分钟,陆铮扣着衬衫扣子走下楼来,他身后跟着苏青,严蔓青第一次见到她,还是个朴素寡淡的学生妹模样,现在余光瞥过去,旗袍下面的身段,已经变得凹凸有致,胸也挺了,屁股也翘了,一副常得男人滋润的娇艳模样。叫她夫人的时候,语气里都有点媚意。 严蔓青和丈夫,多年分房而睡,看苏青更觉轻狂放浪,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就甩了她一个耳光,转头骂陆铮道。 “成天就知道和这些不三不四的狐媚子鬼混,这天还没黑呢!好的不学,专学你爹干这些混账事!” 陆承宗在家里一本正经,可是外头不仅有外室,还有好几个露水情人,这些严蔓青都是知道的,只是他们夫妻两并没有看上去那般相敬如宾,她忍气吞声罢了。 陆铮见苏青挨了打,惶恐又羞愤地捂着脸退到自己身后,那委屈的可怜模样,倒叫人有点心疼,他上前拦在严蔓青面前,笑道。 “姆妈向来不过问我的私生活,也懒得光顾我的公馆,今天怎么想到过来,难道又和爸爸吵架了?” 说着,他摆摆手,示意苏青躲远些,不要杵在这里戳严蔓青的神经。 没了外人,严蔓青才肯把体己话说给儿子听。 “我来找你不为别的,只是冯五找过太爷,似乎有意要让冯玉莲改嫁!” 陆铮不以为意地抬起咖啡杯喝了一口。 “哦?这不是一件大喜事么?姆妈看不惯二婶多少年了,顺水推舟把她送出去,正逐了您的心愿。” 严蔓青哼了一声。 “要真那么顺利就好了,可惜太爷也好,冯五也罢,都不了解冯玉莲,那个贱人虽然尽干下流勾当,却最爱立贞洁牌坊的,当年她赌咒发誓要为陆承宪守一辈子,要送她出门,只怕比登天还难,何况是我去说,她一定会以为我是在故意羞辱她,越发要赖着不走。” 陆铮补充。 “而且要让她走,爸爸恐怕也会想办法阻扰。” 严蔓青目光阴测测地。 “难得冯五坚持,太爷心思也活动了,难道平白放掉这个机会不成?她在陆家一日,就戳我的眼一日。” 陆铮笑道。 “姆妈,冯玉莲都在陆家守了那么多年寡了,你就不好奇冯五为何突然动了这个心思?” 严蔓青微怔,目光看向儿子,陆铮哼了声。 “华兴社上下,没几件事瞒得过我的眼睛,您不知道吧?二婶这几年信了天主教,常常去教堂做礼拜,久而久之,就被个叫做安德烈的法国商人看上了,洋人不讲究咱们东方这一套,不觉得娶个寡妇有什么值得忌讳的,那个安德烈入乡随俗,去冯五家提了亲,才有了这一出。” 严蔓青咬唇冷笑。 “都多大年纪了,还招蜂引蝶,越老越不安分,这回连洋人都勾搭上了!” 陆铮笑道。 “姆妈,无论如何,咱们既然不想惹怒爸爸,就得找别人出手,那个安德烈和法国领事理查德是朋友,我想找叶媚卿,她应该是很乐意帮忙的,正好爷爷打电话让我陪着陆云卿出席沈老太太的寿宴,叶媚卿大约也会前去,倒可以趁机沟通一下……” 严蔓青点头赞同,听到陆云卿三个字,又怒从心生。 “你可要小心那丫头,她比狐狸还奸诈,若是知道冯玉莲的事,难免会利用她对付咱们,我已经在她手上栽了一回,你绝不能重蹈覆辙。” 沈督军给老太太办寿宴,包下整个六国饭店。 华灯初上,六国饭店门外便停满了豪车,原本西洋风格的建筑外,却挂了两个巨大的贴金寿字红灯笼,长长的红毯从饭店内一路铺到台阶下。 政商两界名流络绎不绝,西装革履的男人挽着衣饰华丽的贵妃,举手投足间,言笑晏晏,指腹和腕间的钻石闪光耀目。 陆铮亲自接溪草到六国饭店,他一身黑色细条纹西装,看上去衣冠楚楚,颇为英俊,身上的人渣味似乎也淡去了几分,可溪草挽着他的手臂,还是发自内心抵触。 好在陆铮今天似乎也没打算找溪草麻烦,进场之后,便四处张望,不知在找什么,直到理查德带着情妇叶媚卿入场,他才笑着找了个借口,放开溪草溜了过去。 大厅之中,辉煌明亮的水晶灯下,赫然摆放着九联的松鹤屏风,每张餐桌中央都放置了新鲜的蝴蝶兰。 现在才五点半,沈督军亲自去府里接老夫人过来,于是现场的焦点,便是众星捧月般被宾客簇拥其中的督军夫人沈慕贞。 她不认识溪草,和陆家也素无往来,所以并不会主动过来打招呼,也不会从众多名流中注意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可溪草却没有停止暗中观察她。 平心而论,沈慕贞长得并不算很好看,但算是老一辈喜欢的旺夫相,脸庞圆、额头阔,眉眼平庸,偏厚的嘴唇涂着薄红口脂。 可普通的相貌却依旧掩饰不住她作为雍州城第一贵妇的气派,沈慕贞浑身珠光宝气,黑色短大氅用两条纯金的麦穗状链子代替钮扣,庄重、贵气又威严。 在她身后,是一个相貌脸型与她酷似,但眉眼比她精致些的年轻贵妇,溪草一看就知道,这是沈督军的大女儿,她看上去安静温婉,不像她的母亲那样喜欢被人顶礼膜拜。 有个穿着西装背带短裤,打领结梳分头的男孩子,手中拿着只弹弓满场奔跑,他身上斜跨着一个军用小包,从里头掏出弹丸到处乱射。 “噢!噢!打土匪喽!你们都是少爷的枪下鬼!” 客人们知道那是督军的小儿子,只得一味闪躲,被打中的客人也是敢怒不敢言,而沈夫人却只是满脸溺爱地盯着他,并不出声喝阻,仿佛儿子的顽劣活泼,是那么令人骄傲的一件事。 倒是沈督军的大女儿急得到处追。 “阿弟!住手!你这样会伤到人的!” 小少爷身手敏捷地纵身一跃,越过她姐姐,又装了一枚子弹,左瞄又瞄,竟对准了避在角落里的溪草。 溪草已经做好了躲避的准备,谁知小少爷的子弹没有发出来,他的弹弓就被人劈手夺下。 小少爷回头,见个格外高大的军装男子站在他身后,一双眼睛居高临下地冷冷望着他。 “在长辈的寿宴上撒野,胡乱打人,你是有爹生没娘教的野人吗?” 谢洛白! 不知为何,溪草的心似乎紧了一下,但看到他身边盛装打扮的龙砚秋,又很快恢复了正常。 在小少爷的意识里,雍州城天是老大,他爹是老二,没有地位能胜过沈督军的存在,他见谢洛白穿着军装,就以为是父亲的属下,气焰更加嚣张。 “你小子是哪里冒出来的?敢抢我的东西,我叫爸爸枪毙你!” 一边吼,一边抬脚去踢谢洛白的膝盖。 正在应酬的沈夫人听到吵嚷,转过头来,见状顿时吓了一跳,连忙推开众人小跑过来。 “洛琛!” 可已经晚了,谢洛白伸手捏住了他的小腿,竟然将那孩子倒吊着拎了起来。 “没规矩的东西!” 小少爷大约是第一次受到这种待遇,愣了愣,发现颜面尽失,衬衣翻过来露出肚子,果断哇地一声哭起来。 沈慕贞冲到面前,一把抱住儿子,溪草发现她看谢洛白的眼神,有畏惧、有厌恶、有憎恨,最终却化作了一抹虚伪的笑。 “谢二爷,谢司令,您身为雄霸一方的军阀,怎么好意思和个孩子计较?他不对,自有我这当娘的管教呢!” 谢洛白阴冷的眸子转过来,对上沈慕贞的眼,他尚未开口,就有人插进话来。 “做哥哥的,怎么会没资格管教弟弟!我看这孩子,就是被你给宠坏了!顽劣无知,很需要洛白替我们打磨打磨!” 沈督军爽朗的声音压过了众人的窃窃私语,溪草抬头望去,沈督军一身戎装,搀扶着一名穿旗装裹小脚的旧式贵族老太太顺着红毯走了进来。 老太太眼珠浑浊,身形佝偻,脸上没有二两肉,是十分刻薄的长相,她看着被谢洛白倒提在手中的小孙子,掩饰不住满面心疼,紧捏沈督军的手捶胸道。 “你这当爹的怎么这样狠心!还不把快叫老二把洛琛放下来!可别折磨坏了我的小孙孙!” 第141章 你是阿爸 沈督军母子的对话,如一道惊雷,霎时让六国饭店在场宾客的内心都沸腾起来。 很多初时想不通的东西,也因为谢洛白身份的暴露,让所有人恍然大悟。 怪不得蓉城谢二高调驻军雍州,沈督军没有反应;怪不得谢二在正隆祠戏楼击毙前警备厅厅长顾维生,沈督军听之任之;怪不得谢司令来到雍州后,从不拜访巴结沈督军一家,他老人家也不生气…… 起初大家私下揣测谢洛白真正的靠山,或许会是那位远在淮城的总统,没想到啊没想到,真相竟是这样! 且听沈督军称呼谢洛白是自家老二,都已经在子嗣中有了排序,那自然不是什么义子了,那谢夫人又是何许人物? 谢洛白年纪比督军夫人所出的大小姐沈洛晴要小一点,难不成谢夫人是沈督军养在蓉城的外室?不过联系谢夫人的家世背景,宾客们又否定了这个联想。堂堂蓉城谢氏,怎会容许自家大小姐无名无分给人做小? 结合现下不少人的新派做法,又有人猜测,莫非沈督军在两城各自安家,沈慕贞和谢信芳彼此不分大小,皆是平妻? 可看谢洛白冠的是母族姓氏,大家又拿不准了。 况且沈、谢二府明显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不消想这其中的渊源定是复杂。 站在暗处的溪草也是惊诧不已。 那天从陆承宣口中得知了谢夫人的婚姻状况后,她便掐头去尾拜托梅凤官查询谢夫人的婚配对象。原本以为是极其容易的事,不想竟遇到了瓶颈。 “实在奇怪,按理说谢氏嫁女应该会大肆操办,可我让人下去查验,蓉城那边却只含糊打探到当年谢夫人确实嫁到了燕京,夫家名姓却毫无痕迹。这实在太过反常,好像被人刻意抹去一样!” 刻意抹去? 溪草暗揣,难不成谢夫人的婚姻并未得到家族认同? 溪草自小在高门大户长大,知道某些坏了体统,无媒淫奔的贵族千金,事后娘家无奈承认,也是低调操办,羞于他说,倒和谢夫人的境遇异曲同工;可想起陆承宣说谢夫人和前夫是离了婚的,溪草又拿不准了。 谢夫人宁折勿弯的性子,注定她不会选择窝窝囊囊委曲求全;况且这等事,一个巴掌拍不响,沈督军之父既然为蒙古王公,如果谢夫人行端举止不妥,即便谢家人不提,夫家怎么可能放过她? 在溪草印象里,燕京旧式贵族中这些蒙古血统的亲王贝勒可都极不好惹,便是前朝皇室都要给他们几分薄面。 然两家人在这件事上,皆是缄口不言,选择沉默。 再看谢洛白母子对沈督军咬牙切齿的态度,沈督军待谢洛白的百般宽厚,督军夫人投向谢二满是闪躲的视线,溪草就断定这段婚姻关系中,沈督军明显是理亏一方! “我才没有哥哥!” 甫一落地,沈洛琛便疾步跑到沈老夫人旁边,挽着她的胳膊厉声叫嚷。沈老夫人虽比一般女子生得高大,十二岁的沈洛琛也发育得极好,比同龄的孩子高出一个头,他这一动作,险些把沈老夫人撞倒,被沈督军提溜住胳膊,扯到一边。 “没轻没重的,把你祖母撞倒了什么办?” 沈洛琛撇了撇嘴,又要哇一声哭出来,沈老夫人正要为孙子求情,沈督军已经沉着脸上前,押着幼子走到谢洛白面前。 “没出息,只知道哭,你二哥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去德国留学了!快给你二哥道歉。” 被父亲挟制,沈洛琛根本不敢放肆,督军夫人沈慕贞也不敢插嘴,只扶着沈老夫人颤巍巍上前。 “从头到尾我只看到老二在教训弟弟,洛琛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给他道歉!” 当着满堂宾客,母亲这般不给谢洛白面子,沈督军额上青筋直跳,抬高了声音。 “母亲,洛白也是您的孙子!” 哪知沈老夫人眉头一拧,看都不看谢洛白一眼。 “我没有这样的孙子,和他妈一样,从小到大就不让我省心,来了雍州也不来拜见我这老太婆,根本不把沈家放在眼里,这个孙子我可高攀不起!” 一句话,让六国饭店气氛一瞬凝固,满场宾客俱是嗅出了其中火药味,一个个大气也不敢出。 沈督军铁青着一张脸,也觉得母亲过分了,情急之下喊了一声“额吉”,溪草明了那是蒙人对姆妈的称谓。可在场的宾客好多却没有反应过来,只尴尬地看着沈督军一家,都不知道手应该往哪里放。 不过大家也好奇谢洛白的反应。 谢夫人和沈督军互无往来本就是一盘烂账,可华夏人重视血缘,再怎么说谢洛白也是沈家血脉,且听方才沈督军的语气,显对自己的长子很是维护,可被自己的祖母公开否认,换任何人都是屈辱。 只听谢洛白一声轻笑。 “沈老夫人想多了,谢某今日是以蓉城司令的身份前来,既然老太太不欢迎,谢某也不在这里继续碍眼。不过走之前,还请府上小少爷向我表妹道歉!” 向表妹道歉? 众人一愣。和谢洛白同样拥有傲人身高的沈督军只一抬眼,立时在人群中找到了着茶青折褶绸裙的溪草。 大家循着他的视线,也发现了站在暗处的陆府孙小姐。 只见她今天依旧是一副旧式打扮,裙摆每一个褶子里都衬着石榴红里子,衣襟上吊着一串翡翠制成的莲蓬,在满场洋装女宾中不显山露水,可那一抹浑然天成的端庄秀丽,却是旁人望尘莫及的。 “原来是云卿来了!” 沈督军向溪草招手,庄严的面上尽是微笑。 被当众点名,溪草头皮发麻,却也不得不上前拜见,顺着众人默默让出的道路,依次给诸人行礼。 “这样称呼你祖母太见外了!” 听溪草敬重地称呼自己的母亲为“沈老太太”,沈督军打断溪草。 “上次明月楼一别,义父忙于政事,想邀你来家中拜见你祖母和义母,都没有时间,后面想约,又听说陆家四爷醒了。对了,你爸爸身体可还好?我早就想登门拜访,你看哪天方便,我提前安排。” 沈督军话语亲切,听得出是真心关心溪草。可这等熟稔的态度,不仅让宾客们回不过神来,便是沈家上下也有些吃味。 知道督军认了个华兴社背景的女孩子为义女,沈慕贞起初还以为丈夫看中了那个少女,派人一打听才知道此人竟是谢二的表妹。 而打探的人还告诉她,谢洛白对这位陆家小姐似乎还挺看重。 沈慕贞心情复杂,她几乎已经知晓丈夫的目的。 谢信芳是她心中一根刺,原以为这么多年沈督军对谢氏母子不闻不问,已然淡忘。不想丈夫竟然还没死心,妄想通过这位陆家表小姐拉拢谢洛白母子! 不过几个月过去,沈督军也没有再联络陆云卿,她便也按兵不动。 直到今夜在婆母的寿宴上撞见谢洛白,沈慕贞才惊觉见了鬼! 谢信芳这个贱人,难不成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已经暗中和沈督军有了来往? “毕竟还没有礼成,这或许有些不妥。义父,云卿还是按照雍州规矩称呼吧。” 少女不卑不亢的话让沈慕贞一瞬回神,听出对方也不想攀这门亲,沈慕贞在心中骂了一声“不知好歹”,面上却还是摆出一副长辈的慈爱姿态。 “早就听闻陆太爷规矩甚严,今日一见,云卿小姐果真是极好的。世家最讲究尊卑位份,现在还坚持这些礼仪教养的已经不多了。” 这句话表面是在夸溪草懂事,侧面却是点明陆府一门下九流背景,怎么能攀得上真正的世爵功勋。 在场人不知道沈督军的真正来路,却也听出了督军夫人看不上陆云卿。他华兴社泥腿子出生,所谓的规矩甚严完全是暴发户东施效颦。 溪草只是微笑,沈慕贞把落魄贵族的心有不甘诠释得淋漓尽致。所谓英雄不问出处,如今新社会,更是凭借实力说话,可她还执着于过去的虚名,光看这点,她便比不上谢夫人。 可溪草面上还是做出一副受教形容。 “督军夫人说的是。” 生怕沈慕贞这席话惹恼了谢洛白,沈督军忙道。 “对了,刚刚是这小子冒犯了你?”他转头,把沈洛琛又提溜了过来。 “真给我丢脸,只会欺负妇孺。还不给你云卿姐姐道歉!” “我明明没有打她!”沈洛琛小声申辩,头上已挨了父亲一记暴栗。 “你二哥都看到了,你小子还敢狡辩!” 沈洛琛十分反感这个忽然冒出的二哥,不过忌惮父亲,不情不愿向溪草赔了个礼。 溪草也大大方方受了。 私心里她并不打算与督军府结怨,可刚刚谢洛白明显是为她出头,如果自己认怂示好,岂不是打了他的脸?虽然现下和谢二不睦,不过在溪草的认知中他们毕竟是一条道的,抛开私人恩怨,这点大局观念她还是有的! 见状,沈老太太、沈夫人目有不悦,沈洛琛一母同胞的亲姐姐沈洛晴心中亦是不满。 她比小弟长了接近十岁,每次被淘气的弟弟捉弄,也不见父亲制止,不曾想陆云卿竟享了这待遇!父亲对谢洛白未免也太偏心了! “云卿是和洛白一起来的吗?”沈督军却根本不理会家人的心情,笑容满面地看向谢洛白。 “你们表兄妹关系这样好,想必今天就是彼此的舞伴了。” 这句理所当然的话,让在场宾客又是一阵浮想联翩。 难不成沈督军看好谢洛白和陆云卿?如此上次在明月楼宴上突然认陆云卿为义女的举动也说得通了,陆府如今再有权势,却也只是一个社团帮派,和那些世家政要千金比起来,陆云卿显然没有什么竞争力。 但如果有一个撑腰的公公就不一样了! 场中的气氛,也因为沈督军这句话轻松起来,感觉到众人看向自己的暧昧视线,溪草正打算把陆铮提出来,一道娇俏的女声已经先她响起。 “阿爸弄错了,我才是洛白哥哥的舞伴!” 这个突兀的称呼,让六国饭店宛若炸开了锅。 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不畏众人视线上前,有人怀疑她是谢夫人的女儿,可印象中谢夫人明显只得谢洛白一个儿子啊?莫非沈督军除了原配沈慕贞育有的一子一女,以及今天公开承认的谢洛白外,还有其他孩子? 一席石榴红掐腰洋装的龙砚秋走了过来,她似乎看不到谢洛白警告的视线,自顾自挽住他的手臂,对着完全弄不清状况的沈督军天真笑道。 “我是龙砚秋,谢夫人让我称呼她为姆妈,您既然是洛白哥哥的父亲,那我就叫你阿爸了!” 这等自来熟攀附权贵的行为通常都是惹人厌的,可沈督军听到面前少女从善如流地认同了自己和谢洛白的身份,那浮起的不快很快便烟消云散。 他目露困惑。 原以为信芳看中的是自家内侄女陆云卿,可她和这位龙砚秋又母女相称,难道是他弄错了? “你竟然管信……谢夫人叫姆妈,那她一定很疼你。” “是啊,姆妈很疼我的!”龙砚秋状似无意朝溪草方向看了一眼,又露出她明媚无害的笑容。 “在蓉城,每次洛白哥哥出席舞会,都由我做他的舞伴。我们彼此相伴已经很多年了,这个位置我是不会出让的!” 这幅强行宣誓主权的霸道姿态,实在露骨讨厌,就算在讲究男女平等的新社会,这等公然追求男子的行径,也显得放荡轻浮。 听龙砚秋自报大名,有些思想传统的太太们已忍不住低声议论。 “原来就是那位鼎鼎有名的砚秋小姐,听说她在蓉城就把谢司令看得极紧,听这个口气,竟是谢夫人钦定的儿媳妇啊?” “是不是钦定儿媳妇不要紧,这样悄无声息来了雍州,显是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云卿小姐和谢司令还没什么,一会若是让她撞见了张存芝,还不知有什么好戏呢!” “张存芝?” 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 “她不是疯了吗?” 知情人缓缓吐了一口气。 “从谢司令牢中出来就有些神志不清,据说后面疯状是好了一些,又忽然得了妄想症,幻想自己是谢洛白的夫人,有几次在公开场合都表示自己是谢二的人。张市长咽不下这口气,今天借着沈老太太的寿宴把女儿带来,显是要借机生事,让沈督军逼谢洛白就范!不想现在谢洛白竟成了沈督军的儿子,就不知一会这出戏该怎么唱了……” 第142章 屈辱真相 沈慕贞静静听着众人的议论,唇角勾起。 这样一个浑身带刺又任性的女孩子,显然比陆云卿那等内敛安静的人好控制多了。 “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不知砚秋小姐是什么时候到雍州的。” 看督军夫人和和气气地站在自己面前,和刚刚面对陆云卿的疏淡姿态判若两人,龙砚秋却似浑然未觉,依旧用小女孩的稚气口吻由衷赞美。 “来了好几日了。雍州不愧是华夏第一都,一切都是新奇顶好的,我以为那些租界洋楼已是大开眼界,没想到……” 她环顾四周,晶莹的双目中是遮掩不住的惊艳。 “还好舅舅和洛白哥哥安排我们坐飞机来,不然错过了今日沈老太太的寿宴,那才遗憾!” 一句话,不动声色拍了沈督军的马屁,不过宾客们却被她的前半句话吸引。 沈慕贞笑容一凝。 “砚秋小姐是坐飞机来的?” “是啊。蓉城距离雍州千里之遥,若是要坐火车恐怕也要大半个月吧,还是飞机舒坦,早上登机,晚上就到了!” 见周围人面露复杂,龙砚秋眨巴着眼睛,看向头端面色晦暗的谢洛白。 “洛白哥哥,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这个无辜的口吻,完全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见谢洛白眸光森冷,显是发怒的前兆,偏生又忌惮什么,只能隐忍不发。溪草好笑,竟有些暗爽,谢洛白总算遇到克星了! 不过龙砚秋确实是个人物,只几句话便成为了场中焦点。 飞机是极稀罕的物事,被西方国家垄断技术,高价难求,国内仅有少量军阀拥有,是最珍贵的军事武器。可蓉城的谢大帅竟征用战斗机送龙砚秋过来,这背后的含金量岂是陆云卿一个外姓表小姐能比的? 毕竟陆云卿归家数月,这位嫡亲的舅舅都没有来探望! 谢洛白没有理她,小姑娘的眸中写满了失望。 还是沈督军爽朗的笑声化解了她的尴尬。 “砚秋性格直率,怎么会说错话呢?洛白这小子老是板着一张脸,也不怕把女孩子吓走了。走,过去和阿爸说说话。” 转头吩咐沈慕贞。 “这里就先交给你了!” 察觉沈督军对龙砚秋称谓的区别,有吹嘘马屁的立即上前。 “恭喜督军又得了个贴心的孩子,今日老太太的寿宴可是喜上加喜啊!” 沈老夫人却不买账,把手从儿子手臂上抽回。 “不敢当。洛晴,带上洛琛,扶我去那边。” 沈慕贞心中略有安慰,正要招呼客人离开,谢洛白却是毫无预兆撇开龙砚秋,朝溪草过来。 “既是如此,那我就不打扰诸位了。” 众目睽睽之下,溪草猝不及防被他握住了手,趔趄间被他牵着往外走。 这个举动别说沈督军消化不了,龙砚秋更是幽寒着一双眼当即追了过去。 “洛白哥哥,你要去哪里?” 在场的宾客目睹一场闹剧,脸上的表情异彩纷呈,一个人也不敢拦!不想谢洛白竟说到做到,果真一副要和督军府划清界限的形容! 谢洛白脚步太快,龙砚秋一时半会追不上,似乎嫌溪草走得太慢,他竟打横把她抱起,眼看二人就要走到六国饭店大门,龙砚秋目光中的狰狞已经遮掩不住。 就在她欲假装跌倒,企图施计唤回谢洛白时,一个着黑色细条纹西装的男子挡在他们面前。 “谢司令,这是要把云卿带到哪里去?” 陆铮似笑非笑地看着二人。 “若没有记错的话,今日云卿才是我的舞伴。” “铮少爷的舞伴还少吗?” 谢洛白斜睨场上一眼,不远处有几个年轻的小姐正摇着香槟等着陆铮,还有一些落单的姑娘,也频频往这边看,显然都是陆大少曾经招惹过的人。 “如果心疼自家堂妹,在云卿被人欺负的时候,怎不见你现身?” 说完,谢洛白再不理会陆铮,抱着溪草跨出了六国饭店。 谢府的小汽车就停在外面,他把溪草丢进汽车后座,自己钻入了驾驶室,锁上了车门,随后才对目瞪口呆的何副官和小四道。 “盯紧里面,寿宴结束送砚秋回家!如果她有什么差池,军法侍候!” 小四和何副官挺腰扣靴敬礼,目送小汽车走远,二人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苦痛和郁闷。 要和作妖的龙砚秋打交道,简直比上战场还累! 谢大帅也真是的,送红绣来也就罢了,怎么把这个祖宗也弄来了? 小汽车一路飞驰,溪草在后座上坐稳身子,看着窗外逐渐陌生的景致,心情也从起初的气愤逐渐转变成了害怕! “谢洛白,你要去哪里?” 没想到谢洛白竟这般我行我素,简单粗暴,丝毫不顾及彼此颜面!溪草的防备在他面前完全不堪一击,面对他的欺负时也无力反抗! 联系那天两人的不欢而散,溪草声音带颤。 “你……你到底要怎么样……停车!” 车灯在黑暗中打了一个弯,溪草一个不防,撞到了前面的座椅,她哎哟一声坐直身体,可车速非但没有减缓,更是飞驰起来。 又是一个转弯,溪草被颠得七晕八素,头也有些昏沉起来,为了避免在后座上东摇西晃,唯有紧紧地扶住前面座椅。 “谢洛白,你要干什么……” 这般不要命的架势,溪草仿佛觉得小汽车都要飞起来了! “你疯了!变态!” “谢洛白,停下了,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 “你到底要怎么样?有话好好说……” “求求你,我还不想死……” 谩骂变成了劝说,劝说转化为哀求,最后成为了无尽的沉默……可任凭她如何反应,谢洛白似乎都置若罔闻。 看得出他心情不好,这明显是一种发泄,她不敢再刺激他! 对谢洛白的害怕,逐渐转变为了忧心性命安危的恐惧,最后溪草咬紧嘴唇,闭紧双眼认命一般坐在后座上,努力维系身体的平衡,内心满是绝望的听天由命。 不知过了多久,小汽车终于渐行渐缓,最后停了下来。 谢洛白解开安全扣,却没有立即从驾驶座上下来。 “谈谈!” 毋庸置疑的语气,一如他幽沉冰冷的眸子。 溪草勉强睁开眼,耳边风声呼啸,离了雍州城的灯红酒绿,四周已是陷入一片黑暗,她抬头往外看了一眼,一时之间都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哪里。 “……谈什么?” 这等虚弱的形容,谢洛白不喜欢。他印象中的女孩子,都是生机勃勃的,是在花楼被生擒都极力保命,在狱中枪杀叛徒都努力振作,是被外人为难都淡定从容。 偏生面对他,要么一味逃避,要么哀大于死…… 他们之间,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 谢洛白觉得烦躁,从口袋中摸出烟,刚想点燃,似想起什么,突然拉开了车门,又绕至后座外,敲了敲车窗玻璃。 “还能走吗?” 溪草回神,才发现浑身无力,身上已是冷汗淋淋,她试着推开车门,可抬起手,浑身上下却在不断颤抖。 谢洛白看在眼里,拉开车门把她抱了下去。 两人在黑暗中前行,溪草窝在谢洛白怀中,听他胸膛中阵阵有力的心跳,内心竟奇异地平静下来…… 这个发现让溪草惊愕地直起身子,难不成自己竟被活阎王虐上瘾了? 看她恢复了力气,谢洛白便把她放下,身下柔软的触感,耳边海浪声慢慢拉回了溪草的神智。 他们竟在海滩上! 从小生活在皇城燕京,溪草从未见过海,虽然知道雍州紧隔海岸,不过除了那次码头送徐六一家远赴南洋,溪草遥遥看了一眼,却还从未和大海有过亲密接触! 眼前的波澜壮阔引得人心际开阔,声声波涛一扫心中郁结。 溪草抱膝坐在沙滩上,和一望无际的大海相比,自己显得尤其渺小。那些过眼云烟的富贵荣华,在大自然面前不值一提。眼前的汪洋,千百年后都会存在,而那时的自己已经化为尘埃,或许会成为沙滩上万千砂砾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粒…… 犹在胡思乱想,谢洛白不知从哪里拾来树叶枯枝,生起了一堆篝火。 他在她身侧坐下,松开军装领口的扣子,笑叹一声。 “溪草,如果今天不是你要去,我根本不会去。” 黑暗中,他这声喟叹无限拉长,让溪草那句窜到喉口的反驳,都有些说不出口。 只听谢洛白继续道。 “沈督军是我的额祈葛,他是蒙人,我和你一样,自小也出生在燕京。你既然来自忠顺王府,那应该知道喀尔喀亲王。” 额祈葛是蒙语父亲的意思。尘封的往事被打开,溪草情不自禁出声。 “喀尔喀亲王……就是那个出了三个皇后,无数宫妃的博尔济吉特氏?” 谢洛白一愣,微笑点头。 “赫舍里氏也出过皇后啊。” 谢洛白的恭维,让溪草楞了一下,之前的凝滞气氛似乎也因他这句调侃渐渐冲散。 “我的祖父曾是睿仁帝伴读,世袭喀尔喀亲王。家父为家中嫡长子,因对时局极为敏锐,本该在祖父去世后承袭亲王之位,却破釜沉舟放弃爵位,把爵位让渡给了祖父侧福晋所出的阿巴嘎,把自己一脉从燕京府迁至雍州城,在当时属于惊世骇俗的异类。” 溪草震惊,这件事溪草有印象! 喀尔喀亲王与忠顺王府走得很近,不过溪草出生的时候,老喀尔喀亲王早就过世了!印象中喀尔喀王府已经没落了,可听老福晋偶尔提起,表示如果是另一位亲王当家,喀尔喀王府不会是如今光景。 现在想想,反而是他们自持睿智的短视了。 谢洛白看着海上升起的明月,声音很轻。 “我父亲十九岁游历江南,因缘巧合与我母亲相识,两人一见钟情。他回到燕京后,求父母双亲去蓉城谢府提亲。只是没有想到,祖母为了私心,把原先许诺给我母亲的正福晋之位,指给了苏完瓜尔佳的小姐,这件事瞒得很深,亲王府对两家都以正福晋之礼下聘,直到婚期将近,外祖一家才知道原来谢氏大小姐竟莫名成为了侧福晋。” 说到这里,谢洛白的语气无意识中加重! “堂堂谢氏女儿,怎能甘为人妾?外祖父当即上京,欲和喀尔喀亲王府解除婚约,不想老亲王占着和睿仁帝的情分,请动圣上出面调停,下了御赐婚书,逼迫谢氏生生受了这个奇耻大辱!” 想起母亲遭受的屈辱,谢洛白脊背紧绷,额上青筋鼓起。 “第二年正侧福晋同时进门,为了给正福晋让轿,母亲出嫁得无声无息,而在这件事上亲王府到底理亏,逐也没有声张。” 溪草恍然大悟,两家乃奉旨成婚,谁敢背地里嚼舌根,怪不得自己幼时从未听说;加之双方又刻意低调,也难怪梅凤官去蓉城打探一无所获。 后面的事情谢洛白都不用说,溪草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大好的姻缘,掺杂了欺骗,再结合谢夫人眼不容沙的性格,自是一日比一日差,最后自然而然地走到了陆承宣所言的和离。 “……在我三岁时,老亲王过世,父亲来到雍州城。可换了地方,他们的情况非但没有好转,两人情分还越来越淡,在我八岁那年,终于和离了!”谢洛白语气淡淡。 “其实这样也好,在我印象中母亲从不快活,离开那个牢笼是对的!” 火光中溪草的脸忽明忽暗,谢洛白看着少女无可挑剔的侧脸,声音中是他都陌生的落寞。 “溪草你明白吗。沈督军和沈老夫人骗了谢氏一门,沈慕贞偷走了我母亲的身份,这个仇我谢洛白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溪草沉默。 华夏人重视子嗣,当年沈督军竟然答应谢夫人带着谢洛白离开,大抵也是因为情分,想来光是说服沈老太太就下了一通功夫。 便是现在也对谢洛白百般宽厚,说完全没有父子亲情那是不可能的。 可这些恩怨情仇是非对错,终究是谢洛白的家事,溪草不想置喙,谢洛白那样骄傲的人,自然也不需要她的意见。 膝上的双手忽然被人握住,溪草有些惊讶地抬起眼。月光下,谢咯白的双眼璀璨如虹,让人目眩。 “今天看到督军,突然让我想起了过往,也明白了某些东西。溪草,以后想知道什么,亲自问我,我不会对你隐瞒。” 他给她信任,希望她能明白。 “我不会要求你立即放下对我的戒心。不过溪草,你要相信,只要你不背叛我,我从未想过伤害你,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 谢谢阅读,故事背景全架空杜撰哈,请勿考证~~~ 第143章 横生祸端 溪草抱着膝盖,一味的沉默。 谢洛白的话,她信,他当然不会要她的命,甚至还会保护她。不过那都是有前提的,前提是她绝不背叛他。 对谢洛白来说,背叛的定义是什么?出卖他的情报,让他在战场上失利,那种蠢事溪草如果再做一次,她不怀疑谢洛白会把她挂到城墙上去,可是感情上呢? 她喜欢着梅凤官,所以在谢洛白眼中,恐怕从一开始,就已经算是背叛他了。 这个男人,通常是不讲什么道理的,他看上了别人,就觉得人家理应无条件接受他,不管别人愿不愿意,心里有没有其他人。而且他对女人的耐心很有限,就像打战一般,习惯强攻和硬闯。 这些都是溪草最为反感的。 所以她不可能喜欢他,更不可能向他做出任何关于感情的承诺。 过了良久,溪草都没有任何反应,谢洛白似乎有点失望,他自嘲地笑了一声。 “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有关我的事,想必你也没兴趣听,只怕心里还觉得挺烦的?” 溪草有点心虚,她虽然不能回应谢洛白,但也不至于讨厌,她抬头正想辩解两句,谢洛白已然起身,竟然已经换了一幅面孔,居高临下地睨着她道。 “不过你也不必想着逃跑之类的事,你是孙悟空,我就是如来,你这辈子注定都翻不出我的手掌心,知道吗?” 溪草那点子愧疚顿时就烟消云散,气得肋下一阵生疼,将谢洛白伸过来的手狠狠拍开,自己从地上爬起来,飞快地越过他走上前去。 谢洛白似乎很喜欢看她被自己逗得幅气急败坏的模样,优哉游哉地跟在后头。 “走慢点,要是掉进海里,被我捞上来,可是要给你做人工呼吸的。” 溪草面上猛地一红,脚下差点打滑,谢洛白就朗声笑起来。 “怎么?就这么期待吗?” 溪草撒腿跑汽车旁,迫不及待的钻进后座,只希望和谢二独处的时间能够快点结束。 谢洛白慢悠悠地打火,谁知发动机轰隆隆地挣扎了半晌,竟然偃旗息鼓了。 “这车好像坏了。” 谢洛白无辜地耸耸肩膀。 溪草气得不轻。 “都怪你刚才开那么野蛮!” 大半夜的,他们也不知身处哪个偏远的沙滩,难道她要和谢二这个危险份子在车里过夜不成?溪草急了。 “能修不?” “没有工具” 谢洛白的表情很无奈,可溪草觉得他其实很笃定,或者根本是在撒谎。 她从车上下来,围着这个铁质的大怪兽转悠半晌,却毫无办法,她气愤地在车轮子上踢了一脚,负气往前走。 “那我走回去。” “我开车到这里,用了差不多两个多钟头,等你走回城里,天也要亮了,再说,你认得路?我告诉你,这一路上很偏僻,劫道的可不少。” 溪草气归气,可这荒凉的海滩,确实地处偏僻,谢二说的那番话,虽然恐吓的成分居多,但也绝不是骗她的,如今世道乱,像她这样的穿着上等衣料的妙龄女郎独自一人在荒野行走,多半要出事。 识时务者为俊杰,溪草平静地掉头走了回来,站在他面前不说话。谢洛白饶有兴致地低头看着她,目光里带了一丝笑意。 小丫头能屈能伸,真是可爱。 “海风很大,别吹病了,乖,回车子里去。” 毕竟已经快九月了,秋意渐渐袭来,被他这么一说,溪草当真觉得有点冷,只得坐回车子里,谢洛白也钻了进来,溪草就有点警惕,贴着一侧车门,心里直打鼓。 这荒无人烟的海滩上,要是谢洛白兽性大发起来,她可真是叫天天不应。 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担心是多余的,谢洛白真想把她怎么样,有人没人难道有什么分别吗? “别缩了,今晚二爷没那个兴致,好好睡觉!” 谢洛白从后备箱里翻了一条毯子扔在她脑袋上,有点硬的军用毛毯,暖融融的,带着谢洛白身上的烟草清香味。 溪草胡乱拿毯子将自己裹起来,听着哗哗的潮汐声,竟然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谢洛白盯着她的睡颜,伸手在那巴掌大的小脸上来回抚摸了一下,那滑腻温柔的触感,竟似一缕无声的风,狡猾的钻进了他坚硬的心脏里。 他于是把溪草靠在车门上的脑袋搬过来,靠在自己肩膀上,渐渐阖目。 溪草在车里施展不开睡姿,很早就醒来了,天色才刚刚泛白,海上一层轻雾笼罩着,她伸展了一下酸痛的四肢,打开车门走下去。 谢洛白不在车里,而车子的引擎盖是打开的,地上丢着扳手螺钉等物。溪草看着就来气,什么没有工具,果然全是骗人的! 早晨有点凉,她披着毛毯往海边走,看见谢洛白单脚蹲在沙滩上,不知在干什么。 溪草走过去,见他修长的手指从沙里捻出一片锈迹斑斑的东西,说不出是铜还是铁。 “二爷在干什么?” 谢洛白把那铜片递给她。 “猜猜看,这是什么?” 溪草只得接过来,放在手心里反复观摩。 “上头有英文,写的是1870,英国制造,这是……” “这是炮弹的残壳,五十年前,英国人就是用这种炮弹,轰开了咱们的国门。” 谢洛白盯着她手里的弹壳,露出一丝讽笑。 “五十年过去,中华民族,依然面临着亡国的危险,可是国内的军人只顾着拥兵自重,争夺地盘,这样下去,不等列强瓜分,恐怕国家就会自己分崩离析。” 溪草无语地盯着他。 “二爷批评起时局来,当真是把自己置之度外,你不也在做同样的事吗?“ 她的牙尖嘴利,谢洛白不但不恼,还很欣赏,笑着捏捏她的鼻子。 “我不一样,我比他们都强大,而且更有远见和魄力,迟早有一天,我会并吞掉华夏大地上所有的大小军阀,把整个国家的权利集中起来。” 不就是想当个强权总统吗?谢洛白真是野心不小呢!溪草对此人的理想不以为然,嘴上却很赏脸地奉承道。 “那我预祝二爷千秋万代,一统中华!” 谢洛白不知是听不出她的讽刺,还是懒得听懂,竟然很受用的捏了捏她的下巴。 “一统中华,你会陪着我吗?” 当然不会了! 先不说华夏这残破的局面,谢洛白能不能做到消灭所有军阀,就算他真的做到,起码也是七八年以后的事了。那个时候,溪草早就和梅凤官逃到不知哪里去了。 她敷衍地笑笑,移开目光。 “车子是不是修好了?我们能回去了吧?” 谢咯白也不指望她能回应,拉起她的手往回走,溪草想挣脱,却又怕惹恼此人,再在车子里过上一夜,只得乖乖地被他牵着。 两人回到城里,谢洛白先把溪草送回了陆公馆。 她一夜未归,陆承宣居然没什么反应,正在餐厅里吃早餐,玉兰在旁边读报纸给他听。 “爸爸,我回来了。” 陆承宣放下盛牛奶的杯子,转头笑道。 “在姨妈家睡得还好吗?你姨妈疼你,留你过夜是好事,但下次你得自己打电话回来说,不要老差遣你表哥的副官,人家是当兵打战的人,不好总为这些小事去劳烦。” 溪草脑子转得很快,立刻明白了,想来是何湛见谢二和自己彻夜未归,未免陆承宣担心,已经提前圆了谎,谢二手下的人做事,可真是周到。 “爸爸,我知道了。” 昨天的晚宴没吃成,溪草早就肚子饿了,坐下来喝了一碗粥,吃了两个蟹黄包子才算饱了。 父女两正说说笑笑,傅均言竟然来了。 “是均言吗?当真是稀客呀!听说你最近在和英国人谈织布机的事?” 比起喜怒无常的谢洛白,陆承宣对傅均言更加亲近。 “是的,姑父,您的眼睛好点了没有?” 傅钧言的脸色不太好看,溪草就知道他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果然才寒暄了两句,他就匆匆直切主题了。 “熊家的纺织厂出事了,情况有点严重。” 溪草立刻放下筷子。 “怎么了?” 傅钧言神色严峻。 “熊家织坊虽然土布卖得不好,但老方法弹的棉花松软,棉被还是卖得很不错,可是近来在熊家织业买过棉被的人都说,他家的棉被盖了以后,皮肤发痒,身上起红疹子。一定是棉花有问题!还有人听说,熊家从医院低价收死人的衣裳棉被,用来弹新棉絮,这样成本低,而死人身上带细菌,所以盖了才会发痒。” 溪草大感意外,连和熊家交恶的陆承宣也摇头表示不信。 “不会的,熊六爷夫妇,是做实诚买卖的人,绝对不会做这种没有天良的黑心生意。” 溪草沉吟。 “这件事,出得有点蹊跷啊!熊家织业,熊夫人本来是打算给陆家大房托管的,可是我那位大伯母偏要在熊六爷的棺材上动手脚,这织业,大房是想也别想了。熊家织业这么多年都没出过事,偏偏这件事之后,就出事了呢!” 陆承宣道。 “云卿,你是怀疑此事和大房有关吗?” 溪草摇头。 “我只是猜测,没有证据,一切都不好说,也可能真是熊家自己的问题,无论如何,这一次,我们的机会来了,走吧,言表哥,想要熊家织业,就一起过去看看。” 熊家织坊里,此时已是乱成了一锅粥。 黑压压的人群抄着木棍,把织坊的大门给堵死了,工人们出不去,也从坊里握了木棍要硬闯出去,双方对骂得唾沫横飞 “什么老字号,根本就是黑心作坊!呸,你们这群不要脸的,还敢和我们叫板!” 有人撸起袖子,高举手臂。 “看看我满手的红疹子,就是盖了你们家的棉被才起的,我们要退货退钱,还要赔医药费!” 这些人越骂越群情激奋,人墙就要往里推,这时候,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下了,熊夫人被赵寅成从车上搀扶下来。 “各位稍安勿躁!我们熊氏织坊的成品,一向是有目共睹的,绝不会弄虚掺假,请大家放心!” 群众见是熊家织坊的老板来了,不仅不想听她的解释,情绪反而更愤怒了。 “什么有目共睹,我们身上的疹子才叫有目共睹!退货!退钱!” 熊老夫人异常为难,她一个风浊残年的妇道人家,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这些事,从前都是他的丈夫出面处理的,如今熊六爷没了,她深深地体会到打理家业的艰难。 “他们要退,就让他们退吧......” 熊夫人无可奈何地道,光是这人群的大嗓门,就已经让她头痛,根本没有心思再多做纠缠。 “不能退。” 在此起彼伏要求退货的声浪中,溪草和傅钧言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她走到熊夫人面前,再次强调。 “夫人,不能退,如果退了货,就等于是承认熊家的棉被有问题,赔钱事小,可名声要是坏了,再难挽回来的。” 熊夫人见了她,倒也没有当时那般反感了,能出现在这里,说明她是代表陆家来帮忙解决问题的,熊夫人现在巴不得人多力量大,替她顶一顶这个困局。 赵寅成站在熊夫人身边,一双鹰般锐利的眼眸,盯着溪草,他牵出个冷笑。 看来这个女人,是瞅准时机,来扮演救世主了。 溪草从傅钧言手里,拿过准备好的喇叭,对众人喊话。 “各位,听我说一句,政府已经立案调查此事了,在结果出来之前,谁都不能证明你们身上的病状是熊家的棉被造成的。但只要政府公布的调查结果和熊家有关,我们都愿意赔偿各位的损失,而且是双倍赔偿!我是陆云卿,我说过的话绝对会兑现!” 众人一愣,总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不知是谁先叫起来 。 “她是华兴社的孙小姐,活阎王的表妹,还是沈督军的义女呢!” 熊夫人十分诧异,赵寅成就皮笑面不笑地道。 “陆小姐可真是出手阔绰啊!” 溪草回他一笑 。 “我只是相信自己的判断,熊家一定是无辜的。” 第144章 煽动闹事 闹事的群众气焰刚平息下去,就有人高喊。 “她是陆家的人!陆家和熊家就是一伙的,互相包庇,我们大家不能相信她!说什么等政府调查,谁不知道,华兴社现在和政府的官老爷走得近,花几个臭钱就把事情平了!我们当中,受害严重的至今可还躺在医院呢,想让我们罢休,没那么容易,大家砸厂子!” 一番话极有煽动性,而那些前来的民众看上去也都是底层人士,判断力有限,几句话又被挑起了愤怒情绪,跟着振臂而呼。 “说得对!华兴社就是黑势力,他们的话不能信!砸了它!不能叫这种黑心厂子坑害大家!” 说着,就冲过去和熊家上来阻止的工人扭打成一片。 熊夫人手忙脚乱,大喊。 “住手!你们不要冲动,赔偿都可以商量!” 可扭打在一起的人已经杀红了眼,根本听不进去,赵寅成适时地站出来。 “夫人,这些人根本是些只想闹事刁民,与其和他们讲什么道理,不如让我的兄弟们来摆平,大约更有效。” 溪草这才注意到,不远处早有三五成群的穿黑褂男子聚集在一处,暗中观察这边的动向,只等赵寅成一个指令。 熊六爷自丧子之后,便一心只做清白生意,这些年,基本已经不再参与华兴社那些抢地盘拜码头的行径,因此手下也都是些规矩的员工,没什么打手。 一定要以暴制暴的话,确实只能靠赵寅成了,熊夫人没了主意,感激地点点头。 “赵先生啊!这些日子真是幸亏有你,我老太婆才不至于这么狼狈,现下焦头烂额的,我也管不了了,你看着办吧,只是他们都是些熊家的顾客,还请不要下重手,只把人赶走就行了。” 赵寅成答应着,正要让底下的打手上阵,溪草却又发话了。 “夫人,万万不可。” 赵寅成本来就讨厌溪草,之前是有共同的敌人,才能勉强促成合作,现下她却出声阻止他在熊夫人面前博取好感,他自然是不乐意的。 “陆小姐,你方才没能平息众怒,现在又有什么要指教吗?” 溪草道。 “这话不对,刚才经我安抚,闹事的人分明已经有几分松动了,分明是有人从中蓄意引导,妄图把事情扩大,所以夫人,这绝不是一起民众自发的闹场,背后一定有组织有预谋,若我猜得不错,只怕今天这事,明天就会见报,黑心棉被致病这种标题,本来已够引起众怒,若被民众以为,熊家动用黑道打手对受害者进行恐吓,舆论恐怕会把熊家淹没。” 傅钧言眼尖,指着不远处巷子口一颗若隐若现的脑袋道。 “那里就躲着一个拍照的,我刚才分明看见闪光灯了,赵先生要是真心帮忙,不如去和那位记者‘沟通沟通’,这边留给云卿,她自然有办法。” 熊夫人斟酌了一下,觉得还是溪草的话更有道理,她恳求般看着赵寅成。 “赵先生,拜托你了!” 赵寅成只得吩咐旁边的随从。 “你过去解决一下,告诉他明天要是熊家织业的照片见报,就剁了他的手。” 溪草于是再次拿过喇叭,朝着扭打成一团的人道。 “都给我住手!我告诉你们,出于人道,无论责任在不在熊家,我们都会为各位支付医药费用,若真是熊家的责任,赔偿会更多,但在事实真相查清之前,胆敢砸熊家厂子的人,不仅得不到一分钱的补偿,我还会把他送进警备厅大牢,我已经给警备厅厅长打过电话了,巡捕房马上就会派人过来,你们是想要赔偿,还是想进警备厅大牢,自己掂量一下吧!“ 厮打的人们就犹豫起来,虽说心中很愤怒,但这怒意全都来自自身遭受的不公,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他们的诉求便是一笔数额可观的补偿,又不是游行的爱国学生,为了正义被抓进牢里去吃苦,还一分钱拿不到,这些普通的小市民是没这种觉悟的。 ”大家放心吧!你们要是信不过陆家,我江南傅氏也可以出来为熊家作保,傅氏糖厂你们都听说过吧?我傅少爷说的话你们可以信!“ 傅家在南方种甘蔗,是产糖的大户,雍州城有一半人吃的都是傅家产的糖,所以对于傅家,他们还是比较认同的,干脆就住了手。 “半个月,我们只给你们半个月的时间,如果这事还是没个交代,对不起,多少钱我们都要讨回这个公道!” 闹事的人通通散了,溪草却走到傅钧言身边,悄悄道。 “傅少,你得派人跟住那个穿山东绸的,我注意到,方才就是他在煽动众怒,他背后一定有人!” 溪草和傅钧言、赵寅成三人,一起将精疲力竭的熊夫人送回熊家。 赵寅成对熊夫人道。 “夫人放心,拍照的人我已经处理了,报社那边,再打点一下,这件事暂时不会闹出来。” 熊夫人点头。 “多谢你了,赵先生。” 她又看向傅钧言,目光中带着感激。 “这位原来是傅少……此前熊家和傅家素无往来,您能伸出援手,出来帮熊家说话,真是古道热肠,老婆子也要说句多谢。” 傅钧言搔搔鼻子。 “老夫人客气了,我是被我表妹拉来助阵的,再说了,我们傅家一直听闻熊家织业是守信的良心企业,我相信您不会干这种事。” 赵寅成冷冷地看着他们,心中似乎已经了然,原来傅家也在打熊家织业的主意。 熊夫人又叹道。 “今天的事,虽然暂时平息下去,只是后续又该如何是好,我们熊家没做亏心买卖,这点我当然敢打包票,可是偏偏出事的人,都盖了熊家的棉被,实在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先夫不在,我一个妇道人家,也实在没有主意了。” 溪草就道。 “夫人,今天闹事不成,背后陷害熊家的主使一定会想别的办法,让熊家织业开不下去。我们什么也不必做,只要等就是了。只有等他们多多施展手脚,才能把背后的人拉到幕前来。” ————————————————————————————————————————————— 今天还有一更,请大家下午来看。 第145章 巷中埋伏 即便对陆承宣心存芥蒂,但溪草在熊六爷葬礼上的帮忙,以及今日的挺身而出,而且头脑清楚又有主意,早让熊夫人对她大为改观,觉得她不能和她爹混为一谈,心里只把她当做陆家的代表就是了。 “这次,也得多谢你了,回去代我向太爷问好。” 溪草明白,熊夫人对她的态度,算是扭转了,便又安慰了熊夫人几句,离开了熊家。 出了熊府的大门,傅钧言看了看表。 “哎呀!快十一点了,我约了文佩喝咖啡的,呃……你要不要,一起?” 溪草知道他只是客气客气,笑盈盈地推辞。 “好了,你快去吧!只是别忘了熊家的事。大白天的,我自己叫辆人力车就回去了,用不着傅少管我。” 傅钧言嘿嘿一笑。 “表妹,你真懂事!改日再请你吃饭。” 傅钧言绅士地替她叫好了人力车,这才钻进小汽车走了,溪草昨晚没有睡好,报上地址,就在人力车上眯起眼小睡。 迷糊间,人力车突然停了下来,溪草睁开眼睛,才发现车夫竟拉着她进了一条偏僻的深巷,根本不是回陆公馆的路。 她蓦然清醒过来,飞快摸下发髻上那支淬麻药的簪子。 巷子尽头走出三五个身形魁梧的男子,溪草心中一凉,此前她一直反对谢洛白派人跟着她,如今大约是谢洛白渐渐对她放了心,或者腾不出功夫来监视她的一言一行,她已经自由了好些日子。 谁知这么快,麻烦就找上门来了。下次,应当向谢洛白申请一支手枪的。 那几个男人将人力车围住,蒲扇般的大手朝着溪草伸过来,溪草低下身子,一脚飞踹向男人的重要部位,可对方明显是练过的,侧身一避,抓住了她的脚踝,溪草趁机将藏在袖中的簪子送出,刺进了男人的大腿。 男人一声痛哼,放开她软倒在地上,麻药的作用下,他几次试图爬起来都没有成功,溪草转身飞快向后爬,人力车失去重心,前头的长扶手翘起来,阻了追上来的另外几人,溪草顺势滑下,撒开腿就跑。 “你还真是刁钻诡诈。” 眼见就要逃出巷子,竟有一只手从后头揪住了她的发髻,将她拽倒在地。 溪草抬头,赵寅成那张阴翳的脸高高在上,他的手掌异常有力,揪着她的头发将她拖回深巷。 溪草头皮猛痛,几乎掉下泪来,她努力去掰开赵寅成的手,可他十指却像铁钳般,牢牢掌控她的青丝,她厉声喝道。 “赵寅成,这就是你对待盟友的态度吗?” 赵寅成目光中尽显凶狠。 “盟友?我的盟友可不会抢夺我嘴边的肉,你这丑女人,充其量就是个白眼狼。” 溪草冷笑。 “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对付陆承宗吗?别的事情,我可没答应过你,当然各凭本事。” 赵寅成怒不可遏,将她提起来,猛地往地上一掼,溪草的头狠狠磕在土地上,脑袋里嗡地一声巨响,她只觉灵魂都被撞得震荡了,嘴角溢出血迹来。 赵寅成单膝蹲下,钳住她的下巴。 “好一个各凭本事,你这小贱人野心不小!看来,我该给你点教训,让你知道分寸。” 他丢下溪草站起来,后退一步,冷漠地道。 “赏给你们了,弄的时候小心点,她年纪还小,别把人玩死了。” 溪草浑身血液都凝固了,她知道赵寅成狠毒,却没有想到他这么狠,不仅能下手打女人,还用这种手段来教训她。 她脑袋嗡嗡作响,求生的本能却让她手脚并用往前爬去,可她毕竟只是个弱女子,很快就被人拉住脚踝拖了回去。 “这丫头够泼辣,洪三老江湖了,还着了她的道,可惜他现在是爬不起来了,不然怎么也要让他先报仇,才得劲。” 说着,一个男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解开皮带,刚握住溪草的裙子准备往上掀,手上突然猛地一痛,捂住手跳起来。 鲜血淋漓的手背上,刺入一件暗器,那人骂咧着拔下来,竟是一枚菱角锐利的梅花袖扣,乌金的梅花沾了血,格外妖艳。 赵寅成一眼就认出了这东西,不由皱眉往巷子口看去。 一道清瘦颀长的身影逆光走了进来,暗绿色的长袍随风抖动,上头绣的黑蝴蝶似乎也要跟着翩跹飞舞起来。 那双漂亮的凤目,此时好似淬了一层冰,冻得人浑身发冷。 “凤爷……” 那人急忙从溪草身上爬起来,紧张地看向赵寅成。 梅凤官快步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扶起溪草,她茶青色的衣裙在土地上滚来蹭去,已经又皱又脏,雪白的手臂和脸蛋多处擦破,发髻也散乱不堪,被赵寅成撤掉的几缕青丝,散落在梅凤官衣襟上。 他心中猛地一紧,几乎不能呼吸。 他原以为这些年看惯了人间疾苦,世态炎凉,早已麻木,但没想到看到溪草受了伤害,心中竟会是如此的痛苦,简直不能忍受。 看到梅凤官的瞬间,溪草坚强的意志仿佛一瞬间就溃散了。 她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桨,钻进梅凤官怀中,浑身都放松下来。 “我要带她走,你如果有意见,就让他们先对付我。” 梅凤官的声音冰冷刺耳,赵寅成只觉心底发凉,陆云卿抱住梅凤官的摸样,分明是危难时,见到最亲密的人的本能反应,而梅凤官眼中的痛色,几乎是克制不住的。 他嫉妒的要发狂。 原来对陆云卿的厌恶,不仅仅是因为她陆家的血脉,最大的因素,还是她和梅凤官的不清不楚。 “你和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面对赵寅成愤怒的质问,梅凤官冷冷瞥了他一眼。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你记着,今后再动她一下,咱们之间就算完了。” 赵寅成的心,像是被一柄大锤狠狠地砸了个窟窿。 他冷酷无情,若说这世界上有什么能够伤害到他,那只能是梅凤官了。 眼睁睁地看着梅凤官把陆云卿抱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赵寅成转身猛地一拳砸在墙上。 “向阿凤通风报信的那个人,给我找出来!” 第146章 只是做戏 还是横德里巷的牡丹阁,梅凤官小心翼翼帮溪草处理伤口,似乎怕弄痛了她,他的动作很轻,但凡溪草露出些许抽痛或者拧眉的姿态,就立即收了手。 “还是去教会医院处理一下吧。” “不过是一些皮外伤,我心中有数。” 溪草故作轻松道。 “我这样惜命,如果疼怎么会硬抗,刚刚只是撞了一下,有些头晕罢了。” 她越是深明大义,梅凤官心中越不是滋味。 “是我让你为难了。” 他明白,溪草之所以不去医院,无非是怕这事被谢洛白知晓,继而连累到自己。赵寅成对他有恩,相交多年,虽然偶有出格之举,可顷刻变友为敌,梅凤官自问自己还做不到。 “溪草,我会尽快和赵寅成撇清关系,请给我一点时间。” 说这句话的时候,梅凤官表情有些凝滞。 脑中不由浮出唐双双对梅、赵二人的描述,溪草踌躇了几秒,终是道。 “凤哥儿,你和赵寅成是怎么认识的?” 儿时的称呼让梅凤官面上表情逐渐和缓,他在溪草后腰垫了一个大迎枕,又递给她一杯调好的蜂蜜水。 “那是七年前的一天黄昏,梅影班到离燕京城十里地的奉化县登台,在去奉化途中,路过一片高粱地,忽然冲出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挥刀拦住了我们的马车。” 提起往事,梅凤官语气中还是带了一抹心有余悸。 “当时,我们还以为是落单的土匪。没想到,他逼停了马车,却不为求财,只劫持了两个帮中弟子,逼我们去为他寻医问药。” 溪草了然。 “所以你们救了他?” 梅凤官点头。 “梅影班多是穷苦出生,义父他老人家也经常教导我们,路遇苦弱,能扶一把便扶一把,毕竟这世道,谁不艰难。本以为只是一个不同往昔的善举,终会萍水相逢后江湖不见,不想半年后,我在燕京重新登台……” 梅凤官顿了一下,面对心爱的姑娘,实在不想让她知晓那些不堪的过往。 “遇到了一些麻烦,正一筹莫展,赵寅成出现了,帮梅影班度过了难关。此后一来二往,我们成了朋友,他在燕京呆了数月,经常来梅影班捧场,久而久之,雍州城上下皆知道梅影班有了他这个靠山,再没有人来寻麻烦。” 他叹了一声。 “随着北方形势越发不好,我也存了南下的心思,赵寅成知道后,六年前我们就一起到了雍州。” 他对溪草露出了一个微笑。 “说来就这么多,只可惜当时我并不知道你也在燕京,否则我是无论如何都要把你找回来的。” 眼眶中有泪在攒动,这一切似乎都在溪草的意料之中。 梅凤官会救赵寅成,这并不奇怪,毕竟当年若没有梅影班老帮主,梅凤官一个流落异乡的孤儿,恐怕早就饿死街头了。于赵寅成,无非是他推己及人的寻常之举。 而梅凤官的性子和自己相似,同样的避重就轻。不说别的,刚刚那个“麻烦”显然不会似他轻描淡写的那般简单。在庆园春的那几年,溪草也知晓了一些权贵不为人知的龌龊爱好。梅凤官生得绝色,定然会有人来打他的主意。 而赵寅成的出现,确实也为他提供了庇护。 几年的相处,说是患难与共也不为过,他们之间…… 溪草心中一抽,她早就想向梅凤官求证两人的真正关系,可又担心…… 回忆方才赵寅成看向自己的眼神,仿佛是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敌,溪草内心一颤,不知道梅凤官是否已经察觉赵寅成对他疯狂的占有欲? 她张了张口,想要询问,然再出口时问题却变成了: “当年提出来雍州的,是赵寅成?” 梅凤官没有否认。 “雍州城是前朝开埠最早的城市,那时候北方陷入战乱,这里却还经济繁荣,安享太平。比起混乱的北地,显然更适合戏班子谋生。” 听起来合情合理,可溪草却觉得哪里怪怪的。毕竟若只是躲避战乱,燕京也没遭战火荼毒,这几年,留京的豪门富户一掷千金,也捧出了好些戏曲大家,戏班子并不缺生意。 “那……关于赵寅成的过往,你知道多少?” 没想到梅凤官竟表现得分外茫然。 “都是天涯沦落人,他不愿说,我自也不会多问。” “这些年他到底在干什么,你又了解吗?据我所知,他并非只是普通的古董商人。” 梅凤官大方承认。 “你的猜测不错,他表面是经营古董,可他如今的行事,其实和帮派头领也并无区别,偶尔也会接一些亡命之徒的生意,比如上次刺杀谢洛白。兴许也是倦了,他前段时日还和我说,计划和熊老夫人合作办厂,打算金盆洗手。” 说了这么多,梅凤官透露的也不过是赵寅成的表象信息。 尽管她理解二人相交多年,梅凤官不可能顷刻改变立场,向她毫无保留地坦白赵寅成的底细;可自己方被赵寅成教训,心爱之人对其还无意识流露维护,让她分外不舒服…… 看少女久久不语,梅凤官何其敏锐,从溪草毫无逻辑的发问中,早就发现了少女的古怪。 “溪草,我们并不是那样的关系!” 他握住她的手,想起当初在正隆祠戏楼,自己对她说的那些轻浮言语,面上浮上了一抹薄红。 “这些年,我们都是在做戏,无非是为了各取所需。” 溪草蓦然抬起眼。 “真的?” “自然是真的。”梅凤官眸中掠过一道厉光, “在有些事情上他确实逾越了。我到雍州已有六载,手中也存了不少产业,早就准备和赵寅成分道扬镳,我会尽快着手办这件事。” 得到梅凤官的承诺,溪草心中大安, “赵寅成这人很危险,我还是有些担心……” “别怕,给我一点时间。赵寅成虽然行为有些极端,不过我们之间毕竟还有交情,我想他不至于翻脸不认人。” 溪草却没有梅凤官乐观,她总觉得赵寅成对她的厌恶,除了情敌互不顺眼的排斥外,还有一些其他东西…… “你可知他和陆承宗之间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 梅凤官却忽然变了颜色。 “他和陆承宗有仇?” “你不知道?”梅凤官的反应,让溪草奇怪,逐把熊六爷葬礼上,赵寅成主动向自己抛橄榄枝的始末告诉了他,见梅凤官的眉头越拧越紧,溪草心脏一阵紧缩。 “莫非……你知道什么内情?” 梅凤官却只是定定看着她,向来温和的面上已被阴云笼罩。 “溪草,你什么时候才能摆脱陆云卿这个身份?” 这突来的严厉让溪草大惑不解,她怔愣了半晌,听梅凤官再次发问,才道。 “我不知道……不过……至少不是现在。” 午间一场大雨,把梅凤官与溪草困在了牡丹阁。两人品茗下棋,倒也惬意。等雨过天晴,溪草那身弄脏了的袍子已被浆洗熨好,送上了楼。 溪草退至屏风后,脱下梅凤官的长衫,换回自己的裙子。 “你这件衣服,我拿回去洗干净,再给你送来。” 其实洗衣是假,铺垫下一次见面的机会才是真。一借一还,有来有往,便有了交情。 梅凤官微笑。 “我以为你会找我借伞。” 知他拿《白蛇传》调侃自己,溪草微笑。 “借伞多不吉利,还是衣裳好一些。” 两人又聊了一会,到了最后竟有些难舍难分,以至梅凤官把溪草送回陆公馆时已是日暮黄昏。 他踏着残阳碎金推开青云街宅院的大门,入目藤蔓缠绕,藓绿苔葱,往常他最喜这份清淡雅致水墨出尘,不知怎的,此刻却觉得少了一份生动鲜活。 他顺着雨花石小道一路往花厅正房过去。庭院幽静,花厅最外围养着一盆鲤锦,换在平常,瓷盆中的锦鲤听到他的脚步,都会纷纷浮上水面。 可今日水面上不见一纹水波,梅凤官不动声色摘下一枚梅花袖扣,正欲捏起,不想右边一阵猛力袭来,猝不及防间那枚闪着利光的暗器已落入了瓷盆中,惊得鲤锦们短暂探头,下一秒又纷纷沉底。 带着酒气的呼吸阵阵拂过耳廓。 “阿凤,你的功夫都是我一手教的,今日不曾戒备,让你一时得手,你以为我还会犯同样的错误吗?” 他伏在他的身上,就要伸舌舔舐那醉人的芬芳,后腰一痛,赵寅成一个不防,已经被梅凤官摔倒在地。 “赵寅成,你放尊重点,我说过我不是冶叶倡条!” 赵寅成在地上撑起身子,却也不着急起身,只用那种捕获猎物的眼神死死盯着梅凤官。 “阿凤,你要离开我吗?” 梅凤官不看他,从怀中取出一只坠着红眼蝙蝠的怀表,蹲身放在他面前。 “明天我会搬走,从今往后,梅影班的事务,还请赵先生不要插手。” 闻言,赵寅成目光一瞬紧缩。 他预感梅凤官会向自己摊牌,却没想到是这等惨烈的结果! “如果我偏要插手呢?” 尽管语带笑意,赵寅成却双目含霜,目睹梅凤官决绝转身,声音带颤。 “为什么,你仔细想想,我陪了你多少年?七年,整整七年啊,阿凤,你伸开手指数一数,我们认识了七年,你真要为一个莫名冒出的贱女人,离开我吗?” 这幅癫狂的形容是梅凤官陌生的,令他厌恶。 “赵寅成,你冷静一点,我们从头到尾只是盟友!” “盟友?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称呼我都只唤大名了。” 赵寅成扶着鱼盆站起来,双眼赤红。 “别告诉我……你喜欢上那个死丫头了?怎么可能,你们才认识多久?” 梅凤官语气坚决。 “这是我的私事,和你无关。” “……怎么会无关?” 赵寅成高大的身子晃了一下。 毫无预兆地,他捡起一块石头用力朝瓷盆砸去,哐当一声,盆中的水四下倾泻,鱼儿莫名遭灭顶之灾,在地面上张着嘴大力扑腾,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了无声息…… 从头到尾,梅凤官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这种漠然的眼神,让赵寅成心如刀割。 “这几年,都是你唱贵妃,我唱明皇;你演虞姬,我扮霸王!我们登台合作不下百次,配合得天衣无缝。阿凤,难道我们这么多年的情谊,说断就断?而陆云卿到底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你居然会喜欢她?告诉我,我去学!” 如此畸形的念想,简直不能理喻,想起自己一直把他当做朋友,当恩人,当师傅,却没想到竟是引狼入室,梅凤官袖下的手隐隐在抖。 “你疯了!” 赵寅成表情扭曲。 “我没有疯!多少个日夜,我只敢佯作醉意来抱你;而你呢,一次次地把我拒之门外。若是对所有人都这样也罢了,偏生你竟然也会有心,会把所有温柔都留给一个人!阿凤,你不知道,我嫉妒得都要疯了,我现在就把那女人杀了,只要她死了,你就不会走了!” 他的语气,仿佛在控诉一个负心的恋人,这些话,便是在最无法自持的时候,都被赵寅成藏在心底,终于在这个时候一鼓作气吐出,赵寅成轻舒了一口气。 梅凤官却已经忍无可忍,声音骤寒。 “你敢!” “我为何不敢,即便不是因为这件事,她迟早也要死在我的手中!” “总算承认了吗……” 梅凤官唇角含着一丝讥诮。 “说什么北地战乱,雍州太平;其实你一开始就存了主意,想以梅影班为跳板,混入雍州政军商三界?” 注意到赵寅成眼神已然变幻,梅凤官笑意愈深。 “还说什么金盆洗手,其实并非是洗心革面要干正事,而是因为有更大的生意等着你接手吧?” 赵寅成的酒醒了一半,额上的青筋鼓起,面上的痴缠荡漾消失得干干净净,转为阴骘。 “你知道了些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梅凤官加重语气。 “不过相识一场,我想说,陆云卿并不是你要报复的对象,其他的,随你高兴!在此,梅某先祝赵先生心想事成!” 第147章 连环命案 溪草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天不亮就醒来了。看时间尚早,干脆起床到厨房做早餐。 可满肚子的雄心壮志,真正实践起来,溪草完全不知道应该从何下手。 说起来,她对烹饪完全一窍不通。自小出身富贵,这些人间烟火离她太过遥远;而后在人牙子手中几番易手,人家又担心油盐柴米磨损了货品娇嫩的皮肤,无法卖得好价;即便到了庆园春,从掌灯丫鬟做起,也没有接触过粗重活计。 唯一一次正儿八经入厨房,还是上次谢二病了,她就着厨房的鸡汤给他下了一碗刀削面。 平心而论,溪草是不喜欢下厨的。可昨天和梅凤官闲聊,听他提起忠顺王府的几道菜肴,溪草突然心中一动,如果她练好厨艺,亲手做给他吃,那该多好。 溪草于是撸起袖子,在放着时鲜蔬菜的篮子中挑了一些菜,而后又转身舀了几大勺面粉,决定还是从最熟悉的刀削面下手。 可弄了半天却是不得其法,上次在谢府厨房,还有桑姐在旁边帮衬,这次换她一人操刀,似乎一切都陌生了。 溪草泄气,厨房的刘嫂起床见灯亮,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家中进贼了。往里面走,发现是溪草,更是险些惊掉了下巴。 “哎呦,云卿小姐,你这是在干嘛啊?” 看着被自己弄得乱七八糟的厨房,溪草也有些不好意思。 “我本来想早起做早餐的,没想到……” 刘嫂哭笑不得。 “这些活计哪是小姐你做的啊,还是换我来吧。” 溪草折腾了半天,也弄得信心受挫,逐也收了手,上楼重新去换衣裳。 吃早餐的时候,陆承宣知道了这件事,还拿来打趣溪草。 “你姆妈也不会做这些家务事。当年她去欧洲读书的时候,谢府还给她派了两位听差,三个保姆。哪像爸爸,自己一个人跑着去,什么都要自己动手。等爸爸眼睛好了,给你烤牛排和面包吃,这些我相当拿手。话说,好端端的,云卿怎么突然对下厨感兴趣了?” 真相不便坦露,溪草有些愧疚地道。 “我也想做给爸爸吃啊。” 陆承宣果然欣慰。 “你若是感兴趣,也可以请大厨来家里授课。不过女孩子家,也没有必要学这些,时代不同了,找一个会下厨的姑爷不就行了。” 玉兰也来凑嘴。 “是啊,据说表少爷就很会做菜,和老爷一样,他从前在德国留学的时候,什么都是亲力亲为。” 溪草手中的筷子差点掉进碗中,她不悦地瞪了玉兰一眼,纳闷这丫头什么时候被谢二收买了。 没想到陆承宣却听到了心里。 “洛白啊,说起来他似乎好长时间没有来了。若没有他,我们父女如何能团聚。爸爸醒来后,早就想请你姨妈他们来家里吃顿便饭,亲自向他们致谢。云卿,你看什么时候合适,就给他们下帖子。” 溪草自然一万个不愿意,再说谢洛白本就反对她治好了陆承宣,与其到时候吃闭门羹,还不如不要让陆承宣抱太大希望。 “爸爸,等过些时日吧,这几天表哥军中事务繁多,不方便。” 吃过早餐,溪草又陪陆承宣在院子中散了一会步,今日是陶素茹的例行会诊,一直等陶医生到了,才回到自己的起居室。 “小姐,昨晚你睡下后,文佩小姐曾给你来过电话,听到你睡下了,让你第二天有空回她一下。” 玉兰小心翼翼地来敲门,见溪草半天不理她,无措地站了一会尤要转身离开,却听溪草冷冷道。 “谢司令的事,是谁让你说的?” 玉兰一怔,垂首道。 “小姐息怒,这,这些都是小四哥告诉我的。没有人要我说,是玉兰一时忘情……” “小四?” 溪草一愣,发现向来精明的小姑娘满脸不自在,溪草似乎明白了什么。不过明明每次谢洛白来的时候,何湛与小四都会同时出现,溪草有些想不通玉兰怎么没看上相对斯文正派的何副官,反而相中了一脸恶相的小四? “倒是我疏忽了。玉兰,我不反对你交朋友,不过你要记住自己的身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应该知道吧?” 溪草可不希望玉兰被花言巧嘴的小四洗脑,反而成为了谢二监视自己的眼线。 玉兰脸色一白,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自从来到小姐身边,玉兰的心中就只有小姐一个,绝不会做背主之事。” 溪草把她从地上扶起,眨眼道。 “我相信你,如果小四胆敢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帮你讨回来!” 阳台上的七喜听到了,在架子上来回跳动,一个劲重复。 “讨回来!讨回来!” 看玉兰一张脸红得滴血,溪草也不再揶揄她。 “你给七喜喂点东西,我先去给文佩回电话。” 原本以为杜文佩这通电话无外乎是一些少女情怀的喟叹和闲话,不想其中内容却让溪草吃了一惊。 “你说什么,沈老太太的宴上,龙砚秋把张存芝给打了?” “啧啧,这么大反应!”杜文佩失笑。 “若不是昨天和傅钧言一起喝咖啡,知道你和谢二宴还未开就走了,我还纳闷你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这可是雍州城近来最大的八卦啊!不过张存芝也够倒霉的,先是被谢二关进了大牢,现在又被龙砚秋打了一顿,脸都不知道往哪里搁了。” 杜文佩和张存芝几无交集,从前对其也无甚感觉,可自从知道溪草被她在谢府堂会上摆了一道,便把她深深恨了,只后悔当时自己怎么不在现场,也扇她几个耳光。 “说起来龙砚秋也是个狠角色啊,似乎就是听到有人议论张存芝和谢二的关系,当即就找到人,二话不说就把她揍了一顿!据说伤得还不轻,昨天上午谢二就带着龙砚秋去圣彼得医院,亲自给人赔罪去了。对了对了,你看今天的报纸,上面有写呢!” 杜文佩滔滔不绝。 末了又抱怨傅钧言。 “傅钧言也真是的!你们昨天早上不是一起去熊六爷的厂子办事吗?怎么他没有告诉你?” “这件事和我又没有关系,言表哥才不会这么多嘴!” “你个丫头,你是在嫌我多嘴吗?”杜文佩佯作发怒。 “我不管,过几天你要请我喝咖啡。” 溪草故意调侃。 “怎么,言表哥请你喝的咖啡不好喝吗?” 两人又调笑了一会,溪草才挂了电话,随后立即遣下人把昨天和今天的报纸都送了上来。正规发行的报纸上并没有提及,反而是一些八卦娱乐报刊上有发现。 溪草挑出其中一张,翻到双姝打架的版面。 记者用鸳鸯蝴蝶派的写法,把市长千金及神秘空降的蓉城闺秀,从争吵到斗殴的整个过程描写得活灵活现,他用词精妙,生动有趣,让观者无一不身临其境;在文章的末尾,还含糊地提了一嘴二人打架的缘由。 “古有冲冠一怒为红颜,今有双姝为爱拳脚踢……”溪草正看得津津有味,注意力却落在了右下角的一张配图上。 尽管只是背影,可溪草一眼就认出是陆铮与龙砚秋当天宴上的装扮。 自从知晓陆铮接近女人,并非如表面的花心滥@交,溪草就对这人多了几分警惕。 照片的背景是六国饭店大门,那晚谢洛白分明交代何副官和小四把龙砚秋安全送回家,这张照片或许是拍摄于宴会结束的时候。 不过这家伙接近龙砚秋,又在打什么主意? 溪草托腮思索了片刻,顺便翻了翻其他报纸。 果然在几张报纸上,看到了登载着谢洛白和龙砚秋出现在圣彼得医院门口的照片。 不过溪草翻遍全部报纸,却没有找到提及谢洛白和沈督军父子关系的文章,想来已被沈家或谢府提前打理了;对比龙砚秋打架的报道却没被和谐,大抵是谢洛白想给她一个教训。 也好,这倒是省了她不少麻烦! 想到很长一段日子,谢洛白都会被这位来自蓉城的龙小姐缠得无暇东顾,溪草就心情大好。 她把报纸推到一边,旋开钢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熊家棉被的受害者只给他们半个月的时间,如果约定时限到来,警备厅没有查到具体原因,按照那天的承诺,熊家就要承担双倍赔偿。 溪草之前还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待看了随报纸一起送来,傅钧言收集的受害者名单,瞬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上面的名字足有千人,虽说赔偿金额不至于让熊家织业倒闭,可这样声势浩大的业界丑闻,足以让熊家织业在华夏无法翻身。 若真如自己所料,这是他人有意侵害,那会是谁呢?熊家织业最大的竞争对手? 不对,华夏土布在洋布面前毫无竞争力,再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对方犯不着和拥有华兴社背景的熊家过不去。 那会不会…… 是和自己有着同样目的的收购者?比如……同样对熊家织业势在必得的赵寅成。 溪草眸中闪过一道利芒。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赵寅成向熊老太太自导自演了这样一出戏,最后又扮演救世主角色,亲自了结…… 这家伙,果真心思深沉。 溪草于是致电傅钧言,听到溪草的猜测,傅钧言二话不说,立马答应。 “好,我会让人盯紧赵寅成。不过昨日在现场煽动受害者闹事的那个山东绸,兴许幕后之人察觉他暴露了,今天大早,竟被人发现死在了码头。” 溪草心中一惊。 “哪个码头?” 傅钧言报了一个地名,溪草一愣,竟然是杜九的地盘。 “好,我明白了,我现在就去看看!” 杜九的码头,好几个都是赵翔看守。溪草顺着印象,让家中司机把她送到了杜九隶下的一个赌场,只在外面亮出身份,对方便把她恭敬地请到了二楼。 “云卿小姐,稍等,小的现在就去请翔哥。” 只坐了几分钟,赵翔便一头大汗疾步进来。 “云卿小姐,不知找我有什么事?” 溪草开门见山。 “翔哥,听说今天在九公的码头发现了一具尸体。” “那可不是!”赵翔说起这个就来气。 “是一个叫王二的杂碎!哪里死不好,偏生要死在这里!害得今天好几艘船都不敢在咱们这边停靠,损失了老子好几单生意!” 船只出行讲究一个吉利,在码头上发生凶煞命案,自是对方忌讳。 “而且那死鬼的婆娘还是个不省心的,今天大早就跑到码头烧纸,带着一家老小披麻戴孝的,简直闹心。” 溪草心中一动。 “她人呢?” “赶了几次,却都赶不走,索性都被我抓起来了,关到了一处!”赵翔不耐烦道。 “人又不是我们弄死的,跑我们这里来发疯干什么!” 熊家织业,黑心棉被,码头横死,撒泼闹事…… 一幕幕如跑马灯一般在溪草脑中回放,她猛然从座上站起。 “不好,祥哥,快带我去见王二家眷!这件事恐怕是有人要对九公不利!” 听到有人要加害自己的师傅,赵翔不敢大意。先前和溪草对付陆荣坤一家时,他就见识了溪草的本事,当即也不含糊,带着溪草直奔雍州港口。 距港口一里地外,搭着很多棚户板房,是码头工人一家老小的居住地。 赵翔指挥司机把车子停在规模最大的一片棚户区外,疾步在前带路,似想起后面还有个娇滴滴的小姐,不由放慢了脚步,回头一看溪草跟得倒紧,又加快了脚步。 溪草庆幸,幸亏今天穿着平底绣花鞋。路过错落凌乱的板房,走过杂乱无章的小道,绕过随意堆砌的杂物,溪草步步紧跟。 可她的脚程到底比不得赵翔,见赵翔转身进入了一间小屋,溪草正要跟过去。 还未跨过门槛,便听里面传来一阵惊天震响,随着一个黑影噗通一声被扔了出来,男人的咆哮随之响起。 “全部都翘辫子了?你他妈的是怎么守的?早上还好端端的,你和我说,现在人都死在我们地上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148章 唯一活口 骂人的是赵翔手下的一个小头目,他连踢带踹,把几个手下从屋里揍到屋外,追出来看见赵翔,愣了愣,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 “翔、翔哥……” 赵翔阴着脸。 “怎么回事?说谁翘辫子了?” 那头目知道瞒不过了,干脆一股脑地坦白交代了。 “这几个蠢货,昨晚让他们守人,就在屋外支起了牌局,一打牌,免不了喝酒吃菜,食物里被人下了迷药都不晓得,今早挺尸起来,才发现屋子里那一家老小……都死绝了。” “你说什么!!!” 赵翔一脚将人踹出五米远,飞奔进屋,果然见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一地的尸体,血水都汪了起来。 溪草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进来,她不是谢洛白,并没有看惯尸体,掏出手绢捂住口鼻,平静了半晌才道。 “码头死人的消息早传开了,王二的家人又在码头哭丧,很引人注目,翔哥本来打算把人保护起来,现在人却死在你的手中,这是有人要把脏水,往九公身上泼!” 赵翔怒道。 “奶奶的!哪个不要命的,敢他妈陷害我师傅!” 他气愤地一具具查看尸体,王二的老婆和老娘,还有四个孩子,都是中枪而死,枪眼有的打在眉心,有的命中左胸,都是一击毙命的手法。 不是练家子,很难打得这么准! 溪草发现王二老婆的尸体下头,似乎藏着一颗黑黝黝的脑袋,轻微蠕动,她走过去,壮着胆子将女人冰冷的身体翻过来,发现她怀中紧紧裹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 小娃儿也中了枪,但不知是不是被母亲保护了一下,子弹没有打中心脏,而是穿过左肩,血迹已经凝结,那孩子虽然紧闭双眼,但胸口却还在微微起伏着。 “翔哥,你来看,这孩子是不是还有气?” 赵翔三步两步赶过来,在孩子颈项的动脉上探了探,果然还有跳动,立刻激动地将人抱起来。 “这还有个活口,快送医院!” 溪草扯住他的袖子。 “翔哥,这孩子是唯一的线索了,恐怕直接送医院,马上下手的人就会知道留了活口,我们在明,那人在暗,要是再次下手,实在防不甚防。” 赵翔为难。 “云卿小姐考虑的是,但这小孩必须马上动手术取子弹,不送医院,迟早得死。” 溪草想了想。 “如果翔哥信得过我,不如把孩子给我,我送他到我表哥的驻地,让军医来做手术。” 赵翔一想,觉得这个主意倒很周到,首先军营守卫森严,极重保密工作,再者杀手再厉害,也不敢明刀明枪的和军队对着干,闯进军营里暗杀这种事,难度太大了。 华兴社和谢洛白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没有什么交情,但以溪草和谢洛白的关系,他一定会给这个面子。 “好,我护送你过去!” 谢洛白的驻地,在雍州城北郊,那一带原本是日本人的兵工厂。 清廷末年,日本兵还曾经占领过雍州,这座兵工厂就是那时修的。 当年国力更加羸弱,华夏与列强的战争十打九输,偏偏有一支楼姓军阀悍得很,日本人和其在渭水一带交战,不仅没有讨到便宜,还损失惨重,最后弃了雍州的兵工厂,向北方转进。 一晃多年过去,那支军阀的领袖楼锦荣,如今已经和淮城的大总统拜了把子,收编正规军成了三军统帅,驻军在淮城一带。 这兵工厂被沈督军接管之后,就一直荒废着,直到谢洛白的到来,他不知私下和父亲达成了什么协议,从蓉城调了一个旅驻扎在这里。 兵工厂一带,全是黄沙子路,周遭都是高大单调的白桦树,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子弹和硝烟的味道,衬着鸽灰色的天空,气氛极其压抑。 车子远远地停在驻地门口,溪草和赵翔抱着孩子下了车。 这里岗哨森严,背着长枪跨步过来的军人,面上冷硬无情,连赵翔惯混黑道的人,都显得肃然起敬不敢造次。 “军事重地,请立刻离开!” 溪草忙道。 “这位长官,我叫陆云卿,是谢司令的表妹,我有急事要求见表哥。” 溪草从没来过谢洛白的驻地,心中其实有些忐忑,那个士兵的表情并没有因为她亮出身份而有所不同,他依旧抬手,制止溪草前行半步。 “军营重地,没有什么表妹,这不是女人该来的地方,我只知道司令的命令是:擅闯驻地者,格杀勿论。” 溪草与赵翔对视一眼,有点尴尬,或许是平日在谢洛白面前放肆惯了,她已经有点忘了自己的分量,谢洛白公私分明,他高兴的时候,可以纵容着她,但不代表,他会让一个女人随意进出他的军事腹地。 “算了,云卿小姐,还是尽快送医院吧!” 赵翔感觉怀里的孩子头颅越垂越低,也不由有点心急,再拖下去,这唯一的线索也要断了。 溪草见对方态度如此僵硬,也 只能点头,刚转身准备上车。兵工厂里有人走了出来,询问的士兵连忙立正敬礼。 “何副官!” 何湛叫住溪草。 “云卿小姐,二爷让我带你进去,至于另外这位先生,抱歉,军事重地,您不能擅入。” 赵翔也不想惹上麻烦,对溪草点点头。 “云卿小姐,我先回去,今天的事情,也得向师傅他老人家禀报一声。” 何湛就从赵翔怀里接过孩子,带着溪草进了兵工厂。 训练场上,有士兵背着沙袋在一圈圈跑步,也有人正趴伏在沙土上,穿越荆棘,溪草跟在何湛身后,不敢到处张望,但在经过那排黑色建筑时,她却透过灰蒙蒙的玻璃窗,看到了不想看到的画面。 谢洛白,居然重启了日本人的兵工厂,他在大批量制造武器,这是沈督军都没能做到的事。 溪草面色苍白,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当初把这孩子送进医院,保护起来会有难度,但也不是完全做不到。 可是现在,她知道了谢洛白的军事机密,如果她跑了,谢洛白恐怕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她抓回来。 似乎发现她的情绪变化,何湛侧目一笑。 “云卿小姐不要害怕,司令说,这里的事,他相信你不会说出去。” 溪草只得笑了一下,嘴角的弧度却有点僵硬。 兵工厂背后有排平房,挂着诊疗室的门牌,谢洛白从里头走出来,藏蓝的军装下的身姿,高大挺拔,一股森严的威压感笼罩在他周遭,与平时气场似乎有所不同,那种冷峻与严酷,更接近他们第一次在燕京见面时。 “军医已经准备好手术,你先把人送进去。” 何湛领命,快步将孩子抱进诊疗室。 谢洛白于是转身走向溪草。 不知为何,溪草突然有点紧张,本能地后退一步,解释道。 “二爷,这孩子是……” “码头上发生的事,我都知道了,我给你提供一条新思路如何?” 溪草表情有点疑惑,谢洛白向前走去,她连忙快步跟上。 “在沈家寿宴上,你那堂哥陆铮可和叶媚卿搭上了话。” 溪草只知道陆铮和龙砚秋有过接触,却还不清楚和叶媚卿也有,她脱口道。 “叶媚卿是法国领事理查德的情妇,陆铮虽然放荡,这点分寸还不至于没有。” 谢洛白勾唇,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 “男人找女人说话,难不成都是为了那档子事不成?溪草,你的思想很危险呐!” 好端端的,竟又被他调戏了一回,溪草恼羞成怒。 “二爷,我们在讨论正事,请您正经一点。” 谢洛白笑道。 “二爷平日一向正经,只是看见你,就不太想正经。” 溪草气的半死,对谢洛白,她敢怒不敢言,好在方才肃杀的氛围似乎也消失了。 谢洛白见她不接话,见好就收。 “咱们说正经的,你猜猜看陆铮找叶媚卿,出于什么目的?” 溪草放松下来,悠悠跟在谢洛白身边,沉吟道。 “如果他不是犯了沾花惹草的老毛病,那自然是用叶媚卿搭桥,想和那位法国领事理查德搭上线了,不过,他想从理查德那里得到什么?又交换了什么利益给他?” 谢洛白摇头。 “不清楚,二爷有更重要大事要做,哪有功夫天天管这些鸡零狗碎的事,不过我提醒你,法国人和警备厅走得很近,你可以联想联想。” 溪草一点就透,略一思索,就笑道。 “多谢二爷提点。” 谢洛白知道她冰雪聪明,他的棋局很大,不准备放太多精力在陆家,一切交给他的小姑娘,他很放心。 正事说完,谢洛白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到溪草脸上,蹙眉。 “今天你这脸,怎么涂得跟鬼似的,回去赶紧洗了,我不喜欢。” 说着 伸手就要去抹她的脸蛋,溪草吓了一跳,连忙跳开。 手臂上的擦伤,可以用宽大的袖子遮住,但脸上的却没办法掩盖,溪草只得扑了一层厚粉,又打了偏重胭脂,这才瞧不出来,被谢二如此评价,她心中固然不爽,但无奈做贼心虚,只得顺从的答应。 “知道了,知道了。” 谢洛白素来不在女人的妆容上留心,倒也没看出破绽。 “那小鬼我先替你收留了,等人醒了再通知你,我还有事,让小四送你回去。” 溪草能过来,谢洛白很喜欢,可惜今日正巧一批新式手枪出厂,谢洛白还要返回制造车间点验成品,儿女私情和正事相比,他很拎得清轻重,便亲自将溪草送到大铁门前。 溪草突然想起一件事,扶着车门道。 “对了,二爷,我想申请一把手枪,可以吗?” 谢洛白眼中闪过一道厉芒。 “怎么?有人对你出手了?” 溪草怕他知道自己遇袭的事,又派特务监视自己,那么她和梅凤官的见面就艰难了,忙摇头道。 “不是的,许久没有练枪,手有点生,我想有空自己练习练习,不行就算了。” 谢洛白闻言,从腰间的枪套里把自己那把瓦尔特拔出来,把她的手拉过来,放在她手里。 金属带着一定分量,冰冰凉凉的落在她掌心。 “小心些用,平时记得关上保险,可别走火打到自己。” 他难得温柔地微微一笑,揉了揉她的发顶,转身离开了。 溪草愣了愣,半晌才将谢洛白的配枪仔细收进手包,一言不发钻进汽车里,小四就回头,挤眉弄眼地暗示。 “这把枪可是二爷用惯了的,可谓陪着二爷出生入死,和关公的赤兔也差不离,云卿小姐可要知道惜福呐!” 溪草冷着脸,假作听不见,小四就耸耸肩,闭嘴开车。 很快,王二一家惨死事件就发酵了,特别死者还包括三个幼儿,这起惨案可谓震惊雍州,民众群情激奋,各路文人墨客更是义愤填膺,一时报纸上关于杜家黑势力无视法纪,残杀百姓的社论雪花片般飞出。 半夜甚至有“正义之士”往杜府的大门上泼粪,杜文佩去上学的时候,还有人往她车窗上扔臭鸡蛋,她气愤极了,打电话给溪草诉苦。 “太过份了!我们家这辈子,就没这么窝囊过!我想让人揍那些凑热闹的,爷爷又不允许,说这件事闹得越大,对我们家越没好处。” 溪草沉默片刻,道。 “恐怕这还不是最严重的。” 果然如她所说,第二天新任警备厅长亲自上杜府逮捕赵翔了。 “九公,别怪兄弟不给面子,但这案子性质恶劣,民众呼声很高,我们警备厅压力实在是大,对不住了。” 杜九公没说话,冷冷地目送警察将赵翔带走。 事发之后,溪草第一时间赶往杜府,杜九坐在摇椅里,按了按眉心。 “文佩的父母去得早,我身边没有个可靠人,只有阿翔,既是我徒弟,又算我的义子,这些年杜家产业大多都是他在打理。这些人,是想断我杜九的臂膀,文佩是蜜罐里泡大的实心孩子,这些事指望不上她。” 溪草就懂了,她斩钉截铁地道。 “九公放心,有我在,就不会让杜家被搞跨。” 第149章 双簧好戏 溪草决定去一趟陆府,以陆太爷和杜九公关系比别的几个拜把兄弟都要瓷实,杜家出了事情,陆太爷不会坐视不理,可离杜家东窗事发也有一两日了,却不见陆太爷有什么动作,她觉得有点奇怪。 可等她到了陆府,才知道陆太爷并不是不关心杜家,他只是无暇东顾而已。 陆太爷正在偏厅里头发火,可以听见七嘴八舌的争吵声,可惜大门紧闭,溪草听不清具体在说什么。 陆家虽是旧式宅子,但格子纸窗却都换成了玻璃窗户,溪草看到里头站满了人,从轮廓分辨,依稀是冯五爷、严曼青、冯玉莲、陆钦,还有一个女佣打扮的中年妇女。 陆太爷把询问冯玉莲的任务交给了严曼青,这会子他们这些人一同出现在里头,溪草预感此事绝对和冯玉莲改嫁有关,只是这种事,退一万步讲,晚辈男丁就算插手,最多也是陆铮,怎么反而是陆钦在里头? 陆家老二陆承宪和长子陆铠已死去多年,二房只剩了冯玉莲一个寡妇,在华兴社里犹如山中隐士,没什么实质影响,溪草觉得这趟浑水自己还是不必插手,就静静站在石榴树下头等,不料教她规矩的金嬷嬷从那边厢房过来了,见了她,便问。 “云卿小姐来了?怎么不进去?” 溪草就欠了欠身。 “嬷嬷,长辈们商议正事,云卿恐怕不便逾越。” 金嬷嬷就笑。 “云卿小姐不是外人,何况您的堂哥也在里头,怎么能叫逾越?” 溪草蹙眉,正想拒绝,金嬷嬷已经敲门朝着里头道。 “太爷,云卿小姐来了!” 里头的争吵停滞了片刻,陆太爷发话了。 “云卿,你进来。” 溪草没有办法,有点意外地看了金嬷嬷一眼,对方表情如常地微笑着,替她推开了门。 她一进门,屋子里的空气就安静下来,冯玉莲穿着一身绣兰花的素白旗袍,目似清泓,她脸上脂粉不施,有几分病态,模样冷冷淡淡的,好像众人谈论的事与她无关一般,腰背挺直地立在那里。 溪草向各位长辈一一行过礼,便退至一旁。 她瞅着严曼青看她的眼神,实在像是恨不得她就地消失,反而是陆钦向投来的目光带着好奇、探究,甚至还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光。 陆钦和这位堂妹的接触,是非常浅薄短暂的,一开始,她在他眼中只是一道模糊的影子,在陆家人眼中亦是如此。 可是近来,陆云卿在陆家本家露面的时间却越来越多,和陆太爷的接触也越发频繁,甚至华兴社的久位大佬,都多多少少开始打听有关陆云卿的一切。 陆云卿成了在陆家能说得上话的人,她发言的影响力,甚至超过了他这个孙子,几乎要和陆铮一较高下了。 这些改变,绝不是因为陆承宣的苏醒,这个陆云卿,是个厉害角色。 溪草发现陆钦在看她,便大大方方回了他一个笑容,她的笑意非常真诚友善,让陆钦心中一动,有些念头不自觉的萌生出来。 冯五爷却没空理会别人,他和冷漠的女儿反差极大,此刻一张老脸涨红,情绪十分激动,显然刚经过一轮激烈的争论,事到如今,他也不在乎屋里是否又多了个人。 “老哥,我们冯家教养女儿,不敢比那些旧宅门里的大家闺秀,但廉耻是懂的,玉莲为承宪守了那么多年的寡,都快成金身泥塑了,这种事上冤枉她,我绝不答应!” 陆太爷一直负手背对着众人,闻言猛然转过身来。 “冯五!你再说一遍冤枉!老子本来不想把话说开,以免大家难看,好!你有脸狡辩,那我来问你,你有没有答应法国人的求亲?收没收法国人的聘礼?” 冯五爷像是被一棒打蒙了,涨红的脸色一瞬褪成雪白,双唇抖动不知如何回答。 那个法国商人安德烈到冯家拜访的时候,对外只是说谈笔生意,至于求娶冯玉莲的事,都是关起门私下说的,除了冯五的几个心腹外,没人知道。 究竟是谁到陆太爷面前去告的密? 陆太爷冷笑。 “你不是委屈得不行,冤枉得不行吗?怎么现在不说话了?难怪你那天和我争得脸红脖子粗,口口声声觉得你闺女守寡可怜,原来你他妈的连洋人的聘礼都收了!你是知道老二媳妇和安德烈的丑事瞒不住了?所以才沉不住气了吧?” 虽然被当场揭穿,让冯五爷无地自容,可他收下安德烈的礼物,却绝不是因为女儿和他已经有了苟且,而是看得出这洋人诚心爱慕冯玉莲,加之冯五这些年,思想开始趋于新派,听说洋人不讲男尊女卑那一套,冯玉莲嫁给他,必然活得又尊重又体面,万一将来战火烧到雍州,夫妻俩还能到法国去避难 出于一个父亲的私心,他才点了头。 “老哥,这件事……确实是我糊涂,玉莲这些年太凄苦了,承宪和阿铠都去了,她孤零零一个人呐!不瞒你说,我真担心将来我死了,这世上没人会照顾她!我知道她性子坚贞,不肯落人口舌,若是问她自己,她是绝不肯改嫁的,所以才擅自收了聘礼,她要想回绝,也总得顾虑到我这当爹的面子……但这件事,玉莲不知道的。” “是吗?” 陆太爷冷笑着看向旁边垂首而立的女佣人。 “香芹,你把话对我说的话,重复一遍给五爷听!” 这女佣约莫四十多岁,衣着简朴,慈眉善目的看上去很老实,她垂着头,小声地道。 “是、是,我们二太太这几年,想老爷和少爷想得煎熬,后来信了天主教,念圣经,做祷告,心境才好起来。二太太很虔诚,几乎隔上三五天,就要到信义路的天主教堂去做弥撒,周末还要做礼拜,一来二去的,就在教会认识了安德烈先生,那位先生常常开导我们太太,还劝她一起加入了精神互助会。” 冯五爷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事。 “什么精神互助会?” 香芹就道。 “就是三五个人关起门来,把平时人前不便说的话,拿出来相互诉苦……” 冯五爷心中咯噔一下,陆太爷是很古板老派的人,这种事在他看来,就很有些不堪,果然陆太爷面色十分难看。 溪草正犹豫是否要帮那位陌生的二伯母说话,陆钦就先开口解释道。 “爷爷,其实精神互助会在外国是很普通的事,信徒之间不分性别、年龄、地位,互相倾诉痛苦,互相开导,正是西方倡导的自由平等。” 陆太爷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 “你能读了几本洋书,还没有出国留洋呢!别整天和我说洋人那一套!这是咱们华夏的地界,得讲究礼义廉耻!香芹,你继续说!” 陆钦只得闭嘴,表情有些难堪,严曼青瞟了他一眼,目光冷淡略带嘲讽。 只听香芹继续道。 “互助会也罢了,可那位安德烈先生,隔三岔五就给我们二太太送东西,我总觉得这事不大好……” 一直沉默的冯玉莲冷冷地注视着香芹,终于开口了。 “所谓礼物,不过是些糕点、糖果之类的小东西,作为精神鼓励,互助会每个人都给大家送过, 安德烈送的也不止我一人,你为什么要特地拿出来说?” 香芹低着头,显然不太愿意和主人目光接触。 “可是太太,你天天带在身上的那个十字架又怎么说呢?那是安德烈先生专门送给您的吧!这不是私相授受么?” 冯玉莲的表情终于开始有点意外。 “你说什么?十字架明明是茶话会上,叶媚卿送给我的,她也信上帝,这十字架是一位传教士所赠,她和我聊圣经颇为投机,才转赠给了我,这些你不是都知道吗?为什么撒这种谎?” 香芹就争辩道。 “十字架背后还刻着一串洋文,我就是害怕出事,毁了太太的名声,才趁着钦少爷来送月钱,拿给他瞧,他不是也说了,那上头刻的就是安德烈先生和您两个人名字的法文,这可不是定情信物了!” 众人都看向陆钦,等着他给个说法,陆钦有点尴尬,以往给二房送月钱这种事,陆太爷都要求陆铮亲自去,以示本家并没有忘记守寡的冯玉莲,可陆铮今天领命出门的时候,却接到电话说赌场有人闹事,临时把这事交给了他。 这不是什么大事,陆钦没有放在心上,谁知送完月钱,和冯玉莲简单寒暄几句出来,就被她的贴身女佣香芹拉住了,请他帮忙认一认十字架上刻的洋文。 陆钦没有多想,他是个高才生,正好在学校也选修了法文,有机会卖弄一下还有点惬意,便接过来瞧了,那银质十字架背面,确实有一行不起眼的小字。 是两个并排的名词,前一个安德烈他一眼就瞧出来了,后面一个单词是法文莲花,连接两个单词的,是法文的“挚爱”。 陆钦那时没有多想,就直接照实告诉了香芹,谁知香芹脸色大变,非要拉着他到太爷面前对质。 陆钦很后悔趟这浑水,可是他又不能对爷爷撒谎,只得谨慎地道。 “那行字,翻译过来确实是安德烈挚爱莲花,不过叫安德烈的法国人实在太多了,莲花也不能就一口咬定是指代二婶,难说就是表达了这位传教士对莲花的喜爱呢?” 严曼青非常赞同地道。 “太爷,玉莲的为人,我严曼青是敢打保票的,她说十字架是叶媚卿送的,那一定就是真的,你老人家要不信,问一问叶媚卿本人,事情不就水落石出了吗?” 溪草的脸上,就带上了一丝了然的笑意。 她终于搞清楚,陆铮和叶媚卿接触的目的了,理查德和安德烈都是法国人,在华夏地界上,法国人团抱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安德烈爱上了冯玉莲恐怕是真的,但她是个忠贞的华夏女子,信奉为亡夫守节的传统,她本人是不会答应的,而陆太爷这个公公又循规守旧,即便冯五出马,也没能把对方说服。 那么和他交情甚好的理查德,如果能从中帮忙,替他促成这桩婚姻,安德烈一定对他非常感激,所以叶媚卿出手了。 溪草是见过叶媚卿的,她虽然是别人的情妇,但做派没有丝毫放荡的地方,气质甚至有些孤高清冷,连唐双双都说“她跟着理查德抛头露面,拿的都是正牌太太的款。 那女人的气场和冯玉莲是十分相投的,她要接近冯玉莲,并和她有深入的交往恐怕不是什么难事。 冯五自然相信女儿的辩解,骂道。 “对!请叶媚卿过来对质,事情不就清楚了!这吃里扒外的东西,玉莲对你不好吗?到底是收了谁的黑钱,敢泼这样的脏水!” 香芹就本能地往陆太爷身后缩,她袖子里的手,有点颤抖。 严曼青又道。 “叶媚卿始终是个外人,这是陆家家事,怎么好让她参与呢?也伤玉莲的面子,我看,不如给她打个电话,证实一下,如果确实是叶媚卿送的,那就是这个女佣人在污蔑主子,不能放过她!” 严曼青说得很有道理,陆太爷自然是同意了。 “老二媳妇,这个电话,你自己来打,多余的话别说,就说是十字架丢了!” 冯玉莲点点头,安德烈确实曾经向她求爱,可是被她一口回绝,察觉到他有那种意思后,冯玉莲在教会都会和他保持距离,连精神互助会也不再去了。 她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安德烈竟然那么疯狂,把聘礼送到了冯府。 这是他们唯一解释不清的地方,可是只要十字架的事不攻自破,别人就不能仅凭那些捕风捉影的证据,来污蔑她和安德烈有特殊关系。 她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很爽快地拨通了叶公馆的电话。 “我是冯夫人,你们家叶女士可在家?” 接电话的女佣很快就把叶媚卿请出来了。 “冯夫人,怎么今天有功夫给我打电话呀?” 冯玉莲镇定地和她寒暄了两句,便切入正题。 “媚卿,上次你送我的那个十字架,大约是链子脱了扣,不知被我滑落在什么地方了,想厚颜问问你,能不能再送我一个?” 屋里落针可闻,电话那头,叶媚卿的声音带着疑惑,半晌才笑道。 “什么十字架?我送过夫人十字架吗?夫人是不是记错了,我又不信教会的,哪里有十字架送您?你要想要十字架,何不找安德烈先生呢?我想,无论夫人要什么样的,他都很乐意找来送您。” 第150章 多多指教 ,最快更新司令,奴家不从最新章节! 叶媚卿的话,如一记重锤,狠狠地在众人耳边砸开。 冯玉莲有些懵,声音不由抬高。 “媚卿,你说什么,那个十字架明明是之前茶话会你送给我的,怎么变成安德烈所赠?” 听出她声音中的质问,叶媚卿也不高兴了。 “冯夫人你好生奇怪。为何一定要把一件不是我赠的东西咬定是我送的呢?不说我是华夏人,向来都信佛教;再说,我和你虽有私交,可关系了了,左右也没有见过几次面。试问我为何一定要给你送东西呢?” 这句话就有些无情了,不但否定了和冯玉莲的交情,还把冯玉莲置于一个更难堪的局面。 冯玉莲握着话筒的手在抖,她性子冷清,特别是丈夫独子没了,更是轻易不和人亲近。一年前与叶媚卿成为朋友,自是用心对待,不想在这个时候竟遭到了背叛。 她虽对叶媚卿的意外变脸迷茫,却也不至于糊涂。 当下冷笑。 “好,是我天真了,错把萍水相逢当成知音流水。打扰了,叶夫人。” 说完咚地一声挂了电话,对着偏厅中神色各异的人露出了一个讥诮的笑。 “就这么一回事,诸位想怎么处置,就请自便吧。” 这般大无畏的无所谓态度,让在场人大吃一惊,一时之间还不知应该怎么反应。 陆太爷怒不可遏,他不好直接指责和自己一辈之隔的儿媳,逐把所有的不快都发泄在冯五身上。 “冯五!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说!是因为老二媳妇早就和那洋鬼子有了首尾,你才出口让她回家遮掩丑事吗?你养的好女儿,到底把我陆家,把承宪当成了什么!” 冯五百口莫辩,心中也是理亏。把女儿接回家重新改嫁是一回事,可女儿不守妇道和人不干不净,那便是天理不容了! “我……老哥……这些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啊……” “刚刚才知道?你们父女二人联手欺我陆家,辱我门风,你以为老子还会相信吗?” 陆太爷的话,让冯五也怒了。 “老哥,话不能这样说。你我多少年的交情,玉莲是什么性子,你从小看着长大,怎会不清楚,可不能随便污蔑啊!” “还说我污蔑?”陆太爷暴跳如雷,捞起身畔的烟灰缸重重砸在地上,若非年纪大了,只恨不得和冯五干上一架。 “刚刚那通电话,可不是我一个人听见!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冯五脸红脖子粗,瞪着陆太爷看了半晌,终是泄了气。 偏厅中气氛凝重,谁也不说话,严曼青瞥了一眼面容冷漠冯玉莲,出来打圆场。 “好好的一件喜事,怎么闹得大家都不高兴了呢?” 她拿起小几上的茶盏,把陆太爷和冯五面前冷了的茶水重新换了。 “都是亲戚,搞成这样让人看了笑话。不如两位坐下来,先听儿媳一言。” 知道严曼青要说的是冯玉莲的安顿,陆太爷略一沉吟,终是沉着脸坐了。 “阿钦、云卿,你们先出去。” 陆太爷冷静下来,冯玉莲到底是二人的长辈,就算她行为欠妥,可也对陆府有贡献,理应给她保留最后的颜面。 相比溪草一脸失望,陆钦尴尬不已,早就巴不得赶紧离开,闻言喜不自禁。 正想转身,却听冯玉莲从鼻子中哼出一声笑。 “事已至此,父亲何须还遮遮掩掩。不如就把事情索性说清楚,让侄子侄女做个见证,大嫂对我安排。” 冯五听女儿发话了,也出声力挺。 “是啊,前面都没有忌讳,现在才想起让人避嫌,反而惹人猜忌,一次说清楚反而更好。” 这话中就是怪陆太爷把溪草牵扯进来了。既然是丑事,自是知道的越少越好,陆钦身为当事人不可避免,可刚刚溪草放进来是怎么回事? 陆太爷从座上跳起来。 “你管教不好女儿,还有脸说!” 冯五也不遑多让,正要起身,严曼青忙上前又是一阵言劝,好不容易才让二人再度恢复平静。 严曼青清了清嗓子,往溪草和陆钦方向看了一眼。 陆钦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见溪草大大方方站着,也只好站好,尽量减少存在感。他正浑身不自在,突然捕捉到严曼青的眼神,本还犹疑的表情霎时变幻。 没有人留意到他的反应,只听陆太爷催促。 “老大媳妇,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严曼青对二人行了一礼。 “上次父亲让我去别苑询问二弟妹关于回冯府一事,我思前想后一直不知如何开口,这事就耽误到了现在,说来说去,是曼青失职了。” 她语含抱歉。 “不想今天就发生了这样的事。不过父亲既然有了放二弟妹回府的心,不若就当这件事从不知晓。左右事已至此,赌气把人强留,反是不美,不若成全了二弟妹和安德烈先生,我想二弟和阿铠在天之灵,也会同意的。” 这一句可谓说到了冯五心上。 冯玉莲是他的爱女,就算她私德有亏,作为父亲,拼了这条老命他也要保全女儿!何况他本就看好安德烈,如果冯玉莲只是出于情面否认两人关系,那这件事就好办了。 “是啊,老哥,时代不同了。别家有些女眷行为荒唐的多得是了!那雍州日报的主笔编辑史女士不是还和两个男人公然同居,做三人行之事。再说华夏女子嫁洋人又不是什么惊世骇俗之事,涉外婚姻早就不稀奇了。” 溪草摇头,冯五也是关心则乱,全然没有听出严曼青话中的陷阱,竟还顺着她的心意说出这等荒谬之言,陷女儿不义。 果然,陆太爷气得倒仰,重重拍桌! “别人是别人,陆府是陆府。冯五,难道你还要学别家,把那些伤风败俗的东西带进来吗?” “父亲,冯五叔不是那个意思。”严曼青忙上前宽慰。 “那他什么意思?!” 冯五一扫方才的谦卑姿态,强硬道。 “老哥,反正玉莲我是带定了!我明日,不,今日我就要把人接回去!” 严曼青看目的已经达到,逐一起规劝陆太爷。 说这些话的时候,冯玉莲都一言不发,好似一个置身事外的人偶。 溪草不动声色打量她。 这是自己第一次亲见冯玉莲本人。她的样貌和书房中夹杂的那张照片区别并不大,只是岁月的侵蚀,让她的面容染了一层寒霜。而此时她昂着头,目中无悲无喜,好似一个奔赴刑场的烈士。 这番宠辱不惊的姿态打动了溪草。 不过溪草也不明白,冯玉莲一个孀寡之人,对陆承宗的大房完全没有威胁,严曼青处心积虑要赶走她,到底又是什么意思? 在几番攻势下,陆太爷也差不多被说服了。 他气冯玉莲水性杨花,可也深知强扭的瓜不甜。既然她心不在陆府,与其让她继续留在这里乌烟瘴气,还不如远远打发走,眼不见心不烦。 “好,赶紧领着你的女儿滚!过几日我会对外宣布老二媳妇忧思成疾死了!要嫁洋鬼子,自己改名换姓去!以后不准再出现在雍州!” 冯五喜不自禁。 “谢谢陆老哥!” 见女儿呆呆愣愣的,冯五有些不悦。 “玉莲,还不谢谢太爷!” 陆太爷背过身去。 “不用了!我陆正乾承受不起。” 冯五面色一凝,严曼青抹着眼泪,走到冯玉莲面前。 “今日一别,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见,二弟妹,保重!” 冯玉莲面色淡淡。 “这就要赶我走了吗?” 冯五生生怕女儿胡说八道,惹怒了陆太爷,又改变主意。 “玉莲,你胡说什么?!” 冯玉莲露出了一个恍惚的笑,看向自己父亲的眼神却无半点温度。 “你从前就没有问过我的意见!现在又不问我的意见!你可曾把我当成女儿?左右安德烈是你招惹回来的,自己惹的麻烦自己去解决吧!而我,既入陆府,生是陆府的人,死是陆府的鬼,别处我是断不会去的!” 她的眼神在偏厅中环顾,最后定在了严曼青脸上,狠声。 “我冯玉莲一生行端坐直,自问从没有对不起陆府的地方!虽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是我冯玉莲的,我不会否认;不是我的,我也坚决不会承认!” 既不申辩,也不认错,一句简单的陈述却恍若千斤。 溪草心惊,她在冯玉莲的眼中仿佛看到了哀默心死的决绝…… 众人还未消化她这句话,冯玉莲已是一个俯冲朝着柱子撞过去。溪草不料她竟这般刚烈,一个箭步冲过去挡在她前面,陆钦也眼疾手快跑过去拉人。 胸腹部大痛,溪草脊背撞到柱上,只觉得心肺都要吐出来了,她身子下滑整个人瘫在了地上,额上冷汗连连,竟是好半天都起不来。 她抬起脸,看到冯玉莲已被陆钦双手环胸抱住,这才松了一口气。 其他人这才似有了反应。 冯五上前对着一脸怔愣的女儿就是一巴掌。 “你,你,你就是心中有怨,也不能寻死啊!你若是死在爹面前,你让爹以后怎么活!以后下去,怎么对得起你娘!你这个不孝的女儿,尽让我和你娘操心,我只恨当年生了你!” 说道后面冯五声音颤抖,已是带了哽咽。 严曼青上前。 “是啊,二弟妹,做什么傻事。” 陆太爷也是震撼。 “动不动就寻死,这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吗?” 冯玉莲呆呆地看着替她承受了重重一击的少女,目中眸光变幻,她浑身的力气好似抽离,终于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呜呜呜哭出声来。 到底男女有别,陆钦不好再扶,冲吓傻了的香芹大吼。 “还不过来侍候。” 见冯玉莲有人关照,他忙跑到溪草面前。 “云卿,你怎么了?” “后面……好疼……” 溪草艰难地说完这几句话,其他人这才发现她的不对,陆太爷正要上前查看,被陆钦一把拦住。 “爷爷,别乱动,我看云卿这是伤到骨头了,得赶紧打电话让医生来看,不可轻易搬动!” 偏厅的门被推开,来来回回有人走动,大概过了大半个时辰,溪草总算被人小心翼翼地抬到了担架上。 “云卿小姐大抵是伤到骨头了,还需要到医院做进一步治疗。” 冯玉莲的情绪已经渐渐缓和,担架就要和她擦肩而过时,溪草忍着痛突然道。 “二伯母,就是有天大的委屈,也有沉冤昭雪的一日!好死不如赖活着,您可千万不能干傻事啊……” 冯玉莲浑身大震。 她看着担架上面无血色的少女,眸中情绪千变万化。 终于,她深深闭眼,心中重叹。 是啊,她都这把年纪了,竟还不如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孩看得透彻!人这一生,最懦弱的举动无外乎寻死;在她最孤立无援的时候,陌生的少女对她施以了援手,她怎能还继续龟缩? “云卿受伤是因我而起,四弟身边也没有合适的女眷,这些天,就由我前去照料吧。” 众人有些跟不上冯玉莲的脑回路,冯五想阻止,陆太爷已是摇了摇头。 “由她去吧。” “那关于二弟妹回家一事……” 严曼青心有不甘。 “这事有蹊跷,老二媳妇都已经以死明志了,这件事以后不准再提了!” 陆太爷一脸疲惫。虽然很多线索不明不白,不过冯玉莲连死都不怕,他们再咄咄逼人,也实在无情! 严曼青心中的怨毒几乎要溢出来,她勉强攒出一个笑。 “父亲说的是,云卿突然受伤,我亲自去陆公馆和四弟说一声,也顺便让人送点换洗衣服过去。” 她愤愤往外走,不料院中榕树下,一道素白身影在阳光下站着,灼目得令人生厌。冯玉莲身边竟无一人,看到严曼青,那双冷漠的眸子幽沉似井,唇角浮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明显在等着她。 “二弟妹,这又是何苦呢?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行,你是要铁了心和我作对吗?” 冯玉莲的声音一扫方才的黯哑,竟带了一丝不谙世事的明媚,那是严曼青最厌恶的! “若非大嫂逼得我走投无路,我何必如此?今后还请大嫂多多指教!” 第151章 饥不择食 溪草到医院一通忙活,等检查完毕,差不多安顿下来,已到了傍晚。 医生说没有伤到骨头,不过恐怕是软组织受伤,需要留院观察。敷上药,溪草百无聊赖地躺在病床上,见到闻声前来探望的外科专家吴医生,只觉亲切。 “呃,原来我是在圣彼得医院……” 上次她在正隆祠中弹,谢洛白便兴师动众了请了吴医生来帮她做手术,而后的陶素茹也是眼前人介绍的。 吴医生佯作生气。 “怎么,难道云卿小姐不想见我吗?” “当然,每次见吴医生,我都这里那里受伤!”溪草也开玩笑。 吴医生闻言笑了。 “那确实是我的不是了。” 两人聊了一会,得知自己是在骨科,溪草心中一动。 “听说张存芝也是在圣彼得住院,不知她的病房……” 吴医生瞬时明了,想起两人之间的龌龊,也觉得这个安排有些欠妥。 “是我们疏忽了。不过张小姐其实只是受了皮外伤,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应该出院了。如果云卿小姐觉得不方便,我一会让人重新帮你换一间病房。” “这倒不用。” 溪草婉拒,“只是有些感慨雍州真小,到哪里都能遇到熟人。” 两人又聊了一会,吴医生告辞,冯玉莲亲自把他送到门外。溪草发现,虽然冯玉莲性子冷清鲜少交际,不过一举一动皆是熨帖,做事逻辑清晰,行动游刃有余,比起严曼青也不枉多让。 “让二伯母费心了,既然玉兰已经来了,二伯母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冯玉莲给她削了一个苹果。 “云卿,你这次受伤都是因我而起,我怎能袖手旁观。” 说这句话的时候,冯玉莲目中已经一片坦荡,溪草越发佩服她与外表不同的坚韧,心中对其又亲近了几分。 “其实云卿回到雍州也要数月,早就应该去别苑拜访二伯母,却一直耽搁了……” 听出溪草话中的歉意,冯玉莲微微一笑。 “那你爸爸醒了,我也没有去探望,说来岂非也是失礼了?相逢皆是缘,重的是时机,并不在早晚。虽然不曾见面,不过你的事我多少都有耳闻。不怕你笑话,我活了这么大岁数,现在想想,还没有你一个小姑娘活得明白。” 溪草不解,听冯玉莲提起陆承宣康复、撵走陆荣坤一家以及熊家葬礼等事。 “我在陆家别苑混沌度日,以为与世无争就能消停安稳,不想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还不如似你一般,一开始便心如明镜,掌握主动。” 冯玉莲笑叹,虽然自己与溪草相差了二十余岁,可不知怎的,冯玉莲却压根没有把她当成一个孩子。 “就拿白天这件事来说,其他人也罢了,我只是不明白,怎么叶媚卿也要害我。” 冯玉莲眸中透着怅惘,溪草知道她已是猜到安德烈、理查德以及严曼青几人的圈绕,所谓的“不明白”,还是那句被朋友背叛的寒心吧。 溪草牵了牵嘴角。 “所谓无利不图,通过这件事认清一个人,其实也是幸事。” 冯玉莲叹了一声。 “也只能这样想了。不过我冯玉莲本本分分一辈子,却遭受这等耻辱,这件事我一定要查个明白,证实我的清白。” 溪草不料冯玉莲是这等钻牛角尖的人。 方才陆钦走之前还和她小声道陆太爷已经不想再追究这件事了,冯玉莲也会继续留在陆府。不过溪草也理解冯玉莲的心情,即便对方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可伤害已经造成,让人窝窝囊囊承受消化,脾性高傲的冯玉莲自然咽不下这口气。 “不知二伯母想从哪里入手?” 冯玉莲踌躇。冯五收了聘礼,要证明她并未与安德烈苟且的唯一线索,便是那个银质十字架,却偏生又被叶媚卿否定了它的来源。 “二伯母,不知能不能把那个十字架给我看看。” 冯玉莲也不含糊,从手包中取出递给溪草,自从知道上面花体法文的意思,她就不想佩戴。 溪草翻来覆去看了三遍,发现除了那几个疑似爱恋的法文外,并无其他标志。原还以为这条银质项链出自国外品牌,如果是名牌的话,或许还能另辟蹊径从商家查询到购买名单,现在这条路却行不通了。 她仔细回忆了一下白天的细节,突然道。 “听二堂哥的意思,今天的事似乎是二伯母身边的香芹挑起的?” 冯玉莲目光一瞬锐利,也发现他们有些本末倒置,显是忽略了一些最简单的线索。 “是,若非她主动询问阿钦那法文意思,怎会引起后面的事!” 正因为陆钦翻译出那段文字的意思乃是“安德烈挚爱莲花”,香芹便认定陆钦一派胡言,污蔑了女主人声誉,揪着他要到陆太爷面前讨个说法,继而才惊动了冯五与严曼青。 溪草懊恼自己后知后觉。 “而且她分明知道那个十字架是叶媚卿赠二伯母的,却一口咬定是安德烈所赠……” 冯玉莲已然明白了溪草的意思,蹬蹬蹬过去打开病房门,高声呼唤。 “香芹!” 可连叫数声,却都没有她的回应,反而是玉兰一脸奇怪地道。 “二夫人,这里就只有我们这几个人啊,好像没有看到其他人。” “莫不是香芹怕二伯母秋后算账,提前跑了?”溪草道。 “要不,先和爷爷说一声,若是香芹有个好歹,也算有个交代。” 冯玉莲浑身一震,却也佩服少女的敏锐,她的思维还停留在赶紧把人找回来,让真相大白的层面;少女却已经比她想得更远。 “好,我这就去打电话。” 入夜了,溪草把谢洛白赠的那只瓦尔特放在枕头下,心乱如麻。 纺织厂受害者们给的时间不多了,王二的遗孤亦是生死未卜,赵翔又被抓走了,偏生自己又折在这里! 真是越忙越见鬼! 不过傅钧言也真是的,当时玉兰赶到医院,溪草就让她给谢府打电话,让傅钧言赶紧来医院一趟,可等到现在,还没有半个人影!她现在一时半会无法行动,如果外面没有人接应,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难不成把熊家的纺织厂,白白地拱手相让? 溪草不甘心! 黑暗中,病房的房门突然传来一声轻响,似乎有人在外轻声旋动。溪草一惊,连忙抓住枕下的手枪。 溪草这间病房是两间房间相连的套间。因为不习惯与人同房,溪草于是坚持让冯玉莲回府休息,而玉兰则被她安排在外间看护室。病房最外面陆府派了几个保镖轮班守着,不过这些人溪草不知底细,却是完全不敢信任的。 她有些后悔那天没有对谢洛白实话实说,万一就此交代,才得不偿失! 溪草轻轻打开手枪保险,屏息等待门缝开合,就在门突然打开时,她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只听一阵震天巨响,溪草的手臂在枪托的回震中有些麻木,可意料中的痛呼没有听闻,反而是一道黑影飞速朝着病床袭来。 溪草脑中大乱,正要再次扣动扳机,手腕已是一阵剧痛,听到瓦尔特应声落地,溪草眼中已是绝望一片。 她浑身绷紧,身上冷汗淋淋,短暂的交手,知道对方是个高大的男人。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过去了,奇怪的是,那人却没有下一步动作,耳边只有不断加重的呼吸声。 终于,溪草听到一声咳嗽,男人喘着粗气道。 “是我……” 认出这道声线,溪草身体霎时放松下来,与此同时,枕边的台灯忽然拉开,两人无声对望,彼此眼中皆是惊魂未定。 注意到溪草目中未褪的恐惧,谢洛白不忍责怪,尽量心平气和道。 “你这丫头,若不是二爷反应快,就要被你打死了!” 闻言,溪草哇一声哭出声来。 谢洛白有些手足无措,无奈道。 “我还没哭,你倒哭了!”他拿起挂在盆架上的毛巾,轻车熟路地帮溪草擦眼泪。 “爷还没死呢,不会让你守寡,别哭了。” 溪草抽噎数声。 “谁要守寡了!我不过是……”不过是知道枪口对的竟是谢洛白,一时情难自禁…… 她不是恩将仇报的人,虽然讨厌他的强势霸道,一心想脱离他的钳制,可若是谢洛白死在自己面前…… 光是想想心口就是一阵揪痛。 这种痛楚来得莫名其妙,溪草全当做惊吓的后遗症,恶狠狠地抬起眼。 “你为何不出声,又半夜跑到这里!是想吓死我吗?” 谢洛白失笑。 “不过是以为你已经睡着了……小四那家伙又拐走了你的婢女,我不想吵醒你。” 溪草这才发现刚刚的枪声响起时,竟没有半个人跑进来,包络陆府的保镖也没了动静。 似看出了溪草的困惑,谢洛白解开领口的纽扣。 “嫌他们烦,让他们去别处守着了。我看了一下,这一层,似乎只有你在住,倒也方便。” 溪草奇怪。 “张存芝不是也在这一层吗?” “我到的时候,她的病房已经搬空了。”谢洛白声音中透着笑意。 “本来被砚秋打得就不严重,赖在医院不走,无非想制造舆论。不过从事实来看,表妹的威慑力比我们的赔罪有用多了,当时就应该带着你一起来。” 溪草撇撇嘴。 “那也是二爷惹的桃花债,牵上我干嘛!” 小姑娘顶嘴的姿态取悦了他,谢洛白仿佛又看了那个不怕自己的溪草,揉了揉她的头发。 “怎么又把自己弄伤了?” 听溪草说完始末,谢洛白皱眉道。 “遇到那种不珍惜自己性命的,就让她去,把自己平白搭进去,是活腻了吗?” 谢洛白思维太过理性,从不在无谓的人和事上浪费精力,这种趋于冰冷的漠然是溪草一直反感的。 溪草不欲与他争辩,转过话题。 “二爷不是说沈家寿宴当晚,陆铮与叶媚卿曾私下联系,而法国人和警备厅关系不错,从赵翔被抓来看,显然对方已经出手了。只是上次我一直不明白陆铮拿什么和法国人交换,直到今天无意撞到这件事,才明白原来是冯玉莲。” 谢洛白反应也快。 “安德烈和理查德交情不错,你这个分析说得通。” 溪草受到鼓励。 “上次我还怀疑捣乱熊家纺织厂的幕后主使是赵寅成,现在看来,竟然还是严曼青。先是制造混乱压垮熊氏纺织厂,又撵走冯玉莲,而后再拉杜家下水,真是一箭三雕。” 谢洛白面露欣赏。 “那表妹打算怎么做呢?” “冯玉莲以死明志,陆铮的筹码暂时无法兑现;只要证明王二一家的死因和杜九无关,便能解除杜府的麻烦;如此熊氏织纺的经营危机,也能化解一二。其中的关键,便是王二的遗子,就不知道那个孩子是否知道其间内情……” 才一个稚龄儿童,溪草有些不抱希望,再听谢洛白说孩子直到今天还没有醒来,不由咬紧了唇。 “别担心,纺织厂那边钧言一直在查,即便那个孩子不知道其中内幕,大不了这笔钱我们替熊老夫人赔偿;等差不多时候,再拿出熊平昌的照片,我们的胜算依旧很大。” 溪草点头,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这样想着,困倦不由袭来,溪草打了个呵欠,开始对谢洛白下逐客令,不想对方竟自顾自脱去军装长靴,随即倾身躺到了她的身边。 溪草不干了。 “二爷,我浑身都痛,我是病人,你这样身高腿长,硬是挤上来,我怎么休息。” 谢洛白面露惬意,毫无愧疚地占据了溪草一半床榻。 “放心,我还不至于这么饥渴,不会对病患下手。” 听他故意曲解自己的意思,溪草瞪圆了双眼。 “二爷万一一个翻身,碰到我的伤处这么办!眼下事情这么多,二爷也不希望我一直住院耽误正事吧?” 为了达到逼真效果,溪草还故意大声呻@吟了两声。 哪知谢洛白根本无视她的痛苦,他睁开双眸。 “这倒提醒了我,让我先检查一下你的伤处,免得一会不小心撞到。” 说完果真探身过来,就要解溪草的衣裳,吓得溪草大声叫骂。 谢洛白一把捂住她的嘴。 “安静一点,若是再叫,我恐怕真的要饥不择食了。” 第152章 分外眼红 溪草当即吓得噤声,可她依旧没有停止反抗,谢洛白很轻松就把她的身子按住,掀起她的病号服,光裸的皮肤曝露在微凉的空气里,溪草倒吸一口冷气。 谢洛白修长有力的手指抚上她滑嫩的腰腹,月光从窗户里倾泻下来,落在莹白的皮肤上,像一座美丽的白玉精雕,肋骨之上被撞伤的那片青紫,就显得格外触目惊心,让人心疼。 谢洛白轻轻一叹,不由自主地倾身吻在她的伤处。 溪草浑身一凛,胃里那种翻涌的感觉再次涌了上来。 第一次见到男欢女爱,溪草只有十岁,那天她被老鸨派去翠翠姐房中替客人添酒。男人们来逛窑子,虽然都为了一个目的,但通常也会先品些酒菜,听个小曲助兴,气氛调得柔情蜜意了,才好干那赤裸的勾当。 可翠翠姐的恩客是西北军阀潘代英手下的一个团长,土匪出身,是个实打实的粗人,溪草酒还没倒上,他就掀了桌子,一把将正在唱曲的翠翠按在地上。 溪草又怕又臊,马上想要避出去,可屋里那两个扛枪的护兵却拎起她,按在椅子上,哈哈大笑。 溪草后来才知道,在做这种事的事情让人在旁观看,是这位团长的怪癖,特别是她这种小荷才露尖尖角的丫头片子,露出的惊恐和羞愤,特别能激发他的兽性。 那男人壮实得像座山,娇小的翠翠在他身下,被覆盖得几乎只能看见一头散开的长发,男人三下两下撕碎了她的旗袍,浑身肌肉虬扎鼓起,脸孔因为兴奋,涨成了紫色,他的动作粗野无度,简直像一头发情的畜生,饶是久经欢场的翠翠,也实在无法承受,一时连连尖叫求饶。 男人根本视若无睹,他抓着翠翠的头发,将她上半身按在椅子上,一面疯狂凌虐她,扯下皮带狠狠抽在她赤裸的背脊上。 翠翠开始还放肆地惨叫,甚至伸手抓住溪草的脚踝求救,可是溪草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她浑身早已颤抖成了一碗水,哪里能为翠翠做什么?她放声大哭,而男人在她的哭泣中得到满足,越发肆无忌惮, 渐渐的,翠翠是声音弱下去,到了后来,她已是双目空洞,如同一具死尸,只有眼泪和口水安静地流下…… 翠翠真的死了。 男人提起裤子离开以后,她像条麻袋般摔在地上,一动不动,浑身血痕交织像朵盛开的石蒜,那双空洞怨毒的眼睛大睁着,手里还紧紧握着溪草的脚踝。 那画面,让溪草做了整整一个月的恶梦,后来再见到类似的场面,仍然止不住腹部痉挛,胃里直翻酸水。 每次谢洛白碰她,她就会想起当初翠翠的眼睛,恐惧与抵触出自本能,这是她难以克服的心魔。 意识到溪草的颤抖,谢洛白抬起头来,有些不悦地眯着双眼。 “我只不过是亲亲你,你就这么难受?” 溪草白着脸,双方实力悬殊,让溪草已经放弃了无谓的抵抗,她苦苦哀求。 “二爷……我真的不喜欢这样,你放过我吧!” 谢洛白怔了怔,才发现不知何时,她的眼泪已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了满脸,他伸手去给她擦眼泪,刚想说点什么,病房的门哐当一声被人推开了。 来人身姿亭亭如玉山,凤目冷得像被冰凝住的墨,他黑色长衫上一片墨绿描金的蝶,在夜色中妖异又诡魅,和他手中所捧的那束白玫瑰形成鲜明对比。 谢洛白这才慢腾腾地从溪草身上起来,阴恻恻地睨着对方,因为怕被人打搅,他进来前,把周围值夜的护士全都远远地打发了,导致梅凤官轻而易举地就推开了溪草的病房门。 溪草震惊地看着突然出现的梅凤官,一瞬间涌上的耻辱感,比被剥光衣服丢到大街上还令人绝望。 她不敢看梅凤官的眼睛,只是飞快地拉过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双肩都在颤抖。 谢洛白伸手在她脑袋上安慰似的揉了一把,挑衅地看着梅凤官。 “梅老板,三更半夜,你这探病的时间,选得不太合适吧?” 梅凤官面容掩在黑暗中,看不清神色,突然间,怀中的白玫瑰猛然落地,他猝不及防地冲过来,揪住谢洛白的前襟,一拳朝他脸上挥去。 谢洛白确实没有料到梅凤官竟敢和他动手,一时不防,竟结结实实挨了他一拳,身体撞出去将医院里挂针水的木架都给砸断了。 谢洛白起身擦了把嘴角,竟摸到一丝血迹,顿时怒不可遏。 他冷冷地抬眼盯着梅凤官,意外地发现,这个身段如柳,唱腔似莺,看上去像女人般妩媚的戏子,竟有如此强悍的身手。 呵,雍州城,果然藏龙卧虎。 谢洛白飞快地摸到腿间的枪套,拔出他新换的勃朗宁,对准梅凤官的眉心就要扣下扳机。 “别动!你要敢动他,我立刻就开枪!” 谢洛白愣了愣,诧异地看向床上的溪草。 她不知何时,掏出了枕头底下的那把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脸上的凶狠让谢洛白觉得陌生。 明明是初秋,谢洛白却感觉到了天寒地冻的冷意,他唇边勾起一抹冰冷的笑。 “你敢吗?” 溪草手在发颤,声音却异常决绝。 “你大可试试看。” 谢洛白双眸一沉,随手把枪甩在地上,大步流星向她走来,梅凤官一惊,赶过去却慢了一步。 谢洛白握住溪草的手腕,将枪口抵在他的左胸膛上,表情几近狰狞。 “开呀!来,朝这里打,保准能一枪毙命。” 溪草一瞬便吓得放开了双手,她害怕手枪不小心走火,子弹真的扎进谢洛白的身体。 “放手!你放手!” 溪草拼命挣扎,眼泪和呜咽声呛在嗓子里,牵动腰腹的伤处,她止不住咳嗽起来。 “溪草!” 梅凤官心惊,不顾一切上前推开谢洛白,扶住溪草,轻轻替她捶背。溪草咳得厉害,攥住梅凤官袖子,蜷起身子,却还不忘张开双臂挡在梅凤官面前。 “二爷……求您先离开,今晚的无礼,今后我自会谢罪。” 谢洛白静静地盯着他们,竟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她像一头走投无路的绝望小兽,明知以卵击石,却还是要拼死护住自己怀中的心爱之物。 看着她的脸,似乎有密密麻麻的针,不断刺向谢洛白的心脏。 原来她真正的闺名,不止是他的专属称呼,“溪草”两字从梅凤官口中喊出那一刻,谢洛白就明白了很多事。 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仅仅是忠顺王府的旧识那么简单,她对梅凤官的维护,非同寻常,让他愤怒得发狂,嫉妒得发狂。 谢洛白笑了一下,转身砸上门,大怒而去。 这绝不是活阎王的风格,可是谢洛白怕自己再待下去,会控制不住当场杀了这两个人。 可一想到真的要打死她,他又舍不得…… 医院外头的路灯下,停着谢府的福特汽车,小四正靠着车门抽烟,见谢洛白大步走出来,连忙踩灭了烟拉开车门。 “爷,不多呆一会么?” 谢洛白今晚难得没有公务,按他的脾气,不应该彻夜在医院里缠着那姑娘吗? 小四才问出口,就发现谢洛白的脸色阴狠得可怕,这种表情,一般只有在战场上杀红了眼才能看到。 小四心中咯噔一声,就不敢再多一句嘴了,他启动车子,提心吊胆地问。 “爷,咱们是回谢府还是……” “别馆。” 谢洛白的声音冷冰冰的,想了想,他在黑暗中再次开口。 “等等,先回一趟谢府。” 小四捉摸不出他的意图,却也不敢多话,默默地将车开上春林路。 谢洛白这个麻烦制造者离开后,病房里的紧张感暂时松懈下来,梅凤官将枕头竖起来,扶溪草靠上去,自己转身取了桌上的暖水壶,倒了一杯水,轻轻吹凉后,放喂到她唇边。 一口水灌下去,溪草的喉咙好了些,她靠着床,目光有点绝望。 “你……怎么这么明目张胆地就来了?这下让谢洛白撞见,今后的路可就艰难了。” 梅凤官笑容有点冷。 “这样正好,我早已厌倦了,想见一见你,还得偷偷摸摸用杜家掩护,以后,咱们就光明正大的见面。” 突然想到什么,他薄唇一抿,凤目幽暗难测。 “他经常对你……” 下头的话却是说不出口了,方才他一进门,就看见谢洛白趴在溪草身上,联想起上次见面,她身上那些不堪的痕迹,哪个男人能够忍受? 溪草面色惨白,生怕梅凤官误会自己早已沦为谢二的玩物,嫌弃她是个肮脏的女人,羞愤地解释道。 “他虽然……偶尔失控,但我一直坚守底线,从未让他真正占了便宜去,真的!” 梅凤官虽然愤怒火大,但见她急出一头的汗,却也心中不忍,低低地嗯了一声。 “我信,你别着急。” 他叹了口气,伸手将溪草揽入怀中,将下巴搁在她肩膀上,侧过脸缠绵地亲吻她的脸颊和发丝。 只要不是那种欲念的纠缠,溪草是不反感梅凤官触碰她的。她乖乖地靠在他怀里,甚至还伸出双手回抱住他,闻到他身上沉香般的气息,凌乱的心便渐渐安定下来。 梅凤官在她耳边道。 “可是溪草,看谢洛白那个疯狂的样子,你又能抵挡多久?我不放心,我带你离开雍州吧!彻底逃离谢洛白的掌控,等你伤好了就走。” 溪草浑身一凛,立刻反对。 “不行,现在还不是时候。” 梅凤官将她拉开些许,蹙眉不悦。 “怎么不是时候?你不信我能带你安然逃离?谢洛白确实实力强大,可他的老巢到底在蓉城,我们只要坐上渡轮,到了南洋,或是更远的地方,他也无可奈何。” 溪草摇头,语气有点激动。 “不,我还有仇人在雍州,我不能丢下我的战场和你离开,凤哥,你是见证过忠顺王府惨案的人,不要逼我。” 梅凤官一时无言以对。 他不是不能理解,她小小年纪,目睹父母惨死,家破人亡,身为出身高贵的皇族,却沦落成供人玩弄的女奴,她背负的东西,远比自己沉重,不是一句远走高飞,重新开始就能释然的。 身处乱世,背负着血海深仇,且却陷入了军阀斗争的漩涡,他们之间,似乎根本看不到未来。 梅凤官沉默垂眸,长长的睫毛投下蝶翼般的阴影,溪草心里有点难过,她努力地笑了一下。 “放心,我不是已经轻松除掉陆荣坤一家了吗?那一天不会太远,至于谢洛白,他还要利用我拿下陆家,在他眼中,权力可比女人重要得多,他绝不会因为一时冲动,就因小失大。” 或许是这个说辞暂时糊弄过了梅凤官,半晌,他才点了点头。 “那好,我可以帮你,但你得答应我,一旦报了仇,了结了陆家,必须立刻和谢洛白一刀两断,同我离开雍州。” 溪草微怔,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梅凤官潋滟的凤目便逼视着她的眼睛。 “怎么?难不成你还舍不得那个阎王了?” 他语气含笑,声音却透着凉意,溪草咬唇。 “胡说八道什么!一切结束,我自然是要……和你走的。” 梅凤官这才满意地笑着点头,心情好起来,淡月下的女孩子,桃腮杏眼,半嗔半怒地瞥着他,既保有幼时的清纯,又添了几分女人特有的妩媚。 梅凤官心中一动,便再次将她抱进怀里,低头去吻她饱满的唇。 溪草身子僵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推开他,而是攥紧了他的衣襟,生涩顺从地仰头俯就。 唇齿交缠,就如品尝带蜜的毒药,甜蜜与疯狂同时滋长蔓延,梅凤官微微喘息,难以自持,顺势便将手探入她病号服内。 “啊!” 溪草像是被烫了一下般,飞快地将他推开,对上梅凤官不解的神情,她有点难堪,只得撒谎道。 “你碰到我的伤处了。” 梅凤官马上蹙眉,和谢洛白一样伸手去揭她的病号服,溪草一惊,连忙按住他的手。 梅凤官抬眼,眸中没有丝毫侵略性,反而满是怜惜。 “别怕,我只是看看你的伤。” 他的眼神温柔,语气也很轻柔,像在安慰小孩子。 溪草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开了手。 梅凤官便好似剥鸡蛋一样,一点点小心地卷起她的衣摆,见她腹部青紫一片,目光沉了沉。 “还疼吗?” 溪草方才反应如此过激,总不好说不疼,只得点头。 梅凤官心疼地注视了片刻,将她的衣服重新放下来,自己起身下了病床,轻手轻脚地替她拉上被子,自己在椅子上坐了,握着她的手。 “睡吧,我就在椅子上陪着你。” 溪草心中一暖。 “你走吧,又不是什么重伤,我自己一个人就行了,再说,还有护士呢!” 梅凤官轻笑摇头,依旧坚持道。 “那可不行,若我走了,谢洛白又回来怎么办?我得在这守着。” 溪草一噎,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依言躺下,见梅凤官真就那样坐在床边,她不免又心疼,想叫他上床来一起睡,无论如何又说不出口。 第153章 素冠荷鼎 梅凤官悄悄起身,将掉落在地的白玫瑰重新拾起来,整理了一下插@进白瓷花瓶里,回头见黑暗里,溪草一对亮如寒星的眼,正对着他眨巴,不由笑道。 “怎么还不睡?” 溪草摇头。 “我睡不着,干脆我们说说话吧!” 梅凤官点头,很体贴地坐在她床边,两人闲聊几句,溪草突然想起什么,坐起来,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头取出冯玉莲的银质十字架,递给他。 “对了,你看看这个,能不能查出来路?” 被叶媚卿反咬一口之后,冯玉莲见到这东西心中就膈应,本打算丢掉,却被溪草扣了下来,这可是一条要紧的线索。 梅凤官接过来,拨开床头的台灯,在灯光下反复看了看,笑道。 “巧了,我正好认得,这虽是洋人的十字架,但却不是件外国货,我看就出自钱局街那家如意银楼,你摸一摸侧面,刻着微凸的如意纹,曾有戏迷送过我鎏金梅树,底座也有相同的纹路,应该是有人拿了图样去如意楼定制的,雍州的银楼虽然极少打这种西洋款式的饰品,但只要出得上价,工艺上并没有什么难度。” 溪草心中一喜,此前她就推测过,叶媚卿设计冯玉莲,也就是和陆铮接上头之后的事,十字架上要刻字,现从法国定做肯定来不及,所以这玩意估计是雍州制造,既然找到源头,那就好办了。 “我想让你帮我做件事……” 谢府门前,小四正要把车子开进花园,谢洛白突然道。 “车停下,你进去把红绣带出来,我们回别馆。” 小四有点惊讶,二爷自小就进军营摸爬滚打,少年时代又留学德意志,回来后立马投身战场,在家的日子,一只手就数得出来,所以那位姨娘作为贴身丫鬟,就没有机会服侍过他几天,对谢洛白来说,红绣就是个空气般的存在。 怎么这会子,居然心血来潮想起她来了?而且还要带她回别馆过夜? 这到底是在那位“表小姐”身上受了什么刺激? 小四心中直犯嘀咕,但执行起谢洛白的命令却是不敢怠慢。 这时已经是夜里一点多,谢夫人早已熟睡,好在红绣住得离她很远,所以小四去敲红绣的门,也惊动不到谢夫人。 红绣一向睡眠浅,何况门又被拍得震响,她听出是谢洛白司机的声音,连忙披了个披肩来开门。 “红姨娘,二爷叫你去别馆伺候。” 红绣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小四话中的意思,惺忪的睡眼里立刻有了光芒,她手忙脚乱地要梳头化妆,又找新衣裳和鞋子,小四不耐烦地拉了她就走。 “您别忙活了,反正一会都得脱!” 红绣在谢家就是个空架子,对于她,小四是没多少尊重的,说话也很露骨。 红绣却不觉得受到羞辱,或许是太惊喜了,她有点受宠若惊地边走边问。 “这样真的妥当吗?二爷看了会不会不高兴?” 两人刚出门厅,龙砚秋就披着风衣推门追了出来。 她和红绣的房间,就在谢洛白左右两侧,因此隔壁有什么动静,她听得一清二楚。 龙砚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难得谢洛白需要人陪伴,却是找了红绣,而并非是她,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她歇斯底里地跑下楼,穿着拖鞋就跑到佣人们住的偏楼,把谢夫人的司机张叔叫了起来。 谢夫人待下人一向宽厚,从没有半夜使唤人的道理,张叔心里十分厌恶龙砚秋这样嚣张任性,可谢洛白一向对她很是纵容,也不敢得罪,只能一路小跑去把车子开了出来。 “给我追上洛白哥哥的车!” 龙砚秋盯着前头那辆福特小汽车,想象着车内,红绣抱着谢洛白的胳膊撒娇献媚,两只眼睛几乎就要喷出火来。 “砚秋小姐,这……这我可不敢,要是被二爷发现,我哪里吃得消?” 龙砚秋啪地一巴掌,狠狠地抽在张叔脸上。 “让你跟,你就跟,否则我告诉洛白哥哥,你对我不规矩,你自己看着办!” 张叔又怒又怕,不敢再多说一句,只得紧跟在谢洛白的车后头。 这女孩子简直是个疯子,被她盯上,只能算他倒霉。 再说红绣刚颤巍巍地钻进后座,便被谢洛白大力拉过来压在坐垫上,随即撕拉一声扯烂了她的旗袍,红绣惊呼一声“二爷”,浑身震颤,双手却牢牢地攀住了他的肩膀。 她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红绣出身穷苦,一家子吃不上饭,就要把家里的女孩子卖掉。 她因为眉眼生得不错,被谢信周一眼看中,买下来给谢洛白做通房丫鬟。 第一次见到谢洛白,是跟着教养嬷嬷进内院,老人家在她耳边不停唠叨。 “算你有福气,咱们谢家三个少爷里头,就属侄少爷生得最漂亮,小小年纪,就是个出类拔萃的,他又省事,不用你怎么服侍。我看呀!他将来定要成大气候的,你这个做通房的,到时候就是姨娘,一辈子的前途都光明了。” 红绣一仰头,就看到个高挑清瘦的白衫少年,站在清晨的阳光里,刚练完拳,正从佣人们手里接过布巾擦汗,晨曦穿过他轻薄的对襟白衫,隐隐透出肩背腰身的线条,他侧过脸,双眸清清冷冷,刘海上还挂着汗珠,像是一丛雨洗过的新竹。 红绣心如鹿撞,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美好的少年。 从此,她就成了谢洛白的房里人,一天天看着这个清秀冷漠的少年长大,成为一方枭雄,虽然她比谢洛白还要大两岁,可她对他,满心都是崇拜,她对谢洛白的爱,从来都是卑微地仰望,妾室的名分已经让她满足,不敢奢求更多。 而此时,谢洛白却把她抱在怀中,压在身下,红绣浑身都在颤抖,幸福的泪水顺着脸颊溢出。 她闭上眼睛,准备迎接那一刻的到来,可是谢洛白却突然直起身子,放开了她。 “蠢东西,还不停车,后头跟了条尾巴,没发现吗?” 谢洛白说这话的时候,眸子非常清冷,脸上半点欲念都没有。 “啊?啊?这……” 小四窘迫地一脚踩下刹车,刚才二爷和红姨娘在后头那样,搞得他心猿意马,竟然连长期练就的警惕性都淡泊了。 倒是二爷……这种时候,还能注意到四周的情况,看来他压根就没有动情。 车子靠边停下,谢洛白这才意兴阑珊地按了按眉心,算是彻底冷静下来了,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行为很无趣。 因为溪草,他又失控了。 其实这么做,无非是为了证明,对他投怀送抱的女人多得是,那臭丫头并不算个什么东西。 可是谢洛白发现,在别的女人身上,他压根找不到慰藉,连敷衍片刻都懒得。 还得感谢后头的跟踪者。 谢洛白拾起红绣的披肩丢给她,示意她盖住衣裳不整的身体,然后将她拉下了车。 后头的车子也跟着停了下来,龙砚秋从车上下来。 看见谢洛白冷冷地立在黑夜中,红绣裹着披肩战战兢兢地缩在他背后,发丝凌乱。 心中的妒火就猛烈燃烧起来,她惊慌失措地跑到谢洛白面前,眼圈发红,盈着泪花。 她猛地扑进他怀中。 “洛白哥哥,三更半夜的,你要带着红绣姐去哪里呀?” 谢洛白今夜并没有心情应付她,他生硬地把龙砚秋从怀中拉开。 “这不是你该管的,砚秋,你记住,以后我的私事,你少过问。” 不等龙砚秋说话,他又命令道。 “带红绣回去,不许再跟着我,否则我明天就把你送回蓉城。” 交代完毕,谢洛白就上了车,福特车扬长而去,把两个女人抛在夜风中。 龙砚秋愣住了,谢洛白第一次说出要送她回蓉城这种话,还有突然记起万年冷板凳的红绣,这些反常的行为,以及他目光里的颓丧,都表示他今晚心情极差。 可是究竟是因为什么? 军务?不可能,龙砚秋甚至见过被逼至穷途末路的谢洛白,绝境反而更能激发他的斗志。 那么就是女人了! 这种猜测从脑海中跳出来,龙砚秋几乎将自己的下唇咬出血来。 怒意无处发泄,她回头看到双颊酡红,略带失望的红绣,目光扫过她被撕开的旗袍下摆,怒火更盛,扬手就给了她一记耳光。 “贱人!在洛白哥眼里,你永远只是个摆设,今后,摆好自己的位置,少妄想那些高攀不上的东西!” 溪草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十点多了,面前的人已经换成了冯玉莲。 “年轻女孩子,睡眠就是好。” 冯玉莲的打趣,让溪草面上微红,昨晚她和梅凤官相伴到深夜,还是撑不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伯母正想问你,昨晚还有人来探病不成?送了这样水灵的一捧白玫瑰。” 溪草支吾道。 “我睡过去了,并不清楚,约莫是文佩吧……” 冯玉莲笑笑,没有在意。 “应该不是文佩,早晨她才来过,见你睡着,就没有叫醒你,唐双双也来了,对杜家的事好一顿嘲讽,要不是在病房,两个人恐怕得吵起来。” 溪草目光沉了沉,杜家的事情,还要等王二的遗孤醒过来,才能问出线索,可人在谢洛白手上,她如今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冯玉莲取出一只白瓷碗,从保温壶里倒了些银鱼菜丝粥出来。 “这是我昨晚特地在家中熬的,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溪草忙道。 “怎么好叫二伯母做这些事,玉兰跑哪里躲懒去了?” 冯玉莲搅着粥,有点担心地道。 “昨晚说是回去给你拿换洗衣裳,竟到现在还没见到人,不知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脚。“ 溪草突然问。 “二伯母,香芹怎么说?” 冯玉莲的脸就冷下来。 “别提这个人,我回别苑一问,她就没回去过,连行李铺盖都没收拾,人也不在本家……只怕早跑路了,想来,她还是从冯家陪我嫁过来的,这么多年了,真是人心难测。” 溪草想了想,道。 “不一定,我猜,人或许已经死了,毕竟死无对证。” 冯玉莲面色略显惊讶,正要说什么,傅钧言带着玉兰推门进来了。 溪草看见两人,就冷脸埋怨道。 “你们怎么回事?我等了一晚上,现在才来?” 傅钧言的脸色不太好,他把外衣往病床上一扔,就在溪草床边坐下。 “昨天晚上,法国富商安德烈被人杀了,身上的衣裳全被剥了不说,连内脏也被掏空了,就挂在他平时常去的教堂的屋顶上,前去做弥撒的信徒都吓得半死。” 溪草还来不及震惊,冯玉莲却已猛然站了起来,她脸上的血色褪去,双唇轻轻颤抖。 “他、他真的死了?” 她的尾音略有发飘。 傅钧言点头。 “没错,法国领事理查德愤怒至极,亲自去了市政府向张达成施压,要他在三天内找出凶手,警备厅现在焦头烂额,一时无暇分身审赵翔的案子,倒是给我们争取了时间。“ 许久,冯玉莲才缓过来,目露悲伤。 “怎么会这样,他那个人其实还不错,不该这般惨淡收场。” 她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叹道。 “愿他到了天堂,能远离痛苦。” 冯玉莲虽然对安德烈没有爱情,但好歹还是把他当作朋友的,何况对方又苦苦追求自己,总是于心不忍,也可以理解。 但溪草心中还是松了口气,虽然不知是谁做下的这桩命案,但安德烈一死,冯玉莲这筹码就算废了,陆铮除非给法国人提供新的代价做交换,否则他们可不会在熊家纺织厂一事上继续帮助他。 目光流转间,溪草才发现玉兰双手捧着一盆兰花。 花如荷苞,洁白似雪,那是非常昂贵的“素冠荷鼎”,王府从前就养过这种名品兰花。 她蹙眉责备玉兰。 “这盆素冠荷鼎是谁送的,如此贵重的东西,你怎么能收?” 玉兰这才想起手中之物,连忙解释。 “不不不,小姐误会了,这花不是送给咱们家的,是昨晚有人送到陆公馆来的,说是一位叫怀远的先生,送给二太太的,请我们代为转交。” 话音刚落,冯玉莲双腿一软,竟然跌坐在了地上。 “陆二太太,您还好吗?” 傅钧言连忙弯腰搀扶她,不料她反抓住傅钧言的手臂,表情惊诧中带着恐惧。 “云卿,怀远,是你二伯父的表字,而素冠荷鼎,正是他生前最爱的花……” 第154章 陷入僵局 一个已死之人,突然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人前;而另一个本该完好无碍的,却又大早被发现开膛破肚悬挂于教堂顶端。 再说这两个人,一为冯玉莲的丈夫,二为她的追求者。要说两件事不是同一个人做的,鬼都不相信。 只是对方似也不遮掩其中的关联,这样大喇喇地展现出来,态度不是一般嚣张。 病房中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宁静。 冯玉莲刺激颇大,若非傅钧言搀扶,完全无法站立;而溪草与傅钧言面上皆是露出了惊愕的神情。 玉兰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不等溪草发问,主动道。 “还以为只是一盆普通的花卉,所以门房也没有留意送花的人……” “雍州城最大的花市,便是横德里巷。即便花不是在那里买的,可素冠荷鼎珍贵,只要顺藤摸瓜,不难找到买主;怕只怕……”这花是自己栽种的。 这个假设溪草没有说出口。她想询问冯玉莲,可看她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那开口的征询也在顷刻间咽于喉口。 “二伯母,这件事显然是冲咱们来的,我想当务之急还是告知爷爷。” 看冯玉莲好半天没有作声,溪草又补充了一句。 “另外,二伯母或许需要换一个地方,现在香芹生死未卜,别苑千万不能再住了。” 冯玉莲何尝不明白其间弯绕。她是陆承宪的遗孀,对方又以其大做文章,请陆太爷出面主持大局再合适不过。 她静默了半晌,终于道。 “我去给太爷打电话。” 溪草点头,“二伯母若是觉得不方便,可以向爷爷请求回冯府暂住,我想爷爷不会反对。” 先前冯五私收了安德烈的彩礼,陆太爷大怒,以他的脾性,定不会愿意二儿媳和冯五牵扯;可陆府当下为大房一家居住,冯玉莲一个孀寡之人过去实在不便;溪草父女的陆公馆,府上又没个当家太太。 思来想去,也只有冯府最为合适。 冯玉莲感激地朝溪草颔首,溪草担忧她的安全,又让玉兰带几个陆府保镖跟其左右,看几人关上房门走远,溪草这才对傅钧言道。 “傅少,你觉得这件事会是谁干的?” 傅钧言眉毛紧拧。 “显然是不希望冯玉莲改嫁的人。他故意以陆府二爷的名义送来这盆兰花,会不会是陆承宪的追随者?” 话音刚落,两人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病房角落的素冠荷鼎上。 花苞饱满,瓣白如雪,本是最圣洁雅致的存在,可因为卷入了这一桩血腥谋杀,只让人瘆得慌。 “听起来合情合理,只是——” 溪草曲指叩着白瓷杯边。 “安德烈的死法如此惨烈,光凭这个手法,对方便不是等闲。既如此,想来冯五爷收了安德烈彩礼的事他应该早就知晓,可偏生选在这个时机,不是有些微妙吗?” “你的意思这件事还是和熊氏织纺有关?” 溪草也觉得自己有些神经质了,这些天纺织厂发生太多事,让她有点草木皆兵。 她揉了揉眉心。 “希望是我想多了。不过安德烈的死倒是为我们争取到了时间;而严曼青一下失去了冯玉莲这个筹码,暂时无法轻举妄动,现在就希望那个孩子赶紧醒来,让一切真相大白。” 傅钧言点头。 “我一会就去谢二的驻地看看。对了,今天来找你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傅钧言压低声音。 “已经寻到熊平昌的下落了。” 溪草精神振奋。 “这么快?” 虽然现在有飞机,可民用航空并不普及,少数军阀重金培养出飞行员,都是用作操作战斗机。如此,上次谢信周用飞机送龙砚秋和红绣过来雍州才引起轰动。 南洋距雍州足有万里,乘坐渡轮到达,过去也要一个半月的光景,不想只一个月就有了消息。 看出溪草的疑惑,傅钧言笑道。 “若等我们安排人到达南洋,再着手找人,待人押回雍州,最快也要大半年光景。之所以时间缩短,是因为刚得知老蔡头金城银行的户头,谢二就联络了自己在南洋的人脉,同时派人过去。按照昨天电报的消息,只等我们的人上岸,便能把熊平昌抓住。” 溪草的笑僵在了脸上。 “二爷的……人脉,是指之前德意志留学时认识的人吗?” 傅钧言完全没有注意到溪草面色的异常,兴高采烈道。 “这可不止。谢二的祖上是燕京府旧王公,而蓉城谢氏在江南也很有势力。前朝没了,这些年华夏人旅居海外的人渐多,比起大洋彼岸的欧美英吉利,南洋诸国都是黄种人面孔,是华夏移居首选,都不用仔细打听,随意一问皆有姻亲。虽说两地距离路遥水长,可将来的事谁知道呢?以谢二如今的实力,任谁都愿意卖他一个面子。” 傅钧言的话,似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让溪草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是啊,她怎么就忘了,和陆太爷这等半路起家的暴发户相比,谢洛白簪缨世家的背景,带来的不仅是让普通人望尘莫及的起点,还有祖辈积累下的无形资源。 这是不是也意味着,如果将来她和梅凤官逃到天涯海角,但凡谢洛白有心找到自己,都不是难事? 溪草心情很乱。 傅钧言也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 “怎么了,难道还有其他棘手的事?” 溪草想了想,岔开话题。 “关于熊家问题棉被的问题,有眉目了吗?” 提起这个傅钧言就来气。 “政府的调查员简直毫无建树,打开了好多棉被都查不出所以然来,反过来派人给熊老夫人施压,打算让她息事宁人,表示很多外国领事都知晓了,事情再发酵下去,只会让华夏政府的脸面难看。” “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 溪草声音极大。 “为了所谓的面子,便让熊家织业吃这样的哑巴亏,这是如何都不能妥协的!” “是啊!”傅钧言也赞同。 “熊老夫人也不答应,表示这是亡夫一生的心血,便是就此倒闭,也坚决不会让其不明不白声名受累。” 可是话说得再慷慨激昂,没有证据一切不过是无用的热血。 两人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无奈。 “这次受害者足有千人,我看了一下名单,似乎大都是雍州华隆机械厂的工人,这些棉被是老板在今年四月统一采买,发放给员工使用的,而这批货则刚好是熊六爷病故前投入市场的那一批。” 傅钧言挑了挑眉。 “你想说负责采买的人,被严曼青买通,在那批棉被上做文章?之前我也和政府调查员提议,请他检验同一批次的库存商品,再不济销往其他地方的同批次棉被也行。可对方却说,这些出事的棉被都完全找不出缘由,何必劳民伤财做那些无谓的浪费。” 溪草沉吟。 “这确实难办了,棉被检验没有问题,可那些人的红疹子又客观存在!即便退一步,按双倍赔偿了结此事,可到底埋下了隐患,万一几个月后对方再故技重施,熊家纺织厂才是真正亡了。” 傅钧言点头。 “可是后天就是半月期限的最后一日,这件事却是不能再拖了。实在不行赔偿就赔偿,大不了以后熊氏纺织厂不生产棉被了。” 溪草咬着唇。 “不可,他既然能在被子上做文章,谁能保证布料不会遭到荼毒?” 房间中再度陷入沉默,直到冯玉莲推开房门走进来。 “云卿,陆太爷一会会来医院。”她看了看傅钧言,面有为难,傅钧言是聪明人,当下也明白陆家人前来定然会牵扯到家事,他一个外人始终不便,逐向二人告辞。 傅钧言走后,发现溪草情绪一直低落,冯玉莲勉强扯出一个笑。 “伯母在你这个年纪,傻得天真,一心只想着嫁人生子;若当时有你一半的主意,也不会落得今天这个下场了。” 溪草想起自己和傅钧言的猜测,宽慰她。 “这两件事会不会是当年追随二伯父的人干的?虽然手段残忍,可不管怎样,也算解除了二伯母的困境,您不要想太多。” 冯玉莲显然没有这样好糊弄,忧心忡忡道。 “你二伯都没了七年了,如果他真的效忠承宪,怎么之前一直不出现,反而是现在以这种方式暴露,我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溪草也不知应该怎么言说,刚好护士前来,通知她去检查,冯玉莲忙侧过身,让护士扶着溪草坐在轮椅上。一个小时后,溪草的检查刚刚结束,陆太爷也到了。 一行人回到病房,发现除了陆太爷之外,严曼青母子也在其中。几人面色皆是凝重,显然这件事对陆家核心成员打击极大。 “云卿,你的伤势怎么样?” “主治医生说除了软组织受伤和肋骨肿胀外,并无大碍,我如果在医院呆不住,也可以回家调养,半个月后再来复查就行。” 溪草言简意赅道。 “这样也好。”陆太爷的表情颇为严肃。 “医院人来人往,到底不安全,还是回家好一些。” “是啊,二弟妹昨天下午才说不嫁安德烈先生,晚上他就遭遇横祸;同时还有人冒充二弟借陆公馆之手给二弟妹送花。天底下竟然有这般凑巧的事,简直匪夷所思!” 说这句话的时候严曼青面上含霜,音调却古怪至极,任人都能听出其话中有话。 冯玉莲脸刷一下白了。 “大嫂,你什么意思?” 严曼青瞥了冯玉莲一眼,唇角出现一抹讥诮。 “没什么意思,不过是想起二弟妹年轻时可是雍州城极出色的名媛闺秀,当年拜倒在你石榴裙下的男子可如过江之鲫。如今你我都上了年纪,可比起我一张操劳衰老的脸,二弟妹依旧这么年轻,想来不止是安德烈一个人动心……” 言下之意,乃是暗示冯玉莲招蜂引蝶,隐射这起凶杀案是情敌间彼此嫉妒杀人灭口。 冯玉莲羞愤不已,抖着肩膀大声怒骂。 “严曼青,你说话要有根据,不能含血喷人!我从未做过对不起承宪的事!” 严曼青剐了她一眼,事到如今,也懒得再与冯玉莲维系表面的客气。 “二弟妹何需这样大反应,我有说你做了对不起二弟的事吗?不过是就事论事,也让大家多个心眼,免得遭遇横祸。” 冯玉莲还欲驳斥,陆太爷已怒道。 “闭嘴,吵吵闹闹什么样,在晚辈面前没个做长辈的样!这件事没有搞清楚之前,谁也不能乱说!” 他转头吩咐陆铮。 “派几个人送你二婶回冯府,立即发电报给你爹,让他赶紧回雍州。警备厅那边也盯着,一有消息就告诉我。我倒是要看看,到底是谁吃了熊心豹之胆,要冒充我陆正乾的儿子!” 陆铮道了声是,看向溪草。 “那云卿这边,要不要也派几个人过去?” 上次借着赶走陆荣坤,溪草好不容易才肃清了大房安插在陆公馆的棋子,她怎能让陆铮再趁虚而入? 于是溪草连忙摆手。 “陆公馆这边,表哥已经打算派人过来,就不用再安排陆府人马了。” 提起谢洛白,陆太爷果真不再言语。 “也好。既然沈督军是你姨夫,你也劝劝你表哥,父子血缘不是说断就断的,别太固执,反而让外人看了笑话。” 这些话,从陆铮参加完沈老太太寿宴归来,陆太爷就想叮嘱孙女。他也总算明白了沈督军莫名认陆云卿为义女的原因,既然无法成为姻亲,尽力帮沈督军达成心中所愿,也能和督军府关系更近一步。 溪草十分反感陆太爷的利欲熏心,声音变得冷淡。 “爷爷,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连您都不想认回我爸爸,却让表哥放下陈怨,与沈督军恢复父子亲情,这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陆太爷没料到一向懂事的孙女竟顶撞自己,抬高了声音。 “这能一样吗?如果老四不是犯了我的忌讳,我怎么可能把他赶出去!” “那如果爸爸是被人陷害呢?” 溪草也大声道。 捕捉到少女目中的期许,陆太爷一顿。 “遭人陷害?是有人绑着他抽大烟,还是逼着他吸?还不是他不争气,从头到尾就让我不省心。明明是社里的孩子,却学了一身书生意气,自古强者为王,优胜劣汰,如果连这点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也活该他被人欺负!” 第155章 败北滋味 话都这样说,那就无法沟通了。几人寒暄了片刻,终是不欢而散。 回陆公馆的路上,溪草也不禁陷入了沉思。 冯玉莲身材窈窕,相貌又生的清秀,加之一副冷傲的形容,不仅在同龄人中极为出色,便是比年轻的小姑娘也多了一抹难以言喻的风情。 会不会真如严曼青形容,这起离奇凶杀案制造者实乃是冯玉莲的另一个爱慕者? 虽然经历了她自尽未遂一事,二人的关系近了一步,可这毕竟涉及个人隐私,很多东西溪草也不好询问。而追查素冠荷鼎买方这件事,已被陆太爷安排给陆铮,溪草决定静观其变。 不过现下严曼青母子被这件事绊住了脚,因为安德烈的意外横死,法国领事理查德与陆家大房的合作也算终止了,如今熊家织纺的竞争,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变成了溪草与赵寅成。 后天便是与受害者交涉的日子,他们现在还一筹莫展,不知赵寅成那边有什么收获。 溪草回到陆公馆就立即给谢公馆致电,电话那端是一个有些陌生的女声,溪草听了一会,才认出是龙砚秋的声音。 不知怎的,龙砚秋今日的态度热情得诡异,知道电话是溪草打过来的,竟然主动邀请她一起逛街。 “原来是云卿,这几天洛白哥哥太忙了,除了昨天晚上突然半夜闯入我的房间,之前都把我丢在陆府,我都快闷死了。你什么时候有空,带我到雍州各地逛逛,咱们年龄相仿,一定会有很多共通话题的!” 溪草一愣,原来昨晚谢洛白离开后和龙砚秋在一起?孤男寡女,黑灯瞎火,两人没有发生什么溪草才不相信,不过这又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溪草于是笑道。 “那麻烦砚秋小姐告诉言表哥,我已经出院了,请他回来给我打个电话。至于逛街可能要再等一些日子了,我最近出入有些不便。”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惊诧。 “啊,原来你受伤住院了?洛白哥哥有没有去探望?既然傅少都知道了,他一定也知晓了吧。” 听溪草半天不吭声,龙砚秋啊了一声。 “看我说什么,洛白哥哥不来探望,那我也要来啊,你现在在家吧,我一会就过来。” 说完根本不给溪草拒绝的机会,龙砚秋已经挂了电话。 她冷着脸,吩咐佣人。 “去给我准备一只果篮,再去外面叫一辆黄包车。” 佣人好心提醒。 “砚秋小姐,夫人今天没有用车,要不我去让张叔准备一下?” “谁让你自作聪明了?!”龙砚秋冷了颜色,声音是与娇俏外表不同的阴狠。 “关于我的事,你胆敢向姆妈和洛白哥哥透露半句,你就等着吧。” 说完噔噔噔上楼,留下一脸悚然的佣人僵在原地。 龙砚秋动作很快,溪草才洗完澡,她已经到了陆公馆。 团花镶金边旗袍,织金流苏穗子披肩,让这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增添了几分深沉。 其实这种花色年轻小姐并不喜的,一不小心就会显得老气,哪怕龙砚秋在款式上别出心裁,故意掐了腰线,提高了旗袍开衩,还在领口上点缀了一颗年轻女孩最流行的火油钻胸针,却还是难掩整条旗袍的违和。 不过她也毫不在意,打招呼时故意在溪草面前转动自己手腕上的金镯,表示是在蓉城时谢洛白赠的。 “洛白哥哥不喜欢我穿洋装,她说女孩子还是要传统保守一些好看,似乎云卿也喜欢穿旧式衫裙吧?” 说是探病,可三句不离谢洛白。 溪草搅动着咖啡勺。 “不过是爷爷喜欢,偶尔一穿讨他老人家高兴。” “是吗?”龙砚秋环顾四周,“三姨父不在家吗?” 又是自来熟地称呼,溪草敷衍道。 “爸爸在楼上睡觉。” “云卿,不知千番沈老太太宴上,洛白哥哥带你去了哪里?” 龙砚秋也不介意溪草的冷淡,拉了拉披肩,开门见山抛出问题,观察着她的反应。 昨晚谢洛白的失态,龙砚秋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陆云卿。而被谢二冷遇的日子,她也从谢府下仆口中盘问出很多关于这位表小姐的信息。 比如,谢夫人属意侄女,欲打算亲上加亲。 比如,谢洛白的别馆,她可以自由出入。 再比如,谢洛白身边的人,包括何副官、小四,哪怕是傅钧言都和陆云卿关系不错…… 种种消息,如一张密集的蜘蛛网,让龙砚秋感到窒息。 谢洛白在蓉城也有别馆,那是他会见部下,谋略战局的地方,便是谢夫人也不能踏足,更枉论其他女眷;可偏生在雍州就破了例,听说还特地请了个老妈子招呼内外,其中意图不言自明。 而谢洛白身边的人,就算对蓉城谢府谢信周的女儿们也没有多亲切,却和陆云卿…… 龙砚秋迅速锁定了目标,只是她和溪草接触不多,不确定陆云卿对谢洛白究竟存了什么心思。 不过无论如何,谢洛白是她的,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不会放手。 “上次突然离席是因为一些紧急的公事。不过砚秋小姐放心,我对表哥没有非分之想,如今的交集不过是亲戚之间正常走动,以及一些不便告知的公事,还请砚秋小姐不要误会。” 龙砚秋目中的占有欲太过明显,结合她从前的经历,溪草已然明白她来的来意。 不说自己对谢二本就无意,龙砚秋这人对感情偏执得近乎病态,目睹亲人死在自己面前都不为所动,对比自己和张存芝在大牢中旁观谢洛白用刑,一个手瘫脚软,一个失控发疯,明显不在一个段位。 君子不立于危墙,溪草不想和她有什么牵扯。 “是吗?” 龙砚秋狐疑地盯着溪草,她没料到眼前人竟这般直言不讳坦明心意。可即便她撇开和谢洛白的关系,龙砚秋对她的敌意却还是没有减少。 “昨晚,洛白哥哥也是和你在一起吗?” 这幅咄咄逼人的姿态,实在让人难以喜欢。 “若我没有记错的话,方才砚秋小姐曾说表哥晚上是和你呆在一起吧?怎么又突然找我来确定他的行踪了?” 溪草把咖啡杯重重放在桌上。 “况且,这些东西,砚秋小姐直接问二爷不是更好吗?” 龙砚秋丝毫未受影响,脸上依旧维系着笑意。 “洛白哥哥说从你那边过来的,我只是想都这么晚了,他却一脸不高兴,有些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 真是一块甩不脱的牛皮糖,溪草的声音中已经带了不耐。 “不过是关于熊家织纺厂的细节,我们发生了分歧。” “哦,原来如此,看来确实是我想太多了。” 龙砚秋走后,玉兰嘀咕。 “这位龙小姐好生奇怪,到小姐面前一通耀武扬威,还穿成那样,是来摆正室夫人的谱吗?小四哥说了,二爷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娶她的,还那么……” “玉兰!” 溪草厉声打断她的话。 “这是二爷和龙小姐之间的私事,以后切莫再提。” 接下来的时间,溪草便耐心等待傅钧言的回电,到了晚间,傅钧言总算从谢洛白的驻地回来,告诉溪草王二的遗孤已经醒了。 “不过那孩子兴许吓傻了,一时半会问不出什么,估计赶不上最后期限了。” “总归都是好消息,大不了先准备点钱把受害者的医药费结了,等弄清事情始末,再登报声明,也算是织纺厂给受害者一个交代。” 傅钧言赞同。 “好,我明天就去银行取钱。” 放下电话,溪草略微心安。因为上楼不便,她索性让玉兰在一楼给她收拾出来一间房间;并让人保守秘密,切勿向陆承宣透露自己受伤一事。 当天晚上,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认床的原因,溪草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她和梅凤官在一列飞驰的火车上,窗外景色快速移动,两人十指紧握,目中都是对未来的期许与向往。忽然火车哐当一声突然停下,溪草悚然抬眼,梅凤官轻拍她的脊背安慰。 “别怕,兴许是给过路的军政专列让道。” 然而,当包厢的门被人一脚踢开时,溪草目中的侥幸顷刻破碎。谢洛白一身戎装出现在门口,二话不说便举枪对准了梅凤官。 见他扣动扳机,溪草想也没想便挡在梅凤官前面,然而梅凤官似早有防备,一个旋身就把溪草压在地上。 梦中的最后,是梅凤官逐渐消散的瞳孔,以及额上流淌迸出的血,顺着溪草的额头蜿蜒而下,染红了她的前襟。 溪草想哭,眼泪好似冻住;想叫喊,声音却卡在喉口;想捂住那喷涌而出的血,可手腕却又千斤重,完全抬不起来…… 耳畔脚步声越来越重,有人把她从梅凤官身下拖出来。谢洛白板起她的下巴,森冷的眸中满是对猎物不自量力的嘲讽。 “我警告过你无数多次,但你还是一次次挑战我的底线,溪草,这个代价,可还满意?” “不,这不是真的……” 溪草终于呜咽出声,她摇着头,一个劲的重复,“不……是真的……” “小姐,小姐……” 耳边的呼唤让溪草一瞬迷茫,似乎有人推了推自己的肩膀,火车车厢,一脸恶意的谢洛白,以及满身血污的梅凤官也在瞬间化作碎片逐渐消散…… “小姐,小姐……” 耳边的声音越发清晰,溪草睁开双眼,看到满脸担忧的玉兰,还是有片刻恍惚。 “小姐似乎是魇住了。” 玉兰给她递来一个杯子。 “我守在外面,听到小姐一边哭一边说梦话。可有不舒服的地方,要不要叫医生?” 口中的温热让溪草一颗心逐渐恢复平静,梦中粘稠血液滴答在皮肤上的触感实在太过真实,不过还好只是一个梦…… “不过是做了一个梦,并没有大碍,你先去休息吧。” 房间再度陷入黑暗,溪草还是久久无法入眠。 这个不祥的梦,是不是在预示着什么? 袖下的手无意识紧握。 没有哪一刻,溪草对权利如此渴望。 既然谢洛白能借助祖上资源为其所用,如果她在雍州站稳脚跟,将来恢复王府格格的身份,是不是也能利用忠顺王府昔日的人脉,获得自己想要的一切? 到了和受害者交涉的时日,傅钧言早早就开车过来接溪草一起去熊家织纺厂。 让人奇怪的是,织纺厂大门大开,铁门外冷冷清清,竟是连半个闹事的人都没有。 傅钧言和溪草对视一眼,皆是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困惑。 守在外面的织纺厂工人认出傅钧言的小汽车,跑过来敲开了驾驶座的车窗。 “原来是傅少和云卿小姐,熊老夫人和赵先生在厂房办公室等着二位,这件事已经圆满解决了,熊老夫人说看到二位,还请你们进去一趟,她要亲自向二位道谢。” “解决了?” 溪草失声,飞速摇开后座车窗。 “我怎么都不知道?” 工人很是兴奋,声音中都是笑意。 “也是大早赵先生带来的好消息。”那人从身后摸出一份报纸。 “二位请看,这是今天大早的《雍州日报》!” 溪草一把接过报纸,只见头版头条登载了熊家棉被受害者们的集体致歉辞,表示是他们误信了谣言,让熊家织纺厂承受了不白之冤。熊氏织纺乃民族良心企业,知道是误会一场,今日特意发表声明,向熊家道歉。 傅钧言从溪草手中接过报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太奇怪了,既说是误会,却又不说明具体事由,像是被舆论控制强行压下去一样!赵寅成怎么做到的?” 自己花时间花精力,还借助了谢洛白的力量却陷入死局,旁人竟轻而易举解决,傅钧言的挫败不是一点两点。 想起自己曾在深巷被赵寅成狠狠摆了一道,差点丢了清白,溪草眸中浮起一层冷光。 “决计不会是什么正大光明的手段,我们先进去看看!” 厂房办公室,熊老夫人与赵寅成相谈甚欢,见二人进来,熊老夫人向溪草和傅钧言表达了感谢。 “我年岁也逐渐大了,六爷走后,面对偌大的织纺厂也是有心无力,可冒然关闭也是对不起六爷生前心血。如今,也请二位做个见证,熊氏织纺厂将会与赵先生达成合作,今后还请赵先生多多费心。” 溪草浑身一震,只听傅钧言勉强道。 “是吗?那恭喜赵先生,不知道老夫人什么时候和赵先生签合同?” 熊老夫人郑重道。 “所以才请两位帮忙见证。我毕竟年岁大了,对新式合同一知半解。云卿小姐是陆太爷的孙女,傅少亦是古道热肠,老婆子很放心,不知二位能否帮我这个忙。” 溪草抬起头,正好与赵寅成狠戾的视线相对,他摘下礼帽,露出了梳得光亮的背头,勾唇的弧度下是森森白牙。 “听说陆小姐和傅少也在争取织纺厂的经营权,让他们作见证,恐怕一时半会二位还有些接受不了。赵某有个不情之请,还请熊老夫人暂避,我有几句话想对两位说。” 熊老夫人点头。 “我去给几位准备茶果点心。” 办公室的门轻轻合上,赵寅成面上的笑尽数收敛,他翘着腿坐在椅上,随手点了一根雪茄。 “陆小姐,败北滋味如何?” 他盯着溪草,吞云吐雾间喉中发出一声笑。 “至于我的方式,你也不用费心去查。不妨告诉二位,我不过是找了几个人杀鸡儆猴,让他们集体放弃闹事维权。那些人果真不经吓,一下就屈服了。对待这些蝼蚁,何须被他们牵着鼻子走,浪费时间和他们周旋讲道理。很多时候,以暴制暴才是最高效的!” 傅钧言怒道。 “你这是犯法!” 虽然跟在谢洛白身边,也知晓他很多手段见不得光,可傅钧言到底不涉足其间,骨子里还保留了那一分书生意气。 赵寅成的目光满是轻蔑。 “妇人之仁。条条大路通罗马,无论如何,这件事经赵某之手完美解决,两位技不如人,还想胡搅蛮缠吗?” 第156章 赔罪领罚 溪草却显得格外冷静。 “赵先生,胜负乃兵家常事,我们也不是输不起,我倒是有些好奇,你看上去不像是对纺织业感兴趣的人,拿下熊家织坊,将会用来做什么?” 赵寅成抖了抖烟灰。 “看来陆小姐比傅先生沉得住气,我的目的倒也没必要瞒着二位,我早就想办个制药厂,造福雍州百姓,熊家织坊位置很好,又有现成的厂房,再适合不过了。我把这个想法和熊夫人透露过,她老人家也极其赞同。” 大费周章拿下熊家织坊,居然是想要办药厂? 傅钧言一时哑口无言,心中的气愤竟发泄不出来。 自西医传进华夏,中医就变得不那么时兴了。毕竟相比之下,西医诊病准确,药物见效快,又有先进的设备和精良的手术加持,几乎是文明进步的代名词。 近几年,服用西药的人渐渐开始多起来,可是华夏制造西药的技术非常落后,制药业几乎被列强垄断,洋人在这上头赚得满盆满钵,药价定的远高于中药,许多需要靠西药救命的老百姓,就算勒紧裤带也不一定负担得起。 如果制药业能掌握在华夏自己手中,便不会如此被动,实在是一件好事,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可溪草笃定赵寅成这种人,是绝不可能有这种高尚情操的。 她唇上浮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 “敢问赵先生是自己办厂,还是准备与洋人合资? ” 赵寅成持烟的手一顿,看溪草的目光变得阴森。 好厉害的女人,她不仅没有被他的冠冕堂皇蒙蔽,还一眼就看清了事情的症结所在。 赵寅成表面是个古董商人,手底下干的全是见不得光的买卖,不像江南傅家,是正经的实业家,办工厂根本没有经验可谈,何况还是对研制水平要求很高的制药厂,怎么会贸然把钱往里头砸? 除非,这所谓的药厂,是赵寅成搭台,洋人唱戏。 “陆小姐这是在打探敌情?咱们并非合作伙伴,各中细节,恕赵某人不方便透露。” 对问题避而不谈,就等于是变相承认了。 这下别说溪草,就连傅钧言也都看懂了。他刚想说什么,溪草就拉住他的袖子,对赵寅成笑道。 “既然是商业秘密,那我们也不好再问,恭喜你了,赵先生,告辞。” 从熊家出来,傅钧言就按捺不住了。 “那厮如果真有心要搞实业兴邦,那我们傅家认输,可是你听他的语气,分明只打算做个壳子,实际还是交给外国人来操控,如果将来药厂搞起来,雍州乃至江南一带的药品都会被外国人垄断,这岂不是更糟糕了!” 溪草往汽车后座上一靠,按了按眉心。 “西药早被洋人垄断了,只不过现在是明目张胆的把工厂开到华夏来,又能糟糕到哪里去?但赵寅成这人心术不正,我能想到的比这更糟糕……” 傅钧言捏着方向盘,惊诧道。 “还有比这更糟糕的,是什么?” 在事情还没有发展到那种地步之前,还是不要和傅钧言说的好,溪草犹豫了一下,转移话题。 “我不过随便一猜,没有根据,不好乱讲,虽然赵寅成依靠卑劣的手段赢了这一局,但是不要紧,在工厂没办起来之前,我们都有翻盘的机会。“ 傅钧言叹气。 “可是合同都签了!” 溪草冷笑。 “合同签了,就一定能生效么?熊平昌不是还活着么?若他回来和母亲争夺继承权,那这合同也可以变成一张废纸,此事就还有挽回的余地。” 傅钧言想了想,一拍大腿,感叹道。 “你这小脑瓜子转得真快!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绝不相信,你本是从庆园春那种地方走出来的。” 溪草微愣,继而一笑,没有回答。 本来就是出身王府的皇族,她的高度和眼界起点本就远高于常人,加之落架的凤凰,对于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更加参悟得透。 而庆园春教给她的,不过是下九流的手段,以及识人辨物的眼光,这些新的知识,很大程度上是以陆家小姐的身份,在陆太爷给她安排的三位师父那里学到的。 她聪颖,加之用心,才能成长得如此迅速。 “熊家的事暂且可以放一放,当务之急,是解决杜家的难题,我们去一趟二爷的驻地吧!” 争夺熊家织业这事,暂时是失败了,作为下属,她总要向谢洛白汇报此事,还有王二的那个孩子……她必须亲自问话,或许能有什么收获。 种种因由,都注定她逃避不了谢洛白。 她也没打算一直躲下去,与其成天悬着一颗心,不如直接面对,要死也死个痛快。 谢洛白不出所料就在驻地中,这次护兵都没有过问,看见溪草,就直接放行了。 傅钧言奇道。 “你好大的面子!谢二那厮在这些事情上向来警惕,连小爷我都没有这个待遇。” 溪草咬唇不语,谢洛白越是这样,她的心理负担也就越重,就停留在同仇敌忾的合作关系难道不好吗?为什么他非得强人所难。 依旧是那排压抑的深灰色房屋,两人站在门前等候,谢洛白很快就走了出来,他看了傅钧言一眼。 “那个小子已经清醒了,想问码头的命案,你可以自己过去。” 傅钧言为了杜文佩,这两日一直在为杜家奔走,报社、警备厅各处打点,杜九公很欣赏这个年轻人,因此很多事也觉没有瞒着他,今天跟溪草过来,也是得知还有活口,他想要亲自问一问。 傅钧言点头,下意识看向溪草,他现在很依赖这个少女,总觉得只有她在旁边,才能挖出有用的信息。 可惜谢洛白不容拒绝地道。 “何湛,带他过去。” 傅钧言无奈,但他也了解谢二的脾气,看这气氛,恐怕他们两人之间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谢洛白打算私下算账。 他只得对溪草道。 “那我先去看看那个孩子。” 傅钧言离开之后,谢洛白总算将目光移到溪草身上,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 “我没想到,你还敢主动来见我,脸皮挺厚的。” 一路上,溪草心里还是挺紧张的,可见到谢洛白以后,她反而坦然了。 她侧身微微伏低身子,做了个旧式的的欠身礼。 “我说过,我会来向二爷赔罪领罚。” 她的声音清晰却温柔,头一低,乌黑的齐刘海轻颤,恭顺柔弱的样子,谢洛白看得有点失神,但他的声音依旧绷得很紧。 “为了别人,用我送你的枪指着我,你觉得我该饶了你吗?” 溪草道。 “二爷应该知道,我并没有杀心,当时我只是情急之下的本能反应,因为二爷要杀死的,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谢洛白心脏莫名一缩,故作鄙夷地冷笑。 “那个姓梅的戏子?你的眼光,不怎么样。” 溪草并不在乎谢洛白的嘲讽,她也没有答话,这个时候,怎么回答都有可能激怒谢洛白,不如模糊焦点,转移视线。 “二爷,我此来,还有一件事要请罪。熊夫人已经把织坊给了赵寅成办制药厂,这是我办事不力。” 她这是准备和他只谈利益,不谈感情了,熊家织坊固然有用,但此刻谢洛白丝毫不想听她说这个,只是在听到赵寅成和制药厂时,冷漠的表情才露出一丝意外。 溪草就知道自己成功了,谢洛白是干大事的人,分得清轻重缓急,不会一直将儿女私情索心上。 “有人想通过赵寅成控制雍州的医药,是哪国人,你查出来没有?” 不愧是谢洛白,瞬间就看穿了事情的本质,溪草暗暗佩服。 “还没,但梅凤官和赵寅成关系非同一般,我想通过他,很快就能查出来。” 谢洛白看了她许久,突然伸手捏住她圆润的下巴,一张阴寒的笑脸逼近她。 “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你就是想告诉我,我们需要梅凤官,所以不能动他是吗?你还真是用心良苦……” 他的力气很大,溪草下巴生疼,她咽了口唾沫,挤出个无辜的笑脸。 “二爷想太多了,如果别的法子更有效,我也不会想利用对我来说亲如兄长的人,难道二爷对赵寅成这个人,就没有兴趣吗?” 在谢洛白面前,她对梅凤官的定位是兄长,并且强调对他有利用成分,无论这个说辞的可信度有多少,谢洛白心情还是好了不少。 他放开了手。 “那个法国人的死,和姓赵的脱不了干系,能在法租界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他也算有几分本事,你若能挖出他的底细最好。不过我给你提个醒,梅凤官和他多半是一丘之貉,你可别缺心眼,被人卖了还帮着人家数钱。” 溪草无语,谢洛白明着暗着都要离间她和梅凤官之间的关系,是要让她认清,只有他谢洛白,和她才是一条船上的人。 如果这样能让他高兴,溪草就从善如流地配合演戏。 “多谢二爷提醒,我一定会提防他们。” 此行还算有惊无险,溪草松了口气,表情就放松下来。 “那……二爷,我过去看看那个孩子,或许能问出什么线索。” 溪草转身想要赶紧离开,却不妨手腕一紧,被谢洛白大力拽了回来,猝不及防地压在了冰冷的灰墙上。 他双手撑在她两侧,冰凉的唇便贴上来,辗转反侧,极尽温柔。 溪草给他突如其来的吻搞懵了,一时瞪圆眼睛,不知如何反应。 等她回过神来时,谢洛白已及时撤离了她的唇,他用拇指反复摩挲着被他吻得微微发红的唇瓣,长而清润的眼睛好似迷离的湖水,那是溪草从未见过的柔情。 “跟着我,我一定会对你好,你考虑清楚。” 回去的路上,溪草心烦意乱,傅钧言问出了关键,兴冲冲地返回来告诉她,却撞见谢洛白刚从她唇上抬起头来那一幕,谢洛白倒是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了,可傅钧言看她的眼神,一路上就格外暧昧。 她讨厌这种感觉,小四、何湛、傅钧言甚至是玉兰,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应该是谢洛白的女人,丝毫没有问过她是否愿意。 傅钧言终于将视线收了回来,咳嗽两声,正色道。 “既然有了线索,我赶紧和杜九公着手去查,很快幕后凶手就能揪出来了。” 他把溪草送回陆公馆后,便迫不及待地开车去了杜家。 溪草无精打采地走进厅中,玉兰拼命朝她挤眼睛,她这才留意到,家里来了客人,陆承宣正陪着那人攀谈。 “梅先生自谦了,京剧艺术乃是一门国粹,在西方很受推崇,反而是国人见识短浅,以贵贱来评论艺术,实在是不值得放在心上。” “如果人人都能如陆先生这般通透就好了……” 笑声清朗动人,形状优美的背部,暗黑的牡丹在墨绿丝绸上绽放,溪草呼吸一滞,快步走过去。 陆承宣听得出她的脚步声,笑道。 “哎呀,云卿回来了,爸爸正和你的朋友聊戏呢!这位梅先生,真是一把天籁般的嗓音……” 溪草拉起梅凤官就往花园里走,一直走到下人目光看不到的紫藤架下,才诧异地问。 “你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跑到陆公馆来了?” 大白青天的,这简直是不可思议! 梅凤官斜倚藤曼,一大串紫藤花垂在他肩头,衬得那张含笑的漂亮脸蛋越发迷人。 “没错,我不是说过,不想再偷偷摸摸吗?以后想见你,我就会来找你,陆四爷是个开明的人,并不介意我的身份,当然,我还是会小心避开别人的耳目,毕竟你还要在陆家周旋……“ 溪草心中一软,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并不是觉得和个戏子在一起,会遭人诟病,只是那么多眼睛虎视眈眈,她实在不能让人揪到小辫子,特别是谢洛白…… “对了,你上次让我帮你查的那个十字架,已经查到了,这样的定制品,如意银楼都会登记在册,的确是严曼青身边的人去取的货,连册子我都想办法给你取来了。” 说毕,梅凤官从怀中掏出一本牛皮纸册递给她。 第157章 大房二房 溪草接过来翻了一下,果然见册子上登记着“银制十字架一支,备注有法文刻字,主顾名叫严大运,这是严曼青陪嫁到陆家的佣人,算得上她的心腹之一。 “太好了!白纸黑字,这本册子送到陆太爷面前,便可洗清二伯母的罪名,严曼青要除掉的人,我就偏要保下来!” 她心情很好,脸上绽开笑容,似玫瑰初开,梅凤官心中一动,低声笑问。 “帮了你一个大忙,总该有所表示吧?” 说着,他似笑非笑地将脸颊凑过来,丰艳的唇抿了一下,溪草就懂了他的意思,面上瞬间红得滴血,要她主动吻他,溪草是绝对做不出来的,可梅凤官一幅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让她十分无奈,生怕闹起来被陆家佣人看见,便趁着左右无人,鼓起勇气抱住梅凤官的脖子,飞快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女孩子脸皮薄害羞,梅凤官能理解,便也满足了,可两人靠得近了,他就发现她下唇有一处颜色格外殷红,似有伤口,便抬起她的下巴,怜惜地用手指在她唇上摩挲。 “你的嘴唇怎么回事?破了?” 溪草猛地一惊,下意识摸上嘴唇,想起方才在驻地时,谢洛白把她按在墙上,那时她下唇似有痛感,应该是被谢洛白咬破的,只是这么一点痛,因呼吸不畅被忽略了。 她心中又紧张又羞愧,生怕被梅凤官瞧出端倪,推开他别过身去。 “不过就是吃早饭的时候,不小心咬破的,你快别动手动脚的,这是陆公馆,当心被人看见!” 梅凤官觉得她怒得有些奇怪,却也没有多言,毕竟这里确实不是卿卿我我的地方。 溪草平复了一下情绪,又想起一件要事,转过身来。 “对了,我想知道,赵寅成最近有没有来往特别密切的外国朋友?” 梅凤官有点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你问这个想干什么?” 溪草觉得既然已经和梅凤官到了这个地步,凡事也没有必要瞒着他,便把赵寅成拿下熊家织坊准备办药厂的事说了。 “如今列强对华夏虎视眈眈,我担心他勾结洋人,会做出对整个华夏民族不利的事,他那么信任你,你一定知道些什么?” 梅凤官秀眉深锁,沉默半晌,才握住她的手,柔声劝道。 “溪草,如今国家局势动荡,处境风雨飘摇,民族大义的事,自有爱国人士愿意为之抛头颅洒热血,你和陆家周旋周旋也就罢了,有些事,不是你一个小姑娘能左右的,你何苦与他一个亡命之徒作对?” 梅凤官这番话,多少对赵寅成怀有袒护之意,他确实厌恶那人对自己的觊觎之心,可他亦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赵寅成对他的恩情,也注定梅凤官不可能随便出卖他。 虽然知道,梅凤官和谢洛白不同,他所追求的,只是远离是非偏安一隅,可这种置身事外的漠然态度,还是让溪草有些心寒。 “你果然知道内情,只是不愿意出卖赵寅成罢了,我不勉强,我会自己去查!你若是想告诉他我准备对付他,我也不会拦着。我阿玛毕生之愿,就是振兴华夏,驱逐列强,我身为赫舍里家的女儿,身上流着我阿玛的血,自然也和他一般,有些傻气的民族大义,即便为此而死,也不后悔。” 说罢,她把手从他手中抽出来,头也不回地走了。留梅凤官站在原地,薄唇紧抿,目送她的背影久久无言。 和梅凤官不欢而散,溪草心情便一直不好,她强打着精神,嘱咐玉兰把如意楼那本账册送去冯家,想必以冯五爷的性子,女儿受了如此冤屈,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冯家准备怎么和严曼青对质,就无需她出面干预了。 果然到了第二天,她去陆府上课,就遇上了冯五拿着账册大闹陆府。 “老哥你看看,我早说过,玉莲是行端坐正的人,反而是你们陆家大房,欺负她丈夫早死,膝下无儿,什么馊水都往她身上泼?” 陆太爷看到账册上严大运的名字,又摸到了冯五扔过来的十字架底座如意凸纹,果然勃然变色。 他一把将账册摔在面色苍白的严曼青脚边,怒骂。 “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意思?” 严曼青捡起账册一看,也是面色微变,她没想到冯五居然能顺藤摸瓜找到如意楼,更没想到那个愚蠢的严大运居然留下这种证据。 她的眼神流露出几丝慌张,溪草正微笑等着看她怎么圆场,陆铮却在此时赶到了。 “爷爷,严大运虽然是我姆妈陪嫁过来的,但这件事她确实不知情,如果真是他伪造证据陷害二婶,我姆妈也不肯放过他,您若不信,大可把他传来拷问,若他亲口指证说是我姆妈指使的,陆铮愿意代我姆妈任五爷打罚,绝无怨言!” 溪草冷眼看着,便知陆铮已经搞定了那个严大运,东窗事发之后,他早已做好了独揽罪名的准备。 果不其然,那个将近六十的老佣人一进厅中,就跪下认罪了。 “太爷,这件事和大太太无关,是我一个人做的,我儿子叶生和二太太身边的香芹,相好十多年了,可二太太自己守寡,就一直不放香芹去嫁人,我们一家心中恨她,才联合香芹想了这个办法,希望她赶紧改嫁,也好放香芹出来嫁人。” 他说得合情合理,声泪俱下,加之香芹失踪,无人对质,陆太爷和冯五爷面面相觑,一时也挑不出严曼青的问题,陆太爷只得把气撒在严大运身上。 “下作东西!亏你在华兴社呆了这么多年,居然想出这种混账主意来污蔑主子清白!按华兴社规矩,拉出去断一只手!” 严大运也算华兴社里的老一辈了,何况他本意和冯五爷不谋而合,都是希望冯玉莲能够改嫁,冯五爷反而不如何恨他,既然安德烈死了,冯玉莲改嫁一事是黄了,今后女儿还要在陆家立足,也不好让陆家难堪,便向陆太爷说情。 “算了,老哥,可怜天下父母心,易地而处,严大运的做法我也能理解,把人赶出去便罢了,玉莲那孩子心善,又信教,也不愿有人因她流血受罪。” 陆太爷就顺着他给的台阶下,挥手让严大运滚了,他对冯五叹道。 “这件事,确实是误会了玉莲,改日,我让曼青带着阿铮、阿钦兄弟俩亲自登门,风风光光地把玉莲迎回家来。” 严曼青松了口气,可是想到冯玉莲就这么没事了,心中始终不岔,她悄声对儿子说。 “我真是想不通,冯玉莲那贱人没什么本事,冯五也不是心细的人,怎么竟能查出那十字架有问题……” 陆铮目光如刀,定在默默立于陆太爷身后的溪草脸上,面无表情地笑了一下。 “冯玉莲在医院照顾了那丫头几天,这事情就查出来了。姆妈,事到如今,您还看不明白吗?” 严曼青紧捏手帕,暗暗磨牙,正要说些什么,一个人大步流星闯进了厅中,丝绸马褂,珐琅金蝉打簧表,身后的随从拎着皮箱,是风尘仆仆归来的陆承宗。 陆家近年来,逐渐将买卖做到了外地,甚至和多方军阀都有交易,华兴社在雍州的生意,很多时候都是陆铮在打理,而陆承宗则经常在外,接到陆太爷的电报,才迅速赶了回来。 “老爷,你回来了?” 严曼青见了丈夫,神色突然变得有几分紧张,刚挤出一个温柔的微笑,陆承宗却突然扬起巴掌,毫不留情地将严曼青掴得身姿摇晃。 这突然的举动,连溪草在内的所有人俱是惊呆了。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陆承宗又扬起手来准备掌掴第二下,陆铮马上挺身而出,挡在严曼青身前,于是那重重的一巴掌,就打在了他脸上。 “住手!你发什么疯!一回来不问青红皂白就打老婆儿子!” 陆太爷虽不怎么关心儿媳,但孙子被打,却是十分心疼,立刻喝止陆承宗。 陆承宗目中怒火熊熊燃烧,八字胡都在抖动,看得出来是非常生气了,溪草饶有兴致地观望着,表情仿佛一只闻到了血腥味的小豹子。 真有趣,她还没有出手,陆家大房竟然自己内讧起来,这背后的秘辛,要是好好挖掘一下,恐怕不得了。 陆铮抬手擦掉嘴角的血迹,冷笑了一下。 “爸爸,您要发脾气,也得看看场合,这么多人呢!” 陆承宗这才注意到溪草站在陆太爷身后,他于是收敛了怒气,对冯五鞠了一躬。 “五叔,陆家让弟妹受委屈了,承宗愧对五叔,但请看在二弟和阿铠的份上,继续让弟妹留在陆家,否则咱们陆家二房,当真是一个人也不保了,我这做大哥的,看着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不管冯玉莲的事,和严曼青有没有关系,陆承宗上来就当众掌掴妻子,冯五也不好说什么了,何况他原本就打算把女儿送回陆家,闻言忙道。 “承宗,你和承宪兄弟情深,想着好歹要为他留住媳妇,这份情谊,我这老头子也颇为感动,又怎么会计较那些小事呢,有你在,我就相信陆家不会亏待玉莲,将来我也能安心闭眼了。” 溪草就在心里盘算,同样是亲弟弟,陆承宗舍得让陆承宣染上鸦片,慢慢死去,怎么对陆承宪就那么亲了?恐怕不对劲,但看他那愤怒,又不像是装出来的,毕竟在自己这个眼中钉面前,暴露出大房的不和,可没什么好处。 那么问题一定出在冯玉莲身上! 她连忙瞥了严曼青一眼,发现她捂着脸颊双目通红,看陆承宗的目光充满了怨恨。 心中便有几分了然。 难怪啊!二房现在对大房毫无威胁,严曼青不至于抠门到连养个冯玉莲都有意见,非要赶她出门,那就只有一个理由了。 溪草唇边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今天真是收获不小呢! 趁着陆承宗一家子闹不清楚,溪草悄悄告别陆太爷,先出了正厅,她预备去杜家一趟,看看码头血案一事,傅钧言处理得怎么样了。 才走到中庭,就被人叫住了,溪草回头一看,竟然是陆钦,她不由有点意外。 “二堂哥叫我?” 陆钦点点头,示意她跟着他走到一个相对隐蔽的角落,溪草静静地等着他开口,对方却似乎犹豫不决,抽出一支烟含在嘴里,滑动打火机却几次都点不着,溪草看着他神色紧张,心中有了盘算。 陆钦作为陆承宗的庶子,在陆太爷面前,远没有陆铮得宠,上次十字架的事,又被严曼青当了枪使,若是那母子俩把这事推到他头上,陆承宗恐怕也少不得迁怒。 他和他那个做姨太太的娘,在陆家的日子,看来也十分憋屈,找上自己,为的是什么,溪草大约能够猜到。 陆钦的烟终于点燃了,可显然抽烟只是为了缓解他的焦躁,他并不善于此道,呛得直咳嗽。 溪草皱眉。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陆钦虽然年纪比她大,但他看上去就是个只会念书的呆子,根本不是这里头的人物,没什么用处。 “二堂哥如果没事,我先走一步了。” 陆钦见她转身就要走,终于急了,脱口道。 “你是不是在查码头的血案,我知道是谁在背后嫁祸给杜家。” 溪草猛地站住脚步,缓缓转过身来,一改刚才的冷淡,微笑道。 “原来二堂哥是来帮助我的,你慢慢说,不急。” 陆钦却不肯说,他有点警惕地盯着溪草,这个堂妹非常狡猾,是能和陆铮相斗的人,他绝不能冒着被严曼青母子发现的危险,平白被她利用。 “我可以告诉你,但是有条件。” 溪草失笑,看来这个书呆子堂哥,也不完全是个愣头青,他还是有点头脑的。 “二堂哥请说。” 陆钦就道。 “你能不能,介绍我和谢司令认识?督军府也可以。” 溪草眼珠一转,很快就明白了陆钦的打算。 代表陆家在交际场上游走的人,向来都是陆铮,那些权贵云集大场合,陆太爷从来没有考虑过让陆钦抛头露面,认为他书呆迂腐,陆太爷虽然爱大宅门的风雅,骨子里却始终还是匪气更重,瞧不上文人。 陆钦的朋友圈很简单,无非是学校里那几个同样学究气息的同学,都对华兴社没什么价值,甚至华兴社另外那几家大佬的孩子,都和他没有密切的往来。 这个被边缘化的庶子,如果能结交上雍州的风云人物谢洛白,甚至是雍州的土皇帝沈督军,那么陆太爷和陆承宗,一定会对他刮目相看。 溪草笑道。 “好啊!还以为是什么难事,督军府我并不相熟,可能有点困难,但我若去姨妈家,一定叫上二堂哥,表哥那边,也可以为你引荐,我表哥是很尊重有识之士的,相信你们会很投缘。” 第158章 开庭依始 赵翔开庭那天,雍州城大小报社都派了记者前来,便是那些专写花边八卦的小报也来凑热闹。 整个法庭被挤得严严实实,旁听席坐不下,竟连过道走廊上都站满了人,还有很多普通百姓自发集结在法庭外面,拉着横幅,为王二一家呐喊鸣冤,势必要为其讨回公道。 杜文佩这些天被这些“弘扬正义”的人弄得苦不堪言,见状,当即吓得不敢下车。 “云卿,怎么这么多人?我听爷爷说王二一家的死根本和杜府没关,他们为什么要把气发在我们身上?” 傅钧言心疼。 “不用怕,有我在你身边,一会下车你们跟在我身后。” 溪草也安慰。 “左右真相很快就能大白,再忍忍,等过了几天,一切就能恢复如初。” “真的?” 杜文佩将信将疑,和溪草依次打开车门,刚刚下去,有眼尖的看到她,立马大叫。 “那就是杜家的大小姐,刽子手,杀人凶手!” 一时间群起响应,很多围观的民众纷纷聚拢过来,对着溪草几个便是振臂高呼,嘴里叫着“杀人偿命”等等,一时间声音震天。 杜文佩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吓得瑟缩在傅钧言背后,杜府的保镖要去开道,却有人趁机碰瓷,就地摔倒,大叫。 “杜府打人呐,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 一时间,不明事理的群众更是义愤填膺,有些沉不住气的已经撸起袖子,势必要把傅钧言三个拿下。 杜文佩急得大哭,偏生杜九他们的车子在后面,一时间还真是远水解不了近火。 “早知道我就应该听爷爷的话,不来了!” 混乱中,连傅钧言的墨镜都遗落了,可他依旧小心地把杜文佩护在怀里,避免她被人流冲击。见怀中的姑娘总算安静下来,傅钧言松了一口气,抬眼却发现溪草不见了。 他骤然变色,放眼望去只余混乱的人群,越发着急。 溪草虽然脑瓜子灵活,可到底是个小姑娘,会不会有人对她不利。 杜文佩奇怪,待知晓溪草不见了,刚憋回去的泪又流出来了。 正在此时,忽然空中传来一声枪响。 众人似有些回不过神来,待第二声、第三声枪响陆续传来,沸腾的场面瞬时安静。 “谁敢再闹事,休怪我不客气!”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溪草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小汽车顶上,脂粉不施的面上满是寒霜。 “诸位既为王二一家的真相前来,怎能不分青红皂白聚众闹事。这里是法庭,相信一会的审判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交代。” 有人认出了溪草。 “什么交代!你和杜家是一伙的!在法庭外持枪行凶!狼狈为奸!” “是啊,上次还说要赔偿熊氏织纺问题棉被的受害者,可这些天过去了,我们受伤的人还在医院里躺着,你的承诺呢?现在又和杜家这件事搅合,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对,还有江南傅氏,说什么良心企业,都是骗子!” 溪草不料竟又牵扯出熊氏织纺的问题,她盯着最先起哄的那个人。 “一码事归一码事,再说关于熊家织纺的被芯,前些天不是已经公开登报致歉了吗?难道还有什么问题?” 溪草发现,她说完这句话,现场霎时陷入了短暂的宁静。她环顾四周,除了一些真心为王二一家打抱不平的普通民众,似乎还混杂了几个形迹可疑的人,那山东绸的样式,和王二生前穿戴还有些肖似。 “总之,这件事要好好审,若是徇私枉法,我们不会就这样算了!” 溪草正要回答,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沉缓的男声。 “那是自然。大家要相信政府,相信法庭。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会包庇任何一个。” 人群中让开一条道,张达成走到人前。 码头连环杀人案影响恶劣,今日他也出席旁听,在外面发生骚动的时候,他就听到了动静,却拦下了前来制止的法警。爱女张存芝沦落到这等境地,他早恨谢洛白入骨,偏生女儿还执迷不悟,原还想借助沈督军的势力,让谢洛白臣服,不想二人竟是父子。 如此,张达成便把一切的怨恨都归结到溪草身上!谁让谢洛白他得罪不起,而那龙砚秋又被谢洛白重视呢? 本打算坐山观虎斗,趁乱浑水摸鱼,可他还没有动作,没想到这些民众竟就被溪草震住了。 “原来是张市长……” 虽然张存芝名声不堪,不过张达成作为雍州市长,还是有一定威信的。 张达成清清嗓子。 “陆小姐,在法庭外鸣枪示威,扰乱法庭秩序,这场庭审,抱歉你不能参加了。” 溪草的目光没有一丝温度。 “那聚众闹事,欺负妇孺,就被无视吗?再说,我记得淮城的大总统反复强调,新政府司法独立,并不受军政官员左右,试问,市长先生有什么资格赶我离开?” 见张达成哑口无言,溪草冷笑。 “我就说法警怎么迟迟不出现,原来——”溪草从小汽车上跳下来。 “张市长,这件事我记下了。” 一场意外的插曲,让杜文佩心情越发沉重。 “云卿,我没想到这件事这样复杂。” “不怕,有我呢,你只需简简单单就好。”傅钧言不动声色牵起她的手,让她依偎在自己怀中,他愿守护她的纯真,让她永远快乐。 看二人视线相交,溪草勾了勾唇角,和陆太爷和杜九聊起刚刚场外发生的事。 听闻事情始末,杜九猛然放下手中的烟杆。 “本来念着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只要把阿翔洗清嫌疑,剩下的我慢慢陪他耗。现在他既不仁,休怪我不义!” 溪草很是理解。每个人都有底线,杜九的底线便是杜文佩。 听他语气加重,陆太爷再迟钝也反应出一二。 “老九,莫非这件事和华兴社的几位兄弟有关?” 他前段时间忙于处理二儿媳冯玉莲的事,完全没空关照杜九,一不小心这件事就发酵成这般。今天他特地来参加开庭,也存了补偿心理,若能出手,定当竭尽全力。 “老哥就不用管了,说出来也是伤心事。” 杜九重重一叹。 “俗话说,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了。咱们几个兄弟建立华兴社的时候,我还想至少也要撑过几代子孙,熬过百年,现在看来,恐怕就要砸到咱们这些老骨头的手上了。” 第159章 肩上子弹 陆太爷一愣,丝毫不理解杜九这幅风雨飘摇的沧桑,尤要开口,陪审团、法官、主审法官已依次进场。 几人先后落座,随着主审法官宣布开庭,现场很快安静下来。 这是一场采用西式法庭的庭审,不仅双方有律师辩护,当事人还能进行自我辩护。在座的人,除了傅钧言上学时参加过几次庭审旁听,包络溪草在内,俱都是第一次目睹现场审案,一个个又是好奇,又是凝重。 “傅少,那位帮阿翔辩护的律师靠谱吗?” 听到警备厅公诉律师强势罗列出赵翔杀害王二一家的罪证,杜九执烟杆的手都在抖。 “放心,陈律师是谢司令从蓉城特地请来的,他曾在舅舅麾下任司法要员,又留学欧洲,这些英美法典他最为熟悉。” 杜九面色微变。知道傅钧言这些天鞍前马后忙活,可没想到他竟出动了蓉城谢大帅的人。 陆太爷也不由向这位年轻人投去探寻目光,瞟眼看到一脸专注的孙女,不由暗暗掂量溪草和谢家的关系。第一次察觉大房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若谢信周支持溪草,凭借孙女的本事,或许过不了几年,这陆府的局势就要变了。 “对方律师给出的罪证,无非是两点。一为死者王二的尸体发现于杜家码头;二来王二家眷横死码头棚区。可是杀人有因,我的当事人和王二一家无冤无仇,为何要杀死他们?若说只是因为他们的尸体刚好出现在杜家地盘,这未免太牵强了!” 面对陈律师的驳斥,警备厅的公诉律师笑了一声。 “众所周知,江南傅氏曾参与熊氏织纺厂经营权的竞争,傅家公子与云卿小姐又与杜杜府文佩小姐私交颇深,而王二组织熊氏棉被的受害者曾去工厂率众维权,杜府听到动静,杀人灭口的可能性并非没有。” 闻言,溪草总算明白方才在法院门口,那些为王二申冤的为何要重提熊家了。 说白了这起案件就是一桩无头悬案,先前有严曼青和法国人交易,警备厅还可能上心;可随着安德烈的死亡,双方合作意外中断,警备厅自顾不暇,又不想输了官司落了面子,逐打算以民众舆论为突破口,逼主审法官倾斜。 陈律师反应也快。 “众所周知,当时竞争熊氏织纺经营权的人不仅是傅少和云卿小姐,况且现下纺织厂已被熊老夫人交由赵先生。为何不是其他人杀害嫁祸旁人呢?” 对方又拿出几个证据,皆被陈律师一一驳斥。 公诉律师额上冒汗,好半天没有言语。 “既然对方律师没有话说,那就由我方提供人证物证。” 得到主审法官的首肯,陈律师呈上第一个人证。 众人只看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被庭警领进来。 “此乃王二的遗孤王招宝,是王家连环命案的唯一幸存者。”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 之前警备厅对外宣称王二一家七口,包括王二夫妇,王二母亲和四个孩子俱是死在杜九的码头,怎么现在竟还有活口。 只听陈律师交代。 “王二的尸体莫名出现在杜家码头,而后王二家眷到码头哭丧,为避免影响到出行船只,赵翔命人把人先带去码头棚区暂住,哪想当夜就发生命案。还好这孩子命大,当发现子弹偏斜,便安排他医治,正好赶上今日的开庭。” 公诉律师头大。 当初警备厅去码头抓人,确定是子弹击中,派去查案的警员也没有细究,随后王二一家的尸体也被邻居远亲拉走,不想竟发生了这等乌龙。 “……从哪里找来的孩子,你说他是王二的遗孤,有什么证据?” 旁听席中王二的邻居远亲,再也忍不住,纷纷站起作证。 在大家七嘴八舌发言中,大家才明白,王二命案发生后,王二的老婆便通知了外地的亲友来雍州奔丧,可当他们匆匆赶到王家居住的大杂院,才知道王家其余人去码头拜祭王二,不想后面又发生连环命案。 “我们去码头认尸的时候,就发现小宝不见了,翔哥让人转告我们,他还活着,只是受了严重的伤需要救治,让我们先不要声张。还好老天有眼,为王家留下了血脉。” 既然孩子身份得到确认,主审法官宣布庭审继续。提起逝去的亲人,王招宝泣不成声。在他断续的描述中,众人才知,早在一个月前,有人找到王二,付了十个大洋的定金,安排其做事,等事成之后还有重酬,可没想到却招来杀身之祸。 “那天接到阿爸的死讯,那个人又来到家里告诉奶奶和姆妈,要去码头呆着,有些人耗不住,定会给我们一大笔钱。” 这个所谓的有些人,自然便是杜九了。 赵翔的手下气的牙痒,低声对杜九道。 “九爷,那天翔哥也说给他们钱了,他们却还是不走,显然不只是为了敲竹竿。” 杜九目光一沉。 “先听他们怎么说。” “你可知两次来你家的那个人是谁?又让你爸爸做什么事?”陈律师目光犀利。 王招宝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那个人我不认识。他让阿爸鼓动起疹子的那些人去闹事,之前阿爸还带我去医院挨家挨户找他们。” 陈律师补充。 “不久之前,织纺受害者们又提出此乃误会一场,是被有心之人利用。以至于被芯维权变成了一场闹剧,而王二一家却成为了整个事件的受害者。只是,安排王二组织受害者维权,并鼓动王二家眷闹事之人究竟是谁呢?” 众人已经被他绕晕了,只见陈律师推了推眼镜。 “在争夺熊家织纺的合作权中,云卿小姐与傅少输给了赵先生。听说就在刚刚,还有人在外面斥责云卿小姐不讲信用,没有履行赔偿。试问,如果按照公诉律师的逻辑,人是赵翔杀的,杀人原因是为了帮云卿小姐与傅少谋夺纺织厂合作权;结合王招宝的证词,那个人让王二制造混乱,目的应该也是为了经营权。同样是为了经营权,警备厅盯着与云卿小姐有私交的杜府,未免也太轻率了?” 对方额上的汗越来越多。 “那你说凶手是谁?” “那就要看第二件物证了!” 在陈律师的示意下,庭警端出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枚子弹。 “这是从王招宝身上取出的子弹。诸位请看,此乃勃朗宁m1910手枪的配弹,据《华夏自卫枪支管理条例》,这类枪支只供新政府警察署警察军官使用,而我的事主赵翔所执的枪支乃是毛瑟枪,这个在警备厅的备案中可以查到。” 华夏并不禁枪,可枪支管理却极其严格,不但要缴纳高额的担保金,还要请包括一名政府官员在类的三人撰写担保书,办理枪照。 每一支流在市场的枪支都有详细的备案,而首次申请办理枪照只能配发五十发子弹,之后购置弹药必须向当地警备厅提交申请。此外,还要遵守一系列持枪规定,枪支专人专用,如果遗失必须及时上报,若是外借,则会面临高昂的罚款,枪支和子弹也会被没收。 对方不料陈律师竟拿出这等证据。 “谁能保证这颗子弹就是从王招宝身上取下来的呢?” 陈律师推了推眼镜。 “若一颗子弹不够的话,可以开棺验尸。” 第160章 生日宴会 一句话,让整个法庭恍若炸开了锅。 华夏迷信鬼神,丧葬习俗颇为复杂,讲究入土为安,而王二这等意外横死的,后事方面更是严格。若是开棺验尸,那岂非惊动了亡灵,对后代子孙尤为不利。 然而和在场民众担忧破棺起坟不同,溪草的思虑却是停在了别处。 难怪陈律师会一直把事件中心往熊氏纺织上扯。起初溪草还以为谢洛白的目的是揪扯出赵寅成,哪怕这件事根本和他无关,也要让他被舆论所阻。 可事到如今,溪草才明白谢洛白的真正意图。 本属警备厅政府高官专用的子弹,却出现在王二家眷身上;哪怕对方狡辩,说赵翔偷窃了警察署的配枪,却也难逃枪支管理不当的嫌疑。 若想大事化小,让织纺厂的竞争者们兜底,可招惹了赵寅成,他怎会善罢甘休? 大不了把自己威胁受害者,平息维权的事件曝光。 可之后浮出的真相,谁又消化得了? 那个真正的杀人凶手,还涉嫌盗窃枪支,甚至是更严重的……走私军火! 华夏对军火枪支管理严格,这件事曝光,不仅走私者遭殃,雍州政府也会受牵连,届时波及多少高官都是未知。 结合陆钦告诉自己码头血案是孙八一手制造的,溪草眸光一沉。 “八爷的大儿媳是太太的亲妹妹,因为熊六爷葬礼,陆家大房彻底得罪了熊老夫人,自是不好直接接手熊氏织纺,可由孙八出面,那就容易多了!” “这样就说得通了。孙八制造血案栽陷杜九,他和严曼青,一个为打压杜九势力,一个为熊家工厂。可惜却算漏了法国人安德烈的死亡,以至于后面警备厅无暇东顾,一场算计无疾而终。” 先前傅钧言没有告诉自己子弹的来路,溪草还没把这一切串联起来。 现在想来,谢洛白显然要以这个为起点,抛砖引玉钓出大鱼。 也难怪开庭时候,杜九咬牙切齿,表示不会顾念兄弟情义。 陪审团和几位法官显然也察觉了事态严重。 谁能料到一起小小的杀人案件,竟会一波三折,挖掘出这等内幕? 这趟水太深,沾上却不是谁都能抽身而退的。 短暂的沉默后,主审法官宣布暂时休庭。 陆太爷虽还不太明白,却也猜出了大概,他吧杜九叫到一边。 “莫非这颗子弹和社里的兄弟有关?” 杜九顿了一下,目光严肃。 “老哥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自然是真话,如果是假话,我何必找你?” 杜九叹了一口气。 “熊六哥去了,他无儿无女,很多人觊觎他的产业;我早有所料,很快就要轮到我了,只是不想竟这样快。” 杜九子息不丰,唯一的儿子早早过世,没过多久,杜文佩的母亲也跟着去了,只留下杜文佩一个血脉。是以,杜九早早为孙女找好靠山,他相中陆铮,自是暗示百年之后杜家家业由陆府大房继承。 “老哥,当得知这起命案是孙八制造的,你可知道我有多寒心!” 他看向旁听席上一直安慰杜文佩的傅钧言。 “从前,我一直以为阿铮是文佩最好的归宿,现在想来也是我老人家自作多情。老哥。趁着一切还没有开始,文佩和铮少爷的婚事也就到此为止吧,免得我们老人家一厢情愿,却还做了坏事。” 知道杜九的为人,陆太爷对他的话毫不怀疑;可好端端的,怎么扯到两个年轻人,陆太爷声音中难掩惊疑。 “阿铮行事是荒唐了一些,可这件事乃是老八制造的,又和文佩他们的婚事有什么关系?” 杜九无奈。 “老哥,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是大太太容不下我啊。” 他苦笑一声。 “我不想挑拨兄弟关系,老哥如果想知道,可以问问云卿,阿翔的案子一直是她和傅少在张罗,个中详情她比我还清楚。” 什么东西隐隐已经浮现,不过陆太爷却实在不肯相信,那毕竟是他选中的儿媳,认可的陆家当家主母,陆太爷张了张口,终也叹息一声。 “这件事我会去搞清楚。” 赵翔的案子,终是以证据不足,被法官宣布当庭释放。 关于法庭不想惹祸上身,溪草遗憾的同时也理解。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指望一方势力主持大局,自己坐享其成,简直太天真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想蜉蝣撼树,除了有绝对碾压的实力之外,还需要一双洞察世事的眼睛。 溪草迫切希望壮大自身。 这个想法自上次知晓谢二合理利用家族资源时就萌生,经历了赵翔的庭审一案,越发在溪草内心滋长。 可她一没兵权,二没有地盘,三没有钱财,想在这军阀混乱的世道与虎谋皮谈何容易? 思来想去,最容易的便是把控言论,引导民心了。 在这个世道,要控制舆论,要么开演艺公司,发行电影,借明星之口感染他人;要么开电台,通过声波传播;要么便是发行报刊杂志,用笔杆子说话。 前面两样,都需要钱财和人脉,唯独最后一项门槛稍低。溪草瞬时想得出神,以至于在法庭门口杜文佩和她道别都有些心不在焉。 傅钧言送她回陆公馆的路上,溪草忍不住发问。 “傅少,如果要创办一份报纸,需要准备些什么?” 傅钧言随口道。 “办公场所,记者主笔……其实需要的并不多,内容排版出来,送去印刷厂印刷,印好了再拿去卖就行。难度并不大,关键就有没有人买。这些年,华夏发行的报刊能维持不倒的,除了有各地政府背景的时事报刊,更多的还是炒作八卦秘辛的花边小报。怎么突然问这个?” 溪草托腮。 “我在想,自己创办一份报纸的可行性有多大。” 傅钧言握方向盘的手一顿。 “你要办报纸,好好的,怎么想到这个?” “不够是有感而发。” 溪草换了个坐姿。 “无论是数月前扳倒陆荣坤,还是前番熊家织纺受害者维权,再是这次杜家的码头血案,之所以达到这般效果,舆论造势功不可没。我在想与其借力打力,不如把这些东西掌握在自己手中,岂不更方便?” 傅钧言眼前一亮。 “这个想法确实不错,我回去和谢二说说。” 听到这句话,溪草顿时就泄气了。 如果谢二插手,自己又被其管控,想发展自身无异于白日做梦!也怪自己嘴巴太快,让她为谢二白做嫁衣她定是不肯的! 于是溪草岔开话题。 “不过是一个粗略的想法,二爷军务繁忙,傅少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了。” 后座的少女前一刻还谈论得眉飞色舞,怎么下一秒便沉了颜色? 不过傅钧言不比谢洛白,加之今天得杜九当面夸赞,还沉浸在和杜文佩的恋爱泡泡中。 “你们女孩子,就是想法多。文佩也是这样,一分钟一个表情,都让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她。” 溪草心如明镜,杜九心疼孙女,知道了严曼青和孙八的阴谋,怎么可能还会让杜文佩羊入虎口。 逐也笑道。 “说来我们还要感谢严曼青,她的贪得无厌,倒把文佩又往咱们这边推了一步。傅少再接再厉,争取让我早日喝你们的喜酒,如果可行的话,届时我还要当文佩的女傧相。” “这些还早呢……” 傅钧言难得地脸颊飘红,可神色中也难掩向往。 “文佩喜欢西式婚礼,可九公他老人家恐怕想让孙女按中式风俗出阁。大不了在雍州城就办传统婚礼,而西式婚礼就留在江南傅家。” “傅少真是言不对心,既说早,怎么连这些都开始考虑了?” 面对溪草的揶揄,傅钧言大方承认。 “我以前还以为只有女孩子才会对婚礼心存憧憬。其实遇上喜欢的人,男人也恨不得早点完婚,把她娶进门。” “是吗?” 溪草被他的话逗笑了。两人一路闲聊,很快就回到陆公馆,和傅钧言告别,溪草才下车,就看到玉兰站在门外翘首以盼。 “小姐,你总算回来了,老爷等了你一整天。” 溪草心中一跳。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没有!” 玉兰连忙摆手。 “只是早上老爷突然问我今天是哪天了,然后说小姐的生日要到了,想亲自为小姐过生日!” 所谓的生日,便是陆云卿真正的生日! 溪草眸光微凝。果然才走到客厅,认出溪草的脚步声,陆承宣便从沙发上抬头。 “可是云卿回来了?” “是啊,爸爸。” 溪草走上前去,才在他身边落座,陆承宣就兴致勃勃地道。 “九月六日就是你十七岁的生辰了。你这孩子,也不提醒一下爸爸。我想了一天,打算为你办一个生日会。玉兰说现在的年轻小姐,生日会时新开西式舞会,但有些守旧的,也会请戏班子唱堂会。云卿,你喜欢哪一种?客人嘛就请你姨妈和洛白他们,上次就说请他们吃饭,爸爸要当面向洛白道谢,一直找不到机会,现在总算有了……” 陆承宣絮絮叨叨,一口气把溪草的生日礼服、酒宴菜式、助兴节目安排等等问题阐述了一遍。 他极尽热情地表达了要为女儿庆祝生日,要弥补女儿这些年受的苦,要尽己所能把所有美好都送给女儿。 溪草本想拒绝,可听他情绪高昂,到了最后,那些否定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她不忍扫陆承宣的兴,这是他和“亲生女儿”首次团聚的第一个生日,对父女二人意义非凡;可陆承宣的情绪越盎然,越凸显自己这个假货的卑鄙和无奈。 她已经偷了陆云卿的所有,独占了不属于自己的这一份父爱。溪草害怕再这样下去,她会沉沦,等真正该抽身远离的那一天,会舍不得…… “爸爸,如果要办生日宴,这么大的场面,只请姨妈和表哥未免也太冷清了。” 陆承宣微笑。 “爸爸没有说不让你请旁人啊,比如你的朋友,那位梅先生,还有杜家那个和你走得很近的小姐。” 溪草摇摇头。 “爸爸,你有没有想过请爷爷?” 陆承宣的笑容骤然消失,好半天才听他有些落寞地道。 “他不会来的。” 溪草握着他有些微颤的手。她一直记得陆承宣苏醒时候的两桩心愿,一是和女儿相认,其次便是跪在父亲面前,求他原谅。 第一桩溪草暂时不能帮他实现,但如果有朝一日有了陆云卿的消息,溪草不会袖手旁观;而另外那桩,溪草试探了陆太爷几次,他却依旧以覆水难收为由,坚决不肯认回陆承宣。 无论如何,溪草都不会放弃。 “爸爸,这件事交给我,我会让爷爷过来的。” 陆承宣嘴唇抖了抖,没有说话。 溪草拿起笔,依次写了好几个名字。 “既然爷爷要来,大伯父一家,二伯母自然不能落下。杜九公也好几次提起爸爸,不如也向他下一张帖子。对了,爸爸,你从前在雍州城还有什么朋友,我也给他们送一张请柬。” 陆承宣越听越觉得越不对,隐隐察觉女儿的意图,连连摆手。 “这怎么行,这是你的生日,请那些人来,不是让爸爸喧宾夺主吗,不合适,实在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 溪草笑道。 “这虽然是我的生日,也是爸爸康复后,首次出现在公众视野前,后者显然比前者重要多了。” 既然一意孤行把陆承宣救活,她便要为他负责。找机会为他铺路,发展势力,等自己离开时,希望陆承宣能独挡一面,也算报答了这一份父女缘分。 陆承宣一愣,目光晃了晃。 自知道华兴社现今行势,他不忍女儿独自苦撑,也存了和陆承宗一争高下的心。可嘴上这样说,实际上却毫无行动,不能再继续龟缩在女儿身后,让她操心。 “好,就按照云卿说的办。” 溪草欢呼一声,挽住陆承宣的胳膊。 “生日宴的一切我来安排。最要紧的是先打电话找几个裁缝来,爸爸生得这样年轻,到时候保不准还会有人怀疑你是我的哥哥!” 第161章 匠心独运 溪草便忙忙地张罗起来,她暗自打定主意,这生日宴,绝不能办成个寻常宴会,必要让陆承宣在人前亮相,让华兴社上下看看,陆家四爷并不是个没用的烟鬼,他是立得起来。 可是要怎么做才能达到这个效果呢?陆承宣性情温吞,若没有个噱头,轻易是难以服众的。 还有,虽对陆承宣夸下海口,但陆太爷在老四抽鸦片这事上,立场坚定,若没有绝佳的理由,恐怕轻易请不动他。 正琢磨着,佣人老陈过来请示。 “小姐,雍州城订做西服,最好的裁缝铺,有钱局街的陈记制衣店、正义路王麻子裁缝,猫眼胡同的周大娘裁缝铺,咱们请哪一家?” 溪草听着猫眼胡同觉得耳熟,记忆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周大娘裁缝铺,是不是牌匾掉了漆,门前种着紫薇花那家?” 老陈笑道。 原来小姐知道,他们家位置是偏僻些,门面看着也不体面,但那位周大娘的手艺,可是没得挑剔的。” 溪草想了想,微笑道。 “陪姨妈去做过旗袍,确实不错,那就请这位周大娘过来吧!” 其实她压根就没陪谢夫人去做过什么旗袍,之所以有印象,还是因为上次请梅凤官帮忙救徐六,梅凤官将她带到了那家裁缝铺中详谈。 那地方表面上是裁缝铺,实际却是梅凤官的情报据点。 此前和梅凤官不欢而散,溪草心里总有块疙瘩,想来想去,赵寅成再十恶不赦,对梅凤官来说,却有再造之恩,要他出卖赵寅成,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了。 虽然能理解,但若为这个专程道歉,好像她在民族气节上服了软,有悖原则。 不如把他手下的人找来传个话,也算是和解了。 老陈刚走,玉兰从小花厅拿了张帖子跑进来。 “小姐,今早陶医生过来拜访,等了半日,你还没从法庭回来,她便留了这帖子走了,我不识几个字,也不知上头写的什么,您快看看,没耽搁事吧?” 溪草连忙接过来,陶素茹的帖子拆开,白纸红边,非常简朴,但扫了一眼内容,溪草的眼睛便如同夜晚点起明灯,蓦然光亮起来。 陶素茹真是雪中送炭,她这份帖子,倒是给溪草提供了一分灵感。 一个既能让陆承宣重塑形象,名声大噪,又能让陆太爷移步光临的好主意运应而生。 她快步走进小花厅,拨通了陶素茹公馆的电话。 “陶医生,您的帖子我看到了,我有个主意,想和您商量……” 打完电话出来,溪草唇角都是笑意,连忙命玉兰去拿空的请帖过来,执了毛笔,亲自伏在书桌上一张张写,整整一个多钟头才算完,她又把家里所有的闲人都安排出去送帖子。 走出书房的时候,老陈带着周大娘到了。 “陆小姐好!” 溪草含笑点头,上下打量这妇女,只见她穿着旧式的青布斜襟衫,眉眼里都带着笑,模样墩和亲切,可看她的眼神里很有几分探究与深意,倒像是对梅凤官和溪草之间的关系隐隐知道一般。 溪草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玉兰把陆承宣请下楼来,溪草就先撂开此事。 “我想给爸爸做一身西服,不要过于时髦,但一定要大方得体,周大娘手艺出色,有没有好的意见?” 周大娘一面从手脚麻利地帮陆承宣量身,一面笑道。 “陆先生身形好,就是瘦了些,穿黑色便显得单薄了,我们店里新到了一匹英国西服料子,灰色西格纹的,配上黑领带,最称陆先生气质了!” 陆承宣听了,也很满意,点头笑道。 “这很好,就按这位大娘说的做。” 量完了尺寸,陆承宣便去小花园散步,他如今立志要自强,日日都在锻炼使用手杖,去小花园坚持不要人搀扶,客厅里没什么人,周大娘背对溪草收拾着软尺,突然道。 “对了,主子要我转告小姐一声,赵先生最近交了位名叫藤原一郎的日本朋友,小姐想要的日本货,我们主子可以托他代买。” 溪草浑身一震,很快就领悟了周大娘话里的意思。 梅凤官终究还是为了她,揭了赵寅成的老底。 她一时难掩心中的激动与欣喜,同时又有点自责,想必梅凤官做出这个决定,也是经历了许久的思想斗争。 在他心目中,和赵寅成相比,到底还是她更重要些。 溪草眼眶有点湿润,正巧周大娘转过来,似笑非笑地瞧着她,溪草顿时不自在,侧过脸去。 周大娘就笑道。 “我算是替我们主子把话带到了,小姐难道就没个话要告诉?” 溪草咬了咬唇。 “请大娘等一等。” 她转身走回书房,桌上剩下一张请帖,本来是给梅凤官的,她原本想着,此次邀请了不少各界人士,就算把梅凤官列入其中,也不突兀,谢洛白总不好挑毛病,何况当着那么多人,想来他应该不会把场面搞得难看。 可是想起上次闹了不愉快,犹豫再三,还是没叫人送出去。 现下却是个和解的好时机,溪草抬眼,只见书房的窗外枫叶横斜,她摘了一片微微泛红的,夹在帖子里,出来交给周大娘。 “请大娘把这个转交给他。” 唐人曾以红叶传情,她拉不下脸说那肉麻的话,但看到这个,梅凤官便能明白她的意思。 自赵翔被无罪释放,杜九公总算省了心,这才有空来找陆太爷下棋,陆太爷把他请进了偏厅,在棋盘面前坐了,杜九公就见八仙桌上丢着一张请帖,似乎还没拆开,他便开口道。 “云卿的生日宴,老哥自是会去的吧?” 陆太爷哼了一声,用翠玉茶壶亲自泡了碧螺春,给杜九公杯子斟满。 “云卿这丫头自是没话可说,可也休想用生日宴做借口,让老子和她那不成器的爹见面,若是见了他,岂不是我在华兴社众人面前自行打脸?不去,我只打算备一份礼物送过去。” 杜九在棋盘上落下一字,哈哈笑道。 “那老哥一定还没打开云卿送来的帖子,我打包票,看过之后,老哥无论如何都会走这一趟。” “哦?” 陆太爷来了兴致。 “一张帖子,还能有什么玄机不成?” 他随手从八仙桌上将请帖捞过来打开,便见到一笔娟秀的簪花小楷,先赞了一声。 “不错!现在这些年轻人,都学洋人用钢笔,还是我们家云卿有心,知道我不喜欢那套,特意用毛笔写了帖子,字也漂亮得很!” “云卿的用心,可不只这是如此,老哥仔细看看再说……” 陆太爷闻言,便沉下心来阅读帖子内容。 果然下一刻,他那漫不经心的神情,骤然就变了,他甚至激动地站了起来,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 “这……这是真的?老四什么时候……竟……我不信,我不信!” 杜九一叹。 “老哥要是不信,亲自去看看不就是了,我想如果是为这走一趟,华兴社任何人都不会说老哥出尔反尔!” 很快便到了九月六日,侄女生日,谢夫人是最高兴的,虽然是晚宴,但她中午就开始挑选起衣裳鞋子,雍容时髦,气度非凡,比督军府那位正福晋,更有几分首席贵妇的气质。 红绣就显得漫不经心,只是随意穿了身半新旗袍,套了只玉镯。 反正这种场合,都是龙砚秋出风头,她只是谢洛白一个不受宠的姨太太,到时候去了,也只有被谢洛白抛在脑后的份,穿得少打眼些,坐冷板凳也才不那么尴尬。 相比之下,龙砚秋便高调得多,虽然已经入秋,天气凉了下去,但她还是穿了轻薄的香云纱旗袍,上头繁复的绣花巧夺天工,肩上披着最上品皮草,派头十足。 虽然没有抓到溪草的小辫子,但她几乎可以肯定,谢洛白对这个表妹绝对不一般。 谢洛白近来心情不佳,直至接到陆云卿生日宴的帖子,那张冷冰冰脸上,竟绽出一丝笑意,本来送给陆云卿的生日礼物,谢夫人已经以谢府的名义备下,谢洛白却偏还单独又备了一份礼物,还弄得神神秘秘的,据说是何湛去了一趟外地辛苦寻来的。 她从未见过谢洛白对哪个女人这么上心。 想到这里,龙砚秋便不觉把垂到眼前的一朵秋海棠从枝头拽了下来,娇嫩的花瓣在她手心被碾成残红。 她捏碎海棠花,想象着自己有一天捏断了陆云卿的脖子。 谢洛白直接从驻地过去,所以谢家女眷便坐了一辆车,谢夫人不喜欢龙砚秋,怎么看她都不顺眼,一看她这身打扮,脸色更不好。 “砚秋,不是我说,你这身是不是有点过于华丽了,今天明明是云卿生日,咱们可不好喧宾夺主! ” 龙砚秋不甘示弱地道。 “姆妈,谢家在雍州可是数一数二的门第,洛白哥哥严格来说,可是督军府的少帅呢!我若是穿得朴素,那不是给洛白哥哥丢脸了吗?” 谢夫人面色一变。 督军府是她的忌讳,谢洛白一直近而远之,偏偏龙砚秋,举手投足都是攀附之意,让她厌恶至极。 云卿的好日子,她不想和龙砚秋吵架,便一路阴沉着脸不说话。 龙砚秋也在心里冷哼。 这妆模作样的老太婆,一把年纪了,还总把自己当成系出名门的娇小姐,死活不肯和沈督军和解,才导致洛白哥哥明明有那样傲人的父亲,偏要划清界限。 什么时候,这碍手碍脚的老太婆死了才好! 雍州城郊,有一座旧校舍,前生乃是雍州中学,只有校长和十余名教员,后来学校渐渐办出了名气,政府又扬言要重视教育,才到雍州城里另外选址,盖了新楼,于是城郊这座老校舍,便空置出来。 因位置偏,房屋旧,这里被陶素茹和几个朋友便宜租赁下来,办起了戒毒院。 大铁门锈迹斑斑,只有门侧的牌匾是崭新做的,上头用楷书提写着“兴华戒毒院”五个大字。 “兴华、兴华,振兴华夏,这名字,起得颇有深意。” 陆太爷从轿车上下来,极为感慨地望着戒毒院的牌匾。 他这一生,最痛恨的就是鸦片,因此听说雍州的几个医生自筹开设了第一家戒毒院,心中自是振奋不已,就算要见到不成器的老四,也要到场支持。 这一带本是极为冷清的地方,偏今夜热闹非常,校舍的操场上都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轿车,客人都是溪草下帖子请来的。 严曼青上次当着溪草的面被丈夫掌掴,自是没脸,这次溪草送帖子给她,便觉添堵,大房送了一份不功不过的礼物,竟是除了陆钦外,一个人也没来。 陆家四房与大房关系不睦,站在女儿这边的严二自然也不会来,而因为杜家的案子,孙八心中有鬼,便也称病不出席。 九位大佬,到场的除了陆太爷外,便是唐三、冯五、杜九三人。 唐三一下车,就咋呼道。 “陆@四家的丫头当真古怪得很,好好的做生日,放着六国饭店不挑,偏偏选到戒毒院来办,真不吉利!” 杜九也到了,两人一向不和,少不得要顶他两句。 “你这粗人,就只认得麻将桌和骰子局!这兴华戒毒院,对雍州意义非凡,云卿把生日宴和戒毒院的揭牌仪式联合举办,这叫匠心独运。” 冯五从前是懒得出席这些应酬的,可溪草在冯玉莲撞柱之时,挺身而出,后又雪中送炭,把十字架的来历挖出来,证实了他女儿的清白,这份大人情,冯五记下了,因此必然要来捧场。 陶素茹和溪草两人,今日负责在戒毒院门口迎接客人,见几位大佬来了,连忙上前。 陆太爷一向瞧不惯新女性,但是对于陶素茹,确实是刮目相看,由衷地称赞道。 “陶医生,鸦片害人,腐蚀了国人的灵魂,但办戒毒院,是赚不了银子的,不仅如此,还要贴进一腔心血进去,你为雍州做的贡献,了不起啊!” 陶素茹谦虚道。 “哪里哪里,陆太爷过奖了,我和那几位友人,是空有一腔热血的穷书生,固然有此宏愿,但若离了陆四爷经济支持,这戒毒院还真办不起来。” 第162章 借花献佛 唐三立刻看向溪草,讶然道。 “哦?感情这戒毒院,你爸爸还凑了份子钱不成?” 溪草含笑不答,这些夸奖的话,还是要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效果更好,陶素茹会意,抢先道。 “哪里只是份子钱,这戒毒院可以说是四爷出资开办的,不仅如此,租赁场地、打点政府批文、购置桌椅床被,这些事,哪一件没有四爷的心血?若要论起功劳来,四爷才是头一份呢!连这名字,也是四爷想出来的。” 这话算是半真半假,陆承宣对戒毒院确实很热心,每次在复诊的时候,都会同陶素茹讨论,听见短缺了什么,二话不说便拿出钱来贴补,至于场地和政府批文,陆承宣是没那个能耐的,其实是溪草求了谢洛白帮忙的结果,连这个让陆太爷颇为赞同的“兴华”二字,也是溪草想的。 人家闺女不争功,愿意往自己亲爹脸上贴金,陶素茹何乐而不为? 何况溪草已经答应,此后会长期给戒毒院提供经济支援,对于陶素茹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 华兴社诸人神色各异,冯五便趁机还溪草人情,主动接过话头。 “唉,承宣这孩子,我从前就看他不错,虽然糊涂过,但如今幡然醒悟,将功补过,赞助戒毒院,也算是了却老哥一桩大心愿,倒是功劳大于过错了,我看不如仍旧认他回来吧?” 溪草给陆太爷的帖子,是单独写的,寥寥几笔,简单描述了陆承宣为戒毒院做的事,已经让陆太爷大感意外,直呼不信,如今听了陶素茹一番话,心中如有一股热流涌上。 他其实已经松动了大半,可终究还是要看华兴社众人的态度。 杜九时常都替陆承宣说话,今天连冯五也发声了,自然又添了三分意思,可唐三没有开口,陆太爷就哼道。 “哼,纵然他有悔改的意思,但他所做的事,还不足以弥补此前的混账,今天我能来这里见他,已经算是对得起他了。” 杜九闻言,有点着急,就想要帮腔两句,却见溪草对他轻轻摇头,只得罢了。 溪草绝口不提陆承宣认祖归宗的事,只是笑道。 “爷爷、诸位长辈先请到礼堂就座。” 当初陆太爷是召集了华兴社所有有脸面的人,将陆承宣逐出陆家,如今要认他回去,哪有那么容易?纵使杜九和冯五支持,那几位没有到场的大佬,岂不要背后戳脊梁骨? 这些都在溪草意料之中,但她也并不着急。 小火炖烂肉,总得火候到了,才是一锅好菜。 几位大佬于是移步礼堂,溪草落在后面,一同前来的陆钦就悄悄扯住她的袖子,有点迫不及待地问。 “云卿妹妹,怎么谢司令还没来吗?” 他收到的帖子里,溪草言明今日谢洛白也会到场,陆钦就知道这是她兑现的承诺,连忙回去准备了一篇腹稿,预备见到谢洛白时侃侃而谈,可客人们陆续都到了,他还没在人群中发现谢洛白的身影。 溪草笑道。 “二堂哥急什么?你没看见谢家人都没到呢?谢府离得远些,又都是女眷,梳妆打扮,来得迟些也是有的。 陆钦还欲再问,只听一个娇脆的声音插进来。 “钦哥哥今天打扮得可真是体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来娶媳妇呢!” 杜文佩和傅钧言一前一后过来,她和陆家的孩子是从小玩大的,口无遮拦,见了陆钦就忍不住出言打趣。 陆钦就红了脸,为了给谢洛白留个好印象,他今天确实是刻意打扮了一番,一身笔挺的黑西装,嵌着猫眼石袖扣,还梳了油光水滑的小分头,皮鞋也是擦得锃亮。 他作为一个严谨治学的书呆子,是非常不喜欢杜文佩这种大大咧咧的,想也不想就回敬道。 “你这个人还是这么冒失,只有大哥在时,才装一装淑女,这张巧嘴就和缝上了似的。只可惜大哥总是回避你,今日听说你来,他便不出席了。” 本是一句无心之言,杜文佩却听进心中去了,笑容骤然消失。 杜家遭到陷害,杜九已隐约向她透露了背后主谋,杜文佩就明白,自己和陆铮的姻缘,基本是无望了。 平心而论,傅钧言也很好,他开朗风趣,脾性又温和,两人在一起,无论是打球骑马,看戏郊游,杜文佩都觉得很快乐,可若说男女之情,她又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陆铮始终是她从小暗恋的白月光,一时难以放下,现在被陆钦一刺,杜文佩心里还是难过,她目光黯然,傅钧言也有点失落。 眼见气氛尴尬起来,溪草就连忙推陆钦。 “二堂哥,今天客多,我有些忙不过来,你帮我招呼那边的几位太太吧!” 陆钦一脸茫然,但又不好得罪溪草,只得依言过去。 不多时,谢府的车也到了,溪草亲自去迎。 她今天打扮得很简素,穿了身翠蓝竹布旗袍,龙砚秋见了,扑哧一声便笑了。 “怎么如今都时新扮进步女青年吗?云卿你也没上过学校吧,怎么倒穿得像个女学生?” 言下之意,便是讽刺她肚子里没有墨水,还要刻意做作了。 这样嘲讽谢夫人的侄女,她自然不高兴,立马瞪了龙砚秋一眼。 谁知溪草却没生气,淡淡笑道。 “谁说女学生都要穿得朴素,比如砚秋你就上过金陵女子中学,我看你也不像女学生,倒很像淮城的电影明星金霓霞呢!” 龙砚满脸的笑容瞬间就冻结了。 金霓霞本是舞女出身,因为拍香艳电影出了名,一些风流文人还曾为她写过不堪入目的小诗“酥山绽樱颗,香汗拢楚腰。”后来,金霓霞的电影因为有伤风化,被政府禁止放映,她则委身给一位军阀做了第十三房姨太太。 溪草毫不留情面,拿龙砚秋比这样放@荡的女人,把她气得不轻,正想顶回去,谢夫人掩嘴笑道。 “行了,为了吃一碗云卿的寿面,我今日可是特地没让备下午茶,现在饿得发慌,云卿快带路。” 溪草点头,又不禁回首看了看,她请的宾客差不多都到齐了,独缺谢洛白和梅凤官。谢洛白是谢夫人提前打过招呼,说他有正事,要晚些才能到。可梅凤官迟迟不出现,她就不由失落起来。 办宴席的礼堂原本是雍州中学的会堂,虽然简陋,但好在宽敞,加之陶素茹带着戒毒院上下勉励打扫,重新刷白了墙,归置了简单的桌椅板凳,看上去倒也焕然一新,礼堂中央简单布置了一个台子,拉了几根红绸,中间立了话筒。 如今各地的政府都在大力禁烟,因此参与戒毒院的揭牌,倒是一件进步新派的事,陆承宣的旧友当中,大多留过洋,其中还不乏在政府任职的,也很愿意来借一借东风,表现自己的忧国忧民的情操。 除此之外,溪草还请来了雍州晚报的记者,全程记录拍照。一时高朋满座,大家等着上菜的空挡,陶素茹和筹办戒毒院的几个友人轮流上台简单讲了两句,就含笑道。 “今日这戒毒院能办起来,靠我们几个可不行,有一位陆承宣先生,最是古道热肠,他才是这份戒毒事业的头号功臣,我们全体商量着,要请陆先生做兴华戒毒院的名誉院长。下面,我们有请陆先生为大家讲两句话。” 为了避免父子见面尴尬,陆承宣一整天都呆在礼堂的小隔间里,听到外头掌声响起,一双柔软的手扶住了他。 “爸爸,轮到您出场了,能否与爷爷和解,成败在此一举。您一定不能紧张,要镇定啊!” 陆承宣鼻尖一酸。 女儿的声音清脆恬柔,在陆承宣听来,却充满了力量。 父亲本该是女儿的靠山,可是这一路走来,都是云卿在扶持着他前行,甚至牺牲自己的生日,为他制造了这样的机会,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浪费女儿的心血。 “云卿,不必扶我,这一次,我要自己走上去。” 陆承宣正了正衣冠,从墙角摸到手杖。 溪草犹豫了一下,还是笑着放开了手,陆承宣早上到礼堂之后,就独自杵着手杖练习上台的路线。 看来他已经下定决心,要独当一面了。 当众人看到陆承宣时,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陆家那个不成器的烟鬼儿子。 灰色的细格纹西装,裁剪合度,他身子清颀,肩宽背直,面容看上去也十分斯文年轻,看上去像是个儒雅的学者。 台下不禁有人疑道。 “这陆承宣,精神得很,并不像传言那般啊!看着反而比他帮派的哥哥要正派文气些。” “这年头,抽大烟的多了去,有几个能戒得掉?凭这一点,陆承宣就不简单,何况戒了以后,还能积极投身戒毒事业,我看他就是个有志气的!” 陆太爷看见久别重逢的儿子,听着周遭的议论,面无表情的老脸上,眼眶还是忍不住发红,膝盖上的手指也微微颤抖。 陆承宣清了清嗓子,礼貌地鞠了一躬。 “众所周知,陆某是受过大烟毒害的人,家父一生视鸦片为仇寇,华兴社往来生意,皆不得沾染一个烟字,陆某不孝,一念地狱,才造下往昔恶业,玷污门第,愧对家父,如今追悔莫及,虽戒除烟瘾,犹不足补我之过。陶院长邀我做名誉院长,陆某实在不敢愧受,赞助戒毒院的钱,全部出自华兴社,多方筹建打点,也多亏社里兄弟帮衬,这个名誉院长,理应由华兴社社长担任。陆某虽双目不良,但恳请做一名义工,言传身教,在戒毒院内帮助与我有同样经历的病人,今日小女生辰,各位所赠的礼物,陆某也将折做现钱,全部用于戒毒院的日常运作,算是在座各位朋友为华夏戒毒事业的一份贡献!更有的,便是请各位多为兴华戒毒院做宣传,令那吸食鸦片者,主动前来,早日回头,于国于家,方能见得光明!” 先有一名年轻的记者叫了一声好。 “陆先生这番话说得好!我家里的伯父也是个烟鬼,但有您、有华兴社支持戒毒院,我回去一定会把他劝来,若所有吸鸦片的人都以陆先生的毅力,亦誓同行共戒除,风气谁云不易更?” 另有陆承宣几个政府里的旧友,见状也纷纷站起来发言。 陶素茹亦是被感动了,带头鼓起了掌,礼堂里瞬间掌声雷动。 连谢夫人一介女流,心中都有热血沸腾,见妹夫如此振作,不由欣慰得红了眼圈。 冯五连声赞道。 “承宣这孩子,做了这么件大事,却把功劳全揽在咱们华兴社头上!兴华、兴华,这戒毒院的名字,都暗含了华兴社,他确实是用实际行动在悔改啊,老哥。” 杜九也道。 “明日雍州晚报的头版,只怕咱们华兴社要名声大燥,在百姓里的声望也要涨了涨,应该可以抵消前些日子那桩码头血案的影响了,这都要归功于承宣。老哥,咱们华兴社赏罚一向分明,他这罚也罚过了,总该算一算功劳了吧?” 早在儿子替他争取了名誉院长的头衔时,陆太爷就满心都是感动了,他这个当爹的如此绝情,儿子不仅不记仇,还一心要圆他的夙愿。 “这次,他确实做得不错,只是严二、孙八他们几个……” 原本观望态度的唐三突然开口道。 “承宣今天的所作所为,足够他重回华兴社了,我相信社里的兄弟没人敢说不服,老严和老孙若有意见,那就让他们依葫芦画瓢,也和承宣一样为华兴社整下名声来!” 陆太爷终于点头,声音都有些哽咽。 “多谢诸位兄弟,包涵这逆子……” 底下的人纷纷开始说起鸦片的危害,都表示要游说周围抽鸦片的亲友前来戒毒,群情激奋间,菜也终于上桌了,众人定睛一看,所谓的宴席竟是四素三荤加一碗青菜豆腐汤。 溪草就含笑解释道。 “因今日主要是借我生日的名头,给戒毒院办揭牌仪式,若是过于奢靡,就失了本意,饭菜粗简,诸位不要嫌弃。兴华戒毒院背靠田园,多的是田地,我爸爸寻思着,将来带领前来戒毒的病人一同种菜,算是自力更生。” 一时间,赞叹的声音更是此起彼伏了。 今日的客人身份都是非富即贵,这样简朴的席面,还是头一次吃,非但不嫌弃,还觉得别有一番滋味。 正是推杯换盏间,礼堂的大门呼啦一声被两名护兵推开,一双长筒军靴逆光走来。 高大挺拔的身姿被漆黑的军装包裹,谢洛白浑身散发着威压煞气,偏生那张脸,又是象牙精雕一般精致俊美。 在他身后,四名护兵抬着只精致的檀木箱子,用红布盖住,神神秘秘的,是谢洛白特地为溪草准备的生辰礼物。 第163章 玛瑙双雁 “洛白哥哥,你怎么现在才到,我一个人无聊透了。” 看到谢洛白,龙砚秋当即从椅上站起,娇滴滴地上前就要挽住谢洛白的胳膊。 她对满桌子的青菜豆腐根本不感兴趣,那些慷慨激昂的戒毒兴邦演讲也是无意关注,今日前来无非是为了见谢洛白,这些天他几乎都呆在驻地,两个人都没怎么好好相处。 见状,谢夫人面上刚浮出笑意顷刻消散,目睹谢洛白躲过龙砚秋的动作,才忍住教训她的冲动,对谢洛白道。 “洛白,你为了云卿的礼物忙活到现在,也让我们看看,到底给她准备了什么好东西。” 谢洛白示意护兵把箱笼放下。 “这个嘛,自然需要表妹来亲手揭开了。” 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自己身上,饶是溪草想减少和谢洛白接触的次数,也不得不过去。 “已经开宴了,表哥不如先入席吧,其他事一会再说。” 她不喜欢谢洛白这般兴师动众的高调,万一他送了什么极其贵重的东西,岂非又让包括陆太爷在内的满堂宾客生出不该有的遐想。 这幅淡漠的姿态,令谢洛白唇角的弧度霎时冷凝。龙砚秋眨着眼睛,天真笑道。 “看来云卿不喜欢洛白哥哥的礼物啊,也对,今天这么多人送了东西,云卿看都不看,就充作戒毒院的经费。洛白哥哥还是命人抬到后仓吧,免得一会还要劳驾云卿动手。” 这一句明显挑拨的话,可谓毫无遮掩。上次在督军府老太太的寿宴上,龙砚秋打了张存芝的事已经传遍雍州,同时传播开的还有她对谢司令夫人位置势在必得的决心。 宾客们见她今日打扮得美艳动人,把过生日的正主陆云卿都压了一头,且三言两语,处处针对溪草,不由放下筷子,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边的动静。 一个是谢司令的义妹,一个是他的表妹,不知三人间还有什么其他关系呢? 溪草不语,根本不接龙砚秋的话,谢洛白的唇越抿越紧。谢夫人看在眼里,不由暗暗着急。最近溪草来谢府的频率明显少了,起初她只以为是溪草事务繁忙,现在看来儿子和侄女之间定然发生了不快。 这是她相中的儿媳妇,可不能让外人白白欺负了去。她正要开口,陆承宣已杵着拐杖上前。 “洛白精心挑选的礼物,云卿怎会不喜欢呢?这一份礼一定要放到云卿的房间中,至于冲抵戒毒院账目的部分,我来承担。若不是洛白,我们父女二人怎能相认,谢司令不仅是陆某的侄儿,更是我陆承宣的恩人,借着今日的机会,陆某还要向谢司令道谢。” 说完,陆承宣就弯腰对谢洛白鞠躬,被谢洛白闪身避开,他扶起陆承宣,冷凝的面总算有一丝松动。 “三姨夫客气了,云卿是我的表妹,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谢夫人也道。 “都是一家人,还道谢,岂非太见外了。” 陆承宣百感交集。 “若是信蕊还在,别提多高兴。” 感念他对自己幼妹一片痴心,谢夫人也红了眼圈,溪草走上前。 “姨妈,爸爸,姆妈在天上一定会保佑我们的。” “是啊。”陆承宣拍拍溪草的手,“还不把你表哥的礼物打开,关站着,这像什么话。” 陆承宣既这样说,溪草也不好拒绝,只得硬着头皮掀开上盖的红布,打开檀木箱子复古的锁扣,只把盒盖支起,双目已骤然变幻。 不可能……怎么会…… 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溪草颤着手把盒中物事取了出来,却忘了这个东西有些分量,她一个趔趄,险些把东西砸在地上。 还是谢洛白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把礼物从她手中接过,稳稳地放在了旁边的桌上。 随着东西上桌,离得最近的谢夫人与龙砚秋皆是楞了一下,满堂宾客也好奇张望,待看清这个礼物的内容,有几个忍不住的已经夸张感叹。 听得周遭言语,陆承宣奇怪。 “洛白送了什么?” 谢夫人率先回过神来,眼眸中止不住的神采飞扬。 “是一双玛瑙雕刻的大雁。” 陆承宣微讶,可下一秒也唇角勾起。 华夏婚仪,从周代依始,在按六礼而行的婚姻中,除了纳征礼以外,其余五礼均需男方使者执雁为礼送与女家。 古往今来,雁南往北顺乎阴阳,配偶固定合乎义礼,婚姻以雁为礼,象征男女的阴阳和顺,也象征婚姻的忠贞专一。因为活雁难得,后面渐渐演变成木雁或金银玉雕的对雁代之。 谢洛白赠的这双大雁,用整块玛瑙雕刻而成,料子水头极好,且和真雁一般大小,这等品质,便不是寻常人家能得,显是前朝贵族的婚定之物,不说价格不菲,其中用意更是不言自明。 虽然现今的年轻人都采用西式婚礼,可在座有些上了年纪的宾客从前朝走来,当下了然。 陆太爷更是陷入沉吟。 上次在明月楼为溪草摆宴,沈督军认女送来的礼物,皆是成双成对,起初陆家人还猜测沈督军是看上溪草,要纳其为小。可后面他和溪草再无往来,直到前番知晓其与谢洛白为父子,结合现下的情景—— 难不成沈督军其实是为谢洛白下聘? 听得四周七嘴八舌的议论,龙砚秋眸中闪过一道狠戾。 初时注意到玛瑙成色纯粹,毫无瑕疵,只嫉妒谢洛白对溪草一掷千金;现在知晓了更深层次的意思,更是恨不得亲手了结溪草性命。 洛白哥哥果然看上了那个贱人! 龙砚秋盯着溪草,不放过她丝毫表情。 溪草曾口口声声说自己对谢洛白没有非分之想,她倒是要看看这个女人会如何动作。 众人的反应,溪草却完全无暇顾及,她迫切去确定什么,急急起身往伏在雄雁身上的雌雁翅下看,终于在尾羽间找到了一个歪斜的小字,整个表情已不是用震惊二字形容。 她愕然抬眼,眸中有水光在晃。 “你,你从哪里……” 谢洛白的心情总算好起来。 “是费了些功夫,不过还是弄到了,若表妹不喜欢,还是请三姨夫拿去卖行折成现钱,用以兴华戒毒院运作。” 陆承宣之前曾亲口承诺这件礼物要放到女儿的房间,是因为不知其中内容;可现在知晓了,又踌躇了。 虽然表兄妹成婚遭人诟病,但和玉兰聊天中,得知谢洛白对溪草的关心无微不至,既然谢洛白对女儿有意,这桩婚事他是极为赞成的;可和女儿“相认”的数月,他也明白溪草是个主意极大的姑娘,若是她并不喜欢谢洛白,自己强人所难,岂非乱点鸳鸯。 他是不会让宝贝女儿受委屈的。 于是陆承宣想了想,道。 “这件礼物太贵重了,拿去卖行短时间恐怕也不会有合适的买家,若是云卿觉得不妥,还是交由洛白处理吧。” 言下之意便是让溪草自行决定,如果不接受谢洛白的示爱,大可借着这个机会拒绝。 陆承宣的民主让宾客们惊叹。陆太爷有些不高兴,老四真是洋墨水喝多了,什么听孩子的意愿,婚配还不是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不过溪草会怎么回答呢?在场人都竖起耳朵,连谢夫人都有些紧张。 看众人反应,溪草也逐渐回过味来。 意识到谢洛白的意思,溪草咬碎一口银牙。一时间,这份礼物霎时成了烫手的山芋。 如果接受,这就代表了她默认了谢洛白的行径;可是拒绝…… 可这分明就是当年阿玛和额娘大婚时的双雁。 被额娘视若珍宝,一直放在卧榻旁用玻璃匣罩着。某次王府下人扫尘除灰,取下玻璃匣,把玛瑙对雁置于桌上,幼时的自己趁人不备,拿起小刻刀在雌雁羽下刻了一个“龄”字,吓得洒扫的婢女脸色大变。 没想到额娘非但没有怪罪,还抱着牙牙学语的润沁道。 “以后妹妹也在这里刻一个‘沁’字。以后母亲百年之后,让这对雁儿下去陪额娘,就像你们姐妹俩在我身边。” 她那时候太小,不知道什么叫百年之后;等感同身受这个沉重的字眼,都不能亲自埋葬额娘,还把妹妹也弄丢了…… 古诗有云“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和此时此刻的自己是多么地相像…… 这是额娘在世间给自己留下的念想,虽说以这样荒谬的方式重新出现,可溪草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的! “爸爸,这对双雁我很喜欢,还是照您刚刚说的,放在我房间里吧。”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有些迫不及待的,已经向陆太爷道贺。溪草一秒钟都不想多呆,正想吩咐下人把这对玛瑙雁送到陆公馆的小汽车上,谢洛白已招呼手下护兵。 “还是我来吧。” 谢夫人眉眼弯弯。 “去吧去吧,溪草也没有入席,一会你们单独叫一桌,一起吃。” 目送二人走远,龙砚秋袖下双拳紧握,双目几欲要喷出火来! 骗子,骗子!想嫁给谢洛白,没有那么简单! 和傅钧言同桌的杜文佩一脸忧心;而另一桌溪草的三位师傅,金嬷嬷脸含笑意,唐双双眸光不明,叶显则是毫无波动。 把檀木箱子小心地放到汽车后备箱里,谢洛白便打发走手下护兵。 溪草也转身离开,手腕却被谢洛白一把抓住。她抬起眼来,正好撞上谢洛白目中一闪而过的得逞笑意。 “怎么,难道表妹不喜欢这份礼物吗?” 溪草咬了咬唇,眸光清湛幽寒。 “喜欢,可在我眼中它们只是一双雁儿,其他的意思我是坚决不会承认的!” “其他的意思?” 谢洛白面容松缓,连声音中都带了一丝笑。 “今日大庭广众之下,雍州城这么多人看着,都知道你是我谢洛白定下的,谁还敢去陆公馆向你父亲提亲?” 溪草忍无可忍,厉声。 “可我分明不是陆云卿!” 他换了个姿势,整个人宛若一头眼观猎物无处可遁的野兽,舔着舌头,好以整暇地欣赏猎物徒劳无功的挣扎。 “我说你是,你就是!” 谢洛白牵了牵嘴角。 “何况今天我曾给过你机会,这件礼物是你心甘情愿收下的。不是吗,溪草?” 卑鄙,和他的祖父老喀尔喀亲王一样无耻! “你们博尔济吉特氏都喜欢强娶强嫁吗?” 知道她提起沈督军和谢信芳过往,谢洛白的眸光一瞬紧缩。溪草还巴望他能良心发现,不想谢洛白却猛然聚力把溪草拉入怀中,收臂把她的身子紧紧地箍住,目光变得危险。 “是,你说对了,对于喜欢的女人,我们博尔济吉特氏就喜欢强人所难!” 说完不由分说扣上了她的后脑勺,那火热的唇就压了上去。 “唔……” 溪草紧紧咬住牙关,不让他得手。哪知这个狡猾的家伙竟移手到她胸上一捏,溪草吃痛,张口痛呼的当口,他的舌便趁虚而入。 唇齿交缠,没有半分缠绵,唯有谢洛白霸道的侵蚀和占有;溪草那些反抗的小伎俩,都在二人数次的交锋中,被他轻松瓦解,化为乌有。 很快,溪草唯有乖乖承受,似一只在猛兽爪下无处可逃兔子,吃力地喘息。 突然他把溪草整个人压在小汽车上,竟赤着眼睛来解她的旗袍布扣子。 他疯了!完全疯了! 溪草脑中轰然,可根本无法撼动身上癫狂的男人,尤自手瘫脚软,身上的桎梏却突然消失。 溪草红着眼惊疑抬眼,才发现梅凤官发指眦裂地站在谢洛白面前,而谢洛白的脸已经被他打偏过去,唇边沁出一丝血丝。 而梅凤官身后,大把的白玫瑰摔在地上,在一片荒芜的黄土间尤为醒目。 谢洛白很快做出回击,一时间二人打得难舍难分,就在谢洛白拔枪的当口,梅凤官也摸出了腰间的枪,二人对峙。 里面满堂的宾客,甚至还有谢洛白带来的护兵,溪草生怕梅凤官吃亏,冲到前面,还没有开口,谢洛白已经冷冷道。 “溪草,你已经求我放过他一次,现在还要开口吗?还是说梅老板不仅扮女人倾国倾城,遇事也只会躲在姑娘家身后!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第164章 势在必得 梅凤官亦目光不动,语气坚决。 “溪草,这是我和谢洛白之间的事,你不要插手!” “可这件事到底是因我而起,你们能不能都放下枪,冷静一点,我们好好谈……” 已是秋凉的天,溪草却额上冒汗,她不敢冒然动作,生怕一不小心,就会牵引出什么无法挽回的后果。 平心而论,她不想让梅凤官受伤,可谢洛白,她也做不到冷血旁观。关于他们,一个有情,一个感激。两个人在心底的分量虽有差别,然二人此刻的交锋,对于溪草却不是选择题,而是是非题。 从前在庆园春,经常有客人为姑娘争风吃醋,大打出手。通常当事人皆会含笑旁观,很是享受这个过程,溪草尤其不解;落在自己身上,更觉诧异,完全不明白她们为何感受不到其中煎熬? 没有人回答她。 空气凝固,越发凸显校舍中觥筹交错的热闹。 两个人举抢对峙,谁也没有收手的打算。 谢洛白眉目森冷,是惯于拿枪的冷酷肃杀;梅凤官凝神敛目,一扫眸中惊鸿潋滟,似换了一个人。 沙沙起风中,梅凤官淡淡开口。 “你要如何才能放过她?” 溪草浑身一震,只听谢洛白加重语气。 “除非我死!” “那我成全你!” 见梅凤官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弯曲,溪草脑中电光石闪,似是想到什么,只见她飞快掀起旗袍下摆,拔@出了腿上的配枪。从前把枪放在手包中到底不便,她便请人做了一个枪套,绑在大腿上,刚刚关心则乱,居然忘记了。 余光瞟到溪草动作,谢洛白唇上的嘲讽更深,亦不动声色缓缓扣动扳机。 “怎么,你还要用我送的枪来杀我吗?” 出乎意料的,溪草却打开保险,举枪指向自己的太阳穴。 “不,你们都把抢扔掉,不然我就开枪了。” 这个举动,让谢洛白和梅凤官俱是一怔,可谁也没有就此罢手。 谢洛白蔑声。 “溪草,你那么惜命,怎么可能干这样愚蠢的事?要吓人,还是重新换个招数。” 便是梅凤官也痛心道。 “溪草,谢洛白一直强迫你,为何你还这么糊涂,竟拿自己的性命威胁。” 溪草不理他们。 “我数到三,如果你们还不分开,我就开枪了。” “一……” 两人纹丝不动。 “二……” 还是没有变化。 溪草闭紧双眼,手指曲起,刚颤声吐出一个音节,手腕上剧痛袭来,整个人已被撞飞跌倒,恍惚中似乎有人把她抱住,落地时只觉躺在一个怀抱中,完全没有地面摩擦的钝痛。 她睁开双眼,看自己的上半身被谢洛白环住,而腰上梅凤官双臂紧扣,两个人都毫不退让,看向她的目光,有怜惜,有震惊,亦有失望…… 太好了,还好三个人都没有事。 直到现在溪草才觉得后怕,身体放松的当口整个人也不受控制地抖起来。 “里面还有很多客人,既然大家都是来贺寿的,不如先进去吃饭,别的事以后再说好吗?” 她的眼神带着恳求,还有卑微的讨好,让梅凤官的心一下软了下来。记忆中天真娇憨的小格格,何曾这般低三下四过。 “这不是你的生辰,我不过是来看看你。” 到底不想让溪草为难,梅凤官重重捏了捏溪草的手。 “溪草,我不会逼你离开他,不过我会帮你一起还债,等做完那些事,我们就离开!” 他看向谢洛白。 “还请谢司令届时遵守约定。” 坦然说完这句话,梅凤官从地上站起,捡起地上的白玫瑰正要递给溪草,忽然目光一厉,整个人侧身避过。 谢洛白和溪草猛然回眸,才发现龙砚秋不知什么时候竟出现在距他们不远处,她就地一滚,捡起溪草掉在地上的枪,想也没想就朝梅凤官的方向开枪。 谢洛白目光骤变,推开溪草,从地上惊跳而起,一个猛扑,龙砚秋整个人在他的撞击下应声跌倒,那出膛的子弹也顺势偏离了方向。 溪草惊魂未定,迅速捡起地上的枪,关上保险,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梅凤官面前,声音中都带着颤。 “你没事吧?” 梅凤官摇了摇头,刚想说什么,龙砚秋已经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洛白哥哥,他居然用枪指着你,这个人不得好死,我要杀了他,杀了他!” 她从地上爬起,华丽的旗袍已经沾染上尘土,发髻也在方才的动作中乱了。分明是一个狼狈的形容,可龙砚秋目光狠戾阴毒,仿若来自地狱的厉鬼,癫乱失常。 “砚秋,你冷静一点!” 谢洛白一把拉住她的手,有些惊诧龙砚秋异常敏锐的身手。自发现溪草拔枪,他和梅凤官的注意力便全部集中到溪草身上,可也不至于两个人皆对外界毫无防备,竟没发现龙砚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已悄无声息靠近。 光凭她捡枪一气呵成的动作,显然不是生手。 还有,刚刚他们的对话,她听了多少? “洛白哥哥,我无法冷静!” 手上的触感让龙砚秋眼中的焦灼些微退散,她贪婪地呼吸着谢洛白的气息,整个人扑到谢洛白的怀中,把脸埋在他的胸前,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腰啜泣不已。 “洛白哥哥,陆云卿不适合你,她朝秦暮楚,水性杨花,根本不配你送给她玛瑙双雁!” 自谢洛白主动提出和溪草一起把礼物放到小汽车中,她便坐立不安,特别看到谢洛白手下护兵去而复返,更是恨不得就去确定这两人在搞什么! 奈何谢夫人为了给儿子和侄女制造机会,一直紧盯着龙砚秋不放,还是她趁着客人和谢夫人说话的当口强行起身,才摆脱她的阻扰。 这一出来,便看到梅凤官和谢洛白持枪相对。 龙砚秋眸光紧缩,迅速潜身往他们这边靠过来…… “这是我的私事,你无需操心。” 谢洛白轻轻推了推龙砚秋。感受到他的抗拒,龙砚秋越发加紧了环住他的力道,八爪鱼一般巴着他不放。 谢洛白无奈,只能任凭她抱着,声音却骤然变冷。 “你刚刚这些,是从何处学来的?” 这句话如一盆冰水兜头浇在龙砚秋身上,让她一时间忘了啜泣。 她爱他成痴,些微细节,龙砚秋便明白他的所想。 “……洛白哥哥,你怀疑我是……间谍?” 龙砚秋艰难开口。 见谢洛白的不语,她有些失神。 她的本事,得益于兄长龙砚平。大哥那时候教导她和姐姐,目的让两个姑娘掌握一些防身技能,可是姐姐不感兴趣,龙砚秋却学得异常认真。 自第一眼看到谢洛白,她便爱上了他。 这份感情,如同中世纪的魔鬼祭奠,她愿意为他颠覆魂灵,交付一切。 龙砚秋知道,要成为谢洛白的女人,关凭家世背景远远不够,更多的,便是立足于他身后的能力! 也多亏她勤于练习,练就了和军人一般坚强的意志,让她熬过了牢中非人的虐待和摧残,活着回到了谢洛白身边。 她时常幻想,有朝一日谢洛白会惊异于她的表现,选择与她携手一生共同进退。 却万万没预料到,第一次暴露实力,谢洛白目中不见欣赏,只剩疑虑。 “……是哥哥,是他以前教我的……” 话音刚落,龙砚秋便察觉谢洛白身体一瞬紧绷。她唇角慢慢勾起,既然无法用自身能力吸引谢洛白的心,那利用他对哥哥的愧疚绑住他的身也一样! 于是龙砚秋身体一晃,虚弱道。 “洛白哥哥,我有些头晕……” 谢洛白犹豫了一下,把她打横抱起。 听到谢洛白发动汽车,溪草松了一口气。刚巧因为枪响,陆太爷慎重派了几个部下出来探视情况,见只有溪草和梅凤官站在原地,俱有些反应不过来发生什么事。 “吃完饭再走吧。” “也好。” 梅凤官淡淡一笑,这一次他没有拒绝。 二人先后进去。 得知龙砚秋身体不适,谢洛白先行一步送她回去,谢夫人满脸不高兴,只当她作妖故意使坏;而刚刚的枪声,则被溪草解释会不小心擦枪走火。 多数人都接受了她的说辞,只有知道内情的杜文佩,一双眼不住往梅凤官身上瞟,被唐双双抓住,又是一顿冷嘲热讽。 “怎么,难不成文佩看上了梅老板,自梅老板进来,视线就没有从他身上离开!” “谁看上他了!”杜文佩本能驳斥,还想说些什么重话撇清关系,可想到他到底是溪草喜欢的人,那些话又咽在了喉口。 “你这人怎么这样无聊,满脑子就男欢女爱,难不成多看异性一眼,就对他有非分之想?” “是啊,至少我是这样。” 唐双双露出了个风情万种的笑,气得杜文佩一阵语塞。 终于,生日宴散场,溪草把客人们一个个送了出去,陆钦主动留下帮忙,没有和陆太爷同车回去。 “云卿妹妹,谢司令……” 溪草回神,敷衍道。 “今日发生了些许意外,等下次我一定安排二堂哥和表哥见面。” “嗯,那就谢谢云卿妹妹了。” 生日宴果然和预期的一样,引起轰动。关于兴华戒毒院的报道铺天盖地,热度持续了整整一个月;且戒毒院短短一星期,就收了十几个病患,让陆承宣和溪草都很受鼓舞。 陆太爷也很有效率,生日会第二天就召集华兴社大佬开会,共同商议让陆承宣认祖归宗,回归社团相应事宜。 有严三、冯五、杜九三位大佬力挺,事情很是顺利。 九月下旬的中秋,陆承宣在溪草的搀扶下,总算进入了久别十余年的陆宅,在后堂祖祠拜过列祖列宗,他激动地久久无法起身。 在陆太爷的主持下,陆府上下终于吃上了一餐真正意义的团圆饭。 陆承宗大房一家,冯玉莲代表的二房,以及陆承宣和溪草的四房,齐聚陆府花厅,一边品着秋蟹,一边赏月观花,倒也有那么一分阖家团圆,把酒言欢的意味。 “既然老四回来了,也不能只做一个空壳子晒着。现在社里和从前不同,也有很多正经生意,老大你一个人也忙不过来,把商号、银庄分出部分给老四练练手吧。” 陆承宗恭敬说是。 “那就把如意商号交由四弟吧,从前他管理过,现在重新接手也不至于陌生。” 都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陆承宣叛逆的那几年,各种崇洋媚外,还惹出熊平昌那等事,让陆太爷失望不已。 可陆太爷总觉得自己儿子是立得起来的,还把如意商号交给他打理,当时的口吻也是一模一样,拿来练手。 哪像对待自己,长子则必须安家兴业,轻易出不得差错。 陆太爷满意点头。 “你们兄弟友恭,我就放心了。老四回来,也算给你多了个帮手,一定要手足同心。” 这一日,向来克制的陆太爷喝得酩酊大醉。 宴散后,溪草才回到家,就接到冯玉莲的电话。 冯玉莲思维传统,上次生日宴,因为孀寡身份,生怕犯了老辈忌讳,没有出席,只让人送来一份礼物。 今日中秋家宴,是溪草自医院一别后再次与她相逢,本来还想和她单独说几句话,却一直没有机会。席间,她一直暗中观察陆承宗、严曼青以及冯玉莲的动静,不过这三人俱是平静无波,倒是让人抓不到破绽。 没想到现在冯玉莲竟打来电话了。 “二伯母,您回到别苑了吗?” 面对溪草的寒暄,电话那头的冯玉莲却颤不成声。 “云卿,那,那个自称怀远的又送来素冠荷鼎了……” “什么?!” 溪草失声。 安德烈的案件,在法国领事理查德的压力下,雍州警备厅掘地三尺,却完全找不出真相。本来用一个死囚胡乱结案,结果被理查德觉察,一个不高兴,告到了淮城总统府,这件事便这样僵持下去。 而陆铮查询那朵素冠荷鼎的来历也是毫无头绪,雍州花市全无线索,果真应了溪草的猜测,这朵花出自私人手植。 经谢洛白提醒,溪草也把目光投向了赵寅成,不过这家伙实在狡诈阴险,竟让人无从下手。 “我刚从老宅回来,一眼就看到了大门旁放着的花。这一次,他没有递给任何人,花盆下还压着一封信,竟是你二伯父从前写给我的……” 冯玉莲声音中惊恐未褪。 “本来想和太爷说这件事,可现在这么晚了,觉得有些不妥……” 说到这里,冯玉莲也有些羞愧,自己一个大人,却求助一个十七岁的少女。 “而你大伯父一家,云卿,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不信他们……” 第165章 陈年旧情 溪草沉吟片刻。 “二伯母,我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冯玉莲神色惶惑。 “自然是蹊跷了,你二伯父去了多少年了,我亲手给他穿的寿衣,亲眼看他下葬,如今哪里又跑出个送花送信的怀远来?除非是鬼魂……” 溪草摇头。 “我不是这个意思,二伯母容我放肆一言,上一次素冠荷鼎出现,乃是因安德烈事件,目的是借着二伯父旧物敲打二伯母,要遵守妇道,谨记亡夫。可是最近二伯母一直深居娘家,并未与任何男子有所瓜葛,这花送得未免有些怪异,比起此前意有所指,如今却更像恐吓,我怀疑并不是同一人所为。” 冯玉莲的脸上,恐惧又多了几分,溪草连忙安慰。 “不过我也只是猜测而已,尚不能确定,不如我们试试看能不能把送花的人激出来,抓到人,一切不就都能水落石出了?” 冯玉莲并不抱希望,摇头叹道。 “怎么引?上次陆铮查了那么久,都没查出什么来,可见这人行事小心,轻易不露破绽,岂是说抓就能抓到的?” 溪草笑了笑。 “那可不一定,如果这次的主谋只是为了恐吓二伯母,那么只要他的行为有了效果,势必还会有后续动作,我们不妨先放下饵食,诱鱼上钩。” 时近中秋,木樨飘香,严曼青闲来无事时,在自己的院子里头种了两株上品的金桂花,如今正值花期,她手持小银剪刀,将树上成熟的花枝一束束绞下来,放在身边的托盘里。 “多亏生了阿铮这个能干的孩子,大姐才有闲情逸致侍弄这些花草。” 她的妹妹,孙家长房媳妇严曼箐坐在冻石凳上,托着茶盏,笑吟吟地道。 严曼青就笑道。 “你姐夫素来爱吃螃蟹,这些晒干了做茶,给他压一压蟹黄的腥气。” 提起陆承宗,严曼箐脸上的笑容变得刻薄起来。 “大姐,姐夫恐怕有些日子没回陆宅了吧?想必是住在外头养的女人那里,我还听说上次他公然当着太爷和冯五爷的面,打了你一巴掌,也太不把咱们严家放在眼里了,你还这么贤惠,想着给他做桂花茶?” 严曼青笑容骤然消失。 “我们陆家的事,几时轮到你个外人多嘴多舌!回去吧!我乏了,今日没工夫陪你。” 被她下了逐客令,严曼箐捏着手包,无奈起身。 “我是心疼你呢!大姐是个聪明人,难道不分好歹么?那姓冯的先是嫁了陆二,后又成了一文不值的寡妇,徐娘半老,青春不在,姐夫的心还栓在她身上,我看,她一日不死,大姐就永远只有个太太的壳子。” 眼见严曼青刀一样的目光扫过来,严曼箐住了嘴,摇头而去。 留下严曼青独自对着桂花树,久久出神,突然她从托盘里拿起一支桂花,用剪刀将它绞得稀烂仍在地上,又踩上去用鞋跟反复碾压。 “太太。” 做完这一切,她才将剪刀往盘中一扔,转过身来,见女佣素娘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便拍了拍手上的花屑,问。 “什么事?” 素娘躬身答道。 “太太,二房的自收到花后,当晚就病了,发起了高烧,一直说胡话,口中直念叨说是二老爷来接她了,她本来就体弱,这么一折腾,短短几日,就奄奄一息了,佣人们都吓得不轻,正商量着要找和尚来念经呢……” 严曼青听了,阴沉的脸上终于流露出笑意,只不过这笑容里,带着深深的怨毒 “呵,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原来她这蛇精的七寸在这里!那我就再送她一张催命符!” 她示意素娘跟她进屋,从床下取出一个旧匣子,在里头翻找一番,寻到一样东西,放在信封里递给素娘。 “你明天再命人送一盆!把这个也带上,里头的东西,要是敢偷看,我挖了你的眼睛,听清楚没有?” 素娘打了个寒战,连连点头。 严曼青在陆家做媳妇的几十年,总是一幅贞静贤淑的模样,其实谁又知道,她们严氏姐妹,其实继承了父亲严二的性格,表面待人总挑不出错处,一旦没有外人在时,却都阴刻暴戾得很。 薄雾起,月弥散,信义路的大钟走到四点钟,夜幕也渐渐到了尾声,天却还是伸手不见五指地黑。 一名黄包车夫拉着车,经过陆家别苑时,突然停了下来,飞快地从车中抱了一盆花和一封信下来,放在别苑大门的台阶上,他刚转身要走,却被不知何处冲出来的两名汉子压倒在地,他惊恐欲叫,早已被人用抹布堵上了嘴,拖进了门内。 角落里又出现两人,将黄包车悄无声息地处理好。 溪草刚起床,冯玉莲的人就来接她了。 “云卿小姐,人捉住了,二太太请您过去拿个主意。” 事发之后,溪草先是让放出冯玉莲惊吓过度卧病不起的消息,而后的几日,每天命别苑的下人埋伏在周围,日夜换班,守株待兔。 鱼儿终于是咬钩了,溪草双目一亮,二话不说就带着玉兰上车,径直往二房来。 一进冯玉莲的客厅里,溪草就见桌上果然多了一盆素冠荷鼎,比上次那盆品相差了不少,可见挑得随便。 “这就是今早送过来的 ?没有别的东西?” 冯玉莲神色有点奇怪,她垂眸道。 “没有,只是一盆花,人我让捆在天井里,你要不要见一见?” 溪草没说话,只是注视着冯玉莲,冯玉莲神色有一瞬闪躲,轻轻错开她的视线。 溪草笑道。 “当然要见了。” 她一眼就看出冯玉莲在撒谎,可见这次对方送的另外一样“礼物”,确实戳到了她的痛处,人人都有秘密,她自己也有,冯玉莲既然不肯叫人知道,那她再追问也是无益,横竖总有法子知道的。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堂屋,那名送花的黄包车夫被押在天井里,溪草一看,发现他身上竟没有任何伤痕,便知冯玉莲心慈,没有叫人打他。 溪草觉得冯玉莲也不像是能狠下心拷问人的角色,就向玉兰使了个眼色。 玉兰会意,揪起那人前襟。 “谁指使你送花过来的?” 面对玉兰凶狠逼问,车夫昂首,显得无比冤枉无比委屈。 “我哪里认识!像我们这种穷苦人,能多挣一点是一点,有人出钱让我拉车的时候,顺路给陆二太太送盆花,谁都只会以为是友人才这么做,我可没存过害二太太的意思,你们怎么能无缘无故绑人?” 玉兰一脚踩在这人胸口,鞋跟嵌入对方肉里,他顿时痛叫一声。 “我是良民,你们帮派也不能胡乱拷打人吧!我要去告公会!” 溪草冷笑。 “据我所知,雍州的人力车,一般都是夜里一点收工,早上六点上工,半夜四点,你说你是顺道接活?你不说是吗?玉兰,去找个火盆过来。” 冯玉莲背脊发凉,连忙问道。“云卿,你要火盆做什么?” 溪草只道“撬开说谎的嘴巴,总要上点手段。” 别苑的人都很服气她,很快便麻利地带玉兰从厨房端来一个火盆,里头的炭块块烧得通红。 “把他的鞋袜脱了,我要烫烂这双脚,看他今后还怎么跑这顺路的活?” 那车夫一听,吓得面无人色,冯玉莲也惊诧地看着溪草,似乎没有想到她小小年纪,行事如此狠毒,她正待阻止,玉兰却已动作迅速地扯掉了车夫的鞋袜,捉着他的脚踝向燃烧的火盆按去。 “我说!我说!姑奶奶饶了我吧!我这双脚不能废!” 这是谢洛白教给她的,只有铁打的傲骨,才能熬得住烧红的烙铁,这法子虽然简单粗暴,但起码对大多数有效,这车夫贼眉鼠眼,随便一吓,自然就招了。 溪草摆手,示意下人放开他,那车夫得了自由,连滚带爬地远离火盆,心有余悸地跪在溪草脚边。 “小、小人其实不是什么拉黄包车的,是、是华兴社严家刚收的门徒,我有次喝醉了,爬进城郊一处宅子里,那花圃里就种了好些这样的花,都用油布遮阴,金贵得很,我和别人吹牛,叫大太太知道了,便让身边的素姐找到我,要我去偷花送过来,我害怕行迹暴露,才假扮成黄包车夫,云卿小姐放过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溪草非常高兴,她信心十足地对冯玉莲道。 “这样就说得通了,大房那位,上次因为二伯母的事挨了打,怀恨在心,想要报复,而素冠荷鼎如此稀少,那花圃的主人,必定就是第一次送花的。一条线牵出两只蚂蚱,再好不过了!” 她转头对那假车夫道。 “我可以放你,不过你要当今天的事没有发生,我需要你的配合,当着太爷的面,来个请君入瓮,人赃俱获。” 车夫咽了口唾沫,还未点头,冯玉莲却握住了溪草的手。 “云卿,等等!” 溪草皱眉。 “二伯母还在等什么?” 冯玉莲的神色闪躲。 “那花圃的主人,你大可去查,可是大房那边……就算了,只不过是一盆花,知道是有人装神弄鬼,我就安心了,我不想和她撕破脸。” 闻言,别苑的佣人们都很不服气。 “太太,这些年大太太表面和善,其实一直打压排挤咱们,您难道忘了十字架了?太爷一定会为您做主!咱们不用怕她!” “闭嘴!” 一向平静淡漠的冯玉莲难得动了怒,别说是别苑的下人,就连溪草也倍感意外。 严曼青送来的另外一样东西到底是什么?让冯玉莲像是被捏住了死穴般,不敢还击?带着这个疑问,她辞别冯玉莲离开了别苑。 “既然二伯母不想追究,那云卿自然也不敢越俎代庖,不过云卿奉劝二伯母一句,此次事败,大房那边只会变本加厉斩草除根,云卿期待二伯母回心转意那天。” 她走后许久,冯玉莲才转身回到卧房,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信封。 上次严曼青命人送来的,是陆承宪的手书,而这一次,信封里却是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中的少女,穿着老式的斜襟衫,坐在窗前对镜梳着发髻,丰艳的双唇里,咬着把银制梳篦,如今,岁月在她面容上添了痕迹,那淡漠自然的神态却没有丝毫改变。 一名长衫青年倚在窗前,左手托腮,含情脉脉地望着少女,右手正拨弄她的刘海。那张年轻的侧脸,与陆铮有四五分相似,正是年轻时候的陆承宗。 冯玉莲颤抖地捧着那张照片,胸口一阵阵发闷。 她蓦然想起当年两人隔着一扇窗户说的那番话。 “等我掌握了华兴社,就和爸爸说,去冯家提亲好不好?” 冯玉莲瞥他一眼,径自梳理着长发,淡淡道。 “我们九姓之中,唯有严家实力最强,风头最盛,何况你二弟如今大有青出于蓝之势,很得太爷看中,连我都知道,你想掌握华兴社,还是和严家结亲最好。严二爷父女,都很欣赏你,估摸着也有这层意思……” 陆承宗冷笑一声。 “我可不会娶严曼青那个虚伪的女人,玉莲,你放心,我陆承宗纵然是心肠冷硬、唯利是图,但是你,绝不是可以交换的筹码,你等着我,这次走东北,我要做一件大事,一旦事成,就是我用大红花轿迎你进门之日!” 想到这里,冯玉莲心口钝痛,将照片攥做一团,掷在地上,伏在枕上泪如雨下。 “陆承宗,你这个骗子!骗子!” 她完全没有察觉到,房檐之上,有人揭开瓦砾,正将她的一言一行收入眼中。 玉兰满脸震惊,半晌才不动声色地将瓦片重新盖好,悄无声息地推至檐边,跳上围墙,使了一招壁虎游墙,翻到了别苑后门。 溪草正站墙根下等着她。 玉兰连忙上前,凑在溪草耳边将所见所闻如数禀报。 少女平静的面容上,闪过一丝诧异。 “原来如此……难怪她不肯揭发严曼青,二伯母这种人,一向自诩行端坐正,如今旧情败露,还留有照片,必然心中惶恐,或许对严曼青,还怀着愧疚,便宁可把这苦果自己咽下来了。” 第166章 守株待兔 玉兰忙问。 “小姐,难道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溪草沉吟。 “二伯母咬死不肯追究,我若是还把事情捅到太爷面前去,必然两边都讨不了好,但即便是为替杜家出一口恶气,我也不能平白放过严曼青!” 她思索半晌,突然弯起嘴角。 “罢了,先让她再嚣张两天,等寻到时机,我要来个借刀杀人,到时候自然是新仇旧恨一笔算!” 回到陆公馆,溪草命人定制的玻璃罩子也送过来了,她便像当初额娘那般,将那玛瑙双雁罩起来置于床边,陆承宣听闻,就试探性地问。 “云卿,你可知道收了这双雁,就等于是应下你表哥的求亲了?你对你表哥……” 溪草立刻表明态度。 “爸爸,我没答应,我又不喜欢他!” 陆承宣头疼,既然不愿意,又何必收下定礼?女儿一向懂事,突然做出这样落人口实的事,想必有她的苦衷,他不愿意心爱的孩子为难。 “好,婚姻大事,谁也不能勉强你,若你姨妈提起这件事来,爸爸会出面帮你推了。” 溪草心中感动,走过来真心实意地抱了陆承宣一下,对他撒娇。 “谢谢爸爸!” 父女两人携手下楼吃过晚饭,陆承宣照例又去花园散步,溪草在客厅翻着几份报纸。戒毒院的事情,为陆承宣赚得了一些薄名,很多主笔都在褒扬他,对华兴社的民族气节也不乏溢美之词。 很快,她又在报纸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一条消息,说是赵寅成的药厂准备动工,正在采买机器原料,招聘工人。 她放下报纸,马上给傅钧言打了个电话。 “傅少,熊家的事不能再拖下去了,算算日子,熊平昌也该到雍州了吧?” 此前谢洛白找金城银行取消了熊平昌岳父的户头,钱汇不过来,发电报又没有回音,熊平昌夫妻俩以为家里出了事,便亲自搭上渡轮,决定回雍州看看情况。 这些都是来自谢洛白南洋耳目的线报,包括渡轮的班次,溪草都了如指掌,如今已经一个半月过去,也该到收网的时候。 傅钧言的声音很振奋。 “你真是料事如神,那班渡轮今晚七点靠岸,我正准备拿了人,给你报信呢!谁知你先一步打过来了!” 溪草闻言,精神一振。 “不必了,我也一起去!” 傍晚的码头,下起绵绵细雨,裹着海风又添一层寒凉,刚下船的旅客手中没有伞,咒骂着雍州的天气,全都挤在屋檐下抢人力车。 福特小汽车里,隔绝了雨幕与寒意,溪草却觉得身上更冷,她不自在地看着车窗外的雨,嘀咕道。 “我以为这种小事,傅少过来就行了。没想到竟还劳动二爷亲自出马。” 谢洛白食指微曲,敲打着窗沿,漫不经心地瞧着她,就仿佛生日宴那天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抓人这种事,自然二爷才是行家,傅钧言那小子头脑简单,连你都能把他放倒,我怎么放心把我的人交给他调遣?” 他伸手往溪草胳膊上摸去,似笑非笑。 “穿那么少,你不冷么?坐过来些。” 溪草触电般挣开,面色僵硬。 “不用了,我不冷。” 早知道是谢二来,她打死也不来凑这个热闹了,如今两人单独坐在车内,她又想起他恶劣的前科,又紧张又尴尬。 今晚是来办正事的,谢洛白也没那心情调戏她,放开了手,面色沉静下来。 “上次你说的藤原一郎,我派特务往法租界走了一趟,窃取了一些机密资料,查出了他的真实身份。” 溪草立刻不别扭了,竖起双耳问。 “他是日方的间谍?” 谢洛白摇头。 “并非如此,藤原一郎真名叫成田健司,是个留法生物学家,主修细菌科,你听说过日本人在东北搞的细菌战吗?他们曾将因鼠疫而亡的死尸投入蓄水池中,造成成村成寨的疫情感染,死者达数万人之多。而成田健司的研究方向,就是制造炭疽病菌。” 谢洛白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可溪草却觉得他周身的温度都冷了下来,有些情绪在那双清润的眼眸中幽幽闪烁。 溪草握紧拳头,抑制住因愤怒而轻颤的手指。 在燕京城郊,她曾见过因患炭疽病而躺在墙根下等死的人,黑痂和燎泡一路从小腿爬到脸上,形容凄惨恐怖,如果真让日本人得逞,又将有成千上万的华夏百姓惨死。 “二爷不能找人杀了藤原一郎吗?” “你想得太简单了,死了一个藤原,很快就会有新的专家代替他,这不是一劳永逸的法子。藤原此前曾考察过很多地方,最终只有熊家纺织厂才适合改造成研究基地,所以和赵寅成达成协议,让他开办药厂作为掩护。” 溪草难掩心中愤恨,语气激动起来。 “赵寅成清楚日本人的目的吗?他作为一个华夏人,却帮着日本人做这样丧尽天良的事?” 谢洛白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 “日本人要做什么,他似乎并不感兴趣,但就算知道,也难保他就会收手,赵寅成以倒斗发家,常年掘人坟墓,也没少因分赃不均,残杀自己人,这种人心里,像是会有民族大义吗?” 他话锋一转,犀利的目光投向她。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与他同流合污的梅凤官,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别告诉我,这样你还是打算护着那个戏子!” 溪草心中一刺,立刻反驳。 “二爷可别混肴视听,若不是梅凤官给的消息,二爷哪里能顺藤摸瓜,翻出藤原的底细来?他绝不是那种人!” 谢洛白没想到硬来不成,现在循循善诱,还是扭转不了这丫头的执念,一涉及梅凤官,她就顽固得不可理喻,差点气得七窍生烟。 正欲发作,他余光扫见码头的状况,只得暂且抛开不谈,曲指敲了敲窗,车外立即跑来一个穿便衣的护兵。 谢洛白将车窗摇下些许,简单明了地道。 “目标出现了,动手。” 一对打扮得体的中年夫妻,混迹在旅客中走下渡轮,男的将右手罩在妇人头上,左手拼命摇摆。 “黄包车!黄包车!” 黄包车没有叫来,反而是一辆小汽车开到他们面前,左右窜出几名孔武有力的男子,将两人按进车内,扬长而去。 谢洛白向来雷厉风行,绑架这事情做得也毫不拖泥带水,他遂命小四开车。 “去平溪饭店。” 平溪饭店地处雍州一处幽静的长街,附近是雍州中学,人少清净,偶尔能看到抱书的学生三三两两走在林荫道上,倒是不引人瞩目。 熊平昌起先在码头突遇绑架,还以为对方是为了勒索钱财,还打着舍财消灾的念头一路周旋交涉,谁知说得口干舌燥,这些绑匪个个像聋子哑巴一般,完全没有回应。 如今被推进饭店的高级套房里,夫妻两人更摸不清对方意图,越发坐立不安。 终于门被推开,见一位身形高大的年轻军官走了进来,熊平昌心中咯噔一下,噌地站起来陪笑道。 “这位长官,我们夫妻是南洋的本分生意人,初到雍州,绝对没有什么可疑的动机,是不是哪里误会了?” 军官没有回答,随意往单人沙发里一坐,翘起优雅的二郎腿,径自点了支烟,丝毫没有发问的意思,反而是跟着他进来的那名美貌少女,勾起一丝奇异的微笑。 “按照辈分,我当唤您一声熊叔叔。” 熊平昌和妻子对视一眼,两两茫然,溪草便不再兜圈子。 “我叫陆云卿,是华兴社陆家四房孙女,我父亲陆承宣,因熊叔叔擅自潜逃,背上了害死熊家独苗的冤枉罪名,这些年饱受千夫所指,特别没少受你们熊家的气呢!熊叔叔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少女的话,字字都如冰雹砸在熊平昌夫妻两的身上,紧张瞬间变为无地自容,垂头呐呐不敢直视溪草。 熊平昌当年,为了和现任妻子金琴私奔,又害怕被华兴社追捕,一心只想着如何销声匿迹,哪里考虑过为他的“死”背黑锅的陆承宣处境。 “我当时真的没有想到,我、我没脸见你爸爸,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今天侄女逮住我,想要清算也是应该的,我认罪,都由你处置。” 倒还算有点担当,溪草睨着他不言。 金琴见状,紧张地护在丈夫身前。 “不不不!他之所以会这么做,完全都是为了我呀!当初若不是我哭闹纠缠,拿分手威胁,他断不会做出如此冲动的,陆小姐,你要报复,就冲着我来! 华兴社以陆家为龙头,势力庞大,如今这位陆小姐又带着一名军官打扮的男子前来,金琴就知道他们这次不死也要脱层皮了,她是爱熊平昌的,当然不愿意他受到伤害。 “你让开,这里哪有妇道人家担事的份!” 溪草打断夫妻两人的退让。 “报复倒也不至于,解铃还须系铃人,我爸爸因二位损毁的名誉,自然要由二位负责恢复,除此之外,我还想要求一点小小的补偿,不知熊叔叔肯不肯答应?” 熊平昌夫妻松了口气。 “陆小姐请说,但凡我们能做到的,一定竭尽全力!” 溪草笑容纯良。 “那好,据我所知,熊叔叔已经在南洋有了自己的产业,那么你们熊家的纺织厂,给我也无妨吧?” 熊平昌还以为是什么大事,闻言高悬的心立刻放了下来,他为了爱情,连父母都狠心抛下了,那老掉牙的织坊,对他来说更是一文不值了。 “没有问题,区区一个织坊,又何以弥补我对承宣兄的歉疚,侄女就算要更多,也是应该的。” 溪草叹气。 “熊叔叔真是爽快,只可惜现在熊老夫人已经将纺织厂转手委托给了别人,我有一个计划,需要熊叔叔配合,才能将织坊夺回来……” 熊老夫人一大清早起床,先到亡夫牌位前上过香,又至佛堂去诵经,自熊六爷去后,她心如死灰,将织坊交给赵寅成后,就没有问过一句,只想从佛经中求得内心平静,安度残生。 法华经才念了一段,佣人却跌跌撞撞推门冲进来。 “老夫人,您快去看看,咱们家大门口跪了个人,怎么赶都不走呢!” 熊夫人闻言,一阵头痛,上次织坊的纠纷还历历在目,如今又来个闹事的,真是一刻也不叫她省心。 放下佛珠,熊夫人扶了女佣的手臂,往前堂行来。 熊家大门前,果然跪着一名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此人西装革履,带了副金边眼镜,看起来也是个有身份的人,他注视着熊家门框上那副白纸的对联,怆然泪下,频频朝着熊家磕头。 看热闹的路人早已围了三层,指指点点。 “嘿哟,这是怎么说,哭成这个样子,难不成熊家哪门远房亲戚,来给熊六爷奔丧的吧?” “呵,人死了几个月才来奔丧,这种孝子贤孙,你见过么?” 熊平昌听着这些闲言碎语,一时无地自容,心如刀绞,子欲养而亲不待,他一心想要抛开家庭,和金琴相守,却没想到逃避了这么多年,首次回家,父亲却已离开人世,自己连为父亲扶棺都没有做到。 真是不孝至极。 熊夫人从大门里跨出来,就见到一个几乎哭成泪人的男子,不由皱眉。 “这位先生,你这是……” 熊平昌看到久违的母亲身形佝偻,两鬓斑白的衰老之态,心中绷着的那根弦瞬间就断了,他膝行上前,抱住熊老夫人双腿,痛哭出声。 “娘!不孝子平昌……没有死,我回来看您了……”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雍州城但凡有点年纪的,都听说过熊平昌车祸案,明明和汽车一同烧成了碳的死人,怎么时隔多年,还能再冒出来?恐怕是假的吧! 熊夫人听了这话,整个人恍若还在梦中,一动不动。 熊平昌哭着抬起头,将脸庞露出来,摇着熊夫人的腿。 “娘,您低头看看我,真的是我,我真的是您的儿子平昌……” 熊夫人低下头来,多年来只在梦中见过的脸,竟真真实实的呈现在眼前,只是多了岁月的痕迹。 她双唇剧烈颤抖,不由伸手抚摸儿子的脸,在确定这不是做梦之后,她突然两眼一翻,激动得昏了过去。 熊家人惊叫,七手八脚地过来将熊老夫人抬进院中,熊平昌也忙爬起来跟了进去。 “竟然真是熊家那个死了的儿子!这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熊家大门砰地关上,看热闹的人们渐渐散了,躲在人群中的一名娇小的少女却没有走,她轻启朱唇,如发誓般对自己道。 “赵寅成,笑到最后那个,才是赢家,我绝不会让熊家织坊,落在日本人手上。” 第167章 无需遮掩 熊平昌归来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雍州城,这桩已冻结近二十年的血案,到头来却是死者携女友私奔搞出来的闹剧,可谓荒唐至极,一时间又引起了民众热议,报纸渲染。 熊夫人神智清醒之后,不免拉着儿子又哭又笑,又捶又打,可那颗早已干涸的心,却如下了一场春雨,重新复苏过来,整个人精神状态都改变了。 熊平昌遂将金琴接到熊府,夫妻双双给老夫人磕头。 哭过骂过,抱怨过,熊夫人得知儿子和金琴早在南洋已正式结婚,还生了一男一女,儿子还在英国留学,女儿已嫁为人妇,她怀恨金琴拐走儿子的心结也消减了几分,儿子死而复生,且儿女双全,已是上天对熊家的恩赐。 熊平昌说起这些年在南洋打拼,最落魄时金琴依然不离不弃,与他患难与共,熊夫人内心才算接受了这个儿媳,喝了她的奉茶,准许她去祠堂对着熊六爷的牌位叫了一声“父亲”。 小聚过后,熊夫人又想起一件事,顿时坐立难安,立刻带熊平昌到陆府,当着陆太爷的面,给陆承宣跪下赔罪。 “承宣,当年小琴怀孕,我父母又坚决反对我们两人的事,她差点给逼得跳河,我实在是走投无路,才用了金蝉脱壳的法子,我没想到因为我,家父家母竟然忌恨了你这么多年……我对不起你。” 陆承宣平白遭受冤屈,背了那么多年黑锅,心中如何可能一点郁愤都没有,但他本性善良,又听见昔日好友声泪俱下的哭诉,始终还是心软。 “昨日种种譬如死,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就揭过不提也罢!人回来……就好。” 他这样大度,熊夫人更加羞愧难当。 “我们熊家人,真是没脸见承宣。” 说着,她颤巍巍就要向陆承宣下跪,被陆太爷及时搀住。 “弟妹,快不可如此!” 溪草站在旁侧,冷眼瞧着,突然发问道。 “不对呀!熊叔叔,若是您还好端端的,那当年车里被烧成焦炭的尸体又是谁呢?何况当初在那荒山之中,我爸爸为了求救尚且走了大半夜,您赶着逃亡,又在山里走了几天呢?” 熊平昌抬头,与她笑盈盈的目光相触,不禁打了个寒颤。 其实谢洛白在南洋的人手,不仅抓了熊平昌夫妻,还将他们的女儿和女婿扣押起来。 人都自私,熊平昌当年逃跑,丝毫不考虑挚友的处境,谁又能保证他会为那点愧疚,死心塌地地为他们做事?不如人质来得有效,在这点上,谢洛白和溪草的意见,不谋而合。 在平溪饭店里,谢洛白将一张照片塞进熊平昌的手中,上头是他被关在囚牢中的女儿女婿,熊平昌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侄女说得不错,这场逃亡,靠我一个人自然难以成功。当年,是陆大哥先看出我的意图,派了手下的蔡顺帮我,他叫我演出着急的样子,从承宣手中抢过车,故意开进山沟里头,连地方都是计划好的。后来我装作脚卡在车中,等承宣去求助,就立刻爬出来,上了悄悄跟在后头的蔡顺的车……” 溪草咦了一声,眨着澄澈的大眼睛。 “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不把那具假尸体放在熊叔叔原本坐的驾驶座上,却要故意放在副驾驶呢?既然都要诈死,熊叔叔为何不把车祸的罪名自己背了,偏要让人以为开车的是我爸爸?” 熊平昌连忙辩解。 “这件事我真不知道,当时上了车,蔡顺送我和阿琴直奔码头,我也一直以为车祸的责任,会由那个死去的我承担,哪里知道竟不是这样……” 陆承宗站在一旁,阴冷地看着熊平昌。 当初就应该狠一点,直接弄假成真,杀了熊平昌,让陆承宣毫无翻身的余地,若不是他贪心,惦记着熊家纺业,总觉得熊平昌这颗棋子,将来还能用上,哪会惹上今天这一身腥臊。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看向陆承宗,陆太爷的双眼尤其锐利。 “老大,平昌说的是不是事实?真的是你利用他的逃亡,来陷害你的弟弟?” 陆承宗手心隐隐见汗,脸上却依然保持着镇静。 “爸爸,熊平昌耍了那么多人,当然心虚,这只不过是他推卸责任的一面之词,毫无可信度。” 溪草笑道。 “是不是真的,把熊叔叔口中的蔡顺找来问问不就行了?” 陆承宗点头。 “云卿说的很对,凡事得讲究证据,能把蔡顺找来对质,是最好不过的,阿铮,你亲自带人去找!” 熊平昌的归来,可谓杀了陆承宗一个措手不及,他就是想到会有今天,立刻就吩咐陆铮去把蔡顺处理了,所以现住自然是有恃无恐。 陆铮表现得面有难色。 “爸爸,蔡顺前几天从赌场出来,喝得烂醉,有人目睹他失足跌进了海河,尸体现在还没漂起来……” 所有人都沉默了,陆承宣更是缓缓捏起了拳头,他没想到,自己背负了这么多年的冤屈,竟然是陆承宗的手笔,更没想到,大房父子如此狠辣,已经提前杀人灭口,来个死无对证。 溪草轻抚着衣袖上的皱褶,挑眼定定地看着陆铮。 在帮派争斗中游刃有余的陆铮,竟觉得背脊有点发冷。 “堂哥,蔡顺是跌进了海河没错,不过他可没死,他被人救起来了,你不知道吗?” 陆铮面露诧异,为了造成溺死的假象,他坐在汽车里,亲眼看着蔡顺浮起来又命人按下去,直到再也没有露出水面。 他怎么可能没死? 溪草的笑容,让他有点不寒而栗。 陆铮大约没有料到,熊平昌在平溪饭店道出一切以后,溪草就已经想到大房会杀人灭口,她没有马上把蔡顺藏起来,而是叫小四跟着他,直到陆铮把人丢进河中,小四才从另一边悄悄潜下水救人,蔡顺最后一次沉下去,小四就拽着他游到了另一边的河岸,把人救了上来。 “云卿,带蔡顺上来。” 到底是什么情况,陆太爷心中已经有数了,他没有再给大房狡辩的机会。 “请各位稍等。” 溪草躬身退出去,走到陆家大门口,陆公馆的车子停在那里,为了保护证人,今天谢洛白把小四借给她当司机,见了溪草,他才示意后座上的蔡顺可以下车了。 当蔡顺出现在陆家客厅里的时候,陆承宗父子终于微微变了脸色。 陆太爷重重一拍桌,厉喝道。 “蔡顺,我问你,二十年前,是不是你帮助熊平昌装死逃走,嫁祸给承宣?” 蔡顺膝盖一弯,对陆太爷跪了下来。 “是!但这些事全都是按大爷的吩咐做的,我进了华兴社,跟了大爷,就发誓要效忠大爷,大爷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陆承宗磨着牙齿,阴森地笑道。 “蔡顺,是谁收买了你,叫你说出这等构陷主子的话来?” 听到这个声音,蔡顺浑身瑟瑟发抖,在陆承宗身边这么多年,他自然知晓他很多阴损的手段。从前自己也是他最好的刽子手,险些也折在了他们父子手里! 一时间,溺水的恐惧从四面八方袭来,蔡顺抱首膝行至陆太爷脚下,整张脸已被骇然填满。 “太爷,前几天铮少爷派人告诉我四九码头那边有人闹事,让我带几个人过去摆平。哪知我刚赶到,就有人堵住我的口鼻,把我手足捆缚,扔进海河,若非云卿小姐派人相救,我现在已是一具死尸。” “如此,便是云卿教唆你胡言乱语了?” 陆承宗咬牙切齿说出这句话,不想话音刚落,陆太爷已重重拍桌。 “孽子,还不跪下!” 他气得胡须都在颤抖,实在未曾料到自己最信任,从小悉心培养的长子竟是这等颠覆手足,六亲不认的小人! 自熊平昌回到雍州城翌日,溪草便把自己暗中打探熊平昌下落、与赵寅成争夺纺织厂的经过,掐头去尾和陆太爷坦白,并在陆太爷锐利的眼神中,大大方方承认。 “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结。诚然我做这件事,不仅是为了洗刷爸爸蒙受的冤屈;更多的,还是为了得到熊氏织业。大概我的手段说不上光明,可若没人在二十年前布谋这一切,我哪来的机会!爷爷,你说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陆太爷当即就懂了。 “你做的很好!老六穷尽一生经营的良心企业,怎能在百年之后流落在日本人手中,成为祸国殃民,侵我华夏的工具!至于你要弄清事情真相,合乎情理,我不会插手,若需要爷爷帮忙,尽快开口!” 虽说做成这件事很大程度得益于谢洛白的帮忙,可孙女十七岁稚龄便有如此的眼光和谋略,已经绝非等闲;再说从那三言两语的描述,陆太爷也能想象她使出的手段和面临的困阻。 或许在擒拿熊平昌夫妇、关押他女儿女婿这件事上,溪草有些不地道。不过但凡做大事者,不拘小节,且站在溪草的立场,这也是熊平昌不仁不义在先,所谓因果报应,她不过是来讨债收息。 最关键的,溪草在民族大义上坚持原则,深得陆太爷之心。 既然他都开口了,溪草也不客气。 去救蔡顺当夜,溪草就通知了陆太爷。知道孙女是为了让自己做个见证,陆太爷也不含糊,当即派人过去。 陆承宗不可置信地回过头,瞥见父亲震怒的脸,还想把脏水往溪草身上泼,陆太爷已是当门一脚对着他的膝弯踢去。陆承宗一个壮年男子,竟承受不住父亲用力一踢,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你真是让我太失望,太失望了……” 陆太爷都懒得看长子,对跪在父亲身后的陆铮道。 “那天晚上12点,你是不是在四九码头遇到了胡顺苟?” 陆铮愕然,胡顺苟是陆太爷曾经的得力干将,虽然已经退居二线,然得陆太爷看重,连陆承宗也要给他几分面子。 那天在海河解决了蔡顺,才转出码头小汽车便被人拦了,想起老头笑容可掬地来和他打招呼,难不成…… 注意到儿子脸色煞白,陆承宗什么都明白了。没想到他堂堂华兴社的掌舵人,这次竟然栽在个丫头片子手上。 “我没有你这个儿子,交出华兴社掌印,你走吧!” 众人不料陆太爷竟如此狠绝,俱是愣了。 交回掌印,意味着剥夺了他华兴社龙头的地位;让他走,是不是代表着要断绝父子关系?诚然陆承宗做得过分,这个惩罚说来也有些重了。 陆承宗失声。 “爹,这不公平!这件事儿子固然有错,可对于社里,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不能这样对我!” 陆铮也道。 “是啊,爸爸一走,社里群龙无首,必会大乱,还请爷爷三思……” 除此之外,再没有半个人上前为他求情。 陆承宣父女作为此事的受害者,不落井下石都是好的;熊老夫人因为陆承宗的所为,半生被丧子之痛折磨,还和先夫一起错怪了人,若非陆承宣身份特殊,恨不得拿拐杖打他一顿;而熊平昌夫妇对陆承宣有愧,加之女儿女婿的性命还在溪草手中,更不可能吭声。 眼看场面已然往不可收拾的局面发展,陆承宗目中浮出一丝阴毒,他盯着陆太爷,什么东西渐渐在内心滋长。 陆太爷浑然未觉,他走到熊老夫人面前,对她深深一鞠。 “弟妹,这一件事都是我那不孝子引起,明天,我会去六弟坟前亲自向他赔罪……” 陆太爷话还没说完,已被一声又急又燥的女声打断。 “父亲且慢,熊六叔仁慈,恐怕不愿看您又冤枉好人。” 众人抬头,只见严曼青上气不接下气地走进来,噗通一声跪在陆承宗旁边,对他扯出了个迷离的笑。 “大爷无需再为曼青遮掩。这一切都是我一个人做的,和旁人无关。” 众人有些缓不过神来,只听严曼青不急不缓道。 “父亲和六婶可还记得,在唐三叔的婚礼上,四弟冒犯了家妹。我当时气不过,当下决定给他个教训,无意得知了平昌的事,便心生一计……是我太糊涂,连累了大爷……还请太爷明察!” 第168章 局面打破 所谓的家妹,便是严曼青的同胞妹妹严曼箐了。 陆承宣脸涨得通红,严曼青故意把话说得晦涩不明,特别还当着女儿的面,这让溪草如何想他。 “大嫂,你话可要说清楚。唐三叔婚礼上那件事,在座的都有目共睹,无非是我无意撞破了孙大太太放高利贷,苦主找上门来求她饶命,令妹非但不收敛,还命严家人狠狠鞭打。我担心闹出人命,坏了唐三叔的喜事,上前多管闲事。她却不仅不歇手,还越发变本加厉,我不得已,才禀明了父亲和严二叔。怎么落在你口中就成了我冒犯了孙家太太呢?” 面对陆承宣厉声质问,严曼青好半天都没有言语。 目睹陆太爷和熊老夫人不吭声,显是默认,溪草悠悠笑了。 “孙家大太太,听说未出阁时就行事狠辣,比严家几位叔伯都更得严二爷欢心。然而在唐三爷喜宴上这番行事,显是过了。我并不觉得爸爸的行为有何不妥。” 听到女儿肯定,陆承宣松了一口气、 溪草话锋一转。 “不过关于熊叔叔咋死逃亡一事,方才我们都听得清楚,蔡顺一口一个都是大爷吩咐,根本没有提到大伯母的名字。你为何要把事情全部揽在自己身上呢?” 严曼青眸光晦暗,她抬起头,落在溪草身上的眼神,写满了怨毒。 “你一个小辈,父亲和熊老夫人都没有发话,有什么资格询问?” 她越是气恼,溪草的神情越是淡然。 关于原因,就算严曼青不说,溪草也能猜出大概。陆太爷废了陆承宗的龙头地位,势必会影响到陆铮的前程。就算丈夫对自己无情无义,可严曼青疼爱儿子,便是拼了老命也会保住儿子的未来。 她这一招弃车保帅,不得不说也是绝处求生,保全了大房根本利益。就不知陆承宗会不会领情呢? “我是没有资格,却想起了一些有趣的东西。比如那一盆来路不明的素冠荷鼎,因为查不出来路,大堂哥都不好草率结案;如若只凭大伯母的一面之词,就给大伯母定罪,这显然对大伯母有失公平。” 一番话,表面上是帮严曼青开脱,可听得“素冠荷鼎”四个字,陆承宗夫妇脸色骤然变幻。 严曼青磨着牙齿,声音中竟透着一丝恐惧。 “我说了是我就是我,你扯这些有的没的干嘛!” 她话音刚落,陆承宗已重重一叹。 “既然事情已然瞒不住了,那我也直说吧。父亲,原本念在阿铮、阿铭兄弟二人份上,我一直隐忍不发,今日就请熊老夫人及平昌兄弟做个见证,我要和严曼青离婚!” 此言一出,厅中众人皆是惊了,严曼青更是呆怔怔地看着丈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陆铮扶起摇摇欲坠的母亲,失声。 “爸爸,你在胡说什么!” 陆太爷亦怒不可遏,抬腿又给陆承宗一脚。 “荒唐!我们陆府,别说离婚,就是分居都没有!况且,一码事归一码事,曼青为你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你现在弃她而去,怎么向你岳家交代!” 陆承宗生生受了父亲那一脚,身躯挺得笔直,根本没有因陆太爷的责骂改变主意。 “父亲,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若不是她变得越来越面目可憎,我怎么可能下得了这个决心。” 他眼眶中涌出一抹潮湿,痛心疾首道。 “抛却平昌兄弟这件事,你们不知道,这些年严曼青都干了些什么好事,若要一一道来,恐怕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往近来说,破坏熊六叔的葬礼,栽赃陷害二弟妹……哪里还有一个当家主母的样子?父亲,曼青已经不是从前的曼青了。念在一夜夫妻百日恩,之前我还想为她遮掩;可想到阿铭,便觉得不能再把他交给如此心术不正的母亲!” 严氏姐妹以形端坐正出名,严二爷也以家风严谨被华兴社其余大佬推崇。 陆承宣口口声声指责严曼青心术不正,无异于给严家一记响亮的耳光。可他话中的内容,又句句属实。 想到严曼青为了整治陆云卿,在熊六爷葬礼上使的阴邪手段,熊老夫人气得浑身颤抖;而陆太爷则不由记起赵翔开庭当日,杜九在他耳边的喟叹,一颗心也冷了,那反对的话,便再也没有说出口。 众人的反应,让严曼青心如死灰,她缓缓转头迎向陆承宗,面上浮起一个扭曲的笑。 “大爷,我问你一句,你要和我离婚,是真的担心阿铭,还是因为那朵……素冠荷鼎?” 这一句问得莫名其妙,其他人都不解,可陆承宗的眼神却一下就变了。 “什么素冠荷鼎?那个冒充二弟的家伙不是还没有找到吗?” 饶是镇定,可溪草还是捕捉到他目中飞速闪过的一抹狠戾,当下就明白了七八分。 看来陆承宗对冯玉莲还旧情未了! 知晓了后面两盆素冠荷鼎的来历后,冯玉莲虽不予追究,可溪草却没有放过这个离间陆承宗夫妻的机会。 她使计让陆承宗知晓了严曼青送花恐吓冯玉莲的经过。方才故意提及素冠荷鼎,无非是出声试探,而陆承宗也不负她期望,当下就作出了回应。 毫无预兆的,严曼青忽然癫狂大笑。 “你要和我离婚,我偏不,现在是新社会了,离婚讲究双方自愿,可不比从前,只要男方出具休书一封就能了断!” 她就着陆铮的手,从地上站起,从齿缝中重重吐出。 “我就要耗死你。我自坐着大红花轿被抬进陆府,生是陆府大房太太,死也要在陆府祠堂放上牌位,家谱中你陆承宗的夫人,永远只可能是我陆严氏!” 她收起面上的狰狞,随继对陆太爷躬身一拜。 “这件事曼青自知有错,可退一步讲,我做这些,谁会得利,太爷定已心如明镜。如果太爷还肯给严家一个体面的话,曼青恳请太爷许我去陆家别馆居住,我会交出陆家掌家印章,从此再不踏入陆府老宅半步。” 熊平昌事件,就在严曼青自请放弃陆府当家主母身份后,暂告一段落。 关于这个结局,溪草还算满意。 陆太爷在气头上,虽然提出废弃陆承宗华兴社掌舵之职,并隐隐暗示要把人赶出陆家。可如陆铮所言,华兴社群龙无首,定会大乱。尽管老四陆承宣现下勉强有了点样子,可让他撑起华兴社这艘大船,不说他本身没有这个能力,其他八姓也绝对不会服气。 而陆太爷固然深明大义,但任何人都有私心,溪草才不相信他会把自己辛苦拼搏来的江山拱手交于外人。 前朝皇帝尚有三立三废太子的过往,何况只是一个黑道帮派。与其届时陆承宗被重请出山,自己徒劳无功,不若先卸下他一条臂膀。 是以,溪草一开始的目标就是严曼青。 解决完这件事,溪草便催促熊平昌兑现当初的承诺。 听得儿子恳切表示,想把织纺厂送给陆家四房,以平复对陆承宣的愧疚,熊老夫人赞同的同时,又为难了。 “冤枉了承宣这么多年,别说一个纺织厂,便是其他东西,但凡我们能拿出来,我都没有意见。可织纺厂在前些时日已经和赵先生签了合作协议,现在出尔反尔,只怕不好。” 熊平昌不慌不忙道。 “赵先生和父亲不是老友吗?不若这样,我亲自去他府上赔罪。我看了合同,上面并没有写违约金,干脆用熊家老宅赔他,只要我们拿出诚意,我想赵先生不至于给我们为难。” 熊老夫人起初还十分赞成,可当儿子提到把“熊家老宅”送人,顿时惊颤出声。 “这个宅子是你父亲买地亲自监工建盖的,包含了你父亲一生的心血,是我们熊氏的根,怎么能拱手送人?” 熊平昌苦口婆心劝说。 “母亲,如果说熊家老宅是父亲的心血,那熊家织纺又是什么?” 见母亲语塞,熊平昌继续。 “父亲后面几十年,渐渐放手了帮派事务,把毕生心血投入到民族工业上,不也希望华夏织纺能发扬光大。诚然赵先生开办药厂也是立国兴邦的好事,可若被云卿小姐接手,重新改进熊家传统织法,让熊氏织纺更上一层楼,我想,这才是父亲的心愿。” 熊老夫人是最最传统守旧的华夏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和熊六爷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她自然知晓他的心愿。其实在一开始诸多竞争者中,她便中意继续经营织纺生意的傅家,只是后面发生棉被维权事件,赵寅成帮她解决了问题,熊老夫人才改变了初衷。 如今听儿子提起先夫,自是动摇。 “可把老宅赠给赵先生,以后咱们一家住哪里啊?” “母亲糊涂了!”熊平昌笑叹。 “我的家业和生意都在南洋,以前是儿子不孝,现在父亲去了,怎么可能还把您一个人独自留在雍州。这一次,你便随我和阿琴一起回南洋吧。” 熊老夫人半生伴随丧子之痛,如今好不容易和儿子团聚,怎能再忍受骨肉分离之苦。况且她和熊六爷出生穷苦,雍州城也不是二人的祖地,再加上那些年改朝换代军阀战乱,除了熊六在华兴社的结拜兄弟,放眼华夏已经没有半个亲人,自是没有继续留存的必要。 若说有什么放不下的,恐怕就是每年清明时节,六爷坟前无人拜祭。 知母莫若子,熊平昌紧紧握着母亲的手。 “母亲放心,我会给熊家家仆留一笔钱,请他帮我们照顾好父亲;以后母亲若是想家了,我们就坐渡轮,坐飞机回来。” 得到母亲的首肯,熊平昌立马就提着礼物去拜访赵寅成。本以为会是一场难缠的持久战,不想赵寅成只让熊平昌给他两天时间考虑,在第三天清晨,就亲自把合同书送到了熊府。 这一切顺利地不像话,以至于熊平昌把织纺厂的屋契等物事送到陆公馆时,还满脸的不可置信。 反而溪草对赵寅成的爽快没有意外。 他凭借诚义之举从熊老夫人手中得到织纺厂,将来还要打着仁义的招牌接着做生意。如今熊平昌咋死遁逃的事已经传遍雍州,他若执意挟厂阻扰熊老夫人母子赔罪,必然会被外界诟病。 如此,不若潇洒放手,倒还能成就自己一个美名,这对急于改变自身声名的赵寅成来说迫在眉睫。 “既然平昌兄要带熊老夫人去南洋,以后清明扫墓,我会帮你去探望六叔。” 听到陆承宣竟主动提及,熊平昌感动地流下泪来。交给仆从不过是权益之举,其实他还是有些不放心。 “承宣,我做了这样混账的事,你还……” 他紧紧握住陆承宣的手。 “别的不说,以后你到南洋,我一定会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你!” 比起那些华而不实的万死不辞、来生相报,熊平昌的感谢诚挚质朴,更容易打动人心。 陆承宣也反握住他的手,彼此静默间,一笑泯恩仇。 不得不说,熊平昌心思细腻,考虑周到。 当溪草、陆承宣和傅钧言去码头送熊家那天,发现同行的,还有金琴父母老蔡头一家。 注意到少女清湛的眼眸状似无意地落在岳父岳母身上,熊平昌打着哈哈。 “阿琴多年未承欢膝下,两位老人对她很是想念,如此我们商议,决定先让两位去南洋住一段时日,也享几年福。” 溪草没有揭破他的说辞,只与陆承宣和傅钧言一起等到轮船汽笛嘶鸣,逐渐走远才转身离开。 送溪草回去的路上,傅钧言趁陆承宣不备,压低声音对副驾上的溪草道。 “熊平昌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弄走他岳父母,不会是怕谢二故技重施,以后又拿二人要挟他吧?” “二爷既能去南洋抓人,便是他们一家迁至那里,又能如何?熊平昌此举,的确自欺欺人。” 溪草弯了弯唇角,眸中湛湛幽光。 “不过也因为熊家的彻底离去,华兴社一鼎九足的局面也结束了。只不知下一步,会是哪一家先动手呢?” 第169章 开业求婚 傅钧言接手熊家织纺后,很快就投入到采购机器、招收员工、清理厂房、整理仓库等系列事务中,竟把和杜大小姐约会的事情都推到了一边,搞得杜文佩每每在溪草来教她画画时,都忍不住抱怨。 “你那个言表哥真奇怪,以前三天两头往杜府跑,现在我给他打电话,他都推说忙忙忙,若不是知道纺织厂开业在即,我简直怀疑他是不是又结识新欢了?” 溪草故意板着脸。 “这实在太不像话了!放着美丽鲜活的女孩子不搭理,天天和那些冷冰冰的厂房机器泡在一起!这不是不正常嘛,我要告给大姨,让她教训教训他。” 见溪草似乎真要行动,杜文佩急了。 “喂,男人立业上进,这是好事啊,你让谢夫人教训他,岂不是显得我很不懂事?” 她话音刚落,便见溪草面上已浮出一丝狡黠的笑,顿时反应过来! “云卿,你居然捉弄我!” 说着,就扑上去挠她痒痒,直到溪草笑着求饶才放过她。 “不过,文佩,我有些好奇,你什么时候开始主动给言表哥打电话了?” 从前都是傅钧言巴巴地求找上门来,约杜文佩几次她才勉强答应一回,这番变化,是不是意味着二人的关系又近了一步? 瞥见溪草眸中的暧昧,杜文佩有些不自然地道。 “礼尚往来,我打一次有什么奇怪的?” “是吗?” 溪草笑得意味深长。 织纺厂开业那天,傅钧言在江南的父母也来了。 三个月前,傅钧言给父母拍电报,表示要在雍州城开办新式织纺厂,请求父亲提供资金援助。 傅老爷摘下眼镜,把电报丢在一边,末了,还和应酬回来的太太调侃。 “钧言这家伙,还以为跟着谢二,能稍微收敛一点。你看,现在又变着法子来要钱了。还开纺织厂,骗人都不打打草稿。每每想到雍州城灯红酒绿花花世界,我就为咱家这位五少爷发愁。” 傅氏兄妹的名字取自“德言懿行知”,傅钧言在家中排行第五,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和两个哥哥。 可惜长子傅钧德与排行第三的女儿傅钧懿还未成年便已夭折,现在仅存二少傅钧行,四小姐傅钧知,以及五少傅钧言。 因为老五钧言打出生就身体孱弱,傅老爷夫妇担心他赴了兄姐的后程,左右又是幼子,无需继承家业,夫妇二人对其格外纵容,一不小心就把儿子培养成了纨绔。 少时遛鸟斗鸡,整天不学无术,不知惹了傅氏夫妇多少叹息。 成气就不指望了,以后结婚成家后,傅式股份分他部分,能保证他一辈子衣食无忧便足矣。 这些年权宦富商流行把儿女送到欧美留学,反正孩子在家也是碍眼,傅钧言于是被父母送到了英吉利。归来后倒是收敛了不少,和表哥谢洛白的关系也日益熟稔。 本着对谢二的信任,傅氏夫妇逐放任其跟着谢二长居蓉城。 哪知没过几年,幼子的顽劣脾性又卷土重来,和很多二世祖一样,开始捧戏子、追小明星、和各家名媛千金暧@昧周旋。没多久,傅少花花公子的名声便传到了江南,傅夫人忧心不已,还是疼惜幼子的傅老爷想得开。 “算了,年少都有荒唐的几年,只要做得不过分,就由他去!” 每月的零花钱如期而至,又不似其他子弟要承担家族责任,还没有逼婚压力,傅钧言的日子好不滋润。 是以,当这样一个毫无指望的儿子,忽然拍电报表示要办厂振兴华夏民族工业,傅老爷和傅夫人只当是一个笑话,根本懒得理会。 可后面电报和信件接二连三送至,看完随信寄来的雍州报纸上关于熊氏织纺的报道,熊老爷夫妇的表情也从一开始的震惊变成了欣慰,最后又化作了担心。 “看来这一次,小五确实是认真的,不过这孩子真的能行吗?” 一个织纺厂,牵扯雍州黑白两道,最后还卷进了连环命案,已不是跌宕二字能形容。傅家生意庞大,只从浅显的文字报道,傅夫人就联想到背后的惊心动魄,更是挂心幼子。 “信上不是说了,在竞争织纺厂的合作权上,不仅洛白全力支持,而且云卿也鼎力相助。我看报纸上对这女娃娃的描述,很是不一般。” 傅老爷指着油墨版面上溪草的照片。照片上,少女举着喇叭,正安抚情绪失控的织纺维权者。 傅夫人探头一看,眉目渐渐舒展。 “云卿丫头和信蕊与承宣一点都不像。我那三妹,心中只有风花雪月;三妹夫呢,也是一肚子文艺复兴。反而他们的女儿还有几分魄力,眉眼间都是走南闯北的江湖劲。” 傅老爷也笑了。 “云卿归家这么久,咱们也没去探望。钧言长这么大,难得对一件事这般上心,不如我们悄悄北上,届时,就算织纺厂只是空欢喜一场,到底还能走走亲戚,拜访大姐和承宣父女。” 傅夫人顿时心动。江南傅氏家大业大,每天睁眼都是事,平素根本脱不开身,傅老爷不过四十出头,已然两鬓斑白,难得丈夫主动提及,就当去散心也是好的。 “钧行年纪也不小了,也该让他独当一面了,我就让人去定火车票。” 在雍州城满城金灿时,夫妇二人到了雍州。 傅钧言从月台上往来客流中挤过来,脸上掩饰不住的兴奋。 “爸爸,姆妈,明天便是织纺厂重新开业挂牌的日子,我忙着新厂事务,忘记给家里拍电报了,收到你们出行的消息,还担心你们赶不上,还好时间正巧。” 傅氏夫妇对视一眼,眸中亦是喜悦。 雍州纺织厂,是熊平昌赠给陆家四房的赔罪礼,虽说交由江南傅氏经营,可其间却有陆承宣的股份;而又因为谢洛白和傅钧言的关系;是以,新厂可谓集中了雍州黑道与军政背景。 如此,今日参加开业典礼的宾客,涵盖了雍州政商军界的人物,特别在打听到沈督军早早命人送来花篮后,本还持观望心态的更是趋之若鹜。 织纺厂大门口,傅钧言一把揭开牌匾上的红布,“雍州织纺厂”五个大字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他没把织纺厂以傅家命名,而是采用了雍州地名,既是强调了织纺厂的地位规模,还肯定了织纺厂的前生熊氏织纺。 致词结束,傅钧言带着记者们参观装修一新的厂房,看到厂房办公区显眼位置,熊六爷的照片高悬,下面备注雍州织纺厂创始人,记者们纷纷举起了相机。 镁光灯频频亮起,这一天,傅钧言便是整个雍州城的焦点。 望着众星捧月的傅钧言,谢洛白插着口袋走上前来。 “钧言让你来当揭幕嘉宾,你为何不肯?” 溪草一愣,微微收回目光。 “二爷不也放弃了这个差事吗?就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 谢洛白勾了勾唇角。 “我是不想抢了钧言的风头,若是我站到那里,还有他什么事。” 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溪草噗嗤一声也笑了。 “二爷也发现文佩今天一双眼睛都盯着傅少不动了?” 谢洛白瞥了一眼人群中双目发亮的杜文佩。 “我真搞不懂钧言,怎么看上杜家那个傻乎乎的姑娘?不过如果他们能顺利成婚,对我的计划倒是有帮助。” 溪草面上的笑容有些凝固。 若说一开始对谢洛白的计划只是略有感悟的话,现在她总算明白了谢洛白要自己假扮陆云卿的真正目的。 他要华兴社九姓合一,要成为这艘黑帮舰船真正的掌舵人。 冒充陆家千金只是一个突破口,熊氏织纺是他的投石问路,而傅钧言和杜文佩的意外缘分,也让接下来的一切有了方向。 “你想促成他们的婚事?” “不只是想,是必须!” 谢洛白的视线落在溪草身上,目中有流光在闪烁。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既求而不得,那让旁人心想事成也是好的。” 闻言,溪草的背脊一瞬僵硬。只要不谈及风月,其实二人还能好好相处。不过她有些搞不懂谢洛白的套路,先前总是怎么强硬怎么来,后面采用怀柔政策,现在又变成莫名其妙的不可捉摸,真是让人防不胜防。 于是溪草默默往侧面退了一退。 “杜九公只有文佩一个孙女,向来尊重她的想法,她如果不愿意嫁,我再怎么劝说,也是浪费唇舌。这件事,只能让傅少自己努力了。” “说得也是。” 谢洛白竟没有坚持。 “那就祝钧言今晚好运了。” 听得溪草莫名其妙。 当天晚上,傅钧言包下栖云轩,宴请参加雍州织纺厂开业的宾客。 注意到他特地把杜九和杜文佩安排在邻桌,溪草似乎懂了,难不成他今天还打算让傅氏夫妇相看杜文佩? 不过溪草显然低估了傅钧言。 酒过三巡,傅钧言走到宴厅上首,拿过话筒对在场的人道。 “其实,今天请大家前来,除了庆祝雍州织纺厂开业,傅某还有一件私事,想请在座的各位做个见证。” 傅钧言清了清嗓音,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向杜文佩。 在少女有些怔愣的眼神中,他忽地单膝跪地,从怀中取出一只粉色火油钻戒,双手托着呈到杜文佩面前。 “文佩,你是一个特别的姑娘,从第一天遇见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你。你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深深牵动着我的心。和你在一起我很快乐,我也想给你快乐。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照顾你一生一世吗?” 原来傅钧言的私事就是向杜文佩求婚?! 溪草又惊又喜,不由望向同桌的傅氏夫妇,发现二人面上不见愕然,反而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唇上的笑意更深。 傅钧言这家伙,什么时候竟连父母也搞定了。 短暂的喧哗后,宴厅变得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汇在宴厅中间的一双男女身上。 杜文佩捂着嘴,控制不让自己哭出来。她头脑有些懵,心口怦怦乱跳,无措地看向溪草,又看看身侧的爷爷,在得到二人鼓励的眼神后,终于鼓起勇气直视对面的男子。 撞上对方深情的视线,杜文佩只觉心中什么东西渐渐散了…… “谢谢你的求婚,可是……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 这个措不及防的答案,让众人有些回不过神来,傅钧言面上的笑也有些苦涩。 “但是,我们可以试着交往看看。” 闻言,傅钧言本来黯然的眼眸也在瞬间点亮。 “这么说,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了?” 杜文佩红着脸,轻轻嗯了一声。 傅钧言一下从地上站起来,他一直追求杜文佩,却从未有过逾越的举动,现下却忍不住抱着她转了一个圈。 “还不把我放下来,这么多人看着!” 杜文佩轻轻捶打着他的肩膀,唇角无意识间已经勾起。 自知道和陆铮的感情无望后,她情绪低落了好一阵子。傅钧言对自己很好,她和他相处也很快乐,可确定自己不能回应他的感情后,杜文佩已存了与他一刀两断的心。 然而事有意外,她还没来得及疏远傅钧言,他便诸事缠身,冷落了她。直到那一刻,杜文佩才察觉,傅钧言竟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走进了她的心。 再见了陆铮,既然我们没有结果,那我会学着放手,学会忘记你…… 周遭人都被傅钧言的喜悦感染,一个个露出了善意的微笑。 谢夫人亦是激动地握住二妹的手。 “还是钧言勇敢,哪像洛白,一会冷,一会热,我都帮他着急。” 之前姐妹二人来信,傅夫人就知道姐姐有意亲上加亲,想撮合侄女与儿子的婚事。今日虽是傅夫人和溪草的第一次见面,可因为和姐姐书信往来的大半年,谢夫人对溪草着墨颇多,以至于傅夫人对溪草未见其人,已知其身。 自己儿子事业爱情皆小有成色,傅夫人当然希望旁人也成双成对,圆圆满满。她于是抬起头,亲切地对对面的陆承宣道。 “听说在云卿生日宴上,洛白送了尊玛瑙双雁,不知妹夫什么时候给我们送帖子,让我们喝两个孩子的喜酒啊?” 第170章 当街劫人 关于那对玛瑙双雁的用意,陆承宣料定谢家迟早要开口,也早已打好腹稿。 “云卿还小呢,我舍不得她早早离开我身边,还想多留她两年。” 傅夫人闻言,掩嘴一笑。 “十七岁可不小了,我嫁给你姐夫的时候,可才十六,比她还小一岁。” 云卿是陆承宣失散多年的女儿,不愿她这么快出阁,谢夫人也能体恤,但云卿这样优秀的女孩子,对谢洛白态度又有些闪躲,她生怕生出变数,一心想先把事情定下来。 “成婚这事,倒是不急,不过可以先订婚,让众人都晓得,云卿是我们谢家定下的媳妇,以免别人总惦记。” 话说到这个地步,陆承宣也没办法继续搪塞了,只得委婉地道。 “大姐也知道,云卿是个十分有主意的姑娘,她的未来,总喜欢握在自己手上,如今新社会了,婚姻之事,若不是你情我愿,也勉强不得。” 这就是说侄女并不属意谢洛白,这可和傅夫人听到的不一样,她勃然变色。 “她若不愿意,又为何要收下洛白的双雁?这不是存心让谢家难堪吗?我们洛白堂堂一个司令,难道还配不上你陆家的女儿?” 傅夫人打心底就看不上无能的陆承宣,她自己嫁了商界巨头,便觉得以三妹的美貌才情,应该嫁得更好,所以对三妹夫妻自由恋爱式的婚姻,其实很是不屑。后来陆承宣吸食鸦片,变得消极堕落,她更是和这位妹夫断绝了往来。 还是此次熊家纺织厂的事,傅夫人才对陆家有了改观。 云卿是个出色的女孩没错,可若说配谢洛白,却还是高攀的,谢洛白的地位和能力,即便娶一位督军千金,也是绰绰有余。 “信芬!” 见陆承宣面上显出难堪之色,谢夫人出声打断妹妹。 “孩子们都还年轻,心性未定也情有可原,急也急不来,这件事容后再说罢!” 其实谢夫人心中也有些生气,谁能理解这种收下定礼,却又不应承求亲的做法,可因为她对溪草格外偏爱,并不忍心苛责,只得掩住不快,转头又去同别人说笑。 谢夫人纵然大度,可傅夫人却为侄子抱不平,憋着一股怒气在胸中。 这神情中的不平,便被龙砚秋收进了眼底。 自那日目睹在戒毒院外发生的事,她就绝望地发现,陆云卿不像以前那些女人,即便她让她们消失,谢洛白也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若她和陆云卿同时挂在悬崖上,谢洛白却只能拉一个人上来,他真心想救的,一定是陆云卿。 这是对龙砚秋很大的打击,她终于明白,自己若在明面上和陆云卿争锋相对,绝对占不到便宜,或许还会消耗掉谢洛白对她的耐心。 所以今天她一直很乖巧,对溪草即便谈不上热情,倒也没有流露出敌意。 宴席散后,傅夫人要到谢府过夜,与久别的大姐小聚,因拒婚一事,她对溪草有了成见,只淡淡点了个头,就先上了小汽车,龙砚秋趁机跟上来。 “二姨妈,我知道云卿为何拒绝,这件事其实真不能怪她,她有意中人,怎么能答应谢家的求亲呢?” 傅夫人目露诧色。她对龙砚秋不是很了解,只知道是个为谢洛白牺牲了全家的孤女,被谢洛白当做亲妹妹供养着,因此也没存什么戒心。 “云卿有意中人了?是谁家的孩子?怎么没听妹夫提过。” 龙砚秋叹道。 “之所以不提,那是因为顾及云卿体面,羞于开口,毕竟恋上一个戏子,对于名媛淑女来说,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傅夫人脸色发青,厉声道。 “你说什么?云卿和戏子有勾搭?” “二姨妈言重了,云卿是守礼的闺秀,自是循规蹈矩的,对那人只是存了爱慕之心,无法自拔而已。” 搞清楚溪草对梅凤官只是迷恋,并没有做出什么不道德的举动,傅夫人松了口气,同时又很恨铁不成钢。 “她怎么这么糊涂!洛白难道连一个低贱的戏子都不如?” 龙砚秋低声道。 “并不是普通戏子,对方叫梅凤官,是雍州城的名角,不仅戏好,人也生得国色天香,比女人还要妩媚,又专会惑人,与雍州许多名媛、权贵都有染,依旧游刃有余,我是担心,他继续纠缠云卿,云卿迟早要沉沦下去……” 傅夫人捏紧手包。 “这件事,大姐还不知道?” 龙砚秋似乎有点犹豫。 “其实早有风言风语,此前市长家的张小姐还曾揭发过他们的私情,可是姆妈对云卿坚信不疑,也喜欢看梅凤官的戏,反而命洛白哥哥把张小姐抓到牢里关了七天,此后便没人敢再提这事了。” 傅夫人陷入沉默。 年轻女孩子,容易被皮相所迷惑,又经不住戏子的花言巧语,一时糊涂也是有的,当年的三妹不就如此吗? 她决不能让侄女犯和她姆妈同样的错误。 龙砚秋状似无意地提醒。 “云卿性子刚烈,认定了的事情,八头牛也拉不住,除非那戏子从此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让这段情慢慢淡了,我相信她会想通的。” 傅夫人目光闪了闪,似乎把她的话听了进去,龙砚秋悄然勾唇,见谢夫人过来了,便闭嘴坐直,不再言语了。 她容不得任何对谢洛白不利的人,梅凤官对于谢洛白来说,是个安全隐患,不得不除。 还有陆云卿,她拒绝了谢洛白的求爱,并没有让龙砚秋感到高兴,反而更加气愤了。 她算个什么东西!也配玩这种欲拒还迎的把戏,来钓着洛白哥哥。 那天在戒毒院,陆云卿不是誓死也要保护梅凤官么?那她就借傅夫人的手,除掉她的心上人,让她生不如死。 而且以陆云卿的性格,如果知道这件事是傅夫人所为,那她和傅均言的交情,也得决裂。同时也让谢洛白知道,陆云卿为了那个戏子,可以如此癫狂,让他彻底死心。 龙砚秋就是要她为了一个梅凤官,众叛亲离。 纺织厂的事总算尘埃落定,溪草紧绷的心情也暂时放松下来,难得睡了个好觉。 但她也没有空闲下来,陆太爷把商号交给陆承宣打理,实则心中清楚,儿子双目失明,又不通晓经济,怎么可能顺利接手,说白了,他真正交付的人,是他身后的溪草罢了。 教溪草理账的先生叶显,就是负责管理商号,所以有他帮扶着,一切倒也井井有条,不必溪草怎么费心。 溪草把自己核对好的账目交给叶显检查,他翻完之后,真诚地赞道。 “云卿小姐很聪明,进步总是那么惊人,你虽然没正经上过学校,但在经商上的天赋,比你那位高材生的二堂哥可强出不少!” 门外一声咳嗽,叶显抬头,才发现陆钦面色难看地站在书房门口,他马上后悔自己的失言,一时尴尬,溪草就起身笑道。 “叶先生,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先去了。” 不等她走到面前,陆钦就挪步往前走去,溪草加快脚步才跟上他,似笑非笑道。 “怎么?二堂哥难道因为叶先生的一句无心之言,就恼了我吗?要知道,术业有专攻,二堂哥是学术派,真正的国家栋梁,气量不会如此狭小吧?” 起先听到叶显的评价,陆钦是有点气闷的,可被溪草这么一说,顿觉不好意思起来。 他慢下脚步。 “我没生气,我来找你,其实就是替我姆妈传个话而已。” 溪草双眼一弯。 “哦?阮姨太有话对我说?” 陆钦点头。 “我姆妈说,今后在陆宅,你要是缺什么,尽管向她开口。” 溪草微笑。 “那就多谢了!” 严曼青自请去别馆以后,陆家内宅一时没了当家主母,陆太爷便把掌家的权利给了阮姨娘,她在这深宅大院熬了这么多年,渴望了这么多年,第一次握住权柄,自然要感谢始作俑者溪草了。 溪草态度很和善,但她敏锐的察觉,陆钦态度并不太热情,她揣测着问。 “这几日我表哥似乎得空,二堂哥想不想和我去谢家行走行走?” 阮姨娘被严曼青压制了那么多年,无处发泄,便总是抱怨儿子无能,搞得陆钦终日郁郁,他以为这次母亲得偿所愿,总会对自己有个笑脸了,没想到阮姨娘高兴之余,依旧对他很失望。 “你勤奋读书有什么用?这些年,太爷眼中还不是只看得见陆铮,你看看云卿,人家一个女孩子,才进陆家多久?连陆铮都快被她比下去了!你以后,多和她走得近些!让她向谢洛白美言几句,提携提携你,在政府里某个差事!” 陆钦想到这里,怒从心生,烦躁地打断。 “不必了,不劳烦谢司令,现在已经有别人答应帮我了!” 溪草笑容收敛,她依稀猜测,陆钦可能在戒毒院的揭幕式上,攀上了高枝。 当然了,像陆钦这种没什么手段,又不通人情事故的人,对她也没什么大用,他遇他的贵人,和溪草无关,她也不关心。 但如果对方接近陆钦是别有用心,甚至威胁到她,那就不行。 溪草面上笑着点点头,将此事揭过不提,出了陆府的大门,却悄悄塞了几块大洋给陆家的司机刘叔。 “刘叔,你帮我盯着二少爷的动向。” 这个刘叔,此前接送过溪草几次,通过闲聊,溪草发现他不算任何一房的人,言语中多次显示出投靠她的意思,那么她便给他这个机会。 溪草上了自家的车,命司机开到杜府,昨晚梅凤官给她打过电话,说杜九公近日心情不错,又请了他去教戏,他们可以借此见上一面。 谁知去往杜府的路上,司机频频去看后视镜,显得有点紧张。 “小姐,后头有车子跟着我们。” 溪草正要回头去看,一辆崭新的红色庞蒂克突然加速冲到了他们前头,司机猛地踩了刹车,刚想破口大骂,谢洛白从那车子里走了下来。 “哎呀,原来是二爷换了新的车子,真是虚惊一场。” 司机马上咧开笑脸,点头弓腰。 谢洛白直接掠过他走到后座,拉开车门。 “下来,我带你出去玩。” 呵,还真是想到一出是一出,全凭他活阎王高兴。 这种不容置疑的口吻,溪草听了就讨厌,她冷着脸纹丝不动。 “改天吧,我现在要去商号巡视,不得空。” 谢洛白睨她半晌,点头笑道。 “你现在越来越出息了,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的。” 溪草下意识就要反驳,谢洛白却懒得废话,直接躬身掐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从车里抱出来,抗在肩上。 谢洛白今日没穿军装,路人所见,便是一个年轻男人当街强抢少女的画面,纷纷驻足惊呼,还有人忙着要去报巡捕,谢洛白依旧我行我素,把溪草往庞蒂克里一塞,亲自发动车子,往杜府相反的路上驰去。 溪草差点气得背过气去,她从后座爬起来,怒骂。 “谢洛白!你是土匪吗?” 他每次强迫,她哪次不是奋力反抗,谢洛白早已习以为常,依旧兴致很好。 “带你去个好地方。” 只要是和谢洛白一起,就算是玉皇大帝的神霄宝殿,溪草也不乐意去,何况今日是和梅凤官相约的日子,溪草都要急死了。 “我不想去!快放我下车!” 见谢洛白置若罔闻,她心一横,起身扑在座椅上,双手去抢他的方向盘。 她不会开车,也不懂这铁怪物的原理,以为这样就能让车子停下。谢洛白也没料到她敢干扰自己,方向盘竟被她拨动了,车头顿时歪向一边,差点撞上路边行走的女人。 还好谢洛白反应奇快,迅速扭转乾坤,车子擦着那女人的腰飞驰出去,把那女人却浑然不觉自己已在死亡线上走了一遭,只扭头看了一眼。 谢洛白就吓唬她。 “别闹,撞死了人,可是你害的。” 差点出了人命,溪草惊魂未定,白着脸放开了手,终于老实下来。 第171章 佛与魔鬼 杜府,杜九公敲着折扇,正唱《四郎探母》,梅凤官坐在对面,手持茶盏,漫不经心地拨着盖子,目光有点飘忽。 “这一段,我这丹田音,总有点发不出来,好似送不远……” 杜九公沉吟,请教的目光投向梅凤官,可梅凤官却不言答,只望着他身后的花窗出神,杜九公轻咳一声,他才回过神来, “抱歉,九公方才说什么?” 杜九公放下折扇,站起身来。 “梅老板今天是不是有事?要是有事,老朽改天再学就是了。” 梅凤官看了看手腕上的瑞士金表,六点一刻,他和溪草约好四点见,而现在已经过去两个钟头了。 她是临时有事来不了么?还是……在路上出了什么事? 溪草在雍州树敌太多,这次又把陆大一家彻底得罪了,若是……梅凤官想到这里,眼皮一跳,起身告辞。 “不瞒九公,今日确实有些不便,改日再……” 话未说完,赵翔走了进来禀报。 “师傅,刚才我在光明路赌场,看到谢司令把云卿小姐的车拦了,直接将人塞进自己的车里带走了,我本想上去帮忙,可又听最近传言云卿小姐是谢家定下的媳妇,到底忍住了,现在想想,也不知做得对不对……” 梅凤官如寒冬腊月,突地被浇了一盆冰水,浑身发冷。 他敷衍地对杜九公抬了抬袖子,大步流星出了杜府,上了自己的车,命司机赶往光明路。却不知就在他打杜府出来的时候,蹲在墙跟底下打扑克的几个男人,扔下牌,驱车跟在了他的身后。 转眼黄昏,丹霞漫天,绯红浅紫,似泼开了颜料,染透层层云絮。 天擦黑的时候,谢洛白才把车开进一处僻静街道,从车子里翻出几样东西来。 溪草这才发现谢洛白今天穿的不是传统的长衫,而是西式打扮,长裤衬衫都是黑色,显然是为了便于隐蔽。 谢洛白卸下手枪,换上短刀插@在小腿处的软鞘里,又在袖口处装了小巧的暗箭,俨然是民间下九流的拆白党惯用招数。 似乎察觉溪草震惊地望着他,谢洛白解释道。 “枪声动静太大,不合适。” 溪草不确信地将他望着。 “堂堂司令,这身打扮……难不成是打算去偷鸡摸狗?” 谢洛白笑而不答,又摸出一张面具,一张纯白的脸,只双眼处是镂空的,看上去极为可怕。 谢洛白把它戴在脸上,琉璃般清润的眼瞳透过白面具,似乎也染上了阴森诡异,令人见之生寒。 “在这里等着我,要是敢自个儿跑了,今晚就把你办了。” 他语气半是威胁半是暧昧,溪草听得咬牙切齿,随手捡起他的手枪就要拿枪托砸他。 谢洛白轻而易举地躲开,揉揉她的脑袋。 “我的溪草知道疼人了,怎么只舍得用枪托?” 他笑着调侃了她一句,将手枪放回她手中。 “拿好了,有人敢过来,你就开枪,打死算我的。” 说罢,他下了车,敏捷地翻身上了围墙,在屋顶间飞檐走壁,很快就消失在淡墨般的夜色中。 谢洛白一走,溪草马上推门下车要逃跑,虽然早已过了约定的时间,但现在赶过去,梅凤官也许还在呢? 可是刚跑出几步,溪草又停下来,犹豫了。 方才车子路过了哪些地方,她都有留心观察,依稀记得从这里数过三条街去,便是英租界…… 谢洛白那副模样,分明是要去做见不得光的事,会不会遇到危险?若是自己跑了,他被人追杀需要掩护的话…… 溪草转身退了回来,却始终心有不甘,重重在谢洛白的新车上踢了一脚泄愤,才坐回车中。 她从未觉得时间那么难熬,她紧紧握着谢洛白给她的手枪,警惕着四周,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谢洛白突然满身是血的从围墙上落下来。 漫长的等候,让她的衣裙都被汗水浸透,又风干,才听见头顶的树梢擦擦响动,溪草猛然抬头,幽长的黑影一闪,谢洛白已经坐进车中。 他将用布巾裹着的一样东西往后座上一抛,这才卸下白面具,右手五指插进发间,将被汗珠浸过刘海全部撸朝脑后。 溪草有点发怔。 暗夜之中,谢洛白的侧颜,俊美得让人不敢逼视。 谢洛白一看过来,她马上收了目光,嫌弃地道。 “那是什么?你究竟去做了什么鸡鸣狗盗的事?” 谢洛白没回答,他将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她安静,然后侧耳倾听半晌,迅速发动车子,驶出暗街。 谢洛白带着她一路出城,开了约莫一个钟头,来至近郊一座山下。 “下车。” 谢洛白拎起他弄回来的那样东西,把手递给溪草,她自然是拒绝的。 “不用,我自己可以走。” 谢洛白扬眉,慢悠悠道。 “这山里的石阶,没什么人走,长了不少青苔,滑下去大概会摔成傻子。” 溪草看着黑黝黝不见底的山道,犹豫再三,还是把手交到了谢洛白的掌心。 他修长的手,带着薄茧,非常温暖有力,牵着她一步步走上石阶。 山道很长,谢洛白体力惊人,迈着两条长腿,如履平地,溪草却很快就吃力起来,她性子要强,不肯吭声。没想到不解风情如谢洛白,竟然察觉了,他没有躬身强迫她爬到自己背上,而是放慢了脚步,时不时会停留片刻稍做休息。 枫叶初黄,萧萧而落,沙沙似情人的呢喃,溪草突然觉得,这样的谢洛白很陌生,让人有点别扭,她别过头不去看他,沉默地走着。 好不容易走到山顶,面前赫然是一座古庙。 寺庙这种慈悲地方,和满手血腥的活阎王十分不搭。 溪草控制不住自己一张利嘴,马上出言讽刺。 “二爷带我到这,莫不是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在这里出家当和尚吧?” 谢洛白回头在她腮上拧了一把,含笑问。 “当然不是,二爷还没娶你,怎么舍得剃度?” 溪草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气得半死,立刻挣脱他的手,谢洛白也不介意,带着她走进庙里。 这座无名小庙,可和上次熊六爷葬礼上,严曼青找来的那群骗子不同,里头的僧人似乎过得十分清苦,袈裟打满补丁,人也非常清瘦。 见谢洛白走进来,他们停下诵经,纷纷从破蒲团上站起来,目中满是希冀。 “谢司令,东西……拿到了?” 谢洛白点头,将一直拎着的包袱递给一名老和尚,老和尚惶恐地捧住,颤着手将布料层层揭开。 布里所包的,竟是一颗汉白玉佛首,布满岁月浸过的瘢痕,古朴而沧桑。 那名僧人激动得溢出泪来,向谢洛白道谢的声音都带着颤抖,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枚小小的玉佛挂件,双手呈上。 “谢司令,您寻回佛首,乃是无量功德,这玉佛,是在佛祖前面供过,开过光的,定会庇佑您一世平安!” 谢洛白嫌弃地瞥了一眼,见溪草亮汪汪的眼睛看着她,只得随意拽过来塞进裤兜里,不以为然地道。 “这佛头很贵重,千万给我收好了,明天我派人护送你回南安。” 走出寺庙,溪草神色复杂,盯着谢洛白的背影许久,终于忍不住道。 “二爷屈尊去做飞贼,是为了替那些僧人盗回佛首?” 谢洛白的声音无波无澜。 “那佛像属于南安灵山寺,是北齐所雕,已有千年历史,说是国宝也不为过,前不久佛首被人所盗,灵山寺主持一路追到雍州,求到我这里来,日夜纠缠,实在烦透了,我就派人查了一下,得知那玩意是被英国人买下,准备作为女王的寿礼,这又不好明抢,所以干脆把它偷了出来。” 圆月当空,月色笼罩在谢洛白漆黑修长的身影上,似乎镀了层朦胧柔光,溪草笑道。 “二爷口口声声强调自己是被和尚求烦了,才做这样的善举,其实我知道,二爷是不会坐视华夏国宝,漂洋过海被洋人占为己有。” 谢洛白没有吭声,背对她的唇角,却勾起一丝弧度。 “二爷,佛祖会保佑你一世平安。” 谢洛白失笑。 “呵……笑话,佛祖连自己的脑袋都保佑不了,还想保佑我?我的平安只能掌握在自己手中。” 谢洛白一个从魔鬼集中营拼出来的杀手,双手沾满鲜血,要是信什么神佛,那岂不是要被人笑掉大牙? 他虽不信,可眼前的小姑娘听上去,却似乎很虔诚,他想了想,从裤兜里扯出那枚玉佛,慎重地给溪草挂在脖子上。 “我命硬,佛祖罩不住,可你这种娇滴滴的小丫头,还是勉强能保佑保佑。” 溪草想起脖子上戴着梅凤官的半只玉兔,不该再带别的东西,下意识就要伸手扯掉,可是看着谢洛白阴沉下来的脸色,还是收回了手。 “那就……多谢二爷了。” 夜色浓稠,雍州近郊,梅凤官的车子就斜在路边,冒着青烟,车子的前窗玻璃上,开了几个洞,司机趴在方向盘上,显然已经死去。 司机中弹而亡,而车中的梅凤官却不见人影。 “他娘的!一个唱戏的小白脸,竟然这么难抓,还真有几分本事!” “他应该就躲在这林子里,好好搜!我们现在只拿了定钱的,看不见他的人头,剩下的,傅夫人一块银元都不会给!” 梅凤官蹲在高高的树枝上,阴沉着脸注视着下头。 他唱戏之余,练得一手飞檐走壁的好轻功,踏叶无声,一向对自己的身手很自信,加上自身有种旧式风雅,并没有随身带枪的习惯,尤其去杜府的时候,为了避嫌,更不会带枪。 而对方三辆车,十五个人,个个都揣着枪,显然是一定要置他于死地不可。 傅夫人? 姓傅的人家,除了谢洛白的表弟家,雍州城排得上名号,能雇佣那么多杀手的,恐怕没有。 梅凤官眉头轻皱,唇边一抹凉凉的笑。 他虽没有带枪的习惯,可是长衫里,却装有箭袖,里头暗藏毒针。 他悄无声息地落到低一些的枝头,像只轻盈的黑凤蝶,宽袖一展,毒针齐射,正中其中几名杀手额心。 眼见同伴一个个噗通倒下,杀手们举枪对着头顶树枝,高声喊道。 “他在树上!快开枪!” 数十枚子弹如雨点般一番乱射,梅凤官的身形在树影间,如鬼魅般飞速闪过,又是几名杀手脖颈、心脏处喷出血液,倒地而亡。 一只箭袖只能装五根毒针,很快就用尽了,梅凤官略一愣神,幸存的三人中,有个眼睛最毒的发现了他,朝他的位置砰砰砰一连开数枪。 梅凤官急忙翻身,双腿勾住树枝,倒挂下来,握住那人的手朝他太阳穴开了一枪,又飞快两枪杀了跑过来的两名同伙。 解决了杀手,他人也从树上滑落下来,猛然按住小腹。 方才那人开的数枪里头,有一枪他没能躲过,子弹扎进了他的腹部,黑色的丝绸长袍,很快被血浸成了暗紫。 梅凤官咬牙,拖着步子行到车前,把司机的尸体推下去,自己坐到了驾驶座。 赵寅成教过他开车,深吸一口气,他忍着痛踩下油门,将车子开回城中。 谢洛白今夜非常绅士,既没有对溪草动手动脚,也没有出言轻薄她,亲自开车将她送回陆公馆。 “二爷要不要……进去喝杯茶再走?” 本来这种时候,溪草逃得比兔子还快,但是今夜,她看到了谢洛白身上豆大的一点人性光芒,竟有点不好意思直接让谢二过门而不入。 “好啊!你亲自泡。” 谢洛白最讨厌夜里喝茶,因为喝了会失眠,可是溪草的茶,就算是失眠他也觉得美味。 此时已经很晚了,陆承宣早就休息了,只有玉兰还坐在客厅给溪草留门,见她和谢洛白一起回来,玉兰笑得比花还灿烂,一口一个二爷叫得很甜。 谢洛白受用的在沙发上坐了,拿眼睛定定地睨着溪草。 溪草只得他什么意思,只得无奈地取了一套青瓷茶具,上好的明前龙井,亲自泡了香喷喷的一壶茶端上来。 “二爷请。” 谢洛白笑盈盈地接过,趁机在她滑腻的手上摸了一把,溪草面色一变,差点把茶杯掀翻。 谢洛白稳稳端住,白瓷贴着薄唇,双眼却盯着她闪闪发光,慢慢饮着。 那眼神,仿佛溪草才是他手中的这杯香茶,他要一点一点品尝滋味。 玉兰都看红了脸,找个借口跑开了。 谢洛白尝尽了甜头,想起明日一早还要去驻地,喝完茶,就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溪草松了口气,匆匆梳洗一番,上楼睡觉,一开门,便闻到股扑鼻的血腥味,心中一惊,张口就要叫喊,却被一只手捂住嘴。 那人勒住她的腰,将她抱起来压制在床上,缓了口气,才贴着她耳边,喘息道。 “是我……” 第172章 强势温柔 “凤哥,你受伤了?” 梅凤官甫一放开手,溪草就一把拉开床边的台灯,正想开口帮他看伤,双唇就被一道温热的呼吸吞噬。 和平素小心翼翼的吻不同,梅凤官这个吻近乎疯狂,毫无章法地落在溪草唇齿间,他手下也不停,竟顺着她旗袍下摆蜿蜒而上,一把撕开溪草的玻璃丝袜,那带着薄茧的手掌就落在了她的腿侧…… 昏黄的光线,把这一切染上一层旖旎魅色,不断放大感官刺激,让鼻端那一抹血腥味道更加浓郁。 溪草推拒制止,可梅凤官发了疯似的,只一味和她痴缠,恨不得把溪草拆穿入腹。 溪草唔唔出声,用力挥动手脚,最后也不知碰到了哪里,只听身上人发出一声闷哼,趁着彼此分开的间隙,溪草曲身一滚,总算摆脱了他的桎梏。 “你干什么,一来就……” 溪草喘着气,烧烫的脸颊上夹着一抹瘟色,可看清浅色床单上大片殷红,那未出口的指责也瞬时咽在喉口。 “怎么会这样?!” 顾不得衣冠不整,溪草扑上来就去解梅凤官的长衫,梅凤官一个不察,竟被她压在了身下。 他没有阻止溪草的动作,只看着那张俏丽的小脸一寸寸变白,最终在目中晕起一层氤氲水雾,待感受到那双柔软的小手颤抖地落在他沁出血的纱布上,梅凤官只觉得今日圆满了。 “怎么……回事?” 梅凤官不着急回应她的担忧,只伸臂把溪草拉到怀中,发出一声劫后余生的喟叹。 “无非是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他抱着溪草,勾唇一笑。 “还好,你在我怀中,身体又暖又软,这一刻才感觉活着的真实……” 溪草抹了一把泪,此刻明显不适合谈论风花雪月。 “你的伤口又出血了,得立即去医院处理!” 正欲起身,手臂又被梅凤官一把拉住。 “已经包扎过,不碍事……” 溪草不满他待自己这般粗糙,冷冷打断。 “怎么不碍事,又出血了,这么多血,你会死的!” 说完也顾不得身上沾染血污,匆匆披了一件风衣,就要出去安排车子,梅凤官及时叫住她。 “医生已经给我取了子弹,兴师动众过去不过重新包扎,你把梳妆台上的药和纱布拿来,我自己包扎一下。” 溪草转身,果然在梳妆台上看到了药和纱布。便是去医院,也先把伤口重新处理一下,总不能让它一直不断往外渗血。 梅凤官正要接过少女手中的东西,不料溪草秀眉一拧。 “乖乖躺下!” 梅凤官愣了一下,潋滟的眸子浮出笑意。 “遵命,四格格。” 溪草睨了他一眼,动作很是麻利,把剪刀在烛火上铐炙后,飞快剪开染血的纱布。 饶是有心理准备,可看到他腹部的伤口,溪草还是头皮一紧。 她不断深呼吸让自己镇定,用棉签沾着药水小心地把伤口周围的血迹清理干净,这才撒上止血药粉,观察伤口不再流血,才重新用纱布帮他包扎好。 溪草顺便把染上血迹的床单被单换下,又从衣柜中翻出梅凤官借她的长衫,背过身等他穿好。 这件长衫还是上次赵寅成在巷道中算计自己,溪草被梅凤官救下,在横德里巷的牡丹阁换上的,原打算洗干净再还给他,不料后面忘记了,没想到竟在这等时候派上用场。 做完这一切,溪草才敢询问因果。甫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 “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不是去杜府教九公唱戏吗,难道是出府后发生的事?” 梅凤官轻抚着少女顺滑的长发。 “刚出杜府,便被人盯上了,三辆车,十五个人,个个都揣着枪,要至我于死地。” 他声音淡淡,似乎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感受到少女身躯一瞬僵硬,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溪草已是惊呼出声,本已煞白的脸上写满恐惧,她想也没想,抱紧梅凤官的手臂,声音中已经带了泣音。 “还好你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 溪草心有余悸。 “你可知道是谁动的手?” 梅凤官看着溪草,语气一如之前平静。 “杀手们提到傅夫人,雍州城能请动这么多人的,恐怕除了前几日来参加雍州织纺厂开业的江南傅氏,再无他人!” 傅钧言的母亲? 脑海中浮出那张与谢夫人有七分相似的脸,可和谢夫人恬淡的气质不同,傅钧言的母亲谢信芬眼神颇为锐利,是惯于做主的坚决。 可傅夫人和丈夫定居江南,与梅凤官并无交集,两人甚至都没有见过面,傅夫人为何要对梅凤官痛下杀手呢?溪草有些想不明白。 听她道出内心疑问,梅凤官笑叹一声。 “她是和我无冤无仇,可若是谢洛白授意的呢。” 听到这个名字,溪草双目蓦然睁大,脱口而出。 “不可能,他不是这种人!” 梅凤官的面上的笑陡然凝固。 “怎么不可能?谢洛白高调送出玛瑙双雁,谢家亲眷定然会把你们的婚事摆在台面上,如果你坚持不从,大家定会对你心口不一感到奇怪,谢洛白再抛出我的名字,自会有路见不平的人为他扫清障碍。” 想起那天宴散,傅夫人对自己的冷淡,溪草心中泛起一丝慌乱。 只听梅凤官又道。 “本来我们今日约定在杜府见面,谢洛白却半途出现把你带走,而后我便遭遇袭击,你说怎么就那样巧?” 溪草想为谢洛白申辩,表示他今日是有正事,然而这种理由便是连她都难以说服自己。 佛头落在英国人手里已不是一天两天,怎么就偏生选今日去取,而且整个过程,溪草充当的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看客角色,他却执意带上自己。 若是说要在自己面前表现,溪草是不相信的。 谢洛白那样骄傲的人,怎会在意旁人对他的印象? 溪草眸中有火光在燃烧,她握住梅凤官的手。 “我会搞清这件事,在此之前,你可以先住在陆公馆吗?” 听出小姑娘是为了保护自己,梅凤官睫毛颤了颤,面上的笑带上了一丝促狭。 “如果还是和你一个房间的话,乐意至极。” 意识到是被他调@戏了,溪草浑身的血液瞬时涌到了脸颊,结结巴巴道。 “陆,陆公馆还有很多客房……” 话音刚落,她才发现此情此景的不妥。 夜已深了,总不能让梅凤官在这里呆到天亮;可吩咐下人准备房间,又怎么向旁人解释梅凤官大半夜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真是难办啊! “你怎么进来的?” 尤自思索,溪草听到自发问。 “我这个样子,自然不方便走正门,于是便从后面爬上来了。” 梅凤官神手指了指与溪草卧室相连的阳台,趁着少女怔愣的当口,整个人猝不及防靠在她肩上,幽怨开口。 “听到你是被谢洛白强行拉上车,唯恐他对你不利,我处理完伤口便赶回来等你,却没料到你们有说有笑进屋,你还亲手给他泡茶喝……” 溪草头皮发麻,一时间竟浮出一种被丈夫捉@奸在床的惶恐。 梅凤官从未在自己面前展现醋意,大多数时候都是站在她身后,默默无闻地向她表达善意和理解。以至于溪草都忘记了他首先是个男人,饶是外表温润,性格通情达理,可面对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也有独占的欲@望。 “我……我去给你泡茶……” “这么晚了,我不喝茶。” 被他炙热的眸子注视,溪草无端有些瑟缩。 “那……你想怎样……” 闻言梅凤官双目发亮,像一只终于等到猎物自投罗网的狮子,懒洋洋地舔了舔自己的前爪。 “我想抱着你睡!” 溪草的耳尖越发滚烫。还以为只有谢洛白那厮才能从容说出这等没羞没躁的话,梅凤官分明是个彬彬有礼的君子,什么时候学坏了? “你,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以后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了!” 梅凤官回答得毫不犹豫。 “过来,让我抱抱你。” 这种温柔的强势,带着不能忤逆的坚决,让溪草有些不适应,手脚都不知道应该往哪里放。 尤在思索拒绝措辞,梅凤官已经从背后环住她的肩膀,抱着她躺倒在床上。 溪草浑身僵硬,刚想挣扎,梅凤官已经看穿她的意图,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溪草于是不敢动了,小心翼翼开口。 “是不是碰到你的伤口了?我们还是分开睡吧,我睡姿一向不好,万一一会压到你……” 梅凤官才不让她得逞,阵阵呼吸洒在溪草的耳廓上,看着怀中人儿鼻端都沁出一层细汗,才些些拉开了彼此间的距离。 “越是睡姿不好,越要提前适应。毕竟,以后还要在同一张床上睡很多年,不是吗?” 感受到他身体的远离,溪草才刚松一口气,再听到这句话,整个人仿若煮熟的虾子,心脏跳动的频率已不是一个乱字形容。 “你,你……” 梅凤官把她手足无措的模样痴痴收入眼中。 比起溪草平日的冷静自持,此刻的她才更像这个年龄的少女。 怀中人和忠顺王府无忧无虑的小格格一瞬重合,梅凤官心一下就软了。 不知他倾尽所有悉心呵护,溪草还能不能重绽童年时代的明媚笑容? 梅凤官在她唇上啄了一口。前面的几年错过了你,余生便让我守护你吧。 “已经很晚了,睡吧。” 生怕碰到梅凤官伤口,溪草一整夜都睡得不是很安稳,等第二天天明迷迷糊糊醒来,已经是早上八点。她看着身侧空出来的半边床榻,探手过去,已经没有人体的温度。 溪草侧眸,瞟到半开的窗帘。顾不上穿鞋,她从床上跳下一把拉开阳台的门,早晨的阳光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哪里还有梅凤官的身影? 吃早餐的时候,陆承宣兴致勃勃的和溪草聊起兴华戒毒院的事,虽然是名誉院长,不过陆承宣对戒毒院的事情很是上心,不但经常和陶素茹打电话沟通,还每周去院中查看。 “只可惜爸爸眼睛看不见,很多事不能亲力亲为。” 溪草一直在想梅凤官的事,他早上走了,还带走了染血的床品和衣服,不知他会去哪里,会不会不安全? 听到陆承宣话中的遗憾,溪草一下回过神来。 “之前陶医生帮爸爸医治的时候,就曾表示爸爸的眼睛也不是没有复明的可能。陶医生说,现在医学研究每日都有新进展,如果有合适的医生她会介绍给我们,爸爸不要担心。” 闻言,陆承宣眉目一下舒展,不过他也不想给女儿太大的压力。 “爸爸能恢复到这般状况已是非常不容易了。再说眼睛虽然看不见,可还有很多事情能做啊,陶医生给爸爸介绍了一位先生,教我盲文。可能会到家里授课,爸爸想问问你的意见。” 陶素茹介绍的人,溪草很是放心;况且陆承宣不能老是困在陆公馆四方田地中,他既然力求上进,溪草自是全力支持。 “那是好事啊,我一会就让人在一楼布置出一间书房,方便爸爸上课。不知那位先生哪一天来,要不要给他准备一份礼物。” 女儿赞同,陆承宣很是高兴。 “这些爸爸会安排人准备。你总有一天要嫁人,爸爸不能老是依赖你,万一将来惹女婿厌恶,那才不好。” 虽是一句调侃的话,可一瞬间溪草面上的笑容消失得干干净净。想起昨日梅凤官一身是血的模样,溪草更觉得半刻也无法再坐下去。 “爸爸我今天有事,中午就不回来吃饭了,你有什么吩咐,安排玉兰就行。” 说罢,溪草匆匆致电谢公馆,得知谢洛白在驻地,当即让家中司机驾车过去。 听到护兵通报,谢洛白亲自来大门口迎接溪草,他替她拉开汽车车门,唇角的弧度怎么都压不住。 “怎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想二爷了?” 溪草无视他伸过来的手,只冷冷对上他的双眼。 “我今日来找二爷是有正事,我想知道,梅凤官昨日遇刺,和你有关吗?” 第173章 新的祸端 一句话,让谢洛白眸中的温度瞬时降到了冰点。他凝视着溪草,才发现面前人浑身戒备,一双眼写满了漠然和疏离。 “梅凤官遇刺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溪草定定看着他,四目相对间,谢洛白面上的笑一寸寸消散。就在谢洛白唇越抿越紧,似乎下一秒就要爆发时,溪草一把拉起车门。 “既是如此,我明白了。” 正要吩咐司机开车,后门却猛地被拉开,在溪草惊愕中,谢洛白已探身强挤了进来。 他一脚踢在前座上,呵了声“滚下去”,前座的司机浑身一颤,哪敢不从,与此同时,方向盘已经被小四控制。 随着驻地的大铁门开合又关闭,溪草便见自己乘坐的小汽车已经驶入驻地。她实在恨透了谢洛白的土匪行径,当下失声。 “谢洛白,你要干什么?” 谢洛白盯着炸毛的溪草,声音中透着寒意。 “你跑这么远,就是为了来问我这样一句。” 溪草不吭声,显是默认。 “你刚刚要走,是相信我没有动梅凤官?” 溪草点了点头。 “为什么?” 关于谢洛白的逼问,溪草原打算不予理会,想了想,还是道。 “二爷是做大事的人,断不会在这等无聊的事上浪费时间。” 答案并不是他最期待的“出于信任”,谢洛白的面上闪过失望,不过又欣慰溪草的冷静,两相对比,那一抹不快瞬时也烟消云散。 “不错,虽然心悦梅凤官,却也没到为了他丧失理智的地步,说明他在你心中的地位不过尔尔。” 溪草尚没有反应,一直竖着耳朵偷听的小四已是惊讶地张大嘴巴。 他知道自家司令被溪草嫌弃了无数多回,却没有想到这位口味独特的小姐竟放着二爷不要,偏生看上了那个不男不女的戏子,简直是有眼无珠! “不过这句话你说错了,我已经在很多无聊的事上浪费了时间,比如你。” 溪草一下火了。 “二爷,我来是向你问正经事,不是来让你消遣的!” 话音刚落,小汽车忽然一个急拐,溪草措不及防,一下撞入谢洛白的怀中。 软玉入怀,谢洛白稳稳当当地把她抱在怀中,抬头对前面的小四喝道。 “怎么,难道你也要滚下去吗?” 小四摸摸头,装模作样道了声“不敢”,他瞥了眼后视镜,正暗自得意等待谢洛白的夸赞视线,不想却对上了一道利芒,小四困惑,再抬起眼,才发现自己驾着小汽车,竟不知不觉在驻地绕了小半圈,又往驻地大门开去。 小四浑身一凛,连忙把车靠边停好。 “小的,小的,这就滚……” 汽车停下的瞬间,溪草也想从车上下去,可谢洛白却趁着刚刚那一个颠簸,收拢双臂把她牢牢地扣在怀中。 “我没有消遣你。” 谢洛白直视着少女警惕的双眸。 “红绣是我十八岁时,舅舅做主为我纳的姨太太,不过我一直没有碰她。无论是在德国的三年,还是蓉城、雍州、甚至燕京,不乏各色女人投怀送抱,我都没有抱她们的冲动……” 溪草对他的感情史才没兴趣,出声打断。 “那是二爷的私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谢洛白沉着脸。 “若没有关系,为何梅凤官负伤,你却找上门来。认为我被情爱迷昏了头,为了独占你,所以迫不及待除去他?” 谢洛白自嘲一笑。 “其实未尝不可。” 分明是笑,可溪草不知怎的却觉得冷,打了一个寒颤。 “你——” “但我不会这样做,至少现在不会这样做!身为军人,保家卫国,若非情非得已,我的子弹决不会射入同胞的心脏。” 这般坦荡光明,让溪草有些心生愧疚。对于华夏,谢洛白和自己一般,有着对故土的眷念和热爱,自己尚且只停留在继承阿玛的遗志上,谢洛白已身体力行,比如昨天追回国宝佛首…… 溪草正反省自己是不是对谢洛白太苛刻了,哪知谢洛白的下一句,又把她的全部幻想打破。 “但他若再这样来挑拨我们的关系,我就不能保证了。” “他哪里挑拨了!” 溪草抬高声音。 “我问你,你选昨天下午去取佛头,只是巧合吗?” “自然不是巧合。”谢洛白眉目森冷。 “不过溪草,不知我的巧合和你的巧合是否是同一个意思,莫非你昨天不愿意和我出去,是为了和梅凤官约会?然后他不幸遇上了刺杀,你便把这件事算到了我的头上?” 他冷冷一哼。 “赵寅成背景不干净,姓梅的和他交往甚密,怎可能不是仇家来寻仇?如果是我动的手,他还会有机会来找你告状?” 谢洛白似想到什么,忽然俯下身子往溪草怀中嗅。 “你干什么?” 溪草寒毛直竖。 “不过是确定一下你身上有没有别的男人的味道!” 溪草背脊一瞬僵硬,生怕他做出什么突兀的举动,奋力把他从身上推开。 “谢洛白,你别太过分!” 抽离的手臂被谢洛白牢牢钳制。 “溪草,你如果背着我做红杏出墙的事,爷下一刻就要了你!” “你到底讲不讲道理!” “对你,不讲道理!你浪费了我这么多时间精力,二爷好不容易对一个女人有感觉,这辈子都不会放手!” 简直是不可理喻! 溪草气得胸口起伏,正要驳斥,忽然回过味来。她别过脸深呼了一口气,有些无语自己怎么每次都被谢洛白带着走,不知不觉又偏离了原本的话题。 看女孩子气鼓鼓地瞪着自己,谢洛白心情好起来。 “怎么,不和二爷斗嘴了?” 溪草牵了牵嘴角,清湛幽沉的眸中已是寒光一片。 “既然这件事不是二爷做的,我想以自己的方式为梅凤官讨回公道,还请二爷不要插手。” 这一下,换谢洛白愣了。 “……什么意思?” 傅氏夫妇自由惯了,来到雍州,谢夫人再三邀请二妹夫妇住在谢府,可除了雍州织纺厂开业那天,傅夫人谢信芬到姐姐府上小住了一日,其余时日,都住在六国饭店。 这一日,傅钧言陪着傅老爷去马场赌马,傅夫人兴致不大,便留在饭店休息。饭后刚想躺下小憩,随傅氏夫妇北上的傅家家仆黄嫂就来敲门。 “太太,门外有位自称您侄女的小姐求见。” “云卿?” 傅夫人眸光一凝,当下猜测她大抵是为梅凤官而来,自通过中人把佣金交给拆白党后,双方便再无来往,想来梅凤官已被丢到了渡轮上。 不过她怎么知道是自己做的?拆白党素来讲究信用,要从对方嘴巴中撬出信息,绝非易事,难不成动用了华兴社的势力? 若是这般,倒是个有手段的。 傅夫人扯过一块披肩,随意搭在肩上。如若她胆敢质问,她便帮早逝的妹妹好好教训教训女儿。 “请她进来。” 不多一会,黄嫂就带着溪草进来拜见,寒暄见礼后,溪草便从手提包中取出一张支票。 “云卿无意中捡到一件物品,据说是二姨无意落下的,今日特地来送回。” 瞥到支票签名栏上“谢信芬”三个字,傅夫人一瞬了然,逐也开门见山道。 “既然你已经拿到我付给拆白党的支票,想来也知道了前因后果,那我也不藏着掖着。这件事是我安排人做的。” 她看着溪草,声音中满是恨铁不成钢。 “你管我叫一声二姨,那有些话即便你不爱听,我也要说!你一个名门小姐,怎么能和一个戏子多来少去,若是你姆妈还活着,定也不会赞成。那艘船是开往欧洲的独轮,即便那个戏子想回返,也是大半年之后,这段时间,正好让你好好反省反省。” 傅夫人厉声说完,却发现少女眸中非但没有失落,还夹杂着一种类似挑衅的东西,让她心生不悦。 “还有,你若是对洛白没有想法,为何又收下玛瑙双雁呢?大姐和你爹就是对你太纵容了,才把你养成这般任性妄为的性子。” 溪草既不反驳,也不解释,只从手提袋中陆续拿出几物。 “我今天来不是听二姨教训的,您既然讲完了,还请再看看这些东西。这也是表哥的意思。” 傅夫人对溪草倨傲的态度十分不满,本打算置之不理,可听到谢洛白的名字,不由奇怪。这丫头怎么回事,丑事被揭穿,还告到谢洛白那里,而且听她的口气,谢洛白似乎对她的行为还挺支持? 她不情不愿拿起溪草放在桌上的东西,当先一张单据,下面是几张照片。还未细看报纸上的内容,傅夫人便被照片上死状各异的尸体形象吓得花容失色。 照片从她指缝间哗啦啦落在地上,傅夫人盯着溪草,气怒质问。 “你什么意思?” “这些便是拆白党当日派去袭击梅凤官的人。三辆车,十五个人,死了七个。” 傅夫人很快镇定下来。她跟着丈夫周南闯北,从前傅老爷在江北遭遇绑架,她只身拿着赎金去赎人,也算见过世面。联系溪草的出身,不由惊讶溪草的狠辣,当即惊呼出声。 “你派人做了他们?” 溪草摇摇头。 “这是梅老板那天出于自保正当防击,如果他当时带枪,恐怕死的不只七个。” 傅夫人呆了片刻,她只把梅凤官当成一无是处的小白脸,却没想到他竟有这等本事。 “云卿,梅凤官这样危险,你还执迷不悟。” 和前面居高临下的训斥不同,这一句傅夫人说得可谓苦口婆心。云卿再不听话,到底是三妹唯一的女儿,即便背靠华兴社背景,却也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君子不立围墙,她再和这样危险人物接近,只会惹火烧身。 溪草似乎并不领她的情,只笑着摇摇头。 “不,他也是出于自保,因为那天拆白党收到的消息是为了取他的性命。” “性命?怎么可能!” 傅夫人否认,傅家生意做得再大,却也只是寻常商贾;固然反感侄女的行为,却还不至于糊涂到做出犯法之事。 “我明明只让人把他敲晕了丢到渡轮上,给他一点教训!” “你是没有,却有人借着你的名义做了这件事。” 傅夫人抬眸。 “是谁?” “龙砚秋。” 看她不信,溪草逐把自己和谢洛白调查始末和她说了一遍。 原来当溪草祭出傅夫人的名字,谢洛白却不相信。 “二姨一家良民,做生意制假贩假都不愿意,更别说杀人取命这等事,大抵是梅凤官的哪个仇家随便编排出来,故意让人误会。” “到底是不是误会,我会查!” “你要怎么查?又去求杜九?”谢洛白轻笑。 感受到他话中的轻视,溪草泄气。来了雍州大半年,她只得陆家一家商号,那些华兴社势力却是使不动的,除了请求杜九帮忙,还能找谁。 “难不成二爷想出手?” 故意忽略小姑娘话中的气恼,谢洛白一锤定音。 “这些人胆敢拿谢府亲戚说事,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谢洛白很容易通过中人联系到拆白党。面对有活阎王之称的谢洛白,对方很是识时务。 “道上有道上的规矩,既是谢司令和云卿小姐亲自上门,我怎能不给这个面子?” 以一千块大洋的价格把消息卖给了谢洛白,听到后面那个名字,溪草和谢洛白都一瞬惊讶。 “既然事情都没有办成,那这两笔钱是不是也应该原路退回。” 谢洛白不是过路的羊,尽管不情愿,对方还是勉强道。 “那是自然……” 回来的路上,谢洛白曲指扣在膝上。 “二姨做事太简单粗暴了,是应该提醒提醒她;而砚秋也实在不懂事,这件事你看着办,只要做得不过分,我不会插手。做嫂嫂的,教训不懂事的小姑子是应该的。” “什么叫不过分,如果我也找拆白党买她的命呢?” “她是龙家唯一留存的血脉,除了要她的命,其余什么都随你。” “包括让你发誓再不纠缠我?” “这个不行!” …… “这是龙砚秋向拆白党的付款的银行单据。如果没猜错的话,梅老板这件事,便是她告诉二姨的吧?” 傅夫人没有否认,从溪草手中接过那张单据,原来是一张署名龙砚秋的汇款单,脸色一瞬苍白。 “二姨或许还不知道,梅老板和赵寅成是朋友。若他死于非命,赵寅成定不会善罢甘休。” 溪草没有放过傅夫人面上任一表情,见她面露震惊,浮出一个冰冷的笑。 “龙砚秋此举,真的是为了我好,让我迷途知返;还是要挑起雍州城新的祸端呢?” 第174章 自食恶果(一更) 留下这句话,溪草道了声告辞,扬长而去。 傅夫人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直到傅钧言父子赌马回来,她脸色还是非常不好,思虑再三,还是把这件事如实告诉了丈夫和儿子。 傅老爷一听就跳起来了。 “你这是家人说话耳旁风,外人说话金字经。这次被那个龙砚秋当了刀使,若真的闹出人命来,你预备怎么办?” 傅钧言也说她。 “姆妈,云卿她那样强硬的性子,你做这种拔苗助长的事,只会害她和谢二生出嫌隙来!” 想想被梅凤官杀了的那七个拆白党,傅夫人也有点后怕,嘴上却不服输。 “那个姓龙的小姑娘,看着乖巧伶俐的,我哪里晓得她竟怀了这样歹毒的心思?我这还不都是为了大姐和洛白?罢了罢了,今后我再也不多管闲事了!反正这个云卿,一点都不像三妹,刁钻古怪,行为出离!娶回来也要家宅不宁的。” 傅夫人气哼哼地摔门回房,傅钧言望着母亲的背影,轻轻叹息。 杜文佩心直口快,溪草和梅凤官的事,无意间也向他透露过一二,傅钧言当时还不大相信。 如今看溪草这上门问罪的架势,看来是八九不离十了。 那丫头倔强,认定的事八头牛也难拉回来,谢二又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这今后的姻缘,恐怕注定是路途坎坷了。 梅凤官受伤,需静养一月不上台,梅影班只得取下梅花牌,正隆祠都变得比往日冷清了几分,戏迷们纷纷送了补品到梅府慰问,人参、鹿茸等物堆了满满一桌子,梅凤官淡淡瞟了眼,正准备命人抬出去,却见里头有个梅花形的茶食木盒子,不禁拿了起来。 管家连忙躬身回禀。 “这是陆云卿小姐命人送来的点心。” 梅凤官面上便含了笑意,揭开盒盖,拈起块晶莹粉红的海棠糕来,慢慢吃着。 赵寅成在屋外听见陆云卿三个字,怒气冲冲地进来,劈手就去夺那盒点心。 “扔了吧!那女人送的,谁知道有没有下毒!” 梅凤官冷声道。 “人家送给我的,你说扔就扔?” 他扭身护住盒子,扯动腰间伤口,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赵寅成就不敢再抢,连忙扶住梅凤官胳膊,要去撩他的衣摆。 “是不是伤口裂开了?快让我看看!” 赵寅成的指尖才触到梅凤官身体,他便浑身紧绷,猛然将他推开。 “别碰我!” 若是从前,他虽打心底拒绝赵寅成,但人前的虚以委蛇,倒也不太推拒,虽然这配合,有几分自暴自弃的味道,可赵寅成好歹能尝到一丝甜头。 可自从那个女人出现,梅凤官对他的抗拒,已经严重到这么一点身体接触都不允许了。 赵寅成胸中怒意,如淘淘江海,却还是不想惹毛了梅凤官,径直退了一步。 “还是不肯说么?到底是谁伤了你?若一味隐瞒,我不得不怀疑是那个女人,否则你何必如此护着?” 梅凤官拧眉。 “我说过不是她!不想说,只是不希望你闹得满城风雨,我们这些人,本就是在暗中求生,还是低调为好,何况已经死了七个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不必再提了。” 赵寅成叹气。 “阿凤,你竟这样心慈……” 在赵寅成眼里,梅凤官就像洁白美丽的月亮,而他赵寅成则是暗不见底的深渊,月亮照进深渊,让他看见了光,他又怎么舍得放开? 赵寅成让私人医生给梅凤官换过药,又陪着他坐了一会,直至梅凤官越发不耐烦,要到了发作的地步,他才不得不起身离去。 走出梅府,亲信商铭就递了个信封过来。 “这是陆云卿命人送来的,爷要看看吗?” 听到这个名字,赵寅成的目光一瞬便阴翳无比,半晌,他才接过来。 信纸上,有浅浅的兰花香气,是那女人身上的味道。 赵寅成闻起来,却是恶臭无比的狐骚,令人作呕。 一目十行扫过信纸,他冷笑三声。 “这贱人,坏了我的大事,现在竟然还想借我的刀杀人,真是厚颜无耻啊!” 商铭笑道。 “爷既然看破了,自然不会中了她的诡计,无需理会便是了。” 赵寅成将信纸揉成一团。 “不,伤害阿凤的人,我绝不会轻饶,但是这贱人也休想隔岸观火!” 龙砚秋以为梅凤官弱不禁风的,派上十五个杀手足以致对方于死地,哪里想得到,钱打了水漂,人折了一半,那戏子依旧好端端的。 而且傅夫人从前来谢家做客,对她都算和颜悦色,可这两日,看她的眼神简直比冰更冷,还背着她和谢夫人不知嘀咕了几句什么,让本就讨厌她的谢夫人,对着她脸色更难看了。 龙砚秋就知道事情暴露了,她害怕梅凤官报复,所以近日都夹着尾巴躲在谢府,她是聪明人,知道这里是她的庇护所,在谢府,雍州没有一个人能动得了她。 可她总不可能一辈子不出门,此事风头过去一个月,梅凤官重新登台唱戏了,龙砚秋不见异动,稍微放了心,她听说先施公司上了今冬的新款皮草,其中有一件名贵的紫貂,就忍不住坐车去了。 紫貂乃是裘中之王,谢夫人就有一件,龙砚秋一直很艳羡,她觉得自己年轻美貌,穿起来定比徐娘半老的谢夫人美多了。 她一定要赶在别人前头抢到那件皮草。 谁知道车子刚开到凤翥街,胎却被人打爆了,司机被迫停车,龙砚秋有了不好的预感。 她当即下车,丢下司机就跑,可惜没跑几步,就被人扯了头发,捂住嘴巴,塞进了另一辆车里。 她被带到一个工厂的锅炉房。 汽车前座走下来个男人,面目阴刻,眼睛像蛇一样锐利、冷酷。 龙砚秋心中咯噔一下,她抱着肩膀,羸弱地趴在地上,抬起泪盈盈的眼,她知道,一个姿色绝佳的美人,用这种无措中带着三分祈求的眼神望着你,男人最是无法抵御。 “这位先生,我……” 可惜赵寅成厌恶女人,这样的姿态,只会令他反胃。 “是蛇一身冷,是狼一身腥。你是个什么东西,我清楚得很,” 他揪起她的肩膀,把她往腾腾直冒蒸汽的锅炉面前拖,带着皮手套的右手,拧开炉盖,捉着龙砚秋的右手,硬生生塞进了滚烫的锅炉内。 “啊!!!!!” 一串惨厉的尖叫响彻云霄,由于赵寅成下手极狠,龙砚秋的半个后脑勺,也不慎被按进了锅炉里,她整个人像一尾离了水的活鱼,拼命扑腾挣扎,却依旧无法脱离男人的桎梏。 “贱人,以后再敢对梅凤官的下手,我就将你整个人丢进里头,煮熟蒸烂,做成肉骨茶喂狗!” 第175章 报应不爽(二更) 他揪起她的肩膀,把她往腾腾直冒蒸汽的锅炉面前拖,带着皮手套的右手,拧开炉盖,捉着龙砚秋的右手,硬生生塞进了滚烫的锅炉内。 “啊!!!!!” 一串惨厉的尖叫响彻云霄,由于赵寅成下手极狠,龙砚秋的半个后脑勺,也不慎被按进了锅炉里,她整个人像一尾离了水的活鱼,拼命扑腾挣扎,却依旧无法脱离男人的桎梏。 “贱人,以后再敢对梅凤官的下手,我就将你整个人丢进里头,煮熟蒸烂,做成肉骨茶喂狗!”这样过了整整七八分钟,他才松开手,龙砚秋立刻滚倒在地,身子抖如筛糠,滚烫的开水浸透了她的翠袖,湿漉漉地贴着手臂,露在外头的皮肤,红烂得好似香肠,起了一连串豆大的黄水泡,看上去十分凄惨。 示弱无用,她的本性也就暴露无疑,牙齿虽因疼痛不断打颤,但那双眼睛里,已经透出了可怕的杀意。 “你!你!” 凡是威胁到梅凤官性命的人,赵寅成都不会心慈手软,对龙砚秋网开一面,是希望她能派上一点用场。 “怨恨我吗?你还是怨陆云卿吧,要不是她告诉我,我又怎么查得出你是幕后主使,陆云卿要借我的手杀你,我却不喜欢被人利用,就留你一命。” 丢下这句话,赵寅成转身开车走了。 龙砚秋爬出这座偏僻的工厂,被人发现,送到医院,已经是三个钟头以后的事情了。 如果只是轻微烫伤,或许涂抹紫药水总会慢慢好转,可龙砚秋这只手,却是活活在锅炉里煮了七八分钟,深度烫伤,医生不得不进行手术,把她坏死的组织切除。 龙砚秋被推回病房的时候,谢洛白来看她。 “医生说,你的手和后脑勺,深部组织坏死,严重的会发生溃烂,愈合后会留下疤痕,头上被烫过的地方,以后都长不出头发了,我会命人给你定做假发。” 龙砚秋的右手和头部都包着纱布,闻言她楞了一下,突然发疯了一般去扯纱布,想要确定谢洛白说的话。 谢洛白对小四和何湛使了个眼神,两人忙上前把她按住。 “砚秋小姐,不要这样,你这样,只会把自己伤口弄得恶化。” 龙砚秋终于崩溃大哭,她对着谢洛白尖叫。 “洛白哥哥!是陆云卿!是陆云卿找人做的!她要毁我的容!要让我变成一个彻底的丑八怪!” 谢洛白皱眉。 “砚秋,不要把责任推给别人,你自己做了什么,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龙砚秋一噎,大滴大滴的泪水脸上坠落,她哽咽道。 “可是……我都是为了你啊!那姓梅的要杀你啊!我以前……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可你从来都包容我的,为什么这次,你不肯为我讨还公道?” 因为欠龙砚平一家三条命,这些年来,谢洛白对龙砚秋的容忍,早已超出了他的底限,可是这绝不代表他赞同她的所作所为,并且会一直视而不见。 他厌恶梅凤官,但不会通过这种叫女人瞧不起的手段,除掉情敌。 龙砚秋这次,差点把他的脸都丢光了。 “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我警告你,那些不相干的人,你想怎么做,我懒得过问,但是陆云卿,你不准碰!这次的教训,希望你能牢牢记着,以后,好自为之吧!” 谢洛白留下这句话,没有再看龙砚秋一眼,径自离开了医院。 龙砚秋一头栽倒在枕头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掉下来的头发落得到处都是,她用完好的左手捞起那些头发,捏在手心。 “陆云卿,你等着,我今天失去的手臂和头发,我要叫你拿命来偿还!” 七天之后,龙砚秋出院了,她站在卧室的落地镜前,抖手揭下纱布,原本莹润嫩白的一只藕臂,像爬满了扭曲的红蜈蚣,狰狞可怖,后脑被烫过的地方,光秃秃的布满红疤,比瘌痢头还丑陋,连进来给她涂药的女佣都偏过头不愿意看。 “害怕吗?” 龙砚秋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镜子,轻轻地问。 女佣鼻尖沁出汗珠,连连摇头,可是手却抑制不住颤抖。 “不,不……” 龙砚秋突然伸出左手,抓住女佣的头发,撞向镜子。 哐当一声,整面玻璃应声而碎,头破血流的女佣吓坏了,顾不得头上的碎玻璃渣,连滚带爬地逃出了龙砚秋的房间,差点撞到拐角处的红绣。 龙砚秋出事以后,她立刻去了趟中药铺,买了紫草、乳香、血竭、冰片等物,用石臼研碎,熬制成膏。 “砚秋年轻漂亮,留一身的疤,以后可怎么嫁人,这紫草冰香膏是我们老家一带的秘方,去腐生肌最好的。” 龙砚秋平日怎么欺负红绣的,谢夫人也有所察觉,见状,不由得对儿子这个不声不响的姨娘刮目相看。 “宁救百只羊,不救一条狼,你这样不计前嫌,但愿她知道感激!” 红绣目中闪过一丝冷意。 从前二爷走到哪里,总有龙砚秋在旁纠缠,好像将来是做定了正房夫人一般,把她这个姨太太当做奴婢一样践踏欺辱。 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她眨了一下眼睛,换上温婉的微笑,走进了龙砚秋的房间。 坡子街的尽头,是陆家的别馆,虽也别苑别馆听上去差不多,但和冯玉莲所居处不同,不过是个老旧的四合院。 这是陆太爷到雍州买的第一所房子,两层的木板房,一百多年了,每次上楼梯都咯吱作响,下雨天还会漏水,屋里都是霉味。 严曼青穿着一件暗蓝色的布旗袍,坐在灶房里。 她一直畏寒,如今初冬了,堂屋漏风,吹得她膝盖疼,只有把灶房的火塘烧得火旺,才能暖和,为了贪暖,她不得不忍受低暗窄小的房子。 这是她向陆家自求的惩罚,严家也不能插手。 “太太,有客人来了,是个年轻的小姐,要不要见?” 女佣推开门,严曼青微讶,她背了陷害小叔的恶名,昔日的好友也不好前来探望,就这落魄屋子,除了她妹妹严曼箐,竟还会有别的客人? “我去换件衣裳,你请她到堂屋里等。” 第176章 独占鳌头 ,最快更新司令,奴家不从最新章节! 陆家别苑的堂屋,光线有点暗,桌椅也都很陈旧,严曼青换了身墨绿色植绒旗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优雅地走到主位上坐下来。 纵然落魄,她也还是陆家大房的太太,陆承宗的正室。 美貌的少女就从椅子上站起身,一顶黑亮的长假发披散在她肩头,用珍珠发箍固定住,长袖旗袍下的双手,戴了白蕾丝手套,纵然进了别人家里,也没有取下来,这很不礼貌。 严曼青蹙眉,她不喜欢这种没有眼色的女孩子。 “这位小姐,我们此前认识吗?” 龙砚秋微微一笑,笑容在昏黄的房间里很模糊。 “我叫龙砚秋,是谢司令的义妹,算起来,和陆太太也是亲戚呢!” 严曼青变了脸色,但凡和陆云卿亲近的人,她都厌恶至极,陆云卿的靠山谢家就更别提了。 “这里不欢迎你!阿香,送客!” 龙砚秋道。 “陆太太,您误会了,我和陆云卿可不是什么朋友,这世界上,除了您,没有人比我更希望她去死!” 严曼青站住脚,回头怀疑地睨着她。 龙砚秋于是慢慢摘下蕾丝手套,露出那只卤鸡爪般的右手来,严曼青大吃一惊。 “这就是拜她所赐,别的地方还有,不方便全给您看,恕罪。” 每次提起这些,龙砚秋就有点控制不住声音的颤抖,严曼青紧绷的脸色却舒展开来,她怜惜地叹气。 “像龙小姐这么好看的女孩子,真是可惜了。” 龙砚秋岂非看不出她的假惺惺,她戴好手套,笑道。 “陆太太,您也很可惜,听说陆宅现在是阮姨太掌家,您还不知道吧?她不仅私吞了您的体己,赶走了您的亲信,还因厌恶桂花的香味,把您心爱的桂花树全都砍了呢……” 严曼青勃然变色,一拍桌子怒斥女佣。 “这是真的?姓阮的贱婢真敢那么嚣张?为什么你们没一个人告诉我!” 女佣吓了一跳,瑟缩道。 “太太,少爷说,这些小事不要给您添堵。” 陆铮看中的是华兴社外头的场子,内宅里女人那些勾心斗角,在他看来,确实不值一提,也不会为了严曼青,就和阮姨太一个女人为难,他虽放荡,但对女人还是有一点风度的。 严曼青气急了。 “小事!小事!这个不孝子!忘了我是为了谁才到了这里!” 龙砚秋目含讽刺,打断道。 “陆太太,我们都被陆云卿害得这么惨,难道不该同仇敌忾吗?你也想回陆家吧?” 严曼青想起阮姨太从前在她面前,就像一条摇尾乞怜的哈巴狗,如今这条狗,却骑在了她的头上,这愤怒就平息不了。 她往椅子里一坐,目光也锋利起来。 “陆云卿很狡猾,我此前几次在她手上,都没讨到好处,你又有什么办法?” 龙砚秋笑了一下。 “办法是有的,听说陆太爷的寿辰快到了,我有些不错的想法,只是……还得依靠陆太太才能实现。不仅能除掉陆云卿,还能顺便让阮姨娘翻不了身,到时候陆家没了管事的女人,您自然也能顺理成章地回去了,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呀!” 龙砚秋走出陆家别苑,用大斗篷罩住半张脸,叫了一辆黄包车,往巷子里绕路走,她以为没有人发现,却不知,自那件事后,溪草一直暗中派人盯着她,她去见严曼青这件事,很快溪草就知道了。 玉兰不解地问。 “小姐怎么猜到,那个龙砚秋安分不了几日?” 溪草用银叉子切下一点奶酪蛋糕,送进嘴里。 “我把龙砚秋的事透露给赵寅成,显然就是要借刀杀人,以他的性子,虽然制裁了龙砚秋,心里也不痛快,一定会唆使龙砚秋把账算在我头上。君子报仇三年,小人报仇眼前,她可不是那种卧薪尝胆的性格……” 玉兰有点担心。 “龙砚秋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和姐姐死在眼前,心太狠了,不知她和大太太会想出什么阴毒的法子来。” 溪草满不在乎地道。 “事出反常必有妖,总会露出马脚的。” 转眼冬至,到了陆太爷的寿辰,老头子守旧,不爱在饭店请客,就吩咐在陆家摆三十桌酒席,因不是整寿,也没请旁人,只请了华兴社众过来一同热闹。 溪草作为孙女,自然要早点来帮忙,她见一帮人拉了七八个围着幕布的大箱子进了陆府后院,就问阮姨娘。 “那些箱子是做什么的?” 阮姨娘不肯正面回答。 “既是过寿,总少不了戏班子来添彩,只是太爷不像杜九公,向来讨厌那些咿咿呀呀的戏文,因此我绞尽脑汁,弄了点奇巧玩意,云卿小姐,容我卖个关子,到时候一亮相,绝对不会让大家失望。” 阮姨娘第一次张罗这等大事,想把严曼青压下去,在陆太爷和陆承宗面前博个彩头,弄得神神秘秘,也可以理解,但溪草还是留了心。 “玉兰,你偷偷溜到后院,看看阮姨娘在搞什么名堂?” 玉兰跟在抬礼物的仆人后头,悄悄闪进后院,不一会回到溪草身边,对她耳边低语几句。溪草秀眉微挑,陷入了沉思。 “知道了,你先替我留意着。” 到了傍晚五点左右,宾客都陆续来了。溪草和两位堂哥一起负责迎客。 她发现陆钦最近神采飞扬,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衣品也变得很不错,常常西装革履,她甚至在他身上闻到一丝古龙水的味道。 陆铮拍着陆钦的肩膀,目光里露出一丝暧昧。 “老二,你有女人了吧?” 陆钦身子一僵,红晕从脸颊蔓延到脖颈。 “大哥说笑了。” 陆铮玩味地欣赏着他的窘迫。 “有什么值得隐瞒的,你也一把年纪了,还是童男子,说出去也惹人笑话,不过我奉劝你一句,良家还是少沾,睡了不娶,难免要纠缠不休。” 陆铮羞愤地咬唇,干脆低着头走开了,陆铮觉得没趣,又看向溪草。 “妹妹近来很是春风得意,可要担心,夜路走多了,迟早是要撞鬼的。” 溪草还他一个纯澈无害的笑。 “多谢堂哥关心,不过我可不怕鬼,莫说夜路,就算是坟地,我也敢走。” 陆铮双眼一沉,还要说什么,杜家人到了。 溪草径直越过他,迎了上去。 杜文佩身边,跟着傅钧言,溪草趁杜文佩和别人打招呼,悄悄拐了一下傅钧言的胳膊,低声道。 “恭喜傅少!文佩肯带你来出席,这是承认你们的男女朋友关系了。” 傅钧言笑笑,有点不安地道。 “梅凤官的事,我替我姆妈道歉,她其实没有坏心……” 溪草笑容淡下去一点,随即摇头。 “放心,我不是那种是非不分的人,若因为这个和傅家生分了,那岂不是让龙砚秋得逞了?” 果然是个通透的姑娘,傅钧言很欣慰,有些话憋在心里,他犹豫再三,还是决定问。 “你真的对梅凤官……” 话未说完,一道婉转女声插进话来。 “傅少!” 唐双双笑吟吟地摇着扇,赤裸的目光在傅钧言身上上下瞟,露出一丝风流。 “傅少现在可是雍州的风云人物呢!听说你的纺织厂出的第一批料子,卖得很好呢,裁缝铺里女孩子争着用来裁衣裳?” 这种天气,人人都穿着皮草,可只有她不显臃肿,露出的一双小腿,抛过光似的滑腻,说话的时候,红唇蠕动,有种少女身上没有的妩媚韵致,又不似妇人那般成熟,在场许多男人都为她侧目,她偏就是故意要和傅钧言搭话。 杜文佩回过头来,气得发抖,又不能把傅钧言拉走,显得自己不自信,怕了唐双双一样。 傅钧言便暗中牵起杜文佩的手,很礼貌地对杜文佩笑。 “我们雍州纺织厂的布料,用的是英国纺织技术,可印的花纹却是瑞锦、宝相、穿枝、鸟衔花草这些古雅的盛唐纹样,既符合东方人的审美,价格又实惠,材质也结实,所以才受欢迎,印旧式花纹这个主意,还是文佩想出来的,也算出奇制胜,帮了我一个大忙。” 杜文佩气呼呼的脸,顿时云开雨霁,看傅钧言的眼神里,多了一丝光芒。 众人正寒暄着,只见陆铭从月洞门走进来,吸着鼻子,两只眼睛红肿着,保姆一直在旁边劝。 “哎哟我的小少爷,今个儿是太爷的好日子,可不兴哭,快把眼泪擦了!” 众星捧月的陆太爷注意到了,走过来亲自把他抱起来。 “阿铭,男子汉哭什么?有什么委屈,和爷爷说!” 陆铭才八岁,聪明活泼,生得也好,深得陆太爷疼爱,他扁着嘴,低头抹眼泪不说话,陆铮就代答道。 “是姆妈来给爷爷贺寿,又不敢进门,就在外头把贺礼塞给阿铭,代为转交,阿铭,还不替姆妈把礼物交给爷爷?” 陆铭很听他哥哥的话,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小的木雕来递给陆太爷。 “姆妈亲手雕的,说要给爷爷。” 陆太爷低头看去,那是个卧鹿托葫芦造型的摆件,葫芦上还有个行书的寿字,取福禄寿之意,木头只是不怎么值钱的黄杨木,雕工也很普通,但看得出十分用心。 陆太爷沉吟不语。 他不是瞎子,严曼青代夫受过,他又不是看不出来,可陆承宗始终才是亲儿子,只得假装不知道,成全大儿媳妇这份苦心。 “让她迁居别苑,又不是不认这个媳妇了,既然来贺寿,为什么不叫进来,阿铭,跟你大哥一起把你姆妈叫进来,吃了晚饭再回去。” 陆铭喜出望外,也不嘟着嘴了,从陆太爷怀里挣下来,牵着陆铮的手就往外奔。 杜文佩愤愤不平地和溪草咬耳朵。 “哼!一个破玩意,就能抵消大房做的丑事吗?从前可不见太爷对四爷这么宽容!” 溪草无所谓地耸耸肩。 “大房毕竟是大房,将来是要继承爷爷衣钵的,何况在爷爷心里,严曼青只是个替罪羊,何况人都到门口了,即便看在严家的面子上,也要让她进来,不过,她这个拜寿啊,只怕别有用心……” 杜文佩心头一惊,忙问。 “什么用心?” 溪草摇头。 “现在还不知道,但我很快就会知道了。” 严曼青很快就进来了,她衣着雅致低调,恭恭敬敬地给陆太爷磕了个头,就不言不语地站到两个儿子身边,看着很是敦厚温柔。 溪草和她四目相对,她也并没有露出恨意,只是轻轻移开目光,一幅与世无争不愿惹事的模样。 七点放过鞭炮,高朋满座,交杯换盏,陆太爷和华兴社那几个老哥们喝得脸红,兴致高昂,起身带着众人去看堆在堂上的贺礼。 华兴社九位大佬,送的贺礼都很贵重,什么玛瑙寿桃、松鹤玉雕、纯金打造的寿星老爷,可要论特别,还是大房陆铮所备的寿礼。 陆太爷看着玻璃罐子里,用淡黄液体浸泡的东西,活像一朵发霉烂掉的蘑菇,觉得有点恶心,蹙眉问。 “陆铮,你搞的这是什么玩意?” 陆铮笑道。 “爷爷,这是太岁。” 有人惊讶道。 “太岁,是指那种极其罕见的肉灵芝吗?” 陆铮点头,曲指轻敲玻璃瓶,里头那丑陋的东西竟抖了一下。 “呀!还是活的!” 陆铮解释道。 “太岁是药中仙品,新鲜吃下去。益精气、增智慧,久服轻身不老,可增寿十年。但它长在百米之下的深土之中,不是轻易能挖得出来的,也要看缘分和运气。我要给爷爷贺寿,就能挖出它,可见爷爷注定是长寿之人。” 陆太爷走南闯北那么多年,天不怕地不怕,唯一怕的就是死。 这神奇的太岁,不管是不是真的延年益寿,对行将入木的老人来说,都是宁可信其有。 果然陆太爷喜形于色,当着杜九等人称赞陆铮。 “我这孙子,是比旁人有点本事的,和他爹和几个叔伯相比起来,更像我!” 陆承宗心情很不错,赞赏地看了陆铮一眼。 不愧是他的儿子,果然精明,陆太爷这样高兴,别的不说,至少不久前对大房的成见,就抛去了三分。 陆太爷一一看过去,却始终没有发现四房的礼物,严曼青没说话,她的妹妹严曼箐却开口笑道。 “四爷,这么多年没回家,莫非是忘了太爷的寿辰,怎么连个寿礼都没准备?” 陆承宣很难堪,早在一个月前,他就绞尽脑汁在筹备,想来想去,觉得贵重的礼物并不能表达情谊,不若亲手给父亲画一幅画来得诚恳,可他双眼看不见了,一时十分沮丧。 “爸爸,交给我吧,这礼物,我来准备。” 当时女儿明明打了包票,一定会让陆太爷高兴,可是现在听严曼箐这么说,陆承宣不知所措。 溪草站了出来。 “爷爷,我的礼物,并没有放在这里,需要请您移步到屋中去看。” 第177章 怎么输的 ,最快更新司令,奴家不从最新章节! 陆太爷尚没有反应,严曼箐已经抢先道。 “云卿小姐真是故弄玄虚,礼物外面看不得,非要转到屋中去看。” “这句话曼箐姐就说错了,云卿不是故弄玄虚,而是别出心裁。” 唐双双款款走上前,眉眼中皆是风情。她年纪虽小,与严曼箐却是同辈,这般说话,完全谈不上无礼。 “我已经等不及看她和四爷准备的礼物了,太爷还不带我们进去。” 唐三爷看女儿力挺自己的徒弟,登时也笑着附和。 “老哥,你这个孙女鬼精鬼精的,把我们所有人的胃口都吊起来了,到底是什么样的礼物,外面看不得,非要到屋里呢?” 有了唐三发话,排名第四的黄家这一辈的当家黄文栩,以及排名第七的钱家长子钱振东也纷纷力挺,冯五、杜九也站出来表达了好奇。 “既然大家都感兴趣,那咱们就进屋看看吧。” 陆太爷也被人说的心痒,乐呵呵地看了溪草一眼。 “不过如果雷声大,雨点小,无法糊弄我们几个老家伙,云卿丫头可要重新为爷爷准备一份礼物!” “那是自然。” 溪草对陆太爷欠了欠身,带着众人来到陆府正厅,彼时玉兰已在内里等候,看到大家跨过门槛,拉了拉身侧什么东西。 伴随一块白幕从天而降,大家还没有回过神来,溪草径自走到一个角落,示意佣人关了灯,只留走廊檐角灯笼光线。 这是要干什么? 宾客们心中疑问,只听一声噼啪作响,溪草所站的角落出现一束光。有人忍不住回头去看,见那束光是从溪草旁边的机器上发出的,看她手执机器某处缓缓摇动,陆府正厅中已传来一阵乐声。 “原来要放电影!” 听到这声惊呼,在场人的视线皆转到了那块白幕上,才发现幕布上已经隐隐浮出一副画面。 不过这设备竟这般小巧,和印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再看播放的内容和电影院中的片子也有出入,宾客们更是奇异。 幕布上第一个镜头是一张男女合照的黑白照片。照片边角带褶,显然有了岁月。画面中,女子坐椅,男子站在她身后,是那年头最时新的拍照姿势,二人衣着朴素,表情都有些僵硬,显然是第一次拍照,可那刻板的造型却无法掩盖二人身上的气韵,特别是男子不怒自威的眉眼,一看便非池中物。 “这不是大爷吗?” 看照片上的男子和陆承宗五官相似,有人脱口而出。 “错了!分明是老哥年轻的时候!” 唐三呵呵大笑,正要说什么,忽看画面一转,先前那张照片渐渐淡了,重新出现了一张新的照片,只是和前面那张照片对比,多了一个人。 他指着女子怀中的襁褓婴儿,笑道。 “看,大嫂怀中的那个才是大爷。” 经他解说,在场人才渐渐回味过来溪草这份礼物。原来是把陆家的家族照片,以电影胶片的形式展现出来。 果不其然,随着时间的推移,照片中的人物也渐渐变化。 幼时的二爷陆承宪、三小姐陆秋婉、四爷陆承宣、五小姐陆秋媛也陆续出现,渐渐成长;紧接着大太太严曼青过门,二爷陆承宣迎娶了冯五的女儿冯玉莲,老四陆承宣也成婚;再然后陆铮、陆钦依次出生,最后定格在前不久的一张照片上,陆太爷坐在正首,左右前后分别是大房一家,二房冯玉莲,以及四房陆承宣父女。 正是一个月前中秋家宴时的合影。 短短五分钟的影片,只从照片中家族不断繁荣,人丁日渐兴旺这一点,便侧面概括了陆太爷峥嵘的半生。 影片末,正厅的灯光骤亮,快人快语的唐三率先竖起大拇指。 “老哥,你这个孙女妙啊,居然有这种好主意。” 冯五也笑道。 “而且还让我们这些老家伙开了眼界,还以为电影只能去电影院看,没想到在家中也能看。” 杜九和其他人也连连称赞陆承宣和溪草有心,这份礼物实在特别。 看风头都被四房抢走了,黄家当家黄文栩不忘拍陆府正宗继承人大房的马屁。 “铮少爷经营电影公司,想来这些玩意他最是熟悉,恐怕都是电影院玩烂的。” “这句话文栩叔就说错了!” 溪草还没有开口,杜文佩已走上前来。 “这可是西方最新的技术,别说雍州,恐怕整个华夏引进来也是头一家,怎么可能是玩烂的玩意呢?” 被一个小丫头当场驳了面子,黄文栩难堪地涨红脸,陆铮眯眼深深看了杜文佩一眼,勾唇一笑。 “哦,说来倒是我孤陋寡闻了。不知道其中还有什么门道,还请文佩妹妹说来听听。” 被他带着侵略的眼神肆意注视,杜文佩无端心中一慌,明明已经接受了傅钧言,怎么在面对陆铮时心脏还是不争气地乱了节拍? 她的变化,傅钧言看在眼里,眸光微微黯然,不由走上前握紧了她的手。 见状,陆铮从鼻子中哼出一声笑,转继看向溪草。 “不过爷爷从不喜欢看电影,四叔和妹妹这个礼物恐怕很快就要放到库房里了,实在可惜。” “机器也许会尘封闲置,不过它只是一个辅助的媒介,爸爸和我送的礼物原本便是那一部片子。” 溪草不理会陆铮的挑衅,只平静地走到陆太爷跟前。 “爸爸醒来时,曾送给我一只箱子,被他视作珍宝,这些年一直小心地放在卧房的衣柜中。我原以为大抵是一些钱财珠宝,没想到打开竟是一箱子照片。” 溪草看着陆太爷的眼睛。 “照片背后详细记录着拍照的时日和对象,也因为这箱子照片,让云卿见到了素未谋面的祖母和其他亲眷。如此,以它们为素材做一个影片,也算为陆家家族兴盛做个记录。” 听到家族兴盛四个字,陆太爷叫了一声好,目光落在双目空茫的陆承宣身上,有些感慨地道。 “你从小丢三落四的,竟然保留下这么多张照片。” 陆承宣脸色一红,如实回答。 “本来打算百年之后,这些照片随我一起下葬,现在云卿回来了,便留给她做个念想……” 话中的伤感让人动容,杜九叹了一声。 “老哥,承宣自小就是个重情的孩子。” 想起老四这几年孑然一身,媳妇没了,孩子丢了,自己还和他划清界限,陆承宣还心心念念着家人,陆太爷也是难过。 他拍拍幼子的肩膀。 “还好云卿回来了,她又孝顺,好好协助你大哥,一家子和和美美过日子。” 陆承宣呆呆地站着,却不说话。接二连三被陆承宗设计,还要装出一副兄弟友恭的形容,这种事他做不出来。 看陆太爷面上隐隐不悦,溪草忙道。 “爷爷,云卿还为您准备了一份礼物。” “哦?”老四木愣愣的,不过这个孙女陆太爷却很是喜欢。 “快拿出来看看。” 溪草对玉兰使了一个眼色,玉兰便取出用红色布巾盖着的一物,和佣人一起抬到陆太爷面前。在溪草的示意下,陆太爷揭开布巾,霎时一张男女油画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照片上的男子是年轻时候的陆太爷,而和他同框的便是影片第一张照片,被唐三称为大嫂的陆太爷原配妻子。 陆太爷盯着画上女子恬静的笑容,目光攒动。 “阿烟……” 溪草唇角一勾。 陆太爷和原配妻子感情深厚,他嘴上虽然从来不提,平素生活中也没有刻意表现,可细节上却非常注意。 他纳了几房妾室,可陆承宣收藏的家族照片,这些姨太太却从不入镜;而在发妻离世数年,也没迎娶续弦的念头。 方才看短片的时候,溪草便一直观察陆太爷,注意到他的目光至始至终盯着画面中自己身侧的女子,等照片中那个身影消失不见,眸中的怅惘一览无余,溪草便知道自己下一份礼物备对了。 陆太爷难掩欣赏。虽然不懂油画,不过看画中人画得仿若活着一般,而与黑白照片冷硬的线条比较,油画的色调又更显温润柔和。 他越看越喜欢,执着油画的手不住颤抖。 “都说闺女才最为贴心,今天这么多份礼物,还是老四和云卿的礼物最得我心!” 陆承宗脸色难看,十分不甘四房独占鳌头,似笑非笑道。 “可惜云卿没有见过母亲,老四眼睛又看不见,只凭照片来作画,还是有些不像。” 平常这些话都是严曼青说的,可他和严曼青一刀两断,自不能指望;阮姨娘又领了溪草的情,任凭陆承宗如何暗示都呆站着不动,最后只得逼得他亲自出马。 闻言,溪草有些尴尬地道。 “云卿画技还欠火候,无法展现祖母的全部风采。” 陆太爷一吹胡子。 “你懂什么,你母亲年轻时候就长这个模样!我看云卿就画得不错!” 他交代佣人把画放进卧房,对溪草道。 “走,去前面看戏去,你阮姨准备了好玩的东西,咱们乐呵乐呵。” 一行人往陆府的花园走去。陆太爷不爱看戏文,不知道阮姨娘安排了什么助兴节目。 不过更多客人却对溪草那套放电影的设备感兴趣,以唐双双为例,一个个上前询问。 “云卿,你那个东西什么价格,从哪里弄来的?我也想给家里买一套。我姆妈素来不喜欢电影院人挤人,买来放在家中,想看什么片子,是不是和唱片机一样,只需要弄来胶片就能看了?” 溪草对唐双双搀扶着的一个美妇人行了一礼。唐双双的母亲吴氏是唐三的续弦,今年不过四十八岁,和唐三乃是老夫少妻。她出生极好,又因为年龄悬殊,和华兴社其他大佬夫人没多少共同语言,只简单应酬交际后,就和女儿呆在一起。 “这是法兰西最新生产的机器。这次言表哥去英吉利采买新式纺织机的时候顺便弄来的,打算以后组织织纺厂的工人们在广场上看电影,我看着新奇,便弄了一套送给爷爷,至于价格什么的,还需要问言表哥。” 听到这句话,本来只是听一耳朵的宾客们也不由露出惊讶神情。 这年头,看电影还是奢侈的稀罕娱乐,一张电影票可是普通百姓一周的生活费,并不是人人都能消费得起的。傅钧言竟买来给工人们免费看,实在大方。 唐夫人说出了大家心底的话。 “原来雍州织纺厂的福利这么好!怪不得才开始招工,不到一天报名人数就超过了两倍。” 溪草唇角勾起,娱乐福利只是其次,招工应聘看重的还是薪酬,江南傅家不愧是良心企业,对工人很是照顾。 “是吗?这我就不知道了,织纺厂自交给言表哥打理,我就再不过问,没想到这样受欢迎。” 听着周遭对纺织厂的褒奖,溪草微笑。 “有道是术业有专攻,言表哥在经营上果真很有天赋。那个放电影的机器也是言表哥采买的,各位若是感兴趣,不如问他。” 能在杜文佩面前露脸,傅钧言亦是兴高采烈。 他彬彬有礼地向众人介绍电影放映机的价格、销售渠道,听到有人赞扬纺织厂新出的布料,亦是不遗余力地推荐下一批货,短短几分钟,就做成了十几单生意,看得杜文佩目光发亮,在溪草面前嗔怪抱怨。 “云卿,你这个言表哥,一说起纺织厂就没完没了,都忘了今夜是陪谁来的!” 溪草对她眨眨眼。 “言表哥拼命赚钱养家,以后你们的小日子才越发好啊。以后我来府上打秋风,可别把我拒之门外啊。” 杜文佩锤了她一下,有些担忧地道。 “云卿,要不要提醒傅钧言收敛一点,我们生意做得红火,有些人明显不高兴了,万一等下又生出什么事……” 不用杜文佩点明,溪草也知道是她说的是谁。 严曼青牵着陆铭,和妹妹严曼箐坐在一处,自宾客们移步至大厅看陆家四房准备的礼物,严曼青怨忿的目光便一直追随着自己。 溪草扬眉。 “总归是手下败将,我虽不喜痛打落水狗,可让人知道我们做了什么刺激刺激他们也是好的!” 她要向众人证明,熊老爷的心血落在他们手中,不仅没有落败,规模和名声还比从前都更上一层楼! 在杜文佩若有所思的目光中,溪草往严曼青的方向看了一眼,眸中闪过湛湛幽光。 “不然,他们连自己怎么输的都不明白。” 第178章 助兴节目 ,最快更新司令,奴家不从最新章节! 陆府花园,彩灯高悬,虽是夜间,可整个花园亮如白昼,完全没有视觉障碍。 已是初冬,正中间荷花塘花朵凋零,水面上结了一层薄冰,阮姨娘索性把戏台子布置在上面,衬着冰面下游动的鲤锦,倒有几分趣味。 因是在户外,四周还放了很多炭盆,而宾客们的席位便安置在戏台的东南西向,靠后的北方空置出来,放着先前溪草见到的围着幕布的大箱子。 看宾客们已经落座,阮姨娘对一个戴瓜皮帽穿马褂的中年男子颌首。 伴随锣鼓声响,两个花脸打扮的男子踩着高跷出现在戏台上,只见其中一个拿着木棍,另一个腮帮子一鼓,竟从口中喷出大大一团火,霎时把对方手中的火把点燃。 溪草环顾四周,发现场中一半人的注意力已经被戏台上吸引。 阮姨娘请江湖杂耍艺人来贺寿,确实独树一帜。这等表演,在前朝,乃是下等人走南闯北讨生活的营生,通常只在庙会集市上见到,完全不可能被人请到府上表演。 在座的年轻人,如唐双双、杜文佩等出生矜贵的,自不会去鱼龙混杂的地方讨那份野趣;反而是几位出生穷苦的华兴社大佬兴许小时候还接触过一二。 是以,今日的表演,对没有见过的宾客是一场新奇;而对从苦日子中涅槃重生的诸位大佬,何尝不是一份追忆。 难怪阮姨娘很有自信的表示,到时候助兴节目一亮相,绝对不会让大家失望。 听到身侧的杜文佩欢快拍手,溪草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戏台上。 只见那个喷火的杂耍艺人又接二连三点燃了好几个火把,和伙伴一人三个在空中快速抛撒,好几次故意做出惊险动作,眼看火把就落地,又被他稳稳地接在手中。 突然他一个失手,这一次火把却没有被他接住,坐在前排的几个女眷已忍不住惊呼,而守在戏台四周的陆府佣人们险些要冲将上去,正在这时,一个黑影从后台纵身一跃,在半空截住了下落的火把,众人犹觉得眼花,黑影已经停住动作,对着众人拱手。 宾客们才发现它竟是一只棕皮癞毛的猴子。 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猴子依次跃入其中,不断抢夺第一只猴子手中的火把,一片混乱间,一个头扎小辫身穿红衣的少女挥着一根鞭子,神气活现地出现在戏台上。 她用鞭子在空中划了一个十字,当先的猴子把火把送到她手中,后面的猴群见状,也乖顺下来,在后空翻了一个跟头。 少女执着鞭子,又做了几个动作,猴子们依次翻滚,动作整齐划一,看得台下宾客们阵阵叫好。 被严曼青抱在怀中的陆铭已是忍不住,挣脱了她,蹬蹬蹬跑到台前,被陆太爷派人一把抓到他座旁。 “阿铭,你要干嘛!” “爷爷,我也要养猴子!”陆铭仰起头,目露憧憬。 “我也要弄一只猴子听我的话!” 童稚的声音,引得周遭阵阵笑声。 “你们怎么笑我!” 听得众人反应,陆铭不干了,他盯着笑得最欢的杜文佩,发起了少爷脾气。 “你,不准笑!” 杜文佩黑了脸,陆太爷出声呵斥。 “怎么和你文佩姐姐说话的?快向你文佩姐姐道歉。” 被爷爷盯着,陆铭不情愿地道了声对不起,陆太爷这才展颜, “好,等结束了,让阮姨太太找帮主给你要一只猴子,这样总可以了吧。” 陆铭登时眉开眼笑。 “阿铭可知道怎么养猴子?” 听到身后一声娇俏的女声,陆铭好奇回头,这才发现是瞎子四叔的女儿陆云卿在和自己说话。 陆铭眼睛一转,有些戒备地道。 “难道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溪草笑了,忠顺王府从前养了很多珍禽,一个小小的猴子可难不了她。溪草三言两语说了一些猴子的习性,陆铭的眼神也从一开始的疏远逐渐转变为专注。 “阿铭要是想听,来姐姐这边坐,咱们一边讲这么养猴子,一边看杂耍。” 知晓自己的姆妈很是讨厌这个堂姐,可到底是个八岁的孩子,架不住被溪草话中的内容吸引。在家中,爷爷,姆妈,父兄宠他,保姆下仆佣人怕他,唯独这个姐姐没把他当孩子,反而像一个亲切的玩伴。 陆太爷乐得看他们姐弟亲近,逐鼓励陆铭。 “去和你姐姐坐吧,老缠着爷爷,爷爷这把老骨头怎么受得住。” 陆铭于是不再犹豫,挤到杜文佩和溪草的二人座中间,挨着她坐下了。 杜文佩满脸嫌弃,干脆绕到傅钧言旁边,和他咬耳朵。 “云卿不是最讨厌大房一家么,怎么突然对那个小鬼献殷勤。” 虽然溪草和杜文佩是朋友,不过她的很多行径,连自己都回避,傅钧言自然不会傻乎乎地和杜文佩坦白引她担忧,只笑着囫囵。 “大房是大房,陆铭一个小孩子,懂什么,云卿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是吗?” 杜文佩也没想太多,剥着瓜子和傅钧言一起重新看向戏台上。 彼时,猴戏的杂耍已经接近尾声,在红衣少女的指挥下,猴子们排成一排,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木头雕刻的大寿桃,齐齐抬着向陆太爷送来。 陆太爷心情大好,道了声“赏——” 便有陆府下人抬着一盘银元上前,送到了红衣少女手中,少女满面喜悦,在台上对陆太爷磕头,这才带着猴子们下台。 有了第一个节目的珠玉在前,后面接连两个杂耍都显得平淡无奇,陆铭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溪草的述说吸引。 “你说这些猴子笨,要袖珍的金丝猴才聪明?” “是啊,我小时候就看人养过,平常把它放在袖中,学什么东西都快,模样也好看。” 陆铭睁大眼睛。 “云卿姐姐,你能弄到吗,我想要这种猴子!” 溪草刮刮他的鼻子。 “这个嘛……你可以去问问爷爷。” 二人正聊着,忽然听到戏台上传来一声野兽咆哮,随着周遭一片抽气声,溪草抬眸,这才发现一只手足被铁链束缚的老虎已被先前的耍猴少女挥鞭赶了上来。 陆铭两只眼睛都看直了,从座上站起。 “云卿姐姐,老虎,是真正的老虎!” 第179章 不负期望(二更) ,最快更新司令,奴家不从最新章节! 初生牛犊不怕虎,陆铭第一次见到这等庞然大物,又是在熟悉的陆府花园,心中的恐惧荡然无存,只余新奇。他蹬蹬蹬又要跑到近处,被溪草一把搂在怀中。 “阿铭,危险,好好在这边坐着。” 陆铭的保姆跑过来,对溪草欠了欠身。 “云卿小姐,铭少爷淘气,还是把他交给我吧。” 先前陆云卿主动招呼陆铭坐在一块,严曼青就满脸不高兴,派人让儿子回去,可是陆太爷亲自发话,谁人敢违抗。 “不,我要和云卿姐姐在一起。” 陆铭抱着溪草的手臂,倔强摇头。溪草的位置在陆太爷身后,正是对着戏台黄金角度,严曼青今日刻意低调,落座之处乃是戏台的侧面,那里的观看效果哪里有这里好,陆铭已被台上的节目吸引,才不愿意离开。 保姆苦口婆心劝说。 “大太太宴席结束就要回别馆了,难道铭少爷不想多陪陪太太吗?” 陆铭果然面露犹豫,可又架不住眼前的诱惑,一时纠结。 溪草勾唇一笑。 “大伯母担心了,不如这样,我送你过去,一会你若是还舍不得姐姐,咱们就坐大伯母旁边说话?” 陆铭想了一会,对保姆道。 “好,等老虎表演结束我就过去!” 得到他的承诺,保姆垂首站在一旁,也不说话了,和在场宾客们一起看向戏台。 彼时,手脚被缚的老虎在红衣少女的指挥下,依次表演钻火圈,跳障碍,翻跟斗的动作。众人见这威风凛凛的百兽之王,竟似猫儿一般四脚朝天,露出柔软的肚皮等少女去挠痒痒,俱是发出轻松的笑意,内心的惧意也消失无踪。 陆铭更是看得拍手叫好,回头见溪草面容淡淡,根本不似与她同龄的杜文佩那般笑得前仰后合,奇道。 “云卿姐姐,你不喜欢看老虎吗?” 溪草瞥了一眼乖顺得毫无兽性的老虎,眯眼笑道。 “姐姐只是想到一句话,觉得有趣。” “什么话?”陆铭被勾起了好奇心,追问。 溪草淡淡往严曼青坐着的位置看了一眼。 “虎落平阳被犬欺。” 虽然不知道严曼青今夜的计划,不过她为了陆铮的未来,不惜帮助陆承宗顶罪。既然她这样爱孩子,那自己今日只要牢牢地抱着护身符不撒手就行了。 陆铭一愣,溪草已是牵着他的手。 “走吧,姐姐送你过去,不然你姆妈要担心了。” 看戏台上老虎在少女的指挥下,前爪伏地向宾客们行礼告退,陆铭点点头。 二人拜过陆太爷,从戏台前绕过,那只被铁链束缚的老虎,突然挣脱铁链,疯也似地朝着溪草和陆铭的方向冲了过来。 宾客们吓了一跳,说来迟那时快,溪草趁机放开陆铭的手,把他往保姆怀中一推。 “快带阿铭离开。” 保姆的腿早就吓软了,在陆铭入怀的当口一个不稳,二人双双倒在地上。 今日来陆府参加陆太爷的寿宴,在座所有人的武器都在前门被收缴。 眼看老虎的利爪就要扑到少女的肩膀,跟在溪草身边的玉兰拉着她一个纵身,一下跳出去三五米,而那癫狂的老虎在红衣少女的驱使下,很快恢复了镇定,被从后台窜出的几个孔武有力的汉子重新用铁链束缚好,牵到了后台。 惊魂未定间,头戴瓜皮帽的戏班老板擦着汗冲将出来,躬身跪在陆太爷面前赔罪。他尚未开口,忽听宾客间又传来一阵骚动。 在女眷们的惊呼声中,一只腹部白毛的熊瞎子冲将上来,想也没想就往落单的溪草方向攻击,溪草似乎是被吓住了,呆愣愣地站在原地,杜文佩抱着傅钧言的手惊叫出声。 “云卿——” 溪草则才似如梦初醒,慌不择路牵起跌坐在地上的陆铭往宾客席跑。 那狗熊似中邪一般,也冲将上去。宾客席顿时乱成一团,那些穿高跟鞋的女眷们早已吓得尖叫连连,有几个跑不快的,一个不慎倒在地上,被后面的人一脚踩在背上,连踏了好几脚。 陆家的下人和戏班子的武夫也带着木棍冲了上去,试图制住狗熊,可狗熊已经窜到了宾客席,周遭人头攒动,不但要避免误伤客人,又要制住发狂的野兽谈何容易。 一片混乱间,空气中传来一声枪响。 陆铮带着几个人冲到前来、他对阮姨娘的助兴节目不感兴趣,逐和社团中其他几家年龄相仿的子弟在后面喝酒,下人们连滚带爬跑来说出事了,他匆匆赶来竟是这等事。 “都给我不要动!” 他举着枪,对着那头乱窜的黑熊方向连发了好几枪。 狗熊吃痛,动作滞了一下;因为人多,有几颗子弹打在在陆家下仆和戏班武夫身上,闻到空气中的血腥味,狗熊发出一声咆哮,越发疯狂地扑向来人。 溪草抱着瑟瑟发抖的陆铭缩在一旁,而严曼青的后背已被熊掌扑倒,那狗熊张开獠牙,狠狠在她肩上啃咬,严曼青还未发出惊呼,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 听到这声呼喊,陆铮浑身一震,三步跨作两步跑过来,对着黑瞎子又连开数枪,终于,那熊躺在地上再不动了。 他推开熊尸,一眼就看到了严曼青的惨状,面上瞬时浮出骇然颜色。 顾不得计较,陆铮赤着眼把满身是血的严曼青从地上抱起,大声叫心腹阿福去开车, 陆府花园,桌椅翻倒,碎瓷遍地,一片狼藉,好好的寿宴竟弄成这个样子。 目睹陆铮母子离开,溪草眸中闪过一道狠戾。 没想到严曼青为了除去自己,竟不惜拿陆铭冒险。 然而她千算万算,却算漏了玉兰是训鸟高手。 鸟兽虽不同类,但训练方法异曲同工,前番的老虎不过是障眼法,真正的后着却在后面。趁着溪草推开陆铭的当口,玉兰看见了戏班子后台对狗熊不停比划的驯兽师。 于是下一秒狗熊窜出时,溪草早有准备,趁乱牵起陆铭往宾客席跑,她倒是要看看,严曼青在幼子遇到危险时,会不会也一视同仁。 还好她不负期望。 听着周遭的哭声,阮姨娘的整张脸变得煞白,还是儿子陆钦扶着才没有晕倒。 “这熊瞎子从哪里冒出来的?” 陆钦脸上亦是阴晴不定。 “姆妈,先过去看看。” 第180章 自作自受 ,最快更新司令,奴家不从最新章节! 陆府整个都乱了,方才四下逃窜时,宾客们有的扭了脚,有的闪了腰,很是狼狈,特别女眷更是惊魂未定,想到陆家后院还关着别的猛兽,纷纷吵着要回家。 本来气氛其乐融融,却无端生出这等祸端,陆太爷怒极了,劈头盖脸就痛骂阮姨太。 “你请的什么下九流杂耍班子!搞得现在老大媳妇受了重伤!好好的喜事变祸事,你是想气死老子吗?” 本来洋洋得意的阮姨娘,现在已经吓得面无血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太爷,我、我是真没想到,这杂耍班子在雍州可有名了,连督军府也去表演过的,从来没有出过状况呀!” 严曼箐没有和严家人一同跟去医院,她擦着眼泪,站出来指着阮姨娘鼻子骂道。 “好呀!从来没出过状况,怎么到了陆家,这些畜生就全失控了?分明是你动了手脚,想害死我姐姐,你好抬正了做当家太太!” 阮姨太虽然势利,但从来没有害命的胆子,被这屎盆子一扣,几乎要吓傻了,陆钦忙为自己的母亲说话。 “小姨,话可不能乱说!这件事分明是个意外!” 一道清脆的女声插进来。 “这不是意外!” 众人纷纷回头,只见溪草带人扭了杂耍班子的雷老板和驯兽的红衣少女上来。 “爷爷,方才我注意到,这驯兽的姑娘躲在后头,执鞭对着那头老虎,在空中反复划曲线,不止是我,文佩也看到了。所以野兽伤人,根本不是因为发狂,而是被她下了命令。” 杜文佩一愣,方才她只顾着逃命,哪里注意到戏台子后头的事,但溪草这么说,她连忙就配合地点头。 “没错的,她确实是做了。” 那红衣少女见赖不掉,就哭叫道。 “不是的,那是安抚的手势!我们杂耍班子,最怕的就是出事,哪里会教动物做这样危险的事,它们本来就是一群畜生,突然发起狂来,我们也没有料到啊!” 雷老板也拼命摇头否认。 “陆太爷,绝无此事啊!华兴社是何等的大帮派,我们小小的杂耍班子,难不成是不想活了?怎么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陆小姐不能红口白牙诬陷好人!” 陆太爷蹙眉,这两人说得也有几分道理,野兽始终是野兽,不可能做到万无一失,何况二人咬死不认,也难以拿出什么证据。 溪草轻轻一叹。 “哦?是吗?那好,翔哥,麻烦把人带上来。” 很快,赵翔就从戏台后头拎了个十四五岁,怯生生的少年出来,雷老板面色一变。 “陆小姐,您、您抓我儿子做什么?平日我从不带他跑场,这事再怎么说,也和他没有关系吧?” 这雷老板虽是卖艺出身,可对自己的根独苗却很是心疼,想要他成器有出息,所以这少年从来没有跟着学过杂耍,平时就在雍州中学上学识字,今天场面大,他不过是跟着父亲来吃宴席。 溪草看向那红衣少女,笑容温柔,说出来的话却让她惊出一声冷汗。 “你说自己刚才做的手势是用来安抚动物的?那么我现在让人把老虎领过来,你敢不敢对着你的少东家,再做一遍相同的手势?如果老虎不杀他,就证明你没有撒谎!” 少女愕然,颤抖地看向雷老板,显然没了主意。 溪草当机立断。 “你不敢做,那我亲自来,把老虎拉上来!” 事情到了这一步,雷老板再也嘴硬不下去,扑上去把瑟瑟发抖的儿子护在怀中。 “别!别!陆小姐,我认,我认,是我命阿秀控制野兽伤人的,但这都是阮姨太指使的呀!她计划谋害陆太太,这才找上了我,命我指挥野兽咬死陆太太,再装作是个意外,她还给了我们五百块银元,就在后台的鹿皮袋子里。” 震惊的目光纷纷投向阮姨太,她差点晕过去,扶着陆钦的胳膊叫道。 “你、你胡说八道!” 陆钦护着母亲,愤怒地注视着溪草,他不明白,他们母子从来没有得罪过她,甚至还处处示好,她为何要搞这一出来落井下石。 严曼箐趁机冷笑。 “看我说了什么?姐夫,人证物证俱在,你是预备将主谋阮氏交给警备厅?还是用华兴社的规矩惩治?” 陆承宗阴着脸没有发话,这几十年来,他内心始终爱的是冯玉莲,对于妻子和妾室,都并不宠爱,可比起恶毒的严曼青,他内心其实更向着阮姨太。 而且严曼青受伤,他并不心疼,若再为此折了一个可靠的身边人,也太不划算了。 但严曼箐作为妻子的娘家人,在这里咄咄逼人,他若不处置,对严家也难以交待。 陆承宗无奈地叹了口气,刚要发话,溪草却又抢在前头开口了。 “雷老板,你没说实话。你说阮姨太只是指使你杀大伯母,那你自然也不想祸及他人,以免把事情闹大。可方才那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无论是那头老虎,还是死了的狗熊,显然一开始都是冲着我来的,特别是我放开了阿铭后,那头狗熊,几乎毫不犹豫要把我生吞。” 杜九公率先点头。 “云卿说得没错,若说野兽伤人,可除了大太太,其余伤者都是被陆铮的流弹误伤的,这院子里那么多人,熊瞎子却偏偏扑云卿一个,未免说不通。” 雷老板冷汗连连。 “这、这……” 溪草根本不给他狡辩的机会。 “所以大伯母受伤,才是意外。因为今日爷爷过寿,所有武器钧不得带入府内,进陆家前,所有人都是缴了枪的,主谋没有料到,大堂哥在身上悄悄留了枪,他才有恃无恐,敢把杀人的任务交给一头畜生。” 这丫头几句话,便让众人扭转了视线,严曼箐面色难看。 “就算如此,那也只能说明阮氏本来要杀的是你,却误伤了我姐姐!她一样难逃罪责!” 溪草犀利的目光射过来。 “敢问孙太太,我和阮姨太素无冤仇,甚至相处和睦,她杀我的动机是什么?” “那我怎么知道,或许是你无意中得罪了她呢?” 溪草奇怪道。 “是吗?那恕我愚钝,实在想不出来。倒是前些日子,大伯母因陷害我父亲被揭发,才被赶到了别馆,这么看,应该是大伯母和我们四房积怨更深吧!” 严曼箐被惹怒了。 “你是说是我姐姐自己找人害的自己吗?简直荒谬!” 溪草轻笑耸肩。 “我没那么说,我只知道,如果不是大堂哥突然开枪,激怒了狗熊,让它真正失控,现在在医院的,只怕是我,而不是大伯母。” 严曼箐无言以对,只得转头对陆承宗道。 “姐夫,姐姐还在医院生死未卜,你怎么能容忍四房的小辈这样污蔑她?” 陆承宗还是没有开口,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他早就看出来了,他虽然恨溪草入骨,但若要保自己的姨太太,他就只得站在溪草这边。 偏生在此时,溪草又轻飘飘问了一句。 “阮姨娘,找杂耍班子来表演驯兽这主意,当真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阮姨太无端被泼了一头狗血,正是惊怒交加,浑身乱颤半句话都说不出来,被溪草一点拨,犹如大梦初醒。 “不是的!是厨房的王婶向我提议,她说去年过年的时候,督军府也请了这杂耍班子前去表演,督军府的贵人们都很开怀,很是博了一番彩头,我这才心动的。” 溪草浅浅一笑。 “看,如果没猜错了话,王婶就是引你踏进这陷阱的人。这样一举可除去咱们俩人,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事到如今,陆太爷终于对属下发话了。 “带人去拷问王婶,用点手段,务必让她说实话。” 那人领命后,带了两个汉子径直去了,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就听到厨房一串惨叫,很快那随从就回来复命了。 “太爷,王婶招了,是她上街买菜的时候,碰上了大太太,大太太把她叫到暗巷里,塞了十个银元给她,叫她游说阮姨太请的杂耍班子,她以为只是一件小事,又能白得那么多钱,就答应了。” 众人沉默了,严曼青可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自熊六爷的葬礼开始,华兴社上下就看穿了她端庄面目下的狰狞,今天能下这样的毒手,又有什么奇怪。 严曼箐也不再说话了。她其实早就看出事情的始末,只是无论如何,她也不能让姐姐偷鸡不成蚀把米,起码,要把阮姨娘一起拉下水。 如今,真相已如和尚脑袋上的虱子,一目了然,再狡辩恐怕连严家的名声也要折进去。 冰冷的目光投向溪草,她在心中咬牙切齿。 这死丫头真是运气好,那熊瞎子怎么偏偏没咬死她! 就在此时,跟着陆铮、严家人一同送严曼青去医院的佣人回来了,抹泪进来禀报。 “太爷、大爷。大太太她……没救过来,人已经去了。严二爷和铮少爷悲愤欲绝,严二爷命我回来,让女佣们带了新衣裳过去医院,给大太太擦洗装裹,好接人回来,他还说咱们陆家一定要好好调查此事,务必揪出凶手,给大太太偿命。您看,小的是不是这就去一趟警备厅?” 听了这番话,陆太爷气得胡子都在抖。 “找他娘的警备厅!亏他严二好意思开口!自点炮仗崩瞎了眼,自作自受。还嫌他严家的女儿不够丢人吗?” 他举起拐杖,戳陆承宗的背脊。 “他要调查是吧?去!你带上这个杂耍班的什么老板,去和严家说个明白,告诉他们你媳妇究竟是怎么死的!” 陆承宗面色很难看,无论他多嫌弃严曼青,想和她离婚,但那女人始终是陆铮和陆铭的生母,她做了丑事,丢的是大房的脸。 好好一场寿宴,不但没有宾主尽欢,还闹出了人命,陆太爷病都要气犯了,陆承宣和华兴社的几位大佬留下来安抚,溪草就和几个小辈先行回家。 溪草把陆公馆的车留给了陆承宣,于是傅钧言就开车送她和杜文佩。 杜文佩一路拍手称快。 “这就是坏人自有天收!老天爷还是长眼的,不然那头熊怎么不咬别人,专咬她?” 傅钧言敛眉,他始终是跟着谢二见过世面的,可没有杜文佩那么天真。 “云卿,你是不是……动了什么手脚?” 溪草早已认定他们是值得信赖的朋友,所以也不隐瞒,诚实地点头道。 “没错,我既然得知她要杀我,光是全身而退,可不解恨。此前我让玉兰混进后院看过,她告诉我,那是一头母熊,而且笼子里头,还关着一头幼熊,所以我让玉兰用刀划开了幼熊的脚掌,趁乱把血抹在严曼青衣裳上,母熊闻到幼熊的血腥,自然专门袭击她了。” 清甜的笑容在她唇边漾开。 “所以,这不是什么天注定,严曼青既然起了杀心,我自然不会再手下留情,还有……陆铮今天其实没有带枪,那把枪,是我偷偷带进来的,因为我早料到严曼青今天要对付我,自然要留把枪保命。” 或许是过于意外,杜文佩失声道。 “什么?那当时你怎么不自己掏枪射杀那头熊,你为什么又要陷害铮哥哥?” 话说出口,她才发现自己又下意识维护了陆铮,不安地看了傅钧言一眼,解释道。 “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和陆铮又没有关系,你这么做,不太好。” 溪草面无波澜。 “我没有故意陷害他。只因玉兰懂得驯兽,我有把握自保,若当众掏枪,事后爷爷必然会怀疑我别有用心,不如把它趁乱扔在人前,谁来开枪激怒狗熊根本不重要,只怪陆铮眼睛太尖,被他捡到了那把枪。” 杜文佩没再说什么,可她的表情,还是有点介怀,傅钧言沉默半晌,摸摸她的头发。 “文佩,严曼青因云卿而死,你认为陆铮今后能放过云卿吗?如果让你选择,你会帮谁?” 杜文佩哑然,多年积攒起来的感情,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彻底了断的,但是非黑白,她还是能分得清楚,陆铮心术不正,大房更是没少为非作歹,溪草这么点嫁祸,根本不算过分。 “我……当然是帮云卿!” 第181章 留条狗命(一更) ,最快更新司令,奴家不从最新章节! 傅钧言把杜文佩送回杜府以后,又要送溪草,她却表示,想顺道去一趟谢府,看看谢夫人。 傅钧言告诉她。 “市政府一位太太做东,姨妈今晚和我姆妈去会了牌局,现在只怕还没回来。” 溪草却笑道。 “没关系,去看看再说。” 傅钧言有点讶异,他感觉溪草并不在意谢夫人是否在家,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自从受伤以后,龙砚秋就很少出门,无论什么样的场合,她都必须戴着手套欲盖弥彰,总是引起一些猜疑的目光,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戳她的痛处。 她本来就是个情绪化的人,如此一来,脾气变得更加糟糕了。不是拿佣人出气,就是对红绣发难,谢夫人非常反感,但她不屑和病人计较,干脆躲出去,和傅夫人姐妹俩寻自在去,因看着红绣可怜,也把她带上了,留龙砚秋自己在家中折腾。 龙砚秋今天没有折腾,她难得有个好心情,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晚饭还命令厨房做了法国菜,佐以红酒享用。 夜幕降临,龙砚秋左手捧了高脚杯,站到大玻璃窗前,慢慢地晃着酒液。 那双水晶一样的眼睛里,跳跃着两簇火苗,她看着从花园通往大铁门的车道,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值守的护兵将铁门打开,一辆小轿车缓缓驶入她的视线,那是傅钧言常开的车子。 龙砚秋唇边挑起一抹笑。 她知道傅钧言跟着杜文佩去了陆家,于是放下酒杯,走到门口相迎,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听到今晚的噩耗了。 “言表哥回来了?陆家的晚宴好玩吗?” 傅钧言推门进来,满脸的倦色,他看见龙砚秋就有点抗拒,这外表清纯的女孩子,城府却比海深,差点连他母亲傅夫人,都被她坑了。 “不好玩,出事了,闹得很不愉快。” 龙砚秋有点奇怪,虽然是预料之中的话,但傅钧言的脸上,似乎不见半点悲色,以他和陆云卿的关系,这不应该! “砚秋,晚上好呀!听说你被意外烫伤,我却不曾来看望,真是过意不去。” 一道带笑的女声刺入龙砚秋的耳膜,随即一双缠枝月莲绣花鞋跟在傅钧言身后踏了进来。 龙砚秋惊愕至极,配上挂在脸上来不及收回的笑容,整张脸变得扭曲滑稽。 “我脸上有什么吗?怎么砚秋见了我,和见了鬼似的?” 这状况,傅钧言似懂非懂,但他大概猜到,溪草是特意来见龙砚秋的。 “我先去洗个澡,你们聊。” 丢下这句话,傅钧言上了二楼,他在这里,有些话,溪草不方便说。 这一打岔,龙砚秋已经平复下来了。 溪草毫发无损的出现,她就知道,今夜的计划失败了。 没想到严曼青堂堂华兴社龙头的夫人,严家的大小姐,竟然这么没用,连个毛丫头都对付不了。 她鄙夷地想,面上的惊异之色却已经褪去,换上了和亲切的笑容。 “云卿,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来,快请坐。” 她假意要将溪草让进客厅,又笑盈盈地招呼女佣准备茶点,转身之际,溪草突然伸手,一把捏住了她受伤的右胳膊。 “不必了,今晚陆家发生的事,你我心中都心知肚明,又何必虚与委蛇,看见我好端端站在这里,你一定很失望吧?” 龙砚秋吃痛叫道。 “你在说什么!快放开我!” 溪草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没想到手劲却不小,龙砚秋竟然挣不脱她的钳制。 “龙砚秋,我来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严曼青被熊瞎子咬死了,她算计我不成,被我一击反杀,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共犯?你以为自己能高枕无忧?我告诉你,这次我不和你算账,是答应了谢洛白无论如何留你一条狗命,若还有下次,别怪我不客气!” 她放开手,龙砚秋倒退两步,原本已经结痂的伤疤,被捏得渗出血迹来,一圈殷红在青绸袖上漫开,她嘴唇青紫,颤抖地指着溪草,似乎想要骂她,却又说不出半个字来。 溪草掏出手绢来擦掉指尖的血迹,手一松,带血的帕子飘然落地,她再不看龙砚秋半眼,扭头就走。 下台阶的时候,她差点撞在一道坚硬的胸膛上,淡淡的烟草味窜入鼻尖,一双手扶住她的肩膀。 “溪草,二爷刚回来,你就想跑,这是什么道理?” 溪草抬头,看见谢洛白一张春风得意的脸,他看上去心情似乎不错,溪草也不准备给他添堵。 “这不是没看见二爷嘛……我是来看姨妈的,谁知竟不在家,天色不早了,我还是先……” 不等她说出那个走字,谢洛白就抓住了她的手。 “急什么!正好我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你就不想看看?” 溪草无可奈何地望着他。 “我说不想,难道你就会放我回去吗?如果不会,那还问我做什么?” 谢洛白愣了愣,笑着在她鼻尖上刮了一下。 “小丫头,你真是越来越识趣了。” 他不由分说把溪草塞进车,自己驾车开出谢府,把溪草带到了信义路,这一带离码头算近,沿街都是南洋风格的骑楼,谢洛白把车停在一座三层的白房子面前。 “这就是二爷送你的礼物,进去看看?” 谢洛白说着,径自推开胡桃木门,溪草只得跟着他走进去。 白炽灯闪了闪,照亮了小白楼的大厅,这是一间很旷阔的办公室,整齐地码放着七八张办公桌椅,每张桌子上都放着铜皮绿玻璃罩的台灯,后头是一张长的皮沙发,落地放着巨大的书柜。 溪草不解其意。 “二爷……这是?” 谢洛白拍拍身边的办公桌,一股崭新的木头味道飘出来。 “你不是和傅钧言说,舆论掌握在别人手里,始终不方便,想自己办报纸吗?” 溪草这才想起来,先前雍州铺天盖地都是熊家纺织厂的负面消息,她确实对着傅钧言发过类似的感叹,傅钧言当时就表示可以请谢二帮忙。 但溪草认为谢二出手,这报社必然会被他管控,所以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没想到还是被谢洛白知道了,傅钧言那个大嘴巴! 第182章 阎王让步(二更) ,最快更新司令,奴家不从最新章节! 溪草确实很想办报纸,但是并不想要谢洛白的手掌罩在报社头顶上。 “二爷……我听说出版报刊,必须有政府的登记手续,很麻烦的。” 谢洛白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抽出个牛皮纸袋递给她。 “拿着。” 溪草抽出文件,赫然看见了文化厅的红章,她一时噎住,想了想,又道。 “可是,还需要找印刷厂,招聘记者、主笔,对于这些事,我并不是很有信心。” 谢洛白一脸风轻云淡,又从抽屉里抽出一份名单。 “这点你也不必担心,我已经命何湛替你找了雍州最大的同和印刷厂,至于记者、主笔,我倒是有一份不错的名单,你自己看看,物色几个中意的,我相信以你这张巧嘴,加上丰厚的薪酬,招揽人才不是难事。” 说什么让她自己物色,但连名单都准备好了,选来选去,还不都是谢洛白筛过的人,溪草在心里切了一声,这报纸办起来,岂不是要变成谢洛白手中的军报。 虽然知道这番话,大概会惹谢洛白不快,溪草还是坚定地抬头。 “二爷,我认为办报纸,总是一份社会责任,首先要维护“新闻自由”,可如今就连大名鼎鼎的雍州日报,都可以被财阀收买,或是屈服于政治强权,成为权贵的喉舌,我……并不想办那样的报纸。” 谢洛白打断她。 “行了,不用说得那么委婉,我听懂了,你是担心我把这报社,变成军阀代言人?” 溪草咽了口唾沫,点点头。 “是。” 谢洛白没想到她承认得如此干脆,长眉一蹙。 “你这丫头,年纪不大,胆子倒是不小。既然是二爷出钱筹办的报纸,自然要根据二爷的需要说话,除此之外,你想怎么新闻自由都无所谓,这很过份?” 溪草寸步不让。 “过份。二爷身为一方军阀,有民族气节,志在高远,这点溪草佩服。但你始终是个野心家,将来难免为了图谋地盘,巩固权势,做一些见不得光的行径,比如发动事变、格杀异己,我理解,甚至能够保持缄默,但恕我无法违背原则,为你洗地……” 话未说完,她双腿一轻,竟是被谢洛白揽住腰身,贴近他的胸膛,那双清冽的眼眸,怒意涌动。 “你这没良心的臭丫头!说的都是些什么废话!女人就该全心拥戴自己的男人,这一点,连龙砚秋都比你明白!” 他不提龙砚秋还好,这一提,溪草心中就如点着了炮仗,爆发出来。 “谢洛白!你这个专制的自大狂!我不是你的女人!我也不要做你的女人!龙砚秋能做到,你让她做你的女人就好了!纠缠我干什么!” 她拽着谢洛白的衣领,拼命挣扎着要与他分开,谢洛白恼羞成怒,把书籍稿纸拂在地上,将她压在办公桌上,俯下身子狠狠堵住了她的唇。 每次吵起架来,惹毛了此人,他就露出强盗本性,不讲道理为所欲为,溪草又气又怒,紧咬牙关不让那在她贝齿间横扫的舌尖侵入进来,谢洛白失去了耐心,在她唇上咬了一口,溪草本能地张口痛呼,马上释放了他的舌。 他的吻狂野肆虐,充满侵略,溪草终究抵抗不过,很快呼吸困难,四肢无力地瘫在桌上,她今日穿了一身棠红斜襟衫,白炽灯下,嫣红的衣裳和雪白的皮肤相映衬,格外艳丽,带泪的眼眸犹如含着晨露。 整个人像一朵盛开的海棠花,诱他采撷。 理智告诉谢洛白,不该采取这种逼迫的手段来得到些什么,但他却控制不住,撕开了她胸前的衣襟,埋首咬在柔软洁白的花苞上。 溪草浑身距离颤抖起来,恐惧充斥了她的灵魂,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她右手挣脱谢洛白的钳制,扬手一耳光打在他脸上。 空气安静下来,谢洛白直起身子,眼瞳里的欲望渐渐熄灭下去,阴晴不定地睨着她。 溪草从桌上滚下来,浑身抖如筛糠,她狼狈地拢上衣襟,连滚带爬地企图逃出去,可是没爬几步,反胃的感觉又了涌上来,她趴在地上干呕起来。 谢洛白从身后抱住了她,溪草顿时打了个冷战。 “怎么回事?” 谢洛白终于发现她的不对劲,将她身子翻过来,原本一张夏花般娇艳的脸,此刻已全无血色,双唇发紫,活像个死人。 之前的几次也是如此,谢洛白本来以为,这种反应只是女子受到侵犯的本能恐惧,可溪草这幅模样,已经有点不正常了。 谢洛白连忙把她抱到沙发上,圈在怀中,温柔地替她搓着冰凉的双手,又从暖壶里倒了一杯热水,吹凉些,小口小口地喂她喝。 “即便不是我,你迟早也要嫁人,要经历男女之事,为什么这么害怕?如果是梅凤官,你是不是就不会这样?” 此刻的溪草,已经没有力气和他顶嘴,她像个大病初愈的人一样,连谎话都懒得说。 “我在沁园春的时候,曾亲眼见证一个姑娘被军阀糟蹋至死,那军阀的护兵把我按在椅子上,强迫我看,那姑娘死的时候,还抓住了我的脚踝,我永远记得她的眼睛,怨毒、绝望、凄惨……那一年,我还不满十岁。” 说到这里,溪草冷冷一笑。 “你每次这么做,都会让我想起那军阀凶残的模样,想起破麻袋一样白花花的死尸,想起那只冰冷僵硬的手,卡在我脚踝上的温度,谢洛白,你说,我怎么会喜欢你?” 谢洛白一怔,面上表情变得复杂至极。 他一直以为,溪草的顽抗是出自厌恶,越是如此,他内心便越恼怒,越是不甘,却没想到,事实并不完全是如此,自己每次的强取豪夺,都在加剧她内心的阴影,让原本悄然拉近的距离回归原点。 一向趾高气昂的谢洛白,竟第一次感到后悔。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竟是这样……” 他叹了口气。 “好吧,在你自己点头之前,我再也不会强迫你了。” 永远都不可能会有那一天!溪草恨恨地想。 见她的表情依旧冷冰冰的,不见一点欣慰,谢洛白竟有几分心虚,他迫切地想要讨好她, 竟难得地做出让步。 “至于这报社,既然送给你,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除了不准公然和我作对,别的我不再干预,也不会要求你发表违心之言,这总可以了吧?” 第183章 何来自信 ,最快更新司令,奴家不从最新章节! 严曼青的后事,办得很是冷清。 狗熊伤人事件真相大白,陆太爷不发话把人从医院拉回来,陆承宗也不敢做主,在岳父严二爷的连番催促下,最终把严曼青的尸体从医院接到了陆家别馆。 可怜严曼青做梦都想离开这破烂不堪的院子,却成了她最后的归宿。 她死得突然,什么东西都没有准备。 陆承宗和她夫妻情分已濒临破灭,自不愿操持。本应该披麻戴孝的阮姨娘只在第一天露了一个面,便消失无踪。有她表率,陆承宗其他三房姨太太更是有样学样,自也乐得躲懒。 陆铮气不过,冲到陆太爷面前讨说法,却被陆太爷避而不见,只让下人给他捎来一句话。 “你娘属意外横死,丧事不能大办,等人安葬了,就把她的牌位送进祖祠。” 言下之意,严曼青做出这等丑事,能让她埋入陆家坟地,牌位进陆家祠堂已是网开一面。 无奈何,陆铮只好一手包揽,苏青自告奋勇过来帮忙。这是一个能和陆铮患难见真情、刷好感度的机会,苏青不惜一切想要做好。可是她到底年轻,零星小事还能应付一二,遇上大场面便乱了阵脚,频频出错。 大早,刚把严曼青装入棺中,听到门房来报。 “严二爷到——” 苏青忙带着别馆下人出门迎接,严二爷被次女严曼箐从小汽车上扶下来,入目便看到一个妖妖娇娇的女子一身缟素立在门外,登时大怒。 “陆家的人是死绝了吗?就弄了这样一个东西来主持大太太的葬礼,这是欺我严家无人吗?!” 苏青目中霎时浮起一层薄泪,陆铮拧眉把她护在身后。 “不让阿青主持,还能请谁,总不能把四房那个祸害叫来吧?” 听完陆铮对昨夜的复述,严家上下俱是变了颜色,严二爷把手中的拐杖在地上重重一砸。 “陆正乾太过分了!以为华兴社还是他一人说了算吗?!” 原来当日陆承宗带着杂耍帮雷老板过来坦白,严二大怒,立时让人在医院把雷老板一只手剁了,末了还不解恨,割断了他独子舌头。 本以为念在兄弟一场,女儿严曼青纵是过分,到底丢了性命,陆太爷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会让严曼青风风光光大葬,不想第二日居然接到停灵别馆的消息。 严二在电话中把陆承宗骂了个狗血淋头,急匆匆带了儿子女儿来镇场子,可别馆中除了陆铮和一团孩气的陆铭,竟连陆承宗都不见踪影。 严二满腔怒火无处发泄,逐把气都撒到了苏青头上。 “他既无情在前,不给我严家面子,也休怪我无义,华兴社几十年的话事人该换了。” 闻言,陆铮目光骤变。 他虽是严家的外孙,可到底是陆家嫡长孙,成为华兴社的太子爷,自也是因为陆太爷和陆承宗的关系。如果严二打算取而代之,自己这个位置,是不是也要拱手让与几个舅舅生的表兄弟? “爹,你这样发脾气,也只会让阿铮为难。” 察觉陆铮变了脸色,严曼箐出声。 “眼下,还是先把大姐的后事办好。况且,阿铮身上流淌着姐姐的血,如果他登上掌舵之位,与我们严家上位又有什么区别?” 后面这一句,严曼箐并非讨好陆铮。 她比父亲冷静,并不认为严家能取而代之。严家这一辈阴盛阳衰,两个女儿太过厉害,便显出其余子嗣的平庸来。这些年严家能稳坐第二把交椅,更多还是因为严二独撑,没有他,恐怕严家和现下的黄四、钱七并无区别。 况且华兴社九姓起初的论资排辈,固然有部分兄弟情分的因素,更多的还是彼此实力。 严二也意识到自己冲动了,从鼻子中哼了一声。 “这丫头看着就是个不抵事的,曼箐,你留下来送你姐姐最后一程。孙八那边若有话说,我亲自上门找他!” 严曼箐弯了唇角,声音不削。 “八爷向来仰仗父亲,能有什么话说。” 和严曼青为爱痴狂,嫁人忘本不同;严曼箐素来无情,哪怕已是孙家当家太太,可她始终认为自己是严家人,加之几个兄弟不抵事,严曼箐便以严家继承人自居。在她看来,夫家孙家不过是壮大娘家势力的垫脚石。 有了严曼箐的帮忙,严曼青的葬礼还算顺利。 下葬那天,宾客寥寥。 华兴社九姓,除了孙八爷派了严曼箐的夫婿孙涵衍亲自来悼念,其余都只派下人送了一份无功无过的礼,而冯五记恨严曼青三番两次陷害女儿冯玉莲,更是连悼礼都没有送。 陆承宗在棺木出城后就离开了,让严家人分外寒心。 见陆铮拉着陆铭跪在母亲坟前久久不起身,严二爷摇头叹息。 “父亲,您先回吧,剩下的话我来和阿铮说。” “交给你了。” 严二话中满是疲惫,目送父亲上车,严曼箐走到坟前,在火盆中抓了一把黄纸。 “阿铮,你想为你姆妈报仇吗?” 陆铮赤红着一双眼。 “想,我做梦都想!小姨,这件事一定是陆云卿干的!我姆妈今日所受的苦,我一定要一件一件从她身上讨回来!” 他从不削把时间精力浪费在后宅上,不想母亲却因此丢了性命,杀母之仇定要血债血偿! 咬牙切齿说完这番话,陆铭吸着鼻涕,弱弱反驳。 “大哥,云卿姐姐当时分明救了我……” 严曼箐眸中闪过一道幽光,命保姆把陆铭带走,扬手就给陆铮一个嘴巴。陆铮措不及防,被打得偏过头去,只听严曼箐磨着牙齿道。 “糊涂,只盯着一个女流之辈,你一辈子都无法为你姆妈报仇!” 空中划过一道闪电,把严曼箐的面色衬得愈加扭曲。 “陆太爷虽已退隐,却还老当益壮;你父亲正值壮年,身体康健,如今阮姨娘当家,陆钦的年纪和你不相上下;据我所知,他养在善水县的外室已经有五个月的身孕。陆铮,你哪里来的自信,能一直稳坐华兴社的太子之位?” 第184章 任骑任打(二更) ,最快更新司令,奴家不从最新章节! 陆铮浑身一震,眸中晦暗不明,半晌没有言语。 “小姨,你是说……要我取代父亲?” 他听懂了严曼箐的意思,权利只有在自己的手中,才叫权利。不过陆承宗虽说对不起严曼青,可对自己却十足十疼惜,让他厮父夺位,陆铮一时间下不了决心。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外界说你杀伐决断,手段雷霆,我看都是传言。” 空中雷声轰隆,有雨点陆续降下,严曼箐站在雨中,点燃了一根烟。 “若非为了保住你的地位,你姆妈怎么会替陆承宗顶罪,自请回别馆居住?若非看不惯阮姨娘嚣张跋扈,陆钦羽翼渐丰,你姆妈又怎会丢了性命?” 雨越下越大,浇熄了她手中的香烟,严曼箐把香烟扔在地上,用高跟鞋重重踩碾。 她跪在严曼青的坟前,撑着伞护住严曼青墓碑上的照片。照片上,严曼青不过二八少女的形象,明媚绚灿,和中年阴戾伪善的外表全然不同。这张照片是她和陆承宗交换庚帖时随帖附上的,是她最喜欢的一张,如今陪她一起定格在冰冷的墓碑上。 想起严曼青一生,严曼箐目中有水光在晃。 “姐姐就是太重感情,前半生为了陆承宗一心一意,后半生为了两个儿子殚精竭虑。只可惜她拼了命为了丈夫和儿子筹划,却算漏了丈夫翻脸无情,两个儿子软弱不堪……” 雨水顺着她的发丝滴滴往下,在她脸上糊成一片,分不清到底是雨还是泪。 陆铮牙关紧咬,脑中剧烈挣扎、 陆承宗除了他和陆铭,还有其他儿子。对于父亲,自己不过是选择题…… 从小到大,父亲在他成长中投入的时间和精力并不多,说来二人交集日渐增多,还是陆铮入了华兴社,得到诸位大佬的肯定。 他陶醉于成为了父亲的骄傲,华兴社未来的掌舵人,却忽略了始终守候在身后的母亲…… 母亲走了,他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只想着斩杀陆云卿为她报仇;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东西,现在经严曼箐点醒,陆铮只觉得一直构筑的世界陡然崩溃。 见陆铮双拳紧握,哭喊着扑倒在严曼青的坟前。严曼箐把伞搭在坟前,站起来冷冷睨着哭得不能自已的男子。 “如果你不愿意,严家只能另行谋划了。毕竟经此一役,陆家与严家已不共戴天,姐姐的孩子既无法完成她的遗愿,我们严家也要让她心愿达成。” 说完,她拢了拢湿透的大衣正要往外走,陆铮已猛地从地上站起,拦在严曼箐面前。 “小姨,留步。” 他擦了一把面上的水,单膝跪地,本就锐利的眸光似一把开刃的刀、 “还请外祖父和小姨助我一臂之力。” 严曼青的葬礼,似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他的脸上。 因为陆太爷的冷待,陆承宗的漠视,陆家上下,华兴社内外,乃至于雍州各界,前来悼唁的人寥寥无几。那些前拥后簇的利益权贵,溜须拍马的随从跟班,称兄道弟的的狐朋狗友集体失踪,便是平常口口声声说愿意为他去死的女人们也再不露面。 墙倒众人推,这几日的经历,让陆铮清醒地认识到,没有华兴社,他什么都不是! 严曼箐扬了扬下巴,看着和陆承宗有七八分相似的侄儿,一瞬间也有些理解姐姐为何为了陆承宗,甘愿飞蛾扑火。 她把陆铮从地上扶起。 “严家、孙家和你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陆铮坚定地点头。 “可是,陆云卿才是致姆妈身死的刽子手,小姨难道要放过她?” 严曼箐目中露出一道狠光,她加重语气。 “这个小贱人,当然不能便宜了她,不过咱们现在最重要的是掌握华兴社大权。” 陆铮从阿福手中接过伞。 “小姨若放任不管,陆云卿定不会善罢甘休!” 严曼箐笑了一声,似乎并没有当回事。 “她再怎么蹦哒,始终是个女子,是无法成为华兴社龙头的;但是她叽叽喳喳和我们捣乱,也很烦人。与其把时间都花在一个无关痛痒的女人身上,不如一次到位!” 陆铮浮出一个遗憾的笑。 “也好。不过这丫头狡猾,要取她的性命恐怕并不那么容易。” 他心折陆云卿容色倾城,又对她聪颖的性子感兴趣,他采撷了这么多娇花,还从未见过陆云卿这一口的,但碍于二人血缘关系,一直未能得手。 现在二人隔着杀母之仇,那些旖旎情绪荡然无存,他现在只想拿她的血,祭奠亡母魂灵。 “何需那样麻烦。” 严曼箐目露癫狂,和陆铮慢慢往墓园方向走去。 “俗话说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任人骑来任人打。找个男人,把她嫁出去就行。” 陆铮楞了一下,提醒她。 “小姨莫非忘了陆云卿已经被谢洛白父子定下了。” “你害怕无人敢提亲?”严曼箐冷睨着他陆铮,不以为然道。 “雍州城是没人敢触活阎王的霉头,不过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如果换成淮城的人呢?” 淮城乃是总统府所在地,是整个华夏高官政权所在。陆铮面上的表情寸寸收敛,看向严曼箐的眼神带着审视。 “不知是谁给小姨牵线搭桥?” 九姓之中的严家和孙家,虽然这些年暗中发展各自势力,背地里和淮城中的权贵有了往来,可在陆铮的情报中,他们并没有结交上能和雍州沈氏,以及蓉城谢氏相制衡的势力。 “你们陆家人啊,这点明察秋毫的本事着实让人讨厌。” 严曼箐目露玩味。 “罢了,早晚都要知道,小姨也就不藏着掖着了。是赵寅成,在熊氏纺织厂上,他被陆云清玩了一票,又无法找到整治那丫头的机会,想和我们合作。你只要说服老太爷把人嫁出去,到时候有陆云卿苦头吃。” 陆铮却不似严曼箐那样乐观。 “小姨,你忘了在熊六爷葬礼上,若不是姓赵的力挺陆云卿,我姆妈怎么会栽那么大一个跟头!” “阿铮,你到底太年轻了。” 严曼箐眸光骤然冷厉,轻拍陆铮的肩膀上了小汽车。 “记住,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有的,只是永远的利益!” 第185章 以画赠卿 傅氏夫妇在雍州呆了数月,有些受不了日益变冷的北方天气,打算回江南。在此之前,他们决定绕行蓉城,去拜访多年未曾见面的兄长谢信周。 恰好谢洛白有公务要回蓉城,于是便和傅氏夫妇同行。 临行前,傅氏夫妇给杜文佩送了一对龙凤金镯,听说斤两克重,款式花样都有讲究,乃是按江南相看儿媳的见面礼标准定制。溪草还以为杜文佩会扭捏拒绝,不想她竟大大方方地接受了;随后还回赠了很多雍州特产,都是按照雍州城女方回敬男方长辈的风俗采买。 虽然没有挑明,可双方的意思,皆是一目了然,尽在不言中。 溪草眸光一动,小声询问杜文佩。 “还没有过门,就开始赠长辈礼了,你老实交代,你和言表哥的好事是不是要近了?” “胡说什么,还早着呢!” 杜文佩脸颊飘红,轻轻捶了一下溪草。 “还早着啊?” 溪草故意拉长了声音。 “那我可要告诉二姨,文佩是逗你们玩的,这次回到江南,得赶紧为言表哥物色一位女朋友,免得耽误你们抱孙子。” “你敢!”杜文佩抬高了声音,撞上溪草笑盈盈的双眼,才意识到是着了她的道。 “云卿,你坏死了,老是捉弄我!” 她嗔了溪草一眼,换来溪草哈哈一笑。 “还不是你不肯和我说实话。” 杜文佩的脸更红了。 她环顾四周,把溪草拉到角落,一张脸几乎要滴出血来,在溪草不解的目光中,杜文佩支支吾吾开口。 “云卿,我和傅钧言……那个了……” 溪草笑容一僵。 “那个?” 杜文佩点了点头,眼神躲闪道。 “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我头脑很乱……这种事,也不敢告诉爷爷……我听人说,好像只要那个了……就会怀孕,如果到时候我大着肚子……那可怎么办……” 溪草一愣,此刻才总算明白杜文佩所谓“那个”的意思,没想到傅钧言外表看着斯斯文文,竟—— 不过想起这货前科累累,似乎也很自然,况且看傅钧言恨不得明天就把杜文佩娶回家的架势,溪草那悬到一半的心又落了下来。 “你这个月月信来了没有?” “就是没有来才担心啊……” 杜文佩面上满是忧伤。 “都怪傅钧言,只说想抱抱我,结果就……” 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她声音懊恼。 “我一个人又不敢去看医生,傅钧言只说如果有了孩子就生下来,我们赶紧结婚。但是若让人知道我未婚先孕,爷爷还不把我打断腿!” “不要想太多,女孩子的月信有时候是不准的;况且,就像言表哥说的,有了宝宝就赶紧结婚;再说,现在不比前朝,时下男女谈恋爱很正常,你和言表哥两情相悦,有什么好顾忌的?” 听了溪草这番话,杜文佩一颗焦躁的心逐渐平静下来。这些天一直被心事困扰,说是夜不能寐也不为过,除了拿傅钧言出气,再无他法。 “云卿,你说的对,就静观其变!” 杜文佩一扫眉间阴霾,露出了一个明媚的笑,高兴地在溪草脸颊上啵了一下。 “喂,你们在干什么!两个女孩子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身后一声厉呵,让杜文佩面上的笑容一瞬冰冻,她生硬地转过脸,犹如看到猫的老鼠,和溪草道了声别,就逃也似地朝傅钧言方向过去。 看着露出得逞笑意的谢洛白,溪草没好气道。 “二爷发什么脾气,那是西式的贴面礼,再正常不过!”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谢洛白一身戎装,懒洋洋地把肩上的羊毛大衣取下来搭在溪草肩上。 “天气这样冷,也不多穿一点,多大的人了,还这般不懂事!” 溪草才不想让他岔开话题,把大衣脱下塞到谢洛白手中。 “二爷忘了我是在燕京长大,这点天气对我而言一点都不冷。话说,你不是在德意志留学三年,怎么可能连西方的贴面礼都不知道?” 谢洛白耸耸肩。 “我去德意志,又不是去应酬交际的。” 转头看到杜文佩和傅钧言手牵手站在傅氏夫妇面前,一脸腻歪,谢洛白皱了皱眉。 “杜文佩咋咋呼呼没个正经,也不知道钧言看中她哪一点。” 溪草好笑。 “有道是甲之砒霜,乙之蜜糖,他们彼此心悦,干卿何事?” “也是……” 谢洛白难得地赞同了溪草的话,下一秒却忽地变了脸色。 “二爷离开这一个多月,你可要老老实实的,和不三不四的人要保持距离,如果让爷知道你干了什么坏事,休怪我回来不客气!” 溪草自动左耳进右耳出,正要庆幸能有一个多月的自由,忽听谢洛白一下沉了语气。 “小四会留在雍州,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他。” 听得还留人监视,溪草面上的笑容瞬时瓦解,谢洛白这才露出了些许满意神色。 “还有,以后断不能再和杜文佩那样胡闹,知道吗!有些女人对颜色光鲜的小姑娘心怀不轨,小心被人占了便宜也不知道!” 溪草实在受不了他的天马行空,招手让躲得远远的玉兰过来,谢洛白又不高兴了。 “怎么,才和我说一会话,就不耐烦了?” “怎么可能!” 溪草露出了个谄媚的表情,“不过是让玉兰把我送二爷的礼物拿来。” “我也有礼物?” 这一次,换谢洛白惊讶了。今日在火车站为傅氏夫妇送行,陆承宣和溪草也给二人准备了很多礼物。看玉兰拎着一只四方小皮箱上来,谢洛白十分好奇里面的东西,正要打开,却被溪草阻止。 “还请二爷上车再看。” 还和他玩你猜我猜的游戏,倒是有了点情侣之间的感觉。 “好,我一定找个没人的地方看。” 他故意说得暧昧,好像自己送了他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溪草正色。 “二爷要看就看吧,不过是之前答应帮二爷画的油画。二爷先是送了我双雁,又送了报社,我投桃报李,兑现承诺,二爷千万不要想太多。” 听她千方百计撇清关系,谢洛白轻笑,胸口都在颤。 “终于发现二爷的好了?” 溪草偏过脸不想理他,身体却被人一把抱住揉到一个坚实有力的怀中。 谢洛白的吻轻盈似羽,落在了她的额上。 “照顾好自己,我到了蓉城会抽空和你打电话,拍电报;如果时间赶得及,或许还能赶回来和你过年。” 汽笛声响,火车在轰鸣声中渐渐前行。月台上的人影已经完全看不见,谢洛白还是舍不得移过眼睛。 对面的傅夫人笑容中的带了一丝担忧。 “洛白,你对云卿这样上心,就不该放她一个人留在雍州。自她回家,还没有去见过你舅舅,这次就应该同行。一个月有很多变数,万一她和那个戏子……” 傅老爷重重咳嗽,傅夫人瞪了他一眼。 “和那个戏子又有来往,那岂不竹篮打水一场空。” 虽然答应丈夫和傅钧言不再过问溪草和谢洛白的事,不过两个孩子,都是自己姐妹的唯一子嗣,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也是希望两人能修成正果;即便无法结缘,也不愿溪草恋慕上一个下九流的戏子,毁了自己的人生。 谢洛白却很是放心溪草。 “谢二姨关心。我上个月送了云卿一间报社,从这月开始发行报纸,每周发行一份。里里外外就够她忙活的,有这个绊住脚,她也没时间和梅凤官多来少去。况且,不是还有钧言盯着吗?” 还有一句,他压在了心底。 自从知道溪草抗拒异性亲近的秘密,他逐对她与梅凤官接触不那么反对了,总归也做不了什么,梅凤官也讨不到什么好处。偶尔给小丫头丁点自由,还能显得自己大方是不是。特别梅凤官一看就不是什么大度之人,如果两相对比,是不是还能给自己加分? 听侄儿胸有成竹,傅夫人的心也逐步放宽。 “说来,我刚刚在月台,看到云卿似乎给你单独送了礼物?” “听说是一副油画。” 谢洛白声音淡淡,可唇角的弧度却出卖了主人的好心情。 现在连傅老爷也大感兴趣,催促谢洛白赶紧打开看看。箱上的锁扣依次打开,露出一张身穿戎装的军人画像。 “画得真好!” 傅夫人称赞。 “云卿性格虽然和三妹夫妇都不相似,却遗传了他们的艺术细胞,这一手画技真心不错。” 傅老爷也赞不绝口。 谢洛白小心翼翼地把画像放到箱子中,面上亦是露出了与有荣焉的笑容。 再说溪草那边,在火车站和谢夫人别过后,溪草安排小汽车送陆承宣回陆公馆,自己则坐着黄包车往正隆祠戏楼过去。 梅凤官伤好后也没有急着重新登台,而是安排自己戏班中的小徒弟,一副要退居幕后的形容。溪草虽然觉得可惜,却也尊重他的想法,不过今日他特地通知溪草,今晚会重新上台表演,因为要帮赵寅成招待一个外来的远客。 自上次利用赵寅成教训了龙砚秋,溪草和赵寅成便再无接触。听梅凤官要帮他招待客人,吃味的同时还有些警惕。 “赵寅成的制药厂搞砸后,这段日子似乎都很少呆在雍州城,难不成他又想把那祸国殃民的药厂开到别处?” “这你就冤枉阿成了。” 出乎溪草的意料,梅凤官竟主动帮赵寅成说好话。 “他最近不过是重新做回了之前的买卖。制药厂的事,我后面和他对峙,他表示也是被那个日本人蒙蔽,身为华夏人,怎么能做对不起民族的事,阿成已经拒绝了和日本人的所有合作。” 话中的欣慰深深刺痛了溪草。 “倒斗盗墓也不是什么见得了光的事,反正赵寅成我就是不喜欢他!” 梅凤官对溪草的小孩子气有些无可奈何。 “谢洛白我也不喜欢,可让你立即离开他,你又是怎么说的?” 溪草语塞。 梅凤官从后面温柔地圈住她。 “溪草,我不反对你的民族大义,家族使命。这些对我而言,太过遥远。我自跟着老帮主登台献艺,从始至终都是为了‘活着’二字。上天让我们再度相遇,我不想错过你,也不想迫你改变初衷。我会陪你一起完成对谢洛白承诺之事,等到了合适的时机,咱们再离开雍州,远离纷争。” 如此善解人意,溪草动容。 “凤哥,谢谢你。” 梅凤官潋滟的眸中闪过一道捉黠。 “只是谢谢?” 眼下他半面上妆,眉眼异样妖娆,看得溪草脸热。 “会,会把你的妆弄花的,等,等你下台卸了妆再说……” “好啊,先欠着。” 他曲指在溪草唇上一阵摩挲。 “等我下了戏就来找你讨要,届时,还需要收点利息。” 溪草脸刷一下红了。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杜文佩含羞带怯的话语。她不由困惑,怎么自己万分反感的事,落在旁人身上却变成了甜蜜的亲近? 溪草站在妆台旁,痴痴地看梅凤官描眉上妆,却完全不知道轩窗之外,一道阴戾的人影一闪而过。 弯饶旋梯上,亲信商铭追上去。 “爷,汪厅长已经到了。” 汪厅长年过五旬,乃是淮城总统府的司法厅厅长。 数月前,因为法国商人安德烈在雍州城意外横死,被法国领事理查德捅到了淮城总统府。眼看一场命案就要演变为国际纷争,负责此案的汪厅长急得本就谢顶的发顶,几乎一夜落成光头。 关键时候,赵寅成送上拜帖,呈上安德烈在华夏做的不法勾当罪证,帮汪厅长度过难关。 “赵爷是个人物,你帮了汪某这个大忙,不知赵爷想要什么?”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汪厅长侵淫官场多年,得了赵寅成的好处,也不藏掖,开门见山就问。 “汪厅长说笑了,赵某此举,不过是来与汪厅长交个朋友。若说目的——” 赵寅成顿了一下,笑容阴测。、 “听说厅长家公子二十有一,正要娶妻,此番赵某前来,便是想为令公子保一桩婚事……” 第186章 戏中有戏 话音刚落,汪厅长脸上的笑容便凝结了。 他的独子汪文洁,今年才不过二十一岁,却先后已结了四次婚,四个少奶奶嫁到汪家,都没有活过半年。有的是病死,有的是意外身亡,还有自尽的,没一个得了善终。 早在第二任少奶奶过世后,汪文洁克妻的名声,就在淮城传扬开了,可有些人偏偏抵不过巴结权贵门楣的诱惑,依旧争相把女儿往汪家送的。 直到这第四位少奶奶,过门后好不容易熬了九个月,还以为破了克妻魔咒,谁知刚过完生日,就在卧室里悬了梁,吐着舌头的狰狞照片被小报记者搞到,登在淮城日报上头,淮城人吓坏了,终于信了邪,没人再把女儿往汪家送。 汪厅长身为司法厅长,无论背后多么肮脏,表面上还是推崇改革进步,放言家中男子都要学习西方文明,实行一夫一妻制,绝不娶姨太太,所以汪文洁便只得继续当着寡夫。 汪厅长嘴上新派,私底下却一样重视传宗接代,赵寅成才说完,他就重重叹了口气。 “那几个短命鬼,连个蛋都没生就闭眼了,倒给文洁留了个坏名声,如今淮城,门当户对的,哪一家肯把女儿嫁过来?门第低了,又有辱我汪家的脸面,赵爷说要保媒,却不知女方家里是什么背景?” 赵寅成心中冷笑,这个姓汪的倒也很不要脸,自家这样一本烂账,还挑剔女方门第。 他面上却春风和煦。 “汪厅长放心,你我这把交情,不是好的,小弟怎么有脸开口?若是和雍州华兴社做亲家,也不算太辱没您吧?” 华兴社虽是地方黑帮,但生意做得不小,在华夏各多地都有买卖,汪厅长身在淮城也有所耳闻。 “现在新社会了,不讲究出身,陆正乾那当土匪发家的老匹夫,倒还算个角色,怎么,他家还有待嫁的小姐?模样性情如何?我家文洁,那算是一表人才,又留学过英吉利,如今在文化厅任职,要是姑娘出生不错,相貌却不好,他只怕看不上。” 一看他的脸色,赵寅成就知道这事有几分意思了,遂笑道。 “我说的,正是陆家四爷的独女,闺名云卿,刚满十七岁,长得是柳媚花娇,又聪明又大方,不过……我吹得再天花乱坠,不如您亲眼过目更好!若您方便来雍州一趟,我定做东把人请来,您亲自掌掌眼?” 汪厅长闻言,果然来了兴致。 如此,当汪厅长到了雍州,便欣然接受了赵寅成的邀请。彼此见礼后,得知陆云卿已在正隆祠,便迫不及待道。 “听说陆小姐已经到了,赵老弟还不请过来?” “没问题,不过……” 赵寅成目中闪过一丝阴毒,仔细看去,又俱是笑意,他附在汪厅长耳边道。 “这件事目前还只是我们一厢情愿,陆云卿并不知情,我把人请过来,厅长先相看相看,但可别说漏了嘴,吓到人家小姐。” 汪厅长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这是自然”,赵寅成就起身离席,朝正隆祠西北角的包厢走去。 为了避免溪草和赵寅成碰面产生不愉快,梅凤官单独将溪草安排在单独的包厢里,预备一会唱完戏,带她去晚香楼吃本帮菜。 赵寅成出现在包厢里的时候,溪草正全神贯注望着台上水袖翻飞的梅凤官,她柔胰托腮,唇勾浅笑,一双眼睛里光芒点点,俱是柔情。 而台上的梅凤官,美目流盼,一颦一笑,有意无意都往溪草这边抛来。 赵寅成胸中的妒火熊熊燃烧,他忍住想捏住眼前这女人脖颈,立刻将她掐死的冲动,笑着坐在溪草身边的沙发上。 “久违了,陆小姐。虽说贵府近日刚办完白事,但我还是不得不说一声,恭喜。” 听到这个声音,溪草面上的笑意骤然消失,目光变得警惕。 “原来是赵先生,同喜,同喜。” 赵寅成在沙发里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 “你不必这么紧张,我不是来找麻烦的,龙砚秋的事,你利用了我,我也出卖了你,咱们彼此扯平,不算过份吧?” 溪草虽然在笑,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赵先生说得是,我们总是各取所需,合作愉快。” 赵寅成点了一支烟,面目在烟雾缭绕中有点模糊。 “其实我是来道谢的,谢谢你替我杀了严曼青,想必你也知道,我和陆家大房有仇,我的手,却不好伸到陆家内宅,你这一次,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纺织厂的事,咱们俩就一笔勾销。” 溪草睨着他没有说话,似乎在猜测他的话有几分可信。 据她所知,赵寅成和陆承宗有仇这一点,倒确实不是撒谎,说到这里,她就不由想起那盆素冠荷鼎。 上次逮到那个送花的车夫,她就派人顺藤摸瓜,寻到了此人描述的那个花圃,可悄悄爬进围墙,却发现花圃早已搬空易主,变成了普通的宅院。 很狡猾的一条狐狸,嗅到风声便溜得不着痕迹。 溪草意有所思地盯着赵寅成,感觉告诉她,这件事,隐隐和此人有关。 赵寅成笑得十分平和,似乎真有握手言和的意思。 “橄榄枝我已经放在这里了,大家都是阿凤的亲近的人,何必剑拔弩张,叫他为难?” 戏台之上,梅凤官虽然在唱戏,但无时无刻不在留意着溪草,这正隆祠一半算是赵寅成的地盘,他总归提防着他对溪草不利。 所以看到赵寅成走进包厢,他的神情就凝重起来,目光一刻都没离开过这边,唱完最后一句,便等不及匆匆下台,胡乱卸了妆赶过来,刚巧在门口听到了赵寅成与溪草求和的话,这才放下心来。 平心而论,他也不希望对自己而言最亲近的两个人,相互厮杀,不求同仇敌忾,但若能和平相处,就不错了。 “阿凤,你脸上的妆可没卸干净!” 见他进来,赵寅成起身,很自然第用手指往他脸上抹去。 见状,溪草猛地站了起来,好在梅凤官已灵活地避开,愤然地瞪了他一眼。 他不喜欢赵寅成碰他,尤其是在溪草面前,这种厌恶更甚。 赵寅成也没有在意,笑着收回手。 “走,你既散了戏,就和我去见见今晚那位贵客吧!” 梅凤官目露厌恶。 “不见!我已经依你的话,专程给那位汪先生唱了一场,怎么还得寸进尺起来!” 赵寅成苦笑哀求。 “不是你想的那样,若他敢动那种歪脑筋,我定然第一个毙了他,怎么还会让你前去应酬?这位汪先生,是个纯正的戏迷,就想和你谈谈戏而已,我已经夸下海口,你若不过去,我在人家面前,可一点脸面都没有了。” 梅凤官沉默,赵寅成对于他的保护,犹如老母鸡护犊,这一点,梅凤官并不怀疑。 而且赵寅成说得也有几分道理,要在这个世道立足,你给我面子,我给你方便,交际应酬是避免不了的。 他于是温柔地看了溪草一眼。 “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刚才赵寅成对梅凤官动手那一幕,溪草看得触目心惊,她生怕离了自己的视线,姓赵的趁机又做出什么逾越的举动。 “赵先生,我也一同过去,可方便么?” 赵寅成微笑。 “有什么不方便的,陆小姐,请!” 在外人面前,汪厅长显得十分正派,俨然是个德高望重的长辈,无论是同梅凤官谈戏,还是和溪草说话,都很得体,甚至透露着一丝慈爱,倒叫人挑不出错处来。 略坐了一刻钟,梅凤官惦记着承诺溪草的晚餐,便与她交换了神色,两人双双起身告辞。 汪厅长挽留几句,也不勉强,微笑起身相送。 目送两人走出正隆祠,赵寅成转头对汪厅长笑道。 “如何?这位云卿小姐,可还配得上令公子?” 汪厅长目光里,充斥着十二万分的满意,溪草确实生得很是漂亮,且有股子旧式闺秀的娴雅气质,这是名门望族最欣赏的。 “很好!很好!只不过,她和那位梅老板,关系似乎有点暧昧。” 汪厅长唯一不满的,就是这点。 暧昧两个字,再次点燃了赵寅成心头的妒火,他不动声色地笑道。 “兄妹之情而已,厅长放心吧,我打包票,她绝对还是清白处子,何况令公子克妻是出了名的,想在淮城寻一位门当户对的妻子,只怕太难了吧?也就是在雍州,没有流言困扰,还可以争取,只是咱们动作可得快,若是等陆太爷派人到淮城打听到了令公子的底细,只怕死活不肯将孙女嫁过来了!” 汪厅长目光一沉,点头道。 “那明日我就亲自去陆府走一趟,向陆正乾提亲。” 赵寅成摇头。 “厅长,这样还不把稳,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您想一举折中金桂,恐怕得想个万全的法子!” 他笑得别有深意。 “我这倒是有个现成的主意,虽不怎么厚道,但保证能促成这门婚事……” 晚香楼的本帮菜,是请的泸上厨子,味道正宗,可这顿饭,溪草却吃得意兴阑珊,两人出了晚香楼,寒风夹杂着碎雨,呼呼地在街上刮,车中的气温也不必平时温暖,梅凤官见溪草搓了搓手,就将她的双手包裹在自己掌中,替她暖着。 “冷吗?你该多穿些的,小姑娘家家的,身子骨弱,经不住天寒,要是病了,我会心疼。” 温暖的手指覆盖着她,溪草想起离开正隆祠前,赵寅成悄悄叮嘱她。 “陆小姐,今晚我要陪汪厅长,不便相送了,你和阿凤去吃饭,注意不要让他饮酒,近来天寒,他喉咙其实有些不舒服,我怕他一时高兴,喝了酒又不好了。” 赵寅成对梅凤官体贴入微,一点小细节都照顾到了,这让她心中很不是滋味,相比之下,梅凤官因龙砚秋受伤,自己却因为害怕谢洛白找茬,不敢前去探望。 这样看来,她真是个不合格的恋人。 她更觉自己不值得梅凤官对她如此温柔,闷闷地摇头。 梅凤官立刻察觉她情绪低落,轻笑着在她刘海上吻了吻。 “怎么了?无精打采的,似乎有心事?” 溪草顺势靠在他肩头,语气有点酸。 “我只是发现,原来那个姓赵的对你,真的很好……” 梅凤官笑意敛去,怫然不悦。 “我对他,只有师徒、朋友之谊。” 提到赵寅成的断袖之癖,两人间也不免尴尬起来,溪草知道梅凤官极为介意此事,便拿话岔开。 “对了,我总觉得那个汪厅长,有点问题。” 梅凤官对政客不是很感兴趣,溪草既然留心了,他就随意说了几句看法。 “是吗?我倒觉得此人言行举止,是个正派人,此前在报纸上看到实评,说这位汪厅长励精图治,为完善司法体系做了不少恭喜,我还不以为然,但今天见了本人,倒觉得传言非虚。” 仔细想想,梅凤官说的也没错,可溪草却对政客,天然抱持着一种怀疑态度,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谢洛白的话,下意识道。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和赵寅成这种人成为朋友的人,品性必然好不到哪里去。” 话一出口,她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后悔不已。 果然梅凤官身子一僵,自嘲笑道。 “这话,恐怕是谢洛白和你说的吧,你倒肯听他的话,这么说来,我自然也是一丘之貉了?” 溪草急了,连忙抢白。 “你当然不一样!无论你和谁做朋友,凤哥就是凤哥!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好的!” 梅凤官心中一动,情不自禁地拥住了她的身子,绵绵密密的吻覆在她唇上,辗转缠绵。只是亲吻,溪草并不抗拒,呼吸也微微急促起来,梅凤官咬她的耳朵,话中带了点醋意。 “听说谢洛白送了你一家报社?他这是什么意思,送完双雁送报社?为什么不拒绝?” 溪草有点心虚,她和他分开些距离,认真地道。 “从前小姨就说过,想办一份自己的报纸,其实我也很想,这个世道,需要听见一些民众的声音……” 她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梅凤官能感觉到,谢洛白真是十分懂得溪草,总能投其所好。 明明他们才是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才应该是彼此最知心知意的人。 这感觉,让梅凤官很不舒服,他蹙眉道。 “溪草,你不能在雍州陷得太深,一棵树,一旦把根深扎进泥土里,再想挪出来,是极为不易的事,我们总有一天要离开这里,你和谢洛白,不该有太多的牵连。” 第187章 两枚玉坠 梅凤官的话,让溪草微微一怔。 自王府覆灭后,她这个没落格格,就成了没有根的浮萍,没有家,更没有归属感,漂泊到哪里,又有什么区别。 可是遇上谢洛白,她成为了另一个人,不知从何时起,她在雍州有了亲人、有了朋友,渐渐沉浸在谢洛白给她营造的假身份里,越来越入戏。 若不是梅凤官提起,她差点忘了与他一同离开的约定。 溪草掩下目中的失落,点点头。 “不会的,离开之前,我会处理好一切。” 这些疑虑,只纠缠了溪草一夜,可当第二日清晨,她踏进报社,看到社员们热血忙碌的身影时,很快就被抛至脑后了。 溪草平时看报纸时,在各个专栏的社评,只要看到特别对胃口的文章,就会留意作者,因此她心中早已有了名单,在得到谢洛白的许可后,便一个个亲自登门拜访,花了半个月的时间,终于组建起了自己的团队。 这些文人当中,许多都是天生反骨,文章言辞犀利,敢于针砭时弊。其中,有些是不听调遣,被原报社开除的时评人,有些是孤高冷傲,孤僻穷困的独行侠,但他们的共同点,便是都有一腔热血,满腹才华。 而她之所以能够云集到这些人才,除了优渥的薪金,靠得更多是自由、平等和尊重,还有之前捐资戒毒院,赚来的好名声。 文人尊重女性,更不敢小觑这个年轻的女孩子,他们听说过溪草的事迹,对她都很敬畏。 溪草和主笔等人经过讨论,给报纸取名为《自由新报》,一周一刊,内容有国内大事,外埠新闻,还尝试开设了教育、实业、妇女等等专栏。见解独到,文笔辛辣犀利,脍炙人口,民众读之大呼过瘾。 “社长!您猜猜看,我们这一期卖出去多少份!” 主笔徐世坚神秘兮兮地道。 这一期的《新报》,在溪草的授意下,主笔狄冷秋撰文揭露了《雍州日报》主编收受政府官员钱财,粉饰其强征民宅的丑闻,民众纷纷关注,讨伐的声音已经涌进市政府,让张达成着实头疼,只得声明会调查此事。 溪草从他手中接过校对好的稿子,边看边抬头问。 “一万?三万?” 《自由新报》目前为止,总共出了三期,因为是新报纸,印刷量不多,但每期都在增长。 徐世坚一双大眼,神采奕奕,脸上是掩饰不住的自得。 “是六万!” 雍州第一大报纸《雍州日报》,平时的销量在十万份左右,这个数字对于年轻的新报来说,已经算是成绩斐然了,确实出乎溪草意料。 大家都欢呼起来,比较年长的社员黄立民却有点担心。 “我们一次把市政府和雍州日报都得罪了,恐怕会吃闷棍,他们不会明着与你为难,却很擅长背后使阴招。” 徐世坚当即拍他肩膀。 “要来随他来!在座的各位,有几个没被打过闷棍?我们成立《自由新报》,就是永远不准备向恶势力妥协,何时怕过那些牛鬼蛇神?” 正直的文人身上,有一股无所畏惧的天真,溪草不完全赞同,却很欣赏。 “各位只要专心撰稿,至于别的事,无需劳神,我才疏学浅,做新闻时虽帮不了什么忙,但最擅长的,就是对付牛鬼蛇神。” 溪草有华兴社和军方背景,这一点报社上下都很清楚,自是放心不少,众人便都笑了。 溪草就笑道。 “报纸大卖,我们该办个庆功宴!就在附近的潮州菜馆,我请各位!” 这边厢溪草组织全社开庆功宴,那边厢陆承宗却将《自由新报》递到了陆太爷手上。 “爸爸,这个涉事的经济科科长姚学恒,乃是张达成的小舅子,如今被新报揭发,迫于压力,也不得不将他革职,张达成已经把电话打到了我这里,话说得很难听,这梁子,可算结下了。” 陆铮也表现得十分忧虑。 “俗话说,民不与官斗,我们华兴社,虽有些势力,但到底不比持枪的军政府,云卿妹妹确实聪明,可这一次,却未免有些过了,这样下去,迟早要给华兴社惹上大麻烦。” 陆太爷取下老花镜,眉头紧锁许久之后,吩咐属下。 “去给老四打电话,就说我要见云卿,让她即刻过来!” 溪草和报社同僚吃饭,听他们忘我地畅谈报国理想,深受感染,不觉回到陆公馆已是晚上八点,陆承宣已经找了她一天,他把陆太爷召见的事告诉了溪草,担忧地问。 “你是不是闯祸了?” 溪草早在审核报纸的时候,就料到有这一天,陆太爷虽有民族气节,痛恨洋人,痛恨鸦片,可是对内,依然是圆滑事故的黑帮龙头,他不会想得罪和华兴社有鱼水关系的市政府。 可是张达成,对她赫舍里?润龄来说,却是仇人,一旦找到机会,她自然会给张家痛击绝不手软。 她在去陆府的车上,就想好了应对的办法。 “爷爷想想,云卿一个小女子,哪有这么大的胆子?这次的事,全是谢家表哥授意的,那个被革职查办的姚学恒,与西北军阀潘代英有勾结,他在这个位置上,对表哥非常不利,只得将他拉下马了。” 陆太爷的一腔怒火,便如浇了冷水,无处发泄。 人人都知道,报社是谢洛白送给溪草的,若说只是为博美人欢心,恐怕没那么简单,必然也是希望扶持舆论代言人。 如果此事溪草是主谋,陆太爷自然可以责骂打压,但若是谢洛白,华兴社也无可奈何? 毕竟比起张达成,陆太爷更不想得罪谢洛白。 “你当初,就不该接受这个礼物!这样今后谢洛白无论做什么孽!岂不都有我们陆家一份了!” 骂归骂,可事已至此,到底没有什么用,陆太爷心烦,摆手让溪草离去,径自琢磨着怎么平复张达成的怒气。 成功蒙混过关,溪草也没多么喜悦,谢洛白虽然没有控制报社,但溪草却打着他的名号为所欲为,不知他回来,会不会找她算账? 溪草心虚地想着。 此事过去没几天,陆铮带给陆太爷一个好消息。 “爷爷,张市长那边,我找到淮城司法厅厅长汪邑帮忙说了话,张达成不好不给面子,这件事,还算是圆满化解,没有伤了彼此的和气。” 淮城的司法厅长,那是总统面前也说得上话的人,就算沈督军,也要给他两分薄面,别说张达成了。 陆铮略过赵寅成的名字,谎称汪厅长是到雍州探望远房亲戚,经朋友搭桥认识上的,孙子结交上淮城高官,又化解了和市政府的矛盾,陆太爷很是高兴。 “那自然是好,咱们算是欠了这位汪厅长一个人情!怎么也要做个东才是礼数!” 听说汪邑是新派人士,陆太爷为了款待贵客,就命陆承宗包下六国饭店,专程请汪邑吃法国菜,陆承宗、陆铮作陪。 饭桌上,汪邑平易近人,没什么官僚架子,彼此相谈甚欢。 酒过三巡,汪邑把话头从实事转到了家事上,先夸赞了陆铮一番,终于切入正题。 “陆太爷子息颇丰,儿孙个个都是英杰豪雄,连家中的千金,也是巾帼不让须眉!听说四少家的云卿小姐,就是个特立独行,很有本事的姑娘,汪某在雍州这几日,常听人提起她的事迹,心中很是欣赏!” 陆太爷执高脚杯的手一顿,眉头微蹙。 汪邑绝不会无缘无故提起云卿,他再怎么身居高位,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难道还会对云卿动了什么心思? 没想到汪邑话锋一转。 “汪某膝下只有一个独子文洁,今年二十有一,目前在文化厅任科长,再过不久,就要升任处长,仕途还算一帆风顺,汪某看云卿小姐,倒和犬子很是登对,想和陆太爷做个亲家,不知道陆太爷意下如何?” 这倒是出乎陆太爷意料,如果是汪邑本人,那未免太老了些,但如果是汪文洁,那就另当别论。 高官之家的独生子,年纪轻轻,又前途无量,绝不会辱没了他的孙女,相比陆承宣过往的污点,陆云卿绝对是高攀了。 这倒是门绝佳的婚事,如果不是谢洛白有迎娶陆云卿的意图,陆太爷必然就要应承下来。 想到谢洛白,陆太爷就很无奈,只得把心动压了下去,笑着用孙女年纪还小等说辞搪塞过去。 饭毕,送走了汪邑,陆承宗劝说陆太爷。 “爸爸,这么好的婚事,您为何不应呢?云卿那丫头胆子太大了,一直留她在华兴社,将来迟早要惹祸,不如早些出阁,有汪家这样高官之家做靠,对她来说也好!” 四房能和大房抗衡,靠陆承宣是不顶事的,全是陆云卿在支撑,陆太爷很清楚,老大是想让云卿远嫁,好稳固大房的地位。 何况,他还有别的顾虑。 “谢洛白既然送了玛瑙双雁,就是要定下云卿的意思,若是我们视若无睹,再把云卿许给别人,以活阎王的脾气,只怕会带兵围了陆家,他又不是没做过这种事。” 陆铮就道。 “爷爷,听说谢洛白此次回蓉城,是因为谢大帅在野马岭吃了败站,被潘代英夺了地盘,他才赶回去督战,潘代英此次联合了东北军阀胡炎钊,两家打一家,胜负还很难说……” 陆太爷眸光一闪,显然有点动摇,但他还是坚持。 “那也还有沈家在,虽然谢信芳和沈督军离了婚,但谢洛白始终是沈家的儿子,他只要没死,咱们就不能轻举妄动!” 陆太爷态度如此顽固,陆承宗显得很失望,倒是陆铮不以为意。 “爸爸不用担心,老爷子现在已经看到,陆云卿根本只听谢洛白的话,若是真嫁过去,也不见得对华兴社有什么好处。只要我们在背后再推上一把,这事一定能成!” 陆承宗沉吟,不太满意地道。 “即便如此,嫁给司法厅长的儿子也太便宜了她,虽说汪公子克妻,但那种玄乎的说法,实在是不可靠,万一这死丫头命硬活了下来,我们倒成给她做嫁衣了。” 陆铮似笑非笑。 “爸爸,您该不会真以为汪文洁的四个太太,都是被克死的吧?” 陆承宗目中闪过诧色。 “难道……” 陆铮眯起双眼,眸光冷冽如刀。 “爸爸,放心吧,只要进了汪家的门,陆云卿必死无疑!” 陆太爷和汪邑的饭局,溪草并不知晓。 她实在忙得分身乏术,报社的工作才刚步上正轨,还需要她处处打点,还有陆太爷此前分配给四房管理的银庄和商号,也要时常盯着。 晚上好不容易回到陆公馆,还没来得及坐下喝茶,玉兰又催她去接谢洛白的电话。 “我打了三个电话,都说人不在,你是不是又去见了姓梅的?” 活阎王的声音带着几分戾气,溪草不想激怒他,连忙赔笑。 “你想多了,是报社开会,我这个社长自然要在的,对了,二爷还喜欢我的礼物吗?” 谢洛白唇边这才泛起笑意。 “算你这小东西还有点良心。” 溪草听到电话里有轰隆隆的炮火声,不由有点担心,她听说此次是因为谢信周战场失利,谢洛白才不得已赶回蓉城。 “二爷现在是在战地?那边战况如何?你……没有受伤吧?”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清朗的低笑。 “不错,有点进步,知道关心自己的男人了。” 溪草面色蹭地一红,怒气冲冲地要压下听筒,谢洛白仿佛有千里眼般,厉声命令。 “不许挂!” 面对认真起来的谢洛白,溪草始终还是怂,只得停下动作,不知是不是线路出了故障,电话里,谢洛白的声音竟然听上去很是温柔。 “听着,我不在,没人护着你,自己万事小心,好好地等我着回来。” 不知为何,溪草心脏微微一缩,眼眶竟有点湿热,挂断了电话,她从领口处提出一根红绳,红绳上除了那半只玉兔外,还钓着一枚玉佛。 把这两样东西栓在一起,本是极为不妥当的,可是不知为何,谢洛白离开雍州上了战场,溪草竟鬼使神差的将抽屉里的玉佛取了出来,和梅凤官的玉兔一同戴在了脖子上。 说到底,她还是希望他能平安归来吧! 第188章 意外软禁 天气一天冷过一天,随着腊月的逐渐临近,雍州城的第一场初雪总算降下。 早晨刚拉开窗帘,窗外已是银装素裹一片,溪草顾不上穿大衣,就往外面跑,急得玉兰从房间中取出一件皮袄追出去。 “小姐若是嫌大衣单薄不保暖,棉袄笨重束手束脚,不如穿这件!” 溪草抬目,才发现她手中抱着一件狐裘,居然还是最难得的枣红色。溪草一看就很喜欢,她抚着领口处两团绒球,随口问道。 “这衣服哪里来的,我怎么没见过?” 玉兰眉飞色舞。 “是谢司令离开雍州前去南洋百货公司订的,昨天傍晚小四哥刚刚送来,府里的谢夫人、红绣姨娘并那位龙小姐都有。不过我看了一眼,还是小姐这件最好看!” 说到这里,玉兰脸颊飘红。她脖子上也围了一个崭新的狐毛围脖,和昨天的皮草大衣一起送来。 “我比不上二爷,你的皮草先欠着,等以后上战场挣了军饷再给你送!” 玉兰急了。 “谁要那些东西,只要你好好的就好!” 溪草却没有注意到玉兰面上的旖旎情绪,只楞了一下,毫不犹豫把衣服从身上脱下塞到她手中。 “重新去屋中拿一件,我们家还不至于穿不起一件冬衣!” 玉兰知晓她脾气,暗叹一声,重新跑回屋中。 溪草拿起雪铲把院中的雪铲到一边,她连续收了谢洛白的玛瑙双雁和报社,已经惹得梅凤官频频不悦。他说的对,他们迟早有一天要离开雍州,自己和谢洛白之间不应该有太多的牵扯。 既然无法在感情上回应谢洛白,等搞掂雍州的一切,她便走,对彼此都好! 免得自己陷入他构筑的温情陷阱,会越来越舍不得脱身。 玉兰重新抱了一件白狐的皮草,看溪草的雪人已经堆了一半,又从厨房中拿来果蔬瓜果扫帚和她一起把雪人堆好。 “小姐的雪人堆得真好!” 溪草面露微笑。 “我从前在燕京的时候每年都堆,那时候下雪,厨房里还会把提前屯好的梨子、柿子拿出来,埋在雪中弄成冻梨、冻柿子,味道可好了!可惜额……我娘怕伤牙,每次都不让我和妹妹多吃。” 看溪草面上露出怅惘颜色,玉兰只当她想念燕京的养母和义妹,有心逗她高兴。 “那可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若我们也埋一些,等过些时辰就挖出来吃!” 主仆二人才忙活完,忽然管家疾步走到院中。 “小姐,刚刚陆宅来了电话,说发生了急事,让您和四爷尽快回老宅一趟。” 溪草奇怪,奈何电话那头守口如瓶,管家一无所知。在去陆府的小汽车上,溪草目光锐利。 算算日子,前不久正是严曼青的七七之日,难不成和这个有关? 父女二人坐着小汽车,一起来到陆府老宅。一如既往,小汽车从侧门而入,停到了陆宅正厅外的院中。溪草扶着陆承宣下了车,在管家的带领下去后院的小祠堂见陆太爷。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渐冷,一路上奴仆寥寥,偌大的后院,除了溪草几人,竟再无他人。 祠堂中,陆太爷跪在蒲团上,陆承宗和陆铮父子依次跪在他身后,见到溪草父女进来,陆太爷从蒲团上起来,示意二人也给祖宗牌位上一炷香。 末了,几人才移到隔壁的轩厅。溪草见陆太爷神情严肃,心中疑惑。 “不知爷爷急着召唤爸爸和我前来,是因为什么事?” 陆太爷摘掉老花眼镜,眉目中愠色沉沉。 “云卿,你还不知道,陆家墓园中你祖母的墓碑被惊雷劈成了两半!” 此言一出,陆承宣已是从椅上惊站起,失声。 “怎么会这样,那姆妈的棺椁有没有损坏?” 陆承宗向来阴鸷的双眼难得地浮出一抹柔和。 “四弟放心,那道惊雷虽然劈中的墓碑,不过还好位置偏斜,没有伤到姆妈的墓。” 他和陆承宣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皆是陆太爷的结发妻子柳烟所出。陆承宣在陆家三兄弟中年龄最小,从小又对帮派生意不感兴趣,是以陆承宗向来没把幼弟放在眼中。直到发现陆太爷竟对这个不着边际的弟弟心怀期待后,陆承宗终于对他下了手,可到底感念血缘至亲,还是留有余地。 不想他一时的心慈手软,竟是养虎为患。不过只要今日事情顺利,这一切便会回归如初! 闻言,陆承宣松了一口气。 “父亲召我们前来,是不是商量重新为姆妈下葬安坟的事?” 陆太爷捻须,目光在陆承宣父女身上一晃而过。 “此为其一;还有一件事,便是和你说一说云卿的婚事!” 听罢,承宣面露震惊;溪草亦是讶异地抬起脸。 陆太爷不给他们父女发问的机会,只言简意赅道。 “因为市政府经济科科长姚学恒一事,张达成几次找我们麻烦,最后还是请动了淮城司法厅厅长汪邑,才帮我们达成了和解。他对云卿很感兴趣,要为自家公子汪文洁求亲,我已经答应了。” 溪草眸光骤冷,顾不得计较华兴社怎么和淮城的官员有了往来;实在不明白大方向还挺尊重自己的陆太爷,为何先斩后奏。 “爷爷,您不是在说笑吧?我对这个汪文洁一无所知,再说,婚姻大事绝非儿戏,这不是太草率了吗?” 陆承宣也道。 “父亲,现在是新社会了,向来提倡婚姻自由,反对父母包办。况且云卿才回来家里不到一年,您就要做主把她嫁出去,我不同意!”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陆太爷就气怒出声。 “就是因为太惯着你了,所以之前你自作主张找了新派的媳妇!而云卿呢,和她那个谢家表哥胡闹,办了个什么《自由新报》,张口民主,闭口自由,你看看都给陆家惹了什么麻烦!若是再留她在家中几年,还不翻天!” 溪草不料竟是那则新闻给自己惹祸上身,耐着心和他讲道理。 “爷爷,上次我已经和您解释,《自由新报》虽是由我挂名担任社长,可背后却是表哥在掌控。即便我不插手报刊内容,以后为了谢氏利益,表哥还会对市政厅、军政府其余人下手。若我在其中,或许为了陆府,还能转圜一二;可把我支开,对陆家绝无好处!” 话音刚落,陆太爷重重拍桌。 “云卿,你少拿你那个表哥压老子。谢洛白是谢洛白,从今往后你不准和他再有瓜葛!” “父亲,话可不能这么说!” 陆承宣没想到女儿竟惹了这么大的祸,她的某些行为他也不敢苟同,可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一码事归一码事,陆承宣觉得父亲的惩罚实在过了。 “洛白再怎么说都是云卿的表哥,而且他和沈督军,先后都给云卿下过聘,如果父亲趁着白在蓉城就把婚事定下,不说洛白,眼下如何向沈督军交代?” 知根知底的谢洛白女儿都不喜欢,更枉论素不相识的汪文洁。即便溪草不愿嫁给谢洛白,可如果能借着他的招牌把这桩婚事压下去,对她都是好事一件。 “还用的着你提醒老子!” 陆太爷面上的表情已不是火冒三丈四字能形容。 他一向欣赏有本事的人,溪草在熊氏织纺厂上展现的能力也是陆太爷乐见其成的,自己百年之后,孙女如果能为四房挣一份家业,他并不反对。 虽然老大陆承宗曾含沙射影表示孙女若是和谢洛白结成秦晋之好,以后华兴社或许会改姓为谢,但这不是他急于把溪草嫁出去的主因。 前几日发妻的墓碑莫名其妙被惊雷劈断,总归是不祥之兆,陆太爷找了他相熟的风水先生,那人掐指推算中的几个询问,让他记起了一桩陈年往事。 “太爷二十年前可招惹过什么仇家?” 陆太爷不以为意。 “我们做帮派生意的,别说二十年,便是此时此刻都有仇人。” 那人执浮尘的手一顿。 “或许是我说得不够清楚,太爷或是陆家直系男子可亲手了结过即将临盆的妇人?” 陆太爷眸光一沉。 “……什么意思?” 那人坐在陆太爷对面,沾着茶水在桌面上画了一个符咒。 “昨日老朽去陆家墓园作法问魂,发现墓园风水并无差漏,却在烧过三张符纸后,司南大乱,最终在沙盘上出现了这个符号。” 只听那人继续。 “此乃十煞阵中的婴灵阵,意味着前生枉死的婴灵来寻仇,而司南指向为二,代表对方生死时间。也就是说,这个二十年前意外横死的婴灵,已经投胎重返人间,前来报仇了!而老夫人墓碑断裂,依我看乃是她老人家的示警……” 陆太爷若有所思。 二十年前即将临盆的妇人吗?说来还真有一个。 那一年华兴社出了叛徒,让他们损失颇巨,陆太爷亲自领了老二陆承宪去清理门户。当时对方婆娘正有身孕,陆承宪一枪过去,不知打到了哪里,那高耸的肚皮突然崩裂,一个带血的婴儿从尸体上滚下,在母亲死不瞑目的涣散瞳孔中,忽然张开眼睛,望着陆太爷父子张口就哇哇啼哭。 这个场面实在太过诡异,陆承宪当即就枪杀了这个意外到来的生命。 回来后,陆太爷心有余悸,还悄悄去庙里捐了香油钱,给叛徒一家做了法事;因为太过邪乎,此事除了他和陆承宪两个当事人知晓,绝没有告知第三人! 如今被风水先生一语道破,若说是巧合也太神奇了…… 见陆太爷一下肃了颜色,对方一扫浮尘。 “那个人已经来到了您的身边。太爷想想,最近一年身边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 经他提醒,陆太爷突然想起严曼青七七那天,自己无意中撞见陆铮带着陆铭在院中烧纸,陆铭抽着鼻子,哽咽道。 “大哥,是不是如果云卿姐姐不回来,咱们家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 八岁稚童的无心之言,似一条毒蛇游进了陆太爷内心深处。 他实在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孙女便是那个可怖婴儿的转世,可自从谢洛白把这失散多年的孙女找回来,家中确实发生了很多事。 他最器重的大儿媳严曼青接连失控,还有人胆敢冒充死去多年的次子搅得家宅不宁…… 陆云卿真的是所谓的家祸吗? 联系风水先生说的破解之法,陆太爷眸光一瞬冷厉。 “不说督军府和谢府从未到陆府提亲,最重要的是,云卿和她祖母八字不合,断不能再留在雍州!” 如此荒谬的理由,让陆承宣的火气一下蹭蹭冒了出来。也顾不得长幼尊卑,他对陆太爷厉声。 “父亲,现在已经是新社会,什么叫八字不合,您这个说法实在站不住脚!” “还用得着你教训我!” 陆太爷突然杵着拐杖往陆承宣腿上招呼,陆承宣一个不妨,跌跪在地上,眼看第二棍又要挥将下来,溪草忙扑身上去。 见状,陆太爷把拐杖重重地砸在地上。 “来人,把他们给我关起来,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见!” 陆铮带着几个华兴社的人上前,把二人团团围住。 “三叔、云卿妹妹,请——” 意识到陆太爷一开始就打着这个主意,陆承宣气得浑身发抖。 “父亲,您随意控制他人自由,是犯法的!” 陆太爷声音一沉。 “在这个家,老子就是法!” 陆承宣还要再说,溪草已是不动声色地捏了捏他的手臂。事发突然,她现在唯一的武器便是藏在袖袋中的手枪,先不说双方交火能全身而退的概率很低,若是陆承宗借着防卫机会把他们杀人灭口,这才不值! 与其和他们硬碰硬,不若找准机会徐徐图之。 溪草扶着陆承宣,被几个带着枪的华兴社子弟控着一路往外,路过一道三岔口,陆铮忽地从她手中扯过陆承宣,命手下人带走。 溪草刚要追上去,便被陆铮擒住手腕,溪草狠狠地对上他。 “你要把我爸爸带去哪里?” “云卿妹妹待嫁之身,和三叔一个病人同一屋檐下到底不便。这不,爷爷便让三叔回东苑从前的屋子,而妹妹则依旧在西院落脚。” 在溪草愤怒的怒光中,陆铮收紧了扣在少女手腕上的力道,从齿缝中吐出一个骇然的笑。 “陆云卿,珍惜这最后苟且偷生的时日吧!你害死了我姆妈,我不会让你好过的!” 第189章 不自量力 对于二人的离去不返,陆太爷命陆铮回了一趟陆公馆,告诉陆公馆众人,陆家老太太墓碑崩裂,陆太爷要留陆承宣父女在府中斋戒,为老夫人祈福。 陆公馆上下不疑有他。 陆铮的目光在屋子中转了一圈,最终落在一个梳着辫子的少女身上, “对了,云卿妹妹一个人在府中也没有用得趁手的丫鬟,那个什么玉兰,你也一起去吧。” 玉兰一愣,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好,我先去楼上帮小姐拿几件衣服。” “何必这么麻烦!缺什么再去买就行。” 陆铮眸光一转,立马有两个孔武有力的跟班上前,把玉兰半请半迫地逼上小汽车。 苏青告诉他,陆公馆中,这个来自杜府的丫鬟唯陆云卿马首是瞻。避免她察觉事变,再去别处搬救兵,陆铮索性绑走了她。 玉兰果然剧烈挣扎,看不出这个瘦弱的小丫头还有两下子,不过比起身边练家子的男人,她显然不够看!目睹她被人劈了一记手刀,软软倒下,陆铮冷声。 “先关去陆府地牢,等那死丫头出阁,就把她卖到南方。” 做完这一切,陆铮便到了华兴社,命人写了帖子送到雍州城各处,表示陆府半月后要大作法事,邀请雍州各界前来观礼,在此之前陆家子孙皆在陆府闭门斋戒,谢绝城中一切应酬。 当杜文佩收到陆府帖子,忍不住对傅钧言抱怨。 “你们傅家不会也这样麻烦吧,搞法事便闭门斋戒,若是规矩这样大,我可不嫁!” 傅钧言还未开口,杜九已是肃然责怪孙女。 “老哥守旧传统,你们年轻人知道什么,天天崇洋媚外,把老祖宗的东西都丢了!” 杜文佩吐吐舌头,傅钧言在她耳边轻声。 “总归以后我们住在雍州,规矩再大也绊不住你。” 杜文佩这才眉开眼笑。 “还是你办法多!” …… 这一切溪草是不知情的。 她被关到了平素三位先生授课的西厢小院,不说见陆承宣一面,便是陆太爷一行人也集体失踪,只那日把她软禁在此就再不出现。 她盼着玉兰发现端倪,可如此过了两日,根本没有人和自己取得联系。院中侍候她的下人全部换成了陆铮的人,小院外十二个时辰都有真枪实弹的帮派社员巡逻。 就在她一一尝试重金贿赂、装病逃脱、制造混乱皆是未果后,陆铮被请到了小院。 那个眉眼亦正亦邪的男人,捏着她的下巴命人把她手脚捆绑住,丢在小院中。 “一会就要下雪了,如果你再不听话,我不介意把你扔在这里十二个时辰,到时候你丢了命,我便告诉爷爷,是你不愿意成婚,选择自尽!” 目睹少女面露愤怒神色,陆铮玩味冷笑。 “但是念在手足一场,妹妹如果现在求我饶命的话,我会考虑放过你这次!” “你做梦!” 溪草闭上双眼,陆铮在旁边站了一会,觉得无趣,让人远远看着,便走了。 虽然穿着厚实的皮袄,可在小院中呆了片刻,溪草立时冷得上下牙齿打架,而且果如陆铮所言,不多一会天空中开始飘雪沫子,雪花调皮地落在溪草的脸上,触到她的肌肤渐渐融成水滴,顺着前颌下巴滚入脖颈。 只片刻,溪草手脚便僵硬得不能自己。 一时间,她忽然觉得恐慌,甚至萌生一个荒谬的念头。早知道当初就应该答应活阎王的求婚,至少她顶着谢府少夫人的名头,不至于落得这等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境地。 溪草冻得视线都模糊了,她用力咬着唇,不让自己睡下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小院的门忽地从外被推开,一道带笑的女声由远及近传来。 “陆大伯也是,让云卿出阁,总要欢欢喜喜,把人孤零零关在这里像什么话。” 陆铮声音上扬。 “这不是把双姐你请来了嘛,陆家如今连个掌事的主母也没有,还请双姐好好劝劝她。” 唐双双却不买账。 “陆大伯太看得起我了,家里还有阮姨娘主持大局,我怎好喧宾夺主。我今天前来,不过来看看云卿,至于其他,还请陆大伯另选他人。” 陆铮嗤笑一声。 “双姐何必端着明白装糊涂?云卿是陆家这一辈唯一的小姐,嫁的又是淮城司法厅长的独子,让一个姨娘来操办婚礼,岂非显得我们陆家不尊重人?” 唐双双冷笑。 “行,我是看出来了,左右你们都不想得罪人,便把我找来……” 她话还没有说完,便看到院中已冻得没有血色的溪草,眸光一凝,疾步跑过去。她扶起溪草,发现少女眼珠子都不会动了,见陆铮还单手插袋闲闲地站在后面,唐双双气不打一处来。 “这怎么回事?!” 陆铮挑眉。 “不过是妹妹不听话……” “不听话能这样折腾人吗?女儿家最受不得冻,若是有个好歹,你能负责?”看陆铮没有上前一步的打算,唐双双曲膝在他腿弯上踢了一脚。 “还不把人抱进屋中。” 陆铮无奈,这要招呼手下过来,又被唐双双一顿臭骂。 “云卿是能被那些不三不四的臭男人碰的?” 重新回到屋中,唐双双把陆铮撵走,招呼下人去熬姜汤,自己亲自帮溪草换下一身湿冷。看唇上依旧青紫一片的少女,唐双双啧啧出声,曲指在溪草额上点了一下。 “怎么这么想不开,和陆铮那个愣头青对着干,双双姐白教了你这么久。” “双双姐,我不想嫁!” 身体在地龙的温暖下,也逐渐恢复知觉,溪草抬手拉着她的袖子,迫不及待道。 “爷爷把我和爸爸骗来就关起来,请你帮帮我!” 面对少女期盼的眼神,唐双双面上的笑一瞬收敛。 “云卿,这不是你想嫁不想嫁的问题。还记得我曾经和你说的吗,咱们这些新兴势力的后辈,皆是家族权势的牺牲品。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抱歉,这次双双姐也帮不了你了。” 唐双双的拒绝很是干脆。溪草牵了牵嘴角,眸中的光芒一寸寸黯了下来。原以为她性子离经叛道,凭借二人的交情,大抵还能在她手中寻个方便,现在看来,也是自己交浅言深了。 看少女垂眸不语,唐双双坐在她床边,用毛巾帮她擦拭着湿发。 “听说那个汪文洁今年二十有一,目前在文化厅任科长,也算年轻有为。虽说有些盲婚哑嫁,不过谁知道会不会又是一场天作之合呢?” 溪草失笑。 “双双姐,你不用说了,我只想知道婚期定在何时?” “半个月之后,不过抛开这几日,左右还有十二天。” 溪草眸光冷厉。 “这么急,爷爷不会想借着法事的差头,神不知鬼不觉把我嫁出去吧?” 唐双双神色有些僵。 “云卿,何必这么清醒?有时候糊涂些对彼此都好。” 虽没有正面回答,却已然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溪草心中一凉。 “下次双双姐前来,能不能帮我带几份报纸。” 闻言,唐双双浮出一个尴尬的笑。 “恐怕这个有些困难……” 听到此,溪草自嘲。 “为了让我安心待嫁,他们也是煞费苦心。” 注意到溪草露出愤懑颜色,唐双双叹了一声,也是感慨。再是能干,最终也逃不出被家族扫地出门的命运,这世道对女子何其不公。 “婚期有些匆忙,好在一切都是现成。云卿,听姐姐一句,与其思索拒婚逃跑的事,不如趁着太爷还有愧疚之心,向他多索要一些嫁妆。女孩子远嫁在外,谁都靠不住,只有银钱才不会背叛你。” 这几天陆承宗父子把溪草软禁在西厢小院,可谓费尽心思。 为了避免溪草与外界联络,除了固定时间差人送饭、送水,竟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安排;而唐双双自那天露面后,再没出现;更不用说里里外外只增不减的巡逻帮众。 溪草绝望地发现,离开了谢洛白,自己竟什么都做不了。 她后悔自己这一年在他的庇护下,太过忘形。仔细想想,她在雍州城斩获的果实,若没有谢洛白的铺路,光凭她自身的能力,完全难于登天。就像现下,他前脚离开,自己便寸步难行;只四面围墙,她便插翅难飞! 这种感觉很不好,非常不好。不期然地和自己在庆园春中屡次逃离,又被屡次抓获的过往莫名重叠! 不过她已不是一年前手无寸铁的小香兰。 溪草拧眉,婆娑着袖下的枪管,冰冷的触感让她烦躁的情绪渐渐平缓下来。 这几天但凡心情不佳,她便伸手抚摸它。这不仅是一件武器,更是她的精神支柱,让溪草浑身充满了力量。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就到出阁之日。 天还未亮,小院外一阵嘈杂,有人敲开了溪草卧房的门。领头的,竟是教导溪草规矩的先生金嬷嬷,她带着侍女鱼贯而入,沉默地帮溪草穿衣、梳头、描眉化妆。 不过大半个时辰,溪草已经穿戴整齐。 她并未大妆,只换了一件浅黄色的香云纱连衣裙,长发被盘成一个飞燕髻弯在脑后。 婚礼在淮城举办,今日出门无非把新嫁娘和嫁妆送上火车。而汪厅长自诩西式文明家庭,饶是陆太爷不喜欢洋鬼子那套形容,唐双双还是投其所好为溪草准备了几大箱的佯装。 在金嬷嬷的引领下,溪草被带到陆家小祠堂,偌大的祠堂,只有陆太爷一人。 “云卿,给列祖列宗磕头上香吧。” 看溪草很是配合地做完这一切,陆太爷也有些动容。 若非她是陆家的灾祸,陆太爷也舍不得把颇对胃口的孙女远嫁。可有些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为了陆府的长远,陆太爷并不后悔自己的决断。 “云卿,女孩子总归要嫁人,这段婚事虽然来得仓促,不过汪家是淮城豪门大族,汪文洁又是独子,他家还不兴纳妾,显是时下最好的的夫婿人选。爷爷给你准备了很多嫁妆,他家断不敢轻待你。” 溪草颌首,面上却无半点欣喜形容,陆太爷知道不能勉强,也不再继续,只招呼她去前厅和诸位亲眷道别。 不得不说,陆承宗父子的保密工作做得实在太好,以至于溪草一身华服出现在陆府大厅,阮姨娘、陆钦并冯玉莲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爷爷,今日不是要举办法事,重新为祖母竖碑安坟吗?怎么变成送云卿去淮城嫁人?” 冯玉莲亦是一脸古怪,她满腹疑问,最终化作一句: “是啊,都不知道云卿嫁人,我这个做伯母的,竟然一点准备都没有,实在是太失礼了。” 哪怕是平民百姓办喜事皆要尽己之力大操大办,这样一声不吭的把人送走,怎么看怎么诡异。 在众人各异表情中,陆太爷沉声。 “事情已定,你们就不用多说了。今日法事照样办,而云卿的婚事,也等火车到达淮城地界,收到汪厅长拍来的电报,我们再在雍州各大报纸上登报公开。” 他威严的目光在正厅中所有人的脸上一一扫过,厉声吩咐。 “知道这件事的,就咱们几个。若谁胆敢泄露了云卿的行踪,被老子查出来,后果自负!” 陆太爷发话,在场人饶是满肚子疑问,也瞬时噤声。 溪草自迈入大厅,就没有看到陆承宣,心中不免浮出担忧。 “爸爸呢?既然要走,我想和他说几句话。” 哪知话才出口,便听陆太爷冷冷道。 “你爸爸病倒了,你也不用见了!若是有孝心,等开春回门,带姑爷来看他。” 溪草的倔脾气上来了。 “不!如果没有见到爸爸,我是坚决都不会上火车的!” “这不是你说了算!” 陆太爷态度冷硬,唤了声陆铮。陆铮于是带着金嬷嬷并几个身材粗壮的妇人上前,轻松地把溪草扭住,塞入了小汽车。 “爷爷放心,我会安全把妹妹送到淮城汪厅长府上,等他们完婚后,我再启程归来。” 送嫁自然要有亲友护送,陆铮自然不会放过结交淮城权贵的机会,是以主动担下了送溪草去淮城成亲的差事。 目睹一向冷静聪颖的溪草被陆铮挟迫,陆钦倒抽一口凉气。 一招釜底抽薪,就瓦解了四房好不容易积攒的实力,陆铮果然不容小觑,自己和他一争高下,是否真是……不自量力? 第190章 自私一次 溪草显然低估了陆铮的慎密,他们上火车走的是专门的通道,除了两个火车站的工作人员,别无他人,又断掉了溪草趁乱逃脱的计划。 淮城距雍州足有千里,火车日夜不停到达也需大半月光景。这次加上送嫁的奴仆一共有二十余人,陆铮包了三个豪华包厢,他和溪草的包厢紧挨。 包厢门甫一打开,溪草便被婆子们按在椅上,抬眼见陆铮径自跨步进来。他摘下礼帽,把大衣递给亲信阿福,对金嬷嬷使了个眼色,溪草便见她用托盘抬了一杯咖啡送过来。 溪草心中闪过不好的预感。 “陆铮,你干什么?!” 陆铮眸光一片冰冷。 “这一路山高水长,未免妹妹不听话,还是让你吃点东西保险一点。” 溪草剧烈挣扎,奈何势单力薄跟班不是几个婆子的对手。手脚被钳制,溪草咬紧牙关不开口,金嬷嬷手段很是老道,她单手捏住溪草的下巴,苦涩顺着喉管一路往下,呛得溪草眼泪都要出来来。 她剧烈咳嗽,试图把喝下去的东西吐出来,陆铮命人用手帕堵住她的嘴。 在溪草愤恨的目光中,他招呼金嬷嬷。 “去,给她搜搜身,别在身上藏了什么不该带的东西,给咱们找麻烦。” 说完抱手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金嬷嬷道了一声是,便开始对着溪草搜身。也不忌讳陆铮在场,她把溪草穿着的皮草脱下,下面的香云纱连衣裙本就单薄,金嬷嬷却视若无睹,依次脱去溪草的高跟鞋,把拖曳在地的裙摆拉到了膝上。 见对面的陆铮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小腿,仿佛自己已经一丝不挂,溪草气得浑身发抖,屈辱感席卷了全身! 不过她顾不得计较,因为金嬷嬷已对她道了声“得罪”,便伸手从裙摆一路往上。眼看绑在腿上的手枪就要被人搜到,溪草目中闪过惊慌。可出乎意料的,金嬷嬷的手在触碰之后便很快掠过。 溪草心中诧异,面上已经不是羞愤二字能形容,待得到陆铮示意,周遭婆子退下恢复自由,溪草扯掉口中的手帕,当即扬手就给金嬷嬷一巴掌。 金嬷嬷被打得偏过头去,溪草正要挥手打其他几个婆子,空中的手臂却被陆铮握住。 “妹妹什么表情,早知道你这样不乐意,堂哥就不该劳逸他手,亲自给你搜身!”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 陆铮磨着牙齿,加重语气。 “这一路上时间还长,妹妹最好听话点,否则我可不保证做出什么无法控制的事!” 他欣赏着溪草面上毫不掩饰的杀意,忽然笑了。 “怎么,是不是恨不得杀了我?可惜,这里到处都是我的人,妹妹要做出什么决定之前,还请三思而后行。否则,毁了这张漂亮的小脸蛋,汪家公子不收货,哥哥岂非不好交差?” 陆铮慢悠悠从沙发上站起,走到包厢大门的时候,又停住了脚步。 “对了,妹妹还不知道吧,你那个亲爱的表哥在野马岭遭到了西北军伏击,至今下落不明。你被软禁这几天,谢府已经乱成一团,沈督军要出兵增援,却遭到了部下反对,僵持不下。” 捕捉到溪草面上露出的惊愕神色,陆铮的笑意愈深。 “只不知咱们到了淮城,会不会收到什么有趣的消息呢? 陆铮的话,仿若一道惊涛骇浪。震得溪草半晌不知道如何反应。 在她心中,姓谢的几乎是无所不能的存在,对于他战场失利,溪草完全接受无能,只觉得是上天开的一个玩笑。 陆铮走后,溪草便把下仆全部赶了出去。奈何那些人只听从陆铮的吩咐,远远地站在包厢角落,却不离开。 溪草也懒得搭理他们,只看着窗外呼啸而过的景色,抽出脖颈上的红线。 线上的玉兔和佛像皆沾染了她的体温。她把玉佛握在手心,眼前不由浮出那道森冷威严的视线。 “谢洛白,你千万不能有事!” 她压下心底不断上涌的惊惶,喃喃。 “你一定会安然无恙归来的,是不是?” 身后一道脚步声打断了溪草的思绪,她回过头来,才发现金嬷嬷半躬着腰站在她身后。 “云卿小姐,您刚刚喝了咖啡,若是身体不适的话,最好去床上休息一会。” 意识到她说的是那道加料的咖啡,溪草目光一转,把玉佛和兔子飞快塞到衣领下。 “这么说是有些困了,你把窗帘拉起,我去床上休息一会。”她看了看角落处一言不发的婆子,抬高了声音、 “我休息的时候,不喜欢这么多爽眼睛盯着。你们如果要呆在这里,就给我背过身去!” 说完便踢掉高跟鞋,拉开被子躺在床上。 婆子们面色难看。 刚刚助纣为虐冒犯了溪草,显然把人得罪了。如果仅是一杆子的买卖也罢了,偏生不出意外的话,她们这些女仆多半会陪着溪草留在淮城。如果再惹她生气,难保溪草将来给她们难看。 溪草治理陆公馆的手段众人有目共睹,自不敢再惹未来主子厌恶,可外面又有陆铮盯着…… 尤在为难,金嬷嬷淡淡开口。 “你们先出去吧,云卿小姐这边有我守着就好。” 婆子们如释重负,忙不迭行礼告退。听到车厢门再度关闭,金嬷嬷移到溪草床前,对她行了一个旧礼。 “让云卿小姐受委屈了。” 溪草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 “嬷嬷别这样说,是云卿对不住嬷嬷。” 金嬷嬷颊上还有溪草掌掴留下的掌印,她摇了摇头,表情中绝无怨忿。 “方才小姐也是迫不得已。小姐这样说,岂非怪老身护主不力。” 一句护主不力,已然摆正了立场。 溪草眸光晃了晃,刚刚在缴枪上,金嬷嬷放她一马;而自己喝了陆铮加料的咖啡,却无半点不舒服。溪草自然知道她的好意。 只是自己认识她大半年,她皆滴水不漏,不知会是个什么来路。 溪草站起来对她福了一福。 “嬷嬷是我敬过拜师茶的师傅,您的照拂之恩,云卿定不会忘。” “云卿小姐千万不要这样说!” 金嬷嬷忙欠身躲开。 “以前老身不便告知小姐身份,还好这次陆太爷钦定我随小姐远赴淮城,老身也没有必要再藏掖。” 她对溪草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笑、 “十年前,在燕京府,老身曾受过二爷恩惠。阴缘凑巧南下雍州,被各家权贵请到府中教导小姐。进入陆府之前,老身曾收到二爷书信,拜托老身照拂小姐。” 溪草目露惊讶,心中某处柔软的地方忽然撞了个缺口,让她三分疼痛,三分感动,还有四分涌出的情绪,连她自己都糊涂。 “只是小姐聪颖,规矩礼数学得无可挑剔,这个照拂实在无从下手,老身有愧二爷嘱托。” 金嬷嬷顿了顿。 “好在老太爷对老身还算信任,让老身得以跟小姐上了火车。不知小姐下一步有什么打算,老身一定好好配合!” 下一步的计划吗?总归淮城是万万不会去的,只是…… 溪草好半天没有言语。 “嬷嬷,二爷真的在战场上失踪了?” 这句话她问得异常艰涩,看金嬷嬷沉重地点了点头,溪草双手无意识间握紧,她怔怔往窗外看了看,再开口时已是话语坚定。 “雍淮铁路,在我印象中,似乎经过临近野马岭的城郭茯邺。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在那里下车!” 金嬷嬷愣了一下,下一秒双目中已经写满了钦佩。 “老身明白了,介时老身一定竭尽所有为小姐制造机会!” 二人又说了一会话,听到门外火车侍从来打扫包厢,金嬷嬷忙把床上的帘子拉下来。她告诉溪草,陆铮在咖啡中下的药乃是让人身体虚弱无力的东西,为了避免陆铮看出破绽,溪草于是做出一副精神不振的模样,躺在床上。 穿着绿色列车制服的侍者行礼进来,看到对方竟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金嬷嬷目露不悦。她站在溪草的床前,冷着脸监视对方举动。 “行了,差不多得了,我家小姐需要休息,你先出去吧。” 看侍从依旧不走,金嬷嬷从荷包中摸出一块大洋递到他手中,哪知二人刚交叉的当口,那人却忽地沟手一点。 见金嬷嬷都没有发出声响,肥胖的身子已软软倒下,溪草心惊,忙拔出腿上的手枪,哪知对方动作更快,执起桌上的茶杯往床上抛去,溪草腕上一痛,手枪也在瞬间掉入绵软的被褥中,她正要反身去拿,对方已飞快执起她的手。 “是我。” “凤哥?” 熟悉的声线让溪草浑身大震,她反握住梅凤官的手,声音因为激动都在颤抖。 “你怎么在这里?!” “你莫名消失无踪,关键连玉兰也没了踪迹,都说为了法事闭门斋戒。我却总觉得不对,暗中派人打听,终于知道你竟被人秘密送嫁,于是定了这趟火车的车票。” 溪草感慨不已,好半天都不知道怎么言语。可仔细想想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似乎隐藏了一些关键性的东西,溪草眸光一凝。 “凤哥,这件事陆承宗父子做得隐蔽,哪怕是同住老宅的陆钦,也是在我今早上火车的当口才知晓这件事。莫非你的线索是从赵寅成处得来的?” 在溪草关押的几天,她就想不通汪厅长这么莫名其妙对自己感兴趣。联系赵寅成在正隆祠中宴请汪邑,她不由产生了赵寅成牵线搭桥的联想,如今梅凤官意外出现,显然自己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果然,梅凤官的睫毛颤了颤,声音有些不自然。 “你猜对了。” 赵寅成办事天衣无缝,可偏生在梅凤官身上没了心眼。梅凤官也是无意看到他把司法厅厅长汪邑向陆铮引荐,费了一通功夫,得知他竟然向旺文洁保媒溪草,梅凤官失望不已。 他一直把赵寅成当成朋友、恩人、老师,知晓他和溪草互不对眼,还希望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人有朝一日能握手言和,不想终究是他天真了。 这次梅凤官离开雍州,没带一个人。 他已经下定决心,斩断前尘,远离是非,和溪草重新择城而居,白首相携。 “果然是他!” 溪草唇边曼出一丝冷笑。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过如果祸从内起就不一定了。看来赵寅成千辛万苦搭上陆铮这条线却是一箭双雕啊,虽然被他算计,可我都等不得看他收获成果了!” 看溪草的思绪还在陆家人身上,梅凤官潋滟的眸子浮上一片阴霾,他加重了握紧溪草双手的力道。 “溪草,你不要入戏太深,你根本不是陆云卿,难道你还要再深陷其中,执迷不悟吗?” 梅凤官的话,宛若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溪草怔怔地看着他,心口的律动忽然乱了频率。 “凤哥,你……什么意思?” 梅凤官盯着溪草的双眼,视线痴缠而坚决。 “这次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溪草,我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带你走!” 走? 溪草双目转了转,被梅凤官诚挚的视线注视,有一种叫心虚的东西浮上心头。 上了火车,她不是没有想过一走了之,可听说谢洛白身陷囫囵,她却瞬间改变了主意。 “凤哥,还不到时候,请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给你时间?”梅凤官忽然笑了。 “你要多长时间?” “我听说……” 话音未落,已被梅凤官厉声打断,他手上蓄力,仿若要把溪草的手骨捏碎。 “我不想听你的理由,你为了你阿玛的遗愿,坚守民族大义;为了你小姨的梦想,开办报社;那我呢……溪草你为我做了什么?” 他直视着溪草, “我的心愿只想和你在一起。我们既然彼此心悦,你为何不给我一个成全?” 最后一句,已然带上了祈求,听得溪草心如刀绞。 梅凤官望着溪草,仿若望到了她的灵魂深处。 “溪草,我知道你心负家国,不过我们都只是命如蜉蝣,以后我们稳定下来,可以以别的方式报效国家。但这次,求你为我自私一次,只一次,我们就自私这一次……” 第191章 从天而降 他深情的双眼,满含期待,直逼溪草内心的柔软,一个好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偏偏在她准备点头的瞬间,谢洛白那张冷傲的脸挤进了她的脑海,在弥漫着硝烟的战场上,他高大挺拔的身姿摇晃了一下,猛然倒在血泊中。 溪草不由颤了一下,毅然摇头。 “对不起,我现在不能和你走。” 梅凤官目中的希冀碎裂开来,他沉默许久,慢慢放开了溪草的手。 “好,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会再勉强,只是现下的情况,你打算怎么办?先和我回雍州再想办法?” 溪草摇头。 “不,不回雍州,我要在茯邺下车。” 梅凤官明明早已猜到她的目的,却故意淡淡地问。 “茯邺?是野马岭的茯邺?你去那里干什么?” 溪草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话。 “谢洛白在野马岭战场失利,下落不明……” 梅凤官的眸子冷了几分。 “这难道不好吗?若谢洛白真的死了,也就意味着你自由了,即便你在雍州有未了的夙愿,我也可以帮你,并非只有谢洛白是你的后盾。” 溪草噎了一下。 若是换在半年前,听到这个消息,她大概会欢呼雀跃,那只罩在自己头顶的手终于撤去了,可是在听到谢洛白失踪的瞬间,她的心却突然被人掏空了似的,乱了方寸。 她想了很久,才涩然答道。 “谢洛白并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好人,甚至杀人放火的坏事,他也没少做,可他对于国家,总是有一番理想热血的,你不知道,他其实……” 梅凤官心脏狠狠一抽,打断。 “不必说了,我们在茯邺下车,在此之前,我会暗中保护你。” 不等溪草开口,他转身就出了包厢,留下溪草一脸错愕地愣在原地。 梅凤官的反应,让她有点心虚,谢洛白对她司马昭之心,梅凤官最清楚不过了。 侧卧之榻,岂容他人鼾睡,而自己却要跑到战场上去找谢洛白,换了任何一个男人,恐怕都难以忍受。 梅凤官的心情,溪草不是不懂,可谢洛白生死未卜,她暂时顾不得这么多了,只能等找到谢洛白,一切重回正轨,再慢慢安抚补偿他。 火车一路北上,转眼驶过南北交界,入眼皆是极为壮观的雪景,铺天盖地的雾凇,犹如千万树梨花盛放。 夜幕渐渐笼罩大地,天空又下起鹅毛大雪,眼见下一站就是茯邺,溪草已悄然做好逃离的准备。 她打散长发,梳成两个土气的麻花辫,又请金嬷嬷找了件普通的棉袄换上。陆家为她准备的嫁妆大多是金银玉器,不太方便携带,因此她只好捡了些值钱的细软,用一条围巾裹了,系在背上。 只等火车到站,由金嬷嬷掩护,她和梅凤官会一起潜入普通车厢,混在到站的旅客中下车。 因为只是押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陆铮并没有带太多华兴社的人,即便被发现,以梅凤官的身手,他们也不难脱身。 火车轮发出哐当哐当声,窗外的雪景渐渐慢了下来,溪草看向茫茫雪野,不由一惊。 这荒郊野岭,根本没有站台,显然并不是茯邺车站,为什么火车停下来了? 她正讶异,车厢的铁门发出响动,溪草立马假装无力地伏在床头,没想到来人却是梅凤官,他已经换了一身黑色的长衫,大檐帽遮住了那双潋滟的眼。 “有马贼劫车!快跟我走!” 竟然敢劫持火车?溪草惊讶于野马岭的土匪如此嚣张,但无论如何,这倒是个意外的机会,趁着混乱出逃,陆铮追捕她的难度就更大了。 车厢里一片乱哄哄的,一等座的客人们像鸡鸭一样被赶出包厢,她和梅凤官混在人群里,听见不远处传来陆铮的声音“这些马贼人多势众,又都扛着长枪,不能硬碰,财物都给他们,只要护住小姐就行!” 梅凤官一把搂住溪草的肩膀,将她不安分的脑袋往自己怀中一按,假装是一对小夫妻,护着她往二等车厢里走。 刚踏进二等车厢一步,身后突然传出一声惊叫。 “云卿小姐跑了!” “她在那边!穿蓝色棉袄那个!” 溪草紧张回头,只见陆铮正带着四五个华兴社的打手,推开人群,朝她跑过来,陆铮那张俊脸,被怒气扭曲得几近狰狞。 “陆云卿!你给我站住!” 溪草指间一紧,梅凤官已握住了她的手,在车厢中飞奔起来。 人群突然躁动起来,正在清点财物的马贼们,举起长枪,朝着车顶砰砰放枪。 “趴下!都趴下!谁他娘的再动一下,老子一枪崩了他!” 溪草觉得这人的声音极为耳熟,似乎有点像是……小四,想停下来回望,梅凤官却拉着她跑得更快了。 “不要停!继续跑,三等车厢没有马贼,只要从那里下车,我们就能全身而退!” 身后隐约有人叫她的名字,可很快就淹没在乘客的尖叫声中,危急时分,溪草来不及深究,只能跟着梅凤官头也不回地逃亡。 而她始终不像梅凤官,是身上有功夫的人,一路跌跌撞撞,鞋也跑掉了一只,梅凤官见状,不管她愿不愿意,干脆弯腰将她负在身上。 他看上去纤长瘦削,却意外地有力,背着溪草一个大活人,腾身而起,踩着椅背跳跃飞驰,依旧如履平地,很顺利地甩开追兵,将溪草带下了火车,踏入茫茫雪原。 高大的雾凇林中,溪草趴在梅凤官背上,搂着他的脖子,依旧冻得浑身颤抖,同时她也感觉到梅凤官的脸颊也是冰冷的,他背着她在雪原上走了那么远,体力一定消耗极大,可不知道他今天是怎么回事,明明已将追兵远远甩下,却坚持背着她在雪地里疾行。 溪草终于忍不住再次拍他的背脊,语气强硬。 “凤哥,快放我下来!他们不会追过来了,你这样很快就会支撑不住!到时候我们都走不出这片雪原!” 梅风官犹豫了一下,这才缓缓将溪草放下来,他修长冰冷的手指抚上她的面庞,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你说的没错,他们再也追不上我们了,天涯海角,何愁没有你我的容身之所?” 溪草表情有点艰难,刚想提醒他,要她和他离开之前,必须先找到谢洛白,却见林中一阵犬吠由远及近,梅凤官面上笑意一霎变得冰冷,他将溪草护在身后,转过身去。 丛林里窜出一道庞大的黑影,飞驰电掣帮朝两人奔来,梅凤官从溪草手中接过手枪,利索地上膛,对准那个物什,就要扣下扳机,却被溪草抓住手腕。 “别开枪!我认识这条狗!” 随着那东西身形逐渐清晰,溪草的脸似云开雨霁,她这辈子第一次看到这条讨厌的狗,没有害怕,全是喜悦,她竟然惊喜地叫出了它的名字。 “皇后!” 听到溪草叫它,皇后从狂奔变成了小跑到溪草面前,屁颠屁颠地闻着她的棉裤嗅,尾巴都快摇断了。 “你怎么在这里?难道是……” 溪草激动地语无伦次,果然一道颀长的身影紧随其后,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他带着一顶黑貂皮毛,黑色毛领的大斗篷在风雪中鼓起,露出里头黑色的对襟褂子,占山为王的土匪一般的打扮,但由于脸长得太过斯文清俊,实在让人联想不到土匪一词,倒像个出巡的将军。 他声音懒洋洋的。 “臭丫头,你皮痒了?叫你还一直往前跑,二爷是鬼追你不成?” 溪草鼻尖一酸,眼眶里的泪就忍不住滚落下来,她下意识抬脚奔向谢洛白,可踏出几步才想起梅凤官还在这里,转身尴尬地解释。 “我就和他说两句话,马上回来……” 梅凤官的表情她看不懂,或者说他并没有什么表情。 他只是突然伸手将她拉入怀中抱紧,将头埋在她颈间,低低地说了个好字,然后放开了她。 那边谢洛白看见这一幕,早已青筋暴起,眼见就要拔枪,身边的小四急忙劝道。 “二爷,别、别,千万忍一忍!要不云卿小姐又该不理您了!” 好在溪草及时向他走了过来,谢洛白阴沉的表情这才有了一丝缓和,他低头看着面前的小女人,语气里不觉带上一丝温柔。 “你怎么弄得像个村姑,真丑。” 见他安然无恙,还有心思调侃,溪草一颗高悬的心早已放下,忍不住回敬。 “二爷还有脸嘲笑别人,自己不也是一副土匪行头吗?” 谢洛白低笑起来。 “还是一样牙尖嘴利,听金嬷嬷说,你原本打算在茯邺下车,跑到战场来救我?” 溪草脸蹭地一下就红了,立马否认。 “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只不过听说二爷战死了,我不敢、相信,常言道,祸害遗千年,所以必须得亲自确认一下。” 一只手伸过来,猛然揽住她的腰身,不容反抗地将她带进怀中,抱得极紧。 谢洛白在她耳畔沉声道。 “我不是答应过你,一定会活着回来吗?我从不骗女人的。” 溪草脑中嗡地一声,身体如同定住般,在那结实宽阔的臂弯里,不知所措。许久,她才猛然想起梅凤官还在身后,大力推开谢洛白,转身去看。 远处那棵雾凇下头,哪里还有梅凤官的身影。 溪草脑袋似被大锤重重一击,忙奔过去,四下寻找,雪地上只剩几点浅浅的脚印,因为雪下得太大,有些已经又被覆住了,甚至看不清是往哪个方向离开的,她还要再追,谢洛白却一把拉住溪草的手腕。 “别找了,姓梅的早走了,使的仙人挂画的招数,从树上悄悄离开的,你追不上。” 他那幸灾乐祸的口吻,让溪草听得咬牙切齿,又急又气,不用说,梅凤官看见刚才那一幕,自然是负气出走,且故意不想让她追上,她气得跺脚。 且不说今后回雍州该如何向梅凤官解释,她又想到另一件令人气愤的事。 “刚才劫持火车的马贼,是二爷吧?我听到小四的声音了!” 谢洛白豪不犹豫地点头。 “没错。” 溪草有点纳闷。 “那战场……是假消息?” 谢洛白摩挲着下巴。 “也不全是,潘代英的兵对雪原作战更有经验,战局一直僵持,实在耗费财力和人力,恰巧这时候小四收到一封雍州来的匿名电报,说陆家吃了熊心豹子胆,连我谢洛白的墙角也敢挖,二爷岂能真的让你去淮城嫁给那个扫帚星,我就点了五百人马跟着我,装作山贼跑来拦你的火车了,顺便放出消息,让潘代英以为我死了,等他高兴几天,我再打他个措手不及。” 说着,他笑得有几分狡黠。 “至于你那些陪嫁,反正迟早也要抬进门的,二爷就全部充作军饷了。” 溪草在乎的根本不是陆家的陪嫁,聪明如她,很快就抓住了谢洛白话中的重点。 “匿名电报?” 她被秘密送往淮城的事,只有金嬷嬷和梅凤官二人知情,若是金嬷嬷向谢洛白发出的求救信号,他不会用匿名二字,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 想到这里,溪草猛然一惊,她回头望向空茫茫的雪原,突然后怕起来。 梅凤官是怕以一己之力,无法成功营救出溪草,所以才出此下策,做出了他最不愿意的选择,可他既然早知道谢洛白一定会出现,又为何三番五次问自己,是否愿意跟他离开呢? 他难道……是在试探她的选择吗? 她必须当面问清楚。 “二爷,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回雍州?” 不止是要追上梅凤官,向他解释。这一趟送嫁,陆铮既弄丢了人,又弄丢了财,恐怕汪厅长和陆太爷两边都难以交待,可这并不足以弥补溪草这几日所受的憋屈,她迫不及待要杀回雍州,报这一箭之仇。 小四牵了马过来,又把准备好的狐裘递给谢洛白,谢洛白亲自将溪草裹了个严实,抱上马背,随后自己翻身坐在她身后。 “急什么,你既然到了野马岭来,就是选择陪着二爷,等我解决了潘代英,再带你凯旋而归,好好出一出这口恶气。” 第192章 荒村独处 说毕,他一扯缰绳,胯下的白马撒开四蹄,就朝着荒原奔去。 溪草回头望着梅凤官离去的方向,手不自觉地摸向脖颈。 每当心绪不宁地时候,摸一摸梅凤官送她的半只玉兔,她的心情便能平静不少,这已经是她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可是扯出红绳,她却震惊的发现,绳端挂着的仅余一枚玉佛,那半只兔子竟已不翼而飞。 “停下!停下!我的玉坠落在雪地里了,我要回去找!” 溪草惊叫着拍打谢洛白的手臂,他蹙眉低头,看到溪草脖子上的玉佛,又漾出笑意。 “丢了就丢了,有二爷送的玉佛,还戴什么劳什子玉坠?大不了回雍州,我照着样子再给你打一只就是了。” 溪草心急如焚,只得撒谎道。 “不行!那玉坠是我娘留给我的!你打一百只也代替不了!” 谢洛白怀疑地睨着她。 “真的?别是姓梅的送的吧?” 不得不说,谢洛白的眼睛真是毒,一眼就看穿了她,但溪草哪能承认,她冷下脸。 “你说这种话,不过就是嫌我麻烦,我本来就是个麻烦,不敢拖累二爷,不如就在这里放我下来,我自己回去找!” 主动送到了怀里的人,若还放她去追别的男人,他谢洛白岂非成了傻子? 谢洛白怀疑归怀疑,但现在不像从前,他已不大舍得吓唬威胁她,这小女人使起性子来,他是越发没辙。 他哼了一声,只得下令调转马头,折回那雾淞林子。 除小四外,他随身还跟着十余名乔装的兵,还有三四条狗,都放出去给溪草找玉坠,可大晚上的,雪下得又厚,拇指大的东西,落进雪地里早没了踪影,哪里那么容易寻。 很快就有副官提醒谢洛白。 “司令,这地方不宜久留,咱们劫了火车,很快就会惊动附近驻地的潘代英,他若是带人来剿匪,我们这么几个人,恐怕很难逃脱。” 谢洛白就看向溪草,一脸你看,不是我不帮你找,实在是形势所迫。 溪草不是那种不分场合任性的人,虽然心中万分惋惜懊恼,也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只得默然地跟着谢洛白上了马。 刚刚她当着梅凤官的面,被谢洛白抱在怀中,又把他所赠的玉佩丢失了,这一连串的误会,她真是百口莫辩,现在人又被谢洛白扣住,不知何时才能回到雍州,当面向梅凤官解释。 一时深深叹了口气。 她神游太虚,浑浑噩噩地在谢洛白的怀中颠簸,直到天色蒙蒙亮时,视线里才出现一座村庄,村子不大,约莫十几户人家,石屋顶上都覆了厚厚的一层雪。 谢洛白的马进了一处大院子,溪草踩着马镫,欲跳下来,谢洛白这才瞥见她脚上的鞋掉了一只,不由分说直接把她打横抱了,走进屋里。 “二爷回来了!” 屋里迎出对老实巴交的中年夫妇来,看这家人战战兢兢的样子,溪草估摸着谢洛白和他们部下是以马贼的身份占了这个村子做根据地。 而那夫妻两,见谢洛白怀里抱了个被皮裘裹住的姑娘,表情顿时凝滞了,彼此交换了一个神色,怜悯地将她望着。 溪草涨红了脸,她马上反应过来,人家老乡很可能以为她是谢洛白半路上抢来的压寨夫人。 这么一想,她嘴角抽了抽,就要跳下来自己走,谢洛白按住她。 “瞎扑腾什么?鞋掉了也不吭声,你这脚不想要了?” 他抬头吩咐那对夫妻。 “去做点热食。” 然后把她放在炕上,扯过棉被裹住她的双腿,亲自替她脱了袜子,一双原本白笋般莹润可爱的玉足,冻得通红,早就没了知觉,不过她一直在隐忍。 谢洛白心疼地将她的脚握在掌中搓揉,溪草非常不自在,生怕别人进来看见不妥,就要把脚从谢洛白手中抽走,他却握着不放。 “再动,我就亲你。” 溪草身子一僵,乖乖地不动了。 外头天寒地冻,屋里的炕却烧得热烘烘的,谢洛白按揉的力道适中,他的手也很温暖,溪草身上的寒气渐渐退散了,一夜未睡,这种舒适感让她犯困,像只窝在暖炉里的猫,裹着被子,垂着睫毛,头一点一点地打盹。 谢洛白看着,心里就痒痒的,他手中握着她的柔嫩的小脚摸来摸去,更像是握着一团火种,攥进他的胸膛里,慢慢烧起来。 他忍不住凑上去,捕捉到了她的双唇,噙住品尝。 溪草马上惊醒,她急得要推谢洛白,却身子一歪,倒在炕上,谢洛白顺势欺身上来,捧住她的脸,吻得更深了些。 他呼吸急促起来,手下意识就伸向溪草的衣襟里,触到她发抖的皮肤,一下子想起在报社的桌上,她说的那番话,又压住下腹的火,生生把手撤了回来。 不甘心地在溪草唇上咬了一口,谢洛白放开了她。 溪草有点意外,这活阎王来了兴致,哪次不把她狠狠欺负一番,直到她反抗得厉害,才肯罢手。 今天却这么快就肯鸣鼓收兵,实在稀奇,以至对于他的强吻,溪草都一时生不起气来。 “你说的话,我都记得。” 谢洛白无奈地叹气,在她脸颊上掐了一把。 “你可知道,要男人在这种事上忍耐,可不比打仗来得轻松,你很会折磨人。” 溪草目瞪口呆,气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你自己禽兽,居然还怪我!” 说话间,她发现对面窗沿上,居然趴了几个带皮帽的小脑袋,乌溜溜的眼睛正往屋子里瞅,红扑扑的脸蛋上满是好奇,还小声对她评头论足。 “那就是白二爷抢回来的女子?长得可真白,像俺家养的小兔子。” 溪草不知道这几个小屁孩是何时趴在那里的,是否看到了谢洛白把她压在炕上那一幕,一时又窘又气,谢洛白见她无地自容的样子,随手摘了一个墙上挂的蒜扔过去,几个毛孩子便惊得四处逃窜。 “这群小混蛋,半点规矩都没有。” 谢洛白随口抱怨了一句,眼睛里却带着笑意。 溪草瞌睡彻底醒了,脑子也清醒了几分,她连忙背过身整理好头发衣襟,觉得和谢洛白独处,不找点什么话说,他又要动手动脚。 “二爷是把军队驻扎在村子里吗?” 谢洛白也起身脱了斗篷和皮帽,抖了抖头发上的雪,他身材高大却不壮硕,一身黑衣,勾勒得身形劲瘦优美,特别像一只大型的猫科动物。 即便是装作马贼,也俊美得太过了,若马贼个个都像他这般,只怕不愁压寨夫人自个儿送上门来。 “潘代英勾结了胡炎钊,两路人马集中在野马岭想把我耗死,他们人多势众,又对这边的气候和地形更为熟悉,硬碰不划算,不如分散开来,和他们打游击。” 谢洛白假装失踪,先让东西北联军以为击溃了谢氏,戒心松懈下来,实则暗中将兵力分开,潜伏在各个村庄,有的甚至扮作马贼突袭,行踪诡异,声东击西,打对方一个手忙脚乱,却又寻不到目标,确实是很聪明的办法。 溪草心生佩服,由衷地夸奖道。 “二爷出身王公贵胄,却足智多谋,骁勇善战,和那些养尊处优的遗少截然不同。” 难得听她一句真心的赞美,谢洛白脸上带了几分得色。 “那是自然,我们蒙古人,不像你们满人,早已丢了游牧民族的血性,个个都是天生将才,你那几个哥哥若是成器些,你阿玛当年也不至于道尽途殚。” 见溪草面色一变,似乎要否认什么,他就笑道。 “润龄格格,我以为你的身份,咱们都是心照不宣了,怎么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打算和我虚与委蛇不成?” 他送出那对玛瑙双雁的时候,溪草就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彻底暴露了,只是谢洛白不提,她便也跟着装傻。 如今两人的关系不像从前那般互相试探,她也没什么好掩饰了,可谢洛白语气里的鄙夷到底让她心里不舒服,身为皇族,总有些不可磨灭的自尊。 她酸溜溜地道。 “你说的对,想我阿玛一生披肝沥血,公忠体国,却偏偏生了几个不中用的纨绔,大厦将倾,却是束手无策,只会携私逃跑。相比之下,你和你父亲却能在朝廷覆灭之际,另辟蹊径,闯出一番天地,这一点上,我们赫舍里氏确实不如你们博尔济吉特氏,难怪二爷看不上,” 谢洛白挑眉,话锋一转。 “我只是看不上赫舍里家的男人,可没说看不上你们一族的女人。” 他凑过来,压低声音。 “比如你,我是很中意的,听说忠顺王府的大福晋瓜尔佳氏如今住在东北,不如我打完这一仗,就顺便去东北提个亲?你们忠顺王府虽然落魄了,也不会允许自家的格格嫁给一个戏子,不比咱们门当户对……” 好好地说话,他又扯这些乱七八糟的,溪草怒瞪他一眼,冷笑道。 “前朝都不在了,哪还有什么格格,你少和我扯什么门当户对,再说了,喀尔喀亲王家一向都出金刀驸马,我听说如今漠城的小朝廷里,可有一位绝美的琬珍公主,若是小皇帝知道喀尔喀亲王有二爷这样优秀的子孙,一定很希望你能迎娶公主,好光复清廷。” 谢洛白的祖先是蒙古可汗手下大将,蒙古第一骑士,曾跟随可汗征战南北,后娶蒙古公主,得成可汗赐金鞍,人称金鞍驸马,铁骑天下无敌,至清廷时期,家族又先后出过许多平定战乱的功臣,仍得皇帝赐金鞍,赐婚公主,延续了金鞍驸马的称号,世袭喀尔喀亲王。 谢洛白身上虽有汉人血统,确实这一脉里最符合金鞍驸马人选的。 若小皇帝知道他是喀尔喀亲王的后人,一定会想办法拉拢,联姻是最好的方式,琬珍公主比溪草大两岁,从前在西太后的寿宴上,溪草就曾见过,她年纪尚幼时,已生得如珍似宝,眉眼里依稀可以看出绝色美人的轮廓,就算是谢洛白,也没什么好挑剔的。 她本来以为,这番调侃会叫谢洛白吃瘪,没想到他眉宇间却带了几分沉重。 “你还不知道吧,漠城的伪朝廷,本来是日本人扶植出来的,小皇帝不过是个傀儡,你口中那位琬珍公主,因小皇帝需要讨好日本人,早被献给日方高层,和欢场妓子无异。” 溪草愕然。 想当初见到这位公主时,她穿着孔雀织金的朝祭礼服,冠坠珊瑚,颈绕东珠,金尊玉贵,端雅含笑,却不想有朝一日,竟沦为供人淫乐的玩物。 而她和润沁,何尝不是经历了同样的遭遇?只不过她们还算幸运,幸免于难,顿时一种兔死狐悲的凄凉浮上心头。 谢洛白见她突然陷入沉默,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放心,有我在,永远不会让你落到那样的境地。” 溪草心中突然有股莫名的酸楚浮上,她抬头目光盈盈,似乎想说什么,一个汉子掀了棉帘进来,点头哈腰地道。 “二爷,饭弄好了,是给您抬进来吗?” 谢洛白不悦地瞥了那人一眼,偏偏乡下人没眼色,犹自絮絮叨叨。 “这大冬天,家里是不养鸡鸭的,二爷不许俺们离开村子,打不了野味,做不了什么好菜饭,这粗茶淡饭的,二爷和夫人千万别怪罪。” 谢洛白本来已经沉下来的脸,听到夫人两个字,顿时又如沐春风起来,换溪草黑了脸。 说着,他的妻子和女儿就端了几个青花土碗进来,放在炕桌上,溪草低头看去。 只有一碗白菜炖粉条,一碗蒸得黄澄澄的咸鸭蛋,一碟辣白菜,还有一碗隔年的老腌肉。 这里的米饭莹白饱满,倒很是香甜可口,但腌肉太油,鸭蛋太咸,白菜粉条又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味,溪草扒拉了两口,就放下了碗。 她虽然落魄过,但即便在沁园春,也没挨饿受冻过,这北地农家的饭菜,很吃不惯。 相比之下,谢洛白倒不像他外表那般高冷,有什么吃什么,半点都不挑剔,他吃了两碗饭,见溪草早就放下筷子,瞬间就懂了,不由笑道。 “我姆妈曾说波斯猫最矜贵难养,果然,在这穷乡僻壤还是挑食。” 溪草抿了抿嘴,也觉得自己有点矫情了,正蹙眉准备重新拾起筷子,谢洛白已经起身。 “起来!二爷带你进山打野味去!” 第193章 雪山遇险(一更) 谢洛白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双牛皮小靴,溪草一试竟然刚好,又弄了皮袄皮帽给她,全副武装起来,溪草对着半面破镜子左照右照,不由失笑。 “真像个贼婆子。” 谢洛白捏捏她的脸。 “二爷是马贼,你当然就是贼婆子。” 他这种自作多情的话,溪草听着听着也就麻木了,懒得反驳。 反正贼婆子总比压寨夫人要好些。 谢洛白塞给她一把驳壳枪,自己背了只长柄的八式步枪,叫了声“皇后”,那彪悍的德国牧羊犬就奔过来,像是知道谢洛白要带它出去打猎,兴奋地跳来跳去。 小四牵了马过来问。 “二爷,不多带几个人?” 当兵的都粗俗,嘴里不干不净的,破坏二人之间的气氛,想必溪草也不喜欢,谢洛白把溪草抱上马,摆手。 “不必了,叫他们守好村子,修整一下,等我回来带他们去端了胡炎钊驻在北坡那个团。” 溪草闻言诧异。 “既然你很快要作战,那还打什么猎,你去休息一下吧?” 谢洛白跨上马,将她抱在臂弯里,好笑地道。 “休息什么?有时候陷入苦战,连续六七天不能合眼。这么点事,连热身都算不上。” 溪草沉默了,谢洛白那些赫赫战绩,都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没多少真实感,她以前也只看到活阎王人前的风光跋扈,从不知背后竟是如此的艰苦。 到了山林脚下,不好骑马了,谢洛白就把马栓在树上,语气很是兴奋。 “这山里除了野兔、赤鹿、狍子,还有东北虎和熊瞎子,野物很丰富。” 溪草这辈子几乎都活在成堆的锦绣之中,从来没有在如此恶劣的环境里呆过,更没见过谢洛白口中那些猛兽,听他这么一说,心口突突直跳,不由得脚步一滞。 “我不去了。” 谢洛白愣了一下,笑起来。 “怎么,你还会害怕?” 溪草瞪他一眼。 “废话!万一真遇上猛兽,你倒跑得快,我一个人可不够给它们塞牙缝。” 很好,这丫头如今和他说话,越发不见外了,谢洛白不怒反笑。 “放心吧!你将来可是我儿子的娘,要给我们博尔济吉特氏延续香火的,遇到猛兽,我自然是拼死保护,怎么舍得丢下你?” 真是逮着机会就占便宜,溪草好不容易淡定下来的心,又被他气个半死。 “你做梦!我死都不会给你们家延续香火!你要生儿子,让龙砚秋和红绣生去!” 谢洛白哈哈一笑,不由分说牵了溪草的手就往山上走。 “好了,别闹,我谢洛白难道连对付几只畜生的能耐都没有?打猎好玩着呢!我教你。” 两人踏着厚雪往山里走了一个多钟头,突然发现,枯枝中间,有棕黄色的身影跃过,谢洛白一把按住溪草肩膀。 “看来咱们运气不错,看见灌木里那只狍子没?你来打打试试!” 那动物长的像鹿,但没有角,体型也小些,正警惕地东张西望,溪草有点紧张,抬起驳壳枪,却被谢洛白一把抽走,换了长步枪给她。 “驳壳枪只能打兔子,得用这个才行,拿稳了,我教你打!” 说着,他双手握住溪草的手,举起长枪去瞄狍子,那狍子似乎察觉,突然一跃而起,谢洛白吹了声口哨,皇后就从后头窜出来,风一样地追赶狍子,将它逼了回来。 “放!” 谢洛白一声令下,溪草连忙用力扣下扳机,射中了狍子的腹部,那狍子摔在雪地里,翻了几翻,挣扎着要爬起来逃跑,溪草一紧张,又开了一枪,打中了后腿,那狍子原地抽搐,却始终爬不起来。 溪草见那动物苦苦挣扎的样子,心里有点不舒服,她枪法不准,命中不了要害,就把枪丢给谢洛白。 “你快把它打死吧,就算是猎物,也叫它死个痛快,好过这样受折磨!太不人道了!” 谢洛白嗤笑。 “这世道,连人都不一定讲得起人道,还和动物讲什么人道。” 说归说,他还是举起枪,一击毙命。 狍子彻底不动了,皇后围着尸体转来转去,兴奋地吐着舌头,溪草肚子也适时地咕噜一声,她在村子里就没怎么吃东西,又爬了山,现在倒是真饿了。 “野味打到了,我们怎么把它驮回去做吃的?” 谢洛白调侃。 “你们女人可真奇怪,刚才还见不得它受苦。现在又想吃它的肉。” 溪草白他一眼,他就住了口,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就地把狍子开膛破肚。 “既然我的波斯猫已经饿得两眼发绿了,我们就地把它烤了吧!” 一看到流出来的肚肠,热乎乎冒着白气,溪草就想起谢洛白审讯的场景,不由瑟瑟发抖,别过身去不敢看。 谢洛白一叹,他开始反省当初相遇时,对待溪草过于暴虐蛮横。 这些年来,他在战场上神勇无双,智慧超群。可对男女之事,却是个十足的愣头青。 傅均言眼见着他一条道走到黑,心里直犯愁,忍不住劝。 “追求女孩子,不是土匪抢地盘,谁占了就是谁的,姑娘像娇嫩的花,滚水一浇花心就死了,你得温柔小意地呵护着,必要的时候,做小伏低也不要紧,最重要的是,让她感受到你待她的珍重。” 谢洛白起初,很不以为然,可近来,他似乎有点开窍了。 “若是不敢看,就去附近捡些枯枝来,一会用来生火。” 溪草巴不得一声,赶紧点点头,往灌木丛中走,谢洛白叫住她,又吹了个口哨,皇后便屁颠屁颠地跟在溪草身后。 “带上狗,别走太远。” 溪草心中一暖,没想到谢洛白这个人,也有心细如发的时候。 灌木丛都是荆棘,长满了刺,落下来的枯枝也无从下手,溪草只好往丛林里去拾干柴,不一会就拾了一大堆,直到怀里快抱不下了,她才准备返回,可就在转身之际,她发现不远处的崖边,有什么东西,晶莹剔透地迎着日光。 溪草走近了些,惊喜地发现那似乎是朵雪莲花,紫褐色的莲蕊四周,花瓣几近透明,好似绢纱堆叠而成。 这实在是太美了! 溪草不由被吸引住了,丢下干柴走过去,刚弯腰把花拔起来,身后的皇后忽地狂吠起来。 第194章 难得温柔(二更) 溪草抬起头来,浑身的血液瞬间就冻住了。 一头庞大的吊睛白额虎,正站在对面略高的石悬上盯着她。 雪莲花从她手里落下,坠入山涧,溪草膝盖发软,差点坐倒在地。 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皇后不愧是谢洛白养的狗,完全不知天高地厚,在这种时候竟敢纵身跳到溪草前头,扯着脖子对老虎吠叫。 那虎歪着头看了看这一人一狗,胡须抖动,终于被激怒了,伏低身子就朝这边扑过来。 那一瞬间,求生欲激发了溪草的潜能,她猛然转身,拼了命跑到离自己最近的一棵槐树前,手脚并用往上爬。 老虎身躯虽大,但身手很灵活,转眼就到了树下,溪草坐在树枝上,以为暂时安全了,谁知那老虎竟然还伸爪抓住树干,一幅要往上爬的架势。 溪草几乎吓呆了,她从不知道,老虎居然是会爬树的。 慌乱之中,她摸到谢洛白给她的驳壳枪,对着树下的老虎砰砰乱放。 可她实在太紧张了,手也抖得厉害,除了一两枪穿过老虎的背脊和耳朵,其余的子弹竟然都打偏了。 而那虎似乎被激怒了,咆哮着朝树上猛扑,一爪抓掉了溪草的靴子。 砰地一声,老虎头部血花四溅,皇后趁机窜出来,撕咬住虎腿,将它往后拖。 紧接着又是几枪,老虎重重倒在雪地里,终于不动了。 谢洛白快步赶过来,一脚踢开虎尸,丢了枪,朝树上的溪草张开双臂。 “溪草,跳。” 溪草浑身的力气突然就被抽干了,软软地从树上倒下来,砸进谢洛白的怀中。 触到她抖个不停的身躯,谢洛白也吓坏了,连忙紧紧地将她圈在臂弯里,反复安慰。 “别怕,别怕!我在这里。” 溪草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哇地一声哭起来,边哭边踢打谢洛白。 “都是你这个混蛋!该死的!好端端的偏要打什么猎!害我差点被老虎咬死了!” 她哭得梨花带雨,冻得通红的脸蛋上满是泪痕,可怜极了,谢洛白坚硬的心脏似裂开一道缝隙,有什么东西狡猾的钻进去,尖锐地疼起来。 他终于体会到傅钧言说女子如花是什么意思。 谢洛白捧起溪草的脸庞,辗转吻去她的眼泪,口中低低呢喃。 “我混蛋,我该死,你别哭了!” 溪草呜呜地哭。 “我不要呆在这里了,我要回去!” 往常谢洛白上山打猎,都是满载而归,要好几匹马才驼得下,今天才不过打了一只狍子,压根就没尽兴,但怀里的小女人不依不饶,他只能无奈道。 “好,听你的,回去。” 他帮溪草把靴子重新穿好,然后将人打横抱起来,往回走去。 溪草刚才虽然吓坏了,但有谢洛白在身边,似乎这可怕的深山老林,就变得安全起来,她渐渐止住了哭声,回头看了一眼死虎,犹豫了一下,又拽住谢洛白的衣领。 “等一下,好不容易打死的,就丢在这里不要了?” 谢洛白愣了一下,不由失笑,明明刚才魂都快吓掉了,她还舍不得这虎尸。 他觉得她很可爱,语气也变得像哄小孩子。 “我让他们来扛回去,剥了皮给你做件皮裘怎么样?” 溪草想象了一下,立刻蹙眉拒绝。 “不要,丑死了。” 谢洛白把她背下山放在马背上,又将解剖成块的狍子肉放在马背两边的口袋里,这才带着她骑马回到村庄里。 溪草受了惊吓,又颠簸折腾了大半日,倒头在炕上睡了好几个钟头,直到院子里飘出阵阵肉香,直往她鼻子里钻,这才醒过来。 她裹了狐裘走出门去,天色微沉,院子里燃起熊熊篝火,搭了临时的烤架,将整个小院都照得红艳艳亮堂堂的。 谢洛白带着他的兵,围这火堆席地而坐,见她出来,就朝她招手。 “饿了没有?快点过来。” 溪草走到他身边,刚准备坐,谢洛白却示意她等一下。溪草不解其意,但很快,就有人抬上一张虎皮来,垫在雪地上。 谢洛白拍拍那柔软厚实的皮毛。 “来,让你骑着它,也算报仇了。” 这话把溪草逗笑了,白天的惊吓一扫而空,刚要坐下,又停住动作,狐疑地打量着那张虎皮。 谢洛白见状,就知道他这只金贵的波斯猫在挑剔什么,解释道。 “放心,我叫他们处理过了,没沾血。” 溪草这才笑着在虎皮上坐下来,果然又柔软又暖和,舒服极了。 狍子肉正烤得流油,溪草咽了口唾沫,谢洛白就亲自用匕首片了一块下来,串在竹签上,细细地撒了孜然、椒盐,才递给她。 溪草也不客气,接过来吹去热气就咬了一口,狍子肉外皮焦黄酥脆,内里白嫩可口,果然是难得的美味,但溪草还是直言。 “咸了点。” 谢洛白哦了一声,将自己手上那串换给她,溪草吃了一口,觉得味道刚好,就把自己吃剩的丢给谢洛白,谢洛白也不在意,就把她吃剩的自己吃了。 四周的兵停下咀嚼的动作,都用复杂的目光望着谢洛白,仿佛见了鬼。 能和谢洛白围坐在一处的,都是部队里跟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了,何曾见过这位活阎王任劳任怨地让女人差遣,还肯吃她剩下的东西。 而这个女人,就像被他们司令伺候,是天经地义的事,居然这么自然惬意,可恶! 众人交换眼神,似乎是在怀疑,谢洛白是不是被这女人下降头了? 谢洛白发觉了,一抬眸,周遭的空气仿佛冷了几分,士兵们抖了抖,赶紧低头啃肉。 溪草没有发现不对,只感觉谢洛白阴了脸,不由抬头问。 “怎么了吗?” 谢洛白脸上的寒气就散了,对她微微一笑。 “没什么,味道如何?” 他生得本来就很俊俏,五官典型是江南美男的温润,只是平时干多了丧心病狂的事,原本温润的眉眼似乎都带了煞气,如今卸下那层煞气,安安静静坐在火光里,任那温暖的红光勾勒着他的鼻梁、眼眸、薄唇,活像一幅画。 溪草意识到自己入迷地看了谢洛白的脸半晌,而对方因此,笑意又深了几分,连忙羞恼地移开目光,哼了一声。 “还成。” 第195章 趁人之危 谢洛白把老虎肉给驻扎在外的士兵们烤来吃了,而虎骨就随手送给了老乡夫妻,两人受宠若惊,忙下地窖里把自家酿的高粱酒搬了几坛上来。 谢洛白自己不喝,手下人就不敢说想喝,都眼巴巴地瞧着,溪草见状,就向谢洛白开口。 “有肉无酒,未免无趣,就让大家喝一点吧?” 谢洛白考虑了一下,对小四使了个眼色,小四会意,高声道。 “每人只准喝半碗,敢多喝一口,就等着挨鞭子。” 众人都笑逐颜开,感激的目光投向溪草,谢洛白也倒了一碗给溪草。 “天冷,喝了正好驱寒,不过这酒性烈,你悠着点喝。” 溪草就大大方方接过来,小小的噙了口,果然北地的酒烈似火烧,一口下去,五脏六腑都热烘烘的,非常爽利。 天高地广,漫天星子铺满夜幕,放眼是一望无际的雪原,溪草不由感叹。 “古人赏景时常爱听琴,可惜了这北地奇景,要是有琴就好了。” 不知是不是喝酒壮了胆,小四闻言,骄傲地道。 “云卿小姐,你想听琴!不必找别人,二爷就会拉梵婀玲!拉得可好了!从前在德国,好些洋妞为这个,都追着二爷跑!” 溪草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表情古怪地看着谢洛白,梵婀玲这种高雅的东西,似乎没办法和谢洛白联系在一起。 谢洛白看了小四一眼,目光像是要杀人。 小四这才发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打了个冷战,马上闭了嘴。 谢洛白淡淡看了溪草一眼。 “看我干什么?你很惊讶?” 溪草诚实的点头,忍不住问。 “你真的会拉梵婀玲吗?” 谢洛白轻描淡写地道。 “是从前在德国,为了刺杀一名政府要员学的,那人爱听音乐会,我就混在交响乐团里下手,怎么,难不成你也想听?” 居然是这样……溪草有点无语,但她还是很好奇谢洛白拉梵婀玲是什么样子,他身材高挑,相貌清俊,如果换上西装马甲,长腿细腰,把梵婀玲搭在宽肩上,修长的胳膊来回舒展……那画面似乎还不错。 她点了点头。 “我说想,二爷就会答应么?” 谢洛白皱了一下眉头,表情有些不情不愿,但他还是道。 “这地方哪有那玩意,等回了雍州,我再拉给你听。” 一只狍子被吃得只剩骨架,溪草手中的酒碗也空了,虽不算十分醉,但这酒后劲大,她脑袋还是有点木木晕晕的,身子也软软懒懒的,谢洛白就把她抱回屋里,替她掖好被子,捞起墙上挂的子弹袋和长枪。 溪草突然想起什么,酒醒了一点,下意识拉住他的衣摆。 “你……这是要去夜袭敌营了?” 谢洛白点头。 “乖乖睡觉,等你醒了,我就回来了。” 溪草仍旧不肯放手,她始终是个女人,对战争有天然的恐惧,她害怕谢洛白像之前传说的那样,真的失踪在战场上。 酒意在她的双颊上染了红霞,像朵开得正艳的木棉花,迷蒙带露的眸盈盈抬起,楚楚可怜地将谢洛白望着,欲言又止。 谢洛白清冷的眸子里,顿时就烧起一簇火苗来,他暂时将弹袋丢在床上,反握住那只柔嫩的手。 这回可是你自找的,别怪我不够君子。 他在心里狠狠地道。 然后毅然覆上了溪草的身躯,扯开她厚厚的棉袄,露出桃红色的肚兜,埋首在她颈项间。 溪草喝了酒,对这种事的厌恶,似乎比平时迟缓了,并不觉得十分反感,可她潜意识里还是抵抗,扭着身子挣扎。 “你、你又……” 谢洛白只是把脸凑在她的脖子里,并没有进一步动作,他寻到她的耳畔,低低地道。 “我只带四百人,去打将近两千人的团,其实是搏命,万一这次,我真的死在战场上……” 溪草瞠目结舌,她没想到,谢洛白这么疯狂,她不懂战争,但以少敌多这种事,胜算究竟有多小,她多少还是知道的。 “你——你不要命了?” 谢洛白轻咬她的唇。 “我本来就是亡命之徒,早就习惯险中求胜,只是万一这次真的栽了,到死都没碰过你,我就无法瞑目了。” 溪草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 谢洛白呼吸急促地咬她的耳垂。 “我答应过,不强迫你。但这次我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你就由着我一次行么?我保证,绝不会真毁了你的清白。” 酒劲上头,溪草又开始迷糊,谢洛白的话她听不大懂,也没有功夫去想,她大脑总停留在他说死在战场上的话,就隐约有点想哭。 谢洛白见她不说话,就哑声道。 “不开口,那我就当你是答应了。” “答、答应什么?” 谢洛白没有回答,很快将她上衣剥了个干净,她的身体如白嫩的蝉蜕,谢洛白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又扯掉她的棉裤,但穿在里头那条薄薄的绸裤,他却没有褪下来。 溪草身上没了遮蔽,却也不觉得冷,因为谢洛白精瘦火热的身躯紧贴着她,她想推开他,可手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有什么东西抵在她下腹,隔着一层布料,愤怒地攻过来。 她害怕起来,身体直往后缩,谢洛白有力的手却扣住了她光裸的背脊。 “别躲,我不会害你,你乖乖的,很快就结束了。” 谢洛白一边哄她,一边俯身吻她,他怕溪草酒醒了看见,又要发怒,于是也不敢留下痕迹,只是轻轻吻遍了她的肩头、锁骨、丰盈…… 等谢洛白目光恢复清明,从溪草身上起来,她已经呼吸均匀,竟是睡了过去。 谢洛白嘴角抽搐,在她腮上捏了一把,狠狠地道。 “你这死丫头,这样也能睡着?等哪天二爷真办了你,叫你一晚上哭着求饶。” 他嘴里说得严重,却还是把溪草身上清理干净,拾起她的肚兜,小心翼翼地给她穿好,又替她盖了棉被,这才穿起衣裳,重新拎起弹袋长枪,神清气爽地走出屋去。 院子外头,所有人已经整装待发,小四忙牵了马过来,笑道。 “二爷真是……,看来这一仗,又是十拿九稳了!” 等溪草醒过来的时候,天已大亮,皑皑白雪上也渡了层暖光,她揉了揉还有点疼太阳穴,开始忆起昨夜来。 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她的印象已经变得混沌,但依稀记得某些难以启齿的片段……她羞怒交加,连忙去摸身上,发现衣裳还好好穿着,又不十分敢肯定, 她从床上跳下来,对着墙上的半扇铜镜左照右照,却也没发现从前谢洛白一贯留下的痕迹。 莫非……是她喝多了酒,自己发了春@梦不成? 溪草咬唇摇头。 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自己会对活阎王产生遐思。 “夫人起来了?” 女主人长根嫂子抬了铜盆进来,盛了热水给她擦脸,溪草谢过,严肃纠正。 “长根嫂,你以后别叫我夫人了,我不是什么夫人,我有名字,叫溪草。” 长根嫂点头,一脸我懂的表情,她小心翼翼地劝道。 “其实跟着白二爷没什么不好,世道乱成这样,哪里还讲究什么正道邪道,像这样有本事的男人,偏还生得那么俊,这就是世间少有了,更难得的是还对姑娘那么好,别管名声好不好听,关键是跟着他有吃有喝,穿金带银,也算终身有靠了……” 溪草无力解释,只好由随别人去误会,于是破罐子破摔地点点头。 长根嫂就很高兴,她看得出来,那位白二爷对这姑娘很是上心的,若能撺掇着她多讨白二爷欢心,连带着他们一家也受用。 “马上就过年了,我们庄子里,各家各户都忙着绣新枕套呢,溪草姑娘闲着也无聊,不如绣个荷包送给白二爷?” 溪草听了就抵触,她凭什么要给谢洛白绣荷包?本来要拒绝的,但看长根嫂的女儿进来洒扫,脖子上挂着个葫芦形的绣品,就问。 “你戴的那是什么?” 那小丫头见问,拎起来摇了摇。 “俺娘给绣的平安福,说是保我一年到头平平安安的。” 溪草沉默片刻,道。 “那我也绣个平安福吧……” 荷包那种暧昧的东西她绝不会绣,但总可以送个平安福,谢洛白常年在枪林弹雨里闯荡,倒也合适。 何况他昨夜离去后,现在还没有消息,溪草心里也不安生,绣个平安福,权当是心理安慰了。 长根嫂听闻,喜得拿了阵线簸箩进来,里头都是些碎绸边角料,没什么好缎子,溪草只得随便挑了个暗红色,描了花样子,坐在窗边绣起来。 谢洛白走之前,留下二十个精兵,其中四个,就围着院子巡逻,也不知是保护她,还是防止她逃跑。 溪草绣一会,就推开窗子问谢洛白回来了没有?问了几次,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答案,她心里就像装了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的,手中的平安福也绣错了好几针。 “姑娘别急,白二爷又不是第一次出去‘打猎‘了,哪次不都是平平安安回来的!” 谢洛白每次带人搞突袭,都说是‘打猎‘,长根嫂还以为那是土匪出去劫财的黑话。 溪草听了,神色稍霁,但她又想起昨夜谢洛白骗她回不来的话,连带他后面的无耻行径也勾了些出来,一瞬又黑了脸。 那针就狠狠地在绣品上戳下去,恨不得是扎在谢洛白身上。 “二爷,您回来了!” 外头护兵喜悦的高喊冲进窗户来,溪草心跳一滞,把绣品丢尽簸箩,跳下床掀开棉帘。 小四正在栓马,皇后先她一步跑了出来,围着谢洛白的脚左转右转,谢洛白含笑揉了揉狗头,他的黑衣上,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脸上也溅了几点血迹。 溪草忐忑不安的心,总算重重放了下来,可想起他趁她酒醉的无耻行径,面上脸色却依旧不太好看,一摔棉帘进了屋。 小四摸着后脑勺,奇道。 “云卿小姐这是怎么说,昨晚还和二爷有说有笑的,今天就变脸了。” 谢洛白自己犯的浑,当然知道前因后果,事后他也有点后悔不该趁人之危,但怪就怪醉酒的溪草实在太诱人,他要是把持得住,那就真该出家了。 他跟进屋里,摆手让长根母女出去,自己假装若无其事地脱了脏衣服,就着溪草的洗脸水擦了一把脸,就往炕上躺去。 四下无人,溪草立刻就质问。 “谢洛白,你这个出尔反尔的小人!你一点都不尊重人!“ 谢洛白打了个哈欠,枕着她的膝盖。 “我怎么没尊重你?昨晚我事先问过你的,你点了头我才做的,是你忘了。” 溪草瞠目结舌。 “我什么时候点……” 她话还没说话,谢洛白从身上掏出一件东西,塞进她手心。 “对了,这个送给你玩吧!” 溪草低头看去,见是只赤金蝴蝶挂坠,镂花蝶翅上,镶嵌着碧玺、珍珠、玛瑙、水晶等各色宝石。 她脑中嗡地一声,如遭重击,忙将蝴蝶翻过来,果然在蝶腹上看到一个纂刻的沁字。 从前王府里打首饰,各位主子选好的东西,银匠徐六就会在不起眼的地方刻个名字,以防送错,这支金蝴蝶,是润沁的东西。 谢洛白两夜没有合眼,溪草突然没了声气,他以为把她哄住了,就阖目睡去,呼吸均匀。 溪草原本想立刻推醒他问个明白,见他眼下一抹乌青,又忍不下心来,就木木地保持着这个坐姿,独自心绪翻涌。 等谢洛白睡足醒过来,溪草被他当作枕头的双腿已经麻得动弹不得了。 谢洛白马上就惊醒了,一边替她揉腿,一边骂。 “你傻吗?压着了也不知道吭个声?” 溪草置若罔闻,她似乎感觉不到腿上的酸痛,而是将攥了两个钟头的金蝴蝶送到谢洛白眼下。 “这东西,哪里来的?” 谢洛白见她脸色煞白,皱眉揣度。 “怎么?你认识它?又是你们王府的旧物?该不会又和姓梅的有关吧?” 溪草哪有心情和他扯那些飞醋,急得快哭了。 “它是我妹妹的佩物!你快告诉我!这是哪里来的!” 第196章 琬珍公主 谢洛白闻言,起身正色道。 “你跟我来。” 溪草握紧金蝴蝶,跟在他身后一路出了院子,行至村子口的一间破马棚,马棚是暂时用来关押俘虏的,外头有七八个扛着长枪的兵正在巡逻,见了谢洛白,都立正敬礼。 谢洛白边往里走边问。 “潘代英北边的布防状况,吐出来没有?” 随行的营长答道。 “这个孙团长,骨头还算硬,按司令交待的上了手段,也就都招了,属下已经和麻尾坡的兄弟通了话,不出两日,应该就能拿下。” 谢洛白点头,停了脚步,马棚昏暗,隐约可以看到干草堆上,躺着个人,一股刺鼻的腥臭闻扑面而来,溪草下意识捂住了鼻子。 营长忙命士兵点起马灯,溪草这才看清楚。 草堆里,反绑着个大胡子壮汉,看样子已经昏死过去,灰扑扑的军服上都是血迹,十个手指的指甲已经被拔去,露出紫红的血肉来。 十指连心,活生生将指甲拔除,那是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溪草不由胆寒。 谢洛白活阎王的名号真不是白叫的,这人若生在古代,多半是名酷吏。 “拿冷水泼醒。” 谢洛白一发话,很快有人从外头的深井里吊了一桶水上来,这天寒地冻的天气,井水里都混着冰渣子,往人身上一泼,比刀扎还疼。 果然那大胡子猛地一个激灵,就坐了起来,浑身瑟瑟发抖。 他骇然睁眼,慌乱中目光扫到溪草,徒然愣了,定定地望着她出神。 谢洛白立马沉下脸。 男人最了解男人,他岂能容忍对方这种露骨的目光打量他的女人。 他一抬脚将孙团长揣出两米远。 谢洛白摆手让其余人等出去,方对溪草道。 “这蝴蝶就是从此人身上得来的,你要问一问吗?” 溪草点头,隔着一段距离,蹲下来,将掌心在孙团长面前摊开。 “这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你认识它的主人?” 那汉子虽然此时狼狈,但毕竟是混到团长位置的角色,冷笑了一下从容道。 “这种女人戴的东西,自然是相好的送的,爷这辈子玩的婊@子多了去了,提了裤子谁还记得。” 一记响亮的耳光扇过来,孙团长被抽得嘴角破皮,他愣了愣,看溪草的目光变得有点意外。 这小女人看上去娇滴滴软绵绵的,下手倒是真狠。 溪草也震得手掌发麻,她颤抖地收回手,起身从旁边抽了根马鞭,指着孙团长的鼻子。 “你嘴巴放干净点,还有,最好不要骗我!否则我削掉你的鼻子!” 谢洛白眸子一弯,小丫头够泼辣,带劲,他越来越喜欢了。 他欣赏,但不意味着他会让溪草亲自动手拷问,谢洛白天性里就有种蒙古男人的大男子主义,他的女人,是他精心呵护的波斯猫,他喜欢看她每日美美地眯着眼睛晒晒太阳,而不需要她张牙舞爪去捉老鼠。 “听说过钉马掌吗?” 谢洛白越过溪草,拎起孙团长,他身材高挑却不十分健壮,可修长的手臂却异常有力,那壮汉被他轻轻松松就提起半个身子来。 “就是用铁钉穿过你的十个手指、脚趾,钉在墙壁上,比拔指甲,可疼上百倍。” 孙团长对着溪草这小姑娘可以出言不逊,但谢洛白一近身,他的脸色就变得蜡黄。 他不仅在战场上领教了此人的可怕,受刑的过程中更是深刻体会了“活阎王”三个字的由来。 他选择认怂。 “这金蝴蝶是偷来的,它的主人真和我扯不上半点关系。” 溪草厉声道。 “你撒谎!你刚才一看到我,露出的神情分明很是惊讶,仿佛看到了相熟的人,那是因为,这蝴蝶的主人,和我长得很像,对不对?” 一个眼神就能看穿对方心理,说明这姑娘观察力入微,孙团长再也不敢小觑溪草。 “你说的不错,可我也没撒谎,金蝴蝶的确是偷来的,这是漠城琬珍公主的东西。” 这答案出乎溪草的意料。 “琬珍公主?你胡说!怎么会是琬珍公主?” 孙团长见她这么激动,生怕谢洛白有所动作,连声强调。 “我绝对没骗你,连胡大帅的布防我都招了,这种破事,我还有什么必要说谎?胡大帅和日本人有合作,我陪同他去过漠城,在那里第一次见到琬珍公主,当然她早就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了,我也很想尝尝皇帝的女儿是什么滋味,可惜那样要命的美人,却只能被日本人压,在漠城那几天,我的魂都要被勾走了,所以临走前让卫兵偷了她一直戴在头发上的金蝴蝶,睡别的女人的时候,就让她戴上,就当是睡了琬珍公主了……” 他看着溪草苍白的脸庞,继续道。 “你这姑娘,确实和琬珍眉眼有七分相似,乍一眼看过去,我确实以为见到了她,可再仔细一看,就能发现气质完全不同,她媚得像个妖精,肯定受过不少调jiao,而你,一看就是冰清玉洁,生嫩得很……” 一声惨叫,他的掌心被子弹打穿,被迫结束了对溪草的评头论足,谢洛白收枪入鞘,把孙团长踢开,握住溪草的双肩,把魂不守舍的她带离了马棚。 “不可能、不可能……” 进了暂居的小院,溪草还没回过神来,她反手抓住谢洛白的胳膊。 “这明明是润沁的东西,上头刻着她的名字,怎么会在琬珍公主身上呢?琬珍公主又怎么会和我相貌相似?” 谢洛白心中,有些猜测浮了上来,他犹豫了一下,搂住溪草的肩膀安慰。 “或许你妹妹也在漠城,同是落魄的皇族贵女,在乱世惺惺相惜,以配饰做赠也是人之常情。何况琬珍公主之母淑妃,也是赫舍里氏的格格,和你相貌相似,又有什么奇怪?” 溪草垂眸注视着掌心的蝴蝶,半晌一咬唇。 “我要去漠城。” 谢洛白立刻斩断了她的念头。 “不行,那地方被日本人占了,盘踞着日本主力部队,目前连我不宜贸然涉足。” 溪草摇头。 “二爷误会了,我不是请求二爷打到漠城去,我的意思是,我扮作难民混进漠城,去找润沁。” 谢洛白眉头蹙得更深。 “那就更不行了,我不同意!” 溪草高声道。 “为什么?漠城虽被日本人占领,但并没有戒严禁止出入!只要伪造一本良民证,扮作难民混进去不是难事!” 谢洛白冷哼一声,把她拉到铜镜前,扳正她的下巴对着镜子。 “溪草,你是不是忘了刚才姓孙的看你的眼神?就像恨不得穿@透衣服看进里头去!你看看自己,对男人来说,就是一道可口的点心,别说是那些丧心病狂的日本兵!现在漠城人都恨不能往南逃,你却要自己往里撞,你是不是傻?” 溪草愣了愣,她也听说过日本人在东北,随意jian淫妇女,甚至连孕妇和孩童都不肯放过,漠城确实非常危险,可是好不容易有了润沁的消息,那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真正至亲,难道因为危险,她就要放弃寻找润沁吗? “我可以把脸涂花,或者扮成叫花子,有得是办法……” 谢洛白头疼,一提到旧王府和她的亲人,这姑娘就失去了理智,变得冲动且幼稚,他叹了口气,将她拥在怀中。 “你在漠城有门路吗?有人脉吗?漠城那么多人,你要如何找起?” 溪草一噎,她确实是关心则乱,尚未考虑这么多。 谢洛白就趁机劝道。 “听话,不要胡闹,你想打探你妹妹的下落,又何必亲自去漠城?这样吧!你写一封亲笔信,我派一些训练有素的间谍,带上这只金蝴蝶去找,比你一个弱女子,没头苍蝇似的乱闯快得多。” 溪草低头想了想,确实谢洛白的建议更为妥当,但谢洛白和潘代英的交战还未落幕,她不该在这个时候,因为自己的私事,给他添乱。 “好固然好……只是,这个节骨眼上,会不会给二爷添麻烦?” 终于把人劝住了,谢洛白放了心,听她的语气有几分愧疚,他就趁机道。 “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那就报答二爷。” 溪草已经从那含笑的语气里听出几分不对劲,但为了润沁,也只得欠这个人情了,她有点紧张地问。 “怎么……报答?” 谢洛白想了想,眸光微闪。 “入夜以后,跟我去个地方,不准拒绝。” 溪草本来已经做好,因为这事要被他趁机揩油的准备了,但谢洛白这么一说,她又茫然了。 无论如何,他没有对她动手动脚,溪草还是松了口气,也就点头答应了。 事情说定,谢洛白就命人找来纸笔,让溪草把信写好,果又点了几名干练的精兵进来,把去漠城寻人的事交待了一番,虽然交战期间,突然被调离战场,委派这样的任务,几人都有点不解,但却不敢质疑谢洛白的决定,当下带上金蝴蝶,牵了马就动身走了。 谢洛白还要安排麻尾坡突袭潘代英营地事宜,径自离开,去了临时用来充作议事厅的村长家。 溪草在屋里无事可做,就拿出针线继续缝制平安福,也算给谢洛白的答谢,这一绣,就到了晚饭十分,谢洛白依然没有回来。 长根夫妻做好了晚饭,抬进来给溪草吃,溪草却迟迟没有动筷子,守在外头的护兵就隔着窗子道。 “小姐快用吧!二爷今晚在议事厅用饭,您不必等了,万一饿着了,二爷问起来属下可吃不消。” 闻言,长根嫂就和丈夫对视一眼,窃窃地笑,溪草马上不自在地红了脸,抬起碗埋首就吃。 饭毕又过了不知多久,溪草眼皮开始打架,估摸着谢洛白不会回来了,正准备洗漱睡觉,棉帘揭开,谢洛白带着风雪的寒意踏了进来,他随手扯下墙上的狐裘,裹住溪草。 “走吧!” 溪草点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谢洛白就捏捏她的脸。 “困了?要不要我背你,到了地方,保证你睡意全无。” 溪草下意识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马上就醒了,她拍开谢洛白的手,跳下坑穿靴子。 “不用,我自己有脚。”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小院,谢洛白带着她往村子后头走去,那里有座小山,离村子大约一里路,不算远。 溪草只觉莫名其妙,大半夜的,谢洛白带她爬山,是有什么毛病?若说是打猎,也没见他背长枪。 刚要开口问,谢洛白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回头将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她不要出声。 溪草只得默默被他拉着,走到一个山洞里。 这山洞不大,但却很深,溪草觉得夜里走着有点瘆人,不觉贴紧谢洛白的胳膊,可是转过一道拐弯,就见里头透出红红的亮光来,还有一些响动,似乎是人声,但又不成语调。 有了光亮,她也就不那么害怕了,好奇地探头望去,瞬间就傻了眼。 因为有火光的缘故,山洞的墙壁上,投射出一对人影,显然是未着寸缕的一男一女,女人丰@满,男人精@壮,女人和男人以坐姿相拥,起伏如颤动的蛇。 该死的谢洛白! 简直下流无耻! 溪草胃里瞬间涌出一股酸水,她下意识就要落荒而逃,可谢洛白在她身后,紧紧箍住了她,他扳着她的脑袋,强迫她看向石壁上那一双人影。 “不许回头,好好看着,这是在给你治病,这种事没什么好害怕的,你要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 他在德国的时候,训练营里有人怕蛇,教官就把他丢进蛇堆里,二十四小时和蛇生活在一起,那人起初虽然尖叫哭喊,可这样过了三四天,也就麻木了,他明白那些蛇无法对他造成伤害,最终克服了对蛇的恐惧。 方法虽然极端,但管用。 谢洛白认为,溪草对于男女@之事的恐惧,也是相同的道理,所以在无意中发现了这对偷@情后,他突发奇想,决定帮她治一治。 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吟@哦声中,溪草双拳紧握,浑身颤抖,眼里蓄了一层薄泪,快被逼疯了。 若不是谢洛白捂着她的嘴,溪草大概已经要破口痛骂。 活阎王!丧心病狂!死变态! 第197章 检查疗效 那对鸳鸯却颇有兴致,战了一场又来一场。溪草如坐针毡,几乎是一边在内心痛骂谢洛白,一边拼命转移注意力,才勉强坚持完全程。 眼看那两人歇了动作彼此相拥,似乎已然鸣金收兵,谢洛白这才扶起溪草几乎石化的身子,带着她出了山洞。 被山洞外夹杂雪沫子的寒风一吹,溪草整个人立马清醒过来,撒开腿丫子就狂奔起来,她实在不想再和这个变态多呆一秒钟! 哪知一动不动将近一个小时,加之天气又冷,溪草甫一动作,顿觉手脚僵得失去协调,才跑了两步,便脚下一滑,整个人摔倒在雪地上。 谢洛白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好笑地看着溪草撑起身子刚刚站起来,两只脚又陷到松软的雪中,才往前一步又绊倒摔了一跤。 他咬着烟,很是绅士地问。 “要不要二爷背你。” 溪草白了他一眼,以沉默拒绝。 大抵是陷得太深,一时之间腿竟从雪地中拔不出来。看她憋红了脸倔强应对,谢洛白哈哈大笑,把嘴上的烟丢到地上。 “你这样,今天晚上都不用回村子了。” 话音刚落,不由分说便伸臂到溪草的双臂下,把她整个人从雪中拔了出来。 注意到溪草脚上的皮靴已经进了雪,谢洛白索性把她的靴子脱了,拢了拢身上的皮毛大氅,把她整个人似抱小孩一般护在怀中。 粗粝的大掌抚过光裸的脚背,在脚心处反复揉捏,溪草大惊失色,才发现袜子已经被谢洛白褪下。 “你干什么!” 溪草的脚真小,谢洛白一掌就能握住。雪光映衬下,一双足莹润可爱,蜷缩的指甲盖宛若修剪得当贝壳,让人忍不住咬上一口。 听着溪草因为紧张不断急促的呼吸,谢洛白忽然有些心猿意马,那好不容易压下的旖旎情绪顿时又在心头翻涌,他抬起溪草的右足,鬼使神差在她脚背上落下一吻。 “你……你……” 溪草羞愤地瞪大双眼,看他一双眼似乎要燃烧起来,又不敢说些什么引得他兽性大发。 注意到怀中的小女人双臂环胸,防贼似地盯着自己,谢洛白很是从容地伸掌包裹住她的双足,待感觉到玉足渐渐恢复温热,才把怒目相对的溪草打横抱起,一本正经道。 “我不喜欢生冻疮的脚,又红又肿,难看!” 溪草脸一阵红一阵白。 “我可以自己走!” 刚刚起身前,那双扣在腿弯的手把她紧紧地禁锢在身前,她甚至感受到谢洛白紧实肌肉下,那一处凶悍的突起…… 在庆园春多年,她自然知道那是什么,当即扭身要挣扎着下来。 也不知蹭到哪里,谢洛白的身体一瞬紧绷,喘息道。 “你想爷找个地方把你办了吗?” 谢洛白的眸光变得危险,不自觉地又收紧了环住溪草身子的双臂。 他素了多年,此刻却非常想开荤,渴望好好大吃一顿。 溪草脸红得滴血,恼羞成怒。 “你,你是动物吗?怎么随随便便就发@情!” “谁让你太诱人了呢?” 某人大言不惭,只把溪草往上托了托,低下头,毫不犹豫地在她殷红的双唇上咬了一口,见上面带了自己的印记,愉快地笑了。 疯了,真是疯了! 溪草飞快地捂住嘴巴,决定无视他,不再招惹这个下半身思考的动物! 可下一秒她发现,谢洛白抱着自己竟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远远地,那对鸳鸯厮杀的战场就在眼前,一颗心瞬时跳到嗓子眼。 “你要带我去哪里?” 谢洛白哼了一声。 “你看看你刚刚跑到哪里了?若不是二爷,恐怕今晚……” 说道这里,谢洛白似乎意识到什么,不再提醒她走错方向,只不怀好意地在溪草耳边笑了一声,哑声道。 “溪草,莫非你的病已经好了,想不想和二爷实战一下?” 他故意在山洞前停下脚步。 “那对鸳鸯应该也走了,咱们进去回味回味?” “流氓!你无耻!” 溪草气得发抖,在他胳膊上发泄似的狠狠拧了一把。 “波斯猫果然爪子利!” 谢洛白痛得嗤了一声,腾出一只手抓住住她的手腕。 “不过二爷要纠正你一点。食色性也,有什么无耻的。如果你阿玛不和你额娘行周公之礼,如何生下你?” 该死的活阎王,满嘴的胡说八道,偏生还让人无法反驳。 见怀中的小女人气鼓鼓地瞪着自己,谢洛白唇角一弯,继续好心情地给她科普。 “你既然会画油画,知道梵婀玲,也应该听说欧洲的学校,早就有生理卫生科。人体是一具复杂的机器,我们不但要认识自己的身体,也要理解自己的需要,欲望是人类繁衍的根本,是科学,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没什么可耻的。你这样惧怕,的确是病了。” 听他说得头头是道,溪草郁闷万分,打又打不过,说也说不过,别的也罢了,这件事她才不想被他洗脑。 “我宁愿病,一辈子这样就好!” 谢洛白眸光一沉。 “好什么好,如果老是这样,谁给我生儿子。” 溪草高声强调。 “找龙砚秋或者红绣,她们一定会很乐意!” “可二爷我不乐意!” 谢洛白忽然荡了一下手,溪草一个不稳,忙伸长手臂勾住他的脖子,才没有从他怀中掉下去。 抬眼间发现谢洛白的目光越来越黯,扣在自己腰后的手忽地把自己往上一送,她整个人便和他视线相平,鼻尖相对。 “看,这次是你主动投怀送抱了……” 眼看那人一寸寸压上来,溪草忙撇开了头,谢洛白带着寒意的唇擦过她的脸颊。 从前溪草虽然反感被谢洛白强吻,可比起那件事,还不至于作呕,无非是抗拒和排斥。 可不知怎的,方才谢洛白的触碰,让她整个人浑身大颤。并非因为恐惧,仿佛是一种出于本能的反应,浑身上下似有电流流过,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溪草的变化,一点不漏地被谢洛白看在眼里。 他又凑了上来,温热的呼吸拂过溪草的耳廓。 “溪草,难道你就没有半点想法吗?” 他语调暧昧,听得溪草大惊失色,再也顾不得了,摊开手掌就去推谢洛白的脸。 “没有,一点都没有……你滚开!”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笑,溪草悚然一惊。 怀中的波斯猫僵了身子,谢洛白咳嗽一声,便见黑暗中闪出几个扛长枪穿皮袄的人,正是装作马匪的护兵。 “在干什么!” 众人对谢洛白立正行礼。 “二爷,属下们正在巡逻……” 在谢洛白的脸色还没有变幻之前,小四忙道。 “二爷,那边还没有去看过,咱们先过去看看……” 走出几米远,小四踢了一脚其间发出笑的士兵。 “看见了就看见了,笑什么,差点连累兄弟们挨鞭子!” 始作俑者一脸委屈。 “我不就好奇吗?以前就听说二爷对这位表小姐异常纵容,现在亲眼所见,实在是匪夷所思。” 此言一出,周遭的士兵就围着小四七嘴八舌议论开来。 “是啊是啊,那天居然还吃她吃剩下的东西,今天啧啧……” “二爷竟也有这等柔情蜜意的一面,刚刚你们听到没有,那语气,老子还以为见鬼了!” “不过那姑娘一脸别扭的样,难不成二爷还没有把人拿下?” 此言一出,在场人的目光不由转向小四。 小四几乎要跳起来。 “看我干嘛,我怎么知道。” “得,你这样说,定是二爷还没有……话说二爷从来没有女人,不会是那方面有问题把?” “要不咱们做兄弟的给他准备点东西,帮他一把?” 小四哭笑不得。 “有时间操心二爷的事,不如好好考虑怎么打战,赶紧挣军饷回去娶媳妇。” 有人当即揶揄。 “说到这个,小四,你小子是不是最近有情况啊。明明二爷让你留在雍州,你却大老远跑来这鬼地方,是不是想挣军饷娶老婆啊?” 众人目光骤亮,注意力都转到了小四身上。 “是啊,那天我还看到你手上多了条红线,什么娘娘腔的玩意,不会是哪个相好送你的吧?” “到底是哪家的姑娘,还不从实招来!” “是啊,若是那姑娘长得不错,还有其他未嫁的姐妹的话,也帮兄弟我留意一下。” 大家一边巡逻,一边说笑,小四在兄弟们的连番拷问下,渐渐败下阵来,众人情绪越发高涨。 冬日夜长,既不能调侃自家司令,总得要找个消遣…… 晚上的雪并没有下太久,第二天溪草醒来时,难得的出了太阳,连带让她的心情也一下明媚起来。 她推开窗户,注意到谢洛白依旧派了四个护兵守在屋外,那刚刚好转的心情又布上了一层阴霾。 昨天晚上姓谢的硬是和她挤上了一张床,不顾溪草的挣扎,把她剥得只剩下肚兜和绸裤,一把抱在怀里,美其名曰为了“巩固疗效”。 谢洛白虽然没有过分的举动,却也脱得只剩下个裤衩,便钻进了被窝。 溪草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为了避免这家伙做出什么禽兽动作,根本不敢闭眼。他却在她耳边警告,如果她再不睡觉,他就要“检查药效”了。 末了,为了达到震慑作用,还探手过来,在她胸前柔软之处捏了两把。 气得溪草眼眶中立马蓄了一包泪。 两人几乎相贴,以至于她都察觉到背后男人胯下的东西蠢蠢欲动。 关键这厮还在她耳边委屈巴巴道。 “溪草,你不知道我简直要疯了,抱了喜欢的女孩子,却不能动。” 她发现,无论是讲道理,还是比不要脸,她都不是谢洛白的对手! 而让溪草无地自容的是,当夜她居然梦到自己和谢洛白一丝不挂,在山洞中做着那羞人之事…… 长这样大,第一次做这样的梦,对象还是活阎王,完全让人接受无能。 可恶!都是那家伙害的! “姐姐,和我玩东南西北。” 犹在想着,长根夫妇的女儿冲到炕前,递给溪草一张沾了泥污的纸。 纸张是稀罕玩意,乡下人穷苦,怎舍得在这上面浪费银钱,想来是小丫头捡来的。溪草接过来,抖了抖纸张上凝固的泥点,正要对折,忽然被上面的内容吸引。 “这张纸,你从哪里弄来的?” 小丫头见溪草一下肃了颜色,有些不解地道。 “是在村口的位置……姐姐也想要吗?不过应该没有了,那时候天空中呜呜掠过一只大鸟,就掉下来这些,被路过的人全部捡光了,说拿回去生火,最最好用。” 溪草眸光凝固。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白二爷知道吗?” 小丫头点点头,又摇摇头。 “那时候白二爷好像已经走了。” 溪草摸出一个镶着宝石的发簪递给小丫头。 “姐姐拿这个和你换,咱们下次再玩东西南北,好不好?” 小丫头不知道发簪的价值,只觉得它漂亮极了,立马高高兴兴地答应了溪草的条件。顾不得关注小丫头,溪草拿起纸张,仔仔细细看了三遍,瞬时凉意填胸。 那是一张关于谢洛白的重金搜寻令,上面印了他的正面照片,悬赏金竟高达五两黄金。 莫非是潘代英的手笔? 她穿起皮靴,跑出去问护兵。 “二爷呢,什么时候回来?” 护兵恭敬道。 “麻尾坡那边出了点状况,二爷大早跑去督战了。” 闻言,溪草心中无端一空。昨天拷问出潘代英北边的布防情况,按理说应该一切顺利,难不成那个孙团长提供的是假消息? 说来讽刺,明明谢洛白才对自己做了很过分的事,可她还是担忧他的安全。 护兵见状,咧嘴微笑。 “二爷让属下告诉云卿小姐,不要太想他,不出意外这场战役一个星期就能了结。等那时,他再和小姐一起回雍州。” 走了还不消停,溪草一下没了脾气。她把手中的东西递给护兵,见对方陡然变了颜色,言简意赅吩咐。 “长根嫂的女儿说,是今早从飞机上抛洒下来的。二爷在这里,很多人都看过他的真面目,当务之急,便是把整个村子封锁,不能放出去一只苍蝇。” 第198章 身陷囫囵 说是只要两天就能打下麻尾坡,可谢洛白直到第七天傍晚才回来。 随他一起到的,还有一辆军用吉普车。 车子的汽鸣声霎时引得整个村子的人出门围观,这种只在传闻中听说的东西,竟然开进了这个偏远的小村落,老乡们围了一圈又一圈,若不是忌惮马匪们凶煞的性子,只怕会走上前摸一摸过把瘾。 大家还没有从眼前的新鲜事物中回过神来,下一秒,老乡们又看直了眼。 紧跟着一身皮毛大氅的谢洛白,一个脚蹬长靴,裹着皮草烫着燕尾卷的年轻小姐下了车。看她五官明艳,身上穿的戴的更是见所未见,乡亲们不由私下嘀咕。 这位小姐,不会又是白二爷从哪里打劫来的新夫人吧? 之前抢来的那位端秀典雅,眼前的这个时髦靓丽,啧啧,白二爷真是艳福不浅。 就在大家向谢洛白投去艳羡的目光时,忽然见两位“夫人”在门口遥遥相望,看向彼此的目光皆是惊诧。 众人还想围观,瞥见白二爷目光沉了下来,一个个赶紧散去;长根夫妇也发觉气氛不对,连忙牵了女儿关上了房门;护兵们在小四的示意下,一个个也找借口遁了。 瞬时,小院中只剩下他们三人。 “洛白哥哥,她怎么会在这里?” 龙砚秋指着溪草,声音都在颤抖。 自得到谢洛白在野马岭战场失踪的消息,她第一时间就敲开了督军府的大门。 在龙砚秋的认识中,谢信芳只会忧愁伤心,谢信周自顾不暇,现在唯一能扭转时局的,唯有谢洛白的生父沈督军。 还好沈督军不负期望,他连夜召集部下商议出兵增援事宜,却遭到了部下的强烈反对。 如今世道混乱,沈督军与谢洛白虽是父子,可二人一个属于以雍州为中心的中部军阀;另一个则是以蓉城为驻地的南部军阀。 再说父子二人不和有目共睹,几家关系更是势同水火。若是谢洛白就此殒命,谢信周手下无再用之人,四大军阀化为三家,中部军阀若想扩充地盘,不失为一个机会。 沈督军气得目眦欲裂,偏生没有办法。 虽然中部军阀是他一手组建,可现在不比前朝,凡事讲究民主,拉拢势力更需要银钱和地盘。大家都不同意,他又不可能把麾下的雍州驻军全部调走,否则等得胜归来,有人趁虚而入让雍州城易了主,那岂非白忙一场。 不过谢洛白是他的儿子,沈督军是不会坐视不管的。 关键时候,还是龙砚秋说服了大家。 “众所周知,我上次和红绣从蓉城到雍州,谢大帅派了飞机。其实让我们乘坐飞机前来不过是为避人耳目,同机到来的,还有从德意志购置的新式武器。这几个月,经过二爷和军事专家的研究,基本已经有了图纸,如果诸位愿意出兵,我可以以三张图纸作为交换。” 闻言,方还闹得不可开交,齐齐反对的军人们果真不再说话。 这年头,表面是以淮城总统府为首,在各地设立市政府,统领大局;可事实上,天下军阀四分,所谓武力当道,各地市政府要想在当地混下去,定要为所属的军政府留足方便。 淮城总统府之所以能存在,除了代表华夏参与国际外交,更多的还是为平衡四方军阀势力提供媒介和平台。 是以,为了达到大一统的目的,军阀之间的争斗,他们听之任之,甚至乐见其成。 在这样的背景下,四方军阀毫不遮掩吞并对方的野心,都想成为能一统华夏的军方政权。 而要吞并,就要战斗,武器则是重中之重。 不过在场的都是征伐战场的将军,自不会被龙砚秋聊聊数语忽悠。 “武器图纸乃是军事机密,据我所知,龙小姐身为谢家义女,却从未参与谢司令的军务。你刚刚许诺的图纸,不会只是空头支票吧?” “是不是空头支票,等我拿来,各位看了再定论不迟。” 龙砚秋微笑。 “不过有言在先,我只送上半张图纸,剩下的,要等谢司令完好无损回到雍州,才能送至。” 达成交易后,龙砚秋就赶回谢府,从床底下取出一只棕黑色牛皮镶扣的皮箱。 皮箱表面擦痕交错,显然已经有一定年月,这是她哥哥龙砚平的遗物。 她的大哥,是和谢洛白一起留学德意志的同班同学。他对机械颇具天赋,不仅是谢洛白最得力的副将,还是他麾下最出色的武器专家。 龙砚平在战场上牺牲后,龙砚秋整理遗物发现了这只箱子,打开一看,竟是武器图纸,有些图纸还未完稿,而有些落款的时间还很近,显然还未上交,她当即就把这些东西送给了谢洛白。哪知谢洛白逐一翻阅后,却让她自己留着,做个念想。 龙砚秋当即明了谢洛白已经掌握了图纸的技术,失望的同时,又为自己倾心爱慕的男人感到骄傲。他就是这样所向匹敌,无所不能。 原以为这些东西最终会沦为一堆废纸,不想现在竟派上了用场。 龙砚秋从中选出三幅,一裁三截。她大哥不仅教导了她军事本领,对武器图纸也多有讲解,龙砚秋裁剪得很是技巧,果真第二天清晨送上图纸的时候,成功地让沈督军手下闭了嘴。 图纸是真的,毋庸置疑,不过龙砚秋明了,他们之所以能真正松口,最关键还是轻视了她,认为一个女流之辈不会捣鬼。以至于她提出和沈督军一起北上,大家嫌她累赘,在进入野马岭的当口把她丢在了茯邺,只派了几个护兵保护她的安全。 于是在沈督军行踪暴露,遭到了潘代英、胡炎钊东西联军围剿的时候,龙砚秋幸免于难,并阴错阳差地与谢洛白汇合。 见到来人,龙砚秋激动地不能自己,扑上去双手就环住了谢洛白。 她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无时无刻向心爱的男人证明,自己为了他会倾尽所有,哪怕是她的生命。 和那个毫无反应的陆云卿不同,龙砚秋听闻他落难,第一时间就寻找外援,奔赴战场。 她不是需要他呵护的娇花,而是能和他并肩作战的伴侣。 这世间,只有自己才有那个资格和能力与他携手。 可没想到和她的情难自禁不同,谢洛白看到自己,却很冷淡。龙砚秋只当谢洛白作战繁忙,并没有在意,直到被谢洛白带到这个偏僻的小山村…… 她指着溪草,又问了一遍。 “洛白哥哥,她怎么会在这里?” 谢洛白不愿把溪草迫嫁的始末告知他人,只轻描淡写道。 “知道我失踪,云卿担心我的安危,便寻来了。” 龙砚秋完全不相信陆云卿有孤身北上寻找谢洛白的能力,而且还这么巧,一找就一个稳?可偏生不能解释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这种感觉让她异常恼火,还无处发泄,几乎要疯了。 联系溪草方才出现在门口,周遭村民待她的态度,显然她和谢洛白在这里住了已有一段时日。 那自己满腔热血找到这里,竟成了笑话? 龙砚秋完全不能接受! 溪草瞟了谢洛白一眼,有些不满他那番引人误会的话。却也找不到更好的理由,只得作罢。 从龙砚秋不甘的表情,溪草隐隐猜到了什么。这丫头虽然性格极端,对谢洛白却是实打实的好。 尽管两人互不对盘,不过只要龙砚秋不来招惹自己,她的到来,溪草是一百万个欢迎的。 至少有龙砚秋虎视眈眈盯梢,谢洛白不会不要脸再爬上她的炕,她总算不用再担心被他占便宜了。 身边的两个女子,一个满面怒容,一个眸光收敛。谢洛白嘴角牵了牵,想到下车就看到溪草奔了出来,一把夺过她手中的葫芦状平安福。 “这是给我的?” 溪草嗯了一声,目光从龙砚秋脸上收回来,从怀中扯出一张纸递给谢洛白。 “你走的那天,就有飞机抛洒这个,我让护兵们散布西北军洗劫了前方城池的消息,封锁村子,没有让人出去。” 谢洛白低头看了一眼,揉了揉溪草的脑袋。 “你做得很好。” 这亲昵的态度,越发刺激了龙砚秋。她定睛一看,整个人已经不是气怒二字形容。 “为什么拦着村人,陆云卿,你知不知道你这个自作聪明的举动,害了阿爸!” 阿爸,沈督军? 溪草有些反应不过来,龙砚秋还要说什么,被谢洛白一手截住,语含警告。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进去再说。” 待进了农房,龙砚秋已控制不住对溪草破口大骂。 “这些悬赏令是阿爸和我弄的,我们原打算找到洛白哥哥的下落,就离开此地。若不是你藏着掖着,我们怎么会落入潘代英的圈套!” 欢迎她的到来是一回事,纵容她的无理取闹又是另一回事。 溪草冷笑。 “龙小姐的思维好生粗暴,上面又没有写明悬赏令是沈督军发的。再说,即使写明了,表哥失踪这么久,谁不能保证是潘代英和胡炎钊混淆视听的手段?” 龙砚秋语塞。 她的沉默,让谢洛白一瞬抓住了什么。 “砚秋,路上你一直没有提及这个悬赏令,难不成这也是沈督军目标暴露的原因?” 龙砚秋浑身大震,她定定地看着谢洛白,半晌才道。 “洛白哥哥,我们也是为了保护你!东西联军在野马岭各处通卡要道贴了你的悬赏通缉令。重赏之下,必有悍勇,只要我们开出的价更高,即便有人知晓了你的下落,为了重酬,也不会把你的行踪立马顶到东西联军处。只,只是……” 龙砚秋眼神躲闪,再也说不下去。 只是没想到反让潘代英顺藤摸瓜,悬赏令洒出几天,东西联军的探子便查到了沈督军的行踪,反而放过了搜寻谢洛白的计划,集中火力对沈督军重兵围剿。 谢洛白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麻尾坡,与此同时,也收到了沈督军被生擒的消息。谢洛白奋起直追,一连歼灭了东西联军大片主力,东西联军招架不住,提出和谢洛白谈判。 而谈判的内容,便是沈督军!其人已被潘代英押送西北,昨天上的飞机。 听完两人的话,溪草久久没有言语。她瞥了谢洛白一眼,才明白自己怎么觉得他今天怪怪的。自他下了汽车表情就一直沉郁,双眉间似蒙了一层雾,这是溪草从未见过的。 一片沉默中,龙砚秋轻咳一声,她小心翼翼地看着谢洛白,大着胆子道。 “洛白哥哥,阿爸被潘代英抓了,雍州群龙无首,为了避免中部军作乱,咱们更不能耽误,一定要即刻赶往雍州!等你继了雍州督军的位置,再派人过去姓潘的谈判不迟。” 还有一句,她忍住没有说。 如果谢洛白坐上了雍州督军之位,潘代英看沈督军变成了无用的棋子,一气之下杀了,那蓉城谢氏不废一兵一卒便能拿下雍州,对谢洛白并没有任何坏处。 龙砚秋虽然管沈督军叫一声阿爸,不过那都是看在谢洛白的面子上。为了谢洛白,她连自己的母亲姐姐都能抛下,更何况一个外人。 再说那个外人,伤透了谢夫人的心,谢洛白对他应该也没什么感情。 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龙砚秋不希望他错过。 溪草明白了龙砚秋的意思,目光骤冷。她看着谢洛白,有些好奇他的回答。 沈督军虽然对谢夫人欺骗在先,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溪草觉得沈督军对谢夫人母子还是有情的。否则一来不会允许她离婚带子离开;二来也不会听闻谢洛白落难,亲自出马相救。 不过关于谢洛白的决定,她也不好置喙,只是潜意识间希望他不是那等冷血无情之人。 谢洛白拧眉思索,好半天才道。 “收拾一下,回雍州。” 龙砚秋一脸欣喜,溪草咬唇,目有失望。 谢洛白瞥了她一眼,把小四叫进来。 “你去茯邺,给谢大帅发电报,并且通电全国,我谢洛白会在下个月初亲自去西北谈判,如果之前沈督军少了一根汗毛,让他提头来见。” 第199章 走上一趟 回去坐的是军政专列,时间比来的时候缩短了三分之一。 谢洛白一直很忙,一路上再没有骚扰溪草,整天都和部下在包厢中议事。 兴许怕两位小姐发生不快,谢洛白特意把她们的房间安排在自己包厢一左一右,还把爱宠皇后放出来散养。 那狗见谁都吠,唯独对谢二和溪草和颜悦色。在小村子中,溪草和皇后接触良久,现在已克服了对它的恐惧,皇后索性便赖在她包厢中。 有一主一宠亲自坐镇,龙砚秋一路上都很消停,除了一开始天天去谢洛白的包厢中送茶果点心,被谢洛白严辞拒绝后,便再无动作。 这样过了几日,火车终于驶入雍州地界。看着窗外的景致从一望无际的荒野雾淞,逐渐增添了人间烟火,溪草内心竟生出倦鸟归巢的归属感。 这个感觉令她诧异。按理说,雍州城她呆了不过九、十个月,比起出生地燕京府,只占据她人生的十七分之一。 溪草不禁思索。 真正的故乡燕京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陌生呢?正是十年前那场家变,阿玛和额娘双双过世,自己和妹妹分离;而雍州城何时又变得亲切呢…… 溪草条件反射伸向脖子,待摸到红绳上谢洛白送的玉佛,才想起陪伴自己多年的半只玉兔已经遗失在雪地中。 ……不知梅凤官如今回到雍州没有? “还说要赶回来和你过年,现在是赶回来了,等过年时候,恐怕又要分开了。” 身后一声轻叹拉回溪草的思绪,她回过头来,见谢洛白一身戎装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身后。 习惯了他的马匪打扮,冷不丁见他恢复了惯常的形容,溪草竟还有些不习惯。 “怎么,看呆了?” 谢洛白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忽然俯下身子,把脸凑到了溪草面前。 “女孩子都喜欢漂亮的东西,如果你想摸一摸,二爷不会介意。” 溪草哭笑不得,正想说点什么挪塞过去。抬眼却见面前人双眼下满是青黑,而眉头也因为长期凝神不自觉蹙起,鬼使神差地竟伸出手抚向他的眉心。 “二爷,沈督军不会有事的。” 谢洛白明显怔愣了一下。 溪草说完这句话,也意识到自己逾越了,正想收回手,却被谢洛白一把握住。 “我喜欢你关心我的样子,溪草。” 他注视着自己,双目中好似有星辰大海,溪草只觉得自己心跳乱了节拍,有些别扭地抽回自己的手。 “二爷打算什么时候启程去西北?” 知道她故意转移话题,谢洛白也没有追问,只和她一起站在窗前,共同注视着窗外不断呼啸而过的景色, “坐飞机过去,扣除路上的时间,可以在雍州再呆十多天。一会下了火车,我让何湛送你回陆公馆,没有我陪着,你一个人能应付吗?” 听出他话中浓浓的关切,溪草心下柔软。 “二爷不用担心,陆府这点小事,我没有问题。” 谢洛白笑了一声,他看上的女孩子,就是这样能干自信。他转过身,轻轻把溪草揽到怀中。 “虽然这样说,不过我还是不放心,真想二十四小时多把你困在身边。” 听他越说越不像话,溪草一下正了脸色。 “二爷,还请你注意措辞,如果你再这样,我就不干了!” 谢洛白根本不把她的威胁当回事。 “不干?你还能去哪里?别忘了我们亲也亲过了,抱也抱过了,按照前朝的规矩,你已经是我的人,你还能嫁给谁?” 溪草气得浑身发抖,亏她还想着他担忧父亲,要包容他,哪知道这家伙立马蹬鼻子上脸,骨子里的恶劣脾性就是改不了! “我要嫁给谁都和你无关,反正不是嫁给你!” 溪草蹬蹬瞪转身就走,听到后面谢洛白压低的笑声,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想起那晚他强迫自己旁观活@春宫,夜里又对她胡作非为,恨不得把他劈成两半! 实在是太过分了! 她一定要离谢洛白远一点,如果能趁着他去西北谈判期间,嫁给梅凤官就好了! 可下一秒溪草又被沮丧情绪包围。只要她还顶着陆云卿的身份,婚姻大事就无法自己做主…… 雍州火车站,扛枪的护兵在月台前左右排开,火车刚驶入火车站,溪草一眼就看到翘首以盼的谢夫人、红绣、傅钧言还有杜文佩。 火车甫一停下,见儿子出现在车门口,谢夫人就小跑过来一把把谢洛白抱在怀中,抹着泪道。 “你这个臭小子,可要吓死姆妈了!以后再这这样,姆妈不打断你的腿!” 谢洛白个子太高,谢夫人只能虚虚抱住一半,谢洛白笑了笑,反用长臂环住母亲的肩,用哄小孩的口气道。 “好,都听姆妈的。” “多大的人了,就知道忽悠姆妈!”谢夫人轻捶了儿子一下,看向儿子的目光满是慈爱。 “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姆妈就千恩万谢了。” 堂堂的司令,被母亲当成宝宝关爱,谢洛白脸上挂不住。 “姆妈,周围人都看着呢……” 谢夫人轻咳一声,果然见周遭人投向谢洛白的眼神都是揶揄,抬眼见溪草正好走了上来,谢夫人立马放过谢洛白,拉着溪草的手声音几度哽咽。 “你这丫头,胆子怎么这么大!世道这么乱,万一人没有找到,自己丢了,你父亲和我得有多伤心,洛白今后又怎么办?” 溪草又是尴尬,又是心虚。在火车抵达站台前,谢洛白就告诉她,已经命人和谢夫人与陆府分别发了电报,表示二人之所以相遇,是溪草只身前往野马岭找寻自己下落。 溪草恼他先斩后奏,偏生又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再说谢夫人收到电报,担忧的同时,内心大大抚慰。 之前的玛瑙双雁,溪草态度暧昧不明,让她对侄女多有不满。可如今小姑娘知道儿子失踪,便离家出走孤身北上,事实胜于雄辩,说明儿子并不是自作多情的单相思,侄女对谢洛白还是有情谊的。 是以,她自动把溪草之前的拒婚,理解为少女对婚姻的恐惧。 既然两个孩子彼此有意,那就让他们做长辈的推上一把。再见到溪草,谢夫人已然把她当做了儿媳妇,交谈的言语,也毫不遮掩谢洛白对她的心悦。 “姨妈,表哥不是平平安安回来了吗?您不要太担心。” 谢夫人才不让溪草避重就轻一笔带过。 “不仅要他平平安安回来,还有你也要完好无损。”她拉着溪草的手,一阵端详,笑盈盈道。 “黑了,瘦了,洛白那小子肯定没有好好照顾你,回头姨妈帮你好好教训他!” 溪草很是无奈,正要开口,背后的龙砚秋已经冷笑一声,走了过来。 “姆妈,洛白哥哥是去打战的,又不是去春游。战场上本来就军务繁重,云卿就不应该去给他添乱。万一让洛白哥哥分心,坏了事,岂非后悔莫及!” 同样是去战场上找寻谢洛白,自己请了沈督军出兵增援却被谢夫人无视,而陆云卿单枪匹马过去,竟被描述成大功臣。 不说陆云卿找寻谢洛白的过程就疑点重重,据龙砚秋所知,她唯一的建树,便是呆在小山村中绣平安福。 谢夫人的偏心不是一点两点! 听到龙砚秋把溪草形容成碍事的累赘,谢夫人很是不高兴;不过联系龙砚秋对儿子确实尽心尽力,那些不满情绪也生生压下。 “砚秋也受苦了。不过女孩子家,无论是你,还是云卿,都还是在家呆着好一点,打战始终是男人的事。” 听出她隐隐生气自己针对溪草,龙砚秋抬高了嗓音。 “姆妈错了,我和云卿这种自小骄养在家的小姐不一样。大哥从前就对我进行过军事训练,而行军作战的知识我也略懂一二。和洛白哥哥上战场,我绝对不会成为他的拖累;若是得当,或许还能成为他的助力。” 这口气猖狂得刺耳,然听她提起因为谢洛白牺牲的家人,谢夫人纵是再不喜龙砚秋张扬的性子,也没有再说什么。 红绣裹着披肩慢慢走上前。 “砚秋,夫人也是担心你的安危。你和云卿小姐,都是夫人的心头肉,她都不希望你们出事的。” 龙砚秋从鼻子中哼了一声,这句话明显和事实不符,她还要说什么,忽然瞥见谢洛白不悦的目光,生生闭了嘴。 火车站被提前清场,月台外,已经停了好几辆小汽车。 方才根本没有机会和溪草说话,是以杜文佩硬是挤上了汽车后座,傅钧言无奈,只得坐上了汽车副驾,由何湛开车。 汽车刚刚驶动,何湛突然熄了火,溪草正奇怪,便见后视镜中折射出的那道隽长侧影。谢洛白屈指轻扣车窗,戎装下一双手骨结分明,表情一如往昔森严幽冷,唇角却在不自觉间微起,连出口的声音都无意识变得软和。 “这几天没有时间找你,如果他们给你委屈,告诉傅钧言。” 瞥见车中三人意味深长的视线,溪草脸刷一下红了,轻轻嗯了一声。 小汽车再次驶动,杜文佩就一脸暧昧地挨上来,和她咬耳朵。 “老实交代,你现在和姓谢的怎么样了?” 作为热恋中的人,她敏感地察觉溪草对谢洛白没有之前那么抗拒了。 “什么怎么样?” 溪草摸不准她知道什么,微笑装糊涂, “你这没良心的丫头,亏我还在背后为你担心!” 杜文佩伸指在溪草腿上掐了一把,和她咬耳朵。 “逼婚迫嫁,英雄救美,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溪草一怔,“你都知道了?” 杜文佩摊手,眉飞色舞道。 “还不是小四,看不出姓谢的身边人还有几分意思。他收到匿名电报,北上之前跑去陆公馆看了一眼,发现周遭都被华兴社的把控了,担心玉兰安全,便专程告诉傅钧言,让他留意玉兰动静。还好小四提醒得当,你言表哥找上我爷爷,才在你上火车的翌日,寻到被绑在南下渡轮船舱中的玉兰。” “南下渡轮?” 溪草吃了一惊,只听杜文佩继续。 “是啊,翔哥说领头的那个是专门做人牙子买卖的,船舱中还有其他几个人,都是一水的年轻姑娘,据说是从雍州各处采买来,送去南边给富商当瘦马的。” 她义愤填膺又补充了一句。 “没想到现在还有这样善尽天良的买卖!” 溪草沉默了,杜文佩是知道了一些,可明显是经过掐头去尾的阉割版。 她从小被杜九保护得无微不至,虽然生在黑帮世家,却完全是不沾尘世单纯明媚,事实上还是傅钧言更适合她。 “这些事都是陆铮和赵寅成一手策划的。” 注意到杜文佩表情明显一僵,溪草笑了笑,道。 “我被马匪打劫了,不知道大堂哥回来是如何交代的?” “还能怎的,乱成一团。” 在场的都是知情人,傅钧言逐也放开了说。 “陆府的法事操办了三天三夜,把整个雍州城的权贵都请来了。那天找了个和你身形相仿的带着帷帽跪在灵前,过后宣称你病倒了,三姨父担心女儿,也留在了陆府,没有人怀疑。” “这一招瞒天过海果然是他的手笔。” 溪草眸光微沉,笑容中的温度一寸寸冷了下来。 “我都迫不及待想去拜会他们了,陆铮对我做的一切,我一定要加倍奉还!” 傅钧言点头。 陆铮是杜文佩喜欢的人,有些话他不好说太多,以免显得自己心胸狭窄,多嘴多舌。溪草主动开口,正好可以让杜文佩彻底看清他的真面目。 “三姨父如今还被困在陆府,今天专列抵达雍州并没有对外声张,他们应该还不知道你的行踪,不过一会你回到陆公馆就瞒不住了。谢二已经调了人马在陆公馆外等着你,如果你要去陆府,就带上他们,保准陆太爷不敢再为难你。” “既是如此,还请何副官叫上他们,我们现在就去陆府!” 溪草顿了顿。 “如果言表哥和文佩方便,也可以和我走一趟。” 第200章 我要分家 溪草到的时候,陆太爷刚刚用过早膳。 自从孙子陆铮狼狈归来后,整个陆府就不得消停。他实在无法接受陆家唯一的嫡孙女被马贼劫走,哪怕后面收到了谢洛白的电报,表示孙女北下寻他已与他会合,他心中还是久久不能平静。 这些天陆太爷一直在思索。 谢洛白决口不提孙女被马匪打劫之事,反而粉饰太平,言下之意孙女是被他从马匪手中救回来的?而孙女落于马贼之手,到底又经历了些什么,陆太爷不敢想下去。 他土匪出生,所谓贼眼识贼,对同属匪类的同行还是很有发言权的。 别说溪草这等年轻貌美的小姑娘,便是个有点姿色的妇人,落于贼手,这“清白”二字便不能保证。 溪草这一打劫,若是回不来也罢了,若是回来…… 淮城汪厅长家公子的婚事显然不成了,知道新娘被马匪打劫,汪邑当即就从淮城发来电报退了亲。 而一个失了清白的女孩子,恐怕不会有什么人家愿意接受,即便谢洛白从前很是稀罕溪草,但凭陆太爷对男人的认知,没有人愿意捡破鞋戴绿帽子。 他电报中说得不清不楚,不就隐隐有婉拒的意思? 关于溪草的处置,陆太爷很是头疼。 如果溪草不是家祸,让她留在陆府陪着老四,将来招一个女婿上门,自成一脉延续老四的香火,陆府也不是养不起。 偏生她被算命的批了不祥之身,是万万不能再留在雍州的。 想起自把溪草强押上火车,陆承宣就绝食不吃不喝,好不容易康健的身体瞬时又跨了下去,陆太爷就烦躁。 小的不省心,大的还不懂事,他怎么就摊上了这样一双父女? 如今人已经到了,陆太爷心中咯噔一声,忙询问前来通报的管家。 “见到云卿没有,她气色如何,情绪怎么样?” 管家躬身。 “云卿小姐面有疲色,听说是早上刚下的火车,被谢司令派人送回陆公馆,知道四爷还在老宅,就说过来接人。” “接人?”陆太爷隐隐察觉什么。 “她还带了什么人来?” “江南傅家的那位公子,还有杜九爷府上的文佩小姐。” 管家犹豫了一下。 “听门房的传话,还有两辆军用吉普车一起跟了来,云卿小姐的车进来的时候,那两辆车停在了陆府大门口,跳下来十来个扛枪的大兵,看穿戴是谢司令的人……” “岂有此理!” 陆太爷拍着桌子,对孙女的愧疚怜惜也在瞬间烟消云散。 “一个丫头片子,还要反了不成,带这些人来,是要和我老头子拼命吗?她眼里到底还有没有陆府,有没有我这个祖父?!” “爷爷既然这样问,那云卿斗胆问一句,爷爷眼中是否又有爸爸和我?您是否真把我们当成您的儿子和孙女?” 陆太爷惊讶抬眼,便见溪草着一身靛蓝色旧式袄裙跨过门槛,刘海下一双眼,清湛幽沉,仿佛是一只蛰伏寒冬的野兽,终于等到万物复苏,磨利牙齿,来咬断猎物的咽喉。 她身后,傅钧言目光不动,杜文佩眼神躲闪,还有一个大兵打扮的面无表情。 溪草一个人的气场完爆后面三人,虽是个女孩子,却颇有黑帮大佬的气势。 像他陆家的子孙! 他以为他会见到一个哭哭啼啼目无焦距的女孩子,没想到溪草勃勃生机,虽然那个生机中带着对他老人家的不满和敌意。 “如果没有把你们当成我的儿子和孙女,你以为你现在能这样和老子说话?!” 陆太爷挥手让管家下去,从鼻子中哼了一声,语气软了下来。 “怎么着,见了爷爷,还要冷着一张脸吗?” 溪草唇角勾起,不急不缓道。 “在之前的事没有解决之前,我想这个亲还是不要认了。” 她的姿态,根本不是一个来拜见长辈的孙女应有的,更像是来谈判的。 陆太爷杵着拐杖站起来,声音骤冷,连带周遭的空气都变得压抑起来。 “什么意思。” 杜文佩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几乎不敢用力呼吸;便是自诩跟着谢二建构大世面的傅钧言,也有些畏惧陆太爷的凛冽的眼神。 唯一说得上镇定的,便是何湛与溪草了。 “陆太爷,您可别忘了我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 溪草盯着陆太爷的双眼,她在赌,赌这个对国家尚有良知的暮年老人,面对利益,会不会还有那么一份同理心。 隔着一室晨光,祖孙二人遥遥相望,双方眼神都很坚决。 在少女湛湛地注视下,陆太爷终是目光一动。他不讨厌溪草,再怎么封建迷信,却还不至于丧尽良知。 如果孙女哭喊着一脸懦弱地回来道尽委屈,恐怕他还会不耐烦;可偏生—— 有血性的孩子,向来颇有胆识,很对崇尚强者为尊,慕强心态的陆太爷胃口。 陆太爷正了脸色。 “你到底想怎么样?带着这些小朋友来,是和你壮胆吗?” 看他面上并没有怒意,杜文佩惊呆了,溪草质问陆太爷,在她看来完全是天方夜谭的事,料想溪草定会被收拾得很惨,没想到陆太爷却还心平气和询问她的打算。 溪草知道自己赌对了。 在火车上,她一直在反省是不是对陆太爷太过奉承,以至于惯得这位封建大家长毫无忌惮,以为可以对他人为所欲为。 人与人的博弈,讲究一个度。 这个度很是微妙,偶尔不按理出牌,兴许会有意外收获。 “壮胆说不上,不过是请他们做个伴,毕竟云卿上次已在这样吃过一次亏,再跌倒岂非不长记性。” 陆太爷语塞,上次把老四父女骗来确实不地道,不过他是不会承认自己错的。 只听溪草继续。 “爷爷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我亦不是无理取闹之辈。从前的事不提也罢,我今日前来,有两件事请爷爷成全。” 溪草顿了一顿。 “第一件事便是带我爸爸回去,我已经回到雍州,再没有让他流落在外的道理。” 陆太爷颌首,这丫头对老四倒是孝顺,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至于第二件事,我要分家!既然爷爷认定云卿与祖母八字不合,不宜留在雍州,那我便带着爸爸离开这里,在这之前,我要带走属于我们四房的那一份!” 第201章 心如刀绞 傅钧言目光一凛,这是溪草一意为之,还是谢洛白的意思? 而陆太爷更是一下从圈椅上跳起来,表情严厉。 “不行,这件事我不会答应!” 溪草笑叹一声。 “爷爷不想分家,无非是两个原因。一来讲究家和万事兴,不想看到儿孙分散;二来无非担心陆府在这个节骨眼分了家,在统领华兴社的当口落于下风,恐生变故。” 见陆太爷目光晃了晃,溪草继续道。 “所谓家和,无非是三人成虎,兄弟成团。然而先不提爸爸沾上毒瘾的原因,关是我这次北上,大堂兄便对我诸多‘照顾’。眼下大房已无容人之心,爸爸又只生了我一个女儿,让我远走异乡,抛他在此,于情于理我都不能接受。强扭的瓜不甜,与其虚情假意装作彼此友善,还不若一次性了断,或许将来见面还能保有一分亲情。” 溪草顿了顿。 “而第二点,我和爸爸对华兴社生息向来不感兴趣,其中财产分配全凭爷爷做主,我认为只是部分银钱和商号,大抵也不会撼动陆府的地位。” 陆太爷仍旧沉默,溪草对他行了一个旧礼。 “当然,分家绝非儿戏,爷爷一时无法决断也是正常。我先接爸爸回家,如果爷爷考虑好了,我再来府上拜访。” 见少女转身就走,陆太爷目有苍凉,好半天,管家敲门进来,见其颓然地坐在椅上,小心翼翼开口。 “太爷,云卿小姐已经带四爷离开了。” 陆太爷疲惫地点点头。 溪草的话句句诛心,似一把利刃一刀刀刺在他的心上。 陆太爷忽然发现自己老了,再不是能一手掌控华兴社的龙头舵主,便是自己的儿孙也离心逆反,开始不听他的话了! 那种无力感让他又是恐慌,又是陌生。 “大爷和阿铮呢?让他们尽快回来见我。” 把溪草父女送回陆公馆,何湛、傅钧言和杜文佩先后向她告辞。 所幸陆承宣的状态并没有溪草想象中糟糕,请西医上门诊疗后,溪草握住陆承宣的手,责备道。 “爸爸怎么这么糊涂,就算担心我,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啊。即使我嫁人了,也能回来见你啊,如果你出什么事,让女儿怎么办。” 陆承宣仔细聆听溪草的声音,听她声音清脆,语速正常,不似故作轻松强颜欢笑,那悬了多日的心也总算落了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也是爸爸没用,保不了你。不过爸爸绝食抗议,除了想迫使你祖父改变主意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防备旁人在饮食中做文章。随后你二伯母来探望过我几次,她偷偷带了一些点心干粮,我于是假装恢复饮食,其实这些天吃的都是她送来的东西。” 溪草双目骤冷,心中一阵后怕。 是啊,大房把自己送上火车,难保不会对陆承宣下手。只有他真正的死亡,才算完全解除威胁。即便将来自己杀回雍州,一个外嫁之女,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溪草感慨陆承宣心思缜密的同时,又感激冯玉莲对他的照顾。 “还好爸爸没事,我一会给二伯母打电话,向她致谢。” 父女俩聊了一会,陆承宣几次想询问女儿马贼打劫一事,又担心女儿忆起往事伤神难过,话到了嘴边终是咽了下去。 他慈爱地对女儿道。 “你能平安归来就好,咱们父女二人好好过日子,你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爸爸都会支持你。” 溪草眼睛有些酸,在陆承宣身上她感受到了久违的父爱。明明她是假的,可是她却越来越眷念不属于自己的这些东西。 难道真如梅凤所言,入戏……太深? 提起这个名字,溪草浑身一震,她帮陆承宣掖了掖被角,匆匆到走道上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 电话接通,听筒中传来一声“喂”,却不是溪草梦牵魂绕的声音。 她隐住心底的失望,尽可能心平气和道。 “您好,我找梅老板。” 电话那头久久没有回应,就在溪草以为对方没有听清,又说了一遍时,听筒中终于传来一声压低的笑。 那声笑压抑黯哑,仿佛夹杂了很多道不清的复杂情绪,被无线电传播,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威压。 “……阿凤还没有回来,你是陆云卿吧?” 后面一句明显加重了语气。 溪草有些回不过神来,能这样称呼梅凤官的,除了赵寅成别无他人。想到梅凤官很早就搬出去另赁了一方小院,他们早就没有住在一起,为何现在却是赵寅成接的电话?难不成他们又恢复了往昔的关系? 溪草又嫉又恨,无意识加快了语速。 “赵寅成,你怎么在他屋里?!” “我在他屋里很奇怪吗?” 赵寅成反问一声,咬牙切齿道。 “你倒是好运气,被马贼绑走了,反倒还安然无恙!陆小姐,可喜可贺啊。” 那狠戾的声线从听筒中传过来,扭曲且阴阳怪气。 “果然是你!” “果然是我?”赵寅成哈哈大笑。 “陆云卿,你果真见过阿凤,他到底到哪里去了,你告诉我,你这个小贱人,到底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电话那边的痛骂咆哮让溪草手中的听筒瞬时落了下去,砸在地上哐当一声。 梅凤官竟没有回来?怎么可能,那他到底去哪里去了? 溪草思绪混乱,想起火车车厢中,梅凤官近乎卑微的恳求,溪草就心如刀绞,以至自己什么时候重新捡起电话放在耳边都不知道。 “他,他……没有回来?那时候,我一转身,他就不见了……他到底到哪里去了?” 溪草声音艰涩,语无伦次地说完,立马意识到自己的可笑,竟然和赵寅成说这些,她正要挂掉电话,听筒中却忽然传来一句。 “陆云卿,我想和你谈谈。毕竟抛开其他,关于阿凤,现在我和你,都想尽快找到他的下落。” 溪草面露犹豫。理智告诉她,不能和赵寅成这等亡命之徒过多牵扯,可终究被担忧梅凤官安危占据了上风。 “好。”溪草报了一个地址。 “一个小时后,我们在那里见面。” 第202章 不属你我 溪草约定二人见面的地方是报社。 她被强扣关押,连带送上火车呆在小山村,来来回回折腾了差不多两个月。 溪草本还担心报纸的进度,还好几个主笔很是给力,在联系不到她的情况下,依旧兢兢业业写文章印报纸。这段时间,《自由新报》已然发行了八刊。 溪草出现在报社门口的时候,办公厅中主笔们俱是抬起头来,短暂的惊讶后,看向溪草的眼神满是激动。 不过几秒,已经聚在溪草身边。 “社长!您身体好点没有?” “是啊,病了这么久,我们都很是担心。” “看您现在气色不错,我们就放心了。” 溪草看着周遭朝气蓬勃的社员们,连连道谢。 “谢谢诸位关心,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劳烦大家了。说起来,我还欠了诸位两个月的薪酬,是我的不是,我刚刚已经让人去银行办理,应该很快就到各位的账上。” 听溪草主动提起,有几个社员明显松了一口气。 文人清高,轻易不提铜臭,却也是浊世俗人,躲不过柴米油盐。 “这段时间,一直找不到您,我们便自作主张选了好几个敏感专题,希望您不要生气!” 话虽这样说,向来以文笔犀利,题材大胆著称的主笔狄冷秋,面上却没有半分愧疚。 溪草一下来了兴趣。 “快把这几刊拿来给我看看,我已经控制不住内心的好奇了。” 主笔徐世坚把溪草请到她的办公室。 “都放在您的办公桌上,您先看,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 溪草摊开报纸一看,自己这个团队果然天不怕地不怕,两个月的报纸,上踹市政厅,下报百姓声音,反应民生疾苦。 溪草粗略看过一遍,最终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报道中部军阀专题的几份报纸上。 自潘代英对外通报擒获沈督军消息后,雍州上下可谓发生了一次强烈地震。 市政厅、军政府反应各异,丑态百出,溪草感慨人性阴暗的同时,也不禁对谢洛白的处境担忧。 她把最擅表述的主笔徐世坚叫进办公室。 “俞鸿铭手持大总统令,接管中部军,这是怎么回事?” 俞鸿铭是沈督军长女沈洛晴的丈夫,是新政府出名的新派先锋人物,颇得大总统信赖。前几年调任金陵城,却没有带沈家大小姐同去,而在金陵上任的几年,也几乎很少回雍州,这下子倒是反应快。 徐世坚推了一下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露出了个嘲讽的笑。 “不就是趁沈督军落难,回来争权夺势吗?然而俞鸿铭一介书生,哪里是手握兵权的中部军悍将的对手?有沈家女眷支持也没有用,淮城总统府更是山高皇帝远。这年头,谁当政还是要看枪杆子,再加上谢司令通电全国,这一下更乱了。您不知道,这些天,沈督军部下们发生内斗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交货数次,死了好些个人,实在是人心不古,不堪入目。” 意识到谢司令便是社长的表哥,徐世坚连忙刹了车。 溪草一边翻报纸一边问。 “沈家人有没有去谢府那边找麻烦?” 《自由新报》不是八卦小报,上面的内容多是针砭时弊,为人民发声,这些权贵恩怨情仇就不在报道之列。 虽然不报道,不代表不知晓,报刊编辑们对新闻的吸收能力本就比旁人快且敏感。许世坚看了溪草一眼,在她的示意下,倒豆子般尽数吐出。 “谁说没有呢?在沈督军离开雍州城当日,沈老太太便带着沈夫人杀到了谢府,谢夫人闭门不见,沈老夫人居然命人前去砸门,硬是把谢夫人给逼了出来。” 溪草心中一咯噔,虽然早上在月台上见谢夫人安然无恙,却还是忍不住询问。 “谢夫人有没有受伤?” 徐世坚眉飞色舞,眼神满是崇拜。 “谢夫人不愧是蓉城谢大帅的妹妹,谢司令的母亲,巾帼不让须眉。她走出来,只静静往那里一站,旁人就不敢动手。沈老夫人还想仗着身份来教训谢夫人,却被谢夫人以一句‘唇亡齿寒’驳得她哑口无言。沈老太太向来威风八面,却输给了一个小辈,气的当场摔车门回去了。” 提起这些,男人和女人一样八卦。 “您说这不是吗,抛开沈督军与谢司令的父子关系,现在东西联军对南部军起战,蓉城谢氏若是没了,下一步还不是冲着雍州而来。毕竟比起被日本人侵占,算不上太平的东北;还有满地沙子,贫瘠荒凉的西北;雍州也好,江南也罢,富庶且没遭遇战争荼毒,对他们而言都是的香馍馍。沈督军此举,不但成全了父子之情,亦是保全自己。” 似想到什么,徐世坚补充了一句。 “对了,这些也是发生在俞鸿铭回来之前。自他空降雍州,表示代表总统府接管中部军,立即被中部军叛将关押,而受他连累,督军府沈家女眷也被软禁在府。” 溪草点点头,只觉得愈发心烦意乱,抬眼却见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在办公室窗前,他梳着背头,眼神一如往日阴骘狠辣,只是面容带霜,竟染上了几分憔悴。 循着溪草的视线,徐世坚也看到了杵在窗前的赵寅成。 “社长有客人?” 溪草嗯了一声。 “还请徐主笔把他请进来。” 赵寅成不客气地翘起二郎腿,坐在溪草对面的沙发上。 “你这个女人,倒是让我刮目相看,还好没有生成男儿身,不然你爹肯定死得更快。” 溪草不想听他胡说八道,开门见山道。 “赵先生若还想和我讨论凤哥之事的话,还请切入正题。” “凤哥?真是亲切。” 赵寅成冷笑一声,从西装口袋掏出打火机,点燃了一根烟,深深吐了一口。 溪草推开窗户,皱眉抱臂看着他。 “站那么远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赵寅成哼了一声。 “若非你我都心悦同一个人,我们会是最完美的合作者。在阿凤都不属于你或者我任何一人时,陆小姐,我们不若好好再合作一次?” 第203章 再度合作 尽管知道赵寅成对梅凤官抱了龌龊的独占之心,可听他这样堂而皇之地说出来,溪草还是气得浑身发抖。 “你无耻!” “我无耻?!”赵寅成深吸了一口烟,鄙夷地看向溪草。 “我既然心悦阿凤,便大大方方承认,有什么无耻的。倒是你,一边和阿凤不清不楚,一边又和你那个表哥眉来眼去。陆云卿,如果只因我和阿凤都是男子,便被你冠上‘无耻’之名;那你勾着一个,又吊着一个,朝秦暮楚的行为,是不是可以标注‘水性杨花’?” 溪草眸光骤寒,却也在瞬间语塞。 赵寅成还不打算放过她,他弹了弹烟灰。 “既然你见到了阿凤,想来阿凤是混上了那列开往淮城的火车。依他的性子,定是拼了命也要护你周全,怎可能会让心上人陷于危难。说来,那群马匪既不劫掠其余车厢,又不滥杀无辜,只唯独对豪华专列下手,这岂不是太巧合了? 你既好端端地出现在这里,唯一的解释,那群马匪便是谢洛白假扮的。” 他一边说,一边睨着溪草,看少女抿唇不语,声音更冷。 “谢洛白远在千里之外,陆铮又把你看得滴水不漏,他能得到消息,恐怕也是阿凤透露的。依我对阿凤的认识,想来,他应该曾提出和你一起走。” 注意到溪草面露震惊,赵寅成嘲讽一笑。 “你既和谢洛白重回雍州,显是做出了选择。这个傻孩子,注定是失望了。陆小姐,你说我的推测对不对?” 溪草目光恍惚,心中五味陈杂,袖下的手紧握,她又痛又悔。 赵寅成对梅凤官的了解实在太过透彻,她再次发现自己是不合格的恋人,心中恋慕梅凤官,却每次都把他的感受放在一边,实在是混蛋透了。 可是如果再来一次的话,溪草自问自己恐怕还是会继续选择与谢洛白回来…… “凤哥……这些天有没有与雍州其他人联络?” 溪草侥幸的话,引得赵寅成面上的嘲讽更深。 “他在雍州除了你我,还有什么牵挂?你既舍了他,他又不肯跟我,怎么可能还会藕断丝连。我明明有一百种办法让你消失在这个世上,可也担心阿凤讨厌我,最终选择让你外嫁他人,哪知……却让我彻底失去了他。” 赵寅成吐出一口烟,或许是急了,呛得他连连咳嗽。明明没有喝酒,可他面上却呈出一丝醉态,狼狈地展现了剐心之痛,让溪草越发无言以对。 “我心向明月,明月照沟渠。阿凤啊阿凤,你破釜沉舟,斩断过去,却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你这又是何苦呢?” 他声音极大,最后还带上了泣音,引得外面的社员频频张望,见狄冷秋和徐世坚走到窗前,溪草忙摇头示意他们无事。 彼此沉默间,溪草也难受至极。 直到现在,她也总算明了自己被梅凤官放弃了。 以为随时回头,都能坚守不离的人影,选择离她而去;她的任性,最终把他们的感情挥霍一空。 想到当初在雪地中和谢洛白相拥,梅凤官黯然神伤的场景,溪草的心就似刀割一样痛。 “我一定要找到他,我要和他亲口解释。” 可话才出口,溪草又犹豫了。 梅凤官要的是二选一,如果找到了人,自己还和谢洛白纠缠不休,这对他真的好吗?会不会又是新的二次伤害? 而且他好不容易摆脱赵寅成,又让他回到这个难堪的局面,这样对他,真的……好吗? 赵寅成嗤笑一声。 “解释的话以后再说。现在世道这么乱,阿凤一个人,样子生得好,又带了很多银钱,最容易被贼人惦记,先确定他的安危再说。” 听到这句话,溪草内心的纠结也消失无踪。 是啊,没有比梅凤官平安康健更重要的事!她这边没有人能调遣,最终还是要借助赵寅成的力量,逐也如实相告。 “我们在野马岭茯邺车站前分开。那一带人迹罕至,方圆百里只有几个零星小村庄,我在想,凤官会不会又重新上了开往淮城的火车。” 赵寅成托腮想了想。 “有道理,不过一路上停靠的小站众多,无法确保阿凤在哪里下车。好在我在各处都有朋友,我回去就给他们发电报,请他们留意寻找阿凤。” 溪草点头,想了想还是道。 “如果……找到了凤官,你要怎么办?” “还能怎么样?”赵寅成潇洒一笑。 “如果他一切安好,我暂时不会去打扰,左右雍州这边的事还没有了结;但是如果他遭遇危险,我是决计不会袖手旁观。” 他注视着溪草,目光坚决。 “陆小姐,你能否也如此,阿凤是一个人,我们首先得尊重他的选择。” 溪草不料赵寅成竟说出这等通情达理的话,一时愣住。 “这个要求不过分,只要你能说到做到,我自也不会出尔反尔。” 赵寅成点头,方才太过专注,手中的香烟烧到尾端都没有发觉,感受到指尖一阵灼热,他把香烟扔在地上,用皮鞋踩碾。 “既然这件事达成了共识,那我们是不是可以谈一谈合作的事了?” 溪草恢复了面上惯常的冷厉形容。 “赵先生有趣,先是与陆铮合作算计了我,现在又要与我合作算计大房,这样左右逢源,是夸你人缘好呢,还是毫无底线呢?” 闻言,赵寅成笑得愉悦。 “陆小姐,这其中并不矛盾。我针对你,不过是情仇;而我对付陆家大房,却是家恨。左右阿凤现在不在雍州,你我目的又一致,我想我们联手,比单打独斗效果更快。” “好!” 与虎谋皮,风险和收益并举。溪草也想尽快解决雍州陆府,向谢洛白交差,如此才能重获自由,去找寻梅凤官。 “陆小姐爽快。” 溪草勾唇一笑。两人目光相对,竟有几分惺惺相惜。 “不知赵先生最近和陆铮打得火热,是不是发现什么好路子?” 陆家小姐被马匪劫走,到底丢人,而且料想溪草落于恶人之手,定不会有好下场,比送去淮城嫁人,下场更惨。陆铮于是没有报官,只随意留下几个人象征寻找,隔日就登上了另一列火车,打道回府。 “他得意了一个多月,是应该栽个大跟头了,我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还需要陆小姐配合……” 第204章 圆桌谈判 溪草扬眉,显是来了兴致,赵寅成便又点了一支烟,缓缓将他近来查到的一些秘密说了出来。 溪草听完后沉默良久,才冷笑道。 “陆承宗父子,可真是胆大包天,亏他们也倒能耐,瞒天过海这么多年……” 赵寅成弹了弹指尖烟灰,似笑非笑地将她望着。 “怎么样?我这个料,是不是够陆家大房吃一壶的?要是你们家老爷子知道了,恐怕饶不了那对父子。” 溪草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始终是自家骨血,最多像我爸爸一样,赶出陆家罢了,大房底子厚,人脉广,总有翻身的机会,这种打击,是远远不够的。” 赵寅成眉目微敛,心想这女人倒是狠,不过她说的很有道理,斩草就要除根,否则春风一吹,来年又能了气候。 “我自然也是觉得不够,不过陆小姐有什么主意吗?” 桌上随意丢着几份报纸,溪草的手指在那些版面上来回摩挲,眸光一冷。 “舆论这个武器,现在掌握在我的手上,等陆家东窗事发,我便会用它……痛打落水狗,彻底解决大房。” 见她眉眼充满傲气与自信,赵寅成相信她是真的胸有成竹,便乐得看这个热闹,耸耸肩。 “那好,本来还希望陆小姐配合我,看来,你有更好的法子,那么换我配合你好了,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刚回到陆公馆,玉兰就迎上来,说陆太爷命人打过电话来,要请他们父女两过去详谈,是关于溪草提到的分家一事。 “小姐,老宅那些人,都没安好心,我看还是算了,以免又着了他们的道。”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玉兰差点被陆铮卖了,心中早积了一腔郁愤,自然不放心溪草父女再和陆家人接触。 陆承宣显然也对陆家人失去了信任。 “人心难测,最好还是约个公共地方见面,以防再被他们打闷棍。” 溪草却不想两人那般顾虑,她握住陆承宣的手安慰。 “爸爸放心,如今有表哥在雍州坐镇,他们不敢拿我们怎么样。” 说毕,她当着陆承宣的面,给何湛打了个电话,电话那头何湛听闻陆承宣父女要再次前往陆府,当即表态,如果两个钟头内,不见他们父女从陆府出来,就立刻带兵围了陆府。 听了如此霸气的承诺,陆承宣也微微宽了心,这才换过衣服,和溪草一同前往陆府。 陆太爷常年爱偏居在书房中,因此陆家很多事,都是小辈们前往此处回禀商议的,可这次召见,佣人直接把父女两人带到了正厅议事堂里。 主位之上,陆太爷神情肃穆,而陆承宗、陆铮、陆钦在他的右手边坐着,下首是有点局促的冯玉莲。 溪草见状,便搀扶着陆承宣在左侧的椅子上坐了。 “既然人都来齐了,那我就长话短说,云卿丫头,你的提议,我已经和你大伯、两位堂哥都大致说过了,你大伯的意思是,既然四房执意要单打独斗,他也不再强留,你既然不打算继续留在雍州,那属于你和你爹的部分,就折算成现钱交到你们父女手上……” 陆承宗颔首对四弟父女微笑。 溪草这个烫手山芋,他算是领教够了,和这小姑娘斗,已经让他筋疲力尽,何况现在沈督军生死不明,谢洛白作为沈家的长子,接手雍州看上去似乎名正言顺,这死丫头背后撑腰的势力,若是变成军政府,这对大房极为不利,既然她想离开,不如忍痛割舍一笔巨款给她,把这尊瘟神送走,陆承宗才能踏实。 可陆铮却很反对,严曼青的账,他还没有和陆云卿清算,哪里甘心看他们父女携款逃跑,去别处自在逍遥,可陆承宗显然对妻子的惨死没有那么在意,他只关心他在华兴社的地位。 相比二人,陆钦则是惴惴不安,阮姨娘是靠着陆云卿,才从严曼青手里夺走了治家权,上次寿宴一事,更是彻底和严曼青撕破了脸皮,若等厉害的陆云卿离开了,他们母子两人的日子恐怕也不会好过。 陆承宗本以为溪草会满心欢喜的接受这种分配,没想到她却淡淡道。 “爷爷,我不接受这种分配。” 陆太爷诧异,他觉得这孙女实在难缠,让人头疼。 “不接受?那你想怎样?” “上次我已经说过了,我们四房,要的是部分银钱和商号,而不是一笔遣散费,当然了,我始终是个女孩,爸爸又视物不便,我也不敢大放厥词,要和大伯抢夺最赚钱的赌场和歌舞厅,我看,我们就要陆家在杏花巷的那家留香居,和钱局街的小餐厅就可以了。” 陆太爷拧眉,别有深意地看着她。 “你知道留香居是做什么的吗?” 溪草回答得很坦白。 “知道,妓馆。” 陆太爷沉吟。 “你一个姑娘家,分家选了一间妓馆,传出去成什么体统!” 溪草的目光,却一瞬不动的盯着陆家父子,当她提到这两处产业的时候,她分明在陆承宗脸上看到了震惊,和隐隐的不安。 她菱唇微翘,赵寅成这次没有撒谎,那两处果然有猫腻。 “爷爷错了,如今新政府反对陋习,提倡尊重妇女,我们自由新报也想趁此机会做些什么,选这个地方,不是因为我要经营,而是我要将它解散,我想华兴社家大业大,少那么一两家无关紧要的产业,还不足以撼动龙头地位吧?” 她说的其实不无道理,陆家现在的收入,很大一部分来自于舞厅、赌场,至于杏花巷里那样的小妓馆,即便关门了,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这么一想,陆老爷子便觉得溪草的要求不算过份,他试探性地看着长子。 “老大,那妓馆和餐厅也不值什么,交给云卿练手正好。” 可陆承宗几乎要拍案而起,他才不相信溪草是随意挑选的,那两个地方,处处藏着他软肋,到处都是决不能被外人窥探的秘密。 莫非她知道了? 陆承宗一阵心烦意乱,阴着脸道。 “不行,我不同意!” 第205章 三日为限 老大这种态度,是陆太爷没有料到的,在他看来,孙女的要求实在很合理,除非大房根本连一分产业都不愿给四房。 “不同意?那你的意思是想把赌场和舞厅分给承宣吗?” 陆承宗一噎,手心手背都是肉,那两处地方藏着他的把柄,可也不意味着他会把摇钱树拱手让人。 这个小贱蹄子!临走前还要坑大房一把! “爸爸,那两处地方虽小,但也是多年辛苦经营,特别留香居,地方隐蔽,许多政府要员都是常客,不如四弟开个价,就当是我从四房手上买过来的。” 溪草怎么会让他打这种如意算盘,当即拒绝。 “大伯,我再强调一次,我们四房要的是产业,不是钱。至于事后怎么处理,那是我们的事。” “你!” 老大这样死咬不放,陆太爷看不下去了,龙头拐杖重重一敲。 “够了!云卿的要求不算过份!她既然看中了那两处地方,就给她罢了,另外再把鸿福、鸿运两家商号折算成现钱,一并给四房!剩下的,玉莲寡妇失业的,总要算她一份,只是她一个女子,又体弱多病,自然没有心力操持,就把银庄挂在她名下,由阿铮代管,到了年底,大房抽一成红利。” “爸爸!” 陆太爷冷冷地瞥了陆承宗一眼。 “够了,老子还没死,我做主的事,还轮不到你反对。” 陆承宗面色难看,但到底不敢和老头子叫板,只得阴着脸应下。 溪草笑盈盈地看着他。 “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那么我想尽管过去清点,也好早些交接,大伯你看,是不是择日不如撞日?” 陆承宗脸色一变,透出几分狰狞。 “你急什么?突然换了天,底下人岂不慌不择路,总要叫人有个心理准备!” 这话倒也算合理,但陆太爷怕日子拖得久了,老大出尔反尔,或者从中又生出变故来,当即一锤定音。 “三天!承宗,给你三天时间,把留香居和小餐厅的事务处理好,三天后,我亲自带云卿过去清点。” 回陆公馆的车上,陆承宣有点不安,不断追问溪草。 “云卿,那两处地方,是不是有什么不妥,看大哥那副肉疼的样子,显然不像普通的餐厅和妓馆。” 陆承宣现在也有点进步了,不仅知道提防大房在饮食上做手脚,还能看出其中猫腻,溪草很欣慰。 “爸爸,您看,连您也能看出来的事,太爷怎么会看不出来?” 陆承宣拧眉想了想。 “那你非要那两处产业,大哥怎么肯就此罢手?” “他不放也没办法,爷爷的态度很明确了,他要是再坚持,那就是不打自招。” “……难道他就不担心我们接手以后,查出问题?” “自然担心了,所以他会在三日之内,把其中的秘密处理干净。” 陆承宣越发不懂了。 “那我们拿过来,还有什么意义?” 溪草笑道。 “爸爸错了,这三天里大房必有动作,就是要引蛇出洞,才能打其七寸!” 果然如溪草所料,陆承宗才出了议事堂,就交待陆铮。 “最近的预订的客人,一个个打电话过去,叫他们不要过来了,我们会遣人把东西直接送到府上去,至于暗室那边,你带人过去处理,最好改成库房,不能叫你爷爷看出一点破绽来。” 陆铮看着脸色铁青的父亲,淡淡地道。 “可今晚码头那批货到了,爸爸不是交待我要亲自去接吗?” 陆铮和海关要员关系极好,所以陆家偶尔利用国外过来的商船,夹带私货,海关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有些货,极其敏感,知道的人越少约好,以防万一,这种时候陆铮都会亲自过去接货。 陆承宗也觉得这事不容差池,还是谨慎些好,于是摆手道。 “罢了,你去吧,暗房那边,我亲自去处理!” 陆铮又问。 “那么这次接了货,要送去哪里?” 陆承宗一阵烦躁,气急败坏地吼道。 “这种事还用我教你吗?除了那两个地方,你爱送哪就送哪去!” 陆铮点点头。 “知道了,那我先去了。” 走出陆承宗的书房,陆铮先回了一趟自己的公馆,苏青连忙上前接过他脱下来的外套,她新做了一身旗袍,今日头一遭上身,水红色的绸缎,举手投足间,胸前的丰盈处,一抹流光闪烁。 陆铮在沙发上坐下,顺便将她拉到膝盖上,唰地一声就把旗袍撕裂了。 苏青在他的手掌下,呻吟扭动,娇声埋怨。 “喂……这可是我才做的……新衣裳……顶金贵的苏杭料子呢……” 陆铮狠狠撞进她的体内,声音透着一丝暗沉。 “这值什么,等我掌握了陆家,想撕一千件也没关系……” 完事后,他把苏青推下去。 “去放水,我要洗澡。” 他一般在睡前才沐浴,这个时间,不上不下的,苏青觉得很奇怪,但看陆铮的样子,倒像是要故意支开她,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跟着陆铮,她收敛了从前的赤裸裸的野心,学会了知进退守本分,这也是陆铮虽然常在外头眠花宿柳,却还没有抛开她的原因。 苏青乖乖地出去了,陆铮拿起手边的电话,拨通了孙家的电话。 “喂,阿铮?” 严曼箐听到下人通报,说陆铮了打电话过来,倒不觉得意外,她也听说了陆云卿又杀回来了,早想着陆铮要找自己商量对策,急忙忙地接了起来。 “陆云卿那小蹄子,怎么就偏偏这样好运,我们……” 陆铮打断。 “小姨,我不是要和你说这件事。” 严曼箐微诧。 “那是?” 陆铮眸光幽暗。 “小姨,你还记得在姆妈坟前,你对我说过的话么?现在,机会来了。” 严曼箐神色一震,心咚咚快跳了两下。 “阿铮,你是说真的?我从前劝你,你都闪烁其词,说要再考虑考虑,这次当真下定决心了吗?” 自从严曼青死后,陆铮发现,陆承宗不仅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还仿佛得了解脱,他不仅常暗中派人照拂冯玉莲,和还扶正阮氏的想法,甚至还打算把养在善水县的外室接进陆府待产。 这些都罢了,他最不能容忍的是,陆承宗对陆云卿的妥协退让。 如果真就这么轻易放走了陆承宣父女,华夏之大,天高水长,他该去哪里找她报仇? “想好了,爸爸老了,是该歇息了。” 第206章 借刀杀人 儿孙们都走光了,陆太爷独自站在空荡荡的议事堂内,一种落寞感席卷了这个老迈的当家人。 都说,多儿多女多福气,陆太爷这辈子,共得三子两女,可两个女儿皆远嫁他乡,数年不曾回过雍州,老二陆承宪死得又早,如今算来,膝下只剩了陆承宗和陆承宣两个孩子。 陆太爷心里,其实是很舍不得陆承宣的,可是大房和四房势同水火,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不愿看到任何一方殒灭,只得忍痛放陆承宣离去。 “太爷,兴华戒毒院的陶院长打电话过来,您要不要听?” 管事的垂手立在门外,他知道近来陆家几个小辈闹分家,太爷心中正不痛快,若是别人,他也不敢贸然打扰。 只是老爷子对戒毒院的尤其关照,每个月都要捐赠一笔钱,身体好的时候,还亲自前去参观,一来二去,和陶素茹的也走得近了,一旦戒毒院有什么成绩,陶素茹三不五时还会打个电话只会陆太爷一声。 果然一听是戒毒院打来的电话,陆太爷还是起身出去接了。 一般陶素茹打过来,都是好消息,没想到这次,她的声音却格外的沉重。 “老爷子,您上次来见到的那个姓周的孩子,死了。” 陆太爷很快想起上个月去戒毒院参观,刚好有个姓周的年轻男孩子被家人送进来,看上去形销骨立,瘦得像具骷髅,但却紧紧拉着他母亲的手,给她擦眼泪,他静静地说:姆妈,我答应你一定会戒掉,早日回家去。 陆太爷当时看着这对母子,想起陆承宣,还很动容,特地送了那个女人一笔钱,让她放心,回家好好过日子,等儿子出院。 怎么才过去一个月,人竟然就死了。 陆太爷又是诧异,又是扼腕。 “怎么会死的?我看戒毒院那些病人,就算没戒掉的,也不至于到这个田地,何况那孩子看着挺有志气的,怎么就挺不过去?” 陶素茹叹了口气。 “要是鸦片也还罢了,可这孩子沾上的,是英国传过来的新玩意,叫海洛因,这东西比鸦片厉害十倍,不管当时意志多坚定,立什么样的誓,一旦瘾头上来,连爹妈都不认了,这孩子反复戒了几次,撑不住,从戒毒院逃回家去,逼着他母亲拿钱出来买海洛因,见他母亲不肯,竟从厨房拎了菜刀……将生母活活砍死,抢了钱去快活了一回,等清醒过来,又哭又痛,跑回戒毒院,向我磕头忏悔,掏出刀抹了脖子。” 陆太爷震撼至极,眼前反复浮现出那男孩替他娘抹眼泪的温柔模样,悲愤交加,重重一掌拍在桌上。 “这毒害国人的东西一日未绝,华夏的腰杆就永远挺不直!” 陶素茹顿了顿,又道。 “那孩子断气前,除了求我给他母亲料理后事,还把他沾上海洛因的地方说了出来……” 陆太爷闻言,握紧了听筒。 “这大烟屡禁不止,就是有人为赚昧心钱,私设暗藏烟馆,如今更是变本加厉,决不能饶恕!陶院长既然知道,就说出来,就算为了周家母子,我们华兴社也要出面。” 电话那头陶素茹沉默了,陆太爷再三催促,她才道。 “小周平时吸海洛因的地方,正是杏花巷一家叫留香居的妓馆,听说还有人是在钱局街的太平饭庄,海洛因那东西是紧俏货,全雍州只有这两处有货,他们都设了暗房在后头,专门供烟客使用……” 陶素茹沉默了一下,才问。 “老爷子,这两个地方,都是陆家的产业吧?” 陆太爷的手脚,早已一片冰凉,陶素茹一席话犹如五雷轰顶,震得他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的老爹,就是死在鸦片上,所以这辈子,他最恨的就是这东西,华兴社什么生意都做,唯独不做鸦片生意,谁碰鸦片,谁就是他陆正乾的仇人,这是华兴社人人都知道的原则。 可是陶素茹却告诉他,全雍州最毒的烟,出自陆家。 陆太爷不肯相信,长子会背着他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来,可是陆承宗刚才的表现,却又让他不由疑心。 陶素茹听电话那头久久没有声音,便放下听筒,瞥了一眼身旁的溪草。 “陆小姐,你真的能肯定,海洛因是从陆家流出来的吗?” 小周吸食海洛因不假,弑母自杀的事情也是真的,陶素茹很悲愤,才找到溪草,希望能通过她的自由新报,将这件事报道出来,让国人引以为戒。 没想到溪草听了之后,立即把她带到自己的偏厅,请她给陆太爷打电话,只是小周死前,根本没有提过海洛因的来源。 尽管和溪草交情甚笃,但要她撒谎,毕竟有违原则,像陶素茹这样正直的人,是不愿意信口开河,嫁祸他人的。 “陶院长,您愿意打这通电话,不就是已经相信了吗?” 溪草一笑。 “您放心吧,我再怎么想扳倒大房,也绝对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做手脚。我的情报来源绝对可靠,只是爷爷知道我和大伯不睦,若是我去告状,他不一定会信,换成您,就不一样了。” 陶素茹点点头。 “只要能端掉烟馆,我愿意帮你的忙。” 前脚送走陶素茹,后脚陆太爷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云卿,在议事堂,你故意咬着留香居和小餐厅不放,是不是查到你大伯私底下干了些什么?” 陆太爷的声音有点颤抖,不难听出他的动摇。 溪草唇角勾起,良久才叹道。 “我本来想自己悄悄处理掉这件事,不让爷爷知道的,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这话就等于是承认了,陆太爷心情复杂至极。对溪草又有几分刮目相看,他虽然亲自下令把她绑上火车出嫁,本以为祖孙二人心中已生了嫌隙,没想到,这种时候,陆云卿还能顾及他的感受。 深深吸了口气,陆太爷道。 “云卿,等天黑了,你陪我走一趟,无论如何,我都要亲自去留香居看个究竟。” 第207章 暗夜查抄 天越发冷了,雍州虽不像北方,一到冬日便冰天雪地,可干冷的风刮在人脸上,也是刀割般疼,溪草不得不裹了件皮草出门。 挂了电话,溪草有点兴奋,和大房一决胜负的时机终于来临了。 为了保险起见,她必须要做到万无一失,于是她先打了电话到谢府,打听到谢洛白在今日在军政府,于是立即坐车前往军政府办公处。 透过车窗,溪草望着军政府那幢壮观的德式建筑,不断有身穿军装的官兵进进出出,行色匆匆。 一时又有点犹豫了。 沈督军人被扣押住了,他手下的将领们各怀心思,早乱成了一锅粥,连沈家女眷妄图扶持姑爷控制大权,却被软禁了。 这些人都是枪林弹雨里挺过来的,在军中没有威望,就难以服众。 谢洛白有军功,接替沈督军的位置,绰绰有余,可他是蓉城军阀,派系不同,想要顺利接手父亲的大位,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这么几天他都没来骚扰过自己,足以证明,军政府那边的事挺棘手的。 这个时候,是不是不该去给他添麻烦? 要不,她还是找赵寅成吧? 溪草正要叫司机掉头往回开,何湛从台阶上走了下来,扣了扣车窗。 “表小姐,司令请您上去。” 溪草抬头,见二楼的玻璃窗上,映着谢洛白高大的侧影,一缕袅袅的烟丝从他指尖飘出,似乎正在等她。 他一定是认出了陆家的车子,既然他百忙之中,还是愿意为她抽出时间,她就不能浪费。 溪草连忙下车,跟着何湛进了军政府的大门,经过二楼会议厅的门口,溪草瞥见里头十余名戎装将领,正争论着什么,面红耳赤,气氛剑拔弩张。 她还来不及侧耳倾听,就被何湛带到了偏厅。 何湛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溪草走向站在窗前的谢洛白,听见她进来,他回过头来。 谢洛白这人虽然暴劣,但其实对于自己形象,还是很注重的,他不能忍受邋遢,因此军装整肃,风纪扣也都扣得严丝合缝,穿长衫时都不带半点褶子。 可溪草此时见他,下巴上却有层淡淡的青色,那是刚冒头的胡渣,可见他一连几天,都没来得及修整。 心底某个地方,莫名的有点发酸。 谢洛白见她皱着鼻子,却以为她是不喜欢香烟的味道,默默地将烟按熄在烟灰缸里。 抬手在她头顶揉了一把,谢洛白笑盈盈地问。 “怎么?陆家人欺负你了?” 溪草连忙摇头。 “我想求你件事……只是不知道现在……会不会太麻烦?” 看她一副扭捏为难的模样,谢洛白有点意外,她显然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再给他添乱。 他微微一叹,其实她不用这么懂事,他倒是希望,她在自己面前,能更任性一点。 “什么麻不麻烦的,你说便是了。” 谢洛白如此干脆,溪草便也不再推辞,简洁明了地把自己的来意说了出来。 “就这样?下次这些事,你直接交待何湛就行了,不用向我请示,这是你的特权。” 谢洛白失笑,把何湛叫进来交待了两句,何湛立刻出去打了个电话,很快就回来禀报。 “都办妥了,警备厅那边,今晚会带人过去,云卿小姐有什么安排,只管和窦厅长说。” 整个过程没超过五分钟,溪草有点乍舌,警备厅厅长窦世仁是沈督军的人,不一定会卖谢洛白的面子,可他只是让副官打了个电话,就把一切打点妥当了。 看来,谢洛白这几日和军政府的交涉,比她想象得要顺利。 “那……我就不打扰二爷了,我先走了。” “慢着……” 谢洛白拉住她的胳膊,往怀里一带。 “人都来了,总该慰劳我一下吧?” 他俯身捕捉住溪草的唇,何湛立马转过身去。 好在谢洛白并没有太过分,只是浅浅地吻了她片刻,就放开了手。 溪草飞红了脸,在军政府里头,她又不好大吼大叫和他闹,只得一把推开他,怒气冲冲地快步离开了。 入夜,杏花巷没入浅浅墨色之中,这条巷子清一色是老式的宅院,一排红灯笼随着北风摇曳,倒也颇有古韵。 在溪草的搀扶下,陆太爷从小轿车里走下来,他近年身子越发不牢靠了,已经许久不曾在这么冷的夜晚出门,光光的头上戴了皮帽,皮袄的领口、袖口都有一转厚厚的狐狸毛,依旧觉得风冷得刺骨。 留香居门前,守着两个壮硕的打手,陆太爷一眼瞥过去,就知道有问题。 妓馆迎客,门槛上一般坐的不是大茶壶,就是有些姿色的老妓女,口齿伶俐,善于招揽生意。 那两个人神色警惕地盯着四周,看见陆太爷,抬脚就要跑进去报信。 “给我拿下。” 陆太爷一声令下,随行的保镖就抢在前头,死死将两人按在地上,黑洞洞的枪管指着脑门。 “见了当家人,不上来行礼,往里头跑是什么规矩?” 留香居是三进三出的院落,前院是接客的大堂,隔着一方池塘是雅间,供给要紧的客人使用。 前院的动静,很快就有人报到后头去了,陆承宗面色一变,匆匆迎出来,将陆太爷扶进大厅,命人拿汤婆子,上人参茶。 “爸爸,您老人家怎么过来了?” 他冰一般的眼风扫过溪草,怒道。 “说好三天为限,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大冷的天,还把你爷爷请出来!你懂不懂孝道两个字。” 陆太爷冷冷地道。 “是我让她陪我过来的。” 陆承宗一噎,赔笑道。 “爸爸,我正守着他们清点东西,核对账本,保证三天之后,一样不缺的交到云卿手上,连公正人都请了,您难道还不放心吗?” 陆太爷不理会儿子,只是面无表情地吐出一个字。 “搜!” 陆承宗面色微沉,而跟随前来的二十余名华兴社众人,也不给这位未来的当家半点面子,蛮横地闯进屋子里头,开始翻箱倒柜,惊起一对对野地鸳鸯,很快,院子里就冲出无数衣衫不整的男男女女。 溪草下意识低下头去。 约莫查抄了半个钟头,直到留香居里里外外,都给翻过一遍来了,那些人才重新回到大厅里。 “回太爷,里外三个院子都找过来,没有异常。” 第208章 一锅端起 没有异常? 溪草眸光冷凝。不说赵寅成有些手段,他认准的东西应该不会失手;且自己白日里提出要留香居和小餐厅时,陆承宗与陆铮的反应,明显激烈。 一切的一切,都昭示着这两处产业有猫腻,可为什么找不到呢,自然是被人有意藏起来了! 溪草牵了牵嘴角,看向躬身回禀的人。 “确定里里外外都找过一遍了?” 搜查的人一愣,他们都是陆太爷的得力干将,弄来搜查小妓馆已是大材小用,还被一个小姑娘质疑能力。 “云卿小姐,三个院子,每一处角落都细细查了,绝无疏漏。” 溪草无视他刻意加重的语气,菱唇微翘。 “真的绝无疏漏?” 她似笑非笑,稍稍抬高了音调。 “你再想想,还有什么地方查得不仔细的?比如靠近后门的小院,会不会错过什么暗门或者密道呢?” 听到这句话,在场人俱是一怔,便是陆太爷也眸光微沉,在思考其中的可能性。 陆承宗眼皮直跳,怒不可遏叫道。 “陆云卿,你今天是故意来找老子的茬,是不是?” 溪草无惧他冰霜似的眼神,与陆承宗大胆对视,面上一如既往带着盈盈浅笑,可说出来的话,却比这腊月的天还要冷上三分。 “大伯,俗话说‘白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您反应这样大,是不是真的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陆承宗被溪草问住。暗恼自己沉不住气,他怎么忘了这死丫头向来牙尖嘴利,从来都是抓到错处就得理不饶人!不过时日匆匆,暗房里的东西还没有处理干净,若是让人冒然去搜,只怕今日真的要东窗事发了! 陆承宗额上有汗沁出,他从下人手中接过油纸灯笼,阴骘的表情一瞬消失,攒着笑走到陆太爷面前。 “爸爸,此处腌臜。左右今天留香居的生意是做不成了,不如您老人家移步小偏厅,喝口热茶。至于云卿怀疑这里有暗房还是密道,让她亲自去搜,如何?所谓清者自清,被侄女这般揣测,倒显得我一个做长辈的龌龊了。若是传出去,今后儿子怎么在华兴社中立足?” 这句话说得有些道理,陆太爷果然动摇。 陆承宗毕竟是华兴社未来的继承人,再三被一个小辈为难质问,如果自己再听之任之,以后他怎么服众?! 可孙女态度笃定,除却算命的说她是灾祸转世,溪草待自己向来敬重有加;况且点出此处有问题的,除了溪草,还有戒毒院的陶素茹,她和陆承宗可是完全没有仇怨。 自己带来的人半天没有收获,既然陆承宗有意下台阶,不若就顺着他的话去,这样儿子和孙女面前都有交代。 陆太爷答了一声好,不料话才出口,就被溪草冷冷打断。 “爷爷,我觉得不妥。” 陆承宗目光如刀,看向溪草的眼神恨不得把她凌迟处死,若非陆太爷在场,定然要给她点教训。 “陆云卿,我怜你是四弟唯一的子嗣,从小离家,没有学过规矩。若你再得寸进尺,别怪我替老四好好管教管教女儿。” 溪草冷笑一声。 “云卿自有父亲,这管教一事就不劳烦大伯越俎代庖了!” 她挽着陆太爷的手,浑身戾气尽敛,只瞬间便恢复了小儿女的娇柔姿态。 “爷爷,咱们只带了二十来个人,他们跟着我搜查定然顾首不顾尾;若是一会您有事要安排,岂非身边半个人都没有?” 她眨着眼睛,用只有陆太爷听得到的声音轻道。 “爷爷还记得您以前和我讲的,康熙帝木兰围场的故事吗?” 陆太爷目光骤冷。 老爷子喜欢下棋,在和溪草对弈的当口,为了拉近和孙女的关系,陆太爷把自己肚子中的货搜肠刮肚地讲给她听,其中便包括小时候在市井说书人口中听得的《圣主传奇》。 其中木兰围场那一章,说的便是太子秉烛窥探康熙,最终二度被废的故事。 溪草这是在提醒自己不得不防陆承宗,免得他到了绝路,狗急跳墙,翻了天去?! 若是一年前,陆太爷恐怕会觉得长子没有那个胆子;如今,联系老四被大房的陷害,陆太爷忽觉一阵寒意从背脊传到前胸。 听得陆承宗怒斥溪草,“这里这么多人,难道还缺一个帮太爷跑腿的”,陆太爷重声打断他的话。 “不用了,你也说了屋里腌臜,我就陪着云卿。” “爸爸,这外面天寒地冻的……” 陆太爷睨了他一眼。 “怎么,你还有什么意见吗?” 陆承宗默默握紧了袖下的手,小心赔笑。 “怎么可能呢,爸爸既然要过去,那我也和您一起过去吧。” 他原本还想把陆太爷请进屋中,到时候给老太爷下点东西,让他头疼脑热一下,制造点兵荒马乱,随即把这件事囫囵过去。偏生陆云卿心机深沉,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竟然把自己的所思所想都算了个准! “陆云卿,你既然要搜,还不赶快开始。若是让你爷爷冻病了,你可承担得起责任?” “自是承担不起。” 溪草一手提起灯笼,一手扶着陆太爷顺着青石板路,往留香居深处进去。 她一双眼清湛幽沉,缓缓从四散逃离的嫖 客和衣不蔽体的妓 女身上掠过,最终落于三进小院的屋脊横梁,以及雕花刻凤的门窗之上。 这般闲庭漫步的姿态,恍若是在自家花园中游逛,而非鸡飞狗跳的娼 馆妓院,闲适得刺眼。 偏生陆太爷也不阻止,陆承宗忍无可忍,却又不敢对自家父亲发作,逐对溪草怒道。 “你一个没有出阁的小姐,还要看到什么时候?” “自然是找到暗门和密道为止了。” 陆承宗厉着一双眼。 “那你找到没有?” 溪草笑着止步,摘掉手上的羊皮手套,幽幽开口。 “你们沿着天字一号房,把左右的芙蓉居和海棠阁再仔仔细细搜查一遍。重点要看下面的地砖有没有空心,地板有没有暗扣,字画后面和摆设本身有没有什么门道,比如能固定旋转一类……” 溪草一边说,一边观察着陆承宗的脸色,看他一双眼明显闪过惊诧,笑容更深了。 “一定要掘地三尺,决不能放过任何一处!” 左右听令,果然只一炷香时间,便听到频频捷报。 “太爷,这里有楼梯下去。” “太爷,这间屋也有暗室。” “太爷,这里还有一条密道。” …… 陆太爷手中的拐杖杵得重响,和溪草一起进入藏于贵妃醉卧芍药图后的那间暗室,被内里浑浊的空气一袭,面上的表情已不是震怒二字能形容。 “你还有什么话说?” 陆承宗背脊僵冷,额头青筋直跳,搓着手道。 “爸爸,有暗室并不能说明什么啊,有些客人喜欢清静,这也很正常啊……儿子不明白,您究竟想找什么……” 溪草笑了一声。 “有烟榻,有烟枪,还有水烟筒……大伯您这间留香居真是双‘馆’齐下啊!” 所谓的双馆齐下,便是妓馆和烟馆一齐经营,真真乌烟瘴气。 听出溪草的言外之意,陆承宗暴跳如雷。不过他这种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自不会被小小的场面震住,左右他的要紧货物都已转移,没有实锤,一切都是白搭。 情况对他越是不利,陆承宗越是冷静。 “爸爸,客人来了兴致,偶尔来抽一杆子烟,并不犯您的忌讳吧。儿子知道您对鸦片嫉恶如仇,祖父也是折在这上面,就是给我一百个胆子,儿子也不敢明知故犯啊!” “是吗?” 溪草目光如炬,在暗室中踱步,脚下不知碰到什么,传出一阵咕噜噜的声响,她弯下@身,发现是一只茶褐色的玻璃瓶,待看清上面用英文书写的一行小字,面色骤变,疾步走到陆太爷面前。 “爷爷,上面的字便是英文拼写的‘海洛因’,看来那些东西确实从这里而来。” 陆太爷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一拐杖打在陆承宗的腿弯上。 “你还有什么话说?!!!” 陆承宗不敢躲开,生生挨了一棍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他精神大震,不可思议地抬起眼,实在不愿意相信竟然会败在百密一疏之上!他明明让人急急打扫,而后更是反复检查,怎么偏生就错过了一个瓶子? 难道—— 陆承宗瞪着陆云卿,眼球几欲爆裂。 “不可能!一定是陆云卿故意栽陷于我。爸爸,我从来没有销售毒品,您一定要相信我!” 反应倒是不慢。溪草眸光微敛,没错,这个瓶子是她夹带的私货,就是要在关键时候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如今总算也派上了用场。 “大伯,我们谁都没说海洛因是毒品啊,您怎么不打自招了?” 陆承宗目光一阵紧缩,注视着那张年轻明艳的脸,恨不得上前捏断溪草的脖子。 “爸爸,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海洛因,它究竟是什么东西,我完全不知道!” 陆太爷深深一叹,面对连续说谎的长子,他已经失去了耐心,冷冷吩咐左右。 “带走!” 身后陆承宗的哀求痛骂不绝于耳,陆太爷摇晃了一下,忽感一阵天旋地转,溪草忙走上前把他扶住。 “爷爷,您怎么了?” 看着身侧眼不容沙的孙女,陆太爷摇了摇头。 “云卿,你是如何确定暗室和密道的位置的?” 溪草眉头微蹙。 前朝明禁官员狎妓,挟妓宿娼皆会受罚,轻则板子加身,重则丢掉乌纱。 朝廷劝导官员不要为“声色货利”所惑所累,这可害苦了庆园春这等靠皮肉营生过活的地儿。 为了招揽生意,几乎是心照不宣的,燕京府所有的私娼暗窑花 街妓院,都有专门的暗室,一些不便露面的达官显贵,便会被带到特别的隐蔽之所,有些地儿还会修建长长的密道,以供不时之需。 溪草在庆园春当了七年的掌灯丫鬟,对这些门道可谓是耳熏目染,熟悉至极。 南北虽不同道,却是同宗。留香居历史上便是娼馆,被华兴社接手后继续经营烟 @花生意,定然会有前朝的痕迹保留。 溪草于是按照庆园春暗室、密道的布局,粗浅判断方向,所谓万变不离其宗,最终还是让她撞上了! 不过这些话自不能对陆太爷言明,溪草于是笑道。 “我只是想起爷爷从前和我说的水浒故事。宋江通过北宋歌姬李师师,向宋徽宗禀明了诏安之意,宋徽宗当时来的,走的便是密道。于是我便举一反三,猜测留香居会不会也有类似之地……” 陆太爷没有多想。 他招呼其他人继续去钱局街的太平饭庄查看,便坐上小汽车回了陆府。 才刚刚跨过门槛,便听到管事的急急来报。 “太爷,刚刚阿瞬来电话,警备厅在码头上抓了不少人,都是咱们华兴社的兄弟。” 陆太爷眸光凌厉。 “阿瞬?” 管事的躬身。 “是啊,说是大爷找国外定的一批洋货今日随国外商船到了。下面的人去取,可哪知才把东西从船上卸下来,呼呼啦啦就跑来一群警备厅的人马,把我们的人全部拿下,连人带货押全部押走了!” 阿瞬是陆承宗奶娘的儿子,从小和他一起长大,是陆承宗最信任的心腹。伴随陆承宗继任龙头在望,阿瞬的地位也水涨船高,若非不是什么要紧的买卖,怎会亲自出马。 陆太爷呆怔了片刻。 “可知道这次被抓的还有什么人?” 管事的又陆续报出几个名字,听到皆是陆承宗的左右手,陆太爷仿佛已经预感到什么。 “已经周旋保释过了?” “是啊。不过窦厅长那边……”管事的摇了摇头。 “说是比前番阿翔摊上的案子还棘手,所以……” 上次杜九码头出了连环命案,把杜九的爱徒赵翔抓了去,就因为社会反响恶劣,根本无法出钱保释,最后只能走司法审判程序。 而这次比那个还糟糕…… 陆太爷揉了揉不断跳动的额角,更觉疲惫。 “留意外面的动静!有什么变化,即刻来报!” 第209章 口诛笔伐 小汽车驶出杏花巷,左右红纸灯笼在风中摇晃,灯火在墨夜中愈显旖旎,让周遭环境都增添了一层诗意。 可今夜注定不能诗意。 溪草没有回陆公馆,而是指挥着司机往信义路的报社过去。 这一带离码头极近,码头的骚动早已引得信息敏锐的《自由新报》的报人们的注意,更何况这个线报溪草已经提前告知。 是以,溪草甫一推开报社的门,连向来冷傲,话语不多的主笔狄冷秋都掩不住激动。 “社长!明日雍州的头条便被我们拿下了,今晚我们拍了好多张照片,角度都极佳!得赶在天亮之前把报纸印出来,大早投放到雍州市场!如今证据确凿,就算有人打算操纵警备厅平息此事,也无法抹杀咱们的报道!对国人贩卖海洛因,让人家破人亡,这些祸国殃民的败类,绝对不能让他们好过!”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话,旁边的主笔徐世坚连连咳嗽,都无法制止。 徐世坚一边观察着溪草的脸色,一边无奈笑道。 “社长,狄主编也是因为斩获了头条太过语无伦次,若是说错话了,您可千万不要给他一般见识。” 同为文人,徐世坚却是这中间最圆滑且通人情世故的。 消息是社长提前开小灶告知的,虽然存了大义灭亲的心,可你狄冷秋也不能左一口祸国殃民,右一口败类啊! 一笔写不出两个陆字,社长再怎么通情达理,也终究是陆家之人,万一人家一个不乐意了,把消息压下,你还不去哭去! 溪草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逐也开门见山道。 “大家不用担心我的态度,我既然把消息泄露给各位,自然没有再收回的道理。而且把这个事情公诸于世,除了要揭露事件真相,谴责民族败类,重塑华夏脊梁的意思;更重要的,我也有私心,要为谢司令拿下雍州军政府铺路。” 众人对视一眼。 谢洛白从野马岭平安归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雍州各方势力中重新夺取了雍州军政府执掌之位,其中艰险,这些在一线活动的报人不说清楚,也甚是明白。 而只以武力统率自不是长远之计,攻心才是上上之策。 谢陆表兄妹二人拿陆家开刀,不但能为雍州,乃至华夏除去社会毒瘤;还能在最有效的时间俘获人心,获得民众支持。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谢洛白,现在就要趟这道水,搅得雍州城天翻地覆,再把一切尽数收入囊中。 “社长直率,对大家以诚相待。我狄冷秋今天也把话说在这里,只要谢司令心怀天下苍生,我的笔也愿意成为他手中的刀,为其披荆斩棘,激勇制势!”、 “我也是!” 徐世坚也拍着胸口。 “我们大家都是因为无法畅所欲言、郁郁不得志走在一起,现在报纸取名《自由新报》,无论是谢司令,还是谁,只要为了自由而战,为了华夏美好的将来而战,我们就会为其发声,成为他的助力!” 徐世坚的话得到大家一呼百应,在众人阵阵热烈的附和声中,溪草眼中有热意涌动。 “谢谢大家,谢谢大家。” 溪草后退一步,向众人鞠了一躬。 “咱们报社的初衷便是为了华夏民众发声,只要牵扯到百姓的利益,不管是谁,我们都会激流勇进,绝不包庇!” 有了她这句话,众人情绪更是激昂。 刚刚溪草提及谢洛白,有些愤青还隐隐认为自己被她利用了,成为了蓉城谢氏的舆论工具。可现在她既这般保证,众人放心的同时,更对这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升出一份敬意。 “社长,如果华夏再多几个您这样刚正不阿的人,我们的民族就有希望了!” 众人的高帽让溪草汗颜,她至始至终觉得自己做的不过是很小很小的事,比起谢洛白带着军人,用生命保家卫国,这些事情完全微不足道。 “各位抬举。”她眼角弯弯。 “如果大家还不开始写稿,恐怕明早的报纸就来不及印刷了。” 在场人一拍脑袋,连忙散去。 报社的灯一夜未熄,溪草一整晚都没有离开报社,帮着社员们倒茶,吩咐司机去夜市摊点买宵夜,最后看人手不足,还自告奋勇担任了校队的工作,在完稿结束,更是亲自把热腾腾的稿件送到印刷厂去排版印刷。 等第一份报纸出来时,已是早上八点。 溪草顾不上吃早餐,带了一份就直奔军政府办公楼。可惜这一次却未能见到谢洛白,溪草心中失望的同时,对他的处境不免又增了一分担心。 “昨天来时,我看表哥就没有怎么休息,他这些日子,都是这样拼命吗?” 小四有些愣,等意识到眼前的少女是真真切切关心自家司令时,简直比玉兰亲了自己一口还开心。 “表小姐,你终于主动想见二爷了,等我见到他,一定及时转告!” “谁要见谢二了?!” 溪草瞪了他一眼,很是怀念内敛沉默的何副官,这个外表凶煞的小四,一口油嘴滑舌,根本不像谢洛白带出来的兵! “告诉他,公事重要,身体也很重要!” 溪草一本正经说完,正要转身,却被小四欠抽的回答绊住了脚。 “我一个大男人,说这些恶心不恶心啊,还不被二爷蹦一枪子?”他对溪草露出了一个暧@昧的笑,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复述了一遍溪草方才的话,摊手。 “你看,完全不成吧?恐怕还需要表小姐亲自说效果更好!” 溪草脸上一红。 “也不知玉兰看中你哪点!” 《自由新报》的报道,宛若一道惊雷,在雍州城引起了轩然大波。 陆家通过国外商船购入海洛因,毒我华夏同胞,赚尽昧心之财的事实太过恶劣。 随着雍州警备厅不堪外界压力,公开肯定了《自由新报》报道内容属实后,舆论持续发酵,很多报纸也借着这个东风,口诛笔伐,各种痛批黑道帮派华兴社欺男霸女,干尽阴损缺德之事。 第210章 最后归宿 一时间各界举办游行,高举口号,要打倒华兴社,严惩陆家,还民众一个清平盛世。 华兴社治下的码头、商号、银楼等正经营生生意一落千丈,引得其他七姓意见多多。 当在报纸上看到揭露以华兴社为首的陆家,在雍州贩卖海洛因,行至乌烟瘴气之事时,陆太爷久久不能平静。 他把溪草叫来。 “这个不会也是谢洛白的授意吧?” 溪草菱唇微翘。 “表哥最近被军政府事务忙得无暇分@身,自然不节能是他的意思。” 陆太爷以为孙女会否认,不想她竟然大大方方坦白,看着少女清湛幽沉的眼,陆太爷心中五味杂陈,半晌才道。 “云卿,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的手段比爷爷想象中还狠。” 便是要打压大房,这等方式也太过极端。陆太爷不容忍毒品,却不意味着他会置华兴社大局不顾。溪草此举,让他对少女渐生的好感又消失殆尽。 溪草面上却无半分愧疚。 “爷爷,纸总包不住火。没有我揭露,也会有其他人来做。爷爷若是计较云卿寡淡薄情的话,大堂哥置身事外的态度,不知爷爷如何评价?” 海洛因事件见报后,陆铮在隔日发表了一份声明。行文流畅,言辞犀利,显是出自名记之手。其间表示他并不知情,话中虽没有指名道姓,却隐隐暗示,把陆承宗推到了风口浪尖。 本来还可以找个替罪羊把这件事承担下去,因为陆铮的发声,彻底断了转圜的可能。 陆铮是陆承宗最得意的子嗣,华兴社很多生意,都交由他亲自打理,说绝不知晓,陆太爷是不相信的;而更不能容忍的是,他把自己撇个干净,却把陆承宗拉下了水。 陆太爷深吸了一口气。 “阿铮这样做,实在不地道、” 若说孙女在这件事上,为了一己私怨,弃家族利益不顾的话;陆铮的行为,便是弑父杀君,失了良知了! 溪草没有评价,当日警备厅去码头拿人,溪草原想陆铮定也在其中,不想这家伙却根本没有到场,到让他成了漏网之鱼。 不过他把所有因果都往父亲陆承宗身上揽,这件事,看来自己可以先退场,只需淡定看他们的笑话就成了。 有了雍州各大报刊的大肆报道,再加上以谢洛白为首的军政府的推波助澜,陆承宗一事越演越烈,隐隐有前番陆荣坤、宋卫民事件的趋势。 终于,雍州警备厅向陆家递送了陆承宗的逮捕令。 窦世仁亲自来到府上,表示雍州军政二界并不想和陆家作对,给陆家三天时间,让他们主动交人,若是过了时限,只能得罪了。 听闻陆太爷没有反对,陆承宗大发雷霆。 他被父亲关押在陆家别馆,发妻严曼青人生的最后之地。虽失了自由,外界的消息却没有封锁。 海洛因一事揭露后,陆太爷对其不闻不问,陆铮还在后面补了一刀,华兴七姓因为被他连累,一个个也避而不见,想他堂堂的华兴社未来龙头,却成为了光杆司令。 无奈何,陆承宗拨通了淮城司法厅厅长汪邑府上的电话,可对方一听到他自暴家门,便匆匆挂了电话,连敷衍的寒暄都吝啬给予。 本来两家还能成为姻亲,偏生陆云卿平安归来,不仅斩断了二姓结秦晋之好的可能,还让他栽了这样一个大跟头。 陆承宗到现在都不能接受,自己竟折在一个小姑娘手上。 而儿子的背叛,更让他心如死灰。 所谓站得多高,摔得多惨,陆承宗从来都是人生的执掌者,被动等待命运安排的日子,让他每一刻都是煎熬。 如果陆家把他交出去,即使他能侥幸活命,又有什么意思? 不行,不能就这样完了! 陆承宗在老房客厅中反复踱步,他脚步很重,踩得脚下沉衰的木地板咯吱咯吱作响。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炭烧的火盆供暖有限,根本比不上陆府老宅的地暖舒服。他心中烦躁,湿冷的天气冻得他手脚僵硬、过去就把火盆踹了。 炭火撒了一地,很快便把老宅干裂的地板点燃,屋中的浓烟引得外面人的注意,战战兢兢进来一个丫头,正是从前严曼青的侍女阿香,见陆承宗不躲不闪,只站在屋子中看着一地的炭火纹丝不动,阿香已经吓傻了。 “老爷,老爷,您快出去。” 看陆承宗不动,她只好上去拉他,奈何陆承宗身上有几分力气,她拉不动,正要去外面叫人,却被陆承宗一记手刀劈倒在地。 陆承宗脱下外面的衫袍,露出内里华兴社打手的装束,他拉低檐帽,躲在小院门口,看着闻讯而来的华兴社众人扑火救人,趁乱逃出小院。 天气干冷,一阵阵风似刀割在陆承宗脸上。 眼看陆家别馆的大门近在咫尺,陆承宗目中有阴鸷一闪而过。他做梦都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像个丧家之犬般狼狈逃离。 不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些年,他背着陆太爷,在瑞士银行中存了一个账户,够他挥霍下辈子了;再说他这一生,也不止陆铮一个儿子,抛开不中用的陆钦,一团孩气的陆铭,善水县的外室也即将生产,他不愁没有后人。 “爸爸这是要往哪里去呢?是要到别苑找二婶叙旧,还是想去善水县伺候外室待产呢?” 正跨过门槛,前方冷不丁响起一道似笑非笑的声音,陆承宗浑身一震,目眦欲裂抬头,便见陆铮披着深蓝色羊绒大衣,脖子上缠着一条灰色围巾,站在面前。 “你这个不孝子,老子一心一意培养了你这么多年,却是养虎为患!养你,还不如养一条狗!” 陆铮无视陆承宗的气怒。 “养我,可比养一条狗有用多了。至少你养的狗不会来告诉你,你即将临盆的外室忽然流产,不幸一尸两命呢。” 陆承宗双目蓦然睁大,好半天才抖着嘴唇,指着陆铮道, “是你,是你,你这个畜生!” “父亲又错了,畜生可不会帮你逃过牢狱之灾。” 陆铮抬眼望了望漫天的火光,面有遗憾。 “我一直在想,爸爸峥嵘数年,怎么能束手就擒呢,到底会选择怎样一个办法逃出生天,不想等了这么多日,却等到这个结果。” 他从喉中发出一声喟叹。 “爸爸始终老了,便是逃命,办法也老旧愚蠢了。不过不要紧,您看,您烤个火都能把房子烧着,以后去牢狱里岂不是给旁人添麻烦吗?” 陆铮笑了一笑。 “每每想到父亲的处境,儿子就忧思难安。思考数日,终于找到一个适合您的养老之地。这样,您既躲过了牢狱之灾,又能安享晚年,爸爸,您觉得我孝不孝顺?” 第211章 突然疯了 这一日,雍州的天空竟飘起了小雪,溪草起床,刚喝了一杯热牛奶,就接到了窦世仁的电话。 “陆小姐,三日期限已到,陆家竟还是毫无动静,我话已经放出去了,不好不动手,但还是要先和你打个招呼。” 窦世仁查这桩贩毒案前,谢洛白就让何湛打过招呼,要窦世仁凡事配合溪草,他是沈督军安排的警备厅长,谢洛白的话不敢不听。 虽说贩毒案是溪草策划的,但要强闯陆府拿人,怎么也要问陆家这位小姐一声。 溪草听闻,眉眼一沉,昨天下午她从陆家回来前,陆太爷分明已经决定丢卒保车,甚至遣人去了陆家别馆,怎么一夜之间,居然还没有交人? 一定是出了什么变故! “还请窦厅长立刻前往!” 挂了电话,溪草连早餐也来不及吃完,就匆匆吩咐司机把车开出来,陆承宣杵着盲杖追到门口,问她出了什么事。 “爸爸,陆承宗可能逃了,我必须亲自过去一趟……” 陆承宣意外之余,面上终究露出一丝不忍来。 “云卿,他和我始终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他不仁,我们不能不义,既然人跑了,要不咱们就放他一条生路吧!” 溪草理解陆承宣的善良,但她绝不赞同。 “爸爸,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陆承宗经营这么多年,时常往来于东北、西北一带,在那边必然也有产业,要是让他跑了,我们所做的一切就都白费了!” 陆承宣就不再说话了,点点头。 “那你一定要小心!” 和陆承宣耽误了一会,等溪草赶到陆府的时候,窦世仁已经到了。 陆府已经被警察重重把守住,见是溪草,也没人阻拦,她一路疾行,刚踏进院子,便生生住了脚步,露出一丝意外之色。 天寒地冻的,陆承宗光着身子坐在地上,只穿一条短裤,正抓起地上的泥土往嘴里送,笑呵呵地大口咀嚼,仿佛那是无上的美味。 陆铭被陆铮拉着,哇哇大哭,阮姨娘不忍心看,别开脸垂泪不止。 “爸爸,您快起来,这么多人看着呢!” 陆钦蹲在陆承宗身边,抓着他的手腕想要阻止,陆承宗一口咬在他的手背上,陆钦吃痛放开了手,陆承宗张牙舞爪地一顿吓唬,他便没骨气地退后了。 陆太爷又急又气,亲自伸手去拉他,两个家仆忙帮忙把他手中的泥土拍落,陆承宗便似不谙世事的孩童般,拍地大哭。 而窦世仁蹙眉站在一旁,身后两个持枪准备抓捕陆承宗的警察,不知所措地干站着。 窦世仁抬头看见溪草,无奈地道。 “云卿小姐,昨夜陆家别馆起火,令伯父受到刺激,已经疯了,没有廉耻,没有痛觉,不知道害怕……” 装疯卖傻! 溪草面无表情地走过去,从挽起的发髻里抽出一根银簪,对着陆承宗的眼睛狠狠刺了下去。 所有人都惊呆了,陆铮平静的眉眼里也闪过一丝惊诧,放开陆铭要上前阻止,没想到溪草那一簪,险险停在陆承宗眉毛底下,离他的眼珠,只有在咫尺间。 众人才算明白过来,溪草这是怀疑陆承宗装疯,故意趁人不备袭击了他,若他是装疯,出于本能,一定会闪避。 可是陆承宗没有,他只仰脸麻木地瞧着溪草,眼皮都没眨一下,甚至还好奇地往前一迎,倒是让溪草吓了一跳,急忙将簪子收回。 不可能!陆承宗演技再怎么逼真,面对危险,一定会露出破绽。 除非,他真的疯了! 在警备厅抓人的节骨眼上,真就这么巧吗? 溪草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 陆铮嘲讽地看着溪草。 “堂妹,你这样对自己的亲大伯,可有点过份了吧?” 他转身对窦世仁道。 “窦厅长,我爸爸已经这样了,您即使把人押回去审,也问不出什么来,这种情况,是不是该行个方便,让我们把人送进疯人院?” 溪草冷笑。 “堂哥的意思是,人一旦疯了,就可以不受法律的制裁吗?” 窦世仁双眉蹙成一个川字,显然很头疼。 陆太爷原本也有点怀疑,陆承宗是为了逃脱法律的制裁使了个诈,但溪草刚才的验证,却让他打消了疑虑。 再怎么说,陆承宗在华兴社,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算是辉煌了半辈子,如今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比死还不如。 无论他犯了天大的错,始终是自己的儿子,陆太爷心中翻江倒海,很是难受。 “窦厅长,我儿子已经这样了,关在疯人院,和关在牢里,又有什么区别?你放心,我早就放过话的,他碰了烟土,我绝不包庇,华兴社会令人严加看管,如果哪天他的疯病好了,你可以立刻到疯人院提人,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窦世仁为难地看向溪草,抢在她开口之前,陆太爷声音一沉。 “我陆正乾在雍州,也算得上个人物。华兴社和市政府,也是一向合作愉快,如果市政府连这点面子都不肯给,就别怪华兴社今后不能为雍州的治安做贡献了。” 话语里的威胁已经很明显了。 政府与黑道之间,相生相克,所谓强龙斗不过地头蛇,码头、舞厅、赌场等地都是华兴社的势力范围,政府给黑道行了方便,黑道保证这些地方不出大乱子,彼此才能相安无事。 如果华兴社想搞个大事情,把他这个警备厅长弄到下台,也不是没有可能。 相比之下,谢洛白再怎么迁怒,也不至于因为他得罪了他的表妹,就让他丢了饭碗。 所以窦世仁很清楚怎么选择。 “陆太爷放心,如今政府执法虽严谨,但也不能不讲人情,何况像陆承宗这种情况,总不能按着他的手强行画押,人可以先送疯人院,但请陆家积极治疗,我们暂时把审讯往后延一延。” 事情既然已经没了转圜的余地,溪草也知道多说无用,干脆缄默不言,在陆家大门前,她碰上了陆铮。 “陆云卿,你是不是很失望?” 他睨着她,点燃了一只烟,双唇一动,清清袅袅的烟圈,挑逗般吐在溪草脸上。 溪草伸手,将烟雾扇开,一张凉水脸,静静地回望着他。 “陆铮,躲过一劫,你是不是觉得很幸运?” 陆铮眸光一沉,她就笑了笑。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咱们走着瞧吧!” 第212章 螳螂捕蝉 离开陆家以后,溪草没有回陆公馆,而是去了正隆祠。 梅凤官不辞而别,梅影班少了台柱,生意一落千丈,台下听戏的客人稀稀拉拉,台上唱贵妃醉酒的,是梅凤官的徒弟莲生,身段、姿势、唱腔都与梅凤官有明显差距。 赵寅成坐在戏台下,八角灯笼透出暖黄,映着他一张落寞的脸。 溪草走到他身后,静静听了半晌,心中越发伤感。 一出戏唱完,赵寅成这才背对着她开口。 “陆小姐这几日,春风得意,怎么还有空过来?” 溪草就转到他对面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热茶,抿了口,蹙眉道。 “明前龙井?大冷的天,似乎饮红茶更好。” 赵寅成哼了一声,唇边勾起一丝嘲讽的笑。 “你自称爱慕阿凤,却连他喜欢什么茶都不清楚?” 赵寅成这话,倒是把溪草给噎住了,一颗心又缓缓地沉了下去,她和梅凤官的回忆,一直停留在忠顺王府,却忘了他们在彼此的人生里,已经缺席了这么多年。 重逢后两人的相处少得可怜,以至于他喜欢什么,她都一无所知。 带着点被揭破难堪的恼羞成怒,溪草放下茶杯,声音不自觉地加重。 “凤哥还是没有消息吗?” 提到梅凤官的名字,赵寅成犀利的目光带了几分哀色,他叹息。 “没有,我的人已经找了火车站,码头,淮城的各个会馆、饭店,也都派人去搜了一遍,他就像一缕烟,彻底地消散在风中,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溪草就沉默了。 梅凤官容貌出众,走在街头不免引人侧目,而赵寅成门路又广,按理说,总该留下些蛛丝马迹,怎么会一点线索都没有? 除非,是梅凤官不想让人找到自己,刻意做了变装。他已经决定割裂过去,才故意不叫人发现他的行踪。 想到这里,溪草就不由悲从中来。 华夏之大,一个人要销声匿迹是如此容易,他要是有意躲避,那是不是意味着自己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 “你特地过来,就只是为了问阿凤的下落?” 溪草这才想起正事来,寻找梅凤官固然重要,可她也不能在关键时刻掉了链子,连忙把陆承宗的事告诉了这位合作伙伴。 “他不可能是真疯,但又不像是装的,我搞不清楚其中门道,就无计可施。想起赵先生的生意,没少沾偏门,特来请教!” 听说陆承宗装疯逃过了牢狱之灾,赵寅成目中温柔撤去,恢复了往日的阴狠,手中的茶杯几乎要被他捏碎。 “想跑?世上可没那么容易的事!这一次,他一定要死!” 赵寅成脸上的表情几近狰狞,那种咬牙切齿,让溪草不由一怔,不禁猜测陆承宗究竟对他做过什么,否则不可能有如此深刻的恨意。 “那就只有揭穿他,才可以立即把他送进大牢!” 赵寅成沉思片刻,放下茶杯。 “人身上七百二十个穴位,其中一百零八个要害,三十六个死穴,除此之外,还有三百四十五个奇穴,这些经外奇穴,千变万化,莫测高深,有的能致人假死,有的能让人聋哑,难保也有几处,可以让人暂时发疯。” 溪草目光一聚。 “真有这种可能?” 赵寅成点头。 “陆承宗这种状况,我虽没有见过一模一样的,但也大致差不离,我记得那位点穴高手,既有致人发疯的法子,也能给人重新扎清醒过来。你等一等,说不定我还能在雍州找到这样的人,让他跟你过去。” 说毕,他抬手看了一下腕上的瑞士表。 “那人在鬼市摆摊,现在时间还早,鬼市不开,我也没办法找到他,等到晚上八点,你再过来。” 溪草闻言,就此告辞,又去了一趟杜家,略过赵寅成,把这件事向杜九公说了一下。 “我已经让人去请那位高人,等入夜之后,就一道去疯人院,拆穿陆承宗的把戏。可我今早的所作所为,显然已经和爷爷对着干,很难说动他跟我一起去,但要是爷爷不去,那这件事就没有意义了。” 杜九公微微一笑。 “小丫头,我还不懂你吗?和九公可以不必绕那么大的圈子,你尽管去吧!时候差不多了,我会把你爷爷带到疯人院来。” 溪草感激道谢,正要告辞,杜九公又叫住她。 “等等,疯人院到处都是陆铮的人,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行,我让阿翔派些人跟着你,万一有个什么,也不至于吃亏。” 此前码头命案,赵翔能够脱身,溪草没少帮忙,如今听说要保护溪草,他二话不说,就把自己手下身手最好的十几个打手清点出来。 “我让他们先去疯人院外头候着,等云卿小姐到了,有什么安排尽管吩咐。” 冬日的白昼越来越短,溪草七点多到正隆祠,天已经黑透了,她足足等了一个钟头,赵寅成才踏着夜色匆匆归来。 他后头跟了个四五十岁的男人,个子矮小,瘦骨嶙峋,混身黑衣黑褂,让人看着不太舒服。 “他叫袁老七,是我以前倒斗的伙计,祖上是针灸世家,很懂些旁门左道。” 溪草点点头,问。 “你有把握吗?” 那男人虽然看上去阴沉猥琐,但回答倒是很有自信。 “没问题,如果确实是针灸致疯,只要在膻中穴、神阙穴、尾闾穴、足三里穴这四处施针,马上就能清醒过来,不过得尽快,拖得久了,神志就坏了,再扎也没效果。” 事不宜迟,溪草带上袁老七,驱车赶往城郊的疯人院,医院门口,赵翔安排的人早已等候多时了。 “云卿小姐,疯人院的前后门兄弟们早都安排上了,我打包票,陆承宗插了翅膀也飞不出去!” 疯人院的长走廊上,陆铮带了两三个人,从一间病房里走出来,见了溪草,他唇边挑起一抹笑。 “表妹,这么关心我爸爸?中午才送进去,这就过来探望了?” 溪草也笑。 “自家大伯,自然关心了,表哥不陪陪我吗?” 算算时间,陆太爷也该到了,陆铮在场更好,叫他心服口服。 “不了,爸爸住305病房,你去看他,他会很高兴的。” 说毕,他打了个哈欠,摆手与溪草擦肩而过。溪草扭身,盯着他的背影,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 以双方如今的关系,不用想也知道,她出现在疯人院,一定别有用心,陆铮就这样轻轻松松把她放进去吗? 是他太过自信,觉得不会被看破手脚,还是他已经设法,转移了陆承宗? 溪草隐隐觉得有点不安。 按在门把手上的右手,半天都没有扭动。 “陆小姐,咱们不进去吗?” 袁老七等了半晌,不解地开口问。 第213章 杀人凶手 小心驶得万年船,溪草考虑了一下,觉得还是等陆太爷到了,一同进去的好,刚要把手从门把手上移开,两个护士推着小车过来了,看见她便道。 “该给病人打针了,家属先别离开,在旁边照看一下。” 溪草连忙放开手,笑了笑。 “我还不曾进去的,有劳二位护士小姐了。” 护士瞥了她一眼,目光有点奇怪,倒也没说什么,径自打门进到病房里,溪草这才带着袁老七跟进来。 陆家有钱,所以陆承宗即便是住进疯人院,也是在单独的病房,宽敞干净,有独立厕所,条件很好。 正中央那张宽敞的床上,陆承宗背对着众人侧身而卧,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似乎是睡熟了,溪草远远地站着,看着护士晃了晃针水瓶子,抽了满满一针管,招呼道。 “陆先生,要打针了,打完针就有糖果吃,你要乖乖的。” 疯人院的外观上和普通医院没有不同,可收留的,都是脑袋不正常的病患,所以护士的语气,也和哄小孩子差不多。 陆承宗没有反应,护士就有点不耐烦了,走到床边推了推他的肩膀,没想到陆承宗的身子一歪,仰躺在床。 发紫的舌头吐出半截来,两只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圆,眼球凸出来,他的脖子上,绕着他自己的皮带……显然已经被勒死了。 “啊!!!!!!” 护士的尖叫声刺破寒夜,她仓惶后退的时候,还撞倒了小推车,另外那个护士年长些,显得镇定许多,连忙把她推出去。 “快去通知院长报警!” 溪草看着眼前骇人的情景,先是极度震惊,然后大脑飞速运转,她终于明白陆铮为何能够有恃无恐了。 她中了陆铮的圈套! 当下作出的反应,便是推了惊诧的袁老七一把,低声道。 “快走!” 袁老七自从不再干那掘人坟墓的阴损活以后,一直想要明哲保身,也不想沾上人命官司,闻言马上和溪草转身离开,却被那年长的护士先一步堵在门口。 “你们两个不能走!” 溪草眸光一沉,还没来得及发话,只听走廊上传来了陆太爷和杜九公攀谈的声音。 “老大这两年,背着我做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事,这些苦,都是他该受的,若不是你非要劝,我可懒得再多看一眼!” 杜九公叹道。 “老哥,再怎么说,都是亲生骨肉,都说疯人院不是活人呆的地方,你亲自来看一看,若环境还过得去,再丢开也罢了。” 两人在随从簇拥下走到门口,看到溪草和个可疑男子,被护士堵在门前,都不由一愣,“云卿,这是……” 和九公不同的是,陆太爷当即下意识看向床上的儿子,面色瞬间变得煞白,丢开拐杖踉跄冲了过去,看见那露在外头的半截舌头,呼吸几乎凝滞了,再摸陆承宗身上,早已凉透了。 他眼前一黑,差点倒在地上。 “太爷!” 两名随从连忙赶上来将人扶住,又是掐人中又是揉胸口,陆太爷半晌才缓过气来。 疯人院的院长也赶到了,听说陆家的长子死在了自己医院里,他大衣里的衬衫瞬间就被冷汗浸透了,现在又见华兴社的当家人亲自驾临,更是吓得说不出话来。 陆太爷颤巍巍地在椅子上坐了,伸出颤抖的手指着院长,老泪纵横。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的儿子中午好端端地送过来,晚上就出了这样的事,谁指使你们干的!今天不交待清楚,老子烧了你们医院!” “这、这……” 院长哪里说得出所以然,一时急得团团转,那名护士就眼疾手快地抓住溪草的胳膊,对陆太爷嚷道。 “她很可疑!我们中午给陆先生打第一针的时候,人还好好的,刚才过来,就见她在门口鬼鬼祟祟的,要不是被我们发现,她早就跑了!” 陆太爷一脸震惊地看向溪草,她目光冰冷地盯着那个护士。 “我明明说得很清楚了,我刚刚到这里,还没来得及进屋,反而是陆铮堂哥,在我赶到的时候,正准备离开医院。” 陆太爷显然不敢相信。 “你想说阿铮杀了他爸爸?” 他是语气带着点质问,仿佛在说,陆铮是陆承宗的亲生儿子,怎么可能做出这种弑父的事情!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陆太爷的话说到一半,陆铮就撞开围观的人墙,跌跌撞撞地奔了进来,看见床上横死的陆承宗,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伏在陆承宗身子上痛哭起来。 跟他进来的阿福就向陆太爷解释。 “铮少爷听朋友说,法国人治疯病很有一套,下午急急忙忙地去了一趟租界,亲自找了这位爱德华医生来为大爷看病,谁知道才到医院门口,就闻此噩耗……” 陆太爷抬头,果然见阿福身边,跟着个金发碧眼的洋人,穿着白大褂,背着医药箱。 陆铮抹了把眼泪,恶狠狠地转过头,盯着溪草。 “是你干的吧!陆云卿,早上我提出送爸爸到疯人院,你就百般阻扰,你根本一直想要至我爸爸于死地!又怎么会这么好心,专程前来看他呢?还带着这么可疑的随行人员,你是心有不甘,前来杀人的!” 溪草冷冷地看着陆铮的表演。 她一直觉得,陆承宗虽不是东西,但对儿子,却还算宠爱有佳,没有半点亏欠,陆铮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对亲爹下杀手,她甚至一度以为,陆承宗装疯,是陆铮给他出的主意,目的是为了帮他脱逃。 可惜她算来算去,还是遗漏了人性的无常。 陆太爷失去至亲,悲痛交加,陆铮的话,他就听进去了。 “陆云卿,你当真胆子那么大,心肠那么狠?一定要你大伯的命才肯罢休吗?” 溪草冷笑一声,掷地有声地反驳。 “爷爷,大堂哥这么说,显然还是不太了解我,我如果要杀人,首先会考虑买通护士,在大伯使用的针水里掺假,就像大伯曾经对我爸爸做的那样,慢性致死,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又怎么会亲自带人过来,还让你们抓个现行?这么愚蠢的事,像我陆云卿会做的吗?” 陆太爷想了想,也有几分道理,他这个孙女,可是数一数二的狡猾。 “那你带这个可疑的人过来,是打算干什么!” 溪草不紧不慢地道。 “大伯犯了罪,就应该接受法律的制裁,我当然是希望他能尽快治好疯病,给整个雍州一个交待,大堂哥听说法国人能治病,我也听说咱们华夏的针灸,能通过对特定穴位施针,让人神志清醒过来,当然迫不及待地找了高手,来试一试,这位袁先生,就是民间的针灸专家,难道因为大堂哥带来的是个洋人,就比较不可疑了吗?这是什么道理?” 她说得这样坦然,丝毫不掩饰对陆承宗伏法的期待,反而让人信服她应该是不屑于使阴招杀人的。 陆铮眸子一厉,他泯灭人性,把亲爹都搭上了,怎么可能让溪草三言两句就全身而退。 果然那个年长的护士就插嘴道。 “可是出事之前,就只有她在这间屋子里头,不是她还能有谁呢?我亲眼看见她从屋里走出来的!小敏,你也看见了吧?” 说着,她拉了拉身边那个率先发现陆承宗死亡的小护士衣摆,那小护士后腰,别人看不得到的地方,正抵着一只冰冷的枪管,阿福在她身后,用极低的声音道。 “你那相依为命的妹子,现在可不在学校,我的兄弟们在照顾她,十四岁未经人事的小姑娘,花骨朵一样嫩,揉一揉可就碎了……” 小护士的脸瞬间就白了,她点头如捣蒜。 “我看见了,整个下午,只有她、她从屋里出来。” 院长也帮腔道。 “太爷,我们这个小王护士,平时最老实的,她绝对不会撒谎!” 溪草总算明白,陆铮早已经连目击证人都准备好了,他明知自己会穷追猛打,干脆用陆承宗的命设下圈套,等着她往里钻。 杜九见情形对溪草十分不利,陆太爷脸上的愤怒越来越重,连忙替她说话。 “老哥,咱们混了半辈子的江湖,经历了这么多风雨,串供做伪证的事,见得还少吗?可不能对两个护士的话偏听偏信,最好把人送到警备厅审一审。我敢拿人格担保,云卿绝对没有杀她大伯。” 老东西!这个时候,还要出来淌浑水! 陆铮轻飘飘瞥了杜九一眼。 “九公和四房什么关系,我想华兴社有目共睹,文佩和云卿那位言表哥,可是好事将近,您作为傅家的姻亲,是最没有立场说话的吧?爷爷,今天如果不处理陆云卿,明天华兴社另外几家就会知道,掌家的陆氏已经昏聩无能,拿这个弑亲的逆女无可奈何,又如何服众?” 陆太爷悲愤交加,筋疲力尽,脑袋简直要炸了,他咬牙看着溪草,一时下不了决心,就在他双唇张口一线,想要说话的时候。 一队身穿黑色制服的警察持枪冲了进来。 “警备厅办案!都让开!让开!” 随后警备厅长窦世仁大步走了进来,对坐在椅子上的陆太爷微微欠身。 “陆太爷,窦某接到报案,没想到竟是令郎发生了意外,还请节哀顺变,您请先回府休息,接下来的事,交给我们警备厅处理就行了。” 说着,随行而来的验尸官就要上前收殓陆承宗的尸身,陆铮立刻站了起来,他的几个手下也拦在前头。 窦世仁沉声道。 “陆铮,你这是要妨碍执法吗?” 陆铮冷笑一声。 “窦厅长,市政府和华兴社,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这是华兴社内部事务,嫌犯,我们自己会裁决,就不劳警备厅过问了。” 窦世仁怒道。 “这是人命案!是要向社会交待的!由不得你乱来!你不肯把尸体交出来,我们可以尊重家属意见,但是涉案人员,我们必须带走!” 他没有用嫌疑犯三个字,而是用涉案人员指代,溪草就知道窦世仁多半不会为难自己。 陆铮哪里肯依,他一个眼神,几个打手就咔嚓咔嚓掏出手枪,大有要在疯人院动手的架势,把院长和护士都吓得抱头后退。 警备厅虽然不想招惹华兴社,但也不意味着就怕了陆铮,见状窦世仁也来了气,一摆手,警察们长枪一抬,也对准了陆铮。 双方互不相让,大有擦枪走火之势。 “阿铮,叫他们把枪放下!” 陆太爷深吸口气,艰难地道。 “爷爷!” 陆铮皱眉,似乎不满意老爷子在这个时候退让,陆太爷便提高了声音。 “怎么?没听见我说话?你现在是华兴社掌家了吗?连我的话都不放在眼里!” 陆铮只得摆了摆手,让手下把枪收了起来。 陆太爷还在,其他几家就有一半不会服他,现在大局未稳,他还做不到取而代之。 窦世仁不打算惹麻烦,所有警察也都放下了枪,他对陆太爷点了点头。 “多谢老爷子体恤,先行告辞了。” 说毕,对属下使了个眼色,一行人便把溪草护在中间,名义上算是押解着离开了疯人院。 警备厅并没有给溪草带上手铐脚镣之类的东西,刚走出医院的大门,溪草就看到一辆很眼熟的小轿车停在梧桐树下,她的心快跳了几分。 窦世仁对她道。 “陆小姐,刚才多有得罪,您路上小心。” 溪草耸耸肩。 “我是命案的疑犯,可以就这样走吗?” 窦世仁就笑了。 “不是疑犯,只是涉案,何况没有切实的证据证明你杀人了,至于那两个证人,我们会处理的,现在你已经被保释了。” 就这么简单?溪草不知道说什么好,当然,既然能撇清干系,她自然是求之不得,本想转身离开,但总感觉梧桐树下的小轿车里,有两道犀利的目光戳着她的背脊,走了两步,还是没那个胆子,只好又返了回来。 小四从驾驶座上下来,笑吟吟地替她打开后座的门。 溪草硬着头皮坐了进去,车门刚刚关上,谢洛白就拦腰将她揽紧,贴上那双冻得冰凉的唇上,辗转品尝,溪草本能地推拒着他的胸膛,咿咿唔唔发不出声音。 小四笔直地坐在前排,目不斜视,仿佛把自己化作了木桩。 直到溪草感觉胸腔的空气都要抽离了,身子也软得似水一般无力,谢洛白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她的唇。 深吻过后,两个人的嘴唇都添了几分血色,像三月桃花。 溪草反复用袖子擦嘴,狠狠地道。 “早知道每次你出手,都要付出这种代价,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她的狠话对谢洛白来说,早就没有半分作用,听在他耳中,似乎还成了一种特殊的撒娇。 他微微一笑,将她搂在怀里,搓她冻得通红的小手。 “二爷带你一起去西北,怎么样?” 第214章 过了婚书 西北?! 在溪草的印象中,西北便是诗句中描绘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是“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亦是“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那是有着戈壁、荒滩、沙漠、星空的壮阔之地,别于燕京的庄严,雍州的摩登。 见溪草露出神往颜色,谢洛白循循善诱。 “马上就要过年了,咱们到了西北,二爷带你去吃羊锅子,那里草长羊肥,味道最为鲜美;等有空,一起去看黄河,西北的江河气势磅礴,和雍州城这些截然不用;若你还有兴趣,咱们还可以去遍访古迹,那里毕竟靠近旧王都长安,还留存很多前人旧迹……” 分明此番前途未卜,危险重重,却硬是让谢洛白说出了游玩散心的味道。 溪草抬眼,撞见他眼底的青灰和下巴上的胡渣,勾唇一笑。 “还以为二爷除了打战,其余都没有兴趣,倒是我误解了。” 看二人已在后座规规矩矩坐好,小四也急急插嘴。 “二爷在德意志留学时,除了上课之外,就喜欢到处逛逛。若非国内局势紧张,谢大帅急召他回国,二爷还计划到欧洲诸国游历,表示多见见世面,也能师夷长技以制夷!” 二爷情路坎坷,让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心急如焚,能有添砖加瓦的机会,绝对不能放过,已经成为小四和何湛的共识。 这一下,换溪草羡慕了。 在陆承宣送她的那一箱子照片中,很多是他和谢信蕊游学欧洲的留影,上面不同于华夏的风土人情,异国景致,让溪草很是向往。 从前姑姑宣容格格归来时,最喜欢给他们这些侄儿侄女讲述外面的世界。在王府还没有没落之前,溪草曾向阿玛和额娘表述,长大了也要像姑姑一样漂洋过海去留学。 可惜理想和现实…… 她活到十七岁,最远一次出远门还是从燕京坐火车来到雍州,且是借了谢洛白的东风。 看出溪草目中的憧憬和失落,谢洛白伸臂揽住她的肩。 “等将来太平了,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去。若想在国外生活,反正余生还长,我们一处一处去。” 分明是一句柔情蜜意的表白,却让溪草整个人瞬间清醒过来。 “二爷,我不能陪您去西北。” 小汽车开得又快又稳,溪草看着车窗外浓黑的夜,眸光清湛幽沉。 “现在陆承宗突然死了,华兴社其余七姓定会借机起事,这对我们,无异于一个机会,放过实在可惜。” 溪草顿了一顿。 “况且,我就这样走了,留爸爸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 谢洛白眸光微黯,那双森冷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溪草,让她越发不自在。 忽然,他出乎意料地扭住溪草的肩,将她揽入怀中,温热的唇擦过溪草的耳廓。 “不是因为恐惧刚刚那些计划中的将来,故意躲开我?” 被说中心事,溪草的眸光一瞬紧缩。 他知道,他都……知道。 她的将来从来没有谢洛白! 他也好,雍州也罢,不过是溪草生命中短暂的过客和片段。自己势必有一天是要离开的,而现在梅凤官的失踪,让这个日期的来临变得越发迫切与急不可耐。 她不想再拖,增添那一份不确定;也恐惧随着对谢洛白了解渐深,自己会在无意识中沉溺依赖,越发无法抽身! 一片沉默中,谢洛白把溪草抱在膝上,一双手钳制着她的双肩,让她生疼,那落在自己脸上的眼神变幻莫名,令溪草忽地心虚。 溪草咬牙忍住痛,不敢再说什么刺激到他。就在她有些拿不准他又要干什么时,谢洛白突然命小四停住车。 车子在黑暗中转了一个圈,猛地刹住,小四不解地回头,发现谢洛白已经把溪草压在小汽车后座上,一把扯下她外面的狐裘。 小四逃也似地下了车,赶紧关上车门,远远站好。 意识到谢洛白要干什么,溪草双目蓦然睁大。 “谢洛白,你疯了!” 谢洛白根本听不进去,只是迅速地解她旗袍上的衣扣,用膝盖顶开溪草的双膝,一只温热的大掌便顺着玻璃袜摩挲而上,落在了她的腿根处。 “你到底要干什么?” 胸前的遮掩被谢洛白扯下,和干冷的空气一接触,溪草皮肤上立马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而让她更恐惧的是,谢洛白越发不受控制的动作。 唇舌从下巴一路往下,在锁骨上略作停留,最后落在胸口的殷红之上,反复舔舐,重重一咬。 溪草全身因为痉挛蜷缩起来,胸腹间那不适的呕吐感又袭了上来。 “谢洛白,你放开我——” 往常一到这种时候,谢洛白都会停止,可这一次,谢洛白却仍然我行我素。 或许是嫌衣服碍事,他一下撕了溪草的旗袍,手上动作越发放肆,挣扎间溪草发髻歪斜,一头乌黑的青丝散在车座上。 他不再是那个彬彬有礼的绅士,只是一个强人所难的恶徒。溪草被他禁锢在身下,喘息,恳求,痛骂,哭泣…… 谢洛白却没有放过她,唇舌手指一边在她身上每一寸肌肤上都留了痕迹,一边反复在她耳边重复一句话。 “溪草,为什么不是我?” 他们像两个困兽,在逼仄的空间中撕咬搏斗,溪草哪里是他的对手,渐渐没了反抗…… 天寒地冻的,小四在外面一根接一根抽烟,眼看小汽车总算不再摇晃,他又等了十几分钟,确定再无动静这才大着胆子,走到车子旁边。 “二爷?” “上车,送我去机场。” 小四目不斜视拉开了驾驶座的车门,发动了小汽车。 后座太过安静,空气中似乎也没有那股暧昧的成事气味。 小四忍不住往后视镜看了一眼,便发现溪草裹着谢洛白的军大衣远远地坐在一边,而他的二爷,一动不动看着窗外。 诡异,实在太诡异。 谢洛白的军用机场设在雍州城郊,上一次使用时,还是谢信周派飞机送龙砚秋和红绣来雍州。 停机坪上,一架大家伙已等待多时。看到谢洛白的小汽车,护兵们齐齐并靴敬礼 溪草红着眼眶,看着窗外移动的景致,整个人的怒意更深。 谢洛白这个土匪,询问她是否去西北,其实他已经全部计划好了,那还假惺惺问她干什么? 哪知小汽车停下后,溪草久久不动,谢洛白竟也没有来拉她。 “不和我道个别吗?” 溪草心中惊讶,然想起他刚刚对自己做的那些过分的事,硬是抿着唇不说话。谢洛白伸手过来,一把把溪草从小汽车中抱出来,众目睽睽之下,就这样不管不顾地深吻下去。 溪草早有防备,狠狠在他唇舌上咬了一口,谢洛白却毫不退让,也重重用力,溪草只觉唇上一痛,那口中的腥甜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他的。 谢洛白越发握紧了她的腰,扣住她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带着血腥的吻。 也不知过了多久,溪草觉得自己肺部的空气渐渐不够用,眼前开始阵阵发昏,脑中开始发懵,那推拒的动作也松软下来…… 措不及防间,谢洛白把她往后座上重重一扔,对小四道了声。 “保护好夫人。” 竟是头也不回地上了飞机。 耳边螺旋桨的声音让溪草的意识逐渐回归,目睹那个庞然大物飞上天空化为一个小点,溪草扶着胸口剧烈喘息…… “其实二爷从未想过带你去西北。” 冷不丁的听到这样一句,溪草愕然抬眼,只见小四倚着车门,在黑暗中点燃了一根烟。 他仰着脸,眼神至始至终没有离开飞机消失的方向,声音被风吹散,有些飘渺。 “此行凶多吉少,虽然二爷也有准备,却也无异于孤身上路,他怎舍得让你涉险。” 小四吐了一口烟。 “今日启程前,二爷说想看你一眼,阴错阳差知晓你在疯人院遇到麻烦,便通知窦世仁一起过来。” 小四难得有正经的时候,让溪草陌生,只听他重重道。 “我跟了二爷这么多年,还第一次看到他对一个人如此上心。云卿小姐,在你还是这个身份的时候,我绝不允许你负了二爷。” 他的话如一道枷锁,让溪草反感。 可知晓谢洛白自知此行凶险,并未考虑带上她,溪草的心又揪成一团,以至每一口呼吸,都牵筋动骨,让她一抽一抽的痛。 她大口大口呼吸,试图平息身上的不适感。 “笑话!我如何和他牵扯,你我心知肚明。你的道理好生奇怪,我只需干好我的分内事即可!” 说话间,溪草眼睛酸胀,她抹了一把眼睛,想起谢洛白最后那声带着自嘲的笑,又是一阵窒息。 谢洛白,我真的无法对你承诺什么,希望你能平安归来,喜福安康…… 溪草被小四送回陆公馆,已是凌晨三点。 陆公馆中灯火未熄,见到溪草归来,玉兰忙迎了上来,看到她发髻散乱,身上又披了一件军装大衣,玉兰目中闪过疑惑,望向小四。 顾不上计较二人的眉眼官司,溪草匆匆跨入门槛,陆承宣听出她的脚步声,有些激动地道。 “云卿,我听说大哥突然暴毙,你被警备厅的人带走,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这一句问得急切,显然已知道前因后果。 “爸爸不要听陆家人乱说,人不是我杀的,我进去的时候,大伯已经没了,而我在外面,曾撞上大堂哥。” 陆承宣呆了半晌,有些艰难地道。 “你是说,大哥是被阿铮害的……” “除了他,我想不到旁人。” 溪草话语肯定。 “他把所有的罪都推给了我,不过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陆承宣几乎是毫不犹豫就相信了女儿。 “云卿,我们走。我们父女不和他们争,走,现在就走。” 溪草扶着身体微颤的陆承宣坐下。 “爸爸,逃避不是我的作风,而且背负冤债,苟且偷生,亦不是我的风格!” 陆承宣自苏醒后,大多都听女儿的,可这一次,他却一改平日通情达理,分外固执。 “云卿,你不懂,陆铮有严家和孙家支持;况且在这件事上,你爷爷又听信了他的一面之词,我们不是他的对手。” 说话间,屋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玉兰往外一看,脸色微变。 “老爷,小姐,陆铮带着华兴社的人把陆公馆包围了。” 小四掏出枪,溪草顺势把陆承宣交给玉兰。 “爸爸,我先出去看看。” 小四说出一串号码,让玉兰打过去。溪草听出那是谢洛白别馆的号码,平日谢洛白派来保护她的人,都住在那里。 这是一个没有月的夜,陆铮带着心腹阿福,后面跟着阿武和乔四,以及二十来个华兴社的打手,在陆公馆外叫骂。 甫一看到溪草和小四,陆铮一双眼已写满阴毒和狠戾。 “陆云卿,你好手段,说是被警备厅带走,后脚就放了,是把我们当傻子愚弄吗?” 溪草冷冷道。 “我并非杀人人犯,只是涉案人员,既然嫌疑洗脱,放我自由有什么问题?” “洗脱嫌疑?”陆铮磨着牙齿大笑。 “这可不是他市政府警备厅说了算!” 说完,他挥一挥手,阿武和乔四便冲了上来。这两人是华兴社功夫最好的打手,从前曾被陆铮派去堵截英国医生卡尔。 两人朝溪草扑过来,就在二人要靠近溪草的当口,小四一脚长踢,和二人缠斗起来。不过一会,乔四被他一脚踢下楼梯,而阿武的额边已经抵了一把枪。 “谁还要上前?” 阿福举枪就要扣动扳机,却被陆铮皱眉制止。 旁人也罢了,大不了一枪毙了,可对方是谢洛白的人,却不是他惹得起的。 “这位小哥,陆云卿是我的堂妹。今日我父死因不明,太爷得知她已被警备厅放了,依照家规,让我前来接人回去问话,还请小哥行个方便。” 小四逼着阿武往前,从鼻子中哼出一声。 “这个方便恐怕行不了。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如今云卿小姐已经是谢司令过了婚书的夫人,和你们陆府再无关系。” 第215章 一盘烂账 闻言,不止是陆铮,便是溪草也心中愕然。 陆铮从齿缝中吐出一个笑,一双鹰隼般的眼睛从溪草面上缓缓掠过。 “夫人?你不会说笑吧,我怎么没有听过。” 小四很是不紧不慢道。 “明日雍州各大报纸便会刊登谢司令和云卿小姐结婚启事,怎么,难道铮少爷要和蓉城谢氏,以及雍州军政府对着干吗?” 陆铮明显不买账。 “无媒无聘,你家谢司令不会以为登个报就万事大吉了吧,这和私定终生苟且淫@奔有什么区别?” 小四笑了。 “怎可能无媒无聘,先前沈督军不是已经按照雍州的礼数过了聘礼,而且在夫人九月的生日宴上,司令送来了玛瑙双雁亦是有目共睹。铮少爷若是记不住的话,我可以帮你回忆回忆。” 说到这一层关系,陆铮也无话可说,他恨恨地盯着溪草。 “算你们狠!谢洛白走之前还不忘给妹妹留一道护身符,确实是用情至深啊。陆云卿,你最好祈求他能平安归来,否则——” 他冷笑三声,带着一行人转身离开。 众人散了,溪草立马抓住小四的衣袖。 “婚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四对溪草行了个礼。 “这是二爷临走之前安排好的,留您一人单独在雍州他不放心,有这一层关系,至少旁人做什么会心怀忌惮。” 凌晨的空气冰冷稀薄,溪草深吸了一口气,肺部都觉得凉飕飕的。 “是按照陆云卿的身份弄的婚书?” 陆云卿这个身份是谢洛白一手为自己设置的,如今他掌控了雍州军政府,近水楼台操作一下并无可能。 可小四的下一句话,却让溪草心中的侥幸瞬时消散。 “不,二爷弄了两份,其一,便是与陆家云卿小姐;而另一份则是前朝忠顺王府赫舍里氏的四格格。” 溪草火冒三丈,袖下双拳紧握。怪不得他走之前让小四照顾好“夫人”,原来那个夫人指的不是谢夫人,而是自己! 强盗!土匪! “凭什么,他怎么能这样一意孤行!” 听到黑暗中传来汽车的汽鸣声,小四对溪草躬了躬身。 “这也是二爷和小姐之间的私事,我不好置喙。您有什么问题,等二爷回来,再和他对峙不迟。” 两辆军用吉普车上一共跳下来十来个扛枪的军人,见到溪草齐齐敬礼。折腾了一天一夜,溪草也累了,招呼管家为众人安排好房间,又侍候陆承宣睡下,便上楼休息。 她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梦里一会是梅凤官祈求自己为他自私一次,一会又是谢洛白在西北被人扣住,最后定格在自己的身份被揭穿,她倒在血泊中,被陆铮举枪射杀…… 溪草惊叫着醒来,隔间的玉兰听到声响,敲了敲房门。 “小姐,您醒了?” “报纸送来了吗?” 溪草穿着拖鞋,在起居间的小书桌上坐下。果见除了《自由新报》外的十来份报纸头版头条皆是谢洛白司令与陆云卿女士的结婚启事。 “我俩情投意合,征得双方家长同意,谨订于谢司令西北凯旋而归之日在雍州六国饭店举行结婚典礼,特此敬告。 亲友诸希, 亮鉴!” 狗屁的情投意合! 溪草方要摔下报纸,可看到后面那句西北凯旋而归,又把手中的报纸生生握住,耐着性子往下看。结婚声明下面,还有一张二人的合影,照片中二人并肩站立,两人均眉目带笑,直视着镜头。 在溪草的记忆中,根本没有和谢洛白单独合影,这张照片是从哪里来了?难不成又是谢洛白采用了军部的手段,移花接木拼凑而成? 溪草低下头,发现照片中她身上那件旗袍,以及手腕上的玉镯皆是自己之物。她又仔细辨别了一下照片,才后知后觉想起这乃是傅钧言的雍州织纺厂开业当天,他们一群人的合影。只是这个可恶的谢洛白,竟然把其他人截了,独独留下他们二人! 溪草正胡思乱想,走廊上电话响了,随即玉兰过来,让溪草去听电话。 “是谢夫人来的电话。” 谢夫人?溪草头皮发麻,关用脚趾头想就能猜出谢夫人这个电话的目的。果然溪草才拿起听筒,电话那头谢夫人已是掩不住欢喜。 “云卿,你和洛白什么时候……也不和姨妈说一声,不过年轻人行动新派,你们情投意合,咱们做长辈的还有什么好反对的。” 她声音愉悦。 “趁着这几天,咱们娘俩到处逛逛,置办一下家具。婚后你们是要住在谢府还是洛白的别馆?依我看两处都布置一下婚房,洛白的别馆都是他那些部下守着,我也不好进去,我们就先把谢府布置一下。我在家里等你,你什么时候过来?” 溪草发自内心抵触这桩婚事,更别说置办家具之类的活计了。然联系谢夫人发自内心的关爱,她又不好直言此乃权宜之计,逐顾左右而言他。 “姨妈,昨日大伯突然暴毙,我恐怕一时无法脱身;且现在冒然过来,见到……红绣姨娘到底尴尬,不如等表哥回来,我再登门吧。” 谢夫人显是对陆承宗的死亡感到意外。 “今天在几篇小报上看到只言片语,还以为是误传,没想到竟是真的。” 因为警备厅的干涉,陆太爷让华兴社把消息压了下去,在没查明真相前暂不对外公开;而关于后面一句,谢夫人何等通透之人,当即就明白溪草的顾虑,笑了笑。 “红绣很早就知晓你会被洛白娶进门,早上的报纸还是她主动送来给我看的。至于砚秋,她昨天晚上就说要回蓉城住一段时日,大早的火车,已经走了,你不用顾忌。” 溪草一愣。 龙砚秋自上次把沈督军请到战场,谢洛白便警告她不要多管闲事。如今谢洛白前脚才坐飞机去西北,龙砚秋就主动回到蓉城,只是巧合吗? “不知这次是谁送龙小姐回蓉城??” “洛白派了几个副官跟着,等到了地儿会拍电报。” 溪草又和谢夫人寒暄了几句,才挂了电话,想想又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袁老七被警备厅带走,一夜未归,以赵寅成的敏锐不可能不知道事变,再结合今早小报上零星消息,不知道他下一步会有什么打算。 电话那头,赵寅成的声线一如往日阴骘,才接到电话,便开门见山道。 “陆承宗被陆铮杀了,真是报应,不过还远远不够,咱们做这些,可不是为了让陆铮坐享渔利的。” 溪草赞同。 “陆铮定然会利用这件事大做文章,而因为陆承宗海洛因事件,其他七姓也已经蠢蠢欲动,我现在势单力薄,除了杜家,和其他六姓却全无交集。如果严家、孙家与其联手,这件事就有些难办了。” 赵寅成笑了笑。 “陆小姐想在我身上找突破口?” “赵先生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人脉广阔;且既能与熊六爷交好,我想华兴其余姓氏大抵多少都有交情。” 与虎谋皮,讲究时刻防备,也需要攻心为上。 溪草坦言相告。 “况且,我的目的是让华兴社九姓归一,而你要陆家大房偿命,我们的目的并不冲突。” 赵寅成酝酿报仇,既能把手伸到陆铮身边,溪草才不信这些年,他没有渗透安插到华兴社其余人家之中。 赵寅成果然哼了一声笑。 “九姓归一,好猖狂的口气!” 他咂了一下嘴。 “陆小姐是在诱我亮出底牌吗?” “赵先生经营了这么多年,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突破口,与其拖沓给予敌手疗伤自救的时机,不若与我联手速战速决。这样,你我也能腾出时间,去寻找凤官不是吗?” 听到梅凤官这个名字,电话那头顿了一下,转继大笑。 “你的话并没有打动我,不过你说得对,我们的目的确实并不冲突。我会为你提供与其他诸姓牵线搭桥的线索,然而在此之前,却需要提醒陆小姐一句,你认为杜家会至始至终站在你背后吗?” 溪草双目骤然紧缩。 “什么意思?” 杜文佩与傅钧言感情稳定,而凭借与杜九和赵翔的交情,溪草不认为杜家会临阵倒戈。 只听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嘲讽的笑。 “我前几日,无意发现杜家那位文佩小姐偷偷出现在西洋诊所;而在之前,还在梨香苑外撞到她和陆铮纠缠不休。时间嘛,就是在你被马匪劫走,陆铮迫不及待回来复命那段时日。” 听溪草沉默,赵寅成深深一呼,似是吐了一口烟。 “男女之间,会发生什么呢?” 溪草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好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赵寅成又淡淡补充了一句。 “陆小姐,不,谢夫人不妨先去杜府打探打探消息。我也正好理理思路,或许等你再给我电话的时候,我们又能想到什么好策略。” 半个小时候后,溪草出现在杜府门外。 她看着上首古色古香的牌匾,才想起昨日她到杜府请杜九帮忙让陆太爷一起到疯人院,并没有见到杜文佩;而依照杜文佩的性子,如果看到谢洛白铺天盖地的结婚声明,不可能会不发表意见。 说来,两人最近一次见面,也是那日她和谢洛白抵达雍州时,杜文佩和傅钧言到火车站接人。 当时,溪草并没有发现她面上的异常,可联系赵寅成的话,溪草不免心慌意乱。 两个月的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情。 见到溪草,杜九当即一愣,还以为是不是陆家又发生什么事,溪草对他行了一个礼。 “没有,只是想着好久没有见到文佩了,想找她说说话。” 杜九没有多想,只认为是两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倾述心事,逐对她笑道。 “这个孩子还在楼上睡懒觉,你上去看看吧,多大的丫头了,还是这般散漫,让人不省心。” 溪草走上旋梯,正好遇到杜文佩的贴身丫鬟樱草,见到溪草,她表情有些不自然。 “云卿小姐。” “文佩在里面?” 樱草点点头,溪草逐上前敲门,房间中一阵窸窸窣窣,好半天才听到杜文佩闷声道。 “门没有锁。” 溪草于是旋开房门,一扭开门锁,便见杜文佩呆呆地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双目发红,整个人如同丢了魂一般。 溪草吓了一跳,还未开口,杜文佩已经扑上来。 “云卿,我又闯祸了……” “怎么了,慢慢说。” 溪草一边扶着她坐下,一边给她递手帕。 “我……我这次好像真的怀孕了……” 和上次的忐忑紧张不同,这一次杜文佩只是一味地掉眼泪,溪草心中咯噔一声,也知道情况不妙。 “好事啊,你和言表哥两情相悦,现在正好结婚。” “不是你想的那样……” 杜文佩摇着头,抓着溪草的手就是抽噎不止。 “这个孩子……也许不是傅钧言的……” “文佩,你莫不是欢喜得晕了,不是他的,还会是谁的?” 杜文佩面色难看,一边哭一边摇头。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是谁的……” 溪草斩钉截铁。 “那就是言表哥的,我就去告诉他,让他尽快来杜府提亲。” “不,你不准!” 杜文佩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终于下定决心般咬牙道。 “云卿,这个孩子有可能是铮哥哥的……” 见溪草一瞬变色。 “是他强迫你?” 杜文佩一边掉眼泪一边继续。 “不……那天我独自一人出门,在横德里巷的花市遇到铮哥哥……他不过对我笑了笑,和颜悦色说了几句话,我便被鬼迷失了心窍……然后便……” 杜文佩这等上过洋学堂小姐,最烦出门老妈子丫鬟跟班前拥后簇,觉得似旧宅院中出来的闺秀,老土封建。 她捂着脸,痛不欲生。 “事后我就后悔了!可偏生他威胁我……而且我们才出梨香苑就碰上了唐双双!云卿,你不知道唐双双说的话有多难听,她对我冷嘲热讽的话,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她握着溪草的手,双肩攒动,语无伦次道。 “如果这样也罢了,可偏生这个月月信没有来,我前几日偷偷去西洋诊所检查,不想真的……真的……但是后面我和傅钧言又……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我完全不知道,云卿,你说,我该怎么办……” 第216章 生米熟饭 说到此处,杜文佩难以自持,扑进溪草怀中痛哭不止,然而溪草却没有如她所想,伸出手拥抱安慰她,反而冷静地将她推开一段距离。 “文佩,你好糊涂!既然已经决定和言表哥走到一起,就不该再理会陆铮,纵然他骚扰引诱你,也该义正辞严地拒绝才是,你怎么能鬼迷心窍呢?你这么做,想过言表哥的感受吗?” 她语气严厉,充满责备,杜文佩心中本就有愧,加之把柄被唐双双拿住,更是又愧又怕又担忧,好容易等来溪草,终于有个人能让她放下心中包袱,畅所欲言,谁知劈头盖脸就收到一顿批判。 她本来就是个直肠子,心中有气,嘴上也毫无遮拦。 “你说得轻巧!你忘了是谁让我帮她和梅凤官牵线搭桥?你不是说你爱梅凤官爱得死去活来吗?为什么现在报纸上都登出了你和谢洛白的结婚声明,谢少夫人!” 溪草面色一变,所谓当局者迷,杜文佩一番话,实在戳中了她的痛处,虽然她常常洗脑自己是被谢洛白强迫,身不由己,可扪心自问,每次他吻她、碰她、欺负她之后,她不也只是发发脾气,其实并没有如何恨谢洛白,反而还时常挂心他的安危么? 她难道敢当着梅凤官的面,说自己和谢洛白清清白白,毫无瓜葛吗? 她说不出口,她不知道他们现在究竟算一种什么关系。 所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她确实没有资格指责别人。 “云卿,我只是一时情急,你别生气……别不说话呀!我知道是我不对,要是时光能倒退,我当时一定不会跟他走,可事已至此,我后悔也没有用了。” 杜文佩见她一直沉默,害怕她会丢下自己不管,拉着她的手哭道。 “求求你,帮我想想办法,我现在真的是焦头烂额,一点主意也没有了!只能靠你了!” 溪草这才回过神来,她正色道。 “在我帮你想办法之前,我先问你一个问题,陆铮和傅钧言这两个男人,你到底爱谁?准备和谁在一起?” 杜文佩噎住,一时犹豫起来,溪草再次强调。 “如果你连这点都搞不清楚,那么对不起,这个忙我帮不了!” 说着,她起身就要走,杜文佩情急之下拉住她。 “我选钧言!” 溪草有点意外,她转头问。 “当真?想明白了?可别到了结婚以后,你又受不住陆铮的诱惑,和他勾三搭四,那我绝不会帮你!” 这话说得未免有些难听,杜文佩臊了个脸红,却还是坚定地点点头。 “铮哥哥,一直是我得不到的高岭之花,我每天看着,迷恋着,却摘不到,就越发渴望闻一闻它的香味,可是……我也知道,他并不爱我,他和我睡了,只是别有所图,至于谁是真心,谁是假意,我分得清楚,所以那次之后,铮哥哥再三找我,我都躲掉了,因为,我想和钧言好好在一起,再和他纠缠下去,一旦被钧言发现,他会离开我的……我不能失去傅钧言。” 溪草长舒一气,杜文佩还算脑子清醒,至于陆铮,她绝不会让他有机可乘。 “你听着,只有你和言表哥的事尽快定下来,才能让陆铮不再打你的主意,所以你要去找言表哥,把你怀孕的事情告诉他,就说有了他的孩子,再不举行婚礼,身子就要显出来了,言表哥尊重你,绝不会让你受这种非议!” 杜文佩心虚地道。 “可是……万一这个孩子不是……” 她虽然决定和傅钧言在一起,却也不忍心让他吃这样的哑巴亏,替别人养孩子。 “我还没说完,你们成婚之后,你找一剂藏红花让服下,想办法把这未成形的孩子打下来,装作误食克物导致小产,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杜文佩惊讶极了。 “你是……要我杀了肚子里的孩子?” 见她面上流露出不忍之色,溪草安慰。 “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只能出此下策,你已经对不起言表哥,总不能让他一辈子蒙在鼓里,傻傻地替陆铮养孩子吧?你别难过,今后你们还会有孩子的。” 杜文佩沉吟片刻,终究是对傅钧言的歉疚战胜了恻隐之心,她果然按溪草所言,犹豫着把怀孕一事缓缓和傅钧言说了。 傅钧言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几乎是欣喜若狂,抱起她原地转了三圈。 “我的文佩真厉害!今后可不许你到处乱跑啦,我得把你看得紧紧的,保证咱们的第一个小宝宝顺利来到世上!” 杜文佩笑得有点勉强,可沉浸在欢喜中傅钧言却没有察觉,他正忙着拍电报到江南告诉父母和兄姐,自己将和杜文佩举行婚礼的喜讯,请他们赶快动身前来参加。 傅钧言心底其实一直盼着娶杜文佩进门,只是近日纺织厂事业搞得如火如荼,实在无暇分身,加之父母又远在江南,筹备婚礼这等大事,总要双方家长俱在,办得隆重盛大,才不委屈了杜文佩,一时就搁下了。 可如今情况不同了,杜文佩怀了身孕,这是孩子在催着父母订立白首之约,傅钧言丢下一切杂务,亲自和杜文佩去了一趟杜府,向杜九公禀明结婚的事情。 “这么仓促?你们也太儿戏了,举办婚礼我不反对,可也要将诸事安排妥当,否则手忙脚乱的,岂不叫人看笑话?” “爷爷放心!” 既然迟早都是一家人,傅钧言便也跟着杜文佩改了口,他拍胸脯打包票。 “新房子半年前我就看好了,就在信义路,离杜府很近,文佩随时想回娘家看您,只要走上十分钟就行了,六国饭店我也订好了,多给点钱,保证他们帮我把一切办得妥妥帖帖,至于我爸爸和姆妈,还有哥哥和姐姐,如今已经坐上开往雍州的渡轮,绝对能赶得上!” 杜九公就不再说话了,傅钧言这个年轻人,虽看上去玩世不恭,其实是个实心孩子,特别自追求杜文佩以后,他更是收敛了玩心,一心一意做事业,杜九公对他很满意。 “好!有你这句话,老朽就放心了,只要你对文佩好,我杜家的一切,将来都是你的!” 第217章 结怨已久 很快,请柬就分发出去了,傅钧言和溪草一起陪杜文佩去南洋百货公司试婚纱。 本来按傅钧言的设想,一切都要给杜文佩最好的,婚纱也要到法兰西定制才行,可日子定在了月底,实在太赶了,只能买现成。 柜姐把最上等的婚纱通通拿出来给杜文佩试穿,溪草就陪她一起挑,女孩子对嫁衣总是抱持着一种向往和挑剔,何况西式的白婚纱,看上去既梦幻又美丽,杜文佩穿了这件,又想试试那件,几个柜姐抱着婚纱围着她来来回回地跑,把傅钧言都挤到一边去了。 溪草知道,男人是最讨厌逛街挑衣裳的,遂向他笑道。 “言表哥,你先去外头逛逛,等我们挑好了再叫你。” 说着,不由分说将傅钧言推到玻璃门外头去,傅钧言就点了一支雪茄,靠在墙边慢慢地抽,他梳着光亮的背头,穿着灰色格纹大衣,变得成熟了,气质上也开始像个精明的商人了。 “傅少,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街角转出唐双双袅娜的身影,黑色呢大衣下,却露着一双小腿,如同打蜡抛光过般光滑,她涂着红唇,网纱上的水钻闪闪发光,眉梢眼角都是风韵,虽然已经不再年轻,可这种妩媚对于男人来说却是致命的。 特别美丽的女人,男人看过一眼是不会忘记的,傅钧言也是男人。 “唐小姐,你好,我在等文佩试婚纱。” 唐双双和很多男人都有绯闻,因此她和他说话的眼神,似乎也含着一种暧昧。 傅钧言温和有礼地对她笑了笑,强调了杜文佩的存在,算是抱持距离的一种暗示。 唐双双就感叹。 “傅少当真是绝世好男人,真是体贴又宽容,文佩可太幸运了,你这样的人,怎么偏偏我就遇不到呢?” 她天生爱玩,名声风流,男人们垂涎这样的女人,却不敢将她娶回家,给自己头顶添上几顶绿帽。 傅钧言只是笑。 “文佩是有点任性,但性子单纯率真,遇到她才是我的幸运。” 他每句话都向着杜文佩,唐双双心里有点泛酸,掩嘴嗤地一笑。 “单纯率真?傅少恐怕是对这个词有什么误解吧?单纯率真的女孩子,会和陆铮双双从梨香苑走出来?” 傅钧言终于抓住她话里的重点,蹙眉问。 “什么意思?” 唐双双轻笑一声,涂着红指甲的手指伸出来,理了理傅钧言的衣领。 “我们父辈总是有些交情,有些话,我也不好点破,你可以自己回去问问,上个月十二号那天,杜文佩去了哪里?” 杜文佩正穿着一条重缎香云纱的鱼尾款婚纱,从试衣间走出来,她对着镜子看裙摆上精致的蕾丝花蔓,满意地回头对溪草笑道。 “我看就这件最好,云卿你说呢?” 溪草没有回答,她的目光透过旋转的玻璃门,盯着门外攀谈的两人,杜文佩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瞬间就慌了,匆匆走过来,差点被长长的裙摆绊倒。 “我就知道!唐双双听说我要结婚了,一定不会放过我!怎么办?她是不是告诉钧言了!云卿,我该怎么办?” 溪草其实有点意外,唐双双并不是那种搬弄是非的人,再怎么和杜文佩不对付,也不至于要专程出来造口业。 “你和她,此前到底有什么过节?” 杜文佩嗫嚅半天,才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道出来。 原来唐双双年轻时,曾经有过个名叫蔡延知的男朋友,在大学里做教授,那点子认真的迂腐书生气,把唐双双迷得欲罢不能,甚至为了蔡延知,洗心革面,和从前有过一夜风流的“玩伴”纷纷划清界限,那些男人知道她这次认了真,也很配合地假装见面不识,蔡延知不知唐双双底细,一度和她走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两人公开出双入对,蔡延知带着她出席友人的婚礼,遇上了还是幼童的杜文佩,小小的杜文佩指着蔡延知的同僚,童言无忌。 “双双姐光着身子和他打架!” 蔡延知当即变了脸色,一再追问,才知道不久前杜九公带着孙女到唐家做客,杜文佩无意摸到唐双双房外,正巧目睹了她与人幽会,小孩子哪懂那么多,觉得新奇就说出来了。 蔡家是旧式书香门第,刻板保守,所以这门婚事自然是黄了,因为这件事,唐双双记恨了杜文佩多年,杜文佩却觉得她又没有诬陷,说到底还是唐双双自己种下的因果。 小孩子不懂事,口无遮拦,很难认真追究她的责任,而唐双双被毁了一桩美满婚姻,记恨也有她的理由,实在谈不上谁对谁错。 “别紧张,我之前不是和你对过词吗?如果言表哥问起来,你要做的,就是不能乱了阵脚!剩下的,交给我就行了!” 唐双双离开以后,傅钧言一个人站了半晌,方折回南洋百货,杜文佩已经选好了婚纱,脸上笑嘻嘻的,一派天真快乐的样子,傅钧言就什么都没提。 晚饭三人一同吃了顿湘菜,傅钧言先把溪草送回陆公馆,送杜文佩回家的路上,他若无其事地问。 “上个月十二号那天,不是刚好下了场小雪么?我派人去杜府接你,预备一起吃羊肉锅子来着,结果却说你不在家,去哪里玩了吗?” 杜文佩心中一跳,但有溪草提前打过预防针,她就笑着嗔道。 “谁叫你不先打电话过来!我约了美芝她们几个去逛花市,买了两盆日本改良的新品种海棠花,专门是冬天开的,花团有拳头大小,可好看了!等我们搬进新房,就把它们放在阳台上。” 傅钧言淡淡瞥了她一眼。 “你和美芝她们一起去的?” “对呀!我又没几个朋友,云卿又不在,我不就只能约以前学校的女同学出来逛了!她们几个人,一会嫌冷,一会又不愿走路,着实娇气,下次不约她们了!” 傅钧言就配合着微笑,杜文佩絮絮叨叨地说着当天的事情,丝毫没有心虚紧张,从她身上,他看不出任何端倪。 可是提到“陆铮”这个人,傅钧言就如鲠在喉,唐双双的话,像鬼影一般在他脑海中飘来飘去,久久不散。 第218章 先入为主 这点不舒服,就如同在傅钧言心中埋下了一粒种子,生根发芽,直到几天后,他和人出去应酬,有几个相熟的朋友悄悄问他。 “有人说梅影班的新角,那个叫莲生的,是杜小姐一手捧起来的,是不是真的?” 傅钧言没有生气,只是觉得极度荒唐。 “谁说的,胡说八道!文佩她根本不爱听戏!” “可是有人看到了呢!” 傅钧言心头一紧,眉目沉下。 “什么时候?” “好像是上礼拜五晚上,说是看到杜小姐和莲生悄悄进了月宫饭店,一晚上没出来。” 傅钧言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的同时,又十分恼火,这种污蔑简直是无稽之谈。 “上礼拜五,文佩一直和我在一起,谁这么可恶,居然造这样的谣!” 那天晚上,他带着杜文佩去看刚布置好的新家,杜文佩非常高兴,回头抱着他的脖子就亲在他唇上,傅钧言舍不得放开她,两个人就从新家的沙发一直缠绵到卧室,她一整夜都睡在他臂弯里,哪里可能和梅影班的戏子去饭店幽会? 在他的追问下,那个朋友连忙撇清。 “可不是我说的啊!是陈四少,当然他也是听朋友说的,他那朋友好像和唐双双有一腿,据说是唐双双在约会的时候告诉他的,还有另外的说法是杜小姐勾搭着钱七爷的长子钱振东,我们做朋友的,也是关心你,生怕你吃了女人的亏,才好意问一句。” 傅钧言闻言,一时瞠目结舌,他没想到唐双双是这样的人,竟然在他的社交圈子里四处散布谣言诋毁杜文佩。 什么莲生、钱振东,傅钧言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无中生有的东西,她的目的,无非是要把杜文佩描绘成一个水性杨花的下贱女人。 想通了这点,傅钧言自嘲地笑笑。 觉得自己曾经因为唐双双的几句挑拨,就疑神疑鬼了好一阵,简直是可笑。 他把这些事都告诉了杜文佩,杜文佩表现得气愤至极,撸起袖子就要去唐家和唐双双打架,被傅钧言拦腰抱住。 “算了,算了,清者自清,任她怎么泼脏水,你在我心中,都是洁白无瑕的水晶,这还不够吗?” 杜文佩身子一抖,背对着他红了眼眶。 晚上溪草过来看她的时候,她就抓着她的胳膊问。 “云卿,我们这样做,真的能行吗?” 溪草笑眯眯地道。 “这叫先发制人,我故意以双双姐的名义,放出一些拙劣的谎言,让言表哥先入为主地认定她是在诬陷你,那她此前说的话,自然也就没了可信度,虽有些对不住双双姐,但是为了你,也只得如此了,放心吧!今后双双姐无论再和言表哥说什么,他也不会信的。” 杜文佩点点头,又不安地问。 “可是铮哥哥呢?他会善罢甘休吗?” 溪草叹道。 “当然不会了,他处心积虑把你骗上手,是为了什么?现在不出手,他恐怕是在等机会,好把事情闹大。” 杜文佩攥紧裙摆,瑟瑟发抖,溪草拍拍她的肩膀。 “放心吧,有我呢!” 举行婚礼前的三天,傅家人乘坐的渡轮终于在靠岸了,谢夫人带着溪草,傅钧言带着杜文佩,亲自到码头去迎接。 和上次参加织纺厂开业的时候不同,这次傅家所有人都来了,除了傅先生和傅太太,还有傅家二少傅钧行,他的妻子任碧云,以及四小姐傅钧知。 一大家子人,谢府和傅钧言派了三辆小汽车才坐得下。 四小姐傅钧知和傅钧言年纪相差不大,姐弟两从小一块吃住,无话不谈,比和二哥的感情更亲近,因此见了面,二话不说,傅钧知直接把行李丢给傅钧言拎着,自己挽了他的胳膊,边走边不停说话,把杜文佩这个弟媳彻底抛到脑后。 女人的直觉,天生能分辨出那些对自己有敌意的同性,杜文佩觉得傅钧知是把傅钧言看做了自己的所有物,突然被她这个外人抢了去,因此乱吃醋,故意不给她好脸看,因此也不喜欢这个四姐,只和傅钧行夫妻攀谈。 傅家长子早夭,二少傅钧行便承担起做哥哥的责任,教导一双弟妹,他今年刚刚三十岁,人生得和傅钧言一般俊朗,眼神却比傅钧言多了深邃和稳重,他的妻子任碧云是江南商会的小姐,不同那些在家相夫教子的女性,她也很是精明干练,和傅钧行一同打理生意,言行里都透着一股新女性的味道。 她上下打量着杜文佩,觉得这个女孩子举止爽利,不扭扭捏捏,又是老五心心念念要娶的人,在路上就一直和她说话,到傅钧言的新家以后,她从行李中取出一个小匣子递给杜文佩,开玩笑道。 “这是二嫂送给你的结婚礼物,是我娘家东西,和你二哥可没有关系,不必承他的情!” 杜文佩连忙道谢,打开来看,是一只绿莹莹碧澄澄,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杜家也很有钱,又只有杜文佩一个继承人,她从小是不缺这些珠宝首饰的,见了虽也高兴,却也没有显得多么激动,倒是溪草侧目,微觉惊讶。 “这是龙石种,是翡翠里唯一一种长在岩洞里的寒玉,名字还是当年大清的太祖皇帝亲自取的,意思是这翡翠之罕见珍贵,犹如神龙一般,这是有价无市的东西,文佩,你要好好珍藏,这镯子将来可以做传家宝的。” 杜文佩讶异。 “这么名贵吗?我还以为就是一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 任碧云就朝溪草投来意外的目光,他们夫妻两人,极宠爱傅钧言,所以任碧云特意从嫁妆里选了这只极贵重的龙石翡翠镯子,以示对老五的重视,哪知这位新娘子却只把它当成普通翡翠,她心里还有点失望,没想到还是溪草识货,没让她的一片心白费了。 “云卿表妹真有眼光,这龙石翡翠,不是行家可认不出来。” 溪草只是微笑,她身为大清的格格,见的世面自然比杜文佩这个黑道千金要多,像这种龙石翡翠,虽然罕见,可宫中和王府里都是有的。 谢夫人得意极了,觉得溪草很给她长脸,于是拍着她的肩膀强调。 “现在可不仅仅是表妹,还是我的儿媳妇了!” 第219章 傅氏姐弟 傅夫人始终对此前溪草和梅凤官的事有点介怀,闻言她问。 “电报上说,洛白和云卿已经过了婚书,那婚礼举行了没有?圆房了吗?” 提起这个来,谢夫人的脸色就有点尴尬,谢洛白这个孩子,一向不按常理出牌,连婚姻大事都我行我素,一张报纸登出婚书,就算完事了,实在是儿戏!怎么的也该热热闹闹办一场婚礼! “婚礼自然是要办的,只是洛白去了西北谈判,等他回来再补吧!对了,碧云的肚子,还没有动静吗?” 谢夫人原本只想把话题转移开来,谁知傅夫人听了之后,笑容就被愁容取代,连落落大方的任碧云,也垂了头。 “去医院看过了,说我身子没有问题,如今又请了中医在调理。” 华夏的老观念,都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而任碧云嫁给傅钧行都快十年了,还连颗蛋也没下过,这是傅夫人最不满的一点,若不是她在事业上能和傅钧行互相扶持,傅夫人恐怕要劝儿子离婚。 傅夫人不好明着排揎二儿媳妇,就拉了杜文佩,意有所指地道。 “傅家的香火不能断,我和你公公,就指望着你和小五了,早点过门呀,我才能早些抱上大孙子!” 杜文佩心虚地低下头,众人只当她是害羞,而任碧云的脸上,就罩了层愠色,傅钧行连忙按住她的手摇头,任碧云咬着牙忍了又忍,直至夫妻两回到客房安顿下来,关上门,任碧云立刻发作起来。 “姆妈这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你们傅家人表面上新派,实则骨子里全是传宗接代的老一套,心里嫌弃我生不出孩子,要不是我们任家家大势大,我这些年又勤勤恳恳地替你们傅家经营,只怕早就被你们扫地出门了!” 傅钧行安慰妻子。 “你怎么能这样想呢?这些年,姆妈也没说过你什么,难道还不许她把希望寄托在老五媳妇身上?你别听了几句话,就疑神疑鬼的,再说了,姆妈怎么想,都和我没有关系,你放心,我心里只有你,是绝不会让姨太太进门的。” 听了这番话,任碧云的火就发不下去了,傅夫人的态度虽然让她憋气,可是傅钧行却是没话说,傅家的男人,都是年少时风流浪荡,娶了妻子,又一心一意,连傅先生都没有姨太太,傅夫人当然也不好意思叫儿子娶小,可他们一直没有孩子,近年傅夫人似乎已经透露出要给傅钧行纳小的意思。 任碧云压下心中委屈,靠在傅钧行怀里,哼道。 “话说回来,小五的婚期原本不是定在明年三月的吗?怎么突然提前了,该不会是文佩有了身子吧?姆妈要是知道了,不得高兴坏了?” 傅钧行心里也有此怀疑,五弟此前,行事一直十分放纵,不太在乎礼数两个字,和杜文佩偷尝禁果也很有可能,但他们既然迟早是夫妻,也就没必要吹毛求疵。 可傅夫人始终是大家闺秀出身,恪守礼法,若这件事被她知道,她不会苛责儿子,却会觉得杜文佩不自爱。 “那是小五他们两口子的事,咱们何必掺和?假装不知道就行了,千万别在姆妈面前乱说!” 任碧云闷闷地应了一声。 再说傅钧言,一到家就被四姐傅钧知强扯着去赌马场,杜文佩和溪草要作陪,却被她拒绝了。 “有小五陪着我就行,我们姐弟在一起胡闹惯了,有别人在,倒不自在了。” 杜文佩不好说什么,心里却很不舒服,她悄悄对溪草道。 “我有哪里做得不妥吗?感觉她特别防着我!” 溪草蹙眉,一开始,她觉得傅钧知和傅钧言是感情太好,对即将抢走弟弟的女人,有些吃味罢了,可通过和她的攀谈,溪草又感觉她不是这种小肚鸡肠的人,她对杜文佩,的确是有成见。 可是杜文佩在傅家人面前,表现算是很大方得体了,按说不该如此才对。 “我们得派个人,悄悄跟着她。” 傅钧言姐弟两看了一场赌马,赢了些彩头,傅钧言又带姐姐去参观了自己经营的纺织厂,出来时已是天色将晚,傅钧言拉开车门,傅钧知却道。 “你先回去吧!我约了一位嫁到雍州的朋友见面,吃过晚饭自己会叫人力车回来。” 傅钧言有点奇怪。 “四姐在雍州还有朋友?我怎么不知道?” 傅钧知笑道。 “是以前的女同学,嫁到雍州来了,你当然不知道!” 傅钧言就信了,他心里惦记着杜文佩,觉得今天冷落了她,就叮嘱四姐不要聊得太晚,自己匆匆回去了。 傅钧知目送弟弟的车子离开,裹紧大衣,转身就进了光明戏院旁边的一家咖啡厅。 最里头的一盏落地灯旁,坐着个年轻男人,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只白色玫瑰花,傅钧知见了,径直朝他走去。 “傅小姐,比我想象中更加迷人。” 男人抬起脸,似笑非笑的神色,被微黄的灯光覆盖,极为英俊不羁。 傅钧知却不喜欢他这种轻薄的态度,她坐下来,冷冷地道。 “你就是陆铮?你和杜文佩的事,是真的吗?” 傅钧知留学时念的是医学,回国后,在一家极富盛名的英国医院做医生,她又常常发表学术论文,在医学界小有名气,曾上过很多报纸,信息比傅家其他人更好查到。 不久前,她接到一份电报,一看内容,当即就变了脸色,立刻按电报上留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对方自称是陆家的长孙陆铮,并说了许多和杜文佩的“往事”。 傅钧知将信将疑,但如果真如陆铮所说,杜文佩和他早有苟且,还妄图怀着他的孩子和傅钧言结婚,傅钧知是决不允许这种事发生的。 “文佩从小就喜欢我,这一点,傅小姐可以向华兴社其余几姓打听打听,就连令弟,也是知道的。她大腿内侧,有一道极浅的疤痕,是被我的怀表上的钩子刮伤的,应该还没褪去,傅小姐不信,不妨自己看看?” 当时杜文佩在他身下,意乱情迷,神智都不清醒了,陆铮趁机留下印迹,又飞快地抹上些特殊的药水,一时应该褪不掉,难说杜文佩至今都没发现,即便发现了,大概也不清楚怎么回事。 傅钧知心头一股无名火起。 如果是真的,那杜文佩的确是个无耻又虚伪的女人!率真的外表下,尽是些无耻手段。 “你既然有证据,为什么不直接去和钧言说?” 陆铮噙了口咖啡,叹气。 “令弟是个难得的痴情种子,他即便知道真相,恐怕也会原谅文佩,自己咽下苦果吧?” 第220章 不翼而飞 虽然对陆铮第一印象不佳,不过他对傅钧言的认识倒是精准,这点与傅钧知很是一致。 傅钧知转动着手中的咖啡杯,再开口时,语气已不似开始时的冷硬。 “不知陆少约我见面,是有什么打算?” 陆铮执起咖啡杯放在唇边,停留了几秒后,却一口未饮又重新放回桌上。 “我这样做,是想与文佩重归旧好。” 捕捉到傅钧知眸中一闪而过的错愕,陆铮扶额自嘲一笑。 “说出来不怕傅小姐笑话。那话怎么说的,失去才知珍贵。从前文佩对我一往情深,两家长辈也有结亲的意思,可我却对这种包办婚姻分外排斥;加之文佩几乎是我看着长大的,对她,更似妹妹。以为这辈子定然不会对这个丫头片子动情,不想她转身与令弟谈婚论嫁,我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文佩已然走到了我的心中……那一日在花市遇到她独自一人,我便再也控制不住抱她的冲动,唐突了文佩……” 瞥见傅钧知眸光一瞬犀利,陆铮立马打住。 “抱歉,是陆某忘情了。” 傅钧知扬起手中的咖啡杯,泼向陆铮。 “古语有云,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杜文佩既然已经和我弟弟确定关系,你为什么要去打扰他们平静的生活?” 堂堂的华兴社太子爷,何曾在大庭广众下如此狼狈。周遭蛰伏的华兴社打手们刚要动作,却被陆铮抬手制止。 傅钧知毫不知情,以至于都没有留意,如此大的动静,咖啡厅的人居然都毫无反应。 她眼睁睁看着粘稠的咖啡液从陆铮的发梢眉间点点滴落,顺着脸颊一路往下,把他身上的西装都弄脏了一大片。 陆铮抽出胸前口袋中的手帕,有条不紊地擦拭着身上的咖啡渍。 做这一切时,他始终彬彬有礼,一举一动都是一个接受过文明洗礼的新时代男子,该有的教养和风度,实在让人反感不起来。 终于,陆铮把弄脏了的手帕慢慢放回桌上。 “傅小姐,这件事是我错了。不过文佩大抵对我余情未了,至少,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拒绝我……而且,发现自己怀了身孕,大可以偷偷把孩子做了再装作一切没有发生,可她却保全孩子,急急和令弟成婚……” 昏黄的灯光下,他棱角分明的五官变得朦胧,隐约间还带了一层伤感的惆怅,令人叹息。 可傅钧知却无暇欣赏。 这一番话,无异于火上浇油,让她的怒火更甚。 “你到底想说什么?” 只听陆铮继续。 “不说我并不想让我陆铮的孩子,误认他父;另外,既然已经发生了一个错误,我更不想让错误再继续发酵下去,滋生新的问题。总之这件事也是因我而起,都怪我没有珍惜文佩的感情。” 这个迷途知返的深情人设,让人动容。 陆铮游戏花丛,最擅对不同女人投其所好。 傅钧知一个受过西洋教育,又独立自主的新女性,最反感思想顽固封建的华夏古旧男子。他把所有问题都往自己身上揽,言行举止处处为杜文佩着想,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倒让人原谅了他大半。 可傅钧知不是旁观者,她气得浑身发抖。 她恨杜文佩的不检点,更恨这对男女打着真爱的名义,伤害她无辜的弟弟。 “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词,剩下的,我会去确定。” “事不宜迟,婚礼就在三日之后,希望傅小姐不要让我等太久。” 陆铮顿了顿。 “至于解决的方式,傅小姐随意,我都会配合。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伤害文佩!这件事闹大了对任何一家都没有好处,这也是我不想去婚礼现场砸场的原因。至于令弟,为表歉意,我会给他赔偿,你们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这一句倒是陆铮的真心话。 左右他谋算杜文佩,不过是为了吞并杜九的势力。在杜九还身体强健的情况下,他并不想把双方关系弄得太糟糕。如果能让杜文佩死心塌地地爱上他,这等不废一兵一卒的买卖最是划算。 以前他不削对杜文佩下手,可现今的局势迫得他改变了初衷。 “陆少倒是考虑得周到。” 傅钧知拿起手包,起身要走。 “我会按照上次的电话号码和你联系。” 陆铮点点头,站起来示意她往前看,傅钧知才发现三米外有一个戴着檐帽裹着狐裘的女子,正对他们颔首。 “让她送傅小姐出去。不出意外,我那位堂妹,你那位表妹,今日恐怕派了人跟来,若是让她知晓傅小姐见的人是我,傅小姐就难寻真相了。” 傅钧知眸光一凝。 “你是说……云卿?” 傅夫人先前多管闲事,误中了龙砚秋的圈套让梅凤官受伤,被溪草找上门来没大没小教训了一通,还被儿子丈夫双双责备,嘴上说着后悔,心中却是憋了一肚子气。甫一回到江南,就和女儿诉苦,连带着傅钧知还未与这个自小失踪的表妹见面,就对她印象不佳。 陆铮观察着她的表情,笑叹一声。 “或许云卿是担心傅小姐的安危也不一定。” 注意到傅钧知自嘲一笑,似不赞同,陆铮状似无意道。 “说来文佩之所以和令弟走在一起,云卿功不可没;而她和我向来不和,我甚至在想,撺掇文佩将错就错的,会不会也是她。否则以文佩从来没有主意的性子,没个人在背后出谋划策实在说不过去。” 傅钧知果然变色。 目送傅钧知推开咖啡厅旋转木门,陆铮重新坐回座上,慢慢执起已然冷却的咖啡。 一杯散着热气的咖啡被推到他面前,陆铮抬起眼,待看清来人,目中的阴骘在瞬间有所分解。 “人送走了?” 苏青嗯了一声,摘下头上的檐帽,坐在了原先傅钧知坐的位置上。 她双手交握,倾身向前。狐裘下露出的旗袍,腰掐得极紧,越发凸显高耸的胸,和盈盈一握的腰。 “铮少爷真的要娶杜文佩?” “阿青这是吃醋了?” 陆铮勾起苏青的下巴,细细看了一会。 “可惜阿青没有显赫的家世,否则,我何必舍近求远?” 那双亦正亦邪的眸子只静静落在自己身上,苏青的心就瞬时乱了频率。 除了床笫之欢,陆铮似乎对她的所思所想都不感兴趣,更不可能让她插手自己的事。他们的关系,完全止步于金主和情妇,一个给与金钱,一个付诸身体,仅此而已。 可这一次,陆铮却让她参与了这件事,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在他心中的分量,已经开始不同? “铮少爷,我怎么会吃醋呢?只要对您有利,便是要我去杀人,我都肯做!” 从前的青涩女学生,已经变成了一个世故老辣的妇人。 陆铮笑了,隔桌摸向苏青的脸颊。 “这件事确实要麻烦阿青了,交给其他人,我真的不放心。” 转眼就到傅钧言与杜文佩的婚礼之日。虽然时间匆匆,然选定的日子乃是腊月二十九,长长久久,兆头颇好,乃是一年都少见的吉日。 傅钧言果真按照先前计划,遵从杜九的喜好,在雍州办了中式婚礼。 大红花轿敲敲打打,从杜府出发,绕了雍州城半圈,最后送至信义路的新宅。 甫一落地,又是踢轿门,又是跨火盆,又是拜天地……诸多程序逐一弄完,杜文佩早已累得筋疲力尽。 按照风俗,新娘这一日都要饿着肚子,直至送至婚宴饭店。 在新家短暂歇息,等待新郎新娘换装的当口,傅钧言担心杜文佩饿着,偷偷给作女傧相的溪草使眼色,让她给杜文佩送点吃的。 小五的护妻行为被他二嫂任碧云逮个正着,说出来难免被周遭人抓着又是取笑了一番。 傅钧言任他们开玩笑,也不生气,干脆大大方方交代溪草。 “文佩喜欢吃东街巷的糯米团子,厨房灶上蒸笼中备了满满一屉,你挑几个给她。” 溪草笑着下去自是不表。 新房中,家具装修皆是杜文佩最喜欢的一水西洋风格,不过为了搭配今日的中式婚礼,被褥枕套帘帐装饰都是中式花样,鸳鸯戏水,大红喜字,龙凤双烛……热热闹闹堆满了满屋,别说倒也不觉得突兀。 杜文佩手执苹果这边看看,那边又看看,听到门锁响动,还以为是溪草,然下一秒看清进来的人,她的动作一瞬收敛。 “原来是四姐,云卿呢?” 确定后面并未有人跟来,杜文佩重新压着床边规规矩矩坐了。不知怎的,每次面对待自己态度冷淡的傅钧知,杜文佩就莫名紧张。 “跟去的人说,四小姐从咖啡馆出来旁边确实跟了一个女伴,大概也是我们想多了。” 记起溪草的话,杜文佩稍稍心安。 傅钧知对她挤出了一个笑。 “大姨有事,把云卿叫住了。时间也不早了,就由我来帮五弟妹换衣服吧。” 杜文佩楞了一下,在心中暗暗骂了一声溪草关键时候就不抵事。 “让樱草来吧。” 中式的凤冠霞帔太过繁冗,一个人根本搞不定。偏生前几日傅钧言又来闹她,身上星星点点,杜文佩打心眼不想让旁人看到这些痕迹。可比起始终面色不虞的傅钧知,还不如贴身丫鬟樱草,至少她不敢乱嚼舌根! “也好。” 听到傅钧知如此说,杜文佩松了一口气。哪知傅钧知在外面叫唤了数声,都没有人回应,傅钧知遗憾地转身。 “好像找不到她,五弟妹若是觉得害羞,我一会可以背过身子。” 她都这样说,杜文佩也不好再继续矫情。她坐在妆台前,在傅钧知的帮助下,把头上的凤冠去除,这才开始解凤袍上精致的盘扣。 终于,脱得只剩下夹层亵衣亵裤,杜文佩红着脸。 “劳烦四姐了,剩下的,我来吧。” “这条重缎香云纱的鱼尾款婚纱,裙琚太大,你一个人大概不好穿。” 傅钧知抱着婚纱。 “时间不早了,大家都是女子,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况且别忘了我是做医生的,别说女子,便是男子的身体我都看过不少。若是误了吉时就不妙了。” 傅钧知的开导,让杜文佩渐渐放下心理防线,想想她曾经留洋国外,洋人作风大胆,这等事大抵早就司空见惯,再说自己和傅钧言已然成婚,也没有什么害臊的。 思及此,杜文佩逐不再扭捏,大大方方地脱掉最后一层遮挡。 胸口锁骨腰侧,红痕密布,一看就知道那是什么,察觉傅钧知并无异色,杜文佩松了一口气。 傅钧知目不斜视地帮她把婚纱后面的拉链一拉到底,把裙琚摊开叠在地毯上,半蹲在地协助她穿衣,杜文佩只着内衣,环胸跨入衣内…… 忽地,傅钧知双眸蓦然睁大,整个人一瞬阴沉。 新房门口,溪草拎着食盒,敲了敲门,没有人回应,逐笑着扭锁开门。 “文佩,我进来了……” 然而本因留在房间中的新娘子,却没了踪迹。溪草看着已然折叠地整整齐齐的凤袍,摇了摇头。 “不是说等我帮她换衣服吗,这个文佩。” 她拎上食盒,只以为杜文佩已经换好婚纱,跑去与傅钧言会面了。然行至大厅,却根本没有见到人。 傅钧言撇到溪草手中的食盒。 “怎么,文佩不想吃吗?她想吃什么,让人现在去买,一会送到六国饭店,有备无患。” 怀孕的人口味刁钻,他只当杜文佩突然变了喜好。 哪知溪草笑容尽收。 “你们……没有看到文佩吗?” “她不是在屋中换婚纱吗?” 傅钧言也愣了。 两人对视一眼,俱是察觉了不对劲。傅君言丢下身边的亲朋,疾步冲至新房内。 等待他的却是空空如也的喜房。 傅钧言整个人都不好了,一边叫唤着杜文佩的名字,一边一间屋一间屋地找寻杜文佩的下落,可把整个新宅翻遍,哪里还有新娘子的影子。 傅钧言喘着气,颓然地坐在喜床上。 实在想不通,为何好端端的新娘子,就这样在满屋亲朋的眼皮底下,不翼而飞? 第221章 还能嫁谁? 打着发蜡的头发被傅钧言揉乱,他盯着床头柜上二人的结婚照片,目中的神采尽数消散。 “文佩……到底去哪里了?就算不想嫁给我,留个只言片语也好啊,这样一走了之,算个什么回事?” 越是没有留下字条,越容易引人胡思乱想。傅钧言已然先入为主,认定是杜文佩背叛了他们的感情,弃他而去。 溪草心中一揪。 “文佩不是这样的人!傅少,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 傅钧言摇头苦笑。 “你不懂!唐双双曾告诉我,文佩和陆铮还藕断丝连。是不是在关键时刻,她后悔了?” 这患得患失的语气,令溪草惊诧。 “唐双双和文佩一向不合,她的话岂能当真?!况且,陆铮和傅少根本没有可比性,你是文佩决定共度一生的人,不应该如此没有自信。” 然而她的话,却没有让傅钧言得到半丝安慰。 “不是我没有自信……” 他从烟盒中抽出一根烟,因为手上颤抖,连点了数次都没有点着,傅钧言烦躁地把烟扔在地上。 “你不知道,陆铮始终是我心中的一根刺,文佩从小就喜欢他,都说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我永远无法取代他在文佩心中的地位!再说屋里人来人往,这么多人却都没有看到文佩的行踪。答案不言自明,定是她有意避开旁人,悄悄走了……” 他捂着眼睛,声音中满是苦痛。 “文佩啊文佩,就算你不想嫁给我,大可以提前和我说,我也不会强迫,为什么偏生要一走了之……” 这显然不是惆怅感伤的时候,溪草生生打断他的话。 “无论如何,先派人去找一找。若是能赶在开宴之前把人找回来,把今天的事情解决了再说!” 闻言,傅钧言浑身一震。 他总算想起,今日的婚宴并不只是他和杜文佩二人的私事,这是关系江南傅氏的颜面,牵扯傅杜二府未来的交情,甚至……还会影响谢洛白的大局。 “对,对,先去找人!” 他一下从床上站起。 “我刚刚满屋子找寻文佩,外面的亲朋有些已经起疑了,我让人先稳住了,一会把他们先请到六国饭店,剩下的就劳烦云卿表妹了。” 说完,傅钧言郑重地对溪草鞠了一躬。 他不知溪草的真名,用从前庆园春中的花名称呼太过轻浮,索性用她此刻的身份。而现下这一称谓,抛开了别有所图的初衷,唯有朋友间的信任和托付,满是诚挚,令人动容。 溪草重重点头。 “放心,无论如何,我今日都会给你一个交代。” 傅钧言于是和溪草兵分两路。 甫一下楼,傅钧言就被母亲拉住。 “刚刚好像听到你到处找文佩,发生什么事了吗?” 傅钧言笑了笑,轻描淡写道。 “云卿在喜房中没有碰上文佩,吓了我一跳,结果却是文佩肚子不舒服,入厕错开了,也是我太紧张了。” 他的话,引得众人发出一阵会心的微笑。 “紧张一点也好。”任碧云掩嘴一笑,和丈夫傅钧行对视一眼。 “你们二人琴瑟和谐,我们就放心了!” 有了任碧云的抛砖引玉,亲朋们再顾不得计较杜文佩的缺席,一个个开始打趣傅钧言。 傅钧言唇上的笑容一滞,强行咽下心底那一抹苦涩。 “文佩许是吃坏了肚子,我们先去六国饭店吧,留下司机,一会让云卿陪她再过来。” 傅夫人止住笑,当即反对。 “这怎么行,婚礼上各个仪式的举行时辰都请先生算好了,若是误了,岂非不吉利。让文佩先忍一忍,到时候备一点药,撑一撑也就过去了。” 看儿子半晌不接话,傅夫人恨铁不成钢道。 “你啊,疼媳妇也要有个度,怎么能什么都由着她来?文佩也太娇气了,你不好说,姆妈上去和她说。” 傅钧言连忙拦住风风火火的傅夫人,老二傅钧行也抢着开口。 “姆妈,这才举办婚礼,您就急着去立威,这像什么话,让旁人看到了,还以为咱们傅家不容人呢。” 任碧云也挽着婆婆的手。 “是啊,文佩身体不适就让她先休息一会,现在天又冷,在外面冻坏了,五弟会心疼的。” 夫妇二人早就怀疑小五夫妇乃是奉子成婚,这一下越发笃定,一个个帮着他们说话。两人一唱一和,让傅夫人的的情绪逐渐平缓。 她别了傅钧言一眼,小声道。 “你就有了媳妇忘了娘吧!” 抬眼正好看到四女儿傅钧知跨入门槛,招手让女儿过来。 “你刚刚跑哪里去了,让姆妈一通好找。” 傅钧知眸光在周遭人身上晃了一晃,最终停在弟弟傅钧言面上,表情复杂。 “姆妈找我?” “是啊。” 傅夫人接了一句,和谢夫人调侃。 “家里小五最听他四姐的话,小时候也就他们姐弟二人最亲,不知道现在文佩进了门,姐弟关系会不会生疏了。” 瞥到傅钧知一瞬变色,谢夫人拍拍妹妹的手,笑道。 “这手足情谊和夫妻情分怎么能相提并论,左右都是一脉相承的姐弟,定是最亲的。” 姐妹二人说说笑笑上了小汽车,见傅钧知拉开了驾驶座的门,熟练地启动车子,谢夫人道。 “钧知真是报刊上最最摩登的新女性,不仅会做外科手术,而且还会驾驶小汽车。” 傅夫人摇头。 “女孩子会这么多有什么用,重要的还是相夫教子。大姐,我最后悔把钧知送去国外留学,有了本事翅膀硬了,反而什么样的男人都看不上。你看,小五都有着落了,她还依旧我行我素,这像什么话?” 这样的话,傅夫人在江南就不知说了多少,傅钧知早已麻木了。 小汽车缓缓移动,和新宅外忙着安顿亲朋的弟弟擦肩而过,她叹了一声。 钧言,不要怪姐姐,这一切都是为你好,执着与一个心有所属的人在一起,你们是不会幸福的…… 为防陆铮到婚礼现场捣乱,溪草让小四安排了重兵一路护卫;而陆铮的行踪,也请赵翔派了人盯梢。 新婚夫妇到新宅举行仪式的当口,护兵们把整个宅邸包围得严严实实,但凡有人进出,断不会遗漏。 果然没有多久,玉兰就传来消息。 “奴婢去问了一圈,有护兵反应半个小时前,有个帽子压得极低的小姐从后门出去,上了黄包车。看样子,定是文佩小姐无疑了!而且,樱草也不见了,大抵也怕事发不好交代,一起跑了。” 溪草沉吟,樱草是文佩的贴身丫鬟,协助她逃跑也不是没有可能,刚巧这时候赵翔来了电话。 “云卿小姐,陆铮这一天都在赌场赌钱,坐了好几个小时,屁股都没有挪一下。怎么,发生什么事了吗?” 直到现在,溪草还是无法接受杜文佩临阵逃婚的猜想。 她清楚地记得到了新宅,杜文佩情绪一直都很正常,满面写满了对未来生活的憧憬。这样一个人,怎可能丢下新婚丈夫,说走就走? 溪草深吸一口气。 “翔哥,文佩不见了。” “你说什么!” 赵翔在那边惊呼出声。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新宅仪式结束之后,有人看到她悄悄从后门出去,现在言表哥已经去了六国饭店,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她!” 话虽这样说,不过溪草心中也没底。雍州城之大,黄包车有成百上千,杜文佩既有心躲藏,怎可能轻易让人找到。 “还是让人先盯着陆铮。想想文佩可能会去哪里,我们先去寻一寻。” 赌桌上,陆铮面前的筹码已经满满一摞。 陪他玩的,都是他豢养的私人赌客,这些人赌技高超,平素被陆铮安排在他手下的赌场看场,如果遇到有高人来砸场,便出手切磋教训。 如今,和自家老板对垒,这些人自是变着法的给陆铮送钱。这设计自输也要有技巧,弄得直白肤浅了,惹人生厌;若一不小心没有把握好门道,不凑巧赢了,那更糟糕。 不过这几人都是赌场中的翘楚,把陆铮哄得高高兴兴。 然再高兴,知道是他们几个有意为之,陆铮兴头过了,也就意兴阑珊。 听得阿福低声禀报,赵翔的人走了大半,陆铮把手中的纸牌递给阿福。 “换你来。你们几个也不用让他,谁赢了谁输了,有本少爷给钱。” 有他这句话,众人果然不再客气,陆铮点了一根雪茄,在旁边一边看几人厮杀,一边吞云吐雾。 直到天色鸦黑,华灯初上,才离开赌场。他也不急着回小公馆,又跑去栖云轩和市政厅一个官员的小姐用过饭,才带着微醺的醉意,被阿福扶上了小汽车。 才坐上小汽车,阿福便低声对他说。 “铮少爷,乔四已经得手了。” 陆铮扶着额,表面上还是一副醉酒的形容,可声音已恢复如常。 “不错,人送到小公馆了吗?” 阿福一边开车一边道。 “送到了,苏小姐让人把箱子抬上去了,只等少爷回家亲自验货。” 陆铮看了眼车后暗暗跟上来的尾巴。 “真是阴魂不散。” 阿福正要提速,却被陆铮制止。 “不用,和他们慢慢耗,我倒是要看看,谁才能笑到最后!” 眼前一片黑暗,全身的血液仿若凝固了,杜文佩不知道自己维持这个姿势已经多长时间。 那时候她正要穿婚纱,忽然后脊正中一阵剧痛袭来,倒地的瞬间,杜文佩只见傅钧知一边把手中的注射器拆卸收好,一边扯出一块毛巾飞快堵住了她的嘴。 “别害怕,我只给你打了小剂量的麻药,大概三四个小时你不能动。” 无视杜文佩怨恨的目光,傅钧知面不变色继续。 “你要恨就恨我吧。既然心有所属,还怀了别的男人的孩子,你就不应该欺骗小五,让他替你遮掩一切。” 傅钧知眼中的厌恶,让杜文佩无地自容。她双目蓦然睁大,脑子混乱,根本无心计较傅钧知打算把她怎么样。 她知道了,她竟然知道了,那傅钧言呢,是不是也知道了? 一个个假设,似一条毒蛇,咬得杜文佩遍体鳞伤。 她面上一片潮湿,心如刀绞。 她注定要为自己错误付出代价,只是这个代价未免太大了些。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对傅钧言有多不舍。 好后悔…… 杜文佩挣扎,才发现完全无法行动。 钧言,钧言,快来救我…… 云卿,你又去哪里了…… 杜文佩哭得不能自己,混沌模糊中,只依稀记得傅钧知和樱草合力把她放入一个箱子中,箱盖关合,阻断了外面的光线,也阻断了杜文佩最后一丝侥幸的希望。 她不知自己在箱子中呆了多久,待再看见外面的光线,万万没想到,随之而来的,竟还有那个……男人。 “真是可怜见的。” 陆铮把杜文佩从箱子中抱出来,温柔地帮她取出口中塞下的毛巾。也不嫌弃她涕泪糊面,轻乎极轻的帮她脸颊唇角一一擦拭干净。 “文佩,你怀了我的孩子,还要狠心嫁给别人,铮哥哥很伤心啊。”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杜文佩舌头都麻木了,声音嘶哑难听。 “为什么在这里?” 陆铮轻笑。 “我的家,我当然在这里。” 他把杜文佩抱在怀中。 “哦,文佩是问自己为什么在我这里吧?答案便是我把真相告诉了傅小姐,傅小姐为成人之美,和我商量准备两辆一模一样的车子,婚礼当日把你塞入后备箱,停在六国饭店门口后,我的人再神不知鬼不觉和她换车,将你带回来。” 陆铮的手顺着她的锁骨,慢慢往下滑,在浑圆的胸口上反复流连。 “文佩穿婚纱的样子真美。” 明明身体不听使唤,可头脑却前所未有清醒,杜文佩厌恶这个感觉。 “放开,恶心!” “恶心?你从小到大,可是一直喜欢我的啊。” 陆铮凑到她耳边。 “六国饭店,新娘一夜没有出现,傅钧言对外宣称新娘抱恙,不能出席,自己却喝得烂醉,任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异样。傅小姐不愧是高材生,计策天衣无缝,让弟弟认定你乃是临阵逃婚。而我那堂妹,据说气得不行,她一定对你失望透了。” 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廓,说出来的话却让杜文佩浑身冰冷。 “文佩,除了我,你还能去找谁?而且,我发现我真的不能离开你!文佩,嫁给我吧,我们重新开始。” 第222章 扑了个空 杜文佩心灰意冷,差一点,她就要和傅钧言步入礼堂了,谁知还是没能逃脱陆铮的掌心。 现在没有人可以帮她了,一切只能靠自己,如果是云卿,她会怎么做呢? 杜文佩麻木地被陆铮拥在怀中,透过他的肩膀,看到他身后的沙发边上,站着身穿梅子青绸旗袍的苏青。 她斜倚桌子,把玩花盆里的蟹爪莲,目光落在陆铮背上,露出一种深深的哀伤,挑眼看她的时候,目光瞬间变得寒冷怨毒。 在陆铮放开她准备起身时,苏青转身走掉了。 杜文佩就想,这个女人,一定很爱陆铮,同时,恨极了自己。 或许这是个机会,云卿说过,要想摧毁一个人,首先要找到对方身上的缝隙。 她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可无论如何,都得试一试。 杜文佩顺势靠在陆铮的肩膀上,无助地流泪。 “可是铮哥哥,我不能嫁给你,我怀孕了,肚子里的孩子,有可能是钧言的。而且我们早已经订婚了,我若现在反悔,把钧言置于何地?他今后要怎么做人!不行的!不行的!” 虽然是拒绝的话,但她的语气犹疑,哭得可怜兮兮的,分明对陆铮还有依恋。 陆铮勾唇,他就知道,十多年的痴恋,怎么可能说断就断?如果不是他一直冷淡回避,杜文佩绝不可能退而求其次选择傅钧言 而且她现在口口声声提到的,都是怕傅钧言失了颜面,丝毫没有对他的恋慕不舍。 对付这样的女孩子,只要让她求一个心安,她就能毫无顾忌地投入他的怀抱。 “文佩,铮哥哥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不管是谁的孩子,我都会视如己出,而且我捅出来的篓子,我会一力承当,傅家那边,我亲自登门谢罪,所有骂名都由我来背,决不会让你难做人。” 见他准备起身,杜文佩吓了一跳,连忙拉住他的胳膊。 “不行!今天是我和钧言的婚礼,那么多宾客看着,你要是去把事情说开了,我还有什么脸活着?还是……等事情平息下去,没什么人关注了,你再带我去傅家,亲口和傅钧言说清楚。” 陆铮虽急需把杜家收入囊中,可他很明白物极必反的道理,若把杜文佩惹急了,即便强娶了她,杜九公也不会和他合作。 总要她死心塌,这件事才算成功。 于是他叹了口气,把杜文佩抱到那张欧式大床上。 “好吧,可是你失踪了,现在外头闹得不可开交,你爷爷已经带人去傅家要人了,这件事恐怕拖不得。” 见杜文佩不言语,陆铮也就不再逼迫,替她掖好被子。 “算了,你先好好休息,怀孕的女人,最不能伤心劳神,对了,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你想吃什么?我叫人做来。” 杜文佩随意说了个酸笋牛肉,陆铮点点头,在她额头处轻轻落下一吻,径自离去了。 若是从前,陆铮这般温柔小意地相待,杜文佩连梦里都不敢想,甚至婚礼前夕,她都还在问自己,真的对陆铮毫无感觉了吗? 可就在她从箱子里醒过来那刻,才真正明白了,在陆铮眼中,她只是个用来巩固华兴社地位的道具,若是真正爱她的人,绝不会舍得这样对待她,利用她。 杜文佩用被子,蒙住泪如雨下的双眼。 钧言,我真是个骑驴找马的蠢货,事到如今,你……还肯要我吗? 再说杜九公,膝下只有杜文佩这个独孙女,把她当命根子一样疼爱,老人家原本好端端送出去的新娘子,到傅家却不翼而飞了,他如何不急,如何不怒。 “傅钧言!你当初是怎么答应老子的?文佩若是少了一根头发,老子拆了你们傅家!” 杜九公带着一群人,在傅家客厅里咆哮,拐杖飞舞,几乎要戳到傅钧言的脑袋上。 傅先生自知理亏,和傅钧行两人扶着杜九公,小心地陪不是。 “九公别着急,我们已经派人去找了,把雍州城翻过来也要找到文佩。” 可傅夫人却心疼儿子,觉得杜家真是黑道发家,半点道理都不讲,此前和乐融融看不出来,一旦翻脸,什么流氓嘴脸都暴露了。 “呵,明明是她自己跑的,我们傅家才没脸呢!您倒先来兴师问罪。” 声音虽小,杜九公却听得很清楚,他听不得别人说杜文佩半分不好,登时暴怒而起,拐杖掀翻了桌上的杯碟,赵翔也愤然上前。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谢夫人和溪草拉开这个,又拦不下那个,屋子里乱哄哄一片狼藉,傅钧知没想到杜家丢了孙女,反应如此激烈,眼看场面失控,双方人马几乎要打起来,她不得不站出来。 “你们别在这闹了!杜文佩失踪,那是她没脸面对钧言,羞愧逃跑,和我们傅家一点关系都没有!” 众人惊诧回头,看向傅钧知,连一直失魂落魄窝在沙发里的傅钧言,都猛然抬起头来,声音颤抖。 “四姐,你说什么?” 傅钧知冷冷地走下楼梯,本来她还打算给杜文佩留一丝脸面,可显然杜家人却没打算给傅家脸面,她干脆撕破脸,把杜文佩和陆铮苟且,怀了孩子的事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我也不是偏听偏信的人,因为怕冤枉好人,我特地看了杜文佩的腿侧确认,果然和陆铮所说吻合。我一气之下,当面质问,结果她哑口无言,还没等婚礼开始就跑掉了,这难道也是我们傅家的错吗?” 虽然后半段与事实有点出入,但傅钧知认为,杜文佩若是还要脸,自然也该主动走人。 一番话如惊天巨石,落进湖中,激起千层浪,傅夫人气得浑身乱颤,对杜文佩的好印象一扫而空,冷笑着质问杜九公。 “天呐!我万万没想到,做下这种丑事,她杜文佩怎么还能舔着脸上我们傅家的花轿?要是钧知没揭穿,她是不是就打算这样瞒天过海,让我家小五做便宜爹?呵呵,杜家女儿真是好手段,好教养啊!” 傅钧知刀一样的目光射向溪草。 “云卿表妹,这件事你是知情的吧?没有你在背后打掩护,杜文佩恐怕不会如此大胆,钧言是你的表哥,你怎么能这样害他?” 此前傅夫人的那口恶气,她还憋在心中,趁着众人都在,不如一道算了。 见溪草蹙眉,沉默不语,杜九公便知傅钧知确实没有撒谎。 杜文佩从小到大对陆铮的痴恋,他是一路看过来的,她失控做下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可能,想到这里,杜九公又是恨她不争气,又担心她想不开轻生,一时急火攻心,一口鲜血喋在地上,两眼一翻,直挺挺往后仰去。 “师傅/九公!” 赵翔和溪草惊叫一声,忙不迭上前把他搀住。 “快!快送医院!” 来不及多说,赵翔背起杜九公跑出傅家,将人扶进小汽车内,见溪草跟出来,他制止道。 “云卿小姐,我陪着去医院就行,我们家文佩小姐,还得靠你了!” 溪草闻言,便不再坚持,她走进傅家客厅,乌央央的杜家人撤去,这里顿时显得空荡起来。 “文佩确实曾在婚前失足,她背叛了钧言表哥,也是事实,这些我并不打算替她辩解。” 她瞥了一眼沙发上的傅钧言,他双手杵着脑袋,手指插在散乱的发中,脑子已经乱成了一团。 溪草对着他深深一鞠躬。 “言表哥,我确实替文佩出谋划策,要她先瞒着你,等成婚之后再将孩子打掉。这件事,我做得很不厚道,我向你赔罪,我并非为自己辩解,但着实是看出文佩心中,真心爱着的那个人是你,不想一段美好姻缘,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毁掉。现在事情已经败露,是否原谅文佩,都是你的自由,我无权干涉。” 傅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她当真是越来越讨厌这个侄女了。 “你还想干涉?呵,不是你出的馊主意,哪来那么多破事,我可真是不懂,你到底是哪边的人,怎么整天想着胳膊肘向外拐!” 傅先生和傅钧行都是有风度的人,虽不赞同溪草的做法,但对于女孩子,却也不好说什么难听的话,任碧云本就对她有好感,思想又新派,也觉得杜文佩虽然有错,但也不是犯了什么弥天大罪,就劝道。 “姆妈,一个巴掌拍不响,文佩虽然错了,但其实那个陆铮,诓骗人家未婚妻,又在背后捅刀子,更不是个东西!” 谢夫人心疼溪草,也心疼杜文佩,忙帮腔道。 “是啊!文佩那姑娘我常接触的,胸无城府,心肠也好,绝不是个坏人,不管这门亲事还做不做事,总得先找到她再说,杜九公膝下无儿无女,只得她一人,若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活!” 说到杜九公,傅夫人的气焰就瞬间偃旗息鼓了,毕竟杜文佩犯错,到底与她的爷爷没有相干,要是杜九公出了事,恐怕华兴社也不会罢休。 傅钧言突然站了起来。 “我要去找她,不管文佩做了什么,她都是我傅钧言拜过堂的妻子,我不会丢下她不管。” 溪草欣慰地看着傅钧言,被心爱的人欺骗,换成任何人,都会愤怒怨恨,傅钧言也不例外,但他并没有因为一时的愤怒,就否定杜文佩曾经的美好。 “不必,我大概知道她在哪里。” 众人一愣。 “你知道?” 溪草冷冷地瞥了傅钧知一眼。 不知为何,被她的眸光一盯,傅钧知竟不由打了个寒颤,真是可笑,对方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小丫头,而且明明她才是占理的一方! “四表姐,你作为言表哥的亲姐姐,你做的事无可厚非,但你方才说,文佩是负气出走的,根本就是撒谎。为了防止陆铮破坏婚礼,我已经吩咐翔哥和小四,在四处盯梢,严防死守,文佩毫无准备,在众目睽睽下怎么逃得出去?分明是你和陆铮早已策划好,里应外合,将她绑走。” 傅钧知还要否认,玉兰用手帕包着什么递给溪草,她便当众揭开。 只见是一支注射用的针管,和个装试剂的空玻璃瓶。 “你以为没人察觉,便放松了警惕,所以我命玉兰悄悄在你手提袋里偷到的了这些,这瓶子,原本是装麻醉剂的吧?傅医生。” 傅钧知当即变了颜色,傅钧言见状,额上青筋直跳,捏紧拳头质问。 “四姐!文佩到底在哪?” 傅钧知面色铁青,紧咬嘴唇,看到弟弟这个担心的样子,她更加不希望杜文佩回来。 溪草打断傅钧言。 “不用问,人一定在陆铮的公馆,小四,点几个身手老辣的兄弟,扛上枪,我们过去要人!” 不管溪草承不承认,在小四眼中,她都已经是谢洛白过了婚书的妻子,谢洛白不在,自然听夫人的调遣,运兵车上,坐满了荷枪实弹的大兵,径直往陆铮的别馆开过去。 到了地方,果然受到了陆铮手下的阻扰,黑道打手,虽不畏扛枪的大兵,但终究敌不过对方人多势众,训练有素,很快就被冲破防线。 陆铮不在,下人想溜去报信,被小四一枪崩在小腿上,滚倒在地。 大兵们踢开房门,一间间地搜,结果却是一无所获,倒是二楼卧室的地上,躺着个昏迷不醒的女人。 溪草闻讯赶来,翻过人来一看,竟然是头上红肿一片的苏青。 她命人拿冷水将人泼醒,苏青见了她,猛然吓了一跳,她对溪草的畏惧,更胜陆铮。 “文佩在哪?” 苏青四下打量,发现没有陆铮的人,这才诧异地问。 “她、她不是逃了吗?难道还没有回去?” 还不必怎么逼问,苏青就都招了,原来杜文佩趁着陆铮出去,主动和苏青搭上了话,她们原本就是学校里的同学,彼此都算了解,杜文佩就试着游说苏青帮她逃走。 苏青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陆铮的妻子,她如今也没有那么大的胃口,只要能做陆铮的姨太太,衣食无忧,一直受他的疼爱,也就满足了。 所以虽然憎恨杜文佩,但也不敢干涉陆铮娶妻的事,一开始,她并没有答应她。 但杜文佩竟然威胁苏青,如果她不肯帮忙,她就去和陆铮说,如果想做杜家的女婿,必须先把苏青这个情妇送走。 苏青当下就慌了,女人,陆铮有很多,虽然对她还算有感情,可并没有到离不开的程度,比起华兴社,她实在微不足道。 她只得给了杜文佩后门的钥匙,然后叫她用烛台将自己打晕,好在陆铮面前将自己择请,谁知先闯进来的,却是溪草一行人。 “你就继续躺着吧!” 丢下苏青,溪草心烦意乱地离开陆铮的公馆,在小汽车上,傅钧言面色好了许多。 “既然文佩跑掉了,又没有回来找我,那她一定是回杜家了,我们去杜家看看!” 溪草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她觉得这件事,恐怕不容乐观。 第223章 除夕之夜 两人脚不沾尘地赶到杜家,没想到杜家下人迎出来,却都是一头雾水。 “小姐没回来过啊,姑爷难道有小姐的下落了吗?” 傅钧言闻言,一腔希望瞬间浇灭,他不由急了。 “她没去我们的新房,也没回杜家,还能去哪里?会不会是在路上出了什么事?” 溪草眉头紧蹙,沉吟半晌,暗叫一声“坏了”,不等傅钧言多问,就把他拉进车里,吩咐司机赶往码头。 “我猜文佩逃出来以后,一定是先回了新房子一趟,碰巧听见了四表姐的话,她这个人,最是死要面子的,哪次见了唐双双,不争个高下?那些不堪的往事,未来的公婆妯娌都知道了,她如何能受得了?” “你是说,她会离开雍州?” “有可能,她现在没脸面对你,也怕给九公丢人,恐怕会觉得在雍州待不下去。” 傅钧言闻言,脑中嗡嗡作响,比起失去杜文佩的痛苦,她给他带来的伤害,似乎已经变得微不足道。 他拍着司机的座椅,不断催促他再开快些。 落日的余晖铺在海面上,港口汽笛呼啸,远航归来的货轮停靠在港湾,工人们忙着卸货,准备远游的客人,拎着藤皮箱子,熙熙攘攘地在码头上涌动。 为了杜文佩,溪草只好硬着头皮以谢洛白夫人的名义,与港口的长官接洽,请求今日的客轮暂缓出航,对方听见谢洛白的名头,又看她身后跟着一群大兵,哪敢怠慢,连连点头,还增派了一些人手帮助搜寻。 突然通知客轮要晚点,被耽误了行程的客人们纷纷站在甲板上抱怨,但见了扛枪的兵冲上船来,也只得噤声让开一条道。 一个钟头之后,兵分三路的士兵们纷纷回来报告。 “夫人,船舱、货仓、厨房、厕所全都一一搜过了,没有发现杜小姐。” 溪草就问陪同的值班员。 “今天出航的客轮,都在这里了吗?” 那值班员仔细想了想。 “今天出航的客轮有四艘,除了这三艘,两个钟头前还走了一艘,夫人找的那位小姐,难说搭了那艘船……” 溪草算了算时间,果真有这个可能,她连忙问。 “那艘客轮,是开往哪里的?” 值班员蹙着眉头,抱歉地道。 “那是艘大船,在月溪港、云泉港、太平港等七八个港口都要停靠呢!” 溪草沉默了,如果是这样,那谁都不清楚杜文佩会在哪个港口下船,赵寅成人脉广阔,尚且无法把梅凤官找到,如今杜文佩行踪不明,自也是难办了…… 傅钧言失魂落魄地转身,狠狠一拳捶在墙上。 “杜文佩,你为什么就这么脆弱,你就舍得丢下我,丢下你爷爷,这么跑了?” 想到医院里生死不明的杜九公,溪草心里也不是滋味,可是设身处地的想想,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杜文佩是不敢奢求傅钧言和他的家人能够谅解她的。 除了逃避,她没法守住她的尊严。 溪草只能安慰傅钧言。 “就让文佩冷静冷静,雍州毕竟是她的家,她的亲人、爱人都在这里,等她想开了,一定会回来的。现下最重要的,是怎么和九公解释。” 傅钧言渐渐冷静了下来,他爱杜文佩,无论如何,他认定她是自己的妻子,所以她可以一走了之,可她留下的烂摊子,他必须替她收拾。 “我们去一趟医院吧!”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两人情绪都不怎么好,傅钧言对杜文佩恨不起来,但溪草把他当成冤大头,帮着杜文佩欺骗他,这个疙瘩,已经留在了傅钧言心里。 所以当尘埃落定以后,傅钧言对她的态度,也是不冷不热,一路上,一句话都没和她说。 杜九公住在教会医院,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可溪草和傅钧言还是不敢贸然进去,只得叫人把赵翔喊出来,在病房外头把情况先告诉了他。 赵翔眉头蹙成川字,重重叹了口气。 “洋医生说,师傅这是心脏病,需要静养,情绪不能波动太大,这件事还是……” 话未说完,病房里头的护士突然出来喊。 “杜九公请傅先生和陆小姐进去。” 二人对视一眼,知道杜九公已经猜到他们两人来了,闪躲也不是办法,只得走进去。 女佣正在削苹果,见状起身让座给二人。杜九公穿着条纹病人服半靠在床上,脸色不大好。 傅钧言就斟酌着开口。 “爷爷,你不必担心,文佩她……” 话未说完,杜九公就摆手打断。 “不用骗了,我看着那丫头长大,她什么性子我还不知道吗?实话实话吧,我受得住,你们要是撒谎,我还得费心去猜,反而心中不安。” 傅钧言还在犹豫,溪草就先开口,把事情的经过如实向杜九公交待了,末了,她补充了一句。 “文佩逃跑之前,还是留了个心眼,顺走了陆铮不少钱,她在外头,挨饿受冻是不可能的,且总归是华兴社的小姐,并非寻常人家的姑娘可以比的,受欺负应该也不至于。” 杜九公面色很平静,杜文佩的离家出走,对他而言,就像把他的生机带走了,此刻真是心如死灰,可好歹溪草这两句安慰,还算奏效。 杜九公点点头,对傅钧言道。 “文佩做出这种事,我们杜家对不起你,这桩婚事,就这么算了吧,好在婚书还没来得及签字盖印,不会拖累你另娶娇妻。” 没想到傅钧言坚决不从。 “我要等文佩回来,除非她亲口说反悔了,不要嫁给我,否则,她都是傅太太。” 杜九公有点惊讶地抬头看着这个年轻人,沉默许久之后,他才叹道。 “你是个好孩子,怪文佩糊涂,没有福分。” 傅钧言不肯取消婚约的事,傅家全家上下都很反对,连一向不怎么干涉儿子的傅先生都皱起眉来。 “我们傅家,丢不起这个人,杜文佩跑了,也是她自己理亏,没有谁对不起她!” 傅钧知也怒。 “别人摘绿帽子还来不及,你倒抢着往头上戴,是想成为他人眼中的笑柄吗?” 傅夫人更是肺都要气炸了,哭得昏天暗地的。 “杜文佩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非要对她这么死心塌地!你想气死我吗?” 只有傅钧行夫妻,彼此相爱,尚能体会傅钧言心中的所感,纵然也不满杜文佩,却暗中和他道。 “明天我们就回江南了,你即便要等杜文佩,也暂且不要声张,省得姆妈闹心,等人回来了,带她往江南走一趟,和长辈认个错,我们会帮你敲敲边鼓,总没有过不去的槛。” 傅钧言很感激,于是听从兄嫂的吩咐,没有继续刺激父母和四姐,第二日亲自开车把他们送到港口,溪草和傅家关系算是闹僵了,因此也没有前来送行。 谢夫人望着远去的渡轮,拭泪。 “唉,好好一桩喜事,怎么竟变成了这样。” 除夕那夜,陆太爷命人来请陆承宣父女到府上去吃团圆饭。 杜文佩跑了,梅凤官下落不明,而西北那边,也没有任何消息,溪草心情沉重,压根没心思过年,可陆太爷因为长子之死,打击很大,陆承宣孝顺,心中难免牵挂,溪草不愿意让他失望,便强打着精神陪同前往。 巨大的双层红木八仙桌边,陆太爷坐了主位,陆铮、陆钦、陆铭、阮姨娘依次落座,唯独缺了冯玉莲。 原来近半年来,她身体本已渐渐有了起色,面色也恢复了些许红润,可陆承宗死后,她却突然病倒了,下人议论说,听见她把自己关起来哭了一夜,第二天冯五就把人接了回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陆家人人心知肚明,却都心照不宣地保持了沉默。 溪草和陆太爷打过招呼,正对着陆铮坐下,两人的目光绞在一起,如交锋的刀刃。 陆铮诱拐杜文佩的事情,溪草早已安排人透露给了陆太爷,没想到陆太爷只是骂了他两句,就当做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溪草轻哂 。 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陆太爷心中,自是希望杜文佩能嫁给陆铮,所以他的“争取”,陆太爷并不觉得卑鄙,他责怪陆铮,只是因为他没能成功,破坏了和杜家的关系而已。 “云卿妹妹,文佩这件事,你可做得太急躁了,我没能达成目的,但你,也讨不到好处。” 两人现在的关系,势同水火,早已连表面的和平都难以维持。 “呵,堂哥倒是从容,可别忘了,种其因者须食其果的道理。” 陆太爷重重将筷子拍下来。 “今天叫你们来,是吃年夜饭的,少提那些晦气事,等出了这道门,随你们斗到天上去!老子也眼不见心不烦!” 两人就都沉默下来,菜一道道传上来,都是请栖云轩的厨子到府上做的,四喜丸子,翠镶鸡卷,龙凤虾仁,做成小鱼形状的水晶饺……又鲜又美,可对于溪草而言,都味同嚼蜡。 陆钦如今在市政府里面谋了个科长的职位,提前去实习,虽然只是芝麻小官,但到底算个政府官员,这已经是风雨飘摇的陆家近来最好的消息了。于是,饭桌上的话题都围绕着陆钦,可除了兴致勃勃的阮姨娘和陆太爷之外,大家都兴致缺缺,聊了几句,陆铭突然站起来。 “爷爷,我吃饱了。” 陆铭一年之间失去双亲,本该是调皮捣蛋的年纪,却变得异常沉默,陆太爷看着就心疼,喊了保姆过来。 “吃饱了,就让细姐带你去放炮仗,爷爷买了你最喜欢的大炮仗,都堆在院子里呢!” 陆铭摇摇头。 “我不想放炮仗,我可不可以回房去?” 陆太爷见他塔拉着眼皮,无精打采的样子,心中长长一叹,只得让保姆把陆铭带回房去。 “等过了年,我打算把阿铭送到淮城的贵族学校去,多和同龄的孩子接触,比闷在家里好些。” 陆铮对陆太爷说了自己的打算,对于同胞兄弟,他还是心疼的,陆太爷风烛残年的人了,谁知道撑得了多久,他和陆云卿,迟早要拼个死活,在这之前,他要把陆铭送到安全的地方,确保他不会被卷进风暴里。 “好,出去见见世面也好,你安排吧。” 一顿索然无味的年夜饭,终于到了尾声,按往年的规矩,是要一家人一同熬到守岁的,还会请戏班热闹上一夜,可如今大家各怀鬼胎,心口都不和,陆太爷也觉得气氛难受,见溪草父女起身道别,也就没有强留。 溪草坐在汽车里,看着车窗外雍州的街道,披红挂彩,家家户户都贴起了春联,不过八点多,就有人开始放炮仗,从街头到街尾都是爆竹声,门缝里飘出年夜菜的香味。 溪草吸吸鼻子,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雪原村庄里那一夜,她和谢洛白以及他手下那群兵痞子,围坐在月光下,分享烤野味的情景。 谢洛白烤的肉可真香啊!她想起那个滋味,突然眼眶发热。 不知道他在西北,究竟是个什么状况,最后一次发电报过来,好像是三天前,只有六个字。 “一切安好,勿念。” 过完初七,杜九公便出院了,杜文佩不在,昔日的家也成了伤心地,走到哪里仿佛都会想起孙女的音容笑貌,杜九公干脆在郊外买了一座老宅子,带着仆人搬过去静养,算是正式退居二线。 杜九公临走前,把杜家的产业,全权交到赵翔手中,又当着赵翔的面,嘱咐溪草。 “云卿,你一心为文佩着想,我都看在眼中,文佩不在,你就是我的孙女,杜家的产业,我虽然交给阿翔,但也有你的一份,连钧言那孩子的份,我也不会亏待他,要是我活不到文佩回来,你就到杜宅大厅的松鹤匾后头,将我的遗嘱拿出来,无论如何,答应我,一定找到文佩,好好替我照顾她。” 溪草听他言语中,大有殇离之意,恐不是吉兆,不由红了眼圈。 “九公放心,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看到文佩回来的那天。” 第224章 只一人归 谢洛白不在家,傅夫人一家子也回江南去了,偌大的谢府,只剩谢夫人和姨太太红绣,冷冷清清的过年,溪草便时常过来陪她。 “又有好几日没发电报过来了,该不会出事了吧?” 儿子去了近月余,纵是谈判,也早该有个结果了,谢洛白做事的风格,一向是不喜拖泥带水的,如果对方有意拖延,他定会采取手段。现下一直没个准信,别说谢夫人紧张,连溪草都有些不安。 可到底什么情况,谁都说不清楚,她只得安慰谢夫人。 “姨妈别急,如今是新时代了,报纸消息比什么都灵通,要真有什么风吹早动,报纸早就登了,您看,我自己办的《自由新报》,也有好些渠道,没听见动静,说明没有大事的。” 谢夫人微微缓了口气,溪草心中却很担忧,这话哄得了谢夫人,却难哄自己。 军方消息,想让民众知道的,自然能够见报,可还有些机密,是记者的手伸不进去的,如果谢洛白真出了事,潘代英想掩盖真相,自然有办法压得死死的。 如果真是如此,那事情就糟糕了。 正说着,小四大步走进大厅来了,脸上的神色十分严肃,依稀带着几分情急。 “夫人,少夫人,军政府的专列回来了,刚刚到的火车站。” 溪草顾不得纠正那个让她抵触的称谓,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真的吗?那太好了,你快开车去接表哥吧!不,我和你一起去。” 谢夫人闻言,也抚着胸膛,欣慰地笑道。 “可担心死我了,这孩子,等他回来一定得好好说道说道!” 说着,她命桑姐给她准备大衣,要和溪草一同去车站接谢洛白,谁知却被小四阻止了,他咬着下唇,似乎很难启齿。 “夫人,不用去了,二爷不在专列上,回来的只有沈督军一个人。” 谢夫人一脸愕然,双腿一软站立不稳,幸而旁边的溪草及时扶住,才没有摔倒。 “你说什么?洛白不在专列上!那他去哪里了!那彦兴那个老东西!洛白只身北上去救他,他怎么有脸一个人回来!” 那彦兴乃是沈督军蒙古本名,因他放弃了喀尔喀亲王的世袭爵位,自己蓄兵置业,清廷覆灭后,更加不想和保皇党有所纠缠,遂改了汉名沈彦兴,其正福晋苏完瓜尔佳·慕贞,也改叫沈慕贞,谢夫人自离婚出府后,几乎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个名字,此时情急之下,才叫了出来。 溪草虽也浑身血液一凉,可她却不得不保持着镇定。 “你们见到沈督军了吗?难道没问他表哥的情况?” 小四为难地答道。 “我们接到消息,一早就侯在火车站了,没见二爷下火车,当场就要上前去问的,可是沈督军被军政府的护兵围着,他本人又没有和我们这些大头兵交待的意思,换作别人,我们早就扛枪和他们杠上了,可……始终是二爷的生父,我们不好造次,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坐车回督军府了,所以来请夫人示下,这事,恐怕还得您亲自走一趟沈家……” 谢夫人面色铁青地跌坐在沙发上,一向优雅的她,竟忍不住拿起桌上金边骨瓷茶杯,狠狠砸碎在门上,她双肩气得直颤。 “他这是在拿儿子逼我呀!当年我离开的时候就发过誓,再也不踏进他沈家那道门,这么多年,他总算找到机会了!” 她深深闭眼半晌,紧咬下唇似做了重大的决定。 “为了洛白,我也不要这张脸皮了,小四,备车送我去沈府。” 小四答应着刚要出去,溪草发话了。 “姨妈,您留下,让我去走这趟吧!” 谢洛白曾经和她说过,当年谢夫人无奈做了沈家的侧福晋,没有少受沈老夫人和沈慕贞的欺负,好不容易与沈家一刀两断,如今要她求上门去,难说会受到沈家女眷的折辱,谢洛白如今不在,她就要代替她保护谢夫人,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在她身上。 “你去?这合适吗?” 谢夫人犹疑不决,小四却帮腔道。 “怎么不合适?夫人忘了,二爷可是在报纸上登了婚书的,如今云卿小姐,就是咱们谢府名正言顺的少夫人,妻子登门去问丈夫的下落,这再合适不过了。” 谢夫人也想起这件事来了,频频点头,可同时她又担忧。 “可是云卿,你和沈家从前没有任何交集,我恐怕他们不会买账,特别沈家女眷,知道你是我的侄女,会趁机给你下马威……” 溪草勾唇一笑。 “这点姨妈放心好了,雍州城,还没人能给我下马威。就算是督军夫人,在我这里,也讨不到便宜。” 她目光锋利,其中自信的光芒让谢夫人略觉宽慰,她差点忘了,她这个侄女,最是牙尖嘴利又有手段的。 “好,那你去吧!打听到洛白的下落,就早些回来,不要和沈家人多做纠缠!” 溪草应下,裹了件狐裘就匆匆坐车到督军府拜访,名帖送进去,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受到刁难,很快,就有副官亲自出来请她。 “少夫人,督军要见你,请跟我来。” 这是溪草第一次拜访沈家,这座督军府和她想象中天差地别,并非军阀惯爱的别墅洋房,而是旧式的府邸大庭,而这房子却又和陆太爷那样刻意营造的旧式官邸氛围不同,一进门,就能闻到一股旧王公的气韵,无论是半旧的朱漆大门,还是天井里养睡莲的石水缸,抑或回廊上挂的一排鸟笼子,都透着燕京的味道。 这布置和她曾经的家,忠顺王府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溪草心情有点复杂,可谢洛白现下生死不明,她也没有心情多留恋旧物,快步跟着副官穿过前院,往沈督军的书房走去。 “是你啊,陆云卿。” 溪草驻足,对面回廊不远处,一个穿着旧式百蝶穿花丝绸棉袍的女人,被两个丫鬟扶着站在那里,两边太阳穴贴着膏药,是沈督军的正妻沈慕贞。 “沈夫人。” 溪草微微颔首行礼,表情却很淡漠,沈慕贞盯着她,摇头轻轻笑道。 “听说洛白把你们的婚书登了报纸?虽然你们还没有正式举行婚礼,你也算入了他谢家的族谱了,也不知洛白能不能回得来,否则这花一样的年纪,真是可惜了……” 她话中的讽刺,溪草毫不在意,还她一个微笑。 “沈夫人那位来自总统府的贵婿,听说至今还被羁押在监?若是督军知道,他不在的时候,女婿就急着想要夺权,也不知能不能放得出来,年纪轻轻,大好的前途,也是可惜的……” 这话不偏不倚,正戳中沈夫人心中之痛,她的大女儿是个锯了嘴的葫芦,女婿却很出息,在淮城大总统身边混得风生水起,一直是她们母女的骄傲。 此次沈督军若有个三长两短,沈慕贞的自己儿子年纪太小,不可能成事,她一直当心沈督军手下的将领夺取篡位,所以肥水不流外人田,自然宁可扶持女婿上位,谁知却遭到将领们反戈一击,将那位狂妄的新派女婿拿下收押不说,她和沈老夫人也被软禁在府中,督军前脚回来,她后脚才得了自由。 沈夫人怒容满面,还要说些什么,副官忍不住打断。 “夫人,督军在等着陆小姐,您有话,请等之后再说。” 沈夫人就不吭声了,冷冷扫了溪草一眼,拂袖而去,虽然有婆婆撑腰,但说到底,夫为妻纲,她还是害怕丈夫的。 溪草就跟着副官进了沈督军书房,书房很大,也是旧式的陈设,屋子里挂着赵子昂的奔马图,一座小叶紫檀的木架上,陈列着一把巨大的蒙古金刀,看刀鞘,应该是有些年头了。 沈督军没有穿军装,而是着一身黑色的长袍,和谢洛白一样高大的身形笔直地坐在圈椅里,很有军人风骨。 溪草福身,施了个旧礼。 “坐。” 沈督军点点头,简单明了地吐出一个字,随后扬起下巴,示意副官出去。 溪草便端端正正地在一旁的圆凳上坐了。 “没想到信芳她,还是那么个倔脾气,连这种时候,都不能逼她来见我一面。” 沈督军的语气颇为落寞,不似谢夫人所说的故意羞辱,反而充满惋惜。 无论如何,溪草是站在谢家这边的,她不卑不亢地答道。 “姨妈有她自己的骄傲,无论何时,不该低头便不能低头,我很赞同,所以代替她走这一趟,是想问问督军,表哥为您前往西北,为何专列归来,却是您只身一人?” 沈督军打量着溪草身上水红色的绣花丝绵袄裙,绾成双环髻的长发,雪白狐裘披在她身上,犹如雪裹寒梅,很像一幅前朝的仕女图。 “不愧是赫舍里家的格格,言行举止,都透着优雅矜贵,眉宇间,还有几分你阿玛的傲气。” 溪草猛然抬首,面无表情地看着沈督军,心却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为什么,沈督军会知道她的身份!这个秘密,整个雍州,除了谢洛白、梅凤官和她自己以外,没有第四个人知晓,梅凤官不可能走漏,除非…… “别猜了,不是洛白说的。” 沈督军双手交握,盯着她的眼睛。 “我儿子相中的媳妇,岂能是来路不明的女人?你的底细,我私下命人查过,如果真是燕京庆园春出来的姑娘,自然是配不上洛白的,但随后我就发现了蹊跷,银匠徐六,戏子梅凤官,还有那对玛瑙双雁,都出自忠顺王府,别人或许难以找到其中联系,可我和你阿玛,是有过故交的。还有洛白那孩子……总以为我对他们母子毫不关心,他何尝知道,身边也有我安排的人,一直在保护他。” 这下溪草就完全懂了,她很快就接受了现实,轻轻讥诮。 “是保护,还是派间谍刺探军情?那可不好说,二爷查到了我的底细,督军您也跟着知道了吧。” 沈督军皱眉,不悦道。 “润龄,按理说,以我和你阿玛的交情,你还要叫我一声伯父。” 溪草垂眸,提到她的阿玛,那双剪水双瞳变得格外冰冷清醒。 “当年我们忠顺王府落难,也没见您这位伯父伸出援手,恕我叫不出口。” 沈督军在雍州,说是这一方的土皇帝也不为过,除了谢洛白,何曾有人敢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与他争锋相对,他审视着面前的小姑娘,眼中有了薄怒, 溪草平静的双眸迎着他的虎目,毫无惧色,唇边甚至有一丝嘲讽笑意。 她这个样子,很像某些时候的谢洛白,沈督军一腔怒火,竟无处发泄。 他冷哼一声。 “小丫头,偏爱逞口舌之快,当年你才多大,事情的真相,究竟又知道几分?” “我只知道,我阿玛赤胆忠心,一腔热血为国,却被扣上勾结洋人的卖国贼骂名,死后遭世人唾弃,不得瞑目,而当初陷害我阿玛的奸邪之辈,如今升官发财,娶娇妻美妾,享荣华富贵,可笑苍天不公,不公至斯!” 她眸中汹汹燃起的怒火,看得沈督军嘘唏不已,许久,他方长叹一口气。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所说的那些事,都是表象,你们忠顺王府之所以落得那般下场,实在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阿玛所有的错,就在于他保守着一个人人都想知道的秘密。” 溪草一愣。 “什么秘密?” 沈督军握住书桌上的紫玉双龙镇纸,考虑了一下,才道。 “你身为满人,应该知道清廷江山的由来,和一个传说脱不了干系吧?” 溪草眉峰微蹙。 “督军是说,我们的祖先无意中点了明朝皇帝龙脉的事?” 沈督军点头。 “正是,明朝末年,钦天监观天象,测出九十九条龙脉,明帝疑心有混龙出世,谋权篡位,遂派钦天监术士数人,赶往各地龙脉所在,逐一破解,唯独有一条乃潜龙在地,是以为蛟,成不了龙,便没有理会,谁知后来太祖皇帝带兵驻在此地,当时天逢久旱,太祖皇帝便命人挖井凿渠,恰恰挖出了一条地下暗河,潜龙上了地,便成了真龙。明朝的命数,也就此终了。” 第225章 龙脉秘辛 溪草深受宣容姑姑熏陶,很相信科学,这种祖辈的传说听起来实在是无稽之谈。 明朝覆灭,分明是因为末代皇帝昏庸无能,朝野上下腐败不堪,这才抵挡不了满人的铁蹄,非要赖给一条暗河,显然是自找的借口。 “这和忠顺王府又有什么关系呢?” 沈督军看出她目中的不以为然,拧眉道。 “别急,此事说来话长。对于帝王而言,国运是很重要的事,太祖荣登大宝之后,在钦天监每年的工作里,都增加了一项,便是勘风水,探龙脉。可后来连续百年,钦天监都没有发觉龙脉的存在,于是祖训也就渐渐被淡忘了,直至二十年前,德意志传教士邓普利来到华夏,精准地预测了日食和地震,打败了当时钦天监监正宋启北,朝廷上下,一时皆奉邓普利为神人,先帝遂将邓普利封为监正,宋启北为副。两人时常意见不合,关系紧张,有一次甚至在早朝时打了起来,究其原因,便是为了龙脉。” 溪草反应很快。 “西洋科学否认玄学的存在,那位德国的传教士自然不相信龙脉一说了。” 沈督军点头。 “没错,可宋启北却说他已探出百年未出的龙脉,需调动钦天监官员前往破解。当时宫中人人都知道,他被洋监正打压得厉害,一直伺机反击,所以众人都认为龙脉之说,不过是编造出来,为了打击异己的武器,先帝大怒之下,将宋启北副监正一职削去,把他逐出了皇宫,正是你阿玛,忠顺王收留他,在王府里做了西席先生。” 溪草面色微微一变。 记忆里,王府中三位西席先生里,确实有位姓宋的,打她出生就在王府里了,身形佝偻,老得掉牙,看上去像有几百岁了,从来也不见他教导哥哥们读书写字,做的最多的,就是在庭院里晒太阳,拿着个罗盘叽里咕噜的,活像个疯子。 她小时候一直很害怕这个有点疯癫的老人,因此见了面都是绕着走,或者转身跑掉,接触基本为零。 谁能想到,这个老疯子竟曾经是钦天监监正? “督军是说,我阿玛的死,和宋启北有关?” 沈督军微微一叹。 “先帝不信龙脉之说,驱逐了宋启北,可若干年后,洋人侵门踏户,比起洋监正,西太后却更信五行八卦之说,请了和尚道士占卜,说是有东西阻了大清气数,具体是什么,却说不上来,西太后记起当初宋启北一番狂言,遂下令召他进宫破龙脉,谁知当晚,宋启北在你们忠顺王府自缢而死,而据密探所报,宋启北死前,曾和你阿玛促膝长谈,依稀听见他将龙脉图交给了你阿玛,并交待说大清腐朽,气数该绝,破龙脉,乃苟延清廷祸害百姓之类的话。这件事震怒了西太后,传你阿玛进宫,审问了三天三夜,他都不肯交出龙脉图……” 真相呼之欲出,溪草双拳紧紧握起,吐字声音都有些颤抖。 “我阿玛堂堂王爷,不能因为一张龙脉图就问罪下狱,所以西太后命人构陷他走私军火给洋人,勾结外邦,包藏祸心,企图逼他交出龙脉图,谁知他宁可吞枪自尽,也没有把那张图交出来,督军是想说,这就是当年的真相?” 真是个聪明的姑娘,一点就透,沈督军目含赞许地看着她。 “没错,那时西太后就是清廷的天,而你阿玛顽固不化,非要做与天拔河的决定,谁能救得了他?” 纠缠她多年的家破人亡噩梦,到头来却是因为一张可笑的龙脉图?溪草想哭,却流不出眼泪。 她恨西太后狠毒,也恨阿玛迂腐,那种莫须有的东西,难道比阖府上下还重要吗? 而导致忠顺王府覆灭的罪魁祸首,西太后已经死了,她的复仇,只能加在那些推波助澜的走狗身上,也不知还算不算是复仇。 想到这里,溪草只觉心内空虚无力,可即便多年来坚持她的力量崩塌了,她还是没有忘记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 “督军,说了半天,您还是没有说到重点,我今天来,不是为了知道王府旧时恩怨的,我现在只想知道,二爷人在哪里?” 沈督军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你以为我是在转移你的视线么?可笑,洛白是我的儿子,他的事,我自然比你更上心,说那么多,就是要告诉你,我的儿子,今天之所以没能回来,都是因为你,因为你们忠顺王府!” 见溪草怔住,他哼道。 “不要以为,只有清廷的遗老遗少,才信国运龙脉之说,淮城政府里的大总统,曾经也是清廷的臣子,忠顺王府那桩事,他也是见证者,如果让他知道龙脉的所在,难道不想效仿太祖皇帝点龙脉吗?” 溪草十分诧异。 “您的意思是,总统他,想要……复辟帝制?” 沈督军笑了笑,话说的意味深长。 “做过臣子的人,表面上革新进步了,骨子里,却丢不掉对做皇帝的向往,不瞒你说,我也很想。” 溪草只觉匪夷所思,可笑至极。 “呵,抛掉好不容易得来的自由民主,再去对旧君主三拜九叩?华夏数万万民众,会容许这种历史的倒退吗?” 沈督军不由一愣,类似的质问,也从谢洛白的嘴里说出来过,他有些明白,儿子为什么看中的是这个姑娘了。 “我不和你辩论这些,我们说要紧的。洛白此次北上,其实早有准备,他知道所谓谈判,只是潘代英针对他布下的陷阱,所以设计抓住了潘代英的独生子,拿他与我交换,本来我们都可以全身而退,谁知潘代英也在洛白身边安了探子,依稀知道他调查忠顺王府,并寻到玛瑙双雁之事,一番添油加醋,这件事传到总统耳中,就成了洛白已得到了被忠顺王藏匿的龙脉图。因此,洛白目前被扣在冀城,乃是总统授意。今天你来的倒是正好,我也很想问问你,你是否会像你阿玛当初一样,大义灭亲,眼睁睁看着洛白被扣,而不肯交出那张纸?” 溪草突然想起银匠徐六临走时,所说的一番话,当时他就告诉过她,所谓偷运军火只是为逼阿玛交出一件东西的幌子,而瑞珠和秋蕙二人顶替她们姐妹被烧死,是因为那件东西就藏在她和润沁其中一人身上。 当初她云里雾里,如今一切串联起来,终于真相大白,可惜,她确信自己身上绝对没有龙脉图。 她抬起头,一字一句地道。 “督军,我发誓,我绝不知道龙脉图的下落,但此事既然因我而起,请您为我安排,我要即刻动身前往冀城,想办法解救二爷。” 第226章 出发前夕 溪草前往冀城的决定,谢夫人知晓后当即反对。 “你一个女孩子,能起什么作用? 那彦兴那个老东西都束手无策,你过去,无非增加潘代英挟制洛白的筹码。这是不是那彦兴出的馊主意,我这就去找他问个清楚明白,到底安了什么心!” 溪草拦住她。 “姨妈,沈督军对表哥亦是真心关心。我之所以去,也是权衡利弊后得出的最佳选择。至于其中原因,恕我暂时不便相告。等我和表哥平安归来,到时候您想问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告诉您。” 少女眼神清湛幽沉,是一贯的从容自信,可谢夫人还是不赞成。 “云卿,你太天真了。和潘代英那样的军匪打交道,不似内宅女子迂回博弈,逞口舌之快东风压西风。那些家伙,一言不合就拔枪杀人,根本没有道理二字可言。既然那彦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便请你舅舅出马。你出门的时候,我已经给信周拍了电报,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谢夫人双手紧紧拽在旗袍下摆上,香云缎随着她的动作,出现了几个明显的褶皱,可她却浑然未觉,这在极注重仪态的谢夫人身上可谓少见。 溪草于是不再多言,又安慰了谢夫人几句,便借口有事先回了谢公馆。 沈督军给她安排的飞机在明天早上八点起飞,在这之前,她还有很多事要做。 小汽车一路疾驰,在陆公馆外接到了拿着鹦鹉七喜的玉兰,最后往杜九郊外老宅驶去。 开门的女仆见到溪草,一脸欣喜。 “老爷还在念叨呢,赶巧云卿小姐就到了,是不是有了文佩小姐的消息?” 溪草摇了摇头,女仆脸上闪过失望,边给溪草带路,边小声道。 “樱草被赵爷逮到了,一问什么都招了。没想到,她竟早早被陆铮收买了,之前透露文佩小姐的行踪,故意制造偶遇,以及后面协助傅家四小姐,假扮文佩小姐逃跑,都是她做的!您说,杜家待她不薄,竟然恩将仇报。” 这和溪草之前的猜测不谋而合,她停住脚步。 “那杜九公如何处置她?” 樱草的家人也在华兴社中做事,因为女儿被杜文佩看中,成为其贴身丫鬟,父兄得以鸡犬升天。如今成败皆萧何,令人唏嘘。 然而女仆的答案,却是有些出乎溪草意料。 “赵爷本打算按照华兴社规矩,剁了樱草的手足,再把他们一家子赶出华兴社。可是老爷却说算了。只让他们离开了杜家治下的码头自寻出路,完全没把他们怎么样……” 溪草感叹。 “九公心慈。” “可不是嘛。”女仆附和。 “老爷说也算为文佩小姐积德,只希望她能安然无恙。” 说话间,小花厅到了,听到留声机中熟悉的戏腔,溪草浑身的血液仿若冻住。尤在跟唱《四郎探母》的杜九瞥到停在转角溪草,立马停下走调的戏腔。 “梅老板离开雍州,这教戏的师傅没了,我只怕永远也无法字正腔圆了。” 一句揶揄,却难掩话中的寂寥,溪草心中一刺。 她示意玉兰揭开鸟笼上的罩子,甫一见到光线,七喜立马在鸟架子上上蹿下跳,认出对面人,更是“九公好九公好”叫个不停,听得杜九眉开眼笑。 溪草趁势道。 “我最近实在太忙,还麻烦九公代我照料七喜一段日子。” 因为陆铮的关系,杜九渐渐断了和陆太爷的走动,他生病住院的那段时日,华兴社的其余大佬前去探病,他竟一个都不见,俨然一副避世形容。 溪草每每听得赵翔感叹,也很是担忧,可两人想了无数个主意,却都效果甚微。也是今日临时决定远赴西北,溪草才想起此招。 发现少女目光幽沉,杜九收起逗弄鹦鹉的手,目露疑惑。 “突然把它托付给我,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溪草笑叹。 “还是瞒不过您老人家。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此番前来,是向您老人家借兵的。” 听完事情始末,杜九沉默了。 陆承宗的尸身目前还停在警备厅,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表明是溪草杀的人,且陆太爷也没有急着按先前的分家协议,让溪草兑现承诺,离开雍州,可二人间隙已生,向他求助,自是希望渺茫。 溪草此举,显是把自己当成了至亲的长辈。 杜九捻须。 “云卿,你既相信我,那我也说说我的看法。那些军队的事我不了解,而且此番有沈督军和谢司令的人跟着,明路上咱们不会吃亏;可是暗地里,那些三教九流的手段不得不防。我给你安排一个人,晚点她会来陆公馆找你。” 溪草心中一喜,正要道谢,杜九又瞥了玉兰一眼。 “作为雍州城出去的小姐,排场一定要够,玉兰你也带着去,关键时候,这丫头很顶事。” 两人聊了小半个时辰,整个过程皆是默契地闭口不提杜文佩,因有希望,便怕失望。 辞过杜九,溪草便马不停蹄回了陆公馆,怕陆承宣担心,溪草于是骗他有了杜文佩的消息,她要离开雍州城一阵子。两人正说着话,客厅中的电话突然响了。 溪草接起来,听筒中传出赵寅成久违的声音。 “杜家的事情已经了结了,云卿小姐却一直不联系我,作为盟友,我前前后后等不到你的消息,只能主动找来了。” 溪草很是抱歉,前几日她保释了袁老七,正想去和赵寅成商量后续计划,不想竟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了这等事。 “赵先生,陆家这边恐怕要先停一停了,我现在有一件棘手的事,非要离开雍州不可。” 没想到赵寅成却没有半点意外。 “是因为你要去西北吧?” 溪草一愣,声音警惕 “你怎么知道。”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笑。 “看来真被我猜中了。” 意识到上了他的当,溪草目光一凛,却听赵寅成叹了一声。 “本来我已想好一个计策,只等和你实施,既然你要走,我也不好硬拦,为了能让你早归,我拨个人随你一起去吧。此人曾跟着我倒斗,闯关东,走西北。很是熟悉各地军痞的做派和套路,有他跟着,保证陆小姐马到功成。” 溪草犹豫,半晌没有出声。赵寅成似拿准了她的脾性,又道。 “先别忙着拒绝,作为交换,我想……” 第227章 冀城喜宴(一) 早上八点的飞机,在西北冀城降落时已是下午三点。 机舱门打开,入目的焦灼烈日,荒凉戈壁让溪草生出一种震撼之感。 “这该死的天气,风刮起来完全是割刀子。这等天气,最适合吃西北的羊锅子,我已经等不及了,云卿小姐,晚上咱们就去品尝?” 一个穿着皮袄的女子紧跟着溪草出了舱门,她掩紧衣襟,越发衬得面若银盘,一双上挑的凤眼,让本来喜庆的长相添了一抹风情万种,偏生下半身却穿了一条厚实的棉裤,不伦不类得滑稽可笑。 正是杜九为溪草安排的辛红鹤,在华兴社,人称辛十娘。 玉兰无奈道。 “十姐,咱们是来办正事的,你改改在雍州时的脾性,千万别因吃误事啊!” 辛红鹤叉腰一瞪。 “小丫头片子,还来教训你十姐了!姐姐在雍州地界和人抢码头时,你还穿着开裆裤玩泥巴呢,姐姐什么时候因吃误事了?再说,不吃饱了,哪有精力干活,还要和西北那些熊瞎子斗智斗勇,最是伤精费神,不信,你问问侯副官。” 旁边一个高鼻阔目,身穿军服的男子咳嗽一声。 “西北人很是狡猾,少夫人还得担心。” 他乃沈督军的幕僚,此番被其钦点,跟随溪草远赴西北。 听出他刻意加重的称谓,辛红鹤笑了一声,依旧我行我素道。 “云卿小姐,那个阴恻恻的家伙到底靠不靠谱啊,在飞机上好几个小时,我都紧张死了,那家伙却眼皮不抬,刚刚下机的时候,大家都沸腾了,他还闭着眼睛睡觉。你看,现在还不过来,难不成让我们吹着冷风等他一人不成?!” 辛红鹤口中抱怨之人,正是赵寅成举荐的那位曾随他四处倒斗的伙伴,名叫赖三。他个头很高,身形却分开削瘦,整个人透着一股病态的苍白,很像燕京大烟馆中的瘾君子。 当时见到他第一眼,溪草内心很是拒绝,可联系袁老七的不凡之处,溪草还是忍住了。 眼下虽是烈日当空,可到底是正月的天,远处积雪未化,只在路边站定等车的当口,大家就冻得手脚僵硬。 溪草皱眉,给小四使了个眼色,正打算让他上去看看,舱门处摇摇晃晃踱过来一个人影,对众人略一点头,便径自钻进了刚刚停好的第一辆小汽车,看得玉兰目瞪口呆。 “小姐,赵寅成到底弄了个什么人来啊……” “罢了,一点小事,不用计较。” 溪草拉开车门,坐进第二辆小汽车,转眼却寻不到辛红鹤的身影。 “十姐呢?” 玉兰有些无语的道。 “说是再去探探赖三的底细。可一路飞过来这么长时间,赖三嘴巴紧得没缝,这一小段路能有什么收获。” 末了,又嘀咕。 “这么重要的事,老爷怎么派她过来,让翔哥来也好啊。小姐,我真担心……” 和玉兰的忧心忡忡不同,溪草很是冷静,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翔哥现在管理杜家产业忙得无暇分@身,九公既然安排红鹤姐随我们来西北,一定有他的道理。” 果然,汽车在冀城大饭店停下,溪草才在房间中换好拖鞋,辛红鹤就来敲门。 “云卿小姐,明日是潘代英夫人娘家侄女出嫁的日子,地址我已经打探好了,你说,咱们备什么礼过去?” 溪草惊讶辛红鹤的雷厉风行,行事老辣,很快,便微笑道。 “就取那一对富贵牡丹瓶,再准备好我的拜帖,明天早上咱们就去。” 和谢洛白高调通电全国,直赴西北谈判不一样;她身为女眷,为了“救夫”,只身来到潘代英的地盘,硬碰硬抢人是不可能了,便是手握龙脉秘辛筹码,没有人引荐,连潘代英都无法见面。 她正在寻找这个契机,不想辛红鹤也想到了。 潘代英的夫人刘氏,出生西北豪门大族。祖上在前清还出过一个状元,在潘代英岳父这一代,还是清廷的官员。 前朝覆灭后,刘家自立门户,全力支持女婿蓄兵为王,与西北各路军阀争抢地盘,终于越做越大,除却靠近北疆区域还有少许势力不断作祟,潘代英已经统治了西北,成为了名副其实的西北王。 而其岳家刘府,在其征伐西北时功不可没,很得潘代英敬重;再者潘代英的独子潘项禹,亦是这位刘姓夫人所生。 是以,冀城刘氏,可谓是冀城的国丈府。今日出嫁的这位小姐,乃是刘氏大哥的长女。据说她前番病重,这次成婚乃是为了冲喜。因结亲对象也是自小就过了媒的,对方也不反对。 溪草到的时候,新郎还没上门迎亲,看到她递上的请帖,刘府婢女只一微怔,便从善如流地进去禀报。 溪草忙在她手中塞了一块小金锭。 “还请姑娘帮我通报潘夫人,就说雍州谢陆氏求见。” 婢女也不推辞,稳稳把小金锭收入怀中。 “还请少夫人在花厅饮茶稍侯。” 看她那表情,溪草就知道她是做的了主的了。玉兰佩服她识人断物的本事,不过也很是疑惑。 “小姐怎么在一堆迎在外门的丫鬟中唯独挑中了她。” 溪草还未开口,已然打扮一新的辛红鹤已是盈盈笑道。 “这种旧式人家,门房丫鬟,平素站立位置可都是大有讲究,更何况是操办喜事这等大事。这里并非潘府,刘氏一个外嫁之女自不好喧宾夺主,大肆在外迎客。可因为潘代英的地位,有很多自是冲着其丈夫来的,为了不怠慢宾客,她定会安排一个得力之人替她守在外面。而小姐一眼相中那个婢女,想来便是从她领口的翡翠扣上判断的吧。” 见溪草颔首,玉兰回头往丫鬟身上看了一眼,似有所悟。 “是,虽然穿得一模一样,不过这个细节却暴露了她的不同。即便她不是潘夫人之人,自也是刘府有头有脸的大丫鬟,原来话本中讲的都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辛红鹤上前一步,差点被冗长裙摆绊住脚。她扮做溪草的仆妇,也随她穿上了旧式衫袍,这对于几乎不穿裙子的辛红鹤而言,几乎是不可完成的任务。 第228章 冀城喜宴(二) 她稳住脚步。 “玉兰丫头,现在知道老爷让你十姐跟着来的原因啦?” 玉兰尴尬,她一直在杜府内宅侍候,对辛红鹤的印象,便是一个泼辣勇猛的女匪形象,在杜九麾下,是六帮主中的唯一的女性。只是平素又贪吃又碎嘴,年过三旬,也不嫁人,除了外表,完全没有半分女子的身影。 和众多府内的婢女一样,玉兰虽然敬佩她的本事,可也因为她的违和,对其不敢抱期望。 “老爷一向慧眼识人。” 辛红鹤笑道。 “果真是会调@教鸟儿的丫头,这张嘴,挺讨人喜欢。” 几人正说着,之前的丫鬟去而复返,对溪草敛衽一礼。 “谢少夫人,夫人请您过去。” 她扬了扬手,有两个轿夫便抬了一个步辇进来。 “昨夜才下了一场雪,雪天路滑,夫人在内里的正厅,还有一段路,还请少夫人坐这个过去。” 溪草跨步上去。 轿辇抬起,穿过花厅甬道,在一众宾客的四下注视中,顺着青瓦灰墙,往内里进去。 一路上人迹罕至,显然是刻意避开了来人,溪草状似看着檐角高挂的大红灯笼,一边默默打量着两个轿夫和婢女的反应。 忽地,她看到婢女对轿夫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旁边的玉兰目光一瞬骤寒,溪草扬手制住她的动作,下一秒前面的轿夫突得脚下一滑,溪草一个不妨,整个人随着轿辇跌在地上。 溪草跌得头昏眼花,被辛红鹤和玉兰扶起时,头脑还有点懵,婢女在旁边不断道歉。 “对不住,谢少夫人,有没有摔伤了,奴婢这就去请大夫。” “不碍事。” 溪草站起来。 “不知正厅还有多远才到?”她看了一眼跌在地上抱着膝头嚎叫的轿夫。 “还是请大夫先给这位小哥看看吧,如果距离不远,我们干脆走过去,断不能让潘夫人久等了。” 婢女目光微凝,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还请谢少夫人随我来。” 玉兰目光不抬,心中却愤恨不已,便是她都能看出这是一个下马威的手段,只是刘氏身为西北第一@夫人,方式却如此简单粗暴,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溪草却不这样认为,她还是格格时,便见识了太多燕京贵妇的恶癖。既然有求于人,让其遂意一下也没有什么不好,而且以为只是一个无聊的消遣便能让她知难而退,那实在太小看她了。 正厅中,马吊声起。婢女对主位上一个穿着斜襟绣花长袍的瓜子脸妇人屈膝行礼。 “夫人,谢少夫人已经到了。” 潘夫人约莫有四十来岁,保养极好,不过西北的寒风,让她比起雍州城的贵妇更多了一层老辣的沧桑。她点了点头,却不急着招呼溪草,带着冰晶玉镯的手在象牙牌上摸起,打出了一个四条。 牌才被她扔进桌中,对面一个稍年轻,梳着老式两把头,身穿百蝶袄裙的女子就笑道。 “胡了,谢潘夫人赏牌。” 潘夫人道了声“晦气”,重新推到摸牌,就这样把溪草晒在身后,不闻不问。其他三人仿若也不见,只和潘夫人有说有笑,好似屋中再无他人。 溪草也不着急,只耐着心在后面站着,潘夫人正要执起一张二筒打出去,一只手忽然轻轻压住她的手腕。 “夫人不妨打这张,” 溪草指了指前面的三筒,潘夫人撇了撇嘴,却没有听溪草的,依旧坚持打出了之前的那一张,听得上首欣喜声起,她懊恼地推倒了牌。 “不打了,今天老是给你们送钱。” 牌桌上最忌赌品不佳,潘夫人却毫不掩饰她的坏脾气,而方才三家也丝毫不让,根本不在赌桌上有心喂牌,溪草略一琢磨,便对潘夫人的性子有了了解。 想来是个直来直去的爽利人,难怪她之前不听自己的提示,看来是不削吧。 溪草逐收起小心翼翼,主动上前道。 “潘夫人既然累了,那由我替您打上一圈,正好让您歇歇。都说牌让新手,难说我在这边坐坐,您的运气就来了呢?” 谢洛白被潘代英扣在冀城,昨日这位谢少夫人乘坐的军用飞机甫一落地,冀城中的权贵们就得到了消息。 众人都在好奇潘大帅会不会把这个女子也一起抓了,然一夜过去,却没有听到半点动静,而今日刘府大小姐成亲,这位谢少夫人还不请自来,真真好胆量。 现下潘代英不在场,潘夫人的选择也代表了他的立场。不知道面对几乎与自己实力相当的对手,西北军会如何动作呢? 其他三个人依旧不出声,都在等待潘夫人的反应。 “原来是谢少夫人到了,那劳烦你陪我打一圈吧。” 左右尚没有反应,坐在对面的梳着老式两把头的女子就含笑起身。 “我也有些累了,谢少夫人就坐我这里吧。” “这位夫人看着有些面善。” 第二次听她说话,溪草便听出她标准的雍州口音,心中隐隐已经有了答案。 闻言,女子唇角上曼出一丝浅笑,道。 “那是自然,顾铭恩是我的先生,家翁顾维生曾和尊夫妇在正隆祠戏楼切磋过牌技,听说谢少夫人技艺了得,大杀四方,威风得紧!” 一句话,不动声色点明了二人的过往,还断了溪草给潘夫人送牌的可能。 溪草一边飞快理着牌,一边轻道。 “顾夫人谬赞,区区牌艺,不足挂齿。而关于令家翁和谢司令之间的恩怨,无怪乎‘世道多变’四字。诚如淮城大总统,从前还是前朝臣子,在小皇帝前三跪九叩;可后面把他赶出紫禁城,是敌是友,今后的事,我们谁也说不清楚。胜负分合,兵家常态,就如咱们坐在这牌桌上,不就讲究一个愿赌服输。你说是不是,顾夫人?” 溪草在讽刺自己输不起,顾夫人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她咬着牙齿,冷笑。 “那就祝谢少夫人此行能笑到最后了。” 溪草也不在意,还停下动作特地向她道谢。 “谢顾夫人吉言。” 有道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听溪草主动提起淮城总统,潘夫人便明白她已然知晓其间因缘,加之溪草又不断不胡牌,把左右两家控得死死的,两局皆是摸到最后一张牌,都以潘夫人获胜告终,如此,潘夫人面上总算有了几分好颜色。 第229章 冀城喜宴(三) 连打了三圈牌,都以潘夫人大获全胜告终。 比起一开始毫不掩饰的坏情绪,现下,潘夫人嘴角也噙了一丝笑。纵是真性情,可谁不喜欢连连胡牌,只是整个冀城,能如此不动声色让人赢得熨帖的人寥寥无几。 潘夫人受不了她们蹩脚的牌艺和演技,于是才索性让人放开了打。 象牙牌被八只手一阵揉搓,潘夫人一边摸牌,一边弯腰让翡翠扣子的丫鬟给她点燃了一支烟。 “听说刚刚谢少夫人进来的时候,跌了一跤。这个刘府,我才出嫁几年,越来越不像话了,竟然怠慢了贵客。来人,把那轿夫拖下去打三十杖!” 翡翠扣丫鬟慢悠悠弯腰称是,却好半天都没有挪到门槛。她在等溪草拒绝,惯常有事相求,定是不会轻易惹事,做小伏低婉拒才是抬举。 哪知溪草轻轻摸出一张牌,似乎不合心意,慢慢扣在桌上。 “早闻潘夫人巾帼不让须眉,未出阁前便是这西北数一数二的好骑手,在治理内宅上也赏罚分明。俗话说,没规矩不成方圆,初来乍到便给潘夫人添麻烦,云卿很是过意不去,玉兰,拿五块银元给那位小哥,就当是治伤压惊钱。” “治伤压惊?”旁边一位穿着团花烟青色比甲袄裙的太太丢出一张牌。 “谢少夫人这个说法新奇,我还是第一次听过。” 这次轮到潘夫人摸牌,她摸起一张,捏在手中半天不动。 “这位是冀城边防司司长的夫人万太太。” 见溪草对万太太略一颌首,潘夫人笑道。 “听说谢少夫人在雍州陆家也很是了得,整个小公馆被你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句话,显是打探过溪草了,溪草看她丢出一张三万,飞速重新理了一下牌。 “一个小公馆,完全不值一提。不过做错了事,该罚就罚,该体恤也要体恤,这个规矩却不能少。” “好一句,‘该罚就罚,该体恤也要体恤’。”潘夫人朝翡翠扣丫鬟扬了扬下巴。 “阿苧,就照谢少夫人说的去做吧。” 阿苧屈膝称了声是,接过玉兰递来的银元,自下去不提。 有了这个插曲,整个牌桌上的气氛也逐渐活络起来,另一个骑兵营长夫人段方氏,也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溪草聊起来,话题无外乎都是初到西北的寒暄,溪草从前跟着额娘在各府中周旋,很是了解这些老式宅门出来的妇人的脾性,一句句说得滴水不漏,而话中又隐隐彰显自己眼界的宽广,家族的底蕴,优良的教养。 有道是先敬罗衣再敬人,当溪草准确看出段夫人手上戴的戒指乃是雍州时期的老货时,段夫人掩不住的惊叹。 “老段那个目不识丁的,只说是好东西,要说哪里好,又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今日听谢少夫人指点明津,我真是茅塞顿开。” 溪草目光移在万太太珊瑚珠耳坠上。 “万太太这幅耳珰也颇具年头,看那款式,应该是宫中流出的御用之物。” 闻言,万太太唇角勾起。后宅女子生活无聊,盛装赴宴,除了不丢自家男人颜面,自也是要在所有高官阔太面前晒晒自己的好东西。 终于有了一个识货的点出来,万太太怎会不抓住机会。 她清了清嗓音,状似无意道。 “哎呀,谢少夫人眼光真毒。这耳珰乃是百年前家中女眷被封诰命,宫中的御赐之物,我出嫁时候,母亲送我当陪嫁,我还说等我的婉仪出嫁时传给她,不过小姑娘只喜欢那些什么法兰西的时装首饰,嫌这些东西老旧,一点都不识货。” 一番话,不但点名了自己显赫的家世,还让好半天插不上嘴的顾夫人顿时噤声。 顾铭恩的父亲,前雍州警备厅厅长顾维生被谢洛白所杀,逼得顾氏夫妇在雍州混不下去,无奈何才能远走西北。 她年纪轻,平素根本不喜与西北这些上了年纪的老太婆打交道,在她看来,她们又封建又冥顽不灵,还有一种盛气凌人的守旧优越感,实在恶心得令人反胃。 她的丈夫,顾铭恩也随她,直到谢洛白被潘代英扣在西北,顾铭恩几次进言要枪毙谢洛白示威,潘代英却一直都是模棱两可的态度;听闻溪草到了冀城,顾铭恩于是逼着夫人来应酬潘夫人,彻底了断溪草走枕边风救夫的企图。 然今日才第一个回合,顾夫人便被溪草噎得说不出话来,现下看她和三个西北老女人相谈甚欢,顾夫人怎么不急,怎么不恨。 “在我印象中,谢少夫人出生乃是雍州华兴社,而华兴社自陆太爷那一代,皆是泥腿子出生,谢少夫人这些知识,只怕不是从华兴社的土匪赃物中学来的吧?” 顾夫人话中的机锋毫不掩饰,注意到溪草目光一厉,顾夫人还暗自高兴溪草会气急败坏,恼羞成怒,不想她却似笑非笑看了自己一眼,丢出了一张牌。 “顾夫人说得没错,不过只说对了一半。我外租家乃是蓉城谢氏,百年来也在燕京府为朝廷当差。虽后期迁至蓉城,家中的规矩却是一样不少。固然我姆妈年轻时候曾留洋欧洲,可百年沉淀的家训却从不敢忘,云卿有幸得以感受一二,却只是皮毛,让诸位见笑了。” 顾夫人脸一阵红,一阵白,好半天才勉强扯出一个笑。 “……是吗?” 她父亲乃是雍州一富商,而顾家也是清廷覆灭后投身革@命的投机者。因为生得貌美,被顾铭恩看中,抬为太太,那些古旧的世家,于她完全是天方夜谭。本来想打压溪草,不想竟被她将了一军。 她面露局促,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其他三人默默把这一切收入眼里。 对比顾夫人的上不得台面,溪草的荣辱不惊,小小年纪,如此镇定,是个人物。 她们这些出生世家的贵妇,恰逢时代变故,偏居相对闭塞的西北,自比不上雍州城思想的革新,从骨子里还是非常怀念前朝泾渭分明的制度与界限的。 显然,溪草才和她们是同一类人。 “好!这才是簪缨世家的小姐该有的气度。” 潘夫人推了牌,毫无悬念又是赢了。 婢女阿苧帮她收着筹码,发现溪草上场不过一个时辰,输掉的钱竟是其余三人的总和,不由暗自打量了她一眼。 听到外面鞭炮声起,潘夫人从座上站起。 “应该是新郎官来接新娘了,咱们也去外面凑凑热闹。” 其余几人自是奉承,众人站在门外,发现天空中开始扬雪沫子,段夫人抱着手中的手炉。 “大小姐病才好,今日天气又这样冷,坐轿颠簸不免辛苦,实在不行今日就歇在刘府吧。” “不过也就两里地。” 潘夫人不以为意,吩咐阿苧让轿夫抬轿子过来。听万太太主动询问侄女婿的来路,潘夫人也不掩饰。 “说来我那侄女从小就是多病多灾的,自小就药水不停,我那大哥大嫂又不信洋鬼子那一套,这冀城的郎中都被请了个遍。说来好笑,城西的蒋家中药铺,某次小郎中跟着他爷爷来府中问诊,竟被我那侄女一眼相中了。彼时双方都是八、九岁的小娃娃,懂个什么,可侄女直到十六岁还非蒋家小郎不嫁,去年我大哥便差媒人去蒋家提亲,就把这段婚事定了下来。本来计划开春后春暖花开再结亲的,不想现在侄女又一病不起,这才把婚期改在正月,只希望这冲一冲喜,侄女能安然无恙。” 许是和侄女感情甚好,潘夫人说着说着,眼角竟有了泪。 引得段夫人和万太太频频安慰,顾夫人想插嘴,奈何半天都找不到说辞,正想递上手绢,又被婢女阿苧抢了先,一时尴尬地站在那里。 还好现在轿辇来了,众人依次上了轿,不过一炷香时间,便被送到刘府举办喜事的轩厅。 这种旧式人家,最忌男女同席,潘夫人走过去和兄嫂汇合,溪草于是和其他三人被婢女领着在右侧的席位上坐好。 看到新娘子被两个婢女搀着慢慢出来,溪草便知道这是要拜别父母了。可奇怪的,轩厅上首竟也布置了一个喜堂,看到新郎官被人押着跪在大红蒲团上,溪草心中隐隐拂过奇怪。 “说是嫁女,不过蒋家门第低微,刘府这显是要让女婿倒插门。” 段夫人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帮溪草答疑解惑。 溪草恍然大悟,和宾客们一起望向正中的男女。 西北办喜事,还保留了前朝的大多数风俗。 她在上个月才经历了一场婚事,同样是中式婚礼,不过杜文佩和傅钧言那一场明显简化了很多程序。 想起如今依旧下落不明的杜文佩,溪草怅然一叹。 然而很快,溪草就发现这个喜事的不对来。 穿着黑色马褂长衫,戴着黑色礼帽上插孔雀翎的新郎官被按在地上,在礼官的唱和声中心不甘情不愿地叩首。他似乎在说什么,却被人用毛巾堵住了嘴;且仿佛一直在挣扎,却被几个孔武有力的汉子紧紧押住。 而女方家眷,都在抹泪,却不像对女儿嫁人的惋惜和不舍,而是有一种类似痛苦的情绪在蔓延。 这个过程,男方跪地,女方一直被婢女们扶着站着。突然新郎官猛地起了身,可下一秒身体却还是被人抓住,可经他动作,新娘覆面的面巾遗落,露出了新娘子一张抹的雪白的脸。 溪草还未反应过来,身边的顾夫人已是惊叫出声。 “她……她……”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万太太略一惊讶,很快恢复镇定,厉声打断她的话。 “古话不是说,‘上天愿为比翼鸟,下地愿为连理枝’,这刘家大小姐对蒋家小郎一往情深,如今能了却一桩心愿,总是好的。” 溪草内心也惊诧不已。 想起西北有风俗为冥婚,若是身故前没有举行婚礼,无论男女都无法下地安葬。往常,一般走了过场,把身故一方下地安葬就行,可看蒋家小郎脖颈上鼓起的青筋,双目中毫不掩饰的怒火,可见不愿,难不成和自己的认知还有出入不成? “婚礼过后,这新郎会如何?” 发现溪草没有似顾夫人一般一惊一乍,段夫人对她的好感更胜一筹,然说出来的话,却让溪草冰寒侧骨。 “刘家在这里设立了喜堂,定然是不会让新郎回去了。” “不回去,段夫人……我有些不明白……” 听溪草艰难道出,万太太笑叹一声。 “无非是‘生同衾,死同穴’,蒋家小郎亦是重情重义的男子,真是让人可歌可泣啊。” 此言一出,顾夫人抖若筛糠。 “这是殉葬,没看出他不愿意吗?” “什么殉葬,不过是蒋小郎见新婚妻子身故,伤心难过殉情罢了。” 一句轻飘飘的话,便把一条人命交代在这里。溪草浑身僵硬,目光落到喜堂正中,被人强压着拍照的一对新人身上。 “我有些不舒服,先告辞了。” 她无法接受一条无辜的人命就这样在面前丧生,奈何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说什么传统守旧,不过保存的是没落腐朽罢了,不知谢洛白被这样一群人扣住,会不会受什么奇怪的折辱…… 想起谢洛白,溪草的脚步一瞬顿住,后悔自己的一时意气。 想到赠给潘夫人的礼物还未送出,溪草吩咐辛红鹤。 “十姐,劳烦你在这里再呆一会,等那边散了,把东西送给潘夫人。” 辛红鹤故作轻松地道了一声是,方才的一幕,让她亦是心有余悸,溪草于是看了侯副官一眼。 “让侯副官在这里陪你。” “不不,要赖三吧。”辛红鹤连连摆手。 “我不过觉得瘆得慌,赖三从前天天和死人打交道,有他在,我胆子也大。” 溪草知道她是不放心让赖三单独跟着自己,可听到这句话,溪草忽地心中一动。 “三爷,你曾经和赵先生走南闯北,明白这些门道,不知道有没有办法救蒋小郎一命?” 本是一句不抱希望的话,没想到赖三睁开懒洋洋的眼,伸出了一根指头。 “一百个大洋?” 赖三摇了摇头。 “一千个大洋!” 一千大洋在雍州可以买一栋普通的宅子,赖三这胃口不小。 见溪草半天不说话,赖三收回手。 “赵爷举荐我这趟买卖,便是让我来挣钱的,谢少夫人若嫌贵,那就罢了。” “不,成交!” 杜九为了杜文佩尚且放过樱草一家,她如果能救下这个素昧平生的少年,也算是为谢洛白积福吧。 溪草眸光幽湛。 “不过万事以大局为重,切莫打草惊蛇。” 第230章 落雪红梅 溪草回到冀城大饭店,洗了澡,略休息了一会,辛红鹤与赖三便回来了。 得知那位蒋家小郎最后没有被殉葬,溪草松了一口气。她来到刘府门口时,分明看到了两口棺材停在外面,衬着不断纷纷下扬的雪,有一种恐怖阴森的味道。 “你如何做到的?” 赖三耷拉着眼皮,懒洋洋道了一句。 “不过是使了个手段,让那鬼新娘七窍流血,其中内容,太过血腥,谢少夫人就不要问了!所幸那蒋家人也买通了风水先生,一通添油加醋下来,这蒋家小郎倒是捡了一命。” 话毕,赖三向溪草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掌。 溪草把备好的支票递给他,赖三接过看了一眼。 “怎么没有签章?” “我这次出来得匆忙,把签章忘在雍州了,身上现钱又不多,可惜之前和银行约定,只认签章,不认笔迹。左右这家银行只有雍州才有,只能劳烦三爷回到雍州再提取了。” 知道被她摆了一道,赖三也没有说什么,对溪草随意拱了拱手便回到自己的房间。 溪草对玉兰使了个眼色。 “去看看小四他们回来没有。如果回来了让他还是派人盯着赖三,再请他过来我这里一趟。” 玉兰点头退下,溪草于是询问辛红鹤赠礼物时,潘夫人的反应。 “那时候喜堂乱成一团,她没有立即打开盒子,只是让那个叫阿苧的婢女收了。不过今天云卿小姐给她送了那么多钱,后面又赠了礼物,她既没有拒绝,我想,她至少会有些动作。” 会是什么动作呢? 至少先让她见谢洛白一面,确定他平安才好。 想起沈督军说自谢洛白被关押,他也就一直没有见到他。 “洛白让潘代英在野马岭战场死了好几万人马,皮肉之苦是免不了。不过男人嘛,受点苦算什么,我的儿子,我对他有信心。” 可溪草却过意不去。 “如若不是淮城总统听信谗言,二爷也不会有此一难。” 哪知沈督军斜睨她一眼。 “为了自家夫人,何尝是难?!难道你想一辈子顶着雍州陆府的名头,不想认祖归宗?” 溪草自然不会永远顶着别人的名字了却一生,迟早一天,她要堂堂正正地恢复赫舍里?润龄这个名字。可那只代表她自己,并不会在上面冠上谢氏少夫人的名头。 不过这些不是眼下争辩的主题,谢洛白现在深陷囫囵,先把他救出来要紧。 既然对方打定谢洛白拥有龙脉图,那她只能不断强化这个假象,才是保全谢洛白的最佳方式。 于是,她出发前去陆公馆的库房中收拾了一通。里面很多都是陆荣坤迁往雍州时留存的宝贝,绝大多数都是燕京忠顺王府的珍品。 那一对赠给刘府大小姐的富贵牡丹瓶,便是她阿玛生前的爱物;而另一件赠给潘夫人的礼物,则是忠顺王府侧福晋郭布罗氏曾经用过的整套头面首饰,上面还被银匠徐六刻了额娘的名讳。 当时在陆荣坤的保险柜中发现它们时候,溪草激动得浑身颤抖,可看到满满一保险柜,都是额娘的旧物,溪草隐隐察觉了什么。果不其然,她在保险柜底层找到了一本日记本,洋洋洒洒写满了整本,竟都是陆荣坤对额娘的意@淫和痴心妄想。 溪草震怒不已,当场就把这个本子撕得粉碎。难怪他看自己的眼神,都透着别有深意。 溪草只觉得当时给陆荣坤一枪实在是便宜他了! 这种狗奴才,就应该千刀万剐! 若不是情非得已,溪草断不会把额娘的旧物转赠他人。 只是这次关乎一条人命,且匆忙伪造也已经来不及。潘夫人出生大家,一般的赝品定骗不过她,若让对方知道自己被欺瞒,更是火上浇油。 于是溪草挑挑拣拣,最终选定了几样。 只要认出这些东西的来历,潘代英夫妇一定会找上门来的,溪草很是期待他们的反应。 却说冀城大帅府,潘代英与潘夫人正因为刘府这一桩婚事闹得彼此不愉快。 “你怎么不早说明月已经没了,搞什么冥婚,荒唐!” “荒唐什么?!” 潘夫人性子悍勇,娘家又家大势大,平素在丈夫面前很是威风,当下就大发雌威。 “不说明月昨日还好好的,今天早上突然没了,事情本就突然。况且西北早就有冥婚习俗,又不是我刘家独此一招。潘代英,你小叔前几年没了,不也搞过,怎么,只需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姓潘的,你少和老娘装傻。” 潘代英油光水滑的光脑袋上隐隐冒汗,他焦躁的在屋中踱步,最终对气呼呼坐在圈椅上的夫人,小心赔不是。 “此一时彼一时啊,夫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自从把谢洛白那小子抓了,淮城的总统府特派员就在冀城呆着,今天这事定是要捅到总统面前了,淮城现在各种破除封建迷信,讲究民主平等,听到我岳家竟拿活人殉葬,这成什么话!” 潘夫人连声冷笑,她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丈夫的光脑袋,恨铁不成钢道。 “瞧你那窝囊样。都是前朝的臣子,怎么他就有本事赶走紫禁城的小皇帝,去淮城捞了个总统当;而你,则灰溜溜的跑回西北老家,若没有我们刘家,你还在哪片荒地上放羊呢!潘代英啊潘代英,我当时真是瞎了眼,嫁了你!丢人!德行!” 被夫人一通好骂,潘代英摸着脑袋,目中已有雷霆之火,最终又化作了一个谄笑。 “罢了罢了,反正最后也没有闹出人命,这件事就这样过去吧,夫人息怒,算我没说。” 说完就要转身离开,知道他又要去找哪房小妾,潘夫人重重在桌上一拍。 “回来!” “又怎么了?夫人?” 潘代英转过肥胖的身子,有些无奈地道。 “今天,谢洛白登报的那位夫人来刘府送礼了。” “来就来嘛。沈彦兴那老东西都不拿龙脉图来换儿子,难不成她手上有?” 西北保留着华夏男尊女卑、父权为天的传统。虽然潘代英对夫人潘刘氏客客气气,可如若有什么秘密,他第一时间告诉的还是自己的儿子和兄弟。 女人嘛,不过是装点门面的道具,他敬着让着刘氏,不代表对她毫无保留。以己度人,谢陆白即使得了龙脉图,相信也会交由父亲沈彦兴,而不是那位只登报,却连婚礼都没有办的小夫人。 “或许真在她手上呢?” 潘夫人微微一笑,示意婢女阿苧把溪草赠的礼物送上来。潘代英打开盒子,瞟眼一看是女人用的物事霎时没了兴趣,正想关闭盒子,却发现钗棍上不起眼的“郭布罗氏”四字,他把所有东西逐一拿起,见每一个上都有同样的刻字,恍然大悟。 “这也是忠顺王府流出的东西?会不会是小丫头拿准了咱们的性子,故意作假拿来糊弄我们的?” “我看不像。” 潘夫人摇头。 “这些簪花宝石一看就有年岁,而且今天和谢洛白那位小夫人打了几圈牌,她虽然年纪尚小,却不是没有眼色之人。既胆敢只身前往西北,没有货真价实的筹码,恐怕不会冒险。” 听夫人说完白日的事,潘代英沉吟。 “一个黑道帮派的孙女,虽流落在外几年,到底骨子里流了簪缨世家的血。听夫人如此说,这个女娃娃倒是不容小觑,不知夫人有什么打算?” 潘夫人捞起地上一直对她摇尾巴的哈巴狗,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狗儿的毛,狗儿似乎很舒服,从鼻孔中发出一阵阵咕噜声。 “先安排他们见上一面,至少让那丫头吃颗定心丸。不过谢洛白狡猾,不给他们增加点事故,万一和小丫头谗言几句,岂非坏了我们的大事!” 潘代英瞬时振奋。 “夫人的意思是把牢里那个姓龙的野丫头先放出来?不过项禹那边……” 半个月前,一个名叫龙砚秋的女子前来劫狱,企图营救谢洛白,被潘代英的独子潘项禹拿住。也不知道龙砚秋给潘项禹灌了什么迷魂汤,竟把向来冷静的儿子迷得七荤八素,吵着要纳那位女飞贼为妾。 潘代英夫妇自是不答应,潘项禹便把龙砚秋单独关押在一个小院,每天好吃好喝地贡着,表面是囚犯,不若说是那绣楼中的千金小姐也不为过。 潘夫人简直不明白儿子怎么就看中了这样一个女子,直到见识了龙砚秋不同于冀城闺秀的洋气刁蛮,霎时又气又叹。 这男人啊,就是贱,千依百顺哄着的不爱,偏生就喜欢自讨苦吃。 左右就是一个女子,潘夫人还不放在眼里,只要从谢洛白手中弄到龙脉图,结果了那小子,儿子要纳妾便纳吧。 潘代英一个粗人,才懒得在这些儿女情@事上浪费精力,听夫人十拿九稳,逐道。 “如何做,夫人自己决定吧。无论如何一定要赶在淮城人得手之前,把龙脉图弄到手。” 都是前清的臣子,凭什么淮城的总统坐享其成,他潘代英也该有时来运转的时候了! 第二天早晨,饭店套房内的溪草就接到了潘夫人打来的电话。 “谢少夫人昨日赠的礼物,我很是喜欢,如若少夫人方便,还请来府上一叙。” 溪草于是直言。 “既然潘夫人满意我的礼物,定也知晓我这次的来意。既如此,我们不若敞开天窗说亮话,那东西这次随我一起到了冀城,还请先安排我与谢司令先见上一面。” 电话这头有些脱离掌控的坦言,让强势的潘夫人微微不悦。 “谢少夫人这般直言,就不怕我绑了你,逼你交出东西,最后落了个人财两失?” 溪草于是笑了。 “我既只身前来,自是做了万全的准备。虽说和我一起到了冀城,那东西却没有和我在一块。不信,潘夫人大可等我出了饭店,差人来搜。” 一句话,竟把潘夫人的想法猜了个正着。 “买卖还未开始,若潘夫人没有诚意的话,我想对这件东西感兴趣的,整个天下应该不止你们西北潘氏。如今尊夫妇手中有谢司令这个筹码,若是他少了一根寒毛,休怪我做出其他选择。大不了我们二人就交代在这里,我想,有了那个东西,无论是雍州沈氏,还是蓉城谢氏,早晚一天都会为我们讨回公道。” 潘夫人拿人财两失威胁溪草,殊不知小丫头根本不怕人财两失。 她有些惊讶溪草对人心的洞察力,却也对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生出敬佩之前。 “八字还没有一撇,我这边不急,谢少夫人也不用急。既然是以物换人,自是要让双方满意,买卖才能成功。只是……” 潘夫人话锋一转。 “虽然我们潘家没有为难谢司令,可却难保谢少夫人看到的却是让你满意的,只希望届时谢少夫人不要改变主意。” 溪草有些听不懂她意味深长的语气。 “放心,只要谢司令安然无恙,我陆云卿不会食言。” “好!” 潘夫人赞叹一声。 “一个小时后,我会安排人去冀城大饭店接你!” 挂了电话,溪草打开衣箱,突然想重新换一身衣裳。一个月没有见谢路白,一会若是失了礼数岂非不好,玉兰听闻溪草是要为见谢洛白而换衣,主动来献言献策。 “小姐,就穿那件胭脂红的斜襟袍裳,上次你穿这个颜色,二爷看得移不开眼。” 听出她声音中的暧@昧,溪草一瞬正颜。 真是毛病,谢洛白又不是她的情郎,她换衣服给他留好印象干嘛! 见溪草毫无预兆地丢下衣裳,只坐回妆台前认真地检查手枪和子弹,随后把它小心地藏在袖袋中,玉兰满脸的莫名其妙。 就在这个时候,辛红鹤敲门进来。 “云卿小姐,潘夫人的车已经停在楼下了。” 溪草点头,带着二人一起下去。 小汽车中,潘夫人已坐在后排等待,看溪草上了车,潘夫人示意司机开车。车子一路驶去,最终在重兵把守的一个郊外小院外停住。 这是一方有些老旧的中式庭院,可一路往里,亭台水榭一样不少,依稀是按着江南园林的式样修建的。 “这是以前潘家的别苑,我年轻时候,每年冬天都会来住几个月,就图个清静,很适合静养。后院有一丛腊梅,眼下开得正灿,谢司令就在那里,我就不过去了,也好让少夫人和他说几句体己话。” 潘夫人如此说,同时拦下了欲跟着过去的玉兰和辛红鹤。 “我与你家少夫人有言在先,你们尽管放心,我不会是那等没有信用之人。” 收到溪草的示意,二人亦停在原地。 溪草于是一个人穿过长长的走廊,她无心欣赏左右两边开得绚灿的梅枝,只觉得心口的律动越来越不受控制,还有一种类似近乡情怯的情绪,让溪草莫名其妙。 “有什么好紧张的!” 溪草自嘲一笑。 忽地,一声嘤咛让溪草浑身的血液一瞬冲到头顶, “洛白哥哥,你弄痛我了……” 溪草循声望去。 隔着层叠错落的梅枝,只见前方大开的轩窗里,谢洛白一身长衫,压着一个女子双双倒在窗前榻上,他双目中有欲火,正俯身啃咬身下人雪白的脖子。 落雪,红梅,这一切仿若一幅画…… 手里的梅枝不知何时被溪草折断,惊动了屋中的谢洛白,他抬起头来,二人对视的当口,眸中闪过迷茫。 溪草浑身一震,此刻,竟有狼狈逃离的冲动…… 第231章 心扉之匙 龙砚秋从谢洛白肩头露出小半张脸,投向溪草的目光充满挑衅,她的手臂更紧地抱住谢洛白的背,双腿慢慢勾缠住他的腰身。 溪草紧握双拳,潜意识想仓皇逃走,双腿却顽固地定在原地。 无端烧起的怒火席卷了她,不容许她退却半步。 自己分明是前来救人的,究竟有什么好羞愧的?该羞愧的,分明是恬不知耻的谢洛白! 她想冲上去对着谢洛白那张俊脸,狠狠地抽上一巴掌,但这么做,便显得她在意他和别的女人如何似的。 她并不在意的!她气的,应该是自己使劲浑身解数前来解救他,他却在这颠鸾倒凤! 溪草挺胸抬头,冷冷地与谢洛白对视着,她倒要看看,谢洛白的脸皮究竟能厚到什么程度。 可是很快,她就发现事情不对劲,谢洛白双颊绯红,眸中不复往昔清冽,仿佛罩上一层迷雾,焦距混乱,她见过他动情的样子,犹如一头蓄势待发的兽,双眼灼灼充满攻击性,绝非如此。 不对劲! 说时迟,那时快,溪草毫不犹豫地踢开门,冲到纠缠的两人面前,拔下发间银簪,往谢洛白背脊上刺了下去。 这举动是龙砚秋万万没有想到的,她惊诧地张大了嘴。 这女人莫非疯了不成,妒火中烧到想要杀谢洛白泄愤的地步? 其实这一簪刺得并不深,疼痛感却让谢洛白如遭冷水兜头,欲念慢慢退去,双目清明过来。 溪草见状,便知谢洛白已经清醒,收回银簪后退一步,拢袖冷冷地望着他。 谢洛白的视线里,穿袄裙的少女轮廓渐渐清晰起来,他眸光顿亮,低首却看见身下衣不蔽体的龙砚秋,一霎变色,猛地将她推下床去,怒道。 “你做什么!” 溪草诧异,谢洛白欺负起她来,可谓横行无忌,怎么如今倒像个受害的贞洁烈妇一样? 他本能动作下并未控制力道,龙砚秋滚在冷硬的地板上,背脊撞到大理石桌角,痛叫一声,委屈地咬住下唇。 “洛白哥哥,是你自己抱住我的……” 谢洛白瞪大双眼,显然不能置信,他满面怒容地将榻上龙砚秋的外衣甩到她身上。 “胡说八道!你给我滚出去!” 龙砚秋难堪又羞愤,撑着桌脚爬起来。 “砚秋小姐,衣裳若不穿好,可要仔细着凉。” 溪草幽幽地道,龙砚秋看溪草的目光几乎要将她凌迟,可她最终只是胡乱裹了衣裳,拖着疼痛的身体落荒而逃。 谢洛白倏地起身把门踢上,又转到盆架边鞠冷水洗了把脸。 西北的天气,异常的冷,溪草忍不住倒吸口冷气,可以想象那盆水有么刺骨,谢洛白一甩湿漉漉的刘海,表情重新恢复了冷肃。 “我没想要碰她,是有人在茶里下药。” 他盯着溪草,郑重其事地解释。 不必他说,溪草也明白,庆园春为了让某些不听话的姑娘,尽心尽力地伺候客人,有很多秘药,什么眼儿媚、春风渡、大红丸,都是百年流传下来的古方,再刚烈的性子,也能治得服服帖帖。 潘夫人嘴里答应得好好的,心里却提防着两人碰面后,谋划出变数来,所以就和对谢洛白心存觊觎的龙砚秋一拍即合,想出这种下流招数来动摇溪草的心性。 毕竟龙砚秋是愿意为谢洛白去死的人,她端来的茶水,谢洛白绝不会怀疑她下毒。 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襟口大开,露出大片蜜色的肌肤和半截锁骨,溪草侧过身去,平淡地道。 “二爷不必解释,其实我本也不该打扰,只是还有要事相商,只能暂时败了二爷的兴致。” 面对她冷漠的态度,谢洛白反而弯起双眼,他往躺椅里一坐,顺势握住溪草手腕,将她拉进怀中。 “你分明吃醋了,溪草,眼神都要把二爷戳出个洞来了,难道我看不出来么?” 溪草被他强按坐在腿上,身子圈在他的双臂里,他的唇不由分说凑上来,亲吻她的脸颊,咬她的耳垂。 溪草仿佛闻到他衣裳上,还残留着龙砚秋淡淡的玫瑰香水味,没由来地一阵火大,他刚碰了别的女人,转眼就来欺负她,溪草满腹愤懑,欲挣扎起身,却被谢洛白抱得更紧。 “别扭,再扭,可别怪我做出什么别的事来……” 他的嗓音有点暗哑,身上某些部位,很快有了变化,溪草感觉到了,瞬间吓得不敢动弹。 谢洛白趁机噙住她的双唇,贪婪地反复品尝。 他好些日子没有碰她了,方才把龙砚秋压在身下时,看到的也全是她的脸,现下更是久旱突逢甘露,饿殍忽得佳肴,不尽兴不肯罢休。 溪草被钳制在他怀里,只能任他肆意妄为,许久之后,她红唇微肿发麻,双目通红,积了一层薄泪。 “我就不该替你解了这药性!” 她气急败坏地骂。 早知道,她就让龙砚秋成了事,让那难缠的女人一辈子要挟他! 可谢洛白却不是这么理解的,他笑意更深。 “不解更好,将错就错,在这里……要了你,事后,也不能怪我。” 溪草瞠目结舌,气道。 “禽兽!” 虽然很想和她继续缠绵下去,但谢洛白很清楚,现在可不是时候,他笑了笑,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溪草连忙弹起来,像只好不容易挣开猎人手心的兔子。 谢洛白一面慢条斯理地扣着盘扣,一面笑睨着她。 “你是专程来救我的么?好姑娘,算二爷没看错人。” 溪草咬着牙齿,冷冷地答道。 “若不是此事因忠顺王府而起,我绝对不会来救你!” 口是心非! 谢洛白现在可不会被她故意刻薄的语言刺激到,他依旧笑吟吟的。 “你说是,那便是吧!” 什么东西!他那眼神和语气,好似在宠溺着她的任性撒娇一般。 溪草反复告诉自己别生气,现下首要任务,是如何逃离西北,不是来和谢洛白置气的。 “二爷不是身手了得吗?怎么居然会被区区一座普通小院困住?” 虽说不置气,她还是忍不住要嘲讽他两句泄愤。 “普通小院?除了看守我的百来个士兵,这院子四墙,还设了电网,西边养着十几只寻血猎犬,这种狗,是美国人专门用来追捕逃跑黑奴的。院子外五十米处,有灯塔炮楼,轮班值守,潘代英为了困住我,可是打造了一座特制的铁牢。” 溪草震惊,这重重防护,可谓封死了所有潜逃的漏洞,比政府的监狱严密不知多少倍,就为了关住一个人,简直是把谢洛白当成妖怪镇压了。 他说过,他在德国受过特训,是一等一的高手,可他终究是个人类,做到这份上,谢洛白是插翅难飞了。 “看来,设计逃跑这条路是走不通了,纵然冒险一试,也有八成的机率会失败。” 谢洛白点点头。 “没错,即便逃离了翼城,要绕开重重关卡回到淮城,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楼奉彰想当皇帝想得着魔了,既然认定我身上有龙脉图,一定会加派人手,穷追猛打。” 说起总统楼奉彰,溪草也有所耳闻,能坐到这个位置的人,必然是狠角色,清廷尚在的时候,他就成功镇压过全国上下闹得极凶的农民起义,还曾打退过进犯燕京的英国人,因此深得西太后信任,虽是汉臣,但势头几乎超过八旗子弟。 西太后临终托孤,钦点了几个辅政大臣辅佐幼帝,楼奉彰就是其中之一,谁知他看穿清廷已是强弩之功,暗中接受了革命党的策动,亲手将小皇帝赶下了龙椅。 这位忠心耿耿的臣子,转身就做了窃国贼,而发动政变的革命党,也没能拿到实权,反为楼奉彰做了嫁衣裳。 楼奉彰本就是投机主义革命者,不过嘴上喊喊民主革新的口号,君临天下的思想才是深入骨髓,如今尚不敢说出复辟二字,一是迫于舆论,二是军阀割据,政权涣散,三是忌惮被他分权四散的革命势力,担心其群起攻之。 越是没有称帝的条件,他内心的渴望就越发膨胀,不愿放过任何一种可能性,一直盘踞着清廷的点龙脉之说,就成了他的突破口。 “溪草,当年你阿玛,从没对你提过龙脉图的事?” 谢洛白清幽的眸光,落在她脸上,似乎在试探着什么。 在谢洛白面前,似乎没什么好隐瞒的,可溪草想起徐六临走之前的交待,犹豫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 “如果我真有龙脉图,二爷会怎么做?” 谢洛白一笑,毫不犹豫地道。 “楼奉彰那食古不化的老头子,既然那么迷信一张破纸,就交给他好了,我要叫他知道,即便他点了所谓的龙脉,也当不了皇帝。” 他语气里充满自信桀骜,显然根本不相信什么龙脉之说,也是,受过西式教育的人,又在德意志的特种部队呆过,自然和当年钦天监那位洋监正邓普利一样,觉得所谓玄学简直荒谬至极。 可溪草却笑不出来,这个她从前认为莫须有的东西,背后是无数条血淋淋的人命,她即便不能信,却也怀有敬畏。 她决定不说实话。 “从来没有,还是沈督军提起,我才知道我们王府曾经有过这种东西,更不可能清楚它的去向。” “那就难办了。” 谢洛白蹙眉,曲指轻敲大理石桌面,兀自陷入沉思。 “我们能不能伪造一张龙脉图先交出去?” 来之前,溪草就考虑过这个办法,但她需要征询谢洛白的意见,没想到,谢洛白很快就否定了这个主意。 “理论上很难,淮城的特派员带了好几个风水大师过来,他们都精通易经八卦,虽然探测不了龙脉,但我们伪造的必须符合五行之说,才能骗得过他们的眼睛,按宋启北所说,龙脉只有一条,稍微不合理,就会被看穿。” 溪草微觉失望,但很快谢洛白就道。 “还有两个办法,一是楼奉彰像先帝那样,彻底对龙脉图彻底失去兴趣,但据我所知,这几乎不可能。” “那第二个办法呢?” “第二个办法,就是从潘代英身上下手,转移焦点,让翼城后院起火,不得不放我出去。” 溪草眸光一亮,发现谢洛白真的不止是会打战而已,他头脑也很聪明。 如果说她谋算的是人心,那么谢洛白谋算的就是局势。 “我懂了,潘代英现在是西北王,稳稳当当坐镇翼城,无论是潘夫人的娘家刘氏,还是那位淮城来的黄特派员,目前都是支持他的,但如果这铁三角崩盘了,让潘代英感到极大的威胁,就是我们的机会!” 谢洛白双眼一弯,伸手捏捏她的脸颊,语气宠溺又得意。 “不亏是我谢洛白的女人,比谁都聪明。” 谁是你的女人!都已经沦为阶下囚了,还有心思处处占她便宜。 溪草嫌弃地扭头躲开他的手,起身。 “我知道怎么做了,我会先拖住潘夫人,探探刘家的底子,还有那位黄特派员,我也会找机会接近,毕竟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不能在这里久留,二爷自己保重。” 她起身系紧披风,转身要走,谢洛白却突然从身后一把抱住了她,他的手臂有点发紧。 “不行,无论是潘代英、黄国维,还是刘家,都是身经百战的狐狸,要在这三方之间游说制造裂缝,是很危险的事,我没打算让你去做。” 溪草微微一愣,心中一股暖流涌上。 这种时候,谢洛白自己的性命都岌岌可危了,却还率先考虑她的安全,说真的,她很感动。 正是如此,她才必须回报给他同等的情谊,她破天荒地伸手拍拍谢洛白的手背。 “二爷难道忘了,我从庆园春被你捞出来是干什么的?我本来就是间谍,只是一直不务正业,现下终于有机会崭露头角了,我盼这一天很久了呢!再说,比起小四何湛,女人行事始终更方便些。” 谢洛白依旧紧拥着她不放,溪草咬牙,打定主意,干脆冷下脸来。 “或者说我并不是二爷最信任的人,你要是不放心把自己的命交付给我,那么我可以去把龙砚秋请回来!” 谢洛白难得身子一僵,半晌,方慢慢放开了她。 “诸事量力而行,千万不能心急,一旦发现半点不对,立刻让小四带你走。” 溪草乖乖点头答应着,心中却没有打算要逃。 谢洛白又从兜里掏出把钥匙,放在她手心。 “这是什么?” “别馆二楼的书房,有个保险柜,这是钥匙,里面除了钱,还有一枚帅印,如果我暂时回不去,你把帅印交给我舅舅,至于你,可以拿着钱远走高飞,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足够挥霍一辈子,即便我能脱身,也抓不住你。” 第232章 间谍任务 溪草神色一僵,谢洛白这话,分明是在替她安排退路了。 如果计划失败,他没能逃出去,那就不再耽搁她,彻底放她走。 明明是一直以来期盼的自由,可现下他真的给了,溪草却又心中闷痛,她反手把钥匙砸在他怀里,语气凶狠。 “谁稀罕你的钱!我这还没动手,你就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是故意泼我冷水吗?我不接这玩意,你要交帅印,等出来了自己去交!” 谢洛白就没有勉强,伸手将钥匙收了,笑着在她脑袋上揉了揉。 “一切小心。” 溪草出了门,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对,谢洛白向来桀骜自负,难道一个西北王,就让他怕到交待起临终遗言了吗? 谢洛白要真这么好,上次在雪地里就该放她和梅凤官走!他分明是担心他一时不能脱身,自己趁机逃了!才玩以退为进的把戏来试探她,否则钥匙不会收回得那么干脆! 想到这些,溪草就恨不能狠狠咬他一口。 溪草原路返回,门前除了潘夫人的车,还多了辆奥斯丁轿车,一个穿细格子西装马甲的年轻男人,正和端坐在车里的潘夫人争吵,态度很愤怒,他一只手撑着车门,另一只手拉着龙砚秋,龙砚秋身上,裹着宽大的灰呢子大衣,看样子应该是那男人脱下来给她披上的。 见溪草回来,玉兰和辛红鹤都迎了过来。 “怎么样?见到二爷了。” 溪草点点头,目光却好奇地往潘夫人那边瞟。 “这是什么情况?” 辛红鹤一幅看好戏的神情,解释给她听。 “是潘代英的儿子潘项禹,说是潘夫人擅自动了他的人,正在这里和他老娘发火呢!” 溪草微讶,朝潘项禹看过去,他样貌周正,却不算太英俊,看上去不过二十几岁,却留了两撇八字胡,正怒气冲冲地和潘夫人理论。 “我娶砚秋的事,你和爹不是已经同意了?为什么现在又出尔反尔! 你们要对那个姓谢的用美人计,我管不着,但把主意打到她头上来,就是不行!” 潘夫人面覆寒霜,她摇下半截的车窗,骂道。 “我没同意让你娶她!这么个毁了容的丑八怪,肯让你纳她做个妾,我和你爹已经是纵容你了。你给我记住,所谓妾,不过就是个玩意,要拿去换一匹马、一辆车,也该凭你的心情,为了这么个玩意,你这样和你亲娘说话?再说了,你被这小蹄子迷得神魂颠倒,也问问她眼里有你没有?今天这事,我才一说,她就点头了,分明一心都扑在姓谢的身上,要我说,你与其自作多情,不如现在就一枪崩了她,省得等将来她给你绿帽子戴!” 潘夫人泼辣又厉害,一番话骂得潘项禹面色紫涨,无言以对,转身拉着龙砚秋就走。 龙砚秋扭着身子,故意将他的大衣弄在地上,鞋跟踩上去,表情十分嫌弃。 “要么,就听你娘的一枪打死我。要么,就替我找回场子,这么窝囊,真不像个男人!” 潘项禹身形一僵,终究不肯再和母亲关系恶化,紧抿了唇,低声安慰道。 “你受委屈了,下次,我一定会护好你。” 说毕,就要把她拖上车,龙砚秋扭头痴望着小院,死活不肯走,他就干脆将她打横抱起来,塞进车里,迅速离开了。 奥斯丁轿车离开后,溪草交待了玉兰和辛红鹤几句,方上了潘夫人的车。 潘夫人挑眉道。 “犬子无礼,让少夫人见笑了。” 当着外人的面,儿子和她大闹了一场,潘夫人觉得没面子,心里不大爽利。 “这是夫人的家事,外人不应置喙。” 溪草平淡地笑了笑,面色从容不迫,潘夫人就不由暗忖,这小夫人一进去,龙砚秋就衣冠不整地跑出来了,显然该看的,她都看见了,为什么好似没有醋意大发的意思? 新婚妻子不远千里前来相救,丈夫却在和别的女人鬼混,任是再贤良淑德的女人,也接受不了,少不得要哭闹一番,何况这个陆云卿,在雍州就是个不容人的厉害角色。 她应该要掌掴谢洛白,追打龙砚秋,才符合潘夫人的预想。 可是看样子,她心情似乎不错,在小院里待的那一个钟头,看来并不是在和谢洛白撕扯。 潘夫人的安排落了空,面色就沉了下去,不再保持假笑。 “少夫人见过谢司令,该放心了吧?我们是不是该谈谈正事?” 溪草笑道。 “潘夫人,那是我们唯一的筹码,怎么保证东西交出来,大帅会放我们平安离开?” 有这种顾虑是很正常的,潘夫人早就想好了措辞。 “这你不用担心,我们家大帅在谢洛白手上吃过亏,你们自然是信不过我们夫妻,但总统的特派员,你们总该相信吧?楼总统也不希望西北一家独大,他心里是很器重谢司令的,只要你把东西交出来,大帅会派专机,由黄特派员亲自护送二位到雍州,这你总放心了吧?” 溪草摇头。 “不放心,我怕这架专机还没到雍州地界,中途就坠毁了。” 潘夫人怒了。 “你以为大帅为了除掉谢洛白,会让黄特派员一起陪葬吗?得罪淮城政府,对我们可没好处!” 溪草耸耸肩。 “谁知道呢?西北可不算太平,飞机坠毁,大帅也可以找到一百种理由,比如说是日本人击落的。再说,我把东西交出去,就失去了筹码,谁能保证到时候黄特派员还会冒险护送我们呢?潘夫人,如今我们的处境,恕我无法不小心。” 潘夫人面色铁青,她忍着怒气。 “那你要如何?” 溪草道。 “先让黄特派员护送我们走,不要你们军政府的专列,就坐普通火车,等过了西北势力的范围,选一个折中的地方,我们把东西交给黄特派员,然后大家分道扬镳,黄特派员转道淮城交差,而我和司令回雍州,这是最公平的法子。” 潘夫人怒气填胸,她拔高声音。 “小丫头,你倒想得美!谢洛白狡猾得像个泥鳅,要是放他上了火车,岂不是肉包子打狗!这绝不可能!” 溪草反问。 “大帅和夫人不放心,大可多加派些人手看守我们,但是交易完毕,那些人必须跟黄特派员走,大总统要的只是龙脉图,我相信他很乐意这么做,夫人不肯,到底是怕我和司令使诈,还是原本就没打算让我们活着出翼城?” 潘夫人一噎,竟无法回答,她收起激动,慢慢冷静下来。 “我始终是个妇人,拿不了这么大的主意,你们的提议,我需要先告诉大帅。” 溪草知道,潘夫人是拿话敷衍她,她想先稳住她,再和潘代英商量对策。 当然了,潘代英怎么舍得就这样把谢洛白这眼中钉放走。 何况,献出龙脉图,那是大功一件,要是将来楼奉彰真的登基为帝了,潘代英就是头号功臣,如果变成黄国维和谢洛白直接交易,那他潘代英就成了个可有可无的中间人,效果差太多了。 再想得深一些,乱世群雄起,有枪便为王。潘代英自己,难道就没有一点当皇帝的野心?真打算乖乖把龙脉图孝敬给总统? “这是应该的,夫人和大帅慢慢商量,我会在翼城大饭店恭候佳音。” 溪草一开始就没指望他们答应,她没有龙脉图,表示愿意合作,也只是为了拖延时间罢了。 但她提出的法子,既配合又公平,若被黄特派员知道,说不定真的会点头。潘夫人可不想这种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事发生。 于是潘夫人笑道。 “少夫人大老远来一趟,也别急着走,在翼城好好逛逛,看看咱们西北的民俗风情,等我家大帅考虑好了,再答复你。” 潘夫人也想拖延时间,她要和潘代英想别的法子,从溪草嘴里套信息。 如此,大家的目的都一致了,有了时间,溪草就能在西北这个新角斗场上,找到发挥的空间。 潘夫人把她送回到翼城大饭店,车子就匆匆开走了。 刚走进饭店的大堂,辛红鹤就开始啰嗦。 “哎呀,饿了饿了,少夫人,这个点也该吃午饭了吧?听说翼城大饭店法国菜做得不错,不如咱们尝尝?” 溪草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果然快一点多了,只得就带着辛红鹤和玉兰在大堂的餐厅坐了,招来侍者,辛红鹤也不客气,抢过菜单,点了满满一桌子的菜。 弄得玉兰都有点脸红,如今吃西菜都追求个高雅时髦,没见过碟子堆得满桌放不下的,何况她们是三个女人,果然周遭就有异样的目光纷纷投来。 辛红鹤嫌麻烦,弃了刀叉,拿筷子夹牛排咬着吃,吃东西的同时,她突然压低声音地对溪草道。 “我们被人监视了,戴金边眼镜、看报纸的那个男人,还有喝咖啡又点了奶油蛋糕的,都是眼线,还有刚才上菜的侍者也是。” 溪草执刀叉的手一顿,却没有转头去看。 辛红鹤果然有两把刷子,哪些人不对劲,都逃不过她一双毒眼。 她慢条斯理地咀嚼着红酒汁牛肉。 “意料之中,潘夫人怕我搞鬼,一定会全程监视我的动向,可惜,我目前最需要接触的黄国维,下榻在大帅府,潘代英夫妇不会给我机会见到他。” 玉兰这才知道辛红鹤的用意,并非真是嘴馋,而是她察觉了异样,故意留在大堂,找出监视者,心中不由叹服。 自己到底还是太嫩了,帮不上小姐的忙,她又有点不甘,忙道。 “小姐,龙砚秋好像把那个潘项禹迷住了,如果是为了救二爷,她是否会愿意助我们一臂之力?” 溪草不太肯定。 “她就是再恨我,一旦潘代英威胁了表哥性命,她应该会勉为其难配合,只是潘项禹这个人,我们对他的性格并不了解,不知道他是否容易被利用,先从那些知根知底的下手吧……不过,如今潘家人盯着,我们行动很不方便。” 来之前,沈督军就向她透露过刘家和黄国维的一些底细,她尚且有点思路,但潘项禹总要知根知底,才好对症下药。” 她低声和辛红鹤和玉兰交待了几句,三人吃了饭,溪草打个哈欠站起来。 “这翼城的天可真够冷的,我们这次来衣裳带的也不多,十姐,玉兰,下午你们去城里逛逛,听说西北的貂皮很好,若有上等的皮草,替我置办一件回来。” 两人答应着去了,溪草就裹了大氅,慵懒地起身,她余光扫见喝咖啡的和看报纸的男子站起来,出了饭店,想必是去跟踪辛红鹤和玉兰,而那个侍者,就推着餐车,假装上楼送餐,跟着溪草进了电梯。 溪草住在三楼的套房里,见她进了房间,那侍者也就放心了,推着车往前继续走。 溪草关上门,脱了大氅,走进卧室里推开窗,爬到窗户外面,沿着窄窄的边缘,走钢丝一般往隔壁房间挪。 被谢洛白看到她这种危险的举动,恐怕还不知要怎么“教训”她,溪草不敢低头看,硬着头皮走完了这小段距离,抓住隔壁窗户,扣了扣玻璃。 很快,就有人来推窗子了,今日溪草没有吩咐干活,赖三就在饭店里蒙头大睡,但他的警觉是在倒斗时养成的,轻轻的响动就醒了。 “云卿小姐,你这是……” 溪草抓住赖三枯骨一样的手腕。 “听你们赵爷说,你轻功不错,还曾教过凤哥,想必带我下三楼,是很容易的事?” 赖三闻言,伸出五个指头。 “五块银元,这回要现钱。” 溪草失笑,赵寅成这个伙计,挺有个性的,她伸手取了右边的耳环递给他。 “这是南洋珍珠,比银元更值钱,怎么样?” 赖三常年倒斗,也是个识货的,瞥了一眼,就收下了,他这才纵身出了窗户,溪草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他扛在肩头,只觉眼前一晃,她下意识抓紧赖三的肩膀。 赖三就驮着她,像只大壁虎一样从墙上游了下去,重新稳稳地将她放下来。 溪草满意地点头,取下另一只耳环给他。 “很好,接下来,你得陪我去一个地方!” 第233章 汪氏文洁 正月的天,呼出的气在瞬间仿佛都能结成冰晶,溪草只在冀城大饭店门口站了片刻,便冻得手脚麻木。 赖三看了她一眼,越发裹紧了身上的大氅,好像生怕溪草抢走似的,看得她郁闷不已。 黄包车刚来,溪草便报了一个地址,路过一家成衣店门口,她进去扯了一件长及脚踝的貂皮袄子,紧紧裹在身上,才觉得找回了一半的灵魂。 她没带银钱,于是从手指上解下一只猫眼石戒指,吩咐店家把账单送到冀城大饭店五零五房间,届时会有人拿钱来赎回戒指。、 整个过程,赖三都一言不发,待掌柜点头哈腰地把溪草重新送上黄包车,赖三拢了拢大氅,捞开了车帘。 “谢少夫人,如果去的地方还远的话,需要加钱。” 溪草唇角抽了抽,却也忍不住腹诽。 怎么这次随她来西北的新伙伴,一个吃货,一个财迷,大概也只有侯副官看上去正常一点。 不过谁叫他们本事了得呢?溪草认命地想,却还不放弃讨价还价。 “三爷已经收了全款,若是想再加钱,也得等任务完成再说。” 赖三不置可否,上了后面那辆黄包车,溪草才得以飞快理了理思绪。 谢洛白告诉她,龙砚秋本来在他的安排下,于他离开雍州前日上了去蓉城的火车。不想这丫头竟说服了随行的几位副官,一起北上到了冀城。得知谢洛白被潘代英扣住后,发动了几次营救,副官们全部牺牲了,而她则是被潘项禹生擒。 “溪草,再没有得到龙脉图前,潘代英不会把我怎么样。我知道你不喜欢砚秋,如若有机会,还请先救出那个丫头!” 溪草简直觉得谢洛白的脑子坏了。 “她三番两次针对我,二爷未免也把我想得太良善了。” “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谢洛白拥紧她,深深一叹。 “我欠她家三条人命,砚秋是龙家唯一的血脉,断不能再有事!” 溪草本想反驳,你欠他家人命和我有什么关系。可经历谢洛白如同交代遗言托付帅印和钥匙的举动,那些狠话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想起潘夫人母子因为龙砚秋展开的争吵,溪草揉揉眉心,或许,下次可以借着这个名头去探探潘夫人的底? 尤自想着,黄包车忽然停了。 溪草掀开车帘,才发现目的地已经到了。这是一座叫作金城居的戏楼,根据昨日小四的线报,来自淮城总统府的特派员黄国维,每日都会来这里听戏。 起初,潘代英每次都会亲自作陪,可多日过去,终究架不住无聊,后面再懒得敷衍,只让帅府听差随侍左右。 黄特派员来自淮城,在民主自由的熏陶下,很是平易近人。到金城居听戏,也从不讲排场,为了与民同乐,有时甚至还会坐普通观众席,这真是为溪草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溪草从袖袋中取出一张照片,递给赖三。 “现在来的人还不太多,劳烦三爷帮我寻寻这个人的下落,再把他请过来。” 看赖三拿起照片闪身走了,溪草支颐坐在二楼窗边。 彼时,戏台上正在上演一出《游园惊梦》,扮相和唱腔俱是极佳,引得台下人阵阵叫好。 没想到在西北冀城,竟也能听到这等好嗓音,让溪草着实惊艳。可声音再好,扮相再美,台风再太棒,却还是与梅凤官相去甚远。 台上杜丽娘柳梦梅胡诉衷情,正是你侬我侬。想到杜丽娘梦醒后这一切便会成为南柯,溪草唇边不由蔓出一丝讽笑。 然按照《牡丹亭》的故事脉络,杜丽娘最终相思成疾香消玉殒,葬在后花园梅树之下,被柳梦梅拾得画像后一见钟情,最终杜丽娘还阳,二人结成夫妇,双宿双飞。 他们两人尚且还能见面,华夏之大,自己是否还有机会能再见到梅凤官? 溪草深深一叹。 她执起桌上的茶盏,刚要送到唇边,不知怎的,忽感觉什么地方有一束目光盯着自己。溪草循目望去,刚好看到一个头戴呢帽,披着深灰色大衣的男子和赖三上了楼梯。 撞上溪草的目光,对方抬手把头上的呢帽摘下来,颇为绅士地向她颔首示意。 包厢的房门被推开,那人很自然地把大衣和礼帽挂在衣帽架上。 “闻名不如见面,云卿小姐果真是才貌双全的佳人。” 这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戴着金丝眼镜,五官生得极为出色,整个人显得很是文气,说话的语气却颇为轻佻;而那张脸,和照片上的形象完全不同! 溪草不悦地瞥了赖三一眼,从座上站起。 “不知阁下是……还有另一点,我目前已婚,还请先生称呼我为谢少夫人吧。” 那人春角勾了勾。 “据我所知,云卿小姐与谢司令还尚未举办婚礼吧?虽说在报纸上刊登结婚声名是现下的时髦,可毕竟咱们华夏人,讲究的还是父母之命,媒约之言。” 这人能准确道出自己的身份,还被赖三引进了门,定然和黄国维撇不开关系。 “这些都是我个人的私事,若黄特派员不方便,我想我继续与潘夫人合作也是一样的。三哥,送客。” 赖三懒洋洋地抬起头,正要动作,对方用手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怎么,云卿小姐以为嫁了人,就能和过去一刀两断吗?” 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信息量却着实不小,溪草心中一跳,有些摸不准对方的虚实。 “我不懂阁下的意思。” “看来云卿小姐还没有想起我。”对面人依旧微笑。 “那我就直说了,若三个月前没有发生那场意外,在下与云卿小姐已经结为了夫妇。” 三个月前的……意外?溪草心中猛一咯噔。 “你是……汪文洁?” “终于想起来了。” 汪文洁盯着溪草,他经历了四场婚姻,只一眼便认出对方还是个处子。况且就算不是处子又如何,这个女孩子甫一进入金城居,便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待她的下仆过来寻找黄国维,才知道原来她竟是父亲汪邑曾经为自己订下的夫人。 第234章 真正做主 说是个传统守旧的闺秀,汪文洁还以为又土气又无趣。若是早知道是这等品貌,他定会亲自去雍州结亲,怎可能现下才和她相见? “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云卿小姐比我想象中还要合乎心意。” 明明汪文洁态度斯文有礼,可溪草却觉得和他说话非常不舒服,溪草冷冷道。 “没有记错的话,令尊已经退了婚。我与阁下已无关系,还请汪公子注意分寸。” “据我所知,聘礼与求婚书我父亲并没有收回……” 见少女俏脸紧绷,汪文洁摇摇头,有些无奈地转过话题。 “好,既然云卿小姐不愿提过去,那我就不说了。请容我自我介绍一下,这次楼总统除了黄特派员之外,还派了汪某作为副手一同前往。今日黄翁被潘大帅请去打猎,汪某不爱打杀,便到金城居打发时间,刚刚看到小姐的仆从拿了黄翁的照片,便冒昧前来,还请云卿小姐恕汪某的唐突。” “原来如此……” 行猎可不是一日就能来回的,好巧不巧,黄国维偏生在今日被潘代英弄走了。看来潘代英夫妇除了派探子跟踪自己,对她可谓严防死守,如此倒不能让汪文洁走了。 溪草挤出一个笑。 “既然汪公子是黄特派员的副手,还请坐。” 汪文洁也不推辞,选了溪草正对面的位置落座。 “云卿小姐这次前来,想必是为了谢司令。只是汪某不明白,你之前说的与潘夫人合作是为何意?” 溪草再度纠正他。 “还请汪公子注意称谓。” 汪文洁转动着手中的茶盏,声音中带着笑意。 “你手上并无婚戒,与谢司令顶多算是订婚,这叫少夫人,恕汪某叫不出口。” 汪文洁外貌清隽,身上书卷气极浓,眼镜片后的眼神温润无害,仿佛你无论和他说什么,他都是好脾性。 溪草一拳打在棉花上,也再懒得计较这个称呼,逐绕回正题。 “实不相瞒,我曾和潘夫人相商以物换人一事。我的意思是坐普通火车出了西北地界,再把那件东西交给黄特派员,我们就此分道扬镳。可潘夫人似乎并不满意,她提议把东西交给潘大帅,然后西北派出飞机,由黄特派员送我们夫妇一起回雍州。” 溪草特别强调“我们夫妇”几个字,她执起茶盏,浅浅放在唇边抿了一口。 “我就不明白,明明楼总统派的是黄特派员来冀城处理此事,潘大帅却执意先得手那件东西。即便那件东西是经黄翁之手送到总统之手,潘大帅的功劳也不会少,他却执意亲手交付,是不信任我呢,还是不信任黄特派员呢?” “云卿小姐,你这是挑拨离间。” 汪文洁看了看手腕上的瑞士手表。 “云卿小姐,我不妨放开了说。淮城的总统先生,想要那件东西,一来是为了打压华夏日益雄起的军阀势力,避免别用用心之辈借机生事;二来,如今日本人在东北起事,公开销毁那件东西,也是摧毁日本人和前朝傀儡的手段。可以说,这件东西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真的是如此吗?” 溪草才不信他的鬼话。 “据说汪公子留洋时学的是法律,果真好口才。如若如此,我想楼总统定然不会为了一个象征符号浪费精力,为了我和谢司令的安全,恐怕那件东西还是重新送回雍州或者蓉城更好一些。实不相瞒,就在我上飞机的那一天,雍州沈氏和蓉城谢氏,已经达成了联盟。若这个‘象征意义’能在今后发挥作用,我与谢司令无论结果如何,也不算白来西北一遭了。” 说完,溪草起身就走,汪文洁叫住她。 “云卿小姐真是有趣,如果陪谢司令永远留在西北岂非可惜。你就没有想过还有第三条路要走?” 看溪草顿步,汪文洁双手交握。 “淮城讲究男女平等,总统府分管文教的厅长还是一位女性。听说云卿小姐在雍州还开班报纸,如果你愿前往淮城,汪某愿意帮小姐向总统引荐,或许,你能在淮城大有所为。” 言下之意,便是抛弃谢洛白,带着龙脉图和他们一起去淮城交差了。 溪草牵了牵嘴角。 “这个橄榄枝很诱人。不过汪公子太抬举我了,报纸,谢司令不便出面,便让我做挂名社长;况且我与表哥感情深厚,怎能做那抛夫之人?汪公子与我似乎话不投机,如此也不耽误阁下时间了,就此告辞。” 楼下,一折《游园惊梦》已接近尾声,杜丽娘梦醒,才发现一切不过是一场旖旎的幻觉。 看着那道窈窕的身影推开木门,穿过游廊,顺着蜿蜒的木质楼梯拾阶而下。汪文洁拿起对面溪草未饮尽的茶,送到唇边饮尽。 “陆云卿,你终究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雅间的门再度被推开,进来一个穿着长衫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见了汪文洁,立时攒满笑。 “汪少,不知刚刚您和谢少夫人聊得如何?” 此人正是总统府的特派员黄国维,现在本该和潘代英在郊外“打猎”。谁能料到他一个正职,竟对副手如此巴结,真正做主的是谁不言自明。 汪文洁摘下眼镜,整个人的气质陡然变幻,凌厉桀骜,还透着一股亦正亦邪的狷狂。 “龙脉图我要!陆云卿我也要!” 黄国维双眼不可置信睁大。 “汪少,可,可她是谢洛白夫人……而且背后还有蓉城谢氏,您,您不要冲动……” “如果谢洛白死了呢?” 汪文洁漫不经心地擦着眼镜。 “我救出了谢信周的侄女,并把她安然无恙护送回雍州,你说他们会怎么感谢我?” 汪文杰笑了三声,拍拍黄国维的肩膀。 “黄翁,只要你能助我做成这件事,总统府的司法厅处长的位置就是你的了。” 黄国维起初犹疑的眼,在听到这句话时霎时敞亮。 他是司法厅长汪邑一手提拔的,汪邑举荐他成为特派员,安排独子汪文洁为副手,实际是为儿子今后的仕途铺路。 作为交换,原本汪邑许诺的条件乃是文教厅处长,虽同为处长,可和有实权的司法厅相比,文教完全是道旁苦李,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黄国维谄笑。 “此次西北之行,也是汪厅长为历练汪少寻的差事。既然汪少已经有了主意,黄某自是鼎力协助。接下来怎么做,还请汪少示下……” 第235章 留她性命 溪草后面尝试着联系黄国维,这人要么是和潘代英到处吃喝玩乐,要么就在大帅府闭门不出,竟让她都寻不到机会。 而自那天和汪文洁在金城居一别,汪文洁就阴魂不散。 不是今日到冀城大饭店送最时新的法兰西香水,就是给溪草送来他新寻来的蓝田老玉,有时候还会带来一食盒的鹿肉,兴致来了,竟剪了一大丛梅花,差人包好送到溪草房间…… 溪草每次都是拒收,对方执意不拿回,溪草便命玉兰扔在街上。 辛红鹤磕着瓜子,连叹可惜,每每玉兰把东西丢在冀城大饭店门口,她便站在窗前观望,好几次都咬着牙道。 “云卿小姐又便宜了赖三,这家伙真是死在钱眼里了,一点节操都没有!” 溪草郁闷地一个踉跄,整个冀城的人都知道,赖三是她的跟班,她前脚把东西扔了,他后脚就捡回来,这到底是怎么事! 溪草好几次想认真地找赖三好好谈一谈这件事,可每次话还没有开口,赖三便伸出他那只瘦骨嶙峋的手,向溪草要钱,弄得她又是牙痒又是无可奈何,只得让辛红鹤把东西收好,送回汪文洁下榻的饭店,并明确表达拒绝之意。 可即便如此,汪文洁依旧我行我素,以至于这一天,溪草应冀城边防司司长的夫人万太太之约,一同去青龙寺烧香,还被万太太拐着弯打探。 “听说那位来自淮城的汪少与谢少夫人走得极近?” “也不算走得近。” 溪草把手中的鎏金手炉递给玉兰。 “不过是某次意外结识,汪少却太过热情,不时到冀城大饭店送东西。听说留过洋的交朋友都是这般做派,可我毕竟已为人妇,如此难免会遭人诟病……万太太若是方便,还请帮云卿婉劝一二。” 溪草面上一派愁绪,仿佛为这个事情苦恼良久。万太太眉目一动,缓缓笑了。 “淮城现在什么都学洋鬼子那一套,男女之间交朋友其实也并不突兀。况且谢司令也是去德意志留过学的,雍州又是整个华夏最摩登的都市,谢少夫人也年轻,完全不必如此拘谨。” 溪草摇了摇头。 “话虽这样说,可是表哥现在还被潘大帅扣在潘家别苑,而汪少亦是黄特派员的副手。我如果与他走得太近,恐怕潘大帅夫妇都不会高兴。” 汪文洁并未如黄国维一般,住在大帅府。突然知晓他与溪草有了牵扯,潘夫人当即怀疑溪草打算通过汪文洁这条线,去走黄特派员的关系。 然即便真相如此,溪草的行为也合乎情理,潘代英夫妇一时陷入猜忌,好几次试探黄国维,那家伙却滴水不漏,让他们抓不到半点把柄。 她不好直接与溪草对峙,逐在闲聊时无意向万太太透露。 “淮城那边风气不正,男女关系最为混乱,很多高官太太都在外面有相好,而有些年轻公子也不忌对方婚否,肆意勾搭良家。说什么民主革新,文明社会,我看都是一些徒有其表的斯文败类,还不如前朝,规矩森严。现在这世道,各种群魔乱舞,真是越活越过去!” 万太太眼睛一转,目光晃了晃。 “潘夫人说的是汪公子和谢少夫人?” 潘夫人露出了个高深莫测的笑,却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听说你家婉仪对汪公子很是心仪,汪公子是汪厅长的独子,且生得一表人才,确实是良婿人选。不过婚姻绝非儿戏,我从小看着婉仪长大,多嘴一句,若是有心想和淮城汪家结亲,汪公子的脾性人品还是多多留心。毕竟若是事成了,婉仪远嫁淮城,山高皇帝远,以后她但凡受了什么委屈,咱们也远水就不了近火。” 万太太的宝贝女儿万婉仪,已然到了婚配的年纪,然被万司长和万太太养娇了,相看了很多家的公子,都无法入她的眼,急得万太太直抱怨。 “我的姑奶奶,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啊!” 万婉仪嘟着嘴。 “反正,我要嫁的,一定是我喜欢的,如果你们逼我,我就到尼姑庵剃了头去做姑子去!” 万司长夫妇疼爱女儿,也只能随她去,可就这样千挑万剔的女孩子,却对汪文洁一见钟情。秉着西北女儿的火辣彪悍,当即就主动出击,频频邀约汪文洁去参加各式活动;同时让父母去向汪文洁提亲,搞得万太太夫妇哭笑不得。 可万太太还没有行动,就听到对女儿不冷不热的汪公子,忽地对溪草大献殷勤。 她心中且疑且惊,到底思想保守,眼界有限,还没想得如此奔放,经潘夫人提点,回到家中,立时就让人给住在冀城大饭店的溪草送帖子。 现下听溪草亲自否定了和汪文洁的关系,万太太心下大安。看溪草神情落寞,同时也有些不好意思。 “我一个妇道人家,男人们打战那些事我也不懂。不过今日就是十五,在我们西北,元宵节这一天尤其热闹,少夫人不妨去逛逛。” “再热闹又有什么用,我来了冀城几日,除了那日匆匆见了表哥一面,再无机会。” 溪草叹了一声,忽然一脸希冀地看向万太太。 “云卿知道这个要求有些强人所难,不过还是厚着脸皮恳请万太太帮忙。不知道潘大帅与潘夫人喜欢什么,我到了冀城这么久,还没有正式登门拜访,实在太失礼了。” 万太太摸着手中溪草递过来的金条,本还犹豫的眼,在听到这句话时,霎时眉开眼笑。 “我还当是什么事呢,这件事好说!” 如果是安排她与谢洛白见面,那才叫强人所难,这送礼上门,又不是什么不能言及的秘密,万太太乐得做这桩生意。 万太太把潘代英夫妇的喜好事无巨细交代了一遍,末了还交代。 “择日不如撞日,冀城正月十五,有送灯添喜的风俗。少夫人不妨去选一盏八宝玲珑灯,再随礼一起送到大帅府。左右是年礼风俗,想来大帅府也不会拒绝。” 溪草心下一喜,别过万太太,便顺着她的指点,在冀城一家老字号灯铺选了一盏八宝玲珑灯。 八宝玲珑灯和华夏传统的走马灯很是相似,几个不同的切面绘着家宅和睦,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年画,取一个吉兆。 溪草还一一询问其他灯笼的意思,同时挑选了另外几盏,请掌柜包好先送至冀城大饭店。 “段夫人府上这一盏,劳烦十姐把咱们从雍州带来的百年老参取出,听说段营长的母亲病了,正好派上用场;而万太太府上,她的女儿万婉仪似乎很喜欢洋人的东西,就把我妆匣中那条英国粉钻项链送给她吧。” 辛红鹤点头称是。 “那大帅府那一盏呢?” “这盏灯由我亲自去送,让侯副官陪我去。” 几人重新上了黄包车。 到了冀城大饭店,溪草回房间换了一身衣裳,便和侯副官玉兰一起提着灯笼,带着礼物一同往大帅府过去。 相对段、万二府礼物的贵重,溪草为潘家准备的礼物可谓稀疏平常,不过是一些欧美舶来的糖酒烟茶。 潘代英最想要的是龙脉图,至于别的,无非是可有可无的玩意,如此更不能够肉包子打狗,在他们身上浪费。 而溪草今日的目的,也并非是为了和潘代英夫妇交手,更重要的还是客居大帅府的黄特派员。据小四的线报,黄特派员一整日都未曾离府,既然他避自己不见,那自己只能主动出击了。 潘府正厅,溪草到的时候,黄国维果然在。今日潘代英夫妇在府邸中设宴,邀请他和汪文洁在府中过小年。 潘夫人起身,把溪草迎到位上。 “谢少夫人也到了,刚刚我们还提起你。来,给少夫人添一双筷子。 侍女阿苧给溪草送上碗筷,今日的晚宴并没男女分席,且潘代英夫妇在看到自己时,竟不提回避之语,让溪草心生狐疑。 溪草猜得没错,就在不久之前,黄国维在在汪文洁的示意下,已经和潘代英达成了共识。 “康熙爷为了平定天下,都平藩削王。时代虽不同了,可很多东西骨子里却高度一致。不瞒潘帅,为了天下大一统,淮城的楼总统早有征伐军阀的决心,包括您潘帅,也是总统先生讨伐的目标!” 潘代英脾气暴,闻言正要拍案而起,却被潘夫人不动声色拦住。 “黄特派员既然和我们敞开天窗说亮话,显已经把我们排除目标之外了?” “夫人犀利。”黄国维眯着眼睛,拿起烫得热乎乎的烧刀子对潘夫人举了举杯。 “眼下内忧外患,总统先生有那个心,也暂时没有那个力量;不过有道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即便总统先生不动手,华夏四大军阀也会互相争斗。本来四分天下的局势尚且平稳,淮城总统府亦是乐见其成,不过现在不同了,沈彦兴与谢咯白父子相认,三大军阀变为三家,这已经不仅仅是东北军和西北军的威胁了。” 潘代英立即就懂了。 雍州沈家和蓉城谢氏霸占了华夏最为富庶繁华之地,如果合二为一,以谢咯白狡猾的习性,他和胡炎钊野马岭合作都吃了他的亏,淮城总统府定也岌岌可危。加之现在龙脉图现世,若是他点了龙脉,自封为王,那其他人还有什么可玩的? “所以……黄特派员的意思是?” 潘代英压低声音。 一直微笑的汪文洁噼啪折断了手中的筷子。 “谢洛白不能留,这才是我与黄特派员此行的真正目的。” 尽管已经猜出了七八分,不过这个答案还是令潘代英惊愕,他执起桌上的酒,猛地灌入口中,火辣辣的感觉却还是没有平息内心不断翻滚的情绪。 汪文洁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到了这个时候,潘帅不会是犹豫了吧?别忘了,之前您和胡大帅在战场上,就是为了解决谢洛白,继而瓦解蓉城谢氏,吞并瓦解那一块地盘。如今局势重新回到了当初,甚至还比当初情况更好,有了淮城总统府加入,你们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军阀们与淮城总统府,表面上是上下分管,实际乃是合作关系。 如果把淮城总统府也看做一个军阀的话,他乃是华夏当今势力最大的军阀,若如其他四家各占一处自封为王,恐怕势力最大。偏生楼总统和其幕僚当时下了一部错棋,借着民主共和成立新政府,把自己的财政兵力分布到了除了漠城之外的华夏各地。 如此,当各地军阀自封军政府,驻扎当地,总统府已无力平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其横行霸道,小心与其周旋。 潘代英没有急着表态,心中飞快计算。 不是兔死狐悲,而是在权衡利弊,如果杀了谢洛白,他能得到什么。 如今淮城已然决定横插一脚,如果联合上被日本人几乎赶出东北的胡炎钊,沈、谢二家确实没有什么可怕的,这一次,就打得他们永无翻身之地!永诀隐患! 不过潘代英胃口大,今日既已经把话说得这般清楚了,那不如一次戳破窗户纸。 “不知龙脉图,黄特派员要如何处置?” “这个嘛……总统先生让黄某带了一些大师过来,这种东西我虽然不相信,不过也要先交差,不若等东西到手,我们给淮城方面发过电报,再等那边消息处置不迟。” 都曾同朝为官,潘代英怎不知那个自封总统的昔日同僚的想法。 不过既然淮城和自己已经在谢洛白问题上达成一致,等谢洛白没了,他的小夫人陆云卿还不是任捏任揉,至于最后图落谁手,就各凭本事了。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几人同时举杯,各自心怀鬼胎庆祝这圆满的结果。 “不管龙脉图如何,还请潘帅不要为难陆云卿。” 汪文洁一口饮尽后,又自斟了满满一杯向潘代英敬酒。 “实不相瞒,云卿小姐乃是家父为我下过聘的夫人,阴错阳差,被谢洛白在雍州登报发了结婚声名。即便不能成为夫妇,到底是缘分一场,只希望事成,看在汪某份上,潘帅能留她一条性命。” 第236章 后院起火 闻言,潘夫人不由笑了。 什么留她一条性命,翼城圈子就那么大,哪里都是潘家的眼线,汪文洁这些日子殷勤追求陆云卿的事,权贵间都传遍了。汪文洁说要除掉谢洛白,恐怕有点假公济私之嫌! 一个女人而已,潘代英自是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 如今第一次见到溪草本人,潘代英一双虎目也忍不住频频在她身上流连。 西北天干风大,夏天日头又毒,因此女子的皮肤都比较黑而粗糙,到了冬天,两颊还会起红皴,就算是权贵家的太太小姐,日日擦雪花膏绵羊油等物,也比不得江南水土养育出来的女子白嫩。 边防司长的千金万婉仪,虽也十分漂亮的,但那种浓眉大眼的粗艳,显然不是汪文洁的审美,这陆云卿面如满月,腮带桃花,皮肤嫩得掐得出水,举手投足又有旧时闺秀之风,确实风姿卓绝,比万婉仪撩人,若娶做夫人,也更体面。 见丈夫一双眼睛粘着年轻小姑娘不放,潘夫人脸色不好看了,狠狠在他腰间掐了一把,悄声骂道。 “你再盯下去,汪文洁可要翻脸了!” 潘代英这才咳嗽一声,收回目光,潘夫人于是笑着向黄国维介绍溪草。 “特派员,这位就是我常向你提起的,谢司令家未过门的小夫人,谢少夫人今日说是来给大帅和我送元宵礼的,但恐怕呀,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冲着您这位贵人而来,想和您多攀谈交流呢!” 黄国维早就知道汪文洁对溪草的觊觎之心,干脆借花献佛。 “潘夫人诙谐了,人家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和我一个老头子有什么可谈的?我看谢少夫人和汪少彼此年纪相仿,共同话题多,一会用过饭以后,我们这些老辈人,自去摸两圈麻将,让年轻人多交流交流!” 溪草听得一阵反胃。 想当初她在雍州,仗着谢家侄女和华兴社小姐的身份,即便是再厌恶她的人,也不敢当面以言语轻薄。 如今黄国维的话,显然是把她当作饭桌上佐餐的点心,用来讨好汪文洁。 她一双清凌凌的眼睛里,泛出几分冷意,汪文洁却不接黄国维的话茬,他很绅士地对溪草笑笑。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大冷的天,云卿小姐特地过来,想必是有要紧事,特派员你何不听上一听?” 黄国维马屁拍到马腿上,略显尴尬,哈哈一笑,看向溪草。 “果真如此?那黄某倒要洗耳恭听了。” 饭桌上的只言片语,溪草就看清了两人的地位,一时有点后悔,早知道黄国维不过徒有虚名,汪文洁才是幕后手握权柄的人,她何必费那么多周折?早知道就与汪文洁虚与委蛇,恐怕事情还能进展得快些! “潘夫人说笑了,我并不是来见特派员的……” 话未说完,只听饭厅外头突然嘈杂起来,打断了溪草的话,这里招待贵客,下人如此不懂规矩,潘夫人脸上不好看,骂听差的。 “外头嚷嚷什么!” 管事的连忙出去探看,急匆匆地跑回来禀报。 “夫人,是大少爷养在西厢房的那位龙小姐,闹着要放烟花,大少爷拗不过她,给弄了不少回来放着,预备入夜再放,不知道怎么回事,放置烟花的库房起了火,把西厢房烧起来了!” 潘代英夫妻闻言大惊,后院起火,这顿饭是吃不下去了,众人起身随潘代英夫妇出来看火势,只见浓烟滚滚,火光喧天,冬天西北本就干燥,这老式庭院多处使用木头,劈里啪啦烧得旺盛,连带着燃到院子里的枯枝上头。 西北缺水,不像南方富庶人家,还装上了自来水,周遭也没有个河岸,潘家的下人们只能把所有的盆、桶都搬出来,取井水救火,人手不够,连帅府的护兵都齐齐上阵了。 见状,潘夫人顾不得当着外人的面,骂丈夫道。 “我就告诉你不能纵着儿子,把那祸人精放在家里头!你看看,她都快把咱们大帅府烧了!” 潘代英也怒,但他此时最记挂的还是独子潘项禹。 “少帅呢?救出来没有?” 西厢的护兵一扣军靴。 “报告大帅,起火的地方离龙小姐的住处很近,火势太大,可少帅不听劝阻,非要带人冲进去救人,属下拦着,差点被少帅毙了。” 潘夫人眼前一晕,急得跺脚。 “那还在这里废什么话?还不快去救项禹!” 潘代英听见独子还在火海里,也心急如焚,亲自指挥士兵救火,黄国维出于礼仪,也跟了过去。 只有溪草面无表情。 火,一定是龙砚秋放的,她之所以放火,当然不是为了自焚,而是想趁乱逃走,今天过节,听说大帅府的护兵也有部分得了假,回家和老婆孩子团聚,守备自然松懈了,剩下的又忙着救火,她要逃脱,这是个好机会。 虽然她很讨厌龙砚秋,可既然答应了谢洛白救人,就不会食言。 她悄悄和侯副官使了个眼色。 “侯副官,既然大帅府人手不足,你也过去帮帮忙吧!” 如果发现龙砚秋,可以抢先一步把她救出来,侯副官会意,答了声是,跟着帅府的护兵一同去了。 溪草转身,才发现汪文洁没有和黄国维一同过去,竟就站在她身后,金丝眼镜下头,那双笑眯眯的眼眸里,映着她的身影,让她觉得头皮发麻。 她强忍着不适,挤出一点微笑。 “汪先生原来才是淮城说得上话的人,恕我有眼不识泰山,早知道就不绕这么多的弯子,直接找您,事情不就简单多了?” 汪文洁于是上前一步,似要去握溪草的手,行个吻手礼,却被她下意识躲开。 汪文洁于是面带遗憾地摇头。 “云卿小姐,你拒绝了我的礼物,现在连我的礼貌示好都不愿接受,接下来的事情,可怎么谈?” 溪草面色紧绷。 “汪先生,我可不是在求你,您带着总统的授命而来,而我们夫妇手上,握着你想要的东西,各取所需,和平谈判,我没必接受你其他的好意。” 汪文洁闻言,笑了一下,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可谈的了,云卿小姐,我得去潘大帅那边看看,恕不能相送了。” 第237章 千钧一发 溪草面色一变,汪文洁所求乃是龙脉图,怎么说也该留三分余地,可他如此干脆,似乎并不在乎谢洛白手中的筹码,难道他还打别的主意? 怀着隐隐的不安,溪草回到翼城大饭店,辛红鹤正和赖三在大堂里吃晚饭。 辛红鹤不爱吃西餐,就让侍者到外头买了羊锅子进来,弄得整个大厅都一股羊肉味,赖三只顾跟着吃,末了却一毛不拔,辛红鹤只得自己付了侍者的小费,脸色很不好看。 “蹭女人的吃喝,又要女人掏腰包,你还算是个男人吗?” 赖三剔牙打着嗝,对她的话置若罔闻,辛红鹤火气蹭蹭往上冒,拿起筷子就想往他脑袋上招呼。 抬头见溪草回来了,才气冲冲地丢了筷子,笑迎上来。 溪草对他们使了个眼色,两人就知道她有事要交待,于是一言不发,起身跟她回套房。 刚踏上楼梯,赖三阴森的目光就直往后瞟,溪草回头,果不其然,那几个监视的人又跟了过来,见他们看过来,连忙点烟的点烟,搭话的搭话。 辛红鹤停下脚步,烦躁地淬了一口。 “真他娘的碍眼!云卿小姐,我可忍不下去了,你们先上去,等我把这条狗尾巴斩了就来。” 虽然知道解决了这几个眼线,潘家还会换别人来监视,但溪草还是点头让她去了。 解救谢洛白的事毫无进展,她心中也很烦躁,需要出一口恶气,也给潘家点颜色。 进了房间,她从包里拿出一张支票,拍在桌上,将潘家发生的事告诉了赖三,随后交待道。 “我担心侯副官一个人,没办法成功把人救出来,麻烦三爷走一趟,龙砚秋只要活着回来了,这张支票就归你。” 赖三垂眼看了一下数额,阴沉的眼睛亮了亮,半句废话没有,就从窗户上跃了出去,一路飞檐走壁,消失在翼城大饭店的屋顶。 玉兰乍舌。 “这个人,整日不走正道,像个鬼影一样。” 她关上窗户,过来替溪草脱下大衣。 见溪草回来就没有笑过,神色一直很凝重,她担忧地问。 “小姐,你是担心龙砚秋落在潘家人手上,会丢了小命吗?” 毕竟龙砚秋火烧帅府,令潘代英夫妇震怒,恐怕潘项禹这次难以护得住她。 溪草却摇头。 “我已经派人去救她了,结果如何,我都尽力了,谢洛白要怪,我也无话可说,我只是觉得汪文洁有点奇怪,他既然才是此次西北之行的首脑,在金城居见了我,应该对龙脉图很感兴趣,主动和我谈判才对,为什么他的态度,却是有恃无恐……” “或许他只是虚张声势呢?” “不对……” 溪草蹙眉沉吟,起身给小四打了个电话,如今何湛正带着部分便衣兄弟,留守在关押谢洛白的小院附近,一旦找到机会,就准备突围救人,可惜那地方守得密不透风,至今没有进展。 “你快去二爷那边看看。” 电话里,溪草吩咐小四,小四听她语气不对,也有点着急。 “少夫人,是潘代英有什么动静吗?” “我不敢肯定,但小心驶得万年船,你和何湛如今有多少人马,全部都调过去埋伏着!” 小四一向是很相信溪草的,应下之后,匆忙挂了电话。 正巧辛红鹤也回来了,她扯了草纸擦拭指尖的血迹,美艳的圆脸上都是得意的笑。 “潘代英真是小看了云卿小姐,派的那几个三脚猫,功夫不怎么样,咱们暂时可以清静几天。” 溪草倒是有点意外,杜九将辛红鹤给她之前说过,辛红鹤乃是个易容高手,曾经凭着高超的易容术,帮华兴社偷梁换柱替换死囚,但没想到她身手也十分了得。 她刚说话,砰砰砰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玉兰开门,只见侯副官和赖三抬着个巨大的木箱站在门口,引得打扫走廊的侍者不由往这边瞟来。 赖三面无表情地道。 “少夫人,您要的年节礼物采买齐了。” 溪草会意,懒洋洋地说。 “抬进来吧!小心一点,都是准备送给翼城各位长官太太的,可别碰坏了。” 赖三和侯副官把箱子抬进套房的客厅,关上门,溪草迫不及待地站起来。 “救出来了?” 侯副官点点头,有点佩服地看了赖三一眼。 “赖三爷果然厉害,谁能猜到,火烧起来以后,龙小姐躲进了潘府储存蔬菜的地窖里,要是再拖上个把钟头,只怕闷死了。” 赖三径直走到桌边,把支票揣进兜里,提了箱子一脚。 “这女人不知该说是傻还是聪明,想得出放火的主意,躲的地方却和自杀无异,所以别人都找不到。再不开箱,她也还是闷死。” 侯副官和辛红鹤连忙将木箱打开,盖子一掀,龙砚秋就坐起来,扶着箱子边缘一阵干呕。 她被塞进里头,搬运的过程中没少受颠簸之苦,早已头晕眼花。 呕了半晌,她抬眼看见溪草,顿时双目圆睁,从箱子里跳将起来,连人带箱一同滚倒在地。 溪草以为她又要发疯,不由沉下面色,辛红鹤和玉兰及时上前将人压住。 没想到龙砚秋激动地哭喊起来。 “快!快去救洛白哥哥!潘项禹告诉我,总统府从德国人那里弄到一种吐真剂,今天刚送到翼城,汪文洁打算给洛白哥哥打上一针,等他交待了龙脉图的真相就杀人。” 溪草脑中嗡地一声。 难怪汪文洁对自己手中的筹码不感兴趣,原来他已经不需要靠交易来得到龙脉图。 吐真剂那种东西,她从前听谢洛白说过,专门用来对付那种不惧严刑拷打的硬汉,只要针水注入体内,人就会变得神志不清,问什么答什么,如果汪文洁真的给谢洛白打吐真剂,他就会发现,谢洛白根本不清楚龙脉图的下落,谢洛白一样性命难保。 “侯副官,你看着她,赖三爷,十姐,玉兰,你们跟我走!” 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了,溪草顾不得别的,把谢洛白给她的手枪藏进袖中,带着三人径直往谢洛白处赶去。 第238章 你还活着 近郊小院,驶来一辆黑色小轿车,后座走下一名穿银灰绸棉长衫,戴礼帽的男人,他右手握着一支黑色手枪,这是他父亲顾维生留下来的,在车上的时候,他就不断摩挲擦拭,将子弹上好了膛。 “铭恩,谢洛白这个人,总统已经决定不留了,我知道他和你有杀父之仇,就安排你亲手送他上路吧!也算是你投诚翼城的奖励。” 顾铭恩把枪收进袖子里。 谢洛白割了顾维生的首级,又让他们顾家在雍州呆不下去,这血海深仇,自从谢洛白进入翼城开始,他就不断找机会要报。 终于,让他等到这一天了。 护兵头子迎上来。 “顾先生,我已经接到大帅的电话了,您里面请。” 顾铭恩点点头,与他同行的,还有一名军医,是来给谢洛白打针的。 “一会得先等他吐出总统要的情报,才能把人解决掉,我先和他说说话,等时机成熟了,你们看我的手势,趁机冲进来制住他。” 护兵头子点头,将守在院子里的七八个兵都调到谢洛白住所外头。 西北的冬日天黑得早,七点还不到,天色就黑透了,房间里电灯亮着,玻璃上映着谢洛白颀长的身影,正坐在桌边,悠然涮着羊锅子。 顾铭恩命军医先等在门外,自己掀开厚棉帘走了进去。 “谢司令,他乡遇故人,别来无恙乎?” 谢洛白抬眸瞥了顾铭恩一眼,想了想,波澜不兴地道。 “原来是……顾厅长的公子,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顾铭恩太阳穴青筋暴起,他几乎忍不住要掏枪,这一年多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亲手杀死谢洛白替父报仇,谢洛白这个名字,他恨不得在牙齿里咬碎,可对方却连他的名字都记不住。 “顾铭恩,你最好记住我的名字,否则我恐怕你……” 死不瞑目四个字,顾铭恩始终没有说出口,他此来,除了报仇还有别的任务,杀了谢洛白以后,他还得在翼城立足,不能因为一时冲动,打草惊蛇。 对方的怒意,谢洛白似乎没有察觉,他笑了笑,从滚汤中夹起嫩肉在蘸碟里沾了沾。 “坐下一起吃?翼城的羊肉滑嫩细腻,我正想着,回雍州的时候弄几头羊回去。” 顾铭恩没有笑,他唇边溢出一丝冷笑。 “谢司令,你真以为自己还能回到雍州,是不是有点太乐观了?” 谢洛白慢条斯理地吃着羊肉,他虽然是个军人,但吃相却很优雅好看,他的耳尖动了动。 “你怎么不想一想,潘代英手下那么多干练老辣的杀手,为什么偏偏派你来杀我?就为了让你报仇泄愤吗?” 顾铭恩的表情十分意外,他自认并没有说漏嘴,却被谢洛白猜到了他的意图,不由下意识后退一步,目光不安地左右瞟,准备做下令的手势。 “不必觉得奇怪,外头埋伏了几个人,我都听得出来。” 谢洛白看着他。 “如果我死在翼城,蓉城和雍州势必一同出兵讨伐西北,你觉得潘代英就不担心吗?谁都知道,我和你有杀父之仇,如果由你来动手,到时候潘代英就有托词,说你是出于私人恩怨,和翼城军政府无关。而且,为了平息这件事,他一定会把你推出来为我偿命,你信不信?” 他所料没错,汪文洁虽和潘代英达成共识,要秘密处置谢洛白,但潘夫人比潘代英又多个心眼,私下悄悄和丈夫道。 “汪文洁要我们除掉谢洛白,我看不一定是楼总统授意的,万一他假公济私,到时候把谢洛白的死往你西北王身上一推,谢信周和沈彦兴,本来关系不融洽的,但现在一个没了外甥,一个没了儿子,要是团结起来打我们一家,岂不吃了大亏?” “姓汪的小子狡猾,我也担心被他摆一道,依你之见呢?” 潘代英也隐隐有此担心,谢洛白让他在野马岭损兵折将,要是能杀他,他早就下手了。 潘夫人就道。 “不是还有顾铭恩吗?当初他从雍州过来投靠,我们看中顾家和法国人关系匪浅,一时收留了他,谁知道,他父亲一死,法国人根本不买他的帐,白养了这一年半载,也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顾铭恩脑袋上滴下汗来。 自他到翼城,就没有受到过潘代英的重用,甚至连个一官半职都没有给他,翼城军政府的人也都不屑与他来往,他常让妻子出去和官太太们交际逢迎,就是不自信的表现。 这一次,他本来以为,报仇和立功的机会来了,可是谢洛白的一番话,立马让他怀疑,自己是否真被潘代英当成了弃子。 见他的手停在半空,手势久久发不下去,谢洛白又开口了。 “你信不信,就算你不动手,他们也会自己冲进来,你有一分钟时间考虑,是要和我一起逃出去呢?还是和我一起死!” 他的目光清润又锋利,直看进顾铭恩眼珠里,顾铭恩心中打鼓,巴不得现在就打爆谢洛白那张淡定自若的脸,可他又担心自己的后路,是否会被谢洛白一语成谶。 犹豫间,外头七八个护兵已经等不及了,纷纷冲了进来,扣动扳机避开谢洛白要害射去。 护兵头子接到的命令是协助军医给谢洛白打针,至于顾铭恩,他只要在场就行。 顾铭恩惊怒交加,他没想到真被谢洛白猜中了,正僵立当场不知如何是好,谢洛白已经纵身掀了桌子挡子弹,煮得滚热的羊肉汤,便朝护兵们泼去。 “枪!” 谢洛白对顾铭恩喝了一声,他被软禁于此,身上的武器早被搜走。 顾铭恩来不及多想,抖着手将袖子里的枪抛给谢洛白,比起报仇,更重要的是活命。 谢洛白伸手,黑色手枪在他掌心打了个转,旋身之际,连发数枪,就有四名护兵倒地,个个正中额心。 院子里的护兵听见枪响,纷纷往这边赶过来,谢洛白眉头一蹙。 这几日,他算过这附近的兵力,就算闯得出院子,他也不可能凭一己之力全身而退。 再说溪草一行出了翼城饭店,溪草没有立刻动身,而是转进了一家香烛店。 “你们有多少鞭炮,我全都买下来。” 玉兰不解。 “小姐,这个时候,你要鞭炮做什么?” “没时间和你解释了,路上再说。” 抱着一大堆炮仗走上街头,玉兰正要拦人力车,辛红鹤就一把拉住她。 “救人如救火,等你这人力车拉到郊外,谢司令怕是人都凉了。” 玉兰没了主意。 “那怎么办?” 溪草瞥了眼熙熙攘攘的街道,当机立断地一指。 “抢车!” 她一声令下,连冷漠的赖三都不由意外,有点不敢相信,这种简单粗暴的土匪法子,竟然是这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口中说出来的。 “痛快!就等这句话呢!” 辛红鹤倒是双眼一亮,飞身而起,跳上一辆正开过来的小轿车引擎盖,那司机吓了一跳,慌忙一脚刹车踩下去,车子刚刚停住,辛红鹤就把司机从驾驶座上拽了下来。 溪草上前拉开后座的门,毫不犹豫把里头正在惊叫的太太小姐推了下去,自己和玉兰爬了进去。 赖三也麻利地进了副驾驶,有点怀疑地睨着正在发动车子的辛红鹤。 “你会开这玩意吗?” “嘿!没什么是老娘不会的,今天就让你见见世面!” 她一脚油门踩到底,车子飚了出去,路边的行人和摊贩吓得纷纷避退。 不过二十多分钟,辛红鹤就把车子开到了郊外的陶瓷厂,赖三不习惯坐车,扒着门干呕,辛红鹤少不得嘲笑。 “哟,以为你多大能耐呢,没想到这么不中用。” 听到车声,陶瓷厂的人纷纷出来看,为首的何湛和小四,穿着对襟马褂,他们身后那些兄弟,全是伪装成工人的蓉城军,何湛给了厂子的主人一大笔钱,才悄悄建立起了这个临时根据地。 溪草大致扫了一眼,目测不超过四十人。 谢氏不可能大部队开进翼城,何湛手上的人马,都是乔装打扮混进翼城,等着营救谢洛白的,可如谢洛白所料,就在他关押地的不远处,驻扎着一个营的兵力,约莫五百人左右,四十人对上五百人,胜算不言而喻,这也是他们一直没有动手的原因。 何湛把形势分析给溪草听。 “少夫人,如果我们就这样冲过去,只怕到不了小院,就会全军覆没。” 溪草点头。 “听说过声东击西吗?我有个办法,或许可以暂时引开驻军。” 小四眼睛一亮。 “什么办法?” 溪草道。 “我在来的路上,看到附近有人放羊,你去全部买回来。” 小四也不问她要做什么,谢洛白不在,她就是他们的长官,他相信她的能力,立马就带上几个兄弟走了。 他办事效率很高,不过十分钟,就赶着一大群羊回来了,溪草于是把众人集中在空地上,说了她的计划,她眸中满是破釜沉舟的坚决。 “这种障眼法,最多能争取半个钟头,所以大家必须在这半个钟头里救出司令,否则等潘家军队折返,我们都会丧命。” 潘家军驻地,姓陈的营长正和手下几个参谋在营帐里抽烟打牌,看守谢洛白的任务,在他们眼中就如同休假的闲差。毕竟不会有人傻到在翼城的地界上,自不量力跑来劫人。 陈营长一张牌刚甩在桌上,眼见这局就要赢了,他心情颇佳的抽了口烟,就有士兵进来报告。 “报告营长,附近的林子里有枪声,只怕是有人在交火!” 陈营长闻言惊诧,丢了牌站起来。 “难道真有人敢来劫谢洛白?” 有个参谋道。 “蓉城军不可能进翼城,会不会是勾结了山里的土匪?” 陈营长踩灭了烟。 “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打到这里,走,去看看!” 除了营帐,他们才发现,枪声不是集中在某处,而是从林子四面传来的,陈营长有点紧张了,难道对方人马还不少? “留五十人守在这里,其余人兵分三路,跟我来!” 陈营长骑上马,带着一百多士兵,往树林的枪响处奔去,他只觉这枪声杂乱无章,一会往东一会往西,心下正疑惑,许多道火影窜过,陈营长连发三枪崩过去,那影子倒进水潭中,陈营长策马过去,士兵点起火把一照。 只见水中,一头山羊倒在血泊中,身上挂着几串未炸完的炮仗,在水中冒着白烟。 “他娘的中计了!快、快回营地!” 溪草坐在飞驰的汽车里,瞥了眼身后的火光,心里异常紧张,他们虽靠着火羊引开了大部队,但驻地还有一些留守人马,让何湛不得不带了大批兄弟与之交战。 她身边,现在只有小四、辛红鹤、玉兰和赖三,在何湛赶过来之前,她只能靠这四个人,闯进关押谢洛白的院子。 小院出现在地平线上,小四抬起狙击枪,对着炮楼上开了一枪,巡视的士兵就栽倒下来。 守在院门前的两个兵闻讯赶来,被辛红鹤和赖三一枪结果。 “云卿小姐,我们进去救人,玉兰护你在这里。” 小四话没说完,溪草就从车上跳了下来,她拔出绑在袖中的手枪,那是谢洛白送给她的。 “不,你们人太少了,我能用枪,让我跟在后头,我不会拖你们后腿的。” 时间紧迫,实在来不及拉扯,小四无法,只得随她。 几人闯进院中,却没有遇到想象中的围攻,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兵跑过来,很快就被小四等人放倒了。 一阵枪响,从谢洛白居处传来,溪草心跳几乎停滞,撒腿就往那边跑去,几人猝不及防,想拦住她,却晚了一步。 走廊上,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在猎猎寒风中,溪草手脚都快没了知觉。 谢洛白,你不会这么容易就死的?对不对? 她脑中一片空白,刚拉开棉帘,冰冷的枪管就抵住了她的脑袋。 谢洛白与她对视一眼,彼此都愣了一下,随后他撤了枪,骂道。 “你来干什么?我差点把你当别人打了!” 溪草眼泪就涌了出来,她想也没想,张开双臂抱住了谢洛白的脖子。 “太好了,谢洛白,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第239章 我的位置 这还是溪草第一次主动对他投怀送抱。 谢洛白的眸子晃了晃,用力勾住少女的凹陷的后腰。把她紧紧地挤在自己怀中。那么用力,那么紧,好似要让彼此融为一体。 难得的溪草却没有推开他,乖顺地任由他摆布,蜿蜒的泪水,如一条潺潺流动的小溪,顺着谢洛白的下巴弧度,慢慢地滑进了他风纪扣高束的领口中,烫得他的心尖无端颤了一下。 “能赚上你这两滴眼泪,二爷纵是死了,也值了!” 闻言,溪草想也没想,扬手在谢洛白菱唇上轻轻拍了一下。 “童言无忌,呸呸呸!” 见头顶上谢洛白的目光骤然柔软,那深不见底的眸子好似一汪幽潭,倒映着自己娇嗔专注的眼……溪草心中一慌,忽然意识到两人此时也太亲密了,忙亡羊补牢加上一句。 “祸害留千年,如若你有个好歹,我流的眼泪也只是鳄鱼的眼泪!” 即便心中不舍,不过谢洛白也知道现在不是卿卿我我的时候,他低下头,飞快在溪草的唇上啄了一下。 “鳄鱼的眼泪也是好的!恨有多深,爱有多切。” 谢洛白扶正溪草手中的枪。 “好好握住,冲出去如果护不住你,你要自保,知道吗?” 一句话,严肃得不像谢洛白说出的话,溪草却心中一暖。 “放心吧,我绝对不会给你拖后腿。” 两人冲将出去,很快与外面的小四汇合。 见到谢洛白,小四神情激动,正要开口,忽见谢洛白对他举起了枪,枪声响起,身后的人应声倒地,小四心有余悸的擦着汗,听到谢洛白对他吼了声“走”,扛着狙击枪护在谢洛白左右。 小院中的护兵已经被赖三、辛红鹤与玉兰干得差不多了,瞥见几人,辛红鹤吹了声口哨。 “先离开这里。” 一行人几乎是一路冲到小汽车中,怕耽误时间,小四和谢洛白默契地分别扛起玉兰和溪草,汽车引擎声响起,所有人都爆发出欢呼声。 “十姐,先进城!” 事发突然,溪草没能提前让人准备好飞机;而潘代英除了派人盯着他们,也早在军用机场差重兵把守,美其名曰保障机场安全。 现在冒然过去,显是自投罗网。 西北内陆城市,飞机既不行,要出行除了牛拉马驮,便只能坐火车了。而且火车站人多且杂,正是他们瞒天过海的好机会。 不过他们既想得到,潘代英自也不会不知,况且列车时间不定,如若守株待兔,实在太冒险! 还不如蛰伏暗处养精蓄锐,等待逃城的机会! 听到溪草的吩咐,辛红鹤把油门一脚踩到底。可才行出一里地,便听到前方此起彼伏枪击声。 谢洛白目光一厉。 “那是冀城四个城门的方向,这一次潘代英反应倒是快。” 与西北军周旋了一个多月,谢洛白多少也了解了潘代英的套路,当即命辛红鹤停车。 “我们六个人,不好一起走,不如就此分开逐个突破。” 小四劝阻。 “二爷,何湛带的人就在前面,我们先过去和他汇合,彼此也能有个照应。” “来不及了!” 谢洛白拉开车门。 “我目标太明显,既已经出了潘家别苑,冀城就没有能拦得住我的地方。保护好夫人,咱们雍州见!” 西北人生得高大,可谢洛白的身高在当地依旧极为打眼,谁跟着他注定会被牵连。他身手不错,放他一人独自行动,虽然危险,实则也是最好的选择。 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包括溪草自己。 可当那人夹杂缱绻的复杂目光在她面上缓缓滑过,好似带走万语千言,溪草一颗心就无端揪紧,几乎要呼吸不下去。 她突地从汽车后座上冲下去,想也没想就捉住了谢洛白的手腕。 “六个人中,我身手最一般。我跟着大家,反而会成为拖累。不若现在,我和二爷先找个地方藏起来,大家各自寻机会回雍州,分头逃将出去。” 谢洛白浑身一震,他盯着腕上那双素白的小手,眸中千变万幻。 玉兰咬着嘴唇。 “小姐,十姐的易容术不是很厉害吗?咱们改头换面,一定能一起离开冀城的。” 溪草摇头,表情肃然。 “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即便改变了形貌,六个人到底目标太大。与其和潘代英硬碰硬,还不如等待机会,逐个突围。” “就这样办!” 远处的炮弹声越发响了,谢洛白一锤定音,他反握住溪草的手。 “先兵分三路,以十字纹为暗号。” “好!” 辛红鹤从袖袋中摸出一瓶酱色液体,她扯下瓶塞,一把拉下赖三的领口,在他脸颊上飞快抹了几下。赖三正欲挣扎,肩胛骨却被辛红鹤死死压住,他只觉得一阵清凉袭来,只几秒整张脸就紧绷得不像话。 辛红鹤甫一松开动作,赖三就跳将起来。 “你在我脸上抹了什么?” “无非是让你更好逃命的东西。” 赖三一愣,众人这才发现他苍白的肌肤已然变成黄栗色,眉眼五官也和从前区别甚大。 “来不及了,将就用一下吧!” 赖三反应过来。 “你怎么随身带着这个?” “都是吃饭的家伙,怎么能离身?”辛红鹤别了他一眼。 “把你的破褂子脱下来,和谢司令交换。” 赖三正要说话,辛红鹤已经一记眼刀飞过去。 “怎么,你的小命还不如一件破衣服值钱吗?” 赖三张了张口,最终乖乖地背过身去脱衣服。 辛红鹤也解下身上的厚重的棉袄,丢给溪草,依葫芦画瓢在她面上改了几下,转瞬,溪草便成了一个脸上爬满皱纹的小老太婆。 弄完溪草她又稍微帮谢洛白加工了一下,无奈谢洛白眉目太英挺,短时间除了能在肤色上做点文章,改变有限。 “如果我工具齐全,保管让云卿小姐都认不出你!” 辛红鹤懊恼。 “先这样办吧,你们赶紧走!” 见二人走远,她又飞快给玉兰和小四处理了下,最后沾了点药水在自己面上随便一揉。、 待她捡起溪草落在地上的皮草,裹在窈窕的旗袍上,再从善如流勾起赖三的手臂,玉兰简直看呆了眼 这,这还是她认识的辛红鹤吗?简直和流莺巷中的风@尘女如出一辙。 “傻玉兰,还呆着干嘛,” “十姐,你要去哪里?” 辛红鹤风情万种一笑。 “谢司令和云卿小姐不便出现,让他们先躲起来对我们最为有利。我既答应了老爷要助云卿小姐把谢司令带回雍州,自不可能独自回去。这几日冀城定然乱作一团,正是我们高台看戏,摸清潘代英招数的好机会。小玉兰,你是跟他,还是跟着姐姐我?” 听到辛红鹤不离不弃,玉兰先是感动,而后又犹豫了。、 私心里,她自然是希望能和小四共同进退,不过辛红鹤的意思显然是要帮助溪草和谢洛白逃出生天。 方才大家之所以同意兵分三路,乃是因为都发现了谢洛白的不对劲。虽在极力忍耐,可显然他的体力已经耗尽,想来潘代英在私扣谢洛白的这些日子,定在他身上做了文章。 “我还要去何湛汇合!你和辛小姐在一起,我才不会担心。” 小四话音刚落,便换来辛红鹤一句揶揄。 “哎呀呀,牙都要酸掉了。” 玉兰红着脸,用力地点点头,见小四压低帽檐,飞快地消失在巷口,辛红鹤拉了拉玉兰的辫子。 “走啦,咱们先找个落脚的地!” 却说溪草那边,刚刚和其他几人分别时,赖三在她手中塞了三枚铜钱,压低声道。 “云卿小姐不妨去落叶巷四十九号。” 来冀城这么久,溪草还从未听说赖三在这儿有什么朋友。不过据赵寅成形容,赖三跟他闯关东,走西北,对华夏各处的风土人情都极为熟悉,难保他手上还有什么旁的资源。 左右现在无处可去,见谢洛白强打精神,显在勉力支撑,溪草咬咬牙,在路边拦了一辆黄包车。 不过一炷香时间,黄包车停歇,衬着昏黄的灯笼光线,溪草敲开了门,没想到开门的竟是潘代英夫人娘家婚礼上的冥婚新郎。 溪草和谢洛白此刻的形容,看起来和西北偏僻村子中的普通夫妇并无区别,然看清溪草巴掌中的三枚铜钱,蒋少安忙把人请了进去。 “不知是恩人来访,还请两位随我来。”、 溪草只听他的形容,霎时明了。 以赖三锱铢必较的形容,当时她让他想办法救蒋家小郎一命,显然这家伙两面开吃,不仅赚了自己一千个大洋,还让蒋家欠了他一个大人情! 果不其然,蒋少安把溪草二人领到一间堂屋,很快就有一个老者领着一对中年夫妇过来给他们磕头。 “那日恩人救了少安一命,大恩大德,请受蒋家一拜。” “老先生请起——” 溪草把为首的老人扶起来。 “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几日,还望老人家收留我们。” 不同于西北冀城的外乡口音,让蒋家人一瞬猜出了来人身份,见儿子儿媳面露忐忑,蒋老先生目光一瞬锐利,斩钉截铁道。 “别说收留,便是拼上蒋家上下所有人命,蒋家势必护住恩公安全!” 蒋老吩咐儿媳为溪草和谢洛白收拾出一间卧房。 “这间卧房下面有一个暗房,如若事情不对,两位可以先躲在下面。” 见谢洛白气息不稳,蒋老先生扣住他的手腕。 “脉象上是气血虚败之症,这位先生最近应该一直服用疏散寡物,等我开个方子,调理几天,保证您恢复正常!” 溪草感激不尽,把蒋老先生送出门外,转身发现谢洛白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逐走上前去。 “你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谢洛白摇头。 “只是以为你大抵会跑了,不想竟来救我,一时不知如何形容罢了。” 溪草呆了一呆,也不由笑了。 一年前,自己可怜虫一般被谢洛白从庆园春中拎出来,当初各种担心眼前人崩了自己,让小命报销,以至于他宽宏大量饶了自己,让她冒充表妹南下雍州,自己都无时无刻想要逃离对方…… 谢洛白看着溪草的笑脸,鬼使神差伸出手来,摸向了她的脸颊。 “你那个新跟班,也不能把你易好看一点。不过也好,见识了你这幅丑样子,以后你无论变得如何难看,二爷也不会嫌弃了。” 明明是为了逃命,还要好看,谢洛白什么脑回路! 溪草翻了个白眼,心下腹诽。 “二爷也不好看啊!” 发现小圆桌上有一方铜镜,溪草蹬蹬蹬走过去把镜子拿过来,在谢洛白面上晃了一晃。 “确实不好看……” 谢洛白瞅着自己身上的长衫袄褂,侧身把镜子往空中一举,昏黄的铜镜上霎时浮出两个人的影子。 只听谢洛白一本正经道。 “你那新跟班手艺虽不怎么样,不过却做对了一件,至少没把你我易容成母子,或者父女……” 溪草故意忽略谢洛白话中的潜台词,顺着他的话讲下去。 “如果易容成母子,难不成你还要管我叫一声娘不成?” 谢洛白明显一怔。 “这张脸……实在下不去嘴……” 他睨着溪草,声音很是愉悦。 “不过如果你有这个嗜好的话,以后我们可以逐个尝试。” 意识到又被谢洛白调@戏了,溪草闹了个大脸红。这家伙,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还这般不正经。 见溪草背过身关了手枪保险,取下弹夹检查枪支,谢洛白突然道。 “当时,为何不让我一个人离开呢?” 溪草执枪的动作一滞。 “不过是……” 她张了张口,却发现脑中一片空白。 为什么不让他离开呢?似乎是出自本能的冲动…… 她不想看到谢洛白受伤,哪怕自己和他在一起,所起的作用微乎其微,甚至还可能成为他的阻力,可那时那刻,她却根本不想放他一个人走…… 谢洛白不放过溪草面上的分毫表情。 见她抿唇不语,缓缓地握住了她互绞的手指。 “溪草,你老实告诉我,你心里……是不是已经开始有我的位置了?” 第240章 公平竞争 溪草愣了一下。 “我的心中一直有你的位置,亦师亦友……这一年,你帮了我很多,我在你身边成长飞速,这些我都牢记在心……” 谢洛白执起溪草的手,少女脸颊被易容药水弄得肤色微深,可双手却嫩白如初,因为天气寒冷,指结关节已经冻得发白。 他宽厚的大掌把溪草的小手包裹在掌心,试图让手心中的柔夷温暖起来。 “溪草,你明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些。” 那双看向自己的眼眸饱含深情,溪草的心颤了一下,耳边不由浮出杜文佩对自己的质问。 “你说得轻巧!你忘了是谁让我帮她和梅凤官牵线搭桥?你不是说你爱梅凤官爱得死去活来吗?为什么现在报纸上都登出了你和谢洛白的结婚声明,谢少夫人!” 她在一开始就应该对谢洛白义正言辞拒绝才对,事实上她也这样做了,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一份拒绝,已在不知不觉间夹杂了其余的情绪,以至于当事人当面询问时,溪草竟已经无法潇洒地一刀两断,用那些违心之言挪塞他人,欺瞒自己。 直到现在溪草才认清自己的内心。 不过这个发现却未能让她欣喜,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口,让溪草脑中一片纷乱。 天哪,她怎么能在口口声声心悦梅凤官的当口,竟可耻地又对另一个男人动了心?这不是朝秦慕楚是什么? 溪草躲开谢洛白的视线,贝齿几乎要把下唇咬出一个牙印。 “我们先不说这些好吗?现在最要紧的还是先离开冀城,回到雍州……” 肩膀被谢洛白一把扶住,谢洛白微俯下身子,与溪草视线平行。 “溪草,逃避不是办法。喜欢便喜欢了,这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 见溪草依旧垂眸抿唇不语,谢洛白无意识加重了紧握她双肩的力道。 “还是你在纠结,既对梅凤官念念难忘,却又无法抑制爱慕二爷的心,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这句话说得……也太直白了吧!溪草仰起头,正想反驳,可撞上谢洛白深邃的双眸,不知怎的,那些话登时堵在了喉口,一个自己也蹦不出来。 “溪草,同时喜欢上两个男人很是正常,这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 谢洛白的话让溪草越发跟不上他的思路。 见面前的少女面露惊愕,谢洛白唇角不由弯起。 “现在是新社会了,女孩子同样有追求所爱的权利。我们相处的时间还长,我不会阻止你继续对梅凤官存有好感,相反,我会和他公平竞争,总有一天,会让你发现我才是最适合你的那一人。” 这番坦荡的宣言,根本让人生气不起来。 溪草静静看着眼前人,忽然觉得有些不认识谢洛白,这还是那个霸道、强势、只会想尽办法迫人服从的活阎王? “是不是很感动?” 谢洛白放开溪草,咳嗽一声。 “时间也不早了,咱们也该歇息了。” 说罢,他便抬起角落上盆架上的水盆,开门去外面。再回来时,手上已经拎了一只冒着热气的黄铜水壶。 他很自然地把热水倒在盆中,待水温差不多了,便送到溪草面前,整个过程毫不扭捏。 这不是溪草第一次被谢洛白伺候,在野马岭荒野雪村,谢洛白几乎也是这样忙出忙进,把自己当成生活不能自理的大小姐,看得他手下一干亲兵目瞪口呆。 不过那时候,溪草存了农奴翻身把歌唱的心理,被谢地主奴役过久,有便宜不占缺心眼,自是心安理得的受了。 可现在,谢洛白才刚刚和她剖析完彼此的内心,若是她再接受,岂不是带了一层别的意味在里面? 纵已经戳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不过溪草暂时还没有接受自己摇摆不定的内心,用谢洛白的话说,便是还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此时此刻,还是保持界限好一些。 “二爷先洗吧,我重新去取盆自己打水。” 谢洛白哦了一声,有些遗憾地道。 “只是不巧,热水已经被我倒完了。” 还未等溪草下一步动作,他又道。 “蒋家人已经睡下了,现在去敲门,恐怕有些不好。” 溪草不死心蹬蹬蹬拉开了一丝门缝,果真见蒋家小院已经灯熄烛灭。 蒋家在冀城只是普通的殷实家境,溪草他们敲门进来的时候,发现整个小院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仆,很多事情都是蒋家人亲力亲为。 现在初来乍到,还是有求于人,自不可能再给人添麻烦讨人嫌。 溪草关上门。 忙活了一整天,亦是疲劳地紧,说不洗漱却是说不出口,可当她正打算独享谢洛白的热水,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我用了这盆水,那你用什么?” “啰嗦什么,出门在外,还有什么计较的?再不洗就凉了。” 谢洛白已经一把拉起溪草的手,拿了毛巾在她脸上抹了一把。 氤氲的热气敷在面上,溪草情不自禁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然下一秒,听见谢洛白咦了一声,又重新拧了毛巾再她面上揉了一揉。 毛巾移下,露出了谢洛白困惑的眼,溪草正不明所以,忽见谢洛白又重复了拧毛巾的动作,最后再自己的脸上抹了一把。 发现谢洛白皮肤上的沉栗色的易容药水依旧完好如初,溪草恍然大悟。 “十姐果然有两下子,等找到机会,再请她帮我们修饰一下,说不准真能在潘代英的眼皮子底下离开冀城。” 谢洛白嗯了一声,溪草被他抱坐在床沿边,谢洛白蹲下@身子,飞快除去溪草的小羊皮靴子和足上的罗袜,把她一对双足浸到热水中。 溪草红着脸,有些恼他越俎代庖的动作,却又不好表达不满引得他再做文章。想到一会他还会使用这盆水,溪草飞快在水中沾了一沾,正要抬起脚,双膝却被谢洛白压住。 在溪草措不及防中,谢洛白一双大脚已经探入盆中。 “一起洗。” “你——” 在礼教森严的前朝,女子的脚只能被未来夫君看到。溪草虽摒弃了这一古腐思想,可脚和人相触还是首遭。 惊得她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 因为谢洛白的加入,让原本宽阔的水盆瞬时变得逼仄狭窄。溪草小心地避免和他肌肤触碰,然而四只脚挤在盆中,这一个举动无异难于登天。 谢洛白勾了勾大拇指,在溪草的足背上挠了一挠。 溪草目光一抬,眼底冒火,谢洛白却颇为无辜地道。 “像不像几条鱼?” “一点都不像!” 她恶意地抬起脚,在谢洛白脚背上狠狠踩下去,不想竟换来谢洛白一阵轻笑。 “还好你没有穿高跟鞋,第一次在六国饭店,可被你踩得够呛。” 溪草微怔,却听谢洛白心情很好地道。 “小骗子,当时还骗二爷不会跳舞。念你舞艺不错,以后二爷舞伴的位置就留给你了!只有你一个!” 说得仿佛还是恩赐似的! 溪草翻了一个白眼。 “可二爷的技术似乎不怎么样,我可不想当你的舞伴。” “是吗?” 谢洛白表情微敛,难得一本正经反思。 “在德意志的时候,为了去处理任务,跳舞只敷衍学了一些。溪草,以后只能请你教我了。” 洗一个脚,简直比和潘代英夫妇打交道还头疼。 “我洗好了。” 溪草拾起另一张毛巾,趁谢洛白不备,飞快抽出脚擦干。然下一秒,她望着那张烧得火热的炕,又犯了难。 蒋家已然把他们当成了夫妇,这准备的房间,除了喝水的杯子,大多东西都只有一件。 天寒地冻,又不可能让谁去睡地上。 罢了罢了,反正又不是没有睡过! 思及此,溪草才发现这句话有严重的歧义。 她脸颊一红,自我催眠,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溪草抖开被烘得暖烘烘的棉被,打散头发,贴着炕里歇下。 怕谢洛白乱来,她只脱了辛红鹤扔给她的棉袄,和早间穿出的外裙。夹棉的短袄,只片刻,便让她身上沁出一层薄汗。 溪草强忍身上热意,竖着耳朵聆听身后动静。听到房门关合,继而被子一角被拉开,浑身一瞬紧绷。 谢洛白却什么都没有做,只轻轻地放下帘帐,吹熄蜡烛。 烛芯上的青烟,在空气中蔓延出一道弧度,后知后觉的,溪草忽然有点郁闷。 她明明是谢洛白的救命恩人,按理说谢洛白对自己应该感恩戴德才对,怎么活阎王一糊弄,她就自乱阵脚了? 好像从谢洛白说了那句和梅凤官公平竞争后,她便一直被他牵着鼻子走! 不对,现在梅凤官下落不明,他拿什么和人家公平竞争?! 溪草才发现自己竟上了谢洛白一个大当,被他的文字游戏弄得晕头转向,牵着鼻子好不糊涂! 她怒从心起,猛地转过身子,要和谢洛白对峙理论。 可转身,却见谢洛白睫毛微颤,已经发出绵长的呼吸声,那一肚子的火气也在瞬间偃旗息鼓。 罢了,先放你一马,等明天早晨,再和你继续算账! 溪草在谢洛白耳朵上拧了一拧,打了个呵欠,一阵困意袭来。 殊不知她才睡着,旁边的人忽地睁开双眼,在她唇上轻轻啄了一口。黑暗中,谢洛白盯着溪草那张苍老蜡黄的脸,无奈一笑。 “还真让人下不了口,不过当然不能就这样放过你……” 他轻轻托起溪草的腰,把少女揽入怀中,这才心满意足地重新闭上了双眼。 ,星河灿烂,万物悄然。都说西北的月是华夏最美的,不过谢洛白到了此处,却无暇欣赏。 此刻,他的月亮终于重新入怀。 谢洛白唇角蔓出一丝浅笑,呼吸渐沉。 天寒地冻,连院子中的公鸡打鸣都比平素要晚上很多。 溪草一觉醒来,竟然看到了久违的阳光。 她到冀城这么几天,要么多云,要么阴沉,今日的晴好天气,可谓一扫阴霾,让人格外神清气爽,无端觉得是个好兆头。 望着帐幔上投射出光影斑驳的雕花窗棱影子,溪草兴奋地推了推身侧的谢洛白。 “喂,谢洛白,出太阳了!” “出太阳有什么稀奇的?” 谢洛白懒洋洋睁开眼睛,入目却发现少女一脸愠怒地瞪着自己。 溪草掩着散开的领口,露出了内里的葱绿色肚兜,说是衣冠不整也不为过,看得谢洛白双目发直。 也怪他最后忍不住心猿意马,却在最后忘了替溪草收拾完整,现在被她抓了个现行。 “你昨晚又干了些什么?” “不就是抱着你睡了一觉。你老往我这里供,我再后退,整个人都要跌下炕了。” 谢洛白两手一摊,看得溪草牙痒痒。 “当然,你若是觉得我们发生了什么,我乐意承认。毕竟你我看也看了,该做的也做了,你若肯让我负责,我自是求之不得。” 一句话,又成功化解了溪草的所有的情绪。 溪草飞快穿戴整齐。 蒋家人发现房门开了,差老仆送来早餐。那是西北特色的馕饼,搭配羊肉泡馍,很是美味,溪草胃口很好,一个人吃了满满一大碗。 虽说是占着救了蒋家小郎,换来了蒋家人的收留。不过溪草还是觉得过意不去,去还碗筷的当口,取下手腕上一双金镯送给蒋夫人。 蒋家夫妇昨日对溪草和谢洛白的到来很是忐忑,可经蒋老先生质责,现下已经没有任何意见,当下如何也不肯收溪草的东西。 “我们二人还要叨扰许久,这吃的用的,哪一样都要花钱。听说蒋家药铺平素对穷苦百姓,便分文不取义诊送药,想来开销不会少。我们若再给蒋家增加负担,岂非说不过去。这些就当是我们夫妇近日的生活费,还望夫人不要拒绝。” 推诿不过,蒋夫人这才受了。 见蒋夫人一脸淳朴,溪草又提醒。 “这两样东西到底打眼,蒋夫人若要拿来换钱,最好等风头过去,免得惹祸上身。” “夫人提醒的是。” 蒋夫人压低声音。 “昨日潘帅封城,已经在火车站、饭店、客栈所有地方搜查,动静颇大。” 闻言,溪草心中一跳。 “那有没有抓到什么人?” “还真有一个。”蒋夫人比划着。 “是在火车站抓到了,连夜就被潘少帅带回了大帅府。外面都在传是雍州的谢少夫人被擒住了……” 第242章 一场意外 溪草心神恍惚,手上的碗差点忘了放下。 她离开翼城大饭店,去救谢洛白之前,就已经交待侯副官先派人带着龙砚秋去火车站,不要等他们前来会和,到了就买车票,越早离开越好。 龙砚秋对谢洛白有种近乎偏执的爱,她一定是不愿意走,恐怕护送的人拿不住刁钻多变的龙砚秋,在火车站闹了起来,引起了别人怀疑,很快就被军政府的人抓住了。 怎么办?要不要告诉谢洛白? 溪草为难了。 谢洛白欠了龙家三条人命,他又答应过龙砚平会好好照顾他的妹子,如果知道龙砚秋被抓,他一定会救她。 可是现在,他们自己都是九死一生逃出来的,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占,又拿什么去救龙砚秋? 而且,她既然是被潘项禹带走的,那么一时半会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最多受些皮肉之苦,这个溪草可不会心疼龙砚秋。 她觉得,在想出法子之前,还是不要告诉谢洛白为好。 “夫人,这件事,请不要在我家二爷面前提起。” 蒋夫人虽知道他们来历非凡,也不多问别的,只认溪草救过自家儿子性命,自是一口应承不提。 回到卧房,谢洛白并不在房中,溪草发现通往暗房的门虚掩。她拉开进去,果真发现他进了这里。 此刻,谢洛白正在桌上写着什么,听见溪草的脚步声,抬头道。 “放个碗,怎么去那么久?” 溪草故作自然地道。 “蒋夫人正在切草药,要熬制外敷的刀伤药,我看着有趣,就跟着学了一下,哪天要是你受伤了,兴许能派上用场。” 谢洛白目光闪了闪,似乎很高兴,一把将她搂在腿上坐了。 “二爷身上就有现成的旧伤,不如现在就让你练练手?” 说着,伸手就要解自己的衣裳,溪草吓得连忙按住他的手,气得脸红脖子粗。 “你又发疯了!再这样!我不介意再给你添上两刀!” 谢洛白笑了一声,这才放开了她,溪草从他腿上爬下来,和他保持一定距离坐了,她注意到桌上亮着一盏陈旧的台灯,灯座连着一支孤零零的灯泡,连灯罩都没有。 昨晚溪草还看见它七零八落地堆在角落,显然是摔坏了的,不知怎么现在又能用了,微黄的灯光给暗沉的地下室带来了几分光明与温暖。 “这个……你修好的?” 谢洛白点头,不以为意地道。 “二爷连飞机都能修,何况一盏小小的台灯。” 溪草白了他一眼,看向桌上谢洛白刚才在写的字纸。 那是一张通行路证,内容是翼城苦水镇商民万宏宇携妻前往崇安经商,经由镇长批准请翼州警军哨岗予以放行,楷体字形状方正,横平竖直,若非墨迹未干,简直像是印刷出来的。 “你在伪造通行路证?” 谢洛白还真是什么邪门歪道都懂一点, 溪草的语气惊讶,同时她有点兴奋。 “这个办法可行啊!潘代英为了抓捕你,这几日势必要封锁翼城搜查,但他总不可能让翼城人一辈子不出去,早则半月,迟则一月,他总是要放百姓通行的。如果我们能易容,又有通行证,就能出关了。” 谢洛白点头。 “没错,我们可以先混出翼城,到邻近的崇安去坐火车,潘代英绝对不会查到那里。” 想起一个问题,溪草又有点苦恼。 “可是印章怎么办?” 谢洛白拎起那张纸,摸着下巴感叹。 “印章还好,我有办法伪造,只是用普通墨水写,始终不像印刷字,需要复写纸。” 复写纸多为日本进口的,一般书局是买不到的,只有政府、邮局、报社等用量大的地方才会统一采买,员工要用时,还得填写材料领用单。 溪草想了想。 “我去弄吧!二爷身高太显眼了,即便乔装打扮出门,也要被拦下来检查,我就不同了,我扮成女学生,很容易蒙混过关。” 见谢洛白蹙起眉,似乎不打算同意,溪草冷下脸来。 “可别说不行,不让我去,就是不相信我的能力。” 谢洛白知道她在这种问题上一向倔强,加之相信她机灵,也就没再说什么。 溪草去找了蒋夫人,她很快就从亲戚家给她借了套学生装来,溪草换上阴丹士林蓝的斜襟衫,黑色百褶裙,把齐刘海用发夹夹住,长头打散,编成两个麻花辫,用橄榄油把脸庞抹成蜜色。今早起身时,易容药水掉了一些,老态去了,只余蜡黄。最后唇边点了痣,笑眼乌浓,清纯质朴,活像换了个人。 “怎么样?我这个装扮,只怕二爷迎面走来,也不一定认得。” 她一面说,一面背身对镜,扎着蝴蝶结缎带,身姿在微黄的台灯光中,朦胧妙曼,像一株刚抽芽的栀子花。 谢洛白静静地看着,眼底有烈焰滚滚地烧起来,突然就很想把她按住,可还没伸手,溪草身子一旋,与他擦身而过,顺着木梯爬了上去。 为了变装更彻底,溪草又找蒋老先生借了副眼镜戴上,怀里抱两本书出门了。 街上乱糟糟的,到处都是扛枪的大兵,果然如她所料,谢洛白和她的肖像画贴了满街,但凡看见瘦高的男人,或皮肤白嫩,看上去像南方女人的,就要被拦下来比对。 溪草的变装虽不像辛红鹤那般高明,但也和画像截然不同,加之潘代英封锁翼城,预备去淮城参加数学竞赛的学生走不了,联合几个中学闹了起来,街头全是学生,拉了大横幅,举着各色小旗,喊着反军阀反独裁的口号,浩浩荡荡地挤满大街,溪草混在里头,犹如水滴入大海,很轻松就躲开了。 溪草很快进了翼城报社,所有人都埋头奋笔疾书,她巡视一圈,走到一张书桌旁边。 “先生,我想登寻亲启事。” 那个看上去很迂的男人抬起头来,推了推眼镜。 “你稍等一下,我不负责这版。” 他转头对着身后喊。 “小吴!小吴!你接待一下这位小姐,她想登寻亲启事!” 溪草趁机把他桌上的复写纸扯了几张,在那人转身前,飞快地塞进手提包里。 文人心思单纯,见是女学生便不存防备,溪草很容易就得逞了。 溪草和向小吴的记者随便扯了个故事,又问了登报的价格,就表示自己承担不起,要回去和家人商量一下,轻轻松松走出了报社。 街上的学生不仅没散开,似乎还和军政府的巡警发生了冲突,巡警挥舞着警棍开始打人,溪草不想被卷进去,转身要走,谁知汹涌的人潮瞬间就将她吞没了。 她被推搡到一名满脸横肉的巡警身边,那人举棍就朝她脑门上砸下来,溪草躲闪不及,下意识抱住头,谁知意料之中的疼痛感没有出现,有一双手臂抱住了她,那一棍就砸在那人的右手臂上。 溪草抬眼,八角学生帽下头,是一张青涩干净的面庞,男孩子约莫十七八岁,涉世未深的样子,身材很清瘦,但嗓门却不小。 他痛呼一声,并没有放开溪草,而是冲着巡警吼道。 “你们的武器,不敢挥向侵略华夏的列强,就只敢挥向同胞妇孺吗?懦夫!走狗!” 巡警闻言,越发恼羞成怒,雨点般的棍子朝他砸下来,他也不服输,立马抬手反抗,但一看平时就没怎么打过架,动作笨拙很快就被打得头破血流,但依旧豪气十足地喊着。 “誓死力争,抵制军阀!革除不平等,才有新生活!” 周遭有人被打倒,被踩踏,惨叫声不绝于耳,而这个年轻的男孩子满头的血溢出来,还不断展开双臂护着周遭的同学,溪草也在他的手臂范围内。 这样下去,他一定会被打死。 乱世之中,溪草早已看惯人情冷漠,但是来自陌生人的维护,还是让她感动,何况这年轻人一腔热血。 溪草悄悄摸出藏在袖子里的手枪,趁人不备打开了保险。 混乱中,殴打男孩子的巡警突然直挺挺倒了下去,脑门上的枪眼冒着青烟,巡警的包围圈于是有了缺口。 溪草趁机拉住那男孩,窜出人群,飞快地奔入一条小巷。 街道上乱了起来,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是革命党!有革命党混在里头杀人!” 男孩子呆呆地被身材娇小的溪草拖着左躲右闪,到一处偏僻的墙根下头才停下来。 溪草放开那男孩。 “能站得起来吗?” 被一个柔软的女孩子救了,男孩觉得有点羞耻,顿时涨红了脸,倔强地挺起腰板,擦干净额头上的血,假装风轻云淡地撑着他的男子气概。 “我没事,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溪草没有回答,她交待道。 “不要去医院包扎,军政府或许会去那里抓带头闹事的学生,我建议你去蒋氏医馆,蒋老先生心善,不仅会帮你处理伤口,也不会检举你,包好伤口就回家去,不要再上街闹事了,只是无谓的牺牲罢了。” 明明是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和他说话的语气,却像教育不懂事的小孩子。 说罢,她转身就走。 “等等!” 男孩几步赶上来拦在她面前。 “你是革命党吗?” 溪草摇头。 “不是。” 她正要走,那男孩又追上来,他目光闪闪地盯着溪草,充满憧憬。 “你一定是的!我看到你打死了那个恶警。你有枪,枪法还很准!你可以介绍我加入吗?我叫魏家延,投身革命一直是我的志愿!我要为我们的国家抛头颅、洒热血,丢了这条命也在所不惜!” “你听不懂人话是吗?” 溪草不胜其烦,她没有功夫在这里和愣头青学生纠缠,干脆掏出枪吓唬他。 “你再跟着我,我就一枪打死你。” “不!你不会杀我!革命党人的枪口,不会指向爱国的同胞!” 男孩面目肃然,有种可笑的坚定,溪草只觉黏上一条甩不掉的尾巴,一时头大不已。 无论如何,他脑袋上的血要是继续流,可能会死也不一定,即便不死,这么傻天真,一个人走,难说也会被抓。 溪草叹了口气。 既然甩不掉,就先把他带到蒋氏医馆,趁他包扎,再溜回地下室去。 “我们先去蒋氏医馆,翼城的路你应该熟吧?有没有办法绕开警察?” 魏家延以为她同意介绍自己入党了,连连点头,目光兴奋。 “跟我走!” 他下意识想去拉溪草的手腕,但想起男女有别,又马上缩回来,红着脸阔步向前。 不得不说,这个魏家延约莫平日躲巡警躲习惯了,对逃跑路线倒是很有研究,带着溪草走街窜巷,居然真的没怎么遇到巡逻的士兵。 “我很懂迂回战术的,将来可以帮你们打游击!” 刚要走出巷子,他得意地回头对溪草道,溪草却一把扣住他的手臂,把他拉了回来,他顿时又红透脖子根。 “怎……怎么了?” 这个女孩子很好看,长长的睫毛弯弯的眼,魏家延从来没有交过女朋友,心跳得很厉害,但他出神片刻,就发现溪草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前方。 魏家延转头,只见主街上,一辆黑色庞蒂克汽车驶过,前后都有坐满了护兵的汽车夹道。 溪草眼尖地发现,龙砚秋被五花大绑塞在副驾驶里,后座上坐着潘代英和汪文洁。 “是狗军阀的车队!” 魏家延气愤地说,溪草却全然没在听他说话,她身形有点僵。 耳边传来路人的议论。 “听说了吗?少帅前脚刚从火车站把那个谢少夫人劫了,带回自己的别苑,大帅后脚就赶到了,为了这个女人,还打了少帅一巴掌,可少帅就是死活不肯放手,要不是大帅命人押着他,只怕还要追过来呢!” “那个谢少夫人,听说被火烧过,后脑勺和胳膊都有很丑的疤,也不知有什么好的,把他迷得魂都丢了!” “谁知道呢!南方女人都是狐媚子!” 军阀之间的争斗,在魏家延看来,就是狗咬狗,争女人的戏码,更是荒淫无耻,他一点都不同情,等车队走远了,他狠狠地说了一句。 “什么大帅!这些投机份子,只知道瓜分地盘,吸民众的血!总有一天都要完蛋!” 见溪草一动不动,魏家延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趁着现在安全,咱们快走吧?” 溪草回神,压下心中的不安,点点头,和他一起离开了。 第243章 点了天灯 溪草把魏家延带到了蒋氏医馆。 “麻烦蒋大夫,给他包扎一下伤口,上点药。” 蒋老先生和蒋少安见她带了个年轻男孩子回来,都很意外,但看见魏家延头上、脸上的伤,什么也没来得及问,连忙去取纱布药膏。 蒋老先生把魏家延按在椅子上,替他上药,但他的一双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过溪草,见她似乎要转身离开,魏家延急忙扣住她的手腕。 “你是不是想甩掉我?” 他想一块粘上就甩不掉的牛皮糖,溪草沉下脸来,扯谎道。 “我背上也挨了几警棍,你是想让我当着你的面上药吗?” 魏家延顿时红了脸,触电般放开她的手,蒋夫人很懂配合,假意掀开里屋的帘子。 “姑娘跟我进里边去,我替你处理一下。” 见溪草跟了进去,魏家延这才放了心,反正他就坐在大堂里等,她肯定是溜不掉的。 魏家延哪里知道,溪草绕到卧房,一爬进暗房,他就压根找不到了,蒋夫人会骗他说溪草往后门溜了,让他死心回家去。 溪草刚推门踏进卧房,就被一股大力压在墙上,这间屋子挂着棉帘,光线昏暗,谢洛白的轮廓也显得模糊起来。 “你出息了,出去一趟,居然给我带个男人回来!还让他拉你的手?那小子活腻了是不是?” 谢洛白咬住她的耳垂,语气颇为咬牙切齿,显然刚才大堂的情形他在后头都看到了,而且还醋意横生,他的手攀上她的柔软,用力一捏,溪草吃痛,差点没叫出声来。 虽然恼怒,但想到魏家延还在前头,溪草生生忍下来,拼命推他。 “大堂里可有外人在,你想暴露吗?” 谢洛白冷哼,把她往肩上一扛,利索地揭开地板爬下暗房,把她往窄床上一扔。 “先给你点教训,等会我再去废了那小子。” 说着,他就粗暴地堵住了她的唇,像只宣誓主权的兽,在她的脸颊、脖子上都留下他的印迹。 当她清晨换上学生装时,谢洛白就想这么做了,可惜没有来得及。方才听到她回来,他就迫不及待地想把她拉进屋中,但也只打算亲一亲抱一抱就放过她,谁知她竟然带了个年轻男人回来。 那小子看她的眼神就不对劲,还动手动脚,而溪草竟没有扇他耳光。 谢洛白快要气死了!他一定得用行动让这丫头认清自己是谁的人! 溪草一向很讨厌被谢洛白强迫的,除了屈辱外,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她厌恶这档子事,可现在谢洛白压在她身上,她除了恼怒之外,身体竟然没有产生抵触,那种反胃的感觉,没有浮上来。 难道是被强迫得多了,已经开始麻木了? 就在溪草走神之际,不妨谢洛白在她白嫩处啮咬了一下,溪草忍不住嘤咛,声音含糊旖旎,似痛快又好似快乐…… 溪草吓了一跳,连忙咬紧牙关,可谢洛白听得很清楚,他于是低笑着俯身吻她。 “看来这病没白治……溪草,不如我们来真的?多试上几次,你迟早会享受的。” 溪草眼泪都要出来了,她又羞愧,又难过,觉得自己快要变成一个荡@妇了。 她堂堂忠顺王府的四格格,绝不要变成被谢洛白亵玩的荡@妇! 这么想着,溪草突然反抗起来,发狠推谢洛白起身。 “你放开我!” 谢洛白也没打算真把她如何,尝些甜头也就罢了,正准备起身,突觉身后一丝凉意袭来。 他从无数场刺杀中死里逃生,对于应付袭击几乎成了本能反应。 只侧身一避,那本该砸在他后脑勺的一击就落了空,谢洛白抓住那人的手腕一捏,凶器就咣当落在了地上。 竟然是一把手臂长的铜炉铲……估计是蒋家烧柴火时用来铲炭灰的。 谢洛白有点无语。 难不成就想靠这玩意打死他? 魏家延包扎完毕,久久不见溪草出来,而蒋夫人又闪烁其词,只说她往后门走了。他又急又气,明明说好了要带上他,她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他假装离开,却偷偷绕到后院,发现蒋家根本没有后门,他觉得她一定还藏在里头,又或许,蒋氏药房根本就是革命党的据点,他们是想考验他有没有侦察能力! 抱着这种幻想,魏家延翻墙进了蒋家,一间间屋子找过去,误打误撞就进了这个卧室。 以他的本事,本来是找不到这地下暗房的,偏偏谢洛白的心思都用在“惩罚”溪草上,没有留意木盖板松开了,被魏家延发现了其中秘密,又刚好撞见两人在纠缠,一时怒火攻心,想也没想就从外头找了工具前来拔刀相助。 失去武器,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魏家延干脆捏紧拳头,朝谢洛白冲过来。 谢洛白悠然闪身,像擒拿小鸡仔一样拎住魏家延后领,猛然将他按倒在地,扣住他的脖颈,正要用力收紧,溪草拢着衣领从床上爬下来。 “住手!别杀他!” 谢洛白蹙眉看向地上的年轻学生,手脚瘦弱得像个柴火鸡,他都没怎么用力,就把他按得动弹不得,但声音倒是中气十足。 “禽兽!欺负女人的无耻之徒,就是杀了我,我也绝不向你求饶!” 谢洛白青筋暴起,手上力道不由加重了几分,魏家延的脸慢慢憋成猪肝色。 溪草担心谢洛白下手没轻没重,真的弄死他,不由厉声喝道。 “他只是个学生,还在街上救过我的命,你要是杀了他,我绝不原谅你!” 谢洛白不悦地看了溪草一眼,这才松开了手。 魏家延一阵猛烈咳嗽,因为缺氧,他竟一时爬不起来,扶着床脚愤怒地瞪着谢洛白,然后他很快就从那种易容水淡去的脸上,辨别出了什么。 魏家延别的不行,记忆力倒是很好,他蓦然想起满街贴的告示,震惊地指向谢洛白。 “你、你是蓉城那个活阎王!全城都在抓你,姓潘的一定想不到……你居然躲在这种地方!” 溪草面色一变,顿时紧张地看向谢洛白,他也在看她,眸中杀意隐现。 “你看,不是我不想放他一条生路,放他出去,他会暴露我们的行踪。” 溪草咬唇没有说话,谢洛白说的没错,魏家延痛恨军阀,他未必会为他们保密,就算逼他赌咒发誓,也没什么保证,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说话。 谢洛白捞起手枪,开始装填子弹,魏家延挺着胸膛,但身躯却在微微颤抖,面上的血色也褪去了,他才十七岁,还是个孩子,即便再有满腹的豪情壮志,对死亡还是恐惧的。 “我们可以暂时把他扣在这里,等出了翼城,再放他走。” 溪草握住谢洛白的枪柄,哀求地看着他。 她始终和谢洛白不一样,她还是无法下手去夺取一条无辜鲜活的生命。 “这样太麻烦了,这小子又蠢又聒噪,我不想和他呆在一处。” “我会管好他的,保证不让他打扰二爷!” 她怕谢洛白不同意,又强调。 “再说了,蒋老先生和夫人都是好人,要是他们知道你在这里杀人,说不定会把我们赶出去!” 谢洛白皱起眉头,他不想溪草为了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和他置气,看她半晌,才踢了魏家延一脚。 “别在我跟前碍眼,滚一边呆着去!” 魏家延愤恨地看着谢洛白,但保住这条命就算不错了,他也不敢再和谢洛白叫板,自己爬起来,走到角落里抱膝坐下。 蒋老先生和儿媳听到动静赶来,看到那个刚才救治的男孩子,不由大吃一惊,溪草向他们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抱歉地道。 “这几日,要麻烦二位多准备一个人的餐食了,如果那对镯子不够,我身上还有别的东西可以当。” 说着,她就要去取自己原本佩戴的一对珍珠耳环,蒋夫人连忙制止。 “快别如此,那金镯子都够我们这小医馆两三年的用度了,更别说二位是少安的恩人。” 他二人瞥了眼角落的魏家延,有点不安地对谢洛白道。 “这少年不像坏人,养到这么大,若在外头出了事,父母如何能活?能不能请恩公高抬贵手放过他?” 谢洛白沉默,溪草连忙替他答道。 “二位放心,二爷不会伤害他的,只是暂扣他几天,等我们离开,就放他回去和家人团聚。” 蒋家人这才安心,他们走后,溪草没再理会角落里的魏家延,径自从手包里拿出复写纸递给谢洛白。 “这些够不够?” 谢洛白有点意外地接过,嘴角这才牵起一丝笑意。 “我的女人,果然有几分本事。” 说着,他揽过她的腰就要把她往怀里带,溪草想起魏家延还坐在角落看着,脸猛然红了,发狠推开谢洛白。 谢洛白也知道她皮薄爱面子,不再勉强,摊开复写纸开始埋头伪造通行路证。 他轻车熟路地弄好一张,又不知从哪里掏出枚白色的方印,沾了印泥往上一盖。方才拎起来映着台灯的光亮看,溪草凑过去,果然可以以假乱真,她好奇地抢过那枚章一看,凉丝丝白生生的,竟然是用白萝卜刻的。 溪草由衷感叹。 “你还真是……多才多艺。” 魏家延闻言,就在角落翻了个白眼,被谢洛白发现了,随手将那枚章抛过去砸在他脑袋上。 “小子,皮痒了?” 魏家延捂着脑门暴跳起来。 “士可杀不可辱!我虽然沦为阶下囚,也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你再敢侮辱我,我就和你拼了!” 溪草头大,这个呆书生,真是不长教训,她连忙过去拦住他,以免他一时冲动跑上去又被谢洛白揍。 “小不忍则乱大谋,你就不能安分些?” 魏家延看着溪草,心头又是愤慨又是难过,他心中,本已隐隐对这个勇敢美丽的女孩子产生了好感,所以看见她被活阎王“欺负”时,他不顾一切地冲出来救她,没想到,原来她根本不是革命人士,而是、是这个军阀头子的禁脔,用那幅清纯的外表,干着不知道怎样下作的勾当! “你和他居然是一伙的!这些窝里斗的军阀,不去打列强,却在那里圈地为王,这些年战火烧遍神州大地,国家四分五裂,人民水深火热,都是他们干的!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你太让我失望了!” 魏家延空有一腔报国的热情,可惜初出茅庐,没有见识过世间险恶,单纯幼稚得像一张白纸,这种楞,一时半会也长成不了,溪草拿他很无奈。 谢洛白可不想溪草那么有耐心,他起身走过来,对着那张青涩的脸就是一拳揍下去。 “谁给你的胆子,吼我谢洛白的女人?” 这一次不像之前,谢洛白倒是用了几成力气,魏家延给打蒙了,吐出口血沫,并一截断牙。 “你虽没什么脑子,脾气倒不小,这么有抱负想打外国人,就自己扛枪上阵去打,参军很难吗?为什么还躲在学校里?” 这番话把魏家延给问住了,捂着肿起的面颊,呆呆地望着谢洛白,半晌死咬牙关,倔强地道。 “我!我会去的!我一毕业就去!” 谢洛白冷笑一声。 “我看还是算了吧,毕竟像你这样的废物,上了战场,也活不过三天,能为国家做什么贡献?” 魏家延气得浑身发抖,但他这一次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呛回去,只是死死地捏着十指。 不知道谢洛白的话,是否真的打击到了他的信心,但溪草觉得,他太年轻冲动了,挫一挫锐气,今后遇事能够沉静些也好,便没有安慰。 回来之后,她还没喝上一口水,此刻摇了摇桌上的水壶,却是空的,于是丢下两个斗兽般的男人,自己爬到上头去取水。 还没走进厨房,蒋夫人挎着菜篮子从外头回来了,她神色紧张地抓住她的手。 “姑娘,早上你让我帮着留意的那位谢少夫人,又有新消息了,街上都在传说潘大帅现在公开向谢司令喊话,限他三天时间,要是再不露面,就把那位少夫人挂在城墙上点了天灯!” 第244章 策反反击 冀城大帅府,西北角红梅深处,有一幢两层高的小楼。 小楼雕栏画栋,一砖一瓦皆用料精贵,而那上面的装饰更是精巧非常,这座楼可谓是大帅府中最精美绝伦的建筑;加之周围红梅簇拥,在冬日花开时,那景色美不胜收。 然而奇怪的是,潘家人却把这座小楼弃用。 其间原因,乃是因为其是一座死喽,并未修建上下楼梯,二楼进出除了外搭梯子上下,别无他法。 这座楼只住过一个人,乃是前朝某位潘氏家主的禁脔。其过世后几十年,小楼尘封多年,直到现在,这个金丝雀笼终于迎来了新的住客。 龙砚秋被人扔进屋子,听着外面哐当一声落了锁,她一把扯下眼上蒙着的黑布,飞速起身,试图推开窗,却没料到这窗户竟也门框一样紧锁。 龙砚秋转了一圈,发现这屋子表面是木质,却很难破开,而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屋子中根本没有准备火石蜡烛,或许是为了防止她捣乱,竟连床帐上的金属钩子都没有。 独自一人,生逃无门,换成任何一个少女恐怕都会害怕。 然而龙砚秋却不是普通女孩子。 她从小被龙砚平教导过军事技能,拥有优于常人的擒射技巧;而后又被谢洛白的对头投身大牢,受尽各种苦痛,亲眼目睹母亲和姐姐死在自己面前,都没有出卖谢洛白。 她踏着地狱的荆棘之路归来,而支撑龙砚秋挺过道义谴责,和内心无望的煎熬的,便是对谢洛白近乎偏执的爱。 为了所爱,她早已向魔鬼出卖了灵魂。 如今,几乎又是历史重演,龙砚秋的选择毋庸置疑和从前一致。 她好以整暇地等待着潘代英的下一步棋路,只要她坚持下去,定能等到谢洛白来救她的那一天。 龙砚秋对谢洛白有绝对的信心。 然而令龙砚秋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信心,竟随着潘夫人的到来土崩瓦解。 傍晚时分,小楼的门哐当一声从外面被推开,潘夫人带着侍女阿苧,跨过了门槛。阿苧把手中的篮子放在桌上,先是从里面捞出一盏煤油灯点亮,然后又从里面摸出几样糕点馕饼,用白瓷碗装好,一一放置妥当。 只坐了片刻,潘夫人就冷得受不了,她拢了拢手中的鎏金暖炉,无意瞟了一眼缩在床上用被子包裹着自己的龙砚秋,道。 “若非龙小姐身手太好,我们夫妇也不会为小姐想这样一个住处,这几天委屈龙小姐了。” 龙砚秋不理她,潘夫人也不生气,只自顾自继续。 “那位谢少夫人真是狡诈,明明说好各取所需,却临时变卦。不过与人交手,一时失手也是正常,啧啧,只是想到其中细节,我实在是为龙小姐不值……” 那一句句“谢少夫人”说不出的刺耳,虽然线索是龙砚秋主动告知溪草的,却不代表她已然承认了对方的身份。 龙砚秋眸光一厉。 “登报发表结婚声明,不过是洛白哥哥的权宜之计,都没有举办婚礼,她算哪门子的谢少夫人!潘夫人既然已经明白我们之间的过往恩怨,犯不着用这些言语挑拨离间,你我也不是第一次交手了,还请但说无妨。” 分明已经是阶下之囚,可龙砚秋表情倨傲,目光骄狂,完全没有半分落魄之态,那样子好似在自家小院闲庭漫步,实在让人看着不顺眼。 潘夫人把一切不动声色收入眼里,微微一笑。 “是交手数次了,若非龙小姐闯到潘家别苑营救谢司令,一个人打死了我们十几个兄弟,我都没有想到南方人家还培养了这样胆大心细的女孩子,难怪项禹对你一见钟情了。若非立场对立,其实龙小姐破对我的胃口,我都想认你作个干女儿。” 注意到龙砚秋流露出不耐颜色,潘夫人从碗中捞起一块点心,慢条斯理剥开上面的油纸包装。 “这样的女孩子,定是被人捧在手上又敬又爱的。只可惜……” 她轻笑一声,面上似有怜悯。 龙砚秋自尊心极强,怎能忍受旁人用看可怜虫的眼神看自己,当即就冷斥出声。 “你笑什么。” 潘夫人摇摇头,目中的同情神色更浓。 “我在笑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龙砚秋目光一聚。 “什么意思?” 潘夫人涂着鲜红蔻丹的长甲慢慢掐了一点糕点,放慢动作送到嘴中。 “龙小姐还不知道吧,我们之所以这么容易生擒住了你,还是因为中了谢少夫人的声东击西之计。” “声东击西?” 龙砚秋重复了一遍,一下从床上坐起,面上的表情,不可置信中夹杂着深深的怨忿。 她想起在冀城火车站的时候,送她的根本没有一个谢洛白身边的机要人员,便是陆云卿此番带到西北的帮手,都吝于给予,只几个普通大头兵。看来,从一开始,陆云卿就把自己当成了弃子! “你是说陆云卿故意向你们透露了我的行踪?” 听她几乎从牙缝中吐出这句话,潘夫人仿若看到了什么笑话,从鼻子中哼出一声笑。 “如果不是这样,我们怎么会在人群中一下就能捉住你?” 龙砚秋脑中轰然,袖下双手无意中紧握。 都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她第一次主动和陆云卿合作,竟被她摆了一道。 “陆!云!卿!” 这幅咬牙切齿的形容取悦的潘夫人,只听她叹了一声。 “谢洛白带着陆云卿远走高飞,龙小姐想想,你除了落了个为旁人做嫁衣的下场,还能得到什么?” 落到什么? 龙砚秋浑身一震,到现在为止,她还只把这一切归结到陆云卿对她的陷害,却完全没想到谢洛白身上。 可听潘夫人的意思,这显然也是谢洛白的授意,这是龙砚秋根本无法接受的。 什么东西陡然崩溃,完全是惊叫出声,龙砚秋对着潘夫人大声咆哮。 “不会,洛白哥哥不会抛下我的,他曾亲口和我说过,要保护我一辈子!会照顾我一生一世!你这是在骗我,告诉我,你这是在骗我!” 大哥龙砚平在战场上牺牲,她望着那崭新的墓碑,实在无法把一月前还和她踏青放纸鸢的兄长,和眼前的身故之人联系在一块。目睹母亲和姐姐哭得死去活来,龙砚秋却滴不出半滴眼泪,众人都以为她伤心过度乱了心神,直到一个身穿戎装的男子走到十岁的龙砚秋身边。 他说。 “砚秋,我会是你的哥哥,砚平说你喜欢放纸鸢,以后我都陪你放。” 谢洛白说到做到。他把龙砚秋母女三人接到了蓉城,生活起居照顾得尽心周到。而他不仅代替了哥哥的位置,甚至还比龙砚平更像一个体贴的兄长。 大哥很是疼她,然两人年龄到底相差数载,且大哥醉心研究枪支武器,平日兄妹关系虽然亲密,却根本不及谢洛白对她的无微不至。 他待她实在太好,便是要天上的星星,恐怕也会满足;如此日复一日,谢洛白便走近了龙砚秋的心。 可从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喜欢上他呢?龙砚秋目中出现一丝恍惚。 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她看到亭亭玉立的姐姐,打扮得明艳靓丽,红着脸给谢洛白送了一块亲手刺绣的手帕。 十二岁的龙砚秋快要疯了! 她想也没想,就凭借本能冲将上去,一把夺过手帕扔到池中。眼看那块素白的丝帕被水浸湿沉入池底,姐姐双目微红诧异不解,龙砚秋只觉得快活极了! 事后被母亲责骂,她仗着年纪小,只撒娇表示,嫉妒姐姐给谢洛白送手帕,却没有自己的。 听着姆妈笑叹:“砚秋还是这样小孩子脾气,你想不想洛白哥哥永远陪在你的身边呢?” 龙砚秋困惑了,最后知晓母亲竟想让谢洛白成为自己的长女婿,她胸腹中一股无名怒火熊熊燃烧。 “我才不想让洛白哥哥成为我的姐夫!” 龙砚秋哭着跑开了,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她才发现自己已然把谢洛白当成了自己的所有物。她无法与任何人分享,哪怕对方是她一母同胞的姐姐。 如此,当龙家母女三人被谢洛白的死敌擒获,龙砚秋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最终选择放弃了母亲和姐姐。 她永远也忘不了母亲最后的眼神。 “砚秋,为什么?” “姆妈,我也是您的女儿啊,您错就错在,什么都考虑留给姐姐。旁的也罢了,洛白哥哥我是坚决不会出让的。” 母亲更喜欢温婉的姐姐,是以她得以很多时间和谢洛白厮混在一处。 “龙砚秋,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死牢尽头,传来母亲撕心裂肺的惨嚎,龙砚秋被震住了,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她几乎撑不下去,却在只剩一口气时,被被谢洛白小心翼翼地从死牢中抱出来。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告诉她。 “砚秋,我会是你的家人,会保护你一辈子,会照顾你一生一世。” 龙砚秋觉得圆满了,用脏兮兮的枯瘦手臂,紧紧环住谢洛白的脖子,在他怀中嚎啕大哭。 “洛白哥哥,我们永远都不分开!” 至此以后,谢洛白确实也这样做了。 龙砚秋成为了谢洛白的固定女伴,蓉城人都在传说她会成为谢府的少夫人,连龙砚秋自己都相信了,不想半路却杀出了个程咬金。 然龙砚秋自认与陆云卿胜负未分,这一句“为人作嫁衣裳”让她自欺欺人的梦一瞬醒转,用颠覆二字形容也不为过。 如此失态,正中潘夫人下怀。 她轻飘飘一笑。 “是吗?男人的话你敢信?龙小姐真是天真的可爱。” 潘代英的目的是谢洛白和龙脉图,可自从来自雍州的谢少夫人带着谢洛白逃出生天,他们便一下断了线索。虽然抓住了龙砚秋,可收到从雍州、蓉城打听来的线报,潘代英夫妇生怕其根本无法成为让谢洛白上钩的鱼饵。 于是潘代英夫妇决定反其道而行。 女人对女人最是了解,如果能策反龙砚秋,或许能事半功倍! 一句讽刺,让龙砚秋又是焦躁,又是抓狂。 “什么意思?” 潘夫人笑了三声,面上的表情悲悯且同情。 “龙小姐一看就是个爽性之人,那我也以过来人的身份和你说一句,眼见为实才为真,握在手中的才是自己的。 俗话说,大丈夫何患无妻,便是糟糠妻都会下堂。不说龙小姐无名无分,如今那谢少夫人对谢洛白有了救命之恩,正是情浓时,自会排除万难,巩固地位,光凭谢少夫人借我们的手除去你这点,都能窥探一二。想来你对谢少夫人了解更深,剩下的就不用我说了吧??” 听罢,龙砚秋只觉得手腕头皮上的烧伤,突突突一阵痛。 因为谢洛白,她对陆云卿向来厌恶,潘夫人的话似一条毒蛇缓缓地游到了她的内心深处,唤醒了她很多阴暗的猜测。 她一个失了家族庇护的孤女,之所以能有肖想谢洛白的筹码,很大程度是占着龙家数口人对谢洛白的救命之恩,如今陆云卿连她最后一点倚仗都要夺走了!龙砚秋怎能不恨! 分明她才是真正爱慕谢洛白的那一个,为何却被谢洛白抛弃?!!! 她好不甘!好不平! 潘夫人阴测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那些忘恩负义的男人,若是不让他们吃点苦头;那些伪善的小人,怎能不给她一点教训?其实龙小姐,我和你的目的并不冲突, 你有没有兴趣听我一言?” 明明脆弱不堪,却佯作强大,她不允许旁人侵略她的领地,践踏她的骄傲。 顾不上穿鞋,龙砚秋似一缕幽魂,踩着冰冷的地板走到潘夫人面前。 “你想要什么?只要确保洛白哥哥无恙,我都能做!” “真是个痴心的傻姑娘。”潘夫人睨着龙砚秋。 “到了这个时候还会谢洛白着想。不过你这样为他考虑,他会不会领你的情呢?” 龙砚秋本能想驳斥,可又不禁被潘夫人的声音蛊惑。 “是人都有软肋,你想不想要谢洛白死心塌地地爱上你?” 第245章 一顿晚宴 蒋家小院,溪草很是纠结。 龙砚秋要被潘代英点天灯的消息,她第一反应是假的。 自第一眼在潘家别苑外,目睹潘项禹对龙砚秋的维护和讨好,溪草便请辛红鹤去打探二人的关系。得知潘项禹抓了龙砚秋后,不知怎的,便要娶她为妻,潘代英夫妇自是不允,最后妥协了可以让龙砚秋成为妾室。 而潘项禹把龙砚秋单独关押在潘家的一个院中,每天锦衣玉食供着,献足了殷勤。 这样一个对龙砚秋恨不得掏心掏肺的爱慕者,怎可能容忍心上人被父亲点了天灯? 短暂的思考后,溪草还是决定和先前一般,叮嘱蒋夫人不要在谢洛白面前提及。 然这一次,她偷偷在蒋家院外的廊柱上划了一个先前约定的十字纹暗号,那是谢洛白和他的亲信联络的标识,前日他们兵分几路离开时,谢洛白提过一嘴。 溪草和谢洛白不方便现身,打探消息到底范围有限,不知道白日里,其他人有什么收获。 回到暗房的时候,谢洛白和魏家延还在大眼对小眼,对比谢洛白的侃侃而谈,魏家延苍白的纸上谈兵报国理论,被他驳斥地毫无还击之力。 见溪草走进来,魏家延恍若看到了救星,被谢洛白抓到,又是一记暴栗。 看谢洛白也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溪草也不想打扰他们,干脆爬到小院上头和蒋夫人一起准备晚饭。 今日蒋先生外出义诊,前堂的蒋氏医馆就只有蒋老先生和孙子蒋少安留守,偏生今天来问诊抓药的又格外多。 听溪草表明来意,蒋夫人松了一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今日晚间咱们蒸包子,面我已经放在案板上,夫人能不能帮我先揉着,等一会放到那个盆中就行。” 溪草一口答应,蒋夫人又简单和她交代了一下晚饭要准备的活,便到前堂帮公公和儿子去了。 溪草于是开始认真准备晚饭。可惜她下厨经验实在有限,连蒙带猜弄着到底手忙脚乱,还未把面团揉麻利,忽听后面噗嗤一声笑。 溪草转过身子,便见一个面色蜡黄,大腹便便的女子抚着肚子站在她身后,见到溪草转过身子,那女子扬起笑意道。 “云卿小姐若这样揉面,恐怕今晚六口人的量要变成三个人的量了。” 乍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溪草惊喜道。 |“十姐,你来得真快!” “本来就要来找你们,刚巧过来时候就看到了门外的标志。” 辛红鹤轻车熟路去水缸边舀了一瓢水,洗净双手接过溪草手中的活。溪草在她身后张望了一下,发现并没有看到其他人,逐问道。 “其他人呢?” 辛红鹤一边揉着面,一边曼声道。 “玉兰还留在咱们落脚的地,而赖三在外间守着。昨天夜里,潘代英就把冀城封锁了,里里外外找我们,大早已经到百姓家挨家挨户搜了,怎么,蒋氏医馆没有来吗?” 见溪草点头,辛红鹤笑意愈深。 “看来躲到他亲眷家也有好处!” 溪草帮她打着下手,顾不得寒暄,开门见山就道。 “外面传的龙砚秋的事都是真的?” “是对外都喊话了!”辛红鹤压低声音。 “这丫头真是不省心,到处给人找麻烦。侯副官派去的人说,本来人都已经上了火车,偏生她不肯走,表示要见到谢洛白才愿意动身,这一僵持就把潘家人引来了,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先不管她,让她长点教训也好!” 说到这里,辛红鹤满脸的愤愤不平。 闻言,溪草皱眉。 “十姐的意思……是先不去救她?” “怎么,你们还想去救她?” 辛红鹤反问。 她和龙砚秋没有任何交情,来西北的路上,通过和玉兰聊天,知晓龙砚秋和眼前的少女并不对盘,两人之间还发生过龌龊。 辛红鹤不是圣母,第一次溪草派人去搭救龙砚秋她没有阻止,乃是出于对少女道义的尊重;可这次,情况有变,她便不赞同在对方身上再浪费人财物力了。 溪草自然也发现了辛红鹤神色的不对。 “……难道还发生了些什么事吗?” 辛红鹤把揉好的面团放到盆中,在上面盖了一层纱布。 “淮城方面的特派员很是奇怪。自从谢司令失踪后,他们带来的人马也浮出了水面。原来这一次,来的不仅仅是黄国维和汪文洁,还有接近千人的队伍。这些人也和西北军一起,加入了搜城的行动,只是一旦发现了形似谢司令身形的男子,统统拿下,打入冀城牢狱。只一天一夜,就抓了将近二十余个男子。” 溪草马上就懂了。 “你是说他们和潘代英达成了什么共识?” 辛红鹤目光犀利。 “兽有野心,人有私欲。按理说,他们以物换物,如果自己拿了谢司令直接和我们交换,岂非便宜,让一切又回到原点,这实在不合逻辑。” 虽然溪草没有点明,不过辛红鹤隐隐猜测到,溪草只身前往西北与潘代英谈判,营救谢洛白,必然手中有能换取对方松口的筹码。 而淮城的总统府派了特派员前来,显是要横插一脚。 如今,那上千的人马,便是最好的证明。 然而,本是两方争夺,彼此对峙的局面;却在形势出现变幻的当口,淮城方面不浑水摸鱼,这就难以理解了。 都是千年的狐狸,除非这之间存在猫腻! 想起十五去潘府送灯,溪草几乎一无所获的那夜,什么东西开始在她脑海中涌现。 原先以为吐真剂是潘代英背着淮城使出的单方面手段,如今看来,他们早就达成了一致。也难怪溪草第一次在金城居戏楼见到汪文洁时,他对自己的离间毫不在意。 原来,他们本来就想要谢洛白的命! 同时,弄出这样大一个阵势,放沈督军回去,还想一箭双雕缴获龙脉图! 想清楚这一点,溪草眸光一瞬凝固。 “十姐,这淮城不能再呆了。” 溪草的迅速反应,让辛红鹤欣慰。 “这也是我今日来找你们的目的!” 她顿了顿,又问。 “谢司令知道龙砚秋的事情了没?” 得到否定的答案,辛红鹤双目发亮。 “这样就好办了。潘代英封锁了城门,冀城各方面反应强烈,潘代英最后达成了妥协,决定从明天开始,早晚各开城门两个小时。你们明天就离开,我今日前来,便帮你们易容;明日大早我们会掩护你们离开。” 潘代英和淮城方面既然花了这么大力气,自是不会放过一只飞出淮城的苍蝇。辛红鹤口中的掩护可想而知有多困难,除非…… 溪草一下就明白了,眼神锐利。 “难不成十姐打算让人假扮谢司令?” 辛红鹤没有直言,只把残酷的现实剖析给溪草听。 “这是最快离开冀城的方法,云卿小姐,我们的人马并不多;何副官那边,那夜又折损了近一半的兄弟,无论是潘代英,还是淮城总统府,我们都耗不起!” 来西北的时候,沈督军选了一个身形和谢洛白高度一致的侯副官陪自己过来,溪草就多少察觉了他的用意。 无论是前朝还是现今,达官贵人身边都有替身,那些替身听命于主人,关键时候,甚至要为主人献出生命。 正如和额娘一起葬身火海的瑞珠和秋蕙,也成为了自己和润沁的替身。 这一直是溪草的心病,是以她根本不愿意再看到历史重演。 “不行,我不答应!咱们一起过来,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舍弃任何一个伙伴的!” 她眼神真挚,声音铿锵有力,却未能感动辛红鹤,其急得喉头上火。 “云卿小姐,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现下的形势我们都清楚,说白了,你们逃将出去,或许我们还有全身而退的可能。可如果你依旧执迷不悟,坚持留守,大家最后只可能弹尽粮绝,被姓潘的一网打尽!” 辛红鹤性子散漫,平素都是一副慢条斯理的形容,溪草哪里见过她如此严厉肃然过。 生死面前,所有的都是小事。 她眼中毋庸置疑的坚定,震慑住了旁人所有情绪,溪草胸口剧烈翻涌,那些义正言辞的漂亮话再说不出口。 辛红鹤也不逼她,只哎呀叫了一声。 “面应该醒得差不多了,一会就让大家尝尝我辛红鹤的手艺!要知道,我不但爱吃,做饭水平和雍州那些排得上号的厨子比起来,也不遑多让!从前,没有拜在老爷麾下前,我可是一心一意想成为厨子的。难说哪一天我金盆洗手不干了,就去开一个酒楼,届时,云卿小姐一定要带着朋友来捧场啊!” 听了这句话,溪草的眼眶霎时红了。 辛红鹤卷起衣袖,开始麻利地擀面包包子。 她一边动作,一边哼着一首陌生的西北小调。经她清润的嗓音演绎,这一首描写牧羊阿妹对情郎阿哥缱绻相思的歌,硬是增了几分明媚俏皮的欢快之意。 包完一个包子,辛红鹤正要去拿另一块面皮包,却发现身侧多出了一双手、 溪草笨拙地包好一只,递给辛红鹤。 “十姐,将来你在雍州城开酒楼,我不关会带朋友来捧场,还会天天来你的地盘混吃混喝!” 辛红鹤愣了一秒,下一瞬笑颜如花。 “短不了你的。况且,云卿小姐还会占我一个小生意人的便宜?”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笑了。 虽然没有言明,却已然在沉默间达成了共识。 辛红鹤动作飞快,等蒋夫人帮公公和儿子忙完医馆的事,急急忙忙赶回后院厨房的时候,包子已经上了蒸笼。 伴随灶台上蒸笼传来咕噜咕噜的烧水声,牛肉馅的香味也在厨房中飘散开来。 蒋夫人又去择了几颗菜,煮了一大锅汤。 等包子蒸好,外出义诊的蒋先生也回来了。蒋家四口人和谢洛白、溪草、魏家延、辛红鹤并赖三一起围坐在小餐桌旁,旁边火炉上烤着羊肉,滋滋作响。 赖三还提来一壶酒,给众人倒好。 魏家延正要端起酒杯,就被谢洛白一把抢去。 “小孩子家家,喝什么酒!” 魏家延于是不说话,乖乖地坐下吃包子,帮着看火烤肉刷油。 溪草诧异地看着二人的互动,简直不明白谢洛白是使了什么妖术,让前一秒还对军阀喊打喊杀的热血青年,一瞬成为温顺的小羔羊。 谢洛白似察觉溪草的疑惑,凑到她耳边轻笑。 “是二爷的人格魅力,不废一兵一卒,把这小子收拾得服服帖帖。怎么样,溪草,是不是觉得二爷很厉害?” 溪草白了他一眼。 “我想,大抵是厚颜无耻吧!” 谢洛白愣了一秒,习惯性地揉了揉溪草的脑袋,哈哈大笑。 众人看被他二人感染,俱也露出会心微笑。 有了这个开端,饭桌上的气氛很是热烈。蒋家四口人很快融了进来,在辛红鹤的笑话,与赖三冷不丁的插话打诨中,饭桌氛围融洽。 几个人彼此对杯,馋得魏家延眼睛都看直了。 溪草有些酒量,所以谢洛白今日便任由她高兴,随便她喝,可到了后面发现这丫头,喝得有些失了章法,正要阻止,溪草却已经对辛红鹤举起了杯。 “十姐,我再敬你一杯!” 辛红鹤潇洒仰脖,再低头时,手中的酒杯倒扣已是滴酒未落。 在旁人夸赞辛红鹤豪气洒脱的赞叹声中,溪草手中的杯子被谢洛白一把夺过,溪草也不阻止,只撑着下巴,望着喝得正酣的辛红鹤与赖三。 分明前路险阻,就是谢洛白困在潘家别苑,都存了有去无回的心,可想等待眼前人的,会是怎样一条困难重重之路。 而他们自己又何德何能,竟有这样一群出生入死的伙伴。 溪草拿起谢洛白面前的杯,对赖三敬道。 “三爷,别忘了你手中的支票都没有签章,你如果不来找我,那笔钱可都打水漂了啊。” 赖三与溪草碰杯,一如既往懒洋洋道。 “这个就不劳你操心了!” 桌上人哄堂大笑。 连谢洛白都忍不住对溪草点评。 “这个赵寅成的朋友,果真有几分意思。” 第246章 反目成仇 西北冬日的清晨,冷得不像话,辛红鹤一大早就弄了一堆瓶瓶罐罐过来,给溪草和谢洛白变装。 谢洛白那张清俊的脸孔,硬是被她捣鼓成了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不仅唇上贴了两撇胡子,两鬓抹上白霜,整个人写满了沧桑,唯一没有改变的,只有那对清润的眼眸。 皮毛皮袄一穿戴,本来颀长的身材就显得壮硕了许多。 魏家延看得傻了眼,溪草更是忍不住想笑。 谢洛白在她头顶狠狠揉了一下。 “嘲笑二爷之前,先看看你自己!真是丑死了!” 溪草就笑不出来了,辛红鹤给她的装扮是典型的西北农村地主婆的形象,枣红色的厚绸棉袄,梳了油光光的发髻,勒着抹额,两个玉铜钱耳环打着秋千,嘴唇抹得血红。 蒋夫人煮了一大锅热腾腾的粉汤饺子,给溪草谢洛白等人送行,蒋老先生又将自家研制的丸药、伤药用个包袱皮包了一堆给他们带上,送二人出门时,蒋少安跪在地上磕了个头。 “救命之恩,少安不敢忘怀,从此山长水远,望二位一路保重。” 赖三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辆马车,车厢里堆了厚厚的皮货,魏家延面容未改,却也换了皮袄褂子,被迫扮成儿子,被赖三推上车去,蒋夫人见状就有点担心,悄悄拉住溪草。 “姑娘,那个孩子,你们会放了他的吧?” 蒋家人始终有些害怕谢洛白,觉得他身上自带一股肃杀之气,放心不下魏家延,可是溪草,他们信得过。 溪草安慰。 “夫人放心,他是个不错的年轻人,二爷不会杀他的,到了崇安,我们就放他回来。” 等魏家延回到翼城,那时候他们早已搭上回雍州的火车,潘代英也只能干瞪眼罢了。 赖三扮车夫,辛红鹤扮成车夫的婆娘,在前头驾马,谢洛白带着溪草和魏家延三人坐在车内。 因学生闹事,被巡捕打死了三个,伤了二十余人,潘代英施压翼城日报,不让刊登,甚至命人把印出来的报纸通通销毁,翼城日报的主编为人正直,见不得强权压人,这口气憋不下,当即给他在淮城的老同学,新民报社社长打了电话,这事便登在了新民报上。 新民报甚至点出总统特派员人就在西北,却对军阀打杀学生的行为坐视不理,有纵容帮凶之嫌,楼总统看了报纸,大为火光,当即就把汪文洁的老子叫到办公室骂了一顿。 这才有了每日两个钟头的放行,翼城北门前早已人山人海,挤满了等着出城探亲、经商、求学的人群。 城门口站了许多大兵,两个军官拿着谢洛白和溪草的画像比对,每个出城的人都要严查,所以关卡通行得极慢…… 谢洛白握住溪草微微发颤的手。 “别怕,我会带你平安回到雍州的。” 溪草点头,谢洛白的手很温暖,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挣开。而魏家延坐在旁边,有点不是滋味的别开脑袋。 等待检查的队伍慢慢挪动,终于轮到了溪草他们,军官看看表,点了支烟。 “时间差不多了,就到这里,后头的都散了吧,明天再来!” 人群沸腾,排了那么久的队,又不能出城,一时都七嘴八舌地抱怨起来,另外那个军官就对天放了一枪。 “想造反是不是?想出城,就提早过来排队,再说一句,等着吃老子枪子!” 抗议的声音就弱了下去,人们怏怏散去,只剩下溪草他们的马车,护兵就都围了过来,让车上的人通通下车接受检查。 “干什么的?” 魏家延不太情愿地扶着“娘亲”上前,溪草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通行路证双手递上,刻意压低声音道。 “长官,我家男人是做皮货生意的,前些天在郊外刚向猎人们收了些皮子,想趁着冬天还没过,带着伙计,拉到崇安去倒卖个好价钱,这条路一向是跑熟了的,您看,这里有通行路证,盖着印呢!” 那军官接过路证,反复看了看,辨不出问题,又交给另外一人,那人也没看出端倪,将路证还给溪草。 “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溪草故意说的是燕京方言,魏家延难得机灵,抢着道。 “我娘是我爹在燕京倒卖皮货时买的,如今,乡音已经改不过来了。” 魏家延倒是本地口音,两个军官对视一眼,点点头。 “那个谢少夫人,倒是雍州人……” 两人又看向垂手而立的辛红鹤和赖三,他们二人,现在就是一幅老实巴交的农民夫妇形象,身形也不相符,军官只瞥了眼就掠过了。 随后目光就落在谢洛白身上,定住了,目光渐渐凝重起来。 这个商贩虽然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西北汉子,外表和“活阎王”没有一分相似,可那傲人的身高,却让军官不敢忽视,上头可是放过话的,宁可错抓,不能放过。 谢洛白拢手立在原地,藏在袖中的手却已经摸到了藏好的手枪,单手灵活地上膛。 他的目光如猎鹰般巡视了一周,似乎在估算短时间内击杀这么多人的可能性。 溪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魏家延感觉到她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慢慢收紧,而辛红鹤和赖三,也都同时伸手摸向藏好的武器。 “老陈!老赵!还不快走!活阎王夫妻露面了!就在大帅府附近的金城居,说要和特派员谈判!” 一声急喝让所有人的动作都定格了,一名骑马的军官带着他的队伍,从东边的集市赶过来。 两名军官闻言,哪里顾得上盘查,一摆手让谢洛白赶紧滚,跨马带兵朝金城居赶去。 谢洛白目露惊疑之色,溪草生怕他看出端倪,急忙推他上车。 “先离开这里再说!” 马匹在雪地上小跑,石头城门渐渐消失在视线中,崇安离翼城不过六十几里路,赖三将皮货通通甩出去,减轻负担,两匹马跑起来,约莫三五个钟头也就到了。 一路上,溪草很安静,没开口说一句话,但她感觉得到,谢洛白一直在观察她。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谢洛白的声音,非常冷静,让溪草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可是现在还没上火车,她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溪草抬头看着他,面上溢出几分薄怒。 “二爷这话什么意思,你觉得我舍命前来相救,是存了暗地算计你的心思?” 谢洛白皱眉,他当然不认为溪草会有异心,只是那假冒的谢氏夫妇,实在是太可疑了。 除了他的人,没人会牺牲自己假扮成他现身,引开潘代英。 “假扮我的人,是跟你来的侯副官吧?那扮成你的人,是谁?” 身高上看,何湛和小四都不可能,何况按辛红鹤所说,他们已经提前到了崇安,准备包下火车,那么就只有沈督军派来的侯副官了。 既已被他识破,溪草叹了口气。 “是玉兰。” 谢洛白紧绷的神情似乎有些松动,溪草忍不住冷笑了一下。 “二爷该不会以为,是龙砚秋吧?放心,她早就坐上火车走了,说不定此刻已经到了雍州。” 谢洛白一噎,虽然逃出小院之后,溪草就告诉过他,已经安排人将龙砚秋打晕塞进了南下的火车,可他还是有点不放心,砚秋这姑娘,痴迷他已经有些走火入魔了,他确实担心她会为了自己做出什么傻事来。 可溪草这么一呛,语气里似乎含着醋意,他又打消了疑虑,甚至有点开心,当着魏家延的面,就把溪草往怀中一搂。 “怎么越来越小心眼了?我担心砚秋,是因为欠了龙家三条命,砚平是随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他唯一的妹子,我无论如何都要为他保下。” 溪草在他怀中一颤,不安感越来越强烈,她只能祈祷侯副官和玉兰成功救出龙砚秋,否则,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谢洛白。 溪草等人在天黑之前,赶到了崇安,何湛和小四早已开车等候在计划好的地方,看见谢洛白,差点红了眼睛。 “司令!” 谢洛白带着溪草钻进车中,卸下皮袄,披上大氅,辛红鹤用特制的水为二人抹去脸上的易容水,恢复了本来的模样。 “都安排好了?” “是,这次包了四截车厢,很安全,至于夫人那边,我擅自提前发电报报了平安。” “嗯,做得很好。” 谢洛白与母亲相依为命,不想让她为自己担心。 “那这小子……” 何湛看了魏家延一眼,有点犯难。 “到了火车站,给他买一张明天回翼城的火车票。” 魏家延对谢洛白的安排显然不满意,从副驾驶座上猛地回头瞪他。 “你骗我!你答应过,只要我听话,就会带我去雍州,安排我参军的!” 谢洛白眼皮都不眨一下。 “毛都没长全,参什么军,你真想当兵,就自己去考军校,等着别人安排,注定没出息!” 魏家延气得脸红脖子粗,他被谢洛白洗脑了两天,已经坚定了为国捐躯的决心,还打算等到了雍州,给家人写一份绝笔信,没想到这“活阎王”转眼说话就不算数了。 他双肩颤抖,愤怒地扳过身体,再不肯看谢洛白一眼。 崇安是个中转的小县城,火车站比翼城安全许多,车厢里虽不如专列那样奢华,却也十分舒适。 火车缓缓开启,轰隆轰隆的车轮声让溪草紧绷的心瞬间放松下来。 总算可以离开西北这个是非之地了。 侍者送来热牛乳,溪草喝了一口,车身晃动,唇边沾了圈白沫,谢洛白就探身贴上她的唇,舌尖在她唇瓣上一扫,笑得像只得逞的狐狸。 “味道还不错,够甜。” 溪草羞愤地擦着嘴别过头,只见月台上,魏家延竟然在追着火车奔跑。 “姓谢的,你这个骗子,你也不算什么英雄好汉!把自己的夫人丢在潘代英手里,眼睁睁看着她被人点天灯不去营救,还和别的女人私奔,我发誓,将来一定不会成为你这种人!” 他被谢洛白摆了一道,想来想去还是气不过,奈何对方人多势众,他学乖了,不敢当面吼,见火车开了起来,才敢抒发内心的不满。 溪草瞬间白了脸。 她对蒋家人千叮万嘱,不要透露龙砚秋的事,可算来算去,她却忘了魏家延。 果然谢洛白面色一变。 “他在说什么?我把谁丢在了潘代英手里等着点天灯?” 为他远走西北的,不过就那么两个女人,溪草和龙砚秋,魏家延指的一定不是溪草,那么…… 溪草知道瞒不过去了,横竖火车已经开了,迟早是要摊牌,她深吸一口气,平静地看着谢洛白的眼睛。 “龙砚秋在离开翼城的时候被抓了,潘代英喊话,二爷三日之内不现身,就拿她点天灯,这件事,我一直瞒着二爷。” 说完之后,溪草感觉周身的空气似乎更冷了,冷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谢洛白突然站了起来,大步朝车门的方向走去,溪草惊觉他要做什么,急得奔过去,拦住车门前。 “你疯了吗?侯副官和玉兰已经去救她了!潘代英和汪文洁要杀的是你!如果现在回去,是九死一生!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 哐当一声,溪草的背脊重重撞在车门上,骨头被撞得生疼,谢洛白捏着她的下巴,眸中的怒焰十分陌生。 “溪草,我不止一次告诉过你,龙砚秋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你却无视了我的话,擅自替我做出选择,是不是我对你过于纵容,以至于让你忘了分寸?” 他的手指很冷,如同冰柱卡在她的下巴上,溪草浑身颤抖,她早就料到谢洛白会生气,可是没有想到,他会气成这样。 “不告诉我,究竟是为了救我,还是因为你内心其实一直忌恨着砚秋,曾对你那个心心念念的梅凤官痛下杀手?想借潘代英的手除掉她,报当初那一箭之仇?” 溪草万万没有想到,谢洛白恼怒之极,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等她回过神来,已经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谢洛白生生受了,而目中怒火更甚,两人怒目相视,如两头愤怒的兽。 “如果龙砚秋真的死了,你可以杀了我给她偿命。” 溪草倔强地仰着下巴,一字一句对谢洛白道。 谢洛白目眦欲裂,最终却丢开她,转身走了。 第247章 砚秋之死 潘府西北角小楼,潘项禹匆忙赶上楼去,踢开门,两个壮硕的士兵正在对一个女人拳打脚踢,女子正蜷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美艳的脸上,到处是淤血和青痕。 潘项禹又痛又怒,发狠推开两人,拔出枪对准其中一个的脑袋,那人惊怕解释。 “少帅,这是夫人的命令,龙小姐她也是自愿的!否则我们有八百个胆子也不敢下手啊!” 潘项禹一怔,趴在地上龙砚秋已经扶着桌子艰难地站起来了,她摇摇晃晃地走过去,踢了那个兵一脚。 “给我站起来!继续!” 潘项禹的枪口还指着脑袋,那两人哪敢动手,连滚带爬逃出了小楼,龙砚秋见状,骂了声废物,弯腰,咚地一声往大理石桌面上撞去。 潘项禹惊怒交加,连忙拉住她。 “你疯了吗?” 谢洛白是什么人,既然要施苦肉计,就一定得逼真,才能换取他的怜惜,就像多年前,谢洛白从牢中将她解救出来那一次,他抱起她,如同捧着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充满怜惜。 龙砚秋从地上捡起一条长鞭,塞给潘项禹。 “抽我!狠狠地抽!” 潘项禹扔掉鞭子,拼命摇晃她的肩膀。 “你清醒一点,谢洛白知道这是陷阱,他不会来的!跟着我不好吗?我绝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将来等我袭了老头子的位置,就让你成为翼城的皇后!让你做西北最尊容的女人!这样不好吗?” 龙砚秋将他猛地一推,歇斯底里地吼道。 “走开!你算什么东西,我只要谢洛白!他会来的!他答应过我哥,要照顾我一辈子!” 龙砚秋虽是个女人,发起疯来,力气奇大,竟将潘项禹推倒在地,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感到深深的绝望。 为了闯入火海救龙砚秋,他的后背、大腿、手臂多处被火燎伤,伤口感染,流脓不止,而这个他舍命相救的女人,连一个关怀的眼神都吝啬给他,她心里眼里,从来都只有那个不爱她的谢洛白。 “龙小姐,谢司令已经到了帅府,他要见你。” 龙砚秋狠厉扭曲的面庞,瞬间舒展,重泛光彩,看都不看身后的潘项禹一眼,就跟着前来传信的卫兵走了。 花厅之中,“谢洛白”和“陆云卿”坐在椅子上,辛红鹤的面团和易容水具有很好的修饰作用,改变形貌很容易,可是要模仿另外一个人,就不可能毫无破绽。 侯副官穿一身长衫,帽檐低压,他的眼形和下巴本就和谢洛白有几分相似,足以骗得过潘代英夫妇,而玉兰则靠羊绒围巾遮住半张脸,在寒冷的西北,倒也不显得可疑。 玉兰的手指微微颤抖,侯副官就握住她的手,眼神坚定地低声安慰她。 “放心,一切都安排好了,我们一定能安全离开!” 侯副官按计划和潘代英夫妻交涉,表示龙脉图藏在翼城一处隐秘之地,必须亲眼确认龙砚秋的死活,才能说出东西的下落。 这倒正巧应了龙砚秋的苦肉计,所以潘代英很容易就答应了。 出发之前,辛红鹤给了侯副官一瓶洗颜水,而他和玉兰的大衣底下,穿的是帅府佣人穿的斜襟衫,到时候见到龙砚秋,大家把衣裳一脱,脸一抹,就能混到帅府的下人当中,由事先安排的内应帮助他们逃离。 门缓缓打开,龙砚秋被护兵推了进来,她的样子非常凄惨,似乎经过了一番严刑拷打,侯副官和玉兰都露出惊讶的表情,急忙起身上前。 “砚秋……你受苦了!” 侯副官伸出手想要去扶她,而龙砚秋却后退一步,美眸中写满了惊愕。 “你是谁?” 绝妙的伪装,骗得了别人,却骗不过龙砚秋,这么多年,她一直跟在谢洛白身后痴痴望着他,他的眉眼,一颦一笑,一喜一怒,都深深印刻在她的心上。 玉兰紧张地瞥了护兵一眼,好在侯副官反应快,不由分说拢住龙砚秋的肩膀。 “砚秋,吓坏了吧?洛白哥哥在这里,不用害怕!” 他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肩膀上,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 “龙小姐,是我,侯新柏,谢司令此刻应已平安离开翼城,云卿小姐安排我和玉兰前来救你,我们……” 他话未说完,就被龙砚秋轻声打断。 “你是说,洛白哥哥丢下我,和陆云卿一起走了?” 侯副官眉头微蹙。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等我们逃出去,再慢慢向你解释……” 龙砚秋狠狠地推开他,声音猝然提高。 “解释什么?解释他听到我要被点天灯的消息,还是毅然离开了?是为了陆云卿对不对?一定是陆云卿对他说,龙砚秋只不过是个无用的弃子,犯不着二爷亲自舍身冒险!当初对我的承诺,他忘了!他全都忘了!” 她泪流满面,抱着遍体鳞伤的自己,突然感受到了深深的绝望。 侯副官错愕,按照预想,龙砚秋对于前来营救她的人应该十分配合,哪里想得到这根本是个极端至极的女人,只不过因为谢洛白没有亲自前来,就彻底地失控了。 这一喊,监视的护兵立马发现所谓的谢洛白只是冒牌货,扛枪闯入,玉兰情急,脱下大衣甩倒二人,又一个旋身,用手肘将他们击昏。 “我们暴露了!拉上她,快走!” 她回身才说完这句话,只觉喉咙漏风,血猛地从脖颈处喷涌出来。 “玉兰!” 望着直挺挺倒地身亡的玉兰,侯副官不能置信地看向龙砚秋。 “陆云卿!我杀了你!陆云卿!” 说话间,她又对着地上的尸体放了几枪,玉兰的尸体就弹动了一下。 疯了!这女人已经疯了! 侯副官去摸藏在腰间的手枪,却发现枪套里空空如也,这才惊觉,方才拥抱龙砚秋的时候,他的手枪就被她趁势偷走。 他回头欲说话,额心却已中了一枪,惊惧的表情永远定格,瞪着眼倒在了地上。 潘代英夫妇、汪文洁、黄国维等人,正在不远处的偏厅里悠闲喝茶,谢洛白和陆云卿已是笼中之鸟,插翅难飞,他们并不担心。 谁知突然数声枪响,一时间,大家都坐不住了,带人赶了过来。 护兵一脚踹开门,只见一地的尸体,龙砚秋右手持枪,跪坐在中央,满脸血泪,模样异常骇人。 “龙脉图的下落呢?你怎么能把他们都杀了!” 黄国维气急败坏地吼起来。 龙砚秋置若罔闻。 她输了,她彻底被谢洛白放弃了,回到雍州,他会迎娶他心爱的陆云卿,她似乎都能看到陆云卿穿着婚纱,挽着谢洛白的手,走在红毯上的模样。 而她龙砚秋,却会成为潘项禹的禁脔,夜夜睡在那个她厌恶至极的男人身边。 或许过几年,时机成熟,他挥兵打进西北,会想起来救她,可那时,她或许已经为潘项禹下了一堆崽子,成为臃肿肮脏的破烂货,他还会要她吗? 不会,他从来就没有想要过她! 龙砚秋突然抬头,对着众人粲然一笑。 她不会再给他前来救她的机会,她要谢洛白永远记得,她是为何而死, “谢洛白,我要你一辈子记住我!” 说完这句话,她用枪抵住自己的脑袋,猛地扣下扳机,血花飞溅,她以一种奇怪的姿势仰倒在地。 潘代英气急败坏,骂夫人。 “我就说,直接把人抓起来拷问就完事了!你非他娘的说什么攻心为上,要和这疯子搞什么反间计,结果呢?” 潘夫人也没有想到,这龙砚秋会做出这种疯狂地举动,向来泼辣的她第一个没了言语。 唯一冷静的,只有汪文洁,他的目光扫过她翻起的裙裾,雪白光洁的小腿,以及脖颈上绽开的血花,他第一感觉竟然是兴奋,浑身血液竟然疯狂的沸腾起来,忍不住蹲下身,在这具鲜活的艳尸上摩挲,可是很快,他就发觉了异常。 他撕开黏在“陆云卿”脸颊上的头发,捏着她的下巴看了看,徒然皱起眉头。 “我们被耍了,这两个人是冒牌货!快封锁翼城火车站!” 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谢洛白和溪草,根本就没去过翼城火车站。 通往雍州的火车,此刻正渐渐驶离北方,进入南方的地界。 溪草杵着下巴,静静地看着窗外,冬天快要过去了,湖里的冰开始融化,碎冰反射着晶莹璀璨的光芒,枯枝梢头,有绿芽悄然冒头,黄鹂鸟从窝里探出毛茸茸的小脑袋。 “真好啊!” 辛红鹤坐在她对面,眯着眼和她一起赏景,她呷了口蜂蜜红茶。 “我就不爱苦茶,这玩意和风景一样,合我的口味!” 溪草回首,对辛红鹤笑道。 “咱们华夏山河秀丽,北方狂野,南方妩媚,各领风骚,要是没有战火,挨个走一遍,尝一尝各地美食,那该是多么惬意的事!” 话说到一半,她脸上的笑意突然凝住了,慢慢恢复了冷淡的表情。 辛红鹤回头,果然是谢洛白走了进来。 她无奈一叹。 这两个人之间,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患难见真情,反而是患难成仇人了。从上火车那天起,相互间就没正眼瞧过,甚至没说过一句话。 或许是眼不见心不烦,溪草干脆挪到第二截车厢,和辛红鹤、赖三等人同住,把谢洛白独自留在豪华车厢里。 “几分钟后,火车会经停慈溪,停留一个钟头,此地盛产冰糖玛瑙。” 溪草别过头,看向窗外,置若罔闻。 辛红鹤莫名其妙地看着谢洛白,哦了一声,等着他的下文,可他却没有下文了,那双长而润的眼眸,凝在溪草的后脑勺上,很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 辛红鹤忍不住扑哧一笑。 任你什么军事奇才,乱世枭雄,这男女之事上,始终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分明有意求和,却又拉不下脸来,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鬼才能领悟你什么意思。 她觉得作为过来人,有必要引导引导。 “哎呀,云卿小姐,冰糖玛瑙虽然不值多少钱,但颜色缤纷,质地又通透,女孩子家家挑些来雕个小物件,串个手串,最好看的!不如我们下去挑几颗?” 谢洛白杵在那里,溪草就不想表现出积极的样子,一见到他,她心里就堵得慌。 “十姐,你喜欢就自己去吧!我不感兴趣。” 火车进站了,渐渐慢了下来,辛红鹤不由分说拉起溪草。 “走嘛走嘛!我一个人挑有什么意思,总要有人参考参考!” 溪草又不是练家子,哪里扯得过她,硬是给拉下了火车,辛红鹤对头对谢洛白笑道。 “二爷不去给谢夫人挑些做礼物吗?女人都喜欢珠宝呢!” “也好。” 谢洛白懒洋洋的,似乎不感兴趣,却飞快地下了车。 赖三倒斗见惯了好东西,对这种便宜珠宝不感兴趣,在火车上蒙头睡觉,而小四和何湛要随行保护,也一同下了车。 火车站附近,就有很多小摊,兜售各种冰糖玛瑙,专卖给路过的旅人做纪念品,价格公道,因此别的车厢也有旅客下车买玛瑙。 辛红鹤拉着溪草在摊子前蹲下,在小瓷盘里挑挑拣拣,这些晶莹剔透的玛瑙原石,未经雕琢,天然可爱,溪草也不由来了兴致,挑了十几颗,让摊主现给串了个手链戴上。 正要去手提袋里取钱,一只手从她肩头穿过,沉甸甸的几块银元落在摊主大叔手心里。 “哟!这位少爷,冰糖玛瑙贱价,可用不了这么多!” 谢洛白慢吞吞地道。 “赏你了,给孩子买块糖吃!” 遇上如此阔绰的客人,摊主大叔立刻露出欢喜万分的笑容,按着旁边的女娃要给谢洛白鞠躬道谢。 溪草有点笑不出来,想取下手链说不要了,但见摊主一家欢愉的笑容,又不忍心。 谢洛白给的钱,恐怕抵得上这些穷苦人半年的用度了。 她冷着脸生闷气,小四却抬着一盘玛瑙凑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地对溪草道。 “云卿小姐,能不能帮我也挑几颗串一串,我想送给玉兰,你知道,我是个粗人,我怕我挑的,她不中意。” 溪草的心柔软了一下。 “好啊!其实心意到了,别的哪有那么重要,只要是你送的,一定什么都好看!” 小四脸抓头,嘿嘿傻笑,脸有点红。 他待玉兰当真是不错,以至于溪草都有点不敢直视他。 虽然何湛一再保证,此次营救,已经安排了内应,万无一失,但她总觉得龙砚秋或许不会乖乖配合,会给他们带来麻烦。 溪草隐隐有点不安,只有等到了雍州,安排好的内应把电报拍过来,她这颗心才能放下。 第248章 求婚成功 都是知根知底的伙伴,谢洛白和溪草之间的疏远和不快,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从慈溪站上了火车后,察觉谢洛白态度已经变幻,小四与何副官也加入了和事佬的队伍,再加之辛红鹤在旁边推波助澜,溪草也不好再继续板着脸。 待火车进入遂宁地界的时候,已经能和谢洛白面对面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了。 溪草坐在窗前,瞟眼看窗外。 入目到处皆是冬末春初的景象,在落日的余晖中,火车缓缓前行。 “夫人,已经好了。” 摆盘的侍者鞠了个躬,推着餐车出了包厢,溪草回头才发现今日的菜点布置有些与众不同。绣着铃兰的雪白餐布,鱼子酱、西式点心,红酒牛排、水果沙拉放了满满一桌。 而当中最夺目的,便是放在餐桌正中,两只三角烛台,此刻烛火摇曳,衬着日暮黄昏的夕阳流光,有一种璀璨迷离的味道,梦幻得不真实。 溪草愣了一秒,当即回过神来,留洋归来的姑姑宣蓉格格,曾和她讲述过很多西人的礼仪习惯,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烛光晚餐? 再看小四、何副官、赖三,甚至是最馋嘴的辛红鹤都消失无踪,溪草心中隐隐意识到什么。 犹在怔愣,包厢门呼啦一声从外面被拉开。 溪草条件反射抬起眼眸,便见谢洛白捧着一捧鲜红欲滴的玫瑰,领口上系着西式领结,头发也一丝不苟梳成背头,出现在门口。 这还是溪草第一次看谢洛白穿西装,黑色的马甲三件套,把他的身形勾勒得笔挺威武,深邃的目光,少了戎装时的冷厉,多了一层时髦的英气,些许是觉得衣饰别扭,谢洛白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一声。 “喏,送给你的。” 说完长腿一迈,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溪草面前,把玫瑰塞到依旧晃不过神的少女手中。 他就这样站在自己面前,一双眼清润地引人沉溺。 溪草被他看得手足无措,也不知道是玫瑰香气馥郁,还是颜色浓烈似焰,只觉得心口忽地有些乱了频率,好半天才憋出一句。 “天气这么冷,哪里来的玫瑰?” 谢洛白微微一笑。 “在窑安站补给的。这里再往外几十里路外就有码头,而铁路铺设北上燕京,南下雍州都要经过,渐渐的商业就发达了。不仅吸引了南来北往的客商,有些国外来的商客也在这里建了别馆,舶来品、西洋菜式、西洋礼仪也渐渐成了当地日常。有了市场,自然就有生产源,这些玫瑰花,便是有些人利用温室培育,高价出售的。” 温室栽培并不稀奇,之前在燕京,忠顺王府就有自己专门的温室花房。 谢洛白异常认真的说完,房间忽地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 溪草想了想,却实在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延续话题;而谢洛白平素也算皮厚无耻之辈,竟在此时也没了言语,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决定还是按照往常的来,他一把捞起溪草手中的玫瑰花,随手放在桌上,拉起她的手,便把她请到座位上。 “先坐下来吃饭吧。” 谢洛白颇为绅士地帮溪草拉开座位,然后坐在她对面。 “尽管东西都已经采买齐全,可火车到底不比正规餐厅,等回了雍州,二爷再带你去吃最地道的西餐。” 谢洛白如是说。 他想起傅钧言经常在他耳边唠叨的,追求女孩子一定要讲究循序渐进,千万不能似行军打仗那一套,实施抢掠强迫土匪行径。 在和溪草冷战的这几天,谢洛白难得没事,深刻地进行了自我反思。 忽地发现,似乎他就没有和溪草好好约会过! 对比表弟傅钧言从前和女孩子交往,各种投其所好,大献殷勤,他在溪草身上就没有施展与发挥过。 既然说了要与梅凤官竞争,那趁着这家伙如今下落不明,再不把握住当下天时地利人和的机会,那真是暴殄天物! 谢洛白不是踌躇犹豫的性子,当即便下了决定。 他是真心稀罕溪草,当在潘家别苑看着娇娇柔柔的少女在落雪中出现,天知道,谢洛白内心有多震颤。 左右他们的结婚声明已在雍州各大报刊上登了报,回到雍州,势必要举行婚礼! 尽管他有无数多个方法,能让溪草屈服;然而谢洛白内心其实还是期盼着溪草能心甘情愿地和他一起结成夫妇,接受来自亲朋好友的祝福。 是以,便有了今日的这一出。 溪草拿不准谢洛白要干什么,不过两人干站着也是别扭,逐也拿起餐布上的刀叉,开始吃饭。 谢洛白教养很好,吃饭时讲究食不言,看溪草闷头苦吃,逐也不打扰。不过平常少女小猫似的胃口,今日竟然吃了小半个时辰,还没有吃好? 谢洛白有些奇怪地抬头,发现那刀叉把一小块蔬菜切无可切,才少少送到口中,登时明了。 外面的天渐渐黑了,包厢中没有开灯,烛火摇曳中,少女优雅地执着餐具,一举一动都颇为赏心悦目,看得谢洛白移不开眼。 “还是咱们华夏人吃饭热闹,这样隔着半张桌子,饭菜越吃越冷清,都没有烟火气。我记得小时候,在蓉城谢家,那时候外祖母也在,长辈们围着她,而我们一群小孩子两张桌子都坐不下,小孩子好动,听差保姆满屋子追着跑。” 谢洛白撑着下巴。 “在冀城的那几日,我就经常忆起这些过往,想着,等以后咱们老了,也儿孙满堂该多好。” 溪草心中一跳,只听谢洛白继续。 “不过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未来。溪草,谢谢你能来救我。” 那双看向自己的双眼,带着浓浓的宠溺。 “这件事始终是由忠顺王府而起,这是我的本分。” “还在为砚秋的事生气?” 听了溪草不冷不热的回答,谢洛白嘴角弯弯。 “溪草,上次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何湛和小四已经把前因后果都告诉我了,我不应该对你发火,请你原谅我。” 他走到溪草面前,作势就要给她行礼,吓得溪草立马从座上弹站起来,可刚刚起身,双手便被谢洛白握住,他半拉半压地让溪草重新坐下,在少女犹疑的眼神中,单膝下跪在她面前。 “溪草,我原以为我这辈子便是征战沙场,戎马一生,却没有想到上天却让我遇到了你。” 谢洛白执着溪草的手 ,放在唇边吻了一下。 “你能不能嫁给我?” 求婚这个玩意,也是前朝没了,随着中西文化的不断碰撞,才逐渐在华夏的新派人士中流行开来。 之前傅钧言向杜文佩求婚时,溪草也是感动不已,也曾幻想过自己的将来,会不会也有这样一出。不过梅凤官思想保守,从装束到生活习惯还是传统的中式,大抵这类型他不会接受吧? 想到这里,溪草不是没有遗憾的。 却没料到,却在另一个人身上梦想成真。 眼前人目光真挚,连温柔都带着毋庸置疑的坚决,看着溪草喉头发紧。 她想起自己被陆家逼嫁淮城,谢洛白半路劫道从天而降;想起在潘家别苑,眼前人为自己安排好退路时的坦荡与不舍;想起在蒋氏医馆,他低头询问自己是否已经有了他的位置;甚至就在刚刚,郑重其事地向她述说感激…… 那一句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 发生了这么多,溪草不否认自己那一颗喜欢梅凤官的心,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偏移…… 昏黄的光线,在谢洛白周身勾勒出一道温暖的黄光,他上扬着脸,分明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司令,此刻已隐隐露出紧张情绪。 谢洛白的眼,似一汪深潭,似乎带着魔力,隔壁包厢,不知何时开始播放一支悠长的梵婀玲乐曲,连干冷的空气都带了几分心醉的诗意。 就在溪草差不多情不自禁答应时,烛芯噼啪打了一个火花,她一瞬清醒过来。 “我不能答应!” 尽管是意料之中的回答,谢洛白面上还是略有失望。 “我愿意等。” 他依旧维持着下跪的姿势,看着溪草的眼睛,轻道。 “不过溪草,等火车到了雍州,想来姆妈会催促我们尽快完婚,你打算怎么办?” 这也是溪草担心的。 结婚声明登了这么久,加之谢洛白死里逃生,谢夫人定会尽快落实婚礼。一来是让外界闭嘴,二来也是有冲喜的意思,届时她要这么办呢? 溪草内心剧烈挣扎,目中什么东西飞速闪过。 “谢夫人待我很好,我不想让她难过,这场戏我会和你一起演下去。” “好。” 谢洛白没有逼她,这对他并非是坏消息。 “溪草,既然要做戏,那不如提前操练操练?” 谢洛白的眸光变得灼热,他盯着那张嫣红的嘴唇,在溪草措不及防间,毫不犹豫地压了下去,直到怀中的娇躯绵软无力,才在她唇上咬了一口,意犹未尽松开手臂。 谢洛白求婚成功的消息,在第二日便传到了随行人员耳中。 辛红鹤揶揄。 “搞半天谢司令是先斩后奏啊,报纸上婚书都登了,却连前面的过程都没有弄完,看来我之前不叫少夫人是对的!对了,云卿小姐,谢家聘礼送来了吗?若是敷衍,咱们可不嫁。” 关系自家主子声誉,小四和何副官自是挺身而出为其辩护。 “我家司令大方得很,只要少夫人开口,自是要什么给什么!” “就是,况且少夫人与司令伉俪情深,这婚礼不过是一个形式,其实办不办区别并不大!” 何副官话音刚落,便遭到了辛红鹤与小四的齐声驳斥。 一个恍然大悟,表示终于理解为何何副官比小四大,还孑然一身;另一个则红着脸,直言等谢洛白和溪草大婚后,也要给玉兰一个像样的婚礼。 被辛红鹤与何副官一通打趣。 从始至终,溪草这个当事人都插不上半句话,干脆随他们去了。 而赖三一如既往蒙头大睡,对这些闲话全无兴趣,除了在随着雍州城逐渐靠近时,不断与溪草确定在支票上签章的时间。 这列火车不是军政专列,一路走走停停,终于在第七日的傍晚到了雍州火车站。 在火车停靠的沿途城市,小四已经提前发了电报,谢、沈二府每日派人来火车站候着,待火车甫一停稳,便有接站的人迎了上来。 车门方方拉开,裹着羊绒披肩,穿着一袭皂色丝绒旗袍的谢夫人就迎了上来,抱着谢洛白就是一阵捶打哭泣。 谢洛白亦回抱着母亲,和她紧紧相拥。 这一幕和当初他们从野马岭归来是那么地一致,不同的是,那时候谢洛白诱敌佯败,这一次却是真的九死一生。 溪草在人群中看到了沈督军,他旁边站着一个眉目儒雅亦穿着一身军服的人,五官和谢洛白还有几分相似。 似乎感受到溪草的视线,二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转到她身上,对溪草微笑颔首。 谢夫人和儿子叙旧完毕,便过来牵溪草的手,开口就责备道。 “你这丫头,一声不响就去了西北,可把姨妈担心死了……还好谢天谢地,这次你们都安然归来。” 当日溪草道明要去西北,谢夫人是反对的,第二日溪草大早坐了飞机离开,得知是沈彦兴干的,谢夫人再顾不上再不踏入沈家的旧言,带着人杀到督军府,欲找沈督军要个说法! 不想刚刚出门,便收到了谢信周的电报,电报上说他已与沈督军取得了联系,晚间会到雍州,一起商议营救谢洛白的事宜。 溪草现在才知道,之所以他们逃出冀城,后面一路上畅通无阻,原来乃是雍州沈氏与蓉城谢氏共同向淮城总统府施加了压力。 否则,出了冀城的几个小城,乃是淮城总统府治下,若是楼总统有意为难,也有一千个办法让他们这一路不太平。 而那个与谢洛白眉目有几分相似的,便是蓉城大帅谢信周。 他大踏步走到溪草面前,锐利的双眼上上下下打量了溪草好几遍,似乎想在她身上找寻小妹的影子。 谢夫人最是维护溪草,看她被弟弟盯得不自在,忙上前打圆场。 “云卿一路上都累了,你这个做舅舅的,关看人,不说话,是个什么意思?”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目不斜视掠过沈督军,仿若旁边根本没有站了这样一号人。 谢信周把一切收在眼里,谢沈二府旧怨颇深,若不是为了谢洛白,他也不可能和沈彦兴这个老东西重新坐在一张桌上。 左右他也是外甥的父亲,对谢洛白亦是尽心尽力,在接到外甥报平安的电报后,谢信周于是把消息透露给他。 至于其他的,反正大姐是个有主意的人,他便不插手了。 “云卿,本来一年前就应该来看你,都怪舅舅太忙了,这下好,你和洛白平安归来,正好方便舅舅喝了你们的喜酒再回去!” 此言一出,四下皆是喜气盈盈。溪草有些心慌,还有些尴尬,索性垂着头不说话,众人只当她害羞,也就一笑而过了。 趁着一群人又抓着谢洛白嘘寒问暖的功夫,溪草忙拉住一个看上去面熟的护兵,询问。 “冀城方面的电报收到了吗?龙小姐他们如何了?” 那人方还笑容满面的脸,瞬间骤变。 在溪草的逼问下,才有些吞吐地沉痛开口。 “禀少夫人,营救失败,龙小姐、侯副官和玉兰小姐无一生还!” 第249章 不过如此 无一生还?!!! 溪草身体晃了晃,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她颤着声音又问了一遍。 “怎么可能?玉兰身手那么好,侯副官也是百里挑一的好手,据我所知,龙砚秋枪法亦不错。就算有意外发生,怎么可能就……一个人也没有逃出来呢?” 护兵目光悲凄。 “少夫人,那个电报就是这样说的,具体的属下也不知……不过发电报的人已然在赶赴雍州的路上,具体的,还请少夫人当面问他。” 护兵向溪草敬了一个礼,退至一边。 走在前面的谢夫人,发现溪草一个人落单,唯恐冷落了未来儿媳妇,忙招手叫她过去。 “云卿,是不是不舒服?怎么脸色这么差?” 溪草恍惚了一秒,有些不安地看了谢洛白一眼,发现他依旧和谢信周在说话,才心事重重地挤出一个笑。 “没什么……” 原以为能暂时瞒天过海,哪知谢夫人却睨了弟弟和儿子一眼。 “你们两个,有什么话一会再说。云卿身体不舒服,洛白先送她回去。姑娘家大老远的跑去西北救你,别才回来就把人抛到脑后!” 有道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谢夫人本意是想让儿子体贴侄女,小两口欢欢喜喜维系好感情。落到沈督军耳中,却又是另一层意思。 他站在原地,痴痴地望着谢夫人那张和记忆中毫无变化的脸,面色复杂。 注意到母亲微微蹙眉,谢洛白不动声色走上去,站位正好隔开了沈督军的视线。 他牵起溪草的手,温声询问,没想到溪草脸色更白了。察觉掌心中的那只手不住颤抖,谢洛白皱眉,旁边的小四已经一把把刚刚和溪草说话的护兵从人群中揪出来。 “你这家伙,方才和少夫人说了什么?!” 护兵不明所以,揉着脑袋如实道。 “无非是回答少夫人冀城方面的电报消息。” 此言一出,小四揪着他衣领的手也蓦然收紧,他目露紧张,连开口问询的勇气也消失殆尽。 而谢洛白亦是目光微沉,感受到身侧溪草的身体越发僵直,他紧了紧手握少女手腕的力道,再开口时,笑容骤散。 “电报上怎么说?砚秋他们到哪里了?” 此言一出,谢夫人、谢信周以及沈督军也不由变了颜色。特别是谢夫人,满脸的不可置信。 “砚秋,你是说砚秋她去了西北?” 谢洛白送走龙砚秋后,大半个月都没有收到龙砚秋到达蓉城报平安的电报,谢夫人只好给弟弟发电询问,得知谢信周言及,在前几日收到砚秋的信件,表示想在沿途停靠玩耍,到达蓉城的时间不定,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纵然不喜欢龙砚秋极端的性子,可到底算看着她长大,况且在身边养了几年,也有了感情;加之龙家三口为谢洛白牺牲了生命,谢夫人即使不想让龙砚秋成为儿媳妇,却打心眼里要为她寻一个圆满的归宿。 现在听到本来游山玩水的女孩子,忽地去了西北,她有些意识到什么。 沈督军眸光冷厉,同样忆起当时那个女孩子为了救谢洛白,只身前往督军府和他的部下们谈判的样子,也有些动容。 他是一个传统的男人,觉得优秀的男人本应三妻四妾,多子多福。 溪草固然不错,出生忠顺王府,是能配得上他金刀驸马家族的赫舍里格格;而龙砚秋那个丫头对谢洛白忠贞不二,亦是难以舍弃。 现场唯一冷静的便是谢信周了,他和谢洛白一同看向护兵。 “先说说,电报上到底讲了什么。” 众人神色的变幻,让本就紧张的空气越发凝固,护兵脸色难看,结结巴巴开口。 “启,启禀大帅,启禀司令,电报上没有言明具体经过,只写了结果——” 在众人或是期盼或是催促的注视下,他硬着头皮说出了那个结果。当听到玉兰死了,小四眸中的光彩一瞬熄灭,他咆哮着揪着护兵的衣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死了,一定是弄错了,一定是弄错了,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小四生得阴狠,陡然变幻的情绪,让他身上的阴戾情绪瞬时爆发,护兵被他震住。 眼见他把护兵重重扔在地上,掉头就往对面一列正欲缓缓开动的火车上冲,谢洛白率先反应过来,猛地冲将上去追,何副官等人见状,也一起上去拦人,好半天,终于把小四拉了回来。 “二爷,求你让我过去看一眼,我不相信玉兰就这样没了!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一定是电报发错了,对不对?” 听着他一边被人连拖带拉回来,一边对谢洛白恳求,溪草的眼眶渐渐红了。 “你不要激动,在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我也不相信他们都死了!” 谢洛白拍了拍小四的脊背。 寻常,只要他一个眼神,小四都是惟命是从。可这一次,他却第一次违抗了谢洛白的命令。 “不,二爷,我无论如何都要去冀城,我要去西北,请您不要拦着我!” 他猩红着一双眼,在众人措不及防间,忽地拔下了腰间的手枪。 何湛目光骤缩。 “小四,拿枪对着自己人,你疯了!!!” 沈、谢二府的护兵们霎时护住自家的主帅,发现谢洛白钳制自己的手臂的双手依旧没有松动,小四执枪的手都在抖。 “二爷,求你放手,我真的不想开枪,我,我只想去看玉兰一眼,看看她到底还好不好,求求您成全我!” “我要是不成全呢?” 谢洛白眉目森冷,吼叫出声。 “你开枪啊!开枪!” 小四牙关紧咬,就在他要扣下扳机的当口,瞬间双肩一垮,手中的枪滑落在地,整个人颓然地倒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哭出声来。 地上的枪被何湛第一时间捡起,谢洛白看着狼狈的小四。 “最近这段时间,你先好好休息一下。” 说完起身的当口,几个护兵已经上前,几乎是把人连拖代架拉走。什么东西从他口袋中滑落,落在地上咚地一声,四下散开,被阳光折射发出道道红光。 目送小四上了小汽车,谢洛白转身,路过溪草的时候,他顿了一下。 “溪草,原来三条人命在你眼中,不过是没什么……” 和前番知晓龙砚秋被留在冀城不同,这一次,谢洛白没有生气。可是这样平静无波的一句,却比那些诛心之言更加引人心凛。 溪草的眼泪当即就下来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因为谢洛白的话委屈,还是为三个伙伴的离世难过。 谢洛白却看都不看她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夫人、沈督军和谢信周几人,在小四爆发时已被谢洛白命人送上了小汽车,而剩下的都是谢洛白的人,看自家司令走了,自也跟着去了。 溪草抹了一把眼睛,抬眼看月台上来来往往再无一个熟人。百姓们见这些持枪的士兵终于走了,也大着胆子往这边过来,瞥见有人捡起散落在地的冰糖玛瑙珠子,溪草突然冲将过去,疯了似地和对方抢夺起来。 “这是我的,还给我!” 有人被溪草的癫狂状态慑住,忙不迭把珠子还给她;还有人却觉得这个长相曼妙的少女莫不是疯了,起了逗弄之心,拿着珠子在她眼前一阵晃,嘴巴还不干不净的。 溪草刚要拔出手提包中的手枪,那人手臂一拧,已经被辛红鹤轻轻松松扭打在地。 辛红鹤踢了他一脚。 “珠子不值钱,不过谁要敢在老娘眼皮子底下昧了珠子,休怪我手下无情!” 辛红鹤身上一件油光水滑的黑熊皮袄子,头上也带着西北人的貂帽,整个人一个女悍匪形容。她微微用力,对方便在地上痛叫出声,引得旁人再不敢动作。 辛红鹤和溪草把珠子一颗一颗地捡起来,溪草数了几遍还是少了一颗。 “当时小四让我挑珠子时,一共选了十八颗,现在只有十七颗了,怎么办,十姐?” 少女红着一双眼,似一只可怜兮兮的小兔子,声音中带着哭腔。 辛红鹤把溪草从地上拉起来,叹息一声。 “云卿小姐,有些东西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人总要向前走,您还有很多事要做,还请面对现实。” 溪草浑身一震。 是啊,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首当其冲,完成和谢洛白的约定;其次寻找梅凤官与润沁,她不能消沉! “道理我都懂,只是我始终欠了玉兰一条命。” 溪草哽咽道。 “不知玉兰的家在哪里,还请十姐明日带我走一趟,我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是能帮她做的。” 辛红鹤送溪草回了陆公馆,赖三难得的良心发现,没有来找溪草催账。 陆承宣大早被谢夫人告知,今日是女儿的归来之日,从早上一直巴巴在门外守着,任凭人如何劝阻都不进去,终于听到黄包车上一声熟悉的女声,杵着拐杖,蹬蹬蹬过来,见到溪草便对她伸开了双臂。 “云卿,你终于回来了。” 溪草也很是动容,和他相拥。 “爸爸,我回来了。” 听她声音瓮声瓮气,陆承宣瞬时急了。 “怎么,难道杜家那小丫头发生了什么事?” 溪草这次出门,打的是寻找杜文佩的名义,于是陆承宣顺理成章有了这样的联想。 溪草扶着他的胳膊,把陆承宣扶到客厅的沙发上坐好。 “不,只是白走了一趟,还是没有寻找到文佩,实在难过。” “吉人自有天象,文佩那丫头,从声音来听是个鬼机灵,在外闯荡,要让她吃亏,恐怕难!” 溪草闷声回答。 “但愿如此。” 父女二人聊了一会话,得知这一个多月,陆铮送陆铭去了淮城求学;而陆钦在市政府混得如鱼得水,他最近交了一个女朋友,据说来头不小,阮姨娘很是得意。 陆家这些日常琐事,溪草不大提得起兴趣。 “大伯的案子了了吗?” 溪草去西北的时候,陆承宗的尸体还被警备厅扣押,陆铮本打算把杀人的脏水往自己身上泼,却被窦世仁四两拨千斤化解了。 说起长兄,陆承宣胸口一阵起伏,又是气愤又是唏嘘。 “已然下葬了,而且,这件事竟然是严家和孙家做的!有人匿名提供了线索,警备厅顺藤摸瓜,终于真相大白。|” 陆承宣停了一停。 “原来你大伯母曾和孙家大太太透露过,你大伯在外面存了一大笔钱,大哥突然疯了,那笔钱的下落便成了死案。于是严家和孙家,找来高人,妄图用催眠刺激穴位的方法,让大哥告知钱款下落,不想中途出了差错,大哥忽地自缢身亡。那个祸害大哥的江湖术士已经供认不讳签字画押,在几日前,被警备厅执行了死刑……” 一番话,把整件事轻松道完,仿佛很是简单明了,可事实上,与陆家打交道的几个月,其间的艰辛只有当事人知晓。 之前匿名提供线索的人,以及把这一切完整串联起来的,会不会就是同一个人? 溪草很快想到了一个名字。 果然听陆承宣道明,这件事也是在陆铮离开雍州后利落结案的,溪草心中越发确定。 和陆承宣又说了一会话,溪草借口要去洗澡休息,径自走到二楼小会客厅,锁上门锁,拨通了那个久违的号码。 电话那头依旧懒洋洋一声“喂”,不是那道缱绻曼妙的声线。 溪草心中咯噔一下,正色道。 “赵先生,是我,陆云卿。” “原来谢少夫人回来了?怎么样,一路可还顺利?” 在谢洛白与自己的结婚声明登报公开后,赵寅成很乐意地接受了溪草的这个身份转变,仿佛也因为称谓的变幻,两人曾经的恩怨也一笔勾销。 “此番能顺利而归,三爷功不可没,多谢赵先生为我引荐三爷。” “是吗?” 赵寅成换了一下握着电话的手。 “满意作为我盟友做的吗?” 溪草面露神色一敛。 “陆家与严、孙两家已经决裂,赵先生果真本事了得,而且只在短短时间便做了数月我无从下手的事,陆云卿自愧不如。”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 “谢少夫人实在自谦,其实我在某些方面不若谢少夫人细腻,之所以能略胜一筹,无非是比谢少夫人更懂得玩@弄人心。” 第250章 焦头烂额 “我们一起把华兴社搞乱如何?” 赵寅成的笑声停了下来,突然很郑重地问溪草。 “熊家、杜家如今都已经没落了,不足为惧。冯五和唐三肚子里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也掀不起风浪,只有严二和孙八野心勃勃,一直撺掇着陆铮夺权,如果我们能把他们一网打尽, 陆家就是你的了,至于剩下的黄家、钱家,老家主过世,如今当家的少东家都是不成器的二世祖,只会趋炎附势,如今仰陆铮的鼻息,等陆铮倒了,自然唯你们四房马首是瞻,岂不美哉?” 溪草笑了笑。 “这样于我当然很好,可赵先生你,又能在其中捞到什么好处呢?赵先生是个商人,可不是慈善家,没有利益的生意,你会做吗?” “问得好!” 虽然厌恨这个女人,但赵寅成还是由衷欣赏她的聪慧机敏。 “亏本买卖我当然是不做的,陆小姐也知道贪多嚼不烂的道理,到时候你接手了陆家,那么严家和孙家的地盘,自然就归我所有了,这很公平吧?” 溪草直觉,赵寅成的胃口远不止如此,但她心力交瘁,实在需要一个盟友。 “很公平,不过赵先生要的东西,就该自己去取,至于我呢,可以帮你打打下手。” 这话的意思,就是说既然她从严家、孙家身上得不到什么利益,就不会出现在与对方交锋的第一线。 赵寅成面上的笑容收住。 当真是个狡猾的女人,从她手上半点便宜都讨不到。 他冷哼一声。 “可以,不过到时候轮到你对付陆铮,也别指望我能出多大的气力!” 溪草嫣然。 “那是自然的。” 他现在表明自己没有觊觎陆家家业,不过是宽慰她的谎言,真弄倒了严、孙两姓,轮到陆铮的时候,溪草才不信赵寅成会袖手旁观。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想你也该知道。” 赵寅成突然一改生意人的精明态度,口吻变得疲惫。 “我在淮城的朋友,说他见到阿凤了……” “什么?” 溪草猛然从沙发上站起来,心脏不由快跳起来,连声追问。 “什么时候?在哪里?你怎么不早说!” 她语气不自觉尖利起来,难道在赵寅成看来,梅凤官的下落,比华兴社这些破事更重要? 电话那头沉默了,在溪草再三催促下,赵寅成才道。 “在陆军总长展锦荣的官邸……那天展锦荣过五十大寿,包括楼总统在内的淮城政要去了大半,我那朋友看见阿凤在展家官邸二楼同佣人说话,后来佣人带他进了一间卧房,就没有出来过……” 赵寅成声音越来越低。 “阿凤离了雍州,无根无基,又没有靠山,怎么可能成为陆军总长的座上宾?就是你们陆家开宴,也没有客人进主人卧房的道理,何况展锦荣是那等身份…… 溪草蹙起眉头。 “你想说什么?” 赵寅成捏着电话的手不由收紧,难得有些怯弱起来。 “展锦荣虽有妻女和四房姨太太,可平日还喜欢豢养戏子,甚至荒唐到纳了个小旦做男妾,我朋友说,那时候,展锦荣纳的男妾,刚死了一月,政要们纷纷借过寿给他送新宠上门……” 梅凤官姿色绝艳,又是一代名伶,被政客用来向上峰献媚听起来似乎是很合理的事,可 溪草却无法接受这种解释,厉声打断。 “这不可能!他是洁身自好的人!绝不会这样自暴自弃!否则你早得手了!我不相信!” 这一声怒喝犹如当头一棒,敲醒了赵寅成,他似乎从溪草的否定里找到了安慰。 “你说的对……阿凤不是这种人,有可能是误会,又或者是我那朋友看错了,毕竟他并没见过他本人,仅凭一张黑白照片,认错也是有的,我让他再去打听清楚……” 挂了电话,溪草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单手撑着额头,思绪乱作一团。 屋子里拉着厚厚的窗帘,光线昏暗,溪草只觉不堪负重,下意识道。 “玉兰,帮我捏一捏肩吧!” 刚说出口,她自己先愣了,玉兰有双巧手,特别能疏通经络,从前溪草疲劳之时,她都会帮她按摩,以至于成了习惯,都忘记了玉兰已经死去的事实。 她走出小会客厅,转进了玉兰的房间,这个爱干净的姑娘,临走前把被褥纱帐叠放得整整齐齐,床边放着一只旧式木箱,红漆绘鸳鸯的款式,是新娘子用来装嫁妆的。 绘功粗糙,应该是出自乡下工匠之手,或许就是玉兰娘家人送给她的。 打开箱子,里头除了小四所送的几样首饰外,就只有一双红绸绣花鞋,一对质地普通的红釉花瓶。 溪草鼻尖发酸,眼泪滴落在瓶身上,玉兰不像杜文佩热情似火,聒噪多话,这丫头沉默忠诚,时常都是溪草说什么她做什么,溪草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好好了解过她,甚至不知道,她已经私下开始为自己准备嫁妆,她要是知道,一定要出手为她添妆,不会让她寒酸出嫁。 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溪草心绪翻涌。 谢洛白失去了对他有恩的龙砚秋,如此懊恼郁愤,可她为了龙砚秋,也失去了对自己有恩的玉兰,这代价难道不惨痛吗? 难道龙砚秋的命是命,玉兰和侯副官就不是命吗? 想到这些,她就觉得自己无法原谅谢洛白的冷待。 溪草蜷缩在玉兰床上,整个房间浸泡在黑暗里,杜文佩失踪了,玉兰死了,淮城传来了梅凤官堕落的消息……她犹如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沼泽,没有自拔的力气。 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陆承宣正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学习盲文,溪草身上的被子,是他亲自帮忙盖的。 “爸爸……” “玉兰那孩子没和你一起回来,她出事了吗?” 陆承宣善良,但不代表他蠢笨,溪草睡在玉兰房里,他摸到女儿的脸颊上,都是泪痕,就明白了几分。 溪草低低地嗯了一声,没有具体解释,陆承宣也没有追问。 这个女孩子,有主见有胆识,瞒着他做了许多不得了的事,恐怕这次所谓的寻找杜文佩,也是幌子,她不想说,他就不过问。 “云卿,这不是你的错,我的女儿是个重情义的人,玉兰她明白的。” 陆承宣站起来,伸手去找溪草的头顶,她就凑过去,让他摸她的头。 陆承宣和她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可是他的手心抚过她的头发,让她感到温暖和安全,她抱住陆承宣的腰,把泪眼埋进他的睡衣里。 陆承宣轻拍她的背脊。 “春天快来了,去踏踏青吧!约上你表哥一起……” 溪草身体一抖,陆承宣就好像懂了,他笑道。 “不是洛白,爸爸指的是你钧言表哥,自从文佩不见了以后,他也整日郁郁寡欢,你们都该出去散散心,别闷在心里。” 溪草没有拒绝,在雍州,她实在没几个能真心相交的朋友,傅钧言算一个。 同是天涯沦落人,能彼此靠在一起取暖,或许也挺好。 陆承宣去打了电话,下午,傅钧言就开车来接溪草了。 “抱歉,舅舅在雍州,我少不得要作陪,早上姨妈打电话叫你过去吃饭,你怎么不去?舅舅还以为你不亲他呢!” 她不肯前往谢府,自然是因为谢洛白,溪草却道。 “傅少当真入戏了,我又不是真正的陆云卿,对于谢大帅,实在谈不上亲不亲。” 傅钧言一噎,无所谓地笑笑。 “舅舅是个军人,军人总是无趣的,我约了两个球伴,教你打网球,这比打麻将、打牌都要有趣得多!” 他并不似陆承宣所说的那样一蹶不振,听说纺织厂已经在雍州站稳了脚跟,连从不进国产布的南洋百货公司,都和傅钧言定了单子,因为销路好,他不得不又进了一批新机器,把半死不活的熊氏织业彻底带了起来。 或许这个不学无术的傅钧言,才是傅家最有经商天赋的那个。 事业上的成功,让他看上去神采奕奕,似乎已经忘记了杜文佩带来的伤痛,其实溪草知道,他从未放弃过寻找杜文佩。 “对了,今早潘代英拍了封电报给谢二,对龙砚秋的事表示遗憾,说会命人护送她和另外两位的遗体回雍州。” 虽然玉兰能回来下葬,溪草略感欣慰,可她同时讶异。 “他杀了人,又为什么这么做?示威还是折辱?这不明智。” 傅钧言对政治不感兴趣,耸肩道。 “大概谢二已经放虎归山,潘代英总得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不对,那样的话,留着龙砚秋,将来在战场上威胁谢洛白不是更好吗?为什么要杀她?龙砚秋,真的是被潘代英所杀吗?” 此前消息过于震撼,几乎把她击溃,但冷静下来之后,溪草便觉疑点重重。 傅钧言只是叹了口气。 “谁知道呢!反正那个线人还有几天就到了,到时候所有事都会真相大白。” 傅钧言带她到了网球场,场子里人很少,毕竟西式运动是很奢侈的,能接触的人都算是上流社会。 傅钧言还约了两个球伴,居然是陆钦和唐双双,他对溪草道。 “都是熟人,我想你会自在些。” 这算很体贴溪草了,她没什么朋友,陆钦和唐双双虽不算溪草的朋友,但总不是敌人。 唐双双一改平日的浓艳,居然穿起来网球裙,卷发用发带箍起来,像个美艳的少女。 她很亲切地和溪草打招呼,她喜欢溪草,更喜欢傅钧言,他俊美有为,又曾是杜文佩的所有物,她就有种天然的征服欲,自然是很乐意来的。 陆钦就不那么乐意了,他不爱运动,对唐双双也没有好感,但他迫不得已。 虽然他在政府当了个官,结交了有权势的女朋友,但如今陆铮一家独大,这对和严曼青有过节的阮姨娘母子可是个威胁,他还是得巴结溪草这个堂妹,只有她能和陆铮抗衡。 傅钧言和唐双双都是很时髦的人,有来有回打得很好,而不会打网球的溪草和陆钦,就显得比较捉襟见肘,陆钦时常被同队的唐双双数落,憋得脸红脖子粗,似乎很不愉快。 溪草出了一身汗,却很畅快,似乎把堵在心中的郁结甩掉了几分。 打了几局,她累得不行,就坐在场边休息,陆钦早就不想继续,也趁机和她一道下了场,溪草看着唐双双和傅钧言对打,随口对陆钦道。 “听说二哥的女朋友,是吴政务长的千金?这很好啊!吴政务长仅此于市长,有了这位岳丈,堂哥往后可以官运亨通了。 ” 陆钦是姨太太生的儿子,地位不如陆铮,才干也有所不及,所以若能与吴政务长家结亲,算是一门好亲事,也难怪阮姨娘高兴。 而吴政务长的夫人,是唐双双的表姐,将来陆钦若是娶了吴家千金,还得跟着她叫一声小姨,所以陆钦才对她百般容忍。 得到溪草的夸奖,陆钦脸上未见笑容,反而显得忧心忡忡。 “云卿,你不知道,大哥近日也交了新女朋友,是法国领事理查德的女儿莫嘉娜,她母亲在法国过世了,所以理查德把她接到了雍州,大哥不知道用什么手段,把那个洋小姐迷得神魂颠倒,非要和他结婚,我很担心,一旦大哥成了法国人的女婿,华兴社不知还有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他今天前来,就是因为焦虑不安,而只有溪草,才能拿出主意。 不愧是花花公子陆铮啊!这次连外国女孩都骗到手了,溪草冷笑。 “二哥忘了,太爷一向讨厌洋人,这门婚事,恐怕很难达成。” 陆钦道。 “太爷确实极力反对的,可那个莫嘉娜爱惨了大哥,竟然提出允许大哥娶姨太太,将来华兴社的产业,都给姨太太生的儿子,绝不会落进法国人的口袋,除此以外,她的父亲还会和政府交涉,让陆家享受外商才有的一些特权,加之领事馆庇护,这可是个稳赚不赔的生意!如果真的联姻了,恐怕爷爷会把华兴社整个交到大哥手上。” 第251章 法国女郎 据溪草所知,法国人是一夫一妻制的,无论男女,即便有了情人,也不会把这种关系正当化,一个在巴黎长大的外国女孩,会容忍未婚夫有妾室和孩子,这不太合理。 陆铮有那么大的魅力吗? 他那套征服女孩的手段,或许能骗一骗纯情的华夏女孩,可法国男人的浪漫多情,是世界闻名的,莫嘉娜应该早就司空见惯了,她这么容易就栽在陆铮手里了? 这件事,有点可疑。 “二哥,我很想见一见那位领事千金。” 陆钦就知道溪草准备出手了,忙道。 “后天,陈家办舞会,大哥应该会借机带着他的新女朋友露面,你如果去,就能见到她。” “哪个陈家?” “你认识的,就是开南洋百货公司的陈家,和陆荣坤家还差点结了姻亲。” 陆钦这么一说,溪草就不由笑了,岂止是认识。 当初陆良婴和陈堂风合伙设计她不成,反把自己赔了进去,婚礼上,陆良婴又想毒死陈家长子陈堂山嫁祸给她,被她识破,顺道救了陈堂山一命,也算是对陈家有恩了。 听说陈家后来把陈堂风送进了兴华戒毒院治疗,效果很不错,出院之后,一直帮着哥哥打下手,消停了许多。 她想,即便是不请自来,陈家人应该会欢迎她的。 果不其然,三天后,溪草出现在陈家的宴会上,她是跟傅钧言来的,傅钧言如今和南洋百货公司做生意,自然在受邀之列,傅钧言知道她目的不单纯,但也习惯了,就由随她。 傅钧言是商界新秀,忙于和名流们应酬交际,溪草就落了单,但没一会,陈嵊夫妻就亲自过来和她打招呼了。 雍州人人都知道,溪草将会是谢洛白的夫人,沈督军的儿媳,她能来,陈嵊是受宠若惊的,同时又没有准备,有点尴尬地解释道。 “听说陆小姐向来不爱玩乐,已经拒了不少宴请的帖子,我们陈家没把握请动你,才没递帖子打扰。” 陈夫人就笑着瞥了丈夫一眼。 “老糊涂,谢司令婚书都登了,该改口叫谢少夫人了,开春好日子多,最适合办婚礼。” 溪草眉眼微不可闻地跳了一下,笑着抿了口高脚杯里的香槟。 “夫人,这甜酒很好喝。” 陈夫人就知道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她不清楚谢家内部发生了什么,赶紧改了话头。 “陆二少和吴小姐在那边呢,陆小姐先去坐坐,我叫人多拿些甜酒和蛋糕过去。” 陆钦也看到了溪草,朝她招招手,溪草从善如流地走过去,陆钦和他身边的女孩子一同站起来和她打招呼。 “这位是吴美仪,美仪,她是我的堂妹云卿,你以后要常见她的,不用太拘谨。” “吴小姐,你好。” 吴美仪细若蚊声地道了好,依旧半躲在陆钦身后,她看溪草的眼神,有点怯懦和敬畏。 吴政务长这位千金,穿着芽绿色绣栀子花的长袖旗袍,齐刘海,长发披肩,扎着蕾丝缎带,气质恬静,且十分腼腆。 她从小被吴政务长夫妻保护得很好,许多有关溪草的传闻,对她这种养在深闺的小姐来说,简直洪水猛兽一样,她对溪草,又崇拜又害怕。 溪草也在打量吴美仪,这种单纯胆小的女孩子,倒是很适合陆钦,他有学识有风采,能镇得住,换了唐双双那样的,恐怕就捉襟见肘。 总之,吴美仪这个人,对她没什么威胁,她也就自然地同她交谈,说些衣服首饰之类女孩子间的闲话,陆钦不感兴趣,就起身去找别的朋友。 溪草态度亲切,声音温柔,吴美仪觉得她和传闻不同,这才渐渐放松下来,笑容也放开了些。 “我家里养着一只狮子狗,会作揖转圈,谁抱他都乐颠颠的摇尾巴,唯独阿钦一摸,就呲牙咧嘴,也不知怎么惹了它!” “这么有趣,那今后我定要去看看。” “好啊!那你什么时候来?” 吴美仪听不出这只是一句寒暄,期待地看着溪草,溪草只是笑了笑,她才有点尴尬地低了头。 “我姆妈说,我这个人,不大会察言观色,让你为难了,陆小姐。” 溪草就有点不忍心,这姑娘真的是太幼稚单纯了,和傻人做朋友,对她没有好处,溪草并不想结交吴美仪,可她在雍州,也没有别的朋友可交。 “并不是这样,我小的时候被狗追过,所以不喜欢狗,但下次我们可以一起去喝咖啡,我来约你。” 吴美仪马上高兴地点头。 说话间,陆铮带着他的新女朋友出现了。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他们投去。 溪草目光不由一收,这位法国女郎,远比她想象得要美。 她身材高挑,只比高大的陆铮矮半个头,站在普遍娇小的华人女性当中,犹如鹤立鸡群,蓝眼睛像琉璃般清澈,一头金褐色柔软的头发,慵懒地斜在肩头,整个人像极了画素描用的石膏女神像。 她挽着陆铮的胳膊,优雅地微笑着和人们打招呼,陆铮为她端酒,她就在他面颊上吻了一下,两个人很亲昵的样子。 吴美仪害羞地低下头。 “法国的女孩子真大胆,当着这么多人,也敢主动亲吻男人。” 陆钦循规蹈矩,连她的手都不曾牵过,吴美仪有点失落,但也越发欣赏他。 溪草若有所思地道。 “亲吻面颊,在法国不过是和握手一样寻常的礼仪。” 陆铮和莫嘉娜滑入舞池跳舞,陆铮看到了溪草,两个人交头接耳不知道说些什么,莫嘉娜就转头向溪草看过来。 溪草站起来,走进陈家的花园里,不一会,莫嘉娜也跟出来了,她主动和溪草攀谈。 “陆小姐,初次见面,你是陆铮的堂妹对吗?上次我去陆家的时候,没有见到你,真可惜,你长得像个精致的瓷娃娃,要是在法国,一定会有很多男士追求你。” “多谢你的恭维,莫嘉娜小姐,你的中文说得很流利,一点都不像刚到华夏。” 莫嘉娜笑笑,解释道。 “你忘了,我父亲是位外交官,从小就教我说中文了。” 倒也说得过去,溪草笑眯眯地睨着她。 “没想到,我只是去旅行了一个月,堂哥就交往了您这么漂亮的女朋友,我真好奇,你们是怎么开始这段异国情缘的呢?” 莫嘉娜从容不迫地笑道。 “我从法国坐渡轮过来,在码头和接我的人错过了,不幸遇上了抢劫,是陆铮救了我,为了答谢他,我请他吃饭,一来二往就爱上他了。” 溪草讽刺。 “我堂哥经常对女孩子见义勇为,经常有姑娘因为这个爱上他呢!” 说着,她观察莫嘉娜的表情,没想到对方脸上没有露出一丝波澜,反而微笑。 “那是他的魅力,我喜欢有魅力的男人。” 优雅又大度,似乎没什么破绽。 不一会,陆铮出来了,他将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莫嘉娜肩膀上,笑吟吟地问溪草。 “云卿妹妹,都和你堂嫂聊了点什么呢?” 真是厚颜无耻,溪草也笑。 “还没举行婚礼,就叫堂嫂是否有点唐突?” “不算唐突,很快就会举行的,我们已经在选日子了,爷爷讲究这个,莫嘉娜也很尊重我们华夏的风俗,不过妹妹,听说谢家要办白事,你和谢洛白的好日子恐怕得延期了,真遗憾啊!” 陆铮伸出胳膊,莫嘉娜就亲密地挽住他的手走了。 溪草一直目送他们走远。 这两个人看上去感情甚笃,但给人的感觉,总有点假,溪草还是不相信,先不说东西方价值观差异,莫嘉娜这种成熟冷静的女郎,就不可能像那种陷入爱情会无法自拔的小丫头,无条件地讨好对方。 树丛后头,走出两个人影来,竟是《自由新报》的狄冷秋和徐世坚。 “社长,那我们去了。” 溪草叮嘱。 “小心点,我和翔哥说过了,他的人会帮你们,一切以安全为先,实在查不到什么就算了。” 狄冷秋很热血。 “放心吧!之前陆大倒卖鸦片的照片就是我们拍,现在他的儿子又和法国人勾结,其中一定有猫腻,这也由我们来曝光!” 宴会结束,傅钧言送溪草回家,在路上,他忍不住问。 “陆铮这次打算干什么?” 虽然傅钧言现在绝口不提杜文佩,但对于拆散他们的陆铮,显然他内心还是耿耿于怀,说起这个名字,表情都是冷的。 “我怀疑,他和法国人做了一笔交易,但具体是什么,现在还不清楚,我会想办法,不让他得逞。” 傅钧言点点头。 “这两天,谢二心情不太好,龙砚平是他最好的朋友,等龙砚秋的遗体送回雍州,他会亲自送棺木回蓉城,把她和她的母亲、大姐葬在一起。” 溪草哦了一声。 “只是这样而已吗?我还以为,谢二得和她举行冥婚,再把她的牌位供进谢家祠堂,良心才能安稳。” 傅钧言皱眉看她一眼。 “云卿,你有点阴阳怪气,再怎么说,龙砚秋已经死了。” 死者为尊,溪草明白这个道理,谢洛白迁怒她,她不该去迁怒死去的龙砚秋。 “抱歉,是我刻薄了。” “无论如何,谢二心里一直喜欢你,等这件事过去,他会谅解你的。” 溪草没有说话,谅解什么?她从来没做错任何事,她不需要谁的谅解。 第二天一早,溪草就去了报社,大家都抬头和她打招呼,徐世坚也在,却唯独没有看见狄冷秋。 “主编从来都是第一个到的,他那个人有文字洁癖,每次报纸发行前,还要再检查一遍,风雨无阻,今天却罢工了,这事不太对啊!” “该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吧?” “他一个光棍,亲人又不在雍州,家里能出什么事?” “或许是睡过头了,世上哪有尽善尽美的人,偶尔一次来晚了,也不奇怪。” 说罢,大家各自继续手上的事情,只有徐世坚惴惴不安地对溪草道。 “昨天晚上我们跟在陆铮后头,陆铮直接把那个法国女人送回了法租界,车子进了领事馆,很快就出来了,我们一无所获,狄冷秋那个死脑筋不甘心,他居然想潜入领事馆去看看,我死活拉住了他,后来我们各自回家,但今早……我现在很担心,会不会昨晚他又悄悄折回去了。” 溪草的心顿时沉进谷底,狄冷秋这个人,是个冲动的愤青,这种事真的做得出来。 如果法国人真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一旦发现狄冷秋,定会让他消失,并且从此加强警惕,想要查什么,就更难了。 “走,我们先去他家里看看。” 两人刚走到报社门口,差点撞上一个人,居然是顶着个鸡窝头和乌眼圈的狄冷秋,徐世坚看见他,眼泛泪光,不停摇晃他的肩膀。 “老狄,你跑哪去了!我和社长还以为你潜进领事馆,被抓住了!” 狄冷秋摸摸鼻子。 “我的确是潜进去了,我以前曝光财政厅贪腐案,在人家后院蹲了一晚上,有这个经验,你那么畏手畏脚的,我就先把你哄回去,从花园的栏杆里钻进去了。” 徐世坚吓了一大跳,这个老狄真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人没事就好,溪草马上道。 “那有什么收获吗?” 狄冷秋的目光有点复杂,他嘴唇蠕动,抬了抬手中的相机。 “给我一个钟头洗照片,然后……社长,你自己看看吧,说实话,我当时很纠结该不该拍,现在我也不知究竟是他们不道德,还是我不道德了。” 溪草和徐世坚面面相觑,不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 狄冷秋钻进暗房,一个小时后,将洗好的照片特意装进牛皮纸袋,才递给溪草。 溪草本以为这是多此一举,可抽出照片,她就不这么觉得了。 见溪草面色微变,徐世坚凑过头来,看了一眼,就像被烫到般,飞快挪开了眼睛,他只觉胃里直反酸,身子竟然有点颤抖。 “这、这、这…………这简直是太荒唐了!” 溪草沉思片刻,将照片收进手包里。 “不,或许是我们想错了。” 她出门拦下一辆黄包车,报了歌星叶媚卿的住宅。 怎么拆散陆铮的婚姻,她已经有思路了,把这些照片直接送到陆太爷面前固然最好,但陆铮就扮演了受害者的角色,那不是最好的。 最好的是,搞清楚法国人背后的目的,并在大众面前,拆穿陆铮和法国人的合谋,让他们的狼子野心昭然于世。 首先,她需要策反理查德的情妇叶媚卿。 第252章 其间猫腻 叶媚卿的住所位于雍州城上嘉路。 这里有雍州最出名的电影公司,很多当红艺人都选择在此处购房落户。 然该处地价昂贵,在前朝时,乃是雍州达官显贵的居所。华夏人忌讳败家儿孙,即便后世子孙去了外地,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抛售祖宅。是以,能购置的地就越发有限,随着明星大户的入住,更是寸土寸金。 黄包车一路往里,沿着大片的法国梧桐缓缓朝内。 已是春初,梧桐树上已结新绿,在阳光下洒下点点碎金,流光斑斓。 在一幢欧式的小洋楼前,黄包车停下,溪草从手包中摸出一块钱递给车夫,走到焊着绣球花纹样的铁栅栏前,按响了门铃。 一个穿着白色罩衫梳着矮髻的女佣开了门,认出溪草,当即把她请了进去。溪草在一楼的会客厅坐了一会,便见叶媚卿穿着玫红色的丝绸睡袍,披着一头波浪卷发从旋梯上缓缓而下。 她在溪草对面款款落座,分明是睡眼朦胧的清素脸颊,可她眉眼精致,非但不让人觉得失礼,反而惊艳于她的五官气韵。 真真是个尤物! “原来是谢少夫人,不知少夫人大驾光临,是有何指教?” 叶媚卿揉了揉额角,接过女佣递来的一杯咖啡,放在唇边浅浅抿了一口,目光迷离摇曳,和她舞台上表现出的清冷气质截然不同, 溪草礼貌地笑了笑。 “时间紧急,来不及下帖子,还请叶小姐勿怪。” “谢少夫人客气,少夫人是雍州城最炙手可热的贵人。如今,雍州的社交界都恨不得能和少夫人扯上交情,我自也不可能免俗。少夫人能主动找上我,实乃媚卿的荣幸。” 说完,叶媚卿放下咖啡杯,优雅地打了一个呵欠。似乎觉得不妥,她牵了牵嘴角,对溪草含笑解释。 “昨晚睡得太晚,抱歉。” 作为社交场上的老手,她的表情客套的恰到好处,却显然没有真诚。 溪草微笑,也不在意。 两人唯二的交集,一是在大世界歌舞厅,叶媚卿竞选雍州皇后后来居上,摘得头魁;二来便是在冯玉莲和安德烈事件上,叶媚卿赠送十字架的推波助澜。 前者,叶媚卿也算借了溪草的东风,脚踩张存芝大获全胜;而后者,溪草本就对叶媚卿的前后一致深感怀疑,然随着安德烈的死亡,十字架事件水落石出,这件事便不了了之了。 综上所述,她和叶媚卿的立场可谓对立,现在再加上陆铮与理查德爱女莫嘉娜恋情的公开,可想而知,自己在她这里绝不是一个受欢迎的客人。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打扰了叶小姐休息,是云卿唐突了。” 溪草取出那个牛皮纸信封,放在桌上。 “叶小姐知道,我是《自由新报》的社长,今日偶然得到这组照片,觉得事态有些不受控制,于是冒昧来找叶小姐寻寻主意。” 牛皮纸信封封得严严实实,联系溪草肃然正色的模样,叶媚卿无所谓地笑笑。 “据我所知,《自由新报》并非是街头不入流的花边小报,不会又是什么无聊人,去报社贩卖我一些胡编乱造的假消息了吧?” 身为当红歌星,叶媚卿早已习惯了绯闻缠身。 混迹雍州娱乐界这几年,不乏有自持掌握了她猛料的人写信威胁,还有人拿去卖给花边小报,之前让叶媚卿很是苦恼;可自从成为了法国领事理查德的女人,报刊社长为避免引火烧身,都会主动把线索上交。 是以,叶媚卿理所当然以为溪草也是随大流,拿来卖好的一个;至于原因,叶媚卿也是聪明人,明白也是看在了理查德的面上,莫非谢洛白想和法国人攀上交情? 读出她的潜台词,溪草不动声色笑了。 “叶小姐既然知道《自由新报》对娱乐版块从不涉足,那我也明说了,那类型的稿件不管真假,我都不会理睬。其实这些东西我尽可以拿去找理查德先生,只是到底内容尴尬,思前想去,还是寻你方便一些。” 一番话,让叶媚卿有些摸不著头脑。 她狐疑地看着巴洛克风格茶几上静静躺着的信封,终是拿过来漫不经心打开。 甫一抽出第一张照片,叶媚卿双目蓦然睁大,她飞快地把信封里的照片尽数倒出来,一张张看,越看到后面神情越是专注,脸色也越是难看,额上青筋鼓起,一阵阵跳动。 忽地她把照片全部捏起,作势就要把它们全部撕毁,被溪草眼疾手快制止。 两人抢夺间,照片散落一地,如雪片般在客厅中到处散开。 叶媚卿呆呆坐在沙发上,本还散漫慵懒的形容一瞬消失,转继是深深的迷茫,和被残酷现实打击的震撼和无力。 “不可能,不可能,理查德是那么绅士的一个人,他不可能做出此等违背人伦的事!” 溪草把照片一张张地捡起来,放在茶几上。 “我也觉得不可能,听说理查德先生与叶小姐一样,是信天主教的,如果做出这等颠覆伦常的事,死后是只能下地狱的!” 闻言,叶媚卿不由瑟缩了一下。 少女眼神清湛幽沉,分明是恬淡亲切的脸,说出的话,却让人浑身发冷。 溪草重新拿起那些照片,一张张慢慢看。 “不过这些照片却又没有拼接的痕迹,不如叶小姐再辨认一下,会不会是有人移花接木?” 叶媚卿才不想再看这些不堪入目的照片,方才她已经确定了照片的真伪。 照片上理查德和莫嘉娜一丝不挂,理查德身体上某些不为人知的隐秘特征一览无遗。 如果说照片是伪造,外貌可以蒙骗,身体上的细节就有些编不过去了,况且张张如此更是不可能。 加之照片拍摄的地点,叶媚卿一眼就认出是在领事官邸的大厅。谁能想到这两个狗男女竟如此急色,都等不得入卧室,连窗帘都顾不得拉,就在灯火通明的客厅中乱搞起来! 叶媚卿心烦意乱,摸起桌上的一支烟,可拨弄打火机好几次都没有点着。 她尝试着再弄一次,又听溪草似笑非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这些照片是今早被匿名送到报社的,不知背后之人,还把照片投递到了哪几家媒体。如果有报刊曝光了理查德先生和莫嘉娜小姐不@伦畸恋丑闻,为了法国政府的声誉,理查德先生的领事之位会不会被撤销呢?” 此言一出,叶媚卿的目光陡然凝固。 理查德被法国政府委任领事之职派往华夏,对自己一见钟情,在追求她的当口,向叶媚卿坦白了他的一切。 包络他在法国有一个年迈多病的老妻,包括他有一儿一女,包括他的家族和财产。 两人热恋期间,理查德曾不止一次向叶媚卿承诺,等在法国的原配妻子过世,便会正大光明迎娶她,将来带她去欧洲生活。 如果现下他和女儿的丑事曝光,理查德狼狈滚回法国,那自己怎么办? 无名无分地跟着理查德在异国他乡举目无亲讨生活;还是被他白白玩@弄,抛弃雍州? 这两个结果都不是叶媚卿想要的。 她胸口剧烈起伏,最终缓缓把茶几上的照片放回信封,紧紧地捏在手中。 “多谢谢少夫人告知,这件事我会弄清楚。” 溪草淡淡一笑。 “你也不用谢我,其实帮你也是在帮我自己。众所皆知,最近我大堂哥和莫嘉娜小姐正在热恋,已然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如果爷爷知道,势必会对他们的婚姻有影响。在没有弄清楚整件事之前,我不会多嘴。不过还请叶小姐尽快搞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否则,便是我不出手,旁的得了照片的人宣扬开来,就不好了。” 叶媚卿感激地对溪草点点头。 “好的,我一会就去领事馆,当面向理查德询问。等事情有了结果,一定会知会谢少夫人!” 溪草从叶媚卿的家中出来,却没有急着回陆公馆或者报社,只上了一辆黄包车,在上嘉路胡绕了一圈,最后在一家叫玛格丽特的咖啡厅门口下车。 这个咖啡厅的侧面正对叶媚卿住所,溪草在侍者的带领下,进了先前定好的包厢,房门打开,有一个身材瘦削,穿着一身短褂衫袍的男子正坐在里面。见到溪草,赖三不耐烦地搅了搅面前的咖啡杯,忽然又叫住欲转身离去的侍者,噼里啪啦点了一大堆东西。 溪草也不阻止,却在侍者要离去的当口,给了他一笔小费,取消了赖三方才定下的所有东西。 “三爷,并不是我小气,只是一会还有一趟生意想和三爷合作。” 溪草从手提包中取出一张支票,推至赖三面前。 “这次是现钱。” 赖三飞快的瞟了一眼数额,把支票捞起贴身放好,末了又忙不迭取出溪草先前在西北溪草送上的空头支票,示意她盖上签章。 溪草也不含糊,待一一弄好,赖三才耷拉着眼皮,询问此笔买卖的内容。 溪草指了指窗外叶媚卿的小洋楼。 “帮我盯着叶媚卿,一会她会去找理查德对峙,把你听到的,一字不漏的告诉我!” 赖三没有吭声,只闷头盯着叶媚卿的大门,不多一会,果见叶媚卿裹着风衣,带着宽边呢帽出现在大门口,她压了压帽檐,招手上了一辆黄包车。 赖三瞬时跃出窗户,如一只大壁虎灵巧地爬将出,落地跟了上去。 赖三的动作比溪草想象中还要快。傍晚,溪草才和陆承宣吃过晚饭,一起在院子中散步,便听门房禀报赖三到了。 溪草把他迎到二楼的小会客厅,锁上了房门。 “三爷,怎么样?” “姓叶的和洋鬼子纠缠到方才还没有结束,不过我感觉应该没有什么猛料就回来了。” 赖三言简意赅道。 他不善言辞,却很会把握关键,三言两语就把事情的重点说了一遍,听得溪草双目发亮。 “原来如此,利字旁边一把刀,果然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缘分!” 送走赖三,溪草便急急招了家中司机去了报社。 她把主编徐世坚和主笔狄冷秋找来,快速的把赖三探听到的消息告诉二人。听罢,两人都怔了一下,下一秒又皆是义愤填膺各自表达了内心的愤懑。 “搞半天,那个所谓的领事千金原来是个冒牌货。不过这洋鬼子真是无耻,为了利益,竟把情妇认作女儿送过去嫁人,亏他干得出来!” “陆铮也半斤半两,竟然拿自己的婚姻做戏愚弄大众,实在毫无原则,毫无底线。” 听狄冷秋冷冷说完,溪草一愣,岔开话题。 “他们设这个局,理查德帮陆铮争取涉外经营权,显然是为了助陆铮拿下整个华兴社;而我的人探听到,陆铮手中也有筹码作为交换,至于具体内容,理查德却没有言明。可听理查德的语气,他做这些全然是为了背后的法兰西,绝非出自个人考虑。两位见多识广,觉得会是什么方面?” 徐世坚和狄冷秋对视一眼,眸中千变万化。 “社长,据我们这几年跑新闻得出的经验,无论是前朝还是现今,和洋政府合作,签署卖国求荣的协议,不是图华夏财富,就是为了掠夺资源。” “是啊,英格兰、法兰西、葡萄牙等等西方列强,在他国设立殖民地,除了挖矿挖宝石、打开商埠倾销货物,便是垄断铁路修建权。而修铁路,归根到底也是为了运送物资服务。陆铮华兴社出生,对铁路修建没有发言权,而雍州海运发达,会不会和前两者有关?” 听完二人的冷静分析,溪草沉吟。 “华兴社涉足的生意不过寥寥,规模连陈家的南洋百货公司都不如,除非贩卖政府禁物,譬如武器枪支弹药甚至毒品,不然从一个小小的华兴社继承人出手,就想打开商埠倾销,完全是笑话。我感觉采矿权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溪草摊开一张白纸,在纸上一一罗列出陆家的山地田庄产业,当写到白云峰茶山的时候,徐世坚突然叫了一声,激动地手指都在颤抖。 “这个地方,对,就是这里,社长不在雍州的这一个月,说要重新更换茶叶品种,铲除了很多茶树。会不会猫腻就在这里?!” 第253章 做回自己 叶媚卿果真靠不住。 第二天《雍州日报》上刊登了对法国领事理查德的专访,记者们用溢美的措辞,把理查德描绘成一个乐善好施的好心人,重点提及了他和莫嘉娜的关系,强调二人并非亲生父女,而是义父女。 溪草看完报导内容,叹了一口气。 叶媚卿到底是耳根子软,三言两语就和理查德同仇敌忾,把自己出卖了。想来领事馆方面已经向各家报社遣了封口费,避免那些照片外传登载。 不过纸终究包不住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陆府,陆太爷把手中那些不堪入目的照片狠狠扔在地上,对着陆铮大发雷霆。 “这种败坏门风的孙媳妇,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进入我们陆家的,这桩婚事我不会答应。” 陆铮捡起地上的照片,亦是面露遗憾。 “没想到莫嘉娜竟是这样的女孩子……” 二人正说着话,管家从外面匆匆进来。 “老爷,铮少爷,理查德先生打来电话,说莫嘉娜小姐大早留书一封,已经乘坐最早的渡轮回法兰西了,她在信中恳请理查德先生代为退婚。理查德先生觉得在这件事上到底亏欠了陆家,若是太爷能既往不咎,前番承诺的涉外经营权照旧会为陆家争取,毕竟做不成亲家,也希望能成为朋友。” 此言一出,陆太爷霎时没了脾气。 他厌恶洋人,更讨厌作风开化丧了人伦的理查德父女,可是如果莫嘉娜不来搅乱陆家,而陆家不废一兵一卒就能取得外商经营权,那自是最好! 不过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陆太爷到底是从江浪中打挺出的泥鳅,并没有报多大的希望。左右是否成事,陆家都不吃亏,随意和陆铮说了几句便把他打发下去。 对于陆铮,迎娶莫嘉娜不过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幌子,最重要的还是双方私底下的合作。而且莫嘉娜表面上和理查德是父女关系,实际也是法兰西的领事官员,嫁入陆府,无非也是为了监督陆家履行合作条约。 如今莫嘉娜意外出局,对陆铮完全是一个好消息。 回小公馆的路上,陆铮点燃了一根雪茄。 “想来这些都是我那位好堂妹做的,她既然这样闲,咱们不给她找点事情做做,岂非可惜?” 开车的阿福会意。 “安排在陆公馆的探子说,自从陆云卿从西北归来,就在没有和谢洛白联系。现下,谢家为迎接龙砚秋的棺椁忙活,已然忘了咱们家这位大小姐,是应该提醒提醒他们了。” 陆铮的心思,溪草全然懒得计较。 几乎在陆府接到理查德退婚电话的同时,叶媚卿便把差不多的内容转达给了溪草。 “发生了这件事,这婚自是结不成了,理查德先生也深感愧疚,会向陆家做出补偿。” 溪草冷笑,这是要把先前的条件绕过婚事,得以实现? 不过,只要他们还不死心,就好! 是以挂了电话,溪草下一秒便拨了报社的号码。 得知报社中除了少数几个留守校稿撰文,其余的全部都去打探白云峰茶山的消息,溪草心下大安。 陆铮耳目多,可凡事做了必会留痕,这铲除茶树重新改种,从挖掘到采买再到种植,都要经历不少人,她就不信抓不住陆铮的小辫子。 就在溪草要挂电话的时候,接电话的小王编辑忽然道。 “对了,社长,您前番请徐主编去淮城打探的消息,今早对方已经把东西送来了。早上徐主编走时还特地吩咐我转告您,我却忙忘记了,我一会就给您送来。” 溪草心中一跳。 徐世坚从日本留学归来后,同期同学大多在华夏各地从事新闻工作。那天溪草不过偶然提及,不知淮城陆军总长展锦荣五十大寿时,徐世坚有没有朋友在现场报导采访。 本是一句不抱期待的询问,不想徐世坚双目发亮。 “社长您就问对人了。淮城的官员最喜欢宣传自身丰功伟绩,而我一个姓明的同学,因为很会拍照,几乎淮城大小官员们宴请活动,都会指明请他参加。我拍电报去问问,不知主编想要哪方面的消息?” 溪草不好明言梅凤官,逐道。 “如果能把当日拍摄的照片借我看看就好了。” 徐世坚一口答应。不过淮城距离雍州千万里,最快能收到照片也要大半个月之后,没想到才一个星期就收到,让溪草着实吃了一惊。 听到她的问话,小王编辑呵呵一笑。 “说来也巧,徐主编拍了电报就被告知明编辑要到雍州公办,昨天刚刚下了火车,徐主编亲自去火车站接了人。而且明编辑有个习惯,自己拍摄的重要底片都要随身携带,徐主编不过试探一问,他便慷慨帮忙。昨晚徐主编在暗房中忙活了一夜,才把所有相片洗出来。” “你不用送来,我马上到报社。” 溪草激动不已,都顾不上收拾便让家中的司机把她送到报社。办公室中,溪草飞快把牛皮纸信封拆开,目中有忐忑,有憧憬,亦有慌乱。 她一张张的翻看着黑白影像上觥筹交错的男女,整个人仿佛也来到了淮城陆军总长府邸金碧辉煌的大厅中,巨大的水晶吊灯下,宾客们与主人亲切握手,诚挚祝贺。 每看一张,溪草的心就颤一下。她既希望照片中能出现那个让她魂牵梦绕的男子,又害怕他真的混杂其中…… 这种复杂的心态让溪草看照片的动作极慢,可饶是内心纠结,当那个一头短发,眉眼耀目的熟悉脸庞映入眼帘时,溪草还是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真……真的是他…… 溪草望着照片中一身浅色西装,手执酒杯,唇角噙笑,意态风流的男人,半晌回不过神来。 这幅模样,和自己在雍州六国大饭店与梅凤官再次相逢时,他给人的感觉是那么地相似。 他,他真的…… 溪草猛地直起身子,天旋地转的感觉席卷了她,直扶着桌子好几秒才稳住身形。 毕竟不是铁打的身体,连日的心力憔悴,让溪草大病了一场。 后面的几天,溪草都在小公馆中闭门不出,全然不知道雍州城的大街小巷已经传遍了自己被马匪劫掠,失@身他人的消息。 当辛红鹤愤愤不平地找上门来时候,溪草正电话指挥《自由新报》的几个编辑们撰写陆铮秘密出让茶山采矿权给法国人的通稿。 徐世坚、狄冷秋等几个编辑主笔都很是了得,使出了浑身解数,从不同渠道挖掘,终于得知在三个月前,有几位法国专家到雍州考察,认定了白云峰茶山下有珍贵的锡矿。 如此,所有的线索都完美地串联起来了。 然徐世坚到底考虑得要全面一些,他担心没有确凿的证据,率先发通稿,万一还被陆铮和法国领事馆反咬一口,《自由新报》吃不消。 毕竟证明锡矿存在的资料他们并未拥有,而陆铮和法国人交易的合同他们也无法掌握。 徐世坚的朋友明编辑知晓后,为大家出了一个主意。 “不若就公开白云峰发现金矿,你们再把陆铮和法国人勾结的稿子给我,我发往淮城总统府,让淮城方面给雍州市政府施压,强制取缔陆家的茶山所有权。” 明编辑和淮城总统府官员熟稔,手中人脉颇丰。 溪草却不赞同他的建议。 金矿敏感特殊,诚如明编辑所言,会比锡矿引起的关注更大。可经历了西北之行,溪草已然明了淮城总统府和东北、西北二军阀对雍州沈氏和蓉城谢氏的虎视眈眈,她不想夸大其词,再给对方增加攻打沈、谢的必须理由。 于是溪草当机立断道。 “新闻用事实说话,你们只管结合《雍州日报》对理查德的采访,把我们调查出来的内容尽数写清楚。我想,大家会明白他们背后的目的!” 徐世坚和狄冷秋都颇为赞成。 “好,就这样办,等稿件写好,我们会到府上送来给社长过目!” 才挂下电话,便见辛红鹤似笑非笑地出现在小会客厅外。 “真是个操心命。” 辛红鹤扶正她肩膀上下滑的披肩。 “玉兰不在,你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丫头都没有。不如我重新帮你物色一个。” 提到这个名字,溪草心中就揪了一下。 “十姐,玉兰他们回来了吗?” 辛红鹤摇摇头。 “没有听到消息,不过听何副官说,那个在冀城的探子今天能到了。那时候到底发生什么事,我们很快就知道了。” 溪草闻言瞬时站起来,可下一秒又缓缓坐回原地。 辛红鹤如何不明白她的思绪,轻松笑道。 “小四最是关心玉兰,他定会问得一丝不苟。” 提起那个年轻人,辛红鹤很是感叹。 “他看着凶神恶煞的,不想竟是个重情的孩子。咱们去玉兰家的第二天,小四就向玉兰父母下了整套聘礼,说无论如何,也要娶她为妻。” 溪草又是欣慰,又是感伤。 “玉兰屋中还有一些她的私物,等过几天让小四来收拾一下,也好留个念想。” 两人沉默了几秒,辛红鹤终是忍不住询问。 “这些天,谢司令有没有来看你?” 乍一听到这个名字,溪草都有些恍惚。辛红鹤看在眼里,什么都明白了,拉住溪草的手,声音诚挚。 “云卿小姐,不管发生什么,我永远是你的朋友,有了难处,尽管来找你十姐。” 溪草奇异辛红鹤郑重其事的态度。 “十姐,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辛红鹤心中咯噔,却终究拗不过溪草的追问,掐头去尾把雍州城的谣传和溪草简单描述。在辛红鹤看来,发生了这样的事,谢夫人既不登门安慰,谢洛白也毫无动作,恐怕二人的婚事已然完了。 哪知溪草既没有想象中的难过,反而冷笑数声。 “既然他不愿意,退婚就是。” 不用猜,必定是陆铮使的手段。以为自己被谢洛白抛弃,便会落魄难过,那真是太天真了! 溪草不是菟丝花,自忠顺王府覆灭,她从头到尾靠得都是自己。 可明明已经让自己不去想那个人,然想到陆铮恶意散播谣言,谢洛白都不辟谣,让溪草对本就让自己身心疲惫的雍州,越发没有好感。 “我会离开雍州!” 溪草如是说。 辛红鹤愣了一秒,很快就回过神来。她拍了拍溪草的肩膀,笑得潇洒和豁达。 “果然是我认识的云卿小姐,华夏这么大,哪里没有容身之地,你要去哪里,我陪着你!” 溪草却微笑婉拒。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怎好意思为了一己私欲再拖累十姐。等我安定下来,随时欢迎十姐来我地儿落脚。” “好,那就这样说定了!” 两人相视而笑,正聊着天,管家忽然一脸激动地进来。 “云卿小姐,谢,谢司令来送聘礼了。” 溪草还没有反应,辛红鹤已惊喜起身。 “你说什么?” “好多辆小汽车,把外面那条街都堵住了,下车的人中,还有谢大帅。” 谢信周自到了雍州,登报频繁,很多人都认识他。 “陆家四爷呢?” 辛红鹤喜不自禁,虽说理解溪草抽身而退的决心,然在西北之行中,目睹她和谢洛白之间的碰撞,自是更希望二人天长地久。 如今两人终于修成正果,比她自己出嫁还高兴。 听到陆承宣已经被下人扶着出去迎接,辛红鹤也忙不迭出去凑热闹,可走了两步,才想起另一个当事人还坐在椅上巍然不动。 她不由望向座上的少女。 “让他们回去吧,我不嫁。” 溪草抬起眼,目光清湛幽沉。 她已经倦了。 那日狄冷秋的话如当头棒喝,让溪草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 为了所谓的利益和大局,拿自己的婚姻做戏愚弄大众,真的好吗? 梅凤官说的对,她为了阿玛,为了姑姑,为了这个人,为了那个人……做出了很多选择,却唯独没有为梅凤官做过什么。 梅凤官的堕落,和自己多少有点关系。 这一次,她会离开雍州,会重新做回赫舍里?润龄,认真地过完余生。 第254章 我们两清 直到谢信周离开,溪草都不曾下楼,而陆承宣也没有着人上楼来请她。 透过虚掩的门扇,溪草能听到楼下的交谈。 “大舅子,世代不同了,云卿她不想嫁,我这做父亲的,会尊重她的选择。” 谢信周显然很诧异。 “不想嫁?婚书都登报了,她追洛白追到翼城,怎么又成了不想嫁?” “此一时彼一时,洛白登报,也并没有询问过云卿的意思,如今这聘礼,我们陆家不能收下。” 谢信周脸上风云变幻,他有点恼怒了,但到底是妹婿和侄女,不像那等寻常人家,发作起来大家面上都不好看,他一口茶也没喝,起身冷冷地命令副官。 “东西先抬回去。” 谢信周一直反对小妹信蕊和陆承宣的婚事,他骨子里就瞧不起陆承宣的软弱温柔,但陆云卿总是谢信蕊所生,加之此前大姐谢信芳频频渲染陆云卿的好,所以他对陆云卿印象还不错。 哪知道今天,这个没规矩的丫头,连舅舅亲自来下聘,她居然连面都不露,拂了他谢大帅的面子。 恃宠而骄,骄纵无礼,是谢信周对溪草的新评价。 谢信周走后,溪草推门下楼,陆承宣依旧坐在沙发上。 “爸爸……” 溪草才开口,陆承宣就打断了她。 “玉兰的死,是不是和洛白有关?所以你不愿意嫁给他?” 溪草微愣,陆承宣关心女儿,心细如发,溪草回来之后,就不怎么到谢府走动,又在玉兰房间哭了一夜,他自然就联想到了那上头去了。 溪草也不想再解释龙砚秋的事,就将错就错,算是默认了。 陆承宣叹了口气。 “难怪……算了,如今华夏军阀混战,今日风光无限,明日焉知不是埋骨战场,爸爸只希望你能平安,洛白那孩子,野心太大了,我怕他……” 不得善终四个字,陆承宣终究没说出口,父女两人正说话,门房来报,说是二爷的司机小四来了。 陆承宣以为又是谢洛白的说客,正要叫人打发他回去,溪草却先一步起身。 “爸爸,他是为玉兰而来的,我去看看。” 小四没有进屋,他既定要娶玉兰,如今就算是有妻孝在身的人,他老家人讲究规矩,不能随意进别人家里,他就固执地站在门栏外头和溪草说话。 “谢谢少夫人把玉兰的嫁妆送过来,有了嫁妆,这月初七,我能就迎她过门了。” 救龙砚秋,是溪草给玉兰的任务,所以某种程度上,玉兰是为她而死,溪草一直不敢面对小四。 “对不起,当初是我过于自信,不该让玉兰去冒险。” 小四勉强牵了牵嘴角,笑容带着苦涩,眼底里却有一丝恨意,这恨,却不是针对溪草。 “不,玉兰的死,和少夫人半点关系都没有,是龙砚秋杀了她。” 溪草一惊,猛然抬头。 小四紧攥双拳,把翼城发生的真相告诉了她。 原来龙砚秋等人的尸体,和安排在潘家的探子,今日一起到了雍州。 那探子是护兵团的一员,当时他赶到现场,目睹了一切,当天便趁夜潜逃,临行前给雍州发了个电报,因为匆忙,来不及说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潘代英发现人跑了,也没有派兵去追,他就是想借这探子的口,告诉谢洛白,龙砚秋打死了前来救她的援兵,又开枪自杀,都和潘家一点关系也没有,需要他不要把这三条人命记在自己账上。 所以送遗体回雍州,并非示威,而是求和。 溪草面色苍白,她没有想到,真相竟是如此惨烈,龙砚秋根本已经变态,她自己不想活,却还为了发泄恨意,拉上玉兰和侯副官垫背。 “我替玉兰擦洗的时候,发现她身上,有无数枪眼,龙砚秋杀了她,却还不解恨,她把她打成了筛子……身上的枪眼,衣服还能遮住,脖子上就没办法了,我只好给她系了丝巾,遮一遮……” 小四猛然一拳捶在砖墙上,铁铮铮的汉子,竟然痛苦地呜咽起来。 “那个歹毒的女人,若是换了别人,我一定要把她拖出来鞭尸,千刀万剐!可她是二爷的义妹,我不能这么做,少夫人,我很没用,不能给自己的妻子报仇……” 小四的颓态,一点点没入血红的夕阳之中,他离去后,溪草仍旧在门口站了许久,直到陆承宣命人叫她吃饭,她才折回家中。 吃了晚饭,溪草又接替玉兰的工作,念报纸给陆承宣听,一切表现得毫无异色,直到晚间,她梳洗完毕,回到房里,刚要开灯,就发现黑暗之中,一道高大的人影,正坐在她床上。 “我若是走正门进来,你必然是不会欢迎的,对吧?” 溪草没有回答,转身就要朝门外走,谢洛白已经来至她身后,揽回她的腰肢,顺便把门关上。 “放手。” 溪草冷冷地道。 谢洛白犹豫了一下,松开了手,但他旋身堵在门前,断了她逃走的路。 “我来是想告诉你,砚秋是自杀。” 这意思是说,他原谅了她吗?溪草退开一步,歪头看着谢洛白笑。 “谢司令前脚知道真相,后脚聘礼就送上门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屋子里没有开灯,月光淡淡地透过纱窗,铺在少女身上,她的唇稍眼角,都是浮动的清光,温柔讥诮,仿佛蒙上了一层面具,如两人初见时那般戒备。 谢洛白轻轻吸了口气,认真地问。 “你觉得我是因为查明砚秋的死与你无关,才请舅舅过来下聘?” “二爷的动机,我不感兴趣,龙砚秋怎么死的,我也不感兴趣,我只要知道,玉兰和侯副官是怎么死的,那就够了。” 谢洛白眸子微缩,半晌方道。 “溪草,你不能把玉兰的死,算在我的头上。” 他眉眼软下来,伸手去抚溪草的面颊。 “我的求婚,你答应了的。” 溪草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抚摸。 “我只是没有拒绝,却也不代表那叫答应,是谢司令你一厢情愿,如今我想清楚了,咱们不是一路人,还该钉是钉铆是铆,我帮你除掉陆铮,你放我离开雍州,你我从此就算两清了。” 谢洛白眉间,积起浓重的愠色。 “在你看来,你我之间,这么容易两清吗?” 他缓缓向她走来,高大的影子将她笼罩住,溪草直觉他想做什么,可这一次,她没有逃,没有躲,她的声音冷得像冰。 “谢洛白,你碰我一下试试。” 谢洛白面无表情地顿住脚步,真的没有再进犯一寸。 他眉头深锁,薄唇张开一线,似乎想说什么,楼道里却传来脚步声。 “小心陆铮,他没那么好对付。” 丢下这句话,谢洛白跃出窗户,消失在夜色中。 溪草松了口气,紧握的拳心里全都是汗,她有她的骄傲,她不是任由谢洛白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宠物,冷了的心,没那么容易捂热。 敲门声咚咚响起,是女佣人来叫她接电话,溪草下楼去,电话那边传来徐世坚急促的声音。 “社长,你快来!报社出事了!” 等溪草赶到《自由新报》时,报社门口已经围满了人,救火队的车停在路边,满地的水汪了起来,冒着浅浅白气。 徐世坚见了她,阔步赶来,他满身满脸的黑灰,头发被燎焦了一片,眼镜也碎了。 “那篇关于矿山的报道,本可以再缓缓,但老狄担心法国人得逞,想尽快赶出来,他看大家加班都累了,就把我们都赶回家,自己做最后的校对。我走到半路,才想起钥匙忘在报社里了,赶回来却发现起了火,老狄伏在他的书桌上,我怎么叫他都不动,只好先报了警……” 火已经熄灭了,溪草拨开人群挤进去,救火队员正抬着一幅担架从熏得黑洞洞的报社里出来。 “陆小姐,请你确认一下死者的身份。” 溪草稳了稳有些颤抖的手,毅然揭开白被单,一具已经烧成焦炭的尸体露了出来。 徐世坚一个大男人,突然捂着嘴在溪草面前泣不成声。 “是老狄,左手这只手表,是他攒了很久的钱买的,他和我炫耀过……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人没了,陆铮勾结法国人的稿子,也都全烧没了……” 溪草的眼中,有冷焰在燃烧。 “是有人杀了狄主编,警告我们,陆铮知道我们在调查他了,徐主笔,关于勾结法国人的报道,暂时到此为止吧。” 徐世坚悲愤交加。 “社长,当初你召集我们这群人,就因为我们都是又臭又硬不肯服软的石头,现在因为 老狄死了,就要屈服于黑道的恐吓吗?我不会罢手,我不会让老狄白白付出这条命!” 溪草长叹。 “徐主笔,你误会了,我从未想过退缩,但关于矿山这件事,我们一直调查得很隐秘,你就不觉得奇怪,为何陆铮会得到消息,突然对报社下手吗?” 徐世坚想了许久,失声道。 “你怀疑,我们报社里有内鬼?不、不会的,大家都是有志青年,若是为了几个钱,早就屈从于这世道的黑暗了……” “若不是为了钱呢?这世上,能要挟人的东西有很多,除了钱,还有亲人和爱人。” 徐世坚沉默了,溪草就继续道。 “一日不找到这个内鬼,报社就不能有新的动作,何况如今报社这个样子,也需要一段时间休整……” 她刚想说让大家暂时原地待命,突然就又有了新的想法,改口道。 “徐主笔,从今天开始,请你继任主编一职,明天先召集大家开个会吧。” 报社一夜烧成灰烬,狄冷秋葬身火海,对《自由新报》的员工无疑是天大的冲击,第二日,大家聚在报社门口,议论纷纷,不知如何是好。 报社的办公室被熏得焦黑一片,家具物什都炭化了,实在无法开会,九点钟溪草出现,把所有人带到了对面的饭店,要了一间包厢,关起门来开会。 “昨晚的事,想必大家已经都知道了,做自由新闻,早晚要得罪一些人,狄主编的死,就是对方在警告我们,我想说,这条路继续下去,如同刀尖行走,十分危险,各位都是普通人,若动了离开的念头,我不勉强,并会多支付一年的薪水,有想走的,就到财富小周那里去领……” 溪草这番话说出口,气氛变得格外凝重,过了五分钟,美术编辑老杨站了起来,低垂着头,难过地道。 “社长,对不起,我老婆年前走了,孩子还小,我冒不起这个险……” 溪草点头表示理解,马上叫财务小周给他结了薪水。 随后,陆续有两三个人站起来,溪草同样兑现了承诺。 半个钟头后,包厢里的人走了一半,还剩下六七个人,定定地坐着不动。 “社长,我们都留下。” 溪草的表情似乎十分感动,她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很好,留下来的各位,从今往后,我们都是同生共死的战友,我信任你们,也不怕告诉你们,狄主编生前所写的那篇稿子,只算推论时评,并不是致命的,其实我表哥谢洛白,已经具体掌握了的法国人勘探锡矿的资料,以及他们勾结陆铮的铁证。” 话音刚落,众人都咻地抬起头来,惊诧地看着她,有人欣喜道。 “太好了!还以为大家的心血付之东流了,若果真如此,狄主编就没有白白牺牲!” 徐世坚表情复杂地看了溪草几眼,欲言又止,只听她道。 “由于这些资料和照片非常重要,一直都由我表哥谢洛白亲自保管,散会后,我会赁下九江路17号的小白楼做报社新的办公室,后天一早,我会到谢府取去资料,拿到小白楼,届时,请大家戮力同心,一同做好这版惊天报道。当然,为了避免狄主编的悲剧重演,今天在这里说的话,大家务必保密,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那七个人纷纷起身,个个踌躇满志地各自表态,约定了后天一早都到小白楼加班。 众人散去后,徐世坚才追问。 “社长,谢洛白手上,何时有了锡矿的资料?” 溪草面不改色地道。 “没有,我在说谎而已。” 徐世坚非常不解。 “你为何要骗大家呢?” 溪草冷笑了一下。 “陆铮既然在报社里安插了内鬼,我干脆将计就计,引蛇出洞也好!” 第255章 痛下决心 做了这些铺垫以后,第三天早上,溪草果真去了谢宅。 谢夫人已经从儿子口中得知了溪草拒婚缘由,当即狠狠骂了谢洛白一顿,认为溪草是寒了心,整日在谢洛白耳边念叨,要他好好哄得溪草回心转意。 而谢信周却不以为然,觉得溪草为了一点矫情,就如此不识大体,倒要逼着男人放下尊严去俯就她,太能作妖,不适合做贤妻良母。 姐弟两为此还拌了几句嘴,谢夫人正不自在,看见溪草来了,顿时惊喜非常,拉着她嘘寒问暖,悄悄附耳对她道。 “云卿,洛白那孩子,从小就张扬跋扈,又没怎么和女孩子相处过,一点不懂温柔俯就,都怪我把他脾气给养坏了,他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你别记在心上。” 谢夫人对溪草的宠溺,是没得说的,听她这么低声下气地替谢洛白道歉,倒叫溪草心中难受了。 “姨妈这么说,叫我如何自处,无论别人怎样,我心里都当您是最亲的人……” 她绝口不提谢洛白,谢夫人就知道,两个人的事情,别人插不上话,只得叹了口气。 溪草转身,对坐在沙发上翻阅报纸的谢信周作揖。 “舅舅,前日云卿无礼,轻慢了您,在此给您赔礼道歉。” 她眉眼和软,姿态也低,谢信周这才放下报纸,慢慢看了她一眼,到底是小妹的闺女,打断骨头连着筋,谢信周总不好和一个小辈计较,鼻子里嗯了一声,示意她坐下,算是接受了她的赔礼。 谢信周转头对女佣道。 “上去看看洛白还没好吗?红绣也真是的,这么多年夫妻,还不会伺候男人!” 溪草脸上表情不变,坐在沙发上的身体却微微一僵。 她明白谢信周明着说红绣,实则是在敲打她,大丈夫何患无妻,女人不该太拿乔。 一听溪草来了,谢洛白果然很快就出现了,红绣提着束腰的武装带,匆匆忙忙跟在他身后。 “二爷,腰带还没系呢……” 见溪草坐在那里,她面色微红,谢洛白接过武装带,麻利地系好,抓住溪草的胳膊。 “你来得正好,跟我去花园走走。” 谢夫人就很犯愁,谢洛白都这么大的人了,对女孩子还是拉来扯去,土匪一样。 谢信周抬手看了一下表,提醒他。 “把握时间,别忘了正事。” 谢洛白点头,不由分说把溪草拉进玫瑰园,这才放开她,郑重其事地解释。 “你不要误会,今早起得迟了,舅舅才让红绣进来伺候,我没和她同房。” “我不想听这个。” 溪草面无表情地道,她把昨夜报社的事告诉了谢洛白,又道。 “虽然我是名义上的社长,但报社到底是你出资办的,发生这种事,我要负一半的责任,重修报社的钱,我会出的。” “你人迟早都是我的,钱还要算得那么清楚?” 昨晚和他说过的话,看来已经完全当作耳旁风,溪草不想和他做无意义的争论,转开话题。 “谢大帅等着你,是准备去和沈督军谈联手的事情吗?” 她能猜到,谢洛白丝毫不觉得意外,这姑娘总是这么聪明。 潘代英和胡炎钊已经联手了,谢家在西北是吃过亏的,现在淮城的楼总统,又总疑心谢洛白掌握着龙脉的秘密,三方人马虎视眈眈,谢家和沈家若还各自为营,就会很危险。 谢洛白从不抗拒和沈家联手,这也是他从蓉城来到雍州的目的。 整合南部势力,并吞北方军阀,一统中原,才是他的最终目标。 “谈合作,老头子只有一个条件,要我认祖归宗。” 谢洛白轻蔑地笑了一下。 “这次他被软禁西北,才发现自己真的老了,沈慕贞生的儿子才十二岁,不堪大任,若有一天他死了,地盘不是被部下分夺,就是被他那个好女婿据为己有,老头子开始害怕了,他想把家业给我,等他死后,替他庇护沈家老小。” 谢洛白是沈家长子,又有赫赫战功,继承老子的江山,天经地义,沈督军的旧部,大多数会臣服于他,若有不服气的,他也能把对方打服气。 家业交给他,沈督军最放心。 沈家的地盘,拥有很多港口,经济比蓉城一带更富足,打战需要财力,谢洛白当然不会拒绝,但沈家亏欠了谢夫人,他因此不愿叫沈督军一声父亲,不肯视沈家老小为亲人。 于是谢信周就站出来,做了调和他们父子关系的中间人。 只是沈慕贞好不容易才把谢洛白母子挤走,会甘心把雍州拱手让人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谢洛白说完,目光淡淡落在溪草身上,她下意识想要开口说话,但转念一想,她既然已决定和谢洛白划清界限,那这些都是谢洛白的家事,她没有置喙的余地。 见她半晌没有出声,谢洛白眉眼阴郁,他突然伸手拢住她的后颈,将她的脑袋拉到自己肩膀上,溪草发怒,正要推开他,谢洛白却低声在她耳边道。 “梅凤官在淮城这件事,你知道了是吧?怎么?有了他的下落,迫不及待想跑了?” 赵寅成在淮城有耳目,谢洛白当然也有,溪草的震惊只维持了一瞬,就冷静下来。 “没有想过,我即便要跑,也不会去淮城。” 谢洛白强行压住她的唇。 “没有我同意,你哪都别想去。” 他放开手以后,溪草的唇瓣有点疼,她心中怒火汹涌,但没有表现分毫。 谢洛白和谢信周走后,她也很快离开了谢家,司机压了压鸭舌帽,竟是女扮男装的辛红鹤。 “昨天你们从饭店出来,我就命人分别跟踪上了,别人都没问题,只有那个姓王的小子,去了面摊。” 刚从饭店出来,转身就去面摊,自然不是吃饭,而是去与人接头的。 溪草叹气。 “没想到居然是他。” 她先是让众人自行选择去留,内鬼为了进一步探听消息,一定会留下,那么剩下的七个人,都有嫌疑。 她再故意放出手里有证据的消息,报社里的内鬼,自然就沉不住气,马上就会去告密。 都是些没什么手段的读书人,只要私下跟踪他们,很快就露出了马脚。 辛红鹤道。 “我查了那小子,听邻居说,他有个女朋友,平时常常来找他的,近来却一直没看见,想必是被陆铮绑票了。” “原来如此。” 辛红鹤瞥了眼后视镜。 “后头有条尾巴跟上来了,我们还去小白楼吗?” “不,去银行。” 溪草到了最近的红兴银行,租了个保险柜,从包里取个牛皮纸袋放进去,然后才前往小白楼,七个社员已经等待她多时了。 “抱歉了各位,印刷厂那边沟通出了问题,即便我们今天能把稿子编辑好,明天也无法印刷出来,为了安全起见,我把资料先藏起来了,等找到新的印刷厂,我们再拟稿。” 众人的一腔热血,瞬间都熄灭了,可也无可奈何,只得各自回家等待溪草的通知。 同时,陆铮派去的暗探已经将消息报了上去。 “她可能已经察觉到报社里有内鬼,没有把资料带过去,而是存进了银行。” 陆铮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雪茄点燃,情绪有点乱。 “陆云卿,你到底拿到了什么?” 她知道了他和法国人的交易,也知道云峰山里有锡矿,证明她确实做了不少调查,如果真借助了谢洛白的力量,那么掌握实质证据是有可能的。 “少爷,老黑他们很有经验,要不要今晚就动手?” 真真假假,陆铮担心溪草使诈,却又没有十足的把握。 一旦出手,可能会掉进陆云卿的陷阱,可若是不出手,万一是真的,那个保险箱就是颗悬在他脑袋上的炸弹,火种握在陆云卿手里。 陆铮蹙眉半晌,还是下了决定。 “手脚利索些,别闹出大动静。” 陆铮一夜未眠,苏青从床上爬起来,抱住他的脖子,吻他的脸颊,却被他推开,他的眼睛盯着墙上的西洋钟,人已经派出去了,一刻没有消息,他就会一直保持警惕。 天色微亮的时候,派出去的人终于回来了,陆铮把睡衣一拢,就走了出去。 两个手下都是一流好手,替他窃取过不少机密情报,他们活着回来,说明成功了,可他们脸上的表情,却非常奇怪,吞吞吐吐地拿出个牛皮纸袋。 “少爷,东西是拿到了,可是……” 陆铮哪有功夫听他们废话,一把将牛皮纸袋抢过来。 袋子异常地薄,陆铮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草草撕开,里头飘出一条丝质手帕,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陆云卿,你在耍我吗?” 陆铮将牛皮纸袋捏成团,俊脸上罩了一层冷笑。 她这么做,除了恶作剧成功后的那点愉悦外,还能得到什么? 陆铮不觉得自己这个堂妹是如此无聊的人。 不出所料,天色才刚蒙蒙亮,他就接到了陆府的电话,陆太爷找他过去。 陆铮心有不安,自从出了抗婚一事,陆太爷和陆云卿之间的祖孙感情,早已出现了裂痕,后来陆承宗的死,彻底让陆太爷和孙女离了心,是以此次她回到雍州,陆太爷也并没有怎么过问。 陆太爷不可能再轻易相信她的话,可陆铮隐隐觉得,陆太爷的突然召见,和陆云卿有关。 可走进陆家书房,陆铮又怀疑是自己多心了,此刻陆太爷正在书房里下棋,坐在他对面的,不是陆云卿,而是从前在陆大手下做事的叶显。 “爷爷,一大早叫我来,是有什么交待吗?” 陆太爷落下一子,回头定定地看着自己这个最能干的孙子,他的手段狠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长子死了以后,陆太爷对陆铮是心有愧疚的,他希望这孩子能继承他的地位。 至于陆钦和陆铭,他从来没有考虑过。 “白云峰的茶树,种得怎么样了?” 陆铮心猛地一紧,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我已经派人去江南,选好了新茶种,订单签下了,很快就能运过来。” 陆太爷点点头。 “一个月了,我还以为,新茶树已经种下去了,你现在办事,越来越不上心了。” 陆铮面色微变。 “爷爷,换茶树也要讲究因地制宜,始终是外地品种,我想谨慎些。” 陆太爷道。 “算了,叶显认识江南的茶叶大亨,他可以帮忙,既然茶树还没种下去,这件事你就不用插手了,白云峰从今往后,交给叶显来管。” 陆铮终于淡定不了。 “爷爷!叶显手头不是还打理着商号和钱庄吗?恐怕无暇分身,我看不如交给李岱……” 陆太爷一直隐忍的怒意终于爆发了,他将桌上的茶杯摔在陆铮脚边。 “我不把话说破,就是希望你迷途知返,你还要死不悔改到几时?我问你,红兴银行的保险箱是不是你派人干的?白云峰到底有没有锡矿,你不肯交出来!你是不是和法国人勾结,做了卖国的事情!” 陆铮如遭雷掣,终于确定了陆云卿不是在耍他,而是在给他下套。 狄冷秋和徐世坚调查的结果,溪草在报社失火后,就打电话告诉了陆太爷,如陆铮所料,没有证据,陆太爷并不愿意相信溪草,他总觉得有陆承宗的前车之鉴,陆铮是不敢触碰华兴社的底限,可是法国人的好处,难道是白给的吗? 溪草于是告诉陆太爷自己手上有证据,随后使出了资料这一招,她要让陆太爷知道,陆铮心中有鬼。 溪草离开谢府时,其实有两拨人跟在她身后,除了陆铮的眼线,还有陆太爷的亲信。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陆铮的眼线去报信时,陆太爷的亲信也锁定了对方。 溪草和陆太爷说好,用他的名义租了保险柜,引陆铮出手,保险柜被盗,银行第一时间给主人陆太爷打了电话。 陆太爷就知道,这是陆铮下的手,他心虚了,想毁灭证据。 然而到了这个地步,陆太爷想的还是陆云卿过于狡猾,他心中总残存着一丝疑虑,会不会是她在陷害陆铮。 “太爷,不如把白云峰交给我,我和云卿小姐不同,曾跟着大爷出生入死,如果真的没有问题,少爷会同意的。” 在陆太爷纠结的时候,叶显站出来,说了这番话。 叶显这个年轻人,他从不站队,他跟过陆承宗,也教过陆云卿,但无论他们斗得你死我活,他始终都只是淡淡旁观。 陆太爷肯定,他是忠于自己的,不属于任何一方,是最好的试金石。 他想最后给陆铮一个机会。 可是陆铮的表现,让陆太爷失望至极。 不需要再去求证,陆铮和法国人的私下交易,基本已经是八九不离十的事了。 “你还是走了你父亲的老路!锡矿,那是我们华夏的财富,你为了一己私欲,就把它拱手给法国人了?我陆正乾这辈子,怎么会教出你和你爹这样没血性的东西!滚!你给我滚!” 陆太爷气得倒仰,拐杖重重打在陆铮肩膀上,他下了重手,差点把陆铮的肩胛骨击碎,他左右一瞥,发现潜伏在书房里的保镖,不下二十个。 如果动手,不会成功。 他只得捂着肩膀,狼狈离开。 这一次陆太爷的愤怒,不亚于发现陆承宗倒卖毒品。 毒害国人,和出卖国家利益,在陆太爷眼中,性质同样恶劣。 陆铮一言不发地上了车,静静摩挲着手中的勃朗宁手枪,像在抚摸情人的脖颈。 “云卿,纵然狠毒,可你还是那样迷人,不到万不得已,我其实并不想你死,可是……如果这次不痛下决心,堂哥恐怕再没有翻身的余地了。” 第256章 停电之后 陆铮很快将自己的几个亲信,召集到别馆书房,通宵商议,直到第二天早晨才离开。 苏青也是一夜未睡,她一直在等陆铮,等替他换上睡衣,刚安置下时,她突然犹豫地道。 “阿铮,我又有了……” 陆铮刚阖上的眼眸,猛然睁开。 陆铮有很多情人,但住进他别馆的,只有苏青一个,她跟着他已经快两年了,陆铮这人,在男女之事上非常随性,苏青也不是第一次怀孕了。 她看着陆铮的表情,心中那一丁点期待破碎了,勉强笑了笑。 “我今天下午会去医院拿掉,我就是提一句,毕竟这种事,总该叫你知道……” 陆铮没有像往常那样点头,他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生下来吧!” 苏青又惊又喜,简直不敢相信,她出生微寒,陆铮是绝对不会娶她的,这点她有觉悟,所以从来没有幻想过成为陆铮的太太,从前有了孩子,他一向是让她拿掉的,因为只有妻子才有资格诞下他的嫡子。 可是她放走杜文佩,对陆铮来说,无异于背叛,他虽然大怒,但到底却没有把她赶出去。 这点让苏青有了奢望,现在陆铮突然答应留下孩子,她喜极而泣。 陆铮起身出去打了个电话,一个钟头以后,他提了个箱子进来。 “我命人送你去淮城待产,箱子里有二十根金条,足够你挥霍了。” 苏青懵了,一瞬从半空坠入了地面,她扯着陆铮衣袖苦苦哀求。 “不不,我不走!阿铮,我不要孩子了,别让我离开你。” 女人的泪珠滴落下来,饱含浓烈的爱恋,陆铮暗暗叹了口气,在她唇上吻了一下。 “我不是不要你了,但我要做一件事,你和孩子不能留在雍州,会让我分心的。” 他擦去苏青的眼泪,又为她披上大氅,把她交给了门口等待的亲信。 “好好保护他们母子。” 陆太爷果真开始了对陆铮的惩罚,原本陆铮手下的舞厅、赌场,在三天内,都换了经理。陆太爷不是好人,但他不允许子孙卖国,陆铮触碰了他的底限,就要承担后果。 华兴社的江山,是陆太爷打下来的,他余威仍在,陆铮无法撼动。而作为他母舅的严家,已无暇分身来替他周旋。 孙八的长子孙协志死了,孙家人一口咬定是严曼箐杀害了他。 就在几天前,她被孙协志发现,和严家一位表哥偷情多年,连儿子都有可能不是自己的种,孙协志大怒,要和她离婚,把野种一并赶出去,严曼箐在事情闹出来之前,谋杀了孙协志,做成醉酒坠河溺毙的样子。 她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可却有人秘密向孙家提供了证据,孙八老来丧子,痛不欲生,誓要取严曼箐的命,严二只得把女儿藏在家中保护起来,孙家就派杀手前去暗杀了严曼箐,可当天夜里,严二居然也中弹死了。 尽管孙家极力否认,但杀手已被严家击毙,死无对证。 华兴社九姓,无论怎么闹,还没有哪一家敢把枪口指向对方家主,因此其他几家也无法调和,严家和孙家至此反目成仇,码头上斗殴、争地盘之类的事几乎每天都在上演。 陆承宣听溪草念完报纸,叹了口气。 “好好的姻亲,怎么就闹到了这个地步……” 只有溪草清楚,两姓决裂,一定少不了赵寅成在其中推波助澜。 呷了口茶,女佣叫她听电话,溪草接起来,半晌才听出是叶显的声音。 “叶先生会给我打电话,可真是难得,说起来,白云峰那件事,我还欠先生一句道谢,师傅对徒弟的庇护,徒弟铭记在心。” 陆太爷给溪草找的师傅里头,叶显看起来是最无害的一个,他从不涉党争,就是埋头苦干,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叶显淡淡一笑。 “我做什么,都是为太爷考虑,所以云卿小姐不必道谢。” 这等于是拒绝了溪草的拉拢,她有点失望,却也没有太失望。 “既然云卿小姐提到师徒情谊,那么我有一件事,不得不提醒你……” “云卿洗耳恭听。” 叶显就压低声音。 “昨晚,陆铮秘密送走了他那位金屋藏娇。” 溪草顿了顿,等待他说更多,可是叶显没有继续,他相信她的聪明,有些事点到为止就好。 上一次陆铮送走陆铭,是准备对付溪草,所以这次,他一定有大动作。 让溪草意外的是,陆铮一生滥情,玩弄过无数女人,而苏青一开始投入他的怀抱,也是被逼无奈。 两个人竟然产生了真的感情,有点可笑。 “多谢先生,您虽然说的不多,可也足够了。” “对徒弟,做师傅的总是要偏心一点,何况我说过,我忠于太爷,光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无法确保他老人家的安全。” 这是要和溪草合作了,她笑了笑,驱散周围的仆从,和叶显谈了足足一个钟头。 “陆铮,你会怎么下手呢?” 溪草请辛红鹤帮她调查陆铮的动向,结果却让人费解。 “他这几天似乎很消沉,不停地放纵自己,不是去赌场,就是泡在舞厅、妓院,再不就是出入各种交际场所,和雍州的纨绔名媛们鬼混,见过的人没有一百,也有五十。” 陆铮的圈子很广,这个范围太大了,溪草思考了许久,都没有头绪。 第四天下午,溪草接到了傅钧言的电话。 “要不要去看电影,光明戏院,上了孙梦绮的新片子。” 溪草有点意外,傅钧言怕她不答应,无奈地解释。 “唐双双纠缠我,我不想和她单独出去,陆钦又不肯带他的女朋友来,所以只能求你。” 溪草失笑,上次打网球的时候,陆钦被唐双双再三调戏,他怕这位不自重的“长辈”,更怕她带坏纯洁的吴美仪,当然不会前来。 唐双双这辈子,就喜欢和杜文佩抢东西,近来似乎是把目标转向了傅钧言,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爱上了他,一直非常主动。 听说傅钧言的新订单,唐三帮了大忙,傅钧言不好拒绝她的邀约,又不想和她独处。 “好吧,我帮你这个忙。” “我一个男人,带着你们两个姑娘看电影,有些尴尬,不如再叫上谢……” 溪草马上冷下脸。 “他来,我就不来,你自己选。” 傅钧言叹气,不再说话了。 辛红鹤依旧假扮成司机,送溪草到电影院,她的易容术高明,身手也好,陆铮迟早有动作,这样最方便保护溪草。 天气渐渐暖起来,唐双双穿了身乔琪纱旗袍,绣着绿心红瓣的桃花,神采风流,眼含妩媚,她比杜文佩,更多一层风致。 可惜傅钧言看她的眼神,却没有一点涟漪。 唐双双搂住溪草肩膀,说悄悄话。 “你这小坏蹄子!我好歹是你的师傅,怎么只知道帮着他!” 言下之意,就是埋怨溪草破坏她和傅钧言的约会。 溪草深深看她一眼,半晌笑道。 “放心,我会自觉的。” 四个人一起进了电影院,他们的位置在中间,傅钧言要拉溪草坐在自己身边,她却和唐双双道。 “咱们换一下吧!” 唐双双一愣,轻笑道好,遂很大方地傅钧言身边坐了,溪草面上表情微闪,还是挨着她坐下,旁边是辛红鹤。 电影就开了场,荧幕的光映在众人脸上,一闪一闪的,这是部武打功夫片,孙梦绮首度试演侠女,很是精彩,溪草却半分也没看进去。 电影放到最精彩的时候,荧幕突然黑了,观众一片哗然,工作人员进来喊道。 “停电了!线路马上就能修好,各位稍安勿躁!” 来了! 整个场子非常的黑,伸手不见五指,溪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假装弯腰去捡东西,起身的时候,辛红鹤却贴在溪草耳边道。 “没有异常。” 溪草蹙眉,莫非是她太多疑,猜错了吗? 她瞥了一眼身边的唐双双和傅钧言,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 电力很快就恢复了,电影后半段,顺利放完。 出了放映厅,傅钧言提议请大家吃晚饭,唐双双却说自己不舒服,想要先回去了。 溪草看她的脸色,果然不是很好,傅钧言如蒙大赦,主动提出送她,几人走到电影院门口,两名荷枪实弹的大兵突然扣住唐双双的肩膀,将她强行塞进了旁边一辆军用吉普车的后备箱里。 “你们干什么!” 事出突然,傅钧言愣在当场,溪草也十分意外。 车窗摇下,只见后座上,谢洛白平淡地看了他们一眼,吐出两个字。 “上车。” “谢、谢二?你怎么会在这里?” 傅钧言完全摸不着头脑,溪草却从善如流地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傅钧言只得也跟着上去。 关上车门,后备箱里被反剪双手的唐双双厉声喝问。 “就算是你谢司令,当街抓人,也得有个正当理由,我们唐家可不是等闲之辈,会任人宰割!” 谢洛白没有开口,溪草却扭头看着她,眼神非常的冷漠。 “双双姐,你利用言表哥,骗我出来,是想干什么?” 唐双双被她的表情吓了一跳,一脸不解。 “云卿,你说什么?骗?我分明只约了傅钧言,是他自己要拉上你,我根本不希望有多余的人!” 溪草笑了。 “那是因为你知道言表哥心里还有文佩,不会给你机会,你算准他一定会带上我,而我绝不会对他产生怀疑。” 她的笑容有几分寒意。 “我知道陆铮会在这几天谋杀我,所以加强了陆公馆周围的戒备,足不出户,谁试图让我走出陆公馆,谁的嫌疑就是最大,我只是没想到,那个人会是你。” 唐双双面色剧变,但她还是奋力辩解。 “云卿,这根本就是巧合,我哪里知道你和陆铮的事情,何况你现在好好的,怎么能无中生有说我要害你!” 溪草静默了一下。 这就是她没有想通的地方。 她料想唐双双的人会在电影院动手,所以她故意和唐双双换了位置,没想到对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停电是信号,那么黑的地方,根本分不清彼此,杀手应该就潜伏在附近,可是辛红鹤却没有看出端倪,暗杀也没有发生…… 她下意识看向谢洛白,谢洛白打了个响指,有两个护兵拖了一具尸体上来,扔在唐双双身边。 是个文明绅士打扮的男人,额心中枪而死。 “这是干什么?” 傅钧言听得一头雾水,虽然不喜欢唐双双,但他觉得谢洛白这样很过分。 谢洛白拎起尸体的手解释道。 “这个人拇指和食指的夹缝衔接处、食指左右两侧、左手掌心都有茧子,这是长期握枪、扣动扳机时留下的,他是个杀手,一直坐在电影院最后排伺机而动,停电的时候,他准备动手,再悄然溜走,可惜被我杀了。” 溪草还是不解。 “停电的时候,电影院一片漆黑,根本看不见人,他怎么瞄准我?” 谢洛白没有回答,伸手去扯她斗篷的系带,溪草一惊,下意识拢住,谢洛白抬眸看了她一眼,她才不太自在地放开了手。 谢洛白抖开她的鸵鸟毛斗篷,命人拉下遮光黑帘,车中顿时陷入漆黑,一个荧绿的掌印,赫然印在斗篷上,肩膀的位置。 溪草瞬间就明白了。 士兵强行掰开唐双双的手,黑暗中,她的手绿莹莹的,涂满了荧光剂。 证据确凿,唐双双颓然倒地,面无表情地闭上了眼睛,显然是认了。 傅钧言表情复杂地看着她。 “你和云卿,好歹称得上是朋友,为什么要这么做?” 溪草看了谢洛白一眼,他勾唇,淡淡地笑。 “是为了陆铮,陆铮这辈子,唯一一次求她,她还是心软了。” 溪草和陆铮的动向,谢洛白都知道,他不管,只是想放手让她自己处理,他们目前的关系有点恶劣,他插手,溪草可能会炸毛。 但是他的耳目,比溪草更多,情报来源更广,陆铮假装颓废的这几天,趁机见了哪些人,他都清楚。 陆铮也明白溪草会派人监视他,所以其他人都是掩护,他只是为了更自然地和唐双双接触。 谢洛白调查了唐双双,发现了端倪,所以在傅钧言提起看电影的事,他毅然出手,跟在他们后面。 唐双双爱慕陆铮,这份爱慕一直藏在心底,因为她是陆铮的长辈,陆太爷重伦理辈分,不会考虑两家联姻的可能,九姓当中,和陆铮相配的,只有杜文佩。 她和杜文佩争锋相对,不是因为杜文佩毁了她的婚姻和名誉,而是她和陆铮,是长辈钦定的一对。 就算得不到,心中也总有一分不甘在作祟。 唐双双的爱慕,陆铮看得出来,但他不想惹她,所以总是插科打诨,两人之间,止于暧昧地调侃,从来没有实质的男女关系。 在陆铮眼中,她一直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可是陆铮却对她道。 “双姨,我已经一无所有,只能把命交托在你手里。” 唐双双看着溪草,凄然一笑。 “云卿,我对你不过是欣赏,并没有多少深厚情谊可言,但陆铮若是死了,我下半生,会活得很痛苦。” 没等她说完,谢洛白的手枪已上膛,冷冰冰地抵住了唐双双的太阳穴。 “等一等!唐三爷那边……” 溪草话刚出口,唐双双的脑袋已经血花四溅,身子软了下去,谢洛白擦着枪口,对溪草道。 “她如果不死,下次很可能就会替陆铮报仇,两害相较取其轻。” 他对着另外那具尸体抬了抬下巴。 “唐小姐惹了太多风流债,被她抛弃的男人,心怀怨恨,买凶杀人,也不是没有可能,放心,我会做得很合理,唐三不会想到和你有关。” 第257章 我输不起 几人从军用吉普上下来,一辆黑色的福特小汽车已经在路边停了良久,谢洛白为溪草拉开了车门,溪草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上了车子。 亲眼目睹唐双双死在自己面前,傅钧言也是无法开车,正要上车,却被谢洛白拦住。 “你照旧回去,开着车去江边绕一圈。” 傅钧言正欲反驳,转眼却发现身后“唐双双”披着一件长及地的披风,正站在车旁漫不经心地补着妆,登时惊地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谢洛白只是冷冷吩咐。 “既然约了唐小姐出来看电影,总要把人安然无恙送回去。我们先走了。” 傅钧言很快明了谢洛白的意图。身为唐府小姐,唐双双出门即便没有保镖跟随,身后也有暗卫盯梢保护。 这个“唐双双”也颇不客气,根本不坐傅钧言的指定后座,轻车熟路地上了副驾驶座,这倒和真正的唐双双如出一辙。 小汽车驶动,傅钧言和谢洛白往两个不同的方向开去。视线中傅钧言的车子再看不见,溪草总算转过头,有些忧心地道。 “唐双双这样没了,严家和孙家又乱成一团糟,后面的局势会不会失去控制?” 华兴九姓,抛却已经退到幕后的熊六杜九,以及家主过世下一代勉力强撑的黄四钱七,实力最强悍的严二与孙八互相内耗,而唐三经此一役,现在便只剩下实力中等的冯五看似没受到波折。 而陆铮既然说服唐双双帮忙杀了自己,显是存了鱼死网破的决定,那他下一步—— 脑海中什么东西忽地闪现,溪草几乎从后座上惊跳起来。 “二爷,陆府!我们去陆府!” “来不及了。” 谢洛白依旧有条不紊地开着小汽车,溪草情绪的变幻仿佛根本未曾让他受到任何影响。 新潮眸中的火焰一瞬凝固,她盯着前座上谢洛白棱角分明的侧脸,隐隐明白过来。 “莫非——二爷已经有了准备?” “方才在电影院门口,派去盯梢陆铮的探子传来线报,陆铮在命人刺杀你的同时,已经带了大队人马去了陆府。” 谢洛白顿了顿,声音很是平静。 “我不打算插手。” 虽没有正式向沈家认祖归宗,然而沈督军已经把手中很多的权利下放给了谢洛白,这为谢洛白的情报收集提供了极其大的便利,也让他在不知不觉之间成为了名副其实的雍州王。 而今夜,陆铮和陆太爷,不管是谁鹿死谁手,都是谢洛白乐见其成的。 若是双方都覆没,更让谢洛白逞心如意。 他指派溪草假扮陆云卿混入陆府,打的就是九姓归一,一统华兴的目的。 届时,陆家子孙,陆钦不足为惧,陆铭还是个孩子,陆家的产业会落到唯一拿得出手的陆家四房,也就是溪草的手中! 虽然溪草常常不明了,将来注定成为南部军阀实际掌舵的谢洛白,为什么会对小小的黑帮世家盯住不放。想来想去,唯有利益二字能解释。华兴社产业颇多,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若是能一举拿下,至少关关靠华兴社就能支撑数年的军费。 “不行!陆铮可以死!陆太爷却不能死!” 溪草眸光发冷,大声道。 “二爷,送我去陆府!现在!马上!” 谢洛白只是从鼻子发出一声嗤笑,手上操纵方向盘的方向依旧没有变幻。 “你是担心无法向三姨夫交差?溪草,其实你可以当做这一切都完全不知晓!” 惊讶于对方洞穿心事的敏锐,不过溪草却没有被谢洛白的话安慰,反而有一触火苗在胸口间开始蔓延燃烧。 “谢洛白,你既然知道陆太爷对爸爸很重要,你为何还要这般冷血呢?支撑爸爸活下去只有两个愿望,一是能被陆太爷原谅;二是找回失散多年的女儿。他极其看中父母儿女亲情,如果陆太爷出了什么意外,我怕他会受不了!” 对比溪草的疾言厉色,谢洛白从鼻子中哼出一声笑。 “溪草,三姨父已经是大人了。况且,他的两个心愿,我们不是都已经为他达成了吗?” 完全是不可理喻! 溪草呆了一秒,实在未曾料到他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她心中失望,发现已经无法和谢洛白沟通,索性把手移向汽车门把手,就要去拉车门。 察觉她的意图,谢洛白方向盘一个飞速打旋,小汽车几欲翻起,溪草从左侧颠到右侧,脑袋重重撞到小汽车前座靠椅后,登时眼冒金星。 还未回过神来,小汽车倏地停了下来。 谢洛白拉开后座车门,把溪草从座椅上拉下来,表情前所未有的狠绝严厉。 “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这样会死!二爷被你从西北九死一生救回来,不是来看你这样挥霍性命的!” 被谢洛白劈头盖脸一顿骂,溪草有些懵。 对待女性容忍度极高的谢洛白,除了在某些方面极其霸道不讲理外,确实诚如傅钧言所言,极其耐心风度有礼貌,这让溪草感触颇深。 就算在两人初次交锋,他把自己从花楼中拎出来,恨不得当场毙了自己时,也没有如恶俗的军阀般凌迟施虐,只打算给自己一颗痛快;而在极度生气时,比如知晓龙砚秋被潘代英擒获,也没有争吵,反而用淡漠疏离来宣泄内心的不满。 哪像这样…… 竟然开始骂人! 溪草的眼泪当场就下来了。 这一下换谢洛白懵了,他紧了紧溪草的鸵鸟毛斗篷,忽地软了声音。 “溪草,我的眼中只有利益得失,很多时候甚至会毫无人情。不过姆妈、谢家、现在还有一个你,是我想用心守护好的,若是你们其中谁出了问题,我会发疯。将来的日子,我绝对不会再让小四和玉兰的悲剧再度重演。” 提到小四和玉兰,溪草浑身一震。 “就是因为不想在看到小四和玉兰的悲剧再度重新,这次我无论如何都要去!爸爸对我这样好,我实在不愿意亲手毁了他的希望!” 谢洛白头痛。 以前觉得这丫头每每牵扯上忠顺王府,就会失去理智,现在看来,又新增了一个陆承宣。 女孩子太念旧重情了,这对她来说,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谢洛白握着溪草的双肩,耐着心和她讲道理。 “你能去干什么?从陆铮的枪口下救下陆正乾?诚然这也是一个拉拢他的机会,可是以陆正乾的阅历,你不担心反而会惹火烧身?” 溪草正欲反驳,谢洛白忽地把溪草抱上了副驾驶座。 溪草完全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见他重新绕回座上,突然从怀中掏出一副手铐,在溪草几乎没有防备的当口把她的左手铐住,而手铐的另一头,却被他当机立断地拷在了自己的右手上。 在溪草瞠目结舌中,钥匙被谢洛白在黑暗中胡乱一扔, “很抱歉,溪草,我输不起,只是为了三姨夫的一个心愿的话,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容许你去冒险!”’ 溪草目瞪口呆,她试着去挣脱谢洛白的手铐,捣鼓了几次自是无疾而终。 “你疯了!谢洛白!” “我是疯了!” 谢洛白盯着溪草喷涌怒火的双眸,俯身压了下去,把溪草困在方寸之间,双唇重重碾压。 少顷,二人分开,彼此双唇间一丝银丝缓缓扯断。 望着那个愈发红得滴润的双唇,谢洛白目光晦涩不明。 “为你发疯!” 第二天清晨,当二人如此形容出现在谢府时,谢家上下表情都有些难以形容。 亲眼目睹谢洛白杀人,傅钧言昨夜一晚上失眠,加之被假扮为唐双双的辛红鹤似马仔一般使唤了一晚上,更是心情难以形容。 甫一认出谢洛白的汽车喇叭声,他便第一个冲到一楼客厅,帮二人开门。 见两人都从副驾驶座上别别扭扭地出来,傅钧言起初还奇怪,再看到两人手腕上相连的手铐,登时捧腹大笑。 “谢二,你搞什么名堂,你怎么和云卿……你们昨晚上……” 兴许是他笑得太过夸张,不过一会,就惊动了谢夫人,以及在二楼客卧的谢信周。等谢夫人下来的时候,一身旧式衫袍的红绣也垂着脸跟了下来。 见到二人此般形容,谢夫人又惊又疑,当场就拉住溪草的手。 “洛白你干什么,好端端的怎么又欺负云卿?手铐的钥匙呢?还不快解开!” 谢信周则咳嗽一声。 “要玩乐也要注意分寸!” 感受到束束视线投在自己身上,溪草简直无地自容! 昨晚谢洛白这厮先是强行扣了她,而后把车子开到海边,美其名曰要和她一起看日出。 溪草本是咬着牙齿摆出臭脸,各种冷嘲热讽妄图激怒谢洛白,让其赶紧回城解开手铐。不想无论她如何言语,谢洛白都不为所动,最后索性闭起了双眼,任由她自说自话。 溪草最后也顿觉无趣,渐渐的困意袭来,竟蜷缩在驾驶座上睡着了。等清晨被谢洛白推醒,才发现自己竟枕在他的膝盖上,盖着他的军装睡着了。 而某人的手则因为手铐的牵引,很自然地和握住了她的手。 溪草被谢洛白扶正身子时候,还有些睡眼朦胧,可下一秒看到车窗前,海岸线上万丈金光浮起时,瞬时心神巨震。 真美啊,美得用世间言语都无法形容。 谢洛白也心潮澎湃,执着溪草的手在上面落下一吻。 “溪草,我们今后还会有更多的此时此刻,嫁给我吧。” 那一刻,溪草说不悸动,那是不可能的。 那双注视自己的眼近乎虔诚,仿佛带着魔力。 她在对方双瞳孔中看到了小小的自己,几乎都要受到蛊惑,说出一个“好”字;可下一秒,看到两人手腕上的手铐,一下子回过神来。 “时间不早了,我们先回去吧。” 谢洛白也不勉强她。左右把人带出去,也是避免这丫头做出什么傻事,左右目的达到,其余的,谢洛白有的是时间和信心,徐徐图之。 于是乎,打着去取手铐的招牌,就出现了前面那一幕。 看溪草被众人看得不自在,谢洛白牵着她径自上了二楼。见他开了卧室的房门,溪草本能抗拒,可听对方哼笑一声“你不想和二爷分开了”,溪草只得跟了进去。 在相邻的套间书房中,谢洛白取出怀中的钥匙,打开了角落的保险柜。 谢洛白从中取出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翡翠质地的印章。 “这就是上次我让你拿给舅舅的帅印。” 他指了指其他东西。 “其余的是我在银行的存款和各处的产业明细,溪草,它们都是你的。” 看他还要翻找解说,溪草冷声打断。 “二爷还是快点把手铐打开吧。” 谢洛白微笑。 “好吧,听说女人都喜欢自己独自看,等以后你心情好慢慢清点。”他把钥匙递给溪草,见她不要,干脆扯出她脖颈上的红绳,打算把钥匙系在上面。 发现溪草依旧贴身佩戴他送的玉佛,面上的笑意掩都掩不住。在溪草的抗拒中,谢洛白强行把钥匙系在了上面。而后从怀中取出另一把钥匙,腾地一声,打开了手铐。 溪草眼睛都看直了。 转瞬明白过来,更是大怒! 原来这厮使的是障眼法! 溪草扯下脖子上的玉佛和钥匙,放在桌子上转身就走,不料却在楼梯口遇到了匆忙上来的何副官。 看他神色凝重,溪草隐隐意识到什么,急问。 “何副官,陆家如何了?” 何副官下意识望了一眼后面的谢洛白,得到他的指示,逐扣靴站定,道。 “陆铮昨夜去刺杀陆正乾,被叶显识破,带人反击。陆铮不敌,逃出去的路上遇到了赵寅成,被赵寅成当场枪杀。” 溪草一愣。 “赵寅成?” “是,他在陆铮身上连开了十几枪!可令人奇怪的是,就在警备厅人马把赵寅成擒住时,他命人传话给陆正乾,表示要见他一面。两人不知说了什么,陆正乾从警备厅牢狱中出来后,当场保释了赵寅成,表示这乃是华兴社清理门户,今后也不绝对不会起诉赵寅成!” 第258章 失而复得 赵寅成曾表示与陆家有血海深仇,从他对陆承宗父子的态度和行为来看,显然没有说谎;然而陆家家主陆正乾,为何却在对方要求见了一次面后,便放弃了对其的起诉? 只是因为陆太爷对陆铮失望至极,是以对让其枪击致死的赵寅成也网开一面? 这个理由显然站不住脚! 陆太爷极其护短,陆铮再是不争气,也只能死在他的手中。 就和大多数做家长的一样,娃不听话,自家人打骂是一回事,可若是旁人来指手画脚,就无法容忍了! “二爷,赵寅成的底细你能查到多少?” 溪草眸光冷厉,是谢洛白最熟悉的模样。 “这个人隐藏颇深,至始至终维持的形象只是一个手腕通天的商人。陆正乾既对外宣称陆铮的死乃是‘清理门户’,莫非他的真实身份和陆家其实颇有渊源?” 这和溪草的猜测不谋而合。 脑海中浮现赵寅成那张正邪难辨的脸,她总觉得自己似乎陷入了一个局中,有什么东西开始冒了出来。 “狐狸总要露出尾巴。如今赵寅成攀上了陆太爷,不管他如何动作,我都会见机行事。” 谢洛白却没有溪草那样乐观,他上前一步,宽厚的大掌握住溪草的手,一下控住了少女抬脚欲走的动作。 “陆铮死了,陆正乾莫名原谅了赵寅成,势必会召集陆家上下说明一切。我先送你回家,这几天我也先陪着你。” 说完这句话,谢洛白就把驻地的事全权托付给何副官,同时领着溪草下楼,与谢信周和谢夫人说明情况,直言会在陆公馆陪溪草父女几天。 谢洛白的决定,谢信周和谢夫人并不觉得突兀。 陆承宣眼睛不好,身体不方便;而溪草再是能干,不过是一个女孩子。 今陆家发生这样大的事,陆公馆却没有个男丁能支撑门户,什么都交给溪草处理,两位长辈也不放心。 谢洛白是溪草的表哥,两人还是登了报的夫妻,他出现再合适不过。 而谢夫人更是存了私心,希望小两口能借着这个机会和好如初,逐迫不及待吩咐红绣。 “把洛白的衣服收拾几件,一并送去陆公馆吧。谢府这边,有你舅舅和钧言,你尽管放心,不用管我们。” 红绣眸光晃了晃,敛目道了声是,上楼去了。 溪草虽不喜欢谢洛白的自作主张,可也明白他的一片好意,难得的没有拒绝。 左右胜利在望,如今陆家大房已经名存实亡,她只要再加一把劲,把华兴社的权利收归囊下,便完成了谢洛白交代的任务。 届时,便是她恢复自由,离开雍州之日! 想到这里,溪草胸腹中有烈焰开始熊熊燃烧。手上忽地一紧,溪草蹙眉抬头,正好见谢洛白似笑非笑地笑望着自己,仿佛已然对她的心思了如指掌。 谢洛白的福特小汽车刚刚在陆公馆门口停稳,守在大门外的管家认出车子,急急上前。 “云卿小姐,你终于回来了,昨晚发生大事了!” 目睹谢洛白从小汽车另外一头下来,管家的声音忽地遏住。 溪草淡淡开口。 “这件事我们已经知道了,爷爷那边有没有传来什么消息。” “传来了,传来了。” 管家抹了一把汗。 “大早就打电话过来,要四爷和小姐您去府上一趟。” 溪草还庆幸两人回来得尚早,应该赶得上,可听管家说完后半句话,霎时一愣。 “什么,爸爸已经先去陆府了?怎么都没有等我。” 管家茫然地摇摇头。 “本来老爷也说等小姐回来一并去的,可送消息的叶先生和他低声说了些什么,老爷忽地激动起来,当即就和叶先生一起走了。” 溪草和谢洛白对视一眼。 “叶先生?是我的师傅叶显吗?” “就是他!” 管家搓着手,喃喃道。 “也不知是什么要紧的事,竟然由叶先生亲自来传达,也是怪了。” 叶显如今今非昔比,乃是陆太爷面前的红人,特别昨夜还识破了陆铮的诡计,击退了来刺杀陆太爷的陆铮,地位自是不一般。 究竟是什么样的事,居然由他亲自出马。连平素和华兴社毫无瓜葛的管家都察觉不一般,更枉论溪草和谢洛白。 “我知道了。” 瞥见街角或停或站的鬼祟人影,溪草不动声色上楼换了一身衣裳,和谢洛白驱车往陆府赶去。 这个赵寅成绝对有问题!可他究竟是谁呢? 两人心中如是想。 不是陆府惯常的小汽车,是以只在大门口车子就被拦在了门外。 “谢司令,抱歉,今天是陆家内部会议,太爷指定只让云卿小姐一人入内。” 谢洛白缓缓摇下车窗。 “叶先生,身为云卿的夫婿,我觉得我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 “这个……”叶显愣了一下,有些拿不定主意。 “既然谢司令也来了,便一起进去吧。”一道沉稳的声线出现在前方,溪草怔然抬眸,便见赵寅成一身黑色西装站在前面,见到溪草,他摘下礼帽对她微微行礼。 “谢少夫人,别来无恙。” “不想一夜过去,赵先生已然成为了陆府的座上宾,便是我要出入府邸,也要仰瞻您的鼻息。” 赵寅成大笑,他摸摸鼻子。 “不敢当。我能有今日的一切,还得多谢谢少夫人提携。” “赵先生真是不插手则已,一插手惊人。” 赵寅成听懂了溪草的意思,先前二人商议算计严孙二府以及陆铮时,曾约定互不干涉,现下,赵寅成显然失言了。 他啧啧嘴,压低了声音。 “谢少夫人是想来探我的身份?别着急,等入了大厅,陆太爷他老人家会一一向各位说明。” 陆府大厅,陆太爷坐在上首,一夜之间,他仿佛老了好几岁。 溪草和谢洛白被管家引到座上,阮姨娘和陆钦战战兢兢地坐在角落,而赵寅成的位置居然与陆承宣在同侧。 陆太爷注重规矩,这个排位显然已经在暗示什么。 果然,当陆太爷屏退左右,先简单的带过了陆铮昨夜试图谋杀一事后,便语含激动地向众人介绍赵寅成。 “阿寅便是老二陆承宪的独子陆铠,是我陆正乾排名第三的孙子。” 此言一出,大厅中恍若咋开了锅。 特别是阮姨娘母子,简直不是用见鬼二字能形容。 陆铮昨夜蓄意谋杀陆太爷,已经让同为大房的他们感到不妙;如今,那位正法了陆铮的凶手,居然也是陆家人,地位再次遭到威胁,让已然成为市政厅官员的陆钦深感不妙。 溪草也意外,不过比起陆钦的接受无能,这个结果,看似震惊,仔细想想,却又十分合情合理。 “爷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陆钦书呆子脾性,当即就忍不住发问。 “据我所知,赵先生在雍州已经多年,如果他真的是阿铠,怎么这些年都不来认祖归宗?这实在不合情理!” “你给老子闭嘴!” 陆太爷抡起拐杖重重扔在地上!昨日陆铮来刺杀他的时候,为了避开子弹,他跌了一跤,摔断了腿。 如此,恨屋及乌,对同为大房一脉的陆钦也非常看不顺眼。 只听他颤着声陷入回忆。 “那一次,你二伯和阿铠遭到了埋伏。当时找回来的两具尸体,承宪一认便知,可阿铠却是脸颊腐烂,若非他右手臂上那个蝙蝠纹身,我根本不敢相信我的孙子就这样没了!” 蝙蝠纹身? 溪草抬眸,忽然想起在熊六葬礼上时,赵寅成递给自己的银质蝙蝠;什么东西在脑中慢慢串联起来。 陆太爷却根本无心注意旁人的反应,只沉浸在孙子失而复得的喜悦中,絮絮叨叨地回忆陆铠小时候的事。 陆家的几位孙子,陆铮最像陆承宗,是华兴社当之无愧的领导人;但陆太爷最喜欢的,还是老三陆铠,这个他自小亲自带大的孩子。 这个孩子聪颖、好学、上进,从小就彰显了其超出常人的沉稳与周全,以至于陆太爷都有些舍不得让陆铠成为陆铮的陪衬,曾经一度仔细考虑过,百年之后把陆家家业一分几份,让陆铠也能堂堂正正地成为一方舵主。 可是这个想法还未实现,老二承宪和阿铠就在一次和外地帮派争斗中,失去了性命,这让陆太爷打击颇重。 提起过往,陆太爷声音都有些哽咽,他招手让赵寅成坐到身边,问出了和陆钦一样的疑问。 “阿铠,既然回来了,你怎么就不来和爷爷相认?若不是陆铮那个孽障,难道你一辈子都要瞒着爷爷?” 想到陆铮,陆太爷就浑身发抖。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被亲孙子视作畔脚石!以至于当陆铮在他面前拔出手枪时,他是毫无防备的。 还好叶显留了一手,让陆铮没有得逞!可随即收到他的死讯,陆太爷还是久久无法平静,直到警备厅牢狱中,那位目光莫测的年轻人向他坦言了自己的身份…… 天知道,当他亲自确认了陆铠身上几个不为人知的特征,问询了一些只有自己和三孙子知道往事,心中的澎湃与潮涌。 陆太爷目光热切地望着赵寅成,此时此刻,他不是华兴社掌舵者,只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和全天下的长辈一样,只希望子孙昌盛,家族兴旺。 赵寅成眸光晦暗不明,他叹了一声,忽地在陆太爷面前跪下。 “爷爷,这些年,我一个人流落在外,吃不饱穿不暖,赤手空拳打天下,无时无刻都想回来。只是……每每想到冤冤相报何时了,又生生让我忍住了!后面实在想家,才辗转回到雍州,远远看到你们一眼,我也就满足了……” 一句“冤冤相报何时了”让陆太爷心神巨震。 他好半天都没有说话。 “你是说,你父亲的死是你大伯他……” “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赵寅成恍惚一笑,补充了一句。 “昨天晚上,若不是大哥在路上袭杀路人,我也不会对他开枪。” 陆铮慌不择路逃跑,在途中射杀追出来的叶显一行,流弹不幸命中两个无辜的路人,恰巧被过路的赵寅成看到。 不过真的只是恰巧吗? 溪草眸光幽湛,脑中先是晃出陆家别苑莫名出现的素冠荷鼎,而后浮现两人几次三番合作,他先后为自己引荐的袁老七和赖三,最后定格在至始至终站在屋角,为陆太爷把门的叶显身上。 而陆太爷闻言,已是怒不可遏地痛呼出声。 “果然有其父就有其子!也是我陆正乾做人失败,怎么就教出这些个失了人性的畜生!” 赵寅成视线无意瞟向目露恻然的陆承宣,道。 “大伯连一母同胞的四叔都能下手,更枉论我爹……” 一句话,让陆太爷对陆铮更是厌恶。 “把那畜生给我扔进海里,再把他爹和他的名字从族谱中除名,我陆正乾没有这样的儿孙!” 此言一出,阮姨娘母子面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陆钦更是难以置信的抬起眼,他袖下双拳紧握,不甘和愤恨席卷了他。 凭什么,就因为是从姨太太肚子里爬出来,无论他如何努力,从小就低嫡子陆铮一等;而现在,因为陆铮大逆不道,扯出陆承宗的旧事,还要牵累同为大房子嗣的自己。 难道,陆铮、陆铠是人,他陆钦就不是人吗? 不过,一个陆铮就让他毫无还击之力;混迹市政厅这些日子,更让陆钦学会了“审时度势”四个字。 赵寅成的事迹他多少有些耳闻,他自问不是他的对手。 可就这样眼睁睁地把即将得来的胜利果实拱手让人,陆钦非常不愿。 如此,就是要恶心一下对方,也是极好的。 而在场中,唯一能与赵寅成交手的,显然只有陆云卿! 于是陆钦拉着阮姨娘跪在大厅中间。 “爷爷,爹和大哥做出这样的事,我也没有脸面再继续留在陆家。现在我在市政厅已经谋了一份职,足够养活姆妈。明日,我就和姆妈搬出去,以后逢年过节和您老人家寿辰,不孝孙子陆钦再来府上给您老人家磕头。至于华兴社的产业和陆家的家业,我一样也不要,就留给三弟阿铠、四叔和云卿妹妹即可。” 第259章 留你一命 陆太爷对大房寒了心,却不代表对其余子孙也恩断义绝。老大陆承宗和长孙陆铮再怎么不像话,阮姨娘母子、以及在淮城求学的陆铭都是无辜的。 不过经此一役,华兴社的产业和陆家家业的大头,陆太爷已经不想眷顾大房,陆钦能主动提及,刚巧与他的心意不谋而合。 陆太爷略一沉吟,目光在大厅中在场人的脸上移了一圈,最终说出心中的打算。 “阿钦文人出生,打理华兴社生意到底力不从心;阿铭还是个孩子,现在又远在淮城;而四房的云卿,却只是一个姑娘家,现在已经和谢司令登了结婚声明,等过门婚事办了,定然把精力用在打理内宅之上。” 他顿了一顿,招呼叶显。 “昨日我已经和阿显交代了,让他把陆家的产业分为几分。大房和四方各占其一,剩下的都给阿铠。你们先看看,若是没有异议,今天下午就把律师请来做公正。” 叶显拿出几本册子,一一在桌上放好。 溪草发现,大房和四房分的,不过是银楼商号等皮毛,这部分,表面比上次从野马岭回来时,与陆太爷谈判分家时候得来的略多一些,可实际上,很多势头不错的产业都不在其中。 溪草有些明白过来陆太爷的打算,果然只听他沉声道。 “一山不容二虎,我的想法,趁着这个机会就索性把家分了。你们也不要怪我偏心,阿铠父亲走得早,这些年又在外面吃了这么多的苦,我年纪也老了,现在,只有他是领导华兴社最合适的人选。” 陆钦几乎要笑出声。 自陆云卿回来这一年半载,与大房斗得你死我活,可陆铠从天而降,就收割了她所有成就。陆钦才不相信,那个眸光清湛的少女,会甘愿为他人做嫁衣裳。 而这个结果,谢洛白明显难以接受。 不过他至始至终都不言不语,连溪草在看叶显递来的册子时,也没有过目的意思,宛若就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这让陆太爷悬在半空的心稍稍安定, “云卿大婚,嫁妆除了老四给的,我也会为她单独置办一份,从我的私库里走,你们有什么意见吗?” 如此也算不偏不倚了,既照顾了谢洛白的面子,也不损害陆铠的利益,还为他扫清了所有障碍。 陆太爷是怕了,先前陆家大房和四房明争暗斗,短短一年多,整个陆家局势大变,儿孙成为陌路。如果不把孙女支出去,等她和谢洛白大婚,这华兴社指不定真如陆承宗所言,是姓陆还是姓谢都不知。 他年纪越发大了,经不起折腾了。 “爸爸,就按您老人家说得办。” 溪草还未表态,陆承宣就开了口。 陆承宣注重孝道,又对华兴社和陆家生意没有有野心。刚刚叶显已经把四房分得的一份,逐一念给他听,陆承宣很是满意。他相信父亲,自己又不贪多,再说女儿孝顺能干,这一份产业已然能保证父女今后生活不愁。 陆太爷点头,绕过陆钦,看向溪草。 “云卿呢?可还同意?” 溪草合上册子。说实话,作为陆家子孙,陆太爷的分配还算合理,可显然和他们的目的南辕北辙。 赵寅成的出现,把谢洛白和她的计划彻底打破,本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结果,瞬时又回到了起点。莫非,为了华兴社的所有权,她又要继续呆在雍州,没完没了地和他们耗下去?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让溪草疲惫,她忽地站了起来。 陆钦见状,心中大喜。 而陆太爷眸光一敛,沉下声音。 “怎么,莫非云卿不满意爷爷的分配?” 溪草正要说话,手腕被谢洛白拉住,他对溪草摇了摇头,显是让她按兵不动,先接受现实。 说真的,溪草也一时找不到合理的理由。作为一个始终要外嫁的孙女,冒然开口向陆太爷要华兴社的权利,别说陆太爷不会答应,就是陆承宣也不会支持。 溪草目光一凝,道。 “爷爷,我对您的分配绝无意见。只是赵先生忽然变成了陆家三少,云卿有些意外,一时消化不了;二来,爷爷把华兴社和陆家的产业尽数交由三堂哥,孙女想问,若是有朝一日他违背了您的初衷,颠覆了您的底线,您当如何?” 这就是赤@裸裸的挑衅了! 注意到陆太爷表情一瞬严厉,溪草缓缓道。 “毕竟,三堂哥还是赵先生时候,与孙女一起争夺熊六爷纺织厂的经营权,当时他略胜一筹,我记得他是要和一个叫藤原一郎的日本人一起开办制药厂。” 经溪草提醒,陆太爷的目光渐渐严肃。 他想起来了,和赵寅成合作的那个日本人,真名叫成田健司,是个留法生物学家,主修细菌科。他的研究方向,乃是制造炭疽病菌。据说,日本人在东北搞的细菌战似乎和他都拖不了干系! 陆承宗和陆铮之所以阴沟里翻船,被陆太爷厌弃,都是因为犯了他的忌讳,一个贩卖海洛因,祸害国人;一个与外国人勾结,把采矿权出让。 但和赵寅成与细菌战主犯合作比较,仿佛都是轻的。 陆太爷眼前阵阵发黑,重重撑住拐杖,才没有晕倒。 “阿铠,你是怎么认识那些日本人的?” 察觉陆太爷动怒,陆钦双眼闪过兴奋。他不明其间因果,不过溪草和赵寅成掐架,正是他和阮姨娘乐见其成的。 而面对陆太爷的质问,赵寅成面上却不见慌乱,他从座上慢慢起身,并没有急着回答陆太爷的话,反而似笑非笑地盯着溪草。 “陆小姐这是在翻旧账吗?” 他一拍脑袋,夸张地叹了一声。 “看我这记性,应该叫谢少夫人。” 纵然带着笑意,可他的目光没有半点温度,夹杂着狠戾,让人十分不舒服。 谢洛白眉头微蹙,不动声色挡在溪草面前,隔开了赵寅成阴骘的视线。 “赵先生,请您好好说话。” “嗯,好好说话,说什么呢?对,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既然谢司令开口了,那我不妨直言,我本来还想和您攀个亲戚,看来现在是不成了!” 毫无预兆的,赵寅成忽然语露遗憾。 “谢少夫人,维系着陆家大小姐的身份,欢欢喜喜地去做您的谢少夫人不好吗?” 溪草双目蓦然睁大,一个不好的预感在心中浮现。 “赵寅成,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赵寅成笑。 “无非是感叹人心不足蛇吞象!人啊,就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是不是啊,香兰姑娘?” 溪草脑中轰然。 多久了,她几乎都已经忘记了这个屈辱的名字和身份,却在这个时候被赵寅成当场点破! 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感受到身侧人微不可察的颤抖,谢洛白紧紧地握住了溪草的手。 “还请赵先生不要岔开话题,谢某没有记错的话,赵先生还没有回答陆太爷的问题。” “问题自然是要回答的,不过有些事情也是要弄清楚的。” 赵寅成冷笑一声,对已然浑身紧绷的陆太爷行了个礼。 “爷爷,这件事关系到陆府血脉真伪,还请孙儿言明,再向您老人家负荆请罪。” 陆太爷没有吭声,阮姨娘、陆钦却已然听出了个大概,面上的表情比方才知晓赵寅成乃是死而复生的陆铠还要难以置信。 而陆承宣更是激动地扶着桌子起身。 “什么血脉真伪,云卿就是我和信蕊的女儿,这不会有假!阿铠,你不要乱说!” 他想上前,奈何眼睛看不见,一个踉跄差点跌倒,溪草正要过去搀扶,赵寅成已经眼疾手快把人扶稳。 “既然四爷唤我一声阿铠,那我也叫四爷一声四叔。” 赵寅成把人小心翼翼地扶回座上。 “四叔,我今日既然开了这个口,自然是有了确凿的证据。还请在座各位听我把来龙去脉一一道来,若是说错了,再来指正不迟。” 仿佛怕谢洛白一个不高兴,带着溪草走了,赵寅成走到两人面前,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虽然比谢洛白矮了一个头,不过赵寅成气场强大,目光威严,站在谢洛白身边,竟是不分高下。 “赵某不才,别的拿不出,却有一点,是旁人不及的。便是朋友遍天下,无论是黑白两道,还是政府高官都有涉足。数月前我偶然经过燕京府,被人带去胭脂巷的庆园春消遣,不想竟在那里结实了香兰姑娘的老相好。” 一个胭脂巷,一个庆园春,再加上那个颇具风尘的花名香兰,一下让众人明白了赵寅成所描绘的身份。 没什么见识的阮姨娘率先沉不住气,低呼出声。 “什么?你是说云卿是妓@女假扮的?” 陆钦也惊愕地张大嘴巴。他看着被谢洛白护在怀中的少女,实在无法把这个厉害的人物和流莺娼@妓联系在一块。 “荒谬,简直是一派胡言,我不相信!” 陆承宣摸起身侧的拐杖,起身离座。 “云卿,我们回去,现在就回家。” “都给我坐下!” 陆太爷把拐杖在地上重重一甩。 “阿铭,你继续说。” 众人神色各异,反而处于众矢之的的溪草却表现出旁人未及的平静。 她唇角带笑,瞥了眼身侧巍然不动的谢洛白,就是这个人,让自己慌乱的心一瞬平静下来。对,她应该相信他,谢洛白做事滴水不漏,断不会留下这个致命的把柄。 谢洛白冷笑。 “赵先生的故事编得真是动听,不过凡事也是要讲究证据不是。云卿是我从燕京找回来的,你的意思,是我亲手谋划这一切来欺骗陆家各位长辈不成?” “谢司令息怒。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我不过也是道听途说,不若请当事人来认一认。” 赵寅成打着哈哈,睨向溪草。 “香兰姑娘,万怀南万处长很是想念你,听说你当日没有被谢司令挂在城门口,很是欣慰,说择日就来看你。这不,现下雍州春暖花开,他就已经来了。若是爷爷不介意,我这就把人请来?” 万怀南?便是当日高价点灯买下自己破瓜之夜的那人? 溪草面上不见惊慌,反而笑了。 “好啊,就让这位万处长来认一认,我到底是不是他昔日的相好。” 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就是谢洛白在西北潘代英的地盘也是束手束脚,更枉论从北地燕京来到雍州地界的小小处长。 更何况谢洛白就在此处,若是万老头想有去无回的话,他尽管说。 瞥见少女唇边绽出的笑意,谢洛白的心放了下来。 “陆太爷,趁着万处长还未进来,我们不妨先说清楚。如果到时候是误会一场,云卿现在受的委屈,您打算如何补偿?” 虽是一句看似寻常的疑问,可陆太爷却嗅到了其间的锋芒。 他从底层摸爬滚打,见识过无数场面,如何不明白届时万怀南的出现,会给陆家,会给华兴社带来什么。 如果当面指认出面前的少女是赵寅成口中的娼@妓,陆家必然与谢洛白为首的军政府站到了对立面。 可事实上,为了自己的性命,万处长决然不敢和谢洛白唱反调。是以,他是否出现,答案必然都是否定的。而到底请不请他进来,便成为陆家命运沉浮的关键。 胳膊肘拧不过大腿,谢洛白注定要一统南部军阀,陆云卿无论真假都已经不重要了,不若卖他一个人情。 至于真伪,可以私下里再把人请来,慢慢查。 想清楚这层,陆太爷做出一副疲惫的形容。 “今天时间不早了,就先散了吧,至于其他的事,以后又再说。” 阮姨娘和陆钦不明白陆太爷怎么突然选择大事化小,俱是又惊又疑,只有赵寅成洞穿了陆太爷的心思。 他摸摸鼻子,趁着众人起身的当口,给叶显一个眼神,见大家依次散了,他就着把陆承宣送上小汽车的当口,和溪草低声。 “谢少夫人,本来我可以又一百个方法让你生不如死。不过看在你帮我扫清障碍的份上,我今日便留你一命。” 第260章 身份曝露 出了陆府的大门,谢洛白瞥了陆承宣一眼,不由分说就要把溪草拉上自己的汽车。 “姨父,赵寅成来者不善,这几日先让云卿住在谢家,更安全些。” 陆承宣那双空洞的眼珠,突然转过来,定在谢洛白脸上。 “这个时候,我们父女不能生分,你把她带回谢家,倒像是心虚,难免叫人落了口实。” 他目光清明,哪里有半分视物不便的样子,谢洛白和溪草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瞧见了震惊。 “爸爸,你的眼睛……” 溪草声音带了几分颤抖,陆承宣一叹。 “先回家再说。” 叶显正送赵寅成出来,两人有说有笑,关系似乎十分不错,三人见状,便不说话了,溪草和陆承宣上了自家的车,谢洛白紧随其后,一同回了陆公馆。 刚进门,陆承宣就把佣人们全都打发出去,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陆承宣父女和谢洛白三人。 “陶医生给我推荐了一位眼科名医,他说我的眼睛,是视神经的炎症,并非治不得,所以我每次去戒毒院做完义工,都会顺道过去看眼疾,早在半年前,我就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些东西了,如今,已经恢复了七八分……” 溪草面色苍白,陆承宣视力早已恢复,他却一直在假装,可见他想要隐瞒这件事,其中原因,不言而明。 尽管真正的陆云卿失踪时年纪尚幼,但人成长的过程,五官神态还是会保留着幼时的影子,何况是自己天天捧在手心的女儿,是真是伪,陆承宣一眼就能看出来。 事到如今,溪草已经没有什么能隐瞒的了,她以为陆承宣的眼睛只要一日不康复,她就能一直享有父爱,可赝品就是赝品,虚假的父女感情,终有一天会被打碎。 “对不起,陆先生,是我……欺骗了您。” 溪草低垂着头,早已没了面对赵寅成时那种自信,她眼中蓄满了泪,她并不害怕陆家人发现她是个冒牌货,她唯一恐惧的,只是失去陆承宣这个爸爸。 谢洛白没有发话,只是揽住溪草微颤的肩头拍了拍,所谓旁观者清,既然陆承宣早已识别她的伪装,却一直没有拆穿,就说明他是站在他们这边的。 果然陆承注视着溪草,目光充满了慈善。 “知道了真相,就连一声爸爸都不肯再叫了么?” 溪草抬头,目中满是怯懦,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想要讨好,又不敢上前。 见她这样,陆承宣眼眶也有点红。 “我早就知道了,我的云卿,多半已死在了流亡之中,不论洛白出于什么目的,找你来给我造了这个虚假的美梦,我都感谢你们,云卿,其实当初你若让我就这样死去,早没了后顾之忧,可你偏生要费尽心思,帮我戒除鸦片,帮我澄清冤情,帮我重生,在那个时候,在我心里,就已经认定你是我的女儿。” 他治好了眼睛,却依旧装成瞎子,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怕溪草惶恐不安,会离开他的身边。 溪草百感交集,泪落如珠,一时哽咽难言。 “爸爸,我……” 陆承宣张开双臂拥抱她,父女两抱头痛哭,饶是铁石心肠如谢洛白,也因这对不是父女的父女有些动容。 “别害怕,有爸爸护着你,绝不会让陆铠害了你。” 只要陆承宣这个亲爹坚持,别人就难以否认溪草的身份。谢洛白略放了心,准备何湛去把万怀南那边处理了,谢家佣人却赶到了。 “少爷,夫人命你带上云卿小姐,赶紧回家一趟。” 谢洛白蹙眉。 “什么事?” 佣人不敢言答,为难道。 “这小的就不清楚了,少爷早时刚刚离开,府上就来了客人,是位年逾古稀的老先生,不知和大帅、夫人说了些什么,夫人差点晕过去,您赶紧回去看一看吧!” 乍听见年逾古稀四个字,谢洛白心中便猜到了几分。 谢夫人恐怕知道了真相。 溪草对待敌人,心性薄凉,他们的诽谤打击,对她可谓不痛不痒,反而是那些给过她温暖的人,总能带给她致命伤害。 谢洛白按住她。 “你留在这里,我先过去看看。” 谢府大厅内,一片死寂,谢信周姐弟脸色难看地坐在沙发上,直到谢洛白踏进来,谢夫人才蹭地站起来,扬手就给了儿子一记耳光,她将手中那叠东西砸在他身上。 “混战东西,你真就敢这样无法无天,连自家表妹,也弄个假货来糊弄人!你把长辈全当猴耍吗?” 谢洛白接过一看,竟是张燕京的陈年报纸,庆园春为将新开苞的姑娘们卖个好价,专门请了文人捉刀,写了一篇香艳的文章造势,溪草和另外两个女孩子的照片,就罗列其中。 照片上的溪草,绾着双环髻,勒着点翠抹额,柳叶细眉弯弯,樱口一点殷红,烟视媚行,是典型旧式妓女的妆扮。 “那个小香兰呢?不是让你把她带过来吗?” 谢夫人虽时髦新派,但到底是大家闺秀,家风甚严,对于出卖皮肉的女子,发自内心抵触,此刻联想起那位“云卿”的本来面目,印象中的伶俐可人,全都化作了巧言令色、阿谀谄媚。 谢信周劝道。 “算了,大姐,一个污糟的风尘女子,还叫她过来做什么?没得玷污门楣!” 谢信周本就不喜欢溪草,如今她身份曝露,自然更添了一层偏见,只不过男人看问题的角度,始终与妇人不同,谢信周计较的,是利弊得失。 “洛白你也真是荒唐,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怎么能弄个妓@女来做间谍?陆家那边恐怕知道了,就冲这件事,今后也得撕破脸皮。” 谢洛白将报纸随意往桌上一扔。 “她不是妓@女,她叫溪草,和姆妈一样是系出名门,只不过被人贩子拐进了青楼而已,她干净清白,若论起出生教养,比如今那些官家小姐,更是要高贵得多。” 忠顺王府和龙脉秘辛有关,谢洛白不能在此时暴露溪草的真实身份,只含糊一提,谢夫人却听不进去,气得倒仰。 “你拿你姆妈和风尘女子相提并论?” “姆妈从前曾将她视如己出,如今她不过换了个身份,那些喜爱就都没了?” 妓子的身份纵然为人不齿,但被欺骗的愤怒,更令谢夫人无法忍受,毕竟她投入在那女孩子身上的,是实实在在的感情。 她一片真心疼爱那女孩子,对方却用一张假面来敷衍她而已,用的或许还是她在欢场左右逢源的伎俩,想到这些,谢夫人就心痛不已,再也不想见到溪草。 “你给我滚!不把那个冒牌表妹给我处理干净,就别回来!” 谢夫人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打击,谢洛白也能理解,他毕竟孝顺,不想在此时和母亲争执,等她冷静下来再慢慢安慰不迟。 “无论她是谁,姆妈都该记得,她曾为了救我,孤身北上。” 谢洛白留下这句话,拔腿就走,刚出花园,何湛赶回来复命了。 “二爷,调查清楚了,确实是万怀南那老东西搞的鬼,听说他如今已经不在燕京任职,而是调到了淮城,这次来,是被楼总统委派了公务,看在总统的面子上,督军都得亲自接待,恐怕不好动他。” 谢洛白冷笑。 “难怪他不怕走不出雍州地界,原来背着尚方宝剑来的,赵寅成本事再大,也绝不可能操控总统,要溪草身败名裂的,恐怕另有其人。” 何湛想起在西北的往事,犹豫道。 “会不会是汪文洁?他对溪草小姐觊觎已久,又在西北被咱们摆了一道,若是他蓄意报复,也不无可能。” 谢洛白拧眉。 除了汪文洁,他在淮城没有什么明显的敌人,确实也想不出别的可能了,可谢洛白总觉得,汪文洁没那么大的能耐。 而且,汪文洁挑拨陆家还能说得过去,让万怀南到谢家走这一趟就令人费解了,谢夫人不会因为这种事,就不认谢洛白这个儿子,受到离弃的,只可能是溪草一人,难道是汪文洁爱慕溪草,故意要把她逼上绝路,好收入囊中? 无论如何,万怀南既然敢到谢家,那陆家恐怕已经败露,谢洛白首先要做的,就是保护好溪草。 他把司机赶下车,亲自开快车到陆公馆,想确定溪草父女的安危,没想到进了门,却不见陆承宣,只有溪草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她双眼通红,似乎刚刚哭过。 谢洛白心脏一揪,在她身边坐下,将她揽入怀中,柔声问。 “怎么又哭了?三姨父呢?” “谢洛白……” 出乎意料地,溪草没有推开他,她此刻孤立无援,谢洛白的到来,对她而言,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 她凄然一笑。 “刚才陆宅打了电话过来,那个万怀南,其实并不是一个人到雍州的,他……找到了真正的陆云卿,现在就在陆府里。” 于是谢洛白就明白了,陆承宣纵然对溪草感情深厚,不会出卖她,可一旦亲生女儿有了下落,他绝对是坐不住的,定会赶过去一探究竟。 无论那个陆云卿是真是假,陆承宣一过去,就等于对陆太爷承认了,溪草并不是真正的陆云卿,否则他没有必要前往。 “我输了,谢洛白。赵寅成这盘棋,早已提前策划三招,先乱严、孙两姓,再除陆铮,最后是我,所有对他有威胁的人,他都计划除去,是我失算了……” 溪草难过的并不是失败,只是一旦真正的陆云卿回来了,陆承宣身边,就再也没有她的立足之地,她又成了一个没有身份,没有亲人的孤儿。 谢洛白神色沉郁,他隐约觉得事有蹊跷,赵寅成从前并不曾怀疑过溪草的身份,他能查到万怀南,恐怕还是背后有高人指点。 “不过是一场赌局,二爷出筹码让你赌,赢了固然欢喜,输了却也不怕,你玩得尽兴就好,华兴社不要也罢。” 谢洛白这话,并不完全是安慰溪草。 他想要的,一开始就是沈督军的家业和兵权,至于华兴社,能收于囊中锦上添花自然最好,得不到也动摇不了他在雍州的地位。 把溪草作为间谍安插进陆家,谢洛白其实并未抱很大期望。他有时甚至觉得她做得太多,入戏太深。 如今她失去了立足之地,重新变成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只有他是她的依靠,谢洛白内心甚至有一丝暗喜。 “走吧,你不能呆在陆公馆了,先和我回去。” 溪草没有别的选择,她是谢洛白从燕京带来的间谍,身份曝露后,曾经的亲人不再是亲人,她已无处可去。 时隔许久,她重新回到谢洛白的别馆,发现这房子已不是印象中那么死气沉沉。至少铁栅栏边上,种了许多三角梅,姹紫嫣红爬了满墙,让这座宅子多了生机。 谢洛白握拳咳了一声,解释道。 “都是何湛种的。” 溪草现在并没有心情关心花草,淡淡嗯了一声,便别开了眼,谢洛白略显失望,心中埋怨何湛出的什么馊主意,根本就不能讨女人欢心。 “饿吗?我去看看厨房有什么,给你弄点吃的?” 溪草点点头,竟然没有拒绝。 谢洛白不觉唇角轻勾,可惜他很久没有光临别馆了,厨房里除了鸡蛋和面粉外,没什么可用的,他只得煮了一碗鸡蛋杂酱面。 好在溪草是真的饿了,她低头认真地吃面,长而翘的睫毛扑闪扑闪的,鬓边的长发几乎要垂到面碗里,谢洛白手疾眼快地伸手替她别到耳后,她也很乖巧,没有一惊一乍。 这感觉,很像是一对新婚夫妻。 谢洛白心情突然变得很不错,某个念头慢慢浮出水面。 现下纵然失去了华兴社,他也觉得十分值得,赵寅成此次,其实并不算办了件坏事。 “二爷,陆家那边有消息了。” 何湛匆忙进来,表情有点沉重。 “万怀南带来的那个女孩子,确实是真正的陆云卿,当初村子遭了瘟疫,她的养父母也都死了,她跟着几个小姐妹一路逃荒至淮城,在别人家里帮佣。陆承宣亲眼确认了,是他的女儿没错,如今陆铠已经将父女两送回陆公馆了……” 第261章 我要结婚 还真是陆云卿? 谢洛白十分意外,有点担心地看向溪草,她心如刀割,面上却没什么表情,缓缓放下筷子,对谢洛白一笑。 “陆先生一直想找到女儿,如今得偿所愿,姓万的也算做了件大功德,至于我,也可以功成身退了。” “功成身退?你想说什么?” 谢洛白身姿一震,果然溪草接着就道。 “二爷,我已经暴露了,留在雍州也没多大用处,不但不能帮你,反而成了个累赘。所以我想,我们的交易,也该到头了。” 谢洛白心里像穿了空,冷风飕飕的灌进来,她说这些话时,毫无留恋,倒像是深思熟虑说出来的,至于两人之间那些悸动,她则是绝口不提,仿佛那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 好个绝情冷血的丫头! 谢洛白摆手让何湛退了出去,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 “现在是要和我公事公办吗?行啊,那咱们就来算一笔账,看这交易到底算不算到头了。我让你打入雍州黑道,不说一统华兴社吧,起码也要把其中几姓收于麾下,如今除了熊家,别的都不听我指挥,你这就想功成身退?” 说着,他长腿一伸,军靴扣在大理石茶几上,俊脸上竟显出一些无赖的神情来。 溪草愕然。 “就算我失败了,可冒险去西北救你,总算也有功劳吧?” “一码归一码,你身为我的下属,营救上锋,本就是分内的事。但任务没有完成,是绝不允许当逃兵的!” 这是什么强盗逻辑!溪草发现,谢二的无耻简直没有底限,他不可能就这样放她离开。她忍着气问。 “那以二爷之见,我还要为你做到什么地步才够?” 谢洛白想了想,随口道。 “如今华兴社既然已被所谓的陆铠收割了,你当然要接着对付陆铠。” “二爷说笑,如今没了陆云卿的身份,我什么也做不了。” 谢洛白就等她这一句,他摩挲着下巴,装模做样的思索半晌,方一本正经道。 “没关系,我可以替你营造一个新身份,谢少夫人这身份如何?比陆家小姐更体面,更有权势,你和陆铠周旋起来,就更容易了。” 溪草本来还在认真聆听,听了这话,一时忍无可忍,她胸膛起伏,好半天才压下翻涌的情绪,淡淡道。 “二爷说笑了,柳莺巷出来的小香兰,哪里有资格肖想司令夫人的位置。二爷若要将妓子迎进门,恐怕会沦为雍州人的笑柄,就算是令尊、令堂,也绝不会同意。” 谢洛白眸子闪亮,他倾身将溪草扣在两臂之间,不容置疑地道。 “那些不是你考虑的,就说一句话,嫁不嫁我?” 溪草觉得谢洛白简直是荒唐到家了,从前她是陆云卿,或许还曾有过几分动摇,可是现在,她是个千夫所指的妓女、冒牌货,更断了她那一点念想。 “不!” 她低垂着头,断然拒绝,谢洛白生气了,吹在她刘海上的呼吸立刻急促起来,似乎要强行吻上来,溪草在他臂弯里转动身子,慌忙闪避。 现在她对雍州已毫无留恋,更不想和谢洛白纠缠,只想尽快抽身而退,前往漠城去找寻润沁的下落,带着妹妹远离是非。 一声清咳救了溪草,何湛尴尬地站在门口,进退不能。 “二爷,陆四爷和陆铠,带着新的表小姐去了谢府,大帅请您过去见见表妹。” 谢洛白现在听到表妹二字,就觉无比刺耳。 “不去!” 谢洛白不理会何湛,他骑在溪草身上,追着她闪躲的唇,溪草一面推拒,一面飞快道。 “二爷应当去的!陆家既然把孙女送过来,显然是不打算追究此前的恩怨了,若不给陆家一点台阶下,就是拒绝和解,放弃了这次破冰的机会,我今后要和陆铠周旋,就更难了!” 听到她语气里似有松动之意,谢洛白这才放开她,微微一笑。 “这么快就想开,准备打坏主意了?这是好事,我的溪草可是个小狐狸,小狐狸就要有狐狸的样子,没心没肺的才好,至于我那位三姨父,又不是你亲爹,掰了就掰了,他不肯疼你,今后二爷自然会加倍疼你。” 说着,他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起身整了整衣冠。 “乖乖呆在这里,别到处乱跑,你如今可不是陆云卿了,离不得二爷的羽翼庇护,知道吗?” 溪草不语,谢洛白就在她脑袋上揉了揉,径自出去了。 溪草是真后悔,没考虑清楚,就进了这狼窝,这样天天和谢洛白呆在一个屋檐下,他迟早要做出禽兽的事来。 她抱膝坐在沙发上,望着空荡荡的屋子,突然有点恐惧,从前她身后有陆家,有谢夫人,谢洛白欺负她,人前却还得顾及体面,不敢造次,如今她一无所有,只有任他捏圆揉扁的份。 她突然想起东北的电影明星白蝶,被一方军阀看上了,也不顾她有丈夫,一样将她骗进公馆软禁起来做情人,就这样没名没份地过了四五年,直到军阀被手下夺权杀了,才获得自由,可那又如何呢,她已经给那军阀生了两个孩子。 谢洛白的身份,家里是不会接受他将一个风尘女子娶进门的,何况谢夫人现在多半恨惨了她,她没了身份,就没了依仗,会不会赴白蝶的后尘,变成谢洛白的金屋藏娇? 溪草突然觉得自己的未来暗无天日。 她站起来,自己向楼上走去,守在门口的何湛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想来她定是疲惫了,想要休息片刻,谢洛白这个别馆守卫森严,没人能威胁她的安全,何湛很放心。 再说谢洛白回到谢公馆,见到了真正的陆云卿。 她的模样果真和陆承宣似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丹凤眼鹅蛋脸,眼神怯怯的,一股子小家子气,想必是当女佣时,做小伏地惯了,尽管换了身华贵的衣裳,骨子里的卑微胆怯却难以改掉。 她说话也很笨拙,讲述当初如何和谢信蕊走散,如何被养母捡到,语无伦次结结巴巴的, 别说谢信周了,连谢夫人都快听不下去了。 谢洛白一直沉默着,他把这位真表妹和溪草在心里做比较,心中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得意。 他看中的姑娘,是那样优雅聪慧,有了对比过,谢夫人慢慢会开始怀念她的好。 谢洛白坐在沙发上,心思却飘远了,等他回神时,发现陆云卿在看他,他淡淡瞥回去,她就红透耳根,不知所措地低下头,使劲绞衣带。 谢洛白就不太高兴,他经常被女人用这样的目光打量,自然明白那代表什么,他不喜欢这个表妹。 “陆家的事,从前多劳谢司令费心,今后华兴社由陆铠掌舵,还要承蒙谢司令提携关照。” 赵寅成摇身一变成了陆铠,接手华兴社,果真就拿出当家人的派头来,他现在绝口不提谢洛白从前做的事,大有向其示好之意。 毕竟谢洛白将来会继承沈督军的地位,和他撕破脸皮,对陆家没有好处。 还没有摸清他的底细,谢洛白自然也顺水推舟,和他虚虚实实地打太极。 “陆二少客气,你如此有能耐,能从把表妹从淮城那么多人当中捞出来,还需要我的提携?” 陆铠呵呵一笑。 “谢司令说笑,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其实是一位友人碰巧发现了云卿,觉得她生得极像四叔,一问之下,这才水落石出了。” 谢洛白看向陆云卿。 “哦?” 她顿时慌了神,嗫嚅着答道。 “是、是位很漂亮的先生。” 谢洛白眸光一凛,目光落在陆铠脸上,陆铠没有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回望着他。 谢洛白眼中,顿时闪过无数情绪,他思索片刻,毅然起身对谢夫人道。 “姆妈,我有件事要告诉您。” 谢夫人还在气头上,可当着陆家人,她不好不给儿子面子,冷着张脸跟他走进偏厅里,不一会,陆铠就听到里头传来争吵的声音,谢洛白说什么众人听不到,但谢夫人的语气里分明是惊怒交加的。 很快,谢洛白先走了出来。 “我还有事,先失陪了。” 谢夫人从偏厅追出来,对着谢洛白的背影尖叫。 “谢洛白,娶那个女骗子这种事,你休想我会点头,你若真的敢,就和她一起给我滚出谢家!” 谢洛白没有回头。 关于此事,他并不是在和母亲商量,而是出于尊重,必须先告知长辈一声。 谢洛白原本没有打算这么快把他们的婚姻提上议程,谢夫人不是陆太爷,利益至上,她个性情中人,她刚从骗局里回过神,绝不可能接受溪草,必须给她时间,唤回对溪草的喜欢,那个时候娶她,才叫圆满完美。 可是谢洛白等不了了,他从陆云卿的描述以及陆铠的默认里,嗅到了危机。 他的探子隐约打听到梅凤官在淮城,如果真的是他,那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 除了他,还有谁会和赵寅成合作无间?除了他,还有谁会绞尽脑汁让溪草脱离陆云卿这个身份? 他想把溪草从雍州摘除出去,出于什么目的,再明确不过了。 换了是别人,谢洛白是不怕的,可是梅凤官这三个字,却让谢洛白坐立不安起来。 要赶在溪草察觉之前,让一切尘埃落定。 他飞快地上车,正要叫司机开车,却有人扣住了车窗,谢洛白抬眼,目光狠厉,把陆承宣吓了一跳。 见是他,谢洛白略压了压的情绪,冷淡地问。 “三姨父有何见教?” 陆承宣脸上有几分痛楚和不安,他心疼亲生女儿,却也牵挂溪草,所以谢洛白离开之际,他忍不住追上来。 “云卿……她,她还好吗?我想去看看她。” 他带着陆云卿回到陆公馆,却不见溪草,一问下人,才知道她被谢洛白带走了,一时心痛极了,他知道他伤害了那个视他为父亲的姑娘。 当他不顾一切奔到陆府见他亲闺女的时候,也没有考虑过溪草的立场,事后想要弥补,还有什么意义? 谢洛白烦躁地道。 “姨父在说什么?云卿不是好端端地在里头坐着吗?” 陆承宣脸上,就露出一种哀痛又不知所措的神态来,似乎还想说什么,谢洛白哪有心思和他婆婆妈妈,摇起车窗,将陆承宣挡在外头。 车子出了花园,司机才小心翼翼地问。 “司令,现在是回别馆吗?” “不,先去一趟军政府。” 如今虽不如前朝那般循规守旧,但传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还是要讲的,他和溪草的婚姻,不是他谢洛白自个办个婚礼,登个报纸就能得到承认的,要给溪草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他需要长辈的支持。 谢夫人这边是没有希望了,但他还有个血缘上的父亲。 父子两上一次见面,还是关于继承权的谈判,沈督军坚持要谢洛白认祖归宗,和他母亲谢信芳一同回沈府居住,才肯让他主持军政府。 而谢洛白却把沈督军奚落了一顿,表示除非他把沈慕贞母子移出沈府,令择地安顿,他才可能考虑他的提议。 当时父子俩剑拔弩张,几乎要动起手来,谢信周和军政府的将领都在一旁劝说,最终不欢而散。 谢洛白的到来,让沈督军不仅意外,而且有几分惊喜,他以为儿子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忤逆,前来低头俯就了,心里高兴,面容却是异常沉肃。 “你怎么来了?” 谢洛白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截了当地道。 “我来继续上次的谈判,我答应你的条件,可以认你,甚至认下你家那老太婆。但我也有个要求。” 谢洛白称呼祖母为老太婆,让沈督军十分不悦,但他知道那些年,自己的母亲实在苛待了谢信芳,这个仇,自然也会在她的儿子心中生根发芽。 “如果还是上次那些无稽之谈,就不必说了。” “不是。” 谢洛白正色道。 “我马上要结婚,需要一场有长辈出席的婚礼,以及一张政府盖章的婚书,你安排一下。” 第262章 她点头了 沈督军很快就反应过来,微愣。 “你要娶赫舍里家那个小格格?” 谢洛白神色一变,沈督军就后悔自己说漏了嘴,安插在儿子身边的奸细,恐怕很快就会被他揪出来处理掉。 “你既然知道她是谁,想必不会反对,你们博尔济吉特氏,不是最看中血统了么?她可是纯正的满人。” 谢洛白的嘲讽,让沈督军不由蹙眉。 沈家骨子里,还保留着遗老风范,当初沈老夫人看不上谢信芳,就因为她是个汉人,没有满蒙血统,连带着她生的儿子,沈老夫人也不太喜欢。 沈督军不想理会儿子对他的不尊重,尽量平和地分析道。 “那小格格能只身北上,成功营救了你回来,就证明她有勇有谋,是个厉害角色,这样的姑娘,配得上你,但现在不是时候,总统府已经知道赫舍里家掌握着龙脉的秘密,你要是公布她的身份,只会把她置于险地。” “谁说要公布她的身份,你不是认她做义女了吗?这个身份就很好。” 沈督军不说话了。 如果不公开小格格的身份,众人只会把她当作燕京流莺,这样身份的女子做妾,是一桩风月美谈,可是做正妻,就会惹人嘲笑。 沈家是雍州第一名门,该为长子娶一位名媛,就算是总统的女儿,也不嫌过,若迎个妓女做妻子,督军府丢不起这个脸。 可比起将沈慕贞母子迁出沈府,总算要容易接受一些。 “如何?答不答应?我现在没有那么多时间等你考虑。” 谢洛白显得不太耐烦,沈督军拍案而起,怒视着他,从齿缝里迸出一句。 “你这个不肖子!” 谢洛白一笑,再怎么咬牙切齿,但沈督军显然是同意了。 谢洛白飞快回到别馆,何湛出来迎他,他一面脱手套,一面交待。 “你去准备请柬,凡在雍州叫得上名号的,都发一张,再去六国饭店定个日子,就说我要办婚宴,越快越好!” 中午才把人接回别馆,这还不到吃晚饭的时间,就要逼着人家结婚了,二爷也太猴急了些。 何湛满头冷汗,但也不敢多言,只是问。 “那表小姐的闺名该如何写?” “沈溪草。” 谢洛白念出这三个字,略觉别扭,他不喜欢沈这个姓,但为了赶紧用婚姻绑缚住她,也只得先将就一下。 客厅里空荡荡的,谢洛白刚要变脸,何湛赶紧道。 “表小姐在二楼休息。” “叫什么表小姐,以后一律叫少夫人。” 谢洛白闻言,脸上的阴霾顿时消散,阔步上楼,唇角勾出一点笑意来。 他脑中不由浮现溪草雪白娇小的身躯陷在棉被里,香腮带赤,杏眼惺忪的慵懒模样,浑身的血液就忍不住翻涌。 她马上就会成为他的太太,他能名正言顺地拥有她,想到这里,谢洛白心情极好,推门而入,想要抱一抱溪草。 屋子里静悄悄的,不见半个人影,窗扇半开,轻薄的窗帘被风吹得飘来荡去。 谢洛白的怒火很快就席卷了别馆,所有护兵都被召集到客厅里审问,审问的结果是,除了小四开车出去过一趟,全天没有任何人出入过别馆。 小四是谢洛白的司机加亲信,没有人会怀疑他,他出入别馆,从来不需要被检查。因为迎娶玉兰的事,谢洛白放了他半个月的假,如今他还在休假中。 何湛十分懊恼惭愧。 “二爷,是我疏忽了,没想到少夫人会存了逃跑的心思,对小四,我更是不曾堤防……” 溪草跑了,谢洛白满心地烦躁。 “说这些废话有什么用?去火车站,她除了漠城,不会想去别的地方,无论如何,要把人给我截住了!” 雍州火车站,溪草下了车,从包里摸出一根金条赛给小四。 “你别回去了,谢洛白一查,就知道是你帮助我逃跑的,他有时候暴劣起来,你是知道的,换个地方做点小生意吧!” 小四坚决不肯接。 “少夫人,我帮你是为了玉兰。二爷是要我一只手还是一条腿,就算是军法处置,我都心甘情愿,绝不逃跑,这是军人的血性。” 溪草还要说些什么,小四却坚决把她往站台里一推。 “快别说了,再不走,等二爷回来,可就走不了了。” 溪草劝不动他,也清楚时间不容耽搁,只得狠心往人潮中挤进去。 她迅速买了一张到漠城的火车票,二十分钟以后出发,她一个独身女性,身上又装着不少从谢洛白房里顺来的钱,不敢引人注目,裹了件路边买的花棉袄,头巾几乎把脸庞包住,把钱和衣服,乍看就像个逃荒的妇人。 饶是如此泯然众人的打扮,她依旧觉得人群中有人在看她。 溪草没有谢洛白的警觉和身手,因此她找了一圈,没有发现破绽,可心里却咚咚直跳,一种不安莫名地涌了上来。 火车门开了,等车的人群一拥而上,溪草也跟了上去,回头时发现两个戴鸭舌帽的男子,挤到了她的身边。 他们的眼睛,异常的冷漠,溪草从中辨出一丝杀机,她转身想逃,却被汹涌的人潮堵住去路。 她镇定地摸向棉袄,握紧了那把防身的手枪。 其中一个男人似乎看穿了她的意图,在她掏枪的瞬间,飞快出手夺下了她的枪,同时从身后擒住了她的双臂,而他的同伙手中,瞬间滑出一把雪亮的匕首。 溪草瞪大双眼,看着那刀刃往她腹部扎来,张口却叫不出声。 砰砰两声,溪草身后禁锢她的力道松懈下去,而眼前拿刀的男人,头部中枪,血花四溅,连眼珠都爆了出来。 惊叫声四起,周围挤车的人突然四散逃窜,许多大兵列队闯入,迅速控制住了局面。 “军政府追查逃犯,都别惊慌,原地抱头蹲下!” 一道高大的人影出现在人群中,鹤立鸡群,溪草一眼看见他,下意识想要爬上火车,谢洛白长腿一迈,快步赶上来,将她拦腰抱回,恶狠狠地在她耳边道。 “司机被我扣了,你上了火车也走不了。” 溪草身子一软,绝望地被他牵出火车站,塞进小轿车内。 车门刚关上,谢洛白就压住了她,强硬地吻了上来,溪草晕眩,只觉肺部的空气都要被他吸尽了,半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他吻得异常凶狠,甚至咬破了她的嘴唇,直到血腥味在两人嘴里蔓开,谢洛白才抬起头来。 他看上去气坏了,虎口卡着她的下颚,溪草唇角流血,也不服输地怒视他,好似两头受伤的斗兽,瞪着彼此一言不发。 车窗外,何湛咳了一声,躬身禀报。 “二爷,一共抓到六个杀手,除了被您打死的那两个,火车上还有四个。” 溪草面色微微一变,这点恐惧被谢洛白捕捉到,似乎很满足,他挥手让何湛走了,松开手。 “看见没有?出了雍州,你马上就会没命,还敢逃吗?” 溪草咬着下唇。 “是谁想杀我?” 谢洛白目光一转,谁想杀她,他心里其实已经猜到了几分。 那个人在淮城搞了这么多小动作,自然迟早要回来找溪草,陆铠那个喜欢男人的变态,恐怕是想提前除掉情敌。 谢洛白不想露出半点破绽,他嗤笑一声。 “你倒问我是谁?你在雍州可没少树敌,陆家老大的死,陆正乾恐怕是把账记在了你头上,严曼青也是折在你手上的,严家岂有不记恨的?还有张存芝,你的敌人多得很……知道么?你一离开我的别馆,就被人盯上了。” 溪草低头不语,谢洛白说得没错,离开了他,她无权无势,可能会被仇家追杀。 这次贸然逃跑,确实是她冲动了。 后悔的同时,她又有点绝望,她似乎深陷在了雍州这个烂泥潭里,难以自拔。 见她面容松动下来,谢洛白也放柔了声音。 “你想去漠城,我能理解,可是二爷答应过帮你打听你妹妹的下落,你怎么就不相信?其实,关于你妹妹,我的人并不是全无所获。” 溪草果然咻地抬头,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见她已经钻进了自己的套子里,谢洛白笑道。 “想知道?那咱们且先来谈谈新的合作。” 他笑得一脸邪恶,溪草就猜他又要提先前那些不三不四的话,气不打一处来,谢洛白却先她一步开口道。 “别忙拒绝,我说是合作,自然就是正经合作。你别看它是以婚姻的形势,就当作洪水猛兽一样,其实都是为了你行事方便。二爷是看中你聪明,能替我办事,陆家那边也罢了,但沈家内宅的争斗,我一个男人,始终不好去和女人纠缠,你看,这就是需要你的地方了。到时候你以沈家义女的身份嫁给我,婚礼之后,就名正言顺地住进沈家去,专门帮我盯着老太婆和沈慕贞,别让她们坏了我的大事。” 溪草一阵沉默。 谢洛白也不完全是在胡说八道,她此前就曾担心过,谢洛白认祖归宗,沈慕贞会在背后放暗箭,谢夫人那样的直性子,完全不是沈慕贞对手,谢洛白确实需要一个撑得起来的女眷。 溪草表情略有松动,谢洛白立马趁热打铁。 “横竖你连流莺的名声都担了,堂堂司令夫人,哪点辱没了你的脸面?何况如今这个世代,又不是不能离婚,连我姆妈也是离过婚的,你还怕什么?” 他嘴上这么说,心中却暗道,离婚这条路,你想都不要想。 溪草打得又是另一个算盘,她现在势单力薄的,都不一定走得出雍州,总要积攒一些底气人脉,才好抽身而退。放眼雍州,除了谢洛白,她还能依靠谁去? 可要让她做他的金屋藏娇,她又是一万个不愿意,既然是明媒正娶的太太,她就可以借着谢洛白的势,重新经营一些自己的未来。 何况以沈家义女的身份结婚,那就不算是她的真名,到离婚的时候,谢洛白如果耍赖,她也可以耍赖。 她一时想要对谢洛白妥协,一时又记起下落不明的梅凤官,一时惆怅一时无奈,在心里做了半晌的思想斗争,才决定同意谢洛白这个权宜之计。 但还有一件事,溪草一想起来,就不由万分警惕。 “既然是合作,那咱们先讲清楚,这个夫妻名分,只是台面上的东西,你要想以此来要挟我做……那些我不愿意的事,就不必谈了。” 谢洛白就知道她会有此担心,反正他碰她,也没哪一次是经她点头同意了的,因此这种约定,在他心里可以忽略不计。 他嘴上却叹道。 “说起来,婚后你就长住在沈家,我又不稀罕过去,纵然想对你怎么样,也没机会,倒是挺可惜的。” 他拿准了溪草的性子,这么一说,果然她反而放了心,谢洛白就假装漫不经心地问。 “如何?没什么问题,我就叫何湛去安排了?” 溪草略犹豫了一下,咬唇道。 “但你得放过小四。” 谢洛白哼了一声。 “那小子,吃里扒外,我见了就糟心,等办了婚礼,就让他跟着你!” 这就等于是说定了,三言两语,就把自己的终身大事安排了,曾经尊贵无比的小格格,究竟落魄成了什么样子,恐怕阿玛额娘在世,会气得倒仰过去。 溪草叹了口气。 “随你的便。” 谢洛白眸光立即一亮,摇下车窗,何湛凑了过来。 “六国饭店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何湛笑道。 “听说是二爷的婚礼,他们岂敢怠慢,立即就调动全部人马去准备了,最快明晚就能办妥当。” 时间上是仓促了些,大概不能办得太奢靡,谢洛白倒也不是个讲究排场的人,无论如何,先把溪草娶进门才是要紧。 谢洛白很满意。 “那就定在后天,你赶紧派人把请柬发出去。” 溪草不由大吃一惊。 “后天?这也太赶了点!” 谢洛白就笑着揶揄。 “怎么?你还想翻翻老黄历,挑个黄道吉日?” 溪草不由面皮一红,既然说了是假结婚,不能当真,那她计较这些,倒显得自己认真了一般,她赌气道。 “后天就后天,我是无所谓的。” 第263章 婚礼之日 时间仓促,操办中式婚礼显是来不及了,便采用现今流行的西式婚礼。 不过谢洛白和溪草都不是基督教徒,去教堂装模作样互说我愿意,显得又是滑稽又是可笑。谢洛白于是自己设计婚礼步骤,打算先穿中式衫袍在沈家行过旧礼;再换了婚纱礼服拍照,最后按照雍州风俗,开着小汽车绕城一圈,到六国饭店宴请宾客。 事情太多,时间又不够,纵然有很多人操持,很多事情还是要亲力亲为。 是以,谢洛白刚把溪草从火车站捞回来,就再顾不上管她,自己脚不沾地投入到婚礼准备的诸多事宜中。 溪草乐得清静,她对这场婚礼没有期待,无形中成为了最不在状态的闲人。 然刚推开房间门,看到被送到别馆的大红喜袍和婚纱,溪草还是有些晃不过神来。 “这些东西,二爷在去西北前就差人准备了。还有一些备选,比如在法兰西也定了婚纱,不过时间紧迫,法兰西方面的还没有寄过来。” 何湛很是激动地道。 客厅中站着两个一中一西打扮的中年妇人,乃是两家制衣店的裁缝,特来伺候溪草试穿礼服婚纱,连夜改动。 溪草只得一一试了衣服,才结束这边,督军府的听差带来一个老嬷嬷,表示要和溪草交代婚礼诸事。 本来只是做戏,何必那么较真?溪草真想找个理由敷衍过去,不想看到来人,组织好的挪塞借口霎时变成了惊喜。 “金嬷嬷。怎么是您?” 金嬷嬷乃是陆太爷为溪草请的三位先生之一,从前在燕京府宅门中做事,年轻时还在宫里侍候过。在溪草被陆铮强逼淮城出嫁,也是金嬷嬷出手,暗中为她行了很多方便,也是在那时候,她对溪草坦言曾经受过谢洛白的恩惠。 可自从溪草被谢洛白救了,金嬷嬷便失了行踪,他们回到雍州也没有再见到她,没想到却在这个时候出现。 金嬷嬷一板一眼向溪草行了一个旧礼,再抬眼时,肃然的脸上已全是笑意。 “沈小姐,老身乃沈督军请来为您讲解婚礼规矩的,今后兴许还会在府上照料少夫人,还请少夫人多多关照。” 她只字不提陆府过往,可双目中善意遮掩不住。 溪草当即明了这大抵也是谢洛白的安排,心中一瞬有些复杂。 是怕她将来在督军府孤军奋战应付不开,又给她找来了帮手?不得不说,活阎王在某些方面不近人情,可对待下属还是很有人情味的。 沈家是旧式簪缨世家,谢洛白作为沈家长子,又是督军府第一桩喜事,如此草率沈督军很是遗憾,于是在规矩上严苛得近乎吹毛求疵。 饶是溪草从小被王府的教养嬷嬷教导过,也算耳熏目染自有基础。可和金嬷嬷演习婚礼规矩的过程中,还是有些筋疲力尽。 如此过了一天一夜,很快到第二天傍晚,别馆门外一串小汽车汽鸣声响起,何湛敲门来报。 “少夫人,督军府派车来接您了。” 沈家作为溪草的“娘家”,督军府在一日之内布置出一间闺房,给溪草出阁之用。溪草在出嫁前日,是要搬过去住的。 这些金嬷嬷早已知会过她。 在谢家帮佣的秦婶和金嬷嬷一起把溪草的行李取出来,放到小汽车里。溪草才跨进小汽车,尤要关门,车门却在一瞬间被人扣住了。 溪草愕然地抬起脸,双眸中映出谢洛白风尘仆仆中却依旧神采飞扬的脸。 “溪草,我让小四带一队兵和你一起过去,老太婆和沈慕贞若是为难你,你尽管随意,不用给二爷面子。” 饶是知道谢洛白别有用心,溪草还是心中一跳。再看他胸口剧烈起伏,额上汗珠密布,显是行色匆匆,溪草目光一柔。 “你气喘吁吁赶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谢洛白擦了一把汗,俯低了身子。 “最主要是想你了。” 闻言,金嬷嬷和秦婶低声笑出来,督军府的大兵则是看呆了眼,只有何湛、小四见惯不惯,依旧站得笔挺。 溪草脸颊一瞬通红,有些不自然地别过眼。 谢洛白忍不住想抱住她一亲芳泽,可看周围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溪草又面皮薄,最终还是决定先放过她。 他揉揉溪草的头发 “明天二爷大早就来接你。” 短短的两句话,到显出情意绵绵的味道,小汽车驶动,金嬷嬷由衷感叹。 “谢司令和少夫人感情真好。” 溪草红着脸,好半天都没有吭声。 不过谢洛白的担心是多余的。 沈督军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当天夜里,溪草既没有见到阴阳怪气的沈夫人,也没有碰到刻板顽固的沈老太太。 小汽车从督军府大门径直往内,最后停在西南角一座小洋楼外。 有佣人为溪草拉开车门,把她领进一楼的客厅,沈督军已经坐在沙发上等着她。 “溪草,这座小楼便是你和洛白的住处,二楼最东边是你的房间,明天你便从那里出阁,有什么不满意的,尽管吩咐下人。” 溪草谢过沈督军,沈督军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溪草,你和洛白的婚事,便是我不知晓你身份时,我都是支持的,否则,我当时也不会认你作女儿。” 沈督军故意提及陆家为溪草在明月楼摆宴,他不请自到,还高调认女的一幕。 现下理清彼此关系,自然明了他实乃想通过自己,修复和谢夫人母子的关系;只可惜那时候众人不明所以,纷纷以为年过半百的沈督军看中了溪草,要纳其为小。 想起这些啼笑皆非的误会,溪草唇角勾起。 “沈督军为二爷做的一切,二爷都铭记在心,否则也不会只身北上救您,至于谢夫人那边……我现下身份尴尬,恐怕帮不上忙。” 谢洛白认祖归宗,最终的目的是要在督军府,甚至是雍州站稳脚跟,沈督军既抛出橄榄枝,她没有不接的道理、 知道溪草懂了,沈督军叹了一声,目光欣慰。 “信芳从前那么喜欢你,我想后面她会慢慢地接受你。溪草,你现在暂时无法恢复忠顺王府格格的身份,委屈你了,等龙脉之事平息,我一定会让你正大光明的恢复身份。” 真正的陆云卿回来了,自己这个赝品的来历想来已经传遍雍州。堂堂督军府继承人,力排众议要娶一个流莺巷出生的娼@妓,督军府的声名势必受到影响。 而沈督军助溪草恢复身份,虽说更多也是堵住悠悠之口的意思,却也让溪草很是感动。 “龙脉一事要平息不是一朝一夕,上次我们从西北回来,东西两北和淮城方面都没有动作,而且这事一旦传扬开来,漠城的小朝廷也不会善罢甘休,此事恐怕还会翻波。” 听溪草说完这几句话,沈督军落在她身上的眼神越发满意。 不错,这才是博尔济吉特氏应该迎娶的正房夫人,出生显贵,目光长远,观念大局。 两人又交换了一些各自对华夏时局的见解,沈督军越发为自家儿子的选择得意,有此佳媳,家族繁荣昌盛有望。 沈督军走后,溪草便在金嬷嬷陪同下参观了这幢三层高的小洋楼,发现它自成一处,无论和沈老太太住的燕子居,还是沈夫人居住的小院都遥远。反而离沈家大小姐沈洛晴的住处稍近,沈督军也是用心良苦。 洗完澡睡下,房间中到处都是红喜装饰,饶是溪草对这场婚事是存了做戏心态,可置身在这样一个环境中,还是有些乱了心跳,让溪草莫名对未来有了紧张。 她睡得囫囵,以至于三更天客厅中的罗马钟响,溪草几乎是第一时间起身。 金嬷嬷带着几个婆子进来伺候溪草穿衣梳头上妆,在声声吉利话中,溪草麻木地任其摆布,直到金嬷嬷道了一声好了,溪草看着镜中满人打扮的新娘,目中有些恍惚。 不知谁叫了一声。 “新郎官到了。” 在震天的鞭炮声响中,谢洛白一身蒙人的打扮,被众人迎了进来。溪草被头上盖了一方盖头,被谢洛白扶着,在司仪的指导下,依次完成了婚礼各项仪式。 明明头一天被金嬷嬷突击练习,各项规矩溪草本已经烂熟于心,可在行礼过程中,偏生谢洛白今日不知怎么了,频频出错,搞到最后连溪草也忘记了章法。 这家伙却浑然不觉,溪草=也顾不上了,只能凭借本能跟上。 拜过天地,在众人欢声笑语中,谢洛白挑开盖头。 四目相对,甫一看到溪草盛装明丽的模样,谢洛白就掩不住眼角眉梢的笑意。 不过他到这个时候还保持着冷静。 他拉着溪草上前,在沈督军和另两位军政府高官证婚人的见证下,先在婚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并按了手印。 见执着笔的溪草半天不动,谢洛白眸中的笑意渐渐冻住。正想说点什么,溪草凝眉想了一下,终是挨着谢洛白的名字完成了上述步骤。 看着和谢洛白并排而立的“沈溪草”三字,谢洛白唇角的弧度再度上挑,把婚书小心的收到怀中,唯恐丢失一般,看得沈督军哭笑不得。 成亲开心成这个样子,没出息! 不过,想他当年也是这样啊。只可惜—— 沈督军望向满屋子的宾客人群,面上难掩遗憾。谢洛白大婚,作为母亲的谢信芳没有出息,也不知自己做主为儿子担下这桩婚事,会不会又让夫妇二人渐行渐远。 旧礼结束,溪草换回婚纱,谢洛白也换回了一身戎装,摄影师为新人和来往宾客一一拍照之后,众人纷纷上了小汽车。 副驾上坐的傅钧言,是谢洛白的男傧相。见溪草新嫁娘的形容,不由想起了大半年前的那一场婚礼,只可惜在婚礼上,他的新娘却不见了。 他的表情,没有逃过溪草的眼睛。 “傅少,文佩一定会没事的。” 傅钧言笑了一下,掩住目中的黯然情绪,转移话题。 “你说谢二好笑不好笑,今天天不亮就赶着出发,然后路上还板着一张脸,却在见到你的当口,就笑得跟个傻子似的,把周围人都看呆了。” 关于谢洛白的糗事,今天溪草已经听不少人偷偷转达,她不由瞥眼望向正走到车前的谢洛白,别说不苟言笑的他,今天的表情却是反常得不是一点两点。 “没想到谢二这家伙,最后竟栽在你的手中。” 婚礼是假的,溪草有一天势必要离开谢洛白的,在杜文佩事件上,她已经骗了傅钧言一次,在这件事,溪草不想再让朋友失望。 “傅少,这不过是权宜之计。” 傅钧言瞬时就懂了。他不再说什么,只在心中叹了一声。 道奇汽车在城中慢慢行驶,前有军政府的吉普车开道,左右有骑兵骑马护卫,末梢有运兵车断后,好不风光,引得雍州城的百姓们驻足围观。 一个妓子假扮华兴社大小姐,把陆家搅得天翻地覆,这本就是一则爆炸性的新闻;不久之前,还传出被土匪绑走,清白不保;群众们还没有消化这些八卦,这个事件的当事人,又被谢洛白高调地迎娶进府! 这实在太诡异了。 雍州城的百姓们七嘴八舌议论开来,然而还没有等他们消化完整个事件,忽听广南大道上汽笛声大起,众人不明所以,直到有人气喘吁吁传来消息。 “又来了几张小汽车,把谢司令的游街婚车堵住了!开道的士兵们正要去交涉,不想下来十几个人,全部都拿着枪,竟说是来抢亲的!” “抢亲?你没有弄错吧?” 有人惊呼,敢在雍州城和督军府对着干,到底是什么人,不要命了?!在者,那个赝品就这样受欢迎? “怎么会弄错?!”对方抬高声音。 “那可看清是哪户人家?” “隔得太远。” 对方摇了摇头。 “不过那几辆车子上下来了一个年轻公子,新娘就疯了似地打开车门抛下谢司令下去了!活阎王怎会忍受青天白日之下被戴了绿帽子,当下就把人截住,快点走吧,看那样子,恐怕少不了一场恶战。” 第264章 当街抢亲 溪草怔怔地望着几米之外眉目惊艳的男子,浑身的血液好似冻住,完全没料到竟然会在这样的场合与梅凤官再次相遇。 他剪了头发,换下了惯常的长衫,一身剪裁得当的西装,让梅凤官出色的眉眼多了几分不羁的贵气。 此刻,他被十多个身穿黑色西装手下们簇拥着,向婚车方向走来,无奈却被督军府的大兵们拦截在外。 梅凤官干脆就驻足在那,即便双方人马数量差距甚大,梅凤官处于劣势,可他身上不见狼狈,一如往常从容淡定。 他就站在那里,望向自己的眼神很是温柔。 “溪草,我来接你了。” 溪草浑身一颤,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打开车门就冲了下去,双脚才落地的当口,手腕却被谢洛白一把扣住。 “溪草,这一场婚礼,不仅是你我的交易,还是沈、谢二府的颜面,你就打算这样一走了之吗?” 谢洛白眉头微蹙,表情中没有半分责怪她的意思,只是简单平白地陈述了事实,却让溪草成功地停歇了动作。 “我……” 溪草张了张口,霎时头脑空白。 和谢洛白结婚,不说事实上乃是为了保全自己,谢洛白与她再度谈成的合作;溪草庆园春小香兰的身份曝光,已经让沈、谢二府遭受非议;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又抛下他,与另外一个男人跑了,谢洛白就会沦为整个雍州城的笑柄,甚至成为华夏的笑话! 溪草最怕亏欠人情,显然,谢洛白很轻易就拿捏住了她的软肋。 注意到溪草表情的变幻,谢洛白又压着声音补充了一句。 “先把婚礼程序走完,有什么事情,再和梅凤官慢慢谈好吗” 他略一停顿。 “毕竟这里的人,除了我的部下,更多的都是老头子派来的。如若发生什么冲突,我恐怕也无法控住他们。” 如果说先前溪草是犹豫的话,现在这一句,让溪草一瞬清醒。 她的视线落在梅凤官脸上,心情复杂。 从前传来的消息,梅凤官应该是在淮城攀上了什么关系,从他现在的排场来看也能窥出一二。可俗话说,强龙斗不过地头蛇,不说梅凤官人数上占不到优势,就算有足够的兵力,又能凭借什么在对方的主场上,抢占先机? 况且谢洛白不好惹,沈督军也不是省油的灯。 不管从哪一方面分析,若是发生恶战,梅凤官都是必输无疑。 而更让溪草心中咯噔的,还有梅凤官投靠的背景。 尽管当初溪草极力否认了赵寅成的猜测,可在她心中,其实还是有些怀疑的。如果梅凤官的确是为了权势选择堕落,那她不管不顾地在这个节骨眼上与他携手,无异于把梅凤官推入更深的漩涡。 她渴望与梅凤官相知相守,但都基于在二人自由的基础上,这是溪草的原则和底线。 于是溪草咬牙收回了移向梅凤官的视线,很是坚决地关上了车门。 谢洛白心中一松,无意识间加重了握着溪草柔荑的力道。 他对溪草的了解甚于溪草自己,是以在每次和女孩子交锋时,都能凭借某些小把戏牵引着她;也因为此,谢洛白更是明白这个同样来自燕京府,与忠顺王府小格格有着青梅竹马之情的梅凤官,在溪草心中的地位。 谢洛白在各个方面运筹帷幄,唯独在感情上没有自信。 纵然坚信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可如果溪草抛下他跑过去,谢洛白不确定自己会干出什么事。 不过有一点,他不会对溪草怎么样,他稀罕她都来不及,怎么舍得让他受伤,可梅凤官就不好说了。 他探身过去,帮溪草摇上车窗,一双含笑的眼却骤然变冷,在溪草不注意的当口,他对已经扛枪等待他指令的何湛抛了个眼神。 何湛会意,在指挥士兵们开道的当口,毫不犹豫指挥士兵们从各处把梅凤官的伎俩祁澈包抄住,只等婚车过去,就把这些逆贼一举拿下。 谢洛白的心思梅凤官怎会不明白。 他双眼眯起,潋滟的眸中寒光浮现。 方才谢洛白探身摇窗的动作,亲密致极,而那无意瞟向自己脸上的视线,显是在宣誓所有权!不过这都不重要,让梅凤官希冀破碎的,则是溪草毫不犹豫的转身上车动作。 眼见何湛在侧面清出一条道,那辆贴着喜字的婚车就要驶动,梅凤官脚尖点地,一个轻巧燕子旋身,避开了前方的拦截。士兵们还未反应过来,梅凤官已经掠到了婚车前面,手握汽车门把手,正好对着溪草的那一方向。 这个变故是众人始料未及的,有士兵已经抬枪对准了梅凤官。只听噗通一声,子弹出膛,溪草面无血色,被谢洛白飞速压到了身下。 而车窗外的身影,一个晃荡,缓缓倒在地上。 时间好似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公子!!!” 梅凤官的随从们惊呼,冲将过来,被送嫁的大兵拦住,双方厮打起来。 溪草的心跳仿佛忘了跳动,她听到自己发出一声尖叫,用力推开谢洛白下了车,对着地上躺着的人影,已是哭喊出声。 “凤哥儿,凤哥,你怎么样?” 谢洛白也是一愣,他没有阻止溪草,从另外一侧缓缓下了车子。 溪草想去握梅凤官的手,可那一刻,却颤得不能自己。却在这时候,腰上一紧,梅凤官猛地从地上跃起,已经把溪草揽入了怀中。 “溪草,我回来了,你已经摆脱了陆云卿的身份,我们现在就离开雍州。” 溪草的泪从眼眶中滑下,她不可置信地抚摸着眼前人的脸颊。 “你……没有事?” “没事!”梅凤官抬起头,余光瞟见双目冒火的谢洛白,抬高了声音。 “溪草,我现在认真问你,你愿意和我走吗?” 这双眼,写满了诚挚和恳切,一如在数月前飞驰的列车上和林海雪源中,梅凤官三番两次的询问。 溪草眸光剧烈挣扎。 心仪之人就在眼前,从情感上她是万分想要答应的,可理智却告诉她不行。 “凤哥,你先回去,等婚礼结束,我就去找你!” “婚礼结束?你真的要嫁给他?!” 这个答案是梅凤官不能接受的! 他握住溪草的双肩,当即想到了一个可能,有些急切地道。 “溪草,是不是谢洛白逼你的?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大可不必担心,我现在已经有了能保护你的能力!你想去哪里,我们现在就走!” 梅凤官的深情告白,让溪草心绪飘忽,她想询问她这些时日的经历,可显然现在不是时机;然而再次拒绝梅凤官,溪草内心又极度不忍。 就在这时候,另外一只手被人强硬拉住,溪草浑身一震,几乎都不用回头,她已经闻到了对方身上熟悉的烟草味。 谢洛白强势揽过溪草的肩,与梅凤官对视。 “梅老板,她不会跟你走的。溪草已经在大家的见证下,和我签订了婚书按了手印,用的是沈溪草的名字。” 自从在前日嗅出了梅凤官插手的可能,谢洛白已经派人在雍州火车站守着,若是发现了疑似梅凤官的人,立马关入大牢! 如果梅凤官是前几日就到了,谢洛白不相信他会按兵不动,定会在第一时间就去联系溪草,毕竟那时候溪草的赝品身份正好被揭穿,是带她远走高飞的最佳时机。 于是,谢洛白把溪草带到了谢家别馆,继而又送到督军府备嫁,再火速举办婚礼,就是为了抢占先机,最大限度杜绝她和外界接触的可能。 谢洛白承认,他是卑鄙,他是无耻,他至始至终只有一个想法,就是不能让心爱的姑娘离他而去! 然而做了这么多,没想到千防万防,梅凤官还是出现了,这不得不让谢洛白对他的身份重新审视。 淮城至雍州足有千里,来这儿除了乘坐火车,便只能坐飞机了。 飞机在华夏并不普及,除了几个军阀拥有,大多用作战机使用,剩下的,便只有淮城的总统府了。 如果梅凤官只是如众人猜测的那样,以色侍人,谢洛白不认为对方会为了一个玩物下这样大的血本。 显然,他的背景大有问题。 谢洛白的话引来梅凤官一声轻笑。 “沈溪草,谢司令,你知道溪草的真名是什么吗?我并不认为你们的婚书是公正有效的。” “是吗?” 谢洛白不慌不忙,唇上若有似无带着一丝笑,表现地很有风度。 “听说梅老板在淮城混得风生水起,如若你对溪草还关注的话,应该知道,我在去西北的前面就已经和溪草在报纸上登了结婚声明。而那时候,其实我也准备了婚书。” 此言一出,溪草眸光骤然收紧。她怎么忘了,小四曾告诉他谢洛白私下备了两人的婚事,而且是两份,一份是陆云卿的名义,而一份则是她真正身份赫舍里?润龄! 溪草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上当了!这一场婚事真的只是做戏吗?而那时候请沈督军与其余两位公证人签名,签的到底是哪一份婚书?而她签字按手印的当口,全顾着想心事了,都没有仔细看前面的新郎与新娘名姓…… 谢洛白的话,梅凤官是全然不信的,然而注意到溪草表情变了,他就知道这件事定然是真的。 “婚书什么,不过是一张废纸,现在民主社会了,离婚也稀疏平常,若是溪草不愿意,我是不会让任何人强迫她的!” 梅凤官的坚持,让溪草感动,而另一只握着自己的手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透露了主人的心情。 短暂的思索后,溪草转向谢洛白。 “谢洛白,我可以相信你吗?” 谢洛白眼中有火在燃烧,反问。 “溪草,我如何对你,你还不明白吗?” 就是因为太明白,所以让溪草对他的怀疑也带上了几分不自在。若是不牵扯私人感情,两人会是极好的合作伙伴,很好的上下级,可偏生—— 溪草很多时候也在想,自己到底喜不喜欢谢洛白。 每每自问的时候,脑海中就浮出她枪杀陆荣坤,谢洛白有力的肩膀;逼嫁淮城时,谢洛白的从天而降;在西北时,她在潘家别苑与她相遇,谢洛白的托付和那一句“心中有我”;以及就在不久之前,溪草的身份被识破,谢洛白的维护与安慰…… 就是因为太清楚明白,反而让她开始不敢去正视一些问题。 就好比,那一日溪草从谢洛白的别馆逃出,她第一时间买的是漠城的火车票,而放弃去淮城找寻梅凤官。 她的鸵鸟心态,最终在梅凤官出现的这一当口,再也无处遁身。 她最终还是走上了和杜文佩一样的老路,只是杜文佩比自己勇敢多了,她敢承认自己爱上了两个男人,可溪草却始终在逃避。 她不敢去面对两份同样真诚的感情,现在想来,与其是怕伤害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不若说是怕伤害自己吧? 这样的自己,令溪草厌恶。 溪草睫毛微颤,深吸了一口气,下定了决心。 “风哥,还请你等我一等,我后面会再来找你。” 傅钧言知晓几人的关系,在看到梅凤官出现的当口也是大吃一惊。现下听到溪草表态,迫不及待地帮她重新拉开了车门,而有些东西谢洛白不好开口,他这个作为男傧相的也该挺身而出了。 于是傅钧言往几人旁边一站。 “好了,梅老板,你拦了也拦了,该问的也问了,是不是应该放我们走了?” 梅凤官的目光一寸寸黯了下去,目睹溪草的手从自己手心渐渐抽离,他却在最后一刻聚了力道。 这个动作,不仅激怒了谢洛白,也让送嫁的亲兵们非常不悦,有些莽撞的,已经把枪口对准了梅凤官。 跟随梅凤官来的黑衣人们也举起了枪。 “谁敢对楼公子不敬!” 楼公子?空气仿佛凝固了,洛白目光一寒,而溪草也在瞬间想到了一个可能。 梅凤官表情依旧没有变,终是放开了溪草,不紧不慢地对谢洛白颔首。 “忘了自我介绍,在下楼元煊,听闻谢司令大婚,特代表家父前来祝贺。不想却在这里遇到了熟人,一时失敬,还请谢司令恕罪。” 第265章 南辕北辙 楼元煊?! 数月之前,淮城的楼总统找到了失散多年的长子,那位总统先夫人所出的嫡公子,叫得正是这个名字! 现下,梅凤官奴仆环绕,排场甚大,而凭他飞速赶至雍州的时效,显都在昭示他身份的真伪。 可是光凭这一面之词,就要证实他的来路,显然太过简单粗暴。 不说谢洛白从前在德意志执行任务时,经常乔装假扮他人,伪造身份;光看眼下溪草这件事,他们不过稍稍行使了一些手段,就把雍州上下,特别是陆家耍的团团转。 作为同道中人,对梅凤官的说辞,谢洛白只略微一怔后就恢复了平静;反观溪草,在短暂的震惊之后,涌出了欣慰,似想起什么,她飞快确定。 “当时……那半只玉兔,是你拿走的?” 那一年,少时的梅凤官把溪草相赠的小金锁,转手扔进了池塘,回头发现小丫头偷偷跟在后面,下一秒就噙着眼泪哭了,梅凤官于是解下了脖子上玉坠,拿来哄小丫头。 后面二人相熟,溪草记得梅凤官曾告诉他,那半只兔子是家人留给他的唯一东西。 “那我不要了,将来你还需要它来和你的家人相认。” 小小的女孩子解开脖子上的红绳,从衣襟中抽出兔子,递给面前的小少年。 “不了,他们都已经死了,我留着无非徒增伤感,不如你戴着,等不喜欢了尽管扔了去。” 少年自嘲一笑,目中的漠然让人心疼。 溪草把兔子紧紧地捏在手心。 “凤哥儿,你送我的东西我永远都不会扔的!一定会一辈子好好地保管下去。” 梅凤官微愣,到底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少年,再怎么故作坚强,逼迫自己浑不在意,可当有温暖在靠近时,还会忍不住却去期盼。 然而,忠顺王府的四格格,尊贵的金枝玉叶,等少女初长,嫁入高门,脖颈上怎可能还会是可笑的半只兔子。 不过,这些若是深究,便显得较真了。 看着身侧目光晶莹的女孩子,梅凤官总算露出了一丝笑。 “来,我帮你重新系上,格格既然说不会丢弃,那一定要遵守诺言哦!” 溪草重重地点点头。从此,这半只兔子就再也没有离过她的身。 从前额娘还难以理解,女儿有那么多项圈项链,怎么就偏生宝贝这个东西,不过小丫头喜欢,也就随她去;而无论在庆园春,还是南下雍州,这个玉坠果真被溪草遵守承诺,再未离身。 是以,在荒野雪源中遗失了那半只兔子,便成为了溪草的心病。 少女目露憧憬,纵然在节水马龙的街口,瞳孔中的只有自己的身影。 梅凤官与溪草对视,目光也恢复了往昔的温柔。 戴着蕾丝手套的手再度被执起,而这一次,手心中赫然躺着那半只玉兔。上面的红绳经过水月的沉淀,已然有些污损,好似刚刚从自己的脖子上取下来。 “果然是它,还好没有丢,太好了,谢天谢地。” 玉兔被溪草把玩了不知多少遍,只几秒钟,她便确定了这正是伴随了她多年的那一只,声音中难掩激动。 梅凤官唇边不由浮出一丝笑。 “那次是我不告自取,现下也该物归原主了。” 他很自然地从溪草手中取过红绳,就要帮少女重新系在脖子上。溪草也很是顺从地微微俯下了头,方便梅凤官动作。 这一刻,他们眼中仿佛只有彼此,周遭的大兵,以及目光莫测的谢洛白俨然成为了空气。这让身为婚礼主角的谢司令怎能忍受。 一只手从天而降,在半空中捞起那半只莹润的玉兔,猛地一扯,就从溪草的脖颈上脱落。 “既然东西已经被楼公子带走了,就不要再送回来了!” 谢洛白一把把溪草揽入怀中。 “你知不知道,当时你一声不吭把这个鬼东西带走了,溪草在雪地里找寻了大半个钟头,而后一直陷入自责当中。你不在的这段日子,她无时无刻都在担心你。而你呢?在淮城逍遥快活,当你的总统府贵公子,现下无聊了,又来破坏她平静的生活!” 溪草愤怒地抬起眼。 “谢洛白,你什么都不了解,这是我和梅凤官之间的事,请你不要插手。” 梅凤官曾不止一次地恳求自己随他而去,远离是非,是溪草一次一次地放弃了。两人之间,显然是自己更对不起他多一些。 瞥见少女眸中的愧疚,谢洛白冷笑数声,声音中已经难掩醋意。 “如果只是你们之间的事,我自不会插手。可是,梅凤官已然插手到我们之间了,你说,我要不要和梅老板清算清算?” 溪草只当谢洛白无理取闹,冷着脸不说话,从他手中拼命去夺那半只兔子。这个动作越发激怒了谢洛白,他把玉兔往地上重重一扔,溪草想去捞已经来不及了。 只听一声脆响,那枚被溪草小心呵护,见证了她家族破灭,陪伴她熬过前生颠沛流离的寄托,就在她眼前,化作了碎片。 溪草浑身一震,整个人的灵魂好似从身体中抽离,忽地瘫软在地上。 谢洛白大惊,正要去扶溪草,她却尖叫着用力踢打他。眼看自己的新娘子,就要被另一个男人抱在怀中,谢洛白目光骤寒,也不管溪草抗拒,打横把她抱在怀中。 尤要上前,前路便被挡住,梅凤官长臂一伸,潋滟的眸中尽是阴冷。 “谢洛白,你太过分了!今日我绝对不会让你再带走溪草!” “我过分?” 谢洛白从齿缝中吐出一声笑,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我谢洛白向来不会说着一套,做着一套!不像梅老板这般,打着爱护的名义,实则却是要折断鸟儿的双翅,迫她走上绝路!” 闻言,梅凤官面色一变,溪草也在霎那停止了捶打谢洛白的动作。 “什么意思?” 对比少女冷厉的质问,谢洛白的表情反而轻松下来。他腾出一只手,帮溪草理了理鬓边的纷乱的发丝,声音很是怜惜。 “溪草,万怀南那老东西是怎么来的,你还不明白吗?或许应该让梅老板向你讲一讲,他是如何寻到陆云卿,继而又命人带着她南下认祖归宗的经过。” 溪草的脊背一瞬僵硬,她有些艰难地把视线移向梅凤官,可惜梅凤官唇角动了动,却没有说出溪草期盼的内容。 他说他找到陆云卿,是为了帮自己摆脱陆府,恢复自由,不想最后…… 梅凤官睫毛颤了颤,没有说下去了。可溪草已经什么都明白了,默默帮他补充完了后半句话。 不想到最后,却成就了赵寅成的收网之局。 此时此刻,溪草忽然很是疲惫。她既恨赵寅成阴魂不散,处处成为阻隔她和梅凤官的障碍,又难过梅凤官缺乏对自己的信任。 毕竟,这些东西,他完全可以先知会自己。 至少,就不会让自己毫无准备,措手不及。 想到这里,溪草不由扪心自问。梅凤官不信任自己,她对梅凤官又是绝对信任吗? 之前因为赵寅成,自己甚至还向梅凤官套话,迫他做出选择;而和赵寅成合作的过程中,几次接触,溪草对梅凤官的了解,甚至还不如对方。 她和梅凤官两个人,彼此心悦,却在行动上南辕北辙。 残酷的现实,令溪草绝望,也让她前所未有地清醒。 她转过头,对谢洛白道。 “六国饭店里,宾客应该已经来了,我们先过去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溪草几乎面无表情,好似一个在执行任务的机器。梅凤官目露担忧,谢洛白亦是微微皱眉。 不过两人都很有默契地决定先给溪草冷静的时间。 随着梅凤官带着手下们依次离开,绕城的婚车也开始往前行驶。 有了这个变故,车辆不再似从前那般不紧不慢,而开道的吉普车还是左右断后的骑兵们表情也变得肃然,给喜庆的婚礼添了一层庄重。 六国饭店,梅凤官没有来。 纵然多少能猜测这场婚礼是在做戏,可他还是没有勇气目睹溪草嫁给旁的男人。 而沈督军在婚车被拦截的当口,也知晓了淮城方面派了大公子前来道贺,得知那位楼公子,竟是正隆祠的梅老板,饭店中的宾客们已是低声议论开来。 一个个感叹造化弄人,阴错阳差。 当中有些曾得罪过梅凤官的,更是心中忐忑。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古人诚不气我,那一句莫欺少年穷的确是对的! 不过议论最甚的,还是梅凤官、沈溪草以及谢洛白三人的纠葛与爱恨。 一个是雍州、江南地界的未来主帅;另一个是淮城总统府的嫡长子;还有一个是出生不堪,身份低贱的烟@花女子。 前面两者都是人中龙凤,要什么女人没有,怎么就只钟情后者,实在让人费解。 带着这个疑问,当谢洛白和溪草出现在六国饭店时,宾客们投向溪草的视线难免夹杂兴味。溪草却浑然不觉,在无数试探话语袭来时,见招拆招、滴水不漏地和众人周旋,姿态高雅,谈吐得当,让沈督军很是得意。 “不愧是洛白寻到的佳媳,将来沈家交到溪草手上,我很放心。” 沈督军人前人后毫不掩饰对溪草的满意,让在场人更是诧异,一个个看向溪草的眼神更是饱含深意。 不愧是出生窑子的妓子,把小的迷得团团转,连老的都不放过…… 溪草听到,不过一笑。 婚礼晚宴,谢夫人没有来,谢信周没有来,就连沈家的沈老太太、沈慕贞母子三人也拒绝出席。 最关心的人和最需要防备的人都不在现场,溪草乐得轻松,除了在必要时刻和和宾客们应酬,大多数时间,都和辛红鹤聊天。 辛红鹤很是率性,对于溪草,无非称呼变了,其余一如既往,让溪草很是感动。 两人正聊着,忽听前方宾客有些骚动,辛红鹤懒洋洋地抬起眼。 “晚宴都举行一半了,踩着这个节骨眼来,还引得这样大的骚动,不会是陆家人来了吧?” 今日的晚宴是西式酒会,开场舞结束后,发现溪草心不在焉,谢洛白就不忍她继续强撑,还主动把辛红鹤请来,让她陪溪草说说话。 有这样一个女土匪震着,多少也让讨厌的苍蝇蚊子们收敛许多。 如今这般状况,定是发生了什么让喜看闲事的群众们兴奋的事。溪草循声望去,这一看也不禁从座上站起。 人群中分开一条道,陆承宣杵着拐杖,领着一个女孩子朝溪草方向过来。 那个女孩子看上去和陆承宣五官出其地相似,只一眼就能辨出与身侧气质儒雅男子的关系,正是真正的陆云卿。 只是她目光躲闪,兴许不太习惯这样的场合,穿着平底小皮鞋,被众人望着,都三番两次崴了脚。 真的是这般货色,也难怪把赝品当成宝了! 众人心中如是想,有些嘴上不客气的已经小声议论起来。 陆云卿心中忐忑,双手情不自禁绞在一块,听得左右谈论自己,更是怯生生抬不起头来。 溪草对二人的到来十分意外,起身迎了过去、 “爸……陆先生,你们怎么来了?” 陆承宣表情慈爱,望着面前的少女。 “云……溪草,莫非忘了我们那天说的,无论什么情况,爸爸都把你当成是我的女儿,现在,你还要这样见外吗?” 溪草几乎要情不自禁叫出来,然而瞥见陆云卿戒备的眼神,终还是压住了心中的渴望。 “今夕不比往日,陆太爷定是恨透了我,为了以后大家都不为难,我还是称呼您为陆先生吧。” 注意到陆承宣目中闪过的失望,溪草顿了顿,补充了一句。 “在我心中,您始终都是我最亲近的长辈!” 陆承宣也不勉强她,只越发感慨少女的懂事通透。 溪草猜得不错,自她的身份败露,陆太爷的确把所有陆府的不安定事件都归结于她。溪草故意疏离自己,无非也是为了不让自己陷在其中,左右尴尬。 于是陆承宣招呼手下上来。 “你和洛白大婚,我怎能不准备点什么。” 除了一只沉甸甸的皮箱之外,陆承宣亲自从手下手中接过一物,小心翼翼递给溪草。 “这是之前洛白送来的,我看你着实喜欢,故把它也一并带来了。家里的其他东西,你如果想要拿什么,尽管去取。而陆公馆,也始终有你的房间。” 第266章 两地闲愁 那是一个雕花繁复的檀木箱子,不用打开,溪草也能知道里头是什么。 阿玛和额娘大婚时的那对玛瑙双雁。 她离开陆公馆时,走得过于匆忙,来不及将它们一并带走。 陆承宣时常见她亲手擦拭,知道这对玛瑙双雁对她来说意义非凡,特意在今天将它们物归原主。 “谢谢您。” 溪草很感激陆承宣的体贴,谢洛白心情也不错,这东西算是溪草父母的定情之物,又是他亲自找到的,陆承宣把它作为新婚贺礼送过来,算是个吉兆。 “云卿,还不快祝你表哥表嫂百年好合?” 陆承宣一句话,让真假陆云卿首次打了个照面,陆云卿打量着溪草,心中翻江倒海。 她一直在淮城军需署署长家中做女佣,梅凤官前去赴宴,无意中发现她的时候,她以为自己飞上枝头成了凤凰。 可直到看见溪草,她才明白自己永远也成不了凤凰。 她明明是个冒牌货,甚至是个风尘女子,可偏偏她生得玉石般莹润不俗,举手投足间,皆是雍容优雅,比淮城一些达官显贵的太太小姐,更有气质。 陆云卿磕巴地说着恭贺的话,心里却忍不住发酸难过,把自己因长期劳动,略显粗糙的双手往蕾丝袖子里藏了藏。 这个沈溪草,比她漂亮,比她优雅,爸爸提起她来的时候,满面的不舍和惆怅,而这位清俊的表哥谢洛白,顶着众人的非议也要娶她,对自己,却正眼也不瞧。 她站在沈溪草旁边,就如烛豆与明月,被她夺目辉光衬托得一文不值。 溪草察觉到了陆云卿对她的抵触,毕竟她鸠占鹊巢这么久,被正主讨厌也在情理之中,因此更是不甚在意。 雍州城,想巴结谢洛白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因此拿到他下的请柬,都很赏脸地来了,恭维祝贺的话更是没少说。可私下推杯换盏间,却没少嘲讽谢少夫人的妓@女身份,席间聊起来,更有人目睹了楼大公子抢亲一事,给这场婚礼添了几分尴尬。 而溪草根本没有心思应酬。整场婚礼她都是浑浑噩噩的,毫不在乎别人探究的目光,梅凤官的突然出现,犹如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浪。 宴会结束后,谢洛白和溪草回沈家新房。 没有了喧闹的喜宴粉饰太平,白天那段插曲再次浮出水面,如一根刺,梗在彼此之间。 两人坐在车内,空气死寂得可怕。 溪草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只钻石戒指,是婚礼上谢洛白给她套上去的,蓝莹莹的火油钻,几十两金子一克拉,一只抵得上一栋小洋房。 那光晃得刺眼,似乎在提醒溪草她的妇人身份,她想要把它褪下来,却被谢洛白按住了手。 “不许褪,从今往后,你只要做一天的谢太太,就得给我戴着它。” 溪草挣了一下,纹丝不动,她不再做徒劳的努力,僵硬地坐着。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凤哥会回雍州?” 谢洛白眼皮都没掀,干脆地承认了。 “没错,我猜到和赵寅成勾结的,多半就是他。” 溪草怒上心头。 难怪他不择一切手段逼她结婚,原来早就准备好断了梅凤官的念想。 “你这么做,实在卑鄙。” 如果她能等上一等,如果梅凤官早一日到雍州,或许她就真的自由了。 “溪草,你该不是在想,要是梅凤官早来一步就好了,这样你就能跟他双宿双飞,彻底逃离我了?” 谢洛白呵了一声,笑容里含着讽刺。 “你别忘了,他是楼奉彰的儿子,在翼城,楼奉彰派来的人为龙脉图,差点要了咱们的命。他又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此行究竟是为你而来,还是为了别的,可不好说。” 溪草冷笑了一下。 “我相信他不会这么做,不需要你挑拨离间。” 谢洛白脸色很不好看,车子里的气氛越发冷凝。 到了督军府,车子直接开到沈督军为两人准备的小洋楼,路边的佣人见了谢洛白的车,都停下来躬身行礼。 偌大的一盏水晶吊灯从楼顶垂下来,照得整栋小楼灯火辉煌的,崭新的羊毛地毯一直延伸至二楼的新房。 溪草站在楼梯前犹豫,她刚想和谢洛白说,她可以睡在一楼的任意一个房间,身子却蓦然一轻,谢洛白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溪草又惊又怒,挣扎着要跳下地来。 “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谢洛白干脆将她往肩上一扛,径直上楼,踹开了新房的门。 他把她丢在柔软的大床上,稳稳接住溪草甩过来的巴掌,强硬地吻她。 溪草唇齿间,全是他口中红酒的甜涩。 谢洛白酒量很好,晚宴上喝的那点酒,根本不足以迷惑他的神智,可他吻着溪草,脑中浮现的全是白天她与梅凤官难舍难分的画面,愤怒和着酒意,他撕开了溪草的衣襟。 此刻,溪草已经换下来婚纱,穿的是敬酒时的大红色旗袍,很矜贵娇弱的丝绸,被谢洛白一撕,就从前胸裂到了纤腰。 为了穿旗袍好看,今日溪草穿得是一套如今时兴的西式内衣,遮蔽不住多少春光,谢洛白眼中有火在烧,一个强烈的念头在他脑中疯狂滋长。 他埋首在她的香腮雪颈间忘情流连。可呜呜的哭声一直在他耳边萦绕,他终于还是半撑起身子,垂头去看溪草。 她的妆容已经被泪水弄花了,看上去非常凄惨,她几乎要咬碎自己的牙齿。 “禽兽!” 谢洛白兴致全无,一种挫败感油然而生,他希望她在自己怀中娇笑嫣然,而不是如今这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他拉过鸳鸯喜被,覆在溪草身上,起身走到窗前,抬手推开了窗扇。 溪草这才慢慢止住抽噎,拢着被子缩在床柱边,警惕地盯着他。 凉风迎面,谢洛白冷静了几分,他松了松领带,解开了衬衫的两粒扣子,隐隐可见里头漂亮的锁骨。 他从兜里掏出烟,叼在薄唇中,修长的手指擦开火柴,低头点烟的瞬间,额前垂下几缕发丝。 月光透过玻璃窗,给他的轮廓添了一层霜色,轻烟袅袅,模糊了他的面容,看上去有几分落寞。 溪草竟有点心软。 这男人明明是一幅斯文清俊的面孔,偏配了个土匪的性子。让她爱不起来,又恨不起来。 “我去隔壁睡。” 一支烟抽完,谢洛白合上窗子,语气出奇的平静。 溪草看着他的背影,张口想要叫住他,最终却咬住下唇。 而雍州一家烟花楼的雅间内,梅凤官支颐斜倚栏杆,手里拿着一支酒壶,自斟自饮,已经有了几分醉态。 屋子里三四个千娇百媚的女孩子,弹琵琶的,唱小曲的,扭腰跳舞的,影影倬倬,很是热闹,梅凤官双眼微醺,却不知看着哪一处。 他从前身为名伶,艳名远播,惹来无数男人女人的觊觎,纵是楼中的姑娘,也为他的风姿倾倒,如今又摇身一变,成了总统的公子,这群女人更如一群蜜蜂围着玫瑰,卖力献媚讨好。 一曲唱完,梅凤官着人看赏,妓@女们拿了钱,高兴归高兴,却也有点失落。 “您只顾赏钱,却正眼也没瞧过我们几个,更别说听曲了!忒叫人心寒。” 一个瓜子脸的妓女撅嘴娇声抱怨,另一人比较大胆,就出来道。 “若论唱曲,这雍州城谁有楼公子在行!我们姐妹唱的,自然是入不得法眼了!不如楼公子给我们唱一个?” 负手站在角落里的随从顿时出声喝道。 “放肆的下贱东西!” 那妓@女吓得肩膀一缩,梅凤官却摆手,柔声问她。 “没关系,你想听什么?” 许久不曾唱戏,或许唱上一段,能稍微纾解他现下的苦闷。 妓@女又惊又喜。 “想听锁麟囊,您从前在正隆祠开台,我常去听的,最爱的就是锁麟囊!” 梅凤官怔了怔,许久没有说话,屋内一片静默,妓@女们面面相觑,正要说些逗趣话引他开口,他却纵身下了榻。 “走吧!” 随从连忙跟上,雅间外,一群人匆匆上了楼梯往这边奔来,看到为首那人,梅凤官眉头微蹙。 “阿凤!” 赵寅成那双阴冷的眼睛,只有在看到梅凤官的时候,才会流溢出温暖的光芒。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你到了雍州,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听说你白天和谢洛白起了冲突,有没有受伤?” 赵寅成激动地伸出手,想要查看他身上有无伤处,却被梅凤官敏感地避开,他寒下脸来。 “赵寅成,我已经不是从前靠你庇护的梅凤官了,你若还不注意分寸,别怪我翻脸无情。” 他话音刚落,守在左右的几个保镖就明白了,立马从西装里拔出枪,二话不说就指着赵寅成的脑袋,赵寅成身后的几个人见状,也不甘示弱地准备掏枪,却被他抬手制止了。 “我不过是关心你,你别多心。” 赵寅成好脾气地赔笑着。 “你说你一直在找寻父亲的下落,已经有了些线索,我倒是万万没想到,你父亲原来来头这么大!” 见他后退一步,神色恢复了寻常,梅凤官也就放下戒备,今夜溪草嫁给了别的男人,无论这桩婚姻是真是假,对他来说,都是莫大的打击,他需要一个能够倾诉的朋友,于是寻了张桌子与赵寅成坐下。 “当年我父亲还是清廷官员时,曾镇@压过玄莲教,杀了他们的教主,那些四散的教徒,趁着我母亲回乡探亲,埋伏在路上,伺机暗杀报复。只有一个老仆抱着不满周岁的我逃了出来,可惜他也受了重伤,命不久矣,无奈之下,只得将我放在戏班门口……当时我身上,只有母亲给我戴上的半只玉兔。” 那半只玉兔,乃楼奉彰命人给儿子打的,他极信命理学说,算命的曾说过,他杀业太重,这辈子合该只有一条血脉,而且此前造下的杀孽将来都要报应到独子身上,所谓月满则亏,便将代表月亮的玉兔打了半只给儿子戴着。 楼夫人遇袭后,楼奉彰在尸体堆中唯独没找到儿子,又去找术士问卦,说是孩子还活着,只是命里该有此劫,若要急着找回来,只怕也养不过十八岁,不如就放在别人家里,让他吃些苦楚,就和民间贱养一样,反而平安些。 因此近年来,楼奉彰才开始循着当年留下的线索,找寻儿子的下落,当初楼夫人遇袭的地点,前不挨村后不着店,只有一个戏班,只是名字没有打听到,一时断了线索。 半年前,一张京剧名伶梅凤官的小相登在小报《风月鉴》上头,被爱养戏子的陆军总长展锦荣看见,在酒桌上拿着小报和拜把兄长楼总统一同品评。 楼奉彰一看梅凤官眉眼神韵,和故去的妻子十分相似,就起了疑心,当即派人去查,就基本确定儿子是被戏班收养了。 他立马派人秘密去雍州见了梅凤官,请他带着信物前往淮城一趟,好与总统相认。 梅凤官一开始并未答应,他从小被梅影班的老班主养大,对素未谋面的父母其实并无多少感情,何况对方身家显赫,换作从前,以他高傲的性子,也并不屑攀附。 可是溪草陷在谢洛白手中,他是雄踞一方的大军阀,凭梅凤官一己之力,实在难与之抗衡,他于是答应对方前往淮城,并决定带着溪草一起走。 谁知都已上了火车,谢洛白半途又杀了出来,拐走了溪草,梅凤官这才黯然离开。 “你既知道那女人放不下谢洛白,又何必回来?干脆成全他们不好吗?” 梅凤官不言。 溪草放不下谢洛白,他也同样放不下溪草。 这个姑娘,是他心间的月光,失去了,世界仿佛就是一片昏暗。 赵寅成看他这般光景,心中明了,苦涩与妒恨溢满胸中,他狠狠地给自己灌了杯酒。 那个女人已经嫁人,成了别人的妻子,梅凤官都不肯放弃她,看来只有她死了,化成一堆白骨,才能把她彻底从他心里抹去。 第267章 指鹿为马 溪草在双人大床里头辗转了一夜,噩梦不断,一时梦见润沁混在漠城的难民中,受地痞流氓的欺辱,一时又梦见梅凤官偷偷潜进新房与她相会,被谢洛白一枪打在心脏上。 第二日晨起后,她坐在梳妆台前一看,便觉眼下乌青,气色虚浮,正对着镜子蹙眉研究,叠被子的女佣素菊回头见了,忙找了个精致的玻璃罐子出来。 “少夫人,这是巴黎的素兰霜,比国产的白玉膏均称,好歹遮一遮,免得这府里碎嘴的小人说三道四。” 新房里的佣人,都是谢洛白自己挑选安排下的,多来自蓉城谢家,和督军府无关,素菊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寡妇,很有些见识和心眼。 经她一提醒,溪草就懂了。 新婚之夜刚过,她就一脸萎靡倦色地走出去,让人看见难免要联想,嘲笑她果真窑子出来的,不知节制。 溪草面上微红,连忙抹了素兰霜,又在双颊淡淡施了层蝴蝶红胭脂,这才梳头出来吃早餐。 谢洛白正一脸风轻云淡地坐在餐桌前,翻着报纸,好似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大约昨夜那种撕扯过于频繁了,以至于两人都有点习以为常,来得快,化解得也快。 见她出来,谢洛白便示意佣人摆上早餐,溪草一看,有杂蔬瘦肉粥、绣球馒头,葱油鸡蛋饼和豆浆,都是中式早餐,看上去很有滋味。 溪草昨天便没好好吃过东西,现下还真是饿了,低头认真地咬着葱油饼,谢洛白就放下筷子,静静地望着她。 她还是新媳妇,石榴红旗袍也是新做的,刺绣镶珠,红艳却不俗,更显得她肌肤雪嫩,藕臂丰腴,一头披肩长发绾成螺髻,垂丝流海也梳了起来,银盘脸整个露出来,衬着新月眉、水杏眼,看上去妩媚又风情。 谢洛白忍不住唇角微勾,心情好了几分,无论如何,她是实实在在是嫁给他了,他的小妻子,就坐在面前,谁来也抢不走。 “今晚我要回谢府一趟,你就留在这里,只要不出门,爱做什么都行。” 梅凤官还在雍州,谢洛白可不希望新婚第一天,他的新娘子就跑出去和别的男人私会。 溪草显然没有想到那一层,她随口道。 “我也去吧。” 不用说,谢洛白和她的婚姻,一定没经过谢夫人同意,现下两人又搬到沈府来住,对谢夫人来说,恐怕是接二连三的大打击。 事后是打是罚,谢洛白都要去领受的,那么作为共犯的溪草,也不敢脖子一缩,躲在谢洛白背后装死,那样就太没有担当,也对不起谢夫人从前对她的疼爱了。 “你当真要去?要知道,姆妈现在一定气得不轻,恐怕说话不会中听。” “要是姨妈看见我生气,我就躲到车里等你。” 溪草手一顿,皱眉咬着勺子思索,谢洛白觉得她这副模样十分可爱,语气柔软地循循善诱。 “不如你改口叫姆妈,或许她就不那么生气了。” 溪草瞟了谢洛白一眼,腹诽道,那样的话,谢夫人恐怕要操刀出来追杀她了。 两人刚吃完早饭,沈家大小姐沈洛晴就过来了。 谢洛白这位大姐,和她的母亲沈慕贞五官虽像,眉眼却是慈眉善目的一幅菩萨相,说话也是轻声细语,非常温柔。 “洛白,你的婚礼,大姐原该出席的。” 谢洛白虽然厌恶沈家人,但唯独肯叫沈洛晴一声大姐,他也能理解她处境的尴尬,点点头没说什么。 态度虽不热络,但比起他对沈家其他人的恶劣,已经算极为客气了。 溪草就知道,谢洛白和沈洛晴,感情还算不错。 沈洛晴带了一支碧玺累丝花簪,一对纯金的虾须镯送给溪草做见面礼。溪草瞟了眼谢洛白一眼,他点点头,她便收下,微笑道了谢。 沈洛晴很高兴,话也多了起来。 “没想到洛白还会有喜欢的姑娘,我真是想都不敢想……他小的时候,许多女孩子缠着他一起玩耍,他烦不过,又不能动手打女孩子,干脆就把人家带到近郊的坟地里头,自己悄悄跑了,吓得人家小姑娘今后见了他就哭……” 沈洛晴说起谢洛白小时候来,忍俊不禁,笑眼弯弯的。 溪草第一次听到谢洛白的童年,感叹活阎王不是一日养成的,不由神色复杂地看了谢洛白一眼,他脸色微阴。 “大姐,你如果没有别的事,就回去吧,我正要出门。” 沈洛晴这才想起正事来,她犹豫了一下,委婉地暗示沈督军让自己过来,告诉谢洛白应该带着新媳妇,去给沈老夫人和沈慕贞请个安。 谢洛白言简意赅地道。 “不去。” 沈洛晴很是为难,好言劝道。 “洛白,你们还是去一趟吧,昨天广南大道的事,父亲知道了,早起发了一大通火……” 溪草闻言,不由面露尴尬。 她窑姐的身份,已经让沈家蒙羞,如今又闹了当街抢亲的一出,这雍州的第一豪门恐怕都快沦为世人的笑柄了。 可想沈督军心里有多么恼怒,偏谢洛白这个好不容易才认祖归宗的儿子,骂又骂不得,这份怨怒,只怕事后又要积在自己头上,倒给她在沈家处境添了艰难。 于是她对沈洛晴笑道。 “大姐放心,我会过去的。” 沈洛晴闻言,眉花眼笑,又扯了两句家常便回去了,临走前还嘱咐她早些过来。 沈洛晴一走,谢洛白立刻蹙起眉头,溪草就笑眯眯地对他道。 “你不想去,我可以代表你去呀!今后同住一个屋檐下,沈老太太和沈夫人又是长辈,怎么说礼数上也要过得去。” 她凑过来,捅了捅他的胳膊,低声道。 “山不就我,我就山,既然迟早要交锋,不如先去探探虚实也好!” 谢洛白低头看她。 “我是怕你吃亏。” 溪草就笑。 “放心,不会的,第一次交锋就吃败仗,那还有什么脸回来向司令复命。” 她说一句俏皮话,谢洛白就忍不住微笑,昨日的不快,似乎彻底冰释了。 他暗叹一口气,没想到他们两人,竟然是一起打坏主意的时候,关系最为融洽。 虽说新婚燕尔,可谢洛白却没空天天腻在溪草身边,他一直计划在雍州开办一所军校,整饬军队,培养亲信,正在商议采买设备和聘请德国军官事宜,因为结婚,已经搁置了几日。他交待溪草等他回来,再一同前往谢家,就出门去了。 溪草便独自往沈老夫人的住处来。 督军府是圈了很大一块地盖起来的宅子,都是幽房曲室的中式楼阁,只有偏远处那栋小洋楼,是图新鲜单独建盖的,沈家人住惯了旧式官邸,就不喜欢洋房,于是唯一的一座小洋楼,给了谢洛白夫妇。 溪草一路询问洒扫的下人,寻到沈老太太住的东暖阁来。这都春天了,屋子里还烧着地龙,溪草走在回廊上,都感觉到热。 侍女进去禀报,溪草就在外头的小隔间里等,屋里有几个正在打扫的侍女。 一个黑黝黝的脑袋突然冒出来,举着弹弓,对准其中一个女孩的腰部就打,那女孩子吃痛,却不敢大叫,只捂住肚子蹲了下去。 沈洛琛哈哈大笑,他的弹弓子弹是特制的,打人特别疼,他尚且年幼,督军不许他碰枪,可他小小年纪,骨子里就嗜杀,经常拿下人当靶子。 溪草见状,就知道这个无法无天的小少爷,这臭毛病从未被制止,以至于嚣张到了寿宴上去。 沈洛琛拉弓,对准了另一个侍女的心脏,那姑娘吓得瑟瑟发抖,又不敢跑,溪草看不下去了,眉头一皱,眼明手快地夺下了弹弓。 “他们都是人!没有人告诉过你,人命可贵,不该虐待吗?” 沈慕贞一个高门贵女,怎么教出南辕北辙的一对儿女,姐姐颇有闺秀风范,弟弟却像个街头的小流氓。 “又是你这个臭女人!放开我,他们都是我们家买的狗奴才,打死赔钱就是了!” 沈洛琛性子暴躁,见了溪草,想起上次被谢洛白拎着脚踝倒吊的屈辱来,竟抬脚就要踹她。 溪草虽是女子,但却是个大人,何况她对这种讨厌的熊孩子,从不手下留情,她伸脚将他绊倒,用手将他牢牢按住地上。 “以后我就是你二嫂,再让我看见你嚣张跋扈,我就会代你二哥教训你。” 沈洛琛大叫。 “你也配!她们都说你是个婊@子!窑子出来的,还勾搭戏子!谢二就喜欢捡别人的破鞋!” 溪草真的动怒了,不敢相信这些骇人听闻的话,竟是从一个十岁的孩子口中说出来的。 她眯起眼睛往周遭一扫,见庭院里有个养锦鲤的小池塘,干脆两只手抓着沈洛琛背带将他拎起来,噗通一下扔进了水池里。 而此时,沈老夫人穿一身旧式的瓷青薄绸夹袄,正眯眼歪在榻上,小丫鬟坐在脚踏上替她捏腿,沈慕贞坐在一旁陪着闲话,小丫鬟进来,凑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她便对沈老夫人笑道。 “老太太,洛白的新媳妇给您请安来了呢!现在就等在外头。” 沈老夫人睁开眼,面色铁青愠怒。 “我眼睛里可揉不下沙子,那种淫娃荡妇我不见!快打她出去!” 沈老夫人姓苏完瓜尔佳氏,沈慕贞既是她的儿媳,又是内侄女,因此总偏帮着她。这老太太封建守旧,性格又刻薄古怪,和西太后颇有些相似。 性子直率的谢信芳不懂得讨好她,两人之间又被沈慕贞一挑拨,越发恶劣,沈老太太厌弃谢信芳,连带她生的儿子,也不太喜欢,但谢洛白好歹是自己的亲孙子,他娶了个下贱胚子做正妻,把沈老夫人气得半死,和沈督军赌了好几天气。 沈慕贞就叹道。 “老太太,督军的家业,是要给洛白的,就连咱们娘儿两和洛琛,将来都要看他的脸色过活,暂且忍一忍吧!” 沈老夫人更怒了,拍桌道。 “他休想!老二是头阴狠的白眼狼,家业要给了他,他将来能把琛儿赶到大街上去!我坚决不同意!让洛晴打电话去淮城,把俞鸿铭叫回来!” 俞鸿铭是沈洛晴的丈夫,此前沈督军被软禁,他便企图挟天子令诸侯,没想到做了一回跳梁小丑,沈督军回来之后大怒,踹了女婿一脚,差点没枪毙他,还是沈慕贞母女苦苦哀求,他才慌忙逃回了淮城。 沈慕贞一直想找机会,把女婿叫回来和谢洛白抗衡,因此一直撺掇着沈老夫人,给沈督军施压。 “督军不发话,鸿铭哪敢回来呀!不过如今不一样了,老太太该听说了吧,从前咱们雍州那个唱戏的名角梅凤官,竟是楼总统失散多年的独子,他和洛白媳妇,暗地里有些不清不楚,昨天听说她嫁人,更是直接带了人马抢亲来了,洛白一气之下,开枪打了他。这要是被总统知道,还了得吗?我看督军也不想和淮城闹僵,鸿铭又是楼总统的秘书,叫他回来,正好可以说和说和。” 沈老夫人眉头越皱越紧。 “才进门就惹出这么多祸事,简直是个丧门星!” 两人正说着,外间的侍女叫了起来。 “不好啦!小少爷落水啦!” 沈洛琛可是沈慕贞的命根子,听闻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旁的事,径直奔了出去,沈老太太也疼爱小孙子,在侍女搀扶下,小脚飞快地踱了出来。 好在沈洛琛已经被捞了起来,他正像个落汤鸡一样,趴在地毯上咳嗽。 溪草好整以暇地站在一边,旗袍的下摆也湿了。 见替自己撑腰的祖母和母亲都来了,沈洛琛指着溪草大哭,他这次喝了好几口水,差点淹死,真是吓坏了。 “祖母,姆妈,就是这个坏女人!她推我下水,她想淹死我!” 沈老太太眼前一晕,差点气得背过气去,举起龙头拐杖就想责打溪草。 “你这歹毒的东西!洛琛要是有个闪失,我叫你偿命!” 她老态龙钟,身姿笨拙,根本打不到灵巧的溪草,她侧身一逼,诧异道。 “三弟怎么能恩将仇报呢?明明是他想打落在池塘芦苇叶上的翠鸟,却不妨失脚跌了下去,人还是我救上来的,这屋里的下人都看见了的。” 说着,她看向那几个侍女。 她们起先面面相觑,不敢吭声。还是那个差点被沈洛琛打在心脏的侍女鼓起勇气站出来。 “老太太,是真的,小少爷自己掉进池塘,是少夫人跳下去救他上来的。” 第268章 一场闹剧 沈洛琛一个纨绔小霸王,哪里吃过这种闷亏,当即就哭得越发大声了,指着溪草和作证的侍女一顿哭叫。 “祖母,姆妈,这个坏女人,联合这个贱胚子一起骗人!快把这个臭丫头打出去,还有这个女人,我再也不想见到她!” 沈督军放弃了喀尔喀亲王的爵位,只身带着母亲妻儿南下,虽说在雍州也打下了一片天地,且在前朝覆没后跻身进入华夏四大军阀,比起前清的遗老遗少不知多风光。 可沈老太太守旧,对儿子从燕京迁至雍州的行径还是颇感遗憾。她出生高门绣户,从小锦衣玉食,对雍州不新不旧的社会氛围非常不适应,骨子里还是怀念燕京府奴仆环绕,门第森严的老派作风。 儿媳沈慕贞是沈老太太的内侄女,虽说比老太太年轻一辈,但性格爱好简直和她的婆母如出一辙,虽冠了督军夫人的名号,可那些时髦的高跟鞋,露骨的旗袍,以及在她看来不伦不类的发型都难入她的眼。 在祖母和母亲的言传身教下,沈洛琛不知不觉养成了旧式公子的顽劣脾性,在他看来,奴仆无非是主人的私产,任打任骂全凭主子高兴。 沈督军为此责骂过几次,都被沈老太太护犊子一般顶回去了,如此,小少爷越发无法无天,让督军府的奴仆们又怕又厌。 当下,沈老太太一听宝贝孙子的话,更是火冒三丈,方才几次拿拐杖追打溪草都被她泥鳅似地滑了,便呵令左右把溪草拿下。 “既然进了我沈家的门,我便替洛白那个不上台面的娘,好好管教管教儿媳妇!” 见几个孔武有力的婆子溪草扑将过去,沈洛琛露出了个报复的笑,握着小拳头振臂高喊。 “打死她!打死她!” 作证的侍女早已吓白了脸,颓然地瘫软在地上,心中不住后悔方才帮溪草圆谎,而那些旁观的下仆更是一句话也不敢说,目中难掩恐惧。 谢洛白再如何在雍州城作威作福,可在督军府后宅,老太太还是天,没有人敢忤逆这位身份尊贵,性格古怪的前朝贵妇。 唯独溪草不慌不忙,唇上还噙了一丝笑。就在婆子们扑将过来的当口,溪草飞快从袖中摸出什么,在众人还没有回过神时,一声震耳的子弹出膛脆响已经在燕子居的上空猛然响起。 仆从们吓得蹲在地上,沈夫人一把把沈洛琛护在怀里,而沈老太太也软了腿,条件反射遮起眼睛侧过身体。 一秒、两秒、三秒……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空气中痛呼声及血腥味皆是没有出现。沈老太太撤了遮蒙双眼的手掌,扭过身去,一眼就看到溪草笑盈盈地站在原地,那个甜美的笑容,真是怎么看怎么刺眼。 而她的手中,正把玩着一只精巧的勃朗宁,看得沈洛琛忘记哭泣,双眼发亮。 “祖母,坏女人怎么会有枪?!是不是爸爸给她的,我也想要!” 说完,小少爷就情不自禁上前要去抢夺。在督军府中,除了沈督军,旁人谁不对他百依百顺?! 可才走了两步,就被沈慕贞一把拉住,在沈洛琛超高分贝的哭喊即将发出时,沈慕贞压住儿子的肩膀,紧紧抱在怀中,声音发冷。 “小祖宗,你忘了她刚刚要淹死你,你再冲上去,是想被她喂枪子吗?” 沈洛琛果真止步,方才在水中的窒息感重新席卷,压下了他对手枪的渴望。这种事,换成旁人,沈洛琛根本不削一顾,而这个女人,他相信她绝对做的出来。 小孙子眼中的犹疑,令沈老太太心中一揪,而沈慕贞的话,更让她深感自己的权威受到挑衅。 老太太一生尊贵,人前人后被当西太后一般地拥护,怎能忍受一个出生卑贱的丫头来砸场子,立时杵着龙头拐杖大声斥骂。 “真是反了天了!谁敢在我的地盘上撒野?!洛白怎么娶了你这样个没有规矩的媳妇!” 沈慕贞听得耳朵顺畅,却还是不忘在旁边添油加醋。 “老太太,您少说几句,别忘了她手中可是有手枪!” “我还会怕她吗?”沈老太太胸脯一挺,再次呵令左右上前拿下溪草。可比起老太太的命令,那些人到底更在乎自己一条小命。 眼前的女子,生得甜美无害,可光凭她只身前往西北营救谢洛白的气势,众人就不敢小觑。 一个谢洛白兴许是因为被美色冲破头脑,力排众议娶她;然今天大早,沈老太太知晓昨日广大道的事,把沈督军叫来询问,老太太才开口,沈督军就借机发了一通火。可熟悉沈督军脾气的,都知道他无非是做做样子,让老太太顺气。 不然,怎可能在虚张声势意思了几句后,就不断为这位少奶奶说好话,把老太太的气都说散了。 老太太是督军府的天,而这位势不惊人的少奶奶,背后可是有雍州实权者沈督军父子撑腰,督军府后宅,以后是谁说了算还不知道…… 再看她手中的枪,若是闹将起来,那可不是说着玩的。 若是出了人命,惊动沈督军,打断骨头连着筋,无非是一件寻常家事;可白白死了的去找谁叫冤。 在督军府侍候的,都知道沈老太太婆媳对下人的漠视,这下子更不可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众人的退缩,让沈老太太气得倒仰,她年轻时候性格悍勇,老了依旧固执强势。杵着拐杖甩开搀扶自己的下仆,蹬蹬蹬就朝着溪草过来。 “有种就对我开枪!” 空气中的气氛霎时凝固,奴仆们惊疑不定地看着老太太,有些沉不住气的就要撒腿出去搬救兵,却被沈慕贞一个眼风派人拦下。 今天这事闹得越大,她越高兴;可嘴上却还是摆出一副急切的形容。 “老太太,您快回来,枪炮无眼,如果擦枪走火,您让督军,让儿媳怎么办?” 沈洛琛也看呆了,他挣脱沈慕贞,往老太太面前冲,张开双臂挡在祖母面前,小兽一般盯着溪草。 “不准你伤害祖母。” 第269章 她是疯子 沈慕贞急得跺脚,可上去拉儿子已经来不及了。发现溪草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枪身,登时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你,你不要乱来!” 她语声带颤,这次是真的害怕了! 老太太如何,她不在乎;可沈洛琛是她的命根子,如果他有个闪失,这个督军府岂非就落到了谢信芳生的那个贱@种手中? 空气中落针可闻,溪草的闲适,越发凸显周遭人的恐惧。 老太太也是摸不著底,不过她坚信,溪草无根无基,初来乍到,肯定不敢太嚣张!除非她是个疯子! 她在等溪草给自己跪下赔罪。 届时,一定要让她受受规矩!以为进了博尔济吉特氏的门就高枕无忧,也要看你是否有福消受不是?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溪草蹲下@身子,竟真的指向了沈洛琛。 “果然是个好孩子,让二嫂也很是感动,既然你要替你祖母挡子弹,那我只能成全你了。” 说完,溪草缓缓举起了枪,对准了沈洛琛。 众人大吃一惊,沈老太太那一声“你敢——”还没有出口,溪草已经扣动了扳机,沈洛琛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伴随一声惨呼,而沈慕贞惊叫一声,晕厥过去。 发现小孙子瘫在地上,沈老太太什么都顾不得了,歇斯底里地大叫出声。 “洛琛!洛琛!” 沈老太太慌里慌张地去扶沈洛琛,手下一捞,却摸到一阵热涌,脑中轰然。待条件反射把手探到眼前时,才发现竟没有颜色,再垂眸望去,才看到地上大大一滩液体。 不是血,原是谢洛琛吓得尿了裤子! 而经过刚刚的缓和,谢洛琛发直的双眼,也恢复了转动,抱着祖母的白脖子,哇一声嚎啕大哭。 “祖母,疯子,她是疯子!这个疯子真的想杀我,快,快去告诉爸爸,把她和谢二赶出去,她会杀了我,杀了我们全家!” 谢洛琛人小鬼大,祖母和母亲刚刚的做派,已然让他明白,两人根本无法震住这个女魔头。 督军府中,唯有沈督军能拿下这个疯子! 沈老太太也气得发抖。 小孙子说得对。这个叫沈溪草的女人,天不怕,地不怕,没有章法,不守规矩,就确实是个疯子! 她愤恨地盯着溪草,恨不得把她看出一个洞来,可想开口,看着她手中依旧执着的抢,立时就忍住了。 “惹不起我们还躲不起吗?来人,还不把夫人和小少爷扶回去。” 沈老太太杵着拐杖从地上站起,已然忘了思考的众人也缓过神来,慌不择路地扶着几人回了屋子。 目睹燕子居的大门缓缓关合,溪草把方方取出的弹夹重新安回手枪,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溪草拿枪指沈洛琛并向其开枪的消息,很快就在督军府传扬开来,而经沈家下人发酵,这件事逐渐变成了溪草不敬沈老太太和沈夫人,先是与沈夫人和沈老太太抬杠斗嘴,最后竟向沈老太太开枪,只是幸好枪法不准,没有打中人。 事情传到沈督军耳中,他猛然从座上站起,当下就招呼司机过来,杀回督军府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相对来自蓉城谢府的女佣素菊,金嬷嬷是沈督军请来的人,在督军府行事更为方便。很快,她就把各处收集来的流言蜚语说给溪草听。 素菊听得一愣一愣的,她在蓉城谢府做事,不乏听闻很多蓉城权贵的家闹,便是谢府,两位谢大帅所出的少爷,也不时对谢信周偏宠谢洛白心生不忿。 只是旁的闹得再出格,也不及眼前这位外表温婉的少奶奶,真是人不可貌相。 她小心地观察着溪草的颜色,发现她不过笑了笑,就好心情的去歇午觉,面上完全不是故作的平静,心中更疑。 而金嬷嬷也一副见惯不怪的样子,反倒是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了。 素菊摇摇头,越发对一会溪草如何面对沈督军感到好奇。 在她看来,沈督军就和谢信周一般,是当地的土皇帝。在前朝,谁敢忤逆圣上,更何况还牵扯到老太太和正房夫人,以及嫡出的小少爷。 纵然被沈督军喜爱,溪草还是有些冲动了。 素菊的心思,也代表了小洋楼周遭下仆,以及督军府大多数人的想法。 溪草浑然不觉,也懒得理会。 身为陆云卿的时候,溪草对陆太爷,竭尽全力讨好奉承,可最终在该利用,该放弃的时候,陆太爷依旧毫不手软。 这还是基于他已然接受自己这个“孙女”的前提上。 而督军府中的沈老太太和沈慕贞,从始至终,对谢夫人母子都排斥抗拒,溪草窑@子出身,更是让她们不齿。 溪草越是弥补巴结,越会落一个失了尊严,被人践踏的下场。 索性大家已经撕破了脸,不若就硬碰硬,凭借趋利避害的本能,让对方忌惮,知晓自己惹不起,反而才能形成最和谐的平衡。 当沈督军派了听差来到小洋楼,彬彬有礼地把她请到督军府正厅说话的时候,溪草刚好起身。 既没有兴师动众来问罪,也没有弄大声势来捞人。 让一个在外府做事的听差来传话,既稀疏平常,又显出了对儿媳的尊重。 显然,沈督军还不想翻脸,这是溪草读出的信号。 她在石榴红的旗袍外披了一个深色的披肩,增加了几分庄重,有对镜看了看衣冠,发现没有疏漏,便坐上了等在外面的小汽车。 督军府的住宅离小洋楼相距甚远,沈督军又催得急,是以直接开了小汽车来接人。 约莫盏茶功夫,溪草从小汽车上下来,来到一座三进小院门口。这里,溪草并不陌生,她前往西北前,便是在这里和沈督军达成了一致。 刚刚跨过门槛,正厅中的自鸣钟就开始报时,溪草于是站在外略等了一等,等阵阵钟声散去,这才继续往里,一眼就看到沈督军负手站在中式的檀木沙发前。 她对他行了一个旧礼。 “不知父亲急急召我过来,是有什么事?” 第270章 博弈妥协 在和谢洛白的婚礼上,收了沈督军的改口大红封,溪草也改了口。 只是,从前那一声“父亲”听得熨帖,今日落在沈督军耳中,却怎么听怎么觉得讽刺。 他看着面前笑意无辜的脸,强忍着火气。安慰自己小姑娘之所以有那样大逆不道的举动,大抵还是因为自小离家,没有阿玛额娘管教,到底冲动了些;而沈老太太和沈夫人又是什么脾性,沈督军亦是心知肚明。 常言道一个巴掌拍不响,双方都有原因,溪草初来乍到,他作为长辈,理应宽容。 在这些心理暗示下,沈督军心情逐渐平复,再开口时候,已然恢复了往常的慈爱模样。 “听说早间你去给你祖母请安,发生了一些意外?” “是发生了一些事。” 在沈老太太面前指鹿为马,不过是权宜之计。当时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溪草若再糊弄心细如发的沈督军,那就是自掘坟墓了。 于是她干脆大大方方承认。 “我刚刚到燕子居门外的时候,就亲见三弟拿弹弓射击下人,然后给了他一点教训。” 沈督军一愣,再听溪草三言两语讲述了整治谢洛琛的过程,以及在面对沈老太太发问时,沈家女仆的主动配合,不禁陷入沉思。 小姑娘果然不容小觑,初初露面就有了笼络人心的能力;不过能让她这么容易钻到空子,最关键的还是沈洛琛给了机会。 若非幼子不得人心,怎么会牵扯出后续的事?以母亲和沈慕贞对洛琛的疼爱,之后演变成为枪战也是自然而然。 可理解是一回事,接受又是一回事,沈督军还是觉得溪草的某些行为太过不合时宜。当他委婉地向溪草表达出,希望她能尊重长辈时,不料竟被溪草拒绝。 “父亲,老太太和夫人对二爷一直有成见,更枉论已然风评不堪的我。再者,要成为这个家一份子,我并不认为毫无原则底线的退让和巴结才是上策。” 嫁给谢洛白,无非是再度达成的合作,溪草可从没有想过要让自己受委屈。 如此坦率直白的言语,令沈督军头疼。 如果溪草哭诉指责,恐怕沈督军还能拿出一副长辈做派,稍加指点一下儿媳妇的行为规范;可偏生眼前的女子,就算处理家宅矛盾,还是冷静自持,好似他们说的不是亲眷争斗,而是军政要事,让沈督军那一股涌到胸口的气,一时上下不得,不知该怎么发泄。 “父亲事务繁忙,内宅之事便不要再插手了。俗话说井水不犯河水,若是老太太和沈夫人不主动来招惹我,明面上的礼数我还是会维持下去的;但是——” 溪草顿了一顿,唇上虽然还维系着笑容,可眸中寒光幽湛。 “但是若是他们做得太过分,我也只能勉力还击了,届时,我可不保证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 听到后面的一句,沈督军拍案而起。 “疯狂的事?你到底想什么?” “我被二爷包装假扮陆云卿,在陆家做的事,不用我言说,督军应该也知晓。或者,我与二爷搬出去可能更好,毕竟眼不见心不烦,没有交集也不会有摩擦。” 溪草是在警告会把督军府变成下一个陆家;或是威胁,打算与谢洛白离开这里。 无论哪一个结果都不是沈督军接受的! 沈督军好不容易才让谢洛白认祖归宗,现下又让儿子儿媳搬出去,那他前面做的这些岂非白搭?他还想有朝一日和谢信芳重归旧好!决不能答应! 可把溪草留在这里,沈老太太和沈夫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两人当年能联手把谢信芳逼得和离,对溪草定不会善罢甘休。 不过眼前的女子,可不是疲于厮斗的谢信芳,那可是一头獠牙锋利的野兽,沈夫人作死也就罢了,沈督军可不敢拿沈老太太和沈洛琛开玩笑。 他一代英豪,哪里被人威胁过。 若是有,长子谢洛白是第一个,他迎娶的这个媳妇便是第二个了! 亏他昨天在宴席上还对这位赫舍里家的格格赞不绝口!简直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偏生溪草占理,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万一惹恼了对方,溪草和谢洛白枕边风一吹,小两口一气之下离开沈府。 那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一场空! 沈督军头大,背着手在屋子中反复踱步,就这样持续了差不多小一刻钟,这才转过身,对溪草甩手。 “罢了,这些内宅之事我就不参合了,每天军政府一堆事我还弄不完,随你们去!只要不闹出人命,我不管了!你先回去吧。” 知道溪草毫发无伤地从正厅中出来,气得沈老太太一个倒仰。 当下人禀报沈督军来燕子居探望自己时,身体康健的沈老太太一瞬歪在床上,立时做出一副气息奄奄的模样。 屋中没有半丝药味,而左右垂首的佣人面上也不见慌乱,沈督军刚刚跨入门槛就猜出了大概,于是甫一向沈老太太问过好,就坐在她床前,开门见山说明来意。 “姆妈年岁也不小了,洛琛又淘气,天天惹姆妈您生气,我想,这几天给他弄去学校读书,免得一直不懂事!” 沈老太太还以为儿子一来应该安慰自己,至少也要向自己解释为何不处置住在小洋楼的那个小贱人!不想一句不提,当头就说要把她的宝贝小孙孙送走,霎时连装病也忘了,猛地从床上坐起。 “洛琛在家中,不是有你军中的参谋,还有外聘的洋先生好几个一起教导吗?怎么要送去外面,和那些乌烟瘴气的一起上学,别被人带坏了。” 沈督军位高权重,幼子沈洛琛身份自也水涨船高,可也因为此,也要防备一些仇家对其下手。 数年之前,沈督军的对头就曾把一位来督军府做客的亲眷家小少爷,当成了沈洛琛绑架。虽说沈督军也极力营救,可最后还是晚了一步,对方狗急跳墙把那孩子撕了票。 自此之后,沈老太太和沈慕贞更是对沈洛琛变本加厉疼爱,到了适学年纪,也断了去外求学的心,在家请了先生教导。 而怕其寂寞,沈督军麾下几员大将家有适龄的,一起送来,相当于前朝的伴读。 这几年,雍州太平,沈督军也大势大,把雍州城内敌手肃清了不少,安全问题得到保障。然而保守的博尔济吉特氏家老福晋,又产生了新的烦恼,唯恐家中这根嫡出的独苗,被那些血统低贱的人拖下水。 当下这种不土不洋的社会,沈老太太深恶痛绝,在她看来,还是前朝泾渭分明好! “那不送去学校,放在家中,姆妈您年岁也大了,慕贞又是个古板脾性,况且无论是燕子居,还是慕贞那个院子,里里外外都是丫鬟仆妇一大堆,男孩子在那样的环境长大,总归不大好!” 沈老太太条件反射要反驳,可想想又咽下了。 作为往昔的喀尔喀亲王福晋,老太太目光却没有那样短视。固然疼爱沈洛琛,却不能只顾其吃穿,重点是要为其前途考虑。 沈督军作为一方督军,将来要继承他的身家,没有过硬的军事本领可不成!俞鸿铭就是例子!现在谢洛白回来了,若是再放纵小孙子几年,等洛琛长大,岂非连汤水都不捞不到。 “那你打算怎么办?总不能也和老二一样,送去国外留学吧?若是弄去军中历练,我可不依!” 沈督军闻言就笑了。 老太太嫌弃军中苦累,可把这样一个纨绔小少爷送去,他的部下心中肯定也是极其不愿的。 而国外,天高水长,沈洛琛不是谢洛白,没有高度的自制力,送出去,别说成材,万一沦为废人才糟心。 这两条路沈督军压根就没有想过。 “洛白在洛琛这个年纪,已经上过战场。洛琛比不上他哥哥,却也不能落下,我打算把他交给他哥哥!” 沈老太太还没有消化儿子那一句小孙子不如老二,乍一听到居然还要把洛琛交给活阎王手中,当即就不干了! “你什么馊主意!如果把洛琛交给老二,岂非是羊入虎口,谢洛白还不把我的洛琛折磨掉一层皮!我不同意,若是如此,还不如把洛琛送去国外!到时候学成归来,给他在军中安排个职位就行了!” 沈督军被气笑了。 “到时候给他安排的职位,是不是还不能受苦受累?我看,军中也不用了,洛琛就跟着您和慕贞,左右有你们盯着,他不会吃亏!” 孝顺的儿子陡然发怒,老太太也不含糊,当即就和沈督军翻旧账。 “怎么了!早上老二那个不三不四的媳妇来我这里闹了一通,你非但不去评理,现在又要送走洛琛。我看国外也不用去了,你干脆把我们三送到漠城吧。苏完瓜尔佳家还没有死光,我和慕贞,都是有娘家的人!” 越说越不可理喻,对方虽是自己的母亲,怎么也这般难以沟通,难怪当年会把信芳气走。 沈督军忍着起,也开始和母亲盘算。 “您不说也罢了,既然提到这件事,那做儿子的也和您清算清算。洛琛掉水里,被溪草救上来,燕子居的仆人看得清清楚楚,您不但不信,还出声辱骂,由您这样做长辈的吗。新媳妇上门头一遭,就给人这样难看,若是咱们还在燕京府,定然会被其他府邸笑掉大牙。” 沈老太太念旧思古,怀念燕京曾经的一切,怎能忍受沦为燕京的笑柄,当下更怒。 “果然出自那样的脏地方,我都没有开口,那个贱丫头就到你旁边嚼舌根了!真是丧门星。” 沈督军眸中闪过一道阴霾。 “您不开口,是打算息事宁人吗?还不是任由下面人猜忌传播胡乱言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忍声吞气,知道的,才知道您这一遭杀人于无形。没有您的推波助澜,当年信芳会和我和离吗?” 沈督军的话,令沈老太太又是震惊又是心寒。没想到儿子与其分开了十几年,竟然还心心念念着她,沈老太太抬高了声音。 “她一个侧福晋,还想翻了天去?当时就不应该让她过门!” 沈督军也怒了。 “我好端端的要和您探讨洛琛的求学之路,您却无理取闹。罢了罢了,您要去漠城就去吧,您和慕贞好好商量商量,届时需要我做什么,我来替你们准备。” 说完,沈督军一个转身决绝而去。 这一场争吵,比早间那一场溪草持枪闹剧还要传播地迅猛。 沈老太太也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她不哭不闹,当下就指挥燕子居的佣人收拾细软,势必要和儿子一刀两断,回漠城小朝廷,继续做她的前朝贵妇! 可就苦了沈慕贞,她比老太太年轻一辈,眼光也要更通透一些,那个被日本人统治的傀儡小朝廷,根本不是她的向往。 而让她更郁闷的是,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被督军一并扫地出门,连带幼子也不要了。 沈慕贞一接到消息就赶紧去劝诫老太太,发现老太太冥顽不灵,只得又去沈督军那活动。 主子们乱成一团,佣人们也心慌难安,整个督军府气氛都很压抑。 而小洋楼中唱片机旋转,新晋歌星姚殊曼的声音在大厅中回响,谢洛白才踏入大门,就看到了他的小妻子坐在沙发上吃蛋糕,表情闲适,丝毫没有被老太太放的那句“狐狸精雀占鸠巢”吓退了。 名声是什么?溪草已经声名狼藉了,无所谓再糟糕一点。 也只有沈老太太这些未经历风雨的贵妇,才把流言蜚语当成天大的事。 谢洛白挥手让佣人们下去,脱下军装外套,过去很自然地揽住溪草。 “才一天,就搅得督军府天翻地覆,二爷果然没有看错你。” 他声音很低,而说这句话时,他俯低身子,阵阵热气拂在溪草的耳廓上,让溪草的耳尖微热。 “我可不敢邀功,之所以这般,也是因为沈督军在乎姨妈和你。” 溪草不自在地推开他,谢洛白却早已意识到她的动作,越发揽得更紧,而漂亮的棱唇已经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额角,眼看就要落在她的唇上。 溪草推拒,谢洛白好似来了兴趣,起了逗弄之心,好似拿着逗猫棒的主子,虽未实质动作,却让下首猫儿累得气喘吁吁。 直到女佣素菊战战兢兢的声音响起。 “二爷、少奶奶,夫人把小少爷送来了,说是督军的安排,现在人在外面候着。” 第271章 养个宠物 谢洛白一听,两道长眉不觉皱了起来。 “送过来干什么?给我们当宠物养么?那就不必了,皇后比那野孩子可爱得多。” 说着,他突然想起什么,对溪草笑道。 “你平时一个人呆在这里,也寂寞,明天我就把皇后从别馆接过来给你作伴。” 溪草可不喜欢那头臭烘烘的大狗,但皇后凶猛,栓在院子里,于那对婆媳也是个震慑,她就没说什么,吩咐素菊道。 “去把小少爷接进来吧!早晚风大,一会吹病了,恐怕老太太和夫人又要找我拼命。” 素菊去了,谢洛白不满地道。 “你真要养它?你要是喜欢孩子,将来我们自己生一个就是了。多个小鬼住进来,碍手碍脚的。” 溪草自是非常讨厌沈洛琛那熊孩子的,可他们孤男寡女的住在一起,对她来说还是十分危险,有沈洛琛碍手碍脚,倒也不错。 溪草当然不敢这么说,只是笑道。 “二爷,老太太和夫人的宝贝在我手里,好歹可以牵制她们一下,不敢对我轻举妄动,我这是保护自己啊!” 谢洛白伸手揽她入怀,大掌在那细腰上轻轻摩挲,贴着她耳廓问。 “你这究竟是防她们呢?还是防我?” 他背后响起一声轻咳,溪草越过他肩头,看到素菊尴尬的脸,一时面色微红,推开谢洛白,整了整衣裳。 沈洛琛不是一个人来的,除了几个搬东西的杂役丫鬟之外,还有个三十多岁的妇人跟着。 溪草就笑了。 “这么大的阵仗是做什么?先太子读书也不过如此,我们这小洋楼虽不及夫人房中齐全,也不至于缺东少西,亏待了小少爷。洛琛留下,其他人都回去吧!” 那妇人是沈洛琛的奶娘,名叫红嫂,沈慕贞始终不放心把这心肝宝贝放在谢洛白身边,便派了许多下人跟着,保护儿子的同时,顺带监视着谢洛白夫妇的一举一动。 红嫂正是这群人的小头目,见溪草要赶人,她当然不允了,若只有溪草一人在家,她恐怕要老奴欺主,挟持她一番,可谢洛白也在,这一位的残酷作风可是名声在外的,她不敢造次,忙赔笑道。 “少夫人多心了,夫人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小少爷是我亲手带大的,饮食起居都得我亲手照料,离了我,就又是病又是痛的,夫人不放心,才遣了我跟过来。” 溪草笑了笑,这么说,要是赶了红嫂走,深洛琛事后有个什么病痛,就是她的责任了。 “那就你一人留下吧,素菊,你带其他人把小少爷的行李放到二楼,就让他住在我隔壁吧。” 素菊正要带人上楼,却被谢洛白及时制止了。 “不用,一楼空着,让他住一楼。” 素菊为难,目光在谢洛白和溪草之间犹豫了一下,果断带着人去了一楼的卧室。 溪草阴着脸,谢洛白走近她,悄悄道。 “想把小鬼安顿在你隔壁,防着二爷是不是?你想得美。” 说毕,他看向气鼓鼓的沈洛琛,目光变得威严。 “你既然是沈家的少帅,就不能一直做个无用的纨绔子弟,老头子把你交给我,我少不得要把你调教得像样些,我在的时候,你必须服从我的管教,我不在的时候,这里所有的事,由你二嫂说得算,如果我知道你不听招呼,别怪我对你不客气,明白了吗?” 沈洛琛眼圈红红的,听说自己将要被送进这龙潭虎穴,哭闹了一个晚上,沈慕贞哄了好久才把他安抚下来,现在还臭着张脸,红嫂畏惧谢洛白,连忙推沈洛琛。 “三少爷,二少爷问你话呢?快答应哥哥说你知道了啊!” 上次被拎着腿倒挂金钟,差点甩飞出去,沈洛琛其实也害怕谢洛白,平时仗着沈老太太和母亲,还能狐假虎威,如今两人都不在身边,他也不傻,不敢和谢洛白叫板。 “我明白了。” 他忍辱负重地道,然后被红嫂牵着,乖乖回房去了。 “看好那个女人。” 谢洛白吩咐素菊,然后对溪草道。 “去换衣服,我们回谢府。” 溪草这才想起约好一起回谢府的事来,心情顿时有点紧张,她看看自己一身红旗袍,恐怕谢夫人见了刺眼,便换了身旧式的斜襟衫,希望自己看起来温婉贞静一点,可以和青楼两字离得远些,这样,谢家也少受些诟病。 谢洛白在车里等,见她如此打扮,心中就明白了几分,他目光复杂,许久,将手覆住溪草的手。 “你不必如此,名流望族,藏污纳垢的事还少吗?相比之下,你实在太干净了,别人的诋毁,只不过是出于嫉妒,嫉妒你嫁了个如意郎君。” 最后那一句话,几乎是带着笑意的,溪草感叹谢洛白的无耻简直更上一层楼的同时,心中却有些暖融融的,她嘴上却讽刺道。 “二爷赞美起自己来,真是毫不吝啬。” 谢洛白笑眯眯的。 “二爷觉得你也不错,配得上我。” 溪草无语,偏过头不再理会谢洛白。 不出所料,溪草果然被谢夫人拒之门外,甚至连谢洛白都没让进门,桑姐出来,向二人解释。 “就算少夫人欺骗了夫人,可人心都是肉长的,您此前的好她都记得,她日夜辗转,也难过流泪,只不过嘴硬心软罢了,只是二爷认了沈督军这件事,实在太让夫人伤心了,她脾气执拗,恐怕一时难以接受,二爷和少夫人过些日子再来,等夫人自己想通了,就好了。” 谢洛白点点头。 “替我好好照顾姆妈,等她心情好转,你就过来告诉我。” 没有见到谢夫人,溪草有点失落,却也有点庆幸,回程的车上,她问谢洛白。 “姨妈和督军,真的没有重修旧好的可能吗?我感觉督军对她,依旧是余情未了。” 从前听谢洛白提起过,沈督军和谢信芳,算是自由恋爱走到一起的,比起包办的沈慕贞,应该是有过真正的爱情的,如果能够破镜重圆,对谢洛白来说自然是最好了。 谢洛白冷笑了一下。 “那又如何?老头子那个人,始终愚孝,只要沈家老太婆活着,我姆妈和他重修旧好,就是重蹈覆辙,我不会让她再回沈家受委屈。” 说着,他转头深深看了溪草一眼。 “同样,我不会走我父亲的老路,就算全世界都不待见你,我也绝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溪草一怔,她抬起头,谢洛白清润的双眸,此刻正倒映着雍州的灯火,像一块瑰丽的宝石,几乎要将她吸进去。 她的心跳有一点快,可理智却占了上风,她快速回过头,直视着车窗外。 “我们不过是合作关系,所以你这假设,没有意义。” “是吗?” 谢洛白低声笑了起来。 “不敢看我,你心虚呢,溪草。” 他凑近她鬓边,贴着她耳朵问。 “今晚我可以回卧室睡吗?” “不可以!” 溪草气急败坏,他是不是有毛病,她分明拒绝得很干脆了,他却当耳旁风一样,还立马厚颜无耻地贴上来。 谢洛白遗憾地哦了一声,伸手握住她的小手。 “你的手很凉,帮你捂一捂。” 溪草想把手从他手中抽出来,试了两次都没有成功,他手上的暖意,很快就传递给了她,或许是太舒服了,突如其来的慵懒化解了她的抵触,直到车在院子里停下,谢洛白才将手松开。 两人走进屋内,沈洛琛从房间里探出一个警惕的脑袋,很快被红嫂拽了回去。 谢洛白和溪草一起上了二楼,却跟着她走到了卧房门口,溪草的怒火就不由上来了,她想提醒他此前的话,他却俯身下来,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 犹如微风拂过水面般,温柔,轻盈的吻。 “晚安。” 谢洛白对她笑了一下,转身走向二楼尽头的另一个房间。 第二日中午,沈家人第一次聚在一起吃饭,沈洛琛本来老老实实的跟在谢洛白夫妻背后,一进餐厅,就飞奔到沈老太太怀里,哇地一声哭起来,好似谢洛白和溪草虐待了他似的。 “奶奶!我想你了!让我回燕子居吧!” 沈老太太心肝肉地搓揉着沈洛琛,埋怨沈督军。 “好好的一个孩子,吓成了这样,你这当爹的也真狠得下心!” 说着,她瞥了谢洛白一眼,沈慕贞见状,虽不帮腔,也取了帕子擦眼角,一幅委屈模样。 沈洛晴尴尬,沈督军也十分头大。 谢洛白却置若罔闻,他向来不和女人撕扯,那不是男人该做的事。 “老三,把你的眼泪给我擦干净,躲在女人怀里哭的男人,永远都有没出息的,将来进了军中,只会惹人耻笑。” 沈洛琛双肩一颤,慢慢地离开了沈老太太的怀抱。 谢洛白在蓉城的威名,沈洛琛是听过的,父亲那些下属讨论起他来,都是敬畏的语气。 小小的沈洛琛,心中又妒又恨,他想碰枪,因为他不想输给谢洛白,他不想被谢洛白看不起。 沈督军满意,兄长是弟弟的榜样,他觉得把这个顽劣的小儿子交给长子管教,是正确的决定。 “有件事要和你们说,楼总统的长子既然到了雍州,我们就不能不尽地主之谊。” 谢洛白执筷的手一顿,溪草喝在口中的汤,也突然尝不出滋味。 “后天,我要在家里设宴请楼元煊,慕贞,你提前准备一下。” 第272章 十面埋伏 沈慕贞终于抓到了机会,她一脸为难地对沈督军道。 “楼家是新政府的代表,革新派的人,总要办个西式宴会才合适,咱们家只有洛白的屋子是洋楼,他们小夫妻的地方,我也不好插手,我看不如交给咱们家少夫人办吧!她年轻,又办过报纸,又是资助戒毒院的,在这方面,比我们这种旧派妇女有见识。” 谢洛白目光一凛,沈督军却深以为然,他看向溪草。 “你婆婆说得也有道理,你的能力,我是信得过的,只是你头一遭代表沈家露面,接待如此重要的客人,一定要拿捏好分成。” 溪草握着筷子的手略有些紧,沈督军的言下之意,她听懂了。 她和梅凤官的暧昧关系,私底下传得风风雨雨,溪草作为沈家的少夫人,迟早要在雍州交际场上周旋,和梅凤官碰面,是迟早的事,沈督军觉得与其躲躲闪闪,不如大大方方回应,好堵了悠悠众口。 但梅凤官的接风宴,必然会是名流齐聚,沈督军不得不提醒溪草,注意言行举止,别再往他儿子头上抹绿。 回去的路上,沈洛琛不情不愿地跟在溪草身边,而谢洛白走在最前头,溪草看着他的背影,心情有点复杂。 她正在揣测谢洛白是否生气了,沈洛琛突然道。 “你这坏女人不守妇道,都说你和戏子勾三搭四,我要是谢二,早就打断你的腿了!” 沈洛琛虽然才十岁,但身在豪门,也见识了不少权贵间的苟且,有时候说出来的话,完全不像一个孩子,溪草也就不把他当成孩子,直接回怼他。 “你没有一点教养,用外头不三不四的话污蔑自己的嫂子,我要是告诉你二哥,他会先打断你的腿。” 沈洛琛发怒,下意识就想抬脚踹溪草,谢洛白却突然转过身来,锋利的目光往他身上一扫,他立刻就闭了嘴。 溪草知道他耳力极好,方才的话,他一定都听见了,但他还是选择维护她,溪草于是赶上去,抿唇道。 “无论我和他之间……将来如何,但我保证,起码这种场合,我绝不会让你难堪。” 谢洛白停下脚步,目不转睛看着溪草,直看得她不自在地别开脑袋,才微笑道。 “我相信你不会。” 这几天和溪草相处下来,他好像发现了这丫头的弱点,强迫不能使她就范,宽容却能令她内疚。 尽管一提到梅凤官,他内心就气愤得发疯,恨不得直接一枪杀了对方完事,可是这么做,只会让那个男人彻底留在溪草心里,他反而永远都得不到她。 他决定改变战术。 谢洛白说了信任溪草,就真的彻底放了手。 第二天早上,谢洛白离开了,他的军校收了第一批的学生,要举办为期两天的拉练,他准备亲自参与。 他走之后,小四带人抬了个保险箱到溪草卧室,把钥匙给了溪草。 “二爷担心办宴会,沈慕贞会故意刁难少夫人,这里头的钱,少夫人可以随便用。” 溪草打开保险箱,上下两层,各五排金条,码得整整齐齐,大致点了一下,少说也有七八十根。 短暂的震惊之后,溪草将保险柜锁上。 这当然不是谢洛白的全部家当,可即便对显赫的督军府来说,这也是笔巨款。 记得从前,谢洛白挺小气的,如今他却把身家财产交给她来打理,这份信任,让溪草内心五味杂陈。 燕子居里,沈老太太正在生沈慕贞的气。 “让那个小贱人去招待梅凤官,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还嫌外头传得不够难听?这是戳老二的脊梁骨!他爹和我们沈家,也要跟着丢尽脸面!” 沈老太太虽不怎么喜欢谢洛白,也不能忍受溪草给自己的孙子戴绿帽,到时候宾客如云,场面一定难堪得很。 沈慕贞亲手替她捏肩膀。 “老太太,这种窑子里出来的女人,无论她和梅凤官有没有苟且,在外人眼里头,都是人尽可夫的货色,只要她是沈家的少夫人,沈家这污点就洗不掉,永远被人戳脊梁骨!” 沈老太太冷笑。 “老二早叫那小狐狸迷了魂,头上下刀子也要娶她回来,偏他父亲纵着,如今我又老了,儿子、孙子都不听使唤,难道你又能说得上话?” 沈慕贞微微一笑。 “我们虽然说不上话,但若是洛白和督军自己要赶她,她还敢赖着不走吗?之前她不算正式嫁过来,那些绯闻到底做不得数,可宴会那天,当着雍州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众目睽睽,要都看见她和楼公子有染,那就不一样了。洛白可是有个活阎王的名头,脾气暴躁得很呢!难道忍着做乌龟不成?我看他肯,督军也不肯。” 沈老太太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再怎么顽固不化,见不得溪草,也不至于往自己孙子脸上抹黑,当即有点犹豫。 “我看不妥,这么做,岂不是叫人笑话老二吗?” 沈慕贞忙道。 “刮骨疗伤,才能彻底治了恶疾。反正那女人红杏出墙是迟早的事,不如尽快把她赶走,重新给洛白娶个名媛回来,才能挽回沈家的名声!还有……洛琛才能平平安安回到老太太身边来。” 提起孙子,沈老太太也忍不住揪心,这是她最担心的事。 溪草敢和她动枪,对沈洛琛难道还会手下留情?就怕什么时候她那宝贝疙瘩被人害了。 “你说得也是这么个理,不过那死丫头狡猾,你明着就把这件事推给她,她定猜到你留了后招,又怎么会轻易上钩?” 沈慕贞冷笑。 “她想要避嫌,那位楼公子就不一定了,人家可是敢当街抢亲的,若是看到心上人,难免会情难自禁,不见得不上套。” 沈老太太就松了口。 “好吧,这件事你做主就是了。” 沈慕贞走出燕子居,去了女儿住的绣绮堂,一进花厅,沈洛晴正坐在沙发上看信,见母亲来了,飞快地将信折起来攥在手里,擦了下眼睛,才站起来笑脸相迎。 “母亲来了?” 她的表情,没有逃过沈慕贞的眼睛,才坐下来,就摊开手。 “鸿铭来信了?说了什么?拿来我看看。” 沈洛晴一愣,手中的信纸攥得更紧了,她表情难堪地嗫嚅道。 “没有什么,不过就是些日常琐事。” “拿来。” 沈慕贞不容置疑地看了她一眼,沈洛晴十分害怕专断的母亲,只得咬唇把信递了出去。 见沈慕贞展开信纸看起来,信里,俞鸿铭,字字句句都是对沈洛晴的嫌弃。 沈洛晴忍不住红了眼眶,向母亲诉苦。 “他常和我抱怨独自在淮城供职,身边连个能帮着应酬交际的人都没有,我要北上,他又不肯,说是同僚的太太们,个个都是留过洋有学识的新派女人,不像我,是旧宅门里的古董,去了不但不能帮忙,还叫他在同僚面前丢人,我怀疑,他恐怕是想纳姨太太了……” 沈慕贞皱眉,放下信,瞥了女儿一眼。 “哼,瞧你那副没出息的样子!鸿铭是留过洋的高材生,他父母早亡,没有家里的帮衬,靠着自己坐到了今天的位置,是个有本事有志气的!你呢?烂泥扶不上墙,一点立不起来!偏肚子又不争气,这么几年,都生不下一男半女,怎么栓住男人?” 沈洛晴被母亲责骂得心中一阵憋屈,小声反驳。 “我也想早些有孩子,可他一年回不了几趟雍州,我又能怎么办?如今又和父亲有了嫌隙,我就怕他不会回来了。” 俞鸿铭是个孤儿,但他有满人血统,靠自己拼死拼活地做工才念上了书,在学校成绩年年第一,沈督军无意间得知,便资助他完成学业,甚至出国留学,归国后不仅把女儿许配给他,又替他写了介绍信到淮城供职,这青年也很争气,一路爬到了秘书长,是革新派的先进代表,很受总统器重。 俞鸿铭得了志,对这桩他本来千恩万谢的婚姻开始有了抱怨,他始终嫌弃沈洛晴没受过新式教育,是个食古不化的旧式闺秀,配不上他。 沈洛晴心里的委屈,沈慕贞却毫不体谅,她为有这样的女婿骄傲。最重要的是他没有亲眷根基,必须依靠沈家,将来可以辅佐沈洛琛继承沈督军的大业。 沈慕贞不想放弃这个女婿,俞鸿铭如此优秀,她也担心他在淮城被高官的女儿看中,抛弃沈洛晴。 到时候沈洛晴就会被沈督军许配给他军中的将领,那些如狼似虎的军人,怎么可能好好辅佐沈洛琛,恐怕还会取而代之,这买卖绝不划算。 “要想办法让鸿铭重新取得你父亲的信任才行,否则你这个丈夫,迟早要留不住的。” 沈洛晴虽是高门小姐,但她一直真心爱慕努力上进的俞鸿铭,她心底也觉得自己跟不上时代,又没有什么能力,在俞鸿铭面前越发卑微。 她很害怕俞鸿铭真的离开她,又无计可施。 “父亲已经不在气头上了,我会再去求求他。” “没什么用处,除非他的表现能把谢洛白比下去,让你父亲觉得,沈家不能失去他……” 沈慕贞想了想。 “你去拿纸和笔来,我教你怎么给他回信,是时候让他回雍州,帮我们一把了。” 第273章 尴尬重逢 接下来的两天,谢洛白不在家中,沈洛琛竟然没有作妖,主要是何湛真的把皇后从别馆牵了过来,沈洛琛的注意力就没放在溪草身上。 他亲眼看见何湛在花园里训练皇后,这头威风凛凛的大狗好似听得懂人话,他会听从何湛的指示坐卧伏行,还能替他取物,甚至可以找到他藏起来的任何东西。 这对一个十岁的男孩子来说,十分有意思,他偷偷拿牛肉喂它,皇后却连闻都不闻,也不允许他靠近,这让沈洛琛很失望,也很不甘,于是他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了研究皇后身上。 溪草得以省了两日的心,全力投注在宴会的准备上。 沈慕贞没有刁难克扣她,需要什么,遣素菊去说一声,那边很快就会满足,她甚至不必动用谢洛白的私库。 金嬷嬷和素菊点着那边送过来的物品,不由感叹。 “餐具全都是纯银的,桌布也是白丝绸绣花的,没想到沈慕贞那么大方。” 沈家富可敌国,招待贵客,自然要讲究排场,但溪草可不认为,沈慕贞的大方是拿这些东西来给她做面子。 她并没打算让她办一场失礼的晚宴,那只能体现她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沈督军顶多不满意而已。 这种无关痛痒的小绊子,可不是沈慕贞的用意。 反而一切都完美无瑕,极尽奢靡,才能体现女主人对客人的用心,女主人是她,客人是梅凤官,这事看上去,就有点引人遐想了。 只是这样当然不够。 溪草清楚沈慕贞打什么算盘,她当然很想见梅凤官,也有一肚子的话想和说,但她不会傻到选在无数双眼睛监督之下。 可梅凤官不同,他只想要溪草。 他从前想把她从陆云卿的身份里解放出来,如今只想毁了谢洛白和溪草的婚姻。 这一点上,他和沈慕贞是同一立场。 他即便看得出沈慕贞要陷害他们,也不一定会揭穿,甚至还会配合,沈慕贞就是仗着这一点,才敢做这么明目张胆的局。 溪草很头疼。 沈慕贞要给她做局,她不会上钩,但如果梅凤官配合,她就会很为难。 好在谢洛白在第三天下午就能够赶回来,溪草已经打定主意,那天只能狠心不去理会梅凤官,全程和谢洛白待在一起,会是最安全的。 可是到了第二天早上,突然下起了大雨,一夜之后,谢洛白带人拉练的地方,水库积压,只得临时泄洪,河水上涨冲垮了桥,要抢修很久。 溪草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握紧了拳。 无论如何,她答应过谢洛白,今天不会给他难堪,她要信守承诺。 晚上七点,督军府的院子里停满了豪车,虽是旧式官邸,当院子里全部都装了点灯,灯火葳蕤,映着贵妇名流们的瑞士名表、钻石翡翠,雍容华贵、珠光宝气。 督军府这栋小洋房其实并不算小,一楼大厅收拾开来,还是十分宽敞的,军政府的将领、市政府的高官都来了,也并未显得拥挤。 梅凤官的汽车到了,如今身份不同,排场自然也不同了。 坐副驾驶的副官早已先下车,替梅凤官拉开车门。 他走下来,颀长身姿上,穿着英国料黑色西服,领带上插着钻石别针,袖口缝的也是钻石袖扣,映着他的绝色姿容,那种高贵与美丽,竟叫人挪不开眼睛。 未婚的名媛明目张胆地看他,已婚的妇人展开扇子遮面,也在偷偷看他,甚至有几个政府官员,军中将领,也忍不住频频回头。 这些人里,很多都是从前在正隆祠里一掷千金给梅凤官捧过场的,不少人还曾命佣人给他递过小字红笺,有过不堪入目的暗示,各式各样的艳闻,充斥着雍州小报。 如今梅凤官摇身一变,有了高高在上不可亵渎的身份,这些人看他的目光也就复杂起来,爱慕、惋惜、艳羡…… 梅凤官不喜欢这种注视,他甚至不喜欢总统公子这个身份。 如果可能,他想要的,只是一间四合小院,满墙的迎春花,石桌上凉茶两杯,溪草怀里抱着花猫,而他怀里抱着溪草。 如此而已。 他疲于应酬,却愿意来赴宴,只不过为了见上溪草一面。 她成了沈家的媳妇,她不出门,他即便贵为总统公子,也不能闯进去见她。 “公子,一会见到沈少夫人,您一定要克制,断不能向上次那样冲动行事,在雍州,总得给沈家几分面子。” 梅凤官身边跟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他穿灰色中山装,带眼镜,看上去很深沉,是楼奉彰的亲信许昌业,在淮城很受人敬重。 梅凤官此次雍州之行,并没有向父亲报备,带了十几个人就动身了,楼奉彰知道以后,马上又命许昌业带了一群副官,到雍州保护独子的安全。 沈督军亲自在门口迎接,沈家女眷也算是梅凤官的戏迷,还请他到府中唱过戏,当时沈督军也在,还赞了梅凤官的嗓子,叫人打了赏,谁知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再见面,气氛就有点尴尬。 好在许昌业和沈督军算是旧识,两人寒暄几句,很快就热络起来,又有各位将领和政府官员打圆场,在一群人簇拥下,梅凤官走进了沈家洋楼。 巴结总统公子的人很多,梅凤官的表现却很沉默,甚至有些心不在焉,那潋滟的目光淡淡扫过人群,似乎在寻找什么。 “楼公子,我能请你跳一支舞吗?” 张存芝也跟着父亲一起来了,自从上次差点被谢洛白吓出精神病,她就对这个得不到的男人进而远之了,加之他结婚的消息传出,张存芝彻底死了心。 他宁可娶个妓@女,可见眼光不过如此,不值得留恋。 张存芝如此安慰自己,梅凤官的出现,让她看到自己的新目标,全然忘了自己就是因为设计他和溪草,才被谢洛白弄进了大牢。 她美艳动人,又是女子主动邀请男子跳舞,一般人都不会拒绝。 梅凤官曾和一群贵妇名媛保持暧昧,在她们之间游刃有余,他和谢洛白不同,显然是很会撩拨女人的,可那是谋生,张存芝却以为是风流。 他如今既没有这个闲心,也没这个必要。 “抱歉,我不喜欢跳舞,你可以去邀请别人。” 梅凤官拒绝了之后,目光突然越过张存芝定在了某处,眸中翻出迷离的光。 溪草挽着沈慕贞的手臂,婆媳二人正从旋转楼梯上走下来。 梅凤官实在太惹眼了,无论是出众的美貌,还是高贵的身份,大家都在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这深情的注视,让众人的眼神变得玩味。 沈督军的脸色就不太好看,许昌业在旁边握袖咳嗽,梅凤官却没有收敛的意思。 他的小格格,今天真的很美。 她穿着一身改良过的杏黄银花绸缎旗袍,眼似明珠,小口嫣红,一步步走下楼梯,像三月春风里,柔嫩的迎春花,梅凤官的目光落在她无名指的婚戒上,那钻石的光芒,十分刺眼。 他终于想起,她背叛了他,嫁作了他人妇的事实。 可他在溪草的表情里,却没有看到一丝动容,她迎着他的目光,表情恬淡如水。 梅凤官的心不由微微一紧。 “楼公子是沈家的贵客,所以今晚的宴会,是我们家少夫人精心筹备的,为楼公子接风洗尘,她是新媳妇,又是头一遭当家,也不知可曾有失礼之处?” 沈慕贞的话,字字扎在梅凤官心上,他垂眸看着溪草,声音有点不稳。 “这些都是少夫人亲自为我准备的?” 心上人就站在面前,但他们之间,却如同隔山隔海,不能相认,溪草心在滴血,却没有忘了对谢洛白的承诺。 “楼公子远道而来,沈家理应尽地主之谊,我丈夫将这样的大事交给我,我自当全力以赴。” 她不是想刺激梅凤官,但在沈督军和这么多双眼睛面前,她必须拿出姿态,处处维护谢洛白的体面。 梅凤官脸色微白,半晌方勉强笑了一下。 溪草不敢看他的表情,正准备找个借口离开,梅凤官突然道。 “少夫人,楼某能否请你跳一支舞?” 溪草浑身一僵。 她以为她方才的话,已经暗示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梅凤官应该能听懂的,却偏就不肯在台面上做到相安无事。 “怎么?少夫人如此畏惧谢司令吗?没有他在跟前看着,你就不能和别的男人共舞?” 溪草暗自咬牙气恼。 他真是可恶!明知这些话会给她带来非议,却还偏要说出口,完全不管不顾。 她若是拒绝,则显得做贼心虚,叫众人浮想联翩。 在所有人意味深长的注视中,溪草回头一笑。 “楼公子真爱开玩笑,得您邀请,我自是无限荣幸了。” 梅凤官于是伸出手,溪草只得将手递给她,他于是握住她的柔荑,搂紧她的腰身,将她带入舞池。 白俄的乐队就开始伴奏,沈督军面色非常难看,许昌业也很尴尬,连忙笑着打圆场,也请沈慕贞跳舞,沈督军知道他的意思,便邀请了另外一名贵妇。 如此一来,在场的男士都纷纷邀请了女士滑进舞池,局面就打开了,让整件事看上去不那么突兀。 溪草趁着音乐的掩盖,低声对梅凤官解释。 “我和谢洛白的婚姻,只是一场交易,等替他拿下了沈家,我就会和你离开,所以我求你,至少今天,不要给我找事,好不好?” 梅凤官左手猛一用力,几乎将她带离地面,贴在自己胸膛上,他的声音带着几分绝望地愤怒。 “之前你也曾说过解决了陆家,就会和我一起离开,可结果如何?溪草,谢洛白的用心,你并非不明白,你只是借口替他办事,对他的绑架甘之如饴。” 溪草愣了一下,矢口否认。 “我没有。” 梅凤官马上道。 “那就和他离婚,跟我走,我们去淮城,我如今拥有的并不比谢洛白少,我能帮你报仇,也能帮你找到五格格,你完全不需要谢洛白做靠山。” 溪草犹豫了,如梅凤官所说,他们既是两情相悦,不是应该彼此依靠吗? 可是不行,楼奉彰是要复辟做皇帝,他要龙脉,而这些都是溪草所反对的。 她不知道梅凤官对自己的父亲了解多少,她也不想挑拨他和失而复得的生父之间的关系。 于是只能摇头,找了个苍白的借口。 “不行,我不会借助你父亲的力量,也不能去淮城,我和谢洛白既然缔结了合作关系,我就要遵守。” 第274章 带她离开! 梅凤官的目中闪过失望。 “溪草,说来说去,你就是想留在谢洛白身边。” 腰上的手骤收,梅凤官盯着面前的女孩子,有些艰难地问出了那个在心中反复纠缠的疑问。 “莫非……你已经爱上了谢洛白?” 溪草的双目蓦然睁大,她心中有鬼,那个轻而易举的否认,在这时候却实在难以启齿。 梅凤官霎时就懂了。少女的犹疑,似一个引子,让他心中的妒火不断放大,他执着溪草的手无意识间加大了力道,出口的声音,也在飘忽带颤。 “什么时候,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不是乘火车去淮城的时候?甚至更早?怪不得你一次又一次的拒绝了和我离开!” 梅凤官好似遭受了莫大的打击,额上青筋鼓起,而眼神中的灰败,更是让人揪心。 他的样子,吓坏了溪草。 “和这个没有关系,凤哥……” 溪草摇头。 “淮城那边……我并不方便过去,而且如果你父亲知晓了我的身份……” 她的欲言又止,让梅凤官越发恼火,在他看来,溪草现在的所有言语都是借口! “和你的身份有什么关系?你不是陆云卿,也不是沈溪草,而是忠顺王府堂堂正正的四格格。莫非你担心父亲计较你和谢洛白结婚的过往?只要你愿意过去,我保证不会让你难堪!” 他本应该生气的,这样三心二意的女孩子,就不值得他再为她付出感情。可面对这双清湛温柔的眼,那些狠心抛却的话梅凤官就是说不出口,不知不觉又变成了另外一种不对等的恳求和期许。 梅凤官发现,即便他摇身一变,不再是卑微的戏子,成为尊贵的淮城总统之子,可每每面对溪草,他永远是向上仰视的。 他们之间,一直是溪草在掌握主动权。 而他自以为是的感情,完全是她的施舍。 他恨透了这种感觉! “不,不是这样的……” 溪草想解释,可对上梅凤官骤然冷凝的眼神,那些费力组织的言语在瞬间也散了个干净。 龙脉一事他到底知道多少?以他从前对自己的维护,恐怕会在这件事上和楼奉彰发生矛盾。 既然在报仇和找寻润沁上溪草已有了头绪,就范不着再去破坏梅凤官和楼奉彰的父子关系,等这些慢慢结束,他们再在一起不好吗? 如此,两人的感情也不会掺杂利用、对立、以及旁的很多东西,更为纯粹。 溪草目光挣扎,犹豫到底到底要不要把龙脉一事与他沟通。听闻舞曲渐渐挨近尾声,溪草松了一口气,正想和梅凤官约定下次见面详谈的时间,一个仰脖的瞬间,那道紧抿的唇已经毫无征兆地压了下来。 溪草浑身的血液一下冲到了脑门。 她拼命推拒,可梅凤官扣死了她的后腰,大抵怕她挣脱,另一只手也钳住了她的下巴。趁着溪草慌乱,就那样撬开她的唇齿,在她口中大肆游走起来。 他抱得那么紧,好似用尽了全力,恨不得把溪草的灵魂嵌在身体中。而他这个吻,也一改往日的温柔呵护,变得肆意而疯狂,在溪草欲咬牙上口时,率先咬破了她的嘴唇。 一时间,两人唇齿之间满是血腥味。 可梅凤官觉得还不够,还远远不够! 他越发加重了怀抱溪草的力道,几乎要把她的身体揉碎。 两人早已停下旋舞的动作,就这样站在场中心。 溪草的对抗,对梅凤官完全是徒劳,落在外人的眼中,便成为二人缠绵悱恻的拥吻。 在梅凤官邀请溪草跳舞时候,周遭的宾客们早已把注意力投在二人身上,见状,一个个也停下了脚下的动作。 沈慕贞唇上划出一个弧度,许昌业的心脏简直忘记了跳动,而沈督军已经抛下舞伴朝二人过来。 许昌业眸中闪过惊慌,陪着笑脸上前拦住沈督军。 而梅凤官也在这个时候放开了溪草,两人才些些拉开距离,溪草就扬起了手,想也没想给梅凤官一巴掌。 伴随一声脆响,小洋楼的大厅此起彼伏一阵抽气声。白俄的乐队看宾客们都停下了动作,也不由歇了乐声,整个大厅静若无声,对比方才的喧闹,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宁静。 方才那一巴掌,梅凤官没有躲,溪草用尽了全力,把他的脸打得偏斜过去。就在溪草再次抬手的时候,沈慕贞似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 “溪草,这是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能对楼公子不敬?” 她声音很高,确保在场的宾客都能听到。 沈督军没有阻止,他大为光火,正在气头上。 两人方才的行径,是置督军府于何地,置谢洛白于何地? “一场误会,不过是一场误会!” 许昌业心中叫苦,自认倒霉这么领了这样一桩苦差事。顾不上擦汗,慌忙冲将出来打圆场。一双眼紧张地盯着梅凤官,语带恳求。 “楼公子来赴宴前,多喝了几杯,一时熏然认错了人,还请督军恕罪。” 这等拙劣的谎言,完全是欲盖弥彰。若非没有婚礼当日的抢亲,或许还能圆过去,如今,越发透着此地无银的气息。 “原来是楼公子认错了人啊?” 沈慕贞缓缓笑了。 “既如此,溪草你给楼公子陪个罪,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 众目睽睽之下被坏了名节,竟被沈慕贞轻描淡写为“不是大事”,这句话表面上是给梅凤官台阶下,可在场的宾客都是人精,谁没有听出潜台词,督军夫人这是在羞辱督军府少夫人的娼@妓身份。 倚门卖笑的女子,别说被当众亲吻,就算被人夺了清白,又有什么要紧?这样看来,去赔罪一下还是挺合理的。 再看前几日对儿媳赞不绝口的沈督军至始至终没有言语,众人似乎嗅出了什么,看来这位少夫人在督军府,日子并不好过啊。 所谓墙倒众人推,既然不能对总统的公子置喙,那所有的一切只能怪罪在溪草身上了,若不是她不守本分,如何会勾得其他人乱了阵脚? 一时间,就连今日谢洛白的缺席,也成为了在场宾客浮想联翩的素材。 人群中以张存芝为首,压低声音交流溪草的“风@流韵事”,一个个看向她的眼神,好似在看一个肮脏的物事。 溪草的脸刷一下全白了。若是外人对她造成伤害,她大可张开利齿,竭力反击,可方才的一切,是梅凤官造成的,在伸掌挥向他的那一刻,她就后悔了。 况且,他们说的每一句都是事实,让溪草根本找不到理由去反驳。 “够了!” 被梅凤官犀利的眼风一扫,宾客们背脊一寒,纷纷噤声。 这个局面也是梅凤官始料未及的。他被情绪冲昏了头脑,情不自禁吻了溪草,不想竟给她带来了这样的困扰。 短暂的后悔后,梅凤官很快意识到这是一个让溪草幡然醒悟的机会,他钳住她的双肩,迫使她面对众人。 “溪草,这就是你心心念念要嫁入的督军府!他们这样说你,这样看你,这样待你,你还要在这里呆下去吗?” “值得吗?你想做的事,方式有千万种,你完全可以选择一条更为体面的道路,为何要让自己陷于泥淖中呢?” “你和谢洛白并非一路人,他千方百计把你困于牢笼中,先是陆府,而后是督军府。溪草,你还要被他的谎言迷惑多久?在这里无意义地消耗自己的人生?” 耳畔的声音,带着蛊惑,令溪草茫然。 而一反常态,情绪外露的梅凤官,更是让她不知所措。 溪草脑袋发昏,她以为自己能泰然自若地处理好和梅谢二人的关系,没想到才第一个回合,就输得惨不忍睹! 梅凤官的句句挑衅,让在场人看溪草的眼神越发玩味,而沈督军已是忍无可忍。 他之所以一直没有吭声,便是想看溪草的态度。可等了这么久,儿媳非但没有义正言辞地拒绝梅凤官,也没有长袖善舞地圆过一切。表情中的彷徨和犹豫,只越发强调一个事实。他们之间确实有着首尾,沈督军很是失望。 他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教育儿媳的习惯,谢洛白既认定了溪草,他们之间的事,沈督军会交由小两口自己处理。 沈督军平复了一下呼吸,忍住拔枪指向梅凤官的冲动,走上前来。 “楼公子,既然你不喜欢今日的招待,那沈某只能强行送客了。” 许昌业巴不得赶紧走,抢在梅凤官前面对沈督军拱手。 “督军,今日叨扰了,那我和公子就先告辞了……” 他话音未落,梅凤官已是一把把溪草打横抱起。 “送客就不必了,不过我今日要带溪草一起走。” 此情此景,让大厅中恍若炸开了锅,沈慕贞的笑意渐深,沈督军的手已经按在了手枪上,声音一瞬转沉。 “楼公子当真想要雍州沈氏和淮城总统府结仇吗?” 梅凤官轻轻一笑。 “结仇不敢当,不过是帮溪草提前向谢司令了结这段交易!” 沈督军一愣,还没有消化这句话,忽听前方沈洛琛哭叫声起。 “祖母、姆妈,救我!” 第275章 绝不空手 沈慕贞也循声望去。 事情已然按照她的期望发展,都不需要她再推波助澜,一切已经朝着无法挽回的局面前行。她背着沈督军暗中在督军府各处安排了人马,会尽一切可能给梅凤官方便。 等送走了这个小贱人,再慢慢收拾谢洛白不迟。 谢信芳区区侧福晋,也想骑到她的头上,下辈子吧! 如此,她只希望时间过得越快越好,梅凤官赶紧把那个不要脸的小娼@妇带走,免得节外生枝,若是一不小心碰到活阎王,那才麻烦! 正暗自嘚瑟,忽听到幼子的声音,沈慕贞的心跳都慢了两拍。 这一看,当即惊得啊了一声,险些要晕了过去。 “洛琛,你们要干什么,是想在督军府造反吗?” 只见幼子被一个高大的黑衣人擒在手中,抱离了地面。沈洛琛双腿乱蹬,发现挣脱不了黑衣人的钳制,干脆俯下身要去啃咬对方的手臂,正要动作,脖子上已经横了一把锋利的短刃,他也不是傻的,当即就哭叫起来。 那锋利的刀刃,被楼顶的水晶灯光线折射,刃口触目惊心。 沈慕贞上前了两步,那人缓缓把刃口往沈洛琛脖子上送了一送,或许是划破了皮肉,细白的皮肤上霎时渗出血口。 沈洛琛疼得龇叫一声,连哭叫都忘记了。 “你们要干什么,快放开洛琛啊,有什么事情好商量!” 那个身擒督军府小少帅的男人,穿的是梅凤官的随从服饰,再看楼公子从容的姿态,事情的经过不猜既知。 沈慕贞乱了心神,想上前又怕对方对儿子不利,一张脸颓败惊惶,哪有方才稳坐五台山的淡定气场。 而周遭的宾客也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得没了动作,一个个纷纷往后退却,唯恐惹祸上身。待退至安全距离,众人再看向场上对峙的几人,都有些猜不透今日这出戏会如何收场。 这一出意外,也是许昌业始料未及的。 今日随总统公子来督军府赴宴的,除了他中规中矩带的一队人马,还有几个看着眼生的,乃是梅凤官的朋友。 许昌业让人查了一番,发现好几个都是从前在梅影班跟着他跑场的,根本没有威胁,逐也睁只眼闭只眼,成全了总统公子的颜面。 哪里想到,他一个顺水人情,竟越来越失了掌控。 许昌业后悔不跌,他频频擦着汗,恨不得结果了自己。 “玩笑,这不过是一个玩笑。公子,你快和督军说,这只是其中一个助兴节目。” 他打着哈哈,根本不敢看沈督军的表情。都是在前朝混过的人,这位曾经的喀尔喀亲王继承人,发起怒来是个什么形容,许昌业不敢想象。 他都不确定,自己今天晚上能否活着走出督军府! 梅凤官没有表示。 溪草掌心早已腻了一层汗,她拉住梅凤官的袖子,声音发飘。 “你到底要怎么样?” “不管用什么方式,我只想带你走!” 带她走?!溪草怔了一秒,目光复杂,半是恳切半是威胁地道。 “梅凤官,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别逼我恨你!” “来不及了。” 梅凤官摇摇头,落在溪草身上的视线一如既往温柔。 “你不会恨我的,我只是在帮你下定决心。” 沈督军眸光晦暗不明,在几人说话的当口,一队扛枪的士兵已经出现在小洋楼大厅,梅凤官的人见状,也纷纷掏出手枪,挟持着沈洛琛,慢慢朝梅凤官靠近。 两方的对峙,似乎很快就要一触即发。 宾客们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整个大厅落针可闻,而在这样压抑紧张的氛围下,沈督军终于开了口。 “楼公子,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梅凤官不见慌乱,微微一笑。 “没什么意思,我今日就要带走溪草。而令公子,不过是确保我们安然走出雍州地界的筹码,等到了合适的时候,我会派人送他回家。” “你要带走这个丧门星就带走啊!干嘛挟持我的洛琛!” 发现儿子白衬衫领口已经沾染上大片血迹,沈慕贞捂着嘴,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下来。 “楼公子,这个女人你尽管带走!我们坚决不会拦!” 沈慕贞的恳求,梅凤官置若罔闻,只把视线漫不经心地移向那位制钳沈洛琛的手下。伴随沈洛琛一声痛呼,沈督军眉头微沉。 “放他们走——” 梅凤官朝沈督军颔首,抱着溪草大步流星地跨过门槛。 他是溪草的七寸,而沈洛琛也是督军府的七寸。 他今天就没有想过要空手而归! 溪草心中百味杂陈,梅凤官抱着自己离开的时候,沈督军深深看了自己一眼。 她千防万防,却还是没有控住梅凤官。 如今梅凤官和督军府梁子结下了,溪草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毕竟开弓没有回头箭,若是她在那个当口退缩了,迎接梅凤官的,溪草连继续想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于是,在梅凤官拿沈洛琛作筹的时候,她没有坚决阻止。 而这个举动,也意味着想再回督军府,只怕难了。 一行人一路往外,终于来到了停车处,手下替梅凤官拉开了车门,梅凤官把溪草放到后座上,自己也顺势坐在她旁边。而那个抱着沈洛琛的人,兴许是嫌他烦了,一记手刀劈在沈洛琛的后颈,尤在哭泣哆嗦的孩子霎时就不动了。 那人把沈洛琛丢在副驾,自己坐到驾驶座上,驶动了小汽车。 他把油门一踩到底,小汽车便如离弦之箭一下窜了出去。有子弹从后面袭来。玻璃窗应声而碎,这人猛打方向盘,溪草被颠得七晕八素,险些吐了。 这样持续了好几秒,溪草总算适应了飞奔的汽车。 她坐直身子,发现和他们并排的,左右各有一辆小汽车,最后面还有两辆小汽车断后。在面对督军府追出来的车子的时候,梅凤官的随从毫不犹豫向后者开了枪。 “凤哥,我们手上有沈洛琛,沈督军暂时不会拿我们怎么样,否则那个时候也不可能放我们离开督军府。和他们硬拼,我们占不到好处!” 沈督军是盘踞雍州的军阀,他手上的子弹人马自不是梅凤官能比拟了。 况且如此行动,若是激怒了沈督军,来个鱼死网破,那对梅凤官才是不利! 好在梅风官并没有丧失理智,他低声交代了开车的黑衣人几句,那人按了按车灯,后面的子弹声渐渐平息了。 溪草松了一口气,探身上前,去查看沈洛琛的伤势。 梅凤官静静注视着溪草,眸中尽是不赞同。 “沈慕贞那样羞辱于你,你何须管她儿子的死活?” 溪草解开沈洛琛的衬衫领口,发现虽然血迹可怖,所幸刀口不深,血已经止住,溪草手边没有伤药,只得先拿了绢帕帮他包扎。 “他不过是一个无辜的孩子。况且,这可是我们的护身符。” 梅凤官还没有说话,驾驶座上传来一声熟悉的笑,溪草眸光一瞬冷凝,便听那人道。 “陆小姐……哦,不沈小姐总是这样妇人之仁。” “原来是赵先生,怪不得我觉得你很是眼熟。” 赵寅成虽然改变了形貌,可身材体态却没有变化,更重要的是,至始至终与梅凤官的默契,让溪草发现沈洛琛被挟持的刹那就开始怀疑。 听到溪草依旧以旧名相称,赵寅成愉快地笑了。因为这个名字,和梅凤官千丝万缕,而不是那个半道恢复的陆铠。 似乎对溪草认出了自己很感兴趣,他一边转动着方向盘,猛踩油门,试图和后面的追兵拉开距离,一边状似无意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这还不简单,整个雍州城,除了赵先生有这等遇佛杀佛,遇神杀神的胆识,恐怕找不到第二个愿意和督军府作对的人!” 梅凤官虽集结了人马来到雍州,可那些总归是淮城总统府的人。即便听命梅凤官,可有许昌业盯着,这样公开挑起雍州沈氏和淮城总统府世仇的事,定会斟酌犹豫。 “沈小姐是在讽刺赵某是亡命之徒吧?” 赵寅成轻笑。 “不过为了朋友,别说做亡命之徒,便是豁出这条命,赵某也是愿意的。” 这一句话,显然触动了梅凤官。 “阿成,谢谢你。要不,这一次你和我们一起去淮城,不要再留在雍州了!” 梅凤官找到了真正的陆云卿,原本想顺理成章地帮溪草摆脱谢洛白,不想最后弄巧成拙,竟莫名促成了两人的婚礼。 在婚礼当日他拉着赵寅成借酒浇愁,赵寅成当即就表示会帮助梅凤官,带着溪草离开。 而事实上,赵寅成也做到了。他挑了几个好手随梅凤官赴宴,自己更易容作陪,实实在在让梅凤官看到了他的诚意。 二人之间的间隙,似乎也因为这个女人的回归,烟消云散。 “我和你也一样,才认祖归宗,华兴社还是一堆烂摊子,暂时无暇分@身,等你和沈小姐大婚,我再到府上唠叨。” 赵寅成声音坦率,仿佛已经放下了过往,让梅凤官更为动容。 两人相识数载,说是相依为命也不为过。若非赵寅成生出不该有的情愫,梅凤官其实很珍惜这位挚友。 而溪草却根本不相信赵寅成在一朝一夕之间就斩断过去。 注意到督军府的小汽车已经远远被甩到了后面,溪草借着调整坐姿的当口,飞快确定了一遍腿上绑着的勃朗宁。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第276章 一线生机 “码头。” 梅凤官简短地回答了她,似乎并不想说太多,但溪草很快就猜到了。 梅凤官是坐总统府的飞机来的,飞机停在军政府的机场,如今闹出这样大的事,沈督军一定已经命人封锁了机场,守株待兔。 火车站当然也不行,只有渡轮,雍州到淮城虽不通水路,但他们可以坐船到附近的港口,再乘火车离开,这样迂回的方式,沈督军很难猜到。 怎么办? 溪草压根没有想过离开雍州,可她的想法已经不重要了,梅凤官连退路都计划好了,显然是下了决心,不计后果。 溪草怀里的沈洛琛听说要去码头,意识到了什么,突然闹腾起来。 “我不去码头!我要回家!你这个坏女人,背叛谢二!” 他一挣扎,草草包扎好的伤口沁出血来。溪草连忙去按他乱扭的身子,不妨被他的小皮鞋踢在腹部,痛得她浑身一震,梅凤官目光瞬间阴沉下来,手臂勒住沈洛琛身子把他丢给前头的副驾驶座上的随从,手覆在溪草腹部,焦急地询问。 “怎么样?踢着没有?” 溪草推开他的手,忍痛道。 “我没事,放他过来吧!” 那随从以眼神询问梅凤官,他还没发话,赵寅成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却伸出来,牢牢按住沈洛琛,扭头对溪草笑了一下。 “溪草小姐,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这小鬼和个小豹子似的,还是我们看着他比较好。” 梅凤官也怕沈洛琛闹起来再伤了溪草,点头道。 “你别管了,交给他吧!” 溪草总觉得事情经了赵寅成的手,恐怕没那么简单,她坚持道。 “梅凤官,让他把孩子还给我!” 她柳眉倒竖,几乎是怒吼出声,像个护犊的母老虎。 梅凤官没想到她这么生气,愣了一下,还是朝赵寅成使了个眼色。 赵寅成冷笑了一下,放开了手,随从于是把沈洛琛抱起来还给溪草。 虽然一向对溪草张牙舞爪,但沈洛琛这熊孩子倒也不傻,分得清是谁在保护他,马上八爪鱼一样抱住溪草不放,果然不再闹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沈洛琛还回去?你劫持他,只是为了我们能安全离开,对吧?没必要一路带着他吧?如果把沈督军的小儿子绑到淮城地界,于楼总统,恐怕也是个烫手山芋。” 淮城虽然对雍州没有实际的控制权,但好歹也是中央政府,既然沈督军是支持新政府的,那楼奉彰也要给雍州军政府面子。挟持一省最高长官的亲属,这种事传出去,让其他几个大军阀怎么想? 梅凤官本性善良,并没有打算伤害一个小孩子。 “等到了码头,我会把他放下,让人送到巡捕房门口。” 溪草略放了心,没想到赵寅成却开口道。 “阿凤,这不保险,沈洛琛咱们得一并带走,等到了永兴埠,你们坐上了火车,我再叫我的人把他送回雍州就是了。” 溪草心跳一滞,梅凤官也微微蹙眉。 “我看没这个必要。” 赵寅成笑道。 “小心驶得万年船,手里有个人质,总是有些把握的。” 梅凤官没有说话,溪草心中却暗道不好。 果然被她猜着了。 赵寅成一定图谋不轨,他利用梅凤官带她离开的执拗,撺掇他用沈洛琛做人质,就没打算放沈洛琛回去。 这可是沈督军的心头肉,如果用他做谈判筹码,开出再高的条件,沈督军都会动摇。 溪草突然想起赵寅成曾经勾结过日本人,心头的忧虑越发深重了。 她想提醒梅凤官,此人居心不良,可最终却没有开口。 从前也罢了,自她背叛他嫁给谢洛白,他对她已经失望至极,他对赵寅成的信任,已经远胜自己,加之赵寅成狡猾善辩,她恐怕弄巧成拙。 车子七拐八绕,进了一条闭塞的小巷,众人下了车,闪进一家裁缝铺,虽然夜色漆黑,但溪草还是依稀认出,这是梅凤官的据点之一。 周大娘和几个小裁缝拿着几套衣物迎上来。 “主子,行李已经准下好了,换了衣裳,你们就从前头换人力车走,长宁他们会开您的车去城里乱绕,迷惑住军政府的人。” 梅凤官点头接过衣裳,要拉溪草一同进屋换衣,溪草却挣开他的手。 “我不和你在一起换。” 她表现得很是别扭,梅凤官这才反应过来,面色微红。 “现在是什么时候?我怎么会起那种心思?” 溪草咬牙不肯,赵寅成目中闪过几分妒恨,很快收敛,笑着劝道。 “阿凤,就让溪草小姐独自更衣吧!反正这里都是我们的人,她又跑不掉。” 时间紧迫,梅凤官点点头,也没空在这些事情上纠缠,他张开双臂要从溪草怀中接过沈洛琛。 “我们扮成夫妻,就说带孩子回永兴埠探亲,我要先喂这孩子吃颗药,让他安分上个把钟头,省得闹出事来。” 溪草死死抱着沈洛琛不放。 “我不放心他离开我身边,你要喂他吃药,也等上了车再说。” 进了屋关上门,溪草把沈洛琛和衣裳放在床上,四下一看,发现屋内有一扇窗户,推开一看,乃是通往后院,竟无人看守。 这就仿佛是放在饥饿的动物面前的一块肉,一脚踏出去,就掉进了猎人的陷阱。 可明知是陷阱,她还是不得踏进去,如果想取得沈家的谅解,她必须替沈督军保护好儿子。 溪草二话不说,甩掉高跟鞋,抱起沈洛琛就翻出窗去。 和料想中一样,后院的小门也没有人,她顺利地逃了出去。 周大娘裁缝铺的后院卧着一条小河,石桥横跨河上,河对面是穷人杂居的胡同乱巷,溪草把沈洛琛往桥上一推。 “走,去找附近的巡捕房,说你是督军的儿子,他们会送你回家,但要是看见穿军装的大兵,一定不要上前!记住了吗?” 沈洛琛却害怕了,死死扯住溪草的旗袍下摆。 “坏女人,你要丢下我吗?” 溪草掰开他的手,正色恐吓。 “刚才那个人要杀我,你跟着我,会落到他的手里,变成威胁督军的筹码,如果对方条件开得太高,你父亲接受不了,或许会考虑牺牲你,毕竟他还有你二哥。” 沈洛琛马上放了手,他虽然只有十岁,但在军政府耳濡目染,比同龄孩子早熟得多,溪草的话,他虽不能完全听懂,但父亲会牺牲他这一句,他却听进去了。 毕竟沈慕贞常常教育他,一定不能失去沈督军的宠爱,否则会被谢洛白取代。 沈洛琛头也不回地往桥上奔去,跑到对岸,这才转过头来往回看,那个穿着嫩黄色旗袍的女人却已经跑远了。 梅凤官走出来,已换了身深灰色的长袍,帽檐低压住绝艳的脸庞。他在溪草的房门口等了一会不见人出来,立刻觉得不对,夺门而入,却见后窗洞开,地上甩了一双高跟鞋,登时怒不可遏。 原本守在后院的赵寅成部下赶过来,结结巴巴地解释。 “凤爷,我、我方才闹肚子,就去了那么一会……” 梅凤官平日再是优雅雍容,此刻也抑制不住满腔怒火,反手一个耳光抽得那人眼冒金星。他带上自己的随从,往后院去追溪草,赵寅成跟上来安慰。 “阿凤,你别急,她一定是往督军府的方向逃了!这还没过多久,她又没穿鞋,跑不了多远,一定能追上的!” 梅凤官心乱如麻,烦躁道。 “街上有不少巡逻的士兵,如果遇上了,交起火来,恐怕就走不了了!” 溪草朝着督军府的方向,一路狂奔,她丢了鞋子,只穿着丝袜的脚很快就被石板路硌得生疼,她确定离周大娘的裁缝铺已经够远了,这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街口出现三名巡逻的大兵,他们发现了溪草,快步赶过来。 “少夫人,我们在这里,别怕,您得救了!” 溪草冷静地蹲下,摸到大腿上藏的勃朗宁,拔枪上膛,对准前方砰砰就是两枪。 在谢洛白的调教下,她的枪法算不错,但经验不足,同时射击多个目标,果然效果不佳,只有一人被她打中心脏倒了下去,另外两人,一人只是伤了肩膀,还有一个人则完全没有打中。 “这臭婊子疯了!快开枪打她!” “等一下,沈洛琛怎么不在她身边?” 溪草冷笑一声。 呵!她就知道,赵寅成怎么可能让她和梅凤官双宿双飞。 故意留给她机会,等她逃走以后,再被大兵遇上击毙,那是沈督军恨她败坏门风,下了格杀令。 此刻梅凤官大约已经发现她跑了,定会追过来,刚好看见这一幕,她反正是被大兵打死的,沈家自是解释不清楚,梅凤官只会记恨沈督军,怪不到赵寅成头上。 既除去情敌,又让梅凤官和沈家结了仇,或许还会帮着赵寅成背后的人对付沈家。 好个一箭双雕的算盘! 只是赵寅成大概没想到,她看穿了他的手腕,单独放走了沈洛琛,抓不到重要人质,赵寅成的人就无法复命,所以他们在问出沈洛琛的下落前,不会杀了她。 果然其中一人压下了另一人的手枪。 “慢着,先捉住她,逼问出沈洛琛的下落,否则主子能饶了你我?” 放走沈洛琛,她们两个人,才都有一线生机。 那柄长枪对准她逼近过来。溪草软倒在地,她太累了,已经跑不动了,何况若是逃跑,这两个人会射击她的脚,她把枪丢得远远的,避免自己的手也遭殃。 第277章 获救被囚 两个假冒的大兵见她丢了枪,果然没有开枪的打算,受了肩伤那人扛枪指着她,令一人则将她反手擒住,按住地上喝问。 “沈洛琛呢?” 溪草的脸贴在冰凉的石板路上,地面的碎石嵌进她柔嫩的皮肤里,很疼,她却只是冷笑,一言不发。 时间紧迫,若不在赵寅成赶来之前,找到沈洛琛,这两人都要遭殃。 那人急了,一个巴掌甩得她唇角流血,军靴又在她身上狠狠踢了几脚。 “说!沈洛琛呢?” 溪草蜷缩着身体,疼得额头冒汗,却依旧闭上眼,置若罔闻。 拖得越久,她活下去的希望才越大,她要等到梅凤官赶来。 “你对这臭婊子手软,就是自己不想活了!让开,我来!” 被她击中肩膀的那人早已不耐烦,目光充满恨意地从兜里掏出打火机,点了支烟,对着溪草裸露在外的手臂狠狠烙了几下。 滋地一声,她白净的手臂上多了几个焦灰的点,皮肉模糊,溪草惨叫出声,却还是不肯开口。 分明是个柔弱不堪的小丫头,没想到如此嘴硬。 这把对方彻底惹怒了,拔出腰间的匕首,刺进她小腹一寸,刀尖在她肉里反复绞,大手及时捂住她的嘴唇,溪草身子扭动,疼得几乎晕死过去。 街道远处,隐约出现了一队人影,两人抬头一看,急了。 “他们来了,这贱人不肯说,只能先杀了她!” 踢踢踏踏的响动明显起来,侧耳去听,是军靴踩踏在石板路上的闷响。 梅凤官和赵寅成的人都是西装皮鞋的装束,莫非……来人不是梅凤官? 溪草奋力抬头去看,却见一队来势汹汹的大兵朝这边冲过来,为首谢洛白骑着一辆哈雷摩托,横冲直撞将众人甩在身后,沈洛琛紧紧抱着他的腰,在后头被颠得差点飞出去。 他速度太快了,捉住溪草的人子弹还来不及上膛,他已经冲到面前将他撞出五米远,另一个人犹在惊异中,已被谢洛白拔枪击杀。 谢洛白甩了摩托车,抱起溪草,她腹部鲜血汩汩流出,将嫩黄的旗袍染得一片狼藉,脸和嘴唇苍白如纸,她靠在谢洛白怀中。 “二爷……回来了?” 今晚的事,等明日一发酵,雍州城恐怕要炸开锅,谢洛白和沈家又会被推上风口浪尖,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溪草拽着他的军装,气息奄奄地苦笑了一下。 “对不住,说好了不叫你难堪,看来……我失言了……” 说完这句话,她浑身的紧绷卸下,终于痛得晕死过去。 后头跟着的车子陆续赶到了,何湛快步上前。 “司令,随行虽带了军医,但这里不是地方,当务之急,还是把少夫人送回去,处理伤口。” 谢洛白点头,小心翼翼地将溪草交给何湛抱上车,军医也跟上去照料。 他目送车子往督军府的方向驶远,慢慢握拳,关节捏得咯咯作响,俊美的脸上不见一丝表情,周身的怒焰叫人不敢靠近。 “带人把周边全部封锁,一定要抓到姓楼的,如果他负隅顽抗,就当场射杀。” 被摔在地上的沈洛琛忍着疼痛爬起来,拽了拽谢洛白的衣襟。 “我知道他们的老巢在哪……” 当溪草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沈家檀木雕花大床上,她被人拳打脚踢,觉得身上无处不疼,腹部的刀伤更是锥心地痛,迷糊间,床边围了一群人影,七嘴八舌地讨论,最后低头,似乎在帮她处理伤口。 她看见注射器扎进她的小臂,淡黄色的液体打进去,她又沉沉睡去,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 烫伤、刀伤都已经处理过,身上已经换了套干净的睡袍,溪草试图撑着坐起来,但很快就失败了,她感觉自己腹部的肉被剜去了一块,麻醉药过去,腰上一使力,就疼得厉害。 她只得重新躺好,侧目看向窗外,天空如西洋颜料泼翻了,金红涌动,晚霞将一切都渲染得格外平静美好。 她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终于醒了过来。 “哟!少夫人醒了啊!” 素菊端着食物进来,见她睁着眼滴溜乱转,惊喜不已,赶紧将她扶坐起来,垫了软枕在腰间。 “饿了一天,先吃些东西,您腹部缝了针,医生说忌食辛辣刺激之物,二爷就交待厨房把鸽子肉和着菜剁成泥,熬了粥。” 溪草确实也饿得前心贴后背,喝了满满一碗粥,又吃了些糕点,才算半饱,正在喝花生炖猪蹄汤,就听见楼下客厅沈老太咬牙切齿的怒吼声。 “这败坏门风的东西,差点害死了洛琛,在前朝,早判了通@奸罪,拿去浸猪笼了!你居然还把她接回来供着!是被下了降头吗?” 谢洛白的声音波澜不兴,但说出来的话却能把人呛死。 “怎么处置我的妻子,这是我谢洛白的家事,还轮不到别人置喙。况且沈老太太可别忘了,不是溪草拼死维护,你那宝贝孙子早被人剁成肉泥了,她这一身的伤,都是为沈洛琛受的,我虽不稀罕你们能感激,但若是想恩将仇报,那得先问问我手里的枪。” 溪草含在口中的汤,差点喷出来。 饶是她脸皮再厚,都忍不住双颊微烫,沈洛琛被绑架,怎么说都是因她而起,救人也是应该的,谢洛白居然能那么理直气壮地把它说成是恩惠? 发生了那么大的事,谢洛白难道就不气她吗?还有梅凤官,也不知顺利离开没有…… 她这一着急,就又咳嗽起来。 素菊连忙替她顺气。 “少夫人别担心,沈老太太婆媳再怎么厉害,也畏着二爷三分,绝不敢在咱们家里闹起来,你安心喝汤,一会二爷问起来,我也好交待。” 溪草哪里还喝得下去,放了碗,挣扎着下床,准备亲自去楼下面对沈家人。 “素菊,你扶我出去看看。” 谢洛白说了,他不和女人计较长短,如今沈老太太和沈慕贞两个女人找上门来吵闹,他一个男人,怎么好和她们纠缠。 素菊还想阻止,金嬷嬷却推门进来了,见状呀了一声,责备素菊。 “少夫人才缝了针,怎么能随意下地走动,你也不拦着!” 金嬷嬷才进来,谢洛白也跟着到了,他阔步上前抱起溪草,将她轻轻放回床上。 “你又折腾什么?就没一天叫我省心!” 分明是皱着眉头骂她,可谢洛白眉梢眼角全是担心,溪草心中一酸,强忍着情绪问。 “她们……” 不等谢洛白说话,金嬷嬷先开口笑道。 “少夫人放心,老太太前脚刚过来闹,督军后脚就来请人了,那老太太本来就忌惮二爷,被这么一堵,气焰先下去了,唠叨两句就顺水推舟回去了。” 沈督军的格局,到底和沈老太太不同。 沈洛琛平安归来,难得诚实地表示是溪草引开敌人让他逃跑,督军的气就消了大半。 虽然梅凤官当众亲吻了溪草,又绑了沈洛琛做人质,可整个过程,她都是被动的,何况溪草还拿自己的性命去将功补过,救了他的宝贝儿子。 “老头子不是傻子,若不是你,老三落到别人手里,他还不知要拿什么代价去交换,你没必要对他们愧疚。” 谢洛白这一句安慰果然有效,显然沈督军也洞悉了赵寅成背后的阴谋,否则哪那么容易让溪草回到沈家小洋楼? 功过相抵,沈督军决定不再计较晚宴上她给沈家带来的难堪。 溪草垂眸,不敢看谢洛白的眼睛。 “我对沈家人没有愧疚,可对你,倒是有点愧疚。” 谢洛白没有说话,她心中顿时不安起来,又轻声补了一句。 “我原本没打算走的……” 谢洛白柔软的双唇映在她额头上,溪草似被烫了一下,本能就要往后躲,谢洛白却撑住了她的后背,不许她退开。 他的唇顺着她的额头,流连过她的鼻尖,最终滑到唇瓣,温暖带着微微的酥麻,溪草身子不禁颤抖了一下,等她想起来反抗的时候,谢洛白已经抬起脸。 “你能想办法逃出来,我很高兴,告诉我,只是为了救老三,还是你也舍不得我?” 溪草别开脸不愿意回答,素菊和金嬷嬷不知何时退了出去,两人之间沉默了片刻,虽然觉得不是时候,但溪草还是开口问了她一直挂心的问题。 “梅凤官……已经离开雍州了吗?” 谢洛白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他在军政府监狱,他折返回来追你,刚好撞在了我手里,要不是老头子拦着,我已经枪毙了他。” “你说什么?” 溪草倏然一惊。 “你把他抓了?你打算怎么办?” 提到梅凤官,谢洛白面上就罩了层化不开的寒霜。 “绑架沈家的少夫人和少爷,你说该怎么办?他是总统的儿子,老头子不让随便杀,那我就送他上军事法庭,判个终身监禁,让他以后再也别想着骚扰你。” 溪草浑身的血液瞬间凉了,她惊恐地看着谢洛白,双唇刚张开一线,就被他冷声制止。 “如果你想为他求情,那就不必开口了,这次可不是我招惹他,而是他先触犯了我的底限。” 第278章 鹿死谁手 军政府监牢,和梅凤官一起被关押的,还有赵寅成。 当日他拦不住梅凤官,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假意和梅凤官去找寻溪草,不想竟撞上了谢洛白。 其实他完全可以抽身而退,可当谢洛白把枪口对准梅凤官的时候,赵寅成想也没想就冲了过去,那颗本来应该停留在梅凤官心脏上的子弹,就永远地定格在了他的右臂上, 身为阶下之囚,还是谢洛白恨之入骨的对象,对方怎会好心为他请医问药。是以,赵寅成只简单撕了衬衫包扎了伤口,止住了鲜血。 如此潦草地处置,必然会带来隐患。比如他现在整只手臂肿胀不堪,比如他忽然发现右手已经握不住东西了…… 不过赵寅成并不后悔。 至少,他又重新得到了梅凤官的关心;更重要的是,那个女人已经死了。 再没有什么东西能阻隔他和梅风官! 他可以容忍梅凤官娶妻生子,却无法容忍他爱上了旁人。 如今,一切都回到了当初,真好! “阿成,我让他们叫医生,不然你这只手就要废了!” 黑暗潮湿的监牢,梅凤官触着赵寅成高热的额头,目露担忧。 “没用的……” 赵寅成抽了抽嘴角,有些艰难地扯出一个笑,看向梅凤官的眼神很是温柔。 “谢洛白恨不得让咱们死在这里!不过他一定不会遂意的!我们被捕的消息一旦传到淮城,你爹定不会善罢甘休!阿凤,再坚持一会!” 二十余年的陌路,梅凤官对这个偶然相认的父亲并没有什么深重的感情。 可生活却如一记耳光向他挥来。往后的余生,要想得到自己喜欢的女人,甚至为了活命,只能希冀这位在淮城总统府的父亲。 而他作为梅凤官的过往,被残酷的现实否定得一文不名。 “你也不会有事的!” 梅凤官睫毛颤了颤,握住赵寅成的手。 谢洛白忌惮楼奉彰,并不代表他会忌惮华兴社,否则也不会大喇喇地让溪草假扮陆云卿混入陆府捣事;而在真假陆云卿事发,陆太爷权衡利弊,最终选择息事宁人。 种种现象表明,谢洛白已然成为雍州一手遮天之辈,这让梅凤官十分不爽。 “我先去找医生。” 手上的温度被抽离,赵寅成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眼睁睁地看着梅凤官握住冰冷的铁柱,徒劳地叫喊,心中又是酸楚又是动容。 “阿凤,算了……” 守在牢狱外的士兵只在梅凤官发声的当口,探头看了一眼,而后就继续谈笑风生。 听得士兵们高声谈笑,内容无外乎都是被谢洛白的顶礼膜拜,以及对淮城总统府和华兴社的不削,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席卷了他,梅凤官的一拳重重击在铁笼上! “阿凤——” 赵寅成痛呼,正想挣扎着起身,却听门外扣靴声起,伴随军靴踩地声由远及近,谢洛白阴着一张脸,出现在铁牢外。 甫一面对谢洛白,梅凤官就目眦欲裂,囚身之辱、夺妻之恨,让他和谢洛白早站在对立面上,说是不共戴天也不为过。 他才不想在谢洛白面前露出弱势,本想视作不见,可对溪草的关心终究占据上峰,让他开口的声音都带了几分迫切。 “谢洛白。溪草到底怎么样了?” 那晚,谢洛白几欲杀了他们,被沈督军的人马拦下,他冲他们怒吼,溪草若有个好歹,他才不管什么淮城总统府,一定要杀了他们偿命! 那时候,梅凤官才知道溪草受了重伤。只是不明白溪草从裁缝铺逃离,会是哪方人马对她下的手。不过溪草假扮陆云卿,在雍州树敌众多,或许是华兴社其余姓氏也不好说。 所以,面对谢洛白的迁怒,梅凤官也没有深入细想。 谢洛白唇边噙了一丝笑,目光掠过一脸关切的梅凤官,最终落在了牢房角落表情森冷的赵寅成身上。 “我谢洛白的女人,自然福大命大。” 梅凤官心中落下一块石头的同时,不由皱眉。 “谢洛白,溪草和你的婚姻本是合作,还请你注意措辞!” 谢洛白才懒得理会梅凤官的纠正,捕捉到赵寅成目光一瞬转为冷戾,谢洛白亦是冷了声音。 “赵先生使得一手连环计,命人假扮军政府官兵行刺溪草,同时绑走督军府少帅。我不知道你背后的靠山到底是谁,我会下去核查;也请你好好保重身体,还有军政府的法庭在等着你!” 嘴上说着让赵寅成好好的活着,可在他中弹高烧的当口。却根本不派医生来诊治,谢洛白一点都不掩饰自己的祸心。 梅凤官简直没有见过这样厚颜无耻之辈,短暂的怔愣后,便把那句指名带性的刺杀,当做了谢洛白的离间。 握着铁牢柱子的指关节泛白。 “你一直觊觎华兴社,如果阿成有个好歹,是不是正中你下怀?!谢洛白,你好卑鄙!” 谢洛白冷笑。 “我从不掩饰我的卑鄙,楼公子的这个说辞,似乎也是一条出路。不过楼公子这般好歹难辨,我想应该让溪草知道,毕竟,什么样的人更适合她,应该让她明白!” 说完这句话,谢洛白决绝转身,留下梅凤官怔在原地,反复咀嚼着他的话,眸光千变万化。 梅凤官的反应,让赵寅成着急,他本能地要抬起右手,才些微离开了丁点,手臂就无力重重地砸了下来。 “阿凤,你不要听他乱说,昨天是沈小姐从裁缝铺子里跑了出去,她要走哪一条路,又会遇上什么人,我怎么知道……” 他话还没有说完,便看梅凤官袖下的拳在微微颤抖。 “其实你完全可以不用解释的!” 那双潋滟的眸子,写满了失落、疏离。 “阿成,你明明心中有鬼!” 赵寅成自认对梅凤官的性格了如指掌,同样的,梅凤官对赵寅成亦是熟悉至极。 只是他不喜显山露水,总让赵寅成对他有那么一分琢磨不透。 那晚守夜的随从意外离岗,便让梅凤官隐隐怀疑,只是对溪草的愤怒,冲破了他的理智,让他暂时无暇计较这些意外的巧合。 可今日赵寅成的不打自招,显是在昭告一切,毕竟,对于溪草,赵寅成一直有前科! 爱人的背叛,挚友的阳奉阴违,把梅凤官打击得体无完肤! “阿凤,你听我说,这完全是谢洛白的计,你千万不要上当!” 赵寅成看他目光涣散,目无焦距,心中慌张,从铁牢上的枯草上坐起,可才支起半个身子,就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梅凤官冷眼看着这一切,没有动作。 谢洛白才不会傻乎乎地把牢狱中的一切告诉溪草。 女人向来心软,也本能地会怜惜柔弱。 如今梅凤官已经被他关押大牢,在情感上已经在溪草心中占了便宜;如果让她知晓梅凤官明了赵寅成的诡计,大抵已在大策大悟,岂非把自己的女人往姓楼的怀里推? 谢洛白才不会做这等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买卖。 夫妻间讲究言口一致,彼此信任。可对于溪草这等聪明敏感的姑娘,有时候给她留足空间自己消化也很必要。 从大牢中出来,谢洛白没急着去看溪草,先在小洋楼的客房中洗了一个澡,换了一身家常长衫,这才推开了二楼的起居室房门。 他的小妻子还在病中,不能把牢狱中的阴寒死气带给她。 彼时,溪草在素菊的搀扶下在屋中踱步。 今日,溪草已经能被人扶着下地行走。其实谢洛白觉得她在床上能多躺几天更好,完全没必要这般要强。舅舅家的表妹,以前做了阑尾手术,在床上几乎躺了大半个月,若非对身体康复不好,医生和护士们赶她下地,小丫头还要继续躺在床上。 经历了一个外科手术,溪草脸色前所未有的苍白,那白润嫣红的小脸,也在消炎药水的作用下,迅速地枯败,看得谢洛白心疼不已。 “怎么又起身了,你这样把伤口挣开,再缝一次,才够你受罪!” 他蹲身就要把溪草抱到床上,被溪草连声拒绝。 “不,我已经躺了一早上了,我现在就想活动一下。” 谢洛白才不管溪草的抗拒,弯下腰杆。 “你躺在床上,二爷帮你按摩一下肩背,揉一揉腿脚,活动活动筋骨也是一样。” 昨天这家伙也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帮她按摩,虽说总体上没有什么逾越的动作,可还是让溪草非常不自在。 “不用了,我还是想自己活动!” 溪草语气坚决。 谢洛白理所当然把小妻子的别扭当成了害羞,两只手臂小心翼翼地搭上了她的上腰和腿弯。 溪草推拒不过,连忙道。 “先等一等!” “难道要入厕?” 溪草愣了一秒,终是僵着脖子艰难地点了点头。哪知谢洛白非但没有停下,反而轻笑一声,抱着她就往起居室的洗漱间过去。 “让……让素菊来吧!” 他把溪草放在马桶上,作势就来褪她的睡裙。溪草浑身的血液一瞬冲到了头顶,手忙脚乱阻止他的动作。 谢洛白眼皮一掀。 “你身上我哪里没有见过的,等以后你老了,走不动了,还不是需要我伺候。” 两人僵持不下。溪草脸红耳赤。 “我才不要你伺候!” 谢洛白到是想得开。 “好,那你伺候我。反正我们这些上战场的,保不准以后会落下病根。溪草,今后就拜托你了。” 第279章 真相辛秘 洗漱间的插曲,最终还是在溪草的坚持下,换成了素菊来帮忙。 等一切完事,溪草憋着一张脸,别扭了半天才从重新完成心理建设,从洗漱间中慢慢踱步而出。 在她看来,男女之间应该隔着一层玻璃纸,这些吃喝拉撒的行为太过隐私,还是回避一些好。这种时候,别说关系亲密的男女,就是平素的普通关系也要回避,否则别提多尴尬! 对比溪草的扭捏,谢洛白一脸平常。 他随手拿起溪草放在案头的书,发现下面垫了一张最新出炉的《自由新报》,于是拿起来看。 溪草才回到卧室,就看到谢洛白手执这张报纸,看得分外仔细,顿时有些紧张。 自知晓梅凤官被谢洛白关押后,她就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他的安危。 然而小洋楼上下都是谢洛白的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能让溪草知晓的,都是已经被过滤后的消息,溪草想再了解多一些,完全不得其法。 是以,溪草便命素菊打电话到《自由新报》报社,让主编徐世坚把最近的报纸都给自己送来一份。 徐世坚自然知道社长想了解的,不仅仅是报纸上广为流传的东西,理所当然以为溪草作为督军府少夫人,是想掌握外界对雍州沈氏的评价。便把四处传播的小道消息,以及各阶层的声音都收集了,一齐送到督军府。 也多亏了徐世坚的这个举动,让溪草收获颇多。 “这位徐主编是个人才,让他待在报社有些可惜了。” 谢洛白放下报纸,站起来扶溪草过去。 他表情一如既往,看不出是喜是怒,溪草于是试探开口。 “是啊,自狄主笔被陆铮迫害后,很多社员心灰意冷,纷纷离开了报社。我还以为《自由新报》大抵要解散了,是徐主编以一己之力撑起了整个报社,便是在非常时期,报刊也没有断刊。” 谢洛白把视线落在徐世坚署名的一份评论上,似笑非笑道。 “这位徐主编果真是个妙人。” 溪草抬眼一看,发现是一篇针对谢洛白开办军校的文章。 因为名义的社长已经嫁给了谢二,《自由新报》很圆滑地避开了一众涉及雍州沈氏和蓉城谢氏的题材。 既不褒贬,也不逢迎。 然而对于在华夏土地上,第一个开办军校的军阀,徐世坚也和华夏所有的新闻人一样,投去了目光。 发现谢洛白第一期的学员,多是出身贵胄的孩子,更是为广大平民子弟打抱不平。在他看来,能力不分身份贵贱,在对国家都存有一颗拳拳爱国之心的前提下,谢洛白应该多征收一些不同阶层的孩子,从中选拔人才。 溪草看完这篇文章,觉得徐世坚依旧保留着文人看待事物的天真和激情。 她不懂军事,但也知道培养一个军官需要耗费的人财物力。平民子弟中不乏有人才,可出身贵族的世家子,至少在识文断墨上有优势,而且因为社交,对于骑射也略通一二。 平民子弟是玄铁的话,世家子无异于是一柄待开刃的刀,这对于人才培养能节省很多时间。结合当下华夏内忧外患的现实,培养平民子弟花费颇多,谢洛白等不起,华夏也等不起。 “徐主编的想法虽略有狭隘,但句句恳切,绝没有哗众取宠的嫌疑。” 谢洛白点点头。 “他在军事方面不怎么样,但是在别的方面却见解犀利。” 他一边说,一边摊开一本笔记本,手指其中一行字,正是徐世坚先前随报纸一起送来的,其独家收集的各处声音和线索消息。 溪草顺着谢洛白的手指,飞速扫过上面的内容,也是吓了一跳。 “赵寅成果真和日本人合作了!竟和我的猜测不谋而合。” 谢洛白曲指扣桌,声音前所未有的严肃。 “如果属实的话,比起与淮城方面的博弈,这件事更为重要,我会下去落实!” 溪草赞同。 “陆太爷最恨卖国求荣,赵寅成企图绑架督军府的少帅,是不是也是对方开出的条件?若是这般,这次日本人的胃口不少。” 上次沈督军被潘代英扣住,谢洛白带着割地赔款出让矿山开发权等代价远赴西北,不想对方却执着于一个莫须有的龙脉传言,反让谢洛白钻了空子。 而日本不一样。他们执着于华夏的土地,要奴役华夏的人民,寻常之物则不能打发。 赵寅成到底是要干什么,难不成要把雍州变成第二个漠城? 谢洛白眸光微沉,他抚了抚溪草的头发。 “这些,我都会下去查,你先好好养病。” 溪草蹙眉想了想。 “赵寅成狼子野心,不能再留了!如果能趁机结果了他,华兴社重新交由陆太爷掌管,其实并不是一件坏事。” 谢洛白听懂了溪草的潜台词,陆太爷到底年纪大了,届时华兴社无论是落在陆承宣手中,还是陆钦手中,对于他收入囊中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事实上他任赵寅成自生自灭,也存了相同的心思,然经溪草说出,却不得不令谢洛白警觉。 “你想为梅凤官扫清障碍?” 闻言,溪草明显一愣。 “什么意思?” 谢洛白轻笑了一声。 “赵寅成和梅老板之间的关系,早就是雍州城公开的秘密。溪草,我以为你知道。” 溪草如遭雷击,半晌不知如何接话,还是门外皇后叫声打破了房间中的沉寂,金嬷嬷的声音随即响起。 “二爷,少奶奶,三少爷来探病了。” 虽然熊孩子也很讨厌,可比起现在不知怎么言语的气氛,显然应付前者相对轻松一些。 得到首肯,沈洛琛便如小狗一般冲了进来。见了溪草,先是大大方方地向她道谢,而后便似乳燕投林的小鸽子一般,小心地环住溪草的胳膊,一双眼咕噜咕噜转,根本不敢移开。 “二嫂,你真的没事了吗?” 这幅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形容,别说溪草回不过神来,便是谢洛白也十分不习惯。 他嫌弃地拎起沈洛琛的领口,把他从溪草身边拉走。 “去去去,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沈洛琛撅着嘴巴,十分不服气,却没有似从前一般挣扎哭叫,只是鼓着眼睛愤懑地盯着谢洛白。 “谢二,你老仗着比我高欺负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以后我一定会报仇的!” 对谢咯白说完这句话,沈洛琛定在原地,一本正经又对溪草道。 “爸爸说我堂堂督军府的少帅,靠女人保护活下来,十分没用!二嫂,这次我欠你一条命,将来你有什么难处,我沈洛琛一定义不容辞!” 说完,生怕谢洛白揍他,蹬蹬蹬跑出屋子。 “看来赵寅成也干了一件好事,你弟弟总算懂事了!” 溪草由衷感叹,谢洛白从座上站起,干脆压着床边坐下,在溪草大惑不解间,顺手把她捞在怀中抱了。 等怀中温软的身躯真切感知,才平复了谢洛白方才那莫名上涌的醋意。 凭什么他一个熊孩子能随意亲近溪草,自己就那般百阻千隔! 时间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了,溪草安心在小洋楼中养伤,徐世坚的手稿和消息,几乎三日一来,伴随淮城总统府通告全国,会派遣特派员来雍州和谢洛白谈判,徐世坚的消息递得更加勤快了。 这些,谢洛白都睁只眼闭只眼,只要溪草不在他面前为梅凤官求情,他并不阻止她与外界联系。 这一天,溪草照例打开徐世坚送来的笔记,一个字迹陌生的信封落在了地上。 溪草有些疑惑的拆开牛皮纸信封,发现这封信竟出自冯玉莲之手,而其中心内容无非是想请溪草从中转圜,让谢洛白放赵寅成一马。 冯玉莲和赵寅成是母子,但在溪草的印象中,他自认祖归宗,却没有跑去冯五府上接回母亲,冯玉莲也没有计较。 种种事实表明,冯玉莲和陆承宗的奸@情,赵寅成早已知晓;而第一盆以怀远名义相赠的素冠荷鼎,大抵也是出自他之手。 溪草懒得理会赵寅成的母子关系,只一目十行往下看。 赵寅成协助梅风管绑架督军府的少夫人和少帅,华兴社认定谢洛白定绕不了他。 便是全盛时期的华兴社,都要礼让督军府三分,更枉论当下已然七零八落的现状。 他们前番通过陆承宣已经探过谢洛白的意思,被谢洛白挽拒;陆太爷于是请人下帖子,希望谢洛白赏脸,共同协商解决,谢洛白直接不予理会。 如此,只能把主意打到了溪草这里。 信件词句恳切,令人动容,溪草一掠而过,正要把信纸折叠,视线忽然落到了最后一行字上。 “如果谢司令能放过我儿性命,家翁愿以华兴社辛秘作为交换。而这个,想来就是谢司令请少夫人假扮陆府小姐要探寻的真相……” 探寻的真相? 是故弄玄虚的说辞,还是真实存在的机密? 溪草沉吟,反反复复又看了一遍,最后决定还是让谢洛白自行决定! 她让素菊去给谢洛白打电话,哪知没有两分钟素菊便慌慌张张地回来了。 “少夫人,刚刚传来的消息,赵寅成已经死了!二爷让您注意饮食起居,小四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了,这些天务必不能踏出小洋楼半步。” 第280章 放虎归山 赵寅成死了? 这个消息实在太过震撼,一直以来,赵寅成都滑得像条泥鳅,几次交锋都没能彻底将他拿下,现在就这么居然死了? “消息可靠吗?究竟是怎么回事?” 素菊摇头。 “我们呆在沈家内宅里,哪能知道军政府那边的事,少夫人还是听二爷的话,稍安勿躁,等小四回来,就知道真假了。” 外头下起雨来,渐渐进入雨季,雨水开始多起来,院子里丁香花被雨打得东倒西歪,溪草忧心忡忡地顶着落地窗,直到福特小轿车驶入花园,她才忍不住站了起来。 小四也顾不得军靴底上的泥水,大步踏了进来。没有半句寒暄,溪草迫不及待地切入主题。 “赵寅成真的死了?会不会是使诈?见到尸体没有?” 小四面色紧绷。 “是真的,少夫人,是中毒,毒药就下在饭菜里,赵寅成因防着二爷害姓梅的,每次送进去的饭菜都先试吃,狱警说他当时全身麻痹,急性窒息猝死,连送医的必要都没有。” 溪草表情凝重下来。 她确实想把赵寅成斩草除根,但那也得等挖出他身后日本人的阴谋,通过军事法庭,正式把他定罪,而绝不是让他悄无声息地死在军政府大牢。 况且如小四所说,赵寅成和梅凤官关在一起,吃一样的饭菜,对方想杀的究竟是谁? 小四也发现自己说错了话,生怕造成两人之间的误会,当场就急了。 “少夫人,你要相信,二爷虽然极恨姓梅的,但绝对不会用这种手段杀他!淮城已经派人过来谈判,二爷在这节骨眼上杀人,实在没有必要。饭菜虽然是我们的人送进去的,但事先都检查过,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二爷已经派人去查了,估计很快就会有结果。” 溪草失笑。 “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不是他。” 小四走后,溪草握着冯玉莲的信,叹了口气。 华兴社辛秘才刚刚露出冰山一角,还没有机会窥探,赵寅成就死在军政府的监牢,这线索又算是断了。 而阴差阳错,赵寅成对梅凤官的维护,却成了他的催命符。 他一生狡诈多端,却为了梅凤官,落得如此不明不白地收场,恐怕梅凤官这辈子都会记得他这份至死不渝的深情,可溪草还是很庆幸,死的人不是梅凤官。 她与赵寅成水火不容,都在想怎么取了对方的性命,但他死后,溪草还是对他心存感激。 深夜,谢洛白回来,本以为溪草早已睡下,没想到客厅里灯火通明,她还在等他。 “不是交待你好好休息吗?受伤的人,还这么不听话!” 谢洛白脱下军装,凑过来就要翻起她的睡袍,查看伤口,溪草却按住他的手。 “怎么样?查出什么了吗?” 她并不是那种养在温室里的花朵,既然她如此关心这件事,谢洛白就干脆在她身边的沙发里坐了,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赵寅成口中有杏仁味,是氰化钠中毒,和送饭的人没有关系,毒是军医下的,赵寅成手臂上吃了我一枚枪子,昨夜伤口感染,发起高烧来,我怕他死在牢里,今天就派了个军医过去看看,没想到这小子竟然敢背叛我,趁机在饭菜里下毒,人逃到码头,被我的人包围,干脆吞枪死了。” 见溪草若有所思,谢洛白偏过头,揽过她的脑袋,在她耳边低声问。 “你是不是松了口气,幸好死的人,不是那个唱戏的?”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醋意,几分寒意,溪草眉头深锁,推开他的脸。 “我承认,如果他死了,我会伤心欲绝,可他死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人是二爷抓的,军医也是二爷的人,二爷曾在德意志受训,氰化钠又是德国战俘集中营常用的毒杀手段,种种证据都直指二爷,他死了,二爷和楼总统,算是结下血海深仇,可是现在,二爷还未完全掌握雍州,没有和淮城政府抗衡的实力,这对二爷很不利。” 这下谢洛白倒是真的笑了,揉揉她的脸。 “说得好,太太始终还是肯为我着想的,我甚是欣慰。” 不知是不是错觉,谢洛白在她面前,似乎渐渐褪去了满身杀气,变得有些温柔了,他的瞳仁清澈如水晶,里头倒映出的溪草,似乎也格外漂亮。 她看着他眼中的自己,思绪有点飘渺,谢洛白就趁机凑上来,欲贴上她的唇,溪草马上回神,推开他的脑袋。 “军医一死,凶手的线索就断了。但我认为,二爷今后一定要警惕三种人。” 受伤期间,她略有些消瘦,面色也少了红润,眉如远黛,唇瓣如水,比平日更有一种楚楚可怜的风致,偏又一本正经地看着他,那模样极为诱人,让谢洛白有点心猿意马,但是她有伤在身,谢洛白不敢乱来,生生压下意动,取过沙发上的披肩将她裹起来。 “太太的话,我洗耳恭听。” 溪草分析道。 “一是日本人,杀赵寅成,可以掩盖他们背后的真实目的。二是督军手下,那些对二爷面服心不服的将领,他们一定会不断给二爷制造麻烦。还有其三,就是沈慕贞,和淮城结仇,会影响二爷在督军心中的地位,这是她想看到的结果。” 溪草的想法,和谢洛白不谋而合,他欣赏地看着她,再次在心中肯定了自己的眼光。 他点点头。突然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赵寅成为梅凤官而死,他一定心中有愧,会和我不死不休,到时候,你帮谁?” 溪草一噎,半晌垂下目光。 “赵寅成的死,二爷没有责任。” 她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但这个答案,已经算是表明了她的立场,谢洛白还算满意,笑了笑,起身将她抱起,送回卧房。 淮城的军政专列在第三日清晨抵达雍州,梅凤官绑架沈洛琛,差点让沈督军的软肋落在日本人手里,沈督军余怒未消,连许昌业也被他拒之门外,专列抵达之后,他决定给淮城一点脸色,不去车站迎接。 督军一家人正慢条斯理地吃着早饭,沈洛晴突然匆匆赶进来,面上有几分喜色。 “父亲,鸿铭方才打电话回来,说他奉楼总统之命,跟着一同来了,现在已经下榻在六国饭店。” 沈督军翻着报纸,眼皮都没抬。 “楼奉彰就派个秘书长来救他的宝贝儿子?也不想想他够不够分量?” 沈洛晴尴尬又失望。 楼奉彰派俞鸿铭前来,自然是看中了他是沈家的女婿,一家人好说话,却不清楚此前沈督军在西北时,俞鸿铭的所作所为,已经让沈督军对他没了好感。 她想起丈夫在电话里嘱咐的事,忙道。 “不是的,鸿铭说自己只是副手,真正过来谈判的,是陆军总长展锦荣。” 沈督军放下报纸,目中闪过一丝震惊,随即有点犹豫起来。 陆军总长展锦荣,原本是华夏军阀里势力最庞大的一支,正是有他的支持,淮城才能成立全国政府,让各方军阀俯首称臣,他和总统楼奉彰,据说是结拜兄弟,关系十分地铁。 既然展锦荣亲自出马了,那这个面子不得不给。 沈督军叹了口气,吩咐副官。 “备车,去六国饭店。” 展锦荣比沈督军小几岁,看上去却比他年纪更大,他不像沈家,靠了祖上留下来的基业,完全是白手起家,从北到南,一寸寸打下了如今的地位。 国字脸,八字胡,剑眉之下那一双眼睛,精明深沉,不怒自威。 “沈督军,年轻人做事容易冲动,你我都是过来人,总要体谅一二,何况元煊是楼兄独子,将来恐怕要继承衣钵的,令公子既然无恙,你就不该把事情做得太绝。” 沈督军皱眉。 “楼元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辱我儿媳,劫我幼子,总长的意思,难道叫我白白放了他?那我沈彦兴,在雍州还如何立威?” 展锦荣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老沈,有件事,你应当还不知道,那我就先给你透个消息,潘代英已经投诚楼总统,马上就会收编入正规军,胡炎钊恐怕也独木难支,你这样偏安一隅,也不是长久之计,不如卖个面子给楼总统,至于这次送元煊过来的飞机,就当给沈家的赔礼,不如你考虑考虑。” 沈督军蹙眉沉默了。 他是个有远见的人,军阀割据的时代,不会长久。 究竟是谁并吞谁,一统华夏,过去或许还不好说,可一旦潘代英编入中央,胡炎钊再被剿灭,接下来,就轮到南方了,届时即便和蓉城联手,也不一定有胜算。 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沈督军是个务实的人。 于是当天晚上,一辆斯蒂庞克小汽车开到了军政府监牢外,接走了梅凤官。 谢洛白闻讯,怒气冲冲地跑到沈督军书房,质问其为什么不经他同意就擅自放了梅凤官,父子两人争执起来,沈督军被谢洛白气得拍桌而起。 “混账!我还没死,雍州还不是你最大!” 谢洛白冷笑。 “既然我们之间连基本的信任都没有,督军就别怪我今后行事,不尊重你的意见。” 第281章 旧爱反目 赵寅成一死,军政府刚好给梅凤官找个台阶,顺水推舟将绑架沈洛琛的罪名安在了他身上,算是和淮城政府和解。 而华兴社对这个半路冒出来的当家人也多有不服,没有半个人出来闹事,华兴社的大权重新回到陆太爷手中。 陆家子孙接二连三地丧命,陆太爷的悲伤,渐渐趋于麻木,何况是几乎没有感情的陆铠。 他派人去军政府接回赵寅成的遗体准备下葬,下人回来,却说三少爷的遗体被楼公子带走了,楼公子会替他风光大葬,无需陆家操心。 陆太爷老了,重掌华兴社大权,显得力不从心,陆承宣又是个性子温顺的瞎子,不堪大用,华兴社这个烂摊子,弄得他焦头烂额,几乎无暇为赵寅成治丧,闻言也就罢了。 一周之后,赵寅成出殡,那日阴雨连绵,漫天纸钱落在地上,很快就和泥水污糟在一片,八人抬着楠木棺材走在前头,梅凤官一袭黑色长衫,走在棺材边上。两个丫鬟扶着几乎昏厥的冯玉莲,与他并行。 冯玉莲哭得死去活来,身子几乎站立不住,虽然有人打伞,可斜飞的雨水,还是溅湿了她的头发和肩膀。 她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和陆承宗有了私情,害了丈夫儿子性命,如今儿子失而复得,还来不及求得他原谅,便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伯母,您身子不好,还是先回去吧。剩下的路,我会陪阿成走完。” 梅凤官叹了口气,示意丫鬟把冯玉莲扶进小汽车。 赵寅成葬在陆家祖坟,紧挨着他的父亲陆承宪,棺材放进坟坑,梅凤官蹲下,亲手捧起黄土洒在棺材上。 “阿成,我欠你一条命,这辈子都还不清。” 雨水顺着他绝艳的眉眼蜿蜒,染上一层浓重的悲色,握着黄土指节苍白,更添清冷。 一柄黑伞遮在他的头顶,梅凤官回头,溪草正垂眸静静地看着他。 溪草一身云白色的旗袍,拢着珍珠麻披肩,死者为大,换上素服,算是她对赵寅成唯一能表示的尊重。 “你相信我,赵寅成的死,不是谢洛白下的手。” 梅凤官面无表情地回望着她,毫不掩饰失望。 “没错,毕竟他本来是想杀我。” 他站直身子,瞬间高出溪草一大截,她不得不抬着伞后退一步。于是梅凤官整个人浸泡在雨幕之中,溪草将伞递给他,他却没有伸手去接。 “如果今天躺在这里的人是我,你是不是也这样为谢洛白狡辩?” 溪草皱眉,腹部的伤隐隐作痛。 “我没有狡辩,是你对谢洛白的偏见,影响了你对事情的判断。” 偏见?军政府监狱里,谢洛白对他发出的死亡威胁难道是假的吗? 梅凤官觉得已经没必要和溪草再争辩什么,他失望至极,她在那个男人一次次的强逼之中,已经被洗了脑,她的心,在一点点地离他远去。 而赵寅成,是他的恩人,他的挚友,他为他丧命,那种震撼和歉疚感,已经绑架了他的人生。 为了赵寅成,梅凤官也绝不会放过谢洛白,即便是溪草拦在他面前。 梅凤官牵了牵嘴角,勾出一个冷笑。 “少夫人,好自为之。” 说毕,他再不看溪草一眼,与她擦肩而过。 溪草转身跟上他,墓园外,停着一辆斯蒂庞克,驾驶座上,下来一位穿英伦衬衫,骑士马甲、马靴的女郎,波浪卷发高高束在脑后,明丽又英挺。 女郎一面撑开伞罩住梅凤官,一面踮脚拿毛巾替他擦湿漉漉的头发。 “元煊,你长得这么单薄,再这样作践自己可不行,你看我这么健壮,都不敢去雨里挨淋!” 她毫不顾忌地和梅凤官开着玩笑,露出爽朗的笑容,梅凤官却没有搭理她的意思,面无表情接过毛巾,钻进车里。 女郎吐吐舌头。 “哟,好傲气,你这人就跟个波斯猫似的,恃美而骄!” 她侧过脸,这才注意到不远处的溪草,对她大大方方点了个头,坐进驾驶室,发动了车子。 溪草站住脚,这一幕不仅刺眼,而且刺心,牵引着腹部的伤,她捂住腰。 一双手从背后握住她的双肩,谢洛白垂头,在她耳边轻声道。 “那是陆军总长的千金展若男,听说姓梅的出事了,非要跟她父亲到雍州来,姓梅的初次在淮城政界亮相,就把她迷住了。如果有展锦荣的女儿做儿媳,楼奉彰应该十分满意。” 溪草身子微颤,小四和素菊快步赶过来,面色都有一丝紧张。 今天的出行,是众人瞒着谢洛白促成的,溪草的伤刚刚康复,他们也怕她撕裂伤口,谁知天公不作美,半路上下起雨来,又劝不了她回去。 谢洛白抱起溪草,将她塞进车里,撩起衣裳,幸而包裹伤口的纱布,只是湿了表面,他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一点。 “今天是我自己要出来的,请二爷不要怪罪旁人。” 谢洛白哼了一声。 “什么话?真把二爷当强盗了?脚长在你身上,爱去哪里,我也没有拦着。” 谢洛白这么大方,溪草微觉意外。 她哪里知道谢洛白的想法,他如今,是越发摸着这丫头的脾气了。 越绑着她,她越是挣扎,不如适度地纵着她,横竖她也翻不出他的手心。 何况他笃定赵寅成一死,梅凤官定会迁怒为他辩驳的溪草,不如叫她碰一碰壁,方显得出自己的好来。 点到为止,溪草面容一松,谢洛白就不再纠缠于梅凤官的话题。 “展锦荣此次前来,一共带了两个副手,一个俞鸿铭,另一个,是我们在西北的老朋友,你能猜到。” “汪文洁!” 她能毫不犹豫地说出口,可见两人之间默契不错,谢洛白微笑。 “若只是为调停和沈家的矛盾,有俞鸿铭就够了,他来干什么?在你的地盘上,还想打龙脉图的主意?就不怕你和他清算旧账?” 谢洛白道。 “他一到雍州,我就命人全程盯梢,貌似他这次,是为华兴社来的,这几天先后去拜访了陆府、冯家和唐家。” 溪草想起那封信,不由凝眸看着谢洛白。 “冯玉莲曾经写信给我,说军政府若能饶赵寅成一命,冯家愿意奉上华兴社的秘辛,她还说二爷让我混进华兴社,正是为探寻那个真相。” 谢洛白收了几分笑意,半晌,点头道。 “她没骗你。” 溪草就不再问了,谢洛白的野心不小,她觉得他既然没打算说,自己没必要问,涉足越深,就越容易和他捆绑在一起,难以脱身。 没想到谢洛白握着方向盘,沉默良久,突然开口道。 “当年龙砚平死前,曾得到线报,华兴社隐藏着一笔庞大的财富。溪草,打战是要钱的,精良的武器、士兵的军需装备、给伤亡者的抚恤,哪一项都要烧钱。华夏如今已经千疮百孔,就算是相对富足的南方,百姓也难以负荷重税,如果能得到那笔钱,我就能用来扩充军备,正式向北方宣战。” 他的蓝图规划,溪草表示理解,潘代英和胡炎钊,只想把持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而心向统一的楼奉彰,更是做着复辟的美梦。 那不过是重复历史的倒退,没有一个人,想为华夏寻求一条走向繁荣富强的出路。 “可是我呆在华兴社那么久,从未听陆太爷露出过半点口风,所谓的财富,会不会和龙脉一样,是莫须有的传说?” 谢洛白眉心蹙起。 “我拿十余名谍报人员的性命换来的情报,杜撰的可能性不大,恐怕淮城也在打同样的主意,就先放汪文洁蹦跶几天,看能不能引出什么线索。” 两人刚回到沈家小洋楼,沈督军那边就派人过来传话了。 “督军请二爷和少夫人一起过去用饭。” 谢洛白对溪草笑道。 “前些天才和老头子大吵了一架,今天就给我摆鸿门宴了,走吧,我们去看看他想干什么。” 两人换了衣裳,到督军府主宅饭厅,所有人都在等他们夫妻二人了,除了沈家平时那几个人之外,俞鸿铭也在。 这是溪草第一次见俞鸿铭,他穿一身板板正正的中山装,戴着金丝眼镜,长相斯文白净,看上去一幅老练圆滑的模样。 在此次梅凤官事件里,他使了不少力气,除了那架飞机,又替沈督军捞到一些政治利益,沈督军原谅了他,所以他才能重新坐上沈家饭桌。 看来从今以后,沈慕贞多了个帮手。 溪草和谢洛白交换了一个神色,正对着沈洛晴夫妻坐下。 沈老太太揽着沈洛琛,摸他的脑袋,一脸春风得意,沈慕贞也是红光满面,似乎将要扬眉吐气。 果然沈督军目光扫过谢洛白,故意对俞鸿铭道。 “展总长事务繁忙,明天就回淮城,但总统体恤鸿铭就不曾回家探亲,特地放了他一个月的假,我的意思是,虽是放假,也别闲着,军政府里事情很多,洛白一个人,忙不过来,你替他分担一些。” 谢洛白虽是沈督军钦定的接班人,可是这些日子,谢洛白在军政府锋芒毕露,很多事情越过他一锤定音,已经让他有些不悦,在释放梅凤官一事上,竟还质问起他为什么不打招呼。 这让沈督军感觉到自己的威严受到了冒犯。 这个儿子从小和他离心,过于桀骜又不听使唤,沈督军不免担心,他等不到自己寿终正寝那天,就会夺权。 总是需要有人来制衡他一下,让他适当安分一些。 第282章 共商要事 沈督军的安排,谢洛白没有异议。 左右只是一个月,还担心俞鸿铭翻了天? 再说,俞鸿铭在淮城总统府干的是秘书长之类的文职,如若谢洛白一个受过正规军事训练的精英,被一个军事理论都不过关的外行夺了权,那还不如回家种红薯! 况且,既然老头子对这个女婿如此寄予厚望,一次性让他见识下俞鸿铭的本事也好,免得老是给他使幺蛾子,走了一个俞鸿铭,又来一个张鸿铭。 于是谢洛白很大方地在饭桌上向俞鸿铭示好。 “如此,这一个月就麻烦姐夫了!” 俞鸿铭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尽管极力做出一副平静的形容,可面部的些许抽搐还是出卖了主人的紧张。 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和谢洛白见面,尽管已在沈家人和政界同僚口中听了太多这个小舅子的传闻,可亲眼目睹他不怒自威的眼,俯瞰众生的上位者气势,便让人心怯。 渝鸿铭尽可能自然地向谢洛白举了举杯。 “都是一家人,洛白太客气了。” 目睹谢洛白也举起了手边的香槟,沈洛晴满心欢喜。 她求的不多,只希望亲人康健,家宅安宁。俞鸿铭一去淮城好几年,夫妇二人聚少离多,她早就对夫妇团聚期盼不已;然得知父亲竟把丈夫安排到了军政府,生怕会影响家庭和睦。 现下,一家子和和美美,心中石子总算落地。 沈慕贞却从鼻子中哼了一声,犀利地捕捉到了女婿的失态。 平素俞鸿铭在长女面前横五横流,各种大放厥词,表示在淮城总统府见多识广,得到器重。结果一见到谢二,就这样手足无措,埋汰! 不过总归他们这边力量增强了,有她在身后推波助澜,一定要把谢二夫妇赶出督军府、 一家人各怀心思用完了一顿饭。吃过饭,佣人端着烫过的热毛巾给众人擦手。沈洛琛才不耐烦这些,趁势挣脱沈老太太的手臂,从椅子上跳下,就要往外跑。 急得沈慕贞急急丢下毛巾,就要去追儿子。 小孩子腿脚快,沈穆贞刚从椅子上站起,幼子已然要跨过门槛,沈督军皱眉,正要出声呵斥,谢洛白已先他一步菱唇微启,连名带姓叫出了小少帅的名字。 沈洛琛闻言,登时不敢动了。 “早间先生布置你的功课做完了吗?” 沈洛琛一愣。 “我等下就去做!” “现在就去做!” 谢洛白站起来,居高临下的望着他。 “这些天也野够了,直接回小洋楼做功课!” 沈洛琛猛然抬眼,条件反射地看向祖母,沈老太太正要为自己的宝贝孙孙说话,沈督军已经眉目一抬。 “洛琛已经是十岁的孩子了,还这样没规矩,这要是在燕京亲王府,可是要挨板子的!” 掠过顽劣的幼子,沈督军的目光落到谢洛白身上,还是这个儿子像他!那点因为被长子架空的不快也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们这些拿命挣了家业的长辈,最怕儿孙不成器,守不住祖产。 儿子都发话了,还一下拿住了沈老太最在乎的燕京旧事,她就算舍不得宝贝孙子,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而沈慕贞却还是不肯放弃。 “洛白媳妇伤口还没有好,我看洛琛这几天住在那里也不方便,小孩子淘气,万一惹出什么事,也不好。” 因为溪草受伤,谢洛白顾不上旁的,沈洛琛趁势搬了回去。如今再度羊入虎口,沈慕贞怎会愿意! 谢洛白就笑。 “沈夫人不是真的担心洛琛惹事吧?放心,即便他再不像话,也终究是我弟弟,我会手下留情的!” 沈慕贞和长子的机锋,沈督军如何看不出来。沈慕贞以为有了女婿撑腰,心中嘚瑟;谢洛白就夺了她的命根子,将她一军。 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沈督军也懒得管。不聋不哑,不做家翁,左右不闹出什么大事就随他们去! “好了,就这样吧!以后老二和溪草也要有孩子,提前让他们适应一下也是好的!” 沈慕贞一噎,感情她的洛琛就是给谢洛白夫妇练手的?沈老太太也有些不满,尤要开口,沈督军已经一锤定音。 “鸿铭留下,跟我去书房,其他人就先散了吧。” 溪草和谢洛白前脚才回到小样楼,红嫂就领着沈洛琛来了。 这小子在谢洛白那里吃过几次亏,也是个审时度势的,不哭不闹,当下就乖乖地回房间做功课,最后交由谢洛白检查,居然一字不错,都让谢洛白有些刮目相看。 “爸爸曾说过,若是在前朝,为了家族稳定,家中最好能文臣武将双双出仕。你只会打打杀杀,只能靠我去考功名光宗耀祖了!” 沈洛琛难得的不怕自己二哥,仰着脸一本正经道。 溪草被逗笑了,发现自己的小妻子笑得开怀,谢洛白也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 “是吗,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谢洛白向他招手。 “你不是想让皇后听你的吗?过来,我教你!” 沈洛琛双目一亮,前番见皇后狗腿地围着谢洛白打圈圈,他艳羡不已,也早就想养一条威风凛凛的大狗。回到老宅那几天,还央求沈慕贞买一条和谢洛白一模一样的,不想母亲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回头却给他抱来一条小姑娘玩的哈巴狗。 气得沈洛琛一天不和母亲说话,偏生沈慕贞这一次没有妥协。 这下子,却在谢洛白这里得到了满足,沈洛琛顿时觉得对住在小洋楼也不那么抗拒。 展锦荣第二天的火车,当天晚上沈督军欲在六国饭店为他们举办送别宴,却遭到了梅凤官的拒绝。 展锦荣亲自打电话向沈督军赔罪。 “老沈,等你到淮城,我亲自做东宴请你,这一次时间匆匆就算了。元煊耿直,还保持着年轻人脾性,过几年就好了。” 沈督军只得作罢。 展锦荣代表淮城方面来营救梅凤官,溪草原以为他这次走,定然会带走梅凤官,没想到只他一人乘坐专列离开了雍州,除了已经放了一月假的俞鸿铭,汪文洁也被他留在了雍州。 而梅凤官和展若男就住在原先的梅府。这是他和赵寅成在雍州站稳脚跟的时候,合伙买下的一座三进的小院。 院子一分为二,却没有明显的界限围墙。这边厢梅凤官在南苑教弟子们唱戏,才纠正完一曲唱腔;那边厢赵寅成和手下方方结束一场交易,正在擦枪拭血清点收获。 原以为两位挚友会知音流水相伴到老,却因为赵寅成的逾越和溪草的出现,让梅凤官决定搬离此处,重新在他处赁屋择居。 然而这条看似正确敞亮的路,却在溪草的一次次的犹豫间越走越窄。 甚至在他决定斩断过去,恳求溪草和他一起离开时,对方都拒绝了自己。 当时只会为她找寻无数多个理由,现在想想真是傻啊…… 梅凤官执起手上的清盏,一口饮尽里面琥珀色的液体。琼液入腹,把梅凤官潋滟的双眸蒙上了一层雾。 “阿成,这是我们买屋那年一起埋下的,本来说好一起畅饮,现在却只剩我一人喝了……” “谁说只有你一人畅饮,我来陪你喝!” 波浪长卷发的高挑美人利落地坐在他对面,对比上次的中性的格纹衬衫,这一次展若男特地换上了一袭掐腰蕾丝的浅碧色洋装,让她明艳灿烂的五官添了几分婉约。 展若男拿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添了一杯,才饮了一口,险些吐出来。 “这味道怎么这么奇怪!” “还没埋够年份,自然不够香醇。” 梅凤官把自己的面前的空杯子又重新填满,正要送到唇边,两根手指已经把他的酒盏劈头夺了下来。 “元煊,你明明答应楼伯伯来雍州是来干正事的,别说就是守着这个破宅子喝闷酒!” 梅凤官身形微顿。 他偶然听父亲和展锦荣提起什么前朝龙脉图,得知最后知晓其去路的乃是前忠顺王赫舍里?宣琦,而淮城方面之所以在西北冀城对谢洛白围追堵截,便是因为近年来他频繁搜寻忠顺王府旧物,引起了他们的怀疑。 “元煊,你从前呆的梅影班,曾被忠顺王府招为驻府戏班。当年忠顺王府的旧事你可还有印象?另外,忠顺王府后人,除了被大福晋瓜尔佳氏带到漠城的,是否还有留在别处的?” 梅凤官首当其要就想到了溪草,可那时候他一心一意为溪草考虑,在没有弄清事情始末之前,自不会冒然向人透露她的身份,哪怕对方是他的父亲。 于是梅凤官随口道。 “当年忠顺王府出事的时候,梅影班已经离开了王府;不过谢洛白竟然让人假扮陆家人混入雍州华兴社,难不成这也和龙脉图有关?” 本是一句信口拈来挪塞,不想竟和展锦荣多年前收集来的密报不谋而合。 “华兴社确实藏有巨额财富,莫非这就是龙脉的真正指向?” 于是,梅凤官就趁势向楼奉彰要了去华兴社一探虚实的任务。 他前脚派人护送真陆云卿回雍州,后脚启程时打得只是解救溪草脱离谢洛白掌控的主意。楼奉彰看他太紧,若没有这个机会,梅凤官连离开淮城都难。 只是没想到他白忙一场,而淮城方面却还没有放弃这条线索,派了汪文洁过来调查。 “汪文洁查出什么了吗?” 汪文洁之父曾私下和陆家交易,为他和溪草订了婚。是以就算其再得楼、展二人器重,梅凤官对他就是没有好感,以至于根本不关心汪文洁在雍州的行踪。 展若男放下手中的中式酒盏,神秘一笑。 “这个汪公子看着阴阳怪气的,却挺有手段,他连续走访了华兴几姓,总算惊动了陆正乾。” 她把一张金色的帖子放在桌上,缓缓推到梅凤官面前。 “陆太爷明天在明月楼摆宴,邀请楼公子共商要事!” 第283章 辛秘前提 陆家前番在明月楼摆宴,还是在认回溪草的当口。 那时候陆太爷对这个品貌双全的孙女满意得不得了,恨不得昭告天下,陆府中已有一位待价而沽的孙小姐,迫不及待把她推向雍州的社交界,为陆家乃至华兴社做一笔上好的买卖! 而这一次,帖子上虽没有写明摆宴的目的,当梅凤官的斯蒂庞克在明月楼门口时停下时,发现外面已经停了好几辆名贵的小汽车。 作为曾经的雍州城红角,梅凤官经常被雍州各府请去府上唱堂会,是以,那些车牌号他并不陌生。 狭长的凤眼一扫,梅凤官很快就认出了其中几辆分属华兴几姓,还有一辆,分明是谢洛白的福特小汽车,难不成—— 梅凤官心头一跳,驾驶座上的展若男很快就捕捉到他的视线,似有所悟,只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两人在侍者的带领下往举办宴会的轩厅过去,一路上穿花绕柳,引得平素只对西洋建筑熟悉的展若男连连赞美,不时拉着梅凤官问东问西。 梅凤官嘴上淡淡应承着,心思却一直在关注着其他东西。甫一到了宴厅,阮姨娘和陆钦就迎了上来。 陆家没了主母,其他得力的男丁也死的死,没的没,无奈何,只能靠阮姨娘母子撑场面。 “楼公子总算来了,祖父一直在念叨。您作为云卿的恩人,也是我们陆府的上宾,祖父说了,等您来了,就告知他,他要亲自带云卿来向您道谢。” 陆钦从善如流,在市政府磨砺的大半年,已然让醉心学术的书呆子,摇身一变成为了圆滑世故的政客。 说是商议要事,却句句不离陆云卿,梅凤官很快就抓住了其中重点。 “怎么,难不成今日的宴会是专门为陆小姐摆的?” 陆钦没有正面回答他。 “堂妹回到雍州许久,都没有公开亮相,最近华兴社事故频发,爷爷想借这件事冲冲喜。” 说是借事冲喜,可宴席邀请宾客寥寥,而且更多的还是华兴中几姓大佬,梅凤官很快就懂了,看来所谓的商议要事,恐怕和陆府这位真孙女脱不了干系。 只是在这样的场合,居然还邀请把华兴社搅得天翻地覆的谢洛白,陆正乾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梅凤官与展若男被陆钦亲自引到上座,很快,陆太爷就带着打扮一新的陆云卿来拜见梅凤官。 陆云卿每一步都走得很是小心。嫌她上不了台面,陆太爷也参照溪草,为她请了几个先生恶补,然比起溪草各方面如鱼得水,陆云卿却显然力不从心,陆太爷也放弃了,只希望她能坐站有相,不给华兴社丢脸就行! 本来已经改正了磕绊口吃的毛病,可对上惊才绝色的梅凤官,陆云卿还是忍不住紧张,那本已练习了无数次的话,也说得卡顿结巴,让陆太爷心中叹息。 “父亲,谢司令和谢少夫人已经到了。” 冯玉莲向陆太爷行了个礼。 纵然对赵寅成命丧军政府大牢耿耿于怀,可冯玉莲却也感念溪草假扮陆云卿时对她的照拂,而且也是这个少女,斗死了与她缠斗半生的严曼青。是以,在溪草到冯府上拜会,冯五拒绝了几次后,还是冯玉莲松了口,说服父亲,请人进来一叙。 他们以为她会为赵寅成的死亡辩解,可没有,溪草只犀利的和他们分析了时政利弊。 作为过了江河一跃成龙的华兴社元老,冯五深深明白,今时不同往日,华兴社这艘大船本来就岌岌可危,经少女之手,让其迅速衰败,已然撑不了多少时日了。 虽然对赵寅成之死不忿,可若上了军事法庭,凭他绑架督军府少帅少夫人和勾结日本人的罪行,结局不一定比这个好! 是以暂放恩怨,和溪草达成合作。有冯五在中间转圜,溪草很快拜见了唐三,彼此没有前仇,唐三很爽快答应会促成华兴社与督军府的合作。 经两位大佬说和,陆太爷逐也下了帖子,于是便有了今日明月楼的一幕。 “先把他们领到位置上,就由你去招待吧。” 陆太爷淡淡吩咐冯玉莲。 若非万不得已,他是断不想和把华兴社耍得团团转的谢洛白再有交集的。若非没有鱼死网破的实力,他恨不得手刃溪草和谢洛白泄愤。 冯玉莲称是退下,陆云卿也被陆承宣叫去,见自己的表哥表嫂。 终于,客人全部到了,陆太爷站在上首主持开宴。 “今日请诸位前来,除了要向大家介绍我陆正乾真正的孙女陆云卿之外,还要向大家公开我华兴社守护了几辈子的秘密。不瞒诸位,此事确实和前朝龙脉相关!” 此言一出,饶是谢洛白和溪草面上还保持平静,可心中已经翻江倒海;而后面到的汪文洁亦是掩不住满眼狂热,便是展若男也露出惊诧颜色。 更别提一头雾水的阮姨娘母子和陆承宣父女。 唯一算是平静的,恐怕就只有梅凤官了。 陆太爷幽沉的眸子在席间人脸上缓缓一扫。今日的客人不多,除了华兴几个大佬外,重点的宴请对象显然就是谢洛白和楼元煊。 淮城总统府派了汪文洁频繁走访华兴几姓,开门见山说明自己的意图。 “现在的华兴社已经不比当年。这件东西,已经不能为华兴社带来福祉,反而会惹来灾祸。与其苦熬消耗实力,不如寻找一个有力的靠山。一统华夏大势所趋,如果华兴社选择了总统府,将来淮城方面扫平雍州,不正是以陆家为首的华兴社拜相封侯的时刻?” 而唐三和冯五的话也在耳边回荡。 “老哥,淮城山高皇帝远,如果把这件东西交付总统府,以后他们拿了对咱们不管不顾怎么办?除非我们就离了雍州,举家迁徙淮城!否则这个庇护只是空谈!” “是啊,只要我们留在雍州,沈彦兴就是雍州的天!以谢洛白的手腕,先前还顾及情面,玩虚与委蛇,若撕破脸来硬抢,届时灭了华兴九姓还不是时间早晚问题?毕竟兄弟们再能打,可赤手空拳哪里能和手持武器的大兵对抗?老哥你断不能舍近求远啊!” 谢洛白司马昭之心,总统府也不是省油的灯。 华兴社七零八落,已经没有自保的能力,若非要在其间选一个投靠的话,如果谢洛白没有遣溪草假扮的前科,会是陆太爷的首选。 如今彼此之间存了间隙,要投靠千里之外,毫不知底的总统府,陆太爷又不放心。 “不过和华兴社合作,我陆正乾还有一个条件。便是只有成为我孙女婿的人选,才有资格知晓华兴社隐瞒数百年的辛秘!” 此言一出,梅凤官和谢洛白皆是面色一变,然最受不了的还是陆承宣。 说是介绍真正的陆云卿,可陆太爷都忘了把孙女叫到台前,向众人问好。陆云卿松了一口气,他却微微叹息。 云卿和溪草相距甚远,到底还是不符合父亲的期望。 不说相较溪草那一次宴会,此次规模甚小;且女儿胆子小,其实陆承宣也不想逼着孩子抛头露面,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 可不知陆太爷和云卿说了什么,本还畏怯的女儿忽然一改常态,表示会加油,接受了陆太爷请来的先生,默默地努力。 女儿的付出陆承宣看在眼里,被父亲轻待,他本就不满。 现下还莫名其妙扯上了云卿的婚事,来成就华兴社,陆承宣是万万不肯的! “爸爸,云卿的婚事和华兴社的辛秘有什么关系?您不能为了一己私欲,葬送云卿的一生!” 陆太爷冷道。 “身为陆家的子孙,怎能在家族蒙难时袖手旁观!” 陆承宣觉得啼笑皆非。 “这个家并没有为云卿做过什么,现在却要在一个女孩子身上讨要利益!” 看女儿一言不发站着,陆承宣更是心疼,过来就拉陆云卿的手。 “云卿,我们走!” “不,我不走!” 在陆承宣满目错愕中,陆云卿摇着头,往常瑟缩的脸上写满了坚定。 “爸爸,我愿意的……” 陆承宣失望不已,额上青筋直跳,正要说什么,陆太爷示意左右上前一把控住他,将他带离了宴厅。 见状,溪草目光骤缩,一瞬站起,被谢洛白一把握住手腕,安抚着重新落座。 这一幕被陆云卿收到眼底,心中更是凄惶。 明明她才是爸爸的亲生女儿,可沈溪草却和陆承宣更像父女。可这能怪她吗?她自小离家,被生活磨砺得一无是处,唯一能改变命运的机会便是嫁人。 所以,当陆太爷问她愿不愿意嫁给楼元煊或是谢洛白时,她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毕竟,陆承宣不能守护她一辈子,而丈夫和孩子会是她余生的依靠。有了华兴社小姐的身份,就算不得丈夫喜爱,只要能保证她下半生衣食无忧就好。 瘟疫蔓延、四处流浪、居无定所、食不果腹的那几年,陆云卿不想再重复。、 她这一生,所希望的,不过是一个安稳温饱的日子。 “将来云卿无论生了儿子还是女儿,这个孩子,就是华兴社正统的继承人!” 陆太爷摘下眼镜,双目缓缓移向蹙眉浅笑的梅凤官,和喜怒不明的谢洛白,直问。 “不知楼公子和谢司令,意下如何?” 第284章 双双拒婚 龙脉背后隐藏的巨大财富,无论是淮城总统府,还是雍州军政府,自然谁都想要,所以才会不择手段地围着华兴社打转。 可得到这笔财富的附加条件,却是要娶陆云卿,这让梅凤官和谢洛白同时沉默了。 终是谢洛白先笑盈盈地反问。 “陆太爷莫不是在说笑?我已经结婚了,难道云卿表妹想来沈家做姨娘不成?那得先看我太太肯不肯点头?” 说到“云卿表妹”他甚至有点不习惯,这四个字,在他心里原本像是一种爱称,用来指代溪草,而不属于那个存在感像烟云一般的女人。 说罢,他竟真就询问地看向溪草,目光掐得出水来,一副新婚燕尔的宠溺样子。 梅凤官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溪草更是在心里骂了句娘,自从离开庆园春以后,她很久没想骂脏话了。 谢洛白这厮,当着梅凤官的面,故意要展现恩爱,刻意得太明显! 那就别怪她以牙还牙,溪草也笑。 “司令若愿意,我自是……” 同意二字还没出口,腰上一痛,谢洛白竟在桌子底下悄悄掐了她一把,硬是截断了她的话头,溪草恼怒地拉下他的手,瞪了他一眼。 两人之间这点小动作,别人或许没有注意,唯有梅凤官尽收眼底,他执杯浅酌,借机掩下面上的失落。 谢洛白话中的讽刺,让陆云卿涨红了脸,陆太爷也有点愠怒,他极力忍着不快,和谢洛白打着机锋。 “谢司令才是说笑,我们华兴社的小姐,岂有做姨娘的道理?如今新时代了,结婚,不代表不能离婚。” 说毕,他的目光在谢洛白和溪草两人之间巡梭,企图看到一些裂痕。 其实他提出这种要求,除了以联姻巩固合作关系之外,还存了几分报复谢洛白和溪草的意思。 你不是想要龙脉吗?可以,只要抛弃那个假陆云卿,替华兴社雪耻,此前恩怨就算一笔勾销。 可惜和他意料中完全不同,谢洛白不仅没有纠结,甚至没有半点犹豫,他哈哈一笑。 “始乱终弃,可不是我谢洛白的作风,何况我和太太相亲相爱,琴瑟和谐,别说龙脉图了,就是拿总统的头衔来换,我也不稀罕。” 说者有意,听者有心,梅凤官和溪草同时一愣,梅凤官放下酒杯,目光渐沉,溪草却是五味杂陈。 她在欢场看多了男女间那些情爱游戏,这种话,大多是逢场作戏,听听也就罢了,可谢洛白说出来时,她心里却裂开了一丝缝隙,有些莫名的情绪趁机狡猾地溜了进去。 陆太爷冷笑,行啊!姓谢的小子,这是打定主意要美人不要江山了,那就别怪陆家没给他机会选择。 他将视线转到梅凤官身上。 “既然谢司令愿意主动退出,那楼公子不妨考虑考虑。” 展若男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她悄悄握紧双拳,紧张地盯着梅凤官。 这位总长千金,在自己十九岁的生日宴会上,邂逅随父亲前来道贺的梅凤官,惊鸿一瞥之后便坠入爱河,她是将门之女,又受过新式教育,性子大胆爽利,此后便频繁地往楼府走动,主动向梅凤官示爱,尽管没得到什么回应,她还是百折不饶,甚至一路跟到雍州来。 她和那些小肚鸡肠的旧式妇女不同,从不逼男人表态,但不代表她不在乎他的表态。 梅凤官目光不着痕迹地从溪草脸上掠过,她的心不觉提了起来,只听梅凤官淡淡道。 “在晚辈看来,婚姻不是儿戏,更不该是用来交易的筹码,陆太爷的美意,晚辈敬谢不敏。” 展若男忍不住露出微笑,对梅凤官的欣赏又添了一层。 溪草也松了口气。 梅凤官虽曾在名流中游走逢迎,却没有真正出卖过自己,他的秉性始终是清高爱惜羽毛的,不会为了政治利益愿意牺牲女人和婚姻。 她只是担心,赵寅成的死,和对自己的失望,会让梅凤官做出自暴自弃的决定。 还好,他依旧坚守底限。 即便用巨大的利益作为交换,这两个男人却都表示不愿意娶自己,陆云卿觉得自己像个被嫌弃的赠品,自尊受到了深深的伤害,她再也没脸在席间呆下去,掩面离席,陆承宣见状,揪心不已,忙跟出去安慰。 场面一时难堪,陆家的孙女,虽不是什么皇室公主,可也是人人求娶的香饽饽,陆太爷面沉如水,愤然起身。 “既然二位都没有合作的诚意,那我也不强求,阿钦,替我送客!” 饭吃到一半,陆钦尴尬地站起来,不等他说几句缓和气氛的话,谢洛白牵起溪草就走,梅凤官紧随其后,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太阳穴的青筋突起。 或许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溪草芒刺在背,用力想挣开谢洛白的手,他却握得如铁钳一般。 展若男跟着梅凤官旁边,也觉察出几分不对来。 席间她一直在留意着梅凤官的一举一动,能感觉到他和这位司令夫人之间的微妙。 当初梅凤官在雍州抢婚劫人的事传到淮城,她还不大相信,如今看来,情报人员并没有夸大其词。 她心里微微一颤,可也没忘了父亲交待的正事,故意放慢脚步,等后头的汪文洁跟上来。 汪文洁今日也在场,他和谢洛白、溪草有旧仇,却仿佛西北的事完全没发生过,谈笑自若,只是陆太爷提起陆云卿的婚事,才开始静观其变。 展若男侧过脸和汪文洁说了几句,他就摇头叹气。 “是个好主意,既能完成总长的交待,又给楼公子解了围,只是需要牺牲我而已,若男,你真不够朋友!” 展若男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 “牺牲?文洁,你的脸皮也太厚了吧!你那点嗜好,别人不知道,难道我还不清楚?这位陆云卿小姐真嫁了你,又能熬多久?我劝你这次积点德,别误了总统的大事!” 汪文洁笑了笑,没说什么,却趁着人不注意,悄悄转回明月楼正厅。 陆太爷还在生气,华兴社另外几位老兄弟都在劝他。 “罢了,老哥,既然姓谢的和姓楼的都没有诚意,我们华兴社也不必上赶着倒贴!” “听说胡炎钊也有儿子,不如叫人去东北探探他的口风?” 正说着,汪文洁转了进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在座的君子可不止两位,陆太爷又何必舍近求远?您难道忘了,陆家的千金,家父可是请了媒人下过聘的。” 经他一提醒,陆太爷果然想起了这件事,他眉头微皱。 “汪先生,那时陆家聘给你的,是那个冒牌货,这件事不能一概而论……” 汪文洁一笑打断。 “我只知道我们家聘的就是陆家孙女,是陆家悔婚在前,并没给汪家个合理的交待,陆太爷现在要嫁孙女,也该首先考虑汪家,何况以汪家家世,也不算辱没贵府吧?” 陆太爷一心只想在梅凤官和谢洛白之间择个高低,汪文洁,他倒是确实考虑漏了。 司法厅厅长乃是中央高官,论地位,也能和督军一较高低,汪文洁在淮城政府里也是新贵,前途不可限量。 可是汪文洁结过四次婚,四个老婆都是过了一年半载就死了,传说他克妻。 若不是术士咬定溪草是当年他打死的女婴回来报仇,陆太爷当时绝不会把自己的孙女嫁给他。 “聘礼陆家已经退了,汪家也接受了,这件婚事当然就算是作罢了。” 见陆太爷不肯松口,汪文洁进一步道。 “我也知道,陆老先生听了一些关于晚辈的风言风语,但那都是无稽之谈,若陆家真有顾虑,汪家可以找个精通五行八卦的高人来破一破,保证陆小姐不会出任何事,陆老先生若是不信,我可以写下保证书。” 他说得信誓旦旦,又循循善诱。 “您也知道,汪家家风是不纳姨太太的,若是陆小姐和我结婚,汪家的孩子,今后一定都有一半陆家血脉,这样牢靠的关系,陆老先生还会担心淮城政府翻脸不认人吗?” 陆太爷眉头微松,显然被他说动了几分,可他膝下所剩的儿孙到底不多了,他实在舍不得拿孩子犯险。 “汪先生,你的话我记住了,这件事,容我再考虑考虑,过几日给你答复。” 顽固的老家伙,汪文洁心里骂了一句,面上却是笑吟吟地道。 “那是自然。” 辞别了陆太爷,他走出包厢,路经明月楼中庭花园时,无意间发现游廊下头,什么东西在花丛后头动了动,定睛一看,便笑了。 汪文洁走过去蹲下,躲在杜鹃花丛里的陆云卿忙抱着自己瑟缩到角落。 她以为自己恢复了陆家小姐的身份,就能改变命运,不再是一个帮佣的下等人,可是残酷的现实狠狠地打了她的脸。 她不识字,没有见识,上不得台面,即使披着陆家小姐的皮,别人一样看不上。 “云卿小姐,你怎么躲在这里呢?你爸爸正到处找你呢!” 汪文洁作势回头,陆云卿以为他要去叫陆承宣,吓得拉住他的裤腿。 “汪先生,求求你别……” 刚才陆承宣在花园里喊了她半天,她都没有作声,只是一个人捂着嘴哭,父亲对她生活很关心,可他时常看着沈溪草用过的旧物长吁短叹。 “要我别告诉你爸爸,你得答应我一个请求。” 陆云卿怯怯地抬头望着他,汪文洁微微一笑,将手伸给她。 “我要去大光明戏院看戏,可是缺一个女伴相陪,陆小姐可以赏脸吗?” 第285章 屋内添香 明月楼外,溪草在车门前站住脚,忍不住回头,梅凤官刚走下楼梯,也立在原地,表情复杂地回望着她,欲言又止。 谢洛白轻哼一声,高大的身躯上前一步,阻断两人交织的视线,拉开车门。 “快上车吧,看这天气像是要下雨,别淋着了。” 大庭广众,为顾及谢洛白的面子也得避嫌,溪草只得收回目光,高跟鞋刚要迈入车内,陆钦追上来,将大红喜帖分别递给谢洛白和梅凤官。 “我和美仪的婚礼定在下月十号,希望两位能够赏光。” 谢洛白接过来,很自然地轻揽住溪草的肩膀。 “陆二少的喜酒,我们夫妻两是一定要来喝的。” 他故意加重夫妻两字,挑衅地瞥了梅凤官一眼,对方冷冷别开目光,收了帖子,捏着烫金红纸的骨节有点发紧。 回沈府的路上,溪草开了口。 “我认为,二爷刚才不该拒绝和陆家的联姻,不费一兵一卒,又没有流血牺牲就能得到龙脉,是最佳的方式。” 见她一脸冷静地分析着利弊,谢洛白很不高兴。 “二爷可不是古时候的和亲公主,绝不会为了政治利益把自己赔进去,陆正乾的条件,若是三个月前还能考虑。” 溪草面色微动。 三个月前,陆府的孙小姐,还是她这个冒牌货。 她假装听不懂谢洛白话里话外的暗示。 “二爷不是想一统华夏吗?英明的上位者,永远该把大局的利益放在个人之前。” 谢洛白盯着她,长眉蹙起。 “梅凤官也没点头,你怎么不去劝他?” 溪草一噎,正色道。 “那是因为比起淮城那位想要复辟的楼总统,我自然更希望龙脉掌握在二爷手中。” 谢洛白紧绷的面容缓缓松开。 “这还像句人话。只不过二爷要做操棋者,而不是让自己成为棋盘上的棋子,这件事没得商量,你不用再说了,好好和本司令扮恩爱夫妻就行了。” 溪草面色不太自然地纠正。 “在外人面前,我自然会扮演好沈家少夫人的角色,也希望二爷适可而止,不要刻意做作,让人难受。” 谢洛白当然清楚她指的是什么,他发挥了一贯无耻的作风。 “溪草,你未免也太敏感守旧了吧,在庆园春那几年都白呆了?夫妻之间,拉拉手搂个肩膀就叫刻意做作?我又没当着众人亲你!那才叫恩爱夫妻。” 溪草被他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知从何时开始,打嘴仗,她已经完全被谢洛白压制,占不到半点便宜。 回到沈家洋楼,客厅里却多了个女人,正背对着他们坐在沙发上,卷曲的波浪长发下,是一袭玉绿色的旗袍,沈洛琛大摇大摆坐在她对面,挖玻璃碗里的奶油冰淇淋吃,时不时拾起桌上盘子里的坚果,故意打在她旁边的沙发上,那女人却一动不动,似乎很拘谨。 听见脚步声,她立刻起身回过头,竟然是谢洛白有名无实的姨太太红绣。 谢洛白脱了外衣往沙发上一扔,锐利的眸子扫过她,显出几分不悦。 “你怎么来了?” 红绣双手局促地交握着,小心翼翼地解释。 “夫人谴我过来,照顾二爷的饮食起居。” 听这意思,谢夫人并不是派她来探望谢洛白,而是要让她长久的住下。 看来她对两个欺骗他的小辈,不但没有解开心结,甚至还打算让红绣出面,给他们制造点麻烦。 谢洛白毫不犹豫地道。 “这栋楼里伺候的佣人已经够多了,不缺你一个,你回去吧!” 被他驱赶,红绣窘迫地站在原地,素菊连忙上前赔笑。 “二爷,夫人打过电话来,说您要是不肯留下姨太太,今后就别认她这个娘了,您把人赶回去,这不是打夫人的脸吗?” 谢洛白眉心蹙起,还要说什么,溪草抢先道。 “素菊,将一楼收拾出个房间来,给姨太太住,另外再拨两个人,给姨太太差遣。” 素菊忙应了一声,带着两个女佣,把红绣的行李一起搬到了卧室里去,红绣不敢继续站在谢洛白面前戳眼睛,谢了溪草,赶忙地跟着去了。 谢洛白这才白了溪草一眼。 “你倒会替人拿主意。” 溪草可不想在谢夫人那里多添一笔仇恨,便微笑着劝谢洛白。 “二爷这时候小心眼起来了?我既然是少夫人,内宅里的事,自然是我拿主意了。再说了,红绣住进来,那是代表夫人来的,二爷怎么能把长辈的跟前人赶回去呢?态度也要软和些,我还盼着红绣能帮着在夫人面前说些好话,好让我和夫人和解呢!” 谢洛白就没再反对,近来,谢夫人一直把他拒之门外,活阎王拿自己的母亲,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如果红绣真做个中间人,缓和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倒也不错。 “那就让她住下吧,以后她就归你管,你想怎么安排都行。” 说着,他突然揽过溪草的腰,不顾她的推拒,俯身在她耳边一字一句道。 “不过,在这栋楼里,我谢洛白的太太只有一个。” 原本该是耳语,偏偏他有意提高声音,门口把守的护兵听到了,站在走廊的门口的红绣,也听到了,脚步不由一顿。 素菊就有点同情红绣,从前还在蓉城谢府的时候,红绣就待下人很是不错,素菊也没少受她恩惠,论起来,比和溪草的感情深多了。 她不由安慰红绣。 “红姨太,二爷的脾气素来就这样,您别往心里去,至于少夫人,她可不是龙砚秋那种不容人的,您在这里的日子不会难过,若有什么难处,只管吩咐我。” 红绣点头,温柔地对她笑道。 “我知道的,我也是被夫人逼着来的,什么都不会和少夫人争的,谢谢你了,素菊。” 虽然这么说,可袖中交握的手指,却悄悄嵌入自己的肉里。 素菊见她想得开,也欣慰了几分。 “其实红姨太,你又有什么不好呢?我看你,比少夫人还温柔贤惠,二爷会有想开的一天的。” 红绣只是微微笑了笑。 想开?十多年了,她好不容易熬死了龙砚秋,谢洛白又娶了一个沈溪草,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想开? 谢洛白今天没有去营地,就留在家里,傍晚时分,下起雨来,溪草于是差人过主屋那边去告诉,他们夫妻不过去吃晚饭了。 小洋楼备的厨子,做得一手好粤菜,难得吃一顿,本该是惬意的事,可饭桌上多了个红绣,气氛就有些不对。 谢洛白见桌上有大虾,亲手剥了一只放在溪草碗里,那虾肉十分香甜,她就从善如流地吃了,刚咽下去,谢洛白竟又剥好了第二只。 溪草看了眼对面低头不语的红绣,有点尴尬,用手盖住了碗。 “我怕胖,二爷自己吃吧。” 谢洛白就把虾肉直接往她嘴里一塞。 “多吃点,前几天为了养伤要你忌口,人都瘦了一圈,你们女人,还是胖些好看。” 溪草的脸越发红了,这才觉得留下红绣,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从前谢洛白说这些厚颜无耻的话,只有沈洛琛听见,那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不懂什么,可他当着红绣这样说,溪草有点绷不住。 正想到沈洛琛,沈洛琛就从花园里头跑了回来,及时打消了溪草的窘迫,她连忙喊住他。 “洛琛,还不洗手吃饭!大下雨的,你往花园里跑什么?” 沈洛琛手里抱着个有盖的搪瓷缸,黑眼珠子嘀咕直转,落在红绣身上。 这谢二的小妾,像个木头一样,问她话也不答,拿坚果打她,也没什么反应,真是闷死人了。 沈洛琛来了恶作剧的心思,跑到红绣面前,献宝似的将搪瓷缸抬到她面前,打开盖子。 “给你看看我的宝贝!” 红绣不喜欢沈家的孩子,可这是谢洛白的亲弟弟,她不得不赔着小心,下意识瞥了一眼,见里头盘着一条黑纹环花的蛇,正对她吐着鲜红的信子,当即吓得尖叫着跳起来,高跟鞋绊到了脚,摔倒在地。 沈洛琛笑得腰都弯了,捂着肚子指着红绣。 “这么胆小!你怎么能当活阎王的女人呀!” 谢洛白只是抄手看戏,素菊看不过去,忙把红绣扶了起来,为她打抱不平道。 “三少爷,你这么做,实在太没教养了!” 沈洛琛脑子一转,又跳到溪草身边,将搪瓷缸凑上去,兴致勃勃地等着看她的反应。 没想到溪草看了一眼,淡淡道。 “谁让你捉它的?你知道这是什么蛇吗?” 她毫无反应,让沈洛琛大失所望,可同时又有点欣慰,临危不乱的女人,才像他们沈家的媳妇,才配被他叫一声二嫂。 沈洛琛伸手捏住蛇头,把那蛇从搪瓷缸里拽了出来,在溪草面前晃。 “什么蛇,菜花蛇啊!又没有毒,她就吓成那样!太没用了!” 溪草摇头,轻飘飘道。 “你错了,这不是菜花蛇,你仔细看它身上的花纹,黄纹是不是格外鲜艳分明,不像菜花蛇那样模糊,它是剧毒的金环蛇,被它咬上一口,浑身得起紫斑,死之前,身体会肿得和水缸一样……” 话音未落,沈洛琛小脸霎时雪白,触电般放开了手,蛇掉在地上,朝他的方向游走过来,他大叫着逃到谢洛白背后。 溪草却走过去,弯腰捡起那条蛇,红绣吓得愣住了,沈洛琛颤手指着她。 “你!你!” 溪草走到门边放了手,小蛇就沿着草丛游走了,她这才转头,微微一笑。 “骗你的,那就是菜花蛇。” 沈洛琛的脸色更难看了,鼓着腮帮似乎要哭,谢洛白早已忍不住笑了起来,清朗的笑声格外愉悦。 “还不快给你嫂子赔不是?今后自己老实些,没本事,就别惹你二嫂!” 沈洛琛这种熊孩子,向来是你弱它就强,在溪草手上栽了两次,他反而服气,老老实实服了软,还嬉皮笑脸地缠着溪草饭后教他玩枪。 素菊见二爷只顾着少夫人,却全然忽略了被沈洛琛吓得魂飞魄散的红绣,忙插嘴道。 “这位红姨太,是我们夫人跟前的人,也是小少爷的嫂子,你不能这样没有尊长!” 提起母亲,谢洛白就补充了一句。 “也给红绣道歉。” 沈洛琛不敢忤逆谢洛白,敷衍地说了句对不起,翻着白眼,一幅看不起红绣的样子。 红绣白着脸,勉强堆起笑。 “小孩子都调皮,不碍事的。” 藏在餐桌底下的手指,却狠狠地将帕子绞在一起,仿佛要把那绸绢撕碎。 饭毕,谢夫人又打了个电话过来,谢洛白和溪草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一丝光亮,起身要去接,素菊却握着电话,对他摇了摇头。 “夫人说,她只和红姨太说话。” 红绣双颊,重新泛出一点光彩来,连忙起身去接。 谢夫人性子又倔又烈,自己再生气难过,都不愿让谢洛白和溪草进门,在这个时候,倒是她从前看不太上眼的红绣,在一旁端茶递水,捏肩捶腿,宽慰贴心的话说了不少。 而那个什么溪草,一口伶牙俐齿,说出来的却没一句真话,倒是红绣这样老实本分的人,才拿真心待她。 谢夫人这才觉出红绣的好来,愧疚自己从前冷待了她,也觉得这样实心肠的姑娘,不该被谢洛白辜负,这才送了她过来,到晚上不放心,生怕谢洛白虐待她,还亲自打了电话过来。 “是的,夫人,二爷没有为难我,少夫人也待我很好,二爷还让我转告您,自己在家,多保住身体,如今虽是春天了,可衣裳却是不能轻易减的。” 放下电话,红绣发现谢洛白看她的目光,果然多了一丝感激,她没有趁机邀功,只是温顺地道。 “二爷没有吩咐的话,我先回房了。” 谢洛白点头,等她离开后,对溪草道。 “她还算省心。” 溪草笑了笑,谢洛白说的没错,红绣不惹事,也不争风吃醋,确实很本分了,可她心里总觉得有那么一两分保留。 从前接近谢洛白的女人,都死在龙砚秋手里了,那如此温良的红绣,又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第286章 一片哗然 ,最快更新司令,奴家不从最新章节! 小洋楼进了新人,很快传到沈夫人的耳中。 知道对方还是谢信芳特意送来的,燕子居飞速派人传红绣过去说话。那人也机灵,特地挑了个谢洛白和溪草都不在的时候。 待溪草和谢洛白回到小洋楼,便见红绣红着眼眶明显哭过,素菊在旁连声安慰。 “怎么了?” 听到军靴声响,红绣心中一暖,然而抬眼却看到谢洛白细心地帮溪草解下肩上披肩,那双狭长的目都没有往自己这边瞟上一眼,那一颗本已火热的心在瞬间又冷了下来。 她拿着帕子擦了擦眼角,抿唇简单交代了一下事情因果,末了很识大体地道。 “我不会说话,无法讨沈夫人欢心。” 谢洛白不以为意,沈老太太和沈慕贞他完全没有当做一回事,搬回督军府,不过是为了接手雍州政权,至于这些内宅女人之间的争斗他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若是沈老太太姑侄想要搞事,自有溪草摆平一切,关于这点,谢洛白很有信心。 是以他不甚在意地道。 “既然说不到一处,以后就不要去那边走动了!” 说完再不看红绣,搂着溪草就上了二楼。素菊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愤愤不平道。 “红姨娘,你怎么不对二爷说实话?” 她撸起红绣一遮到底的月牙弯袖,只见素白的手臂上尽是青紫淤痕。 今日说是去说话,可沈慕贞却在她面前大撒主母威风,对红绣百般挑剔,最后不惜在燕子居对她用了刑。 素菊叹气,现在天气虽说已经转凉,然而穿得这般严实显然就不对劲,谢洛白委实不细心。 “我现在就去和二爷和少夫人说!” 红绣阻止了她。 “罢了,谁让我是姨娘呢?在前朝,姨娘不过就是个奴婢,还是不要去给二爷和少夫人添乱了……” 目睹她浮上一层薄泪的双眼尽是恳求,素菊为她难过。 “我先去为你取药。” 这些细节,溪草与谢洛白已经无暇顾及。 龙脉一事得以昭告,而谢洛白和梅凤官又在明月楼宴上双双拒绝了和陆家结亲的可能,似乎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然而若不抓紧把龙脉秘密收入囊中,待有了新的势力加入角逐,又会生出变故。 所以这些天谢洛白派了探子盯着淮城方面的动静;而溪草也没有闲着,先是去拜访了杜九、赵翔,又把除了严、孙二府的人家都走了一遍。 那一天,被陆太爷再次拒之门外后,她索性去陆公馆探望陆承宣。谢洛白从军校回来后,去陆公馆接了她,刚好和送陆云卿回来的汪文洁相遇。 关于二人最近来往频繁,谢洛白早已知晓,溪草也在走访华兴几姓中听到模糊传言,如今亲眼撞见,两人面上都没有意外。 反而是陆云卿,面对他们,又是尴尬又是自卑,只匆匆和二人打了个招呼就进了陆公馆。 “原来淮城方面打的是这个主意。” 听到谢洛白的话,汪文洁也不遮掩。 “谢司令此言差矣,你我之间,不过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再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云卿小姐也很可爱啊。” 陆太爷在宴上放了话,谁能迎娶陆云卿,就把龙脉秘辛告知对方,而今后陆云卿和对方诞下孩子,则会是华兴社的正统继承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完全没有考虑陆钦的利益,陆钦当时虽没有言语,可凭借溪草对他的认识,他不可能完全没有触动。 溪草先去探陆钦的底,果然,他虽闪烁其词,可后面也坦露了一争高下的决心。 他的准岳母是唐三夫人的内侄女,这桩婚事无异于让陆钦增加了市政府和华兴社的筹码,并非没有胜算。 同时,溪草也启动了报社的人脉和谢洛白在淮城的探子,一起去调查汪文洁先前的四段婚姻。这一查,竟发现汪文洁不为人知的秘密。 “之前淮城方面的报道都被汪邑压下了,不过纸总包不住火,凭借这些东西,汪文洁的算盘应该会落空。” 在报社校对完最后一个字,溪草亲自把报样送到印刷厂。果不其然,当汪文洁虐杀妻子的新闻在报纸上曝光,雍州上下一片哗然。 汪文洁气急败坏,当下在报纸上刊登声明,表示这一切都是污蔑,要起诉以《自由新报》为首的报刊。 然而在雍州地界,哪个律师敢跟谢洛白作对,根本没有人愿意接汪文洁的案子,加之有军政府施压,法院也不敢开庭,移到淮城打这个官司,显然远水解不了近火。 就在汪文洁一筹莫展时,淮城方面,汪家的四个前亲家,竟联合向淮城法院递了状纸,把汪文洁告上了法庭。 有官司缠身,汪文洁只得先离开了雍州。 得知陆太爷已然熄了让陆云卿和汪文洁结婚的心思,溪草松了一口气,却没想到向来毫无主见的陆云卿竟坚持要嫁给汪文洁,让陆承宣头疼不已。 他索性把女儿关在陆公馆,不想陆云卿为了逼陆承宣妥协,竟割腕自杀。还好发现及时,送到圣彼得医院抢救,捡回了一条命。 谢洛白和溪草赶到医院的时候,和来探望侄女的谢夫人以及谢信周狭路相逢。 谢夫人一句话不说,就对谢洛白高高举起了手掌,虽没有打到谢洛白,却也让谢洛白脸色一变。 “姆妈,您在干什么?” “你怎么能这样对云卿?”谢夫人浑身都在抖。 “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你的表妹。就算不想娶她,何必当着众人,驳她颜面?” 病床上,面色枯败的陆云卿哭着把明月楼宴上的细节告诉了谢夫人。 “我知道我比不上沈溪草,没有她漂亮,没有她优雅,没有她有学识,任何人都看不起我……只有文洁,不会拿有色眼镜看我。他尊重我,关心我。恐怕这辈子,再也没有人会对我这样好……” 谢夫人面色复杂,她又是气陆云卿善恶不分,又是怜惜她从小漂泊无依,同时也深深自责。 若自己对云卿关心一点,怎可能会如此不自信? 显然,他们对陆云卿的失望,也侧面造就了这一切。而这所有的开端,就是儿子谢洛白找了个冒牌货把她至始至终愚弄了个遍。如果没有溪草的金玉在前,谢夫人也不会对真正的陆云卿如此疏忽。 第287章 局面变幻 ,最快更新司令,奴家不从最新章节! 说曹操,曹操到。谢夫人心事重重地走出病房,一眼就看到了拐角上来的儿子。 “姆妈,那种场合,只有两个结果,云卿有自己的幸福,我不认为我的做法有何不妥。” 谢夫人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 “便是这样,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嘲讽云卿啊。说什么让云卿做小,实在是不像话!” 纵然对土气拘谨的侄女不满意,可她到底是小妹谢信蕊留在世上的唯一骨血。一想到女孩子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眸中光芒尽散,谢夫人就心疼。 她看着垂眸站在谢洛白身后的溪草,更觉糟心。 这个女孩子已经被谢洛白明媒正娶,若非她实在来路不正,其实携夫人对这个儿媳人选很是满意。 如今,一个雀占鸠巢,儿子还这般厚此薄彼。从情感上谢夫人也理解儿子的做法,可从理智上又无法过自己那一关。 听到溪草小心翼翼叫了自己一声“姨妈”,谢夫人别过头,没有理她。 这个举动无异于火上浇油,眼看母子二人面色越来越不对,谢信周上前一步。 “大姐,这件事洛白固然有欠考虑的地方,可陆府如此草率对待云卿的婚事,两方面都有问题。不如你先回去,我有几句话和洛白说,至于云卿,显然已经不适合再留在陆府,过几日我们再联系三妹夫,一起商议。” 听了弟弟的话,谢夫人没有再说什么,和桑姐先行一步。 为免尴尬,溪草也趁势回避开来。可不多一会,就听到谢洛白和谢信周二人吵嚷起来,还没有说几句话,谢洛白就气冲冲地过来拉了溪草的手就走。 溪草用脚指头都能猜出舅甥之间的冲突。 站在谢信周的角度,男人三妻四妾实属正常,否则他也不会为谢洛白做主纳红绣为姨娘,外甥放弃了这个唾手可得的机会,让他非常不能理解。 这已经是他们第二次面对这个问题。 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溪草不由抬眼看向已经显露疲态的谢洛白。察觉她的视线,谢洛白趁势握紧了她的手,这一次溪草没有挣开。 两人回到小洋楼起居室才坐了几分钟,金嬷嬷就来敲门,只道沈督军让谢洛白去书房一趟,同时被点名的还有溪草。 夫妇二人俱是一诧,不由怀疑莫不是沈督军也知道了陆府婚事始末,打算找他们兴师问罪。 然而当溪草二人赶到的时候,发现沈督军身畔还有一个人,正是谢洛白的姐夫俞鸿铭。 难得的,沈督军只字未提,只对二人略一颔首,示意他们坐下。 “鸿铭,你来说吧。” 俞鸿铭清了清嗓子。 “事情是这样的……” 这些日子,他在军政府被谢洛白打压得处处碰壁,俞鸿铭才发现沈督军一手打造的督军府,竟在不知不觉间被谢洛白掌控,这让俞鸿铭大受打击。 连带的,看沈洛晴也越发不顺眼。他再不想窝窝囊囊地留在雍州,只想赶紧回淮城去当他的秘书长。于是俞锦鸿主动向淮城拍了电报,没想到却接到了展锦荣新的任务。 “……汪家和陆家的婚事已经告吹,而陆太爷却迟迟没有决定,未免夜长梦多,展总长的意思,想让淮城总统府与雍州军政府达成合作,共同分享龙脉秘密……” “原来姐夫是来当说客的。” 谢洛白唇角噙了一丝笑,一针见血地点明了问题的关键。 “他淮城拿什么和我们合作?是打算输送武器呢?还是直接派士兵来助战?依我看,也不用合作了,直接被总统府收编算了。” 输送武器和派兵,即便淮城愿意,雍州方面也不可能答应。各地军阀和总统府的关系本就是吞并与对立,谁会傻到开门揖盗,引贼入室。 如此,说是一起来拿下陆家,然而他淮城山高皇帝远,更多和陆家正面交锋的冲突,还是由督军府承担;只想动动嘴皮子就想分一杯羹,他淮城的算盘打得不要太响。 俞鸿铭早有了心理准备,不慌不忙道。 “洛白,账不能这样算。陆家现下态度不明,总统府和督军府又都不愿意放弃。不瞒你说,你们私下走了陆钦的门路,展小姐那边也没有闲着,同样向他抛出了橄榄枝;而华兴九姓,除了行九的杜家能绝对支持你,其他几姓态度并不明朗吧?因为弟妹的关系,严孙二府一直拒绝与你们交流,却收了展小姐的拜帖。 做了这么多,事情却没有明朗,换来的只是以陆正乾为首的观望。与其互相消耗,双方僵持,还不如联手把这件东西先弄到手。毕竟时间不等人,龙脉秘密绝非儿戏,若是被漠城的小朝廷,或是日本人捷足先登,对华夏都是灾难!” 谢洛白显然不赞同俞鸿铭的文人思维,他深深看了沈督军一眼。 “我不知道姐夫是如何说服父亲的。那件东西既然已经是我的囊中之物,我为何还要拱手让人,这并不是我谢洛白的作风。若我没有猜错的话,想来这个计划楼元煊也不认同,否则父亲也不会特地把溪草唤来。” 他千方百计阻止溪草见梅凤官,怎可能会把心尖尖上的人推到对方面前? “既然没有其他事,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他搂住溪草的肩膀,正要站起来,身后却响起了沈督军的声音。 “潘代英已经投诚楼总统,总长赶回淮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其编入正规军!明天淮城的报纸就会报导这件事。而今天早上淮城的探子传来密报,胡炎钊也选择了归顺。” 剩下的话沈督军没有说,可溪草和谢洛白已经听懂了。 华夏四分的局面已然不会持久,可若能得到龙脉秘辛,恐怕还能再撑一撑。 谢洛白眸光微凝。 “这也就是你上次放了楼元煊的原因?” 沈督军叹了一口气,显是默认。 俞鸿铭趁机。 “作为沈家的一员,我自希望督军府能长长久久,可军阀和总统府分庭抗争的局面已经一去不复返,成王败寇,或许这次也是我们翻身的机会。” 闻言,谢洛白重新坐了下来。 “说一说你的计划。” 第288章 穷寇末路 ,最快更新司令,奴家不从最新章节! 转眼就到了陆钦和吴美仪的大喜之日。 喜宴排场颇大,包下了六国饭店的宴会大厅,还把雍州的政商各界尽数请了个遍。虽说比不上谢洛白和溪草婚宴的规模,可在雍州地界,也是排的上号的。 陆太爷的心思很好理解,这两年,华兴社七零八落,陆家也是人员凋零,本来也算三足鼎力,能和雍州市政府能抗衡的华兴社,就如同日落的西山,渐渐衰败,心情不是不郁闷。 现下,陆钦在市政府混得风头正起,还迎娶了吴政务长的千金,算是陆家这一辈的翘楚了。 大摆宴席,除了想借着这门喜事,一扫阴霾去去霉运;同时也是华兴社重新和雍州各界交际应酬的起点。 六国饭店门口,陆钦梳着背头,穿着一套咖色西装,和捧着铃兰棒花,一袭香槟色法兰西露肩婚纱的吴美仪站在落地玻璃门外迎宾 女傧相是吴美仪的同胞姐妹,比她长一岁的姐姐吴敏仪。 两人虽是亲生姐妹,可美得各有千秋。吴敏仪外表明艳,说起来和她的表姐唐双双还有些肖似;而吴美仪恬静温婉,却又是另一番小鸟依人的风姿。 一对双姝,都是花骨朵的年龄,可二人风格各异,着实吸睛。 有宾客忍不住议论。 “这吴家也着实开明,不拘旧礼,姐姐还没有出嫁,就把妹妹给嫁出去了。不过也是奇怪,两个美人,按理说在年岁上敏仪小姐和陆家二公子年纪相仿,怎么他偏上没有看上姐姐,反而相中了妹妹。” “或许是更喜欢这一款吧。” 有人插嘴,被知情的笑着否定。 “这你可就不知道了,虽都是吴氏千金,可美仪小姐却是姨太太生养的,和出自吴太太的敏仪小姐怎能相比?” 经他提醒,众人恍然大悟。 “怪道吴家只送了敏仪小姐去圣玛利亚女校就学,却没有送另外这位小姐……” “还不止这个!” 那人压低了声音。 “钦少爷如今再风光,却也难逃庶出身份!随说吴家儿女关系亲密,可在婚嫁大事上,怎可能乱了嫡庶规矩。如今庶子配庶女,正好相配。” 有了这个抛砖引玉,后面的讨论更为激烈,在大家七嘴八舌议论中,已经从婚礼表象议论道了今后雍州的局势变幻。 “听说今天的喜宴,陆家还邀请了谢司令和楼公子,怎不见他们二人现身?” “还别说!” 有人撇嘴。 “谢洛白那个活阎王就不提了,娶了出生低贱的夫人千娇万宠,眼里哪里还容得下别的女人。可楼公子就不同了,样貌出色,还是那等尊贵的身份,关键现在还孑然一人,正是最最完美的佳婿人选!别说,在场的闺秀小姐们,大多都是冲着他来的。” 经此一提,在场人不由就笑了,眼神纷纷看向了一处。 入目之处,张存芝一袭孔雀绿旗袍,她换下了平素最喜欢的西洋装扮,发上戴的和手上套的,都是老货,一看就是从旧王公手中流出来的古董。 如此改头换面,显然存了投其所好的心思,只是到底是不是白忙活一场就不知道了。 以她为首,还有一些夫人带着自家的未许人的小姐们来喝喜酒,一个个打扮得比新娘子还靓丽。如今看正主儿还没影,一个个多少都流露出了焦躁之色。 “今天有好戏看!” 聚在一起的几人又聊了几句,俱都心满意足散开了,各自寻了位置只耐心等待戏开场。 然而令在场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想象中争风吃醋,捕风捉影的交锋没有来临,翘首以盼等来的,竟是市政府警备厅全副武装的捕快,以及军政府持枪带械的大兵。 伴随六国饭店外警笛声骤然拉响,白俄的乐手们一瞬停止了手上的动作,而满场的宾客也纷纷散开,惊惶不安地看着外面的景象。 陆太爷正坐在上首和华兴几个兄弟们在畅饮,他不喜欢年轻人搂搂抱抱的西式酒会,还是觉得老祖宗唱堂会吃酒席热闹;可陆钦却说现在新政府都不提倡这种旧俗了,大家聚在一起社交,都推崇更为洋气的西式礼仪,况且吴政务长家也喜欢精简的西式婚礼,再说总统之子楼元煊先前就是红遍雍州的名角,若是故意弄这一茬,岂不得罪人? 权衡利弊后,陆太爷只好妥协。 几个华兴社的大佬,犹在感慨坐山观虎斗的痛快。毫无疑问,梅谢二人闹得越凶,他们就越高兴。 几人争相讨论着到底是淮城总统府,还是雍州军政府最后能笑到最后,不想突闻异动。 “这到底怎么了?” 率先听到警备厅警笛声在外响彻,陆太爷第一反应便就是窦世仁太不地道! 警备厅被市政府管辖,而警备厅厅长窦世仁却是沈督军的人,难不成这家伙不满现下西北潘代英和东北胡炎钊,相继归顺总统府,替沈督军打抱不平,过来砸场子! 毕竟,自这则消息登报之后,华兴社各姓和展若男关系明显亲厚起来,而对待督军府的说客比如溪草,也怠慢了不少。 可不等陆太爷吩咐下人出去看情况,外面此起彼伏汽笛声响,有好事者冲出去一看,再回来时已是满脸惊慌。 “军……军政府的人都来了……” 众人一愣,抬眼间只见六国饭店的玻璃大门被一左一右拉开,两个同样出色的年轻人,在军政二界的官员簇拥下,跨进了六国饭店的门槛。 陆钦忙迎了上来。 “两位总算来了。” 他自动把外面的骚动当成了双方对峙的示威。 只是好死不死,怎么就刚好一起到了呢? 观察到两人皆是面有不虞,迎上来的陆太爷,以及政务长吴国雄各自走到一人面前,打算把二人分开。 不想吴国雄刚刚对梅凤官行了礼,陪着笑说了一句。 “楼公子,您的位置在那边,怎么不见展小姐来?” “她还有其他事。”梅凤官微微一笑。 “另外,落座就不用了,今日我们前来,并不是为了喝喜酒。” 不是为了喝喜酒,那来这里干嘛?! 宾客们听得清楚,一个个面面相觑;而陆太爷脸色一变,两个争女人,抢资源的男人竟如此和谐,那不和谐的只能是旁人了。 他眉头一拧,一个念头已在心中浮起。 “两位不来喝酒,我就不明白你们的来意了……” 谢洛白摘了手套。 “太爷无需明白,只消知道华兴社位于海河的四九码头,在车行十三巷的赌场,以及市中心的大世界歌舞厅,都已经被我们控制了。” 他顿了顿。 “未免诸位亲眷一时不习惯,冲动之下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来,警备厅和驻军处已经派了人马去各位府上安抚;而这边,则由我和楼公子亲自过来。 有什么问题各位不要藏着,尽管提。” 言下之意,不止六国饭店的宴厅,就是华兴九姓的老巢,都已经被市政厅和军政府一网打尽了! 关于这一点,陆太爷几乎没有怀疑。 为了让陆钦的婚礼得以顺利进行,华兴社的中坚力量都被调遣来帮忙婚礼。本来万无一失的举动,竟然自蹩马脚,反到为谢洛白和梅凤官提供了瓮中捉鳖的机会。 这哪里是让华兴社扬眉吐气,重新和雍州各方势力社交角逐的开端,分明是以陆家为首的华兴九姓的丧钟! 而更让人气愤的是,谢梅二人行的是卑鄙行径,谢洛白却摆出这样一幅云淡风轻的形容,简直是混蛋透了! 几姓大佬脸色难看至极,都是雍州呼风唤雨的人物,哪里吃过这种闷亏。可周遭层层包围的士兵,冰冷洞开的枪口,都在提醒着他们,这不是开玩笑。 “你们这是来抢,有没有王法!” 九姓中的唐三扯开大嗓门率先就嚷,还想上来和谢洛白拼命,被政务长吴国雄连忙拉住手臂。 “姑父,您少说几句,我陪您去那边歇一歇。” 楼谢二人的合作,作为市政府的高级官员,他却完全没有察觉分毫。既然木已成舟,短暂的惊愕后,吴国雄就接受了现实,谁让他吃得是总统府的饭呢。 “歇什么歇,你姑母还在他们手上,莫非姓谢的和姓楼的,想要我的命,我还要洗干净脖子上赶着让他们杀?” 唐三咆哮。 “欺人太甚,完全是欺人太甚!” 他的声音在宴厅中久久回响,谢洛白也不阻止,只好心情的随他去;而梅凤官同样没有表态,优雅地拉了一张椅坐下,好似在看堂会的宾客,就差拍手叫好差人看赏了。 这番坐等的架势,让整个场面呈现出一个诡异氛围。 在场的宾客已经看呆了,只觉得脑子完全不够用。纷纷猜测华兴社到底是哪里得罪了总统府和军政府,竟被他们逼到了此等绝路。 这两方势力,得罪其一都让人吃不了兜着走,何况是两方!华兴社这道门槛显是跨不过去了。 终于,唐三被众人拉至一边,在华兴社其余兄弟的安抚下渐渐安静下来。 谢洛白放下手中的茶碗,移目看向陆太爷。 “不知太爷打算怎么做?” 陆太爷眼睛转了转,那双洞悉世事的双眸染上了一层认命的凄惶。 “穷寇末路,还能怎么选择。既然二位已经联手,那我陆正乾为了华兴社兄弟,为了我陆家的老小,一定会拱手交出那件东西。” 他加重了语气。 “只希望两位得到之后,不要后悔……” 第289章 一幅赝品 ,最快更新司令,奴家不从最新章节! 六国饭店的一间套房,谢洛白派了重兵把守在门外,屋内,陆太爷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冯五在闭目养神,孙八则平静地把玩着保定球,只有脾气火爆的唐三,不耐地来回踱步。 “老哥,你想清楚了?这东西可是华兴社最后一张底牌了!将来无论是淮城吞了雍州,还是雍州反了淮城,咱们再想谈判,可就没筹码了!” 陆太爷苦笑了一下。 “老三,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东西在我们手上也没有用处,不如早点交出来,少些折腾,时代不同了,华兴社已经大不如前了,还想继续占地为王,不服政府管束恐怕是难了。” 唐三咬牙捶桌。 “话是这么说,可到底是意难平、意难平啊!” 华兴社这九个兄弟,都是土匪出生,一股子天是老大,我是老二的嚣张劲,虽对军政府礼让三分,却不至于俯首称臣。 而淮城新政府提倡法纪,对黑道一向打压得厉害,只有拆白党这样不入流的街头混混还能存活,而谢洛白管辖下的蓉城,更是把黑道和土匪清剿了个干净。 所以将来华兴社无论在谁手底下混,都注定不能再和从前那般,与政府分庭抗礼逞威风。 梅凤官站在窗边,眼观云烟,对一切不闻不问,和谢洛白达成合作的是淮城总统府,他尊重父亲的选择,但不代表他能和谢洛白冰释前嫌。 只是和他待在一个屋子里,已经让他浑身不适,根本不想正眼看谢洛白。 梅凤官参不参与,谢洛白压根无所谓,他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闲闲地吹着茶。 “唐公不甘心吗?可惜,这由不得你,如今国难当头,只有万众一心一致对外,方是大势所趋,华兴社若是能出一份力,将来新政府会感念各位的功劳,你们名下大部分产业,都可以留下。” 唐三也明白,谢洛白所指大部分,无非是赌场、舞厅一类,只是码头的控制权只怕保不住了,毕竟是来往贸易的咽喉,油水最丰厚,灰色收入也最多。 辛苦经营多年,岂有不心疼的?可谢洛白能承诺把其他的留下,已经算是很仁慈了,唐三重重叹了口气。 不一会,钱七之子钱振东,黄四之子黄文栩都到了,被何湛带进房间时,两人都有点心惊胆战,一见谢洛白,连忙点头哈腰,谄媚地叫着二爷。 华兴社家主一代不如一代,看着这两位少当家的怂样,唐三那点愤愤不平,顿时化为无奈。 陆太爷说得没错,大势已去,等他们这帮老头子死光,恐怕这些败家子也守不住祖产。 至于严家,本就没有儿子,两个女儿又都死了,自严二杀后,这一族基本等同于隐退,严夫人只得派了个内侄过来,名不正言不顺,更是大气不敢出。熊家更是举家移居海外,只留下个忠心的老管家看管祖宅。 这七零八落的一群人凑在一起,哪里还有华兴社当年叱咤风云的风光模样,冯五叹气,孙八摇头,皆是放弃了挣扎。 谢洛白问何湛。 “杜九公那一份呢?在赵翔手上?” 何湛还来不及回答,一道熟悉的声音插了进来。 “在我这里,我代表九公来的。” 众人抬头,只见傅钧言拎着个皮箱走了进来,他身边跟着风尘仆仆的溪草。 梅凤官这才转过身来,谢洛白也放下茶盏。 谢洛白的计划,自然不会瞒着溪草,其余几家或许需要武力相逼,可是杜九公这边,溪草却一口承诺,自己能够说服,请谢洛白千万不要动粗。 于是她一大清早,就坐车去了一趟杜九公颐养天年的乡下老宅,这才知道原来九公所持的那一份,早已经交给傅钧言。 “钧言是个好孩子,一年多了,还没放弃寻找文佩,我老了,闭眼之前,恐怕也见不上文佩一面,无论如何,我心里认定钧言是我的孙女婿,我的东西,都留给他和阿翔了。” 原本矍铄的杜九公,因思念杜文佩,已渐渐显出行将就木之态来,已经一连几日下不了床了,溪草红着眼握住他的手,安慰。 “九公别说这样的话,文佩一定会回来的。” 至此,华兴社九姓总算是齐聚一堂了,陆太爷这才起身,命亲信把从家中密室里取出的一个丝绒布袋拿给自己,与此同时,另外几姓也相继打开随身带来的箱子、匣子等物,小心翼翼地从中取出一片泛黄的纸,在大理石桌面上展平。 那是一幅裁成九份的画卷,重新拼好之后,终于现出原本的模样来。 略显斑驳的画面上,有仕女斜卧榻间,两名在旁伺候的小婢,一人打扇,一人捧金盆侍水,案上青瓷盆中,一簇牡丹开得正艳,仕女美目观花,笑靥点点。 别人或许看不出所以然,可忠顺王府书房里所藏名画不少,溪草耳濡目染,也对书画略知一二。 “这是……隋代的《盥手观花图》。” 谢洛白和梅凤官同时看向她,溪草眉眼微沉。 “可这是一幅赝品,真品藏于紫禁城内珍宝阁中,早已被八国联军劫掠……” 梅凤官插嘴问。 “即便被劫走,那也可能在拍卖中被人买走,或许已辗转回到华夏呢?” 溪草纤细的手指抚上泛黄的纸张,摇头。 “这赝品很容易识破,别说临摹者笔力不算上佳,细节处无法和真迹相提并论,就说这纸,乃是宋代才开始使用的澄心堂纸,同为麻纸,可比隋代的黄麻纸纹理细腻得多。” 溪草抬头问陆太爷。 “太爷,这么一幅赝品,究竟和龙脉图有什么关系?” 一个青楼出来的丫头,竟能鉴别古画,在座众人无不惊异,且看她点评得头头是道,并不像信口胡说,一时落在溪草身上的目光都有几分玩味。 华兴社的几个小辈,听说父辈珍藏多年的宝物,居然只是假画的一部分,心中自是五味杂陈。只有陆太爷和唐三、孙八几人面不改色。 “当年我们兄弟九人还年轻,打家劫舍的勾当没有少做,这幅画,是从一个姓宋的男人手上抢来的。” 溪草听到这个姓,心中顿时闪过一个猜测,果然听唐三道。 “那个姓宋的,在我们兄弟盘踞的镇子上,还是有点名气的,据说他爹做过皇帝身边的相度大臣,可惜斗法输给了个洋和尚,被贬黜了。他们母子两个逃难到了南方老家,隐姓埋名住下,我们几个就凑在一起盘算,觉得父辈做过大官的人,怎么也该有几分家底,结果把屋子翻了个底朝天,除了这张破画,没什么值钱的玩意。那时道上规矩,劫财之后,不留活口,本该将他们母子俩都杀了。” 多年不曾亲手杀人越货,回忆起曾经的所作所为,陆太爷咳嗽两声,有些尴尬地打断唐三。 “那姓宋的怕死,说这幅画是当初他爹从宫里带出来的,藏着皇家龙脉的秘密,是一笔大财富,如果我们杀了他,就永远破解不了里头的蹊跷。” 溪草五味杂陈。 不必问,那个姓宋的人,自然就是钦天监监正宋启北的儿子,沈督军说过,削职之后的宋启北,被她阿玛忠顺王收留在王府,做了西席先生,据说龙脉图也交给了他,难道宋启北骗了阿玛?真正的龙脉图,其实早已被他暗渡陈仓,交给了妻儿?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阿玛和额娘誓死保护的,岂不是仅仅是个谎言。 想到这里,溪草捏紧拳头,身子微微发颤。 梅凤官注意到了,却不知她为何突然面色苍白,他双唇张开一线,欲言又止,谢洛白却率先一步,握住了溪草的手。 温暖的掌心包裹住她冰凉的手指,她微微一愣,抬眸迎上谢洛白清湛如水的目光,不知为何,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 察觉到她的变化,梅凤官潋滟的眉眼,覆上一层寒霜,冷冷别过头去。 谢洛白笑道。 “于是你们相信了姓徐的,放过了他的母亲,只把他一人劫走,结果还没来得及逼他揭秘龙脉的秘密,便不幸遇上日本人空袭,几位都安然无恙,偏偏姓徐的被倒塌的梁柱压死了,几位破解不了图中秘密,又不放心这宝贝被任何一个人独占,便将它拆成九份分了,对不对?” 闻言,几人都深深看了谢洛白一眼,陆太爷点头,语带嘲讽。 “谢司令情报果然灵通,连这样久远的事你都知道了,难怪咬定龙脉图在华兴社手上,不惜弄了个假孙女来探我的虚实,可惜啊!我们老哥几个研究了一辈子,也没从中看出个所以然,恐怕要让你和总统失望了。” 陆太爷亲口承认,让钱振东和黄文栩的表情都非常震惊,他们的父亲临终前,只交待一定要将这画纸残片保管好,并没有将龙脉的秘密说出来。 傅钧言在一旁听了半天,总算弄清了事情的原委,他不禁叹息。 “谢二,要照这么说,就算你拿到了龙脉图也没用呀! ” 谢洛白目光落在那张《盥手观花图》上,摩挲着下巴,眉心微蹙,他读过历代的兵书,也写得一手好书法,可对于画,的确没什么研究。 片刻沉默之后,溪草突然开口了。 “或许,我可以试试……” 第290章 各凭本事 ,最快更新司令,奴家不从最新章节! 话一出口,唐三先嗤笑一声。 “你?我们兄弟九个折腾了大半辈子,也没看出端倪,你个毛还没长全的丫头片子,你能知道什么?” 孙八也露出怀疑的表情,显然对溪草的话并不赞同。 只有陆太爷面无波澜。 这丫头不仅是个象棋高手,还曾鉴定出陆铮送他的古董赝品,事后他拿给行家一看,果然和她说得一般无二,如今她自称有半分,陆太爷丝毫不觉得意外。 这个见多识广,多智近妖的姑娘,当真是从花楼里出来的么? 华兴社众人的冷嘲热讽,溪草混不在意,她的目光落在谢洛白脸上,询问地道。 “这毕竟是一幅秘宝,里头到底有什么机关,只有制作它的钦天监监正最清楚,所以我也只敢说试一试。” 谢洛白莞尔一笑。 “没关系,你尽管试试,不行咱们再想别的法子。” 说罢,他抬腕瞥了一眼手表,对陆太爷道。 “今日打断了陆家的婚礼,多有得罪,好在时间还早,婚礼尚可如期举行,谢某就不耽误各位了,何湛,送诸位下楼参加婚礼,顺便带上贺礼,替我和少夫人也喝一杯喜酒。” 言下之意,就是要华兴社众人离开了,唐三当下就怒了。 “谢洛白,你这是过河拆桥!” “走吧!老三。” 陆太爷拍拍唐三的肩膀,叹息。 “我们既然一辈子都没办法破解这张龙脉图,是老天注定的,东西已经交给了二位,就和华兴社再无干系了,以后龙脉的事,请不要再把华兴社牵扯进来。” 既然没有能力得到其中蕴含的财富,那知道龙脉的秘密,只是替华兴社多增一分危险而已。 这点上,陆太爷始终比唐三通透。 他一发话,孙八就拉住了唐三,自不必说根本插不上嘴的钱振东,黄文栩、以及严家侄儿,巴不得早些撇清干系以求自保,谢洛白开口,他们连忙一道跟了陆太爷出去。 傅钧言也站了起来。 “谢二,我厂里还有事,先走一步。” 他只想把华夏的民族企业办好,在谢二需要金援的时候全力支持他,却不想参与他和淮城的政治斗争。 分明知道是推托之辞,谢洛白还是默许了傅钧言的离去,屋里只剩下谢洛白和梅凤官带来的亲信。 溪草已经写好了一张纸。 “帮我把这些东西备齐,就可以开始了。” 谢洛白接过来看了一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讶,却没说什么,递给了身边的副官。 谢洛白手底下的人,办事效率着实很高,不到半小时,溪草索要的东西就已经备齐,分别由两个护兵抬进来。 一张红漆长案,一大卷宣纸,还有一桶清水和些许工具。 谢洛白好奇得凑过来,帮溪草把《盥手观花图》移到红案上,冷漠的梅凤官也忍不住走到案边。 “你这是打算做什么?” 溪草埋头,在画上铺上宣纸,又用柔软的毛刷沾了水,一点点将画浸湿。 “揭画。这是阿玛教我的,古董行当水很深,有些商人制造不出足以以假乱真的仿品,干脆就把名画一层层揭出来,每一层都可以当真迹卖钱,被识破的风险也小。这幅《盥手观花图》做得很是敷衍,纸张又过于厚,应该只是一层障眼法,我猜真正的秘密,也许藏在这下头。” 说话间,水已将画纸浸透,溪草揭了覆在其上的宣纸,屏住呼吸,用小镊子仔细钳住画纸一角,慢慢将最上头那层薄如蛇蜕的画纸揭了起来。 由于整幅画被分成了九块,这工程便格外浩大,过不了多久,溪草上便蓄了密密的汗珠。 梅凤官目光滑过她玲珑的耳廓,粉红的面颊,红艳的唇瓣,脑海中突然浮现两人忘情拥吻的画面,一时忘了赵寅成的枉死,情不自禁伸手想替她拭汗,刚从兜里取了手帕出来,谢洛白已经抢先一步,笑吟吟地递了杯红枣银耳过来。 “先喝口水歇会,别累坏了。” 溪草长时间弯着腰工作,也觉头晕口渴,闻言便起身接过来,呷了一口,谢洛白趁机将手覆上她额头,替她拭去汗珠。 比起以前动不动就强吻撕衣服,这种小动作已经很无害了,溪草起初没甚在意,被谢洛白摸了一会,才惊觉梅凤官还在身后,下意识退了半步,转头去看梅凤官,他已经悄然将手帕重新塞进兜里,那张脸似乎比之前更冷了。 “你饿不饿?不如我让饭店送些吃的进来?” 谢洛白握着溪草双肩,轻轻将她的身子扳回来,阻止了她和梅凤官的眼神交流。 溪草叹了口气,摇头道。 “不用了,我们继续吧!” 看来当着活阎王的面,她是休想和梅凤官说上几句话了,与其让谢洛白想出更离谱的借口来插科打诨,还不如赶快把事情做完,结束这尴尬的局面。 溪草挣开谢洛白的手,重新回到案边。 如法炮制地揭了三层画纸下来,溪草终于露出惊喜的表情。 “这下头的图案不一样,果然是将两张画裱在了一起!” 谢洛白凝神看去,那幅《盥手观花图》经过层层脱骨,颜色已经浅至透明,下头透出来截然不同的图案来,心中也是一喜。 “丫头,干得漂亮!” 一鼓作气又揭了两层,窗外暮色已昏,楼下婚礼的礼乐奏得正是喧闹,溪草丢开镊子,呼出一口长气。 “这是……地图?” 谢洛白单手撑在案上,摩挲着下巴,双眸亮如寒星。 “呵,这地图画得可不太专业,但看大致轮廓,也分得出,这是雍州地图。” 梅凤官闻言,暂时把心里那点不痛快压下去,走了过来。 只见简陋的雍州地图上,有一处标着红圈,梅凤官认出了那块地方,微讶。 “这是白云峰?这地方,不是陆家的茶山吗?” 溪草面色也沉了下来。 “难道……龙脉所指的财富,只是锡矿而已?” 锡矿的确是好东西,但价值比起煤矿可是低多了,若谢洛白垂涎煤矿,可以去打山西,拿下来就有连片的矿山,现在大费周章,只挖出一座锡矿,岂不叫人大失所望。 “不可能,锡矿算什么宝贝。” 谢洛白表情淡然。 “一定有别的东西,挖开就知道了。” 他转头吩咐副官。 “传令下去,让人把山封了,拉几车兄弟过去日夜轮着挖,我倒要看看能挖出什么幺蛾子来!” “谢洛白,要开山,也不该是你一个人的事。” 逼出华兴社龙脉图的,可不是谢洛白一个人,梅凤官从前确实对争权夺势没多大兴趣,可赵寅成死了之后,这笔仇恨他就记在心底了,虽然现在不能一枪杀了谢洛白泄愤,但绝不肯让他一人占了龙脉。 他也吩咐副官。 “安排我们的人过去,谢司令一天不撤,一天不许离开白云峰。” 谢洛白闻言,蹙眉看向他。 四道目光绞在一起,寸步不让,终是谢洛白先笑了一声。 “可以,宝贝就在那里,没长脚不会跑,楼公子非要同我争,我也绝不拦着,咱们各凭本事,无论被谁找到,那都是宝贝自己择的人,失败了可怨不得别人。” 说话间,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往溪草身上瞟去,她立刻就听出这人的言外之意,面颊狠狠一红。 梅凤官也不是傻子,谢洛白的挑衅,挑起了他心头的怒火,他冷冷地盯了谢洛白半晌,拂袖而去,跟着的人也就哗啦啦撤去了。 气走了情敌,谢洛白心情居然舒坦了不少。 “呵,我说的话哪一句不公道了?这就甩脸子走人。这位楼公子,不仅长得像女人,心眼也和女人一般大,太太说是不是?” 溪草目送着梅凤官的背影,心微微一揪,偏谢洛白缠上来,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不得不瞪了他一眼。 “既然大家谈好了合作,你为什么又非要惹人发火?只是活该罢了。” 谢洛白吃味地哦了一声。 “他发火,你就心疼了,要是他打我一枪,也未必见你心疼。” 于是屋子里的一干亲信,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谢洛白将近一米九的大高个头,行事向来飒爽冷厉,平日连个笑脸都吝啬给人,谁能料到这种软绵绵让人牙酸的话,居然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感受到周围人异样的目光,溪草面颊发烫,移开目光,抓起沙发上的手包。 “二爷的任务,我已经完成了,我先回家了。” 谢洛白一把拉住她的手臂。 “急什么?你难道忘了?咱们是来喝喜酒的。” 说毕,不由分说牵了她的手,走下楼去。 大厅里,宴席桌已经撤了下去,换上了西式酒会,宾客们并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见婚礼又如期举行,必然没什么大事,依旧饮酒作乐。 舞池里,衣着光鲜的男女正翩翩起舞,吴美仪换了珍珠白的小礼服裙,正攀着陆钦的胳膊跳舞。 “太太,我似乎还没一起好好跳过舞?” “怎么没有,我刚到雍州的时候……” 溪草知道他打什么主意,还想拒绝,就被谢洛白截口打断。 “你自己算算,那天换了多少男伴?不算!得补偿回来。” 溪草张口结舌,那时明明是你让我去套话的,怎么能这么不讲理! 一肚子的埋怨来不及说,就只得生生咽了下去,因为谢洛白已经握住她的右手,扶稳她的腰身,旋身将她带入舞池。 第291章 意外消息 ,最快更新司令,奴家不从最新章节! 这一场婚礼舞会,谢洛白一直揽着溪草的腰,根本没有交换舞伴的意思,从滑入舞池一直和她共舞,似乎要把上一场舞会的遗憾统统补回来。 他仿佛不知疲倦,陪着溪草在各式舞曲中自由切换。那双森冷的眼,在望向怀中的小妻子时,目光温柔地要掐出水来,行动间更是对自己的太太关照得无微不至,完全不避讳和溪草的恩爱,引得周遭宾客频频侧目。 溪草每当想耍小伎俩,都被谢洛白轻松化解,弄到最后也懒得了,只得无奈舍命陪君子。 这两位可都是雍州城炙手可热的人物,说来这次还是夫妇二人婚后的首次社交。 虽说溪草的身份依旧被人诟病,不过不得不说,这两人在舞池中一站,便是一对登对的璧人,那出色的外表,默契的舞步,便是今日的新人陆钦和吴美仪也比不上。 实在太耀眼了! 吴美仪丝毫不介意被旁人抢了风头,她搭着陆钦的肩,一双眼写满了羡慕。 “谢少夫人真是好命,不过她本来就很厉害,根本不像那样地方出身的人、” 在溪草还是陆云卿的时候,吴美仪就和她有过交集。那时候陆家的这位孙小姐可是雍州城名媛闺秀中的翘楚,任人提起都是带着钦佩。 掌陆家、办报纸、赴西北…… 却没有想到最后竟是个冒牌货!可也因为正主的相形见绌,越发凸显了溪草的传奇。 这个女子,势必会在雍州、乃至华夏历史上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闻言,陆钦目光微凝,也不由望向舞池中间旋舞的二人。 溪草今日穿戴简单,一袭素雅的玉兰花旗袍,在一场盛装出席的女眷中十分普通,甚至容貌也不是整个宴厅中最出色的。可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却惹得华夏两个男人为她癫狂,把陆家搅得天翻地覆,甚至在和梅凤官不清不楚的情况下,还被督军府大方接纳…… “或许她的来路不止这些……” 在市政府工作的大半年,让陆钦洗去了一身学生稚气,眼神变得圆滑锐利。 吴美仪不解,懵懂询问。 “什么意思?” 陆钦掩去目中的一抹探究,低头对吴美仪说了什么,吴美仪会意,二人旋出舞池,陆钦抛下妻子,从侍从的托盘中拿起一杯香槟,向角落处一个闷头自饮的人走去。 “裴先生怎么不去跳舞?” 此人名叫裴寂,年龄约摸三十岁,皮肤微黑,浓眉大眼,整个人的气质有些沉郁,一口燕京口音,自称是个药材商人。 这是陆钦在欢场认识的新朋友。因为工作关系,少不了一些应酬,只一杯酒的功夫,二人便交换了名片。 得知陆钦婚期将至,裴寂主动请了一张帖子,本来陆钦也没有在意,可无意发现自溪草出现在宴厅,裴寂的目光就一直追随着她,再联系两人从前谈话时,他都若有似无地提到溪草,陆钦瞬时来了兴趣。 “谢陆少关心,裴某并不擅跳舞。” “这些玩意,谁会天生擅长,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若是裴先生感兴趣,我可以为您引荐几位舞技了得的女伴。” 陆钦狡猾地停了一停。 “比如谢少夫人。” “既然陆少已经探明了裴某的来意,那我也不藏着掖着。” 裴寂阴郁的双眸一瞬犀利,他放下手中的酒杯。 “谢少夫人深居简出,出入不是有军政府官兵护卫,就是有谢洛白陪伴左右,能让她经手的东西,都已经被其层层把关。我已经试了无数多种方式,都不得其法,如果陆少能助我一臂之力,裴某定能重酬。” 溪草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在这场婚礼上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当她从六国饭店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有侍者借着给她递净手毛巾的当口,在她手中飞快塞了一张纸条,上面盖着的忠顺王府家徽印戳,让溪草心脏骤然紧缩。 她想也没想,从洗手间的后门出去,绕到了一个包厢房间。 包厢房门推开,一直坐在丝绒沙发上的男子焦躁地抬起眼,对望注视间,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 “润龄!” 溪草张了张口,只觉得眼前人分外熟悉。 “你……你是苏和泰哥哥?!” “是我,正是我赫舍里?苏和泰。” 裴寂激动踱步上前,想握住溪草的手,却在离她一米的位置又生生止步了。 当年大福晋瓜尔佳氏在忠顺王赴死后,自顾自分家,小汽车坐不下,便把侧福晋郭布罗氏的嘱托都抛在脑后,把两位小格格扔给了家奴刘世襄,只带着自己的儿女随娘家北逃。 而苏和泰,就是大福晋的嫡长子。 若不是因为大福晋的出尔反尔,怎可能会有溪草姐妹的天各一方,也不会有溪草庆园春流莺巷的不堪回忆。 这些,作为当事人的裴寂自是门儿清。 况且两人年岁相差甚大,小时候彼此也不亲近。除了血缘关联,竟无旧可叙。 他掩下面上的不自然,重新攒起一个笑容。 “润龄,原来你还活着,我们一直都在找你。第一次在报纸上看到你的照片,我就觉得眼熟,而后有探子确认了凤哥的身份,就决计不会错了。没想到梅影班的那个小戏子,竟有那等了不得出身,真是世事无常!” 这语气中的酸味,让溪草微微皱眉;而话中的信息流露,更是引起了溪草的警觉。 据谢洛白的秘报,大福晋一家住在漠城。作为被日本人支持建立的傀儡政权所在地,前朝遗老遗少维系朝廷都勉力强撑,这确认了梅凤官身份的探子,十有八@九是日本人。 “大哥突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对比裴寂的激动,溪草很是冷静。看着那张清冷疏离的脸,裴寂知道原先准备的那些套近乎的话已经不管用了。 “我们是一家人,迟早是要团聚的……” 注意到溪草面色冷了下来,裴寂连忙话锋一转。 “其实这次我来雍州,也是因为五妹妹的嘱托。” 闻言,溪草脑中嗡地一声。只见裴寂从怀中取出一个长匣,溪草狐疑的接过,打开一看,竟是在野马岭战场上,从胡炎钊部下孙团长手中缴获的赤金蝴蝶挂坠,妹妹润沁的旧物。 坠子被她握在手中,不住颤抖。 当时在谢洛白的劝说下,溪草把这个挂坠和一封书信交由了他,由谢洛白安排漠城的探子帮忙寻找润沁。现在此物重现出现在眼前,是意味着这东西已经被送到了润沁的面前?为何谢洛白没有告知自己? “润沁。润沁她人在哪里?” 提起妹妹,溪草压下下心中潮涌,连语速都在不自觉间加快。 “在漠城,她现在很好。” 裴寂目光闪了闪、在溪草的再三逼问下,却是语焉不详,绝计不肯多说半句。 溪草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孙团长的话在耳边不断回响。 “你说的不错,可我也没撒谎,金蝴蝶的确是偷来的,这是漠城琬珍公主的东西……” “我绝对没骗你,连胡大帅的布防我都招了,这种破事,我还有什么必要说谎?胡大帅和日本人有合作,我陪同他去过漠城,在那里第一次见到琬珍公主,当然她早就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了,我也很想尝尝皇帝的女儿是什么滋味,可惜那样要命的美人,却只能被日本人压,在漠城那几天,我的魂都要被勾走了,所以临走前让卫兵偷了她一直戴在头发上的金蝴蝶,睡别的女人的时候,就让她戴上,就当是睡了琬珍公主了……” “你这姑娘,确实和琬珍眉眼有七分相似,乍一眼看过去,我确实以为见到了她,可再仔细一看,就能发现气质完全不同,她媚得像个妖精,肯定受过不少调jiao,而你,一看就是冰清玉洁,生嫩得很……” …… 溪草双目赤红,她上前一步,面上尽是凶狠。 “你老实告诉我,漠城中的婉珍公主,是不是润沁?” 这一句,溪草问得异常艰难。 她盯着裴寂,多希望从他口中听到否定的答案,然而看他明显愣了一下,就眼神闪躲地默认了,那一刻,溪草的心简直要碎了。 有些猜想,在当时孙团长胡说八道的时候,就浮上了她的脑海,只是溪草完全接受不了,自己的妹妹竟然会成为婉珍公主的替身! 想起姐妹俩被刘世襄发卖时,润钦撕心裂肺的哭喊,溪草的心痛地无法呼吸。 这些年,润沁到底经历了什么?上天为何要这样待她? 强烈的恨意让溪草控制不住地发抖,裴寂慌了。 “润沁如今身份尊贵,安享富贵,我们赫舍里氏都是靠她庇护。知道漠城的小朝廷后位为何一直空置吗?因为皇上已经当着我们赫舍里一族承诺,这个位置就是留给润沁的,等重回燕京紫禁城,就会迎娶她为皇后!” 第292章 尽管拿去 ,最快更新司令,奴家不从最新章节! 皇后?!!! 溪草简直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她胸口剧烈起伏,再开口时候,声音已经带上了狠戾。 “润沁年少无知,你们也如此蠢笨痴傻吗?堂堂的大清皇后,怎可能是一个周旋敌寇卧榻的女子?你们,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她!” 说到后面,溪草眼中已经蓄满了泪,她随手操起桌上倒扣的茶杯,就往裴寂身上扔。 虽是落魄王公,可从燕京逃到漠城,颠沛流离四个字对其完全陌生;加之因为润沁的一步登天,混迹小朝廷的赫舍里一族活得很是滋润,还维系着燕京府的尊卑贵贱,规矩框架。 被自己的妹妹以下犯上,别说裴寂意想不到,况且对方还是侧福晋出的丫头片子,若是还在旧王府,早就被家法处置,弄去跪祠堂了! “润龄,你疯了,若是阿玛还在,定然会抽你鞭子!” 哪知这句话说完,溪草不但没有收敛,她的动作越发激烈! “若是阿玛还在,只会拿鞭子抽你!有你们这样出卖手足,换取荣华富贵的吗?实在是无德无耻!” 溪草厉声控诉,任何言语都无法表达她此刻的愤怒,所有的理智在得知妹妹成为了婉珍公主的替身时,就消失殆尽。 她随手抓起手边能拿到的一切东西,尽数往裴寂身上扔去。裴寂一开始也还在忍耐,可到了最后也忍无可忍,卷起衣袖,作势就要来揍溪草。 “疯了,你真是疯了!就个你额娘郭布罗氏一样,是个疯子!” 话音刚落,一声突兀的枪鸣声就在包厢中响起,什么东西擦着裴寂的小腿而过,裴寂脚上一凉,条件反射地抬起眼,一眼就看到黑洞洞的枪口冒着青烟指着自己,而执枪的女子,面带寒霜,正在缓缓扣动扳机。 裴寂额上的汗就下来了,那强撑的虚张声势在顷刻间彻底消散,他倒退一步,发现腿上根本没有力气,用手一摸,已是满手的润湿,扑的软在地上,只对着目光带泪的少女,不住求饶。 “四妹妹,是大哥说错了话,你,你一定要冷静啊……想想五妹妹,如果我这边有什么不测,她。她会多难过……” 不提润沁还好,一提她,溪草就眸中的温度就又降了几度。 就在第二声枪声即将响起时,包厢门从外被踢开,谢洛白疾步走了进来,他身后的小四和何湛分别扭着陆钦和一个六国饭店的服务生。 在看到溪草的当口,谢洛白松了一口气,可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劲,什么也没问就掏出腰间的手枪,对着裴寂方向举起。 裴寂面如土色,那双沉郁的双眼闪过惊慌。 “谢洛白,你不能对我开枪,你知道我是谁吗,我乃忠顺王府的赫舍里·苏和泰,按照辈分,你还要管我叫一声大舅哥!” “赫舍里·苏和泰?” 谢洛白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一瞬间明白了什么。他侧头给左右使了个眼色,小四便把陆钦几人弄出了包厢。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的身份?” 裴寂狼狈地瘫在地上,论身份对方是喀尔喀亲王的庶长子,比自己这个忠顺王府的嫡长子还要矮上一截,再说他现在还是自己的妹婿,理应对自己客气恭顺。 于是裴寂直了直腰杆,重重一哼。 “你问润龄,她已经和我相认。” “我不认识他!” 裴寂以为自己听错了,尤要质问,却见溪草缓缓放下执枪的手,一双眼幽暗深沉,启唇又重复了一遍。 “我不认识这个人!” “润龄你怎么能这样?我千辛万苦从漠城出来找你,你怎能六亲不认?你的良心都被狗吃掉了……” 裴寂张口就骂,却被何湛和小四上前堵住嘴扭走。 房门再次合上,溪草只觉浑身的力气已经耗尽,随着手中的勃朗宁落地,溪草虚脱地滑下身子,毫不意外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鼻端是熟悉的烟草味道,溪草的紧绷的神经一瞬放松,她伏在谢洛白的胸口,泣不成声。 “他们怎么能那样?!为了自己,就把润沁推了出去。谢洛白,那个婉珍公主真的是润沁,她怎么可能是润沁呢?分明是不一样的两个人……” 溪草哀哀的哭着。 上一次哭得这样伤心,还是王府覆灭,被刘世襄发卖,被迫和妹妹润沁分开。这些年午夜梦回,她不止一次幻想过再次和妹妹相聚的场面,没想到消息已至,却是这样残酷的结局。 “润沁就算不是大福晋的孩子,也是赫舍里氏的正经格格,和苏和泰身上流淌着一样的血!他们怎么能这样……” 溪草喃喃重复。 还有什么比被至亲背叛更让人绝望的事呢?一想到小小的润沁被逼上绝路,溪草就恨意难掩。 “他们还幻想有朝一日润沁登上后位,换取后半生的奢靡。谢洛白,你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谢洛白抚着溪草的头发,她伤心难过的样子令他心疼。 谁能想到溪草才离开自己的视线片刻,竟遇到了苏和泰, 他还以为她出事了,当即就把六国饭店翻了个遍。本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要对溪草不利,现在看来情况要比想象中要严重得多。 毕竟一牵扯上忠顺王府的事,这个姑娘就丧失了理智。 谢洛白脱下身上的军装,把溪草包裹得严严实实,长臂环过她的膝弯,打横把她抱起。 “我们先回家。” 溪草没有反对,可在双膝腾空的刹那,突地想到了什么。 她一把拉住谢洛白的领口。 “谢洛白,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谢洛白身形一滞,那双盯着自己的双眸,挂着泪花,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一只蝴蝶挂坠被溪草执在手中,摊开手心呈现在了谢洛白面前。 “这是苏和泰带来的。” 谢洛白只看了一眼,就继续往前走。 “我们先回家。” 谢洛白隐瞒下润沁的下落绝口不提的原因,溪草其实也明白,然而明白是一回事,理解又是一回事! 她不止一次询问谢洛白,可否有漠城方面的消息,却都被谢洛白否定了。 溪草突然抬高了嗓音。 “你分明知道润沁对我很重要,为何要骗我!” 那双与自己对视的双眸,如一头小兽,让谢洛白有些心慌,他紧了紧环着溪草的双臂。 “我们先回家。” “不,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家。” 溪草在谢洛白怀中挣扎踢打,试图要从他的怀中下来。而这些动作,只换来了对方越发强势的桎梏。 “现下龙脉图已经真相大白,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要走!” “我不准!” 溪草气得浑身发抖,泪水糊在脸上。 “谢洛白,我不是你的禁脔!你分明答应过我,届时会放我走的,你这个骗子!” 带着薄茧的手指替她擦去狼狈。 “你从来不是我的禁脔,你是我的妻子,是和我携手一生的爱人。” 低沉的声音带着阵阵蛊惑,如温泉水雾氤氲耳畔,可溪草哪里听得进去。她的脑袋仿佛要炸开了,那种尊严踩地,自由尽失的滋味实在糟糕透了,让她根本无法喘息。 什么时候,她才能畅快淋漓地做回自己?! “谁是你的爱人,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的逼迫!” 那双带着恨意的眸子,让谢洛白心下一紧。他已经耐着性子和她讲道理,然而溪草就像中了邪,正一点点消耗着他的耐心,挑战着他的底线。 “如果我要逼迫,完全有千万种方式!” 一只被砸开的香槟兜头浇下,冰冷的液体,让溪草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愤恨的目中出现短暂的迷茫。 “冷静一点了吗?” 谢洛白把溪草放在沙发上,半蹲在她面前,握住她的双手。 “你妹妹成为了婉珍公主,你能做什么,只身杀到漠城,救她出来?再把欺负她,糟蹋她的人都杀个精光?溪草,你认为你做得到吗?” 溪草茫然地抬起眼,因为睫毛上坠了酒液,正一点点模糊着她的视线。 两人静静对望,俱是不说话。就在谢洛白以为她已经想明白,重新把弯腰过去作势要把她抱起来时,一双柔软的唇猝不及防贴上了自己…… 唇上带着香槟的醇冽,起初只是慢慢的摩挲,而后竟带着啃咬,牙尖划过唇舌,仿佛要把他吞噬进去。 谢洛白脑子慢了半拍,毫无征兆间就被溪草推倒在沙发上。 身上的女孩子,肩膀上披着的军装在动作的时候,滑在地上,露出了已经被酒水打湿曼妙窈窕的身段。 谢洛白的喉头不觉动了一下,心中什么东西叫嚣着出来,压抑的冲动渐渐占据了他的理智,温热的大掌不由扣紧了溪草的腰弯,迫使对方更加贴近自己。 溪草仿若浑然不觉,只一边亲吻他,一边疯狂地去解谢洛白衬衫的纽扣,嫌弃扣子难解,她干脆用劲撕扯。 这过程异常惨烈,让谢洛白本已晦暗的眸子突地清明。他本来可以趁势顺其自然地和心仪的姑娘发生些什么,可最后还是屏住错乱的呼吸,控住了溪草作乱的双手。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溪草明显一呆,继而露出了一个恍惚的笑。 “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我?如果只想要这幅身子,尽管拿去!” 第293章 赌气冷战 ,最快更新司令,奴家不从最新章节! 漠然的口吻,恍若一盆冰水,将谢洛白从头到脚浇了透心凉,他深吸一口气,问。 “在你赫舍里?润龄眼中,我谢洛白就是个恃强凌弱的流氓,除了勉强你,逼迫你,就不会干别的了是吧?感情我这两年用在你身上的心全喂了狗?” 溪草心脏猛地抽痛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在她心中,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恐怖的活阎王,甚至于她已经很久没有动过逃离他的念头。 可要是在这一刻低头,她就输了,本来就是他有错在先,还恼羞成怒再次对她施暴,她犯得着低声下气地解释什么? 溪草越想越气,干脆倔强地别过脸去,谢洛白就当她是默认了自己的话,他失望地放开了她的手,起身摔门而去。 守在门口的何湛不知发生了何事,在两人之间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包间,见溪草旗袍前襟大开,顿时吓得转过身去,心中暗叹一声。 感情是二爷又犯混了,那位别的事都沉得住气,怎么偏遇上这位,就性急起来? 溪草没有想到谢洛白竟会大怒而去,一时担心是否自己的态度真伤着了他,一时又觉得他对自己隐瞒润沁的事,着实可恶,怔怔地在沙发上坐了一会,才扣好扣子站起来,有气无力地道。 “回去吧!” 往常两人出行,都是坐同一辆车,现在两人闹翻了,溪草无论如何都不能舔着脸爬上谢洛白的车,她翻了翻手包,好在带了钱,叫个人力车足够了。 没想到走到六国饭店门口,谢洛白已经上军用吉普,扬长而去,压根没有强迫她同坐的意思,心里反倒更加气闷。 两人之间,很久没有如此剑拔弩张了,开车的小四也有点尴尬,又摸不清状况,不好开口胡乱说话,只顾着给副驾驶的何湛递眼色,何湛双肩一耸,用口型道我哪里晓得的,两人对视一眼,都只有叹气的份。 等溪草回到小洋楼,厨房刚备好晚饭,正在摆桌,红绣坐在沙发上一面刺绣,一面和素菊说笑,见她进来,都连忙起身相迎。 素菊笑问。 “今个儿可真是奇了,二爷和少夫人怎么没坐同一辆车,反而一前一后回来了?” 溪草没有回答,目光移到桌上,移开话题。 “今晚吃苏菜?我瞧着这品相,倒很是精致。” “可不是?二爷前几日说了,少夫人伤口还没长全,让做些清淡的,苏菜咸淡适中,口味又鲜香,我寻思着合适!少夫人喜欢就好,少夫人先去洗手吧,我这就上楼去请二爷,二爷刚才还说想尝尝苏菜的口味呢!” 溪草进门时见谢洛白的书房门口站着两个卫兵,就知道他有要事商议,估摸着不会下来吃饭了,闻言竟紧张起来,她不好叫素菊别去喊谢洛白,又怕和谢洛白同桌尴尬,只得改口道。 “你们吃吧!我大约是晕车了,有些反胃,就不吃了,先回房里躺一会。” 素菊听了,连忙道。 “哟,那 (本章未完,请翻页) 怎么行,若是晕车,更要吃点东西垫一垫肚子了,不然可有得难受的!” 溪草蹙眉,正要想些别的话来搪塞,二楼书房的门突然开了,谢洛白寒着一张脸走出来,阻止了素菊。 “随她去,既然没有胃口,再好的菜,勉强吃进肚子里,也是浪费。” 素菊却没听出谢洛白的言外之意,犹自笑道。 “本来就是二爷心疼少夫人,才命人专程做的,怎么会叫浪费呢?” 谢洛白走下旋梯,不看溪草,轻描淡写地道。 “连你都知道的事,可惜有些人偏偏就爱装聋作哑。” 红绣闻言,轻轻瞟了溪草一眼。只觉她面色有几分发白,交握的双手骨节也有点发紧,于是马上垂下眼帘,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何湛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还想说两句缓和气氛的话,溪草已经蹬蹬蹬走上楼去,目不斜视地和谢洛白擦肩而过。 谢洛白更恼怒了,眼风蓦然凌厉了几分,突然看向红绣。 “准备一下,今晚我睡你房里。” 红绣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自她搬进小洋楼,就像个毫无存在感的透明人,只能和讨厌的沈洛琛一起呆在一楼,至于属于谢洛白夫妻的二楼,是她绝不能触及的领域。 素菊发自内心替她高兴,忙推红绣,悄悄道。 “红姨娘,快别愣着了,还不替二爷添饭布菜?他既然愿意和你同房了,总得学些温存伺候人。” 而谢洛白说完,情不自禁去看溪草的表情,让人失望的是,她居然面无表情,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冷静地关上了门。 谢洛白怒意更甚,站了片刻,阔步走到餐桌前坐下,胡乱吃了几口,也没尝出苏菜是个什么味道,就心浮气躁地放下碗,回到书房继续开会。 谁都看得出来,二爷和少夫人闹了别扭,整个小洋楼硝烟弥漫,下人们都暗自叫苦,只有素菊和红绣欢天喜地。 红绣在谢家苦熬多年,终于出头了,素菊发自内心替她高兴,趁着谢洛白还在议事,又是帮着换新床罩,又是帮她沐浴梳头,选了雪白的丝绸睡衣,喷上栀子花味道的香水。 “看少夫人的样子,就知道二爷应是喜欢的气质清纯的女孩子,姨娘这样打扮,一定对二爷胃口!” 红绣柔柔地笑着,含羞点头,心中却冷笑几声。 沈溪草?那是花楼里出来的女人,那种人尽可夫的货色,谈清纯不是笑话吗?脸长得清纯,可床上功夫一定纯熟老练得很。 若真说起清纯,红绣自问为谢洛白守了多年的清白身子,头一夜,自然生涩娇羞,那才叫真正的清纯,她不信谢洛白会不怜惜! 而溪草看似毫无波澜,心里却也很不是滋味,她把自己关在房里,就抱膝坐在床上,看着墙上的挂钟。 窗外的天色由白转红,又渐渐黯淡下去,染成了浓墨一般的黑,不知不觉,已是十点多钟,溪草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 (本章未完,请翻页) 她依稀听到卫兵扣靴行礼的声音,估摸着是谢洛白从书房出来了,果然很快就听到了靴子踏在楼梯上的声音,她的心也跟着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真的去了一楼,进红绣的房里了! 不知为何,一股酸浸浸的怒意噌地冒出来,她不受控制地抓起枕头,向门上砸去,枕头刚落地,门就咯吱开了个缝,溪草心提到了嗓子眼,居然有几分期待。 难道是谢洛白良心发现,主动来和解了? 黑暗里,沈洛琛的脑袋从门里探了进来,紧跟着身子也挤了进来。 “二嫂,大晚上的,干嘛不开灯,你装鬼啊?” 见是他,溪草顿时大为失望,皱着眉训斥。 “大半夜的,你不睡觉,摸到我房里干什么?出去!” 沈洛琛傍晚追着皇后在花园里玩耍,回来迟了,没有目睹饭桌上那一幕,可他人小鬼大,很快就看出点端倪。 他自来熟地爬到溪草床上,鼓着腮帮抱怨。 “谢二进那女人的房了,我就睡在隔壁,红婶说,那些事小孩子不能听,让我到二楼来睡。” 不说还好,这一说,溪草心上更似被戳了一针,尖锐地疼起来。 偏沈洛琛歪着个脑袋打量她。 “喂,谢二要和别的女人睡觉了,你不吃醋吗?” 一个十岁的小鬼,知道什么睡觉不睡觉溪草冷冷地斜他一眼。 “你一个毛孩子,少管大人的闲事,红姨娘是你二哥的妾,这房子是你们沈家的,他爱在哪睡在哪睡,与我有什么干系?我要睡觉了,你要没地方睡,就乖乖躺下。” 说着,她抖开被子,自己钻进去,背对着沈洛琛合上眼睛。 沈洛琛爬到溪草枕头边,贴着她的耳朵道。 “你分明就是吃醋麻,还不承认!这样吧,我来帮你!但你得教我使枪,我知道你会打枪,爸爸不准我学,谢二又懒得理睬我……” 溪草眼睛都没睁。 “我不会教你,也不需要你帮我,再吵,就把你丢出去。” 沈洛琛嘀咕两句,没了声音,溪草感觉柔软的床弹起几分,然后听见沈洛琛跳下去,咚咚咚跑出去的声音,不由有些担心,坐起来想叫住他,那小鬼早已关门出去了。 再说谢洛白散了会,也有些疲惫,下意识就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可途径溪草的房间,他不由自主停下,站在门口停了一会。 半晌,也听不到里头有半分动静,谢洛白见四下无人,有点难为情地蹲下,和从前侦察敌情那般,伏低脑袋去看门缝里头,只见一片漆黑。 他便以为溪草早已安然入睡,根本没把他白天的话当作一回事,反而是自己堂堂一个司令,为了猜测她的心思,竟屈尊下跪趴在这里偷看门缝,简直是愚蠢透顶! 于是谢洛白那点几乎熄灭下去的怒火,瞬间又复燃起来。 他起身,转头就下了楼,敲开了红绣的房门。 (本章完) 第294章 隐瞒真相 ,最快更新司令,奴家不从最新章节! 红绣早已忐忑了一夜,听见敲门声,心肝直发颤,忙到西洋镜面前又照了一回,确定浑身上下都打理周全了,才忙忙地去开门。 谢洛白高大英挺的身形,就站在门口,红绣刚想攒出个恬柔的微笑,谢洛白已经不耐烦地越过她,径直走了进来。 “怎么这么久才开门?你睡着了?” 他说过晚上要来的,红绣当然是翘首以盼,又岂会睡着?可素菊告诉她,二爷大约喜欢矜持保守些的女子,不可表现得急不可耐。 因此红绣捋了捋鬓发,微笑了一下。 “等二爷等得太久,困意上来了,就不小心睡过去了。” 谢洛白哦了一声。 “既然如此,那你继续睡吧!” 说着,他自己打开衣柜翻了翻,果然有新被褥,就顺手抱了一床被子丢在沙发上。 红绣脸上的表情滑稽极了,她愣了许久,才结结巴巴地问。 “二爷,您这是……” 谢洛白径自往沙发上一躺,他身高腿长,军靴未褪,半条腿都搭在沙发外头,浑不在意地道。 “不必管我,你睡你的。” 红绣双肩一塌,这才明白谢洛白所谓的过夜,不过就是借她的地方胡乱凑合一晚,根本没有动过半分想要碰她的念头。 而她为这盼了十多年的圆房,把自己洗刷了好几遍,换了新睡衣,喷了香水,甚至还画了个淡淡的妆容,现在看来,简直是滑稽至极。 多年来的隐忍在这一刻终于奔溃,红绣跪倒在沙发前,哀伤地哭了起来。 “二爷是不是嫌弃我年纪大了,又没念过什么书,守旧老土的,上不得台面?” 说起来,红绣比谢洛白还大上三岁,她出身穷苦,自然没有上过学,不过在谢家跟着学了几个字,和在德意志留过洋的谢洛白自然是不相配的。 她一直很自卑,即便龙砚秋欺辱到头上来,她也只能低眉顺眼的忍让,因为她已经不得谢洛白垂怜,若再背个善妒的名声,恐怕在谢家更加没有地位了。 谢洛白皱眉坐起来,对于红绣,他从来没有拿她当自己的姨娘看待过。 她十四岁的时候被买进谢家,伺候十一岁的谢洛白饮食起居,在当惯了少爷的谢洛白眼中,她只是个照顾自己的婢女,纳妾完全是舅舅自作主张,他刚从德国回来,就莫名其妙多了个姨娘。 谢洛白长叹一声,垂眸看着趴在自己脚下的女人。 “红绣,我知道,女人的青春是很宝贵的,让你在谢家虚掷这么多年光阴,是我对不住你。说起来,也该是认真替你谋一个前程了。” 红绣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恐惧地抬头望着谢洛白。 “二爷说什么?我的前程,就是跟着二爷。” 谢洛白摇头。 “实话告诉你,我这辈子,就认定了楼上那个死丫头,管她乐意也罢,不乐意也罢,都要想尽办法把她捆在身边,她可不是能容人的性子,当然我谢洛白,也不是能一心二用的人,你迟早都要走,既然想起来了,我就问问你的意思,我手下这些人,你若有看中的,我都能为你作主,绝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你要是觉得做过我的姨娘,再嫁会丢了脸面,我也可以给你一笔丰厚的嫁妆,让何湛送你到个太平的,没人认识你的地方,在那里,你想嫁人也好,不想嫁人也罢,都由你自己作主,你觉得如何?” 红绣只觉头顶天打雷轰,她自那年在庭院里第一眼看见那个练武的少年,就深深陷了进去,十多年都无法自拔,她要的,甚至都不是独占他,只是能够一直留在他身边,做个端茶递水的侍妾,这辈子就别无所求了,为什么谢洛白这样残忍,连她这一点卑微的愿望都要抹杀? “二爷这是……要抛弃我吗?那倒不如一枪崩了我吧!我这辈子,既做了谢家的姨娘,死也是二爷的人!” 说着,她哭得伤心欲绝,不断伏地对谢洛白磕头,谢洛白只觉烦躁,不由闭眼深吸一口闷气。 红绣哭着哭着,突然不哭了,她脖子上有什么东西,毛茸茸的爬过去,她下意识一摸,拎到面前的竟是只灰扑扑的老鼠,正对她挫着两颗雪白的尖牙,吓得她尖声叫起来,两眼一翻昏到在谢洛白怀里。 谢洛白将她往沙发上一放,快步起身走到窗边,推开虚掩的窗户,手疾眼快地抓住正欲逃跑的沈洛琛后领,把他拎进了房里,往地上一掼。 “你胆子越来越大了,竟然敢当着我的面恶作剧,看来不把你丢进军政府大牢里冷静冷静,你是学不乖了?” 听到大牢两个字,沈洛琛立马怂了,他再怎么无法无天,始终是个十岁的孩子,又被谢洛白的名头吓唬过,完全相信哥哥做得出这种事来,急忙大声分辨。 “这次真不怪我!是、是二嫂叫我做的!” 谢洛白一愣,极寒的脸色如春水融冰,突然绽出一点暖意来。 “是你二嫂叫你做的?” 沈洛琛狗急跳墙,谎话说得也格外顺溜,说完之后,却又有几分心虚,觉得对不住溪草,可对谢洛白的恐惧,还是战胜了那点点良心。 “真的!她说只要能阻止你和这女人睡觉,就教我使枪!” 明明没一句是正经话,偏谢洛白听得如沐春风,紧抿的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挑,淡笑。 “想使枪,就来找我学,别去烦你二嫂,她自己都还是半瓶子醋,怎么教你这笨小鬼,万一你走火打了她,我就揭你的皮!” 听说谢洛白要教自己用枪,沈洛琛高兴得跳起来。 “真的?不骗我吗?” 谢洛白轻轻踢了他一脚。 “不骗你,现在,给我滚去睡觉。” 沈洛琛得了他的承诺,欢呼一声,乖乖回了自己的房间。 谢洛白把红绣放在她自己的床上,快步走上楼去,到溪草门口,想要敲门,犹豫了一下,干脆直接拧开。 溪草依旧抱膝坐在床上,这一夜,她是注定难免的,一方面润沁的遭遇折磨着她,另一方面,谢洛白或许正在和红绣颠鸾倒凤,光是想象那画面,也让她十分煎熬。 可这个节骨眼上,谢洛白却拧开门,走进了她的房间,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走过来,愣了半晌才想起来后退。 “你、你来干什么?” 腰间猛地一硬,溪草回头,发现自己背脊已经靠到了红木床头,退无可退,正要跳下床,谢洛白两条修长的胳膊,却将她困在了自己的臂弯中。 “我去红绣房里,你吃醋了?” 溪草想也不想,咬牙就顶了回去。 “谁吃醋了?你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谢洛白这回可不会理会她这些违心的话,他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扳正对着自己。 “没吃醋,会差遣那小鬼来坏我好事?你这丫头一肚子坏水,被我逮到了,还不肯认账?” 溪草气得倒仰,刚才果然应该拉住沈洛琛那小混账,现在谢洛白倒误会是她指使的,她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溪草正想辩驳两句,谢洛白灼热的呼吸已经贴了上来,牢牢地锁住了她的双唇。 “你又!” 谢洛白的唇,吞没了她后头的话,她想发火,却没能发得起来,以往谢洛白的吻,富有侵略性,总让人觉得有几分被迫的屈辱,可这一次,他的吻,却像三月里下在花上的绵绵细雨,温柔甜蜜,缠绵悱恻,让人不由失了心智,等溪草回神时,胳膊已主动挂上了他的脖颈,唇舌也不由自主地迎合着他的唇舌。 溪草被自己的行为吓了一跳,理智瞬间归位,刚想推开谢洛白,他却很识趣地撤退开来,他看着她,清润的眸子里充满了光,犹如照亮黑夜的寒星。 她难堪的脸,在月光下一览无遗,谢洛白知道,这个丫头最是死要面子的,若得了便宜还要卖乖,搞不好又把两人的关系逼回原点了。 他没有揭穿她,只是满足地一舔微勾的唇,就在她旁边躺了下来,手在黑夜中,扣住了她的手。 溪草抖了一下,却没有挣扎,她还在为自己方才的行为震惊,有点没缓过神来,沉默片刻之后,谢洛白开口了。 “并非我不想告诉你润沁的下落,只是我的人调查之后,才知道她如今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我恐怕你承受不了。” 溪草终于回过神来,说起润沁来,她心中还是怨恨。 “呵,我有什么不能承受的?难道润沁成了供人消遣的玩物,我就会嫌弃她吗?我不是男人,没有你们男人对女人那般严酷的道德标准,她是我妹妹,变成什么样,也还是我的妹妹!” 谢洛白顿了顿,才道。 “我不是指这个,我想告诉你的是,润沁如今,除了是日本高层的……交际花,她还有另外一个身份。” 溪草的手指紧了一下。 “什么身份。” 谢洛白沉声道。 “她是日本人在漠城的头号间谍,不仅为日本人窃取情报、筹集军饷,还曾镇压反日民众,暗杀革命党人,赫舍里?润沁已经不再是忠顺王府柔弱无害的小格格,而是彻彻底底地沦为了一名叛国者。” 第295章 容不得人 ,最快更新司令,奴家不从最新章节! 头号间谍?!叛国者?!每一个字如一道惊雷打在溪草的心上。 她沉默了。 溪草清楚谢洛白的手段,他既这般言明,显然已有十足的把握。 至亲的妹妹,竟便成了立场相悖的敌人,这是溪草万万没有想到了。知晓润沁下落的复杂心情,也在瞬间被一种怪异的情绪覆盖。 关看溪草不言不语的形容,就能想象她遭受的打击。 谢洛白也不打扰她,只把床头的台灯调到了最暗。 “上一次见到润沁,她是不是向你们提出了什么无理的要求?” 谢洛白抬起头,并不意外少女的敏锐。 “是说了一些,知道自己的姐姐和蓉城谢氏关系匪浅,你妹妹提出的要求有些荒唐,请我的人转告了我。还修书一封,我一直没有拿来给你。” 谢洛白顿了一顿。 “你要看吗?” 先前谢洛白一直隐瞒润沁下落的消息,除了润沁现在身份特殊,想来这封信会涉及一些机密要件。 换在从前,溪草定当想也没想就拒绝,毕竟有些东西知道越多,越难以脱身,可这次,溪草毫不犹豫同意了。 “你等一下。” 谢洛白起身绕到隔壁书房,不一会儿便见他拿着一个信封并一杯热腾腾的牛乳进来。 他刚把牛乳轻轻放在床头柜上,溪草已经迫不及待地抽出了信笺。 竖纹信纸上,娟秀的字体很是陌生,并不是溪草熟悉的歪斜模样。 忠顺王府覆灭的时候,润沁刚刚开蒙,这十余年的变故,让一个稚年女童长成了窈窕少女,而她身上的一切,也因岁月的洗涤,面目全非。 然而令溪草意外的是,通篇内容并没有提及什么敏感内容,只是絮絮叨叨地和自己聊起这些年的变故,以及李代桃僵成为婉珍公主的经历。 整封书信,措辞冷静自持,仿佛在描绘其他人的事,看得溪草心中不断紧揪。 信的末尾,邀请溪草去漠城团聚。 “原来当年在火车站高价买下润沁的,竟是北逃的小皇帝……” 指尖上捏着的照片,是随信笺的抽动掉出来的。 溪草看着照片上眉眼慵懒的女孩子,久久没有转动眼睛。 “润沁提出的合作,是不是帮助小皇帝重新登上皇位?” 谢洛白没有否认,把牛乳拿起送到少女手边。 “日本人的算盘打得响亮,妄想在华夏建立傀儡政权,让华夏成为他们永世的殖民地,简直是痴心妄想!” 溪草把信纸重新小心翼翼地放入信封中,这才接过谢洛白递过来的牛乳,放在唇边浅浅抿了一口。 她一日还是谢洛白夫人的身份,日本人就觊觎谢洛白的力量。 不过即便彼此没了关系,若是自己只身前往漠城,被日本人扣留了,以谢洛白如今对她的感情,也会被迫入日本人的圈套。 不知不觉间,自己竟成为了谢洛白的软肋! 溪草执杯的手微微颤抖,内心剧烈起伏。 扪心自问,让她不去见润沁,溪草是万万做不到的!即便润沁错了,她始终是自己的妹妹,如果可以的话,溪草想带她远离是非,重新来过! 可是若自己进了漠城,成为牵制谢洛白的筹码—— 这个结果也是她万分不愿意促成的! 唯一的方法,只有离开谢洛白,并且一劳永逸地让他放弃自己…… 想到这里,溪草心中倏地一疼,一种难言的情绪席卷了她。 发现她面色苍白,谢洛白奇怪。 “怎么了?” 溪草放下杯子。 “只是想苏和泰的来意。大抵是你一直没有回应,漠城方面急了,这次派他来当说客。” 谢洛白不以为意。 “如果你想见他,我安排你们明天见面。” 溪草摇头。 “他们当初抛弃了我和润沁,现在又靠着润沁,重新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我恨不得把他毙了,为润沁讨回公道!先让他在牢中熬几天,也顺势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同党。” 谢洛白点头,替溪草拉上了被子。 “时间不早了,睡吧。” 溪草因为有心事,完全忽略了和阎王同床共枕的抗拒。 谢洛白随即关了灯,规规矩矩在旁边躺好,在黑暗中毫无存在感地目睹溪草碾转反侧,直到听到身畔的呼吸声渐渐平稳,这才叹了一声,把她捞在自己怀中。 溪草晚上睡得并不是很安稳,第二天早上起床眼底一片青灰。她用香粉胭脂略遮盖了下,虽掩住了部分颜色,可眼底的心不在焉却还是出卖了主人的疲惫。 这落在早早起身的红绣眼中,就是另一番味道。 昨天夜里,她准备了又准备,却彻底被谢洛白无视,等早上醒来时,自己孤零零地躺在床上,怎么看怎么滑稽可笑。 而旋转楼梯下并肩而下的两人,是颠鸾倒凤了一夜吗? 不愧是窑子中出来的女人,尤其擅长勾人的手段! 红绣面上不显,可素菊却已经面露诧异。 宅门中的妻妾争宠,她看得多也听得多,显然,昨夜是少夫人把二爷从红绣床上拐走了。 溪草性子温温和和,没想到竟是个容不得人的。 一时间,素菊看向红绣的目光满是同情。 红绣却浑然未觉,只从沙发上起身,亲自侍候二人去吃早餐,像一个本分的妾室一般,尽心服侍二人。 谢洛白抬了抬下巴。 “红绣,你不用做这些,一起坐下吃吧。” 红绣这才闷闷地坐了,素菊上前为她布了碗筷,道。 “二爷,少夫人,这些都是红姨娘大早做的。挑的是二爷最熟悉的蓉城口味,你们尝尝。” 溪草起初还没有反应过来,现在也嚼出了味道。 想起昨夜因果,顿时明白了什么。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溪草不想和红绣为敌,逐笑道。 “谢夫人一直夸红姨娘厨艺好,果真是不错的。” 红绣垂着眼眸恭顺道谢,可心底却在冷笑 若沈溪草是真的陆云卿,是雍州陆府真正的大小姐,那红绣也认了;可她只是一个低贱的妓@女,凭什么和她争? 想起昨夜谢洛白的话,红绣眼底飞快扫过一道阴霾。 二爷只是被这个女人骗了,她是绝对不会退缩的。 素菊见红绣木愣愣地只会垂首不语,不由急了,在旁边帮腔。 “少夫人说的是。这是二爷以前最喜欢蓉城的麻团圆子,工序极其复杂,做这样一小盘需要一个多时辰。二爷,我给您盛上一碗?” “还是我来吧。” 红绣起身,就要去拿谢洛白的碗。 溪草筷子上恰巧夹着一个圆子,见状,有些上下不得。 谢洛白把这一切收在眼里,红绣弯腰拿碗的当口,却发现碗被他扣在手中,根本没有放开的意思。 红绣抬眼,正好对上了谢洛白锐利的双眸,不由瑟缩了一下。 “这种甜腻的东西,我已经不再吃了。另外,红绣,我不催你给答案,不过昨晚的话,还请你认真考虑一下。” 闻言,素菊满脸不解,红绣眼中的泪一下蹿了出来,突地,她放下筷子。 “我吃饱了。” 说完,捂着脸冲回了自己的卧房。素菊尴尬地站在一旁,被谢洛白三言两语打发走了。 溪草吃的食不知味,想询问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可又觉得有些逾越了。 “红绣年岁不小了,一直在我们身边消耗青春,对她不公平。我会把她送走,当然,这个前提是尊重她的选择。” 溪草微愣,谢洛白的安排她并不意外,她是对那个称呼的“我们”心中怔然。 见溪草停下动作,谢洛白笑问。 “今天怎么老是发呆。” 声音中的宠溺分外撩人,听得溪草心中一慌。 “有吗?” 她握紧筷子,一连吃了两个小笼包,想了想,还是道。 “这件事等过段时间再说吧。红绣是谢夫人送来的,而且是谢大帅做主为你纳的,若是这个甲骨眼上送走她,恐怕会惹他们不快。” 谢洛白嗯了一声,唇角勾起一个愉快的弧度。 “都听夫人的。” 溪草顾忌谢夫人姐弟的情绪,是不是意味着已经在潜意识间在意彼此的关系,这对他来说,是个好兆头。 早餐过后,谢洛白便忙着去处理军政府要事。 达成了与淮城总统府的合作,俞鸿铭功不可没,在沈督军的默许下,又开始在军政府中网罗势力,不住搞一些小动作。 而华兴社手中的龙脉图指向白云峰,两方人马都在如火如荼找寻真相,谢洛白不敢怠慢。 加之苏和泰的突临,让谢洛白不得不注意盘踞漠城的日本人动向。 所有的一切,注定谢洛白分@身乏术。 在溪草送他出门的当口,就着她仰头道别的时候,谢洛白飞快在她唇上啄了一口。 “出门的话,带着小四,注意安全。” 溪草答应了一声,心中什么情绪缓缓漾开,却没有注意到一楼红绣卧室的门拉开了一条缝,一双眼睛怨毒地盯着自己。 在溪草回头时,又缓缓地合上了门。 第296章 克扣度日 沈洛琛白日里要上学,苏和泰以及龙脉一事又暂时插不上手,溪草难得的没有事,干脆让金嬷嬷把家里的账本拿来,捋一捋小洋楼的日常开销。 在溪草的安排下,金嬷嬷当上了小洋楼的管事,负责楼中一切采买。溪草前番忙得脚不踩地,多亏有她的帮扶,现在看上面罗列清晰的各个明细,溪草满意地点点头。 “原先只以为金嬷嬷对礼仪规矩很有一套,现在看来,你在管理庶务上也很是擅长。” 金嬷嬷不卑不亢地给溪草行了个礼。 “不过是略知一二,少夫人谬赞了。” 溪草一目十行看下去,这账面虽有瑕疵,但瑕不掩瑜,总体上很是漂亮。她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合上账本。 “这中间的收支……走的都是二爷的私库吗?” 金嬷嬷点头。从账册中抽出来一本,摊开。 “除了二爷和少夫人大婚时候的开销,走的是督军府的公账,而后的所有家用都是二爷自己承担的。” 溪草拿起算盘,把账本快速合了一遍,又把其中几项一一比对。 “当日参加婚宴的宾客送来的礼金和礼物有没有登记造册?拿来给我看看?” 金嬷嬷脸色有些不自然,停顿了一秒才道。 “是有登记造册,可因为婚礼走的是公账,所以账本和礼物都被夫人派人收去了……” 所谓的夫人,指的自然是沈慕贞了。 溪草嗤笑一声,合上账本。 “走,陪我去燕子居走一趟。” 燕子居是沈家老太太的住所,离沈督军夫妇居住的院子还有些距离。可自从沈洛琛被沈督军送到小洋楼,沈慕贞的生活重心一下少了大半,左右也是心中空落,除却打理督军府内宅事务,剩下的时间,她都去燕子居陪伴沈老太太。 近来雍州城进入雨季,每天淅淅沥沥不断,今个儿却难得的阳光灿烂,沈慕贞原打算和沈老太太一起去庙里烧香。姑侄二人说说笑笑,正要往外走,下人忽来传报少夫人到了。 沈老太太皱眉。 “她来干什么?” 自溪草和谢洛白大婚翌日来请安过一次,搅得燕子居鸡飞狗跳,还把她最宝贝的小孙孙也夺了去,而后这个孙媳妇就再没有来露过面。 今日突然造访,恐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沈慕贞不掩目中鄙夷。 “她一来,保管没有什么好事。不过……洛琛还在她夫妇二人手下讨生活,老太太,咱们还是见她一见吧,免得她不高兴,最后有洛琛的罪受。毕竟咱们家的二少爷,对这个窑子里出身的妖女,最是言听计从。” 一句话,不动声色地勾起了沈老太太的火气。 “洛琛也不知是被这夫妇俩灌了什么迷魂汤,近几次回来都和我不亲了。好,传她进来,我到是要问问她夺走了洛琛,下一步是不是想要我的命?” 见沈老太太生气了,沈慕贞心中得意,嘴上却还是温言劝慰。 “都是些小孩子,都是来孝敬您的,怎可能做那些大逆不道的事。况且她还是我们沈家的少夫人,将来她肚子中的孩子,可是要叫您一声太祖母的,老太太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 这一把无形之火,让沈老太太心中的怒气更甚。 “得了吧,旁的也罢了,那女人的种,我是绝对不敢认的。” 说话间溪草被燕子居的管事婆子领了进来。 沈老太太用近乎挑剔的眼神,冷眼看着穿着玫色旧式裙衫的女子一步步朝她过来,规规矩矩行了一个旧礼。 本想借题发挥,却根本找不到错处,干脆就把人晒着,也不让她起身,只和沈慕贞继续说话。 溪草心中叹了一声幼稚,自顾自直起了身子,被沈慕贞抓到,立时语气不善大声训斥。 “有没有规矩,老太太还没有发话,谁让你起来的?!” 她的目光移向旁边的金嬷嬷。 “不过也不能怪你,督军府始终和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陆府不一样。少夫人的规矩是你教的吗?我看是时候重新为少夫人择一位先生教导礼仪了。” 金嬷嬷躬身,溪草故作惊讶。 “婆婆这是冤枉金嬷嬷了。督军曾和我说过老太太耳朵不大好,让我们做小辈的多担待。刚刚看祖母没反应,我还想再上前一步,重新向老太太请一次安。” 说毕,溪草果真往前了几步,动作间行云流水,那问安的吉祥话也比方才高了几分,炸得沈老太太耳朵疼。 宽大的袖口向下滑动,什么东西在溪草手腕上一闪,被她快速拉袖掩过。 沈老太太和沈慕贞同时看到了。 那亮光完全不是首饰折射的光彩,更像是冷兵器的肃杀的光芒。姑侄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俱是倒吸了一口气。 “好了好了,你起来吧,一个多月没有见你,怎么今天突然来了?” 这丫头上次在这里动枪的阴影,沈老太太还没有完全消化,若再不搭理溪草,万一她一个激动起来又上前几步,做出什么事,那才让人惊吓。 所谓的“软的怕硬的,硬的怕穷的;穷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不要脸的”,这沈溪草真是几样都占全了。 沈老太太自持矜贵,面对疯子,也怕惹恼了对方,撞个玉碎瓦不全划不着。 溪草又向沈慕贞曲了曲膝,这才缓缓道。 “一来,是来向祖母和婆婆请安,我嫁入沈府已经一个多月了,前些日子忙着处理外面的事,却疏忽了在长辈面前尽孝,是孙媳的不是。” 说这句话的时候,溪草一脸坦荡,哪里有半分愧疚之态,沈老太太也不当回事。 “老二公务繁重,你尽心做好贤内助就行了,没事就不用过来了。” 她有整治溪草的心,却没有整治溪草的力。 抛开沈洛琛的关系,和溪草的自身原因,沈督军对这位儿媳的偏爱,让沈老太太完全难以理解。 既然彼此不顺眼,索性少走动,眼不见心不烦。 “祖母说的是。我今日前来,还有一件事想请教祖母和婆婆、” 溪草示意金嬷嬷把账本呈上去,在沈老太太讶异的目光中,她缓缓道。 “在陆府的时候,陆太爷曾请了三位师傅教我各种本事,金嬷嬷就是其中之一。而在其中,我还学了些治家管账的皮毛,从前分属陆府四房的商号和银楼都是我来打理的。如今嫁到督军府,二爷对生意不感兴趣,我闲来无事则管理小洋楼的庶务,今日翻阅账本,忽然发现一些有趣的事,想给二位过目。” 燕京旧王府,但凡能坐上当家主母之位,对外要有长袖善舞的社交能力,对内除了具备雷霆手腕,更重要的便是理账经营的能力。 沈督军一直说溪草如何能干,而烟花出身尚未揭破前,她的声名在雍州名媛中也是极出名的。 沈老太太只觉得是旁人夸大其词的附庸。 管理偌大的家业,怎能一朝一夕就能学会?包括沈老太太自己,都是从小耳濡目染,研习多年。 既然溪草有意卖弄,沈老太太就撕破她的伪装,就是沈督军追究起来,也无甚挑剔。 于是,她命女佣为她取来老花镜,才看了一眼,沈老太太就笑了。 原以为溪草最起码要伪造,也会自己手誊一遍,可看上面的字体,分明就出自金嬷嬷。把别人的成果据为己有,出生低贱的人果真品性也低劣。 “金嬷嬷曾给我抄过一本佛经,这账本上的字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啊。” 面对沈老太太不留情面的揭穿,哪知溪草竟是大方承认。 “祖母好眼力,金嬷嬷现在是小洋楼的管事,这账本确实是她弄的。” 溪草微笑。 “不知祖母发现其中问题没有?” 沈老太太这才恍悟过来,溪草从头到尾没有半句话说账本是自己弄的。她额角直跳,再往下看,只发现收支惊人,这小洋楼几人的开销,竟花费巨大,而光光是溪草一季的制衣费用,竟比沈老太太一年的增裳费用还高。 “慕贞,这是怎么回事?” 察觉沈老太脸色不好,沈慕贞暗自高兴,她接过账本,一眼就看到了上面夸张的数字,也讶异出声。 “老太太,老二和少夫人毕竟年轻,尚不知柴米贵,咱们慢慢教。” 她和颜悦色地看向溪草,态度说不出的诚恳和善。 “督军常说,军政府军费吃紧,要阖府上下戒奢节俭。少夫人,过去的这个月就算了,以后小洋楼要采买什么,还是和我知会一声。” 溪草似有所悟、 “婆婆的意思是,以后小洋楼的一切开销都走公账?” 一句话让沈老太太意识到什么,落在沈慕贞面上的眼神有些严肃。 都在一个屋檐下,难不成还走两个账本?这和分家有什么区别,虽然不喜欢谢信芳,可谢洛白才认祖归宗,若是让人知道督军府这般待人,还不被人笑掉大牙? 沈慕贞转了转眼睛,一瞬间明白了溪草的来意。 “少夫人说笑呢,你们结婚还有宴请楼公子,走的不就是公账吗?平常的消费,但凡老宅这边有的,小洋楼那边哪里敢短缺。当然老二有军饷,私下开销不少,你们年轻人的生活方式和我们不一样,要改变一时半会接受不了也是正常。” 她故意提及梅风官,妄图转移沈老太太注意力,且言下之意还指责溪草无事找事。 这般把矛头引向别处,想让这件事大事化小,溪草怎能放过她。 “夫人既觉得二爷和我生活奢靡,那三弟的开销是不是需要夫人这边支付一下?” 沈老太太方皱起的眉头,瞬间拧得更紧。 “被洛琛叫一声哥嫂,怎么,难道他吃住你们一点,也要算得锱铢必较?洛白怎么娶了你这样一个小家子气的媳妇?” “我是小家子气,不过婆婆比起我似乎更胜一筹。若没记错的话,二爷和我婚礼的收来的礼金和礼物似乎已经被婆婆锁进了库房。” 见姑侄双双抬起头,溪草微微一笑。 “莫非堂堂的喀尔喀亲王福晋,苏完瓜尔佳氏家的小姐,竟沦落到克扣庶子一家的银钱度日的地步? ” 第297章 一个条件 沈慕贞面色难看。 雍州人人都知道谢洛白将来是要接沈督军大位的,平时想巴结却找不到门道的,便借着他结婚的机会,狠狠送了一笔贺礼,沈慕贞当时清点礼单,心里顿时就不爽快了,她堂堂正福晋生的沈洛琛,满月和每年生日所得的礼加起来,也不及谢洛白的新婚贺礼多。 沈慕贞当即叫人把贺礼搬进了沈府的私库。 她吃准谢洛白一个带兵打仗的男人,没功夫理会这些俗务,溪草又是窑子里出来的,在沈府都得夹着尾巴做人,哪有胆子过问。谁知过了几个月,溪草不仅想起这茬子事,还真有本事上门讨要来了。 沈老太太也有点惊讶,她虽不怎么喜欢谢洛白,却绝不会苛待自己的亲孙子,闻言不禁向儿媳妇投去询问的目光。 沈慕贞忙对沈老太太解释。 “老太太,我可没有昧下洛白礼钱的意思,不过为着媳妇年轻,恐怕她不会管家,一时挥霍了,所以暂代为保管罢了。您看他们每月的花销,是不是正应了我说的话?” 沈老太太想起方才那惊人的账本,便松开眉头。 “你说得也有道理,老二家里花钱大手大脚,没个节制,有金山银山也不够使!以后小洋楼的花销都走公账,和我们一个例!” 这就意味着,今后沈家要出钱养小洋楼一大帮子人了。 溪草略有些意外,没想到一向偏心的沈老太太,在这件事上,倒还没有一味帮着侄女沈慕贞,或许这个顽固的老太婆,其实也没她想象得那么坏? 沈慕贞心中有气,可沈老太太发话,她却不敢不从,答了声是以后,便冷冷地瞪着溪草。 这下这死丫头总该满意了吧? 没想到溪草得了便宜还卖乖。 “走公帐我是没有意见的。可刚才婆婆说我不会管家,这话我可不能认同,无论是从前陆家的各项生意打理,还是经营报社,我自问都还做得不错,这可不是婆婆扣下我们夫妻财产的借口,我看我还是去找公公评评理,看我和洛白究竟有没有资格接手自家的财产。” 溪草扬起清纯的笑容,说出来的话却让沈慕贞蓦然紧张起来。 谢洛白长那么大,沈督军没有尽过几年抚养的义务,心中自然是觉得很亏欠他们母子, 比起缺失的亲情,经济上的补偿,反而是最容易的,若非谢信芳母子不屑接受,沈督军恐怕要把督军府半个金库都搬到谢家去。 如今谢洛白认祖归宗,沈督军再三交代沈慕贞,小洋楼的一切,都要准备最好的,若沈督军知道她扣下了谢洛白的贺礼,必然是要大怒的。 “你少说这种阴阳怪气的话!我好心为你们夫妻着想,既然你不领情,反拿好心当驴肝肺,那我何必担这个名声,刘管家,拿库房的钥匙,让少夫人尽管抬走!我乐得清闲!” 溪草好笑,虽然沈慕贞是给自己找台阶下,但她可真好意思说这种厚颜无耻的话。 溪草把单子交给金嬷嬷。 “既然婆婆放了手,那就劳烦嬷嬷拿着单子,跟刘管家去库房里点一点。” 沈慕贞气得咬牙,这死丫头比鬼还精,半点亏都不肯吃,派个监工过去,刘管家必然是不能从中做手脚了。 目的既已达到,溪草也不再多做纠缠,她含笑对沈氏婆媳欠了欠身,临走前,又想起什么,突然抬头对沈老太太道。 “老太太回廊上那些鸟儿都不大精神,这是佣人不会服侍,您得换个懂鸟的人来照料,否则再矜贵的鸟儿,也不肯开口唱歌。。” 沈老太太看这找事精就烦,正巴不得她赶紧走,突然听她这么一说,又急忙忙出声把人叫住。 “你也看得出那些鸟儿养得不好?” 沈老太太是个保守派的老顽固,新派玩意一律不入眼,近来迷上养鸟,沈督军便花费重金买了一些名贵的禽鸟来,老太太欢喜得紧,吩咐自己的贴身婢女阿珍亲自服侍,可这些鸟雀都恹恹的,连叫唤两声也懒得,搞得老太太心里很是郁闷。 “若论养鸟,还有哪个地方比燕京的满人更在行?行家只要看上一眼,就知道这鸟儿的状况了,我虽不敢自称行家,倒也对此道略知一二,能给老太太一些建议。” 这话说得狂妄,沈慕贞在一旁冷笑。 “大言不惭!谁不知道,燕京伺候得起鸟雀的,那可都是八旗子弟,不是随便什么花街柳巷里的出来的都懂怎样养鸟,老太太可不能听她瞎说,这些鸟儿都是督军为了老太太,费了大力气弄来的,若是听了少夫人的话,全折腾死了,哪里再弄去?” 沈老太太听了,果然犹豫起来。 溪草也不勉强,笑了笑道。 “既然老太太信不过,那就算了,本来也和我没什么关系,我犯不着给自己揽事,只是可惜了这些雀儿,这么下去,蹬腿是迟早的事。” 见她转身要走,沈老太太急了,她虽然不大相信这个讨人厌的孙媳妇,但她说得不错,放着不管,这些鸟雀迟早也要死,不如把死马当活马医医看。 “你先说说看,若说得有道理,我再信不妨。” 老太婆疑心倒是挺重,溪草在心里嘀咕了两句,方道。 “燕京八旗子弟之所以擅于养鸟,是因为里头大有学问,宫里造办处的匠人,都是全国各地搜罗来的能工巧匠,做的笼子市面上买不到。什么鸟配什么笼子,里头都有讲究,比如大鸟用的笼子,要高阔条儿密,以免伤了尾羽,百灵鸟小巧,但喜高飞跳跃,也得用特制的高笼,最好一米以上。燕子居的鸟笼,有一半是方形的,棱角多,容易撞伤,要换圆笼。还有老太太这些鸟,一多半是外地运来的,不适应环境,鸟儿不安,便不吃食,得用薄纱罩了笼子,搁在安静的地方,等开始吃食了,再慢慢揭纱。再来便是水食槽,必须每日换,每日洗,否则混进了残渣、鸟粪,极容患病死去,还有老太太的鸟吃得太多太好了,也会得富贵病……” 沈老太太先还淡淡地听着,后来听她说得头头是道,显然是真懂行,忙推阿珍。 “还不快拿笔来记下!” 阿珍慌手慌脚地找来纸笔,却赶不上溪草说得,只写了个囫囵,抓耳挠腮,急不可耐,溪草叹气一笑。 “算了,要养名雀,这里头功夫可深着呢,学个皮毛生搬硬套,也是不成的。” 沈老太太十分失望,半晌,她有点不自在地开口道。 “你要是真能养好,就先把这些鸟都搬到小洋楼去,让阿珍跟了去学,学会了再挪回燕子居。” 见溪草似笑非笑地将她望着,沈老太太老脸有些挂不住,板着脸强调。 “我知道你是锱铢必较的人,没有好处的事不肯做,你放心,你要是能把我这些宝贝养好了,我自然备重礼谢 !” 溪草想了想,道。 “重礼倒是不必,只是我若做到了,就请老太太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请求,就是很简单的事,我保证不会狮子大开口。” 沈慕贞觉得她眼珠子一转,准没好事,忙阻止道。 “放肆!老太太是祖母,孙儿媳妇为祖母尽孝,是天经地义的事,若还要讲条件,岂不叫人笑话。” 谁知沈老太太为人十分傲气,偏不肯占溪草这个便宜,一口答应下来。 “一言为定,不过你要是养死了我的宝贝,从今往后就别进我燕子居的门!” 沈老太太一锤定音,沈慕贞知道劝不住,只得眼睁睁看着燕子居十几个下人搬了鸟笼,跟着溪草后头往小洋房去了。 她在后头咬牙切齿,溪草能把鸟养好这件事,她一点都不怀疑。这死丫头在雍州的风云事迹,深居简出的沈老太太或许没听过多少,她沈慕贞可是很清楚的。 沈慕贞并不受沈督军的喜爱,她在这沈家最大的靠山,就是姑姑沈老太太了,怎么能叫溪草把自己的靠山挖了墙角! 小洋楼那边,她控制不了,但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沈慕贞思量片刻,招手把自己的心腹柳嫂叫到身旁,吩咐了几句,柳嫂便频频点头,悄然退下了。 到了小洋楼门前,溪草摆手让佣人们停步,偏头交待守门的护兵几句。 彼时前院里,沈洛琛正拿一块排骨引诱皇后,近日他吃完晚饭,常跟在谢洛白屁股后头遛狗,皇后渐渐不再对他龇牙咧嘴,只是依旧不肯吃他手里的食物,逗了半天,它那张大长脸好不容易转过来,懒洋洋地在排骨上舔了一下,沈洛琛正高兴得手舞足蹈,欲伸手去摸毛,护兵就过来拿链子套了皇后的脖子,将它往后花园拉。 “小少爷,得罪了,可少夫人弄了些鸟回来,她吩咐把皇后暂时关在后花园里,这些鸟在家一日,一日不许放它出来。” 尽管皇后是谢洛白的爱宠,可老婆,却是他的命门,这一点小洋楼人尽皆知,护兵自然把溪草的话当圣旨来办。 沈洛琛始终是个孩子,不逐意了,便立马发起少爷脾气来。 “一堆破鸟有什么稀罕的!看我现在就拿弹弓全都打死!” 第298章 玫瑰余香 沈洛琛才冲到前院,奶娘红婶闻讯赶来,一把拦腰截住。 “小祖宗,你作死呢!你生气,就打骂下人罢了!那些鸟儿可是老太太的宝贝,要是被你打死了,老太太舍不得骂你,却要责怪夫人的。” 溪草正指挥人在拱廊上牵铁丝绳用来挂鸟笼,听见红婶的话,不由冷笑几声。 难怪沈洛琛不拿下人当人看,原来奶娘平时就是这么给他灌输的,她把沈洛琛叫过来,一把夺下他的弹弓,拉起皮筋在他脑袋上弹了一下,见沈洛琛唉哟一声捂住额头,可把红婶吓坏了。 “少夫人,可使不得!” 溪草不理会,只是沈洛琛问。 “疼不疼?” 沈洛琛疼得蓄了一层眼泪,放下手,额头赫然一道红印,他气鼓鼓地望着溪草,又畏惧她,不敢还手。 “我只是用皮筋弹了你一下,你就疼得想哭,你那些特制的铁弹丸打在人身上,是什么滋味?” 她垂眸看着沈洛琛,正色道。 “你要是个男人,将来长大,就跟着你二哥上战场去,真刀实枪的和敌人干,只会在家里欺负弱小,一辈子注定是窝囊废,这样不成器,永远也别指望我教你学枪,武器是用来保家卫国的,不是让你打老弱妇孺。” 沈洛琛虽小,却也是个男子汉,溪草一番话,说得他面色涨红,接过弹弓就甩在花园里。 “我才不是窝囊废,这破玩意我不要了!你教我学枪,我保家卫国,死也死在战场上!” 溪草微笑,喀尔喀亲王的种,骨子里和他哥哥一样,到底是血性男儿,只要好好教导,将来必是华夏的一员猛将。 她弯下腰身,道。 “要保家卫国,你还早了点,我先给你安排第一个任务,现在这些鸟就是你的子民了,你要先保护它们不受伤害,才能谈保家卫国。” 虽然只是保护小鸟,但也是一份责任,沈洛琛懂了,郑重地点头。 “你放心,我保证一只都死不了!” 承诺过的事,沈洛琛果然负责,溪草命人买了新的鸟笼回来,他还在旁边亲自当监工,不许人碰坏一根羽毛。 晚间谢洛白回来,看见拱廊上挂了一堆鸟笼,以为是溪草闲来无事,弄来打发时间的新宠物,也没怎么留意,只是看见沈洛琛在廊上来来回回,像护兵一样警惕巡查,不由有些好笑。 吃饭时便随口问了一句,溪草才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谢洛白听了,不由眉心微蹙,似乎想开口说什么,但瞥见红绣,却又忍了下来,等吃过饭,溪草往花园里去散步,他就起身悄悄跟了去,趁人不注意,一把揽了她的腰肢,旋身将她带进玫瑰花架后头,按在石墙上。 “好端端的去招惹老太婆,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溪草推他不动,无奈,闷闷地道。 “二爷前日去谢府,又碰壁了吧?事情因我而起,我总想做些什么,缓和你和姨妈的关系。” 谢洛白何等聪明,想了想,皱眉道。 “你该不会想让那老顽固重新接受我姆妈吧?如果是这样,那就不必了,想当初我姆妈刚进沈家门,对她百般讨好孝敬,指望能把这块石头捂热,结果沈慕贞不过轻易搬弄几句是非,老东西就把她拒之千里之外,这样眼瞎耳聋的长辈,我们可不稀罕。” 溪草没有说话,她知道谢洛白母子对沈老太太成见很深,她也不喜欢这个古板偏心的老人,可她感觉这老太太和沈慕贞,本质还是有些区别的,多一个亲人,总比多一个敌人好些。 见她没有开口劝他,谢洛白以为她放弃了,这才转移了注意。 初夏傍晚,浓荫生凉,馥郁的花香气一阵阵从她身上传来,谢洛白忍不住俯身,凑近她嗅了嗅。 “你擦了香水吗?怎么这样香?” 溪草猛地红了脸,双手推拒着他叫道。 “你是狗么?瞎闻什么!这么多玫瑰花,自然是玫瑰香气,你快起来,否则我生气了!” 她身上的气味比酒还醉人,谢洛白哪里舍得放手,他还记得那天夜里发生的事,对她那点东躲西藏的小心思,其实已经窥见了七八分,既然她要做鸵鸟,他就偏不做君子,看她如何! “是玫瑰花吗?怎么我闻着不像,我再闻闻。” 说着,也不等溪草反应,埋首在她的脖颈、发间轻嗅,他细碎的短发,摩挲着她白嫩敏感的脖颈,气息往她耳朵里吹,溪草只觉身子发软,双手竟使不出力推开他。 谢洛白见她没有反抗,便试探地覆上双唇,顺着她的脖子辗转吻到她的唇边,一口咬住那甜甜的樱桃小口,舌尖一扫,将她的口脂舔掉。 溪草双唇一麻,心脏咚咚猛跳起来,张口欲说话,却被他突然汹涌的吻吞没了。 她双眼发黑,恍惚在梦,又似在水中,任由谢洛白为所欲为,却无法抵抗得了他,不知过了多久,他轻喘着离开,她才发现自己的双手竟然搂住了他的脖子,身子也绵软地贴在他身上,她的旗袍盘扣,早已解开了一大片,衣襟大敞开,雪白的皮肤上点点青紫…… 谢洛白指尖下移,停在叫人心颤的位置,声音魅惑如酒。 “玫瑰花开了,那这朵花,什么时候才肯对我开放?” 溪草猛然推开他,仓惶而逃。 她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居然没有拒绝谢洛白,还不自觉地同他纠缠在了一起,无耻地享受着那曾令她极其厌恶的肮脏丑事。 她心绪大乱,丝毫没有注意到拱廊一角,一道消瘦的身影正躲在廊柱后头看着她。 红绣的手指扣在石缝中,涂了丹蔻的指甲几乎要断裂。 她看见那个女人,衣冠不整红着脸从玫瑰花丛中钻出,而谢洛白随后也整理衣裳走出来,看上去心情极佳。 这不要脸的女人,天还没黑透,居然就勾引二爷在花园里苟合! 红绣攥紧自己的前襟,只觉一股淤血盘旋在那里,又酸又痛,又气又恨。 溪草躲回屋子,一夜未眠,第二天早上,竖着耳朵听谢洛白军靴下楼离去,这才穿戴梳洗了出来。 阿珍已经按她的吩咐,给鸟儿分了笼,添了水食和纱罩,溪草巡视了一圈,没有异常,沈洛琛就挺着胸脯邀功。 “你看,我答应的事,一定做得到!” 溪草满脑都是昨晚的事,也没有心思和他取笑,随意敷衍了几句,见金嬷嬷来回话,就赶紧过去了。 “贺礼已经全部入了我们自己的库房,我看着一件件点的,少夫人可以放心。” 溪草不甚在意地点点头,进屋去了,这一整日,她习字、翻书,看账,胡乱渡过了一天,直到墙上的西洋钟咚咚敲响,这才身子一震。 谢洛白是不是要回来了?她有点尴尬地想。 军靴踏上阶梯的声音传来,溪草抬头,却是何湛。 “少夫人,司令要去拉练,去三天,叫我回来告诉您一声。” 溪草哦了一声,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庆幸。既然谢洛白不在,她就一心将精力用在帮沈老太太养鸟上头。 从前在燕京的时候,溪草的阿玛和她几位哥哥,都是爱养鸟的,耳濡目染,她多少懂一些门道,真正精通起来,还是看玉兰伺候那只玄凤鹦鹉,讲究极多,就跟着学了。 她的方法果然凑效,到第三日早上,那只恹恹的百灵鸟,突然开始鸣叫唱歌了,这一开口,周围的画眉、绣眼、夜莺、靛颏通通扑腾着翅膀跟着叫起来,小洋楼一时百鸟齐鸣,热闹非凡。 “唷!这可太好了,我这就去回禀老太太去!” 溪草拦住兴奋的阿珍。 “别急,再观察一晚上,若真没问题了,明天你就带着鸟回燕子居。” 两人的对话,被角落里垂首立着的红婶听在耳中,心中不由着急起来。 如果明天少夫人就把鸟送回燕子居,那么夫人交待的事,她可没机会再下手了。 红婶咬牙。 这丫头油滑,把小少爷哄得做了鸟的侍卫,天天在这里守着,若出了事,小少爷也要被责骂,让她一时不好下手。 红婶思来想去,直等到入夜之后,对在拱廊下“站岗”的沈洛琛道。 “小少爷,夫人那边来人说,夫人晚上不知吃了什么相克的东西,腹中绞痛,小少爷快过去看看!” 沈洛琛听说母亲病了,吓了一大跳,始终还是个孩子,哪里禁得住这个,当下丢开鸟儿,急急忙地往沈夫人的住处跑。 红婶诓走了沈洛琛,这才小心翼翼地绕到后院,好在这个时候,竟遇上护兵巡逻,她忙摸到关皇后的铁栅栏处。 皇后平时乱跑惯了,突然被关了三天,早憋闷得不行,见有人来了,一个劲往栅栏上扑,呼着热气,尾巴摇得欢快。 “好狗儿,别急别急,我这就放你出来!” 红婶有点惧怕这头大狗,一面安抚它,一面往铁门上摸去,她发现这门并没有上锁,顿时欣喜若狂,用力把插销拔掉。 皇后早就等不急了,不等红婶拉开门,已经旋风一样窜出来,把红婶吓得跌倒在地。 她爬起来时,皇后已经向前院跑去,红婶知道它一定会去找溪草,心中暗喜,这种狗狼性十足,见了活物,没有不扑杀的理,谢洛白不在家,谁能降服得住它? 她躲在暗处屏息站了半晌,果然听见阿珍一声惨叫。 “来人啊!不好了!老太太的鸟全被狗咬死了!” 红婶这才放了心,悄悄往后门溜去向沈慕贞报信。 第299章 乌龙事件 沈老太太的这些宝贝疙瘩,才几天竟然就在小洋楼中惨遭不测。听到这个消息,沈老太太险些晕了过去。 她杵着拐杖,嫌弃走路抬轿辇太慢,竟一反常态的命人叫了司机来,主动坐上平素最反感的小汽车,火急火燎地往小洋楼方向赶。 她倒是要亲口问问溪草,当时一本正经在她面前打包票,竟是把老人家的交代当成了而旁人,实在是目无尊长,缺乏管教! 再说,她依稀记得谢洛白养的狗很是凶煞,那条大狗现在胆敢扑鸟儿,以后会不会扑洛琛,今天她一定要把宝贝小孙孙领回来。 小洋楼中,灯光萧索,并没有因为鸟儿全军覆没而显出慌乱,一如往昔静谧祥和。 沈老太太的小汽车刚刚停稳,都等不得护兵来拉开车门,她便蹬蹬蹬地疾步过去。 “少夫人呢?让她来见我、” 素菊和金嬷嬷对老太太的到来吃了一惊,忙不迭把她请进客厅,又差人赶紧到二楼起居间叫溪草。 她突然到访,惊动了小洋楼里外,红绣也垂着眼出来问安。她接过素菊递上来的托盘,乖巧地给沈老太太上燕窝,沈老太太却看都不看她一眼。 正主都不到,拿个妾室打发是个怎么回事? 红绣尴尬地站在旁边,正不知所措,金嬷嬷笑着上前解围。 “红姨娘,老太太和和旁人习惯不一样,越夜喝热茶越痛快。正巧,少夫人前些日差人从燕京采买来罗汉叠翠,老太太,您尝一尝。” 金嬷嬷是沈督军聘来的,且无论在燕京还是雍州,其都是达官显贵家的座上先生,加之一副和善面孔,沈老太太自是给她颜面。 她被金嬷嬷侍候着用了小半壶茶,虽说时间没有那么难熬,可在客厅中枯坐了半刻钟,才见溪草打扮齐整从旋转楼梯上蜿蜒而下。 架子真大! “老太太怎么来了?” 一件杏色的斜襟上袍,搭配对应的百褶长裙,配上同色系的翡翠头面,让女孩子宛若从古画中走出来的仕女。 虽然厌恶溪草,可沈老太太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窑子中出生的烟@花少女,却比她从小养在膝下,按照旧式宅门规矩调@教出来的沈家大小姐沈洛晴,更像个正经的燕京闺秀。 思及此,沈老太太心中不是滋味,连带下一句开口的话也带上了三分责难。 “跑哪里去了?有你这样长辈来访,让长辈干等的吗?” 溪草不慌不忙向她行了个旧礼。 “今日身上有些不好,所以早早歇下了。听老太太到了,又不好衣冠不整前来拜见,让老太太久等,是溪草的不是。” 听她这样说,沈老太太不由睨了一眼溪草,果然见眼前人脸色不是平素那般红润,恍惚间好似还有些气息奄奄。 怎么偏生就这样巧? 心中虽有怀疑,然沈老太太也不是那等斤斤计较的性子;况且世家贵妇出门见客怎能行迹潦草,哪怕是骗人,溪草这个借口找得无可挑剔。 她神色一敛,开门见山道。 “你怎么养鸟的,怎么放狗就把它们咬死了?” 溪草明显一怔。 “鸟儿被狗咬死了?” 金嬷嬷一头雾水,对溪草摇了摇头;素菊正要说什么,被红绣用眼风制止;而客厅中三两站着的佣人们也不言不语,一副茫然不知的形容。 见状,溪草不由面露急色 “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我怎么不知道?来人,请阿珍过来说话。” 阿珍跟着溪草来小洋楼学习养鸟,问她一问,这件事是个什么子丑寅卯自是明了。不过洋楼就巴掌大那样一块地,鸟儿被狗咬死,都已经传到了燕子居,这里面的仆佣却完全不知道,这就值得推敲了。 沈老太太落在溪草身上的眼神,也从一开始气恼,渐渐蒙上了一层意味深长。 只片刻,婢女阿珍就被人叫了进来。听得沈老太太询问,阿珍也是满脸诧异。 “老太太,鸟儿好端端的啊,怎么可能被狗咬死了?我过来前面还去挂鸟笼的地方走了一圈,鸟儿个个精神抖擞。不只是我,方才去唤我的小翠也听到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面露古怪。 阿珍仿佛意识到什么,连忙道。 “不如我现在就去把鸟儿拎来。鸟儿们按照少夫人吩咐的饲养方式,已经开始唱歌了。” 见沈老太太没有反对,阿珍急急行了个礼,转身就走。 而沈老太太也陷入沉思。 就算小洋楼的人唯溪草马首是瞻,被她哄得一个鼻孔中出气;可阿珍是自己的贴身婢女,是不可能说谎的。 沈老太太眉头微皱,忽听前面一阵鸟鸣,沈老太太惊喜地抬起眼,但见一只宽大的圆形鸟笼中,她的宝贝百灵鸟正欢快地上蹿下跳。 而旁边一字排开的几只笼中的画眉、绣眼、夜莺、靛颏也次第跳叫起来,如一轮明日,霎时让整个客厅肃穆沉郁的死气一扫而空。 沈老太太惊喜地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笼子前面,声音中都带了几分不可置信。 “是我的鸟儿,果真治好了。不错,比前头精神很多。” 溪草跟在她身后,默默地陪她看鸟,怕鸟儿不适应电灯的光线,还贴心地命人把客厅中的灯关了一半。 沈老太太一只只鸟儿仔细看过去,欣赏了十几分钟,发现鸟儿大抵倦了,一个个把脑袋插在翅膀下没了声音,这才依依不舍收回视线。 “本来还说明日大早再把鸟儿送回燕子居,现下老太太来了,索性择日不如撞日,等明个儿日头升起,鸟儿就在燕子居庭前廊下唱歌了,多热闹!” 联想那副场景,沈老太太不由露出向往颜色。 “没想到你这丫头,还有两把刷子。既然治好了我这的鸟儿,说吧,你有什么要求。” 沈老太太一扫方才的阴郁,声音都带了几分喜气;连带对溪草的称呼,也不由亲近了。 溪草微微一笑,命人把鸟笼上遮风挡雨的盖布重新拉好,这才不紧不慢道。 “请求先不急,我只是好奇。明明鸟儿安然无恙,怎么老太太去您找上门来,一口咬定是被狗咬死的呢?” 沈老太太脸色有些不自然,在燕京贵妇圈中周旋多年,她年轻时候,也经常去宫中几位太妃跟前走动,旧宅门中互斗的手段,沈老太太不止看得多,自己也曾经经历过不少。 现下世道太平,家庭人口简单,老太太往昔的敏锐被磨砺了不少,却不糊涂。 她这般兴师动众找上门来,自然也要给溪草一个交代。 于是沈老太太厉声。 “刚刚来燕子居报信的是谁?” 跟着来的仆从叫出了一个名字,那是燕子居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很快人被带来,在沈老太太的逼问下,小丫头抖着身子颤颤开口。 “是,是夫人房里的锦儿来告诉我的,我也不知道,老夫人,我什么都不知道……” 听罢,溪草咦了一声。 “婆婆真是关心我啊,小洋楼的消息我自个儿都不知道,她已经命人去传话了。” 似想到什么,她笑了一声。 “不过兴许也是一片好心呢?比如要告诉老太太这个喜事,却急急之下把话说错了,这才闹出这样大的乌龙。不过这人会是谁呢?真是有意思。” 这几句话,表面上是为沈慕贞开脱,可每一个字都如一根根银针,不动声色点到了要害上。 众所皆知,小洋楼为了防止眼线,里面的仆从,都是谢洛白从蓉城谢府那边调过来的。而里面和沈慕贞能牵扯上的人,唯有沈洛琛和红婶了。 沈洛琛一团孩气,懂个什么,那这通风报信的人十有八@九便是红婶。 还一口笃定鸟儿已经被狗咬死了,显然除了散布传言,她还做了一些其他的。 而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离间自己和溪草的关系! 沈老太太略一思索,很快就理清了前后思路。 且直到现在,红婶和沈洛琛都没有出现,明显不在小洋楼,大抵为了避嫌远远躲开了,这个手段看似高明,实则拙劣。 “不管怎么说,鸟儿总算完好无缺,这些鸟儿既然也好了,挂在这里也影响你们休息,我今日就带走了。” 听她这样说,显然已是打算息事宁人,不追究了。 溪草也不在乎,亲自把沈老太太送出门外。 阿珍对溪草行了一个礼,也上了副驾。 “都散了吧。” 溪草转身,忽地叫住了红绣。 “少夫人?” “都说狗咬死了鸟儿,说起来自从老汰太这些鸟被送来,皇后也被关了三天了。我想过去把它从笼子中放出来,红姨娘若是没事,陪我过去吧。” 闻言,红绣微僵的身子松了下来,她说了声是,乖顺地跟在溪草的身后,如同一个最本分的妾室,低调无感。 第300章 迷离渴望 盛夏的夜还是透着些许凉意,溪草和红绣一前一后走着,知道两人大抵有话要说,金嬷嬷和素菊远远地跟在身后。 皇后的狗笼在小洋楼庭院南侧,从一楼正门出去,沿花园石板路右侧行走只几分钟就能到。可溪草偏生舍弃了最近的道路,硬生生从谢洛白为沈洛琛开辟的练武场那边绕过去、 这个细节,越发证实了金嬷嬷和素菊的猜测。 “红姨娘在小洋楼住的可还习惯?” 溪草忽地开口,内容好似平素的寒暄。 红绣面上一派闲适,可心中却已筑起防线。自从和龙砚秋来到雍州,她已经观察了这个女孩子良久,知道她并非等闲之辈,每次出手都是一击即中,是个厉害的角色。 而自己自来到督军府,溪草都没有和她单独交流过,红绣自然不会以为溪草会无聊地来和她套近乎。 “少夫人持家有道,把小洋楼里里外外打理地井井有条,我自是习惯的。” 红绣垂着眼睛,态度很是恭敬,还不动声色地把溪草夸赞了一通,仿佛让人根本挑不出错处。 “是吗?” 溪草忽地站定转身,面带关切地看着红绣。 “我发现红姨娘近来眼底青黑,精神头也不如从前在谢府那般好,小洋楼的下人经常说红姨娘晚上睡不着,会到厨房中找红酒喝,还有些担心,看来是我多心了。” 闻言,红绣心中恨意翻涌。 她带着满腹的憧憬进入小洋楼,可谢洛白和溪草出双入对,看都不看她一眼,这让红绣如何甘心? 每天夜里,一闭上眼睛,就梦见谢洛白抱着那个窑子中出身的女人翻云覆雨。如此几番,夜晚成为了红绣最大的煎熬,好几次,都是她盯着西洋钟熬到天明。 在蓉城谢府的时候,龙砚秋会在睡前酌几口红酒帮助入眠。某天夜里红绣实在受不住,便悄悄溜到厨房倒红酒喝,做这些的时候,她确定小洋楼中的人已经睡下了。没想到还是传到了溪草的耳中。 联系溪草打着关心的旗号如此言说,是想警告自己小洋楼一切尽在她掌握吗? “让少夫人见笑了,那几天三少爷刚刚搬来,所以……是我逾越了,不应该擅动厨房的东西。” 红绣涨红了脸,结结巴巴解释,一副惶恐难安的形容。 本是一个投石入湖的敲打,可红绣却故意曲解成其他的意思,岔开话题。 某些怀疑的东西得到证实,溪草看着她笨拙的表演,瞬时就笑了。 “红姨娘何须这般见外,在小洋楼,你也算半个主人,若是让人知道你连处置一瓶红酒的权利都没有,岂不是说二爷和我苛刻?” 红绣脸色难看。 “少夫人待旁人这般好,哪有人敢怀疑。” 溪草也不在意,只继续往前走。 “我记得在谢府,红姨娘可是能帮着谢夫人管家的。督军既把洛琛送来,我势必要分一分心力在他身上,打理小洋楼事务到底力不从心。不若这样,从今以往后的厨房采买,菜色安排就拜托红姨娘了。” 红绣一惊。 她万万没想到溪草竟给她安排了这样一个差事。当溪草和她说话的时候,她打了十二分精神防备,生怕步入溪草的陷阱,被对方借题发挥送出督军府。 条件反射的。红绣就要拒绝,哪知溪草的下一句,就让她将反对的话吞了回去。 “毕竟你和二爷一起长大,更了解他的口味一些。” 那天她为谢洛白准备早餐时,素菊也说过类似的话,可被谢洛白一句冷冰冰的“我已经不再吃了”,生生掐断了红绣的所有念想。 如今再被溪草提起,红绣只觉得万分讽刺。可扪心自问,自己接近谢洛白的机会微乎其微,如果连这个也放弃,那就成为督军府名副其实的隐形人了。 情不自禁的,红绣于是答应了下来。 两人绕着小洋楼走了大半圈,终于到了关着皇后的狗笼。 红绣畏惧这条恶犬,在离几米远的地方就站定不动了,溪草也不勉强,自己过去笑着打开了狗笼。 “行了,鸟儿已经被送走了,你自由了!以后可别什么人开笼子都乱跑啊,若是闯了大祸,你这条狗命就不保了!” 皇后撒娇似地哼叫了一声,围着溪草转圈圈。 “难道……刚刚真的有人打开了狗笼?” 好半天,红绣终于艰难开口。 “是啊,差点扑到了老太太的鸟儿,辛亏我早有防备,才没让那人得逞!” 溪草揉着皇后的脑袋,好似在和一个孩子说话。 “只可惜皇后不会说话,不然我都想把它拉倒老太太跟前,让它说明一切。不知道府中还有没有谁看到,不然就这样平白无故被摆了一道,实在不甘心啊。” 溪草喟叹,似乎没有注意到红绣眸中一闪而过的错愕,以及素菊欲言又止的犹豫。 回去的路上,向来不多话的金嬷嬷不解发问。 “红姨娘分明已经看到是红婶放的狗,那时候不出来指正,为何少夫人还把厨房的差事交给她?” 金嬷嬷游走数府,贵人之间的龌龊看得最多,能抽身事外不被牵累,自是深谙明哲保身那一套。 作为教导过的及出色的小姐之一,溪草今日的表现有些出乎金嬷嬷的意料。她以为凭借溪草杀伐决断的性子,定会给红绣一个措手不及,没想到她不仅仅没这样做,还把最容易让自己涉险的地方,暴露了出去。 这让金嬷嬷非常不理解。 溪草很感念被陆府强押送淮城送嫁时,金嬷嬷的出手相助,是以也不隐瞒。 “说真的,今日红姨娘的表现让我很是失望。她既有包庇红婶,隔岸观火的意思;势必以后还会有下着。所谓百密一疏,与其严防死守防不胜防,不若给她提供机会,红绣如果有坏心,早点促成她暴露,也好过长期久耗。” 少女心思缜密,显是存了破釜沉舟的准备。然而让自己涉险。引蛇出洞,金嬷嬷却不赞同;再说,这般对付红绣,似乎有些杀鸡用牛刀了。 在金嬷嬷的认知中,红绣根本无法成为溪草的对手,完全没有必要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听完金嬷嬷推心置腹的分析,溪草心中一暖。 “红绣确实不值一提,可嬷嬷别忘了她背后的谢夫人。” 金嬷嬷瞬时就懂了,也感慨溪草的难办。 这件事说大是大,说小也小。如果就此把红绣赶走,她再到谢府中说点什么,那和谢夫人本就紧张的关系显然更难缓和。 “少夫人蕙质兰心,夫人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本是一句随口的安慰,可不知怎么的,竟落到了溪草的心上。 原本以为,自己在乎谢夫人的看法,是因为假冒陆云卿期间,在她身上找到了久违的亲情。 可对比陆承宣同样真挚的父爱,谢夫人的比重显然要更重一些。 这让溪草莫名惊诧,无意识间忽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对谢夫人的看重,是不是也因为谢洛白的关系?因为她是谢洛白的母亲,所以自己不希望被她讨厌,极力想得到她的认同! 这个想法让溪草吓了一大跳。 脑海中无意浮现出在玫瑰花丛中谢洛白拥着自己亲吻的情景,她完全迷乱在那个癫狂的时刻,竟然忘却了内心的恐惧,以至于生腾出一触陌生的渴望,让溪草情不自禁深陷其中,竟有了一种类似享受的感觉…… 这样想着,鼻畔仿若出现一股熟悉的烟草气味,溪草一愣,转头发现鸳鸯对枕上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男士睡袍,正是谢洛白上次在这里过夜时落下的。 溪草拿起,就要把它们扔下床,可就在挥手的下一秒,又被她鬼使神差地收住了动作。 睡衣被整整齐齐重新叠起,放在了属于谢洛白的那一边。 溪草红着脸拉过被子掩过头,一整夜梦中都是谢洛白的影子。 红绣领了厨房的差事,素菊很是为她高兴。 旧宅门中,以色侍人始终短暂,能在府上站稳脚跟,傍身的除了子嗣,便是权利了。 届时把差事办得漂漂亮亮,还怕得不到谢洛白的青睐?毕竟沈溪草不差,红绣在某些方面也是极能干的。 红绣同样上心,她有心做好,等溪草坐在餐桌时,她已经把接下来一个礼拜的菜单都交来过目,末了还把厨房食材采买事项一一和溪草汇报。 溪草毫不吝啬赞扬了她一番,一派妻妾和睦。 吃完早餐,溪草正要去报社探探消息,女佣来了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进来。 “少夫人,这是老太太重新为三少爷找的看妈,名叫槐姐。” 溪草请人坐下。 昨夜沈慕贞派人打来电话,表示沈洛琛在她那儿住下了;现下还没有下学,旁的人就到了。 对于槐姐的来意,溪草心中多少有数,但还是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槐姐是吗,本来老太太的意思我不应该置喙的。可洛琛已经十岁了,我上次就说过,他离不开红婶就先只留她在身边伺候,旁的人全部遣回。如今老太太突然让你过来,到是让我难办了。” 果然,槐姐连忙摆手。 “少夫人误会了。红婶家中突有急事,我是来接管她的差事的。小洋楼是少夫人的地盘,规矩自然是您说了算!” 第301章 海参之祸 溪草微笑。 所谓急事,不过是块遮羞布,沈老太太耳清目明,是谁要弄死她的鸟,她心中清楚得很,恐怕已经私下发落了红婶。 听说沈慕贞近几日去沈老太太处请安,沈老太太都推说身子不适,不曾见她,可见是因为这事迁怒了她。 溪草久久没有处置红婶,就是等着试探沈老太太的意思,现在看来,这个迂腐的老太婆,眼里却是容不下沙子的,倒不会因为姑侄婆媳关系,一味偏帮着沈慕贞。 那这场战,就有得打。 溪草把槐姐安顿在红婶住的房间里,沈洛琛下了学不见红婶,果然哭闹着找她,溪草便正色教训道。 “红婶家中有急事,难道为着你不习惯,就要她丢下一家老小,来伺候你饮食起居?你自己想想说不说得过去?而且你二哥十一岁的时候,已经跟着舅舅在军中历练了,你呢?却还离不开奶娘,将来恐怕不堪大用!” 沈洛琛一听,果然就不闹了,把哽咽咽入腹中,气鼓鼓地宣誓。 “谁说我离不开奶娘!我才不需要女人婆婆妈妈的在后头伺候我!” 说着,他一把夺过槐姐手里的书包,丢到沙发上,跑出花园去找皇后玩了。 溪草摇头笑骂了一声,正准备叫人去厨房看看晚饭快做好了没有,沈洛晴却在这时候捧着个楠木匣子来了。 “老太太是个面冷心软的人,知道这次你受了委屈,嘴上不好意思安慰,特地叫我送了礼物过来,说是还没给过孙媳妇见面礼,现在算是补上的,你快看看喜不喜欢?” 溪草打开,见匣子里的软缎上头躺着一个坠子,碧玉雕成的叶子上头,托着个包有三粒浑圆的豌豆的豆荚,晶莹剔透,是玉髓制成,就知道这是王府里的老物件。 这个礼倒是很重,沈老太太出手还挺阔绰,溪草弯起嘴角,大大方方道了谢,便收下了,算是圆了沈老太太的面子。 沈洛晴特地跑一趟,溪草也不好收了东西就赶人走,自然要留她吃饭,俞鸿铭常年不在家,沈慕贞又只爱挑剔人,沈洛晴日子过得苦闷,多了溪草这个弟媳,倒是欢喜的,自然乐得留下。 饭桌上,沈洛琛胡乱扒拉几口就赶着出去捉蛐蛐,只留下三个女人,溪草见沈洛晴吃不到几筷子,就下意识捂嘴,似乎不大舒服,心中就有了猜测,又不好直接问,于是饭后喝茶时,假意笑问。 “大姐最近看上去,丰腴了不少,气色也很好,是有什么喜事吗?” 听她这么说,沈洛晴忍不住露出一点喜色来,用手背触了触脸颊。 “当真吗?你这眼睛可真尖!” 她有点羞涩地抿了下唇,凑到溪草耳边悄声笑道。 “不瞒你说,我其实是有身子了,刚满一月。” 果然如此! “真的?那恭喜大姐了!” 沈洛晴幸福地笑起来。 “我和鸿铭结婚好几年了,聚少离多的,一直都没有孩子,谁知道这次他才回来一个月,就怀上了,这下好了,他们俞家算是有后了,我看他以后还怎么拿这借口挑剔我!” 俞鸿铭这次回来,又以沈洛晴生不出孩子为由,把纳姨太太的话提了好几次,沈洛晴无话可答,只是抹眼泪,好在沈督军镇得住场子,吼了俞鸿铭两句。 “你姓俞的有今天,是老子抬举出来的,上门女婿就别太把自己当老爷看,告诉你,我女儿一天没生出嫡子,你就休想打纳姨太太的注意!” 俞鸿铭这才闭了嘴。 溪草不禁想,这夫妻两人一直没有生育,为何沈督军一开口,就怀上了,从前会不会是俞鸿铭私下搞鬼,故意不让沈洛晴怀孕? 楼子里避@孕的药千奇百怪,若俞鸿铭偷偷下在沈洛晴的饮食里,这个养在深闺的大小姐也未必知道。 这些猜测,她当然不会露出一点半点来,只是叫金嬷嬷拿钥匙开了库房,从里头取了个白瓷将军罐出来,交给沈洛晴。 “我听说孕妇吃海参,可以养血润燥,助产催乳,这里头是蓬莱的海参,不比雍州本地的,都是深海产的,极是珍贵,大姐拿回去吃吧!” 海参之类的补品,沈洛晴已经吃上了,但都是雍州本地渔民打捞的,蓬莱海水纯净,产得海参确实是极品,可物以稀为贵,拿着钱还没处买去,沈洛晴一时也不好接。 “我见弟妹特地开了库房,就知这恐怕是你们结婚时,不知哪一位孝敬洛白的,有价无市的东西,我可不敢享用,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溪草笑道。 “这东西孕妇吃最好,放在我这里,也派不上用场,白浪费了作什么?二爷一向大方,何况是自己的亲姐姐,若他在家里,也要叫你拿去的。” 沈洛晴闻言,才笑吟吟地接受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 待要接过来,溪草却又抱着不放,沈洛晴正疑惑,她却将罐子交给女佣阿初。 “姐姐是有身子的人了,自己拿着这一罐,虽不很重,也有些分量,若是失了脚,跌了海参事小,伤了身子事大,放在这里,一会我命人送到姐姐屋里去吧!” 沈洛晴自然含笑点头。 “天晚了,地上黑,不急这一刻,,明天送也是一样的。何况我已经吃过晚饭,今天也吃不下别的了。” 对溪草这个弟妹,她更添了一层喜欢,虽八面玲珑,但为人周全,又懂得替人着想,若不论出身,那真是弟弟娶了一位贤内助了。 溪草亲自送沈洛晴出小洋房,佣人们也跟了出去,女佣阿初抱着白瓷罐,打算暂时收进柜子里,等明日天亮再送到大小姐屋里,谁知红绣突然出现叫住了她。 “阿初,厨房的炉子上似乎还炖着东西,我经过时闻见糊味了,你去瞧瞧吧!” 阿初闻言啊了一声,随手将白瓷罐放下,急忙赶过去。 “多谢姨娘提醒,那几个不长心的毛丫头,定是炖着燕窝就跑出去玩了!” 等阿初走了,客厅里只留下红绣,她看着桌上那只白瓷罐,绞着帕子快步走了过去,悄悄从旗袍里掏出一个纸包,揭开红绸布盖,将里头的黄色粉末一股脑洒了进去,又重新盖好,快步走回房间去。 她自以为无人发现,却没想到,素菊站在拱廊的玻璃窗外,已目睹了一切。 方才她跟着溪草一同出去送客,快走到花园时,溪草突然让她回去取样东西,素菊只得折返,谁知偏巧就看见了红绣下药这一幕。 素菊震惊至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红姨娘这样胆小善良,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事? “怎么一直站在这里,我叫你取的手帕取了吗?” 身后柔柔软软的声音蓦然响起,惊得素菊慌忙回头,只见溪草带着金嬷嬷,正笑盈盈地站在拱廊下头。 说句实话,自从红绣进了小洋楼,素菊心里,是很同情她的,又顾念着从前在谢家的情分,大小事情,都偏帮着她,倒把之前尽心尽力伺候的溪草丢到了脑后。 可是这一瞬间,她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整个人突然清醒过来。 少夫人早已料到红姨娘的举动,是故意命她回来取帕子,叫她看到这一幕的。 “少夫人,从前是我糊涂了。” 素菊羞愧地低头,先向溪草认了个错。 明人不说暗话,溪草见状点点头,也不再打什么机锋,带着两人进了客厅,食指在唇边竖起,轻轻摇头,示意不要惊动了屋里的红绣。 金嬷嬷打开了红瓷缸的罐子,取下簪子往里头挑了一点在舌尖上一尝,对溪草道。 “是安宫牛黄丸磨的粉,这东西里头含着辛香走窜的麝香,易损伤胎气,孕妇若服了,恐致堕胎。” 溪草没什么反应,素菊先白了脸。 “大小姐脾气性格那样好的人,对红姨娘也和颜悦色,为什么她要……” 溪草波澜不惊地笑了笑。 “因为这东西是我送给大姐的,如果吃出了问题,当然是我的责任,上次不过是几只鸟,还不至于如何,这回可是大姐千盼万盼的骨肉,别说大姐要找我拼命,夫人、老太太甚至督军都不会放过我。” 素菊不能置信地咬着嘴唇,半晌才感叹。 “红姨娘从前也受了龙小姐不少嫌气,可一向忍让,从没做过这样的事,她现在就怎么变了。” 溪草道。 “不一定是变了,龙砚秋的手臂和头皮,曾被滚水烫过,我曾听姨妈说,她擦的药都是红姨娘亲手研制的,可我却觉得,龙砚秋若治疗得及时,定时敷药,不至于留下那样深的伤疤。” 金嬷嬷眉头一蹙。 “少夫人是怀疑,红绣也在龙砚秋药里动了手脚?” 溪草耸耸肩。 “此前只是怀疑,毕竟我不信世上真有什么以德报怨的人,如今,看她对我也是谨小慎微,背后却一再耍阴招,就不由证实了之前的猜想。” 听这一席话,素菊脑子里原本认的理,已经是又颠覆了一回,暗叹知人知面不知心。 “可惜了这么好的海参,竟就这么毁了,明天还不知怎么和大小姐解释呢!” 溪草还没说话,金嬷嬷先笑了。 “你当少夫人真拿这稀罕玩意给她糟蹋么?这是雍州本地产的,少夫人换了罐子罢了,真东西还在库房里搁着,明日再取出来送过去。” 素菊这才放了心,又朝红绣的房门努努嘴,有点犹豫地问溪草。 “那……红姨娘,少夫人预备怎么处置?” 第302章 陈年往事 溪草叹了口气。 “处置她容易,可我处置了她,恐怕姨妈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所以她不能折在我手上,但若是由别人出手,那姨妈可就怪不到我头上了。” 素菊有眼无珠,已是懊悔不已,现在听见溪草早已有了主意,不由想将功补过,忙问。 “少夫人是想借沈夫人的手,对付红姨娘?” 溪草不置可否。 俗话说,狗咬狗,一嘴毛,两个人都不是好东西,若能借沈慕贞的刀,杀了红绣自然好,可红绣也要伤沈慕贞几分元气,才不枉她到这沈家走一遭才是。 “我且先想一想。” 第二日,溪草亲自带人去送海参给沈洛晴,又加了一些安胎提气的药材,陪着沈洛晴说了好一会话,让沈洛晴十分感动,有些心底的话也不由对着她说了起来。 “我母亲这个人,素来有些自私,一心盼着三弟将来成才,能独霸这份家业,对洛白和你多有刻薄之处,我先代她赔个不是。其实我心里知道,她是痴心妄想,父亲心里头,早已认定了洛白才是接班人,我们一家老小若有他庇佑,又有什么不好,唉……” 溪草去了沈洛晴这边,又顺道往燕子居走了一趟。 天光晴好,沈老太太正在廊上逗鸟儿,颇得些意趣,一张老脸笑得皱起来。无意间回首,见溪草远远地从水边走来,有些尴尬地收住笑脸,抬出庄严肃穆的架子来。 这一举一动,分毫不差地落在溪草眼中,心里忍不住想要笑。 原来这老古板,也有如此凑趣的一面。 溪草今日,依旧穿着云母粉的斜襟衫裙,绾着蝴蝶髻,脖子上挂着沈老太太送的绿玉髓豆荚,衬得整个人格外地水嫩好看。 “溪草给老太太请安,谢老太太赏赐。” 她端庄下腰,请安行礼的动作,恰到好处,恍惚间,沈老太太仿佛回到了年少时钟鸣鼎食的燕京王府,和几个花样年华的姐妹一同笑闹的日子。 这样大家闺秀的做派,她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了,谁想偏是从个楼子里出来的丫头身上寻到,老太太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对她说话的语气也不由温柔了几分。 “如今这些年轻女孩子,都穿旗袍洋装,戴什么时髦的珍珠钻石了,不时兴戴这老物件,倒是你戴着,看起来还相衬些。” 沈老太太嘴里向来没几句好话,这么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已经算是对溪草莫大的夸奖了。 溪草嘴角微弯。 “老物件有底蕴,有咱们华夏的神魂在上头,可不是时髦的珠宝可比的。” 沈老太太颇为意外地看她一眼,难得地点头赞同。 “你说得不错!现在能这么想的人,少了。” 溪草笑道。 “也不少,老太太这么想,我也这么想,可谓是觅得知音了,正是为这个,我也给老太太准备了一件礼物,希望您不要嫌弃礼薄。” 她说话甜甜软软的,又极有礼数,沈老太太只觉浑身妥帖,早忘了她当众开枪时的凶悍模样,不由有几分喜欢起来。 “哦?难得你这个小辈,还这样有心,知道礼尚往来。” 溪草示意身后的素菊,将捧着的匣子呈上来。 “那天我清点贺礼,里头就这一样对老太太的胃口,我便特地从库房里挑出来,给您送了过来,您瞧一瞧。” 说着,她白嫩的素手亲自揭开盒盖,沈老太太垂眼一瞧,只见匣中躺着一柄白玉如意,不由微微一怔,目中现出一丝惊喜的光彩来。 “这雕纹,难道是……” 溪草点头。 “两侧雕蝙蝠,取洪福齐天之意,曲柄光素,走线流畅练达,是宫中匠人的手笔,如果我没猜错,这如意原是进献给太后的寿礼之一,可随着朝廷覆灭,宫中的宝贝也流失了十之八@九,这玉如意不知怎么流落到雍州,到了不懂行的人手里,又借花献佛送给了我和二爷。这本就是送给长辈祝寿的,所以我觉得,没人比老太太更配它了。” 沈老太太亲自接过盒子,爱不释手地抚摸了一回,突然抬头深深看着她。 “你懂的,未免有些太多了,我们喀尔喀亲王一族,隐退得早,别说洛晴从小在雍州长大,就是慕贞,也没见识过燕京皇族的气派,训鸟也就罢了,连太后的寿礼你也能认得出,要说这些见识,是在燕京花柳巷子里长的,我可是万万不信的。” 在这些事情上,沈老太太倒不糊涂,溪草也没打算糊弄她。 “不敢欺瞒老太太,我之所以知道,因为我是满人。” 难怪一言一行,不像是小家子养出来的!沈老太太思想迂腐,一向最重血统,此前嫌弃谢信芳,就因她是汉人,如今听说溪草竟然是满人,眼中有了异样的光彩,追着问道。 “满人也分三六九等,一般小官小吏家的女儿,哪里够得着宫里的东西,难不成你……” 溪草微垂了眸子,露出个略显哀伤的苦笑。 “清廷已经亡了,什么达官显贵,皇亲国戚,早已都成了流亡之辈,我们家族也不例外,自阿玛额娘故去后,一大家子分崩离析,我遇上家奴欺主,被卖到那种地方,已经丢了祖辈的脸,无颜提及家族姓氏,求老太太不要再追问了。” 她虽不肯言明家族姓氏,但听这意思,必然是簪缨世家出来的小姐了,沈老太太心中极为震惊。 “岂有此理!这些狗奴才跟主子一场,油水没少捞,等主子一倒,竟反口做下这种挨雷劈的事来,也不怕现世报!” 博尔济吉特抽身早,虽没有见证革命政府在紫禁城逼小皇帝退位,百官流散的落魄局面,可在雍州听见消息,到底也是兔死狐悲。现又得知溪草原是前朝流亡贵女,不由生出惺惺相惜之情,一开始的敌意,全都化为了怜惜。 “你也是个可怜人,养尊处优的娇小姐,落到那种猪狗不如的地方受糟蹋,你父母若泉下有知,还不知心疼得怎样!” 听出她话中的意思,溪草面庞微红,咬牙道。 “老太太误会了。我虽落入花楼,但幸得二爷相救,人还是干净的。” 沈老太太听了,便知她嫁给谢洛白时,还是个清白之身,不由又欢喜了一层。她一直想找个出身满蒙的孙媳,没想到阴差阳错,倒成就了念想,看溪草越发顺眼了。 “那是上天怜惜你,合该让你遇上老二!成就这段姻缘,你可不能犯糊涂,被那起花言巧语的戏子骗了!老二那个人虽然凶霸,但和他父亲一样,是个痴情种,认定的人八头牛也拉不回!若是清廷还在,他是一定要做金刀驸马的!” 说来说去,终于说到点子上了,溪草先是替她训鸟,后又凭着一柄如意和满人的出身,和沈老太太拉近关系,都是为了现下做的铺垫。 “听老太太的意思,督军还对谢夫人念念不忘?” 沈老太太这才察觉自己一时嘴快,说错了话,立刻板下脸来,后又想起眼前这姑娘,根本不是谢信芳的侄女,因她身份败露,谢信芳早和她恩断义绝,连婚礼都没有出席,恐怕她心里还是和自己同仇敌忾的,这才冷哼道。 “说起老二的娘,我心里就有气!她既然是汉人,屈居侧福晋就不算委屈了她!偏她咽不下这口气,整日要和慕贞争个高下,自嫁进我们沈家,幺蛾子就没停过,一会要学着洋人给府里通电,差点烧了我儿的屋,一会又带着府里众人骑西洋自行车,把洛晴腿上摔出一大条疤来,做的那些事,没一样是端庄的!骂她两句,还和我顶嘴,说我食古不化!偏你那公公,就是稀罕她,如今也不肯再纳妾,不然怎么可能只得两个儿子!” 谢信芳家族开明,可做的事,还远不及留过洋的宣容小姨出格,溪草含笑道。 “洋人虽然坏,可洋人的玩意不见得都不好,比如自行车,如今已是满大街跑了,再说电灯,咱们督军府里,如今不都通了电了?老太太这八角琉璃宫灯里头装的,也不是蜡烛而是灯泡呀!谢夫人虽时髦些,可如今看来,并没有大错,何至于就要离婚?” 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沈老太太也不是真的很计较,真正糟心的往事,她其实不想提及。 “她又不认你这个儿媳,你问来干什么?不用问了,我不想说!” 见沈老太太沉下脸,果真铁了心不告诉她,溪草眼珠转了转。 “老太太难道忘了,若我治好了您的鸟,就答应我一个请求的话?” 沈老太太一噎,对手那张三月桃花般明媚的笑脸,硬话是无论如何说不出来。 那件事不是什么秘密,这丫头如今又和自己亲近了几分,倒也没有什么值得避讳的。 “哼,若只是那些小事,我又和她一个小辈分辨什么!其实当初在洛琛之前,慕贞还怀了一胎,那女人怕她这正福晋生出个儿子来,影响了老二的地位,就骑自行车撞了慕贞,害得她掉了孩子,事后我要罚她,她却直着脖子喊冤枉,说是慕贞在自行车上动了手脚!你说说,天下哪有母亲拿自己孩子的命陷害人的?明明是自己做了恶,还和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嚷着沈家不给她清白,只有离婚一途!自己铁了心要走,还害得我们母子一年不说话!你说这是个什么妖精!” 溪草沉默地听着,总算明白了当年谢信芳离开沈家的来龙去脉,心里打着算盘。 谢信芳的为人她很清楚,她是绝不可能去害一个怀孕的女人,哪怕是自己的情敌,但沈老太太的话也有道理,沈慕贞当时只有一个女儿,急需生个儿子来稳固正室地位,难道就舍得牺牲腹中骨血来陷害谢信芳? 这事,恐怕还有蹊跷。 正在沉吟,金嬷嬷快步赶了过来,面上泛着奇怪的红光,说不出是兴奋还是焦急。 “少夫人,听说白云峰里,挖出金矿来了,二爷的手下和那个楼公子的人,为争是谁先挖出的金子,打了起来,据说现在已经交上火了!” 第303章 荒诞来意 白云峰挖矿一事,沈老太太曾在饭桌上,偶然听沈督军提过一嘴,说什么淮城总统府近来和雍州督军府在某些方面起了冲突,双方都派了人过来,势必要一较高低。 男人之间斗得死去活来,沈老太太早就见怪不怪,若前朝还在,这种时候作为女眷势必要去走门路,为夫君寻求出路探寻消息。 可现在时代不一样了,无论是淮城楼元煊,还是雍州谢洛白,都是当下的一号人物;他们背后的势力,更是代表了如今华夏的局势。 是以,要从中调停,已经找不到合适的第三方来当说客。若是想让和两者都有牵连的溪草出面,沈老太太是非常不赞成的。 “打便打了,他楼元煊带了多少人马,能和老二的人无限期耗下去?你们给我乖乖地在家里呆着,谁都不要出去!” 溪草当然明白沈老太太的顾忌,也不好和她争辩解释什么,涉及梅凤官,她要避嫌,于是只和她略坐了一坐就告辞而去。 出了燕子居,溪草就迫不及待询问金嬷嬷事情的前后经过。听得谢洛白已经亲自带了人马过去,她心中稍安,又忍不住打听梅凤官下落。 金嬷嬷斟酌了一秒,终是淡道。 “老太太说得没错,这里毕竟不是淮城,就算展总长在雍州留了重兵,可没有得到督军首肯,除了少部分跟随楼公子入了城,其余的都在距雍州城百里之外的恒芜城驻扎,真要动起手来,淮城方面并没有优势!” 俗话说“远水解不了近火”,常言还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无论从哪方面看谢洛白都占据了绝对优势,这也是他当初违背本心和梅凤官达成合作,共同拿下龙脉图的直接原因。 可事实真的如此吗? 脚下的步子不由变得急躁。 “二爷那边怎么说?” “二爷让人封锁了出入雍州的各处关卡,还控制住了城内的无线电发射设备。” 溪草点头,只要淮城方面晚一点得到消息,谢洛白得手的可能就变大。 不过白云峰挖出的金矿就是所谓的龙脉指向吗?溪草迷惑了。 她一直以为银匠徐六述说的那件大概率藏身在润沁身上的东西会是龙脉图,可现实却如一记耳光,打得溪草有些招架无力。 她实在不愿意相信,自己的阿玛和额娘被宋启北骗了,付出生命保护的东西只是他声东击西的计策。 溪草满脑子都是这件事,以至于回到小洋楼都无心其他。 她巴巴坐在客厅中,想给谢洛白打电话,又怕打扰了他;就这样一直从中午坐到晚间,直等到小四匆匆来报谢洛白急于处理白云峰一事,晚上不回来吃饭了。 “苏和泰关在什么地方,能安排我见他一面吗?” 军政府大牢,溪草已经不是第一次来。 尽管安了电灯,可幽深狭长的甬道,阴暗潮湿的墙壁,注定让牢房和宽敞明亮四个字无缘。 小四打着手电筒,领着溪草在一间牢房面前停步。那是一间单人囚室,左右牢笼都空着,溪草环顾四周,发现这一片区域只关押了苏和泰一人。 比起陆荣坤潮湿阴暗的牢房,张存芝临近审讯室的关押地不知舒服多少,显然是谢洛白特地关照过的。 溪草一眼就看到了蜷缩在稻草堆上的苏和泰,他此时闭着眼睛,似乎对外面是谁探访已经无动于衷。 小四正要高呵把人叫起来,被溪草制止。 “你先出去吧,我有几句话要问他。” 小四扣靴向溪草行了个礼,退了出去。与此同时,听到溪草的声音,稻草堆中的苏和泰忽地睁开眼睛,转身看到铁栏杆外眸光寒湛的女子,他的眼中先是闪出一道怨忿,而后就变成了讨好的恳求。 “谢少夫人,是我苏和泰有眼无珠,认错了人还不行吗?还请您和谢司令说和说和,放我出去,我保证麻溜地离开雍州,决计不给姑奶奶您添堵。” 好不容易在六国饭店和溪草搭上话,以为能顺利完成小朝廷交代的任务,没想到这个四妹妹竟如此六亲不认,还让博尔济吉特氏家那小子把自己关进了大牢! 尽管已经被谢洛白特殊照顾,然蜜罐子里泡大的苏和泰吃过什么苦,关是每顿重复腻味的牢饭就让他苦不堪言,更别说随处可见的蟑螂老鼠。 “我怎么听不懂大哥的话呢?”溪草唇边勾起一个弧度。 “您大老远来看我,还带来了润沁的消息,我还没有尽地主之谊,大哥怎么就要走了呢?” 溪草逆转的态度,让苏和泰吃了一惊。然想起最近遭的罪,苏和泰可不敢顺杆子而上。什么妹妹,他已经不指望了,只盼着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少夫人不要说笑了,是我苏和泰有眼无珠,认错人了。” 他笨拙地打着哈哈,妄图来个死不认账,却忽略了眼前人已不是多年前,被大福晋任揉任捏的小丫头了。 “哦,原来是裴公子认错了人了。那前番二爷没有对你用刑看来是会错意了,来人!” 话音刚落,小四已板着脸出现在溪草身后,甫一见到这些凶煞的大兵,苏和泰就变了颜色。 这些天,谢洛白虽没有动他,可他也目睹了几次护兵押送犯人赴刑场处决的情景。想起那些囚犯面上绝望哀恸的表情,苏和泰脚下就升起一阵寒意。 “不,不,四妹妹,是大哥糊涂了,你好心来看我,我竟胡说八道惹你不高兴……” 苏和泰急急开口,生怕也被护兵带走。 溪草怜悯地看着他,挥手屏退左右,见苏和泰明显松了一口气,简直不知道应该是鄙夷还是难过。 “如果阿玛知道堂堂赫舍里家世子,竟是这样一幅苟延残喘的形容,也不知他老人家会如何作想。” 这句话不知触动到了苏和泰哪根神经,只见他哼笑一声,突然一扫方才的狼狈,声音冷厉。 “他如何作想我怎么知道!从他和朝廷作对、抛弃家族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不是赫舍里氏的族长,而是整个家族的罪人!” 父亲明明是舍身大义的英雄,竟被长子贬损得一文不值,溪草完全听呆了,愤然开口。 “你怎么能这样说阿玛?!” 苏和泰目中恨意难掩,他激动地从草堆中爬起来,双手杵着铁牢栏杆。 “我哪里说错了。润龄,他明明掌握了龙脉图,却不肯交给朝廷,这分明就是谋逆!也因为此,忠顺王府才被朝廷舍弃,导致整个家族走向末路。是他毁了大清的气运,也毁了整个王府。若不是他赫舍里·宣琦,额娘怎么会带着我们几个兄妹北逃,又怎么会把你们转交他人,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哥哥们不成器,可溪草却完全没料到他们竟已荒诞至此,也难怪会生出润沁有朝一日会成为皇后的幻想。 “你真是……无药可救……” “我看无药可救的是你吧!” 苏和泰冷笑一声。 “他拼死拼活,搭上了王府若干条人命,最后还背着一个卖国贼的帽子,孰对孰错,上天已经给出答案。而你,还为这出悲剧的始作俑者辩解,完全是执迷不悟!” 苏和泰舔了舔嘴唇,自被投入到大牢,还没有说过这么多话,谢洛白把他丢在牢里,不闻不问,仿佛已经忘了他的存在。 “好在皇上既往不咎,不仅从人牙子手中救走了润沁,还收她为义妹,成为了尊贵的婉珍公主;润龄你呢,身为赫舍里氏一员,难道不打算为皇上做点什么吗?” 苏和泰的话,勾起了溪草一些回忆。 润沁的来信上说,淑妃出的婉珍公主忽然疯了,淑妃整日郁郁寡欢,开始神志不清。为了讨她开怀,小皇帝于是认了润沁作义妹,还让她顶替了婉珍公主的身份。 当时看到这里,溪草第一反应这会不会是淑妃母女设的局,为了保全女儿向润沁下套,逐向谢洛白求证二人的状况。 听得疯癫了的婉珍公主最后意外横死,据说死状非常凄惨;而淑妃也疯了,溪草忽觉什么堵在胸口,上下不得。 溪草深吸了一口气。 “那你觉得我应该为皇上做些什么?” 闻言,苏和泰双眼发亮。 “你不是和博尔济吉特氏那小子成婚了吗?都是前朝旧臣,怎么能自立为王,这是大逆不道!朝廷一直有收服的心思,如果你能劝他归顺,可是大功一件。” 溪草嗤之以鼻,正要说什么,没想到苏和泰的下一句更是颠覆了她的所有想象。 “还有凤哥,我记得他小时候最听你的话。他现在被你迷得神魂颠倒,还摇身一变成为了楼奉彰的公子。只要你肯下功夫,或许有朝一日淮城方面也会拥护朝廷。昔有西施助越灭吴,等朝廷收复江山,你和润沁,我赫舍里氏的一双女儿,便是大清的英雄,会名垂千古。润龄,这才是忠君报国正确的方式,而不是像阿玛那般走向死路!” 第304章 两张龙脉 简直是一派胡言! 家族的荣耀,名族的气节,做人的底线,在苏和泰眼中竟是这等形容! 阿玛穷尽一生追求的道义,却被后人否定得一文不名,何其可悲,何其可叹。 袖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想起今天的来意,溪草忍住想给他一个耳刮子的冲动,尽可能心平气和道。 “你刚刚说阿玛掌握了龙脉图,却不肯上交朝廷。这么说,那副龙脉图已经有下落了?” “那是自然。” 溪草和缓的态度,让苏和泰越发得意。 “谁能想到这个老东西竟把那样珍贵的一幅图,纹在了润沁的背上,也辛亏润沁是被皇上找到的,否则她流落别处,岂非让大清的国运增加变数。” 溪草愕然,这个答案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她想起幼时,姐妹二人从未一起洗过澡。而沐浴时候,自己都是在婆子丫鬟的伺候下完成整个过程;而润沁,则是由侧福晋郭布罗氏亲力亲为。 小时候,溪草不满额娘偏心,只管幼妹,也要求一视同仁。郭布罗氏笑着答应了,调侃她这么大年纪还吃妹妹的醋。 溪草才不管这些,心安理得享受额娘的关照。可后面她发现每次额娘帮自己洗澡时,不是检查功课,就是向她询问规矩,几岁的孩子哪里受得了这些,溪草抗议。 “额娘,这些已经有先生和嬷嬷教导了,您就不要再过问了!” 温柔的侧福晋爽快地接受了溪草的建议。 “那溪草想听什么?” 年幼的溪草睁大眼睛,想了想认真回答。 “额娘都是给润沁讲故事,我也要听。” 闻言,郭布罗氏笑的愉快。 “溪草,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也要听那些?” 溪草脸一红。 “我不过比润沁大两岁,怎么不是小孩子,我也要听!要听!” ……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现,恍若昨日。现在看来,把龙脉图纹在润沁的背上,是阿玛和额娘心照不宣的秘密。只是,小皇帝救走润沁,真的只是偶然吗? “这件事便是我都一无所知,皇上是怎么知道龙脉图在润沁身上的?” 苏和泰目光陡然凌厉,显然已经听出了溪草的潜台词。 “你的意思是皇上图谋许久?” 见溪草默然不语,苏和泰的声音不由提高了几分。 “皇上可没有阿玛那样的心机城府。阿玛背叛了他,他却既往不咎救下了朝臣之女。至于龙脉图,是照顾润沁的乳娘发现的。她禀明了皇上,继而被人认出。” 说到这里,苏和泰情绪越发高涨,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北方漠城方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皇上不愧是真龙天子,即便被外在力量阻隔,龙脉图最终还是回到了他的手上。润龄,江山还在,这华夏总归有一日要重新回到皇上手中,这是天命所归,是上天赋予圣上的使命,没有人能改变!” 溪草麻木地听完他慷慨激昂的感叹,更觉无语至极。 苏和泰是最纯粹的保皇党,对皇帝近乎病态的推崇,已让他陷入了癫狂的愚忠状态。 有些话多说无用,溪草已经放弃劝说。 “你知道润沁背后纹绣的龙脉图指的是什么吗?” 听罢。苏和泰的表情一瞬警惕。 “各中秘辛我怎么会知道? 不过龙脉图已经被发现了这么多年,皇上自是破解了!现在漠城的一切就是最好的证明。润龄,你可以去看看,那里已经变成了昔日的燕京府。在皇上的英明统治下,百姓安居乐业,城市繁华有序,比雍州这些不人不鬼的地方不知道顺眼多少!那才是华夏应有的盛世景象。” 对比苏和泰因为兴奋几近扭曲的脸,溪草平静得近乎诡异。 一个嫌弃对方愚昧守旧,一个憎恶对方忘本不义。两个南辕北辙的人,偏生还是一脉相承的兄妹,想想也是讽刺。 溪草幽湛的目光从苏和泰脸上滑过,见他又是高呼万岁,又是激动跪拜,状似无意道。 “你这次来,润沁有没有让你给我带话?” 这声音中夹杂的期许太过明显,苏和泰挺住动作,观察着溪草的表情,脸上立即攒满笑。 “自是有的,她很想你,也想来雍州见你,可润沁身份放在那里,自然不便离开。如果你方便,可以和我一起回漠城。一别十载,人生还有几个十年?好不容易骨肉相认,别因为耽误抱憾终生。毕竟世道这么乱,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苏和泰一晚上说了这么多话,唯独这句话打动了溪草的心。 “我会考虑的……” 见面前女子淡淡转身,苏和泰急了。 “四妹妹,快放我出去,你还要把我关多久?” 溪草侧脸。 “大哥稍安勿躁,军政府的牢狱我没有发言权,等我禀明二爷,过几天,会有人来接你出去。” 从军政府的大牢出来,外面正在下雨。 溪草方撑起伞,忽见大门口一辆车灯闪了闪,她愕然抬眼,便看见谢洛白踏着雨幕,向她走来。 黑暗中,谢洛白如一个从天而降的骑士,照亮了溪草前方所有道路。 就在二人走近的当口,溪草一下扑到他的怀中。谢洛白明显愣了一愣,瞬时张开双臂,紧紧把女孩子拥在怀中。 他这几日公务繁忙都没有时间照看自己的小妻子,拉练三天后归家,每日皆是早出晚归。回到家中,溪草已经睡下了,出门时,她又没有起身,谁能理解谢司令的煎熬。 本来今天计划和溪草共进晚餐,白云峰又突然发生冲突,谢洛白马不停蹄处理完毕,半道上就接到了溪草去军政府大牢探监的消息。 每次和忠顺王府扯上关系,小姑娘就会失去理智。谢洛白还记得前番从苏和泰口中证实了润沁就是婉珍公主后,溪草的绝望心伤。 于是他立即命何湛加速赶来,没想到溪草这一次竟给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的惊喜。 女孩子的依赖,让谢洛白很受用。 黑暗中,两人紧紧相拥,好半天才松开彼此。 谢洛白捡起地上的伞,撑在溪草头顶,和她上了小汽车。 “苏和泰又胡言乱语了?” 说这句话时,他声音中的关切溢于言表,让溪草忽地鼻子一酸。 “我只是为润沁难过……” 一句话道尽了无限心事。 谢洛白温柔的注视,让溪草起了倾述的欲@望。她把从苏和泰处得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告诉了谢洛白。 “……显然龙脉图有两张。而润沁背上纹了图,小皇帝把她献给日本人之前,势必让人破坏绣图。一想到她遭受的罪,我就不知道阿玛和额娘做的是对还是错。为了一个虚晃的龙脉图,搞得家破人亡,还搭上女儿的人生,真的对吗?” 谢洛白静静聆听,在少女有些焦躁的宣泄中,他忽地执起她的手。 “溪草,你成熟了,我为你高兴。” 在溪草的怔愣中,谢洛白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 “你不再是那个一听到赫舍里氏,就丧失理智的姑娘。你今天能坦然地面对苏和泰,还能冷静地分析,我很为你高兴。” 他眉目中自然流露的担忧和欣赏,让溪草心跳一下乱了频率。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从一个不行于色的骗子,渐渐变成了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的傻子? 是谢洛白,他的宠溺和包容,促成了自己的成长,渐渐让她脱下了那层伪装,在阳光下肆意做回自己。 而且,每次在自己遇到困难,情绪低落时,他都能恰到好处地出现…… 溪草发现,这些曾经被她内心抗拒排挤的东西,在润物无声中,似乎变成了一种习惯,以至于她挨着这个肩膀,都会情不自禁靠上去…… 是以,当谢洛白缓缓地向着溪草压下来时,她没有拒绝。 小四和何湛早已回避开来,封闭的小汽车中,只有两人,窗外细密的雨帘隔开了满车的旖旎。 谢洛白的眼璀璨如星,带着醉人的蛊惑,随着他的吻加深,胸前的旗袍盘扣也在慢慢解开,当那灼热的呼吸探寻地找上锁骨时,一种陌生的渴望在溪草心中升腾,她晕晕乎乎,竟开始在男女角逐的亲近中品到了一丝乐趣。 这种感觉让溪草羞耻,然不等反应过来,一种越发高涨的快@感就席卷了她所有神经,以至于什么时候回到小洋楼都有些浑浑噩噩。 然而这显然不是结束,都不需要去引导,有些东西自然而然间就发生了。 当天夜里谢洛白异常凶猛,溪草被他折磨得忘却了思考,只能绞着床单,忍受着身体上一浪高过一浪的躁动。 如一条小船,在大海中乘风破浪,起起伏伏…… 第242章 狭路相逢 约莫清晨七点多,天淅淅沥沥又下起雨来,颇有些缠绵,枕着这样的雨幕,最是好眠,溪草一直到九点多钟才醒来,鼻尖是清冽的烟草香气,带着温热的起伏,是谢洛白结实光裸的胸膛,上头有浅浅的旧伤。 溪草吓得瞬间闭上了眼,可她发现自己的胳膊,正环在对方同样光裸的腰身上,一下子便紧张起来,想要抽出手,又怕弄醒谢洛白,到时候四目相对,叫人难为情地想死。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因润沁而溃散了意志,突然昏了头,不然怎么解释她会莫名其妙地同谢洛白纠缠在了一处,从花园到床上,到后来,她的腿似乎还主动勾上了他的腰…… 溪草想给自己一巴掌,谢洛白离开的这三天里,她夜里常常做难以启齿的梦,就梦到和谢洛白,有时候是花园的玫瑰架下,有时候是这张床上,有时候是车里……以至于昨晚见到他出现在雨幕中,高大清颀的身影,一时分不清楚是真是梦,就那样抱了上去。 偏这一次又是她主动投怀送抱的,硬要寻谢洛白的错,那就是强词夺理了。 她并不知道,她闭着眼懊恼纠结的模样,全都落在了谢洛白眼中。 他其实早就醒了,常年行军打仗的人,可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可是今天,就算外头闹得天翻地覆,他也不打算起身。 溪草就像是他养在身边爱极了的猫儿,总不肯让他顺毛,一旦伸手,必然要挠他几下,可这一次,她却主动跳上了他的膝头,用脑袋蹭他,谢洛白恨不得将她融在怀里,从此不要放手的好。 就像现在,她明明醒了过来,却为着害羞,偏要装睡,那颤动不安的可爱睫毛,撩拨着他心,他忍不住想低头吻她,可估摸着她这时候正窘得无地自容,便决定忍下来,给她留一分体面。 谢洛白于是起身下床,穿好衣服,出去了。 溪草听见他下楼的声音,这才从床上坐了起来,胡乱抓过睡衣套在身上,想去浴室清洗一番,一只脚刚迈下床,就觉得身上酸痛难耐,差点没跪倒在地。 好不容易撑着身子摸进浴室里洗干净出来,蓦然看见已经弄脏了的丝绸床单,溪草脸上一烧,不敢叫佣人进来收拾,自己把床单抽出来拿去洗了,磨磨蹭蹭到了中午,这才下楼来。 谢洛白兄弟两正坐在餐桌边,谢洛白今天难得穿了件白衬衫,黑灰色的西裤包裹的长腿,看上去神清气爽,心情很不错,正在教沈洛琛装弹夹。 “你这懒女人,太阳都照着屁股啦!才从床上爬起来!” 沈洛琛冲着溪草大叫,他都快饿死了,可是小洋楼的惯例,溪草没入座,谢洛白是不准开饭的。 溪草没有像往常一样反击,她眼神游移,一旦和谢洛白相触,她就想到昨晚的一切,尴尬得不知所措,而谢洛白,则带着浅浅的笑容,回望着她,眼中盈满了水光。 红绣忙着指挥佣人上菜,见到两人之前气氛微妙,就知道昨夜一定发生了什么,面色不由一沉。 不等溪草磨蹭过来,谢洛白已经豁然起身,阔步走过来拉住了她的手腕,交待红绣道。 “我和少夫人要出门一趟,你们自己吃罢。” 溪草被他拉得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咬了咬唇,谢洛白见她脸色苍白,起先有点疑惑,复又似明白过来,轻咳一声,手穿过她的后腰,将她整个人的重量撑住。 大约是顾及溪草的心情,谢洛白没有叫小四,而是自己驾车,拐出熟悉的长街,朝着荒凉的城外开去,溪草终是按捺不住。 “你要把我带到哪去?” 谢洛白偏头,看着她一笑。 “别担心,就是庆祝一下。” 这话听得溪草无言以对,庆祝什么!她都快羞愤死了,这人还恨不得昭告天下! 溪草发火。 “我不要去!我要回家!” 谢洛白转头一笑。 “你说咱们两井水不犯河水地扮假夫妻,我可一直守着本分,是你自己越了界,怎么?占了我谢洛白的便宜,翻脸就想不认账,世上可没那么便宜的事!” 溪草脸都绿了,气得半晌话都说不出来。 “你、你怎么这么无耻!” 谢洛白轻笑几声,没有再继续惹她发怒,溪草虽然嘴上骂他,可总觉得被他捏了软肋在手上,到底心虚,没一会就安静了。 车开到近郊的一栋中式别墅,挑着琉璃宫灯,有水有阁,极雅致的一处所在,又不似明月楼那般热闹,竟是一家地道的燕京馆子。 谢洛白一下车,就又牵了溪草的手,她起初还挣扎两下,后又觉得此地偏僻,也没有熟人,便就由随他去了。 没想到谢洛白从裤兜里掏出一枚戒指,捉了她的手,戴在无名指上,溪草定睛去看,居然是那只一直被她藏在抽屉里的婚戒。 “从前什么都是假的,你不肯戴它,我不勉强,可从今天起,你赫舍里润龄,就是我谢洛白的女人,将来我若死在战场上,替我收尸送葬的妻子,你不戴我可是不依的。” 溪草本来还有点抗拒,却被他后头那句话刺得一阵心惊肉跳。 “说话就说话,动不动就死了活的,你也不怕忌讳!” 谢洛白知道她心疼了,不由欢喜起来,他现在越发懂得如何拿捏住她了,他无所谓地一笑。 “战场上生死是很寻常的事,没什么好忌讳的,我谢洛白,注定是要为国家存亡去拼命的人,运气好保住这条命,我是绝不允许你离我半步的,若运气不好丢了命,到时候黄土一埋,你和什么梅老板楼公子眉来眼去,我反正也是看不见了……” 一席话听得溪草心口发堵,说不出是疼是酸是惆怅还是释然,半晌才叹了口气,低低地道。 “我如今和你……已经如此了,还能和别人如何?总之你是得逞了,我也只好就此认命罢了。” 听她话里的意思,是放弃了和梅凤官的可能了,作为最后的胜利者,谢洛白心中不知何等欢欣,却笑道。 “说得这么楚楚可怜?知道的,是你情我愿成就好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二爷真是土匪,抢了个压寨夫人。” 两人绊着嘴,一路被伙计领着,进了临水的雅间,谢洛白接过菜单,要溪草点几个道地的燕京菜。 “这里的厨子,据说曾在宫里御膳房待过,口味必然是你喜欢的,多吃些,身上瘦得没有二两肉,将来怎么生儿育女?” 溪草噙在口中的香茶差点呛到自己,她咽下去,狠狠瞪谢洛白。 “你少做梦!我才不会给活阎王生孩子。” 谢洛白微笑,抚上她平坦的小腹。 “不肯生孩子,你也和我做了能生孩子的事,这会说不定已经有了!” 溪草面颊涨红,抄起筷子就打他的手背。 昨天就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又劳累了一夜,溪草是真的饿了,菜一上来,色香味俱全,果然是地道的燕京口味,一时忘了谢洛白的混账,很是吃了一些饭菜。 谢洛白在一旁宠溺地看着他的小妻子,不时替她夹肉,似乎真想把她喂胖些,看着碗里堆尖的菜,溪草实在吃不下了,喝口茶,放下了筷子。 “走,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消消食。” 溪草懒懒的兴致不高,但也不好拒绝谢洛白,任由他牵着手走出来,正过花园里的竹桥,迎面走来几个人,抬头一打照面,彼此俱是一愣。 走在前头的展若男,正攀着梅凤官胳膊,垫脚在他耳边悄声说话,后头远远的跟着几个副官。 “元煊,怎么不走了?” 展若男发现梅凤官身子一僵,停了下来,不由朝这边望来,看见溪草,面上的笑容立刻收了几分,但她目光落在谢洛白和溪草紧扣的双手上,又再度笑起来。 “我以为只有留过洋年轻夫妻,才不畏别人的眼光,敢在人前牵手,听说谢司令作风冷硬,没想到也如此罗曼蒂克。” 溪草眼见梅凤官脸色微白,袖中紧握的骨节发青,心里有几分难过,可昨夜主动抱住谢洛白,她却没有觉得如何后悔。 此刻,她想的竟然是,既然注定是有缘无份的人,迟早都要面对这一日,再拖泥带水,对谁都是伤害。 所以谢洛白手上的力道虽然刻意松开了些,以便她能随手抽走,但她却没有,反而握得紧了些。 谢洛白唇边勾起一丝笑,每次遇到梅凤官本能的醋意顿时飞到九霄云外。 “楼公子的人已经快被赶出白云峰了,怎么还这般有雅兴?” 第306章 瓮中之鳖 梅凤官这才将目光从二人交握的手上移开,冷冷地道。 “谢司令,当初大家合作从华兴社手里拿下龙脉图,转眼你就打算河拆桥,独吞金矿,是否太没有道义了?” 谢洛白一笑。 “楼公子要一起开山,我可没拦着,不过当初我也放过话,谁先挖到就是谁的,事实是我的人先挖出金子,你就该愿赌服输,哪里不够公平吗?” 展若男一听,气不打一处来。 “那出金子的地方分明就是我们寻到的,是你让手下耍无赖,炸山引开了他们,你的行为根本不光彩!” “展小姐难道没听过兵不厌诈?计谋也是取胜的一种方式,如果你现在有办法从我手里夺走金矿,我也无话可说。” 展若男被谢洛白一句话堵得胸口发闷,但到底是展锦荣的女儿,还不至于气得跳脚,何况在雍州地盘上,和谢洛白硬杠是不划算的,她冷笑了一下,拉了梅凤官。 “看来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元煊,我们走。” 谢洛白突然出声笑道。 “楼公子,大家合作一场,买卖不成仁义在,不知有没有空,和我们同去赌场玩玩?” 溪草当场就想狠狠踩谢洛白一脚,她虽然已做出选择,可是面对梅凤官,心总有些隐隐作痛,何况见他和展若男举止亲密,总归不大好受,只想赶紧离了这里,偏偏谢洛白还嫌场面不够乱。 她本以为梅凤官会断然拒绝的,没想到他潋滟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淡淡道。 “好。” 于是展若男的脸色也不好看了。 谢洛白这强盗头子和他夫人之间关系,较之前似乎有些不同,分明知道对方有意挑衅,梅凤官却甘之如饴,不过因为心中舍不下那女人。 展若男很失望,她对自己的魅力本是足够自信的,认为自己不必使出那般难看的手段,她不同于普通女子的独立、爽朗、潇洒,迟早能博得梅凤官的亲睐。 可这么几个月下来,她显然是失败了。 他已经为沈溪草做了许多疯狂不自控的事,难道还不能迷途知返吗? 展若男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只是悄声劝道。 “元煊,大事为重,你别忘了,我们今天约了史密斯先生,你不能为了一点私事,取消如此重要的约会。” 梅凤官却道。 “你留下来和他谈就够了,我是否在场,并没有什么影响。” 展若男哑口无言,总统希望身边的人能够极力辅佐独子,让他早日适应自己的身份,包括和展家接亲的意愿,都是为他的未来铺垫,可楼元煊,对于政治和权力,态度可谓相当消极,他不是没有那个能力,只是志不在此。 他的心思,在那个女人身上,这就是他对付谢洛白的动力。 展若男看着梅凤官毅然离去的背影,苦笑摇头。 三人分别搭两辆车,往城里开,溪草瞥了眼跟着后头的庞克斯蒂,心情极为复杂,她愤怒地瞪着谢洛白。 “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洛白手握方向盘,不解地看着她笑。 “怎么了?我只是不想和淮城把关系彻底搞僵,借这机会和楼公子把气氛缓和一下,难道有什么不妥吗?” 溪草无言以对。 谢洛白和溪草,梅凤官三人一前一后到了大世界赌场。 才不过晌午,赌场还不到最热闹的时候,但已经有不少客人,在一旁兴致高昂地推着牌九、掷骰子。 这一两年下来,谢洛白在雍州地界上,早是无人不知,梅凤官一个红极一时的角,就更不必说了,都是得罪不起的大人物,穿西装马甲的经理精神一振,连忙带人迎上来赔着笑。 “难怪今个儿一大早就有喜鹊冲着我叫,原来是二爷和楼大公子要来光顾,不知二位玩点什么?” 说话间,早有侍者端了红酒上来,谢洛白取了一杯,尝了口,才递给溪草。 “这酒不烈,多喝点无妨,醉了我背你回家。” 他的声音很柔软,像酒液般轻晃,贴在溪草耳边说话,也毫不避讳别人,梅凤官面无表情,可眸光明显阴冷了几分。 “谢司令,决定好玩什么了吗?” 谢洛白这才回过头来,抱歉地笑笑。 “小牌九如何?我这个人喜欢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的。” 牌九要四个人才能开局,经理自是要作陪的,溪草虽不情愿,但到了此刻,也只得赔着上了场。 “既然是赌局,就应当有赌注,若只是赌钱,未免配不上谢司令的格局。” 梅凤官开口,那双艳波流转的眸子往谢洛白身上一瞟。 谢洛白推着桌上黑亮晶莹的骨牌,漫不经心地笑道。 “那是自然,楼公子想赌什么?” 梅凤官眸光一厉,道。 “赌你身边的这个女人如何?” 溪草瞬间屏住呼吸,她蹙眉看向梅凤官,对方却没有看她,只是盯着谢洛白,俊美的面庞绷得很紧。 谢洛白猛地抬眸,他倒没想到梅凤官竟公然要拿溪草做赌注,他本来以为梅凤官会趁机提出金矿的事。 他下意识瞟了眼溪草,果然见她表情里有几分难堪,不由哼了一声。 这个总统公子,还真是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情种! “这个恕谢某不能和你赌。” 梅凤官咄咄逼人。 “谢司令叱咤风云的人物,难道在赌场上,却对自己如此没有自信?” 谢洛白一笑。 “我谢洛白,不会拿自己的妻子做赌注,她不是一件东西,是我的命呢! 溪草微微一怔,洗牌的手不由慢了下来,那点细微的动容,并没有逃过梅凤官的眼睛,而更令人愤怒的是,桌子底下,谢洛白用脚尖,轻轻勾了勾溪草的小腿。 “不如我们还是赌白云峰的金矿吧!你赢了,我就答应合作。” 梅凤官敷衍一笑,什么白云峰的金矿,龙脉,在他眼里根本一文不值。 此刻他心中一片惨白。 因为他看出来了,说什么假夫妻合约婚姻,她根本对这活阎王动了心,这一次,她对他没有抵触,没有逃避,眉眼里那点不自在也不过是因为羞涩,他们之间,有什么悄然改变了。 证实了这一点,这场赌局就没什么意义了,她叫他等她的话,看来是已经不作数了。 梅凤官心灰意冷,谢洛白意兴阑珊,结果便是溪草将手中一张红六一张黑六轻轻往牌桌上一掷,嫣然笑道。 “对不住,看来是我赢了金矿。” 谢洛白赞许地看她一眼,对梅凤官笑道。 “我怎么说来着?有太太在,我的身家性命才守得住,谢某断不能离了她。” 梅凤官握着牌的手上,青筋突起,他勉强笑了一下。 溪草见状,心中堵闷得慌,她对着梅凤官,本就一万分心虚,偏谢洛白还哪壶不开提哪壶,总要拿话刺激他,这一点上,溪草真恨极了谢洛白的脾气。 “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走吧!” 溪草觉得再待下去,是对她和梅凤官的双重折磨,起身就对谢洛白使眼色。 谢洛白懒洋洋地站起来,眼神突然一凛,伸手箍住溪草的腰,飞快将她护在怀中滚到地下,与此同时,牌桌上的骨牌劈里啪啦跳了起来,一串子弹在他们原本坐着的地方炸开了花。 经理闪躲不及,中弹身亡,几名侍者和客人被流弹波及,也丢了性命,尖叫声此起彼伏,纷纷往外逃窜,谁料不知何时,大世界的大门已经被人关上。 溪草见身边滚了一具瞪着眼的尸体,心中一凉,下意识去寻找梅凤官,还没看见人,就被谢洛白抱住,旋身躲到牌桌后头,抬头撞上一对潋滟的眸,是身手同样敏捷的梅凤官,这才放了心。 跟着梅凤官的几名副官,分别躲在左右的桌椅后头,和对方交火,谢洛白也拔出勃朗宁,精准无误地放倒了几名刺客,他眸光阴森,杀意毕露。 “这些人,是方才我们进了赌场以后,混在客人里三三两两跟进来的。” 他今天临时起意,独自带了溪草出来游玩,身边并没有带人,一来是仗着自己艺高人胆大,二来在如今的雍州地界上,胆敢公然刺杀他的人,恐怕不多,谁知道竟偏让对方逮着机会。 谢洛白冷冷瞥了梅凤官一眼。 “若非地方是我自己选的,我都要怀疑楼公子是幕后主使了。” 梅凤官回望着他,目中有烈焰燃起。 “可惜,如果是我,知道你今天身边没有带人,定会准备得更周全一些。” 溪草一阵心烦意乱,她打断两个争锋相对的男人。 “别废话了!对方有备而来,似乎做好了关门打狗的计策,我们带的人手太少,又无法和外头取得联系,这样下去,恐怕子弹一打完,就只能做瓮中之鳖,怎么办!” 第307章 就此别过 说话间,一串子弹又从几人藏身的地方溜了过去。梅凤官的两个副官防备不及,被子弹打中,只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就倒地不起。 溪草就地一滚,捡起弹落在地的一把手枪,扣动扳机,也放倒了一个刺客。 这些刺客显然不是生手,因为溪草的开枪,很快锁定目标,集中火力朝几人躲避的方向猛烈开火。谢洛白和梅凤官不得不转移位置,逃不出去的赌场侍从和宾客见状,纷纷远离几人交火的范围。赌场范围有限,如此一来,溪草一行被就地射杀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除非再次混入宾客之中,可这样,会再度把刺客的目光吸引过来,只会牵累更多的人。 谢洛白是军人,人生信条乃是保家卫国,别说他的枪口从不对准无辜的百姓,而且他把生命看得极重;而梅凤官本性纯善,更不想连累他人。 是以,不约而同的,谢洛白和梅凤官决定让溪草混入人群,他们二人则往不同方向突围。 三个人呆在一起注定自寻死路,溪草纵是不肯,也只能以大局为重。 伴随赌场中心的水晶灯骤然破裂,赌场大厅陷入了黑暗,只这几秒的时间,溪草已在谢洛白和梅凤官的掩护下,躲到一个廊柱后面,而在现场人适应黑暗前,梅谢二人已分开转移。 对比梅凤官那边人多势众,谢洛白却只有一个人,溪草的视线不由跟随谢洛白的动作移动,注意刺客的枪口对准了他的方向,溪草想也没想就举起了枪。 枪声起,刺客倒地。 意识到开枪之人的身份,谢洛白双目喷火,而梅凤官也目露诧异。而两人都极有默契,在其他刺客转身的当口,从不同方向纷纷扣动了扳机,阻止了对方向溪草下手的可能。 霎时,枪声在几个方向忽地响起,一出声东击西,让刺客辨不清几人藏身的位置,却给几人争取了很多时机,一改方才的劣势,斩断了刺客们转移的机会。 又坚持了几分钟,只听外面警备厅的警笛声大响,刺客们开始自乱阵脚。 正想拿起枪扫射,已经被谢洛白和梅凤官先后击倒。 赌场的大门被撞开,窦世仁领着警备厅官兵冲了进来,还没有弄清楚状况,便听谢洛白当头呼喝。 “留几个活口。” 他一边说着,一边大步流星朝溪草过来,一来就握住她的肩,上下检查了一番,眉目都是森冷的严厉。 “怎么如此不听话,让你乖乖躲起来,偏生一意孤行,若是出了事,那怎么办?” 他声音有些大,引得劫后余生的赌场客人和侍从们都纷纷看将过来,溪草有些尴尬。 “我……自然是有把握的,而且在这种时候……怎么能拖你们的后腿……” 话还没有说完,整个人已经被谢洛白紧紧抱住,那只方才握枪的手,发狠一般地扣住了溪草的后腰,好似要把她嵌到身体中一样。 溪草楞了一下,也伸开双臂用力环住谢洛白。 两人尽情相拥,仿佛此地不是喧闹的赌场,而是一个静谧的花园。此时此刻,二人眼中显然只有彼此,周遭的一切都是多余。 已经走近的梅凤官停住了脚步。 他不想过多解读这个拥抱的意义,然换在平常,溪草定会抗拒谢洛白的亲密接触,更别说在大庭广众之下,可她今天所有的反常,都在昭示一个答案。 就算不愿意承认,溪草和谢洛白之间已然不同,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梅凤官眸光黯了黯。 本能的,他几乎要转身离开,可脚尖才动作,突然让他想起大半年前荒野雪源时的那一幕。 那时候,他带着溪草从奔驰的火车中逃离,然下一秒,本应该在野马岭战场上失踪的谢洛白却从天而降,溪草也是这般惊喜地飞奔过去,被他紧紧地拥到了怀中。 而那时候,梅凤官静静地看了几秒,最后终是不告而别。 可也因为这数月的分别,迫使自己在溪草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缺失,再回来时,才发现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分明之前溪草的心离自己很近很近,如果他那时候强硬一点,坚持带着溪草就此离开,如今一切是否就会不同? 这个问题一直纠缠着梅凤官,此刻他想亲自问问溪草。 溪草和谢洛白稍稍分开,一抬眼就发现他站在那里,连忙推开谢洛白。 “溪草,我能和你说几句话吗?” 溪草正要答应,手已经被谢洛白握住。 “楼公子,你可以称呼我的太太为谢少夫人,这样直呼闺名,似乎有些逾越了。” 如今他既已经被溪草官方承认,自是竭尽所能履行丈夫的职责。反正他占有欲强,一点亏都吃不得! 溪草脸红,想责怪,说出来的话却怎么听怎么暧@昧。 “我和凤哥从小一起长大,是多年的朋友,直呼其名有什么奇怪的。” 一个朋友定位,让谢洛白越发开怀。都不用去看梅凤官的表情,就足以想象他心中的酸涩。 谢洛白于是笑了一声。 “既是这般,我在那边等你,你说完话就过来。” 溪草嗯了一声,这一番互动,落在梅凤官眼里怎么看怎么情意绵绵。想起方才谢洛白有意无意向自己展现的二人的婚戒,梅凤官的眸光越发晦暗。 他实在无法把“外人”二字和自己联系上,是以,当听到溪草询问他想说的话时,梅凤官眸中已经浮上了一层雾。 “溪草……我们是不是回不到过去了……” 眼前的男子,令人倾倒的绝色容颜上一双眼眸潋滟非常,依旧是自己熟悉的漂亮少年。 两人静静对望,时光似乎静止了,溪草恍若回到了燕京忠顺王府的后花园,小小的女孩子缠着小少年,共同唱一折《白蛇传》,还大声宣布,长大要嫁给凤哥儿做娘子。 光阴如梦,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她曾真心实意地喜欢着面前人,也曾认真地考虑过要和他携手余生。可在不知不觉间,他的位置渐渐被另外一个人替代,而对他的感觉,也从一开始的情感寄托,变成了另一种情绪…… “凤哥儿,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以后你也会有属于你的幸福的。” 说放下没有一丝怅然那是不可能的,然而既然已经选择了谢洛白,溪草决计不会拖泥带水,这样对彼此都好。 她过分平静的语气,让梅凤官目光变幻。 在赵寅成死的时候,他已经发誓离这个被谢洛白洗脑的女人远一些;然而,现在她潇洒地抽身而去,梅凤官却发现自己却还站在原地,徘徊不前。 溪草被谢洛白洗脑,而他又何尝不是中了溪草的毒? 凭什么他就要求而不得?付诸了一切,却终将都是笑话? “溪草,你不要后悔!” 扑捉到梅凤官陡然转厉的视线,溪草心中一跳,好言劝说。 “凤哥儿,我们会是永远的朋友。如今你的身份已然不同,一言一行都会影响到华夏黎民苍生,万不可冲动行事。” 听罢,梅凤官嗤笑一声。 “谢少夫人放心,我纵是再为情所累,还是懂得分寸。就此别过,以后谢少夫人见到我,还是以楼公子相称吧。” 溪草心中咯噔,抬眼间梅凤官已经转身走了。他用谢洛白怼他的话相赠,果然无法成为恋人,连朋友也做不成了吗? 溪草叹了一声。 这样也好。 直至梅凤官带着副官们离开赌场,溪草才走向谢洛白。见她过来,正在和窦世仁说话的谢洛白当即就握住了她的手。 “是不是累了?我先送你回家。” 他决口不提梅凤官半个字,在这场战役中,既已经成为了胜利者,就要努力维系下去,对妻子隐@私的尊重,也是正确的夫妻相处之道。 溪草摇头,不知怎的,在看到活阎王的当口,一颗心就轻松了下来。她可以肆意在他面前哭闹任性,可面对梅风官,明显没有这样自在。 “查出刺客的来路了吗?” “最后一个活口已经服毒自杀了,他们在牙关中藏了毒药。” 谢洛白笑了一声。 “可越是这样妄图掩藏身份,却越能说明什么问题。警备厅已经把他们的尸体拿去验尸,不出明日就能有结果。” 尽管没有挑明,可溪草已经听懂了谢洛白的言外之意,有些讶异地出声。 “你觉得他们是漠城派来的?” 牙关藏毒乃是前朝死士的特征。不过自陆钦婚礼上苏和泰现身,谢洛白就派人暗中查探随他一起出入雍州的人物。可出乎溪草和谢洛白的意料,原以为这次不说有日本人,必定也会有漠城小朝廷的人马相随,可查遍所有,竟只有苏和泰的一个亲信随其南下。 仿佛他当真是为寻访妹妹而来…… 第308章 一招损棋 “回去再说。” 谢洛白牵着溪草往外走。 “别胡思乱想,先交给警备厅,等结果出来再想对策,一切有我!” 溪草微沉的心,在听到最后四个字时忽地平静下来。她没有吭声,只紧紧回握住了谢洛白的手。 夫妇二人回到督军府的时候,红绣正在张罗下人摆碗筷。 沈洛琛坐在餐桌旁,还记恨着早上被二哥二嫂摆了一道,一见到两人进来,当即就撅起嘴巴。 “二哥,如果你还让我白等,我就不干了!” 谢洛白曲指弹了一下弟弟的脑袋。 “没出息,身为沈家的少帅,满脑子就只想着吃吃吃。” 沈洛琛不服。 “我今天上了一整天的课,下午先生还教我骑马,都没有吃东西,饿了一整天!” 谢洛白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 “既然饿一整天,那这顿如果吃了就不算了,素菊,把三少爷的碗筷撤了。” 见自家二哥说的一本正经,沈洛琛急了,连忙用手掩住碗。 “二哥,你怎么能这样欺负人!” 谢洛白抬了抬下巴。 “我可没欺负你,这些话可都是你自己说的!” 见素菊似乎要过来了,沈洛琛气的瞪圆了双眼,忽地拿起桌上的鸡腿塞到怀里,就要跳下桌躲回房间独享,被溪草一把捉住。 “你二哥和你开玩笑呢。” 溪草从他口袋中取出鸡腿,递给槐姐,又接过红绣送来的热毛巾细心地给沈洛琛净手。 “来和二嫂坐,我们自个儿吃饭,不理他。” 小洋楼谢洛白最大,可最终干什么都是他这位二嫂说了算!沈洛琛人小鬼大,早就深谙这个道理。有溪草撑腰,大大咧咧地挨着女主人坐了,末了,还对谢洛白做了个鬼脸。 见溪草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谢洛白唇角的弧度不由扬起。 他抽起溪草身侧另一条椅子,坐在了自己小妻子的旁边,笑笑地和沈洛琛大眼对小眼。 沈洛琛愣了一秒,朝谢洛白露出了挑衅的笑,转头向溪草彬彬有礼开口。 “二嫂,我想吃香笋炒肉。” 溪草站起来正要给他夹菜,谢洛白已经长臂一捞,把菜端到沈洛琛面前。 “使唤起你二嫂来了?想吃什么自己来,若是够不着,叫二哥帮忙也是一样的!” 声音中虽带着笑意,可那陡然严厉的眉眼,让沈洛琛顿时收敛了所有小动作,老老实实开始蒙头吃饭。 目睹兄弟二人的互动,溪草睨了谢洛白一眼。 “你别吓唬小孩子!” 桌下的腿被勾起,溪草脸颊一红,偏生旁边那厮很是一本正经。 “谁让这小子皮痒了。” 沈洛琛抬起眼,可对上谢洛白无意瞟过来的视线,还敢再说什么。 谢洛白一边给溪草布菜,也没有冷落弟弟,溪草吃饭速度根本赶不上他投喂的速度,微弱抗议。 “我实在吃不下了……” 有了二嫂发话,沈洛琛也大着胆子抱怨。 “我根本不喜欢吃萝卜,二哥你不要再夹给我了。”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用餐氛围很是愉快。 谢洛白和溪草感情好,小洋楼中仆人自是开怀,唯有红绣不言不语地坐在一旁,恍若一个最多余的人。 今日陪溪草在外玩了一天,很多正事来不及打理。吃过晚饭,谢洛白召集部下在小洋楼的书房中议事,而溪草洗完澡,就累得直不起腰,早早蜷进了被窝。 也不知睡到什么时候,只听门锁哐当一转,溪草一下醒转过来,她旋开床头柜上的台灯,就看到谢洛白逆光走了进来。 “特意为我留的门?” 送走部下,他本来想在隔壁房间歇下了,然又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尝试着去开一下起居间的房门,没想到门竟没有反锁。 昏暗的光线下,谢洛白双目发亮,好似一头饥肠辘辘的野狼。 溪草瑟缩了一下,本来今夜打算一切照旧的,可想到两个人什么都发生了,这些举动未免显得矫情,于是就作罢了…… 然甫一对上谢洛白的视线,溪草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生怕他又不知收敛,忙道。 “什么时辰了?” 谢洛白躺了下来。 “已经十二点了。” 溪草哦了一声,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那不早了,早点睡吧。” 谢洛白嗯了一声,凑了上来。小妻子温软在怀,早就勾得他心猿意马,一双手轻车熟路的探了进来,在她身上游走,引得溪草阵阵战@栗。 一声羞人的呻@吟从口中吐出,溪草简直羞愤欲死,她咬紧嘴唇,同时压下谢洛白作乱的手。 “我今天已经很累了。” 说这句话时,她声音暗哑,白嫩的肌肤泛起一层诱人的粉红色,联系白日里溪草行走困难,谢洛白于是停了动作,一把把溪草抱入怀中。 他素了太久,昨日第一次开荤,孟@浪了些。 “今夜就放过你。” 感受到怀中人儿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谢洛白在溪草额边落下一个吻。同时抚上了她平坦的小腹。 “你什么时候和楼下那小子那般好了?” 听到这句话,溪草先是困惑,等后知后觉意识到楼下的小子说的是沈洛琛,瞬时困意一扫而空,有些感慨地和谢洛白讨论。 “洛琛竟然不怕你了,我记得我们刚住进督军府的时候,他见到你就像老鼠见了猫,哪像今天,居然和你有说有笑。” 想起晚饭时候的情景,谢洛白唇角的笑意更深。 “那么喜欢小孩子,咱们抓紧生一个。” 溪草心中一颤。 白天吃饭的时候,两人也曾提过一嘴孩子的话题,可都伴随插诨打科的拌嘴,就不了了之;现下谢洛白旧事重提,也让溪草多了一层思索。 谢洛白观察着她的神色,声音中带了一层循循善诱。 “若是男孩子,就让咱们父子保护你;若是女孩子,就多了一个世上最亲的亲人。这个买卖稳赚不赔,夫人觉得呢?” 闻言,溪草果然有些动容。 谢洛白早就发现,因为溪草曾经的颠沛流离,造就她对家人的异常渴望,对家庭生活的非常向往。一母同胞的妹妹润沁自不必说,而已然覆灭的忠顺王府,更是小妻子内心最执着的存在。 赌场中的刺客,谢洛白一眼就辨出他们的来路。等明天警备厅传来消息,溪草势必会决定什么,所以他趁早要用新的东西来牵制她。 说他卑鄙也好,说他无耻也罢,他是坚决不会让溪草只身前往漠城的。 溪草却完全不知道谢洛白的心思已经转到了别处。 自两人的关系更近了一步,溪草发现自己的心态也变了,她竟然开始顺着谢洛白的话思考这个根本不存在的孩子。 似乎也不糟糕…… “如果有了孩子,谢夫人会不会就原谅我们了?” 谢洛白轻笑出声。 “傻姑娘,还叫谢夫人,应该改口叫姆妈了。她就是别扭,其实心中早就没有气了,当然,你能为她生一个大胖孙子,她定然会笑着合不拢嘴。” 夫妇二人说了一夜的悄悄话,第二天大早谢洛白才起床,就接到了沈督军亲自打来的电话。 若非有急事,沈督军不会如此一反常态,谢洛白连忙过去接了,才听了一分钟,立即吩咐小四把车子开来。 书房中,沈督军一脸凝重,见儿子掩上了房门,忙把手中的东西递给谢洛白。 “我们的老朋友,又开始给我们找麻烦了。” 那是一份登载在报纸上的寻人启事,冠的是赫舍里家族族长的名义,找寻燕京忠顺王府四格格赫舍里?润龄。上面刊登了好几张照片,有溪草童年时代拍的,更多的还是已然成为婉珍公主的润沁的照片。 姐妹二人相貌相似,亲见过润沁的孙团长都差点错认,更别说旁人。加之照片上的润沁,有意掩下眉目间的轻浮,打扮穿戴都刻意良家,咋一眼还有些模仿溪草的嫌疑,如此显而易见的引导,几乎已经是公开了溪草的身份。 谢洛白放下报纸。 “这则启事是登载在了大宁日报上,莫非胡炎钊通过漠城小朝廷,开始和日本人有什么合作了?” 胡炎钊领导的东北军,从前一直和日本人打战。可他们并非抱着驱除鞑虏,复我中华的目的,实际上双方争的还是地盘矿山和资源。 这也是谢洛白在雍州皇后选美后,没了盘尼西林,改成维生素捐献的原因。 他可不想让宝贵的药品,落入发国难财人的口袋。 而作为被日本人支持建立的漠城小朝廷,一直做着调停东北军阀胡炎钊和日本人的中间人角色。且漠城被保皇党闭关封锁,要知道里面的消息,除非派探子;可现在他们却通过东北军的军方报纸,公开登载找寻溪草的寻人启事,让直觉敏锐的谢洛白,隐隐嗅出什么。 只听沈督军重重一叹。 “你猜对了,胡炎钊公然支持漠城小朝廷复辟!而这个节骨眼上曝光溪草的消息,显是要把她推到风口浪尖,引淮城方面注意!漠城小朝廷这步棋走得着实损啊!” 第309章 褒姒亡周 溪草身份刚曝光,雍州凡和她接触过的人,无不震惊,陆太爷听陆承宣念完报纸,负手沉吟许久,觉此事即在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 “难怪身上有种名门望族的矜贵气质,所谓草窝里飞不出金凤凰,这话果然不错,可惜了,本该是金尊玉贵的名花,打碎了玉盆,也如蒲草一般,只能任风吹雨打。” 陆承宣含笑摇头。 “爸爸这个比喻不对,遇上洛白,我看她如今,并不比从前在王府里做格格时差,否则我心里是过意不去的。” 而督军府内,此刻也是一片哗然,沈慕贞的脸色很不好看,沉声对沈洛晴道。 “前几日你祖母还和我说,那丫头是个满人,有资格做博尔济吉特氏的媳妇,叫我待她宽容些,如今更好了,她竟然是赫舍里?宣琦的女儿,老太太的思想,可还停留在前朝,这下子更是不知要如何高兴,那丫头以后,恐怕要爬到你娘我头上来了!” 沈洛晴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满心沉浸在即将为人母的喜悦中,对母亲的恼怒不能体会,在她看来,老太太若喜欢溪草这个儿媳,是皆大欢喜的事,沈家应该更加和睦才是,可是母亲心胸狭隘,是听不进劝告的,于是只是默默无言。 这反应让沈慕贞憋了一肚子火气。 “我怎么生了你这个锯嘴的葫芦,半点都不能替我排忧解难,若是洛琛早生几年,也不至于让谢信芳的儿子在这个家作威作福!” 沈洛晴无奈,委屈地开口。 “报纸上都登出来了,溪草就是忠顺王府的四格格,这事迟早全雍州都要知道,娘又叫我怎么办?” 发泄归发泄,沈慕贞也觉自己对女儿发火无用,冷哼一声。 “你怀孕的电报,已经拍了一个月了吧?俞鸿铭什么时候回来?” 无助的时候,沈慕贞就会想到女婿,儿子尚小,女儿无用,于是她只剩这一个可用的帮手了。 然而提起俞鸿铭,沈洛晴目光黯然下去。 “他说最近有总统交托的重任在身,一时恐怕走不开。” 沈慕贞气得不轻。 “他哪里是走不开!是怕了谢洛白,不敢回来罢了,一个二个,全是没用的东西!” 如沈慕贞所料,她这边前脚刚得到消息,沈老太太后脚就把溪草叫去了燕子居。 “你既是赫舍里家的女儿,怎么不早说!你不知道,十多年前,我就听说忠顺王府有一双如花似玉的小格格,年龄相貌,正堪配我们家的孩子,要叫你公公去提亲,谁知忠顺王府就出了事故!” 老太太激动地抓住溪草,捏得她手腕生疼。 “雍州这些所谓名媛,父亲都是草莽出身,和洋人学得不人不鬼,算哪门子的千金?我一个都瞧不上!好啊!好啊!这是老天爷做定的姻缘,真正的门当户对!” 说着,便拉她坐下来说了许多燕京旧事,又感叹当初忠顺王府的败落,一直聊到天黑,才肯放她回去。 沈老太太对赫舍里?润龄的身份爱不释手,溪草却半点都高兴不起来,等谢洛白回家,她就对他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漠城那边先派了苏和泰前来探路,就是想利用我,和雍州达成合作,谁知你对复辟极其反感,根本不买账,先关押苏和泰,又干掉了保皇党的刺客。他们拿你没有办法,只得出此损招逼你就范。” 谢洛白把脱下来的军装一扔,拥了溪草在怀中,拿嘴唇反复蹭她的额头。 “你放心,几张报纸就想逼我就范,那也太小瞧我谢洛白了,你这身份挑明了也好,咱们就让全天下都知道,我娶的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女人,就是有名有姓的赫舍里?润龄,没必要藏着掖着。” 他语气透露着无所谓,溪草却知道绝不是那么回事,三人所言既能成虎,漠城搞出这个举动,自然不会轻易罢休,她还想说什么,谢洛白却不肯给她机会,昨夜被溪草拒绝,他抱着她饿了一宿,今天无论如何都得饱餐一顿。 谢洛白将她抱到床上圈在怀中,像只大型的犬科动物,埋首在她颈间,溪草推他不动,无奈之下眼前渐渐雾起来,喘息也跟着急促。 两人初尝甜蜜滋味,溪草生涩羞赧,谢洛白却是血气方刚,加之他常年锻炼的人,身体素质非常人能比,虽怕溪草受不住,已经收敛了三四分,却依旧把溪草折腾得够呛,几番被抛至云端,只觉腰酸体软,倦意袭来,哪里还有力气和他说正事,靠着他的胸膛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溪草这位曾经的陆家千金,如今的督军儿媳,算得上近年雍州数得上号的风云人物,加之颇有姿色,经历诡谲,短短几日内,赫舍里?润龄的名字,已在雍州传开,莫说商、政两界,就连民间百姓,也将她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议论纷纷。 “说什么人是谢洛白从花楼里捞出来的,天下哪有这样巧的事?清廷虽然完了,可前朝那些王公贵馈,还在漠城小朝廷过得颇滋润呢,赫舍里家族的人,会把自家格格丢进窑子里?我看这事不简单。” “小朝廷公然登报寻她,恐怕是知道她做了雍州的少夫人,这是要攀亲戚了。” “谁不知道小皇帝背后,是那些天杀的日本人,这些清廷贵族,从前吸百姓的血,现在给日本人做走狗,没一个好东西!” 舆论渐渐在城中发酵,督军家娶了个前朝格格做儿媳,已经不仅仅是沈家的家事,连沈督军手下的将领们,也开始向他进言。 “督军,少夫人乃是赫舍里家的格格,这种敏感的身份,不能不让人警惕。” 沈督军嘴里咂着雪茄不说话,他也没有料到,这件事竟会闹到如此地步。 谢洛白冷笑。 “自从忠顺王府覆灭后,润龄就和家族分散,和日本人扯不上半点干系,如果只因她是清廷贵族就说身份敏感,那博尔济吉特氏,当然也是前朝余孽,大家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前朝余孽四个字,不禁让沈督军蹙眉,不满地看了儿子一眼。 那个军长自觉说错了话,忙摇头道。 “少帅,这自然不一样,博尔济吉特氏早就更名换姓,和清廷划清界限,又和漠城素无来往。但赫舍里一族选了错的路,非跟着废帝投靠日本人,要搞复辟,这就是民众所厌弃的了,润龄格格即便和他们素无来往,但毕竟同族同源,注定割不断干系,说不是一路人,民众未必会信。” “没错,如今全国上下,抗日的声浪都很高,连胡炎钊那种投机份子,也得和日本人对着干,督军一向以‘誓灭倭寇,复我华夏’为己任,若家里人却有日方背景,对督军府的声望影响很不好,如今淮城已经联合了几大军阀,只剩沈、谢两姓负隅顽抗,恐怕楼奉彰难免会猜测雍州是不是要和漠城合作,淮城那边,若存了警惕,也有开战的可能。” 一番利弊分析,倒将沈督军说得为难起来。 民间议论,其实并没有给他造成极大的困扰,那漠城的百姓在日本人治下,难道就不活了不成?百姓手里没有枪,他们的言论,不过是嘈杂耳语,最多影响督军府的威望罢了。 但可怕的是,漠城会把溪草当作一个突破口,制造无限的麻烦,让军心不稳,淮城警惕,让整个华夏都猜测,他沈彦兴,是不是打算与漠城合作了? 他手下的将领不敢明说,可谁都知道,博尔济吉特氏和赫舍里同为前朝王公,通过联姻,达成合作,这种猜测是极有说服力的。 “诸位认为,这件事怎么处理才妥当?” 一个姓曹的参谋长毫不犹豫地道。 “少帅应与少夫人登报离婚,划清界限,最好将她送离雍州,彻底打破漠城的阴谋!” 话音刚落,他头顶的大檐帽突然飞了起来,落到地上,帽徽处黑洞洞的冒着青烟,一枚子弹嵌在他身后的墙壁中打转。 所有人齐刷刷地看过来,一时目瞪口呆。 曹参谋长反映过来,顿时煞白了脸色,随即又胀紫,他跟着沈督军出生入死那么些年,第一次受这样的侮辱与恐吓,除了恐惧之外,愤怒也到了极致,几乎将自己的嘴唇咬出血来。 沈督军也没料到儿子竟会做出这种惊人的举动,气得猛一拍会议桌。 “谢洛白!你想干什么!老子还没死,轮不到你在这耀武扬威!” 父亲的咆哮,谢洛白置若罔闻,他起身走到曹参谋长面前,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冷声道。 “古人言,妲己亡商,褒姒亡周,不过依我之见,无能的男人,才会在女人身上找失败的理由,姓曹的,以后再让我听见你说这样的话,下次掉下来的可就不是军帽了。” 说罢,他收枪入壳,阔步走出了会议厅,留下一屋子鸦雀无声的军官,个个面如死水。 第310章 杀人凶手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淮城,彼时,总统楼奉彰正和陆军总长展锦荣在淮城新建好的一座高尔夫球场里挥杆。 高尔夫球在名流当中是顶时髦的运动,楼奉彰身材清瘦,穿一身白西装,戴着白色手套,全力挥出一杆,球远远地被抛出天际,身边那个戴鸭舌帽穿短裤的球童便追着球跑了过去。 楼奉彰和展锦荣收了球杆,负手徐徐走在绿茵上,高尔夫球打起来平和舒缓,空间又足够私密,最适合谈事情。 他回头问陪同在侧的俞鸿铭。 “我让你拍电报叫元煊回来,他怎么说?” 俞鸿铭躬身。 “公子说谢洛白现在占着白云峰的金矿,他应当留在雍州,继续与他周旋。” 楼奉彰把球杆在草地上重重一杵。 “胡说!我看他是被别的事情绊住了脚,就是忠顺王府那个四格格吧?我真是闹不明白这些年轻人,若男既漂亮又大方,不似旧式妇女那般小家子气,他怎么就分不清好歹。” 听见女儿被点名,展锦荣便出声劝道。 “楼兄不要苛责孩子,梅影班从前是忠顺王府在养着,元煊和那位小格格,想必是从小一处长大,青梅竹马的感情,也难怪他割舍不下。” 楼奉彰极不赞同地道。 “这是什么话,别说赫舍里润龄已经嫁做人妇,就算是未婚女子,她的家人也都是漠城伪满头目,这些人,都是我们革命政府将要一网打尽的政治犯,我看他是还没适应自己的身份,头脑不清楚!” 展锦荣沉声道。 “先别赫舍里家族,单那个四格格本身,也十分可疑,谢洛白在雍州的许多动作,都有她参与,她不仅是谢洛白安排在陆家的间谍,还帮谢洛白办过报纸,谢洛白被困西北,也是她孤身北上前去营救的。一个普通的女子,如何有这些能耐,我恐怕,她是伪满培养的特务。” 楼奉彰皱眉。 “若真如此,那么谢洛白早和漠城接上头,暗中勾结了日本人,也不是没有可能,我们必须派个人出面, 探一探虚实,如果真有其事,那么向雍州宣战,也能得到民意支持。” 他转头看向俞鸿铭。 “事关你的小舅子,我看这件事,恐怕还得是你走一趟。” 俞鸿铭面色微变,他最近刚勾搭上了司吴秘书长的小女儿,早已答应了她要和妻子离婚,结果不等开口,就收到了谢洛晴怀孕的消息,这节骨眼上若提离婚,只怕沈督军父子要把他打成筛子。 他心中虽有了盘算,但有怕自己只身前往,出了事情没个靠山,于是笑道。 “总统,谢洛白目中无人,又和我岳母关系不睦,从未把我当姐夫看,我一个人去,他未必买账,我看还得是个派个有分量的长官同行。” 俞鸿铭说得也有道理,楼奉彰沉思,正在心里琢磨合适人选,展锦荣凑近他低声道。 “楼兄,我倒有个建议,放眼望去,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溪草身份昭然以后,谢洛白去了趟军政府监牢。 谢洛白唯恐苏和泰作妖,就一直没有释放他,此刻他坐在稻草堆里,连日来简单的牢饭和恶劣的环境让他瘦了一圈。 谢洛白言简意赅地道。 “你在雍州是不是还有同党?保皇党的人,已经混进来了吧?把名单供出来,我就放你走。” 他打算揪出蛰伏在城里的保皇党,再设个局,把这个功劳算到溪草头上,让整个华夏都知道,是赫舍里润龄端了保皇党的据点,那么即便她身上流着漠城的血,也能堵住悠悠众口。 苏和泰有点惧怕谢洛白,但他嘴巴还是很紧。 “保皇党全天下都有,我只是来找自己妹妹的,哪里能知道名单。” 谢洛白没有和他废话,他只是让人搬了一缸子蚂蝗进来。 黄黑油亮的虫子,在搪瓷缸里翻涌蠕动,看得苏和泰一阵反胃,差点没吐出来,两个士兵冲进来按住了他的手脚,他顿时紧张起来。 “你想干什么!” 谢洛白双眸平静无波。 “把这些蚂蝗一条条塞进你的体内,它们会在你五脏六腑里不停吸血,你不招,就等着慢慢变成干尸。” 苏和泰浑身一阵战栗,狂叫着在地上挣扎。 “谢洛白,我好歹是你的大舅子!你做这样没天理的事,润龄绝不会原谅你!” “溪草可没承认过你这个哥哥,何况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她会理解的。” 苏和泰果然心虚了,说起来他和溪草之间,当真没有多少可回味的温情,那丫头现在性格又如此古怪,还真不会为他掉半滴眼泪。 他觉得自己真是太傻了,为了在小皇帝面前邀功,居然主动领命跑来游说谢洛白夫妇。 搪瓷缸举到嘴边,戴着手套的士兵抓起一把蚂蝗,就来掰苏和泰的嘴,他尖叫一声。 “我说!我说!” 谢洛白点点头,士兵于是放开了苏和泰。 半个钟头后,谢洛白从监牢里走出来,溪草正安静地站在牢门前等他。 “怎么样?” 她披着莲青色的短披风,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谢洛白有点心疼,近来风言风语格外多,为了避免大众的眼光,她只得随时都裹得严严实实。 “苏和泰应该是把知道的都招了,可惜这个无用的蠢才,废帝似乎并没有重用他,不过是个跑腿的马前卒,触及不到核心秘密,他供出来的名单,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喽啰,达不到预期效果。” 见溪草面露失望,谢洛白伸手在她脸上轻抚。 “这条路不通,我们就再想别的办法,总之我能护住你,信得过我吗?” 溪草不愿给他施加压力,把心里的担心压下,点点头,对他粲然一笑。 谢洛白展臂将她护在怀中,拥着她上了车,何湛突然探过头来,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谢洛白的表情,慢慢变得复杂起来,溪草是个通透人,马上问。 “怎么了?” 谢洛白不打算瞒她。 “楼奉彰得到消息,从淮城派了人来调查你。” 溪草并不意外,冷笑。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他即便要给我扣个漠城特务的帽子,也得先假意调查一番,才能证实罪名,否则后续动作岂不出师无名?而且他一定会派俞鸿铭,毕竟若是沈家自己人来定我的罪,那是大义灭亲,更有说服力。” 谢洛白叹道。 “你说得没错,不过除了俞鸿铭,还有一个人。” “谁?” “行政院政务委员孟青和,他曾是我在军官学校的校长,对我十分赏识,当年我前往德国受训,正是受他的保荐。” 溪草微微一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原来是谢洛白年少时的伯乐,看谢洛白的表情,就知道这位孟校长,待他是有恩情的,楼奉彰派这么个人前来,那是刻意要让谢洛白为难。 “并非你想的那样,孟先生革命出身,为人正直,满腔爱国热血,当初楼奉彰任总统,他曾公开反对,后来楼奉彰上台后,他与其政见多有不合,一直遭到打压,否则以他的资历,本该出任行政院长,而不是区区一个政务委员。” 溪草面色渐渐变得凝重。 “孟先生这样的人,一定会秉公办事,绝不受楼奉彰控制,为什么楼奉彰要派他来?除非这件事背后,有其他的阴谋,可究竟是什么,一时又让人猜不透。” 她瞥了谢洛白一眼,试探地问。 “或许凤哥会知道点什么,如果……” 话未说完,谢洛白的目光便寒了下来。 “你觉得他会告诉你吗?我看能逼你离婚的话,他倒是很乐意掺一脚。” 溪草一噎,不说话了。 军政府高规格接待了孟青和,安排他下榻在六国饭店的总统套房,又备下豪华的晚宴给他接风洗尘,可这位古怪的孟青和偏偏不买账。 “督军不必如此,我这次是来办公事的,一切从简即可。” 他不肯接受沈督军的款待,却和谢洛白单独在茶馆待了一下午,叙旧详谈。 “小子,想当年你去德国前,曾和我说过‘归来报命日,恢复我神州’,我相信自己不会看走眼,你是绝不可能把一个日本特务放在身边的,但我也不会因此徇私,我在这里看到的一切,都会如实报告给总统。” 谢洛白抿了一口茶,微笑。 “背公徇私,那就不是孟先生了,先生只管查,我对我的妻子很有信心。” 孟青和含笑点头,谢洛白亲自将他送回饭店不提。 接下来的几日,一切都还算平静,孟青和借着拜访沈家的名义和溪草接触,又去《自由新报》走了走,越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这个姑娘,和漠城那些妄想复辟的清廷遗臣,不是一路人。 “这是漠城的阴谋,想要离间淮城和雍州的关系,回去以后,我会在报纸上发表我的看法。” 事情进展如此顺利,本该是值得高兴的事,溪草却感觉心神不宁,眼皮突突直跳。 果然,在孟青和预备回淮城复命的前夕,事情出现了反转。 十点钟的火车,孟青和却迟迟没有起床,护兵不得已,只好前去敲门,久久无人回应,这才觉得事情不对,等撞开门冲进去,发现孟青和坐在沙发上,胸口中弹而亡,地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了。 淮城高官在雍州遇刺,全城震惊,谢洛白尤其愤怒,军政府和警备厅的人把六国饭店团团包围,对护兵逐一审问,得到的都是口径一致的答案。 “六国饭店是军政府包下的,没有半个闲杂人等,我们深知孟委员身份重要,更是全神戒备,不敢放进半只苍蝇来,昨天夜里,只有沈家少夫人一个访客,待了不到一刻钟就离开了。” 沈督军震惊,一时声如怒雷。 “你说什么?” 那护兵连忙指天发誓。 “这几天孟委员和少夫人来往频繁,我在旁边贴身保护,绝不会认错,一定是她枪杀了孟委员!” 第311章 怀孕假象 事情瞬时变得棘手起来。 昨天傍晚,孟青和曾致电督军府,约见溪草。 淮城探子嫌疑已经洗清,且对方还是谢洛白少年时期的恩师伯乐,溪草自是欣然赴约,还是小四开车送她来。 事情得到证实,沈督军久久没有说话,谢洛白负手站在他对面。 “你打算怎么向淮城方面交代?” 沈督军望着儿子,目光锐利。 “现在一切证据都指向了溪草,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很容易做出决定,然换位思考,显然就有些难办了。 谢洛白眉目间闪过一道烦躁。 “当时淮城派了孟委员前来,我就觉得蹊跷,现在总算明白了他们的意图。” 都不用谢洛白言语,沈督军已是心知肚明。 以孟青和耿直的脾性,势必实话实说。如此一旦洗清了溪草的嫌疑,这一趟雍州之行便显得很是多余。 然若是孟青和死了,这一件事就变得扑朔迷离起来,且目前所有线索都指向溪草,传扬出去便是溪草做贼心虚杀人灭口。 如果雍州方面不交人,就是和淮城总统府对立,在舆论上冠上漠城小朝廷走狗的名头。届时淮城方面公然向雍州出兵讨伐,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孟先生在淮城和展锦荣向来政见不合,一直遭其打压。保皇党上次在大世界赌场的行刺事件,明显给了他一个启发,这次他派孟青和前来调查,显然就是要让他有去无回。” 言下之意,这凶手很可能就是淮城调查团的成员;即便不是,也是展锦荣算准了保皇党会破坏此番调查事件,铺就了一个局。 沈督军听完,冷笑。 “现在人是谁杀的,已经不重要了,你直接和我说,你打算怎么办?” 谢洛白从座上站起。 “把溪草交出去,我是坚决不会同意的!即便被扣上了支持漠城复辟的帽子,又当如何。胡炎钊已经公开支持小朝廷了,楼奉彰都没拿他怎么样,难不成你就怕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淮城要对雍州下手,也要动动脑子。” 说完,他就阔步走了出去,沈督军在后大骂逆子,谢洛白也没有回头。 当天中午,谢洛白就把包括俞鸿铭在内的所有来自淮城的调查官员和士兵,都关进了军政府的大牢;同时封锁雍州,不放过缉拿保皇党成员的机会。 他的目的很简单,只有揪出真正的幕后真凶,才能洗清溪草的嫌疑,也让淮城的计策落空。 他这个举动让雍州各界哗然,也在军政府内部引起了很大的动荡。 很多人都觉得谢洛白疯了,冲冠一怒为红颜,为了一个沈溪草是非不分,显然不是一个合格的指挥长。 沈督军麾下的将领,纷纷向他进言,革了谢洛白的军政府一切职务。 已经回到蓉城的谢信周得到消息,迅速拍电报来痛骂谢洛白,表示他再一意孤行,蓉城谢氏和雍州沈氏的合作将会终止…… 外面一片混乱,督军府内部也是不太平。 抓俞鸿铭的时候,还是在沈洛晴的小院中。 彼时,夫妇二人不知为什么问题起了争执,忽地,谢洛白从天而降不由分说就拿下了俞鸿铭。 俞鸿铭挣扎过程中,推倒了沈洛晴,她肚子一下撞上了桌角,当即就晕了过去。 溪草赶到的时候,沈洛晴小院中已经请了圣彼得医院的韦医生。起居间房门紧闭,正在里面诊疗。 沈慕贞拿帕子捂着脸,坐在客厅中,正对着沈老太太痛哭。 “老太太,您看看,就是因为她,发生了这么多事!老二护短也护得太厉害了!自己的少夫人金尊玉贵,旁人呢,就是烂命一条!沈溪草是督军府的儿媳妇,而鸿铭也是督军府的女婿啊!还有洛晴……” 沈慕贞拿帕子擦了一下眼角。 “好不容易才怀了这一胎,若是有什么好歹,我……” “闭嘴!”沈老太太拿拐杖重重锤在地上。 “医生还在里面治疗,说什么丧气话!” “好,不提这个。” 沈慕贞擦着眼泪。 “老太太,老二也实在太不像话了!把人抓走了,姐姐晕倒,也不自在旁边多呆一会,径自就去了。您评评理,她赫舍里·润龄是人,我的洛晴就不是人吗?” 沈老太太没有吭声,谢洛白今日的行为她也很是不满。 因为对门第出身的坚持,在溪草忠顺王府四格格身份曝光的时候,沈老太太立时喜欢上了这个聪颖独立的孙媳妇,对其给与了维护;然现在这个出身竟成为了烫手山芋,让沈老太太一时有些消化不了。 耳边沈慕贞哭诉声继续。 “老二在外面怎么捣乱,我不管;现在家里也被弄得乌烟瘴气,这日子让我们怎么过?我看,以后这个府也别姓沈了,索性就姓谢吧!” 沈老太太心烦意乱。 “够了!你一个做母亲的,整日就哭哭啼啼,像什么话。那你说,你打算怎么办?” 沈慕贞哭声一止,那一句把谢洛白夫妇赶出督军府被其生生压下,换成了一句。 “自然先是把鸿铭放出来。孟青和人死了,可昨夜鸿铭一直宿在督军府,他能有什么嫌疑。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人抓了啊、” 火车是今早十点出发,俞鸿铭于是留在督军府陪沈洛晴,打算第二天直接从这里过去火车站。可大早人还没有出发,便听到孟青和遇刺身亡,俞鸿铭赶紧往外走,却被沈洛晴纠缠,这才撞上了谢洛白的枪口。 沈老太太皱眉。 “听说昨夜洛晴和鸿铭吵了一晚上?” 沈慕贞表情一凝。 “不过是拌了几句嘴,小夫妻哪有不争吵的,都是床头打架床位和。” 沈老太太想想有理。 “他们夫妇二人聚少离多,也不是办法,等这件事平息,就让鸿铭留在雍州吧。” 沈慕贞求之不得,再放任谢洛白作威作福,这督军府真的要换主人了。她早就有让俞鸿铭留下和谢洛白一争高下的意思,只是沈督军不发话,她一个内宅女子到底不好置喙。 于是沈慕贞乖巧应对。 “那劳烦老太太和督军说一说,我以前就提过,但督军总说男儿志在四方,怎能拘泥闺阁之内……” 沈慕贞说着,抬眼见溪草跨过了门槛。 沈慕贞眉头一蹙,正想质问溪草怎么没有规矩,才想起是在女儿的小院。沈洛晴从小被老太太三教五条地看顾着长大,结果嫁给一个接受过新式教育的俞鸿铭,因为他反感这些,这里的老旧规矩也渐渐淡了。 向两人见过礼,溪草询问。 “大姐怎么样了?” “怎么样?拜老二的福,还在里面抢救。” 沈慕贞凉飕飕说完一句,沈老太太也没有阻止,溪草也就不好多问了。毕竟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而起,就和二人一起坐着干等。 等了约莫大半个小时,起居间的房门终于开了。 甫一见到韦医生出来,沈慕贞就急急迎了上去。 “韦医生,我女儿如何了?” 韦医生摘下口罩,露出瘦削的下巴,她擦了擦手,这才好脾气地和沈慕贞道。 “大小姐没事,应是一时受惊晕厥,她已经醒来了。” 沈慕贞大喜,沈老太太也大喜,可二人却不急着进去探望沈洛晴,又询问医生她肚子中孩子可有影响。 这一下换韦医生诧异了。 “你们是不是弄错了,大小姐并没有怀孕啊……” “没有怀孕?!” 沈慕贞大吃一惊。 “弄错的应该是你吧!我女儿分明请中医问了脉,根本就是喜脉,现在都已经两个多月了,怎么可能没有呢?” 沈老太太也愕然。 “而且最近洛晴的各项反应都是有了身子的,怎么会是没有怀孕呢?” 韦医生一头雾水。 “沈大小姐在三个月前,曾来圣彼得医院做过全身检查,当时是我接的诊。方才参照前番的检查结果,各项指数并没变化;至于你们说的变化,为了慎重,建议最好还是来医院再做一次全面检查。” 一番话,听得沈老太太和沈慕贞大为光火。溪草也是心中奇怪,见沈慕贞要揪着这个问题不依不饶,溪草上前一步。 “老太太,婆婆,因为月份不足,中西医诊断会有偏差也是常见。不如你们先去看大姐,我送韦医生出去。” 沈慕贞这才罢了,哼了一声,挽着沈老太太的手进了女儿的房间。 溪草把韦医生送到门口,奇道。 “韦医生,大姐表现的症状和怀孕一般无二,您既然认定她没有怀孕,那出现这种状况会是什么原因呢?” 圣彼得医院是雍州城数一数二的西洋医院,很多医生都是留洋归来的高材生,韦医生专业遭遇质疑也憋了一肚子的气。 闻言,她的声音有些疏离。 “中西医诊治方式不一样,兴许是我看错了。” 有本事的人都有些脾气,溪草也不生气。 “韦医生的医术我自是相信的。只是大姐这段时间的情况确实和怀孕该有的反应,出现这种状况,会不会服用了什么东西,造成怀孕的假象?” 第312章 乌龙事件 韦医生一愣。方才情绪有些激动,让她忽略了这种可能。 服药制造假孕当然可以,再说督军府请的是中医号脉,控制脉相也有它的门道,不像西医,用的是数据说话。 联系当事人的身份,韦医生不想让自己参合太多,于是她很是委婉地道。 “这种事,便是在前朝都屡见不鲜,更何况现在。据我所知,有些促孕的药品,对应的药物反应就会有假孕现象。少夫人不妨询问一下大小姐近来的饮食起居,或许能发现什么线索。” 溪草回到屋子的时候,沈慕贞和沈老太太正围着沈洛晴,询问她的身体情况。沈洛晴表情淡淡的,祖母和母亲问三句才回答一句,惹得沈慕贞心生不悦。 “你怎么就生了这样一个性子,凡事都慢一拍,如果机灵点,怎么能和鸿铭吵得起来?” 虽是自己亲手带大的孙女,沈洛晴这个性格也不讨老太太喜欢,她于是也不说话,任由沈慕贞教训女儿。 面对母亲的指责,沈洛晴眼睛都不转一下,沈慕贞气急败坏。 “你到是给我说句话啊!” 沈洛晴终于转了下眼睛。 “祖母、姆妈,你们先回去吧,我想先休息一会。” 问了好半天,却得到这样一句,沈慕贞恨铁不成钢。 “休息?鸿铭都被老二关起来了,你还休息!” 沈洛晴弱弱争辩。 “洛白决定的事,爸爸都不插手,我去找他又有什么用。” 这幅事不关己的态度,让沈慕贞的火气蹭蹭蹭上来,沈老太太看不下去,劝住儿媳。 “洛晴不舒服,你就少说几句。这几天,陪她去做个检查,该吃什么,该补什么吩咐厨房,已经有身子的人,断不能大意。” 沈慕贞这才咽下其他抱怨,想起方才韦医生的话,心口一堵。 女儿和女婿关系不睦,她看在眼里,只是占着俞鸿铭全靠督军府一手提携,断翻腾不出什么风浪,只睁只眼闭只眼。 不过伴随俞鸿铭停留雍州的时日一次比一次短,沈慕贞才开始正视大女儿的婚事。 作为一个拴不住丈夫的妻子,个中滋味沈慕贞感同身受。洛琛太小,俞鸿铭这个助力断不能没了,沈洛晴这次的怀孕恰到好处。 届时劝沈督军让俞鸿铭留在雍州也能寻到合理的理由,如果怀孕事件是个乌龙就麻烦了。 于是趁着沈老太太不注意,沈慕贞凑近女儿,低声。 “以前给你的那些东西,你吃了没有?” 一听到这个,沈洛晴方还苍白的脸色瞬时变了颜色。 “姆妈,你就别问了!” 沈慕贞频频嫌弃女儿抓不住男人,在俞鸿铭上次陪伴展锦荣来雍州就梅凤官事件交涉的时候,她给沈慕晴带来了一包粉末。 说什么吃了对女人有好处,同时交代也要偷偷下在俞鸿铭的饮食中。 沈洛晴乖乖女做惯了,从小到大对母亲言听计从,自是照办。 想起因为吃了那个东西,自己就浑身燥热,竟无羞无燥地主动纠缠上了俞鸿铭。她这般一反常态,俞鸿铭先是惊讶,后是新鲜,只以为她开了窍,当日的床笫之欢一改平素的例行公事,很是激烈。 而后的几天的更是对沈洛晴温柔起来,让沈洛晴受宠若惊。 只是她事后越想越害羞,便再也没有碰沈慕贞给的东西。俞鸿铭发现妻子又变成了先前保守僵化的老古董,渐渐失去了趣味。 可不管怎么说,两人终究有了孩子。 沈洛晴这个表情,沈慕贞如何不明白,见溪草进来,当下就转过话题。 溪草在着,沈慕贞表情颇不自在,怕她们婆媳二人又吵将起来,沈老太太道了声倦了,就带着沈慕贞走了。 两人一走,别说溪草松了一口气,就是沈洛晴也明显放松下来。 “大姐,今天这件事全因我而起,我向你陪个不是。等回去小洋楼,我定和二爷联系,让他把姐夫速速放出来。” 哪知沈洛晴表现得并不是很积极,只抚着肚子,叹了一声。 “罢了,你也不要和洛白提了,免得惹他不高兴。” 这个态度让溪草很是意外。 沈洛晴是那种以夫为天的传统女子,溪草几次遇到她和俞鸿铭在一起,她看向丈夫的眼神都是满满的崇拜,和她此刻表现的冷漠差别极大。 “大姐和姐夫之间发生了什么吗?” 本是一句试探性的提问,哪知沈洛晴呆了一呆,下一秒眼泪就落了下来。 “溪草,他,他要和我离婚!” 溪草吃了一惊,忙把手帕递上去。 沈洛晴一下找到了倾述的欲@望,有些事当着祖母和母亲完全不好言说,她在心中早就憋了许久。 “他说他再也受不了在雍州督军府夹着尾巴做人了!在淮城有大好的前途。我怀疑……他在外面是有人了!” 沈洛晴抽抽噎噎地述说着丈夫身上可疑的点点滴滴。两人虽聚少离多,可每一次相见,沈洛晴就使出全力认真对待,生怕惹俞鸿铭不高兴。自己对他是个可有可无和玩@意,然俞鸿铭身上的丁点变化,沈洛晴都铭记在心。 想起把怀孕一事拍电报到淮城,俞鸿铭不闻不问,而在今日的冲突中还撞了自己一下,沈洛晴脸上的泪水更多了。 “他根本就不想要这个孩子……他提出离婚的时候,我就问他孩子怎么办,他说这个孩子根本来的不是时候,如果我想要就自己要,他才不管!” 沈洛晴哭得不能自己。 溪草一愣,从沈洛晴的描述,俞鸿铭想摆脱沈家已经不是一天两天,而他却选在离开雍州前日和沈洛晴摊牌,真的只是巧合吗? “那大姐打算怎么处置这个孩子?” 沈洛晴哭声一止,她条件反射地伸手抚在肚子上。和俞鸿铭成婚七八年,这个孩子一直是她期盼的,可现在却被孩子的父亲否定得一文不值,沈洛晴一时之间有些下不了决心。 耳边俞鸿铭重狠话语不绝于耳,让沈洛晴不禁扪心自问,这场婚姻真的有持续的必要吗? 如果他们真的离婚了,这个孩子别说处境尴尬,以祖母和父亲的强势,恐怕也不会容他。这也是方才沈老太太和母亲在场时,沈洛晴压下和俞鸿铭提出离婚一事的原因。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沈洛晴捂着头,思绪一片混乱。 “那你爱俞鸿铭吗?” 溪草冷静提问。 “爱?” 沈洛晴茫然地重复了一遍。 俞鸿铭受了督军府的恩惠,是沈督军抚养他长大并送他去国外留学,归国时沈督军本想安排他到雍州军政府任职,可俞鸿铭却以需要历练为由,只身远赴淮城总统府。 他在总统府混得顺风顺水,远超他同期入职的同僚,除了俞鸿铭本身能力不错,更重要的还是背靠雍州督军府这棵大树。 而沈洛晴俞鸿铭的结合,完全是沈督军的一手安排。两人也算青梅竹马,而沈洛晴虽是雍州身份最高的名媛,然被祖母言传身教,和燕子居沈老太太养的那些金丝雀并无区别。 她学的是私塾,又鲜少抛头露面,在还不知情窦为何物的时候,就被长辈指给了俞鸿铭。 是以,当前番雍州城纷扬议论溪草、梅凤官以及谢洛白三人的情感羁绊时,沈洛晴全然无法理解。 特别在溪草和谢洛白婚后住进了督军府,她亲眼看到二弟对溪草的痴慕维护;在小洋楼为梅凤官举办的接风宴上,梅凤官对溪草满眼的割舍不下,甚至当着众人的面带走了她…… 所有的一切,对沈洛晴都是陌生的。 这种东西,她和俞鸿铭间完全没有。他们的结合,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习惯。 以至于俞鸿铭提出离婚,她似乎也没有怎么难过,表现出的,更多的还是措手不及和难以置信。 见沈洛晴摇了摇头,溪草就道。 “既是如此,我有一件事要告知大姐。” 当得知自己很有可能是假孕的时候,沈洛晴的情绪比方才还有激动。 “现在一切只是猜测,大姐不妨先去检查一下,不管后续怎么处理,先弄清这件事比较重要。” 沈洛晴性子虽绵软,却也不是一个逃避问题的。 一个小时后,沈洛晴在溪草的陪伴下出现在圣彼得医院,接待他们的还是韦医生。经过一系列检查,沈洛晴看着结果,半晌回不过神来。 “怎么会这样?怎么可能会是这样?” 她打击极大,在韦医生的询问下,沈洛晴支支吾吾交代出沈慕贞给的药粉。 “只吃了那个,据说是老方的东西,我回家后就差人送来……” 第313章 无端命债 “韦医生说,中医玄妙,吃了能使人假孕的方子,不是没有,看来沈慕贞为了让大姐套牢俞鸿铭,已是不择手段。” 回家后,溪草便将韦医生的判断告诉了谢洛白,说实话,她很同情谢洛晴,她的人生,没有一刻是自己做主的,连婚姻,也是为弟弟掌握督军府而做的铺垫。 这样看来,沈慕贞对待自己的一双儿女,未免太不公平。 “我在淮城的眼线早就发回电报,说姓俞的已经勾搭上了秘书长的千金,大姐即便是真怀孕,也留不住那头中山狼。” 谢洛白冷笑。 “如果大姐真怀了他的孩子,我还得考虑留他一条狗命,毕竟不能让未来外甥一出生就没了父亲,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我要替孟先生血债血偿了。” 俞鸿铭此次回雍州,是带着任务来的,替总统铲除反对派孟青和,嫁祸溪草,坐实谢洛白勾结漠城的罪证,那么他回淮城,便立了大功一件,楼奉彰定会给他不菲的回报。 动机谢洛白和溪草都能猜到,缺的只是证据。 他若是跑了,那么溪草身上的嫌疑越发洗不清了。 “可是案发当晚,俞鸿铭一直在督军府内,他委派的杀手,想必早已潜逃了,很难找到证据。” 镇守六国饭店的护兵,都是沈督军派去的亲信,可以肯定不会被俞鸿铭收买,溪草肯定这名杀手,一定是另有其人,他是如何突破层层关卡,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六国饭店,杀死孟青和的呢? 谢洛白默然,溪草觉得他看自己的目光有几分奇怪,正欲发问,谢洛白突然道。 “这你不必担心,我已经有头绪了,不出七日,一定能抓到俞鸿铭的罪证,教他伏诛。” 既然他如此胜券在握,溪草也就不再多嘴,点头道。 “杀了俞鸿铭,大姐可能会伤心一阵子。不过如今新时代了,离婚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俗话说得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大姐温柔娴淑,又是雍州第一的名媛,即便是二嫁,雍州也不乏才俊争娶,到时候,我们定要替她好好参考参考,别再把终身错付。” 她本以为谢洛白会赞同,没想到他目光复杂地打量她半晌,郑重道。 “什么叫离婚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可告诉你,你别想学那些新女性胡闹,这套理论在别人那里可行,我这里是行不通的,我的婚书,签了就是一辈子的事,没有中途反悔的说法。” 溪草愣了愣,心中涌上一点莫名的甜蜜,嘴上却嘟囔。 “你这是什么土匪恶霸的理论,如今是法制的社会,我一个自由人,又不是卖给你家的,将来想走,自然有法律替我做主,你想拦也拦不住!” 谢洛白气得咬牙,将她就往沙发上一推,伸手去掐她的腰和腮。 “管你什么社会,在雍州我就是法,任你告到天上去,我这土匪恶霸也做定了!” 溪草被他掐得一阵酸痒,又是哭又是笑,她脸皮薄,做不到旁若无人,在客厅里这样嬉闹,始终不庄重,她喘气道。 “你快放手,否则我真的生气了!” 谢洛白贴着她的耳朵,语气带上了一丝暧昧。 “要我放过你也可以,你先答应我,今晚……” 底下的话他刻意压低了声音,溪草却还是听清了,她的脸火烧一样红起来,又禁不住痒,只得忍羞咬唇,勉强点了下头,谢洛白这才满意地放开了手,拉她坐起来。 溪草起身,蓦然见金嬷嬷站在十步之外的酒柜边,一时尴尬不已,连忙理了理鬓发,正襟危坐起来。 “少夫人交待的事,我已经查到了一些端倪。” 金嬷嬷这才含笑上前作礼,仿佛刚才什么也没看到。 “夫人给大小姐的那包药粉,不是什么正经东西,普通中药铺可没有这样的配方,四处打听了,才查到城里一位自称吕仙姑的神婆或许有,这吕仙姑六十多了,倒有些名声,专能替名流太太们看些疑难杂症,可这一行有这一行的规矩,她嘴巴很紧,不肯收钱泄露客人的秘密,是问不出什么来的。” 在医院里和沈洛晴的一番谈话,倒叫溪草联想起沈老太太此前曾说过的一件事,于是便从沈洛晴处要了一些用剩的药粉,交给金嬷嬷去查,没想到金嬷嬷办事效率如此之高,不过一天就有了结果。 溪草闻言,并没有十分意外。 “找她的客人,想必都为的是些见不得光的事,嘴巴不紧,是难在这雍州混下去的。” 她笑了笑,回头悄声吩咐金嬷嬷几句,金嬷嬷频频点头应下,这才退了出去。 谢洛白搅动着咖啡,笑睨着她。 “好啊!现在连我手底下的人,也被你收服了,你们合计什么坏事,竟然当着我的面鬼鬼祟祟起来?” 溪草知道,谢洛白方才没有当面过问,便是打算纵容她了,他深信自己不会害他。 故而她神秘一笑。 “二爷的精力,自然要放在调查杀害孟先生的凶手上,至于内宅的事,就让我自作主张一回如何?” 谢洛白叹息。 “什么时候你做不得主了?你尽管放手去做吧,家中的事,都是太太说得算。” 谢洛白将俞鸿铭在牢里关了三天,就将他转移到一处公馆软禁,当天下午,俞鸿铭从淮城带来的一名亲信,混在护兵里偷偷进来与他会面。 “俞先生,谢洛白已经怀疑是您杀了孟委员,到现在还封锁着六国饭店,说一定会找到证据。不过不必担心,外头舆论都认为他很荒谬,说他分明是为了洗白自己的夫人,妄图嫁祸给您,好把淮城的专员一锅端了,彻底毁灭他勾结漠城的证据。” 俞鸿铭在屋里好整以暇地喝着咖啡。 “让他尽管去查!我看他这次,就是想破脑袋,也找不到人证物证!没有证据,他绝不敢动我!否则就是让他那宝贝夫人的处境,雪上加霜!” 俞鸿铭虽是沈家扶持起来的,但他骨子里的自卑和极度自负,不仅没有让他感恩戴德,还让他一直笼罩不了沈家这个阴影。 无论他表现得多么出色,同僚总会有意无意提起沈家对他的栽培,他嫌弃古板的沈洛晴,又不得不依仗她的裙带关系,俞鸿铭已经厌倦了。 况且他不过是个外姓女婿,在沈督军心里,永远越不过谢洛白去。而谢洛白的立场,注定他们之间不可能是相亲相爱的姐夫和小舅子。 他想摆脱沈家,摆脱谢洛晴,现在,是时候了。 钱局街上,一处很不错的旧式宅院内,住着雍州小有名气的神婆吕仙姑,她除了占吉凶请鬼神外,还能替人看一些难以启齿的疑难杂症。 偏是名流府邸里肮脏事多,许多富太太都是她的主顾,吕仙姑靠着这些财神,收入颇丰,过得不比普通的生意人差。 可是近日,照顾她生意的人骤然锐减,她平日爱抽两口白面,钱不进门,瘾头上来,不由着急起来,派徒弟们出去打听了才知道,是有人在背后砸她的招牌。 “听说是督军夫人到处同别的夫人们说,您老人家是个骗子,给她家小姐的安胎药是假货,这才害得沈洛晴落了胎!” “督军夫人是什么身份,她说的话,别的太太都信,哪敢再找您老看病。” 吕仙姑一听,肺都气炸了,拍着桌子跳起来。 “好啊!她这是过河拆桥!我当时千叮万嘱,服了我的药,是不能送到西医院检查的,她只当耳旁风,把女儿送了医院,假孕的事情一败露,挂不住面子,就把屎盆子全往我头上扣!这叫我今后还怎么在雍州立足!” 吕仙姑骂归骂,到底不敢和督军夫人硬碰,雍州是待不下去了,只是可惜这些年攒下的名声。 师徒几人正商量着到别处谋生,一群扛枪的大兵踢门涌了进来,吓得几个老女人哆哆嗦嗦地挤在一处。 “唉哟,兵爷,这是做什么?我们家都是良民,可不敢犯事的。” 为首一个凶神恶煞的大兵将一包药粉砸在吕仙姑脸上。 “我们家老太太听说,是你这妖婆害得我家大小姐落了胎,要拿你回督军府发落,算算这条人命债!” 吕仙姑听了,吓得魂飞魄散,口中大喊冤枉,嚷着要见老太太亲口自证清白,那几个士兵对视一眼,推着吕仙姑就往外走,一路将她押上汽车。 “有什么话,去老太太跟前当面说!” 燕子居内,沈老太太正在埋怨沈慕贞教女无方,又问医院那边到底怎么说,怎么明明有害喜的迹象,西医偏生咬定没有怀孕。 沈慕贞当然不能说实话,拿准了沈老太太嫌恶洋人,猜忌西医,便道。 “那些茹毛饮血的蛮夷,动不动就要在人身上下刀子,哪里比得上咱们老中医博大精深,那西医又是洛白请的,不是我多心,但要不是他强行抓走鸿铭,洛晴又怎么会摔倒……” 她眼眶一红,话里的暗示不言而喻,谢洛白请来的韦医生,咬定沈洛晴没有怀孕,或许是谢洛白为了推卸大姐落胎的责任。 沈老太太蹙眉不语,虽然她不喜欢这个对她向来不恭敬的孙子,但她又不瞎,谢洛白对沈慕贞或许会如此,可是对于和他感情还不错的沈洛晴,他却不至于这般。 婆媳二人正说着,只听门外一阵喧闹,两个护兵押了个穿斜襟衫的小脚老妇进来,那老妇一见沈家婆媳,忙不迭地就叫开了。 “老太太冤枉!大小姐那药是沈夫人花了二十块银元同我买的,绝不是什么保胎药,就是老方的假孕药而已,大小姐根本没怀孕,哪来的落胎,这无端命债老婆子背不起啊!” 第314章 握手言和 沈老太太惊疑不定地看着地上颤抖的老太婆,吓了一大跳。 “这不是吕仙姑吗?你、你嘴里说的都是些什么!” 吕仙姑也算是督军府的常客,沈老太太不怎么相信西医,于是有什么风邪客撞了,偶尔会请这吕仙姑前来治一治,也算是熟人熟脸,谁知她进门就没头没尾地一通辩解,倒叫她摸不着头脑。 这突然的一幕,惊得沈慕贞一瞬就站了起来,她不知道一向口风紧的吕仙姑这是中了什么邪祟,连忙喝止。 “吕仙姑,你这是疯了吗!还不快出去!别惊扰了老太太。” 她话音刚落,门外一道软软的声音插了进来。 “吕仙姑,你前前后后所做的事,若是不当着老太太的面说清楚,那可是要枪毙的。” 溪草扶着沈洛晴,掀开珠帘,含笑走了进来。 吕仙姑始终是个没见过大场面的妇女,在车上又一路被小四等几个大兵恐吓,听了溪草的话,筒子倒豆一般交待起来。 “老太太,大小姐吃的药粉,就是龙舌花和银叶草配的,原本只是、只是夫妻房中助兴的催情药,再加些壁钱蛛磨成的粉,服了以后,能使女人暂时停经,产生害喜、孕吐的假象,脉搏摸着也像喜脉,寻常中医诊不出的!我绝对没撒谎,十几年前,夫人自己也服过的,我当时就交待夫人,不能叫西医检查,而且两个月以后,身体慢慢恢复正常,这药就不顶事了。当时夫人说不妨事,反正不到两个月,她就要叫这假胎落下来的。” 沈慕贞浑身乱颤,箭步上前就甩了吕仙姑一巴掌。 “你这妖婆,赫舍里润龄给了你多少钱,你要这样陷害我!” 她转身指着溪草,忙不迭地向沈老太太辩解道。 “老太太,你别听这老婆子胡说八道,这一看就是和赫舍里润龄串通好了,要来诬陷我们母女!” 沈慕贞怨毒地盯着溪草,指甲陷进肉里。 “好你个毒妇啊!不敬公婆也罢了,如今还要叫我们沈家不得安宁!” 溪草看着她,笑容不变。 “婆婆误会了,近日外头风言风语颇多,都说是这位吕仙姑害了大姐腹中的孩儿,我作为沈家的儿媳妇,自然得把人请过来问一问,谁知人才到了老太太面前,她自己做贼心虚,把什么陈谷子烂芝麻的事都吐露了。” 溪草先是命金嬷嬷在贵妇们面前放出谣言,把矛头全指向沈慕贞,让吕仙姑先失去了对她的信任,又叫大兵对她一番恐吓,吕仙姑再讲规矩,还是要先保命,轻松一诈,就把什么都招了。 吕仙姑闻言,这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对,无奈覆水难收,说出来的话,总不好咽回去。看沈夫人的样子,是要把她和沈家少夫人打成同伙,相比之下,还不如投诚溪草。 沈老太太不是傻子,眼下这个情形,她是已经看出几分端倪了,她问沈洛晴。 “你母亲当真给你吃了这种药?” 沈洛晴脸色苍白,胆怯地看向母亲,双唇颤抖,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沈老太太就知道了,其实孙女是不是假孕,西医已经说过了,现下,无非是更加证实了这一点。 她扶额长叹。 更令人心寒的是,吕仙姑的话,让她勾起了十多年前对一桩旧事的回忆,她把目光定在吕仙姑身上。 “你说十多年前,慕贞也问你要过这种药?” 吕仙姑已经明白自己踏进了陷进,一时支吾起来。 “这、这,事隔多年,我……我记不清了,或许是别人家买的也说不好。” 沈老太太重重一拍案桌,疾言厉色。 “你想清楚了再说话!否则十几年前,我们流产的沈家次子,就算在你的手上!” 吕仙姑差点吓瘫了。 “是、是的,夫人她确实服过,她还问我要了解药,我告诉她,吃解药当天,阻隔了两个月的月事会一涌而出,造成血崩,夫人说那正好,小产不多流些血,恐怕不像……” 溪草不失时机地道。 “老太太,我曾听二爷说起那日,他母亲一直只在自己的西苑练习西洋自行车,而几乎从不踏足西苑的夫人,当天却心血来潮,跑到西苑送什么桂花糕,刚巧就撞上了,您说这事巧不巧?” 沈慕贞面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姑姑,您千万别听她在这里搬弄是非,我……” 她一紧张,连未过门前对沈老太太的称呼都喊出来了,可沈老太太被愚弄了十多年,一时幡然醒悟,正是恼怒至极,哪里还顾虑得到姑侄情谊。 “你给我闭嘴!” 沈老太太气得浑身乱战,她指着门,冷冷地喝斥沈慕贞。 “还站在我面前干什么,笑老婆子眼瞎耳聋吗?出去!” 大局已定,辩驳是无用了,沈慕贞终于哭起来。 沈洛晴没想到自己假孕的事竟扯出母亲十多年前的旧案来,连忙扶着沈慕贞,离开了燕子居。 吕仙姑也被大兵推了出去,屋子里只剩溪草依旧站在原地。 “老太太,谢夫人是冤枉的,她当年极力辩解,却没人愿意相信,坚持离婚,是不想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在沈家受人指戳。” 沈老太太胸口起伏许久,盯着溪草余怒未消。 “你很不错,这样的陈年烂帐也能翻案。” 溪草垂了眼眸,无论沈慕贞如何卑鄙,毕竟是沈老太太的亲侄女,溪草毫不留情地当众揭穿她,沈老太太为了秉持公正,也不能维护她。 “说吧,你想让沈家怎么补偿谢信芳?是重新将她迎进沈家大门,还是让慕贞亲自上门赔礼认错?” 面对沈老太太带着火药味的质问,溪草只是轻声道。 “老太太,我并不是想和谁分个高低对错。只是谢夫人清清白白一个人,却背负着陷害丈夫子嗣的恶名被赶出沈家,在兵荒马乱的世道,独自抚养二爷长大,其中辛酸艰苦,同为女人,老太太应该能够明白的。二爷知道母亲的委屈,才会对沈家产生的怨言,只有拔出彼此心中这根刺,亲人之间才能重归于好。” 沈老太太一愣,溪草说的话,并非没有道理。 当初她坚信谢信芳害得沈慕贞流产,自然要替侄女撑腰,沈督军虽有心维护谢信芳,可丧子之痛,叫他开不了口忤逆沈老太太,其实他心里,一万分不愿意和谢信芳离婚。 这些年,因为把谢信芳扫地出门,母子之间,产生了很深的隔阂,沈督军再孝顺,眼底总是流露出对母亲的疏离。 谢洛白就更别提了,连一句祖母都没开口叫过。 只因一个谢信芳,导致沈家不睦,沈老太太子孙离心,膝下冷清,她觉得很不划算。 沈老太太转念间,心情已经平复了下来,她盯着溪草,佯怒道。 “我懂了,你这滑头!谢信芳至今不肯接纳你,所以你想借这件事,在她跟前买个好!好叫她认了你这个媳妇,是不是?” 溪草对她行了个旧礼,笑道。 “什么都瞒不过老太太的眼睛,但凡做媳妇的,都想讨婆婆欢心,我婆婆又何尝不是呢?所以我替我婆婆讨好了她的婆婆,她自然也就不忍心拒我于千里之外了。何况上次我帮老太太治好了鸟儿,老太太答应赏我的,我如今在老太太面前,替我婆婆讨个公道,就算老太太赏赐我了。” 一席话,倒是给足了沈老太太面子,同时让她记起当初谢信芳在沈家做媳妇时,也是恭恭敬敬谨小慎微的,心中不由舒服了几分,不由笑道。 “这么说来,我倒是确实答应过你,好罢!你回去准备准备,我们一道走一趟谢府,你婆婆不认你,我就亲自带你去,看她认不认!” 溪草很清楚沈老太太古板好脸面,她就给足她台阶,让她舒舒坦坦地下。 以谢夫人的性子,沈慕贞即便把头磕破,她也不会动容分毫,何必去恶心她,可如果是沈老太太亲自出面,事情就不一样了。 溪草揣测,沈老太太虽然刻薄偏心,但到底是长辈,又没有真存了坏心,若她能亲口还谢夫人一个公道,她是会心软的。 这会子,谢夫人吃过午饭,正在府中读报纸,一大张版面,全是对谢洛白夫妇的恶意揣测,说什么溪草从小被漠城小朝廷送进窑子调教,凭着一身好功夫才勾搭上谢洛白,谢洛白受了美色蛊惑,家国大义也不要了,竟还帮着她掩盖谋杀恩师的罪行。 谢夫人气得不轻,把报纸撕得粉碎。 “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东西!一味凭臆测胡编乱造,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桑姐一边捡着地上的碎纸,一边打量着谢夫人神色,试探着道。 “夫人,从前老爷在世时,常夸忠顺王爷是不同流俗的好人,当初革新,他还曾为老爷说过话呢。润龄格格是他的女儿,又能坏到哪里去?你就原谅她吧!” 谢夫人沉默不语。 这段时间,她静下来想了许多,被欺骗的震怒已渐渐平息下去,常常想起的,反而是溪草的好处,后得知她竟是父亲一向欣赏的忠顺王之女,那点余怒也跟着烟消云散,甚至暗地里同情溪草身世坎坷,感怀忠顺王好人没有好报。 她心底是很想重新认下溪草这个儿媳的,可是当初既放了狠话,一时又拉不下面子去握手言和。 正在长叹,门房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禀报。 “夫人!沈家、沈家老太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