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楼春》 楔子 秦含真恢复意识的时候,察觉到身旁有个女人在低声啜泣。 这是个陌生的女人,说话时有一种她不熟悉的口音,低沉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但秦含真可以听得出来,她此时非常伤心。 真奇怪。秦含真心里想,这个女人是谁?她为什么要在我身边哭? 她渐渐地恢复了视觉,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更加陌生的环境中。 这是一个房间,砖瓦房,昏暗,古老,连窗子都是纸糊的。这太古怪了。现在还有这样的房间?难道是片场吗? 秦含真刚刚发现了周围环境的不对劲,就感觉到一阵剧烈的头痛袭击了她,几乎让她当场晕了过去。等到头痛稍微减轻了一点时,她终于可以定下心神,努力睁开双眼去打量周围,就看见那个女人—— 那个一直坐在她身边哭泣的女人,大约二十多岁,长得挺漂亮的,却是那种脆弱的古典美,八字眉,细长眼,樱桃小嘴。她非常瘦,下巴尖尖,面色苍白,穿着一身古代的衣裙,麻白色的,头发挽了个整整齐齐的斜髻,插着一根素银簪,鬓边别着一朵小白花。 秦含真醒悟到,如果这并不是一个梦,那就是某些小说里常见的穿越情节出人意料地发生在了她的身上。 这太荒唐了!她闭眼的前一刻明明是安稳地睡在自家整洁的单身小公寓里的舒适大床上,没有车祸,也没有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其实这真的只是个片场吧?可她家离横店足有几百里远呢! 秦含真努力地想要动一动手脚,却发现自己浑身僵直,根本没法动一下。除了眨眼,她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她张开口想要说话,却连嘴巴都张不开,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她这是怎么了?! 女人发现秦含真睁大了双眼在看她,奇怪地露出了一种憔悴的微笑表情来:“醒了么?娘还以为……你见不到娘最后一面了。也好……”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秦含真的脸,“也许你还得再过几天,才会来跟爹娘团聚,但是……哪怕只有几天,你都要记住——不要相信你二婶!绝对不要相信她!” 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女人仿佛是咬着后槽牙才发出声音来的,显然对她所指的那个对象恨之入骨。 秦含真只能听懂一点点,还在猜想她这话的意思:她嘴里的“娘”是指她母亲吗?这是她们母女的家?还有“过几天”是说自己生病了,过几天就会好吗?二婶……又是谁?听起来是个坏人。 不过秦含真的注意力很快就被那女人的手吸引过去了,因为那只手看起来很大,居然能盖住自己的整张脸! 这时候,女人站起了身,轻抚她的额头:“好孩子,闭上眼吧,不要看娘。我们一家三口很快就会团聚的。娘先走一步……等见了你爹,不知道他会不会怨我……”她的声音越说越低,最终化为虚无。她缓缓转过身,走出了房间。 秦含真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大。虽然没有完全听懂这个女人说的话,但直觉告诉她,对方有些不对劲,刚才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她拼命地试着回想刚才听到的字句,觉得应该不是很难弄明白。那个女人是见什么人去了吧?所以过来跟她告别?可她怎么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又一阵剧烈的头痛袭击了她,她全身都忍不住颤抖起来,冷汗直冒。但在这种痛苦的折磨之后,她发现自己似乎可以动了。她先抬起了自己的双手,好小,而且虚软无力,细得几乎皮包骨——真正意义上的皮包骨。她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身体,瞬间反应过来,现在……她应该是个病弱的小女孩,年纪大概也就是六七岁左右,身体状况十分不妙,看起来随时都有可能饿死在这间房里。 她真的穿越了…… 房间南墙的另一头传来了轻微的声响,好象有人在搬动着什么木制的家具。 秦含真再一次感到了不安,她有些不放心刚才那个女人,现在她已经能动了,应该可以去看看。她尝试着掀开身上的被子下床,结果脚刚沾地,就立刻软得跪倒在地。 她完全没有力气,腹中空空如也,头部剧痛,还发晕,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就象是足足饿了三天三夜一样。 秦含真坐在地上,靠着床边大喘气——她发现其实自己睡的是张炕,而不是床——她还是等着有人来再说吧,现在她真的没有力气。 隔壁好象有什么东西倒在了地上,接着又有什么东西从天花板上洒落下来,是灰尘吗?她抬头望上去,发现是房屋的横梁在轻轻晃动着。 地震?! 不……地面完全没有晃动,就只是横梁在晃。 秦含真眨了眨眼,回想起刚才听到的动静,顿时产生了一个不太妙的预感。她觉得现在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哪怕她没有力气,爬还是能爬得动的。或许她应该先叫人? 她张开口,努力想要发出声音,可是发出来的声音却十分沙哑,音量也很小,而且喉咙马上就发起痒来。她咳了好几声,大口喘着气,觉得似乎好些了,再努力发声,音量比刚才大了很多,但也不见得比刚才那个女人在床前说话的声量大多少。如果房间附近没人,天知道会不会有人听到她的叫唤? 算了,无论如何也得先试试再说。 秦含真一边努力大声地喊“有人吗”、“来人哪”,一边手软脚软地往外爬,虽然手脚不太听使唤,但房间并不大,她还是艰难地爬到了门边,跨过了门槛。 外面是个院子,正面一排五间窑洞,两边厢房都是砖瓦房。秦含真迅速判断出与自己所在这间东厢房共用一根横梁的,应该就是左手边的隔壁房间。 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只听到不远处传来阵阵乐声,似乎是在办祭祀? 秦含真管不了这么多了,她继续在青砖地上爬着,终于来到了隔壁房间门前,两扇门板是关着的。 她尽力推了一下门板,门没有开,栓上了,但是透过两扇门板之间的缝隙,她清楚地看到了房间内的情景。 刚才坐在她床边哭的那个女人,正悬挂在横梁上,身体一晃一晃的,带动着横梁也发出了吱呀声。 秦含真倒吸一口凉气,全身猛然撞在门板上,想要将门撞开,可惜失败了。她大声叫唤着,仿佛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似的,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尖叫。她的喉咙都要喊破了,但她仍然没有停止。 来个人啊!快救人!那个女人刚刚上吊,还来得及救人! 秦含真觉得自己的头再次剧痛起来,但她告诉自己,一定要坚持住,直到有人来为止。 她也不知道自己喊了多久,只觉得浑身都快要虚脱了,终于,她听到了从院门外传来的脚步声,以及人说话的声音。 一位穿着灰布衣袍的老者打开门,快步朝她走来,边走边问:“桑姐儿,你醒了?” 她听得懂这句话! 秦含真激动地抓住老者的衣袖,沙哑着声音说了一句:“快救人!”就再也坚持不住,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第一章 清醒 秦含真再度醒过来的时候,她又回到了原来那个房间,躺在原来那张炕上。身边同样有一个低声啜泣的女人,不过并不是先前那一位。 这个女人看起来年纪要更大一些,有三十好几了,长着小圆脸,小眼睛,一脸和气的模样。她穿着棕色布衣,下系黑裙子,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圆髻,用与衣服同色的布巾包住,整洁而朴素。 她看见秦含真醒了,顿时站起身,激动万分:“姐儿醒了?阿弥陀佛!可算是醒过来了!”然后扑到炕边的方桌上倒水,又扶着秦含真坐起身,抱住她,拿起一只木勺喂她喝水:“姐儿乖,喝水了,奶娘喂你,小心点,别被呛着啊……” 哄六七岁的孩子也要用这种语气吗? 秦含真木然喝了几口水,觉得喉咙总算舒服些了,又很快发现她好象能听懂这个女人说的话了。真奇怪,明明对方的口音跟之前那位差不多,为什么她之前听不懂,现在却能听懂了呢? 正疑惑着,那女人忽地哭了起来:“太好了!老爷说得对,姐儿是真的好起来了。先前姐儿连口水都不会喝,饭也不会吃,只能靠大奶奶硬灌几口米汤下去。一碗米汤,灌一次倒要洒大半碗出来。大夫都说没法子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姐儿饿死……要不是这样,大奶奶也不会想不开……” 秦含真僵了一僵,沙哑着声音问她:“她上吊了,救下来了吗?” 那女人没有留意到秦含真的口音不对,反而更伤心了,抱住秦含真哭道:“可怜的大姐儿啊,大奶奶就这么去了,大爷又阵亡,留下姐儿一个可怎么办哪?姐儿连个兄弟都没有,难不成以后都要看二房的脸色了么?” 秦含真心一沉,慢慢地难过起来。显然,那个女人没能救回来。也对,她也不知尖叫了多久,才有人赶过来,时间长了,已经来不及了吧? 秦含真微微地发起了抖,她忍不住去想,如果她早一点想到那个女人话里透露出的不详意味,早一点去找对方的话…… 又或者她没有因为手脚无力而犹豫,爬到隔壁房间的速度能快一些的话…… 甚至是,如果她在那个女人离开之前,就开口发出了声音,阻止了对方的行动…… 种种念头盘桓在她脑海中,她的脑袋不知为何又再次痛了起来,身体颤抖的幅度更大了。那女人很快地发现了这一点,惊慌失措:“姐儿?姐儿你没事吧?你这是怎么了?是头疼么?” 门帘忽然掀起,走进来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五官俏丽,丫环打扮,睇一眼秦含真的情形,就冲那女人骂:“张妈,你要死!老爷吩咐过,姐儿一醒就叫人,你却只顾着自己嚎丧!”骂完又摔了门帘出去,不一会儿,外头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 秦含真只觉得眼前东西都在晃动,抱住她的张妈很快让出了自己的位置,紧接着抱住她的,是一位老者,灰黑布袍,不是先前见过的那一套,但布袍上好闻的松香气却是一致的。她觉得脑中的疼痛感减轻了许多,让她有余力抬头往上望——果然是那个被她扯住袖子的老人。 老人眼中满是慈爱与担忧:“桑姐儿,身上哪里不适?告诉祖父。” 原来对方是这个身体的祖父。秦含真含糊地回答:“头疼……” 老人连忙望向炕边,一个身穿蓝绸直裰、长着山羊胡子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轻轻捏住秦含真那细骨伶仃的手腕,诊起了脉。 不一会儿,山羊胡子便与老人掉起了书包,之乎者也一大堆,秦含真觉得自己听懂了每一个字,但又觉得自己一个字都没听懂。还好山羊胡子掉完书包后,终于说了句能让她听懂的话:“令孙女旧伤未愈,又受了惊吓,待晚生开张安神方子,先喝两剂看看。” 老人礼貌地向他点头:“有劳张医官了。” “秦老先生客气。”山羊胡子揖手一礼,退了下去,站在门边的一名老仆恭敬地掀起门帘,送他出了门。 老人低头轻抚秦含真的额角,爱怜地安慰她:“好孩子,张医官的话你也听见了,只要好好吃药,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所以要听话,知道么?” 秦含真抓住老人的袖子,想了想,试探地问了句:“我娘呢?” 从张妈的话里,她不难猜出那个上吊的女人应该就是这个身体的母亲,所以才会试探这一句,想打听到更多的信息。 老人果然露出了不忍的神色,紧紧抱住了她:“好孩子,你娘……去跟你爹团聚了……”话未说完,他已经哽咽了,“她误以为你不会好了,才会想不开……你不要怪她。你爹娘如今都在天上看着你呢,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他们才会欢喜。” 秦含真愣愣地窝在他怀中,心想这个身体的遭遇也真惨,才几岁呢,就父丧母亡。虽有个祖父,看起来年纪也不小了。而母亲自尽前叫她提防的,是“二婶”吧?张妈也说过“难不成以后都要看二房的脸色了么”这种话。 在这个陌生的时空中,面对如此不利的环境,她顶着这个孩子的身体,该如何应对? 秦含真只好从那一天开始装起了忧郁和自闭。 一个刚刚失去亲生母亲的小女孩,还亲眼见到了母亲自尽的一幕,该受到了多大的刺激呀,连医官都说她受了惊吓,所以有这样的反应真是再正常不过了。周围的人丝毫没有怀疑,反而觉得十分欣慰。 因为秦含真现在只是不肯开口说话,不爱理人,见了人也不叫,但她对外界是有反应的,能听懂别人的话,还能主动要求喝米粥了,脸色也好看了许多。 要知道,之前的桑姐儿,就如同一个活的木偶,傻愣愣地,不会说话,也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连自己喝水都办不到,再加上受过重伤,曾经长期昏迷不醒,又饥饿过度,全家人都以为她熬不了几天了,能活下来已经是惊喜。相比之下,不肯说话,不爱理人,又算得了什么? 其实秦含真也是没办法。她穿过来后,什么前身的记忆都没有,周围的一切对她而言都是陌生的。除了祖父秦老先生,她见过的所有人似乎都是说的方言。她现在是可以听懂这种方言了没错,但不会说。她也不清楚,前身平时说话的风格是怎样的。现在借着病弱的名头,她含糊讲几个字,还能混过去。就怕周围有人警醒,发现她说话腔调跟原身相差太远,那不就穿帮了吗? 她只好先保持一段时间的沉默,避开别人悄悄练习发音,等到她能完全掌握这种方言,又学会了古人的说话方式后,再跟人对话,想必就万无一失了。 也许是秦含真的遭遇太倒霉了,老天爷都看不下去,所以当她装起了自闭儿童后没多久,运气就来了。 祖父秦老先生认为她是为了母亲之死太过伤心,不愿意与人交谈,长期以往对她不好,所以让周围的人多开解她,多陪她说话。担当如此重任的人,排在首位的自然是她的奶娘张妈了。张妈整天伴随在她身边,又是个爱念叨的妇人,常常说着说着,就聊起了许多往事,其中包含了大量有用的信息,令秦含真得以迅速掌握了攸关自身的情报。 原身姓秦,小名桑姐儿,大名还未起,今年已经七岁了。 秦家位于米脂县,离县城约摸有十多里路,邻近河边,因此秦家仆人时常能弄到新鲜的河鱼,煮成奶白的浓汤,送到桑姐儿面前来。 秦家大宅是一座建在黄土高坡上的窑洞大院。桑姐儿所住的这个院落是上院,正房窑洞五间,住着祖父秦老先生与祖母。东西厢房则是砖瓦房,东厢两间住着秦老先生的长子一家,也就是桑姐儿和她的父母,西厢两间住着次子一家,也就是张妈口中的“二房”了。 二房有一子一女,长女九岁了,儿子只有三岁。 桑姐儿的二叔在大同做百户,一家人长年在外,很少回来。今年初夏,桑姐儿的父亲驻守榆林时阵亡,二婶何氏带着儿女赶回来奔丧,但二叔有职责在身,就没回来。 秦老先生是位教书先生,在家中开私塾,收了不少学生。虽然眼下家里有丧事,但依然有学生留在他身边侍奉。根据张妈的说法,秦老先生应该是很有些名气的老师了。 桑姐儿的母亲关氏,就是那天上吊的年轻妇人,娘家父亲也是位夫子,有秀才功名,家住县城。关氏有一兄一妹,兄长已经娶妻了,生有一子,比桑姐儿大一岁。 桑姐儿的父亲死讯传来后,关氏虽伤心,倒还撑得住。当时祖父秦老先生悲痛得几乎晕过去,祖母是直接吐了血,一直卧病至今,家里完全是靠关氏支撑。直到二房的何氏带儿女归家,才算是有了帮衬的人。 但何氏在大同已经做惯了官太太,派头很大,跟婆家的作派格格不入,与关氏起初还相处融洽,后来是越处越不和。以张妈的话来说,就是“大奶奶可算认清二奶奶的为人了”,妯娌俩时有口角。 然而,真正令妯娌俩关系彻底恶化的,还要数半个月前,桑姐儿与堂姐堂弟一块儿在村子里玩耍,不知何故从土坡上摔了下来,头破血流,昏迷不醒。家里请了大夫,好不容易把孩子救醒了,却发现她成了傻子,只喝得下米汤,没几天的功夫,就瘦成了皮包骨。大夫都说,她撑不了几天了。 关氏原不肯善罢甘休,她追究女儿从土坡上摔下来的原因,而当时跟桑姐儿一起在土坡上的,除了二房三岁的小儿子梓哥与他身边侍候的丫环夏荷外,就只有九岁的堂姐章姐儿了。 桑姐儿摔下土坡后,夏荷急抱着梓哥儿奔下土坡来查看,当时在附近的村民也赶过来救人,他们同时听到桑姐儿在昏过去之前,曾经呢喃过一句:“她推我。” 虽然不知道这个“她”或者“他”是谁,但桑姐儿是对着夏荷与梓哥儿说的,自然指的不是他俩。 那么唯一有可能的,就只有当时迟迟不肯下土坡的章姐儿了。 第二章 悲愤 推桑姐儿下土坡的人到底是不是章姐儿,秦含真自己也说不清楚。 她在这个身体里醒过来的时候,脑中空空如也,前身的一切记忆都不复存在,她连周围人习惯用的方言都听不大明白,还是在第二次醒来之后,才仿佛点亮了方言技能,而且是打了折扣的,听懂没问题,说就不太灵光了,还得私下勤加练习。 祖父秦老先生和奶娘张妈都曾经问过秦含真,是否还记得是谁推她下土坡的,她能说什么呢?只能摇头装失忆了,于是悬案继续悬而未决,谜团依然是谜团。 秦老先生当时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张妈却是气愤又遗憾地表示:“便宜章姐儿了!小小年纪就这么狠心,果然是她那个娘教出来的!” 秦含真听了就好奇了,章姐儿不是只有九岁吗?犯了再大的错也还是个孩子,怎么在张妈嘴里,似乎是个很糟糕的坏胚子呢? 这个时候,秦含真已经祭出了失忆大招,方言技能也熟练了很多,周围的人只是难过,却没有生疑,毕竟跟变成傻子相比,只是失去了一部分记忆,才多大点事儿呀?所以她现在可以适当地跟张妈做一点互动了,包括进一步从张妈嘴里探听更多的情报。 在周围人看来,这就是桑姐儿终于从失去母亲的悲伤中缓过来了,开始愿意跟其他人交流。大家都觉得,这其中少不了张妈絮叨的功劳,因此所有人都喜闻乐见。 贴身侍候的张妈也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反而乐于见到秦含真主动开口说话,高高兴兴地继续发扬絮叨精神,秦含真也从她嘴里知道了原身从土坡上摔下来后的后续故事。 章姐儿不过九岁,看到桑姐儿摔到土坡下面,头破血流,就害怕得满面苍白,浑身发抖,不停冒冷汗。人人见了,都觉得她这是心虚。不过那时候,救人才是第一要务,所以大家都忙着把桑姐儿送回秦家,请大夫来诊治,暂时还顾不上其他。 章姐儿躲回了自己房间中,因为受惊而哭个不停的梓哥儿则被送去了祖母那里。二婶何氏顾不上哄儿子,回房与章姐儿不知说了些什么,出来就喝令丫环夏荷跪在院子当中,责骂她护主不力,又说土坡上只有她一个大人,其余都是孩子,桑姐儿摔下来,定是她害的。 夏荷原是二房在大同买的丫头,无父无母,因素来老实细心,才会被派到梓哥儿身边侍候。她被何氏这一骂,人都懵了,却也知道自己是不能辩解的。推人的分明就是章姐儿,如今明摆着何氏要让丫头背黑锅,难不成她还能违抗?只能哭哭啼啼地认下了罪名,想着顶多挨顿板子,也就能混过去了。倘若二奶奶何氏看在她替小姐受了罪的份上,将来多赏她些好处,这罪也不算白受。 谁知何氏狠心,见夏荷认下了罪名,就叫婆子打她八十板子,为桑姐儿偿命。 夏荷惊得魂飞魄散,立刻就哭叫求饶了,可何氏叫婆子堵住了她的嘴,强压着她就要打板子,她本以为这一回是逃不掉了,谁知大奶奶关氏却跑出了屋子,指着何氏的鼻子骂道:“我闺女还没死呢,你叫谁给她偿命?!你倒是恨不得她早日死了,好瞒下你生的那野种的罪行,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我家桑姐儿若有个好歹,我直接叫你女儿偿命!休拉扯不相干的人!” 关氏骂完又回房继续照看女儿。这时候,桑姐儿的祖母,秦老太太牛氏也在婆子的搀扶下,从床上坐了起来,推开窗子冲着院中的二媳妇何氏冷笑道:“我们秦家几十年来都是乡里有名的积善人家,这还是头一回听说要活活打死丫头的。二媳妇原来是官宦人家的千金,派头比咱们家的大得多了,动不动就要打死人呢。一家子都在守孝,日日敲经念佛,恨不得给老大多积些阴德。你喊打喊杀的是给谁看?!” 何氏的脸有些下不来,但夏荷倒是保住了性命,被关到柴房里去了。 又有帮着救人的乡民,因为关心桑姐儿的情况,还聚集在秦家下院里呢,听得上院里吵吵嚷嚷的,好象说夏荷成了推桑姐儿下土坡的真凶,便替她辩解起来了。虽然当时没人瞧见是谁推了桑姐儿,但夏荷抱着梓哥儿从坡上跑下来后,桑姐儿对他们说了“她推我”的话,可见不是夏荷做的。若说她是真凶,那可真真冤枉!乡民朴实,不忍见夏荷受屈,纷纷向秦老先生说明实情。何氏再想将黑锅往夏荷头上栽,也就不成了。 又因为有乡民们的证词,何氏甚至无法辩解说,是桑姐儿自个儿失足从土坡上摔下来的。 正常情况下,事情到了这一步,何氏就该不再设法强辞狡辩,为女儿开脱了。再怎么说,章姐儿也不过是个九岁的孩子,她犯了大错,即使要罚,也不可能真把她打杀了的。还不如早早坦承过错,赔礼道歉,还有希望争取宽大处理。 然而章姐儿一直躲在屋里不出现,何氏也不肯死心,一直在设法为女儿脱罪。这一回更离谱的是,她竟把主意打到年仅三岁的亲生儿子梓哥儿身上! 梓哥儿亲眼见到堂姐头破血流,本就受了惊吓,被送到祖母牛氏房里后,本来已经安静下来了。可牛氏自从长子阵亡,就一直卧病,近日才有了好转,勉强可以下床走动,但精力依然有限。孙子不再哭闹了,自然不好再留在她屋里过夜的,就送回了二房的屋子。谁知一夜过去,何氏又把梓哥儿送到了正屋。 梓哥儿就在母亲的注视下,抽抽答答地向祖父祖母表示:“是我推二姐姐下坡的,不关大姐姐的事,我错了,求祖父责罚。” 他一个三岁的孩子,说话还不算流利,难为他如何将这句话完完整整地讲完了,一张涨红的小脸上带上了委屈的表情,话音刚落,眼圈儿就已经红了。 秦老先生与牛氏怎会不明白?这分明就是何氏逼着小儿子替姐认罪。这就太过分了!梓哥儿才三岁!且不说他如何有力气将七岁的桑姐儿推下坡,身为长姐的章姐儿,竟然坐视幼弟为自己顶罪,自己却不发一言,哪里有一丁点儿长姐风范? 甚至在牛氏看来,梓哥儿是如今秦家第三代唯一的男丁,长子阵亡后只留下一独女,长房日后必然是断嗣的,香火只能指望二房。这种时候,每一个男丁都极为珍贵,再怎么宠着护着都不为过,何氏居然要梓哥儿替女儿背黑锅?简直不能忍! 牛氏大骂了何氏一顿,还罚她到院子里跪了三个时辰,又将梓哥儿抱到怀里安慰。秦老先生从头到尾都不说什么,却特地花了半个时辰陪孙子玩,而不是去指导学生们的功课,由此也可看出他的态度了。 谁知何氏光棍,她在院子里跪足了三个时辰,到了第二日,村子里就开始有传言,说她是为了推姐下坡的儿子梓哥儿赔罪,才跪了这么久的。除了早就知道实情的人,其他乡民居然有人已经开始相信,推桑姐儿的人真的是三岁的梓哥儿了,还道小孩子不懂事,也不看是在什么地方就开始胡闹,桑姐儿都七岁了,怎么就没站稳?也有人说何氏是慈母,为了儿子不惜受大罪,跪了大半日,至今还出不了门呢。 种种传言令秦家二老更为气愤。不过幸好,秦老先生在这一带十分有威望,他的心腹老仆在村子里转了一圈,信传言的人就没了,反而有不少人私下议论,说之前何氏从大同带回来的仆从频频出现在村里,鬼鬼祟祟地拉着人说话,那流言一定是她命人放出来的。为了帮女儿就让三岁的儿子背黑锅,丝毫不在乎儿子会小小年纪背上杀姐的名声,身为母亲未免太过偏心。 何氏那两日有些急躁,虽然在公婆和下人面前不说什么,但张妈深信,她一定懊恼不已。 张妈冷笑着对秦含真说:“二奶奶打量着这里是大同呢,她放几句假话出去,别人就会信?也不瞧瞧,咱们老秦家在村子里是什么地位,村长都不如我们老爷说话管用!” 秦含真点点头,关心地追问:“那后来呢?” 张妈说:“后来,二奶奶瞧着这事儿糊弄不过去了,就悄悄儿叫了她兄弟来,把章姐儿和梓哥儿一同送走了,都没跟老爷太太打声招呼!” 何氏有个兄弟,一向是跟着妹妹妹夫在大同过活。何氏带儿女回婆家奔丧,路上便是他在护送。只是秦老先生不喜他为人,他也嫌住在丧家太过气闷,更不乐意与读书人们相处,就带着丫头小厮在县城里赁了个小院住下,闲时四处乱逛,花天酒地,一点儿都不象是来奔丧的模样,令秦家上下更为不喜。 何氏眼见着流言无用,桑姐儿在大夫诊治下虽已清醒,却又成了傻子,并且情况越来越糟糕,随时都有可能断气,关氏悲愤不已,坚持要惩罚凶手,她娘家人也来帮着闹,何氏担心女儿吃亏,就连夜让兄弟将一双儿女送回了大同,自个儿却留下来面对公婆妯娌。 关氏都快气得吐血了,秦老先生更是震怒,牛氏直接罚了何氏去跪祖宗牌位。可这都没什么卵用。章姐儿已经逃离,想罚也没了受罚的人,他们只能先顾着奄奄一息的桑姐儿,等这事儿有了结果,再打发人去大同送信,让老二秦安去罚女儿。 他们还得顾及小小年纪就受了委屈的梓哥儿。何氏再怎么样,也是他的生母,让秦安休妻是不可能的。秦家二老一向不是狠心人,做不出打杀了九岁孩子的事。章姐儿一向受秦安宠爱,估计那惩罚也不会伤筋动骨。 大概这也就是何氏有恃无恐的原因了。她在祖宗牌位前跪了半日,就“晕”了过去,至今还在自个儿屋里“养病”呢,罚跪之说自然也不了了之。除了在大伯子百日祭礼时,她在婆婆命令下,去跪了一跪,其他时候连门都不出,丫头婆子侍候着,汤汤水水供养着,日子过得比不受罚时还要舒服。 关氏悲愤至极,却是无可奈何。大房无嗣,唯一的女儿又只剩下了半条命,她深知自己是没有底气为女报仇了。 她之所以看不开上了吊,大约也是因为太过绝望吧。 第三章 翠儿 秦含真虽然不赞同关氏的选择,但设身处地想想,也能理解她的绝望。 丈夫死了,没有儿子,独生女儿被二房害得也快要死了,虽然公婆都不糊涂,但二房拥有秦家第三代唯一的男丁,看在孩子面上,他的生母何氏不会受到太严厉的惩罚,而真正伤害到女儿的凶手章姐儿又是九岁的孩子,打不得,杀不得,人还跑了。关氏一肚子怨气无处发,何氏又光棍地一点儿表面功夫都不肯做,摆出个有恃无恐的样子,甚至还想要倒打一耙。想也知道,将来要是公婆去世了,关氏无人可依,要在妯娌手底下讨生活,那日子还能过吗?与其到时候受苦,还不如去死一死,至少不用眼睁睁看着女儿断气了。 而关氏一死,秦含真想想自己的处境,那就更绝望了。 爹娘都死了,没有兄弟,祖父母年纪大了,她才只有七岁。 如果运气好,祖父母能多活几年,等她出嫁了,估计就不用看叔叔婶婶脸色了,但出嫁女也很需要有娘家人撑撑腰啊,偏偏娘家兄弟的生母是何氏…… 如果运气不好,祖父母死得早些,她恐怕就要被打包送到二叔二婶身边去了,从此寄人篱下,还不知怎么受苦呢,说不定连婚事都要受二婶何氏的摆布…… 秦含真脑补了许多自己将来可能会有的悲惨待遇,内心不由得泪流成河。 她在现代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老天爷要让她穿越呀?这种身世,叫她怎么扛?! 张妈还不知道秦含真的思绪已经放飞到不知多少年后了,依旧在抱怨着二房。这时候门帘又一次被掀了起来,秦含真曾经见过的那个俏丽丫环走进来,扫了她一眼,也不说什么,只转头去看张妈,又骂开了:“张妈,你要死!在姐儿面前胡说八道些什么呢?若叫二奶奶听见了,当心她揭了你的皮!” 张妈忿然道:“你还有脸说我?你明明是咱们大房的丫头,却成天往二房跑,你还认不认得自己的主子是谁?!就算大爷大奶奶没了,姐儿还在呢。你眼里没姐儿,真当老爷太太看不见么?别以为讨好了二奶奶,你就攀上了高枝儿。你只管瞧着吧,只要姐儿到太太面前告你一状,看二奶奶会不会为你出头!” 丫头噎了一下,迅速扫了秦含真一眼,很快又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来:“你少唬我了,姐儿小小年纪,能知道什么?不过是你这老货在调唆罢了。二奶奶素来看重我,怎会叫我吃了你的亏?” 说完她又在炕边坐下,摆出笑脸来对秦含真说:“姐儿,你别听张妈这老货胡说。二奶奶最慈爱不过了,也一向疼姐儿。她回来时,不是还给姐儿带了有趣的小玩意儿和糖果?姐儿那时候最喜欢二奶奶的,怎的因为跟大姐儿绊了几句嘴,不慎摔了一跤,就把这些都忘了呢?姐儿别听张妈的,你与大姐儿不过是姐妹间小打小闹罢了,哪里还能真计较呢?如今大爷大奶奶都没了,老爷太太能看护姐儿几年?二奶奶既是长辈,又是官太太,姐儿日后还得倚仗叔叔婶婶过活呢,这时候可不能把二奶奶给得罪了。” 张妈听不进去了,推了那丫头一把:“翠儿,你这是睁眼说瞎话!我们姐儿怎会是不慎摔了一跤?分明是章姐儿推了我们姐儿一把,我们姐儿才摔坏了头。人都差点儿没命了,大奶奶还上了吊,这还叫小打小闹,让姐儿别计较?你既然一心冲着二房的官老爷官太太去,不如今儿就跟老爷太太禀明,也省得委屈你侍候姐儿了。” 翠儿不耐烦地甩开张妈:“少在这里挑拨了,我句句说的都是实话,别以为你在姐儿面前说尽了二奶奶的坏话,就是真心为了姐儿好。大爷大奶奶都没了,姐儿才七岁,今后的日子怎么办?你就没想过么?老爷太太虽好,也年纪大了,大爷死讯传来的时候,老爷太太都大病了一场,太太至今还没能下地呢。万一有个好歹的,姐儿还不是得跟着二爷二奶奶过?这时候把人得罪狠了,日后要怎么办?也只有你这蠢货,才会只顾着自己痛快,一点儿都不为姐儿将来着想!” 这回轮到张妈被噎住了,她一脸的震惊,似乎还是头一次想到这方面的问题。 翠儿见她这样,倒得意起来:“我说得没错吧?你这蠢货果然想不到这些。我也不怕跟你说实话,二奶奶把大姐儿和梓哥儿送走这么多天了,一直说病着,整天不出屋子,你看老爷太太有正经计较过没有?太太是骂过几回,可也就是嘴上说说,她是打过二奶奶,还是说过要二爷把二奶奶休了呀?统统都没有!这不是明摆着的么?老爷太太就是不打算计较了。二爷是老爷太太的亲生儿子,梓哥儿也是他们的亲孙子,今后还得指望他们继承秦家香火呢。难不成真要为了咱们姐儿一个没爹没娘的女娃娃,让二爷没了妻子,让梓哥儿没了娘?再偏心的爹娘,也没这么个偏心法的。” 张妈听着听着,眼圈儿都忍不住红了:“难不成……我们奶奶就白死了?我们姐儿就白叫章姐儿推了一回?!二爷和梓哥儿是秦家香火不假,可我们大爷也一样是老爷太太的亲儿子呀!当初大爷待二爷多好呀,明明要去大同的是大爷,二爷一张嘴,大爷就把官儿让给他去做了,自己继续守榆林城,若不是这样,也不会丢了性命。如今大爷才走了百日,二爷就看着二奶奶欺负大爷的骨肉,什么都不管?” 翠儿冷笑:“二爷管了又如何?大爷已是死了,二奶奶却是二爷的心头肉呢。你们整天说她的闲话,可二爷放在过心上没有?我也不怕老实告诉你,只要二奶奶发话,就算是天上的月亮,二爷也会替她摘下来。若叫他离了二奶奶,就象割了他的肉一样。更何况,姐儿又没死,大奶奶是伤心夫婿,才自个儿看不开上了吊,与二奶奶有什么相干?你趁早消停些吧!你又不是姐儿亲娘,不过是喂了姐儿几年奶。做下人的就该老实些,有眼色一点,你就算自个儿不在乎会不会被赶出去,也替你儿子想想。浑哥儿在老爷跟前做小厮,才念了两年书吧?这时候被赶出去,哪里寻更好的差事去?!” 张妈猛地站起身来:“赶出去?你要对我浑哥儿做什么?老爷不会答应的!” 翠儿不屑地笑笑:“老爷不许又如何?这个家以后还不是二爷二奶奶当家?你看清楚自己的主子是谁,再想要不要在姐儿跟前胡说吧!”她水蛇腰一扭,转身掀了门帘出去了。 张妈被吓得脸色发白,浑身颤抖,抖了半日,才悲愤出声:“老天爷怎么就不开开眼?这还有天理么?!”说完就忍不住哭了起来。 秦含真在旁看得分明,眉头皱得死紧。如果翠儿说的话都是真的,那情况可比她想象的还要严峻。 翠儿出了大房的东厢,就立刻收敛了那张牙舞爪的模样,小心地朝正屋方向看了一眼,见没有动静,就确信自己方才说的话没有让正屋里的人听见。她嘴边扬起一个得意的笑,三步并作两步,迅速穿过整个院子,进了西厢房的南屋。 南屋里住的正是二奶奶何氏。她正半躺在炕上,背后靠着引枕,炕几上燃着熏香,一个丫头拿着美人拳替她轻轻敲打着双腿。炕尾坐着个穿青色比甲的仆妇,二十多岁年纪,长着吊梢眉尖下巴,压低了声音与何氏说着话,见翠儿进门,才住了嘴。 翠儿满脸堆笑地上前行了个礼:“二奶奶,您吩咐的事,小的都办好了。张妈那老货定被吓唬得以后再不敢胡说八道的。” 何氏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做得好,辛苦了。”她看了那穿着青色比甲的仆妇一眼,后者立刻从袖里掏出个绿绸面的荷包,扔给了翠儿。 翠儿慌忙接住荷包,到手一掂,就知道里头的银锞子份量比先前得的更重,只怕足有四两,她忍不住露出了喜色,忙不迭向何氏弯腰作揖:“谢二奶奶赏,谢二奶奶赏!”谢完了,又有些犹豫:“二奶奶,不知……小的先前说的事儿……” 何氏淡淡一笑:“放心,我都记着呢。只是……眼下家里的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时候提不合适。不过你放心,我心里都有数的。” 翠儿大喜,再次弯下腰去:“谢二奶奶!” 何氏又瞥了那仆妇一眼,后者便笑着上前拉住翠儿的手道:“姑娘的事,我们奶奶从没忘过,姑娘只管放心就是。只是……我们奶奶吩咐的差事,姑娘也得办好才行。姑娘成天到我们西厢来,固然是一片诚心,可上头还有老爷太太,看着未免会多想。姑娘有空,不妨多到二姐儿面前说说我们奶奶的好话,省得张妈那个老货又在二姐儿跟前挑拨。” 翠儿愣了愣,她以为那不过是一锤子的买卖,难道还要不停到桑姐儿跟前晃么?虽说是二奶奶何氏吩咐的差事,可她来西厢少了,赏钱自然也就少了,她觉得自己吃了亏。 她只能吞吞吐吐地对那仆妇说:“泰生嫂子,我……我是情愿在二奶奶跟前侍候的。桑姐儿那里有张妈在,她素来看我不顺眼……” 仆妇板起了脸:“张妈看你不顺眼又如何?你还是大房的丫头,你去侍候二姐儿是应当应份的,她还能赶你不成?”接着又缓和了表情,“我们奶奶是看重你,才叫你去办这事儿。你若实在办不了,那也罢了,我们奶奶再寻旁人去。” 那她不是失宠了?翠儿连忙道:“不不不,我能办,我能办的!” 她再三保证自己能办好何氏吩咐的差事,谄媚地拿着那个荷包出了西厢南屋的门。她一走,屋里所有人的笑脸都耷拉下来了。 何氏轻蔑地哼了一声:“这种丫头……给我提鞋都不要!” 第四章 发狠 仆妇笑着对何氏说:“奶奶,这种乡下地方能有什么好丫头?更何况还是大奶奶调教出来的,跟咱们家里用的丫头可不能比。”她冲着那执美人拳的丫头指了一指:“光是看这通身的气派,咱们金环跟她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还比什么呀?” 金环抿嘴笑道:“泰生嫂子,我可没惹你,你怎的还拿我打趣上了?” 泰生嫂拧了一把她的小脸:“金环,我可是在夸你,你别不识好歹。” 金环脸上僵了一僵,但还是继续笑着。 “行了。”何氏不耐烦看身边的人打机锋,她一个眼色,无论是泰生嫂还是金环都收敛了。 金环继续给何氏捶腿,泰生嫂则对何氏说:“奶奶,那翠儿虽然不中用,但大房只有这一个丫头亲近咱们。那张妈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奶奶要找人在大房办事,除了这翠儿,也没别的人可使了。奶奶将就着用吧,横竖又不是真要把她带回大同去。” 何氏叹了口气,重新倚回身后的引枕上:“罢了,忍一忍吧。本来二丫头都已经前事尽忘,老爷太太也不说什么,只要我哄他们几句,先前的事抹了也就罢了,大家仍旧和气度日。偏张妈多嘴,非要跟二丫头说这许多有的没的,闹得我头疼。” 泰生嫂小心在炕边上坐了:“奶奶,如今二姐儿既然听了这许多闲话,万一闹将起来,可怎么办呢?老爷太太那儿,只怕都要替她撑腰的。” 何氏冷哼了一声:“老爷倒罢了,他是个宽和性子,书生脾气,只要在他面前伏低作小,做足了礼数,他能拿我这个儿媳妇怎么办?倒是太太,那就是个炮仗,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杀的,梓哥儿又不在我跟前挡着,一个不好,怕是真要吃亏,偏如今我又走不了。”她问泰生嫂,“我哥哥回来了没有?” 泰生嫂忙道:“还不曾回到县城,算算日子,舅爷这会子顶多才把哥儿姐儿送到大同呢。就算他回来得再快,也还得等上十天八天的。” 何氏咬了咬下唇:“我早嘱咐过哥哥,需得尽快赶回来,他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就是二爷那儿有些麻烦……也不知我哥哥有没有照我嘱咐的话,跟二爷解释章姐儿与梓哥儿提早回家的缘故。” 泰生嫂道:“奶奶就放心吧,舅爷也是办事办老了的人,不会出差错的。不该说的,包管一个字也不会说!就连大爷……” 她话未说完,何氏就飞快地横过来一眼,她顿时噎住了,不着痕迹地看了看金环,深悔说漏了嘴,“呃”了一声才补救说:“大奶奶上吊这事儿,舅爷又不知道,二爷就更不会起疑心了。等奶奶回了大同,话还不是都从奶奶嘴里说出来的?离着一千多里地,老爷太太能拿奶奶怎么办呢?不过是照样两边各过各的日子罢了。” 何氏低低地冷哼了一声,吩咐金环:“你到下头去,打发个人到县里租的院子处说一声,我哥哥一到,立刻回来报我。” 金环应声放下美人拳,起身去了。她走了,何氏才低声骂泰生嫂:“你活得不耐烦了么?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什么话都敢说出来!若叫这家里的人听见了,你还有命在么?!” 泰生嫂子慌忙溜到地下跪好了:“奶奶恕罪,小的一时说顺了嘴,竟忘了忌讳。小的绝不敢再犯了!” 何氏啐了她一口,又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连你都不叫我省心,我还在烦恼,回到大同后要如何跟二爷说呢。”头疼完了又骂,“关氏那贱人,哪儿来这么大的气性,不过是挤兑她几句,竟然就上了吊!若她母女俩果真都死绝了也罢,老爷太太想来不会为了几个死人跟活人为难,偏二丫头又活了,倒叫我为难了。” 泰生嫂子只觉得心嘭嘭地跳得飞快,声音也压得低了:“奶奶,小的心里总觉得不大踏实,若奶奶跟大奶奶只是拌个嘴倒没什么,二姐儿如今好了,大姐儿先前那一推也没什么,可如今出了人命……即使二爷好哄,将来那一位回来……” 何氏又横了一眼过去,泰生嫂没敢说完,目光闪烁地闭了嘴。 何氏冷笑:“等他真能回来再说吧!”然而狠话说完了,她也有些没底。这都几个月了,她在米脂也没听说什么消息。也许是这地方太过偏远,消息没那么容易传过来?她还是得想法子尽快回大同才是。 想到这里,她又问泰生嫂:“你瞧着……这两日老爷太太的心情如何?若我跟他们说,不放心二爷和两个孩子,想要提早回去……他们会答应么?” 泰生嫂心知这不可能,吞吞吐吐:“虽然二姐儿好些了,但太太还病着呢,这时候说要走……就怕将来二爷知道了,也不好交待。” 何氏重重地哼了一声,泄气道:“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肯放我,不就是等关家么?自从那一日关氏上吊,她老子当场吐了血晕过去,就一直病到如今,都说是不成了,不过熬日子而已。关家眼下是腾不出手来,等到关老头子断了气,他们就得来寻我的晦气了。我又不是傻子,难道还真的老实等他们先动手?”说完了,又再骂一句,“都是关氏闹的,她不死不就没事了么?!” 泰生嫂心道关氏本也没想死,不过是被你这个妯娌逼的罢了,只是这话她当然不会说出口,只讨好地笑着安抚何氏:“奶奶放心,关家算老几?他家老头子只是米脂县城里一个不起眼的教书先生,到死也就是个屡第不中的老秀才,若不是做了我们老爷的亲家,谁看得起他?奶奶是什么身份?正经官宦人家出身的千金小姐,二爷还是六品的百户。他关家何德何能,还能来找奶奶的晦气?” 何氏听得心里舒服,却还没有真的信了这话。她瞥了泰生嫂一眼:“关家虽算不了什么,可老爷愿意抬举他家,偏我是个没娘家撑腰的。再说,关家还有好亲戚呢。那个吴少英可是国子监出身,据说米脂县令有意荐他去绥德知州座下为辅官,若能成事,至少也得是个县丞。” 泰生嫂不以为然:“不过是个监生罢了,如今还没得官呢。就算得了官,也只是芝麻绿豆的小官,哪里比得上我们二爷尊贵?” 何氏咬了咬唇:“可不是,他还没得官呢……那就叫他一辈子都得不了!”她恨恨看了正屋方向一眼,“米脂县令还打算为关氏那贱人谋一个烈女的名号,他们这是在做梦!” 泰生嫂听得有些胆战心惊:“奶奶,您这是……想做什么?您可千万别胡来,万一吴少英被逼急了要拼命,您是要吃亏的!” 何氏横了她一眼:“怕什么?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若不趁着姓吴的如今还未得势,早早把他踩下去。将来他风光了,还能饶过我不成?!” 何氏拿定了主意,以她的性子,是再不容旁人多说的。泰生嫂心里发愁,却也不敢再劝,只暗暗向老天爷祈求,万不要出事才好。 天知道她这个主子是怎么养成的狠性子,平时瞧着温声软语,娇娇怯怯,十足大家闺秀的作派,偏偏发起狠来,这般让人心惊…… 秦含真不知道对面西厢房里,二婶何氏发了狠,要拿她外祖家的亲戚开刀。她只皱眉看着眼前喋喋不休的翠儿,觉得脑仁儿发疼。 翠儿刚才明明都摔帘子走人了,怎么一会儿的功夫,又转身回来了呢?她不但回来了,还缠在秦含真身边啰啰嗦嗦,把她刚才在这屋里发表的高论来来去去再复述上几回,听得人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秦含真正想要清清静静地思考一下自己的处境,再拉着张妈多打听些情报,好决定以后自己要如何行事。翠儿跑来骚扰个不停,她连跟张妈好好说话都不行,实在烦人。 如果翠儿只是来替二房何氏说好话,也就算了,偏她还要看张妈不顺眼,动不动就指使张妈去干活,自个儿却动都不动,只缠着秦含真说话。张妈抗议,她就说:“亏你还摆出个忠仆架子来,如今姐儿渴了,饿了,想要些什么东西,还使唤不动你了?”把张妈噎得够呛。 秦含真醒来几天,都是张妈在跟前照顾,对她已经有了感情,看到翠儿如此不讲理,也看不过眼了,冷脸对翠儿说:“我只看到你使唤张妈拿东西,我可没张过一次嘴。什么时候你成了我?” 翠儿却是个厚脸皮的,谄笑道:“姐儿还小,又病着,我侍候姐儿,自然要事事替姐儿先想一步。姐儿想要什么吃的,喝的,我都替姐儿先要来了。若等姐儿开了口,我才去做,那就太不顶事了。” 秦含真冷笑:“既然是这样,我正好想吃鱼汤,你去厨房瞧瞧有没有。如果没有,就到外头买去,不然就到河边现钓去。” 翠儿拉长了脸,瞥向张妈:“张妈,你听见没有?姐儿吩咐你呢。” 不等张妈开口,秦含真就抢先一步:“我吩咐的是你,你叫张妈干什么?你要是能办,就去办,不能办,就给我出去。回头我跟祖父祖母说,不要你了,你去跟你嘴里温柔慈爱又大方的二奶奶做伴去吧。什么事都做不了,我要你干什么?” 这回轮到翠儿被噎住了。 第五章 往事 虽然翠儿很想说不,但还是没胆子说出口。 就算她觉得二奶奶何氏会为她撑腰,但何氏是有差事交给她做的,如果桑姐儿真的在老爷太太面前告她一状,把她赶出大房,那差事还怎么做?到时候何氏找别人去了,还有她什么事?赏钱自然也没有了。即使二奶奶何氏肯把她带去大同,先前答应的事也不变卦,她也觉得很没面子,在二房的丫头里抬不起头来。 二房的丫头那么多,她可没打算被她们瞧不起,说她连个小女娃都应付不了。 翠儿勉强笑着站起身:“姐儿说笑了,我这就去,是鱼汤吧?今天也不知道有没有新鲜的鱼。若是没有,只怕就得喝别的汤了。”说着还用满怀希望的眼神看着秦含真。 秦含真面无表情地回看她,一个字都没说。 翠儿失望地掀了帘子出屋,这回没摔帘子了。 张妈快步走上去看着她出了院门,啐了一口,反手关上门,回头笑道:“还是姐儿有办法。姐儿虽说忘了事,这脾气却没变。谁敢欺负姐儿,姐儿再不肯饶了他的。” 秦含真问张妈:“翠儿这么可恶,胳膊还一个劲儿地往外拐,留她下来也没意思。如果我真去跟祖父祖母说,他们会答应吗?” 张妈想了想:“老爷太太倒好说,反正翠儿也不是咱们家的人,就是她老子娘难缠些,说不定又要跑来哭求了。不过翠儿年纪也不小了,该是嫁人的时候,说不定太太赏她家点东西,找个好听点儿的理由,她老子娘就不闹了。” 秦含真好奇:“她不是我们家的人?这是什么意思?” 张妈笑道:“她本是佃户家的闺女,十岁上就长得好模样,只是家里穷些。她老子娘心高,想要她找个好前程,千求万求,求了我们大奶奶带她回来调理。谁不知道咱们秦家的丫头好?大奶奶好心答应了,谁知这丫头是个好吃懒做的,大奶奶几次想要将她退回去,都是她老子娘跑来又哭又跪,闹得大奶奶头疼,不想给外人看笑话,才勉强留下来的。因着她这事儿,村里再有人想把闺女送来,大奶奶都不肯答应了。村里人恨翠儿家恨得跟什么似的,她老子娘倒是厚脸皮,只装没事儿人。” 秦含真歪歪头:“我们秦家的丫头好?” 张妈道:“姐儿这是忘了,从前太太跟前的几个丫头都极好的。除了虎嬷嬷留下来侍候太太,其他几个都嫁出去了,嫁的不是县城里的富户,就是附近的殷实人家。嫁到桃镇那个,原本家里只有几十亩地,因她时常带了儿子回来给老爷太太请安,到她儿子八岁上,就进了咱们家的学堂,十八岁就中了秀才,家里也兴旺发达起来了,前几年搬到县城里,家里盖了好气派的宅子。别人瞧着,哪能不眼红?也就是太太和大奶奶都少用丫头,不然求亲的人家早把咱们家大门给挤破了。” 秦含真这才明白了。 不过,秦家能用得起这么多丫头,丫头也能嫁到殷实人家去,想必秦家家境不错。她要是好好经营,将来的日子应该不会太难过吧?就是何氏这人比较难对付一点…… 秦含真脑子里转了几个念头,就看见张妈露出了伤感的神色,心下一想,就明白她定是因为说起了大奶奶关氏,难过起来了。 秦含真连忙低下了头,小声说一句:“娘要是还在就好了……” 张妈哽咽一声:“可不是么?大奶奶是多好的人哪,公道又宽和,最是心软不过的,咱们家上上下下的人,谁不说她好呢?”说完她就冲着西边啐了一口,“都是那搅家精害的!当初二爷说要娶她,老爷太太就不答应,也不知她使了什么法子,迷得二爷昏了头,连父母都不顾了,硬是娶了来,连她前头男人的闺女也认在自己名下,差点儿把太太给气出个好歹来……” 秦含真震惊了:“二婶前头男人的闺女?!章姐儿……她不是二叔的女儿吗?” 张妈疑惑地看向秦含真:“姐儿怎么连这个事儿也忘了?前些日子因着你在章姐儿面前念叨这话,二奶奶还跟大奶奶吵过呢。”不过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了,“是了,没两日姐儿就被章姐儿从土坡上推了下来,昏了许多天,忘掉了从前的事,怪不得不记得这个呢。” 秦含真咳了一声,暗暗松了口气,还好她及时祭出了失忆大招,否则真是随时都有可能穿帮。 不过既然说起这个话题了,秦含真就打算追问到底:“是啊,我不记得了,妈妈快告诉我吧。二婶嫁二叔之前……嫁过别的男人吗?”因为张妈用辞含糊,她也弄不清楚,二婶何氏前头的男人到底是不是她合法伴侣了。 还好张妈一如既往地粗心:“当然嫁过,是个姓陈的,还是校尉呢。我们二爷还跟他共事过,不然二爷也不会听说陈校尉死了,就特地赶去拜祭了。他就是那时候遇见二奶奶的,那时候二奶奶肚子里都已经有章姐儿了。也不知她给二爷灌了什么迷汤,二爷居然答应娶她,还是热孝里过的门!才刚过了‘三七’呢!谁都没听说过这种事。老爷太太知道消息,特地赶过来阻拦,二爷那时都快要拜堂了,穿着喜服硬是跪了一天一夜,非要娶不可。太太心疼儿子,才勉强喝了媳妇茶。” 秦含真更加震惊了:“三七?那就是二十一天?二婶死了前夫才二十一天就改嫁给二叔了?!”这太赶了吧?就算是在现代,这个日子也太过分了。 张妈忿忿地说:“虽然不是‘三七’一满就嫁,但也没差两天。二爷拜堂的时候,跪伤的腿还没好呢,是被人扶着行的礼,却还满脸都是笑。老爷过后也说他了,在临县陈家的地盘上行礼,二爷好歹收敛些才好。来喝喜酒的宾客也多是认得陈校尉的,叫人家看见了,心里是什么滋味呢?” 秦含真长吁一口气,这些往事真是听得她目瞪口呆,那素未谋面的二叔秦安,原来……还是个情圣? 张妈犹自念叨着:“这也就算了,二奶奶既然进了门,老爷太太心里再不乐意,也会认下她。本想着她从此就安份过日子了,肚子里的闺女好歹是那陈校尉的骨肉,只当是二爷帮着抚养同袍血脉。谁想到,章姐儿一出生,二爷就说要让章姐儿改姓秦,认作是自己的闺女,不姓陈了。谁家都没有这样的规矩!那些当兵的娶了别家的寡妇,孩子该跟谁姓就跟谁姓,可没有说跟着改的,更别说陈校尉就留下这么一个骨肉。老爷太太又生了一场闷气,只说不许,二爷却不肯听。听说大同那边家里,都管章姐儿叫大姐儿,管姐儿你叫二姐儿。可咱们家里,姐儿你才是长女。二奶奶回来后,为着这排行的事,还跟我们奶奶吵了好几回。” 秦含真实在是不明白:“二婶为什么要这么急着改嫁呢?她前头夫家没人阻拦吗?连孩子也任由她带走?改姓也不管了?”这种做法确实太惹人争议了。 “谁知道呢?”张妈叹气,“二爷就这么听她摆布。老爷那时候生气,也不是为着二爷要娶寡妇,而是觉得喜事办得太急,太不讲规矩,二爷还去吓唬了陈家人。那时老爷劝二爷,若实在想娶,等上三年,让二奶奶替陈校尉守完了孝,再论婚嫁,也就由得他们去了。二爷却不肯听,说二奶奶在陈家受搓磨,若不早早救她出来,随时都有可能一尸两命。想来陈家人也知道二奶奶的人品不好,容不得她吧?”她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姐儿只看她到咱们秦家后干的这些事,就知道她不是好人了。” 秦含真发了一会儿呆,总算理顺了二叔二婶的这桩婚姻是怎么回事。怪不得当章姐儿把她推下土坡的时候,二婶何氏不惜把三岁的亲生儿子梓哥儿推出来顶缸,也不肯让章姐儿认错受罚。因为章姐儿并不是秦家的孙女,她害怕女儿会吃亏。而梓哥儿却是秦家唯一的男孙,秦老先生夫妇俩怎么也不会伤害他。 何氏这一番慈母之心,秦含真也不是不能理解,但对她的行事风格实在是无语。就算章姐儿不是秦家的骨肉好了,一个九岁的孩子,了不起骂几句,打几下,禁足几天,也就完了。秦老先生夫妻俩当年能容下她们母女,难道还真会往死里折腾章姐儿吗? 虽说桑姐儿这一摔,摔得有些严重。可秦家大房二房本是一家,也不是没有说情的余地,大不了两房人从此交恶而已。何氏却为了护着女儿,生生把这场矛盾折腾成了生死大仇,又对她有什么好处? 也许二叔对何氏真的死心蹋地,所以何氏有信心,无论她做了什么,都不会受到惩罚吧。她是有恃无恐,才会肆无忌惮。 秦含真叹了又叹,只觉得关氏真是倒霉,年纪轻轻就死了男人,还遇上这么个妯娌。 不过…… 秦含真回想刚才张妈的话,忽然有了个疑问:“张妈,在咱们这里……寡妇再嫁是不是很大的事?祖父好象不大在乎这点?” 如果秦老先生不介意寡妇再嫁,那关氏……本也可以再嫁的吧?就算失去了丈夫和唯一的女儿,她依然还有机会开始新生活,不用担心会被妯娌挤兑得晚景凄凉。 那她为什么……还是想不开呢? 第六章 决心 张妈擦了擦眼角的泪,也没在意秦含真为什么会忽然问这个问题:“这有什么?咱们这里是边城,离榆林也就是一百多里。现在还好,有二三十年没大战了。从前打仗的时候,哪年不死上万儿八千的人?虽说有外地调来的兵,但许多都是本地青壮。米脂县一年都不知要送多少壮丁过去,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当兵的。若是遇上人口少的人家,男人没了,家里老婆孩子靠谁养活?不许寡妇再嫁,饿死的人就多了,外头来的兵也要跟着打光棍。毕竟……边地女人就这么多。没老婆,不生孩子,就没有人丁,将来哪儿有兵可征?所以朝廷来的大元帅从前就下过令,只要寡妇自个儿乐意,不许拦着她再嫁的。若是家里穷,寡妇带着公婆孩子改嫁,后头的男人还要帮着养活前头留下来的老人孩子。” 说到这里,她又对秦含真道:“不过这跟二奶奶改嫁那事儿不一样。陈家可是临县的富户,家里有好几百亩地呢,陈校尉自个儿手里也有钱,不然哪里娶得起二奶奶这样的媳妇?”她压低了声音说,“外头人都说,二奶奶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只是父亲早死,家道中落了,但她平时总端着大家闺秀的款儿,还挺能唬人的。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先前办大爷的丧事,二奶奶挑剔大奶奶的礼,大奶奶想要驳回,却有些底气不足。老爷也说,二奶奶的话是对的,只是那都是古礼,如今很少有人守了,咱们小户人家,也不必那般讲究。” 秦含真眨了眨眼:“那二婶的父亲到底做过什么官?既然是亲家,有名有姓的,总能打听到吧?” 张妈摸了摸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二奶奶很少提起娘家的事,二爷也不说。不过,老爷太太想必是知道的。总之,陈家有钱得很,不至于养不起陈校尉的孩子,二奶奶非要挺着四个月的肚子,热孝里穿大红喜服改嫁,许多人都说闲话呢。若不是为了这事儿,二爷在榆林卫也不会日子难过。本来大爷要调去大同的,二爷开口说自己想去,大爷也就答应了,想着他跟二奶奶在大同那种没人认识的地方,日子更好过些。” 说到这里,张妈又叹息了:“想想老天爷真是没眼。大爷多好的人哪,把好好的升官机会让给了弟弟,自个儿留下来了。当年他是总旗,到死还是个总旗。二爷却是好运气,去了大同后,没两年就从总旗升了试百户,如今已经是百户了。就是没什么良心!大爷没了,这么大的事,他都不肯回来上个香,只打发老婆孩子回来,偏二奶奶又这样对待嫂子……二爷难不成就真的连兄弟情谊都不顾了么?没有大爷,哪儿有他今日的风光?!”说着说着,她又要掉眼泪了。 秦含真低头直皱眉。既然这边城地区不禁寡妇再嫁,那关氏上吊自尽,应该更多的是因为感情上的因素。也许她对亡夫的感情太深,本就伤心,又眼睁睁看着亲生女儿即将死去,才一时冲动之下寻了短见吧? 如果关氏本就不打算再嫁,而决定在秦家终老,秦家的状况确实让人绝望。连本该与兄长关系良好的小叔子,也是自私自利的人,妯娌何氏还刻薄,将来的日子要怎么过下去?公婆再好,也不能给她一辈子的依靠。 真是太可惜了,关氏还那么年轻。本来……她还有机会寻找自己的幸福的。 秦含真看着自己小小的双手,心中默默祈祷,只愿关氏和她的丈夫在天之灵能安息。穿越非她所愿,桑姐儿也不是她自己选择的附身对象,但既来之则安之,反正她都回不去了,就好好过日子吧,代替真正的桑姐儿,孝顺、照顾祖父祖母,如果有机会,她也会尽力让何氏受到惩罚,为关氏与桑姐儿出气的! 秦含真暗暗握了握拳,这时屋里忽然一亮,翠儿掀了帘子进屋来了。 她察觉到屋中气氛有异,迅速扫视一眼,见张妈低头拭泪,便又拉长了脸:“张妈,你要死!又在跟姐儿胡说八道些什么了?你再这样,我就真的要回禀二奶奶,把你和浑哥儿母子俩赶出去了!” 张妈吓了一跳,连忙摆手说:“我哪儿有胡说八道些什么?你不要吓我。” 秦含真早已厌烦了翠儿的作派,冷笑一声:“张妈不过是跟我想起了我娘,我们才难过一会儿罢了。这也碍了你的眼?你有二奶奶撑腰,好了不起呢。大房的人还没死绝,祖父祖母还在呢,二婶这就急着要当家夺权了?!” 这回轮到翠儿被吓着了,她僵硬着表情说:“姐儿在说什么胡话?我哪儿有这么说?” 秦含真想到自己刚刚才下定的决心,觉得忍了这么多天,情况也大概摸清楚了,实在没必要一直忍气吞声下去,否则二婶何氏只会觉得她好欺负的,那就真的没完没了了。而且翠儿这个丫头,也实在是难以让人忍受,早点打发掉也好。 秦含真私心里,还想借机试探一下秦老先生夫妇的意思,虽然她没见过卧病多时的祖母,祖父每日过来看她,也十分慈爱,但在二房的问题上,她始终不清楚他的心意,心里有些没底。将来她要如何生活,还要看二老的态度呢。 秦含真叫过张妈:“妈妈扶我去见祖父祖母吧。” 张妈犹豫:“姐儿,大夫说过,这几****还不能下地呢。” 秦含真也不在意,伸出双手:“那你抱我过去。” 张妈只得伸手来抱,翠儿见势不好,连忙拦住她,谄笑着对秦含真说:“姐儿别生气,是我方才说错话了,你大人有大量,饶恕我一回吧。这点小事儿,何苦闹到老爷、太太跟前?” 秦含真只不理她,径直向张妈伸出手臂:“妈妈快一些呀。”张妈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秦含真这时候的身体只有七岁大,本就是个小女孩,饿了多日,只能喝些米汤,瘦得皮包骨一般。醒来后,她总算能吃些流食了,已比先前好得多,脸上也略长了点肉,气色稍红润了,但仍旧瘦弱体虚,所以多日来一直不敢下炕走动,更别说出房门了。她这般瘦小,张妈抱起她,真是一点都不费力气。 翠儿见自己的拦截行动受阻,张妈马上就要抱着秦含真走出屋子了,索性把心一横,挡在了门前,大声说:“姐儿不能去!我又没有做错什么,我都是为了姐儿着想!” 张妈两手抱着秦含真,没法拉开她,急得跺脚:“还不快让开?!” “就不让!”翠儿抬起下巴,“张妈,你可要想清楚。姐儿年纪还小,她不懂事,你却不是孩子了,应该知道分寸才对。得罪了二奶奶,姐儿不会有事,你可不一样。别以为有姐儿撑腰,你就万事大吉了。就算这回叫我吃了亏,二奶奶记恨你,将来随便寻个什么理由,就能将你母子二人打发出去,谁又能救你?别指望姐儿,姐儿还要指望二奶奶呢!” 张妈有些害怕了,犹豫着看向怀中的秦含真。秦含真想了想,把心一横,在张妈耳边说:“妈妈别理她,你本就不肯听二婶的话,二婶要记恨,早就记恨上了。如果她将来真的一心夺权当家,我们大房上上下下,谁能逃得过?还不如趁着现在她还没得势,咱们先把碍眼的人踢走了再说。” 张妈惊讶地看了秦含真一眼,心中深以为然,就板起脸对翠儿道:“还不快让开?你好大的胆子,连姐儿都敢拦了?你不就是欺负姐儿没了父母么?别忘了,你还是大房的丫头呢!” 翠儿气得满脸涨红:“你当我稀罕?!” “这是在吵什么?”一个严厉的女声在院中响起,翠儿一听,浑身都僵住了,张妈却露出了喜色:“虎嬷嬷,姐儿要去见老爷太太,翠儿拦着不让呢。” 说话的却是秦老太太屋里的虎嬷嬷,她是秦老先生心腹老仆虎伯的妻子,年轻时原是秦老太太的丫头,并未外嫁,婚后仍旧留在女主人身边服侍。秦含真醒来这几天,因祖母秦老太太久病卧床,没法起身,都是虎嬷嬷奉了主人之命,一天三趟过东厢看望的。因此秦含真对她也算熟悉,知道她虽是个严肃的妇人,但心里却更亲近大房一家,她还是父亲秦平的乳母。 最重要的是,虎嬷嬷来了,也就意味着这事儿已惊动了祖母。翠儿的阻拦,完全就是无用功。 虎嬷嬷站在门外,掀起了帘子。她长期辅佐主母管家,积威甚重。即使翠儿认为自己有二奶奶何氏撑腰,也不敢在她面前耍横,只得不情不愿地移开了身体,却不等秦含真与张妈说话,就抢先一步为自己辩解:“嬷嬷别听张妈胡说,我不过是跟她拌几句嘴罢了,她就要抱着姐儿去寻老爷、太太,一点儿都没想着姐儿病了这么久,身体还虚,受不得风……” 秦含真白了她一眼,打断了她的话:“你当我是哑巴吗?是我要去见祖母,你反告张妈一状算什么?” 虎嬷嬷严厉的目光扫射过来,翠儿含恨闭上了嘴,眼角却忍不住往对面西厢方向瞧,心想这么大的动静,二奶奶应该听到了吧?应该会派人来救她吧? 虎嬷嬷见她目光闪烁,还偷看西厢方向,就冷冷哼了一声,转向秦含真,却换了温和的笑脸:“太太正想姐儿呢,姐儿要去看太太,再好不过了,只是外头风大,姐儿身子不好,要当心别着了凉。张妈,你给姐儿多添件袄儿。” 张妈忙答应着,转身把秦含真放回炕上,在炕屋的衣箱里翻出一件本白色的布夹袄来,给她穿上了。虎嬷嬷站在边上,伸手替秦含真整理了一下衣领和襟带,微笑着问:“今儿可好些了吧?早上可把小米粥都吃了?” 秦含真笑着点头:“一碗粥都吃下去了。” “姐儿真乖。”虎嬷嬷含笑道,“小米粥最是养人的,姐儿要多吃些,身体才好得快。”说罢,她就伸手将秦含真给抱了起来,亲自送到了正屋。 秦含真有些紧张地抓着自己的袖口,心跳得有些快。 这是她头一次见祖母牛氏。 第七章 牛氏 牛氏跟秦含真想象中有些不太一样。 她只见过祖父秦老先生。老先生虽身着布袍,却是位温文尔雅的老人。从他的谈吐,还有他本地名师的身份,都可以看出他学识渊博,气度不凡。秦含真从张妈的闲谈里,知道秦家住的是三进的窑洞大宅,用得起丫头婆子、管家小厮,还有不少田产,猜测秦家应该是颇有身家的大户。由此可见,秦家也算得上是本地的书香名门了。 一个颇有身家的书香名门的当家主母,很有可能是位文雅妇人,出身也该是士绅人家。她的两个儿子都做了官——虽然是武官,娶的媳妇也不是一般家庭出来的。关氏也是读书人家的女儿,何氏直接就是官宦千金。怎么看,牛氏都该是位有些气派的大家夫人了。哪怕秦老先生穿着布袍,为人也很亲和,但书香门第嘛,作风朴素一些是正常的,更别说秦家前后办了两场丧事,现在不可能把绫罗绸缎往身上裹。 可牛氏却大大出乎秦含真意料之外。 她长得不难看,小圆脸,浓眉大眼,虽已有了年纪,但隐约可以看出,年轻的时候也是个俊俏的小美人。她不知道是本身就比秦老先生年轻,还是保养得比他好,看起来皮肤要光滑紧致得多了,就是肤色略黑了点儿,比站在她旁边的虎嬷嬷都要黑。她虽然神色有些憔悴,双眼下方也有乌青,唇色也稍嫌惨白,但因为长了个高高的额头,显得人还算精神。不过高额头,也就意味着发际线比较靠后,加上双鬓染上了灰白,她还戴上了宽宽的黑布抹额,所以还是显露出了几分老相,很象是乡下老太太的模样。 秦含真有些没办法跟眼前的乡下小老太太跟那位温文尔雅的老书生祖父联系起来。虎嬷嬷把她抱到炕边坐下后,她还有些发呆,不过很快就回过神,老老实实地喊了一声“祖母”,用的是张妈的那种本地方言口音,估计应该不会出错。 这种叫法确实没出错,牛氏丝毫没有露出异状来,还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小脸:“今天好些了?瞧你瘦成了什么样子。”转头对虎嬷嬷说,“县令太太前儿送来的那个什么粉,老头子不是说很养人吗?热些羊奶,把粉和了,拿来给桑姐儿吃。” 虎嬷嬷应着,笑说:“那是茯苓粉。回头问了老爷,多少羊奶兑多少粉合适,有没有什么忌讳,再给姐儿吃吧。眼下有件事,要请太太拿主意。”说罢就把方才在东厢房里发生的事,将她知道的部分报告给了牛氏。张妈与翠儿两个因被她喝令留在屋外,所以没法插嘴。 牛氏沉下脸来,问坐在炕边的秦含真:“桑姐儿,你奶娘怎么跟翠儿闹起来了?你知道吗?” 秦含真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就说:“知道的,我和奶娘想起娘没了,正伤心呢,翠儿进来了,看到就开始骂,说奶娘不该胡说八道,叫我不要记着以前的事了,以后我还要靠二叔二婶养活呢,不该得罪二婶。她还说,要去二婶那里告状,把奶娘和浑哥儿赶出去。我听了生气,说奶娘是我们大房的人,二婶还管不着她。翠儿却说,二婶生了梓哥儿,是秦家的独苗苗,以后这个家是二婶来当的,连我都要看二婶的脸色,更何况是奶娘呢?” 秦含真这话有些断章取义、东拼西凑,然而谁也不能说她在撒谎,因为翠儿确实说过类似的话。不过,经过这么一拼凑,翠儿就好象在拦着奶娘告诉桑姐儿她母亲是如何死的,还替罪魁祸首二奶奶何氏辩白,显得十分可恶。而二奶奶何氏更是有仗着儿子威胁苦主的嫌疑。 秦含真还嫌不够,可怜兮兮地多问了一句:“祖母,翠儿这话是真的吗?我以后都要看二婶的脸色了?她要是生气,我就没有好日子过?” 牛氏听了直冷笑:“你听她胡说!我跟老头子还没死呢,姓何的想要当这个家,也太早了些!” 说着她就从炕上爬了起来,扯过一个引枕想要坐起,虎嬷嬷连忙上前帮她整理引枕,又多拿了一个引枕来塞到她身后,让她能稳当地坐在炕上,又从炕尾抓了件棕色的布棉袄往她身上一披。 牛氏坐稳了,披好了棉袄,才看了虎嬷嬷一眼:“把张妈和翠儿叫进来。”虎嬷嬷应声走到外间的门边,掀起门帘:“进来吧。” 张妈刚才在门外听到秦含真告状,牛氏气愤,心中就象是受到了鼓舞一般,挺直了腰杆进来了。翠儿却在后头拖拖拉拉地,头不停地往西厢方向看。 无奈西厢里的人没一个露面的,连窗户也紧紧地关着,仿佛什么动静都没听见一般。翠儿急得头上直冒冷汗,可何氏那边没回应,她也没辙。 虎嬷嬷见她不肯进门,没好气地喝她一句:“磨蹭什么呢?还不快进来,太太等着问你话呢!” 翠儿这才低着头,不情不愿地进了屋。 虎嬷嬷放下帘子,就走回到里间炕边站着,帮牛氏问话。这时候,西厢那边才有一扇木窗开了一丝缝儿,有人往这头张望了一眼。 这张望的人正是泰生嫂子,她就看了这一眼,便把脖子缩了回去,将窗子重新关好了,回头向何氏回禀:“奶奶,翠儿进去了。” “蠢货!”何氏愤愤地骂了一句,差点儿没把手里的茶碗给摔了。只是担心摔碗的声响会惊动了正屋,才恨恨地将茶碗放回炕桌上。 泰生嫂子也暗怨翠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何氏本来是想让翠儿好好在桑姐儿面前说些好话,把桑姐儿哄住了,又或者说,把孩子吓住,让她再也不敢与何氏作对。本来这事儿也不难,大房没有大人了,桑姐儿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又才从鬼门关拣回一条命,听说还忘尽了前事,什么人都认不得了。这时候哄她几句,把这些日子混过去,等何氏主仆离了米脂,也就万事大吉了。 至于桑姐儿的奶娘张妈,不过是个没什么见识的乡下仆妇,随便拿话挤兑几句,支到别的地方干活,也就完事了,多简单哪。 谁能想到,翠儿会愚蠢地当着桑姐儿的面跟张妈吵架,不但把桑姐儿惹恼了,还把事情闹到牛氏跟前?最愚蠢的是,她还把何氏给拖下水了,口口声声叫着“二奶奶”,又频频看向西厢的方向,这是生怕牛氏不知道,她是受了何氏指使么? 牛氏如今正看媳妇何氏不顺眼呢,这回又要发作了。何氏只觉得自己冤枉,因为一个蠢丫头,叫她受了无妄之灾。 何氏咬牙切齿地对泰生嫂子说:“这丫头不能用了,事事指望不上,还要拖后腿,今日一过,就早些想办法打发了她吧!” 泰生嫂子有些为难:“可是奶奶,她……她知道不少咱们的事,万一把她惹恼了,她在太太面前乱说话……” 何氏瞪她一眼:“怕什么?先拿话哄住了,把她弄走,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封了口,她还能找谁告状?更何况,她自个儿身上也不干净,告发了我们,她也一样是个死!大不了多给她父母几两银子发送就是了。” 泰生嫂子心下又一次嘭嘭跳得飞快:“奶奶的意思是……是……”老天爷!她可从来没做过牵涉人命的事! 何氏看她这模样,就知道她怕了,不屑地啐她一口:“没用的东西!”又开始叹气,“我哥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如今想有个可靠的人办点事,都找不到!” 泰生嫂子缩了脑袋,闷声不吭。何舅爷能办的事,确实不是她有胆子去做的…… 正屋里,虎嬷嬷已经审完了张妈。张妈的话跟秦含真大致是一个意思,只是语序和时间的顺序有所差别。但秦含真这时候还是个七岁的孩子呢,又刚刚重伤初愈,能够不再做傻子,说话条理清楚,就已经让家人惊喜了。牛氏自然不可能会挑剔嫡亲的孙女儿是否把翠儿的话一五一十、毫无错误地复述了下来。她只要知道翠儿确实说过类似的话,就足够了。 牛氏靠在炕上,冷笑着看向跪在地下的翠儿:“我真没想到,你还挺能干的,平哥媳妇才没了几日,你就给自己找到了新主子,连桑姐儿都叫你反手卖了。你很得意,是不是?什么叫这个家迟早是二奶奶在当?你当我是死人吗?!” 翠儿伏在地上发抖,一个字都不敢答。 骂完了,牛氏又朝西边望了一眼,冷笑着继续说:“你不说话,我也知道,若不是有人给你撑腰,就你这蠢货,也没这么大的胆子。可那又如何呢?任谁给你撑腰,我一样能收拾你!” 翠儿这回是真的害怕了,连连磕头:“太太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牛氏不理她,只吩咐虎嬷嬷:“叫她老子娘来,把她领回去,也不必来我面前哭求了,我可没有平哥儿媳妇的好性儿,也不怕丢脸!他们要闹,就叫他们滚!我家的田有的是人能种。阖县上下就属我们家的租子最低,做我们家的佃户是他们的福气。吃我的,用我的,养出的丫头反过来欺负我亲孙女?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这还不算,牛氏另嘱咐了张妈:“你把桑姐儿放我这里,亲自去盯着这丫头出门。除了这一身衣裳,什么东西都不许她带走,就连她身上也给我搜清楚了。一颗珠子,一根线,都是我们家的东西。再跟着去她家,把她家里也给我搜一遍。但凡是从我们家拿走的,都给我拿回来!她敢替姓何的办事,一定收了不少好处。把这些好处都给我桑姐儿留着买花戴,一个铜板也不能便宜了她!” 翠儿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太太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又嚷:“二奶奶!二奶奶救我!”一边嚷着,一边被虎嬷嬷和张妈合力拖了出去。 西厢仍旧半点动静都没有。 牛氏啐了一口,沙哑着声音扬声道:“你只管嚷!看你的二奶奶会不会为你说半句好话!猪油蒙了心的蠢东西!你的二奶奶不就是仗着给我们老秦家生了个儿子吗?有什么了不起?老娘还生了两个呢!” 祖母大人风驰电掣地把翠儿给搞定了,秦含真只有目瞪口呆的份。 第八章 金簪 牛氏发了一回威,秦含真看了心里也在暗爽。 不过牛氏终究是个病人,激动了这半天,也有些累了,还咳嗽了起来,气息也变得急促了些。 此时屋里没别人在,秦含真就勉力爬近了牛氏,伸出瘦骨嶙峋的小手,轻抚她的背部,为她顺气。牛氏回头望了望她,露出微笑来:“病了一场,倒乖巧多了。” 秦含真竭力回了她一个真诚孺慕的笑容,讨好地问:“祖母要喝茶吗?我给您倒呀?” 牛氏咂咂嘴:“说了这半天的话,是有些口干了。那边炕几上的暖壶里有药茶,是你祖父配的方子,应该还是温热的,你倒半杯来给我。” 秦含真闻言便照她的话,爬到炕尾的小几上,看到那里有个瓷壶,外头包了厚厚的棉套,猜想这就是牛氏说的暖壶了,就从旁边拿了只干净的空杯子,倒了半杯药茶。茶水是清透的黄褐色,散发出淡淡的药香,闻着象是黄芪水的味道,杯底还沉了两颗红通通的枸杞子。 秦含真把茶送到牛氏面前,牛氏喝了一口,笑着问她:“你要不要也尝尝?”秦含真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头。虽说这药茶应该是喝了对身体有好处的东西,但既然是祖父秦老先生特地为祖母牛氏配的方子,想必是针对牛氏的身体情况配的。她自己也在吃药,还是不要随便乱吃的好,免得药性冲突了。 牛氏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还在取笑:“虽然忘了事儿,性子倒是没变。以前我哄你喝这个,你也是说什么都不肯的。这东西虽然有些药味,但真的不苦,甜丝丝的,好喝得很,喝了对身体有好处的。你就尝一口,怎么样?” 秦含真顿了一顿,听话地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药茶确实不苦,也确实带了一丝甜味。秦含真咂咂嘴,辨认出里头应该有黄芪、红枣、枸杞这几样,剩下的一两种药材她尝不出来,但想必也都是温补之物,想来没什么要紧。 不过喝完这一口,她也不再喝了,反而劝牛氏:“这个茶好喝,对身体也好,祖母多喝些吧,喝了快快好起来。我不想靠二婶,只想跟祖母在一起。” 牛氏听了直笑:“这小嘴是不是淌过蜜?甜得这样腻人。”她随手将茶杯放到一边,搂过了孙女:“好孩子,别害怕,也别理那些人乱说的话。你是我跟你祖父嫡嫡亲的孙女儿,跟梓哥儿原是一样的,祖母绝不会让你二婶欺负你。” 秦含真窝在她怀里不吭声,心里倒是安定了些。如果祖父祖母不会因为偏疼孙子,就纵容二婶何氏,那她将来的日子就好过多了。她下定决心,一定要抱紧秦家二老的大腿,绝不动摇。 翠儿被虎嬷嬷和张妈拖出了上院,一路拖到中院。下院是外院,人来人往的,有私塾的学生们在,虎嬷嬷不想丢了秦老先生的脸,就把翠儿往地上一甩,吩咐张妈:“去寻些东西来堵住这丫头的嘴,上东偏院把胡嫂叫来搭把手,记得顺便让胡大把驴车套上。” 胡嫂是牛氏娘家账房之女,现如今在秦家做厨娘。她男人胡大是给秦老先生赶车的,家里的马车和驴车都是他负责。夫妻俩带着儿女,连同岳父刘账房一起住在东偏院的三个窑洞里。从中院账房旁边的过道过去,几步路就到了。 张妈答应着,转身往东偏院去了。她倒是不急着堵翠儿的嘴,心里还恨不得让全家人都知道何氏干的好事呢。 张妈不急,自然有急的人。翠儿一路嚷着“二奶奶救我”、“二奶奶你答应过的”,让她这么嚷着出秦家大门,保管全村都知道她这个大房的丫头投靠了二奶奶何氏,现在被赶出秦家了,何氏还有什么脸面? 上院西厢房终于有了动静,何氏的房门开了一条缝,泰生嫂子挤了出来,飞快地穿过院门,走下台阶,从袖里抽出条大大的白帕子,团成团儿飞快地堵住了翠儿的嘴,还有功夫给后者使个眼色。双管齐下,翠儿终于一个字都嚷不出来了,睁大了双眼瞪着她。若不是泰生嫂子同时给她使了个眼色,似乎别有深意,说不定她立刻就能从嘴里抽出帕子反骂回去呢。 她的双手可没被捆上。 泰生嫂子暂时顾不上跟她说话,回身谄笑着对虎嬷嬷道:“嬷嬷别恼,我们奶奶实在是冤枉,本来是心里牵挂着桑姐儿,担心她身边只有一个张妈,会照顾不好,这才嘱咐翠儿这丫头好生侍候的,哪里想到这丫头就自作主张了呢?太太罚她,原是应该的。只是我们奶奶万万不敢有越过太太当家的念头。嬷嬷千万要在太太面前,替我们奶奶多辩解辩解才是。” 虎嬷嬷淡淡笑了笑,并不理会,只嘲讽地看了翠儿一眼。 翠儿嘴巴虽被堵上了,但双手却是自由的。她心里无比着急,不明白泰生嫂子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她哪里自作主张了?她说的话明明都是二奶奶吩咐的,泰生嫂子不是就在旁边听得真真儿的吗?她是为了二奶奶办事,才被太太罚了的,二奶奶怎么能翻脸就不认人呢? 若不是怕得罪了泰生嫂子,将来不好向何氏讨赏钱,翠儿这会儿就得跳起来骂人了。可一想到自己即将净身出户,这些年积攒的好东西都带不走,连何氏赏的东西都要被扣下,翠儿又不淡定了,拼命扯着泰生嫂子的袖子,想要争取她的注意力。 泰生嫂子冲着虎嬷嬷干笑,见她不理会自己,背后翠儿却在不断骚扰,只得回头瞪后者一眼,用口型无声地说:“一会儿再说,不会叫你吃亏。”翠儿这才消停了,半信半疑地松开了手。 说话间,张妈带着胡嫂回来了。 虎嬷嬷吩咐她们:“将这丫头一路押到门外,丢驴车上去,拉回她家里,别让她一路瞎嚷嚷。张妈去搜他们家房子时,胡嫂做个帮手。如果翠儿爹娘敢拦着,就叫胡大对付他。” 胡嫂微胖身材,也有把子力气,胡大更是村里少见的壮汉,还跟秦平学过几手拳脚,等闲村汉三五个都近不了他的身。有他们夫妻跟着去,张妈性子虽软些,却也不怕会对付不了翠儿一家了。虎嬷嬷素来是个细致的人,考虑得再周全不过了。 张妈与胡嫂答应着,押着翠儿一路去了。翠儿频频回望泰生嫂子,倒是没有再瞎嚷嚷。泰生嫂子犹豫了一下,干笑着说句:“我去搭把手,免得那丫头逃脱。”硬着头皮跟了上去。没办法,何氏吩咐了她一定要把翠儿给哄住的。就算其他仆妇都在猜疑,她也得把事情给办好了。 虎嬷嬷懒得理她,转身去了丫头婆子们住的西偏院。那里比东偏院小一点儿,只有两间窑洞。翠儿因是当家大奶奶关氏手下唯一的一个丫头,独占了一个小窑,她的东西都放在哪儿呢。虎嬷嬷得去搜寻一番,把值钱的物件找出来,其他的行李,就看太太牛氏如何处置了。 虎嬷嬷这一搜,还真搜出不少好东西来,满满打了一个大包裹,拿回了上院正屋给牛氏瞧。 秦含真还在牛氏这里呢,正抡起两只没什么肉的小拳头,给祖母牛氏捶肩膀,其实是讨好的意味大于实际意义。牛氏被难得乖巧的孙女儿哄得正高兴,检验包裹里的物件时,表情也是嘲讽多过生气:“我还以为姓何的给了翠儿什么好东西,不过是些银锞子,花样也平常,几样银丁香,鎏金簪子,都不值几个钱。翠儿也是个眼皮子浅的,就为了这样的东西,主子都不认了!” 虎嬷嬷笑道:“她能见过什么好东西?大奶奶生前素来不爱穿金戴银的,翠儿又不中用,想来平日也少有得赏的时候。二奶奶这些小玩意儿,在翠儿眼里,已经是难得的好东西了,自个儿戴着,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不过……”虎嬷嬷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物件,打开了递到牛氏跟前,“太太请看,这好象是大奶奶的东西,从前我见大奶奶戴过。” 牛氏怔了怔,仔细看了一下,脸色就沉了下来。 秦含真探头望了几眼,见手帕里包的是个金灿灿的东西,不大,约摸直径一公分左右,却是朵做工颇精致的金花,花芯处镶着块黄豆大小的绿松石,连着两寸来长的银簪杆。这是一根小金花簪,金花银杆,并不算是特别贵重的首饰,但也值几两银子。 牛氏沉着脸说:“我记得这东西原是一对的,是平哥媳妇从家里带来的陪嫁,平日里常戴,如今要守孝,才脱了下来。如果不是这回搜了翠儿的屋子,只怕家里人还不知道她偷拿了金首饰。等她把东西卖出去,想要再找可就难了。光是这桩错事,我撵她出去也不冤!” 虎嬷嬷便道:“回头若外人问起我们家为什么撵了翠儿,只拿这根簪子做理由就好。太太虽然恼了二奶奶,但把事情闹到外头,也是给老爷、二爷脸上抹黑。” 牛氏撇撇嘴:“随你吧,反正我是不想再给那姓何的留脸了。收买了一个贼,她也清白不到哪里去!” 虎嬷嬷笑而不语,反将金花簪重新包好,递给了秦含真:“姐儿不用盯着我了,这是你娘贴身的东西,你仔细收好了。” 秦含真接过金花簪,小声应了一句。 虎嬷嬷又对牛氏道:“太太,我想这样下去不成。翠儿是撵了,张妈平日里还要照看桑姐儿,大奶奶屋里就没人了,丢了东西都不知道。眼看着就是大奶奶的‘头七’了,若是关家人来了,看见大奶奶的东西乱糟糟的,想必会更生气。” 牛氏叹了口气:“这倒也是。也怪我,这几天只顾着自己伤心了,倒忘了这个。你亲自过去收拾吧,让张妈给你打下手,整理好就把屋子给锁上。桑姐儿放我这里就行了。” 虎嬷嬷应了一声,牛氏又问:“亲家老爷那天吐了血,过后就没消息了,眼下到底怎样了?我知道他们一定很生气,但桑姐儿是平哥媳妇的亲骨肉,她如今好了,亲家怎么也不来看看外孙女?” 秦含真一怔,这说的是关氏的娘家人? 第九章 午餐 秦含真之前就听张妈说过,母亲关氏娘家父亲是县城里的一个教书先生,有秀才功名。关氏还有母亲、哥哥、嫂子和侄子。不过秦含真醒来这么多天了,一直没见过外祖家的人出现。 这其实有点不正常。 米脂县城距离秦家所在的村子,好象也就是十几里路而已。关氏才去世几天,就算不关心外孙女,女儿的后事,关家人也不来过问吗?秦含真当时就觉得奇怪,但后来张妈提起了别的人,秦含真一心想要收集更多的情报,就没再惦记这事儿了,直到今天听牛氏提起。 原来关家外祖父吐血病倒了,关家人要照顾他,自然顾不上别的。秦含真心中释然了许多。 牛氏与虎嬷嬷的对话还在继续进行着。 虎嬷嬷对牛氏道:“亲家老爷的情形大概不太好。这几日太太也是好一阵、歹一阵的,老爷怕你难过,让我们不跟你说。亲家老爷那日看见大奶奶……”她顿了一顿,看了秦含真一眼,才接着说,“他吐了血晕过去,关家人急忙把他送回家,请了县里几位有名的大夫去,都说是急怒攻心,悲伤过度。再往后,便一日比一日差。关家人围在他身边不敢轻离,怕万一有个好歹。老爷日日打发我们家老头子去瞧,昨儿关家舅爷私下跟我们老头子说……亲家老爷怕只是熬日子罢了。” 牛氏听得眼圈都红了:“天爷!这都叫什么事呀?!”说完就忍不住哽咽起来。虎嬷嬷给她递了帕子,也低下了头暗暗难过。 秦含真愣了好一会儿,才问:“嬷嬷,你刚才说谁在熬日子?” 虎嬷嬷含泪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好桑姐儿,嬷嬷说的是你姥爷。你还记得么?” 秦含真眨眨眼:“我姥爷也要死了吗?他要去见我爹和我娘了?” 牛氏忽然忍不住,伏到引枕上就大哭起来。虎嬷嬷也不由得掉了眼泪,却还要忙着劝慰牛氏,又回头哽咽着对秦含真道:“姐儿说得对,你姥爷就要去跟你娘团聚了。老爷多半要带你去见一见你姥爷的,你可记得要乖,要好好吃饭喝药,把身子养好了,才能出门,知道么?” 秦含真呆呆地点头,整个人都显得十分茫然。桑姐儿的处境似乎比她想象的又恶劣了一层。这是连外祖家也靠不上了吗?虽然还有姥姥和舅舅,却不知道他们对她又是什么态度。 秦含真发起了呆,虎嬷嬷看在眼里,心中却是越发难过。可怜这孩子了,才七岁,就没了爹,自己又受了重伤,好不容易从鬼门关里逃回来,亲娘却又死了,如今又要连外祖父也一并失去。短时间内失去那么多的亲人,这孩子整个人都傻了呀! 牛氏哭了一阵,好不容易缓了过来,抓着虎嬷嬷的袖子便道:“亲家老爷怎么就这样了呢?平哥死讯传来的时候,我也一样吐了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我心里清楚得很,那就是往心头上剐肉!可是……瞧着这底下的儿孙们,还有老头子,我怎么也不能抛下他们就去了,所以我撑了下来。亲家老爷身子比我还健壮,他也一样有老伴儿,有儿孙,平日里也不见他对平哥媳妇有多疼爱。当日平哥去了时,他还劝我要看开些的。怎么……如今反而是他撑不过去了呢?” 虎嬷嬷唉声叹气地轻拍牛氏的背,低声安抚着她。牛氏又哭了一阵,抬头看向仍在发愣的秦含真,叹了口气:“你这小东西可不能再有个好歹了。别学你娘,她就是个狠心短命的……”牛氏忍住了没说下去,眼圈却又红了,“前些天她才跟我说,要孝敬我们老两口一辈子的,这才几日?她就撒手去了。” 虎嬷嬷低声哄着牛氏,牛氏哭完了咳起来,越咳越厉害,虎嬷嬷连忙给她拍背倒茶。 秦含真一个人坐在旁边,低着头不说话。秦家人这生离死别的情形,让她想起了自己听到父母去世消息时的心情,眼泪也不由得一点一点地滴了下来,打在手中包金簪的帕子上,把帕子都打湿了。 虎嬷嬷安抚完牛氏,回过头来看到秦含真哭了,也不由得叹气。 罢了,孩子还懂得哭就好,就怕连哭都不知道哭,那才是真傻了呢。 秦含真默默哭了一会儿,也就止住了。牛氏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有些粗鲁地拿帕子给她擦脸:“好了好了,你头上的伤还没好呢,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哭多了怎么受得住?”又检查她头上包扎的白布,看是否歪了,重新整理了一下。 秦老先生掀了帘子进屋,看到这情形,无奈地说:“这又是怎么了?” 牛氏瞪他一眼:“什么怎么了?我不过是跟孙女一道伤心了一回,哭一哭儿子、媳妇,还有那快死了的亲家罢了。!” 秦老先生无奈地看了虎嬷嬷一眼:“不是说先别告诉她么?” 虎嬷嬷叹道:“老爷,这种事如何能瞒?大奶奶‘头七’的时候,关家来人,太太也是要知道的。况且,亲家老爷若真个不好了,我们家也要去拜祭。” 秦老先生也不怪她,只在炕边坐下,对妻子道:“老关的情形不大好,我想着,若是桑姐儿身体还撑得住,明儿就带她过去见一见。” 牛氏虽早有心理准备,但也没想到事情这么急:“果然不行了么?连平哥媳妇的‘头七’都撑不过去?” 秦老先生叹息着摇摇头:“墨虎方才过去问了一声,说是已经快认不得人了。大夫说了,约摸就是这两天的事。亲家母托墨虎给我们捎话,无论如何也要带桑姐儿去见她姥爷最后一面。” 牛氏呆了一呆,抱着秦含真,怔怔地道:“亲家老爷怎么就这样想不开……” 祖孙三人又掉了一回泪,还是虎嬷嬷说:“厨下已经做好饭了。太太,摆饭么?”秦老先生才吩咐:“摆吧。” 秦家的午饭很简单,牛氏与秦含真都是病人,各捧着一碗小米粥,秦老先生的则是一大碗面,炕桌正中摆着四碟小菜,分别是豆腐、腌黄瓜、孵酱菜和面筋,再加一海碗白生生的鱼汤。 这跟秦含真平时吃的差不多,并不陌生。倒是牛氏见了直叹气:“这稀饭小菜得吃到什么时候?口味都快淡出鸟来了。” 秦含真怔了一怔,木然看了祖母一眼,心里疑惑“淡出鸟”这种词汇,是不是书香门第的主母能说的? 秦老先生却一脸的淡定,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等你好了,自然不必吃这些。不想吃,就乖乖吃药。”又笑眯眯地对秦含真说:“桑姐儿要多喝点鱼汤啊。你不是说想喝么?丫头去跟厨房说,厨房今儿没鱼,这是特地去河边向船夫买的,最新鲜不过了。喝了汤,才有力气,脸色也会好起来。” 秦含真想起了早上打发翠儿的借口,干笑着应了一声:“是,祖父。”乖乖埋头吃起了小米粥。 牛氏对秦老先生叹道:“摔了一回,桑姐儿乖多了,以前她多皮呀。” 秦老先生感叹:“瞧着她这样,我倒宁可她继续调皮捣蛋呢。” 秦含真充耳不闻。她又不是真正的桑姐儿,如今不比以往,没爹没娘没依靠的孩子,老实些没有坏处。装得乖一点,或许祖父祖母还能多怜惜她一点,护着她一些,不让二房欺负她呢。 吃完了午饭,秦含真这个病号就该午歇了。牛氏让虎嬷嬷把她抱回房去,自个儿却要跟秦老先生商量去关家的事。 回东厢房的路上,秦含真还往西厢张望了几眼,见那里总算有了动静。两个丫头进进出出地送食盒,看起来何氏的午餐还挺丰盛? 虎嬷嬷抱着秦含真,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冷哼了一声,掀起东厢房的帘子进了屋。 张妈已经回来了,正坐在炕边整理着两个包裹,见她们进来,连忙起身接过秦含真:“虎嬷嬷来了?你快来看,这都是从翠儿家里搜出来的。大奶奶以前赏她的东西,我都记得,没动她的,这里全都是她自个儿偷的。你瞧这两块料子,这是年下大奶奶给太太做新衣裳的时候,特地托人到绥德州买的,做完衣裳后各剩了半匹,原想着今年给亲家太太也做一身。谁知大爷出事了,大奶奶没顾得上,就压在了箱子里。哪里想到,翠儿那丫头居然每样偷剪了足足三尺多!我方才查了箱子里的料子,剩的都不够给亲家太太做件比甲了。你说那丫头可恶不可恶!” 秦含真瞧了一眼,见是两匹花缎料子,一匹黑底带小红碎花的,另一匹则是棕红色带福字的,看起来十分富贵的模样。 虎嬷嬷看过料子,又去瞧别的,见绸缎有,细棉布也有,丝线也有,还有些瓶瓶罐罐的香料、香脂,以及零零碎碎的金银块,并戒指、耳环、银三事儿、旧荷包等小东西。 她对张妈说:“好生收起来吧。也是你们粗心,大奶奶的物件,你们怎么也不知道看好了?翠儿弄走了这许多,你们竟到今日才发现?” 张妈惭愧地低了头:“都是我的错。自从二奶奶回来,家里成日吵闹,姐儿又总爱跟章姐儿拌嘴。我光顾着姐儿,倒忽略了大奶奶屋里的事。在那之前,这里头有许多我都在箱子里见过的,想来翠儿也是后来才寻机会偷走的。幸好时间还不长,都能追回来。我已经问过翠儿她娘,说是东西都在这里了,他们心里也害怕,没敢变卖。” 虎嬷嬷板着脸道:“回头我来跟你一块儿查验,看是否还丢了东西。如今先把包裹整理好吧。”张妈连忙应下,转身去将包裹里的物件一一归置。 秦含真想起了那根金花簪,连忙掏了出来,见帕子湿了,连簪身都沾上了泪水,连忙问张妈要块干净帕子去擦。 这一擦,倒是叫她发现了簪身上刻有字,似乎是新刻上去的。对着光源仔细认了一认,却是一个“英”字。 秦含真疑惑,这“英”字是什么意思?关氏的名字吗? 第十章 刻字 秦含真不清楚关氏的闺名,想了想,就问张妈:“这个簪子是一对的吧?另一根在哪里?” 张妈看了一眼,有些吃惊:“这不是大奶奶的东西么?端午的时候她还戴着呢。我一直以为它是收在匣子里的,怎么会在姐儿手上?” 虎嬷嬷把翠儿偷簪的事说了,张妈气愤地道:“又是她!她小时候刚到咱们家时,只穿了一身破布衫,两手空空,连铺盖都是大奶奶赏她的。这五六年过去,她年年都有好几身新衣裳,也积攒下不少家什。月月有工钱不说,大奶奶慈心,逢年过节都有赏钱,她次次都是上上封,连她家里都得了好处,去年还盖起新房子来了。这死丫头还不满足,连大奶奶的衣服料子、金银首饰都要偷,也不怕老天爷看不过去,一个惊雷打下来,劈死她!” 张妈骂了几句,就跑去隔壁关氏的房间,把她生前所用的妆匣给捧了过来。 关氏的妆匣看起来是比较常见的乌木,镶了铜扣,已有些陈旧了。翻开匣顶盖,里头有一面铜镜,磨得十分光滑,清晰可照人。秦含真心里稍稍失望了一下,原来……还没到可以用玻璃镜的年代吗? 妆匣里放着几把不同材质的梳子,有牛角的,有木头的,也有比较小巧精致带刻花的银梳,大概是装饰用的。除此之外,就是几对镯子、七八根款式各不相同的簪钗、绢花之类的,首饰并不算多。就象虎嬷嬷说的那样,关氏生前并不太喜欢穿金戴银,作风朴素。 另一枚金花簪就收在妆匣最底下的一个小抽屉里,同放在那里的,还有两根玉簪,以及几张折叠起来的纸。秦含真匆匆扫了一眼,看不出那些纸都是什么东西。张妈将金花簪递了过来,她也就顾不上想别的了。 两根金花簪果然是一对的,款式相同,大小一致,若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翠儿屋里搜出来的那一根,似乎要崭新一些,光亮一些。关氏妆匣里那一根,给人的感觉就象是丢在那里很久没人管了,所以显得比较暗淡。 关氏死的那一天,正好是丈夫秦平去世的第一百日。孝期内是不适合戴金饰的,她把簪子收起来不理会,才是正常。至于翠儿偷走的这一根,大概是因为她清理过?可她既然都有时间清理簪子了,怎么就不把东西带回家,而是一直放在自己位于秦家大宅的房间里呢? 秦含真心中疑惑不解,细细看了看关氏妆匣里的那根簪子,发现簪身上也有刻字,却是一个“蓉”字,不过这个刻字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字痕上还带了些许污迹,似乎是沾了发油。 就在她端祥那对簪子时,虎嬷嬷与张妈已经将两个包袱里的东西分捡好,放回关氏的房间去了,回头见秦含真拿着那对簪子看,虎嬷嬷不由得问:“姐儿这是在看什么呢?” 秦含真有些疑惑地说:“簪子上好象有刻字……” 张妈笑了:“姐儿是瞧见我们大奶奶的名字了吧?这对金簪可是大奶奶的陪嫁。听说是亲家家里特地为大奶奶出嫁去订制的,所以上头刻了大奶奶的名字。” 秦含真就问她:“我娘闺名叫什么呢?我好象不记得了。” 虎嬷嬷笑着接过簪子:“姐儿跟着老爷已开蒙两年了,难道还认不出大奶奶的名字?瞧,这里不是刻着么?蓉……”她顿了一顿,没有说下去。因为她手里拿的是刻了“英”字的簪子。 秦含真好奇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不继续了。簪身上刻的是关氏的名字?她是叫关蓉英?还是关英蓉?似乎还挺好听的嘛。 就在这时候,张妈凑了过来:“大奶奶的名字是蓉娘吧?听说是芙蓉花的意思。不过我没见过,大奶奶说这种花很漂亮的,当初大爷带她去西安城的时候就见过。” 秦含真怔了一怔。如果关氏的名字是关蓉娘,那个“英”字又是什么意思? 虎嬷嬷有些严肃地问张妈:“你常给大奶奶梳头,可记得她这对簪子上都刻了什么字?” 张妈看着她的表情,有些惊讶:“刻的就是大奶奶的名字呀?” “是怎么刻的?两根都有‘蓉’字么?” 张妈疑惑地摇头:“不是,只有一根刻了蓉字,另一根刻的应该是银楼的字号吧?我记得好象是‘利生记’,是县城里最有名的老字号了。” 说起利生记,她还有那么一点难过。她新婚的时候,丈夫曾送过她一对光面的银镯子,说是将来赚了钱就给她打金的,还要在利生记这家全米脂县最好的银楼里打。可谁能想到呢?丈夫离家多年,生死不知,这金镯子自然也没了下文。所以她平日给大奶奶关氏梳头,看到这金簪子上刻的利生记字号,总忍不住要摸上几下。她如今也没别的盼头了,只望儿子浑哥长大娶媳妇时,她能攒够银子,给儿媳妇打一双金镯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虎嬷嬷没留意张妈的感叹,她手腕一翻,没有在簪身上找到“利生记”的印记,倒是在簪身比较粗的位置上,发现了打磨的痕迹,而那个“英”字,也正是刻在这里。 虎嬷嬷不动声色地将一对金簪重新拿帕子包起,又问张妈:“你最近一次见这对金簪,是在什么时候?端午么?” 张妈回忆:“就是端午那一日,大奶奶最后一次戴它。那天正好是我给大奶奶梳的头。大奶奶本来不想戴金的,还是我劝她戴的,又添了一朵新买的绢花,看着喜庆。后来没过几日,大爷就……”她顿了顿,没说下去。 虎嬷嬷明白了,又问:“那时候簪杆上刻的是什么字?” 张妈不解地看着她:“还能是什么字?自然是老样子了。虎嬷嬷,是不是簪子有问题?”说着就想伸手去拿簪子细看。 虎嬷嬷却道:“你别问了,有人问也别说,这事儿我会跟太太回禀的。”说罢将包了簪子的手帕往袖里一揣,就抬脚出了房门。 秦含真与张妈面面相觑。后者有些不安:“姐儿,虎嬷嬷这到底是什么了?”秦含真皱着眉头没说话。 看起来,金簪上刻的那个“英”字,很有问题。既然本来是没有的,那就是新刻的了。是翠儿偷走后刻的吗?为什么? 秦含真左想右想,还是想不出答案。她更好奇的是,那个“英”字到底代表了什么?为什么虎嬷嬷一脸肃然? 虎嬷嬷自去了正屋,与牛氏谈话,也不知谈了些什么。晚饭的时候,牛氏也没叫人抱秦含真过去一道吃,因此她还是待在自个儿的屋里,由张妈侍候着吃了简单的晚餐。 晚上点了灯,虎嬷嬷又来了,叫上张妈要去隔壁关氏的房间整理她的遗物。张妈本来都打算哄秦含真去睡觉了,只好爬下炕穿好了衣裳,嘴里还在絮叨:“大晚上的折腾什么?晌午我等了半日也不来,明天再做也可以的,何必非要这会子去?”啰啰嗦嗦地出了门。 秦含真躺在炕上,侧耳倾听隔壁屋子的动静。虎嬷嬷应该是象白天时跟牛氏说的那样,把关氏的遗物稍作整理,然后收拾起来,免得乱糟糟的随便来个人就能偷走一两件,家里人还不知道。再说,关氏既然已经去世了,她的东西没有人用,也该收起来,以防落灰。 只是……既然是收拾东西,秦含真怎么觉得隔壁好象更象是在翻东西呢?什么箱子、柜子都打开来了,虎嬷嬷还催着张妈找钥匙。虽然说她也有可能是想弄清楚,翠儿到底偷走了多少物件,但连夜来这么一出……阵仗还真不小呢。 秦含真年小体弱,今日费神费脑,还往正屋跑了一趟,因此,她躺在炕上听着隔壁的声响,听着听着,就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 虽然秦含真睡了过去,但隔了一个院子的西厢房里,何氏与泰生嫂子却仍在关注东厢的动静。虎嬷嬷领着张妈进了关氏的屋子,虽说理由是为了整理关氏的遗物,但心虚的何氏与泰生嫂子却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 何氏咬牙暗骂:“翠儿那蠢货!她竟然没照我的吩咐,把那根金簪放回原处!” 泰生嫂子也在暗叫晦气。早知道翠儿蠢,眼皮子极浅,她却万万想不到,翠儿居然愚蠢到这个地步,眼皮子浅到这个地步!早在关氏死前,金簪就已经做好手脚了。翠儿早该把东西放回去的,收在自己屋里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她是贪图金子耀眼,所以想私下多收藏几日?若翠儿不是今天被撵,这倒也没什么,不过是迟几天。可问题是……翠儿被撵走了呀!再加上她偷了那许多东西,金簪也成了赃物,倒不好做文章了。 泰生嫂子唉声叹气,问何氏:“奶奶,如今可怎生是好?东西是从翠儿屋里搜出来的,就算他们发现簪上有字,也不能说是大奶奶刻的呀?” 何氏冷哼:“罢了,一对金簪只不过是辅证罢了,少了也没关系。现如今最要紧的,就是把那个吴少英的罪名做实!不是说关家老头子病得快死了么?正好,我们趁着吴少英脱不开身的时候,先下手为强,若是关老头子一气之下病死了,这事儿就算是板上钉钉了。吴少英想要洗刷清白?那是作梦!” 说完她顿了一顿,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关氏那贱人……也别妄想做什么贞洁烈妇!” 第十一章 出门 第二天一大早,秦含真就被张妈从被窝里挖了出来,漱口、洗脸、梳头、穿衣。 不得不说,秦家比较富有,卫生方面的习惯也很好,让秦含真穿越后的生活少受了许多罪。 象是牙刷这种东西,秦家就有,跟现代的塑料产品不同,是用牛骨和不知什么动物的毛做的,但用起来跟现代牙刷并没有太大区别。刷牙用的牙粉,也是自家找人配的,带着淡淡的药香,据说对牙齿很有好处,还能保持牙齿健康洁白。秦家习惯,早起必要刷一次牙,只是晚上没有规定。秦含真自作主张,改成早晚都要刷牙,拿晚上喝药嘴里太苦为借口,张妈一点都没起疑。 除了牙刷牙粉,秦家还有专门供洗脸用的香胰子,洗完之后,脸上很清爽,也不紧绷,然后再涂上有润肤效果的香膏。秦含真真心觉得,这古代的生活也不是太难熬。 不过早起这件事,就令人很难习惯了。虽不知道外头是什么时辰,但窗外的光线还很昏暗,连太阳都还没出来呢。秦含真体弱,本就需要充足的睡眠,现在几乎连眼都睁不开,只能任由张妈摆布。等到梳洗完毕,穿好了衣裳,张妈抱着她去正屋用早饭时,秦含真还趴在张妈肩头上打瞌睡呢。 正屋里,祖父秦老先生已经穿戴整齐,一身深灰色的细布衣袍,越发衬得他温文儒雅。秦含真看着帅气的爷爷,觉得自己清醒一些了,打起精神来多欣赏了几眼。 牛氏并未梳洗,她还病着,下不了炕,因此今天不去。此时她就是披着大袄坐在炕桌旁,陪丈夫和孙女吃个早饭。 秦家的早饭也简单,一大锅新烧的羊汤,热腾腾香喷喷的,配上用新收的糜子做的米脂油糕,再配一盘煎饼,两碟子小菜。牛氏特地把油糕端到孙女面前:“吃吧,你不是爱吃这个?”又给丈夫挟羊汤里的肉,自己却只是简单地喝了两口汤。 秦老先生说她:“我自己来就行了,不必管我,你也多吃两口。今年的糜子好,做的油糕也新鲜,你尝一尝吧。若是觉得油炸的太腻,回头叫厨房给你做枣糕吃,那个清爽些。” 牛氏笑了:“我又不是桑姐儿,就爱吃甜的。我没有胃口,吃多了也不消化,有半碗汤就行了。要是一会儿饿了,守在家里还怕会饿着了我?”仍旧继续给丈夫挟羊肉。 秦含真看着祖父母一把年纪了还要虐狗,只得默默低头吃她的油糕,一句话不说。不过……这糕也太甜了吧?厨师是放了多少糖?虽然照牛氏的说法,桑姐儿爱吃甜的,但这个甜度真的有些过分了。为了自己的牙齿着想,她是不是该潜移默化一下秦家人的口味? 吃完了早饭,就得准备出门了。从秦家所在的村子去县城,还得走十几里路呢。眼看着秦老先生嘱咐过妻子,就掀起帘子先出门去了,张妈连忙抱起秦含真想要跟上。牛氏却对她说:“今儿你留在家里,让虎嬷嬷陪桑姐儿去吧。” 张妈有些不解:“太太,这是为啥?” 虎嬷嬷笑着抱过秦含真,说:“这是太太体恤你,近来照顾桑姐儿辛苦了。你有好些日子没见浑哥了吧?今日老爷出门,学堂里没事做,浑哥儿闲着,你陪儿子说说话去吧,到晚饭时再上来侍候就行了。” 张妈闻言大喜,连忙给牛氏行礼:“谢谢太太,谢谢太太了!”又嘱咐秦含真两句,就忙不迭去了。 秦含真听张妈说过,她儿子浑哥儿,不过是八、九岁年纪,在秦老先生跟前做个书僮,住在门房里,平日少有跟母亲见面的时候。但他衣食无缺,还能跟着秦老先生识字读书,将来读得好了,也能去考个秀才什么的,就算读得不好,也可以找个体面的差事做,前程相当不错。张妈的丈夫多年下落不明,如今她就盼着儿子有出息了,就算母子俩相聚的时间少,也一直咬牙坚持。如今终于有了大半日假,能跟儿子见上一面,她自然欢喜。 秦含真有心成全张妈,在虎嬷嬷怀里也表现得十分乖巧,一路由着她抱自己出门。这还是她头一次出院子,出了上院的门,就是台阶,然后是中院,这里有账房、外书房、客房、茶房等地方。再出中院的门,又有台阶,下了台阶就是下院了。这同时也是秦家大宅里最大的一个院子,秦老先生的私塾就设在这里。 秦含真还能看见西厢那边的两间大屋里,有书生打扮的学子在伏案读书,还有人站在门口处,向站在那里等着出门的秦老先生请教学问。 那学子请教完一个问题,瞧见虎嬷嬷与秦含真过来了,不好意思地笑笑,就对秦老先生说:“多谢先生指点。学生先回去了,若有不明白的,再来向先生请教。”说罢冲虎嬷嬷与秦含真作了个揖,拿着书匆匆回了教室。 秦老先生微微一笑,转向秦含真:“好了么?要不要多披件衣裳?外头风大。”虎嬷嬷忙道:“车上已经备好了,姐儿也穿得很暖和。”秦老先生点点头:“那就出门吧。” 秦家的马车不算大,但坐虎嬷嬷与秦含真两个是绰绰有余了,秦老先生自己骑马,倒是骑得象模象样的,上马,下马,慢行,快走,都很淡定,透着一股与众不同的气质,似乎……很有贵族范儿? 秦含真内心深深地觉得,祖父真不愧是个帅爷爷,连骑马都这么有型,绝不是一般人能有的风度啊! 秦含真感叹了不到一刻钟,很快就没心思去欣赏自家爷爷的帅气骑姿了,因为……她晕车了。 这一路去县城,走的都是乡间的土路,颠簸是免不了的,马车还没有防震功能。虽然车厢里已经铺了两层厚厚的褥子,既是为了防震,也是方便秦含真小女孩坐卧的意思。可这两层褥子,起到的作用并不大,秦含真仍旧被颠得七晕八素的,没走上几里地,就吐了两回。 虎嬷嬷给她擦了药油,还拿了装有药材的香袋给她闻,都没什么大用,也有些急了:“姐儿以前可不会这样,这是怎么了?!” 秦老先生骑马转过来问明了情况,叹气道:“兴许是那回摔伤留下的后患,先忍一忍,到了县城关家,再给她寻个大夫看一看吧。” 于是秦含真就只能这么一路颠着,吐着,晕着,到达了县城。准备下车的时候,她软趴趴地窝在虎嬷嬷怀里,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外祖关家住在县城西面,那一片住的都是有些家底,但又算不上大富大贵的人家。一路过去,道路倒还整洁,路人身上的衣裳也算干净齐整,时不时有人认出秦老先生来,向他行礼问好,秦老先生也一路回应。看得出来,他老人家在米脂县里还是很有地位的。 到了关家,关大舅早早带着儿子等在门口迎接了。与秦老先生见了面,才行过礼,连问好的话都还没说出口,关大舅就先红了眼圈,喉咙也哽咽了。 秦老先生叹了口气,低声安抚两句,又道:“你先带我去瞧瞧亲家吧。你媳妇可在?桑姐儿兴许是那回摔出了毛病,这一路晕车,难受得很,不知能不能到附近请个大夫来瞧一瞧?” 关大舅连忙把他们祖孙迎进了门,又去看秦含真。秦含真无精打采地抬眼望了望他,照着虎嬷嬷的指示,叫了一声“大舅舅”,什么话都没说。关大舅瞧着心疼,连忙叫了他媳妇关舅母来,把秦含真抱进了后院厢房。 关家住的是两进的院子,虽然关老爷子也是教书先生,学堂却在别处,这里完全就是私宅。关家二老住后院正屋三间,东厢房是儿子媳妇带着孙子住,西厢房是小女儿住。秦含真被关舅母抱去的,正是他们夫妻的屋子,也是三间,中间做小书房兼会客厅,北屋是夫妻俩的卧室,南屋有炕,关舅舅关舅母的儿子平日就在这里起卧。不过眼下,这屋子也可以用作客人来时暂时休息的地方。 关舅母并没有请大夫来,她懂得一些药理,家里也配了些成药,就拿了两丸药来给秦含真吃。秦含真其实是有些担心的,但看见虎嬷嬷接过药闻了闻,就递给了她,她便抱着相信虎嬷嬷的心理,把药吞了下去。 关舅母还笑说:“真是长进了。从前叫桑姐儿吃药,她是再不肯的。”虎嬷嬷叹气:“自从大奶奶没了,姐儿就懂事了许多,也不象从前顽皮爱闹了,倒叫人看了心疼。”关舅母顿时沉默下来。 秦含真吃了药,喝了点热水,躺上一会儿,觉得好些了。见虎嬷嬷与关舅母对坐无言,她想了想,就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姥爷是不是病得很厉害?” 谁知关舅母一听,眼圈就红了,开始默默流泪。 虎嬷嬷小声问她:“都请了哪位大夫来?开的什么药?要不要请一请张医官?我们姐儿这一回,就是吃了张医官开的药,才好起来的。” 关舅母也小声回答:“已经请过了,虎伯前儿带来了亲家老爷的名帖,少英亲自去请的张医官,是张医官说……我们老爷子怕是不行了,让准备后事,冲一冲也好。” 虎嬷嬷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又问:“表舅爷如今还在家里么?绥德州那边不知有没有消息?” 关舅母摇了摇头:“少英一直在家,我们倒劝他不必守在这里,他死活不肯听,说是老爷子对他恩重如山,这会子老爷子病重,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走开的。绥德州那边,要等到咱们家里大事办完了,他才会过去。若是知州大人等不得,那他也不会后悔。我们还能说什么呢?老太太也没发话,少英就这么留下来了。” 秦含真竖起了耳朵仔细听,这个少英……是她的表舅吗?正好名字里有个“英”字,会不会与那根金花簪上的刻字有关? 第十二章 小姨 关舅母犹自伤心着,虎嬷嬷心下盘算,是否该找个理由,再提一提表舅爷吴少英。 今日她换下张妈,随同秦老先生与秦含真祖孙到关家来,就是奉了牛氏的命令,探一探吴少英的口风。她昨日一见那金簪上刻的“英”字,就立刻想到了这位表舅爷。吴少英是关氏的两姨表弟,小时候父母双亡,被姨妈关老太太接过来养活,与关氏是青梅竹马。除了他,关氏认识的人里头,再没有别个名字里有“英”字的人了。 只是……关氏自从嫁进秦家,一直十分规矩,即使丈夫秦平长年驻守边城,很少回家,她也从无怨言。作为媳妇,她是无可指责的。光凭一根簪子上的刻字,就怀疑她与娘家表弟有什么纠葛,委实太过草率了些。 更何况,吴少英在关氏嫁进秦家后没多久,就去了西安府学读书,考中举人后,更是直接被举荐到了京城国子监,多年未曾回乡,直到秦平出事后,他才回米脂奔丧兼探亲,两人这些年根本不可能有什么私情。牛氏心里对此是有数的。 她让虎嬷嬷跑这一趟,不过是为求个心安。只要确定此事子虚乌有,那翠儿偷藏金簪,就跟上头的刻字脱不了干系了。翠儿何必做这等事?不用说,肯定是受了何氏的指使。何氏若只是妯娌间争闲斗气,为了护着女儿逼迫长嫂,把长嫂气得上吊,虽然过分,但牛氏这个做婆婆的只会重重惩罚一番,不会做别的。可她要是假造物证,构陷长嫂……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秦家可容不下这样的毒妇! 虎嬷嬷领命而来,小心翼翼地引着关舅母说话,好多打探些吴少英的消息,最好是能打听到那对金簪的具体来历。很快她就得知,他本人此刻正在关老爷子的屋里。这些天关大舅夫妻俩一直在老父床前侍疾,待人接物、出门跑腿的活,几乎都是吴少英干的。关大舅夫妻为此十分感激他。 虎嬷嬷便问:“桑姐儿似乎好些了,不知关老爷子这会子醒了没有?能不能见姐儿了?” 关舅母擦干了眼泪,点头道:“我去瞧一瞧。若是老爷子醒了,就抱桑姐儿过去,让他老人家看一眼吧,就是不知道他还认不认得外孙女儿。这些天,老爷子都糊涂了。”说着就要起身出去,却有个水红色的身影提前一步进了屋:“嫂子,听说亲家老爷和桑姐儿过来了?” 这是关氏的小妹妹芸娘,秦含真的小姨。 关芸娘还未出嫁,今年十六岁,眉眼间与关氏有几分相象。但一样的细眉细眼,关氏留给秦含真的印象,总带着那么几分哀愁,关芸娘却有一双凤眼,吊眉薄唇,给人的感觉有些厉害。 关舅母看见是小姑子,顿了一顿,有些不自然地道:“是啊,亲家老爷去瞧老爷子了,桑姐儿路上晕车,就到我屋里躺一躺。她伤还没好呢,身子弱,你别闹她。” 关芸娘一挑眉:“我来见见外甥女怎么啦?哪里就闹她了?嫂子别冤枉我。”说罢也不理会关舅母,径自走到炕边,冲秦含真笑了笑:“我听说你忘了事,可还认得小姨?” 秦含真爬了起来,老实地摇了摇头。关芸娘眉头皱了皱,伸出水葱儿一般的手指,就往秦含真脑门上狠狠戳去:“没良心的小东西,我是你亲姨,你怎么能忘了我?” 秦含真被她这一下戳得脑门生痛,忍不住哎哟了一声。虎嬷嬷脸色变了变,忙上前抱过秦含真,对关芸娘说:“姑娘手轻些吧,我们姐儿脑袋上还有伤呢,你就没瞧见包扎的布条?” 关芸娘冷笑了一下:“知道你们家是大户了,你们家的孩子就是千金大小姐,不就是戳了一下么?忒娇气!小时候我也没少戳她,我大姐从没说过什么,如今怎么忽然嫌弃起我来?” 关舅母见她说得不象,连忙喝住:“芸娘少说两句吧,这也是亲姨该说的话?” 关芸娘瞥了秦含真两眼,轻哼两声,起身就往外走:“我自然是她亲姨,只是她亲娘未必这么想。真叫人看了就生气!”摔了帘子就走了。 虎嬷嬷气得脸色发青,板着脸对关舅母说:“府上二姑娘这是怎么了?如今是什么时候?她怎么就当着我们姐儿的面,说起糊涂话来?!” 关舅母也羞恼不已,只是还要替小姑子打圆场:“这些天家里乱糟糟的,人人心里都不好受,她大约也是急昏了头罢。嬷嬷别跟她计较。”说完就急声叫“枣儿”。 一个十来岁的瘦高小丫头跑了过来,腰间系着围裙,手里还拿着蒲扇。她是关家唯一的丫头,正在厨房里熬药呢。 关舅母吩咐枣儿去正屋看关老爷子是不是已经醒了,自己却留在这屋里陪虎嬷嬷说话,又安抚秦含真。她是半步都不敢轻离了,免得关芸娘又跑回来,说些着三不着两的话,得罪了亲家。 关芸娘是家中的小女儿,年纪比关大舅与关氏都要小好几岁,出生时家里已经变得富足起来,因此素来受家人娇惯,说话也从无顾忌。她可以任性胡闹,关舅母作为长嫂,却要把她盯紧了。秦家这门姻亲,对关家来说,太重要了。如今关氏已死,关家人若闹得不象话,随时都有可能失去这门姻亲的。 虎嬷嬷虽然不大高兴,却不会把气撒在无辜的关舅母身上,只是心里觉得关芸娘教养不好,说话行事没个规矩,叫人不喜。从前关芸娘也曾随关老太太、关舅母到秦家大宅来做客,那时候她只觉得这姑娘略嫌任性了,显然是家人太过宠溺的关系,别的倒还好,没想到私下是这样的性子。虎嬷嬷一边替秦含真揉着额头上的红印子,一边暗暗记下此事,打算回家后禀报牛氏。 秦含真窝在她怀里,心里倒是暗暗称奇。关芸娘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自然是她亲姨,只是她亲娘未必这么想。真叫人看了就生气!” 关氏未必怎么想?关芸娘又是看了谁而生气?为什么要生气? 枣儿很快就回来了,关老爷子刚刚醒了过来,秦老先生正在跟他说话。秦含真这时候过去正好。虎嬷嬷便抱起她,随关舅母去了正屋东暖阁。 暖阁里窗门紧闭,屋角却燃着火盆,秦含真一进去,就感觉到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股不太好闻的气味,让人憋闷得慌。 关老爷子躺在炕上,整个人显得又黑又瘦,双眼凹陷下去,脸上透着青灰,神智已经不太清楚了。 关大舅从虎嬷嬷手里抱过秦含真,将她放在炕边,就轻声唤关老爷子:“阿爹,您睁开眼瞧瞧,是谁来了?” 关老爷子眼皮颤颤,睁开了一丝缝隙,盯住了秦含真。 秦含真乖巧地冲他笑笑,叫了一声:“姥爷。” 关老爷子也不知听见了没有,虚弱地抬起了一只手。秦含真不知道他的意思,便拉住了他的手。关老爷子猛然反抓住她的手指,睁大了双眼,沙哑着声音道:“好蓉儿,是爹害了你……” 秦含真一怔,手上一痛,身体已经腾空而起。 关大舅迅速将她抱离了炕边,干笑着对一旁坐着的秦老先生说:“父亲已经认不得人了,别吓坏了桑姐儿。” 秦老先生有些惊讶,但还是和气地笑笑:“大约是因为桑姐儿长得太象她娘,因此亲家眼花认错了。” 关大舅干笑着点头,把外甥女交到了妻子手上:“把桑姐儿送到阿娘那里去吧,这屋里气闷,桑姐儿体弱,别过了病气才好。”关舅母会意地点头,抱着秦含真出了正屋,往西厢房去了。关老太太这些天身上也不大好,一直都住在小女儿屋里头静养。 关老太太长着细眉细眼,除了脸圆些,跟关氏也有几分相象,眉目间透着慈和,秦含真一见,就觉得很有亲切感。 关老太太见了外孙女,就把她搂在怀里,心肝儿肉地直叫,还摸她的小脸摸个不停:“可怜见的,瘦成了这个样子,还好老天爷垂怜,没真把我们桑姐儿的小命给收了去,不然就真是要了姥姥的命了!”秦含真笑眯眯地窝在她怀里,由得她到处乱摸。 关芸娘盘坐在炕梢上,见母亲如此宝贝大姐的女儿,心里不知为何,就冒起一把火来,没好气地说:“阿娘,我们上回去秦家的时候,桑姐儿比如今可瘦得多了。这才几日?她脸上已经长了肉,可见先前都是阿姐没照顾好。” 关老太太沉下脸,用警告的目光看向她:“少胡说!你去厨房瞧瞧,你阿爹的药可熬好了。” 关芸娘冷笑一声,下炕出门,又摔了帘子。虎嬷嬷在旁看着不动声色,但看表情也知道她不太高兴。 关舅母觉得尴尬,干笑着说:“我回去瞧瞧阿爹那里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就匆匆走了。 屋里一片寂静,关老太太微笑着继续摸秦含真的小脸:“听说你来的路上晕车了?可怜见的,那回摔破了头,就是伤了元气,得多吃饭,多休息,才能养好。姥姥这里的炕还是热的,你睡一会儿,等吃饭了再叫你起来。” 秦含真有些犹豫:“姥姥,姥爷那里怎么办?”她好象是来探病的吧? 关老太太叹了口气:“还能怎么办?该做什么还是要做。”说着就亲自为秦含真脱衣裳,盖被子,秦含真只好乖乖躺了下来。她确实挺累的,头还有些晕呢。 做完这些,关老太太向虎嬷嬷点了点头:“我有些话想跟亲家太太商量,嬷嬷能不能随我来一下?”虎嬷嬷顿了顿,见秦含真这里无事,就跟着关老太太去了隔壁房间。 秦含真百无聊赖地躺在炕上,抬头瞧瞧炕边的窗户,玩起了手指。她虽然累,但并不困,折腾了半天,这时候困劲儿已经过去了。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好象是关芸娘叫住了什么人:“表哥,你站住!你为什么要躲我?难道真是因为大姐死了么?!” 秦含真僵了一下,摒声静气地往窗边爬了过去。 第十三章 偷听 关芸娘住在关家后院西厢房,与东厢房关大舅一家的屋子格局相似,也是三间屋。正中一间做个小小的花厅,南屋是关芸娘的卧室,北屋原是关氏未出嫁时的住所。她出嫁之后,这屋子空了下来,只安放些杂物。 后来关家人在这屋里沿着北墙边盘了张大炕,横垮东西,几乎占了三分之一个房间的空间。冬天里家中妇孺就在此处取暖做针线说话,若是有女客来了,这里也是个会客或是借宿的场所。前院的客厅略嫌冷了些,关老太太平日里住在正屋内,碍于关老爷子爱清静,也不好在那里见亲友。如今关老爷子重病,正屋里气味难闻,关老太太就直接将这处大炕当成了自己的床。 这里炕头炕尾都挨着窗子。炕头这边的窗子面向院落,炕尾这扇窗则是面向围墙,只是离墙根还有三四尺的距离,那点空间,平日里就种点花草,搭个竹竿晾晒衣裳。有人站在那里说话,仅凭窗子上糊的纸,根本隔绝不了多少声音,秦含真在炕边听得清清楚楚。 在关芸娘那石破天惊的质问之后,回应她的,是一个对秦含真来说有些陌生的男声,语气里带着急切与怒气:“表妹!你不要胡说八道了。今日秦家来人,你说这些话,若叫他们听见,岂不是平白惹人误会?!” 关芸娘听起来十分不以为然,还冷笑了一声:“我怕什么叫人误会?大姐做得出来,我就说得出口!她都不把我当成妹妹了,难道我还要为她的名声着想?!” 那男子似乎更加气愤了:“我真不知道你为何对表姐有如此多的怨气,连她死了你都不肯放过。我早就告诉过你,我跟表姐之间清清白白,你不信就算了,休要在人前胡说八道!” “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相信了么?”关芸娘忿忿地说,“她刚嫁人,你就离开米脂了,八年都没回来过,也不肯娶妻。她才死了男人,你就跑回来了,还特地去秦家找她,说你们之间清白?你当我是傻子呢!我爹见你打光棍,打算把我嫁给你,你推三阻四的不肯答应。我哪里不好了?论家世,你不过是我们家养大的孤儿,就算你现在是个监生了,也不该嫌弃我们家的门第。论容貌,满县城里能比得上我好看的女孩儿也不是没有,但凭你这点家底,还敢肖想她们不成?论才学,我也是自小跟着阿爹读书识字的,就算没有大学问,好歹也识得千百字,懂得看信、记账,针线女红也不比人差。我样样都出挑,你凭什么不肯娶我?要不是你心里还念着大姐,还能是什么缘故?!” 秦含真听得直咂舌,虽然不清楚这个男人——应该就是表舅吴少英——跟自家母亲关氏之间是不是真有私情,但就冲着小姨关芸娘这个脾气,但凡吴表舅略聪明一点,也不敢娶她为妻呀。 就算吴表舅曾经落魄,是关家抚养长大的,但他如今既然已经是监生,那就是个有学问也有点本事的人了。他一走八年,近期才回。关芸娘八年前还是个小女娃,看这脾气,也不象是跟表哥有什么深厚情份的。这么多年不见,她怎么就有底气对表哥说:你没家没业的,我们家对你有恩情,我肯嫁给你就算你占大便宜了,你没理由拒绝。你不答应,就一定是跟别的女人有私情…… 秦含真听得直摇头,心想自家小姨这个脾气,就算真的强行嫁给了吴表舅,将来夫妻间也是免不了生隙的。话说回来,关芸娘之所以在她这个外甥女面前阴阳怪气的,莫非是因为怨恨大姐关氏“抢走”了她看中的夫婿,所以迁怒到关氏的女儿身上? 秦含真略走了一下神,就听到吴少英再次驳斥关芸娘:“我早跟你说过不要胡思乱想,你却偏要钻牛角尖。当年我已经跟着秦老先生读了两年书,先生说我火候差不多了,让我去试童生试,我一试就中了,还得了案首,前往府学读书,也是应有之意。西安城离米脂县足有千里,你既然说我没家没底,囊中羞涩,自然该明白我是无钱返乡探亲,久未娶妻也是同理。后来中了举人,再入京城国子监,路途更远,也就不必说了。我在国子监求学多年,师长们都说我学问倒还罢了,只是历练太少,文章缺了味道,让我出外游学,增长见闻。我从京城出发,打算一路慢慢回乡,沿途拜访名士,一直走到绥德州见我昔日同窗,听闻表姐夫出事,才赶回来祭拜。即使不为表姐这层姻亲关系,秦兄也是我恩师秦老先生的长子,我回来给他上一炷香,又有什么不对?你以此指责我与表姐有私情,实在是牵强附会!” 关芸娘听得半信半疑:“真的?可是……哪有这么巧的?” 吴少英语气淡淡地:“我去岁暮春就从京城出发了,一路慢慢行来,年后到的绥德。你若非要说这太巧,难不成我在去年时,就知道表姐夫会出事不成?” 关芸娘沉默了一会儿,才愤愤地质问:“那你为什么不肯娶我?!” 吴少英的声音有些僵硬:“我自幼在关家长大,你对我而言,就是亲妹妹一般。我怎么能娶亲妹妹为妻呢?况且姨父也不曾明言说亲,不过是姨妈私下问我一声罢了,外人一概不知。若不是表妹在姨父面前说起,姨父也不会大发雷霆。表妹何必非要把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的?于我固然会惹来非议,于表妹,又何尝有益?!” 关芸娘看起来是要任性到底了:“我不管!既然你不是喜欢大姐,凭什么就不能娶我了?除非……你是骗我的!” 吴少英的语气听起来越发僵硬了,似乎是在强忍着什么:“我不曾骗你,这就是实话。表妹也不要再提这种事了。如今姨父重病在床,家中人人都在担忧,表妹也该到姨父身边多多尽孝。婚姻大事,自有姨父姨母为你做主。” 关芸娘满腹委屈:“我才不去呢!我心里清楚,你们都怪我害了大姐,阿爹阿娘和哥哥嫂子,都生我的气。这怎么能怪我呢?我不过是告诉了阿爹,大姐想要抢我的婚事,改嫁给你罢了。就算是我弄错了,阿爹骂大姐的时候,她把话说清楚就好了。她自己只会哭哭啼啼的,什么辩解的话都不说,我们怎么知道她是冤枉的?更没人知道她会上吊……” 说到这里,关芸娘越发觉得自己委屈了:“这都是大姐的错,明明把话说清楚就可以了,为什么非要上吊?还把阿爹给气病了。如今阿爹要是有个好歹,我要守孝,三年后就成老姑娘了,还嫁得出去吗?!” 秦含真听到这里,忍不住睁大了双眼。自家老爹病得快要死了,关芸娘心里想的只有她嫁不嫁得出去这件事吗?这是不是……太过薄情了一点? 吴少英似乎也有相同的想法,咬着牙说:“表妹多虑了。有姨妈和表哥表嫂在,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表妹自个儿操心婚事。你现如今还是多去看看姨父吧!连张医官都说,姨父怕是不好了。表妹有闲心,还是多在姨父跟前尽孝的好。别的事……实在不是这个时候该提的!” 按理说,他把话说到这份上,关芸娘就该闭嘴了。但谁知这姑娘任性惯了,听到吴少英的话,反而又生起气来:“表哥这么说,难道我是个只想着自己婚事,就不顾亲爹死活的人?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污蔑我?我原是一心喜欢你的,你不领情就算了,还反过来教训我,算什么?!” 吴少英干巴巴地说:“表妹误会了,我并不是要教训你,只是提醒你不要在人前胡乱说话。你是未出阁的女孩儿,婚事什么的,不是你该整天挂在嘴边的。而表姐人已经去了,你做亲妹妹的,也不该坏了她身后的清誉,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名声着想。” 关芸娘哽咽着说:“说白了,你就是不想娶我,还要护着大姐罢了。她人都死了,你还护着她做什么?你还说你跟她没有私情?没有私情你会这样护着她?!” 吴少英不出声了,秦含真在窗子里听着,也要替他心累。 关芸娘捂脸呜呜两声,见吴少英没动静,似乎更生气了,跺脚道:“我就知道,你说了这半天,不过是哄我罢了。不给我个交代,我跟你没完!”甩下狠话就转身跑了。 吴少英站在原地,半天没吭声。 秦含真想了想,伸手去轻轻推了一下窗子。窗页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很容易就打开了一条缝。但她也没法再把窗子推得更高了,因为这扇窗是向上开的,她没那个力气。 站在窗外的吴少英却一下脸色白了,他缓缓伸出手,将窗页抬起,就看到秦含真那张苍白的小脸出现在窗后。他站在地上,与她四目对望,沉默良久。 秦含真还是头一次见这位吴表舅。只见他二十多岁年纪,容貌清俊,面色白净,下巴有些瘦削,长着小胡子,身长玉立,腰杆挺直,基本上,是个挺有型的帅哥。只是帅哥的气色看起来不太好,面上带着几分憔悴之色,眼里还有红血丝,想来近日熬得颇为辛苦。 秦含真想了想,就问他:“你刚才说的话都是真的吗?” 吴少英似乎明白她想问的是什么:“是真的。” 秦含真看了看南边:“我一个人在这边屋里,姥姥带了虎嬷嬷去隔壁屋子说话,不知是不是也听见了。” 吴少英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苍白了。 第十四章 表舅 吴少英只略沉默了一下,就放下窗子,转身往北边走了。 秦含真正在想他怎么能话都不说一句,就这么走开,就看到炕头那边的窗外闪过一个熟悉的青衫身影,却是刚才二话不说走开的吴少英。原来他并不是走了,而是绕到屋子前头来。 秦含真连忙爬回了原本躺着的位置,觉得有些气喘,心里暗暗哀叹。她这破身子哟,才爬了几米就喘成这样,难道之前的伤真的留下了这么严重的后遗症?她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健康呀? 她只走了这小一会儿的神,吴少英已经走进了西厢房,不过听起来,他在门外有些踌躇,但还是进来了。秦含真从门帘的空隙可以看到,他并没有第一时间进入北屋,反而是转向了南屋的方向。 秦含真知道南屋是小姨关芸娘的卧室,还在奇怪呢,忽然又想起,虎嬷嬷与关老太太应该是在外头花厅里说话的,怎么吴少英进来,没听见他跟她们打招呼? 秦含真正疑惑着,门帘掀起,吴少英进来了。看他的神情,似乎还算平静。 吴少英在炕边坐下,伸手摸了摸秦含真的头,温和地说:“姨妈和虎嬷嬷在表妹屋里说话呢,离得远,帘子又是放下的,她们应该没听见。” 秦含真怔了怔,更加疑惑不解了。关老太太和虎嬷嬷为什么要跑关芸娘的房间里说话? 不过这倒是能解释她们为什么听不见这头的动静。关家房子还是挺宽敞的,厢房两端起码有十米长呢,中间还隔着两堵墙,又因为天气已经是秋凉,门帘也换上了夹棉的那一种,隔音效果还可以。更别说,吴少英与关芸娘是在屋子外头说的话。要是南屋那边没有开窗,关老太太与虎嬷嬷没听见的可能性很大。 可问题是,她们为什么不待在花厅里? 秦含真心中的困惑念头一闪而过,但很快就被她抛开了。现在的重点不是这个。 吴少英还在摸秦含真的头,用温和却又十分郑重的语气对她说:“表舅方才跟你小姨说的,句句是真。表舅跟你娘之间清清白白,绝无半点私情。无论别人怎么说你娘的闲话,你都不要相信。你娘是个善良温厚的好女子,她绝对没有半点对不起你父亲的地方。桑姐儿,你要牢牢记住了,知道么?” 秦含真点头。她就相信吴少英一回好了,反正……这对表姐弟之间八年未见,又能出什么事?关氏已死,她又不是真正的桑姐儿,何必纠结于逝者的感情生活? 但她不纠结,不代表这件事就可以丢下不管了。 秦含真抓住吴少英的袖子,十分严肃地对他说:“表舅,你一定要说服姥姥和大舅、舅母,不能让小姨在外面乱说话才行。她是我娘的亲妹妹,她说什么,外头的人都会相信的。” 吴少英手上一顿,叹了口气,点头道:“这是当然。姨妈与表哥表嫂已经约束过表妹,不会放她出去乱说的。如今……她只不过是一时钻了牛角尖罢了,迟早会明白过来。” “不能等迟早的。”秦含真郑重地道,“表舅,你知道我娘以前身边的丫头翠儿吗?” 吴少英听到翠儿的名字,脸色微微一沉:“知道,这个丫头品性不良,你还是不要继续用她的好。” 秦含真听了倒是怔了怔,原来才回米脂没多久的吴家表舅也知道翠儿不妥?她连忙说:“昨天翠儿跟我奶娘拌嘴,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我气得向祖母告了一状,祖母把她赶出去了,要她净身出户。虎嬷嬷去她屋里搜查,发现她偷了我娘很多东西,还有一根金花簪,说是我娘的陪嫁,原本是一对的。” 吴少英恍然:“是有这么一对金簪。”他好象有些恍神,“那是我给表姐的添妆礼,簪上那对金花,花芯处还镶着绿松石,是不是?” 他当然记得。表姐蓉娘出嫁时,他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心中难过不舍。他幼年父母双亡,族人侵占了房屋、田产、财物,他只匆匆带了些父母生前用过的物件,投奔姨妈家。遗物都是留做念想的,不能变卖,他平日衣食住行,只能靠姨妈贴补。他省吃俭用积攒下一点银子,本是为了日后出门求学用,但为了表姐,还是全都花在了县城中最好的银楼里,给表姐打了一对金花簪做陪嫁。 因为金子不够,只能打一对金花,簪杆将就着用了银的。就连那对镶的绿松石,也是他从亡母的遗物中,拆了一对亡母很少戴的绿松石耳坠,才凑上的。他看着表姐戴着这对金花簪上花轿,心里又是酸,又是涩,那滋味无法形容。事后看见表姐与表姐夫秦平夫妻融洽,他才算是安心了。如今回想,八年就这么过去了,却是物是人非。当年他离开米脂时,心里只有对表姐与表姐夫的祝福,哪里想到如今再相见,却是阴阳两隔呢? 秦含真看着吴少英神情恍惚,下意识就觉得他与关氏之间可能还有些往事,不好提起的。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她扯了扯吴少英的袖子,将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那对金花簪,我娘经常戴的,奶娘给她梳头的时候见过很多次,说是有一根簪的杆身上刻着娘的名字,另一根则是刻了银楼的名字。但刻了娘名字的簪子还在我娘屋里,另一根从翠儿屋里搜回来的金簪上面,没有银楼的名号,却有一个‘英’字,看起来是新刻的。” 吴少英怔了怔,表情顿时变得肃然:“当真?你可有把簪子带在身上?”他得亲眼瞧一瞧。 秦含真却摇头:“我发现刻字的时候,虎嬷嬷把两根簪子都拿走了。她去跟我祖母商量,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表舅,这件事会影响到你和我娘吗?” 吴少英的表情更为严肃:“桑姐儿,表舅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能不能把整件事给我仔细说说?” 秦含真点头,就把事情始末讲了出来。其他的都还好,那根新刻了字的簪子必须是描述的重点。 吴少英低头沉吟片刻,便冷笑了一下:“这背后之人命翠儿偷走金簪刻字,自然是不怀好意的,磨去银楼字号,是怕银楼留有记载,叫人查出簪子上本来并无‘英’字。但即使如此,他留下的破绽依然太大了,明眼人一看便知。桑姐儿不必担忧,这事儿交给表舅解决就好。” 秦含真乐得甩包袱,只是还有些不放心:“破绽在哪里?” 吴少英微微一笑:“想要簪杆上刻字,还要刻得象是那么一回事,靠自己胡乱捣鼓,是行不通的,必得让匠人施为。而匠人不知内情,自然照着平日的规矩行事。刻字不过是轻巧活计,但匠人做活,都会将首饰收拾得干干净净,才会交还给客人。若是手边家什齐全,说不定还要把金饰炸上一炸。两根簪子本是一模一样的,如今一个收拾得干净崭新,另一个却还是原样,谁瞧了会不生疑呢?” 秦含真恍然大悟,想想昨天看过的两根簪子,从关氏妆匣里翻出来的那根还带着未清理干净的头油污迹,翠儿偷走的那根却是亮澄澄的,可不是一眼就能看出区别来吗?把金簪交给匠人做手脚的人,大概从未想过还会出这样的纰漏吧? 这种事想必牛氏与虎嬷嬷也能看得出来。秦含真心中松了口气,对吴少英说:“我知道了,但虎嬷嬷那里,表舅还要把误会解释清楚才好。”吴少英微微点头:“表舅心里有数。” 吴少英心里远没有面上来得轻松。虽然桑姐儿只是个孩子,但口齿清晰,从她口中,他已能推断出这背后捣鬼之人是谁。即使金花簪有极大的破绽,不会引起秦家人的误会,但捣鬼之人一日未解决,关氏身后的清名就一日未能保证万无一失。吴少英垂下眼帘,心中已经拿定了主意。 他抬眼再次看向秦含真,目光柔和了下来:“桑姐儿,以后……若再遇到什么难事,只管来寻表舅,表舅会帮你的。虽然你对表舅依旧十分陌生,但表舅自小在关家长大,多得你娘照应。你娘对表舅而言,就如同亲姐一般。你只管将表舅当成是亲舅舅,遇事千万不要客套。” 秦含真能感受到他话里的真诚,不由得点了点头,对于她这个孤女来说,一位有点地位、智力正常又真心关怀她的长辈,足可做她的一个依靠。但她很快就想起了关舅母跟虎嬷嬷闲谈时提到的事:“可是……表舅不是要去绥德州吗?” 吴少英笑笑:“没事,我就算人走了,也会在米脂县留下人手的。姨父病危,姨妈身上也不好,我不可能丢下她不管。” 秦含真愣了一下,想起吴少英前不久才跟关芸娘说过,他囊中羞涩,甚至没路费回家探亲……怎么一转眼,他又能留下人手在米脂县照顾亲人了呢? 不等秦含真再问,门外已经响起了关老太太与虎嬷嬷的脚步声。她就闭了嘴。 关老太太与虎嬷嬷进了北屋,瞧见吴少英在这里,都有些意外。关老太太下意识地看了虎嬷嬷一眼,才问吴少英:“怎么过来了?县令大人叫你去,没什么要紧事吧?” “没什么事,县令大人是关心姨父的病情,叫我过去问了几句。”吴少英微笑着起身,扶着关老太太上炕,“我回来听说桑姐儿来了,就过来瞧一瞧。” 关老太太叹了口气,伸手摸一把秦含真的小脸:“瞧她瘦成这样,叫人见了真心疼。” 吴少英安慰她说:“桑姐儿如今比先前已经好了许多,慢慢养着,迟早会好起来的。只要她平安无事,旁的都算不上什么了。” 关老太太点头:“你说得对。”然后就打发吴少英去见秦老先生,吴少英向虎嬷嬷点点头,退了出去。 虎嬷嬷很想叫住他,但碍于关老太太与秦含真都在场,不好说什么,就犹豫了。 就在这个时候,前院方向传来喧哗声,似乎是什么东西摔碎了,接着关芸娘的哭声便传了过来。 关老太太脸色一变,迅速挪到炕头,打开窗户向前院方向望去。 第十五章 尴尬 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快步从院门外奔了进来,满脸的悲愤,身上衣服不知沾了什么液体,前襟处黑了一大片。 他抬头看见关老太太打开了窗户,就跑过来哭诉:“祖母,小姑姑把祖父的药弄洒了,反说是我不小心,还打我!” 关老太太把脸一沉:“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男孩抽泣着说:“枣儿姐姐在厨房给祖父熬药,我帮她看着火,刚刚熬好了药,盛到碗里,我正要给祖父送去,才出厨房门,小姑姑就撞了过来,把药碗给打碎了。药洒到我衣服上,好烫的,我衣服也脏了。小姑姑一张嘴就说是我不小心,撞到了她身上,还摔了碗。我说是她没好好看路,她反而哭起来了,还边哭边打我,说连我也跟她做对……”他越说越委屈,也哭了起来。 秦含真在屋里往外望,听了这番话,心里又一次为小姨关芸娘的所作所为咋舌。这姑娘怎么就这么能作呢?还有这个男孩,应该就是关大舅与关舅母的儿子了吧?桑姐儿的表哥,记得好象是叫关秀。 关老太太气得够呛,孙子固然有粗心处,但小女儿芸娘都多大的人了?还要跟小孩子斗气。亲侄子被药烫着了,她不说问一句要不要紧,反而打起人来,真是越来越不象话了!当着秦家人的面,关老太太都觉得脸上辣得慌。 正屋里也听见了动静,关舅母匆匆掀了门帘出来,快跑至儿子身边,仔细替他检查了一遍,发现他只是手背上皮肤发红,身上并没有大碍,才放下了心。 其实如今天气凉,药在熬好后经过滤渣、装碗等步骤,本来已经不算很烫了,关秀身上穿得又厚,就没给他带来什么严重的伤害。 但关舅母还是忍不住心疼儿子,心里有些怨小姑乱来,就对关老太太说:“娘,我带秀哥儿回屋去换衣服吧,只是芸娘那里……” 关老太太没好气地说:“由得她去!只是不许她出门!” 关舅母就拉了儿子回屋。关老太太回过头来对上虎嬷嬷和秦含真的目光,都觉得尴尬无比。 虎嬷嬷早对关家的小女儿有了不满,便淡淡地问了句:“府上二姑娘这是怎么了?今儿是谁惹着了她?似乎火气很大呀。” 关老太太干笑:“孩子不懂事,被她老子宠坏了,嬷嬷不必理她。”又拉过外孙女继续说话,问她想吃什么,想要什么,还劝她在关家多住几天。 虎嬷嬷劝阻道:“姐儿还在吃药呢,亲家老爷病得这样,只怕府上也没心思照看姐儿,还是让姐儿回去吧。亲姥姥、亲舅舅家,日后自有来往的时候。” 关老太太干笑:“嬷嬷说得是。”她顿了一顿,“方才我跟嬷嬷说的,嬷嬷可千万记得要跟亲家老爷、亲家太太提。我也知道这是不情之请,只是……桑姐儿是我闺女唯一留下来的骨血,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虎嬷嬷板着脸道:“亲家太太的话,我自会回禀老爷、太太,只是老爷、太太会如何决断,我可不知道。” 关老太太想要挤出一个笑容,但没成功,只是无力地搂着秦含真。 秦含真心中不由得好奇起来。关老太太跟虎嬷嬷说了些什么?怎的看起来虎嬷嬷不大高兴,关老太太脸上也透着几分心虚? 这时候,前院方向又有了动静。关芸娘的哭声似乎更大了,还有人来敲门,枣儿跑过去开门,原来是邻居听见哭声,赶来相问:“可是关夫子不好了?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得知是误会,才不好意思地告罪退去。 但后院里的关家人听见了,难免要生气。关老爷子重病危殆,还不曾断气呢,关芸娘就大声嚎哭,惹得邻居们都误会了,实在晦气。 关大舅掀了门帘急步跑出来,一直穿过整个后院前往前院,数落起了妹子:“你有多少委屈,非要在这时候闹?爹还病着呢,你不说多在他床前尽孝,还把他的药给洒了,如今又在这里哭嚎。爹平日里最疼的就是你,你就是这样孝敬他的?!” 关芸娘不甘示弱:“爹平日最疼我了,可他这一病,你们就仗着爹没法再护着我,一个个都欺负起我来。我为什么不能哭?我就要哭给爹听,告诉他,他还没死呢,他闺女倒快要被人欺负死了!” 关大舅气急,可关芸娘还不肯住嘴:“你们不就是怕我在秦家人面前说出些什么来么?我不怕!有些人做得出来,还怕被别人说……”话未说完,就被一声响亮的耳光声给打断了。 关大舅狠狠甩了小妹一巴掌,发火说:“还不给我住嘴?!再敢这样胡说八道,我就把你送去庵里做姑子!还省下一笔嫁妆呢!别说做哥哥的欺负你,我就真个欺负给你看,你又能如何?!” 关芸娘这回大概是真的害怕了,再不敢乱说,嘤嘤哭着跑回了后院,直奔西厢房南屋自个儿的卧室,就没了动静。 关大舅回到后院,已是一脸的心力憔悴。关舅母从屋里出来,关切地看着丈夫,夫妻俩相对无言。 正屋的门帘掀起,吴少英送了秦老先生出来。关大舅看着他,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小妹失礼了,亲家老爷见笑。” 秦老先生好脾气地笑笑,道:“亲家公方才又睡过去了。府上事忙,我也不好多加打搅,这就带桑姐儿回去吧。若有什么消息,千万给我们家报个信。” 秦家人到县城来拜访关家,从来都是要留饭的。关大舅张口想劝秦老先生多坐一会儿,但想到妹妹方才闹出来的乱子,也不好意思开口了。谁知道关芸娘什么时候又会闹起来?若惹恼了亲家,反而不美。最终关大舅只讷讷地表示:“您一路好走,日后闲了只管再来。” 关老太太本来也舍不得外孙女,又有一番私心,想要多留桑姐儿住两日的,但小女儿才闹了一遭,让她大感丢脸。这时候秦老先生说要带着孩子走,她也不好强行留人了。况且小女儿就在西厢房的南屋,离她和外孙女所在的北屋太近。万一小女儿任性起来,跑过来胡说八道,又是一件麻烦事。关老太太最终还是依依不舍地送走了外孙女,还不忘提醒她:“等你好了,记得多来看姥姥。” 秦含真再次被虎嬷嬷抱上了马车,看着祖父秦老先生再次以十分帅气的姿势翻身上马,她心里还有些转不过弯来。本以为这次外家之行,至少要花上大半天功夫的,没想到午饭时间都还没到,就要回去了? 算算来时路上用的时间,秦含真不用想都知道,他们肯定要在路上挨饿了。不过祖父大人心思细腻,离开县城的时候,他特地叫长随胡二在路边的食店里买了些干粮,预备路上充饥用。 胡二买来的干粮,是一种当地叫“炉馍”的食物,面粉做的,有点象是馅饼,里头有红糖、核桃仁、花生仁、青红丝、芝麻、梅桂酱等材料,吃着味道还不错。但虎嬷嬷说里头有猪油,怕秦含真体弱,吃了不消化,只掰了些边边角角给她,就着自家带的温茶水吃了,勉强有个半饱,估计能撑住这十来里路。 回去的路上依然颠簸,秦含真吃过了关舅母给的药,多撑了些时候,但走到半路,还是撑不住了,又头晕脑涨起来,把刚刚吃下去的东西全都吐了个精光,回到家的时候,整个人都恹恹的,无精打采。 牛氏一见孙女的模样,就心疼得不行,连忙让虎嬷嬷抱她上炕,又让人去热小米粥。秦家刚刚才用过午饭,厨房才熄了炉子,但牛氏一声令下,也得重新烧起火来。 秦含真半碗热热的小米粥下肚,就觉得自己总算是活过来了,长吁一口气,挨着祖母炕边的大引枕,半歪半躺,不想挪动了。 牛氏正跟秦老先生说话,问他怎么这样早就回来了,关老爷子病况如何,等等。秦老先生倒是没说关家小女儿的种种事迹,只简单地说:“亲家公瞧着不大好,已经连人都认不得了。我瞧他们一家子忧心忡忡,必然是没什么心思招待我们的,索性就带着桑姐儿先回来。桑姐儿她大舅说了,若有消息,会给我们家送信来的。” 牛氏点头:“这样也好。换了是我,家里老人病得这样,哪里还顾得上陪人吃饭?”又问亲家母关老太太如何,身上的病是不是好些了,秦老先生一一回答,便去书房歇晌了。 他也是有了年纪的人,奔波半日,身子骨也累了呢。 秦老先生一走,牛氏就给虎嬷嬷使了个眼色,两人正打算叫张妈从下院回来,把秦含真抱回屋里去,一转头,却发现秦含真已经躺下了,枕着个引枕,眼皮子直往下掉,打起了瞌睡。 牛氏见了好笑,就拉过夹袄给孙女做了被子,想着小孩子家能懂什么?也没顾忌,就直接拉着虎嬷嬷问起来:“如何?你见着吴家表舅了么?” 虎嬷嬷谨慎地说:“见是见着了,只是亲家太太与桑姐儿都在,我不好问他话。本来还想等到吃过午饭再寻机会的,谁知老爷叫提前回来,事情就没成。不过……”她凑到牛氏耳边说了几句,秦含真离得近,隐约听见她提起了小姨关芸娘,似乎是在描述关芸娘的种种失礼之举。 秦含真心下盘算,虎嬷嬷应该没有听见关芸娘跟吴少英吵架的内容,但关芸娘种种言行透着诡异,关家上到关老太太,下到关大舅、关舅母,都是一副尴尴尬尬的模样,虎嬷嬷又不是瞎子,怎会看不出来? 秦含真听了关芸娘与吴少英的争吵,知道大约是为着关芸娘想嫁给后者的事,拉扯上了关氏。关老爷子误会之下骂了大女儿,没多久大女儿就上了吊。关老爷子吐血病倒,说不定是认为大女儿因自己的话而自尽,因此悲痛悔恨。关老太太、关大舅等,也有可能为此与关芸娘闹起了矛盾。关芸娘却坚持觉得自己没错,越发与家人对立起来。 这笔糊涂账,秦含真也算不清。但她还记得关氏临终前说过的话,感觉到关氏寻死,未必跟关老爷子的责骂有关。关氏恨的,是妯娌何氏。 秦含真心想,她该如何处理这件事呢? 第十六章 抹黑 关氏已死,死者为大。无论她与吴少英是否有情,都已经是过去了,而且还是八年前的过去。秦含真不认为,现在有必要把这些往事重新牵扯出来。 古代女子的名声要紧,关氏本身的命运就够悲惨的了,何苦再让她死后不得安宁?秦含真既然穿成了她的女儿,自然有责任去维护她的名誉。 再说,关芸娘之所以揪着这件事不放,还不是为了嫁不成吴少英?但是以她的性情,除非是不了解她的男人,否则谁愿意娶她?吴少英是受了关家的恩典不假,但他如今有功名有前程,哪怕是为了自己将来着想,也不能娶一个不靠谱的妻子。如果关家挟恩以报,也许他会硬着头皮认下,但现在明显关家其他人都没有站在关芸娘那边,他自然不会傻傻地送上门去。 秦含真觉得,这种时候,为了维护关氏的名誉,稍稍黑一把关芸娘,是无伤大雅的。 牛氏与虎嬷嬷的谈话仍在继续着,虎嬷嬷已经将自己在关家的经历说了出来。不象秦老先生,为人厚道,还为亲家遮掩,半个字都没提起关芸娘的糟心事,虎嬷嬷是绝不会在牛氏面前撒谎的,更何况,她自己也看那位关二姑娘不顺眼。为着这关二姑娘胡闹,他们一行人不得不提前告辞回家,连午饭都误了,两位主人一老一小都挨了饿。桑姐儿本来要请大夫来看晕车的症状,也临时取消了,回家路上受了大罪。虎嬷嬷看了心疼,早就一肚子气了。 牛氏听完她的话,咋舌不已:“从前咋没发现关家的小女儿这么任性呢?她亲老子都病得快死了,她怎么倒无缘无故地闹起来?还有关家大舅爷甩她耳光的时候,她没说完的话到底是什么?难不成关大舅还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这一点虎嬷嬷也不清楚:“我没来得及打听,只是看亲家太太和舅奶奶的神情,似乎都不大自在,想必不是什么好事。” 牛氏还在好奇呢,秦含真见机会难得,就插嘴了:“我知道,是小姨想要嫁给表舅,表舅没答应,姥姥和大舅也不同意,小姨就生气了。” 牛氏一愣,回头见孙女居然没睡着,连忙问:“你怎么知道的?” 秦含真爬了起来:“姥姥跟虎嬷嬷去了别的屋子说话,我一个人待在大炕上无聊。小姨拉了表舅到屋后吵架,就在窗外头,我听见了。” 牛氏看向虎嬷嬷,虎嬷嬷也有些意外:“我没听见呀?我……”她想到当时关老太太跟她提的事,也许是震惊太过,注意力全都在那上头了,旁的事根本就没留意。连表舅爷吴少英进了北屋看桑姐儿,她都是后来跟着关老太太回北屋时才知道的。 牛氏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没多问,只拉着孙女儿:“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小姨想嫁给你吴表舅?那你吴表舅为什么不答应?” 秦含真歪了歪头:“我不知道呀,表舅当时跟小姨说,她的婚事自有姥姥和大舅做主,现在还不是提这个的时候,说女孩儿不该把这种事整天挂在嘴边上。” 牛氏点头:“这话是正理。这才是正经有品行懂礼数的读书人该说的话呢。你表舅的品行是靠得住的。当年他还在你祖父跟前读过两年书呢。我那时候就说,可惜没生个女儿,不然一定要招了他来做女婿。” 秦含真眨眨眼,继续道:“可小姨听了却很生气,说他不答应就是嫌弃她了。她说她长得好看,又识字,样样出挑,表舅是关家养大的,凭什么嫌弃她?表舅说没嫌弃她,只是把她当亲妹妹,他不能娶亲妹妹。小姨更生气了,说那只是借口,表舅不肯娶她,一定是因为跟别人有私情。然后……” 她犹豫了一下,看向牛氏:“然后小姨就把表舅认识的女子都给猜了一圈,不管嫁人没嫁人,年纪多大,只要是跟表舅说过话的,全都算上,连邻居家的大妈大嫂都有份,一再追问他到底是跟谁有私情,到最后连我娘都没放过。” 牛氏顿时恼了:“什么?!那死丫头自己不要脸,上赶着勾搭男人,凭什么把我儿媳妇也拖下水?!” “阿弥陀佛!”连虎嬷嬷都忍不住念佛了,“怪道亲家太太和舅奶奶见了我们,一脸不自在的模样。家里的姑娘这般荒唐,谁能自在呀?舅奶奶见了小姑子,就想把她往屋外赶,原来是生怕她在我们面前胡说八道,丢了关家的脸。依我说,他们还拦得不够呢。这样没规矩的姑娘,早就该关在屋子里,不许出来见人才是!” 牛氏听了,越发生气了:“我早就说过,他们家这样宠小女儿,迟早要宠出祸害来的!哪家姑娘象关家二丫头似的,自个儿亲爹病得快要死了,她还只想着要嫁男人的事。哪个男人能看得上她?吴家后生那样的人品,还是监生,二十出头就中了举的青年才俊,配她岂不是糟蹋了?还好亲家没糊涂,不曾为女儿害了外甥。” 虎嬷嬷道:“关家二姑娘今年十六了,按理说早该是出嫁的年纪,可这几年只听说她要说亲,却没见她定下哪一家。县里早就有议论了,说关家二姑娘心气儿太高,挑剔得很。给她说富裕人家,她嫌人家没功名,不够体面;给她说有功名的人家,她嫌人家太穷,怕吃苦;给她说有功名又富裕的人家,论理该事事如意了吧?她又嫌说的不是原配;好不容易终于有人给她寻了个样样挑不出错来的,举人家的少爷,自小读书,有家业,还是头婚,她又嫌人家长得不好看。于是拖了几年下来,至今不曾许人。兴许是见吴舅爷年轻英俊,前途光明,脾气也好,关二姑娘就不肯放手了吧?只是强扭的瓜不甜,连她自个儿的家人都不赞同,她这样胡闹又有什么意思?” 牛氏冷笑:“她这是仗着家里人宠她!想着她闹上一闹,兴许爹娘哥哥就答应成全她了呢?真是好厚的脸皮!竟然还好意思挑剔这个,嫌弃那个。她不过是个秀才的女儿,家业也只是平平,识得几百字,不做睁眼瞎,就敢声称自个儿才貌双全了。不是仗着我们秦家抬举,她哪里来这么大的脸?!” 关家的底细,牛氏心里清楚得很。早年关老爷子是耕读人家出身,家里有几十亩田地,倒也不愁温饱。他年轻时中了秀才,觉得仕途有望了,便********读书备考,旁的一概不管。谁知考了几十年,他都是落第的命,家业也几乎败得精光,虽然不至于挨饿,但一家人是拿不出什么闲钱来的。 这时候,他听闻秦老先生的私塾教出了几个举人、秀才,旁人都夸他是名师。虽然秦老先生比他还年轻,他也厚着脸皮去结交了。与秦老先生交谈过后,他发现自己的学识谈吐远远不及对方,连对方教出来的童生都不如,才觉得自己往日是井底之蛙,便从此死了科举的心,改做起了教书先生。 他起初只是教些蒙童,后来发现有好苗子,便把人荐到秦老先生处,倒也带出了几个秀才来。因为这一点,来向他求学的学童越来越多,他的家境也渐渐好转起来。到后来,他与秦老先生做了姻亲,推荐学生更容易,也时常从秦老先生处得些书本文章,惠及他自己的学生,来附馆的人就更多了,不再局限于蒙童。 关家家业就是这么起来的。可以说,没有秦家帮衬,关老爷子就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教书先生。他的女儿,自然也只是秀才之女,没什么可夸耀之处。可因为关家是秦家姻亲,还极得秦家重视,旁人便也敬关老爷子三分。 牛氏自问自己给儿子娶媳妇时,尚不敢挑三拣四,关家的小女儿不过是秦家姻亲,居然就这般拿大起来。外人万一误会是秦家纵得她如此傲慢,说起秦家闲话来,岂不冤枉?因此格外生气。 虎嬷嬷叹道:“吴表舅爷受了关家的恩典,若亲姨妈要他报答,他也不好回绝的。想必关二姑娘就是仗着这个,才敢开的口。” 牛氏冷笑着说:“她也不怕心气太高了,将来出丑!吴家后生这趟回来,听说绥德知州要给他补官,不是县丞,也是个主簿。他的媳妇就是官太太了,要帮着在官面上应酬的。就关家二丫头那个脾气,能做哪门子的官太太?别说应酬,不得罪人就是好的了。关家人就是疼她,才不肯答应婚事呢。要不然,随她胡闹去,有个做官的女婿,凭他如何丢脸呢,米脂县上下无人知道,他们关家一样风光!” 牛氏发了一通脾气,对关芸娘的厌恶上升到了最高点,特地嘱咐虎嬷嬷:“以后没事别去关家了,尤其不能带桑姐儿去,免得路上折腾,去了他家,还要看他家丫头胡闹!亲家若不能约束好这个闺女,我们可不敢跟他家来往。瞧她满嘴里胡吣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没得污了人的耳朵!” 虎嬷嬷其实很想说,万一关老爷子断了气,关家要守孝,两家本来就会少来往了,但一想到关老太太跟她提的那事,便又闭了嘴。 说话间,张妈听说主人家提前回来了,连忙回到了上院来拜见。牛氏便对她说:“把姐儿抱回屋里歇息吧。可怜见的,这半天折腾得厉害,姐儿受大罪了!晚上你不必抱她过来,让她在自己屋里吃饭。想吃什么,只管吩咐厨房。” 张妈笑着答应了,便抱起秦含真要走。秦含真见自己的话成功让牛氏对关芸娘产生了不信任感,心满意足,也就乖乖跟祖母道别,回自个儿房间午睡去了。 她一走,虎嬷嬷才坐回了炕边,压低声音对牛氏说:“太太,今儿在关家,亲家太太让我跟你捎句话,说……大奶奶没了,只留下桑姐儿一个骨血,秦家如今小一辈里又只有二奶奶生的梓哥儿一个男丁,她着实不放心,就怕桑姐儿日后吃亏。因此,她想给桑姐儿和她孙子秀哥儿订下亲事,让桑姐儿日后嫁回关家去,有亲姥姥、亲舅舅护着,也不会受委屈,问你和老爷意下如何?” 第十七章 恼怒 牛氏一愣,旋即有些恼怒起来:“亲家太太这是啥意思?桑姐儿才几岁呢?就要给她说起亲来。我跟老头子还活着呢,用得着关家人来操心桑姐儿的婚事?亲家太太是觉得我们老俩****不了几年了,没办法撑到桑姐儿出嫁,还是觉得我们偏心,为了孙子的亲娘,就不顾孙女儿死活了?!” 虎嬷嬷低声道:“只怕是大奶奶的死,让他们害怕了。” 牛氏冲着地上啐了一口:“我还一肚子委屈呢!平哥媳妇和桑姐儿是受苦了,但我和老头子也没偏帮姓何的。姓何的要做滚刀肉,我们也没打算手软,可从没有为了孙子,不顾孙女死活的道理。我虽病着,也强撑着安抚了平哥媳妇半日,劝她看开些,兴许桑姐儿能好起来呢?若实在不能好了,我亲自做主,把梓哥儿过继给她做儿子。若她不乐意,那就给她准备一份嫁妆,当女儿似的嫁出去,绝不会让她一辈子没个结果。我连压箱底的田契都拿出来给她了,她自个儿不要,还说会孝顺我们老俩口一辈子。当时说得好好的,谁能想到没过几天,她就自个儿上了吊!我能怨谁去?她人都死了,留下桑姐儿一个人孤零零的,我不说她狠心不要孩子,关家人倒怪我们让他家女儿上吊了?!” 牛氏气冲冲抱怨了一大通,气一时不顺,咳了起来。虎嬷嬷连忙替她拍背抚胸,等她顺了气,又给她倒了茶,劝道:“太太别生气。亲家太太看起来并没有怪我们家的意思,只是觉得二奶奶性情刻薄,怕桑姐儿将来要吃她的亏。虽说桑姐儿还有老爷、太太护着,不怕将来婚事有什么不好,但女孩儿就算出嫁了,也少不了娘家人撑腰。桑姐儿只有梓哥儿一个兄弟,偏又是二奶奶生的。若是遇上个不厚道的人家,欺负桑姐儿没有娘家兄弟护着,给她气受,可叫桑姐儿怎么办呢?亲家太太觉得,若是桑姐儿嫁回关家去,就算没有兄弟,也不会有人给她气受了。” 牛氏的脸色略好看了些,但还是十分不以为然:“亲家太太若真有心,叫儿孙们日后多多照应桑姐儿,也是一样的。外祖家若是硬气,一样能给出嫁的女孩儿撑腰。况且梓哥儿乖巧着呢,跟他那个娘可不一样,谁说他将来就不会护着姐姐了?亲家太太也想得太多了,她那个孙子样样都寻常,说得好听是老实憨厚,说得难听些,就是平庸愚钝。我们桑姐儿自小伶俐,又生得好,配给她孙子,才是糟蹋了呢!” 虎嬷嬷笑着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当面不好这么跟亲家太太讲,就说老爷、太太未必会答应。订亲的事,还是要等到两个孩子年纪大些了,性情稳下来,才好提起。否则,小小年纪就订了亲,万一长大了两人却合不来,岂不是给世间添了一对怨侣?不过亲家太太似乎很着急,一再说,亲家老爷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外孙女,关家上下都希望这事儿早日说定,也好让亲家老爷安心上路。” 牛氏没好气地又啐了一口:“从前也没见亲家老爷特别疼爱平哥媳妇,我还说过呢,他偏宠小女儿太过,已经不止一次叫平哥媳妇受委屈了,如今倒做起慈父来。难不成是小女儿太过荒唐,他又想起了大女儿的好处?不管怎么说,桑姐儿是我们秦家的孙女,万没有为了叫外祖安心上路,就把她随便配人的道理。若他家孙子真有出息也就罢了,明明是个寻常的男娃,他家家底又薄,把桑姐儿嫁过去,岂不是让孩子一辈子吃苦受罪?虽说我们秦家不会吝啬一副嫁妆,但总不能指望桑姐儿拿嫁妆养活他们一家子吧?” 她本来只是随口说了这么一句,却忽然顿住,怀疑地看向虎嬷嬷:“难不成亲家真的在打这个主意?” 想想还是很有可能的。关家早年穷过,能发家,一是靠着关老爷子做教书先生,二是靠着秦家这门姻亲帮衬。如今关氏已死,关老爷子眼看着也撑不过去了,关家日后靠什么营生?关大舅虽然也自幼跟着父亲读书,却只是个童生,连个秀才都还不是呢。就算接班关老爷子做个教书先生,也只能教几个蒙童,家境肯定会渐渐衰落下去。如果关大舅能考出功名来,那还罢了,问题是他又不是这个材料! 若是能订下桑姐儿做未来媳妇,就算关氏不在了,秦家看在孙女儿的面上,也要拉关家一把。等桑姐儿嫁过去了,带去丰厚的嫁妆,关家自然又能起来了。 牛氏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因为长媳关氏恭顺,她从前不怎么看得起关家的,也待亲家客气几分,拿他家做个平起平坐的亲戚来往。可关家有许多行事不合规矩,她原是看不上的,不过给长媳面子,才不说什么。如今长媳死了,她怜惜孙女儿成了孤儿,也乐意让桑姐儿与外家亲近。但如果关家为了利益,打桑姐儿的主意……她就不能忍了! 牛氏向虎嬷嬷下令:“去小书房瞧瞧,老爷歇午觉可起来了?若是起来了,就请他过来,说我有要事跟他商量。” 虎嬷嬷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把秦老先生给请回来了。 秦老先生见妻子一脸肃然,盘坐在炕上,也不由得跟着紧张起来:“出什么事了?” 牛氏将虎嬷嬷带回来的消息说了一遍,又讲了自己的推测,然后道:“你觉得关家人到底是不是这么想的?如果他家真的打着这种主意,以后我是万不能让桑姐儿再到他家去了!” 秦老先生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想了想,轻轻摇头道:“应该不至于……亲家公若真的撑不过去了,关家的学堂兴许会大不如前,但未必就衰败了。你别忘了,他家还有个吴少英呢。少英得绥德知州赏识,已经定了要补官,只是因亲家公的病情,迟迟未去罢了。关家与少英本是至亲,又对他有大恩,以少英为人,定不会弃关家于不顾的。有这门亲戚支撑,县中谁又能小看了关家?” 牛氏一愣,她怎么把吴少英给忘了?但她马上又想到:“若是吴家后生与关家生隙了呢?你不知道,关家小女儿闹得厉害,为的是什么?”她将秦含真给出的八卦消息也告诉了丈夫。 这回秦老先生是真的意外了:“竟有此事?怪道他们家人人都古古怪怪的……”他是厚道人,顿了一顿,没有说什么,只咳了一声,“少英也是无奈,这种事,当真是轻不得,重不得。所幸亲家太太是个明白人,有她做主,关家二姑娘想必迟早会消停下来。” “就算消停下来了,两家之间有了这根刺,吴家后生待关家也不可能象从前那样亲近了。”牛氏道,“况且就算有了这门亲戚,体面是体面了,却没法来钱。那些到关家学堂附馆的学生,都是冲着亲家老爷的学识去的。亲家大舅可没这个本事。亲家老爷要是不行了,那学堂还能办下去么?就算不为体面,光是为了日后的进项,关家人也有可能打起我们桑姐儿的主意来。” 秦老先生却道:“我还是那句老话,有少英在,关家败不了。你兴许不清楚,少英这次回乡,在绥德州徘徊数月,就是为了夺回他家的祖产。当年他父母双亡,族人为吞祖产,将他一个孤儿赶出乡里。他如今虽未得官,但已是监生,有功名,也有同窗可依,自当向族人讨回祖产了。他如今手下也算是有房有地有钱有人,只是在米脂县里并不张扬罢了。关家人心里是明白的,倒不至于为了点嫁妆,便算计我们桑姐儿。你别总是胡思乱想,将亲家想得太坏了。” 牛氏还是头一回听闻这事儿,关注点却有些偏:“怪道呢,关家二丫头这么死乞白赖地非要嫁表哥,原来是图人家有功名又有家业,还欠他们关家的人情。这丫头哪里是傻?简直是成精了!” 秦老先生叹道:“好啦,别再想这些有的没的了。亲家太太只是心疼外孙女儿罢了。回头让虎嬷嬷跟她好生说一说,叫她别担忧。桑姐儿有我们俩护着呢,不会受委屈的。要说亲,也得等到两个孩子大些再提。我想亲家公也不会真的提出这样仓促又失礼的要求来。” 牛氏撇嘴道:“就算他提了,也不能答应。孩子大了也不能答应!反正我是不会把桑姐儿嫁去关家的。他家家教不好,平哥媳妇倒罢了,他家小女儿从小就被宠坏了。他家又只有关秀一个男娃子,天知道会不会也被宠坏了?我可舍不得叫桑姐儿去受他家的气。若是嫁了别家,桑姐儿被欺负时,还能指望亲姥姥亲舅舅去撑腰。若是嫁进关家,被他家孙子欺负了,桑姐儿可就真真求救无门了,那才糟糕透顶呢!” 秦老先生一脸的无奈:“好了好了,都依你。快别操心这些了。你精神不好,吃过午饭就该好好歇一觉才是,在这里胡思乱想做什么?当心晚上又头疼了。快睡快睡,我到下院去看看学生们,晚饭时再回来陪你。” 牛氏抿嘴笑笑:“知道了,你别太累了。那几个学生若是太蠢,怎么教都不会,你也别生气,气坏了自己可不划算。” 秦老先生一边笑着,一边无奈摇着头,掀了帘子出去了。 虎嬷嬷上前服侍牛氏午睡,牛氏有些不放心孙女,吩咐虎嬷嬷:“去瞧瞧桑姐儿可睡下了?让张妈准备好药,等桑姐儿睡醒了,记得让她吃下去。” 虎嬷嬷答应着,等牛氏睡下,她退出正屋,正要到东厢房去,却看到张妈在屋前徘徊,便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张妈支支唔唔了一下,才说:“姐儿睡着了,可她的药还没熬呢,我在这里脱不开身,正不知该怎么办,只好来问嬷嬷。” 虎嬷嬷一脸莫名其妙:“姐儿既已睡下了,你离开一会儿去厨房打声招呼,又有什么难的?快去快回就是。”张妈连忙应声去了。 就在傍晚的时候,县城里传来了消息,关老爷子没撑下去,在申正时分咽了气。 第十八章 吊唁 亲家死了,秦老先生自然不能安坐,立刻就要换了衣服去吊唁。 牛氏劝他:“天都快黑了,咱们家离县城十几里路呢,等你赶过去,城门都关了,你一样到不了关家,不如明儿早上再去也不迟。况且大晚上的骑马,土路颠簸,我也不能放心,万一摔着了,可不是玩儿的。” 秦老先生想了想,觉得也对,便道:“也罢,明儿我早点起来,最好赶在太阳出来前出发,骑快马进城。等天大亮了,也就到关家了。”不过他又有些犹豫,“我若要骑快马,桑姐儿可怎么办呢?她可受不住马上颠簸。” 牛氏立刻反对了:“你去就行了,带上桑姐儿做什么?今儿她坐车去了一趟关家,路上不知受了多少罪,病都加重了三分。这还没歇过气来呢,明儿又要跑一趟。这不是去给她姥爷送行,竟是要她陪她姥爷一块儿上路呢!” 秦老先生便为难了:“可桑姐儿外祖去世,她总不能不出面吧?我知道你对关家有些不满,但也不好在这等大事上怠慢的。” 牛氏撇了撇嘴,道:“你明儿先去上个香,把原委跟亲家太太提一提。她若心疼外孙女,自然能体谅。等过几日亲家老爷出殡时,再让桑姐儿过去磕头就是。到那一日,咱们提前安排了马车,慢慢赶路,将孩子送到县城里,歇上一日,再到关家去,孩子想必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秦老先生虽然觉得这么做有些不妥,但孙女儿病弱,受不得路上颠簸却是事实。他犹豫过后,终究是疼爱孙女的心占了上风,答应了牛氏的建议。 他自去安排明日吊唁的事宜,牛氏却叫了虎嬷嬷过来,嘱咐道:“你去告诉桑姐儿,她姥爷没了,她只管伤心难过,但不要心急着去关家。她身子太弱了,路上定然又要受罪的。这些事我与她祖父会安排好,叫她不用操心。” 虎嬷嬷道:“太太这是不想让桑姐儿与关家人相处太多?只是到了出殡那日,姐儿还是要过去的。若是姐儿提前一日到县城,在关家住上一两日,亲近的时候岂不是更多了?” 牛氏不以为然:“我只是说让桑姐儿提前进城,哪里说让她住进关家了?这还有好几天呢,难不成我们还没法寻个小院子?到时候桑姐儿另有住处,也用不着听关家那丫头胡说八道了,更不必担心她姥姥成天想着法儿撮合她跟她表哥!” 虎嬷嬷惊讶地看着牛氏,牛氏有些得意地笑笑:“王复中在县城里有个小院子,两进的,原是他家兄弟们分家后他买来自住。但他做了官,带家眷搬去了京城,那小院子就空了下来,平日里只叫一房家人照管。我们借来住两天,以咱们两家的交情,王家断不会拒绝的。那小院子离关家不过隔着一条街,来去也方便。” 王复中是秦老先生的得意门生,因有个亲戚在县衙礼房做司吏,早听说秦老先生学问好,就把刚开蒙不到两年的王复中荐来求学。王复中一路跟着秦老先生,从童生考到秀才,再到举人,后来赴京会试,高中二榜第七名进士,入了翰林,在米脂县里可算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了。因为这份师生情谊,王复中与秦老先生一向相厚,如今他的族弟就在秦家读书。秦家有丧事,学生四散,王复中族弟也坚持住了下来,时不时帮衬老师办点事。如果秦家开口想借王复中的宅子住两天,王家肯定会答应。京中的王复中听说,也不会有二话的。 虎嬷嬷明白了,连忙道:“张医官听闻就住在西街,正好在王家后头。若是姐儿到时候身上有什么不适,也可以请张医官过来看一看。” 牛氏道:“也不必什么小病小痛都请张医官来,人家毕竟是个医官。田大夫的脉息也不错,治治晕车症足够了。他一样是住在西街的,请来也极方便。”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虎嬷嬷自去寻丈夫说话。牛氏也帮着丈夫秦老先生斟酌,吊唁时要准备多少帛金才合适,见了亲家太太与关大舅夫妻,又要说什么。牛氏打算让虎伯骑马,陪秦老先生先行一步。虎嬷嬷带着胡大坐车,稍后赶上,代表牛氏慰问丧家的女眷。虽说这个时候,不方便将牛氏对孙女婚事的意见直接转达给关家人知道,但略透点口风是没问题的。回程的时候,虎嬷嬷还能顺道去一趟王家,把宅子给借好了。 秦含真在自己屋里,也听说了外祖父去世的消息。她对今日匆匆见过一面的老人没什么太多的印象,只记得他抓自己的手腕,抓得很紧,还把自己给认成了母亲关氏。当时关大舅急急将她抱开,也透着古怪,不过现在不是关注这种事的时候。 秦含真低头作悲伤状,还偷偷掐了自己的大腿几把,挤出几滴泪来。 张妈哽咽着安慰她道:“姐儿别难过。亲家老爷已经病了好几日了,不是早就说,大概也就是这两日的事了么?姐儿好歹还赶上了最后一面,想必亲家老爷走的时候,也是安详的。” 秦含真看了看窗户外头的天色,问张妈:“我是不是明天要去给姥爷磕头?” 张妈道:“这是当然的,姐儿吃过饭,就早些睡吧。明儿必定要早起了。” 谁知没多久,虎嬷嬷就过来传牛氏的话,说秦含真明日不必去了,等关老爷子出殡的时候再去磕头。秦含真十分意外,想起今天在祖母面前说了小姨的坏话,难道是为了这个,牛氏才不许她去牛家的? 哎呀,她可没有这个意思呀! 还好张妈问过虎嬷嬷了,回头安抚秦含真:“太太这是心疼姐儿呢。姐儿今日去了县城一趟,路上吐得厉害,到家这么久了,还缓不过来。太太担心姐儿明天再折腾一回,病情会加重,所以才让姐儿歇几日再去。亲家老爷一向疼姐儿,不会怪罪的。姐儿只管听太太吩咐就好。” 原来是这样。 秦含真低头看看自己的小身板,深以为然。也许对关家人有些过意不去,但她现在的身体状况真是太糟糕了。她与其再难受一回,半死不活地赶到关家去磕个头,再半死不活地赶回家来,还不如趁着这几天的功夫,吃好睡好,养足了精神,再赶那十几里的路呢。 秦含真安分下来了,西厢房那边却有些骚动。 关老爷子的死讯同样传到了二房何氏的耳中。她摒退左右,只留下心腹泰生嫂子,抱怨不已:“关家老头怎么偏在这时候死了?死得太早了,我们的布置还不曾见效呢!” 泰生嫂子也觉得遗憾:“奶奶,如今可怎么办呢?” 何氏想了想:“该怎么办,还怎么办。不过是死了个老头,少看一出好戏罢了。吴少英还在呢,就趁着他这几日要忙丧事,不得空闲,赶紧照原先计划好的去做。等他听到风声,流言已经传得到处都是了,我看他还怎么翻身!” 泰生嫂子悄悄看了她一眼,偷偷打了个冷战,面上却半点异状不露,恭恭谨谨地应了一声“是”。 次日清晨,秦老先生天还没亮就起来了,换上素服,带着虎伯,主仆俩骑快马赶去了县城关家。 关家已经升起灵堂,亲戚朋友们帮着布置好了。外甥吴少英腰间系着白布,不知打哪里寻来六七个老成的男女仆妇,里里外外地帮着操持,训练有素,十分能干。 关老太太带着儿子媳妇孙子在堂中哭灵,小女儿关芸娘却不见踪影。亲戚们问起,关老太太就说:“她父亲才咽气,她就伤心得病倒了,如今在她自个儿屋里呢,哭得眼都肿了,起不来身。” 如果有亲戚想去探个病,道个恼,关老太太就哽咽着说:“您有心了,只是怕过了病气,那叫我们家如何过意得去呢?”说完就作悲痛状,好象随时都要伤心得晕过去。关大舅与关舅母立时上前劝慰,还有两个生面孔的中年仆妇在旁解说,言道关老太太如何伤心,昨夜已是哭了一夜,体力不支,有礼数不周到之处,还望亲友们多多谅解,云云。 亲戚们虽然觉得关芸娘一夜之间病到不能起身,未免太夸张,怕是有内情,但看到关家人这个架势,也不好多说什么了,顶多就是自家私下里嘀咕两句而已。 等秦老先生到了,过去曾在关家学堂求学的学生们也依次抵达,关家顿时哭声四起,也没人有闲心提起关芸娘来了。 关老太太哭得真晕了过去,被儿媳与仆妇合力扶到西厢北屋去歇息。虎嬷嬷这时候也到了,上过香后,特地来安慰她。 屋里还有许多亲友家的女眷在,关老太太不好直问秦家对她结亲的提议是否赞成,只能心里暗暗着急。虎嬷嬷趁机表示,桑姐儿回家后又病了,因此今日来不了,过几日出殡时定会出现。关老太太才松了口气,连忙说不要紧,又问外孙女的病情。 说完了话,虎嬷嬷见在场的人多,自己赶紧寻机告退出来,路过南屋门口的时候,看到门上挂着把大铜锁,还多瞅了几眼。她出了门,透过窗子朝南屋里头张望,只看到一个女子和衣躺在炕上,背对着窗户,动也不动,好象就是关芸娘。丫头枣儿换了一身粗白麻衣,坐在炕边剪纸钱,看似在服侍病倒的小主人,但更象是在看守她。 关家人能把关芸娘关起来,派专人看守,丧礼上也不让她出来露面,显然是下定了决心了。 虎嬷嬷心里暗暗点头,便到前院去跟丈夫会合,说了几句话,又去向关舅母辞行,准备要带胡大转道西街,去王家借宅子了。 这时候,前院里的仆人又高声报了新来吊唁的客人姓名,却是本县的主簿,往日里与关家也算是有点交情。但这位主簿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上了妻子儿女。他的女儿比关芸娘小两岁,竟与她十分交好,听说关芸娘病了,立刻表示要去看她。 关舅母再次祭出“过病气”这一招,谁知主簿千金竟表示,她可以改让身边的丫环去看望关芸娘。不看上一眼,她就不能放心。 关舅母顿时为难了,忍不住看向虎嬷嬷。虎嬷嬷低头不语,内心中不靠谱的本县闺秀名单上,又添了一个名字。 第十九章 流言 关舅母进退两难,答应了,怕小姑子会露馅,关家把小女儿关起来不让见人的闲话还不算什么,万一关芸娘没轻没重地再提吴少英与关蓉娘的所谓“奸情”,事情就难收拾了! 可要是不答应,主簿家的千金怪罪下来,关家要如何应对?别看那不过是个主簿家的闺女,一样得罪不得。关家只有去世的关老爷子有秀才功名,关大舅还是个白身,虽说学堂教过不少读书人,但真正有出息的孩子,都是送到秦老先生那里后才调|教出来的。关家靠着秦家这门姻亲,在县衙众位大人面前,还有几分薄面。但关家从来不敢拿大,不会因为别人给关家面子,就真以为自己能跟人平起平坐了。 虎嬷嬷保持着沉默。其实她觉得,只要关舅母寻个借口,比如叫醒关芸娘,让她梳头换衣服,不至于在客人面前失礼等等,提前跟关芸娘说明厉害,关芸娘再蠢,也不敢在外人面前乱说话才是。混过这一关,主簿家的千金总是要随父母家人离开的,还怕她纠缠不清么?关舅母竟连这种事都想不到,她也不好开口。她毕竟只是关家姻亲的仆妇,不是关家人,怎么好插手关家的事? 主簿千金在家里十分受宠,主簿娘子见关舅母迟疑,已经有些不悦了,只是面上还要顾及礼数:“怎么?关大奶奶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么?” 到了这份上,关舅母还能说什么?主簿家的太太和小姐以势相逼,小小的关家又怎敢回绝?她只能答应下来了。 关舅母一答应,主簿千金就立刻命身边的丫头去见关芸娘,还特地递了个眼色过去。那丫头会意地点点头。 邻路的事不必关舅母去做,吴少英找来的仆妇伶俐有眼色,立刻招呼起了丫头,两人一前一后去了西厢房。同时有另一名仆妇抢先一步去南屋报信,顺便把门上挂的那把锁给去了,省得叫主簿家的人看见,心中生疑。 关老太太还在北屋跟亲友家的女眷们哭着说起关老爷子的病情,咋一看有人去南屋,吓了一跳:“那是谁?怎么要进南屋?” 吴少英的仆妇正好领着那丫头过来禀报:“主簿家的小姐打发丫头来看二姑娘,担心二姑娘的病情,说若不能见上一面,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下心。” 关老太太暗暗咬牙,有气无力地说:“小姐好心,我替芸娘谢过太太、小姐的好意。只是请来的姑娘当心些,芸娘正病着,可别离得太近,过了病气。”接着她又提高了声量,“唉,我们家到底是怎么了,难不成真是流年不利?先是大女婿好好的没了,大女儿又殉了夫,我们老头子悲痛之下,一病不起,如今小女儿又是这样。她还这么年轻,还没嫁人呢。若有个好歹,以后可怎么办哪——” 声音传到南屋,刚得了信的关芸娘在炕上坐起来,动了动耳朵,委屈地扁了嘴。 仆妇领着主簿千金的丫头进屋,那丫头见关芸娘坐着,忙上前行礼,又悄悄打量她的神色。 关芸娘有气无力地说些“病着,实在下不了床,有失礼处还望包涵”的套话,慑于母亲与哥哥嫂子之前的威胁,她是半个字都不敢多说,但神态间还是露出了不满的。 枣儿与那两名仆妇由始至终都在南屋里盯着,丫头没得到跟关芸娘单独谈话的机会,有些不甘心,便试探性地问:“关二姑娘,你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呀?要不要请大夫来瞧?” 关芸娘眼圈一红,哽咽着道:“我没什么大病,过几日就好了,谢谢你们姑娘惦记着。过几天她有空,再来看我呀。我从前还嫌她冷淡,可日久见人心,如今满县城里也就只有她真心待我了。” 丫头顿了一顿:“我们姑娘已经定了亲事,这些日子一直在家做针线,不大方便出门。但我们姑娘心里一直惦记着姑娘,否则也不会打发我来探病了。” 关芸娘吸吸鼻子:“哦,我差点儿忘了,你们姑娘刚定了亲事吧?真好,听说是临县的大户,她将来就是享福的命了。”想想自己要守孝三年,不能议亲,表兄吴少英却未必能再等她三年,她心里就说不出的难受。 丫头干笑着答应下来,又说了几句话,也就告退了。回到主簿娘子那儿,她自然也说不出什么事来。 关舅母得了信,暗暗松了口气,看来小姑子还不至于理智尽丧,不管不顾就跟外人乱说话。她连忙好言好语地送走了主簿一家。回过头,一直留意事态发展的虎嬷嬷也正式告辞了,她才要放心,忽又听闻秦老先生还在家里,立时又继续发起愁来。 她不知道,主簿一家出了关家,回到县衙后衙家中,主簿娘子立刻就叫了女儿与她的丫头到自己房中细问,听丫头说完见关芸娘的详细经过后,她便陷入了沉思。 主簿千金把丫头打发走,小声问:“娘,怎么办?芸姐姐那里什么都问不出来,我们怎么知道那流言是真是假呢?” 主簿娘子轻哼一声:“若果真无事,关家何必叫她装病?还把她关起来?关老夫子新丧,亲生的女儿竟然不在他灵前披麻戴孝,以关家人往日对关芸娘的宠爱,会如此作为,说没有猫腻,谁信?” 主簿千金道:“即使真有什么内情,也未必就象流言中说的那样。娘,咱们还是当作不知道的好。” 主簿娘子闭口不语,半晌才说:“我素来最看不惯这些见不得人的事。往日不知道便罢了,如今既知道了,自然要弄个清楚。若秦关两家果然有不可告人之事,咱们家就再不能与他们来往了。无论你爹怎么说秦老先生德高望重的话,我都不能答应。你弟弟也不能送去秦家求学!” 主簿千金忙劝她娘:“娘别这么说,就算流言为真,那也是关家的长女与那吴监生之间不干不净,秦家一定是被蒙在鼓里了。只要秦老先生学问好,弟弟拜师也没什么的。不然,在米脂县里,哪里还能寻更好的老师去?弟弟正是读书的年纪,若是耽误了学业,将来一定要后悔的!” 主簿娘子皱起眉头,犹豫不决。 这时候,主簿过来了,听到女儿的话尾,有些诧异地进屋问:“谁耽误学业了?什么要后悔?你们母女俩在说什么呢?” 他妻子女儿对望一眼,决定要向他坦白,让他来拿这个主意。 原来主簿娘子平日在后衙生活,无聊的时候,偶尔会叫个卖花的婆子来解闷,不但能买些脂粉荷包,针头线脑,也可打听街头巷尾的八卦。若遇上不平之事,还会告诉丈夫,叫他带了公差去惩戒坏人,救助贫弱鳏寡。 这本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爱好,卖花的婆子进了县衙,也会谨慎言行,不该说的绝不会多嘴。偏偏最近,附近街道上来了个新的卖花婆子,生了一张伶俐的巧嘴,能说会道非常讨人喜欢。主簿娘子听别人提起,便把她叫了来解闷,却意外地从她那里知道了一个骇人听闻的大丑闻! 关家那个嫁进秦家做长媳、最近新寡又殉了夫的大女儿,据说跟她两姨表弟吴少英有奸情,两人偷情时被娘家人发现了,关老夫子怒斥女儿一顿,气得病倒。关氏羞愧难当,才上了吊,绝不是为了殉夫才自尽的。她那奸夫吴少英还厚着脸皮,装没事人一样在关家出入,快把关老夫子给气死了。 这个丑闻流传到现在,已经变成了关老爷子完全被气死了。主簿娘子不知真假,只能趁着吊唁的机会,让女儿去打探一番。 原因无他,早在关氏自尽之前,关老夫子还健在,当时因他们女儿与关芸娘交好,曾请关芸娘到家中作客,当时就听到关芸娘抱怨,说表哥吴少英迟迟不肯答应婚事,不知是不是另有心上人,怀疑的对象有很多,邻居家的小姐妹,亲戚家的年轻女眷们,吴少英在绥德州遇过的女子,还有家中的丫头枣儿,甚至提到了自家大姐秦大奶奶。 当时主簿娘子和女儿只觉得关芸娘教养有问题,没说什么,过后就疏远了。如今想起,却发觉两边的说辞对上了,说不定那卖花婆子说的是真的! 主簿娘子就对丈夫道:“俗话说得好,捉奸捉双,捉贼拿赃。如今秦大奶奶人已经死了,死无对证,无论这流言是真是假,只要吴监生不肯承认,我们都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关家门风不正,我就不能让家里的孩子再上关家的门。秦家媳妇不守规矩,也不知门禁是否森严。老爷总说,要让儿子拜秦老先生为师,我却觉得这未必是好主意。” 主簿沉吟片刻,便道:“这事儿不妥,流言起得没头没尾的,到底是怎么传出来的?吴监生离开米脂已有八年,八年前关家长女出嫁,与秦家大郎听闻也是夫妻和睦,从未有什么不好的传闻。秦家大郎阵亡后,吴监生才回来,就算见过表姐,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能有什么奸情?若真有奸情,怎么秦家人还不知道,外头卖花的婆子倒先知晓了?只怕是有心人编排的。” 他娘子忙道:“若是有心人编排,又是图什么?况且,那婆子不可靠,关氏的亲妹子总不会撒谎吧?无缘无故,她为什么要疑心自家亲姐与表哥有染?” 主簿冷笑:“我虽是外人,不知关家内里的事,却也听人议论过,关家小女儿一心想嫁吴监生,吴监生不乐意,她就逼家人答应,为此与父母兄嫂吵闹不休,左邻右舍都在暗地里笑话。吴监生不肯娶她,只怕是嫌她性子不好,未必是别有内情。可她懵然不知,非要怪罪到旁人头上,才会到处宣扬所谓的私情。你们也别听风就是雨,既然关家小女儿教养不好,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又如何能信呢?” 主簿娘子不由得动摇了,犹豫了一会儿才说:“老爷说得也有道理,那……明年我们还叫儿子去秦家拜师么?” 主簿顿了一顿,眼中精光一闪,微微笑道:“当然要让他去了。我们不但不能疏远秦家,还要卖秦家与吴监生一个大大的人情!” 第二十章 进城 秦老先生天黑前回到了家中。虎嬷嬷比他稍早半个时辰到家。 去王家借宅子的事很顺利。如今王家族中主事的,正是王复中的叔叔,有个儿子叫王复林,如今还住在秦家求学。王复林两年前就中了秀才,如今正在努力攻读,准备乡试,据说文章学得很不错,王家上下都对他有很高的期望。秦家这点小事,他们自然不会拒绝。横竖王复中的宅子,平时也是空在那里没人住的。 王复林的母亲还主动说,要带着家中仆妇过去,把屋子重新打扫、整理一番。如今已经是深秋,天气寒冷,秦家孙女又有病在身,索性把炕也提前烧起来,预备秦家人过去了,用起来方便。 牛氏听完虎嬷嬷的回禀,心里很满意,还命虎嬷嬷去嘱咐家中下人,对住在大宅里的几位书生,衣食住行都不要怠慢了。天气日渐寒冷,棉衣、火炕、炭盆、暖炉和热茶水都要准备起来。 秦老先生回来后,牛氏便把借住王家宅子的事跟他说了。秦老先生有些意外,但并没有反对,只是说:“太麻烦人家了吧?关家也有空屋子,真要借住,住在亲家家里不是更好?” 牛氏白了他一眼:“关家如今在办丧事,吴家后生感念亲家抚养之恩,花大钱从灵应寺请了高僧过去日夜念经超度。住在他家哪能睡得好?我们大人熬一熬还行,桑姐儿小小的人儿,伤又没好,如何经得住?” 秦老先生有些讪讪地:“是我疏忽了,就依你,依你。” 牛氏瞥了他一眼,抬高下巴轻哼了一声,才说起别的:“我听说县里很多人都去给亲家上香了?主簿一家子也去了,就是他家女孩儿有些没规矩,是不是?” 秦老先生怔了怔:“有这事儿么?我并不知晓。不过我见过齐主簿,他是个正派人,也很聪明,想来教出的儿女也不会有什么差迟。” 牛氏哼了一声:“只要书读得不错,表面上礼数周全的人,你都说是好的,私底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就不理会了。如果这个齐主簿真是正派人,怎么他家娘子和女儿在关家一点礼数都不讲了呢?关家把他们二丫头关在屋里不叫出来,推说是得了病,别的亲友心里再疑惑,都不会在这种日子里寻根究底。只有齐家母女,才会一再坚持要见到人。这也就是欺负关家没有根基罢了,换了是大户人家,你看她们会不会这样失礼?” 秦老先生意外地说:“不会吧?兴许有什么内情?我听说齐主簿家的娘子是书香人家出身,性情率直,好打抱不平,为人最是公道不过了,从来没听说她有什么失礼之举。” “真的假的?”牛氏对此半信半疑,“那她怎么就由得女儿在关家欺负人呢?” “不管是什么原因,一定不会是存心要为难人,回头找人打听一下原委就是了。”秦老先生道,“齐主簿虽说到米脂上任只有半年,但你从前也曾跟县衙的众位太太们有过往来,难道就没听说过齐娘子的为人?” 说起这个,牛氏就有些不好意思:“我是跟县令太太她们时常往来,但齐主簿的娘子,我是从没见过的。近来就不说了,她刚来米脂的时候,我听县令太太讲过,齐主簿是西安人士,齐娘子的娘家却在临县,离这里极近的。我想起老二媳妇先前嫁的那一家,就是在临县,听说还是县中大户。我就怕遇上齐娘子,两边叙起家世来历,提到老二媳妇改嫁的事,彼此尴尬,就索性寻了借口不去见她。” 原来如此。 秦老先生叹了口气:“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老二媳妇都已经嫁过来这么多年,还生了梓哥,你也不要总念叨这个。让老二知道了,他心里也不好受。” 牛氏冷哼道:“他不好受,也要叫他受去!就为着他拼死拼活非要娶这个媳妇回来,我们家遭了多大的难?!如今他哥哥没了,嫂子也没了,留下个闺女,还叫他媳妇带来的拖油瓶害得没了半条性命。他媳妇在我们跟前,也是一点儿做媳妇的样子都没有。这样的女人,他还当成是宝一样捧着,一点儿都不顾及他的爹娘兄嫂。难不成我还要为了他不好受,就叫自己不好受么?!” 秦老先生见她又一次为了二媳妇生起气来,只得安抚她:“好啦,张医官说了你不能生气的,你怎么又忍不住了呢?老二那边,我们已经打发虎勇送信过去了。若他还认我们做父母,就不能继续装作不知道他媳妇做的事。若他宁可违逆我们的意思,也要保住他媳妇,那我们也没必要为他生气,只当没这个儿子就是。” 牛氏又白了丈夫一眼:“你说得轻巧。那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亲骨肉。我已经没了老大,怎能连老二也不要了?原本就是姓何的迷惑了咱们儿子,只要没有她,儿子肯定会清醒过来的!” 秦老先生与牛氏夫妻俩的对话,秦含真一无所知。她认认真真地吃饭、睡觉,每天除了这两件事以外,几乎什么都不做,只是在张妈空闲的时候,继续跟她打听秦关两家的琐事,免得下次出门的时候,两眼一摸黑,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在去关家祭拜外祖父之前,她先经历了母亲的“头七”。 关氏因是横死,没有在家中停灵,灵柩被移到了村子附近的寺庙里。那里还摆着秦平的灵柩,夫妻俩正好做个伴。 秦家虽然移居米脂多年,但并不是本地人,就连秦老太太牛氏,也只是早年间随亡父到此定居。如今的秦家大宅,其实从前是牛家大宅。牛氏是独女,继承了亡父所有家产,出嫁后随夫姓,这座大宅也改姓了秦。牛老太爷的灵柩早就送回老家去了。秦家在米脂并没有坟地。秦老先生与牛氏商量过,打算让长子长媳暂时在寺庙里安放几年,等时机合适的时候,还是要将他们送回老家去,也是落叶归根的意思。 因为关家在办丧事的关系,关氏在秦家的这场“头七”仪式办得相当低调,不过该有的仪式都有了。关家几口人抽不出身,吴少英作为关氏的娘家人代表,前来参加了祭礼。 秦含真再次见到吴少英的时候,看到他的神色又憔悴了几分,显然这几天累得不轻。她本来还想问问那天事情的后续,待在秦家,祖父母和虎嬷嬷都不跟她说起关家的事,她对丧礼的情况真是一无所知,只能指望吴少英能给她透点口风了。但看到他这样,又有些犹豫。 不过心里再犹豫,秦含真也知道有些事不能拖,就寻到个机会开口问了。因祖父母都在场,她问得比较隐晦:“表舅身体还好吗?事情办得可顺利?姥姥和大舅、舅母、小姨他们好吗?” 吴少英低头摸了摸她的头发,淡淡一笑:“大家都好,只是有些累,撑过这一阵就好了。桑姐儿不必担心,一切有表舅呢。” 这是事情无碍的意思了?关家办丧事,小姨关芸娘不可能不露脸的,秦含真本来还担心她继续胡说,但听吴少英的话音,想必无事。 这样也对,亲爹死了,关芸娘再怎么任性,也不可能在丧礼上公开说姐姐跟表哥的闲话吧?更何况,那天关大舅已经威胁过她了。只要关芸娘不是真想跟家人闹翻,她应该还是知道要怎么做的。 关氏的“头七”过去,没几天就到了关老爷子出殡的日子。 秦含真经过数日休养,精神头已经好了许多,脸上的血色也多了些。这一次因为是提前一天进城,所以还有时间让她休养,到了关家,也不至于病恹恹的,什么事都做不成。 虎伯与虎嬷嬷夫妻俩早早备好了马车,在车厢中铺了三四层厚褥子,又带上了所有能用得上的药和用具,预备秦含真路上再次晕车。不过,也许是她的身体状况有所好转,马车又走得比较慢的关系,她这回没有上次难受了,路上只吐了两回。到地方的时候,她还有力气牵着虎嬷嬷,自己踩着踏凳走下车去。 不过进了房间,上了炕后,她还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就是了。反正她还是小孩子,也没什么事要她做,无论她休息多长时间,都没有关系。 这次他们祖孙借住的是一位王翰林家的宅子。王翰林是县中世族子弟,秦老先生的学生,如今在京城做官。他的宅子分前后两进,足有二十多间屋子,十分宽敞。秦老先生带着孙女、仆人们住在前院,后院是主人家的内宅,即使眼下主人都不在,他们也不打算惊动。 秦老先生守礼,带着孙女住进了王翰林的书房。这里地方大,用隔扇分成了三间,正中是厅,左次间是书房,右次间盘了大炕。秦老先生打算自己睡左次间,特地问王家借了张小榻,叫虎嬷嬷带了孙女住在右次间的大炕上,虎伯就在中间的小厅里打地铺。胡大、胡二兄弟借住王家门房,如此倒也不算挤。 跟随秦家人一道进城的学生王复林见老师一家安顿妥当,就告辞而去了。他这次跟着进城,是打算回家里看看父母的。等秦老先生一行回家,他才会再次跟着离开。 秦含真本以为这一晚就这么平静度过,所以吃过晚饭,就早早洗漱了,准备早点睡觉,只是怕消化不好,才在炕上打量人家的书本,犹豫着是不是要拿一本看看。没想到,这时候居然有人来拜访秦老先生了。就连秦老先生自己,都觉得非常意外。 客人有两位,一位是吴少英,另一位,却是县衙的主簿齐大人。他们悄然来到王翰林的宅子,十分低调,似乎并不想惊动太多人。 第二十一章 相告 秦老先生很意外。齐主簿跟秦家向来没什么往来,吴少英明天就能见到了,他们为什么要连夜前来拜访? 虽然心中疑惑,他还是将两位客人迎进了书房。正中的小厅正好可以做个迎客的地方。 秦含真在里间听闻,隔着隔扇偷看了两眼,心里有些好奇。她回头看看虎嬷嬷,虎嬷嬷正无声而迅速地给她穿上外衣,免得让客人见了失礼。她心里也很好奇,悄悄摸了摸自己的袖袋,那用帕子包裹的金簪还在那里。 上回去关家吊唁时,人来人往的,她没能找机会跟吴少英说话。 大奶奶关氏“头七”时,同样有许多人在场,吴少英逗留的时间不长,她还是没找到机会。 不知道今晚上,能不能…… 客人落座后,虎伯送上了茶水就退了下去。吴少英先开了口:“老师,今夜学生与齐主簿结伴前来,是有一件要事要禀报老师,因涉及内眷,有些不好开口。学生也被卷入当中,因此要避个嫌,就让齐主簿向您解说明白。您听了之后,还请不要生气,此事或许有些内情。” 他选择了开门见山的开场白。 秦老先生面露疑惑,转头看向齐主簿:“是什么事?” 齐主簿深吸一口气,微笑道:“老先生,这事儿要从拙荆与小女偶然遇上的一个人说起……” 齐主簿是个非常细致的人,平时他在县衙里,就是负责辅佐县令处理些琐碎的事务,因此说话时习惯了面面俱到,用俗话说,就是有些啰嗦。不过,也拜他啰嗦所致,秦老先生,以及隔扇里头的秦含真与虎嬷嬷,都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齐主簿娘子初来米脂县半年,跟其他官眷都不是很熟,性格方面可能也不大合得来,平日里的消遣,除了做做针线,教导儿女读书,也就是叫外头的卖花婆子到家里聊天,顺便买些针头线脑。前些日子,县中来了一个新的卖花婆子,据说十分能说会道,还能讲外头繁华大城的见闻,很受县衙后衙的女眷们欢迎。齐主簿娘子听说,就把她叫到了家里。 这卖花婆子果然见多识广,知道许多大城镇里的事物,而且绝不是道听途说,明显是亲身见识过的。齐主簿娘子听她讲了一回,就觉得有意思,隔天又叫了她去。这一回,那婆子就开始讲些街头巷尾的小道消息,东家长,西家短的,也有些不大见得人的勾当。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她提到,秦老先生的长媳关氏,跟其娘家表弟吴少英,素有私情,早在八年前关氏未嫁进秦家时,就已经不清不楚了。只是关氏嫁进了秦家,吴少英去了西安府学读书,两人才断了来往。不料今年秦家老大阵亡,吴少英做了监生后回乡,两人重遇,又恋奸情热起来…… 秦老先生听到这里,脸色都已经变了。他迅速看向吴少英,吴少英却一脸平静:“老师先别生气,齐主簿只是转述那卖花婆子的话,并未更改一字。您听下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秦老先生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他不清楚吴少英与齐主簿今夜上门说起这种事,到底有什么原因,但他信得过自家长媳的为人,也认为他所看重的学生绝不会是个品行不端的登徒子。他确实应该耐心些,听完整个故事再说也不迟。 秦含真在里间已经听得呆住了,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吴表舅会拉上外人齐主簿来讲这种事,八成是查到了什么,所以来找祖父摊牌了。只要证据确凿,倒是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只要他与关氏是清清白白的,摊开来讲反而比遮遮掩掩的强。那背后陷害的人想要再下黑手,也不能奏效了。 而虎嬷嬷,这时候已经拽紧了袖子,也完全呆住了。 齐主簿见秦老先生平静下来,暗暗松了口气。其实他并不想要这么直白地说出整件事的,但吴少英却让他一定要这么做。他虽然不大明白,但想来吴少英不可能往自己身上泼脏水,他只能咬着牙关继续下去了。 齐主簿娘子听了那婆子的话,立刻脸色大变,把人赶出去了。因为齐主簿提过,要把六岁的儿子送去秦老先生那里求学,她急切地想知道这件事是不是真的。如果秦家媳妇当真与人私通,让人知道的话,秦家就颜面扫地了。她绝不会让儿子沾上这样的先生。 她想起女儿与关氏的妹妹关芸娘交好,就叫了女儿去问。齐姑娘对此并不清楚,却曾听关芸娘提过,后者想嫁给表哥吴少英,吴少英却坚决不同意,关芸娘疑心他是另有心上人,怀疑过很多对象,与她年纪相仿又曾来过关家的女孩儿都被她怀疑过,后来发现吴少英对这些女孩儿也只是平平,就转而怀疑起了亲姐姐关氏。因为吴少英对这个表姐,明显要比对她热络许多…… 齐主簿娘子不知这种话信不信得过,就趁着关家办丧事的机会,让女儿去问关芸娘,可惜没能问出个答案来。回到家,她跟齐主簿一说,齐主簿立刻就觉得那卖花婆子可疑。因为关氏与吴少英平日见面机会不多,县中从来没有过他们之间的流言,怎么一个外地来的卖花婆子倒知道了? 秦老先生是县中大儒,关老夫子也是有名的教书先生,两家在米脂县里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教过的学生不知凡几,连县衙中都有子弟曾向秦老先生求教过。那卖花婆子在官眷面前说人家的丑闻,就不怕惹祸上身?而她又是外地来的,既然见识过繁华,为什么要到米脂县来谋生?绥德城难道不比米脂更繁华?说不定……她是有意为之! 齐主簿立刻命衙役搜寻那卖花婆子的行踪,发现她是十来天前出现的,住在客栈里,每日就提了货篮出入县中士绅人家,也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万一她对每户人家都说了关氏与吴少英的谣言,那可就影响大了! 齐主簿将卖花婆子捉回县衙,又通知了当事人吴少英,两人合力审讯。经过连夜审问,已经探明了,这婆子是被人收买了来的,她行李里有二十两雪花纹银,都是一锭一锭的官银,绝不是她这样的人随便能得来的。她的任务就是要在县中士绅人家传播关氏与吴少英有染的谣言。不过她也知道,要是一见面就跟人提,肯定会惹人怀疑,所以,只有第二次叫她上门的人家,她才会把这件事说出来。 至今为止,连齐主簿娘子在内,她只在四户人家里提过绯闻。不过,似乎这四户人家,都不曾向外透露只字片语,听过就算了。有两家的主母还一听她的话,就把她赶出门去。另外两家虽然不说什么,照样给了赏钱,却没有再叫她上门。 秦老先生听到这里,就问齐主簿:“可知道是哪些人家?” 齐主簿微笑道:“先生也别问了,都是县中有头有脸的士绅之家,几乎都有子弟曾向您求学。他们敬重您的为人,怎会把您家里的谣言向外传播?只是这种事到底不好向您提起,府上大奶奶又已经过世。不管怎样,都不该玷污了逝者的清誉。” 吴少英对秦老先生道:“弄清楚事情起因后,学生会与齐主簿一同,逐一上门拜访这些人家,向他们说明原委,绝不会让他们误会表姐的贞节。” 秦老先生严肃地问他:“到底是谁指使这婆子胡言乱语?!” 吴少英叹了口气:“这里头或许也有学生的一点责任。关家表妹向父母提过,欲嫁学生为妻,学生的姨父姨母也有意亲上加亲,只是学生素来将表妹视作亲妹一般,从小看着她长大,如何能娶她为妻?便婉拒了。表妹误会学生另有心仪之人,就胡乱猜测,其实只是胡思乱想罢了。学生小时候刚到姨母家来时,因表妹刚出生不久,表兄又要读书,姨母不得清闲,是表姐照顾学生的衣食起居。学生对表姐素来敬重,素来视作亲姐一般,断没有私情可言。表姐也将学生当成是幼弟,从无逾距之处。那编造谣言之人,也不知为何如此卑劣,竟拿学生与表姐之间的情份做文章。学生绝不会饶了那人!” 秦老先生看着他,沉默片刻,又转向齐主簿:“那婆子可曾招认是谁指使的她?”他留意到了,吴少英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转而提起了关芸娘。难道是关芸娘收买的卖花婆子?不可能,关家没有这个财力,还禁止女儿与外人接触很久了。 齐主簿也叹了口气,有些为难地道:“这个……她也不清楚对方姓名,只知道是个大户人家里做事的仆妇,穿戴得很好,见多识广,那些繁华大城里的见闻,都是那仆妇教给她的,好让她能迅速讨得县里那些太太奶奶们的欢心。再有就是,那仆妇说话用的是临县那边的口音,拙荆就是临县人士,家中仆妇也持临县口音。那婆子说,听着就跟我家仆妇的口音差不离。” 秦老先生道:“自然不会是府上的仆妇,否则主簿大人也不必将事情告知少英了。而米脂县里,与临县相关的大户人家,家中仆妇曾去过繁华的大城,还要与我那薄命的长媳或者少英有恩怨……”他脑中已经有了一个答案。 齐主簿向秦老先生作了个揖:“先生,此事关系到您府上女眷的清誉,我觉得还是不要让太多人知道的好。那卖花婆子,如今就在县衙女牢中,单独看管。先生若想询问,我就命人将她送到府上去。不知您意下如何?” 秦老先生也知道,齐主簿已经猜到真正在幕后指使的是谁了。秦家的媳妇陷害秦家的媳妇,这简直就是个笑话!而且这笑话,已经闹到县中不少人家那里去了。若是他不严加处置,将事情弄得清楚明白,那些学生会怎么看待他?他又有什么脸面继续教书育人?! 秦老先生咬着牙,起身大礼谢过齐主簿。如果这回不是齐主簿夫妻警醒,说不定等住在城外的秦家听到流言时,事情已经合县皆知了。谁又能担保,县中人家个个都如那四家人一般厚道呢? 第二十二章 证人 齐主簿把该说的话都说完,就先一步起身告辞了。他这回卖了两个大大的人情,成功结交了县中德高望重的大儒秦老先生,以及与绥德知州相交莫逆的吴少英,心满意足。 交好了秦老先生,这米脂县内就不会有人寻他麻烦,还与秦家门生都拉上了关系,今后儿子求学交友都方便多了。 交好了吴少英,米脂县在绥德州辖下,绥德知州正是他的顶头上司,更别说吴少英在国子监多年,想必也结识了不少出身国子监的官员。有他牵线,今后还用得着担心官场人脉么? 果然做好人,是有好报的。 齐主簿面带微笑,捻着胡子,施施然离开了王家宅子。 吴少英没有跟他一同离开,因为接下来就要谈到家务事了。他还有别的事需要跟秦老先生说清楚。 他劝秦老先生:“老师与学生想必都想到了同一个人,只是若没有证据,倒不好给她定罪。” 秦老先生沉着脸道:“把那卖花婆子押回家里,叫她一个个认人,总有认出来的时候!”对了,二儿媳的娘家兄长在县城里还租了个小院暂住,虽然他此刻送梓哥儿姐弟俩回大同去了,但必然也留了人手看房子。那些仆人也不能漏过去。因为相比住在秦家大宅里的二房仆人,这些人出入办事更方便。 吴少英淡淡一笑:“光靠一个人证,只怕还有不足。不瞒老师,学生其实还找到了另一名证人,只是方才齐主簿在,不好让他知晓。” 秦老先生怔了怔,有些意外:“是什么人?” 吴少英道:“老师一看便知。”他起身走到门边,扬声说:“带人进来。”只见一名四十岁上下身着粗蓝布衣的高壮汉子扯着一个女子进了前院,一路带到了书房门外。 那女子身上还披着黑色的斗篷,天黑灯暗,秦老先生乍一看,没认出是谁,正在疑惑,便看到那女子跌跌撞撞地扑进屋内,哭着跪伏在地:“老爷!老爷救我!” 居然是翠儿! 秦含真在里间大吃一惊,虎嬷嬷也是意外万分。翠儿被撵出秦家后,听说他们一家三口的日子都过得不太好,村里的人议论纷纷,都在说他们家的坏话。翠儿父母商量过后,就带着女儿去邻县投亲了,走得很匆忙,家里的房屋也没变卖,只带走了衣服细软。村里的人都说翠儿定是从秦家偷了很多值钱的东西,早早变卖成了银子藏起来,生怕秦家发现后要回去,才带着父母逃走的,连家当都不要了。关氏“头七”那日,他们就走了,没人再听过他们的消息,怎的吴少英会把翠儿给找回来呢? 翠儿的黑斗篷在她哭泣伏倒的时候,已经脱落了大半,露出底下褴褛的破布衣裳来。她形容十分狼狈,脸上、手上都有许多伤痕,从她刚才扑进屋里的动作看,似乎腿上也有些行动不便,很有可能受了伤。 秦老先生震惊不已:“你怎会变得这般模样?!” 翠儿大哭着说:“我是被二奶奶骗了!她叫泰生嫂来找我,叫我带着爹娘先到外地住一阵子,等二奶奶回大同的时候,就会把我们一家捎上,这样二奶奶不必回禀太太,就能将我带走。我们一家也能跟她到大同享福。我真的没想到,二奶奶派来领路的人刚把我们带到偏僻的山路上,就亮出刀子要砍人了!我爹我娘带着我一路逃亡,还好遇上表舅爷的家人,才保住了性命。我爹摔断了腿,我娘背上挨了两刀,还不知能不能活呢!” 秦含真在里间已经目瞪口呆了。 秦老先生又惊又怒:“这话当真?!老二媳妇为什么要这样做?!” “是真的是真的!二奶奶她……”翠儿犹豫了一下,看向吴少英。 吴少英淡淡地说:“你只管将你知道的事说出来,老师自会为你做主。” 翠儿呜咽一声,颤抖着声音道:“二奶奶……二奶奶怨恨大奶奶总是揪着章姐儿推桑姐儿下坡的事不放。太太还提过,二奶奶偏心女儿,为人又刻薄,怕她把梓哥儿给教坏了。如今大爷没了,只留下一个闺女,断了香火,不如把梓哥儿过继给大奶奶,算是大爷的儿子。二爷横竖还年轻,总会再生儿子的。就当作是二房害了长房的女儿,赔一个儿子回去。二奶奶说,她绝不会把儿子给了大奶奶,又怕大奶奶不依不饶,真个害了章姐儿,所以……要坏了大奶奶的名声。二奶奶说,只要大奶奶被赶出秦家,长房没了人,也就没人能逼她过继儿子,舍弃女儿了。” 秦老先生冷笑:“就为了这个,她派人在县城四处传播谣言?!” 翠儿眼神飘了一下:“不……不是,谣言的事,是在大奶奶死了之后,二奶奶才吩咐下去的。先前……二奶奶安排的是别的……” 秦老先生厉声喝道:“那还不快从实招来?!” 翠儿抖了一下,害怕地伏下身去,支支唔唔地不敢多说。 秦含真在里间听得糊涂,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翠儿怎么又不讲了呢?难道有什么更为难的地方? 这时候,吴少英主动开了口:“老师莫急,这事儿学生也知道一些。这丫头是因为贪图小利,被府上二奶奶收买背主,因此不敢老实招认罢了。待学生为您一一道来。您还记得……在师兄百日祭前两日,学生曾奉姨母之命,前往老师府上询问祭礼安排么?” 秦老先生记得有这么回事,里间的虎嬷嬷也记得。秦平的百日祭,关家身为岳家,依礼也该出席,所以要提前两天问明白具体的安排,好确定出发的时间。这种事儿本来应该是关大舅来办的,不知为何,关家人竟没来,反而是表亲吴少英孤身骑马来了。他还给表外甥女秦含真带来了一些药材,希望能给她带来一些帮助。 吴少英道:“那日学生看完了桑姐儿,就去与王复林、于承枝两位师弟说了一会儿话,不料天忽然下起大雨来。进县城的大路都是土路,淋了雨更加泥泞难行,老师就留学生在府上借宿一晚。” 秦老先生素来有收留清贫学子在家中住下的习惯,后来因秦家大宅在城外,来往不遍,就连家境还过得去的学生,也有住在秦家的例子了。秦家下院的学堂后头,有个跨院,里头四间窑洞,地方都还算宽敞,盘了大炕,一间也能住个三四人。 秦家这几个月办丧事,秦老先生无心教学,大部分学生都散去了,只留下二三人,有的是因为家远又清贫,有的却是想要为师长尽一份孝心。这点人住四间窑洞,自然是有富余的,吴少英借宿当晚,便独占一间。 那天夜里,天黑不久,翠儿就前去寻吴少英,言明大奶奶关氏有请。吴少英虽然不解,但因为那时候还不算太晚,关氏又是他嫡亲的表姐,素来亲厚,便跟着翠儿去了中院。 中院地方不大,有外书房、客房还有茶房等在,其实就是平日有人来的时候,秦老先生待客的地方。不过当时秦家几乎处于闭门谢客的状态,很少有人去中院。关氏让翠儿请吴少英去见面的地方,正是中院的书房。 关氏没多久就到了,先是跟吴少英说了些家常,讲讲两人小时候的情份,接着就跟吴少英说,她与妯娌不睦,二房何氏刻薄,女儿又伤重,身上没有子嗣,怕今后日子难过。她听说表弟快要补官了,如果能有个一官半职,也算是娘家的助力,对上有二叔秦安撑腰的何氏,也能有点底气。她将亲生女儿与娘家父母一道托付给了表弟,求他将来多多照应他们…… 秦老先生听到这里,打断了吴少英的话:“这是何故?大儿媳跟你说这些,莫非……” 吴少英眼中闪过一丝伤痛,含泪点了点头:“可恨学生当时懵然不知,还以为表姐真是被何氏逼迫,希望能从娘家弟弟那里得些助力。学生当时答应了表姐,一定会护着桑姐儿,护着关家姨父、姨母,哪里想到……表姐其实当时就有了轻生之念,私下将学生请去说话,就是为了托孤啊!” 秦老先生闭了闭眼,心中一阵难过。他真的不知道……真的没看出来。直到大儿媳自尽的前一日,她看上去还是行止如常,半点没露出异样。哪里想到,她其实早有死志呢?如果他能早一点察觉…… 吴少英低头拭了拭泪,又继续哽咽着说:“学生与表姐说完话,也就离开了,并不知道后头如何。直到……昨日见了翠儿这丫头,才知道还有后续!何氏那贱人,竟然……竟然以此为把柄,在表姐面前诬陷她夜间私会外男!” 秦老先生一惊,看向翠儿。 翠儿抖了抖,迅速看了吴少英一眼,才哭丧着脸说:“我不是有意的!二奶奶吩咐我时时留意大奶奶的动静,怕大奶奶去找太太谈过继的事。我见大奶奶跟表舅爷见面,不知道有什么不对,就告诉了二奶奶。二奶奶叫我去偷了大奶奶的贴身衣服和首饰,在上头做了些手脚,就拿着东西去跟大奶奶说,她夜里跟外男私会,那些贴身衣物和首饰就是捉奸的证据,若是大奶奶不照着她的意思做,就把她的丑事传出去……” 秦老先生猛然站起了身:“你说什么?!” 里间的虎嬷嬷飞快地抓住了袖中的金簪。 第二十三章 侯爷 秦含真睁大了一双眼,听着外间翠儿的话,呼吸不由得加促起来。 原来……何氏还做了这样的事!所以关氏在临终前,才会那么的恨何氏,一再叫她不要相信何氏。谁会不恨这种狠毒的人?! 外间,秦老先生已经气得满脸涨红,说话都有些气不顺了:“所以……所以大媳妇是被二媳妇她……设计陷害而死的么?!而你就是帮凶?!” 翠儿缩了缩脖子,怯怯地看了吴少英一眼。 吴少英面无表情地说:“后来如何了?你继续说吧。说得越多,越能弥补你犯下的大罪!别忘了,你虽是帮凶,那主犯还在逍遥法外呢。” 翠儿眼中迸射出仇恨的目光,咬咬牙,接着道:“大奶奶当时……非常气愤,问二奶奶到底想怎么样。二奶奶说……只要她在大爷百日祭过后,主动向老爷太太提出要改嫁,那二奶奶就不会把她的丑事说出去。二奶奶还说,本来是打算给大奶奶另找一户人家的,想不到大奶奶自个儿先挑中了表舅爷。既如此,也只好成全他们了。等大奶奶做了吴家妇,可不要再来寻她晦气才好,否则那些证物,二奶奶还是要交出去的。” 秦老先生怒极反笑:“她还给嫂子寻了再嫁的人家?倒真是闲得很哪?!” 翠儿偷偷看了吴少英一眼,才小声说:“其实二奶奶早在送走章姐儿和梓哥儿的时候,就已经替大奶奶寻好了下家,打算要诬陷她与外男私通的。当时家里的外男,就只有老爷的三个学生。二奶奶说,王少爷家是县城大户,还有个哥哥是翰林,而于少爷家里又家大业大的,如果叫大奶奶嫁给他们任何一个,岂不是便宜了她?只有胡少爷,家里最穷,几乎连件好点儿的衣服都没有,又没有功名,要是他娶了大奶奶,老爷也不会再让他留下来读书了,他连秀才都没法考,将来肯定混得最惨。大奶奶要是嫁给他,将来想要找二奶奶报仇,都没法了。二奶奶就总是打发金环去给胡少爷送东西,好让他以为金环对他有意。这样金环在给他的东西里头夹带上大奶奶的物件,正好可以栽赃……” 秦老先生冷笑连连:“胡昆可不是这种人,一个丫头,无缘无故给他送东西,他绝不会接受,反而还会斥责丫头违礼。你们二奶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然是碰壁了。” 翠儿缩着脖子说:“是……金环头一回给胡少爷送东西,就被他赶出去了。要不是当时周围没人,就丢脸死了。二奶奶气得要命,但也拿他没办法,只好另找机会,没想到这时候表舅爷就去了见大奶奶……” 秦老先生盯着她:“二媳妇为何要逼大媳妇改嫁?” 翠儿咬咬唇:“这个……我听二奶奶说过,章姐儿把桑姐儿伤成这样,等桑姐儿死了,大奶奶再也没有了孩子,肯定要跟章姐儿拼命的。二奶奶一来是为了护着女儿,二来是怕大奶奶把梓哥儿抢走。还有……二奶奶听说表舅爷要做官了,怕二爷护不住自己,索性就让大奶奶嫁给表舅爷,他们做了奸夫淫|妇,自然没有底气骂她了……” 吴少英冷笑一声:“老师,听起来府上二奶奶一直有心结呢。她非逼着表姐在丧夫百日时改嫁,是知道自己丧夫不足一月便嫁入秦家,一辈子都要被人说闲话。若有表姐跟她做伴,她也就好受些了吧?只可惜她找错了人!我表姐早在她出言威逼前,就已有死志。就算她再三陷害,也改变不了什么,反而还会促使我表姐早日寻死,也省得再受她胁迫了!” 翠儿忙不迭地点头:“是啊,二奶奶见大奶奶上了吊,可惊讶了,又十分生气,私底下怪大奶奶让她白费了银子,又怕关家不肯放过她,所以就算明知道大奶奶死了,也要坏了她的名声。她说,反正都把人准备好了,不用一用,不就白花钱了吗?所以……” “她就打发那卖花婆子到县里散布谣言来了。”秦老先生冷笑着接上了她的话。 翠儿点头,又把脖子缩了回去:“我说的都是实话。我知道我错了,我昏了头,但我也是被泰生嫂子骗了。她给了我很多东西,还跟我说,大爷死了,老爷太太年纪也大了,大奶奶只有一个闺女,娘家又穷,将来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的。可二爷在大同做官,二奶奶愿意带我去大同享福,还答应把我许配给勇哥……”她咬了咬唇,“我就……就……” 秦老先生又是一声冷笑,淡淡地道:“你在秦家做了这么多年的事,却不曾学会做人的道理,也是秦家疏失之处。我不是官府,判不了你的罪,你且随我回家中,与你的二奶奶好好对质,只要把事情说清楚了,我就不会打你,只是你与你的家人也不要再待在村中了,日后好自为之吧。” 翠儿顿时激动不已,拼命磕头:“是是是,谢老爷恩典,谢老爷恩典!” 里间,虎嬷嬷低声骂了一句:“便宜了这小蹄子!”却又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翠儿是佃农之女,并非秦家奴婢,秦家掌控不了她的生死。秦老先生素来是个正派人,自然不会行私刑。可就这样饶了翠儿,虎嬷嬷心里却憋闷至极,脸气得通红。 秦含真看着她的表情,忽然反应过来。张妈曾经说过,虎伯与虎嬷嬷只有一个儿子,就叫虎勇。翠儿嘴里的“勇哥”,其实指的就是他吧?翠儿这么个品格低下的丫头,居然敢肖想虎嬷嬷的独子,也难怪她会生气了。 吴少英命人将翠儿带了出去,重新坐回先前的位子,看着秦老先生,忽然眼圈儿一红,哽咽道:“老师,这事儿是学生疏忽。若不是学生行事鲁莽大意,也许表姐就不会……” 秦老先生缓缓摇头:“她既已有死志,即使你发现了端倪,也未必能劝下她。反倒是我这个做公公的,责任更大些。若我不是沉溺于丧子之痛中,忽略了家中诸事,又怎会让何氏有机会陷害长嫂?如此毒妇,实在不配为我秦家妇。” 他抬头看向吴少英:“等此事了结,我与你同去那几户听说过流言的人家,解释原委,就不必齐主簿出面了。” 吴少英问他:“老师要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么?何氏狠毒,叫世人知道她的真面目也是好事,只是怕二师兄受委屈,更何况又还有老师的孙儿孙女……” 秦老先生轻轻一笑:“自然不能藏着掖着。说实话,也许会一时丢个脸。但将真相掩藏起来,只为了活人的脸面,又怎对得起无辜死去的大儿媳,怎对得起我自幼习读的圣人诗书,做人道理?” 吴少英默默点头:“学生明白了。”接着又道,“关家表妹妄言之事,只怕已经有不少人有所耳闻了。老师明日前去关家,要不要向她询问真相,也好一解心中疑惑呢?” 秦老先生摆摆手:“不必了。事情已经清清楚楚,小女孩儿胡闹,何必与她一般见识?” 吴少英道:“就怕有人听信谣言,反而对表姐清誉有所损伤。” 秦老先生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叹道:“你也不必愧疚太过。此事原与你不相干,你也只是做了池鱼而已。” 吴少英苦笑:“终究是我连累了表姐。” 秦老先生摇头:“与你不相干,是他人心存恶念。” 这件事就这样有了定论。吴少英看起来已经非常憔悴了,却也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夜已深了,他恭敬告辞而去,与秦老先生约好明日再见。虽然他也许早就知道秦含真正在里间,却并没有跟她见一面,也没有多说什么。 秦含真爬到窗边,打开一丝窗缝往外看,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心中还在想:今晚她所听到的一切,就是当日的真相吗?吴少英会及时救下翠儿,是不是因为她去关家的那一天,向他通风报信的缘故? 虎嬷嬷坐在炕边,掏出那根金簪,想了想,还是走了出去,将金簪放到秦老先生手边的八仙桌上:“老爷,这是翠儿被撵出去那日,我在她屋里搜到的东西。这金簪原是一对的,是大奶奶的遗物,只是端午过后就没再戴过了。翠儿偷走了一根,似乎还有人在簪身上刻了一个‘英’字。若不是字迹太新,簪身又明显比另一支鲜亮,只怕太太真的会信了这簪上的字是大奶奶或者表舅爷让人刻上去的了。太太吩咐我,寻机会私下问一声表舅爷,如今却是不必了。这应该就是翠儿口里说的,二奶奶让她偷了大奶奶的衣裳和首饰,做了手脚后,硬说是大奶奶通奸的证据。幸好老天有眼,让二奶奶与翠儿窝里斗,狗咬狗,才还了大奶奶清白。” 秦老先生低头看了看金簪,长叹一声:“把东西收好吧,改日寻个银楼,将字迹去了,还给桑姐儿收起来。” “是。”虎嬷嬷遵命,将金簪重新收起。 秦含真在里间有些待不住了,她爬下炕,跑了出去,抱着秦老先生的大腿问:“祖父,你会惩罚二婶吗?我娘总不能白死了吧?还有翠儿,她明明是帮凶,难道真要就这样放过她?” 秦老先生还未回答,站在门边的虎伯就先开口了:“是啊,老爷。二奶奶这样的人,怎么配做秦家的媳妇?老侯爷和老夫人知道了,一定要气得从坟里跳出来!这回就算二爷再糊涂,你都不能答应了!” 秦含真眉头一挑,虎伯刚说什么来着?“老侯爷”? 第二十四章 追问 秦老先生没有说话,虎嬷嬷先一步开口责怪虎伯了:“你又发什么疯?桑姐儿还在这里呢,你说话也没个计较。” 虎伯笑笑,拍了拍袖子上似乎并不存在的灰尘:“这有什么?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老爷只是不想张扬,可没有为了不张扬,就由得恶妇在家里横行的道理。依我说,老爷就该把二爷召回来,与他说明白了。咱们这样的人家,素来就有规矩,二奶奶进门就不合规矩,进门后就更是没干过什么好事。就算是看在哥儿面上,不与她计较,也没有一再纵容的道理,否则就是给祖宗脸上摸黑了。” 他走近秦老先生,郑重相劝:“老爷,不是墨虎不知分寸,擅自非议主人家的事。论理,这一回二爷也着实过分了。他同胞亲哥哥没了,他自个儿不回来奔丧,只打发老婆孩子回来就算了。二奶奶在家里闹出了人命,老爷遣勇哥送信去知会他,他但凡是个懂事孝顺的,就该赶紧回来向老爷、太太赔罪,给大爷、大奶奶磕头才是。可他到现在还没动静,这算什么?难不成他真要为了一个女人,连父母兄嫂都不顾了?” 虎嬷嬷忙道:“勇哥儿去送信,也就走了大半月,兴许二爷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只是还没到家而已。你就别在这里添乱了。老爷自有主意。” 虎伯笑笑:“老爷自然有主意,我只是怕老爷心软罢了。” 他走到秦含真身边,伸手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笑道:“姐儿别担心,老爷会给你做主的。那翠儿丫头是佃农之女,不是咱们家的奴婢,咱们家没法杀了她,也卖不了她,打人又要将她留在家里养伤,免得她有个好歹,坏了秦家名声,而骂人又不痛不痒的,有什么用?留着她反而碍眼。但姐儿也别以为,放了她,她就真能好过了。她家里原来极穷,是靠着佃了秦家的地来种,女儿又在秦家做丫头,才攒了点家业。如今她一家都不再是咱们家的佃农了,偷走的财物也都还了回去。等她一家回到村里,必定会被村民鄙视,难以容身,谋生都成了问题,他们的日子定会越过越糟,外人却只会说我们老爷仁慈。” 秦含真连忙问:“那要是翠儿一家不住村里了呢?”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那就太便宜翠儿了。 虎伯嘲讽地笑笑:“他们哪里有那个银子?我说了,翠儿这样的名声,他家的屋子和物件都不会有人买的,也不会有人雇他一家三口去做活。若是抛下家业,到别处去谋生,没路费,官府也不会给路引,他们也走不远。米脂县里,我们老爷德高望重,人人敬仰。若叫人知道他家的女儿是在我们家里犯了过错,才被撵走的,他们不管去了哪儿,都没有容身之处!” 秦含真恍然大悟,忽然觉得这种钝刀子割肉的报仇方式,还是挺解恨的。翠儿连同她的父母,将来都不会有好日子过了,曾经享过福,失去后才会越发显得过去幸福日子的可贵。他们一辈子都会沉浸在悔恨当中,说不定一家人之间也会生隙呢。秦含真现在想想,倒觉得翠儿一家不能搬走,只能留在村子里生活,反而是好事了。秦家人看着仇人在眼皮子底下受苦受罪,周围人还对秦家只有夸奖,可比一顿板子打下去,只有一时痛快强得多。让翠儿也尝到关氏曾经感受到的绝望,大概才是她应该得到的最佳惩罚吧? 秦含真不再关注翠儿了,以后她随时都可以打听到翠儿一家的凄凉下场,现在她比较关注另一个问题:“祖父,您真的会惩罚二婶吗?梓哥儿是她生的,二叔又那么喜欢她……” 秦老先生笑笑,摸摸她的头:“祖父心里有数,你只管放心。”却不肯说更多的了。 秦含真咬咬唇,心里清楚不该再追问下去了,反正惹得祖父不高兴,分分钟便宜了仇人。她现在还是要装个乖巧的。想了想,她决定另寻一个话题:“祖父,虎伯刚才说的老侯爷和老夫人是谁呀?” 秦老先生笑了,捏捏孙女的小鼻子:“大晚上的倒精神。因有客来,耽搁了这半日,你还不困么?明儿还要早起去给你外祖父上香呢。快去睡!”说罢给虎嬷嬷使了个眼色,虎嬷嬷便伸手拉秦含真走了:“姐儿,快睡吧,老爷也要歇息了。” 又是这样轻飘飘地把她给打发了! 秦含真心中忿忿,却只能装作乖巧的模样回到了里间,还有些不死心地回头看向秦老先生,见他脸上笑容消失殆尽,表情十分严肃。 虎伯走近了他,轻声问:“老爷?” 秦老先生抬头对他对视一眼:“睡吧,这里是别人家的宅子,有话等回到家里再说。”虎伯就明白了,作了个揖,便转身去关门,给秦老先生整理小榻,再替自己打地铺。 大家似乎都很快就睡下了,除了外间小厅留下了一盏灯,四周都是漆黑一片。 秦含真与虎嬷嬷一起睡,她借着窗口射进来的月色,打量着后者的脸,知道她也没睡着,便小声问她:“嬷嬷,老侯爷和老夫人到底是谁呀?” 虎嬷嬷睁开眼,无奈地看了看她,小声回答:“还不睡?当心明儿起不来。” 秦含真穿过来这么久了,跟这些身边人也算混熟了,胆子大了一些,便摇着她的手臂撒娇:“嬷嬷,您要是知道就跟我说嘛,我不告诉别人。” 虎嬷嬷哑然失笑,轻轻拍了她几下,才说:“这有什么?家里虽很少提起,但老侯爷和老夫人的牌位,除夕祭祖的时候,你也是见过的。你年年都要磕头,怎么不知道你磕的是谁?” 秦含真眨眨眼,如果说是祭祖时的牌位,自然是秦家的老祖宗了。她声音又压得小了些:“是祖父的父母吗?还是祖父母?” “是老爷的父母。”虎嬷嬷打了个哈欠,又轻拍了秦含真几下,“好啦,快睡吧。嬷嬷也困了。” 秦含真得到了答案,很想继续追问下去,但看到虎嬷嬷闭上了眼睛,只好闭了嘴,将心头的疑惑压了下去。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天才亮。秦含真一晚上没睡好,眼皮耷拉,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倒是病容更明显了。 关家宅子离王家的小院不远。他们祖孙带着几个仆人,并不用坐车,直接步行过去就可以了。沿路仍旧有人向秦老先生问好,秦含真被虎嬷嬷抱在怀里,因为病容太明显了,还有不少大妈大婶一脸担心地问虎嬷嬷:“姐儿病了这么久,还没好么?伤口已经没事了吧?”虎嬷嬷一路微笑以对,不愿多说,只含糊地回答:“比先前已好了许多,但还要多多休养。” 等来到关家所在的那条街,关心询问的街坊邻居就更多了,而且大部分都是知道一点内情的人,感叹连连:“姐儿真是福大命大,一定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 “秦二奶奶前头带来的那个女儿,小小年纪怎么就那样歹毒呢?” “就是,她又不是秦家的闺女。秦家人厚道,才会好心抚养她,她怎么有脸去推恩人的侄女?!” 秦含真听得忍不住挑眉,原来不利于何氏母女的传言,已经在县城里流传开来了。上回来的时候,明明还没有这些声音。 不等她多想,关家就到了。 关家老爷子今日出殡,吉时虽然还未到,但家里前院已经挤满了许多人,有关家的族人、亲友或是街坊邻居,也有受雇前来执礼的相公、苦力等等。关大舅带了两位族中长辈来迎,秦老先生客客气气地见了礼,便从虎嬷嬷手中抱过孙女,在关大舅的引领下,前往灵堂了。 灵堂就在前院正房,到处都布置着白色和深蓝色的布幡,左右屋都有和尚在念经,放在灵堂正中的棺材也是一看就很有档次的那种。秦含真想起在家里听说过的,关老爷子的丧礼,吴少英出钱出人,十分大方,看来果然不是假话。 她在秦老先生的指引下,给关老爷子磕了头,上了香,便叫虎嬷嬷抱到后院去了。关老太太仍旧住在西厢北屋,没有挪回正房。秦含真被直接送到了她面前,她就一把抱过外孙女,又心肝儿肉地叫起来。 今日陪在关老太太身边的,都是本家的女眷,或是出嫁了的大小姑子们。令人惊讶的是,关芸娘今儿也出现了! 她穿着一身麻白布衫裙,梳着简单的斜髻,插了朵白色的绢花,未施粉黛,素着一张黄黄的小脸,精神倒是不错,端坐在炕屋,细声细气地跟长辈们说话,半点看不出先前那任性妄为的模样。 虎嬷嬷进门瞧见了关芸娘,面上也露出一丝惊讶,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客客气气地向关老太太行礼,代替女主人牛氏向她道恼,解释牛氏因为重病卧床,仍旧未能前来祭拜亲家,又说了一下秦含真的病况,虽然已经好了许多,但身体依然还很虚弱,昨儿来的路上又晕车了。 关老太太一看外孙女的脸色,就知道她不舒服,嘴里只有怜爱的,绝不会责怪,还一再说虎嬷嬷:“孩子病得厉害,就不要勉强带她来了。若是折腾得她又病了,老头子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心。” 虎嬷嬷淡笑道:“亲家太太疼爱外孙女的心,我们老爷、太太也是明白的,只是礼数如此,怎能不守呢?” 关老太太叹气:“你们家就是太守礼了。”她瞥了小女儿一眼,“芸娘,带桑姐儿到你屋里歇歇吧。这边人多,别熏坏了她。” 关芸娘温温柔柔地应了一声,亲自来抱秦含真,虎嬷嬷抢先一步:“我来吧,不劳烦二姑娘了。”关芸娘也不坚持,领着她们去了南屋。 才进门,关芸娘就放下帘子,哭丧着脸向虎嬷嬷行礼:“那天我昏了头,在嬷嬷面前失礼了,嬷嬷不要见怪。我给你赔罪!”说着就要蹲下身去。 虎嬷嬷手上还抱着秦含真呢,没来得及阻止,顿时吓了一大跳。 第二十五章 调虎 秦含真微微用力拽了一下虎嬷嬷的袖子,后者很快就反应过来,避开了关芸娘这一礼。 她迅速将秦含真放到旁边的椅子上,回头对关芸娘皮笑肉不笑地说:“关二姑娘这是在做什么?我只是个下人,可受不起您的礼,快快请起吧。”却没有去扶对方的意思。 关芸娘低着头,抽抽答答地自个儿站直了,继续哭丧着脸说:“嬷嬷,我是真的知错了。那天你来的时候,我胡里胡涂地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实在是不应该。我今儿是真心要向你赔礼的,请你别再怪我了,亲家太太面前,也请你多多美言。我也不知道那天我是怎么了,居然在亲戚面前乱说话,我娘和哥哥嫂子都生气极了。如果你们不肯原谅我,他们说不定就不肯认我了。” 虎嬷嬷心里清楚她指的是什么,但那次随秦老先生祖孙来关家看望重病的关老先生时,关芸娘虽然态度不好,但并没有说太出格的话。真正出格的,是她与吴少英争吵的时候讲的。当时只有秦含真听见了,虎嬷嬷自己并不知情,还是回家后听秦含真提起才知晓。她心里恼怒关芸娘,当面却是不肯承认的,仍旧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关二姑娘这说得没头没尾的,我还真不知道您指的是什么。您为何要赔礼呢?” “嬷嬷不必推托,我都知道了。”关芸娘出人意料地坦承,“表哥告诉我了,说那天在屋子外头跟他吵架,叫嬷嬷听见了,你还告诉了亲家老爷、亲家太太。我不知道外头有人想要坏大姐和吴表哥的名声,正到处传谣言呢,就是心里不痛快,随口胡说的。要是我知道这些话会害了吴表哥,我一定不会乱讲!我娘和哥哥如今是真的恼了我,我自己也知道错了。” 她走近虎嬷嬷两步,郑重地再次行了个礼:“嬷嬷千万要替我向亲家太太分说明白,先前的事,真的是我不知轻重乱说话。大姐与吴表哥之间从来都是清清白白的,只是我……我已经十六岁了,还没找到人家,心里着急,见吴表哥人品出众,就倾心于他,谁知吴表哥婉拒了。我心里着恼,才会一时糊涂,乱说他有心上人。但凡是与他相识的女子,我都怀疑过了。因表哥回来后,去了秦家几回,明明是见恩师去的,我却硬要说他是去见大姐。他再三解说明白,我却还不依不饶,并不真的是怀疑什么,只是想逼他答应婚事罢了。” 秦含真和虎嬷嬷听着,不约而同地瞪大了双眼,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关芸娘。她这是自曝其短吗?就算真有这种想法,一般人也不会向人坦白吧? 关芸娘却好象半点不在意,依旧哽咽着道:“大姐没了之后,我又恼恨她忽然自寻短见,害得爹爹病倒,更害怕爹爹要是有个好歹,我要守上三年孝,就成老姑娘了,表哥却依然不肯答应婚事,将来我可能要嫁不出去的。我心里存了怨恨,就胡乱说大姐的坏话,但我真的不知道她也是被人害了!要是早知道别人是存心要害她,要坏她的名声,还要把吴表哥给牵连进去,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在人前乱说话的。嬷嬷你可千万要相信我,我这都是真心话啊!” 虎嬷嬷相信她说的是真心话,一般人也不会这么干脆地把污水往自个儿身上泼吧?除非说的都是真话。她心里更加恼恨,只是当面不好说什么,勉强笑笑:“关二姑娘的话,我都听明白了。待回去了,一定照实禀告我们老爷、太太。只是……姑娘以后可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关芸娘破涕为笑:“当然了,我绝不会再胡言乱语了。”她飞快地擦干了脸上的泪水,笑道,“你们坐,我去叫人给你们倒茶,想要什么,只管吩咐枣儿。如今家里的仆妇都是吴表哥的人,你们随意使唤就行了。”说罢就欢快地掀了帘子出去。 虎嬷嬷低头看了看秦含真,秦含真眨了眨眼:“小姨说的都是真的吗?”虎嬷嬷轻哼了一声:“她既然这么说了,自然就是真的。只是姐儿这位小姨实在不知礼数,姐儿以后少理会她!” 秦含真答应一声,拒绝了虎嬷嬷抱她上床休息,就这么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不一会儿,枣儿送了茶过来。虎嬷嬷透过门帘缝,瞧见关芸娘又回到了北屋,依旧斯斯文文地跟亲友长辈们说话。虎嬷嬷撇了撇嘴,也不再去理会。 枣儿离开后不久,又有一个仆妇过来了。虎嬷嬷认得她是丧礼初日见过的吴少英家仆,便迎了上去。这仆妇是给秦含真送孝服过来的,吴少英出资,关家为所有近亲准备了丧礼上的服饰,自然少不了外孙女桑姐儿那一份。 虎嬷嬷客气地接过孝服,低头一看,却觉得不对:“我们姐儿是关老爷子的外孙女,依礼需服小功,用的应该是稍微粗的熟麻布。这是粗熟麻布,应该是大功的服制,想来是拿错了关家哪位姑奶奶的衣裳吧?连大小尺寸都不一样。” 那仆妇低头一看,忙道:“是我拿错了。今儿人多忙乱,我又是头一回经这样的大事,分不清谁该穿什么衣裳,就出错了,实在是对不住。嬷嬷熟知规矩礼仪,不知能不能帮我掌掌眼?” 虎嬷嬷心想这大小尺寸完全不同的衣裳也能弄错,实在是荒唐,但听她说今日人多忙乱,想想她会忙昏了头也是合理的,也就不再指责了。今儿虽是关家办丧事,但关家是秦家姻亲,关大舅与吴少英又对桑姐儿好,虎嬷嬷不想他们因为人多忙乱,弄错了礼制,叫人笑话,便道:“你稍等一等,我跟姐儿说一句就随你走。” 她回头对秦含真道:“姐儿还是到床上去歇着吧?要不就去北屋坐着。我要出去一下,不放心姐儿一个人坐在这里。” 秦含真道:“嬷嬷只管去,这里是我姥姥家,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要是实在觉得困,我自己会去睡的,我又不是不能走路。” 虎嬷嬷想想也是,就放心离开了。 秦含真一个人坐着有些无聊,又不想去北屋那边听一群女人说话,只好开始玩手指了。这时候门帘忽然一掀,吴少英走了进来。 秦含真心中顿时明了,原来仆妇请走虎嬷嬷,是吴表舅在调虎离山哪! 吴少英冲秦含真笑了笑,走到她身边坐下:“怎么精神这样差?昨儿晚上没睡好?” 秦含真老实地点点头,小声问他:“表舅,昨晚上翠儿说的都是真的吗?” 吴少英目光一闪,微笑道:“自然是真的。怎么,你不信?” “那倒不是……”秦含真想了想,“我就是觉得,翠儿叙述的时候,流利又有条理,不大象她平时说话的语气……” 吴少英微笑道:“这也不奇怪,我已经审过她不止一回了,她已经记得很熟,自然说得流利。至于条理,想来是因为我审完她后,将事情从头到尾理过两回,说给她听,看有没有遗漏的缘故吧?” 这么说也是合理的,秦含真便说:“那就没问题了。接下来就是跟二婶对质了。”就怕对质对不上,或者何氏死不承认。 吴少英对此并不担心:“秦二奶奶自然不肯承认,她指使他人对翠儿一家下毒手,意图灭口,歹毒凶狠之处令人心惊,若真个承认了,老师说不定要将她送官的,连秦安兄也要受牵连,她绝不会承认。但这并不重要。反正老师和师母都已经知道真相了,自会对她进行惩罚。” 他没打算多谈这个话题,就态度温和地问秦含真:“你喜不喜欢你兄弟?就是你二叔家的梓哥儿。” 秦含真疑惑他为什么这么问:“我磕伤了头之后,很多事都不记得了,也记不起来梓哥儿是什么样的。不过我祖父、祖母都很喜欢他,我奶娘也没说过他坏话,反而说他挺可怜。因为二婶为了护着女儿,反要叫他出来顶包,承认是他伤了我。要知道他才三岁大呢!” 吴少英微微点头:“我也听你母亲说过,这孩子十分乖巧可人疼。”他看向秦含真,“若是老师与师母再跟你提过继梓哥儿的事,你记得一定要答应。” 秦含真惊讶:“为什么?我母亲在世时,好象是拒绝了的。” “此一时,彼一时也。”吴少英笑了笑,“难道你不想要个兄弟么?秦二奶奶在婆家也这么嚣张,不就是仗着她生了儿子?我看老师与师母未必忍受得了这个儿媳,只是一来,秦二爷护着妻子,二来,秦二奶奶又生有子嗣,所以老师与师母投鼠忌器罢了。如今秦二奶奶做得太过,秦二爷再想护着妻子,也不能违抗父母之命。那只要安排好梓哥儿的去处,老师与师母就再无顾忌了。” 秦含真顿了一顿,道:“象二婶这种母亲,对儿子又不大好,梓哥儿留在她身边,反而容易被她教坏了。我母亲喜欢这个侄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养成一个人渣。” 吴少英满意地笑了。他又从袖子里头掏出一个小木匣,递给了秦含真:“这是表舅的小礼物,你拿着玩儿吧,不要摔了就行。等回去了,记得拿给你祖父看,请他帮你收起来。” 秦含真好奇:“这是什么?” “我家祖上传下来的一点小东西。”吴少英说得漫不经心,“可惜不是一对的,但颜色挺好看,正适合送给女孩儿。表舅也不知道将来是否能有再见到你的那一天,早些把这个给你,就算是将来你出嫁时,表舅给你的添妆了。” 秦含真正想打开小木匣看是什么东西,但那小木匣似乎有机关,虽然没有挂锁,却一时打不开,正郁闷呢,猛一听见吴少英的话,连忙抬起头来:“表舅要去哪里?为什么说将来不一定能再见了?” 第二十六章 后悔 吴少英摸摸秦含真的小脸:“没什么,这里终究不是我的家。如今我已经拿回了祖传的家业,自然该回家去了。” “是绥德吗?”秦含真想了想,“我记得你好象要去补官,是吧?” 吴少英淡淡地道:“如今不去了。先前是因为不放心姨母,所以回绥德,一是拿回家业,二是托旧日同窗谋个官职,离得近也好照应姨母。如今姨父去了,姨母有表哥表嫂供养,家中又不愁生计,我没什么好担心的,自当继续游学天下,增长见闻。日后再回京会试,兴许能高中,也未可知。” 吴少英是国子监生,考进士也是常理。秦含真不明白的是他之前不打算考,而是想直接补官,现在却又想去考了。 她对吴少英说:“关家怎么办?不是说姥爷去了,学堂可能就没有以前那么风光了?” 吴少英微微笑道:“学堂里还有两位先生在,加上表兄,还能撑得住。来附馆的学生必然会减少,但并无大碍。我日前刚刚买了八十亩中等田,二十亩上等田,合计一百亩田地,赠与姨母。便是只靠着这一百亩地的产出,关家也不用为生计发愁。我还拜托了齐主簿照应关家。他们会过得很好的,我也就可以放心去游学了。” 秦含真恍然大悟,原来吴少英是送了一百亩地给关老太太。在米脂县,一百亩地算得上是很大一笔财产了,对关家补益不小。关家这些年本来也置办了些田地,大概就是五六十亩吧,如今翻了将近两番,就算学堂里的收益差一点,日子也不可能过得比之前差的。 不过,秦含真比较关注的是另一件事:“表舅,今天小姨有些奇怪……”她把关芸娘的话复述了一遍,小心地问吴少英,“是不是表舅你答应了小姨什么,她才会忽然变得这么老实呀?” 吴少英眨了眨眼,低头抿嘴忍了忍笑,才抬头对她说:“你以为表舅答应了你小姨什么?娶她为妻么?” 秦含真干笑:“这个……因为小姨太奇怪了……” 吴少英伸手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鬼灵精,你想太多了。表舅自然不可能答应跟你小姨订亲的,因为你姥爷才去世,守孝期间怎能订亲呢?表舅只是……”他顿了一顿,“只是向你姥姥许诺,三年之内不会娶妻而已。” 秦含真睁大了双眼:“表舅,你年纪可不小了……”吴少英也有二十好几了吧?这么大年纪还没娶妻,又不是没家没业的穷光蛋,身上还有功名,在古代是极为少有的。这本来就会惹人非议,如今他还说未来三年内都不会娶妻,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他是想三年后娶关芸娘吗?! 吴少英没有回答,只是再刮了一次秦含真的小鼻子:“好啦,桑丫头,这是大人的事,你不用多管。今日过后,表舅还会再去秦家几趟,但未必有跟你单独说话的机会。再过些时日,表舅就要回家去了,不久之后出门游学,会有很长时间不回来。所以趁着今日有空,把这匣子东西给你。记得收好了,可千万别弄丢。” 秦含真很想问清楚些,虎嬷嬷却在这时候回来了。进门看到吴少英,她有些意外:“吴舅爷怎么在这里?来看我们姐儿的?” 吴少英起身道:“方才在外头听说桑姐儿今日精神不好,过来瞧瞧。看着似乎倒比她上回来时好些了,脸上的肉也多了些。想来桑姐儿再休养些时日,就会大好了。” 虎嬷嬷道:“是呀,这些日子姐儿在家多吃多睡,药也一天三顿地喝,从不嫌苦。老爷、太太都说姐儿如今乖巧多了。” 吴少英就是跟虎嬷嬷寒暄两句,然后就出去了。虎嬷嬷给秦含真穿那件孝衣的时候,发现了她手里的小匣子:“这是哪里来的?” “表舅给我的。”秦含真说,“虽然他说只是小玩意,但我听他的口风,应该挺值钱,要好好收起来,不能摔坏了,回去了交给祖父看管。” 虎嬷嬷拿起木匣子细看:“呀,这好象是机关匣。这会子多有不便,晚上再打开来看吧。”她帮着收好了小匣子,又帮秦含真换了孝衣,听到外头人喊吉时到了,连忙抱着秦含真出去。 关老爷子的出殡仪式相当风光,除了他的亲友与同科外,曾经在他学堂读过书的人都在路边设了祭棚,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开往城外的山上,半个县城的人都能听到哭丧声与哀乐声。亲友们都道吴少英是个知恩图报的好晚辈,成全了关老爷子的死后哀荣,又夸关老太太好心有好报,养大了外甥,如今他有了出息,她也能过上好日子了。 关老太太在女儿媳妇的搀扶下,一路将老伴送到了山上提前看好的坟地。听着周围人的议论和恭维,她心中却只有苦涩。 转头看一眼儿媳,她面带几分沮丧,听到旁人的话,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再转向另一个方向看女儿关芸娘,她拿着块素帕低头抹泪,眼角嘴边却流露出几分心满意足的甜蜜。 关老太太暗叹一声,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关大舅与关舅母其实都心知肚明,只有关芸娘还看不清。关家对吴少英确实有养育之恩,但如今吴少英为关老爷子风光大葬,又孝敬了关老太太一百亩中上等田地,任谁都会说他是个知恩图报的好人。即使他将来拒绝娶关芸娘,也不会有人说他半句不是。 而吴少英如今明明已是大龄光棍男,却还在关老太太面前许诺三年不娶,就更显得关家咄咄逼人。关芸娘以为这是因为自己在孝期内不能说亲,吴少英许诺三年不娶,是暗示三年后会娶她的意思。其实,吴少英从头到尾都没这么讲过。他三年不娶,却可以先订亲,三年后再举行婚礼,那时关芸娘又能如何? 如今吴少英是未补官的监生,关芸娘要嫁已是高攀。若三年内吴少英高中进士,她更是配不上了。关芸娘再哭,再闹,都不会有人为她说话。 吴少英为了不留人话柄,甚至以游学的名义,在临近冬天的时候,离开米脂出门游学,连留在老家都嫌离米脂太近。他若是一去不回,关芸娘与他并无婚约在身,三年之后成了老姑娘,想要议亲,都找不到人了。到了那时,她只能听从母亲兄嫂的安排,寻个人家先出嫁。事后吴少英再回米脂,关芸娘又有什么脸面去怪他呢? 吴少英与关家上下,本来十分亲近,是感情深厚的亲人。如今却要以这种方式对亲人加以提防,实在是造化弄人。然而关老太太、关大舅与关舅母都知道,这事儿怪不得他,都是关芸娘闹得太过分了。只因她乱说话,关氏与关老爷子先后送了命,连关家人都无法再原谅关芸娘,更何况是吴少英呢?若不是关老太太还在,也许吴少英一走了之,也未可知。 关老太太如今最后悔的只有一件事:当初吴少英回来的时候,如果她没有因为他仍旧未娶妻,小女儿对他有意,就出于私心想要撮合他二人就好了。 吴少英一再婉拒结亲之意,她还不肯死心,反而帮着小女儿劝说外甥,令小女儿芸娘心中执念越来越深。而丈夫从芸娘处得知后者有意吴少英时,她又没有及时说出实情,以至于他误会吴少英与芸娘有约定在先,移情长女蓉娘在后,从而导致后来的大祸。虽说她心里总埋怨丈夫对待长女太过苛刻,把长女逼到了绝路,但如果她早早说出实情,丈夫又怎会误会呢? 可惜这个世上没有后悔药。关老太太一步步往山上走,只觉得脚步越来越沉,眼泪直想往外流,怎么都停不下来。 等送葬队伍回到关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一路上,秦含真是被虎嬷嬷与虎伯轮流抱着应付过去的。但太阳晒着,冷风吹着,她又头疼头晕了,一张小脸惨白惨白地。 秦老先生见状,便向关家人提出要带孙女儿回去了。关老太太这会子也累得躺下了,关大舅夫妻俩忙着送别亲友宾客,腾不出空来,关芸娘直接躲回了房间偷懒,自然没人挽留。吴少英亲自送老师一行回了王家宅子,约好明日回秦家的时辰,方才折返。 秦含真累得恨不得直接睡过去,虎嬷嬷把从家里带来的面茶煮了,给她喂了半碗下去,她才算是打起了精神。 等虎嬷嬷虎伯他们忙着准备午饭的时候,秦含真招手唤来了秦老先生,把吴少英送的那个匣子给他看:“吴表舅给我的,说是我将来出嫁时给我添的妆,叫我小心些,别摔坏了,回家拿给祖父瞧,请祖父帮我收起来。” 秦老先生有些吃惊,在炕边坐下,拿过匣子看了看,笑道:“这是机关匣子,少说也有近百个年头了,倒有些意思。这应该是前朝的旧物。我听说少英家原是吴堡一带的大户,祖上还做过京官,虽说叫族人将家产夺了去,他那族人倒也不是俗物,不曾将这些旧物埋汰了。瞧这匣面的包浆,就知道他们把东西保存得很好。” 秦含真讶然:“这是古董?那要怎么开锁呢?” 秦老先生冲她神秘笑笑:“这个可是有决窍的,桑姐儿看好了,千万别眨眼。” 也不知道秦老先生是怎么弄的,就这么在匣底轻轻一抹,匣子就打开了,从左侧拉出了一只小抽屉来,露出了里头用绸布包裹的两件成年男子手指大小的物品。 那匣盖完全就是骗人的! 秦含真睁大了一双眼睛:“祖父,您是怎么打开的?机关在哪里?” 秦老先生笑而不语,只将那两个绸布小包取出,就把匣子丢给秦含真玩儿去了。 秦含真翻来覆去半日,才弄清楚了机关所在,原来还以为是匣底年代太久远了,保养不好木料产生了缝隙,但其实那就是开关! 秦含真叹道:“这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她歪头看向祖父,“您怎么一眼就看出来了呢?” 秦老先生顿了一顿,淡淡笑道:“见得多,自然就看出来了。” 第二十七章 印石 见得多? 秦含真眨了眨眼。祖父见过很多这类型的机关匣子吗? 但秦老先生却似乎不愿意多谈,专心捣鼓起了那两个绸布小包。打开来一看,里面包的是两方印石,一块淡黄色,似黄玉,又似蜜蜡,通体明透,细腻润泽;另一块则是乳白色底,上头半截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红色小斑点,就如同溪流中散满了桃花瓣一般,美不胜收。 秦含真看得有些直了眼:“这个是什么印石?”恕她孤陋寡闻吧,她真没见过这样的。 秦老先生将两方印石拿在手中细细观赏,才赞叹地道:“少英真大方,给你这样的小女娃,也备下了如此雅致的添妆礼。这两方印都是寿山石,这块是田黄冻石,那块是高山桃花冻,都是少见的珍品。” 田黄? 秦含真心中一震,她虽然不懂什么古董印石,但也听说过田黄非常值钱,有“一两田黄十两金”的说法。吴少英居然送了一块田黄印给她?那不是很珍贵吗? 她连忙问秦老先生:“表舅送这样的贵重之物给我,是不是太破费了?” 秦老先生想了想:“倒还罢了。这两方印石虽然少见,但这方田黄冻石颜色略淡了一些,那方桃花冻又细小了一点,日后也就是刻个闲章而已,价值不会太过昂贵,算来也就是几百两银子吧。在边城确实是少见的珍品了,但并不是十分贵重之物,正适合闺阁中把玩。他既然把这个给了你,你收着就是了。明儿见了他,记得道声谢。” 秦含真有些惴惴不安,几百两银子的礼物就这么收下了,真的只需要道声谢就可以? 但秦老先生好象没怎么把这事儿放在心上,还很有兴致地欣赏了两方印石,跟她说可以用来刻什么章。等她长大些,想到要刻什么的时候,他会亲自动手的。连什么样的印章应该用在什么场合里,还是她一个女孩儿可能会遇到的场合,他都提到了。 秦含真便也安下了心,仔细欣赏着印石,又听祖父说些寿山石印章的保养之法,直到虎嬷嬷来通知午饭做好了为止。 吃过午饭,秦家祖孙好好休息了半天,吃了顿简单而美味的饭菜,晚上又睡了个好觉,养足了精神。第二天早上起来,秦含真觉得整个人的精神面貌跟昨天都不一样了,想必在路途中也能少受些罪。 秦老先生昨儿还打发胡二去城中的药店买了些药材,亲自配成了香药丸子,让虎嬷嬷用荷包盛了,给秦含真戴在身上。要是路上觉得不舒服,就拿出来闻一闻。秦含真嗅了一下,只辨别出当中有干姜粉和小茴香的味道,其他的就不清楚了,味道挺冲的,但不算难闻。 没多久,吴少英也到了。他穿着一身蓝布长袍,外披黑绒披风,显得身长玉立。他是骑马来的,身后还跟着两辆小马车,一辆车上面捆着翠儿和卖花婆子两人,另一辆车上坐着的是翠儿的父母。他们将会随秦家祖孙一同返回秦家做证。 秦含真穿戴妥当,出来向吴少英行礼——这是出门前就先跟张妈打探好了的,她现在病体虚弱,年纪又小,就算动作有什么不到位的地方,长辈们也不会见怪。 吴少英温和地跟她说话,她为了那两方印石向他道谢,他还毫不在意地笑着摆手:“那原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东西,是我祖母的陪嫁。她家原是书香世家,颇有些家底,她又是独女,嫁妆十分丰厚,合族都有名的。老仆们说,祖母本来有很多这类物件,只是她素来大方,经常拿出来送人,等东西落入其他族人手中后,更是被变卖得差不多了,唯有几十件珍贵的得以留存。我收回来后,想着自己并不好这些,留着也是无用,反而惹人眼红,倒不如送人的好。这两方印颜色娇嫩,我用着有些不大合适,倒是你这样的女孩儿正与它相配。等你长大了,请人替你刻两个闲章,就是两方极风雅的小印了。” 秦含真说:“祖父答应了将来亲自出手帮我刻章。” 吴少英看向秦老先生:“那就更好了。老师平日里难得出手,学生听说您已经有将近十年不曾替人刻印了。” 秦老先生笑笑:“年纪大了,眼神儿不如年轻时好使了,何必糟蹋别人的好材料呢?兴致来时,自己刻几个玩玩也就罢了。” 马车都备好了,秦老先生与吴少英聊得几句,便去寻王家人告辞,谢他们借宅子给自家住。 王复林从家里出来,比回来时多带了许多大包小包,从穿的棉被棉衣,吃的果馅和粉条,到手炉和烧的炭,都应有尽有,还有小厮赶了马车专门负责运送。他有些不好意思,连连向秦老先生赔礼:“家母担心学生在学堂里受冻受饿,一再要学生把这些东西都带上,实在是失礼了,老师别笑话。” 秦老先生温言道:“这是令堂的一片爱子之心,有何失礼之处?你只管带上就是。在学里吃饱穿暖了,保重了身体,你才能有精神去读书,读好书。不过你也可以劝劝令堂,不必太过担忧,进了腊月,你就能回家啦。” 王复林脸都红了,低头呐呐答应着。 秦含真被虎嬷嬷抱上了马车,其他人也该上马的上马,该上车的上车了。王复林瞥见车队中多了两辆陌生的马车,也没多问。他虽然坐在车里,却一路上都掀起了车帘,跟吴少英有说有笑的,秦老先生偶尔考他们学问,他们也都对答如流。 大约是因为秦含真今天身体状况比较好,还有祖父配的防晕车香药帮助的缘故,路上她的晕车症状并不算严重,竟然一回都没吐过,所以他们一行人很顺利在中午前回到了秦家大宅。王复林自带着小厮去安置,秦老先生带着吴少英去了中院说话,虎伯与胡二押着翠儿等人随后跟上,虎嬷嬷却抱着秦含真要回房间去了。 秦含真知道接下来就是要跟二婶何氏对质了,这么重要的场合,她怎么能错过?连忙对虎嬷嬷说:“我要去祖父和表舅那里!” 虎嬷嬷皱眉道:“姐儿,听话,你都知道了,何必还要再听一回?一会儿二奶奶过来了,还不知道会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没得污了你的耳朵。” 秦含真不肯答应:“我要替我娘去听!” 搬出了关氏,虎嬷嬷也不好再阻拦了,只得道:“我带你先去见过太太,再回屋换身干净的衣裳,洗了脸再下来,如何?瞧你今儿这一身的灰土!” 从县城到秦家大宅所在的村子,一路都是土路,就算是坐车,半天下来也是一身的土了。秦含真低头看看,也觉得自己现在脏得很,便不再反对。 他们一行人回家,自然是整个大宅的人都惊动了。张妈急匆匆地去打热水给秦含真洗脸洗手,嘱咐厨房给回来的人们准备热腾腾的午饭,虎嬷嬷放下秦含真,就先去正屋给牛氏复命,上院里顿时热闹起来。 西厢房里的人听见了,也有了动静。泰生嫂子奉命出来打探了一圈,才回去对何氏说:“是老爷带着桑姐儿回来了,吴少英也跟着一起过来,带了许多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何氏听了就皱眉头:“吴少英?他怎么又来了?关家的丧事不是都办完了么?” 泰生嫂子摇头:“小的也不知道。方才瞧见老爷带着吴少英,好象到书房去了。他们带回来的人还在下院里等着。” 何氏挑了挑眉:“书房?吴少英旧地重游,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难为他还能厚着脸皮,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跟老头子说话。”说完她又沉下了脸,“县城里究竟如何了?那卖花婆子拿了钱,已经去了半个月,怎的县里还没听说有流言呢?她到底有没有认真做事?!” 泰生嫂子忙道:“小的问过县里舅爷留下的人了,都说是亲眼盯着她进了几家大户的门的,想来她还没胆子骗奶奶。只是……这么长的时间,也该有动静了。也许是奶奶住在城外,离得远,因此没听见?想来那些大户人家的太太、奶奶们,就算要说些闲话,也是跟同样的太太、奶奶们说,不会满大街告诉人去的。奶奶又没跟她们交际,如何能听到风声?” 何氏轻蔑地笑了笑:“几个土财主家的女人,也算是大户人家的太太、奶奶?她们跟满大街上的三姑六婆有何区别?不过是家里有几个臭钱,还能装装样子罢了。”她都懒得再说县城里那些女眷,只是心下有些不耐烦。 她是不肯跟那些女人结交的,如今也没法出门。只是若没能亲耳听到关氏的流言,确认关氏和吴少英再也没办法翻身,她就不能安下心来。要想个办法探听一下城里的动静才好。 泰生嫂子给她出主意:“就叫那卖花婆子再跑几趟好了。若是流言当真传开了,她进出那些宅门,也能听见动静。” 何氏想了想:“行,就照你说的办。只是……可别叫人揪住了把柄!” 泰生嫂子忙道:“是,小的一定嘱咐那婆子谨慎行事。”说完又小心翼翼地偷偷看何氏几眼,讨好地道,“奶奶别担心,您编的流言有鼻子有眼的,大奶奶又死无对症,那些人定会相信的!在大同的时候,那些武官太太们,还不就是这样说长道短的?说得的多了,假的也就变成了真!” 何氏嗔她一眼:“瞎说,怎么就是假的了?” 泰生嫂子忙笑着轻轻打了自己的嘴一下:“小的说错了,是把真的变得更真才对!” 主仆俩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这时,虎嬷嬷在外头忽然叫道:“二奶奶,老爷和太太让你过去。” 屋里的何氏与泰生嫂子吓了一跳,脸上的笑容都有些扭曲了。两人面面相觑,不清楚秦老先生与牛氏忽然叫何氏过去做什么? 第二十八章 惊惶 何氏虽然不清楚公婆为什么要唤她过去,但也知道,她没办法拒绝,就重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穿戴,然后带着泰生嫂子和金环出了西厢房的门。 她们的目的地是上院正房。本来因吴少英这个外男在场,秦老先生是打算在中院里解决事情的,但牛氏头晕的症状还在,没办法起身,又不肯错过审问二儿媳的机会,秦老先生只得把人请到上院正房里去了。牛氏就在卧室里旁听,隔着一面墙,倒也方便。 何氏主仆来到院中,她们看到院门大开,下头中院里有些乱糟糟的,似乎有很多人站在那里。何氏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并未放在心上。泰生嫂子多看了两眼,人就僵在那里了。 翠儿的父母怎么会在这里?他们不是早该死了么?! 泰生嫂子脸色都变了。她记得清清楚楚,当翠儿一家被她忽悠着离开村子的时候,负责给他们带路的人,就奉了二奶奶何氏的密令,要将他们灭口的。那几个人都是她们从大同带过来,是何舅爷手下的心腹。何舅爷替妹妹何氏送一对儿女返回大同,带走了一半人手,剩下这三两个人就住在县城租下的小院里。 因她们主仆在米脂县人生地不熟,要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就不能走漏了风声,所以才让这几个人去。明明昨儿一大早,他们就传了信过来,说已经得手了的,怎的翠儿一家三口现今还活着?! 泰生嫂子脸上白一阵青一阵的,何氏却没发现她的异状,注意力都集中在从东厢房出来的秦含真身上了。 秦含真已经重新梳洗过,喝了点热粥,想要到正屋去。张妈拗她不过,只好抱着她出来,迎面就遇上了何氏。 这还是秦含真头一回见何氏,穿过来这么多天,何氏一直宅在西厢房里,从来不露面,她也就没有机会见到这个所谓的二婶了。今日打了照面,秦含真仔细端详了对方几眼。 何氏不过二十多岁年纪,长相倒是十分秀美,鹅蛋脸,柳叶眉,樱桃小嘴,是非常传统的古典仕女长相。她皮肤白晳光洁,嫩得就象是剥了壳的鸡蛋一般,头发梳成倭堕髻,斜插着两枝镶珍珠的花形银簪,配着珍珠耳坠,还有身上的豆青色绸面夹褙子,象牙白的绣花马面裙,整个人显得秀雅不俗。果然,能迷住二叔秦安,让他不顾父母反对迎娶为妻,何氏还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 不过这个女人再有魅力,再会穿着打扮,表情不对,气质上依然会打了折扣。 何氏看着秦含真端详自己,脸上淡淡笑着,神情中带着几分高傲与不屑:“桑姐儿这是大好了?瞧着气色比先前好得多了。可惜你娘没能看见。唉,大嫂子没福啊,怎的就这么去了呢?”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才将目光转回到秦含真身上,“桑姐儿怎么不说话?见了二婶,也不行礼问好?” 张妈有些忿忿地,听到她这句话就开始犹豫,不知是不是该放下秦含真,让她去行礼。秦含真却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对张妈说:“别理她,我们进去。”张妈顿了一下,就听话照做了。 何氏万万没想到秦含真居然会当着这么多人给她没脸,愣了一愣,马上冷笑出声:“咱们秦家如今也算是官宦人家了,家里的女孩儿怎么还教养得象村姑一样呢?该学的规矩不学,叫外人看见了,是要笑话咱们家不知礼的。” 秦含真已经进了正屋内,下地给坐在正位上的祖父秦老先生与陪坐一旁的表舅行了礼。秦老先生给了孙女一个赞赏的眼神,听着二儿媳在门外说些不知所谓的话,冷哼了一声。 何氏听见这一声冷哼,才收敛了表情,暗叫一声晦气。她瞥了身边的丫头婆子一眼,示意她们为自己掀起帘子,却看到泰生嫂子与金环正窃窃私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她脸色有些难看,皱眉叫了声“金环”。金环仿佛受惊一样看过来,看得她越发眉头紧皱:“你这是什么样子?” 金环目光闪烁,低头不答,泰生嫂子挥挥手,她慌忙跑开了,瞧方向竟是要往中院里去。何氏只觉得莫名其妙,她的贴身丫头怎么跑了?正要高喝一声把人叫住,泰生嫂子拼命拽住了她的袖角,凑到她耳边小声说:“翠儿的父母没死,就在下面院子里!” 何氏心下一惊,厉声瞪向泰生嫂子,小声质问:“怎么回事?!昨儿不是送信来说……”她忽然住了嘴,看了看门帘,咬牙忍住了后面半句话,只拿眼神去瞪泰生嫂子。 泰生嫂子哭丧着脸:“奶奶,信儿您是看过的,小的真不知道……” “没用的东西!”何氏气极。不过想到知道秘密的只有翠儿,她的父母未必清楚内情,只要翠儿不在就没问题,她又定了定神,瞪向门帘,知道接下来这一关不好过了,但她有信心能撑过去! 可是泰生嫂子的脸色却惨白得象死人一样:“还有那个卖花婆子……好象也在下面……” “你说什么?!”何氏猛地扭头去看她,差点儿没把脖子给扭了,瞪向泰生嫂子的眼里都快要喷出火来。 怎么会出这样的纰漏?! 她们主仆犹自在门外惊惶未定,屋里,秦含真已经爬上了牛氏的炕,端端正正地坐下了。 牛氏穿上了见客的衣裳,但还是坐不起身。方才她听虎嬷嬷简单地汇报了县城一行,得知二儿媳陷害大儿媳的消息,差点儿没气得当场晕过去。虽然她撑住了,但晕眩的症状好象更厉害了,坐都没办法坐起来,只能靠着引枕,喘着粗气,双手揪着被子,恨不得把它当成何氏撕了一般。 待秦含真来到了她身边,她还红着眼圈安抚孙女道:“好孩子,你放心,今儿一定还你娘一个公道!这样恶毒的妇人,是再不能留在咱们家了!” 秦含真郑重地点头:“我也不想再叫她二婶了。她还有脸说我不知礼,‘礼’这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都是污辱了‘礼’字!” “没错!”牛氏气愤地点头。 虎嬷嬷低声说:“太太保重吧,别气坏了身子。为了这等人气坏了自己,一点儿都不值得。” “我知道,我稳得住。你去吧。”牛氏摆摆手。 虎嬷嬷叹了口气,嘱咐张妈:“侍候好太太和姐儿。”张妈连忙应下。虎嬷嬷便出了外间,对秦老先生道:“老爷,我请二奶奶进来了?”秦老先生微微颌首,她就掀开了门帘。 何氏正惊惶不定,猛一瞧见门帘掀了起来,门后露出了虎嬷嬷的脸,就知道自己没办法再逃避了,只能咬着牙走了进去。 泰生嫂子见势不妙,心想何氏有儿子傍身,有丈夫回护,想来不会有事,自己做下人的却未必能有好下场,以何氏的为人,也不会拼命护着自己,还不如走为上计,便转身就想走,却被虎嬷嬷一手拉住了:“跑什么呀?你二奶奶进了屋,你不跟进来侍候么?”一把将她扯进了屋内。 泰生嫂子跘上了门槛,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儿撞上了人,好不容易站稳了,才发现脚边跪着的居然是翠儿。她还以为翠儿不在下面院子里,就是被成功灭了口的意思,没想到那灭口行动完全失败了。她恨得差点儿咬了舌头,那几个没用的蠢货,为什么要送信来骗二奶奶和她?! 翠儿跪伏在地上,扭头恨恨地瞪向她,仿佛随时都会跳起来咬死她一样。泰生嫂子怕得忍不住往旁边躲,又撞上了何氏。何氏好象毫无感觉一样,只怔怔地瞪着翠儿,面色惨白,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何氏一见翠儿在屋里,就知道今日是真的不妙了。她再抬头看向秦老先生,还有一旁坐着的吴少英,心中的不详预感更强烈。 她勉强挤出了一个笑:“老爷叫媳妇来,不知有何吩咐?翠儿怎么在这里呢?她不是因为偷盗主人家的财物,被撵出去了么?老爷,这等爱嚼舌头手脚又不干净的刁奴,正该打出去才是,您怎么又把她叫回来了?” 翠儿愤怒地瞪向她。 秦老先生淡淡地道:“叫她回来,自然有我的道理。你不需要多问,一会儿站在那里仔细听就是了。听完了,自有你说话的时候。” 何氏的心直往下沉,只是还有些不甘,强笑道:“儿媳不明白老爷的意思。若老爷有什么吩咐,让太太吩咐儿媳就是了。怎么还让儿媳来见外男?内宅妇人,本不该与外男相见,这是规矩,也是礼数。请恕儿媳不能违礼。”说着就要屈膝一礼,顺势告退出去了。 暖阁里的牛氏再也忍不住了,高声叫道:“你婆婆在这里听着,你公公在外头看着,你要讲哪门子的规矩礼数?!成天装模作样,好象自个儿真是个大家闺秀了。你也不瞧瞧你干的都是些什么缺德事?!你还好意思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外头的村姑都比你懂礼!” 何氏的脸顿时涨红了,抬起袖子遮住了脸,呜咽着说:“太太怎能这样污蔑我?我是官宦人家的女儿,自问知书达礼,这样的话,我是不能认的。”说着就要哭着往外跑了。谁知虎嬷嬷不知几时已经堵在了门中央,她差点儿没一头撞上去,没有出路,只能站在那里呜呜地捂脸哭了。 牛氏在里间大笑两声:“装两声哭,谁不会啊?你以为我们真的会上当么?你当我们秦家是什么地方?娶个媳妇进门,连她祖宗八代都没查清楚就能认账?什么官宦人家的女儿,你就是个犯官的闺女!你老子贪污了几万两公款,被抄家夺职,全家流放到边城来,一家子死光了,只剩下你兄妹俩,几年前朝廷大赦才恢复的良籍。你跟你那个吊儿郎当的哥哥什么没干过,什么没见过呀?路边要饭的都比你们清白体面,你就少给我装模作样了!” 何氏顿时停了哭声,抬起一张惊愕的脸。 第二十九章 过场 何氏万万没想到秦老先生与牛氏早已知道了她的根底,心下一阵愕然。 惊愕过后,她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丈夫秦安是否也知道她的身世来历? 这个疑问扯得她心口微痛,既急,又怕,很想要开口问一问,却又知道现在不是问的时候。她一咬牙,硬着头皮想要装下去:“太太这话我不明白,我……我怎么就成了犯官之女了?” 牛氏见她死不承认,怒了,命令张妈:“把门帘掀起来!”张妈连忙照办,牛氏就从门里瞪向外头站着的何氏,指着她的鼻子大骂:“少给我装大蒜瓣了!你老子不是叫何充么?以前做过扬州通判的,六品大的小官,就敢贪上几万两银子了,一家子被发配到了朔州,你老子一病病死了。那年皇长孙出世,朝廷为给皇长孙祈福,大赦天下,才免了犯官家眷的罪。你就是在那时候嫁的陈校尉,不是么?别以为硬着头皮不肯承认,我就奈何不了你!你头一回嫁人的时候,把户籍迁入临县,县衙还有文书记档呢!只要去朔州打听一下,就知道你的根底了。你那年一进门,我们就去临县县衙打听你的来历,第二年就查到了你在朔州的文档,连你老子娘埋在哪里,我都知道。你在我面前装什么大家闺秀?!” 何氏惊得面色惨白,身上冷一阵,热一阵的,只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让她钻进去。 屋里屋外,秦家人和吴少英这个外人都在场,泰生嫂子这个心腹也听见了,屋外还有秦家的仆妇们,甚至还有翠儿父母这样的村民。牛氏说话如此大声,只怕外头的人都知道了何氏的真正出身。她大家闺秀的皮被剥得干干净净,将来再也没法在人前摆起架子来。就是此时此刻,她也觉得,泰生嫂子与翠儿似乎都在用诧异而鄙视的目光看着她,令她坐立难安。 牛氏骂了这一大段话,还觉得不足,继续骂道:“你一摆起那副大家闺秀的款儿,我就觉得好笑!也就是安哥儿自小在这小地方长大,平日里见惯的都是男人,不知道真正的大家闺秀是什么模样,才会被你那点儿小伎俩迷倒。你知道什么叫礼仪规矩?肚子里读过几本书?琴棋书画又会几种?只会嘴上说着好听,从来就没真正摆弄过这些东西,你也配叫大家闺秀?六品的小官儿,祖上也是小门小户,好不容易供出个官儿了,就使劲儿往自家划拉银子,什么诗书学问,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有这样的老子,闺女能是什么好种?还有脸在我们家显摆什么叫大家气度,真是笑掉人的大牙!” 何氏气得两眼发黑,恨不得立刻晕过去。 倒是秦含真看到牛氏越骂越激动,有些担心她的身体,挨过去替她顺气:“祖母,别生气,为这样的人气坏了身体,不值得。” “我才不会为她气坏自己呢!”牛氏按着自己的胸口道,“她不过是在我儿子身边服侍的人,若是哄得我儿子开心,又守规矩,我也不是不能容她。就算她装模作样一点,可笑一点,我也能当看不见。没想到她一点儿自知之明都没有,还要祸害得我一家子都不得安宁。这种女人,我才不认她是我儿媳妇呢!” 不认才好呢。秦含真心想,她也不想再冲着何氏叫二婶了。 外间秦老先生轻咳了一声,道:“好啦,你先不要生气。等我这边把事儿办完了再说,要处置,也不急在这一时。” 牛氏不以为然地道:“我不过是听不得她说那些话罢了。哭什么哭,戏台上的戏子都演得比她好,真把我们都当成是傻子了!” 何氏已经浑身发抖,仿佛下一秒钟就要晕过去的样子了。 但其他人并没有理会她的意思,秦老先生直接对翠儿说:“你把那日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声音大些,叫屋外的人也能听见。” 翠儿忙磕了个头:“是,老爷。”虎嬷嬷经过泰生嫂子身边,后者本来都呆住了,见状吓了一跳,但虎嬷嬷却不是寻她晦气去的,而是到门边掀起了门帘的一脚,好让外头的人能更清楚地听到屋中人所说的话。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翠儿的父母,卖花婆子,以及秦家所有的男女仆妇、账房家人,以及吴家家仆与几个平日常来秦家帮忙干活的村妇,都聚集在了门外。何氏看到他们,索性白眼一翻,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没有人理她。就连本该扑过去扶住她的泰生嫂子,也只是脚下动了动,但没有迈出一步。她没那个胆儿。所以何氏跟地面来了个结结实实的碰撞,撞得她浑身剧痛,恨不能哭出声来,却只能强自忍了,继续装晕,只盼着秦老先生这位素来斯文守礼的教书先生,能叫人把她送回屋里去。可惜事情并未如她期待的那般发展。 翠儿把日前在秦老先生面前说过的那番话,重新说了一遍,口齿清晰,条理分明,逻辑严谨,听得众人义愤填膺:“这太过分了!”“二奶奶怎能做这样的事!”“大奶奶多好的人哪,竟然被人这般陷害……”“大奶奶死得冤呀,不过是妯娌间的口角,二奶奶怎的这般狠毒?” 等翠儿说完自己被追杀的事,已经忍不住哭出来了。她的父母也在门外哭,高声喊道:“秦老爷,我们知道错了,我们不该替二奶奶办事,害了大奶奶。二奶奶为人狠毒,动不动就要派强盗来要我们一家的性命,求您给我们做主啊!” 门外众人顿时轰动了:“强盗!”“二奶奶居然能收买强盗?难不成她跟强盗很熟?”“这可是勾结匪类呀,叫衙门知道了,是要抓起来砍头的!” 何氏这下再也不能装晕了,她连忙睁开眼爬了起来,大声叫冤:“老爷,太太,翠儿这是撒谎!我可没有跟强盗勾结,我派出去的是我哥哥的手下……”话才说完,她顿时就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她怎么就这么蠢?!居然自己承认了! 吴少英冷冷地看着她,不屑地笑了一笑。 何氏被他这一笑激怒了,愤然道:“吴少英,你少得意了!你我心知肚明,这丫头嘴里说出来的话有多少是假的。是你收买了她,让她在老爷太太面前说谎的吧?就为了掩盖你和关氏之间的奸情,哼!” 吴少英镇定地坐在那里,淡淡地说:“我没有收买什么人,也没有叫谁说谎。我跟表姐之间清清白白,从无违礼之处。我敢在这里发誓,我说的这些话都是真的,若有一句假话,便叫我六亲断绝,一生潦倒,死无葬身之地!” 他咬牙说出了这三句誓言,就抬眼看向何氏:“你呢?二奶奶,你敢发誓么?你敢发誓你今日说的话没有一句是假,否则便六亲断绝,一生潦倒,死无葬身之地么?!” 何氏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吴少英站起身,昂起头盯着她看:“你敢不敢?!” “我……我……”何氏啰嗦着嘴唇,“我为什么不敢?我……我今儿说的……全都是……都是真话!若有一句……若有一句是假,就……就……”她“就”了半日,却没有胆子说完后面的话。 吴少英冷笑:“二奶奶,你心虚了,因为你知道真相是什么。就算你嘴里说了再多的慌话,面上装得再冠冕堂皇,心里也清楚,这不是真的。” 何氏恨恨地瞪着他,冷笑道:“你别得意。我今儿输了,不过是不如你心狠罢了!真相如何,你心里明白得很!” 吴少英淡淡地道:“到了这一步,强辞夺理又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他扬声吩咐门外的家仆,便有个仆妇与厨房的胡嫂合力,将卖花婆子押了进来。 这卖花婆子早已认出了泰生嫂子,立刻指认一番。她是见惯了世面的,也知道大户人家的作派,更清楚这秦家背后有县城的官老爷撑腰,她是断不敢招惹这等人家的,根本不必虎嬷嬷问,就什么都往外倒了。她还机灵,当日泰生嫂子收买她用的银子,以及装银子用的荷包,她都还留着,通通招认了出来。吴少英早从齐主簿处得了东西,依样捧了上来,展示给所有人看,便又收了下去。 何氏见状急了:“老爷,太太,这婆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胡乱攀咬一番,你们怎能信了她?!” 依旧没人理她。吴少英手下的仆妇很快就把卖花婆子与翠儿一家都押了下去,屋里又只剩下了秦家人与吴少英。 何氏看到这里,终于明白了。秦老先生夫妻俩根本就没打算审她!今儿这一场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他们早已清楚了真相,早已在心中定了她的罪。无论她如何为自己辩解,只要她拿不出真正有用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她就翻不了身了。 可她能拿出什么证据来?翠儿翻了供,还说那些能证明关氏与吴少英有奸情的贴身衣物与首饰,都是在她的指使下偷的。连在金簪子上刻字是哪个银匠做的,翠儿都说出来了。何氏还能如何证明自己说的不是谎话呢? 然而何氏并不甘心,她咬着牙,瞪着秦老先生说:“看来,老爷太太今儿是不打算放过我了。可你们能怎么样?二爷根本离不得我,我还是梓哥儿的亲娘!若你们要替儿子休妻,梓哥儿要怎么办?他可是秦家的独苗苗,难道你们要让他有个被休的生母?将来读书科举,都没办法抬头见人么?!” 秦老先生冷笑了一声:“看来……你是打算拿儿子做筹码了。你以为,有了梓哥儿,我们就真的拿你没办法了么?” 何氏微微一笑,移开了视线:“儿媳不敢。儿媳只不过是在说实话罢了。” 秦含真在屋里听得心头冒火,忽然心下一动,冷笑了下,凑近了牛氏:“祖母,您不是说过,要把梓哥儿过继给我爹吗?就过继了吧。那样梓哥儿就是我娘的儿子了,您和祖父负责教养他。外头那个女人,又凭什么再拿梓哥儿做筹码呢?” 何氏在外间听得一字半语,脸色顿时变了:“死丫头,你说什么呢?!” 第三十章 挣扎 秦含真也沉了脸,冷冷地瞪向门外:“臭女人,我刚才说得清清楚楚,你有哪一个字是听不懂的?” 何氏气得嘴唇都在发抖:“你竟敢对我如此无礼……” 秦含真呸了她一口:“我娘就是你害死的,难道我还要敬你是长辈?”说完了还语气天真地高声问秦老先生,“祖父,我们要不要把她送官呀?她指使了匪徒去杀翠儿一家呢。收买丫环陷害妯娌,也算是犯七出了吧?留这么一个女人在咱们秦家,二叔做官,梓哥儿读书,也一样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为了二叔和梓哥儿着想,咱们还是赶紧清理门户要紧。” 秦老先生捻着胡须沉吟:“这话有理……” 吴少英吟吟笑道:“老师若担心此事传出去,会影响秦家声名,倒不必多虑。县令大人与齐主簿都十分敬重老师,齐主簿又是知情人,老师不妨将事实坦然告知县令大人,请县令与齐主簿秘密审讯。何氏派去追杀翠儿一家的匪徒,如今都被关在牢里呢,齐主簿已经问出了口供,这是现成的人证,不怕何氏不认。该如何判罚,就依国法行事。待何氏罪名定下,该投入监牢,还是流放苦寒之地,都由县令大人做主。事后直接休了何氏,秦二哥想来也不会有二话。” 因犯罪而被衙门判刑的妇人,哪个清白人家会承认?秦安即使再宠爱妻子,到了这一步,也不会再坚持了。他是官身,也要为自己的前途着想。 秦老先生沉吟不语,里间的牛氏则听得连连点头:“是该这样做,不能叫平哥媳妇白白死了!安哥也不能有个犯了事的媳妇!” 何氏听得脸色煞白,本来有把握的事,忽然变得没有底气起来。她丈夫不在,哥哥不在,几个强壮的男仆被抓进了监牢,剩下几个丫头婆子能管什么用?她本以为丈夫不在,就能放手为之,没想到这反而让她失了最大的依仗,就连可以用做筹码的儿子,也早早被她送走了…… 吴少英还在继续给秦老先生出主意:“何氏虽是秦家媳,但在米脂少有人知,不声不响送走了,县中又有几人会知晓?过后报个病亡,过得一年半载的,老师与师母再给秦二哥挑一房贤惠的妻室,将来生儿育女,延绵子嗣,自不在话下。至于梓哥儿,过继到长房来,也省得日后有争端。虽说梓哥儿已经记事,可是三岁小童能知道什么?老师可以打发人将他接回米脂来,有老师与师母教导,他自然会长成正直明理的好孩子。等他大了,再将事情原委坦白相告,让他知道自己的生母都做了些什么,他自然会知道谁是谁非……” “吴少英!”何氏嘶吼着大声叫着他的名字,眼里几乎能喷出火来,“你这么恶毒,当心会有报应!” 吴少英回头瞥了她一眼,冷冷一笑:“我的报应在哪里,还不知道呢。二奶奶的报应,这会子已经在眼前了。二奶奶有闲心来骂我,还不如先担心一下自己吧!” 何氏狠狠地瞪着他,瞪着瞪着,忽然大声哭着扑倒在地:“老爷,太太,我知道错了!我不该生出歹心陷害大嫂。但我都是有苦衷的!太太见大房没有子嗣,要将梓哥儿过继给大嫂,我不能忍受母子分离之苦,才想着威胁大嫂几句,让她退让。只要她改嫁,长房无人能抚养梓哥儿,过继之事自然就不了了之了。反正大嫂还那么年轻,早些改嫁个好人家,将来也有个依靠。我真的没想过会闹出人命来!老爷,太太,只当看在我一片爱子之心的份上,不要把我的孩子抢走!老爷、太太才经历过丧子之痛,就该明白做母亲的心情。硬要把我的孩子夺走,那是要了我的命哪!” 牛氏反驳:“你少胡说!平哥媳妇根本没答应过继梓哥儿的事。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何氏哭道:“大嫂虽没答应,但只是早晚的事罢了。老爷太太难道还能叫大哥断了香火?只要大嫂仍在秦家,不管她答不答应,老爷太太都会把梓哥儿过继过去的。” 牛氏气道:“就算过继了又如何?平哥已经没了,安哥却还在,你们夫妻恩爱,早晚还能再生。难道安哥能眼睁睁看着他哥哥绝后,自个儿却儿孙满堂么?” 何氏哽咽道:“生梓哥儿的时候,媳妇儿伤了身子,大夫说媳妇儿也许再不能生了……若把梓哥儿过继出去,二爷就要绝后了呀!” “呸!”牛氏啐她,“少胡说八道了,我安哥怎会绝后?没了你这个恶毒的媳妇,有的是好姑娘给他挑,他想生几个就生几个!” 何氏噎了一下,方才继续嘤嘤哭着,只是表情稍微有些扭曲,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她哭着转向秦老先生:“老爷,媳妇儿知道错了。求老爷看在媳妇儿一片爱子之心上……” 秦含真冷冷地看着她,不等她说完,就插嘴问:“你如果真有这么爱儿子,为什么当初还叫梓哥儿替章姐儿顶罪?梓哥儿才三岁,将来还要读书科学,你就要他小小年纪背上个伤姐的罪名。要是我死了,他这辈子还能见人吗?” 何氏一窒,悄悄看了秦含真一眼,目光有些冰冷。 牛氏却立刻反应过来:“是了,她要是真这么疼儿子,当初就不会让梓哥儿受这个委屈!可怜见儿的,那日梓哥儿眼睛都哭肿了,明明前一天晚上还跟我们说,桑姐儿当时在跟他姐姐说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忽然滚下坡去了,第二天就哭着说是他推了桑姐儿。我瞧见他身上,胳膊青紫了好几块,分明就是叫人掐的!你这么狠心的娘,如今倒也有脸说心疼儿子!” 秦含真连忙道:“祖母,叫梓哥儿继续给她养着,还不知道要受多少罪呢。梓哥儿才三岁,能懂得什么?她就忍心对他下这样的狠手。” 牛氏斜了何氏一眼,冷哼道:“可不是么?还是早点儿把梓哥儿接回来的好。我跟老头子还没老到不能动呢,养个孩子还是不成问题的。怎么也比他跟着个恶毒的妇人强!” 何氏见状,心知自己又一次失败了,可她如何甘心?她咬牙切齿地盯着秦含真,冷声问:“桑姐儿,你就非得要把我们母子分开么?!” 秦含真板着一张小脸说:“你已经把我和我娘分开了,还是死别。相比之下,你跟梓哥儿只是生离,有什么好不服气的?” 何氏咬唇,无言以对。 吴少英在袖中暗暗握拳,深吸一口气,转头问秦老先生:“老师,学生这就回县城里跟齐主簿说明原委,您觉得如何?是您家里派人把何氏押往县衙,还是学生领了差役过来?” 秦老先生道:“家里派人押送就是了,省得兴师动众,给县尊大人添麻烦。” 吴少英便道:“学生带了几个家丁过来,都是强壮有力气的,懂得规矩,人也可靠。老师若需要人手,学生就把人给您留下。” 秦老先生想了想:“村民也能帮忙,不过要送人去县衙,还是用你的家丁更好。”小老百姓素来是畏惧官差的,还是不要吓着他们的好。 何氏眼看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仿佛已经定下了自己的结局,就觉得双腿发软,又一次瘫倒在地上。 难道……真的就这样认命么? 泰生嫂子战战兢兢地跪到地上扶住她,嘴里含糊地喊着二奶奶,浑身还发着抖,颤呀颤的,连何氏也被她带得颤起来了。何氏觉得不耐烦,想要把人甩开,却忽然顿住,抬眼诧异地看了泰生嫂子一眼,后者垂下眼帘,面色惨白。 何氏顿了一顿,飞快地将泰生嫂子甩开,再次跪伏在地,含泪道:“老爷,太太,媳妇儿真的知道错了,也知道这一回再难幸免。媳妇儿不想怪谁,只能怪自己当初鬼迷心窍,害了大嫂。只是……媳妇儿固然是罪有应得,可二爷与梓哥儿的名声却比媳妇儿更重要。二爷是官,大同城里谁不知道媳妇儿是他妻子?若媳妇儿成了罪人,即使有休书,二爷也少不了被人说闲话。梓哥儿就算过继了,米脂县里谁不知道大嫂无子,梓哥儿是我生的?一样要在背后笑话他。他今后想要在这里读书科举,只怕县试那一关都没法过!这一任县令能开恩,那下一任呢?下下一任呢?他今年才三岁,等到他考县试时,都是多少年后了?那时的县令大人真能让一个罪妇之子参加科举么?老爷!求您为了梓哥儿的前程着想,不要把媳妇儿送去衙门!” 说完了,她拼命在地上磕起头来,磕得还十分响亮,不一会儿,脑门上就冒出了血。 吴少英沉下了脸,迅速看向秦老先生。秦老先生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必?若你真心为了孩子着想,当初就不该心存歹意,害人在先!” “媳妇儿知道错了!”何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什么形象都没有了,“当日也不知道是怎么昏了头,走错了一步,大嫂一死,我就再也没回头路可走了。我对不起大嫂!情愿一辈子为她敲经念佛,以赎我的罪孽!有我这样的娘,梓哥儿将来脸上也无光。老爷太太若要将他过继,媳妇儿也不再反对了。媳妇儿会在附近寻个清静的庵堂出家,只说是看破了红尘,皈依佛门,下半辈子就青灯古佛,为老爷太太、大哥大嫂、二爷、梓哥儿,还有桑姐儿祈福。二爷那里,媳妇儿会给他写信说明原委,免得二爷误会了老爷太太。这一切原是我的过错,二爷不该再念着我了。等梓哥儿大两岁,二爷就另娶一房贤良的妻子吧,将来也可以多生子嗣。只要他能帮我把章姐儿拉扯大,给她寻个好人家,我一辈子都念他的大恩!” 说完,何氏就哭着伏倒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听着似乎是真心忏悔。秦老先生又叹了口气,里间的牛氏也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 只要何氏能受到惩罚,谁又乐意让自己的儿孙受到牵连呢? 牛氏已经开始动摇了,秦含真看着她的表情变化,暗觉不妙。 第三十一章 逃奴 等到何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连站都没办法站稳的时候,秦老先生与牛氏夫妻俩已经松了口,答应不把她送去见官,而是自家私下处置了。 就象何氏说的那样,送她去庵堂清修,下半辈子为她曾经犯下的罪孽赎罪,也算是对她的惩罚了。既然是她自己提出来的,秦安也没有理由埋怨父母。何氏还答应,如果秦安不肯放开她,不肯改娶他人,她会主动去说服秦安的。 至于梓哥儿过继之事,何氏也答应,等秦安回到家中,她会好好劝说对方答应。这既是为了已经去世的秦平、关氏夫妻,也是为了梓哥儿的将来。 何氏如此知情识趣,虽然秦老先生觉得有些对不住吴少英,牛氏觉得有些便宜了一向看不顺眼的二媳妇,但投鼠忌器,为了秦安与梓哥儿的名声着想,他们还是决定饶了何氏一回。 至于秦含真与吴少英,心中虽然觉得遗憾,却也没法说什么。秦含真是苦主,可她自个儿清楚自己的来历,本来就心虚了,自然没有底气坚决要求祖父母牺牲亲生儿孙的前程,来给关氏一个交待。吴少英是外人,就更没有立场了。 他默默叹息一声,表情又恢复如常,好象一点异议都没有似的,对秦老先生道:“老师与师母既然已经决定了,就这么办吧。关家只求还表姐一个公道,旁的都在其次。既然表姐与表姐夫膝下今后就有了承继香火的子嗣,我们这些娘家人也能安心些。只是二奶奶今后在何处清修,身边这些侍候的人又要如何安排,还得再议。”总不能让何氏出了家,还呼奴唤婢,锦衣玉食,过得跟在家时一样舒服。 秦老先生点头:“这是自然。” 牛氏道:“村子附近就有庵堂,平哥和他媳妇如今就停灵在隔壁的寺庙里。庵堂的主持与我相熟,最是平和厚道不过了。她家庵里清规严谨,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门户也森严。外人别说想进后堂了,就算是想要私下送信或者物件进去,不得主持点头,也是万万办不到的。县城里大户人家的女眷,若有做了错事的,都会往她那里送。那儿还有许多田,庵里的尼姑念经之余,不是抄写经卷,就是下地里干活,没人能过得比在家时舒服。我觉得那里就很合适。” 何氏本是哭得累极,无力地歪倒在泰生嫂子怀里,听到这几句话,差点儿没跳起来,死活忍住了,手下紧紧抓着泰生嫂子的手,几乎把她的手给掐出血来。泰生嫂子哭红了眼,死死忍住,心里还要祈祷牛氏仁慈些,别罚得她太狠。她只是照二奶奶何氏的吩咐做事而已。 可惜,牛氏的话很快就将她的奢望打破了:“至于二媳妇身边的这些丫头婆子们,也都不是什么好货!跟着主子为非作歹的,留下来了也是淘气!安哥一个大男人,身边用不着那么多人侍候。梓哥儿那边有奶娘有丫头也就够了,我瞧他奶娘和夏荷也还算老实。剩下的人,若是卖了身的,就叫人伢子来发卖出去,没卖身的给几两银子,叫她们自个儿走人,或是回家,或是留在米脂另寻主家,我都不管。只是我们家撵出去的人,只怕米脂县里也没几家会留。” 泰生嫂子顿时哭了:“太太开恩!小的还有男人孩子在大同,实在不能走啊!”她就算有路费,一个女人也没办法上路啊。 牛氏啐了她一口:“现在倒知道哭了,平日里跟着你主子干缺德事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想想你的男人孩子?给我滚吧!若是不舍得滚,就留下来侍候你主子好了。陪她去庵里吃斋念佛,砍柴种地,也好赎一赎你的罪孽!” 泰生嫂子忍了哭声,扶着何氏,行了一礼,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她们回到西厢,虎嬷嬷就紧跟在她们身后,把西厢房主屋的门给锁了。剩下的丫头婆子们,全都赶进另一间屋子锁起来,等待清点人头后发落。 几个丫头婆子在隔壁屋子哭天喊地的,都是求饶的声音。何氏虚脱地倚在炕边,无力地吩咐:“泰生家的,给我倒碗茶来。”她都快渴死了。 泰生嫂子一边哭,一边倒了茶给她。她一尝,却是冷的,狠狠瞪了泰生嫂子一眼。 后者哭道:“奶奶,咱们出去了这半晌,屋里哪里还有热茶?侍候的人又都被关起来了,茶炉子在邻屋。您要喝热的,只能叫外头的人给咱们烧水,可她们如何能答应?” 何氏咬牙,将杯子往炕桌上一放,冷哼道:“罢了,且忍一回气。等到哥哥把我救了出去,我再做计较!” 泰生嫂子哽咽着安抚她:“奶奶放心,金环机灵,跑得又早,这会子定然已经逃脱了。若是她一路顺利,天黑前就能到县城。只要舅爷回来,听她一说原委,必会来救奶奶的。等回到大同,奶奶就再也不用害怕老爷、太太了!” 何氏冷笑。回到大同又如何?她还得说服丈夫秦安顶住父母严令,保护好她与她的儿女才行。不过,对这个早已被她握在手心的男人,她有足够的信心。 秦家夫妇想要过继梓哥儿?想要逼她去出家?做梦!她一条都不会答应!今日是她粗心,没成功灭了翠儿和卖花婆子的口,没提防桑姐儿那死丫头多嘴,更没能把吴少英一招治死了无法翻身,才吃了一回亏。再有下回,谁输谁赢,还是未知之数呢! 虎嬷嬷处置完,就转头回正屋复命了。她向牛氏回禀:“二奶奶身边的丫头婆子,除了金环,全都关在西厢房了。等问明了各人签的是什么身契,再作处置。只是金环,听门上的人说,二奶奶进屋的时候,她就跑出去了,说是二奶奶打发她去村里买些东西,至今不见踪影,怕是跑了。太太打算如何发落?” 牛氏不以为然:“跑了就跑了,一个丫头罢了。本来我就没打算留她们下来,她自个儿先跑了,我还省事了呢。” 秦含真仰起头,脆生生地说:“祖母,金环跑的时候,二婶还没认罪呢,只怕不是真要跑,是要通风报信去的。” 牛氏这才反应过来:“是了,何氏那个兄长何子煜来时在县城里赁了院子住下,虽说他送梓哥儿姐弟俩回大同去了,但院子里还有人的。” “不但有人,而且何子煜只怕不日还要回来护送妹妹返回大同。”吴少英插言道,“老师,师母,此人虽然文不成武不就的,但他身边带的人却不是善茬。光是留在米脂听候何氏吩咐那几个人,叫他们去杀人灭口,他们就去了,似乎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分明都是亡命之徒。虽说他们如今人都在牢里了,但何子煜身边却还有他们的同伴。万一那些人返回米脂,知道同伴入狱,何氏又要被罚出家,上门找晦气怎么办?老师、师母虽不害怕何子煜胡缠蛮缠,却须得防备他手下的亡命之徒会伤及家中妇孺。” 秦老先生与牛氏被他提醒了,前者忙道:“少英说的是正理,确实需要防范一二。”牛氏则说:“叫村里青壮警醒些,若是见到何子煜带人过来,就赶紧来拦人。” 吴少英又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对上亡命之徒,万不可心慈手软。虽有村中青壮相助,但村民也只是佃农罢了,未必是那些人的对手。我与老师出个主意,那****陪齐主簿审讯,见那几个凶徒虽说身手一般,但身材高大,孔武有力,举手抬足颇有些军中士卒的作派,心疑他们是逃兵,又或是军伍里犯了错被撵出来的,没了营生,才去替人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这样的人,身上必有官司,待我请齐主簿出面,审问一二,问出些罪行来,直接把人判了刑。何子煜带人回来后,也可照样行事。如此一来,罪人受了惩罚,何子煜也没了帮凶,自然没法再威胁老师、师母了。” 秦老先生点头道:“你这个主意不错,只是审问时需得仔细些,别冤枉了人才好。” 吴少英笑道:“老师放心,学生知道分寸。” 他领了任务,就要告辞。临行前又好象想起了什么事,对送他出来的虎伯道:“那个叫金环的丫头,生的什么模样,出去时又是穿的什么衣裳?烦虎伯给我说一说,我回县城后,往衙门里报一声,只说是逃奴走失。差役在城里见到她,自会把人送回来,也省得她在外头胡说。” 虎伯笑笑:“好说,吴公子随我去门房问一声就是。” 吴少英得到答案后,满意地走了。虎伯站在门口目送他远去,才往上院回话。 吴少英的家丁第二日便将捆成个粽子的金环用马车送了回来。虎嬷嬷要把她关进西厢与其他丫头、婆子们在一处,她却哭着喊着说情愿去侍候二奶奶,哪怕是跟着进庵堂。虎嬷嬷不耐烦,真个把她扔进了何氏的房间,她从此就消停了。 秦老先生与牛氏处理完二儿媳的官司,都觉得有些疲倦,不但身体累,心也累。身在大同的二儿子秦安至今未有回信,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连送信的虎勇也没个口信回来。他们有些担心,莫非秦安舍不得妻子,对父母生出了怨气? 虽然秦老先生与牛氏都觉得,如果秦安丝毫不顾及死去的兄嫂,非要护着妻子,那就太让人寒心了,这样的儿子不要也罢。但是不要儿子可以,孙子却不能不要。秦安在大同公事繁忙,如今何氏不回去了,梓哥儿就不能再待在大同。否则他身边只有奶娘丫头,如何教养? 老两口念叨着是不是该再打发个人去大同,催一催二儿子,让他早点回家,顺便将梓哥儿带回来。至于何氏从前头夫家带来的章姐儿,要么跟着生母去庵里,要么送还本家陈氏。经过她对章姐儿那一推,秦家老两口完全没有养活她的意思。 就在这时候,何氏托了看守西厢房的仆妇来禀,想去秦平、关氏夫妻灵前上香,向他们忏悔。这一条无论是秦老先生还是牛氏,都不会驳回去,便定下了明日叫人护送何氏去庙里。 秦含真在祖母屋里吃饭时,听说了这件事,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第三十二章 马贼 秦含真对牛氏道:“祖母,真的要让二婶出门吗?我总觉得不太好,万一她逃跑了怎么办?” 牛氏笑了:“她能逃到哪儿去?我们又不是不派人跟着她。寺庙离咱们村子不远,那一带就没人不知道咱们家的。她一个人逃了,用不了多久就能被人抓回来,怕什么?” 秦含真不放心地问:“如果真让她逃走了呢?要是她逃回了大同,在二叔面前挑拨离间,那麻烦可就大了。” 牛氏不以为然地说:“她哪儿有那本事?明儿顶多有个秦泰生家的在她身边侍候,旁人都不会跟着出门,她身上又没带什么银子,连件换洗衣服都没有,没吃没喝,没人护送,她能跑多远呢?还回大同呢,她能走出米脂县都是白日做梦!” 秦含真想想,觉得牛氏的话也有道理,不过她总觉得何氏不会那么容易狗带。瞧她昨儿脸上的狰狞样子吧,如果不是证据确凿,让她无从抵赖,秦老先生与吴少英又商量着要送她去见官,她大概没那么容易服软吧?她这哭哭啼啼装可怜,又好象真心忏悔,愿意在梓哥儿过继的事情上退让的模样,天知道是不是为了赢取时间而撒的谎呢?秦含真真心觉得,放她出门不是个好主意。 她再一次劝牛氏:“二婶还有个哥哥在外头呢,她身边的丫头婆子虽关了起来,但她哥哥在县城里赁的院子,不是还留了人手?想要衣服干粮银子什么的,都不是问题。就怕二婶逃出家门,我们想要找她回来,就没那么容易了。祖母还是提防些,让她在家里,对着我爹娘的牌位忏悔,也就够了,用不着非得去他们的灵柩面前。” 牛氏沉吟,虎嬷嬷笑着劝说:“桑姐儿这话也有道理。横竖是要向大爷、大奶奶赔罪,在牌位前也是一样的。” 牛氏想想,便点了头。秦含真暗暗松了口气。 不一会儿,秦老先生过来吃饭,无意中提起:“方才少英打发了个人来请安,给桑姐儿送了些枣干、杏干。我想着桑姐儿如今还在吃药,不适合吃这些,你先替她收好了,等正月里再拿出来。” 牛氏答应了,又说起秦含真的提议:“我觉得桑姐儿的话也有道理,在家里对着平哥夫妻俩的牌位念经祈福,也是一样的。”秦含真坐在旁边猛地点头。 秦老先生顿了一顿:“我原也有过这样的想法,只是少英打发过来的人见到门房在套车,听说了此事,便对我说吴家可以借人手过来,都是孔武有力又懂骑射的。有他们跟着,安哥媳妇出个门也没什么大碍。我当时就答应了,让他回去禀报少英。” 秦含真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牛氏也讶然:“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呀?就算真要多派几个人跟着安哥媳妇出门,也用不着问吴家借人吧?村里有的是闲汉。” 秦老先生笑道:“我当时哪里知道你会改主意?借都借了,就由得他们去吧。那么多人跟着,安哥媳妇又不是三头六臂,如何能逃得了?她兄长又没回到米脂,她就算逃了,也无人护持,哪里能去得了大同?况且她逃了又能如何,兴许她可以少受些罪,不必出家,可咱们秦家却是再不能认她这个儿媳的。她先前所求的就成了泡影,又有什么意思?” 话不是这么说的……秦含真欲言又止,很想劝祖父改变主意,但眼看着牛氏不再提起,夫妻俩似乎都觉得何氏此行不会有问题,她又能怎么办?只好郁闷地埋头喝自己的小米粥了。 第二日一大早,吴家派来的人就上门了。 来的是三个男人,瞧着果然都是人高马大、强壮有力之辈。虎伯请了他们到门房里烤火喝茶,顺便吃个早饭,打听了一下他们的来历,才知道原来这三人中,年纪最大的四十出头,年纪最小的二十岁,是一对叔侄,另一人有三十多了,与那四十出头的原本是西安城里大镖局的镖头。两人押车走镖二十载,端得是江湖经验丰富,身手也了得。只因两人年纪都大了,又有了妻儿,不想再过那刀口舔血的日子,便辞了镖局,回老家吴堡度日。恰逢吴少英返回吴堡夺回家产,急需寻几个可靠又身手敏捷的人看家护院,就把他们请了来。 有这么两位高手在,那个年轻的侄儿正好给何氏做个车夫,想必是万无一失的。虎伯暗暗放下心,报到秦老先生跟前,秦老先生也觉得吴少英想得周到。 马车很快就在大门前准备好了,跟车的人也在随时待命状态。除了吴家来的这三人,秦家还把虎伯与胡二派了出去,另在村中寻了两个闲汉跟车,又有一辆小车,载了两个有力气的村妇,帮着在庙里照应女眷。不过是到几里外的小庙走一趟,半日即可回来。这等安排也足够了。 虎嬷嬷去唤何氏,只见她穿着一身麻白衣裙,头上光光的,什么首饰绢花都没戴,黄着一张小脸,就这么袅袅婷婷地走出了西厢,低眉顺眼地,似乎是真心悔悟的模样。虎嬷嬷叹了口气,道:“老爷和太太说了,二奶奶不必去见他们,直接坐车出门就是。” 何氏端正一礼,细声细气地应了一声,就扶着泰生嫂子的手往院门走去。泰生嫂子今日也是换了一身灰蓝布衣,弯着腰,恭谨地扶着何氏向前走。金环穿着一身与泰生嫂子相仿的布衣裙,手里抱着一个大包袱,低着头就要跟上,却被虎嬷嬷叫住了。 虎嬷嬷皱眉问:“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金环抖了一下,颤声回答:“回嬷嬷,是要拿去烧给大爷、大奶奶的祭品。” 虎嬷嬷问:“你们哪里来的这些东西?这几日你们可没出门。”主仆三人都被关在门里呢,吃喝自有人送进去,却没有托谁去买过什么祭品。 金环更加紧张了:“是……是二奶奶带着我们做的。用的……用的屋里的衣裳。” 虎嬷嬷这才明白了,哂道:“老爷若知道了,定会说你们作贱绫罗。还是别带了,庙里自会备下祭品。二奶奶既是去拜祭大爷、大奶奶,心意最重要,祭品不祭品的,倒在其次了。” 金环无措地看向何氏,何氏阴沉着脸,点了点头。金环无奈把包袱送回了屋中。 虎嬷嬷又道:“金环逃走过一回,才被衙门的人捉回来,今儿就别出去了,省得再逃一回,天知道还能不能找回来!”说完竟然是不容金环挣扎,就直接把西厢房的门锁了。金环吓得魂飞魄散,扑到门上哭喊,大叫:“二奶奶,别丢下我!” 何氏眉头一挑,柔声道:“没有丢下你,不过是今儿不带你出门罢了。你休要胡闹,当心惊了老爷、太太。” 门里的金环哭声一顿,又转为低声哭泣,倒是不再吵闹了。 何氏就这么扶着泰生嫂子出了门,上了马车。泰生嫂子临上车前,往上院西厢房的方向看了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她在车厢中坐好,低声问了何氏一句:“奶奶,金环……”何氏用凌厉的目光制止她继续说下去,她只得闭了嘴。 秦家车队一行很快就抵达了目的地寺庙。此后烧香、祭拜等事,就不一一赘述了。何氏在虎伯等人的注视下,完成了整个程序,哭得几乎虚脱过去。离开的时候,必须由泰生嫂子搀扶,才能站立。但因为她体虚,因此回程的时候,泰生嫂子一再请求赶车的吴家年轻护院,把车赶得慢一点,免得何氏晕车。 等车队经过一处树林的时候,变故忽起。 一群来历不明的男人骑马前方高坡上急奔而来,居高临下拦住了车队的去路。虎伯与那名四十多岁的前任镖师骑马走在前头,见状连忙喝令所有人停下。只见那队人马从中分开,从后头走出一骑,马上的人正是何氏兄长何子煜。虎伯一见他,心中顿时明了,今日出行,不过是何氏为了脱身而玩的戏码。果真如桑姐儿猜测的那样,金环逃走,是去通风报信的,只不知道何子煜几时回到了米脂,居然连一点风声都没听闻。 何子煜骑在马上,看着虎伯那一脸肃然,不由得露出了得意洋洋的表情。 他正要开口放狠话,逼虎伯放人,却听得虎伯身边那中年人高声喊:“小心,是马贼!” 何子煜一愣,就在这一瞬间,耳边呼啸声过,何氏所坐的马车车壁上已经中了一箭,接着又有数不清的箭往马车射过去,瞧着竟然都是从一旁的树林里射出来的,目标就是何氏的马车。他顿时惊得魂飞魄散,心想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真的那么倒霉,遇上马贼了? 虎伯等人也被林中利箭惊住,镖师再喊:“小心!快分散避开!”反手抽出腰间佩刀,大开大合,“当当”几下,就劈掉了几支从他身旁两尺外飞过的箭。虎伯原来也非常紧张的,不过听了镖师的话,连忙照做,招呼众人分别散向道路两旁。 就连那车的后生,也一脸害怕地从车辕上跳下来,丢下马车跑了,只是跑之前,不知为何,竟“无意”地往拉车的马屁股上插了一刀。马匹受惊,嘶叫一声,就没头没脑地冲着前方跑去。 车中坐着的何氏与泰生嫂子主仆,本来就被无缘无故射来的箭吓破了胆,如今更是被颠得七晕八素的。雪上加霜的是,树林中的箭继续朝她们的马车上射,还有几支角度射得准了,从车窗射进了车厢来,一根正中何氏肩头,痛得她大声惨叫,泰生嫂子埋首伏在一旁躲避,闻声抬头望了她一眼,手臂上也中了一箭。不等她痛呼出声,马车就好象撞上了什么,外头一片兵荒马乱,何子煜痛苦的叫声传来。 等到避过一难的虎伯与镖师等人重新聚集过来看情况时,林中已经不再有箭射出了。为首那四十多岁的镖师精神一振,大声道:“那些人都是马贼,兄弟们,赶紧把他们抓起来送官哪!榆林卫正重金悬赏呢!” 他所指的,正是被何氏马车撞翻一片的何子煜等人…… 第三十三章 疑点 秦含真听说今日前往庙里祭拜秦平、关氏夫妇的何氏遇上马贼的消息时,已经是午后了。 何氏一行迟迟未归,秦家上下都觉得有些不对。因领头的人是虎伯,虎嬷嬷从午饭时起,就一直心神不宁,坐立难安。牛氏明白她心中的忧虑,特地许她到村口路边等候,还叫张妈传话给张浑哥,让张浑哥陪虎嬷嬷去,带上手炉,免得受了凉。 虎嬷嬷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才迎回了虎伯一行人。 秦老先生也一直在忧心,连午觉都没睡,一直坐在下院学堂里等消息。闻说虎伯等人回来了,他连忙迎出大门去。 秦含真催着张妈抱自己去正屋,正赶上虎嬷嬷来给牛氏回话,讲述虎伯等人遇上“马贼”的事。 得知“马贼”中带头的人就是何子煜,牛氏忍不住开骂了:“我就知道他们兄妹是不肯安份的,前儿见何氏哭得可怜,还以为她真的知错了,才许她出的门。没想到她是在哄我,却跟她哥哥里外勾结,意图逃跑。这样的媳妇儿是真不能要了!又是派人杀人灭口,又是扮了马贼来劫持,赶明儿她就该拿刀来杀我了!我们秦家也是世代读书的人家,竟然娶了这么个贼媳妇,真是老天没眼!” 秦含真听了便知,自己的猜测恐怕是成真了。她连忙问:“二婶在哪里?她逃走了吗?” 牛氏气道:“她是你哪门子的二婶?以后只叫她何氏便罢了。这样的女人,连给我儿子做妾都不配!” 秦含真抿抿嘴,只当牛氏是在发泄怒火,继续向虎嬷嬷追问重点。 虎嬷嬷道:“我家老头子说,当时人多,乱得很,只知道二奶奶……不,只知道何氏与秦泰生家的坐的马车惊了马,往那群马贼的方向撞过去,撞翻了不少人,后来是撞到树上才停下来了。马车几乎散了架,马也死了。吴家的护院带了咱们家跟去的人,要去把那些马贼抓起来,两边就打起来了。只是因对方人多,又有马受惊四处乱窜,老头子怕咱们自己人伤着了,让他们当心,哪怕少抓几个呢,也不能跟那些人拼命。这一乱啊,就没顾上别的。等他们把几个受伤重的马贼捆好了,其他没受伤的早已跑得精光,何子煜与何氏兄妹也不见了踪影,连秦泰生家的都不见了。” 秦含真忙问:“那么说,二婶……不,何氏她其实是成功逃跑了吗?” 虎嬷嬷对此也有些忿忿:“大概是逃了吧?不过车厢里有不少血迹,老头子还听到她和秦泰生家的惨叫,怕是都受了箭伤。还有那何子煜,我们老头子亲眼见着他被他妹子的马车撞下了马,摔着腿了,伤得可不轻。今儿也就是好运,因他带来的人多,又有许多马,才把他们给救走了。不过何子煜胆敢跟马贼勾结,也不是个小罪名。真要叫官兵抓回来,兴许要砍头的。” 秦含真很怀疑:“真的是马贼吗?其实是何子煜找人来伪装的吧?他的目的只是要救回妹妹,如果带的人够多,把人抢走也不是难事,有必要装成马贼吗?何氏怎么说也是个官太太,她哥哥跟马贼混在一起,名声可不好听,还会影响到二叔的。除非他们从一开始就打算把所有人灭口,那样就不怕有人走漏消息了,顶多以为他们是倒霉遇上了真马贼,不会想到何子煜有参与其中。可何氏逃走后,还要在大同生活的吧?让人知道她是被马贼带走的,同行的人都被杀了,她的名声能不受影响吗?” 牛氏与虎嬷嬷都诧异地看向秦含真。秦含真眨了眨眼,忽然有些心慌,她是不是表现得太夸张了?刚才这番话好象不是七岁小女孩能说得出来的。 不过牛氏好象没怀疑,只是高兴地对虎嬷嬷说:“这孩子是越来越伶俐了,看来她头上的伤是真个好了。我从前还担心她会变成傻子呢,如今可再也不用怕了。” 虎嬷嬷笑道:“老爷太太都是聪明人,桑姐儿是你们嫡亲的孙女,自然是随你们了,怎么会傻呢?先前是受了伤,如今伤好了,姐儿自然也就没事了。她从小就最伶俐不过的,只是小时候淘气些,不爱读书写字罢了。但论记性,可比村里的孩子强一百倍呢。无论老爷教她什么,她都是一学就会。” 牛氏得意地说:“记性倒在其次,最要紧的是她心眼儿明白。打小儿起,无论是家里人,还是村里的孩子,谁都骗不到她。大人哄她的话,她一听就听出来了,怎么也不肯上当,可愁人了。方才她不说,我还真以为是何子煜勾结了马贼来救妹子呢。桑姐儿一讲,我就明白了。哪里是什么马贼?那何子煜平日里最爱笼络些流氓地痞,吃喝嫖赌不做好事。怕是这一回,也是叫了那些人,装作马贼的样子来吓唬人,好将他妹子带走的。若真是马贼,那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能让咱们的人全须全尾一个没伤着就回来了?” 秦含真忙问虎嬷嬷:“所有人都没受伤吗?”除了下落不明的何氏主仆以外。 虎嬷嬷笑着点头道:“就是吓了一大跳,倒没什么大碍。花家嫂子一直躲在小马车里,方才在村口下车的时候,脑门上磕了一下,青了一块。再来,就是林家老三,躲箭的时候扭了一下脚。但这些小伤又算得了什么?村里人平日里谁没个磕磕碰碰的?老爷吩咐给他们每个人都发了赏钱,花家嫂子和林家老三还加厚一倍。他们都欢喜得跟什么似的。” 这么一来,秦含真倒不明白了:“奇怪,何子煜带了一帮假马贼来救妹子,还射了箭,结果咱们的人全都没事,反而是坐在马车里的何氏与秦泰生家的受了箭伤,何子煜和他带来的人也受了伤,伤得还不轻,甚至被咱们的人抓到了几个?他这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吗?何氏这么狠毒,说害人性命,就害人性命,她哥哥倒是出人意料地心慈手软。” 这么一说,牛氏与虎嬷嬷也觉得不对了。不过牛氏是个心宽的人,笑道:“好人得好报,坏人就是这个下场了。本想做坏事的,结果却害到了自己,真是活该!” 倒是虎嬷嬷有自己的猜测:“我们老头子说,吴家舅爷派来的几个护院都厉害得很,从前做镖师押镖的时候,没少对付劫道的匪徒,经验丰富着呢。几个假马贼,哪里是他们的对手?那些假马贼射来的箭,叫那位老镖师劈上几刀就挡开了,一支都没射到咱们的人身上,躲箭抓人也都是依他指令行事。想必这回咱们的人没事,都是多亏了这几位镖师出力。” 既然这几位镖师很给力,那何氏的马车又是怎么惊马的呢?她们主仆又为何会中箭?她们可是坐在马车里的,结果马车外直面利箭的人个个没事,反倒是她们受伤了…… 秦含真很想再问清楚,但牛氏与虎嬷嬷的注意力已经转开了,牛氏问虎嬷嬷:“这几位英雄如此身手了得,咱们的人今儿能平安无事,都是多亏了他们。眼下已经过了晌午,也不知道他们吃了饭没有。叫厨房多杀几只鸡,到村里买半扇羊肉来,治一桌好酒菜招呼几位英雄。” 虎嬷嬷道:“几位英雄都没跟着老头子他们回来呢。到了村口,他们叫了几个壮丁帮忙,就把捆的马贼给押送到县城去了。”说完她就笑了,“听说榆林卫正重金悬赏马贼的人头,他们将这几个不知是真是假的马贼捆去县衙,大约是去领赏的。这下何子煜可真要坐实了勾结马贼的罪名,就算逃回了大同,也没有好下场。” 牛氏却是知道榆林卫为何悬赏马贼的,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虽然知道何子煜的人多半是装的,可装什么不好,非要装马贼?平哥儿任职的哨所,就是叫马贼烧了的。何子煜也不是不知道。他们既然顶了这个贼名,为此送命也是活该!” 桑姐儿的父亲秦平,在榆林卫辖下任总旗,带着一队士兵驻守一处哨所。五月里,就是因为马贼突袭哨所,秦平才会以身殉国。那些马贼一把火将哨所烧成了废墟,包括秦平在内,全哨所的士兵,全都成了焦尸。此事震惊了整个西北边关。 如今已有三十年不曾有过大战,边境承平,只偶尔有过小规模的冲突。来往边城一带的商队,如今是越来越多了。虽然偶尔会遇上马贼,但马贼都是冲着钱粮去的,连掳人都少,更别说将整个商队的人都杀死,就怕把商人都吓跑了,再无人敢到边城来运货,他们还有什么可抢的?象五月里这种,直接袭击朝廷哨所、杀光官兵的事,真真是前所未有。榆林卫因此重金悬赏,只要是在边城一带活动的马贼,不管是否与哨所惨案相关,通通都不放过。 眼看着牛氏又要为长子惨死而难过,虎嬷嬷暗叹一声,勉强笑着,想要转移她的注意力:“今日这事儿闹得这么大,连县衙都知道了,怕是何氏下落不明之事,也要传出去的。太太觉得,这事儿该如何料理?若是县衙审清楚了,那些马贼都是假装的,那还罢了,不过是何子煜为了抢走妹妹,想出来的荒唐法子。但若县衙审都不审,直接把人都当成是马贼砍了,何氏可就成了被马贼抢走的妇人,什么名节都没有了。将来梓哥儿回来,怕也是要被人说闲话的。” “说就说!”牛氏断然道,“她跟她哥哥自个儿做的孽,难道还要我们家替她遮羞?回头我就跟老头子说,不必给她上族谱了,全当安哥儿从来没娶过媳妇。年下祭祖,把梓哥儿直接记在平哥媳妇名下就行,连过继都省了呢!若有外人非要追问明白,我就说他是安哥儿屋里其他人生的,跟姓何的没一点儿关系!” 秦含真听得好奇:“祖母,这是什么意思呀?”难道梓哥儿就没上过族谱? 第三十四章 族谱 “他是没上过呀。”牛氏干脆利落地回答了秦含真,好象根本没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秦含真不由得睁大了双眼看着她,有些不明白。梓哥儿不是秦家第三代唯一的男丁吗?为什么没上族谱? 虎嬷嬷为她解释:“这是老爷说的,秦家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家族里的男丁,嫡出的子嗣是满周岁上谱,庶出的就要等到满八周岁,身体康健,开过蒙,方才会上族谱,若是外室子,压根儿就不能上。” 这也对不上呀? 秦含真道:“梓哥儿不是已经三岁了吗?他还是嫡出的。”虽然秦老先生与牛氏总是说,不能认何氏这个儿媳了,但在秦平与关氏先后出事之前,何氏的地位似乎还挺稳当的。那梓哥儿就是嫡出的子嗣了,没理由不能在周岁时上族谱的。 牛氏撇嘴道:“还不都是他娘做的孽!自以为聪明,其实是耽误了孩子。” 秦含真还是听不明白,多亏虎嬷嬷仔细说明了,才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因秦安成婚后不久,就顶替了兄长秦平的升迁机会,带着妻子何氏前往大同安顿。之后几年,他很少有回家的时候。这里头或许有他公事繁忙,以及路途遥远的原因,但何氏在里面恐怕也没少劝说。甚至秦安回家探亲的时候,何氏总会找借口留在大同。就算回了米脂,也逗留不久。秦老先生与牛氏都不喜这个二儿媳,其实并不完全是因为她嫁入秦家的方式有问题,多少也是拜她入门后多年来为人处事的作风所赐。 四年前,何氏怀孕,秦安十分欢喜,立刻传信给老家父母。秦老先生与牛氏都非常高兴,连带着平日对何氏的厌恶都减轻了几分。在秦家,关氏虽是长媳,但她自从生下桑姐儿后,就再无所出。牛氏也没催促,盖因秦平出让了升迁的机会后,就一直驻守榆林卫辖下的边境哨所,离家百多里远呢,看着是比弟弟近,其实也没多少回家的机会。夫妻俩每年也就是过年和中秋的时候能聚几日。牛氏心知内情,自不会嫌弃长媳什么。不过知道二媳妇怀孕了,她还是很开心的。 大同离米脂上千里远,秦老先生有学生要管,牛氏身体不好,扛不住长途跋涉,就派了虎伯与虎嬷嬷夫妻前往大同,照顾何氏生产。可何氏手下丫头婆子都不少,又不知是怎么想的,似乎有些防备虎伯夫妻,直接把他们晾在一边,什么差事都不叫他们做,只用自己惯用的人手。 虎伯虎嬷嬷也不计较,只当是享了三个月的清闲。直到何氏生产那天,虎伯守在正院门外,虎嬷嬷跟着稳婆挤进了产房,一直盯着何氏,直到她生出梓哥儿。稳婆把梓哥儿清洗包裹起来后,还是虎嬷嬷亲自抱了他出去给秦安和虎伯瞧的。 何氏出了月子,虎伯虎嬷嬷就离开大同,返回米脂了。临行前嘱咐过秦安与何氏,等梓哥儿满了周岁,就要带着孩子回老家祭祖,也好给他上族谱。秦安当时答应得好好的,何氏也没说什么。谁知过后第一年,他们没回去;第二年,也没回去;第三年就是今年了,本也没回来的,但五月里秦平出事,何氏带着孩子回来奔丧,也算是回过了。可怜见的,这还是秦老先生与牛氏夫妻头一回见孙子呢! 牛氏冷笑道:“何氏总说梓哥儿身子弱,怕路上有个好歹,其实梓哥儿身子棒着呢,随他爹。不回来,不过是何氏的借口,怕回来后要在我这个婆婆跟前立规矩罢了。真真可笑,她以为我是什么人?我几时折腾过儿媳妇?!” 虎嬷嬷笑道:“她能有什么见识?太太何必与她生气?她不回来,太太还落得轻松呢,也省得她老在您跟前装模作样。” 牛氏撇撇嘴:“我虽不喜欢她装模作样,但孙子我还是喜欢的。梓哥儿都三岁了,我才见到孩子,正想着年下祭祖,就给他上族谱了,谁知他娘二话不说又把他送走了。梓哥儿到如今还未上族谱,可不都是他娘给耽误的?不过这倒也不是坏事,索性今年除夕祭祖的时候,我叫老爷直接把梓哥儿的名字记在平哥媳妇名下,算是长房长孙得了。至于何氏,她刚进门时,我就不喜欢。等查到她的出身来历,我就更讨厌了。若不是安哥非要娶她,我都不想她叫我婆婆。原还打算,等梓哥儿上族谱的时候,顺道将她的名儿记上去,也算是给了梓哥儿的母亲一个名份。谁知她如此不识好歹,这一步就省了吧。梓哥儿以后就是平哥的孩子,安哥至今还在打光棍呢!” 这也可以? 秦含真有些啼笑皆非,实话实说:“在咱们家还行,可是何氏回来奔丧,米脂县里已经有很多人知道梓哥儿是她儿子了,更别说大同城里。这样的事,如何能混过去呢?” 牛氏一挥手:“万事以族谱为准。你祖父说过的,不告而娶的媳妇,那就不能算是真正的媳妇。你二叔当年娶何氏的时候,没跟家里说过,就急急要娶她进门了。我跟你祖父赶过去阻拦,他还不听。虽说何氏还是进了门,但在你祖父和我心里,她就不能算是咱们秦家的媳妇。他们在大同如何,我们离得远,管不了,但在咱们家里,是不认何氏的。你二叔如今虽说是个六品的百户,但一直没有拿到敕封。等你二叔能拿到的时候,朝廷自会打发人来问,到时候何氏就混不过去了。” 秦含真听明白了,但又有了新的疑问:“敕封是什么?为什么二叔没有拿到?” 虎嬷嬷解释说:“朝廷官员有品级的,他的妻子和母亲都会有封诰。五品以上的授诰命,六品以下的就是敕命了。二爷是六品的武官,按律,咱们太太和二爷的妻子,都能得授敕命的。只是不知为何,二爷做了几年的百户,都没能给太太请封,就更别说何氏了。老爷说,这是因为二爷官职卑小的缘故。边城的百户、总旗多了去了,朝廷哪里封得过来?只有立下大功,或者家世好、得上司赏识的武官,才能顺利请封呢。大爷生前是个总旗,也有七品了,一样没有敕封。” 秦含真恍然大悟,心想二叔秦安没能及时为母亲妻子请封敕命,倒是件好事。如果何氏有了敕命在身,恐怕秦家对这个媳妇就没那么容易说不认就不认吧? 说话间,秦老先生回到了上院,掀了帘子进屋,问牛氏:“你都听说了吧?何氏那里,还是要想法子查清楚她的下落。不管是死是伤,总要接回来才是。” 牛氏不以为然地道:“理她做什么?她如今跟她哥哥在一起,死活自有她哥哥料理。咱们也不是不管她,可她自个儿要私逃,有什么好歹也跟我们不相干。”她还宁可何氏中箭死了呢,那样也省了她的功夫。 秦老先生坐在炕边的椅子上,对妻子欲言又止。 虎嬷嬷瞧见他面露为难的表情,便悄悄给牛氏使了个眼色。牛氏有些悻悻地:“好吧,反正出事的林子离咱们家也不远,趁着如今天色还早,打发几个人过去找找。若能发现些蛛丝蚂迹,把何氏找回来,将来对着安哥和梓哥儿,也有个交代了。” 虎嬷嬷笑着应声:“是。”示意张妈去传话。张妈连忙领命去了。 秦老先生又对牛氏道:“我方才细细问过墨虎,遇袭时候的详情。他说马车行至树林附近时,秦泰生家的说何氏晕车,叫赶车的后生把车赶得慢些。如今想来,只怕这只是借口,是何氏要与何子煜里应外合,才叫秦泰生家的撒谎。何子煜也不知道是几时回到米脂的,若不是事先知道何氏去寺庙的时间,断不能来得这样巧。他们兄妹二人定是私下有约定,那逃走后又被抓回来的丫环,就是他们的信使了。” 牛氏忙道:“我也是这么想的。金环那死丫头,今儿早上还想跟着何氏一道出门呢,叫墨虎家的给拦了,就哭哭啼啼。她一定是知道何氏要趁机逃走,见自己没能跟着去,才会伤心。等我叫人提她过来,一问便知。这丫头胆大包天,断不能饶,先打她二十板子,叫她知道背主的下场!” 秦老先生说:“先不忙着打她,你先派人去找她问话,看她是否知道何子煜带的人都是什么人。虽说何子煜平日里常与流氓地痞为伍,但也就是带几个人出门而已。墨虎说了,这一趟他带来的人马足有十几二十人,个个都是身强体健之辈。若不是有吴家护院在,又有惊马撞翻了来人,墨虎他们没那么容易全身而退。我不认为这些人是马贼,可何子煜为人,我又信不过,总要问清楚才好。此事关系到安哥与梓哥儿父子的名声,万不可轻忽了事!” 牛氏顿时严肃起来:“既然是这样,那可得叫那死丫头交代清楚才行。”便派了虎嬷嬷去西厢房审问金环。 金环自从早上被虎嬷嬷拦下,没能跟着何氏一道出门,就一直沮丧着脸,窝在西厢房内发呆,连午饭都没吃。出门的车队归来,秦家大宅里喧嚣一片,她心知定是何氏主仆成功逃脱了,接下来,等秦家人醒过神,就该来质问她这个通风报信的丫头了。她心中满是惶恐,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等虎嬷嬷来了,她才知道,原来何氏主仆连带何舅爷何子煜都受了伤,下落不明。而与何子煜同来的那些青壮,则有四五个人叫秦家与吴家的人给捆了,送到了米脂县衙,都说是马贼呢。榆林卫如今正重金悬赏马贼的人头,这几个人可以说是正好撞上了。而何子煜竟然胆敢与马贼勾结,将来被人抓到,也是砍头抄家的下场。 金环听了,吓得魂飞魄散:“怎么会是马贼呢?舅爷是重金请动了在榆林卫当差的朋友,叫他们帮忙拦车,好借着官军的名头把二奶奶救回去的呀!他们是官军,不是马贼!” 虎嬷嬷顿时愣住了。 第三十五章 官军 “什么?竟然是官军?!” 秦老先生听了虎嬷嬷的回话,也十分愕然。 既然是官军,还是重金悬赏马贼的榆林卫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去扮成马贼呢? 秦老先生直觉这里头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立刻让虎嬷嬷押了金环过来细细审问。 金环这时候为了能求主人惩罚得轻些,什么话都不敢隐瞒了:“当真是官军,还是榆林卫的人,平日里就驻守在榆林城北的金鸡滩。一共是二十人,分属两位小旗名下。那两位小旗,都是去年从大同那边换防过来的。何舅爷跟其中一位交情很深,从大同快马赶回来的时候,路过临县,无意中遇上了,就请他们一块儿到米脂来玩耍。奴婢听何舅爷说,他是要借这几位军爷的势,压一压秦家,让老爷太太不敢为难二奶奶。” “换防?”秦老先生怔了怔,有些意外。 大同与榆林都是边城,分属两位王爷的藩地。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就有了两地边军三年换防一次的规矩,也不知是不是朝廷为了防止藩王掌控边军兵权,才想出来的主意。那年秦平的上司被换防到大同,秦平才得了升迁的机会,只是把机会让给了弟弟。秦安本来只是在大同待三年,就要回榆林的,不过他运气好,得了大同那边的上司赏识,换防结束后,便留在了大同,还升了职。 若说榆林卫的边军,有从大同那边换防过来的,那是一点都不奇怪。这些人在榆林卫待上三年,不定就要被调到哪里,就算能回到大同,估计也不会在原来的位置上了。何子煜若是在大同就跟其中一位军官熟识,想要借对方之力,也是人之常情。 秦老先生不明白的,只有一件事:“既然是驻守金鸡滩的边军,又怎会跑到临县去?还随意到米脂县来办私事?难不成卫所不会管?”他清楚金鸡滩在哪里,那地方比榆林城还要再往北些,几乎已经到了北戎的地界了,倒是离长子秦平生前驻守的哨所不算远,也就隔着二三十里路。 那个地方并不是什么舒服的所在,如果往前三十年,朝廷还跟北戎时有战事的时节,驻守那一带的都是悍将强兵。但如今太平年月,几十年没有过大战了,偶尔有些零星小冲突,死伤也不大。金鸡滩的哨所,既不是互市所在,人口也少,住不好吃不好的,总被边军视为苦地方,大部分人都不乐意去。会被安排过去的将士,不是没根没基,就是受人排挤,往往一去就没法调走了。叫大同换防过来的边军去,倒是省了大家的力气。横竖他们只能待三年而已。 秦老先生奇怪的就是这一点。边境再如何太平,驻守金鸡滩的官军也不是能随便离开的,更何况还是整整二十人,两个小旗的兵马。临县离榆林有二三百里路,米脂离榆林也不近。这二十人只因为何子煜说一声,花点银子,就能收买来?榆林卫的人,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金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奴婢不知道,何舅爷确实是在临县遇到两位小旗大人的,说是他们正有假,就带了手下的兄弟去临县享几天福。何舅爷许了他们一人二十两银子,才请动他们到米脂县来。与何舅爷不太熟的那位小旗,本来是不乐意的,怕叫人知道了,要追究他们的过错。与何舅爷熟识的那位好说歹说,何舅爷又加了银子,这才请动了人。” 秦老先生皱起眉头,越想越觉得不对了。中秋、重阳已过,腊月未至,这时候年不年,节不节的,卫所放什么假?还是一放就放了二十人。更何况,榆林卫的人放假之后跑去临县,也太古怪了。要知道,榆林卫名义上还在秦王辖下呢,临县却是晋王的地盘。就算这批官军是从大同换防去的榆林,三年之期未满,也不好擅自又跑回晋王地盘上吧? 秦老先生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再问金环,何子煜跟那些官军到底是如何安排的。金环也只知道个大概,据说何子煜是打算带人骑马拦下秦家的马车,威逼震慑一番,把何氏连人带马车接走了事。在这其中,绝对没有什么放箭的说法,更没打算扮成马贼。 秦老先生问完,就让虎嬷嬷把金环带了下去,又把虎伯叫来,细细再问一遍遇袭时的情形。虎伯意外地细心,记性也好,把当时的情况一五一十说了,虽然没什么文采,但许多细节都讲得明白,也有条理,让人听了,如同身临其境。 秦老先生听完后,就一直沉吟不语。里间的牛氏不明白他在苦恼什么:“老爷,可是有什么不对?”秦含真则不吭声。 秦老先生来到里间,对妻子道:“照金环的说法,何子煜等人没打算扮成马贼,没有放箭,那箭又是如何来的呢?据墨虎所言,当时林中放出的箭虽多,却没有一支射到咱们的人身上。要知道,当时大家都已经乱成一团,还有马受惊四窜,这样还没有人受箭伤,那放箭的人也相当高明。” 牛氏哂道:“也不是没人受伤,何氏跟秦泰生家的不就伤着了么?只不过咱们没看见而已。” “这就更奇怪了。”秦老先生道,“站在外头的人没受伤,何氏主仆坐在车里反而受伤了。而且,当时那些箭几乎都是冲着她们的马车去的,也可以说,是冲着她们去的。既是何子煜带了人来救他妹妹,他的人又为什么要朝他妹妹射箭呢?” 牛氏这下也发现不对劲了:“是啊,为什么呢?” 秦含真其实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何子煜那帮人,既然没打算扮成马贼,那这“马贼”的说法,又是怎么来的呢?听虎伯一说,她就知道,是吴家的护院喊出来的,那从林中射出的箭支,则是进一步证实了这一说法。问题是,何子煜等人还没喊话呢,吴家的护院又凭什么判断他们是马贼?如果再加上射箭的人很明显并无伤人之心,对方的身份就更可疑了。 所谓马贼都是假的。这伙人的目标,很明显就是何氏。他们从一开始就与何子煜等人不是一路人。既然是这样,他们又怎会那么巧,刚好埋伏在何氏一行回秦家的路上呢? 秦含真心中对这些人的来历已经有了个猜测,小心看了看祖父秦老先生的表情,他似乎也想到了什么,脸色不是很好看。 秦老先生呆坐片刻,便站起了身:“金环的供词很重要。如果何子煜带来的人真的是官军,我们就得去县衙把话说清楚,省得县令大人真把官军当成是马贼砍了,日后榆林卫追查下来,我们也不好交代。我带人将金环押去县衙,把话说清楚。” 牛氏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忙劝他:“明儿再去吧?这会子太阳都快下山了。” 秦老先生却道:“事不宜迟,我快马赶路,应该能在天黑前入城。晚上我就不回来了,你好生安歇,不必等我。” 秦老先生很快就带着虎伯、金环等人走了。牛氏有些担心丈夫,心神不宁的,就让张妈把秦含真送回东厢房,晚饭也不用到正房吃了。 这时候,门房的人来报,说表舅爷吴少英来了。 牛氏有些意外,吴少英怎么会这时候来?她忙叫人相请。等吴少英来了,她才笑着说:“你来得不巧,你老师有急事刚进城去了。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路上没遇到他么?” 吴少英怔了一怔,就笑道:“并不曾遇见。学生是坐车过来的,兴许是路上错过了。” “这就对了。老头子说要快马进城,定是他光顾着赶路,没看见你。”牛氏叹了口气,“这可怎么好?你有急事找他么?就算这时候回城,城门也要关了。你不如就在咱们家住一宿,有什么话等他明儿回来了再说?” 吴少英答应着,又问:“老师是为什么进城进得这样急?” 牛氏叹道:“不就是为着早上何子煜拦路那件事么。侍候何氏的一个丫头,就是那个逃走了又被你们家的人送回来的那一个,说何子煜请来的不是马贼,而是官军,也没打算扮成马贼,当时只是误会了。你老师担心县衙真把官军当成是马贼砍了,将来榆林卫问起,不好交代,才急急带着金环进城去说明。”说到这里,她又问吴少英,“你们家的人把那些假马贼送去了县衙,他们有没有说自己是官军呀?” 吴少英微笑道:“说是说了,只是问他们是哪里的官军,他们又支支唔唔地。县令大人以为他们在说谎,就叫人关了起来,等明日给榆林卫去了公文,问清楚他们来历后再审。原来他们真是官军么?那为什么又不肯把话说明白呢?” “可不是么?真叫人讷闷。”牛氏撇嘴,“既然是官军,又为什么要扮成马贼?还要朝良民射箭呢?金环还说他们并没打算射箭。哼,难道那些箭都是假的不成?” 吴少英微笑着,陪牛氏说了几句话,虎嬷嬷便来报,说晚饭得了,请吴少英去用饭。 吴少英连忙婉拒了,起身说:“今日原有事要跟老师商量,没想到老师出门去了。学生还是赶回县城去吧,若真的进不了城,就在城外找人家借宿一晚,明儿早早进城,也好见老师。若是在府上住一夜,明儿再去城里找老师,就有些晚了。” 牛氏闻言,也就不再拦他了。虎嬷嬷要送他出去,吴少英笑道:“嬷嬷还是侍候师母用饭吧。我对这宅子是极熟的,难道还怕我会迷了路不成?”牛氏笑了,虎嬷嬷也不再坚持。 吴少英辞别师母,退出正屋,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表情有些严肃。 这时候,他听到有人在小声唤他,扭头看去,却是秦含真,掀起了东厢房的门帘,探头探脑地,在朝他招手。 第三十六章 报信 吴少英掀了帘子走进东厢秦含真的房间,见里头只有她,张妈却不见人影,便问:“怎么只有你一个?” 秦含真爬回炕上,拉过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腿。如今天气越发冷了,傍晚之后更冷。她刚从正屋回来不久,这屋里的炕是刚刚才重新烧起来的,还没暖和呢,就下炕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她身上已经冷得发抖了。真不知道是天气实在太冷,还是她这身体太弱。 等坐暖和了,秦含真才有空去回答吴少英的问题:“张妈去厨房帮我拿晚饭去了。”她盯了吴少英几眼,才微笑道,“表舅去向我祖母请安,一定会问祖父去了哪里,祖母也必定会告诉表舅,祖父是为金环所讲的官军之事,进城去了。表舅知道了这个消息,想必不会在正屋里待太久。所以你进正屋不久,我就让张妈去了厨房,还让她多给我做个蛋羹。没一两刻钟的时间,她是回不来的,咱们正好能安静说话。” 吴少英惊讶地看着她,随即笑了,在炕边一坐,便捏了她的小鼻子一把:“小鬼灵精!姨父往日还说你不爱读书,只会淘气,将来也是个平庸孩子。如今看来,姨父算是看走眼了。你这还叫平庸?分明就是精明过头了!” 秦含真笑笑,就正色对吴少英说:“表舅,咱们时间不多,我也不跟你啰嗦了。我只问你,今日之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何子煜会带人拦车了?林中射箭的人跟你有没有关系?” 吴少英目光一闪,淡淡地笑道:“这话又从何说起?何子煜几时返回米脂的,我怎会知晓?林中射箭的人,难道不是马贼?那些被押送县衙的官军都说,箭不是他们的人射的,而是真正的马贼所为,他们只是运气不好遇上了而已。这话虽不知真假,但无论如何,也跟我扯不上关系吧?要知道,是我手下的人把那些人赶跑的。” 秦含真撇撇嘴:“表舅也不必在我面前说这些话,我知道了又能怎样?难道还会害你?我父母双亡,祖父母年纪大了,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儿孙,叔婶显然是靠不住的,堂弟又还小。外祖家里,姥爷已经去世了,姥姥和大舅尚要靠别人庇护呢。只有你这个表舅,有勇有谋,有钱有人,还有身份地位,对我也是真心关怀。我是傻了,才会放着你这么一个靠山不要,非得跟你过不去。我问你这些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担心你会留下蛛丝蚂迹被人发现了。我祖父怕是已经猜到了几分。他虽不会对你如何,但祖父与我能发现的事,别人一样可以。表舅可千万别粗心大意,叫人拿住了把柄。” 吴少英听了她这番话,不由得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道:“难为你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想得周到。我也不跟你多说,总之,你放心就是。” 他既然这么说,想必就是善后工作已做好。秦含真姑且信他一次,又道:“何子煜带去的是官军,只要把身份确认清楚了,这马贼的罪名也就不成立了。何子煜更不会因此倒霉。我怕他在军中认识的人多,过后会设法报复你。不过他请来的这些官军,可能也有些问题。表舅不如查上一查,要是能反过来握住他们的把柄,他们就奈何不了你了。” 吴少英挑了挑眉:“你知道他们有问题?”他不由得大为惊讶。他是跟在齐主簿身边,亲身见识了县令审那几个官军的经过,才知道他们有问题,否则又为何支支唔唔不肯说出自己的来历?可桑姐儿一个小姑娘,住在秦家的深宅大院里,所听所闻不过是从虎伯等人处来,又怎会知道那些官军有问题? 秦含真嘴角一翘,道:“我听金环讲的时候,就已经觉得不对劲了。表舅你仔细听,看有没有什么启发。金环说,何子煜带来的官军一共是二十人,分属两个小旗。他们原本是大同的官军,去年换防到了榆林卫,被派去了金鸡滩驻守。近来他们得了假期,所有人一起去了临县,说是享几天福去的。何子煜跟其中一个小旗在大同时就是熟人,返回米脂的途中,路过临县,跟对方遇上了,就请他们一起过来。何子煜的本意,是想借他们的官军身份,逼我祖父母不敢再为难他妹妹。拦路劫车什么的,估计是金环回去报信之后,他才做出的决定。” 吴少英的眉毛挑得老高:“从大同换防到榆林卫,却又在近期有假,并且两个小旗带着手下二十人一起去了临县?”这行动怎么那么诡异呢? 秦含真继续道:“金环还说,本来另一个小旗跟何子煜并不相熟,是不想来的,说是怕人知道了,会追究他们的过错。是另一位小旗一再劝说,何子煜又许了每人二十两银子,他才松了口。表舅,你想想,他们虽然是在放假期间,但他们驻守的金鸡滩离这儿远着呢,能随便跑过来吗?既然他们自己都说,让人知道了会追究他们的过错,可见他们的行动本来就见不得光。” 吴少英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道:“确实,县令大人审问他们的时候,他们都声称自己是官军,却不肯说自己是哪一处卫所的人。县令大人还以为他们是在撒谎呢,已命人将他们收押,另起草了公文往榆林卫询问核实去了。若果真如那叫金环的丫头所言,他们是驻守金鸡滩的,即使是休假,也顶多是回榆林城里消遣,万万没有跑到临县去的道理。这事儿叫人捅到卫所上面去,他们也得不了好。这件事,他们心里估计也明白,因此不肯在县令大人面前明言。” 秦含真忙道:“还有临县呀,临县也很可疑的。我听祖父跟祖母说,那里是晋王的藩地。虽然这二十个官兵本来就是从晋王的地盘上调过来的,可现在他们已经是榆林卫的人了呀。榆林卫可是秦王辖下的。” 吴少英笑道:“你又知道这里头的勾当了?” 秦含真撇撇嘴。没吃过猪肉,她还没见过猪跑吗?虽然不知道现在是哪朝哪代,但哪朝哪代的皇帝不忌讳藩王的兵权呢?这几个小兵在两个藩王的地盘上来回跪,应该是挺忌讳的事吧? 吴少英见她不吭声,又笑道:“还有一件事,你说错了。何子煜带去拦车的官军,连上那两个小旗,总共才十六个人,并不是二十个。被抓的几个官军虽没有细说,但听他们的口风,是二十人全都得了相同的银子,却只有十六个人出现在道上。剩下的几个,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他们没做事,却有银子拿,其他人竟也没有怨言,还不肯供出同伴的下落。这不是更奇怪了么?” 那还真的有些奇怪。秦含真问:“要是能问出他们同伴的下落,是不是就能找到何子煜和何氏逃去了哪里?” 吴少英微笑:“这是县衙的事,与我并不相干。” 好吧,你既然嘴硬,我也装糊涂好了。秦含真不再多问,只眼巴巴地看着吴少英:“这些消息能帮上你的忙吗?” 吴少英笑了,揉揉她的小脑袋:“当然能帮上。表舅要谢谢桑姐儿呢。” 秦含真松了口气,笑着说:“表舅,我知道这回祖父祖母选择饶何氏一马,您心里不痛快,我心里也不痛快。但不管怎么说,你保全了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千万别为了报复就把自己给连累了。你活得好好的,护着我也活得好好的,我爹娘在天之灵才欢喜呢。至于那些坏人,他们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们总不能一辈子走运。您不必着急。” 吴少英哈哈大笑起来,使劲儿再揉了一把秦含真的小脑袋:“才说你聪明,你又说起傻话来。好啦,这些是大人想的事,你个小丫头就别操心了。”他站起身,“表舅回城去了,你好生养着,想要什么就打发人来跟表舅说。”说完他又顿了一顿,但什么都没讲,就转身离开了。 秦含真不知道他欲言又止,想说的是什么话,但既然他现在得到了更多的情报,也做好了善后工作,想必不会被人抓住把柄吧?说起来,他的计划也算是精妙了,可惜漏洞太多,但愿不会有人怀疑到他身上才好。 吴少英匆匆出了秦家大院的门,就命人将马车暂时存放在秦家,几名护卫先随自己骑快马回城。 随他同来的老镖师不解:“太阳都要下山了,大爷这时候回城,还不知道能不能在城门关闭前赶上呢,万一被挡在城门外怎么办?为何不明儿一早再出发?” “我有事,必须赶回县城布置。”吴少英不欲多说,只问老镖师,“您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可知道临县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么?与军伍有关的。” 老镖师想了想:“临县么?并没什么特别之处,那里连驻军都少,也没什么豪强大户,连有名的商号都没几个。不过我对那里的事也不大清楚。往年镖局从西安城押货到边城去,极少有在临县歇脚的时候。即使是要去兴县,也会绕路。” “哦?”吴少英不由得追问,“这是为何?”从西安去兴县,临县应该是必经之地呀?为什么要绕路? 老镖师笑道:“无他,临县虽没有豪强大户,却有个极大的田庄,是晋王妃的私产。那里的庄头厉害,人也霸道,还养了许多厉害的护卫,不许外人进庄。等闲人都不敢从他家庄子旁路过,就怕一不小心得罪了那些护卫,连性命都丢了。那可是王府哪!绕路反而更省事些。” 吴少英挑起了一边眉毛:“哦?竟有这么一回事?” 第三十七章 起风 秦含真给表舅吴少英通风报信了一回,就不知道后续如何了。她一个七岁小女娃,身体又弱,目前还是要老老实实在自个儿屋里吃饭、养病。 祖父秦老先生这一晚上果然没回家。等到第二天晌午,天空阴沉沉的,外面越发冷了,冷风刮得一阵一阵,还下了一小会儿雨丝。虎嬷嬷瞧着天色不好,忙叫人在各处屋内烧炕、点炭盆,就连西厢房那边被关起来的二房丫头婆子们,也分得了一个炭盆和一壶热水,免得叫她们冻坏了。牛氏又命家中媳妇婆子们将冬天的厚被褥拿出来。前些时候天气好,这些被褥已是晒过了,如今正好用上。 昨日秦老先生进城时,只穿了寻常的薄棉夹袍,外加一件厚绒斗篷。牛氏担心他受凉,就催着家里下人到村口去等候。等过了晌午,还不见他回来,就打发人一路寻过去,顺便包上一包大衣裳,还有手炉、火炭等物件。若是秦老先生暂时回不了家,这些东西也好给他取暖。 虎嬷嬷领了命,忙忙吩咐下去,顺道给自家男人也捎上了一份。 秦含真体弱畏寒,从早上开始,就没出过房门,连早午饭都是在自个儿屋里、自个儿炕上吃的。等吃饱喝足,又睡了个午觉,她听张妈说,秦老先生还未回家,牛氏在正屋里十分担忧,便主动穿上了厚衣裳,爬下炕,自个儿走去正屋,安慰祖母。 张妈怕她摔着,一再表示要抱她去,她都不肯依。昨天她在房门口站了起码五分钟,终于等到了吴表舅,这证明她的体力已经恢复了不少,没道理连东厢房到正房这几步路都必须要人抱着走。 牛氏见她来了,还是自个儿走着来的,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当心摔着了!小心点儿,怎么走来了?张妈呢?” 秦含真笑着说:“我已经好很多了,虽然身上还没什么力气,但几步路我可以自己走的,所以特地走来给祖母看一下,请祖母不用再担心我了。祖母也要好好养病,早点儿好起来。” 牛氏慈爱地抱她上炕,直接将她塞进了暖和的被窝里:“好孩子,看到你这样,祖母什么病都没有了。” 祖孙俩亲亲热热地说了一会儿话,牛氏又让张妈去拿零嘴儿给秦含真吃,还道:“这是枣泥山药做的糕饼,可以养人的,不太甜,你闲时饿了就吃两块,比吃果子强多了。” 秦含真答应着,又道:“既然是对身体有好处的糕饼,祖母也多吃一些吧,再留一些给祖父吃。” 牛氏心里甜丝丝的,答应了一声,又道:“你祖父去了这大半日,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把金环带去县衙,将话说清楚,能费什么事?至于这时候还不回来么?也不打发个人来家报个信,叫人心里担忧得很。” 秦含真便道:“兴许是那几个被抓的官军有问题呢?咱们家毕竟是苦主,祖父留在县衙等消息,也在情理之中。祖母不用担心的,咱们家又没做错事。” 牛氏听了,也露出了微笑:“好孩子,你说得是。咱们家又没做错什么,错的是何家兄妹,还有那些跟何子煜同伙的官军,你祖父能有什么事呢?”她心下一宽,人也精神多了,等虎嬷嬷办完了差事回来,她还叫虎嬷嬷给秦含真煮些羊奶来,往里面渗些茯苓霜,对病人也有好处。 秦含真喝着热乎乎、香喷喷的羊奶,只觉得有些发腥。以前看过的小说,里头说羊奶怎么去腥来着?她一边回忆,一边看牛氏跟虎嬷嬷商量家事。天冷了,做的冬衣完工了没有,如何分派,各屋里的炭火是否足够,村里佃户们的租子是否已经收齐,谁家房屋需要修葺,家里的月钱到日子发放了,还有每日饭食材料的采买……林林总总,琐琐碎碎,但秦含真听着,倒觉得有些意思。 在太阳下山之前,身在县城的秦老先生总算有了消息。虎伯骑马赶回来报平安信,然后在家里歇一晚,明儿还要再带上些换洗衣裳,往县城里去呢。 牛氏忙把人叫来正房询问:“到底是怎么了?老爷在城里待了一天还不够,居然还要再住一天?” 虎伯道:“太太,老爷怕是不止要在城里住上两日,耽搁上三五天也有可能。这事儿说来话长,一句半句的也说不明白。老爷说了,等他来家,再跟您解释清楚。旁的您就别问了。” 牛氏不高兴地道:“问问也不行?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男人要在外头住几日,没来由的,我还不能问了?”不过她也就是抱怨两句,心里清楚丈夫的为人,若不是当真要紧,也不会迟迟滞留不归。 她比较关心秦老先生的起居:“老爷如今住在哪儿呢?身边可有人侍候?这两日天气转冷,老爷的衣裳够不够?手炉可用上了?炭要是不足,就在城里现买,你们带去的银子够用么?” 虎伯一一回答:“老爷借住在关家的客房里,一切安好。关舅爷借了几件旧年的冬衣给老爷,吴少爷也送了干净的被褥、银丝炭和吃食过去。我这里银子管够,只是老爷更习惯穿自家的衣裳,还有洗漱梳头的家什伙儿,才打发我回来取。” 牛氏觉得奇怪了:“关家居丧,老爷怎么住那儿去了?不是说少英在县城里买了小宅子么?就是在县衙后头吧?住他那儿更方便。再不济,王家的屋子还空着呢,前不久他爷儿俩才去住过。” 虎伯面露难色:“这……吴少爷昨儿其实也请过老爷到他那儿去住。只是不知为何……老爷好象恼了吴少爷似的,没有答应,直接在关家住下了。” 牛氏更不明白了:“老爷是为什么恼了少英?” “不知道。”虎伯双手一摊,“昨儿晌午吴少爷去关家拜见,老爷还推说累了,不肯见他。不过今儿早上去了一趟衙门,回来后两人似乎就和好了。午饭还是吴少爷做的东,老爷与他边吃边聊,心情倒还好。只是我们已经在关家住下,不好中途搬走,因此老爷婉拒了吴少爷,没答应搬到他那儿去。” 牛氏听得更糊涂了,不过想来这师生二人也没什么大矛盾,大约是有什么误会,如今已经说清楚了吧?牛氏不再纠结于此事,只命虎嬷嬷收拾了秦老先生日常惯用的梳洗用具,再包了一包厚衣裳,叫虎伯带回自个儿屋里。等明日清早,他不必来上院回话,就可以直接出发进城。 秦含真在牛氏身边,听了虎伯的话,也觉得糊里糊涂的。不过想到昨儿跟吴表舅的对话,她倒是猜到了一点。 也许,吴少英是真的派人在官军拦路的时候做了手脚,比如那所谓的“马贼”射箭。如今证实了“马贼”其实是官军,吴家护院的说法未免成疑。外人还好,秦老先生清楚吴少英与何氏有仇,怎会不怀疑到他身上?秦老先生为人端方,有些心软,还有些书生气,可能看不惯吴少英的做法,一时恼了,也是正常的。只是不知道吴少英又是怎么说服他消气的。 还有秦老先生为了这么一件简单的官军拦路之事,在县城滞留数日,可见事情不小。秦含真也拿不准,这是否跟她昨日给吴少英通风报信有关…… 秦含真犹自纠结着,牛氏也在纠结丈夫到底为什么留在了县城,虎伯漏了一句口风就什么都不肯讲了,反而吊人胃口。 幸好,虎嬷嬷这位心腹十分给力。虎伯在家里歇了一晚上,没少被老婆缠着追问。还不到熄灯睡觉的时候呢,虎嬷嬷已经能到上院来给牛氏告密了。 被吴家护院与秦家仆从、佃户们抓起来的那几个官军,果然有问题。他们虽不肯交代自个儿是驻守哪里的卫士,但金环一到,他们的底细就被揭了。金鸡滩,那里离米脂足有二百多里地呢,士兵擅离驻地这么远,即使是在假期,也是违例的。 县令直接行文榆林卫,告了他们一状,又命人将他们几人另行关押,不与其他犯人混在一处。因确认了身份,还不知道卫所那边如何表态,县令怕得罪人,就让狱卒提高了他们的待遇,吃食被褥都不缺,因为天冷,还烧了炭盆,晚上又安排了狱卒值夜,预防他们夜里受凉生病。 结果这一值夜,就闹出了事。 那几个被抓起来的官军,起初还好,时间长了,又看出县衙不打算为难他们,心中一定,便开始闹夭蛾子。先是分开了两伙人,各自占了牢房两端,两厢不搭理。据金环的说法,这两伙人应该分属两个小旗,本来就不算十分和睦。如今因为其中一队首领的私谊,跑来做了拦路的事,闹得大家都遭了牢狱之灾,另一队的人心里就不高兴了。一不高兴,怨言也就冒了出来。 其中一人发牢骚说:“咱们兄弟真是倒了大霉,本来就见不得光,在临县躲得好好的,非要到米脂来,干这着三不着两的买卖,如今闹到大牢来了。等事情闹到榆林,叫京里派来的人知道,能有咱们的好果子吃?先前何家许的那二十两银子,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落到咱们手里。倒是有些人,什么都不干,白领了二十两银子,又不必受牢狱之苦,如今还不知在哪里快活呢。” 对面另一人堵了他回去:“啰嗦什么?那几位兄弟既然领了银子,自有他们的道理,怎会是白领钱?咱跟他们一队的都没说话,你多什么嘴?要是坏了上头的事,大家送了性命,难不成你就能逃过?” 先前那人闭嘴了。但此时狱卒并未睡着,已经听见了所有的话,第二日一大早,就报了上去。 第三十八章 来人 秦含真白日里讨了祖母牛氏的喜欢,晚上祖父秦老先生不在家,牛氏嫌一个人冷清,又怕孙女儿在暖和的屋里出去吹了冷风,就索性让她在正屋里过夜,和自己一块儿睡。因此秦含真也听到了虎嬷嬷的报告。 得知那几个被关押在县衙大牢里的官军说了这样的话,秦含真与牛氏都是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 牛氏问虎嬷嬷:“这几个官军说自个儿见不得光,躲在临县,是什么意思?京城来的人又是谁?” 虎嬷嬷把双手一摊:“这我哪儿知道呀?我们家老头子也就是听县衙的人说的,老爷不许他多问,他也不知道其中原委。” 秦含真转头对牛氏道:“祖母,这些官军一定是做了什么坏事,怕被人发现会受罚,才躲起来的。” 牛氏缓缓点头,一脸的茫然:“可他们做了啥坏事呀?都被抓进大牢里了,还不肯讲出来?” “那肯定是十分要紧的事!”秦含真斩钉截铁地道,“后面那人不是还说,要是坏了上头的事,他们还会送了性命吗?所以他们宁可被县衙的人当成马贼抓进大牢,也不肯坦白说出自己干了什么,因为跑到离驻地很远的地方拦个路,劫个车,不会让他们丢了性命。” 牛氏深以为然:“没错!他们既然跟何子煜交好,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也不知道是闯了什么大祸。不过如今他们已经被抓起来了,肯定不会有好下场。” 秦含真怔了怔,又觉得不对了:“可是……他们好象在大牢里过得挺安心的样子?难道被抓起来也不怕会出事吗?” 牛氏糊涂了:“桑姐儿,你在说啥哟?” 秦含真眨眨眼,摇了摇头,又问虎嬷嬷:“嬷嬷,虎伯有没有说,县令大人听到狱卒的回报后,有什么想法呀?” 虎嬷嬷忙道:“说是说了,但县令大人也是糊里糊涂的,只听他们说起京城来的人,听着象是大案子,又打发人往绥德州送信去了。” 米脂县在绥德州治下,县令大人这是向上司打招呼呢,如果真有事,好歹还有人替他顶一顶压力。 牛氏哂道:“听着怪唬人的,可跟咱们家又有啥关系?老爷也用不着在外头滞留几天几夜呀?” 虎嬷嬷说:“我们家老头子说,金环讲明了何子煜请来的官军是二十人,但实际上来拦道的只有十六个,其中有四五个被抓了,其他人随何家兄妹逃走,但有四人是由始自终都没露过面,却白领了二十两银子的。与他们同在一个小旗的人说,这银子不是白领的。齐主簿就有些疑心,埋伏在林子里朝咱们家的马车射箭的,兴许就是这四个人。因见势不妙,他们就暗自逃走了,没有露行迹。” 秦含真惊讶地看了虎嬷嬷一眼,心想那些放箭的人分明跟表舅吴少英脱不了干系,也不知道是怎么栽赃到那伙官军头上的。如果逃走的人不能现身说明情况,这个黑锅怕是要扣到他们头上了。齐主簿……看来是吴表舅做了手脚。 虎嬷嬷又道:“听说那两个小旗素来不睦,只是面上亲热罢了。这回肯到米脂来,也是看在银子份上。但银子已经拿了,私下给对方使个绊子,吓唬一下女眷,也是有可能的。不过当时人多马乱,有人受伤,就有些出人意料了,万一叫何家兄妹与另一队的人知道,怕是不好交代,因此他们拼死不肯承认,更不敢说出那几个放箭之人的下落。县令大人说,他们既然不是马贼而是官军,这拦路之事,最后怕是要不了了之。但他们私自携带弓箭出外,攻击官眷与平民,说来是有违军法的,地方上更是不能容忍。咱们家既是苦主,县令大人就请老爷留在城中等消息,说无论如何也要给咱们家一个交代。” 牛氏听了便道:“原来是这样。何子煜不是好人,他交好的果然也都不是好货色。为了银子结伴来害人,还要坑同伴一把,有今天的下场也是活该!” 秦含真则追问:“那何家兄妹和其他没被抓住的官军呢?官府有没有人追查他们的下落?” 虎嬷嬷道:“吴家的护院把人送到县衙后不久,县令大人就派出差役到何子煜在城里赁的宅子搜查了,但什么都没搜到。他似乎带着人回来后,只在宅子里住了一晚,第二日一大早就出了门,之后再也没回来过。而原本留在宅子里的四名官军,也随后跟着出了门,由南门出了城。守城门的士兵亲眼看见了。因此齐主簿才会说,他们兴许就是躲在林中射箭的人。那宅子里如今只有一房家人看屋子,一问三不知的。县令大人留下差役守着那宅子,就没再理会了。吴少爷倒是派人去打探过何家兄妹的去向,但他们逃跑后,就不见了踪影,也不知躲在了哪里。” 秦含真道:“何氏跟秦泰生家的受了伤,他们不可能逃太远的,总要找地方请大夫包扎伤口。” 虎嬷嬷笑道:“姐儿放心,这些事,老爷和吴少爷他们自然也想到了。”她又转头对牛氏说,“老爷的意思,既然何子煜不曾与马贼勾结,那守在他赁的宅子门口的差役,恐怕也很快就会被调走。还是咱们自家打发个人,在那宅子门外盯睄,一旦何家兄妹回来,又或者那宅子里的仆人有动静,就立刻回来报信,咱们家也好查到何氏的下落。虽然她有诸般不是,但咱们不能将她扔在外头不管了。哪怕是看在梓哥儿面上,也要确定她平安才行。” 牛氏冷哼道:“这些事我不管,你们照他的吩咐去做就是了。若是依我,这种毒妇就不该理会她!横竖是她自个儿要跟她哥哥跑的,是死是活又与我们什么相干?梓哥儿日后也怪不到我们头上!” 虎嬷嬷笑着退了下去,自回了住处。牛氏说的其实就是气话,她心里有数。秦老先生的吩咐,她还是会照做的。明日虎伯一大早进城,同行会带上胡二,做那个盯睄的人选。 秦含真跟祖母牛氏一起睡了一夜,比在自个儿屋里要暖和多了。只是牛氏似乎睡得不好,总是翻来覆去的,影响得她也没睡好。 其实她也能明白牛氏的心事,官军拦路的案子似乎越来越复杂了,也越来越诡异,也不知道那些官军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叫人如此纠结。 本来秦含真还以为,这件事会再纠结几天的,想不到次日傍晚,祖父秦老先生就带着虎伯回到了秦家大宅。 牛氏看到丈夫,既欢喜又惊讶:“怎么回来得这样早?我还以为你要在城里多住两天呢。” “我也以为要再耽搁几日的。”秦老先生温和地笑着,在炕边坐下,摸了摸秦含真的头,“榆林卫昨儿来人,连夜把那几个官军提走了,案子也算是了结。我料理完琐事,无事可做,只好回来了,留下胡二盯着何子煜在县城里的居所,以防那几个家人逃走。” 牛氏一怔:“啊?这么快?卫所的人是怎么说的?” “擅离驻地,公器私用,偷盗军械,以及杀伤平民。”秦老先生顿了一顿,“榆林卫的人动作利索,连伤者都没过问,就直接定了那几个人的罪,也没提及逃脱了的官军下落,便直接把人带走了。县令大人根本拦不住,只好由得他去。所幸咱们家那被撞坏的马车,早早就被拉到县衙里做了证物。榆林卫来的那位大人看过马车,问明那二十名官军,每人都收了何子煜二十两银子,便将整整四百两的银票赔给了咱们家。人家如此大方利落,我也没有理由追究下去了。只是安哥媳妇下落不明,还得叫胡二继续守在城里等消息。倒是少英说,愿意担起寻访之责。但我想着他与安哥媳妇有仇,还是不必劳动他的好,就婉拒了。” 牛氏哂道:“依我说,少英如此能干,手下又有能人,就让他去寻访又怎地?有仇怕什么?难道我们家跟何氏没仇?少英的为人你还信不过?他总不会杀人泄愤。” 秦老先生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没有多说,只从怀里掏出那四百两银票,交给妻子收好。 秦含真坐在一旁,总觉得有些不真实,这事儿就这么解决了? 她忍不住问秦老先生:“祖父,那些官军不是说,先前见不得光,是躲在临县的吗?这里头到底有什么问题?卫所的人就没交代?” 秦老先生摇头:“那位大人不曾说,不过,兴许会在把人带回榆林卫后,再加以审问吧?这是军中内务,我们倒不好多管。你吴表舅也很想知道,可惜那位大人嘴紧得很,脾气也不佳,我怕你吴表舅不慎得罪了他,要吃大亏,就拦住了。” 秦含真忍不住啧了一声,心想这榆林卫内部也神神秘秘的,这回把那几个被抓的官军带回去,问都不许地方官员多问,搞不好他们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要封锁消息呢。 她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没有多想。谁知第二日午后,吴少英匆匆来向秦老先生报信,说榆林卫来人问那几个官军的事了。可他们分明前一日就来过,还出示了公文,把人带走了,怎么今天又来了呢? 县令与齐主簿都觉得不对劲,立刻将实情告知来人。对方派兵沿着县衙诸人所说的,昨日榆林卫来人押解犯人离开的路线,一路追过去,在一处偏僻山道旁不远的丛林中,发现了那几名官军被草草掩埋的尸体。 第三十九章 画像 这下别说吴少英这个外人了,就连米脂县令与齐主簿等人也都懵了,担心前一日来提人的所谓榆林卫使者是冒充的,把犯事的官军带走灭口,自己要被真正的榆林卫使者怪罪。 那位榆林卫使者倒是没说什么,只查问了犯人交割时的细节。米脂县令与齐主簿拿出之前那位使者交付的公文,上面无论是行文还是官印,都与从前榆林卫发来的公文并无二致,只有笔迹稍有不同。就连今日来的使者,也承认那官印看起来跟真的一模一样。再问来人姓名,也确实是榆林卫中一向主管军法的武官。 但问题在于,今日这位使者的随行人员中,就有这位武官,他跟前头那位使者外形确有几分相象,但绝对不是同一个人! 也就是说,前一位使者是假的! 牛氏听到这里,连忙问:“确定前头来的那位才是假的么?后来的这一位就是真的了?” 吴少英道:“后来的这一位确实是真的。虽然那位主管军法的武官,县衙上下无人见过,但随行众人中,还有一位是自西安府来的,乃是陕西都指挥使司断事司的断事,姓郑,与县令大人、主簿大人都曾在西安府共过事,绝不可能有假。” 牛氏叹息道:“也对,前头那个若是真的,也不会杀人了。” 吴少英又面色凝重地对秦老先生说:“老师,这事儿透着诡异,恐怕没有面上看的这么简单。前头来的那个假使者,与榆林卫中真正主管军法的人同样高壮,同样肤色偏黑,也同样有一把大胡子,就连口音都十分相似!县衙上下无人见过那位武官,但几位大人手里都有护官符,上头描述了榆林卫几位头面人物的身形相貌。那假使者处处都与护官符中所描述的特征相同。而那几名官军被带到他面前时,也是口称大人,面带愧色,显然十分熟络。假使者要带他们返回卫所受罚,无一人有异议。正因如此,县衙众人才会完全没有怀疑过来人的身份!” 这说明什么?说明那假使者即使不是主管军法的那位武官,也绝对是榆林卫中人,且与那几名官军相熟。他来提人,官军们根本没有起疑心,就跟着他走了,然后死得不明不白。假使者能拿出一份跟真正的文书几乎一模一样的公文,上面的官印也是真的,可见准备周全。而这份文书又是哪里来的呢?如果不是后来这位使者来到米脂县衙,可能根本不会有人发现,前头那份文书是假的吧? 吴少英叹道:“这真真是防不胜防。县令大人他们虽然没有受到榆林卫来人的指责,但心里也是不好受的。回头想想,学生昨儿同样没有起过疑心,盖因来人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是那么的自然。就连他大方地替那群官军赔了老师四百两银子,学生也以为是他有心包庇他们,想花银子结案了事,等把人带回卫所,自然会从轻发落。没想到那假使者竟是要借机把人灭口!只怕那几个官军也上了当,以为他真是来救人的,才会轻而易举被人杀死。更可怕的是,凶手不但将他们杀了,埋尸荒野,还毁去他们的面容,手段之残酷,实在是令人胆寒!” 毁容? 秦含真躲在门外偷听,被这个词吸引了注意力,脚下一时没注意,踢到了门槛,发出轻轻的“咚”声。秦老先生立刻转头看过来:“是谁在外面?” 秦含真吐了吐舌头,也不藏着了,掀了帘子走了进去:“祖父,祖母,表舅,那个凶手杀人还要毁死者面容,肯定是不想让人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 “你这丫头,怎么躲到外头偷听了?!”牛氏嗔怪地看着孙女,招手示意她过来,就一把抱住她,又摸她的脸和手,“冷得这样,你不要命了?身体还没好呢,就在外头吹风!那些死人的事,怪吓人的,你听来做什么?还是快回屋里暖和去!” “我不要。”秦含真认真地说,“死人有什么可怕的?世上哪里不会死人?更何况,我只是听听罢了,又没有亲眼看见。” 牛氏听了,不由得想起了自家长子长媳。可不是么?世上哪里不会死人?光是自家,今年就死了不止一个,亲家公也死了。桑姐儿这孩子虽然年纪小,却早已经历了亲人离丧,甚至还亲眼看见了生母自尽的情形,怪不得这样淡定。牛氏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楚,紧抱着孙女不说话。 秦老先生见状,也猜到老伴的想法,叹了口气,微笑着对孙女说:“你要听就听吧,若是害怕就抱着你祖母。”秦含真答应了。 吴少英眼神一暗,很快又重新露出了微笑:“桑姐儿,你方才说那凶手毁去几名官军的面容,是不想让人知道他们的身份,可这些官军的身份,我们早已知晓了,是驻守金鸡滩的士卒,所以,你这个说法是不对的。” 秦含真想想也对,就说:“那就是他们的脸不能让人看见?不然人都死了,还埋了起来,一般情况下是不会那么快被人发现的,为什么凶手还要将死者毁容呢?” 牛氏道:“他们的脸有什么不能让人看见的?县衙上下都不知有多少人看过了,就连咱们家,还有你吴表舅家的护院下人,也都见过。” 秦含真道:“那就是不能让某些人看见。不然,没办法解释凶手为什么要毁去尸体的面容呀。他们彼此都是认识的,很有可能是熟人,说不定还是同袍,杀人灭口已经很过分了,还要毁坏尸体,总要有个必须的理由吧?” 吴少英沉吟不语。 秦老先生问他:“少英,你方才说,榆林卫真正的使者,有两位身份不一般的官员随行,一位是榆林卫中掌管军法的武官,一位是陕西都指挥使司里断事司的断事。以这两位大人的官职与品阶,甘愿随行,那为首的使者到底是什么身份?” 吴少英道:“学生只知道他姓李,却不知其官职品阶。县令大人与齐主簿都曾私下问过郑断事,但郑断事并没有明说,只说是京城来的,身负重要的差事,地方上只管配合这位李大人行事就好,旁的不必多问。” 秦老先生想了想:“先前那几个官军在狱中透露过,言道他们本来就见不得光,一直躲在临县,若不是遇上何子煜,为贪图那二十两银子,也不会来米脂跑了一趟。他们还担心过被人发现会受罚,甚至有可能丢了性命。回想起来,他们应该隐藏着一个重要的机密。先前那假使者应该就是他们的同伙,假扮卫所来人将他们救走,其实是想趁机灭口。” 秦含真又忍不住问了:“为什么一定要灭口呢?他们都已经把同伙救走了,不是吗?如果连这几个人都要被灭口,那其他逃走的人呢?还有何氏兄妹呢?” 秦老先生与吴少英对望一眼,都有些不好的预感。 吴少英起身道:“学生再去打听些消息,若有二奶奶的下落,就来报给老师知道。” 秦老先生道:“你托县衙的人帮忙打听就好,不必自己去冒险。你手下虽有几个能人,到底不能跟公门中人相比,也不比军中人士便利。此案疑点重重,更有榆林卫中人隐隐在背后生事,兴许涉及军中密事,不是你一介监生能涉足的。你千万莫要因一时好奇,就卷入其中,惹祸上身。” 吴少英郑重向他行了一礼:“老师放心,学生懂得分寸。” 秦老先生点点头,然后站起身:“你随我到书房来,我另有话嘱咐你。”说完就迈步出了正屋。吴少英连忙向牛氏行礼告退,跟了上去。 牛氏小声嘀咕:“老头子这是要做什么?有什么话不能让我听见的,非要去书房说?” 秦含真抬头看看牛氏:“祖母,我去替你打听,好不好?” 牛氏轻轻打了一下她的手掌心:“坏丫头,你这是要去偷听吧?一年大,二年小的,都快八岁的人了,也不是小孩子了,还这么没分没寸地胡闹。偷听这种事,也是你能做的?你是大家闺秀,书香门第的女儿,别学那些鬼鬼祟祟的伎俩。今儿饶你一回,下回再不许了!” 秦含真干笑:“哦。” 秦老先生与吴少英去了西耳房的小书房,不知捣鼓些什么,后者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才包着一卷纸出来了,在门外向牛氏辞了行,就离开了秦家大宅,骑快马返回县城。 吴少英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县衙。那位自京城来的李大人,以及随行的郑断事等人,目前都在县衙寅宾馆中暂住,等待着几名官军之死的调查结果。 吴少英先去寻了齐主簿,然后在齐主簿的带领下,见到了县令大人与那位李大人,奉上了从秦老先生处得来的一卷纸,在桌面上展开,竟是那几名官军的画像。 吴少英道:“李大人,县令大人,这是学生恩师所绘的几名死者画像。学生恩师正是被他们拦路劫车的苦主,因此先前每日都到县衙来询问案情进展,也见过那几名死者。学生恩师道,先前那假使者若是单为灭口,杀人埋尸之后就无须再毁坏死者面容了,而他依旧这么做,显然是不想让人认出他们的长相。虽然不知道他们的长相隐藏着什么秘密,但恩师将这几人面容绘成画像,给大人们做个参考,兴许有助于案情侦破。” 县令大人听着就笑了,边看着那些画像边道:“久闻秦老先生不但博学,还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今日真是开了眼界。这几幅画像,果然栩栩如生哪!” 李大人的脸色就不是很好了。他盯着那几张画像,阴沉着脸,回头叫了一个名字:“周艮,你过来认一认,这几人是不是瞧着眼熟?” 他身后一名随从上前看过几张画像,面露惊愕之色:“大人,这几个……不是咱们在长乐堡遇过的守军么?怎么又成了金鸡滩的人?!” 第四十章 胆怯 当下吴少英、县令与齐主簿都齐齐朝周艮望去,面露惊愕之色。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这几个死了的官军乃是驻守金鸡滩的士兵,从大同换防过来的,怎么会是长乐堡的守军呢? 但是看李大人的神色,周艮这话似乎并不是胡说。显然,李大人与他有同样的想法。 榆林卫来的那位武官低声道:“李大人与周侍卫都确定么?画像与真人也许有差别,会不会是两位认错了?” 吴少英闻言心中一动,周艮是侍卫?哪里的侍卫? 他正色对众人道:“王大人,县令大人、齐主簿与学生都曾经见过这几名士兵,画像画得十分肖似,许多细节处都没有漏下,只要是见过他们的人,看了画像,都是不会认错的。”县令与齐主簿也纷纷点头,还表示可以让县衙的吏员、差役或是狱卒前来认人,包管也是同样的答案。 众人都这么说了,那姓王的武官也不好再多言。周艮看了他一眼,表情不悦:“王百户,若我不是记性好,但凡见过的人都能过目不忘,王爷也不会遣我来助李大人一臂之力了!” 王百户有些讪讪地,闭了嘴。 吴少英低头不语,周艮提到“王爷”,难不成他是哪家王府的侍卫?这件案子怎么又牵扯到王府了?再想到秦含真提过的,临县有问题,而临县又恰好是晋王妃的私产所在,吴少英不由得沉思起来。 周艮对李大人说:“好好的长乐堡守军,怎么无端端成了金鸡滩哨所的人?而大人巡查到金鸡滩哨所时,那里的总旗被撤职,就是因为他吃空饷吃得太难看,士兵数目足足比名册上少了四成,却又不曾上报卫所,才受此重罚。若说这几个被杀的士兵都是金鸡滩驻军,那他们所属的两个小旗正好是二十人,岂不正好是金鸡滩哨所出缺的人数?那金鸡滩总旗为何宁可被撤职,也要声称他手下的人确实出了缺呢?这几名被杀的士兵,当日又怎会出现在长乐堡哨所中?” 李大人抬头看了周艮一眼:“此事确实可疑。我们必须细查一番!” 周艮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李大人给了他一个眼色,他愣了愣,立时反应过来,在场还有许多人,而他们到榆林卫来查的案子,本来是极机密之事,便闭上了嘴。 李大人微笑着感谢米脂县衙众人对自己的帮助,还特地谢过吴少英带来的画像,又道:“尊师画技出众,叫人敬服不已。不知当日与那几名被杀士兵同行之人,尊师可否一一画下他们的画像呢?日后命人搜寻锁拿,有图形参照,也方便许多。” 吴少英面露难色:“李大人容禀,不是学生的恩师不愿出力,而是除去这几名死去的士兵因被家仆拿住,押往县衙,学生的恩师曾亲眼见过外,其余人等,学生的恩师都未曾谋面,又如何知道他们的长相?当日被人拦路时,学生的恩师并不在其中。倒是学生自家的护院有数人曾亲身经历当日之事,见过那些官军。若是大人需要……” 李大人笑笑:“既如此,一会儿我就让周艮去寻你,找你家护院询问那些逃走的人的长相,兴许也都是熟人呢。” 吴少英默然一礼,算是应下了。 李大人与周艮等人还有要事相商,却不打算让县令与齐主簿等人听见,便端茶送客了。县令等人与吴少英知趣地告退出来。 等出了门,县令就抹了一把汗,小声说:“这又是王爷,又是卫所的,也不知道李大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们是京城来的贵人,随便说句话就能吓破人的胆。咱们官卑职小,还是少掺和的好。” 齐主簿深以为然,与吴少英一起恭敬地把县令大人送走了。 等人一走,齐主簿就把吴少英拉到了自己在后衙的宅子里,对他说:“吴老弟,县令大人方才说得对,这事儿咱们还是少掺和的好。我知道你很想找到那何氏兄妹,报你心中大仇,只是他们如今下落不明,还跟那些身份有异的官军混在一起,怕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与其在这风口浪尖追查他们的下落,还不如等风平浪静了再说?若是他们命不好,落得跟那几个官军一般的下场,你也省了好大的功夫,还不沾因果呢。” 吴少英看了他一眼:“齐大人,你是好人,才会真心诚意劝我这些。只是如今事情已经不是我想不掺和,就能不掺和的了。且不说那李大人与周侍卫要追查这些官军的来历,少不得要借我等之力,失踪的何氏虽是我仇敌,却也是我恩师之媳,为秦家生有子嗣。我恩师的为人,你也是知道的,你觉得他会坐视不理何氏下落不明么?与其让恩师他老人家自己劳心劳力,还不如我这个做弟子的辛苦些算了。” 齐主簿苦笑:“秦老先生是个正人君子,但也是个聪明人。他不会做傻事的。倒是吴老弟你,执念太深,才叫人担心呀。” 吴少英微笑不语。 齐主簿叹了口气,又对他说:“你拿画像来之前,那位李大人才召见过拙荆,打听临县的事。你也知道,拙荆虽是临县人士,但出嫁多年了,虽说每年还会回去省亲,但对家乡之事也不是那么了解。李大人问不出什么,也不曾见怪。但你我心知肚明,那些官军既然会躲在临县,那在当地必然有落脚之处,说不定还是他们那伙人的秘密据点,当地也必然有人在庇护他们,令他们这二十个官军即使招摇过市,也不愁会被告发、为难。临县除了晋王妃的庄子,再无真正有势力的大户,那些官军又是从晋王的地盘上换防过来的,再加上方才那个周侍卫说的王爷,这背后不知有多少贵人卷了进来,哪里是我们这些小人物能掺和的事?” 齐主簿又压低了声音:“还有,先前来的那个假使者,拿出的文书与那真的一模一样。虽说笔迹不同,但我不怕跟你说实话,那个官印绝对是真的!” 吴少英怔了怔:“什么?” “那份假文书上的官印是真的!”齐主簿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我在米脂县衙,掌管的就是文书之事。榆林卫来的公文,全都要经过我手,那位主管军法的王百户,每年至少有几份公文送来我们县衙,全都有记档。我全部翻看过,记得很清楚,他手上那枚官印,大概在几年前就磕破了一个角,所以这几年盖在他公文上的章,左下角总是缺了一个口子。假文书上的印章就是如此。若不是李大人来了,我绝不会怀疑先前那份文书是假的!” 吴少英的神色一时变得复杂起来。 齐主簿呐呐地道:“还有,假文书上的字句与真文书是一模一样的,只是笔迹有所不同。这并不是正式的公文,而是王百户身边的文书随手写的。带假文书来的人,一定见过真文书,还能拿到真官印。这里头的水可深着呢,一不小心就是大案、要案,还不知有多少人要人头落地!榆林卫里的事,若只是军队内乱,咱们地方上的人袖手旁观就是,横竖不与我们相干。但如今,连京城都来人了,陕西都指挥使司也派了郑断事过来,还有至少一位王爷被卷进去。兹事体大,咱们还是老实些的好。” 吴少英面色沉重地离开了米脂县衙,返回自己在城中新置的家。自从与关芸娘有了“约定”,他就以避嫌的名义搬出关家,住进事先置办的另一座宅子。在这里,他是真正的主人,不再是寄人篱下,身边侍候、护卫的都是心腹,可以安心生活,不必在意旁人的目光。但是仇人何氏兄妹被卷入官军案中,令他夜不能寐,想要安心都难。 真的要等李大人他们把案子查清楚了,风平浪静之后,再去寻找何家兄妹的踪迹,报他与表姐关氏被陷害的大仇吗?可到那时,何家兄妹未必还在米脂了,甚至未必还在人世。不能亲手惩诫仇人,终究好象缺了点什么。他诸般算计,可不是为了这样一个结果。 吴少英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摇曳的树影,良久不语。 次日一大清早,他就骑马出城,前往秦家大宅,向老师秦老先生报告了前一日在县衙中的经历。 秦老先生听完后,沉吟片刻,就做出了决定:“此事到此为止,你不要再追查下去了。秦家马车遇袭之事,已经有了定论,后来的官军被杀,是另一件案子,与我们关系不大。何氏兄妹是死是活,始终会有一个结果。我们只需要等待便是。” 吴少英惊讶:“老师,难道真的就这样算了么?” 秦老先生看着他:“都已经结了案,又拿到了赔偿,梓哥儿他母亲也随她兄长走了,并非被人劫持,我们还有什么不足呢?待我写一封家书,送去大同,向梓哥儿父亲说明原委,后面的就是家务事了。你早就决定了要回吴堡家中料理家务,然后出门游学。为着我们家的事,你已经耽搁了不少时日,是时候收心了。” 吴少英欲言又止,但还是明白了老师的好意,郑重答应下来。 不过回到县城后,他总觉得有些不甘心,便一面吩咐护院家丁返回宅中收拾行李,一面独自前往县衙,想寻齐主簿再问一问案情的最新进展。兴许今天有新消息了,也未可知。他不在意那些逃走的官军如何,只想知道,与他们一起逃走的何氏兄妹,是否露了行迹?那些官军是见不得光的,但何氏兄妹不是,他们还受了伤,总要找大夫治伤吧? 进了县衙,他还没找到齐主簿,就被周艮拦住了,半强迫地将他带到了李大人面前。 吴少英面露警惕:“李大人要召学生前来,只管说一声便是了,何必劳动周侍卫?” 李大人微微一笑:“吴监生,你是个聪明人,而且还很有手段,人脉广,手下也颇有几个能人。本官觉得……兴许你能帮上我的忙。” 吴少英勉强笑笑:“学生何德何能?大人谬赞了。” 李大人站起身,慢慢走到他面前:“不必谦虚。那群暴露身份的士兵,大概从没想过,从来到米脂县的第一天,就中了你的算计吧?” 吴少英终于色变。 第四十一章 招揽 吴少英的谋算,其实说起来并不复杂。 当日他在秦家听说金环逃走,就打发人沿着进城的道路追踪过去了。金环是何氏在大同买的婢女,还是头一回来米脂县,除了何子煜在县城里的住处,她根本没别处可去。况且她平日身为何氏的大丫环,也算是养尊处优,身上没带什么行李银两,哪里敢走远路?能一个人走十几里路进城,已经是极限了,何子煜的临时住处,就是她唯一可以去的地方。 吴少英的人追踪金环,一直追到何子煜在县城里赁的宅子,起初并不知道何子煜已经回到了米脂,直到他们在何子煜的宅子外头,发现了许多陌生人马的踪迹。 何子煜回米脂的时候,并不知道妹妹在秦家的罪行暴露,已经被软禁起来,所以没打算掩藏行踪。但他与两小旗的官军同行,后者却不想在临县以外的地方暴露身份,所以一群人身着便服,鬼鬼祟祟地进了门。要不是宅子太小,他们骑来的马一时间没法容纳,需得另寻地方安置,吴少英的人也不会那么容易发现他们。 吴少英得到消息后,没料到那是二十名官军,还以为是何子煜从哪里笼络来的流氓地痞呢。当时他还以为金环是抓不回来了,却在第二天一大早,发现她在关家附近的街道上大摇大摆地走着,摆明了是要让他发现。他不知道何子煜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知道何子煜既然已经知道了妹妹受困,肯定不会坐视不理,就索性将计就计,让家仆拿下金环,押回秦家。果然,不久之后,就传来消息,说何氏提出要去庙中向秦平、关氏夫妻赔罪祈福。 吴少英猜想何子煜定是打算带着他那群手下,趁着何氏出门的时间,把妹妹带走。他不但没生气,反而惊喜不已,这是何家兄妹逃走的好机会,又何尝不是他报复何氏的好机会?若是何氏一直在秦家,秦老先生既然已经决定了不伤她性命,也不送她见官,他肯定是没办法真正报复这个仇人的。既然何氏自己找死,他又怎能错过大好机会? 吴少英顺水推舟,派出三名护院跟随秦家人送何氏前往寺庙祈福,又另派了几名箭术好手,事先埋伏在那树林里。他虽不是米脂县本地人,却在此长大,对周围地形了如指掌,深知从秦家大宅到寺庙,一路都是宽阔的土路,只有那拐弯上坡处有一片密林,可以用作埋伏。而那地方的路况,又注定了马车经过时走不快,就连一般人骑马,也要相应降低速度。无论是何子煜,还是他吴少英的人,要下手,就只能在那里。 何子煜那日一早带着十多骑人马从城门口出发,吴少英就秘密带着手下跟在后头,见他们确实在那片坡地后头等待,就悄悄绕路,潜入林中,等待着秦家车队的到来。这就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等到何子煜率众拦住秦家人的去路,不等他开口说话,吴少英便命人先射了箭出去,随秦家人同行的三名护院立刻招呼大家小心马贼,令众人躲避,那秦家人就会将何子煜与林中箭手视作一伙人,而后者“马贼”的身份在利箭的“帮助”下,也就坐实了。反正何子煜招来的都不是什么好人,平日也是作恶无数的,吴少英陷害他们,一点都不觉得惭愧。 吴少英的目标只有何氏一个,或许还有秦泰生家的这个帮凶,其他人不是秦家仆从,就是秦家佃户,吴少英尊重秦老先生,是一个都不敢伤害的。所以他带去的都是箭术高手,射出的箭特意避开了秦家的每一个人。在当时那种混乱的场面下,要做到这点可着实不易。唯一不足的地方,就是何氏一直没出马车。虽然老护院的侄子算计了拉车的马一把,让马车撞上何子煜等人,兄妹主仆三人都受了伤,但没能一箭将何氏射死当场,实在是遗憾。 那几箭的效果,比吴少英最初预料的差一点儿,但也算不错了。他们很迅速地退场,没有惊动任何人,护院们带着秦家青壮将受伤的“马贼”押送县衙,树林里的痕迹也被抹平。只要罪名定下,把人往榆林卫一送,就算口供对不上,也不会有人追究。若不是那群假马贼的身份不是流氓地痞而是官军,吴少英自问计划是不会失败的。 如今事情演化到了他自己都预料不到的地步,他只庆幸自己已经将手尾收拾干净。即使秦老先生知晓内情,怀疑他跟密林中的射手脱不开干系,也仅仅是怀疑而已,没有任何证据。 谁能想到,今时今日,这来自京城、身份神秘的李大人,居然能一言揭破他的计谋呢? 吴少英脑中纷乱,但很快就镇定下来,淡淡地道:“李大人英明。”没有否认,却也没有承认什么。 李大人微微一笑:“果然,你正如本官想的一般,是个聪明人。本官不知道你与秦、何两家人到底有什么仇怨,那原不与本官相干。本官来西北,是为了调查一桩秘案,也许需要借助你的一臂之力。” 吴少英神色变幻:“李大人所说的案子,可是……与那几名被杀死毁容的士兵有关?” 李大人微笑道:“等你答应了帮忙,本官自会说清楚案情。只是目前还不能坦言相告。你好好考虑一下吧,但若你答应了,在案情真相大白之前,你都不能再与任何亲友相见,也不能与他们传递信息。当然,这只是暂时的,等到真相大白于天下,也就无妨了。本官听说你还是监生,尚未授官?若此番你能为朝廷立下大功,日后的前程自然不可限量。” 这意思是要招揽他?吴少英看向李大人:“若是学生不答应呢?” 李大人只是笑笑,没有说话,但吴少英已经明白了。 对方是在威胁自己。虽然他自信自己并未留下任何足以入罪的证据,但那并不意味着他能高枕无忧。这位京城来的李大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但显然位高权重,得罪了对方,他还能有什么前程?他多年苦读,可不是为了这个结果。罢了,反正他原本就有意追查何家兄妹的下落,帮李大人一把,也可以借官府的力量,达到自己的目的,顺便为将来结下一份善缘,何乐而不为呢? 吴少英拿定主意,便向李大人躬身行了一个大礼:“学生见识浅薄,今后还要请大人多多指教。” 李大人笑了,扶他起身:“好说,好说。” 达成了合作协议,两人各自落座,周艮亲自上茶。 周艮是侍卫,还有可能是一位王府侍卫,身上有品阶。他亲自给吴少英上茶,吴少英不由得有些受宠若惊,连忙起身接过。周艮笑笑,很和气地在李大人下手就坐。 李大人开始为吴少英解说他在查的是什么案:“四个多月前,秦王殿下在榆林城外遇袭,侍卫随从死伤惨重,就连秦王殿下,也几乎不能身免。” “等一下!”吴少英差点儿没跳起来,“大人你说什么?秦王殿下?!”他满面震惊。这可是陕西本省驻守的藩王,为什么他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大消息?! 李大人苦笑了:“榆林卫中,怕是有不少人听说过,但朝廷至今还在封锁消息,所以众人只是私下议论而已。因兹事体大,一般人都不敢外传半句。你身在米脂,离榆林城足有一二百里地,又非军中人士,自然不曾听说了。因秦王殿下平安脱险,返回京城,今上震怒,才派我等前来调查真相。为防打草惊蛇,此事并未声张。” 吴少英直觉有些不对劲:“袭击秦王殿下的是什么人?朝廷要调查的是什么真相?又为何不能声张?”除非袭击秦王的人,身份不一般,否则一般的马贼或者敌军干出这种事,榆林卫只会大肆宣扬,顺便大举反击,好搏取军功。 边疆承平三十年,边军将士连军功都不好得了,大家也是有强烈上进心的。 李大人叹了口气,看向周艮,后者便接过叙述的任务,为吴少英说明原委。 这位遇袭的秦王殿下,乃是当今圣上的皇弟。三十年前,先帝即将大行,他膝下子嗣众多,嫡庶都有,曾一度爆发过夺嫡大战。今上乃是嫡皇子,还被立为皇储,却遭众兄弟们联手攻击,被折腾得非常惨,差一点儿就连性命都丢了,经历千辛万苦,才好不容易得到了最终的胜利。当年曾参与陷害他的其他皇子,作为夺嫡的失败者,自然没有好下场。但新皇登基,还是要显示一把自己的仁爱孝悌的,那些不曾参与过夺嫡的小皇子们,就成了他体现自己宽仁的好对象。 秦王殿下,正是其中一位庶出的皇弟。生母份位低,又不得宠,先帝大行时,他年仅十二三岁,无权无势无人无财。但他有眼光,还有智慧,在今上落魄末期,冒险帮了一把,等到今上翻身上位了,他就成了今上最宠信的一位弟弟了。不过秦王本人相当低调,品行也好,成年后出镇陕西,一直安分守己,对自己的职责也非常尽责。今上让他做什么,他都尽力去做,可以说是最让人省心的一位藩王了。 今年四月,秦王受召上京,奉皇命巡视北方边境,为沿路诸卫所守将带去朝廷的赏赐。他最后到达的就是自己藩地内的榆林卫,但在那之前,先在长乐堡哨所逗留。原本只是因为时间晚了,天都快黑了,长乐堡又是比较大的卫所,周围还有不少民居,秦王打算在那里休整一夜,明日再到另两处哨所巡视一番,然后再回榆林城。但长乐堡守军首领行事触怒了秦王,他连饭都不肯吃了,打算连夜赶回榆林城,偏偏随行人员中,负责押送御赐物品的李大人身体不适,不能赶路,只能留在长乐堡中。秦王的车驾又被损坏了,要修好,至少要大半天的功夫。 秦王就这样丢下行辕和大队人马,只带着自己的亲军侍卫,叫几名长乐堡守军做向导,骑快马前往榆林城,却在途中遇到了不明武装人员的袭击。 “秦王的向导是长乐堡守军?”吴少英心中一动,看向桌面上那叠画像。 第四十二章 夜袭 吴少英的疑问,李大人也曾经有过,便点了点头:“虽不是这死去的几个人,但当时被点为向导的,确实是他们的同袍,应该还是同一个小旗手下的人。” 秦王平日里作风简朴,一向是不喜奢华的,也不好女色。他巡视所到之处,每个卫所的主事大将都清楚他的作风为人,自然不会犯他的忌讳。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长乐堡哨所主事的百户,似乎并不清楚他的规矩,不过是领着个小小的哨所,就敢为秦王与李大人等奉上丰盛的宴席,名酒佳肴应有尽有,还有美婢侍候。他甚至在哨所旁建起一座小木楼,布置得十分奢华,恭请秦王入内歇息,也有不少美婢在内听候吩咐。 秦王一见宴席,心中就生出不快,再见到木楼,简直就当场翻脸了。区区一个百户,哪里有银钱准备这些?不是搜刮民脂民膏,就是对军饷中饱私囊了。无论是哪一种,都令秦王愤怒不已。他从京城一路巡视过来,哪个卫所都没闹出这种夭蛾子,偏偏是他藩地内的哨所出了事,还是当着其他领了皇命陪他出行的官员的面。他不但是为了这名百户的行事生气,也是觉得自己丢了脸。 秦王连一口长乐堡的饭都不肯吃,而是随便拿自带的干粮对付了,也不肯留下来过夜。但周围其他哨所规模都不大,容不下亲王行辕,他便索性决定直接返回榆林城。反正长乐堡距离榆林城也就是几十里路,快马只需要半个时辰左右就能到达了,坐马车也就是慢一点,但赶在二更前抵达榆林城还是没问题的。有秦王在,也不怕城门守军不肯开门。不过要在大晚上赶路,还是在荒野之地,他们需要有人领路,秦王府的长史就在长乐堡哨所里随手点了四名士兵做向导。 李大人道:“当时说来也巧,我兴许是晚饭时吃错了东西,身体不适,王府长史与随行的好几个人也都是这个毛病,实在不能与王爷同行。本来王爷还要坐亲王行辕,偏偏底下人又报上来,说车不知为何坏了,要修好至少要大半天的功夫。当时天都要黑了,要修理更不方便。王爷不耐烦等候,便索性自行带着几名亲随,先骑快马出发。我们留在长乐堡哨所里休整一夜,次日再护送赏赐之物赶到榆林城与王爷会合。” 周艮接着道:“如今回头想想,当时发生那么多事,是不是太过巧合了?” 吴少英心下一算,果然是太过巧合了。天黑的时候,秦王因为长乐堡守军百户的言行而生气,决定要趁夜赶路。可是随行人员中,一批人身体不适没法出行,车驾又坏了,又不能丢下这些东西,因为他们还带着皇帝准备赐给榆林卫的物品。结果就是秦王轻骑简从赶起了夜路,然后在途中遇袭。 世上真有这么多的巧合么? 李大人道:“当夜我留在了长乐堡,后头的事并不清楚,但周艮身为王府亲卫,一直护卫在秦王身边,对那晚发生的事更清楚些。周艮,你来告诉他吧。” 周艮应了一声,对吴少英道:“那四名长乐堡驻军做向导,一路上我们都是照着他们的指点向榆林城进发的。可是不知为何,本来以为快马半个时辰就能到了,就算没到榆林城,也该遇上人烟才对,但我们跑了半个时辰,周围仍旧是一片荒野。那时又没有月亮,满天乌云,我们连方向都辨别不清,心里也觉得莫名。我觉得不对,质问那四个领路的士兵,他们只道自己并未领错路,再往前走,就是榆林城了。我们半信半疑,只能跟着他们前行。这时候,乌云忽然散去,一轮圆月光照大地。王爷从月亮的位置立刻发现方向不对,叫住了那四人……” 那四名士兵大约是知道自己露馅了,不但没有听从秦王号令,到他近前接受问话,反而快马加鞭,快速逃走。秦王等人远远看见他们逃入了一处破旧崩塌的土城后,就失去了踪影。这时候,又有许多不明人士拿着火把,骑马围上了秦王一行,个个都穿着胡服,似乎是北戎的兵马,意欲对他们不利。 秦王一行人见势不妙,连忙纵马逃脱,但那些人骑射娴熟,又熟悉地形,很快就围上来与他们厮杀。为了保护秦王,王府亲卫们死伤惨重,最后是周艮与另外三名武艺最好的亲卫护着秦王逃出包围圈的。幸好月亮露了一会儿脸,就很快被云层再次遮住,光线昏暗之下,追兵没能在第一时间发现他们四人的踪影,才让他们得以脱逃。 秦王周艮等人当时不知方向,只是蒙头纵马奔逃,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在月亮再次从云层后面露出脸来的时候,见到了前方有一处哨所,然后向哨所中的守军求援,方才顺利脱险。 周艮道:“我们虽然暂时到了安全的地方,但那只是一个小小的哨所,士兵不过四五十人,而袭击我们的人,至少有百人之数。若是让那群人发现了我们在哨所中,只怕也不会有好下场。王爷当机立断,稍加休息、问明方向后,留下伤得最重的一名亲卫在哨所中养伤,天一亮便带着我们换马再逃,离开了那里,并不曾惊动榆林城。” 吴少英不解,忙问:“为何不回榆林城?” 周艮冷笑:“怎么可能回去?袭击我们的人,虽说藏头露脸的,还身穿胡服,但他们用的刀法,分明都是边军惯用的路数!我们逃亡时,还听到他们有人招呼同伙,说不要放过我们任何一人,那口音也是晋地口音!如今榆林城里的守将,就有不止一位是晋地出身呢!” 李大人看了他一眼,对吴少英道:“王爷不回榆林城,自然有他的理由。榆林卫辖下,离城不过数十里地,居然有超过百人的军队袭击秦王,榆林卫至少有失职之嫌。王爷当时恼怒之下,连我们这些留在长乐堡的人都没理会,就带着几名亲信去了别处。等到了真正安全可信之处,才命人捎信回榆林城,说明原委。” 吴少英看看他,又看看周艮,忽然想到:秦王的行程虽说不是什么机密,但也不是人人都知道的,至少离榆林不算很远的米脂县百姓,就从来不知道秦王要去巡视卫所。但榆林卫中的将领,应该都心里有数,就算秦王一行不事先派人过来打招呼,他们也会私下打探的,那也好赶在秦王到来前,把卫所里一些不那么合规矩的事情收敛收敛。 但无论他们有多么了解秦王的行程,秦王当时临时决定提前去榆林城一事,他们多半不会知晓。知道并且能够趁机对秦王发动袭击的人,要么就是事先布局,让秦王产生这个念头的,要么就是当时在长乐堡中。再加上那四名长乐堡士兵的诡异举动,秦王不肯返回长乐堡,也不肯前往管辖长乐堡的榆林卫,也就不难理解了。而从他后来顺利脱险的结果来看,他这个决定绝不能说是错的。 吴少英想清楚这个问题后,就问李大人:“既然秦王顺利脱险,又传信给大人,难道大人就没查过长乐堡哨所么?” 李大人叹了口气:“本官当时病了一场,第二日只是稍微好些,等王爷车驾修好,才慢慢前往榆林城。到了地方,听说王爷并没有来,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匆匆忙忙照着旨意,将赏赐之物分发下去,就打发人到处搜寻王爷的踪迹。等接到王爷来信时,长乐堡那位百户,已经因为触犯军法被革职,不知去向了。堡中也有不少士兵或是因为失职,或是因为准备的饭食不洁,等等种种原因,同样被开革遣散,下落不明。” 人都跑了,自然就没法查了。不过现在,李大人又见到了当日曾经见过的长乐堡守军,心里的震动可想而知。 周艮还面带悲苦之色,道:“不但如此,就连当日王爷与我等曾经躲藏过半个晚上的那处哨所,也被烧成了一片白地。可怜我那位留在哨所内养伤的同僚,也落得个惨死的下场。榆林卫上下只说是马贼作祟,王爷却怀疑,就是那群追兵干的好事!” 吴少英浑身一震,厉声问道:“是哪个哨所?!” 周艮叹了口气:“我也不太清楚,后来问人,说是在牛家梁。” 吴少英几乎咬碎银牙,恨意涌上心头。 牛家粱哨所,正是表姐关氏的丈夫秦平驻守的哨所。原来如此……原来秦平之死,是这个缘故! 若不是秦平被这群身份不明的所谓“马贼”杀死,表姐关氏也不会因为孤苦无依,而被回家奔丧的何氏欺辱,以至于轻生自尽。吴少英一直恨毒了何氏,如今听说还有仇人,心里只想冷笑。 天意叫他知道了表姐夫之死的真相,就是让他为表姐夫妻报仇的!他怎能错过老天爷给他的大好机会?! 吴少英抬头看向李大人,面带微笑,目中却露着寒光:“学生已经明白了,果然是要紧大案。不知大人有什么地方需要用到学生?学生听候大人差遣!” 李大人心想我还没把事情说完呢,你怎么就答应了?记起方才吴少英似乎对那被焚的哨所十分关注,莫非那哨所中的士兵有他的亲眷? 李大人想了想,就对吴少英道:“不瞒你说,我们自京城来后,榆林卫上下就没有人不认得我们的,行动极为受限。这回有假文书提前带走人犯,但假文书上印的却是真公章,对方还只比我们快上大半天。本官疑心榆林卫中有人涉案,就连晋王辖下也未必清白。只是我等行动太过显眼,容易打草惊蛇。你既是本地人士,又是个明白人,不如就替本官做个耳目,到榆林城与临县两地打探一番?你放心,本官会派人随行,保护你安危。日后你上京会试,不管结果如何,都会多多关照一番。” 吴少英笑笑:“日后之事且不必提。学生本来就有意出门游学,昨日方才辞了恩师,索性今日就出发好了,还望大人替我跟家人说一声,叫他们不必牵挂。” 第四十三章 差别 秦含真裹紧了身上的衣服,两手扒在窗台上,伸出一根手指,往窗页下方用力戳了一下,窗子就开了,一股寒风卷进屋里,冷得她直打哆嗦。 但与此同时,她也看见了院子里的情形。厨房的胡嫂,胡嫂的父亲刘账房,还有她的奶娘张妈,都站在外头。虎嬷嬷轮着叫他们的名字,叫到了谁,谁就一个个进屋里去回话。 张妈进去得快,也出来得早,一眼就瞧见秦含真打开了窗户偷看,连忙跑进了东厢房:“姐儿又淘气了!外头这样冷,你也不怕吹了风。好不容易才养好了些,要是再病倒了,可不得让老爷太太担心死?!” 秦含真笑嘻嘻地说:“我已经好多了,这几天我自个儿出院子,能不用人扶,走上整整两圈呢!吹吹冷风怕什么?我已经穿好衣服了。妈妈看,是你新做的棉袄。”她平伸双臂,在张妈面前转了一圈。 张妈看着她身上新做的素白厚棉袄,又摸摸她的手,见她确实很暖和,才放下了心,但还是忍不住说:“姐儿总说如今比以前懂事多了,就别再做让人担心的事了。” 秦含真有些讪讪地,乖乖转身爬回炕上:“我这不是无聊吗?整天不是吃就是睡,以前还能去祖母那儿,今天祖母有事要忙,妈妈也不在,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闲得发慌了。听到你们在外头说话,我就好奇,想知道你们在干什么。” 张妈笑道:“能干什么呀?这不是太太身子好多了,有精神打理家务了,叫我们来问问明日祭礼的事。” 明日是关氏“三七”祭礼。秦老先生与牛氏大概是觉得关氏死得冤,又因为从轻发落了何氏这个罪魁祸首,让她有机会逃脱,二老心里过意不去,就打算为关氏好好办“三七”祭。本来牛氏身子不好,诸事都是由虎嬷嬷代理的。如今她病情有了起色,就要亲自接手了。 秦含真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也就不追问了,低着头随手揪着炕上的引枕不说话。 关氏是她这个身体的生身母亲,死得也轰轰烈烈的,给秦含真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但她终究不是真正的桑姐儿,跟这个母亲在感情上隔了一层,一时伤心是正常,过后却无法始终保持悲伤的心情。为了避免露馅,叫人看出不对劲的地方,秦含真总是下意识地躲避与关氏有关的话题。秦老先生和牛氏其实也有所察觉,不过他们并没有起疑,反而认为这是孙女儿不肯面对丧母的现实,对她更加怜惜。 秦含真这时候就很想转移话题:“祖母差你去做什么呢?你明日是不是会很忙?” 张妈笑道:“姐儿放心,明儿事情不多。白日里姐儿就在太太跟前陪着,要做什么,太太自会吩咐,姐儿听着就是了。我要帮着厨房做些事,还要跟其他人一道,将祭品送到庙里大奶奶的灵前烧了。完事之后,我自然就回来了。” 秦含真叹了口气:“哦。”“三七”的祭礼,家人本该是要到死者坟前或灵前焚烧祭品哭悼的,但她和祖母牛氏都是病人,虽然身体已经好了很多,却依然不适合出门,所以秦老先生要求她们待在家里,由其他人代行祭礼。上一回“二七”时,就是这么做的。“三七”想必也是一样。 她已经习惯了到祖母屋里陪伴,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从上回“二七”的经验来看,遇到这种日子,牛氏的心情总是会差一些,还喜欢回忆儿子媳妇在世时的旧事,说着说着就要哭起来。秦含真只能陪着一起哭。她为了让自己流泪,大腿上都掐青了几块,还要逼着自己回忆穿越前跟家人在一起的情形,好感同身受地难过一把。这样的滋味真不好受,秦含真想想都觉得打不起精神来。 张妈不知道秦含真是为什么而无精打采的样子,还以为她真是太闲了闷的,就建议她:“姐儿要是实在闲着没事,不如把先前学的针线活给拣一拣?从前姐儿总是没耐性,大奶奶教你针线活,你次次都不肯好好做的。如今你比从前懂事多了,太太前儿还夸你稳重呢,不如再试试做针线?这里炕上暖和,姐儿拿块布慢慢缝着,一天半天很容易就过去了。” 秦含真眨眨眼,很想说她对针线活也没兴趣,但转念一想,在古代哪有女孩子不学针线的呢?不管她有没有这方面的天赋,总要做个样子出来,不叫祖父母挑剔才对,就答应了。 张妈立刻搬出了针线箩,里头针头线脑的一大堆,乱成一团。秦含真看着眼花,只见张妈拿出了一块布头,挑了根特粗特大的针,穿了根粗棉线,就连布头一起交到她手里:“姐儿试试吧?” 秦含真发呆:“试什么?我都不记得学过什么了。” 张妈嗔怪地道:“只是缝一道线,也不记得了?” 这个还是会的。秦含真想了想,就拿着针线,在布头上缝了一道线。她是成年人的灵魂,不是真的孩子,这么简单的针线当然会做,还缝得很直,针线也密。 张妈看了欢喜:“我早就说过,姐儿最聪明了,从前就是不肯好好学罢了。瞧这行线缝得多好呀!拿给太太瞧,太太一定也欢喜。”说着就起身要把那块布条送到正屋去。 秦含真不由得又是一呆。这种程度的针线活,七岁的孩子做起来有什么难度?以前的桑姐儿居然还做不到吗?她还特地做得好一点呢,就怕古代小女孩的女红比她本尊强,做得不好会露了馅,结果…… 不好!牛氏该不会觉得孙女儿的针线活超出以前的正常水平,从而起疑心吧? 秦含真坐不住了,立刻翻身下炕,掀起门帘就往正屋跑。 万幸的是,她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张妈欢欢喜喜地拿着布头进屋去报喜,牛氏看了布头,也高兴得很,顺手就赏了张妈一百钱。张妈欢天喜地谢了赏,这事儿就完了。秦含真看着,倒是有些明白张妈的举动——大概是冲着赏钱去的吧?冬天了,前儿她才听张妈提过,说张浑哥的旧棉袄小了穿不了,需要做新的…… 牛氏见孙女来了,直叫她上炕,一手搂着她,一手拿着那块布头翻来覆去地看,笑道:“这回比上次缝得要好些,就该这样才对。可见你不是不会缝,只是不耐烦听你娘教的话,如今肯耐下心做了,就跟你娘缝得一样好。赶明儿你再到祖母这里来,祖母教你绣掐掐花儿。” 秦含真干笑着应下了,又见虎嬷嬷坐在炕尾处,手边拿着个小算盘在算盘,其他人都已经离开了,便问:“祖母这是在做什么呢?” 牛氏笑道:“在管家呀。你虎嬷嬷帮祖母算账呢。” 算账是个精细活。牛氏今日的家务不仅仅是要为明日的“三七”做准备,还要兼顾全家人日常花销。每日采买要花的银钱,几两几钱几分,都十分零碎。虎嬷嬷在算账上头似乎不大精通,还要拿纸笔记下来,打上几遍算盘才把账算清楚了,当中甚至犯了个小错。 秦含真口算的速度比她快多了,立刻就点出了那个错来。虎嬷嬷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昏了头了,竟连这样简单的账都没算清楚。” 牛氏道:“这只是小账罢了,差上几文钱,又算得了什么?大账有刘账房在呢,出不了错。”她摸了摸孙女的小脑袋,“你这丫头倒是伶俐,从前怎么不见你算得这样精?你娘教你算数,你还错了好几回。可见从前只是静不下心来,整天只想着出去玩。如今肯安下心来算数了,也就不会出错了。做针线活也是同样的道理。” 秦含真干笑,默认了祖母的这个说法。虽然她跟原身桑姐儿的性格有不少相似之处,但细节上还是有很多差别的。以后她还是小心点为好,别再犯今天这样的错误了。 有秦含真这位小帮手在,虎嬷嬷今天的账算得比平日要轻松许多,很快就办完事了。她指了张妈去厨房传话,叫把午饭摆到正屋里来,连着秦含真那份一起。 这时候,秦老先生回来了,虎嬷嬷连忙迎上去,接过他的斗篷。 秦老先生笑吟吟地进了暖阁,在炕边坐下:“今儿你们祖孙俩可好些了?药吃了么?我交代的茯芩霜也吃了?” 秦含真乖乖地说:“都吃了,今日我很好,祖母的精神也很好,刚刚还问了家务呢。” 秦老先生皱皱眉,不赞同地对牛氏道:“你又忙活这些了,正经把身体养好了再说吧,病人费什么神?” 牛氏道:“哪里就病到这个地步了?我如今已经能起身,还能在屋里走几步呢,比先前强得多。听底下人报个账,有什么难的?你少操心吧。今儿可把那几家都拜访过了?他们有没有说什么?” 秦老先生今日去了曾经听何氏收买的卖花婆子传过关氏与吴少英坏话的几家人处,说明真相原委。那几家人也都是知礼的人家,见秦老先生亲自来说明真相,还有齐主簿做保,自然就信了他们,绝不会在人前人后乱嚼舌头。这件事就算是解决了。 只是牛氏还有些不满:“当初说好了,让少英陪你一道去的,如今他倒跑了,叫你一个老头子和齐主簿四处奔波。” 秦老先生道:“是我叫他出门游学,不要再耽搁的,你埋怨他做什么?若不是为了帮咱们家跑腿办事,他早就该离开米脂了。耽搁了那几日,已经是我们拖累了他。” 牛氏不以为然:“早几天晚几天又能如何?反正只是要回家去罢了。说好的事情却不去做,好象你辛苦这一趟,不是为了他的名声似的。” 秦老先生摇头:“你不要再怪他了。他其实也是一片苦心。你不知道,今儿我在县城里遇见了他的小厮,是他打发回来为着明日平哥媳妇的‘三七’,还有几日后亲家公的‘三七’送祭品的。我问了那小厮几句,才知道少英竟然没有回家,他是跑临县去了!” “临县?”牛氏一个激灵,“他是帮我们找安哥媳妇去了?!” 秦含真连忙转头去看祖父。 第四十四章 狗粮 秦老先生叹了口气:“少英那孩子糊涂,他本就不该去的。何氏兄妹没什么要紧,可他们正跟那群官军在一起。榆林卫如今已经下了通缉令,那些人走投无路之下,天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少英一个文弱书生,即便手下有几个身手不错的镖师,也是双拳难敌四手。若有个好歹,那可怎么办呢?” 秦含真忙道:“榆林卫公开通缉那群人了吗?为什么?他们不是在休假吗?等假期结束了,他们就回去了,那时候要抓人也方便呀!”真要抓人也该悄悄寻访了他们的下落,再带兵去抓。这公开下达通缉令,不是明摆着要逼人上绝路吗? 秦老先生叹道:“连你一个孩子都能明白的道理,榆林卫的人又怎会不明白?他们如此行事,只怕也有糊弄京城来人的意思。罢了,他们这些官面上的人彼此斗法,我们小老百姓又哪里插得进手去?不过我想那京城来人,应该没那么容易被人糊弄才对。” 秦含真又有些好奇了:“京城来的人到底是查什么案子?跟那群官军有什么关系呢?” 秦老先生正想说话,就被牛氏打断了:“什么案子都跟咱们家没关系,老头子你就别啰里八嗦的了,快告诉我,少英是不是找到何氏的下落了?!” 秦老先生只得回答她:“少英的小厮说,他们到达临县的时候,确实发现了何氏与她哥哥的踪迹。何氏主仆曾经在当地一家大医馆里求医,声称是赶路时遇到了盗贼,才会受伤,买了药,请医馆主人的妻子帮忙包扎伤口后,就离开了。但那已是数日前的事,应该就是在何氏受伤的第二日。他们随身还有车马,但并没有随从,就只有何氏兄妹与秦泰生家的三个人。少英带人沿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追过去,却没追到,只猜测他们应该是返回大同去了。” 牛氏大力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我就猜到他们是回大同了!哼,他们以为大同离得远,咱们就管不了何氏了么?安哥那混账,只会纵着他媳妇胡闹。既然咱们让人送了信去,他不肯理会,那咱们就亲自跑一趟,无论如何也要把何氏那贱人赶出秦家家门!再把梓哥儿抱回来。我就不信,我们做父母的到了跟前,安哥还敢忤逆我们!上一回他为娶何氏,跪了一天一夜,我心疼儿子才松了口。这一回,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心软了!” 秦含真见她大怒,想起之前她几回生气都咳得岔了气,连忙立起上半身,轻拍牛氏的胸背替她顺气:“祖母别生气。” 牛氏摸了摸她的头。她今天没咳,只是觉得有些急喘。她如今身体已有好转,当然不会象先前那样,动不动就咳嗽。 秦老先生亲手给老妻倒了杯温热的红枣茶来,劝她道:“你呀,还是这个脾气,有什么好恼的?气坏了身体,还不是我跟桑姐儿着急?何氏说不定还高兴呢,你生病就管不着她了。“ 牛氏翻了个白眼:“她做梦!我是她婆婆一日,就能管得了她一日。她不听话,我还有儿子呢!” 秦老先生笑笑,又道:“你想去看安哥也行,只是如今天气渐冷,眼看就要下雪了。大冷的天出门,别说你身体受不了,我跟桑姐儿也受不了呢。真要去,也要等春暖花开了再说。” 牛氏不解:“我自个儿带人去就是了,你和桑姐儿凑什么热闹?你还有学生呢,桑姐儿的身子还没好。” 秦老先生笑了:“难不成你以为我会让你一个人出远门不成?休想。咱们夫妻近三十年,可从来没有分开过。你要去大同,就必须把我带上,就当我是一件行李好了。至于桑姐儿,咱们都要离家了,总不能留她一个在这里。” 牛氏脸微微一红,有些扭捏地说:“罢了,既然你说要一起去,那就等明年春天再说。” 秦老先生微笑着点头。 秦含真看看祖父,又看看祖母,心中无语,默默吃下了这把狗粮。 不过这把狗糖,秦含真也没吃多久。秦老先生跟牛氏虽然夫妻恩爱,但也是老夫老妻了,甜蜜恩爱一把,就开始说起正事来。 秦老先生对牛氏道:“少英查得何家兄妹回了大同,却好象还有些不死心,不肯回家去,依旧滞留临县。我觉得这样不是办法,就打算叫墨虎跟着吴家的小厮跑一趟临县,无论如何也要把少英拉回家去。且不说别的,何家兄妹未与那群官军同行,那些人极有可能还躲在临县,少英与他们有隙,万一叫他们发现了,就危险了。眼看着就快到下雪的时候了,少英应该早早回吴堡去的。他今年刚夺回家业,正该回老家祭祖,告慰祖宗,可不能在这时候出事。” 牛氏忙道:“这话是正理,你就打发墨虎去吧,再多叫几个壮实的后生给他打下手。就跟他说,若是少英不肯回来,就把他绑回来。他不肯回家,就把他绑到咱们家。他是好心替咱们找何氏去的,可不能叫他出事。” 秦老先生笑道:“知道了。你瞧瞧你,方才还埋怨少英呢,如今就把他当成了宝。” 牛氏嗔道:“那不是先前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跑了么?都是你的错,谁叫你不告诉我?” 秦老先生不由得叫冤了:“我也不知道啊,刚知道就回来告诉你了。” 牛氏白他一眼:“我不管,反正是你的错。” 秦老先生叹了口气:“好好好,是我的不是,你就别恼了。晚上我让厨房给你做羊肉汤如何?才进家门时,我瞧见张老汉父子俩给咱们送了半扇羊来,说是今天刚杀的,最新鲜不过,正好熬了汤给你补身子。” 牛氏不以为然地道:“天天羊肉汤,我都喝得腻了。这东西偶尔喝两回还好,老是吃,你不烦么?什么时候给我做点烤羊肉来?多多地放上花椒粉,最好还有小茴香,那才有味儿呢。每年冬天我都要吃这个,今年偏偏只能吃稀饭小菜羊肉汤。” 秦老先生无奈地哄她:“那些辛辣的菜色,你如今的身子哪里经得住?等养好了,你爱吃什么,我都由得你。” “先听着吧。”牛氏撇撇嘴,“你可别说了不算数,到时候你别想进我屋子。” 秦含真冷不及防又被塞了一把狗粮,都快被祖父祖母闪瞎了。她决定要自救。 秦含真清了清嗓子,一脸天真地对秦老先生说:“祖父,我如今身体也好多了,昨儿中午出太阳的时候,还绕着院子走了两圈呢。祖母也说,我现在比之前有力气,您能不能给我找点事做?我天天吃了睡,睡了吃的,闷也闷死了。” 秦老先生笑道:“你这猴儿,病了也不改本性。这是闷坏了,想出去玩耍了吧?不行!”他斩钉截铁地说,“你这回元气大伤,就算身体稍有起色,也没法跟以前比。外头风冷,不小心就要着了凉,你还是别出门的好。若实在觉得闷,就背书练字吧。从前你也背过练过,只是坐不住。明明记性好,‘三百千’你都读上几遍就能背出来了,却长到七岁,还没法把字写得规整,将来叫人知道你是我秦家的女孩儿,也是丢脸。等你什么时候把功课学好了,我再放你出去也不迟。” 秦含真干笑。好吧,虽然祖父的话说得不好听,但他说的却是好事。她总要让人知道她认字才好,趁此机会练练书法,多读些书,对自己将来也有好处呢。 谁知牛氏见丈夫给孙女布置了功课,也拿出了那块布头:“桑姐儿是女孩子,既然要学功课,就不能光顾着读书写字,还要学做针线。你如今都七岁了,先前因为受伤,又忘了不少事,这时候再学,已经有些晚。趁着冬日清闲,赶紧把先前忘掉的都拣起来才是。” 秦老先生抚须点头,十分赞同:“好。既如此,桑姐儿每日早起,先把‘三百千’背上几遍,然后开始抄写,先每日抄上三百个大字,等练熟了,再改为五百个大字。半日的功夫,应该会很轻松才对。等吃过午饭,小歇片刻,午后就学针线吧。等你什么时候学会简单的针线活了,在同龄的女孩儿面前不露怯时,我再教你些琴棋书画。咱们书香人家的女儿,光学针线可不行哪。” 秦老先生与牛氏对望着点头,秦含真坐在一旁,脸上的表情已经僵掉了。 喂喂喂,她只是想找些事学一学,打发一下时间,不要那么无聊而已,可没打算把自己坑了呀! 不管秦含真心中如何悲苦,秦家夫妻都已经做出了决定。从此以后,秦含真就过上了水深火热的日子。正如秦老先生说的那样,她每日早起,就开始背书、练字,午睡起来后,又开始学做针线,一整天都有事可做了,再也不必喊无聊。 还好,秦老先生律己很严,对体弱的孙女倒还算体恤,每天都容许她睡到辰初(早上七点),不会强求她天未亮就起身,再加上每天午饭后固定半小时的午休,秦含真得以保证了充足的睡眠。再加上每日三餐都是营养丰富却清淡的饮食,她的身体状况渐渐改善,腿脚也变得有力许多,可惜,还是免不了每日早晚各一碗的药汤。 那是县城里那位有名的张医官特地为她开的养身方,补血补元气的,为了她的健康着想,再苦也要硬着头皮灌下去。 虎伯在临县滞留了十天后,还是失望地回了秦家。他被派去劝说吴少英返乡,但吴少英也不知道忙些什么,一再婉拒。虎伯本想硬将他捆走的,谁知消息走漏,吴少英竟然带着所有的仆从提前离开了临县,也不知道往哪里去了。虎伯无奈之下,只得回来向秦老先生复命。 秦老先生无可奈何,只能托人给曾经在门下求学的学生捎信,让他们多多留意吴少英的下落,遇事多关照一些。 时间就这么慢慢地进入了腊月。腊月初一这一天,被派往大同送信的虎伯之子虎勇,忽然回来了。 第四十五章 虎勇 秦含真并没有见过虎勇,但她对虎伯虎嬷嬷夫妻俩的印象很好,连带的对虎勇也挺有好感。听说他送信去大同,一去三个月没有回音,如今终于回来了,她连忙把手头上那篇《三字经》抄完,就洗了手,换上厚棉袄,走出房门往正屋里去。 她如今可以自己行走了,不必样样都依靠张妈服侍,倒得了不少自由。如今秦家大房仆妇少,翠儿走了以后,只剩一个张妈,事事都要她来打点,挺累人的。秦含真不必她再跟在身边,两人彼此都能松口气。张妈终于有时间可以时不时去瞧瞧在下院当差的儿子浑哥,而秦含真的活动空间也不再局限于自己的屋子和祖母的暖阁了。只要是在上院里,随便她爱去哪儿去哪儿,但暂时还不能出院门。 秦含真掀起正屋的棉毡帘子一角,钻了进去,就听到虎嬷嬷在暖阁里向牛氏回话:“那孩子都快瘦脱了相,这一路上定没少吃苦。虽说这回不是二爷的错,二爷原也不知实情,但家里派去的人被折腾成这样,二爷身边的人都不管一管,可见二爷在家也是纵着二奶奶胡闹了。我们夫妻都是下人,不敢说二爷的坏话,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二爷叫人糊弄了。请老爷、太太做主!” 牛氏气愤地说:“你放心,这事儿我一定会给你们一家一个交代!等明春天气暖和些,我们就到大同去一趟。那姓何的小贱人不就仗着咱们夫妻离得远,才不把公婆放在眼里么?那我们就到她跟前去,看她还怎么嚣张!” 虎嬷嬷有些哽咽地道:“谢太太为阿勇做主!” 秦含真听着暗暗吃惊,连忙跑进暖阁去:“怎么了怎么了?勇叔怎么了?” 牛氏见她进来,便告诉她:“你勇叔去大同给你二叔送信。谁知大同府的官军要练兵,你二叔早几日去了营里,几月都不能回家。你勇叔只好待在你二叔家里等他回来。何子煜送梓哥儿和他姐姐回去,见到他就一直看他不顺眼,总是叫底下人给他使绊子,又不叫家里下人告诉你二叔他去了大同。直到何子煜离开了,才稍微好些。谁知日前何子煜带着何氏回去,就再容不下你勇叔了,居然还勾结了官府的胥吏,要寻个罪名把你勇叔拘进牢里,生怕他与你二叔见面,漏了何氏的底。你勇叔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连行李路费都丢在大同了,身上只带着几百钱,又没有棉袄。幸好他遇到了一个商队,要从大同往汾州府去,他跟着这商队打杂,一路磕磕碰碰的,又攒了些路费,才平安回来了。” 秦含真更吃惊了:“何家兄妹做到这个份上,也太大胆了吧?他们难道以为这种事真能瞒二叔一辈子?!” 牛氏冷笑:“谁知道呢?虽说你二叔这回没看到你祖父写的信,不知道家里的事,但他对何氏素来纵容,说不定他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对何氏怎么样呢?若不是有这个把握,何家兄妹就敢用这样的法子害你勇叔了?你勇叔怎么也是跟你爹和你二叔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与你二叔也是兄弟。” 秦含真默了一默,道:“如果二叔连亲哥哥亲嫂子的情面都不念,又怎会念从小儿一块长大的兄弟的面子?” 牛氏闻言,也沉默了。这个小儿子就是她的心病!她也许是太宠他了,结果长大了,他就是最让人操心的那一个。 牛氏对虎嬷嬷说:“这事儿我跟老头子会跟老二说清楚的,无论如何也要老二给阿勇一个交代。若是他真的连兄弟、嫂子,甚至是父母的话都不听了,非要护着那贱人,那我要这个儿子也没用!就算他不肯过继梓哥儿,也没关系。我们老秦家又不是绝了嗣,大不了回老家去找个聪明懂事的侄孙,过继到平哥夫妻名下。我们老两口一样有孙子可以继承香火,桑姐儿一样有兄弟可以撑腰!” 虎嬷嬷有些难过地安慰她:“太太,事情未必就到这个地步了。我方才只是一时心疼儿子,说的话也忘了分寸,太太千万别放在心上。我瞧二爷还是个孝顺孩子,只是被何氏迷住了,犯些小糊涂而已。若他真的是个为了女人就不顾父母兄嫂的,何氏兄妹又何必陷害我们阿勇,生怕他跟二爷见面呢?” “到底如何,明年就知道了。”牛氏摆摆手,不想再说下去,“你叫阿勇好好休养些时日,不必担心家里的差事。今年我们家先后办了两场丧事,我跟老头子都没有过年的心思了,亲友们也不会上门拜年的,家里要准备的事情也少,用不着阿勇。你去账房支十两银子,多给他弄些好吃的补一补,再照上回的方子到县城医馆里抓几副补药。虽说阿勇是壮小伙子,可毕竟受了苦,万一损了元气,没补回来,年纪大了就麻烦了,正该趁如今好生调养。” 虎嬷嬷笑着谢了赏,就退下去了。她心里还牵挂着儿子。刚刚虎勇回来,身上的衣服也不知是从哪里的估衣铺里弄来的,又破又旧,还不暖和,冻得他脸色发青,可心疼死她了。她叫了儿子去洗热水澡,换上自家干净的衣裳。老爷一会儿下了课,兴许还要叫他来问话呢,趁着眼下有空,她赶紧去厨房瞧瞧有什么热汤点心,可以给儿子送去。 虎嬷嬷走后,牛氏的心情有些低落,她叹了口气,挨到引枕上,默然无语。 秦含真也明白,无论牛氏嘴里说得多么利索,秦安毕竟是她亲生的儿子,如果秦安真的为了何氏违逆父母的意愿,她做亲娘的心里又怎么会好受? 想到这里,秦含真就爬上了炕,窝到牛氏怀里,抱着她道:“祖母别难过,您还有桑姐儿呢,我会孝顺您和祖父的。” 牛氏扑哧一声笑了,揪着她的两个丫髻:“你这丫头,还是这么嘴甜!倒也不枉我跟你祖父这么疼你了。” 秦含真冲着她傻笑。 且不说秦含真这边在跟祖母乐享天伦,那边秦老先生结束了授课,就让人传了虎勇,到中院书房去问话。 虎勇将自己的经历细细说了,秦老先生听完,心里既想生气,又有些庆幸。 还好,二儿子秦安这回只是因为要练兵,不在家中,没有看到信,所以不知道何氏在家里做了些什么。若是他知道了,还要护着何氏,那这个儿子就真不能要了。既然他不知情,那还有回转的余地。 秦老先生又问虎勇:“那边宅子里的下人,都只听何氏兄妹吩咐么?你去了这么久,我就不信,老二家里就没人到军营里给他送东西。这些人就一句话都没跟老二说过?连秦泰生也是如此?” 秦泰生就是秦泰生家的丈夫,他是秦安从米脂带到大同去的心腹,自小就在秦家做事,本是秦安的小厮,因买来时就不知姓名,还跟了主家的姓。他与自小陪伴秦平长大的虎勇身份相似,照理说,是不该帮着何氏欺瞒主人的,更别说将老家派去的人晾在一边。 虎勇听了秦老先生的话,就有些难过:“老爷,泰生倒还好,他跟着二爷进了军营,并不在家中。” 秦老先生怔了怔:“怎会如此?他在老二那里不是做管家么?” 虎勇叹了口气:“他是顶了个管家的名头没错,但二爷家里的事,都是叫二管事打理的。泰生就只是跟在二爷身边做个长随。二奶奶不许二爷带丫头服侍,用小厮也只肯用长相丑陋的歪瓜劣枣。二爷也是要脸的,带那样的小厮进军营,叫其他人见了也要笑话。泰生稳重又懂规矩,就成了最好的人选。他自进了军营,好几个月都不曾回过家,连儿女都是交给旁人照管。” 秦老先生皱起眉头:“这倒罢了。军营里管得总是严些。但泰生既是老二亲随,难道整个家里,就没一个人给他暗地里送口信?他也由得那所谓的二管事掌握大权,让他自个儿在老二身边做个聋子、瞎子?” 不可能!他教导两个儿子身边的小厮,都是照着从前教虎伯的法子,虎伯也没少提点两个年轻人,秦泰生不可能这么蠢! 虎勇道:“泰生兴许有过想法,在家里也不是真的一个人手都没有。只是二奶奶一手遮天,家里下人都不敢忤逆,但凡是不肯听她号令的人,都叫她撵走了。倒是有一个小厮,受过泰生恩惠,还能偏帮他些。但这小厮胆小得很,一句话都不敢私下往军营里递。我原还不知道他与泰生交好呢,若不是何家舅爷陷害我时,这个小厮事先递了话过来,叫我逃过一劫,我也不会知道他原是泰生的人。我脱险后,这小厮跟我说了二爷家里的情形,道是有二奶奶在,断不会叫我有机会见到二爷的,与其白白叫她兄妹二人害了,不如先离开,等到二爷回家再说。若是泰生回来了,他也会把事情告诉泰生一声。” 秦老先生冷笑:“听起来,那何氏还真的把家里把持得滴水不漏了?老二到底在做什么?被自个儿媳妇糊弄到这个地步,还懵然不觉,他这二十几年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虎勇低头束手,不敢说一句话。 秦老先生暗暗生了一回闷气,才平静下来,对虎勇道:“你且去吧,好生休养身体。等明年开春后,我与你们太太打算亲自跑一趟大同。到时候自会叫老二给你一个交代。” 虎勇揖手一礼,退了下去。 虎伯正好这时走了进来,与儿子对望了一眼。 秦老先生抬头看见,不由得疑惑:“有什么事?” 虎伯便上前道:“老爷,是县城里珍宝阁的小李掌柜来了,说有要事要请您帮忙。” “小李掌柜?”秦老先生皱了皱眉头。 上院里的牛氏听说了这个名字,同样也皱了皱眉头。秦含真好奇,便问:“祖母,这人是谁呀?” 牛氏淡淡地道:“珍宝阁老掌柜的儿子。你祖父年轻的时候,曾在他们那儿做过两年伙计。老掌柜倒罢了,只是他这儿子不是什么好东西!” 秦含真怔了怔。啥?她祖父那是什么人呀,县中的名师、大儒!居然在这个珍宝阁里做过伙计? 第四十六章 往事 秦含真真的非常好奇,秦老先生怎么可能到哪家店铺去做伙计呢?他明明是个读书人哪! 况且,她虽然不清楚祖父的身世来历,可看他平日言行举止,就不象是寒门出生的士人,说是世家名门的子弟,也是说得通的。一般人家的儿子,哪儿能教养到这个地步? 祖父学问渊博,自然是不用说的,他教出来的那一串串儿秀才、举人和进士就能证明得了。除了经史子集,他也熟悉史书上的各种典故,言谈间信手沾来,还对琴棋书画都很精通。若不是大户出生,一般人家哪儿会让儿子学这些?有时间都叫他多读书,好考科举了。 祖父同时还精通骑术。他有时候早上会挥着把老木剑,练习一种剑术套路,看起来象是太极剑法,但又有些区别。不过可以看得出,这是一种健身的方式。祖父舞起剑来,身手矫健,下盘稳当。就算秦含真没看过祖父与人打架,光看这手剑法,就不能说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了。祖父的小书房里,还收集了些兵书、阵图之类的。秦含真曾听虎嬷嬷跟牛氏闲聊时提过,亡父秦平与二叔秦安,少年时都跟祖父学过兵法,后来从军能年纪轻轻就升了武官,跟祖父的教导不无关系。 祖父不但文武双全,还懂得许多他如今的身家不该知道的东西,比如古玩、文玩之类的,他就非常精通。别的不说,吴少英送给秦含真的那两方印章,祖父随口就说出了它们的种类,也知道保养的法子,而且不怎么放在心上,仿佛觉得这价值几百两的印章,就该是小女孩的玩物,没什么大不了的。回到家后,他帮秦含真收起印章,也就是随手放到了小书房的置物架上,每个月拿出来保养一下而已。可问题是,秦家在米脂县虽说是大户,却也算不上富豪。几百两银子对秦家来说,绝不是小钱! 秦含真旁听祖母管家,虎嬷嬷报上来的账目显示,秦家上下一个月的日常支出,还不到二十两银子。《红楼梦》里的刘姥姥说过,二十多两银子就够他们庄家人过一年的了。而这个数目在秦家也不过是一个月的花销,可见秦家绝对不穷酸。两块印章,至少抵秦家两年的生活费,这是能随便找个地方存放的东西吗?可祖父就是没当一回事。秦含真只能认为,他是见惯好东西了,所以这两方印章对他而言,真的只是小玩意儿而已。 秦含真偶尔从祖母牛氏的言谈里,也能听她泄露过一句半句口风,似乎秦家曾经很了不起。虎伯甚至曾经脱口而出说过“老侯爷”的话,可见秦家过去至少是侯府。 只是,秦家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似乎家道中落了。秦含真听张妈偶尔露的口风得知,这座秦家大宅其实原本是牛氏娘家的,她是家中独女,家族又不在米脂,她就继承了亡父留下来的所有家产。就连牛老太爷生前用过的伙计、仆从,如今也依然留在秦家做事。倒是没听说秦老先生有什么产业,这跟倒插门也没啥区别了,只不过他并不是赘婿的身份,儿子们也都随父姓秦而已。 秦家若曾经是侯府,秦老先生又为什么会去一家店铺做伙计呢?况且,秦含真总觉得什么公府侯府的,应该多数在京城这种地方才对,至不济也该是座大城市,秦老先生又怎会到米脂县来?这种种疑团,秦含真百思不得其解,想要问祖父祖母吧,又担心会犯了忌讳。 如今来了一位小李掌柜,说秦老先生曾经在他家店里工作过。秦含真就想,也许可以趁机打探一下内情呢?就问了祖母牛氏:“这人是谁?为什么祖母说他不是好人呢?” 这时候虎嬷嬷并不在跟前,牛氏对着孙女,也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秘密,就照直说了。 “你祖父年轻的时候,也曾落魄过。那时我们还没成亲呢,你曾祖父没了,伯祖父又翻脸不认人,丢下你祖父一个,回京城享福去了。你祖父帮我办了你曾外祖的丧事,还帮我把家里那些想造反的伙计给镇压下去了,家里家外也都安置好,让我一个弱女子也能安心守住家业。我跟他说,反正都是未婚夫妻了,他索性就住在我们家得了。这宅子那么大,还怕没地方给他住?他想读书也行,想帮我打理家业也行。我们家有田有铺子,我一个人也照管不过来,他正好可以帮我一把。等我出了孝,就跟他成亲,谁还会说他是吃软饭的?谁知他竟然拒了,还跑去县城里找了份差事,给人家当伙计,真真气死我了!” 秦含真还真没想到,原来祖父当年还经历过这些。丧父之后又与兄长反目?那兄长是嫡出吗?家是在京城?他为什么会跟祖父翻脸?还有,如果秦家真是侯门,牛家很显然只是一个土财主,祖父怎么就跟祖母订亲了呢? 秦含真想问的事有很多,不过她知道不能太着急,就先问:“祖父当时去的,就是这位小李掌柜家的珍宝阁吗?他们家是做什么生意的?” 牛氏撇嘴道:“他家是买卖古董的,才取了这么个名字,其实是自抬身价罢了。当初你祖父去的也不是他家,而是他家隔壁的书画铺子,最开始是给人做装裱。也不知道你祖父是打哪儿学来的这门手艺,他自个儿说,是小时候喜欢看些杂书,向别人学了些皮毛。不过这是他谦虚的说法,别看他刚进店时做的是小伙计,不出三个月,他就已经被那家书画铺子供起来了,说是全米脂也找不到第二个比他手艺更好的裱匠。他学的是正宗的‘苏裱’。也就只有西安城里,还能遇上一两个学过‘苏裱’的,还未必有你祖父做得好呢。你祖父的名声传了出去,那铺子的掌柜生怕有别家撬他墙角,特地请了你祖父做供奉,一年有四十两银子呢!” 秦含真讶然:“祖父会给人装裱呀?我听说这是门极难学的手艺。”若祖父是侯门公子,又是怎么学会这种技术的呢? 牛氏喜滋滋地道:“你祖父素来聪明,不论什么,他一瞧就会的,再没人能比得了他。” 秦含真干咳了一声。得,祖母其实是祖父的脑残粉,想从她这里问到祖父为什么会装裱技术,估计是不可能的。她只能转变方向:“那祖父又是怎么到珍宝阁去的呢?” 牛氏便说:“这事儿说来也巧,那时你祖父在书画铺子里做了不过半年,有一日来了个熟客,拿了幅古画过来,说是他家祖上传下来的,是他不知多少辈儿以前的老祖宗的画,十分珍贵。可惜家里人没保存好,清扫房舍的时候才翻出来,那画儿已经不能看了,又脏又破。那熟客不知打哪儿听说,有那极能为的糊裱匠,能把破了的画儿修好,便拿到书画铺子里试试。那铺子里的人哪里做过这等活计?还是找了你祖父去,你祖父才说,不是不能救,只是麻烦些,他从前见人做过,但自个儿却从未动过手,就怕做不来。那熟客说,再难找一个更好的裱匠了,若再不救那画儿,只怕就救不回来了,不管能不能,请你祖父试上一试。你祖父就真的做成了,前前后后花了小一月的功夫呢!那时整条街的人都听说了,珍宝阁的老掌柜也过来瞧了热闹。看到那幅画崭新崭新地回到主人手中,老掌柜就开口请你祖父去他家店里做个供奉。” 秦含真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古董里也有字画呢,老掌柜是想借祖父的手艺,把那些破了的字画修复好吧?” 牛氏哂道:“他打的自然是这个主意。除此以外,他还听说你祖父除了字画,对别的古董也很精通,比他店里请的掌眼师傅要强,就一心要笼络你祖父去他店里做事。本来你祖父在书画铺那边过得挺好,一年有四十两银子的俸银,还有间屋子住。只是珍宝阁出的价钱更高,一年八十两,还给他置办一处小院子,另买个小厮侍候他。你祖父倒不是为了银子,只是想着,再过两年,他跟我就要成亲了,总要体体面面地娶我过门才是。珍宝阁给钱给房子,替他解决了大难题,他就跟老掌柜说,以后身兼两店之职,他在珍宝阁做供奉,但书画铺里若有为难的字画要他出手,珍宝阁不能拦着。老掌柜也答应了,毕竟珍宝阁里也不是常常会遇到古画,他又与书画铺子的掌柜是几十年的老交情,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秦含真问:“那后来呢?为什么说那个小李掌柜不是好人?” 牛氏撇嘴道:“他自然不是好人了。珍宝阁的老掌柜倒是个和气的,也讲仁义。你祖父在他店里做了一年零八个月,宾主融洽,银子从来不少给的。眼看着还有两月,我跟你祖父就要办喜事了,谁知老掌柜这时候病倒了,他儿子出来接掌铺子,居然就翻了脸。他不但不肯照约定好的,给你祖父第二年那八十两银子的俸银,还推说你祖父跟书画铺子继续来往,对珍宝阁不忠心,把他从供奉贬成了伙计。你祖父初时看在老掌柜面上,勉强忍了他,后来他越发过分,连给你祖父的宅子也硬是收了回去。你祖父实在忍不了,索性辞了。后来我们成了亲,你祖父也不去书画铺子做事了,就在家里开了个私塾,收些蒙童教导。” 秦含真张大了口:“那个小李掌柜这么蠢?”祖父这样的重要技术型人才,他居然就为了点小钱,把人逼走了? 牛氏冷哼:“他可不就是那么蠢么?老掌柜好不容易撑起来的家业,叫他儿子败得快要倒闭了。若不是街坊邻居看在老掌柜的面上,接济他儿子些,只怕他儿子连铺子都保不住了呢。老掌柜横竖是已经去了,不然看到他儿子如此败家,气也要气死了。” 秦含真听到这里,不由得往窗外望去。关系都坏到这个地步了,小李掌柜为什么还要来找自家祖父? 第四十七章 求助 秦老先生在中院花厅见客,秦含真与祖母牛氏在上院里不知详情。直等到快到晚饭的时间了,秦老先生方才回到正屋来。 牛氏早已等得不耐烦,一边叫虎嬷嬷摆饭,一边给丈夫倒了杯红枣茶,问他:“那猢狲找你做什么?定然不是好事!” 秦老先生喝了口热茶,对妻子的话有些哭笑不得:“你这又是何必?虽说从前有些口角,但也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了。我早忘光了,偏你还记得清楚。” 牛氏冷笑:“我自然记得清楚!你在他家铺子劳苦功高,不知帮他们挣了多少银子,又少吃了多少亏,一年不过是八十两银子的俸银罢了,那猢狲也敢全部扣下,真不把人当人看了!他还把他老子给你置办的宅子收了回去,连派来服侍你的小厮招哥也卖掉了。你当日调|教那孩子,花了多少功夫,又教读书又教写字,还教了算账,外头一般小门小户里上过学的孩子都未必有他能干,正想着要他在你身边长长久久地服侍,竟然被那猢狲硬拉走卖人!若不是我偶然在县城里听说,赶紧叫刘账房把人买下来,还不知道要流落到什么地方去呢。就冲着那猢狲干过的黑心缺德事儿,我就能记他一辈子!” 秦老先生叹了口气,反过来安抚妻子:“那都是从前的事儿了。如今招哥过得好好的,娶妻生子,在王家做事,也是顺顺利利。你何苦再念叨从前的恩怨呢?仔细想想,那宅子与招哥都是老掌柜安排的,并未曾说是送了我,小李掌柜若不把招哥卖掉,我们倒不好把人带到身边了。由此可见,小李掌柜也没得什么好,他不过是省下了几百两银子,可家中的生意却一日比一日差,到如今已经名不副实,仅仅是苟延残喘罢了。咱们一家却很是富足,实没必要与他一般见识。” 牛氏撇嘴:“咱们家富足,是咱们自己经营得好,又不是他的功劳。就算不跟他一般见识,该骂的时候我还是要骂的!” 秦老先生笑笑,转头去逗秦含真:“今儿桑姐儿可把功课做完了?” 秦含真连忙点头:“全都做完了,我拿给祖父看。”说罢也不下炕,转身就去炕尾的小桌上取了一叠写满大字的纸来。如今天气冷,又时不时下个雪,她在正屋里待得暖和,回自个儿屋里时在外头被风一吹,再进暖和的屋里,一冷一热倒容易伤风,因此索性连功课都拿到祖母屋里来写。只要牛氏没跟虎嬷嬷商量管家的琐碎事,就不会影响到她。 秦老先生接过孙女的大字要看,牛氏忙拦住他:“唉唉,你别把话说一半就不说了,那姓李的猢狲到底找你有什么事?你该不会是答应了他,又瞒着我吧?” 秦老先生见妻子非要追问到底,只得回答:“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他家铺子里有一幅古画,有几百年了,说是前朝名家所作,值不少银子。小李掌柜偶然收到这幅画,一心要卖个高价,拿它翻身的。谁想到这画儿前头的主人没保存好,表面上瞧着无事,但画到了小李掌柜手里,不过十天半月就霉斑处处。小李掌柜已经把画卖了出去,还从买家手里拿到了订金,甚至还花掉了。若是不能在短期内把画完好地交付给买家,只怕不但要赔一大笔钱,得罪了那等人物,他连身家性命都难保,因此才来求我出手。” 牛氏冷笑了:“原来他还知道要来求你?真是难得,当年他不是狗眼看人低么?”又问秦老先生,“你没答应他吧?不许答应他!他那样的人,死了也活该!” 秦老先生无奈地道:“你当我是看在他的份上么?不过是不想老掌柜的孙子曾孙们也跟着受苦罢了。这回他家寻的买家身份不一般,是做官的,品阶还不低。若不是小李掌柜使了银子,讨好了人家家里的管事,也未必能做成这笔买卖。如今钱都收了一半,买卖却出了问题,他没法交代。即使那买主宽宏大量,只要他赔钱了事,那从中牵线的管事,也不会轻易放过他家。他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会来寻我求助。若我拒伸援手,如何对得起老掌柜的知遇之恩?” 牛氏不以为然:“你替老掌柜挣了至少二三千两银子,什么恩情都还了。再说,能聘到你去做供奉,本来就是他们老李家祖坟上冒青烟,他家子孙自个儿不肖,招惹来祸事,还能怪到你头上不成?” 秦老先生笑笑,道:“我看过那画儿了,其实就是上一任主人在卖画之前重新装裱过,寻的裱匠工夫不到家,没有做好,小李掌柜保存也不妥当,才会变成如今这样而已。只要重新装裱一番,画儿未必没得救。只是如今的时节不对,大冷的天儿,熬浆糊都不合适,更别说揭画儿了。若是他提前两月送来,事情要好办得多。如今我也不敢担保一定能做成,只让他回去再考虑考虑。我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好些年不曾做这些,万一有个差迟,那可怎么办?况且真要做,也至少要大半月的功夫,只怕他未必等得。若他能寻到更出色的裱匠,就不必来我这里冒险了。” 牛氏满意了,她只当丈夫这话是推托之辞:“这才对了。那种人,管他去死!这事儿原也是他自找的,若不是他眼光不佳,没能在买画的时候发现那画儿的毛病,又保存不当,怎会招惹来这么厉害的人物?他自个儿没本事,还要把有本事的人都赶走,就只为了节约一年几十两银子,小家子气,活该他家铺子成不了气候!” 秦老先生只是笑笑,由得妻子去骂,自己专心地检查着孙女写的大字。 从腊月初一起,秦含真就开始了每日五百个大字的功课,比之前每日三百字的时候辛苦了许多。但她这时已经习惯了写毛笔字,也练得熟了,写起来倒比刚开始学写的时候要轻松些。她如今不过是个七岁小女孩,秦老先生也没要求孙女儿写字写得多么出色,只要字体工整,页面整洁,笔画清晰,也就可以了。 秦老先生看过孙女的功课,心里还算满意。秦含真的字说不上多好,但个个都写得工整端正,字体结构都掌握住了,剩下的也就是多练、多临帖而已。他挑出了几个字,指导孙女:“这个‘繁’字、‘鼻’字还有‘羲’字与‘虞’字,虽说笔画多些,但你也写得太大了,足比别的字大出一倍有余。祖父知道你是为了把字尽可能写得清楚,但日后还是要多练练,即使字的笔画多,你也要写得跟其他的字一般大小才好。” 秦含真不好意思地笑笑,答应下来。 秦老先生收起了孙女的大字:“好,照着这个进度,过完年你就可以开始临帖了。待我做些描红本子,你就照着祖父的字,先描上一年再说。” 秦含真答应着接过那叠纸,牛氏在旁道:“依我看,桑姐儿这字就写得很不错了。我跟你学了几十年,写的字也不过是这样罢了。我们又不用去读书考科举,能看懂书信,会算账,闲时能不靠别人,自个儿写帖子与人来往,就够使的了。你教会了桑姐儿写字,不如再教教她算数如何?我瞧这孩子心清目明,算账定是一把好手。至于那些诗呀词的,琴棋书画等等,都不必学了。咱们在米脂也找不到几个会诗书才艺的姐儿,桑姐儿长大了也用不上那些。” 秦老先生摇头道:“她才多大?自然该多读些书,算账只是小道罢了,最要紧的是懂得学问,明白事理。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之类的,她若喜欢,也尽可学去。学这些东西,又不是为了在人前炫耀,或者与人交际时用的,而是因为自己喜欢,闲时可以自娱,陶冶情趣。” 秦含真心想,算数有啥好学的?她都学了十几年了,够她在古代算个账的,再学难道还要研究微积分吗?倒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挺有趣,她也不用精通,但凡能学会一点皮毛,就够自己高兴的了。要是换了在现代社会,精通这些的都是男神女神呀! 她连忙对秦老先生说:“祖父教我吧,您说的这些我都想学。还有您那装裱书画的技艺,我也想学的。如果您愿意教我怎么辨别古董,我也一定会努力!” 牛氏有些吃惊,笑骂:“你这丫头发什么疯呢?学那些东西做什么?听我说你祖父年轻时候有多厉害,你也想跟着学了?就算学会了,你也做不了人家铺子里的供奉。” 秦含真不以为意:“我才不是为了去人家铺子里做供奉呢,我学了是为自己高兴。祖父想要给人裱画的时候,我也可以在旁打下手呀?就当我是为祖父分忧了。” 牛氏听了便有些吃醋,嗔了秦老先生一眼:“瞧吧,都是你惯的,这丫头嘴这么甜,只会讨好你了,我的话只当耳旁风。” 秦老先生高兴地呵呵笑着:“她平日也对你很孝顺,成日在家陪着你,见我的时候都少,偶尔也该讨好讨好我这个祖父嘛。”他慈爱地摸着秦含真的小脑袋,“好孩子,若你真有心想学,祖父都教你,只是你不能喊辛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祖父就不教你了,知道么?” 秦含真不停点头,心想祖父心里有数,绝不会让她累坏了身体的。反正也没啥事好干,不趁着这么个好机会,向多才多艺的祖父多学些东西,难道要荒废这难得的重生时光吗? 第四十八章 用功 虽然秦含真定下了新的学习计划,但她的日子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仍旧是每日练字、背书,学点简单的针线活,陪祖父、祖母聊天。 这也难怪,无论她有多大的志愿,现在还是个小女娃呢,还在打基础的时候。不先把基础知识学好了,谈何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古董金石? 不过,基础知识也不意味着无聊。秦含真现在每天都会听祖父讲一个时辰的课,说是启蒙课,教的也不过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这样浅显的课文,但秦老先生身为名师大儒,讲起课来自然跟一般的老师是不一样的。 比如他教《三字经》,不但会教人熟读背诵,能抄会写,还要把上头的每一个典故都讲得清清楚楚,是历史上发生的什么事?涉及到什么人物?这人物有什么著名的事迹?诸如此类,都要联系着讲一遍。此外,还有三纲五常、六谷六畜、五行五方、九族五服、八音六艺……这些全都讲起来,那就复杂了,绝对不是十天半月就能讲完的。要是秦老先生讲究一些,样样都要说得详细,说不定一年了还未必能教完一本《三字经》呢。 又比如他教《百家姓》,那也不仅仅是知道世间都有些什么姓氏而已,每个姓氏的由来、分支、著名人物、历史事迹、郡望堂号,他都能信手拈来,听得人一愣一愣的。 还有他教《千字文》,那涉及到的天文、地理、生物学、历史学、政治学、哲学……等等的知识就多了去了。 这全都是秦含真从祖父的学生之一王复林那里听来的,着实惊叹不已。倒是王复林于承枝等几个学生,都在庆幸自己是拜了秦老先生这么一位名师。若换了在别家先生那里求学,怎能学到那么多东西?而其中王复林因为前头有一位堂兄王复中曾经在秦老先生门下苦读,如今已经是一位翰林,时常觉到恩师教的东西十分有用,过去觉得恩师教的许多都是无用杂学的想法,早就抛到脑后了,还不止一次写信回老家,叮嘱弟弟一定要认真努力地学习,千万不要轻视恩师教导的任何一样学问。王复林牢记堂兄教诲,上课时总是最用心听讲的那一个呢。 不过,秦老先生这只是为孙女启蒙而已,还是二次启蒙——据说是已经教过一次,但桑姐儿不大爱听,只把书背熟了,道理没听明白,如今书也给“忘”了,只能重来一次——许多道理不会讲得太深,跟王复林等准备考科举的士子们不能比。他打算只教孙女些皮毛,等将来孙女儿长大些,学问也有长进了,再往深里讲解。如今他也不要求孙女儿把他讲过的内容全都熟记下来,但要她至少得记住一半以上,别人提起的时候,她要能听明白人家讲的是什么话题。 这个要求实在不算低了,秦含真开始时还苦恼过,担心自己做不到,但后来发现自己现在的这个身体,记性实在不坏,通常一篇文章读个三四次就能背下来了,听完祖父的授课后,三两天里也能记住八成,而且还记得挺牢,心里也松了口气。怪不得牛氏常说,桑姐儿自小聪明,只是太贪玩了不肯好好学习呢。这么好的天赋,浪费了就太可惜了。 秦含真现在听课的时候,都会专心致志地听讲,有不明白的地方立刻就问,下了课就马上把知识要点整理一下,用笔写下来。有句话说得好,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她现在仗着这个身体的天赋,能把祖父教导的东西记个七七八八,但天知道这是不是因为小孩子本来就记性好的关系呢?等她长大了,好记性还能保持下去吗?还是做笔记更可靠。将来想要复习的时候,对着笔记也比回想记忆要可靠得多。 秦老先生对孙女儿的这个习惯非常赞赏,还常常对妻子牛氏道:“桑姐儿不仅聪明,还十分好学勤奋,真真让我刮目相看了。可见孩子总是会长大的。小时候我们总说她淘气不懂事,如今她可不就稳重多了?” 倒是牛氏心疼孙女儿:“每日抄那五百字,又要听你讲一个时辰的课,就够辛苦的了,还要写那劳什子笔记做甚?她又不用去考科举,没得受苦受累!” 秦老先生这回就不赞同了:“每日不过学上两个时辰,又何来受苦之说?她这年纪正是好时候,难为她如今不再淘气了,愿意专心用功,又没有别的事情分她的心,这时候不学,什么时候才学呢?” 牛氏不以为然地道:“就算要学,也不能这么累。一天两个时辰,就去了小半天。她头上的伤固然是好了,但身体还弱着呢。这会子又天寒地冻的,写字儿手冷,那墨也不好蘸,笔也不好用,比天气暖和的时候难写多了。反正我看着孙女儿受罪,就觉得心疼。要不……等到明年她身子好些了,你再教她也不迟。” 秦含真忙道:“祖父祖母,我可以的,一点都不觉得累!”她这是真话,虽然体力有限,但写字背书又不是什么耗费体力的事,在屋里就能完成了,她的身体也恢复了不少,完全可以应付得过来。 对于孙女的坚持,牛氏不太能理解,只感到了心疼。她搂着秦含真说:“好孩子,你还小呢,何必这样辛苦?”又瞪丈夫,“都是你逼的!好好的教桑姐儿那么多做什么?” 秦老先生只能苦笑了。他是真的没觉得孙女很辛苦啊,明明是游刃有余嘛。这孩子难得自小就聪明,小时候只顾着淘气不肯好好学,白白荒废了几年光阴,但如今重头再努力,也不算晚。既然孙女愿意学,他做祖父的当然要用心教导。若是他因为心疼孩子,拦着不让她用功,那就未免太暴殄天物了。他的孙女,怎能那般荒废呢? 秦含真看看祖父,又看看祖母,就索性一把搂住后者的脖子,撒娇道:“祖母放心,您心疼我,祖父也是盼着我好呢。我会小心的,不会累坏了自己,要是觉得太累,就会歇一歇再继续。祖父也是精通养生之道的,如果觉得我身体受不住,一定不会让我继续用功下去,您就放心吧。” 牛氏捏了捏她的小鼻子:“鬼灵精,你要是真想让我放心,就该少用些功,让我别再操心才是。结果呢?就会说些甜言蜜语来哄我。知道你偏着你祖父了,我也懒得跟你们多说。只是你若真觉得身体有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停下来,知道么?” 秦含真笑嘻嘻地大声答应了。 平静的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着,秦含真一边苦读,一边度过了关氏的百日祭、祖父关老爷子的百日祭,又过了腊八节,吃了腊八粥。腊八过后,照秦家历年的规矩,几位在秦家寄宿的学子就该告辞离去,与家人团聚了。通常他们要等到正月结束,才会再次返回秦家读书。 不过,秦老先生早就跟妻子牛氏商量好了,明年开春后便要往大同二儿子家走一趟,把休何氏与过继梓哥儿的事给料理了,因此便嘱咐了几个学生,明年开春后暂不必过来,等到他们夫妻从大同返回再说。不过,这几个学生在秦家也读了几年书,明年的县试、府试与院试,都可以下场试一试了。他们回家后应该专心备考,不回来上课也没关系。 三名学生先后告辞离去,其中胡坤家住得最远,又没有代步工具,走得是最早的,但有秦家为他置办的棉衣,倒也不必担心路上会受冻。 第二个离开的是于承枝,他家在绥德州城北面的四十里铺镇,家境尚可,到县城里雇辆车,再找个伴当在路上做保镖,就能回去了,也没什么为难的,年年如此早已习惯了。 最后走的是王复林,他家就在县城里,离得最近,与秦家关系也最密切,倒落到了最后,似乎想要抓紧时间,多向秦老先生请教些问题,还写了几篇时文,让秦老先生帮着批改。他明年是一定要下场考试的,有堂兄王复中珠玉在前,若是考得不好,未免丢脸,因此他心中总有些七上八下。不过秦老先生很淡定,认为他的火候已经差不多了,县试、府试应该是没问题的,倒是院试中不中,尚在两可之间,还要看他的运气,所以给他布置了些功课,让他在年节里多温习,把短板给补上,中秀才的把握就更大了。 秦老先生这二三十年里不知教出了多少个秀才、举人。他这么说,王复林就觉得心定了许多,也能安下心来温书了。这时候,他父母打发了家中下人来接他,连马车也一并带了来,他就笑呵呵地带着行李,告别恩师、师母以及小师侄女桑姐儿,还有书僮浑哥等人,往回县城的路上走去。 进城后,他经过西街时,看到珍宝阁门口有人在闹事,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圈,一时好奇之下,就叫家里下人去打听。那下人回来后报说:“是珍宝阁的小李掌柜卖了幅画给一个官,好象是新装裱过的,没裱好,出了差错,那个官的管家带人打上门来了,叫他赔钱呢。听说那是幅古画,值上千两银子的,小李掌柜赔不出来,被人把店都给砸了。” 王复林分明记得,这小李掌柜曾经到秦家去过,求恩师出手装裱一幅画,后来不知怎的,就没了下文。如今听起来,似乎他去找别人装裱过了?王复林心中暗哂,道这小李掌柜放着能人不求,倒去找些不知哪里来的匠人胡为,有这个下场也是活该。 王复林冷笑几声,就把这事儿抛开,自行回家去了。他家的马车与另一辆马车擦肩而过,他瞧见车辕上坐着的车夫穿着气派,恐不是一般人家的仆佣,心里还嘀咕一句,但也没放在心上。 那车夫赶着车穿过街道,对那吵杂的珍宝阁视若无睹,等出了城,才对车里的人道:“金管事,咱们这就出城了,您确定是三老爷家是在县城西北方向没错么?” 车厢里的金管事回答:“平四爷亲口说的,那是他的家,难道还能有错?” 第四十九章 故人 送走了所有学生,秦家大宅一时安静了许多。不过对于秦含真来说,日子还是照样过,并没有什么区别。 王家下人驾车来接王复林的时候,顺道把他家送给秦家的年礼捎来了。因为王复中的关系,王家每逢年节给秦家送礼,都是秦老先生门生中最重的一个。今年秦家虽有丧事,但王家还是送了厚厚一份年礼过来,当中还有王复中特地命人从京城捎回来的物事,因此秦家也不敢轻忽。虎伯与虎嬷嬷两人亲自出面清点,报到了秦老先生夫妻二人面前。 这时候,秦家祖孙三人都窝在正屋暖阁里。不用教导学生,秦老先生也乐得享清闲,便窝在老妻身边说话。孙女秦含真坐在炕桌后面,学习辨认五谷。这是《三字经》里的内容。秦老先生担心孙女儿只会背书,却不会认五谷,还特地取了实物来给她看。 秦含真抱着一只本地出产的三层白瓷九子攒盒,一样一样的辨认着里头的农产品标本。三九二十七,这套攒盒足有二十七格,每格都放有一种农产品。 稻、黍、稷、麦、菽这五种谷类植株,全都是晒干的标本,放在最上一层攒盒里。她认得稻和麦,另外三种就不熟悉了,况且每种农作物还有不同的品种。当然攒盒里并没有将这五种谷物的所有品种全部收录齐全,只是包括了米脂周边地区常见的庄稼种类而已。有这些标本在,又有祖父大人讲述这几种粮食的特点,以及用它们做成的常见食物,秦含真没费什么力气就记住了这些知识。 当然,标本也不仅仅是植株标本而已,还有加工过的半成品,比如各种籼米、粳米以及众多豆类等等,统统放在第二层的攒盒中,这些东西要辨认起来就麻烦多了。不过对于出身信息大爆炸的现代社会的秦含真而言,这都不是什么难事。她倒是对着最底下那层攒盒里的几样农产品颇感兴趣。 这一层攒盒并未放满,摆放了花椒、辣椒以及几种她不认识的作物。据牛氏介绍,那几种作物分别是食茱萸和小茴香。秦含真不知道食茱萸是什么东西,不过听牛氏所言,应该是一种辣味调味品,同时也是一种药材,一般在南方比较常见。在西北,还是用花椒、秦椒和小茴香等比较多。 秦含真闻了闻小茴香,心想这不是孜然吗?心里暗暗一喜。看来以后要是想吃烤肉,就不愁没有调味品了。不过秦椒又是哪一种? 对于秦含真的问题,牛氏只指了指那一小格鲜红的干辣椒:“就是这个呀,这是凤翔府(今宝鸡)出产的秦椒,平日用来做辣子是最好不过了。只是价钱不便宜,咱们家也不是时时都能买到。你祖父如今不许我吃这个,索性连这一项采买都给抹了,说是要等我彻底好了再说,真真气死人!但凡是辛辣的作料他都不许我吃,可大冷的天里,不吃些辣东西,如何御寒呢?” 秦老先生只是含笑看着妻子发嗔,并不说话。反正他已经发了话,全家上下不会有人胆敢违令的,就连牛氏本人,其实也不过是趁机撒撒娇而已,心里是知道轻重的。 秦含真盯着那几个干辣椒,并没有多加理会祖父母再一次的打情骂俏。她依稀记得,辣椒是明朝时传入我国的,年代还比较靠后,起初是当作观赏植物,如今凤翔府已经开始种植辣椒,并用于食用,应该不会是早期。不过四川地区盛行吃辣椒,应该是清朝时候的事。她前些时候听县衙办案,提起“陕西都指挥使司”,这是明显的明朝用语。再看周围人的衣着打扮,也不是清朝年间,现在难道是明朝后期? 想到这里,秦含真不由得小脸一皱,苦恼起来。但愿她所处的年代离战乱不要太近了,不然日子可就要难过了。 然而,话又说回来了。她虽然不清楚自己现在处于什么年代,可因为米脂靠近榆林城的关系,她平日里也曾听身边人提过什么二三十年没有大战了,或者县城里哪家大户在互市上买到了北戎的骏马之类的。她还真不记得北戎是哪一朝哪一代的外敌,心里纠结着自己该不会是到了一个架空的朝代来吧?唉,这样纠结下去不是办法,什么时候学到了有关历史的课文,她就向祖父打听一下吧,总要弄清楚自己所处的年代才行。 秦含真暗暗叹了口气,抬头看见祖母牛氏已经停下了娇嗔,便抱住她的脖子,撒娇道:“祖母,您既然爱吃这个辣……呃……秦椒,那不如咱们家自己种一些吧?这样就不用到外头买,也能吃到了,您还爱吃多少就吃多少。” 牛氏乐了,拍一把大腿:“好主意!我怎么从前没想过呢?不过,凤翔府能种出秦椒,咱们米脂也能种么?” 秦含真笑道:“咱们这里的地跟凤翔府比,差在哪里呢?要是担心不能种,就买些种子来试一试。不成就继续买现货嘛,但万一要是成了呢?除了秦椒,花椒什么的,咱们也可以试种的呀。” 牛氏哈哈笑了,得意地撇了秦老先生一眼:“果然是我的好孙女,心里懂得偏着祖母呢。” 秦老先生无奈极了,也不去阻止。这时候上哪儿买秦椒种子去?就算真能弄回来,种到地里,等到它长成,开花结果,老妻早就身体痊愈了,不必再忌口。横竖她平日吃这些辛辣的食物,想种就种吧,也花不了几个钱。 他甚至还帮着出了主意:“明年开春后,打发人到凤翔问一问,看能不能弄到种子。最好是寻到一两个懂得侍弄秦椒的农人,一并带回来,就更稳妥了。靠着咱们家的佃户自己摸索,还不知要几年功夫,你才能吃到自家种的秦椒呢。” 牛氏听了,更乐了。秦含真暗暗偷笑,其实祖父还是很纵容祖母的嘛。 祖孙三人正说得高兴,虎伯与虎嬷嬷过来了。虎嬷嬷将一份年礼清单递给了牛氏:“老爷,太太,这是王家今年送来的年礼,土产跟往年差不多,但多了些以往没有的东西。” “哦?”牛氏接过清单扫了一眼,“都有些什么呢?” 虎伯道:“一担上等精米,一担上等粳米,半车家腌的腊猪、风鸡,半车干菜,另外还有两坛上好的汾酒,两坛葡萄酒,这些都是老例了,跟往年差不多,应该都是县城王家代办的。此外还有的就是王翰林从京城送回来的东西,有一匣上等湖笔,一匣精制徽墨,一方宝砚,两刀宣纸,两部宫制新书,再有,就是这个东西。”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圆盒,瞧着是木制的,表面光滑。他打开盒盖,露出里面一个形状古怪的物件,似乎是一个折叠起来的圆圈,带着黄色的金属边框,还连着几条大红色的丝绳。 秦含真正歪着头看那物件,猜想那是什么,秦老先生已经微微变色:“怎会是这个东西?王复中何来此物?!” 牛氏忙问:“这是什么?” 秦老先生从虎伯手里接过那物件,手捏住圆形边框轻轻一旋,折叠的圆圈顿时就展成了两个,中间有一截弧形的金属配件相连。 不等他说出那是什么,秦含真已经认出来了。 这是眼镜!不过是古代版的眼镜,并没有架在耳朵上的框,而是利用金属配件夹在鼻梁上,再用丝绳挂在耳后固定。 秦含真已经呆住了,这个时候已经有玻璃眼镜了吗? 虎伯却对牛氏说:“太太,这个是水晶镜,京中年纪大了的老大人们,眼睛看不清东西了,就把这个戴上,再小的字也能看清。这东西极珍贵的,京中也只有达官贵人才有。” 牛氏不由得惊叹,连忙从丈夫手里接过眼镜,左看右看:“这是怎么戴的?王复中不是个翰林么?哪里来的这玩意儿?” 秦老先生却沉默不语。 这时候,张妈过来报说:“老爷,太太,下头门房传信过来,说有人找虎伯,说是京城来的故人。” 虎伯讶异:“我的故人?我哪里有什么故人?不过京城来的……”他忽然顿住,看向秦老先生。 秦老先生沉吟片刻,便道:“你去瞧瞧吧。”并没有多说别的。 虎伯默然一礼,退将出去。虎嬷嬷有些担心地目送丈夫的背影,回头看看秦老先生,也沉默了。 牛氏看看他们俩,忽然笑道:“别管来的是什么人了,咱们快来瞧瞧这眼镜。桑姐儿你瞧好不好看哪?这究竟是怎么戴的?” 当秦含真陪着牛氏“研究”夹鼻眼镜的戴法时,虎伯来到了下院门房处,他那位故人就在此等候。 他走进门房,一眼望去,就先看到了一个坐在长椅上背对着门口的人,身着绫罗,旁边站着一个明显穿着大户人家仆役制服的高壮男子。虎伯只扫了后者一眼,就将目光移回到前者身上,只觉得这个人的背影很陌生,但对方听到脚步声,转头望过来时,他却不由得愣住了。 这个人……似乎很眼熟。 那人见到虎伯,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墨虎!好久不见了,你……你还好么?” 虎伯看着他,有些不敢置信:“你是……金象?”怎么可能是他?当初一同在老爷跟前侍候的四个小厮,最得老爷信任的,就是金象了,他反而事事都逊对方三分。 当年侯府遭难,兄弟几个被发卖,四散飘零。侯府重立时,他与金象都重新回去了。可是,当老爷与世子反目时,金象却选择了背叛旧主,为了荣华富贵改投世子,只有自己,不惜抛下一切,追随老爷来到了西北边城。他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金象这位曾经的兄弟了。 三十年后的此时此刻,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五十章 哭求 秦含真对自家门房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她还在兴致勃勃地跟祖父、祖母讨论那副眼镜。有她参与“摸索”,很快就帮祖母牛氏找到了戴眼镜的方法。 牛氏戴着眼镜,对着屋里各处看来看去,只觉得新鲜至极:“果然看得很清楚!自打我病倒,我这双眼睛就越发不中用了,病时不觉得,等如今好了,看账也好,看孩子记事的本子也罢,都看不大清。还好桑姐儿的字写得大,不然我就要做睁眼瞎了。如今戴了这眼镜,眼睛倒是跟以前一样好使了。难为王复中,竟给咱们弄了这东西来。” 秦含真听了,心想:祖母视力衰退,也许是因为丧子之后太过伤心,把眼睛哭坏了的缘故吧?当然,也有可能是病情导致。有了这副眼镜,也算是歪打正着地解决了她的麻烦。但这副显然是老花镜的眼镜也不知度数多少,是否适合祖母呢?可别戴了度数不合的眼镜,视力反而越来越糟。 这么想着,秦含真就假装好奇,撒着娇对牛氏道:“祖母,我也想戴着玩儿,让我试试嘛。” 牛氏乐呵呵地把眼镜摘了下来:“好,你试试。不过你鼻子小,又不够高,也不知道夹不夹得紧。” 秦含真干笑一声,接过眼镜,假装要试戴——自然是戴不上的,这是照着成人头部的尺寸做出来的眼镜,她真要戴的话,顾得了前头的夹鼻架子,就顾不了后头的丝绳,顾得了后头的丝绳,前头的夹鼻架子又没法稳住了,只能放弃。不过她接着这个近距离观察眼镜的机会,仔细看了一下那两片镜片,想看看这两片凸透镜的厚度,谁知越看越觉得古怪。 她犹豫了一下,看向秦老先生:“祖父,这个……真的是水晶做的吗?”她怎么觉得象是玻璃呢?她第一眼看到这副眼镜时,就觉得是玻璃。不过虎伯说是水晶镜,她就没吭声。可是现在细看之下,她还是觉得它象玻璃做的。古代的工匠磨制水晶薄片,似乎……不是这个样子。 秦老先生微微一笑:“你为什么这么想?如果这不是水晶做的,那会是什么呢?” 秦含真面露难色。她很想直接回答是玻璃,可是……现在似乎并不是玻璃满天下的时代,她要怎么解释,她一个家住西北边区小县城郊外的七岁小女孩,是如何知道这种东西的呢? 牛氏见了孙女的表情,只当她说不出来,就对秦老先生道:“桑姐儿哪里见过什么水晶镜?倒是我有个水晶镯子,是那年咱们去绥德州城的时候,你给我买的。那镯子晶莹剔透,就是里头有许多白色的絮,象是雾一样。桑姐儿定是见过我戴那镯子,觉得这镜子透着淡淡的青绿色,跟那镯子不一样,才会说它不是水晶做的吧?” 秦老先生笑笑,问孙女儿:“桑姐儿是这么想的么?” 秦含真干笑着点头。这时候她还能说啥?只能顺着祖母的口风,接受了她给自己找的借口了。 秦老先生微笑着接过眼镜,翻来覆去地看了几眼,才道:“这个确实不是水晶,而是玻璃。我听人提过,这东西是皇家独有的绝密配方,不许外泄,也不知是如何烧出来的。我年轻的时候,见过玻璃做的盘子,跟水晶做的一般,十分漂亮,但听说很不容易烧,连皇宫大内,也只有几十件。没想到三十年过去,这东西已经可以用在眼镜上了,瞧着还不是什么稀罕物。” 牛氏忙问:“你怎知道这不是稀罕物?方才墨虎不是说了,这个眼镜是只有达官贵人才能用的东西么?” 秦老先生笑道:“他在京城还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哪里知道如今的市道?三十年前,这东西只能用水晶或云母做,制作不易,自然只有达官贵人才能用。但如今既然可以用玻璃制成,想必已经变得很常见了吧?若真是稀罕物儿,你当王复中就敢送到咱们家来做年礼了?他一个小小的翰林,在京城里再风光,品阶就放在那里,能得几副水晶眼镜?真的有了,也会先孝敬他自家亲长,才能轮到我这个老师。而年货又是王家人送来的。经了他们的手,若真是极难得的物件,你当王家人就不会有话说?” 牛氏小声嘀咕道:“这也说不定。你方才也说了,你年轻的时候,这什么玻璃也是稀罕物,连皇宫里都没几件,那岂不是比水晶更珍贵?水晶这东西,我们这样的小户人家还有几样饰物呢,比那玻璃可常见多了。” 秦老先生淡笑不语。 秦含真心中一动,暗想难不成祖父也知道,这是砂子烧出来的东西,成本很低? 正说话间,虎伯回来了。进了暖阁后,他便踌躇不语,站在那里半天都不说话。 刚刚把王家送来的年货收拾好的虎嬷嬷从外间进来,看到丈夫发愣,就推了他一把:“你这是怎么了?站在这里也不说话。” 秦老先生望过去:“怎么了?可是见过了京城故人?是谁?” 虎伯期期艾艾地道:“是……是金象。” 秦含真听得糊涂,“金象”是什么?泰国香米吗? 谁知秦老先生却愣住了:“怎会是他?他来做什么?” 虎伯叹了口气:“他如今看起来似乎是发达了,穿得一身体面,还带着随从,坐着马车来的。进门就来寻我,其实只是怕直接找老爷,会吃闭门羹罢了。” 秦老先生见他支支唔唔地不说正题,就皱起眉头:“他到底来做什么?” 虎伯无奈,才回答说:“他说……是奉了承恩侯和夫人之命,前来请老爷、太太回京去的。还说,年初承恩侯大病了一场,几乎丧命,病好之后,就开始回想前事,为当年的所作所为而后悔不已。他想要请老爷回去,兄弟和好,一家团聚。” “我呸!”牛氏啐了一口,冷笑道,“他也有脸说这种话!当年他可想过兄弟?可想过要一家团聚?没有我们夫妻,他早死在西北了,才翻身就翻脸不认人,再没有比他更无情无义的了。如今他说后悔了,我们就要回去?做他的春秋大梦吧!” 秦含真听得一愣一愣的,除了何氏的事情以外,她还没见过祖母牛氏发这么大的火。而且……承恩侯这种爵位,应该是给外戚封的吧?还是正牌子的那种,太后或者皇后的娘家人。这么说来,自家祖父的来头不小呀。难不成……他也是外戚? 秦老先生一直沉默不语,牛氏见状就有些急了,推了他一把:“你怎么不说话?该不会你心软了,真的要回京城吧?别理你那个哥哥的话,他想赶我们走,我们就走,他想我们回去,我们就回去。他把我们当成是什么了?在这里日子过得好好的,满县城的人都认得我们,都尊敬你。有事吆喝一声,就有人来帮忙。可咱们要是去了京城,谁认得你?到时候咱们就真真落到你那个没良心的哥哥手里了!” 秦老先生见老妻着急,方才开口道:“我并不是真要回去,只是听闻他病了,才有些担心罢了。墨虎,你把金象带过来吧,我要问几句话。”见牛氏着急,还想说什么,他打断道,“就算不问大哥如何,外甥的情形总要关心一下的。”牛氏这才不吭声了。 虎伯很快就把那个叫“金象”的人带到了上院正屋。秦老先生当然不会在暖阁里见他,而是到了外间的正堂处。牛氏还在生闷气,盘腿坐在炕上不说话。 冬天里,门帘都用厚毡子做,既挡风,又保暖,只是秦含真坐在里屋炕上,就没法瞧见外头的情形了,只能听到外面的人说什么话。她侧耳细听,想要弄清楚自家祖父到底是什么来头。 那金象进了门,就跪倒在地上,哭着给秦老先生磕头:“小的见过三老爷。这一别近三十年,小的再没想过还有能见到您的一天。小的罪孽深重,不敢求得三老爷原谅,只求三老爷垂怜。小的当年并不是不想跟着您走,只是小的还有父母兄弟在府里,实在走不得,比不得墨虎是单身一个人,了无牵挂。但小的也知道自己做错了,如今见到您,除了请罪,也没别的话好说了。” 秦老先生叹了口气:“都是陈年往事了,还提来做什么?起来吧。” 金象却哭着不肯起:“三老爷,小的知道您心里委屈,可是……侯爷如今是真的知道错了!求您看在兄弟情份上,看在皇后娘娘的面上,看在老公爷的份上,回京去吧。兄弟三个,如今就只剩下您与侯爷了。这一年一年过去,侯爷身子又不好。若是不趁着如今还能见面的时候多聚一聚,再过几年,只怕就晚了。三老爷难道就真的不想再与亲人相聚么?” 秦老先生微微动容。 金象见状,知道有门,连忙又添了一句:“再者,平四爷在京里一个人孤零零的,连个贴身侍候的人都没有,也太可怜了。您只当是心疼儿子,进京去照料一下也好呀!” 秦老先生与里屋的牛氏、秦含真都愣了一下。前者的脸色顿时变了:“你说谁?!”虎伯还添了一句:“你说的是哪个平四爷?” 金象呆了一呆:“这……自然是三老爷的长子,平四爷呀?” 第一章 真相 秦家大宅上院的正屋内,秦老先生、牛氏、秦含真以及虎伯虎嬷嬷五人都一脸木然,听着金象讲述自家承恩侯是如何与“平四爷”相认的。 据说今年夏天的时候,奉命前往边境各大卫所巡视的秦王殿下,本该在巡视完大同、太原与榆林三卫之后,就直接返回他在西安的亲王府的。但不知为何,他到达榆林后忽然折返,没有去距离最近的太原,反而是绕道朔州前往了大同府。 朔州守将是京中世家子弟,大同府的主事将领则是几年前从榆林卫调任过去的,曾与秦王有过共事之谊。这前者在京中的家族有些许消息传出来,说是秦王在榆林卫辖地内遇袭,方才会忽然折返,但到底是谁如此胆大包天,就不清楚了。而后者嘴巴十分紧,半点风声不肯透,反而派出了心腹亲兵,一路护送秦王上京。 秦王进京后,直接住进了皇宫,还曾数次晋见皇帝。他与皇帝到底谈了些什么,外臣一无所知。有御史曾经试探性地上本,参奏秦王未经召唤就私自入京,被皇帝一言驳回,说秦王是奉了密旨,并非私自入京。那御史只好认栽,改为参秦王留宿宫中了。 从那以后,秦王就搬出皇宫,回到了他在京城里的王府,平日里深居简出,闭门谢客,不与任何外臣接触,连宗室中人与皇亲贵族,也拒不相见。京城上下议论纷纷,都说定是有大事发生了。承恩侯秦松,也就是秦老先生的长兄,曾向皇帝这个妹夫打听,但什么都没打听出来。皇帝还笑呵呵地让大舅子不要为这些琐事操心。 承恩侯当时觉得有些没脸。还好今年十月皇帝万寿,因皇帝有旨要一切从简,并没有大宴群臣,只召皇家人与宗室皇亲们进宫,摆了一场家宴。而承恩侯身为已故元后秦氏的嫡亲兄长,得以受邀出席宴会,在京城勋贵圈子里得足了面子,才高兴起来。没想到就在这宴席上,发生了一点小意外。 这场宴席,秦王也出席了。宗人府的宗人令,同时也是宗室里辈份最高的长辈,当着众人的面向秦王质问他为何将宗室中人挡在王府大门外,拒不相见。因上门找他的人里有好几位论辈份都是秦王的叔伯,他的做法太过无礼了。宗人令既是宗室长辈,就有责任过问。 当时皇帝还未到达宴席现场,无人为秦王辩护,秦王一直沉默不语。有几个年轻一辈的宗室子弟忽然跳起发难,怂恿宗人令治秦王的罪,其中就有宗人令的亲孙子。还好宗人令老奸巨滑,及时发现有猫腻,没有继续追究,只冷着脸说秦王必须给出一个交代。几个年轻宗室子弟不甘心,还要再劝,皇帝却在这时候到了,这场闹剧自然也就不得不中止。谁知皇帝到达后,听内侍禀告方才席间发生的事后,居然表情微妙地命人将那几名发难的年轻宗室子弟带走问话。 全体宗室哗然,纷纷要求皇帝给出解释。皇帝这才说了,秦王忽然折返京城,是因为在路上遇到了袭击,而袭击他的人身份不明,极有可能是本国军队人士,袭击的原因却还不清楚,只能说,这里面很可能涉及宗室。因事关重大,皇帝命秦王不得向外透露消息,所以他才会住在宫中,搬回王府后又闭门谢客,谁上门都不见。方才宗人令质问秦王,秦王拒不回答,只是遵照皇帝的吩咐而已。那几名年轻宗室子弟为何上蹿下跳的?这事儿与他们有什么关系?莫非他们跟袭击事件有关? 以宗人令为首的众宗室们听了这话,立刻闭嘴了,改为替自家子孙喊冤。他们认为这几个孩子没理由参与这等大逆不道的阴谋,一定是被人陷害了!最后,宗人令的孙子在祖父劝说下,把内情和盘托出,倒是让皇帝很快就弄清楚了,那几个年轻宗室子弟,确实是被人怂恿着出这个头,本身与秦王没有半点过节,也不清楚他为何会回京城,在王府闭门谢客。 至于是谁怂恿的他们,承恩侯谢松是知情的,但他并没有告诉金象,不过承恩侯府的下人们私下有过传言,说晋王世子跟这事儿脱不了干系。那几名子弟,平日原就跟晋王世子来往得比较密切。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在万寿节的这场宫宴上,皇帝见事情已经说开,再保密也没有了必要,便开了秦王的禁,让他不必再苦逼地日日守在王府正院里出不了门,除了亲信卫兵每日送食水和传话,就一个人也不见,身边连个侍候的丫环都不能用。连带的,对于当日拼死护送秦王回京的众王府侍卫们,皇帝也将他们召到宴席上,亲口出言嘉赏,那些牺牲了性命的侍卫们,他也下旨命兵部好生抚恤。 这也算是从侧面证实了秦王遇袭时的凶险情形吧。 受召见的这些王府侍卫们,基本都是秦王的心腹,总跟着秦王出门,因此宗室皇亲们平日都见惯了。只有一个面生的,问了才知道原来并非秦王府亲卫,而是榆林卫辖下驻守牛家梁哨所的总旗。秦王被袭击当晚,慌乱出逃,路经他的哨所时,稍微歇了一下脚,用过食水,包扎了伤口,换了马匹,留下一名重伤的侍卫后就再次离开了。因为对当地道路不熟,秦王特地点了这名姓秦名平的总旗做向导。 当时说好了,是带路到达下一个卫所,就放他回来的,也会行文榆林卫,言明原委,不叫他受上司责难,说他擅离职守。谁也没想到,当他们快马到达朔州卫的时候,就听说了牛家梁哨所被马贼焚毁的消息,连秦王府那名重伤的侍卫也没逃出来。秦王担心榆林卫有问题,怕秦平一回去就会被灭口,便一路带着他上京了,也没给榆林卫送信。秦平就是这么被他带过来的,目前虽然暂时落脚秦王府,但他并不是侍卫,身份问题也没有得到解决。 秦王恳请皇帝赏秦平一个职位,让他不要再回榆林去了。皇帝也非常大方,给了他一个禁卫的职位,六品的,比原先连升了两级。皇帝还问起他的家乡籍贯,父母亲人。秦平老老实实说了自己是米脂人士,父亲是个教书先生,母亲牛氏本是天津人士,后移居米脂,家中还有一个弟弟,等等。皇帝当时没觉得有什么,承恩侯秦松却觉得有些不对了。等宫宴散了,他寻机找到前往禁卫报道的秦平,细细一问,果然就是弟弟秦柏与弟妹牛氏的嫡长子。 秦松当场与秦平相认了。秦平得知自己的父亲还有这么牛的出身背景,也惊呆了,再三问过承恩侯那位“失散多年”的兄弟名讳年岁,又听秦松说出牛家大宅的详细地址,才敢相信这是真的。只因还未禀过父母,秦平不敢接受秦松邀请,直接搬回承恩侯府,但也接受了秦松的安排,进侯府与这些生平从未见过面的亲人吃了顿团圆饭。 秦松从秦平处知道了弟弟秦柏这三十年来的境况,就产生了要接弟弟一家回京团聚的想法。等秦平入住禁卫驻地后,他便找来了曾经在弟弟秦柏身边侍候的金象,命其带人立刻前往米脂,接回弟弟一家。他还说了,只要秦柏愿意回家,什么话都好说,就算秦柏要求他这个做哥哥的跪地磕头赔罪,他也认了。 听到这里,牛氏在暖阁里颤着声骂道:“这叫什么话?他这不是摆明了欺负我们老爷是个心软又守礼的君子,定不会叫哥哥真个跪他,才敢说大话么?若我们老爷真个冷一回脸,叫他跪下磕头,他是不是真的会照做?!” 金象说得口干舌躁,头晕眼花,听了牛氏这话,也不敢反驳,只能苦着脸站在那里,垂头缩肩,大气都不敢出。 秦老先生端坐在正位上,良久不语,脸上已经什么表情都没有了。本来他都已经接受了丧子丧媳的命运,谁知如今峰回路转,可这个结果却让他心中难受不已。 怎会是这样的阴差阳错?那大儿媳的死,又算什么? 虎伯喘着粗气,沙哑着声音问金象:“你……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们大爷……在哨所出事的前一天晚上就走了?!” 金象有些犹豫:“呃……应该是吧,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跟着秦王殿下离开的,但他如今平安无事,总不会有错。无缘无故的,也不会有人冒充他呀?况且秦王殿下也证实了他的身份与军职。”他目光闪烁地小心看了秦老先生一眼,“我也不知道,三老爷三太太竟然都误会平四爷出事了……” 暖阁里的牛氏手都开始颤抖起来了,眼前开始发黑。虎嬷嬷连忙上前扶住她。她们的动作惊醒了发呆的秦含真,她跳下炕,穿好鞋子跑到外间来,盯着金象。 金象愣了一愣,瞧一瞧这小姑娘,立刻就反应过来她是谁了:“这是平四爷的掌珠三姑娘吧?小的金象,给您请安了。”说着就要作揖。 秦含真没理会,只直直地盯着他问:“你说我爹没死,跟着秦王进京了,那他有没有说过,为什么到如今都超过半年了,他也没给家里捎信报一声平安?他既然知道哨所出事,难道就没想过家里人会担心吗?莫非为了保密,就可以不顾家人?!” 金象愣住了,有些没反应过来:“这……” 秦含真不等他说完,就转头看向秦老先生:“祖父,爹上京时曾经去过大同,他很可能见过大同的主事将军,难道就没机会见二叔一面?二叔是否知道爹没死的消息?如果他知道的话,为什么也不给家里捎个信来?反而叫二婶带着弟弟回来奔丧?!” 秦老先生的手也在微微发抖。孙女的每一个问题,他都已经想到了。正因为这背后极有可能隐藏着更不堪的真相,他才会更加痛苦。 秦老先生不说话,金象却慌乱起来:“不不不,不是这样的!平四爷跟侯爷说过,早在大同时,就见过安五爷,托他给家里报平安了。这事儿还是禀过秦王,得他点了头的,并不犯忌讳。安五爷也答应了,会不惊动旁人,悄悄儿告知家里。只是不知……三老爷三太太为何会一无所知?” 秦含真的眼神瞬间转冷。 第二章 家书 金象只觉得背后已经冒出了冷汗,心想平四爷的闺女眼神为何如此吓人?他方才也没说错什么呀? 他咬着牙道:“小的说的都是真话,若三老爷、三太太和三姑娘不信,只管进京去问平四爷,就知道真假了。”说完后,他忽然又记起一件事,“是了,平四爷还写了家书托小的送回来。”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虎伯一把夺过信,大步一迈,急急送到了秦老先生面前。秦老先生接信的时候,手还有些发抖,把信封都给撕坏了,但看到里面的信后,他忽然整个人镇静了下来,沉默地读着信。 秦含真跑到祖父左后方,巴着祖父的手臂,踮起脚尖去看信。那信是家书,用辞并不晦涩,几乎浅显到白话文的地步,所以秦含真很容易就看懂了。 秦平在信里先是向父母问了安,说进京后一切顺利,还遇上了恩承侯这门亲。因不曾听父亲说过有这么一门亲人,他也不敢擅专,没有照伯父的意思搬进侯府,只是去吃过一顿团圆饭,又与伯父与几位堂兄聊了几回而已。不过,与他们相处的时候倒是已经改了口。 秦平还道他马上就要进禁卫当差了。目前的职位不但品阶比从前的总旗高,也更轻松体面,升职的前景更好。如今边关承平已久,想在榆林卫谋军功,并不容易,他总不能一直留在哨所苦熬,那样他还不知要到哪年哪月,才能回到父母身边尽孝。况且父母年纪大了,久住西北,也太过清苦。伯父有意接父母回京团聚,他认为是件好事。以自家的财力,想要在京城里安家,也不是太难。唯一麻烦的是,妻子关氏娘家在米脂,若是与娘家亲人长久分离,只怕她心里不舍。可若是劝岳家一同搬到京城来,又怕他们故土难离…… 秦平还提起了驻守在大同的弟弟一家。他说弟弟秦安长年忙于工作,在家的时候少,许多事都交给了弟妹何氏打理。弟妹何氏兴许是妇人见识,对小侄儿梓哥儿管束得太严了,不许他出门没啥,可孩子都三岁了,还不打算给他请个好老师开蒙,却有些不妥。何氏即使是官家闺秀,学识上还是比较有限的,总不能指望她来给梓哥儿开蒙。但秦平身为大伯子,这种话又不好说出口。他问父亲,是否在京里托人帮弟弟活动一下?若是能让弟弟也调到京城来任职,就能一家团圆了。到时候梓哥儿的教养有父亲负责,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秦平的信写了三张纸,但半句话都没提过离开哨所后的事,也没提起秦王遇袭的内情,基本上说的都是家常。看他的语气,似乎认为父母早该知道他是上了京的。秦含真看着这些字眼,心里已经有了猜测,看来自己方才有些冤枉这个便宜父亲了,他确实是托了弟弟给家里报过平安信了。 那么……二叔秦安又是怎么一回事? 秦含真抬头问秦老先生:“祖父?” 秦老先生已经平静了下来,他将信重新叠好,看向虎伯:“你带金象先住下吧。如今天色不早了,大家也都累了,有什么话明儿再说。” 虎伯心里很想问清楚信里写了些什么,但还是恭敬地照着秦老先生的吩咐,将金象带了出去。 一出门,金象就忍不住拉住虎伯的袖子:“好兄弟,好哥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三老爷三太太都不知道平四爷平安无事地去了京城?这……这里头到底是哪儿出差错了?”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还想问你呢!”虎伯没好气地用力抽回袖子,“叫你在家里住下,就是暂时不打算赶你走人的意思。你且有眼色些吧。老爷太太问你什么话,你只管照实回答,别耍你的那些花花肠子。没叫你的时候,你就老实窝屋里头。”说罢就推着金象出了院门。 “别啊,我的好兄弟。”金象有些急了,“你好歹告诉我,三老爷三太太这是怎么了?家里到底出了啥事?就算原本误会平四爷没了,如今知道他还活着,难不成不是大好事么?怎的三老爷三太太脸色这么难看?三姑娘又是一脸气愤的模样?你把原委告诉我,我也好知道忌讳,免得不小心说错话,得罪了人。” 虎伯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叹了口气:“我也不怕告诉你,就算我不说,没两天你也该知道了。大爷没事,固然是喜事,可是……”他顿了顿,“可是大奶奶没了呀!就是以为大爷没了,她才一时想不开,上了吊!” 金象大惊失色:“什么?你说大奶奶……”他住了嘴,小心回头看一眼正屋的方向,忙忙拉着虎伯下了台阶,避到了中院的角落里:“好好的怎会这样?大奶奶是几时没的?” 虎伯叹道:“是在八月底,大爷百日祭……咳,就是牛家梁哨所出事后整一百日,大奶奶趁着家里人都在下头院子里办祭礼,在她屋子里上了吊。姐儿当时病重,觉得不对,拼命从炕上爬下来,一路爬到隔壁屋子去看,才发现的。等家里人听到姐儿哭叫的声音,赶来救人,已经来不及了。大奶奶如今就停灵在附近的庙里,前几日刚办过百日祭。还有,为着大奶奶的事儿,亲家老爷也是伤心得去了,就比大奶奶晚上几天。你说,这里头有两条人命呢,就算大爷平安无事,老爷太太心里又怎能高兴得起来?” 金象早已听得呆住了,忍不住大力拍了一下大腿:“哎呀,怎会如此?!八月底……那时候秦王都已经出宫回了王府,平四爷也在京城住了好些时日了。安五爷早该把消息传回来才是,怎会……” 虎伯冷笑一声:“接到榆林卫的消息后,家里打发人去给二爷送信,让他回家奔丧。二爷没回来,只让二奶奶带着孩子回来了。那时候家里就觉得奇怪。亲哥哥死了,二爷怎能说公务繁忙,连回家上炷香都不肯?二奶奶还在家里嚣张得很,不知闹出多少事来。大奶奶之所以上了吊,跟二奶奶的作为也脱不了干系。原来,他们夫妻早就知道大爷没死,竟然隐瞒不报,也太过了些!二奶奶是外人,素来人品不好,且不说她。二爷对着亲生父母,也未免太不孝了。老爷听闻大爷死讯,伤心欲绝,太太病到如今还不能下地,二爷难道就不知道为人子的道理?!” 虎伯虽然也是看着秦安长大的,心里把他当子侄一般地疼,但眼看着何氏在秦家闹出这么多的事,秦安给人的印象又一向是处处护着何氏,他心里对这位小主人,也多少生出些嫌隙来。今日得知秦平没死,托了秦安给家里报平安信,秦安却没有这么做,虎伯心里就生出了火气。虽然他懂得为人仆役的道理,嘴里不说小主人的坏话,但情绪上却有些按捺不住了。 金象早已听得目瞪口呆,心想平四爷在京城侯府里可没说他们兄弟有不和呀?反而还说了许多安五爷的好话,并且透露过等自己在京城里安了家,接来了父母,就把弟弟也一并调到京城来的想法。这哪里是兄弟不和的模样?还有,虎伯怎的公然说起安五奶奶的坏话来?还说她人品不好,这里头……难道有什么内情? 金象很想再打听得清楚些,可虎伯已经不想再多说了,扯着他去了下院,把他和他的随行人员安置在王复林等几个学生住的那个院子里。如今那院子是空的,几个窑洞里都有齐全的家具用品,也有暖炕火盆,不需要另行准备。至于客房?那是给客人住的。金象是旧仆,可不是客人。若不是仆役房里没了地方,他连学生住的院子都不想给金象安排呢。 正屋里,秦含真看着虎伯带金象走了,又回头看祖父秦老先生。秦老先生起身,牵着孙女儿的小手,进了里屋。 暖阁里,牛氏方才一时晕眩过,如今在虎嬷嬷的安抚下,已经清醒过来了。她哽咽着拉住丈夫的手:“是真的么?那信真是平哥写的?他……他真的没死?!” 秦老先生默默点头,将信递了过去。牛氏抢过信一看,内容且不提,那笔迹她却是认得的,正是长子秦平的亲笔,顿时大哭出声,哭倒在虎嬷嬷怀里。虎嬷嬷也在不停地拭泪,小声安慰着牛氏:“太太,这是喜事,您别难过,这是喜事呀!” 牛氏哭道:“这狠心的孽障!没事也不跟家里说一声,害得爹娘哭断了肠;害得他媳妇以为自个儿这辈子没了指望,就上了吊;害得他丈人跟着伤心,也一病去了。如今他倒没事人儿一样写信回来了,却叫我怎么见亲家?!” 秦老先生默默在炕边坐下,低声道:“平哥路过大同时,跟安哥见过面。看他在信里的语气,应该确实是托安哥给家里报了信。安哥之所以不肯告假回家奔丧,也有了解释,因为他知道他哥哥没死,报信之事,多半是交给他媳妇了。可是……安哥媳妇既然知道实情,为何回来后却半个字都不曾提起?这事儿需得查清楚才行。” “查!一定要查!”牛氏猛然坐起,脸上还带着泪水,“若查出来是那姓何的贱人故意隐瞒不报,就算我不认安哥这个儿子,也不能放过她!一定要叫她给平哥媳妇偿命!” 她大哭了一场,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榆林卫当时送了具焦尸回来,说是平哥,我当时见了认不出来,还不肯信。榆林卫的人信誓旦旦说就是平哥,我们才收下的。如今既然安哥没死,那具焦尸又是谁?”她顿时急了,催促虎嬷嬷,“快快快,打发人去庙里,把那具棺木移开,不能再把它跟平哥媳妇的灵柩放在一起,还要把牌位上的字也给改了。” 虎嬷嬷问:“改成什么名字呢?那人也不知道是谁呀?” 牛氏正感为难,秦含真又插嘴了:“祖母,这都是小事。如今先弄清楚正事吧。何氏说她要害我娘,是担心我娘要过继梓哥,害他们母子分离。可她既然早知我爹没死,这过继之事自然无从说起。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害我娘呢?!” 第三章 寻根 秦含真一语提醒了秦老先生与牛氏二人。他们也不由得陷入了思考。 如果说何氏想要陷害关氏,是为了逼她另嫁,好让长房无人主事,秦老先生与牛氏没法提出过继梓哥儿的话,那何氏早知秦平并没有死,自然也明白过继是没有意义的,甚至于,她只要把秦平还在世的真相说出,自然就没有了儿子被过继给长房的风险。那是什么原因使得何氏宁可冒险陷害妯娌,也不肯说出大伯子未死的实情呢? 秦含真忿忿地道:“照理说,秦王都点头了,二叔没有理由不把我爹的话转告给祖父、祖母,那就当他不是有心隐瞒的好了。如此一来,这事儿的责任就在何氏身上了。她难道跟我娘有仇?还是跟我爹有仇?就算我娘自杀的事不在她预料之内,她原本也是想逼我娘改嫁的。她这么做到底有什么目的呀?我爹还在世,她做弟妹的就想逼我娘改嫁,对她有什么好处?!” 秦老先生皱眉道:“你爹在信里是说过何氏教养梓哥儿不大得法,但并没有当面说她什么,只是问我,要不要把你二叔也想法子调到京城去。咱们一家团圆后,我可以帮着教养梓哥儿。这点小事,连口角都说不上,若说何氏为此记恨你爹,没有道理。倒是何氏与你娘妯娌俩重逢后,时不时有些口角,难不成是积怨?” 牛氏心里讷闷得很:“除了过继之事,姓何的贱人跟平哥媳妇也没啥矛盾呀?更何况过继的事,平哥媳妇也没答应。想当初何氏那贱人初嫁进咱们家,通共就没在这家里住满一年,不过一两个月,就跟着老二去了大同。那时她是新媳妇,整天除了早晚来一回正屋给我请安,就连屋子都不出,更别说在我跟前侍候了。我也乐得她少露面,家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她的来历,没少说她闲话,更何况她那时候还挺着个大肚子,万一磕着哪儿了,老二还不知会不会怪我不知体恤儿媳呢。平哥媳妇那时对她也是客客气气的,一应吃穿用度,都是尽着好的送去。她跟老二离开的时候,还向平哥媳妇道谢来着。为了这事儿,我对她还高看了几分,往日的怨气都消散了些。” 何氏自那年离开,直到今年回来“奔丧”为止,都没在秦家住过,关氏也没去过大同,可见她俩若是有矛盾,那就是在“奔丧”后发生的了。 虎嬷嬷也在旁帮着回忆:“二奶奶刚带着孩子回来的时候,大奶奶忙前忙后的,十分热心。那天正好关家老太太带着舅奶奶和关二姑娘过来了。大奶奶为了替二奶奶安置梓哥儿和章姐儿,还有带回来的那一群丫头婆子,还把亲娘亲妹子扔在自个儿屋里呢,只叫张妈带着姐儿去陪着说话。关二姑娘好象为此抱怨了几句,大奶奶为了赔罪,送了她一对镶红玛瑙的赤金耳坠,说是寡妇用不着这个,还是给小姑娘戴着好。大奶奶对二奶奶和梓哥儿十分亲切周到,太太那时还对着亲家太太夸大奶奶呢。不过二奶奶倒是淡淡的,对关家人没什么好脸。兴许是这事儿开的头,大奶奶在那之后,对二奶奶就冷淡了些。” 牛氏撇嘴道:“她那时好端个大家闺秀的臭架子,其实谁不知道谁?何氏娘家还不如关家体面呢!倒也好意思给亲家太太脸色看。光是这一件事,就知道何家没家教了!” 虎嬷嬷继续回忆:“后来大奶奶与二奶奶虽待彼此冷淡些,倒也没什么口角,真正吵起来,应当是过了大半月后,又逢发月钱的时节。二奶奶在大同大手大脚惯了,又带了许多丫头婆子来家。一个哥儿一个姐儿,身边有一个奶娘一个丫头,也就罢了,听说在家里还不止这些人呢。二奶奶自个儿就带了好几个丫头婆子,一等二等三等的还分了等。照她们在大同的规矩,光是月钱就要十来两银子,二奶奶与梓哥儿、章姐儿还要另算。二房的用度,超过了咱们家全家人的费用。大奶奶管家,瞧着不合适,报给太太知道。太太叫了二奶奶来训诫,叫她别花费太大,勤俭持家才是正道理。二奶奶出了屋子,就去大奶奶屋里不知说了些什么,两人大吵一架。” 牛氏冷笑道:“这分明就是姓何的贱人没理。若她有本事给自家划拉钱财,大手大脚的也就罢了。她跟老二在大同,一年就要问家里要五百两银子。我说我们全家上下那么多人,一年都花不了二百两,怎的二房四口人就要五百两?老二写信回来说,大同花费大,与同僚来往交际,请客吃饭送礼,都是免不了的,实在没办法了,才向家里伸手,还说他媳妇其实维持家计也十分艰难。我被唬得以为他们在大同的日子真这般难过,年年开春就送五百两过去,还嘱咐他们在大同买些产业,也省得坐吃山空。老二信里答应着,也说买了店铺田地,可年年照样问家里要五百两。先前我不知道,今年见了何氏的排场,才知道每年那五六百两银子都是花到什么地方去了。照这个花法儿,金山银山都能给败光了!姓何的贱人手里有这么多钱,到了家里还要再伸手,连养丫头婆子的钱也要公婆嫂子出,这算盘也未免打得太精!老二就真的不知道他媳妇干了什么?” 虎嬷嬷忙替她抚背:“太太别生气了,早就知道她是怎样的人。她怎么可能有干得出好事来?” 秦含真听了,也觉得何氏极品,但这些理由的份量似乎还不够。难道何氏为了这点事,就要陷害妯娌? 听了孙女的疑问,牛氏看向虎嬷嬷:“是呀,照理说,这点小事又能算得了什么?谁家妯娌没个口角?谁还能为此把人往死里逼?难道是为了章姐儿把桑姐儿推下坡那事儿?” 秦老先生皱眉道:“那事儿原是二房占了便宜,章姐儿年纪又小,我们还能叫她为桑姐儿偿命不成?不外乎禁足罚跪挨打几样。平哥媳妇虽是满心悲愤,也只是因为何氏与章姐儿母女俩都不肯出面赔罪罢了,并没有说过要对章姐儿如何。她对梓哥儿也依然疼爱。以她的宽厚,何氏万没有恨上她的道理。况且何氏先是耍赖,要把罪名栽到梓哥儿头上,然后又悄悄把两个孩子交给她哥哥送回大同。平哥媳妇拿她毫无办法,她还有什么不足的?!” 秦含真说:“既然是这样,何氏为什么非要把我娘逼得改嫁,或者逼死不可?难道我娘在秦家做媳妇,碍着她什么事了?还是不知什么时候,曾经往死里得罪过她?可是,祖父祖母,不是我替我娘辩解,以她的性情脾气,只有何氏招惹她,就没有她招惹何氏的道理。她要是那样的人,就不会被何氏拿着子虚乌有的事威胁一句,便自个儿上吊了。” 牛氏听得眼眶又红了,拉过孙女抱住:“好孩子,祖母知道你心里替你娘委屈,你放心,这事儿祖母一定会弄明白了,给你娘一个交代!那姓何的贱人害人不浅,这回我定要叫你二叔休了她!梓哥儿也不能再交到她手上了。天知道这毒妇会把孩子教成什么样儿?!” 秦老先生也沉声道:“你娘与何氏之间到底有何恩怨,我们也不清楚,在这里猜测再多,也是做不得准的。但我与你祖母心里都清楚,此事责任必在何氏身上,你娘定是受冤屈那一个。等去了大同,我与你祖母当面向你二叔与何氏问个明白,事情自然就能水落石出了。” 秦含真低头想了想,道:“我也知道这事儿要问了二叔与何氏,才能弄清楚。可是……二叔真的知情吗?他要是知道自己的妻子蛇蝎心肠,为什么还要护着她?就算他对我娘没有一点儿敬重,我爹总是他的亲哥哥吧?还是把升官的机会让给了他的亲哥哥。祖父和祖母总是他的亲生父母吧?还是每年资助他五百两银子的慈父慈母。他要是为了保护何氏,不管她做了什么都当作没看见,那我就再也不能认这个叔叔了!” 秦老先生叹了口气:“这是自然。别说你不愿意认叔叔,若你二叔真个如此糊涂,我与你祖母也不会认他这个儿子!再者……即使你二叔对何氏所作所为一无所知,我也不能轻饶了他!大丈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连自个儿家里的事都还糊里糊涂的,叫一个妇人蒙骗至此,还出去做什么官呢?倒不如守在家里,安安分分过日子算了。” 牛氏也红着眼圈点了点头,显然是赞同了丈夫的决定。其实之前还不知道长子存活的消息时,她就想过,次子如果为了何氏忤逆父母,她就宁可没儿子。如今知道长子还活着,她就更没有顾虑了。 得到了祖父祖母的支持,秦含真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忙道:“二叔那里好说,何氏却未必肯说实话。况且我们要去大同,也是明年开春后了。不如想法子从别处打听一下?如果何氏真个对我娘心存怨恨,肯定有人知道原由的。” 秦老先生抚了抚须:“桑姐儿指的是……何氏留下来的丫头婆子?” 何氏只带了秦泰生家的逃走,其他丫头婆子都还被关在秦家。金环前些时候为着假马贼真官军一案,被送到县衙做证,如今案子已了,齐主簿早已把人送了回来。牛氏叫虎嬷嬷把她连着其他丫头婆子关进了中院西面,原本翠儿等丫头住的小垮院内,不叫她们继续占据上院西厢房。虽然原本说了要将她们变卖或是遣散的,但秦老先生是个好心人,想着外头天寒地冻的,这些弱女子身无长物,若是被赶出去,只怕要落得个饥寒而死的下场,又或者是被人拐骗了,所以暂时收留了她们。这些人都是何氏从大同带来,其中不乏心腹。若要询问何氏的事,找她们是最好不过了。 秦含真点头:“就是她们,还可以再加上一个翠儿。何氏指使翠儿去害我娘,总会透露出一点原因吧?就算翠儿愚钝,一点内情都不清楚,总会知道何氏都曾经做过什么,说过什么话。” 牛氏将目光转向虎嬷嬷。虎嬷嬷立刻挺直了腰:“老爷太太放心,我一定会叫这些小蹄子老实招供!” 第四章 口供 虎嬷嬷审问二房的丫头婆子,并没有遇到多少障碍。别说打骂动刑了,她只不过是坐在那里说两句吓唬的话,她们就立刻怂了。 那些丫头婆子原本听惯了女主人何氏的日常言论,自己也被惯出了些傲气,只觉得自家男主人的米脂老家似乎处处穷酸,上不了台面。可再傲气,也改变不了她们已被女主人何氏抛弃的事实。如今何氏闯下了大祸后逃离,主人的父母连她都可以处置,更别说她身边侍候的人了。她们不过是奴仆之身罢了,能够留在大宅里过冬,已是秦家人仁慈了。眼见着秦家人还有用得着她们的地方,她们怎会不拼命上赶着表现,好求得秦老先生夫妇开恩,留她们下来听用呢?总好过被赶出大宅,自生自灭吧? 不过,这些原本二等、三等的小丫头,以及粗使婆子们,对主人家的事了解得也不多,关于何氏是否与长房夫妻俩结过仇,她们可说是一问三不知,只知道何氏与关氏妯娌不和而已。倒是金环、银珮两个一等大丫环,因为是贴身侍候的人,还知道些许内情。 银珮非常积极地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都说了出来:“奴婢从未听说过二奶奶与大爷有何仇怨。平日里在家,二爷每每提起当初能到大同来,都是大爷相让,就感激不已。二奶奶为此私下还抱怨过,说她为了二爷升迁,花费了多少心思,可二爷还是只念大爷的恩情,一点儿都不知道体恤她。不过二奶奶也就是抱怨二爷几句,并没有说过记恨大爷的话,倒是说过,二爷能摊上大爷这么个傻哥哥,也算是他的福气了。 “二奶奶几时与大奶奶结怨,奴婢也不清楚,来米脂的路上,她并没有说过什么。倒是提过,如今家里花费一年比一年大,光靠着大同那点子产业已经不够了,二爷又不擅长经营。别人家总有法子往家里搂钱,偏二爷做事一板一眼的,总说那是有违军法之事,做不得。这话得罪了人不说,自家一点好处都没有。二奶奶说了几次,他都不肯听,反说二奶奶的不是。二奶奶盘算着,要寻个理由向老爷、太太多要些体己,最好是田地、店铺,也好添个进项,反正绝不能两手空空地回去。因着大奶奶常年在太太跟前侍候,二奶奶怕她会为着长房的私利阻拦,还跟泰生嫂子与金环商量了,要弄个法子把大奶奶支开,才好去寻太太说话。 “二奶奶在到家前就特地嘱咐了金环,叫她好生拉拢大奶奶身边的丫头,打探一下大奶奶的喜好,也好与大奶奶交好。这样才能在必要的时候,顺利将她支开,事后也好将人打发了。可不知怎的,到家后,大奶奶原也是十分热心和气的,二奶奶却好象忽然恼了似的。奴婢那时候与金环在忙着收拾屋子,只有泰生嫂子跟在二奶奶身边,因此不清楚当时的详情。只知道屋子收拾好后,二奶奶说要回屋歇息,在屋里骂了大奶奶与关家女眷几句,说关家没有家教,教出的女儿粗蛮无礼。那时候奴婢还纳闷,心想大奶奶并没有惹二奶奶生气,为什么二奶奶就发火了呢?自那以后,二奶奶就没说过要交好大奶奶的话了,见了面也是淡淡的。 “奴婢以为二奶奶在大奶奶跟前受了气,跟泰生嫂子说,要想个法子与二奶奶出气,却被泰生嫂子拦了下来,告到二奶奶跟前……”说到这里,银珮就忍不住咬了咬唇,“奴婢原也是一片忠心,二奶奶却罚奴婢跪了一晚上,还扣了一个月的月钱。奴婢实在不知是哪里做错了!兴许……金环知道,也未可知。” 虎嬷嬷沉吟不语,瞥了一旁的张妈与胡嫂一眼,二人立刻知机地把银珮带了下去,不一会儿,又把金环给带了上来。 金环去了县城几日,回来后整个人就瘦了两圈。她虽然不知道何家兄妹到底摊上了什么事,但经历过县令与主簿的审问,接着是榆林卫的王百户、陕西都指挥使司辖下的郑断事,还有一位不知身份但看起来高贵不凡的大人接连审讯,便是傻子都知道,何家兄妹的案子不小。虽然说这几位大人关注的都是何子煜找来的官军到底是什么人,可跟这些官军扯上了关系,何家兄妹又怎能逃脱过去? 金环当然不可能是傻子,她能在秦家二房众多丫头里脱颖而出,成为何氏身边的一等大丫头,自然是个聪明人。她被吓坏了,哪怕审问过后,她被平安送回秦家,她还是吓破了胆。若主人家坏了事,她难道还能有好结果?相反,若是能够长长久久地被关在秦家大宅,也许反而是件好事。 被送去县衙前,金环是一个人关在西厢原本何氏的卧室里的,倒也避免了与其他丫头婆子产生矛盾。但从县衙回来后,她与其他人一起被关进了中院的西垮院中,与银珮以及另外两个丫头住在一个窑洞里。 那些丫头原本就对她得何氏重用而心存妒忌,得知何氏与秦泰生家的都因为她通风报信有功,而成功逃离,却将她们丢在这里,就更对她怀恨在心了。如今既不分什么等级资历,也没有主母撑腰了,丫头们对金环半点畏惧之心都没有,抢走她的食水、被褥还算是轻的,她们甚至将她赶下炕,逼她在屋角打地铺,还要她侍候她们,不听话就拳脚相加。金环一个人哪里是三个人的对手?自然吃了亏。但她生怕跟其他人打成一团,会让秦家的人觉得她不安份,开春后把她送走,所以她宁可挨打,也忍下了这口气。 她如今又怕又悔,但更多的是怨恨。她明明对何氏有大功,可是何氏却带走了秦泰生家的这个一点功劳都没有、反而还接连坏事的人,将她丢在了秦家,害她受这等大罪。她怎能甘心?怎会不恨呢?虎嬷嬷问她何氏的事,她说得比银环还多,还要更详细! “二奶奶到的那日,关家太太与舅奶奶、关二姑娘都在。关家太太在正屋陪太太说话,舅奶奶带着关二姑娘去了大奶奶屋里。因二奶奶来了,大奶奶跑来帮忙安置哥儿和大姐儿,关二姑娘有些不高兴。舅奶奶哄了她几句,也不知她说了些什么。当时二奶奶带着泰生嫂子,就站在东厢房窗子外头,兴许是听见了。奴婢当日站在窗前,亲眼看见二奶奶的脸色立刻就变了,带着泰生嫂子回来西厢,坐着不动,也不去正屋里与关家太太见礼。大奶奶过来与她说话,她也爱搭不理的。等屋子收拾好了,大奶奶回正屋向太太复命,二奶奶就命人关了屋门,然后开骂,过后,还嘱咐泰生嫂子去跟何舅爷说,叫去县城里打听打听关二姑娘的事儿,寻机给她一个教训! “关二姑娘平日里出门不多,来往的人除了亲戚与邻居,就只有齐主簿家的闺女。何舅爷别的事不好做手脚,倒是听说她的亲事几年都没定下来,如今又有了一位入了国子监的表哥,前途大好。关家亲友们都说,关家夫妻兴许是要亲上加亲,把小女儿嫁给这个外甥呢。二奶奶知道后,就发了话,说关二姑娘没有口德,断不能让她享这个福气,叫何舅爷想法子坏了她的名声。何舅爷在县城里却是个生人,关家老爷子又有些名望,这事儿不大好办。更要紧的是,那齐主簿的娘子却是临县人士,关二姑娘说我们二奶奶的闲话,怕是从齐家听来的。万一打草惊蛇,对二奶奶更不好。二奶奶这才打消了主意。” 再后来,就是何氏因长女章姐儿在秦家不序齿,桑姐儿占了长女之位,与关氏起了口角,再有章姐儿推桑姐儿下坡,何氏与关氏为儿女争吵等事,还有何氏在大同结交贵人,请客送礼,大手大脚置办衣裳首饰,热衷于四处钻营等等。虎嬷嬷不耐烦听这些,就让她打住,以后再说,只问一件事:“关二姑娘那日到底说了你们奶奶什么闲话?” 这事儿金环却有些说不准:“当时奴婢并没有在跟前,因此没听见。二奶奶过后也只跟泰生嫂子商量这事儿,不过奴婢在旁边侍候,偶尔听到几个字,似乎是关二姑娘说二奶奶当年热孝里改嫁,还有章姐儿改姓的事,当中大约还夹杂着陈家的人说的一些难听话。对了,齐主簿家的娘子,娘家在临县,与陈家人好象还是亲戚,大约是从陈家那里听说了些闲话吧?” 虎嬷嬷便把这些话禀报给了秦老先生与牛氏,牛氏不以为然得很:“她这是心虚么?她热孝里挺着大肚子改嫁,知道的人多了去了,还连累了我们安哥的名声。若不是她肚子大起来的月份明确,安哥那时候还在别处驻守,是去临县吊唁陈校尉时才认识的她,只怕就要被人编排成奸|夫了。这种事那贱人做得出来,还怕别人说么?关家二丫头就算不修口德,她也犯不着为此害人家姐姐吧?!” 秦老先生在旁沉吟:“金环知道的毕竟有限,还是要找关家人问个清楚才行。只是关家二丫头的性情……如今平哥又还在世,媳妇与亲家却已经没了。这事儿还不知要如何与亲家太太交代。” 牛氏也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事儿确实不好办……也罢,待我明儿叫人去一趟县城,把亲家太太、舅爷舅奶奶一并请来吧,关二姑娘就不必请了。当时听见关二姑娘话的,还有关家舅奶奶,问她也是一样的。只是平哥这事儿,怕是还要老爷跟关家舅爷好生说说,千万别让他起了误会才是。” 秦老先生点头,这时门房来报,说吴表舅爷过来了,言道有重要大事,要单独向秦老先生禀报。 秦老先生不由得与牛氏面面相觑。吴少英有什么重要大事呢? 第五章 晋王府 因为吴少英言明要单独见秦老先生,所以秦老先生并未请他进正屋,而是让人领他进了西耳房。那里是秦老先生自己的小天地,跟中院书房那种可以用来接待客人或者见学生的地方完全不一样,外人是进不得的,就连自家人,也很少涉足,打扫整理之类的事,是虎伯亲自做的。 吴少英看起来比当初离开的时候要削瘦了些,上唇下巴都有着短短的青胡茬,看起来有些狼狈。他原本扎了整整齐齐的发髻,此时却有些散发松开,并未重新梳理好,身上的衣服也带沾着些尘土,十足一付风尘仆仆的模样。 秦老先生看到他这样子,有些意外:“你这是打哪儿来?” 吴少英向他行了礼,等不及他落座,就脱口而出:“老师,表姐夫还没死!” 秦老先生愣了一愣,就笑了,走到椅子上坐下:“你怎么知道的?” 吴少英看到他这个反应,惊讶极了:“老师已经听说了?” 秦老先生含糊地道:“说来也巧,今早我在京城的族人打发了仆从来送信,就是平哥写的。原来他给贵人做向导,提前离开了哨所,然后上京去了,偶然与我在京城的族人遇见,彼此相认,便托人捎了家书过来。他如今已经在京城入了禁卫,还劝我带家眷上京去呢,却对家中变故一无所知。我与你师母措手不及,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也不知该如何向你姨母和表兄交代,刚刚派了人去县城送信,请他们明日过来。” 吴少英愣愣地“哦”了一声,接着就红了眼圈,低头道:“阴差阳错……说来都是何家兄妹做的孽!若是表姐当日没出事,如今接到家书,还不知该有多欢喜呢,就连姨父,也一定为表姐夫能出人头地而高兴。” 秦老先生叹了口气,师生二人都沉默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吴少英才勉强挤出一个微笑,道:“不管怎么说,这总是好事。老师膝下有子尽孝,桑姐儿也有父亲照顾了。学生心里也能安心许多。” 秦老先生也勉强笑笑,问他:“此事你是从何处听来的?若不是平哥从京城来信,我还不知道呢。你这些日子到底是去了哪里?怎会听说这等消息?” 吴少英深吸了一口气:“不瞒老师,学生……其实是跟着那位李大人办事去了。他是锦衣卫的人,来榆林是要查一件大案。学生听闻这里头还有牛家梁哨所被焚之事,想起表姐夫就是在那里出事的,便忍不住掺了一脚,其实不过是帮着做个耳目罢了。学生是在米脂长大的,又是个国子监学生,在榆林城里并不显眼,在临县也不是会引起怀疑的人物。更何况学生还有追踪何氏兄妹这个幌子在,旁人见了学生,只会以为学生是为何氏而来,哪里会想到学生真正的目的呢?” 秦老先生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锦衣卫?!你……你怎会跟着他们走?我当日不是说了,让你不要再插手此事么?!”他想起来都有些后怕。秦王尚且遇上了大风险,几乎丢了性命,不得不躲着某些地方走,更何况是吴少英这么一个小小的监生?而且那李大人一行有官面上的身份保护,顶多就是被蒙蔽而已,不会有人胆敢公然伤害他们。可吴少英没有官身,去做耳目,只会更危险。 吴少英却不是很在乎这一点,随意笑笑:“只要能查清表姐夫哨所被焚的真相,冒些风险也无妨。更何况,李大人也派了人在学生身边,保护学生的安全。学生一路都非常小心,并未露出马脚,反而还打听到了许多有用的消息,也得到了李大人的赏识。若非如此,学生也没那么容易知道一个重要的消息。” 秦老先生不解:“什么重要的消息?你来找我,难道不是为了告诉我平哥无事?” 吴少英摇头,如果只是这个消息,他就没必要提出单独见秦老先生了。他想说的是更重要的事:“老师,你可知道是谁袭击了秦王?又是谁焚了牛家梁哨所?” 秦老先生的表情顿时变得严肃起来:“愿闻其详。” 秦王遇袭的始末,吴少英都已从李大人与王府侍卫周艮处听说了,此时复述出来,秦老先生再结合金象在京中听闻的传言,也就弄清楚了个中详情。此节略过不提。 秦王当时见到的袭击人马,穿的是北戎人服饰,说话却是晋地口音,他就知道这支兵马身份有问题。他出于谨慎,选择远离榆林城与太原两地,改道去了驻将为京城世家子弟的朔州。到达朔州卫后,他一听说牛家梁哨所被马贼袭击焚毁,就立刻察觉到了这事儿必定跟榆林卫脱不了干系。 牛家梁距离榆林城只有二三十里,可以说已经很近了,并不是靠近边疆的地带,再往北,还有金鸡滩等数个哨所。别说如今朝廷与北戎已经多年不起战端,光是凭着在互市上的收获,北戎就已经能勉强维持温饱,基本不需要南下劫掠。就算真有北戎人胆敢冒这个险,也不会在未能惊动层层哨所的情况下,迅速接近牛家梁这种距离榆林城极近的地方。如果真让一批多达两百人的兵马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榆林城下,榆林卫上下都可以去死了。 既然不是北戎人干的,那就是马贼。可马贼只是劫掠来往商队而已,连赶尽杀绝都很少,免得吓坏了商队,无人敢来,他们也就没了财缘,更别说是正面与朝廷军队哨所冲撞了。直接焚毁了一个哨所,还将里面的士兵全部杀光,这简直就是在嫌命长。在边城这种军队当家的地方,真有这么大胆的马贼吗? 袭击秦王的人分明是军中路数,穿着北戎人的服装,操着晋地的口音,与长乐堡守军有勾结,还打着马贼的旗号行事,榆林卫也不查查清楚,就直接宣布是马贼干的,然后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剿匪行动。秦王反而觉得榆林卫上层有猫腻。再加上朔州守将无意中提及,榆林卫因轮换的缘故,有很大一批现任将领是从大同或者晋地其他卫所调过去的,秦王就疑心上了晋王府。 他疑心的是晋王府,却不是晋王。因为早在他前往榆林之前,经过太原的时候,就见过晋王这个小弟弟了。这一面见得可不太容易。秦王是奉皇命来巡视的,按理说消息肯定提前几天就传到了,晋王本该留在王府里,等着见哥哥才是。谁知秦王到了太原后,原想第一时间先去见弟弟,不料晋王府的人先是宣称晋王去了外地礼佛,不在城中,后来露了破绽,才勉强承认晋王身体有些不适,不想见客。秦王担心弟弟身体,硬是闯进了王府内院,见到晋王时,简直不敢相信。 晋王已经病入膏肓了,昏迷不醒,人也瘦得脱了形。王府医官都被软禁在王府里,为晋王秘密诊治,但谁都没有法子能治好他。若是上报京城,请来御医,兴许还有些希望,可晋王妃却禁止王府中人将消息外泄。若不是秦王闯府,兴许他还不知道弟弟已经病得这样重了呢。 秦王质问弟妹晋王妃,晋王妃反而振振有辞,说这是晋王本人的意愿,再三下了严令的。她身为妻子,也只是想遵照丈夫意愿行事罢了。因为晋王一直没醒,秦王也弄不清楚这是不是他的意思,无奈之下,只能离开。 但秦王办完了公务,准备要离开太原的时候,却有人悄悄接触他的随从,给他递了话,说是晋王侧妃与侧妃所出的二公子、三公子请他伸出援手。因为晋王并没有说过封锁消息的话,反而盼着身在京城的嫡长子能赶回来见他最后一面,是晋王妃私心作祟,才封锁了消息,甚至不许王府长史上书朝廷,请皇帝赐下御医灵药救治晋王,还把侧妃母子三人禁足,又对侧妃下了慢性毒药,存心要置他们母子于死地。 而晋王妃之所以会这么做,不过是因为晋王世子如今在京城,正讨皇帝欢心,非常有希望在太子死后入主东宫罢了。传言说太子近来身体欠佳,已经病了小半年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一旦太子薨逝,储君之位出缺,晋王世子就是最有希望上位之人。在这种紧要关头,晋王世子怎能离开京城,返回晋地,为父亲侍疾或是守孝?为了给儿子争取时间,晋王妃才会特地封锁消息,甚至为了延长晋王的寿命,放弃一些有可能治好他却比较有风险的诊治方式,改用了保守却对他身体更不利的药方。正因如此,晋王才会一直昏迷不醒,王府内外都由晋王妃把持。 秦老先生听到这里,震惊得立刻站了起来:“你说什么?晋王世子怎会入主东宫?太子……太子病重了?!” 吴少英并不惊讶,太子乃是国之储君,知道他病重,谁会不震惊?谁会不担心呢? 吴少英对秦老先生道:“老师身在西北边城,对京中的消息不大灵通,也不知道这些朝廷大事。学生在京城的时候,就没少听人说起。当今膝下只有太子一个子嗣,早年倒还有过两位小公主,但都小小年纪就夭折了。太子自出生就有不足之症,多年来一直体弱,立了正妃与侧妃后,只生下了一位小皇孙,偏偏养到九年前,又夭折了。此后,只有太子妃生下一位皇孙女,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子嗣。朝野内外都在为皇嗣忧心,宗室中提起了过继之法,听闻当今也有些动心。晋王与当今自少年时就亲厚,子嗣又多,九年前甫闻皇孙之殇就送了嫡长子入京,为的就是他有朝一日能过继到宫中为嗣。京城内外,无人不知。” 第六章 担忧 秦老先生心中一时复杂难言。不是为了别的,而是这传闻中体弱多病随时都有可能死去的东宫太子,正是他亲姐所生,乃是他的嫡亲外甥。 秦老先生出身京城永嘉侯府,是继室所出的嫡子。他前头有一位原配所生的嫡长兄,正是如今的承恩侯秦松。接下来行二的是一位庶出的兄长秦槐,早已亡故。再有一位原配所遗的嫡长女,就是当今圣上的原配发妻秦皇后了。 秦老先生生母叶氏夫人嫁进侯府的时候,秦皇后年纪还很小,完全是继母抚养成人的。叶氏夫人性情温和慈爱,待原配所遗嫡长女有如己出,母女俩十分亲密。相比之下,嫡长子秦松因年岁大些,在继母入府时,早已迁出外院居住,又有许多小心思,对这位继母就疏远了许多。他不但对隔母的两位弟弟都有隔阂,就连对同母的胞妹秦皇后,也相当冷淡。秦皇后与弟弟秦柏——也就是秦老先生,年纪只差两岁,可算是一起长大的,因此比旁人都要亲厚。 秦皇后青年早逝,只留下一个亲骨肉,就是周岁便被册封为东宫储君的太子,同时也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子嗣。秦老先生于手足之间,二哥秦槐早逝不提,长兄秦松不悌,兄弟反目,他伤心之余,也都能淡然处之,只有对于姐姐留下来的骨肉,多了几分真心关怀。 秦老先生身处西北边城,对京中消息并不了解,偶尔从来往客商与学生处得知,太子的位置并没换人,依然是秦皇后之子,三十年来都十分稳当,也没听说有别的皇子出生,他就安心了。至于太子体弱之类的传闻,他早就听说过,但既然太子活到三十岁都平安无事,想必是没有大碍的。富贵人家的子嗣,从小娇养些,体弱乃是常态,并没什么要紧。秦老先生自个儿孩提时,也曾是体弱公子哥儿队伍中的一员,后来练了剑才好些。他哪里知道,太子的身体状况已经这么糟糕了呢?连子嗣都成了问题。 秦老先生心中暗暗拿定了主意,等大同事了,他确实应该上京一趟了。即使不为见长子一面,也要去看一看外甥,祭一祭亡姐。 想到这里,秦老先生抬头看向吴少英:“如此说来,晋王夫妇是一心想要将亲生儿子送上储君之位了?可如今晋王病重将亡,他的长子却不肯回家看他一眼,也算是报应了吧?” 吴少英冷笑:“晋王不是病重将亡,而是已经亡了!他是在九月底薨的,晋王妃封锁消息,瞒而不报,足足过了一个多月,京城那头,秦王进宫告了御状,当今派了内侍、御医与宗人府官员齐去太原晋王府,方才真相大白!消息传到京中,已经过了万寿节。晋王已死,当今也不欲追究什么,但晋王妃欺君之罪却不能轻饶,就连滞留在京的晋王世子,也难逃干系。虽然晋王妃一再坚持世子不知实情,是她自作主张封锁消息。但晋王世子若果真不知内情,又何必在京中上窜下跳,指使几个年轻宗室子弟,与秦王为难呢?还不是心虚么?!” 秦老先生忙问:“如此说来,秦王遇袭一事,果真是晋王妃在背后主使?这是为了什么?只为封锁消息么?” 吴少英叹道:“据说是秦王在太原晋王府时就很生气,言明定要上奏圣上,请来御医为晋王医治。这也是难免的,两位王爷总是亲兄弟,眼看着弟弟病重,秦王又怎会不着急呢?只是他当时身上有差使,便派了亲信侍卫往京城送信,秦王自带人继续前往榆林,打算等差使办完了,就赶回西安府,把秦王府的医官以及西安本地的名医送到太原去,为晋王诊治。谁能想到,晋王妃担心消息外泄,一边派人截杀秦王派出的信使,一边暗中令晋王府多年来收买的部将带兵偷袭秦王。因担心在晋地出事,会引来朝廷关注,他们才改在榆林动手。正巧榆林卫里,又有好几位晋地出身的将领,与晋王府有旧,愿意给王妃一个方便。” 秦老先生冷冷一笑:“既然晋王世子在京中滞留八年,有望入主东宫,想必投靠他的人也不少。难怪他能支使得动宗室子弟,也难怪晋王妃有本事调动军中人士呢。如此说来,她在临县那个田庄……” “正是晋王府私下养兵之所。”吴少英笑笑,“这里头,只怕不仅仅是晋王妃的功劳,晋王本身也脱不了干系。除了临县那处田庄,还有另两处极大的庄子,都位于边城卫所附近,一处同样是晋王妃私产,另一处却记在侧妃名下,都是同样的用处,或是养兵,或是收养些孤儿教养,等大了就将他们安插到军中去,也有收买了军中将领,闲时到庄中去寻欢作乐,可掩人耳目。有晋王府的面子,这些人升迁也快得很,得了好处,便要回报王府了。这事儿晋王府已经做了有些年头,怕是在晋王世子上京之前,就有所动作。若不是近年各边镇将士常常轮换,只怕晋王妃能号令的还不止几百人呢。这可不是区区一个王妃能做到的。不过晋王如今人都死了,上头也不打算追究罢了。” 吴少英顿了一顿,面露嘲讽:“然而,晋王妃事败,世子的皇储梦也只能落空了。想来晋王处心积虑,要将世子送上皇储宝座,谁知八年来,太子殿下虽然一直小病不断,却也没有大碍。晋王世子不得成事,只能滞留在京,他为达目的,连生父病重,都不肯回家尽孝。如此人品,也真让人侧目。当今圣明,又不是没有旁人可选,怎会挑这么一个人品不佳的侄儿为嗣子呢?晋王妃一心为了儿子,却反而断送了他的锦绣前程。如今晋王妃很可能会被贬,而世子的尊位也多半要被革,日后晋王爵位,就要由侧妃所出的二公子继承了。原本稳稳当当的王爵,因为他们母子贪心不足,也要让与他人。这算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了吧?” 秦老先生淡淡地道:“晋王自少时便有大志向,为此苦心积虑与管氏女定下婚事,谋得管氏支持,只是时不与他,他终究还是太过年少,与大位无缘,但有管氏支持,在众藩王中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如今他又将希望寄托在嫡长子身上,却将自个儿性命也葬送了,真是成也管氏,败也管氏,可见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吴少英参与调查晋王府事,自然知道晋王妃娘家姓管,而且是京中世宦名门,还是先帝元后的娘家,十分显赫。只是先帝元后所生的皇子早年夭折,当今圣上却是继后所出,所以管氏权势已大不如前。听秦老先生的语气,似乎对晋王家事颇为了解,他心中不由得奇怪,正想再问,秦老先生却已低声问起了别的问题:“太子的病情究竟如何?除了晋王世子,是否还有别的宗室子弟在谋求这皇嗣之位?” 吴少英说起这事儿,也有些难过:“学生也说不清楚,只是传闻一直不断。太子平日连朝会都少参加,听说是当今不欲他太过劳累了。只因他自生来便有这不足之症,虽然从小就经御医细心调养,但朝野间一直有共识,道这位太子恐怕不是长寿之相。原还有一位皇孙,偏又夭折了,如今除了过继近支宗室子弟为皇嗣,也别无他法了。早年确实是晋王世子占了先,但去年辽王长子也上京了。他年岁比晋王世子更长,人也稳重得多,虽不如晋王世子长袖善舞,却有实干、谦逊的好名声。想来……若不是有辽王长子在,晋王妃与晋王世子还未必会慌了手脚,屡出昏招吧?” “辽王长子?”秦老先生皱了皱眉头,“怎么连他家也卷进来了?难不成那储君之位,就如此诱人?” 吴少英笑笑:“老师,那可是至尊之位。这些龙子凤孙,哪个不想呢?不过听闻辽王府也是一笔烂账,辽王长子儿子都十岁了,他还未得封世子,王府里却是继妃独尊,又有几位公子在。辽王长子大约也有些不得已吧?” 秦老先生怔了怔,还想问得清楚些,但想到吴少英不过是个监生,晋王府中事,因他参与秦王遇袭一案,或许知道得多些,可辽王府远在辽东,他能知道什么?不过是在京中时听说些传言罢了。想要知道得更多,他大可以上京后再慢慢打听,又或是直接寻金象来问。京中侯门家奴,总比一般的读书人消息灵通许多。 这么想着,他就对吴少英道:“多谢你将此等秘事告知于我。你放心,我也知道事情轻重,在你师母面前,断不会多言。”事关王族秘闻,秦老先生是不敢随便乱传的。 吴少英笑道:“老师不必如此小心。如今这事儿知道的人还不多,但晋地早已经开始为晋王治丧,不过碍于皇命,并未大肆操办罢了。然而薨了一位藩王,晋地人家这个年是不可能过好了,晋王府的事定会慢慢传开。只怕年后,咱们县里就都知道了呢。” 秦老先生皱眉:“这样的事怎好传扬开来?宗室王族名声且不提,太子体弱之事,却不好让人随便说嘴的。” 吴少英叹道:“朝廷倒不想宣扬呢,奈何世子之位、晋王王爵还未有定论,怕是侧妃母子也盼着晋王妃与晋王世子的罪行有更多的人知道吧?” 这就涉及到另一场权势利益的争斗了。秦老先生也不想多说,只道:“天色不早了,明儿我要请你姨母、表兄、表嫂来家,不如你今晚就在家中留宿,明日一起说话。若有哪些内情,是能透露给他们听的,你也可斟酌一二。” 吴少英想了想,也觉得此时进城,怕是赶不上城门关闭了,便答应下来。 秦老先生已经倦极,吴少英恭送老师回了正屋,又向师母牛氏请了安。因有秦老先生阻止,牛氏也没能向吴少英打听到,他到底是为何事而来。他恭敬告退出来,却看到秦含真又一次站在了东厢房门口,透过门帘缝儿,在向他招手。 第七章 发现 吴少英微笑着应邀走进了小表外甥女的房间。 跟上回来时相比,这个房间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又似乎有了些小小的改变。屋角的大炕正烧得暖和,挨着墙根叠放着崭新的素色布面厚棉被,炕头的位置添了个小炕柜,角落里堆了好几个深蓝布面的大引枕,还有个看起来象是带靠背的坐垫一般的东西,与引枕是同样的材料与花色,大约都是新做的。炕尾一角摆放了一张新的炕桌,比一般的炕桌都要宽大些,样式简朴无装饰,但带了三个小抽屉,桌面上摆放着文房四宝、书本纸张,估计是小女孩读书练字用的。 屋内的家具摆设与上次来时差不多,但摆放得更整齐有条理了。吴少英心里有数,自打表姐去世,秦家长房只剩下一个小女孩儿,仆人也只有奶娘张妈,连个丫头都没有。平日里观那张妈行事,就不是很有条理,她一个人操持杂务,估计也是分|身乏术,屋里略凌乱些,也是常理。如今显然是秦家长辈缓过气来,有空闲操心小孙女儿的屋子了。 吴少英不知道,秦老先生这位大家长是素来不操心内宅琐事的,而主母牛氏至今还未病愈呢,她又不是个爱讲究的,屋子收拾得差不多就行了,其他事通通交给心腹虎嬷嬷料理。而虎嬷嬷虽有些见识,但她既要忙于家务,又要服侍牛氏,儿子回来后,还要操心儿子休养身体之事。她虽然对秦含真很关心,可是屋子里的摆设如何,只要不是乱得太离谱,她都不会多管的,看不过眼时,吩咐张妈一声也就是了。如今这屋子变得井井有条,还添了许多新物件,完全是秦含真自己的功劳。 人都穿越过来了,仇人也查清楚了,只需等待时机报仇而已。秦含真是个热爱生活的人,见日子平稳下来,自然要想法子让自己过得舒适一点了。不过是添几样小玩意儿,都是合情合理的要求,也费不了什么钱。有了布和棉花,张妈就可以负责做针线,要两件新家具只需要跟虎嬷嬷说一声,三五天就能按照要求打好送到,连祖父祖母都不需要告知。经过这么一收拾,秦含真觉得自己的房间顺眼多了,大冬天待在这样暖和舒适的环境里读书写字,她的耐心都要多一些。 不过此时此刻,秦含真没什么心思享受自己舒适的房间了,她急切地想要告诉吴少英一些事:“表舅,我爹没死!他到京城去了。” 吴少英怔了怔,微笑道:“我已经知道了,今儿过来,本也是听说了消息,赶来告诉你们的,没想到你们已经得了信。这是喜事,你怎么好象一脸不高兴的模样?” 秦含真抿了抿嘴:“我不是不高兴,只是……帮我爹送信过来的人说,他在大同时曾经遇到过我二叔,还托二叔给家里捎信,告诉祖父祖母和我娘,说他平安无事,上京城去了。不知怎么的,二叔没回来,叫了何氏回来,何氏却半点没提起这事儿,还加倍儿地欺负我娘。她这分明是存心的,可到底是图什么呢?我娘跟她无仇无怨,也不知哪里招惹了这个坏蛋!” 吴少英顿时变得严肃起来:“你是说……你爹曾经托你二叔给家里送平安信?!”这事儿他倒是不清楚。他还以为,以秦王逃离时,一路隐匿行踪,除了朔州与大同两地高层将领,几乎完全不惊动地方官府的作派,估计是不会让秦平一个小小的总旗给家里报什么信的。要知道秦平可是榆林卫中人,家人也住在榆林卫附近,万一泄露了风声,让那些意图对秦王不利的人知道了秦王的行踪,可就大大麻烦了。没想到,秦平居然在大同见过秦安了。 吴少英眉头一皱。他得知秦平未死的消息,还是周艮无意中透露的。说来也是阴差阳错,周艮并不清楚秦平家在何处,也不知道他父亲是米脂县内的名师大儒,否则先前在县衙里审案时,就该将秦平的下落告知秦家人了。但如今也不算晚,想必周艮知道更多的详情,吴少英打算回头再去打听一下。 他对秦含真道:“表舅如今认得一位秦王府侍卫,是同你爹一同从榆林逃往京城的,彼此有些交情。你爹没事的消息,也是我从他那儿听说。待我去寻他打听一下,问问你爹如今在京城境况如何。” 秦含真忙道:“这个倒还好,我祖父在京城有族人亲戚,我爹跟他们遇上相认了,如今是进了禁卫。” 吴少英疑惑道:“先前怎么没听说先生在京城还有族人亲眷?早知如此,当年我与王师兄在京里时,就该去拜访了。若是先生有家书,也可帮着跑个腿。” 秦含真苦笑:“那边是什么承恩侯府,当家的是我祖父的哥哥,好象跟我祖父有些矛盾,很多年前就闹翻了。我祖母和虎伯他们都恨死他了。这位侯爷不知怎的,如今忽然悔过,跟我爹相认后,就派了人来找我祖父,一再请我们去京城。祖父祖母还不知该如何是好呢。” 吴少英不由得呆了一呆:“承恩侯府……”既然是秦老先生的哥哥,自然也是姓秦的。先帝有过两位皇后,今上只有一位,京城的承恩侯府一共三家,姓秦的只有今上的原配、已故秦皇后的娘家兄长秦松一家。想想老师的名讳是上秦下柏,难不成竟是秦皇后的兄弟不成?吴少英忆起方才自己在老师面前侃侃而谈太子如何,皇嗣如何,就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来。 不过吴少英也就是慌了一小会儿,很快镇定了下来。不知者无罪。他方才也没说什么犯忌的话。况且在老师面前,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吴少英淡定地对秦含真说:“我不知这承恩侯府如何,只在京城时听说,秦家显赫无比,富贵尊荣,极得今上看重。虽然承恩侯并未入朝参政,但无人敢小瞧他。京城内外,人都说秦家名声不错,并非仗势欺人、为富不仁之辈。你爹本就文武双全,再添上这么一门亲戚,在禁卫中不愁站不住脚。若老师真的带着师母与你上京投亲,倒也是件好事。一来你们一家团聚,不必再受骨肉分离之苦;二来老师、师母也有儿子承欢膝下;三来……京城乃天下繁华至盛之地,生活比在陕西要舒适便宜得多,你们祖孙能享享福,老师可落叶归根,重见亲人,师母的顽疾也能请到名医治理。” 听起来,似乎去京城还不错? 秦含真想了想,就说:“这事儿轮不到我做主,我听祖父、祖母的就好。”她拉住吴少英的袖子,“不过,不管我们去不去京城,明年开春,祖父都要带着祖母和我去一趟大同了。我们要去找二叔,把事情问清楚,当面追究何氏的责任。祖母说,这回无论如何都不能轻饶了她!” 吴少英顿时肃然:“这是自然!你们什么时候出发?到时候我陪你们一道去,路上也有个照应。” 秦含真不由得惊喜:“真的?可是表舅不是还要去游学吗?” 吴少英笑笑:“上哪里不能游学?大同也是繁华之地,我正好去长长见识。若是你们顺路上京,我再陪你们一程好了。这一路能聆听老师教诲,我能得的益处,说不定比自个儿出门游学还大呢。” 秦含真大喜:“那太好了!”她眼珠子一转,就放低了音量,对吴少英说:“表舅,要是你跟着我们一块儿去,我们做起事来就更有底气了。虎嬷嬷今天审问了何氏丢在我们家里的那些丫头婆子,想弄清楚何氏为什么存心陷害我娘,倒是问出一件事来。”遂将金环银珮所言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对方,然后道,“小姨虽然嘴上说得难听,但这事儿知道的人多了去了,何氏想必没少听人闲话,我祖母这些日子,哪天不骂上何氏几遭?何氏要恨,也该是恨小姨,为什么就偏偏盯上我娘了呢?我觉得,小姨当日说的话,定然有什么玄妙,说不定是踩中了何氏不为人知的痛脚。” 吴少英沉下了脸。他素来不喜小表妹关芸娘性情为人,如今又添上了一桩。如果何氏真的是因为关芸娘不修口德,而迁怒关氏,将她逼死,那关芸娘也算是罪孽深重了。即使有姨母关老太太在,他也不会原谅关芸娘的。 他沉声对秦含真说:“此事我会帮着打听,等有了信儿,就会来告诉你知道。你不必着急。” 秦含真小声嘀咕:“我倒不是着急,只是觉得好巧。何氏以前的夫家是在临县吧?这回何家兄妹招惹的官军也是从临县过来的。我不知临县那里有什么,只是一天听它八百遍,存在感也太足了。如果只是小事,何氏有必要做得那么过分吗?她明知我爹没死,无论是逼我娘改嫁,还是使劲儿欺负娘和我,都有什么好处呢?我爹总有回来的一天,而且总会送信回来的,到时候她不就露馅了?就算没她逼迫陷害我娘的事,光是隐瞒平安信,就够她喝一壶的了。她到底是哪里来的底气,觉得自己能顺利过关?为了几句闲话,就冒这么大的险,莫非她是个顾前不顾后的蠢人?” “临县?”吴少英心下一动。临县当然有什么了,那里是晋王妃庄子所在,是晋王府养私兵之所。何氏在嫁给秦安前,一直住在临县,莫非……还跟晋王妃的田庄那边有什么来往?若是没有交情,何子煜能那么顺利地请动二十名正在隐藏行踪的官军,冒险前来米脂救人么? 这可不是小事儿。吴少英想起周艮曾经无意中抱怨过,说秦王秘密折返大同后,大同主将马将军帮着封锁消息,命心腹亲兵一路护送秦王一行回京,路上没有惊动地方官衙与驻军,怕走漏了风声,那袭击者会再次下手。可他们如此严防死守,路上还是遇到了两次袭击,随行人员有不少人受了伤,幸好都平安抵达了京城。 周艮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走漏了风声,还是晋王妃的人真的如此机灵,能准确地找到他们的行踪? 吴少英觉得,自己可能发现了什么。 第八章 顾虑 关家老太太次日带着儿子媳妇,依约来到了秦家大宅。听完秦老先生与吴少英的说明后,他们三个人都惊呆了。 秦平居然没有死! 关老太太怔怔地,忽然间落下了两行泪,心里一阵阵的酸楚:“我苦命的蓉娘啊——” 可不是苦命么?年纪轻轻的,又不是真的死了丈夫,结果阴差阳错的自尽了。若是她没有死,那如今丈夫平安无事,又高升了六品武职,进了京城的禁卫,往后就是在皇帝跟前当差的人了。这跟从前完全没法比,锦绣前程就在眼前了呀!可她却偏偏死了,再大的福气,再好的前程,都与她无关了。 秦平还如此年轻,又没有儿子,将来肯定是要再娶的。关蓉娘嫁进秦家后,丈夫长年驻守在外,她一个人留在家中,孝敬公婆,打理家务,教养女儿,受了整整八年的苦,到如今终于可以苦尽甘来了,结果却什么福气都没享受到,一切荣光都只能留给后来人。关老太太真的很为女儿抱屈! 可是抱屈之余,她又有几分心虚,对小女儿关芸娘也多了几分怨恨。在她看来,今时今日的局面,完全是小女儿关芸娘造成的! 虽然秦老先生与吴少英都曾告诉过她,长女关蓉娘会自尽,是因为不堪妯娌何氏逼迫,面对何氏以势相欺,以及何氏编造出来的丑闻,她绝望地选择了死亡。可是关家没有秦家那么坦白,他们隐瞒了一个自认为的秘密,那就是关蓉娘在自尽之前,曾经受过父亲关老夫子的严厉谴责。而这一切的起因,是因为关芸娘误以为表兄吴少英对长姐关蓉娘有情,才不肯娶自己为妻,所以向父亲关老夫子告状,说他们有私情,污蔑关蓉娘有意在守寡之后改嫁吴少英。 关老爷子当时是真的信了,把大女儿骂得很难听,所以在大女儿自尽后,才会悔恨交加而病倒。 关老太太与儿子关大舅,都认为关老夫子的误会与责骂,才是令关蓉娘真正感到绝望的原因。至于何氏的陷害,他们一切都是听秦家说的,事前并没有亲身经历过,自然就觉得,既然何氏的安排有那么多的漏洞,能够轻易被秦家人发现并化解,那这陷害肯定不会成功,顶多就是稍微损害一下关蓉娘与吴少英的名声,只要把事情解释清楚了,真相也就大白了。关蓉娘岂是别人随便胡说两句,就会想不开上吊的人?关键还是在关老夫子与关芸娘身上呀。 如今,关老太太再听到吴少英说,何氏对关蓉娘生怨,是因为在刚回来婆家的第一天,听到了关芸娘说她的闲话,心里就更加发虚了。得知何氏曾经派人到县城里打听关芸娘的消息,她甚至有些坐不住。 她怀疑,也许就是关芸娘胡乱编排自家姐姐与吴少英之间有私情,让何氏派来的人听见了,何氏才会拿这件事陷害关蓉娘与吴少英的。如此一来,害死了关蓉娘的人,岂不正是亲妹妹关芸娘?! 关芸娘甚至还把亲爹也给吭了…… 关老太太心里又痛又气,瞪向儿媳关舅母:“芸娘当日到底都说了些什么胡话?!你还不快点给我从实招来?!” 关舅母也是一脸的震惊,她心中跟婆婆也有同样的看法,但面对婆婆的问题,她却不敢回答了:“这……都好几个月了,媳妇儿……记不大清楚了,反正不是好话就是了。当时在亲家家里,我不好多说芸娘什么,回去之后我说了她两句,她还恼了我,给我脸子瞧。老爷子知道了,还说我待小姑子不够和气呢。” 关老太太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她当时还抱怨了丈夫几句,说他太过纵容小女儿了,只是丈夫没放在心上。原来就是那一回么? 她咬牙问儿媳:“你再好好想一想,到底芸娘都说了些什么,能让人家恨到这个份上?!明明是芸娘造的孽,却都报应到了她姐姐身上,若不把事情弄清楚了,我老太婆就是死了都不能安心!” 关舅母膝盖一软就跪下来了,关大舅忙道:“娘,您先别生气,秀哥儿他娘倒想记起来呢,可毕竟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了,不是么?芸娘那丫头,平日里嘴巴不好,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秀哥儿他娘还能把她说过的话都一一记住不成?更何况……就算把这些都弄清楚了,蓉娘……也回不来了呀!”说着说着,他自个儿眼圈也红了。关舅母不由得哽咽出声。 关老太太双目一闭,眼泪又一次落了下来,泣不成声。 看到关家人这个反应,秦老先生也有些束手无措了。 其实他本来不想把关芸娘说闲话激怒何氏一事说出来的,在向关家解释秦平平安无事,关氏却自尽身亡的当口,说这个好象有些推卸责任的嫌疑。但吴少英是关家亲戚,他要说出来,秦老先生也不好拦。况且吴少英的想法也有些道理,正好趁这个机会,让关家人知道事情起因,好追问关芸娘当日到底说了什么话。 只是关舅母想不起来,关老太太与关大舅又如此伤心,秦老先生是没法再追问了,反而还要好言劝慰关大舅。 吴少英倒是多看了关大舅几眼,才走到关老太太身边,温言安抚。 关老太太哭过一场,心情稍微平静些了,才对秦老先生道:“亲家,这事儿原是我们家芸娘造的孽,也是何氏那贱人生事,与女婿不相干。女婿是个有良心的,什么事都不知道,好不容易到了京城,还想着要把我们一家子也弄过去呢。只是我这辈子生在米脂,长在米脂,除了我妹妹家,我就没去过别的地方,怕是不服京城的水土了。况且我们家家业在这里,亲友也在这里,怎么能抛下呢?女婿好意,我就心领了。我们家还是要留在米脂。等小辈们长大了,日后若是想要去京城见见世面,再请亲家与女婿多多照应吧。” 秦老先生叹了口气,二话不说答应下来。 “除此之外,我还有一样放不下心的。”关老太太擦了擦泪水,“我们蓉娘去得冤枉,她又只留下桑姐儿一个骨肉,女婿将来要是续弦,新人也不知能不能对桑姐儿好。我们家离得远,未必能替孩子撑腰,只盼着亲家公亲家母能看在桑姐儿是你们头一个亲孙的份上,多看顾她些就好了。” 秦老先生肃然:“这是自然。亲家母无须担心,桑姐儿可是我们家小一辈儿头一个孩子,是我嫡嫡亲的孙女儿。我与拙荆不疼她,还能疼谁呢?至于平哥续弦,那还早着呢。他媳妇的死,也有他疏失之处。若是他半点旧情不顾,有了新人便忘了旧人,薄待亲女,那我与他娘也不能容他!” 关老太太哽咽:“那我就放心了!”说完又哭了一场,直哭得没了力气,才叫儿子媳妇扶着她,驾车回家。 秦老先生见她这模样,有些不放心,牛氏在里间暖阁里也打发虎嬷嬷来说,留关家人在家里住一日再走。关老太太却没答应:“总还要跟蓉娘他爹说一声,叫他知道女婿无事,桑姐儿还有爹爹可靠,让他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秦家夫妻便不好再留。 吴少英亲自骑了马,一路护送姨母一家回城。离开秦家的时候,他忍不住回头看了送出大门的秦老先生一眼,心里想到昨天在秦含真屋里产生的那个念头,忍了忍,还是什么都没说。 虽然何氏嫌疑很深,但如果秦王的消息真是她泄露给晋王妃那边知道的,那她的消息一定是从秦安处得来。这岂不是要把秦平秦安兄弟俩都卷进去了?事关重大,在未查清真相之前,他还是闭紧了嘴巴的好。就算何氏真的涉入秦王遇袭案,他也得想办法把秦家兄弟身上的嫌疑给洗干净了,至少,也要保住秦平。 至于秦安,还得看看他的态度再说。 吴少英一路送关家人回到城中。刚进关家大门,关芸娘就已经迎了出来:“娘,哥哥,嫂子,回来啦?亲家老爷到底请你们去做什么呀?也不带上我……”话音未落,她就发现吴少英也跟着来了,脸顿时一红,“表……表哥怎么也来了?”却忽然想起,自己事先不知道吴少英会来,此时完全就是家常居丧打扮,甚至连头发都没好好梳,岂不是在心上人面前出丑了?她顿时“呀”了一声,飞快地转身跑回了房间,重新梳妆打扮。 吴少英从头到尾都只是淡淡地看着她,没有说一句话。此时此刻,对于关芸娘,他已经没有了任何好感。她在他面前是娇羞,还是蛮横,又有什么区别呢?等他离开了这个地方,她与他便是两路人了。 关老太太却盯着小女儿的背影,咬牙切齿。她头也不回地直接进了正屋,把正在背书的孙子秀哥儿打发回房间,叫儿子媳妇留下来,犹豫了一下,把吴少英也留下来了。 当屋里只剩下他们四人时,关舅母有些沉不住气,期期艾艾地问:“娘,妹夫在信里既然有意让我们一家也跟着去京城,我们为什么不去呢?京城比米脂可繁华多了,比西安府都要繁华!若是去了那儿,我们秀哥儿就能拜个好先生,将来读书科举,也会更加顺利,不是么?” 关老太太冷笑:“这是在沾秦家的光,若是从前,这光沾了也就沾了,我们有蓉娘,有底气。可如今,蓉娘没了,等到了京城,女婿问起,蓉娘是怎么没的,你们有脸跟他说实话么?!” 关舅母顿时低下了头。关大舅尴尬地道:“娘别生气。秀哥儿他娘也是为了孩子的前程……秦家人都觉得是何氏害死了蓉娘,妹夫也不会怀疑别的,咱们不说就是了。” 关老太太又是一声冷笑,斜了他一眼:“你老实说吧,芸娘当日在秦家,到底说了啥,把何氏气得狠了,要害蓉娘。别跟我说你不知道,也别跟我说你媳妇已经记不清了。方才你分明就是想要堵住亲家公的口,不让他继续追问下去。可见,你一定知道什么。这里没有外人,你还不说,难道连老娘都要瞒么?!” 第九章 当年 关大舅哑然。 知子莫若母。关老太太在秦家就发现了儿子言行的古怪之处,猜到这里头必有什么内情,是不方便在秦家人面前提的,所以她也就配合儿子媳妇的说法,顺坡下驴,把这件事混了过去。但如今她已经回到家里了,在场的人都不是外人,外甥吴少英也是信得过的,她就不能再让这个疑团继续困扰自己,她必须要知道真相! 吴少英其实也发现了表兄表嫂的不对劲,当时没吭声,打算私下再问。如今姨母既然主动提了出来,他自然乐得支持。 关大舅没有为难多久,就开了口:“娘,芸娘当时说的话……实在不大好听,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本就不该说那些,甚至是别人说起,她都不该听下去才对。秀哥儿他娘回家跟我说起,我都吓了一跳。幸好当时拦住了芸娘,没让她大声嚷嚷,否则叫秦家人听见了,日后两亲家还不知如何相处呢。” 关老太太听得疑惑:“到底芸娘说了些什么,让你如此忌惮?” 关大舅苦笑,看向妻子。关舅母便吞吞吐吐地说:“芸娘说,这些话其实不是她自个儿想的,是……是听齐主簿家的人说的。虽然难听,但跟她其实没什么干系,她只是把听到的事照着说出来而已。” “齐主簿家?是齐太太说的还是齐姑娘说的?”关老太太眉头一皱,“到底是什么话?!”她有些不耐烦了。 关舅母还是有些结结巴巴的:“不是齐太太和齐姑娘,是他们家粗使的婆子,说……说何氏还没嫁给秦二爷的时候,嫁的是临县的陈校尉,她生的头一个女儿,说是陈校尉的遗腹女,其实并不是,而是她跟奸|夫生的,说不定就是秦二爷,就连陈校尉的死,也有些不明不白……” “什么?!”关老太太愣住了:“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关舅母苦着脸道:“媳妇儿也知道这话不好听,那两个婆子未必就有证据,不过是胡说八道罢了。可芸娘说,齐太太的娘家在临县,与陈校尉家有亲,若是无凭无据,又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更何况,陈家也不是没有证据,人家是有人证的,只是不好出面……” 关老太太深吸一口气:“你这样乱七八糟的,说的话谁能听得懂?赶紧给我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关舅母只得把自己知道的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关芸娘与齐主簿的女儿曾一度交好,从前就时常到县衙后衙去。齐主簿娘子不大喜欢关芸娘的性情,但出于礼数,也不会太过怠慢她,只是时常寻了借口,把女儿叫走,免得女儿与关芸娘相处的时间长了,沾染些不该沾染的坏习惯。这样关芸娘在齐家待上半个来时辰,也就该告辞走人了。 但齐主簿娘子没想到的是,齐姑娘不在场的时候,关芸娘一个人也不会无聊。她喜欢逮着齐家的丫头婆子说话,甚至觉得这些人说的话更合她胃口,因为她不用象面对齐姑娘时那样,还要考虑言辞和礼数上的问题。只不过丫头婆子的素质水平参差不齐,当中难免会有爱嚼舌头、不得主母重用的。其中有一位从齐主簿娘子娘家陪嫁而来的婆子,就喜欢传小道消息,说人闲话,若不是年岁大了,又看着齐主簿娘子长大,后者只怕早就让她养老去了,如今在齐家,也只是做些洒扫杂活。 那日这婆子与另一个婆子闲聊,聊临县老家的事,因关芸娘在场,便提起了关家的姻亲秦家,秦家二奶奶曾经是临县老陈家的媳妇,死了男人后不到一个月,就在热孝里二嫁去了秦家,当时在临县可是引起过热议的。秦二爷也为此离了老家,去了大同驻守。 关芸娘听过姐姐与嫂子闲聊,就道:“这事儿我知道,那秦二奶奶是二嫁才进的秦家门,不得公婆喜欢,秦二爷为了她,才特地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心里还觉得秦安挺体贴。 那婆子却说:“哪儿是为了那二嫁的妇人不讨公婆喜欢哟,西北二嫁的媳妇多了去了,谁象那姓何的妇人一般不要脸?她是自个儿不清白,秦二爷也洗不干净,夫妻俩这是到别的地方躲羞去了!”由此说起了临县陈家对于何氏这个前任媳妇的议论。 何氏嫁进陈家,其实也没多少年,她改嫁给秦安的时候,还只有十八|九岁而已。陈校尉同样是边城驻军里的一位小武官,常年驻扎在临县北面的兴县,在家的时候不多。何氏住的地方不是陈家族地,与其他夫家族人接触不多,她素来以官家女自居,在人前斯斯文文的,平日里也是深居简出,不爱与人来往,旁人只道她守礼喜静,温柔内向。 后来,陈校尉不放心她一人在家,让一位族兄一家搬到邻宅居住,原是想着多照应一下何氏,不料这位族兄族嫂,反而发现了何氏一些不同寻常的动静。 某日半夜里,有一辆不知来历的马车,瞧着还是大户人家用的那种,停在了陈家后门处。驾车的人是个胖老头,头发都花白了,但穿着绸衣,腰系玉佩,显然不是寻常人。车中还有另一人在,是个男人,身量挺高,但披着黑色连帽斗篷。族兄族嫂在墙头上看见,也没认清对方的脸。 对此,何氏的解释是,她哥哥在附近一处大田庄里当差,那日正好带人外出办事,来不及赶回去,夜深了,就来妹子家借宿一晚。 这个解释也是说得过去的,只是,亲哥哥到妹妹家借宿,何必鬼鬼祟祟的?而妹夫不在家的时候找上门,就算是亲哥哥,也有些太不讲究了吧?更别说他还带了别的男人上门。哪怕是个老头子,那也是外男啊! 不过,陈校尉知道后没怎么在意,他的族兄族嫂自然不好多说什么。在那以后,何氏的哥哥就再也没在半夜里过来了,每回都是大白天上门,还给邻居族兄一家送了礼。这件事似乎就解释过去了,只有那族嫂心里忍不住嘀咕,觉得何子煜比那天晚上出现的“哥哥”个头要矮一些。但这事儿又没法做得准,她也不好提。 何氏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会坐车出门,或是上香,或是去看哥哥,总有个理由。但她要上香,族嫂表示想要一起去,她是一定会婉拒的。族嫂起初以为是不凑巧,可有一回她只比何氏去得晚了一刻钟,却在庙里怎么找都找不到何氏,就疑心何氏压根儿不是去上香了。回来问何氏,何氏却道她去的是另一处寺庙。可族嫂明明记得自己没有听错。 如此这般几回,族兄族嫂心下不安,等陈校尉回家,就忍不住告诉了他。这回陈校尉倒是不再当成耳旁风了,反而还十分严肃地表示,妻子确实有红杏出墙的嫌疑,希望兄嫂多帮他盯着些,一旦发现有奸|夫的踪迹,就马上把人抓起来,不必给他留面子。这种事,他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容忍的,宁可丢面子,也不能纵容了奸|夫淫|妇! 就在族兄族嫂摩拳擦掌的时候,陈校尉忽然死了,是意外摔马死的。卫所那边来了通知,后事很快就办好了。族人们没有起疑,只有族兄族嫂觉得这未免太巧了,偏在这时候,又传来了何氏已怀孕三个月的消息。 三个月前,陈校尉还在哨所里,根本不可能回家。这事儿没人比住在隔壁的族兄族嫂更清楚了。他们想起他先前回家时说过,妻子有红杏出墙的嫌疑,认为他一定是发现了何氏有孕,日子对不上,才会怀疑她的。现在他虽然死了,但陈家也不能容许何氏以他遗孀的名义,继续留在陈家,把奸夫的孩子以陈家子嗣的名义养大。 族兄族嫂一状告到了族中,族人们立刻召开了大会,审问何氏。何氏倒是很淡定,表示族兄族嫂的指控完全是污蔑,还说他们曾经要求过继一个儿子,给陈校尉为嗣,得知她怀孕了,很有可能生个儿子,觉得希望落空,才用这种方式污蔑她,企图霸占她亡夫留下来的家财。 至于她腹中胎儿三个月大,对不上陈校尉回家日期的事,她也振振有辞:明面上的日期是对不上,但亡夫曾经悄悄回过家里,说起来是有擅离职守的嫌疑,因此她不能宣扬出去。亡夫回家的理由,也跟族里有关。 陈校尉一度是家族中最出息的一个子弟,为了带揳族人,他帮好几位兄弟进了军队,又介绍两位叔伯做军队的后勤生意,比如粮油布匹,比如棉花毛皮,比如炭火柴薪。底下有不少违法违律之事,大家心照不宣,可要是宣扬开去了,陈校尉固然得不了好,陈家其他族人也要跟着倒霉。还不如大家一起闭上嘴,继续闷声发大财算了。 何氏这话不但是解释,也是威胁。是真是假,除了死去的陈校尉,就只有何氏知道了。陈氏族人没法冒险求证,只能放过她,但心里还是十分膈应的,对何氏当然没什么好脸。秦安上门吊唁,对何氏一见钟情,又听信何氏所言,以为陈家要霸占陈校尉家财,因此处处为难何氏,就决定要娶何氏为妻。何氏跟陈家族人达成协议,会将陈校尉的家财大半留下,自己只带走三成。陈家因此退让,默许了她热孝中改嫁,其实就是盼着这个祸根早点离开,免得她真的告陈家一状。 何氏是顺利改嫁走了,也断了与临县陈家的联系。但族兄族嫂一家还在,陈氏族人也还在。如今多年过去,陈家人早已洗白,做起了别的营生,不用再担心自家会东窗事发了,回头再想起何氏这个媳妇,就忍不住要议论几句,在亲友面前贬低一番。对于她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种,各种猜测都有。 有人怀疑就是秦安,所以秦安才会不计较何氏二嫁又大着肚子进门,还愿意让她的女儿姓秦;但也有人觉得是旁人,兴许是她哥哥何子煜当差的那个田庄里的人,说不定就是那衣着华贵的胖老头!但真正的答案,至今无人知晓。 听完关舅母的话,吴少英第一个开口问问题:“何子煜当初是在哪个田庄里做事?” 第十章 问题 关舅母是听了关芸娘的叙述,才知道何氏在临县的传闻,而关芸娘又是听齐主簿家的婆子说。这等八卦小道消息,能说清楚故事起因经过结果就不错了,哪里还能个个细节都说得清? 关舅母自然说不出,何子煜曾经在哪个田庄里做事。但临县境内,能说得上是大田庄的,算来也就是那几个,其中最大的就是晋王妃的私产了。 吴少英将此事暗暗记在心底,只等过后再去细查。 关家人此刻更关注的,还是关芸娘将听来的闲话随便外传,引来何氏仇视一事。 何氏到底有没有偷汉子,生的长女到底是谁的骨肉?这些对关家人来说,并不重要。苦主是陈家,陈家要是真有证据,有心要为死去的陈校尉出一口气,大可以告何氏一状。可他们自个儿心虚,连她热孝里改嫁都没阻拦,又收了她的钱财贿赂,如今就算在背地里拼命说她与秦家的闲话,又有什么意义呢?何氏改嫁只带走了三成家财,大部分财产都留在了陈家,还不是便宜了陈氏族人?她抚养腹中骨肉,也没花过陈家半文钱。陈家自个儿不干净,既然已经选择了收钱闭嘴,如今再说闲话,就显得有些猥琐了。不过他家是苦主,这里头陈校尉又死得有些不明不白,他们要说,也只能由得他们去。 而陈家是陈家,关家是关家。何氏改嫁进秦家,只要生的儿子梓哥儿是秦安骨肉,就算前头的女儿不姓陈,她在秦家的地位也无法动摇,顶多就是在丈夫面前失了宠。关家为着关蓉娘之死,可以寻何氏的晦气,要她付出代价,但对于她前头那桩婚姻里的流言蜚语,却不该议论太多,更不该掺一脚进去。 说白了,那完全就是陈家人的一面之辞,是真是假且不论,八|九年前的旧事了,无论对谁来说,都是一笔难以查清的烂账。没看见人家齐主簿的娘子,身为陈家亲戚,都没有在外头多说什么么?也就是几个粗使婆子私下议论而已。可齐主簿与秦家来往,照样亲热,还听说齐主簿有意让儿子拜到秦老先生门下求学呢。若是齐主簿娘子在意亲戚家的传言,也就不会答应这么做了。陈家的亲戚尚且如此,关家人何必多事?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好。 当然,如今何氏与关家有仇,若是秦家有心打听,关家人可以私下透露一两句,然后让秦家人自己去查。查出什么是什么,那何氏也没法抵赖,说关家在伺机报复陷害。到时候该如何处置,自然也是秦家人自己做主。 关老太太迅速就做出了指示,关家上下都要依令行事。至于关芸娘那边,不能再让她乱说这种话题了。何氏的传闻涉及桃色纠纷,还牵连到了秦家老二秦安。于情于理,关芸娘作为秦家姻亲,又是未出阁的女孩儿,都不该过问的,听到别人说,都要避开才是。她居然还在秦家大放厥词?还有没有一点女孩儿的教养了?! 关家因关老夫子的缘故,又与秦老先生结亲,一向自诩是书香门第。书香门第的女儿,怎能关注这种桃色传闻呢?就算是无意中听见,也该忘掉才是,更别说听了还要在别人家里公然说出来了。关芸娘的所作所为,简直就是丢尽了关家的脸面! 关老太太气愤地道:“这丫头不能再纵容下去了!她爹被气死了,她还不知悔改,再这样下去,迟早会成我们关家的祸根!老头子一辈子积下的好名声,都要葬送在她手里!从今日开始,不许她出门!也不许她见外客,亲戚朋友来了,一概不许见!只能在屋里抄《女训》、《女诫》,还静不下心来就叫她抄佛经!别人若问起,只说她病了,横竖先前她已‘病’过一回。我倒要看看,谁会再撕破脸面,非要护着她不可!她要是想闹,就把她送到庵里做姑子去!没有老头子护着,我倒要瞧瞧她还能如何张狂!” 关大舅与关舅母都被关老太太的气势慑住,半点异议都没有,立刻答应了下来。为了让儿子媳妇能够更好地看管住小女儿,关老太太甚至还答应了,花点钱多买两个人,还要专挑有力气的丫头婆子,专职看守关芸娘。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关老太太才转向外甥吴少英:“亲家公那头,还得你跑一趟。我看他们还是很想知道芸娘都说了些什么,令何氏记恨至此。你斟酌一下,看有什么不该说的就隐了,将重要的消息透露一二,也好让亲家公与亲家母心里有个数。虽说是何氏前头男人家的事,但秦二爷也该知道才好,免得一心以为何氏是个好女人,上了当受了骗,还要为她得罪了亲爹亲娘。” 吴少英会意,恭谨行礼:“外甥知道了。” 关老太太这时才松了口气,眼圈却又红了:“这可怎么好呢?我们两家原本是好好的亲家,如今阴差阳错,日后还不知要如何相处呢!” 关大舅小心安慰母亲:“娘,亲家公与亲家母都是极和气的好人,妹夫为人也十分厚道,又还有桑姐儿在呢,日后照样相处就是了。您有什么可担心的?” 关老太太自嘲地笑笑:“那是因为咱们家隐瞒了要紧大事,若是亲家公亲家母还有你妹夫知道你爹生前都对你大妹妹说了些什么,你道他们还会不会跟以前一样和气?桑姐儿还会不会象以前一样跟咱们亲近?” 关大舅一窒:“这……不会吧?虽说是芸娘的错,可咱们也罚了芸娘。况且还有何氏做的孽呢!” “若没有何氏做的孽,这会子咱们还脱不得身呢。”关老太太淡淡地道,“就算隐瞒了真相又如何?咱们自己知道亏心。若还厚着脸皮,象从前一样沾秦家的光,我自个儿就先臊了。也罢,秦家多半是要上京的,咱们关家祖祖辈辈的家业都在这里,往后两家离得远了,来往得少,也不是坏事,彼此还能保住一份情谊。” 关大舅听到母亲这样说,就知道她是不会改变主意了,心中虽失望,但也默默答应下来,还苦笑着说:“如今想来,先前咱们那点小想头没能成事,反而有好处。若当初死皮赖脸的非要为秀哥儿说下桑姐儿,如今两家门不当户不对的,又离得那么远,秦家定要生怨了。若是他们再知道芸娘做的好事,只怕两家见了面都没法再相处下去。” 关老太太默默点头,显然也是赞成这一说法的。关舅母几次欲言又止,到底还是没敢说什么,只在心中失望无比。 吴少英暗暗注视着这一切,等事了之后,便要告辞离开。关芸娘这时候才梳妆打扮妥当,笑吟吟地跑到正屋来见表哥,发现他要走了,顿时失望不已:“表哥,你这是要走了么?怎的这么早?不如吃了饭再走?不,不如吃了晚饭再走?”她还给吴少英找了个留下来的理由,“秀哥儿读书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前儿还说要找你请教呢。” 吴少英看向姨母,关老太太板着脸道:“秀哥儿自有你哥哥教导,你表哥还有正事呢,哪里有空管小孩子?你不要拦着你表哥,让他自去。你瞧瞧你这是什么打扮?可还记得你如今重孝在身?你父亲生前教导你的东西,你都记到狗肚子里去了?还不赶紧给我换下来?!”说着就领着儿媳上前,拉住了关芸娘。 就在关芸娘与母亲嫂子拉扯纠缠时,吴少英与关大舅点头示意,迅速走出了关家。在骑马返回自家小宅子的路上,吴少英默默回想着在关家听到的一切,心里有了些想法。 关老太太谨守一个“礼”字,对于关芸娘在秦家说的那些闲话,抱着“非礼勿听”、“非礼勿言”的想法,打算给秦家透露一声就完了,旁的不要多管。但吴少英的关注点却不在这些流言蜚语上头,他更关注的是流言里头所隐藏的信息。 何氏的哥哥何子煜,当初是不是在晋王妃的庄子里做事? 何子煜若是在晋王妃的庄子里做事,那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是否还跟庄子方面保持联系?他对于晋王妃的事,又了解多少呢? 陈家族人所说的与何氏有奸情的男人,到底是谁?这个人当然不会是秦安。吴少英对自家恩师有信心,秦老先生教养出来的儿子,自然不会与有夫之妇行偷情之事,更不会对陈校尉不利。 当年何氏在与陈家族人的斗争中,明明已经占了上风,为何宁可舍弃七成家财,也要迅速改嫁给秦安?秦安是对她一见钟情,她却未必是同样的想法吧?难道她有什么理由,是不得不改嫁的? 秦王离开大同后走的是哪条路,这件事是否由秦平透露给了秦安,又再由秦安泄露给了何氏,进而传到晋王妃的人耳中? 何氏听到关芸娘在秦家大放厥词,从而对关芸娘怀恨在心,有意报复,这是正常的,可后来她为什么把目标转移到了关蓉娘身上?却从未对关芸娘真正做过什么? 关芸娘在秦家说的何氏在陈家的流言,是否是实情?何氏是担心秦家人知道真相,才会记恨么?可正如关老太太所说,这都是多年前的旧事了,想查清已经不容易,又是陈家族人一面之辞,连齐主簿娘子都没有声张,何氏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只要何氏嫁入秦家后安份守己,梓哥儿也是秦安亲骨肉,秦家人会在乎章姐儿的生父是谁么?还是说……她真正忌惮的,是关芸娘话里透露的其他信息? 何氏最初的用意,是想逼关蓉娘改嫁他人,还是在热孝里改嫁。当初以为她是想让关蓉娘也落得与她一样的名声,可她既然知道秦平未死,那难道不怕日后露馅时无法对婆家人交代?何氏到底有什么倚仗,觉得自己能过这一关? 吴少英觉得,如果自己能找到所有问题的答案,估计真相也就离大白不远了。 第十一章 小年 吴少英再次来到秦家,已经是腊月二十三了。这一日是小年,秦家虽然有丧事,全家上下没什么喜气,但一些习俗还是要遵守的,比如小年这一天要祭灶神,做糖瓜。吴少英进秦家大门的时候,就正赶上秦家人在忙活这些。 秦含真有好些天没见表舅了,她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他,可惜见不到人。祖父祖母又不肯事事告诉她,她只好一个人郁闷。如今见到表舅来了,她顿时高兴起来。 谁知吴少英来了之后,只到正屋里给师母牛氏请了个安,问候秦含真一声,就随着秦老先生去了小书房,完全不给秦含真与他独处的机会,她只好耐下心来,等待别的时机了。 牛氏见孙女儿闷闷不乐的模样,不由得笑了:“这嘴上都可以挂油瓶了吧?又是谁欺负你了呀?” 秦含真不好意思地笑笑:“没有,我是……我是好奇,祖父跟表舅在说什么呀?为什么不能在这屋里说呢?” 牛氏不以为然地挑挑眉:“还能为什么?这是想避着咱们娘儿俩呢。我看哪,他们八成是要说关家那丫头的事,就是你那个小姨,到底在咱们家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把你娘给连累了。其实这有什么好避的?我又不是不知道。” 秦含真忙问:“祖母,您知道这事儿呀?” 牛氏撇嘴:“你祖父就是个老好人,怕我跟亲家计较,在我面前东瞒一句,西瞒一句的,说得不清不楚,真当我猜不出来么?他不说,我可以问你虎嬷嬷呀!你祖父有啥事会瞒着虎伯?你虎伯知道了,虎嬷嬷自然也就知道了,哪里还瞒得住我?我只是不爱跟你祖父计较,才装糊涂罢了。你那个小姨从来就不是什么贤良淑德的好姑娘,我早就心里有数。如今知道是她嘴巴坏惹出来的事,我半点都没觉得奇怪,只是可惜了你娘。” 秦含真忙凑过去问:“我小姨到底说了些啥?” 牛氏正要说,忽然顿住,瞥了孙女儿一眼:“这些事儿不是你小女孩儿该听的,反正,你只要知道你小姨嘴碎,听了不该听的话,又在咱们家说了就得了,详细的别问,免得污了你的耳朵。依我说,姓何的贱人气性也太大了些,估计是自个儿心虚吧。她干的那些事,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出来的。若她果然脸皮够厚,做了也就做了。她不要脸,别人也奈何不了她。偏她不要脸就罢了,还不许别人说,非要别人夸她贤良淑德,清白自守,这可不是那什么……做了……咳,又立牌坊么?!” 秦含真心里清楚她“咳”掉的是什么内容,但鉴于桑姐儿是不该知道的,她只能露出一脸茫然的表情看着祖母。 牛氏不由得又咳了一声:“反正,你只要记住,以后不要再跟你小姨说话来往就是了。若不是她,你娘也不会死得这样冤。亏她还不知悔改,把你姥爷也一并气死了,至今还不知羞耻地想要嫁给表舅呢,却不知道你表舅最是烦她。你姥姥和大舅舅母如今都在为她犯愁,就怕她见了外人,不知会说出什么荒唐话来。今年过年,横竖两家都有白事,是不用拜年见客的。你索性也别去你姥姥家里了,免得见了你小姨,还要受气。” 秦含真犹豫了一下。如果过年都不去关家探望关老太太、关大舅与关舅母,那等来年开春之后,他们祖孙去了大同,接着又去京城,那她什么时候才能再与外祖家的人见面? 秦含真便问牛氏:“祖母,明年咱们去过大同后,要不要去京城呢?” 牛氏迟疑:“这个么……”她想了想,撇嘴道,“我最讨厌你伯祖父了,也不喜欢你伯祖母,若叫我去京城受他们的气,那是万万不能够的!” “可是……”秦含真眨了眨眼,“爹不是在京城吗?祖母不想见爹?” 牛氏当然想了,这失而复得的儿子,简直就是她的命根。若不是京城离得远,如今又是天寒地冻的,不好赶路,她只怕一得消息,就要往京城去了呢。可是想到丈夫的哥哥一家……她又觉得十分膈应。 秦含真道:“若是能去京城,又不用受伯祖父的气就好了。”这句话是个试探。 但牛氏没听出来,她想了想,笑道:“这话很是。咱们家又不是没银子,大不了自个儿寻个地方住下来就是了,事事都能自家做主,也比住别人家里便宜,何必非得进那什么侯府去受气?再说,你祖父家里是永嘉侯府,可不是承恩侯府。咱们是永嘉侯家的人,跟承恩侯府可没啥关系。” 秦含真听到这里,就猜到祖父祖母有八成以上的可能,会前往京城了。不过到了京城之后,是否要在那里长住,还是未知之数。她想了想,暂时保持了沉默。 牛氏又咳了几声,秦含真揣度着大约是屋里烧炕烧得热了,她嗓子干痒,便到炕屋的小桌上给她倒了杯茶送过来。牛氏喝了茶,微笑着摸摸孙女儿的头:“这些日子,咱们桑姐儿是越发懂事孝顺了。” 秦含真甜甜笑着对她说:“这是应该的,祖母疼孙女儿,孙女儿也该孝敬您呀。” 牛氏心里就象喝了蜜一样甜,笑道:“说起来,咱们家使唤的人似乎少了些。你身边只有一个张妈,有事的时候,她在底下帮忙,你想叫人做点事,都没人照应,也太不方便了。等过了正月十五,就给你添一两个丫头好了。你喜欢什么样的人?村子里有没有玩得好的小姐妹?叫她们来给你做伴好不好?” 秦含真诧异,这……既然是玩得来的朋友,怎么能把人叫来做丫头呢?况且,自家若真要上京,岂不是叫那新来的丫头与家人分离? 不过她拿不准这是不是秦家的传统做法,没敢提出异议,只说:“祖母做主就好了,我听祖母的。” 牛氏满意地点了点头,并没放在心上:“好啦,你把杯子放回去吧。今儿的字是不是还没写完?趁着你祖父有事,赶紧去抄,一会儿你祖父过来了,好给他看。” 秦含真答应着,挪回炕桌后抄书去了。 此时此刻,小书房里,秦老先生已经听吴少英说完了原委。不过,吴少英遵照姨母关老太太的指示,略作了些许隐瞒,没提太多何氏在临县时的桃色传闻细节,只说关芸娘是从齐主簿家的粗使婆子处,听到了一些陈家传出来的闲言碎语,其中提到何氏的兄长何子煜曾经在临县一处大田庄里做事,还有何氏怀孕不久后,丈夫身死,曾被族人指出她怀孕月数不对,又曾有身份不明的男子深夜来访,以及何氏放弃七成家财,火速改嫁秦安等事。 秦老先生听完后,脸色有些不太好看,自嘲地笑了笑,才道:“原来如此。当年我还觉得安哥做法太不给陈家留面子,想要给陈家递个话,给他们赔个礼。何氏所怀的孩子,既是陈校尉遗孤,还当在出生后送还陈家抚养才是。谁知陈家完全不搭理,我以为他们仍在气头上方才如此。如今想来,只怕他们早就疑心那孩子并非陈校尉骨肉,才会巴不得何氏带着孩子改嫁吧?” 吴少英道:“陈家到底是真疑心孩子并非陈校尉骨肉,还是贪图陈校尉遗产,巴不得何氏母子不与他们争,只有他们自个儿知道。老师也不必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无论如何,这都是陈家一面之辞。他家若不是自个儿心虚,当初也不会选择忍让。学生觉得,何氏本就是二嫁进的秦家门,只要她进门后循规蹈矩,先前生的女儿到底是谁的骨肉,又有什么差别?横竖不是秦家骨肉。但是,她若是嫁给秦二哥后,还不守规矩,那就不一样了。此事还得再查,却得先知会秦二哥才好。” 秦老先生抿了抿唇。他在乎的不是二儿媳进门前是否有过生养,而是她本人是否规矩妇人,有没有让二儿子蒙羞?不过何氏如今做了那么多事,已经不配再做秦家的媳妇,犯的错是多是少,也没什么区别了。知会秦安一声,只是让他真正下定决心休妻而已。 秦老先生更关注别的问题:“何子煜曾经在晋王妃的庄子上做过事?这就是他能从晋王妃的庄子上调来那群官军的原因?除此之外,他还知道什么?秦王遇袭一事,不会牵连到他头上吧?” 最关键的是,不会牵连到秦家两个儿子头上吧? 吴少英坦白道:“表姐夫曾经托秦二哥给家里捎过信,这是事实。不过此事得到了秦王首肯,倒也没什么。学生已经去寻周侍卫打听过,表姐夫只是一路跟着他们走,并没有打听过上京路线,也没问过什么不该问的。他与秦二哥说话,写家书,都是在秦王府的人眼皮子底下,家书也让周侍卫的同僚看过一遍,方才交付到秦二哥手上。因此,学生觉得这事儿牵连不到表姐夫头上。就是怕秦二哥回了家后,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让何氏知道了,兴许会泄露了风声,让晋王妃的人听到些什么。这些事,还要等问了秦二哥,才清楚呢。” 秦老先生叹了口气,对吴少英道:“这事儿你更清楚,明年我与你师母去大同,你若没有别的事,不如一道来吧。” 吴少英早有此心,忙道:“能侍奉老师与师母出门,学生求之不得呢。” 秦老先生又叹了一口气:“只盼着安哥不会犯糊涂才好。当年我与你师母就反对他娶何氏,他一意孤行,多年来在外,甚少有回来的时候,又有梓哥儿在……我真不知道他得知这一切后,会说出什么话来。” 吴少英安慰他道:“秦二哥是老师亲自教导出来的,自然明白道理,不会让老师与师母失望的。老师还请放宽心。” 秦老先生苦笑:“我如何能放宽心呢?好好的,长媳没了,亲家也没了,虽有两个儿子,一个差点儿也没了,一个还不知道是不是孝顺呢。罢罢罢,不提这些了,今儿是小年,你既来了,也别回去,索性在家里吃饭吧,晚上就住下,省得大冷天的还要吹夜风赶夜路。” 吴少英笑着答应下来。 第十二章 跌跤 秦老先生与吴少英谈完话,就回到了正屋。这时候,秦含真已经把今天的功课给做完了,见祖父回来,忙将所有大字捧到他面前,请他验看。 秦老先生一边看,一边点头。其实孙女写的字,跟昨天写的差不离,但几个笔画繁复的字,比昨日又小了一圈,看起来跟其他字的个头相比,已经差不多了,这就是难得的进步,不过,还要继续努力。 吴少英接过字看了几眼,就没口子地夸了起来:“写得真好!都是桑姐儿的写的么?怎么写得这样好了?我上回见桑姐儿的字时,可没这么好的,果然是大有进益了。” 秦老先生哂道:“你别太宠着她了,她比起你们小时候还差得远呢。夸得多了,当心她骄傲自满,从此再无进益,对她有什么好处?” 吴少英笑道:“学生是真心觉得这字写得好的。桑姐儿是女孩儿,不比学生几个自幼开蒙读书。她几个月前又受了重伤,忘尽前事,过后才重新拣起书本。如此算来,岂不是才学了几个月,就把字练得这般好了?自然是该夸的。” 秦老先生笑而摇头。 吴少英又夸了秦含真几句,还点了几个写得特别好的字出来,才将纸还给了她。秦含真其实心里明白,自家表舅是特地夸她的,不过他点出来的字,也确实是自己心目中的杰作,可见不是瞎夸。骄傲是没有的,可她听着也高兴哪。 她做完了功课,就将纸笔收起来了。现在明摆着祖父带吴少英过来,是要跟祖母说话的,她当然要认真旁听啦。 牛氏斜了秦老先生一眼:“你们师生俩方才躲在屋子里说了半日,到底都说了些什么?我还不能听了?” 吴少英微笑着点头,他与老师说的话,还真有许多不适合告诉师母的,只是这话不能明说,说了就要挨骂了。 秦老先生显然习惯了应付妻子的刁钻盘问:“也没说什么。明年开春后,咱们就要出发去大同了。我想着咱们家老的老,小的小,路上没个帮衬的人,多有不便,就让少英随我们一道去,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牛氏其实并不是真心想要盘问丈夫,只不过是做个姿态,以免显得太古怪,听了丈夫的话,却什么都顾不得了,满心惊喜地望向吴少英:“这是真的?那可太好了!我早就在犯愁呢。咱们一家去大同,一路上打点庶务,有墨虎一家三口,可遇到需要与人交际的场合,总不能让下人出面。若是次次都要老头子出面,他这身体也不知能不能经得起折腾。少英能跟着一起去,可帮大忙了!” 吴少英笑道:“有事,弟子服其劳。师母若有差遣处,也只管使唤我好了。” 牛氏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因说起明春出行之事,秦含真就问秦老先生了:“咱们都有哪些人去大同呀?带的人多吗?” 秦老先生回答:“我与你祖母,带上你,各人再带几个侍候的人就是了,你虎伯一家是必定要去的,旁人倒不一定,家里总要留人看宅子,地里的事务也需要人打理。” 牛氏道:“家里的事就交给刘账房吧,他年纪大了,走那么远的路也是受罪。让他女儿女婿留下来照顾他,胡二要跟我们走。总不能让墨虎父子俩把杂活全都包了,连个帮着跑腿的人都没有。桑姐儿这里要人使唤,把张妈带上吧,也可以将浑哥儿也带上,让那孩子也出门见见世面。你身边有个人听差,遇事也便宜。” 秦老先生点点头:“这倒罢了,只是你身边只有虎嬷嬷一人,未免太少了。桑姐儿身边也该多添个人才是。出门比不得在家里,有事还能到村里唤人来帮忙,还是要准备齐全些才好。别的不说,咱们家定是要坐车的,每辆车都要有个可靠的车夫。胡大不去,胡二一个可分不了身。虎勇可以算一个,浑哥儿却没学过这本事。” 吴少英忙道:“学生那里还有几个人能使唤,老师这里缺几个人,只管开口就是。” 牛氏笑了:“你有人手,带够自己用的就行了,不必管我们。我知道你手下有人,可你也不能全带在身边吧?你才夺回了家业,难不成就不留几个靠得住的人守着?咱们家再太平不过了,但凡有异心的,早就被撵得干净。我们夫妻就算不在家里一年半载的,也不怕有人会造反。但你老家那边,光是那些族人,就没一个老实的,不然当年能把你家的产业夺了?你在这里还好,你人走了,再不留几个人下来镇场子,怕是转眼就被他们再把产业都夺了回去。到时候你要怎么办?再回来跟他们拼一场么?你有这闲心,人家知州大老爷还要嫌你烦呢!” 吴少英笑得有些讪讪地。 秦老先生便道:“这事儿不用愁,金象来寻我们,肯定不会只带一个随从来,需要什么人,只管交给他就是。你吩咐一声,不但是车夫,连丫头婆子,小厮长随,他都给你安排好,连马车都不必你操心,一路上的路引、食水、住宿等事,他也会办妥当。” 牛氏瞪他:“咱们怎能让他帮忙?!” “有什么不能?”秦老先生笑笑,“他是我的旧仆,又奉了嫂嫂之命前来,这本来就是他份内事。难不成兄长苦苦哀求我回去,还要我自个儿操心一路上的琐事?我的好太太,能利用上的人事物,何苦要浪费呢?便是你不吩咐,他也要照办的。与其白费了自个儿的功夫、银钱、心力,路上还未必有他安排的好,倒不如省心省力些罢。” 牛氏双眼瞪得更大了:“你说得轻巧,万一到了京城,你那个好哥哥拿这事儿来炫耀怎么办?万一他说你受了他的恩惠,就要还他的人情呢?!” 秦老先生笑得风轻云淡:“他还没那个脸,拿这种小事做人情。况且,本来就是他求着我回去的。这几日,我也寻金象问了几回,他到底是我嫂嫂的人,虽然不肯给我交底,但也不是一句实话都没有。兄长要我回去,显然是有求于我。在他开口之前,我说什么,他都不会回绝的。即使到最后,我没答应他的话,他也不会跟我撕破脸皮,斤斤计较。他是堂堂承恩侯,这点气度还是有的。” 牛氏赌气道:“我可不管什么气度不气度的,要是叫他这种混蛋笑话,说我得了他家的好处,沾了他家的光,我气都要气死了。” 秦老先生眨眨眼:“这可不成。太太与我成了一家人,便已是得了他家的好处,沾了他家的光,哪里还算得清呢?” “你——”牛氏不由得红了脸,又好气又好笑,“当着小辈们的面,你满嘴里都在胡说什么呀?!”啐了他一口。 秦含真木然转向吴少英,当作什么都没听见:“表舅,你什么时候回家呀?又什么时候过来跟我们会合?” 吴少英也配合地笑着说:“我明儿就回吴堡了,过了十五再过来。桑姐儿想要什么礼物?明年表舅给你捎过来呀?” 秦含真甜甜笑着说:“我也没什么想要的,只是不知道吴堡有什么特产,表舅让我见识一下就好了。” 牛氏含羞看了看孙女儿与吴少英,清了清嗓子,瞥了丈夫一眼:“做什么呢?我嗓子干了。” 秦老先生微笑不语,起身去给妻子倒了碗红枣茶。 若是平时,吴少英肯定就抢先表现了,老师有事,弟子服其劳嘛。但如今老师明摆着就是要给师母献殷勤。这种时候他作甚要煞风景? 他很认真地跟秦含真继续交谈:“桑姐儿有没有想过,想添什么样的人?想添几个?” 秦含真也一脸严肃地回答他:“这个我没想过。祖母方才说,要在村子里找一两个人,问我有没有玩得好的小姐妹。我却总觉得,本来是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叫她给我做丫头,好象有些过意不去。况且我们很快就要离开了,把新丫环也一并带走,岂不是要她跟家人分离?” 牛氏插言道:“这话怎么说的?能到咱们家做几年丫头,可是她们的福气,又不是叫她们卖死契,一辈子做奴婢不能翻身了,还能委屈了她们?” 秦含真想起翠儿也是受雇来做几年事而已,并非卖身,心里倒没有先前那么抗拒了。 吴少英笑着对她说:“桑姐儿心善,不忍心叫小姐妹们与家人分离,那也无妨。我那里还有两个人,都是无父无母又卖断了死契的。我一时用不上,不如就送给桑姐儿好了。我瞧他们为人挺老实,做事也算是机灵,在外头也曾走南闯北,有些见识,只是性子野了一些。若能得师母调|教两年,应当能做大用的。桑姐儿往后也多了两个帮手。” 秦含真愣住了,牛氏忙道:“这如何使得?你的人,留着自己使就是。” 吴少英道:“我那里不缺人使唤,要那么多人做什么?若不是想着这两人可怜,我也不会收留下来。况且,老师打算起用承恩侯府派来的人手,在路上倒也罢了,到了京城后,还是另寻可靠忠心的奴仆为好。桑姐儿是女孩儿,她身边如何能留有异心之人?便是真有可用的,也该冷眼看上一两年,才好近身使唤呢。” 秦老先生顿时肃然,对着妻子点了点头,牛氏见状,也就不再反对了。 虎嬷嬷笑着掀了帘子走进来:“老爷,太太,该摆晚饭了,是摆在正屋里么?” 牛氏忙道:“就摆在外头吧。”虎嬷嬷便又转身出去忙活了。 吴少英起身出去帮着料理,秦含真见状,忙跟着出去,想寻个机会与他说几句话,却听得牛氏在身后低声问秦老先生:“我问你,你信金象,到底是信你哥哥呢,还是信你嫂子?你不是跟你那个好嫂子订过亲么?虽说后来退了,但要不是我,说不定你跟她就成夫妻了,哪里还能便宜了你哥哥?难不成……你至今还念着她?” 秦含真脚下跘了一下,差点儿往前跌了个大跤。 第十三章 小菊 秦含真万万想不到,只是略走慢了一步,就听到了这么劲爆的狗血八卦新闻! 可不可以装作没听见? 秦含真小脸一苦,忽然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向前方望去。吴少英就站在门边,准备掀起毡帘,脸上还带着和煦的微笑。要不是笑得僵了一点,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也许她会相信,他什么都没听见了。但这显然只是自欺欺人。 不过,吴少英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微笑着掀起毡帘,对着屋外正搬八仙桌的虎嬷嬷与张妈说:“要不要帮忙?”就好象真的没听到里屋的动静一般。 但如果他真的没听见,这时候怎么也该问秦含真一声,有没有摔着,怎么可能还顾得上外头搬桌子的人? 秦含真小脸抽了抽,暗赞一声好演技,决心也要向表舅学习,就放下了手中抓住的门帘,装作注意力完全放在外头似的,站稳了身体,高高兴兴地对吴少英说:“表舅,我来帮你。” 偏在这时候,秦老先生的声音又从里间传了出来:“你胡思乱想些什么呀?我若有那个心思,当年就不会选择了你。况且我与她,说是定过亲,其实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正经没见过几面。侯府出事后,许家马上就退了亲,也不曾对我秦家伸出过援手,便是先前有再多的情谊,也都尽忘了。侯府平反后,许家见势不妙,重提亲事,当家人亲自到西北来见我们兄弟,你可曾见我有过动摇?小菊,你是父亲亲自为我定下的妻子。此生此世,我除了你,再也不会有别人了。别说嫂嫂嫁给我兄长,是彼此两厢情愿,即使她没有嫁进秦家,我心里也会只有你一个。” 秦含真在外间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忍不住要回头偷看祖母牛氏的反应。 牛氏脸上通红一片,似乎是听了丈夫的话后,感到害臊了:“你在这里瞎说些什么呀?一把年纪了,孙女都这么大了,你还说这样的话,也不怕叫孩子们听见!” 秦老先生笑吟吟地:“我有什么好怕的?小菊都不在乎,敢在小辈面前吃我的醋,我自然也能厚着脸皮说些真心话。” 牛氏啐他一口:“好啦!都是老夫老妻了,也不怕肉麻!还不快扶我起来?一会儿还要吃饭呢。”嗔完丈夫,两眼往秦含真这边瞥了一眼,瞪了她一下。 秦含真立刻知机地放下帘子,忍笑跑开了。 祖父祖母真不愧是恩爱夫妻,年纪一大把了,还要在孙女面前秀恩爱,真是时刻准备着要喂人狗粮的一对啊! 不过……小菊?难道这就是祖母牛氏的闺名吗?牛小菊,虽说乡土气息比较浓,但其实还是挺好听的。 吴少英言笑如常地帮着虎嬷嬷与张妈抬了一大一小两张八仙桌进来。小年宴就摆在正屋中,分上下两席,上席是秦家祖孙三人加吴少英,下席是虎家三口,家中账房与奴仆则在下院另行开席。 虽然家里有丧事,但大约是因为秦平没死的缘故,秦家人往日里心头的悲戚减轻了许多,喜庆的东西虽不会有,但人人说话都能轻松几分。 牛氏也在秦老先生的搀扶下,从暖阁里走了出来。这还是她病了几个月以来,头一次能下地走出暖阁。之前几个月都没能让她的病情有明显的起色,一旦知道长子未死,她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病情都好得快些。秦含真见状就忍不住暗叹。果然,祖母的病情之所以迟迟未见好,其实根子还是在她那便宜父亲秦平的死上头吧? 牛氏今日穿了一身靛蓝的厚棉长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应景地插了根镶玉珠的银簪,算是添了些装饰,脸上虽未施脂粉,但已能透出几分血色来,显然气色不错。照这样休养下去,等到明年开春后,应该可以放心让她赶长途远路了。否则,她继续这样病歪歪的,就算她整天嚷嚷着要去大同给何氏好看,秦老先生也不可能真的放心让她出门的。 今日的菜色不多,六菜一汤,也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也有些荤腥,且都是牛氏素日比较喜欢的菜色,配的酒也是比较淡的素酒。牛氏吃得高兴,秦老先生看得也高兴。吴少英非常机灵地在旁凑趣,哄得牛氏更开心了。秦含真在旁看着,心里也欢喜,不过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埋头吃菜。 吃了一会儿,秦老先生忽然想起一件事,就问虎伯:“金象在哪里?” 虎伯笑道:“在底下跟刘账房一道呢。老爷放心,咱们家家大业大,还不至于缺了他那一份饭食。” 秦老先生笑笑,道:“让他上来吃吧,多摆一副碗筷。” 牛氏不以为然:“这又何必?那就是个白眼狼,用不着给他那么大的体面。” 秦老先生笑着说:“明年出门,正要他出大力呢,自然该先笼络一二。不过是一顿饭罢了。”牛氏方不说什么了。 虎伯应声而去,不一会儿,就把金象领了过来。 金象还是上回秦含真初见他时的模样,今日特地换了一身新衣,不过脸上好象瘦了一圈,略带着几分愁苦之色。到了正屋,他立刻就给秦老先生跪下了:“小的谢三老爷赐饭,小的真是无地自容了……”说着就要嘤嘤哭起来。 虎伯忍不住踢了他一脚:“哭什么?好好的小年夜,家里人人都欢喜,偏你在这里煞风景!老爷好心叫你上来吃饭,你就非得恶心人是不是?” 金象连忙收了泪,赔笑道:“小的不敢,是小的失态了,三老爷三太太和姐儿千万原谅则个。”爬了起来,恭敬地上前,要侍候秦老先生用饭。才倒了一杯素酒,秦老先生就摆摆手:“下去吧,今儿高兴,你休要做出这副样子来。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性。” 金象再也不敢造次,小心放下酒壶,退了下去,来到虎伯一家三口桌旁坐下了。 不过,他没有上前巴结秦家祖孙,倒也没真的闲着,一会儿说:“好哥哥我敬你一杯。”一会儿说:“嫂子你这些年辛苦了。”一会儿还有:“好侄儿,叔叔陪你喝一杯。”百般巴结讨好,脸上满是谄媚。秦含真光是看他表现,都觉得是场好戏。 一顿晚饭,也不是正式大宴,各人喝酒也不过是意思意思,没哪个是真的要喝醉的,所以很快就结束了。 虎嬷嬷服侍牛氏回暖阁里去,吴少英扶着秦老先生回正位坐下,奉上一杯热茶,陪着说了几句话,就要告退了。因金象住了学生们住的院子,他今日就歇在中院的客房里。想到那里曾经发生过的事,他心情有些复杂,略顿了顿,才满怀心事地离开。 他没有看见秦含真在旁边拼命给他使的眼色,秦含真只好叹了口气,暂时放弃了。明日表舅就要离开,再回来估计就得是元宵节后了,她难道真要等那么久,才弄清楚小姨关芸娘当日到底说了些什么犯忌的话,令何氏对关氏起了坏心? 明天再试一回好了。 秦含真这么想着,也在张妈的带领下,回了自己的房间。 金象帮着虎伯收拾残席,明明已是做了好多年管事的人,身上还穿着绸衣,也半点不在意,说擦桌子就擦桌子,连衣袖沾了油污酒渍也没放在心上。虎伯知道他是有心表现,只是忍不住说他:“你这又是何必?真要做小伏低,就别穿成这模样来现眼。咱们家这么大一座宅子,上上下下,你看见哪个穿绸了么?连老爷都是穿的布袄,你穿绸的来做这些粗活,到底是不是真心要认错的?” 金象顿时后悔了:“好哥哥,都是我粗心,明儿我就换了!” 虎伯一哂,扯着他的袖子往外走:“赶紧走吧,这不是你干的活儿。老爷若真的恼了你,也就不会叫你帮着办事了。你巴结再多也是无用,正经把我们老爷太太和姐儿明年出行的事办好了,路上侍候妥当,叫太太与姐儿舒舒服服地走完这千里的路程,老爷自然欢喜,又怎会再怪你呢?” 金象被他扯着出了正屋,一路往下院走,走着走着,就抽答起来:“好哥哥,我这心里实在是虚得慌,这不是没办法了么?你别看我好象在夫人跟前办事,很有体面的模样。我也不瞒你,这都是外头看着好看罢了。当年那事儿,我也算是个知情人。虽说我为着家里人,没象你一样跟着三老爷走了,而是转投了侯爷,可侯爷哪里能看我顺眼呢?恨不得把我撵得远远的,这辈子再也见不着才好呢。若不然,但凡我嘴巴松一点,透露出去一字半句的,他还能讨得了好?说不定一个欺君的罪名就下来了!我是迫不得已,借着当年给三老爷与夫人私下传信传东西的情份,讨好了夫人的陪房,才得了个管事的名头,其实跟府里其他管事根本就不能比!若是让夫人知道,我帮着侯爷隐瞒了她什么事,只怕连这个位子也保不住了!” 虎伯有些吃惊:“你说什么?难不成当年的事……夫人还不知道?!侯爷竟然连她都瞒了?” 金象叹了口气:“能瞒的人,他都瞒了。我也不怕跟你说实话,若不是这回实在没法瞒下去了,侯爷担心事情泄露,皇上真个怪罪下来,断不能叫我跑这一趟的。” 虎伯皱起眉头:“京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第十四章 没有 金象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抽泣片刻,才拉着虎伯回了他暂住的院子。 小院中一排四个窑洞,金象知道这是秦老先生学生的住所,没敢大喇喇地挑宽敞舒适的那两间,反而是住了最边上的一个小窑,本是胡坤的地方,比其他人的窑洞都要简陋些。不过金象自个儿带了被褥衣物,还有日常生活用具,只要炕烧起来了,他其实也住得挺暖和舒适的。他那个随从没有另占一屋,而是直接在他窑里打了地铺。 金象拉了虎伯回来,把原本在屋里烤火的随从给支了出去,关上门,才敢跟虎伯放心说话。 “好哥哥,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在怨我。其实……我也怨过我自己。”金象再次拿忏悔做开头语,“我当年也想过要跟着三老爷一道走的,不说别的,光是三老爷的脾气性情,我就知道,跟着他,我绝不用担心会受人的气,也不会挨打受骂。只要三老爷有一口吃的,准会让半口给你和我。但是,我真的是没法子!我一家子老小都是侯府的家生子,当年侯府被抄,我一家都被发卖了,我一个姐姐因为长得好,被先挑走了,后来就再也没听说过她的消息,怕是早就没了。剩下的人,连我在内,都是被卖到同一个地方,起初还以为是运气,后来……才知道是噩梦!我们在那地方做苦工,我爷爷,我爹,我两个哥哥,一个弟弟,都先后死了,我亲手挖坑埋了他们所有人,自己也只剩下了半条命。若不是侯府平反得早,官府找我们也找得快,兴许连我的性命都保不住!” 说到伤心处,金象的眼泪就不停地往下掉:“我家的妇孺也吃了无数苦头,好不容易保住了性命,回到侯府,若我走了,叫她们一群女人怎么办?虽说也能当差,但家里没有男人支撑,到底是不一样的。那时候虽然有不少人被找了回去,可是经过几年折磨,难道还能个个都保持本性?况且,上头也赐了许多下人来,还有那些所谓的亲戚送来的。那么多下人,侯府才几个主子?想要过得好,不争是不可能的。我走了,难道叫我奶奶,我娘,我嫂子,我姐姐妹妹们去跟人拼么?!” 金象的眼泪流起来就不停了,虎伯听得心里酸酸的,想起自己当年,何尝不是受尽了苦楚?只是他比金象强些,原就是自小被卖进侯府去的,比不得金象是家生子,身后还有一家子要顾。所以他能放下一切,跟着主人离开,金象却不能。 虎伯叹了口气:“行了,我知道你的苦衷了。其实老爷也没有真的恼了你,若是恼了你,你当你还能顺利进门?老爷还能对你如此和气?还叫你上正房来吃小年宴?太太兴许对你有些怨言,但那还不是心疼老爷么?至于我……”他自嘲地笑笑,“总归是从小儿一块长大的兄弟,我还能真跟你计较不成?” 金象听得感动,忙拿袖子把脸上的鼻涕眼泪一块儿擦了,看得虎伯直皱眉头:“瞧你这副狼狈样儿!得了,这些往事就让它随风散了吧,不必再提起!先前你拉我过来的时候,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赶紧给我说清楚了!不许再卖关子!” 金象忙掏了帕子出来,将泪痕擦干净,又拉着虎伯到炕上坐了,亲手给他倒了杯热茶,方才继续道:“好哥哥,我今儿与你说的这些话,出了这个门,我是再不能认的!你告诉三老爷的时候,也要小心些,别叫人听了去才好。” 虎伯皱眉:“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说来话长了。你可知道,当年还是世子的侯爷回京后,先是皇上追封了老侯爷为承恩公,然后将爵位降一等,让侯爷袭了,永嘉侯府就成了承恩侯府,永嘉侯府的匾却一直放在内务府没还回来?侯爷当年还觉得,承恩侯是一等侯爵,永嘉侯却是三等侯爵,是赚了,也没多想,谁知后来才慢慢觉得不对起来。永嘉侯府可是有军权的啊!可是承恩侯却是实实在在的外戚。除了富贵荣华,就什么都没有了!” 虎伯有些吃惊:“这话怎么说?难不成老侯爷当年留下来的人马,世子根本就没拿回来?!” 金象脸上一苦:“不但没拿回来,还跟暂领秦家军的主将生隙,也不知怎的,闹了几回,秦家军就直接被并入了京卫,压根儿就没秦家什么事了!从前跟着老侯爷的人,没一个吭声的。明明当年老侯爷有难,他们都拼了命出来维护,却没有一个人为侯爷说句话。侯爷心里有苦难言,想向皇上告状嘛,却又不敢。” 虎伯听了就冷笑:“他怎么敢?他心虚呢!” 金象讪讪笑了笑,算是默认了,又道:“这事儿说来也奇怪,咱们家皇后娘娘去得早,可临终前竟也没对这事儿发过一句话,只求皇上保侯府的富贵平安。皇上倒是做到了,这么多年来,无论赏赐还是体面,京中除了宗室,再没人比得上咱们侯爷了。就连一般的宗室王爷,见了咱们侯爷,也要客客气气的。没人敢惹咱们侯府。可是……除了富贵体面,别的就没有了。” 虎伯皱眉,金象最后的这句话,似乎已经说了不止一遍:“你这叫什么话?有富贵体面,还不够么?你还想要什么?” “好哥哥,你不明白!”金象叹气道,“我说除了富贵体面,别的就没有了,这是真话!因为侯爷除了一个爵位,什么都没有,从没有做过一个官儿!他当年做永嘉侯世子的时候,还有一个五品的武职在身上呢。但做了承恩侯,皇上就再也没有起用过他了。” 虎伯怔了怔,这点他倒是没想到过的:“完全没有做过官?连虚衔也没有?那家里其他人呢?” 金象苦笑:“侯爷除了爵位,连没有实权的官职都没摊上一个,朝廷大小事,都没有他的份,他连朝都不用上!这是皇上特许的,是恩典,可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既是恩典,也是旨意。侯爷倒是曾经仗着有个爵位,皇上又对他宽仁,故意装糊涂,在大朝会时跑去站班,但压根儿就没人理会他。他也想不出有什么折子可上的,下了朝后,被皇上派来的人宣到上书房说了不知什么话,回府后就歇了参政议政的心思,只管在府里享福了。至于几位爷,大爷是二房的,就是二老爷留下来的遗腹子,他倒有个恩荫的官位,在六部里做个小小的主事。可他十八岁进去时是这个位子,至今还是这个位子,从来没升过!大爷没本事,也就罢了。长房侯夫人所出的两位爷,二爷是举人,又是国子监出身,三爷是武举人,都被安排了官位,可全都没超过五品,六品、从五品的,再也不能往上升了,也没什么实权。如今还能靠着侯府的名声,勉强堵住外人的嘴。再过两年,只怕京城所有人都知道了,承恩侯府秦家,皇上只是乐意荣养而已,实权是不要指望了。” 虎伯大感意外,若不是金象说,他还觉得皇帝一定会重用妻舅呢。当年秦家为了他,可是牺牲巨大呀。怎么瞧着,竟不如一般的臣子了呢?这已经不是荣养的问题了,倒是颇有些刻意打压的意味。 虎伯问:“这到底是为什么?难不成几位爷都是才干平庸之辈?” 金象叹气:“二房的大爷倒还能称得上才干平庸这四个字,但长房的两位爷都是侯夫人嫡出,从小儿仔细教导,不敢说是惊才绝艳,但也绝不是纨绔子弟。别的不说,二爷的文举人功名,三爷的武举人功名,可都是他们靠自己考下来的,没点真本事,有可能么?侯夫人的家教,你难道还信不过?当年老夫人可是十分看中她的!” 虎伯咳了两声,不想再提那位,就说:“照理说,这不应该呀?我们老爷不在京里,你们侯爷就是皇后娘娘唯一的兄弟了,还是同一个娘胎出来的嫡亲兄长,皇上难不成是对他有什么怨言?否则不至于这般待他。即使是有意压制外戚,也没有故意压着有才的小辈出头的道理。皇上不顾念皇后娘娘的体面也就算了,难道连东宫太子的脸面也不顾?几位爷都是太子爷的嫡亲表兄弟,他们若是得力,也能帮扶太子爷吧?” “谁说不是呢?”金象拍了一下大腿,“总之,我们底下人里,明眼人是看出来了,却想不明白,还有那连看都看不出来的糊涂人呢。承恩侯府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但其实都是虚的,全靠着皇上的恩宠罢了。如今太子又身体不好,一年三百六十日,倒有三百日是病着的,我们侯爷想见一面都不容易。若太子有个万一,将来那把椅子还不知便宜了谁呢,到时候,咱们侯府没圣眷,没官位,没实权,就只有钱。你说,那时候会发生什么事?” 虎伯听得肃然。他虽看不上现任承恩侯秦松,但侯府到底是秦老先生的本家,他是万万不希望侯府出事的。 他问金象:“你说你们侯爷再也瞒不住了,才叫你来寻我们老爷。这话怎么解?难道是因为我们大爷上京,在皇上面前露了脸?可若不是你们侯爷跟大爷相认,谁能知道他就是我们老爷的长子呢?更别说我们大爷是在当年的事情之后才出生的,那事儿他根本不知晓。难不成还有旁人知道了那件事?你们侯爷一定要叫你来寻我们老爷,难不成是想叫老爷替他圆谎?” 第十五章 心虚 虎伯也是位知情人,还是当年旧事的亲历者。金象在他面前,少了许多忌讳,一些不敢说的话,也敢说出口了。 “咱们在侯府里的下人,大多数是不知道这些的。就算有人听说过些小道消息,也不过是道听途说而已。小弟既然知道当年的内情,自然比别人要看得明白些。以下这些话,有些是小弟听来的,有些是自个儿猜的,未必做得准。但小弟敢打包票,就算不中,也差不太远。 “三老爷带着你,离京三十年了,想必对京城里的消息也不大清楚。如今这位圣上,那可比前头先帝要圣明得多了,等闲人都不敢在他面前捣鬼!可即使如此,能得他信任的,也没多少。你大概也听说过吧?先帝末年,圣上还是东宫太子时,会遭那么大的难,咱们家皇后娘娘会吃那么多苦头,就是因为东宫有人通敌,在东宫书房里藏了假造的所谓证据,才害得圣上被先帝圈禁的!你想想,有了这么大的教训,圣上对身边的人,还能不小心?若不是十分信任,他都不可能留在身边重用!” 虎伯前头听着还好,后来见他歪到了皇帝身边的人上,有些不明白:“你到底想说什么呢?” 金象哂道:“小弟想说的很简单,就是圣上当年登基的时候,多亏了先帝身边一个姓王的中书舍人,保住了先帝真正的遗诏,没听那几位叛王的命令,将遗诏交出去撕毁,圣上方才顺利得登大宝。那位王中书,为此一直十分受圣上信重,几十年来都是御前最有体面的人。若不是他并非翰林院出身,只怕早就进了内阁。不过,托他的福,整个王家都过得十分风光,三十年里,就出了十几个做官的子弟,最高的都做到二品大员了,在御前也能说得上话。所以,别看那位王中书始终只是个中书舍人,却没人能看轻了他,内阁里的几位相爷,遇见他也要客客气气的。” 他顿了一顿:“咱们侯府里,侯爷嫡出的长子二爷,娶的就是这位王中书的嫡亲外孙女儿。王中书只有一个老来女,并无子嗣,也没有过继嗣子。可以说,咱们侯府的二奶奶就是王中书最亲的后辈了。这是夫人亲自为大爷定下的婚事,侯爷也十分得意。有王家支撑,有王中书这位圣上心腹在,侯府就算没有实权,也可保平安。将来,咱们大爷,还有大爷的子孙们,想要搏个锦绣前程,也更容易些。” 虎伯皱着眉头问他:“这不是好事么?怎么你说起来好象很犯愁的模样?” 金象的脸又苦了起来:“怎能不犯愁呢?我的好哥哥,那位王中书确实是圣上几十年的心腹没错,可他年纪大了啊!他今年都快七十了!身子也不大好,一年里时病时好的,能在御前的时候越来越少了。我们二爷的官位还在从五品上呢。别说我们侯府,就连王家都开始着急了。若是他没了,王家还有十几个官儿撑着,我们侯府却又该如何是好?!” 虎伯讶然,没想到是这个缘故:“这也是难免的,是人就会老。再说,既然这位王中书如此得皇上信重,怎的你们侯爷不赶紧想个法子,让他在皇上面前替家里几个爷多说几句好话,把他们的官儿给升一升?” 金象苦笑:“圣上是怎么想的,我们哪里知道?但若说侯爷与夫人没想过法子,那是不可能的。王中书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嫡亲的外孙女婿一辈子就做个从五品的小官儿,不得寸进。最近几年,其实他已经帮了不少忙了。二爷虽然官位不变,但早前只是每日到部里点卯,无论上官、同僚还是下属,都只会客客气气地与他打招呼,却从来不会叫他一块儿办什么差事儿。可近几年,有王家人帮忙,二爷已经可以参与到一些差事里头,也算是立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功劳。只要圣上不故意压制,过得一两年,他就能光明正大地往上升。你说,在这个当口,侯府能没了王中书的助力么?没了他,别说王家还愿不愿意帮侯府了,只怕他们自家都难保呢!” 虎伯听得直叹气:“靠着帝王恩宠而来的富贵荣华,就是这么靠不住。我虽然不清楚皇上是哪里看你们侯爷不顺眼了,但他当年若是争气些,为人正派些,想必也不至于如此吧?好歹,还有我们老爷帮着说和,你们侯爷不至于因为心虚,哪怕吃了亏也不敢到皇上面前问个明白。” 金象也想叹气了,说起这事儿就想哭。因为这种种不顺,承恩侯秦松脾气阴阳怪气的,他这些年可没少受苦。 虎伯叹气完,忽然觉得不对了:“你说了这半日,还没跟我讲明白呢。这些跟我们老爷有何干系?难不成你还真指望我们老爷回京去替你们侯爷说情?开什么玩笑?!我们老爷当年离京时,你们侯爷说过什么话,难道你都忘了不成?托你们侯爷的福,我们老爷昔日虽与皇上有些情份,只怕也早就因为误会而消磨殆尽了吧?” 金象拉住他的手:“好哥哥,你别着急。我不是那个意思。” 虎伯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那你究竟是个什么意思?还不赶紧说清楚?磨蹭什么呢?!” 金象无可奈何,只好照实道:“王中书这几年老了,许多事都办不了,圣上体恤,叫他留任,其实并不需要他日日去上差办事。如今圣上身边负责起草诏令的另有其人,也是心腹臣子,却是两位翰林,其中一位也姓王,名唤王复中。” 虎伯猛然站了起来,瞪着金象:“你们想干什么?!” 金象连忙拉住他:“哥哥急什么?听我说完呀!王翰林在御前得用都有好几年了,若侯爷有什么想法,也不会等到现在!这不是……平四爷跟着秦王爷进京,在万寿节那日入宫晋见,在御前遇到了王翰林么?王翰林那人,说来也是位光风霁月的温文君子,只是不大爱与人交际,太独了些。可那日在宫门前见到平四爷,那叫一个亲近!两人拉着手说了半日的话。若不是王翰林还要赶着到御前去,平四爷也要与其他秦王府亲卫在一处等候召见,只怕还要再说上半日呢。侯爷后来去寻平四爷相认的时候,他就正跟着王翰林在外头大街上逛。能让圣上最宠信的王翰林如此不顾旁人侧目,公然密切来往的人,哪怕不是咱们秦家的爷呢,别人也会多看几眼的。用不了多久,这消息就能传到皇上耳朵里去,到时候……” 虎伯明白了,不由得好笑:“是了,咱们家大爷固然是不清楚往事,可有王翰林在,一旦皇上好奇之下过问,询问王翰林,王翰林自然会将二人的交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王翰林可是咱们老爷的得意门生,从小儿在这宅子里读书,足足读了十几年呢,跟大爷也可以算得上是总角之交了。他若是把自个儿恩师的姓名来历通通禀告给皇上,于他,不过是几句简单的话,于皇上,却是指明了小舅子的下落。而王翰林家在米脂又是老户,他对我们老爷的来历一清二楚,甚至连我们老爷三十年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又是什么时候跟太太成亲的,成亲前都曾经去过哪儿,全都了如指掌。若是皇上有意细细询问,就凭你们侯爷那点本事,还能瞒得了谁?” 金象的脸色一片苍白,露出几分自嘲的笑意:“可不是么?侯爷抢先认下平四爷,其实也是不得已啊!若是那时候不认,叫皇上抢先一步,还不知道会如何呢。侯爷与夫人打发我过来,就是盼着我能求得三老爷开恩,若有朝一日入宫晋见,好歹替侯爷说几句好话,别真叫他落得个欺君的罪名才好。” 虎伯收了笑容,冷哼一声:“这会子知道着急了,早干什么去了?若不是他,咱们家皇后娘娘能死得这么早么?我们老爷早就跟太太定了亲,这是老侯爷做的主,老爷也是守诺君子,断不会违约。你们侯爷若真是担心亲事没了,那等夫人过了门,就该跟皇上把话说清楚的。结果如何?三十年!整整三十年!你们侯爷压根儿就没悔悟过!若不是皇上没有他以为的那么看重他,许他高官显位,我们大爷又阴差阳错进了京城,与王翰林相见,你们侯爷那点子小心思眼看着就要大白于天下,只怕他还恨不得我们老爷老死在这西北边城,一辈子不与他相见呢!” 金象哭丧着脸道:“老哥哥,你就别骂我了,侯爷想做什么事,岂是我一个下人能做得了主的?这些年,我真的没少受罪。若不是为了家里人,我早就打包了行李来寻三老爷与你了!” 虎伯嗤笑一声,半点不信他的话:“你说了这半日,不过是想要我把这些话转述给老爷知道罢了。行了,这事儿我心里有数。老爷自有主张,你也不必天天在这里哭丧着脸了,赶紧把该办的事办好。先前席间你也听老爷太太说过了,家里正缺人呢,明春出远门,连车夫和跟车的人都凑不齐。咱们家的马车,也未必经得起长途跋涉。这些事,都要你去办的。若办得好了,一切好说。若是办不好,你看我会不会给你好脸!” 金象缩了缩脖子,谄笑着给虎伯作揖:“是是是,小弟一定把所有事都办得妥妥当当的,包管不叫老爷太太忧心。哥哥出门请慢走,外头冷呢,天儿黑,您要不要带盏灯笼回去?” 第十六五章 分析 秦含真并不知道虎伯与金象二人在垮院里谈了这么半天的话。她自回屋去洗漱,早早上炕睡下了。 只是半夜里无意中醒来,她发现窗户外头好象有灯光透进,心里觉得奇怪。 这可是在古代,不是现代社会里灯火彻夜不熄的世界,天一黑,家里不点起灯来,是真正伸手不见五指的。下院里倒是长年挂着灯笼,预备仆从们值夜时方便。中院东侧厨房里有灯,但只是昏暗油灯,灯光是不会照到上面来的。上院本来有晚上点一盏灯笼的旧例,但因为牛氏前几个月里病弱,总是犯头晕头痛,睡觉时见不得一点儿灯光,秦老先生就把这个规矩给废了。虽然牛氏如今大有好转,但点灯的旧例并未恢复。这两天又是阴天,天上的月亮都被浮云遮住了,自然也不可能是月光照了进来。半夜三更的,会是谁在点灯? 莫非是下雪了?也许是雪光映到了窗户上。 秦含真这么想着,就将放在床边的棉袄拿起来穿好,双手在被窝里乱摸一通,把张妈塞在里面的汤婆子摸了出来。幸好,有火炕热着,有棉被盖着,汤婆子还暖呼呼的,抱在怀里,别提有多暖和了。秦含真就这么抱着它下了炕,缩着脖子往窗边走去,小心推开了一条窗缝,向外望去。 院子里仍旧是漆黑一片,并没有雪光,可见今晚没有下雪。秦含真暗暗松了口气,天气这么冷,要是再下雪,等雪停了,可有得她好受的。她如今正体虚呢,抗不得冻。 既然不是雪光,又是哪里来的光呢? 秦含真将窗缝打开更大一些,就瞥见西耳房那边的窗子里透出了灯光来,好象有人影在窗后晃动。那不是祖父的书房吗?这么晚了,他怎么还没回屋睡觉?祖父他老人家,可是最注重养生的了,向来都是早睡早起。 不一会儿,西耳房的门开了,有人走了出来。秦含真借着灯光,隐约认得那似乎是虎伯的身影,只见他摸黑往东耳房去了。 东耳房其实是个锅炉房,正屋暖阁的炕,还有东厢秦含真房间的炕,都是靠那边烧柴供热,同时也兼着茶房与小厨房的差使。冬天天冷,从厨房送了饭食茶水到上院来,只怕半路上就冷得差不多了。有这么一间锅炉房在,也能就近热一热。秦含真记得,那里有个小茶炉,彻底不熄,热着一大壶热水,预备上院的主人们半夜里要使用。 虎伯进了东耳房不久,屋内就点起了灯光,不一会儿,他掩门出来,一手提了个大铜壶,正是东耳房里惯例用来装热水的,另一只手拿的却是个铜盆。他拿着这两样东西就回西耳房去了。 秦含真打了个哈欠,心想大概是祖父有事留在小书房里,虎伯是侍候他的,如今准备要睡下了,就打了热水去洗手烫脚吧? 虽然不知道祖父为什么这么晚还不睡,但秦含真也没多管,夜里风还是挺冷的,尽管有汤婆子,但也比不得暖乎乎的被窝。秦含真关上窗,跑回炕上,继续睡了。 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秦含真在张妈的帮助下,穿好衣服梳好头,洗漱干净,就自个儿跑去了正屋吃早饭。 牛氏正跟虎嬷嬷抱怨:“……大半夜的也不睡觉,不知道在小书房里说什么。一把年纪了,怎么还不懂得保养呢?有再要紧的事,天亮了再说不行么?自己睡不好,还要连累了你们家墨虎。记得给他熬碗姜汤,浓浓地喝下去,别着了凉才好。” 虎嬷嬷笑着说:“太太放心吧,我们家那口子身体壮实得很,不过是吹吹风,哪里就能病倒了?倒是老爷这边,该多吃些热粥姜汤才是。” 牛氏摆摆手:“一会儿他醒了再说,他又没出来吹冷风,你担心他做什么?”抬头看向秦含真:“来啦?今儿厨房送了新做的米脂果馅过来。你尝尝哪一种的味儿好?喜欢哪种,今年祭祖就做这个口味了。” 秦含真好奇地爬上炕来,看着虎嬷嬷送上了一大盘面点,黄黄的,每个足有成人巴掌大,外层看着象是轮胎一样,中间点了一个大红点,拿起来一闻,是油酥面团做的,散发着淡淡的枣香味,掰开来一看,酥皮一层一层的,里面果然是枣馅,吃起来皮酥内甜,香软可口。吃一口果馅,喝一口热腾腾的小米粥,真是美极了。 牛氏叫她尝尝另一种口味的,却是糖馅的,相比之下,味道不如枣馅的好吃。秦含真这么一说,牛氏就吩咐虎嬷嬷:“那就全做枣馅的好了。”虎嬷嬷笑道:“枣馅的不如糖馅的耐放,现在做好了,万一年前哪日天气暖和些,说不定到除夕就坏了,不如一样做一半?姐儿要是实在喜欢,多做些枣馅也就是了。”牛氏点了点头。 秦含真问牛氏:“祖父昨儿睡得晚么?我半夜里起来,瞧见小书房有灯光。虎伯还到东耳房打热水呢。” 牛氏哂道:“昨儿小年宴吃完后,金象那家伙拉着你虎伯,不知说了些什么,你虎伯连夜报给你祖父知道,两个人商量到了半夜才睡下。我问你祖父到底怎么了,他又不肯回答,这会子回去补眠了,你别扰他。” 秦含真心中好奇,乖乖答应了,又说:“那一会儿表舅要是要走的话……”牛氏摆摆手:“少英常来常往的,倒不必跟他客气。”秦含真眨眨眼,低头咬了一口果馅的酥皮,打起了小算盘。 不一会儿,吴少英果然过来了。牛氏要留他用早饭,他推说早就用过了,倒是想要向老师辞行。牛氏道:“他昨儿晚上走了困,这会子正补眠呢。你不如在家里多玩一会子,等他醒了再说?” 吴少英犹豫了一下,答应了。秦含真连忙开口:“表舅来给我说说功课吧?我有几个地方不太明白的,又不好去扰了祖父。”吴少英笑了,答应下来。 秦含真心下一喜,快速解决了早饭,就要跳下炕。牛氏叫道:“慢些儿,慢些儿,吃完了别立刻去看书写字,先跟你表舅聊聊家常。” 秦含真大声应着,拉着吴少英的手就回了自己屋里。 张妈还在屋里赶制一件夹棉比甲。这是给秦含真做的,预备她过新年时穿。虽然秦平未死,但秦含真身上还有关氏的孝,过年的时候当然不能穿一般的衣裳。 秦含真等张妈给吴少英倒完了茶,就说:“张妈,别光顾着给我做衣服。离新年还有好几天呢,我这个又不急。如今学堂里停了课,不知道浑哥怎么样了,你不如去陪陪他?把针线带过去做也行。” 张妈一喜:“当真?那我就去瞧瞧。昨儿太太才说家里要添人的,我去底下看一看,村子里哪家送了闺女过来。”给自己领了个任务,就提着装有秦含真未完工新衣的小包袱出去了。 秦含真迅速在她身后,把门给关了。 吴少英笑吟吟地看着她:“你这小丫头,今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呀?” 秦含真回身拉着他在炕边坐下:“表舅,你老实告诉我,小姨那回到底说了些什么,让何氏恨上了我娘,非要逼她改嫁不可?” 秦含真单刀直入,吴少英一时没防备,愣了愣,才回过神来,苦笑道:“你还惦记着这件事呢?” 秦含真严肃地说:“怎么可能不惦记呢?我娘死得这么冤,我总要弄明白为什么吧?” 吴少英低头想了想,道:“桑姐儿,表舅实话与你说,当日你小姨到底说了什么,我已尽数告知你祖父了。只是事情牵涉到朝廷,有些话不好在人前提起,因此你祖父连你祖母都瞒了。若你非要追问,我只能告诉你,你小姨说的,大致就是嘲笑何氏二嫁之事,再有,便是她与前夫陈校尉所生的长女章姐儿,被陈家族人质疑并非陈家血脉。” 秦含真怔了怔:“啊?”居然是这种事? 吴少英苦笑着说:“这些事说来都是家丑,碍着你二叔的脸面,怎么也不好对外张扬的。不过,陈家人与何氏有旧怨,为着她热孝内二嫁之事,对秦家也没什么好话。他们说的这些,未必就是真的。八|九年前的旧事,也无从查访起了。你心里有数就好,不必再对外说。若是你祖母问起,你就让她问你祖父吧。你年纪小,不知道这里头的轻重,还是别过问的好。” 秦含真扁了扁嘴,也知道吴少英是好意:“我不说也没什么,只是我不明白。既然是我小姨说的这些话,何氏要怨恨她揭了自己的短,就报复到我小姨身上好了,为什么拿我娘开刀?还有,她为什么非得瞒着我爹未死的消息?这对她有什么好处?” 吴少英叹道:“我倒是有个猜测。何氏当日刚回来,就听到你小姨口出污言,心里记恨上了,兴许还迁怒于你母亲。她起初瞒着你父亲未死的消息,大概也是想让你娘多受几日苦吧?具体如何,我也说不清。但何氏并不是没有想过要报复你小姨的,只是她兄妹二人在米脂人生地不熟,无从下手罢了。等到后来,你被章姐儿所伤,何氏措手不及下,也来不及报复你小姨了。那时你母亲为了你的伤情,与二房势成水火。何氏大概是担心她会把你小姨说的话传遍秦家上下,方才想要逼她改嫁。只要你母亲离了秦家,即使你父亲回来,她也没脸再与秦家人见面了,你小姨更不用说。她的旧事,便可继续瞒下去。” 第十七章 名字 就只是为了这个缘故吗?秦含真有些难以接受。 她不停地追着吴少英确认:“就是这样?就只是为了这点原因?” 吴少英苦笑。哪里是只为了这点原因?何氏的长女若不是陈校尉骨肉,奸夫到底是什么身份,就有可能是何氏极想保守的机密。还有那何氏之兄何子煜曾在晋王妃田庄里做事的过往,也有可能包含着不可告人的内情。然而这些话,他能对桑姐儿一个小女孩说么?既然不能,他也只能继续瞒下去了。 秦含真却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何氏居然就为了这点事,把关氏给逼死了?就算关氏没死,被何氏逼得改嫁又怎样?何氏没有把秦平的口信带回家,这还不是现成的错处吗?到头来,秦老先生夫妻俩与秦平要追究责任时,难道她就能逃过去?简直就是自个儿送上门讨打来了! 秦含真忍不住冷笑:“何氏到底是真蠢还是不顾后果?她这么做,除了一时爽快,对她自己有什么好处?别说我娘是否知道她那些丑事了,就算是从我小姨那里听说过,也只是转述他人的话,传言的源头还在陈家呢!陈家那么多人,还有他们家的亲戚,谁没听说过这些传言?远的不说,咱们县里,齐主簿家的太太就是L县人吧?齐姑娘也很快要嫁到L县去了,将来亲家往来,不定什么时候就把何氏的丑闻传回米脂。这种事哪里是瞒得住的?何氏难道就只有这点眼界?以为秦关两家交恶,就能堵住秦家人的耳朵,也不想想,我祖父祖母是糊涂人吗?他们会不清楚我娘素日的为人?将来真相大白的时候,肯定要弄清楚事情起因的,关家人还能白白让人泼脏水也不作辩解了?到时候何氏还想抵赖?就算有梓哥儿在,也保不住她!” 吴少英顿了一顿:“我不知道何氏是真蠢,还是冲动起来不顾后果。但她如果是个聪明人,就不会一再做蠢事了。桑姐儿是个聪明孩子,你仔细想想,她这几个月里做的那些事,有哪件是真聪明了?别说老师与师母了,连你都能看穿她的伎俩,不是么?只不过她自以为高明罢了。” 秦含真忍不住呸了一口,深吸一口气:“这回去了大同,我一定要求着祖父、祖母,为我娘做主,绝不能让何氏逃过去!”她眼中寒光一闪,冷笑道,“既然何氏那么害怕我娘和小姨会把她的丑事传到我祖父祖母耳朵里,那就证明那些丑事都是真的!她的长女不是陈校尉的骨肉,说不定还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些事我全都要让二叔知道才行。如果二叔明白事理,就不会再护着她,到时候管她去死呢!如果二叔非要护着她,那祖父祖母就不会再认这个儿子了。这种二叔,我也不会认。我爹更没必要留一个白眼狼弟弟!二叔与何氏要是以为哄几句,就能让他们心软,我也会让他们硬回去!” 吴少英暗暗吃惊,桑姐儿平日聪明伶俐,倒也罢了,没想到在秦安的问题上,也如此心性果决,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别看她还只是个小女孩儿,又失了母亲。如今老师师母都对她怜惜疼爱有加,秦平知道实情后,也必然会对不幸冤死的妻子留下来的唯一骨血多爱护几分。若秦安果真犯了糊涂,引得她执意记恨,将来秦安真要得到父母兄长的原谅,恐怕是难上加难。 若是以前,秦安远离家人,在外做官,与家人关系疏远些也无甚大碍。可如今,老师秦老先生成了承恩侯府的三老爷,已故秦皇后亲弟,圣上的小舅子。若他恼怒之下,有心压制次子的仕途,秦安的未来会如何,还真的很难说呢。眼看着秦氏家族在米脂这一支就要趁势而起,秦安却沾不了光,心里真会没有怨言么?他对何氏的所谓深情,不过是明珠暗投,又能维持多久? 门外传来了虎嬷嬷的声音:“老爷起来了?外头风冷,快进屋吧,太太念叨您,念叨了一早上了。”秦老先生的哈哈笑声进了屋。 这是祖父起来了?秦含真连忙跳下了炕。吴少英稍微整理了一下情绪,重新露出微笑,拉起秦含真的手:“桑姐儿,我们过去吧,一会儿在你祖父祖母面前,不要提起我们方才说的话。” 秦含真点点头,她当然不会随便提起啦。 回到正屋里的时候,牛氏正在一边给秦老先生布菜,一边数落他:“金象那混账东西,若真有要紧事想求你,刚来的时候就该开口了。拖上那么多天才说,八成是事情并没多急,又知道先前你没给过他好脸色,他心里没把握,才不敢提的。昨儿你又是让他到正屋来吃小年宴,又是吩咐他去办事,他心里有底气了,就上赶着爬上来了。你怎么就叫他钻了这个空子?!我不管他与你都说了些什么,你都甭理会。咱们进京去拜祭了公婆,拜祭了皇后娘娘,再试试有没有机会看外甥一眼,完事了咱们就回来,不留在京里受那伙子小人的气!” 秦老先生笑而不语,低头吃早饭。 吴少英正暗暗抹汗。他家恩师是秦皇后的幼弟,恩师的外甥,岂不是东宫太子殿下?师母真是心大,一句“外甥”随口就说出来了,活象那不是一国储君,而是住在县城里的亲戚晚辈似的。 吴少英小心上前给老师请了安。秦含真也向祖父问了好。秦老先生笑着点头,让他们坐下,又对吴少英说:“时候不早了,你还是早些回吴堡老家的好。既然明春要随我们出行,你就把家里的事再理一理。这大半年,你在家的时候少,在外头奔走的时候多,也不知老家那边是个什么境况,是否有变故。你要提防些,多留个心眼。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是前程远大的人,不是守着家业不挪窝的小地主,别为了那点子财物,就叫他们困住了。只要祖上与你父母传下来的要紧东西还在手里,旁的浮财就不要太在意了。你的未来,并不在这小小的吴堡。” 这是老师的真知灼见,也是对他的指点。吴少英连忙起身,恭谨应下了,又许诺会尽快将送给秦含真的人送过来,便郑重向老师与师母辞行,告退而去。 秦含真要亲自送表舅出门。秦老先生答应了。这还是她头一回独自离开上院呢,牛氏不放心,非要叫人送她,喊了张妈没人答应,秦含真说:“我让张妈到厨房去了。”牛氏只好改让虎嬷嬷来陪她。 秦含真就说:“祖母,我一个人能行的,再说还有表舅在呢。等到了下头,要再回来的时候,不管是谁,叫个人陪我就可以啦。其实没人陪也没关系的,家里哪儿没有人?” 牛氏嗔孙女一眼:“你这猴儿,非要逞能!你那小胳膊小腿儿的,真能撑得住?外头风大,台阶也高,不是玩儿的。若真要去,就回屋里多拿件斗篷。回来时叫个婆子抱你,不许自个儿回来!” 秦含真无奈答应了,吴少英方才笑着拉起她的手,一路向下去。等到了下院,他一眼就瞧见张妈正在学堂外头的门廊下,坐着一边做针线,一边与在学堂里头打扫的张浑哥说话,便叫了张妈一声,嘱咐她把秦含真送回上院,方才放心去了。 秦含真站在大门边,远远瞧着吴少英骑马的背影远去,重重地长叹一声。 张妈听了好笑:“姐儿叹什么气呢?小小年纪,倒学得象大人一样。” 秦含真无奈地看她一眼,心想张妈哪里明白呢?现在自己顶着个七岁小女孩的壳子,能够用比较平等的语气跟她交流讨论的人,真是太少了。表舅一去,她又要装回小孩子了。一想起这点,叫人怎能不叹气? 回到上院,秦老先生已经结束了推迟的早饭,又回到小书房去了。秦含真正犹豫着是回自个儿屋里背书练字,还是去正屋继续讨祖母牛氏的欢心,就被小书房里的祖父瞧见了,招手唤她:“桑姐儿过来吧。” 秦含真过去,见他在书案上铺了蓝纸,又打算磨墨,连忙上前去献殷勤:“祖父,我帮你磨墨呀?” 秦老先生笑着将墨给了她,又把她抱到膝盖上,握着她的手,教导她该用什么样的速度与手法磨墨才适合。 他今儿用的是一块暖砚,砚身很高,下方是金属做的底座,上方是砚台,因为底座里有小块炭火,可以加热上方砚台里的墨汁,冬天里不怕墨汁结冰,所以叫做暖砚。 秦含真自个儿用的是一方白铜的暖砚,但并不是加炭火的,而是加的热水。除了要时时换热水外,平时用着也算是方便。不过……秦含真侧头看了看祖父的这方砚台:“这是什么砚呀?”好象很高级的样子。 “这是歙砚。”秦老先生笑道,“你摸摸砚台,仔细瞧瞧上头的纹路?摸得熟了,祖父再给你讲讲歙石的特性,以后你再见到歙砚就能认出来了。” 秦含真心想,祖父教孩子的方法还真实在,什么东西都见过、摸过,当然比光看书或听人说来得直观。 磨好了墨,秦老先生又握着孙女的手,拿起毛笔醮了墨,移到纸面上:“写什么好呢?写咱们桑姐儿的名字好不好?” 秦含真歪头问他:“是秦桑吗?”她可不想回答“秦桑姐”这三个字。虽然她的名字是桑姐儿,可是祖父身为一位名师大儒,给嫡亲孙女起这么乡土气息浓厚的名字,说得通吗?! 秦老先生哈哈笑了:“桑姐儿是姓秦没错,但桑姐儿这个名字只是小名,大名倒是还没有取……”他略一沉吟,“你也七岁了,现在取大名,倒也不算太早。让我想想,你这一辈儿的男孩儿,以按什么字来排行的来着?” 秦含真心下一动,暗想,难得两辈子都是同一个姓氏,这辈子又没起大名,难道真要抛弃本名吗? 第十八章 定名 秦含真不想抛弃本名。她挺喜欢自己的名字,而且这么多年也用惯了。要是真改了别的名字,她心里总觉得有些膈应。 秦含真低头想了想,觉得要是能让祖父同意,给她“取名”为“含真”就好了。记得以前小时候,她爸爸跟她说过她名字的来历,是出自“抱朴含真”这个成语,是指人应该保持朴素、纯真的天性的意思。这应该是出自道教典籍,好象是《老子》来着。还有陶渊明的诗《劝农》,里头也有一句“傲然自足,抱朴含真”。要不……她从这上面做做文章? 秦老先生还在回忆:“我这一辈的手足,无论男女,起的名字都是树。比如我的长兄,承恩侯,就是单名一个‘松’字。我二哥早逝,单名一个‘槐’字。我单名为‘柏’。而我的姐姐,则是单名一个‘樨’字。若我没记错的话,你父亲这一辈,因当是江河湖海吧?不过我给你父亲和二叔起名的时候,只盼着他们能一世平安,故尔没照秦家的排行来给他们命名。” 他低头看看若有所思的小孙女儿,笑道:“到了你这一代,倒也不一定要遵守规矩。前儿听金象提起,你的几位堂兄弟,起名时都是照着言行人品来的,什么简啊,素啊,端啊。女孩儿照这个起名,就不太好听了。你几个堂姐妹都没照着这个排行来,你也不用。” 这是她几个堂兄弟的名字吗?秦简,秦素,秦端? 秦含真歪头想想,觉得照这个思路想下去,就很不错,连忙道:“给堂兄弟们起名的人,是希望他们也做到名字的意思吗?要他们做人简朴、朴素、端正?其实这挺好的,很有内涵呢!我也想要有这样一个名字。”说着就跳下祖父的膝盖,朝书架跑过去。 秦老先生还在捻着胡子想:“嗯,你这主意不错。本来‘素’字也挺好的,可惜你二堂兄已经占了这个字,不如‘静’字如何?秦静……会不会稍嫌拗口了点?或者秦淑?秦贤?” 秦含真一边心想,这些名字她都不喜欢,一边在书架上找到了一本《老子》,似乎还是祖父常常翻看的书,封皮边上都起毛了。她一页一页地翻着,脑子里回忆着她爸跟她提过的,自己名字出处的那一章,是第几章来着?好象是十八还是十九? 等她翻到第十九章,终于看到“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这八个字时,顿时松了口气。但这口气还没有松完,她又僵住了。 这八个字里头,可没有“含真”两个字呀! 秦含真只好先用手指卡住《老子》第十九章那一页,然后把书抱在怀里,又去找其他的书。祖父那么有学问,藏书里应该会有陶渊明的诗集吧?可到底在哪里呢?祖父这间小小的书房,怎么倒放了四五个大书架的书?满满当当的,叫她从何找起?! 对了……诗词歌赋应该都是放在一处的吧?她连忙退后两步,又端详起了几个大书架的归类。 秦老先生见她抱着一本书,还要再往书架上看,就笑着走了过来:“桑姐儿是想从书上找一个好听的名字?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看你喜欢哪个字?你怀里抱的是什么书来着?” 秦含真犹豫了一下,把怀里的《老子》拿出来,翻到自己想找的那一页,拿给他看:“这个……我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来过祖父的书房,好象看到这一页的这句话,就觉得很喜欢……” 这句话能蒙混过去吗? 幸好,秦老先生被她的话给吸引住了,没有多想,就拿过《老子》,看她指出的那一句“见素抱朴,少私寡欲”,不由得叹气:“这句话很有些意思呀,果然是至理。人世间若人人都能少私寡欲,也就没那么多乱子了。”他心中想起了何氏所作所为,以及关氏的冤死,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秦含真不知道祖父心里都在想什么,只是在暗暗紧张。自家祖父该不会在看过这行字后,就给自己起名叫“秦见素”或者“秦抱朴”吧?如果是前者,那还罢了,如果是后者……她都想哭了! 事实证明,她想得太多了,秦老先生比她以为的要靠谱得多! 他拿着书,对小孙女慈爱地问:“你既然喜欢这一句,可明白它的意思么?” 秦含真迟疑地回答:“是说做人要朴素、真诚,不要有那么多的私心杂念吗?” 秦老先生笑了:“你倒是答对了,可见你与这句话有缘。既如此,就拿这句话给你起名吧,叫……‘含真’如何?抱朴含真,这就是我与你祖母对你的期望了。” 秦含真双眼一亮,心中无比激动,大声回答:“是!我以后就叫秦含真了!” 名字的问题解决了,秦含真拿回了本名,心里畅快无比。秦老先生要教她写自己的名字,又考察她的书法,她都乐呵呵地,表现得无比乖巧。祖孙俩就这么一个教,一个学,倒把今日的功课大半给解决了。秦含真的毛笔字有了祖父的亲自指点,顿时比先前进步了好多。 果然,闭门造车是不行的,还是要有人手把手地教呀。 秦含真暗暗点头,决定以后要多多向祖父请教才行。难得祖父不用教学生了,正是有空的时候,怎么能浪费这大好的机会? 功课做完了大半,时间也过去了整一个时辰。牛氏打发虎嬷嬷过来说:“老爷与姐儿用功了半日,也该歇歇了。太太那里有刚热好的羊奶和点心,老爷带姐儿过去用些吧?离午饭还早,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也好,不然一会儿该觉得手冷腹饿了。” 秦老先生笑呵呵地答应了,亲自抱着小孙女去了正屋。 牛氏果然在炕桌上摆了许多吃的喝的,还有热好的羊奶,还是放了杏仁进去,去过腥的,又添了糖,喝起来甜甜的,好入口多了。她催着秦含真,喝了一大碗下去,又亲自给孙女儿掰了半个果陷,才问秦老先生:“你们祖孙俩在小书房里待一早上了,都在忙些什么呀?” 秦含真脆生生地回答:“祖父教我写字呢,还给我起了个大名,很好听的!叫秦含真。”又用食指沾了茶水,在炕桌面上写给牛氏看。她知道祖母认得字,还是祖父亲自教的。 牛氏嘴里念了两遍“含真”,才笑着说:“倒罢了,听着还算悦耳。但怎么是用的真正的‘真’?女孩儿家,不是该用珍珠的‘珍’才好听么?不过如果是叫含珍,好象不如含珠好听。” 秦含真有些无奈:“祖母,我这个名字是有来历的,是《老子》里的句子。”她把“抱朴含真”的含义解释了一遍给牛氏听。牛氏才笑道:“原来是这么有蕴意的名字,果然你祖父就是特别有学问的人,见识跟一般人不一样!” 秦老先生含笑看了看妻子,拿起茶碗喝了口热茶,视线倒是没有离开过牛氏的脸。 秦含真左看看,右看看,瞬间明了,默默地缩了脖子吃她的果馅。 牛氏好象没把自己的话当一回事似的,夸完就完了,也没有脸红,就直接对丈夫说:“你们都学了半天功课,别太累了,吃完了就歇歇吧。若实在是闲着,不如给家里写几幅春联?今年用的是蓝联,跟往年不一样,县城里头没人卖这样的对联。再说了,现放着这么一位大佛在家,还用得着上别处求经不成?” 秦老先生哑然失笑,连忙表示:“太太说得对。我竟忘了这个,一会儿就去写。” 牛氏这才满意了,又回头对小孙女说:“昨儿小年,家里有做好的灶糖,都还没吃完呢。村里人听说咱们家要选丫环,又送来了许多。我们哪里吃得完?拿去寺庙供奉,又好象不太好。你从前不是很爱吃甜的么?每逢小年,总是围着厨房转,今年病了,倒懂事了,一步都没有踏进过厨房。胡嫂方才还来问我呢,家里的灶糖怎么办?难道要留到过年时候吃?那么多也吃不完。” 秦含真一呆:“这个……我还在喝药呢,能吃那么多灶糖吗?” 秦老先生道:“意思一下就行了,吃太多糖也不好。孩子还小呢,仔细坏了牙。” 牛氏只好说:“那我就叫他们底下人散去了,留两碟子自家做的,给孙女儿甜甜嘴就行。” 这事儿解决完了,她又逗起了孙女:“桑姐儿可知道,俗话里说的,‘二十三,糖瓜儿粘’,就是做灶糖的意思。那二十四是做什么呢?” 秦含真眨眨眼:“呃……是‘二十四,扫尘土’吗?” 牛氏翻了一个白眼:“这韵都对不上,怎么可能是扫尘土?你一会儿要去跟你祖父做什么呀?” 秦含真明白了:“哦,是‘二十四,写大字’。” 牛氏拍掌:“没错!记得一会儿多写几个大字,往咱们屋里贴贴。你祖父写的对联,你也要跟着学。你祖父可是很有学问的人哪,跟他学是没错的!” 秦含真重重地点了点头:“对,跟祖父学,是没错的!”她回头看向秦老先生,笑眯了一双眼。 秦老先生也不由得笑了。 第十九章 挑人 秦家大宅的上、中两个院子,顿时黑鸦鸦地挤满了一大群人。而下院大门外头,同样挤满了黑鸦鸦一大群人,都在围着看热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既是兴奋,也是好奇。 后者都是村民或是从县城里跟着前者来的闲人。他们一大早瞧见那群衣着华丽、举止不凡的男女骑马坐车从县城出来,后头还跟着许多满载物品的马车,早就好奇无比了。这群人来了县城不过一两日,包下了城中最大的一家客栈,瞧着个个都不是一般人。县令大人也被惊动了,远远看了几眼,猜测这大约是哪家豪门的奴仆出行,却不知他们到这小小的MZ县来做什么。县衙里很快就有消息传了出来,城中的百姓很快就知道了县尊大人的言论,难免就有好事者远远跟着他们,留意他们的行踪,没想到他们竟然是到秦老先生家里来的。 这些人其实都是京城承恩侯府派来的。金象奉承恩侯夫妇之命前来接秦老先生,当然不会只带着一个车夫随行而已。 秦松虽对这个弟弟有些私心,但也知道,想求人,就得先做出求人的姿态来。弟弟既娶了牛氏,又在西北边城落户,三十年来还不知过得如何落魄呢。虽然秦平对伯父一家提起的时候,说过自家家境尚可,从小就衣食无忧,但在秦松心里,还是觉得牛家不过是乡间土财主而已。既然是土财主,哪里能摆出侯府的排场?上京路上,正该让弟弟好好看看,他这三十年来错过的荣华富贵是什么滋味,日后到了京城,也好打消了离开的心思,乖乖依附到侯府羽翼之下,不要指望跟他这个哥哥对着干了。 因此,他特地嘱咐了妻子,要多派些人去米脂侍候,怎么殷勤周到怎么来,务必要让秦家上下都知道侯府的富贵。就算弟弟秦柏不为所动,旁人也自会劝得他弯下腰来,向兄长示好。 金象先行打头阵,后头这几十个男女仆妇,则随后跟来。因为人多,又带了许多车东西,路程就慢得多了。直到小年前,方才到达MZ县城。这时已经是年下热闹的时节,前往外地的人都回家过年了,见此盛况,自然会引起轰动。 侯府中人未得金象首肯,倒是不会随意泄露自己来此的目的,承恩侯夫人早有言在先,他们自不敢违令。旁人议论再多,也不能让他们动摇分毫。而金象在秦老先生松口之前,也不敢太过张扬了,到如今,才光明正大地把这些人带上门来,再不怕惹来旁人议论,会引起秦老先生不满了。 秦老先生是何等样人?金象如此施为,他虽然之前久居村中,少与外界往来,不曾听说过传言,如今也猜到了几分。他心中无奈,但也没打算继续藏头露脸下去。以前他不提,是因为没必要,也没人认得他,因此他不需故意隐瞒,也不会有人把他跟京城的承恩侯府联系到一起。如今既然秘密泄露出去了,他也没必要再作掩饰。正如妻子牛氏所说的,他又不是见不得人。 秦老先生早就决定了,要在上京路上,用侯府派来的男女仆妇。此时男仆都站在中院等候,女仆则在上院。秦老先生知道妻子牛氏虽然出生富户,却从未用过如此多的奴婢,担心她不习惯,便没有移步,只命金象叫男仆们继续在中院等候,自己先陪了妻子,把女仆给安排好了再说。 秦含真跟在祖父祖母身边,也想见识一下。本来牛氏还想打发她回屋里抄书呢,可外头这样热闹,她哪里能静得下心来?抱着牛氏的胳膊撒了两句娇,牛氏就松了口。 秦老先生与牛氏端正在正屋正堂里,等着金象给女仆的名单做介绍。秦含真就在旁边的交椅上坐着,双腿悬空,却坐得稳稳当当的,只是双眼忍不住往门外瞧。 院子里的丫头婆子可真多呀,这起码都有二十个人了吧?他们用得着这么多人? 金象则给秦老先生与牛氏做说明:“这回小的带了八个丫头、十二个婆子过来。其中八个丫头里,有两个二等丫头,是预备给三太太使的,两个三等丫头,原是预备给平四奶奶使唤,还有四个小丫头,预备着侍候三姑娘,陪着玩耍,或是传话跑腿。十二个婆子也各有执司,两个是外院执事处来的人,专职迎来送往,对京中大小事也都清楚。三太太但有疑问,随时可以向她们问询。剩下的婆子里,有六个是跟车的,两个是厨房灶上的人手,两个是打杂做粗活的。名册在此,三老爷、三太太请看。”说着就捧了一本册子上来。 秦老先生平静地接过了册子,旁边的牛氏却早已听得晕了。这么多人……好象个个都有不同的本领,她真能用得上么? 秦含真在旁已经听得分明,暗想:侯府那位夫人,大概也是位明白人,派人前来时,都是盘算好了的。她不知道关氏已死,因此就给牛氏与关氏都各安排了两个丫头。二等三等什么的,大约只是等级不同。牛氏与关氏在米脂秦家都是当家主母,身边定有用惯的人,派了等级低些的丫头来,而不是直接上一等大丫环,也不会轻易引起她们身边人的不满。至于秦含真自己,反正是小女孩而已,有人陪着玩就够了。 十二个婆子,也有非常重要的作用。秦老先生离京三十年,即使原来就熟悉侯府的这套作派,也必定生疏了。牛氏更是从没接触过这方面的东西。有两个外院执事处的婆子从旁辅助,牛氏进了京也不会因为不清楚京中规矩人事而出丑,秦老先生同样可以借助她们之力,尽快重新熟悉京城情况。六个跟车的婆子,正好是牛氏、关氏与秦含真三人三辆车,每辆车两个人。厨房的人手,打杂的人手,则都是备用的。 秦含真想想自家的情况,祖母牛氏身边只有虎嬷嬷,她自己身边只有张妈这个乳母,确实应该添丫头了。厨房胡嫂要留守米脂的秦家大宅,不会随行,那厨房灶上做事的婆子也同样是必需。如果京城侯府那位夫人派来的这些人当真个个靠谱,那除了人数太多了些,其他方面还真是正好切合了他们一家人的需求。 秦含真迅速整理了情况,抬头看向自家祖父母,牛氏还是一脸的茫然呢:“这么多丫头……老大媳妇已经没了,她那里却是用不着添人,不过桑姐儿身边只有一个张妈……”牛氏的神情渐渐清醒过来,“先给桑姐儿添两个人吧,需得是老实细心的才好。” 秦含真忙说:“祖母,表舅还答应了要送人给我呢。虽然不知道有几个人,但他说过‘他们’,那至少也有两人吧?我用不了这么多人的。” 牛氏哂道:“用不了再退回去就行了,这些人本来就不是咱们家的丫头,不过暂时借来使使,跟你表舅送来的人可不一样。到了京城,祖母自会替你挑更好的。” 秦含真见她想得明白,微微一笑,也不再多口。 秦老先生问金象:“这两个二等的丫头原是在哪里当差的?” 金象心下一凛,忙回答说:“回三老爷话,这一个叫鹦哥的,原是在夫人院子里做事,平日里跟着夫人身边的一等大丫头,帮着理些杂事,倒还算伶俐。那一个叫百灵的,却是二奶奶院子里的人,最是细心周到不过的,针线活儿也好,还懂得几分药理。” 不等秦老先生开口,牛氏就撇了撇嘴:“大嫂子的人,我可不敢使唤。”她横了丈夫一眼。秦含真低头忍笑,心想自家祖母这醋劲还真大。 秦老先生神态如常,好象根本没听明白妻子话中之意似的,手指一指,就已经做好了决定:“鹦哥既然擅长理事,就去给虎家的做个帮手吧。百灵通药理,最好不过了。太太身子不好,正需要有个细心周到的人照料,就留她在正屋里使唤。” 百灵是承恩侯夫人儿媳妇院子里的丫头,虽然也跟承恩侯夫人沾了关系,对牛氏而言,倒是容易接受得多。她还挺满意的,没有出声,算是默认了丈夫的安排。 秦老先生又问金象:“其他几个丫头呢?” 金象是知道当年旧事内情的人,倒是猜到了几分牛氏为何不喜鹦哥,虽觉得鹦哥可怜,却不好多说什么,暗暗擦了把汗,继续介绍:“这两个三等的都是夫人院子里的人,这一个**红,擅长梳妆,那一个叫夏青,也是细心周到之人。另外几个,则都是二奶奶从府中挑选的,都是伶俐的小丫头。这两个记性好,又腿脚勤快,正好做跑腿传话的差使。那两个精通各种游戏,也可陪三姑娘玩耍……” 牛氏摆摆手,已是替孙女做了决定:“那两个三等的,叫什么春红夏青,都去桑姐儿屋里侍候吧,剩下几个你看着办。我倒是没什么好差使给她们做了,让她们回去也行。咱们家人人都有正事要做,哪里那么空闲,还特地寻人陪着游戏了。”说完顿了一顿,有些不放心地问秦含真,“桑姐儿,你想不想要留一个陪你?” 秦含真眨眨眼,忽然福至心灵,甜甜笑着说:“不用了,我还有许多功课要做呢,怎么能贪玩呢?再说,已经有人陪我,倒不必特地再叫人来教我玩游戏。我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祖父就行。” 牛氏顿时满意了:“没错,想学什么,问你祖父不就行了么?” 秦老先生微微一笑,把册子放下了。 第二十章 人多 秦家祖孙三人就这么把丫环人选给定了下来。剩下的人里,除了秦老先生觉得妻子牛氏处只有一个百灵,人还是太少了,就从小丫头里又挑了一个机灵懂事些的,给百灵打下手,其他人全交给金象,算是退了回去。 这个小丫头其实是擅长游戏的,不过跑腿传话打杂什么的,只要有耳朵有嘴巴,不拘什么人都能做,倒也不必非得局限到哪个人头上。这小丫头也很机灵,见秦老先生点了自己,立刻上前给牛氏磕了头,把差事给定了下来。 她可不傻,本来在侯府也不过是打杂做粗活的人罢了,虽是家生子,但父母都只是寻常仆从,她进府几年却连四等丫头都算不上。本来,她用心学习各种游戏,就是想在几位小主子院里挣一份差使。如今能到三房太太身边侍候,绝对是意外之喜。若是她回了侯府后也能保住这个位置,少说也有一个二等,那对她来说差不多算是登天了。相比于其他连临时差使都没挣上的同行人而言,她着实走运得很。 秦老先生又问她的年岁与名字,得知她已经十二岁了,心里还算满意。偏偏她的名字不巧,叫作秋菊,冲了牛氏的闺名。 秦老先生便道:“你这名儿犯了太太的讳,还是改了吧,就顺着百灵的名字,叫‘百巧’好了。希望你果真能人如其名,做个巧姑娘。” 秋菊愣了一愣,便迅速再磕下头去:“谢三老爷赐名,奴婢日后就叫百巧了。”脸上倒也露出了喜色来。侯府里的丫头,按着春夏秋冬起名的太多了,秋菊这个名字也太普通,显不出她的伶俐来。改叫“百巧”,不但跟“百灵”这样的大丫头拉近了距离,还颇为别致,容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反正她原本的名字也是入府后让嬷嬷们改的,她自然乐得改一个更好听的名儿。 改了名的百巧站起身,就站到了百灵边上,讨好地向她笑了笑。百灵素来是个脾气温和的,抿嘴回了她一笑。两人日后就要在牛氏身边共事了,大家都是初来乍到,还要守望相助呢。 鹦哥在旁见了,抿了抿唇。她被安排去了虎嬷嬷那里,虽说是跟着管事嬷嬷办事,但很显然,虎嬷嬷身边没有别的小丫头做跟班,这意味着她是虎嬷嬷的跟班了。跑腿打杂等事,就该是她的活计了吧?在一等大丫环手下学习多年,她在承恩侯夫人院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只等着上头的姐姐年纪大了放出去嫁人,就该是她上位了,没想到如今又做回了小丫头的差使。不过这只是暂时的,她奉命而来,只要尽心做好自己的事,倒不必担忧日后的前途。 此时此刻,鹦哥心里更在意另一件事:这位据说是乡下土财主出身的三太太,似乎对夫人不大和善。按理说,两人并未见过,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三太太还未回侯府,就已经生出二太太一般的心思了么?还有,三老爷说秋菊的名字犯了三太太的讳,那到底是犯了“秋”字,还是犯了“菊”字?不管是哪一个,三太太若是个计较的人,日后回了侯府,丫头们要改名字的可就多了去了…… 且不说鹦哥在想什么,丫环被挑完之后,接着又开始轮到婆子们。秦老先生对此倒没什么意见,除去两个执事婆子是必不能少的以外,其他人都由得金象安排了。祖孙三人此番上京,并没打算要各人坐一辆车,跟车的婆子肯定要减的,灶上的婆子还需要试过手艺再说。打杂的倒不必了,杂事自然是各人分担着来。 人选都挑好了,金象见秦老先生与牛氏都没有别的要求,只好将剩下的人都带了下去。八个丫头只有五人中选,地位最高的鹦哥沦落到虎嬷嬷身边做帮手去了,婆子也至少有四人落空。这些没能被挑中的人都有些沮丧,也有人私下来求金象的,金象并不理会。他若是能做三房的主,就不会到了米脂后,伏低做小了这么久,才敢冒头了。 等把丫头婆子们带了下去,金象又要再陪着秦老先生去挑男仆。不过这回秦老先生没打算自个儿出手,只让虎伯安排就罢。虎伯先是安排了几个车夫,给自己挑了一个帮手,给儿子虎勇挑了一个小厮,再有两个跑腿办事的,加上金象,也就够使了,超过三分之一的人落了选。这些人有可能跟着秦家车队上京,也有可能先行离开,但前者的可能性更大。只是大过年的,好不容易出京一趟,走了几千里地,却什么都没得到,又白白回去,也是倒霉得很。 这种事却不由得秦老先生、牛氏与秦含真祖孙三人去管。反正人挑不挑得上,也都是侯府的人,只是路上用用罢了,难道还要考虑他们各人的前程? 牛氏对秦老先生说:“今儿添的丫头婆子不少,咱们家地方虽大,却没那么多空院子。倒是何氏带回来的那群丫头婆子,关了这许久,到底是放了,还是送回大同去?若是送回去,也未免太便宜了她们。一个个都是何氏的帮凶,没一个好东西!” 秦老先生便道:“她们被关了许久,也算是受过惩诫了。一会儿叫人去问,愿不愿意回去。若是不愿,就把她们打发了。若是愿意,捎上一程也没什么。等到了大同,叫儿子处置,也就是了。”牛氏这才作罢,又命人叫那些丫头婆子挤了挤,腾出两个小窑洞来安置新挑的人。 当然,这两个小窑洞是挤不下所有人的,上院的西厢房如今也空出来了,给两个执事的婆子与得了差使的丫头们暂住。退回去的人,金象自会安排,用不着三房上下负责。 秦含真带着两个新得的丫头回自个儿房间。 这两个丫头,春红十五岁,夏青十四岁,都不是不懂事的小丫头了。她们各有所长,在承恩侯夫人院里也算是有些体面的,只是不如鹦哥罢了。她们被派过来的时候,满心以为会被安排到平四奶奶身边,谁知这位奶奶竟已香消玉殒了,她二人倒落了空,只能侍候姐儿了。幸好三房的这位三姑娘乃是嫡出,瞧着也十分受三老爷三太太宠爱,若能长长久久地跟在她身边,日后的前程想必是不用愁的。 春红心思多些,脑子里已经转了几个弯。她一进门,瞧见张妈站在那里,就知道这是三姑娘的奶嬷嬷了。她眼珠子一转,已经有了个主意。 夏青笑吟吟地上前再次给秦含真见礼,春红也随后跟上。秦含真摆摆手:“我这个人很好侍候的,你们不必拘谨,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现在快到午饭时间了,我们先吃了饭再说。” 张妈忙将拿上来的食盒打开,夏青很有眼色地上前摆炕桌,春红便帮着摆碗筷。她看了一眼食盒里的菜色,便面露疑惑:“三姑娘不是正在孝期内么?妈妈怎么把鱼给端上来了?莫不是跟上房的菜弄错了?” 张妈怔了怔,抬头看向她,有些没反应过来。 春红细声细气地道:“妈妈莫非不知道?孝期内是不好动荤腥的。三姑娘年纪小不知道,身边的人也该提醒一声。否则叫外人知道了,岂不是要笑话三姑娘不懂礼?” 张妈这时才明白了,笑道:“这规矩我懂。先前家里以为大爷没了,姐儿守孝,也是吃素的。”她看向秦含真,“那时候,为着二房章姐儿顿顿大鱼大肉的事,姐儿跟她还吵过一架呢,不过姐儿如今已经不记得了吧?我们奶奶跟二奶奶也没少为这些事生气。” 秦含真眨眨眼,她还真不知道这个典故。可是……自从她穿过来之后,似乎再也没有戒过荤腥,这是怎么回事? 张妈就解释给她说:“姐儿伤得厉害,流了那么多血,张医官说姐儿元气大伤。因姐儿年纪小,平RB来就要喝许多药,药吃多了也会伤脾胃的,所以张医官就告诉老爷,可以用食补。老爷就下令,不许姐儿光吃素了,什么补身子就吃什么。不然,姐儿哪里能好得这样快?” 原来如此。秦含真笑着说:“是祖父吩咐的吗?我明白了。我不会辜负祖父的一片慈爱之心的。等我身体好起来了,再按规矩吃素不迟。”她转头看向春红,“多谢姐姐告诉我。” 春红怔了怔,微笑着垂下眼帘:“三姑娘言重了。” 夏青微笑着拿温水打湿了块帕子送上来:“姑娘净手吧。” 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秦含真在三个人的围观下,压力山大地吃完了午饭,又打发她们去吃饭。等屋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幽幽叹了口气。 人多了就是麻烦啊…… 秦家大宅忽然多了二三十个人,顿时变得拥挤起来。外界也有许多传闻,纷纷扬扬的。虽然秦家自称有丧事,闭门谢客,但还是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客人。县令与齐主簿是熟人,自不用说,几位学生和他们的家人也都闻讯赶过来了。还有姻亲关家,关大舅也来了一趟,一脸的不自在,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就回去了。后来有传闻,说他回去后,夫妻俩吵了一架,还是关老太太出面,才把关舅母给镇压下去。 还有传闻,说那珍宝阁的小李掌柜闯了祸,欠下巨债,本来还想跑到秦家来讹一笔的——他还在怨恨当日秦老先生推说季节不合适,时间又太紧,不肯答应接下那装裱的活呢。但听闻秦老先生与京中承恩侯府有亲,他顿时就萎了,不但不敢上门闹事,连在人前都不敢再抱怨——听说这里头也有金象的功劳。不过秦老先生见他闹得不过分,也就没过问。 新年很快就到了,上门的宾客也渐渐消失。大过年的,各家都爱喜庆,谁也不会没眼色地跑来有丧事的人家找晦气。秦家人过了一个安静而温馨的新年。 秦含真窝在自个儿屋里,坐在炕上一边嚼着新来的灶上婆子做的糕饼,一边看书温习祖父教过的功课时,心里只念叨一件事。 表舅说好了要送来的人,怎么还没到呢? 第二十一章 临行 吴少英当日见秦含真身边少人侍候,又听闻牛氏打算给家里添丫头,便主动表示会给表外甥女送一两个人来。若照他当时的说法,年前人就该送到了。 但如今已经过了大年初三,秦含真还未见到人影,心里自然免不了疑惑。 吴少英在县城里有房产,也留下了几个人手,本意是为了照看姨母关老太太一家。因秦含真心中担忧,秦老先生还打发人去问过。据那边的人回话说,吴堡老家并没有特别的消息传来,想必吴少英一切安好。说好的人没按时送来,大约是遇上了什么变故,应该没什么要紧的。 秦含真放下了心,想着反正元宵之后,表舅就到了,她身边如今已经有了春红夏青,并不缺人使,就算表舅送的人来不了,又有什么关系呢?便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从京城侯府来的男女仆妇,如今已经渐渐习惯了在三房的生活。秦家大宅自然比不得京中的侯府,秦老先生夫妇俩多年来又是节俭惯了,这些男女仆妇私下也曾经有过些闲言碎语。虎伯夫妻都是眼里不揉沙子的,没少喝斥。有一回遇到个仗着有个亲戚在侯府外院做小管事的男仆嘴碎,与虎伯顶撞了两句,虎伯二话不说就把他撵走了。 金象半句反对的话都没说,反而还另挑了好的补上来。那新来的嘴甜有眼色,比先前被撵走的知机得多,虎伯也就容下了,但见了金象,仍旧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金象也不在意,只一味伏低做小,小心讨好。侯府众人见他这般,倒收敛了几分。 下院发生的这些事,对上院的影响倒不是很大。几个丫头婆子都算是省心的。两个执事婆子见惯世面,也许心里对如今的三房也未必看得上,但面上是不会露出来的。鹦哥是丫头中的第一人,又是最委屈的那一个,她安份守己了,其他丫头也就不好出头了。百灵细心周到,又是个省事的,百巧也十分乖巧。牛氏起初对她俩没什么好感,几日下来就变了态度,对她们已经跟从前侍候过她的丫头们差不多了,赏钱赏衣料,都很大方。因此正屋是最平静无波的。 倒是秦含真那边,看似平静,水面下却有些波澜。 秦含真隐约察觉到春红不是个省油的灯,夏青聪明却不外露,也懂得分寸,倒还能稍微约束她一下。但她二人毕竟相熟,又都是从京城侯府来的,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回承恩侯夫人的院子里去了。没什么大事,夏青也不会与春红生隙,因此许多事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秦含真的奶娘张妈是个没什么心计的性子,又比较嘴碎,容易轻信他人,哪里是春红的对手?没两天就被她收服了,叫她支使得团团转,问她什么话,她都能照说不误。如果不是秦含真并非真正的小孩子,心里门儿清,只怕她的屋子**红把持了,她还不知道呢。 秦含真心中还拿不准这春红到底想干什么,见她对张妈也没有明显的恶意,只是有些掐尖好强,事事都想争先罢了。只要她没插手强管自己的事,秦含真也没打算对她怎么着,心里却已经拿定了主意,到了京城后就把这丫头退回去,在那之前却是不好退的。怎么说春红也是伯祖母承恩侯夫人院子里的三等丫头。祖母已经拒了一个鹦哥,算是驳了伯祖母的面子,再来一个,可就不好交代了。 秦含真冷眼旁观着春红的所作所为,一旦发现她有些不安份的小动作,就想法子提前掐断,叫她不能得逞。短时间内,还算相安无事。同时,秦含真也有意重用夏青一些,有事只叫她上前,倒把春红给疏远了几分。夏青聪明,也察觉到了,乐得配合。她们这些长年在内宅里生存的丫头,绝不会有谁傻到主动放弃主人青眼的。 倒是春红看不清形势,只把秦含真当成了小孩子,以为说几句好话就能把人哄住,见夏青比自己更得脸,还在私下里说些酸话:“妹妹平日瞧着老实,没想到攀高枝儿的手段这般了得。日日做出这副温柔和气的模样来,怪不得三姑娘更喜欢你呢!” 夏青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没有多说,心想:三姑娘小小年纪,就聪明过人,比京城侯府里的大姑娘都不逊色。春红一举一动都落到人家眼里了,叫人耍得团团转,还懵然不知,就算自己有心助她一把,都无从下手。也罢,难得自己得了三姑娘青眼,还是不要为了春红,得罪三姑娘的好。自古以来做墙头草都是不会有好下场的,自己应该牢记自己的身份,认清自己的立场,只管做该做的事就好。 秦含真就这样度过了一个表面平静,底下却小波澜不断的新年。转眼间,元宵节也到了。秦家只是应节地吃了元宵,就没有别的庆祝活动了,但县城与村子里都热闹得很。白天里村民们聚在一处扭秧歌,晚上又请了道士来打铁花。秦含真站在上院台阶上,远远就能瞧见村里一片火树银花,璀璨夺目。 她暗暗叹了口气,心想这就是打铁花吧?从来只在电视和网络上看过,却没有亲身经历过。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却只能远远瞧着,真是可惜。希望以后能有机会再见到吧。 元宵节过后第三日,吴少英就到了。 他来了之后,先向秦含真道歉:“表舅食言了,先前答应送你的人,本来都到米脂了,不知何故,到了县城落脚后,忽然跑了。这边主事之人觉得没脸,也不敢跟你们说实话,过了初三才报到我那里。” 秦含真虽觉得奇怪,也不大在意:“没什么,其实我这里已经够人使了,再添人倒显得有些多。表舅不用担心的。” 吴少英苦笑了下,却觉得自己没了脸面,心中有些郁郁,实在不理解那对兄妹明明说得好好的,为何忽然变了卦。考虑到他们境遇可怜,他还不忍心去告官,叫人抓逃奴,只好就这么放过他们了。 吴少英是从吴堡骑马赶过来的,只带了两位护院,两位长随,各骑了一匹马,赶了两辆车,也称得上是轻车简从了。 相比之下,金象主持的秦家车队,则要夸张得多。马车少说也有二十来辆,除去三房祖孙坐的两辆,虎家与三房丫头婆子们坐的四辆,剩下的不是拉行李的,就是拉其他落选仆从的,还有两辆专门腾给了何氏带来的那群人。 那些丫头婆子中,有人觉得何氏失势,自己回了大同也没什么好果子吃,还不如留在附近另寻活计;也有人觉得大同更繁华,回去了更好过;还有人见了秦家大宅里的动静,觉得跟着老爷太太比回二房更有前途的,巴望着能搏一个差事。因此想要跟着秦家人走的,倒占了七成。两辆车,只是勉强塞下这些人而已。这时候也不分什么等级体面了,能有个位置就算是不错的。 侯府中人出手,当然不仅仅是马车而已。金象一边指挥着其他人找来木匠车匠,把三房几位主人坐的马车重新修整加固过,添了些减震的装置,加装了棉垫、坐褥、固定的小桌和收东西的暗格等等,还考虑到西北的初春气温依然很冷,置办了旅途中专用的茶炉手炉暖炉等物。就连秦含真祖孙三人路上吃饭喝水专用的家什伙儿,也都有了。 除此之外,还有米、面、酱菜、肉干之类的东西,牛氏与秦含真要吃的药也都带了半车。前者爱吃的辣子,后者拿来做零嘴的小糕点,还有些路途上有可能会用到的成药、药油、香药……林林总总,连马桶都带了好几个,叫秦含真看得目瞪口呆。 这古代大户人家出行,都这么讲究吗?这跟带着全副家当上路,也没什么区别了吧? 牛氏倒是有些不以为然:“显摆啥?别人家没这许多东西,也一样能走上几千里路,偏他家这般讲究,不过是炫耀他家有钱罢了。到底是真有心要巴结讨好,还是想给我们一个下马威?” 秦含真听了,暗暗点头,心想祖母虽直率,却是个明白人。她抬头冲着牛氏笑:“祖母,其实这都是因为祖父怕祖母路上受苦,才会任由金管事显摆罢了,不然咱们才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呢。” 牛氏嘴角一翘,轻哼一声:“说得也是。罢了,我只领你祖父的情就是。” 转眼时间又来到了二月二,龙抬头。村中开始准备春播了,秦老先生嘱咐刘账房看守家业,盯着佃户们的农活,又托了齐主簿与王家几位老爷帮衬,便定下了出发的日子,预备要往大同去了。 王复林与于承枝齐来相送,胡坤因离得远,没法来,秦老先生也不在意。他让王复林给胡坤捎了话,让他忙完了家中事务,只管到秦家大宅来读书。虽然没有老师指导,但秦家书房还有藏书,离县里几位同窗或师兄们也近,倒也方便请教,总比他在家里荒废时光的好。王复林领命,还与于承枝一起表示,也想过来继续住着,三人一块儿温习功课,比自个儿在家里闭门造居强些,且秦家又清静。过不了多久,他们就准备下场应试了,若能考得好成绩,说不定还要出门游学,增长见识呢。王复林就有意上京去探望堂兄王复中,顺便见见世面。 秦老先生嘱咐了他们几句,又任由他们与吴少英告别,回头瞧见金象站在角落里,盯着那几个年青人双眼发光,不由得哑然失笑,摇摇头,径自去了。 第二十二章 旅途 在古代乘马车出行,实在是个苦差事。 哪怕秦家一行人走的都是大道、官道,坐的马车也都经过加固和减震,但秦含真还是被颠得七晕八素的,一路晕一路吐,一天下来,命都去了半条。 这还是她经过数月调养,身体已经恢复了大半元气的前提下。至少她还能扛得住最初半天的行程,才开始晕车。而以前,她坐车进县城,刚走出两三里路就要开始晕了。 牛氏也有晕车的迹象,但并不算严重。她父亲是商人,曾带着她走过天南海北,早早就克服了晕车的毛病,现在会晕,只是因为身体比较弱,又久不坐车走长途的关系,适应过后,就没有大碍了。 至于丫头婆子里面有晕车的,更是小事。她们也都是经过长途跋涉才能到米脂来的,真的撑不住,也到不了秦家,所以习惯过后就好了。 只有秦含真,晕得最严重,好几天了都适应不了。本来她还有过许多计划,在路上要背什么书啦,要向祖父请教什么学问啦,跟表舅聊天啦,还有向侯府派来的人打听京城的事啦,现在通通都泡汤了。她也试过强打精神去听祖父秦老先生和表舅吴少英说话,听他们讨论学问,好转移注意力,谁知听了两句,就开始头发晕,胸作闷,哪里还听得进一字半句? 秦老先生与牛氏见她如此,都十分担心。治晕车的药是从一开始就带在身上的,没少给她吃。秦老先生还亲自合了清心静神的香药,装在荷包里,给她带在身上,时不时拿出来闻一闻。虎嬷嬷与夏青在马车里放了许多被褥,尽可能减轻马车行进带来的震荡。可惜,这种种手段,没多少奏效的。秦含真还是该晕的晕,该吐的吐,吃不下,睡不好,脸色眼看着就差了下去。 秦含真自己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她这个身体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怎会晕车晕得这样厉害?听说桑姐儿以前没有这个毛病,到底是因为她摔到了脑袋,造成了脑震荡,留下后遗症,还是因为她不是本尊,所以身体灵魂有些不合呢? 她在现代的时候,也不是没见过人晕车。她妈妈生前就有这个毛病,所以轻易不肯出远门,平时出门买菜就骑自行车或是电动车,去市区逛街也是尽量选择坐地铁。不过有一回妈妈去北京玩,天天出门去景点都要坐车,加上心情愉快,吃好睡好,一个多星期下来,就没再晕车了,回家以后也能保持。所以秦含真觉得,只要自己适应了就好,如果她这回能扛过去,今后说不定就再也不用受晕车的苦了。 秦含真既拿定了主意,就决心要坚持下去。每天她该吃喝时就吃喝,该休息时就休息,反正在马车里什么事都做不成,就干脆闲坐或是躺着闭目养神。要是精神好了,就默默背一段书,要是精神不好,她就让身边的人相互聊天,好转移她的注意力。 由于她身体情况不佳,为了避免影响祖母,她自己坚决要求,已换了一辆马车。如今她带着张妈、春红和夏青三个人共乘一车,倒也还自在。 同车的人里,张妈是秦含真的奶娘,并非一般仆妇可比,对她又多了几分真心的关怀。看到秦含真晕车厉害,脸色苍白,张妈早就心疼得不得了了。春红小声建议她,不如停车歇息一下,让三姑娘歇口气。张妈连忙让车夫停车。 秦家车队二十多辆车,同行同止。有一辆车停下,车上坐的还是三房唯一的嫡孙女,秦老先生夫妻俩的心头肉,其他的车自然也跟着停下来了。吴少英骑马过去查看,得知只是秦含真有些不适,也就放了心,回头给老师师母报信,不一会儿,又拿了一包渍梅子过来,递给张妈:“这是我带来的,味道不错,听说治晕车挺有效,叫桑姐儿试一试。” 张妈忙接过梅子,塞了一粒给秦含真吃了。秦含真只觉得嘴里酸酸甜甜,冰冰凉凉的,确实能让人精神一震,倒觉得胸口没那么憋闷了。吴少英见这梅子似乎有效,忙又给了她两包,还把渍制的方子也给了张妈。 秦含真歇了口气,觉得自己好些了,就让人通知祖父母,继续赶路。如此走了十来里路,她又觉得不舒服了,春红轻轻推了张妈一下,张妈忙移到车门边,叫人停车。 秦含真叫住了她:“不用了,我晕车是老毛病,如果一有不适就停车,这几千里路什么时候才能走完?倒不如一口气坚持下去,等我适应了,也就不怕了。” 张妈担心地看着她:“可是姐儿这样难受……” 秦含真不以为然:“咱们又不是光自家人在赶路,里里外外多少人呢。我还能坚持,就没必要拖慢大家的行程,对自己也没有好处。走走停停的,短期来看是没那么难受了,放长远来说,却不利于我适应行车的节奏。还是叫车夫继续前进吧。” 张妈呆了一呆,才半懂不懂地掀了车帘,让车夫继续往前走。不等车夫动作,跟在后头的那辆马车靠近过来,车帘一掀,露出了鹦哥与两位执事嬷嬷的脸。 鹦哥问:“怎么了?可是三姑娘又有不适了?” 张妈因为春红的缘故,对上这些侯府来的大丫头,总是有些心虚胆怯,就缩了脖子。春红微笑着挪到窗边,正要回答,却冷不防听到秦含真在她身后说:“我没事,只是胸口有些闷,春红担心,就建议张妈让车夫停下来歇息一会儿。我觉得这太麻烦了,其实我并没有大碍,还是叫他们继续赶路吧。” 鹦哥瞥了春红一眼,春红脸上的笑容已经僵在那里了。怎么回事?她本来都想好了要把责任推到张妈身上,三姑娘怎么把她给拖进来了?明明方才她也没怎么吭声…… 张妈还是懵然不觉,鹦哥迅速与夏青对视一眼,后者沉默着低下了头。鹦哥明白了,秦含真所言不假。她心中好笑,却不好当众说春红什么,只是微笑着嘱咐夏青与春红:“好生照看三姑娘。”春红干笑着应了,心里却在打鼓。 秦含真的马车又再次启行,她也重新开始了一边晕一边吐的旅程。不知是不是适应了的关系,等到马车进入到临县县城的时候,她已经吐得不多了,晕眩的情况也不如先前严重,仅仅是胸口有些许作闷而已。 秦含真心想,自己估计已经适应下来了,以后晕车症状应该会一天比一天轻的,总算可以松一口气。 到达临县县城后,秦家车队一行住进了当地驿馆里。金象一路上打点,都是打出承恩侯府的旗号,走的是官道、大道,晚上住的也不是一般的客栈,而是官方驿站,有时候甚至是到当地卫所驻地去借宿的。 据说承恩侯的父亲永嘉侯,曾经是军中名将,颇有威望。秦家车队在哪里过夜,当地官员无论文武,都会跑来递名帖,嘘寒问暖。有些身份低些的,金象就能出面打发了,身份高的,则交给了吴少英。他以秦家三老爷门生的身份,代师出面应酬,倒是结下了不少善缘。至于秦老先生?他本是淡泊名利之人,此番进京又不欲张扬,因此一个客人都没见。外人问起,就说是旅途辛苦,疲惫不堪,无力会客。旁人看着承恩侯府的权势,也不敢有意见。 吴少英此番随师出行,比起先前在各地游学,以及随锦衣卫办案,又增长了许多见闻,待人接物也得到了历练,越发显得落落大方,气度不凡了。 他曾经到临县为锦衣卫办过事,对此地较为熟悉。当日他就是借着打听何氏旧事的名义过来的,又没暴露真正目的,今日再来,也是光明正大地骑马入城,半点想要遮掩的意思都没有。昔日认识他的人见了,暗暗吃惊,有人相互传递消息,也有人得知他如今是跟着承恩侯府的人前来,便有心凑上来讨好。吴少英有意要打听些何家兄妹的旧事,与他们虚与委蛇一番,便知道了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 传闻中那对看见过身份不明的马车半夜前来何氏家中的陈氏族兄夫妇,在几个月前意外死于家中大火。全家上下,只有两个粗使仆妇与当夜暂住在外祖家中的小儿逃过大难,连屋子都被烧透了,隔壁陈校尉的旧居也受到牵连,毁了大半。这几年住在那里的陈氏族人损失惨重。 算算时间,火灾差不多是发生在吴少英追踪何氏兄妹失败,离开临县之后。这会是一个巧合吗? 临县县令已经以天气干燥、意外起火的理由结了案,无凭无据的,吴少英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隐约觉得,这事未免太过凑巧了。 吴少英将事情禀明恩师秦老先生,师生俩都决定要将疑问暂埋心底,日后再托人回来暗下查访。秦家一行只在临县县城里待了一晚,稍作休整,便又开始上路了。 如此,秦家车队不紧不慢地,在路上走了大半个月,终于在二月下旬抵达了大同城。他们有些不巧,赶上了每月逢五的大集,进城的时候,人、车在城门口处堵出老远。就算金象打出了侯府的旗号也没用,前头到处都挤满了人和驴车、牛车以及少数马车,哪里还能挤出一条路来让秦家车队先行进城? 秦老先生觉得时间还早,不必着急,命金象不要太过。金象只得无奈地坐在车辕上,等着人群慢慢流动。 秦含真掀起车帘一角往外看,只觉得外头的拥挤程度还好。君不见现代社会里,每逢黄金周节假日的时候,景区外头才叫人山人海呢。这种程度的拥挤,完全是小意思啦。 秦含真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车外的景象,冷不妨旁边又有几辆车挤了过来,其中一辆差点儿没撞上她坐的车。两辆车并排停在那里,对方的车窗小帘晃动了一下,露出车中的一张脸。 那是一个俊秀的少年,十一二岁年纪,穿着一身素,神情清冷。令秦含真惊讶的是,他的双手腕上,正戴着一对镣铐。(未完待续。) 第二十三章 上门 秦含真眨了几下眼,以为自己是眼花了。这明明只是个孩子,为什么会戴着镣铐?而且看上去,还是铁打的镣铐? 对面的车窗小帘垂了下来,遮住了车厢里的情形。任由秦含真在自个儿车中如何着急,那小帘也不肯晃动一下。幸好,两辆马车都处于拥挤之中,缓慢移动的时候,免不了要颠簸几下,那小帘便又晃动起来。好几回,角度恰好对上,秦含真再次看见了车厢中的少年。他果然戴着一副镣铐! 秦含真倒吸一口凉气,却不料那少年忽地抬眼望了过来。他那车厢内光线昏暗,小帘晃动的幅度又小,秦含真看不真切,只瞧见了他那一双黑眼,目光幽深,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就浮现出一句话:那双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宝珠,如白水银里头养着两丸黑水银。 那少年望过来,也不知是不是看清了秦含真的形容,目光一晃,视线就停留在了她身上。 秦含真目前还在重孝中,身上穿的是白色粗棉布面的棉袄,外头罩着麻色夹棉比甲,没有缝边。她头发上还用青头绳扎了双丫髻。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是在戴孝。 那少年这么一望过来,秦含真才惊觉,对方身上,似乎也穿着一件接近麻白色的衣物,头上发带也是青白色的,莫非……他也身有重孝? 不等秦含真多想,对面马车的车窗小帘又垂了下来,挡住了她的视线。紧接着,她自家马车也动了,缓缓向前行使,不一会儿,就进了城门,只远远瞧见那辆马车落在后头,很快就不见了。 那辆马车前檐下,挂着一只灯笼,上头写了个“温”字。瞧赶车的车夫,以及跟车的奴仆,前前后后八个人,也是身着统一的服饰,显然也不是一般的人家,但并非公门中人。既然不是公门中人,他们怎么还能给车中的少年上镣铐呢? 秦含真心中不解,但她趴在车窗上的时间可能长了一点,春红出声了:“三姑娘,咱们已经进城了,外头人多,还是把帘子放下来吧。虽说大同城热闹,但还远远及不上京城呢。等到了京城,三姑娘怎么看都行,却不好在外头太过任性了。若叫外头的粗人瞧见了你的模样,会叫人笑话的。” 秦含真撇撇嘴,放下车帘,回头看她:“我才几岁?就叫人笑话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些人的笑点也太低了。” 春红怔了怔,不太明白什么叫笑点低。秦含真见状就“啧”了一句:“姐姐怎么又听不懂了?难道我说的不是官话?” 春红涨红了脸,讷讷地说:“不……不是,三姑娘官话说得很好,是……是奴婢见识浅薄,没听懂您的意思。” 秦含真的官话当然说得好,说得比牛氏要强十倍。秦老先生也惊讶过,但他与吴少英的官话都说得极好,只以为是小孙女耳渲目染,年纪小又有几分天赋,才会学得这样快罢了。但在春红夏青这些丫头们看来,秦含真的官话学得太快,也就意味着她们的其中一个作用消失了。夏青倒不觉得有什么,春红却始终有些不甘心。可是再不甘,又能如何呢? 车队进了大同城,很快就来到了驻军家属聚居的街区。虎伯虎嬷嬷以及虎勇都曾经在秦安家中住过,因此很熟悉路况,没多久,就找到了地方。虎勇上前拍门,把门拍得震天响。门房不耐烦地开门出来,瞧见是他,便把眉头一皱:“怎么又是你?不是说你犯了事,被抓起来了么?” 虎勇冷笑一声:“你才被抓起来了呢!还不赶快去禀报二爷?老爷太太来了!” 门房一怔,瞧见他身后果然跟着大队车马,吃了一惊,飞快地将门给关上了,门后随即响起了脚步声。 虎勇大骂:“没规矩的小子!老爷太太在这里,你关的什么门?!这也是你们奶奶教的?公婆上门,就是这个规矩?一点礼数都不懂!” 他声音大,左邻右舍都听见了,不少人开门出来探看,见是虎勇,都有些吃惊,再看他身后的车队,更加吃惊了。金象机灵,很快就示意手下的小厮过去打招呼,不一会儿已探得消息回来,禀告秦老先生:“安五奶奶似乎跟左邻右舍的说,阿勇几个月前来时,在外头打架生事,被衙门官差通缉,害怕之下逃跑了,家里已报了官,要抓逃奴呢。因此今日三老爷三太太上门,还带着阿勇,邻居们都觉得奇怪。” 秦老先生冷笑一声,对金象说:“你去衙门打听一下,若真有这事儿,就把案子给销了吧。阿勇是被何子煜诬告,想来是衙门里有人与何家兄妹勾结,收了他们的钱财,栽赃阿勇的。阿勇如今既已进了大同城,若不销案,往后出入多有不便。”有承恩侯府的面子,这种事应该很容易。金象答应下来,只是眼珠子一转,便打发了一个长随去做这件事,自己并不动身。他还想留下来看一看三房安五奶奶的好戏呢。 不一会儿,大门再度打开了,何氏苍白着一张脸,迎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几个丫头婆子,其中打扮最体面的一个,俨然便是秦泰生家的。 何氏已经瞧见左邻右舍的反应了,心下一沉,勉强笑着向翻身下马的秦老先生行礼:“公公婆婆怎么来了?快请进屋内安歇。先前也没来人报信,二爷还在营里呢,也不知几时才能回来。” 秦老先生将马鞭丢给浑哥,也不理会何氏,自行走到后头第一辆马车处,扶了牛氏下车。虎嬷嬷随后跟上。接着,后头马车上的众人也下来了,张妈把秦含真抱了下来,又有春红、夏青、鹦哥等,一瞧就是大户人家出行的架势,何氏都瞧得呆了。 秦老先生扶了牛氏走进大门,秦含真、吴少英随后跟上,都没搭理何氏。金象与两位执事嬷嬷命令众人安置马车与行李,其中一位嬷嬷上前向何氏行了个礼:“给五奶奶请安,请问五奶奶,我们这么多马车、仆从,该安置到什么地方去?” 何氏呆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问出声:“你……你们是什么人呀?我可从来没见过你们?” 那嬷嬷笑笑,道:“我们是京里侯府来的,奉了侯爷与夫人的命令,到米脂去接三老爷、三太太和三姑娘回京。” 何氏眼睛都在发直:“什……什么侯府?你说的三老爷三太太……是指我公公婆婆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嬷嬷见她万事不知,想要解释,却说来话长,左看右看,哂道:“五奶奶,这一时半会儿的,叫小的如何说起?您还是早些告诉小的们,该把车马随从安置在何处吧。等小的办完了差事,再来回您的话,您看如何?” 何氏心里乱糟糟的,却还有一点清明:“家里哪里有这么大的地方,安置下这么多马车?你们……就不能上别处找地儿去?” 那嬷嬷闻言,也是无奈。从大门口往里看,也能大概估算出这宅子的大小,确实放不下这许多车马仆从。别说门口这一大堆了,光是三房的几位主子,加上各人身边侍候的人,都不一定挤得下。 那嬷嬷便回头跟金象如此这般说了一通,金象拍板:“先把车马整一整,三老爷三太太和三姑娘坐的车,以及装了要紧行李的车,先挪到院子里放下,其他的就靠着路边停。叫几个人到附近打听,有没有大点儿的客栈,包下来安置咱们的人。” 那嬷嬷便道:“三老爷三太太只怕要在这里住些日子的,客栈虽好,到底吵闹些,不如在附近寻访一番,看有没有干净的宅子,租上一个月。若是我们住不满一个月就走了,也不过是多费几两银子罢了,倒得了便宜。” 金象想想,便答应了,命人去办此事。其他人得他号令,很快就行动起来,不一会儿,马车各归各位,女仆们进院里站立候命,男仆们守在车边,警戒行人,各司其职,十分有规矩。 何氏又看得呆了。她怎么也曾经做过官家千金,自问见过大世面,瞧这架势,便知道是遇上了豪门大族里的奴仆,只不知那“侯府”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家公公不过是一个乡下教书先生罢了,虽教出过几个有前途的举人、进士,但距离京城豪门侯府,还差着十万八千里远,自家婆婆也不过是土财主出身,怎的忽然间摇身一变,与侯府拉上了关系? 何氏心下发虚,知道公婆此番来大同,必然不怀好意。但她摸了摸腹部,又觉得有了些底气,转身带着人进了大门,便命人闭门谢客,不让邻居们有机会到家里来打探。 丈夫还在营中练兵,十来天不回家也是常事。若她应对得当,说不定还能搪塞过去,把公婆早早打发走人。只是左邻右舍瞧见了今天这一幕,免不了走漏风声,她还得想办法善后。 她才走进正厅,便听得公公秦老先生吩咐虎伯与那名不认识的管事:“他们说安哥还在营中未归,怎么这大同城整天都在练兵呢?去打听一下,若没什么要紧事,就叫安哥尽快回来。”他转头看了何氏一眼,“有些事情,是耽搁不得的,早日了,大家早日安心。” 何氏心下一凉,忽然产生了很不好的预感。(未完待续。) 第二十四章 喝斥 虎伯与金象领了秦老先生之命,很快就要离开。 何氏猜想他们定是要去寻秦安,暗自心虚,干笑着说:“我已经打发人去寻二爷了,老爷何必再让虎伯与这位管事去辛苦跑一趟?在家里等消息也是一样的。况且他们是外来人,不熟悉大同道路,军营重地又非闲杂人等随意可接近,倒不如我们家里的下人方便。” 秦老先生淡淡地说:“阿勇来过,也知道军营位置,叫他带路就是。” 金象冲何氏裂嘴一笑:“好叫五奶奶安心,小的们打着承恩侯府的旗号,一般人都不敢无礼阻挡。若实在不方便,到卫所里说一声,也就是了。大同驻军的主将马将军,原与我们家三爷是自幼相识的熟人。小的们来了大同,也该向马将军递个拜帖,向他请安问好。小的这里,还有咱们三爷送马将军的礼呢。安五爷那点子小事,想来马将军是不会计较的。” 何氏暗自心惊。竟是承恩侯府!公公怎会跟京城的承恩侯府拉上关系的?虽然同是姓秦的,可她从来没想过,这个秦家还能跟承恩侯秦松有什么关联。若果真有这么一门贵亲,为何秦老先生还要在西北做个小小的教书先生?! 虎伯冷笑着看何氏面色变幻,径自带着金象出去了,叫上儿子,便出了大门。他们也不是直接去军营,而是到附近邻居家问了一声,寻到一个休假在家的小军官,请他帮忙,领路去的军营。有这位小军官在,入营时就方便多了,也不会有不长眼的上前来拦人。 何氏的背后已是一身冷汗。她本来还想要寻个借口,说秦安在军营中练兵,不能回家,拖上十天半月的,把公婆拖到走人,自然就完事了。可如今虎家父子去寻秦安,就算找不到秦安本人,找到秦泰生家的却是没问题的。又有那位承恩侯府的管事在,马将军肯定不会不肯放人,她可就再也没法拦住秦家父子见面了。难不成她做的事真的要在今日曝光?! 何氏不甘心坐以待毙,脑子转得飞快,想要寻个理由出来。她还没想到,牛氏就已经开始发难了:“你在这里发什么呆?我们老两口来了这么久,你不请安,不请罪,也不叫人上茶,真是反了天了?!” 何氏一呆,才不甘不愿地伏身下拜:“媳妇见过老爷、太太。老爷太太千里迢迢到大同来,怎的也不事先派人来报个信?也好让媳妇出城相迎。二爷不知老爷太太会过来,也没能回家相见,实在是可惜。” 牛氏冷笑:“我傻呀?事先派人来报个信,你还不逃得远远的?我活了几十年,就没见过象你这么厚脸皮的女人。这才几个月呢?就装没事人儿一样,活象你在米脂说的做的都是假的一样。你怨我没给你报信,我还怨你一声招呼不打就逃跑了呢!我且问你,你那日去庙里跪灵赔罪,回家路上与秦泰生家的一起叫马贼掳了去,既然逃脱出来了,怎的也不给家里报信?我知道你早就平安无事了,还在临县待过几日,所以别在我面前装模作样,说什么被马贼所困,身不由己的话。米脂离临县,怎么也比大同近吧?你连公婆都不禀报一声就跑了,你可知道家里为了找你,都闹得整个县城翻了天?!县里县外的人不知道,还以为你死在马贼窝里了呢!” 这话说得诛心,屋里屋外不但有米脂秦家的丫头婆子,还有京城承恩侯府的人,以及二房不曾跟着去米脂的男女仆妇。听到牛氏这话,个个都掩不住脸上的诧异之色,抬头向何氏望过来。 何氏的脸上一片苍白,咬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太太容禀,并没有什么马贼,当日……当日原是媳妇的娘家哥哥带了几个朋友去接媳妇。因章姐儿在家忽然病了,媳妇的哥哥急着要带媳妇回去看孩子,他性情直率鲁莽,没有禀过老爷太太,就把媳妇带走了。媳妇心系骨肉,竟也忘了这一茬,都是媳妇的错。” 牛氏冷笑:“你说不是马贼,就不是马贼了?一大群人光天化日之下拦道,还冲我们的人射箭,你说他们不是马贼?我们已将受伤的那几个人押送去了官府,县令大人说,他们已是招认了,还跟烧老大他们哨所的人是一伙的呢。既然你说,他们都是你哥哥的朋友,可见你哥哥跟马贼也是一伙的!正好,官军如今正在剿灭马贼呢,你哥哥既是他们的同党,我们赶紧报了官,让他们拿了你哥哥去,也好摆脱嫌疑,也免得受了连累。跟你哥哥这么一个嫌疑犯做了姻亲,我们家老二也是倒霉摧的,还是早日划清界限的好!” 何氏听到牛氏说那群官军与烧秦平哨所的人是一伙的,已是大惊失色。她不知道牛氏只是信口开河,只当对方真的知道了内情,当下什么借口都想不起来了,焦急地说:“老爷太太仁慈,饶了我哥哥吧!他……他当真不是什么马贼,他带去的那群人都是官军,是榆林卫的人呀!县衙的人定是屈打成招了,求老爷太太开恩!” 牛氏呸了她一口:“你说冤枉就冤枉了么?不是马贼,做什么冲我们家的人射箭?你到外头瞧瞧,马车上被箭头射出来的孔还在呢!若不是我们家的人命大,早就被一箭射死了。你哥哥若只是来接你,做什么要冲着亲家射箭?难不成他也知道他妹子做了什么孽,生怕我们把你送官,所以拼死拼活,做了马贼也要来救你回去?真真可笑。当日是你自个儿认了罪,自个儿要领罚,还说什么要出家赎罪的话。结果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我们老两口对你够仁慈的了,至今还没把你怎么着,你倒是得寸进尺,耍起公公婆婆来了?你这还叫什么官家千金?小门小户的女儿都比你知道什么叫礼仪廉耻!怪不得你娘家出了大贪官呢,这般家教,能教出什么好人儿来?!” 何氏又羞又气,只觉得周围所有人都在盯着她看,却只能低着头,半句话都不敢反驳。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低沉的女声:“老爷,太太,姐儿和哥儿过来请安了。”这才把秦老先生与牛氏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章姐儿与梓哥儿在门外大概已经等了一会儿了,把屋里的对话也听得分明。章姐儿咬牙强忍着怒气,双眼水汪汪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掉下泪来。梓哥儿才三四岁,还是懵懵懂懂的模样,却也知道屋里的气氛不太好,母亲被骂了。但骂人的好象是一向很疼他的祖母。他不知该如何是好,有些手足无措,只抬头看乳母。乳母却不敢跟他说什么,只拉着他的手,示意他安静。 站在小姐弟俩身后的婆子轻轻推了两个孩子一下,让他们进屋去请安。跟秦老先生与牛氏来的丫头婆子初来乍到,没有动作,二房的人却已是呆住了,也没有将垫子拿出来。章姐儿左看右看,不知该怎么办,梓哥儿却先一步跪了下去,给祖父祖母磕头。 牛氏瞧了心疼,连忙让虎嬷嬷把孩子抱了起来,送到她面前,就抱着梓哥儿摸他的小脸:“怎么瘦了这么多?是不是生病了?” 谁也没理会章姐儿。还是秦泰生家的醒神过来,拿了个垫子放在她面前,她才跪了下去:“孙女儿给祖父、祖母请安。” 秦含真转眼望了过来,她还是头一回见章姐儿,也是头一回见梓哥儿。今日总算是把这两个传闻中的人物给认识了。 章姐儿据说只比她大一岁,但比她高了一个头,生得袅袅娜娜,秀气斯文,肤色白晳,眉眼间长得很象何氏,小小年纪,倒颇有些大家闺秀的样子,不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 梓哥儿长得瘦小,小脸尖尖的,带着一种不大健康的青白色,长相俊秀,还让人觉得挺眼熟。秦含真仔细认了认,才发现他长得有点象祖父秦老先生,不过与祖父的温文尔雅相比,他总有些怯怯的模样,令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牛氏并不理会章姐儿,只抱着梓哥儿问他别后近况,一时觉得手上力竭,正要抬头唤丈夫,秦老先生已经伸过手来,把孙子抱了过去。牛氏腾出手来,便向乳母询问梓哥儿这大半年里的衣食住行,得知他回大同路上颠簸,没有好生照料,到了大同家中就病了一场。因秦安已去了营中,带走了秦泰生,何子煜又赶着回米脂,家里没个做主的人在,竟是差一点儿误了医治的最好时机,病情缠绵数月,到年下方才好了。如今虽然瞧着无碍,却需要好生保养。 牛氏心疼得不行,转头又骂何氏:“你可真有能耐呀,仗着有这么一个儿子,就无法无天了,在家里把你嫂子逼得上吊,在这里却连儿子都没照看好。要你有什么用?!若不是看在梓哥儿面上,我早把你撵走了!既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回来的媳妇,又连族谱都没上,放在外头跟个外室有什么不同?真以为自个儿是官太太呢,也不洒泡尿照一照,瞧瞧自个儿配不配!” 何氏涨得满脸通红,几乎无地自容了。秦老先生一句话都没说,秦含真与吴少英更是坐着冷眼看好戏。何氏再蠢,也知道婆家众人如今是丝毫容不下她了,她能指望的,也就只有秦安而已。可若是秦安回来,得知她做的那些事…… 不等她多想,牛氏已是按捺不住,喝道:“还愣在那里做什么?赶紧带着你的闺女给我滚出去!好好教你闺女说话,叫什么祖父、祖母?我原以为她自姓陈,不敢认她做孙女,如今才知道,原来她也不姓陈,竟不知是你哪个奸夫的种哩!没的脏了我的地儿!” 何氏再也忍不住,拉起女儿就匆匆转头出去了,二话不说,直奔后院正房,连儿子都顾不上了。 到了正房,她就忍不住委屈地痛哭出声。先前将章姐儿与梓哥儿送到前头正厅去的那个婆子却悄声命秦泰生家的将章姐儿带了下去,关上门,走到何氏跟前:“奶奶,如今不是哭的时候。听口风,秦家人似乎知道了姑娘的身世,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未完待续。) 第二十五章 建议 何氏哭声一顿,惊愕地抬起头来:“不能吧?他们怎会知道?不过是那老太婆胡乱嚼舌罢了。从前在他们家里,她也没少骂我,不知骂得多难听呢。” 那婆子冷笑:“这位秦太太虽说粗俗了些,若不是奶奶留了把柄在她手上,她也不会骂得这么难听。仔细想想,她骂的那些话虽不堪,却并没有胡编乱造,反倒是句句有深意,就连奶奶和你哥哥上回找的那群士兵,与牛家梁哨所一事有关,他们都知道了。想必这秦家与京城承恩侯府有些渊缘,他们从京城听说了什么。而秦太太旁的不提,只拿姑娘姓不姓陈一事来说话,定是知道了奶奶在临县时的旧事。奶奶上回不是说,秦家姻亲家的女孩儿拿你的旧事与姑娘的身世说嘴么?想来是那话已经传到秦家人耳朵里去了。” 何氏心下越发慌张:“那怎么办?他们一定会跟二爷说的!到时候我……我……” “急什么?”那婆子不以为然地瞥了她一眼,“奶奶腹中已经有了秦二爷的骨肉,即便秦二爷真要奉父母之命,将奶奶休了,有这么一个护身符在,奶奶也不会被赶出秦家门去的。秦家子嗣单薄,不会舍弃自家的骨肉。奶奶别瞧秦老爷秦太太在你面前威风得很,他们若是真能狠得下心,也就不必看在梓哥儿的面上,一再轻饶了奶奶了。” 何氏摸摸自己的小腹,心中安定了些,只是心情免不了有些复杂。 她如今已经怀孕三个月了。从米脂回到大同后,她休养身体期间,听说了一些不大好的消息,就立刻开始策划着要怀上这个孩子。功夫不负有心人,她也成功了。有了这个孩子,再加上梓哥儿,她在秦家的地位就更稳当了。晋王府的风暴,应该吹不到她身上。可是……这也意味着她今后的路会更加艰难,原本怀抱的美梦,还不知会不会有实现的一天…… 何氏出了一会儿神,就打起了精神,开始向那婆子请教:“金嬷嬷,我方才都糊涂了,秦家怎会跟承恩侯府扯上关系的?两家虽然同姓秦,但我从没听说过他们是一家呀?二爷肯定也不知道,他若是知道,绝不会瞒着我!” 金嬷嬷想了想,道:“承恩侯府的那个管事,方才称呼秦老爷与秦太太为三老爷、三太太。这让我想起了一件事。我在王府时曾听说过一些承恩侯府秦家的传闻。承恩侯这一辈,同父所出的亲手足一共是四个人。除了已故的皇后娘娘外,还有一位庶出的兄弟,早在当年侯府蒙难时,就死在牢中了。另外还有一位继室所出的幼弟,随父兄流放西北,却没听说过他回京的消息。有传闻说他与老侯爷一道死在西北了,也有人说他没死,只是与家人失散了,还有说他被美色所迷,抛家弃业,在西北落了户,连回京看皇后娘娘最后一眼都不肯。这种种传闻众说纷纭,谁也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的。京城中人早已当他是死了。若不是我们王爷年少时,也曾与承恩侯的这位幼弟相熟,王府中人也不会知道他这些传闻。” 何氏讶然:“这么说,我公公就是承恩侯的这个幼弟了?他可没死,人也明白得很,在西北有家有业的,怎么也不跟京城联系呢?就算是要在此安家,也犯不着跟承恩侯府断了来往呀!” 说得她都心疼了,若是有承恩侯府这一层关系,秦安想要升官,也不会那么艰难了。亏得她想尽办法四处打点,还托了晋王妃的关系,才勉强让秦安做到百户。秦老先生明明有好亲戚,通天的人脉,怎么就不知道为自家儿子出点力?! 看着何氏面露怨忿,金嬷嬷淡淡地道:“内情如何,我也不知,只是早年听王爷王妃私下议论过,说承恩侯脾气性情都不好,与弟妹关系不睦。秦老爷三十年都不肯回京,想来与承恩侯之间确实有些不和吧?但如今承恩侯既然打发了人去米脂寻弟弟一家,秦老爷也肯用他派来的人侍候,兄弟俩多半是和好了。兴许秦老爷见过二爷后,便要上京探亲去了,日后迁回京城,享受侯府的荣华富贵,也是理所当然。” 何氏听得双眼一亮。若真是这样的话,那她的富贵荣华梦…… 她一时又走了神,金嬷嬷瞧见,不由得重重冷哼一声:“奶奶别嫌老奴多嘴,奶奶往后在秦老爷秦太太面前,还是老实些的好。如今人家有靠山了,不象从前,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教书先生,二爷又是孝子。秦老爷秦太太若真要发作奶奶,奶奶也无法抵挡。奶奶腹中的孩儿虽说能暂护你一时,可等他生下来了,这护身符也就失去效用了。以承恩侯府秦家的门第,想要给侄子娶个出身官宦人家、才貌俱佳的妻子,也不是什么难事。即使前头有两个孩子在,当作是娶填房,也依然有的是官家千金上赶着想嫁进秦家来。奶奶如何能与真正的官家千金相比?到时候,就连这秦二奶奶的名头,也要丢了。” 何氏顿时又白了一张脸。她是绝不能离开秦家的,离开了这里,她还能去哪儿?若是从前,还有一个念想,但如今那个念想已成了泡影,她若真的跟了那个男人,有善妒不能容人的正室在,她与女儿怕是连命都保不住,更何况他眼下也保不住原本滔天的富贵了…… 想起这个,何氏就忍不住怨起了金嬷嬷:“说来都怪你们!当年我苦苦相求,你们就是不肯帮我!若不是不得已,我也不会嫁给二爷,如今泥足深陷,脱身不得。你们就算是怕我碍了你们世子的大好前程,也不能对你们世子的亲骨肉置之不理吧?我生下章姐儿,这么多年来,你们不闻不问,若不是你们世子至今没生出一儿半女,只有章姐儿一个亲骨肉,你们还不肯理会我们母女呢!但凡你们早照应我一日,照我的意思把陈家给解决了,他们又怎会走漏消息,到处坏我的名声?没有这事儿,我也不会不容于秦家。现在再把人灭口,也没有用了,闲话早就传开。若是传到大同来,章姐儿日后要如何嫁人?!” 金嬷嬷不以为然地说:“姑娘的婚事,自有王妃做主。奶奶操什么心?奶奶也别怨我们当年如何,世子爷当年前程似锦,王妃正盼着他能青云直上呢,怎会让你一个有私心没见识的小女子坏了前程?况且,有王府庇护,你母亲哥哥都得了安置,你也该心满意足了,还怨个什么劲儿?眼下王妃与世子受困一时,总有脱困的一天。你受了王妃与世子的大恩,就该奋身相报,好生将姑娘教养长大,旁的倒在其次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要想法子留在秦家。秦家如今不比以往,有承恩侯府这层关系,奶奶与姑娘日后的前程也能更好,说不定还能反过来帮上王妃与世子的忙呢。为了日后,不拘什么法子,只要管用,奶奶都要用上。” 何氏怔了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金嬷嬷瞥了她一眼:“奶奶没听明白么?那什么马贼,什么流言,什么私逃等乱七八糟的事,都是罪证确凿的。还有,奶奶没把大爷的信交到秦老爷秦太太手上,还对秦二爷撒谎说已经交了。如今京城来人,这事儿也迟早瞒不住。奶奶应该早点想好理由,应付过去。必要的时候,寻个替罪羊就是。” 何氏愣住了:“替罪羊?你指的是谁?” 在何氏与金嬷嬷说话的时候,前院正厅中,秦老先生与牛氏也在说话。他们旅途劳累,坐下来后,冲着何氏发了一通火,心气儿都顺了许多,接着就感觉到了疲倦。 执事嬷嬷已经在附近街区找到了一处出租的两进小院,付了租金,将闲置的男女仆妇与马车行李都拖了过去。秦老先生、牛氏与秦含真身边近身侍候的人,则留下来等候使唤。虎嬷嬷打发了灶上的婆子去做饭,在饭好之前,秦老先生与牛氏都想要休息休息,便叫上了秦含真。 秦含真却摇头说:“我没什么事,想要坐在这里等二叔回来。”她适应了长途马车旅行后,就没再感到明显的不适了。此时她虽然也觉得挺累,但更想第一时间见到那位二叔,弄清楚他的想法与立场。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妻子都做过些什么?是不是依然坚持要护着她?秦含真非常想要弄清楚这一点。 牛氏见拗不过她,只得由得孙女儿去了,留下张妈照看,门口又有浑哥儿等着听差。夫妻俩这才相扶着去了后头内院休息,又**红夏青两个去整理秦含真要住的屋子。吴少英见状,索性留下来陪秦含真。他因不放心老师一家,已打算在秦安家中住下,自有小厮带了他的行李,送到客房安顿。 正厅中一时众人四散,秦含真也不想叫人围观,就把二房的下人都给赶出去了。张妈坐在门口处,与浑哥说话。秦含真自行寻张小杌子坐了,与吴少英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吴少英正与秦含真说起一件怪事:“方才送你弟弟过来的那个婆子,瞧着有些不凡,似乎不是寻常人家的仆妇那么简单。” 秦含真方才的注意力都在章姐儿与梓哥儿身上,对他们身后的婆子,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多加留意,便有些好奇:“那婆子有什么不凡之处?” 吴少英笑笑:“我在京城住了几年,先前一路上,也没少见官宦人家的下人。依我说,承恩侯府的管事与嬷嬷们,行事作派、言行举止,就与寻常官宦人家不同。这是公侯门第的不凡之处。相比之下,何氏那点所谓的官宦人家作派,不过是照猫画虎罢了,只能哄哄没见识的俗人。可是方才那婆子,瞧着那通身的气派,竟一点都不输给侯府的两位执事嬷嬷。你二叔家里,怎会有这样的人?” 秦含真听着也觉得疑惑,正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忽然听得门口一阵喧哗。她与吴少英对视一眼,忙站起身来。 秦安回来了。(未完待续。) 第二十六章 质问 听完秦含真与吴少英的叙述,秦安半天说不出话来。 秦含真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他十分震惊。莫非……何氏把他也给蒙在鼓里了? 她忍不住问:“这些二叔都不知情吗?你不知道何氏先偷偷送了梓哥儿姐弟俩回来,又跟她哥哥一起逃回?你也不知道我娘已经死了,还是被何氏逼的?那我爹托你给家里送信,何氏却瞒下了消息的事,你也不知道了?二叔,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秦安被小侄女的话问得无地自容:“我……我当真不知道这些……家里的事我都交给了你二婶。这几个月,我除了过年前后那几日,几乎天天都泡在军营里练兵,对家里的事也不大清楚……” 吴少英本来一直默默盯着秦安看的,闻言便问:“大同卫当真有那么多的兵可练么?先前虎勇送家书过来时,你已经入营练兵了,他被何家兄妹排挤陷害,你一无所知。何氏带伤从米脂逃回来,身边的丫头婆子只剩下一个人,你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秦二哥,你从前可不是这么粗心的人哪!” 秦安惭愧地道:“我当真不知情!既然你们已经收到了大哥的信,知道他是护送秦王殿下上京去了,我说话也能少个忌讳。不怕老实告诉你们,自从秦王殿下来了大同,马将军就觉得当日袭击秦王的人马,有可能都是晋地出身的官军,兴许还与晋王府有些关联。我们卫所里的将士,难保没有晋王府的耳目。为了不走漏风声,秦王殿下前脚出城门,马将军后脚就把所有将士召集起来,打着练兵的旗号,其实是将所有人看管了起来。能留在营外负责守城的人,都是马将军的心腹。 我因缘际会之下,知道些内情,便也被约束在营中,不得与外界相通。我知道轻重,一直埋头练兵,不理外事,只知道当时很有几个人想要从军营里偷跑,被马将军的人抓了起来,军法处置了。后来晋王府出事,又有一些人被清查。这一下子去了这么多大小武官,卫所上下免不了有所动荡。为防生事,这几个月,马将军一直在不停地练兵……” 秦含真与吴少英恍然大悟。怪不得秦安对家里的事一无所知。而虎勇想托认识的下人给他捎信,也没捎成。若仅仅是练兵,应该是不会消息断绝至此的。但如果说那位马将军为了避免风声走漏,特地将他这个知情人与外界隔绝开来,还是有可能会造成这种情况的。 但即使如此,秦安对何氏也太过信任了,这么长的时间,半年有余,他就没跟家里通个信啥的?什么杂事都交给何氏去办了?但凡他曾与家里通过一回信,又何至于被蒙在鼓里? 不……不一定是这样,他未必就没给家里写过信,但他若是被何氏所骗,对实情一无所知,自然不会在信里提及对妻子的任何处置了。秦含真想起了牛氏与虎嬷嬷私下抱怨过的话,心里对祖母说的“二儿子没心没肝,装作没事人一样,提都不提二儿媳干过的坏事”这一情况有了个猜测,想必这里面少不了何氏的手脚吧? 秦含真叹息一声,就迅速回归正题:“好吧,二叔既然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能怪你什么。但你现在已经知道了,又打算怎么办呢?” 秦安怔了怔,欲言又止。 他能怎么办?妻子若果真做了那么多错事,难道他还能替她辩解不成?大嫂的命,亲家关老爷子的命,都折在里头,别说父母不可能答应,就连他自己,也不能轻易说一句原谅。更何况,远在京城的兄长秦平,只怕至今还不知道妻子去世的消息呢。兄长自小对他关爱有加,甚至为了他的私事,不惜将升职的机会让了出来。他又怎能让兄长伤心失望? 可是……一想到何氏是自己心爱的妻子,一向对自己温柔体贴,还为自己生下了儿子,如今又怀了自己的骨肉,秦安就觉得心如刀割,万万难以舍弃。他真的不明白,何氏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她为什么要让他们夫妻落入如此惨痛无奈的境地?! 秦含真看着秦安面上的痛苦神色,也摸不准他到底是在为什么痛苦。他会不会舍不得惩罚何氏呢?听说他为了娶她为妻,甚至不顾父母的反对,而且多年来一直带着何氏长居大同,少有回家探望父母的时候…… 秦含真不敢对秦安有太多的信任,就故意说:“我也不是要逼二叔做什么决定。仔细算起来,何氏不肯把爹的信交给祖父祖母,自然有她的原因,这事儿二叔自去问她好了。章姐儿把我推下土坡,造成我重伤,虽然疤痕至今还在,我的身体也一直挺虚弱的,但毕竟我是活过来了。要是我坚决要求处罚章姐儿,别说何氏这个亲娘了,只怕二叔也会忍不住心疼养女的,所以……我就把这事儿忘了吧,二叔也不必提起了。但是,其他事我都可以退让,只有我娘的死,我不能退,二叔不会让我把这事儿也给忘了吧?” “我当然不会!”秦安脱口而出,眼圈都红了,“二叔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你只管放心!不但你二婶,就连章姐儿也一样,谁做错了事,就该负起责任来。你二婶背弃二叔的信任在先,做出伤天害理的事在后,于情于理,都是不可饶恕的。二叔明白这个道理,绝不会让你失望!” 他没听出秦含真是在以退为进,就这么轻易地顺着她的口风,给出了承诺。秦含真暗暗松了口气,却也觉得有些没意思。都到这个地步了,秦安还口口声声把何氏称为“你二婶”,看来是没听出她话里的深意呀。秦老先生与牛氏都早有默契,一定要将何氏休出秦家。但愿秦安这回真的不会让大家失望才好。 想了想,秦含真决定要再上一层保险:“有了二叔的承诺,我也就放心了。但是,二叔,我还是不明白,何氏为什么非得瞒下我爹的平安信?就算是我小姨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她要恨,就恨我小姨好了,可她却要报复到我娘头上,还无视了祖父祖母的病情,明知道他们为了我爹而伤心到吐血,还不肯将实情告诉他们。二叔不知道,京城来的信刚到,祖母一听说我爹没死,几天的功夫病情就有了很大的起色。可见她病了几个月,根源都是在心病上头。要不是何氏,她也不会病了这么久。” 她抬头看向秦安:“她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呀?她的心难道是铁做的吗?二叔不是个孝子吗?为什么你的妻子要这样对待你的亲生父母?!” 秦安再次无地自容,他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让他钻进去,那样他就不必再听妻子做了些什么孽了。 但秦含真不肯就这样放过他,何氏胆敢猖狂,还不是秦安纵容的吗?只不过是几句质问的话,他有什么受不了的呢? 她继续问秦安:“何氏还说,想要逼我娘在短时间内改嫁他人,免得长房断嗣,祖父祖母要把梓哥儿过继到长房来,害他们母子分离。原先我也相信了她这个说法,可是,她明明知道我爹没死,过继之说根本就不成立,为什么还要为了这点原因,坏我娘名声,逼我娘改嫁?真的是因为我小姨说了她的闲话吗?但是笑话她二嫁的人多了去了,陈家整天对外宣扬章姐儿不是陈家骨肉,也没见何氏怎么着,为什么她就非得跟我娘过不去呢?还有,她做这些事,难道就不怕我爹回来后知道了真相,不会放过她吗?她好象很有底气,觉得自己不会受到惩罚似的。难道二叔给过她什么承诺?” 秦安红着眼圈摇了摇头:“二叔绝对没有支持过她干这些事。二叔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二叔会审问清楚的,绝不会让你娘白白丢了一条性命!” 秦含真见状,觉得大概自己已经做得差不多了,秦安已经表态,再逼下去,倒显得咄咄逼人了,便冲他行了一礼:“二叔,侄女今天失礼了,还请您勿怪。” 秦安惨笑着摇摇头:“不,好孩子,你很好,比从前懂事多了。我听你爹说你调皮捣蛋,都是瞎说,你明明是个聪明稳重的孩子。” 吴少英低头对秦含真说:“你先回后院去歇息吧,顺便禀报老师与师母一声,说你二叔回来了,你已将事情全数告知,但你二叔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去见二老。” 秦含真怔了怔,虽然不明白吴少英的用意,还是乖巧地答应下来,离开了正厅。先前他们叔侄叙话时,她让张妈与浑哥守在门外,不许其他人接近,如今正好把张妈带走,浑哥则继续留下来听候吩咐。 秦含真一走,吴少英就把浑哥也打发了,改叫自己的心腹长随守在门外,再回头与秦安说话。 秦安见他如此,有些不解:“少英,你这是做什么?”吴少英少年时也曾在秦老先生门下求学数年,与秦平秦安兄弟也算熟悉,虽然多年不见,但彼此是亲戚,倒不见生疏。秦安张口就直接叫了他的名字。 吴少英在秦安对面坐下,一脸的肃然:“秦二哥,有些话,不方便在孩子面前说。如今桑姐儿不在,我也少些忌讳。你需得照实回答我一个问题。此事关系到你身家性命,绝非玩笑,老师也是知道的,你绝不能有半点欺瞒!” 秦安愣了愣,心下有些不安:“还有什么事?也是与何氏有关么?” 吴少英没有直接回答,只问他:“表姐夫随秦王离开大同的时候,你到底知道多少内情?你知道他们离开的路线么?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离开么?你是否曾经将这些事透露给任何人知道?包括何氏或者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你将表姐夫的信交给何氏,让她带回米脂家中的时候,又都跟她说了些什么?!” 秦安一震,面色骤变:“你到底想说什么?!”(未完待续。) 第二十七章 冲突 秦含真带着张妈去后院时,经过二门,见到那里挤了一堆人,有些意外,双脚就停了下来。 这是连通内外院的二门,平日里有人看守,也是正常。但今日守在二门旁的,却是京城侯府来的人,两个跟车的婆子,两个长随,皆是身强体健、腿脚有力之辈。而在距离他们不远处,还站着两个面生的婆子,想必是二房的人。这两个婆子正与先前露过一面的门房说话,边说边用怨忿的目光扫视守门的人。而后者也一脸不屑地看着他们,双方显然相处得并不和睦。 守门的婆子瞧见秦含真过来,脸上忙换了笑容,上前一步行礼:“三姑娘来了?三老爷和三太太早就等得急了,打发人来问过两遍了呢。” 秦含真点点头,看一眼二房那三个人,小声问那婆子:“这是怎么了?你们刚才吵架了吗?” 其中一个婆子瞥了那三人一眼,不以为意地笑笑:“三姑娘不必担心,这里有我们呢。”却说得不明不白的。 倒是另外一个婆子老实些,坦率地告诉秦含真:“吴公子叫我们守在这里,不许他们到内院送信。方才安五爷回来,他们就要往内院跑,我们拦住了,就吵了一架。” 秦含真恍然大悟,原来是吴少英做的手脚。表舅真是算无遗策,想得太周到了。秦安刚回来,事先对何氏所作所为一无所知,要是让何氏抢先一步,说不定她会颠倒黑白,为了给自己辩解,把污水反泼到别人身上去了。拦着二门,不让外院的事传到内院去,何氏来不及赶到,秦安才能在第一时间知道事情的真相。过后就算何氏再满舌生花,把死的说成活的,把黑的说成白的,秦安也有了第一印象,没那么容易被她哄过去。 秦含真就放了心,虽然她先走一步,但有表舅在秦安身边,也不怕秦安犯了糊涂。对何氏的处罚就该早日定下,免得夜长梦多。她与祖父祖母到大同来,可不是为了来跟何氏斗智斗勇的。先看望一下二叔与梓哥儿,完事了,他们还要上京城去看她那便宜父亲秦平呢! 想到这里,秦含真也不理会二房那三个人还在目光不善的盯着她们瞧,径自进了二门。 秦家二房这座宅子,虽然并不是很大,但也是个三进的格局了。前头第一进是外院,有客厅、客房、车马棚等;第二进是主人所住的内院,正屋三间,并两间小耳房,是秦安与何氏的住处,东厢是梓哥儿带着奶娘住,西厢是章姐儿的地方;至于第三进,其实是一排数间屋子,除去一间做了厨房,其余都是下人的住处。 秦老先生一家来了,自然没有理由住在客房或是后院的仆役房,但他们也没有搬进正屋去。 不知是什么原因,正屋虽说是属于秦安与何氏夫妻共有,但秦安常年混在军营,在家的时候不多,他们二人并不是住在一个屋里,东屋的书房是秦安的,西屋的卧室才是何氏的闺房,夫妻各人的东西也都是各自安放,与一般夫妻大不相同。秦老先生与牛氏无论搬进东屋还是西屋,都有些不妥。去了东屋,儿子秦安回来就没地方睡了,去了西屋,老两口心里膈应。他们便索性在孙子住的东厢安顿下来。 东厢房三间,地方其实也挺大的。虽说卧室摆了张小床,只够住一个梓哥儿的,但暖阁里盘了张大炕,睡上祖孙三个绰绰有余,还能容奶娘与几个丫头在旁边打地铺。 秦含真并未跟着祖父母住东厢,而是被安排去了西厢。那里三间屋子,分别是小花厅、卧室与书房,只住了章姐儿一个,宽敞得很。 但章姐儿显然并不这么想。 她方才在长辈面前,表现得十足娴静知礼的大家闺秀一般,遇上春红夏青带着秦含真的行李,前来布置房间,要把她的屋子分出一半来给秦含真,她就不干了,不但命丫头拦着春红夏青二人,丫头拦不住了,她还亲自跳出来骂:“你们这些坏蛋!这里是我的家,你们凭什么占我的屋子?快给我滚出去!” 春红素来就不是个省心的,又出自京城侯府,本来就有些看不起侯府在西北这一支族人,更何况她已经听说了风声,知道章姐儿不过是秦安妻子跟前夫的女儿,并非秦家骨肉?当下也露出了冷笑:“陈姑娘,你这话可就说得不对了。这里怎会是你的屋子?这里明明是我们秦家安五爷的宅子,不过是借给你这位养女住一住。如今秦家正经姑娘来了,陈姑娘就该相让才是,怎么还有脸骂人呢?” 章姐儿气得满脸通红:“你不过是个丫头,算什么东西?也敢来骂我?!我才不姓陈呢,我姓秦!我是秦家大姑娘!” 春红捂口呵呵笑了两声:“陈姑娘竟也承认自己不姓陈了?也对,陈家可没认你呢。姑娘到底姓什么,也就只有安五奶奶知道了。” 章姐儿气得直发抖,哭着叫丫头:“去打她们,把她们赶走!” 她是小孩子家不懂事,不过是别人教她摆大家闺秀架子,她才学着摆罢了,其实只是花花架子,装模作样。如今自认受了欺负,也只会叫丫头帮忙。可是她天真,不代表她身边的丫头也如此。在她身边侍候的丫环,都是何氏精挑细选出来的,温柔细心不说,人也比较机灵。秦家人一进门,她们就听说了,这是自家男主人的亲生父母,就算主母何氏再不以为然,她们也不认为何氏能公然与公婆抵抗,不过是私下里玩些小手段,拼一拼心计罢了。牛氏吩咐了,让秦含真住西厢,章姐儿就不可能违命。就算闹到秦安与何氏面前,结果也是一样的。章姐儿是平日被宠惯了,认不清形势,她的丫头却知道好歹,不敢真的打人。 章姐儿见自己的丫头不听使唤,哭得更大声了:“你们也欺负我,我告诉我娘去!”她的丫头虽然害怕,但也只敢垂头站立一旁,一步都不动。章姐儿气得索性自个儿去正屋告状,却又被夏青有意无意地拦住了,除了站在原地哭,什么法子都没有。 正屋里一直静悄悄的,何氏与金嬷嬷也不知在说些什么。秦泰生家的见章姐儿吃亏,有心要过来帮忙,但瞧见内院里越来越多的陌生丫头婆子,又不敢轻易挪步了——她害怕有人会靠近正屋,听到屋里的人在说什么。 就在章姐儿哭得正厉害的时候,秦含真过来了。章姐儿一瞧见她,心就先虚了几分,住了哭声,只会狠狠地瞪着她,却不敢说一句话。 秦含真也不知她在闹什么,等春红上前禀明情况,她才不以为然地对章姐儿说:“这有什么好哭的?你只有一个人,难道还能睡了三间屋子?让一间屋出来给我住几天,有什么不行?为了这点事就大呼小叫的,之前在前院里摆出来的那副闺秀模样,原来都是骗人的呀?” 章姐儿羞恼不已,跺脚道:“你管我能睡几间屋子?这三间屋子都是我的,就不许别人来占!从前在你家,我斗不过你就算了。如今在我家,还不许我做主了?!” 秦含真哂道:“你要是能做主,就不会只能在这里哭了。我二叔都回来了,不如我们去问问他的意思?反正这里是他的宅子。正好问问他,他给养女的三间屋子,是不是就不能让出一间来给亲侄女住?要是他说不行,我就立刻走人。” 章姐儿一窒,咬着唇不说话。她不必去问,就知道答案是什么。从来只有母亲最疼她,父亲虽然也疼,但从来都不会宠溺。这事儿是父亲的母亲吩咐下来的,父亲又怎会驳回呢?说不定还要责怪她。 章姐儿不甘心,只看向正屋的方向。母亲怎么还不出来给她做主呢? 秦含真这边却等不得了,对春红与夏青说:“她的卧室就由得她去吧,瞧她这一身穿红着绿的模样,也知道她的屋子一定俗气得很。我身上有孝,怎么能住那样的地方?在书房里布置一下就可以了,不要生事,吵着祖父、祖母休息。” 春红很想再争一争的,被夏青拉了一把,还是闭了嘴,乖乖与夏青一道,将原本放到章姐儿卧室里的行李拿了出来,改放到书房里去了。章姐儿虽然少有用书房的地方,但也不放心,跟在她们后头,絮叨个不停,不是说这个不能碰,就是说那个不能挪开。春红不忿,又跟她拌了几句嘴,说了几句奚落的话,把小女孩再次气得满面通红。夏青只不理会。 秦含真也懒得管她们的事,径自去了东厢,向祖父祖母禀报了秦安回来的事,又将秦安交代的情况说了出来,道:“二叔看起来十分震惊的模样,表舅正在外头陪着他呢。等他冷静些了,再来见祖父、祖母。” 牛氏哼了一声:“原来他不知情,倒也罢了。只是,明明是他自个儿的家,却被姓何的贱人蒙蔽了这么久,他也真够蠢的,可别继续蠢下去才好!” 秦老先生叹道:“你又来了,其实最心疼儿子的就是你,偏偏要嘴硬。真的把儿子骂得狠了,难受的还不是你自己么?” 牛氏有些讪讪地,秦含真暗暗偷笑。 与内院的情形相比,外院大厅内的气氛就大不相同了。 秦安的脸色苍白,冷汗淋漓,只觉得头晕转向。吴少英问的问题,每一个都能要人的命。而吴少英说出来的事,更加让他胆战心惊。 他能说的,只有一句话:“哥哥并没有将他们离开的路线告诉我,我也只把信交给了何氏,告诉她哥哥没死,让她将信交给父亲与母亲,旁的……我什么都没有多说。” 吴少英顿时松了口气,但紧接着又道:“若果真如此,她为什么要将信藏起来?她在米脂为所欲为,只凭一己好恶行事,为着一点闲话,就要将不相干的人赶尽杀绝。与其说她是疯了,我反倒觉得……她更象是以为表姐夫回不来了,所以无所忌惮!” 他凑近了秦安:“若是如此,那又是谁让她有了这个想法?”(未完待续。) 第二十八章 夫妻 秦安方才已经听过了吴少英的连声质问,猜到他话里的意思了,又怎会不明白他这个问题暗示的是什么? 何氏一个内宅妇人,怎会知道秦平护送秦王上京,有什么凶险,以至于回不来?除非她早就知道,会有人在半路上袭击秦王一行。告诉她这个消息的,除了派人前去偷袭的晋王府中人,不会有别的人选。这也就意味着,何氏与晋王府中王妃世子这一脉关系匪浅,甚至有可能为他们充当了耳目。 秦安不由得想起了自己与妻子何氏来到大同后的经历。他们刚来时,年轻,又没有根基,完全是依靠着兄长秦平的上司庇护。可这位上司老马将军,对于秦安是欣赏有加,对他秦安却总有些看不惯,不知是因为他娶了何氏的缘故,还是他抢走了兄长的机会,又或者仅仅是交情不够深厚。那几年里,他在大同过得有些艰难,与上司同僚都处得不太好,更别提立功升职了。何氏便帮他打点关系,四处送礼,甚至送到了太原晋王府,她还不止一次亲自去了太原。 他觉得有些不妥,何氏却说,整个晋地都是晋王的封国,他既然在晋地为将,自然要讨好顶头上司。若能得晋王青眼,他还怕没有前程么?为官之道,就该如此,人人都是这么做的,他不做,反倒显得不合群。他那时太年轻了,什么都不懂,以为何氏说得有道理,就事事都听从何氏安排。直到后来老马将军调回京城,临走前提醒他不要跟藩王来往过于密切,他才惊觉自己犯了忌讳,制止何氏继续与晋王府来往。为此何氏还与他大吵过一架,好不容易才消了气。 如今回想起来,说不定何氏与晋王府早有联系,只是把他蒙在鼓里罢了。何氏真的是为了他的前程,才会搭上晋王妃的吗?还是说……早在临县陈家的时候,何氏就已经认识了晋王妃的人? 秦安的心下在发颤,很想要反驳吴少英的话,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在他的内心深处,其实很清楚,吴少英的话并不是无的放矢。 吴少英看着他的表情变幻,知道他已经被自己说服了,便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正色道:“秦二哥,我说这些话,并不是在吓唬你。秦王殿下遇上的是什么事,你心里也清楚。即使晋王妃曾经权势滔天,即使晋王世子差一点就成了皇储,都已经是过往云烟了。你看朝廷的反应,就知道这件案子不小。表姐夫因缘际会,得了秦王的提拔,往后自然前程似锦,你们一家都能跟着受惠。可若是在这时候,被人揭发你们家的人向外泄露了秦王殿下的行踪,即使你们兄弟自问清白,外界又会如何看待你们?朝廷还能容得你们兄弟二人么?!” 秦安沙哑着声音问:“我该怎么办?” “这是我要问你的问题,秦二哥。”吴少英看着他,“你知道这件事的轻重,也该好好想想,要如何处置了。我知道你与何氏夫妻情深,因此也不逼你做什么,只盼着你多想一想你的亲人。想想老师师母年纪老迈,为你们兄弟****多少心,又被你的妻子害得多么伤心难过,想想你哥哥,从小就对你爱护有加,把升职的机会都让给你了,宁可自己守在榆林吃沙子,可他至今还不知道自己妻子已经被逼自尽了。无论你做什么样的决定,扪心自问,是否对得起这些自幼爱护你、关心你的亲人。在他们被你妻子伤害过后,你是否还要他们无辜受牵连,再次被你妻子害得丢了身家性命!” 秦安惨白着一张脸,如同游魂一般走进了内院。 吴少英的话彻底提醒了他,不能再心存侥幸了。他对何氏再不舍,也不能越过父母兄长。更何况,是何氏负他在先?她明明知道那些是他的骨肉血亲,为什么还要伤害他们?难道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比他们的家更重要的么? 秦安穿过院子时,看见东厢房里,父亲秦老先生正站在窗前看着他,身后传来母亲牛氏与儿子梓哥儿谈笑的声音。秦安与父亲四目相对,羞愧难当,几乎不敢直视他。 秦老先生叹了口气,看了看正屋方向:“去吧,把事情办完了,再来见我和你母亲。” 秦安沉默着束手一礼,然后深吸一口气,往正屋方向走去。 屋中,何氏坐在椅子上,脸色一片惨白。金嬷嬷已经离去了,还带走了秦泰生家的。何氏已经知道了秦安回来的消息,也知道他跟秦含真、吴少英见过面了。那对甥舅正是苦主,恨她入骨,不可能不趁机告她一状。用不了多久,秦安就会来找她质问了。她真的没想过,公婆居然会赶上千里路来寻她的晦气,更不知该如何脱身。但金嬷嬷提的那个建议,更加令她胆战心惊……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秦安走了进来。 何氏仿佛受惊一样,从椅子上跳起来,全身好象都在发抖。秦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眼圈儿都是红的。她颤抖着双唇,勉力挤出一个笑:“二爷……回来了?我给你倒杯茶……”一手摸上茶壶,一手去翻茶杯,却因为双手都抖得厉害,连这么一点小事,都做不好了。 “不用了。”秦安简简单单三个字,就制止了她的举动,然后他直接往正位上一坐,就盯着她看:“大哥的家书在哪里?” 何氏吓了一跳:“什么?” “大哥的家书。”秦安淡淡地说,“去年六月,你离家返回米脂,当时我把这封家书交给你保管,让你送到父亲手上去,不要对外声张。你回来后跟我说,家书已经送到了,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所以父亲与母亲还在演戏给外人看。我从前并没有怀疑过你的话,但如今,既然父亲与母亲没有看见过这封家书,那它又在哪里了?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何氏没想到,秦安一进门,没有质问,也没有责骂,第一句话问的,居然就是这封家书。真正的家书却早已没有了。在关氏自尽的那一晚,她心中害怕真相曝光,就把家书烧毁了。如今秦安问她要,她哪里拿得出来? 何氏只能支支唔唔地说:“在……在我的行李里,我离开米脂的时候,并没有带回来……”说完她就恨不得咬自己的舌头。这话不就等于承认,自己并没有将家书交给公婆么?简直就是自承罪状! 何氏不甘心,企图进行补救:“并不是我不想把家书交给老爷太太,而是……当时家里人来人往的,有许多做官的人来。我记得你吩咐过,不要走漏了风声,就怕老爷太太知道消息,一时欢喜得失态,会引人怀疑,所以……”她怯怯地看了秦安一眼,“所以我就没拿出来……后来离开的时候,就将家书留在了家中,原是想着,家里人收拾屋子的时候,看到了那封家书,自然也就知道实情了……” “你撒谎。”秦安冷静地道,“你走后,所有行李都被封存在西厢房里,无人去搜索你的东西。但大哥从京城托人捎信回家后,父亲与母亲知道你没把家书交给他们,就让虎嬷嬷搜寻了你留下来的行李,当中并没有这么一封家书。我已经问过了,你不要以为可以抵赖过去。” 何氏咬牙,忿忿地撇开头。 秦安见状,心中凉意更深:“没有了么?家书已经被你毁了,是不是?你从没想过要将大哥未死的消息告诉家里,为什么?别跟我说,只是因为关家二姑娘说了你几句闲话?!” 何氏不甘地道:“为什么不可以?!我是你的妻子,为你生儿育女,照顾家里,自问并无半点失职之处。她一个小丫头,凭什么说我的闲话?不过就是仗着你大嫂罢了!” “这事又与大嫂有何相干?”秦安冷声道,“你对关二姑娘不满,只管当面骂她去就好了。她自己做错在先,又是不修口德,关老夫子守礼之人,自不会护着她。当面说开了,不但关老夫子与关二姑娘都会向你认错,连大嫂都会向你赔不是,你又有什么可委屈的?若真有一万分的气,你也可冲着关二姑娘发去,为何要逼迫大嫂?!” 何氏哭道:“你只会怪我逼大嫂,就没有想过,我不过是与她拌了几句嘴罢了,哪里就逼她去死了?她自己气性大,自己寻了死,又非我本意,凭什么就怪到我头上?!” 秦安冷笑:“你是没想逼她去死,只不过是想要逼她嫁给别人罢了!何璎,难道你这么做,就对得起我大哥,对得起我么?!” 何氏哑然。 秦安心中悲愤,两眼直盯着她:“你与我说老实话,你……你真的是为了那几句闲话,才与大嫂过不去么?还是说……因为关家二姑娘说中了你从前的旧事?你怕关家宣扬出去,方才想要赶走大嫂?可那些旧事我又不在乎,你为什么要在意?” “你不在乎?”何氏愕然。 “我为什么要在乎?”秦安冷笑,“我自娶你时,就知道你有前夫,知道章姐儿是别人的女儿。无论你是惦记着陈校尉,还是别的男人,都已经是过往云烟了。只要你嫁给我以后,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从前的事,我为什么要在意?!” 他顿了顿,又露出了惨笑:“我自问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未完待续。) 第二十九章 惩罚 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个问题,何氏是万万不敢照实回答的。可她看着秦安双目发红的神情,知道自己若继续沉默不答,这一关无论如何也过不去。 想到金嬷嬷的建议,找一个替罪羊,何氏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她下不了这个狠心…… 最终,她只能再次为自己的行为做个辩解:“我不知道你不在意,但我……我并没有跟别的男人有什么,由始自终,除了你,就是陈郎。关家的小丫头胡言乱语,坏我清白名声,因此我才会心生不忿,想要让她也吃点苦头。可她一个未嫁人的小丫头,平日眼睛长在头上,除了肖想她那个做了监生的表哥,也没别的把柄可抓。我见她们姐妹是一个鼻孔出气,才会拿大嫂来做筏子。我真的没想到,大嫂如此性烈,竟然会自尽了。” 秦安却有些不敢相信:“你这话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何氏抹了一把汗,谎话也是越说越流利了,“我知道陈家在外头是怎么编排我的,不过就是因为我当年带走了陈郎三成家产罢了。我一个弱女子,又怀着陈郎的骨肉,陈家连三成家产都不乐意让我带走,贪婪无度。他们是故意在外头传我的坏话,意图败坏我的名声。你当年就已经领教过他们的行事作派了,不是么?那可是你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难不成还比不过关家小丫头几句道听途说的闲话?” 秦安却道:“既如此,你大可以跟我说,又或者直接向父亲、母亲禀明,父亲、母亲若知道你是清白无辜,受人诬蔑,自会为你做主。你为何不说出口,反而是自己去报私仇,还牵连到无辜之人头上?你若真个寻了关家二姑娘的晦气,也就罢了,但你找的人却是大嫂与少英。他们什么时候得罪了你?!” 这一点何氏也是无可辩驳的,真正的理由又不能说出口,她只能继续维持着单薄的谎言:“我……我原也没想跟他们过不去,可章姐儿与桑姐儿姐妹俩偶有口角,桑姐儿不慎摔伤,人人都说是章姐儿的错。我怕女儿受罚,又见大嫂恶狠狠的模样,活象是要把章姐儿撕了一般,鬼使神差的,就……” 秦安冷眼看着她:“你有什么好怕的?大嫂素来斯文和气,况且,还有父亲与母亲在呢。章姐儿若有错,领错受罚就是,谁还能伤了她的性命不成?你把我们秦家当成是什么地方了?!” 何氏垂头不语,心里却大不以为然。秦家如何?还不如当年的何家气派呢。何家昔日风光时,她也有过兄弟姐妹。她与庶妹之间,何尝没有过明争暗斗?她推倒庶妹,让对方磕破点皮,都要挨上二十戒尺,还被罚跪了三天三夜,更何况桑姐儿当时伤重,都快断气了?章姐儿并非秦家血脉,那一家子姓秦的,怎么可能会留她一条命?谁知道桑姐儿这小丫头还有活过来的一天?为了不让女儿受苦,何氏自问当时自己也只能拼命了。事情会发展到今天的结果,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秦安不清楚何氏的想法,他始终觉得,何氏解释的理由不够份量。大嫂关氏居然就为了这点小事冤死了?他自己都没办法相信,又如何能向大哥交代? 秦安看向何氏:“若说关家二姑娘冤枉了你,胡编乱造了你的闲话,你心里有怨,就该将怨气发作出来,让她向你赔罪。你若是清白的,就不怕别人说。你却要在暗地里耍手段报复,只能证明你心虚。难不成……你当年真的跟什么人通过奸?那人身份来历有问题?”他听了吴少英半天的话,心里已经有几分信了后者的推断,“那人跟晋王府有什么关系?” 何氏却是心中大惊,明明都已经把话题转开了,怎么秦安又回头问起了这件事?当年她见这秦安有些一根筋,只要用些技巧,很好糊弄,才会选中了他做暂时的夫婿,没想到他这一根筋的性情,还有这等坏处。 这种时候,是不能暴露出真相的。何氏一咬牙,再次辩解:“你不要胡思乱想,我跟晋王府能有什么关系?章姐儿……她当真是陈郎的亲骨肉……” “那陈家又为什么说她出生的日子跟陈校尉在家的时间对不上呢?” 何氏大惊失色:“你……你怎么会知道?!” 秦安淡淡地说:“你在家里惹了这么大的祸事,一走了之,父亲、母亲却不可能轻轻放过就算了,自然要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们有心打听,你的丫头婆子又还留在家里,有什么是打听不出来的呢?” 何氏惨白着脸道:“这……这是陈家不知道,其实陈郎在那段日子里,曾经秘密回过家里……” “是因为那批失窃的粮草么?”秦安冷声道,“当日军中议论纷纷,说那批粮草失窃,有些不同寻常,极有可能是被人转移走了。上头派人来查,那段日子里驻所里没有人离开,个个都尽忠职守,因此嫌疑就转移到了别人头上。若你说陈校尉当日曾经回过家,岂不是说明,他在驻所里不曾离开过的说法,其实是假造的?他与这批粮草失窃,是否有关系?!”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他当年极有可能是上了陈校尉的当,被对方利用了,还因为感恩,听说对方死讯后,特地跑去祭拜,然后便有了与何氏的这一段孽缘。 何氏的手颤抖着扶住了桌面,腿软地坐到了椅子上,咬牙道:“我……我不知道他是否跟那件事有关,但我知道……他那段日子鬼鬼祟祟的,曾经有好几回秘密潜回家中,却让我别告诉人。他说……他要办一件大事,若是办成了,就会有贵人看中他,到时候他就能飞黄腾达了……” 秦安神情一凛:“贵人?什么贵人?!” “我不知道!”何氏哽咽着说,“我害怕极了,他死得太突然,还有人叫我小心,说他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这才死的。我虽不知内情,却也猜得到,他定然是惹了大祸。我想逃离陈家,既有陈家威逼的缘故,也有避祸的心思。陈家估计也猜到了几分内情,怕逼得我紧了,我会不管不顾地把事情说出来,他们一家就没命了,因此才会放我离开。可他们心里不甘心,等到事过境迁,又把自家犯事的痕迹给扫干净了,就开始在外头四处散播我的谣言……” 秦安眉头紧皱:“这么说……陈家族人提过的,曾有人半夜敲你家的后门,其实是来找陈校尉的?” 何氏连忙点头,哽咽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可若是好人,也不会把军中的粮草给吞了,陈郎还死得不明不白……” 何氏犹自哽咽着,秦安心中却已经有了几分猜测。当年那批失窃的粮草,传闻就是被晋王府给吞了。若说陈校尉当年是为晋王府办事的话…… 他问何氏:“你兄长是否曾经在晋王妃的庄子上做事?” 何氏顿了一顿,咬牙点头:“是!” 秦安深吸一口气:“那既然陈校尉去世,你又改嫁,你是否曾经与故交有过接触?晋王府的人……有没有接触过你?或者你哥哥?!” 何氏故作惊讶之色:“二爷,你在说什么呢?晋王府的人又怎会来找我?我不过是一个小妇人,况且,有陈郎之死在先,我躲着王府的人还来不及……”这话未说完,她又忍不住要咬舌头了。因为她又说错了话! 秦安已经听了出来,冷笑道:“难不成当年哭着喊着说要给晋王府送礼的人,不是你?” 何氏咬了咬唇:“我……我那时是想试探一下,看他们还会不会为难我,看王府的动静,大约是忘了这回事了……”她小心地偷看了秦安几眼,不知道他会不会相信自己。 秦安并不在意她的偷看,只执着地问一个问题:“那你哥哥呢?他曾经在晋王妃的庄子上做过事,他是否还跟庄子上的人有联系?” 何氏动了动嘴,过了好一会儿,才挤出四个字:“我不知道……” 秦安盯着她:“这么说,他很有可能仍旧跟晋王妃庄子上的人有联系了?否则也不可能在经过临县的时候,轻而易举就请到了庄上暂居的官军,那些可都是晋王府私下拉拢的人马!” 何氏咬着唇,眼圈发红,艰难地点了点头:“有……有可能。我哥哥他总是……神神秘秘的……” “我知道了。”秦安冷淡地站起身,“你先歇着吧,以后就不要再出门了。等你生下孩子,我们再谈其他。”说着就要往外走。 何氏惨白着脸拦住他的去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说了这半天,难道你都不相信我么?!” “你要我如何信你?”秦安冷声道,“从头到尾,你就没几句实话。更何况,就算你说了实话又如何?大嫂已经死了,大错已经铸成,难道你要我当成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然后对父亲、母亲、兄长与侄女说,饶了你么?你以为我秦安是什么人?!我多年来一直护着你,宠着你,对你不薄。可不是为了让你有本事去伤害我家人的!你既然做错了事,自然要受到惩罚!” 何氏死死揪着他的衣襟:“你要如何罚我?我……我就算有千错万错,也是你的妻子,为你生了梓哥儿,我……我肚子里还怀着你的孩子……” 秦安顿住,视线扫向她的腹部:“这个孩子……其实是你为了脱罪,才特地怀上的吧?你在我面前,素来庄重矜持,总说这是大家闺秀该有的教养。可是去年腊月,我自军营归来,你对我分外热情,与往昔大不相同。我当时就觉得奇怪,只是没有多想。如今想来,你是知道自己在老家闯了大祸,偷逃回大同,生怕日后我知道了会怪罪你,因此故意怀上这个孩子,好逃脱惩罚吧?” 他看向何氏的脸:“你以为我是什么人,连这种诡计都猜不出来么?!”(未完待续。) 第三十章 绝情 何氏面色惨白,几乎站都站不住了。她绞尽脑汁为自己脱罪,甚至连同胞亲哥哥都出卖了,居然还未能赢得秦安的信任,那她岂不是白费了心思?! 她惨然对秦安道:“你就真的如此无情么?不管怎么说,这个孩子是你的亲骨肉。我跟你……也是多年的夫妻……难不成往日你我夫妻间的恩爱,都是假的?你说要护我一世,也是假的?你我那些山盟海誓,也都是假的不成?!” 秦安盯着她,虽然面无表情,双眼中却透出了几分愤怒之色:“你竟然还有脸说这些话?到底是我无情,还是你欺骗在先?!我还要问你呢,往日那个善良端庄、温柔体贴的何璎,到底去了哪里?我心中敬爱的妻子,是那一个何璎,可不是一个心狠手辣、不把人命放在眼里的你!”他转身就要走。 何氏呜咽一声,猛然抱住他的腰:“是我错了!我认错!我今后再不会那样了!我会做回那个善良端庄、温柔体贴的何璎,我们夫妻继续象以前一样恩爱度日,好不好?你就饶了我这一回吧!大嫂已是人死不能复生,我知道你心疼你哥哥丧了妻子,心疼你侄女没了母亲,可是……若你真的把我赶走,你不也一样会失了妻子,梓哥儿不也一样会没了母亲么?你就怎么忍心……” “住口!”秦安用力想要甩开她,“人命岂是你几句花言巧语就能弥补的?别说什么做回从前的话了,从前那个你,不过是假装出来的,并不是真正的你。如今你露出了真面目,就等于是杀死了从前的那个你。你既然害死了我心中至爱的妻子,如今还要质问我什么?我没与你计较这杀妻之仇,已经是仁厚之极了!你还不赶紧松手?!” 何氏却不肯放:“可我没有死啊!我可以做回从前那个样子的,只要你原谅我!我们可以象从前一样相处,我绝不会做任何出格的事,我发誓!” 秦安冷笑:“你没死,可是那个好妻子何璎已经死了。自欺欺人有什么意思?假的就是假的,你装得再象也没用。我既然已经知道了,就不会再犯蠢!”他手上一使力,终于将何氏挣开了。 何氏踉跄了一下,忽然向一旁跌倒在地,紧接着就哀叫起来:“我肚子好痛……二爷,二爷!我好痛!是不是孩子要出事了……”哭得满脸是泪水。 秦安先是一惊,上前两步,忽然又想起何氏最会撒谎。既然这个孩子是她为了脱罪而谋来的护身符,焉知眼下她不是在借腹中胎儿演一出苦肉计?他方才虽然挣开了她的手,但自问并没有用太大的力气,就是顾虑到她腹中的胎儿。她忽然跌倒哀叫,真的是有危险么? 秦安迟疑了一下,才拿定了主意:“我去叫侍候你的人过来。若是需要,再请大夫抓药。你且在屋中静养吧,不要再出去了,也别与外头往来。若这个孩子保不住,只能说是他与你我无缘,你做下的错事,终究还是报应到了孩子身上。若这个孩子能侥幸得以平安降生,我自会将他抚养长大,不必你操心。此间事了,你便离了这个家吧。大同城中也有几家庵堂,你挑一家搬过去。对外,我会说你是看破了红尘,因此出家去了。但你若想耍心眼,我就会直说是你犯了七出之条,被我休了,到时候就连梓哥儿与章姐儿都要受你的连累。你若真是个好母亲,就该为自己的骨肉着想!” 他转身离开了正屋。 何氏在他身后连声唤他,也没能唤得他回头看一眼,心顿时灰了,眼泪也忍不住直往下掉。 她都做到这份上了,为什么秦安就是不肯饶过她?早知道他是如此绝情绝义之人,当年她就不会挑中他做夫婿!可恨他当年甜言蜜语,哄得自己下嫁。因见晋王世子去了京中后,娶了名门闺秀,再也没理会过自己,她甚至还心甘情愿做了秦安的妻子,为他生儿育女,直到晋王世子那年回晋地探望父母…… 可惜,她那时已是有夫之妇,没办法名正言顺地入晋王府,才会落得如今这么个不尴不尬的境地。可恨她昔日思虑不周,见晋王妃狠心绝情,怕她阻碍晋王一世子另娶名门闺秀,误了前途,晋王世子又弃她于不顾,一时心慌就嫁了秦安。 想想若她当年不曾改嫁,带着章姐儿在外度日,虽然要受几年苦,也许还有担惊受怕,但只要晋王世子回了晋地,总要接她母女回去的。他娶的那名门闺秀善妒不能容人,却多年都没能生下过一儿半女,根本就是不下蛋的母鸡,一点都不中用!她的章姐儿虽说只是女儿,却是晋王世子唯一的骨肉,只要她回到晋王世子身边,迟早会为他生下子嗣的,到时候还有谁能与她匹敌?等晋王世子入主东宫,甚至登基为帝,她就真的飞上枝头了! 虽然如今晋王世子前途没了,他也是高高在上的宗室贵人。据说皇帝素来仁慈,至今还没有处置侄子的意思,想必一个爵位总是能有的。她若嫁了他,即使做不了皇妃王妃,也不愁荣华富贵,还用担心会被秦安这么一个小小的六品百户赶出家门,名声扫地么?! 何氏不停地流着眼泪,心中悔恨无比,却一点都没有反省自己罪过的意思。至于她方才喊肚子痛,如今倒象是忘了这件事一般,只坐在地上抽泣。 金嬷嬷从门外闪了进来,反手就把门关上了。她凑近了何氏:“奶奶怎样了?秦二爷说你腹痛,可要紧么?” 何氏哭道:“我都伏低做小到这份上了,他都不肯心软,甚至连孩子都不顾!他如此绝情,我还有什么指望?还不如死了算了!” 金嬷嬷知道她性情,不以为然地道:“论理,奶奶也是太过了。即使你当日知道那秦平九死一生,一日未得准信,你也不该在婆家过于嚣张才是。秦二爷叫你送家书,你照送就是了。送完了,看你妯娌不顺眼,大可另想法子折腾她,何必做得那么绝?闹得如今这般,秦家容不下你,王妃与世子自身难保,也帮不上你的忙了。” 何氏猛地抓住金嬷嬷的手臂:“嬷嬷,你们不能丢下我不管的,我给了你藏身之地,还把昔日的私房钱也给了你们的人,捎去给世子花用。你们不能真的看着我被秦安休了!我知道你们看不上他一个小武官,可如今,他是京城承恩侯府的子弟。你不是说过,这承恩侯府极得皇帝宠信么?若我能保住这秦二奶奶的身份,将来去了京城,也可以帮到王妃与世子的。我这个身份很重要,你们不能弃我于不顾!” 金嬷嬷微微一皱眉,道:“奶奶这话虽然说得不错,可你把事情做绝了,我叫你找个替罪羊,你又不肯,如今在这里哭闹又有什么用?” “替罪羊……”何氏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我已经找了……我告诉秦安,哥哥平日里与王府的人有来往……说不定他这时候已经打发人出去抓我哥哥了。” 金嬷嬷笑笑:“你放心,他找不到人的。” 何氏一怔,愣愣地看着金嬷嬷,表情渐渐变得恐惧起来:“金嬷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金嬷嬷心想,这妇人还有用处,暂时不能撕破脸,便道:“方才我已经打发人偷偷出去找何舅爷了,叫他立刻离了大同城,在外头躲起来。等风声过去,你们兄妹再相见也不迟。只要秦二爷找不到何舅爷,没有证据,就没法跟人说什么。更何况,这种事谁遇上了不是千方百计要撇清的?秦家人也不例外,他们只会装作不知道这件事,甚至还有可能会帮着你们兄妹遮掩,免得叫人告发出来,他们好好的前程没有了,还会被怀疑跟我们王妃、世子有勾结。” 何氏半信半疑:“真的么?可是秦家与承恩侯府是一家,就算真有人怀疑他们,只要他们对皇帝解释一句,难不成还不能脱罪?秦安……未必会照你说的那样做。” 金嬷嬷干咳了一声,有些羞恼,只是面上还装着镇定:“你想多了,秦家与承恩侯府是一家又如何?秦氏族人多了去了。倘若奶奶的公爹真有圣眷在身,又怎会在西北边城窝了几十年?这里头还不知有没有什么猫腻呢!总之,这种事总是不好听的,能撇清,谁都会撇清。何舅爷走了,秦家人什么内情都查不出来,又能如何?” 何氏咬咬唇:“秦安……他说等我生下这个孩子以后,就休了我,让我出家。我……我不愿意!他若真的容不下我了,大不了我离了这里,去寻王妃与世子。都到如今这个田地了,世子妃也没什么能帮得上世子的地方了吧?她连为世子生个儿子都不成,倒是我还为世子生了个女儿。既然已经没什么前程不前程的了,为什么……就不能让章姐儿认祖归宗呢?” “不行!”金嬷嬷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何氏,“王妃对姑娘早就有了安排,迟早会让她认祖归宗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你不要胡思乱想了,正该靠着腹中的胎儿,保住自己在秦家的位置才好。秦二爷要休你又如何?难道你就真的哄不回他了么?” 金嬷嬷心中冷笑,王妃与世子如今都在京城呢,眼下正是要求着世子妃的娘家出力的时候,怎能叫何氏去捣乱?!(未完待续。) 第三十一章 父子 秦安向父亲秦老先生说完方才在正屋里发生的一切,觉得整个人都象是虚脱了一般,无力中又透着一股深深的倦意,却是头也不敢抬,不敢正视父亲的双眼,就怕他会责怪自己。 大嫂无辜被逼自尽,其实都是他的过错。若不是他对何氏一再纵容,又轻信了她,将家书交给她一人,又怎会铸成大错?如今回头想想,他完全可以把信交给秦泰生,让秦泰生跟着何氏回米脂去的。秦泰生从小与他一起长大,对秦家忠心耿耿,还有谁比他更可靠呢?他身边又不缺人使唤,为什么就非得留下秦泰生? 秦安犹自悔恨不已,秦老先生长叹了一声,问小儿子:“你想好了?不会后悔么?” 秦安红着眼圈摇头:“儿子怎会后悔?儿子只后悔没有早日认清何氏的性情为人,连累得大嫂丧命。将来见了大哥,我还不知道要如何向他交代呢!” 秦老先生淡淡地道:“你知错能改,做到自己能做的一切,就不怕无法向你大哥交代。你大哥是个明事理的人,知道罪魁祸首是谁,即使对你有几分迁怒埋怨,你好生向他赔罪就是了,难道还怕他与你反目不成?” 秦安露出了苦笑。他心里清楚,若是他护着何氏,也许秦平是真的会跟他反目的。但如今他既然决心要处置何氏,并且做到了言出必行,秦平自然不会再怪罪他。可是,就算兄长不怪罪,也不代表他就能原谅自己。 秦老先生看着小儿子脸上的苦笑,心里也猜到了他的想法,又叹了口气,转向别的话题:“你是打算等何氏分娩过后,就把她休了么?不怕外人不明内情,会说你心狠?” 秦安摇头道:“她犯了七出之条,被休是理所当然的。我等她分娩了之后再休她,已是为孩子着想了。至于外人说什么,我并不在意。嘴长在别人身上,我还能为了别人的想法,就姑息养奸不成?外人说几句风凉话容易,真正受苦的,却是我们自家人。我也顾不得什么名声了,先得了实惠要紧。” 秦老先生笑道:“你能这么想,可见这些年大有长进,倒也不枉你离家这么久了。” 说起这个,秦安也是满面惭愧:“都是儿子不孝。儿子从前太听何氏的话了,她说儿子在大同为守将,位置极要紧,若是轻易擅离职守,一来有负大同卫辖下的百姓,二来,也会引得上司不喜。我们老家离得远,骑马来回都要半个月,回家探一次亲,太过麻烦了,就劝我少回家。更何况,头几年我自己在此也过得不是很好,回家让父母知道,反而会让你们担心。等我日后有了造化,能光宗耀祖了,讨上两个月的长假,再回家拜见父母也不迟。我初时真的是信了她这话的,统共也没回去过几回,连家书也少写。可后来见大同城也没什么要紧战事,其他同袍倒是逢年过节常有回家探亲的,还有人家乡距此比我更远,我才觉出几分不对来。不过那时,我们已经有了梓哥儿,她心疼梓哥儿,怕他小人儿赶远路撑不住,一再拖着不肯回去,我也拗不过去。如今想想,我真是太蠢了,怎么就事事都听从她摆布了呢?” 秦老先生道:“你既然知道自己的错失处,就该多多反省,日后不要再犯才好。她既然不再是秦家妇,日后你再娶贤妻,也要多留个心眼。” 秦安抹了一把脸,郑重点头:“儿子觉得……续娶之事,还是请父亲与母亲替儿子把关吧。娶一位贤淑妻子,固然重要,但即使面上瞧着贤惠的,内里如何,还要慢慢看上几年才知道。何氏昔日初嫁儿子时,何尝不是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直到半天以前,儿子都没有怀疑过。哪里知道她是这样的蛇蝎心肠?” “这倒罢了。”秦老先生道,“日后我与你母亲会替你仔细留意。这事儿不能太急,但也不能拖得太久了。我与你母亲不日就要上京,与你兄长会合,之后是回米脂,还是在京城多住些时日,仍未决定。你却是一个人在大同,身边还有两个孩子。你是整天要在外练兵执守的人,不可能照顾家事,需得有人帮你料理才好。你在大同日久,可知道哪家有贤惠的女儿,素日待人和气,性情又好的?若是陌生人家,一日两日的,看着好,也未必是真的好。但本地人家的女儿,性情如何,却是早有风评的,倒比我与你母亲临时相看,要可靠得多。” 秦安有些窘迫:“这个……儿子哪里知道这些?况且儿子如今又还未休妻,总要等何氏腹中的孩子出生,儿子休了何氏,将她送去庵堂出家,再把事情冷一冷,等风声过去了,才好再议婚事。” 秦老先生想了想:“也罢了,就照你说的做吧。不过,你若属意哪家的女儿,只管跟我们说。我们先让人细细留意着,等时机合适了,再上门提亲也不迟。” 秦安小声应了下来,脸上还是十分不自在。他刚刚才经历过妻子真面目的惊吓,哪里就能想起续娶的事情来了?不免尴尬几分。 秦老先生却是一脸淡定,仿佛并不觉得这事儿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早就决定了要让小儿子休妻,以小儿子的年纪,续娶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他又问秦安:“何氏既去,她留下来的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秦安略有些迟疑:“父亲,梓哥儿与那未出生的孩儿,毕竟是儿子的骨肉……” “这是当然。”秦老先生打断了他的话,“你以为父亲问你这个,是想做什么?你瞧瞧你母亲,她待梓哥儿如珠如宝,难不成还能亏待了他?” 秦安瞥了一眼里间,牛氏正坐在炕上,满面笑容地哄着梓哥儿说话,侄女儿桑姐儿坐在一旁,时不时陪个笑,偶尔插上两句,但看着梓哥儿的表情,却总透着一股生疏和冷淡,远远算不上亲热。想想梓哥儿的母亲与桑姐儿有杀母之仇,也难怪她会这般。不过父亲母亲教养出来的孩子,自然是善良之辈,倒也不怕她怀恨在心。等时间长了,她自然就会开怀了。 秦安想了想,对秦老先生道:“何氏既去,梓哥儿与那未出生的孩儿,便成了出妇之子,说起来也是尴尬。儿子若还要再娶,日后续妻又有儿女,梓哥儿他俩就更尴尬了。如今也不知那续娶之人性情如何,若也是个心眼儿狭小的,只怕容不得他们,若是个真正仁厚慈爱的性子,儿子又觉得有些对不住她。儿子知道,先前母亲以为大哥没了,曾想着将梓哥儿过继到大哥名下的想法。但如今大哥无事,此事自然不必再提。如此一来,梓哥儿便连个去处也没有了。儿子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将他交给父亲、母亲,就怕累着你们。” 秦老先生笑道:“怎么就会累了呢?不瞒你说,我也想过,这一回到大同来,定要将梓哥儿带走的。这孩子才开蒙,天资倒也聪颖,正该好好打基础才是。可何氏自以为是大家闺秀,却不懂得如何教导孩子。梓哥儿离了我们家已有近半年,他会的却还是当初我教给他的那几个字。这样下去,只会耽误了他。我带他在身边教导,你就不必担心了。至于照顾孩子,不是还有下人么?哪里就能累着我与你母亲了?不过那未出世的孩子,也不知是男是女,稚儿娇弱,却是不好带着上路的。你还得找个人来好生照看他。等他大些了,再送到我们跟前来也不迟。” 秦安见父亲为自己想得周到,又惊又喜,连忙答应下来,接着便有些为难:“那……章姐儿又该怎么办呢?” 秦老先生收了笑:“这事儿却不该由我做主。她本不是秦家女儿,只是暂住秦家,受何氏教养罢了。你对她有养育之恩,你为她做主就是。” 秦安顿时有些为难:“儿子……儿子也知道章姐儿叫她母亲宠坏了,整天说要学着做个大家闺秀,却只学会了皮毛,在人前装个模样,骗骗人罢了。儿子原想着,她已经九岁了,过两年就可以相看人家。凭着儿子的官位,也能给她寻个差不多的婚事,再附送一份嫁妆,送她出嫁,也就尽了心力了。可如今她母亲既然要出家了,儿子是否还继续养着她呢?倒不是缺那几两钱粮,而是……总觉得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秦含真一直在里间炕上坐着,虽然面上看着,是跟牛氏、梓哥儿说话玩笑,其实一直竖着一边耳朵,留意外头的动静呢,因此有些走神,表情也冷淡了些。但听得秦安提起了章姐儿的事,她就有些坐不住了。 她其实没打算跟小姑娘计较的,只要章姐儿认错,她除了表示原谅,也没别的法子,难道还要打人、杀人不成?那不过是个小女孩罢了。 可是,秦含真进了二叔的家,章姐儿明知道她是谁,也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一点愧疚都没有不说,还张口就骂人,恶行恶状的。虽然章姐儿有个坏娘亲,本身也是受了这个坏娘亲的影响,但九岁的孩子应该懂事了,怎么就连黑白善恶都分不清了呢?秦含真不好直接判断她是个坏胚子,可是对于这种任性刁蛮的小孩,这世上又不是人人皆她妈,她们两人之间,既没有血缘关系,又有血仇存在,凭什么让自己为她将来着想? 秦含真就跳下了炕,跑到外间去,看着秦安道:“二叔,您既然觉得没了何氏,您继续养着章姐儿,就是名不正言不顺,那为什么不让名正言顺的人养她呢?” 秦安一怔:“什么?” 秦含真眨着一双纯真的大眼:“章姐儿是陈家的女儿呀,你把她送回陈家去就好了嘛。在这个世上,还有比陈家更有资格抚养章姐儿的地方吗?”(未完待续。) 第三十二章 纯真 秦安一时间既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秦含真这话,倒也不算错。章姐儿一直以来为人所知的,都是陈校尉与何氏所生的女儿,不论何氏是要求她姓秦也好,让她归入秦家排行也好,秦安都心知肚明,这是妻子与她前夫的骨肉。 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章姐儿很有可能不是陈校尉的女儿,而是何氏与奸夫所生,陈氏族人还早就知情了,否则当年也不会那么轻易地容许何氏怀着孩子改嫁他人。既然是这样,把章姐儿送回陈家去,她能有什么好下场?陈家未必肯收留她,就算收留了,也不可能对她好的。章姐儿性情任性,但总归还是个孩子,这样安排,会不会显得太过无情? 秦安犹豫不决,却又不好向秦含真说出实情。她还是个小女孩,如何能告诉她,章姐儿很有可能是何氏与奸夫所生,并非陈家骨肉呢? 其实秦含真对此心里有数,不过是仗着年纪小,可以卖萌装天真,才故意说出这样的话来而已。她心里很清楚,秦老先生是位君子,没法在她面前提起一件不能肯定的桃色传闻,秦安也不可能把老婆曾经的奸夫说给她听的。 秦安只能委婉地劝道:“陈家人品行不正,当年章姐儿还未出世,他们为了贪图陈校尉留下的家财,就对章姐儿母女二人以势相逼。若我们将章姐儿送回去了,她小小年纪,又没有母亲护着,只怕会落不着好。” “原来是这样。”秦含真说,“可是当年章姐儿不是还没出世吗?也许陈家人担心她是个男孩儿,会碍着他们抢占陈校尉的财产,但现在她都九岁了,是个女孩儿,将来顶多就是多付一份嫁妆而已。陈家难道还会舍不得这份嫁妆,公然拒绝二叔吗?那他们要怎么对外交代?” 秦安哑然,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这不是嫁妆的问题。若只是嫁妆,我倒是能为她备上一份。” 秦老先生看了看小儿子:“你还要送她出嫁?” 秦安苦笑:“总归是儿子养大的孩子,多少有些情份。她如今性子不好,却只是没教养好而已。她母亲品行不佳,行事恶毒,若将这个孩子继续交给何氏教导,只会毁了她。与其做这个孽,倒不如我多照看这孩子几年。等她到了能出嫁的年纪,我给她寻一门与她本家门当户对的亲事,陪送一付差不多的嫁妆,送她出嫁,也就罢了。” 与章姐儿本家门当户对,而不是与秦二爷门当户对。这个说法颇有些深意,就是不打算让章姐儿高嫁的意思了。章姐儿既然是陈校尉之女,门当户对的人家,自然也是低品级的武官家庭,又或者是家境尚算殷实的小门小户。对章姐儿这样的身世而言,倒是不错的婚事。只是何氏心里,大概不是这么想的,否则又怎会将女儿当成是大家闺秀一般教养? 秦老先生不置可否,只转头去问秦含真:“你也听到你二叔的话了。你道如何?” “不如何。”秦含真歪着头说,“章姐儿是陈家的女儿,不但要二叔养,还要二叔教导,长大了还要二叔出嫁妆,帮她说亲事,是因为陈家太穷了吗?” 秦安讶然:“桑姐儿,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因为……如果不是太穷了,陈家的女儿为什么要让二叔来教养、发嫁呢?”秦含真说,“二叔跟陈家说好了吗?他们家也愿意?二叔找的婚事,陈家也不会有意见吗?那陈家还真不是什么好人呢。二叔帮了他们家这么大的忙,他们居然连个谢字都没有。” 秦安这回可说不出话来了,讷讷无语。他怎么听着,自己的做法还有些一厢情愿的意思呢?难道陈家还不乐意? 秦老先生却笑了笑,对他说:“这事儿你还真不好做主,当年你娶何氏时,说什么来着?自会将陈校尉的骨肉教养长大,等她成人,便送她归家?当时虽然是把何氏腹中胎儿当成男孩儿来安排的,可即使是女孩儿,也不该有什么差别才是。” 秦安低头受教:“父亲说得是。是儿子想岔了。” 秦含真见状,正想要偷笑,却见得秦老先生转头来看她:“你这小滑头,一心想要你二叔将章姐儿送走,就这么讨厌她么?” 秦含真干笑一声,立刻再次露出了了纯真的表情:“有什么不对么?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我心里其实挺讨厌章姐儿,她害得我后脑摔了个大口子,差点儿没命了,却不肯认错,对我说声对不起,不但把责任推到无辜的梓哥儿身上,还偷偷跑了。半年不见,她一脸愧疚之意都没有,祖父祖母让我搬进她书房去住,她拦着不让我的丫头进门,还骂我是坏蛋,说以前在我家,她拿我没办法就算了,这里是她家,叫我滚出去。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么不讲理的人?我可不乐意跟她住在一起,还要叫她姐姐。她不是陈家的人吗?她回自己家去就好啦,我包管不会到她家里去的。” 一番话说得秦安心酸又愧疚,他摸了摸秦含真的小脑袋:“伤口还疼么?那事儿是章姐儿不对。她母亲把她宠坏了,教得她这般不知好歹,原该重重罚她的!她竟然还不知错,还要对你口出恶言,那真是饶不得了。” 秦含真故意说:“二叔,你别这么说,我先前讲了,不跟她计较先前的事,只要你替我娘伸冤就行。讲好的事不能食言的,我可没有别的意思。” 秦安不由得笑了:“我知道你没有,你一个小孩子,能知道什么?你不与她计较,是因为你宽宏大量,又有更要紧的事要做。可你不计较,不代表章姐儿就可以不受惩罚了。她既然做错了事,自然要付出代价的。” 他冲着窗外叫了一声“泰生”,不一会儿,便有个看起来有三十来岁的男子走到门外。秦安如此这般吩咐一番,泰生便去了对面的西厢。不一会儿,西厢闹了起来,章姐儿的尖叫哭声刺耳无比,听得东厢众人心烦。秦安起身到窗边大声喝道:“章姐儿!有错就改,耍性子哭闹算哪门子大家闺秀的教养?!你娘就把你教成了这个模样?若不是听话,你就给我回陈家去,少在我这里耍横!” 章姐儿的哭声忽然停了下来,倒不象是她停止了哭叫,而更象是被人捂住了嘴一般。西厢的喧闹就这么忽然停了下来,除了书房那头的春红探头来张望了几眼,卧室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没过多久,秦泰生就回来了,向秦安复命。秦安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回身对秦含真道:“我罚章姐儿禁足百日,并且要抄足五百遍的《女训》、《女诫》。虽然我觉得这些书没什么意思,但章姐儿母亲平日教导她,总是拿这两本书来做准,想必章姐儿也熟得很。除此之外,就是让她败几日的火。她脾气如此暴躁,就算装得象是个大家闺秀的模样,也很容易露馅,与其叫她让人看穿了本性,惹来笑话,还不如磨一磨她的性子。若是三日之后,她仍旧不肯收敛,我就要打她几戒尺了。桑姐儿,你别怪我罚她罚得轻,她原是个孩子,罚得重了,就怕会伤身体。” 秦含真心道,我也不是真要体罚一个小孩子出气,有这些手段,应该差不多了。她便笑着说:“现在她在咱们家,二叔自然可以罚她抄书。可等她回了陈家,她要偷懒不认罚了,又有谁能管她呢?”这话却有些试探的意味了。 秦老先生抚着须,看了孙女儿一眼,心中有些诧异,却也颇为惊喜。小孙女比想象的更加聪慧,自然是好事。可惜小儿子却比不得小女孩机灵,被何氏哄了这么多年就算了,如今居然连桑姐儿都能哄住他,真叫人犯愁。 秦老先生暗暗叹了口气。 秦安根本就没察觉到父亲的忧心,也没听出秦含真话里的真义,只沉默了片刻,便苦笑一声:“到了那时候,她不肯听我的管教,我也无可奈何了。她毕竟不是我们秦家的女儿。” 这话就是默认了他会送章姐儿回陈家的意思了。 秦含真心中相当满意。她想:何氏为了护着这个女儿,连亲生的儿子都能推出来顶罪,可见她有多偏心章姐儿了。既然是这样,何氏被迫与女儿分离,就该知道什么是痛苦的滋味了吧?而陈家这么多年来,除了在暗地里传何氏的坏话,败坏她的名声以外,什么事都没干,估计也是没胆子真正伤害章姐儿性命的,顶多就是让小女孩吃点苦头,衣食住行上克扣些,跟现在没法比,也许还会有语言冷暴力,但只要性命无碍就好。也叫这刁蛮小丫头知道一下什么是人情冷暖,看她还有没有底气任性了。 如果何氏的母爱真的很伟大,完全可以主动去找女儿,将女儿接过去相依为命。可陈家把何氏视作仇人,也认定了章姐儿不是陈校尉的骨肉。到时候何氏与章姐儿会有什么样的际遇,就看她们的运气了。 何氏若不是为恶在先,也就用不着担心什么。可见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未完待续。) 第三十三章 好主意 章姐儿在西厢房里闹了一场,正屋中的何氏与金嬷嬷自然不可能听不见。 何氏脸色一变,立刻叫了秦泰生家的来问,得知详情,只道是女儿受了委屈,心疼得不行,口里不由得大骂,又责怪秦泰生家的:“你男人是怎么回事?你嫁给他这么多年,儿女都生了,竟然还没能把他收服么?!我不是早跟你说过,要多用怀柔手段的。一点用都没有不说,他竟然还带头去欺负章姐儿了!” 秦泰生家的目光闪烁,心里却隐隐有些不服气:我们夫妻之间如何且不说,秦泰生也不过是奉命行事。难道二爷吩咐下来,他还能违令不成?若说成婚多年就能把男人收服,奶奶的手段也不见得有多高明。如今带头去欺负章姐儿的,明明是二爷,奶奶却只会把气撒在小卒子身上。 当然这些话,秦泰生家的是不会说出口的。她只低头不语,一副顺从敬畏的模样。 何氏见状,倒消气了几分,正想要再说几句,却听得金嬷嬷开口了:“奶奶怪秦泰生有什么用?他只是奉秦二爷之命行事罢了。依我说,秦二爷罚得也不重,既没打也没骂的,不就是禁足和抄书么?大家闺秀,本来也不好天天往外跑,只顾着疯玩的,正该让姑娘收收心才好。一年大,二年小的,没两年就该说亲了。奶奶只顾着宠姑娘,宠坏了可怎么办?至于抄书,那也是好事。姑娘的字也该练练了,不然出去见人,说起她写的字不好,还自称是大家闺秀,是会惹人笑话的。至于秦二爷说的,叫姑娘败败火的话,也没什么好愁的。谁家还能缺了几块点心?悄悄给姑娘送去,别叫她饿了肚子就是。” 何氏听了恼怒:“金嬷嬷,你说话放尊重些!我的女儿好歹也是你主子,身份尊贵,你话里话外贬低她,也太不知尊卑了吧?!” 金嬷嬷闲闲地看了她一眼:“奶奶多心了。我是教养嬷嬷,自有责任把姑娘调|教好。姑娘有哪里做得不对了,我就该管。若是不说,那就是疏忽职守了,才叫对不起主子呢。哪家贵人不是如此呢?姑娘身份再尊贵,也越不过我那位主母的亲闺女去。那一位还不是照样要守这些规矩?奶奶不知道,还是别乱说的好。” 何氏一阵羞恼。她知道金嬷嬷是晋王妃的人,一向有些看不起她,嘴上说话,虽然是用着敬语,其实明里暗里的大加贬驳。她往日看在晋王妃与晋王世子面上,从不跟金嬷嬷计较,可今天对方把火烧到女儿章姐儿头上,她就不能忍了。 何氏张口就想要骂人,谁知金嬷嬷却抢先一步说话了:“姑娘关在屋子里清静几日也是好事。奶奶与我想做什么,也就不必分心了。否则她小孩子不懂事,成天与秦家的人闹,奶奶又习惯了事事护着她,哪里还腾得出空来忙正事?秦家的人还不知道会在大同待多久。他们一日在此,二爷就一日不会听奶奶的话,万一先把休书送了过来,又或是他们一狠心,连奶奶腹中的骨肉都不要了,只求赶奶奶出门。到时候奶奶便是有再好的口才,又有什么用?” 何氏顿时噎住了,想想就觉得心惊。也对……女儿那里没挨打没挨骂,不就是在屋子里关几天,再抄抄书吗?吃的可以悄悄送过去,抄书也可以叫别人代抄,女儿受的这次罚,好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最重要的,还是先保住自己秦二奶奶的身份。她自己保住了,女儿受了再大的委屈,也有弥补的一天。若是她被赶出了秦家,女儿日后还不知会如何呢。 于是何氏便再也没反对金嬷嬷的提议了,反而还吩咐秦泰生家的:“好好安抚章姐儿,就说是我说的,让她老实几天,别惹事。她要是听话,我就答应给她买一只猫,就象过年的时候,她在马家那儿瞧见的那只雪狮子一样。” 秦泰生家的吃了一惊,但还是老实应声而去了。 金嬷嬷关上门,回头瞥了何氏一眼:“论理,奶奶也太宠着姑娘了。马家那只雪狮子是别人送的,听说能值上千两银子。以秦二爷家的家境,只怕还买不起这么贵的玩物吧?” 何氏冷哼一声:“若不是王妃行事不慎,出了岔子,如今世子爷早就入主东宫,用不了多久就能得登九五了。我们章姐儿是金枝玉叶,千两银子的小畜牲,又算得了什么?”她也不说自己这话只是为了安抚女儿,可一想到女儿明明身份尊贵,却要受如今这样的委屈,心里就疼得不行。 金嬷嬷心中冷笑。不过是个外室生的丫头,正经连玉牒都不可能上呢,也有脸自称是金枝玉叶?若不是世子没有别的骨肉,她哪里还用得着理会这个愚蠢的妇人? 金嬷嬷脸上冷了几分,淡淡地说:“我们还是先谈正事吧。奶奶,其实秦二爷愿意管教姑娘,是件好事。他罚得越重,就证明他对姑娘还有几分父女之情。我们便有了做事的余地。” 何氏皱眉:“嬷嬷胡说些什么呢?章姐儿受罚,难不成还是好事?” “自然是好事。”金嬷嬷说,“若是秦二爷连罚都不罚她了,就意味着他不再把姑娘看作是自己人了。姑娘是好是歹,都与她没有干系。可他既然还愿意管教姑娘,就是觉得奶奶不会教女儿,所以要伸手替奶奶管上一管的意思。这是他对姑娘的爱护,所以我说是好事。” “我不会教女儿?”何氏冷笑不已,“难不成他就会了?别笑掉人的大牙了。他一个武夫,不过比其他人多读了几年书,又算得了什么?他老子还算有些学问,可他老娘分明就是个乡下村妇,粗俗不堪。秦家若懂得教养女儿,太阳就能从西边升起来了!” “奶奶,话可不能乱说。”金嬷嬷斜着眼道,“你别忘了,这个秦家,就是京城承恩侯府的秦家,他们家的女儿可是当今圣上的元配皇后。你说秦家不懂教养女儿?却把秦皇后放在了哪里?” 何氏脸色一白,掩口轻呼,心中懊恼。怎么就忘了这一条,一时失言了呢?还好,她面前只有金嬷嬷在,是断不会告发她的。 金嬷嬷心中冷哼一声,淡淡地说:“奶奶知道错了就好。秦家别的不提,女儿的教养却一向是出了名的好。所以我才说,奶奶有机会了。既然秦二爷有意管教姑娘,不如奶奶就借着这次腹痛,请了大夫来,演一出苦肉计,再说些知错赔罪的话。等秦二爷消了气,你再跟他说,等腹中孩子出生,就会出家,到时候无法再陪在姑娘身边了,担心姑娘日后无人教导,若是能将姑娘教给秦太太,那才能安心……” 她话未说完,何氏已经打断了她的话:“你胡说些什么?交给那个乡下婆子?那我的章姐儿才是真的毁了呢!怕什么无人教养?你不就是章姐儿的教养嬷嬷么?怎能把我的孩子交到那粗俗婆子手上!” 金嬷嬷没忍住,瞪了何氏一眼:“奶奶,教养嬷嬷哪里比得上一位有身份的夫人?你以为这教养二字,就是只教姑娘言行举止,规矩女红么?过几年姑娘要说亲的时候,人家问起她是谁教养长大的,难道要拿我的名字去应答?!” 这怎么可能呢?何氏再蠢也知道答案。金嬷嬷——谁知道她是谁?以何氏与晋王府的关系,若不是这次晋王府出事,就连她都不知道,晋王妃身边还有这么一位老嬷嬷呢,还身负重任地逃出了王府,留在晋地主事。若说章姐儿是由这位金嬷嬷教养长大的,别人只会觉得是笑话。 何氏终于明白了金嬷嬷话里的意思了:“你是想……借那乡下婆子秦家太太的名声?”皇后娘家的女眷教养出来的姑娘,自然是好教养的。无奈何氏却看不上牛氏:“可那乡下婆子根本什么都不懂,不过是个没有见识的蠢货。真叫人知道章姐儿是她教养长大的,章姐儿还有脸见人么?” 金嬷嬷知道不把话点明,这个蠢妇是真的听不明白了,只得照实说:“不过是个由头罢了,哪里真叫秦太太教养姑娘呢?便是奶奶答应,我也不能答应的。方才我叫人向秦家带来的下人探过口风,他们此行是要上京的,秦家二老大约是要在京城长住了,十有八九还要住进承恩侯府里。承恩侯府的姑娘,不论哪一房所出,听说都是统一由承恩侯夫人教养。若是秦二爷答应了奶奶所请,自会想法子求得秦太太点头,让她把姑娘一并带到京城去。到时候,她与长房那个桑姐儿一起归到承恩侯夫人跟前教养,便也是侯府的姑娘了。岂不是比顶着一个百户千金的名头更体面?” 何氏大喜:“原来如此。嬷嬷果然想得周到!”但喜完了,她又开始忧心,“就怕秦家人不喜章姐儿,会叫她受了委屈。我又不能跟在她身边,她一个小女孩儿,若是有个差错……” 金嬷嬷微微一笑:“这事儿奶奶不必担忧。我既是姑娘的教养嬷嬷,自然是要跟了去的。等到了京城,若有机会,还能联系上王妃与世子。大同离京城六七百里地,王妃与世子即便有心,也难照应到姑娘。但若是姑娘到了京城,要照应起来就方便了。说不定,王妃还能给姑娘寻到一门好亲事呢。承恩侯府出来的女孩儿,又有宗室贵人做媒,奶奶还怕姑娘将来会受委屈么?” 何氏听着,也觉得十分欢喜,若是女儿能嫁进高门,那她…… 想到一半,她的脸就耷拉下来了,狠狠地看向金嬷嬷:“你哄我?!你要跟着章姐儿去了京城,那我岂不是一个人留在这里了?到时候你若弃我于不顾,我又要怎么办?!” 金嬷嬷笑笑:“奶奶胡说些什么呀?就算我不顾奶奶,姑娘可是你的亲骨肉,她怎会不要你呢?她去了京城,若讨了贵人欢喜,只需要说一句想念亲娘了,奶奶想去京城与她团聚,还不容易么?到时候,也就用不着讨好秦二爷了……” 何氏顿时转怒为喜,觉得这真是一个极好的主意。(未完待续。) 第三十四章 拆穿 当何氏与金嬷嬷商讨着如何让秦安答应,把章姐儿送到牛氏跟前教养的时候,秦安正陪着父母与侄女、儿子吃午饭。 这顿午饭来得有些晚,秦含真都饿了。幸好他们赶路,马车里都备有充饥的点心,可以临时拿来垫垫肚子,不然早饿坏了。 侯府派来的那两个灶上的婆子,虽然在秦家人面前还能维持恭敬,对上这宅子里原有的下人,却是傲慢得很。她们看不上这里的厨娘,也看不上秦安家的下人们事先采买回来的鱼肉蔬果,连作料都要挑剔一番。偏偏金象跟着虎伯出门办事去了,没空去管。两个执事婆子里,有一个去了租的那院子里归置行李仆从,剩下那个婆子诸事忙乱,要做的事多得很,一时没顾得上厨房这里。 秦安家的下人自行做了饭去吃,他们都是何氏手里调|教出来的,心里对新来的秦家人存了芥蒂,也不招呼他们。迁去租的院子处的仆从自行做了饭,也不会过来问主人家如何。还是虎嬷嬷去厨房看了一眼,担心侯府灶上的婆子做出来的饭菜不合秦老先生与牛氏口味,才及时拦住了这些婆子们作死。否则这顿午饭,还不知几时才能做好呢。 秦含真饿了,胃口大开。今天她心情好,终于把何氏和她的女儿都解决了,她心头大石得以移开,吃饭都吃得香些。 梓哥儿就坐在她身边,白白的一张小脸,下巴尖尖,吃饭的时候几粒饭几粒饭地吃,也不肯自己挟菜,他身边那乳母也是个小心的,怯怯地给他挟了些鸡蛋、面筋就完事了,鱼肉是碰都不敢碰。牛氏心疼孙子,接连挟了好几块肉给他,还叫他多吃些。梓哥儿仍旧是一脸怯怯的模样,反把肉挟回给牛氏:“祖母吃吧,我不饿的。” 看到梓哥儿这模样,牛氏就忍不住想要摔筷子:“你娘到底是怎么养你的?怎么养得比小姑娘还胆怯呢?我瞧她带来的拖油瓶倒是脾气大得很,都快成霸王了。难不成在我们秦家,章姐儿那丫头还能把我亲孙子给压下去?!” 梓哥儿缩了脖子,没听懂她的话,但还是有些害怕。虽然祖母一向对他很好,来了不到半天,也非常和蔼,可他最怕看到长辈生气。牛氏一板起脸来,他就想发抖。 秦含真见状,就知道他平日没少被欺负。何氏到底是怎么做母亲的?就算偏心女儿,也用不着把亲生儿子折腾成这样吧? 她就对牛氏说:“祖母,别生气。梓哥儿还小呢。我们带着他离开,慢慢教着,他的胆子就会大起来的。” “也只能这样了!”牛氏冷哼了一声,瞪了对面桌子上的秦安一眼,“我好好的孙子,才半年不见,都叫那贱人害成什么样了?你也是做爹的?居然不管一管?!敢情这不是你的儿子,你不心疼?!” 秦安心中愧疚无比。他是真没发现儿子性情变得越发胆小怯弱了。明明从前并不是这样的。这半年里他在家的时间真的太少了,即使回家,也少有见儿子的时候。每每他想去看儿子,或是召儿子来说话,何氏就总是对他说:“梓哥儿正读书练字呢,正是打基础的好时候,你别扰着他。”反倒是常叫章姐儿到他跟前讨好,夜里又缠着他亲热…… 秦安甩了甩头,不再回忆下去。他已经知道了妻子的真面目,今后不再受她蒙骗就是。往日犯的错,日后慢慢弥补吧。 一家人默默地吃完了午饭。牛氏笑吟吟地哄着梓哥儿:“陪祖母去午睡吧?梓哥儿好久没跟祖母睡一块儿了。”梓哥儿已经放松了许多,又觉得眼皮子直往下耷拉,点了点头,跟着牛氏爬上炕,没多久就睡着了。这时候牛氏都还没躺下呢。 秦老先生与秦安在外间小声说话,秦含真瞧瞧牛氏,见她顾不上自己,便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在祖父与二叔身边坐了,默默听着他们交谈。秦老先生看了她一眼,没有让她离开,秦安虽然有些吃惊,但见父亲没开口,便也默许了侄女留下来旁听。 不一会儿,秦泰生再度过来,小声向秦安禀报:“金嬷嬷说,奶奶怕是动了胎气,必须要请位大夫来看一看,否则奶奶肚子里的孩子怕是难保。如今大夫已经在门房里等着了,二爷您看,是否要放人进来?” 秦安顿了一顿,难不成方才那一推,真个手重了?他对秦泰生说:“就让大夫进来吧,让他替你们奶奶诊治一番,无论是好是歹,也有个对策。若是可以,尽量保住孩子。” 秦泰生看了他一眼,抿抿唇,应了一声,便要离去,秦老先生却叫住了他:“大夫开了方子后,拿过来给我看一眼。”秦泰生脸上闪过一丝讶色,顺从地答应着退下了。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秦泰生过来,送上了一张药方:“大夫说,奶奶的情形不大好,胎气不稳,恐怕要静养,还要小心进补,否则会危及胎儿。” 秦安面露忧色。他虽然已经厌恶了妻子,但她腹中的胎儿却是他的骨肉。对于自己的孩子,他总是在意的。 秦老先生脸上淡淡地,拿过药方看了一眼,挑了挑眉,问秦安:“你们今儿请的这位大夫,平日里风评如何?医术还过得去么?” 秦安看向秦泰生:“是请的哪一位?” “是北街的卢郎中,奶奶一向请的是他。”秦泰生答道,“他医术在大同城里已经算是不错了,最擅产科。象咱们这样的人家,女眷有孕、生产、产后保养等等,都是请他的多。听闻他祖上也是出过太医的。” 秦安点头,对秦老先生道:“是了,这位卢郎中的父亲,听闻几十年前曾经做过太医,只是不慎治坏了一位宫中贵人,获罪流放到边城。后来获赦,他也没回老家,就在大同城里安了家,娶妻生子。卢郎中是他家嫡长子,医术也算是高明。” 秦老先生笑笑:“我是不知道他医术是否高明,但他父亲既然做过太医,说不定把太医的老毛病也传了下来。这方子没什么不对,是温补气血的,有几味药用得相当高明,只是太过四平八稳了些。这原是京中的贵人平日里请平安脉,有事无事拿来吃吃的方子。有心情呢,就吃两口,没心情了,不吃也不要紧。这卢郎中的医术大约还比不得他父亲高明,又或者是他给一位百户家的女眷开药方,用不着象侍候京城贵人一般小心,所以用的药都偏苦,并没有改善口味。何氏不吃这药便罢,若是吃了,怕是要吃不小的苦。” 秦含真立刻就反应过来了。这是一张太平温补方!对孕妇是否有疗效,她不知道,但对于一位动了胎气、身体情况不佳的孕妇而言,恐怕没多少效用吧?那卢郎中既是城中名医,想来不是平庸之辈,乱给病人开方子,明知病人情况危急,还无动于衷。那就意味着,其实何氏的病情也不过如此,根本连药都不用吃,真要吃的话,就来几副太平温方。 秦含真暗笑一声,何氏这是在用苦肉计?可惜遇上祖父这位行家,立刻就被拆穿了。现在就看何氏这苦肉计还怎么唱下去。 秦安的脸色变了变,他也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心中隐怒,对秦泰生家的说:“去跟卢郎中说,若是病人果真危急,就不要拿这些温补方子来搪塞。若是病人无甚大碍,他也少在这里吓唬人!别以为他在外头有点名声,就敢在我面前装神弄鬼。他胆敢糊弄我,我绝不会让他好过!” 秦泰生忍下笑意,应声而去,不一会儿又回来了:“卢郎中说了,奶奶并没有什么病,倒是有些补过头了,气血旺盛。若再这样补下去,反而对胎儿不利。因此奶奶如今不需吃什么大补之药,每日照着那张温补的方子,一早一晚喝两回药,慢慢调理身体就够了。只是为了药效,熬药时不可再添什么糖呀姜呀之类的东西。良药苦口,奶奶只管照方喝药就是了。” 秦含真又想偷笑了。这位卢郎中倒有些意思。他常常往来于低层官宦人家的内宅,想必也见惯了女眷们装病撒娇的戏码,因此开那种四平八稳的太平方,才会开得这么熟手。如今见秦安拆穿了他的谎言,立刻就把责任推到何氏头上去了,还要阴她一把。如果真要遵医嘱,何氏岂不是要吃得清淡,还要天天喝苦药?这点小惩罚,真是便宜了她。 秦安也不知道是否听懂了卢郎中言下之意,只吩咐秦泰生:“既如此,就照办吧。奶奶那里,一日三餐都尽量清淡些,不要再送补品去了,每日一早一晚的药,绝不能耽误。” 秦泰生深吸一口气,翘着嘴角应声下去,没过多久,就听到他与妻子在院子里小声争执的声音,似乎是秦泰生家的为了他在何氏面前说的话不满。他高声将她斥走,便板着脸进东厢来了,二话不说,跪倒在堂中。 秦安疑惑:“泰生,你这是做什么?” 秦泰生斩钉截铁地说:“求老爷、太太做主,让小的与妻子和离。从此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秦家祖孙三代闻言,齐齐吃了一惊。(未完待续。) 第三十五章 套路 秦泰生的妻子嫣红,人称秦泰生家的,乃是何氏从陈家嫁过来的时候,带的陪嫁丫头。据说是何氏嫁进陈家后才买的。多年来,一直是何氏的心腹。她与秦泰生的婚姻,乃是秦安与何氏共同做主促成。平日里,他虽觉得这对夫妻说不上恩爱,但也一直相安无事,还生了两个孩子。怎的忽然间,秦泰生会要求与妻子和离呢? 秦安不由得问秦泰生:“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难不成是因为与你媳妇拌嘴了?我知道她素来对何氏忠心,如今何氏受罚,她自然心里不快。可这是我自家之事。你们夫妻是你们夫妻,不能因为我夫妻二人生隙,我要休妻,你就要跟着休呀!” 秦泰生却摇头说:“二爷误会了,我并不是因为二爷要休妻,才要跟着二爷行事的。若不是二爷做主,我当年绝不会娶她为妻。多年来,她看不起我,我也厌恶她,早就貌合神离。若不是顾忌着二爷看重二奶奶,我早就要休了她,这些年只是忍气吞声罢了。如今二爷既然已经决定要与二奶奶分开,我若再不趁机摆脱这妇人,还要与她纠缠到什么时候?!” 秦安大为讶异:“你说什么?你……你夫妻二人怎会到了这等地步?想当年,你们也是彼此情投意合的呀!” 秦泰生苦笑:“二爷说笑了。我几时与那妇人情投意合过?二爷与二奶奶将我二人凑作堆,对我而言,与晴天霹雳无疑了。只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妇人的本性,勉强与她成了亲。如今早知她真面目,再不摆脱她,难不成真要葬送自己一辈子么?” 秦安不解:“这话从何说起?你们二人当年不是情投意合,连定情信物都有了么?我拿来给你看,你也承认了的。若不是你点头在先,我又怎会擅自替你定下亲事?” 秦泰生淡淡地道:“二爷当年是被二奶奶哄了吧?我心中确有中意的人选,二爷问我时,我不好说她的名字,只说有这么一个人,却需得请老爷、太太、大爷与大奶奶做主。二爷拿出那块帕子,说是对方替我做的,还说知道是谁了,要亲口替我提亲。我在那人处见过那帕子,也知道她是为我做的,只当二爷是真的知道了她是谁,满心欢喜地等待着喜讯。谁知最后……却听说了我心上那人与旁人订亲的消息,二爷反把我与嫣红凑在了一起。我有苦无处诉,若要说出真相,就要连累了别人的名声,无奈之下,只得认了命。” 秦安愕然:“怎么会……那帕子不是嫣红的?那会是谁的?若是别人做的帕子,上面又绣了你的名字,又怎会落在嫣红手中?!” 秦泰生眼圈红了一红,强忍住泪意:“是那贱人看见了,照着仿做了一条。我只匆匆见过帕子一回,心里知道那是给我做的,却没细看。二爷将假帕子递给我时,我只当是真的了,便没提防。后来婚事定下,我才从旁人那里听说,那块帕子仍旧在原主人手里。她去世的时候,帕子便做了陪葬……” “死了?!”秦安倒吸一口冷气,仔细想想,张大了口,“难道是胭……” “二爷!”秦泰生打断了他的话,“二爷,人都已经死了,您何必把她的名字说出来,让她身后不得安宁呢?” 秦安张张口,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说。 秦含真看了整个过程,只觉得这里头有什么故事,无意中一回头,却瞧见通向里间的门帘下方,露出了虎嬷嬷的裙摆和绣鞋,显然已经在那里听了好一会儿了。 秦含真心想,虎嬷嬷应该知道秦泰生的心上人是哪一位吧?正想着,就被秦泰生的声音扯回了注意力:“二爷,我这一世,被嫣红毁得不轻。往日碍着二奶奶,我也不敢提和离之事。可如今,二爷终于不再轻信二奶奶的话了,我便要顺从自己的心意一回。我已经忍了九年,再忍下去,我觉得自己就快要发疯了。” 秦安苦笑道:“你既然早有此想法,就该跟我说才是,又有什么好顾虑的?你我从小一块儿长大,名为主仆,情同兄弟。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将嫣红许配给你,也是因为相信了她是你心上人之故。我万万没想到,这里头竟有这样的内情。早知如此,我就该把人问清楚,而不是拿些似是而非的话来猜度,倒误了你的终生!” 秦泰生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只露出一个更加苦涩的笑容来。 秦含真心里也有些替他委屈。就算他是秦安最信任的人又如何?秦安被何氏蒙蔽这么多年,对何氏言听计从,连家人的不满都没能减少他对何氏的爱意和纵容,以至于连嫂子关氏都被何氏逼死了,秦安却还要等到父母上门,才知道真相。秦泰生身处大同的二房宅子,身边几乎所有人都是站在何氏那边的,就连他老婆也不例外。唯一能帮到他的秦安,又对何氏盲目信任。他能怎么办呢? 就算他能回米脂秦家告状,也还要担心秦安会拦着他吧? 秦安也许也猜到了秦泰生到底在顾虑什么,脸上讪讪地,心中愧疚却是更深,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道歉。一主一仆,就这么沉默相对,半晌无言。 秦老先生咳了一声,引来了小儿子与秦泰生的注意力,方才缓缓道:“泰生,你的想法,我已明白了。既然你与嫣红不和,强扭的瓜不甜,便就此和离也罢。若是她不肯,你就写休书吧。只是你要想好了,你二人还有儿女,儿女将来要如何安排,你可要心里有数才好。” 秦泰生平静地道:“小的心里有数。两个孩子,虽然都被他们的母亲宠坏了,性情不好,但总归是小的亲骨肉,小的会将他们好生养大,日后叫他们在这宅子里寻个差事,等男婚女嫁,就各自迁出去过活,也就是了。但若嫣红要将孩子带走,却是不能的。她心术不正,跟了个主人也是奸滑之辈。把孩子交给她们,再好的苗子也能给糟蹋了,还不如留下来,本本分分地当差做事,至少能得个衣食无忧。” 秦安郑重问他:“你都想好了?不怕一双儿女将来怨你?” 秦泰生摇头:“不怕。我没有任何对不住他们的地方,他们要怪,就怪他们的生母行事不端,帮着二奶奶害人吧。” 秦安的表情一时有些不自在,咳了一声:“既如此,我就做主了。只是你二人即使分开,也还在一个宅子里过活,日后遇上了怕会尴尬……” “二爷。”秦泰生再次打断了他的话,“嫣红是留不得了。您既然答应了我的请求,我也就跟您说实话吧。嫣红一直瞒着我,在外头借我的名头放印子钱。我跟着您出入军营,大同卫上下就没几个不认得我的,也知道我是二爷的人。她说是借我的名头,其实是拿您做了靠山。从前她只是小打小闹,一年有个百八十两罢了,听说里头还有二奶奶的份子。大同城内外,与二奶奶差不多的太太奶奶们,做这个的也多,利息低一些,大家都不会多事。只是嫣红自打跟着二奶奶从米脂回来,就象疯了似的,忽然间将几千两银子放出去,利息比从前高了一倍有余!她们专盯着营里品级与二爷等同,又或者再低一些的武官们,还有衙门里的小吏。就这么小半年的功夫,就净赚了一千有余。二爷不知有没有发觉,如今共事的其他大人们,对您大不如前了?那是因为她们打着您的旗号放印子钱,早把您的名声给败坏了!” 秦安大怒:“竟有此事?!” 秦老先生的神情也变得十分严肃:“此事需得尽快处置,而且要小心行事。朝廷明令禁止放印子钱,官员如此行事,更是罪加一等。你万万不可轻忽!” 秦安喘着粗气,脸色涨得通红,过了好一会儿,才镇静下来,咬牙道:“父亲放心,儿子知道轻重!” 他又问秦泰生家的,何氏与嫣红到底放了多少钱出去。秦泰生只知道个大概,不清楚具体数目,但他在秦家受仆从教育,虎伯训练他,是照着管家的路子去的,因此他算账的本事还算不错,心下虚虚一掐算,估计本金至少有三千两以上,如今连本带利,差不多有五千两了。不过这里头,收回来的并不多,因为时间短,有许多借款人尚未还钱,而还了钱的部分,何氏又命嫣红把银子重新又贷了出去。月底结账,何氏手里满打满算,顶多有不到一千两银子在身,剩下的都还在外头呢。 秦安又再次涨红了脸:“为什么?为什么?!我难道就缺了她银子使?她既装出一副贤良模样,为何又要为了图钱来害我?!” 秦含真插嘴说:“我听说家里每年都给二叔送五百两银子过来做贴补的,不过去年何氏从米脂逃回大同来,最近的那笔钱大概是没有了……” 秦安一愣,心中明白了,不由得暗叫一声惭愧,却又是他失察之过。 秦老先生对小儿子道:“如今再追问这些,也是无用。你既然已决定要休妻,那就赶紧把印子钱的事处置了,不要留下后患。最要紧的,是把误会向人解释清楚,好挽回你自己的名声。” 秦安耷拉着脑袋,应道:“是,儿子一定会小心处置。” 秦含真眼珠子转了转,只觉得眼下这情形颇为熟悉,她是不是可以利用一下套路? 她抬头看向秦安,笑眯眯地说:“二叔,放出去的那五千两银子,您还打算要吗?” 秦安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问,苦笑着说:“怎么可能要?那是不义之财,我撇清还来不及呢。” “那就好办了。”秦含真笑弯了双眼,“我有一个好主意哦。”(未完待续。) 第三十六章 建议 何氏斜倚在床上,听得门外的嫣红叫一声“二爷”,知道是丈夫秦安过来了,立时有了精神。 站在床边的金嬷嬷迅速给她递了个眼色,她便立刻躺了下去,捂着小腹,面露痛苦之色,双眼涌现泪光点点,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秦安一进门,瞧见何氏这副架势,脚下顿了一顿。 何氏苍白着一张脸,惨笑着对他说:“二爷,你回来了?你可算来看我了。我知道自己错了,二爷别生我的气。你瞧我如今这般凄惨,就知道我得了报应,只当是看在往日夫妻情份上,怜惜我几分吧!” 秦安脸色有些复杂:“泰生没跟你说吗?大夫给你开的方子不过是温补用的,那些大户人家的女眷平日拿这个方子装病,你根本什么事都没有。你明知道我最讨厌别人骗我,何必又在我面前做戏?!” 何氏脸上一僵,没想到秦安往日待她总是温柔小意,一朝翻脸,就能直接上手撕破脸皮,连表面功夫都不肯做了。这样的男人,她真能哄得回来么? 金嬷嬷在旁咳了一声,何氏便回过神来,对着秦安惨笑道:“如今是不是无论我做什么,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我也不瞒你,我确实没有大碍,方才那一跤,并不曾真正摔着了我,可是……我受此打击,胎气不稳,却是真的。你看我的脸上没什么血色就知道,这种事,哪里是装得出来的?哪怕你不再对我怜惜,好歹也在乎一下孩子。” 秦安又顿了一顿,心中忽然想起了离开东厢房的时候,侄女桑姐儿曾经拉住他说的话。 她说,何氏最会装可怜搏人同情了。把脸上的脂粉洗净,素着一张脸,又或者是多涂些粉,让脸色看起来特别苍白,好象虚弱病人似的。然后再穿得单薄一些,挑那青白一类的素淡衣裳,衬得整个人楚楚可怜的模样,要是狠心一点的话,还能让自己饿上两天,甚至是真弄出点小病来,取信于人。最后还要一边用可怜的语气说些苦衷,眼里再要冒出点泪花来。 何氏在米脂的时候,就是拿这种方法来骗人的,不过祖父祖母都心志坚定,没上她的当。但从她装可怜的熟练度来看,说不定这一招早已练熟了,试过无数遍。桑姐儿特地嘱咐二叔,要小心,不要上当呢。 秦安其实对小侄女的话本有些半信半疑,心想父亲母亲都没提过这些,怎么小侄女反而发现了呢?难不成何氏做戏,还做得如此明显,连小女孩都没骗过去? 此时此刻,秦安看到何氏的表情作派,倒有几分犹疑了,想了想,他就走到了床边,向何氏伸出手去。 何氏正泪水涟涟,抽抽答答,见他走过来伸出了手,心下一喜,暗道这个男人果然还是舍不得她的,还是对她有情的,瞧,她装几分可怜,他不就信了么? 何氏想得正美,身体还有意无意地朝着秦安那边倾斜,打算要倒到他怀里去,再哭着抱着撒几句娇。哪里想到,秦安并没有伸出双手去接她的意思,而是拿手指在她脸上轻轻刮了一下。 何氏一愣,便看见秦安将手指缩回近前,低头一看,上头沾着一层白色的粉。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冷笑一声,转身就走:“果然是做戏,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骗人了?还是说,你一向如此,只是我从前有眼无珠?!” 他转身得快,何氏的身体已经冲他挨了过去,没了遮挡,整个人就直往地上扑了。还是金嬷嬷瞧见,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扶住了她,才让她避免了扑街的命运。只是受此惊吓,她额头上也冒出了冷汗来。再一听秦安说的话,以及他表现出来的态度,她的心直往下坠去。 又失败了!而且结果比先前更糟,如今他只怕已经认定了她所言所行皆是假装,从此再也不会相信她了! 何氏无措地拽着金嬷嬷的手。金嬷嬷也是眉头紧皱,意外无比,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 秦安却已经在桌边的绣墩上坐下,叫了一声:“嬷嬷,你进来吧。” 虎嬷嬷走了进来,冷冷地朝何氏方向瞥了一眼。这妇人差点儿害了她独生儿子,如今还要再骗人,她绝不会让对方得逞! 秦安对虎嬷嬷说:“她的要紧东西,应该都在这里了。嬷嬷请动手吧。若是这里找不到,我就带着泰生把家里所有房间都搜一遍,不信找不出东西来。” 虎嬷嬷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说,就开始搜索这间屋子。她什么都搜,逢箱开箱,逢柜开逢,每个角落里都要搜到,每件衣服、被褥间都要伸手进去摸了摸,确保里面没有夹带任何东西。她甚至连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大匣小盒也都打开搜过了,仔细到仿佛没有任何一件物件,能逃过她的双眼。 何氏与金嬷嬷看着她的动作,心中的不详预感越来越大。何氏在这屋子里收起来的东西,当然不可能件件都是见得光的。当她看到虎嬷嬷连妆匣隔层里头放的书信,都要拿出来打开看一眼的时候,心里就不由得发慌,手下意识地将枕头往后推了推,拿被子掩住了,然后才强打精神,挤出一个笑来:“二爷,虎嬷嬷是想找什么东西么?不如你跟我说一声,我替你来找吧?这里毕竟是我的屋子……” 秦安没理她,而虎嬷嬷也没停下手中的动作。这时候,虎嬷嬷打开了一个立柜,发现里面还有两个小柜门,都挂着小铜锁,便回头报给秦安知道。 秦安瞧了一眼那柜,又瞥向何氏:“钥匙呢?” 何氏心中重重一跳,下意识地看了金嬷嬷一眼。金嬷嬷赔笑道:“二爷,说来不巧,这小柜的钥匙前儿才丢了,小的到处寻过,至今还没找到呢。若是二爷想看里头装了什么东西,不如宽限两天,等小的把钥匙找到了,再开来给您看?” “不用了。”秦安淡淡地说,转身走了出去。 何氏虽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是见他不在,就忍不住瞪虎嬷嬷:“你们到底想干什么?难不成是要抄家么?!” 虎嬷嬷冷笑一声:“我不知道什么是抄家,奶奶倒是清楚什么叫抄家,果然是经过大事的人。” 何氏的脸色一下变得难看起来。她是经历过抄家,她父亲因贪腐而被革职流放,抄家是免不了的。当年她青春貌美,踌躇满志,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大好前程中途夭折,心里别提有多绝望了。那种滋味,她这辈子都忘不了! 秦安很快回来了,手里拿着平日常用的随身佩刀。何氏见了,心头不详的预感更甚,忍不住开口:“二爷……” 她话还未说完,秦安就拔刀劈向那柜门,只听得喀嚓一声,其中一个锁与柜门的连接处就被劈开了。他再挥刀劈一回,两个锁都解决了。何氏只有目瞪口呆的份。 秦安收到退开一旁,虎嬷嬷上前将锁去了,打开柜门往里看,不久就取出了一只尺许长的木匣子,上头又挂着一只锁。秦安照样劈了一下,虎嬷嬷打开匣子,里头却是厚厚的一叠票据。这就是何氏放印子钱的证明了。 秦安抓了一把票据,粗粗翻看一下,果然如秦泰生所说,至少有五千两银子。何氏哪里来的本钱做这种事?而他居然糊里糊涂地被她骗了这么久! 他白着一张脸,转身看向何氏:“这是什么?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何璎,你瞒得我好苦啊!” 何氏的脸色比他还要难看,死死拽着金嬷嬷的手,想要从她身上获取一点力量。金嬷嬷痛得厉害,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叫出声来,心里只想骂何氏坑爹。这印子钱的证据被秦安搜了出来,将来可怎么办?这里头可不仅仅是何氏一人的本钱,王妃与世子还指望这些票据能给他们帮上忙呢! 何氏深吸了几口气,才强笑着说:“二爷,我知道这种事有违国法,可放印子钱的人多了去了。光是大同城里,就有好几家,其中不乏几位将军家的太太、奶奶们。我这小打小闹的,不过几千两的本钱,又算得了什么?二爷若是闹得人尽皆知,反而要得罪人呢。你要是不说出去,你我夫妻一体,我的银子,自然就是二爷的银子。二爷若是担心会叫人说嘴,大不了我把本钱收回来后,就再也不做了。” “住口!”秦安闭了闭双眼,转向虎嬷嬷道谢,“辛苦嬷嬷了。” 虎嬷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二爷可别忘了,方才在老爷那里,你都答应过什么?” 秦安苦笑:“嬷嬷放心,我心里有数。”虎嬷嬷便把票据匣子盖好,干脆利落地走了。 何氏紧张地看向秦安。秦安闭目不语,心中却又想起了小侄女桑姐儿在他过来之前所提的建议。 放印子钱这事儿,虽是嫣红出面,但其实真正指使的人,明显是何氏。没有一个有份量的主犯,就算他放弃了这五千两银子,向上司坦言真相,也未必能取信于人,反而有包庇的嫌疑。 所以,嫣红不能留了,何氏……也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他确实打定了主意要休妻,用的是何氏犯了七出的名义。可认真说起来,何氏的主要罪状有二,一是瞒下秦平家书,坐视公婆伤心病倒;二是陷害、逼迫长嫂,使关氏自尽。除此之外,那些散布谣言、勾结外人、私自逃走等等,都是由这两条主要罪状而来的。 若要公开何氏被休的真正原因,秦平家书背后有秦王遇袭的秘闻,关氏之死关系到她的名声。前者提不得,后者不好说。何苦把自家卷入到宗室秘事中去?又何苦在关氏死后,再叫人嚼舌?就算关氏与吴少英清清白白,也挡不住人心险恶。 所以,何氏放印子钱,就是一个极好的休妻理由。秦含真说得有理有据,秦安自问,他没有反对的理由。 他与何氏,终究是没有做一世夫妻的缘份。(未完待续。) 第三十七章 吐血 秦安带着那一整匣子的放贷票据走了,什么话都没说。 何氏心下惴惴不安。她问金嬷嬷:“二爷这是什么意思?他不会再怪罪我了吧?” 金嬷嬷也满腹疑问:“看样子不象,但他确实没有再骂奶奶,只是把匣子给带走了……”她忽地一惊,“不好!秦二爷该不会是打算吞了这笔钱吧?!” 这里头还有她的一份呢!还有跟她一样,在宗人府派人来带走晋王妃之前,逃出王府的晋王妃心腹们,也拿出了自己的部分私房。他们将钱交给何氏去放印子钱,为的是给自己多挣些银子存身。同时,也想借机笼络大同卫上下的武官们,若是运气好,寻到其中几个人的把柄,日后说不定就能借上他们的力。可如今才不到半年的时间,秦安又把债条给接过去了,他们岂不是白忙了一场,连私房钱都给赔了进去?! 何氏想的倒是没那么远,反而松了口气:“二爷若是愿意接下这笔钱,就不会赶我走了吧?他也要提防我把事情告诉别人的。想来我们应该可以安心过一段时间了。” 金嬷嬷没好气地说:“奶奶说得容易!可是忘了那五千两里头有别人的份子?我倒罢了,五六百两银子的事,叫秦二爷拿了去,我也不会伤筋动骨。可是别人呢?他们可没我那么好说话。等会账的日子到了,他们来找奶奶要钱,奶奶要拿什么给他们?” 何氏咬咬唇,这倒是个麻烦。她想了想,道:“也不怕。只要二爷能留我下来,总有一日会把先前的事给揭过去的。到时候,我又能拿回中馈大权了。二爷一年里倒有大半年不在家,家里的银子还不是由得我使?” 金嬷嬷冷笑:“只盼着事如人意吧。奶奶可得使出压箱底的本事才行,否则日后奶奶没了秦家这个靠山,又得罪了王妃与世子身边有体面的管事们,还能有什么指望?只怕连姑娘的指望,都给奶奶折腾没了!” 何氏吓了一跳,面色变得更苍白起来,心下更加惴惴。 应该没事的……秦安不是拿走了票据么?就是将印子钱给接过去了。他不会让她有机会泄露这个秘密的,肯定会留她在家里…… 如此惴惴了半天,到了晚上要吃饭的时候,何氏见装病不成功,也就没再装下去了,照旧用她的晚餐。谁知一顿饭还没吃完,嫣红就哭着喊着跑来向她告状了:“奶奶替我做主呀!秦泰生那天杀的混账要休了我!连二爷都答应了!” 何氏一愣,忙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嫣红抽抽答答的,却说不清楚:“我方才家去吃饭,秦泰生就说要跟我和离。和离书都写好了,孩子归他,他叫我带着嫁妆走人,连我这些年攒下的私房都扣下了。我不肯,跟他闹,他反说二爷已经答应了他,我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光凭我这些年所做的事,没让我净身出户,已是看在我为他生儿育女的份上,叫我别白费了功夫……”说罢她就放声大哭,“奶奶,你要给我做主呀!我嫁给秦泰生这么多年,为他生了两个孩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他凭什么说和离就和离?我做错了什么呀?!” 嫣红哭得震天响,何氏却诡异地没有露出气愤的神色来。她看向金嬷嬷:“嬷嬷,你说……二爷会不会是在迁怒?他接下了那笔印子钱,但为了给他父母一个交代,又不能不追究我的责任,所以……就拿泰生家的做了筏子?” 金嬷嬷心里觉得不象,但看何氏的表情,她似乎相信是这么一回事。金嬷嬷想了想,便道:“奶奶且看接下来秦二爷如何行事,就知道了。” 何氏点点头,心里定了一定,便对嫣红说:“你别哭了,不就是跟秦泰生分开么?你从前也没少嫌弃他,总说他没出息,与你不是一条心。如今分开了,岂不是称了你的意?你还年轻,日后再寻一个更好的就是了。” 嫣红噎住了,旋即哭得更加大声:“奶奶!我与他是奶奶做主配的婚事,从来只有我嫌弃他,万没有他嫌弃我的道理。他说和离就和离,却把我放在哪里?把奶奶放在哪里?我并不是舍不得他,只是可怜我那两个孩儿,小小年纪就没了亲娘,日后还不知会如何被人欺负呢!” 何氏哂道:“怕什么?你是我的人,就算不跟秦泰生做夫妻了,也依旧在这个家里做事,天天都能见到你的孩子。有你护着,谁敢欺负他们?等你日后有了更好的姻缘,就把孩子带在身边,叫秦泰生看着眼红,却一句话都不敢埋怨。那时候才叫痛快呢!” 嫣红的哭声顿了一顿,觉得何氏这话似乎也有道理。横竖不是要与儿女分离,虽然气不过那秦泰生先提出和离,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总有一天,她要这混账为今日之事付出代价! 嫣红消停下来了,默认了与秦泰生和离之事,带着自己的嫁妆、行李,搬进了正屋,晚上就在何氏卧室里打地铺。她平日也经常这么做,晚上在自家房子里住的时间反而不多,是否和离,对她的影响倒不是很大。 何氏本来心下惴惴,生怕秦安会做出什么出人意表的事来。但见他“惩罚”了嫣红,只当他已经出过气了,心里淡定了些许,倒睡得安稳了不少。 一夜无事,秦含真好吃好睡,第二天一觉醒来,只觉得精神百倍。她在丫环们的侍候下梳洗完毕,打算去祖父祖母处吃早饭时,却发现东厢房已经换了摆设。这里虽然原本就是梓哥儿的屋子,但屋里摆设就是一般富贵人家的风格,今日却换上了蓝白青等素淡颜色,绣花织锦的物件全都消失了。就连梓哥儿,也换上了一身粗麻布所制的外衣,不过边缘是缝整齐的,与秦含真身上那套有所区别。 再看早已出现在东厢房堂屋中,完成了对父母的请安,正等着陪他们用早饭的秦安,身上也换了熟麻布做的袍子,秦含真隐隐有些明白了。这是秦安与梓哥儿在为她母亲关氏服丧呢。秦安是兄弟,为兄长之妻,服的是五个月的小功。梓哥儿是侄子,为伯母,服的则是一年的齐衰不杖期。 关氏去世,是在去年八月底,至今已经有将近半年的时间了。但因为何氏隐瞒关氏的死讯,秦安与梓哥儿都不知情,自然也没有服过丧。如今大概是秦安有意补上吧? 秦老先生在饭桌旁坐下,看了一眼小儿子身上的装束,也明白了他的用意,叹了口气:“你有心了。” 秦安眼圈儿一红,低下了头:“不过是亡羊补牢罢了,只是于事无补。日后见了大哥,还不知如何交代……” 秦老先生淡淡地说:“我们从家里出发前,金象就给京城侯府送了信去,应该提过家中近况了。你哥哥想必已经知道了你大嫂的事。过得几日,等你把何氏之事料理完,我与你娘不会在大同城逗留太久,也该准备上京了。到时候,你写一封信给你哥哥,把你做的事一一说清。你哥哥素来明白事理,知道你也是受了蒙蔽,是不会与你计较的。” 秦安低声道:“是,儿子理会得,必不会让父亲、母亲和大哥失望。” 他暗暗握了握拳,提醒自己在面对何氏的时候,千万不要心软,否则,不但对不住父母,也同样对不住丧妻的哥哥! 秦安下定了决心,吃过早饭后,便要去办正事了。 昨晚他与父亲秦老先生、吴少英一起商量过,将侄女秦含真的建议再加以完善,今日正好去实施。 他叫上秦泰生,从京城侯府派来使唤的婆子里头,寻了两个健壮有力的,命她们寻机捆了嫣红,拿东西堵了她的嘴,扯到大门外,塞进马车去。接着,由秦泰生捧了装有印子钱票据的匣子,驾着车,跟随骑马的秦安,直往大同府衙去了。 何氏梳洗完毕,打发了嫣红去取早饭,谁知后者一去不回。她在屋里等得厌烦,肚子饿得厉害,不耐之下,就自行出了屋子。却有两个婆子守在门前,不许她踏出正屋前廊一步。 这是她自家的婆子,奉了秦安之命来禁她的足,虽然对她态度还算恭敬,却无论如何也不敢违了秦安之命。何氏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不出去就不出去。我只是要寻秦泰生家的。她去厨房拿早饭,怎的这半日还没回来?可是被谁拦住了?你们随便哪个给我去问一声,自有你们的好处!” 两个婆子面面相觑,其中之一小心回答:“奶奶问的是嫣红?方才,二爷命人捆了她,押到车上出去了,却不知去了哪里。” 何氏一愣:“捆了她押走了?!”秦安这是想做什么? 正疑惑间,金嬷嬷脸色铁青地从外头走了进来,冲进正屋,抓住了何氏的手臂:“奶奶!秦二爷做的好事,他真是发疯了!” 何氏吃痛,叫了一声,用力将她的手甩开,气道:“我看嬷嬷你才是发疯了,抓得我这样疼。二爷做什么惹着你了?” 金嬷嬷冷笑:“你家二爷可能耐了呢。他把嫣红押到府衙门前,敲锣打鼓地召集了许多人凑过去,公然声称,说有家中仆妇胆大包天,冒认他的名义在外头放债,今被其前夫告发,他十分生气,将仆妇押送府衙,绳之于法,并宣称所有债据失效,当场焚毁。曾经向那仆妇借过印子钱的人,无论是谁,今后若遇见有人拿着票据上门催债,就是假冒的,不必理会!” “什么?!”何氏脸色刷的一下白了,身体晃了晃,只觉得眼前直发黑。 金嬷嬷气得笑了:“奶奶,你嫁的好男人,这就是你说的,接下了你那五千两印子钱,就会放过你的男人。如今他一把火直接将五千两银子烧没了,真是好大的手笔呢!你的嫁妆,你的私房,还有你借我们的账,全都没了,这笔银子可还记在你头上,你要拿什么来还钱?!” 何氏“噗——”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眼前一黑,便晕倒过去。(未完待续。) 第三十八章 惊闻 秦安带着秦泰生回到家的时候,何氏才刚刚挨过大夫的针,幽幽醒转。 秦安闻讯,先去向父母问了安,交代自己方才做了什么事,然后犹豫了一下,想到何氏腹中还有自己的孩子,梓哥儿也是何氏亲生,终究还是去了正屋一趟。 他没有直接进屋去看何氏,而是问了大夫。 大夫两天内已是第二次来了,对秦家也算是熟的,虽然拿不准这对恩爱的夫妻到底是怎么了,但在来的路上,随身侍候的药童似乎听到点风声……他便猜测,大约是这秦奶奶在外头打着秦百户的名号放印子钱,叫秦百户知道了生气,秦百户一把火烧了所有票据,这秦奶奶就气得晕过去了? 有身孕的妇人受此打击,凶险可不小,但他也能理解秦百户的做法。那可是放印子钱呢!这种缺德的事,秦奶奶怎么也做得出来?大违她平日的贤良作派。就算是为了未出生的孩子,也该多积点德才是。 不过,这秦奶奶说是贤良妇人,可家里却一个妾都没有,连个通房也不见。这秦奶奶的贤良名儿,大约也是打了折扣的。再说,也有人在私底下传闻,说这秦奶奶是个面上贤良,其实心狠手辣的人物,眼下倒是对景儿了…… 大夫胡思乱想一番,就扯回了注意力,微笑着对秦安说:“府上的奶奶身强体健,这回是一时气急攻心,才吐了血,并不妨事。好生静养几日,照方吃药,过上十天八天的,也就好了。只是她到底是孕妇,月份又还浅,气得多了,就怕胎儿不稳,所以还是要平心静气为佳。万事放宽心,吃饱睡足,少吃些补药,调理过来就好了。” 秦安谢过大夫,让秦泰生把人送了出去,又打发人去抓药。这时候,他才踏进了何氏的卧房。 何氏一脸苍白地躺在床上,这回可不是装的,而是真的面无血色了。她身边只有一个婆子带着两个小丫头侍候着,金嬷嬷不在身边,也不知去了哪里,嫣红已经被押送去了府衙,知府将她收了监,是回不来了。近身侍候的人都不在,竟然要让负责守二门的婆子与专职跑腿的小丫头进上房侍候,何氏也算是倒霉。 秦安叹了口气,想起先前不见了的一众丫头婆子们,何氏声称是见老家侍候的人手不足,留给婆婆牛氏使唤了,其实是她私逃时没能把人带出来。如今秦老先生与牛氏来了大同,也把那些丫头婆子带回来了。他只匆匆扫了两眼,就认出了其中有何氏往日的大丫头金环与银珮,回头还是叫这两个丫环回来侍候何氏吧。 秦安沉声对何氏道:“印子钱的事已经了了。你不必再牵挂。过得两日,我把和离书办好,就会让人驾车送你到另一个地方静养。你身边的丫头会跟着你去,我再打发两个知事的婆子侍候。等你把孩子生下,她们会将孩子抱回家里来的。无论我日后是否娶妻,都不会亏待了你留下的两个孩子。你我夫妻情份,就此断绝,往日种种,日后也不必再提了。” 何氏的眼泪立刻就流了下来,咬牙哽咽:“九年夫妻,你就一定要这么狠心绝情么?!即使我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要打要骂,我都挨着就是,你为什么非要赶尽杀绝?几日前你离家去军营时,尚且对我一片深情,如今你就翻脸不认人了。就算你怕我误了你的前程,迫不及待要与我划清界限,难道就不能多为儿子想一想?!如今他年纪尚小,还不知事,等长大以后,你要如何向他交代,你无情无义地抛弃了他的亲娘?!” 秦安叹了口气,示意左右侍候的人退出房间,方才对何氏道:“到了今时今日,你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用?你若没有害人在先,自然就没有我们夫妻分离在后了。你是始作俑者,怎么反而怪起我来?九年夫妻,我自问待你并无亏欠之处,我父母兄嫂,也从来对你宽厚有加,你二话不说就害了我嫂嫂性命,如今倒怪我无情无义了?你若是个有情义的,为什么下手害人之前,就不多想一想,那是我的家人,是儿子的伯父伯母呢?你既然丝毫没有顾及我们的地方,又凭什么要我们顾及你?何璎,世上没有只占便宜不吃亏的道理。有因就有果,你作下了因,就要接受随之而来的后果。儿子年纪虽小,但有父亲、母亲教导,长大了必然是个明白事理的好孩子。他知道了你有错在先,是绝不会因为我今日的举动而怨恨我的。你若还念一点骨肉之情,就不要去为难他。” 何氏咬牙。秦安果然绝情绝义,连在儿子面前,也不肯为她遮掩了。若连儿子都对她有了怨言,日后她岂不是无法倚靠梓哥儿了? 何氏朝秦安露出了怨怼的神色,眼中满是忿忿。秦安心下发寒,知道她冥顽不灵,也无意与她多说,转身就要离开。 才走到门口,金嬷嬷忽然蹿了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只见她赔了笑脸:“二爷慢走。奶奶只是一时怨愤,气昏了头了。您也知道,她最疼两个孩子了,如今听说要与儿女分开,她心里自然舍不得,这才会冲着您发火的。您也知道,有孕的妇人,素来脾气都会大些。您大人有大量,看在奶奶腹中怀有您亲骨肉的份上,别与她计较了吧?” 金嬷嬷到了秦家不到半年,这期间秦安大部分时间都是待在军营里,虽然知道有她这么一个人在,也知道她是何氏身边有体面的管事嬷嬷,还兼着教养章姐儿的职责,但说不上熟悉。而章姐儿说话行事,哪里象是受了好教养的模样?秦安便觉得金嬷嬷虽然处处讲究规矩,仪态也象那么一回事,但对本职却并不放在心上,又与何氏沆瀣一气,也不知放印子钱的事,她出了多少坏主意,便待她不怎么客气。 金嬷嬷来拦他,他就直接板起了脸:“这是我秦家家事,嬷嬷就不必管了吧?嬷嬷本非我秦家家奴,不过是受雇而来的。如今已经用不着你了,你去找管家支两个月的钱粮,收拾行李离开吧。” 金嬷嬷一怔。她本是见何氏只顾着为印子钱的事生气,忘了她先前嘱咐的大事,便硬着头皮上前代为劝说秦安,不料秦安一开口就要她走人,这却是她万万不能答应的。 她便赔笑着说:“二爷说笑了,我到府上来,原与奶奶定下了契约,接下来几年都不能离开的,怎能说走就走呢?况且府上的姑娘还离不得我呢。奶奶如今身子不适,我若走了,姑娘要交给谁来教养呢?” 秦安冷笑:“你在这里,章姐儿也没学什么好。况且,过些日子,章姐儿也要离开大同了。她日后自有人管教,用不着你了。” 金嬷嬷忙问:“二爷要把姑娘交给谁去?姑娘这样年纪的女孩儿,正是要紧时候,可不能随便交给不认识的人糟蹋呀!” 秦安瞥了她一眼:“你什么都不知道,张口就说别人糟蹋,可见也没修口德。怪不得章姐儿跟你学了小半年,就越来越胡闹了。你还是赶紧离了我家吧,省得把好好的孩子都教坏了。章姐儿的事,你不必操心,饶是谁来管教她,都比你一个来历不明的婆子体面!”说完甩袖而去。 金嬷嬷急躁地进了何氏的卧室,见她一脸怨忿不平的模样,就开始生气:“我先前嘱咐过奶奶什么来着?姑娘进京的事还没解决呢,奶奶还只顾着冲秦二爷发火。这下可好了,他要把奶奶送走,也不打算留下姑娘,还不知道他打算把姑娘送到哪里去呢!若是让姑娘跟奶奶做伴,还是好的。就怕他将人送到不知底细的地方,姑娘还不知要受多少苦呢!”最重要的是,秦安直接开口要她走人,她连跟着章姐儿的理由都没有了。若叫晋王妃与世子知道,一样会怪罪她。 “你说什么?!”何氏听了她的话,不由得大惊,“秦安要把我的章姐儿送到哪里去?!” “我哪儿知道。”金嬷嬷没好气地说,“你若是方才不曾冲他发火,这会子还能打听一下。” 何氏想到女儿,立时把先前的怨忿都强压了下去。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女儿。她掀起被角下了床,摇摇晃晃地就要往外走。金嬷嬷连忙拦住她:“你要去哪儿?别折腾了。秦二爷如今还愿意关照你,就是看在你腹中的孩子份上。若是你把孩子折腾没了,说不定他直接就能把你送府衙里去,就象嫣红那样。到时候,你可就真的哭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了!” 何氏哭道:“一想到我的章姐儿不知要被送到什么人手上,我哪里还顾得上这个小冤家?!若不是为了在秦家站稳脚跟,我当年也不会生下梓哥儿,肚子里这个小的,我也同样不会怀上。为着他们,我本该享的富贵尊荣都没有了。日后就算能让章姐儿认祖归宗,我的身份还不知要如何归位呢。谁轻谁重,你以为我不知道么?!” 门外的梓哥儿忽然站住了脚,有些无措地立在那里,不知该不该进屋去。他虽然年纪小不懂事,也知道父母吵架了。乳母和夏荷悄悄儿告诉他,是因为母亲做错了事,惹得祖父、祖母、父亲和堂姐姐都很生气,他们可能要将母亲赶出去。母亲要是走了,他以后就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她了。而且,祖父、祖母还要带他离开,他可能连父亲都见不着了。他心里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想要来见见母亲,不料却听到了这样一番话。 母亲这是什么意思?她……她原不想要他么?在她心里,只有大姐姐才是最重要的么? 梓哥儿站在那里,只觉得心里酸酸的,忽然间,落下一滴泪来。 他的乳母正着急地四处找他,猛一看见他站在正屋前,顿时松了口气,忙上前将他抱起,一边转身离开,一边小声埋怨:“我的小爷,你怎么乱跑?一会儿若叫奶奶看见,她又生气了!”迅速将梓哥儿抱回东厢房去。 梓哥儿回头看着正屋的方向,抽了抽鼻子,抬袖擦去了脸上的泪水。(未完待续。) 第三十九章 催促 梓哥儿心情有些不好,秦含真很快就察觉到了。 她问梓哥儿:“你是怎么啦?怎的好象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梓哥儿仍旧是怯怯地笑着,小声说:“我没事的,姐姐。”并没有解释自己的状况。 秦含真不解地看向牛氏,牛氏摸摸孙子的小脸,又拉他的手:“没有发热呀,不象是生病了。” 梓哥儿忙道:“祖母,我没事,我们继续玩儿吧?” 牛氏笑道:“本来就是为了打发时间,我才陪你玩儿的。你既然精神不好,还是歇着吧,万没有强打着精神玩耍的道理。那就不是玩,是受罪了。”说着就让梓哥儿身边的大丫头,那个曾经去过米脂家中,又因为目睹了秦含真摔下土坡的情形,说实话却被何氏责罚的夏荷,叫她抱着梓哥儿到炕上安歇。 梓哥儿在夏荷怀里挣了一下,就乖乖听话去睡觉了,一声没吭。 秦含真觉得奇怪,小声对牛氏说:“梓哥儿的状况不太对劲,好象有什么心事的样子。” 牛氏想了想:“他一个小小的人儿,能有什么心事?”言罢叫了梓哥儿的乳母来问。 乳母不敢隐瞒,但她也知道得不多,只知道梓哥儿前不久独个儿去了正屋,却在门前站了好一会儿,也没进去。当时屋里有人在说话,似乎是何氏在哭,金嬷嬷在安抚。乳母也不知道她们说了些什么,但梓哥儿在屋外应该是听见了,瞧着好象有些伤心的模样。 何氏平日管家甚严,对女儿是千依百顺,对儿子却十分严厉,还不许他整天缠着自己,只有晨昏定省的时候才会见儿子。若是梓哥儿在规定的时间以外乱跑,跑到了她面前,她是会生气的,连乳母和夏荷都会跟着受罚。乳母在秦家二房多年,清楚何氏的规矩,不敢有违。她见梓哥儿站在正屋前头,就先吓了一跳了,哪里还顾得上许多,连忙抱起孩子就走,因此也没细问。 牛氏听了她的回答,有些不满地说:“要你照顾孩子,你就是这样照顾的?问你什么都不知道,还要你做什么?”她斥责了两句,就把乳母打发下去,又回头跟孙女儿抱怨,“你瞧瞧,那姓何的贱人对待亲生骨肉,都如此冷淡,她还做什么娘呀!” 秦含真早知何氏不是个称职的母亲,也懒得多管,只好奇一件事:“梓哥儿是因为听到何氏说了什么,才会心情不好吗?” “谁知道呢?那贱人狗嘴里就吐不出象牙来!”牛氏哂道,“她就是个扫把星。回头你二叔来了,叫他早日把人送走吧。她一日还在这个家里,我就浑身都不自在!” 晚饭的时候,秦安过来了。他已经把印子钱的事处理得差不多了。嫣红交了出去,算作主犯,他又向知府表达了不日就会休妻的态度,自然没人追究他的责任。军中、民间那些借了债的,更是没口子地说他的好话。上司与同僚那边得了消息,大改往日对他的冷淡态度,都很是佩服他如此果决。五千两银子说不要就不要了,真真是大手笔! 当然,这里面或许也有刚刚传开的小道消息的功劳。秦安父母昨日来到大同,同行的人里有京城承恩侯府的人,一行人不日就要上京城去。据说秦安之父是承恩侯的兄弟,那不就是永嘉侯的子嗣么?永嘉侯当年也是军中名将,只是可惜冤死了。军中受他恩惠的人不少。得知秦安是如此名将之后,他们的态度自然就亲切多了。哪怕是没受过永嘉侯恩惠的人,也会看在承恩侯府的份上,对他另眼相看。 相比之下,何氏是什么出身?虽然她打出了官家千金的招牌,但大同是武将云集的边地重镇,文官势力要弱得多。况且她又没说过自己娘家父祖的籍贯名讳,别人有意与她拉拉交情,论论乡谊,她都推三阻四没句准话。时间长了,谁买她的账?好些文官家的家眷都在私下猜测,她怕是自抬身价唬人而已。如今她既然做错了事,她男人要罚她也是理所当然。她保住了性命体面,不过是被休而已,能免了牢狱之灾,已经是秦安厚道了。谁还多事替她打抱不平?顶多是有几位女眷,曾经与她交好的,私底下叹息几句,想着日后悄悄给她送些吃食用品,也就罢了。 在这样的情势下,牛氏催促儿子尽早将何氏送走,秦安并没有反对。 他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躺在里间的梓哥儿,对秦老先生与牛氏说:“既如此,明后两日,我就找机会把何氏送到庵里去吧?地方我已经选好了,专给她找了个小院儿,正好静养。跟去侍候的人也定下了。我跟庵里的主持说好,等她生产完毕,再让她出家。只是依何氏的性情,她定不肯听话离开,就怕闹起来,会惹得两个孩子也跟着不安。章姐儿倒罢了,我已去信陈家,不日就会将她送走。就怕梓哥儿心里难过。他是个好孩子,素来对他母亲十分孺慕。若叫他看见他母亲被送走,还不知会有多难受呢。” 牛氏皱眉道:“这孩子也是个傻的,他母亲待他如此冷淡,他竟也一如既往地孝顺。” 秦老先生则说:“这也容易。你定了哪一日将何氏送走,就告诉我一声。到时候我提前把梓哥儿与桑姐儿带出去,就说是逛逛大同城,哄两个孩子开心一下。等他们回到家,何氏已经走了。梓哥儿不必直面与母亲分离的场面,就算难受,也会很快过去。我瞧那孩子心里明白,会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的。” 牛氏便说:“既如此,到时候我再多陪陪他,哄他高兴,也就罢了。再叫桑姐儿陪着他读书习字。他有事要做,哪里还想得那许多?” 秦安忙谢过了父亲母亲,心里已经有了计划。 吃过晚饭后,他回了正屋,没去何氏的卧室,而是去了小书房,其实是他日常起居的地方。 他与何氏成亲之后,因何氏当时身怀有孕,又自称有前夫的孝在身,因此头三年都没有正式圆房。何氏三年孝满,才与秦安做了正式的夫妻。但后来又有秦安常去军营,以及何氏怀上梓哥儿,生完孩子后养身体……等等诸多原因,两人经常是分住两间屋。 秦安倒没觉得有什么,他起早摸黑的,只需要看到何氏露出睡眠不足、身体虚弱的模样,他就主动提出要宿在外书房了。是何氏替他在正屋东间收拾出所谓的小书房来,用作专属他的卧室。从此之后,夫妻俩分居两屋,反倒成了常态。直到去年腊月里,何氏心虚,刻意多与秦安亲近,这间屋子才暂时抛荒,如今又重新派上了用场。 秦安在屋中召来了金嬷嬷,将事先叫账房送来的二十两银子交给了她,道:“嬷嬷今晚收拾一下行李,明儿一早就离开吧。家里没有用得上你的地方了。你有本事,自行寻营生去吧。这家里的种种,从今往后便与你无关了。” 金嬷嬷虽早知他要赶自己走,却没想到,居然撑不到一天。她有些不死心:“二爷用不上我了,不如让我去侍候姑娘?虽不知二爷要把姑娘送去哪儿,但她身边总是需要人侍候的,不是么?” 秦安却很坚持:“不必了。嬷嬷的行事,不适合教导小女孩儿,你还是另谋高就吧。” 金嬷嬷咬牙,暗暗掐了自己一把,故作拭泪状:“二爷高抬贵手吧,我实在是舍不得姑娘,瞧着她,就好象瞧见了自己的亲孙女儿一样……” 秦安皱眉看着她,觉得有些不耐烦了,便道:“你若实在舍不得,日后自去寻她便是。只是陈家愿不愿意收留你,却不是我能做主的了。快去快去,若是再要纠缠,这二十两银子我也省了。” 金嬷嬷刚刚才在他手上亏损了好几百两银子,哪里看得上这二十两?只不过是做戏做全套罢了。她故意哽咽着收了银子离开,才出东屋,就立刻进了西屋找何氏:“不好了!奶奶,秦二爷是打算把姑娘送到陈家去!” “你说什么?!”何氏大惊失色,脸上惨白一片。她顾不上自己还在头晕,翻身下床就摇摇晃晃地往东屋那边冲:“二爷,你要把章姐儿送去陈家?这怎么能行?你是要害死我的女儿么?!” 秦安皱起眉看了她身后的金嬷嬷一眼,就知道这婆子又多嘴了,哂道:“送去陈家又如何?章姐儿本就是陈家的骨肉。当年我娶你的时候,曾向陈家族长立誓,会将陈校尉的骨肉抚养长大,日后再送他回归本宗。如今章姐儿也有九岁了,我既然要休了你,自然也要把她送回陈家去。难不成要让她跟着你出家么?没得耽误了孩子的前程!你有什么好担心的?章姐儿本是陈家骨肉,陈家在临县也是大户,难道还能亏了她的吃穿?” 何氏噎了一下,旋即哭道:“可是陈家将章姐儿视作眼中钉,怎么可能会容她活着?!” “为什么陈家会容不得章姐儿?”秦安觉得何氏这话说得奇怪,“若她是个男丁,兴许陈家还要担心她会继承陈校尉的遗产,损及他们的利益。可她是个女孩儿,日后不过就是多份嫁妆罢了。以陈家的财势,应当不会连一份嫁妆也舍不得出。若他们果真舍不得,大不了日后我补上一份就是。章姐儿好歹也叫了我这么多年的父亲,只当是我的心意了。你要阻拦我送章姐儿回陈家,莫非……你先前跟我说的,章姐儿确实是陈校尉骨肉一事,是在说谎不成?” 何氏张口就想说是,金嬷嬷飞快地在她后腰上掐了一把,她才把话吞了下去,只是哭哭啼啼地:“章姐儿从来没见过陈家人,日后要在陈家寄人篱下,还不知要受多少苦呢,叫我如何舍得?” 秦安不耐烦地说:“你若实在舍不得,就让章姐儿随你到庵里去住好了,如何?横竖她的性情也需要好好磨一磨,在庵里念几年经,或许有所进益也未可知。” 何氏咬牙,想要答应下来,却又舍不得孩子随她吃苦。 就在她犹豫不决间,秦安已经发了话:“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等陈家来信,我就把章姐儿送回临县去。”(未完待续。) 第四十章 遇见 第二日一大早,金嬷嬷就提着收拾好的包袱,预备离开秦家了。 虽然她也曾绞尽脑汁,想要争取留下来,至少要跟在章姐儿身边侍候。可惜秦安铁了心,一定要她走人。金嬷嬷无奈,也只得照办。 离去前,她去向何氏辞行时,忍不住劝何氏:“奶奶去了庵里,且静心等候些时日,不要轻举妄动。我离了这里,就会给京城王妃与世子送信,请他们的示下。等他们决定好要如何安排姑娘与奶奶了,自会派人来联系奶奶的。在此之前,奶奶千万不要跟秦家人闹,也不要生事才是。若是一时冲动,惹出祸事来,奶奶连个援手都没有,到时候吃苦的还不是奶奶?” 何氏有气无力地倚在床头,哽咽着说:“照你这么说,难不成我真的要眼睁睁看着秦安把我的章姐儿送到陈家去被人折磨么?你可要想清楚了,章姐儿是金枝玉叶,世子爷统共也就只有这一个骨肉。若她有个好歹,王妃与世子怪罪下来,我怕你担当不起!” 金嬷嬷心中暗骂,这愚蠢妇人仗着为世子生了个闺女,就自高自大起来。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章姐儿不过是个女孩儿,若是个儿子,还能得意几分,女儿有什么稀罕的?况且,哪个女人不会生孩子?如今世子是因为有仰仗王家的地方,方才忍让世子妃几分。世子妃生不出孩子,他也不敢纳妾,免得把庶子生在嫡子前头。否则,世子早就儿孙满堂了,还能容得你一个无名无份的有夫之妇把持着一个丫头在这里嚣张? 王妃与世子根本就无意认回章姐儿,不过是因为没有别的孩子,才留着章姐儿做个后手罢了。他们真正指望的,还是世子妃,至不济也是日后纳进门的良妾。奸生子的名头又不好听,只要世子有了儿女,章姐儿就一文不值了,看何氏到时候还有什么可得意的。就算世子不想看到亲骨肉流落在外,认回了章姐儿,那也肯定是记在哪个有名份的侍妾名下,压根儿不可能有何氏什么事儿! 金嬷嬷心中不忿,嘴上却没这么直白:“奶奶何必吓唬人?我也是为了姑娘着想。万一奶奶又犯了糊涂,祭出昏招,惹出更大的事来,害了自己,也连累了姑娘。要知道,当初若不是奶奶的大伯子,我们王妃和世子爷也不会落得如今的境地。偏奶奶还生怕事不够大似的,得罪了承恩侯府的人不说,还把我们王妃的人也给折进去了。” 何氏一噎,顿时就理不直、气不壮起来。她哥哥何子煜为了替她撑腰,动用了临县晋王妃庄子上的官军,结果那些人有去无回,还把锦衣卫都给引了过来,也揭破了当初王妃针对秦王的阴谋。这算是她的一大罪过。虽说看在章姐儿的份上,王妃与世子又自顾不暇,没有怪罪她,但她心里始终是有些不得劲的。如今被金嬷嬷一说,她就更不自在了。 何氏说话少了许多底气:“先前是我疏忽了……我就是担心章姐儿。其实我去了庵里,她跟着我过活,也好过去陈家受苦。虽然名义上不好听,但谁还真的在庵里过一辈子不成?秦安派人来侍候我,为的不过是我腹中这块肉。等我生产了,他们抱走了孩子,也就不会再盯紧我了。到时候我去留随心,大可以带着章姐儿到京城投奔王妃与世子。没有了原来的身份妨碍,大不了就说我是世子在临县庄子上纳的妾,正式入门也没问题。深宅大院里,谁还认得出我是秦家妇不成?我既为世子生了长女,便有大功劳,想来世子妃也没脸拦我。” 金嬷嬷瞪着何氏,心想这妇人倒是野心不小,居然还真想登堂入室?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她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倒是和煦:“这是大事。从大同到京城,也有六七百里路。奶奶身边没人,就怕路上有危险。等我给京里送信,王妃与世子自会安排妥当了,奶奶到时依令行事就是。” 何氏双眼一亮:“那……我是不是可以直接把章姐儿留在身边,不用她到陈家去了?” 金嬷嬷却摇头说:“奶奶有什么理由不把姑娘送去陈家呢?秦二爷如今认定姑娘是陈家骨肉,若是奶奶坚决要带走姑娘,他会不会生疑?为防节外生枝,奶奶还是不要多事的好。等姑娘去了陈家,那陈家肯定不会上心,时间长了,咱们悄悄儿把姑娘接走,陈家也不会追究。到时候秦二爷问起来,就是陈家的疏忽,却与咱们不相干。”章姐儿是多半要接走的,但何氏就没必要带上了。 “这……”何氏不知金嬷嬷内心想法,还在犹豫不决。 金嬷嬷厉色道:“奶奶不必犹豫了,就照我说的办。你可要记好了,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姑娘是谁的骨肉,也绝对不能说姑娘不是陈家女儿的话!秦家是手眼通天的人家,万一让人知道奶奶与世子爷的关系,麻烦就大了。到时候别说奶奶如何,只怕连王妃与世子,都不会有好结果。奶奶切记切记!” 何氏被她唬住,忙点头不迭。 金嬷嬷这才缓和了脸色,正式要辞行了,还表示,等出去安顿好了,自会给何氏送信来。 何氏连忙叫住她,拿出一个小包袱来:“我的银子几乎都被秦安烧了,这里是五十两白银,二十两黄金,还有一些金珠首饰,是我仅剩的大半私房,统共也值几百两。请嬷嬷帮我转交给我哥哥,让他想办法在外头弄个宅子,买辆好马车,再买几个靠得住的人手。等我跟章姐儿团聚了,少不得要上京城去,在京里也要有个安身之所。” 金嬷嬷顿了一顿,接过了小包袱,笑着说:“奶奶放心,舅爷在外头好着呢。只是如今风声正紧,舅爷不好与你相见,奶奶要明白才是。” 何氏眼圈又红了:“我明白。只要他能平安,我也就放心了,见不见面,倒在其次。我只盼着哥哥不要怪我出卖了他才好……” 金嬷嬷笑笑,告退出来,到了门外没人看见的地方时,却把那小包袱打开些许瞥了一眼,对比自己亏掉的钱财数量,心中暗喜,忙将它往自个儿的包袱里一塞,左右看看,就转身而去了。 金嬷嬷走后,秦家二房的男女仆妇也经历了一场清洗。秦泰生踢走了被何氏任命的管家,重掌大权。何氏的心腹死忠都被赶走了,曾经被何氏丢在米脂老宅的丫头婆子们,也陆陆续续被遣散。连银珮这样的大丫头,都没选择留下来。倒是金环,因是卖了死契的,没有离开。虽然秦家人无心与她计较,但她却仿佛对何氏忠心耿耿,坚持要跟在何氏身边,随她到庵里去,直到她生下孩子为止。 如今金嬷嬷已走,嫣红送官法办,何氏身边就只有金环一个人侍候了。按理说,何氏应该很高兴有这么一个忠婢才是。可她看着金环阴沉的脸,却总有些不祥的预感。她当初能成功逃脱,金环是立了大功的。若没有金环报信,她也不可能顺利逃回大同。可她为了自己能成功脱身,把金环丢下了,反而带上了嫣红。在她看来,嫣红知道太多秘事,不能丢下。可是在金环看来,这却与背叛无异。何氏怎能相信,受到背叛的金环,依然会对她忠心不改呢? 她反而觉得,金环这是在伺机报复呢! 可惜,就算她有再多的怀疑,金环也成功得到了男主人的信任,牢牢地霸占住了何氏身边第一人的位子。别说留在她身边侍候了,连她去了庵里后,一应生活起居、衣食用度,也都是金环掌管。随行的两个婆子都要听金环之命行事。何氏想要在生完孩子前摆脱金环,是不可能的。 转眼就到了她要离开秦家的日子。何氏哭了半日,也没能争取到再见女儿一面的机会。章姐儿依旧被关在西厢房里禁足,每日除了抄书练字,连门都不能出。无论她如何哭闹,秦安都没有心软的意思。 如今秦家上下被秦泰生梳理过,谁敢大胆地违抗主人的命令?更何况,因着何氏大闹过一回,章姐儿要回临县陈家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家下人等知道章姐儿这个曾经的大小姐没有前程,谁还会替她出头? 一大早,秦老先生就带着孙女秦含真与孙子梓哥儿出门去玩耍了。牛氏在家帮着小儿子料理些家务。吴少英另有事情要忙。他自来了大同城,每日都有事可做,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秦老先生没有多管,只带了虎勇与浑哥儿随行。 大同城十分繁华,比米脂县城要热闹多了。秦含真瞧着新鲜,梓哥儿也是左顾右盼的,兴奋得很。他平日也少有出门玩耍的机会。 祖父秦老先生十分慈爱,两个孩子想要看什么,秦老先生都依着他们。想吃什么本地小吃,或者买些有趣的小玩意儿,也由得他们高兴。梓哥儿很快就忘掉了一切烦恼,只顾着吃和玩了。小孩子都是贪新鲜的,平日里何氏管他管得严,却对章姐儿十分宠爱。他只能看着姐姐吃喝玩乐,心里十分羡慕,如今可算有机会亲自尝试一把了。 祖孙一行人逛了半日,都觉得有些累。难得出来一趟,秦老先生决定就在外头吃午饭。虎勇对大同城颇熟悉,就领着他们来到一家小有名气的酒楼,上了二楼雅间,要些本地特色菜来吃。 梓哥儿累了,进了雅间,就瘫坐在长椅上。秦老先生笑呵呵地把才买的小玩意儿放在桌面上,逗着孙子玩。秦含真好奇地来到窗边,踩着椅子站高了,趴着窗台往下看街景。谁知他们要的这个雅间位置不好,却是对着后巷的,下头没什么人。秦含真心里有些失望。 她正要跳下来,却看到一个人影在后巷里闪了一闪,很快被人撞到墙根下,后者揪住那人的领口,似乎说了些威胁的话,就一拳击中了对方的腹部。 秦含真小声叫了一下,揍人的人似乎听见了,循声抬头望上来。秦含真不由得一呆。 这不是……那天进城的时候遇到的,被关在马车里,双手戴上了镣铐的少年吗?(未完待续。) 第四十一章 路遇 隔了几日,秦含真对那个少年的印象依然很深刻,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他那一双眼。 此时此刻,少年抬头向她望来,那双眼眸依旧目光幽深,无悲无喜。不知怎的,秦含真总觉得没办法移开视线,就这么与他对视着,脑海中一片空白。 兴许是她方才那一声惊呼引来了雅间里其他人的注意力,虎勇走了过来:“桑姐儿,怎么了?” 秦含真下意识地回头看向虎勇:“没……没什么。”可等她转头望回去时,楼下的后巷已经是杳无人影了。别说那名少年,就连被他揍了一拳的那人,也都消失不见。 秦含真眨了眨眼,还以为自己是眼花了。可是,方才她双目所见清清楚楚,绝不会是幻觉。那两个人到底去了哪里? 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少年个子高瘦,但年纪应该很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估计也就是十一二岁的光景吧。他揍的那人却是成年人的身高,看起来还挺壮实的,会被少年轻易制住,并揍了一拳,已经够令人吃惊的了。如今看他也消失得这么快,证明那少年对他有彻底压制的能力,否则不可能轻易地拖着这么大块头的一个男人迅速消失在后巷里的。 那少年到底是什么来头?身手如此了得……可他身后既然如此了得,那日进城时,又怎么会被人戴上了镣铐?记得那辆马车檐上挂着“温”字灯笼,是姓温的人家吗? 秦含真心念电转,脑中闪过了无数念头。虎勇脸上还带着笑:“既然没什么,姐儿方才怎么叫起来了?” 秦含真收回思绪,想了想才说:“刚才我瞧见后巷里有人在打架,不过两个人很快就离开了。我还是头一回见人打架呢,所以吃了一惊。” 虎勇笑哈哈地说:“打架有什么稀奇的?大同城里有驻军,血气方刚的人多,三天两头的打架。姐儿在米脂家里也应该见过才是,怎么倒觉得吃惊起来?”他抱着秦含真下了地,“姐儿仔细,别摔着了。” 秦含真谢过他,就回到桌子边上坐下。秦老先生笑眯眯地说:“见着有人打架,看一眼就是了,能尽快走开,还是离远些的好,不要过多理会,也不要叫出声来。若是惊着对方,万一是个脾气不好的,倒容易惹祸上身呢。咱们家在大同人生地不熟,虽有你二叔在,万事还是要谨慎些。” 秦含真答应着,又跟梓哥儿一起玩起方才买的小玩意儿来。糖人、风车什么的,虽然不稀罕,但瞧着还有些意思,跟她在现代见过的又有不一样的地方。 姐弟俩玩耍着,酒楼的小二送了果盘上来。虎勇挑了几样,送到秦老先生与两个小主人面前,就抱怨说:“方才叫浑哥儿去要热水,怎的这半日都不回?” 秦老先生不惯吃外头的茶,今儿出门还带了自家的茶叶和茶具,到了酒楼里,就让浑哥儿去讨热水,自己泡茶吃。可浑哥去了许久,也不见回来,虎勇就有些不耐烦了。他怕浑哥是因事耽搁了,便索性下楼去寻,寻了一圈不见人,心中讷闷,只得自行讨了热水回来,为秦老先生祖孙三个泡了茶。 虎勇有些不满浑哥一去不回,也不知是不是贪玩误事。秦老先生就笑着说:“浑哥这孩子,素日还知道分寸,不会贪玩乱走的,至今未归,想必有他的缘故。一会儿你去找小二打听打听,看是否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把人寻回来就是。别生气了,瞧,小二送面过来了。” 秦家祖孙一行虽然来了酒楼,但这时节也没什么新鲜瓜菜,两个孩子都还在孝期,不好吃荤腥,秦老先生也不好大鱼大肉的,便随便叫了几样面食与小菜,只给虎勇与浑哥叫了一碟驴肉,一碟熏鸡,让他们在雅间内另起一小桌用餐,也就是了。 秦含真闻见那汤面香喷喷的,不由得食指大动。北方的面食,确实有些独到之处的。她在米脂倒是吃过不少,但大同的面又别有一番风味。她与梓哥儿分食了一碗刀削面、一碗筱面、一盘素馅的饺子,另外再吃些豆腐皮和凉粉,就已经饱了。两人小口小口地喝着茶,看着眼前整整一盘香喷喷的黄糕,实在吃不下了,心里都有些郁闷。 梓哥儿小声对秦含真说:“咱们家街口里有家卖黄糕的,最好吃。”秦含真会意:“明儿叫人去买。咱们在家里吃,请祖母也尝尝。”梓哥儿顿时笑弯了一对眼。 虎勇瞧着好笑,便道:“那家店我也去过,做的黄糕确实大同一绝,生意极好的。咱们回去的时候顺道买些就是了。我听说梓哥儿平日也爱吃这个,只是二……”他顿了顿,“只是梓哥儿的娘不许他多吃。” 梓哥儿缩了缩脖子,小声说:“娘说这都是穷人家的吃食,不许我碰的……”可那家黄糕确实很好吃呀…… 秦老先生笑笑:“这黄糕是黄米面做的吧?黄米味甘,性微寒,有益阴、利肺之功效。梓哥儿身子弱,吃这个倒是合适的,只别吃太多就是了。吃食从来只有适不适合之说,哪里分什么穷人富人?难道富人就不吃米了?还是穷人就不能吃肉?荒唐荒唐。” 他转头对梓哥儿道:“你日后跟着祖父读书,慢慢的就学会这些了。是非曲直,你自己判断就是,不必事事都听从长辈教导。你是男子汉,应当有自己的主见。” 梓哥儿虽然听不大明白,但还是很郑重地点头:“是,祖父。” 秦含真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祖孙互动,忽然听得门开了,却是浑哥回来了。 浑哥一脸的魂不守舍,手上也没提着热水。虎勇一见就上前扣了他脑门一下:“你这小子跑哪里去了?叫你去要热水,如今老爷和姐儿哥儿连午饭都吃完了,你才回来,难不成是跑到天边去了不成?!” 浑哥怔怔地看着虎勇,嘴唇微动,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虎勇见他形容古怪,倒把先前那点怨气给抛开了:“到底怎么了?你这是撞客着了?还是谁欺负了你?” 浑哥忽地红了眼圈,不停地摇头,却还是一句话都没说。 秦老先生便道:“阿勇,你给他倒碗茶,叫他定定神再说。” 虎勇忙把他拉到屋角的小桌旁坐下,给他倒了碗热茶灌下去。浑哥似乎镇定了些,双眼里头也恢复了些神采。 秦含真跳下地跑过去问他:“浑哥,你怎么啦?”浑哥是张妈独子,张妈又是秦含真的奶娘,她心里对张家母子难免比旁人要亲近几分,此时也颇为关心浑哥的状态。 浑哥醒过神来,深吸了几口气,才哽咽着说:“我……我方才好象看到……看到我爹了!” 浑哥的爹?秦含真心里疑惑,她记得张妈好象是寡妇……噫!怪不得浑哥一脸失魂落魄的模样,原来是以为见鬼了! 虎勇也知道张妈的情况,忙问:“你确定么?真是你爹?虽说他出门经商,一去不回,但不是有人传过信回来,说他已经没了么?”张妈心里不大愿意接受这件事,但大家几乎都是默认了。 浑哥哽咽着道:“我也以为我爹是死了,可是方才那人瞧着真的很象……他跟离家那年差不多模样,就是胡子长了些,身上穿得很体面,看起来好象很有钱。我也不敢确定是不是,远远地跟在他后面,瞧见他走进了一间大铺子。我向路人打听过,说他就是那铺子的老板,做的是皮货生意。我爹当年就是贩皮货的……” 这下连虎勇也有些半信半疑了:“难不成真是他?不过他离家的时候,你年纪还小,不会认错吧?” 浑哥摇头,十分确定地说:“不会认错,那可是我亲爹!” 浑哥与张妈母子俩原本并不是秦家奴仆,也不是秦家的佃农,而是住在米脂县城里的人家。浑哥父亲张万全是小生意人,主要买卖皮货,平日里也是走南闯北的。那年浑哥四五岁大,张妈又怀孕了,张万全却得了一桩好买卖,要出一趟远门。若是能顺利做成生意,少说也有几百两的利润,足够他们这样的小户人家两年里吃香喝辣的。 张万全想着长子年岁渐长,也该找地方读书开蒙了,小的那个出生后,还得要小心照看两年,家里又还有老母卧病,正需要钱请医抓药,所以就丢下这一大家子,出门去了。 谁知他却一去不回,家里老母病重。为了给婆婆治病,张妈变卖了家中值钱的东西,还是没能挽回婆婆性命,反而还欠了不少债。她操劳过度,早产下一个女孩儿,还没满月就夭折了。债主却在这时候上门催债,把张家房子给占了去。 张妈母子俩无家可归,正巧秦家大奶奶关氏生了个女儿,要找一个奶娘,张妈听说后便带着儿子投入秦家门下。虽说要暂时与人为仆,比不得从前逍遥自在,但她母子二人多年来衣食无忧,儿子浑哥还能跟着秦老先生这么一位名师读书,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丈夫失踪一年后,曾有与他同行离乡的商人回到县城里,给张妈捎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说他坐船的时候,不幸落水身亡,尸骨已经葬在外乡。张妈心中虽然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心里却已经隐隐默认了这一点。只想着把儿子浑哥拉扯长大,日后离开秦家,出人头地,攒些路费,就去找回丈夫遗骨,送回米脂安葬。 谁会想到,浑哥会在离米脂千里之遥的大同,遇见自己那位原以为早已死去多年的父亲呢?(未完待续。) 第四十二章 温家 浑哥虽然遇到了父亲张万全,但不知是不是近乡情怯的原因,他并没有上前与对方相认,反而是跑回了酒楼,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不知是不是应该去认回父亲,心中更有更多的疑虑。他本以为父亲已死,所以才会一去不返,心里牢记着母亲的嘱咐,等到长大了,能自由出门,手里又有足够路费的时候,就到那位报信的商人所说的父亲遇难之所,将父亲的遗骨带回家乡安葬。可是,父亲既然没死,又为何多年不回家,连封家书都没有呢? 浑哥心里想认回父亲,却又害怕会听到更令人难过的答案,所以退却了。他回来向心中最为敬重信服的秦老先生求教,想请秦老先生替他做一个决定。也许,他也有几分想借秦老先生势的小心思? 秦老先生也不知是否察觉到了这点小心思,他只是沉吟片刻,便道:“既然你认出对方就是你父亲,不管是不是认错,总要当面问过才知道。你方才跟着那人去了他的铺子,想必还记得怎么走?我们先吃完饭,喝口茶歇一会儿,就到那铺子去寻他。” 秦老先生做出了决定,浑哥心下顿时一松,好象放下了千斤重担一般,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来:“是,谢老爷!” 虎勇没好气地把他扯到小桌边上:“赶紧吃饭吧,如今就等你了。”浑哥傻笑两声,埋头吃起了已经放得有些凉的午饭。不过他的心思全然不在饭菜上,只怕吃了驴肉熏鸡,也不知是什么味道。 一行人吃饱喝足,会了账,便下楼离开。 虎勇走在前头做开路领道儿的。秦老先生一手抱着小孙子梓哥儿,一手牵着孙女秦含真,不紧不慢地走在中间。浑哥落在最后,手里提着上午买的大包小包,还有从家里带出来的茶具等杂物。一行人才下了楼,就被人挡了道。 几个穿着统一的深蓝布袍的青壮男子面容冷厉地从外头街上走了进来,人多堵住了门口,态度还不大好,恶狠狠地环视店中众人,其中一个还伸手揪住小二的衣领,大声喝问:“你们可有见过一个十二三岁大的少年进来?他穿着全白衣裳,长相很清俊。” 小二结结巴巴地说:“这这这……小的没看见这样的人……” 穿着全白衣裳出现在街头的少年人,是十分显眼的,若真的进了酒楼,小二不会看不见。他既然这么说,自然是有把握的。可那人似乎并不相信,还领着两个同伴冲进店里去转了一圈。 掌柜的见状不妙,忙跑过来作揖赔笑:“几位爷,小的店里今日当真没有招待过这么一位小公子,想必他是到别处去了……” “闪开!”那人冷笑,“人在不在你这里,不是你说了算的。我搜过一遍,自然就知道了。”说完把掌柜的往旁边一推,就要上楼去继续搜,正好撞上了刚刚下楼的秦老先生一行。 虎勇挡住那人,轻轻推开了他:“你这人是怎么回事?没长眼睛么?也不看路就撞上来。” 那人踉跄了一下,顿时恼了,骂道:“你骂谁呢?知不知道我们是谁家的人,就敢在你爷爷面前撒野?!” 虎勇怔了怔,又好气又好笑:“那你是哪家的呀?说说看?我倒不知这大同城里什么时候有了你这样了得的人物了,居然敢做起我爷爷来!” 那人张口就要回话,却被一个同伴扯了一把,低声道:“少给主家惹事。三爷吩咐过,不许闹大的。方才有人说,瞧见小公子从后巷走了,没有进酒楼。我们赶紧追上去找人。” 那人便把话吞了下去,冷笑着对虎勇道:“说出来怕吓死你。你是哪个台面上的人,也敢打听我们家?”转身与几个同伴一道走了。 虎勇见他这威风耍得有头无尾的,也忍不住叫起来:“喂喂喂,你到底是哪家的?真如此了得,就摆明车马呀!没那底气,就不要装模作样!” 掌柜刚刚才为那群人离开而松了口气,听到虎勇这么说,顿时又吓得脸都白了,忙上前道:“小哥小哥,你别乱嚷嚷,那温家可不是一般人家,得罪了他们,是要吃大亏的!” 虎勇愣了愣,问:“掌柜的,你知道他们是谁家的人?是姓温的?什么来路?我没听说过大同城里有哪位大人物是姓温的呀?” 虎勇不是自夸,他虽不是大同人,但去年来大同送信时,为了等待秦安从军营回归,也曾在大同城的街头巷尾中消磨了不少时日,对这城里城外的情况,还是有些了解的。 大同是边城重镇,此地以军管为主,主事的是马将军,手下几位有头有脸的武将里头,并没有姓温的。除此之外,大同知府以及府衙上下官员,里头也没有姓温的人。其他不在明面上的实权人物,他就不清楚了。 不过前几日,为了去除他身上的通缉令,金象带着他到知府衙门里转过一圈,见了不少人。那通缉令本就是假的,是何家兄妹为了对付他,收买了府衙吏员假造出来的。有承恩侯府的面子在,这事儿自然是顺利解决了。那被收买的小吏也受了惩罚,丢了差使,而何子煜则反过来成了被通缉的人物,通缉令已经在几个城门口贴了两日。当日府衙中人不少都来见过金象,趁机巴结讨好。虎勇跟在金象身边一一见过,记得当中并没有姓温的人。 既然不是军中人士,也不是府衙中人,这大同城里还有什么人家能够如此嚣张呢? 谁知那掌柜的回答却大大出人意料之外:“大人物?这城里什么大人物能比得上温家呢?别看他家只是做生意的,可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呢!他们是王府的亲家!小哥今日得罪了人家,若人家不计较还罢,若人家计较,明儿就要倒大霉了!”他叹息着直摇头,转身就走。方才酒楼里的客人都受了温家的人惊吓,他少不得得安抚几句。 虎勇只觉得满心疑惑,回头问秦老先生:“老爷,您知道这个温家么?” 秦老先生也是一头雾水。能称得上是王府的亲家,那应该不是有女儿进了王府做妾,而是真真正正嫁进了王府做正妻吧?可既然是做生意的人家,又怎会有王府愿意与他家联姻呢?若是庶出的宗室子弟,倒有可能,但瞧掌柜等人的反应,似乎对方还十分有权势?一时间,他倒不好做判断了。 秦老先生离开京城那个圈子已经超过三十年了,对朝廷内外目前的局势一无所知,更不清楚各家王府又有了哪些新的姻亲,只能将疑问暂时压在心底。不过,他是不必担心得罪了温家会如何的。秦家本身就是皇帝的亲家,王府的亲家又如何? 他吩咐虎勇:“别管这些了,等家去问了泰生,自然就清楚了。”秦泰生跟着秦安在大同城里待了九年,若那温家在大同城里果真十分有权势,他没理由不知情。 虎勇明白了,应了一声,便继续往前走,又时不时问浑哥是否走错了路。主仆三人都没把那温家放在心上。 倒是秦含真一边走,一边若有所思。方才她在楼上雅间往下看,后巷里打人的那个少年确实是穿着一身白衣没错,长得嘛……确实挺清俊的。再加上那些凶神恶煞的家伙是温家的人,那少年进城时坐的马车,车檐上挂着“温”字灯笼……莫非那些人是来找他的?他是逃出来的吗?他到底怎么得罪温家了?他该不会被温家的人抓回去吧? 秦含真心头纷乱,不知不觉间,已经跟着祖父走到了浑哥说的那家铺子。放眼望去,这铺面少说也有三十多平方吧,还真是个大铺面。 一个长着山羊胡子、约摸三十来岁、穿着豆绿绸面夹袍的男子笑意满面地送了一个中年妇人出来。那妇人身上穿的是桃红袄、紫绸裙,头上插着花,面上涂着脂粉,嘴边还有颗大黑痣,怎么看怎么象传说中的“媒婆”。她也是满面带笑,挥舞着手中的大红帕子,对那男子道:“张爷就别跟我客气了,我包管给你说门好亲来,寻个漂亮的黄花大闺女,不但人物儿要俏,还要有一副好嫁妆,一定能让你满意!” 那胡子男笑吟吟地:“谢过黄大姑了。您慢走啊,得了空再来!” 那“媒婆”心满意足地领着一个手里大包小包的后生离开了。 胡子男看着她走远,才收了笑,一边捶着后腰,一边叹着气,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转身回店里去了。 浑哥站在店铺对面,脸上一片苍白。他抿紧了嘴唇,默了一默,就转身对秦老先生说:“老爷,我们回去吧。” 秦老先生方才也看得分明,并不多说什么,只问浑哥:“你确定么?不去问个准信?” 浑哥抿着唇,摇头不语。 秦含真一看就知道,定是方才那媒婆说要为胡子男说门好亲,胡子男也是满面笑容地应答着,所以浑哥觉得,父亲是不要他们母子了,要另行结亲,因此不肯上前相认。不过……事情真的是这样吗?秦含真觉得,这胡子男方才其实是在招呼客人吧?瞧那媒婆身后的跟班手里提了那么多东西,咋一瞧好象都是各色毛皮呢。 一位大主顾,还是从事拉纤做媒工作的,她说什么,哪个商人会认真顶回去呀? 不过秦含真不是当事人,也不知道那个胡子男心里是怎么想的,也许人家是真的有心要另娶一房******呢? 最重要的还是要当面问清楚,反正都到门口了。 秦含真便扯了扯浑哥的袖子,正色劝他:“浑哥,有时候道听途说的未必就是真相,反正再坏也不会坏到哪里去了,与其心里留着根刺,一辈子念叨着,又始终没个准信,还不如当面问清楚了呢。他到底是不是你爹?到底是不是不认你们了?这些年为什么一直没有音信呢?问清楚了,对你自己有个交代,对张妈也有个交代。这样退缩不前,张妈知道了,也不会乐意吧?” 浑哥浑身一震,陷入了沉思。(未完待续。) 第四十三章 午后 秦含真这番话并不是无的放矢。 她自穿越过来,相处时间最多的人就是张妈,对张妈的性情也算了解。这个性情和善的小妇人,其实很好糊弄,并非精明之人,可她的性子有个特点,就是认死理,恩怨分明。 她因关氏的际遇而记恨何氏,就敢当面骂,背后骂,一句好话都没有。何氏冷待也好,命其他人来威胁她也好,她害怕归害怕,想骂的时候依旧照骂不误。只因她已经认定了何氏是坏人,是仇敌,无论对方说什么好话,都不会更改。 以张妈的性子,若知道丈夫未死,还在大同城里安家开店,过得富足,甚至有媒人上门为他说亲,她肯定要问个清楚明白的。问清楚后怎么做是一回事,但不问清楚,她过不去心里那一关。 秦含真都能了解张妈的性情,身为儿子的浑哥自然更加了解。他略一沉吟,便咬牙道:“姐儿说得不错。这事儿无论是何结果,总是要问个明白的。否则家去见了娘,我要怎么跟她说?” 虎勇闻言便笑道:“既如此,我就上前叫人了。” 浑哥却叫住了他,道:“勇哥,且不忙叫人。等我回去告诉娘,让娘来说。” 虎勇不解:“这是为何?难不成你是害怕了?” 浑哥却摇头道:“我虽认得我爹,但他离家时,我才四五岁大,兴许记不清了。让我娘来,却是要认清了那人确是我爹,才好上前问话。否则,要是弄错了,岂不是惹人笑话?就算没认错,那人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份,我又如何能驳回?自然是我娘出面更妥当些。” 虎勇明白了,笑着说:“这也好,回头我让我爹陪你娘一块儿过来。记得你们张家旧居从前在西街一带,那里离关家不远。我爹娘每月都要往关家走几趟,说不定见过你爹。不是我自夸,我爹记性最好,他若见过什么人,等闲不会忘记。有他帮衬着,你娘也就更有把握了。” 他这话倒也不虚。虎伯自小就在永嘉侯府为仆,跟在嫡出的少爷身边,受的是正宗的豪门精英小厮教育,认人、记事都是一把好手,非一般人可比。 浑哥闻言大喜,忙忙谢过虎勇。秦老先生含笑道:“既如此,那我们就先回去吧。逛了这半日也够了,改日得闲,再逛别处不迟。” 一行人便要回转,这时却有几个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与他们擦肩而过,往那不远处的皮货店去了,打头那一个还连声叫唤:“张兄,张兄!”叫得很急。 形似张万全的胡子男迎出来时,一脸的惊讶:“诸位怎么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那打头的男子一脸的气急败坏:“难道你没听说么?那温家老三欺人太甚……” 他话未说完,胡子男已经制止他说下去,警惕地望望左右,目光一度从秦老先生一行人身上扫过,但因为浑哥正好转过身去,他没有多加关注,而是压低声量,对那几个中年男子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到后头茶室去。”说罢就领了众人入内。 秦含真听得几句,不由得多看了他们的背影几眼,心中好奇。他们说的这“温家老三”,跟方才在酒楼里行事嚣张的温家仆从是否是一家的?记得那冲着虎勇耍威风之人的同伴,曾跟他说过一句“三爷吩咐过的,不许闹大”。莫非这“三爷”就是温家老三? 这个疑问在秦含真脑中转了一转,她就不再多想了。回家去问了秦泰生,也就知道了。 祖孙一行回到秦安家中,宅子里平静得一如往常,来往做事的下人倒是少了许多。秦安似乎已经上差去了,后院中静悄悄的,正屋早已空了,何氏的卧室门上挂着锁,想必是连主带仆都走光了,屋里的箱笼也少了一大半。 难得连西厢房里每日总要闹上几出的章姐儿,都消停了许多。牛氏心情很好,刚刚吃过午饭,正在消食,有些昏昏欲睡。见了丈夫带着孙子孙女回来,便露出了欢喜之色:“城里可好玩?都买了些什么呀?这大包小包的。哟,梓哥儿好象很困的样子,快到炕上来眯一眯。” 梓哥儿平日也有午睡的习惯,此时用过午饭,吃饱喝足,又逛了半日街,正是筋疲力尽的时候。方才在回家路上,他已经撑不住了,在祖父怀中睡了过去,进门后才半醒过来,此时还是一脸的困意。秦老先生笑笑,便将孙子交给妻子,让他们安睡,自己也换了衣裳,躺到炕上伸伸腰骨去了。 至于张万全的事,自有浑哥去与张妈提。还有温家等疑问,虎勇也会去寻秦泰生打听的。 秦含真回了西厢的书房睡午觉。一觉醒来,她就看见张妈坐在屋角,手里拿着件牙白色的夹布斗篷,却是给她做的。但斗篷只缝了一半而已,张妈手里拈着针线,却是半日都没有动作了,双眼一片红肿,显然是不久前才哭过一场。 秦含真见状,就知道她定是听浑哥说了原委,便劝她道:“妈妈别难过,兴许只是误会。我瞧那个媒婆带了许多皮货离开,说不定就是大主顾。张叔很可能只是随口应酬着,未必就有别的意思。况且那媒婆能对张叔说这样的话,证明张叔目前并无妻室,说不定是好消息呢?” 张妈回过神来,勉强对着秦含真笑了一笑:“多谢姐儿安慰我了。不管是好是歹,我总要当面问过的,到时候自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可是这笑容很快又消失了,她眼眶里又涌出了泪来,“若他只是变了心,不要我了,我也没什么好怨的。他如今在大同城里做生意,开了好大的铺子,已经不是往日可比。我一个乡下妇人,遭人嫌弃也是常事。只是婆婆病重而亡,浑哥也是他的嫡亲骨血,他怎么能连他们都弃之不顾呢?我无论如何也要问一个清楚明白!” 秦含真见她拿定了主意,也不再多说什么,只笑着劝她:“若妈妈要到那家铺子去,记得多带上两个人,最好是从前见过张叔的。多年不见,正好叙叙旧谊。” 张妈知道她这是叫自己多带上些人撑腰的意思,笑笑答应了,想了想,又觉得不能傻等下去:“拖到明日后日,还不知道有什么要紧事呢。趁着这时候天色还早,家里又没事,我赶紧过去认一认人。若是浑哥认错了还罢,若真是那死鬼,我定要问清楚他是怎么回事!” 说着她就丢下针线活,跟秦含真打声招呼,便忙忙去了。秦含真心中默默祝福,眼前一暗,却是春红与夏青过来侍候她起身了。 夏青帮秦含真穿好衣裳,便自去整理被铺。春红捧了热水与巾帕过来,侍候秦含真洗脸,嘴里念叨着说:“张妈如今越发糊涂了。虽听说她丈夫可能还未死,她急着去认亲,可三姑娘这里还有差事呢,她说走就走,真是太不上心了。” 秦含真不以为然地说:“这有什么关系?我这里也没什么要紧事,有你们在就可以了。她那里才是正经大事呢,当然要及早弄明白的。” 春红却正色道:“三姑娘这话可就说得不对了。饶她是什么正经大事,为奴为仆的人,在主子面前,除了侍候主子,哪里还有什么正事?便是三姑娘仁慈,赏她一个恩典,她也该向老爷、太太请示过,至不济也要向虎嬷嬷讨了假,才好出门的。都似她这般,说出去就出去,这个家里还有规矩么?” 秦含真皱皱眉,觉得刺耳,却不想多说,只问:“祖父、祖母午睡起来了没有?勇叔和泰生叔在哪儿呢?” 春红答道:“老爷已经起来了,在前头跟吴舅爷说话呢。太太还在睡着,哥儿也未起。至于那两个,是外院的人,我就不知道了。”回答完了,她又劝秦含真,“三姑娘,内外有别。那两个虽说是三姑娘长辈的仆从,却也是外男。三姑娘等闲还是不要见他们的好。便是有什么吩咐,跟我们说一声,我们到二门上告诉守门的嬷嬷,让他们转告,也就是了。” 秦含真有些不耐烦地扔了巾帕,叫上夏青:“替我梳头,我去见祖父、表舅。” 夏青看了春红一眼,应声答了,替秦含真梳好了包包头,正要送她出门。秦含真摆摆手:“我自个儿去就可以了,你们自便吧。”说完就走人了。 夏青见她走远了,才回头拉着春红进了屋,小声埋怨:“姐姐怎么又犯起糊涂来了?我早说过,三姑娘年纪虽小,人却聪明,不亚于府里的几位姑娘,不是姐姐三两句话就能糊弄住的。姐姐先前揪着张妈说了几回坏话,也就罢了,三姑娘要如何行事,自有三老爷、三太太管教,姐姐多嘴做什么?!” 春红不以为然地说:“我怎么就糊涂了?我也是为了三姑娘好。她日后要跟着三老爷三太太进侯府,这些规矩迟早是要学起来的,早些习惯了,日后也不会闹了笑话。依我说,三房上下的规矩也太松了些。这安五爷家里,就最是没规矩。我总听这家里的下人说,那位安五奶奶是官家千金出身,教养不是一般女子可比,却是怎么管的家?竟连乡下出身的三太太都不如了,怪不得会被休了呢。” 夏青跺脚道:“你真是发疯了!主人家的事,也是你能议论的?三房规矩如何,轮得到你管么?你要作死,可别连累了我们!”她转身就走。 “哪个作死了?你根本就不明白我的想法。”春红轻哼,“你道我们想做大丫头,只是殷勤小心就够了么?蠢丫头,你还差得远呢!”(未完待续。) 第四十四章 古怪 秦含真出了房间,就去前院寻祖父秦老先生与表舅吴少英说话。 对于春红,她心里有些不以为然。若对方果真是个讲规矩持事方正的人,也就罢了,就算烦人,至少还值得尊敬,可春红又不是。她说张妈动不动就为了私事擅离职守,她自己又何尝不是经常在当值之时去寻侯府来的其他丫头婆子?眼里只会看见别人的错处,却忘了自己身上也不干净。这样的人,离“规矩”二字可离得远着呢。 春红每每在没什么心眼儿的张妈面前耍心计,想要辖制她,秦含真都看出来了,心知这丫头是个有私心的,一意要将张妈踩下去,好显出自己的不凡来。张妈如今掌着长房的庶务,一应管事之权以及财物都在她手上,虽然她事事都要问过牛氏、虎嬷嬷与秦含真的意思,才敢下决定,手里的权利却不是假的。春红若真将她踩下去了,说不定就要接手这份权利,秦含真又怎能信得过她? 秦含真对春红,实在不大看得上。但那是承恩侯府的丫头,不过是暂时借过来在路上使唤几日。等到了京城,进了侯府,她自然是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亲戚家的丫头是好是歹,秦含真何必多事去管?就算春红说话不中听,她当作没听见就好了。只要对方不是做得太过分,她都懒得跟对方一般见识。 至于春红说的规矩什么的,秦含真也不是不明白。古代的豪门大户,确实重规矩些,但秦含真自己不爱受束缚,祖父秦老先生与祖母牛氏又一向宠爱她,管教得并不严厉,她自然就不爱听春红说教了。 规矩还是等到需要守的时候再说吧。现在没人管着,她又没干什么出格的事,自然是怎么高兴怎么来。 秦含真将春红之事抛到脑后,人已经来到了前院。 秦老先生与吴少英说话,想必不是在客厅就是在外书房。秦含真认得路,正要过去,却瞥见虎勇与秦泰生二人坐在院中树下的两张木椅上,背对着她,姿态闲适,似乎正在聊天。 这两个与秦家兄弟一块儿长大,也是发小的情份,虽然分别多时,想必情份还是不减的。 秦含真想起温家之事,就想顺道过去找秦泰生问上一问,走得近了,才听得秦泰生在说:“……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我比你还小两岁,虽说眼下又重新打起了光棍,但好歹儿女双全了,比你强得多。你再过几年就满三十,还未娶妻,虎伯虎婶一定急死了。胭脂的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已经放下,你还放不下么?若她在天之灵,知道你为了她至今不肯成婚,心里还不知有多么难过呢。” 秦含真脚下顿住,睁大了双眼。咦?她听到了什么?虎勇的情史吗?怎么又跟秦泰生有关系了? 虎勇不知道秦含真就在身后,还在叹气:“你又念叨这个了。我一个人过得也很自在,你何必非得逼我娶妻呢?” “不是我逼你,而是你早该娶妻了。就算不为自己个儿,好歹也要为虎伯虎婶着想一下……”秦泰生话音未落,已经察觉到身后有人,回过身来看,却是秦含真。他忙起身笑道:“姐儿怎么来了?” 秦含真咳了一声,偷听被抓了现行,她也挺尴尬的,只能厚着脸皮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笑嘻嘻地问:“勇叔,泰生叔,你们怎么在这里?祖父和表舅在哪里呢?我正要找他们。” 秦泰生未必就猜不出秦含真偷听了,但只当她是走近时无意中听见的,因为她是个八岁的孩子,所以他也没提防,笑着回答说:“老爷和吴舅爷在厅里说话呢。他们在说正事儿,姐儿还是一会儿再进去吧。” 秦含真歪歪头:“什么正事儿呀?这几****很少见到表舅,他能有什么正事儿找我祖父呢?” 秦泰生笑着说:“这位吴舅爷可了不得。他才到了大同城几日,也没见他做什么,每日只是在家里进进出出,竟然就把城里的大小事都打听齐全了,还为我们二爷分说了一番军中事态。我们二爷在百户位上也有几年了,一直与上司相处得平平,与同僚们也说不上有多深的情谊,将来还不知要如何求升迁呢。有吴舅爷帮着讲解,倒让我们二爷心里明白了许多。哪怕是我这个做下人的,在旁听得几句,也觉得受益匪浅呢。” 秦含真讶然:“你是说吴表舅吗?”所以表舅这几日其实是打探消息去了? 不过……他为什么要做这些?秦含真心里清楚,这位表舅可不是热衷于名利权势之人。否则以他的过人才智,也就不必在离开国子监后,还四处游历,增长见闻了。他完全可以在京城里直接求官,又或是投诚于豪门大户,与人为幕的。他既然对大同城里的事如此感兴趣,必然有他的目的。 秦含真也不去多想,她顶着一个八岁小女孩的外壳,吴少英若愿意,自然会跟她说清原委,若不愿意说,她也无可奈何,还是约束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吧。 秦含真只笑问虎勇:“勇叔,先前我们听到的那个温家,你可问过泰生叔了没有?” 虎勇看向秦秦生,后者笑道:“他倒是问过了,只是我平日总跟着二爷在军营里住,对城里的人家知道的也不多。若说是姓温的人家,与王府有亲,还颇有体面的,倒是有一户,但那家人从前并未有什么嚣张跋扈的名声,因此我也不敢断定,你们遇见的就是这个温家的人。” 秦含真忙问:“这个温家到底是什么来头?他家与哪个王府有亲呀?是晋王府吗?”大同城位于晋地,若是温家与王府有亲,最有可能的就是晋王府。 秦泰生却摇头:“不是晋王府。那温家不过是行商人家,晋王府的人一向眼高于顶,怎会跟他家做亲?那温家女儿嫁的是辽王府的大公子,是元配正室呢。温家与辽王府,确确实实是正经姻亲。因此晋王府虽然不大瞧得起他家,却也有几分客气。每年晋王或王妃生辰贺寿,温家老爷与温太太都是座上宾,已经是难得的体面了。” 秦含真惊讶:“辽王府?那是在辽东了?这么远……” 秦泰生笑道:“确实离得挺远的,不过温家经营南北杂货,商队常常天南地北地跑,辽东也不例外。也不知他家是如何攀上了辽王府的,竟能结下这么一门显赫的好亲事。” 秦含真觉得有些古怪:“那辽王府的大公子是庶出吗?还是温家是皇商?他家出了什么了不起的大官?或是有身份了得的好亲戚?” 秦泰生摇头:“辽王府的大公子乃是正妃所出的嫡长子。温家并不是皇商,顶多是算得上半个官商,与几家皇商倒是长年有生意来往。他家亲友中最显赫的,就是辽王府了,未曾听闻出过什么大官。兴许宗族或亲戚中有过一两位也未可知,只是城中未见有人提起。倒是他家大爷曾做过举人,三十出头就中了举,在大同也算是一位英才,可惜前两年一病没了,底下的两个兄弟都不曾进学。” 秦含真觉得更加古怪了:“既然是这样,那为什么辽王府会为嫡长子娶这么一位妻子呢?” 秦泰生也说不清楚:“辽王府离得太远了,我只在这大同城里听过些小道消息,说是温家去辽东时,恰逢王妃寿辰,他家献上的贺礼得了王妃的欢心,听闻他家女儿尚未许配人家,特地召过去见了。温家女儿品貌双全,德言容工都十分出色,王妃见了颇为喜爱,不久就上门提亲了。温家人提过,那位王府大公子与妻子甚是恩爱,成婚不足两年就生下了一子,也是自幼聪慧,万万没有不顺心的地方。只因温家有这么一位姑爷,将来稳稳当当就要承袭辽王之位,因此大同城上下,无论是谁家,都敬温家三分。温家也不是仗势欺人之辈,在城中倒也有着不错的名声。” 虎勇听得奇了:“照你这么说来,今日我们遇着的那几个嚣张的家伙,不象是温家的人呀?怎么酒楼的掌柜却说,他们是温家的呢?还有,他们闯进酒楼里,显然是要找人,到底是在找谁?” 秦泰生双手一摊:“这我哪儿知道呀?我从未见过温家的人,不过是听别人说的。但这种豪门大户,外头的名声如何好,内里也未必就真的干净了。横竖他家有这个底气,就算是显摆些,旁人也拿他家没办法。” 秦含真却是心中一动,想起那个白衣少年来。他进城时手戴镣铐,坐的就是温家的马车。而他在酒楼后巷里揍了别人几拳,随后赶来找人的温家人,又因为听说要找的人从后巷走了,便又匆匆追了上去。想来这个白衣少年,就是温家要找的人吧?他跟温家到底有何恩怨?得罪了皇亲国戚,可不是个小麻烦呢。 她犹自思索着,虎勇又跟秦泰生说话了:“我听那几个去皮货店的商人说起温家老三如何如何,这温家有几位爷?都是什么人品?你可听人说过?” 泰生还未回答,大门口处已传来一阵喧哗。秦含真与虎勇、秦泰生三人循声望去,却是张妈回来了。 张妈满脸喜意,身边跟着今日见过的那个皮货店胡子男店主。后者一手拉着她,一手拉着浑哥,三人喜气洋洋的,想必是刚刚一家团圆了。这胡子男确实是浑哥的亲生父亲张万全,并没有抛妻弃子的意思,一见妻儿的面,就与他们相认了。却不知道他们一家三口分离多年,张万全音讯全无,却是什么缘故? 秦含真与虎勇对视一眼,齐齐迎了上去。(未完待续。) 第四十五章 小人 秦安宅子的前院正厅内,欢声笑语一片。张妈带着失散多年的丈夫张万全回来,消息惊动了秦家众人,就连刚刚午睡醒来的牛氏,也急急梳洗了,扶着百灵的手到前头来凑起了热闹。 张妈拉着张万全、浑哥先给秦老先生、牛氏磕了头,等各自坐下说话时,才由张万全说明了这些年的经历。 他与妻儿多年失散,与其说是阴差阳错,倒不如说是小人作祟。 当年他偶然认识了一个同乡的皮货商人,因对方性情讨人喜欢,来往得多了,便也成了好友。那皮货商人姓朱,人称朱二,老家在绥德州辖下的一处乡镇,但他常年在外打拼,结识了几个口外的商人,偶然得知一桩极好的买卖,需要往口外走一趟。因为这朱二本钱不足,就把张万全也叫上了。他二人结伴往口外去,果然赚了一大笔。比起张万全当初预计的几百两银子还要多,足有三四千之数了。 张万全得了这么一笔横财,真真是喜出望外。有了这笔钱,他今后就不必再出远门受这风餐露宿之苦了,大可以在米脂县城里盘下一间铺子,甚至是往绥德城或是榆林城那等更繁华的所在去。有了铺子,坐地为商,总比行商要过得舒适许多。家中老母的医药费,还有两个孩子读书所需,也都解决了。 只可惜张万全运气不好,在口外那段日子,为了多赚点钱,他熬得很苦,又有些水土不服,时间长了,便积劳成疾,落下病来。等生意做完,他松了口气,整个人就撑不住了。他足足病了一个多月,等到病情有了起色时,已是元气大伤,大夫说他必须得好生休养个一两年,否则必定会留下病根,将来恐怕会影响寿元。 张万全不敢轻忽,只能滞留承德养病。只是他家里还有老母娇妻弱子,心里怎么也放心不下,便拜托友人,也就是那朱二,给老家捎去家书银两。正好这朱二赚了银子,又觉得口外比西北更好做生意,有心将一家人迁到口外来,顺道替张万全捎个信,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谁知道三个月后,这朱二回转,却为张万全带来了一个噩耗——张家老娘因着病情加重,在拖了几个月之后,终究还是去世了。为着替她请医抓药,张万全之妻耗尽家财,还欠了不少外债。等到婆婆去世,她的身体也撑不住了,据说头七还未过,便小产大出血,没有救回来,一尸两命。而她与张万全的儿子,不过四五岁年纪,年小体弱,受此惊吓,也是一病而亡。张家债主见他们一家境遇可怜,倒是不好逼得太过,各自凑了银子,替他们祖孙三代办了后事。而张家留下来的房屋及各样物什,则叫债主们分了抵债,却只能抵过二、三分而已。 这事儿发生的时候,刚刚好是张万全向朱二托付家书那一日,认真说起来,却是他那一病给耽误了时间。若是他没有病这一场,及时赶回家中,就算救不回老母,至少他的妻儿还能保得住。 张万全听闻这等噩耗,只觉得晴天霹雳,当即就吐了血,病情也加重了几分。幸好那朱二一家好生照看,才让他有所好转。 张万全“连丧”妻儿,心也灰了,气也短了,还是这朱二再三劝慰,才稍稍振作起来。家乡既然已经没了亲人,他身体状况又不好,便不打算回去伤心地,只留在承德慢慢休养身体了。本来他还有老母与妻儿留下的外债未曾偿还,那几位债主对他家着实是厚道得没话说了,还替他办了家人后事,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回去把债还清才是。 然而,这里又要提起那位朱二的恩情了。张万全的这位好友,虽然回去晚了,只听说了噩耗,但他却非常“好心”地把张万全该做的事都帮着做了。他将张万全交给他、原打算要送到张家人手中的两千多两银子拿去偿还了张家的所有外债,又请人为张家老母、张万全妻儿大做法事,然后将三人坟墓起出,将三具尸首火化了,骨灰装入罐中,送回到张万全身边,也算是全了他的遗憾,想要祭拜,也有了对象。如此一来,张万全无债在身,又有亲人骨灰在手,自然也就没必要再回乡去了。 张万全对好友感激万分。正好朱二打算在承德开铺子,却因先前所挣的钱财大多用于买房与安置家人了,本金不足,张万全见自己手里还有一千多两银子的积蓄,便拿出来与好友合伙开了一家皮货铺,他出的本钱多些,占了六成股,朱二只占四成,却多了掌柜之责。如此一来,有好友看着店内的生意,他也不必十分费心,正好安心休养身体。 这皮货铺的名字就叫做“张朱记”,开张之后生意兴隆,银子象流水一般钻进张万全与朱二两人的口袋里。二人倒也不曾因为利润分割之事产生过矛盾,无论赚多少钱,都一律是平分。 过得一年,张万全身体好转,朱二又提议,他有个妹子年方二八,尚未许人,一心倾慕于他张万全,愿嫁他为妻。若是这门婚事成了,好友两个既是合伙人,又是姻亲,自然更加亲密。只是张万全心里还念着“惨死”的妻儿,无意再娶,就婉拒了。那朱家姑娘倒也不肯死心,一意要等候他回心转意,事情就僵持下来。 这一僵持,便过去了四年。那朱家姑娘已经是二十岁的老姑娘,再不嫁,可就真的要嫁不出去了。朱二再次试探了张万全的意思,得知他实在无心再娶,只得死心,改将妹妹嫁给一个京城的富商做了填房。 可经此一事,朱二便与张万全生了嫌隙,觉得是他害了自家的妹子,耽误了她的终生。她原本可以嫁人做个原配的,如今却只能嫁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做填房,进门就要面对与她一般年纪的继子继女了,实在是悲惨无比。朱二总念叨当年自己对张万全的恩情,认为他是恩将仇报,虽然两家还是合伙人,可已经有了翻脸的意思。 张万全察觉出来,心里也觉得是自己对不住朱二,只是娶妻这种事,他不情愿,也不能勉强。朱家妹子是可怜,可总不能为了可怜她,就勉强自己娶个不想要的妻子吧?朱二若不愿意妹子做现成的后娘,大可不必给她说这么一门亲事。说到底,不过是迁怒罢了。张万全隐约察觉到,店里生意大好,朱二变得富贵后,性情大改,已经不是往日的那个急公好义的好朋友了。但他没说什么,很干脆地就与朱二结束了合作,把自己那一半的铺子低价盘给了他。 张万全在这桩交易中,自然是吃了不小的亏,可是他自认愧对朱二,又感激朱二当年的恩情,这亏再多也硬是认下了。 他总共拢得四五千两的身家,身体又养好了,便重回行商行列,做些零散的小买卖。承德机会不少,他又是在此地多年,早已混得熟了,想要大富大贵,可能难一些,但只想维持生计,却没什么难处。 只是朱家与他有隙,朱二似有若无地打压,让他难以施展手脚,渐渐的便有些不大顺利起来。又因为朱家妹子嫁了京城的富商,那富商在承德一地的皮货交易中占了极大的分额,他听说了些填房妻子未婚前的传闻,对张万全心怀嫉恨,明着暗着挤兑他。张万全在承德没办法存身,只得变卖房产家业,黯然离开。 他不想回乡,路过大同时,见此处甚是繁华,皮货市场也很发达,便在城中落脚,开了家皮货铺子,做起了生意。他如今日子倒还富足,也结识了不少新朋友,曾有人见他孑然一身,有意替他做媒,说一门妻室,他却难以忘怀妻儿,始终婉拒。 今日那上门的媒婆笑着说要替他做媒,他虽是脸上带笑应答着,但心里其实没当一回事。只因那位大主顾,乃是城中有名的媒婆,无论遇上谁,只要是单身,上至八十老头老太,下至八岁小儿,她都要说给人做媒,其实转过身就忘了。不是正经找到她相托,她才不会多这个事。所以,他与那位主顾,其实都只是说几句应酬话罢了。 秦家众人听完张万全的叙述,才知道了原委。想来张万全与妻儿多年没有联络,是那朱二从中作梗的缘故了?他当年回到绥德州,确实是来过米脂县城的,只因张妈也记得,张万全的“死讯”,便是由同行姓朱的商人告知自家。但那什么大作法事、还债之举,却是子虚乌有。 想来那朱二定是私吞了张万全托他交给家人的财物,在张妈母子面前假造张万全的死讯,又骗张万全,说他妻儿已死绝了,从此断了两边的音讯。而朱二交给张万全的那些所谓亲人骨灰,自然也是假的了。张家老娘的坟墓,至今还是安然无恙。张妈每年清明都要带着儿子去扫墓,若有人动过,她不可能没发现的。 张万全一想到这些年来,他年年祭拜的是不知哪里来的游魂野鬼,心里就万分膈应。他对秦家众人说:“朱二当日与我交情还好,否则我也不会相信他,将这么大一笔银子交付给他转交了。他若是手头不方便,急需银钱,大可与我坦白说明。我总不会看着他受苦的。为何他要如此骗我,还要断我夫妻父子的情份?我自问从未做过对不住他的事,他如此待我,实在叫人想不明白。” 虎伯嘴快,冷笑着说出了一个可能:“想来是他知道你身家丰厚,有意把妹子嫁你为妻,自然就嫌你妻儿碍事了。只是他没想到,你对你媳妇竟如此深情厚意,居然不肯再娶,才生生把他妹子拖成了老姑娘吧?他怪你误了他妹子终身,实在是没有道理。他妹子若嫁了你,一样是做填房,若是重遇上你媳妇,还要屈居妾位,难道就是什么好事?他若真的心疼妹子,怎么不为她寻个青年才俊做原配夫妻?非要给老头子做填房,想来不过是贪图人家的富贵罢了。这等势利小人,你早早离了他,也算是造化!” 张万全恍然大悟,心里叹息不已。(未完待续。) 第六百六十六章 唐家 需,也都解决了。 只可惜张万全运气不好,在口外那段日子,为了多赚点钱,他熬得很苦,又有些水土不服,时间长了,便积劳成疾,落下病来。等生意做完,他松了口气,整个人就撑不住了。他足足病了一个多月,等到病情有了起色时,已是元气大伤,大夫说他必须得好生休养个一两年,否则必定会留下病根,将来恐怕会影响寿元。 张万全不敢轻忽,只能滞留承德养病。只是他家里还有老母娇妻弱子,心里怎么也放心不下,便拜托友人,也就是那朱二,给老家捎去家书银两。正好这朱二赚了银子,又觉得口外比西北更好做生意,有心将一家人迁到口外来,顺道替张万全捎个信,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谁知道三个月后,这朱二回转,却为张万全带来了一个噩耗——张家老娘因着病情加重,在拖了几个月之后,终究还是去世了。为着替她请医抓药,张万全之妻耗尽家财,还欠了不少外债。等到婆婆去世,她的身体也撑不住了,据说头七还未过,便小产大出血,没有救回来,一尸两命。而她与张万全的儿子,不过四五岁年纪,年小体弱,受此惊吓,也是一病而亡。张家债主见他们一家境遇可怜,倒是不好逼得太过,各自凑了银子,替他们祖孙三代办了后事。而张家留下来的房屋及各样物什,则叫债主们分了抵债,却只能抵过二、三分而已。 这事儿发生的时候,刚刚好是张万全向朱二托付家书那一日,认真说起来,却是他那一病给耽误了时间。若是他没有病这一场,及时赶回家中,就算救不回老母,至少他的妻儿还能保得住。 张万全听闻这等噩耗,只觉得晴天霹雳,当即就吐了血,病情也加重了几分。幸好那朱二一家好生照看,才让他有所好转。 张万全“连丧”妻儿,心也灰了,气也短了,还是这朱二再三劝慰,才稍稍振作起来。家乡既然已经没了亲人,他身体状况又不好,便不打算回去伤心地,只留在承德慢慢休养身体了。本来他还有老母与妻儿留下的外债未曾偿还,那几位债主对他家着实是厚道得没话说了,还替他办了家人后事,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回去把债还清才是。 然而,这里又要提起那位朱二的恩情了。张万全的这位好友,虽然回去晚了,只听说了噩耗,但他却非常“好心”地把张万全该做的事都帮着做了。他将张万全交给他、原打算要送到张家人手中的两千多两银子拿去偿还了张家的所有外债,又请人为张家老母、张万全妻儿大做法事,然后将三人坟墓起出,将三具尸首火化了,骨灰装入罐中,送回到张万全身边,也算是全了他的遗憾,想要祭拜,也有了对象。如此一来,张万全无债在身,又有亲人骨灰在手,自然也就没必要再回乡去了。 张万全对好友感激万分。正好朱二打算在承德开铺子,却因先前所挣的钱财大多用于买房与安置家人了,本金不足,张万全见自己手里还有一千多两银子的积蓄,便拿出来与好友合伙开了一家皮货铺,他出的本钱多些,占了六成股,朱二只占四成,却多了掌柜之责。如此一来,有好友看着店内的生意,他也不必十分费心,正好安心休养身体。 这皮货铺的名字就叫做“张朱记”,开张之后生意兴隆,银子象流水一般钻进张万全与朱二两人的口袋里。二人倒也不曾因为利润分割之事产生过矛盾,无论赚多少钱,都一律是平分。 过得一年,张万全身体好转,朱二又提议,他有个妹子年方二八,尚未许人,一心倾慕于他张万全,愿嫁他为妻。若是这门婚事成了,好友两个既是合伙人,又是姻亲,自然更加亲密。只是张万全心里还念着“惨死”的妻儿,无意再娶,就婉拒了。那朱家姑娘倒也不肯死心,一意要等候他回心转意,事情就僵持下来。 这一僵持,便过去了四年。那朱家姑娘已经是二十岁的老姑娘,再不嫁,可就真的要嫁不出去了。朱二再次试探了张万全的意思,得知他实在无心再娶,只得死心,改将妹妹嫁给一个京城的富商做了填房。 可经此一事,朱二便与张万全生了嫌隙,觉得是他害了自家的妹子,耽误了她的终生。她原本可以嫁人做个原配的,如今却只能嫁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做填房,进门就要面对与她一般年纪的继子继女了,实在是悲惨无比。朱二总念叨当年自己对张万全的恩情,认为他是恩将仇报,虽然两家还是合伙人,可已经有了翻脸的意思。 张万全察觉出来,心里也觉得是自己对不住朱二,只是娶妻这种事,他不情愿,也不能勉强。朱家妹子是可怜,可总不能为了可怜她,就勉强自己娶个不想要的妻子吧?朱二若不愿意妹子做现成的后娘,大可不必给她说这么一门亲事。说到底,不过是迁怒罢了。张万全隐约察觉到,店里生意大好,朱二变得富贵后,性情大改,已经不是往日的那个急公好义的好朋友了。但他没说什么,很干脆地就与朱二结束了合作,把自己那一半的铺子低价盘给了他。 张万全在这桩交易中,自然是吃了不小的亏,可是他自认愧对朱二,又感激朱二当年的恩情,这亏再多也硬是认下了。 他总共拢得四五千两的身家,身体又养好了,便重回行商行列,做些零散的小买卖。承德机会不少,他又是在此地多年,早已混得熟了,想要大富大贵,可能难一些,但只想维持生计,却没什么难处。 只是朱家与他有隙,朱二似有若无地打压,让他难以施展手脚,渐渐的便有些不大顺利起来。又因为朱家妹子嫁了京城的富商,那富商在承德一地的皮货交易中占了极大的分额,他听说了些填房妻子未婚前的传闻,对张万全心怀嫉恨,明着暗着挤兑他。张万全在承德没办法存身,只得变卖房产家业,黯然离开。 他不想回乡,路过大同时,见此处甚是繁华,皮货市场也很发达,便在城中落脚,开了家皮货铺子,做起了生意。他如今日子倒还富足,也结识了不少新朋友,曾有人见他孑然一身,有意替他做媒,说一门妻室,他却难以忘怀妻儿,始终婉拒。 今日那上门的媒婆笑着说要替他做媒,他虽是脸上带笑应答着,但心里其实没当一回事。只因那位大主顾,乃是城中有名的媒婆,无论遇上谁,只要是单身,上至八十老头老太,下至八岁小儿,她都要说给人做媒,其实转过身就忘了。不是正经找到她相托,她才不会多这个事。所以,他与那位主顾,其实都只是说几句应酬话罢了。 秦家众人听完张万全的叙述,才知道了原委。想来张万全与妻儿多年没有联络,是那朱二从中作梗的缘故了?他当年回到绥德州,确实是来过MZ县城的,只因张妈也记得,张万全的“死讯”,便是由同行姓朱的商人告知自家。但那什么大作法事、还债之举,却是子虚乌有。 想来那朱二定是私吞了张万全托他交给家人的财物,在张妈母子面前假造张万全的死讯,又骗张万全,说他妻儿已死绝了,从此断了两边的音讯。而朱二交给张万全的那些所谓亲人骨灰,自然也是假的了。张家老娘的坟墓,至今还是安然无恙。张妈每年清明都要带着儿子去扫墓,若有人动过,她不可能没发现的。 张万全一想到这些年来,他年年祭拜的是不知哪里来的游魂野鬼,心里就万分膈应。他对秦家众人说:“朱二当日与我交情还好,否则我也不会相信他,将这么大一笔银子交付给他转交了。他若是手头不方便,急需银钱,大可与我坦白说明。我总不会看着他受苦的。为何他要如此骗我,还要断我夫妻父子的情份?我自问从未做过对不住他的事,他如此待我,实在叫人想不明白。” 虎伯嘴快,冷笑着说出了一个可能:“想来是他知道你身家丰厚,有意把妹子嫁你为妻,自然就嫌你妻儿碍事了。只是他没想到,你对你媳妇竟如此深情厚意,居然不肯再娶,才生生把他妹子拖成了老姑娘吧?他怪你误了他妹子终身,实在是没有道理。他妹子若嫁了你,一样是做填房,若是重遇上你媳妇,还要屈居妾位,难道就是什么好事?他若真的心疼妹子,怎么不为她寻个青年才俊做原配夫妻?非要给老头子做填房,想来不过是贪图人家的富贵罢了。这等势利小人,你早早离了他,也算是造化!” 张万全恍然大悟,心里叹息不已。(未完待续。) 第四十七章 拜访 那下人不明白秦老先生为何这样问,忙答道:“确实是温家没错,来人坐的马车打有温家印记,为首的是温家长房长子,随行的人都称呼他为小少爷的。” 秦老先生顿了一顿:“他们此时就在门外等候?来了几个人?那温家小少爷是什么年纪?” 下人回答:“他们此时就在门外,有四个人,除去一名车夫,另两人都是随从打扮。温家小少爷看着约摸有十四五岁年纪,甚是年轻。” 秦老先生怔了一怔,一旁的吴少英已经思索起来。 十四五岁年纪,想必是已故温家大爷的独子,那位传闻中极得温家老爷看重的温家嫡长孙温绍阳了。却不知他为何而来,总不能是为了张万全吧? 张万全对秦家而言,固然因为张妈的存在,而有些体面。但他对温家来说,不过是一个极寻常不过的小皮货店主罢了。即便是温家听闻了承恩侯府的事,对张万全网开一面,也没必要让嫡长孙特特上门一趟。吴少英又想起方才老师的异样神色,心想莫非这里头还有别的缘故? 吴少英便问秦老先生:“老师,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秦老先生苦笑了下:“并无不妥。我本不认得温家人,只是这拜帖上面,却有我一位故人的印记,因此我才会多问一句罢了。”他将拜帖放到身边茶几上,淡淡地对那下人说,“请客人过来吧。”又吩咐丫环上香茶。那下人忙忙应声退下,转身往大门外请人去了。 牛氏见状,就有了猜测:“老爷,是你哪位故人?难道是从前在京城里认识的人么?” 秦老先生叹道:“若我没有记错,这拜帖上的印章,应当属于我一位少年时的至交唐复所有。唐复是大学士之子,本身也极有才华,不满二十就考中了进士,入了翰林院,堪称是京城有名的才子。我与他自幼相识,十分相得,只是家里出事后,便断了联系。我只知唐家平安度过了那一场动乱,却不知后事如何。三十多年未见,今日忽得友人下落,心里不免有些乱了。” 他顿了一顿,才继续道:“说来也巧,这温家的女儿嫁入了辽王府,她夫婿辽王长子,为辽王元妃所出,这元妃恰好便是唐复亲妹。想必是因为这层缘故,温家长孙才会知道唐复的印记吧?” 牛氏撇嘴道:“原来还真是你从前富贵时的旧交。你既然自幼与那个唐复相识,想必也认得他妹子了?我却是不耐烦听这些事的。你且在此待客吧,我先回去了。张妈要收拾行李离开,桑姐儿小小的孩儿也不知道懂不懂如何处置,我得去看看。”说着就仍旧扶了百灵的手,出了客厅。 吴少英大气都不敢出,盯着手边的茶碗作研究状,见牛氏要走,便起身恭立一旁。秦老先生淡定地喝了口茶。 牛氏要往二门去时,正巧遇见来客从大门外走进来,隔着三四十尺的距离打了个照面,只见来人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人,生得高挑白晳,气质温文,颇为不俗。听方才门房下人来报,这少年是带了随从来的,如今却只身一人入宅,态度十分谦逊,穿着打扮也不象是个富商人家的小少爷,倒更象是书香人家的子弟,让牛氏略略产生了一些好感。 她放缓了神色,多看了那少年两眼。少年抬眼望来,有些讶异,但很快就露出恭谨的微笑,向牛氏行了一礼。牛氏扯了扯嘴角,也不多言,就转身进了二门。少年深吸一口气,把腰杆挺得更直些,就在门房下人的引领下,直往正厅走来。 牛氏进了内院,就听见西厢书房里一片欢声笑语,引得章姐儿那边都忍不住探头张望了。她也不理会章姐儿主仆几个,径自进了孙女秦含真住的屋子,就看到春红、夏青两个都围着张妈,脸上满是笑容,都在逗趣呢。秦含真就坐在床边看着她们笑。 春红笑道:“张妈妈真个好运道,如今这一去,可就是当家的奶奶了。往后令郎再高中金榜,妈妈还要做诰命呢,那可是享不完的大福气!真个羡煞旁人。” 张妈一边止不住笑,一边脸红摆手:“别这么说,别这么说。” 夏青瞥了春红一眼,想起她在一个时辰前还在秦含真面前告张妈的黑状,如今不但一副没事人的模样,还对着张妈满口好话,不过是因为张妈要走,碍不着她的道了而已。夏青心里有些不以为然,但并没有揭穿对方,瞥见牛氏与百灵进了屋,忙迎上去行礼。 秦含真见状,忙也过来与祖母见礼,笑着跟牛氏说:“我刚刚跟张妈说呢,要送她些体己。她留下来做念想也行,将来有难处了,变卖了做路费,来找我们也行。张妈却不肯收,祖母帮我劝劝她呀。” 牛氏笑问:“你送了张妈什么东西?”秦含真便把东西拿给她看,却是一对银鎏金的镯子,上头有“瓜瓞绵绵”的图样,寓意子孙昌盛,十分吉利。牛氏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个是前年年下,王家送来的年礼里的东西。我见这镯子也就你娘配戴,便给了她。你娘却不喜欢,收起来了。没想到你把它也带来了。” 秦含真知道这对镯子的来历。生母关氏去世后,她在屋里休养身体的时候多,相处时间最长的就是张妈。张妈闲来无事的时候,总是陪在秦含真身边,把关氏屋里的杂物一样一样整理好,拿箱盒装了封存。因张妈本身是个话唠,整理一件东西,就总爱提起这件东西的来历等等。秦含真虽然祭出了失忆的大招,但对母亲的遗物,还真是知道得不少。 她了解的比牛氏可能还要再多一些。比如牛氏把这对镯子给长媳,其实是有盼着她能为秦家多多开枝散叶的意思。可是在关氏看来,她与丈夫秦平成婚多年,聚少离多,膝下只有一个女儿。这对镯子给她,却多少有些讽刺的意思,她当然就不喜欢戴在身上了,寻了个借口把它收起来,只等日后有了儿子再拿出来戴。没想到等这对镯子重见天日时,已经是物事人非。 秦含真无意留着这对镯子,却见过张妈整理这对镯子时,眼中透露出的几分喜爱之意。再加上她离家前把一应金银饰物都带上了,就存了进京后有必要时,将它们或是赏人送人,或是换成银钱备用的主意。于是她便对牛氏说:“这对镯子只是银鎏金的,说来也不是十分贵重,但做工精细,寓意也吉祥。我想张妈一家团圆,乃是一件大喜事,所以送她一件喜庆的礼物,也好添些喜气。” 牛氏笑道:“这个主意好。张家的,桑姐儿一番心意,你就收下吧。我再给你添一副鎏金的头面,与这对镯子凑成一套。你日后就不再是人家的仆妇,而是位老板娘了。这行头也要置起来才是。” 百灵机灵地笑着插了一句:“那是不是还该有两匹好料子做新衣裳?” 牛氏拍掌:“说得对!这话提醒了我!你快去寻你虎嬷嬷,问她拿钥匙开箱,拿几匹鲜亮的好料子来给张家的做新衣。咱们秦家出去的人,可不能叫人笑话寒酸。”春红眨了眨眼,暗自哂笑。 张妈忙不迭地屈身行礼:“太太折煞我了。这可使不得!” “我说使得就使得。”牛氏一挥手就把她的话挡了回去,“你奶大了我嫡亲孙女儿,又一向侍候得周全,我不会亏待你。况且,你男人跟你分离了这么多年,虽然一直念叨着你们母子,也算是难得的老实人,但人心难测,我们家得给你多多添些体面,好让他不敢亏待你和浑哥。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想想浑哥。他这点年纪,日后读书进学,娶妻生子,事情还多着呢,少不得要叫他老子费心的。” 张妈心中有些不安,但她一向敬重牛氏,从来都是顺从听命的,便答应下来。 不一会儿,百灵就向虎嬷嬷讨了一套银鎏金的头面与四匹料子过来,虎嬷嬷还亲自来送了自己私人的礼物——一根镶青玉的银簪子,再加上秦含真送的对镯与十两碎银,已经是十分丰厚的礼物了。其他丫环仆妇,与张妈有私谊的,又各有体己赠送。夏青悄无声息地就帮着把张妈的行李给收拾好了。她们本就是在旅途中,行李要收拾都是极简便的,也不愁会漏下什么。夏青还在张妈的包袱里塞上了自己的两瓶没用过的面脂和唇脂,正好是大同这等地界合用的。如此一来,张妈不必动手,她的东西就都整理好了。 张妈看着两个满满的大包袱,眼泪就直往下掉,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了。 秦含真笑着说:“妈妈别哭呀,又不是这就分别了再不能相见。你今晚先回家去,明天再过来跟我们说话嘛。我祖父肯定还有很多事要告诉浑哥呢。不可能就这样叫你们走了。” 张妈又破涕为笑,道:“这是自然。二爷还在这儿呢。我日后若想念太太和姐儿了,就托泰生兄弟给你们送信去。”牛氏笑着点头。 这时前头的婆子来传话:“浑哥都收拾好了。因老爷有客,没空见他,因此张万全说先回家去,明儿再来说话。”牛氏便对张妈说:“既如此,你便去吧。” 张妈又向她磕了头,便依依不舍地抱着大包袱离开了。 秦含真一直送到大门外,看着张妈一家三口上了马车离开。 回过头,她看到门上有几个陌生人,门外还停着马车,心里正疑惑,这是否就是祖父的客?一错眼瞥见那马车车檐上挂着一个熟悉的“温”字灯笼,她的脸色就不由得变了一变。 是错觉吗?她刚才好象看见……车帘被风吹起,里面似乎还坐着一个人? 一个……有些熟悉的人。(未完待续。) 第四十八章 绕圈 秦含真站在门口犹豫不决。 虽然不清楚祖父秦老先生现在见的是哪里来的客人,但门口既然停着温家的马车,想必来的是温家人或者与温家有关系的人?而她中午才见过那个白衣少年在酒楼后巷与人冲突,紧接着没多久,又有温家的恶奴闯进酒楼里找人了。她猜测那些恶奴是寻白衣少年来的,判断这少年与温家人有仇怨。而此时此刻,少年又出现在了温家的马车里…… 莫非他是再次被温家人抓起来了吗? 那温家人为什么要带着他到秦家来呢?秦含真心里满是疑惑。可惜她刚刚匆匆一瞥,只能瞥见马车里有个略微眼熟的身影,依旧穿着一身白,却看不清他目前是什么状况,会不会被戴上了镣铐…… 要帮他吗?还是当作没有这么一回事,什么都没看见,转身回到宅子里去呢? 温家马车的车夫见秦含真站在那里不动,忍不住问她:“小姑娘,你站在这儿做什么?”他心里有些发虚,哪怕面前只是个小女孩,他也忍不住想要尽快把人支走。 秦含真看了他一眼,装作一脸天真无邪的样子问他:“你们是谁呀?我从来没见过你。你们在我家门口做什么?” 车夫方才看到秦含真从门里送人出来,也猜到她是秦家的女儿了,便笑答:“我随我们小少爷到府上来做客。小少爷进去见秦三老爷了,我们就在门外等候。我们还是头一回来,所以姑娘不认得。” 秦含真歪头:“原来是这样?你们是客人,不如到门里头去吧?外面风大,天气又这么冷,门房里要暖和多了。马车就放在这里不用管,附近都是军伍人家,没有小偷敢来偷走你家车的。” 车夫干笑,却是万万不敢从车辕上下来的,只能拿眼睛去看他的两个同伴。 他的两位同伴都是人高马大,一副温家随从的打扮,一个立在马车左前方,一个站在马车右后方,却正好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地把马车给护住了。当然,同时也把马车里的人逃出来的路线给堵住了。 看到车夫望过来求助,那站在左前方的随从就笑着对秦含真道:“小姑娘,谢谢你了,我们不怕冷。如今正在当差,不能贪图享受而擅离职守的。外头风大,你还是赶紧回家里去吧。你长得这样可人疼,若在门外站得久了,当心有那不怀好意的坏人,把你拐了去。” 他不但这么哄秦含真,还向着秦家门房里的人招呼:“快把你们家的小姐送回去。” 门房里的下人犹犹豫豫地看着秦含真。不是他不把她送回内院,而是家里的少爷小姐们,照例是轮不到他们侍候的。但通知内院的丫头过来接人,他又挪不动腿。何氏定下的规矩,门房顶多就是在前院里活动,跟内院的丫头打交道的机会很少,甚至都不被允许跟她们说话。若他没有记错,这位米脂老家来的小姐,身边侍候的人只有一个奶娘,刚刚走了,剩下的两人都是年轻丫头。虽说何氏已经被休了,但作为秦家二房的老人,他不是很清楚,该不该违了前主母留下的规矩…… 他只能小心地哄秦含真:“姐儿,咱们回去吧?” 秦含真摆摆手:“不用担心,你在这儿呢,我就在门上站着,附近住的都是武将人家,哪个拐子敢来这里拐人?” 下人想想也是,就憨笑着退到一边了。反正姐儿又不是跑到外头去了,就在门上站一站,跟人说几句话,又有什么要紧呢?姐儿才这点年岁,温家的随从又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物…… 秦含真又继续盯住马车瞧,那车夫不自在地换了个姿势,干笑着看向左前方的同伴,拼命给他使眼色。 他那同伴也是无奈,方才没把秦含真给支走,眼下却不好再拿老话赶人了,只能硬着头皮问秦含真:“小姑娘,你看我们家小少爷的马车做什么?” 秦含真问:“你们小少爷在车里吗?怎么不下来?” 那人吓了一跳,忙赔笑道:“姑娘误会了,我们家小少爷在您家里呢,怎会在车上呢?车上……车上没人!” 秦含真哼哼两声:“你撒谎,我刚才瞧见里头有人了。” 那人一噎,忙道:“姑娘看错了。车里真没人!” 秦含真歪歪脑袋:“你非要说没人,那你掀开帘子让我看一眼呗?既然没人,那我看一眼也没关系。要是你不肯答应,就说明你在撒谎!” 那人也没了辙,只能看向另两个同伴。车夫也同样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们虽是温家人,但素来很低调本分,一般不做吓唬人的事。更何况,他们也清楚秦家是什么人家,在正经皇亲国戚面前耍威风,那不是自取其辱吗?他们只能把这小姑娘哄顺了,让她自行放弃寻根究底,回家里去,却不能硬把人赶走的。 最后还是马车右后方那一位机灵,果断转移了话题:“姑娘真的误会了,我们撒谎骗你做什么?我们小少爷还在府上做客呢。不信你去问秦三老爷?你是秦百户的闺女是不是?” 秦含真摇头:“他是我二叔。”心里却在哼哼:看对方这态度,很显然是在心虚,车里当然有人,而且还是不能让人发现的人,看来对方很有可能把那白衣少年给再度非法禁锢了。也许他们是在坐车前来秦家的路上,发现了逃跑中的白衣少年,把人抓住,顺道带到秦家门口来的,一会儿他们回温家时,还得把人一起带回去。她得弄清楚这温家小少爷的来意才行。如果不是好人,就给祖父、二叔捎个信,看他们有没有办法把这个少年救出来。 想到这里,秦含真也顺着对方的口风转移了话题:“你们小少爷是谁呀?他为什么来拜访我祖父?” “原来秦姑娘是秦三老爷的孙女儿。”马车右后方那位笑道,“说起来,咱们家小少爷跟秦三老爷也算是亲戚呢。我们家姑太太嫁进了辽王府,辽王殿下与姑娘的姑祖父可不正是亲兄弟么?”这是在外头,他用了含蓄的说法,用“姑祖父”指代当今圣上。 秦含真挑了挑眉,猜到这温家小少爷是什么身份了:“你们家小少爷知道我祖父是谁,所以才来的?” 马车左前方那位忙道:“这是一层,还有一层,我们小少爷的亲外祖父唐老爷,与秦三老爷也是多年的故交了。听闻秦三老爷来了大同,小少爷记起唐老爷生前的嘱咐,便特地过来拜访。” “唐老爷?”秦含真眨了眨眼,“我不知道这件事,我祖父没有来过大同。” 对方说:“不是在大同认识的,是在京里。”他顿了一顿,“唐老爷就是辽王府前头那位王妃的亲哥哥,都是亲戚呢。” 慢着……唐老爷的妹子是辽王原配王妃,生了辽王的长子,辽王长子娶了温家的女儿,温家女儿的哥哥娶的又是唐老爷的闺女吗?真复杂啊…… 没想到温家跟辽王府有这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也许也能解释温家一个富商人家的女儿为什么能嫁给辽王的嫡长子为妻了。不过,照金象的说法,目前辽王府里是继妃一系得势。温家只跟辽王府元妃一系密切相关,没多少嚣张的本钱呀。 秦含真抿了抿唇,故意对温家的人说:“我祖父都离开京城超过三十年了。以前的故交,都断了联系呢。没想到他还有一位老朋友在大同。我二叔来了这里快十年,都不知道这件事。” 这几句话说得温家三个随从都有些脸红。听起来就象是他家主人对唐老爷的故交秦三老爷漠不关心,直到听说他要去京城承恩侯府,路过大同,才上赶着来拜访……尤其是他们三人都是温家小少爷的心腹,私下也清楚小主人今日来意,越发感到心虚。 马车右后方那位有些讪讪地说:“先前我们小少爷虽见过秦百户,但并没有私下打过交道,也不知道他的家世,否则,早就该上门拜访了。如今也是因为听到了外头的传言,知道姑娘的祖父是从前永嘉侯府的子弟,正是唐老爷的故交。可惜唐老爷去世已有十年,否则今日便能与故友相会了。” 秦含真心里有些不以为然。十年前去世的外祖父生前二十年没见过的旧友,对温家小少爷来说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吗?如果不是有侯府的招牌撑着,他真的会特地跑来一趟? 秦含真也不跟他们说话,只看了看天边:“呀,好晚了呢,太阳都快下山了,时间过得好快呀。转眼就快要吃晚饭了呢。” 温家的三个随从都露出了讪讪的表情。是啊,都这么晚了,于情于理,他们都不好再耽搁下去的,总不能在别人家吃晚饭吧?本来仓促上门拜访,就有些失礼了,要是还要在别人家里蹭饭,那就更…… 马车里忽然传出了一声轻轻的哧笑。虽然很轻,但足以让马车外头站着的五个人听清楚了。门房下人顿时瞪大了双眼。 车夫变了脸色,回头也不是,不回头也不是,心里直想喊祖宗。秦含真已经叫出声来了:“车里真有人!” 左前方那位忙道:“姑娘听错了,方才是我在笑。”可惜右后方那位也同时喊出这句话,顿时露了馅。三个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还是马车里的人打破了僵局。他掀起帘子一角,与秦含真打了个照面,原本冷冰冰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温柔轻笑来,眉眼弯弯,整个人的气质一变,仿佛冰雪融化成了热水,暖得人脸颊生绯:“小妹妹绕了半天圈子,其实是在担心我吧?你放心,我没事。这些人是我亲人,不会害我的。” 秦含真讶然,见他手上没有戴镣铐,又一副闲适模样,才知道自己确实是误会了,便有些不好意思,小脸一红,匆匆说一句:“你没事就好。”转身就往门里跑了。 车夫回头看向少年:“表少爷,这……” “无妨。”那少年收了笑容,淡淡地说,“若是信不过秦家人,我也没必要来这一趟。” 三名随从尽皆默然,心里都在担忧。不知道小少爷在宅子里头是否已经把事情跟秦三老爷说清楚了,秦三老爷又肯不肯帮忙救助表少爷呢?(未完待续。) 第四十九章 庇护 秦含真跑进院子里,本想要直接跑回内院去的,但走到一半路,又停下了脚步。 “我为什么要跑呀?”她忽然想到了这一点。 她只不过是看到温家的马车以及车中的人影后,联想到了进城那日看到的景象,再加上今天在外面又正好瞧见了温家的仆从貌似在追捕白衣少年的情形,才会出于好心,想要试探他是不是身处危险中,看能不能帮得上他的忙而已。虽然整件事只是误会,人家是在亲人的照看下,平安无事,她却误将人家的亲人当成了反派,心里用各种阴暗的想法去揣测,就有些对不住人家了。不过她本意又没有坏心,只是想帮人,又有什么好逃跑的呢? 就这么走了,反而显得心虚呢。 秦含真便又停下了脚步,转身想回头,但走了两步又觉得自己这么做很多余。她回去干什么?跟人说对不起吗?可她也就是在心里想想,并没有真的对对方说什么呀?到时候她要怎么跟那少年搭话?对方躲在马车里不出面,甚至连随行人员都否认车上有人,也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要隐藏行踪。她的举动不会给他们添麻烦吧? 就在她纠结不定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喧哗争吵的声音。她顿时感到自己有了回头的理由,忙跑回了门上,倚着门边往外看,又问门房的下人:“这是怎么了?” 门房的下人比她看到的时间早一点,稍微知道得比她多些:“那几个壮汉不知是什么来历,跟路口卢家的老四吵起来了。” 秦安住的这一片区域,住的都是中低品级的小军官,不过马将军等官职更高的将军们住的也不远,隔着两条街而已。拿现代的话来说,这一片就是大同城里的军区大院地界。路口的卢家,兄弟四个里有三个是军中武官,还有一个文弱些的在知府衙门做事。他们当中官职最高的是一位百户,与秦安平起平坐,除此之外还有一位总旗和一位将军府的校尉。可以说,如果单论在大同城内的权势,秦安这个势单力薄的外来户远远比不上卢家混得开。卢家家风倒也正派的,只是略为粗率一点,对于一些看不顺眼的人事物,就没什么耐性去忍受。 几个看起来跟秦含真今日在酒楼里见过的温家仆从穿同样服装的高大壮汉在街口处,不知怎么的与卢家老四产生了冲突。温家的人气馅嚣张地嚷嚷:“你敢碍我们的事?你知道我们是谁家的吗?!”说辞跟在酒楼时是一模一样的。 那卢老四在将军府做事,城里城外等闲没人敢招惹他,半点儿没被温家的人吓倒,冲对翻了个白眼:“我还真不知道你们是谁家的,看你们这架势,还以为是赵家的呢。我还真不知道大同城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位贵人,你说来给爷听听?” 温家的人顺嘴就说:“什么赵家不赵家的?老子是温家的!你知不知道?我们温家可是皇亲国戚!” 卢老四又翻白眼了:“我还道是谁家,原来是姓温的呀?我还真不知道温家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了。金銮殿上坐的是万岁爷,大同城里主事的是咱们马大将军,你既不是姓赵,又不是姓马,在你卢四爷面前摆什么臭架子?!若是知府大人,我卢老四还要敬上几分,可你又不是,所以还是给爷滚吧。再不滚,可就别怪爷不客气了!” “你你你——”温家那恶奴气得两眼直瞪,却被噎住了说不出话来。他能说什么呢?温家还能跟姓赵的比?也不能得罪马将军呀。若真要跟对方来硬的,瞧对方这练家子的模样,他们也拿不准是不是打得过。万一叫人揍了,丢脸事小,受罪的还不是自己?给他们发号施令的温三爷却是绝不会有半点体恤的。 温家众奴与卢老四对峙的情形,秦安家门外那几个温家的随从看得分明。左前方的人冷哼一声:“真是疯了,竟做这样的蠢事。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温家多年的好名声,都被糟蹋得差不多了。大爷若在九泉下得知,还不知会如何生气呢!” “若是大爷还在,哪里轮得到他们这样嚣张!”右后方那人忿忿不平,“折腾到最后,落下一个烂摊子,还不是要我们小少爷去收拾?他温三爷能做什么呀?老天爷怎么不降个雷下来把这群混账都给劈了呢?!” 他二人都非常恼怒,倒是那位车夫关注的是不一样的地方:“怎么办?他们离得这样近,要是过来的话,肯定会发现表少爷的。” 左前君反驳回去:“发现又如何?光天化日之下,他们还能当街抢人不成?这里是秦家,可不是由得他们任意撒野的地方。” 右后君倒是冷静了一点:“也不可不防。就算他们不敢当街抢人,叫三爷知道小少爷暗地里把表少爷救走了,肯定要为难小少爷的。况且……”他隐晦地看了看门边站着的门房与秦含真,没把剩下的话说出口:况且秦家态度目前还不明朗,谁知道他们是否会愿意帮忙呢? 秦含真被他看了一眼,心里觉得怪怪的。她不清楚温家人是怎么回事,不过很明显,那几个跟中午酒楼里见过的温家恶仆一样打扮的壮汉,说不定又是想来抓车中白衣少年的。她对那些家伙一点好感都没有,倒是很有心想帮一帮白衣少年。 她想了想,就对温家的三个随从说:“把你们家的车搬进院子里来吧。”又嘱咐门房:“拿块板来,把那台阶垫一垫,马车好走。” 门房一愣,有些迟疑:“这……姐儿,这合适么?” “为什么不合适?”秦含真转头去问车夫,“你们四个不是江洋大盗吧?” 车夫还有些愣愣的,没反应过来:“当……当然不是了!” 秦含真又问:“那你们四个,是不是朝廷钦犯?” 左前君哭笑不得:“当然也不是了。小姑娘,你放心,我们表少爷清白得很。不但不是坏人,身份还十分尊贵呢。那些人想要抓他,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要做坏事。” 右后君也明白了,心下惊喜,忙小声嘱咐车里的少年:“表少爷,你坐稳了,咱们进院子里去。” 门房很快搬来了板子,车夫驾着车,左前右后两位帮着抬车架,很快把马车弄进了秦家的前院。门房收起板子,随手把大门关上了。 街口处那几个温家恶仆里,有人瞧见了这边的动静,不由得望了几眼。他倒是认得跟车的两个人,但并没有瞧见他们想要找的对象,就只把这件事暗暗记在了心底。 温家一行人进了秦家的院子,看到大门关上,全都暗暗松了口气。 倒是车中少年掀起了车帘,盯着秦含真问:“你没有问过你家长辈的意思,就开门让我们进来了,一点都不担心会惹祸么?温家……毕竟是皇亲国戚。” 秦含真反问他:“你们不是温家的人吗?那些是温三爷的人,是跟你们有矛盾的吧?” 少年顿了一顿,只道:“温家人多,各人有各人的想法,这没什么。但那位温三爷,乃是温老爷唯一在世的嫡子,温家以后极有可能就是由他继承的。他之所以如此嚣张,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温家确实是皇亲国戚,而且他们背后的人颇有实权。虽然秦家也是皇亲,但论权势,未必能与他们相比。你真的不担心么?” 秦含真不以为然地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你若是作奸犯科了,我们家自然不会庇护你。但如今只不过是温家小少爷上门拜访我祖父,我们家让他的马车和随从进门,停在院子里而已。多大点儿事呀?谁能说我们做错了呢?至于温家,他们不是辽王府的姻亲吗?那就只是王亲,而不是皇亲。更何况,天底下的皇亲国戚多了去了。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呢,难道还能个个都嚣张得意了?” 少年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没把话说出口。温家虽然只是辽王府的姻亲,但温三爷背后的人可不是辽王府。可这话未免有些交浅言深。他跟一个小姑娘说这些,也不大妥当。 倒是左前君安慰他:“表少爷,您就别想太多了。秦老爷都肯见我们小少爷了,又怎会将咱们拒之门外?秦家小姑娘一番好意,咱们可不能辜负了。”白衣少年不语,重新又将车帘放了下来。 秦含真笑笑,对门房说:“请这几位叔叔到门房用茶吧。”倒是没把白衣少年一起请过去,看样子就知道,他跟这三位不是一样身份的人。 秦含真在院子里环视一圈,心里有些惋惜浑哥早走了,否则正是给自家祖父传话的好人选。幸好虎勇就在正厅外头站着候命,她招手示意他过来,把自己将温家随行众人请了进来的事告诉了他,又顺道提了一下温家恶奴在外头与卢老四发生冲突的情形,便请他将这些转告给祖父知道。有些事,还是要请秦老先生来做主的。 虎勇有些好奇地看了看马车,又看了看温家那三人,应声去了。门房请那三名随从移步,他们却有些迟疑,看着马车并不动腿,想必是在担心白衣少年。 秦含真就对车里的白衣少年说:“小哥哥,一会儿我祖父就知道你的事了,他会请你进厅里用茶的。你要不要出来在院子里透透气,跟我说说话?” 白衣少年却笑笑说:“不必,秦三老爷未必会见我的。我还是在车里等着好了,也省得让府上其他人瞧见。” 秦含真就觉得奇怪了:“为什么?你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呀?” 白衣少年语气淡淡:“我光明正大,自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只是有些人有见不得人的心思,若叫人知道了,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小妹妹,你是好人,我不想连累你。”(未完待续。) 第五十章 分析 秦含真见这白衣少年说得这么严重,心里也开始发紧了,忍不住问:“你到底跟那位温三爷有什么仇?怎的温家小少爷要帮你,那个温三爷却大张旗鼓地要抓你呢?” 白衣少年微微一笑,却没有回答了。 秦含真见状,略一沉吟,敏锐地发现了一点蛛丝蚂迹:“那你又是什么身份?如果只是跟温三爷有私仇的话,我们家护你一护,也不会惊动他背后的人。可照你的说法,我们有可能会因为你而大大得罪温三爷背后的人,甚至连承恩侯府的招牌也未必管用?这么说来,小哥哥你的身份也很了不得呢。方才那位叔叔说你身份尊贵,你到底是什么人?” 白衣少年脸上闪过一丝讶异,郑重地看了秦含真一眼,想了想,才道:“若是令祖父相询,我会将一切和盘托出的。眼下却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 秦含真皱皱眉,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既然他不打算隐瞒自己的情况,早说晚说,说一遍两遍,又有什么区别?为什么非得等到自家祖父问他呢?难道是事情复杂,他懒得说上两遍? 她正要追问下去,却听得吴少英在叫她,回头一看,吴少英就站在客房门口处,朝她招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句“失陪”,就跑去吴少英那儿了。 吴少英方才人在屋里,却将院中的情形看得分明,也隐约瞧见了那车中的白衣少年。他心中疑惑,将秦含真拉进屋,就问她:“怎么回事?那几个人是谁?” 秦含真就将自己知道的说了,还把她方才绕圈子搭话时打探到的情报也告诉了吴少英,末了才道:“我对那位戴孝的小哥哥的身份有个猜测,只是不敢确定。因为我怎么想,都想不通温家人为什么会对他有两种相反的态度,一方护着,另一方却好象要赶尽杀绝似的。如果我的猜测是真的,温家不是应该供着他才对吗?” 吴少英挑挑眉:“你觉得他会是什么身份?” 秦含真说:“这很明显呀。那些温家的随从叫他表少爷,他又说温家小少爷他们是他的亲人,那他肯定就是温家的近亲了。虽然我不清楚温家有几个表少爷,可是看那个温三爷派出的人到处搜查他,好象一点顾虑都没有似的,而这位小哥哥又跟我说,我护着他,有可能会得罪温家背后的大人物,那位大人物的权势可能比承恩侯府都要大呢。能引起这么大的阵仗的,小哥哥的身份肯定也不简单。温家的表少爷里,最有可能的自然就是辽王府那位啦。” 吴少英笑了,轻轻戳了一记秦含真的脑门:“你这小机灵鬼。”心里倒是很满意表外甥女的聪慧。不是他自夸,世上能有几个八岁的小女孩及得上桑姐儿呢?他心中满是自豪。 秦含真甜甜一笑,心想她毕竟有个成年人的灵魂嘛,根据收集到的信息做分析,再加点儿合理联想,得出这个结论也不是很难,只是没法百分百确认而已。不过…… 她双眼一亮:“表舅,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否则又怎会因为她几句分析就夸她机灵呢?那一定是因为她分析对了的原因。 吴少英笑了笑,只简单地说:“屋里那位温小少爷是已故温大爷独子,温大爷与辽王府大少夫人是同胞兄妹,温三爷却是继室所生,而温二爷是庶出,不可能继承温家家业。” 秦含真怔了怔:“这就是温三爷要跟那位小哥哥过不去的原因?可这太蠢了。元配与继室的子女之间或许会有斗争,可是小哥哥只是温家外孙,温大爷又早就死了……”她忽然想到,温大爷就算死了,他还有儿子,也许温家长房与三房之间的斗争还在持续,而且看样子还相当激烈,已经到了不管不顾的地步。 她忍不住摇头:“太蠢了……温三爷要争继承权,只管争去,又何必跟外甥过不去?辽王长子不是去了京城想要过继入皇室吗?他如果成功了,身份就大不一样了。温家为什么要伤害他的儿子?他们家的姑奶奶都过世了,如果连这个外孙都没有了,他们将来想要沾辽王长子的光,就完全不可能了。难道温家的继承权就这么重要,让温三爷短视到不顾将来吗?” 吴少英淡淡地说:“温家能沾什么光呢?辽王长子确实有望入嗣皇家,但他已经跟王家议亲,只怕早已说定亲事了。王家若真有意把女儿嫁给一个鳏夫做填房,自然不可能让未来继承权旁落的。这位小少爷会出现在大同,只怕早已被他父亲放弃了。温家未必不清楚这一点,那么对这个外孙的态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秦含真不以为然地说:“那也用不着逼得太过分吧?怎么说也是亲外孙、亲外甥,好好养着就行了。以温家的家财,还能养不活他一个人吗?我看这位小哥哥挺聪明的,身手也很不错,说得上是文武双全。他又这么大了,还是正经嫡出的长子。宗室子弟跟一般人家不一样,他自出生就上了玉牒的,就算他爹放弃了他,也改变不了他的身份。将来要是辽王长子得了势,这现成的嫡长子,就算不能做继承人,也可以重用。再说了,他为什么就不能做继承人呢?” 吴少英说:“刚才不是说了么?那王家才不会白白替人做嫁衣裳。辽王长子在辽王府内并不得势,若真想争一争皇嗣之位,只能依靠王家的助力。而王家肯花这么大的力气,自然不是为了让他元配的儿子继承他日后尊位的。这位小少爷,越是出色,越是会成为王家的眼中钉。他们家的女儿也不知嫁过去了没有,嫁过去也未必能生下更出色的男丁来。为了稳妥,又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若正好有温家人愚蠢短视,愿意做他家的刀,那就更好了。” 秦含真睁大了双眼:“表舅,你是说……温三爷要对外头那位小哥哥不利,是受了王家的指使?”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理由呢?”吴少英摊摊手,“温三爷有心争家产不假,但他要对付的是他的大侄子,一个外甥于他又有什么妨碍?若辽王府的小公子说话管些用,能给他的表兄带来一丝助力,温三爷还有可能会跟他过不去。否则,温三爷率先要对付的,无论如何也不该是他才对。更何况,温三爷如此明目张胆,若说温老爷毫不知情,你信么?” 秦含真想了想,摇头表示不信。只是这么一来,她更觉得心惊,温家的势利也太过了,只因为有可能没有用处了,就连亲外孙也容不下吗?更让她觉得难以理解的还有另一件事:“王家好狠,辽王长子好蠢。” 吴少英讶然:“为什么这么说?” “当然啦。”秦含真道,“王家先嫁了一个女儿给晋王世子,见不成功,又要嫁女儿给辽王长子,明摆着就是无论如何都要搏一个未来皇后出来,再进一步搏个未来皇帝。为了达到目的,这么早就开始动手,也太心急了些。他们怎么也该等到自家女婿真的成了皇嗣,自家女儿也真的生了个儿子,再操心也不迟吧?这么早动手,万一被皇帝发现了,对辽王长子印象不佳,影响到了他的地位,将来不让他做皇嗣了怎么办?那不是所有算计都成空了吗?他们家可是已经失败过一次的了。晋王世子不就是因为做了坏事,才被辽王长子踩下来的吗?” 吴少英听得好笑:“这话说得很对。那你又为什么说辽王长子蠢呢?” 秦含真撇嘴:“他当然蠢啦。皇帝要挑选皇嗣,是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后继有人。这是直接在选未来的皇帝,人选的操守、品行、能力都要纳入考虑的。如果辽王长子没有察觉王家的用意,代表他容易被人骗,那怎么能做皇帝?而如果他察觉到了王家的行为,还装作不闻不问,代表他为了达到目的可以牺牲一切亲人,现在是儿子,将来会不会是皇家?这种人真的可以相信吗?而如果他察觉到了王家的举动,有心反抗,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由得王家摆布,那就更不能做皇帝了。懦弱无能,怎么能身居高位?谁知道到时候江山是姓赵还是姓王呀?他样样踩中雷区,要是让皇帝知道,随时随地都要打包行李滚回家。这都想不明白,难道还能是聪明人?” 吴少英笑着摸了摸秦含真的头:“说得好,世上又有几个人象我们桑姐儿一样聪明呢?” 秦含真被他夸得有些脸红,小声说:“我其实也就是随口乱说的……” 吴少英摇摇头:“你说得有道理,可世上又有几个人能明白这个道理?大多数人眼里只能看到权势富贵,为了得到它们,即使明知道会失去什么,还是不管不顾地跳进了坑。只有拥有大智慧的人,才能知道如何取舍。”他抬头看向秦含真的身后,“小公子又会如何取舍呢?” 秦含真一惊,连忙回过头,那白衣少年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外,想必方才把她的话都听进去了。她的脸一下涨得通红,有些埋怨地看了吴少英一眼,不明白他怎么不提醒自己。 白衣少年的脸上却露出了淡淡的微笑,一如先前他在大门外露出的笑容一般,温煦优雅:“秦老先生让我来唤我过去相见。我想……先生与小妹妹不妨一道来吧?”(未完待续。) 第五十一章 故友 秦柏看着门外一步一步走近的白衣少年,再转头看向恭立一旁、视线一直停留在表弟身上的温家小少爷温绍阳,暗暗叹了口气。 看着这两个俊秀少年,他就好象回到了曾经的青葱岁月。在他还是白衣少年这般年纪的时候,唐复就如同温绍阳般,对他多有看顾。京中如他们这般出身家世的高门子弟中,他与唐复的交情算是最好的。匆匆三十多年过去,他二人却已是物事人非,生死两隔,怎叫人不感叹万分呢? 唐复是唐大学士长子,比他略大几岁。唐大学士也是江南人士,虽不是世家高门出生,却也是书香名门子弟,素有才名,一身学识极让人敬佩。他在朝为大学士,在先帝面前颇有圣眷,在士林中名声也很好,再加上性情温和,又最是与人为善,不爱与人相争的,因此人缘极好。唐复从小到大,在年龄相近的官宦子弟当中,都是极受欢迎的。 他们在那个年纪,又是那样的家世,虽然交友多少有受到家族政治立场的影响,但基本上还是以本心为先,只要性情相投,便会玩在一处,不考虑其他有的没的,友情要单纯得多了。秦柏自己是永嘉侯府的子弟,既是将门之子,又是外戚,但与唐复这样的清贵书香人家子弟相处起来,也从来无所顾忌。如今回头想想,他这辈子活了五十岁(虚岁),也就只有那几年里,才交过最纯粹的朋友。 唐复虽比他大几岁,少年时也是跳脱爱玩的性情,只是在日常生活中颇为讲究,被他们这些朋友笑话说是附庸风雅。比如唐复一度最喜欢莲花,用的文具、茶具、碗盘、配饰都是莲花的纹样,就连衣服上头绣花纹,也是以莲纹为先,焚香也是用的莲花、莲叶、莲蕊合的香,还给他自个儿的院子,起名叫“爱莲居”,给自己取了个雅号,叫‘爱莲居士’。朋友们就笑话他,说他叫什么居士呀,直接自称是“莲花公子”就得了。 秦柏那时正好对刻印感兴趣,拜了位老师学了点皮毛。正逢唐复生日,他要送礼。偏为了练习刻印,他买了许多材料,花费不小,把手上的零花钱花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几个月还有母亲与婶娘的生日要送礼,又有他几个小伙伴聚会的花销,他需得节省一些,便另想了个法子,给唐复弄个别致的礼物,那便是他亲手刻的一方印章。 那时他也是促狭,故意把印章刻成了莲花的图形,花心处就嵌入一个古篆的“唐”字。这个图案花了他好几日功夫才画出来,刻的时候也格外用心,唐复收到的时候十分惊喜,又因为明了印图含义而与他及朋友们笑闹了一夜,各人次日回家后都受了罚,他叫母亲罚着抄了五百张的古篆字,手都抽筋了,因此记得格外清楚。 那时候真真是无忧无虑,可惜这样的好时光没多久就变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夺嫡之争开始,秦柏的太子姐夫与太子妃姐姐落难被幽禁,紧接着永嘉侯府也落难了。曾经单纯的友情最终还是敌不过现实的考量。他们这样人家的子弟,无论心里怎么想,到底还是要听从长辈号令行事的。小伙伴中有人随父兄站在了秦家的政敌一边,与秦柏反目成仇。也有人站在秦家这一边,却陆陆续续地倒了霉。遭受破家之祸还是轻的,甚至有不止一个人丧了性命。 唐复也许对他们的友情还是珍惜的吧?只是唐大学士人缘好,性情随和,也就意味着他是个不爱得罪人的。虽然富贵险中求,他这种做法让他始终无法位极人臣,却胜在一个稳字。唐家在夺嫡之争中退缩了,闭起眼睛做起了瞎子、聋子,还对占了上风的人多有奉承。如此知情识趣,那得势的皇子自然不会为难这位怀有圣眷的大学士以及他的家人,更别说这里头还有辽王的关系…… 秦柏只知道,当他们父兄三人被递解出京的时候,唐复等在京郊十里坡处,给他倒了一杯送行酒,又塞给了他十两银子的程仪。唐复那时什么话也没说,这大概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 相比于那些与秦家反目成仇的旧友,或者是彻底袖手旁观的人,唐复多少还对他这个小伙伴有些旧情份。秦柏曾经也是极珍惜的。不过,因为他后来又遇上了牛家父女,受了他们更多的恩情,便觉得唐复这份情谊浅了。 秦家父子三人流放边城,牛老太爷帮了很大的忙,帮着找房子,找家具,送粮送衣送棉被,还为秦老侯爷请来了大夫,抓来了药。若不是牛家的帮助,秦老侯爷也许在流放那年的冬天就死在边城了,不可能再熬上一年多。秦松,秦柏的嫡长兄,也就是如今在位的承恩侯,说不定也会把命丢在边城,哪里会有今日的富贵荣华?只可惜老侯爷在流放路上受了太多的苦,伤了元气,终究还是没能撑到平反旨意下达…… 秦柏曾经回过京城,他打听过昔日旧友们的下落。曾经站在秦家政敌一边的,便是当今圣上的敌人,自然没有了好下场。曾经因为支持今上而受苦受难的,只要活得了性命,也都陆陆续续得到了平反,重新得回了富贵尊荣,甚至比之前更进一步。 但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的人都没能熬到这一天。就算熬到了,经过重重磨难,他也早就不再是过去的他了。 秦柏为死去的旧友难过,并没有与活着的旧友们见面,倒是打听过,唐家的境况不是很好,但也不是太糟。唐大学士和稀泥,固然可以保住自身,但新皇上位后,他的行为就不是很受待见了。唐大学士心中惊惧,生了病,试探性地上了告病的折子,很快就被批复下来,只好带病回乡去了。唐复因为身有功名,倒是没被连累,还得了外放的任命,外放的地点也不是太糟糕,只是唐家在京中,到底是大不如前了。 但唐家到底是平安度过了那场风波,所以秦柏也就没有多问后续。直到今日见到了唐复的外孙,他才知道,唐家原来在那之后,就一落千丈了。 唐家女儿被先帝指婚给了辽王,是在夺嫡之变前发生的事。辽王是宫人所生,在皇子中并不出挑。他于文才上很不擅长,便索性专心于武道上发展,一心练武、学习兵法,有心要做个大将军,好在兄弟中脱颖而出。唐家的婚事对辽王来说,是个意外,他本身是希望能娶一位娘家有实权的将门千金为正妃的。但先帝旨意下来,他也只能接受了。唐家女才貌双全,倒也颇得他的喜爱。新婚时节,夫妻俩曾经恩爱过一阵。 然而,夺嫡乱起,越演越烈,甚至有皇子丢了性命,被圈禁的也不止一个了。辽王觉得这是他出头冒尖的好机会,可他的岳父唐大学士却认为,这等险事需得避上一避,求个安稳最佳,反正等到结果出来,无论是哪一位皇子登基,辽王都是稳稳当当的王爷,富贵尊荣不在话下,何必在这时候掺和进去?万一被牵连了,不就吃大亏了吗?于是唐大学士便在先帝面前进言,为辽王求了个镇守辽东边疆的差事。 那时节,大战都打完了,边境不过就是偶尔有些小乱子,出不了大事。辽王被调过去,固然是得了个不小的封地,可是地方苦寒,又没有战功可立,更不能趁着京城大乱,从中谋点好处,心里怎会不怨?等到他听说太子从东宫脱困,成功把众皇子打败,成为新皇,心中的怨气就更深了。他不知京中夺嫡之争的详细内情,只凭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就忍不住想,若他还在京城,是不是也有一争之力?太子虽是嫡长子,却毕竟是被圈禁过的人,怎么比得上他这个清白无辜的兄弟? 想着想着,疑问就成了心魔。 新皇登基后,唐大学士又告了病,唐复外放大同为知府,辽王妃唐氏随辽王在藩地,很快失了宠。儿子才出生不久,她就卧病在床,受了丈夫不小的气,没两年就香消玉殒了。唐大学士得了消息,却是后悔不迭。他本来就重病在身,这一气就更不得了,直接吐血身亡。 唐复在任上得知父亲妹妹双双亡故,也是心灰意冷。借着丁忧的机会,他脱离了官场,却没有回乡,而是留在大同收了几个学生,安心教书。他的才学也高,教书的成绩却比不上故友秦柏,教出的学生中,只有几个举人、秀才。温家大爷就是在那时候拜在他门下的,算是他最出色的学生之一。他膝下只有一个独生女儿,便许给了这个学生。 后来温家女儿嫁给了他妹妹辽王妃温氏的儿子赵硕,也着实是意外之喜。他十分关注外孙温绍阳,也很关心妹妹的嫡亲孙儿赵陌。他甚至曾亲赴辽东,想要找机会见妹妹的儿孙一面。只可惜辽王不许,他与赵陌终究只能缘悭一面。 唐复身体情况不佳,从辽东回来后,便一病不起,十年前过世了。那时候,温绍阳不过五岁,赵陌也还不到两岁而已。 秦柏回想起故友这短暂一生的经历,心下暗叹不已。看着身着白衣的赵陌一步一步迈入厅中,面上的容颜如此肖似故友年少时节,他不由得露出了温煦的微笑。(未完待续。) 第五十二章 称呼 赵陌恭身下拜,敬重地喊秦柏一声“秦三老爷”。秦柏忙将他扶住:“使不得。公子是宗室贵胄,我一介布衣,如何能受你的大礼?” 赵陌微笑道:“您是赵陌长辈,如何受不得这一礼?”执意要拜下去。 秦柏察觉到他力气比自己大,竟无法阻止,心想他如此行事,只怕也有谢自己相助的意思,心中暗叹一声,便顺着他的意,受了一礼。待这一礼行毕,秦柏就连忙把人扶起。 赵陌这回就不再拒绝了,只是面带恭敬的微笑,目视秦柏。 他是从舅母唐氏嘴里得知舅外公的这位故交的,也知道承恩侯府如今在京城如日中天,圣眷最隆。虽不明白唐氏所说的,曾经最受今上宠爱的小舅子秦柏为何会滞留在西北三十年,音讯全无,京城方面也没有去寻找的意思,但这位老人家显然已经长年处于隐居状态,无职无权,也不知眼下圣眷如何,可他还是愿意庇护自己,哪怕会直接与王家那样的高门大户对上,也毫不在乎。光是这份恩情,就足以让赵陌感念在心了。 秦柏上上下下打量了赵陌好几眼,只觉得越看越象故友唐复年轻的时候,脸上便不由得露出微笑来。他望向温绍阳:“绍阳说得不错,小公子确实肖似你外祖。” 温绍阳看向表弟,也露出了温和亲切的微笑:“可不是么?外祖当年自辽东归来时就说过,他曾与外姑祖母的陪房见过一面,知道姑父颇为肖似自己,可见外甥似舅的说法不假。只是没想到,表弟肖父,倒比姑父更象外祖了。外祖母常常跟我说,她年老眼花,看见表弟,总觉得是看见了外祖父年轻的时候呢。” 秦柏不由得笑了。 温绍阳又紧接着说:“晚辈厚颜说句,如今秦、唐两家是世交,表弟称呼老先生为秦三老爷,却是生分了些。从唐家论,表弟是晚辈外祖父的外甥孙子,您是晚辈外祖父的至交好友,表弟自然就是您的晚辈。从皇家论,您是东宫太子殿下的舅舅,也是昔年东宫那位太孙殿下的舅爷爷。表弟要喊太子殿下一声伯父,与太孙殿下也是嫡嫡亲的堂兄弟,原该随了堂兄,唤您一声三舅爷爷才是。” 温绍阳是商家子弟,虽有书香名门出身的外祖父与母亲熏陶,也有身负举人功名的父亲教养,但多少还是沾上了些商人习性,十分擅长与人拉关系。他本就有心要为表弟求取秦家的庇护,如今见秦柏待赵陌亲厚,欣赏之意跃于言表,立刻就打蛇随棍上,要把他们的关系拉得更近些了。 赵陌心知表兄好意,虽觉得有些难为情,但秦柏原就是皇亲,若他与秦柏都生活在京城,见面了也该是这般称呼,便也从善如流地再拜上一拜,口称“三舅爷爷”。 秦柏如何不明白他们表兄弟的用心?心里却对赵陌怜惜更多,也欣赏温绍阳不惜一切维护表弟的举动,便微笑着应下了。 见礼完毕,秦柏转向跟着赵陌进屋的秦含真与吴少英,虽觉得孙女儿年纪小,许多事不必让她知道。但赵陌是秦含真请进门来的,又是赵陌邀秦含真进屋的。他虽不明白个中缘由,却也不好直接叫孙女儿离开。所幸孙女儿年纪虽小,人却聪慧,知道分寸。等她知道了内情,不把事情胡乱向外人说去,也就无妨了。 至于学生吴少英,本就知道了不少秘辛,又稳重可靠。让他参与进来,遇事好歹也有个商量的对象。 秦柏便把吴少英与秦含真正式介绍给赵陌,让他们相互见礼:“这是我的学生吴少英,绥德人士,曾在国子监多年,去年游学返乡,又一路侍奉我夫妻上京,最是可靠不过。” 吴少英忙正式与赵陌见礼,赵陌也十分客气,口称“吴先生”,令知道他身份的吴少英颇有些受宠若惊。不过吴少英性情稳重,倒也没露出什么异色来。 接着秦柏又介绍了秦含真:“这是我小孙女含真,年方八岁。含真,你来见过小公子。”他顿了一顿,却有些拿不准孙女儿该如何称呼赵陌。秦含真跟吴少英不同,她既是自己的孙女,赵陌唤自己一声舅爷爷,孙女自然也就该跟着改称呼了,却要如何叫呢? 倒是赵陌笑得一脸亲切,主动对秦含真说:“表妹的闺名原来叫含真么?抱朴含真,果然是个好名字,怪不得表妹性情如此率真。方才在大门外,多得表妹相救了。” 秦柏见他主动定下了称呼,便对孙女儿微微颌首。秦含真微微涨红了脸,与赵陌对着行了一礼:“见过表哥。”心里却是窘得不行,刚才跟吴少英的那番话,果然都叫赵陌听去了。她说他爹蠢,还说了不止一次,他该不会生气了吧? 不过,她跟赵陌以表兄妹互称,这个关系也未免太远了些,一表三千里啊…… 与赵陌见过礼,又轮到温绍阳。他也是个温和性子,脸上的笑就没消失过。虽知道吴少英是个没什么背景的监生,但也依然对他礼敬有加,对秦含真就更是亲切了,十足一个大哥哥模样,还从袖里掏出了一个小荷包,递给秦含真:“给秦妹妹的见面礼,一点小东西,妹妹拿着玩儿吧。” 秦含真一捏那小荷包,就觉得里头是几块硬硬的东西,形状似乎是什么小动物,听声音不象是金属的,倒象是玉石一类。她看向秦柏,见祖父默许了,便笑着收下,又向温绍阳道谢。 见礼完毕,各人坐下说话。秦柏又命虎勇换了一轮新茶,才叫他继续守在门外,不许闲杂人等接近。 然后,秦柏才问起赵陌:“你父亲是几时送你到大同来的?他可有嘱咐过你什么?” 赵陌苦笑道:“母亲亡故后,三七未过,父亲就打算要上京了。只是他不想惊动祖父与祖母,怕祖母有意为难阻拦,因此寻了个出门的借口。他这一走,母亲又去了,王府里剩得几个姬妾,照管我饮食起居还罢了,旁的事却是帮不上忙的。父亲说我留在王府中,待祖父与祖母发现真相,定会迁怒于我,让我即刻起程前来大同,投奔外祖。但我想着母亲亡故不满百日,父亲不在,若连我也走了,那府里也不知还有谁会关心母亲身后祭祀。还有一位弟弟尚在襁褓中,他虽是庶出,却也是我手足,自出生便养在母亲身边,难道我要丢下他一个人承受祖父祖母的怒火?因此我执意留了下来。父亲有些生气,也不理睬我,到了日子,就出了门。” 至于辽王长子上京后,反应过来的辽王与辽王继妃如何惊怒,降罪于赵陌兄弟,他就没有多提了,总归受了不少罪就是。还好辽王长子赵硕在京城行事顺利,得了皇帝的赞许,还有了不错的差事,显然是得了圣眷。哪怕还不知道他能走到哪一步,辽王也不会蠢到在这时候跟儿子结下死仇,便收敛了。 然而,好景不长。去岁入冬后,晋王世子坏事的消息传来,辽王长子上位的可能性似乎又大了一些,可同时也传来了他即将迎娶新人的消息。新继母的娘家十分显赫,在朝中颇有权势,就连辽王也不敢轻易得罪。可这并没有改善赵陌兄弟二人的处境,因为辽王长子送了家书回家,随之同去的还有跟他上京的心腹。正是这位心腹将赵陌亲自送往大同,交到了温老爷的手里。 至于赵陌那位庶出的小弟,倒是与其生母及其他姬妾一同留在了辽王府中,辽王长子赵硕并没有对他做出安排。也许,是因为他只是庶出,生母又是个通房的缘故。 赵陌原还以为,父亲命心腹将自己送到外祖父处,是有心要保护自己的安危。可一次无意中听到三舅与外祖父说话,他才知道,父亲这么做,等于已经是放弃了自己。这是他在向未来的岳家王家表明,赵陌这个嫡长子被他流放了,将来也不会成为他的继承人。 雪上加霜的是,赵陌从三舅的话中得知,当初他母亲的死,其实并不是正常病亡,而是自尽的! 他父亲赵硕身为辽王嫡长子,从小生活在继妃与兄弟们的敌视下,又不受生父辽王看重,迟迟未能得封世子之位。更有甚者,因两个弟弟都渐渐长大,继妃有心要让自己的亲骨肉成为世子,无奈赵硕的身份在玉牒上明明白白,又从无过错,健康有子,怎么也越不过去,便有心要对他下毒手。赵硕为了逃离继母的迫害,也是不满生父的冷待,才会打算上京一行,学习晋王世子尝试入嗣皇家,为自己争出一条光明大道来。 可是,他无权无势,如何能成事?没人帮忙,他连京城都去不了,去了京城也没有门路见到皇帝。这时候是王家找上了门,私下与他接触,暗示可以助他一臂之力,条件是他得娶王家嫡女为正妻,未来也要立王家女所生的子嗣为继承人。 赵硕决定要孤注一掷。病中的温氏得知,也明白丈夫的处境艰难,若是他有个好歹,自己和儿子同样不会有好结果。她向赵硕表示,愿意成全他,腾出妻位给王家女,只是她有条件,要求赵硕发下重誓,若有朝一日得登大宝,继承人只能是赵陌。赵硕可以借王家的力,却不能真的让王家女所生的儿子抢走了她生的嫡长子应有的一切,否则就叫他愿望成空。 赵硕答应了,温氏便自尽而死。因她当时在病中,赵硕宣称她是病亡,也无人怀疑。只有她的陪嫁丫环觉得可疑,暗中禀报了温家。温老爷带着次子亲往质问,赵硕才暗中将实情告知。 一个普通宗室子弟的外家,与一个皇位继承人的外家,该选哪一个,温老爷自然心里有数。赵硕与温家达成了协议,在他成事之前,温家会负责保护赵陌。 然而,事情怎会事事如他的意?他与王家定下了婚事,即将借着王家的势,一飞冲天了。王家也不打算留下空子让他去钻。他们直接找上了温三舅,要对赵陌下毒手。(未完待续。) 第五十三章 心凉 温三舅此人,是个志大才疏之辈。 温老爷元配只生了一儿一女,便是温绍阳的亡父温大爷与赵陌生母温氏。这位温太太颇为贤良,还曾为丈夫纳了一房良妾,生的便是那温二爷,性情倒也和善稳重,是温老爷与温大爷的得力臂助,素来与嫡兄嫡姐相处融洽。 元配死后,温老爷又续娶了一房。这位现任温太太可不比前任贤良,容不得丈夫有二心,内宅里什么莺莺燕燕都遣散了,挑的丫头都没几个平头正脸的。温二爷的生母因为有子,没法打发,就被她整治得受不了,只得去庵堂出了家,只说是替温老爷与他的元配夫人祈福去。就这样,温太太还容不下她,每月送去的钱粮都要一再克扣,若不是温二爷在家族生意中已经有了一席之地,时不时接济一把生母,只怕他生母早就被活活饿死了。 温老爷看重次子,对继室的做法其实也有过不满。奈何温太太年轻貌美,手段厉害,牢牢把握住了他的心。每次他要发火,总是在温太太的娇言软语中,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温大爷与温二爷对此都无可奈何。 这位温太太只有温三爷一个儿子,便把他当成掌中珍宝一般,自小就什么好东西都先尽着他使。温家的百万家财,自然也是她儿子该得的。只是那时有温大爷这个嫡长子在,她的想法得不到丈夫支持,才不敢明言罢了。温大爷两年前病亡,彻底助长了她的野心。至于温二爷,不过是个庶出,在家族生意中做个管事就可以了,根本没被她放在眼里。 然而,温大爷之子温绍阳,这两年长大了,越发显得聪慧过人,十分得温老爷疼爱,有心要立为日后的继承人。这大大妨碍了温太太与温三爷,他们母子便把温绍阳视作眼中钉,一心要把他赶出家门。 然而,温绍阳本身就是长子嫡孙,温大爷在家族中的余荫犹在,族中支持温绍阳的人不少,更别说他还有一位嫁入辽王府的亲姑姑了。辽王府不看重长子长媳,未给姻亲温家提供多少便利与好处。可是辽王与辽王继妃还讲究一点身份与体面,不会到处嚷嚷说自己讨厌赵硕与温氏夫妻,在公开场合里还要跟长子长媳装出一家和睦的模样。那些不知内情的外人见了,只当温氏在辽王府十分体面,对她的娘家自然另眼相看。温家也不会蠢到自行公开真相,低调地领受着这门姻亲暗中带来的好处。有这一层关系,谁不看重温绍阳几分? 更何况,温太太在家族中名声不佳,评价远逊于元配,三爷本身又没什么真才干真本事,除去部分有心人,谁也不会支持他们。温太太与温三爷因此就将温氏视作与温大爷、温绍阳一般的仇敌,丝毫不觉得她的婆家会让自己沾得什么光,知道她不受公婆待见,还时常私下嘲笑,巴不得她倒霉呢。 如此一来,王家找上了温三爷,简直就是瞌睡遇上了枕头,一拍即合了。 温三爷想着,反正温氏已死了,赵硕另娶他人已成定局,赵陌明摆着就是弃子,不可能再给温家带来任何好处。即使将来赵硕有机会入主东宫,他还未必能斗得过帮了他大忙的王家呢。吃人嘴短,更何况他是受了王家这么大的恩惠?没有王家,哪儿有赵硕那时的荣华富贵?若是他翻脸不认人,定要被人戳脊梁骨了。 再说,男人嘛,都是喜新厌旧的。温老爷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他有了继妻,自然就偏宠小儿子了。赵硕有了年轻美貌又能给他带来助力的王家女,还能记得温家么?等他又有了儿子,赵陌自然也就不重要了。到时候温家只会跟着赵陌一起被遗忘。 倒是温家若能借机会攀上王家,往后便有数不清的好处。就算赵硕因为他们没有保护好赵陌而怪罪他们,王家人也会加以维护,不让温家吃亏。一个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便宜外甥,和一个能处处提携自己的靠山,温三爷坚定地选择了后者。 温老爷倒是犹疑不定,他觉得小儿子的话有道理,可又觉得自家不需要做到那个份上。护着赵陌,遵守女婿赵硕达成的协议,将来赵硕若能飞黄腾达,再怎么样也会念着温家的旧情。更何况,王家只是要求赵硕答应让他家女儿生的子嗣做继承人罢了,没说要把赵陌赶尽杀绝。只要赵硕得登大宝,他的儿子至少也能封个王吧?做一个王爷的外家,一点都不吃亏呀。 可若是赵陌在温家出了事,赵硕心里肯定会觉得不满的。即使有王家相护,也保不住他日后得势时,不会降罪于温家。那时候他身份贵不可言,难道还能处处听王家摆布?就算是王家,也未必会为了温家一个附庸,与赵硕翻脸。温王两家非亲非故,温老爷信不过,不想答应王家的条件。 这时候温太太就插言了,说赵硕无论如何也不会对温家赶尽杀绝的,只因他与温家之间,并不仅仅有温氏与赵陌母子这一层关系,还有唐家的关系在。温家长媳唐氏乃是赵硕亲舅舅的女儿,是他的嫡亲表妹。哪怕是看在表妹的面上,赵硕也会对温家多几分优容。只要温家行事不是落到明处,不让赵硕知道赵陌之死有他们的掺和,将来他要怪罪,也只会怪罪后妻与王家,怎会为难温家呢? 温太太说这话时,已经完全忘记了她长年把长房的寡媳弱孙视作眼中钉,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事实,只当唐氏与温绍阳是好用的挡箭牌。 温三爷又说:“王家势大,我们温家在大同还算有些体面,却远远敌不过京城的世家豪族。若父亲不肯答应王家的条件,他们怪罪下来,把我们挤得生意都做不成,甚至惹上官非,家破人亡,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到时候我们又能找谁来主持公道?赵硕姐夫还要靠着王家出头呢,才不会管我们,我们温家却真真要被逼上绝路了。父亲,难道你真要为了赵陌一个小崽子,就把温家百年大业都葬送掉么?那我们一族又该如何是好?!” 温老爷这回有些害怕了,温三爷又一再强调,王家来人绝不是善茬。温老爷于是在短暂的考虑过后,做出了决定:“陌儿怎么也是我亲外孙,我实在没法做出伤害亲骨肉的事。若王家实在无法容忍赵陌的存在,大可自行设法,但我们温家就没必要掺和进去了。将来赵硕若要怪罪,也是去寻新岳家的晦气,怪不到我们头上。” 温老爷这话虽然拒绝了小儿子的提议,但无形中也默许了会对王家暗害赵陌一事袖手旁观。 温三爷与温老爷讨论时,根本没发现这些话全都被赵陌听了个正着。他心中冰凉,知道自己处境已极为危险。亲外祖父被继室与小儿子的花言巧语哄住了,已经放弃了他这个亲外孙。京中的父亲无法依靠,继母王氏一族更是奸滑凶狠,恨不得除他而后快。大舅母唐氏与表哥温绍阳倒是信得过,偏又处于弱势,自保尚且艰难,更别说助他一臂之力。二舅孱弱,也不必提。仔细想来,竟是只有祖父处,还算有一丝生机。 辽王与辽王继妃固然是看长子一脉不顺眼,但赵硕这个首要人物身在京城,赵陌兄弟不过是孩子,辽王夫妇再看他们不顺眼,也不会故意致他们于死地。若是赵陌回归辽王府,顶多就是多吃些苦头,性命却是无碍的。 赵陌拿定了主意,便悄悄积攒了些金银财物做路费,又寻了理由借口要出城游玩,只带了个小厮,骑马出门了。半路上,他甩掉小厮出逃,路上不吃不喝,全速骑行,不到一日功夫,便迅速逃出近百里。 可惜功亏一篑。 那王家既然对他早有歹意,自然是早早派人来盯紧了他,只等找到好机会便要下毒手,找上温三爷,不过是想找个内应兼打手罢了。若温三爷能帮忙解决了赵陌,他们自可把责任往温三爷头上一推,将赵陌遇害归结为温家内部权利斗争的恶果,王家就能轻轻巧巧脱了身。如今温三爷刚有了回音,赵陌便要出逃,显然是前者走漏了风声。他们一路追踪赵陌而去,差点儿就跟丢了,因怕夜长梦多,便趁着他晚上累极,要停马休息的时候,伏击了他,将他捆了回来。 王家的人做这些事时,打的就是温家的旗号,免得赵硕事后查到他们头上。他们给赵陌上了铁镣铐,又给温三爷送信,让他带上马车出城来接人,一心要让赵陌死在温家。 这一天,正好秦家车队入城。秦含真看到的,就是刚刚被温三爷抓回温家的赵陌。 只因温三爷顺着王家的意思把赵陌接回去,做得稍微张扬了些,叫外人看见了。温老爷觉得他违了自己的意,又怕事后叫人说闲话,并没有对赵陌做什么,只是将他禁足,不许他与外界接触而已。当面温老爷自然说这是为了他的安全着想,赵陌自己却心里有数。温绍阳前来探望时,询问他为何忽然出逃,赵陌便索性将事情坦言相告。 温绍阳吓了一跳,也为表弟的前程忧心忡忡。他让赵陌安心等待,自己去与母亲唐氏商议对策。因听得京城承恩侯府的秦三老爷来了京城,唐氏想起了亡父唐复与秦柏的交情,便与儿子商量着,求秦柏将赵陌带到京城去,与他父亲赵硕相聚。 唐氏认为,赵硕对嫡长子还有一份亲情在,哪怕是放弃了他,也不会坐视他被人害死。有赵硕相护,王家总要为自家女儿着想,行事有所忌惮,那么赵陌也就安全了。至于王氏过门后,是否会为难赵陌……京城里有宗室子弟聚居之所,赵陌大不了分家别居就是。 温绍阳便立刻联系赵陌,想带他前来秦家拜访,谁知他私下又逃出去了,惹得温三爷大怒,公然遣奴搜寻。温绍阳知道那些恶奴里头夹杂着王家的人,担心他们找到了赵陌,会立刻加害他,便抢先一步在城中找到表弟,悄悄带到秦家来……(未完待续。) 第五十四章 试探 赵陌与温绍阳合力说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赵陌知道的内情多些,主要是他在讲,但遇到他不方便提及的话题时,便由温绍阳代述。这对表兄弟倒也思路清晰,彼此默契也好,许多关键之处都说得清楚明白。当中,还有不少是他们设法打听来的内情,以及温绍阳之母唐氏的看法。 秦含真听完后,也就明白了当日为何会在入城时,看见赵陌坐在温家的马车上,双手戴着铁制的镣铐,整个人散发着阴沉冰冷的气息。同时,她也明白了今日中午在酒楼后巷看见他时,他为何会对那不知身份的男子大打出手。原来那是个温三爷派来捉他的人。想必后来搜酒楼的那几个恶奴会发现他的踪迹,也是那被打的人告的密吧?还好温绍阳及时发现他,将他带走,否则他说不定又要被温三爷的人抓回去了。这一回,却未必能继续幸运地逃脱王家的魔掌。 说起来,温三爷派人在城中到处搜寻外甥的踪迹时,言行间十分嚣张,活象自家已经真的成了皇亲国戚一般,原来只是因为攀上了王家。秦含真心里十分不以为然。看那温三爷手下的人如此行事,她还以为他已经成了国舅爷呢,原来只是借了王家的威风。赵陌这个投名状还未落到温三爷手中,他还没真正投靠成功呢,就迫不及待地显摆起来,是不是太急了些? 不过,世上居然有这种蠢人,以为帮王家干掉了自家亲外甥,就能飞黄腾达。他也不想想,那王家到底是真的会提拔他,还是拿他做个炮灰,利用完就算了?王家既然有心要捧赵硕成为皇嗣,自然不会做活雷锋,而是打算在成功把人捧上位之后,借着这个女婿的权势,自家飞黄腾达,又怎会为了一个小小的温家跟赵陌翻脸?温三爷不动手则已,一旦动手,就是现成的替罪羊。王家也不怕温三爷会供出他们来,大不了叫他做个死人,死人还能说出什么话? 温三爷踩中了无数个反派的套路,将来的前途可想而知。让秦含真感叹的,是温老爷的决定,是什么让他糊涂到听信小儿子所言,牺牲亲外孙的性命?真是为了温家合族的利益和安全吗?人家王家还没真的把话说出口呢,一切不过是温三爷说的而已。 秦含真觉得,王家也没聪明到哪里去,心狠手辣倒是真的。一切都还未成定局呢,他家女儿还没嫁给赵硕,也没生下可以做继承人的儿子,赵硕还没入嗣皇家,东宫太子还未死,皇帝都还没说要换个人做太子……啥都还没有,一个个的倒是急不可耐起来,也不怕费尽了心思,却落得个鸡飞蛋打的结局。 不知皇帝知道这些事后,会有什么想法?王家拥有如此大的权势,是因为深受他的信任吗?他怎么就不能信个正派善良一点的人呢? 先后两位有意入嗣皇家的宗室子弟,一位晋王世子,一位辽王长子,都是为了入嗣皇家做太子,就不顾亲情冷心冷情的人。一个不管亲爹要死了,非要赖在京城,为了掩盖真相甚至不惜朝亲叔叔下杀手;一个坐视元配妻子自尽,又违约背弃亡妻与亲子,联姻权臣,为了向上爬不折手段。皇帝到底是眼光不好,还是运气糟糕?怎么想做他嗣子的人,就没个好的呢? 秦含真心中连连摇头,却听得祖父秦柏问了赵陌一句:“你父亲对你是不是真的放弃了?这些话到底是他亲口对你说,亲笔手书告知于你,或命亲信心腹转告于你的,还是温三爷从王家人处得知,信口开河呢?” 赵陌怔了一怔,沉默下来。 温绍阳低头一想,倒是露出了几分喜色:“您说得没错!姑父对表弟是什么意思,我们不过都是听三叔说罢了,也许三叔是骗祖父的。姑父心里真正的想法,谁都无法确定。想来他对表弟还是十分看重的,倘若他不顾表弟生死了,大可不必让表弟投奔祖父,只让他留在辽王府自生自灭就是了。姑父与祖父早有约定,把表弟送到大同来,就是相信温家可以护着表弟的缘故!” 他兴奋地转向赵陌:“表弟若去了京城,把事情跟姑父说清楚,说不定姑父知道了王家人的真面目,就不会娶他家的女儿了。京城有权有势的人家多的是,有女儿的人家更多,姑父身为宗室贵胄,何必非王家女不娶呢?”他顿了顿,“依我说,姑父能不能入嗣皇家,其实都无所谓。他原是不堪辽王妃迫害,才去的京城。倘若姑父能得皇上青眼,以他嫡长子的身份,完全可以成为辽王世子,或是另封王爵。到时候,姑父就不需要再看辽王妃的脸色了,同样能得享荣华富贵,还能与表弟父子团圆,岂不是更好?” 赵陌苦笑了下,缓缓摇了摇头。温家表哥虽聪慧,想法却很天真。赵陌心底清楚父亲的性情,料想他是不会只满足于一个辽王世子的封爵的。更何况,他做了世子又如何?辽王继妃难道就会收手了?为了让她的儿子成为世子,她只会越发将赵硕视作除之而后快的对象。 赵陌只能委婉地对秦柏说:“家父未必会坐视我身死,只是……他对王家这门亲事,想必也是志在必得的。” 这就是在暗示,赵硕未必会为了儿子而与王家反目了。 温绍阳听明白了赵陌话中之意,不由得愕然:“那……那表弟进京后,又该如何是好?”赵硕若不愿维护长子,王家又有心为难赵陌,那赵陌进京,无异于自投罗网。 秦柏听了,心里也就有数了。他又问了赵陌一个问题:“倘若京中形势如此,你待如何?” 赵陌一怔:“三舅爷爷这话的意思是……” 吴少英在旁微笑道:“老师的意思是,令尊既然有望入嗣皇家,小公子又是令尊的嫡长子,无论王家如何想,礼法上却是无法越过小公子,将他们王家的外孙立作令尊的继承人。小公子难道就不想争上一争?令尊即使结下王家这门亲事,还是要讨得皇上欢心,才有望成事。可小公子也是宗室,但有门路,同样可以去讨宫中贵人的欢心。小公子难道就不想把自己该得的东西都要回来么?” 温绍阳惊讶地看了吴少英一眼,心下一想,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了惊喜之色。吴少英这话有理,不管赵硕和王家人怎么想,赵陌这元配嫡长子的身份是谁都无法否认的。他自出生就在宗室玉牒上留名,别人想要当他不存在,宗人府也不会坐视。所以,赵陌还真的能争上一争。王家势大又如何?再大也大不过礼法去! 温绍阳盯紧了赵陌,秦柏、吴少英与秦含真也在盯着赵陌,等待着他的回答。秦含真心里,却有些不希望他说出会去争上一争的话。 诚然,那是他的合法权益。可是当年永嘉侯府秦家就是被卷入夺嫡之争才落难的。自家祖父秦柏在流放期间受了无数的苦,丧父丧母丧兄丧姐,未婚妻毁婚另嫁,他流落边城多年。秦含真觉得,祖父未必会愿意再一次被卷入这种权力斗争中去。上一回是因为秦皇后的存在,秦家是骨肉至亲,逃不开挣不脱。可这一回,争权的人与秦家根本没有关系,秦柏又有什么理由掺和呢? 赵陌在沉默片刻后,给出了让秦含真惊喜的回答:“我不想去争这些,也不觉得那是我该得的。我是辽王府的长孙,只是一介寻常宗室子弟。皇家富贵离我很远。我从没想过要换一个祖父,也没想过皇权富贵。于我而言,最好的结果就是谋一个宗室爵位,自立门户,过平静生活了吧?父亲想要的富贵固然吸引人,可那是用我亡母的性命换来的。我享一日那富贵,就不自在一日,何必一辈子都活得不自在呢?” 他转向温绍阳,面露苦笑:“对不住,表哥,我让你失望了。我也知道自己的想法有愧于母亲。母亲若不是盼着我能有飞黄腾达的一日,也不会舍了自己的性命。可我还是觉得,富贵再好,不是自己的东西,便始终不是自己的。若能让我去选,我宁可与父母一道安生度日,没有皇嗣身份,也没有世子位,谁都没死,谁也没背弃了谁。一家子,连同祖父他们,还有外祖父一家,以及其他关心我爱护我的亲友们,全都平平安安地活到寿终正寝,便胜过所有了。” 然而,这终究只是奢望而已。温氏已经死了,赵硕也即将再娶。赵陌的期盼,不过是一场幻梦。 温绍阳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来:“你呀,就是这么个性子。不过,你说的才是正理。方才原是我一时鬼迷心窍了,才会说出那等糊涂话来。好弟弟,你别怪我。” 赵陌微微一笑:“我怎会怪你呢?表哥也只是为我着想罢了。” 他转向秦柏,心下暗暗担心老爷子会不满意自己的话,嫌他太没有志气了,却有些意外地看到秦柏面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来:“难为你小小年纪,就能看破名利,实在难得。” 赵陌眼中露出了惊喜之色:“三舅爷爷,您……” 吴少英也在旁笑出了声:“小公子这性子,倒是投了老师的脾气了。不怕叫温少爷与小公子生气,方才我这么问,其实是要试探小公子的意思。倘若小公子胸怀大志,说不得我们只将小公子送入京城,就算是完事了。小公子日后如何,却与我们再不相干。我们师生只是闲人,也帮不了小公子什么忙。” 吴少英的言下之意是……现在秦柏愿意为赵陌做得更多? 赵陌与温绍阳对视一眼,都暗自庆幸起来。(未完待续。) 第五十五章 表字 秦柏并没有多说什么。他与赵陌还是初见,虽然印象不错,但未经过长期的相处与观察,他还不能决定什么。 赵陌对此很平静,他相信日久见人心。能够得到秦家庇护,同行往京城去,已经是意外之喜,他又怎能奢望更多? 温绍阳倒是有些失望,却也知道是自己太过急躁了,淡定下来后,就想要起身告辞了。有秦家相护,赵陌暂时不必担心会遭到王家人的迫害,温绍阳的心头大石就放了下来。但他母亲唐氏还在家中心急地等待呢。他想尽快回去告诉母亲这个好消息。 秦柏原本还想留饭的,见温绍阳心急回家见母亲,便也不再挽留,只笑道:“令堂既是故人之女,老夫原该要问候一声的。只是令堂孀居不便,老夫只得失礼了。请温公子代老夫夫妻二人向令堂转达问候。日后若有机会,还请温公子再到家里来做客。” 温绍阳微笑着恭身行礼:“您客气了。日后晚辈若有机会进京,定会上门叨扰的。”告辞完毕,他再望向表弟赵陌,欲言又止。 赵陌知道他想说什么,微微一笑:“表哥不必多说了,我都明白的。回头还请表哥替我将随身行李送过来,只是别惊动了外祖父与三舅。”虽然秦家不惧温家,而且只要王家不公然出面,秦家也大可不必卖他们这个面子,但他深知王家势大,不希望自己才到秦家,便为恩人带来祸患。如此,多一事就不如少一事了。 温绍阳明白表弟的意思,心中暗叹一声,点头道:“表弟放心,我不会随便泄露消息的。表弟在这里也需多加小心。”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只能用眼神暗示赵陌。如果可能,还是尽快请秦家人动身上京吧。有些事还是早点解决了比较好,免得夜长梦多。承恩侯府固然是地位超然,可他家与王家也是姻亲,万一承恩侯府其他人与王家达成了默契,秦柏这位三老爷也未必能护住赵陌太久。 然而这话,温绍阳却不好在秦家人面前直说的。本就是有求于人,要求太多,便显得有些过分了。秦家人本来就是要上京的,来大同是要探望儿子,总不能叫人家丢下儿子不顾,为了赵陌就要走人吧?别说温绍阳说不出口,就连赵陌,也没脸提这种要求。 赵陌与温绍阳表兄弟二人在短短的时间内,已经交换了几个眼色,彼此都明白对方的顾虑,却也只能保持沉默。这时候吴少英笑着站起了身,对秦柏道:“老师,外头天色已经黑了,温公子年少,独自回家,未免冷清了些。不如学生送他一程吧?顺道也好见一见温家老爷,说不定还能打探一下他的心意。赵小公子在老师家中的事,也不知能瞒得多久。若是温家有人能回护一二,倒是免了许多麻烦。” 温绍阳分明还带着三名随从,说他回家路上冷清,明摆着就是睁眼说瞎话。吴少英的真正用意还在打探消息上面。秦柏清楚他的用意,就微笑颌首,答应下来,还交代一声:“让墨虎准备一份厚礼,由你替我送上,只当是我夫妻二人拜会故人之女了。你见了温老爷,还要多多说些温公子的好话才好。” 这却是在维护温绍阳,免得他救助赵陌的事叫温家人知道,会累他受长辈责罚。吴少英心中明了,笑着答应了,立刻便出去请虎伯备礼。这些东西原都是准备好的,很快就安排好了。虎伯还派了一个车夫与两名随从跟车,护送吴少英出门,替他摆一摆排场。 温绍阳一看就明白了他们师生的用意,心中感激,再次拜谢过秦柏,方才与吴少英一同离去。 秦柏见外头天已黑了,晚间不早,便笑着对赵陌道:“快到吃饭的时候了,还望小公子别嫌弃秦家的粗茶淡饭,先用饭吧?” 赵陌恭谨地道:“三舅爷爷客气了,赵陌原是小辈,您直唤赵陌名字便是。日后赵陌还要在您跟前侍奉,若您一直这样客气,倒叫赵陌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秦柏沉吟不语。秦含真便笑着插嘴道:“祖父,表哥说得有礼。如今他在咱们家,不好大肆宣扬的,可是您对他这么客气,别人见了,怎会不好奇呢?他既然叫您一声舅爷爷,您只管拿他当外甥孙子就是了。” 赵陌含笑看了她一眼:“表妹说得是。我原本就是舅爷爷的外甥孙子。” 秦柏哂然一笑:“却是我着相了。”赵陌是宗室,还是当今圣上的侄孙,血缘颇近。秦柏年轻还在京城时,对待这等身份的贵人素来都客气有加,从不会有失礼之处的。如今想来,却是拘泥了些。他本就是皇亲,赵陌无论是从辽王处论,还是从唐复处论,都是他的晚辈。既是晚辈,私下随意些又有什么关系?将来若是在正式场合见到赵陌,再讲究这尊卑礼仪,也还不迟。 秦柏想明白了,便问赵陌:“你单名一个陌字,可有表字?” 赵陌摇头:“并无表字。”他顿了一顿,“不过表哥曾经提过,唐舅爷爷生前曾经为我起过一个名字,只是并不曾用过。我原想着,等日后及冠,若没有长辈赐字,便将唐舅爷爷为我取的名拿来做表字了。” 秦柏忙问:“是哪两个字?” 赵陌回答:“广路。宽广的广,道路的路。唐舅爷爷他老人家想必是期盼我这一生能过得平安顺遂吧?” 秦柏把这两个字翻来覆去念了几遍,叹了口气,微笑道:“既如此,我便暂时唤你广路如何?日后若你有了正式的表字,再改口不迟。” 赵陌微笑:“既然如此,我日后的表字便是‘广路’了。这是两位舅爷爷对我的一番期许,哪里还能有更好的表字?” 秦柏笑了,也没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辽王就不是个斯文人,对这种事不大擅长,至于赵硕,秦柏对他印象不佳,只觉得他糟蹋了好孩子。日后除非是皇帝亲自为赵陌取字,否则他与唐复二人的份量也足够了。 秦柏便对赵陌道:“你且安心在家里住下,回头我命人去收拾书房,恐怕要暂时委屈你与少英做几日邻居。这家里人来人往,多有不便。虽说叫下人封口不难,可是家里除了我自家仆役,与我次子在大同雇佣的仆从外,还有京城承恩侯府派来在路上侍候的人。人多嘴杂,迟恐生变。你与我进内院,见过你舅奶奶。我们需得提前动身,前往京城了,这事儿却得先向你舅奶奶分说明白才好。” 赵陌心中有些讶异,心想这位秦家舅爷爷难不成还惧内?若是换了他自家祖父辽王,有事都是自己做主,哪里还用得着先说服了妻子再说?哪怕是外祖父温老爷,也不会在这种小事上看温太太脸色。不过,秦家舅爷爷本就是赤诚君子,行事自当与人不同的。 赵陌依言随秦柏去了后院,秦含真紧紧跟上。出门之后,她听见秦柏嘱咐虎勇去寻秦安回来,同时通令全家上下对赵陌的事封口,忙提醒一句:“门房是看着表哥进来的。他还瞧见温家的人在外头找人了。”虎勇点头表示知道,她才放心跟着祖父进了内院。 秦安宅中的男女仆妇,因何氏被休,被秦泰生清洗了一遍,剩下不多。秦柏与牛氏从米脂家中带来的人自然是信得过的,承恩侯府的人大多安置在那另租的宅子里,留在这边的,除了内院侍候的几个丫头,也就是厨房灶上的婆子与金象等几个男仆了,执事婆子们只每日过来听差,夜里都是回那边睡去的。赵陌与温绍阳来时,天色已晚,因此秦安宅中人口不多,内院的人不会跑到前院来看热闹,只要封口令下,再叫金象嘱咐几句,他们应该不会多嘴。 秦含真跟着进了内院,秦柏便引着赵陌去了东厢房见牛氏。虎嬷嬷忙叫百灵百巧抱了梓哥儿出来,免得妨碍他们说正事,自己则留在屋里侍候。 赵陌在东厢门外整了整衣衫,方才随着秦柏郑重迈进屋中。秦含真走慢一步,正要入内,却听得有人在叫唤:“喂,你过来!” 什么人在这内院里大声说话? 秦含真皱眉循声望去,发现是章姐儿不知几时推开了窗,扒在窗台上冲着她招手。她有些不耐烦,这时候谁有空理章姐儿呀?转过身就想进门。 不料章姐儿急了,跺跺脚,大声叫嚷:“喂!叫你你怎么不理我呀?你难道聋了吗?!” 她声音这么大,一点都没有考虑到东厢房里的人会不会听见。秦含真脸色变了变,咬牙跑了过去,压低声音骂道:“你有完没完?!没看见家里有客人吗?你不要脸,我还怕人笑话呢!” 章姐儿嗤笑一声,撇了撇嘴:“原来你这种恶人还怕人笑话?那你怎么不怕人说你们一家做尽坏事,跑到人家家里,赶走我娘,还连我都要赶走呢?!” 秦含真冷笑,都懒得跟她吵这种没有意义的架,只说:“你只管在这里撒野好了。反正你也没几天蹦达了。等你回了陈家,我管你去死!” “你——”章姐儿杏眼圆瞪,忍不住要骂人,话到嘴边,她想起了母亲临走前的嘱咐,死死把这口气给忍了下去,只板着脸询问自己关心的事:“刚才那人是谁呀?就是刚刚进东厢房那个……穿着白衣裳,瞧着……挺俊的公子,他是什么人?”(未完待续。) 第五十六章 怜惜 秦含真有些意外章姐儿会问起赵陌,而且不是一般的好奇表情,而是脸?32??上自然而然地浮起了两片红晕,十足少女羞涩却又止不住喜悦与好奇的模样。 虽说赵陌确实是个挺俊俏的少年,但人家也就是十一二岁年纪,章姐儿也不过九岁,还没到慕少艾的时候吧?章姐儿这副板着脸、却掩饰不了双颊上红晕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秦含真眉头微微一皱,觉得如果章姐儿这女孩子小小年纪就对赵陌动了春心,还真是令人恼火,不如早些打消了她的念头比较好,就冷冷地丢下一句话:“关你什么事?”转身就头也不回地掀起门帘一角,进屋去了。 章姐儿满心想要打听那俊俏少年的身份来历,为此不惜忍下了秦含真给她受的气,没想到却落得这么一个回答,顿时就耷拉下脸来,生气得直跺脚:“得意什么?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凭什么不告诉我?!” 她的丫头见状,忙上前好言相劝:“姑娘别生气了。不过就是个人罢了。既是老爷太太的客人,您想要打听也不难的,何苦与大姑娘生气?” “呸!”章姐儿啐了她一脸,“你叫谁大姑娘呢?我才是这个家的大小姐!那桑姐儿算哪根葱?她以为赶走了我娘,叫爹恼了我,她就能做这个家的大小姐了吗?做梦去吧!爹不过是一时糊涂,误会了娘,迟早会醒过神来,把娘接回家里来的。到时候那桑姐儿,还有她家的两个老不死,就会被赶出去了。这是我的家,谁也别想占了去!” 丫头一脸的苦涩,与另一个丫头对视一眼,都露出了无奈的表情。 章姐儿年纪小,又受何氏与金嬷嬷影响,并没有真正认识到自己的处境。她还记得这个家迟早会回复到从前的状态,到时候她便又是富足顺心的百户家大小姐了。秦柏与牛氏、秦含真对她而言都是入侵者,是破坏她家庭幸福的敌人。只要“父亲”秦安“醒悟”过来,就会把这些敌人赶走的。她从出生起,就几乎没有在秦柏与牛氏身边生活过,虽然常听秦安提起他们,却只拿他们当成是亲友家的长辈,回米脂老宅也不过是探亲访友罢了,根本不明白这对老夫妻对她的“父亲”秦安意味着什么,也不觉得母亲何氏是因为犯了错被休弃的。 章姐儿固守己见,根本容不得身边人说一句真话。两个丫头倒是尽职又好心,一心想让她认清自己的处境,将来去了陈家,也能收敛好脾气,让自己过得好一点。偏偏章姐儿不许她们多说,听到一句就要打人。两个丫头又深知自己未必有机会陪着章姐儿同去陈家,只能保持沉默了。 章姐儿发了一顿脾气,总算心平气和些了,又叫住两个丫头:“你们去找人打听打听,那位公子是谁?他跟东厢那两个老不死是什么关系?是大同人士么?今日是偶然来拜访,还是怎么着?快去打听清楚了,来告诉我听。” 两个丫头对视一眼,只得分出一人依令行事。 章姐儿目前被禁足,但她的丫头却还有一定的行动自由,除了不许出宅子,又轻易不能出内院外,想到别的地方去,比如后院仆人居处又或是厨房什么的,都没有妨碍。而若她们到前院去不乱走,只跟守二门的婆子说几句话,托人家买点糕饼糖果什么的哄一哄章姐儿,那也是无妨的。那丫头便去了二门上,本想寻一个相熟的婆子,谁知正赶上虎伯与金象下令众仆封口,什么都没打听出来,还被赶回了内院,只得无功而返。 章姐儿得知这丫头出去转了一圈,还往二门上塞了一百文钱,却连那位小公子姓甚名谁都没打听出来,不由得生气大骂:“没用的东西!一点小事也办不成,我要你做什么?!”就要拿藤条来打人。另一名丫头连忙上前拦住。 挨骂的丫头慌忙逃出了屋子,站在小厅里听着章姐儿那些难听的话,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掉下来了。她们姐妹二人自打进了秦家,就一心服侍章姐儿,真真是用心之极。哪怕明知道主母何氏已被休弃,章姐儿即将要回归陈氏本家,今后生活将大不如前,她们也没有改变过态度,依然对章姐儿尽心尽力,还想过要不要跟着章姐儿一起去陈家呢。谁知章姐儿却这样待她们,一点小事就又打又骂。她们的忠心真的值得么? 她在厅里哭着,对面书房里,春红与夏青都听见了动静。春红撇嘴道:“谁家姑娘会养成这样的性子?就这脾气,还敢以官家千金自居呢,我都替她脸红!幸好这位不姓秦,否则咱们侯府姑娘的名声,都要叫她丢尽了!” 夏青推了她一把:“本来就是别人家的姑娘,不过是在安五爷家里客居罢了,姐姐絮叨什么?三老爷三太太都不理会,你倒管起别人家的闲事来。”说完就起身,“我去瞧瞧那位姐姐,听她哭得这样可怜,其实她原也是一片忠心。” 春红冷笑:“做丫头的要讲忠心,也得看是对谁。摊上这么一个主子,她还要忠心,那不是傻么?你对着傻子有什么好说的?说我管别人家的闲事,你这会子又是在做什么?” 夏青看了她一眼,也不理会,径自出门去安抚那丫头几句,又冲着章姐儿卧房那边说:“陈姑娘还是消停些吧。现如今东厢正有客人在,姑娘在这边又打又骂的,是生怕客人听不见么?老爷太太固然是觉得失礼,可姑娘毕竟姓陈不姓秦,丢的可不是秦家的脸面。” 卧室里的叫骂声顿时停了下来,此后再也没响起了,却不知章姐儿为的是不丢脸,还是生怕真的让那位俊俏的小公子听见。夏青也不以为意,笑笑就转身回了书房。 秦含真在东厢房窗边侧耳听了一会儿,见西厢那边终于安静下来,也松了口气。 虽然章姐儿不姓秦,但好歹也是二叔秦安的养女,她表现得如此粗俗无礼,秦安脸上也无光,连带的秦柏与牛氏也要受影响。秦含真是真心希望,赵陌这位宗室子弟不要对秦家的家风有什么误会才好。 她回到了祖父秦柏身边。这时候秦柏已经向牛氏说明了赵陌的身世与接下来要和他们同往京城去的计划。牛氏听完后,深深地叹了口气,看向赵陌的目光中满是怜惜:“可怜见的,这样聪明俊俏的孩子,若换了是我的儿子、孙子,我还不知要多欢喜哪,睡觉都能笑出声来。怎的居然有人能忍下心肠伤害你呢?他们的心难不成是铁石做的?好孩子,你别怕,只管在咱们家里住下。往后只当这里是你家,想什么吃的、用的,就跟舅奶奶说。你家里的不疼你,舅奶奶疼你。” 看到妻子这个反应,秦柏心中欣慰之余,也有些尴尬。牛氏大概是没习惯,她把赵陌当成是一般人家的少年看待了,却忘了对方是一位宗室子弟,有些话失礼了。 赵陌却露出了讨喜的笑容,主动走到牛氏身边,满面孺慕地拉着她的手:“舅奶奶,有您疼我,就是我的福气了。这世上不得亲人疼爱的人也多,可谁又能有我的运道,能遇上舅爷爷与舅奶奶这样的好人呢?” 牛氏听了更加惊喜:“哎呀,瞧这小嘴甜的,真真是叫人疼到心里去了!”手紧紧拉着赵陌不放。以她的年纪,若长子早年婚后就有了孙子,也比赵陌小不了几岁。赵陌如此讨人喜欢,怎叫她不多疼爱几分? 秦柏倒是看出来了,京城中的宗室子弟,嘴甜会讨人喜欢的也不少。看来赵陌这位不得祖父待见的少年,从小到大也没少练习这样的伎俩。秦柏笑笑,并不放在心上。 牛氏又再看了几眼赵陌,便对秦柏道:“这孩子正是该好好读书的年纪。横竖你如今也没有学生要教,不如就多收一个弟子。日后他进京投奔他父亲,若他父亲实在靠不住,他还能投奔几位师兄。有了学问,他也好自寻营生。” 秦柏笑道:“我原也有意教他读书,只是不好叫他正式拜师的,那就错了辈儿了。他祖父辽王昔年还在宫中做小皇子时,曾与我同窗两年。若是他拜了我做老师,他父亲日后要如何称呼我呢?等见了太子殿下,也不好叫人哪。不如直接叫他跟我读书便是,其他俗礼一概不必提起。就象含真,也一样跟着我读书。” 牛氏点头,对秦含真笑说:“那你以后可要好好跟你表哥相处,不许欺负人!” 秦含真嗔道:“祖母别冤枉我,我哪里欺负过人呢?”她可是再老实乖巧不过了。 牛氏却白了她一眼:“还哄我呢。你从小到大,见过的你祖父的学生,哪个没被你欺负过?” 这锅秦含真可不背,那是前身干的!可惜她没法为自己辩解,只能认了这个黑锅,抿抿嘴,转头看向赵陌,才笑了起来:“那以后,就请表哥多多指教了。我保证不会欺负你。” 赵陌笑得一脸温煦:“好说,是我要请表妹多多指教才对。我也保证不会欺负表妹的。” 秦含真怔了怔,又忍不住笑了。 秦柏没有留意这两个孩子的动静,只跟牛氏说:“读书的事倒是不急,温家那边不知有何打算,王家来势汹汹,也不可不妨。我想,我们还是尽快动身的好,在大同耽搁久了,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变故。虽说有承恩侯府的招牌在,我也不愁那温家与王家会如何嚣张。只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怕那王家派来办事的人不知轻重,胡乱非为,咱们自家却还要顾及几个孩子的安危。” 牛氏忙道:“这话是正理。你赶紧去跟安哥商量,看什么时候方便,就尽快出发吧。”说完又有些不舍,“那么多年没见安哥了,我原本还想在大同多住几天,好好看看他的。结果他成天有事要忙,如今又……” 秦柏微笑着握住妻子的手:“你放心。安哥虽与你我暂时分离,但总有一家团圆的那日。” 牛氏叹了口气:“若真有那日,我只盼着它早日来临了。”(未完待续。) 第五十七章 心烦 唐媛其实也理解那些少爷小姐们为什么坐不住。 尚都服饰并不是33一个很大的公司,虽然在全国各地已经有上百家门店,但他们又不去门店,而是在总公司这里做事。 总公司的规模就这么大,一个萝卜一个坑,职位有限,实习岗位安排几个都没问题,可是真正手握实权的正式职位,却是有数的。这些少爷小姐们本来就是靠着身为公司股东的长辈们安排,才进入尚都的。目前他们都还是实习生,但目标无一不是冲着管理层去的,甚至还想过要身居高位,手握公司大权,呼风唤雨,连总裁殷素莉,他们都没放在眼里。只能说他们的想法还只是个美好的愿望,凭他们的能力和经验,要走到那一步,还有很长时间呢。别看他们互相之间内斗不休,其实大家都是半斤八两,谁也没有占了上风。 这么一来,当褚兰在唐媛的支持下,来到殷素莉身边工作,真正摸到了实权的边的时候,他们当然就忍不住了。他们自问才能比禇兰更出众,凭什么她能越过他们,先坐到了总裁助理的位置上?就凭她跟唐媛关系好吗?一时间,就连唐媛也成了他们的眼中钉。明明也是跟他们一样的身份,就因为她是大股东的女儿,进入公司早,现在已经是妥妥的高层人员,真是一点都不公平。 唐媛没功夫跟他们讨论什么公平不公平的。她进公司或许是走了后门,但自问几年下来,表现一直没有让母亲失望。这点公司上下都有目共睹,所有股东也都是公认的。说她是因为身为大股东的女儿,以及进公司早,才能坐到现在的位置上,她可不会服气。至于褚兰,虽然她跟她关系是不错,但如果不是确定褚兰有那个能力,她也不会把人安排到母亲身边。殷素莉身边可没有闲人,没那个本事,是站不住脚的。其他人要是真的有兴趣,大可以去试一试,反正秘书科里还有不止一个实习空缺呢。 可惜,这些少爷小姐们对于成为秘书科的实习小助理毫无兴趣,可看到禇兰得到了这个位子,却能整天跟在殷素莉身边学习,并接受殷素莉手下精英助手们的指点,心里就不由得妒忌起来。他们不肯去接受同样的考验,反而开始攻击禇兰。她在工作能力上倒是没什么可让人挑剔的,可她跟李小能的事,公司的股东们都知道,他们的儿女自然也听说了。这就成了他们挂在嘴边嘲笑的把柄。 禇兰虽然能力上不错,但本质上还是个文弱的女孩子。对于这些非议,她咬牙坚持下来了,工作效率没受影响,但心情却低落了很多。唐媛安慰她,她惨笑道:“没什么,当初我既然做出了决定,就没指望这件事会永远是秘密。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要说,我也管不着。而且我觉得他们也就是嘴上说说,不会做得太过分的。等他们什么时候觉得烦了,自然就会闭嘴了。” 唐媛皱眉道:“看来我还是得给他们安排点事做做才行,免得他们闲得整天嚼别人的舌头!” 没等唐媛这边安排好,少爷小姐们的行动就开始升级了。他们中的一些人见禇兰不为所动,居然打算去找李小能。李小能曾经是尚都股东的儿子,跟这些少爷小姐们也曾经是朋友,只是李家败落后,他们就很少见面了,但想要联络到李小能,对这些少爷小姐们来说,并不是难事。他们还抱着一种恶毒的好奇心,想知道禇兰跟李小能再次见面,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他们的计划没能成功,唐媛从孙嘉仪那里得到了线报,一位在设计部实习的股东千金无意中跟身边的人说起了这件事,被孙嘉仪知道了,立刻报到唐媛这里来,唐媛及时通知了禇兰,让她避免了跟李小能相遇的尴尬场面。 但这只是暂时的,禇兰不可能每次都那么好运,能躲过李小能这只苍蝇。就连李老板和他妻子,也都眼红着禇家的财富,有些蠢蠢欲动的意思。禇兰回家跟父母一说,禇老板就炸了,他连打了几个电话去其他股东那里抗议,那几位股东也知道自家孩子理亏,连声赔礼,勒令自家孩子不许再招惹李家人了,这件事才算是压了下去。 但禇老板心里却存了阴影,他找上殷素莉和唐媛,说:“世侄女是一番好意,可惜兰兰不适合在尚都工作,我打算让她回去帮我的忙,一起做一门新生意。” 唐媛忙道:“禇世伯,事情还没到这个地步……” 禇老板摆摆手:“世侄女别误会,我并不是要让兰兰躲什么人,而是真的需要她做我的帮手。我最近有意进军养老行业,就靠我一个可不行。兰兰年轻又细心,正好来帮忙。我问过她的意思,她已经答应了。” 禇兰都答应了,唐媛还能说什么?她只能失望地闭上了嘴。殷素莉很爽快地答应了禇老板的请求,还说:“新公司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我还有点人脉,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帮上忙了。” 禇老板笑着谢过了:“到时候一定不跟殷总客气。” 他本想立刻就带着禇兰离开,但禇兰坚持要有始有终,把手上的工作完成再说,约好了是做完这个月为止。留出两个星期的时间,殷素莉也可以趁早去找新的助理人选。 这时候,那群少爷小姐们倒是没动静了。虽然总裁助理的位子听上去很诱人,可是在传闻脾气不太好又要求很高的殷素莉手上做事,他们没那个胆子。如果换作是在他们的亲人长辈身边做助理,他们一定会立刻答应下来。 殷素莉就对唐媛说:“看这群没胆鬼,也就只会窝里横而已,真是叫人看不起!” 可是这群没胆鬼光是在窝里横,就够让人头痛的了。他们已经逼走了禇兰,唐媛真不知道他们还会干出什么事来。难道这种麻烦就没有解决办法了吗?因为李家父子,尚都服饰才经历过动荡,好不容易平静了一年的时间,现在又要再起波澜,真的叫人很泄气。 这些少爷小姐们其实不是问题,他们背后的股东才是。唐媛真想不明白,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未完待续。) 第五十八章 兄妹 秦含真很惊讶,她都快要忘记这件事了。 那对兄妹当初会不告而33别,确实让她有些不高兴。但当时她主要是迟迟没得到表舅吴少英的消息,担心他的情况而已,倒也不是很在意是否有两个新仆从到身边来。平时她有张妈在,已经习惯了。后来她又有了春红与夏青,更不缺人手。现在是不是要再添人,她完全是无所谓的。 不过,吴少英若真的觉得很烦恼,那把人留下也没什么要紧。张妈和浑哥与家人团聚,不会随他们到京城去了。她身边虽然还有春红和夏青,但到了京城后,肯定要把人还给承恩侯府的。其实夏青还好,她主要是受不了春红的性子。留一个撵一个太麻烦了,就怕说不清楚。必要的时候,她是打算两个丫头都遣回去的。这么一来,她身边就没人了。就算不留下吴少英的人,以后到了京中,也是要买人的。 在做出决定前,秦含真就先问了吴少英原委:“那兄妹俩当初为什么要逃呢?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还是不乐意到我们家来做丫头小厮?他们是什么来历呀?” 吴少英道:“应该不会是不乐意做下人。本来他们兄妹也算是好人家出身,听说家中长辈还风光过,只是后来家道中落了。他们兄妹是同母,都是庶出,遇上了狠心的嫡母和嫡兄嫡姐,为了银子把他们俩都卖了。做哥哥的卖到了戏班,做妹妹的就……” 他顿了顿,觉得在小女孩面前还是不要提起妓院这种地方比较好:“总之,两兄妹去的都不是什么好地方。幸而当时年纪小,虽挨了些打骂,倒也平安长大了。那哥哥自幼在戏班里学武生,过了七八年,人长大了,有点身手,又比较机灵,戏班接不到活时,他就在外头替人跑腿办事,挣些银子帮补生计。我从京城回乡路上恰好遇见他,见他谈吐不俗,原也是读过书的孩子,不忍见他在戏班里蹉跎,便赎了他出来,收在身边做个小厮。后来他又求了我,把他妹妹给赎回来了,就在我身边端茶倒水,做些粗活。我见他们还算稳重可靠,性情也好,便想着送给你使唤,哪里料到他们会闹这么一出。” 至于这对兄妹为何忽然私逃,据那个哥哥说,是因为在米脂县城里遇上了以前他跟着戏班四处游走时认识的仇人,怕对方加害他们兄妹,又怕去了秦家,会为秦家人带来祸患,因此就逃走了。吴少英觉得这个理由非常牵强。他们兄妹的仇人能是什么了不得的来头?以秦家在米脂县当地的名望,以及跟县衙众官吏们的交情,还用得着担忧会受他们兄妹的连累? 不过那对兄妹咬紧了是这么一个理由,又说如今已经想明白了,知道当初做得不对,偶然在大同城里遇见吴少英,才赶来请罪,求他再度收留。吴少英便也不好多说什么。他对他们的为人倒还算是信任的,也就答应他们留下了,只是烦心要如何安置。 秦含真听完后恍然大悟,听起来这对兄妹的际遇还挺可怜。虽然他们私逃后又跑回来的举动怎么看怎么古怪,但谁没有点隐私呢?只要他们不是有坏心,以后不会再犯的话,她也不会追着非要问个清楚明白的。 于是秦含真便对吴少英说:“既然表舅信得过他们,那就让他们留下来吧。那个做哥哥的原本侍候过你,就让他继续做小厮的差使。要是做得好,大可以顶替了浑哥的位子。至于那个妹妹,也可以到我身边来。张妈如今走了,那两个侯府的丫头到了京城后就要回到她们的正经主人身边去,我总要再添个丫头的。” 吴少英笑道:“你这孩子就是豁达。既如此,我就叫他们过来磕头了。” 秦含真正想答应,却又顿了一顿,改口道:“还是让他们先到租的那个院子里落脚吧,暂时不要到我们这边来。赵陌表哥在我们家里,行踪最好要保密,家里人那么多,都未必能保证封口,暂时还是别叫外人来的好。” 赵陌本来一直站在旁边静静听着,闻得秦含真此言,惊讶地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目光闪了闪,心中隐隐有些感动。这位秦表妹小小年纪,竟如此体贴周到,可见是将他的安危真正放到了心上。 吴少英看了赵陌一眼,忙道:“是我疏忽了。原想着那两个孩子也算是侍候了我一两年功夫,还算可靠,方才顺嘴说来。桑姐儿想得确实周到,是不该叫他们马上过来的。就叫他们跟着车队上路,等到了京城,再安排二人差使也不迟。” 秦含真笑道:“那倒也不用。等离了大同城,就可以叫他们来了。那个妹妹要给我做丫头的话,正好趁着没到京城之前,跟夏青学点本事。将来到了京城,春红夏青走了,这个妹妹马上就能接手我屋里的杂事了。”说到这里,她又问,“这对兄妹叫什么呀?我总不能一直哥哥妹妹地叫他们。” 吴少英笑着回答:“他们姓何,那做哥哥的叫李子,做妹妹的叫青杏。自我认识他们起,他们就是叫这名儿了,倒也好记。” 秦含真心想这对兄妹倒是很巧,也姓何,不过天下姓何的人多了去了,也不算什么。 解决了这对兄妹的事,吴少英心下一松,就对赵陌说:“在下要往老师处禀报去,小公子不如也一道来,如何?” 赵陌微微一笑,客客气气地作揖为礼:“敢不从命。” 这一次,秦含真就没能跟着他们一起到秦柏面前听八卦去了。才进东厢房,她就被祖母牛氏叫进了里间,陪着堂弟梓哥儿认字玩耍。隔着一扇碧纱橱,她只能隐约听到外头的一点动静。 吴少英方才去温家,是打着送温绍阳一程,顺便向温绍阳的母亲唐氏问好的旗号。因他一进门,就摆出了承恩侯府秦家三老爷门生的身份,那温家也不敢仗着是皇亲就拿腔作势。承恩侯府与王家乃是姻亲,温家三老爷既然有心要投效王家,自不会得罪了王家的姻亲。 只是有一点,手下人方才向温三爷回报,说温绍阳拜访秦家时,他的马车原本停在秦家大门外的,遇见他们前去搜寻赵陌的踪影时,奇怪地避入了门内,不知是不是车里有什么不能让他们看见的人或者东西。温三爷见吴少英半句话都没提起赵陌,也不敢直接开口去问,便命人私下去探温绍阳与吴少英随从的口风。 温绍阳带在身边的三人都是心腹,知道事情轻重,自然不会泄露口风,只暗示说是看不惯那群人的行径,见他们跟秦家的邻居吵起来了,担心他们看见自己,会不知好歹地招呼一声,叫秦家人和秦家的邻居误会他们是一伙的,因此才避入秦家前院的。 对于这种回答,温三爷的人暗地里生了一肚子气,却又不好在公众场合里发作出来,只得忍了。 至于吴少英带去的随从,就更不必说了,只需要一问三不知就行了。他们当中有人机灵些,还反过来问温家是怎么回事,怎的纵容家中的下人在武官们聚居的街区里横冲直撞?还说好几家人都告到将军府去了,“好心”地提醒温家人小心。 温三爷得了回禀,也不敢再多加追问了,只能继续命人追查赵陌下落,但也交代手下,行事稍微收敛点。虽然他觉得自己一旦攀上了王家,就用不着顾忌将军府,可现在他毕竟还没攀上嘛。更何况,强龙不压地头蛇。将军府在大同城可是说一不二的主儿。若马将军真要看温家不顺眼,有的是法子整治他们。就算王家愿意回护,也没法派人天天守在王家门口吧?温家也不可能合家迁往京城去呀! 在温三爷命人去探口风的过程中,吴少英与温绍阳一直在客厅里陪温老爷、温二爷说话。吴少英绝口不提赵陌,话题也只围着温绍阳的外祖唐复与老师秦柏多年前的交情打转。这一方面是让温家牢牢记住,温绍阳母子与承恩侯府有一层交情在,不是可以随意欺辱的;另一方面,也是在向温家表示秦家与赵陌毫无关系,温绍阳拜访秦家,完全是冲着外祖与秦三老爷的私交去的。 对于吴少英的说法,温二爷一直都表现得很高兴。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在为侄儿攀上了这么一个靠山而欢喜。温老爷则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温三爷中途离场的时候,他几次欲言又止,不知是不是想要向温绍阳询问赵陌的事,但始终没开口。可他又总是自以为隐晦地打量着吴少英与温绍阳的表情,似乎想知道他们是否真的对赵陌的下落一无所知。 等到温三爷一脸懊恼地回来,他就好象松了口气似的,脸上也开始有了笑模样,不知是不是猜测到小儿子没有打探到外孙的下落,在为赵陌庆幸。 吴少英对赵陌道:“由此可见,温老爷对小公子,是保全的心思更多些。只是若你被温三爷带了回去,为了温家的利益,他可能就不得不舍弃你这个外孙了。这也不是坏事,至少温老爷不象温三爷那般,一心想将小公子赶尽杀绝。” 赵陌自嘲地笑笑:“如今我也只能说,自己的运气还不算太糟糕了。”心里却是难过更多一些。 秦柏便对他道:“广路,你且不必多想,好生休息一日。我命人修整车驾,争取后日一早便出发。早日离了大同,你我也好早日安心。等到了京城,你的安危怎么也能得保了。王家虽势大,但在皇城根下,还不敢太过嚣张。无论你父亲如何想,至少我还能保你一个容身之所。” 赵陌眼圈一红,郑重向秦柏下拜,秦柏忙将他扶起。 秦含真在里间听到这里,心中暗叹一声,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挨到祖母牛氏耳边说:“祖母,咱们后天就出发的话,陈家还没有回音,那不是赶不及看着章姐儿离开了?”(未完待续。) 第五十九章 感激 不是秦含真多心,信不过自家二叔秦安。实在是她觉得秦安是直筒子性格,认定的事情就轻易不会否定,但在某些方面又有些小天真,才会多年来都没发现何氏的真面目,轻而易举地被她哄骗了一次又一次。 如今何氏真面目是暴露了,秦安既然已经休了她,自然不会再把她接回来照顾。但章姐儿年纪还小,秦安对她又还有几分父女之情。万一章姐儿扮可怜,秦安心软了,不把她送去陈家,而是留在家中抚养,那要怎么办? 章姐儿甚至不必使用非常有技术含量的方法,只需要装个病就能拖延自己前往陈家的日程了。 所以,最稳妥的办法,还是秦安当着父母的面把章姐儿送走。他虽然容易心软,但在父母面前还算是个孝子,轻易不会打破在父母面前立下的誓言。 可惜如今有了赵陌的事,秦家一行人必须提前出发去京城,没法再等陈家来人接走章姐儿。 陈家至今没有回音,也在情理之中。虽然秦安是派人快马送信给陈家族长的,两天的时间就无论如何都应该送到了,来回不会超过四天,但陈家也许会犹豫不决,又或者迟疑着不想接收章姐儿这个疑似野种,因此拖上几天,也不出奇。秦安原本也只是想着,陈家能在一个月内派人来接,就不错了。可秦柏夫妻却不可能再等下去。 秦含真唯一期盼的,就是牛氏能在出发前,再提醒秦安一声,督促他一定要把章姐儿送走。如此一来,事情就更加万无一失了。 牛氏听了秦含真的提醒,也马上想起了章姐儿这事儿。不过她没有秦含真这么看重,只是不以为然地说:“赶不及就赶不及了,反正她也逃不掉。有你二叔在呢,难道还奈何不了她一个小丫头?”牛氏可从没想过,秦安会违逆父母之命将章姐儿留下,也没觉得章姐儿这么一个刁蛮任性的小女娃能耍什么阴谋诡计。 牛氏只是提醒秦含真:“张妈走了,你屋里的事要找个可靠的丫头管起来。那个春红很不老实,夏青还罢了,只是年纪小些,也压不住那个春红。你若没人使唤,我把百灵派过去给你,如何?她倒还稳重些,也算能干。我这里有你虎嬷嬷呢,倒不大用得上她,没得屈了才。” 秦含真忙道:“不用了,祖母留着百灵自己使就好。表舅刚才又给我送了一个丫头来,叫青杏。我想着,先让夏青管我屋里的事,新来的青杏就给她打个下手。春红虽然不老实,但还不敢乱来的。再说,咱们要赶路,她在路上只能坐马车,还能生出什么事来?我跟侯府来的执事嬷嬷说一声,叫她们管紧些就是了。如果春红不听话,我就直接在路上把她撵了,到时候吃亏的又不是我。” 牛氏笑道:“说得很是,就这么办吧。”她顿了顿,又露出些不大情愿的表情,只是语气却显得似乎轻描淡写,“其实把春红撵了也没啥大不了的,虎嬷嬷身边还有个鹦哥在呢,叫她去侍候你,我看那个春红也不敢说什么。” 鹦哥是承恩侯夫人手下的一等大丫头,春红却只是三等,自然不敢给鹦哥脸色看。秦含真也知道,鹦哥跟在虎嬷嬷身边帮着管事,很是能干。当初若不是牛氏吃妯娌承恩侯夫人的飞醋,故意不要她手下的丫头,这个鹦哥原本是该在牛氏身边服侍的,又怎会便宜了秦二少夫人姚氏派来的百灵? 秦含真现在用的春红与夏青都是承恩侯夫人院中的人,她倒是不在意鹦哥的来历。只是想想,大同到京城也就是几百里路,赶路再慢,估计走上十来天也就到了。这么短的时间,何必再添一个迟早要走的丫头?太麻烦了,还是继续用着吧。秦含真自问,光是夏青和青杏,其实也就够了。她身边当初只有一个张妈,也没觉得有什么不便呢。丫头太多,还容易让人觉得受拘束。 这么想着,等秦柏召了秦安前来,父子俩再加上一个吴少英,还有一个赵陌做旁观,四个人商量好了行程安排,便各自做准备去了。 温绍阳许诺会给赵陌送行李过来,但吴少英去温家时,众目睽睽,为免叫温家父子看出端倪,就没替温绍阳做搬运工。温绍阳说了,明日会以送礼的名义,派人送东西过来的。今晚赵陌在秦家,却要借用秦家人的衣裳用物了。 秦家也没有身量与赵陌相仿的人,一时间不知去哪里寻适合他的衣服。先前倒是还有一个浑哥。可是浑哥是小厮,离开秦家的时候又把自己的行李都带走了,自然也帮不上忙。后来还是秦安把自己的几件新衣裳送给了赵陌,虽然不大合身,但对付一晚上,也不是不行。 赵陌住在前院书房,邻居就是吴少英。但为了稳妥起见,秦柏把虎勇打发到赵陌屋中打地铺,充当护卫之责。吴少英又让自己的两名心腹护卫一个留在门房,一个留在自己住的客房外间,以防万一。如此一来,便可万无一失了。 一夜平安过去。第二天一大早,温绍阳的人就过来了,正是昨日来过一趟的车夫与两名随从之一。他们打着为唐氏送礼,并代她向秦柏夫妻请安的名号,送了些大同当地的土产,中间夹带了赵陌的行李。虎伯收下东西,就迅速把行李给赵陌送了去。 赵陌翻了翻,见东西不多,主要是几件换洗衣物,出远门时可能用得上的成品药丸,以及一些金银锞子和银票,算来大约有几百两,想必是预备他路上和进京后使用的。 他是王府公子,从辽东到大同,自然不会只带了这点东西,但他也明白温绍阳不敢将他所有物件都送过来的顾虑。他的东西留在温家,肯定有人盯着,如果随便拿走,温三爷肯定会有所察觉。万一让温三爷猜到他躲在秦家,那就麻烦了。因此温绍阳只悄悄拿走了几件压箱底的换洗衣服,都是有些旧了的,消失了也不会有人轻易发现。至于金银锞子与银票,一看就是温绍阳与唐氏母子的私房。他们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赵陌叹了口气,也没多在意。倒是秦含真听虎嬷嬷跟牛氏说起,温家送来的行李不多,如今已是三月,将到暮春时节了,可包袱里连件夏衣都没有呢,一应日用器物都不见。秦含真很快猜到了温绍阳的顾虑,就跑过来安慰赵陌一番,说了自己的猜测,又对赵陌说:“你缺什么,就跟虎嬷嬷说吧,咱们家替你置办,也是一样的。” 赵陌笑笑,觉得有些难为情。他从小就习惯了奴仆环绕的生活,那些生活用品,向来是身边人准备好的,当中还有些贴身使用的东西。因为跟秦家才刚认识了一天,虽然他心中感激秦家人,却总有些话不好说出口。 秦含真却道:“你不用不好意思。我祖父不是让你跟着他读书吗?在米脂的时候,祖父的学生平日就住在我们家,一应衣食住行,都是我们家在照顾的。你虽是徒孙辈儿,但待遇也应该差不多才对。” 赵陌听得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祖父与秦柏老先生是同窗,他随秦老先生读书,果然是徒孙辈儿的呢。 不多时,虎勇果然就给他送了许多东西过来,还道:“小的娘说,这些新衣原是给二爷和吴舅爷做的,都没穿过,她昨儿连夜叫人改小了些,想必赵公子穿着应该还算合身,请赵公子将就几日。等在路上闲暇时,小的娘再给公子做新的。”除此之外,还有些日用杂物。但凡是温家送来的行李里没有的,秦家都备齐了,再夹杂了些铜钱、碎银,还有文房四宝与书本。简直就是连他衣食住行、读书习字所需要的一切物件都包下了。 赵陌心中感激秦家周到,再到秦柏面前叩谢。秦柏扶了他起身,微笑道:“那些都是小事,你不必在意。倒是老夫有些不好意思,仓促间也准备不了什么好东西,都是平常物件,广路将就着使吧。等到了京城,你与令尊团聚了,自然有好的给你。” 赵陌却郑重地道:“即使家父为广路准备了再好的物件,也比不得舅爷爷一家对广路的用心。” 秦柏心知他这是连番承受了亲人的背叛,才会一时激奋,也不在意,只拉他坐下,问起了他的功课,问得还非常细,就象一位真正的师长关心赵陌的学业一样。 赵陌心中讶异,他本来还以为这只是秦柏收留他的借口,没想到对方是真的在过问他的功课,心中更加感动了。他在辽王府时,也曾在母亲指点下,读过几年书。但辽王重武轻文,尤其厌恶元配唐氏娘家的书香门第作风,因此不喜自家子孙读太多书,总是说男子汉只要能看懂兵书就够了。赵陌若不是生母温氏曾受长嫂唐氏影响,饱读诗书,说不定就耽误了最好的学习时间。如今他的功课还算过得去,字也写得尚算端正,只是比起秦柏往日收过的学生,自是远远不如的。秦柏也知道辽王的坏毛病,并不在意,反而更加细心地教导起赵陌来。 赵陌察觉到秦柏的用心,也感受到牛氏的慈和,在二老面前,便是一位十足乖巧的小少年,彬彬有礼得近乎天真纯善的地步。 倒是秦含真看着他这副模样,总觉得有些违和。难不成那日在酒楼楼上看到赵陌在后巷里一拳就把一个成年男子揍得晕死过去,是她眼花了不成? 秦含真忍不住多看了赵陌几眼,心中纳闷。赵陌似乎察觉到了,回过头来,冲她露出了一个纯真的微笑。(未完待续。) 第六十章 出城 秦家人才到大同不久,如今要再度起行,要收拾行李,动作倒也快捷利落,没费什么时间。 倒是消息传出,左邻右舍们都来人了。自打秦柏夫妇到了大同,又有秦安休妻、烧毁印票等事,住得近的人家以及秦安在军中的同僚,都曾打发家人上门来拜访、问好。当然,也顺便打听一点八卦。牛氏有精神时就见一见,没精神时就让金象、虎伯或者虎嬷嬷去把人打发走,倒也不费什么劲。但今儿为防引起温家疑心,倒是好好解释了一下他们要提前离开的原因,只说是京中来信催促了。 反正这些人也不可能到京城承恩侯府去问,这来信催促的理由更是多了去了,最简单的,就是承恩侯想弟弟了,难道承恩侯还能说不吗? 上门来探消息的人,倒也没起疑心,却有一个自以为消息灵通,又来自京城的小武官,显摆了一下他的京中出身:“是了,我前几天才收到了京中家人来信。我有个叔叔是在六部做事的,听说太子殿下不大好了。承恩侯他老人家,想必是在催促三老爷赶紧回京,好见一见太子殿下吧?” 秦柏怔了一怔,面上倒是一切如常,只微笑说:“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象,怎会不好呢?实在是家兄想要早日见到我们一家,才来信催促罢了,并没有别的意思。” “是是是,秦三老爷说得是。”那小武官听了这话,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还露出了几分得意的表情来。他认为这只是秦家人嘴硬,试图混淆视听而已,不过秦家是太子舅家,会这么做也是人之常情,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等这小武官走了,秦柏的脸色顿时黯淡下来。在旁作陪的吴少英心知老师在担忧何事,忙道:“学生出去再打听打听吧?既然这七品的小武官都能听到消息,想必外头早有人知道太子殿下的近况了。” 秦安在旁道:“少英能上哪儿去打听?这种事想必市井之中只能知道些似是而非的传闻,真正有用的消息,还要从官府之中打听。不如待我去将军府一趟。马老将军就在京中,马将军乃是他的亲侄,时常能收到他从京中送来的家书,必然比旁人知道得多些。昨日我才去过将军府,马将军待我颇为亲切,想必不会吝于告知些许消息。” 秦柏想了想,终究还是担心外甥的心情占了上风,便让秦安去将军府打听了。到了下午,秦安回来,告诉了他一个不知是好还是坏的消息:“太子殿下自从去年入冬起,就一直有些不大妥当,听闻连朝会都不再去了,也很少在人前露面。外人只知道他是去了行宫休养,但到底是哪处行宫,却没多少人知道。就连新年大朝的时候,还有宫中元宵大宴时,太子殿下都不曾出现。京中议论纷纷,但宫中一切如常,瞧着不象是不安稳的模样。想来太子殿下自小体弱,时不时就要病上一场,虽说这两年病得多些,但总是能痊愈过来的。这一回,想必也不会例外吧?” 马将军也知道秦家与太子关系,因此并不介意告知这些消息,还劝秦安不必太过担心呢。秦安听了也觉得有理,便照实禀报了父亲,又宽慰他几句。 秦柏听完,不置可否,只是微笑对牛氏道:“原本提前行程,是为了广路。如今想来,倒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牛氏知道他心系亡姐的唯一骨肉,有些忧心:“太子怎么总是身体不好呢?外头的人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休养。不知道你大哥他们能不能见到他?若是不能,等你去了京城,要怎么求见哪?” 秦柏淡淡笑道:“不能见也没关系,重要的是他能平安无事。我留在京城,离他近些,也能随时得到他的消息,便也心满意足了。” 牛氏听了叹息不已:“早知道他身体这么不好,早几年咱们就该上京一趟的。就算不想见你那个没良心的大哥,也不能把外甥撇开呀!” 秦柏苦笑了下,没说话。 秦家上下有条不紊地整装待发。等张妈与浑哥母子穿戴一新地重新回到秦安家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得知秦柏一家要提前离开大同,他们顿时失望得不得了了。原本还以为能跟旧主多相处一段时间的,谁知这就要分开了。张妈当场就红了眼圈,浑哥也哽咽起来。 秦柏将浑哥叫了过去,说了些安慰与鼓励的话,还对他今后的学业做了指导。又因为吴少英昨日去过温家,与温老爷、温二爷闲谈的时候,话题发散到了大同城中的名师大儒,秦柏告诉了浑哥几个可以附馆的地方,又给了他一封引荐信,好方便他日后拜师。浑哥见秦柏为自己想得如此周到,感动得立刻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赵陌一直在旁默默看着,心中若有所思。看向秦柏时,他眼中又添了几分敬重与孺慕。 张妈则特地去了秦含真那里告别。想到秦含真自出生,便几乎没离开过她,二人情同母女,今日却要分别,余生还不知能不能再见面,张妈就忍不住大哭起来了。 秦含真只能安慰她几句,又道:“大同离京城也就是几百里,找辆好点儿的马车慢慢走,十天半月的也就到了。妈妈什么时候想我了,就来看我呗。要是将来我和祖父、祖母回米脂去,路上肯定还要经过大同的。妈妈就别伤心了。” 张妈哽咽道:“姐儿说得轻巧,那么远的路,哪里象你说的那么容易,想去就去了?” 秦含真笑着说:“那你就催着张叔多赚点钱吧。有了钱,就有了好马好车,还能雇镖局的人护送,轻轻松松就到京城去了。将来张叔要是把生意做到京城,要见面就更容易啦。” 张妈破涕为笑,古怪地看了秦含真一眼:“姐儿总是把事情说得那么容易。也不知怎么的,张妈听了,居然也觉得几百里路不是什么难事。这趟出门前,我可是连米脂县都没出过呢,如今却到了大同。回头想想,几百里路……好象也就是这么回事吧。” 张妈与浑哥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他们走后,吴少英找到了赵陌,将一张纸递给了他。赵陌看了看,原来是一份路引,上头写的是张浑哥的名字,不解地看向吴少英。 吴少英笑笑:“小公子要出城,须得提防温家与王家守在城门口查访。秦二哥虽在军中多年,在这大同城到底是外来户,未必比得上温家在本地人脉广。若是他们找上了城门卫队,令卫队查访出城之人,这份路引就用得上了。浑哥比小公子只大两三岁,小公子身量高些,倒也不显年幼。明日还要委屈小公子乔装改扮一番,顶着浑哥的名义,糊弄过去。等离了大同地界,一切就好说了。” 赵陌这才明白他将路引交给自己的用意,不由得佩服吴少英心思缜密,只是有些担忧:“这么做不会给方才来的那位小哥带来麻烦吧?”他知道浑哥是秦柏书童,却几乎与门生无异,不想因为自己,连累了秦柏关心的人。 吴少英笑道:“不妨事。方才我与浑哥的父亲说话,得知他已经托人给浑哥母子到衙门里办落户了。如此一来,浑哥便另有文书,这份路引对他没了用处。等事过境迁,守城门的兵士又怎会还记得有个少年,顶着‘张浑哥’的名号出过城呢?” 赵陌这才放了心。 一夜无事。第二天一大早,天刚亮,秦安宅中便是一片忙碌。所有人都早早起来,梳洗穿戴完毕,围在前院大厅里吃了一顿实在的早饭,便开始忙活着要出发了。 秦柏与牛氏都先后嘱咐过秦安许多话。在秦含真的提醒下,牛氏也没忘跟秦安强调,一定不能对何氏与章姐儿母女手软。秦安再三保证,秦含真才算是安了心。回头一看,承恩侯府派来的两位执事嬷嬷之一已经带着一行男女仆妇过来了。他们是赶来侍候秦柏夫妇的,还有一队人马,已经赶了车,载着行李和人,提前前往城外等候了。 执事嬷嬷带来的人中,就有吴少英送给秦含真的李子和青杏兄妹俩。匆忙间,他们只来得及给牛氏与秦含真行了礼。牛氏早听吴少英说过了,点点头就示意他们归队,叫李子跟着虎勇,青杏就到秦含真的马车上去。 春红与夏青都在秦含真的马车旁等候着。猛一瞧见来了新丫头,夏青还好,面上仍笑得一脸亲切,春红却已经拉长了脸。 好不容易张妈走了,论年纪论资历,这三姑娘屋里,都该是由她为首了。谁知昨儿收拾行李的时候,三姑娘却指派了夏青主事,春红心里就有些不得劲。如今又来了一个新丫头,瞧着竟与她们差不多年纪,相貌很是清秀,举手投足,都象是受过严格教养的,竟不比她们逊色多少。这分明是要来抢她的饭碗!这**红如何能忍呢? 青杏不知是不是对秦安的宅子好奇的原因,站在前院里,就时不时往后院张望。春红忍不住数落她:“东张西望个什么?真真没半点规矩!若是在咱们侯府,你这轻浮的样子是要挨板子的!” 青杏忙收回视线,低下头认错,并不反驳。她隐隐察觉到了春红的排挤,但夏青却是一片善意,便有意亲近夏青,少与春红攀谈,不管对方说什么,都不还口,倒让春红憋闷不已。 到了出发的时间,众人纷纷上马上车。秦安亲自送父母与侄女、儿子出城门。城门口处果然有卫士检查出城之人的身份。有秦安在,秦家一行路引又没问题,还有那金象打着承恩侯府的旗号耍威风,他们很快就得以出城,与城外的人马会合了。 赵陌穿着一身小厮常穿的青灰色布衣,与秦柏一同坐在马车里,心情有些复杂。他挑起窗帘一角,远远望向大同高高的城墙,目光幽深。 他原没想过,自己这么容易就逃出了这个地方,而前方,已是一片坦途。只是不知道,这一路是否能继续这么顺利地过去。而在京城中,又会有什么在等待着他呢?(未完待续。) 第一章 信息 再次开始远行,秦含真比刚开始从米脂县家中出发时,要长进了许多。至少,她晕车的症状没那么厉害了。虽然仍少不了有些头晕脑涨、腰酸腿痛的感觉,但她没有再吐得昏天暗地了,吃睡都正常,也无须经常中途停车休息,这行程自然也大大加快了许多。 既然不再晕车了,秦含真自然就想起了当初从家里出发时的各种计划,缠着祖父秦柏,想要听他说京城旧事,顺便也要问问吴少英与金象相关的话题。她把赵陌给拉来一道听了,美其名曰:助他了解京中形势,好让他有更多的准备,去面对父亲、继母、王家等种种困难。 赵陌半句推搪都没有,就答应下来。他心里清楚,这些信息对自己是有好处的。他也隐隐察觉到,其实秦含真只是自己好奇,不过能拉上他一道旁听,就是为他着想了。他也不必太过纠结,只接受秦含真的一番好意便是。 秦柏心知赵陌的处境,自然不会拒绝孙女的提议。除此之外,牛氏与秦含真都需要了解京中的情况,好为日后在侯府的生活做准备。因此他不但叫来了吴少英与金象,还把侯府派来的两个执事嬷嬷也轮流唤来,命她们说些京中消息,特别是内宅妇人间的规矩、习俗,也好让妻子和孙女先适应适应。 他为了赵陌着想,路上也不再骑马了,而是与赵陌同坐一车。他们坐的这辆大马车,是金象特地为了秦柏能在路上舒适些而命人打制的,因此格外宽敞。如今车里坐了秦柏、牛氏、秦含真、赵陌、吴少英和虎嬷嬷六个,也还算宽松,再添一两个人也不显得挤。虎伯与虎勇分别骑马护卫在马车两旁,顺便还能听上几句。入京后,他们必会成为秦家三房在外行走的得力助手,自然也需要了解一些京中情况。 至于梓哥儿,他年纪还小呢,如今也不过是四岁。此番他离开父亲身边,随祖父母出行,牛氏担心他会觉得不习惯,特地允许他的乳母与贴身的丫头夏荷随行。那乳母性情不得牛氏喜欢,不过夏荷倒是个老实忠心的——牛氏还记得当初夏荷因为没有顺着何氏的口风,指认秦含真是自己从山上掉下来的,受了何氏的责罚。虽然这丫头不太机灵,但品性不错,牛氏也放心让她继续侍候梓哥儿。况且如今梓哥儿年纪也大了,乳母的作用渐渐变小,正好叫夏荷出头,慢慢取代乳母的作用。过得两年,等梓哥儿再大些,牛氏就打算把那乳母打发了。 那乳母想必心里也明白这一点,她丈夫孩子都被男主人秦安指派到梓哥儿手下,跟着一块儿上京了,若是失了梓哥儿身边的位置,他们一家子在京城还不知如何过活呢。因此乳母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一定要把梓哥儿给侍候好了,叫他离不得她,即使离了她,也会一直惦记着,日后好继续养活她一家子。 如今梓哥儿坐车赶路,也有些不大舒服,但晕车的症状不严重,只是昏沉沉地,没什么精神而已。乳母正好抓紧机会,把他照顾好了,表现给牛氏看。如此,牛氏也不担心孙子不在眼前,会出什么问题。 秦柏、吴少英与金象等人讲述京中之事,是轮流着来的。秦柏先讲,不过他能讲的东西有限。他离开京城都三十年了,所知道的事情很多都过气了,只能说些当年夺嫡之变的经历,但内里有涉及到机密的,又不好随便说出来。幸好他当年与辽王也算是同窗过两年,当今圣上更是他嫡亲姐夫,对这两位贵人的性情还算有所了解。他所说的一些东西,对赵陌颇有帮助。不过是否真的有所帮助,还要看这两位贵人在过去三十年间,是否转了性情呢。 还有牛氏与秦含真,也可以听一听宫中一些长辈的旧事,比如太后、太妃们,还有京城里贵族豪门的老夫人等等。她们的喜好、禁忌和性情,也是她们需要了解的。今后若在交际时遇上别家的女眷,又或是因为秦柏的皇亲身份,受到宫中召见,这些信息便能派上用场了。同样的,赵陌若有机会拜见宫里宫外的诸位宗室长辈,也能从秦柏的话中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当然,三十年过去,这些信息兴许也有些过时了,还要到京城后,寻长房或二房的人打听了,才能确定呢。 吴少英知道的事,跟秦柏有些不一样。他在国子监那几年,所接触到的都是京城中下层人士所能知道的消息,对于上层人士就不太了解了,顶多是听说过些隐隐约约的传闻。 不过他有一样别人没有的优势,那就是与王复中是同门师兄弟。二人同在京城中,交情不错,偶尔也有些往来。王复中是圣上新起用的心腹近臣,虽然嘴紧得很,轻易不会透露禁中消息,但一些不怎么忌讳的事,他也不会吝于指点小师弟的。因此吴少英对中上层的消息即使了解得不算多,可信度却比较高,倒也不会出现乌龙。 就是时效性差一点。他离开京城,已经是将近两年前的事了。比如辽王长子入京谋求入嗣皇家,就是他离京后才发生的事。若不是从金象及别人嘴里听到,他也是一无所知。 金象与那两位执事嬷嬷,因是在半年前出京的,知道的消息倒比其他人都要新一点。不过他们因为身份与眼界所限,知道的消息不一定是秦柏等人需要的,哪怕是一些在下人圈子里流传的所谓秘闻,也只能当八卦听听罢了,未必当得真。 尤其是两位执事嬷嬷,她们似乎是从承恩侯夫人那里领了差事的,在牛氏与秦含真面前,说八卦的时候,主要是集中在与秦家有交情的人家女眷的性情喜好方面,还有些京中贵妇、贵女们的衣着打扮流行风潮……当然,半年前的风潮,如今还是否仍旧流行,也是未知之数。然而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在她们眼中,秦三太太和秦三姑娘平时的衣着打扮,绝对带着十足的土气。一旦出现在那些女眷们的面前,必定是要被笑话的。因此,等牛氏与秦含真进了侯府,第一件事就是要先做新衣裳。不过为了让她们进侯府的时候,不至于被人笑话,她们已经叫人照着她们的尺寸,各做了两套衣裳应付一下……云云。 秦含真心里听得有些烦了,她一个八岁的萝莉,需要讲究什么发型?而且她在戴孝,犯得着为衣服上绣什么花而操心吗? 牛氏也有些生气。她觉得承恩侯夫人许氏这是在看不起自己,嫌她是个乡下婆子,心里的醋意更深了,只拿眼睛去瞟丈夫秦柏。秦柏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两声,命两位执事嬷嬷退下了,另换了金象过来。 金象比两位嬷嬷要好一些。他常在外头行走,知道的京中达官贵人家的情况多一点,还能说得上哪个大臣是什么性情,哪个大臣与王家走得近,哪个大臣得圣上信重,又或是哪家大臣的女眷跟后宫中的哪位贵人交情好,时常有机会晋见,说的话可以上达天听……等等。这些消息过滤一下,未必找不到对赵陌有用的部分。 只是金象本人对赵陌的身份有所顾虑。即使秦柏与吴少英从未跟他明说过,他也能猜到赵陌的出身。王家正好是秦家长房当家的二奶奶姚氏的亲外祖家,而且承恩侯府也多有需要交好王家的地方。若是叫王家知道秦家三房收留了赵陌,还不知会如何生气呢。日后那王家的姑娘若做了后宫之主,王家便是新的承恩侯府了,到时候秦家又会有什么下场呢?金象忧心忡忡,私下也提醒过虎伯。 虎伯只是冷笑:“你只要照着老爷的吩咐办事就是了。天塌下来有高个儿的顶着呢,用得着你操心么?你担心王家的姑娘做了皇后娘娘,便要为难秦家,怎的不想想,若王家姑娘真的成了皇后,赵小公子的父亲又是什么身份?你真要帮着那王家承恩侯,去为难他的儿子么?” 金象顿时一凛,小心地回头偷看了赵陌所坐的马车一眼,心里觉得自己可能猜到了什么。 秦家若不是在今上登基之前,为他立过汗马功劳,差一点全家覆灭,又是秦皇后的娘家,也不会有今天的富贵。眼见着当今太子体弱,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先圣上一步而去,将来无论是哪位宗室贵人入继皇家,都跟秦家没有关系了,秦家的富贵想必也保不住,承恩侯秦松夫妻日夜忧心,秦家上下也深觉不安。 但如果……日后的新君嫡长子,有望入主东宫,又曾受过秦家大恩,那秦家的富贵,至少还能再延续数十年!到了那一日,王家又算什么? 王家女虽说要嫁给辽王府大公子了,可谁知道她能不能生下一个健康聪明的儿子呢?王家先前也曾嫁过女儿给晋王世子,都快十年了,至今连个蛋都没生出来呢,又不许晋王世子纳妾,善妒霸道之名早就传得沸沸扬扬的。如今看王家小女儿的作派,未过门就要对前头原配留下的嫡长子赶尽杀绝,似乎跟她姐姐也差不多。天知道辽王府大公子除了赵陌,还能不能再生出一个嫡子来?若不能,那赵陌便是板上钉钉的……到时候就连王家,也没话可说了! 金象顿时精神一振,满面堆笑地。当秦柏再次召他去问话时,他对赵陌就格外恭谨殷勤了几分。 赵陌隐有察觉,讶异地看了他一眼,低头想一想,却是微微笑了。(未完待续。) 第二章 知音 赵陌倒不是猜到了金象的脑洞,只是察觉到他前后态度有差别,又见虎伯曾与他私下说过几句话,虽不知内容,却也能猜到跟金象如今的变化有关。赵陌觉得,这必然是秦柏的一番好意,不让承恩侯府的管事小看了自己。 不过,金象的态度变化,似乎不仅仅是不再小看他而已。那殷勤程度,都快称得上是刻意巴结讨好了。赵陌没过两日,就开始觉得不对。秦柏与虎伯主仆即使有意帮他,也不会做到这个地步。更何况,秦柏这一房的人态度并没有变化,只有金象在刻意巴结罢了,承恩侯府其他人倒似乎没这个征兆。 这是为什么? 赵陌心中不解,就在言语间小心试探了金象几句。金象是久在豪门做奴仆的,自然不是轻而易举会说漏嘴的人。但他既然有心讨好赵陌,言语间便不会太过谨慎,多少泄露了几丝口风。 赵陌见金象似乎是看在自己的父亲赵硕极有可能入主东宫的份上,对自己刻意示好,心情就变得不太美妙起来。 他当然不会误会秦柏一家也会有这种想法,自从向秦柏求救以来,他已经在日常相处中,认识到了这位长辈的端方慈和,对他和他家人的品性,都十分信任。而金象既然是承恩侯府的管事,代表的自然也是侯府的意思。莫非承恩侯有意要再谋一次拥立之功,好为秦家再延续三十年的富贵? 因为赵硕要入京谋求皇嗣之位,赵陌先是失去生母,又被生父放弃,再遭受亲祖父与亲舅舅的背叛,不知受了多少苦。此番进京,也不知前程如何。赵陌心中对于父亲的雄心大志,一点好感都没有。他心里也清楚,一旦王家女成了他的继母,生下一位弟弟,他就随时都会再次面临性命之危。如果那时候,父亲赵硕已经成功入主东宫,他也许还能保住性命,甚至还能享有富贵。但如果到时候父亲赵硕依然还要倚仗王家,那他就真的连这仅剩的至亲都不能指望了。为了大位,父亲说不定会宁可牺牲他。 承恩侯秦松想必是不清楚事情的轻重,又或是他还不知情,只是眼前这个小管事自作主张,居然会觉得他奇货可居。别看金象如今对他一副刻意巴结的模样,等到秦松一家知道他真正面临的处境,为了不得罪王家,他们肯定会立刻翻脸的。 到时候,只怕秦柏这一房的人,就会面临承恩侯一家的责怪了吧?想到这好心帮了自己的秦柏一家居然要遇到那种尴尬的情形,赵陌心中便觉得很过意不去。 秦含真察觉到赵陌有几分走神,似乎整个人沮丧起来,心中疑惑不解。车队一行傍晚停靠在一处县城,投宿在一家大客栈中,她趁着别人都在忙着整理行李、准备晚饭和补给之际,寻了个机会,跑到赵陌的房间里去看他,问他:“表哥,你怎么好象心情不太好的样子?是因为今天听到金伯说,那个王家的王二老爷很得圣上信任的缘故吗?你也不要太沮丧了。圣上很信任这位王二老爷,不代表王家就真的能主导你的生死了呀。” 赵陌怔了怔,哑然失笑:“我不是为了这个……”顿了顿,心里想还是不要对秦家这位小表妹说实话的好,便又笑着说:“王家因王侍中受圣上信重而发迹,至今荣宠不衰,这是事实。若不是王家有这个本事,我父亲又何必求娶他家女儿呢?即使父亲知道他家要对我不利,是否愿意保我,还是未知之数呢。毕竟……儿子还可以再生,皇位……却只有一个!” 秦含真不以为然地说:“哪儿有这么简单?自古以来,得皇帝信任重视的大臣多了去了,也没听说因他一个,就能让皇帝看重整个家族的。如果是昏君,还有可能受蛊惑,可我祖父说了,当今圣上贤明得很,他才不会轻易被臣子的家族摆弄呢。” 赵陌忙看向房门,见外头无人经过,似乎也没人听见秦含真这番话,方才暗暗松了口气,笑着说:“表妹,这些话在我面前说倒没什么,在外人面前,可千万别轻易说出口。你聪明伶俐,可世上多是愚人,就怕他们不明白你的聪明,反被吓着了。” 秦含真笑道:“我是因为对着你,才会这么说的。在祖父和表舅面前,我斟酌一下,也一样会说。但换了是别人,我才不会这么粗心大意呢。” 赵陌听了,心中暗喜,忙道:“是极是极,表妹在我面前说话,大可以畅所欲言,不必有所忌讳。当中若有什么犯忌之处,我自会告诉表妹,也不会跟别人提起。但是在别人面前,表妹就要多留几个心眼了。除了三舅爷爷、三舅奶奶与吴先生,旁人大都不可信。” 秦含真见他愿意听自己碎嘴,似乎还是个嘴紧的人,心里也挺高兴的,可算逮着个能放心吐嘈的对象了。她压低声音对赵陌说:“赵表哥,我是说真的,你别怕。金伯说了,那位得圣上看重的王侍中年纪很大了,他唯一的后人就是我的二伯娘。王家那些人都是他家族中人,不是直系血亲,能靠着他得到今天的富贵荣华,已经是极限了。等到王侍中告老,又或是去世,王家估计也就这么着了。估计他家里人心里也清楚,所以才会拼命想办法延续这富贵。如果是真正做重臣的,怎会天天挖空了心思,只想要把女儿嫁给未来可能做皇嗣的人,而不是多操心朝廷大事?这样的行事不是正道,是走不长的。” 赵陌讶异地看了看秦含真,心悦诚服地道:“表妹果真聪慧过人,这样的道理,说来简单,我却从没想过,只是怨恨那王家行事罢了。确实,王家作风并非正道,以此谋求富贵荣华,也不可能长久。况且他家行事过于霸道了,只怕与他家联姻的人,也未必真心信服吧?不过他家如今还有倚仗,旁人看到他家的富贵,便以为他家十分了得,竟心甘情愿去做他家的走狗了。” 秦含真微微红了脸,心里有愧地收下了赵陌的夸奖。她总不能说,是因为电视电影小说看得多了,对古往今来的历史典故也都有所了解,所以对套路都熟悉了吧? 她继续压低声音对赵陌道:“所以,表哥你不用担心王家什么。咱们静悄悄地进京,你就住在我们那儿,想办法悄悄联系到你父亲,先看看他是什么意思再说。如果他不肯保你,大不了将来你跟我们回米脂去。其实做皇帝有什么好呢?出门游玩多了,会被人说劳民伤财,不出门游玩吧,在皇宫里只看着头上那片天,也怪无聊的。如果是明君,从早到晚都要为全国各地的政务操心,说不定睡得少吃不好,时间长了累出病来,随时都是英年早逝的命。如果是昏君,想干什么干什么,朝政不理了,百姓不管了,那不是被人篡了位,就是遗臭万年,反正不会有好结果。可见做皇帝也没什么好处,还不如你在外头自由自在的呢。” 赵陌听得笑出了声,虽然觉得秦含真这童言童语引人发笑,但也觉得有几分意思。他明白秦含真只是想要宽慰自己罢了,便笑着点头:“表妹说得很是。我就在外头过几年逍遥日子,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不用担心王爷和王妃的责骂,也不必担心外公与三舅会对我如何,更不必面对王家的逼迫,我反而能得自在呢。” 秦含真见他与自己也有同感,更高兴了。这些话她可不敢跟秦柏说,与表舅吴少英讲,他说不定还觉得她只是小孩子不懂事瞎说。难得赵陌这位便宜表哥居然是她的知音,今后想必就更好沟通了。 赵陌看了看门外,有侯府的执事嬷嬷带着几个丫头,抬了个衣箱进院子。他就没有继续先前的话题,只问秦含真:“此番进京,我可能要在承恩侯府叨扰些日子,却不知侯府里头是什么情形。表妹能跟我说说么?你们秦家都有些什么人呢?” “这个好办。”秦含真一口答应了下来。这些事当初金象早就跟他们一家说过了,当时赵陌还没来,因此不知晓。反正又不是什么机密事,跟他讲讲也没什么。 秦柏的父亲老永嘉侯秦扬,前后一共娶过两房正室夫人。元配黄氏夫人生下了嫡长子秦松与嫡长女秦樨,也就是承恩侯与已故的秦皇后了。黄氏夫人是在生秦皇后的时候难产,不久便去世的。在她怀孕期间,她给老侯爷添了一个通房,姓符,后来也怀孕了,便抬了姨娘。符姨娘在黄氏夫人去世大半年后,为老侯爷添了次子秦槐。而黄氏夫人去世满周年之后,老侯爷又续娶了叶氏夫人,正是秦柏的生母。 叶氏夫人出身书香门第,性情慈和宽仁,一手带大了元配所遗的嫡长女秦樨,对庶子秦槐也颇为照应。只是嫡长子秦松丧母时年纪已经大了,性情又颇为古怪,对继母素来不大看得顺眼,连带的把同胞亲妹妹与庶弟都看成是眼中钉一般,对叶氏亲生的秦柏,更没有多少感情。不过老侯爷管教儿女颇严,为人也公正,叶氏夫人更是不会做多余的事,符姨娘也是个老实本份的,那秦松找不到把柄,平日除了说几句酸话,倒也干不了什么。 秦家遭难之前,秦松已娶妻马氏,是一位官家千金;秦樨嫁入东宫为储妃,并怀有身孕;秦槐娶妻薛氏,却是皇商之女;秦柏与许家女订下婚约,只等来年他满了十八岁,便要完婚。全家上下可谓是和和美美。 然而侯府一朝落难,所有事都变了。 秦家父子四人刚刚入狱,先是马家送来和离书,将自家女儿接走,听闻为了免除后患,还主动给身怀六甲的女儿喂了堕胎药,并且非常迅速为她选定了一户人家嫁过去。秦松被递解出京那日,正好是马氏再嫁的日子,她还故意命人抬着花轿从他面前过,出言奚落了一番。 除此之外,许家退婚,自不必提。就连那秦槐之妻薛氏,也被娘家人接走了。当时她刚刚有了身孕。若不是秦槐体弱,一病病死在天牢中,薛家说不定也要送一封和离书过来。 真可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未完待续。) 第三章 恩情 赵陌听秦含真说到这里,心中便有些黯然,感叹道:“古往今来,这种事真是数不胜数。明明是至亲夫妻,有福同享,有难就该同当的,可大难临头时,能记得这一点的,又有多少人呢?秦家这几位长辈,也是不幸。” 秦含真道:“从秦家的角度来说,这位马氏夫人与那位薛氏夫人,确实有些过分了,就连那位许氏夫人……”她顿了顿,小心看了一下门外头,见那些丫头婆子来来往往,似乎没人听到她的话,才放下心来,压低了声音继续道:“那位许氏夫人当年也许是身不由己,但我祖父兄弟三个,就没一个摊上愿意与他们同甘共苦的妻子,确实是命苦。当然了,从那几位夫人的立场来说,能在大难之下保全自己,也算是件幸事。毕竟当年秦家遭难,是受人陷害,能少死一个人,总是好的。人命关天,何苦为了些虚无缥缈的名声,就把自己的性命给葬送了呢?她们也是人生父母样的,也要想想父母亲人会有多么伤心难过。更何况,她们的父母家人愿意如此果断地救下她们,而不是任由她们自生自灭,也算是有情有义了。世间多的是为了自保,连亲生骨肉都不管不顾的人呢。” 赵陌讶异地看着秦含真,有些迟疑:“表妹这话的意思是……其实你不怨恨那几位夫人背弃秦家?” 秦含真笑笑说:“问题不在于她们是否背弃了秦家,而在于是用什么方式背弃,过后又是什么样的态度。你别误会,我可不是为马氏夫人说好话。她要堕胎改嫁,是她自己的选择。为了保命,也为了不连累娘家,做这种选择,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她。可她既然都脱身了,要改嫁了,怎么还要到前夫面前来耀武扬威呢?他们夫妻一场,难道就没有半点情面可讲?依然说,她这么做可不大厚道,马家行事也太过分了。以他们家这种门风,圣上登基,秦家起复后,那位马氏夫人娘家、夫家都没能落得一个好,也是活该。” 赵陌对秦含真的话有些意外,这似乎是他头一次听到这种论点。古往今来,但凡是豪门大户,谁家乐意看到自家落难时,家中女眷为了自保,抛夫弃家而去,甚至还堕胎改嫁的?秦含真的说法还真新颖。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她讲得也有道理。世上多的是大难临头,便抛下亲骨肉自顾自逃生的人。赵陌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还有外祖温家如今对待他的态度,也是黯然。若温家能有当年马家或者薛家的魄力,也许他如今也不会如此狼狈吧? 赵陌叹了口气,抬头见秦含真两眼认真地看着自己,便笑了笑:“怎么不往下讲了?表妹继续呀。” 秦含真原以为他大约是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和际遇,心中有几分同情,但见他摆出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也不想触到他的痛处,便也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继续说了:“当年我曾祖父和伯父、祖父是被判了流放西北边城,家中妇孺则是在被囚数月后,押解回原籍。那时马氏夫人已离开,薛氏夫人被娘家人接走,女眷们就只有我曾祖母叶氏夫人带着几个妾返回江南老家。不过薛氏夫人不曾来得及与我二伯祖父和离,便先做了寡妇,按律也是逃不过的。薛家虽因这场风波,丢了皇商的名头,但毕竟家大业大。他们向当时得势的一位皇子献了一大笔钱,又到衙门打点,总算换得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许他们补上了一份休书,假装我二伯父祖秦槐在死前就已经把妻子休了,从此薛家夫人便与我们秦家没有了关系。不过为了避免后患,薛家也赶紧收缩产业,合家返回江南老家去了,只等风声过去,再谋后事。” 赵陌若有所思:“这薛家行事,倒比马家更厚道些。他们虽不曾助过秦家一臂之力,但也没落井下石。” 秦含真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金伯好象提过,承恩侯对薛家至今十分怨恨。因为当年薛家能得皇商的名头,还是秦家帮的忙。秦家有难,他们一点忙都不肯帮,只把自家女儿接走就算完了,也没有接济一把其他人的意思,所以始终念念不忘呢。” 赵陌道:“如此说来,承恩侯倒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秦含真撇嘴:“我觉得他不是恩怨分明,而是自我中心。没有帮他的人,他记恨一辈子。可帮了他的人,他也不见得就知道感激!” 这说的其实就是祖母牛氏与她的父亲牛老太爷了。 牛老太爷原是天津人士,是做香料生意的富商。原本他有娇妻爱女,生活富裕,真真是意气风发。只是天有不测之风云,他不小心得罪了一个人,对方来头不小,一心要报复他,先是挤兑得他没法做生意了,又拉拢了他的亲友,要夺他的家业,最后还勾搭上了当年天津知府的公子,想要给他寻个莫须有的罪名,直接治死了,真真是赶尽杀绝。 就在牛老太爷快要绝望的时候,永嘉侯碰巧因公路过当地,得知了他的事,就好心替他说了几句话。有了当朝重臣永嘉侯撑腰,永嘉侯千金还即将嫁入东宫为储妃,那天津知府怎敢再为难牛老太爷?甚至还反过来责骂了儿子一顿呢,顺便再把牛老太爷的仇家给敲了板子,赶出府衙,将此事给了结了。 牛老太爷十分感激永嘉侯。但他觉得自己已经得罪了知府公子,就算这回侥幸能逃出性命,将来却很有可能再遭到报复。况且那仇人只是挨了板子,迟早会卷土重来。他总不能次次都向永嘉侯求助吧?而亲友族人在他有难时的冷漠态度,也让他心灰意冷。他便索性变卖了自己的所有产业,换成货物和银钱,打算往西北去了。他做香料生意,每年总要至少往西北走一趟的,对那边的情况也熟,有信心能在那边安顿下来。 永嘉侯见状,便将他介绍给了自己的一个旧部,正好要到榆林卫上任。牛老太爷带着大笔财物与家眷上路,有军中将官同行,也可保平安。而在牛老太爷到达西北后,更是靠着这位永嘉侯旧部的关系,很快就在当地站稳了脚跟,跟当地官府做起了生意,还置下了大片田产,建起了自家的大宅。后来即使那位永嘉侯旧部阵亡,他也在米脂县安下了家。 牛老太爷一直牢记着永嘉侯的恩情,得知他们父子要被流放到当地,立刻就忙活起来了。当时在西北一带,已经没有了永嘉侯一系的旧部与亲友,牛老太爷凭一己之力,承担起了秦家父子在边城的衣食住行,甚至不惜为此得罪官府,丢掉了官方的订单,还亏了不少钱。他也不以为意,反正凭他那些田地的出产,已足够养活一家了,生意差些,也没有大碍。 秦家父子三人在边城待了两年,可以说,若没有牛老太爷的帮助,只怕三个人都要把性命丢在这里。永嘉侯年纪大了,在牢里还受过刑,路上劳累太过,终究还是去世了。但在去世前,他过了一段颇安稳的日子,心里也将牛老太爷视为挚友。他相信自己的女儿女婿迟早会有翻身的一天,就为小儿子秦柏向牛老太爷的独女牛小菊提了亲。 若秦家没出事,侯门高第,自然不可能与牛家这样的商人结亲。但秦家出事,秦柏身为戴罪之身,流放边城,牛小菊这样的良家女子,也不可能与他结亲。她一旦嫁给秦柏,便是罪妇了。然而,永嘉侯提了亲,牛老太爷也答应了下来,一点勉强都没有,反而还高兴地说:“能得此佳婿,我老牛家祖上真是烧了高香了!” 还是秦柏自己提出,若一日不得平反,便一日不娶牛小菊过门,以免连累了好姑娘。若是等到牛小菊年满十八,他还不能平反,这门婚事就此作罢。 永嘉侯答应了前一个建议,牛老太爷否定了后一个建议。牛小菊自己还说:“你想要等平反后再娶我,我答应你。到时候喜上加喜,我嫁也嫁得风光。但退婚的事就别提了。你一日不平反,我就等你一日,你一辈子不平反,我也等你一辈子。你跟我订了婚,就是我的人了,永远别想丢下我!” 秦柏红着脸应了声。这门婚事就这么定下了。 永嘉侯含笑而逝。牛家父女帮着秦家兄弟料理了后事。牛小菊还以孝媳身份,替永嘉侯披麻戴孝。她当时虽然还未嫁入秦家,但秦家媳妇的身份却已经定下了。 不出一年,秦家兄弟迎来了平反的旨意。这时候许家人亲自远赴西北,找到秦家兄弟,提出重续当年的婚约。秦柏牢记着父亲的遗愿与牛家父女的恩情,拒绝了许家,秦松却接下了许家的婚约。由此,原是弟媳的许氏夫人就成了秦松的妻子,如今的承恩侯夫人。许家的行事且不提,秦松一朝平反,又得了******,就丢下弟弟与恩人父女,自个儿跟着许家人回京城去享福了。 当时牛老太爷正重病,处于弥留之际。秦柏是女婿不能离开,就与牛氏一道,陪着牛老太爷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程。等办完了后事,又守完了孝,秦柏方与牛氏完婚。那个时候,秦松与许氏的长子都满周岁了。 因此,牛氏心中怨恨秦松忘恩负义,又不讲兄弟情谊,说起秦松这位承恩侯,那是从来都没有好话的。 赵陌听到这里,也觉得秦松过分了:“他何必如此?牛家对他恩重如山,他于情于理,都不该不管不顾地离开的。更何况还丢下了亲兄弟……”说到这里,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如此说来,你们三房就是因为此事,与承恩侯生隙,因此再也没有回过京城么?”连秦皇后的丧礼,都没有出席? 赵陌可以理解秦柏与牛氏心中的怨忿,可是因为岳家丧事,而错过秦皇后的丧礼,当今圣上与太子心里,可能未必会高兴吧? 秦含真有些莫名地看着赵陌:“怎么会呢?我祖父祖母是回过京城的呀。祖父还去拜祭过皇后娘娘呢。” 赵陌吃了一惊:“什么?!”(未完待续。) 第四章 厚颜 赵陌既是宗室子弟,虽然长年住在辽东,但对京城的事也不是完全一无所知。他听人提过,秦家的三老爷自从流放西北后,便下落不明了,这三十年里一直没有音讯,很多人都以为他已经和永嘉侯一起死在西北了呢。 倘若秦柏曾经回过京城,那又为什么会再度离开?即使他与兄长反目,也还有家人与姐姐呀?难道是当时秦皇后已经去世,顾不上他?可没有秦皇后,也还有圣上与太子殿下。传闻中圣上未落难前,是十分疼爱这个小舅子的。秦柏与其父兄为了圣上被流放边城,受了几年的苦,好不容易回到京城了,连与秦皇后不睦的秦松都得了封赏,没理由秦柏反而会被遗忘,三十年来任由他流落西北,而不闻不问。 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外人不知道的缘由? 赵陌问秦含真:“三舅爷爷是什么时候回京城的?怎的京中无人提起?表妹方才说他当时还去拜祭过皇后娘娘,难不成是在皇后娘娘去世之后?” 秦含真回答道:“我听祖父祖母说,他们到京城的时候,皇后娘娘还在世呢。我祖父祖母原是为了送我曾外祖父牛老太爷的灵柩返乡,路过京城,就回了家里一趟,顺便叫我祖母去曾外祖母灵前磕头。” 牛老太爷是TJ人士。他去世后,秦柏陪牛氏送灵返乡。当时他们还未完婚,牛氏带着尚未出阁的虎嬷嬷——当时的闺名是香草——以及数名家仆,请了绥德州的镖局镖师护卫,一路将牛老太爷的灵柩送回TJ老家安葬。路过京城时,秦柏肯定是要回家去的。他被兄长忽然抛下的时候,也曾十分愕然,但岳父病重,他走不开,也无法多想。如今回到家门口了,肯定要寻兄长问个明白。 牛氏当时身有重孝,又考虑到自己还未过门,便没有随行。秦柏回家遇上了什么事,她也说不清楚,只是想起就要大骂大伯子秦松忘恩负义、无情无义……诸如此类的。 秦含真倒是从虎嬷嬷那里听到些许线索,知道秦柏那次回家,秦松说了些很不客气的话,将他赶出了家门。当时刚刚结束流离生活回归侯府的金象、墨虎两个小厮,面对家主秦松的冷脸,与落魄的旧主秦柏,选择了不同的前程:金象留在侯府为奴,从此被墨虎视为背叛者;墨虎弃了侯府,跟随秦柏远走西北,秦柏与牛氏感其忠义,终生视其为心腹,又将香草许配给他为妻。 秦含真对赵陌道:“我曾经想找祖父问问当年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就是不肯说。祖母私下告诉我,说当时他也非常气愤的,但想着还有曾外祖父的丧事未办,那时候的天气又越来越热了……他就想着,先陪我祖母去TJ把曾外祖父的后事办妥当了,再回京城寻承恩侯说个明白。他还想要求见姐姐姐夫,想要看一看从未谋面的小外甥……” 可是……秦柏运气非常不好,他第一次回京城的时候,并没有从任何人那里听说秦皇后病重之事。秦松只说她在宫中一切安好,母子二人未来只会有富贵尊荣。而墨虎才回侯府不久,同样不清楚宫中消息。虽然有传闻说皇后与太子身体都不太好,可是秦松说他们无事,秦柏就没有多想。等到他从TJ回来,秦皇后已经去世了,京中一片缟素。 秦柏似乎一直为当年的疏失而伤心难过。若他当时在京城多留两日,寻亲友打听打听秦皇后的消息,也许就会知道她已病重了。他也曾想过要去寻秦松问个究竟,再入宫去吊唁亲姐,只是不知为何,出去半天后,忽然回来对牛氏说,不再联系亲友了,只当他们从未回过京城就是。牛氏问他为什么,他却沉默不语,半晌才道,因他疏忽,没能送姐姐最后一程,让她临终前失望难过。他觉得没脸见圣上与太子,宁可他们当他死在西北了。 秦柏与牛氏在京城租了一处宅子,住到秦皇后出殡。在此其间,秦柏带牛氏去拜祭过自家父母的坟墓。到了秦皇后出殡当日,他们又跟到皇陵附近,远远地向着秦皇后的椁宫叩拜。 等结束了这件事,秦柏就带着牛氏返回米脂,再也没提过回京城的事了。如今若不是遇上长子死而复生,承恩侯又命金象亲来邀请,再加上太子殿下身体有恙的传闻,令他挂心,秦柏大概还不会决定要踏上回乡的路呢。 赵陌听完,唏嘘不已。若说秦柏是因为心存愧疚而放逐自己,三十年不肯回京,这个惩罚也未免太重了。说起来,那完全是秦松不悌,赶走兄弟,又隐瞒皇后病情在先,秦柏错过送皇后最后一程在后。若说秦柏有错,这错大半都得算在秦松头上,他却把责任全都扛下了,实在是太过。难不成只因为没有见到皇后最后一面,他就把其他家人都给抛下了不成?赵陌只能说,这位三舅爷爷真是太过君子了,甚至到了有些迂腐的程度。 只是有一点,赵陌觉得不解:“承恩侯为何要赶走亲弟?当初他抛下兄长,独自回京,就够让人费解的了。正值皇后病重的时节,三舅爷爷能回京,正好能见她最后一面,不是正好能让皇后娘娘无憾了么?他如此施为,既害了三舅爷爷,也害了皇后娘娘。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关于这一点,秦含真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了:“其实……我祖父虽然不提这事儿,我祖母倒是有过猜想。她私下跟虎嬷嬷讨论过,怀疑当时可能是承恩侯怕我祖父回去,会破坏了他跟许氏夫人的婚事……” 赵陌愕然。 秦含真干笑:“说来也巧,我祖父回京的时候,正赶上承恩侯即将迎娶许氏,日子就差那么几天。再加上当时我祖父又未与祖母完婚,所以承恩侯可能就想多了……他这个婚,说来也结得不容易。因为前面有我曾祖父、曾祖母的孝,后面皇后娘娘又病得厉害。万一他还未成亲,皇后娘娘就……那啥了,那国丧期内肯定不能办喜事,他国孝家孝在身,起码要拖上一年才能娶许氏进门。可能当时他年纪也不小了,所以有些急了吧……后来他的婚礼是照常进行了,皇后娘娘就是在许氏夫人回门的第二天去世的。可以说,要是当中有事,耽误了这么两三天,承恩侯的婚礼就办不成了。这大概就是他为什么一见我祖父,就要赶人的原因吧?” 叶氏夫人也是在秦家平反之前去世的,说来时间也巧,正好是永嘉侯去世一个月之后。只是夫妻二人天南地北的,在两地去世,家人亲友都不知道罢了。秦柏也是在得知平反旨意的时候,从传旨的太监嘴里,得知母亲死讯的。 叶氏夫人与一众女眷回到原籍江宁后,日子过得颇为清苦。本来她早年曾为家族置下祭田,秦氏宗族人口又多,回到祖宅中居住,虽是一门女眷,有族人帮衬,又有田产补贴,生活并不会难过。可是当时几乎人人都认定太子与太子妃再没有翻身的希望了,便视秦家为洪水猛兽一般,避之唯恐不及。就连秦氏族人,也都刻意疏远永嘉侯府女眷。当中甚至有不肖族人,借口他们这一房中,除了叶氏夫人是正经秦家媳妇,其他皆是姬妾,上不得族谱,不是秦家人,克扣他们这一房该得的钱粮。叶氏夫人不得不带着众女,依靠卖针线度日,积劳成疾下,终于因病亡故。 当时回乡的人,除了叶氏夫人外,薛氏被薛家接走,便与秦家人彻底断了往来,对秦家女眷的困境不闻不问。符姨娘老实巴交的,依附叶氏夫人生活。还有秦槐一个姓张的妾,怀有身孕,竟然保住了这个孩子,没有在颠沛流离之中发生任何意外,终于在江宁祖宅中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幼珍。除去这三个女人一个孩子,其余姬妾,终于还是受不了秦家的清苦生活,纷纷求去。叶氏夫人也不阻拦,任由她们去了,自己带着符姨娘、张姨娘与秦幼珍过活。她去世后,符姨娘、张姨娘依靠秦幼珍的秦家女身份,继续留在秦氏宗族。 正当有些族人打算借口他们这一房已经没有男丁,孤女秦幼珍该由其他族人收养为由,夺走他们的祖产时,太子登基,秦家的平反文书也下来了。她们三人才算是翻了身,族人们通通笑脸相迎,再也不见过去的冷漠。 而这时候,薛家又传来一个消息,说当年薛氏回娘家的时候,腹中已经有秦槐的骨肉,后来生下一子,正是秦槐的遗腹子,秦家第三代的嫡长孙。薛家是为了保护忠良之后,才甘当骂名,摆出一副与秦家恩断义绝的架势来的。如今既然秦家平反,他们也能放心将秦家的媳妇和孙子送回秦家了。算起来,这个孩子的年纪比秦幼珍还要大几个月呢。 赵陌刚刚才被牛氏与虎嬷嬷对秦松的猜测震了一下,如今就被薛家的作为给恶心到了。他半天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道:“薛家如此真是……厚颜无耻!”说完了这句,他又觉得:“承恩侯更无耻!” 秦柏当初既然已经拒绝了许家的求婚,坚持与牛氏的婚约,自不会违约。秦松何必作小人之举,却忘了兄弟之义?他还忘了宫中的秦皇后,正盼着再见幼弟一面呢。秦松之举,怕是还有欺君之嫌吧? 赵陌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忙问秦含真:“圣上知道承恩侯做过的事么?”(未完待续。) 第五章 无耻 圣上是否知道承恩侯秦松向秦皇后与秦柏隐瞒了彼此的消息,致使秦皇后未能在临终前再见感情很好的幼弟一面,留下无法挽回的遗憾? 这个问题秦含真也不知道。 秦柏不肯多说此事,金象是不敢说,牛氏与虎伯、虎嬷嬷则是全然不知情。不过承恩侯三十年来圣眷甚隆,想必圣上是不知道的吧?又或者是……即使知道,也没放在心上? 赵陌对这个说法断然否定:“不可能!圣上对于三舅爷爷应当是相当关怀的。听说永嘉侯府未出事前,圣上与秦皇后新婚,三舅爷爷每日入宫读书,都会到东宫去用膳。圣上亲自过问三舅爷爷的功课,当时宫中的其他小皇子们,虽说是圣上的亲兄弟,还未必有三舅爷爷得圣上看重呢。秦皇后与这个弟弟一向和睦,因流放而姐弟相隔多年,断不可能不过问弟弟的去处的。她临终前一直记挂此事,素来敬爱秦皇后的圣上,又怎会不把他的事放在心上呢?” 赵陌倒是担心,因为秦柏未能见秦皇后最后一面,使得秦皇后抱憾而亡,圣上会不会因此对秦柏有所误会,就此怀恨在心,才会对他的下落不闻不问?看承恩侯秦松的为人,兴许还在当中进过谗言,使得圣上对秦柏误会更深,也是有可能的。如果是这样,那三十年过去,圣上心中的怨恨是否已经消除了?承恩侯极力劝说秦柏进京,又是为了什么?圣上如今待秦柏,又是什么态度呢? 赵陌为了秦柏进京后的处境担忧,秦含真对此倒不是很担心:“又不是什么大罪、死罪,这充其量就是亲戚间的矛盾而已。更何况我祖父当年会错过机会,未能见秦皇后最后一面,也是因为被承恩侯误导了。圣上要是怪罪下来,我祖父说实话就好了。主要责任本来就不在他身上,就算他确实有过疏失之处,自我流放西北三十年,也把所有罪过都赎清了吧?倒是承恩侯,平白享了三十年的富贵荣华,真是便宜他了。我祖父跟他是亲兄弟,无冤无仇的,被他坑得有家不能回。他居然还有脸三十年都不说一句实话。他这种人,真是无事都要提防三分。这次去京城,我们还要住在承恩侯府里,一想起来,我就浑身都不自在。” 赵陌笑道:“承恩侯府也是永嘉侯府,对三舅爷爷来说,是故居呀。你们自然是要住到那里去的。三舅爷爷虽是个和气人,不爱与人争斗,但承恩侯已经骗过他一回,他心中已有警惕之心,绝不会再轻易上他的当了。” 秦含真深以为然。 在她心里,确实不大担心秦柏进京后,会再中秦松的算计——这趟回京,本来就是秦松极力相邀,虽不清楚他的盘算,但秦柏与牛氏夫妻的目的只在长子秦平身上,对于秦松以及承恩侯府上下,都是无所求的。古语有云,无欲则刚。他们大不了就在见过秦平后,返回西北算了。有家有业有学生,还怕在那里过不了好日子吗?只是秦含真听完了长辈们当年的事迹后,就一直对承恩侯秦松这位伯祖父不忿得很。这什么人呀?干了那么多恶心人的事,居然还让他享用了这么多年的富贵太平日子?更让人无语的是,祖父秦柏明明说过,当今圣上很是贤明的。贤明的圣上怎么就没认清秦松这个大舅子的真面目,还对他这么好呢? 秦含真对赵陌小声抱怨了几句,赵陌若有所思:“如此说来……虽然一直听闻承恩侯圣眷极隆,承恩侯府富贵至极,可是……倒是不曾听闻他得居高位、手握实权的消息。他身上似乎除了一个承恩侯的爵位,便再无其他了。若说圣上十分看重他,倒也……说不上吧?只是恩赏不断而已。” 秦含真哼哼两声:“那一定是因为他没本事!没本事只会耍小手段的人,肯荣养着他就不错了,还想怎么样?” 不过哼哼完了,秦含真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完才凑近了赵陌,小声说:“我虽然不清楚承恩侯为什么没得个实惠官职,但是我祖母恼恨他,倒是跟虎嬷嬷议论过他几句,说他行事狠毒,但是人又蠢,连表面功夫都不会做,犯了众怒了,会有这个下场也是活该!” 牛氏会有这种说法,倒不是无的放矢。她在京城虽然只待了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却也听到些小道消息。即使秦柏深居简出,从不提起兄长的事,但虎伯、虎嬷嬷出门采买办事,时常会跟她说些外头的传闻,因此她也有所了解。 据说秦松初回京的时候,很是闹过一阵子事,让不少人看了笑话。 当时其实他也挺倒霉的。他在西北得旨意的时间晚些,等到回京的时候,二弟秦槐的遗孀薛氏已经带着亲生的嫡子秦伯复、庶女秦幼珍,以及符姨娘、张姨娘两位返回永嘉侯府旧宅了。 也不知薛家是如何打点的,总之薛氏这秦二夫人的名号还是谋了回来。秦二太太并秦大公子、秦大小姐都在侯府,自然是名正言顺。官府发还的侯府产业,便由这几位名正言顺的秦家主人出面收下。可秦家公子小姐都是奶娃娃,管不了事;张姨娘是妾,自不敢违了正室之意;符姨娘虽是长辈,可她正经是薛氏的亲婆婆,看在亲孙子面上,也不会拦她什么。因此,秦松回到家里时,侯府产业与中馈大权都已落入薛氏手中。 宫中虽有秦皇后在,但当时圣上初登基,百废待兴,秦皇后既要料理宫务,又要照顾体弱的太子,自己身体也不大好。自从被幽禁东宫,她几年来一直饱受病痛折磨,又有产后失调,听闻父亲与继母的死讯后,更是大受打击。操劳之下,秦皇后日渐体弱,慢慢地病倒了。她哪里还有精力管娘家的这点小事?只要确认过,薛氏带回来的秦伯复确实是秦槐骨肉,其他的就没有多管了。况且秦松秦柏不在家,除了薛氏,又有谁能掌管侯府中馈呢? 秦松便闹起来了,当时许家的人还没离开呢,还有几位闻说他回京,就上门来探望示好的亲友,个个都看到了他冲着薛氏大喊大叫的模样,实在是有失斯文。虽说这薛氏确实手脚快些,当初的行径也叫人看不起,但她好歹替秦槐生下了儿子,皇后都认下她了,秦松再拿旧事来骂她一个妇人,就显得有失气度了。况且薛氏不掌中馈,又由谁来掌?叶氏夫人已经去世,符姨娘是庶妾,秦松自己又没有妻子,难不成还能叫他自个儿来管全家上下的柴米油盐? 最后还是由众亲友与许家人一道劝住了秦松,与薛氏约定好,等秦松继室许氏进门,就移交中馈大权,薛氏会带着儿女退回内院,寡居度日。这件事才算是了结了。 不过,秦松自那以后,一直没少在外人面前念叨,说大侄子秦伯复不是生在秦家,秦家上下无人知道他的事,又生来肖母不肖父,天知道是不是秦槐的骨肉?说不定是薛家人不甘失去秦家这门显贵姻亲,故意找了个孩子来冒充秦家子呢。 这种说法,倒没多少人相信。无他,只因秦皇后认下了秦伯复与秦幼珍这对侄儿侄女,又有谁敢多嘴说不是?况且秦伯复虽然长得肖母,却更肖其亲祖母符姨娘。有符姨娘出面作保,秦皇后对侄儿的身世再无疑虑。秦松的话,只能作为他心胸狭窄的证明了。 谁知,秦松这一闹,还真有人看在了眼里,做起了文章。那早已改嫁的马氏,只因秦松记恨她当年无情行径,回京后一直刻意打压她娘家与夫家,两家本就站错了队,再被秦松针对,眼看着就要大祸临头了,马氏为救娘家与夫家,居然跑出来说,她当年怀的孩子其实没有流掉,她是怀着孩子嫁入后头的夫家,保住了这个孩子的。马家与她夫家都是有功之人,秦松哪怕是看在孩子面上,也不该为难两家人。她还真的把长女送到秦松面前,还拼命说长女如何与他相象,又闹着要见皇后娘娘,好谋求返回秦家,做那风光的秦大夫人…… 这种事怎么可能让她得逞呢?秦松犹记得当日她再嫁时,身材苗条,根本就不是怀有六七个月身孕的妇人。况且她是在再嫁一年后,才生的长女,自有稳婆可以证明。所谓她长女是秦家骨肉的说法,太过荒谬! 秦松一气之下,找人给大理寺捎了话,要将这两家灭门,好泄他心头大恨。还是秦皇后得了信,派出心腹侍女前来阻止,又带病在圣上面前进言,方才把事情给压了下去。马氏的娘家、婆家自然没有好下场,但只是丢官去职,抄家流放,倒也好过满门尽灭了。只是听闻,马氏在那之后便发了疯,不知去向了。 秦松如此行事,自然叫京中上下看着不象。他心胸狭窄,又公私不分,眦睚必报,真叫他做了官,得了实权,必然会酿成祸事。圣上想必也是心里有数,所以多年来一直只是恩宠有加,却完全不给他实职吧? 这些事,有些是来自市井中的小道消息,有些则是虎伯讲的。他被发卖后,流落外地,好不容易才返回了侯府。当时秦松、薛氏都已回来,许氏嫁入秦家也早就定下了。但虎伯是秦柏的小厮,秦柏不在,他也没法进内院探听细节,甚至连见几位正主儿的机会都没有,只能长期待在仆役聚居的院子里,一边休养身体,一边听别人传些八卦消息,内心担忧着秦柏的下落。这些八卦,大都是侯府下人暗中流传的,未必确实详细,但真实性方面没有问题。 牛氏就曾对虎嬷嬷说:“他秦松如今知道着急了,当年做事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留余地?会有今天的下场也是活该!他还有脸来请我们老爷回去呢,不就是不能做官么?他这种人做了官也只会害苦了百姓。依我说,皇上还做得好呢,果然是圣明天子。要不是为了平哥和太子外甥,我跟老爷才懒得理他!” 秦含真说到这里,看向赵陌:“这样说,表哥你明白了吧?” 赵陌自然是明白了,只是再度无语,半晌才道:“果然很无耻啊……”(未完待续。) 第六章 聊天 这秦家长辈们的陈年往事是说完了,赵陌也从中了解到了秦家三房人之间的恩怨情仇。 总而言之,长房承恩侯秦松是个心胸狭窄的男人,他与所有弟妹们的关系都不佳。他妻子许氏夫人不知性情如何,但传闻是个贤良妇人,管家能力出众,偏又曾经与秦柏订过亲。牛氏都会吃她的醋,秦松会怎么想就不知道了。长房与三房的人相处,想必也会多少有些尴尬吧? 二房就是秦槐的妻子儿孙了。他的妻子薛氏可以说是在大难临头时抛弃过秦家的人,可居然被她好运地保住了秦槐的儿子,还在秦家平反后,顺利回到秦家做贵夫人,也是她的能耐。她与三房关系如何,还不清楚,但她对长房肯定是没有好感的。不过她有位亲婆婆符姨娘,是承恩侯府里唯一辈份比承恩侯秦松还要高的长辈,虽说是个妾,也不是能无视的对象。薛家又有财,又有趋利避害的习性。任何人进了承恩侯府,都不能忽略二房的存在。 赵陌又问起秦含真,承恩侯府其他人如何? 这问的就是秦平这一辈以及秦含真这一辈的人了。这方面秦柏与牛氏是完全不了解,全都是听金象与两位执事嬷嬷,以及几个侯府丫头说的,还有吴少英会补充几句外界的传闻,但都只是泛泛而谈而已。 长房秦松与许氏生有二子一女,全都是嫡出,并无庶子女。 长子秦仲海,在兄弟中排行第二,今年二十九岁,娶妻姚氏,便是那传闻中极得圣上信重的王中书的嫡亲外孙女,也是他唯一的血脉后人。秦仲海与姚氏生有一子一女,儿子秦简十二岁了,女儿锦华八岁,与秦含真同龄,不过略大几个月,因此在姐妹之中排行第二。 除去这一子一女外,秦仲海还有一个十岁的庶子。对于这个孩子,无论是金象、执事嬷嬷还是其他丫头们,都没有多提,只说有这么一个人,却没说他生母是谁。姚氏院子出身的百灵在牛氏身边服侍,在牛氏的追问下,方才含混地说:“是个没有规矩的背主丫头,合家都瞧不起的。我们奶奶宽宏大量,才容她在府里,平日也不敢到人前来。三太太不必放在心上。” 秦松次子秦叔涛,在兄弟中排行第三,今年二十七岁,娶妻闵氏,乃是一位将门千金。他夫妻二人也生有一子一女,嫡女锦容五岁,嫡子秦端年方三岁,比梓哥儿年纪还要小些。但除此之外,秦叔涛还有一个庶长子,是八岁的秦顺,乃通房丫头所生——当然,生子后便抬了姨娘。算起来,这庶长子是闵氏进门后才怀上的,年纪比嫡出的弟妹要大好几岁。身为正室的闵氏,竟然是在庶长子满了三岁之后,方才生下了头一个孩子,也就是长女锦容,又再过两年,才生下了嫡子。 牛氏曾私下议论过,说这很没有规矩,一般稍微讲究礼数的人家都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却不知道承恩侯府是怎么回事。从这件事中,牛氏推断,那位三奶奶闵氏,估计是个温和良善的好人,否则这庶长子也活不到今日,他的生母更不可能轻易抬了姨娘——看起来,还不象是个好相与的。秦三爷夫妻之间,有这么一个妾,极有可能不大和睦。 秦松与许氏所生的小女儿,闺名唤作幼仪,今年二十五岁了,早已出嫁。她夫家也十分显赫,乃是一户侯门,丈夫是嫡次子,也是青年名将。夫妻二人育有二子,一家人如今也在京中。 承恩侯府长房就是这么些人了。而二房家主秦槐早亡,当家的便是他的遗腹子秦伯复。据说他在薛家出生时,因前程不明,薛家便刻意对外隐瞒他的事。他的名字,也是薛家一位长辈随口起的,原本叫做“伯福”。后来回归秦家,这名字也一直沿用下来。只是他七岁启蒙后,就深觉自己的名字太土,索性改名做“伯复”。这位秦大爷,脾气不怎么好,而且疑心很重。无论是金象,还是执事嬷嬷们,几个大小丫头,提起他都没几句好话。 秦伯复娶的是他亲舅舅的女儿,他的嫡亲表妹小薛氏,亲上加亲。这门婚事据说是薛氏一力主张的,秦伯复本人似乎不大情愿,婚后与小薛氏感情也是平平。他们夫妻二人生了两个女儿,分别是十二岁的大姑娘锦仪和七岁的四姑娘锦春,其中锦春因为秦含真的缘故,排行由第三改为了第四。半年之前,秦锦春还是众人口中的秦三姑娘来着。 秦伯复与正室小薛氏连生二女,感情又不好,估计也是不耐烦了,便纳妾生了小儿子秦逊,今年六岁。据说当初秦伯复是想要纳个良家子为二房的,薛氏小薛氏都反对,秦伯复就拿小薛氏嫁进秦家多年都生不出儿子为由驳回去。无奈之下,小薛氏拿陪嫁丫头顶上,开脸给秦伯复做了屋里人,才算把这件事给搪塞过去了。 可是,秦伯复一心想要让自己的儿子从稍微体面些的生母肚子里生出来,哪怕是屋里人给他生了儿子,他心里也始终有些不足,嫌弃儿子的生母身份低下,不够体面,长相又不够好,平日里没少跟妻子闹。明明都有儿子了,他还总想着要纳一房良家出身的贵妾,每日里跟寡母、妻子打嘴皮官司。 二房除了秦伯复以外,其实还有一位大姑太太秦幼珍。她是秦槐生前的妾室张姨娘所生的遗腹女,曾跟着嫡祖母叶氏夫人与亲祖母符姨娘一道在江宁老家吃过苦。也许是因为这一层关系,即使嫡母薛氏不大待见她这个庶女,承恩侯府长房对她也另眼相看,并不把她与二房其他人等同。据说,当年秦皇后还在世时,也曾召她进宫相见过的,只是她那时候年纪还太小,是由薛氏与符姨娘抱着去的罢了。秦皇后去世后,宫中贵人若有召见秦家女眷,或是赏赐秦家女眷的时候,但凡有长房嫡女秦幼仪的份,也不会忘了二房庶女秦幼珍,这便是难得的体面了。 许氏夫人带着女儿秦幼仪出门参加各种宴会、与人交际时,也常常带了秦幼珍同行,连她的婚事,也是许氏夫人做的主。薛氏孀居在家,少有出门交际的时候,又对庶女不上心,能给秦幼珍寻到什么好亲事?若不是有许氏夫人做主,还不知道秦幼珍会流落何方呢。如今她嫁入一家姓卢的官宦世家,夫婿是旁支的嫡子,年纪轻轻就高中了进士,如今已官至四品知府。秦幼珍既是诰命夫人,又生了两子一女,家里没妾,没有庶子女,公婆宽仁慈爱,妯娌也和气好相处,她日子过得不知有多么顺心呢。 倒是薛氏与秦伯复一家,看着这个庶女,就总觉得眼红。薛氏给儿子谋来的亲事,就只有娘家侄女。薛家迟迟未能重夺皇商的名头,至今也就是个富商人家罢了。秦伯复一心想往上爬,要在朝廷上爬得更高,要压过长房去,薛家帮不上他的忙,反倒还要借他的名义,仗承恩侯府的势去谋利。秦伯复是想要借力,却又无处可借。而秦幼珍不但嫁进官宦人家,夫婿也得居高位,怎么看都比嫡兄体面。可惜这份体面,二房却沾不得光。因为秦幼珍自小就经常被许氏夫人接过去长房小住,几乎是由许氏夫人教养长大的,娘家也只认长房,便是要回二房来,也不过是依礼行事罢了,要说情份,那是没有多少的。 金象等人都是长房仆役,虽然对长房诸位主人的事,不敢说得太多,但对一向与长房不睦的二房,就没那么多禁忌了。除了对秦幼珍,他们还会嘴上留情外,对于二房其他人的八卦狗血,他们是十分乐意议论一番的,时不时还要幽默地讽刺上几句,因此秦含真才会如此详细地知道二房内部的各种恩怨情仇。 听完这些八卦,赵陌也就了解了承恩侯府秦家各房的人口情况了。仔细想想,似乎还挺复杂的。他倒不为自己担心,只是为秦含真担忧:“表妹你这样的性子,进了侯府可怎么办呢?他们家不但人口多,而且彼此多有不睦。若说你们三房与长房或二房稍微有些情谊,倒也罢了,可他们两房的人,都不象是能与你们家亲近的。” 秦含真笑着说:“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个?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只能见步行步了。你瞧我祖父多么镇定,我祖母也没觉得害怕的样子,顶多就是有点吃醋。长辈们都不担心,我们做小辈的需要担心什么呢?不是有句俗话说得好,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儿顶着吗?你就放心吧!” 赵陌听得笑了:“本来我还在为表妹担忧,表妹反倒劝我安心了,真叫我惭愧。” 秦含真道:“赵表哥不嫌我烦就好。其实我倒是很想跟人聊天,只是寻不到合适的人选。以前还有个张妈……咳,张妈其实也是很爱聊天的,只不过我有时候说的话,她不一定能听懂,而且还很容易把我说的话泄露给祖母和虎嬷嬷知道。不过现在有了赵表哥,我就放心多啦。表哥要是什么时候闷了,只管来找我呀。” 她是真挺高兴的,经过连日相处,她也知道赵陌是个嘴紧的人了,而且轻易不会与人说话。她有时候讲些不大合宜的话,他也不会当作一回事,只是提醒她别叫外人轻易听见罢了。所以秦含真觉得,自己往后算是有了个极好的聊天对象了。 赵陌看着秦含真,也是笑眯眯地:“我如今也不敢轻易跟外人说话,表妹便是最好的人选了。你闲了,只管来找我。我随时随地都有空的。”(未完待续。) 第七章 筹谋 秦含真与赵陌聊了半日,总算把自己知道的承恩侯府内的情形介绍清楚了。其实这只不过是泛泛而谈,许多细节,还要亲身到了侯府,与众人相处过,才能了解。 不过对于他们两个孩子来说,这就足够了。至少,他们已经清楚,自己踏进承恩侯府后,会遇上些什么样的人,又要如何打交道了。 赵陌内心盘算了一下,自己若是隐姓埋名进入承恩侯府,不管是短居还是长住,都是少不了要与秦家众人碰面的。那些长辈们在知道他身份之前,未必会注意到他一个小辈。而以他的年纪,最有可能经常接触到的,想必就是今年十二岁的长房嫡长孙秦简。那个十岁的庶孙兴许也会有见面的机会,但听秦含真所言,这庶孙在秦家也不大受看重,估计不必太过上心。真正要注意的,也就是秦简一人罢了。其余秦家同辈男丁,年纪尚小,不足为虑。 秦简乃是姚氏之子,而姚氏又是王家的外孙女。赵陌心想,他若要与这秦简打交道,还得谨慎行事,不能与对方过于亲近,也不能与其生隙,只作淡淡之交便是。但私底下,却需要提防这姚氏母子,以及姚氏手下仆从…… 想到这里,赵陌就不由得记起了牛氏身边的百灵与百巧。这两个丫头都是姚氏从承恩侯府中派来,其中百灵还是姚氏院子里侍候的。这几****在牛氏跟前,虽不曾对丫环们的行事多加留意,却也知道这个百灵颇为伶俐,很受牛氏喜爱。 虽说秦柏早有令在先,命全家仆役对他的存在封口,除去虎家一家三口,旁人也未必知道他的确切身份,只知道虎伯在秦家内部宣扬的说法,指他是秦柏与牛氏远房亲戚晚辈,又是秦柏故交好友的孙辈,被长辈托付给秦家,一同上京去投亲。但百灵本就伶俐,牛氏又素来是个大大咧咧的脾气,平日里在言语方面不大留心,或许会让百灵察觉到他的身份,也未可知。 也许小丫头们未必能明白上位者的想法,王家也不会公然宣扬自己的私心,但如果这百灵无意中将他身份告知姚氏,而姚氏又有意助王家人一臂之力的话…… 赵陌觉得,等进了承恩侯府,他还是要多提防些的好。没事就深居简出,不要到处乱晃,尽快联系上父亲赵硕,才是正道。 只是……若连父亲赵硕,也靠不住,他又该如何是好呢…… 秦含真察觉到赵陌沉默着沉默着,整个人好象就消沉下去了,便好奇地问:“表哥这是怎么了?想到什么不高兴的事了吗?” 赵陌抬起头,勉强笑笑:“没什么,我……”却是欲言又止。 秦含真道:“表哥有话只管说,要是不方便告诉别人,我是不会多嘴的。但如果你有烦心事,就尽管说出来,我未必能帮得上忙,但好歹也能替你排解排解。否则,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不说出来,迟早会把自己憋死的。” 赵陌忍不住笑了,无奈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想到进京后的情形,不知道父亲是否愿意护着我,心里有些惶恐罢了。再者,进京后要如何联系父亲,也是件难事。” 秦含真奇了:“如果他不愿意护着你,你感到惶恐也就罢了,怎的连如何联系他都不知道?难道你们辽王府在京城没有驻地?你父亲也是个有身份的人,想打听他住在哪儿,并不是难事吧?” 赵陌摇了摇头:“父亲与王家女的婚期,似乎是定在三月初,如今已是三月中旬了。”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秦含真就很快猜到了他的意思:“你是说……王家女已经嫁给了你父亲,执掌家中内务。如果你到你父亲住的地方去找他,很可能会被她发现踪迹吗?万一你没来得及见你父亲,就被她找到,那可真的不太妙了。” 赵陌叹了口气:“辽王府在京城中自然也有府第,父亲想必就住在那里。留守京城王府的仆役,大多是王爷从前在京时留下的人手,估计不是老迈不堪用,便是早被王家女收服过去了,又或是只一心向着王爷与王妃的。我不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也没有底气去收服他们,想要寻个援手,也没处寻去。父亲手下倒有几个亲信,是我熟悉的。可他们一心忠于父亲,不知是否会视我为父亲大业的障碍,也不知是否会听从继母号令,因此我不敢轻易找上他们。” 这倒是个麻烦…… 秦含真想了想,便道:“那你就别亲自跑那一趟了,先派人送信过去吧,不是送信给你父亲,而是送信给你父亲手下可信的仆役或是随从,再由他们向你父亲传信。你父亲身边,难道就真的一个有可能偏向你们母子的人都没有?你也别说是王家想害你,只说是温家有了变故,温三爷因为内部夺权之事,迁怒到你身上,要置你于死地,你害怕之下进京投奔亲生父亲,完全是合情合理,你父亲也不能因此就怪罪你不听话。除非王家公开明说温三爷是他们的人,否则谁还能说你是进京来阻碍你父亲的大业呢?” 赵陌双眼一亮:“不错,我虽然要将真相告知父亲,但在了解父亲真正心意之前,倒不必公然与那王家撕破脸……”他自嘲地笑笑,“说不定那王家女还要装出贤慧慈爱的模样来,我也要装一阵孝子的。只是一想到他们王家的嘴脸,我就觉得恶心。若不是不得已,实在不想受那个罪!” 秦含真给他出主意:“你不一定要受这个罪的。先探你父亲的口风,就说只是私下来投他,但如果王家觉得你碍眼,你留在你父亲身边,就会妨碍到他了。你可以暂时留在我们家,又或是叫你父亲另行安排住处。如此一来,你得了清静,你父亲应该也会觉得你很孝顺懂事吧?只是我觉得,为了你的安全着想,还是不要一个人独居比较好。如果你父亲不想让你住我们家的话,你就去寻个靠得住的宗室长辈,说服对方庇护你。现在你父亲在京城不是很有体面吗?如果他出面找人,想必也会有人给他这个面子吧?” 赵陌若有所思。 百灵笑吟吟地走过来道:“三姑娘和赵少爷怎么在这儿?说了半天的话,难道不饿么?三太太叫三姑娘和赵少爷过去吃饭呢。” 秦含真想起百灵是姚氏派来的,有几分提防,便笑道:“我们正聊家常呢,早就觉得饿了,这就过去。”说完给赵陌使了个眼色。 赵陌不动声色,起身与秦含真一同去牛氏那儿了。 金象一心要讨好秦柏与牛氏,毫不吝啬银两,客栈里备下的饭菜十分丰盛,满满地摆了一大桌子。只是论精致,论味道,论养生,这些菜色也就是平平罢了。金象等侯府出身的人还要挑剔,秦柏、牛氏与吴少英却是过惯平凡日子的,并不以为意。赵陌是身为客人,客随主便。只有秦含真是个纯粹的吃货,哪个菜好吃,哪个菜不好,只看味道,不看档次。一顿饭吃下来,她反而觉得那高大上的人参鸡汤炖得不够火候,鱼也不新鲜,但清炒小白菜很是鲜脆,豆腐筋也颇为香嫩可口呢。 一顿饭吃完,倒剩了半桌子菜,牛氏便赏给丫头婆子们了。虎嬷嬷带人撤了残席,百灵送上香茶,便都退了下去。 现在是自家人饭后闲聊放松的时间。牛氏问起秦含真:“饭前我听说你和广路两个在屋里说了半日话,都说了些什么呢?” 秦含真笑道:“我跟赵表哥说承恩侯府里的人事呢。免得表哥到了侯府里,一个人也不认得。” 牛氏哂道:“这有什么好认的?三十年不见,除了几个老头老太,其他全都是生人。他们自然会给我们引介,不会叫我们抓瞎的,用不着事先打听。到时候我们肯定不跟他们住一块儿,而是另搬一处院子。每天没事也不必跟他们见面,有事时应酬两句就得了。我可不耐烦跟那些贵太太们打交道。真当谁不知道她们的底细似的,一个个倒会端着架子看不起人。” 牛氏说起承恩侯府里的人,那可是一肚子的不满。 秦柏在旁只是笑笑,也不说妻子什么,只安抚赵陌道:“你进府时,暂且说是远亲家的孩子。他们不认得你,大约会误会你是牛家这边的亲戚,兴许还会有几分轻视。你也不必在意。等你父亲得了信过来接你,他们自然就会知道自己无礼了。” 赵陌知道他这是为自己着想,恭敬地应了声是。 秦含真问:“祖父,金伯和百灵他们回去,应该会说起赵表哥的事吧?” 秦柏淡淡地道:“他们不说,我也会告知你伯祖父与伯祖母的。往后你广路表哥说不得还有借他们之力的时候,不可能瞒着,只不过不必大肆宣扬罢了。家下人等,人多嘴杂,没必要叫他们知道,免得走漏了风声,反倒让王家人有机可趁。他们不必摆出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来,只需要叫广路的继母装作大度模样,接他回王府度日,广路便要落在她手中了。但只要这事儿不说破,广路在承恩侯府,便是我的晚辈,而不是什么王家继子,谁又敢将他带走?” 秦含真恍然大悟,明白了。 秦柏又对赵陌说:“若你父亲不顾父子之情,等我有机会进宫,会寻机将你的事禀报上去。只是圣上如何决断,却不是我能左右的了。若真到了那一步,兴许你们父子之情也会不复以往,但总归能为你争得一线生机。你是宗室子弟,倒也不必非得依附父祖,方能立足。” 赵陌感激地道:“多谢舅爷爷。舅爷爷大恩,广路永生不忘!即使肝脑涂地,也要报答您!” 秦柏笑道:“我要你报答什么?你好好过日子,我就欢喜了。” 赵陌红了眼圈。 牛氏哂道:“好好的又说这些话做什么?看孩子都被你惹得眼睛都红了。大家赶紧回屋歇息去吧,明儿还要早起赶路呢。再过五六日,就该到京城了。”(未完待续。) 第八章 吹柳 秦家一行人不紧不慢地赶着路,每日走上百八十里,倒也不是十分辛苦。 他们如今离京城越来越近,每日经过的地方,也几乎都是人烟繁华之地。正值天气晴好,他们便也有些闲情逸致,放慢了速度,慢慢欣赏沿路景色。若是路过热闹的市镇,遇上些什么有趣的特产,也会买上一点。秦柏和吴少英等人可以拿这些东西去做手信,拜会故交时便可用上;牛氏则是跟虎嬷嬷一起怀念从前往来西北时途经此地的往事;而秦含真与赵陌,就完全是图有趣、看热闹了。 秦含真是回归到了童年时代,心性也变得幼稚了许多。赵陌却本来就是个孩子,自从发现了温家与王家有勾结后,便一直处于神经紧绷状态,如今总算有了放松机会,便也稍稍回归了本性。 不过秦柏只是想让家人稍稍放松一些,并没打算真的耽误行程,等大城镇过了,他们行进速度便又恢复了正常。金象派出人手,快马赶回京城侯府报信,好让承恩侯府中众人能提前做好迎接三房的准备。 如此这般,六天过去了。秦家众人终于进入了京城地界。此处繁华,又比别处更甚。只是他们仅仅进了顺天府范围,还没有真正入京城呢。秦柏等人还好,早就见识过;秦含真则是在更繁华的国际大都市里生活过,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只是感到新鲜;其余不曾来过京城的人,便个个成了土包子。 他们往日到了大同,便觉得大同比绥德州城繁华,已经觉得大开眼界;如今到了京城地界,又觉得这里比大同还要繁华,只觉得目不暇接;咋又听说这还不是京城,京城比这里更繁华更热闹些,人人都觉得是天方夜谭,反而不敢信了。 因相处了数月,他们跟吴少英及承恩侯府众人也熟了,便纷纷私下询问。吴少英主仆和气地笑着为他们解说,侯府众人嘴里答应着,心里却未免生出几分得意来,又暗暗鄙夷这三房的土包子,果然是穷乡僻壤出来的,没点见识。 秦含真就察觉到春红脸上露出这种意思来。相比之下,夏青就沉稳多了,一直温柔和气地跟青杏说着话,教她些侯门丫环需要学会的规矩礼仪。青杏也十分用心地听,虽然对窗外的繁华景致一度很感兴趣,但她心里清楚夏青教的东西更重要,便只用心谨记夏青的教导。 春红见状,便觉得有些没意思,心里笑话这青杏是个呆子,却又忍不住要再显摆显摆:“青杏,那些规矩你也学了几日,就是再笨的人,也该记住了。有空还不如多瞧瞧外头的热闹。咱们京城可跟那些乡下小地方不能比。你若错过了这样开眼界的好机会,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有呢。” 夏青忍不住对她说:“春红姐姐,我正教青杏呢,你何苦来扰我们?” 春红撇撇嘴:“我也只是为了她好罢了。等回了侯府,她再想出来就难了。不趁着这时候好好开开眼,她还不知道京城有多少好处呢,那可不是她以前待过的小地方能比的!” 青杏忍不住道:“谁说我待过的都是小地方?京城我也来过的。” 春红才不信:“怎么可能?你一个小丫头,什么时候来过这里?可别是撒谎吧?” 青杏咬咬唇:“撒谎是小狗!我小时候当真来过,还在这里住过好一阵子呢!”说着面上一黯,“只不过后来搬走了……” 春红嗤笑:“你以为我会信?你若说你是跟着吴舅爷来的,我还能信几分。可你居然说是小时候在京城住过几年?哼,若我问你京中事物,你是不是要拿当时年纪小不记得的理由来搪塞我?” 青杏语塞,咬着唇不说话。 秦含真开口道:“好啦,这有什么好吵的?谁愿意看外头的景致谁看去,不想看还不行了吗?京城是很繁华,但这里只是京郊而已,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的。咱们以后还要在京城待一阵子呢,有的是出门逛街的机会,到时候慢慢见识就行了。春红,你也不过是偶尔才能出承恩侯府的大门,看到外头的街道。要论见识广博,你还未必比得上青杏呢,有什么好得意的呢?我们是西北小地方来的没错,但要看不起人,还轮不到你!” 春红讪讪地说:“三姑娘言重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听着就是这个意思。”秦含真冷淡地说,“如果不想被人误会,你就给我闭嘴吧。都快要分别了,我可不想大家闹得太难堪,以后再见面也是尴尬。” 春红闻言脸色大变,却是不敢再开口了。夏青目光一闪,只作不知,继续低声与青杏说话。 京郊地界大,他们一日也赶不完路,等到天将黑时,还是停下脚步,在宛平县里过了一夜,次日又再次往京城进发。因算得今日就要进城,为了保密,秦柏在出发前,就重新分配了今日的马车。秦含真跟着秦柏、牛氏以及虎嬷嬷坐一车,虎伯骑马在旁护从;赵陌与吴少英坐一车,由虎勇亲自驾车,又有吴少英心腹护卫跟随;梓哥儿跟他奶娘、夏荷坐一车,其余不变。 这是为了预防众人进城后,在承恩侯府门前下车时,若是赵陌在三房众人车中,极有可能被侯府的人注意到。但若他只是跟随在后,等吴少英下了车,便不会有人多加留意了,他可以直接跟着其他随从往三房未来的居处去,倒也不必跟承恩侯府所有主人打照面了。等秦柏将事情跟承恩侯夫妻说明白,他再去见礼也不迟,或许就直接省了这一步,也未可知。 赵陌知道秦柏这样安排,是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便很老实地跟吴少英待在一起。吴少英也是善谈之人,见识广博,学问不俗。与他交谈,赵陌觉得自己能学到不少东西。 但秦含真没了赵陌这位小伙伴,就觉得有些无聊了,只好一边看着窗外的景致,一边跟秦柏、牛氏聊天,问些京城风俗等等。忽然瞧见窗外路旁种了许多杨柳,如今正值暮春三月,却是柳絮漫天飞舞的时节。秦含真一个不小心,被一小团柳絮飞进了车内,在她的小鼻子上轻轻滑过,她就一个喷嚏打出来了。 虎嬷嬷哈哈笑着帮秦含真把车窗帘子放了下来:“姐儿当心,这柳絮四处乱飞,万一吸进鼻子里,回头姐儿的喉咙就该难受了。” 秦含真吸吸鼻子,不解地道:“为什么这路边种了那么多杨柳?这不是害人吗?到了春天,满天都是柳絮,叫人怎么走呀?” 秦柏笑道:“京郊道路旁素来有植柳的习俗。只因此处附近便是十里亭,常人送别亲友,多在十里亭处。路旁植柳,便可折柳送行。这是学的古人遗风。” 秦含真笑道:“这里又不是长安城,没有灞桥,也要来一出灞桥折柳吗?” 牛氏疑惑:“灞桥是什么?” 秦含真忽觉自己失言,以桑姐儿的年纪,又有“失忆”症状,没理由知道这种典故的。她忙笑着掩饰:“这是之前祖父说过的吧?长安城外就有灞桥,许多诗词上都有提到。” 秦柏却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说过了,但他与吴少英谈诗论赋的时候也多,偶尔也会教导赵陌些学问,兴许是什么时候随口提到,叫一旁的小孙女听见了,并不放在心上:“就是西安城外灞河上的一座桥,古人常在那处送别离开西安城的亲友,并折下柳枝相赠,取‘柳’字与‘留’字谐音,意为挽留。久而久之,就有了‘灞桥折柳’的典故。” 牛氏恍然大悟,笑道:“这主意倒也不错,咱们家日后回了米脂,就在大门口种棵柳树好了。什么时候平哥、安哥他们要离家了,就折一枝给他们带走。他们见了那柳枝,就会想起家里来。”说起这个,她就开始想念才分别几日的小儿子,还有那分别了一年多、差点儿以为失去了的大儿子。 秦柏安慰妻子:“一会儿就能见到平哥了,何必难过?” 秦含真也跟着哄牛氏:“祖母别伤心呀。我听说这柳树还有许多别的好处,那柳枝可以用来编篮子,柳叶儿也可以用来吹曲子呢。不如我吹给你听?”她还真学过这个。 牛氏听得有了兴趣,想起马上就能见到儿子了,也不再难过,只笑道:“你这丫头别哄我。你什么时候会吹柳叶儿了?若要听曲子,叫你祖父吹好了。”她含笑看向秦柏,“那年进京的时候,你不是就曾经吹给我听过么?我那时候伤心得很的,听了你的笛子,我就不伤心了。” 秦柏咳了两声,老脸微红:“这时候上哪儿找笛子去?等哪日闲了,我再寻根好笛子来,吹给你听。” 牛氏抿嘴一笑:“我且听着吧,你别忘了才好。” 秦含真眨眨眼,装作没看见他们夫妻对视,只转头去掀开车帘,瞥见路边杨柳依依,柳枝儿轻拂过车身,发出刷刷的声音,眼明手快地,就拽了一截柳枝下来,拿在手里,又挑了一片叶子,试着吹了几声,发现自己的技术没退步,心中大喜,便断断续续地吹起了《送别》。可惜她并不熟练,曲不成调,只依稀能听出几段悠美的旋律来罢了。 牛氏忙问:“这是什么曲子?怪好听的。桑姐儿什么时候学了这等本事?”秦柏也颇为惊喜。 秦含真停下吹奏,干笑道:“这是我以前在村里跟人学的,也不记得是谁教的了。我就是随口乱吹,没什么曲子。” 秦柏笑道:“有些意思,这个时节吹柳叶儿,倒十分应景。” 秦含真便又继续吹,慢慢地,也熟练起来了。曲子悠扬,在风中飘荡,传到后头马车上坐着的赵陌耳中,他闭上了双眼,感受着窗外吹来的轻风,只觉得心头一片平静。虽然马上就要到京城了,他很快就要开始面对各方考验,可奇怪的是,事到临头,他反而不再害怕了。 这时候,急促的马蹄声在前方路口响起。虎伯放眼望去,忽然大喜:“老爷,太太,是大爷来了!大爷来迎我们了!”(未完待续。) 第九章 巧合 秦平长得颇象父亲秦柏,只是比秦柏个子高挑些,身材有些瘦削,肤色略有些黑,但眉宇间也带着浓浓的书卷气。 他今年二十六岁,还是个青年男子,但不知是本朝风俗,还是他个人喜好,已经留起了小胡子。这使得他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要老成,面上还透出一股淡淡的郁色来。 秦含真这还是“初次”见这个便宜父亲,照面的那一刹那,内心深处便涌出一阵亲切感,心想难不成这就是父女天性? 她紧紧跟在祖母牛氏身边,好奇地打量着秦平,心里还在猜想,他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对女儿桑姐儿的了解又会有多深?她拿“失忆”做借口,他会相信吗? 只见秦平下得马来,赶上前向父母跪地问安,起身的时候,两眼向她望过来,目光便是一柔。秦含真心中忽地一定。 秦平看了女儿一眼,还不及多想,就被母亲牛氏给拉住了。他离家年余,期间还传过死讯,虽然牛氏早就知道他平安无事,但一日未见到真人,她就一日不能安心。如今瞧见了儿子,牛氏满心都是心疼:“你这孩子,怎么瘦成这样了?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吧?” 秦含真在旁惊讶,原来秦平原本不是这个模样的吗?他瘦了很多?看秦柏心疼的样子,似乎牛氏的话并不是无的放矢的。 秦平只是淡淡一笑:“母亲,您别胡思乱想。儿子能吃什么苦头呢?只是禁军操练颇为严格,比不得在边城时宽松自在,儿子练得多了,才瘦下来的,其实要比从前精壮。” 牛氏却是半信半疑:“你别哄我。若是操练得瘦了,会是你这模样?你定是吃了苦头的!” 秦平知道她执拗,也不跟她争辩,只问:“父亲母亲一路顺利么?在大同见过二弟了?” “见过了。”牛氏道,“我们亲眼看着他把何氏那贱人休了的。只可惜走得急,否则还能看到你二弟把何氏那闺女送回陈家去呢。”说着她就气愤起来了,“你不知道那贱人有多可恶!她在咱们家里做了那么多坏事,回头一句不跟你二弟说,连你媳妇的死讯也不提。不但如此,她还瞒着你二弟,打着你二弟的旗号在大同城里放印子钱!你二弟的名声都被她败坏了!幸好泰生告发得早,否则你二弟被他连累了,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如今把这搅家精给休了,大家都能安心。” 秦平面上一黯:“她既然做了这样的事,会被休弃,也是该当的。” 牛氏哽咽道:“只可惜迟了些。平哥呀,我一想到你媳妇死得那么冤,这心里就难受……” 秦平眼圈也跟着红了,多年夫妻,虽说聚少离多,但他对妻子是真有感情的。若非喜欢,当初他也不会坚持要娶她为妻了。自打知道她的死讯,他内心就再也没有平静过。没人知道他有多么的后悔,若当初能多提醒二弟一句,把家书交给秦泰生送回家中,也许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明明……他已经发现了何氏行事有许多不妥之处,还告诉了二弟,却没有预料到,何氏的心远比他想象的要黑得多! 秦柏叹了口气,劝妻子道:“难得见到孩子,何必一见面就说伤心事?外头风大,你身子不好,不如回车里叙话。” 牛氏抽出鼻子:“我没事。让儿子先见过桑姐儿和梓哥儿吧。” 秦含真大大方方地上前给秦平行了一礼,叫了一声“父亲”。 谁知她如此大方得体,秦平却看得难过:“桑姐儿已经长那么高了?怎的跟爹生份了似的?从前你一见到爹,就会扑过来撒娇的。方才爹与你祖父祖母说了那么久的话,你也只是站在一旁看。难不成你心里在怨爹害了你娘么?” 秦含真讪讪地说:“不是……我就是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不能再象小时候那样……”她无助地看向祖父母。 牛氏只好替孙女解释:“平哥,桑姐儿没说怨你。她自从那回从山上摔下来,磕着头了,就忘了许多事。从前见了你是怎么样的,她全都不记得了。你也别怪她,她好歹这么久没见你了,觉得生份也不奇怪,今后多亲近就是了。你可要多疼她些,可怜见的,小小年纪就已经没了亲娘。” 秦平红着眼圈点了头,伸手摸摸秦含真的小脑袋,脸上满是疼爱。 虎嬷嬷又抱了梓哥儿过来见秦平。秦平路过大同的时候,也见过梓哥儿,因见他受到生母何氏冷淡,在家中待遇远远不及同母异父的长姐章姐儿,秦平还格外心疼他些,因此才会在二弟秦安面前进言,告了弟妹何氏一状。但此时他与梓哥儿再见,情况却不同了。何氏害死了他的元配妻子关氏,虽然已经被休弃,但梓哥儿依旧是她亲生。虽然他明知道稚子无辜,可是看到何氏的儿子,心情还是难免复杂。 最终,秦平只是淡淡笑着,接受了梓哥儿的请安,问了两句好,便让虎嬷嬷抱他下去了。 接着吴少英又上前见礼。他看到秦平,心情同样复杂,只是面上还要露出悲色与惭愧来:“都是我疏忽,才会害了表姐,还请姐夫原谅我的过错。” 秦平早从秦柏的家书中知道了一切,忙握了他的手,郑重道:“此事与英弟何干?原是那何氏造的孽。英弟也是无辜受累,何过之有?” 如此,各人都已见礼完毕,其他家下人等,倒不必在大路边一个个拜见了。金象来催促众人起行,言道已经派了人回侯府报信,众人便各自登车,继续入城。秦平正好与父母、女儿一起上了大车,一边赶路,一边说些家常。 牛氏首先要问的,就是秦平离开榆林后的经历。个中多有机密之处,秦平简单提了提,就不再多谈,只说:“儿子如今在禁中当差,甚是自在,上司和气,同僚相得,下属也十分得力。京中繁华,远非边城可比。圣上又宽和恤下,对儿子关怀有加。儿子觉得,父亲与母亲既然到了京城,不妨就在此安居吧。父亲本是京城人士,母亲祖籍天津,也离京城不远。若是在京中安居,也算是回归故土了,倒比继续住在米脂要便宜些。儿子也能承欢膝下,多多尽孝。” 牛氏道:“京城虽好,可咱们家在米脂有那么大一份家业,总不能都抛了吧?” 秦平道:“家中也有几个得力的人手,让他们看着就好了,每年地里的出产换了钱粮,托商队送到京城来,并不难办。若是嫌费事,不叫他们送来,由得家中人手安置,也是无妨。咱们在京中住着,可以另行置业。儿子在禁军中有一份俸禄,宫中赏赐也十分丰厚,足够养活家人了。儿子听说母亲一直身体不好,趁着机会,在京中寻访名医,治好了才能安心。父亲也可以好生静养,不必再辛苦开馆授课,若是实在闲得慌,收两个小学生教一教,也就罢了。” 秦含真有些惊讶地说:“爹,咱们以后不是住侯府去吗?那里是祖父以前的家呀。” 秦平一愣,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承恩侯倒是每次见面都这么说。此次父亲进京,侯府里也早就收拾出院子来,说是父亲从前住过的旧居。只是儿子觉得……侯府与咱们家不是一路人,住在一处,十分不自在。儿子虽与他们认了亲,可心里始终亲近不起来。因禁军自有官舍,儿子平日都住在那里,很少去侯府。年节时闲了,偶然过去住两日,倒比平日里当差还要累人。” 牛氏欢喜道:“咱们家跟他们家当然不是一路人,谁跟那种人是一路人呀?我倒想搬出去住呢,只是你老子总说京城房子贵,家里银钱不多,在此处又没有产业,怕坐吃山空,倒叫你受累。何况侯府那宅子,也是你老子从小儿长大的地方,他离得久了,心里想念得紧。我总不能叫他难过吧?只好答应跟他去侯府了。说起来你爹也是秦家嫡出的儿子,秦家祖宅原有他一份的。咱们此去并不是寄人篱下,只是住回自己的房子罢了。你也不必觉得不自在。他们家如何行事,那是他们家的规矩。咱们在自家地方,想怎样就怎样,他们管不着。” 秦平听得苦笑,事情哪有牛氏想的这么容易? 秦柏问儿子:“你伯父平日里待你如何?你伯母与一众堂兄弟姐妹们呢?” 秦平答道:“伯父待儿子十分亲切,只是……儿子总觉得他不是真心。这倒罢了,大伯母宽厚持正,待儿子倒是极好的。长房两位堂兄堂嫂也是和气人,几个侄儿侄女也很讨人喜欢。过年时儿子见过长房的妹妹妹夫一回,倒也不难相处。但二房那边就……”他犹豫了一下,“二伯母性情有些势利,大堂兄也自视甚高,待儿子十分冷淡,似乎当儿子是来打秋风的穷亲戚了。” 牛氏闻言,脸色便是一沉:“什么东西!居然敢瞧不起我儿子?!他算哪根葱呀?” 秦柏哭笑不得地拦住了妻子:“不过是个俗人,你生什么气?他们不知礼,你也要跟他们一般见识不成?”又问儿子,“你觉得圣上对承恩侯府如何?是恩宠有加,还是只是面上情儿?” 秦平疑惑:“父亲怎会问这个?圣上对承恩侯府一向是恩宠有加的。”接着他迟疑了一下,“不过……” 秦含真忙问:“不过什么?” 秦平有些拿不准:“从新年前后开始,圣上对伯父好象就冷淡了些。听说往年每逢年节,伯父一家都是宫宴的座上客。但今年元宵宫宴,还有二月百花宴、三月送春宴等等,都只见大伯母带着两位嫂嫂进宫,不见伯父踪影。侯府对外人说,伯父身上不好,才会缺席宫宴。可儿子去过侯府,知道伯父并未有恙,倒是有传闻,说伯父不知因为何事,惹得圣上生气了,他去东宫求见,也未得入……” 秦柏忙问:“我在大同听人说,东宫有恙,不知眼下如何?” 秦平答道:“东宫每年总要病上几回,只不知为何,人人都说他今年病得似乎比往年重些。听说是宫里从小侍候他的一个老宫人急病没了,他过于伤心,方才如此。说来也巧,那老宫人刚好就是在腊月里没的。”(未完待续。) 第十章 入府 从小照顾太子的老宫人在腊月里急病死了。 太子伤心病倒,病情比往年都要重些。 新年前后开始,圣上就开始不待见承恩侯秦松,连东宫也不肯见他了。 这三件事看起来似乎并无关联,但发生的时间如此相近,当真就一点联系都没有吗? 秦柏沉吟不语,过了一会儿才问长子:“那位去世的老宫人,你可知道名讳?” 秦平摇头道:“儿子虽在禁军中做事,但平日里的职责只是守卫宫门,顶多只去过外廷,对东宫和后宫之事不甚了解。便是这老宫人之死,也是儿子听同僚说了,方才知道的。奈何儿子在禁军中资历尚浅,虽有几个交好的同僚,但轻易不敢打听禁中之事。只听得那位老宫人是皇后娘娘生前亲信的侍女,特地留在东宫,照料太子殿下长大,想来太子殿下与她也是情谊深厚,方才会为她病亡而伤心。” 秦柏脸色微变。牛氏眼尖瞧见了,就问:“既是你姐姐身边的人,你想必认识?” 秦柏说:“皇后身边的心腹宫人,有从秦家带去的陪嫁,也有宫中调派而来的侍女。皇后被幽禁时,身边人不知是否有所折损,正位中宫后,也不知是否添了新侍。若说是她生前用过的心腹,我也不敢说一定认得,还要回去问了大哥,方能确定。” 因为是能打听出来的事,秦柏也不纠结,押下不提,继续问长子:“你伯父不受圣上与东宫待见之事,是不是已经人尽皆知了?” 秦平想了想:“称不是人尽皆知,外人还不清楚,但与宫中来往多些的人,估计都听到了风声。在我们禁卫当中,就有不少人私下议论纷纷的。有些人也知道儿子与承恩侯府的关系,时不时说几句风凉话。幸而圣上待儿子始终关怀有加,暂时还无人敢给儿子什么脸色瞧。” 这已经是秦平第二次说,圣上待他很不错了。秦柏不由得问:“圣上对你极好么?时常见你?” 秦平点点头:“是,差不多每过三五日,圣上闲了就会召儿子过去问话。虽然时间并不长,但已经是难得的体面了。儿子初时说起在侯府过不习惯,上司当晚就给儿子安排了官舍,而且样样事务都准备周全,休沐时也有同僚请客,或是带儿子去熟悉京城街道,倒给了儿子极好的借口,回绝大伯父大伯母邀儿子住进侯府的好意。儿子私下问过王师兄,他说是这都是圣上吩咐下来的。”说罢他又苦笑了下,“大约是因为圣上隆恩,伯父时常让人给儿子捎信来,叫儿子回侯府去。若儿子回去了,他就一再说,让儿子在圣上面前多提提他的好处,叫儿子为难得很。圣上召见,儿子从来只敢回答圣上的问话,哪里敢多说什么话?可伯父却不明白……偶然在宫中遇见了,他还要上前对儿子嘘寒问暖一番。儿子在执勤时遇到这些事,其实挺尴尬的,所有人都在看着,有时甚至就在乾清宫门外……” 秦柏神色微动,轻轻叹了口气,微笑着问:“圣上召你去,都问你些什么?” “什么都问过。”秦平回答说,“儿子自小的经历,父亲母亲平日如何过活,父亲教导学生的事,儿子和二弟镇守边城的事……儿子在京城的生活,圣上也问过了。”他顿了一顿,小声对秦柏道,“父亲,圣上总说他是儿子的嫡亲姑父,叫儿子在他面前不必拘谨,还说父亲是他看着长大的,就跟亲弟弟一样。” 牛氏在旁吸了口冷气:“这皇上待你父亲还挺念旧情的。他的弟弟,不就是皇子皇孙了么?你父亲可没这个福气。” 秦柏神情颇为复杂,他好象想起了什么过往似的,有些走神,过了一会儿,才闭了闭眼,重新睁开时,双目已是一片清明:“圣上宽和,是你我的福气。只是我们也要牢记身为臣下的本份,不能因为圣上和蔼,就忘了规矩礼节。” 秦平老老实实地行了一礼:“儿子谨记父亲教导。” 秦含真在旁也若有所思地点着头。牛氏见状就逗她:“桑姐儿怎么也点头了?你明白你祖父和父亲说的是什么意思么?” 秦含真一愣,随口答道:“当然明白啦。圣上都表现得这么亲切了,如果他心情好,场合也合适的话,聊家常时叫他一声姑父也没什么,但嘴上怎么叫是一回事,心里还是要牢记他是皇帝呀,可不是一般的姑父呢。” 秦柏与秦平俱是一愣,前者哈哈笑道:“这话说得不错,通俗易懂。”秦平也笑着摸秦含真的小脑袋。 这时,虎伯在马车外头喊了:“老爷,太太,大爷,到城门口了!” 承恩侯府虽然近来圣眷稍减,但这种事只有皇亲国戚圈子里的人,又或是宫中人等才能察觉到,对于守城门口的士兵来说,承恩侯府依然还是惹不起的庞然大物。打着侯府的旗号,秦家马车一行连检查都没有经过,就迅速入城了,比在大同的时候还要干脆。 秦含真与家人一同坐在马车里,因为进了城门后便是闹市,也不敢轻易掀起车帘看外头的景象,只老老实实坐着,听见外头的声音从喧闹渐渐变成了安静,这已经离侯府越来越近了。 承恩侯府位于皇城东面,正是达官贵人聚居之所。这等地段跟别处不同,没什么热闹的街市,只有宽敞平直的大道,道旁绿意葱茏的树木,还有穿戴整齐的行人,来往的车轿与马,一切都是井然有序的。 马车没多久就停下了,秦含真从门帘缝隙里看到,前方不远处是一座雄伟肃穆的府第,金漆大门上钉着兽面门环。门前站了两排身着统一青布衣袍的家丁。金象下了马跑过去跟其中为首的一名家丁说了几句话,便回来报说:“侯爷、夫人与众位爷、奶奶们都在院子里等候三老爷、三太太呢。请三老爷、三太太与四爷从西角门入府。”他说完后,车夫们便驶动马车,绕道往西边去了。 西角门其实是侯府正门西面的一处小门,说是小,其实也很宽了,足可容纳一辆大马车出入。而且此处门道平坦,并没有台阶,相比正门,这里更适合马车行走。 秦柏并未露出异样,牛氏小声问他:“咱们回侯府,怎的就不能走正门了?” 秦柏笑笑:“大门向来只在接旨或接驾的时候开,平日家里人出入侯府,或是有客来访,大都走的东西便门,或是别的角门,倒也没什么,你别多心。” 牛氏不以为然地道:“我也不是多心,只是你这个亲弟弟隔了三十年才回家,他秦松又正有求于你,居然连这点面子都不给,真是叫人心里不痛快!” 秦柏无奈地握住她的手道:“你说是为我打报不平,其实还是因为大哥昔年怠慢你的缘故。这事儿是他不对,我替他向你赔礼,你就饶过他一回,如何?” 牛氏轻哼一声,嘴硬心软地道:“罢了,就当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懒得跟那种人计较,没得有失身份。” 秦含真暗暗偷笑。秦平想必早已习惯了父母这点小情趣,正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一般。 马车队进了侯府后,便开始分道了。那些载了仆从和行李的马车暂时留在前院一角,一会儿自会有人引他们到该去的地方。为首的秦柏、梓哥儿与吴少英三辆马车则走到仪门前方才停下。众人下车,走进仪门,里头便是承恩侯府的正堂——枯荣堂了。秦松带着一家老小,正在此等候。 秦平扶着父亲秦柏下车,秦含真落后一步,扶着牛氏出马车,便有虎嬷嬷上前接手。乳母抱梓哥儿下了地,战战兢兢地立在马车旁不敢出声。吴少英最后下车,赵陌却没有露面。 看到秦柏走过仪门,等候在枯荣堂前的秦松快步走过来,满面都是激动之色,眼圈儿都红了:“三弟!我们兄弟俩一别三十载,终于得以相聚了!”说着就抱住秦柏,放声大哭起来。 秦含真在后面有些懵。这位胖胖的胡子大叔就是她那位传闻中的大伯祖父承恩侯了吧?只是这个激动劲儿……怎么也没点酝酿过程?就算不知道他当年对亲弟弟都干过些什么,看他这架势,也不敢相信他是真的想念弟弟。无他,这演技太浮夸了! 连牛氏都没哄过去。秦含真就亲眼看到她翻了老大一个白眼。 秦柏很淡定,不知是不是早就心里有数的关系,也红着眼圈轻拍兄长的背,用平静中蕴涵着几分激动的语气说:“大哥,这些年,你还好么?” 然后秦松就哭得更大声了,可惜只见雷声,不见雨,哭得有些干巴巴的。 相比之下,站在他后面那群人,演技就要高明许多。为首一位四五十岁的贵妇人,容貌秀美,端庄贵气,捏着条小手帕默默落泪,却连脸上的脂粉都没糊一下,那叫一个优雅。 她身旁站着两男两女,都是二三十岁年纪上下。两个男的明显是兄弟,想必就是二伯父秦仲海与三伯父秦叔涛了,神态倒是淡定,只略有些激动而已,并没有落泪。至于那两名年轻妇人,那穿着宝蓝褙子、簪着白色珠凤的青年美妇也哭得十分优雅,另一位穿紫的则要冷静淡漠一些。这两位秦含真也能猜得出来,应该就是二伯母姚氏与三伯母闵氏了。 他们身后还有一群少年少女,秦含真不及多看,就被另一群人吸引了注意力。 同样站在枯荣堂前的另一群人,神色冷漠地站在那里,冷眼旁观,面带讥诮,好象是在看戏一般。为首那名五十许人的妇人,穿着一身灰袍黑裙,长相刻薄,只拿眼角睨着长房与三房众人,然后将视线转移到秦柏身后的牛氏身上,双目精光一闪。(未完待续。) 第十一章 冲突 秦含真不用多问,只看这妇人的神情态度,便能猜得出,她定是那二房的二伯祖母薛氏了。果然是一脸的刻薄势利相。 秦含真因想起父亲秦平先前说过,二房母子待他多有冷怠之意,便又去打量薛氏身边的人。果然她身旁站着一个身材颇为高挑的男子,年约三十岁上下,面部瘦削,留着山羊胡子,虽然穿着打扮都是文质彬彬的,仿佛是书生的模样,可那气质却透着一股阴郁。这男子眉目长得很象薛氏,秦含真回想起金象与两位执事嬷嬷的话,便知道这定是大堂伯秦伯复了。这长相还真不愧是薛氏的儿子呢。 在薛氏的另一边,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妇人,白晳的小脸,下巴尖尖,还长着八字眉,长相倒还清秀,但不知怎的,总透着一股哀怨之气。再加上她身材瘦削,个子也不高,梳着倭堕髻,插了两支珠玉簪子,穿着一身灰绿色的绣花褙子,系着灰色马面裙,整个人没精打采的样子。秦含真有些拿不准,这到底是不是大堂伯母小薛氏。但除了她,也不会有别人站在这个位置了。可如果是她,为什么会是这副模样?她那便宜生母关氏,也是略带点儿哀怨气质的秀丽长相,但即使在临死之前,也没有小薛氏这般……晦气。 二房母子夫妻三人身后还站着几个孩子,最大的一个女孩儿,个子已经颇为高挑,眉眼长得很漂亮,有几分象母亲,又有几分象祖母,可没有她们那种气质,倒还令人顺眼。只是这姑娘穿戴比较张扬,大红的衫子,绣了许多精致的花,翠绿的罗裙,上头还隐隐嵌了金丝。明明还是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却没梳丫髻,而是梳了相当别致的百合髻,发上缀了许多金珠玉花,耳上有指甲大的明珠耳坠,脖子上挂着金项圈,金项圈上系着羊脂白玉锁,腰上系着五彩丝绦,再垂下一个镶金玉佩。整个人珠光宝气,也亏得她小小年纪,生得花容月貌,竟然也撑住了,没有被这一身的华丽妆扮给夺了风头去。 但是……秦含真心里好奇,这姑娘不觉得这身打扮很累赘吗?她居然还抹了脂粉!虽然不重,但也明显是用了脂粉的。这才多大年纪呀?如果秦含真没猜错,她应该就是二房那位大堂姐秦锦仪了。虽然早就从金象等人嘴里听说她的美名,可今日亲眼见了,秦含真还是觉得大开眼界。难道京城大户人家的小姑娘,都要这么小年纪就开始涂脂抹粉吗?秦含真想到自己已经八岁了,比秦锦仪小不了几岁,立刻就忍不住想打冷战了。 秦含真的视线往二房那边转了一圈又一圈,终于,承恩侯秦松觉得自己的表演时间够长了,才收了哭声——而不是收了泪水,仍旧用他那憋脚的演技,仿佛感动万分似地对秦柏说:“三弟,你回来就好了。咱们兄弟往后仍旧在一块儿,就象小时候那样。你就别再回边城去了啊!” 秦柏只是笑笑,没有直接回答,却望向了许氏等人的方向:“这就是大嫂与侄儿们了吧?我还是头一次见呢。”这却是把许氏曾经与他有过婚约的往事给一言抹去了。 秦松便露出了笑容来:“是呀是呀。仲海,叔涛,你们还不快过来见过你们三叔?” 秦仲海、秦叔涛立刻上前拜见。秦含真便认清了这两位堂伯父。秦仲海要斯文些,看起来就是才子模样,真不愧是考了文举人的人。秦叔涛个儿高些,身材也壮实多了,传闻中是自小习武的,还考了武举人。这对兄弟一文一武,都有举人功名,也算了不得了,若不是年纪轻轻就被赏了官职,未必不能高中进士,正经入仕途,并不是别人想象中的纨绔子弟。瞧他们言行举止,倒比他们的父亲承恩侯还要靠谱些。 秦含真冷眼瞧着,就不由得开始注意他们的母亲,那位端庄的许氏夫人了。据说这位许氏夫人是曾祖母叶氏夫人一眼看中,聘来给爱子秦柏做妻子的,可见她年少时有多么优秀。虽说阴差阳错,她最终嫁给了秦松,但出色的姑娘嫁给什么男人,都依然是个出色的姑娘。看她教导出的两个儿子,再瞧瞧旁边二房那对母子的模样,便知道她的不凡之处。对于这样的女人,秦含真可不敢小看。 秦仲海与秦叔涛兄弟俩拜完了三叔秦柏,秦伯复这个做兄长的还没动作,秦松便一眼扫过去,冷声道:“伯复怎么还不上前见过你三叔?做晚辈的竟这般傲慢无礼?” 秦伯复阴沉地看了他一眼,没什么诚意地上前向秦柏作了个揖:“见过三叔。”便又退回母亲身边去了。 秦松面色一沉,便要开口训他,谁知薛氏却抢先一步出声:“三叔三十年没回京城了,此番回来,还真是让人吃惊。嫂子还以为你早就死在西北了呢。真是让人想不明白,你既然还活着,怎的这么多年就连个音讯也无?”她瞥了秦柏身后的牛氏一眼,“难不成真象你大哥说的那样,为了女人,就连父母亲族都不要了?身份家业也全都抛了?可怜皇后娘娘临终前还念叨着三叔呢,却不知她这个亲姐姐在三叔眼里,还不如一个无媒苟合的乡下妇人!” 秦含真听得目瞪口呆。薛氏这语气,这态度……难不成她跟三房有深仇大恨?! 秦柏也皱起了眉头。他虽然也曾历尽艰辛,什么苦头都吃过,可是这位年轻时只是性情略不讨喜的二嫂,居然用这么刻薄的语气对他说话,还把火烧到了她素不相识的牛氏头上,就让他意外又恼怒了。他的脸色冷了下来:“二嫂还请慎言!拙荆虽不是名门出身,却也是我明媒正娶,当不得二嫂这番污言秽语!” 薛氏嗤笑:“你们有胆子做,怎么还没胆子听人说?亏你还有脸回来!还摆出这副臭架子,真以为自己还是什么贵介公子呀?!” 秦柏更恼怒了,若薛氏只是辱他,他忍一忍便过去了,只是薛氏辱及牛氏,他就再也忍不住,正要上前反驳回去,谁知牛氏比他更忍不住,抢在他面前冲着薛氏发火了:“哟,这是谁呀?说话这么难听?这不是秦家当年的出妇么?夫家有难,就自个儿跑了的,嫌贫爱富,背信弃义,脸皮还老厚了。秦家当年倒霉时,你连婆婆病了都没理,婆婆死了你也不去戴孝服丧。秦家又富贵起来了,你便厚着脸皮跑回来说没被休,你还是堂堂秦二太太,我呸!” 牛氏一脸不屑,把薛氏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冷笑一声:“既然都被休了,官府还留着那休书的档呢,就安安份份做你的薛家女吧。秦家想着孩子小,容你回来帮着带孩子,你也别真的厚脸皮说自己是秦二太太。真要做秦二太太,还要秦二老爷从坟墓里活过来,重新娶你一回呢!” 薛氏被她揭了面皮,顿时气得脸都红了:“你这村妇,胡说八道些什么?!” 牛氏呸了她一口:“我胡说八道?我若是胡说,你着什么急呀?分明是我说中了你的短处,你心虚了!” “你……你你……”薛氏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她光棍惯了,从没想过这世上还有比她更不要脸的妇人,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秦伯复见状忙出来帮衬母亲:“大胆!你怎可对我母亲无礼?!” 牛氏也白了他一眼:“你叫谁大胆呢?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我是你长辈,你敢对我无礼?!” 牛氏确实是秦伯复三婶,他话刚出口,也反应过来了,只是不甘示弱罢了:“我母亲是敕命夫人!” 牛氏再啐:“不就是仗着你这个儿子是六品官,她才得的敕命吗?你是六品,我儿子也是六品,不过是我儿子还未替我请封罢了,谁还比谁高贵些不成?真要论起来,你娘是庶子媳妇,我是嫡子媳妇,你娘是早被休了的,连秦家女都不是了,我却是公公亲自提亲聘来的,公公去世,我还披过麻戴过孝呢。你娘也好意思说我是无媒苟合?我看她才是名不正言不顺呢!给你面子呢,我们夫妻就好心叫她一声二嫂,若是不给你这个不知礼数的侄儿面子,只看那可怜的二伯子面子,我只管叫你娘做薛氏便也罢了!你不服气,咱们上衙门说理如何?!” 这种事谁还闹上衙门去?真闹上衙门,自然是薛氏不占理的。她自知心虚,秦伯复也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脸色更加阴沉了,一甩袖:“这种家务事,如何能闹到外人跟前?三婶还请慎言!” 牛氏重重地哼了一声:“那就叫你娘先慎言吧。她不招惹我,我才没那功夫跟她一般见识呢!” 她回身走到丈夫秦柏身边。秦柏含笑看着她,揖手一礼:“夫人辛苦了。”牛氏得意地一笑,下巴翘翘:“好说。谁叫那薛氏惹到老爷头上?叫人如何能忍?” 许氏轻咳了一声,看向脸上笑容藏都藏不住的秦松:“侯爷,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进屋坐下叙话吧?” 秦松忙掩住嘴角的笑意,咳了两声:“好,大家快进堂中用茶吧。” 姚氏忙满面堆笑地上前搀住牛氏:“婶娘快来。侄媳早听说婶娘是个爽利人儿,今日一见,心里就觉得投缘,日后还要多多亲近才是。” 牛氏讶异地看着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笑着,任由她扶着进堂了。秦含真忙扶了她另一边,只见姚氏冲她眯眯一笑,她不由得回了个笑。(未完待续。) 第十二章 生疑 姚氏笑着说:“这是三侄女了吧?长得真是可人疼。” 牛氏最喜欢听别人夸孙女了,便说:“我也这么想呢。世上哪儿找比咱们桑姐儿更可人疼的孩子去?” 姚氏一愣,但很快就笑着点头了,还笑得十分情真意切,仿佛自己不是也有一个与秦含真年纪相仿的女儿似的。 秦平扶了父亲秦柏,方才他也在为薛氏母子的言行生气,只是没来得及表现,就让母亲抢了先,心中对母亲的彪悍越发佩服,也暗暗下定决心,往后对二房要彻底疏远些了。 虎伯与虎嬷嬷夫妻俩跟在主人身后来到枯荣堂前,便在门边束手侍立。这个规矩是虎伯事先教给妻子的,正合侯府下人行事惯例。金象落在后头,没有露出半点异样,因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倒是眼下在侯府中掌权的管事见了,有些意外。他们本以为三房的下人都是不懂规矩的,不由得多瞧了虎伯虎嬷嬷两眼。虎嬷嬷便把腰杆挺得更直了些,虎伯却冷冷瞥了二房的薛氏一眼,眼中闪过不屑之色。 但凡是经历过当年永嘉侯府那场劫难的人,谁又能看得上这位背叛了夫家私逃,却又在夫家平反后厚颜找上门求富贵的二太太呢?她只不过是比秦松的前妻马氏略幸运些,留下了秦槐的儿子,才让秦皇后对她网开一面罢了。如今倒也有脸在秦家耍威风! 长房众人都有说有笑地迎着三房一行人入堂,反把二房晾在了一边。薛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只觉得周围的下人都在盯着自己看,真恨不得地上有条缝可以钻进去。 秦伯复恨恨地道:“三房果然不可交!罢了,他们原跟长房是一路货色,这次忽然回京,也是要跟我们二房作对的。如此摆明车马,倒也省了与他们虚与委蛇的功夫!” 小薛氏叹了口气:“这又是何必?三房也不过是才回京的,太太若不去招惹他们,他们也不会翻脸。闹到这一步,咱们往后若有需要求他们的地方……” 她话还未说完,就被秦伯复打断了:“咱们怎么可能需要求他们?他们是谁?不过是在乡下住了几十年,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我那三叔为了女人抛家弃业,圣上只怕早就恶了他。他回京来也不可能有什么好前程,不过是要靠着侯府,享几年富贵,好叫他两个儿子也沾一沾侯府的光罢了。秦平能做禁卫,他们肯定想把另一个儿子也弄到京城来。三房上下在京城没根没基的,能指望谁?别说我们有求于他们,只怕他们将来还有求我们的时候呢!” 薛氏皱起眉头:“我觉得有些不对劲……我怎么瞧三叔两口子理直气壮的模样,好象不是秦松说的那么一回事呀?” 秦伯复不解:“怎么可能?若不是那么一回事,三房怎会三十多年都没回京?三叔连个音讯都没有,分明就是心虚!” 薛氏抿抿唇:“不对,我还是觉得不对劲。那边门外站着的三房老仆,我总觉得他的长相十分眼熟。若我没有认错的话,那应该是秦柏年轻时用过的一个心腹小厮,好象叫什么墨虎的……当年侯府平反,我掌过一年中馈,记得这个墨虎应该是被发卖后重新投奔回来的,只不知为何,后来不见了。底下人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是秦松发了话,说他急病死了,要把他的姓名从仆役名单中删去,才把事情了结。我那时就觉得奇怪,他好好的怎么就急病死了呢?莫非是叫秦松打死了?便想要叫人去私下查访,好查出秦松的把柄来。可没过多久,许媺(音同‘美’)就进了门,随即接手中馈,我想管也没法管了,只好放下了这件事。如今看来,这个墨虎根本就没死,而是投奔秦柏去了!当年的事一定有问题!” 小薛氏不由得掩口轻呼:“啊……方才瞧三婶的模样,莫非侯爷说的,当年三叔是因为三婶,方才抛家弃业,三十年不回京城的话是假的?侯爷当年说了谎么?” 薛氏得意地笑道:“我们得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若秦松当年果真说了谎,那可就是欺君大罪了!这下我看他还怎么得意!” 小薛氏闻言便又叹了口气:“太太,侯爷若是欺君,圣上发作下来,我们也要受连累,这又是何苦呢?我们既不是苦主,又同是秦家人,真把事情闹大了,我们也没什么好处。一家人关起门来,怎么闹都无妨,若是闹到圣驾面前去,那就太糊涂了!” 秦伯复不悦地喝斥妻子:“妇人之见!你把他们当一家人,他们可不会这么想。你要认清楚自己的身份!” “好了。”薛氏有些不耐烦地拦住了儿子。她也同样受不了儿媳喜欢泼冷水的性格,可有什么办法呢?这是她亲侄女儿。 她给小薛氏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闭嘴,方才对秦伯复道:“你媳妇有句话说得没错,我们并不是苦主,那就让苦主去跟秦松闹好了。三房进京后,若是跟长房连成一气,我们就势单力薄了。可若三房与长房翻了脸,那才有好戏看呢。哪怕是为了这个,咱们今儿也不能轻易放过秦松,一定要把三房的怒火给挑起来才好!” 秦伯复脸上露出了笑容,忙扶了母亲走入枯荣堂中。他就是不想让长房好过,为了达到目的,稍稍忍一点气又算什么?他只是不耐烦地朝妻子挥了挥手,让她一会儿别碍事,其他话都懒得跟她多说。 小薛氏落在最后,幽幽叹了口气。秦锦仪有些忍不住了,上前对她道:“母亲明知道祖母和父亲都不爱听这些话,为何非要说出口?除了让父亲生气,让祖母也不高兴,还有什么用处?即使您是一片好意,也没人听得进去,反而叫您自己吃了亏。” 小薛氏淡淡地道:“世人本就是喜欢听好话,厌恶听不合意的话,谁也不能免俗。可为人处事,总不能只说好话吧?我也是怕你祖母、父亲只顾着跟长房赌气,闹得合家不宁,那于你们姐妹又有什么好处呢?我们二房本来就是依附长房,何苦处处跟他们对着干?” 秦锦仪道:“母亲也太高看长房了。我们二房虽没有爵位,但也不见得比他们差。他们不过就是仗着皇后姑祖母的遗泽罢了。可祖父也是皇后娘娘的亲兄弟,老姨奶奶与大姑姑至今还每年都得太后、太妃们召见呢,我们哪里就不如他们了?祖母、父亲最不喜母亲这么说了,母亲还偏不肯改口。长房何曾愿意帮我们姐妹?可母亲若为了长房,真的惹恼了祖母、父亲,又于我们姐妹有什么好处呢?” 她回头看向七岁的嫡亲妹妹锦春:“妹妹,你说是不是?”说完却将视线转到庶弟秦逊脸上。 秦锦春一脸茫然地点头。秦逊抿了抿唇,目光一闪,没有说话。秦锦仪盯了他两眼,就收回视线,满面期待地看着母亲。 小薛氏苦笑了下:“真是个孩子。罢了,说给你听,你也不明白。我们还是进屋去吧。”说着就往枯荣堂内走。秦锦仪跺了跺脚,回身拉了妹妹锦春跟上。秦逊低头紧随进屋,一直保持着沉默。 枯荣堂内,长房与三房众人纷纷落座,女眷们相互见了礼,小辈们都上前向长辈磕了头,也拿到了一份见面礼。 秦含真拿到了三份见面礼,分别来自三对夫妻。大伯祖父与大伯祖母许氏给的是一对羊脂白玉佩,瞧着跟秦锦仪腰间系的那个差不多。二堂伯与二堂伯母姚氏给的是一对白玉镯,三堂伯与三堂伯母闵氏给的是一个白玉锁,附带一个款式简洁的银项圈。 秦含真只需要扫一眼那群堂姐妹们的打扮,便知道这是秦家姑娘的日常标配,心知这几位长辈是不希望自己太过露怯,显出乡下小姑娘的土气来,丢了承恩侯府的脸呢。虽然这种态度叫人不高兴,但有好处不拿白不拿。秦含真礼数周全地收了下来,大大方方地道了谢,倒叫长房众人稍稍扭转了原本对她的看法,心想这孩子虽然打扮得村了些,言行举止倒是不村。 三房家境虽还算殷实,但跟承恩侯府是没法比的,拿不出玉佩这样的贵重礼物来。今日给侯府一众小辈准备的,全是秦柏亲自合了香药,再用模子制出的小玩意儿,用荷包盛了。侄孙们若是嫡出,一律赏了香药如意佩,庶出的则得了香药如意扇坠,比如意佩要小一些。至于侄孙女们,因为没有庶出的,统统都是香药珠子串的手串。这样的见面礼,虽然说不上贵重,但在京城豪门圈子里也并不失礼,幽香阵阵的,还显得颇为别致呢。 姚氏最是能来事的人,见到儿女得的见面礼,便笑着说:“从前只听说咱们家皇后娘娘最擅长合香,可惜家里小辈们没有一个得了真传,只好拿外头买的香糊弄罢了。不曾想今日倒是开了眼界,原来三叔祖也是位香道高手呢。” 秦柏微微一笑:“不敢称高手,不过是照着书上的方子,合些来玩罢了。皇后娘娘昔年未出阁时,才是真正的香道高手,我只是跟着学过些皮毛。”他又看向妻子牛氏,“你们三婶家里在香料上头,倒是家学渊缘。”牛氏抿嘴一笑,心情挺好的。 姚氏早从金象事先传回来的信里知道,牛氏之父早年是香料商人,也不明言,只一味奉承牛氏,哄得她开开心心的,三房上下也就跟着顺心了。堂中一片和乐融融。 可二房母子看着这个情形,就有些不顺眼了。薛氏惟恐天下不乱般,直接找上了大伯子秦松:“侯爷,弟媳妇有件事不明白,想要请侯爷说清楚。方才弟媳妇在院子里跟三弟妹拌嘴,固然是不对,可弟媳妇说的那些话,没一句是自个儿乱编的,那可都是侯爷当年亲口说的呀!如今三弟妹说的,跟侯爷说的对不上号,侯爷难道就不打算说清楚么?若你当年真个冤枉了三叔和三弟妹,今日好歹也该还他们一个清白,是不是?” 枯荣堂中顿时安静下来。(未完待续。) 第十三章 正名 牛氏早在薛氏发难时,就知道这事儿跟秦松脱不了干系了。什么叫无媒苟合?什么叫为了女人抛家弃业?这种话肯定是从秦松的嘴里说出来的。牛氏本就讨厌他,现在更生气了,没打算放过他,定要从他身上讨回这笔债来。 只是,秦松再讨人厌,好歹如今还肯在人前装模作样,摆出一副与三房友好的架势来。不象薛氏,连脸皮都不要了,什么都不知道,无冤无仇的,就敢在初次见面时指着别人的鼻子骂。想也知道,如果三房在这当口对长房发难,二房肯定会在暗地里高兴,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也亏得他们乐意去做。牛氏决定不给二房的人这个机会。至于秦松?等把二房撇开了,她再给秦松一个教训也不迟。 谁知道二房的薛氏会这么光棍,刚刚才被打了脸,马上就主动贴上来要求挨打第二回呢? 牛氏也不理会薛氏,只拿双眼去看秦松,看得他脸上冷汗直流,想要发火,却又不敢发作出来,只能含恨瞪着薛氏,又结结巴巴地想对秦柏与牛氏说着什么。 秦柏淡淡地抬起手,制止了秦松的辩解,道:“大哥不必再说了,小弟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二嫂不知打哪里听说了这些胡言乱语,便当了真。如今把话说开就好,二嫂不必再误会下去,大哥也可趁机将缘由说清楚了,今后想必不会再有人误会。” 薛氏气得想笑:“你说我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胡言乱语?你知不知道……” 她话未说完,就被秦松打断:“二弟妹不就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胡言乱语么?难不成还能是二弟妹自己想出来的?二弟妹还是谨慎些吧,别总听人家的胡说八道。你既然立志要为二弟守节,就只管在家里吃斋念佛。外头那些不知所谓的人,还是少见几个吧。不然二弟妹你闹出了笑话,受连累的还不是大侄儿么?他在如今的官位上也有好几年了,一点都没有往上挪的迹象。明白事理的人,知道大侄儿是想多沉淀几年,好生历练历练;不明白事理的,还以为大侄儿有多无能,有我们承恩侯府一力扶持,还连个五品的官儿都没升上去呢!” 薛氏被噎得够呛,秦伯复沉不住性子,双眼一瞪就要反驳回去,却被母亲死死拉住了。薛氏还给他使眼色,示意他闭嘴。秦伯复根本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拦着自己,在她的拼命阻止下,才忿忿地闭了上了嘴,可是看向伯父秦松的目光中,依然充满了怨恨。 秦松哪里会把他的怨恨放在眼里,轻蔑地笑了笑,才满面堆笑地转向秦柏与牛氏:“三弟,三弟妹,你们看……都是我疏忽,才叫二弟妹说了这许多失礼的话。你们不要见怪……” 秦柏抬手示意:“大哥言重了,自家兄弟,有什么见怪不见怪的?只是既有误会,那就该把误会澄清为好。弟弟在此郑重说明,昔年我们父子三人被流放西北时,多亏了父亲在京时结识的故交牛老太爷,也就是我的岳父接济。若不是岳父他老人家一再救助,只怕我们父子三人的性命都葬送在边城了。父亲的后事,也多亏了岳父帮忙料理,方才不至于让他老人家没了葬身之地,成了游魂野鬼。父亲感激岳父恩情,亲口提起我与拙荆的婚事。岳父不嫌弃我们秦家落难,欣然将独生爱女许配给我。我与拙荆要父亲床前定下婚盟,父亲去世后,拙荆虽未过门,也尽到了为人媳的责任,为父亲披麻戴孝。拙荆早在父亲在世时,便已定下了秦家妇的名份。我们兄弟三人的妻子,能受到父亲称赞的,也就只有拙荆一人罢了。” 这话一出,堂中众人的脸上都有些尴尬。老侯爷去世的时候,前任长媳马氏已背弃夫家另嫁,薛氏假造休书逃回娘家,许氏尚未过门便退了亲,除了牛氏,原也没有别的秦家媳妇在了。至于后来薛氏回归,许氏改嫁秦松,前者还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后者却是明媒正娶的,论名份,并不逊于牛氏,更何况又是嫡长媳。但当时老侯爷与老夫人叶氏都已过世,真正能得到公婆之一承认的,除了牛氏,也确实没有别人了。 秦柏几句话就为妻子牛氏抬了身价,许氏是最后进门的,倒也无妨,可薛氏却无疑再次被打了脸。如今秦家上下谁要再拿牛氏的身份作文章,已经没有可能了。牛氏得以正名,连带的秦柏自己,也洗清了为美色抛家弃业的罪名。 秦柏还犹自不足,只微笑看向秦松:“大哥当时也在场亲眼目睹的,大哥你说是不是?” 秦松只能尴尬地笑着点头:“是,是,那当然了。父亲亲自为你聘了三弟妹回来,他老人家那时候病得重了,依然高兴得嚷嚷着要喝酒庆贺呢。牛老太爷也不知打哪里抱了一坛烧刀子回来,可把父亲高兴坏了。” 他愿意承认就好,这事儿便成了定局,任谁都无法再质疑了。 秦柏笑了笑,继续说:“只可惜父亲不久就过世了,后来圣旨下达,大哥打算回京时,岳父却病倒了。他膝下只有拙荆一个女儿,我身为半子,怎能走开?只能留下照料。谁知道这一耽搁,就是大半年。等我带着拙荆扶灵返回天津,路过京城时,已经是次年春天。我带着拙荆去给父亲、母亲上坟,又去拜祭了皇后娘娘,便离开京城,重返西北了。三十年……没想到我还会有回京的一天。” 秦松的表情也十分复杂,他动了动嘴,好象想说些什么,却被薛氏抢先了一步:“你回过京城?!那为什么不回家?!” 秦松眉头一皱,正想要堵住薛氏的嘴,谁知她又冒出一句:“不对,你一定回来过。外头门边站着的是你从小使唤的小厮,叫墨虎对不对?侯府平反后,他就回来了,你若没有回过府里,不可能把他带走的。”薛氏看向秦松,“墨虎当年失踪后,侯爷跟我说他急病死了,叫我把他的名字勾去。这人既然死了,如今又怎会好端端地站在那里?侯爷分明知道当年三叔回来过,也知道墨虎跟着三叔走了!可这些年,你完全不提这回事,当年皇后娘娘一直盼着三叔回来,想见他最后一面的,可你却……” “皇后娘娘知道我回来过。”秦柏出人意料地冒出了这句话。薛氏与其他人都吃了一惊:“什么?不可能!” “不管二嫂怎么说,事实就是如此。”秦柏眼中闪过一丝伤感,但很快就消失了,他看向薛氏,神色淡然,“皇后娘娘知道我回过京城,也知道我与大哥见过面,更知道我离开之事。二嫂,你什么都不知道,何苦在这里纠缠不休?一笔写不出两个秦字,你一再要挑拨长房与三房的情谊,到底想做什么呢?” 薛氏失魂落魄地退后两步,仿佛受了很大的打击一般,喃喃道:“这怎么可能?皇后娘娘若知道你回来,为什么在临终前还依然念叨着你?” 秦含真也很想知道这一点。她站在牛氏身后,只觉得眼前局势的发展有些出人意思啊。她看向祖父秦柏,却发现他面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可眼中却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悲伤。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秦皇后不是一直不知道幼弟回京之事吗?祖母牛氏还说过,祖父秦柏一直为当年错过了见秦皇后最后一面的机会而悔恨不已,三十年来不肯回京,就是对自己当年疏失的自我惩罚。可现在怎么…… 秦含真眉头皱了皱,又看向大伯祖父秦松。若说当年之事,知情的除了秦柏,也就只有他了,还有一位秦皇后,却早已香销玉殒。秦柏嘴紧,不肯透露当年之事,想要知道答案,也只能指望秦松说出来了吧? 秦松脸上却透着心虚。他从来就不是个演技出众的老狐狸,此刻也不例外。他听到了秦柏的话,仿佛松了口气般,面上露出几分庆幸,但又担心薛氏再不依不饶,便板起脸喝斥薛氏:“二弟妹还有完没完?好好的一家团聚的大喜事,都叫你搅和没了。当年你本就犯下大错,又自绝于夫家。我本不该认你回来的。只是那时大侄子年纪小,侄女儿又需要人教养,你还哭得那般可怜,我才容你回来罢了。原想着你只是待在内院里,安份守己,为二弟贞静守洁,哪里想到你成天就想着搅和得家里不得安宁。你再这样,我身为一家之主,可再容不得你了!” 他说这话本是打算吓退薛氏的,哪里想到既激起了她的火来。她顿时瞪了他一眼,凶巴巴地质问:“你要如何容不下我?难不成还能把我赶出侯府大门去?!秦松,我告诉你。我们老姨奶奶还在呢,宫里的太后娘娘、太妃娘娘们看着呢!想要把我这个节妇给扫地出门,当心你自己连侯爷的名头都保不住!” 这回轮到秦松被噎住了。若是往日,他当然不怕这几句话,可是如今宫里正生他的气,他又心虚…… 最终他只能结结巴巴说出这么一句话:“你我既然相看两厌,不如索性分家算了。” 薛氏才不肯分家呢,分了家,二房还如何打承恩侯府的招牌?她只冷笑一声:“说白了还不是要将我们扫地出门?我们老爷也是皇后娘娘的亲弟弟,当初是为圣上的大位出过力、丢过性命的!我儿子也一样是朝廷命官!别把我们当成是软杮子,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分家?休想!” 她一声令下,二房上下便随她一同转身走人了,那叫一个气势汹汹。看得堂中众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良久,姚氏才发出一阵干巴巴的笑声,努力打起了圆场:“三叔,三婶,我们太太吩咐,把清风馆收拾出来了,正好给你们一家子住。这清风馆正是三叔当年的旧居呢……”(未完待续。) 第十四章 住处 二房众人一走,枯荣堂中的气氛慢慢地就缓和下来了。 尽管长房与三房众人都心知肚明,秦松当年干的好处,如今已被揭穿,三房肯定没那么容易放过他,但那都是过后的事了。如今两房都是聪明人,自然不会在这时候煞风景地清算旧账。有姚氏打头缓和,众人便也十分有默契地作出和乐融融的假象,仿佛方才那场冲突没有发生过一般。 牛氏心里其实还是有些不服气的,只是秦柏方才忽然提起皇后娘娘知道他当年回过京城之事,她心中疑惑,却又不好当场问丈夫,惟有先压下疑问,先关起起自家将要住的地方来。别的都好说,他们一家要在这承恩侯府里住上一段时间,怎能不关注他们的新居所?还是丈夫年轻时住过的旧居…… 姚氏便为她做了个详细的介绍:“清风馆大门就在外院,仪门西边就是了,离这里是极近的,一会儿三叔三婶过去也方便。那是三叔从前在府里时的旧居。只是咱们家这座府第,当年被抄没后,曾经一度被先帝赐给了别人。那家人在圣上登基后就败落了,圣上便又将这府第再赐给了咱们家。可惜那家人曾经改动过宅子,把原本清风馆二进的院子跟后头听雨轩给合并在一起了。因着从前那几间屋子走过水,重建时改了格局,再想要建回原本的模样,就得大费周折,故而咱们家搬回来后,还是维持了原样。听雨轩变成了两进,现如今是三弟三弟妹住着。清风馆虽说只剩下一进的院子,但极宽敞透亮的。三叔从前院子里种的那株紫玉兰,眼下开得正好呢。” 秦柏闻言怔了怔,心中有些失望,但想到那株紫玉兰,这失望也淡了几分。其实他也明白,他离家三十年,原本住过的院子不可能还为他留着。只是他原以为,顶多就是被晚辈子侄占了地方去,却没想过,原来连院子的格局都被改建过了。那如今的旧居,还是他记忆中的清风馆么? 不过秦柏原本就不是个十分执着的人,因此并没有多想。 但姚氏却卖力地继续解释着:“清风馆自从重新回到秦家人手里,就再也没有住过人了。我们爷小的时候,都拿那里做先生上课的地方。简哥儿他们兄弟开蒙之后,也是在那里读书上学的。三叔只管放心,清风馆那几间屋子一直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没叫人糟蹋过。” 说完这些,她又笑了笑:“其实从去年开始,二婶便一直闹着想要给逊哥儿讨要清风馆,说等逊哥儿满了七岁,要从父母身边搬出来,独自一个住的时候,正好住那里。这如何使得?清风馆可是三叔的地方,怎能给逊哥儿呢?简哥儿他们几个年纪大的,都不曾说过这样的话呢。况且,侄媳妇早就在燕归来为逊哥儿收拾好屋子了,那里离二房住的福贵居又近,岂不是更合适?偏二婶非要不依不饶的。听说是三叔回来要住,她还老大不高兴呢。” 秦柏抬了抬眼皮:“二房如今住在福贵居?” 姚氏忙笑道:“是,那里从前就是二叔的旧居,让大哥大嫂住着正好。符老姨奶奶如今就住在福贵居后头的东小院,二婶住纨心斋,正好做个邻居。燕归来就在东小院后头,离二房最近不过了。” 秦柏沉默不语。许氏微微一笑:“家里的宅子许多地方都曾改建过,三叔兴许认不清了吧?等什么时候三叔与三弟妹歇过气,找个天气好的日子,叫他们小辈陪你们好好逛一逛府里,认认路。” 秦柏微笑向她拱手为礼:“大嫂想得周到,弟弟谢过了。” 许氏顿了一顿,又重新微笑起来。 牛氏看着这一幕,虽然早知道秦柏不可能跟许氏有什么,但听到他喊对方“大嫂”,明确了关系,心里还是有些小开心的。 秦松却有些不是滋味,他看了妻子脸上的表情几眼,重重地咳了一声,有些突兀地道:“时候也不早了。我带三弟先去祠堂,给父亲、母亲上个香吧?也好叫祖宗们知道,三弟回家了。夫人先陪三弟妹说说话。一会儿我们回来,就开饭吧。” 许氏端庄地笑着应了是。姚氏立刻忙碌起来,又是吩咐门外的仆人去准备香烛,又是叫人领路,还要喊个婆子来抱梓哥儿的。他是三房第三代唯一一个男丁,自然要跟着祖父、伯父一同去祠堂磕头。秦柏知道孙子怕生,拦住了姚氏,自己去抱孙子。秦平连忙抢先一步,将梓哥儿抱了起来。梓哥儿起初有些怯怯地,见秦平虽然有些严肃,但对自己并不凶恶,倒显得安心些。 秦松带着两个儿子,领着三房三代男丁去了。枯荣堂中只剩下了妇孺,气氛顿时变得轻松起来。姚氏笑着拉上闵氏,将许氏、牛氏请到西次间的偏厅中去。这里的摆设、格局都更适合一家老小围坐谈笑,不象正堂里那般拘谨。 秦含真是女孩儿,在米脂家中时,倒是参加过除夕夜祭祖的。只是这承恩侯府中的规矩,只有男孩子能进祠堂,女孩儿也不过是在祠堂外面磕头罢了,因此秦含真入乡随俗,不必跟着祖父去。她心里对此十分不以为然,却被堂兄弟姐妹们一拉,给带去了西尽间。 枯荣堂是承恩侯府的正堂,正开五间。明间正堂用来招待贵客、供奉圣旨;东次间则是见规格稍次一等的外客的偏厅,西次间一般用来招待女客,却也是自家女眷在重大仪式时休息的场所;至于尽间,用处就更灵活了:东尽间是空的,如今暂时充作存放重要仪式所需家具、摆设的仓库,西尽间摆了两张圆桌并圆凳,可让人围坐谈笑,必要时也可以换成牌桌,供太太奶奶们取乐。 东西尽间皆有另开的小门,用游廊连接两端的暖阁,一东一西,分别是冬日里招呼男客与女客的地方,就不必细表了。 秦含真被堂姐妹们拉到西尽间里坐下,方才有空打量这几位同辈中人。 堂兄弟姐妹中年纪最大的要数长房秦仲海与姚氏所生的嫡长子秦简了,今年十二岁,长得颇为高挑,文质彬彬的,脸上总带着讨人喜欢的微笑,已经可以看出几分未来翩翩佳公子的风采。他对秦含真十分和气,十足一位温柔大哥哥的模样。虽然不知道有几分真心,但秦含真内心还是愿意相信十二岁的少年不是个心机深沉之辈的。 秦简之下,本是他同父异母的庶弟,秦含真记得是个十岁的男孩,但此刻却并不在场。她原以为是因为对方庶出的关系,但方才她分明看到了二房的庶子,如今西尽间里又有三堂伯秦叔涛的庶长子,八岁的秦顺,可见今日迎亲,并不限嫡庶。那位十岁的堂兄到底是怎么回事,秦含真也不便多问,只是暗暗记在心里。别看姚氏好象一副幽默又干练的模样,这个庶子,说不定是她的禁忌呢。往后遇到这位堂兄的事时,秦含真自认还是要谨慎些好,可别糊里糊涂地得罪了人。 二房的大堂姐秦锦仪与四堂妹秦锦春,还有四堂弟秦逊都不在,也就不必提了。长房秦叔涛还有两个嫡出的儿女,五姑娘秦锦容与六堂弟秦端,一个五岁,一个三岁,连话都说不明白,只能自个儿在边上玩。秦含真跟他们打过招呼,彼此见过礼,也就完事了。只是想着回头等梓哥儿回来,还得让他认识一下这两位堂亲才行。对于四岁的他而言,这两位估计就是日后的玩伴了吧? 至于秦含真自己的玩伴……她可以看得出来,将来她会与之打交道最多的,估计就是长房的嫡女,与她同是八岁的二堂姐秦锦华了。 秦锦华跟大堂姐秦锦仪很不一样。明明有个美貌的母亲,但秦锦华的相貌看起来并不算出众,明明五官都象极了生母,却偏偏组合成了一张稍嫌平庸的脸。不过她气质沉静,这点年纪就斯斯文文地坐在那里,说话也是慢条斯理地,倒也挺讨人喜欢。至少,她占了一个“乖巧”的好处。 如果秦锦华本人一如外表看起来的这般乖巧,那今后相处起来,应该不难吧? 秦含真倒是有些好奇,二房那般作派,也不知道大堂姐与四堂妹是什么性情呢?她们平日里会经常有见面的机会吗? 对于秦含真的疑问,秦锦华非常热心地做了解答:“姐妹们都是住在一处的,只是我独个儿住在明月坞,大姐与四妹一起住在桃花轩里,两个院子挨在一起,便算是邻居了。平日里我们一起上学,一起游戏,是极亲近的。虽说二叔祖母常常挑剔我们,但我们见她的时候也不多。她有气都冲着长辈们去了,见了我们,也不过是说上几句,也不会怎么为难人。大伯母是个和气人。大姐姐虽说有些要强,但并不难相处。至于四妹妹,却是个娇憨性子。妹妹日后与她混熟了,定会喜欢她的。” 如果是这样,那倒还好。秦含真心里最担心的,就是这承恩府里老一辈的斗,年轻一辈的斗,连小一辈的也天天斗个不停,那还怎么过日子呢? 秦简含笑道:“妹妹平日一个人住明月坞,颇为寂寞,****盼着五妹什么时候再长大两岁,就能搬过去陪你了。如今三妹来了,她这年岁正好搬出来的,岂不是正好与你一处做伴?” 秦锦华听得双眼一亮,忙对秦含真说:“哥哥这话说得很是,三妹妹,你不如也搬到我那儿来住吧?可不能到隔臂桃花轩去!” 秦含真愣住了。这是什么神展开?(未完待续。) 第十五章 功课 秦含真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祖父、祖母,跟陌生人住在一起。 虽然这个承恩侯府是秦家,他们三房理论上也是秦家的人。可在她心目中,这里就是别人家,承恩侯府上下都是陌生人。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象父亲秦平建议的那样,搬到外面去住。就算宅子小一点,好歹也是自家人的地方,自己能做主。至不济,也可以象祖母牛氏说的那样,在承恩侯府住些日子,就搬出去另立门户。只不过她要尊重祖父秦柏的意见,这里毕竟是他的家,是他从小到大住的地方,所以才会甘心住进这座华丽的宅院中。 但要她搬去跟堂姐妹们一起住?那就算了吧!别说她跟这几位堂姐妹未必能相处融洽,就算能,那也没这个必要。 秦含真这么想着,脸上就露出几分勉强的表情:“这个……不太好吧?我要跟着祖父、祖母住的。我父亲也这么说。” 秦锦华怔了怔,有些失望地道:“真的不行么?可是我们家里的女孩子,但凡满了七岁的,都是住在一起的呀。妹妹今年也满八岁了吧?从前在外头住着,没这个规矩,如今回到府里,正好照着旧例来。我知道妹妹也许是舍不得三叔祖和三叔祖母,但我们搬出来自个儿住一个院子,也不就是不能见长辈们了。每日早晚,我们都还要去给父母长辈请安的。闲了的时候,也要去陪祖母用饭、说话。若什么时候想父母了,也只管去看望,并没有什么妨碍。搬出来住,不过是长辈们希望我们能从小学着如何自立,如何打理自己的院子和下人,原也是一片好意。” 秦含真也不是不能理解,如果承恩侯府真的用这种方式管教女孩儿,倒是很有助于培养孩子们的独立能力。只是她的情况有些不一样…… 秦锦华如此恳切地邀请她,秦含真也不好拒绝得太强硬了,想了想,便找到一个理由:“我在家里也管着自己的屋子,自己的事也是自己打理的。住在哪儿,原没有区别。只是我如今还跟着祖父读书,跟着祖母学针线。祖父、祖母每日都要查问我的功课。如果我搬走了,想要请教岂不是很不方便吗?” 秦锦华忙笑道:“原来如此,这个好办。我们姐妹几个原也不是每日瞎玩瞎闹,祖母请了一位女先生来教导我们诗书技艺,还叫针线房的嬷嬷们指点我们的针线。我们每日都要上半天学的,想来跟妹妹在家时学的东西也差不多。我听闻三叔祖父极有学问,三叔祖母又要照顾五弟,未必有空闲时时指点妹妹。妹妹若跟我们一起上学,岂不更便宜些?” 这小姑娘还真是执着得令人头疼…… 秦含真只能干笑着努力转移话题:“二姐姐在家也上学?不知都学些什么?” 秦锦华笑着说:“什么都要学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不过我们几个年纪小,还没学到这些呢,如今也不过是读两本书,背几句诗,练练字画罢了。其他都是以后的事。倒是大姐姐,学的功课比我们要深得多,从去年入冬后,便开始苦练琴艺了。” 秦含真想想秦锦仪的个子和打扮,心想这也不出奇。她比妹妹们要大至少四岁呢。十二岁……已经是可以说亲的年纪了。 不过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不是都应该开始学管家理事了吗? 秦含真也拿不准,这到底只是小说里杜撰的,还是果真如此,便也不多问。 秦简一直看着妹妹与堂妹说话,见状目光一闪,微笑问:“三妹妹在家也读书,不知都学到哪里了?早就听说,三叔祖年轻时就是京城上下闻名的才子,素有惊才绝艳的美名。三妹妹既然是由三叔祖亲自教导,想必也是位才女吧?” 秦含真干笑:“可不敢当,我先前生了病,许多功课都不记得了,如今连三百千都还没学完呢。” 秦简不由得一阵意外。秦锦华也十分惊讶。一直坐在旁边装壁花的三堂弟秦顺吃惊地叫出了声:“怎么可能?三姐姐,你该不是在哄我们吧?我资质鲁钝,去年都学完了三百千,三姐姐有大才子三叔祖教导,怎么可能还没学完呢?!” 秦含真愣了一下,不明白他为什么吃惊地大叫起来,这是什么奇怪的事吗?照自家祖父那种教法,她现在能学完《三字经》和《百家姓》就很了不起了,更别说《千字文》她也学完了大半。她已经很为自己的进度自豪了,好不好?祖父秦柏还夸她聪明,记性好呢。要知道,她穿过来才半年多而已! 秦简横了秦顺一眼:“三弟,就算同样是三百千,不同的先生教,进度也未必一样的。你也不过是刚刚背熟了这几本书,何必为了你三姐姐的话大惊小怪?” 秦顺有些讪讪地,偷看了秦含真几眼,低下头不说话,目光闪烁不定。 但他的声音已经传到西次间里去了,姚氏笑吟吟地过来问:“你们几个孩子说什么事,说得这样高兴?大呼小叫的,我们那边都听见了。”她看向女儿。 秦锦华却咬着唇不说话。虽然她也为秦含真还未学完三百千而吃惊,可是这种事没必要说出来,万一让堂妹丢脸了,岂不是让堂妹难过? 秦简笑着起身对母亲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三弟有些大惊小怪罢了。” 姚氏挑挑眉,看向秦顺。秦顺一脸的不服气,却又不敢反驳。他是秦叔涛的庶长子,原也有过些妄想,可是底下还有嫡母亲生的弟弟,他底气不足。而秦简却是秦家嫡长孙,第三代男丁的领头人,也是承恩侯府将来的主人。他发了话,弟弟们是没人敢不听的。 秦含真见状,虽然不清楚长房的各种弯弯绕绕,但她并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便笑着坦然道:“方才二姐姐问我在家都读了些什么书,我说还没学完三百千呢,三弟就大吃一惊,叫出声来。其实只是误会了。我跟着祖父读书,并不是背了书,知道大概意思就完了的,祖父还要讲解其中的含义,说说涉及到的礼法、典故,因此学得就慢了。况且我原也不是什么特别聪明的人,进度比三弟慢些,也不出奇。” 秦简含笑道:“三妹妹这就过谦了,照你说的,三叔祖教你读书,可不仅仅是会背而已,竟是正经教导你诗书道理呢,真不愧是曾经教出过数位举人、进士的名师。三弟的先生平日里只是教他背诵经义,就够辛苦的了,他哪里比得上你聪明?况且,三妹妹是女孩儿,还要学习针线女红,原跟男孩儿是不一样的。三弟跟你比,是他不厚道了。” 秦顺涨红了脸,低头越发不敢说话了。 姚氏闻言一笑,也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了,伸出纤纤玉指,往秦顺脑门上一戳:“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是怎么回事呢。你这小子,听说有个姐妹功课学得比你慢,就以为自己不再是垫底的了?能不能有志气一些?跟姐妹们有什么好比的?有本事跟你大哥比去!明儿又是你父亲要查功课的日子了,你小心自个儿的皮吧!”说完笑着就转身回了西次间,又跟婆婆许氏与妯娌闵氏说起秦顺闹的笑话,甚至还在牛氏面前绘声绘色地描绘了一番,仿佛秦顺方才那句惊叫,是什么大笑话似的。 牛氏心里本有些不高兴的,但看到长房上下都没把秦顺的话当一回事,也就不生气了,只是道:“男孩子们比功课,自然要跟年纪相仿的兄弟们比,跟姐妹们比做什么?难道比姐妹们的功课好些,他就能中举了不成?更何况,真要比起来,他还未必比得上我们家桑姐儿呢。” 姚氏等人也没把牛氏这话当真,只以为她是在生气,忙笑着把话岔开了。 秦含真就看到秦顺一脸的羞忿,咬紧了唇不说话。她心里想,二堂伯的庶子日子不好过,这三堂伯的庶长子,也不见得就好过了。既然他是这么个处境,怎的三堂伯还要在妻子进门后,先生出这个庶长子来,再隔上几年,才让三堂伯母生下嫡子女呢? 这个疑问只在秦含真脑中转上两转,就被她抛到了脑后,因为秦锦华又再次回到了正题,拉着她问:“妹妹好好考虑吧,搬到明月坞来。我们一道上学,一道玩耍,比自个儿独个在家闷着强。祖母给我们请来的女先生是极有名的,她原是在唐家坐过馆的,教的是琴艺和棋艺,但诗书画技也极好。若不是有东宫的脸面,我们家还未必能请得动她呢。” 秦含真心中一动:“唐家?”她想起了唐复,但也知道这应该不可能,唐复的家败落很久了。但根据金象与两位执事嬷嬷对京中权贵圈子的介绍,她倒是想起了一个人:“莫非是大理寺少卿唐大人家里?”这位唐大人也是书香世宦之家出生,不过没什么特别的,只有一样比较引人注目,那就是他是秦王的东床快婿,娶了秦王府的一位郡君,在京城权贵圈子里,算是常客。 秦锦华笑道:“当然不是啦,我说的是礼部尚书唐大人家。”礼部尚书唐大人,却是东宫太子妃的亲生父亲。那位女先生,是教导过太子妃的人。 秦含真顿时肃然起敬:“原来是他家。” 她心中微微一动,觉得承恩侯府与东宫的关系还挺密切的,那不知道秦锦华他们是否知道东宫的一些事呢? 秦含真大着胆子问秦锦华:“方才在来府里的路上,我爹提起东宫的一位老宫人没了,太子殿下很伤心。那老宫人是从前侍候过皇后娘娘的,是不是咱们家的呀?祖父很挂心呢。”(未完待续。) 第十六章 用餐 秦含真问得轻描淡写,秦锦华也就随口答了:“就是伽南嬷嬷,正是咱们家家生子。从前她时常回府里来看我们,我们去东宫时她也待我们极亲切的。她去世的时候,我们姐妹几个哭得可伤心了。”说着说着,情绪就低落下去。 原来是叫伽南吗?果然是秦家陪嫁进宫的侍女。秦含真想起祖父秦柏,心想他必定认得这位嬷嬷吧?得知她的死讯,应该也会很难过。 她正想着要想办法多打听些情况,回头好告诉祖父,却听得秦简压低了声音道:“你们说话小声些,别叫祖父知道了,他如今听不得伽南嬷嬷的事。” 秦含真一怔,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秦锦华抽了抽鼻子,难过地道:“祖父到底在生什么气?他对伽南嬷嬷一向很敬重的,嬷嬷死了没两天,他就翻脸了。不但把嬷嬷的家人全都赶出府去,还不许家里的人提起她……明明嬷嬷刚去世的时候,祖父还特地嘱咐了母亲,让她到法华寺里给嬷嬷做一场大法事呢。我当时就在旁边,亲耳听见的。” 秦简轻戳她的脑门:“长辈们的事,你问来做什么?只需要照着做就好了。虽说祖父、祖母和父亲母亲都疼你,但你要是没眼色,明知道祖父不喜,还非要当着他老人家的面提起伽南嬷嬷,惹恼了祖父,我可护不住你。到时候挨了骂,你又要哭鼻子了。”秦锦华的嘴撅得老高,但看表情,却是顺从了的。 秦简又转过头来对秦含真道:“三妹妹,你也当心些。私下里跟三叔祖和三叔祖母说这些事,是无妨的。你若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也尽可以来问我。但凡我这个大哥知道的事,一定知无不言。只是我祖父如今正在气头上,万一三叔祖提起伽南嬷嬷,二老争吵起来,岂不是坏了兄弟情谊?那就大大不好了!” 秦含真也拿不准他这话是在警告,还是真心提醒,她只管答应下来就是。不过秦简既然说了她可以尽管问,她也就不客气了:“这位嬷嬷是因为什么去世的?” 秦简顿了一顿,才回答:“听闻是犯了急症。”然后就不再多说了,连是什么急病都不讲。 秦含真觉得他这话有些不尽不实,莫非那位伽南嬷嬷的死还有什么秘密?她不由得想起了在马车上时,父亲秦平说过的那一个“巧”字。再加上承恩侯秦松正好是在伽南嬷嬷去世后不久失的圣眷,他如今又表现得对她如此忌讳,显然有内情。看来世上未必有那么多的巧合,事情和事情之间其实是有着不为人知的关系的。 秦含真倒没指望自己能打听出什么来,她只打算把这些消息告诉祖父、祖母和父亲,让他们拿主意去。 因提起了伽南嬷嬷,秦锦华情绪有些低落。但小女孩情绪变化得快,没过多久,因为五堂妹秦锦容与六堂弟秦端这对嫡亲姐妹玩耍时为了争一个玩具吵起来了,秦锦华身为长姐过去劝了几句,回到原座上时,已经恢复了笑容。 她兴致勃勃地再次劝说秦含真,搬到她所住的明月坞里与她做伴。这个八岁的小姑娘,搬到明月坞独占一院,也就是一年光景,依然还有些不习惯。虽说身边有那么多的丫环婆子陪着,可她内心还是觉得很寂寞。离她最近的桃花轩中,住的是二房的两姐妹,素来算不上亲密。大堂姐秦锦仪的功课进度与她不同,两人相处的时候不多,四堂妹秦锦春又有交流障碍。她迫切地希望能有个性情相投的姐妹搬过来,与她日夜做伴。方才与秦含真聊了一阵子,她就觉得与这位堂妹十分投缘,自然要竭力邀请了。 秦含真拿她没办法,但又不可能答应她,两人就僵持在那里了。亏得大堂兄秦简还一直笑吟吟地坐在边上看热闹,一句话都不肯多说。 还是秦含真开始觉得不耐烦了,心想是不是狠狠心,坚决拒绝秦锦华就算了的时候,秦简才开了口:“妹妹就别强人所难了。三妹妹上头有长辈在,怎么可能随心所欲?她这会子答应了你,若回头三叔祖母不肯,她还是没法去陪你的。三妹妹不肯答应,原是她稳重之故,知道自己做不得主,便不肯轻易许诺。” 秦锦华一脸的失望:“啊,我怎么没想到呢?确实如此……”她小脸耷拉下来,心情又沮丧起来。 秦含真还得反过来去安慰她,同时无语地瞥了秦简一眼,心想你既然明白这个道理,早说不就得了?倒害得你亲妹妹白费了这半天的功夫。 秦简只是笑而不语。 这时候,秦松、秦柏等人终于从祠堂回来了。秦柏眼圈微红,似乎刚刚哭过一场。秦仲海、秦叔涛兄弟以及秦平,脸上也带着几分怅然之色。只有秦松一脸没事人般,还大大咧咧地问妻子许氏:“可以传膳了吧?早些吃过饭,好叫三弟一家歇息去。” 许氏仍旧是面带微笑,命儿媳姚氏叫人传膳。秦含真也终于得以摆脱了小堂姐,跟着众人往餐厅去了。 说是餐厅,其实就是正堂明间与东次间。也亏得承恩侯府的下人能干,秦含真分明记得两刻钟前,这里还是两个厅堂,居然在短短的时间里就被改布置成了一个临时餐厅,里外各摆了两张八仙桌,外头坐的是男人们,里面一桌坐着妇人,一桌坐着孩子。 外头秦松与秦柏兄弟俩单占一桌,相对而坐。秦平堂兄弟三个一桌。里头许氏与牛氏妯娌俩对坐,两个儿媳做陪客。倒是孩子这一桌麻烦些,还要分序齿嫡庶。还好秦含真事先做过功课,两眼牢牢盯着其他人的动作,没有引起任何人注目地坐在了秦锦华的下手,她下方还有秦锦容,而对面则是秦简、秦顺两位。至于梓哥儿与秦端,因为年纪太小,都被抱下去了。 丫头媳妇子提着食盒鱼贯而入,用整齐而悄无声息的动作将食盒中的菜肴取出,放置到桌面上。谁送菜上来,谁开盒,谁取菜,全都各司其职。等任务完成,便又安静地退了下去,把位置让给了后来者。 秦含真冷眼瞧着承恩侯府下人的举止作派,心里对这侯府当家人的管理能力也有了新的认识。回想那些被派到米脂去接他们三房的仆役们,她就认识到那些人终归只是二三流的人物,并不能代表承恩侯府仆役的真正水平。 从另一方面来说,这承恩侯府的规矩估计也挺重的。她还得小心留意着,不要出了什么差错。 若是真正的亲人团聚,估计餐桌上还能有说有笑。可秦家的长房与三房之间关系比较复杂,方才聊了这半日,大家精神上都已经疲倦了,此时借着“食不言”的规矩,终于得到了松口气的机会,便也不再勉强做出亲切的模样来。除了姚氏与闵氏以媳妇、侄媳妇的身份,象征性地为许氏与牛氏布了三道菜,方才安坐以外,其余各人只安安静静吃饭便罢。 此时堂里堂外,除了些微餐具碰撞声外,几乎一点声响都没有。秦含真也是小心翼翼地摆弄着餐具,控制自己咀嚼的声音,方才融入了这种气氛。倒是牛氏那边,也许是习惯了在吃饭时聊天,偶尔会与许氏或是姚氏说两句话,有问某个菜是什么,汤是什么,也有问京城有无自己爱吃的某种食材。这些都是闲话而已,饶是姚氏八面玲珑,也只是有问才答,并不多开口。牛氏说上几句,见她与其他人都不大热情,暗暗撇了撇嘴,便也不再开口了。 一顿饭辛苦无比地吃完了。秦含真只吃了个半饱,都要被憋得胃疼了,心想哪怕是为了吃饭时自在,也不能成天跟长房的人混在一起,还是自个儿关起门来过小日子算了。 吃完饭,丫头媳妇子们又出现了,井然有序地撤走了杯盘碗碟,接着便有丫头奉上了香茶来。 秦含真想起了《红楼梦》电视剧,多留了个心眼,瞥见这奉茶的丫头后面,还跟着捧盂的、捧水盆的、捧香帕的,以及捧茶的,便心知这是套路了。她淡定地接过茶碗,喝了口茶,漱漱口,吐到随即捧上前的盂砵里,而后洗手、擦手、接茶等动作不必多提。她将真正要喝的茶碗放到桌面上时,秦锦华与秦简也才刚刚完成这个动作罢了。兄妹俩抬头看她一眼,俱是微微一笑,目光中又多了几分认同与亲切。 秦含真已经无力吐嘈了。 吃完午饭,接下来便是休息时间。秦松再次用他那憋脚的演技表现了一番他对兄弟的依依不舍,便干脆利落地先走一步了,留下两个儿子做陪客,招呼秦柏与秦平父子。秦仲海神情平静,但秦叔涛却是满脸尴尬。 这时候姚氏再次挺身而出,亲自做了向导,为三房众人引路,到清风馆歇息。许氏拉着牛氏的手说了些客气的话,便领着小辈们,亲自把三房一家送出了仪门。 秦锦华他们并没有跟着出来,但秦简却一直跟在父母身边,做他们的好帮手。即使年纪还小,陪着堂妹秦含真说说话,还是能胜任的,时不时还会逗梓哥儿几句。不过梓哥儿刚才吃饱了,这会子饭气攻心,正一脸困意呢,没功夫理他。 清风馆果然如姚氏所说的,就在仪门西面,走过去也不过是几十步罢了。先是走入一条夹道,左右两边都是高墙,但右边墙中有一处双开大门,正是清风馆的入口。 秦简为秦含真介绍:“南边墙那头是外书房,再过去就是仆役们住的地方。”他又指向前方,“三妹妹看,这夹道尽头是西小门,外头便是青云巷了。走青云巷可以从西南角门出府。三妹妹一家若是不想惊动府里的人,自行出入,走那里是极方便的。不过,若要用车,还是从前头走更便宜些。” 秦含真看了一眼西小门,就点头表示明白,转身走入清风馆大门,迎面而来的,便是一抹亮眼的紫红,却是一株十多米高的紫玉兰树,开了满树的花,艳丽夺目。 秦柏抬头看着这株熟悉又陌生的紫玉兰,久久没有说话。(未完待续。) 第十七章 安顿 清风馆虽然只有一进,却是个相当宽敞的院子。院中除了那株紫玉兰外,还种了许多花木。看得出来,这些花木都比较新,顶多就是种了三两年罢了,但都显得生机勃勃,明显被照顾得很好。紫玉兰树下,还有石桌石椅,可供人们闲坐聊天。 院中有正屋三间,左右各有一个耳房,东西厢房各两间。这个格局跟米脂县的秦家大宅上院十分相似,因此秦含真看着,也挺有亲切感的。 正屋三间,正中那间做厅,东屋是书房,西屋做卧室,家具摆设都很雅致。多宝格上放着些不算很值钱、但还有些年头的古董,墙上挂着差不多的书画,色彩、风格都是统一的。由此可见,布置屋子的人是用了心的。 东厢两间,一厅一卧,布置的风格较为硬朗,很明显是给秦平准备的。不过秦平通常都不在家,这屋子也就是以防万一罢了。 西厢两间,同样是一厅一卧的格局,风格就稍微华丽精致些了,这显然是小姐的闺房,只是考虑到三房唯一的女孩儿秦含真目前仍在孝期内,所以色彩偏素淡,帷幔用的都是淡紫、浅青的布料,装饰用的插瓶花全都换成了素色的,又或是直接用兰草替代。 至于两间耳房,以及南边的倒座房等几间闲屋,不是给三房的丫头婆子准备的,就是要改作小厨房或是净室所用,就不必多提了。 长房的人已经离开了,秦柏坐在院中的石椅上,抬头看那株紫玉兰树,时不时跟身边的妻子牛氏与长子秦平说着什么,回忆往昔的少年时光。秦含真在屋里屋外逛了一圈,心里对未来的住所还算满意,见长辈们一时半会儿的,也顾不上别的,便自个儿去寻虎伯与虎嬷嬷,问他们家里人都如何安置了。 虎伯与虎嬷嬷是跟着秦柏一家到枯荣堂里去的,但三房随行而来的其他人,都被承恩侯府的人直接从前院引到了清风馆内。除去车夫、随从等男仆会被安排到侯府的仆役院中统一安置外,其余人等,基本上都在清风馆里了。虎伯与虎嬷嬷一里一外,正带着众人收拾屋子,开箱整理行李,屋里屋外忙成一团。 不过吴少英并非秦家人,只是秦柏的学生,所以被当成是外客,安排到客房去。他还带着随从,这么做自然更方便些。离开国子监后,他在京城也没有了固定的长期住所。若去打扰师兄王复中,又有许多不便之处。本来以他目前的身家,在外头赁一处宅子住着,也没什么问题。只是以他的身份,能赁到的屋子,不是在外城就是在内城中离承恩侯府比较远的区域,往来很不方便。秦柏初回京城,身边定然需要人侍奉。吴少英也有些放不下秦含真,便索性带着随从搬到承恩侯府里来了。也许这么一来,出入会比较受限制,但对他而言,成为承恩侯府座上客,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机遇? 吴少英被领去客房,只简单转了一圈,安顿好赵陌,又吩咐手下的人整理行装,便自己到清风馆来了。他还得看看老师秦柏是否有什么吩咐呢,比如给王复中送个信,又或是给哪位象是唐复这样的故交好友透个消息之类的。 秦柏正与妻儿说话,吴少英便不去打搅,只来寻表外甥女秦含真。他见秦含真打量屋子,也跟着打量一圈,便感叹道:“承恩侯府真不愧是京中豪门大户,这排场实在不得了。王师兄家里还没这么奢侈呢!” 秦含真有些不明白:“这屋子有什么特别奢侈的地方吗?”她觉得只是比大同那边秦安的房子稍好一些,顶多就是布置摆设稍微华丽一点,但也没什么特别的呀。 吴少英笑着说:“桑姐儿,你里里外外瞧了这么久,当真没看出不同之处来?”边说边伸出手指,往旁边的窗子上点了点。 秦含真一愣,脑子转了两个弯,才反应过来了。 这清风馆的窗子用的是玻璃窗! 米脂秦家老宅的窗子还是传统的木框糊纸窗,清风馆里的窗子却全都镶上了玻璃,怪不得屋内这般亮堂!只是秦含真本就是从到处都是玻璃窗的世界而来,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罢了。现在仔细想想,玻璃窗在这个年代估计还是挺奢侈的东西,可是清风馆中上上下下,连同丫头婆子们住的屋子,也都是镶的玻璃窗,怪不得吴少英会感叹承恩侯府奢侈了。 秦含真问吴少英:“京城里用玻璃窗子的人多吗?” 吴少英笑道:“我能去过多少人家?时常来往的,也就是王家了。王家仅有待客用的正厅与书房是用的玻璃窗,王师兄自个儿的屋子都不敢装。倒是我从前在国子监时认得的一位同窗,他家祖父是朝廷高官,因此我与其他人到他府上做客时,亲眼见过他家正堂正屋,以及花园里摆宴用的船厅全是玻璃窗。这已经是少见的豪富了。可即使是他家,也没有连丫环住的地方,都用玻璃窗的。” 秦含真点点头,笑道:“玻璃窗也有玻璃窗的好处,至少白天屋里明亮许多,冬天的时候就更好了,既暖和,又可以赏雪景,还不用在白天点灯呢。” 吴少英哑然失笑。秦含真即使聪明,也只是个小女孩罢了,只知道玻璃窗的好处,却不懂得这样的好处,需要多少金钱去支撑呢。 不过…… 吴少英暗自思索,承恩侯府虽然在子弟仕途上不大顺利,但其富贵闲适却是别家没法比的。圣上对秦家实在是优容厚待,不肯提拔他家的人,估计只是约束外戚罢了。虽然承恩侯与他的家人会觉得担忧,但在外人看来,圣上此举实在没什么不妥之处。若吴少英不是拜了秦柏为师,而秦柏也是这承恩侯府的一员,他也会觉得,秦家人既然享用了这样的富贵,就不该再奢求更多的权势了。 秦含真不知道吴少英脑子里在转什么念头,只是问他:“赵表哥在哪里呢?” 吴少英回过神来,笑着答道:“他在我那儿待着。别人只以为他是我的书僮,对他还算客气。里外杂事都有人去做,用不着劳动他。你不必担心他会受委屈。” 秦含真却道:“我倒不是担心这个,只是觉得,他的身份毕竟不一般,总不能一直伪装书僮。更何况,你们住在外院,那里人多眼杂的,万一有人认出他来,岂不麻烦?” 吴少英想了想:“这倒也是,但我们能如何呢?在联系上他的父亲前,我们不好轻举妄动的。本来说他是师母的亲戚晚辈,也能搪塞过去。可那样一来,他就免不了要与你的堂兄弟们打交道。秦二奶奶毕竟是王家的外孙女……”他顿了一顿,“我瞧承恩侯的模样有些不对,只怕有求先生的地方。或许先生以此为交换,争取承恩侯的助力……” 秦含真摇头:“现在情况又有些变化了。”她把秦平告诉他们的消息转告给吴少英,又提及那位伽南嬷嬷的死,“我也不知道大伯祖父是招惹了什么事,失了圣眷。但如果王家现在依然得势,说不定大伯祖父会为了讨好王家,出卖赵表哥。秦家从前就有些讨好王家的势头,现在更难说了。我觉得既然赵表哥进府时已经隐瞒了身份,倒不如一直隐瞒下去的好。” 吴少英沉思片刻:“既如此,倒不如说他是我表弟,随我上京见世面来的,闲暇时就在先生座前求教学问,想来这府里的人不会多加留意,只是有些委屈了贵人。” 若是牛氏的亲戚小辈,秦简秦顺兄弟兴许还要出于亲戚情面,应酬一下。但若是吴少英的表弟,那恐怕也就是个面子情罢了,见都不必见了。这个身份果然更有隐蔽性。 秦含真说:“不如叫他搬进清风馆来算了。我爹平日也不住这里,东厢房空着也是空着,或者收拾出一间耳房来给他也行。只说是他年纪小,你平日有事不便管教,托付给我祖父照应,旁人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吴少英点头:“一会儿我去跟老师商量。” 正说着话,春红过来了:“三姑娘,你的屋子都收拾好了,你要不要去看一看?若有哪里不满意的,趁早好改过来。” 秦含真便过去瞧了一圈,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她对自己的住处要求不高,只要舒适、方便,也就够了。她看了一眼梳妆台上的玻璃镜子,又多留意了一下隔出来的净房,见还算干净,便出来了。 春红却还有话要说:“三姑娘不想再添些什么?屋子太素净了些。虽说姑娘还在守孝,但姑娘住的屋子,多添些新鲜花草也是无碍的。奴婢可以到园子里讨要新鲜花卉。再者,这屋子毕竟久未住人了,虽然收拾得干净齐整,却还有股子味道,还得要些香来,好好熏一熏。” 秦含真道:“要这么多东西做什么?屋子挺好的,原本的花也够用了。我更用不着什么熏香。花香岂不是比熏香更怡人?你若实在闲得慌,就把我的书本文具拿出来摆好,行李中的衣裳被褥也可以拿出来抻一抻。做完了这些事还觉得闲,想回家去看看,或是瞧瞧熟悉的小姐妹们,也尽管去。只是别全都走光了,一个人也不剩,有事叫人也没人应,就行。” 春红也不知是不是被她说中了心事,微红着脸退下去了。秦含真看着她的背影,转头对吴少英说:“如果赵表哥真要搬来,这些丫头是个麻烦。同住在一个院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她们肯定会发现赵表哥的身份存疑。而且她们在这府里认识的人多,平日里嚼舌头,也容易泄露风声。我们得想个办法,先把她们打发掉。这清风馆中,还是只留我们自己人就好。”(未完待续。) 第十八章 搬家 不一会儿,虎伯虎嬷嬷来向主人禀报,说屋里终于收拾好了。秦柏便叫上妻儿、孙女与学生吴少英一同进屋去。 屋中一切都井井有条。牛氏有些挑剔地转了一圈,又问梓哥儿安置在哪儿了。虎嬷嬷道:“我叫鹦哥带着奶娘和夏荷,把哥儿送到西耳房去了。那屋子还算亮堂,盘了小炕又暖和,夏荷带着哥儿两个人住,一点儿都不挤。哥儿大了,用不着奶娘日夜跟着,奶娘就住到倒座房去。” 牛氏点头:“这倒罢了,叫夏荷精心些,你再好生照应着。梓哥儿年纪小身子弱,换了地方,可别水土不服,弄出病来。”虎嬷嬷应了。 牛氏说完了坐下来,对秦柏道:“这几间屋子看着还行,只是不如咱们家里住得自在。架上放的都是些什么呀?古董么?还是叫人收起来吧,省得不小心打坏了,还要叫咱们赔。” 秦柏笑道:“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打坏了就打坏了,报到仲海媳妇那儿,叫她送新的来就是。” 牛氏撇嘴:“还是收起来吧,不是咱们自个儿的东西,看着也不自在。” 秦柏知道妻子还没适应,没把这侯府当成是自已家,只得叫虎伯把东西收起来,又笑道:“屋里空荡荡的不大好看。等哪天闲了,咱们到街上逛一圈,买些有趣的玩意儿回来摆着吧。”牛氏脸上露出了跃跃欲试的表情。 秦含真抓紧机会:“我也要去!” 秦柏倒也不在意,笑着说:“那就一块儿去。” 秦含真大喜。 秦平有些心疼地看着女儿:“桑姐儿从前最爱到村里四处玩耍,进京后定要受许多约束了。你祖父有正事,未必能时时带你出去,你不要淘气。等爹有了假,你爱上哪儿,爹都陪你去。” 秦含真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个福利,更欢喜了,大声答应着,又上前讨好地替秦平捶肩膀,个子堪堪够得着罢了。秦平愣了一愣,脸上很快露出了笑容。 牛氏忍不住好笑地指着秦含真道:“你这小滑头,也太势利眼了些。平日里在我面前,小嘴象淌过蜜一样甜。如今见你老子宠着你,你就只认你老子去了,把祖母放哪儿了?” 秦含真忙又跑到她背后捶肩,讨好地说:“祖母别生气。爹每天都要工作,今日难得见他一次,我自然要抓紧时间尽尽孝心。平日您总是在家的,我有的是时候孝敬您,以后包管天天给您捶背,怎么样?” 牛氏轻哼一声:“且听着吧。你若在这院里住着,还能每日献献殷勤,若你搬到了别处,还不知道你记不记得这回事呢。” 秦含真吃了一惊:“我为什么要搬到别处去?”脑中却想起了长房众人离开前,姚氏好象拉着牛氏说了很久的话。而在那之前,秦简也跟姚氏说了些什么。莫非是姚氏得知女儿的愿望,见秦含真这边油盐不进,便索性从牛氏那头下功夫? 秦含真猜得一点不错,只听得牛氏对秦柏道:“方才仲海媳妇跟我说起,我才知道,这家里的女孩儿每天都要聚在一处上学的,专门有个女先生来教她们,听闻学问还很好,曾经教过太子妃呢。我想着桑姐儿从前在家里时,也是常常跟村里的孩子一处瞎闹。先时她病着,也就罢了。如今既然都大好了,也别太拘着她。姐妹们在一处,上学、玩耍,她也有人陪着,不至于一个人孤零零的可怜。况且女孩儿要学的东西,跟男孩儿不一样。你教导读书的孩子是把好手,总不能连女孩儿的东西也会吧?既然有正经的女先生,你也省些功夫。若是那女先生教得不好,咱们再让孩子回来就是。” 这是为了孙女的教育着想,秦柏自然不会拒绝。秦家素来有重视女儿教育的传统,否则当年秦皇后也不会被选为东宫妃了。 秦含真见祖父秦柏点头,便知道自己逃不过去了。平心而论,她也不排斥上学,只是不想搬离祖父母身边罢了,便说:“上学是正事,我是该去的。可是也用不着搬走呀?” 牛氏笑道:“也不能算是搬走,只是你三婶娘说了,上课的地方离清风馆很远,每日早起跑过去太麻烦了,倒不如就近住到你二姐姐那儿去。她那院子虽比这里小,说是只有这儿的一半,但只住了你二姐姐一个,倒比咱们院里宽敞些。你去了,除了正屋已经有主,其他屋子随你挑,爱住几间就住几间,这便宜不占白不占!你只管拿那儿当个落脚的地方。若是时间宽裕呢,你自然还回咱们这边来。若是功课太忙,你就直接在那边住着,也省得来回费事了。功课有不懂的还可以问你二姐姐,倒也便宜。” 秦含真迟疑:“真有这种便宜可占吗?我可不信。”她总觉得这是个坑。 牛氏摆摆手:“反正那边屋子就空在那里,你五妹妹还得再大两岁才能搬过去,再没别人能住了。你二姐姐觉得一个人寂寞,你便与她做个伴又如何?有个年纪相仿的姐妹,平日里说说话,一起读书,一起玩耍,难道不好么?我因是独生女儿,可是从小就羡慕人家有兄弟姐妹的人。” 秦含真道:“可明月坞隔壁就是二房那两姐妹呀?” 牛氏就更不在乎了:“你理她们做什么?” 秦含真只能去看秦柏与秦平。秦柏微微笑着,并不反对。秦平是无可无不可的,还反过来劝女儿:“先搬过去住几天试试?若是不喜欢,再回来便是。” 吴少英先时一直沉默,这时候也说话了:“明月坞是在内宅中,而这清风馆却是在外院。桑姐儿若搬进内宅,兄弟姐妹们平时寻你玩笑,就不会跑来清风馆打搅老师了,老师和师母也能清净些。好不好,桑姐儿先试试吧?”他给秦含真使了个眼色。 秦含真想起两人先前的对话,明白他这是在为赵陌身份保密着想,便不再多说了。 牛氏便让虎嬷嬷去传鹦哥,叫她去给姚氏传话,说是答应了孙女搬去明月坞之事。但因为事情刚刚才决定下来,明月坞还得收拾房子,而秦含真又得先去挑选未来的住所,所以三房一家还得先逛一圈如今的承恩侯府,把各处院子道路都记熟了再说。这么算下来,秦含真起码还得等上好几天才会搬,如今倒也不必着急。 秦含真总记着还要回清风馆来住的,因此只打算搬些日常必备用品和衣裳被褥过去,只拿明月坞当作学生宿舍便是。但提到要跟过去服侍的人,她便趁机想要打发掉那几个丫头:“长房借给咱们三房的人,如今也该还回去了,总不能叫他们一直留在咱们家吧?我想明月坞那边,三婶肯定会安排丫头婆子的,若是没有安排,直接让夏青她们过去也行。青杏还是留在这边吧?我的细软都留在这里,总要有个靠得住的人看家。” 牛氏一口答应下来,又吩咐虎伯:“一会儿行李收拾好了,你就叫金象来,把人都给领回去吧?这院子就这么大,咱们自家带来的人就够使唤的了。若实在需要添人,咱们再到外头买去。” 虎伯应了一声,犹豫了一下,又笑道:“也不一定要上外头买。侯府里的下人,许多都是旧时的家生子儿,平反后又重新投奔了来的。这些人里说不定还有当初老夫人陪嫁来的,或是侍候过老爷,却又不知道老爷回来过的。若他们对老爷还有忠心,儿孙里头有人现今没有差使的,叫来侍候,岂不是比外头买的更知根知底些?别的不说,光是这规矩,就比外头的人强。” 牛氏也不反对:“你们夫妻看着办吧。我原也不懂得这些,只是叫来的人得老实可靠才行。” 秦柏向虎伯点点头,虎伯忙笑着退了下去。他当年回到侯府养身体的时候,也曾受过人家的恩惠。虽说三十年过去了,但欠下的人情,该还的还是要还的。 牛氏看着该吩咐的也吩咐得差不多了,刚吃饱了饭,如今已经歇过去,却有些犯困了,需得小睡片刻。秦柏便对秦平道:“你今儿是告了半天假,出来接我们的吧?时候差不多了,就回去上差吧。要用心办事,不要辜负了圣上的信任。来日等你休沐,我们一家再好好说话。” 秦平答应着,又迟疑了一下:“父亲,若是圣上询问您是否已经到了京城……” 秦柏怔了怔,苦笑了下,回答说:“圣上若有垂询,你自当如实启奏。但若圣上不问……你就不必特意提起了。你大伯父那边会在合适的时候,把事情奏报上去的。” 秦平心中有些困惑,但还是答应下来。他与牛氏再说了几句话,又嘱咐了秦含真半晌,方才离开。他这一走,就得快马直奔皇城了。毕竟他今日只得了半天假,这会子已经有些迟了。 他一走,秦柏就问起吴少英:“广路在何处?”吴少英忙将刚才与秦含真商量的结果告诉了他。秦柏想了想:“确实是我疏忽了,那就让少英暂时以你表弟的身份住在外院,等桑姐儿搬去明月坞,就让他挪进清风馆来。东厢房虽然大多数时候都空着,但若给广路住,侯府的人肯定会好奇他的身份,不如把东耳房收拾出来给他,外人也不会多想。” 牛氏不解:“说他是我娘家的小辈又怎么了?我是秦家三太太,这府里的人多少得给我点面子,对他客气些。若说他是少英的表弟,定会有人没眼色地瞧不起人。何苦叫他受这个闲气?” 秦柏道:“若他是你的小辈,大嫂说不定要叫他过去见面,送些见面礼的。这又何必?少英的亲戚自然是外人,内宅女眷不会多事。这事儿是我想得不够周全,少英的主意很好。反正就是这几天的事,等广路父亲得了信,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牛氏这才不再多说。 秦含真有些好奇地问:“祖父,您要怎么联系上赵表哥的父亲呢?” 秦柏微微一笑:“我方才已经从你大伯祖父处探过信儿了。广路的父亲如今并未住在京城辽王府,圣上另赐给他一处宅子,在台基厂左近。因是新近迁居,他那位新婚夫人还住在辽王府内。这时候递信过去,正是时候。”(未完待续。) 第十九章 松风 姚氏迈入枯荣堂后头的正房正院松风堂,见院中一片寂静,丫环婆子们肃立在廊下,不敢冒出一丁点儿声响,便知道公公秦松这会儿定是在午睡。 她放轻了脚步,走到门前,给候在门外的大丫头喜鹊使了个眼色。喜鹊便会意地点点头,掀起门帘,领着她进了屋,手指了指东面,又收回来在嘴前竖起,做了个“嘘”的口型,便转向西边,带着姚氏直往西梢间里来。 这里是许氏的小佛堂。许氏半躺半坐在窗下小炕上,歪靠着一个大引枕,闭目养神中。一个穿着豆绿色比甲的俏丽丫头正坐在炕边脚踏上,轻轻用美人拳替她捶着腿。听见有人进来,俏丽丫头抬头望过来,见是喜鹊,正要说话,随即瞧见喜鹊身后的姚氏,她微微皱了皱眉,便停下手中的动作,站起身来。 她一停手,许氏便察觉到了,睁开眼问:“鸿雁,怎么了?侯爷醒了么?”那穿绿比甲的俏丽丫头便回答:“夫人,是二奶奶来了。” 姚氏忙上前笑道:“是儿媳在此。侯爷还没醒呢。” 许氏见是她,便坐起了身。鸿雁忙去搀扶,又多拿了个引枕来放到她身后,顺手替她整理了一下稍有些散乱的头发。喜鹊则去搬了一张绣墩来,给姚氏坐下,转身又去倒茶。 许氏摆摆手,示意鸿雁退下,便问姚氏:“如何?你三叔三婶他们可在清风馆安顿下来了么?” 姚氏道:“是,都安顿下来了。他们从西北带来侍候的人,也都安排了住处。这会子三叔三婶想必正在歇息。门上来报说,四叔已经离府了,想必是要回去上差。” 许氏点点头,又道:“晚上给你三叔三婶接风的晚宴,一定要办好,别叫人看了笑话。你三叔已经三十年不曾回京了,如今算是落叶归根。他是侯爷的亲兄弟,正经嫡出的秦家老爷,跟别人不能比。你可千万别以为他是从西北小地方来的,便小瞧了他,有所怠慢。若是你三叔怪罪下来,别说我这个做婆婆的没脸,就是侯爷,也要生气的。” 姚氏怎敢大意?忙道:“夫人尽管放心,媳妇儿绝对不会出差错,一定把晚宴办得体体面面!” 许氏微笑着点头:“你办事,我素来都是放心的,今儿不过是白嘱咐一声。你也不必担心,你三叔从小就是个极和气的人,再好说话不过了。只要你尽了心,便是有些许差错,他也不会与你计较的。” 姚氏应了一声“是”,又笑道:“今儿一瞧,便知道三叔是个和气人,媳妇儿倒不怕他。只是三婶头一回见,就叫媳妇儿开了眼。那脾气真个爽利!媳妇儿还是头一回见到敢跟二太太硬扛的人呢!夫人可瞧见了?二太太今儿可算是遇上对手了。从来只有她当众撒泼,闹得人人只能让步的份儿,今儿竟然有人比她还泼!倒叫她只能干瞪着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俗话说得好,一物降一物。有这位三婶在,咱们往后也就不必再害怕二太太了。” 许氏听了,回想事情发生时的情形,也忍不住想笑:“你当着你三婶的面,可别说这样的话。我瞧你三叔与三婶是极要好的,招惹了哪一个,另一个就要生气。他们比不得我们家,常年在京城里住着,往来的都是高门大户,没几个妇人会象二太太那般厚脸皮,说话行事都讲究斯文体面。听闻边城民风彪悍,三房在那儿住得久了,未免会染上几分当地的习气。你在家里胡闹惯了,没人管你。但若是不小心说错了话,惹得你三叔三婶生气。他们是长辈,吃亏的还是你。到时候,你可别埋怨家里人不帮你说好话。” 姚氏忙笑道:“媳妇儿哪敢呢?那可是长辈!不过是当着娘的面,屋里又没有外人,因此说几句逗趣罢了。” 姚氏用一个“娘”字拉近了自己与婆婆的距离,许氏也心里有数,只是嘱咐两句,便不再多提。 姚氏趁她高兴,忙禀报了三房归还下人的事,又道:“三房跟来侍候的人实在不多,外头使唤跟出门的人倒还罢了,内宅里能侍候的,除了虎家的,就只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叫什么青杏的。听闻原还有一个三丫头的奶娘,不知为何留在大同了,没跟着到京里来。此外还有梓哥儿的奶娘、丫头,都要照看孩子,也脱不得身。三婶再把咱们家送去的丫头婆子送回来,清风馆里哪里还有人使唤?虽说洒扫等粗活,从外院叫两个婆子去料理,也就够了。可是屋里侍候的人太少,外人看着也未免不象。三房虽说是从西北边城回来的,可到底是秦家的主子呢。” 许氏听后,沉吟不语。 姚氏见状,便又继续道:“清风馆的地方还算大,空屋子也多,媳妇儿觉得,三房多留几个丫头婆子,也不是什么难事。别的不提,那几个一路上侍候三婶和三丫头的人,若没什么错漏,继续留下来使唤,也是无妨的。只是那毕竟是咱们家送去的人,就怕三叔三婶多心了,方才会一进府,就把人打发回来……” 许氏问她:“你三叔三婶只是把人退回来就完了?没说别的?” 姚氏顿了一顿:“那倒不是……金象说,三房的虎伯好象打算在我们府里没差事的家生子儿里头挑几个人过去。” 许氏眉头一松:“那就行了。三房要什么人侍候,你不必再插手,由得他们挑人就是。先前派去的人,既然被退回来了,那就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不必多提了。” 姚氏忙问:“那鹦哥和百灵也……”她犹豫了一下,“鹦哥倒罢了,原是夫人院子里得用的人,回来了一样可以做事。百灵听闻原本一直在三婶跟前侍候,还颇得看重。只不知为何,竟一块儿被打发回来了,先时也没听说只字片语,这会子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呢,跟我哭着说,怕是什么地方做错了却不知道,才会得罪了三婶。” 许氏笑笑:“这有什么?安抚两句得了。你且看着三房都挑了些什么人出来,若是没调|教过的,就叫百灵过去帮着调教。若是你三婶喜欢她,自然会叫她回去。若是你三婶没那个心思,你就把百灵带回你自己的院子去吧。对了,鹦哥既然回来了,出这趟远差,也算是立了功。她妹妹画眉也是我院里的二等丫头,索性提上来,补杜鹃的缺吧。你记一下,回头就把画眉抬成一等。” 喜鹊迅速抬头看向鸿雁,后者面色平静,没有任何吃惊的表情。喜鹊心中有些不甘,但还是保持了沉默。 姚氏却十分意外:“杜鹃出什么事了么?前两日媳妇儿在院里瞧见她时,还是好好的,莫非是得了急病?” 许氏笑笑:“哪里是得了急病?她是得了侯爷的青眼。月初我生病的那天晚上,她就侍候过侯爷了。若不是这些天我一直忙着迎接三房的事,也不会拖到今日才定下她的名份。侯爷方才午睡前特地吩咐过的,我自然不好再叫她做端茶倒水的事。你出去后,顺道吩咐一声,叫人给她收拾屋子,一应供给就照着屋里人的旧例来。” 姚氏吓了一跳。承恩侯秦松素来就在女色上没什么忌讳,早年还会给许氏这位名门千金出身的正室一点面子,不敢做得太过分,顶多就是养三两个通房罢了。如今年纪大了,儿女双全,连孙子孙女都有了,他反而没有了顾忌,越发胡闹起来,几乎每年都要添一两个新美人,不但有丫头提的通房,还有外头小门小户买来的美妾,或是外地官员送来的美人,当中甚至有人提了姨娘的。许氏只管约束内宅上下,并未阻止丈夫的举动。但是,这些莺莺燕燕里头,并没有许氏手下的丫头,连洒扫上的小丫头都没有,更别说是得她重用的一等大丫头了。会给秦松做妾的,杜鹃还是头一个! 姚氏想起杜鹃那张美貌的脸,不知该不该说一声可惜。明明是娇花一样的年纪与容貌,何苦去给年近六十的侯爷做屋里人?但同时,姚氏也在庆幸。她从前就总觉得这丫头是个心机深沉之辈,最担心对方会勾搭府里的爷们,尤其是她的丈夫秦仲海与儿子秦简。如今可好了,杜鹃既然已经是侯爷的人,其他爷们就安全了。 姚氏这么想着,嘴里已经爽快地答应下来。杜鹃做了侯爷的通房,那就是婆婆许氏要操心的了,不必她这个小辈多管闲事。 紧接着,姚氏才提起了三房退回来的摆件,笑着说:“也不知是不是三叔三婶觉得东西太过简陋,瞧不上,方才全都退了回来。媳妇儿不知道三叔三婶的喜好,正犯愁该怎么办呢。三婶倒是叫虎伯传话,说不必再送新的了。可媳妇儿总觉得,这样不大好,只得来讨夫人的示下……” 许氏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才吩咐鸿雁:“去把丙字号库房的钥匙拿来,还有那里头东西的册子,也一并取来。” 鸿雁刚刚跟喜鹊用眼神斗过一回,听得许氏吩咐,忙收回目光,柔顺地应了声“是”,便去把东西取来。 许氏示意她将钥匙和册子都交给姚氏,道:“你去丙字号库,把里头三尺长的鸡翅木大箱子,但凡是锁上系了红绸带的,随意选四个出来,送到清风馆去。再把这钥匙与册子也一并送过去,告诉你三叔三婶,丙字库里的东西都是他们的,想要哪一件,只管自行到库里取。记得跟看守库房的人也打声招呼,别怠慢了。” 姚氏惊呆了,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夫人,您方才是说……丙字库的东西全都给三房?” 那怎么可以?!丙字库的东西向来是不许动的,里头的物件几乎样样都贴着封条呢,大部分都是御赐之物。光看清单册子,就知道那间库房里的东西多珍贵,论价值,只怕都够得上长房眼下八成的私产了。怎么能全都给了三房?! 许氏的神情却很平静:“丙字库的东西原本就是你三叔的,如今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未完待续。) 第二十章 赏赐 姚氏匆匆回了自己住的盛意居,一进院门,瞧见丈夫秦仲海就坐在抱厦里看书,就立刻快步走了过去:“我有话要跟你说,你快进屋来。” 秦仲海疑惑不解,但还是放下书本,命随侍的小丫头看好了不许别人动他的书,便跟在妻子身后进了屋。 姚氏把屋里的人都打发了出去,又命心腹大丫头玉兰守在门外,方才坐下对秦仲海道:“方才我去夫人那儿,回禀三叔三婶把咱们先前派去侍候的人和清风馆里的古董摆设退回来的事。夫人叫我别理会,又把丙字号库房的钥匙和清单交给我,让我给三叔三婶送去,说那是三房的东西。这可怎么办?!” 秦仲海怔了怔:“这有什么难办的?母亲既然吩咐了,你照做就是。” 姚氏急得直跺脚:“你怎么就一点儿都不着急?丙字号库房里有那么多好东西,那些古董字画什么的,可不是外头常见的货色!你也别哄我,说那都是三叔的。我知道三叔当年在家时,也是千娇百宠的公子哥儿,手里有些好东西不假,可后来家都抄了,那些东西能有多少得以保存下来的?即使是官府退回来了,也都不足原来的一半了。若全是这些东西,还给三叔,那也是应该的。可是宫里每年赐下来的物件,夫人总要将其中一些送进丙字号库房里。那些总不是三叔的东西了吧?夫人怎能随口就把整个丙字号库房的物件都给了三房呢?!” 秦仲海看着妻子着急的模样,若有所思:“难不成你看中了丙字号库房里的什么东西,舍不得给三房不成?” 姚氏气得直瞪眼:“说什么呢?我难道是那种人?!别小看人了,我们王家虽不如你们秦家豪富,却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门小户,我难道还缺几件古董不成?那些横竖是你们秦家的东西,我有什么可着急的?还不都是为了你和两个孩子?!” 她是真生气。那库里的东西,虽说每年婆婆许氏都说不能动,只能贴着封条送进库里,但也从没说过那是三房的物件。姚氏心知承恩侯府上下,人口多,心思各异,又一向大手大脚惯了,好东西若放开了使,说不定哪一日便被糟蹋得精光,后人只能坐吃山空。她以为婆婆是想为后代子孙多保存一些好东西,又或者是防备二房,方才每年都扣下一批财物,锁进丙字库中,哪里想到那些是有主的呢? 秦仲海是承恩侯秦松的嫡长子,虽还未请封世子,但这个家将来定是由他继承的。那丙字库里的东西,自然也会落在姚氏这个未来主母的手上。她倒没想着要把里头的物件全部占为己有,只是秦家的东西,自然该给秦家的儿孙使。当中有些好东西,她已经在心目中分配好了去处,儿子定是少不了一份的,女儿日后出嫁,也需得有几件压箱底的物件。结果如今全都归了三房,她的打算就落空了。她自然免不了有些失态。 秦仲海却表现得很平静,郑重地对妻子说:“那些原就是三房的东西,我和孩子们要用,也该用长房的物件才对。你不必着急,从前是不方便明说罢了,如今总算能物归原主了,咱们长房也能松一口气,再不必为那库里的物件提心吊胆了。” 姚氏还是有些不能接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既然每年都有宫中新赏下来的物件被封入库,怎的又说那全是三房的呢?难不成你们家每年从宫里得什么赏赐,还能每房都分一份去?二房旧年也曾吵闹过,要求平分赏赐,那时候夫人可是坚持长房占大头,寸步不让的,如今又怎么说?!” 秦仲海淡淡地道:“宫中赏下来的物件,本就是分开两份的,一份给咱们承恩侯府,一份给三叔。只是往年三叔不在京城,因此由我们家替他暂且收着罢了。那些物件从宫中赐下来开始,就一直贴着封条,咱们家没一个人敢去揭的。若不是有册子一并赐下来,咱们只怕连箱子里头装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呢。你道父亲就从来没有过想法?只是圣上特地嘱咐过他,他不敢违令罢了。也因此,他对那些东西总是视而不见,全交给母亲处置。母亲也只命人抬入库中封存,从不对人提起。本来再过几年,母亲也会把这事儿交到你手上,自然也就会说清原委了。但三叔三婶既已回京,咱们家的差使就算是完结了,对大家都是好事。” 说完了,他便叹了口气:“幸好宫中每年赐给三叔的物件,都是易于存放的死物,否则放着放着朽坏了,我们还不知该如何处置呢,又不能开了箱,把东西取出来。” 姚氏早已听得呆住了,有些不敢置信地问:“宫里居然每年赏赐咱们家东西的时候,还不忘给三叔留一份?既然有这等恩宠,为何圣上三十年来都不曾过问三叔的去向?若不是侯爷特地派人去寻,只怕这会子三叔还没回京呢!难不成他一日不回来,那些赏赐下来的东西就一直存放在咱们家的库房里,不许咱们家的人动上分毫?圣上难道不担心,三叔一辈子不回来,那些东西就一辈子到不了他手中么?!” 秦仲海苦笑:“正是如此。若是三叔不回来取回这些东西,日后便由他的儿孙来取,总归不会成为我们的就是了。宫里一直盯着我们家呢,不会叫我们有空子可钻的。” 姚氏面上不由得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秦仲海反过来劝她:“你也别舍不得了,那本就不是咱们家的东西。咱们家不过是替三叔保存几年罢了。况且,那库里头虽有些不错的物件,但也不是件件都贵重,还有不少只是有些意思的小玩意儿而已。三叔年轻的时候,最喜欢把玩这种小玩意儿,倒不讲究其价值几何。圣上赐物,也是随着三叔那时候的喜好来的。这样的东西,对你我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 姚氏喃喃地道:“话虽如此,可是我……我从来都没听说过这事儿……”她咬咬唇,嗔了丈夫一眼,“你们家的规矩怎的这般古怪?明明没有分家,宫里有赏赐下来,竟还要分成两份,长房二房一份,三房另有一份,分开来算。而三叔既然不是做了什么丑事,被撵出家门的,不过是迁居到边城去罢了,为何他的东西没有直接送到他家去,反而是侯爷和夫人替他保存了三十年?我这个长媳从未听说过个中缘由,你明明知情,也没提醒我一声,害得我在夫人面前差点儿出了丑!” 秦仲海笑道:“父亲不许人在家里提起,母亲和我能怎么办?况且一个丙字库,不过是小事罢了,哪里就值得你着急成这样?如今事情也弄清楚了,母亲既然有吩咐,你只管去照办便是。”他凑到妻子耳边,压低了声音,“可别自作聪明,扣下几件东西,以为别人不知道。三叔那儿有册子,内务府那儿还有留档呢。万一哪天三叔进宫晋见时,一个没留神露了口风,你可就丢脸丢到宫里去了!” 姚氏脸一红,梗着脖子道:“你少埋汰人了,我怎会做那种事?!” 秦仲海笑着直起身,掀了帘子出去,继续回抱厦里看书了。留下姚氏一个人在屋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终究还是气恼地拍了拍桌子,便叫了玉兰进来,命她拿着钥匙,带着几个有力气的婆子,到丙字号库里取四个箱子,再送到清风馆去。她本人就不亲自过目了,也省得看了心塞。 当玉兰把四个大箱子送到清风馆的时候,三房一家已经歇息好,正重新梳洗穿戴了,预备参加长房特地为迎接他们而设的接风宴呢。看到箱子,秦含真很是意外,问玉兰里头是什么? 玉兰恭谨地向秦柏与牛氏说明了缘由,又将钥匙与清单册子奉上,束手道:“我们二奶奶说了,这是夫人特地交代下来的。若是三老爷、三太太瞧了不喜欢,只管到丙字库里挑新的去。” 秦柏怔在那里,半晌才道:“你说这丙字库里,还有每年从宫里赐下来,指明是给我的东西?是圣上赐的么?还是太后娘娘赏的?大哥与大嫂确定没有弄错?每年都有?” 玉兰笑着道:“是,每年都有。但凡是三节两寿,逢年过节,宫中从来都没少过赏赐的。这份恩宠,在京城里,咱们侯府可是头一份呢!” 秦柏抿了抿唇,微笑着对玉兰说:“我知道了,你把东西放下吧,替我谢你们奶奶用心。” 玉兰恭敬地退了下去。 她走了,牛氏便笑着对秦柏说:“我还以为你跟你那位姐夫有什么心结呢,没想到他待你倒是很不错。” 秦含真则歪着头问:“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京城里就没人去西北找祖父呢?” 秦柏轻轻拍了拍孙女的头,没有回答,却让虎伯带人把那几个箱子抬进书房里,说是有空了再打开来看。听这口气,竟是没打算立刻查看里头都装了些什么。 秦含真却忍不住好奇心:“祖父,你是打算晚上回来后,或者明儿有空时再开箱查看吗?”其实现在长房还没人来通知他们去赴宴,他们还拥有一点私人时间的。 秦柏笑笑,看向大门的方向:“少英与阿勇回来了。快叫他们过来说说,都打听得怎么样了?” 秦含真的注意力立刻转到了表舅和虎勇的身上,等他们进了正屋,便跑过去问:“表舅,勇叔,怎么样?你们有没有见到赵表哥的父亲?” 吴少英笑着摸摸她的头,抬眼对秦柏道:“老师,学生今儿总算没有白跑一趟。” 秦柏忙问:“见过那位辽王府的大公子了?” 吴少英摇头:“那倒没有,但学生联系上了他手下的一名长随,又透过那名长随,给他府中的一位兰姑娘捎了信。这位兰姑娘是前不久才从辽东辽王府南下京城的,从前侍候过赵小公子的生母,极为关心他的平安。她说,会把消息告诉辽王府的大公子,只是有个悠关性命的重要消息,需得事先告诉赵小公子一声,便约他明日到隆福寺相见。”(未完待续。) 第二十一章 兰雪 暮春时节的隆福寺,游人极多。春光正好,暖风习习,哪怕今日并没有庙会、集市或是法会,隆福寺内外也依旧十分热闹。 赵陌穿着一身素淡的蓝衣,低调地坐着马车来到了隆福寺外。驾车的是虎勇,车内还有吴少英相陪,跟车的是吴少英的两个护卫,再带上一个李子帮忙跑腿。 李子是秦含真特意派来的,因她听说李子与青杏兄妹俩小时候在京城住过一两年,又得知李子对京城道路还算熟悉,便打发他跟在赵陌身边,做个跟班。若赵陌有什么事需要差人去办,让李子出马,总好过次次都劳烦吴少英的人。李子对此打了包票,说他小时候常跟着长辈到隆福寺去烧香拜佛的,对寺里的格局再熟悉不过了,还可以伪装一下京城口音,冒充本地土生土长的少年人,方便打听事情。 秦含真倒是对此半信半疑,不过有个能认路的小厮跟着赵陌,总比叫赵陌一个人进寺里的强。 那位兰姑娘据赵陌说,是他父亲赵硕的屋里人,从前在辽王府里也算是侍候赵硕多年的大丫头了,还是他母亲温氏做主,才开的脸。她与赵陌母子,一向相处得还算亲厚,应该是可信的。 然而这等身份的女眷到寺里来,定会做清场工作。外男也不好随意入内与她相见。吴少英等人出于对宗室女眷的敬重,也是因为兰姑娘事先有所要求,只会陪着赵陌入寺。但等到他与兰姑娘见面的时候,他们是不会跟着的。人心隔肚皮,谁能担保那位兰姑娘百分百可靠?李子以赵陌小厮的身份跟随入内,旁人也挑不出什么错来。但以李子自小学武生的功夫底子,若真的遇到了什么危险,大约还能护得赵陌一阵子,让他有时间呼救,叫来吴少英等人。 马车并未从隆福寺正门进入,而是走的侧门。这边的香客人数不如正门的多,但也不少了。赵陌微微低了头,下车跟着吴少英等人走进寺中,装作是礼佛的香客,先是简单在寺内转了一圈,寻到个僧人问明那位兰姑娘所定的地点所在,一行人便在僧人的引领下,直接往那座僻静的小院走去。 这小院原是招待香客用的,只是位置在最角落处,面积又小,惟有在隆福寺里举行大型法会,僧众或香客人数过多,其他地方无法安置的情况下,才会采用,平日里多数时间是锁起来的。但如今这座小院已被某位贵人长期订下,即使有大型法会举办,也不能再用来招待香客了。 小院之中凤尾森森,高大的竹丛仿佛与院后的竹林融为一体。明明今日阳光灿烂,可是在竹叶的遮挡下,却无法照亮整个小院,倒显得院中幽暗一片,比别处更显阴凉。院中只有精舍三间,带着几分陈旧,但地方倒还干净。 吴少英问了引路僧,得知那位“贵人”尚未到达,便先带着一名护卫,走进精舍中转了一圈,才出来对赵陌道:“小公子若一定要独自见那位姑娘,那就在此等候吧。我们就坐在方才来时看见的那处草亭中,有事小公子定要大声呼叫我们。”又转头示意李子,“你也要护得小公子周全,知道么?” 李子连忙点头:“是,吴爷。” 赵陌再次向吴少英郑重一礼,肃然道:“多谢先生为我设想周全。”吴少英叹道:“说真的,我并不认得这位兰姑娘是谁,只是你既然信她,我也只好由得你去了。但你心里也要有数,如今即使是至亲至近的血缘亲人,都未必可靠,更别说是外人了。你见了那位姑娘,也要多留个心眼才是。千万不要糊里糊涂跟着人离开,无论做什么,都记得要带上李子。” 赵陌严肃地答应下来,吴少英方才带着两名护卫出了门。院外不远处的路边,筑了一座小小的草亭,亭中有石桌石椅,可供人闲坐。他们会留在那里等候赵陌。 引路僧分别给精舍与草亭送上了一壶热茶,便退下了。这座院子里发生的事,贵人早有吩咐下来,寺中僧众不得过问,他自然不会多管闲事。 赵陌端坐在精舍中静候兰姑娘前来。李子便一直站在精舍外头守着,时刻留意着外头的动静。只是不知为何,那位兰姑娘迟迟不见踪影,让人不由得怀疑她是不是有事绊住了脚,无法出门了。想来她是宗室子弟内宅中的爱妾,若上头没有主母还罢,有主母在,还是小王氏这样出了名厉害的主母,她的行踪必会受到极大的限制吧?不可能真能自由出入的。 赵陌心里慢慢产生了一丝焦虑,就在这时,精舍后方的门却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一名妙龄女子轻轻走了进来,悄然出现在他身后。赵陌忽然觉得不对,猛一回头,看到那女子,不由得怔住了。 这时候,李子才无意中回头,瞧进屋中,看到那女子的出现,吃惊地叫了一声。 妙龄女子肤色极白,长着一张美艳的圆脸,双目细长,眼尾微微挑起,气质比从前多了几分雍容,穿着打扮也华贵了许多。她冲着赵陌微微一笑,低头敛袖一礼:“许久不见了,陌哥儿这一向可好?” “我还好,兰雪姐姐你这是……”赵陌神情复杂地盯着对方高高隆起的小腹,分明记得自己离开辽王府的时候,她还没有怀孕的消息传出。这才过去了多久?半年而已! 兰雪略露出几分娇羞的表情,手抚上小腹,低头不好意思地道:“大爷离开王府的时候,我就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只是那时候还不知道。后来王爷和王妃那般生气,我即使知道了,也不敢声张。还是后来告诉了大爷,大爷才让人把我接到京城来的……” 赵陌的心情更加复杂了。若是这般,算算时间,这个孩子只怕是在他亲生母亲温氏去世后不久,就怀上了的。父亲竟然对母亲薄情至此么?而父亲能将怀孕的通房接到京城,为何就偏对他这个嫡长子不闻不问呢? 兰雪慢慢走到赵陌对面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并没有问过他什么,对比从前的态度,显然有了一丝轻慢。只是赵陌如今已经顾不上计较这些了,他直接在椅子上坐下,板着一张脸道:“兰姑娘让人带话,把我约到这里来,说有重要的事情相告,却不知是什么事?”不经意间,已经改变了对对方的称呼。 兰雪笑笑,仿佛不在意般,抬头看了屋外的李子一眼。 赵陌迅速道:“那是我的心腹,不是外人。有什么话,姑娘只管说就是。” 兰雪笑得更深了:“哥儿离开辽王府的时候,身边只带了几个人,里头似乎并没有这个小厮吧?这又是哪里找来的人?哥儿如今,到底是住在哪里?昨儿送信的人,死活不肯说自家来历呢。” 赵陌避而不答:“到底是什么事?” 兰雪又问:“哥儿为何离了温家,一个人跑到京城来?若是大爷知道了,必然会担心得不得了!大爷将哥儿送到温家去,原是一片苦心,哥儿怎的就如此鲁莽呢?平白辜负了大爷的好意。” 赵陌抬眼看她:“若你没有别的话可说,我就走了。” 兰雪收了笑容,眼圈竟慢慢红了起来:“我知道哥儿不耐烦听我这些话,只是哥儿如今也大了,不能再象小时候那样淘气了。大爷和奶奶一心为了哥儿的前程着想,哥儿哪怕是看在去世的奶奶面上,也不该不顾自己的安危!哥儿别以为我的话只是吓唬人,你该明白大爷和我让你提防的是谁。不管是谁帮你来到京城的,你都不能再待下去了,还是快些离开吧!” 赵陌有些不耐烦了:“是走是留,我心里有数。这些话难道是父亲让你说的?他已经知道我来京城了?那为什么不来见我?捎话的人应该说清楚了吧?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父亲。” 兰雪叹了口气:“我如今哪里能见到大爷呢?新夫人的性子最是霸道不过。若不是她才进门不久,怕惹恼了大爷,只怕早就要了我的性命了。我能活到今日,实在是多亏了大爷的庇护,再三推迟新夫人搬进新宅子的日子,我才有几日安乐日子过。可这样的日子,终究是不得长久的……” 她看向赵陌:“大爷要护着我,已经极不容易了。若连哥儿也来了,大爷岂不是更操心?哥儿还是早些回大同去吧!” “我不会回去的。”赵陌看向兰雪,“你也不必再劝我,只需要把我的话传给父亲知道即可。只有父亲能做我的主,你还没资格管我的事。若是父亲知道后,也要我走,大不了我就直接回辽东去。但是大同,我是绝不会再去了!” 兰雪看起来仿佛要哭了:“我的陌哥儿呀,大爷怎会让你回辽东?你不知道,那里如今也是待不得了么?!大爷为何明知道新夫人霸道,还非得把我接到京城来?还不是因为王府那头不安全!你不知道,二哥儿正月里没了!” 赵陌大吃一惊,猛然站起身来:“你说什么?谁没了?!” “是二哥儿呀!”兰雪这回是真的哭了,眼泪直往下掉,“谁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孙姨娘说看到二哥儿舌头发黑,怕是中毒死的!是谁下的毒,到现在都没查出来,倒是有个新来的婆子失了踪,不知去向了。王爷和王妃气得不行,王府里小道消息满天飞。有人说是王妃嫉恨大爷得了圣眷,故意害了二哥儿。可是陌哥儿你心里清楚,孙姨娘是王妃的人,她的儿子,王妃为什么要害了他?倒是那新来的婆子,听闻是京城人士……” 赵陌沉下了脸:“你是说……王氏?!” 兰雪哽咽道:“谁能料到呢?二哥儿不过是丫头生的罢了,还那么小,怎的就碍了她的眼?”她低头拭了拭泪,才抬头对赵陌说,“陌哥儿,二哥儿已经没了,你是再不能出事了!大爷绝不会容许你自投罗网,跑到王家眼皮子底下送死的。趁着如今王家还不知道你在这儿,赶紧走吧!除非有朝一日,大爷真的心愿得偿,又或是王家失势,否则……你就不要再回来了!”(未完待续。) 第二十二章 诡异 “那你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当赵陌回到承恩侯府后,前来清风馆向秦柏汇报隆福寺一行的经过时,秦含真这样问他,“你该不会真的答应了要离开吧?” 赵陌淡淡一笑:“怎么可能?即使我真要听从什么人的命令,离开京城,也不该是由兰雪做主。我还没见到父亲呢,兰雪不过是我父亲身边的一个通房丫头罢了。她还说自己没什么机会见到我父亲。既然如此,谁又知道她说的这些话是谁的意思呢?” 秦含真深以为然:“你说得对!她如果是个真的忠心于你们一家三口的好丫头,刚来的时候就不会如此轻慢了。简直就是把你当成了不懂事的小孩子,以为你可以随她摆布,只需要说几句话,掉几滴泪,就能让你乖乖顺从呢。” 赵陌有些意外地看向秦含真:“表妹好象对兰雪很有戒心?”虽然他自己也不相信兰雪,但秦含真既没有见过她,也不清楚她的性情为人,却直接显露出了戒备的态度,实在是出人意料。 秦含真却道:“我不认识这个女人,也没见过她,但我听了你和李子的叙述,就觉得这个女人不大靠谱。她刚出现时的言行,一点都不象是个被厉害狠毒的主母逼得每日提心吊胆的弱女子,更象是志得意满的宠妾,根本没把你这个嫡长子放在眼里。她对你也不象是多么关心的样子,只会一个劲儿地叫你回大同温家,离开京城。她要是真的关心你的安危,就该问清楚你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忽然离开温家的。既然你的庶弟远在辽东王府,都会遭到王家人的暗算,那你在大同是否也遇到了同样的危险呢?她对此根本就没有多问,反而更想知道,你来京城后,住在哪里,跟什么人在一起,然后就是催你尽快离开。由此可见,这个女人信不过。” 赵陌苦笑道:“我也知道她不可信。倒不是因为她言行有什么不妥,而是看到她的肚子,得知那是在我母亲去世后不久怀上的,我心里就觉得不舒服。我倒是没奢望过父亲会只守着母亲一个人,他在辽东时,也不是没有侍妾通房,甚至我二弟就是庶出的。可是那时我母亲毕竟刚刚过世……父亲倒罢了,兰雪一直表现得对我母亲忠心耿耿,却竟然在我母亲新丧的时节,勾引我父亲,怀上他的孩子……更何况,她一直隐瞒自己有身孕的消息,直到我二弟夭折,她才往京中报信,让我父亲将她接到京城来……我不知道她如今对我抱着什么心思,只知道,此女心机深沉,绝不是我以往所以为的忠心婢女。她的话,我只敢信一半。之所以不是全然不信,还是因为我没法见到父亲,只能指望她替我传话的缘故。” 吴少英问他:“小公子可曾问过那兰姑娘,什么时候才能与令尊见面?” 赵陌叹了口气:“她只说自己也不知几时能见到父亲,因此拿不出一个确切的日期来,反而问我住在哪里,说是等我父亲知道了消息后,就会上门去寻我。我想着承恩侯府与王家是姻亲,万一走漏了风声,会给承恩侯府带来麻烦,也会让舅爷爷难做,因此就没说。后来想起隆福寺中的引路僧曾经说过,那个院子是被贵人长期包下的,我便问兰雪,包下院子的是否父亲。她没有否认。我就想,日后时时留意那院子的动静,应该有机会遇到父亲的,便没有跟兰雪有所约定。” 吴少英有些不解:“令尊包下那处院子做什么?”难道赵硕是个信佛的人?倒是没听赵陌提起。倘若精舍**奉有赵陌亡母温氏的牌位,兴许还可以解释一下,可偏偏他又看过精舍,知道里头什么都没有。他还有一个疑问:“令尊包下的院子,那位兰姑娘可以随意用来待客,却不担心会让令尊知道么?还有,今日她到底是从哪里进院子的?我们在外头路边的草亭中等候,除了引路僧送茶水来,从头到尾都没瞧见有人靠近院门。若不是你们自个儿出来了,说已经见过兰姑娘,我还以为今日是白跑了呢。” 关于这一点,赵陌也有些想不明白:“我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进来的。等我察觉的时候,她已经站在我身后了。如今回想,大约是从西屋里走出来的吧?我本想等她走的时候,留意她是从哪里离开的。可惜她坚持让我先走,我只好照办,心里想着,过后定要回来探个究竟才行。” 李子补充说明:“小的也觉得很奇怪,她忽然冒出来,就象个鬼似的,难不成那屋里还有暗道?出寺的时候,小的便去找寺中僧人打听,可他们都象是锯了嘴的葫芦似的,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反而怪小的看错了。真真气人!” 秦含真双眼一亮:“暗道?会是谁在那儿挖的地道吗?是谁弄的?隆福寺这种地方,还有那种东西?” 一直沉默旁听的秦柏笑了:“隆福寺中是否有不为人之的地道,我并不知晓,但从前我还在京中时,倒是听过一种传闻,指京中有些寺庙会在招待香客的精舍里加设暗道,方便某些借礼佛名义到寺庙里来暗中相会的人行事。”他顿了一顿,觉得自己的说法过于暧昧了,又补充说,“那时几位皇子有意夺嫡,他们与一些朝中官员明里分别在相邻的两个院子落脚,却借着这种暗道,避人耳目,私下会面,商讨要事。我知道那时京城中的一座小寺庙有这样的暗道,但它在夺嫡那几年里已毁于大火,别的地方,我就不清楚了。兴许隆福寺中也有,也未可知。” 秦含真心中一动,看向赵陌:“要是这么说的话,你父亲会包下这么一间院子,倒也合情合理。” 赵陌却皱起了眉头:“既然是这样的地方,父亲怎会不派个人去看守?他还任由兰雪随意使用。看兰雪的模样,她似乎并不认为,她在那里与我见面的消息,会传到我父亲耳朵里。我觉得父亲应该不至于如此粗心大意才对。” 秦含真想想,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是……如果那院子不是赵陌父亲赵硕包下的,又会是谁的呢?总不能是兰雪自己包的吧?虽说赵硕如今也算是未来皇储的大热人选,但他身上连个正式的爵位都没有,他的侍妾,还是通房丫头升上去的侍妾,即使怀了身孕,也说不上是什么贵人吧? 兰雪这个女人,果然处处透着诡异。 秦含真对赵陌说:“表哥将来还是少跟兰雪见面吧,咱们再想别的办法,联系上你父亲好了。” 赵陌点头:“我也觉得她言行古怪。若不是还要靠她给父亲传信,我也懒得再跟她打交道。” 秦柏有些严肃地问:“广路,既然你不打算相信这位兰姑娘,那么关于你庶弟被王家派人毒害一事……到底是真是假呢?” 赵陌一愣,脸上露出了几分悲愤的神色:“我不知道。只是……这样的事,她没必要说谎。她说二弟死了,那二弟就一定是死了,而且也肯定有证据证明,王家与此脱不了干系。否则兰雪又如何能取信我父亲,令他答应接她进京养胎呢?” 秦含真敏锐地察觉到几分不对:“如果说,兰雪姑娘让赵表哥的父亲相信了,是王家害死了赵表哥的弟弟,那又是怎么说服赵表哥把身怀有孕的她接到京城来的呢?也许辽王府里并不安全,可她不是说,那个有嫌疑的婆子已经跑了吗?辽王府能有几个王家的奸细?再不安全,还能比京城更危险?京城可是王家的大本营!难道在赵表哥的父亲眼皮子底下,王家就不敢下这个狠手了?如果是这样的话,赵表哥的父亲就没理由把他送到大同温家去了,只需要护在自己身边就没问题啦?” 她抬眼看向赵陌:“除非你的父亲认为,辽王府是一个比京城更危险的地方,他的女人孩子留在那里,性命更加难保。难道辽王与王妃会比王家人更想置他的子嗣于死地吗?赵表哥,你不是说过,回到辽王府,你或许会日子过得艰难,但性命却是无碍的。可令尊似乎并不这么想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赵陌的脸色微微变了,若有所思。 秦柏淡淡地道:“不管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今不能只指望广路的父亲能替他做主了。”他对赵硕越来越不满了,并不觉得对方是个合适的皇储候选人。也许,每个盼着他亲外甥早早死了后,坐上东宫皇储之位的宗室子弟,他都不可能喜欢。 吴少英叹气道:“除了他,还能指望谁呢?如今真真是投鼠忌器。赵小公子的父亲有大志向,眼下却偏偏要受王家束缚。若把这件事捅开,王家固然是得不了好,赵小公子的父亲也要受牵连。到时候,赵小公子父子间又要如何相处?” 秦柏冷笑了一声:“他好歹也是皇家贵胄,还想指望一介臣子帮他坐上皇位,为此连妻儿都不顾了?这样的人,也有脸说有大志向!” 赵陌的脸猛地涨红了,不由得低下头去。虽然秦柏是在指责他的父亲,可在他内心深处,并不认为秦柏的话有错。父亲确实让他失望了,如今他只盼着对方还有救,对他这个嫡长子还有几分父子之情,才会坚持要见父亲一面,再决定后事。 秦柏素来很少在背后骂人,仅说了一句,便不多讲了,只对赵陌道:“若我有幸蒙圣上召见,会提一提你的事。这是我的想法,也是为了圣上与东宫着想,并非为了你,你无需感到不安。不过,你若实在想先见令尊一面,再谈其他,那就尽量想办法给他递信吧。” 既然兰雪已不可信,给他的新宅子传信,有很大可能会落到兰雪手中,给辽王府传信,又有可能会被小王氏知晓,赵陌想要给父亲递信,只能指望别的路子了。 秦含真给他出了个主意:“等父亲下次休沐回家的时候,我们把事情告诉他吧?他在皇城里做禁卫,肯定有见到你父亲的时候,到时悄悄捎个口信就好啦?”(未完待续。) 第二十三章 愤怒 秦平先前请假来迎接父母女儿的时候,秦柏并没有将赵陌的事告诉他。 当时秦柏是觉得,一来赵陌的行踪最要紧的是要够隐密,没必要闹得人尽皆知,少一个人知道,便少一份泄密的风险;二来,也是低估了事情的难度,以为进京后不用费什么劲儿,就能联系上赵陌的父亲赵硕,然后顺利将赵陌转交到赵硕手上,不必秦家三房再为他的安危操心了,根本没料到还有兰雪这样的麻烦。如今无计可施之下,秦含真提出找秦平转达口信,可以说是最容易也最安全的方案了。秦柏点头赞成了孙女的提议。 只是秦平还有好几天才到休沐时间。目前而言,赵陌还得再过一段隐姓埋名的低调日子。 赵陌再次郑重谢过秦家祖孙,但同时他也觉得,不能事事都倚仗秦柏父子与吴少英,他自己也要想想办法去联系父亲才是。隆福寺那处被包下的小院是一个很好的线索,他打算时时留意着,预备一见到父亲,便上前相见。若赵硕包下那处小院,果真是为了秦柏所说的那个目的的话,他到隆福寺中来,肯定会注意保密行踪。赵陌主动冒头与父亲接触,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但秦柏出于安全考虑,劝赵陌不要亲自去隆福寺等待。一来兰雪立场可疑,还不知道她会不会把赵陌的行踪透露给不该知道的人,给赵陌带来危险;二来,隆福寺人来人往,时常有达官贵人的家眷前往烧香,难保个中会有人发现赵陌的身份,那就更糟糕了。若是想要留意那处小院中的来客,大可以让李子去时时盯着。 他不过是个小厮,无论是辽王府还是王家的人,都没人认识他,而且他身手还算灵活,又熟悉地形,逃跑起来也方便。他是吴少英送给秦含真的小厮,如今秦含真也没什么地方用得上他,完全可以出借给赵陌,暂时使唤几日。 秦含真对此没有异议,李子本人也有些跃跃欲试,吴少英还嘱咐了他好些小心的话。 赵陌见状,心中实在感激不已,再次郑重向秦柏、秦含真与吴少英致了谢,又向李子作了个揖。 李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摆摆手,摸了摸头,说了声:“小的这便回寺里盯着!”便飞快地跑了。 秦含真这才知道,自家这个小厮原来脸皮还挺薄,平时还真没看出来。 此事议定,众人便各自散了。吴少英笑着离开,打算追上李子,给他些钱,预备他盯哨时使用。否则他在寺中守上几日,难不成还要他自掏腰包来付伙食与香火钱不成?况且,隆福寺毕竟是间大寺庙,不是什么墟市,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入内的,总要寻个好点的借口,才不会引人怀疑。 此时已近午时,秦柏留赵陌下来用午饭。客房那头虽然也为客人提供一日三餐,但承恩侯府这样的地方,外院大厨房也是势利眼。象吴少英“表兄弟俩”这样的客人,自然比不得那些高官显爵的人家,或者是内院里哪位体面的太太奶奶的娘家亲戚,下人送上来的饭食说不上糟糕,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赵陌本人并不在意,但秦柏却不想在这种生活小事上委屈了他。因此,只要条件允许,他都会让赵陌尽量到清风馆来用饭,又或是直接打发人从清风馆的份例中分两份饭食到客院去,给吴少英与赵陌两人,连理由都是现成的——秦三老爷关心他的学生和学生的表弟,别人管得着吗? 赵陌感激秦柏的好意,也不会拒绝。他知道秦柏喜欢什么样的孩子,所以在午饭开始之前,他先拿一些看书时没弄懂的问题请教了秦柏,问完以后,又老老实实拿出自己昨晚上练字的成功给秦柏看。等这些事情都做完了,他才到舅奶奶牛氏跟前去,陪老太太聊聊家常,再教梓哥儿写几个字。 秦含真本来一向是要跟着他一起行动的,但今天却留在了书房里。她察觉到自家祖父的情绪不是很好,似乎在生什么气,然而又不想表现出来,让其他人知道。不过秦含真习惯了察颜观色,很快就发现了祖父的不对劲。既然他不想告诉别人,她便索性独自留下来,悄悄问他怎么了。 秦柏只是微笑着说:“祖父没事,你祖母正等着你呢,你快过去吧。” 秦含真却道:“祖母那儿有梓哥儿和赵表哥在,我迟点过去也没什么。但祖父心情不好,我怎么能就这样走开?”她想了想,凑到秦柏身边问,“祖父是因为赵表哥的父亲而生气么?” 秦柏顿了一顿,叹了口气,没有否认。他说:“赵硕倒罢了,我只是觉得王家太过嚣张了!对宗室子弟也敢说害就害了,他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秦含真歪头:“他们不是一向这么嚣张吗?先前赵表哥在大同的时候,他们也早有要害他的意思。”她对赵陌的庶弟遇害,其实并不是很意外。 但秦柏却很意外,也很生气:“那时候他们只是指使而已,下手的却是温三爷。况且,温三爷将广路抓回去,只是将他软禁起来,尚未加害他的性命。广路的弟弟,却是真的夭折了!他只是个庶子,年纪又小,能对王家女将来的孩子造成什么威胁?!意欲加害嫡长子,已经很过分了,连不会碍着他们事的庶子也不肯放过。难不成对于王家人而言,只要能让他家女儿将来生出的儿子顺利坐上皇储的宝座,任何有可能会阻碍他们的人,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除去么?那么如今的东宫对他们而言,是否也是一个阻碍?等到他们家的女婿真的成为了新的东宫主人,圣上是否也成了他们家女婿登基的阻碍?到那时候,他们又打算做什么?!” 秦含真已经明白秦柏的愤怒缘由了。王家人的做法确实太过分了,似乎有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意味在。也许辽王府大公子赵硕的一个庶子,在王家人眼中不算什么,只是一个他们确保自家女儿未来的儿子会成为赵硕独一无二继承人的威胁而已,还是个不怎么有份量的威胁,但王家人显然不愿意发生任何意外。他们先是买通温家三爷,加害赵陌,接着又直接出手干掉了赵陌的庶弟。等到他家女儿生下赵硕的子嗣后,就没有任何人能妨碍这个孩子未来的前途了。等到赵硕成功入主东宫,成为皇储,王家女所生的子嗣便也会成为未来的皇储。 王家算盘打得如此响,似乎并不认为自己的做法有什么不妥。可是在秦柏看来,拦在王家青云路面前的,可不仅仅是赵陌与他的庶弟而已,东宫太子,甚至是当今圣上,他们又何尝不是阻碍王家实现自家野心的存在?王家今天可以杀掉一个宗室子弟,将来说不定就能杀死身份更加尊贵的人。这让关心圣上与东宫的秦柏如何能忍受呢? 秦含真只能轻轻拍着祖父的后背,安抚着他的怒气。她探头朝西屋那边看了看,见赵陌正端端正正地坐在牛氏下手,听她说着话,那模样别提有多老实乖巧了。她眼珠子转了转,就对秦柏说:“其实现在……最麻烦的事,就是赵表哥不敢把事情闹大了,怕影响了他父亲的名声,妨碍了他父亲的前途,那会破坏他们父子间的关系。但我觉得……祖父,一个为了向上爬,就无视妻儿亲人性命的男人,如果真让他登上高位,对国家和百姓也不是好事。如果赵表哥的父亲会为了保护他,反抗王家人的举动,那还罢了。如果他是装作不知道,无视亲生儿子遭遇生命威胁,我们还是要告他一状的。” 秦柏看向孙女,秦含真眨了眨眼:“这一状,告的其实不是赵表哥的父亲,而是他背后的王家。毕竟,现在东宫还安然无恙,那些宗室子弟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上也不会公然说出自己要做皇储的话来,那可是在诅咒东宫呢。这么一来,谁都说不准自己是否名份已定,谁都有希望上,不是吗?晋王世子失败了,辽王长子顶上,若是辽王长子不行了,又会是谁脱颖而出呢?就算赵表哥的父亲失败了,也难保王家不会再盯上别的宗室子弟。最保险的方法,还是要让圣上知道王家人的盘算才对。” 事实上她觉得,在接连把女儿嫁给晋王世子与辽王长子后,王家的盘算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现在谁还不知道王家一心要捧出个有王家血脉的未来皇后来?但圣上是否知晓,就是未知之数了。还是要跟他说清楚,让他有点防范之心,大家才能安心。 秦柏沉默不语。秦含真大气都不敢出,两眼直盯着祖父的脸。 不一会儿,秦柏总算有了表情。他看着孙女儿,微微一笑。 秦含真小心问:“祖父也赞成我的看法吗?” 秦柏却没有回答,只是说:“昨儿你二堂婶让人送来的几个箱子,如今还放在那里呢。你要不要打开来看看?若喜欢什么,就尽管拿去。” 秦含真怔了怔,这是什么意思?祖父到底是赞成,还是不赞成呢? 但秦柏就是不肯给她一个确切的答复,反而微笑地带着她来到那几个大箱子面前,研究了一下上头的封条,便要寻个裁纸刀来开封。 就在这时,内院姚氏又打发人过来了。这次来的是个婆子,任务是来传话:“二奶奶问,三老爷、三太太什么时候有空?她好亲自带着几位在府里逛一逛,好让三老爷、三太太和姐儿、哥儿们认认家里的路?”(未完待续。) 第二十四章 参观 三房参观侯府的事,是早就说好了的,只是没说好时间而已。秦柏虽觉得姚氏此举有些突然,但也没有拒绝。一家人用过午饭,稍稍休息片刻,下午便齐齐往枯荣堂去了。姚氏就在那里等候。 三房参与的人除了秦柏与牛氏夫妻,还有秦含真与梓哥儿姐弟俩,另外再带上虎嬷嬷、梓哥儿的乳母与青杏、夏荷二人。虎伯与虎勇、李子等人都是男仆,不方便进内宅,早在虎伯的带领下把外院给逛熟了。吴少英与赵陌则是外人,也不会参与。 姚氏热情一如昨日,只是秦含真总觉得她今日笑得有些僵硬。不过看她对三房的态度,并没有什么异样,估计是自己有事吧?秦含真也没有深究,只把注意力放在这座宽阔华丽的大宅上了。 承恩侯府乃是御赐的宅第。秦家祖上封侯,这大宅是照着侯府的规格建造的。本来到了老侯爷秦扬继承的时候,爵位就该往下降一等,太夫人再去世,宅子便该稍加改建,使其与秦家爵位匹配了。但因老侯爷立下了军功,先帝特许他原爵承袭,不必降等,这宅子便原封不同地保留了下来。直至三十多年前,永嘉侯府蒙难,赐第被先帝收回,又赐给了别的官员,方才改了其中部分房屋的格局。秦松重新得回这座宅子后,三十年来陆陆续续改建过不少地方,但大体上房屋方位跟旧时相比,改动不多,因此秦柏还依然有熟悉感。 侯府宅第一共五进。前院到仪门处是一进,这里是外院。东西两侧都是排房,共有十多间屋子,名义上都叫外书房,其实同时兼备了客厅、书房、茶房、账房与客房等功能。其中光是客厅就有三四个,预备着同时有不同的客人上门,可以分别在不同的厅中接待,也免得所有人都撞在了一起,叫主人家为难。吴少英与赵陌如今就住在西排房靠北的客房中,距离清风馆极近,抬脚走几步就到了。这大概也是姚氏安排他们俩住在这里的原因吧。 东排房后头原是亲兵部属们住的院子,但如今也没留下几个人了。自从永嘉侯府被抄,老侯爷的亲兵们或被遣散,或被牵连。等秦家平反后,能活着重新来投的人本就不多,再加上秦松并未沾手军中事务,这些老人投置闲散,有人失望离开,有人渐渐老迈、去世,如今也就只剩下两三家人还住在那里。空出的屋子,基本都被侯府的下人占据了。院子南面如今还改建成了车马棚,规模比起老侯爷在时扩大了一倍不止,几乎占了一大半的院子去,环境也实在不怎么样。 秦柏看到这个场景,心中也有些不大好受。他坚持要去看那几家亲兵部属,才发现,只剩下两位老人是他还认识的了,一位已经老糊涂,一位已经半瞎,都认不出他来。至于其余家眷,基本都是生面孔,部分人与其说是老人的至亲,还不如说是什么七大姑八大姨,八杆子打不着才投奔了来的,仗着老人无儿无女,又容易心软,就赖着不走了。秦松虽说对亡父留下来的这些人手并不看重,但主母许氏却待他们不错,一应衣食住行,供给都是充足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秦柏的心里不知该觉得难过,还是愤怒。他想起金象曾说过,兄长秦松一直抱怨圣上不肯重用自己,连从前老侯爷的直属军队都不肯交到自己手上。秦柏心想,就冲兄长秦松这副态度,谁敢放心将兵权交给他?整整三十年的时间,承恩侯府好歹还有老侯爷留下的底子,再不受重用,也不至于让旧部们荒废至此吧?!连个象样的亲兵护卫都没有,秦松要兵权何用? 这个院子里,其实还有一位稍微不那么老迈的亲兵,但目前只是以护卫的身份留在侯府中的。他是秦松成为了承恩侯后,才招揽来的高手,原本也是打算培养成亲兵心腹的。但秦松一直没有机会插手军务,这个人便也只能留在侯府中做个护院总管了,顺便帮着培训仆人中的青壮,扩大护院队伍。当秦松出门的时候,他也会跟着做个随从兼护卫,也许还有客串打手的时候。 倘若秦松只是用不惯亡父留下的旧部,那这个人总是他自己找来的心腹了吧?秦柏本就是将门子弟出身,看着对方高大健壮的身材,手上的老茧,行走的姿态,还有举手投足间透露出来的气息,便知道他定然身手不凡,骑射也是一把好手。可惜这么一位好手,秦松居然只拿他当护院、护卫使,拖到如今都四五十岁了,还能有什么指望?若秦松是个有远见一些的人,自己得不到兵权,就不能把这个人推荐到别的将领手下么?凭老侯爷的人脉,这又算是什么难事呢?二十年时间,足够培养出一位独当一面的将领了。即使秦家拿不回兵权,好歹也在军中有了帮手。 可秦松是怎么做的呢?拿人当随从,给他娶了个家生丫头为妻,生下来的儿女,男的给家里的爷们做跟班,女的不是做丫头,便是嫁给府中的男仆。这完全就是一个奴仆的待遇了!亏得那护卫总管本身出身不高,又老实忠心,觉得能吃穿不愁便心满意足了,不曾有过抱怨,否则岂不是平白结了仇? 秦柏真心觉得,自家皇帝姐夫不肯重用秦松,实在是再明智不过了! 他在那里生闷气,牛氏与秦含真都察觉出来了,不敢多说什么。牛氏也只是陪在他身边,默默地握着他的手,算是在安抚。姚氏半点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只是觉得三房一行人在这处下人住的院子里耽误太久了。她如今主持中馈,管理着偌大一个侯府,可说是日理万机,好不容易才能挤出半天时间来陪三房逛宅子,只是看在长辈面上罢了。难不成还真让她把半天的时间全都花在这一件事情上? 于是她便满面笑容地劝秦柏:“三叔,三婶,咱们这就逛别出去吧?若是您想跟故人聊聊家常,改日再来便是。”说完随手就把那几个亲兵护卫给打发下去了。 秦柏看着,心里更加郁闷。他从小到大,可不敢用这等轻慢的态度对待父亲的亲兵。略有些不敬,父亲老侯爷便会大骂儿子一顿,严重的时候甚至会动板子。想必兄长秦松旧时也是同样的待遇。怎的如今秦松做了这个家的主人,就敢公然无视亡父的庭训了呢?只需要瞧姚氏的态度,便知道如今的侯府,是真的没把这些人放在心上。 秦柏恨不能冲着秦松发火,但想到自己离开三十年没回来,对家里的事不闻不问,也没什么立场说这样的话。他只能默默地忍下了这口气,抬步离开了亲兵住的院子。 西排房后面分别是宗祠和一片房屋。秦柏昨日回来时,已经在祠堂祭拜过亡父亡母与列祖列宗了。但今日再来,他又有了新的感触。站在祠堂门槛外,远远看着堂中的牌位,他叹了口气,便低头离开了。 至于宗祠旁边的房屋,他也没兴趣去看了。记得从前这里是个小花园,只建了一个小院,供族人来京时暂住。如今瞧那片地方面目全非的模样,屋子密密麻麻地挤在一处,也不知道里头住了些什么人。兴许全都是家中的仆役吧?如今的承恩侯府,男女奴仆实在是不少。 回到前院来,沿着西排房往后走,便到了仪门。仪门两头都有过道夹巷,东边通往二房住的福贵居,西边通往三房住的清风馆,两端巷尾处,又有小门,通向东西青云巷,可直接从东南与西南两处角门出府,不必走前院大门,也算是方便了二房、三房的人出入。 三房一行人先从清风馆旁边的过道进入,这里便算是二门了,往里走都是内宅。清风馆过去,就是听雨轩,长房的次子秦叔涛一家如今就住在这里。这处院子经过改建,如今是两进。因秦叔涛不在家,他的妻妾都是女眷,秦柏无意入内,便不曾进院打扰。 听雨轩东面有穿堂,通向枯荣堂后的松风堂。这里是承恩侯府的男女主人,秦松与许氏所住的地方。松风堂是侯府正院,素来是主人与主母的居所,但秦柏对这里却很陌生。在他的记忆中,这个地方是用来供奉老侯爷元配黄氏夫人牌位的地方,也是她的旧居。作为继室的秦柏生母叶氏,从未在这里住过一天。秦柏自己,也只有在每年祭祀亡者的时候,才会到这里上香磕头。 如今的松风堂,显然经过翻修了,与秦柏记忆中的模样大不相同。正屋五间,左右各有两间耳房,东西厢房都是三间,清一色的玻璃窗,宽敞明亮。院中种着松树石榴,还有太湖石组成的小假山,石桌石椅,香草藤蔓,廊下摆着奇花异草,院中大缸中养着金鱼,那叫一个富丽闲适。 承恩侯夫人许氏显然是个很懂得生活情趣的人。她本来在跟几个妾室通房玩叶子牌的,听说三房众人来了,连忙弃了牌桌,要丫头取来梳妆匣,重新整理一下穿戴打扮,好去迎接小叔子一家。同时,她还怕自己动作慢,怠慢了秦柏一行人,连声喊着几个大丫头的名字,让她们把三房请进东暖阁里去,奉上香茶点心,好生招待着,又记得三房有两个孩子,叮嘱丫头们要拿几个孙子孙女平日里最喜欢的那几样茶点来。 只是牛氏有些小心眼,暗地里催促秦柏快走。秦柏一脸无奈地,站在院中稍稍提高了声量,冲着屋内说:“小弟只是过来认认路,这便离开了,改日再来拜访哥哥嫂嫂。嫂嫂请留步。”然后便带着妻子和孙子孙女们退了出来。 许氏在屋里听见,便抬手示意丫环们停下为她整理头发的动作,沉默了一会儿,将刚刚新插上的发簪取下,又重新回到了牌桌旁,面无表情地说:“方才轮到谁了?”几个妾大气都不敢出。(未完待续。) 第二十五章 择居 离开了松风堂,三房一行人便在姚氏的带领下,来到了松风堂后的盛意居。 这里正是秦仲海与姚氏夫妇的住所,也是侯府传统上继承人所住的地方。只是在老侯爷秦扬当家的时候,没有照着这个规矩来。元配黄氏在世时,嫡长子秦松年纪尚小,尚未离开母亲的院子,独占一院。而等到继室叶氏进门后,因秦松坚持反对,她并没能搬进侯府女主人该住的松风堂,而是住进了这处盛意居。如此一来,身为侯府继承人的秦松,自然也就没办法住进盛意居里了。 他改住进了听雨轩,就在松风堂旁边,说是想离生母的旧居近一些。但因为听雨轩从前不够大,只有一进,秦柏未独居一院时还好,等他搬进了两进的清风馆,秦松就开始嫌自己的住处不够宽敞了,闹过好几回。 当然,这些事都过去了。如今听风馆是秦松的次子秦叔涛住着,也经过了扩建,恰好是占去了一半清风馆的地皮。也不知道秦松是否刻意如此。 盛意居是秦柏极熟悉的地方。他小时候就和母亲叶氏、姐姐秦樨一同住在这里,直到七岁时搬到清风馆为止。盛意居的格局仍旧是他记忆中的模样,正房三间,左右各两间耳房,就连正房前头的抱厦也依旧是三十多年前的模样。院中的西府海棠倒长得老高了,眼下正值花期,粉粉白白的一大片,绽放得分外娇娆。 秦柏看着那株西府海棠,不由得陷入了回忆中。记得年少时节,他也和母亲、姐姐一起坐在抱厦里,抬头欣赏着院中海棠花开、灿若云霞的美景。那时候母亲画下了一幅《海棠图》,姐姐则作了海棠诗,他还在一旁品评来着,当时姐姐诗里写的是什么来着? 秦柏有些走神了,但秦含真抬头看着这一大株美丽的海棠花,脸上只有赞叹之色了。她连声说着:“好漂亮!”又绕着海棠树打转,忍不住好奇,“这棵海棠树有多少年了呀?” 牛氏也用惊艳的目光看着海棠树,叹道:“这至少也有五六十年了吧?如今要找到这么大的西府海棠,也不容易了吧?” 姚氏骄傲又自矜地说:“叫三婶见笑了,这株西府海棠听闻是我们老侯爷年轻时还住在这院里的时候种下的,可不得有六十年上下了?满京城里,也没几家有这样的老海棠树了!亏得它长得够好,当初这宅子换了主人的时候,没叫人砍掉。自打咱们秦家平反后,日子越过越红火,这海棠也一年开得比一年好了。外头人见了,没有不夸的,都说这是咱们家的风水树。它开得这样好,正意味着咱们家的福运正昌隆呢!” 秦含真眨眨眼,有些惊讶地看了姚氏一眼。且不说三房也是秦家的一份子,这院子更是秦柏生母的旧居,姚氏用主人的口吻介绍这株西府海棠,总让人觉得怪异,她所说的话也是嘈点满满。眼下承恩侯府若真如她所说的那样,福运昌隆,那承恩侯还急急忙忙把自家祖父秦柏请回京城来做什么? 即使没有承恩侯在新年前后莫名其妙地失了圣眷一事,光是承恩侯府上下没有一个真正手握实权的子弟,可以依仗的圣上并不肯重用他们,东宫又是长年体弱,几乎人人都认定了他没法活到继承皇位,以及生下健康的皇孙。承恩侯府如今的风光,不过如空中楼阁一般。等到什么时候圣上与东宫没办法再做他们的靠山,坐在龙椅上的新主人不再对承恩侯府有任何宽待的时候,这府里还有什么可以倚仗的? 姚氏到底是没发现承恩侯府的危机,还是明知道真相,但为了面子还是要嘴硬? 梓哥儿由乳母抱着,望着漂亮的西府海棠,忍不住伸手想去摘一朵花下来。候在树旁的一个十六七岁穿红色比甲的丫头忙上前阻拦:“哥儿小心,别叫树上的蜜蜂虫子蛰着了。” 梓哥儿吃了一惊,忙收回手来,有些怯怯地:“会有蜜蜂虫子么?” 那丫头严肃地说:“这花开得这般好,自然免不了会有虫子来了。哥儿小心些罢,别离得太近了,看看就好。” 梓哥儿有些害怕地点点头。抱着他的乳母有些不服气了:“哪里就有这许多虫子了?看真的有,我们自然会拦着哥儿的。可这会子不是没有么?” 那丫头横了她一眼:“等到看见虫子的时候再去拦,可不就迟了?你手脚还能快得过会飞的蜜蜂儿不成?” 秦含真被她们之间的争执吸引过去,多看了两眼。虽然眼下春暖花开,花树上免不了会有蜜蜂什么的,但为了这点小事吵起来,梓哥儿的乳母太过莽撞,那丫头也太过小气了。梓哥儿不过是见花漂亮,想摘一朵来玩而已。什么大不了的事? 秦含真直接转头去问姚氏:“二堂婶,我能摘一朵海棠花回去吗?我弟弟很喜欢呢。” 姚氏大笑道:“这有什么?你们喜欢,只管摘去。只是这会子咱们还有许多地方没逛呢,带着花很是不便。索性,我也不用你们费事了,一会儿叫丫头们折了枝儿,插了瓶,就直接把花儿送到你们屋里。你们逛完了回去清风馆,就能直接看见花了,如何?” 秦含真当然是答应了,梓哥儿也十分欢喜。只有那个穿红比甲的丫头一脸心疼,似乎有些不大乐意。 秦柏向姚氏颌首致谢:“劳侄媳妇费心了。”姚氏笑着回了一礼:“不敢当。”她转身就亲亲热热搀住了牛氏,“三婶,接下来咱们到姑娘们住的地方去瞧瞧,如何?三侄女将来说不得便要住过去的。您也好替她掌掌眼,看哪间屋子住着好?” 牛氏顿时来了兴致。 从盛意居出来,隔着一条过道的地方,又有一条小巷。这里连接着两个院子,路尽头的门是封住的,只因这两处院子都是府中小姐们的居所,门禁格外严格些。若是不经过主人与少主人的住处,是没办法走进这个地方的。 靠近西面那一处,便是桃花轩,正如院名一般,院中种了许多桃花,还有溪流、小径等造景,颇为雅致。从前这里是二房庶出的秦幼珍的居所,如今也是二房的两位姑娘秦锦仪、秦锦春住着。因为二房与长房、三房皆不睦的关系,姚氏只是大略对这个院子做了介绍,并未领着三房众人入内参观。秦柏、牛氏等人也不在意,他们更关心桃花轩隔壁的明月坞。 明月坞在桃花轩东面,与盛意居只隔着一条巷子,看起来与桃花轩差不多大小,其实要稍微宽敞一点,也更加精致。这里从前是长房嫡出的幼女秦幼仪的居所,如今住在这里的只有一位主人——秦幼仪的嫡亲侄女,同是长房嫡出的秦锦华。她一个人占了三间正房,东西厢房都空着。原本以为再过两年,才会有五堂妹锦容搬进来,如今却意外地来了个秦含真,占了个先。 这院子的正房说是三间,其实十分宽敞,并不比清风馆的屋子小,只是没有左右耳房罢了。秦锦华拿正中的明间做小厅,东屋做书房,西屋做卧室,布置得十分华丽舒适。以她的出身地位,也合该有这等待遇。 如今空出来的东西厢房也都是三间屋,估计也是要摆设成中间厅、左右一书房一卧室的格局。秦含真说是可以任选屋子,其实只是挑东厢还是西厢罢了。挑剩下的,估计就是五妹锦容未来的住处了。 秦含真犹豫了一下,正在思考东西厢房的利弊。牛氏小声劝她:“你是姐姐,自然该住东边的。咱们家在米脂的老宅,也是你父亲住东厢房,你二叔住西厢房。若是叫妹妹住到东边,日后要怎么处呢?” 秦含真怔了怔,又小声对她说:“可是住到东厢,早上阳光照进来的时候,没有东窗,光线会很暗的。到了午后,又该西晒了。冬春季节还好,夏天怎么办?” 牛氏一愣,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从前她在家时,从没听长子长媳抱怨过东厢不好的。 秦含真倒是明白为什么,米脂县里的秦家大宅,说是坐北朝南,其实朝向稍稍有些偏,住在东厢房里,西晒情况并不严重。至于采光问题,所有屋子都很昏暗,窗子上全都糊了纸,白天里点灯是常态,谁还会在意这种事呢? 现在可不一样,侯府里几乎所有屋子都镶了玻璃窗,太阳光照进来的时候,没遮没挡的,可不是玩儿的。 秦含真坚持地指向了西厢房:“我要那边的屋子!” 姚氏愣了愣,其实她原本以为三房会挑选东厢房的。原本她是打算把西厢留给侄女锦容,东厢房是要留作锦华姐妹们练书画针线的屋子,只因多了个秦含真,才不得不腾出来罢了。但秦含真既然已经挑中了西厢,秦柏牛氏又点了头,这事儿便算是定下来了。 姚氏想想,还是自家女儿重要。锦华一心盼着有个姐妹来给自己作伴,三房的孩子既然答应来了,别的便都是旁枝末节了。侄女到底比不上亲生女儿重要。 姚氏便笑着答应道:“行,我这就吩咐下去,替三姐儿布置屋子了。三姐儿想要什么样的,只管跟他们说。我叫他们布置去!”又跟牛氏商量,“三叔三婶和姐儿哥儿们也该做几件新衣裳了,日后出门见客时好穿。既然要替三姐儿布置屋子,少不得要他们针线上的人出力,不如索性让人一并做了来吧?我这里支银子的时候,也好一并支出去,省得一来一回的麻烦了。” 牛氏有些纳闷:“我们才做了许多新衣裳,不必再做了。” 姚氏只是笑笑,看向秦柏。 秦柏想了想,道:“让他们做吧,他们都明白规矩习俗,做得比咱们自家针线强。秦家素来有规矩,家中主子们每季都要做新衣,咱们既是秦家人,自然也不该例外。倒是含真的新屋子,一应用度还是从三房出的好。除去依例该有的东西,其他的我们三房自个儿出了,侄媳妇也不必多操心。” 姚氏愣住了。(未完待续。) 第二十六章 闲话 在三房上京之前,姚氏对他们有过一个既定的印象。 三房长达三十年留在西北边关附近的小县城,住的是村里山上的土房,没有玻璃窗;出门不是骑马就是骑驴,坐车会被土路颠得骨头都快散架了,跑上十来里路,头脸都是尘土,因此出门回来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脸换衣裳;不论主子还是奴仆,全都穿着棉布衣裳,颜色不是素淡就是黑灰(当时在办丧事);家里吃的多数是面条,虽然不是没有米,但都是普通货色,远远称不上精细,肉食基本上都是羊肉,鱼只有附近河里的出产,酱菜、干菜是饭桌上的主流,没什么新鲜蔬果,倒是枣儿味道还算不错…… 这就是金象在到达米脂后,对三房处境的一个简单介绍,在给侯府报上的书信中,他将自己看到的打听到的表面情况做了个汇报。只能说他去的时候不对,既是寒冷的冬季,又正逢三房办丧事,主人秦柏无心理会庶务,主母牛氏病倒,两个儿子都不在家,两个儿媳一个死了,一个逃走,家里只能依靠虎伯夫妇打理,学生们又各自放假了,正是秦家大宅里最冷清的时节。金象起初又不大受待见,谁还好吃好喝地招呼他不成?等到过年时,他的待遇有所提高,各方面的生活水平都上升了,却又忙着秦柏交代的任务,替三房打点出远门的杂事,哪里有空在信中写那么多琐碎的小事? 如此一来,姚氏便觉得三房上下都穷得很,三叔秦柏年轻的时候好歹也是侯门公子,锦衣玉食,结果为了娶三婶,却受了三十年的穷,真是可怜又可叹——这是受公公秦松错误言论误导的结果。至于牛家也是有家底的富商人家,三房有田产有店铺,几乎整个村子都是他家的佃户等诸事,姚氏全给忽略掉了。对她而言,这点家底对比侯府的家大业大,根本不算什么,三房顶多只是个温饱不愁的乡下小地主。若三房日子富裕,又何必叫两个儿子离家在外,在边关喝西北风?三叔秦柏更不必一把年纪了还收学生,赚那几个束脩钱了。 阴差阳错地,姚氏对三房有许多误会,因此在写信给金象,交代那几个执事婆子与丫头的时候,就特地嘱咐了,要让她们多给三房的女眷们说说京里的规矩,最好要教她们说官话,照着京里的风俗穿戴打扮,再做几身象样点的衣裳,千万别让她们顶着一付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模样进城,叫人看了,笑话承恩侯府。等到姚氏真的在枯荣堂前见到三房众人时,发现他们没有自己想象的村,气质似乎还可以,言谈举止也没什么土气,心里还在庆幸自己想得周到,执事婆子与丫头们办事稳妥呢。 因着承恩侯秦松和夫人许氏都交代过,一定要好好招待三房,不许有怠慢的地方,姚氏也有过心理准备,三房的一应用度,肯定都是长房出的,就没指望过三房还能拿出钱来。正因如此,当她听说长房不但要出三房那份钱,还要把整个丙字库的东西都给他们时,反应才会那样激动,因为她觉得自己太吃亏了。 如今她好不容易才把这种想法压了下去,想着只当是接济三房了,公公明摆着就是有求于三叔,自然少不了要给点好处人家。别说三房看起来似乎并不贪心,即使他家如二房一般难缠,她也要忍受的。秦含真的新屋子能费多少钱?几百两银子顶天了,又是自己女儿的愿望,花多少她都得认。可如今,三叔秦柏竟然提出钱由他们三房自己出,叫姚氏如何不意外? 三房真的有这个银子?还是为了赌气而打肿脸充胖子? 她迅速回想自己的言行,还有身边人的表现,以为是哪个没眼色的东西私下里给三房的人脸色看了,叫秦柏误会,忙赔笑道:“三叔言重了。大家都是一家人,哪有分什么你呀我的。府里各房有多少用度,公中出多少,都是有规矩的。三叔您应该再清楚不过了,不是么?三姐儿是家里嫡出的女孩儿,屋子如何布置,要多少花费,素来有旧例在。侄媳妇儿并没有添补什么,任谁来都挑不出错来。是不是有什么人在您面前乱嚼舌头了?您千万别理会!府里人多嘴杂的,多的是不懂事的人乱说话。我们听见了都要教训的!您若遇上了这样的人,也不必费劲儿,只管告诉管事的去,自有人去处置那些冲撞了您的混账东西!” 她这般又骂又讨好地说了一大通,又笑着一伸手,亲亲热热地搂住了秦含真,道:“三姐儿长得这般可人,性情又好,我一瞧就喜欢了。二丫头又跟她一见如故,哭着喊着非要她妹妹搬来与她做伴。这原是我这个侄媳妇厚脸皮,特特请动了三姐儿,三叔三婶不说埋怨我害得您二位骨肉分离,反而把我当成是自家女孩儿一般的疼,我心里实在是感激得不行。给三姐儿布置屋子,不过是尽一点心意罢了,况且又不曾违了例。” 她压低了些许声量:“不怕三叔三婶见笑,我孟浪地说一句,二房的两个丫头住进隔壁桃花轩时,还不一样是公中出的银子?因嫌东西不好,今儿换套桌椅,明儿换一对古董花瓶,闹得一年到头都没个清静的时候。不是孩子不好,倒是做长辈的挑剔。那时候又有谁说这些东西是该各家各房自出的?二房如此,三房又怎好不照办?三叔三婶若较真了,非要照着规矩来,以二太太那性子,说不得就要在暗地里埋怨,说三叔三婶是故意给她添堵呢!她老人家平日里闲得很,整天就净琢磨这些有的没的了。其实我们哪里有过那么多想头?成天光是忙正事,就忙不过来了。” 牛氏早就见识过薛氏的难缠,今儿觉得自己又涨了见识,饶有兴趣地问:“她就真的那么厚脸皮?你们怎么也不跟她讲讲道理?” 姚氏拿帕子掩口笑道:“三婶您是个讲道理的人,却不知道这世上有的是倚老卖老的人呢。因着二婶守了几十年的寡,便自觉在这府里地位超然了,人人都得敬着她。从前还曾经当众抱怨过,说要是侯爷没从西北回来,承恩侯的爵位就该是大爷得了,是我们长房碍了她儿子的青云路。又说,同辈三兄弟,只有二叔死在了当年那场劫难里,旁人都活得好好的,二叔为圣上连性命都不要,圣上原该追封二叔一个爵位才是。都是亲兄弟,哥哥寸功未立便做了侯爷,弟弟封公封侯都是当得的,至不济也该厚赏妻小,而不是只赏侯府一家,却叫长房次次都占了大头……诸如此类的笑话,真是数不胜数。侯爷不好跟妇道人家计较,夫人又最是宽和不过的人,都懒得跟二婶理论。那是长辈,我们这些小辈又不好说什么,只能由得她去了。” 牛氏听得咋舌:“她倒也有脸说这些话,她当年自个儿弃了婆家,回娘家享福,等到婆家平反了,她又厚着脸皮跑回来说自己是秦家的寡妇。秦家能容她留下来,叫她一声二太太,就算是厚道的了。她倒还肖想起爵位来!就算这爵位不是秦松得,也该是我们老爷的,哪里就轮到二房庶支了?还想要单得一个爵位呢!她男人当年身体不好,本来在家时就病着,才会死在牢里,既没有受刑,也没比别人吃更多的苦。虽说人是死了,却也免了流放的苦头,还有人替他料理后事呢!做妻子的不反省当年为什么没好好照顾丈夫,害得他生病,倒觉得丈夫死了反而是功劳。她都不曾给她男人披过麻戴过孝,倒好意思发死人财。这般没脸没皮的,我们秦家当年平反后就不该认她才对!” 姚氏在旁连声附和。 秦含真听得目瞪口呆。不但是为二房薛氏的厚脸皮,也是为了姚氏的口无遮拦。这才是他们三房回到本家的第二天,她就这么坦率地跟他们说起了二房长辈的闲话,真的没关系吗? 秦柏大概也是觉得牛氏与姚氏越说越不象了,就咳了一声,阻止了她们进一步探讨薛氏极品表现的举动,对孙女儿未来新居的花费问题做了个结论:“侄媳妇照着公中的旧例,给屋子添置各样家具用品便是。含真的姐妹们用的是什么东西,她也用什么东西,不必有任何优待。至于摆设用的物件,我们三房自己来便可。你昨儿才送了几箱子东西来,如今正好用上,也省得一直压箱底了。” 姚氏想起那一库房的东西,心中一痛,勉强笑着答应:“是,三叔。” 离开明月坞后,他们又顺着夹道前行,穿过一处小门后,便是一条宽敞的过道横在眼前。这过道说是过道,其实道旁种了树,栽了花,每隔十丈远便有一座湖石点缀,还有小桥流水的造景,也颇为精致了。 姚氏指着右前方的一扇红漆大门道:“这里是花园。里头也有几处房舍,并不曾改建,只是重新翻修过了,倒也可以一观。还有几处花木颇为别致,很值得逛一逛的。只是今儿天色不早了,若把园子也逛完,天就该黑了,怕会耽误了三叔三婶的晚饭。不如改天挑个天气好的日子,三叔带着三婶专程来玩一天,更加尽兴些。” 牛氏如今跟姚氏混得熟多了,听了她的话便连连点头。姚氏又笑着对秦含真说:“你姐妹们平日里上课,就是在园子里。等你上了学,有的是时间去逛呢。” 秦含真有些惊讶,原来女孩子们上学的地方是在花园中,怪不得秦锦华会说,住在明月坞,上学比清风馆要方便呢。就只有几十米的距离,当然方便。 她回头找秦柏,想问问祖父,花园里是什么样子,却看到他站在一旁,两眼直盯着左手方向的一处大门,仿佛又陷入了回忆之中。只是看他的神色,不知道这回忆是喜悦的,还是伤感的了。 秦含真顺着秦柏的视线,看向那扇大门,小声问他:“祖父,那里是什么地方?” 秦柏幽幽长叹:“那是我姐姐的旧居,晚香阁。”(未完待续。) 第二十七章 符氏 秦柏的姐姐只有一个,就是已故的秦皇后秦樨。 秦皇后是老侯爷秦扬唯一的女儿,又是嫡出。虽说生而丧母,但继母叶氏宽厚慈爱,对她视若亲女,因此她的日子过得一点儿都不憋屈。同胞所出的兄长秦松成日仇视父亲的其他女人,尤其是占据了他生母黄氏夫人正室之位的叶氏。但秦皇后却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她跟叶氏好得跟亲生母女似的,对秦柏也是视若亲弟,更象是叶氏的亲骨肉,反而跟同胞兄长秦松感情不大和睦。 以秦皇后的出身、地位,又得父母宠爱,她在闺中时的住所,自然是怎么精致怎么来。 晚香阁地方极大,离盛意居近,挨着花园,无论景致还是布置,都是全永嘉侯府最好的。据秦柏回忆,这个院子正房五间,还是二层的小楼,东西厢房各两间,规格只比松风堂差些,比盛意居还要高。院中不但种满了秦皇后最喜欢的玫瑰、月季等花草,还有一弯溪流从院中蜿蜒而过,配着小桥流水、杨柳依依,虽然是一处居所,但跟花园也不差什么了。 晚香阁与侯府的花园之间,其实也没有围墙,而是代之以一大片树篱花海。院中的溪流穿墙而出,流入园中,沿着花海穿园而过,亦拦住了园中人的步伐。花园中的人走不过来,也看不真切院中的情形,但院中的人站在小楼上,却可以把花园中的美景尽收眼底。在百花绽放的季节,晚香阁中的鲜花与花园中的百花连在一处,远远望去,便如同一片七彩云霞,更兼花香扑鼻,真真如同仙境一般。 如今晚香阁外过道上的装饰,以及明月坞、桃花轩里的小桥流水,甚至是前者院子中的水池亭台,其实都是仿着晚香阁建的,但其美丽之处,还远远不及晚香阁的十分之一,不过只是学了点皮毛罢了。 秦含真没有去过桃花轩,但方才从明月坞过来,对院中的景致还是挺满意的。明月坞景如其名,院中有一个水池子,种了几朵莲花,旁边有小亭子,小石桥,可以想象得到,在明月当空的夜晚,水池中倒映着月影、月影伴着莲花的情形。这样的院子已经十分精致了,晚香阁居然比明月坞还要更胜十倍吗?秦含真有些难以想象。 可惜,虽然她很好奇院中的景致,秦柏也很想重游故地,怀念一下亡姐,姚氏却没办法带他们到晚香阁中逛一圈。只因秦皇后的旧居,自打她成为了正宫皇后以后,便被封锁了起来。有一房秦皇后的旧仆住在院中负责日常维护与打扫,再有一位旧宫人长住在此,看守着秦皇后生前的旧物。除此之外,秦家上下人等都不得随意进入。 这是当今圣上亲自下的旨意。他偶尔会轻车简从到此怀念一下亡妻。秦松曾经将承恩侯府所有门的钥匙都献了一份进宫,因此圣上与东宫若要过来,根本不必惊动秦家上下。秦家对此不敢有任何怨言,还要战战兢兢地止步于晚香阁外,生怕一不小心,就触怒了圣上。因为晚香阁成了禁地,等到承恩侯府的千金们需要搬离父母身边的时候,只能将原本在太侯爷与老侯爷时代是妾室居所的一片小院重新翻修改建,变成了桃花轩与明月坞两个院子,才算是解决了。 没办法亲眼看到晚香阁的景致,秦含真觉得很遗憾。但她没有说什么,因为她能察觉得到,祖父秦柏的心情似乎更不好了。也许是因为他想起了死去的姐姐秦皇后吧?未能见到秦皇后最后一面,是秦柏生平最大的遗憾。而且,他们姐弟之间,似乎还有些外人不知道的秘密? 秦柏心不在焉地在前头走着。姚氏原本还想要一路与牛氏说笑,聊些二房的笑话,但瞧见他这模样,也稍稍收敛了些,不敢再肆意,只简单对沿路的房舍作些介绍便罢。 过了花园,便是侯府的东夹道了。东夹道尽头正是后门,那里有上夜处,也有门房。一天十二个时辰,日夜都有人把守的。与花园隔着夹道的那一大片建筑群,分别是大厨房与仆役房。大厨房前头的小巷也有小门通往东边青云巷,方便下人日常采买时走动。 从大厨房旁的过道重新折回南方,便是盛意居的另一边。这里与盛意居夹着过道而望的是两处院子,一为“折桂台”,一为“燕归来”。恰与西边的明月坞与桃花轩相对,这里是承恩侯府里少爷们的居所。 如今折桂台中住着长房秦仲海与姚氏的嫡长子秦简,以及秦叔涛的庶长子秦顺,前者住正屋,后者住东厢,西厢却是空的。秦仲海十岁的庶次子却是住在隔壁的燕归来。那院子明明只住了他一个人,他却奇怪地住在东厢房里,正屋反而空着。据说是要留给秦叔涛的嫡子秦端满了七岁后搬进来的。 秦简不是跟同父的庶弟同住一院,反而与三堂弟秦顺住在一起。秦简的庶弟(至今没人提起他的名字)住在隔壁院子里,正房空着他都不敢搬进去。而秦顺也未搬进嫡出的弟弟将来会住的院子,即使同样是住在厢房中,也要跟秦端分住两处。这两对兄弟之间的关系还真耐人寻味。 秦含真同时也想起,二房的庶长子秦逊今年好象也有六岁了吧?他在兄弟中排行第四,明年就该搬出来住了。二房先前闹着要把清风馆给他,难不成是因为折桂台与燕归来两个院子的正屋都有了主人,而二房又不乐意叫他屈居堂兄弟之下吗?其实秦逊年纪比秦端大那么多,他抢先占了燕归来的正屋又如何?二房本是庶支,非要闹着讨属于三房的清风馆,又是何必呢? 姚氏不知是厌恶住在燕归来的庶子,还是真的认为那个院子无甚可看的地方,她只把三房一行人领进折桂台里转了一圈。这院子正如它的名字一般,院中种了许多桂花树。眼下虽不是桂花绽放的时节,但从这院名里,也可以看出承恩侯府对于嫡长孙秦简的期望了。 秦简与秦顺都在上学,他们上课并不是在花园里,而是在府外附馆。主人不在,三房众人除了看看房子,看看花,也没什么好逛的,便就此退了出来。 折桂台与燕归来南面,也有两个院子,一大一小。大的院子叫纨心斋,小的那处是东小院,连个名字都没有。纨心斋如今是二房薛氏的住处。她年青守寡,院中连朵花儿都没有,丫头们穿戴都是灰扑扑的,本人又性情古怪,脾气不佳。无论是姚氏还是三房众人,都无心跟她打交道,因此只从她院门前经过就算了。 至于东小院,如今是符老姨娘和张姨娘两位老姨娘的住处。前者是二房已故男主人秦槐的生母,后者则是他的侍妾,为他生下了遗腹女秦幼珍。据说薛氏本来十分不待见张姨娘。妻妾之间本就不和,而薛氏在夫家落难后逃回娘家,张姨娘却随着叶氏夫人回了祖籍,并在老家生下女儿。相比起秦伯复当初备受秦松质疑血统的际遇,秦幼珍却很受秦家长房疼爱,就连宫中贵人都怜惜有加。庶女反比嫡子更受看重,这叫薛氏如何能忍?秦幼珍的生母张姨娘自然就成了她的出气筒。还是符老姨娘看不惯,特地要求叫张姨娘搬过来陪她念经礼佛,后者才算是逃出了薛氏的魔爪。薛氏再不乐意,在需要打出亡夫招牌的时候,也不敢得罪亡夫的生母,只好暗自扼腕。 符老姨娘十分和气。她是如今承恩侯府中,除了秦松夫妻以及薛氏以外,对秦柏最熟悉的人了。相比其他人,她的心态兴许还更平和些。听闻三房来了,她便带着张姨娘及几个丫头婆子迎出门来,微笑着请秦柏一家进去喝杯茶。她还用怀念的目光看着秦柏,又慈爱地摸摸秦含真与梓哥儿的小脸,感叹道:“三少爷如今也老了,也是儿孙满堂的年纪。三十多年一眨眼就过去了。三少爷怎么不早些回来呢?” 秦柏微笑地看着她,回忆起她从前的秀丽容貌,再对此她如今的白发苍苍,也忍不住叹了口气。他道:“我有很多话想问姨娘的,今日时候已不早了,改日我们夫妻再来拜访姨娘吧?” 符老姨娘知道他是想问叶氏夫人的事,便笑着点点头:“三少爷随时都可以过来。”她又往西边纨心斋看了一眼,“若是三少爷觉得不便,打发人来唤一声,我到清风馆去也是一样的。” 秦柏向她行了一礼,便带着家人告辞了。 再往南走,便是二房所住的福贵居。这是一个两进的大院子,也有小门通往青云巷,可以从东南角门出府。因为二房上下对三房的态度都不是很好,秦柏觉得妻子和孙子、孙女只需要认认门,知道这里住的是什么人就好,倒也不必进门打搅,便请姚氏领路,直接越过福贵居的大门,沿着过道,重新回到了前院中。这趟承恩侯府之旅,就算是结束了。 二房秦伯复不在家,去衙门上差了。小薛氏得了消息,赶到门口的时候,只能看到三房众人的背影。 小薛氏不由得叹了口气,心里觉得可惜,慢慢回到了屋中。 大丫头彩绫不解地问她:“奶奶这是怎么了?三房的人没进来,不是好事么?三老爷三太太倒也知机,不曾进来,否则奶奶还不知道该招待他们,还是直接把人请出去呢。若是直接把人请出去,显得太过无礼,又叫长房得了把柄。但若招待他们进来喝茶,回头太太与大爷知道了,又该埋怨奶奶了。” 小薛氏摇头:“一家人闹成这样,又是何必?”她也不多说,拿起先前看了一半的书,重新翻阅起来。(未完待续。) 第二十八章 送花 三房众人参观完整个承恩侯府,也弄清楚了侯府如今的房屋格局,认得大概的路了,便与姚氏在仪门前分别,各自回了自家院子。 秦含真回到清风馆,看到赵陌仍旧坐在东厢房里看书,只是手里的书已经换了一本,不再是他们刚离开时瞧见的那本。她还有些惊讶:“赵表哥,你怎么一直在这里呀?表舅呢?” 赵陌笑笑:“吴先生出去办事了,我一个人留了下来。横竖回去也没什么可做的,还要提防陌生人,倒不如在这里更安心。” 他放下书,探头瞧见进院子的都是三房的人,便放心走出房门,笑着向秦柏与牛氏行礼:“舅爷爷、舅奶奶这是逛完侯府了?府中景致如何?” 牛氏哂道:“只记得到处都是房子。二侄媳妇院子里的海棠花开得怪好看的,比咱们院里的紫玉兰也不差什么。我记得小时候,我在天津老家住过的院子里,也有一株西府海棠来着,花儿开得不如这府里的好,但也很漂亮。什么时候等咱们家有了自己的地方,我也要在院子里种几棵海棠。等到我跟你舅爷爷头发都花白了,正好在树下放两张躺椅,躺在上头一边看花儿,一边逗孙子。”说罢她轻轻掐了一下梓哥儿的小脸,“到时候我孙子想掐多少花,都没人来拦了。” 梓哥儿脸红了,忙躲到乳母怀里。秦柏与秦含真都看着他笑。 牛氏又道:“二侄媳妇是个和气性子,人也爽利,就是手下的丫头们没眼色。不就是一朵花儿么?又不是她自个儿的,而是秦家祖上传下来的。我们老爷小时候还不是想怎么掐就怎么掐?如今怎的?换了别人住那院子,我孙子想要一朵玩儿,都要瞧人脸色了?二侄媳妇都没说什么,还大大方方地说要送我们两瓶,那丫头有啥好心疼的?其他丫头还帮着她说好话呢,说她是照看花木的,最心疼花儿,从来舍不得摘上一朵半朵。真当人是瞎子了!二侄媳妇的屋子我们是没进去,但那玻璃窗子透亮着呢,屋里那摆的不是花?不但有海棠,还有紫玉兰呢,天知道是不是从我们这儿折的。那丫头怎么就不心疼了?不过是瞧不起我们三房是边城回来的,把我们当成是打秋风的穷亲戚罢了!” 秦含真其实也有点这个感觉,但姚氏的表面功夫做得还可以,她也就给姚氏一点面子,闭口不提了。 虎嬷嬷笑道:“真真这世上就没有我们太太看不穿的事。二奶奶一心要跟太太交好,却不知道手下的丫头拖了她后腿。论理,这也太小气些。别说咱们三房不是来本家打秋风的,即便真是穷亲戚,那又如何?这院子屋里屋外的花销他们都舍得了,还心疼一朵花做什么?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呢,况且老爷本就是这家里的人,那丫头看不起谁呀?” 秦柏笑笑,转头问赵陌:“我们不在的时候,可曾有人来过这院里?” 赵陌忙道:“是,就在大约半个时辰前,先前侍候过表妹的一个丫头来过,记得好象是叫什么春红的。她在门外往里张望了几眼,大概是见院里没什么人,便又走了,也不知道来做什么。扫地的婆子见到她,问了她一句,她也没搭理。” “春红?”秦含真面露疑惑,“她不是回松风堂大伯祖母那儿去了吗?又跑回来做什么?”半个时辰前,应该差不多是三房到达明月坞的时候吧?三房今天下午要参观侯府,乃是事先定好的。三房路过松风堂时,更是几乎惊动了整个院子的人,难不成春红就没听说?还巴巴儿地跑来清风馆,扑了个空。 秦含真也不在意,先进了正屋,左右瞧瞧,又跑去梓哥儿住的西耳房里转了一圈,才出来道:“二堂婶答应要给我们送两瓶折枝海棠花来的,还说我们回来就能看到了,可是居然连影子都没有!” 青杏捂口打趣说:“姑娘,盛意居那位姐姐舍不得折花枝儿呢,想必二奶奶吩咐下来,那领了命去折枝插瓶的人还得跟她打一场官司。” 秦含真听得又笑了,笑完了才说:“其实我倒无所谓,只是想给梓哥儿小小地出一口气。花儿自然是要长在树上,才能开得长久。” 众人说笑一番,便各自散开,该干嘛干嘛去了。秦含真跟着祖父祖母进了正屋,赵陌紧随在后,梓哥儿早是有些累了,被乳母抱回了房间,夏荷连忙跟上。 秦柏问起吴少英去了哪里,赵陌便道:“是为了李子去隆福寺盯梢的事。如今他们扮作一对主仆,李子先行一步去打点,吴先生过后才至,租下了隆福寺一处小院,说是要在明春会试之前,需要寻个清静地方温习功课。吴先生特地挑了个离我们去过的那院子近的地方,只是因隆福寺香火极盛,平日里要租院子歇脚的人不少,需得费些功夫才能长租下来。吴先生为保万一,决定亲自跑一趟。” 秦柏点头,笑笑说:“论理,他也该寻个清静地方安心温书了。平日里他总要操心许多事,我本不想总叫他操劳,却又不好辜负他一片热心肠。但明春就有会试,他也该收收心了。即使他觉得自己文章火候还不到,总归要下场试一试才好,下回再考便有底了。以他如今监生的身份,虽说不必考会试也能做官,但终究比不得进士正途。” 说话间,外头便报说百灵过来了。她带了一个粗使婆子,是奉了姚氏之命,来给三房送海棠花的。 两瓶海棠花,都是挑的花开得好又色彩鲜艳的花枝,又多留了些叶子,粉花绿叶,衬着白玉瓶,显得越发漂亮了。百灵抱着一瓶才走进屋里,满屋子人的目光就都被她吸引过去,只觉得人面海棠相映红,说不出的好看,春光好象都浓缩到这一瓶花里头了。 百灵抱着瓶花,笑吟吟地朝秦柏、牛氏行了个礼,又问秦含真好:“三老爷、三太太、三姑娘好?才一日不见,奴婢就想你们了。” 牛氏笑得合不拢口:“你这丫头还是这么嘴甜。瓶子重吧?快放下来。”等到百灵将花瓶放下,她瞧见这瓶子居然是玉做的,顿时唬了一跳,道:“怎么拿了这个瓶子?” 百灵笑着说:“二奶奶说了,这花需得配白瓶子才好看,否则就喧宾夺主了。奴婢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总归这对白玉瓶儿配着这海棠花好看就是了。” 牛氏哂道:“白瓶子多了去了,非要拿白玉做的来。这般捧来捧去的,万一摔坏了怎么办?”但她多看了那白玉瓶几眼,也不得不承认,“但瞧着确实好看。” 百灵笑道:“摔坏就摔坏了。这府里哪个月不摔坏上几十件瓶罐杯盘的?这对瓶子虽说是玉做的,值几个银子,但在这府里,也不过是寻常物件罢了。三太太若喜欢,只管留下玩儿吧。二奶奶那里还有呢。”说着便示意跟来的婆子将另一瓶花送到秦含真住的西厢去。 秦含真道:“我就算了,送到我弟弟那儿去吧。他喜欢这个花儿。” 百灵笑着应了,虎嬷嬷便领着那婆子转道去了西耳房。 这时赵陌已经悄然退到了东屋的书房,秦含真改坐了他原本的座位,牛氏便示意百灵坐下说话。 百灵大大方方地坐了,又问牛氏昨儿睡得可好,今日吃得可香?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或者想吃什么?她回去好报给姚氏知道。 牛氏摆摆手:“我也不是那么娇气的人。一路上多少罪都受过了,一点子不习惯有什么?若真要讲,那就是大鱼大肉太多了。宴席上倒罢了,顿顿都这样,就实在腻得慌。我们老两口平日吃得清淡,桑姐儿和梓哥儿还有孝在身,就有些不大习惯这府里的饭菜。不知道侄媳妇能不能跟厨房的人说一声,今后我们三房自行开伙便是。我瞧这院子里还有一两间空屋子,收拾出来做个小厨房,也不费什么事。采买的事我们自己就能解决。” 百灵忙道:“二奶奶定然不肯的,侯爷夫人再三嘱咐了,一定要侍候好三老爷三太太,这就实在太怠慢了。若是三老爷、三太太觉得饭菜太过油腻,叫厨房的人改做清淡的就好。一会儿奴婢回去就说!” 她这么讲,牛氏也不再坚持了。如今将长房先前送来侍候的人都送了回去,三房也是有些人手不足,新人还未挑好,这会子也没处寻厨子去,且将就些时日再说。 百灵与这府里其他人不同,原是跟牛氏厮混了小半年的,她又机灵,一向跟牛氏相处得很好,牛氏在她面前没太多戒心,随口又提起了梓哥儿在盛意居里被丫头欺负的事。 百灵忙道:“那位玉梅姐姐是二奶奶跟前的大丫头,帮着管账的,打算盘是一把好手,就是性子太过小气了,时常爱刻薄人。别说是二奶奶院里的东西,就是这府里别处的花儿草儿的,但凡有人摘了一朵半朵,她瞧见了也要说半天。其实她又不是这府里的主人,也不管事儿,不过是在二奶奶身边打下手的罢了。二奶奶管家都没说什么,她倒啰嗦。我们都不爱与她打交道的。少爷姑娘们也总说她性情古怪。” 牛氏听了这话,还挺满意,轻哼道:“原来她还有点本事,怪不得你们奶奶还留她在身边。若不然,就冲她这性子,动不动就得罪人,还没眼色,谁爱使这样的丫头?” 百灵连忙赔笑着附和。 秦含真在旁看着,心里就嘀咕开了。那个叫玉梅的丫头该有多心大,才会象百灵说的这样满府里得罪人呀?光看她在盛意居中的地位,有那么多人为她在牛氏面前说好话,就知道她不是一般的丫头。能做到这个份上,她真会那么没眼色吗? 百灵到底是在说真话,还是刻意顺着牛氏的心意夸大了实情,甚至是撒谎?她是奉了姚氏之命才这么做的吗?还有,牛氏逛了一圈侯府,便觉得姚氏怎么看怎么顺眼了,还说要叫她来清风馆说话聊天呢。姚氏这一路上可没少花心思。 秦含真不相信,她是真的跟自家祖母性情相投。那么她心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未完待续。) 第二十九章 猜测 “我能打什么主意?还不是为了你着想!”姚氏听到丈夫秦仲海问起她今日殷勤地陪着三房逛遍整个侯府,把自己累得腰酸腿疼的,大异平日作风,到底有何用意时,就这么飞了一眼回去,娇嗔着表示抗议。 秦仲海眨眨眼,笑着整理了下略有些皱褶的袖子,慢条斯理地说:“奶奶这话说得有意思。你对三房殷勤,能对我有什么好处?更何况,我也没嘱咐过你什么。” 姚氏哂道:“你不嘱咐,我就不能自己去想了?也忒小看人了!那是你叔叔婶婶,你自打出生就从没见过面的长辈,若不是因为他们儿子在京城得了好差事,侯爷又死命催着他们来,你说不定这辈子都不会见到他们。这样的人,我有什么必要去讨好?讨好了又能得什么好处?有谁还给我银子不成?不过是大面上不出差儿,礼数上尽到了就行了。三弟妹淡淡的,夫人也没说她的不是。我腆着脸去讨人欢心,还不是为了你?” 她凑近了丈夫,压低声音道:“三房明明是从西北回来的,家里也没有高官显宦,若说圣上看重,这三十年也没人去找他们,他们回京的消息放出去有日子了,又至今没见宫里有什么动静。这瞧着就是一房再寻常不过的族人了,可侯爷和夫人却一再说了要咱们厚待,不许怠慢了,还把整个丙字库都给他们了。这不是摆明了他们有求于三房么?可侯爷与三叔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就一直不大和睦。昨儿刚来时二房又闹了一出,虽然大家都没说什么,可到底是揭破了侯爷当年回京后做的好事。这新仇旧恨的,三房又没什么求着侯爷的地方,他们能顺顺当当地答应帮侯爷的忙了?我看悬得很!三房到现在还没闹,还乐意跟咱们长房的人相安无事,甚至我要他们孙女儿搬到咱们锦华院子里,他们也没回绝,就已经够厚道的了!” 她又坐直了身子,慢慢靠到身后的引枕上,伸展着筋骨:“我跟三房相处了这大半日,就觉得他们都是和气人,明白事理,跟二房大不相同。这样的长辈,又是咱们本家自己人,自然该好好相处着。侯爷、夫人与三房有什么旧怨,那是长辈们的事,我们做晚辈的,尽到晚辈的礼数就是了。真要有什么要紧事,侯爷开不了口,夫人不好开口的,我们交好了三房,还能帮着转圜。退一万步说,即使侯爷没有需得求三房的地方,咱们也帮不上什么忙,交好了三房,我们遇事也能有个帮手。这个家里三房人,二房就是一家子光棍!再没法跟他们打交道的。从前他们从我们长房占了多少便宜去?如今可好了,三房回来了,二房要争的东西,有什么是长房不好出面的,正好让三房跟二房争去!等他们争得差不多了,我们再出来打圆场。那岂不是既省了力气,又得了好名声?” 秦仲海听得笑了:“奶奶的算盘打得可真精。只是三房也未必如你想那么容易受摆布。三叔可是个聪明人,只是性情温和,不爱与人计较罢了。他心里明白着呢,你别把人当傻子了。” 姚氏不以为然地道:“我哪儿敢把三叔当傻子呀?我一个侄媳妇,原也没多少见他老人家的机会。只是三婶性情直率,虽说有些村气,但我瞧着挺好相处的。她也看不惯二房行事,若二房什么时候又闹出事来,我自然得告诉她一声。” 秦仲海淡淡地道:“奶奶悠着点儿吧。三婶虽说是小户人家出身,从未见识过咱们这等高门大户里的作派,未必能发觉你的用意。但三叔是不会任由她被人算计的。做得过了,三叔恼了你,冲着父亲、母亲发火,到时候谁能护着你?” 姚氏嗔了他一眼:“我能让事情落到那个地步么?再说了,什么叫我算计三婶呀?我只是觉得她与我投缘,平日里正该多说说话,聊聊家常。即便她真想做些什么,也是她自己的主意。你还以为我真有那么大的本事,叫别人做什么,别人就做什么呀?你这话也太看得起我了,也小看了三婶!” 秦仲海笑笑,起身往外走,姚氏见他真打算离开了,忙叫住他:“你上哪儿去?” 秦仲海回头说:“这才刚刚回家,换过衣裳了,我去给父亲、母亲请安。” 姚氏忙道:“侯爷不在家,今儿出门访友去了。夫人那儿大约还在打牌呢,几个姨娘、姑娘都在她屋里。你还是等晚些时候,快吃饭时再去吧,这会子恐不大方便。” 秦仲海这才住了脚步,重新转回来坐下,问:“父亲怎的会在今日出去访友?三叔才回来,他很该多与三叔见面,叙叙兄弟旧情才是。虽说从前他们之间多有不睦,也有些新仇旧恨,但瞧三叔的模样,似乎也无意多计较。三叔事隔三十年才回京,到了这个家里,肯定是要缅怀往昔的。今日本不该由你领着三房逛,而应该是父亲去才对。他倒出去访友了?什么朋友这般要紧?” 姚氏说:“他没说,只是我问了他身边的人,听闻他今儿是要往几家王府、公主府去的。兴许是三叔回京的事,他想报到宫里,但如今又没法进宫,因此打算借旁人的力吧?” 秦仲海叹了口气:“说起来,这都是自找的。他是我父亲,我没法说什么,但他有时候行事,实在叫人哭笑不得。这般损人不利己的,他到底在图什么呢?三十年啊……整整三十年!好歹三叔也是他同父所出的亲兄弟,即使年轻的时候有些个口角,好歹也一同在边疆同甘共苦了几年。还有,三婶娘家对咱们家算是有大恩的,父亲怎么就一句都不提呢?” 姚氏撇撇嘴:“你问我,我问谁去?那是你老子!”说完了,又露出几分好奇的神色,凑近了丈夫问,“侯爷到底是犯了什么事,才得罪了圣上与太子殿下的?他不肯说,夫人那儿,我不敢问,连你也不肯告诉我!可把我急死了!侯爷总叫我去王家求外祖父,可我连缘由都不知道,如何跟外祖父开这个口呢?” 一提起这事儿,秦仲海就一脸郁闷,他摆摆手:“罢了,你不必问,我也不会答。这事儿就让它过去吧。等什么时候圣上召见了三叔,把事情说开,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否则……”他叹了口气,没说下去。 姚氏忙问:“这事儿跟三叔有什么关系?” 秦仲海摇头不答,姚氏便自个儿去猜:“三叔有三十年没回京城了,什么事能牵连上他?难不成……三叔三十年没回京城这事儿,真的跟侯爷有关?是侯爷让他别回来的?!” 秦仲海沉默不语,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姚氏只好自个儿猜下去:“不能吧?三叔跟侯爷兄弟不和,三十年前他又回过京城,知道侯爷跟夫人成亲,只有更生气的……” 秦仲海听到这里,便横了妻子一眼。姚氏自知失言,忙赔笑着挨到丈夫身后,举起粉拳给他捶背:“二爷恕罪,是我说错话了,我不是有心的。” 秦仲海叹道:“在咱们自己屋里,又没有丫头婆子在,你说两句倒罢了,可别说顺了嘴,在父亲和母亲面前也这般口无遮拦起来。父亲定要发火的,母亲也不会护着你,这些年,她也不容易。” 姚氏低头软声认错:“是——” 这事儿就算是揭过去了。 姚氏替丈夫捶了一会儿肩,又忍不住脑洞,继续猜测起来:“以三叔与侯爷的关系,侯爷要三叔离京城远远的,再也别回来,三叔万万不可能就这么顺从的。他愿意走人,肯定有别的缘故!说起来……当时正好是皇后娘娘去世的时节。三叔昨儿说,他离京的事,皇后娘娘是知道的……” 她忽然有了个令人不敢相信的结论:“难不成是皇后娘娘让三叔离京的?!为什么?他们姐弟不是一向很要好么?!还说当年皇后娘娘在幽禁时病情加重,是因为接连听说了父亲与继母的死讯之故。于情于理,皇后娘娘都没道理开这个口呀?” “皇后娘娘自然不会开这个口,可是……”秦仲海欲言又止,“罢了,这事儿真的不能说下去了。你也不要再问。知道得太多,对你没什么好处。这些话,你也万万不要跟别人说去。” 说罢他就站起身,走出了房间。虽然还没到去给母亲请安的时候,但他可以先去看看儿子们,检查一下他们的功课。 姚氏唤了秦仲海几声,都没能阻止他离开,只得由得他去了。但她内心中却已经对刚才的猜测有了结论。若不是说中了实情,秦仲海何必急着要走? 他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三叔说皇后娘娘知道他离京的事,秦仲海却说皇后娘娘不会开这个口。这里头莫非还有什么隐秘? 姚氏心里清楚,若是连丈夫都不肯告诉她真相,那她在这个家里,就找不到第二个人能为她解惑的了。可她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这不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也是为了全家上下着想。公公承恩侯莫名开罪了圣上与东宫,家里人即使想帮一把,也该先知道他做错了什么事,才好作出弥补吧?否则他们做得再多,也不过是白费劲儿罢了。 姚氏拿定了主意,便叫了心腹大丫头玉兰进屋,小声嘱咐她:“回头我叫人给你收拾两匣子东西,你换了衣裳,带上两个嘴紧又信得过的婆子,要一辆小车,悄悄儿带着匣子出府,到念慧庵去一趟,寻那几位咱们家出来的师父。我有口信要你带给她们,让她们给我写回信。叫她们放心,我看完信就会直接烧掉,不会落人话柄的。” 玉兰愣住了。念慧庵?那是秦皇后去世后,圣上亲自为亡妻建的庵堂,侍候过秦皇后的宫人,除了留在东宫照料太子的伽南嬷嬷,全都在庵中落发出家,每日为秦皇后祈福。姚氏这是要她去找那几位秦家家生子出身的老宫人?(未完待续。) 第三十章 告状 玉兰悄然出了承恩侯府,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承恩侯府每日被派出府去办事的男女仆妇本就不少,玉兰又是从后门走的,只带了两个婆子,穿戴言行都很低调,连马车与车夫都是挑的姚氏陪房,仿佛是被她打发回娘家送东西一样,自然不会引人注意。 但玉兰还是心惊胆战地担忧了一路,直到平安到达念慧庵门口,瞧见周围一如往常的清净,没有任何闲杂人等经过,自然也不会有旁人看到她时,才松了口气。 不是她胆子小,而是她此行要传的话,实在不是小事。姚氏自然没有明白将事情缘由全都告诉她,只是让她告知那几位老宫人,三老爷秦柏带着家人回到了本家,承恩侯秦松正在设法给宫里传信,想必圣上召见秦柏后,便会饶恕了秦松先前犯下的错误,让她们不必为承恩侯府担忧。 这话咋听并没有什么问题,可玉兰毕竟是姚氏心腹,平日里知道的秘密比别的大丫头都要多些,隐约猜到了一些事。但姚氏不提,她也不敢多想,只把那句口信传给该知道的人耳朵里,也就够了。姚氏要求那几位老宫人回信给她,就是不打算让心腹丫环知道太多内情的意思。玉兰知晓分寸,也不会过多探问。 然而……承恩侯府任意接触念慧庵,其实是有些犯忌的。这里是圣上为了缅怀秦皇后,安置秦皇后生前所用的宫人而建立的庵堂,位于外城一处清静偏僻的所在,附近就是皇家寺庙。但念慧庵从不对外开放,不接待香客,就连皇家、宗室中人,若没有旨意也不能轻易入内,庵堂门外有禁卫守门,阻拦任何闲杂人等打扰庵堂清静。庵中女尼平日里清静度日,每天只需要为圣上、秦皇后以及东宫太子一家念经祈福就可以了,什么事都不需要管。一应日常供给,都由宫中负责。 圣上时时关注庵堂消息,每个月都会派人前去探望,偶尔还会到庵中上香,跟亡妻身边的旧侍聊聊家常,回忆一下过往。如此一来,不管后宫是哪位娘娘理事,都不敢有任何克扣,反而还要一再贴补,好表示自己对先皇后的敬仰之情,才能在圣上面前得个好印象。据说曾经有一位新进宫的娘娘,不知天高地厚地说了些抵毁念慧庵中人的话,抱怨秦皇后死了几十年,还要霸占着六宫之主的位子,连她的丫头都比正经的妃嫔体面些。这些话辗转传到圣上耳朵里,不到两天,这位新得宠的娘娘就被撵到了冷宫,再也没法翻身了。有这等先例在,后宫中谁还敢捋虎须呢? 秦家虽是秦皇后的娘家,但也是外臣,自然不该与念慧庵有所接触。但考虑到庵中女尼里,有好几位是秦家家生子出身,家人、亲戚还在侯府中做事。虽说出家人六根清净,亲缘断绝,但她们毕竟是为了给先皇后祈福才出的家。上天有好生之德,圣上体恤她们曾随自己夫妻受难多年,一直忠贞不移,而她们与亲人分别多年后,好不容易重聚,又再次被拆散,未免太惨,便容她们每季与家人见上一面。她们的亲人若逢年过节时想往庵里送些东西,只要通过了守门的禁卫搜查,确认并无违禁之物,东西也能被送到她们手中。 只是这么做的次数不能太多了,否则禁卫是会报到宫里去的。虽然终究并无大碍,但秦松少不得要挨圣上几句。他本就算不上圣眷昌隆,圣上对他也不过是看在秦皇后的面上,才有所优容罢了,在大事上却约束得厉害。秦松心里发虚,没事怎会想要挨训?自然是特特嘱咐了妻子许氏,拘着府中人等。因此承恩侯府与念慧庵中的女尼虽说关系密切,但往来并不频繁,也就是每季让女尼们的亲人前去见上一面,有什么想送的,就当时送过去完事。 今日玉兰到了庵中,非年非节的,只得另打旗号。她聪明地带上了其中两个女尼的姐姐——如今也是有年纪的婆子了,借着其中一位女尼即将年满五十周岁的理由,说是给她送生辰礼,勉强过了禁卫那一关,又好不容易求了情,许那两个婆子见亲人一面,这才顺利进了庵中。 但她是否真能顺利见到想见的人,并从她们嘴里得到自家二奶奶想要的答案呢?玉兰心中也没什么底气。 当玉兰进入念慧庵的时候,百灵也离开了清风馆,回到盛意居中,向姚氏复命。 姚氏问了她在清风馆中的详细经过,便不由得笑了笑:“三婶真有意思,玉梅也不过是略拦了一回她孙子罢了,倒惹得她抱怨了半天。看来她是个爱计较的人,心胸不算宽广,行事也略嫌小气了,但胜在性子直率,倒也不难相处,只要她别太认死理就行。” 百灵束手立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姚氏瞥了她几眼,道:“看来三太太对你还算不错。我素日总说你是个机灵人,你果然没让我失望。这样就很好,以后三太太无论说些什么,你只管顺着她的口风说,只要哄得她高兴就好。但也要谨慎,别说得太过了,日后没法圆回来。” 百灵连忙答应着,又苦笑道:“三太太倒是不难相处,可奴婢如今都回来了,即使能时不时过去陪三太太说说话,到底比不得在她跟前侍候时方便。也不知道奴婢的话,三太太能听进去几句。若是耽误了奶奶的正事……” 姚氏摆摆手:“无妨,你道我还真的事事都指望你了不成?不过是想要有个帮手,遇事也好帮衬罢了。只可惜你没能留在那儿……”她顿了顿,“你今儿讨了三太太半天的欢喜,她也没提一句叫你回去的话?她身边能有几个人使?即使挑了新的上来,还要花时间调|教呢,没有一年半载的功夫,根本没法使唤。你又没做错什么事,怎的三房就是不肯要你呢?” 百灵道:“奴婢倒是听人说起,松风堂那儿的春红,原被安排到三姑娘身边侍候的。这一路上,她没眼色,天天讨三姑娘的嫌,夏青再三苦劝都没能拦住。三姑娘虽说没打没骂,但心里早就烦了她,一到府里,就催着三太太把咱们这些人都给退回来了。兴许是因为春红,三房才不想要留下长房的人侍候?” “我道是谁,原来是她?”姚氏挑挑眉,“我早就听说了,那是个眼空心大的丫头,在松风堂里就不肯安份!只是那院里厉害丫头太多了,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哪里轮得到她出头?去三房的差事,她原本不甚乐意,还托过人到我跟前说情来着,后来不知是谁劝了她,她又高高兴兴地去了。没想到去了三房,还是这么着,被人撵回来也是活该!她回了松风堂,也没什么吃亏的,倒是坏了我的事。” 百灵道:“她自个儿闹也就罢了,害得我们其他人都丢了差事,谁心里不嘀咕?人人都是尽心办事的,只她一个讨人嫌,不是她连累了大家,又会是谁?亏得她脸皮厚,半点不知反省,倒在松风堂里跟人说,三姑娘性情顽劣,被三老爷三太太宠坏了,许多规矩都不懂,她是为了三姑娘好,方才日日苦劝,没想到反惹恼了三姑娘,就被送回来了。这话倒显得鹦哥夏青和我们都是聋子哑巴一样,谁都比不上她忠心任事。奶奶说可气不可气?” 姚氏听得笑出了声:“那丫头竟还有这等小聪明?只可惜,小聪明终究是小聪明,上不得台面!若三房没有一到侯府就把他们都送回来,她在三丫头身边再侍候些时日,说不定就真的有人信了。可如今所有人都被早早打发回长房,倒显得三房不想沾长房的光,又或是那些人里有不懂事了,讨了三房的嫌。松风堂里聪明人多,有几个会信春红?更何况,过不了几天三丫头就要搬到明月坞去了,日久见人心,若她真象春红说的那般顽劣,迟早会露出来。可若三丫头不象她说的,大家便知道是春红撒谎了,到时候她又能得什么好处?” 百灵哂道:“奶奶也说了,日久见人心。奴婢看那春红就没指望过长久,眼里只盯着松风堂里空出来的那个二等丫头的缺呢!” 松风堂的一等大丫头杜鹃开脸做了侯爷的屋里人,原本的缺被鹦哥妹妹画眉顶上了,这是承恩侯夫人许氏亲自开口定的。如此一来,画眉原本二等的缺便空了出来。春红是三等丫头,会盯上这个位子,也不出奇。可是她论资历论本事,样样都不算拔尖,前头还排着好几个人呢,谁不盯着这个肥缺?她倒也敢打这个主意! 姚氏冷笑:“果然是个有大志向的,为了升等涨月钱,就敢踩着府里的姑娘,显摆自个儿的贤良。这话没叫三房的人听见便罢,叫他们听见了,说不得便要跟长房生了嫌隙。我费老大的劲儿去讨三房的欢喜,倒叫一个小丫头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差点给我坏了事!” 她想了想,道:“别人叫我吃亏也罢了,长辈发了话,我也只能听从。一个小丫头,算哪个牌面上的人,也敢来给我添堵?!真以为松风堂的人,我就管不得了?笑话!我便是真的动了她,夫人难道还为了这点小事来质问我不成?!” 说罢她叫来了另一个大丫头玉莲,吩咐道:“松风堂里又添了新人,少不得要拨两个人过去侍候。你把春红的名字记上。还有,明月坞那边,三丫头搬新居也要添人。从前松风堂的夏青侍候得她挺好的,你把她拨过去,再挑几个粗使的小丫头和婆子,一应规矩都照着二房大姑娘的来。” 屋里人身边的丫头,跟侯夫人跟前侍候的丫头,即使同是三等,身份地位也是没法比的。而且以后除非屋里人生了儿女,升了姨娘,否则身边的大丫头一辈子也升不了二等。姚氏一声令下,就算是断了春红的指望。 玉莲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顺嘴就答应了下来。百灵嘴角掩下一抹笑意,心里盘算着,等遇上了被春红连累过的人,以及与她不睦的人,是不是可以借机卖个好?(未完待续。) 第三十一章 机关 盛意居里发生的事,清风馆中的三房众人是不会知道的。 百灵走了以后,牛氏拉着秦柏去赏那瓶折枝海棠花,以及那个白玉瓶子,秦含真在旁边略站了一会儿,就开始觉得自己很亮,跟电灯泡似的,便知趣地去寻赵陌说话。 赵陌在百灵来时,就避到了东屋的书房,坐在椅子上翻看着一本书。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他身上,看那侧颜,真是个美少年呀。 秦含真默默地欣赏了一下眼前的美景,还是赵陌听到了动静,侧头望过来,便笑着站起身:“表妹来了?”那美景就被打破了。 秦含真心中暗叹了一声,笑问赵陌:“赵表哥在看什么书?” 赵陌把书的封面拿给她看,却是一本《论语孟子集注考证》。 这个书房里的东西都是承恩侯府的人准备的,秦柏自己随身带来的书还在行李中尚未开封呢。可以想象,承恩侯府给秦柏准备的书,就不可能有意思到哪里去,更别说这本书一看名字,就知道是学术研究类别的。难为赵陌居然也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看了半天。 秦含真觉得他大概是没什么娱乐活动,才会连这么枯燥的书都看得有滋有味,便提议说:“你都看了半天书了,别再看了吧?二堂嫂昨儿叫人给我祖父送了几箱子东西过来,说是他从前用过的旧物。我们昨儿晚上粗略看了一下,还没整理出来呢。有些东西没有祖父和虎伯帮忙,我都猜不出是什么。不如你来帮我呀?” 赵陌有些犹豫:“这样合适么?” 秦含真摆摆手:“没事,真的大部分是我祖父年轻时候用过的旧物,不是什么太过珍贵的东西。我祖父瞧过几个箱子后,就随手丢给我摆弄了,你就当是帮我的忙吧?” 赵陌这才答应下来,眼里也露出了几分好奇。 四个箱子都摆放在东屋的角落里,锁头虚虚挂在上头,全都被打开过了。秦含真一眼扫过去,挑了其中一个箱子,用力想要把它从角落里拖出来,也好方便翻弄。她才上手,赵陌便主动替她揽下了这个重责,伸手帮着将那只箱子拖到了书房中央的空地上。 秦含真又走到书房里歇息用的罗汉床边上,将配套的长脚踏拖了过来,充作小板凳,然后就一屁股坐了上去。赵陌见状,略有些傻眼。他还从没有坐过这种家俱呢,这通常是下人才会拿来当坐具的。但他瞧着秦含真大大方方坐了,只犹豫了三秒,便也坐到了脚踏的另一端上,觉得这东西虽然略嫌矮了些,但宽敞方正,四平八稳,坐着还挺舒服的,果然比跪在地上或是坐在地上或是蹲在地上要强得多。 秦含真掀开了箱盖,便开始翻东西了。 这一箱东西昨儿晚上,秦柏就大略翻过了,基本是他小时候玩过的玩具,或是书房用品之类的,偶尔夹杂着些他幼时的书画习作,却不知道长房的人是哪里搜罗来的。这些东西论理应该在当初永嘉侯府被抄没后,就该销毁殆尽了才对。能保存到现在,还真的非常难得。不过兴许是东西被放进库房后,就很少有人去查看了,所以保存的情况不是很好。书画纸张都或多或少地出现了霉斑,一些日常用品明显陈旧了,还有些墨块、颜料之类的已经不能用了。秦柏见状,感叹几声,也没有太过伤感。这些毕竟只是再寻常不过的日常用品罢了,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回忆蕴含在其中。 不过,对于八岁的秦含真而言,这箱子东西还真的称得上是宝库了。翻动着那些小玩意儿,她好象瞥见了些许祖父的年少时光一般,心中又是兴奋,又是好奇。祖父秦柏给她的印象是温和的,慈爱的,宽厚的,博学的……可是看着他小时候的东西,她才发现,原来他也曾经有过天真烂漫的时候呢。 赵陌慢慢翻着秦柏小时候的书画,感受到的却是不一样的东西:“舅爷爷真真是博学多才!他小时候就能写得一笔好字了,比我如今强出许多。还有这画儿……这是侯府中的景致么?” 秦含真探头过去看了几眼,想了想,面露困惑:“今儿没瞧见这样的地方呀?不过也许是我没去过的区域,或者是改建过的部分。回头问问祖父就好了。” 她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盒子,显摆给赵陌看:“你认得这个是什么吗?祖父昨儿晚上打开过给我看的,可神奇了!” 赵陌接过盒子,见它表面略有些陈旧,上头的红漆都有些剥落了,盒盖上雕了不算精细的花纹,还有一条不大显眼的裂缝,实在不象是什么贵重的盒子,更象是大街上卖的粗制品。曾经是永嘉侯府嫡出小公子的秦柏居然拥有这么一件东西,也是挺让人意外的。盒子本身看着只是寻常物件,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么?居然值得秦含真特特拿出来问他? 赵陌于是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盒子一圈,又上手掰了一下原本该是盒盖的地方,却发现它纹丝不动,又改去推它,依然没什么动静,方才若有所思:“这个是机关盒子么?” 秦含真打了个响指:“宾果!答对了!”可惜响指不太响,面对赵陌茫然不解的目光,她干笑了一声,拿回盒子,用拇指按住那处裂缝旁的盒盖部分,斜斜用力往外一掰,那小半盒盖居然便被掰了开来,原来它与另外大半边盒盖是用榫卯连接起来的,需得斜向用力,方才能将两者分开。两边盒盖分开些许后,就没办法再移动了,秦含真又将那小半边盒盖向上提起,连同盒子横截面的木块一同被抽出,放置到一旁,这时,盒盖才能被顺利推开,露出盒中的物件来。 这个机关小盒子里头垫了许多绸布,中间包裹着一套青玉雕成的小型文房用具,有镇纸、笔山、印泥盒、笔舔、砚滴、水丞等等,全部东西都比正常的尺寸小两号,十分可爱,印泥盒里还有些许残留的红印泥呢,颜色居然还很鲜艳,质量真是没得说。 秦含真笑道:“祖父说,这个是他四五岁大的时候,一位长辈送给他的生辰礼。他没两年就再也用不上了,只好收起来。这个机关匣子却是他从前上街闲逛的时候,无意中看见了,觉得有意思就买了下来,只花了二十文钱呢!他拿这个匣子装这套文房用品,收起来后好多年都没见着了。若不是这回长房把这东西送回来,他都记不得自己有过这些玩意儿呢。” 赵陌拿起其中的青玉水丞看了几眼,笑道:“果然精致,玉的成色也极好,这样的好东西,辽王府中也不常见,瞧上头的印记,倒象是内造之物了。这么多年一直没人用过,也难为这玉的水色只是略干了些,丝毫没有损坏。表妹若想拿来用,每天盘一盘,过得一两年,这玉就会重新润泽起来了,到时候比眼下更好看呢。” 秦含真也有些心动,只是想了想,还是放弃了:“对我来说,这个型号的文房用品有些太小了,倒是正适合梓哥儿,回头给他玩儿吧。”她重新拿起那被掰下的半边盒盖,笑道,“我对这个更感兴趣。祖父说,他小时候还有许多这样的玩具,只是不知道是否都在这些箱子里,让我自个儿找去,慢慢摸索。他是不会告诉我其他盒子都是怎么打开的。赵表哥,你说这不是很有意思吗?你也来帮我好不好?” 她笑得那么灿烂,赵陌怎会拒绝?当即便大包大揽了下来。 两个孩子就这样头碰着头,齐齐坐在脚踏上,围着那一箱子旧东西,逐件逐件地摆弄着,越玩越有兴致。到了天黑下来,虎嬷嬷来叫他们去吃晚饭,他们还有些意犹未尽的,相约明日再继续。 赵陌吃过晚饭,便由虎勇亲自护送回了客房。吴少英已经回来了,正在吃饭。瞧他的模样,似乎今日费了不少的劲儿。看到虎勇,他匆匆说一声:“你略等一等,我跟你一块儿过去,有话要禀告给老师知道。” 赵陌很敏感:“可是隆福寺那边有消息了?先生见到我父亲了么?” 吴少英摆摆手:“不是你父亲的事,只是遇到了一个熟人,听他说了件事,我得告诉先生知道。” 赵陌顿了顿,也不再多说,自行取了纸笔,打算在睡前再练一会儿字。 吴少英匆匆吃过饭,叫来下人收了碗筷,便随虎勇去了清风馆。 他对赵陌说,要向秦柏报告的事情与他们父子无关,但是到了秦柏面前,张口提的却不是这么一回事:“学生在隆福寺里听人提起,说那位兰姑娘是辽王府大公子的爱妾,今日到寺中上香,为先夫人祈福,回府后却被如今的正室夫人抓了个正着,已被禁了足,还受罚了呢。若不是她身怀有孕,说不得还要挨打。那位小王氏夫人虽然尚未搬入新居,但已经开始插手夫婿身边的事了,不肯让夫婿的爱妾过得太过自在呢。” 秦柏皱起了眉头:“这才多久的功夫?这等小道消息,怎么就传得隆福寺中的人都知道了?那位兰姑娘不是回府后才被正室抓到的么?”(未完待续。) 第三十二章 报喜 吴少英也觉得消息传播得这么快,有些不合常理。 不过他曾经向僧人打听过,虽说没能得到一个确切又令人满意的答案,倒是听说了一个可能的原因:“似乎是那位兰姑娘落下了什么贵重物件在寺中,僧人收拾精舍时发现,不敢就此昧下,连忙上报了管事的僧侣,又再报给方丈知道。方丈下令,命人特地将东西送回去。送东西的人走到辽王府大公子私宅的大门口处,便正好遇上那位兰姑娘被正室捉拿的情形。那人本不清楚这是怎么了,还是宅中的下人告诉他内情,他才知道的。” 秦柏笑了笑:“辽王府大公子的私宅离隆福寺虽有些远,但也坐车也不会超过半个时辰。那寺中僧侣发现了贵重物件,报给管事知道,再报到方丈跟前,然后才有人步行前去归还物件,居然还能赶上那位兰姑娘恰好到达家门口?那位兰姑娘也是个谨慎小心的人呢,马车慢些没什么,走得稳当最要紧。” 吴少英听出了他话中之意,明白那兰雪必然是有意为之,不由笑道:“说起来,那被派去送还物件的僧人,素日里也是常往各家各府去的,知道规矩,不该说的话,不该做的事,他是不会去说,去做的。可他去一趟辽王府大公子的私宅,‘恰好’遇上了人家妻妾之争的家务事,竟然还有人告诉他内情,而等他返回隆福寺后,半天的功夫,消息就传得寺里寺外的人都知道了。外人听说后,未免要怪那僧人多口多舌,也不知道他是否会受罚呢。” 秦柏也对那僧人有些同情,叹了口气:“却不知道那位兰姑娘到底意欲何为?难不成她今日特地出府见广路一面,还是一石二鸟之计?她是否会将广路的消息告知夫主呢?” 这种事除了兰雪本人,大概也没谁会知道了。吴少英也忍不住叹息:“如此一来,想必事情会闹得沸沸扬扬吧?小王氏夫人固然是名声受损,但辽王府的大公子本就有意借王家之力,在朝中谋得一席之地,看在王家面上,他未必会对小王氏如何。他连嫡长子都能舍弃,庶子之死也并未显得多在意,一个通房丫头和她腹中的庶出子女,又能有多少份量?兴许这事儿只会不了了之,不过是充得旁人三五日茶余饭后的话题罢了。” 秦柏淡淡地道:“兰雪经此一事,无论是被禁足,还是为了腹中胎儿计,估计是不能再出来了,若是连与辽王府大公子单独相处的机会都没有,就更不必将广路上京的消息告知。日后辽王府大公子知道了,也不会怪到她头上。我们还是别指望她了,仔细留意辽王府大公子的行踪更好。” 吴少英还没想到这一层,闻言才恍然大悟,连忙答应下来,又苦笑说:“这位兰雪姑娘还真不是省油的灯。她来了这么一出,即使最终什么都没有得到,至少在她夫主心中埋下了几根刺。日后那位小王氏夫人但凡有半点轻举妄动,辽王府大公子心中都要生出几分不满。目前需要借王家之力时,他还能容忍一二,等到将来心愿达成,王家再也没有用处了,今日种种,便是现成的罪过。如此心计,兰雪姑娘也相当了得。” 秦柏笑笑,高门大户里的妇人,心计深的一向不少,宫里擅长阴谋诡计的女人更多,兰雪这点小心思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对学生的评价不置可否,只嘱咐对方:“这事儿你暂且不必告诉广路。我看他成日心事重重,小小年纪就愁眉不展,对他性情养成没什么好处。还是等有了好消息时,再告诉他吧。” 吴少英忙道:“学生也是这么想的,因此方才过来时,赵小公子问我是否有了他父亲的消息,我也拿别的话搪塞了过去。学生明日就回寺中,以温书为名,仔细留意那处精舍小院的动静。什么时候赵小公子的父亲过来了,我便捎话过去。若一直等他不来,便只好让表姐夫出面了。” 秦柏道:“你去隆福寺中,虽然只是借口,但也该趁着清静,好生将你的功课学问理一理了。明年会试,你总要下场试一试的。从前你总说自己的文意火候不够,但这两年你游历在外,也增益不少,不必太过妄自菲薄。即使今科不能得中,只当是积攒经验便是。” 吴少英犹豫了一下,想着盯睄之事有李子呢,自己倒也不必日日留意隆福寺里都来了什么人,便答应下来,只是有些没信心:“学生心里没底,总觉得应该再读两年书,才去下场的。” 秦柏摆摆手:“再拖上两年,你又该说还没到时候,要再拖下去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分明有才,就该趁早搏前程,难道要拖到两鬓生白发时,再去做官,为百姓出力么?荒唐!年富力强才是报效朝廷的好时候!况且,你说自己心里没底,谁不是一样的?你又不是考官,能知道什么时候去考试才算是有底?这还有十来个月的功夫,你多用用功,每隔三五日写一篇文章给我看,再请几位名家帮着指点指点,即使今科不中,也能大有进益。你照我说的做便是,不必啰嗦了。” 吴少英拘谨地小声应了是。 只是他若搬去隆福寺长住,那赵陌在客房那头,便有些孤零零的。吴少英表示,会将两名护卫留下照看赵陌。秦柏想了想,觉得他还是把护卫带到隆福寺去更好些,至少也要带上其中一人。至于赵陌,他打算让这孩子直接搬进清风馆来住。东厢如今空着,即使秦平回来了,这么大的屋子难道还睡不下两个人? 吴少英道:“桑姐儿也在这院里,不大方便吧?虽说她只有八岁,但到底男女有别……” 秦柏并不在意:“无妨,桑姐儿过不了几日,便要搬到明月坞去了。她不在家,梓哥儿年纪还小,有广路陪着,我与你师母也能少些寂寞。” 吴少英遂不再多言,再陪秦柏说了一会儿话,便退回客房去了。 一夜无事,次日早起,吴少英收拾好行李,带上一名护卫,亲往清风馆见过老师秦柏,正式告了别,又嘱咐了赵陌许多话,便去了隆福寺。他估计要在那里住上些时日的。 他一走,秦柏便让虎伯与虎勇搭把手,将赵陌从客房挪到了清风馆东厢,好就近照顾。等忙完了这件事,他又嘱咐虎伯:“想法子给我搜罗些近几科的会试文章来。若有京中几位常任考官的翰林或六部官员的时文,那就更好了。我虽教过王复中,到底是好些年前的事了。况且我当年远在米脂,只在王家人手里看过王复中会试结束后回到家里,才凭着记忆誊写出来的卷子,却不曾见过其他进士的文章,到底有些不足。若不多看看近几科考生的好文章,我也不敢轻易说,能指点少英呢。” 虎伯笑道:“老爷也太小看了自个儿,谁看了您的文章,不夸一声好呢?您从前少年时,便已才名满京城,更别说几十年后,您又有了进益,自然更胜以往了。吴表舅爷虽也有才学,却还不能跟您比。” 秦柏笑了笑:“这话说得太过了。我年轻时候的才名,未必就名副其实了。那时我是侯府公子,年轻气盛,几个朋友聚在一处,偶尔作个诗,写个文,别人捧我一句,多少也是看在我家世份上。真有大事时,谁又会看得起我那点才名?更何况,几十年过去,难道我还能凭着少年时的老本,便能小瞧了天下人才?去去去,在外人面前可别再说这样的话,没得叫人笑死。” 虎伯笑呵呵地走出门去:“别人若真敢笑老爷,好歹也要在才学上胜过您才好。若他真有这等才华,叫他笑话两句又如何?老爷只怕会觉得高兴,反而不以为羞耻吧?” 秦柏笑而不语。 虎伯去寻这样的文章,倒也不必太费事。承恩侯府虽然是外戚,但因主母许氏夫人之故,一向很重视子孙科举。秦仲海、秦叔涛都是考过科举,又中了举人的,只是得了举人功名后又得圣上赐了官职,方才中止了科举之路罢了。如今小一辈的秦简,又是一心朝着科举正道努力,因此外书房中,定然少不了历年科举的资料。虎伯原是秦家仆役出身,尽管三十年未回京城,却也有几个熟人。再有秦柏这三老爷的名头在,借点书本资料,也不是什么难事。没两天功夫,他就把东西弄到手了。 秦柏开始研究历年科举的试题,又时不时指点一下秦含真、梓哥儿以及赵陌的功课,每日过得十分充实。相比之下,牛氏倒有些闲得慌了,除了陪丈夫、孙子、孙女以及赵陌说说话,聊聊天,平日里她也没什么事情可做。虎嬷嬷每日忙里忙外的,也没多少时间陪她。若是在家里,她还能料理一下家务,跟村中佃户家的女人说说话,或是跟县城里的大户人家女眷往来。如今在京城承恩侯府,人生地不熟的,她想找个人聊天,都没处找人去。 幸好,百灵每隔一两日,总要过来陪她聊上一会称,跟她说说府里的新鲜事,才让她稍稍没那么无聊。而在百灵的闲谈中,她对侯府里的人事也越发熟悉了,对长房的二侄媳妇姚氏越发有好感,对许氏夫人的那点子小醋意,也渐渐淡了些。但与此同时,她对二房的厌恶感,倒是在缓慢增加中。实在是二房母子的为人太过极品了,但凡这府里发生的坏事,十有八九是他们闹出来的,叫人不得不厌烦。 如此过了几日,姚氏那边又打发了百灵过来。不过这次,她不是来陪牛氏聊天的,而是来报喜——明月坞西厢房终于收拾好了,要拨给秦含真使唤的丫头婆子也配备齐全了。百灵带了清单册子来给牛氏过目,若是没有问题,秦含真就可以准备搬家啦。(未完待续。) 第三十三章 清单 秦含真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真的没料到,这一天居然来得这么快。 还好她目前还没到真要搬家的时候。 百灵将东西和人名的清单都交给了牛氏,原是想着她会替秦含真过目做主的,但牛氏却转手把东西递给了秦含真:“你如今也大了,你屋里的事,自己也该拿点主意。这事儿索性就交给你自己做主吧。” 秦含真接过清单册子,先看东西那一本,却是十分详细地把屋里有的物件全都列出来了,大到架子床、罗汉床、书案、琴桌、画桌等等家具,小到装脂粉的玉盒子瓷盒子,小梳子小镜子,还有束幔帐的流苏什么的,林林总总,足足列了七八页。秦含真瞧见上头连洗脸盆和马桶都是一式二份,便不由得咋舌,又瞧见后头写着一堆各式绸缎纱罗,还以为是给自己做衣服的呢,仔细一瞧,才知道是用来储存着,需要的时候做荷包、扇袋之类的小针线用的,连各色丝线、棉线都有整整一筐! 她真能用得上这么多东西吗? 秦含真提出了疑问。 百灵笑道:“三姑娘头一回搬到明月坞里安家,日常能用得着的东西,自然都得备上一份的。至于姑娘是否真能用得上,那就看姑娘的想法了。不过是有备无患罢了,总比姑娘想要用的时候,却找不到东西来得强。再者,这里头的各色料子、针线等物,都是每月新发下来的。用完还有呢。每位姑娘屋里都是这样的,三姑娘不必替二奶奶心疼。” 秦含真瞪大了双眼:“每个月都有这么多?我哪里用得完呀?这够我用一年的了,还有余呢!” 百灵扑哧一声笑了:“三姑娘真会说笑,这是给您屋里分派的,可不是让您亲自去拿这些东西做针线。都让您做了,还有我们这些丫头什么事?这等东西自然是丫头们的差事,姑娘想要做点什么,吩咐下去就行了。您别以为这些东西很多,其实一点都不多。每年姑娘们都要发出去多少赏赐呀?送人东西,礼尚往来,都少不了拿个荷包什么的装着。逢年过节,还要打赏下头的人呢。如此算来,寻常一个月里,用上二三十个荷包都是少的。若是遇到要出门到别人家作客的时候,翻一倍都是有的。总不能叫姑娘们现找二奶奶讨料子针线去吧?因此二奶奶每月把东西都送到各位姑娘屋里,让各人的丫头挑着空闲的时候做了,预备着姑娘们随手拿来使。” 原来如此。 秦含真叹道:“我身边也没几个人。如果都把时间花在做这些东西上了,她们也不用干正事了。” 说罢她翻开另一本册子,却是府中预备拨给她使唤的丫头婆子。头一个大丫头的名字是个熟人,正是原先在她屋里侍候过的夏青。夏青原与春红都是是松风堂的三等丫头,如今春红的名字不在册上,夏青却升了二等,成了领头的人了,也算是升了官吧。 夏青下面的也是个熟人,百巧正式定下了三等丫头的身份,一同被拨过来给夏青打下手。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三等丫头,四个粗使的小丫头,两个浆洗上的媳妇子,两个负责传话送东西的婆子,两个跟车出门的婆子。这便是秦含真如今名下所拥有的侍从了。 秦含真又一次瞪大了双眼:“用得着这么多人吗?!” “这真的不多了。”百灵忙道,“府里的规矩,姑娘们身边都是四个二等大丫头,四个三等丫头,四个粗使的小丫头,媳妇子与婆子的数目都是有旧例的。二奶奶说,三姑娘身边本来就有一个丫头,虽是外头带来的,到底是三姑娘的心腹,自然要算作是二等的。再有,三老爷三太太眼下正在挑人,预备从府中闲散无差事的家生子里选人上来侍候,备不齐给三姑娘也挑了人。空出的位子,三姑娘看着哪个丫头顺眼,随自己心意挑上来就是。到时候三姑娘只需要告诉二奶奶一声,二奶奶就会命人造册,补发月钱了。二房两位姑娘都是这个例,大姑娘还多了两位教养嬷嬷,原是大姑娘满了十二岁后,二太太特特开了口,夫人才从外头请了两位刚刚出宫不久的老嬷嬷来,教导大姑娘礼仪规矩的。我们二奶奶说了,等别的姑娘们长到那个年纪时,也要配上教养嬷嬷的。府里的姑娘们一个不少,全都会一视同仁。” 秦含真听得无力,忍不住说:“我在明月坞就只有那三间屋子,哪里住得下这么多人?明月坞好象还是三合院,除了正屋与东西厢房,也没别的地方可以住人了吧?这么多人要怎么安排?” 百灵笑道:“三姑娘放心,自有她们住的地儿。二姑娘身边侍候的人,只有比您多的,她都没担心过,您发什么愁呀?” 秦含真除了叹气,也没别的话说了。 牛氏听到这里,就对秦含真道:“依我看,你把青杏也带过去得了。否则一屋子的丫头婆子,里里外外没一个心腹,除了夏青百巧还算熟悉,其他都是生人,实在不方便。你不放心自个儿屋里的东西,就索性一起搬过去,不然就交给祖母,我替你收着,包管不会让别人碰就是。” 秦含真笑道:“祖母别这么说,我那是随口说的。既然如此,我就把青杏带上好了。”反正青杏跟夏青相处得也不错,春红不在,她俩都是省事的。秦含真觉得,不能真的把青杏留在清风馆,否则她有什么事,想给祖父祖母传个话、捎个口信,都找不到真正信得过的人。夏青虽好,到底不是三房的丫头。青杏虽然是后头才来的,又有些来历存疑,但表舅吴少英能放心把人送给她,应该是信得过的。 看过两本册子,秦含真也找不出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了,就是有些嫌东西和人都太多。不过这种意见对长房的人而言不算什么,百灵高高兴兴地将册子留下了,就道:“奴婢这就回去给二奶奶复命了。明儿等人齐了,奴婢再把将来要侍候姑娘的人带过来给您磕头。” 秦含真忙道:“不必费这个事了吧?进进出出的太麻烦了,不如叫她们先到明月坞那边安顿下来,等我有空了过去看房子时,再见面不迟。”她可不敢让这么多闲杂人等跑到清风馆来。如今赵陌就住在东厢呢! 百灵想了想,觉得这么做也可以:“也好,只是那些丫头婆子若住进了明月坞,姑娘再看谁不妥当,想换下来,就有些麻烦了。” 秦含真叹息着摆摆手:“谁来都一样。我也不是个挑剔的人,先相处着吧。如果实在有什么人跟我合不来了,我再跟你说也是一样。我其实要求不高,只要别来个春红那样的就好。” 说起春红,秦含真又想起了一件事:“前几日我们去逛整个侯府的时候,听说春红来过清风馆一回,只是听说我们不在,她在门口张望了几眼,便调头走人了。这几日她又来过两三回,也不进来找人,就是坐在门口不远处的廊下,跟青杏说一会儿话,也就走了。我实在猜不出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想要问她吧,她跑得那么快,我又抓不住她。我问了青杏,她们都聊了些什么?青杏说都是家常小事,比如我每天做些什么,吃什么饭菜,穿什么衣裳之类的。春红问青杏,青杏不大乐意说,春红也没在意。好象她到清风馆来,就只是为了在廊下坐一坐似的。我就不明白了,她到底想做什么?莫非是什么人派她来做探子了?” 百灵忙笑道:“原来还有这样的事?幸亏三姑娘问的是奴婢,若是换了别人,只怕还未必答得出来呢。原是春红那丫头,回府之后,别人问她是不是犯了什么事,不然怎会叫三老爷三太太与三姑娘撵回去了?她说自己一点错都没犯过,只是见三姑娘言行不妥,好心多劝了几句,惹了三姑娘的厌了。她不但这么说,为了显摆自个儿贤良,还天天跑清风馆来,说是劝三姑娘好话呢。旁人见她真的常来,都信以为真,没想到她是这么个劝法。等奴婢回去了,定要戳穿她吹的牛皮!” 秦含真听得好笑:“不是吧?她居然演这么一出?是不是太闲了?”想想春红这贤良人设真是从未成功竖起来过,本人却一直执着地想要给自己塑造这么一个形象,可惜手段太糙了,越想塑造,就越垮。 秦含真摇摇头:“幸好二堂嫂没把她安排到明月坞去,不然我还真有些受不了。” 百灵翘了翘嘴角:“三姑娘放心,春红今后是再不会来烦您了。如今她被调去了新姨娘屋里,正是忙的时候呢。等您搬去了明月坞,她就更不敢到姑娘们住的地方来讨人嫌了。” 牛氏惊讶:“新姨娘?什么时候又有了这么一个人?怎会把春红调过去的?她不是大嫂院里的人么?” 百灵笑道:“说是新姨娘,其实只是屋里人,原是夫人屋里侍候的大丫头杜鹃。她前几日才正式开了脸,就是在三老爷三太太回了侯府的第二天。听说侯爷过些日子还打算摆酒呢,到时候三太太就能见到她了。只因杜鹃本就是夫人的丫头,把松风堂的人拨去侍候她,比别处的人更熟悉些,使唤起来也方便。杜鹃素日也是有贤名在外的,想必是春红近日贤良过人,因此才得了这个好缺吧?” 牛氏哎哟了一声:“你们侯爷都一大把年纪了,还纳什么屋里人?既然是大嫂跟前的丫头,想必还很年轻吧?真是没得糟蹋人!”说完了又叹息,“你们夫人也不容易。那日我们去她的院子,就瞧见她身边的小妾姨娘围了一圈,如今又要多添一个,难为她怎么受得了。我们老爷可从来只有我一个人,一辈子都没变过心呢!” 说到这里,她看向东屋方向,秦柏正坐在书案后头认真看书呢,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头望过来,与她对视一眼,便温和一笑。 牛氏收回了视线,嘴角止不住往上翘,觉得自己比许氏要有福多了,实在不必吃那些没来由的飞醋。(未完待续。) 第三十四章 不舍 秦含真迁居的日子很快就定了下来。这时候已经进入四月,趁着天气还算凉快,早早搬了,各人都能省事些。之所以拖到现在,一来是房子、侍女等诸事需要时间,二来也是因为秦平休沐日将至,秦柏打算让秦含真陪父亲吃完一顿饭,再搬去别处。毕竟她一旦搬走,日后要见父亲,就没有现在这么方便了。 秦含真要移居明月坞的事情定得早,那时候从米脂带来的行李还未完全拆箱呢,她便索性省了下,并没有把所有东西都取出来分散摆放,也好日后再搬家的时候方便。不过姚氏给她布置的新房子实在是太周到了,什么都齐全,许多东西都不必带过去。她似乎只需要将贴身用的细软带上,就足够了。日常用品那边有全新的,铺盖被褥也都是全新的,甚至连新做好的换季衣裳,那边都已经备下了一大箱子。她只要把自己带过去,就随时能入住了。 牛氏劝秦含真,把行李都留在清风馆里。反正以后她也不是不回来了,肯定还要时不时回来住一两天的,甚至还有可能每天都尽可能回来吃一顿饭呢。西厢房里若留下她的衣裳用品,将来自然也方便些。只是秦含真有些纠结,个人用品她还是更喜欢用自己用惯的那些。就算这些东西未必比得上姚氏准备的东西高大上,好歹都是合她心意、又用惯了手的呀。 秦含真终究还是把一些贴身的用品都给打包了,还有平日里习惯穿的衣裳,也打算带走一半。相比之下,青杏比她干脆多了。除了些比较私密的物件,青杏啥都没带。身为秦含真的贴身丫头,她如今还有了二等的待遇,明月坞那边自然也给她备下了全套装备,衣食住行都应有尽有。她顶多就是稍微烦恼一下,日后要见哥哥李子,可能就不如先前方便而已。 也许是因为秦含真准备要搬走的关系,这几日牛氏待她特别温柔关怀,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优先留给她,连一向受宠的孙子梓哥儿都要稍稍退一步。秦柏嘴上不说什么,却停下了秦含真除去练字外的所有功课,给她多一点时间去翻找那几只箱子,喜欢什么,就都带上。若是没找到合心意的,他们就到丙字号库房去,再取几只箱子来看。 秦含真心里暗暗在叹气。虽然这是她穿越过来后,头一次离开祖父、祖母这么远生活,但说真的,明月坞与清风馆之间,也就是隔着一个听雨轩而已,直线距离不足五十米,抬抬脚就到了。且不说她很有可能每天都会回清风馆里见祖父、祖母,二老真的想她了,也随时都可以到内宅里来的。这可比现代社会中,家里孩子住校了,父母见不到孩子,每天牵肠挂肚的情形要强得多了! 不过,这终究是祖父祖母的一片慈爱之心,秦含真心里也就接受了。 她内心必须承认,知道自己是备受宠爱的孩子,她心里还是挺爽的。 于是她就高高兴兴地去翻那些箱子,看能不能找到更多能用的东西。别瞧这些都是旧物,也有些保存得不是很好,但件件都是精品,还很有意思。祖父是早就不用它们了,顶多是有空的时候拿出来看一看,回忆一下过往。与其让这些东西投置闲散,倒不如秦含真自己拿去使了,也好充分发挥它们的用处? 赵陌仍旧是她摆弄这些小玩意儿时的同伴。但随着她搬离的日子一天天近了,赵陌似乎变得有些心神不宁,时不时走个神,偶尔看着秦含真,还一脸黯淡的模样。相比起秦含真那幅万事不放在心上的开心模样,他就多愁善感得特别明显了。 秦含真摆弄着手里一个新的机关匣子时,抬头瞧见赵陌盯着自己发怔的模样,便伸手到他面前挥了挥:“回回神吧,赵表哥你到底在愁什么呀?” 赵陌醒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嘴角:“我没愁什么,就是……有些走神而已。” 秦含真想了想,便把手中的匣子递给他:“瞧瞧这个你会不会开?” 赵陌拿着匣子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实在静不下心来研究,只能干笑着说:“我不会。” 秦含真吐嘈道:“方才我已经开过一回了,就在你眼皮子底下,你是完全没看见吗?”她手里飞快地拨动了匣子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开关,将匣盖给顺利抽了出来,露出了匣内空间,又抽起匣子其中一端的木块,显露出了匣底的另一个小夹层,然后从这处夹层中,抽出了一块两尺见方的素白丝帕,上头用笔墨画了一幅繁复的博古图。这是秦柏小时候的作品之一。 赵陌看了她这番动作,愣了一愣,想起方才秦含真似乎也做过类似的事,而他居然完全没放在心上,便有些讪讪地:“我……”支支唔唔地说不出话来。 秦含真重重地叹息一声:“赵表哥,这有什么不好说的。我要搬走了,你这是舍不得我吗?” 赵陌猛地涨红了脸,低下头不说话。 秦含真却笑得特别没心没肺:“这有什么呀?咱们一向相处得很好,我要搬走,你当然会舍不得啦。除了我,你也没别的朋友了——啊,梓哥儿兴许算得上半个,可他年纪还小呢,你说的话他都未必能听明白,没法象朋友一样聊天。你是怕我走了以后,你一个人在这里会觉得寂寞,才会不舍吧?没关系的,虽然你们进内院不大方便,但我出来就很方便了,我以后当然会常常回来的呀。我祖父祖母和弟弟都在这儿呢。我爹的屋子也在这儿。” 赵陌想了想,重重点头道:“表妹说得是。你以后要常回来,舅爷爷舅奶奶都舍不得你呢。”顿了顿,又吞吞吐吐地说,“其实我也不是舍不得……你住得近,回来很方便,我都是知道的。可是……到底比不得如今,咱们在一个院子里住着,出门就能瞧见,叫一声就知道彼此在哪里……” 秦含真想想也对,笑着说:“没办法啦,大局重要嘛。祖父祖母说,希望我能象其他堂姐妹一样,接受正常的闺阁教育。而且我住在这里,今后堂兄弟姐妹们过来的话,肯定会发现你的。与其叫别人对你的身份起疑心,给你带来危险,还不如我早些搬出去算了。这只是暂时的而已。我也不知道我们家会在承恩侯府里住几年,但我祖母和我爹早就想要搬出去了。等将来我们有了自己家的宅子,就没那么多顾虑啦。” 赵陌笑了笑,想起自己目前面临的麻烦,也是暗暗叹气。 秦含真将机关匣子恢复原状,便拿着那块帕子去寻秦柏了,还不忘将赵陌也叫上。 秦柏看着这幅博古图,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它的来历:“这个应该是我九岁那年画的。我母亲快过生日了,我预备着要送她一样别致的生辰礼,便亲自画了图样,打算叫匠人打造出一对博古挂屏来。这就是那时候画的图样,可惜后来没用上。我从别人处得了一样更好的东西,正是母亲最喜欢的名家字画,就把这图给丢到一边去了,直接拿那幅字画做了生辰贺礼。” 他将帕子拿在手里,细细看了好几眼,才感叹道:“一眨眼,四十年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这东西还在,我还以为早就丢了呢。不过,这样的图样应该有两幅,这幅上面点缀用的是花卉,那一幅上面画的应该是各色果品。” 秦含真忙道:“我只找到这个,不过兴许在那堆机关盒子里,还有另一幅在呢。” 秦柏笑道:“也不必勉强,毕竟都是几十年前的旧物了。秦家又经历过查抄,能保存一幅下来,已经是万幸。” 牛氏拿过帕子看了几眼,感叹道:“老爷真真好本事,才九岁就把画儿画得这般好了。我瞧着,上头的花比我们素日绣花用的花样子还精细呢。”说罢还嗔了秦柏一眼,“我从前叫你帮我画个花样子,你怎么还说不会呢?” 秦柏干笑:“我是会画花儿,可花样子就……”他露出几分难色,“若是照着寻常画的花卉来画,你又嫌我画的不象是花样子,绣起来不方便了。” 牛氏撇嘴:“我就不信你画不出来。” 秦柏面露难色,秦含真连忙帮着解围:“祖父画得真好看呀,能不能教教我?” 秦柏忙笑道:“当然可以,你快取了纸笔来。这个很容易的。”迅速把牛氏的注意力给转移到别处去了。 秦含真于是就真的跟着祖父秦柏学了一会儿白描画法,连赵陌也跟着画了几笔。不久,虎勇欢欢喜喜地进来报说:“大爷回来了,恰巧跟吴少爷在府门前遇见,马上就到咱们院子了。” 秦柏与牛氏、秦含真都是大喜,忙停下手中的事,迎出房门去。赵陌犹豫了一下,还是跟在了他们的后面。 等一家人彼此见过礼,安坐下来聊了几句家常,秦柏就把闲杂人等打发出去,命虎伯父子俩守在门外,这才将赵陌叫上前,介绍给了秦平。他将赵陌的身世简单说了说,不必讲得太细,驻守禁宫多时的秦平就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 秦平很惊讶,万万没想到自家父母会恰好遇上辽王府的长孙,又一路把人护送到了京城,至今还将他庇护在家中。不过秦平并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露出嫌弃或是怕麻烦的神色,只是问赵陌:“要我给令尊传个口信,并没有什么难处。只是小公子想好了么?万一令尊的说法不尽如你意,你又当如何?”(未完待续。) 第三十五章 劝说 赵陌一怔,抿了抿唇:“若果真如此,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父亲自有大志,我身为人子,也只能沉默守拙,全当孝顺了。只是……弟弟未免死得太冤。不知有谁能为他讨还公道?” 秦平听了,也沉默下来。 吴少英问他:“姐夫可是在宫里听说了什么消息?否则怎会这样问赵小公子?” 秦平淡道:“也没什么,只是前儿辽王府大公子家的新夫人闹出来的事,宫里也有传闻。虽不知道有没有传到皇上耳中,但我们底下人私下是有过议论的。还曾有好事者当面问过辽王府大公子,他说,只是有些误会罢了,并无大事。他的小妾只是去隆福寺中为腹中胎儿祈福,因回家晚了,才让夫人生气而已。正室管家严,乃是规矩,小妾行事略有些出格处,禁足几个月,只当是好生养胎了。他家中一切风平浪静,却因些许小事,叫隆福寺的僧人闹得满城风雨,隆福寺的方丈很该多约束寺中僧人了。” 在座众人的面色都有些微妙。虽然辽王府大公子新宅子门前那一番妻妾冲突,很可能只是兰雪姑娘因一点私心搞出来的,目的说不定就是为了黑一把新任的正室夫人,想必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毕竟辽王府大公子为了做皇储,正要巴结王家呢,连嫡长子都能放弃了,庶子的性命也无视了,一个怀孕的通房又能算什么呢?但事态发展真的没有超出众人意料,甚至辽王府大公子的处理方式还要更加粉饰太平,大家心里未免会有几分失望。 看来赵硕对王家真的非常忌惮呢。 赵陌不由得也生出几分担心。他见兰雪的时候,兰雪表现得十足一位得势宠妾的模样,还声称赵硕为了保住她腹中胎儿的安危,想方设法推后小王氏搬入新居的时间,好象她在赵硕心中有很重要的地位一般。结果,也不过如此罢了。既然她满怀信心都没能讨着好,那自己这个丧母的嫡长子,在赵硕心中又能有多少份量?他实在是没什么底气。 秦柏问秦平:“赵硕的消息,连宫中都有听闻?这也未免传得太快了。是什么人在那里嚼舌?”兰雪即使能在隆福寺里做手脚,也不可能有门路将消息传到皇宫之中吧?难不成还有别人在捣鬼? 秦平不知该如何解释清楚,只能隐晦地表示:“辽王府大公子虽说甚是出色,但宗室中也不是没人对他不喜的。各家都有杰出子弟,却无人胜得过他圣眷昌隆,便难免有人心里不服气了。” 秦柏秒懂了。 未来皇储的位子,谁不眼红呢?当年为了争夺皇位,先帝几个成年的儿子明争暗斗,直斗得京城血流成河,不知多少豪门大户被抄家灭族。如今,太子体弱,又无皇孙出生,圣上为了江山传承,从宗室中过继皇嗣是迟早的事。这几乎没有太大的风险,只要不是自寻死路,即使争位失败,也不过是回归本来的身份罢了,一样是富贵荣华享之不尽。 而宗室子弟里,又以近支宗室脱颖而出的可能性最大。那几家常年在京城待着的王府,或是与皇室关系较为密切的藩王,自然会忍不住心动的。但是,这到底是在瞄着人家儿子死了以后空出来的位置,大家都不好把话点明,因此各府都是尽可能低调地显摆自家儿子,在圣上面前争脸面,好搏取更多的圣眷。 结果,叫晋王世子风光了这么多年,倒也罢了,晋王好歹也跟圣上关系不错,晋王府又家大业大,在朝中亦有强力臂助,可如今新来的这位辽王长子,却是素来与圣上不大和睦的一位王爷所生,听闻还没有得到父母支持,是自个儿跑到京城来露脸的,居然也叫他得了圣眷,还接连得到圣上重用,开始插手朝政了。难不成圣上就真的看中了他?与本家父母不亲,可不正好养熟么?众位宗室王爷们瞧着辽王长子似乎越来越有上位的把握,心里自然是瞧他不顺眼了。 在这样的前提下,赵硕有点小丑闻,大概有的是人乐意将消息传到宫里去吧?不必是什么大事,只需要在圣上与太后面前,稍稍抹黑一下赵硕的形象,对他的打击就够大的了。他没有来自家庭的支持,在京城无根无基,全凭圣眷才有今日的风光。只需要圣眷减少,他随时都能被打回原形,即使还能在京城混下去,也不过是一寻常宗室子弟罢了,又能成什么气候? 秦柏对此也只有一句叹息,但并没有太多的同情。在赵硕决定了自己未来要走的路之后,任何因此而产生的代价,他都只能承受了。有得必有失,只要他将来不会后悔就好。 倒是吴少英,听完秦柏与秦平父子的对话后,似乎也猜到了什么,便提醒赵陌一句:“说不定会有人借小公子的事,打击令尊呢。小公子要提防的人又多了。” 赵陌只能苦笑。 秦柏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广路,以你如今的处境,一味提防也不是长久之计。我还是那句老话,若你父亲真的不打算护你,你还是要多想想自己才好。别的不说,你总不能一辈子在这清风馆里躲着人,终究还是需要光明正大行走在外的。否则,我便是护得你一时,也无法护得你一世。” 赵陌起身肃然应道:“是,舅爷爷,广路明白。” 秦柏点点头,便转向秦平:“你且去传话便是,也不必说得太多,只告诉赵硕,他长子在我这里。温家有人与王家有勾结,不再是安全之地,他长子只好逃到京城来了,问他打算怎么办。” 秦平应了。 正事说完,接下来便是家事了。牛氏告诉儿子,秦含真即将搬到明月坞去,秦平有些惊讶,但也觉得这是件好事:“桑姐儿是该好好学些女孩儿该学的事了。在家的时候,她不是跟村里的孩子疯跑,便是与她关家表哥一起淘气,成日家不肯好好读书学字。一年大,二年小的,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她母亲是个再温柔和顺不过的人了,又做得一手好针线。我不指望她能长成她母亲那样,好歹也要学得一半吧?” 秦含真干笑,这些“过往”她真的不太了解。也许等他们父女俩相处的时间再多些,秦平就会清楚她现在的“转变”了。 牛氏却听不得儿子这般贬低孙女:“你知道个啥?如今桑姐儿可乖巧了,每日也跟着你爹读书写字,聪明得不得了!你总说她不如她娘,我倒觉得她现在才好呢。她娘是温柔和顺不错,只是性子太闷些,有什么不如意的事,也不肯说出口,自个儿胡思乱想暗伤心,不然也不会……”她顿了顿,声音也有些哽咽了,“我倒宁可桑姐儿不象她娘呢,这般成天乐呵呵的,也是好事,至少遇到什么难处了,不会钻牛角尖。这世上有什么是熬过不去的呢……” 屋中众人不由得沉默了下来,大家想起死去的关氏,心里都有些不太好受。 吴少英忍了忍鼻中的酸意,深吸一口气,勉强道:“我这几日写了两篇文章,自觉有些进益,只是还有许多不足之处,不知能不能请老师指点指点?” 秦柏当然不会说不能,于是他便带着吴少英去了东屋的书房。牛氏抹了抹眼角的泪痕,心情平静下来,便拉着秦平说家常话去了。分别了这么久,好不容易上京见了儿子一面,聚了不到半天的功夫,儿子便要工作去了。如今总算有了一日的相聚时光,她当然有好多话要跟儿子说的。 秦含真悄无声音地领着赵陌出了正屋。两人来到紫玉兰树下,往石凳上坐了,一时也是相对无言。 半晌,赵陌才苦然一笑:“表妹与我都是苦命人,都是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的……不过表妹还有慈父在,倒强过我许多了。” 秦含真正色道:“你爹还不知道是不是慈父,不过看情形,不是的可能性更大。如果他真的不管你了,你难道就真的要吞下这口气吗?” 赵陌叹气道:“那我能怎么办呢?王家势大……” 秦含真打断了他的话:“王家势大,比承恩侯府又如何?” 赵陌一怔:“这……两者不能比吧?” 秦含真冷笑:“你觉得承恩侯府是外戚,王家是外臣,两者不能比,是不是?可是两家的处境是很类似的,都是靠着当今皇上的圣眷才有了今日的风光,但这份风光却未必能存续很久。所以大伯祖父好说歹说找了我祖父回来,所以王家拼命把女儿嫁给有望成为皇储的宗室子弟。否则,大家只需要安心做纯臣就好了,搞那么多事出来干什么?” 赵陌怔了怔,低头沉思片刻,再抬起头来时,眼神就好象有些不同了:“所以,王家所谓的势大,其实也是空架子?他们还做不到只手遮天?” 秦含真没答,只问他:“你希望你父亲成为皇储吗?那样你也许也能一飞冲天了。虽然他对王家许诺说,会放弃你这个嫡长子,将来把位子传给王家女儿生的儿子。可是,真等到他上了位,王家是否还有能力约束他遵守诺言呢?不管怎么说,你也是正经嫡长子,是合乎礼法,又上了玉牒的。” 赵陌正色道:“我从来没想过那个位子。父亲当初会离开辽王府,冒险上京,也不过是受不了王妃的排挤与暗害,想要保命,再求一个前程罢了。若不是王家让他有了更高的期许,兴许我母亲也就不会……”他想起母亲临终前的愿望,心里也难受起来。 “你父亲有野心,那没什么要紧的,但实现野心有很多种办法,做人还是需要一点底线的。如果你父亲连至亲的妻儿都不在意了,又怎会在意天下百姓?”秦含真道,“既然是这样,赵表哥,你还是多为自己着想的好。反正事情再糟,也不会糟过你们从前在辽王府时过的日子了,不是吗?” 赵陌若有所思。(未完待续。) 第三十六章 上门 也许是因为早有心理准备的缘故,等到预想变成了现实,赵陌接受得很平静。 秦平与家人们相聚了一日,次日一大早赶回宫中上差,当天就找到了机会,遇上在宫中落单的赵陌之父赵硕,把消息透露给他了。 赵硕当时满面愕然,掩都掩不住:“怎会如此?!陌儿他……”他住了嘴,眉宇间露出几分恼意。温家态度忽然转变,实在令他措手不及。 秦平也无意去管别人的家务事,他与他父母、女儿都不同,只跟赵陌见过一两面,说不上什么感情,愿意帮忙也只是因为父亲的吩咐罢了。他只问赵硕:“您打算怎么办?” 赵硕为难地看了秦平一眼。他既得圣上欣赏,自然不是个草包,也颇擅长察颜观色。他听得出来,秦平是在催他及早将赵陌接走。可是,事情哪有这么容易?!他在京城无根无基,又得不到来自生父的支持,所能依仗的,就只有一个王家而已。偏偏赵陌逃离温家,又与王家脱不了干系。他是万万不能叫王家知道赵陌在京中的。若新娶的妻子尚未搬入御赐的新宅,他还能把儿子接回家中住几天,再另寻地方安置。可如今小王氏已经入主新宅,他就不能再这么做了。 秦家愿意庇护他儿子,一路护送赵陌入京,倒是难得的厚道人家。可这厚道人家也不可能一直留赵陌住在家里,而他这个亲生父亲既然与儿子同在京城,也万万不可能让儿子继续寄人篱下…… 赵硕想了想,才对秦平说:“我会让人去接那孩子的,真是给府上添麻烦了。”顿了顿,想起承恩侯府的二少奶奶正是王家的外孙女,他又忍不住多问一句:“犬子住在府上,不知承恩侯府诸位是否也知情?” 秦平笑笑:“您不必担心这个,如今除了我们三房的人,秦家上下再无旁人知道小公子的身份。小公子也尽可能躲着别人,不叫人看出端倪来。只是这样的日子未免太过委屈了小公子。您还是要尽快想出办法来才好。” 赵硕干笑几声,心里开始犯愁了,儿子该怎么安置才好? 这天傍晚,赵硕派出的人便到达了承恩侯府。依照秦平事先的指示,他们是以“拜访秦三老爷”的名义来的。进了清风馆后,他们向虎勇说出身份来历,虎勇报上秦柏处,秦柏也不见他们,便直接命虎勇将来人请到了东厢房见赵陌。 赵陌一见来人,便认出了他们:“甄叔,蓝叔。”来的是赵硕的心腹,一个叫甄忠,一个叫蓝福生,都在赵硕跟前侍候多年了。赵陌自幼就认得前者,后者也极为相熟。见到这两个人,他就知道,这回是真的跟父亲联系上了! 可甄忠见了赵陌,却开始叹气:“哥儿到底是怎么回事?温家果然要害你么?不能够吧?温老爷怎么说也是你的亲外祖父,他怎能下得了这个狠心?是不是这里头有什么误会?” 赵陌脸上的兴奋顿时定格了,神情渐渐平静下来:“能有什么误会呢?我是亲耳听到三舅跟外祖父说,王家有意取我性命,为了巴结王家,让温家更上一层楼,需得下狠心对付我。外祖父虽也有过不舍,但终究还是为了温家,默许了三舅的打算。我曾经逃过,只是半路上被抓了回来,之后便一直被幽禁在温家,手脚都戴了镣铐。是大舅母与表哥再三苦劝,外祖父才松口让我去了镣铐的。难道这也是误会么?” 甄忠有些尴尬,讪讪地说:“兴许……兴许他们只是有这个想法,却还没能狠得下心呢?只是关着罢了,又没要哥儿的性命。既然温大奶奶与表少爷有心要帮哥儿,哥儿大可叫他们派人到京中送信。爷知道了哥儿的处境,自会跟温老爷说清楚,不叫他们加害于你的。” 赵陌神色越发淡了:“但又有什么用呢?我之所以等不及要逃走,正是因为在房中茶水里发现了毒药。这兴许是王家下的手,兴许是三舅等不及外祖父下决心了,不管怎样,我再不逃,说不定第二天就要横死。大舅母与表哥在温家也很艰难,即使真能派人送信上京,他们又能将信递给谁?秦家人是先皇后娘家,东宫太子殿下的亲舅家,他们帮我给父亲送信,尚且苦无门路,要靠身为禁卫的秦家四爷私下传话,大舅母与表哥又如何?他们总不能比秦家人更有办法吧?” 甄忠疑惑:“哥儿这话是什么意思?秦家怎会没有门路给大爷送信?秦四爷在宫里传话,确实能避人耳目,但哥儿上京后,直接给家里送信也是可以的呀?虽说家里有新夫人在,但大爷的私信,新夫人一般是不会偷看的。哥儿若是自己不方便去,请秦家派个小厮跑腿,也没什么难的吧?” 一直沉默的蓝福生插嘴道:“甄哥,哥儿哪里知道新夫人的行事为人?她在家里守着,哥儿自然是不敢直接找到宅里去的。秦家四爷在宫中当差,遇到大爷的时候多,传口信更加稳妥。” 甄忠想想也是。 赵陌看了蓝福生一眼,对甄忠道:“甄叔,不管父亲怎么想,我人已经在京城了,父亲打算如何处置我呢?” 甄忠支唔着不知该如何回答,蓝福生便帮着他回答:“陌哥儿,大爷实在想不到温家那边会出现变故。温三爷确实是个麻烦。但你放心,大爷已经写好了信,明儿就发到大同去。他在信中会跟温老爷说明白的,温老爷绝不会再生出异心来了。你大可以安心回温家度日,不会再有人胆敢害你。” 赵陌听了直想笑:“父亲的一封信真有这么大的用处么?当初甄叔亲自送我去大同时,何尝不是拿出了父亲的亲笔书信?那时候外祖父答应得好好的,过后还是变卦了。父亲便是再写一封信去,又有什么用?王家威胁温家,说温家若是不肯顺从,便要用自己的权势加害温家。外祖父说,他之所以舍弃亲外孙,也是为了温氏一族的族人与基业着想。父亲光写信有什么用呢?只要王家一日不打消念头,就算温家再次许诺会照顾好我,该变卦的时候,还是会变卦的。父亲若真想让我平安,还不如让王家人打消了害我的念头更好。” 蓝福生与甄忠对视一眼,表情都有些尴尬。赵硕如今正是要倚仗王家的时候,怎会得罪对方?他与小王氏正值新婚,就连兰雪闹的那一场,他都没把话说开,而是意思意思地处罚了兰雪,禁了她的足,还反过来安抚了小王氏几日,把人哄高兴了。内宅小事尚且如此,更别说其他了。赵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这种要紧时候与王家交恶的。 若提起嫡长子在大同温家的遭遇,岂不是等于将王家的恶意公然摆到了明面上?那时候赵硕与王家要如何相处?是当作没那回事,还是冷面相对?前者显得他太过懦弱,日后他在王家人面前的气势便弱了,他便很有可能沦为王家的附庸,从此任由王家摆布;而后者却对他更加不利,没有了王家的助力,他想要的那个位子只会离他越来越远,那他为此所作出的一切牺牲,又算什么呢? 这些话,赵硕没有让两个心腹在赵陌面前提起,但赵陌看着甄忠与蓝福生的神情,心里已经猜到了几分。他的心顿时凉了下去,但奇怪的是,并没有太多惊讶,也许是因为秦柏、秦含真与吴少英都先后有过猜测的缘故,他如今反而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就象是一切的猜测都落到了实处,他倒是觉得心里安定了许多。 赵陌神情淡淡地道:“甄叔、蓝叔,你们不必再劝我了,我是不会回大同温家的。即使父亲的信真能让外祖父改变想法又如何?我与他之间的祖孙之情,终究是不复以往了。况且,若连兰姑娘都能在京城住着,得到父亲的庇护,我为什么就不能与父亲在一起?难不成父亲就真的如此害怕王家人?” 甄忠听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哥儿怎能这么说?你先前不在京中,不知道大爷的艰难!能有如今的局面,大爷不知费了多少心血!眼看着大爷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的荣耀,只等到时机成熟,便要一飞冲天了。哥儿年纪小,不能为大爷出力便罢了,怎的还要拖大爷的后腿?大爷将哥儿送到温家,也是为了哥儿好。哥儿怎么就不能体会大爷的苦心?二哥儿可没哥儿这个福份,不就是因为大爷更看重哥儿么?哥儿好歹忍一忍,只当是尽孝心了,让大爷少为你操点心吧!” 赵陌横了他一眼:“照甄叔这么说,我没象二弟那样死于非命,只是叫人当囚犯一般关起来,都是父亲对我的一片关怀之心了?我也不敢说别的,只想问父亲一句,二弟难道就白死了不成?!从前在家时,父亲何尝不疼二弟?如今怎的也说舍就舍了?不但不为二弟做主,连害他的凶手,父亲也日日笑脸相对,全当没事人儿一般。父亲今日能对二弟如此,将来未必就不会如此待我!” 甄忠惊讶:“哥儿已经知道二哥儿的事了?谁告诉你的?”这事儿辽王府应该没人宣扬,赵硕在京中更是没有告诉任何人。除了他们自家人,还有谁会知道? 赵陌挑挑眉,心中冷笑,兰雪果然没将他的事告诉父亲。他正要开口,蓝福生再次抢先说话:“哥儿这是在怨大爷呢。小的们也明白,哥儿是知道了大爷先前那信里的话,以为大爷就真的不管哥儿了,因此心中有怨。其实哥儿是误会了大爷,大爷只是要借王家之力成就大事罢了,说那许多话,都是在哄他们,心里却绝没有那等想法!等大事得成,哥儿还是大爷正经的嫡长子,任谁也越不过你去。所以啊,哥儿再也别说那等叫大爷伤心的话了!” 甄忠脸上闪过恍然大悟之色,赵陌却转向蓝福生:“蓝叔,你三番两次打断我的话,是想要庇护谁?”(未完待续。) 第三十七章 入夜 蓝福生一怔,满脸的无辜:“哥儿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能庇护谁呢?我说这些,全是为了哥儿着想,好意劝你不要再埋怨大爷了!” 赵陌冷笑一声:“既然是这样,那就请你不要再打断我的话了。一次是巧合,焉能次次是巧合?蓝叔还真以为我是三岁小儿,好糊弄不成?!” 蓝福生咬牙闭了呢,甄忠面露疑惑之色:“怎么回事?哥儿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刚才没觉得蓝福生说的有什么不对呀? 赵陌转向甄忠:“两件事。第一件,我曾经托人给父亲新宅子送过信,说我到了京城,当时收信的是兰雪。她知道后,还跟我约在隆福寺里见了一面。当时她答应会把我上京的消息告诉父亲,但看来她并没有这么做。第二件,二弟的死是她说的,也是她告诉我,凶手是受了王家的指使而来。正因如此,父亲怀疑辽王府中还有王家的奸细,不再安全,知道兰雪怀有身孕,才会特地将她接到京城来。难道兰雪说的不是实话?二弟的死不是王家人害的?父亲既然知道真相,为何什么都不做呢?我不是在抱怨父亲弃我不顾,也不是在争什么闲气。从我在外祖父那儿听说了父亲与王家的交易后,便知道自己将来是什么处境了。当时我忍了,若不是因为王家与温家步步进逼,我也不会逃到京城来。但是,二弟好好的没了性命,稚子何辜?!” 甄忠不由得退了一步,神情有些狼狈。他看向蓝福生,意图稍稍转移一下话题:“福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见天儿守在新宅那头,若是外面有人送信进来,叫兰姑娘接了去,你会不知道?” 蓝福生缩了缩脖子,低声道:“我知道……当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听说了是哥儿的消息,我才……可那两天大爷没回过新宅子,兰姑娘说要先跟哥儿见一面,问清楚他上京的原因,才好告诉大爷,我觉得有道理,便由得她去了。兰姑娘出门那天,留我在宅里看家,免得有人上门找大爷,却无人招待,谁知道新夫人会来了呢?那几日家里闹得鸡飞狗跳的,我哪里还想得起别的事?” “糊涂!”甄忠不由得骂了他一句,这样的大事,跟小王氏与兰雪那点子妻妾矛盾如何能相比?蓝福生跟了赵硕几年,办事也是办老了的,怎的也犯起了主次不分的毛病来? 甄忠也有些埋怨兰雪:“兰姑娘也是,福生没见过哥儿,一时糊涂忘了也就罢了,她是见过哥儿的人,怎的也不跟大爷说一声?” 蓝福生小声道:“想必是没机会与大爷私下相处?新夫人搬进了宅子,看得那般严。当着别人的面,兰姑娘如何敢跟大爷说起哥儿的事?” 这倒也是。甄忠稍稍消了气,但还是觉得家中下人欠调|教:“兰姑娘出门时是谁跟着去的?既然得了这个差使,想必都是信得过的人,多少也该知道些内情。别人不方便,他们也不方便么?竟然也不跟大爷说一声!” 蓝福生这回就闭嘴了。 甄忠看向赵陌,赵陌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似的。看到他这样的反应,甄忠一时也有些讪讪地,低声道:“这事儿是兰姑娘的错,回头我一定向大爷禀报。哥儿这回是受委屈了,大爷一定会为你做主的。哥儿只管放心就是。” 赵陌平静地问:“父亲让你们来见我,可提过要如何安排我的去处么?除了送回温家以外?” 甄忠有些吞吞吐吐地:“若是哥儿实在不肯回温家,大爷兴许会为哥儿另寻个住处,就在京城。哥儿且忍耐些日子,等大爷站稳了脚跟,不用处处看王家人的脸色了……” “父亲如今处处都要看王家人脸色么?”赵陌打断了他的话,“这可不好吧?父亲常在御前,又得圣上青眼,却对王家人如此畏惧,看在圣上眼中,不知圣心如何?” 甄忠不敢回答,与蓝福生对视一眼,有些狼狈地说:“哥儿,大爷如何行事,不是小的们能过问的。只是大爷真的不容易。他如此费尽心力,还不是为了哥儿将来的前程?” 赵陌淡淡一笑:“只怕父亲费尽心力换来的前程,我还没得来及享用,便已经小命呜乎了。” 甄忠与蓝福生皆不敢言。 赵陌忽然觉得有些没意思,转过身在书桌前坐下:“你们去吧。若父亲连让我光明正大地在京城过活的本事都没有,又凭什么说,他如今已经得了圣上青眼,有望实现心愿了呢?如今的父亲,连在辽王府时都不如了。至少在辽王府里,他还能大声对所有人说,我是他的儿子。王妃要为难他时,他也有胆子反驳几句。即使为此受了王爷的训斥,他也从未有过退缩。如今的父亲有了大志,却没有了胆子。” 甄忠与蓝福生的脸色都微微变了,他们沉默地站在那里半日,知道自己已经劝不了赵陌什么了,只得一脸不自在地告退,然后无功而返。 承恩侯府的西角门外还停着一辆马车,他们今天过来,本是打算要带着赵陌离开的。既然目的没达成,他们也只能回去向赵硕复命。 赵硕听完了二人的汇报后,心情十分复杂,心里又是酸,又是涩,还有着恼怒和委屈。酸涩是因为想到了他这一路走来,所经历的困难与凶险;恼怒是因为被儿子揭破了脸皮,戳穿了他内心的胆怯;而委屈,则是因为受到了儿子的指责,让他感到了不被亲人理解的痛苦。他一直是这么的努力,为了目的,舍弃了那么多的东西,再伤心再难过也都坚持下来一,儿子凭什么要这样说他?凭什么要否定他的努力?! 赵硕一时激动,横臂将书案上的东西一把扫落在地,但瓷器掉在地上摔成碎片的声音又让他很快冷静下来。现在还不是能随意发脾气的时候,书房离正院太近了,若叫小王氏听见,她一定会来问的,到时候要怎么解释? 赵硕深吸一口气,摆摆手,示意甄忠与蓝福生二人退下。等两人依令退到门边,又被他叫了回来:“福生,兰雪确实跟陌儿见过面了?她去隆福寺不是为了给陌儿的母亲上香祈福,而是去见陌儿?那夫人为此跟她吵起来,又是否知道内情呢?” 蓝福生忙道:“小的不知,但兰姑娘应该是跟哥儿见过了。她隐瞒不提,大概是怕让夫人知道了吧?她既然见过哥儿,想必也知道哥儿在大同遇到的事……” 赵硕叹了口气,挥手示意他二人退下。 等出了书房,甄忠一把揪住蓝福生,来到一个无人的角落中,质问道:“你三番四次为兰姑娘说好话,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大爷有话问你,你答就是了,说那么多做什么?!” 蓝福生挣开了他的手,委屈地说:“我哪里为兰姑娘说好话了?我只是把自己知道的事告诉大爷而已。忘了将事情禀告大爷,确实是我的错,但我那时又不知道哥儿的住处,告诉大爷哥儿来了京城,除了让大爷心里着急外,还有什么用?怎么也要等到弄清楚了哥儿的下落,才好开口吧?” 甄忠冷笑:“什么事你都能说出个理儿来。这回倒罢了,我只警告你一件事:你我都是大爷的人,只认大爷一个主子。旁人任他是谁,都不能越过大爷去。你给我记清楚了,不管谁跟你说过什么,谁给了你好处,你都不能忘了自己的本份!” 蓝福生目光一闪:“这是当然。论忠心,我可半点不比你少,你少给我倚老卖老了!”说罢推开甄忠,径自离去。 甄忠冷冷盯着他的背影,心里总觉得不对劲。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把赵陌的事给解决了,旁的事他也无心多管。只要蓝福生不会坏了赵硕的正事,一点小私心就随他去了。甄忠心里是只认赵硕一个主子的,就算赵陌是赵硕的嫡长子,也没有赵硕本人重要。既然赵硕一心要做人上人,那他甄忠就不能让任何人挡在赵硕面前。儿子可以再生,可皇位却只有一个! 甄忠自去帮着主人操心赵陌的事了,却不知道蓝福生离开他之后,并没有直接返回随从们的住处,而是走到另一处僻静的角落里,左右前后张望两圈,确定夜里没有人经过附近,便轻轻一跃,翻身上了墙头,然后无声无息地横穿过数重院落,轻轻落到一处僻静的小院中。他迅速藏身到院角的树丛之后,探头张望前方的房屋几眼,然后发出几声猫叫声,便静伏在树丛中,静待时机。 不一会儿,屋中的灯光熄灭了,两个丫头走出房门,一人反手关门,另一个拿过灯笼,双双从廊下离开。 又再过了一会儿,屋子西边的一扇窗打开了,窗后有烛光迅速亮起,又迅速熄灭。 蓝福生悄无声息地潜了过去,翻身入窗:“小妹?大事不好!陌哥儿把你告了,如今大爷已经知道你见过哥儿的事,仔细他会问你!” 兰雪披着薄薄的衣衫,出现在窗前,闻言微微皱起了眉头,接着又淡淡一笑:“无妨,我先前已经预料到了,可能会有这么一天,早就想好要怎么搪塞了。”(未完待续。) 第三十八章 借刀 蓝福生一怔,旋即松了口气:“那就好。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一心想为你开脱,不承想反而叫陌哥儿起了疑心。” 听了他这话,原本一脸风轻云淡的兰雪反而紧张起来:“哥哥都在陌哥儿跟前说什么了?他怎么就对你起了疑心?” “别害怕。”蓝福生道,“他对我们的计划一无所知,顶多就是觉得我收了你的好处,才会为你说好话吧。他一个孩子,如今又成了弃子,即使猜到了什么,说出来的话也没多少份量。倒是大爷那边,小妹可得谨慎些,一定要有合理的借口,把他哄过去。” 兰雪道:“这事儿我心里有数,哥哥不必担心。只是陌哥儿竟然还怀疑到哥哥头上了,即使他说话没有份量,也难保他不会坏我们的事。我们还是得想个法子,把他解决了才好。” 蓝福生有些迟疑:“你是说……让他回大同温家去么?我倒是想呢,也劝过他了,可他不肯,我也没法子。若他就在这府里,大爷一声令下,捆也能把人捆走。可他如今在承恩侯府中,当着人家主人家的面,我们也不好下手。除非能想到办法将陌哥儿劝说回转,否则谁能逼他离开?” 兰雪瞥了蓝福生一眼:“哥哥是真的没听明白,还是在装糊涂?我说要把他解决掉,可不是将他送回温家就算了!” 蓝福生不由得一惊,诧异地问:“难不成你想……”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下去。他心惊胆战地来到窗边向外张望,确保周围没人听到他们的对话,才折返回来:“小妹,你疯了么?先前那事儿,你就够自作主张的了。若不是运气好,说不定就被人发现了,到时候你连性命都保不住!如今你又要来这一招,就不怕会露馅么?” 兰雪横了他一眼:“我自然没疯,是哥哥糊涂了。若是陌哥儿一直在,我肚子里的孩儿几时才能出头?小王氏那边,咱们已经谋划好了,只需要等待合适的时机,就能直接下手。可就算没有小王氏,陌哥儿也是实打实的嫡长子。不趁着眼下有现成的替罪羊,我们赶紧把碍事的人给除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蓝福生倒吸一口凉气,很快就冷静下来:“你说得有理。不过,你有把握么?要是我们真的这么做了,就没办法回头了。不成功,便成仁!我觉得……稳妥起见,还是等你孩子出生了,咱们再谋划此事也不迟。否则陌哥儿去了,世上就再也没有挡箭牌挡在你的孩子面前,他会成为小王氏的眼中钉。眼下大爷离不得王家,他不会跟王家翻脸的。万一小王氏铤而走险,非要跟你们母子过不去,大爷会护着你么?说不定要白白吃一个大亏。还不如缓一缓,等大爷真正站稳了脚跟,用不着再借王家的力时,我们再对陌哥儿下手?” 兰雪冷笑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兴许如哥哥说的那样,到时候再下手会更稳妥些。但是,陌哥儿显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万一大爷被他哄得回心转意,将他接回府中住着,你我再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对他下手,可就更难了。更何况,如今大爷对王家的不满越来越多,迟早会忍不住的。王家也不是没有聪明人,万一他们察觉不对,收敛起来,暂时不再为难陌哥儿,他们还能继续给我们做挡箭牌么?我觉得,正要趁眼下,王家看陌哥儿不顺眼,嫌疑最大的时候,先下手为强!即使大爷心中恼怒,也不会公然与王家翻脸。只是他会更加怨恨王家,也会更加用心地保护我腹中骨肉。一旦大爷不再需要仰仗王家,他就会马上把王家除掉!到时候,他膝下便只有一个骨肉了,那便是我的儿子。” 蓝福生有些心动了,他压低了声音:“那你打算怎么做?陌哥儿住在承恩侯府里,想要动手,怕是没那么容易。况且,承恩侯府也不是好糊弄的。” 兰雪微微一笑:“何必要我们自己动手?王家正想除掉他呢,放着这么显眼好用的一把刀不用,我们就是傻子了。只需要传个消息出去,自会有人替我们把事情办好。将来大爷查起来,也只会发现王家在里头做的手脚,与我们有何相干?” 蓝福生不由得也笑了。 两人就着计划的具体细节商议了一会儿,蓝福生就听到了动静:“不好,好象是有人来了。”他挨在窗边迅速张望一眼,“是灯笼,应该是大爷来了。我得赶紧离开。你记得小心应对。”顿了顿,他又看了兰雪的腹部一眼,“千万要护住孩子。” 兰雪郑重点点头:“放心。” 窗间黑影迅速一闪,兰雪已经迅速回到了床边,接着便听到了拍门的声音。她披衣站在床前,故作含混地问:“是谁?” “我!”门外传来了赵硕的声音。 兰雪心里有数,迅速将鞋脱了,留在床前,伸手去点燃桌上的灯,摇摇走到门前,打开了门,露出一个娇弱的微笑:“大爷?这么晚了,你怎会过来的?” 赵硕脚下顿了顿,看着爱妾面色略带苍白,却容色不减的模样,他心中的气顿时消了两分。他迈脚走进屋中,在桌前坐下,看了床边的鞋子一眼:“已经睡下了?怎么不穿鞋子?天气虽比先时暖和了许多,但夜里还是有些凉意的。你也不怕冷着了孩子。” 兰雪娇羞地低下了头:“听说大爷来了,妾身心里欢喜得不得了,哪里还顾得上穿鞋?”她回头看了门外一眼,见无人跟着进门,咬了咬唇,便反手将门关了,赤脚走到桌边,压低声音说:“先时没有机会与大爷独处,妾身也不敢轻易说出这番话。但如今屋里只有大爷在,妾身也不敢再耽搁下去了。大爷,陌哥儿在温家受了委屈,跑到京城来了,如今也不知住在哪里,一心想要来投奔大爷……” 赵硕愕然。他今晚来此,便是想要质问兰雪,为何不把这件事告诉他。没想到兰雪竟然抢先一步开了口,同时还说明了隐瞒的原因:因为没有与他独处的机会。她得了消息后,便因隆福寺之事被小王氏禁足。期间赵硕为了安抚小王氏,虽然对兰雪从轻发落了,但确实没有在她这里过夜,怪不得她没机会跟他说这个秘密。 只是……赵硕问兰雪:“前儿我来过一次的,那时屋里也没别人在,你怎的也不说?” 兰雪眼圈儿立刻红了:“大爷,您道屋里无人,便真的没人听见我们说什么了么?新夫人的人一直在盯着我呢。您一来,那边就听说了,立刻打发人来请您,哪儿找这般厉害的耳报神去?那日我也是没想到夫人会来得这般快,实在没时间跟您细说。” 赵硕想想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心中怒气更甚:“是哪个丫头多嘴多舌?!” 兰雪竖起食指“嘘”了一声:“大爷,小声些吧。那丫头如今就在院里值夜,叫她听见了,说不定又要报到夫人那儿去了。”说罢一脸害怕地看了看窗外。 赵硕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果然瞧见一个丫头在院中探头探脑的,似乎在张望屋中的情形。他冷笑一声:“这就是新夫人安插在你身边的人?” 兰雪咬了咬唇,怯怯地道:“大爷,新夫人的行事,我也不敢说什么,只是那丫头平日里似乎总盯着我的饮食,看得我胆战心惊的……我腹中的孩子,再过几个月就要落地了,若是有个什么差错……” 赵硕摆摆手:“不必担心,一个丫头罢了,回头我自会处置了她!” 兰雪连忙躬身道谢,心中却暗暗得意。那个丫头是不是小王氏安插的耳目,她也不清楚,但这丫头养不熟,竟不肯做她的心腹,平日里言谈间,还有过羡慕其他丫头被调去正院侍候正室,自己却要给一个通房做丫头的话。兰雪早看她不顺眼了,这会子正好打发了她,再安排真正信得过的人到身边来。这样兰雪将来生产的时候,便更有把握了。 赵硕不知道爱妾心中盘算,处理完丫头,便想起了儿子,又忍不住叹口气:“陌儿淘气,心里也在怨我,我实在是拿他没法子了,却又不能真的不管他。该把他安置到哪里去呢?温家他不肯去,也不能让他回王府。二哥儿的死,至今还有些不明不白的,到底是王家派了人手去,还是王妃为了二弟能与王家联姻,就下了狠手,仍旧是未解之谜。难不成要让陌儿在秦家住下去?秦家二奶奶是王家的外孙女,就怕消息走漏,一样会给我带来麻烦。这可如何是好呢?” 兰雪心中一动,问:“大爷,王妃娘娘真要给二爷说王家的女儿为妻么?真要给她说成了,王家还会不会象如今一样支持您?王妃她……是不是想让二爷也到京城来,争那个皇储之位?” 赵硕冷笑:“她打的如意算盘,却是痴心妄想!王家已经嫁了一个女儿给我,又怎会再嫁一个女儿给赵砡?!王家女儿再多,也是有数儿的,辽王府算得了什么?岂能一再与王家结亲?” 但是,他面上还是露出了几分忧色:“不过……若王妃真的一心谋求这门亲事,说服王爷倾力相助,而王家又对我有所不满……还真有可能另择人选。王家还有一个小女儿,今年不过十四岁,只比赵砡小三岁而已……我确实应该防备几分才行。” 担忧的同时,他也在烦躁:“我这里整天操心,陌儿却还要给我添乱,真真气死我了!” 兰雪微笑着试探道:“大爷别生气,哥儿只是一时想不开罢了。您想想,哥儿在温家受了那么大的委屈,连亲外祖父、亲舅舅都要害他了,他心中难免会有怨言的,一时间想左了,也是人之常情。若有人在他身边多多劝解着,他自然就会知道大爷的苦心了。不如……大爷派个人到他身边去侍候?一来是要劝解陌哥儿,二来也是护着他的意思。他独自在外,万一叫王家人知道了他的身份,暗中加害,那可怎么办?有个人在他身边护卫,大爷也能放心些,不是么?”(未完待续。) 第三十九章 昌儿 赵陌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两个人,微微皱起了眉头。 蓝福生赔着笑脸,对他介绍身边的青年:“这是昌儿,也是咱们自己人,原在大爷跟前做护卫。大爷说,哥儿如今一个人在京城,既然不愿意回大同,又不能回辽王府,他也不能硬逼着哥儿离开。只是哥儿独自在外,大爷不放心,便派了昌儿过来。哥儿只管放心使唤他,最好日夜都带他在身边,遇事也好有个帮手。他虽是咱们家的人,但一向少在人前露面,王家人是不知道的,想必这承恩侯府里也不会有人认得他。” 昌儿肃然向赵陌行了一礼。 赵陌神色淡淡地,只跟他点头示意,便转向了蓝福生:“父亲可说了要如何安置我么?听蓝叔方才话里的意思……父亲是想让我继续留在秦家?” 蓝福生干笑着道:“哥儿若是愿意回温家去,自然再好不过,可哥儿不是不乐意么?不过你放心,大爷已经去信大同,跟温老爷把话说清楚了。无论如何,温家是再也不会加害哥儿的。” 赵陌笑笑,父亲还是没有打消让他回温家的想法呀。可惜,那是不可能的。 蓝福生见赵陌不说话,偷偷与昌儿对视一眼,便上前一步道:“哥儿别多心,大爷既然说了不会逼你回温家,自然会说到做到。只是你一个人在京城,也不是长久之计。大爷打算在京郊置办一个小庄子,不入府中的公账,新夫人不会知道的。甄忠已经奉命去挑地方了,想必很快就能置办下来。到时候,不如哥儿搬过去住?秦家虽好,到底与王家是姻亲,需得防备他们会暗中传递消息。” 赵陌看向他:“秦家三舅爷爷是正人君子,他既护了我,就不会出卖我。你少在这里说些不着调的话来污蔑人家!” 蓝福生讪讪地:“我不是那个意思……秦三老爷自然是君子,只是这承恩侯府人口众多,人心未必齐。秦家长房与王家是姻亲,万一长房要助王家来害哥儿,秦三老爷夹在中间,也不免难做。哥儿想必也不乐意看着恩人落到这等尴尬境地。” 赵陌犹豫了一下。虽然他觉得蓝福生行为诡异,有许多可疑之处,但这话倒也不是没有道理。他原本是想着,进京后很快就能跟父亲联系上,然后被父亲接去生活,秦家对他的帮助不会被外界所知,自然就不会惹上王家了。可如今形势远远不如他预料的那般乐观,除了承恩侯府,他似乎没有别处可去了。但继续留下来,一旦让秦家其他人发现了他的身份,必会给秦柏一家带来麻烦。他感激秦柏一家,不愿意连累他们。 难不成真要搬到京郊去,照父亲安排的那样,过着见不得光的生活? 赵陌内心排斥着这个安排,他看向蓝福生:“父亲这么害怕我跟王家人打照面?宁可我回温家,又或是到京郊田庄里隐姓埋名,也不想让我留在京城?既如此,我还不如直接回辽王府去呢。王爷王妃再不好,也不会要了我的性命。” 蓝福生支唔了一下:“哥儿,王府那里……恐也不大安全。” 赵陌皱眉:“这话怎么说?不是说那害了二弟的婆子已经逃走了么?” 蓝福生干巴巴地道:“那婆子是失踪了没错,只是……到底是不是她对二哥儿下手的,还是未知之数呢。不瞒哥儿,先前您说,听过兰姑娘的话,知道是王家人派人去暗害了二哥儿,但其实……刚出事的时候,兰姑娘还以为是王妃让人做的呢。” 赵陌愣了愣:“什么?” 蓝福生道:“那几天不知孙姨娘说错了什么话,叫王妃罚了,孙姨娘便抱怨了几句。有人劝她说话小心些,她说,反正还有二哥儿在,王妃再厉害也不能把她怎么样。结果第二日,二哥儿就中了毒。孙姨娘伤心得发了疯,闹着说是王妃害了二哥儿。兰姑娘跟其他人劝了半天,也没能把她劝下来。没几日,孙姨娘也病死了,到底是什么病,却谁都说不出来。王府里也是流言纷纷的,说什么的都有。王妃大约还没消气,也不许孙家人替孙姨娘大办后事,又说二哥儿年幼夭折,入不得王陵,便将他们母子俩草草埋了。兰姑娘那时候说,只怕真是王妃害了孙姨娘与二哥儿,一时害怕,才会写信给大爷。大爷便急急将她接到了京城来。” 原来如此,怪不得赵硕明知道小儿子是被人害死的,还是将怀了孕的兰雪接到京城,也不怕她暴露在王家的眼皮子底下,会更加危险了。原来当初被怀疑是凶手的,是辽王妃。 赵陌问蓝福生:“那后来兰雪怎么又说是王家人害了二弟?” 蓝福生答道:“说来也是巧了,兰姑娘到了京城后,就在新宅子里落了脚。她无意中瞧见一个王家的婆子,觉得眼熟,后来才想起那婆子曾经去过辽王府,还侍候了孙姨娘个把月的功夫。二哥儿与孙姨娘没了以后,那婆子才不见了踪影的。当时还以为那婆子是害怕王妃罚她,才逃跑了,不成想竟会在京城王家见到她。那这婆子的来历便十分可疑了。兰姑娘将事情告诉了大爷,大爷派人去查。王家大约是察觉了什么,便再也没让那婆子出现过。就是因为这样,大爷才觉得,二哥儿很有可能是王家派了人暗害的。” 赵陌道:“既如此,王妃岂不是就没了嫌疑?你们怎的还觉得辽王府不安全?” 蓝福生苦笑:“哥儿呀,就是因为拿不准王妃的想法,大爷才不敢冒险的。虽然那婆子可疑,可王妃如今正托人给王家捎话,想为二爷求娶王家的五姑娘呢,就是咱们新夫人的亲妹妹。王家听闻已经婉拒了一回,但王妃不肯改主意,又另托了大媒来求。她如此有诚心,万一为了给二爷说成这门亲事,把您当作了筹码,您在王府里,可就更没处逃了呀!” 赵陌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行了,我知道了。你不必再劝。我本也没打算回王府去。” 蓝福生笑了笑,他就等着赵陌这句话呢。如果赵陌真的回了辽王府,他与兰雪反倒不好下手了。 他给昌儿使了个眼色,便对赵陌说:“哥儿,昌儿我便留下来了,一会儿我会让人将他的行李送来……” 他话未说完,就被赵陌打断了:“你把人带回去吧,我这里用不着他。” 蓝福生怔了怔,忙赔笑道:“哥儿别闹了。是大爷不放心哥儿独自寄人篱下,才派了昌儿过来侍候。哥儿身边总要有个能使唤的人吧?我把他带走了,哥儿岂不是事事都要找秦家帮忙?那也未免太不方便了。” 赵陌淡淡地道:“我不认得这个昌儿,留在身边使唤,总觉得不自在。若父亲果真不放心我一个人在这里,不如去信辽王府和温家,让他们把我那几个小厮给送过来。一来用惯了的人,我使着顺手;二来,王府里凶险处处,我的人再留在那儿,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何苦叫他们平白受折磨?倒不如叫他们继续来侍候我。我得了人手,他们也少受些罪。若能把他们的身契也一并送过来,就再好不过了。” 他在辽王府虽不受辽王夫妇待见,好歹也是正经的王孙公子,身边还是有几个人的。去大同的时候,他只带走了其中一部分,有人背叛了他,有人失了踪。背叛的人且不论,其他人还是早些回到他身边的好。相比这个陌生的昌儿,赵陌更相信自己熟悉的人手。 蓝福生犹豫了一下,便道:“哥儿的要求也不过分,我这就去跟大爷说。只是……无论是王府还是温家,都离京城颇远。信件来回,再加上送人过来,少不得要费些时日。哥儿身边一直无人,也不是办法,还是留下昌儿吧。等什么时候哥儿的人到了,再叫昌儿回去便是。” 赵陌再看了昌儿一眼:“不必了。我在这里过得好好的,没人怀疑我的身份。忽然间身边多了一个人,那才叫引人注目呢。只怕原本不怀疑我的人,也要多嘀咕几句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无事不会出这处院子,自然不会遇上什么危险。你们回去照实跟父亲说吧,父亲若是责怪,我一力承担便是。” 蓝福生不肯死心,只得再劝,奈何赵陌油盐不进,就是不肯留下昌儿。蓝福生心中急躁,幸好昌儿及时发现不对,给他使了眼色,这才将他的脾气给压了下去,不甘不愿地说:“既然哥儿坚持如此,我只好把人带走了。等大爷有别的吩咐,我再来给哥儿传话。” 说罢他就要带着昌儿离开,冷不妨听见赵陌在身后轻声道:“没事不要总来这里找我。你是父亲跟前得用的人,这府里保不齐便有人认得你。你多来一回,我就多一分风险。若父亲实在有急事,可以托宫中的秦四叔代为转告,比别人更可靠些。” 蓝福生噎了一下,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回头抱拳:“是。” 他急急拉着昌儿离开了,出门的时候,脸都是阴沉沉的。 两人骑马远离了承恩侯府,昌儿便忍不住小声问蓝福生:“蓝哥,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兰姑娘吩咐过的……” 蓝福生横了他一眼:“大街上呢,你小心点说话!”昌儿连忙闭了嘴。 两人骑马穿过街道,来到一处僻静处。蓝福生瞧着左右无人,方才冷哼一声:“罢了,原本是想叫你到陌哥儿身边去,将来可以做个见证。既然陌哥儿不上当,那咱们就直接给王家人送信得了。等真的出了事,咱们再做点手脚,还怕大爷会发现不了王家人的动作么?”(未完待续。) 第四十章 撞见 秦含真很快就发现了,赵陌的心情不太好。 虽说赵陌自打到了京城,心情就一直没怎么好过,并随着他父亲赵硕那边的消息一天一天传来,他的脸色就越发阴沉,但偶尔他也会有开心说笑的时候。象现在这样,完全闷在屋里不想出来见人,连吃饭都没有胃口的情形,真的很少见。 秦含真猜想,估计是赵硕先后两拨派来的人,给赵陌带来了不好的消息,才会让他心烦至此。 秦含真也不知道赵陌父子间到底怎么了,但她如今已经把赵陌当成是朋友了,朋友不开心,她当然要去安慰一下了。 她特地带了几样糕点,来到东厢房:“我听虎嬷嬷说,你午饭只吃了很少,这是怎么啦?就算有再大的事,也不能耽误吃饭哪。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饿得慌。不吃饱了,怎么有力气去解决自己面临的麻烦?” 赵陌忍不住笑了:“表妹说的是哪里的俚语?我怎么没听说过?” 秦含真哂道:“你没听说过的还多着呢,不必追究啦。”说着就将糕点摆放到他面前,示意他吃。 赵陌无奈地捏起一块糕吃了一口,道:“我实在是没有胃口。表妹把糕放在这里吧,等什么时候我觉得饿了,再吃也不迟。” 秦含真也不强求:“那就随你,只是记得别忘了才好。我们家的规矩,从来不逼人做不想做的事。你要是不想吃饭,谁都不会说什么。可在我看来,正因为你父亲如今不大把你放在心上了,你才应该加倍儿对自己好呢。你自己都不爱惜自己了,还指望谁来心疼你?” 赵陌手上一顿,接着才慢慢地低头继续吃那块糕。等把糕完全吃下去,又喝了口茶,拿帕子拭干净手指,他才抬起头来冲着秦含真笑了笑:“表妹说得对。若是连我自己都不爱惜自己了,如今还能上哪儿去找人来心疼我呢?我虽不是孤儿,却也与孤儿无异了,可不就得事事都要依靠自己了么?” 秦含真听得心中发酸,连忙摆摆手:“那些让人难过的话就不必再提了。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你父亲派了两遭人来,好象都没有把你接回去的意思。” 赵陌叹了口气:“父亲还是希望我回大同温家去,不然就去他即将买下的京郊小庄子,隐姓埋名度日。他不希望我去他那儿住,一来是怕被王家寻到机会暗算,二来,也是不想跟王家撕破脸。他如今对王家忌惮得紧,我没听他的话,安心待在温家,他大概还觉得是我胡闹吧?不过他倒是说,已经去信大同温家了,说会跟外祖父说清楚,叫他们不再与我为难。” 就算温家真能听赵硕的话,不再与赵陌为难,又有什么用?曾经的亲情已经有了裂痕,早已不复从前了。如今的温家上下,除了长房母子对赵陌有恩,二房的温二爷也没有做过伤害赵陌的事以外,几乎已经算是跟赵陌结仇了吧?赵陌是绝不可能回温家去了,但住进京郊小田庄,又算什么安排? 秦含真纳闷地问赵陌:“你父亲就一点护住你的把握都没有吗?他现在住的地方可是他的宅子,他的地盘,王家还真敢当着他的面对你下手?王家在你父亲身上下了赌注,是指望他将来能带揳王家发达的。就算现在你父亲还没成功,他们多少也要留点面子,不要伤了彼此感情才好吧?真闹得两边关系僵了,对王家也没啥好处呀?” 赵陌淡淡地道:“我不知道王家怎么想,但父亲他……大概也不希望跟王家人起冲突吧?若王家真的动手了,他要怎么办?若王家不动手,只是指责他把我这个嫡长子接入京城,他又要怎么做?与其费心费力去解释,倒不如不让我进门,更加省事。”他顿了一顿,看向秦含真,“我问过舅爷爷了,他老人家让我只管在这儿住着,不必担心别的。” 秦含真忙道:“这是自然。我祖父才不会赶你走呢。他一直就挺喜欢你的,大家既是亲戚,又是故交。你只管在这里放心住着,不会有人说什么。”想了想,又补充说,“承恩侯府那边的人有话,你也不必理会。清风馆是我们三房的地盘儿。我们的地盘,自然是我们自己做主。” 赵陌心中一暖,露出了微笑:“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虽然舅爷爷是一番好意,但长期住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承恩侯府与王家是姻亲,若叫王家人知道三舅爷爷收留了我,跟承恩侯说了。承恩侯怪罪下来,舅爷爷与他有了嫌隙,岂不是我的罪过?” 秦含真摆摆手:“放心吧,就算他不为你的事怪罪下来,我祖父跟他也不是哥俩好的关系,嫌隙早就有了。我祖父才不会为了他的想法,就违背自己的心意呢。既然祖父发了话,让你放心住下,你就只管住下。平日里就跟着我祖父念念书,跟我祖母聊聊天。他们喜欢身边有小辈儿陪着。等我搬去了明月坞,这院里越发没人陪他们了。有你在,他们也能开心点儿。” 赵陌目光一柔,心中也涌出了不舍:“表妹是明儿就要搬过去了么?” 秦含真点点头:“东西都收拾好啦,祖母亲自替我看了皇历,说明儿是好日子,正适合搬家呢。其实你也不用把这个太当一回事,说不定我明儿搬了,后儿就回来吃饭了呢?” 赵陌点头:“表妹搬去明月坞后,也不必担心舅爷爷和舅奶奶。我就住在这儿,会帮你好生照看他们的。表妹什么时候闲了,记得要多回来看看。我……我们进内院去不大方便。” 秦含真也没多想他这话里的意思,笑呵呵地就答应了。这本来也是她的想法么。 秦含真见赵陌开怀,便又劝他多吃几块糕,吃完后,他们好继续去“寻宝”。秦柏带着虎勇去了一趟丙字库,又取了两三箱东西回来。这次他们不是随机挑的,而是根据清单册子选的,据说那是秦柏少年时候看过的书,除了比较浅显的功课,还有些颇有意思的杂书,有空的时候可以看看,打发时间。秦含真对这些杂书十分有兴趣,只恐时间不够呢,因此要拉上赵陌做个帮手,好多挑几本走。 赵陌犹豫了一下,看了看那几块糕,勉强又吃了两块,便实在塞不下了。 秦含真纳闷:“你平时的饭量没这么少的呀?刚才你心烦,吃不下就算了,现在不是已经开心起来了吗?怎么还是吃不下呢?” 赵陌苦笑:“胃口这种东西,哪有想开就开的道理?表妹好意我心里明白。你放心,我不会饿着的。” “那好吧。”秦含真重新又露出了笑容,“只要你照顾好自己就行。” 赵陌笑笑,心中仍有几分苦涩。秦家表妹是个天真烂漫的性子,哪里知道他内心的苦处呢?他不是在为自己的处境烦恼,他有秦柏夫妻护着,衣食无忧,即使得不到父亲庇护,好歹还没到绝路呢。真的被逼急了,大不了上宗人府去闹,直达天听。他就不信,等圣上都知道了,王家还有胆子再对他下毒手。如今他不过是要看在父子之情上,不打算做到那份上而已。 他心中难过,更多的是因为父亲的态度。父亲已经不是从前的父亲了。为了坐上皇储之位,抛妻弃子也就罢了,父亲的心腹居然还说出“等日后用不着王家了,再为哥儿做主”的话来,可见父亲心里也是这么想的。王家再不堪,父亲如今也正借着对方的力,处处做小伏低。这时候父亲就已经想着要卸磨杀驴了么?父亲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让他感到……如此的陌生。 赵陌将心中的难受勉强压了下去,脸上挤出笑脸,跟在秦含真身后向正屋走去。这些话,他是不会说出口的。身为人子,本不该这般指责父亲。更何况,告诉了秦家人又如何?这终归是他自己的事,难道还要指望秦家人继续帮他么?他没那么厚的脸皮。 秦含真不知道赵陌心里在想什么,只是兴致勃勃地要带着他去“寻宝”。可惜,不知是流牛不利,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个计划没能顺利进行下去。 他们才走到正屋门前,还没跨进门槛里呢,院门处就传来了秦锦华的声音:“三妹妹,我来找你玩儿啦!”说着就乐呵呵地跑进来了,身后还跟着喘气不休的两个丫头,不停地叫着秦锦华:“二姑娘,慢些儿,仔细摔着了!”秦锦华却理都不理,径直冲着秦含真过来了。 秦含真愣在了那里,心想这是怎么回事?这位小堂姐事先可没打过招呼呀,怎么不说一声就来了呢?糟糕,赵陌就在边上站着…… 秦锦华满脸笑容地跑到秦含真面前,拉住她的手:“我听说三妹妹明儿就搬过去了,他们正收拾屋子呢。可我实在等不得了。今儿我功课做得好,让先生夸奖了,母亲特许我到清风馆来找你玩儿。好妹妹,不如你今儿就搬了去吧?” 秦含真干笑着说:“不就是差上半天的功夫吗?二姐姐不用着急。” 秦锦华撒娇似地道:“我怎么不着急呢?天天都盼着你,可你又不到明月坞来,只叫丫头们收拾东西。好不容易定下了搬迁的日子,我是左等等不来,右等等不来,只觉得日子过得太慢,真恨不得你今儿就搬过去了。”倒是没有再继续强求秦含真提前搬家。 不过她把好奇的目光转向了赵陌:“这位是谁?我还是头一回见呢。对了,我记得有人提过,是三叔祖那个姓吴的弟子的表弟,是不是?不过奇怪了,我怎么觉得你有点眼熟?难不成我在哪里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呀?” 她这么一轮嘴地问出来,赵陌只得停下了往东屋方向缩的脚步,沉默地站在那里,什么话也没说。 秦含真觉得自己背上的冷汗都要落下来了。(未完待续。) 第四十一章 不速 秦锦华当然不可能见过赵陌。 在赵陌上京前,秦柏为了以防万一,是慎重问过他的。他并不是没有来过京城,小时候也曾随父祖上京参加过朝廷大典,见识过皇家宫宴。只是那时候,他年纪还很小,东宫的皇孙还活着,无论是秦锦华还是秦含真,都还未出世。所以,即使京城中有人能根据当年不到三岁大的赵陌的脸,认出今日的他,那也绝不会是秦锦华。 只是,赵陌身为皇家子弟,五官间确实带上了些许赵家宗族的长相特征,只是不算明显罢了。这种特征平日不会有什么影响,但当他与其他宗室中人相见时,对方凭着这些特征,就不会怀疑他的宗室身份。承恩侯府与皇室关系密切,承恩侯秦松虽然私下里不大得圣上欢心,但日常与众王公贵人来往,兴许家中女眷,也颇认得几个宗室子弟。秦锦华因此觉得赵陌“眼熟”,也不是不可能的。 但这种事绝不能让秦锦华知道,秦含真还得想办法搪塞过去,让秦锦华不会从赵陌的五官联想到宗室,从而给赵陌带来身份暴露的危险。 秦锦华是姚氏之女,跟王家关系太近了,秦含真不能冒这个险。 想到这里,她就立刻满面堆笑地拉住秦锦华的手,向西屋方向转去,嘴里还说着:“这就是我吴表舅的表弟,他这是大众脸,常见得很,所以很多人都觉得他眼熟。其实他这辈子是头一回上京,二姐姐不可能见过他的。二姐姐来得正好,我祖母正想你呢,一直在嘱咐我,等搬去了明月坞,一定要和你好好相处……”边说边用另一只手,不引人注目地在身后做着手势,示意赵陌赶紧躲开。 赵陌低头抿唇一笑,便转身进了东屋。秦柏就在东屋,他可以借着求教学问的名义在这里躲一会儿,再离开也不迟。马上就回东厢,只怕秦锦华又会生出疑心来,还要问他为什么会住在秦平的屋子里。 秦柏了然地接纳了赵陌,还正经指点起他的学问来。西屋里,秦锦华已经向牛氏行过礼,又逗了梓哥儿两句,坐下时发现赵陌没跟来,还“呀”了一声:“三妹妹,那个小哥哥没跟过来。” 秦含真说:“他是来向我祖父请教学问的,不会到我们这边来。” “原来如此。”秦锦华歪歪头,“我方才见你们有说有笑的,还以为你们要在一处玩儿呢。” 秦含真笑眯眯地说:“没有啊,求学问是正经事,我不会去打搅他们的。祖父也不喜欢我在他教学生的时候去打搅。”所以锦华小姑娘,一会儿你直接走就好,千万别去东屋找人。 秦锦华睁大了一双眼:“三叔祖这么严格呀?我平日里见他,还以为他很和气哩。” 牛氏哂道:“我们老爷向来最和气不过了,但他教学生的时候,一点都不马虎,不然哪里能教出这么多有出息的学生来?” 秦锦华好奇:“真的么?三叔祖母,你给我说说吧?三叔祖都教了些什么样的学生?” “好几个举人呢,还有进士。”牛氏很想要显摆一下,但想到秦柏门下的学生,真正有出息的也就是王复中一个,其他人就算说出名字来,秦锦华一个小女孩又能知道他们是谁?便从旁边的架子上取出一封帖子,递给秦锦华看:“你瞧,这位王翰林就是我们老爷的学生。听说我们老爷到了京城,立刻就送了拜帖过来。只是他如今公事繁忙,没法过来请安,就在帖中向我们老爷赔罪。如今他弟弟复林也在我们老爷门下读书。因着我们要上京,王复林还差点儿跟来呢,只因他今年要参加县试,才没成行,改叫少英跟我们来了。” 秦锦华看了看帖子上的落款:“这个名字好象有点眼熟……”但一时间她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好象是父亲和母亲说话时提过来着…… 秦锦华犹自在那里冥思苦想,秦含真却把帖子重新放回了原处。她还记得吴少英提过,王复中如今深受圣上重用,有做纯臣的趋势,还是不要给他带来麻烦的好。 秦含真拉着秦锦华的手笑问:“二姐姐,我明儿就搬过去了。这几日都在忙着收拾东西,没能顾得上去瞧瞧新屋子怎么样。你见过我的新屋子了吗?他们把屋子整理得好不好看?” 秦锦华顿时就把心思都转到了新话题上:“好看的,只是略嫌死板了点儿。等三妹妹住进去了,再随自己的心意慢慢儿改吧。他们这些人收拾屋子,什么东西放在什么位置上,都是有定数的,好象不那么放,就是天塌了一般。我都懒得跟他们多说,等他们走了,我们自己调就是了。” 秦含真对此倒不怎么在意,她对怎么收拾古代屋子也没啥心得,便又问起了秦锦华其他的话题:“祖父说,等我搬去了明月坞,就要准备上学了。不知道姐妹们如今都在学些什么?我就怕自己功课跟不上。” 秦锦华笑道:“三妹妹不用怕,功课很容易学的,先生脾气又好,从来不骂人,也不打人,顶多就是罚你抄抄书罢了,有不懂的,她还会教到你懂为止。我们如今正在学诗,今儿刚背了韵脚。大姐姐开始学琴了,她上琴课的时候,我们就练字,或是练画。我如今会画桃花儿了。先生还说,等我学会了桃花,她还要再教我画梨花儿呢。这两样花儿画起来是不一样的……” 她啰啰嗦嗦说了半天,断断续续地,也没什么逻辑,但秦含真还是大概听明白了。承恩侯府的女孩儿们,学的东西还挺杂的,诗书礼仪都是必修的,随着年岁增长,还要加上琴棋书画方面的功课,女红针线也不能缺。秦含真自己刚学完了《三》《百》《千》,虽然自认为学的东西挺多,学得也不错,但功课进度完全跟堂姐妹们的不一样。要想跟上功课,恐怕还真得用点苦功才行。 秦含真不由得皱起了小脸。看来她搬去新家后,就不能再象现在一样悠闲了。 牛氏见孙女发愁,便安抚道:“没事,桑姐儿,功课你尽力就好了,用不着担心。要是有不会的,只管去问你祖父。他什么都知道,包管教得比女先生还要好!” 牛氏对秦柏是盲目信任,秦锦华却没这种观念,还十分诧异地反驳:“三叔祖母,三叔祖怎么会知道我们的功课呢?他是男人呀。” 牛氏摆摆手:“他是男人没错,可这世上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东西。做诗呀写文章呀,他一向拿手的。琴棋书画,他也都熟。就算是女红针线,他不懂得怎么做,还不懂得看么?我从前年轻的时候,给他做衣裳,他还知道看针脚匀不匀称哩。有我不知道的料子,也是他告诉我要拿来做什么、怎么做的。拿针动线这种事,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最要紧的是我们老爷见识广博,这世上就没有事是难得倒他的!” 牛氏的脑残粉光环太过耀眼了,闪得秦锦华一愣一愣的,半天不知该如何答话。在秦含真的插科打诨下,她在清风馆里逗留了没多久,就告辞离开了,临行前千叮万嘱,让秦含真记得明天早点搬过去。她亲自设一个小宴,下帖子请所有兄弟姐妹过去,为秦含真接风。 秦含真一路送她出院门,临出正屋的时候,看到秦锦华特地在门槛前停下来,转头朝着东屋方向,侧耳倾听了几句,就不由得暗暗着急。还好秦锦华只是听了几句,便出门离开了,秦含真总算暗暗松了口气。 送完人回来,秦含真就一屁股坐到了罗汉床上:“可吓死我了。她也不打声招呼就跑了来,又跟赵表哥打了照面,我真怕她猜到什么呢。” 东屋的秦柏与赵陌一前一后走了出来:“你二姐姐天性单纯,没那么多心计,能猜到什么呢?如今需要担忧的,是她回去后,在父母家人面前随意说起广路的事,引来你二堂婶的疑心,就麻烦了。” 秦含真顿时提起了心:“那怎么办?” “能怎么办?”秦柏笑笑,“自然是凉拌了。”这句话是跟着小孙女学的,他觉得挺有意思。 秦含真却丝毫不觉得这个回答有意思,她都要急死了! 赵陌低头向秦柏道歉:“对不住,舅爷爷,当时我没想到秦二姑娘会忽然进来,没能及时躲开……” 秦柏摆摆手:“这不是你的过错,你无须觉得愧疚。别说长房未必能从二丫头的只字片语中猜出你的身份,就算他们猜出来了,想要让你离开,也得先过我这一关。这事儿我早有准备,你在清风馆里,是不可能真的隐姓埋名过一辈子的。我早已想好要怎么办了,如今只需等待时机。所以,你无须担忧,只管照常度日便好。” 赵陌低头应了是。 秦柏又转向秦含真,笑道:“听说这侯府的学堂中,有许多功课是你从未学过的,你打算要用功赶上?” 秦含真眨眨眼,顿时机灵地跑过来抱住了秦柏的金大腿:“祖父,你教教我吧?有你这位大才子教我,我还怕谁来着?” 秦柏哈哈大笑,刮了刮小孙女的鼻子:“你这猴儿,往日叫你用功读书,你不肯听,如今着急了吧?临急抱佛脚,能管什么用?你还是安下心来,好好用功吧!”说罢又指了指那几只新搬回来的箱子,“那里有我小时候上学用过的课本,还有我做的笔记呢,虽然跟你们女孩儿学的有些不一样,但多少也能对你有所助益。” 秦含真闻言大喜,忙拉过赵陌,一起跑去继续“寻宝”了。(未完待续。) 第四十二章 家常 秦锦华离了清风馆,便跑回父母所住的盛意居去了。 今日她没有功课,正闲着呢,见父亲秦仲海与母亲姚氏都正好在家,便窝到姚氏怀里撒了一会儿娇,又吵着要吃杏仁茶。 秦仲海无奈地看着女儿,说:“这都什么时辰了?难道你去你三叔祖那儿,没有茶点可吃?回来还要吃杏仁茶,一会儿积了食,晚饭又该吃不下了。” 姚氏疼爱女儿,自然是无有不应的,反对丈夫说:“不过是一碗杏仁茶罢了,孩子爱吃,你又何必拦着?”便叫丫头们送了杏仁茶来,一边看着秦锦华吃,一边问她去清风馆玩得开不开心。 秦锦华道:“玩得很好呀。我跟三妹妹说,让她今儿就搬,可她没答应,说不差这半天功夫。我只好留在那里跟她说话了。三叔祖母对我也很和气,还请我吃茶点。只是他们家做的茶点不如咱们自家的好吃,我只尝了尝就算了,所以才会觉得饿的。三妹妹又问我上学的事,好象担心会跟不上功课。我给她说了先生都教些什么,又安抚了她。三叔祖母跟三妹妹说,有不懂的就回来问三叔祖,说三叔祖什么都会哩。”说着她就笑起来了,“三叔祖母说,就算是针线女红,三叔祖也会的,这世上也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母亲,你说有趣不有趣?” 姚氏笑道:“你三叔祖母对你三叔祖素来信服得很,自然只有好话。只是这也太过了些,三叔祖那样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还会针线活?” 秦仲海有些不以为然:“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三叔从小儿见过多少好针线?见识跟一般人怎能比?即使他自个儿不会做这些,也看得出别人的针线好不好。他教不了三丫头,但三丫头的针线做得如何,他还是知道的。三婶这话倒也不算胡吹。” 姚氏嗔道:“你就吹吧,什么话都能圆回来。说白了,你就是不乐意听我说你们家三叔三婶的不是。” 秦仲海道:“我什么时候说你了?不过是怕你说顺了嘴,一时没留意,叫孩子学了去。日后在三丫头面前泄露口风,岂不是叫孩子们彼此尴尬?” 姚氏轻哼一声:“我们闺女才没那么傻呢。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她心里清楚得很!”说罢也不理会丈夫了,抱着女儿继续问她在清风馆的经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秦仲海也不多问。 秦锦华刚吃完一碗杏仁茶,秦简兄弟俩就回来了。他们先到盛意居上房来给父母请安,因秦仲海在场,他们照例还要拿今天的功课来给父亲查看。 秦简见妹妹也在,便将书包给了丫头,笑着走过去坐在秦锦华身边:“妹妹这是又蹭吃的来了?这会子还吃杏仁茶,一会儿吃晚饭,有妹妹爱吃的菜,当心吃成一个小胖妞。” 秦锦华瞪眼撅嘴地表示对哥哥的不满,秦简只是笑,逗趣地捏了捏她的小鼻子:“瞧呀,这小脸鼓鼓的,真成小胖妞啦!”气得秦锦华伸手打他的手。 姚氏嗔着儿子道:“别惹你妹妹,她今儿是在清风馆没吃茶点,回来饿了,我才要她吃了杏仁茶。一顿半顿的,哪里就能变胖了?倒是你鬼灵精,刚才外头回来,就知道今晚吃的是什么菜?” 秦简笑着说:“方才进府的时候,遇到厨房上的管事,他告诉我的。我听了还跟他说,别总是偏心妹妹,好歹也做两个我爱吃的菜吧。正巧我今日午饭没吃饱,让他晚上给我添两个菜,他已经答应了。我说一会儿叫人把钱送去,他死活不肯,推说只当是他孝敬我。” 姚氏哂道:“他既然有心孝敬,你就受了又如何?他不过是想巴结讨好我,怕丢了如今的好差事罢了。只要他用心办事,我没事又怎会换了他?所以无论他孝敬你什么,你只管收下便是。我心里都有数呢。” 秦简不过是随口说一声,哪里还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既然姚氏点了头,他也就放心享受底下人的孝敬了。 倒是秦锦华有些疑惑:“哥哥为什么会午饭没吃饱?” 秦简午饭是在学堂那边吃的。秦家并无正式的族学、家学,从前一向只是请西席到家中教导子弟,但从秦简这一辈开始,便由秦仲海做主,改了规矩,让男孩子都到外头附馆。秦简兄弟俩去的是姚氏娘家的族学,秦顺去的是附近一位翰林家的私塾,秦端年纪太小且不提,二房的秦逊,如今名义上是跟着父亲读书,但由于秦伯复有公务要忙,所以同时还有一位清客帮着指点功课。二房眼下据说正忙着为他挑选一位德高望重的名师,只是暂时未有结果。 姚家世代书香,姚氏父亲这一支虽然人口不多,但整个家族却是人丁兴旺,家中子弟就没有不读书的,族中秀才、举人不知凡几,代代都能出几个进士、同进士。虽然没有过特别显赫的高官,但姚家依然是京城中有名的世宦望族。秦仲海看中姚家族学师资雄厚,便特地让两个儿子去附馆。反正那是亲外祖家,遇事也有人照应,总比在外头强。 因此,听到秦锦华的疑惑,姚氏也注意到了儿子方才说的话,将不解的目光投向秦简。秦简笑笑:“没什么,只是书上有些没弄懂的地方,我想问问先生。可向先生请教的人很多,好几个都是比我年纪大,又预备着明年要下场的人,我只好让他们先问了。等轮到我时,已经过了晌午,饭菜都冷了。我不想吃冷饭菜,就胡乱吃了几个点心,喝点热茶水,对付过去了。幸好今儿带的点心多,我倒也不是很饿。” 姚氏皱起眉头:“这是什么道理?从来只有哥哥让着弟弟的,谁这么没眼色,明明看见你饿着肚子等在那儿,还非要占你的先?就不能让你先问完了去吃饭,他们再向先生请教么?都是些什么人,如此霸道?先生居然也不管管!” 玉兰自听了秦简的话,已经非常机灵地送了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杏仁茶上来,劝他:“哥儿先吃点东西垫垫吧。” 秦简冲她笑了笑:“多谢姐姐。”便随口回答姚氏:“是两位舅母娘家的几位表哥,其实也没什么。他们明年就要下场了,功课自然比我们这些小学生更要紧,让他们先问也没关系。再说,先生们也都盼着他们能有出息呢。若我在这时候吵着闹着要先问,倒叫人觉得我无礼了。”说罢就快吃了几口杏仁茶,只觉得浑身都舒坦了。 姚氏瞧着心疼,便抱怨说:“我道是谁家的孩子这般没眼色,原来是嫂嫂们的娘家侄儿。他们算什么的亲戚?姚家的族学,姚家请来的先生,姚家正经的外孙子饿着肚子在那里等着请教呢,什么外八路的亲戚倒霸占着先生不肯让了,没这个道理!我明儿就回去问问嫂嫂们,她们这是欺负谁呢?!” 秦仲海正在检查庶子的功课,闻言就有些不耐烦地抬起了头:“你少生些事吧。什么大不了的?简哥儿自己都没说什么,你倒非要闹得人仰马翻。孩子们还要在姚家附学,你跟你嫂嫂们闹翻了,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将来还如何与同窗们相处?” 姚氏急道:“难不成儿子被人欺负了,我们做父母的便一句话都不说了么?!” “这也叫欺负?你还没见过什么才是真正的欺负呢。”秦仲海漫不经心地翻过另一页功课,“简哥儿本不是姚家人,去姚家族学也只是附学的,一样的亲戚,说什么占先?你两位嫂嫂现如今在姚家当家,她们的侄儿,先生们自然不敢怠慢了。更何况,明年就要下场的童生,在先生眼中本就比小学生们金贵些。等到简哥儿要下场了,先生们自然也是先紧着他们来指点,不会放下他们,去管几个小学生的。” 说罢秦仲海就问秦简:“你那几处没弄懂的地方,如今可弄懂了?先生给你解答过了么?” 秦简忙起身答道:“只问了两处,还有好几处没来得及问呢。因先生也要赶着去吃饭,所以儿子就没好意思问完……” 姚氏气得拿手指去戳儿子的脑门:“你怎么这样傻?不相干的外姓人都能厚着脸皮把先生留了这么久,你是姚家正经的外孙,多问几个问题又怎么了?先生们再饿,也不差那一会儿功夫!” 秦仲海无奈地看了看妻子,便叫儿子:“去把你的书拿来,什么地方不懂的,我帮你看看。”说罢就将手中的功课递回给庶子:“素哥儿学得不错,日后要加倍用功,知道么?” 秦素小心应了是,因得了父亲的夸奖,他脸上露出了小小的欣喜之色,乖巧地退了下去。 姚氏看了,只觉得心头不顺,便催着儿子去拿书来。秦简忙把书本取来,将其中不明白的地方翻出来给父亲看,请他指点。 秦仲海也是考中了文举人功名的,颇有些功底,只是做官久了,到底荒废了书本。看了儿子不明白的地方,他倒是能回答出来,只是需要些时间想想,组织一下语言,看该怎么说才能说清楚。 不等他开口,秦锦华就抬头道:“这个问题我知道。”随即说出了答案。秦仲海仔细一想,居然是对的,而且非常有见地,不由得大吃了一惊:“锦华是怎么知道的?你们女先生也教《尚书》不成?” 秦简也惊讶地看着妹妹。 秦锦华小小地得意了一下,扬着头道:“我是听三叔祖说的。方才在清风馆的时候,正巧三叔祖那个姓吴的弟子的表弟来向三叔祖请教学问,问的正巧是这个问题。我出屋子的时候听了几句,就记下来了。” “吴监生的表弟?”秦仲海看向妻子,“那是谁?”(未完待续。) 第四十三章 迁居 姚氏平日对赵陌并不怎么上心,听了秦仲海的问题,随口便答道:“吴监生跟着三叔三婶进府的时候,还带了一个表弟来,只是当时没跟着一起到枯荣堂来见礼,难怪二爷不认得。那孩子今年也就是十一二岁年纪,好象是姓赵吧?叫什么名字我不清楚,三叔三婶都没说过。” 她话音刚落,秦锦华就接上了:“我知道!我听见三叔祖唤他‘广路’。” 姚氏有些责怪地看了女儿一眼,女儿怎么连这些事都听得那么清楚? 她转头继续对秦仲海道:“这个赵广路别的倒罢了,也不知是什么家世,架子倒大得很。到咱们家这么多天了,也没给我们请过安,见过礼。从前只是随吴监生住在客房那边,吴监生去了隆福寺读书,他就直接搬进清风馆去了,说是三叔三婶答应了吴监生,要帮着照看他表弟。论理,三房的事我不好多说什么,只是三叔三婶也未免有些考虑不周。那孩子不小了,又是外男,怎么好跟三丫头住在一个院子里?只是三丫头明儿就挪进明月坞来了,我才不好多说罢了。” 秦仲海想了想:“赵广路?这个名儿倒罢了,吴监生听闻家境也只是平平,想来他的表弟也不会是名门子弟。你也说了,他年纪不小,又是外男,不到内院来与你们见礼,又有什么出奇的?小门小户的孩子多性情腼腆的,三叔三婶都没发话,你何必抱怨这半天?” “瞧你说的,我这是在抱怨么?”姚氏嗔道,“我只是觉得这孩子不懂事罢了。即使他外男不好进内院来,难道就不能来见见你和三弟?吴监生不也有跟你们说话结交的时候?他一个小孩子,竟连这样的礼数都不懂。即使是真的腼腆,也不至于连我们家里人都躲着吧?” 秦仲海笑笑:“你知道什么?连吴监生,也不过是依礼与我和三弟见一见罢了。我见他是个监生,又在京城待过几年,想来是可以结交的,有心去请他来谈论诗文,他总说有事要办,推了好几回,没两天就搬出去住了,在隆福寺赁了院子,说要为明年春闱苦读。我能说什么呢?只怕人家不想与我们外戚之家多来往,也未可知。走科举路的士子,心里难免清高些。” 姚氏瞪大了双眼:“这是什么道理?!我们承恩侯府是外戚没错,但三叔也一样是外戚。那吴监生拜了外戚为师,倒好意思来嫌弃我们?!” 秦仲海柔声道:“你生气什么?他不嫌弃,为了前程也要远着我们些。只怕三叔也是这么想的。你记得金象曾经提过么?翰林院的王复中就是三叔的学生,这几日父亲总想让三叔帮着引荐,好与王复中结交,三叔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答应。王复中那边也没有动静,好象不知道老师进京似的,三叔也没说什么。连王复中这样的人物,都知道避开我们家,更何况是尚未高中进士的吴监生?” 秦锦华一脸懵懂地听到这里,凑到兄长秦简耳边说:“我记得这个名字,三叔祖母那儿有一张拜帖,就是署的这个名儿。”秦简吃了一惊,与父母对视了一眼。秦仲海脸上露出了苦笑:“原来如此……王翰林避的是我们家,不是三叔呀。”王家人并未上门,想必是吴少英帮着送了帖子过来吧? 姚氏心里生气,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从她嫁进秦家的那天起,她就知道,秦家有富贵尊荣,可是跟姚家那等书香门第是没法比的。既然做了外戚,享了这个身份带来的好处,自然也要忍受读书人的轻视了。 她索性把这些事丢开不理,只对秦仲海说:“虽然总听人道,三叔学问极好,我倒不知道竟然好到这个地步。早知道家里就有这么一位现成的先生在,简哥儿要请教学问,也就不必跟其他同窗抢学里的先生了。那些先生虽然教出过秀才、举人,可三叔教出过翰林!索性往后就让简哥儿时常到清风馆去坐坐,向三叔请教功课。三叔都肯教学生的表弟了,想必也不会嫌弃嫡亲的侄孙。” 秦仲海抚须点头,又道:“那个赵广路与简哥儿年纪相仿,既然他如今正在三叔跟前求学,不如叫简哥儿、素哥儿也跟他多多结交,孩子们也能多个朋友。” 姚氏却不以为然:“找他做什么?他不是腼腆么?他表哥不是不屑跟咱们外戚之家来往么?简哥儿正该离他远些才是!”倒是没说要拦着秦素与“赵广路”结交。 秦仲海与秦简都知道姚氏的脾气,闻言只是笑笑罢了,并没有太放在心上。说白了,与“赵广路”结交,同样只是小事而已,成不成又有什么要紧? 第二日,正是秦含真迁居的日子。 一大早,秦柏与牛氏就带着秦含真,一路往明月坞走来,身后跟了几个丫头婆子帮着搬东西。因为需要搬动的行李不多,因此也没费什么事,虎嬷嬷带着青杏,再把夏荷借过来用用,就把东西给搬完了。 明月坞的东厢已经整理一新,中间小厅,北屋做了卧室,南屋做书房,三间屋之间有到屋顶的多宝架相隔,地上铺着软软的地毯,墙上挂着雅致的书画,多宝架上摆了珍贵的古玩,床铺边燃着袅袅的清香,纱罗做了幔帐,花草做了点缀,秦含真的这间新闺房,收拾得十分精致。 秦含真在屋里转了一圈,心里还觉得挺满意的,半点没感到有秦锦华说的“摆设太死板”的毛病,兴许是她的审美观还没到家吧?她挺喜欢这间屋子,就是觉得有些太过豪华了,没什么生活气息,让人坐哪儿都有些不自在,担心会把东西弄乱了似的。 不过,既然这间屋子以后是她的住处,她住着住着就会自在起来的,这不是才新屋入伙么? 夏青带着一众丫头婆子,也到屋里来给秦含真见礼。秦含真屋中的大丫头人员不足,如今也就只有夏青与青杏两个二等,还有一个三等的百巧而已,这些都是熟人,倒也罢了。底下四五等的小丫头,还有做粗活的媳妇婆子,秦含真只要见一见就好。她如今记性还算不错,认认脸,记记各人姓氏,倒是没问题的。她心里还有一件疑问,就是这么多人该住到哪里去? 这个问题最终由夏青解答了。 原来明月坞里并不仅仅是她看见的这一重院子,在秦锦华所住的正屋后头,还有两排低矮的房屋,是留给丫头婆子们住的。只是秦含真当日参观侯府时,只在明月坞前院里走动,并不曾留意到正屋一旁还有一个不起眼的小过道,才略过去罢了。她当日在围墙外走着的时候,还在想,这明月坞的正屋后面地方不小呢,应该还有一个没去过的后院。今日才知道,原来那里不但有后院,还有两排屋子,却是叫围墙给挡住了,从外头看不见。 这两排屋子,每排六间,足足有十二间房,都是面积不大的小房间。按照前院里该住进三位姑娘来看,这十二间房里,每位姑娘的丫头婆子都能分到四间。如今夏青她们先一步搬进来,已经安置下来了。夏青与青杏两个二等丫头住一间房,百巧跟着几个小丫头住一间,两个负责传话送东西并干粗活的婆子住一间,剩下那间空屋,预备着日后补上来的大丫头住,如今先用来放些杂物。 至于其他屋子,属于秦锦华手下人的,早已住得满满当当的了,还多占了本属于五姑娘秦锦容丫头的那四间中的两间,仅空着两间屋,也是暂时用来放杂物。 另有浆洗和跟出门的几个婆子、媳妇子,则是另有住处,不会挤在明月坞里。 秦含真听着夏青的回禀,只觉得脑子里有些乱,忍不住亲自跑到后院去瞧一眼。不看不知道,原来这些丫头住的地方还挺挤的。房间本来面积就不大,象夏青与青杏这样的大丫头,能两人住一间屋,已经算是宽敞的了。秦锦华那儿的三等丫头,四个人挤一间屋呢。不过百巧也是三等,却要跟四个粗使的小丫头挤在一起,多少有些委屈。秦含真心里想,将来还是少添人吧,其实眼下有这么多人,就够她使的了。再添人,剩下的那间空屋也未必够住,总不能占了五堂妹秦锦容的地方吧? 她可不是秦锦华,有父母哥哥撑腰,在家受宠,想怎样就怎样,要多占两间屋子,也没人较真儿。 牛氏在明月坞里转了一圈,又往后院转了一圈,就回来小声对孙女儿说:“在这里住着,还不如在咱们清风馆里住着宽敞。明明没那么多屋子,怎的又要添这许多人,讲究这虚排场?这侯府的规矩是越发古怪了。” 秦含真笑着拉拉她的手,撒娇道:“祖母,我往后一定会常回去的,你可别嫌我烦。” “说什么傻话!”牛氏怜爱地摸摸孙女的小脸,“你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谁还敢拦你?” 说罢她又在秦含真耳边小声嘱咐:“一会儿我跟你祖父走了,你记得叫青杏把那些赏钱发下去。头一回见下人,该赏的还是要赏。你赏过了,她们当中若有人不听话,你就有理由把人撵走了。千万别害怕,万事有我和你祖父在呢!” 秦含真大力点了点头。(未完待续。) 第四十四章 丫环 秦柏与牛氏并没有在明月坞里逗留太久,见孙女秦含真都安顿下来了,新来的丫头婆子看着也都还算老实,又有一向稳重的夏青帮衬着,他们也就放下了心,不久便先回清风馆去了。 反正两个院子离得不远,日后想孙女儿了,常来看她就是。牛氏甚至已经盘算着,明天早上要过来看看孙女儿到了新居后,睡得好不好,住得惯不惯了。 祖父祖母都走了,秦含真才开始静下心来,慢慢观察自己的这所新居。 屋里到处都摆放着各种摆件、装饰以及日常用品,都是素雅风格的,大约是姚氏考虑到秦含真正在孝期,特地嘱咐过。秦含真对这些东西并没有意见,暂时就随它们待在目前的位置就好,只有书房和卧室两处,她更倾向于用自己从家里带来的私人物件。 夏青领着青杏在屋中来去,告诉她各处摆放的东西,方便日后取用。百巧带着几个小丫头帮着摆放秦含真的衣裳被褥,几个粗使的婆子媳妇方才与秦含真见过一面,此时已经回到各自的岗位上去了。 秦含真转了一圈回来,见夏青与青杏已经说完了话,便对她们道:“别的东西慢慢收拾就好,先把我带来的文房四宝取出来,一会儿我要练字。”这是祖父交代的每日功课,趁着时间还早,又没什么事需要做,她赶紧做完得了。否则一会儿秦锦华回来了,她估计是抽不出身的。 青杏应了声,便转身去搬箱子。一个穿青衣的小丫头机灵地跟了上去:“姐姐要做什么?我来帮姐姐吧?” 青杏瞥了她一眼,含笑道:“我记得你是叫小花,是不是?你是侯府的家生子吧?” 小花红了红脸:“是,我一家子都是这府里的人,从我爷爷的时候起,就被赏赐给侯爷了。” 青杏素来聪明,一听这话就明白了,这个小花不是从前永嘉侯府的旧仆之后,而是秦家平反后,秦松受封承恩侯,方从内务府赐下来的新仆。 青杏便冲小花笑笑,示意她来帮自己搬一个小箱子:“小心些,千万别脱了手。这里头都是老爷赏给姑娘的东西,万一打碎了,可没处找去。” 小花顿时不敢大意,小心与青杏一人抬头一端,把那小箱子搬到了书房。青杏又从腰间取了钥匙,打开箱子上挂的锁,方才露出了里面的物件,却是一整套的文房用品,不仅仅是笔墨纸砚这老四样,还有些水丞、镇纸、笔掭之类的,大部分是秦含真新近从丙字库那几箱子旧物中翻出来的,基本都是玉做的,颇为珍贵。但秦柏并未在意,见孙女儿喜欢,便全都给了她。秦含真欢喜得不得了,当成是宝贝一般,每天用着,还要时不时拿起来把玩,欣赏那漂亮的玉色。 也许在这些生活在豪门大户的人眼里,这些东西不算什么,但秦含真两辈子何曾这般奢侈过?居然把玉制品当作日常生活用品一样使用。要是不小心,磕着一点半点,她定要心疼好久呢。 秦含真亲手把那些文房用品摆放到书桌上,照着自己平日的使用习惯放好,数一数,总觉得好象还少了些什么。青杏便笑道:“姑娘是忘了老爷才给的那本字帖了吧?老爷不是说,让姑娘照着那本字帖先临上几个月么?” 秦含真想起来了:“是了,我记得那本字帖是放在一个旧的黑木箱子里。” 青杏自然记得:“我去取了来。”转身走开,不一会儿便抬着一个书箱过来了,“姑娘,还有其他的书,都是你平日要看的,是不是也一并摆在书案上?” 秦含真点头,青杏便将书从箱中取出,字帖摆在砚台与纸旁边,几本《三》《百》《千》则是放到了一旁的书架上。 这明月坞西厢房的小书房,是位于北屋,临着大玻璃窗放着大书案,右手边是间隔用的多宝格,左手边却是两个大书架,接着沿着墙根摆放了一张琴案,不过案上并没有琴。琴案过去便是花几与多宝柜,西墙下放着宽大的罗汉床,床上摆了小几,床边有棋桌、香几与花几等物。这间小书房布局简单,采光明亮,做为闺阁千金的书房是足够的,只是秦含真见惯了祖父秦柏的书房,稍嫌这里的书架太少了一点,上头摆的书也少了一些,多是《女训》、《女诫》一类的,倒是有几本诗集,还能看一看,不过基本上没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青杏将秦含真的课本放到书架上,一眼扫过去,便笑了:“这书架上空空的,今后姑娘说不得要多添几本书了。到时候老爷一定又要说,他的藏书都叫姑娘搬空了呢。” 秦含真笑道:“这怕什么?祖父的藏书多得是。西北家里就有好些,没有带上京城来,丙字库里的旧物,又有好多箱子里装的都是书本。我们慢慢挑着,见到有喜欢的,祖父一定不会介意我借来看上几个月的。”她也看了那空空的书架一眼,“要是过日子没有书,那多无聊呀。” 夏青在一旁笑道:“整理书架这种事还真是除了青杏,就没别人能做了。我虽认得几个字,却只会记账,那些正经书上的字,我却大半是不认得的。” 秦含真笑道:“那就叫她管我的私账好了,书房的书也交给她打理。夏青姐姐管我的衣裳铺盖吧,底下的小丫头们,也要靠你去管束了。都是生面孔,我头一回有这么多人侍候,还不知道要怎么跟她们相处呢。” 夏青一愣,却很快就接受了秦含真的这个安排。青杏本是三房的人,管账管财物是理所应当的。自己原是这侯府的人,又是侯夫人的松风堂里出来的,管着人事,自然比青杏更方便些。别看三姑娘只是随口吩咐,却是心里有数,不是乱来的呢。 夏青心中暗叹,她可是万万不敢真把三姑娘当成是寻常八岁孩子,以为好糊弄的。春红以为三姑娘好摆布,如今可不就吃到苦头了?自己如今既然正式调到三房来了,三房也接受了自己,日后就该尽心侍候,好好与其他丫头们相处,千万不要犯糊涂,走春红的老路。 这么想着,夏青的脸上笑得越发真挚了,她拉着青杏的手:“好妹妹,以后咱们俩可就真的在一处做事了。我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千万要多担待。”青杏也反拉住她的手,笑道:“姐姐言重了。我见识浅薄,有许多不懂的地方,日后还要请姐姐多多指教呢。” 秦含真看着她俩和乐融融的样子,心里挺满意的。姚氏没有安排春红过来,而是派了夏青,真是太好了。 她对夏青、青杏道:“好啦,将来的日子长着呢,你们好好相处,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只管说出来,别多心,也别学人家斗得跟乌眼鸡似的。我知道你们的性子,你们也知道我的为人。我自问不是个难侍候的,对手下的人也不刻薄。只要你们不与我为难,我自然也乐得好好待你们。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嘛。” 夏青、青杏双双屈膝一礼,脆生生地应了一声“是”。而站在青杏后头的小花,也非常机灵地跟着应了声。 秦含真注意到了她:“你是叫小花,是不是?”这个名字有够土的,秦含真忍不住问,“谁给你取的名儿?” “进府的时候,教我们规矩的妈妈随口取的。”小花头一次直接跟秦含真面对面说话,有些紧张,“我原来叫招娣,妈妈说这个名儿不好听。正巧那天我穿了件花衣裳,她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姑娘若不喜欢,不如替我再起一个吧?” 秦含真怔了怔,说起来,她原也没想过要替小丫头们重新取名字。要知道,刚才她可是费了点功夫才把所有人的名字和脸记下来的。要是改了名,那不是白费功夫啦? 夏青却劝她道:“姑娘就替她们改一个名儿吧。照规矩,新到小爷姑娘们屋里侍候的小丫头,都是要重新取名字的。若是主子有兴致,就由主子取。若是主子没空,就叫大丫头代劳。奴婢又不认得几个字,姑娘若有兴致,就替她们取一个,不然就叫青杏来吧。” 青杏忙道:“我也是新来的,取什么名字?还是姑娘来吧。”端得是谦让有礼。 秦含真瞥了她俩一眼,便问小花:“你们四个都愿意重起名字吗?” 小花忙点头,其他三个小丫头闻讯也赶了过来,纷纷求秦含真帮着起新名字。百巧也笑吟吟地跟来看热闹,她对自己现在的名字就挺喜欢的,对三房的品味相当有信心。 几个小丫头基本上都是侯府的家生子,从小儿名字都是父母随口取的,为了好养活,基本都不怎么好听。因秦含真问了,她们才老实说出来,除了小花原名招娣,还有一个叫瓜妞,一个叫果儿,一个叫三姐儿。除了那个果儿进府后没改名字外,其余几个都在进府后,让教规矩的妈妈重新起了名,瓜妞改叫瓜儿,三姐儿改叫叶儿,于是四个人就凑成了一套“花、果、瓜、叶”。 这样的名字随口叫着倒罢了,进了姑娘的院子里做事,同在一处院子的秦锦华手下的丫头,个个都有别致好听的名字,她们的名字却这样土,几天下来没少被人笑话呢。 秦含真见她们是真心想要有新名字,想了想,便指着果儿说:“外头池子里种着莲花,我进院后就看到你站在池子边上,就叫你莲实吧。”然后花儿改叫莲蕊,瓜儿改叫莲衣,三姐儿改叫莲叶。四个小丫头一听,都觉得好听又文雅,高兴地纷纷向秦含真道了谢。 秦含真顺手就把事先准备好的赏钱分发下去,道:“以后好好相处吧,用心做事,听青杏与夏青两位姐姐的话,别淘气。你们用心待我,我也会用心待你们。” 众丫头齐声行礼应了是,个个都欢天喜地的。 这时,外头一阵喧哗,远远地便听见秦锦华在叫:“三妹妹搬过来了?可算等到了!”却是几位堂姐妹一起进了院子。 秦含真叹了口气,便扬起笑脸迎了出去。(未完待续。) 第四十五章 小宴 因念叨着秦含真今日就要搬过来,秦锦华特地请求女先生提前下课,早早就回到明月坞来了。与她一同过来的,还有另外几位堂姐妹,二房的大堂姐秦锦仪、四堂妹秦锦春,还有长房的五堂妹秦锦容,都到齐了。 秦含真的西厢正厅刚收拾好了,地方还算干净,倒也挤得下这么多位堂姐妹,以及她们带在身边侍候的大丫头。夏青非常干练地带着百巧把热茶点心给端了上来,青杏则安安静静地继续收拾着书房,又示意莲实带着其他小丫头们先下去,等在门外听候吩咐。 秦含真今天是头一次在没有长辈的场合里也堂姐妹们相处,当中还有一向不大和睦的二房姐妹俩在,因此格外小心些。她笑眯眯地与众人一起坐在圆桌边上,时不时招呼她们喝茶吃点心,其他时候,就只是由得别人说话,有问到她的地方,她才会回答两句。 秦锦春果然如同秦锦华所说,是个娇憨性子,从坐下来时起,就一直笑呵呵地听别人说话,同时不听地往嘴里塞点心。这些点心是夏青事前向茶房要来的,预备着秦含真肚子饿了想吃,因是承恩侯府的口味,倒是很合秦锦春的胃口。小姑娘大概也是饿了,只吃个不停。她姐姐秦锦仪大约是不大看得上妹妹这种行为的,时不时看过去,给她使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再吃了。可秦锦春一脸懵懂的,好象没怎么理解姐姐的意思,气得秦锦仪脸都红了。 这位依旧打扮华丽的大堂姐,倒是比秦含真预想中的要好相处些。她表现得温柔大方,除了语气中时不时透出一种“我是大姐,你要听我话”的强势,其余时候的言行还算正常。跟二房的薛氏与秦伯复母子相比,真算不上是刻薄了。 若这两位堂姐妹真正的性格就是这样,那秦含真对于未来姐妹间的相处还算有了信心。二房再难缠,那也是长辈们的事,她不会迁怒到小孩子身上。 至于长房的秦锦容,虽然年纪只有五岁,看起来也是安安静静地,跟那天初见时与同胞弟弟秦端为了玩具吵起来的样子不尽相同。也不知哪一种性子才是她的本性。不过只要这位小堂妹的性格不是太糟糕,秦含真觉得自己跟她相处起来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秦锦华对秦含真的到来表现出极大的热情,自进门就只听见她说话了,叽叽喳喳说了半日,先从她怎么盼望着秦含真,盼得觉睡不好,饭吃不香,说到今日费了好大功夫才让女先生答应了提前下课,然后又发散性地提起了女先生今天教了什么东西,又跟秦锦春就两人的功课谁学得比较好争论起来。也没见争出个结果,只因秦锦春一句:“这个点心好好吃,是谁做的?”两人便又讨论起家里好吃的点心来。 秦含真今天算是领教了,什么叫做小女孩之间的谈话。小姑娘们,你们的重点在哪里? 秦锦仪还在努力表现着她身为长姐的大度与和善:“三妹妹刚搬过来,若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只管跟我说。虽然我们是远离了父母,自己住一个院子了,但刚开始肯定会觉得害怕的。三妹妹千万不要害臊,随时都可以来找我的。姐妹间本来就该守望相助才是。” 等说完了这番话,她又话风一转:“三妹妹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去上学?听二妹妹说,三妹妹从前都是跟着三叔祖读书。三叔祖听说也没考中个功名,三妹妹也不知都学了些什么。咱们侯府的女先生来历可大不一般,从前是教过太子妃的老师呢!” 秦含真也拿不准,这位大堂姐到底是个啥意思了。她这是瞧不起秦柏? 这时候,倒是秦锦华说了句公道话:“大姐姐,三叔祖学问可好啦。我父亲还叫我哥哥功课上若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去向三叔祖请教呢。三叔祖教出过翰林,比姚家族学里的先生都强些。” 秦锦仪怔了怔,心下觉得这话跟自家祖母、父亲说的有些对不上,虽说秦锦华小孩子家能知道什么?但保不齐有什么二房不知道的事。为了避免出丑,她就闭口不再谈论这个话题,改说起了别的:“二妹妹,姚家族学今年是不是不招新学生了?我父亲总念叨着想把四弟送过去附馆,只是跟姚家人不熟,没好意思开口,正想要求二叔帮忙呢。” 秦锦华一愣:“这个,我不知道啊,大姐姐让大伯父问我父亲好了。” 秦锦仪就不说话了。秦锦春却傻傻地道:“大姐怎么提起这个来了?你昨儿不是说,姚家族学不会收四弟的,劝母亲别去二婶那儿低声下气求人么?” 秦锦仪气急,横了妹妹一眼,秦锦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大概是说错话了,忙又埋下头去,继续吃点心。 秦含真忍住笑意,把自己面前的点心盘子推了过去:“四妹妹把这个也吃了吧。”秦锦春冲她扬起大大的笑脸:“谢谢三姐姐。” 秦锦仪的脸有些绷不住了,她转头去问秦锦华:“二妹妹不是说,要为三妹妹开一个小宴么?是在什么时候?” 秦锦华忙道:“就是今儿中午吧?我已经叫人去准备菜色了,哥哥们也会过来的。今儿天气好,咱们索性就在院子里用膳,怎么样?亭子里摆一桌,咱们姐妹几个坐,水池子旁边的空地上再摆一桌,让几位兄弟们坐。” 秦锦仪表示:“你哪里懂得这些?既然你要做东,我就去替你操办操办。”说罢就起身出了屋子,带走了两个丫头。 秦锦华也不在意,还向秦含真解释:“大姐姐最是热心了。她近来刚学了怎么摆宴招待客人,正好学以致用呢。” 院子里,秦锦仪指挥着明月坞里的几个婆子,在亭子与水池边摆放桌椅,布置茶具,又遣人去问厨房关于菜色的问题,果然操办得井井有条。相比之下,秦锦华这位真正的东道主却是万事不管,只叫身边两个大丫头——一名绘春,一名描夏——去帮衬秦锦仪,自己则安坐在秦含真屋中,与姐妹们在一处谈笑。秦含真有些不安,表示:“我们不用去帮忙吗?”秦锦华与秦锦容都表示:“不用,有大姐姐在呢。”秦锦春也说:“交给大姐就好,你不让她做,她还不乐意呢。” 秦含真内心深深觉得,长房与二房之间的相处方式真是够古怪的,不过长辈之间的恩怨没有影响到孩子,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同样的,她日后与堂兄弟姐妹们相处,也会轻松许多。 等到秦锦仪把两桌席面布置得差不多了,只差饭菜上桌时,秦简等一众堂兄弟们也到了。他们今天只上半天课,才从学里回来,身上衣裳还没换呢。秦含真扫了一眼,发现当中还有个生面孔的,年纪九、十岁的男孩,心里便知道这是长房秦仲海那位很少露面的庶子了。阿弥陀佛,她总算是见到这位堂兄啦。 因秦素是头一次见秦含真,兄弟姐妹们便又一次正式见了礼,秦含真也知道了二堂兄的名字。倒是秦简有些好奇:“三妹妹的闺名是什么?我只听得三叔祖母唤你桑姐儿,莫非三妹妹的名字是锦桑?还是单名一个桑字?” 秦含真忙道:“不是的,桑姐儿是我的小名,我的大名叫含真,是我祖父亲自起的呢。” 秦锦华忙问:“是哪两个字?” 秦含真便用手指在手掌心中写给她看,她歪了歪头:“挺好听的,比我的名字好听。” 秦简笑着刮了刮妹妹的鼻子:“傻丫头,你的名字可是祖母亲自取的,怎么不好听了?”说罢才对秦含真道,“妹妹的名字也好,抱朴含真,果然寓意深远。” 秦含真笑笑:“祖父说,希望我做个真诚的人,所以给我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秦简笑着合掌:“如此更好了。” 秦锦仪指挥着丫头们上菜,高声唤众人过去:“快过来吧,要开席了。” 众人纷纷入席,也不讲究什么主次了,不过是混坐。若真要照着房头、年纪、嫡庶来安排席位,还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 这顿饭因是秦锦华起意请的,菜色也是她求了姚氏帮拟,因此菜单基本以她爱吃的菜为主。到底姚氏细心,考虑到秦含真是在孝中,所以菜色也多以素菜为主,少见荤类。秦锦仪瞧了一圈,见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心里还有些遗憾,又满面堆笑地招呼众人起筷,并且热心地往秦含真碗里挟了许多菜。 没有长辈在,这些半大孩子与小孩子们聚餐,也不讲究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了,说说笑笑,一顿饭便吃完了。秦锦华大约是心情好,特别开胃,比平时多吃了些,吃完便嚷着自己撑着了。秦简忙拉着妹妹在院子里转悠,又叫丫头去取消食的山楂丸来。 秦锦仪指挥着丫头婆子们将席面撤下,替秦锦华向秦含真道歉:“二妹妹总是这样的脾气,一高兴便什么都顾不得了,叫三妹妹见笑了。” 秦含真笑眯眯地说:“二姐姐性情直率,我很喜欢她呢。” 秦锦仪一怔,也笑开了。 因下午没有课,众人便索性在这明月坞里放开了玩,顺便消消食。秦锦春与秦锦华拉着秦含真进了西厢,几位堂兄弟也跟着进来了。他们有些好奇地参观着秦含真的新居,又去看多宝架上的摆设,其中有些玩物,是他们喜欢的,便也拿下来摆弄。 秦顺进了书房,朝书案上张望了几眼,便嚷嚷起来:“三姐姐,你怎么有这样的好东西?这都是二伯娘送过来的么?” 一下就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未完待续。) 第四十六章 小道 秦含真闻声朝书房望了过去,发现秦顺手里正拿着她亲手放到书案上的一个墨玉笔掭,眼睛还盯着一个绿玉的水丞。她抿了抿唇,微笑着回答:“这些都是我祖父给我的,是他年轻的时候用过的东西。” 秦顺却是不大相信的:“三叔祖年轻时候的东西,哪里还能保存到现在呢?当年抄家的时候早就抄走了吧?我听说二伯娘给你们送了好几大箱子东西去,这一定就是箱子里装的珍品吧?三姐姐,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为什么要骗我?” 秦含真瞥了他一眼,伸手接过他手中的笔掭:“我说的就是实话,什么时候骗你了?二伯娘是给我们送了好几箱子东西来,但里头大都是我祖父从前用过的旧物,读过的书,当年抄家是被抄走了没错,可皇恩浩荡,后来不是都还回来了吗?不信你去问二伯娘。” 秦顺哪里敢去问姚氏?他见秦含真态度半点都不软,自己倒先软了几分:“那……你说二伯娘送的东西大多是三叔祖用过的旧物,就是还有新东西了?” 秦含真一脸诧异地看着他:“这是当然啦,难不成二伯娘给我祖父祖母送日常用品来,就一件新的都没有?连衣料茶叶点心都是几十年前的东西?那还能用吗?” 秦顺脸上火辣辣地,咬了唇不敢再说了。秦锦仪与秦锦华也进了书房看是怎么回事,前者盯着多宝架和书案上的物件,嘴唇抿得紧紧地,后者随手拿过书案上的水丞看了几眼,又去瞧秦含真手里的笔掭,一脸不在意地笑着说:“果然是好东西,这个笔掭倒罢了,只这墨玉黑得好看,颜色也匀称,那个水丞是和田玉做的吧?我记得我母亲有一回清理库房的时候,我看到清单上有一套和田玉的文房四宝,心里很想要,求了母亲,父亲却拦着不肯答应,说我已经有好的了,何必再要新的糟蹋?我求了好久,父亲都没松口。后来还是母亲心疼我,专门找人用和田玉做了一套新的给我。我如今还用着呢,没想到三妹妹这儿也有,只可惜,不是一套的。” 秦含真笑道:“我祖父那儿原有一套和田青玉的文房用品,只是专给小孩子用的,原是他小时候一位长辈送他的生辰礼。我觉得规格太小了些,就给了我弟弟用。这几件文房用品,有的是我从西北带回来,平时用惯了的,不值什么钱,也有我刚从祖父那儿得的。这个水丞就是祖父新给我的,虽然跟那一套和田青玉的不一样,但它也是和田玉做的。我喜欢它的颜色,绿得好象早春二月新嫩的小草一样,看了就让人喜欢。” 秦锦华拉着她的手道:“原来三妹妹也喜欢和田玉,我那里有好些好东西呢,你得了空到我屋里来,我拿给你看。”秦含真欣然答应。 她们两个在这里有说有笑的,秦锦仪站在一旁静静听着,目光扫过书房里的摆设,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心情怎么都好不起来。秦含真回头看见,心中暗暗讷闷,心想承恩侯府一向财大气粗,百灵也说过那些在外头人看来非常值钱的物件,在侯府中根本不算什么,每个月都要打坏几件,怎么看秦锦仪的反应,这么象是羡慕嫉妒恨呢?难道二房比长房穷些,用的东西没那么阔气? 秦顺早已悄悄溜出了西厢房。 他本来想趁着别人没留意,顺势溜走的,却被秦简揪住,拉到了正屋廊下:“你方才是怎么回事?不过是几件和田玉做的文房雅玩,你难道还没见过不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大呼小叫起来。三房的妹妹初来乍到,什么都不知道也就罢了,二房的兄弟姐妹们都在,你竟也不避着些,丢脸丢到二房去了!回头三叔知道,定然又要骂你!” 秦顺一向有些怵他这个大堂兄,缩着脖子不敢反驳。他心里也清楚,方才确实有些失态了。他们长房私底下关起门来如何闹,都是小事,若是丢脸丢到二房面前,叫二房的人拿住把柄,嘲笑长房,别说是他的亲生父亲秦叔涛了,就连一向慈爱的祖母许氏,都不会护着他的! 只是秦顺心中仍旧有些不顺,忍不住抱怨说:“大哥也知道我屋里的情形,我平日写字用的又是什么东西。我知道自己是姨娘生的,一应吃穿用度都不如五妹妹和六弟,倒也罢了。可我好歹也是承恩侯府正经的少爷,凭什么连西北乡下来的姐姐,在这府里的吃穿用度都能越过我去了?” 秦简一掌拍了拍他的后脑勺,骂道:“你在抱怨谁?谁又是西北乡下来的?三叔祖是祖父的亲兄弟,也是这个家的长辈,你眼里瞧不起谁呢?!还是在抱怨我母亲亏待了你?你用的难道就不是好东西了?虽不是玉做的,也是官造的精品了。你屋里一样也有字画古董,每天也一样是锦衣玉食,哪里就不如人了?姐妹们用些精致的玩物,你也好意思计较?!有力气比较这些,还不如把心思都用在读书上正经!你若有出息,日后谁还会说你是姨娘生的?你若没有出息,就算是太太生的,别人也一样瞧不起你!” 秦顺被他骂得抬不起头,又羞又恼,却是半句话都没法驳回去。 秦简骂完了,又决定再给他一颗甜枣吃:“行啦,你不就是看着三妹妹那几件玉做的文房小件眼红么?我那儿也有一套这样的东西,虽是独山玉的,不是和田玉,但也是少见的精品了。你若喜欢,回头我就让人送到你屋里去,如何?” 秦顺顿时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了喜色:“大哥说话算话!” “这是自然,谁还哄你不成?”秦简瞪他一眼,“行啦,以后缺什么就跟我说,少在那里眼红别人,象是一辈子没见过世面似的,叫二房的人见了笑话。” 秦顺不好意思地笑笑,一边答应着,一边心里暗喜。 一场小风波就这么平息了。二房的人,只有秦锦仪在秦含真的书房里转了几圈,然后就绷着脸出来了。秦锦春仿佛什么都没发现,只拉着秦锦容说话。年纪最小的秦逊从头到尾都在扮演着安静的隐形人,坐在角落里不与别人来往。 与他表现差不多的,还有长房的秦素。秦仲海的这个庶子,虽然平日也跟着嫡兄嫡妹们一起行动,但秦简与秦锦华都不怎么在意他,他也乐得行事低调。不过今儿他比秦逊稍强一些的,就是一直在照看着年纪最小的秦端,免得院中人多,有谁冲撞了他。因有他陪着,秦端也比平日乖巧些,没有跟同胞姐姐秦锦容再吵起来了。 一场小宴结束后,众兄弟姐妹们玩闹一阵,也开始感到了困意,便各自散去了。秦含真客客气气地送走了众人,同住一院的秦锦华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对她说:“三妹妹,我回屋歇午觉去了。等我醒了,咱们再一处说话。”说完就挨到了大丫头绘春身上,由绘春抱回了正屋。 秦含真这才有空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夏青带着百巧等小丫头们收拾东西,青杏端了一杯热茶上来,就向秦含真赔罪:“方才是我疏忽了,只顾着收拾姑娘卧室里的东西,没守在书房,叫三哥儿摸了进去。” 秦含真笑道:“这不是你的错,那毕竟只是书房。都是一家子兄弟姐妹,三堂弟要进去,难道你还能拦不成?我都没法拦。反正他也只是看看东西罢了,由得他去吧。你辛苦为我收拾屋子,有功无过,我又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怎会因为三堂弟的行为,就责怪你呢?” 青杏暗暗松了口气,笑道:“姑娘宽宏大量,只是三哥儿也太……”她顿了顿,“自家姐妹的书房,他兴许是随意惯了,说进就进。只是姑娘的东西,虽然都不是一般的珍品,三哥儿好歹也是侯门公子,怎的也这般大惊小怪呢?难不成他平日没见过和田玉?” 莲蕊恰巧经过,闻言笑着凑上来插嘴道:“顺哥儿自然是见过和田玉的,只是大都是别人的东西,很少有进他兜里的罢了。三奶奶重规矩,膝下几位哥儿和姑娘,吃穿用度都是有数的,贵重的东西少见,因怕他们年纪小,摔坏了东西,或是被身边侍候的人偷着拿走了,但凡有长辈们赐的珍贵物件,也都是三奶奶亲自收起来。顺哥儿总觉得自己是三爷的长子,年纪又比弟妹们大,已是懂事的人了,以为三奶奶这么做是故意亏待自己,动不动就要闹。亏得三爷三奶奶都是明白人,每每用心教导,这两年已是好了些。” 青杏目光一闪:“怎么就到这个地步了?三奶奶不过是帮顺哥儿把贵重东西收起来罢了,难道还不给他不成?顺哥儿竟然还要闹?” 莲蕊笑道:“三奶奶虽然性情冷一些,其实人很和气,从来不打骂下人,自然也不会亏待了顺哥儿。可梅姨娘为人又小气爱计较,教得顺哥儿也学得爱计较了。顺哥儿每次闹,背后多半是梅姨娘怂恿的。三爷三奶奶为此都不待见她,府里人都清楚。顺哥儿还不知道,只觉得亲娘是一心为自己呢。不过等他过两年长大些,想必就明白谁是谁非了吧?” 青杏正想再问,秦含真打断了她们的对话:“好啦,这是别人家的家务事,跟我们没关系。我们只要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就好。说起来我也有些困了,床铺好了是不是?那我去眯一眯。” 青杏应着,侍候着秦含真睡下,才转出来拉着莲蕊道:“姑娘不喜欢听那些家长里短,你只悄悄跟我说就是了。我到底是新来的,对府里的事情知道多些也好,免得什么时候不小心,就得罪了人,给姑娘带来麻烦。” 莲蕊连忙应了声。(未完待续。) 第四十七章 不忿 秦锦仪回了隔壁的桃花轩,就在自己屋里转悠,根本没法安坐。 秦锦春本来打算回自己房中休息的,见她这样,忍不住疑惑:“大姐姐,你怎么了?” 秦锦仪问她:“方才在三丫头的屋子里,你有没有看她多宝架上的东西?还有书架、书案上的物件?她临帖,居然用的是前朝名家的真迹!还有那几样文玩,件件都是珍品。她不过是才从西北边城来,家里只是土财主,有几亩地罢了,哪里有这样的好东西?定是二婶给的!” 秦锦春一脸的困惑:“那又怎么样?三叔祖一家才从西北回京,也没带多少东西。既然要在咱们家住下来,二婶肯定要送东西去呀?我们搬过来的时候,二婶也叫人布置了屋子。我瞧着,三姐姐屋里的家具摆设,跟姐姐和我屋里的也差不多。” 秦锦仪跺脚:“谁跟你说屋子?侯府素有旧例,嫡出的姑娘都是一样的配给,我们有什么,她自然也一样。我说的是她屋里另添的东西!那不是一般有钱就能找到的。二婶怎会给了她?” 秦锦春仍旧是没把这当成一回事:“就是几样东西罢了。我瞧三姐姐屋里的东西,比大姐姐和我屋里的东西要少得多,颜色也是素素的,不怎么好看。不过她家点心不错,是大厨房那边送来的吧?我也叫人要去。有时候上课上到一半,我肚子就饿了,大姐你还总拦着,不让我叫人送点心去学里。我多要些爱吃的点心,随身带着,饿了也好垫垫肚子。” 秦锦仪没好气地瞪着妹妹:“吃吃吃,你除了吃还知道什么?!罢了,我也懒得跟你多说,你回去吧。” 秦锦春便起身回了自己住的厢房,秦锦仪坐下来想了一会儿,决定也不歇午觉了,重新梳洗一下,换了身衣裳,便带着两个丫头出门,回了父母所住的福贵居。 秦伯复今日去了衙门,大概是公务比较多,中午没回来。住在纨心斋的薛氏早早吃了午饭,却走了困,便到前头福贵居来寻侄女兼儿媳小薛氏说话。小薛氏本有些春困,但婆婆兼姑妈来了,她也不好说自己要午睡,便强打着精神与她聊家常。见秦锦仪来了,小薛氏才精神一振,笑着拉过女儿坐下:“怎么这会子来了?我听说今儿三丫头搬进明月坞,二丫头要摆宴遍请所有兄弟姐妹们,为她暖居。方才端哥儿已经回来了,我也没细问。如何?你跟春姐儿玩得开心么?” 秦锦仪笑笑:“也不过是这么着,兄弟姐妹们聚在一处吃顿饭罢了。二妹妹年纪小,万事不懂呢,我还帮着操持了一下宴席,倒没怎么玩。” 小薛氏叹了一声:“你总是喜欢揽事,其实你年纪虽长,却也是个孩子呢。有事只管交给底下人办去,自己玩笑就罢了,何苦事事都要占先?” “话不是这么说的。”薛氏一脸的不以为然,“咱们仪姐儿本就比几个妹妹都出挑,有机会显摆,为什么不显摆?他们长房姐妹两个,谁能跟我们仪姐儿比?不过就是胜在她们祖父是个侯爷罢了。倘若当年秦松不是命大,从西边挣命活下来,这爵位就是仪姐儿父亲得了。有个侯爷父亲,仪姐儿如今必然还要更风光些,用不着事事都要与人争,才能让外人知道她的好处。” 小薛氏心中对婆婆的话有些不赞同,却不好当面驳回,只低头不语。 薛氏不知道儿媳心里的想法,反而还教导孙女秦锦仪:“你母亲方才说你,倒也不算全错。你要表现,也要看是什么时候,什么场合。象今天这样,二丫头自己逞强,明明没那本事,还非要设什么宴席招待兄弟姐妹们,其实还不是靠她娘和身边侍候的人帮着操持?你就该让她自己来,也好叫别人看清她的无能。你帮了她的忙,她也不会谢你,回头长房的人还要议论,说你抢着出风头,这岂不是吃力不讨好?若换了是有外人在的场合,有别家的太太、奶奶们出席,你再出头争先也不迟。有外人夸你,你的名声才能传出去,换了是长房那边夸两句,也就是夸两句罢了,一点好处都没有。” 秦锦仪信服地应了是,全然不知道母亲小薛氏正用担忧的目光看着她和祖母。 薛氏教导完了孙女,秦锦仪便提起今日前来的正题:“今日去了三妹妹的屋子,我瞧见她书房里别的倒罢了,却有好几件珍品古玩,还有前朝名家的书法字帖。三妹妹随手就把东西丢在书案上,似乎不怎么珍惜。也不知她明不明白那些是何等珍贵的物件,更不知道,二婶怎么就把这些东西给了三妹妹?” 她记性很好,把秦含春书房里比较珍贵的物品一件件都数了出来,竟也没有遗漏。她只遗憾,今日只去了秦含春屋子的小厅与书房,没去过卧室,没有看得更清楚、更周全一点。 小薛氏听完女儿的话,便道:“这也没什么,你们姐妹屋里,谁还没几件贵重些的东西?况且你三妹妹也说了,那是你三叔祖给她的。你三叔祖只她一个孙女儿,自然多疼她些,几件珍品,给就给了。母亲和你祖母平日也疼你,但凡是你爱的,什么时候吝啬过?” “母亲,我不是这个意思!”秦锦仪撒娇道,“我的眼皮子难道有这么浅?谁还为了那点东西眼红?又不是三弟!薛家家大业大,祖母和母亲的陪嫁都丰厚,我从来就没缺过银子,怎会眼红区区几件古玩?我只是心中不平。二婶听说把库房都开了,任由三叔祖和三妹妹去挑,却瞒着我们二房。这又是哪家的道理?” 不等小薛氏回答,薛氏便开口了:“仪姐儿这话说得是。我早就听说了,姚氏把丙字号库房连钥匙带清单都送到了清风馆去。你也是当家理事的奶奶,难道就没听说?丙字号库房里大多是御赐的东西呢!这样的东西怎么能随便给人?秦家又没分家,爵位叫长房占了去,也就罢了,家里的财物却是长房与二房共有的,长房不能随便动用。姚氏也不跟我们二房打声招呼,就把库房给了三房,我们正要去当面问问是怎么回事呢!” 小薛氏无奈地道:“母亲,秦家既然没有分家,家里的财物便是长房、二房与三房共有。既然是三叔从前的旧物,二弟妹送还给三叔,也是应有之义。” 薛氏噎了一下,接着又道:“胡说!就算是秦柏从前用过的东西,也都被抄了,朝廷归还回来后,直接封进了库房,便归属全家所有。秦柏一走三十年,且不提他离开的原因,他对家里不闻不问,难道这个家里每年的进项,还要算他一份不成?真要算起账来,我们岂不是要亏死了?你在外头可别乱说,在家里也少说两句。” 小薛氏只好闭了嘴。 秦锦仪见母亲被骂,心里有些不好受,连忙扯开了话题:“祖母,御赐的东西不是各房私有的吧?那些东西当初赐下来的时候,也没写了名字,二婶直接送到三叔祖那儿,是不合规矩的吧?祖母是长辈,就不能教训二婶几句?” 薛氏冷哼一声:“自然是不合规矩的,但我也未必能教训你二婶。她哪里有这个胆儿?她那个脾气,除了她自个儿的男人孩子,几时舍得在别人身上花钱?她既然胆敢开了库,把东西送去清风馆,自然是她婆婆发了话,她才会照做,只怕心里也在滴血呢,只是面上大方罢了。” 秦锦仪心中顿时失望极了。如果是承恩侯夫人许氏发的话,那二房也无话可说。她不是傻姑娘,自然知道这个家里,谁才是说话管用的人。她只是不能理解许氏为何要这么做罢了。 薛氏却是素来看不惯许氏的,冷笑连连:“真看不出来,三十多年了,她许媺居然还念着旧情?只是,她既然有这等深情厚意,当年秦家落难时,她怎么就退了亲?等秦家平反后,也不嫁给秦柏,反而嫁给得了爵位的秦松了。当年做了背信弃义的事,如今再来讨好人,又有什么用?一把年纪了,连孙子孙女都一堆了,再说这些,岂不可笑?!” 小薛氏心道,许氏当年还未过门,只是退亲而已,婆婆薛氏却是直接休了丈夫,若不是公公秦槐早死一步,这休书只怕早就作了实,也就没有后来“为保子嗣假造休书”的说法了。婆婆怎么还好意思说许氏“背信弃义”呢? 只是这话小薛氏不敢当面说出来,只在心中暗叹罢了。 谁知薛氏左思右想,都觉得不能就这样算了,她得去松风堂闹一闹,最好承恩侯秦松也在场,叫他也膈应一下。她这么做,不但是为了给长房上下添堵,也是想要趁机弄点好处。长房既然能开了库房给三房分东西,又怎么能少了二房那份? 想着想着,薛氏便起了身,招呼儿媳:“跟我一起到松风堂去,我要去问问许媺,凭什么只给三房送东西,却没我们二房的份?!” 小薛氏吓了一跳,忙劝她说:“母亲,还是算了吧?不过是些小物件。真要算起来,我们这些年也没少得长房的好处。三房离京三十年,如今既然回来了,得些财物又算什么呢?若是长房与三房都较了真儿,我们是落不着好的。” “你到底是谁家的人?!”薛氏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儿媳一眼,“就因为你这个脾气,伯复才不爱在你屋里待,只跟那些狐狸精混,你还不知错?!罢了,我也不带你去,省得你拖我后腿。等我回来,再教训你!”说罢抬腿就走了。 秦锦仪很想跟上去,但想到祖母这么做,定要惹怒大伯祖母许氏的,加上母亲小薛氏又才受了气,犹豫了一下,便留下来了,小声劝母亲:“您怎么总是喜欢扫祖母的兴呢?” 小薛氏无奈地看了她一眼,长长地叹了口气。(未完待续。) 第四十八章 灰头 薛氏来到松风堂的时候,承恩侯夫人许氏正与一帮小妾通房们聊天说话。 近来天气渐暖,人午后难免会犯困,许氏因下午有事要做,怕午睡时间长了起不来,耽误时间,就拉着一帮小妾陪自己谈笑。因为精神不足,也不打牌了。她其实只是想听人说话凑趣,免得睡过去罢了。倒是一帮小妾通房惧她威仪,明明个个困得眼皮直往下掉,还是要强打精神,做出讨好的模样来。许氏看得分明,却没说要放人。 但薛氏一进门,许氏就看出她来意不善。这时候还是别让这群女人在场碍事了,许氏直接放人。众小妾通房们不由得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忙笑着说两句场面话,就恭敬地退下去了。 薛氏看着这一群莺莺燕燕离开,心里倒有些高兴。许氏就算贵为侯夫人又如何?有夫有子有女,儿孙满堂又如何?侯爷弄了这一群狐狸精在家,许氏只能打破门牙和血吞,心里再不乐意也要装出副大方贤惠样儿来,哪里比得上自己的日子轻省? 薛氏轻哼一声,瞥了许氏一眼,故意刺道:“夫人真是好福气呀,身边有那么多人服侍呢,闲来无事,都能凑出两三桌牌搭子了,实在是热闹得紧。跟夫人比起来,我就没那福气了。” 许氏微微一笑:“二弟妹也不必羡慕我,不过是几个妾罢了。秦家兴旺时,她们自然要对我讨好巴结,若是秦家有难,她们还认得谁呢?相比之下,张姨娘那样的忠贞之人,才是难得的。若我们院里这群姨娘里头,但凡有一人能及得上张姨娘半分,我便算是有了臂膀了。” 薛氏的脸歪了一下,面上的笑容都有些维持不住了。张姨娘便是秦槐当年的大丫头,婚后收了房。她自打嫁给秦槐后,就一直看张姨娘不顺眼,没少为难。可秦家落难,男丁流放,女眷被遣回原籍,她因害怕受苦受罪,请娘家亲人帮忙,假造了休书,自弃于夫家。若不是父母怕伤了她身体,说不定也象秦松原配马氏那般直接一碗药喝下去,把腹中孩儿给弄没了。张姨娘却是一直跟着秦家女眷,撑过抄家,坐过天牢,流放回乡,在族人乡邻的异样目光中苦熬了几年,清贫度日,生养了秦槐的遗腹女秦幼珍。等到秦家起复,张姨娘也跟着苦尽甘来了,在后宫中,在亲友面前,一个妾竟然比她这个原配嫡妻正受尊崇!人人都夸她忠义,却对薛氏这个真正的原配嫡妻心存轻视。 若不是她薛氏生下了秦伯复,是秦槐唯一的子嗣,说不定皇后娘娘还不会承认她这个二嫂呢。据说秦家族里还有人提过要把张姨娘扶正!幸好薛家有财有人脉,设法打点一二,又抢先一步送她进京接手了侯府,并让皇后娘娘见到了秦伯复,得到了皇后娘娘的垂怜,否则那尊贵的秦二太太兴许就要换人做了。 薛氏生平最无法忍受的就是张姨娘的存在,很想早点弄死对方,偏偏亡夫的生母符老姨娘又处处护着张姨娘,连宫里的贵人们也对张姨娘恩宠有加。本就心虚的薛氏不敢做得太过分,只能当张姨娘不存在,避而不见罢了。今日许氏居然直接提起她来,简直就象是在薛氏的心上扎了根针似的,戳得她钻心疼。 薛氏深呼吸了几口气,才好不容易把怒气压了下去,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换了话题:“听说三房的三丫头今日迁往明月坞,二丫头设了小宴为她暖居,我们家仪姐儿和春姐儿也跟着去了,姐妹们一处玩闹。仪姐儿瞧见三丫头的屋子收拾得华丽,回来无意中跟我说起,我才知道,原来二侄媳竟是把家里的库房都开了,将御赐的好东西都给送到了清风馆。三弟两口子也是个宠孩子没数的,竟把珍贵的古玩随手就丢给孩子玩了,也不怕糟蹋东西。我想二侄媳也太糊涂了吧?这不是年又不是节的,怎么净往清风馆送东西呢?送的竟然还是御赐之物,不惜把库房都给开了!到底是年轻不知事,当家哪能这样当呢?夫人你说是不是?” 薛氏以为许氏听到她这么说了,一定要辩解一番的,没想到许氏回答得轻描淡写:“哦,是我叫仲海媳妇开了库房,把三房的东西给送过去的。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至于三弟和三弟妹要如何处置自家的东西,我做嫂子的怎么好多嘴?” 薛氏就忍不住冷笑了:“三房的东西?夫人真把我当傻子了!三房哪里有什么东西?他们才从西北回来呢,带的行李就那几车破烂,我竟不知他们几时有那么贵重的东西了!” 许氏低头抚了抚袖子上的褶:“自然是三弟从前用过的旧物,一直放在府里的丙字号库房中呢。那库房里还有从前老夫人的陪嫁之物,除了给三弟,还能给谁呢?” 薛氏噎了一下,目光微闪:“老夫人从前的陪嫁?原来都放在丙字库里么?可我怎么听说,丙字库里有许多的御赐之物?若真是三弟小时候用过的旧物,还有老夫人的陪嫁,夫人要还给三弟,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可是御赐的东西……” “皇上特地明说了是赐给三弟的东西,除了给三弟,又还能给谁?”许氏打断了她的话,“箱子上头都贴了封条的,拿鹅黄的签子一份份写得清清楚楚。圣意如此,我们夫妻还能说什么呢?也幸好三弟带着一家人回京城来了,否则还不知道那些东西,我们长房要帮着保管多久呢。若再过上十年八年,三弟的子嗣回京来讨要,说不定东西都腐朽了。我们到时候再把东西还回去,脸上也没什么光彩。我们夫妻心里的苦恼,二弟妹想必也能体会吧?” 薛氏双眼瞪得跟龙眼似的,有些不敢置信:“那些御赐的东西从宫里送出来时,就写明了是给三弟的?!” 许氏叹了口气:“不然我们夫妻怎会连开箱都不敢呢?圣上都看着呢,谁敢贪了去?我和仲海媳妇打理中馈,每年清点库房的时候,也就只是看看清单册子而已。若不是这回三弟返京,我叫仲海媳妇把箱子送去后,他开箱拿了些东西给三丫头玩,我还不知道箱子里的东西是什么模样呢。” 薛氏哑口无言,半晌才道:“圣上待三弟也太厚了些。三十年了,也没听圣上提起三弟,我还道他气三弟不肯回京,害得皇后娘娘抱憾而亡……” 许氏的神情有些黯然:“圣心难测,兴许圣上想的,并不是我们猜测的那样……”她想起了自己的过往,心里忽然有些难过。只能说,他们许家看错了圣上,也估错了形势。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许家能够亡羊补牢,保住家族元气,并得以东山再起,已经是万幸。些许遗憾,不算什么,充其量是她本人命苦罢了。三十年匆匆而过,如今再说这些,已经没有了意义。 薛氏瞥了许氏一眼,心里暗暗猜测着她的想法,嘴角带笑:“夫人好象心情不大好?可是想起了往事?也对,圣上如何想,我们怎能知道呢?若是早知道圣上雄才大略,非寻常人可及,当年那些曾经一时风光的皇子们,也不过是土鸡瓦狗,那许多人都不会下错了注,枉送了性命了。如今的三弟妹,说不定也不会是个乡下泼辣婆子,而是……”她故意顿了顿,存心要刺一刺许氏。 许氏没有接她的话茬,反而坐直了身体,正色劝她:“二弟妹,闲话休题。其实你今天为什么要来,我心里也明白。你们二房人丁不旺,日子过得艰难些,难免爱斤斤计较。我们长房家大业大,但有余力,多多接济亲人,也不过是小事罢了。都是一家人,一笔写不出两个秦字,哪有那么多可计较的呢?即使是偶尔生出些口角,也不过是小事罢了。只是仪姐儿年纪渐大,再过一两年,便到了说亲的时候了。这个年纪最是要紧。二弟妹心里有再多的怨言,也不该耽误了孩子。咱们这样的人家,女孩儿都是金尊玉贵地娇养着,谁会为了点子浮财,就眼红起旁人来?在自家人面前倒罢了,就怕养成了习惯,移了性情,在外人面前也是如此。到时候即便仪姐儿在人前表现得再贤淑文雅,又有什么用?早晚叫人看出本性来,那可怎么说亲呢?” 薛氏的脸一下就拉长了:“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就教坏孩子了?我们仪姐儿怎么就本性不好了?她就是随口说起在三丫头那儿的见闻罢了,是我自己想不明白,才来问你。夫人倒无缘无故说起孩子的坏话来了,你这也叫长辈?!” 许氏微微一笑:“我本是一片好意,怕仪姐儿移了性情,才好言相劝的。二弟妹若不领情,我也就不多说了。只是多提醒一句,二弟妹可别小看了别人,京城之中,耳聪目明的人太多了。若不是真正性情贤淑的名门千金,终究会叫人看出破绽来的。教孩子,还是要用心些才好。” 薛氏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想起二房在人脉交际上远远不如长房,秦锦仪真想嫁到高门大户去,还要靠长房的爵位撑腰。二房上下固然是不认为长房会好心地给秦锦仪说一门体面的好亲事,但若是惹恼了许氏,她只需要别人面前说上一两句话,秦锦仪的名声与前程就要大打折扣了。二房惹不起许氏,她薛氏也惹不起。真要去惹,就得冒葬送了孙女前程的风险。 薛氏深吸了几口气,脸上半天没能挤出笑来,只能板着脸,灰溜溜地告辞走人。(未完待续。) 第四十九章 迁怒 薛氏在许氏面前没讨到半点好处,反而是被吓了一跳,灰头土脸地回了福贵居。看到出门迎上来的儿媳小薛氏与孙女秦锦仪,她深觉没脸,也不招呼,便闷头进了屋。 小薛氏见状,就知道婆婆在松风堂没讨到好处,说不定又吃了许氏的排头。她心中暗叹,明明薛氏与秦伯复这么多年来,就没从许氏那儿占到过上风,甚至还吃过大大小小的暗亏,为什么他们还是不能醒悟,非要一次又一次地去招惹长房呢?一家人就不能和睦相处么?承恩侯秦松固然性情可厌,但承恩侯夫人许氏,还有许氏的儿女们,却不是刁钻难缠的人物。不能跟他们亲如一家,至少也可以维持面上情吧?却因为薛氏与秦伯复的缘故,两房人势同水火,闹得外人都在看笑话。二房一边要借长房的爵位撑场面,一边又要在外人面前说长房的不是,如此吃里扒外,小薛氏有时候都觉得没脸见人。 她叹着气,进屋坐在婆婆身边,婉言相劝:“母亲别生气了,横竖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跟长房计较?还得罪了三房。”她回头给女儿使了个眼色,暗示秦锦仪上前劝慰祖母。若不是秦锦仪多嘴,这件事兴许还闹不起来呢。 秦锦仪心里不情不愿地,只是不好违背母亲的吩咐,才上前笑着说:“祖母别生气,其实孙女儿只是随口抱怨两句罢了。三妹妹屋里的东西虽好,却也不算什么。祖母和母亲陪嫁丰厚,我们二房也是家财万贯的,孙女儿难道还能稀罕那几件东西?” 薛氏没好气地哂她一眼:“这是银子的事么?你道我跟你娘的陪嫁多,就能随便花用?这是我们的私房,无事不可轻动。谁家太太、奶奶们靠着自己的陪嫁过日子?那是要叫人笑话的!”有一句她没说出口,那就是:薛家的豪富,跟承恩侯府的能比么? 承恩侯府蒙圣上隆恩,光是御赐的田庄就有好几个,再加上祖传的与另行置办的产业,许氏与姚氏婆媳俩又都是治家的好手,将承恩侯府打理得蒸蒸日上。二房只靠着她与小薛氏两人陪嫁来的田产,以及侯府公中每年发放的银钱度日,虽然日子还过得去,但怎么跟长房比?皇上有好处都给长房占去了,二房费尽力气,才没在外人面前露了怯,内里却是虚的。若真以为薛家富有,就能保二房富足,那完全是笑话! 薛家只是嫁女罢了,难道还能把家财都给了秦伯复不成? 说起这个,薛氏心里就一阵暗恨。当年她带着儿子重回秦家,本以为能为儿子争取一个爵位,靠着秦家的祖产与御赐的田庄,足够过得富足了,还能帮衬薛家一把。薛家那因为秦家被抄而失去的皇商名头,也该要回来了。谁知先是传来了坏消息,被流放西北的秦松秦柏兄弟未死,害得秦伯复失了爵位。接着秦松回京,又与她翻脸,坏了薛家重做皇商的好事。她也就是趁着许氏进门前那点时间,匆匆给自己划拉点好处罢了,跟侯府偌大的家业相比,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等到秦松、许氏夫妻执掌承恩侯府,二房就被挤得没了地儿。后来若不是为了拉拔娘家,同时也给二房添一笔可以随意取用的巨额家资,她又怎会坚持为秦伯复娶娘家侄女?因为这个,坏了秦伯复一心要娶高门千金、借岳家之力反制长房的谋划,母子俩还闹过好一阵别扭呢。 秦锦仪小孩子家,从小锦衣玉食的,哪里知道长辈们的难处? 薛氏想着想着,心都酸了。她对小薛氏与秦锦仪道:“三房得的东西,我们是拿不回来了。丙字库里有从前老夫人的陪嫁,还有圣上明说了要赐给秦柏的东西,我们没法图谋。至于别的,什么秦柏从前用过的旧物之类,要了来也值不了几个银子,没必要去争。长房与三房摆明了就是要一个鼻孔出气了,今后我们二房艰难的日子还长着呢。你们娘儿俩正该齐心合力,助我争一口气才是!我们二房也是皇后娘娘的娘家人,不比长房、三房差到哪里去,绝不能任由他们欺负!” 秦锦仪听得一惊,祖母这是怎么了?忽然说这些吓人的话? 小薛氏却知道,薛氏这是老毛病又犯了,如今谁欺负二房?挑事的每次都是二房呢。她低声劝婆婆:“您老人家还是平心静气些吧。一家人何必争来争去的?我们不去招惹别人,别人也未必会来招惹我们。大爷如今在衙门里做得好好的,过得两年,兴许就有晋升的机会了。家里孩子个个都乖巧,过两年给仪姐儿说一门好亲事,再过十年逊哥儿也能娶妻生子了。母亲只管安心享用,大爷与我都会好生孝敬您的,您将来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薛氏的脸又气歪了,瞪着小薛氏,满面的恨铁不成钢:“你这到底是什么性子?怎么净知道泼冷水呢?你爹跟我是一母同胞,从小就精明强干,谁也别想在他手上占到便宜,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蠢闺女?!我跟伯复天天想着如何争先,你就天天给我们拖后腿,若你不是我亲侄女儿,又是我一力主张要娶回来的,我都恨不得扇你几个耳光!”骂完了,就开始迁怒嫂子,“书香人家的女儿就是靠不住,自己清高不理人就罢了,教个女儿,也象她一样不懂事。早知如此,当年就该劝我娘,别图那什么读书人家的体面,给哥哥娶个富商人家精明能干的女儿,也少受些闲气!” 小薛氏的脸色微微白了一下,低头不语。秦锦仪心中为母亲着急,也怨她没眼色,却无计可施,只能不停地安抚着薛氏。薛氏只觉得心肝脾肺都在痛了,头也隐隐作痛,便爬到床上开始唉声叫。秦逊在门外听见,撒腿就跑,却是去寻了自己的生母芳姨娘过来,母子俩进了屋,一脸关心地问:“太太怎么了?可是身上不好?要不要请大夫来?” 见到他们如此表现,小薛氏还没说什么,秦锦仪就先竖起了柳眉,暗暗瞪了庶弟一眼。秦逊没吭声,只爬到床边抱住薛氏,急得眼圈都红了:“祖母,您没事吧?哪里疼?您可别吓孙儿!” 薛氏不过是装样儿罢了,也是想敲打小薛氏的意思,如今见宝贝孙子快要哭出来了,她心里一软,便抱住秦逊道:“祖母没事,只是有些头疼,见到逊哥儿,已经不疼了。”秦逊一脸天真纯孝地说:“那我陪着祖母,祖母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哄得薛氏重新又露出了笑脸,瞥向小薛氏时,脸色也缓和了些:“还不下去?我少见你几眼,少听你说两句话,兴许还能多活几年呢!一会儿伯复回来,要跟你生气,你可别来求我。” 小薛氏默默地出了屋子,秦锦仪有心要去安慰她,但芳姨娘在此,她又不放心离开,只能硬着头皮留下来,一是为了在祖母面前为母亲多说几句好话,二是为了防备秦逊与芳姨娘母子,一时间,竟没顾得上母亲小薛氏。 因薛氏占了正屋,小薛氏只得去了小书房中,随手拿了本书,便打算看上几页,好让心情平复下来。丫环彩绫见她又一次得罪了婆婆,忍不住苦劝:“大奶奶,您这又是何必?这不是头一回了,您次次如此。明知道太太不喜欢听那些话,奶奶还非要说,不是明着得罪太太么?再这样下去,即使太太是您亲姑姑,也早晚要寒了心。您又没有儿子,本就腰杆不硬,大爷对您又是……再这样下去,奶奶和两位姑娘连太太这个靠山都保不住了,将来的日子还怎么过?” 小薛氏淡淡地道:“我只是依本心行事罢了。难不成看着太太与大爷做错了事,我还不开口么?他们哪一次在长房面前占了上风?吃了那么多亏,还不肯醒悟,非要一次又一次地生事,于二房又有什么好处?锦仪锦春的前程,到底还是要靠长房的。太太并不是不知道我们二房的处境,却非要三番五次得罪长房,这是何苦来?” 彩绫叹气:“奶奶的性子也太执拗了些。您固然是占着道理,只是说话不中听,太太与大爷都听不进去,您再有道理又有什么用?奶奶何不顺着太太些,哄得太太高兴了,再缓缓劝她。太太只是不服气罢了,才会屡屡跟长房治气,其实并不是不知道好歹的。若是奶奶说话好听些,让太太听得顺耳,又有台阶下,太太自然不会非要跟长房闹起来的。奶奶再帮着出出主意,叫太太与大爷得了好处,太太与大爷自然信服奶奶。可奶奶每次却只是泼太太与大爷冷水,也不说有什么好法子,只说太太与大爷不对,太太与大爷自然会不喜。” 小薛氏道:“我一个妇道人家,能出什么主意?能劝着母亲与大爷别做傻事,就不错了。即使真有什么主意,他们也听不进去的,何苦费那功夫?我只盼着他们别与长房闹得太僵了,长房也别跟他们太过计较。一家人关起门来,不敢说和和气气过日子,好歹维持个面上情儿。等再过几年,仪姐儿与春姐儿说门好亲事,顺顺利利嫁出去,我这辈子就没什么好愁的了。旁人要争什么,由得他们去吧。芳姨娘原也是我的丫头,难道我还容不下她不成?”说罢拿起书便看了起来,不再理会彩绫了。 彩绫心中憋闷不已,暗暗为主母着急,却是无计可施。(未完待续。) 第五十章 心虚 薛氏去了一趟松风堂,气势汹汹地去,灰头土脸地走,自然不可能瞒得住府中众人。且不说那一堆姨娘通房,只说薛氏在屋里与许氏说话,就没压低过声音,门里门外许多丫头婆子都听到了些动静。便有那多事的妾室,不知出于何种考虑,把消息透露给了承恩侯秦松知道,顺便还添油加醋了一番。 秦松知道了薛氏跟许氏说的内容,心里就犯了猜忌。他眼里自然是看不上薛氏的,但薛氏话里话外拿当年许氏与秦柏的婚约来刺许氏,秦松便要多想些了。他有些疑心:薛氏这话会不会说中了许氏的心事?许氏会不会仍对秦柏余情未了? 许氏与秦柏年纪相仿,秦松却比幼弟秦柏要大上整整十岁,他与许氏这对夫妻,原本就年纪相差很大。许氏年轻时,才貌双全,是京城闺秀圈里数得上号的名门淑女,素有美名。她与秦柏订下亲事,世人都道是再般配不过了。未婚夫妻俩见过几面,彼此也当是情投意合的。秦柏给许氏送过书,送过风筝,送过有趣的小玩意儿。许氏给秦柏做过针线,打过络子,还亲手绣好了嫁衣。两人就只等吉日到来,便要行婚礼了。 秦松那时曾见过许氏一面,瞧见对方美貌气度,心里也是热乎过的,但他是有妇之夫,也不过是热乎一下罢了,还能做什么呢?只能在心中暗暗嫉恨幼弟命好,觉得父亲偏心弟弟,对自己不甚疼爱。看着元配发妻马氏那张略嫌平庸的脸,以及她那三天两头与自己吵闹的坏脾气,秦松就有许多不如意之处,却将当初继母叶氏不大同意这门婚事,他却看上了岳家的门第,非要结亲的事实给忘了。 不过后来秦家落难,许家为避嫌就退了亲事,虽然有背信弃义之嫌,但世上俗人多,这原是常见之事,旁人顶多就是在背后说两句闲话罢了,对许氏的名声伤害并不大。姑娘家兴许也曾哭过一场,但并没有要死要活的。家里原也想过要为她另说一门婚事,但马氏另嫁之事,在京中得了不少非议,风口浪尖的,许家也不想那么快为许氏另订亲事,便借口让她回乡探亲,避开两三年。 哪里想到,她这么一躲数年,京城已是风云变幻,原本以为没有了希望的太子重新入主东宫,还登基为帝了,秦家得以平反。许家原与另一位皇子的岳家结了姻亲,多少也有些投效的意思了。那位皇子夺嫡落败,许家不免要受到牵连。虽说新君并没有打算大开杀戒,但保得了性命,不代表能保得住仕途。眼见着往日风光的那些大户人家,一家一家接着倒霉,或是抄家流放,或是革职还乡,或是丢官去职,不知几时就要轮到许家。许家即便底子清白,也免不了日日担惊受怕。许家世代书香,代代有子弟为官,家大业大的,难不成真要合族回乡做土财主去?便是不为自己,也要为合族子孙的前程着想。新君那时还年轻呢,瞧着能坐好几十年的龙椅,难道那几十年里,许家上下都不能出头了? 许家得知永嘉侯秦扬已亡,两个嫡子却还活着,圣上已下旨召他们回京,便立刻派了许氏的亲哥哥为代表,前往西北与秦家兄弟相见。当初既然有过婚约,如今也苦尽甘来了,许氏仍是小姑独处,何不再续旧约呢?若能与秦家结为姻亲,许家便能安然无恙了。只是没想到,去了西北,也见到秦松秦柏了,秦柏却以自己已有婚约为由,拒绝了许家的提议。许氏兄长早就打探得秦柏的未婚妻子只是个乡下村姑,父亲还是经商的,如何能配得上侯门公子?奈何秦柏认了死理,不肯做背信弃义的人,许氏兄长也只能黯然放弃。 秦松就是在这时候,发现了自己的机会。马氏已经早早另嫁,再不与他相干了。即使她没有另嫁,这等妇人他也是绝不肯要的。既然许家急着与秦家再结姻亲,秦柏自己不要亲事了,难不成他还不能要么?许氏虽说年纪稍大了些,已经算是老姑娘,但美貌才情却是不假的,有这么一个美人为妻,他也算是圆了从前一个不敢诉之于口的念想。 秦松主动跟许氏兄长表示了结亲的意愿,后者大吃一惊后,深以为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秦松又是长兄,更与秦皇后一母同胞,将来稳稳有个爵位,说来比秦柏更合适些,只是年纪稍大,又是续娶,有些委屈了妹妹罢了。但为了家族前程,这点委屈也不算什么了。 许氏兄长当即便与秦松交换了信物,定下婚事。因担心时间拖得长了,京中的许家已经被新君处置,他急着回京。秦松心里也担心弟弟回头想明白了要变卦,跟他抢美人,更觉得同是秦皇后的兄弟,秦皇后素来与秦柏更亲厚些,连带的新君也与秦柏更要好。若秦柏与自己一同回京,说不准谁能得了实惠。家里可是有爵位的,那承爵的理当是自己这个长兄,可谁知道皇上皇后怎么想呢?秦松于是一声招呼没打,便拉着许氏兄长先一步走人。他明知道秦柏正为重病在身的牛老太爷奔走,还特地叫人给秦柏传话,叫秦柏不必着急,等牛老太爷病好了再回京,自己先行离开了。 等到了京城,秦松还要故意在皇上皇后面前告秦柏的黑状,说他是因为贪图美色,才滞留西北,对牛家大恩只字不提,一心想着自己先占了爵位与家业再说。若皇上皇后因为他的话,心中对秦柏有了成见,他今后也能多得些圣眷。皇上皇后是否知道他在撒谎,秦松并不清楚,只觉得他们应该是信了他的。许氏的兄长也许有所察觉,但为了婚事顺利,也没有多嘴。秦松一路顺风顺水,难得秦柏也不知因为何事绊住了脚,竟迟迟没有回京。秦松眼见着自己出了孝,即将迎娶美娇娘,心里真真是乐开了花。即使仕途中遇到点麻烦,被圣上骂了一顿,心里也没怎么当一回事。 谁知秦柏偏偏在这时候回京了!那时候离着秦松成婚,可就只差几日而已!秦松心里拿不准,许氏是否仍旧念着从前的未婚夫婿?秦柏兴许没有爵位在身,可是年轻俊秀,又有才学,怎么看也比他这个三十多岁的老光棍强!更何况,秦柏说是只认与牛氏的婚事,可他们居然还没有完婚,随时都有可能变卦——这时候秦松倒是把秦柏才出了父母的孝,牛氏身上又有父孝的事给忘了,只觉得秦柏定是还念着许氏,才会没娶牛氏就回了京城,跟他抢美人来了。 许家虽说是答应了把许氏嫁给他,但要是秦柏改了主意,他们会不会也跟着改主意?那时候他才被圣上骂过,除了一个爵位,什么实权都没有,圣眷也大打折扣,万一秦柏回京后,把事情真相一说,皇上皇后一怜惜,将爵位给了他…… 秦松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竟鬼使神差地把秦柏给哄骗走了。他原想着,等许氏进了门,洞了房,人就是自己的了。就算秦柏拆穿了他的谎言,也是覆水难收。谁又能想到,皇后妹妹竟然在那段时间里死了呢?为着皇后没能在临终前见到幼弟最后一面,圣上难过了好久。如果让圣上知道是他故意把秦柏给骗走了…… 一步错,步步错,秦松一路骗下来,自己都没法控制了。他只知道,若不是他一骗再骗,许氏很有可能不会嫁给自己,更不会与自己生儿育女。从前她不知道真相倒罢了,如今秦柏回京,透露了当年的往事,她会不会已经猜到了什么?会不会恨上了自己?会不会……后悔当年与秦柏没能成夫妻? 秦松这么想着,又是心虚,又是害怕,心里就象是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忍不住要去找许氏问,但到了她面前,又没法开口,只能僵着脸坐在那里,一声不吭。 许氏也没理他,径自吩咐丫环们做事。等忙完了,她转头见秦松还坐在那里发呆,便哂道:“侯爷这是怎么了?坐在那里也不说话。难不成有什么为难的事,不好意思跟我说?是有什么大花费,银子不凑手,还是又看中了哪个丫头,想要开脸做妾?只要别告诉我,你是看中了哪个粉头,打算赎回家来就行了。我是不会答应的。” 秦松脸上火辣辣地:“夫人都在胡说些什么呀?我岂是那等人?!” “不是就好。”许氏淡淡地道,“侯爷没事,就回书房去吧,若是闲了,不拘哪个姨娘屋里,都能找个乐子。我这里正有事呢,丫头婆子们见你坐在这儿,都不敢说话了,没得耽误了正事。” 秦松脸上有些下不来:“夫人这是嫌我碍眼了?这也是夫人该说的话?!” 许氏笑笑:“侯爷多心了。我可没说过这样的话。只是侯爷特地过来,总该有个缘故吧?侯爷有话只管说,我听着呢。”说罢就让丫头们都下去了,省得秦松觉得有别人在场,不自在。 秦松清了清嗓子,终于下定了决心要问她了,可话说出口,却又是另一件事:“我听说二弟妹又来找你闹了?是为了你叫仲海媳妇送到清风馆去的那些东西?虽说薛氏那婆娘素来不讲理,但你也太实诚了些。那么大一个库房,多少好东西,你何必非得全给三房送去?虽说那些是三弟的,但是……迟些给也不要紧,或是一箱一箱给也成。如今叫二弟妹挑了刺,闹将起来,大家脸上也不好看。” 许氏看了他一眼,挑起了一边的眉。(未完待续。) 第五十一章 土脸 秦松见许氏不说话,越发心虚了,又板起脸来:“夫人看着我做什么?” 许氏笑了一下:“侯爷怎么忽然说起糊涂话来?你什么时候在意过二太太闹的事?她哪个月不闹上三四回?有理的时候闹,没理的时候也要闹。但凡有利可图之处,她就万万不肯错过的,即使无利可图,为了给我们添堵,也不肯放过。侯爷早就知道她性情为人,素日从不放在心上,说起来也一向看不上眼。没想到今日侯爷竟然也在意起大家脸上好不好看来了。” 秦松浑身不自在地咳了几声:“那什么……这不是三弟回来了吗?我也是不想让他看笑话。” 许氏笑笑:“三弟回来头一天,就已经看了笑话。他一家子都是眼明心亮的,知道是非好歹,不会笑话侯爷的。”她顿了一顿,“至于我是不是太过实诚了……侯爷既然也知道,丙字库里的东西都是三房的,我们长房压根儿沾不得,又何必再说这些没用的话?迟些给,拖着一箱一箱地给,还不是一样要给?何不痛快些给了,也显得侯爷坦荡大方。库房就在园子后楼处,旁边隔着墙就是晚香阁。我叫仲海媳妇开库取东西,晚香阁那边的人定会看见的。侯爷还没忘记吧?那里可是住着宫里来的人呢。若是圣上知道侯爷如此干脆利落地把东西还给了三弟,也是件好事。否则……日久天长地拖下去,圣上知道了,心里又会怎么想?” 秦松脸色已经变了。他还真没想到这一出。因他从来不去晚香阁,也不管晚香阁的事,竟然忘了,那里还住着宫里派出来的人!这个宫人便等于是圣上公然安插在承恩侯府的眼线。即使对方平日从不到侯府其他地方去,却也并不禁出入。说不定什么时候,她就把承恩侯府里发生的事告诉圣上了。许氏的做法,确实再正确不过了。 秦松暗暗吓出了一身冷汗,忙笑道:“夫人做得对,我差点儿忘了这一出。薛氏那婆娘什么都不知道,净在那里闹笑话,我们没必要跟她一般见识,只当是看猴戏得了,且由得她去吧!” 许氏又看了他一眼,微微笑道:“侯爷不怪罪就好。说起来,三弟回京也有日子了,侯爷不是说,要把消息递进宫里去么?怎么不见有回音呢?” 秦松听了,又是一顿:“我早就递信进宫去了,不止托了一个人,圣上半点动静没有,我心里还讷闷呢,他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他试探地说:“莫非圣上还在生三弟的气,不想见他?若是如此,我把三弟回京的消息递上去,倒是害了三弟了!” 许氏道:“怎么可能?圣上有再大的气,三十年都过去了,还能剩几分怨恨?兴许是近来圣上政务繁忙,才没抽出空来吧。” 秦松不以为然:“圣上能有什么可忙的?这几年天下太平无事,也就是先前晋王府那一出戏闹得大些罢了。” 许氏冷冷一笑:“湘中才闹过民乱,马老将军亲自带兵前去剿匪,这会子刚有捷报传来,闽地又有了旱情。朝中忙着善后、防灾救灾诸事,就没一天消停的,亏侯爷还说得出天下太平无事的话来。” 秦松有些讪讪地:“我又不入朝理事,哪里知道这些——夫人又是怎么知道的?” “两个儿子都在朝中当差呢,家里自有邸报,我闲时随手翻翻,自然也就知道了。”许氏收了笑,淡淡地说,“我劝侯爷有了空闲,也多关心关心朝中大事。即使不能入朝,与清客相公们说说时事也是好的。整日家在后院与姨娘们厮混,有什么意思?侯爷总抱怨圣上不肯重用你,你也要装出个顶得了事的样子来,才好让圣上另眼相看呀。即使侯爷如今年纪大了,早过了发奋图强的年纪,也可以为儿孙们做个榜样。否则照如今这样下去,让儿孙们看着侯爷成天只知道吃喝玩乐,象什么样子?” 秦松脸上挂不住了,坐立难安,索性起身道:“我忽然想起有件事要办,不打搅你了。”便抬腿离开了。许氏年轻时固然是美貌多才,于他如同梦中仙子一般。但如今夫妻几十年,人都老了,儿孙满堂的,许氏也就不再是仙子了。若再添了爱说教的毛病,就更加令人难以忍受。偏偏她说的都是正理,任谁听了都说她贤惠,说他不象话。他哪里还坐得住? 这时候的秦松,已经把来时的总总心虚、害怕给忘记了,也不再记得要问一声妻子,是否还念着前任的未婚夫? 但秦松走了,许氏的脸却耷拉下来。 大丫头鸿雁轻轻走进来,向她回报:“已经问过了,确实是西厢卞姨娘在侯爷面前嚼了舌头。不但说了二太太来松风堂的事,还添油加醋地说了许多有的没的,一心想往夫人头上泼污水。” 许氏冷笑:“自然是她,除了她,原也没别人这般愚蠢了。” 卞姨娘也是秦松的妾,曾经一度很受宠。她并不是家里的丫头开脸提起来的妾,反而还是位官宦千金——父亲是个六品小官,为了巴结讨好承恩侯,亲自将美貌的庶女送上门做妾。秦松宠了她两年,也算是长久了。她自认为出身尊贵,身份仅在正室夫人许氏之下,只可惜没生个一儿半女罢了,但还是有些自命不凡的。可惜秦松只爱她美色而已,宠了两年,便又有了新欢,把她抛到一边去了。卞姨娘入府十年,已是色衰爱驰,只得绞尽了脑汁去邀宠,又不忿正室许氏的淡定,时不时就要搞些小动作。正屋里的丫头们个个都看她不顺眼。 鸿雁骂道:“烂了嘴的黑心娼妇!成日家只知道挑唆离间,颠倒黑白,当面倒装得乖!夫人可不能就这样饶了她。否则其他人也跟着有样学样,日后还有没有规矩了?!” 许氏冷色道:“她既然爱说是非,不修口德,你就让人把她送到庵里去,念几天经,吃几日斋。什么时候知道悔过了,再回府来也不迟。再给我哥哥送封信,把卞姨娘父亲的名儿说一说,叫我哥哥直接把这个人给开革了,省得卞姨娘成天以为自己有倚仗,在家里头胡说八道,败坏好人的名声!” 鸿雁暗暗吃了一惊。她侍候许氏几年,知道许氏性情冷淡,虽与承恩侯不大和睦,但面上功夫还是会做的。许氏对那些妾室通房一向宽和,承恩侯秦松年年给后院添新人,许氏连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对那群莺莺燕燕的吃穿用度,也从不克扣,真真是满京城皆知的贤惠人儿,却从来无人说她软弱。今日卞姨娘乱嚼舌头,固然是可恼。但放在平时,许氏顶多就是罚她禁足、抄佛经,送去庵堂冷落几日,也是有的。可直接叫娘家兄长拿对方的家人开刀……这还真是头一回! 难不成卞姨娘这回的行为真的犯了夫人的忌讳? 鸿雁暗暗记下这件事,提醒自己日后千万不要犯了忌。 卞姨娘被干脆利落地送出了府,连一声嚷嚷都没来得及发出。她被送走的时候,承恩侯秦松正在新欢杜鹃处呢。杜鹃年轻貌美,柔顺体贴,十分合他心意。他有意抬举,许氏也没反对,因此杜鹃虽然名份上还是个屋里人,但待遇已经照着姨娘来了。家下人等私下里提起,也都称呼她为“新姨娘”,知道她提姨娘是迟早的事。有美人相伴,秦松哪里还记得卞姨娘?等他听说她被送走,想起是她告诉自己薛氏来松风堂一事的,正打算去问许氏,杜鹃几句软语,就把他的魂给勾走了,再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为着长房送往三房的那几箱子东西,以及丙字号库房内的物件,薛氏与秦松先后闹了个灰头土脸,三房对此却是一无所知。秦柏与牛氏在清风馆内安然度日,秦含真也很快适应了新居的生活,还抽出空来回清风馆探望祖父祖母去了。 牛氏一见她,就把她抱到怀里细问:“这两日在明月坞住得怎么样?睡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丫头们有没有淘气的?婆子们听不听话?有没有跟二丫头绊嘴?” 她一轮嘴问了一串话,秦含真笑眯眯地听完,才说:“我很好,昨儿祖母不是去看过我了?跟在家里差不多,就是人多一点,吵一点,习惯了也就好了。” 牛氏摸摸孙女的小脸,又看看她身上穿的衣裳,问:“不是说做了好几件新衣么?难不成你二堂婶还没把衣裳送过去?怎的穿的还是旧衣?” 秦含真有些为难地说:“新衣服是有的,足足四件呢,说是新赶出来的,让我将就着穿,其他的针线上还在赶制,过几日也有了。可我觉得……那衣裳是不是太华丽了些?说好了我在孝期内,穿的衣服都是素色为主,不要丝绸,不要绣花,可她们送来的新衣都是月白色或是淡青色的丝绸,上头用白色或是银色的丝线绣了花纹,虽然看着素雅,但其实还是华服。二姐姐说,那已经是素服了。她们从前也是这么穿的。我却觉得很不习惯,所以继续穿着旧衣。现在夏青正帮我用素色的细布赶制新夏衣,过两天就有了。” 牛氏啧啧两句:“这侯府不是很讲规矩么?怎么为了漂亮,就不守礼了呢?”她望向丈夫,“从前也没听你说起过。” 秦柏也有些纳闷:“怎会如此?从前京中从来不是这样的习俗,莫非什么时候改了不成?” 牛氏哂道:“你一走三十年,哪里知道京中的风俗改没改?我看你呀,还是到街上走走瞧瞧,问问人的好。前儿不是还答应我,要陪我出去逛的么?怎的没下文了?” 秦含真顿时来了精神:“是呀是呀,祖父,您答应过的!” 秦柏笑了,指了指书案上的一张帖子:“才送来的,明儿我到外城上香,你们不如一道来吧?”顿了顿,看向赵陌,“广路也一起去。” 赵陌露出了意外的表情:“我?” 秦含真好奇地拿起了帖子:“咦?为什么会是庵堂送来的帖子?难道我们去上香,不是去寺庙,而是去尼姑庵?”(未完待续。) 第五十二章 故人 这张才从外头送来的帖子,也不知是谁送的,只说四月初八,约秦柏去积香庵赏花。帖上并无署名,只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气,略带着一点儿辛味儿,又夹杂着些许药味,并不算怡人。 如今拿这种香气作熏香的,也算是少见了。 秦含真看着帖子,有些猜不透是谁约自家祖父出去。不过看秦柏的表情,似乎心情不错,大概是他三十年前在京中认识的旧友?但若是男子,怎么还约在庵堂里见面呢? 秦柏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确实是旧识。积香庵的桃花林极有名,如今虽然天气暖了,但庵中的桃花想必还未谢尽?四月初八又是佛诞日,正好去上香。我们早些出门,等事情完了,还可以去看一看大报国寺的法会。大报国寺有书市,明儿必定热闹得很,我们正好去逛一逛。午饭索性也在那边吃了。我记得有一家老字号,做得素斋是一绝,还有好面筋。” 他转向牛氏:“你不是总说京城饭食不大合口,想吃面条么?那家老字号的面条也好,浇头最有名的,别处再吃不到,包管你吃了还想再吃。” 牛氏听得来了兴致:“当真?那还真要去尝尝。”又有些发愁,要不要把梓哥儿带上。若是不带他,合家都出门了,留他一个小小的人儿在家,未免寂寞可怜。但如果带上他,遇上热闹的集市,可别挤坏了孩子。 秦柏道:“一道带上吧,不妨事的。叫他乳母看紧了孩子,再多叫两个年长稳重的长随,专陪着他们。梓哥儿一路从大同跟着我们夫妻到京城来,路上没少受罪,难为他小小的人儿就安静懂事,从不给我们添乱。如今回到了京城,既然要出门瞧那繁华景象,怎么能不叫上他?我去积香庵见故人叙旧,也让故人见见我们的儿孙。” 牛氏听了,也就答应了,笑着叫虎嬷嬷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梓哥儿:“他定要高兴坏了。平日里其实也想出去玩儿的,因我们不开口,他就忍着不说,真可怜见的,如今可算是如愿了。”虎嬷嬷笑着去了。 秦含真好奇地问秦柏:“祖父,您明儿要见的这位故人是谁呀?是您以前的好朋友吗?你们约在积香庵,是不是因为从前去那里游玩过?” 秦柏笑了笑:“积香庵好歹是庵堂,除了女眷去那儿上香,素来少见男客。我也就是少年时跟着你曾祖母去过几回,赏过那里的桃花。不过这位故人之所以约我在那里相见,大概只是因为方便而已。你不必问了,有什么疑问,明儿见了面就知道了。” 祖父卖起了关子,秦含真只觉得一头雾水,不明白这种事有什么必要隐瞒。 但秦柏已经转向了赵陌,特地嘱咐他:“明儿穿整齐体面些,不必华丽,你如今还在孝中,只要干净整洁就好。自出门起,就记得要守礼,谨言慎行,待人和气,不可有失礼之处。” 赵陌心下一动,看着秦柏,秦柏脸上只是微笑,看不出有什么异样。赵陌站直了身体,郑重一礼:“是,舅爷爷。”心跳却是加快了几拍。 秦含真察觉有异,小声问他:“你怎么啦?”难不成祖父嘱咐赵陌的话,有什么深意? 赵陌欲言又止,想到自己其实也只是瞎猜,便笑着说:“没什么,想到明儿难得出门……” 秦含真还以为他是为了能出门游玩而高兴,笑道:“我也很高兴呢。你好歹还去过一回隆福寺,我可是自打进了这侯府,就没见过府外是什么样子。” 赵陌温言道:“将来得了空,我陪表妹出去逛?” 秦含真摆摆手:“算啦,不大方便。我倒想天天出去玩呢,可惜这府里规矩大。过得两天,我又要去上学了,光是应付功课就得花不少精力,哪里还有时间出去玩?” 牛氏问她:“原说好了你搬去明月坞后,就要开始上学的,怎么又要再过两天?” 秦含真说:“原是打算昨天开始去的,谁知女先生病了。我迁居那天,二姐姐给我设宴暖居,特地提前告假回了明月坞,还把其他姐妹们也带上了。我只当是女先生没拗过她,才点的头,后来才听说她是真病了。那日她本就有些不舒服,大概是伤风感冒了,二姐姐一开口,她就顺水推舟答应下来。本以为歇半天就能好的,谁知昨天上课时,病情越发沉重,实在撑不住,打发人去跟二堂婶说了,才讨了两天假。二堂婶说,叫我在家多歇两日。等女先生病好了,再去上学也不迟。二姐姐她们也是如此,怕过了病气。” 牛氏听了就感叹:“他们长房请来的女先生真是好人哪,生病了还要坚持上课。若是在咱们家,你祖父有个头疼脑热的,我才不许他出门呢!”但她想想又觉得不对,“怎么那女先生还要打发人去跟你二堂婶说,才讨得了假?难不成她教你们姐妹还是当差来了?你祖父在家教学生,从来都是想停课就停课的,谁敢说个不字?” 秦含真道:“这怎么一样?虽然都是做老师,但祖父在米脂合县都有名的,教出了那么多有出息的学生,又是在自己家里开学堂,自己的地盘自己做主,自然是说一不二。那位女先生虽然名头很响,但她是应邀来承恩侯府教导姑娘们。侯府是主家,又是皇亲国戚,等闲的老师都不敢摆架子吧?我听二姐姐说,有不明白的功课只管问女先生,什么时候都可以问,女先生包你学会为止。一般的老师,哪需要做到这个地步?” 牛氏咋舌:“我的乖乖,这样的老师做来也太憋屈了。不是说她曾经教过太子妃么?怎的这侯府还对她如此不客气?难不成秦松还真有这等体面了?我却是不信的。” 秦含真回答:“女先生是教过太子妃没错,但她只是太子妃的老师之一罢了。听闻如今她住在侯府后头的一间小院子里,是二堂婶给她安排的地方,又派了两个婆子一个丫头去服侍。她自个儿带了两个老家人。除此之外,就没听说她有什么亲人了。祖母您想,她都是四十来岁的人了,无亲无故的,就这么一个人住在府后,定然也有个让人唏嘘的故事哩。她说不定就指望在侯府养老了,自然不会得罪长房,丢了这个饭碗。” 牛氏明白了:“怪道呢,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你去上学,可得好好敬着先生。只可惜不知道她性情如何,论年纪只比我小一些,若是性子好,说不定我得了空还能去她那儿串串门子。这院子虽然宽敞,但每日在家只能对着你祖父,时间长了也是无聊。我想出门找个人聊聊天,却不知上哪儿去。松风堂那儿规矩大,我不想去;二房那边阴阳怪气的,我才不去找罪受;你二堂婶倒是与我合得来,偏她又是当家奶奶,天天都有忙不完的事;你三堂婶我不熟。如此算来,竟是连个能串门的地儿都没有了。这日子还不如咱们在县里住着舒坦呢,在那儿咱们好歹还有几家亲友来往。” 秦含真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咱们初来乍到嘛。不过祖母您放心,等您在这儿待熟了,跟人混熟了,想找个人聊天还不是小意思?” 秦柏微笑道:“明儿我们去外城见故人,若是处得来,他家里长辈说不定还要请你去坐坐。你还用得着担心没地方串门么?日后有的是出门的时候,就怕你烦了,反盼着能过清静日子呢。” 牛氏嗔了他一眼:“别哄我了。若真象你说的,这几天我们怎的就连门都没出?我劝你去找一找从前认识的人,叙叙旧情,你还说不是时候呢。这会子到时候了?” 秦柏只是微笑不语。 他不肯答,牛氏也拿他没办法。正巧梓哥儿那边得了好消息,高高兴兴地跑来寻祖母了,有些不好意思地问起他明儿该穿什么衣裳。牛氏抱着孙子乐呵呵地道:“你爱穿什么衣裳都成!不是才做了新衣?就穿那个吧。”又对秦含真说:“你也穿新的。既然他们做了来,你只管穿就是,挑那素净不花俏的就是了。好容易出个门,总不能穿着一身麻白,叫人看了指指点点。” 秦柏却说:“孩子们穿得素净些不是坏事。我们夫妻俩也不要穿得太华丽,从家里带来的细棉布衣裳就很好,干净整齐又体面。桑姐儿别穿孝了,把今年过年时新做的那几件衣裳,挑一件薄些的穿上就是。” 牛氏讶然:“这是为什么?桑姐儿过年穿的衣裳虽然有颜色,但那是冬衣,这个天气恐不便宜吧?” 秦柏道:“那就挑一件差不多的。总之,不要太过华丽了,咱们在西北时是什么样子,就照着那样打扮。” 牛氏似懂非懂:“哦,老爷是怕咱们穿戴得好了,出去容易叫肖小盯上吧?” 秦柏也不说是,牛氏只当他是默认,便接受了他的建议,亲自带着孙子孙女去挑明天出门的衣裳了。因见虎嬷嬷与青杏正在门外说话,还特地把她俩也给叫上,帮着参详。 屋里只剩下赵陌与秦柏二人。赵陌犹豫了一下,问秦柏:“舅爷爷,那个帖子上熏的好象是白芷香……那是不是暗示了送帖人的身份?若只是见她,那为何您要特地嘱咐舅奶奶与表妹表弟们的穿戴?” 秦柏看向他,笑了一下:“你心里有疑惑么?不要问,也不要多想,只当你是跟着我出一趟门便罢。我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只当去见故人。” 他顿了一顿:“只是去见故人而已……”(未完待续。) 第五十三章 香气 因定下了明日的积香庵之行,还要去大报国寺的书市,秦含真心情大好。她在清风馆吃过午饭,便带着青杏回了明月坞,连午觉也不睡了,主仆两个就把衣柜衣箱都打开,去挑明天出门要穿的衣裳。 夏青赶来帮忙,听说她们明日要出府去积香庵,心里也很羡慕。她是侯府的家生子,从小住在仆役院里,等闲不能出门。小时候还能在府后的小街上乱跑玩耍,等大了些,进了侯府,就只能围着主人转了。若不是去年被派去西北走一趟,她连京城都还没出过呢。 积香庵的名声,夏青也是听人说起过的,心中很是向往。只有一点疑惑:积香庵也就是桃花林有名,四月桃花都快谢光了,再去那儿赏花,不觉得败兴么?这会子京中还有别处好景致,为什么不约到别的地方?附近还有好几处寺庙、道观呢,游人更多,也更热闹些。 秦含真道:“这是祖父的朋友定的,管他呢,咱们只是顺道出去玩一天。我祖父说了,要带我们去大报国寺听法会,逛书市。” 夏青笑道:“原来如此!积香庵离大报国寺近,附近还有好几座大寺庙的,连皇家的寺庙都在那一带呢,还有一座念慧庵,也在左近,那是供奉着咱们家皇后娘娘牌位的地方,只是不接待香客,倒也罢了。明日是佛诞,家家寺庙都有祝圣法会,定然十分热闹。三老爷的朋友约在积香庵,倒是能清清静静地说话。说完了话,外头有的是地方可以去玩,十分便宜。”说着她又起了羡慕的心,很想跟着秦含真一道出门。可是秦含真不说,她也不好开这个口。 秦含真想到自家祖父神神秘秘的样子,估计明天积香庵一行,他要见的那位故人身份比较特别。为防万一,她还是不带夏青去了,却要先安抚一下对方。于是她便对夏青道:“明儿我先带青杏去积香庵。下回再有出门的机会,我就带你,怎么样?” 青杏笑着挽住夏青的手:“好姐姐,你就让我先占个先。我小时候也曾去过积香庵的,还记得从香堂去桃花林的路怎么走。姑娘说,叫我做个向导,因此才带我去。再有下回出门的机会,我就不跟姐姐争了。” 夏青笑道:“你既然认得路,姑娘让你做向导,你当然要去。也别说什么争不争的话,咱们一处当差,只要侍候好姑娘就行了。姑娘喜欢带哪一个出门都无防。我留在家里,还能帮着照看屋子,也省得底下小丫头们见姑娘不在,就闹腾起来。”心里的遗憾倒是少了几分。她没去过积香庵,自然比不得去过的青杏。秦含真带青杏而不带她,也是应有之举。 夏青被安抚住了,也帮着挑衣裳,听了秦含真的要求,帮着选了件月白的夹袄,配条蓝灰色的裙子,倒也整齐,只是太过朴素些,夏青有些嫌弃:“姑娘若不爱穿那些绣了银线的衣裳,我替姑娘做的新衣裳也做了一半,今晚赶着做完,明儿就能得了,何苦再穿这旧衣裳?”不是她说,秦含真这套旧衣,真是太村姑了一点,而且款式太过老土了,京城里早十年就不兴这么穿了。她苦劝秦含真:“若叫姑娘再穿着旧衣出门,夫人、二奶奶知道了,定要怪我侍候不周了。” 秦含真想了想,就说:“你也不必太辛苦,尽力而为吧。如果今晚真能做好新衣裳,我明儿就穿新的出去。” 夏青大喜,忙回屋做针线去了。 秦含真小声问青杏:“你方才说小时候去过积香庵,到底是真的,还是哄夏青的?” 青杏顿了一顿:“是真的,当时年纪小,许多细节记不清了,但从香堂去桃花林的路,我是记得的。连出了庵堂后,到附近大报国寺的路,我也大概记得怎么走。我真的能给姑娘做向导,姑娘只管放心。” 秦含真也不怕她说谎,笑道:“那明天我就靠你带路啦。你小时候在京城好象去过很多地方嘛。你家里是做什么的?都还有什么亲人?若是在京城有认得的人,不妨找一找。” 青杏低了头:“家里小时候也有些家底,只是后来败落了……亲人都死光了,没死光的,也不可能认我们。我和哥哥遭难时,谁也没可怜过我们,如今我们过得好了,又何必去找他们?只当他们都死绝了便是,还落得清净呢。” 秦含真听她说得可怜,便安慰她道:“没事,你们还有我们呢。我们一家子和和气气地在一起,跟亲人也差不多啦。你哥哥在隆福寺里侍候表舅,等闲回不来。你要是想他了,我也可以给你假,让你去探望他。” 青杏嘴角一弯,笑了:“那我就多谢姑娘啦。不过哥哥在外头,是为了替老爷和吴爷办事,我不去打搅他。等他办完了事回来,我便能看到他了,不必着急的。” 正说着话,正屋那边的秦锦华过来了:“三妹妹回来了?这一地的箱子是做什么呢?” 秦含真便把明天要出门的事告诉了她,秦锦华一脸羡慕:“真好,能出门。我也想出去玩,可惜母亲断不能答应的。也就是祖母和母亲、婶娘偶尔出门上香时,我还能跟着去透透气罢了。不过积香庵我没去过,只听说那里的桃花很有名。好妹妹,你明儿去瞧见了桃花,折一枝回来给我,好不好?” 秦含真老实地说:“要是那庵里不禁人摘花,我就折一枝回来。不过,我们离开庵堂后,还要去逛书市,去看法会,等回到家里,花还新不新鲜,我就不敢保证了。” 秦锦华笑道:“那算啦,二妹妹若是在书市上买到什么好东西,给我也玩一玩就好。若是有好吃的,那就更好啦。” 秦含真答应下来,秦锦华便高高兴兴地拉着她去了书房那头安坐,跟她讨论起京城有名的小吃点心。积香庵在宣武门外,那一带都有些什么出名的点心铺子?秦锦华小姑娘虽然少有出门的时候,但她没少向哥哥秦简打听,所以也很熟悉情况呢。 青杏自去收拾东西,秦含真便陪着秦锦华聊天,聊一会儿,又问起功课的事。过两天就要上学了,到时候她说不定有很多东西要从头学起,心里有些没底。但秦锦华还是一脸天真:“没事的,你有不懂的,就问先生。先生会从头教你,再细心不过了。我先前学不会的时候,先生还特地到明月坞来指点我呢。” 秦含真闻言,也只能干笑了。 正聊着,姚氏带着丫头过来了。她心疼闺女,每天最少都要来一趟的,因此秦含真与她也算是常见面。 姚氏今日过来,还特地带上了两个小瓶子:“这天儿越发暖和了,这院里又是水又是花木,难免会有蚊子。你们小姑娘家脸皮嫩,若叫蚊子盯一口,能红肿好几天呢,又痒又疼的,万一留了疤,还不知多久才会消。我这瓶子里有一种香粉,是特地叫人配的,只需要放上一小匙在香炉里,慢慢烧着,整间屋子里都不会有半只蚊虫敢靠近。这香又不伤身,味道很是怡人,还有安神之效,你们在家时就点一点,晚上睡觉时也可以点上,便不用担心蚊虫相扰了。” 秦锦华忙接过一只瓶子去,拔开塞子闻了闻,喜道:“母亲,这是新改的配方么?比去年的香味道又好些。”姚氏笑着点头:“你总说先前的香闻着太重了,我就叫人重新调了方子,这个味道如何?你可算满意了吧?”秦锦华笑弯了眼,连连点头。 秦含真接过另一只瓶子,也闻了闻,果然馨香扑鼻。正好,她刚才挑衣裳的时候,就觉得屋里好象有蚊子,索性这就点起来吧。她叫了百巧来,从多宝架上拿下一只小香炉,因没有别的工具在,索性拿手捏了一小撮香粉,放到炉中,百巧小心燃了香,盖上炉盖,一缕青烟飘出,不一会儿便是满室清香。 只是这香气中,似乎还带着点儿辛香味。 秦锦华吸了吸鼻子:“这味儿怎么有些不对?”她低头闻闻自己瓶子里的香粉,“这两瓶香不是一个味道么?” 姚氏闻了闻,心中也在疑惑。一旁的玉兰看了看秦含真的手,握起来闻了一闻,笑道:“三姑娘手上沾的是什么香?想必是两种香夹杂在一起了,便有些串味儿。” 秦含真这才想起,自己方才在清风馆那里,拿着祖父秦柏那封帖子把玩了好久的,吃饭前看过,吃饭后又看了,还跟赵陌讨论那会是谁送来的,熏的又是什么香,之后没有洗过手,会有香味残留在手上,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她便笑道:“有人给我祖父送了帖子,上头没有署名,只请我祖父明儿去外城的庵堂相见。我好奇就多看了几眼,想必是帖子上的香气染到我手上了。” 玉兰笑道:“这倒奇怪了,三姑娘手上的香气,闻着倒象是白芷的味道,平日里拿这个香熏帖子的,还真不多见。也不知是谁家这般别出心裁。” 秦含真哪里知道是谁家?一笑而过便罢。可不知为何,姚氏忽然脸色大变,拉住秦含真问:“三叔明儿要去哪家庵堂?” 秦含真怔了怔:“是积香庵。二堂婶,你怎么了?” “积香庵?”姚氏眨了眨眼,原来不是念慧庵么?她暗暗松了口气,脸上重新露出笑容:“没事,是我弄错了。”(未完待续。) 第五十四章 隐瞒 姚氏带着玉兰离了明月坞,回到自己住的盛意居里,却总有些心神不宁。 不是她想太多,而是在书信帖子上熏香,素来是秦皇后娘娘生前惯用的做法。她身边侍候的人也学着这么做,至今还如此行事呢。皇后娘娘身边几个大宫女,除了留在东宫照顾太子殿下的伽南嬷嬷外,另外几位都在念慧庵出了家。出家后,她们自然各有法号,但未出家前的名字,却都很别致,都是各色香料、香药的名儿。三十年下来,几位大宫女除去死了的,活下来的还有四位,分别是:甘松、郁金、杜衡与白芷。虽然出家后已经改了名,但她们若送什么书信、帖子,还是习惯熏香,而且熏的就是自己俗家名字那种香,哪怕那香气未经合香,不大好闻,也照用不误,只当作是署名。 姚氏自个儿初嫁到承恩侯府来的时候,曾一度觉得这种做法很是风雅,便也学着照办。她的名字并不带香料,便挑了一种最喜欢最常用的熏香,私下与丈夫书信传情时,也不署名,只以熏香暗示。小夫妻俩当年拿这个当情趣,足有小半年呢。可惜后来有一回秦仲海无意中将信落在了外书房,被二房秦伯复看见了,见信上并无署名,还以为他是在外头找了相好的,特地拿到承恩侯夫妻跟前告状,劝堂弟洁身自好。这事儿固然是个乌龙,但姚氏深觉丢脸,从此再不这么做了,只是心里早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虽说三老爷秦柏一家明日要去的是积香庵,而不是念慧庵,但那个帖子熏的香,也未免太巧了,说不定便是白芷送来的。也许是她多心,但不把事情弄清楚了,姚氏无法安心。 于是她便对玉兰道:“去叫个人到前头车马院问一声,明儿三老爷一家要出门,想必要叫车,看他们派的是谁?都有些什么人跟着?” 玉兰多少猜到几分姚氏的疑惑,答应着去了。不到半个时辰,便有了消息,玉兰亲自来向姚氏回禀:“三老爷吩咐了,说不用咱们府里的人,只带虎伯一家三口出去,连梓哥儿的乳母都不带。前头原要派人驾车,也被三老爷驳了,只要两辆车,叫虎伯与虎勇父子俩各驾一辆。因着虎伯一走三十年,虎勇也不大熟悉京中道路,方才已是叫了一个身上没有差使的车夫,驾了一辆小车,出府认路去了,听说是要把从咱们侯府到城外积香庵,连着那一带几处寺庵、市集与饭馆的道路都要认一认呢。” 姚氏听了,心下猜疑更深:“既然不熟悉道路,还要特地叫人驾车出去认路,为何不索性用府里的车夫算了?难不成明儿三老爷一家去的地方,是不能叫府里人知道的?可积香庵又是什么稀罕的去处?往年咱们家里也有人去过,除了那桃花林的景儿还好,别的都没什么稀奇的。还是说……积香庵只是幌子而已?他们明儿要去的是别的地方?” 玉兰有些吃惊:“奶奶,三老爷要去什么地方?” “我也说不准……”姚氏皱起眉头,“方才我听三丫头的口风,似乎那帖子上只说了积香庵,没有署名就罢了,也没提别的地儿,除了是约在积香庵见面,还会在哪里?可是三老爷这遮遮掩掩的作派……难不成见面的地方寻常,只是要见的人不一般?”秦柏这是要瞒着秦家长房与二房的人,与白芷她们相见么? 玉兰想了想:“三姑娘说了,约三老爷去见的是他早年的故人,三老爷还把三太太和三姑娘与梓哥儿都带上了,可见是通家之好。这样的人,又有什么不一般的呢?” 姚氏不答,只问玉兰:“那个香……我是说三丫头手指头上沾的香,你可觉得熟悉?” 玉兰笑道:“奴婢闻见三姑娘手上沾的香时,她已经沾了奶奶带过去的香,两种香混在一处了,除了闻得几分白芷香的味道,还能认出什么?奶奶是觉得这熏香的用法眼熟,担心是念慧庵里那几位师太给三老爷送帖子来么?” 姚氏摆弄了下桌上的茶碗:“你也觉得是这样么?” 玉兰道:“奶奶也这么想?其实若果真是如此,也不奇怪。积香庵的主持静虚师太,与念慧庵里那几位都是有来往的。两家庵堂离得不远,附近再没有第三家庵堂了,其余不是寺庙就是道观,只它们两家来往多些。前儿奴婢去念慧庵的时候,有一位师太就曾跟她嫂子说,平日见面不容易,送书信进庵又麻烦,家里老人病得重了,若有什么大事,要告诉她的,就让送信到附近积香庵去,请主持静虚师太帮忙捎句话。静虚师太几乎每个月都要进念慧庵里解说佛法,与庵中几位师太都是老交情了,捎个口信极容易的。到时候,她再想办法求个恩典,回来为老人念经送终。以两家庵堂的交情,既然念慧庵难进,约在积香庵里见面,也是有的。” 这就是了。 姚氏叹道:“是郁金嬷嬷说的吧?她老子娘上月就开始病重了,听说一直不见好,怕就是这两个月的事。当初听说就是她放不下自己老子娘,虽愿意为皇后娘娘出家,却也求了圣上,得了每季与家人相见的恩典。她若不是为了她娘,也不会指点你们往积香庵去。三十年了,我们何曾听说过她与念慧庵以外的什么人有交情,可以私下帮着传信?” 既然知道了积香庵与念慧庵之间的渊源,姚氏基本就已经能断定,是白芷写了那封帖子,送到清风馆去了。知道了这一点,姚氏心里便不大高兴。 玉兰察颜观色,缓缓道:“其实,几位师太都是皇后娘娘昔年贴身侍候的人,又是从咱们家里出去的,自然也跟三老爷熟悉。那日奴婢奉奶奶的命,前去念慧庵里报了一回信。兴许是几位师太知道三老爷回来了,便想见他一见,叙叙旧谊?再者,皇后娘娘临终前,不是一直念叨着三老爷么?如今三老爷回来了,几位师太哪怕是为了皇后娘娘,也当与三老爷见上一面,问问他这些年来的经历的。” “若果真如此,也没必要瞒着我们。”姚氏淡淡地道,“这帖子是怎么送入府里的?谁做的信使?吴监生今儿可没回过府,怕是几位师太另托了府中人办的吧?若不是三丫头无意中说起,这会子我还被蒙在鼓里呢。三老爷要带着一家老小出门,也没跟我们说缘故,连府里的车夫都不用,可见是要瞒着我们。这又是何必?难不成我们还能拦着不让皇后娘娘身边的旧人见三老爷不成?还有那日,你去庵中送信,几位师太是如何打发你回来的?她们可曾提过要见三老爷?半句口风不透,这般神神秘秘地是做甚?!” 玉兰那日去念慧庵,几位师太确实都没说什么,还说三老爷回京是好事,但愿侯府日后能更好,一家和睦,皇后娘娘在天之灵知道了也欢喜。除此之外,真是半句话都没有多说。姚氏也是因此才放下了当日疑惑的。如今白芷等人忽然约见秦柏,难怪姚氏要埋怨了。 她是这承恩侯府的当家奶奶,府中竟然还有下人瞒着她做事? 等傍晚秦仲海从衙门回来,姚氏就拿这事儿跟他抱怨了。秦仲海有些惊讶,接着便皱起了眉头:“几位师太平日少见外人,连父亲、母亲,她们都不甚热络的,如今要见三叔,当真只是为了叙叙旧谊,问问旧事么?” 姚氏道:“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缘故?”她忽然想起一事,“该不会……是要问当年三叔回京城却被侯爷骗走的事吧?可三叔不是说过,皇后娘娘对此是知情的么?那皇后娘娘身边的人,没理由会不知道呀?” 秦仲海看了妻子一眼,闭口不谈。姚氏见状便嗔道:“不说就罢了,当我稀罕知道呢!”转头去看儿子。秦简正坐在外间做功课,一会儿就该吃饭了。 秦仲海有些坐立不安。他知道些内情,倒不担心念慧庵中的白芷等人与秦柏相见,会闹出什么来,他只是担心真正要见秦柏的,并非白芷四人。 秦仲海起身就想往外走,姚氏见状忙叫住他:“快要吃饭了,你这是要上哪里去?” 秦仲海说:“我去清风馆看看三叔。” 姚氏却有些半信半疑:“好好的这时候过去做什么?外头天都黑了。难不成你是想问明天三叔出门的事?果然有古怪对不对?你是要劝他别去?还是求三叔别在几位师太面前说侯爷的坏话?” 秦仲海听了她的话,又改主意了,坐回原位:“没有的事,我只是去寻他说说家常罢了。” 姚氏哂道:“你何必骗我?这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时候,秦锦华到了,玉兰等几个丫头也送了饭食进来,晚饭开始了,秦仲海便不再多提。 一家人吃完了晚饭,秦简对秦仲海说:“父亲,方才我做功课,有几处不大明白的地方,想向三叔祖请教,又觉得太过唐突,心里不大好意思。父亲能不能陪我一道去,替我求一求三叔祖?” 这真是瞌睡遇上了枕头。秦仲海大喜:“好孩子,你有心上进是好的。父亲陪你去。” 秦简嘴角微翘。(未完待续。) 第五十五章 马屁 秦仲海与秦简父子的来访,让秦柏夫妻很是意外。 他们夫妻吃饭吃得早,这会子正在院中消食呢,连赵陌与梓哥儿也在场。赵陌在教梓哥儿背《三字经》,冷不防瞧见秦仲海父子进来,忙站起了身。牛氏很快就把来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哟,二侄子大晚上的怎么有空过来?吃晚饭了么?要不要在这里吃点儿?” 秦仲海哈哈笑着婉拒了,又拉着儿子,说了来意,一脸恳切地说:“早听闻三叔学问最好,可惜从前分隔两地,侄儿未有机会向您求教。如今简哥儿也到了求学的年纪,难得他小孩子家知道用功上进,侄儿才疏学浅,怕耽误了他,只有求到三叔门上了。三叔是大才子,桃李满园,哪怕只是指点孩子几句,也足够让他受益的了。还望三叔别嫌弃他年小愚钝,他若有不好的地方,您只管打骂就是。” 这话说得,好象他自个儿的文举人功名是假的一样。 秦柏一时有些无言以对,院子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他便请秦仲海与秦简父子俩进书房说话。 牛氏有些小怨言,低声道:“才吃了饭,就来打搅。还没消食呢,就要开始用功,万一累出病来可怎么好?” 赵陌便小声安抚她,又将梓哥儿抱到她面前去,哄得牛氏立刻忘了原先的怨言,只顾着逗孙子玩了。赵陌自己则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早些躲进东厢去比较好?也免得与王家的外孙女婿以及曾外孙面对面了。 却不料秦简落在后面,听到了牛氏的抱怨,多看了她几眼,又见赵陌帮着说好话劝解,对他印象倒不错。秦简上前微笑道:“可是赵叔叔?早听说赵叔叔如今也在三叔祖门下,侄儿有心上门结交,却又怕唐突了赵叔叔。今日难得遇见,不如一道去三叔祖跟前聆听他老人家的教导?” 赵陌讶然,怔怔地看着他。牛氏在旁笑道:“哟,广路怎么成了赵叔叔了?简哥儿,他与你一般年纪,只怕比你还小几个月,你这么叫他,倒把他叫老了。” 秦简笑说:“吴先生与我父亲是一辈,赵叔叔既是吴先生的表弟,自然也是我的长辈了。叫赵叔叔并没有错。” 牛氏这才想起赵陌的这个假身份,也不说穿,只抿嘴笑着拍了赵陌一下:“那就快去吧,小孩子家别太腼腆了,多结交几个朋友也好。” 赵陌都要愁死了,这个架势又容不得他不答应。他也明白牛氏的用意,秦简都开口邀请了,他若拒绝,反而会引人怀疑,便闷闷地跟着秦简进了屋。 秦柏见赵陌进来了,也没说什么。 秦仲海啰啰嗦嗦地又讲了一大通好话,直把三叔秦柏夸成了古往今来第一大才子,世上罕见的名儒大家,又说儿子秦简求学如何艰难,好先生如何难寻,他又如何一心向学,勤奋用功,中心思想其实只有一句,就是请秦柏指点秦简的功课,不是今晚一次,而是长期的。 秦柏少年时也是听惯吹捧的,在米脂县做了名师后,也没少听人说好话,自然淡定得很,不会因为秦仲海几句奉承,便昏了头,一口答应他的请求。秦柏先是问了秦简的学习进度,又问了几个问题,听了他的回答后,又叫他写了几个字,才道:“简哥儿这个年纪,还是打基础的时候。他如今既然在姚家附学,学里的先生学问不俗,继续跟着先生读书便是。若平日有什么不懂的,不好问先生,就来找我,我替他讲一讲。再有别的,就要等他多打两年基础再说了。他天赋还是有的,只是基础不大牢靠,字也要好好练几年。” 秦简听得脸上火辣辣的,低头应了是。他平日听夸奖比较多,都道是亲友间最出色的小辈了,乍一听这般实诚的评价,脸上都有些下不来了。偏偏秦柏是长辈,又素来有才名,没法说人家评得不公,只能咬牙认了。 秦仲海哈哈笑道:“三叔这话说得公允。这孩子平日就是给他母亲宠坏了,身边人又一味说他好,他便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真该叫他早些在三叔跟前听教才是,他也好知道什么叫人上有人。”又去夸赵陌,说他小小年纪,就气度不凡,一看就知道是学问好的孩子,跟着秦柏读书,将来定有出息。夸完了,又夸他“表哥”吴少英,说是在国子监早有才名,才名都响亮到京城上下皆知了。 赵陌越听越不自在,只觉得秦简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叫人坐立难安。秦柏听了,也觉得不象:“仲海,你有什么话要说,只管直说,别在这里欺负人家小孩子。广路素来腼腆,少英也是小门小户出身,可禁不住你这样夸。” 秦仲海干笑几声,才道:“三叔别气恼,侄儿也是心急。简哥儿这孩子还算有些读书的天份,可是咱们家这样的门第,您也是知道的,身边的人能有几句真话?自然是处处捧着他,难免要捧得他不知天高地厚。他小孩子家不懂事,若是掌得住还好,若是不能,从此飘飘然了,真以为自己是绝世奇才,再不肯用功读书,可不就毁了么?这时候若有位德望望重的长辈能指点指点他功课,叫他知道好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侄儿夫妻俩才能放心。可家里哪里有这样的人?如今三叔回来了,侄儿总算有了希望,怎能不小心恳求?若有什么唐突的地方,还请三叔莫怪,侄儿也是为子孙着急。” 秦柏微笑:“你一片慈父之心,我如何不明白?你也不必太过忧虑了,我看简哥儿还好,并不象你说的那样,他学里先生也不错,也是用心教了的。只是孩子年纪尚小,还需要继续用功罢了。至于你想寻一位长辈指点他功课,原也不是难事。他外祖姚家,满门尽是读书人,难道还寻不到一位愿意教他的?姚家多出进士,原比我这个白身强。” 秦仲海忙说:“三叔过谦了,您当年并不是没有功名,只是秦家落难时被革了,后来秦家平反,圣上已经下旨还了您的功名,如今还是举人。若不是您一直没有音讯,说不定早就会试高中了呢,如何能说是白身呢?至于简哥儿外祖家,确实有不少进士、举人,但谁家都有自家的事,哪里有闲心教外姓的孩子?要论亲近,自然是您这位叔祖更亲近些。一笔写不出两个秦字,我们自家人,原比外人要亲香些。往年我们只是没有机会聆听您的训导,如今既然团圆了,又怎能错过这大好机会?若是简哥儿得您教导,学问上有了进益,将来有出息了,也是您的功劳。侄儿心中感激不尽。祖父在天之灵,必然也乐意见我们一家人和睦呢。” 秦柏听出了几分意思,微微一笑:“听了你这话,我若不好好指点简哥儿,倒成了秦家的罪人了。也罢,他如今在姚家附学,自有先生教导。我方才也说了,他随时可以过来请教。我这里还有几本书,或许对他有些用处,他拿回去自己看吧,有不懂的就来问。改日我再寻两本好字帖,给他送过去,他若闲了,就临一临,临完了拿给我看。” 这已经是答应指点的意思了。秦仲海面露喜色,连忙推了儿子一下:“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谢过你三叔祖?”秦简忙向秦柏行了谢礼,秦柏摆摆手,从书架上取了两本书,又对赵陌说:“前儿你拿去的那本,可看完了?” 赵陌这才从怔忡中清醒过来:“是,已经看完了。我这就去拿过来。”说罢转身回屋取了书,送到秦简手中。 秦简一看那书皮上的书名与作者姓名,顿时肃然起敬。他听学里先生提过这本书,说是难得的好书,向来只有书香大族,才会有收藏,世上拢共也没几本存世。姚家倒是有一本,只是从不外借,就连本家嫡支的子弟要看,也得软语求长辈,才能弄到手,还不能拿出书房。他这个外孙想要借,得排在表兄弟们后头,不知要轮上几年。万万想不到,原来三叔祖这里就有一本,看那书页,应该很有些年头了。 秦柏说:“这都是旧书了,你小心翻看,若是愿意,就抄一本新的,抄完了把书还我,你自看新的去。” 秦简忙答应下来,秦仲海又向秦柏道谢,再说许多好话。秦简盯着手中的书发了一会儿呆,开始心急想回住处看书了。今晚到清风院,他本来只是想讨好一下父亲的,忽然被泼了一盆冷水,受了些意外的“批评”,他心中还有些恼火,但现在已经全然变成了惊喜。他开始好奇地看向秦柏身后的书架,还有地上摆放的那些大箱子,心想三叔祖这里还有多少好书?往日竟没发现。他确实该多来几回才是。 因赵陌就站在边上,秦简还十分热情地与他攀谈,又问他看了那本书有什么见解,主动表示日后会上门来拜访,两人多多交流,互相学习。赵陌心中纠结得很,可为了不引起怀疑,也只能顺水推舟答应下来。 好不容易等秦仲海带着秦简离开了,赵陌苦着脸问秦柏:“这可怎么办呢?令侄孙说今后要常来寻我说话。” 秦柏只是微笑:“不妨事,他有意与你结交,若你瞧他还算顺眼,便与他交个朋友。若是瞧他不顺眼,不理他也行。” 赵陌叹息:“就怕他问起我身世来历,我会露馅呢。” 秦柏并不担心,安抚他几句,便叫他回房休息了。明日还要出门呢。 牛氏早送了孙子回房,进屋问丈夫:“二侄子带着孩子过来坐了这半天,光拍你马屁了,到底是干什么来了?承恩侯府家大业大,还真的找不到好先生?” 秦柏笑了笑:“他已经说了自己的来意,我也明白了。这孩子倒是个聪明人,只可惜……”他顿了一顿,没有说下去。(未完待续。) 第五十六章 盯上 一夜无事。 第二天一早,秦含真梳洗穿戴了,便带着青杏到清风馆去给祖父祖母请安,顺便一块儿吃个早饭。早饭结束后,一家人就准备出行了。 赵陌今日穿的是灰蓝色细棉布的夹袍,打扮得伶伶俐俐的,就象是一般殷实人家出身的小公子,显得比平日更俊俏几分。秦含真自己穿的是月白衫配灰蓝布裙,倒与他象是一对儿似的,两个人站在一起,分外显眼。牛氏还笑着说:“你俩穿的一样,倒象是一家子兄妹两个。” 秦含真笑道:“这样才象是一家人出行嘛。”赵陌微微笑着,上前扶住秦柏:“那我扶着舅爷爷走,就更象是一家人了。”秦柏大笑。 三房一行人不走侯府大门,而是出清风馆院门外的西小门,沿青云巷走到西南角门出府。虎伯与虎勇父子早已驾了马车等在门外了。秦柏、牛氏除了孙子梓哥儿与孙女秦含真,以及赵陌以外,就只带了虎家一家三口随侍,梓哥儿由虎嬷嬷抱着,再没带别人了,十分低调。秦含真跟着祖母、弟弟与虎嬷嬷上了虎勇驾的第二辆车,秦柏带着赵陌上了前头虎伯所驾驶的那一辆。踩着脚凳登车的时候,赵陌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秦柏在车中坐下,见他还未登车,便问他:“怎么了?” 赵陌面露犹疑,登入车中坐下,有些拿不准:“方才……好象有什么人在盯着我看。” 秦柏皱起眉头:“可看到是什么人么?”他掀起车窗帘子往外看,但西南角门外还是有不少人往来经过的,有些是侯府的下人,有些是路人,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异状。 赵陌也因此无法判断自己是不是产生了错觉:“并没有看到是什么人,只是有这种感觉罢了……从出清风馆起,我就觉得好象有人在盯我了。” 秦柏叫了虎伯一声,低声吩咐他几句。虎伯点点头,下车到西南角门里,跟守门的人不知说了什么,那人就转身消失在门内,过了一会儿方才回来。他与虎伯交谈片刻,后者回到车前禀报:“西南角门一带并没有异样,只是方才多了一个小厮在门里晃荡,现下已是走了。那小厮据说是简哥儿身边的人,平日就住在清风馆对面的仆役房里,兴许只是路过罢了。” 秦柏不置可否,命虎伯驾车起行,回头对赵陌道:“兴许只是巧合,但也难说得很。简哥儿似乎有意与你结交,未必有歹意。此事等我们回府后再说吧。” 赵陌答应了。三房的两辆马车就这样低调地驶离了承恩侯府。 他们不知道,他们一走,西南角门内就蹦出个小厮来,探头张望了马车的背影好一会儿,才问那守门的仆从:“叔,三老爷他们这是上哪儿去呀?大清早的就出门了。” 那仆从随口道:“我哪儿知道呀?方才倒是听见三姑娘哄哥儿,说要到市集上给他买好吃的,想必是出去逛街了吧?三老爷一家回京好些天了,出去逛逛也没什么。你管那么多做什么?简哥儿今儿还要上学呢,你还不赶紧过去侍候?” 小厮说:“简哥儿今日吩咐了,另有事交代我办,不用我跟去学里。我还要帮哥儿传话去呢。”说着就转身跑了。他并没有回自己的住处,反而是穿过整条西青云巷,一直走到晚香阁后头,群房前的小路,一路拐到了后门处。出了后门,便直奔侯府后街一处不起眼的小宅子,敲了三下门,停了一会儿,又敲了两下门,那门方才吱呀一声打开,让他进去了。 他进了门后,向院中那人禀报说:“三老爷一家出门去了,说是要到市集上逛一逛。他把那位赵小公子也带上了,就跟他坐一辆马车。” 那人皱了皱眉头:“知道了,你继续盯着吧。等他们回来了,你再来告诉我。” 那小厮应了一声,却没有马上离开,反而问那人:“哥儿下晌就要从学堂里回来了,到时候说不定有差事打发小的去做。若小的到时候脱不了身,没法替您去打探消息,那该怎么办?” 那人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啰嗦什么?你是王家送给简哥儿使唤的,虽说简哥儿吩咐的差使要紧,但你不能换了主子就忘本。王家有事用得着你,便是表姑奶奶与简哥儿知道了也只会吩咐你用心办事的,只是这点小事还用不着惊动他们罢了。简哥儿身边又不缺人,少你一个又如何?到时候想个法子脱身便是。我既然把这件事交代给你,你就要做好。” 小厮赔笑:“您言重了。您吩咐的事,小的自然要办好。只是哥儿不知道您来了,若是他问起我去做什么了……” 那人打断了他的话:“不行,你不能把我交代你的事告诉简哥儿。日后若有需要,我会跟表姑奶奶商量的。你只需要好好办事就行了,多的话,一句都不许提起!” 那小厮心里暗暗撇嘴,但想着不过是些打探消息的小事,对他来说只是小事一桩,还有丰厚的赏钱拿,何乐而不为呢?便恭敬地答应了,迅速退下去。 院门关上了,院中那人低头看了看自己双手上厚厚的老茧,再摸了摸袖中暗藏的那一个小纸包,深吸了一口气。 原本还以为这件差事会很难办,没想到表姑奶奶的儿子简哥儿竟然与那姓赵的小子有来往!如此一来,事情就好办多了,简哥儿身边的小厮正可为他所用,接下来只需等待时机便可…… 赵陌根本不知道有人盯上了自己。他只是与秦柏同坐一车,一路闲聊着,又正好向秦柏请教了不少东西。待出了内城,外头正是繁华街景,却是他在辽东也未曾见过的。小时候的记忆已经模糊了。那日入京城时,为避人耳目,他心中又挂心父亲之事,并没有闲心留意周围景致,因此直到今日才真正看清了京城是何等繁华。天子脚下,果然不同凡响。 虎伯与虎勇昨日跟着承恩侯府的熟手车夫驾车走过这条路,因此稳稳当当地把车驾驶到了目的地。大概是因为起得早的关系,秦含真又犯困了,还在路上小小地打了个盹。牛氏倒是很精神,一直抱着梓哥儿,与虎嬷嬷打量沿路的景致,对比一下三十年前的记忆,难为她们还记得那么清楚。 马车在积香庵门前停下了。今日的积香庵相当冷清,并没有什么香客临门。其实积香庵在京城算不上著名的庵堂,只因这里有一处桃花林,还算是个小小的名胜,因此春天有不少人前来赏景,平日里也还有些香客。象今日这般门庭冷清,还真是相当出奇。秦柏下车时瞧见,心里就有数了,定是庵中主持静虚师太让人清了场。 积香庵门口,早有一名中年女尼守候多时,见了秦柏一行人停车下车,便迎上来:“可是秦三老爷一家?庵中已经准备好了,主持正在正堂相候。” 牛氏闻言就觉得奇怪了:“咦?你们主持竟然知道我们要来?”那女尼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只双手合什,作邀请入内状。 秦柏拉住牛氏的手:“我们走吧。”牛氏顿时便不再问了,嘱咐孙女儿与赵陌跟紧了自己,再让虎嬷嬷抱稳了梓哥儿,又叫虎伯与虎勇父子俩留在门外安心看好车子以及车上的物什。 虎伯原有些不安:“老爷,当真不用我陪您去么?”秦柏摆摆手,便拉了牛氏走进庵内,虎伯只好退回到车辕上安坐了,两只眼睛盯着庵外道路上来往行人,观察是否有什么异样。 秦含真跟着祖父祖母走进庵中,见这庵堂小巧玲珑,占地并不大,是一处三进两路的宅院。第一进是供香客上香礼佛的佛堂,第二进是招待香客的静室,第三进与东边跨院都是女尼们的住处与念经的地方。庵堂西北方向是一大片桃花林,整个庵堂的面积,估计也就是两三亩大小。 秦含真等人先进了第一进院子,正面是观音堂,左右两配殿也都供了佛像。积香庵主持静虚师太就在观音堂前相候。这是个五十来岁的清瘦老尼,五官生得端正,看起来慈眉善目的模样。她说话不紧不慢地,明明用辞带着一股殷勤,可谁都不会觉得她是在低声下气地巴结讨好,反而认为她是位和气好说话的出家人,还很有学问。牛氏听她说了一会儿积香庵的陈年掌故,便已经有了亲近之心,拉着她很热心地捐了一笔香油钱,又非常虔诚地在正堂与东西配殿内都上了香,祈了福。 秦含真自然是跟着祖母转的,秦柏与赵陌也都上了香,拜了佛。礼毕,静虚师太便请他们到后堂用茶。 第二进院子里有好几间静室,可供前来上香的香客休息,但今日院中一片寂静,显然并没有人在内。静虚师太带着秦柏一行人进了左手边第一间静室,室中收拾得干净雅致,还有后窗可以看到外面的桃花林。眼下桃花虽然已经谢了大半,但还残存了几株,开得不错,花香阵阵袭来,梓哥儿便有些坐不住了。 方才引路的女尼送上了香茶与积香庵特制的桃花饼做茶点。秦含真尝了一个,外形小巧漂亮,但味道很一般,她只吃了一个就不吃了。静虚师太陪着他们说了一会儿话,见梓哥儿盯着窗外的桃花林看,便笑吟吟地建议牛氏可以带着孩子去桃花林里转一转,还说:“林中还有许多先人遗迹。先帝时的一位贵妃娘娘就曾经在入宫前到过庵中,在林中精舍留下了墨宝。太太不想去瞧一瞧么?” “真的?”牛氏看向秦柏。秦柏点点头:“是有这么一回事,你可以带孩子们都去看看。”那位贵妃死得早,没什么可提的。 牛氏便真的产生了兴趣,带着孙子孙女与虎嬷嬷,再把赵陌叫上,一起在静虚师太的带领下,往桃花林去了。 静室中只剩下了秦柏。他放下茶碗,看向门口,两位五十来岁的女尼不知几时站在那里,正看着他。 秦柏露出了微笑:“甘松姐姐,白芷,果然是你们。”(未完待续。) 第五十七章 遗言 桃花林中,秦含真有些无趣地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转头跟赵陌对视了一眼,两人相视而笑。 林中桃花虽然没有谢尽,但也没什么好景致留下了。静虚师太说的几处前人墨迹,也只是一般的诗词石刻而已,并没有特别出色的佳句。虽然当中有一位先帝时贵妃娘娘的墨宝,但那是她入宫前还是小小少女时留存下来的,文字尚且稚嫩,也不见有什么特别的才华。秦含真等人看过就算了。梓哥儿已经没有了先前的好奇心,正与虎嬷嬷在林中绕着桃花树丛嬉闹呢。牛氏的注意力则被静虚师太吸引了去。静虚师太果然很有些不凡,迅速地察觉到了牛氏的喜好,跟她提起了平日常到庵中来的一些官家女眷的八卦。 当然,这些八卦并不仅仅是东家长西家短这么简单,会被静虚师太挂在嘴边,也是因为与佛家道理关系密切,比如哪家女眷礼佛虔诚,在庵里捐献了多少银子,为观音娘娘上了金漆,于是得了好报,本来多年没有子嗣的,最终生了一个大胖儿子;又比如哪家女眷在佛前许愿,后来愿望实现了却迟迟不来还愿,结果没得到好结果;又比如哪家女眷十分虔诚,为了替久病的儿子祈福,连着来拜了三年的观音,天天风雨不误,果然观音娘娘慈悲,念她一片爱子之心,让她的儿子身体好起来了,病痛全消不说,苦读两年后还考中了功名,等等等等。牛氏听得入了迷,拉着她问东问西的。只有秦含真与赵陌两个觉得无趣,只好在一旁傻站。 赵陌小声对秦含真说:“那边贵妃娘娘墨宝留存的精舍处,似乎有桌椅。表妹若是站累了,不如过去歇歇脚吧?” 秦含真摇头:“还是等等吧。祖母听得正兴起呢,我一走,她定会跟来的。” 赵陌叹了口气:“其实我们到别的静室里坐着,也未为不可的。” 他与秦含真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秦含真回头望望方才来的方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到可以看见祖父秦柏所在静室的地方去。秦柏让他们到桃花林中来,自己却留在静室等候时,她就心里有数了。这时候祖父一定正在与他的“故人”相见呢。 恐怕祖母牛氏也同样心里有数吧? 只是不知道,来的那位故人到底是谁?怎么秦柏与对方相见,还这么神神秘秘的? 静室中,秦柏与两位女尼对坐,想起三十多年未见,如今久别重逢,已是物是人非,三人的眼睛都湿润了,默默对泣。 秦柏很快拭去了泪痕,重新露出笑容来:“这么多年了,你们过得好么?我也是回京城后,才知道你们进了念慧庵。本有心向大哥多打听一下你们的消息,大哥却不愿多提。” 其中一位女尼拭泪答道:“侯爷本来与我们也无甚来往。三爷便是问他,他又能知道什么呢?”顿了顿,苦笑了下,“我忘了,该改叫三老爷才是。” “照着旧时称呼也行,听着更习惯些。”秦柏微笑,“几位姐姐如今出了家,想必也改了名字,我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才是呢。” 那女尼道:“我如今法号是惠能,白芷法号惠定,此外,郁金法号惠和,杜衡法号惠心。三老爷若记得就记吧,照着从前的旧名叫唤我们也无妨。我们虽然已是出家人,却是为了皇后娘娘才出的家。除了每日为皇上、娘娘与太子殿下念经祈福外,在其他事情上还与从前差不离。说是出了家,其实也依然还是宫人。连皇上都说,我们照旧用从前的名字也没什么不好的,皇后娘娘若在天有灵,偶尔回来看看我们,听了我们的旧名字,也还记得哪个是哪个,不会认不出我们是谁。皇上来看我们时,也依旧是唤我甘松呢。” 秦柏笑了:“那我就照旧唤你们的旧名字吧,确实更习惯些。”他顿了顿,“如今念慧庵中,就只剩下四位姐姐了么?” 白芷哽咽道:“娘娘身边八个宫人,除了旧年圈禁时死了两个,还有一个伽南留在宫中照顾太子殿下,其余五人皆在庵中出家了。豆蔻旧年病殁了,如今就只剩下我们四个。今日杜衡身上有些不好,郁金要留守庵中,便只有我与甘松姐姐来见三老爷。我方才咋一看见三老爷,差点儿没认出来。三十多年了……三老爷如今也老了……” 秦柏听得唏嘘不已,又问:“我早听说伽南姐姐留在了东宫,照顾太子殿下,去岁忽然亡故了,却不知是什么缘故。大哥对此讳莫如深,实在叫人不解。听说他还将伽南姐姐的家人都赶出了侯府,也不知眼下如何。” 白芷顿了一顿,咬牙道:“这也是她自己作孽,有这个结果,也是她活该!” 秦柏不由得大为讶异。秦皇后身边的几个侍女,白芷年纪最小,跟伽南素来是很要好的,几乎亲如姐妹。虽然三十多年过去了,但听到白芷这样说伽南,秦柏还是会忍不住疑惑:到底伽南做了些什么? 甘松道:“今日特地请三老爷过来,也是为了向您说清楚伽南的事。您还记得么?三十年前您是回过京城的,当时见过伽南一面?” 怎么可能不记得?秦柏当年回京城,除了大哥秦松,就只见过伽南而已。伽南是奉了秦皇后之命,秘密前来给他送信的。就在见过伽南后不久,他就决定了要离开京城,在西北安家。 因为那是……他亲爱的姐姐秦皇后的愿望。 甘松看着秦柏脸上的表情,幽幽叹了一口气:“三老爷,看来您真的信了,信了伽南当年传的话,真是皇后娘娘的懿旨了。那是伽南哄您呢!” 秦柏一震,双眼直盯着她:“你说什么?!” 白芷含泪道:“甘松说的是真的。当年我们都不知道三老爷回京城了,皇后娘娘也不知道。她病情一天一天重了,心里最记挂的就是两件事,一件是侯爷成亲,另一件便是三老爷不知几时才能回京。她生怕自己撑不下去,无法看到侯爷再度成家,也看不到您最后一面。她曾再三追问侯爷,是否真的不知道您在哪里。侯爷总说您是被美色所误,留恋村姑,不肯回京与家人团聚。皇后娘娘一个字都不信。只是侯爷信誓旦旦的样子,皇后娘娘不好在皇上面前拆他的台,只能私下追问。侯爷不肯说实话,皇后娘娘心里再着急也是无法,惟有等待三老爷自个儿回京城来。可惜,等到侯爷婚事办完,娘娘就撑不下去了。临终前她交代了伽南,要去侯府再问一次侯爷。若有答案,一定要在她灵前相告,她才能安心离开……” 白芷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低头拭泪。 甘松便接着道:“伽南想必就是在那时候遇见了三老爷的吧?皇后娘娘确实留下了遗言给三老爷,但一定不是她跟您说的那些。” 秦柏道:“我确实是在侯府外头遇见她的。但你们又怎知道她说的并不是皇后娘娘的真正遗言?” 甘松道:“因为皇后娘娘吩咐她的时候,我们都在边上站着呢。皇后娘娘让伽南去问侯爷,还说,她恐怕是等不到三老爷回去了,日后若我们见了三老爷,替她捎给三老爷几句话,就说——是姐姐连累了你,哥哥也亏待了你,你受委屈了,姐姐心里都知道的。姐姐没用,无法替你做主。但哥哥若继续这样欺负你,一点兄弟之情都不顾,你也不必总顾虑着姐姐了。只要能为我们秦家留下一口气,其余诸事都随你心意。你日后便是秦家的当家人了,要好好照顾自己,跟着皇上,好好做事,好好过日子吧。” 秦柏听完后,久久沉默着,眼圈却渐渐红了:“姐姐……” 没想到姐姐秦皇后留下的真正遗言,居然是这样的…… 他抬头看向甘松与白芷:“伽南跟我说的,跟你们的话完全不一样。她对我说,皇后娘娘知道对不住我,但是大哥与她一母同胞,是嫡嫡亲的兄妹。若是往日,大哥欺负了我,她自当为我做主。可那时候,大哥才犯错触怒了圣上,再叫圣上知道他隐瞒了我的下落,使得姐姐含憾而终,只怕越发恼怒了。大哥失了圣眷,将来该如何是好?他好不容易才再度娶妻,眼看着就能为秦家延续香火,开枝散叶了。皇后娘娘想到早早亡故的生母,就不能放着他不管。因此……哪怕知道对不住我,她依然希望我能离开京城,只当从未回去过。只要没有我在,京城承恩侯府,就只剩下大哥一个秦家人,圣上再恼他,也会对他多有优容。至于我……我既然在西北有了好亲事,日后也是衣食无忧,留在西北过清静日子,也是无妨的。等过得二三十年,事过境迁,大哥也在朝中站稳了脚跟,我再回京城,也就无碍了。” 说完这番话,秦柏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愤:“我当时只觉得五雷轰顶,心中伤心万分!可是……姐姐的话也有道理,我与她并非同母所出,确实比大哥远了一层。若在平时便罢,可当时大哥处境不佳,姐姐为他前程着想,弃了我也是有可能的。我只是难过,多年姐弟之情,原来都抵不过姐姐与大哥的血缘之亲。既然我因为自己的疏忽与过错,没能见姐姐最后一面,使姐姐抱憾而终,那便答应了姐姐的请求,只当是为自己的过错赎罪吧……”他擦了一把脸,“可是……既然这并非姐姐的真正意愿,而是伽南撒谎,她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未完待续。) 第五十八章 野心 甘松与白芷所说的真相,大大出乎秦柏意料之外。 他从没想过当年伽南所传的话是假的。正因为以为那是真的,他当年才会心甘情愿离开京城,在西北一住就是三十年,从未与京城本家联系,也不曾见过皇帝。他以为皇帝还在恼恨他不肯回京,令秦皇后抱憾而终,所以多年来一直对他不闻不问。他当然清楚,这里头少不了长兄秦松的功劳,可是有秦皇后的遗言在先,他能怎么样呢?皇后一心想要保住同胞兄长,他身为弟弟又怎能违背姐姐的意愿? 他若真的回了京城,说穿真相,秦松必定会被皇帝厌弃。秦家内斗,又能有什么好结果?反正他在西北日子过得也好好的,妻贤子孝,顺心如意,只是少了富贵罢了。对比从前流放时的日子,他已经过得很舒服了,便不再多想其他。这次因为长子“死而复生”,又有秦松苦苦相邀,他才会决定合家上京。一来是见一见长子,二来也是想知道,长兄秦松到底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当年秦皇后为了保住秦松,不惜牺牲秦柏这个弟弟。若是秦松真的有难,他无论如何也要出一份力的。 不过到了京城后,秦柏发现局势并没有他预想的那么糟糕,秦松却依然一如当年那般不讨喜,而且无能得很,三十年来居然都未曾真正在朝中立稳脚跟。秦皇后当年的一番苦心算是白费了!更连累了儿孙也无法出头。既然秦松无用,为了秦家的将来,就该有另一个人站出来支撑门户才行。 秦柏在承恩侯府住下,很快就拿定了主意。既然他人都回来了,只怕皇帝那边也得到了消息,再躲避是没有意义的。他可以说出当年的真相,皇帝必会对他这个受了委屈的小舅子起了怜惜之心,多有补偿。再往后,儿孙们的前程便有保障了。而有他说情,承恩侯府的小辈们也可保无恙。至于秦松,已经享了这么多年的富贵尊荣,便是丢了圣眷又如何?反正性命无碍。秦家有他秦柏在,依然可以维持下去,不必担心会因为失了圣眷而渐渐衰败…… 秦柏都已经盘算好了,与甘松、白芷相见,不过是为了了解更多当年的内情,好为接下来的面圣作准备罢了。他万万想不到,甘松与白芷居然会给他放了这么一个大雷!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秦松。伽南的话,只对秦松一人有利。若不是秦松在背后指使,还会有谁? 伽南是秦皇后身边宫人,从永嘉侯府时就侍候秦皇后了。虽说是家生子,但因为秦皇后与秦松感情不睦的关系,伽南与秦松来往并不多,她父母亲人被抄家牵连,受了不少苦,秦家平反后再回来,已经死了一半。但剩下那一半,全都留在了承恩侯府,因为还在修养身体,并未领差事。不过,就冲着伽南在宫中秦皇后身边侍候,秦松就不可能亏待了他们。伽南与秦松本没有半点交情,也没有利益纠葛,即使不主动为他说好话,也吃不了亏,何须替秦松卖命?即使秦松倒了霉,秦柏也不会怠慢她们的。她们与秦柏本就更熟悉些。 然而,甘松给出的答案,又一次出乎秦柏意料之外:“这是伽南自己糊涂了,她昏了头!侯爷原不知道这事儿,是她自作主张,见到三老爷,就主动撒了谎。侯爷那儿倒也不是不知情,却是事后才知晓的。侯爷心里估计也害怕,但为了自己的私心,不曾说破,还帮着伽南遮掩。若非如此,这三十年怎么可能会没有一个人去西北寻过三老爷呢?” 秦柏皱眉:“到底是怎么回事?伽南想做什么?” 白芷叹了口气:“她是真真糊涂了,见皇上待皇后娘娘情深意厚,对她们这些身边侍候的人,也十分看重,皇后娘娘薨了,后宫中却没几个人,朝中大臣提起选秀的事,皇上也是兴致缺缺。伽南便昏了头,觉得自己有机可趁。她是皇后娘娘身边旧人,又陪着皇上皇后同甘共苦这许多年,再兼有抚育东宫太子之功。皇上说不定会给她一个恩典,封她做个妃子,哪怕品阶低些,有东宫太子在,谁也不敢小瞧了。如此富贵尊荣,岂不是胜过与我们一道出宫,青灯古佛一世?” 秦柏怔了怔:“她陪着姐姐苦熬了这许多年,倒不象是如此留恋富贵之人。” 甘松冷笑:“兴许是吃的苦多了,便越发舍不得富贵了吧?她从前对皇上也有过些小想头,若不是东宫忽逢巨变,皇上与皇后娘娘被圈禁,皇后娘娘有孕,原有意要安排屋里人侍候皇上的,只是还未选定人,就出了事。这事儿虽当初没成,但伽南心中兴许已经认定了自己就是那个人。皇后娘娘在时,她没敢开口。皇后娘娘薨了,她倒心思浮动起来。当初娘娘临终,我们姐妹们已经在她床前许了诺,说要一同出家,为娘娘与太子殿下祈福,不会留在宫里了,更不会换一个主子侍候。娘娘也说,若我们愿意,出宫也好,至少不必担心会被后宫新人搓磨。象我们现下一般,虽然成日吃斋念佛,少见外人,有些寂寞,但是除了每日功课,其他时候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侍候人,不必看任何人脸色,吃穿用度都是上上等的,日子实在过得舒心,比在宫里时强一百倍!这便是皇后娘娘疼我们了。可皇后娘娘一去,伽南就变了卦……” 白芷接上道:“她那时总说,我们出宫去,固然是清净了,东宫太子殿下怎么办?可怜殿下还不满三周岁呢,身子又不好,眼下虽说有皇上看顾,身边侍候的人也算用心,但谁知道日后会如何呢?皇后娘娘已是去了,后宫中迟早会有新主人,头几年,皇上念着皇后娘娘,还能多关心殿下几分,一旦有了新宠,新宠又有了子嗣,皇上还记得殿下么?宫里的人都是惯了见风使舵的,一旦皇上对殿下略冷淡些,便会作践起殿下来。可怜殿下的身子骨儿,如何禁得住?宫中虽有太后、太妃,却无一人是殿下亲祖母,除了我们自己人,谁能真心为殿下着想?伽南说放不下殿下,一定要留在东宫,我们觉得她的话也算有理,就没拦着。哪里想到,那时候她心里想的根本不是殿下的安危,而是打算借着殿下,圆了自己攀龙附凤的妄想?!” 当年也难怪她们几个会没有怀疑伽南,因为伽南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也许有些信不过皇帝,但谁也不知道皇帝会不会有了新欢,就忘了秦皇后呀!太子殿下当年是真的只剩下父亲可以依靠了,虽有舅家,但承恩侯秦松哪里象是个能依靠的人? 至于太后、太妃们,就更是隔了好几层。这位太后姓涂,并非皇帝生母。皇帝本是先帝元后管氏所出,但管皇后死得早,儿子才册立了东宫没几年,她就死了。她死之后,先帝又立了一位何皇后。这位何皇后亦有皇子,自然便看着前头元后留下的嫡子不顺眼。除了何皇后以外,当时先帝宠信的几个妃子,也都是有年长皇子的。这几位后妃与皇子们,视当时还是东宫皇储的皇帝为眼中钉,合力设下陷阱,将他夫妻圈禁,差一点就要了他们的性命去。 当时皇帝虽然还没死,但所有人都以为那只是时间问题了,他便不再是他们的心腹大患,接下来由谁上位做皇储,才是重点。何皇后认定自己的儿子是独一无二的人选,其他几个妃子也觉得自己的儿子很有希望,便狗咬狗斗成了一团。何皇后母子敌不过众多敌手,败下阵来,何皇后被废,她儿子也被圈禁,忽然一天晚上自己喝了毒药,自尽了。 何皇后被废,其子又死,剩下的妃子为了上位做皇后,她们的儿子为了上位做皇储,继续斗得天昏地暗。也许是因为他们斗得太过激烈了,本来已经年老昏聩的先帝终于清醒过来,为了平息事端,面对纷纷请立新后的朝臣,他挑选了一位涂昭仪,晋封为第三任皇后。 这位涂昭仪,原是京城著姓大族之女,人还年轻,但不算受宠,膝下只有一女,性情平和舒朗,平日素来很少参与后宫争斗的。先帝挑中她,大概就是觉得她省事。 可惜,其他妃子与皇子们却对此不满。他们觉得涂皇后不声不响,就坏了他们的好事,占了后位。若不把涂皇后给治死了,几位得宠的妃子又如何能争到那皇后之位?她们的儿子又如何以嫡子的身份,压过所有兄弟上位为皇储呢? 涂皇后也不是个好惹的。为了自保,她迅速接受了当时还是东宫皇储的皇帝递过来的橄榄枝,帮着在先帝面前说好话。当时皇帝的处境已经大有改善,不再被幽禁,只是身体还比较病弱而已。先帝在涂皇后的劝说下,给儿子儿媳派了太医,又给孙子赐了名。东宫终于熬过了最艰难的日子。 与此同时,几位皇子的斗争进入了白热化阶段,斗得闹出了人命,死了一位皇子,又有一位皇子受了重伤,落下了残疾,但谁都不承认是自己动的手。先帝一气之下吐了血。虽说他查清了罪魁祸首,处置了有罪之人,但身体却已经垮了。这时候,又有一位王侍中——就是今上非常信任的那一位——发现了一位皇子的异状,及时揭穿了他意图发动宫变的计划,让一场祸事及时消除。先帝病重弥留,留下遗诏,命东宫继位,同时对几位有罪的皇子或是赐死,或是圈禁,或是流放,终于在死前结束了自己晚年的这一场惨烈的夺嫡斗争。 涂太后与王侍中都是为今上顺利登基立下过功劳的。但是,涂太后与今上不过是利益交换,未必会真心为今上着想。哪一位皇子上位,都对她没有影响。秦皇后所留下来的东宫太子,对白芷等宫人而言,是万分重要的小主人。但对涂太后与众太妃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伽南要求留在东宫,看起来完全就是一片忠心呀!谁能料到她是另有盘算呢?(未完待续。) 第五十九章 原因 秦柏听了这些过去不了解的往事,沉默了好半日,才道:“伽南若另有盘算,也没什么可说的。但她为何要骗我?难不成我还能碍了她的青云路?” 甘松道:“她能有什么见识?不过是想着,她区区一个丫头,即便是有幸得了皇上的恩典,做了妃子,光凭太子殿下,也未必能安享富贵尊荣了。她得给自己在宫外找个靠山,需得是会支持她做妃子,也能给她提供助力的人才行。她觉得侯爷便是合适的人选。皇后娘娘已去,太子殿下还小,承恩侯为了自己的前程,一定乐见后宫有新的助力。但若是换成了三老爷当家,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伽南与三老爷相识得久了,知道您的性情,定然看不惯她背弃皇后娘娘的做法。别说支持她做妃子了,若是知道她有那种心思,只怕就要在皇上面前告上一状,将她撵出宫去。皇上对您一向极好的,她如何比得上您的份量?故而在遇见您的时候,便昏了头,说出那些谎话来,将您支出了京城。然后,她又跑到承恩侯面前说了一大通有的没的,得了承恩侯亲口许诺,便安心在东宫住下了。” 秦柏苦笑了下。秦松怎么都不可能是无辜的。他见过伽南后,在京城又逗留了一段时间,直到秦皇后百日出殡,方才离京。这么长的时间,秦松知道一切真相,若有意弥补自己的过失,顾念两人的兄弟之情,完全可以找到他,说出事实,又或者主动去向皇帝坦白。可秦松什么都没做,他还能说什么呢? 秦柏叹了口气,看向甘松与白芷:“伽南费尽心机,却到死都是东宫的伽南嬷嬷,想必并没有心愿得偿吧?” 白芷摇头:“别说做妃子了,皇上压根儿没多瞧她一眼,只把她当成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保姆,见了面,只问太子如何。侯爷虽然曾在皇上面前提过一句封她为美人的话,但皇上没理会,他就不敢再开口了。我倒是听别人提过,说皇后娘娘去世三年后,皇上终于答应朝臣选秀之请,伽南拉下脸皮跑到皇上面前去送了一碗汤,被皇上几句话给打发回东宫了,之后没敢再做这样的事。三十年了,她就这么守在东宫里,守得头发都白了,成了伽南嬷嬷。她的盘算没成功,但太子殿下对她倒是很好,她在东宫也算是享福的。若不是心虚,估计还能厚着脸皮继续活下去吧?” 秦柏看向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白芷苦笑道:“三老爷的公子,我们该叫四少爷吧?他去岁随秦王进京,在御前晋见。当时圣上虽没说什么,但四少爷那模样一看就知道是您的儿子。问了姓名来历,果然是姓秦的。因当时有许多宗室皇亲与王公大臣在,圣上没有细问,只待过后再查。承恩侯出了宫便立刻找上四少爷认亲了,想也是知道,圣上那里迟早会有动静,他若不赶紧将四少爷安抚好了,麻烦就大了。消息传到东宫,太子也十分高兴,伽南却吓了个半死。她还没忘记,当年是她把您骗走的呢。您一去三十年,她本以为您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没想到您竟然真的在三十年后回了京城。她生怕当年真相暴露,皇上会治她的罪,原本只是风寒小恙,慢慢地就成了大病。后来侯爷也不知道给她传了什么话,她的病又加重了几分。也许是因为忧思太重,腊月里,她病得厉害,昏迷中说起了梦话,提起了当年的事,侍疾的小宫女吓坏了,连忙报到太子妃跟前。太子殿下与太子妃一同去找她,问及当年内情,伽南这才说出了实话……” 东宫伽南嬷嬷忽然暴毙的原因,估计就在这里了。 太子知道当年旧事,不可能不告诉皇帝。而皇帝一旦知道伽南犯下了这等罪过,绝不会容她继续在东宫安享尊荣。不知是赐死,还是施了刑。总之,伽南死了,死得突然,也不体面。太子毕竟是由她照料长大的,估计也觉得很伤心吧?也许心中还有几分气愤?毕竟伽南当年对他,并不是全无私心,恐怕也有将他当成是邀宠的工具? 秦柏沉默良久,才闭上了双眼:“你们是直到那时,才知道她做的事吧?” 甘松与白芷齐齐点头,眼圈都红了:“谁能想到她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出宫之后,我们就很少见她。她有时会奉太子之命,到庵里来看我们,但从不提这件事。平日书信来往,也不会说实话。” 甘松顿了一顿,才一脸愧疚地说:“说来也是我们疏忽了,出宫之后,明明也有面见皇上的机会,却从来没有在皇上面前提起三老爷……若是皇上早些想起与三老爷的情谊,不再埋怨当年的事,说不定三老爷早就回京了,那时自然误会尽消……” 秦柏淡淡地说:“你们是什么身份?能做到这一步,已经不容易了。皇上不肯寻我,必有缘故。你们若什么都不知道,糊里糊涂地进言,万一触怒皇上,岂不糟糕?我从来没有埋怨过你们。要怨,也不会怨到你们头上。如今罪魁祸首已经分明,更是如此。” 他嘲讽地笑笑:“只叹伽南费尽心机,却是看错了皇上,也看错了大哥。她在宫中一死,大哥就将她家人赶出了侯府,如今还不知在哪里呢。她以为自己能借着大哥的助力,平步青云,谁知却落得这样的结果,还不如随你们一同出宫,倒落得清净。” 白芷有些黯然地道:“伽南家人被撵的事,我们也都听说了。身在庵中,消息不通,我们知道得有些晚,也帮不上忙。但听说他们在京中这些年,也有亲友可以投靠,倒也不至于流落街头。只是往后的日子,不可能有过去那样舒服了。他们熬过一冬,又不知道侯爷是否消了气,正打算回南边去投亲靠友。我有一个表侄女原是嫁到他家做媳妇的,前不久写了和离书,已经回娘家去了,家里正商议着要给她另寻一门亲事呢。” 侯府下人之间彼此联姻是常事,秦柏也不多言。他看向白芷与甘松,露出微笑:“多谢你们告诉我这些。我原有许多不明白的事,今日方才恍然大悟。” 秦松巴巴儿地打发金象到西北来请他,就是因为知道他的下落已经瞒不住了。秦平生来肖父,皇帝一见秦平,就知道他是秦柏的儿子,只要有心询问,迟早会找到西北来。秦松若能抢先一步,提前安抚住秦柏,说不定还能保住当年的秘密不被揭开。 偏偏伽南在东宫得了消息,自乱阵脚,露出了破绽。虽不知道秦松到底跟伽南说了些什么,使得她病情加重,但想也知道,多半是推卸责任,要她一人承担起所有罪过的话。伽南说出真相,固然是葬送了自己的性命,但秦松作为知情人,肯定也承受了皇帝的怒火。这一回,连太子都不想见他了。因为他的纵容,秦柏流落在外三十年,伽南也越陷越深,终至送命。 这可不是什么小事。往浅了说,秦松只是失了圣眷,得了皇帝与太子的厌弃;往重了说,秦松这是欺君大罪,而且是长达三十年的欺君行为,又与内廷宫人有勾结,并有胁迫宫人嫌疑,其心可诛。他至今还好好地做着承恩侯,一家老小也依旧安享富贵尊荣,已经是皇上开恩了。考虑到京城如今的局势,皇上说不定只是看在他是太子殿下亲舅舅的份上,没有治他的罪而已。太子如今还病着,若是在这时候处罚他的舅舅,影响不好。但若是太子有个好歹,承恩侯秦松的富贵估计也就到头了。可即使太子安然无恙,也不可能对他这个舅舅有什么好感。他的富贵同样长久不了。 秦柏回京后,秦松特地表现出兄弟和睦的样子,肯定是想在皇上与太子面前挽回圣眷。可他既不敢对秦柏说出真相,真心赔罪,又想要利用秦柏,讨好皇上与太子。秦柏回京,他将人安置在家中,却不公开上本启奏,反而是到处找人捎话入宫,想要在暗下处理此事,分明就是不想让秦柏暴露在朝臣面前,分走他的荣耀。 这样的兄长,秦柏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他真真恨不得一状告到宫中,叫秦松不得好死。只是,秦仲海昨晚带着秦简去了一趟清风馆,难为他们父子两个都是好孩子,秦柏想起不幸早逝的父亲,还有至此都在念着他的皇后姐姐,终究还是没能狠下心来。秦松再不好,他也不只是一个人,他身后还有秦家,还有儿孙。秦柏也是秦家人,一笔写不出两个秦字,总要为小辈们着想。 秦柏又叹了一口气,面上苦笑连连。 白芷与甘松看着他的表情,小心道:“不敢当三老爷这句谢。都是我们的疏忽,才让伽南钻了空子,害得三老爷流落边城三十年。三老爷不怪罪我们,我们就已经感激不尽了。今日我们终于有了向三老爷赔罪的机会,心里总算松了口气。”说罢二人就要跪下赔礼。 秦柏忙扶住她们,摇头道:“本来就不是你们的过错,怪你们做什么?快起来吧,要赔罪,也不该是你们。” “应该赔罪的,是我才对。”屋外又传来一个声音,这回是个男人。 秦柏浑身一震,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才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转头望去。 三十多年不见的姐夫,皇帝赵洧,就站在静室门外,双目含泪,面带微笑地看着他:“柏弟,你终于回来了!”(未完待续。) 第六十章 算计 甘松与白芷悄悄退出了静室,关上门,留给皇帝与他久别重逢的小舅子一个单独相处的空间。 秦柏看着皇帝如今的模样,虽然比三十多年前更显威仪,但同时也更加苍老了。他心中一酸,很想要象当年一样,张口喊一声“姐夫”,可是想到两人如今的身份差别,想到自己本来的打算,他还是冷静了下来,恭敬下跪,口称:“草民拜见皇上。” 皇帝一把扶住了他,眼圈隐隐发红:“柏弟,三十多年不见,你怎的跟我生分起来?这里又不是皇宫,你我本为至亲,久别重逢,就照着从前那样,叫我一声姐夫,不好么?” 秦柏略带着一丝哽咽道:“君臣有别,草民不敢无礼。” 皇帝听得更加心酸,手上用力,将秦柏扶了起来,打量了几眼,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他上一次见这个妻弟时,秦柏还是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侯府公子,性情温文尔雅中,又带着开朗风趣,从小锦衣玉食,是备受家人宠爱的英俊少年。一别三十二年,如今的秦柏,已是双鬓灰白的半百老人,身量清瘦,面带风霜,身上穿着半旧布衣,显然日子过得并不富裕。皇帝想到亡妻至死都念念不忘的幼弟竟然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流落在外三十多年,不知吃了多少苦头,罪魁祸首却在京城安享荣华富贵,这富贵还是他赐予的,心里就象刀割一般。 皇帝握着秦柏的手臂,很想要问一问他这些年吃了多少苦,但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了。秦柏受的这些苦,秦松与伽南固然有罪,但他又何尝无过?他不知犹豫了多久,才克服了心中的愧意,下定决心来见秦柏。可真正见到了人,他又发现,原来自己心里那关没那么容易过去。 秦柏虽然不知道皇帝在想什么,但也能看得出,他对自己满是愧疚。皇帝姐夫是愧疚没有看穿伽南与秦松的谎言么?这又有什么呢?自己同样没有看出来。 秦柏轻轻扶了皇帝一把:“皇上请坐。”皇帝反拉住他:“我们一起坐,好好说说话。”秦柏也没反对。 皇帝面对面见他,没有口称“朕”,而是自称“我”,便是以姐夫的身份来跟他说话,而不是以皇帝的身份居高临下。他做点小动作就够了,不必与皇帝显得太过生分。三十多年不见,他还需要让皇帝想起多年前的旧谊呢。否则,后头的事该如何处置? 两人分别在桌子两边坐下,皇帝重新打量秦柏,有些生气:“秦松竟然连件新衣裳都没给你做么?” 秦柏微微笑了笑:“新衣自然是有的,大哥虽粗心大意,大嫂却是细心人,并没有怠慢我们一家的意思。只是今日出门,穿戴太过华丽了,未免过于张扬,便把从前的家常旧衣取出来穿上了,也耐脏耐磨些。皇上不要误会大哥,他还不至于小气至此。” 皇帝冷笑了一声:“他对自己和自己的儿孙,当然不会小气,只是对你这个弟弟,从来没有心而已。难为你们兄弟还曾经在西北共过患难,他也不是没受过你岳家恩惠。你瞧他的样子,象是个知道好歹的人么?叫人看了就生气!” 皇帝这么一说,秦柏就知道了,自己与牛氏的婚姻,还有当年的旧事,皇帝恐怕都已弄清楚了。不过秦平就在御前当差,皇帝想要打听也容易,秦柏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只是低头向皇帝赔罪:“当年是我疏忽了,先是匆忙间没有用心打听皇后的病况,径自去了天津,错过了见皇后娘娘最后一面的机会,接着又没看出伽南在撒谎,一走三十多年,不曾为皇上尽过忠,分过忧,实在是对不住皇上与皇后娘娘的厚爱,还请皇上恕罪。”说着就要起身再跪。 皇帝制住了他,满面惭愧:“你不要再说了,当年之事如何能说是你的罪过?分明是秦松与伽南为私心而欺骗了你。你只当那真是你姐姐的想法,受尽委屈离开京城。我若是警醒一些,早些去寻你,把事情说开,哪里会有这三十多年的分离?秦松与伽南固然是罪无可恕,我却也是有责任的。是我害了你才对!” 秦柏还要再说,皇帝再次拦住他:“你先别说话,听我说,当年之事,其实还有内情。甘松与白芷说的并不是全部。” 秦柏怔了怔,便安静下来,听皇帝叙述当年旧事。 皇帝那年登基后,为岳家平反,召秦家人回京城。皇后那时因为身体虚弱,又病倒了,听闻父亲与继母先后去世,又受了一番打击,病情加重。那时候的皇后,心中愧疚感很重,只觉得秦家无过遭劫,完全是受了自己连累的缘故,结果却是父母双亡,庶兄也丢了性命,家下人等,不知死了多少。她那时候对秦家亲人十分珍惜,哪怕大侄儿秦伯复的身份存疑,他生母薛氏又有背弃婆家的不义之举,皇后也都容忍下来了。 她那时候对皇帝这样说:“薛氏有孕的事,符老姨娘是知道的,张姨娘也知道,伯福那孩子的岁数也对得上,确实有可能真是二哥的骨肉。若他确实是二哥子嗣,二哥日后便有人继承香火,不至绝嗣。若他并不是二哥子嗣,我认了那孩子,便是救了他一条性命,也算是积了德,日后符老姨娘也算是有了孙子承欢膝下,老年有靠了。这般想想,留下那孩子也是好事。他年纪又小,离不得生母,就让薛氏留在秦家照料他吧。” 连薛氏与秦伯复,秦皇后都如此珍惜,更何况是一母同胞的亲兄长呢? 无奈秦松实在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他回到京城后,先是跟薛氏争侯府大权,闹了点笑话,后来又大肆报复马家等曾经得罪过他的人,更铺张地准备与许氏的婚礼,同时还仗着自己是秦皇后的嫡亲哥哥,十分有野心地想讨还亡父生前的兵权,并插手到朝廷政务中去。很明显,他是不会甘心做个安静的外戚的,他想要掌握实实在在的权利,在京城呼风唤雨。 可惜,他没有那智慧,没有那手段,全靠狐假虎威,动不动就抬秦皇后出来压人,对秦皇后名声大有损伤,皇帝都要烦死他了。他还死守秦柏的下落,不肯说出真相,只一味说些没人相信的话污蔑秦柏,叫秦皇后着急难过。若不是秦柏当时还未回京,皇帝不想公然处置秦皇后的兄弟,使妻子名望受损,估计都要直接弄死他了。 皇帝当时就曾经想过,等秦柏回来了,他就立刻赐官赐爵,让秦柏在朝中站稳脚跟。有这位靠谱的国舅爷在,秦松就哪儿凉快待哪儿去吧。若是他能安份待着,皇帝还能容他做个富贵闲人,若是不能,静悄悄死了,报个病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个想法,皇帝没跟任何人说过,连身边的近侍都没有透露,但秦皇后与他是结发夫妻,兴许察觉到了什么。 后来秦皇后先是抱病上表,为兄请罪,又勒令秦松回家准备婚事,不许再插手政务,估计都是秦皇后为了救兄长一命而作的努力。秦松自然是不会领情的,他没有了官职与权力,回家准备婚礼时,也没少跟朝臣串连。那时京城局势还没有完全安稳下来,许多曾经依附其他皇子的旧臣惶惶不安,比如许家,就曾经为保家族前程,哪怕明知道秦松不靠谱,也帮着他做了不少事。若不是许家老爷子当时还在,心里明白,拦着儿孙们些,只怕许家人早就做出无法挽回的错事来了。这让皇帝对秦松的厌恶更深,早早就作出了对他永不录用的决定。 后来,秦松再婚,皇后病重,临终前召集了身边的心腹宫人,吩咐了什么事。皇帝并不知道内容,只隐约猜到可能是给秦柏留的遗言。秦皇后既然打算瞒着他,自然有她的用意,皇帝也不会刻意打听妻子的秘密,因此从不向甘松等人询问。后来,伽南声称奉皇后遗旨出宫办事,他也放了人。等伽南回宫后,说她在宫外见到了秦柏,他真的非常吃惊。 秦柏听到这里,也很吃惊:“皇上当年知道我回来过京城?!” 皇帝叹了口气:“是,我知道。你回到京城承恩侯府,其实并不只有秦松一人知情。当时没人想到是你,等时间长了,总会有人回过味来的。伽南大约也知道,这事儿瞒不住,即使瞒住了,我也迟早会派人去寻访你的下落,倒不如早些绝了后患更好,因此就向我坦白了。” 秦柏隐隐有些预感:“伽南是怎么跟皇上说的?” 皇帝苦笑:“她跟我说,皇后临终留下遗旨,让宫人见到你时,对你说,你受委屈了,是秦松害了你,她心中有愧。她去世后,秦松仗着自己是长兄,恐怕会处处压制于他,做出更多对不住你的事情来。秦松不堪大用,为了秦家基业着想,不能心慈手软。她还留了毒|酒与你,让你暗中处死秦松,自己担起秦家大任。秦家日后就交给你了,只盼你能不辜负她的期望,让秦家重新兴盛起来。” 秦柏目瞪口呆。据甘松与白芷所说,秦皇后的遗旨中确实有类似的意思,但绝对没有这么直白,更没有什么毒|酒!伽南这么说有什么目的?难不成…… 秦柏看向皇帝,皇帝点了点头:“伽南这么说,就是知道,你绝不可能照着假遗旨所说的去做。伽南还说,这是皇后故意的,目的就是让你感念于她这个姐姐的爱护之心,起誓绝不会伤害秦松性命,并且主动离开京城,以保秦松富贵尊荣。伽南说,皇后这是为了保住兄长的性命与前程,方才秘密吩咐她暗中行事。至于你这个幼弟,暂且离开二三年是无妨的。等事过境迁,你再回来,也不过是挨几句训罢了,于秦松无碍,岂不是皆大欢喜?” 二三年?伽南对秦柏说的,明明是叫他过二三十年再回来。 秦柏发现自己真的是小看了伽南。她居然是骗了他,又骗了皇帝,即使甘松等人说出真正的秦皇后遗旨,也能搪塞过去。她机关算尽,却一无所得,只能说是时也命也。 这世上总有些事,是不可能光凭算计,就能成功的。(未完待续。) 第六十一章 决定 也许是因为秦皇后之前表现得对血亲太过珍惜了,连身世存疑的秦伯复都容忍下来,还原谅了曾经背弃秦家的薛氏,皇帝听了伽南的话后,还真的相信了秦皇后为了保护秦松,宁可让心爱的幼弟暂且退让的说法。 关键是,伽南在皇帝面前花言巧语,编造了又一个版本的“皇后遗言”,让皇帝真以为,皇后只是想为秦松多赢得二三年的时间而已。他并不知道,伽南跟秦柏说的,是十倍于此的时间。若秦柏只需要受二三年的委屈,又无性命之忧,这绝对在秦皇后可以容忍的底线以上。皇帝因此也就相信了,这真的有可能是亡妻的想法。他那时候还有些心虚,觉得妻子有可能是察觉到了他有杀秦松之心,才会不惜牺牲秦柏,也要保住秦松的。 可伽南的谎言,还不仅仅如此而已。 据她说,她确实是照着秦皇后的遗旨,如此这般跟秦柏说了。若秦柏依然是当年那个善良而单纯的少年,一心为了姐姐着想,估计也会如秦皇后预料的那样,主动提出退让。到时候,伽南再提那二三年的话,他定然会欢喜答应下来。谁知道,秦柏在这流放的两三年时间里,性情大变,又不知为什么,似乎对长兄秦松十分怨恨。他一听秦皇后的旨意,便看穿她只是以退为进,目的是要牺牲他,成全秦松的富贵前程。 秦柏怒斥伽南,伽南不得已说出了实话,又拿那二三年的时间来安抚他。可那时秦柏在气头上,根本听不进去,反而怒道:“既然姐姐一心要保大哥,就别提那二三年的话,我也不与大哥争了,秦家家主就交给大哥去做吧,我自去过闲云野鹤的日子,也省得姐姐死了,都要为大哥费尽心机,算计我这个弟弟!” 秦柏一怒之下,转身就走,连秦皇后的丧礼都不顾了,当日便离了京城。伽南只觉得自己没把皇后娘娘临终吩咐的事情办好,因此“惶恐不安”地回了宫,便将此事“如实”禀报皇帝。 皇帝当时是真的派了人出城去追秦柏的。可真正的秦柏当时已经城中赁了宅子,与牛氏主仆、墨虎一同安顿下来,皇帝的人在城外怎么可能找得到他?只得不了了之。 皇帝只以为秦柏是察觉到了秦皇后的真正用意,心存怨恨,加上秦松有夺妻之嫌,又隐瞒了秦柏回京的真相,使得秦柏对秦松恨意更深,恨上加恨,便宁可弃家而走。如此一来,秦柏二三年后不肯回来,便证明他怨恨未消。皇帝心中一边为自己令亡妻不安而愧疚,更觉得亡妻的做法对不住小舅子,秦柏便是有再多的怨恨,他也只能甘心承受,而且真心包容了。 就这样,谁也没察觉到伽南在其中撒了多少谎。皇帝放弃了追踪小舅子秦柏,一心等他气消,同时也出于对秦皇后的愧疚,对秦松多有恩赏,只是不许他真正参与朝政,有掌权的机会罢了。伽南的算计似乎成功了一半,只差在她自己未能成为妃子罢了。她当时还盘算好了,三爷秦柏是个守信之人,既然他相信皇后真的希望他离开二三十年,那他就一定不会提前回京。如此一来,有这么长的时间,也足够她成为妃子,生下属于自己的皇子,养大成人,站稳脚跟了。太子生来便有不足之症,若有个好歹,她的儿子正好补上。到时候就算秦柏回归,与皇帝对质,得知真相,她也有了护身符,羽翼丰满,可保富贵平安。 她只是没想到,自己三十年都没能吸引到皇帝多看她一眼而已。她的诸般算计,万般心思,最终只是成全了秦松的富贵尊荣,倒是对她自己没有多少好处。最后,她还谋算成空,枉自送了性命。 皇帝至今想起,还对伽南恨得牙痒痒的:“谁能料到那贱婢竟有这等见不得人的心思?!她随我与你姐姐在东宫幽禁数年,一直忠心耿耿,我只当她是真正可信之人。哪怕后来她做了些糊涂事,我也以为她是见我亲近后宫,后宫王嫔又有孕,若是生下小皇子,会对太子不利,便打算自荐枕席,想要分王嫔之宠。我以为她是一片忠心,也不曾怪罪于她,哪里想到她如此大胆?!她如今才死,真真是便宜了她!这些年她在东宫,也算是享尽了福。太子一直念着她的养育之恩,明知道她罪无可恕,却还是要为她伤心难过,旧疾复发。” 秦柏忙问:“我早听说太子身上不好,不知眼下如何?可有好转了?” 皇帝神色一松:“天气转暖后,已经有了起色。他这是旧疾,冬日气候寒冷时,一不小心就要复发。幸好太医得力,如今已无大碍了,只需静养即可。” 秦柏这才放下心来。 皇帝又向他忏悔:“说起来,都是我疏忽了。伽南当年说二三年,你一直没有音讯,也不见回京,我就该派人去接你的。即使我相信了伽南的话,以为你姐姐只是要你退让二三年,也不该在满了三年后,依然坐等你主动回来。我那时以为你真的气得狠了,不肯原谅你姐姐,便不好意思去寻你。想着只要你日子过得顺心,在朝在野都是一样的,我还是别去打搅你的好。马老将军当时就驻守榆林城,他是我十分信重的老将,我给了他一封密旨,让他寻访你的下落,再暗中护持,却不得惊动你……” 秦柏大为惊讶:“马老将军?!竟然是他?我……我并不知道他原是奉了皇上密旨而来,还以为他真的很喜欢古董字画……” 秦柏从前并不认得马老将军,是在珍宝阁担任伙计的时候,遇上马老将军要买古董,他跟着老李掌柜去榆林城,方才认识了对方。马老将军估计是终于寻访到他的下落,才以此为借口见他一面。那一次交易过后,将军府又接连照顾了他几桩生意,都是直接找到他头上,让他获得了不少收入。后来他与牛氏完婚,不再在珍宝阁做事了,马老将军也时不时请他过府,让他掌眼,辨认一些稀奇古怪的所谓古董,而且每次都有丰厚的报酬。有将军府的面子在,人人都待他客气几分。他在家中开学堂,教导学生,老将军还命管家来送了贺礼…… 原来马老将军是奉了皇帝密旨行事,怪不得对他处处照顾。 秦柏感叹万分:“老将军对我真是不薄了,后来他调离榆林,接任的是他侄儿马将军,马将军对我两个儿子也同样照顾有加。我在边城这几十年,事事顺利,并没遇上什么难处,还真是多亏了将军府的照看。” 皇帝低声道:“北地生了乱子,我只得将马老将军调过去,虽然他侄儿留在了西北,但估计并不知道你的身份,只是日常照应些罢了。后来秦平秦安两个孩子投军,正值京中多事,我就更不知情了。我是直到看见秦平,方才知晓他多年未得升迁,在榆林城外差一点葬送了性命。” 他心中再次愧疚起来。因为秦柏一直表现得不想回京,他以为小舅子是怨气未消,只能由得秦柏过自己的小日子。反正那时候秦柏生活顺遂,衣食无缺,也算是富足,更成了米脂县首屈一指的名师,过得似乎很开心。皇帝便也不逼他回来了。那时太子所生的皇孙身体不好,太子也跟着病倒,接下来便是皇孙夭折,又有晋王世子等入京谋求过继等事。皇帝要一边照顾儿子,一边防备宗室,一边处理朝政,分|身乏术,对秦柏的关注也就少了。等到马将军也调离了榆林,前往大同,关于秦柏的消息,也就渐渐断绝。 皇帝知道了伽南的谎言后,曾经无数次想起,当年他若是厚脸皮一点,不要想太多,直接派人把秦柏召回了京城,也许就不会有后头这许多事了。可就因为他一念之差,使得小舅子受了这许多年的委屈,自己也被一介宫婢蒙在了鼓里,他一想起就觉得心中愤然,更多的还有歉意。秦柏终于回京,他早想见他了,只是想到这种种内情,他又觉得没脸见小舅子。秦柏也是受了骗,若他知道是皇帝姐夫疏忽,导致了这一切,是否会原谅自己?想得越多,越是不敢见。皇帝迟迟未下旨召秦柏入宫,皆因此而来。 秦柏听完后,长叹一声,诚恳地对皇帝道:“皇上言重了。皇上也是受了他人蒙蔽,哪里有过错?伽南谎言,我自己都上了当,受了骗,三十年不曾看穿,又怎敢怪罪皇上不曾看穿呢?皇上心系万民,日理万机,我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 皇帝一听,眼圈又红了。他握住秦柏的手:“你放心,你受的委屈,我一定替你讨回来!伽南已死,秦松犹在。我绝不会叫他好过!你姐姐临终真正的遗言,就是叫你掌管秦家。如今既然真相大白了,也该到了履行你姐姐遗言的时候。过去三十年,你已经错过了太多,日后不可再继续错过了!” 秦柏怔了怔,正要开口,皇帝却制止了他:“你不必多说,朕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国有国法,朕总不能因为私情而忘国法,一再宽纵秦松,使得他一错再错。你替他求情,他不会念你的好处,反而会心下生怨。如此不识好歹之人,你还管他做什么?朕心意已决,你只管接旨便是。” 皇帝再次用上了“朕”的自称,已经足以表明了态度。秦柏不由得犹豫了。 皇帝又再劝他:“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为儿孙们想一想。你瞧见了承恩侯府的富贵,再想想你们这三十年在西北过的是什么日子?秦平秦安受了多少苦?还有你的大儿媳,倘若是在承恩侯府中,她怎会落得冤死的结果?你难道就没有半分为儿孙不平之处?” 秦柏沉默了,心情变得有些复杂起来。(未完待续。) 第六十二章 弥补 过了好一会儿,秦柏才有些艰难地开口道:“皇上所言,我怎会没有想过?只是……大哥不好,也不过是他一个人罢了。若真处置了他,他的家眷怎么办?当年之事,只有大哥知情,大嫂,还有侄儿侄女们,全都是无辜的。更别说小一辈的孩子们,越发对旧事一无所知了。我此番上京,上到大嫂,下到侄孙侄孙女们,对我都是礼敬有加的。总不能因为怨恨大哥一个人,就把他们也给牵连了吧?” 皇帝叹气道:“你还是这么个脾气,不管嘴上怎么说,心里还是软的。” 秦柏笑了笑:“不是我心软,而是秦家这一脉,本来就人口不多。当年家中遭难,二哥夭亡,姐姐没几年也去了,总共也就只剩下大哥和我而已。姐姐当初临终时,能为了秦家日后,大义灭亲,宁可牺牲大哥,也要将秦家交到我手中。我又怎么好让她泉下有知,看到我们兄弟相残,秦家子孙折损,伤心难过?她当年为了护着大哥,费了多少心血?还不是为了秦家么?”说罢他自嘲地笑了笑,“说来伽南确实是个聪明丫头,她知我甚深,她说的谎话,倒不完全是瞎编的。” 皇帝却是不乐意听伽南好话的。他曾经对这个侍女有多么信任,如今就有多么厌恶与怨恨。他对秦柏道:“若你只是不忍见秦松丧命,连累了家小,倒也好说,处置他的法子有的是,谁说朕一定要将事情摊开来说个明白,再治他一个欺君之罪?说实话,当年那事儿,朕也是受了蒙骗的,伽南一个小小宫人,竟将朕玩弄于鼓掌之上,说出来也没脸,更会损及你姐姐的名声。她都去了这么多年,何苦叫她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秦松也是一把年纪了,身上有个不好,谁都不会起疑心。朕这里悄悄送了东西过去,他若是懂事的,自然知道该怎么做。如此一来,他罪有应得,也不会牵连妻儿,岂不两全其美?” 秦柏叹息道:“皇上何必如此?若大哥果真为此丧命,我与侄儿们的情谊便再难保全了。其实大哥身上只有一个承恩侯的爵位罢了,并无实权,平日里除了与人结交,吃喝玩乐,也做不了什么。皇上密旨,命他禁足在家便是,对外头只说是养病。过得一两年,再以老病为理由,将爵位让给仲海,大哥自做他的富贵闲人,在家安度晚年,也是好事。大嫂素来明理,两个侄儿也都是懂事的孩子,自会约束着大哥,不叫他出门闯祸的。” 皇帝犹豫了一下:“这倒也罢了,只是太便宜了他。他已享了这三十年的富贵,难不成叫他还能继续享受下去?朕更盼着他能吃几年苦头!” 秦柏没有吭声,他只是叹着气,双眼直视静室墙上挂着的佛像,目露不忍之色。 皇帝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倒忍不住笑了:“朕有了个好主意,包管能叫他吃几年苦头,又不敢不听。” 秦柏面露好奇:“皇上想到什么主意了?” 皇帝正要开口,却又忽然改了主意:“朕不告诉你,免得你又心软,再向朕求情。朕已经十分宽宏大量了,总不能对秦松轻轻放过。他犯的是欺君之罪,还一骗骗了朕几十年,连皇后都因为他的谎言,抱憾而终。朕若轻饶了他,岂不是愧对皇后?柏弟,你无须愧疚,方才你已经为他求过情了,朕也答应饶他一命,这便是你对他的恩典。当年皇后留有遗言,你只当是遵从皇后遗命行事便罢。” 秦柏便不再开口了。他相信自己已经暗示得够多,皇帝拿定了主意,秦松余生恐怕都不会好过。 秦松解决了,皇帝又开始考虑,要如何安排秦柏:“你说让秦松将承恩侯的爵位让给秦仲海。朕却觉得,你才应该得到这个爵位。当年若不是你没有消息,本就该是你得封爵的。秦松当年做过什么呢?一事无成!只是秦家遭难,他受了池鱼之灾而已。但你那时还是少年,便帮过朕不少忙……” 秦柏忙道:“皇上,承恩侯的爵位,还是让仲海去袭吧。一来,他本是大哥嫡长子,大哥又是父亲嫡长子,姐姐册封正宫皇后,娘家父兄得爵,本就该是大哥占先。我是弟弟,又离京许多年了,这把年纪,即使得了爵位,又能做什么?实话说与皇上,我宁可过从前那样的自在日子呢。只是在京城,身份公开,恐怕不能象从前那般,随心所欲地收学生了。”他又自嘲地笑笑,“我在京城也没那偌大的名声,叫人信我一个老举人,能把人家的孩子教导成材。” 皇帝却是看不得小舅子这般自苦,他如今正恨不得尽自己所能弥补秦柏呢。秦柏越是退让,他就越是要加厚恩赏:“你年纪比朕还小呢,哪里就一把年纪了?少说这些晦气话!得了爵位,即使什么都不做,如同秦松那般,只在家安享尊荣,你也比他强一百倍!你不入朝理事,朕不会逼你,你还有孩子呢,叫孩子们出头,也是一样的。若是实在闲得慌,想收几个学生教导,也由得你去。那些没眼光信不过你的,是他们没福,但世上总有慧眼识英才的人,知道你的好处。朕知道王复中是你的学生,他就很好。朕叫他在外头替你扬一扬名,自有聪明人会上门拜师。你只管挑去,中意的才收在门下。还有你其他的学生们,朕都听说了,等他们考中了进士,朕自会安排好他们的前程。你教出来的人,无论才学人品,朕都是信得过的。” 秦柏感动不已,眼圈又红了,但他却不能就这样接受皇帝姐夫的好意,学生们的前程如何,还要看他们自己,怎能因为跟着他这个皇帝小舅子读了几年书,就得了优待呢?秦柏再三恳求皇帝,收回成命。皇帝不耐烦地一摆手:“好了,朕心里有数。你不必多说。”秦柏叹息一声,只好不再提起。 皇帝见他如此,只得道:“你学生的事且不提。若他们果真无能,难不成朕还非要用他们么?万一他们不能成事,岂不是坏了你的名声?你放心,朕知道分寸。” 秦柏低头行礼:“皇上圣明。” “你既知道朕圣明,就不要总是推拒朕的赏赐。”皇帝叹道,“比如爵位,你若有了爵位,外头的人便不会轻视你,见面也能敬你三分。别的不说,等秦仲海袭了爵,做了承恩侯府的当家人,你这个做叔叔的,难不成还要看侄儿脸色,依附他度日?朕绝不会叫你受这个委屈!有个爵位在,你想分家便分家,想跟他们一起住,就跟他们一起住,谁也不能怠慢了你。你若不想要承恩侯的爵位,也无妨,这本是外戚的爵位,你是读书人,想必看不上。但当年老侯爷留下的爵位,至今还无人承袭呢。朕一见秦松,就觉得碍眼,他为人行事,哪有一点老侯爷生前的风采?没得玷污了永嘉侯的威名!你却不同,老侯爷在时,最是疼爱你的,你又是嫡出。既然秦松当年自己选择了做承恩侯,那这永嘉侯的爵位,便给你袭了,如何?” 说完了,皇帝还有些遗憾:“可惜,永嘉侯是三等侯,尚在承恩侯之下。待朕寻个理由,将秦松的承恩侯贬至三等。如此秦仲海袭爵时,便是承恩伯了,不能越过你去。” 一等三等什么的,秦柏并不会放在心上。但永嘉侯爷,他却是拒绝不了的。这是老侯爷留下的爵位,秦柏想起亡父,怎么可能会拒绝?能袭得永嘉侯的爵位,已经是最理想的结果了。秦柏红着眼圈,下跪谢恩,又面带愧色地道:“可惜臣是个文弱书生,并无带兵之能,只能顶着永嘉侯的虚名了。先父当年的兵权,皇上还是交给信得过的大将吧。” 皇帝哈哈大笑:“这也没什么,委屈你去带兵,朕可舍不得。不过当年也是因为秦松不成材,朕才不放心将兵权交到他手上。他这几十年里上蹿下跳地,没少做小动作。但朕又不傻,明知道他不行,又怎会用他?柏弟,你也不是个带兵的料子,但你有两个好儿子,都是军中出身。朕已经问过秦平了,他真不愧是你一手教出来的长子,文武都来得,兵书也是熟的。从秦王的事情上,也能看出他有胆识,更忠于朝廷。这样的人材,比京中公侯之家出来的子弟都不差,又是咱们自家孩子,怎能亏待?眼下他还年轻,又是才进京城,什么都不熟悉,叫他在朕御前当差,再让秦仲海兄弟几个带他结交几个朋友。过得一两年,他事务熟悉了,人脉也有了,朕便把他外放出去,在地方上独当一面。如此历练几年,再立些功劳,朕再将他调回京中,安排到三大营去练兵。有了这样的资历,又有军功在身,在朝中军中皆有人脉,他将来要接手老侯爷留下的兵,便不会有人有异议了。不但秦平,秦安也是一样的。他们是朕嫡亲的内姪,日后的前程,你只管交给朕便是。” 皇帝设想得十分周到,秦柏心中感激,也没有拒绝,只是躬身再拜:“皇上只管使唤他们兄弟便是。有皇上看着,臣再安心不过了。” 皇帝心里很高兴,他觉得自己总算弥补了一点小舅子,心中的愧疚也能轻些了。他兴致正隆,索性便安排得更周全一些:“你们一家在承恩侯府,如今是住在清风馆里?那处院子听说经过改建,如今只有一进罢了,太拥挤了。你既然是永嘉侯了,便该有自己的侯府。朕想想,内城还有哪处好宅子空着……” 他正说着,静室窗外忽然便传来了小女孩的声音:“祖父,您在做什么呀?快出来跟我们一块儿玩呀?”打断了皇帝的话。皇帝好奇地看向秦柏:“这是你孙女儿?” 秦柏笑了,起身往窗边走去。(未完待续。) 第六十三章 打搅 秦含真陪着牛氏等人在桃花林里已经消磨了好一阵子时间了。 秦柏跟皇帝聊个没完;牛氏听静虚师太说八卦,说因果故事,也听得津津有味;梓哥儿与虎嬷嬷在林中玩耍,玩得累了便喘着气歇息。他们人人都有事做,没觉得时间过得慢,可是百无聊赖的秦含真却有些不耐烦了。她也不知道来见秦柏的所谓“故人”是谁,只是觉得,随便哪位故人都好,聊了一个多时辰,也该聊完了吧?祖父怎么就把他们给忘了呢?她很累的,自从去年病过一场,她身体就一直不算强壮,平时看着还好,站了这么久,腿也软了,口也干了,实在有些撑不住,很想要找个地方坐下休息一下呀。 赵陌看到秦含真面色发白,额头上都出冷汗了,也有些心疼。他小声问她:“要不要我去跟静虚师太说一声,让大家回静室里歇一歇吧?出来半天了,别说表妹身子弱,就连舅奶奶,也是上了年纪的人,未必撑得住。还有梓哥儿,他年纪小,跑了半日,这会子也累了。” 秦含真听得心动,便去寻牛氏说话。 牛氏虽然性子粗些,但在这个时候,倒是出人意料地有眼色:“你祖父正忙着呢,别给他添乱。等他忙完了,自然会来寻我们回去。” 她虽然不知道来见丈夫的是什么人,却猜得出来,若不是重要人物,丈夫不可能留在静室中,不陪他们出来逛桃花林。他瞒着她,自有他的道理。她想问,有的是机会,这会子却不好去打搅丈夫的。 静虚师太面上表情微微一动,但很快就稳了下来。 秦含真看向她:“若是原来的静室不方便,另寻一间也可以的。” 牛氏看向静虚师太,后者忙道:“是贫尼疏忽了。贫尼这便去找人。” 她说找人,而不是说让人安排。作为这间积香庵的主持,她难道连一间静室都做不了主?秦含真分明记得,方才进庵时,庵里到处都静悄悄的,没见几个人影。难不成其他静室都有了用处,一间都腾不出来给他们? 秦含真心中犹疑不定,看着静虚师太走到桃花林边,叫唤一声,方才那名引路的女尼便走了过来,听了静虚师太几句吩咐,就合什一礼,转身离开了。 她想必是去安排休息的静室了吧? 只是这女尼一去,就半天不回来。梓哥儿累得已经很想找地方坐下了,虎嬷嬷在林中找了处干净些的地面,拨开枯枝草叶,拿帕子垫了,让他坐下。牛氏也挨在一株粗壮的桃树干上,微微喘着气,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从前我身子可好了,在田间地里走半天都不会累。去年病了一场,倒娇气起来。” 静虚师太十分不好意思,她不停地探头去看林外,却总是看不见那女尼回来,面上虽没有什么,但目光中却泄露出几分不安之色。 秦含真便小声对赵陌说:“有些不对劲,难道这庵里还由不得静虚师太做主了?” 赵陌方才稍稍观察了一下,有个意外的发现:“庵中无人乱走,除了我们,似乎就没人别人经过了。若只是不见别的香客,也就罢了,竟连尼姑也不见一个。除了静虚师太,便只有那个引路的女尼,除此之外,其他人在哪里?表妹你说奇不奇怪?” 秦含真小声说:“难不成庵里为了祖父前来,特地清过场,还清得格外彻底,连庵里的尼姑都不让出来了?这要不是祖父知道实情,前来跟故人相见,我都要怀疑是不是有人设了圈套要刺杀祖父了。清场是为了办事方便来着。” 赵陌差点儿被呛住,无言地看向秦含真。小表妹的想法也太奇怪了吧?舅爷爷好歹是皇帝的嫡亲小舅子,积香庵的静虚师太若是要帮着别人刺杀他,简直就是嫌命长了。 秦含真不好意思地笑笑:“哈哈,我随便乱说的,赵表哥你别放在心上,当我发疯好了。” 赵陌无奈地笑了笑,说:“这般清场,更象是庵中有贵人,这是为了避免有闲杂人等冲撞了贵人。” 秦含真歪歪头:“哪位贵人需要这么神神秘秘的?再说,我祖父来见故人,又不是见不得光,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 赵陌到底是王府子弟,比秦含真有见识些:“兴许贵人是想避人耳目。若是正经下帖,请舅爷爷过府相见,有可能会引人注目吧?” “引人注目又有什么关系?我祖父又不是见不得人。”秦含真忽然心下一动,有了个想法,看看静虚师太还陪着牛氏说话,便压低声音对赵陌道,“赵表哥,我回祖父的那间静室看一看好不好?我还是个孩子,就算任性些,别人也不会怪罪的。” 赵陌犹豫:“当真不要紧么?” 秦含真倒是很有信心:“当然不要紧。我祖父还在呢,还能叫我吃了亏?再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没人跟我说,不能回静室去。现在我累了,要回去歇息一下,谁规定了我不能这么做吗?” 赵陌看了看牛氏的方向:“舅奶奶方才说了,叫表妹别捣乱的。表妹若真的这么做,就怕她会生气。” 秦含真摆摆手:“没事,祖母生气了,我哄一哄就好了。赵表哥,你替我挡着些,掩护我一下。” 赵陌却反手拉住了她:“不行,我要陪表妹一块儿去。若是舅爷爷怪罪,我就说是我累了,想回去歇息。舅爷爷舅奶奶就算生气,也不会罚你的。” 秦含真想了想:“行。”她答应得很干脆,因为她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秦柏如果是来见仇人,绝不会带上老婆和孙子孙女。他如果是来见朋友,哪个朋友会因为一个八岁小女孩跑来找爷爷,就怪罪她?如果真的打搅了祖父跟别人的谈话,她大不了立刻退下就是。 静虚师太主要负责陪牛氏,领路的女尼不在,她独力难支,眼错不见,就被秦含真和赵陌溜了,心下顿时吓了一跳:“哎呀,两位小施主怎么跑了?” 牛氏也愕然,但很快释然:“跑了就跑了吧,两个孩子,哪里待得住?师太别生气,一会儿我说他们。” 静虚师太冒了一身冷汗,只能苦笑了。 秦含真与赵陌飞快地出了桃花林,探头通过静室的窗户往里看,见到秦柏正跟一个五六十岁的男子面对面坐着说话。那男子远远地瞧不清五官,但看坐姿,显然气度很是不凡。 秦含真便知道,这位定是秦柏的“故人”了,却不知道是谁? 赵陌小心扯了扯她的手,示意她向通往静室所在的二进院的小门看去。门内静悄悄地站了一圈人,虽然看起来个个都是便服打扮,可瞧那架势,就不是一般人。 秦含真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些人是谁呀?” 赵陌辨认了几眼,有些不敢肯定:“瞧着似乎是大内的人……” 大内? 秦含真睁大了双眼,看向赵陌,赵陌与她对视,两人似乎在同一时间猜到了什么。秦含真只是略有些惊讶:“会是皇帝来了吗?他要见我祖父,怎么在庵里见面?祖父在家等他宣召,等好些天了呢。” 赵陌没有说话,他只是想起了昨晚上秦柏的嘱咐,心跳得有些快。 秦含真拉起他的手:“我们过去。”赵陌吃了一惊,扯住她:“过去?怎么过去?那么多人守在那里呢。不等我们过去,他们就会拦下我们的。舅爷爷兴许正跟那位贵人说要紧的话呢,恐怕也不希望有人打搅。” 秦含真却小声数落起他来:“赵表哥,你傻了吗?你看我祖父跟那位说话时的神情,轻松又愉快地,怎么可能是在讨论严肃的话题?大概是在聊家常吧?他们分别三十年,能聊的家常多了去了,真要等他们聊完,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咱们只管去打搅。最要紧的是你得过去露个脸,否则要怎么让那位贵人注意到你?你就听我的好了,我们在这里叫唤一声,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叫祖父来跟我们一块儿逛桃花林。长辈们是不会跟我们计较的。一会儿那位贵人要是问你是谁,你只管老实说,但也不必讲太多,更不必告状。皇上要是知道了你的身份,见你跟着祖父,却不回你爹那儿,肯定会去查的。他自个儿查出来的真相,自然比你嘴里说出来的更可信些。” 赵陌信服。 于是秦含真便扬声叫了,那声音,又甜又嗲,带着讨喜的撒娇语气,秦柏一听,明知道小孙女是故意的,心里也先软了下来。 他走到窗边看向桃花林中,秦含真冲他扬起一个大大的傻笑,旁边赵陌表情有些紧张,但也没有失态之处,还声音稳稳地帮腔:“舅爷爷,林中也有几株桃花开得不错,您不来瞧一瞧么?” 秦柏笑了笑,招手示意他们进屋。秦含真跟赵陌对视一眼,大着胆子,手拉着手走进小门。院里那一圈人不知几时失了踪,只留下两个还守在静室门口,一个人高马大,表情严肃,另一个半弯着腰,面白无须。 秦含真面带好奇地看了看他们,便笑着拉住赵陌进了静室,没有人阻拦。 秦柏拉住秦含真,摸摸她的小脑袋,微笑着转向皇帝:“这是秦平的嫡长女,闺名是含真,小名桑姐儿,今年八周岁了,二月的生日。这孩子平日最是调皮捣蛋不过了,规矩上稀疏平常得很。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还请皇上别怪罪。” 果然是皇上! 秦含真睁大了眼睛,看向皇帝,这一瞧,便不由自主地“咦”了一声。 皇帝笑眯眯地看着她:“你叫桑姐儿是吧?我是你姑祖父。”并没有让孩子行跪拜礼的意思。 秦含真甜甜笑着叫了一声“姑祖父”,然后又道:“姑祖父瞧着好面善呀,跟赵表哥长得真象。”她向赵陌望过来。 皇帝怔了怔,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赵陌。(未完待续。) 第六十四章 见礼 赵陌是个翩翩美少年,不过他的五官带着明显的赵氏皇族特征,长相与皇帝有几分肖似,其实再正常不过了。但秦含真这么一说,就能引起皇帝对赵陌的注意。秦柏心知肚明,并没有出声。 赵陌心里有些紧张,但面上却维持了镇定。他是王府嫡脉子弟,从小熟悉礼仪,在皇帝望过来的时候,便以无可挑剔的礼节拜下身去:“赵陌拜见皇上。” 皇帝微笑着将他扶起,一看这少年眉清目秀,风姿俊朗,便生出几分喜爱之情:“你是哪家的孩子?朕从前并没有见过你。” 赵陌定了定神,用平和的声音回答:“回皇上的话,我是辽王之孙,家父赵硕,如今在御前听用。” “你是赵硕的儿子?”皇帝有些意外,“是他的长子么?朕听说你一直在辽东随祖父母居住,怎么上京来了?朕并未听你父亲提起。” 赵陌回答:“回皇上,我自丧母后,便被父亲送往大同外祖父家中,不在辽王府了。因偶然遇上了秦家三舅爷爷,便随他上京城来。父亲知道后,也很高兴,说舅爷爷是位大才子,我能得他教导,是我的福气。父亲原本打算送我到庄子上读书的,如今也不再提起了,只嘱咐我一定要用功。”他顿了顿,看向秦柏。 秦柏微笑着替他把话说完:“说来也巧,他住在他外祖父家中,他大舅母却是我一位故人之女。皇上兴许还记得,就是唐复,从前唐大学士之子。他外祖父疼他太过,舍不得他吃苦头。他大舅母与表哥都觉得,他天资不俗,若是不好生读书,没得糟蹋了好苗子,便托我将他带在身边,指点一下诗书文章。我想着他也不是外人,论辈份是皇上与姐姐的嫡亲侄孙儿,又有唐复之女请托,不好推拒,便答应下来。所幸他父亲也在京城,我将他一路带过来,他舅母与表哥也能放心。” 皇帝想了想:“唐复?朕还记得他,他妹妹正是辽王的元配正妃,赵硕生母,只可惜死得早了。”他看向赵陌,“如此说来,你父亲嫡亲舅舅的女儿,便是你母亲的嫂子?你父母的婚事倒也是亲上加亲了。当初他们成婚,唐复也知道么?” 赵陌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会这样问,便老实回答:“是,唐家舅爷爷当年还在世,因此是知情的。先母出嫁前,也曾在大舅母指点下读过两年书。” 皇帝笑了笑:“前些日子,朕倒是听人说起过,赵硕先头娶的元配是辽王继妃不怀好意,做主替他娶回家的,是商家女,与赵硕很不般配,身子又不好,因此没福,早早去了。今日听你们一说,朕就觉得奇怪了。这明明是亲上加亲的婚事,又是赵硕亲舅舅首肯的,怎的倒有人说是辽王继妃捣的鬼呢?” 赵陌的脸色不大好看,咬了咬牙,才平静地答道:“这定是外人不知内情,以讹传讹了。家父与先母的婚事,虽是祖父祖母做主,但家父也是赞成的。家外祖父姓温,家中虽有商铺,但不过是家族产业,交由下人管事打理罢了,除此之外,亦有许多田产,是大同当地的富户,身上也捐了功名,先大舅父在世时是举人,因此先母并非商家女。先母在时,家父与她很是融洽,并没人说过什么不匹配的话。先母身体康健,是忽然染病去世的,家中上下都措手不及。” 皇帝皱了皱眉头,想起那些传言,有些心烦。他知道赵硕续娶了王家的女儿为妻,却没听说赵硕将原配所出的嫡长子送到前头岳家去了。宗室子弟,是能随便送到别人家养活的么?如今孩子上了京,赵硕也没把他接回家中,反而让他继续留在秦柏这个远亲长辈身边。还有那本打算送赵陌去庄子上的话,又算什么呢?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么?皇帝自己也经历过被继母与继母之子逼迫的日子,心里不太好受,看向赵陌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怜爱。 他柔声问赵陌:“你在外祖家过得好么?” 赵陌谨慎地回答:“是,大舅母与表哥都对我很好。” 那就是其他人对他不怎么好了?难道连亲外祖父与亲舅舅也是如此?这孩子是因此才会离开外家,随秦柏上京的? 皇帝又皱了皱眉,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转向秦柏:“朕登基后不久,唐大学士就告老了,听说他身体很不好,没过多久便去世了。辽王元妃也因病早亡。唐复当时报了丁忧,后来没听说到他起复的消息,朕还曾疑惑过呢。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这些年他都在哪里?怎么将女儿嫁到赵陌他外祖家去了呢?” 秦柏道:“唐复去世也有十年上下了。他接连丧父丧妹,大约也是灰了心,丁忧后便不再谋求起复,一直留在大同做教书先生。温家长子就是他的得意门生,年纪轻轻就中了举,颇为出色。唐复爱惜人才,便将独生女儿许给了他。只可惜天妒英才,温家长子不幸夭亡,只留下一个儿子,如今也有十四五岁了。我见过一面,是个聪明孩子。”他看向赵陌,“唐复的女儿把孩子教得很好,跟赵陌也十分亲近。这回若不是那孩子亲自求上门来,我还不知道唐复竟然已经去世了呢。” 皇帝点点头:“原来如此,说来也是可惜了。唐大学士虽然胆子小了点儿,学问还是很好的,人品也信得过。唐复家学渊源,也是个人才。若他丁忧结束后起复,朕定会重用。不过人各有志,也勉强不得。” 秦柏心中暗叹一声,为故去的友人惋惜。唐家当年恐怕是惊惧太过了,他家虽然没有站在皇帝这一边,但也没有站在其他皇子一边,顶多算是袖手旁观罢了。当日落井下石的人家更多,仅仅袖手旁观已经算是厚道了。辽王虽是唐家女婿,又有些小心思,但毕竟没有机会显露出来。皇帝登基后,其实本没打算打压唐家,但唐家却选择了避走京外,唐复更是不再入朝,白白荒废了好时光。 不过,他秦柏也没好到哪里去,实在没脸说唐复的不是。 皇帝大概也想到了,唐复丁忧后留在大同专心教书,与秦柏在西北做了教书先生,有异曲同工之妙,怪不得秦柏会无法拒绝唐复之女的请托呢。虽然这里头似乎还隐藏着什么内情,但现在不是谈这些的时候,回头他再叫人调查清楚就行了。皇帝便微笑着嘱咐赵陌:“你父亲有一句话倒是没说错,你秦家三舅爷爷无论学问人品,都是一等一的。你能跟在他身边学习,是你的福气。你定要用功,不要辜负了你三舅爷爷的期望。” 赵陌恭敬行了一礼,口称“是”。 他们对话的时候,秦含真一直挨在祖父秦柏身边,笑吟吟地听着他们交谈。如今皇帝似乎已经结束了与赵陌的谈话,开始将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了,她连忙站直了身体。 皇帝笑眯眯地问她:“桑姐儿都快粘在你祖父身上了,怎么?很累么?” 秦含真眨眨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说:“有一点……其实我跟祖母,还有弟弟在桃花林里等很久了。祖母不叫我过来打搅祖父。” 皇帝对秦柏道:“是朕疏忽了,差点儿忘了弟妹还带着孩子在林中等待呢。如今事情也说清楚了,虽然朕想要问的事情还有很多,但日后有的是时间可以说话。还是先把弟妹请过来见礼吧?” 秦柏心中也有些愧疚,因为与皇帝说起往事,太过激动,竟把妻子那边给忘了,想必她一定累得紧。他忙道:“拙荆出身于乡野,不谙礼仪,若有失礼处,还请皇上见谅。” 皇帝哈哈笑道:“你不必担心,朕知道弟妹是你家大恩人。她先父救了朕的老丈人,便也是朕的恩人了。朕可不是秦松那等忘恩负义之辈,不会恩将仇报的。” 说话间,门外那名面白无须的随从已经让女尼通知了静虚师太,将牛氏等人带了过来。牛氏有些不安地被引进静室中,瞧着屋里那位气度不凡的陌生人,心中猜度他的身份,冷不妨瞧见秦含真挨在秦柏身边坐着,她就忍不住瞪眼:“你这丫头,眼错不见就跑了,我还道你跑哪里胡闹去了呢,竟然回来打搅你祖父见客人!” 秦含真笑嘻嘻地躲到了祖父秦柏身后:“我知道错了,祖母别生气,我一会儿给您赔罪,您先跟祖父说正事,好不好?” 秦柏咳了一声,拉过牛氏:“太太,孩子不听话,你一会儿再教训,先来跟我拜见咱们姐夫。” 牛氏转向皇帝,面露好奇:“姐夫?老爷,这位是你姐夫呀?”顿了顿,睁圆了双眼,转向秦柏:“老爷,你有几个姐姐?” 秦柏微笑:“自然是只有一个了,就是皇后娘娘呀。” 牛氏倒吸一口冷气,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拜也不是,行礼也不是,都不知道该怎么见礼了,只能苦着脸对皇帝说:“皇上,您见笑了,我……民妇没学过怎么行大礼,这这这……这该怎么做呀?” 皇帝笑了:“罢了罢了,这里是在外头,不必讲究那些繁文缛节,只叙家礼便是。” 牛氏勉勉强强道了个万福,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真是失礼了。” 皇帝摆摆手,笑着说:“朕知道牛老太爷的事,心中非常感激他老人家。弟妹与朕的柏弟做了三十年恩爱夫妻,便不是外人,在朕面前不必太过拘束了。” 牛氏红着脸表示:“其实……没有三十年,我嫁给他也就是二十七年而已。刚开始,是他身上有父母两重孝,接着是我父亲没了,我要守孝,后来还有他姐姐……我们当年是守完了孝,又过了小半年才成的亲。他这人,可守规矩了。” 皇帝怔了怔,随即又哈哈大笑起来。(未完待续。) 第六十五章 旨意 皇帝见过牛氏,又见过了年纪最小的梓哥儿。可惜梓哥儿这时候已经累得睡倒在虎嬷嬷怀里了,皇帝见过他,他却没见到皇帝,便被抱了下去。 皇帝今日与久别多年的小舅子重逢,说清了当年的误会,小舅子没有怪他,他也顺心如意地与小舅子达成了统一意见,决定了要如何处置大舅子。皇帝觉得今日微服出行,想做的事都做成了,心情很好。虽然还有赵陌这个小插曲,但也无伤大雅。 他对秦柏道:“方才叫孩子们打断了,朕还没跟你商量好呢。你这新任永嘉侯的侯府,该安排到哪里去才好?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永嘉侯?”牛氏惊讶地看向秦柏。秦柏微笑着握了握她的手:“皇上隆恩,说怕我在京中,一个白身,又没几个认得的人,会叫人看得轻了,便将父亲从前的爵位赏给了我。” 牛氏拍掌:“这是好事儿呀!公公留下的爵位,自然该是老爷承袭,总不能便宜了秦松那老小子!” 皇帝听了她这话,心情更好了:“弟妹说得不错,秦松哪里配做永嘉侯呢?” 牛氏大力点头,十分赞成。皇帝的心情更好了,还对秦柏说:“你的妻子十分有见地。”秦柏哑然失笑。 他咳了两声,用眼神示意妻子暂时别说话,自己对皇帝说:“侯府的事且不急。皇上,我这才回京没几天,从前的老仆,死的死,散的散,还在世上,又留在京城的,也没几个了,当中又还有几个人能做事?我若是要自己开府,难不成还叫我们夫妻一把年纪了,自个儿管家理事去?我们家老的老,小的小,平哥儿要忙差事,安哥儿又在大同,自己还顾不好呢。与其我们自己出去开府,倒不如就留在家里。一来那毕竟是旧居;二来,侄儿侄媳们也可以替我们操持俗务,不必我们老两口操心了。” 皇帝道:“若你觉得如今这样更省事,倒也无妨。但秦松的儿孙们需得知道你对他们的恩惠才好,免得怠慢了你。这样好了,朕吩咐下去,叫内务府预备出一处好宅子来。你什么时候觉得需要开府了,便告诉朕一声,朕立刻下旨赐宅。至于家里要使唤的人,你也不必担心,内务府里有的是好奴才,都是调|教好了的,包管不叫你们一家操心。” 秦柏笑笑,行礼谢过:“谢皇上赏赐。” 皇帝见他如此,旁边牛氏与秦含真也没有异议,便叹了一口气:“柏弟,你从小就是这样,怕给朕添麻烦,朕要给你什么好处,你总是推三阻四的。如今连弟妹和你孙女都是如此,朕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若秦松能象你这样省事,朕也不会如此厌恶他了。”他冷哼了一声,“这回可再不能放过他!” 秦柏低头沉默着,没有说话。他为兄长求过一回情了,那便已经足够。皇帝也是需要把怒气发泄出来的。 皇帝决定了秦松的命运,就把他抛到了脑后,不想让他继续影响到自己的心情。皇帝微笑着问秦柏:“快要到饭时了,你本来是打算要去什么的?” 秦柏道:“我本以为只会在庵里见到白芷她们,想着叙过旧后,便到附近大报国寺去听听法会,再到那附近的餐馆去,让拙荆与孩子们尝尝京城的地道风味。等吃过午饭,便逛一逛书市,然后在太阳下山前回承恩侯府去。” 皇帝笑问:“那现在呢?” 现在?秦柏觉得自己大概已经没什么逛街吃饭的心情了,而且眼下天色不早,已经接近午时,原本的计划肯定要作修改的。 皇帝便给他提了个建议:“当年你常去的几家馆子,如今也就只有千味居与福满楼还在罢了,其他几家不是倒闭了,就是换了东家,早就不是从前的味道了。不过千味居从前专做素斋的厨子后来出来自己开了一家素斋馆子,就在大报国寺边上,那味道还没变。你姐姐最爱吃他家的上素什锦锅,你最爱吃的是豆腐包子。怎么样?我们去重温一下久别多时的菜肴吧?” 秦柏笑了:“固所愿尔,不敢请尔。” 皇帝大手一挥:“所有人一起去吧!”把牛氏、秦含真与赵陌都带上了。至于梓哥儿,因为他睡得香,年纪又小,秦柏考虑到路上人多,不大方便,命虎勇与虎嬷嬷护送他回承恩侯府去了。反正这一路上有皇帝的人,不怕有什么危险,需要人跑腿时,虎伯一个也就够了,他也是个知道规矩的,比旁人更可靠些。 于是秦含真便高高兴兴地跟在皇帝姑祖父与新任永嘉侯祖父秦柏身后,去下了一回京城的著名馆子。那虽然是专做素斋的馆子,但名不虚传,菜的味道真是好。他们到了店里,便直接进雅间,菜也是事先备好了,很快就送了上来,想必是皇帝已经派人来点好了菜,因此样样都是店里的招牌。有几道素鸡、素鹅,滋味令人难忘。皇后娘娘爱吃的上素什锦锅,更是难得的美味。倒是自家祖父喜欢的豆腐包子,味道清淡,显得平庸了一点,可是秦柏吃得很香,连声说那是他怀念已久的味道。 一顿素斋吃完,宾主尽欢。 皇帝出宫已久,有这半天闲暇功夫,已经不容易了。随行的那面白无须中年男子——据其他人称呼,应该是张朝贵张公公——小声催了好几次,皇帝才不情不愿地起了身,准备回宫。他对秦柏道:“等朕闲了,再召你进宫来说话。” 秦柏笑着应是,一家人恭送皇帝一行离开。至于这顿素斋的银子,自然也有人会了账,不必秦柏操心。因为考虑到他身边只剩下虎伯一个随从,皇帝还留了两个侍卫陪他。 皇帝走了,牛氏松了口气,悄悄看了两个侍卫一眼,才小声对秦柏说:“方才可把我唬得不敢大声说一句话。不过你这个姐夫好生和气,比我原本想的要好说话多了。” 秦柏微笑:“姐夫在我面前,自然是和气的。但他毕竟身份不同,我们不能因为他和气,便忘了分寸。” “这是当然。你以为我糊涂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懂。”牛氏嗔他一把,抱过孙女儿秦含真,“桑姐儿,方才吃饱了么?这有名的馆子就是跟一般的馆子不一样,菜色样样都好,只是我尝着,总觉得不如自家做的饭菜合口。” 秦含真笑着说:“祖母,这家馆子做的是素斋,您平时也没习惯吃素的呀,自然觉得没那么合口了。不过有几样菜很好吃,我们回家里也试着做一做吧?” 牛氏来了兴趣:“我也觉得有几样菜不错,只是不知道怎么个烧法,回头找个好厨子试试去。就是不知道,这家馆子的厨子肯不肯把秘方儿告诉我们。” 秦柏无奈地说:“这种美事就别想啦。如今吃饱喝足,接下来你们打算做什么?若是累了,便回府去吧。” 牛氏其实很想去逛街的,本来很期待,可现在确实有些吃不消了,心里十分遗憾。 秦含真也很遗憾,不过以后还有出来的机会,今天不逛就算了。她安慰牛氏:“祖母累了,还是回去歇息吧。以后日子长着呢。您什么时候有了兴致,让祖父带您出来就是了。” 牛氏想想也对,就点了头。 秦含真又小声对赵陌说:“赵表哥,咱们以后再去逛街吧,到时候我陪你去呀?” 赵陌笑笑:“不妨事。表妹若是想逛,我陪你便是。” 那要等到警报解除以后了吧?秦含真正要说话,却听得秦柏道:“今天广路做得很好。皇上已经知道你在京城,自会找人来问。你也不必心急,只管安心等消息。这时候即使叫王家人知道你在我这里,也是无妨的。” 赵陌心里有数。皇帝都知道他存在了,王家哪里有胆子下手?除非王家人能说服赵硕,把他接回家去,然后装出贤惠的样子来,哄着他,却在暗中对他下毒手。但那得花水磨功夫呢,赵陌又不会上当,心里淡定得很。 他如今满心满怀,都是对舅爷爷秦柏与小表妹秦含真的感激。若没有他们的帮助,他哪里能搏出一条生路?血亲生父皆不可靠,他如今最相信的,只有这对祖孙。 秦柏一行离开了素斋馆子,坐车返回了承恩侯府。两名御前侍卫将他们送到大门口,便折返了,并没有进门。但门房已经看到了他们的身影,只是忙着迎三房众人入府,没顾得上而已。等到姚氏那边得了消息,知道三房的人提前回府了,遣人去门上询问,才知道有人送秦柏等回来的消息。 门房上当差的人,记性得好,人面还得熟,便有一个老资格的认出了其中一名侍卫,好象是某位将军的侄儿,在禁卫军里当差呢,素来跟承恩侯府没什么来往的,不知怎会在外头遇上了秦柏,还一路护送他回来。 没等姚氏那边打听清楚是怎么回事,宫中便有旨意下来了:承恩侯秦松御前失仪,一等侯爵贬为三等,命他在府中多读书,修身养性。 这是明面上的旨意,传旨的太监另外还带了一封密旨来,只让秦松、许氏、秦仲海与秦叔涛四人听见,旁人一概不知。 圣旨下来的时候,秦柏一家就在清风馆里。因为梓哥儿醒来才发现自己错过了逛街和下馆子的机会,委屈得哭了,牛氏与秦含真只得想尽办法哄他。圣旨说了是给长房的,不但三房没去,二房也没参与接旨,因此他们也就是听到些风声而已。秦含真心里还有些好奇,想知道皇帝的旨意里到底说了些什么呢。 却听得蹬蹬蹬脚步声传来,有人急急奔进了清风馆,扑通一声在秦柏面前跪下了,重重叩下头去。(未完待续。) 第六十六章 分说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秦松的嫡长子秦仲海。只见他满脸苍白,面带泪痕,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惶恐”、“庆幸”的劲儿,一边磕头,一边哽咽着对秦柏说:“谢三叔恩典!三叔大恩,侄儿感激您一辈子!往后三叔有差遣,只管吩咐侄儿。侄儿会象孝敬父亲一样孝敬您的!” 这话说得有些没头没尾的,秦含真与赵陌不知内情,只觉得一头雾水,倒是梓哥儿有些被吓到了。秦仲海这激动失态的模样,他一个小孩子哪里见识过? 秦柏给牛氏使了个眼色,牛氏就飞快地示意虎嬷嬷与乳母将梓哥儿抱了下去。本来她带要把秦含真与赵陌也带走的,但因为这时候,秦松也一脸气势汹汹地闯进了院门,牛氏便改了主意,不走了,只叫孙女儿跟着弟弟一块儿下去。 秦含真走了几步,瞧见梓哥儿的乳母一脸好奇八卦地往回看,似乎迈不动脚,便挡在她面前,瞪了她一眼。乳母讪讪地,抱着梓哥儿飞快走人。秦含真拉着赵陌跟在她后面,到了耳房,却没跟着进门,而是转身躲在了柱子后头,偷偷打量院中的情形。 赵陌非常配合地没有阻拦,还小声提醒她:“表妹的屋子门还开着,我们上那儿去看,更方便些。” 秦含真顿时对他刮目相看,二话不说,拉着他就奔西厢房去了。房门果然开着,屋里没人,他们躲在窗户边上偷看,比在柱子后头要舒服多了,也看得清楚。眼下院中众人忙着吵架,谁也没空分心理会他们。 是的,秦松跑进了清风馆,是吵架来了。 他一进门就指着弟弟的鼻子大骂:“秦柏!我有哪里亏待你了?特特打发人接你上京,一路上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到了京城,又给你在家里安排住的地方,一应吃穿用度,都是比照着我的例来。我处处厚待你,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瞒着我去见皇上,还在皇上面前告我的黑状?!一把年纪了,不想着好好保养,倒有心思来抢我的风光体面?只怕你就算做了承恩侯,入朝理了事,也撑不了几年就要老死了!” 秦柏皱眉看着他:“大哥何出此言?” “你还装模作样?!”秦松气得鼻子都歪了,“如果不是你在皇上面前告状,皇上怎会下旨训斥我?!别说先前我犯过错,皇上除了不许我进宫,压根儿就没有处罚我的意思。你一来,一见过皇上,他就下旨意了,不是你害我的,还会是谁?!” 秦仲海在旁听得冷汗直冒,忙起身扶住秦松:“父亲,别再说了!皇上密旨上说得清清楚楚,他原本是打算要治父亲罪的,是三叔为您说情,皇上才会饶了您的性命!您怎能颠倒黑白,反说是三叔害了您呢?” 秦松一把推开儿子:“你竟然替他说话?我才是你老子!什么他替我求情,皇上自来就偏心他,惯会在人前替他说好话,那密旨上说的,分明是要替秦柏遮掩呢,为的就是叫他做好人!真以为我不知道么?他秦柏怎么可能会为我说好话?我抢了他的女人,又抢他的爵位,还骗他去了边城,一走三十年!他恨我恨得要死,怎么可能会在皇上面前说我的好话?!若换了我是他,早把我的皮都给剥了!” 牛氏不忿地插言道:“你以为我们老爷跟你一样卑鄙呀?我们老爷最是正直宽厚了,他才不象你似的,明明害了人,还说自己待人不薄!瞧瞧你方才说的话,你分明知道自己对不起我们老爷,这会子在这里喊什么冤呢?!” 秦松一噎,更生气了:“果然被我说中了吧?你们早就在恨我了,所以才特特上京,到皇上面前告我的状,好叫我倒霉的!” 牛氏啐了他一口:“少颠倒黑白了!分明是你特特打发人来请我们上京的,好说歹说,千求万求,说你们家得罪了皇上就要倒霉了,求我们老爷上京救你。如今我们老爷千里迢迢地来了,也救了你的性命,替你求了情。你保住了性命,倒反过来骂我们了?这世上虽然总有恩将仇报的事,你也是惯了恩将仇报的人,但这才得了好处,背过身就翻脸的人,还真是少见,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厚脸皮的人呢?!也不怕天打雷霹!” 秦松被噎得够呛,正要再骂,忽然听得头上晴空一声霹雳,吓了他一跳,呆呆地看向天空,不知该怎么反应了。 牛氏反而高兴得大笑,拍掌道:“果然,老天爷有眼,也看不下去了,要打个雷下来劈死你呢!” 秦松嘴硬:“村妇!泼妇!胡言乱语!这不过是巧合罢了,少在这里吓唬人了!” 牛氏冷笑:“世上哪儿有这么多巧合?怎不见老天爷在别的时候打雷,非要在你跑来我们院里闹的时候打?可见是你干过的缺德事儿太多了,不但皇上看不过去,连老天爷也容不得你!” 秦松打了个冷战,瞠目结舌,很想再骂几句话,胆儿却已经怯了三分,还真有几分相信这是上天示警了。 秦柏笑了笑,拉住牛氏:“好了,别生气,当心身体。”牛氏顿时抱住丈夫的手臂,柔声道:“我不生气,我只是听不得他这样骂你。” 秦柏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转向秦松:“听大哥这话头,想必是圣旨下来了?” 秦松冷笑一声:“你装什么傻?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他可以摆脸色,秦仲海却不能,老实对秦柏道:“才下的圣旨,有一明一暗两封。明旨里说父亲御前失仪,罚他在家读书,又将父亲的侯爵从一等贬为三等。暗旨里却说,父亲犯下欺君大罪,又不知悔改,本该处以极刑,只是念在是皇后娘娘至亲的份上,从轻发落,命父亲在家读书、念经,修身养性,吃斋念佛,为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祈福,也是为自己曾经的过错赎罪。若父亲胆敢违旨再犯,便再不容情了。宣旨的公公告诉我们,若不是三叔在皇上面前再三为父亲求情,皇上绝不会如此宽容的,本来宫里连毒酒都准备好了。三叔保全了父亲的性命,侄儿实在是感激万分!” 秦柏一听就知道,皇帝确实是在为自己说话,虽然他也没在皇帝面前告过秦松的状,一切都是皇帝与白芷甘松他们在说。但是,皇帝让宣旨太监特地点出他为秦松求过情,便是要让秦松的儿孙记下他这份恩情的意思。皇帝的好意,又正中他下怀,他怎会谦虚? 秦柏便对秦松道:“既然宣旨的公公已经说了,我也不怕实话告诉大哥。皇上自从知道伽南隐瞒的事后,心中就一直十分恼火。他是一国之君,竟被个宫人欺瞒了三十年。对皇上而言,这是奇耻大辱。伽南已死,她是罪有应得,便无须多提了,可皇上的怒气还未消呢。大哥身为伽南的同党,皇上又怎会不恼你?这些日子一直不肯见你,是怕一见你的面,便再也忍不住,直接就要了你的性命。可我还未回京,他总要先见过我,将当年真相说清楚了,才好处置大哥的。否则大哥一死,死无对证,万一我误会了皇上,又该怎么办?况且你我本是兄弟,皇上要处置你,总不能不跟我说一声,也省得我为你难过,从此便埋怨上他。” 秦松涨红了脸。秦柏语气中这种“我跟皇帝感情深,你跟我没法比”的意味,还是那么的强烈,让他又妒又恨,但他现在还顾不上这些,更多的是为自己不平:“伽南的事是她自作主张,与我有何相干?!那贱婢死便死了,皇上怎能迁怒到我身上?!” 秦柏轻轻一笑:“伽南骗我,骗皇上,确实是她自作主张。可大哥,你是知情的。哪怕是事后才知道,你也是知情人。若你真是个忠诚,为何不向皇上禀报?皇上恼你,不是为你欺瞒我,而是为你欺君。大哥以为,皇上待皇后情深,待我们家恩宠有加,他便真是你的妹夫了?可以当一般亲戚来往?大哥何其天真!皇上待我们再好,他也是天子!是一国之君!我们都不过是他的臣子罢了。大哥怎的连自己的身份都忘了呢?你实在应该庆幸,我这个弟弟还活着,还能活着回京替你求情。若是我早早死在西北,又或是皇上早就把我忘了,今日等待大哥的,还不知道是什么呢!” 秦松脸色灰败,颤着声音道:“不会的……皇上……不会这么对我!我是皇后娘娘唯一的同胞兄弟!嫡嫡亲的哥哥!我若有个好歹,皇后娘娘泉下有知,一定会伤心的!皇上……舍不得皇后娘娘伤心!” 秦柏低声道:“三十年了……大哥,若不是皇上念在皇后娘娘的份上,这三十年里,早就处置过你无数次了。你一直得以安享尊荣,便是受了皇后娘娘的遗泽。皇上待你恩重如山,可你……竟连皇后娘娘的遗言都敢违,还瞒了他许多事。皇上心中便是有再多的不舍,这一次又一次地,也叫你寒了心。” 秦松呆了一呆,忽然打了个冷战,随即便大声哭喊起来:“娘娘啊!我的娘娘啊!你睁开眼瞧一瞧吧……” 秦柏沉了脸:“大哥倒有脸喊娘娘了。你说,若是娘娘在天有灵,她是会偏着我些,还是偏着大哥些呢?” 秦松的哭喊声忽然刹住了,恶狠狠地瞪着秦柏,吭哧着不知要说些什么。 秦柏也不理他,径自对秦仲海道:“你还是赶紧把你父亲扶回去吧,叫他照着圣旨,老实行事。皇上正盯着承恩侯府呢,这次我求了情,他还能保住性命。可他若继续这么着,不定什么时候就惹得皇上再也没有了耐性。真到那天,一个旨意下来,便是我有心要再救他一回,也未必赶得及了。” 秦仲海感激地道:“是,三叔放心,我一定会说服父亲的。” 秦柏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好孩子,你是个明白人。你父亲已是这样了,今后这府里就要靠你了。哪怕是为了你母亲、弟弟、媳妇、儿女,你也要撑下去。” 秦仲海红了眼圈,重重点了点头。一旁的秦松已经眦目欲裂,却还是被儿子死活拖走了。(未完待续。) 第六十七章 分析 秦松与秦仲海父子走了,秦柏的表情平静下来,幽幽叹了口气。他正要回头跟妻子说句话,却发现牛氏正斜眼睨着他。 秦柏一怔,笑问:“太太这是怎么了?” 牛氏哼哼两声:“老爷方才说的话,可真叫我吃了一惊,原来你跟皇上说了那么多事?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秦柏笑道:“这不是没来得及么?回到家后,我们忙着哄孙子,哪里有时间说话呢?我本来也没打算瞒着你的。” “且听着吧,但愿你真没打算瞒我才好。”牛氏有些不忿地道,“你瞧秦松那厮方才多嚣张!你救了他性命,他还这般对你,依我看,你就不该替他求情才对!反正是他自己作的孽,皇上处置他,也是他活该!你做了好人,他还不念情呢,何必受这个冤枉气?!” 秦柏温言道:“大哥虽有许多不是,但大嫂与侄儿们一向待我们很周到,若是大哥有个好歹,他们怎么办?我们只当是看在侄儿们面上就是了。大哥素来是个糊涂人,你我也不必与他一般见识。二侄儿便是个明白人,知道是非曲直。有他撑着这个家,我们不会受冤枉气的。” “但愿吧。”牛氏虽然爱吃飞醋,不大乐意听到许氏的名字,但也不会坏心到希望她去做寡妇,更何况,秦仲海两口子确实对她还不错,姚氏还时不时陪她聊天说话呢,两人性情很是合得来。罢了,就如同老头子说的,只当看在侄儿侄媳侄孙侄孙女们的面上了。 这么一想,牛氏又觉得许氏、姚氏她们可怜了,摊上秦松这么一个祸头子,如今还被皇帝厌弃了,将来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吧?她对秦柏说:“回头得了空,我还是要常到大嫂和二侄媳那里坐坐,给她们道个恼才是。秦松是靠不住的了,还好两个侄儿都平安,孙子一辈的也有好孩子。日子还长着呢,慢慢过就是了。” 秦柏笑着点头,又说:“我们去看看孙子吧。恐怕他又被吓着了。” 牛氏顿时将注意力都转移到了梓哥儿身上:“说得也是。秦松那杀千刀的!就没干过好事!可怜我们梓哥儿,才哭了一场,又被吓了一回,可别有个好歹。我们快去瞧瞧他。” 秦柏与牛氏去了西耳房,西厢房中,秦含真与赵陌从窗台底下伸出头来,张望外头一眼,见没人了,才敢直起腰来,往桌子旁坐了。 秦含真长吁一口气:“真没想到……估计先前祖父在静室里跟皇上谈了半天,就是在说这事儿了吧?大伯祖父也是活该!他欺负我祖父就算了,居然连皇上也敢骗了。” 赵陌虽然不知内情,方才也只是听到些只字片语,但组合一下,联想一下,大概能猜出秦松与秦柏兄弟之间都有过些什么恩怨了。他不由得感叹一声:“舅爷爷也不容易,承恩侯太过分了!难得舅爷爷还如此宽宏大量,愿意替他说情。” 秦含真也很有同感:“是啊是啊,我祖父肚子里能撑船哩。不过好歹也是一条人命,又是亲兄弟,救了就救了。反正皇上也下旨罚了他,只要以后别让他过得太舒服就行。吃斋念佛,清心寡欲神马的,一听就觉得很惨,听得人真开心。” 赵陌觉得小表妹的想法有些矛盾,不由得看了她几眼。 秦含真歪头:“怎么啦?” 赵陌问她:“承恩侯对舅爷爷做了过分的事,他自己也知道,还觉得舅爷爷一定恨他恨到想要剥了他的皮,可见这里头的仇恨有多深了。舅爷爷为他求情,留了他的性命,舅奶奶都觉得便宜了他,怎么表妹倒觉得……”他顿了一顿,“听表妹的语气,分明觉得承恩侯过得惨,你就很开心了,可见还是怨恨着他的。” 秦含真笑着摆摆手:“这个不是一回事。大伯祖父是坏蛋,我希望他吃点苦头,但人命还是很重要的,能不死人,当然是不死人的好。”想了想,又觉得有必要再说清楚一点,“当然了,如果他造成了某种无法挽回的恶劣后果,当然是死了更好。比如我娘死得冤枉,我就觉得我前头二婶完全可以去死一死,一点儿都不觉得她的性命有多珍贵。” 赵陌一怔,他并不知道秦含真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只是隐约听到些风声,正想再问,又怕秦含真听了难过。犹豫了一会儿,秦含真已经转移了话题:“皇上对我祖父似乎还是很亲近的,我们家以后在京城,日子不会难过,估计就不会回米脂长住了吧?那岂不是要在这侯府住很久?我更希望搬出去住,不过祖父大概会舍不得吧?这里毕竟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 赵陌眨了眨眼,微笑道:“留在这府里,也有留下来的好处。如今不比先前了,舅爷爷对承恩侯有大恩,秦二爷又感激得很,怕是承恩侯夫人与秦三爷也心存感激。他们日后必会厚待舅爷爷、舅奶奶和你们姐弟的。你们在这府里住着,色|色都是齐备的,想要什么,府里自会给你们准备妥当,不用舅爷爷、舅奶奶操一点儿心。可你们若要搬出去了,自己买一处大宅子,上下诸事都要自己打理,又要增添人手,操持人情往来,那也太烦了些。舅爷爷离京三十载,京中人事早已不同当年了,舅奶奶又没经历过这些高门大户里的琐事,真要上手,必要劳心劳力。与其让他们为此烦心,倒不如全数交给侄儿侄媳们打理算了。你们只管过悠闲日子,岂不更好?” 秦含真想想,也觉得他的话有理,不过……她说:“我们在米脂的时候,也过得挺好的,在京城也一样能过好。用不着什么大宅子,我们家人口又不多,买个三进的小宅院,够住就行了。若是侍候的人手不够,不管哪里多挑几个人,虎伯不是正召集从前侍候过祖父和曾祖母的人吗?至于人情往来什么的,祖父离京三十载,认得的人少了,我们也少了跟人结交的琐事,正好悠闲度日呢。” 赵陌笑笑:“表妹想得容易,可舅爷爷何等身份?从前他不在京中便罢了,如今他既然回来了,以皇上对舅爷爷的宠信,怎可能叫他以一介白身挤身京城权贵群中?必有恩赏!我估计,起码也该是个侯爵吧?皇上才下了旨意,将承恩侯的爵位从一等贬为三等,估计舅爷爷得的爵位,至少该是个三等侯,如此方可不用担心会被承恩侯越过去。等舅爷爷有了爵位,即使不重新开府,也有的是人愿意上门巴结。到时候的人情往来,怎么可能会少了?留在这府里,自有这府里的太太、奶奶们帮着打点,舅爷爷和舅奶奶才能省事呢。” 秦含真半信半疑:“真的吗?皇上真的会赐我祖父爵位?” 赵陌点头道:“论理,该当如此。表妹若不信,只管等着瞧便是了。” 秦含真点点头,笑着说:“其实,爵位什么的倒在其次,关键是皇上如果真的封了祖父爵位,就代表着祖父的圣眷极隆。这样你在祖父身边,就更安全啦。就算王家人知道你在这儿,也不敢轻举妄动。对了,皇上今天已经知道你的事了,估计会去查的,等他查出王家干的好事,你就安全啦。” 赵陌有些犹豫:“皇上……真会处置王家么?以他家素日行事,居然至今圣眷不衰,可见皇上对他家亦是恩宠有加,只怕未必会因为我而厌弃王家吧?” 秦含真撇嘴道:“王家人要是真的这么有恃无恐,还有必要上赶着嫁女儿给有可能过继到皇室的宗室子弟吗?出手对付你,还要借温三爷这把刀,可见他们家还是有顾忌的。皇上再信任王家,也不可能任由王家为了一点莫名其妙的理由就随便暗杀宗室子弟吧?你可是他亲侄孙,血缘不远。再说了,王家要把女儿嫁给你爹做填房,为了连个影儿都没有的所谓儿子还要杀你,眼睛明显是盯着储位,甚至是以后的皇位去的。现在太子还活着呢,换了哪个做亲爹的乐意看到儿子还没死,就有一大群人肖想儿子的位子,好象恨不得他早点死一样。越是宠信的大臣,皇上估计越是不能容忍他们这样做吧?反正王家人几时倒霉,跟我们没多大关系,只要他们不再来为难你就好了。” 赵陌目光微闪,淡淡一笑:“表妹这么一说,我就安心了。我所求的,也不过如此。” 他顿了一顿:“不过,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今儿早上出门前,我发觉西南角门处好象有人在偷看我。舅爷爷问了人,说是秦简身边的小厮。秦简的小厮留意我做什么?我倒有些担心,这事儿跟王家有些关系。秦简是王家曾外孙,会不会是王家那边发现了我的行踪,才叫那小厮来试探呢?” 秦含真顿时肃然:“这事儿你跟祖父说了?他怎么讲?” 赵陌答道:“舅爷爷让我安心,说回府后再说。但如今事多,舅爷爷不知道还记不记得。”他停顿了一下,“不过我想,现在王家应该已经打消念头了吧?等舅爷爷封爵的旨意下来,他们就更不敢有什么想法了。” 秦含真倒是不敢大意:“难说,还是要提防些的。因为祖父的事虽在承恩侯府里不是秘密,王家却未必知道。” “那么……”赵陌笑了一下,“要不要想办法让王家知道呢?”(未完待续。) 第六十八章 庆幸 许氏歪坐在松风堂正屋的太师椅上,面上掩不住疲倦之色。姚氏与闵氏两个儿媳妇小心翼翼地立在一旁服侍,一个给她倒了杯热茶,另一个轻声问她是否需要叫丫头来捶捶腿。 许氏摇摇头,听到脚步声,抬眼向门口望去。 秦仲海与秦叔涛走了进来,都是一副满头大汗、筋疲力尽的模样。姚氏与闵氏连忙迎上去,嘘寒问暖一番。兄弟俩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各自往两旁的交椅上坐了。姚氏犹豫了一下,坐在了丈夫的下手。闵氏也是如此。 许氏面带嘲讽地问:“侯爷总算安静下来了?” 秦仲海低声说:“是,父亲发了半天的火,也觉得累了。儿子让杜鹃服侍父亲去她屋里歇下。有杜鹃在,父亲暂时算是消停下来了。回头儿子再去劝几句好话,想必父亲不会再去三房闹事了。” 许氏冷笑:“还要人哄才不胡闹么?他也好意思!我都没脸去见你们三叔三婶!才受了人家恩惠,传旨的公公说得清清楚楚,若不是你们三叔求情,皇上连毒|酒都赐下来了,你们父亲居然还跑去三房骂人!当我不知道他么?他把你们三叔接回来,为的就是他的荣华富贵,若能再往上走几步,他兴许会念你们三叔的好处;若只是不过不失,他就敢不把你们三叔放在眼里;如今不但没得好处,反而被罚了,哪怕拣回了一条命,他也觉得自己吃了大亏,因此才没脸没皮地闹起来!真当这世上人人都要哄着他,顺着他呢,稍有不顺心,就是别人欠他的!” 秦仲海与秦叔涛都低了头,他们深知父亲的脾性,只是当着妻子的面,母亲如此不管不顾地说父亲的不是,他们也觉得非常尴尬。 秦叔涛咳了一声,好言劝解许氏:“母亲别生气了。父亲如今接了圣旨,估计是不能出门了,只能在家里修心养性。母亲也不必担心他会在外头结交什么不该结交的人,闯下大祸来,这也是好事。至于圣旨……”他跟兄长对视一眼,露出了苦笑,“父亲腊月里被皇上赶出宫来,便再也没有晋见的机会了,连东宫都不肯见他。儿子们虽不清楚父亲到底犯了什么错,但皇上与东宫尽皆震怒,儿子们便一直担心父亲会受重罚。如今这罚总算下来了,大家也能安心。父亲这回保住了性命,将来在家安分守己,也不会有惹事的机会。如此看来,其实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秦仲海叹了口气,赞成地说:“三弟说得是。这回真是多亏了三叔。昨儿晚上我带着简哥儿去看过三叔,当时就想着,父亲曾做过对不住三叔的事,我们做儿子的,不好说父亲的不是,却应该替父亲偿还一二,好好孝敬三叔才是。没想到圣上秘旨颁下,我才知道父亲犯过那么多的过错……三叔竟然还愿意为他求情!我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感激他老人家了。日后三叔便是我们兄弟的再生父母!父亲糊涂,我们兄弟却不能无礼,回头还得再去清风馆一回,替父亲好好赔礼才是。” 秦叔涛也连连点头。说真的,父亲干过什么事,他只是隐隐约约知道一些,但并不清楚内情,连父亲被皇帝与东宫厌弃的原因,也不太了解,只听说是跟伽南嬷嬷有关系。直到方才圣上下了密旨,他才清楚真相,心里实在是羞愧难当。兄长去清风馆磕头道谢,他就没脸去。不过现在已经缓过来了,再不好意思,也要去三叔跟前走一趟的,这是他应尽的礼数。 许氏欣慰地看着两个儿子:“你们兄弟能这么想就好了。我也没想过你们三叔真会救侯爷一命。他为人宽厚,你们原本就该多敬他一些。你们父亲糊涂,我早对他死了心,且由得他跟姨娘通房们胡闹去吧,横竖他本来也干不了什么正事!但你们兄弟日后遇到什么疑难之事,需得请教长辈的,不妨去问问你们三叔。他才学人品都是没得挑的,又有圣眷在身。他若愿意看顾你们,便是你们的造化了。” 秦仲海与秦叔涛都纷纷应是。因为亲生父亲不靠谱的关系,他们从小没少吃苦头,幸好母亲许氏撑得住,又亲自教导他们道理,他们才长成了如今的样子,没有成为纨绔,也不象堂兄秦伯复那般偏执。日后能有多一位长辈支持,他们想必也能轻松些了吧?尤其父亲如今被圣上罚了禁足,只能在家读书了,能让他们省好多力气呢。这么想想,前途都变得光明起来。 秦叔涛年轻些,性子也稍微活泛点,笑着对母亲与哥哥说:“说起来,咱们家往日虽外人看着圣眷厚,宫里时有恩赏,论风光体面,京城也没几家能比得上了。可咱们自家人心里明白,那都是虚的。圣上确实是时时赏赐,但更象是做给外人看的。咱们兄弟姐妹们自小就少有面圣的机会,姐妹们还能进宫给太后、太妃们请安,我们也就是小时候进过几回宫罢了,长大之后,这样的恩典就更少了。心里有什么想求圣上的事,向来是不敢跟圣上直接说的。即使父亲替我们求了,也难有如愿的时候。若是姐姐妹妹们还未出嫁,尚可求一求太后。姐姐妹妹们嫁了人,这点好处也就没有了。如今三叔回来了,圣上瞧着与他是极亲厚的。有了这么一位长辈在,咱们才算是真的有了圣眷呢。即便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心里也有底气,不用担心会没人撑腰。” 许氏听得笑了,嗔他道:“这话咱们私下说说便罢了,可不许随意向你三叔开口。就冲你父亲干过的事,你三叔不恼咱们长房就算是好的了,你还要得寸进尺,母亲都没脸见人了!” 秦叔涛笑嘻嘻地说:“母亲放心,我哪儿会连这点分寸都不知道呀?不过是开开玩笑罢了。我与三叔也不熟,除非遇到要紧大事,否则也不好意思开口不是?” 许氏点点头。小儿子能有这个觉悟,就是好事。她倒不会禁止儿子们有事求到秦柏面前,依秦柏的本心,能保下秦松,自然也是希望秦家日后能越来越好的。若是因他们死要面子,有难处也不去求秦柏,日后出了事,秦柏定会生气难过。当然,三房若有需要用到长房的地方,长房也会竭尽所能的。一家人,自当守望相助,才是兴旺之兆。秦松不明白这一点,其他人明白就够了。 姚氏抬眼偷偷打量了一下婆婆、丈夫与小叔子等人的神色,觉得这是个插话的好时机,便大着胆子道:“夫人,媳妇儿有一件担心的事,想问问夫人,不知要不要紧。” 许氏看向她:“什么事?” 姚氏道:“先前伽南嬷嬷的事……虽说皇上已经罚过侯爷了,因为三叔的关系,从轻发落,却不知道皇上心里是不是还生着气?伽南嬷嬷虽然没了,但她的家人还在。先前侯爷虽把人撵出府去了,但听说他们在京中也有亲友可投靠,倒也没落到流落街头的地步。可万一皇上心中还记恨着伽南嬷嬷,会不会迁怒到他们身上?” 许氏一听就知道她的言下之意了:“怎么?伽南的家人在你那儿?” 姚氏忙赔笑道:“夫人误会了,只是……她一个外甥女儿嫁给了儿媳妇一个陪房做续弦,如今夫妻俩管着儿媳陪嫁的庄子。因着伽南家人被赶出府,她外甥女儿外甥女婿不忍叫父母流落在外,就把他们接到庄子上安顿了。这事儿是他们私下自作主张,儿媳本不知情,前儿才听他们报上来的。” 秦仲海瞪大了双眼:“你怎么没跟我说?!” 姚氏干笑:“实在是我先前也不知情。听说之后,我也吓了一跳呢。”她心下微微发虚,不敢说她是有心要探听皇帝与东宫厌弃公公的真相,从念慧庵那边得不到结果,只好把主意打到伽南的家人身上,才把人安排到庄子上去的。可惜还没来得及审问,谜底就公开了,她也是出了一身冷汗,万万想不到是这样的事! 许氏淡淡地说:“做女儿的想要孝顺父母,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你公公把人赶出了府,你做儿媳妇的,陪房却把人接走安顿下来了,叫人知道,会怎么说你?你也该有个分寸才是。底下人不听管教,自作主张,你就好好敲打敲打,省得养出白眼狼来,为你招了祸,还不告诉你,叫你没得防范。” 姚氏不敢多说什么,低头应“是”。 许氏却是知道这个儿媳妇的小心思小毛病的,也无意指责太多,只道:“伽南的家人,投到别处去的也就罢了,投到你陪嫁庄子上的,你跟你那陪房和他妻子说一声,赶紧把人送出京去吧,皇上这会子没想起来追究,他们就该有点眼色,赶紧离得远远的,别碍皇上的眼才是。万一皇上哪天想起他们来,气不过要治他们的罪,他们留在京城,还能跑得掉么?真真蠢货!他们的亲友若有心,接济些银子也就是了,别想着处处护着他们。伽南罪犯欺君,他们本是欺君罪人的家眷,能活命就算皇恩浩荡了,咱们家也是积善之家,才没将他们赶尽杀绝,但也没有一直养着他们的道理,且由他们自生自灭去吧。” 姚氏忙答应了,暗暗擦了把汗。(未完待续。) 第六十九章 质问 秦仲海与妻子姚氏回到盛意居,前者才进正房,就把丫头婆子们都打发了下去。 他神情严肃地质问姚氏:“伽南的家人是怎么回事?你上回问我的时候,可没提你的陪房把人接到陪嫁的庄子上去了。” 姚氏目光微闪,往罗汉床上一坐:“不就是我先前说的那么回事么,他们底下人自作主张,我也是刚知道,吓了好一跳呢。你也知道,伽南嬷嬷的事是机密,外头的人只知道她忽然病死了,哪里知道是被皇上赐死的呢?她的家人被侯爷撵出府去,也以为是侯爷见伽南嬷嬷死了,他们没了用处,才翻的脸,压根儿就没觉得那是什么要命的事,否则早就跑了,哪里还会滞留在京城里?” 秦仲海冷笑:“你别哄我,以你的脾气,这府里的人有事瞒你,你都不能容,更何况是你陪嫁的人手?当中有胆敢瞒着你做事的,你会饶了他?虽说外头的人不知道伽南为何而死,但伽南的家人是被父亲撵出府去的。我父亲是你公公,哪怕是看在他的面上,你的陪房也不该插手管闲事,可他却私下把人接走了,万一消息传到父亲耳朵里,能有你的好果子吃?这样的大事,没有你首肯,他们绝不敢自作主张!即使再不忍,顶多就是给些银子接挤一下罢了,接到庄子上,是万万不敢的。你当我不知道你为人?少拿这些话来哄我!你趁早跟我说实话,日后若有什么不好,我还能替你遮掩遮掩。若你自作聪明,不肯跟我交心,将来有事,我也护不得你!” 姚氏被他说得面色发白,低头绞了好一会儿帕子,才不甘不愿地说:“他们接人的时候,我确实不知道,后来虽报上来了,但他们说了只是暂住,等年后找到了新的去处,就会搬走了,我便没当一回事。过年前后家里有那么多的事,我光是管那些都忙不过来了,哪里还理会得陪房的丈人是否搬走了?我知道这样不对,可先时我不是不知道伽南犯了事么?本来还以为她是真的病死了,心里想着她这些年在东宫,也没少帮我们在太子殿下跟前说好话。哪里知道她竟然犯了这样重的罪?若我早知道,当初别说容许陪房把人接走了,我直接吩咐人把伽南的家人全都用板子敲死了,也是有的。别说我手段太狠,那样的大罪,换了是朝廷命官,一样是满门抄斩。伽南算是哪根葱呢?她家人能保得性命,真真是前世烧了高香!我便是手段狠些,皇上知道了,怕是也只会夸我,不会责怪的。” 秦仲海叹了口气:“罢了,皇上没说要赶尽杀绝,你多什么事?如今母亲已经发了话,你便把人远远地送走吧,也别透露原因。我看伽南并没有把自己的心思告诉家里人,她家人在府里当差时,都还算本份。” “若不是他们还算本份,我也不可能默许陪房收容他们了。”姚氏说起来就觉得后悔,“谁能想到呢?伽南嬷嬷看起来那么慈眉善目的一个人,在东宫从来都是小心周全的,待太子殿下也尽心尽力。根本没人想到,她会生出那等心思来。陪着皇上、皇后圈禁的那些年里,她的忠心原来都是装出来的,连皇后娘娘都没看出她的真面目!如今想想,幸好皇上把持得住,没叫她迷惑了,否则真叫她做了妃子,生下一儿半女的,哪里还有太子殿下的活路呢?伽南一直在太子殿下身边侍候,太子殿下从来都是最信她的。她若有坏心,真是防都防不住!” 秦仲海想起来,也是庆幸不已,但也有些怨言:“父亲怎么就跟她做了同伙呢?当初是伽南骗了皇上与三叔,若父亲知道实情后,向皇上禀报真相,皇上心里再恼他,也不会处罚他的,说不定还能挽回几分圣眷来。三叔能早一日回京,父亲想要入朝,也算是有了臂膀。退一万步说,父亲实在没法得实权,三叔却是极得圣眷的。他本有举人功名,若由科举入仕,皇上必会重用,我们承恩侯府也能跟着得利。长房、三房同心协力,哪里还有二房什么事?父亲当年实在不智,一念之差,害了三叔,也害了自己。” 他有一句话没说出口,那就是父亲还连累了他们兄弟二人。若不是皇上一直对秦松感到厌恶,却又不得不表现得恩赏有加,好维持秦皇后与太子的体面,他们兄弟也不会受父亲连累,一直被打压了。他们二人当初都是年纪轻轻就中了举,若是能顺利考取进士,未来的前程绝不会止于小小的五六品官。可惜,皇上赐了官,他们兄弟也只能领受了,然后看着旧日的同窗、同僚一个个高升,自己却只能原地不动,还要作出一副深受皇恩的模样来。 姚氏对于公公的动机,有自己的猜测:“我想,当年太子殿下才出生不久,身体一定不大好。皇后早早去了,皇上即使不再立后,也必定要纳妃的。若是太子殿下有个好歹,后宫中却有娘娘生出皇子来,储位旁落,咱们这承恩侯府就风光不下去了!侯爷约摸是觉得,伽南虽然不是秦家女儿,却是秦家家生子,一家子都在府里做事,与自家人无异。她若能做了皇上的妃子,将来生了孩子,还是要听咱们侯府的。太子即使有个好歹,侯爷也有旁的皇子可做依靠,日后富贵荣华也得以长久。因此,他才会帮着伽南将事情隐瞒下来。” 秦仲海冷笑了一声:“父亲从来都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了,也把皇上想得太简单。伽南是皇后娘娘的人,皇后没有安排她做妃子,皇上有的是后宫美人,又怎会抬举伽南?也幸好如此,太子殿下才得以平安。” 他做儿子的,不好说父亲的坏话,但有时候他真的忍不住。父亲真是太糊涂了!不但在伽南这件事上,在别的事上也是如此。当年父亲与伽南有默契,可伽南没福,没被皇上看中,父亲还十分不甘心。父亲怕是尝到了外戚的好处,便总在这种事上下功夫。嫡亲妹妹秦幼仪少女时都出落得颇为美貌。那时父亲就打过她的主意,想送她进宫邀宠,妄想着再出一位秦皇后。当时是母亲许氏骂了父亲一顿,说他猪油蒙了心,忘了人伦,才把事情给拦下来了。否则,秦家也不是不知礼节的小门小户,祖上威名赫赫,却出了姑侄同侍一夫的丑事,只怕秦家祖宗都要蒙羞了。就是皇上,也不能容自己的清名受损。 这些话却不好在妻子面前提起。秦仲海看了姚氏一眼:“总之,这回的危机算是过去了。日后有三叔在,即使父亲被皇上厌弃,我们也不必惶恐。皇上还念着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的体面呢,如今又有三叔,至少明面上,皇上是不会让我们家下不来台的。” 姚氏明白,若不是皇帝要顾及秦家名声,就不会命传旨太监送来一明一暗两封圣旨了。明旨只说承恩侯秦松御前失仪,又罚得轻描淡写,外界顶多就是议论几句,笑话两声,时间长了便过去了。暗旨才说真正的原因,为的就是告诫他们这些秦家人。他们应该感恩戴德才是,若是秦松所作所为传扬出去,秦家可就真的没脸见人了。 姚氏这么想着,就对秦仲海说:“二爷放心,我以后会好生照看三房的。三叔三婶,还有四弟与两个孩子的吃穿用度,绝不会有半分差错!” 秦仲海点点头:“事情交给你,我是放心的。只是你别忘了你陪房的事。” 姚氏干笑着答应了,又挤出一个更灿烂的笑容来,问秦仲海:“说起来,清风馆给三房住,是不是太小了些?若只有三叔三婶两口子,再带一个梓哥儿也就罢了,三丫头已经搬去了明月坞,也不必担心,但四弟五弟总不会一直在外头。四弟在禁军当差,一直住在官舍也不是长久之计,五弟将来若是调回京城,咱们府里也要安排出他的住处来。再者,眼下四弟丧偶,五弟休了妻,日后总要再娶的。难不成到时候还要叫新弟妹们跟公婆住在一个院子里?咱们家又不是那小门小户,这么大一座侯府,哪里就挤成这样了?没得叫人笑话。” 秦仲海皱起眉头:“也是我疏忽了,父亲只说要接三叔来京,却没说三叔要长住,因此先前只安排了清风馆,想着一年半载的无妨。若是日后分了家,三房的住处就更不必我们操心了。但眼下看着,即使三叔三婶有心分家,我们也要劝着拦着才是。二房那样的长辈,我们都忍了几十年。万没有明理的长辈,反而往外推的道理。只是……府中还有地方能建院子么?四弟五弟都要一个院子,日后梓哥儿大了,也要有住的地方。这不是一两个院子就能解决的事。” 姚氏忙道:“若是二爷信得过我,这事儿便交给我了,包管替二爷办得妥妥当当的,也包管让三叔三婶满意。” 秦仲海点头:“行,等你想出了法子,就跟我说一声。若没有不妥,我好禀告三叔三婶。” 姚氏笑了,正要说些什么,忽然听得玉兰急急跑到屋外报说:“二爷,二奶奶,外院来报,说有圣旨来了,让全家人到前院去领旨呢!” 姚氏怔了怔,与秦仲海面面相觑。 这不是已经宣过圣旨了么?怎么又来了一封?(未完待续。) 第七十章 赏赐 第二封圣旨是给秦柏赐爵的。 皇帝在圣旨中正式封秦柏为三等永嘉侯,秦柏正妻牛氏为永嘉侯夫人,乃是超品的诰命。除了爵位外,皇帝又赐了永嘉侯一个位于直隶范围内的二十顷田庄,以及位于江宁的五十顷大田庄,再有一个位于小汤山的一顷小庄子。这是田产,田产以外,还有人。皇帝将那几个田庄上侍候的人一并赐给秦柏了,另外还有二十个内务府拨来的官奴,十男十女,都是正当年的。至于这些男女中,成了夫妻生下的孩子,便不在册上了,却会随父母同来。 皇帝还给秦柏赐了宅子。新的永嘉侯府地址非常巧,就在承恩侯府边上,面积比后者略小些,两座大宅之间只隔着一条巷而已。 姚氏在底下听到这宅子的地址,就暗暗吃了一惊,随即又觉得,理当如此。 承恩侯府紧邻的这处宅子,原是皇帝赐给谢老尚书住的。谢老尚书三年前因久病而致仕,便一直留住在这座宅子里,直到去年年初亡故。本来这御赐的宅第,照规矩是要在致仕后归还朝廷的,但圣上体恤老臣,许谢老尚书多住了几年,没有提这事儿。等到谢老尚书亡故后,谢老夫人带着儿孙们继续留住宅中。圣上想着谢老夫人年纪也大了,只当是赏老臣身后一个体面,还是没说什么。可去年腊月里,谢老夫人也去了。谢家人办完丧事,就该回乡守孝去的。谢老尚书的儿孙里并没有在京任官的人,留下来也没什么意义。可谢家大爷大奶奶对外人说,儿子要考科举,京中有好先生,做父母的自然该为儿子着想,因此他们不会回乡。于是谢家人还是继续留住在了这座赐宅中,迟迟不肯搬离。 谢家人如此行事,外界早就议论纷纷了。谁不知道谢老尚书的儿子读书不成,几十年了还是个童生?连秀才都没考上!孙子倒是稍强一些,可如今年纪尚小呢。况且祖父母相继亡故,孩子至少要守上三年孝,哪里能下场考试了?即使要考,也该先从县试考起。谢家祖籍是在保定,县试、府试、院试乃至乡试,都应该在保定考。谢家人赖在京城有什么用?即使想要在京城附学,也犯不着占着这么大的宅子不走吧?这一片街区住的都是达官贵人,谢家从前还罢了,如今家里却连个撑门面的秀才都没有,住在这里不会觉得尴尬么? 倒是有传言,说谢老尚书的孙子快到可以说亲的年纪了,孙女过两年也可以嫁人了,谢家大奶奶估计是为了儿女的婚事着想,不想离了这片风水宝地吧?怎么也要把儿女的婚事都解决了再走。可无论如何,那也是皇帝赐的宅子!他们早已没有了继续住在那儿的资格,凭什么赖着不走呢?别说外头的人议论纷纷,就是谢老尚书的门生故旧,看了也觉得不象话,纷纷明示暗示他们搬离,甚至有人表示愿意出借自己的空宅子,给谢家人落脚。可谢家人一概不理会,只知道装傻,皇帝心里怕是也不乐意吧? 如今皇帝下旨,直接把宅子赐给了新任永嘉侯秦柏。谢家人要脸面的就该知道要怎么做了。宅子已经不姓谢,新主人就在旁边看着,若谢家人还要再赖下去,周围的人家恐怕就不想再跟他家来往了。谢大爷夫妻想为儿女说一门好亲的想法,也会随之泡汤。 姚氏想到这里,顿时觉得松了口气。本来还担心三房会搬走,但如今永嘉侯府就在边上,秦柏与牛氏无论是留住承恩侯府,还是移居新宅,都离长房极近。真有什么事,长房还能依靠得上。再有,她刚刚才跟丈夫提过三房住处的事,如今虽然问题已经解决了,但新居入伙,要忙的事还多着呢。三房能有几个人手?虎家三口人虽然能干,也做不了这么多事,正是她这个侄媳妇大展身手的时候呢。 姚氏踌躇满志,听得那前来颁旨的张朝贵公公办完了正事,便与秦柏、牛氏细说那几处产业的情况,她忙凑了过去,听上一听。 张公公是御前得用的人,虽然年纪轻些,没赶上当年皇帝参与夺嫡时的峥嵘岁月,也不认识秦柏,不知道皇帝与这个小舅子之间的情谊深厚,但他在宫里也熬了好几十年,在皇帝身边侍候足有十年之久,早已精通了察颜观色的好本领,知道皇帝如今正看重新任永嘉侯呢,便特地求了这趟差使,又表现得亲切和气,只求跟永嘉侯搭上点小交情,日后也好说得上话,在皇帝面前也派得上用场。关于皇帝御赐的几处产业,他介绍得格外用心。 “直隶这一处庄子,是在通州,挨着永定河,土地十分肥沃,全都是上等好田。从前这里是皇庄,直到如今,庄里用的人还是内务府出来的,打理田产是一把好手,人也老实能干。”张公公道,“皇上这边下了旨意,内务府随后就会有命令到庄子上了。端午之前,那儿的庄头必会上京到府里来拜会侯爷。到时候,侯爷就看着办吧。若有闲心,您只管吩咐那庄头,他知道规矩,定会照您说的去办的。但若侯爷、夫人没那个闲心,就把庄子交给庄头折腾去。他是办事办老了的人,有皇上替您看着,他断不敢糊弄您的。” 秦柏微微一笑,谢过张公公的建议。他当然不会现在就做决定,有事也得先见过那庄头再说。 接着张公公又说起了另一处田产:“江宁那处大田庄,侯爷别瞧着有五十顷地,好象很大,其实是把田地、河湖池塘与山地都一并包进去了。那是前些年查抄的一个贪官儿的家产,也是个好地方。除了上好田地,还有茶山与竹林地,就挨在江边上,有湖,有池塘。庄子里出产的除了上好精米,还有茶叶、鱼虾、丝棉、花卉、竹笋等等,每年至少能卖上二三千两银子。皇上说了,这出产能卖多少银子,尚在其次,有了这处庄子,您一家子的吃喝都有了,岂不比外头买的干净?” 秦柏有些感动:“皇上想得周到。” “还有小汤山那处温泉庄子。”张公公笑道,“那庄子最小,只有一顷地,但有好几处泉眼儿,平日里种菜种花儿都是好的,宅子也建得精致。冬日里天气寒冷的时候,过去住上十天半月的,最是舒适不过!这一路都有官道相通,附近还有行宫,连太后与皇上也时常在冬天移驾过去住几日的。皇上说了,听闻夫人身上都不大好,是旧日在西北苦寒之地积下的宿疾,若有这么一处温泉庄子,侯爷与夫人冬日里住过去避寒,说不定能让二位少受些寒。等皇上到了行宫,往来还更方便呢。” 牛氏听得有些惊喜:“呀,皇上连我都想到了?真真叫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就象我们老爷先前说的,皇恩浩荡哪!” 秦柏微笑着点头,再次对张公公说:“我们明日就进宫谢恩,但在那之前,还请公公在皇上面前替我们说一声,皇恩深重,微臣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了,唯有粉身碎骨而已。” 张公公柔声笑道:“侯爷言重了。皇上只盼着侯爷过得好,在京城安心度日,皇上便高兴了。” 他又提起了隔壁那处宅子的情况,顺便将谢家的事轻描淡写地说了说,最后才道:“谢家迁走后,只怕那宅子还要修整修整的,侯爷一时半会儿,恐还没法搬进去。” “公公放心,我们府里定会替三叔办得妥妥当当的。”姚氏插话进来,“我们大爷昨儿才跟我说呢,三叔一家住在清风馆,地方太挤了,需得再建两处院子来。我们夫妻正烦恼该怎么挤出一块地来给三叔建院子,皇上的旨意就下来了,真真是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皇上隆恩,我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做。三叔新侯府要修整的事,就交给我们夫妻吧,只当是我们孝敬三叔了,贺三叔今日封侯。” 张公公冲姚氏一笑:“秦二爷与秦二奶奶真孝顺,皇上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姚氏抿嘴笑了笑,瞥了丈夫一眼,见秦仲海脸上也带着欢喜,心中顿时大定。 秦松看着众人和乐融融的模样,不但一向不大看得上他的张公公在秦柏面前处处奉承,就连他的儿子和媳妇,也要千方百计讨好秦柏,这世上还有天理么?凭什么秦柏能得了这些好处?!居然连父亲留下来的永嘉侯爵位,也被他得了去。这么多年来,皇帝可是从来没提过让他袭爵的事,只封了他一个承恩侯的虚名头就完了。亏他当年还觉得承恩侯的爵位更高,没把永嘉侯的爵位放在心上,如今可不是便宜了秦柏么?秦柏本是填房所出的幼子,若不是秦家出过事,又出了一位皇后,这爵位哪里就轮到他头上了? 秦松犹自忿忿不平,但谁也没关注他的感受。他又不敢当着张公公的面,冲家人发火,只能板着脸站在那里,只等张公公走人了。可是张公公居然坐下与众人聊起了天,细细说起赐御的那些产业的事。这种鸡毛蒜皮有什么好说的?姓张的阉奴不过是向秦柏卖好罢了。哼,这样的小人,他堂堂承恩侯才看不上呢! 秦松转身就走,只有两个素日惯了讨好他的小妾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这第二封旨意,皇帝特地嘱咐过,是要在承恩侯府所有人面前宣读的,因此不但长房、二房与三房的人都到齐了,连秦松的几个妾也在。不过,大部分人都很稳得住,见秦松走人,也没理会。这时候自然是要先顾着宫里来的使者。 张公公瞥见秦松离开了,笑了一笑,便对秦仲海说:“最近天气渐热,承恩侯是不是上了火?皇上先前下了旨,让承恩侯在家读书,要清心寡欲,修身养性,这都是为了承恩侯着想哪。” 秦仲海怔了怔,心中苦笑了下,面上却恭敬应声:“公公说得是。家父必定会遵旨而行,不会辜负皇上一片好意的。”(未完待续。) 第七十一章 撒泼 张公公并没有在承恩侯府逗留太久。他还要回宫向皇帝复命呢,稍稍跟秦家人拉一下关系,示一下好,也就够了。 张公公一走,长房上至许氏,下至秦简兄弟姐妹等人,都纷纷向秦柏与牛氏道喜。不管秦松怎么想,如今秦家是真真正正的一门两侯,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体面!秦柏得爵,秦家上下都应该为他高兴才是。 许氏微笑着道:“一会儿等四侄儿下了差,我们就差人请他回来,三弟带着四侄儿去祠堂,给先人们报喜吧?老侯爷与老夫人若知道三弟袭了永嘉侯的爵位,定会高兴的。” 秦柏心中也是感叹万分,虽然早知道这件事,但事情总要等到正式旨意下来了,才算是真正定下。他想起父母在世时的慈爱,不由得有些哽咽了。 牛氏忙道:“老爷,这可是大喜事,你别难过。” 秦柏微笑了下,握住妻子的手没说话。 姚氏满脸堆笑地提了个建议:“这样的大喜事,原该好好庆祝一番的。正巧三叔回京几日了,已歇过气来了,正该跟亲友们说一声,请他们来相见才是。既然如今有了喜事,不如咱们家开个宴会吧?把各家亲戚朋友都请了来,也请他们沾沾三叔三婶的喜气?” 许氏与秦仲海、秦叔涛都点头:“这话很是。” 秦柏淡淡笑道:“不必如此铺张了,自家人关起门来庆祝一番便是。大哥才受了皇上训斥,处罚的旨意只比我封爵的旨意早了半天,这时候太过张扬了,只怕大哥心里会不高兴。” 牛氏撇撇嘴:“可不是么?瞧他方才那脸色多难看呀。张公公人还在这里呢,他转身就走了,一点礼数都没有,怪不得皇上会说他御前失仪呢,他原本就不懂什么叫礼仪!如今又见我们老爷得了爵位,心里不定怎么恼怒呢。” 秦仲海只能干笑着为父亲辩解:“三婶误会了,父亲绝对没这么想过。皇恩浩荡,加恩秦家,父亲怎会不高兴呢?他是身上有些不好,方才支持不住了,才退下去的……”其实他也觉得自己的借口找得很憋脚,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这么说下去了。 牛氏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二侄子,你也不容易。”说得秦仲海眼泪都快下来了。 许氏想了想,便吩咐长子长媳:“方才张公公的话,你们都听见了。皇上先头的旨意,你们也清楚。圣旨是不能违的,回头在松风堂里,给你们父亲收拾出一间小佛堂来吧。卞姨娘不在,她屋子正好能用上,就用她的屋子了。手脚快些,一天也能得了。明儿你们父亲就能在小佛堂里静养了。他那几个姨娘们,也该陪着吃斋念佛才是。不过皇上既然吩咐了,要你们父亲清心寡欲,那就还是让她们各自在自个儿屋里礼佛吧。” 秦仲海与姚氏自然是说好了,连闵氏都表示,愿意帮嫂嫂姚氏去收拾小佛堂。 长房与三房一片和睦,二房那边的气氛就不大好了。莫名其妙地被叫来枯荣堂听宣旨,得知秦柏成了永嘉侯,薛氏心里就别提有多么羡慕嫉妒恨了。凭什么呀?凭什么?!秦柏一走三十多年,才回来几天就得了爵位?皇帝怎么能这样偏心?!秦松还能说是秦皇后的嫡长兄,理当有个承恩侯的封爵,秦柏又算什么?难不成皇后的兄弟还能个个封侯不成?若是如此,那二房的秦槐怎么没有份?秦槐也一样是皇后的兄弟,还因为她的连累,连性命都丢了呢。皇帝怎么能不赏他一个爵位?他可是有功的啊! 薛氏看着长房与三房亲密的模样,再也忍不住了,冲着秦柏大声嚷嚷道:“你到底给皇上灌了什么迷|魂汤?怎的他就封你为侯了呢?你有什么功劳呀?又不是老侯爷的长子,要论序齿,也该是我们二老爷袭老侯爷的爵才是!” 秦柏看了她一眼,神色淡淡地:“二婶慎言,别说这等荒唐话。” “我荒唐?我哪里荒唐了?!”薛氏气得快要发疯,“我不过是想求个公道罢了!” 许氏皱眉盯着她:“二弟妹,二弟是庶出,三弟是嫡出,我们侯爷已有爵位在身,老侯爷永嘉侯的爵位,理当顺延到三弟头上。二弟是无论如何也轮不着的。换了是别家,若只有庶子,没有嫡子,还有除爵的呢。这样的规矩,你本该明白才是。” “狗屁规矩!”薛氏一指指向许氏,“别当我不知道,你们这是存心要打压我们二房!他秦柏才回京几日?皇上能知道他回来?定是你们在皇上面前替他求的爵位。既然皇后娘娘的兄弟都能得爵,我们二老爷怎么就不能得了?!他可是为皇上丢了性命的啊!” 说完了薛氏索性坐到地上大哭:“老天没眼哪!这一家子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存心要赶尽杀绝哪!”哭了两句又指着秦柏的鼻子骂,“别以为你做了侯爷,就能欺负人了。我要把你们的事宣扬出去,好叫别人耻笑你!狗屁读书人,你说得那么清高,怎么就不干人事呢?!” 牛氏上前两步一巴掌打开她的手指:“你少在这里撒泼!真觉得不平的,方才张公公在这里,你怎么不闹?正该叫张公公知道,你心里有多不满才是,不然张公公怎么告诉皇上?皇上又怎么知道你想要什么?那时不敢闹,等人走了才撒泼,不就是仗着我们好脾气么?封爵这种事,本就是皇上说了算的,哪家会见兄弟得爵,就哭着嚷着说不公平,他也要一个爵位的道理?你要是觉得自己有理,只管上外头闹去。你要是敢当众说这样的话,我才服你呢!” 薛氏被噎住了,浑身颤抖着,两眼直瞪着牛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可眼里的怨恨却越来越深。 秦柏上前一步,挡在妻子牛氏面前,看向薛氏的目光带着三分冷意:“二嫂,我今日看在大侄儿面上,还叫你一句二嫂,还请你自重些才是。当着侄儿、侄媳与侄孙们的面,你如此行事,就不怕贻笑大方么?若二嫂果真不在意,那我就请问二嫂一句,是否还记得二哥是怎么死的?” 薛氏一瞪眼:“还会是怎么死的?不就是为皇上死的么?!” 秦柏轻笑一声:“二哥身体虽弱,原与我差不离儿,若不是病了,也不会死在牢中,说不定就与我们一道流放西北,然后平安归来了。有他在,大侄儿想必也能过得更顺利吧?可谁叫二哥病了呢?说起二哥的病因,大侄儿不知是否知情……” 他话音未落,薛氏就飞快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了!二老爷是身体不好,在牢里受了风寒才会病倒的!”她神情紧张地爬了起来,“你们就只会欺负我们孤儿寡母而已,我懒得搭理你们。”说罢就带着二房众人走了。 二房秦伯复面露犹疑之色,但还是听从母命离开了。小薛氏低头不语,颊边还带着羞愧的红晕,秦锦仪、秦锦春以及最小的秦逊,也都涨红着脸,低头匆匆离去。 都是开了蒙,读过书的孩子了,知道礼仪廉耻的。不管他们的祖母薛氏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话,这种泼妇般的行径,也足以叫他们羞得抬不起头来了…… 二房刷的走了个干净,枯荣堂里总算清净下来了。不过众人对于方才秦柏与薛氏的对话十分好奇。秦松不在,在场的人都不了解秦家出事前发生的事,自然就想知道,秦槐到底是怎么病倒的?怎的秦柏一提这事儿,薛氏就立刻收手走人了呢?瞧她的神情,显然十分忌惮这个话题。 秦柏淡笑不语,他清楚薛氏忌惮什么,只当是给她留个体面罢。 牛氏却没那么好的脾气,她还记恨薛氏呢,先前就曾听丈夫提过的,此时便干脆利落地揭了薛氏的底:“她自然不敢让我们老爷说出实话来。当年二老爷身体有些弱,但并没有生病。咱们这位二太太为着张姨娘的事,跟二老爷拌嘴,寒冬腊月的就往他身上泼了一大盆水,又将他赶出门外,还不许丫头们放他进门。二老爷被浇得全身湿透,又吹了冷风,便坐下病来了。本来风寒小症,看了大夫,吃了药,好好养几天,也就好了,可谁知道咱们侯府就被抄了呢?二老爷进了大牢,缺医少药的,天儿又冷,这病就越来越重。后来又听说咱们二太太要休夫,想起前头那位大嫂就是这么做的,还狠心把腹中的骨肉给堕了。二老爷以为二太太也要杀了他的骨肉,一气之下,就病死了。这种事往轻了说,是二太太不知轻重,不把男人的性命当一回事儿;往重了说,便是杀夫大罪!她怎么可能让我们老爷当众说出来?叫她儿子知道了,不定怎么怨她呢!” 二房竟然有这种隐秘?! 长房众人面面相觑。许氏只不明白,秦松往日与薛氏素有积怨,竟然从没提起过? 对此秦柏只是笑了笑:“大哥不知道。他那时候整日不着家,回了家见到二哥,也从来没有好话,哪里会关心二哥房里的事?我本也是不知情的,但二哥病倒后,母亲得知二嫂所为,特地传了她过去说了一顿,我正好听见了,还亲自去太医院为二哥请了太医呢。”他记得,自己就是在太医院听说了东宫有可能出事的风声,没顾得上请太医,就赶去东宫报信,使得姐夫得了些许反应的时间,做好了准备,才避免了更糟糕的结果,又安排好了后手。 虽然当时太医院已经有了乱相,他本来就未必能请到一位太医回家,但如今想想,也有些对不住二哥呢。 秦柏叹了口气,劝牛氏道:“二嫂也是个可怜人,且由得她去吧。”牛氏撇嘴,但没有继续追究下去。 只有姚氏目光微闪,嘴角微翘。这么好的把柄,她怎么可能放过?(未完待续。) 第七十二章 憋闷 薛氏领着二房一行人,怒气冲冲地回到了福贵居。 她习惯在儿子媳妇的院子里跟他们商量事情,而不是在自己所住的纨心斋。一来福贵居本来也是她的旧居所;二来这里院子更大,屋子也更宽敞舒适;三来,纨心斋隔壁就是东小院,她担心自己说话略大声一些,就会把符老姨娘引过来,到时候这位婆婆要是知道了她盘算的事,定没有好话。薛氏不想没事找事,只想着符老姨娘还是老实待在自个儿院子里敲经念佛算了,二房的事还是由二房自己管着吧。 今日她要说的话,就不好叫符老姨娘听见。 她刚一坐下,等不及把丫头婆子们都打发下去,就开口大骂长房与三房了。她不但要骂长房偏心,三房狡诈,还要骂皇帝不公平,居然没给她亡夫秦槐也赐一个爵位,儿子秦伯复也没得个好官,他们哪里比不上秦柏了?秦柏害得皇后娘娘抱憾而亡,皇帝怎么就不生他的气呢? 等骂完了这些,薛氏又开始骂牛氏。往日秦松才是她最痛恨的人,但现在牛氏渐渐有后来居上的趋势了。薛氏往日仗着自己寡妇的身份,只要能达成目的,什么时候都可以在长房众人面前撒泼哭闹,十次里倒有一半以上是能心愿得偿的。她心里清楚,这是因为长房里除了秦松以外,人人都要脸,所以拉不下脸来跟她对骂,只好让步了事。可如今,三房的牛氏竟然有不亚于她的本事,一样能拉下脸来骂人,那小叔子秦柏还知道她许多往日的把柄,动不动就拿出来怼她。害得她想闹,也得投鼠忌器,心中憋闷万分。 真是的,既然是读书人,就该斯文些,君子一些,讲点道理,跟她妇道人家有什么好计较的?没得失了身份!她跟牛氏吵闹,那是她们女人家的事,秦柏在一旁看热闹就好了,居然象秦松一样参与进来不说,还威胁起她来了,真真是斯文扫地! 薛氏在那里骂个没完没了,早在她开骂的时候,小薛氏就已经把屋里的丫头婆子都打发下去了,想了想,顺便把三个孩子也一并打发出去。婆婆这嘴说出来的没好话,有些词儿简直叫人听不进耳了,怎能让孩子们听见?秦锦春和秦逊乖乖走人,但秦锦仪却坚持留了下来。她认为自己已经是大姑娘了,长辈们商量正事的时候,她有资格留下来旁听。尤其是她觉得自己的母亲小薛氏太傻了,时时在祖母与父亲面前犯蠢,她若不在场,只怕母亲又要惹出祸事来。 小薛氏用眼色暗示长女快走,秦锦仪只装作没看见。小薛氏急了,正要开口的时候,薛氏终于停了下来,还十分不满地说:“你们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 小薛氏连忙坐正了,低头应道:“是,太太,儿媳谨听您的教诲。只是……方才太太在枯荣堂里说得太过了。无论如何,咱们家有了第二位侯爷也是件喜事。您当着众人的面说皇上不公,叫人传到外头去,会给大爷惹祸的。咱们家虽是国舅,但您心里也清楚,咱们二房素来没什么圣眷,不过是沾着承恩侯府的光罢了。若皇上知道您说的话,心中不喜,未必会看在皇后娘娘的份上,不予追究的。” 薛氏气得直拍桌面:“你到底是谁家的媳妇?!怎么胳膊还往外拐呢?!你真是要气死我了!” 秦锦仪连忙为母亲赔不是:“祖母别生气,母亲只是为父亲担心罢了。” 薛氏冷笑一声,又转而挑剔起了儿子秦伯复:“你怎么不说话了?方才在枯荣堂里,我被三房那对夫妻揪着痛骂时,你怎么就哑巴了呢?!你媳妇不帮我就是了,我原也没指望过她,可你是我儿子,我一心一意为你着想,心疼你没得个爵位,才会跟长房、三房去闹。你怎能看着我叫他们联起手来欺负了,却不帮我说一句话?!” 秦伯复一直阴沉着脸,一声不吭,此时听到母亲质疑,他才抬起头来,阴沉地说:“母亲问我为什么不帮你说话?母亲要我怎么帮?三叔竟然被封了侯爵!皇上怎会待他这般亲厚?先前母亲说三叔一家只是回京城来打秋风的,又说皇上心里一直记恨着他,他成不了气候,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结果现下如何?他连皇宫都没进过,皇上没见他,就直接下旨封了他做永嘉侯,这象是记恨他的模样么?!若不是母亲先时说了那些话,误导了儿子,儿子当初也不会跟三叔三婶闹起来,以致如今他得了好处,我们也没法沾光了!” 薛氏听得目瞪口呆:“你在胡说些什么呀?沾什么光?三房明摆着就是跟长房一伙儿的,他们还能叫咱们沾光?这没影子的事儿,你拿来怪为娘?你是不是糊涂了?!” “儿子没有糊涂!”秦伯复气愤地说,“三房跟长房怎么可能是一伙儿的?这几天咱们不是都弄明白了么?是侯爷与三叔自个儿说的,当年三叔回过京城,却没能见得皇后娘娘最后一面,家里人都不知道他回来过,都是侯爷害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三叔一走三十年不回来,但肯定跟侯爷脱不了干系。长房与三房不但不是一伙儿的,而且还有仇!可是侯爷狡猾,先是派人把三叔一家接回京城来,又叫家里人赔着笑脸,装出一副兄弟情深的模样来,哄得三叔跟他和好了。如今三叔得了爵位,可不就跟长房更加亲密了么?可谁知道三叔心里怎么想?说不定三叔三婶心里还有怨恨呢,先前只是因为势单力薄,又在京城没有根基,才跟长房虚应故事。如今三叔封了侯,正是要出气的时候!这明摆着的大好时机,我们二房却因为三房一回京,就把人给得罪了,想沾光也沾不上。母亲还怪我胡说?说我糊涂了?我看真正糊涂的是母亲才对吧?!” 薛氏被噎得气都不顺了,小薛氏忙上前替她抚胸拍背,又劝秦伯复:“大爷少说两句吧,太太也是为了你好。即便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大爷慢慢说就是,何必发火呢?瞧太太气得这样。” 薛氏与秦伯复听了这话,都生气了,前者骂侄女兼儿媳:“我哪儿做得不对了?”后者斥责妻子:“我跟母亲说话,你插什么嘴?!”小薛氏眼圈都红了,咬着下唇不敢吭声。 秦伯复对薛氏道:“母亲细想想,我们与长房是几十年的宿怨,已经是不能好了,但我们与三房有什么仇怨呢?当初三叔三婶才进府时,母亲也是因为担心他们会跟长房联手排挤我们,才会跟他们过不去而已。可如今明摆着长房与三房之间有隙,我们要对付长房已经够吃力的了,何苦再结一个仇家?他们两房都有侯爵,我们二房却只有我一个官儿,哪里是他们的对手?我看三叔不是个气量狭小的,三婶脾气虽坏,但只要三叔发了话,她也不会为难人。只要母亲去赔个不是,两房人和解了,后头的事就好办多了。母亲一心为了儿子着想,就当作是为了儿子,委屈一回吧?” 薛氏瞪大了双眼,这怎么可以?!牛氏那泼妇,她绝对跟她没完!竟然叫她去赔不是?那岂不是意味着叫牛氏把她的面子丢在地上踩么? 她断然拒绝:“不成!姓牛的那泼妇,有她没我,有我没她!她若上门来赔不是,再许你些好处,我还能看在三房有侯爵的份上,不跟她计较。若叫我送上门去叫她羞辱,却是休想!”说完了,她又怨上了儿子,“我处处为你着想,你怎么就不知道孝顺一下?竟然还叫母亲受委屈?你还有没有良心?!” 秦伯复的神色淡了许多:“母亲不愿意去,那也无妨。虽说我去赔罪,也有些没脸,但三叔三婶是我的长辈,跟长辈有什么好计较的呢?侯爷那个脾气,自小就不给我好脸色看,我也懒得与他说话。倒是三叔,瞧着似乎是个和气人,我正好去向他打听一下父亲生前的事。父亲那么年轻就没了,我连他一面都没见过,实在是遗憾。” 薛氏瞪着儿子,觉得胸口好象被什么堵住了,气儿上不来,她快要被憋死了! 小薛氏与秦锦仪在一旁看得心惊胆跳。前者咬咬唇,想要指责丈夫几句,不该拿这些话来伤婆婆的心,但想到丈夫先前的话,还有婆婆面对三房秦柏的反问时那心虚的表现,她犹豫再三,还是没把话说出口。 后者却鼓起了勇气,对秦伯复说:“父亲,先前我们二房与三房闹得那么僵,您这会子过去,只怕三叔祖和三叔祖母会不领情。不如让母亲和我先去试一试?我们并不曾得罪过三叔祖和三叔祖母,先前三妹妹迁居明月坞时,我跟她相处得也还好。有这一层交情在,三叔祖和三叔祖母总不会把母亲和我赶出门吧?” “哦?”秦伯复看向女儿,有了些兴趣,“果真?若是如此,为父就把这事儿交给你了。你需得尽快讨得你三叔祖与三叔祖母的欢心才好。”他又看了妻子一眼,眼中透着嫌弃,“你若要带你母亲同去,就多看着些,省得她在三房的人面前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讨人家的嫌!” 秦锦仪忙笑道:“是,父亲放心,女儿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未完待续。) 第七十三章 下人 秦柏封侯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承恩侯府上下。连二房的秦伯复都决定要改变以往对待三房的态度,其他人就更别提了。 过去曾经侍候过秦柏的下人以及他们的家眷,还有秦柏的母亲叶氏夫人带过来的陪嫁、陪房,以及她做当家主母时,曾经重用过的嫡系等等,如今的心情都颇为复杂。 这些人因为与秦柏母子关系比较密切,不讨秦松喜欢,这三十年里一直都混得不太好。长房几位主子院子里的体面空缺,是绝对轮不到他们的,外院里有油水的好职位,也同样没有他们的份。到底在侯府名下,吃穿都能保证,不至于会饿死。可是没有好职位,进不了府中当差,终究也出不了头。他们当中自身条件好些的,就会想方设法给能管事的人送钱送礼,去讨承恩侯夫人许氏的喜欢,好谋一份不上不下的差事。秦松虽厌恶他们,但许氏却还公道,也乐意给他们机会,因此他们不至于吃不上饭。但管事们有许多都要看秦松脸色,因此,这些人也同样过得不算很好。职位最高的,也就是做到某个田庄的二管事,女孩子里能出一个听雨轩内的三等丫头,就算不错了。 至于那些自身条件一般,或是没钱没物,走不了关系的,也就只能闲赋在家,靠着偶尔做些粗使杂活,女眷帮人洗衣裳,做些针线去卖,才挣得些银子,让自己的日子过得稍好一些了。 虎伯刚回到承恩侯府,就开始联系他们了,想要给三房补充一些可靠得用的下人。当时,众人也一度心动,觉得自己总算有机会出头了。 可是等冷静下来了,他们又开始犹豫。三房秦柏固然是旧主,但他一走三十年,杳无音讯,也不知如今身家如何。三太太牛氏对他们而言更是陌生,听说是个性情泼辣的村妇!这样的主母,会如何管家?会好好对待他们么?三房也不知道有没有产业,若是全靠承恩侯府长房养着,那手头可不算宽松。真的投了旧主,兴许就有机会得个体面差事了,可万一旧主没钱,他们却连那偶尔做粗活、闲时做针线的机会都没有了,那还不如继续闲赋在家呢! 至于那现下有差事在身的人,就更担心将来会过得不如如今了。 因此,众人开始持观望态度,对虎伯的邀请不算热情,只有几房实在是穷怕了,又没其他出路的下人,愿意进清风馆去。反正清风馆也就只有一进而已,三房也没几个主子,本来就用不了几个人。有他们几个,也就够了。 虎伯对此很生气,还觉得有些没脸。是他一力在秦柏面前主张要起用这些旧人,又是他打了包票,说会为三房找来几个可靠得力的人手,结果这些人的表现太打他的脸了。虽有几个人还算积极,但里头没几个出挑的。他甚至觉得这些人虽是侯府家生子,论言行举止与本事,恐怕还不如米脂那边的秦家大宅里用的村妇村民,这怎么用得下手呢?虎伯只能尽力游说他看好的几房家人,又见秦柏与牛氏对长房并不是很敌视,就顺便留意一下,长房名下那些闲赋的家生子,看里头有没有好苗子,倒是看中了几个,勉强可用。不过这些人还需要调|教,因此事情就拖延下来了。 如今秦柏封侯,情形完全不一样了。那些观望的人顿时后悔不迭,心情涌动。这可是好机会呀!三老爷有了爵位,又有皇上赐的新侯府,哪里装不下他们这几十号人?在正经的侯府里做事,既体面又风光。他们还是多年的旧仆,有一份香火情在,想要谋个好些的职位,也是容易的。可惜,当初怎么就犹豫了呢?若是早早投了三房,如今三房得爵,他们这些旧人自然跟着鸡犬升天。可他们当初没答应虎伯的邀请,如今再上赶着去讨好,未免显得太过势利了,只怕主人瞧着,心里也会不喜的。职位兴许会有,但这情份就打了折扣。 也罢,打了折扣也无所谓,有个好差使,总比没有强。他们好歹也是侍候过老夫人与三老爷的。三老爷风光了,他们理当跟着沾光,没道理为主人受了这许多年的排挤,最后好处反倒便宜了不相干的外人。 于是众人一串连,便决定一块儿去清风馆,给三老爷秦柏道喜,顺便在三太太牛氏跟前讨好几句。接着他们就可以去寻虎伯,叙叙旧谊,为先前的冷淡态度寻个说得过去的借口,然后就可以提差使的事了。虎伯苦劝了他们好些天,想必也会高兴看到他们松口的。就算他们的行为显得势利了又如何?他们总比别人可靠些。三房的主人们用着也能放心。 众人连忙赶到清风馆去,由西青云巷进西小门,离清风馆门口最近,也不会惊动府里其他人。谁知当他们走出西小门时,清风馆门口已经客似云来了。原来他们在承恩侯府里不得志,消息得的也慢些。圣旨才到侯府不久,便有许多人得了风声。三房的人回到清风馆时,门外就已经有来贺喜的下人了。谁都不是傻子,承恩侯府里的好差事是僧多粥少,难得如今又多了一个侯府,又是本家的主人,现放着一条大腿不抱,难不成要错过这大好机会么? 于是,一众旧仆只能看着清风馆门前来来去去的人急眼。一个人说:“啊,那不是陈胖子么?他老子是夫人的陪房,从来不缺好差使,只因年后他犯了错,被撵回家去了,才闲下来的。这才三个月不到,他怎么好意思来这儿巴结咱们三老爷呢?”这可是管事级别的竞争对手,不容小觑! 另一人又说:“该死!那好象是李家的女人和闺女。听说咱们三老爷的孙女儿如今也有八岁了,就住在明月坞里,正要挑丫头使唤呢。她们这是冲这好差事去的吧?咱们也有闺女,怎能便宜了这些外人?当初我要谋如今的差事时,没少受李家兄弟的搓磨。他们那时候是怎么说的来着?三老爷早死了,庇护不了咱们了?真是该死!他们说了这种话,他们家的女人倒也有脸巴上来呢!” 还有一个人认出了熟人:“呀,那是老张和他家的两个小子。记得过年时,老张曾经说过,要把两个儿子送到大爷家的逊哥儿和三爷家的顺哥儿那里去做小厮,连路子都搭好了,只等年下添人。如今他们又跑来清风馆做什么?难不成是看上了咱们家三老爷的孙子身边的位子?他们想得倒好,大爷家和三爷家的哥儿都是庶出的,日后也没什么出息,可三老爷的孙子不但是正经嫡出,还十分得宠。能在这位小哥儿身边侍候,日后的前程自不必说。算盘打得这般响,可见老张也不象他平日里那般老实……” 众人议论一圈儿,都觉得要加快脚步才行。不能叫外人抢了先。于是他们要凑上去,打算挤进清风馆里寻虎伯,冷不防瞧见一个小厮在清风馆门口朝里探头探脑的。为首一个叫徐应年的便开口训斥:“你是哪里的小厮?怎么在这里挡路呢?” 那小厮回头看了他几眼,见他和同伴们都瞧着有些眼生,穿着打扮也普通,便猜想他们是府中不得志的下人,轻蔑地撇撇嘴,道:“干你们什么事?”也不让开,仍巴在门边往里张望。 徐应年不由得生气了,但他此时认出了这小厮的身份,倒也不敢得罪,只能不理他,径自扬声叫唤门内的虎伯:“墨虎,我们来给三老爷道喜了。”虎伯回头望过来,叹了口气,便走向门口。 那小厮的脸色顿时变了,脑袋一缩,转身就跑,差点儿把徐应年身后一个老头撞了个踉跄。后者气得想骂人,可小厮早已跑得没影儿了,他不好在清风馆门前闹事,只得忍让下来。 虎伯站在门上看着徐应年等人:“可算来了?都听说消息了么?若不是我们老爷成了侯爷,还请不动诸位呢?” 徐应年等人有些尴尬:“好哥哥,你别生气。我们都有一家老小,想的事未免多些。我们心里倒乐意来侍候三老爷,只是家里人未必这般想,少不得要安抚一下。我们本来就想着,等家里安顿好了,我们就能放心来找三老爷了,从没想过要背主的!” 虎伯不置可否:“行了,说那么多做什么?你们的想法,我自然明白。我也一样是做下人的,怎会不清楚你们在想什么?三老爷素来宽厚,他不会计较这些。只是,你们一旦投了过来,今后就得给我老实当差了。若胆敢糊弄我,你就等着瞧吧。不用等老爷发话,我就先剥了你们的皮!别以为我是在说大话吓唬人。哥哥也是在边城历练过几十年的,什么事儿没见过?什么事儿没经历过?若你们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心软好说话的小厮,随便几句话就能糊弄我,那可就想错了!” 徐应年等人听得心惊,连忙道:“不敢。今后必定忠于职事,用心办差。” 虎伯点点头:“行了,就在院里磕个头吧。老爷太太都累了,折腾了这半日,又快到饭时了,没空一个个见你们。回头把名字给我留下,我改日叫你们过来挑人,今天就算了吧。” 众人也不敢有异议,见先前来的其他人也都是在院里磕了头,说几句好话就走人的,便一个个照办。其中徐应年见来的人多,留下的名字也多,生怕自己排不上,眼珠子一转,决定要给自己加点码。 他拉过虎伯,小声说:“好哥哥,我跟你说一件事儿。方才在门外时,我瞧见长房简哥儿的小厮墨光鬼鬼祟祟地在门外偷看,也不知道要做什么。长房素来与咱们三房不睦,承恩侯那是早就看咱们老夫人和三老爷不顺眼了。如今三老爷封了侯,他不定怎么生气呢,会不会叫了小厮来盯梢咱们三老爷三太太,打算使坏?好哥哥,你可得警醒着些……” 虎伯皱起了眉头。(未完待续。) 第七十四章 墨光 墨光飞快地跑出了西青云巷,回头望望,见清风馆里似乎无人留意自己,也没人追上来,便暗暗松了口气。 王家的曹四爷原本吩咐了他,让他时时留意清风馆里的动静,尤其是里头那位姓赵的小公子。曹四爷乃是王家族人,素得王大老爷看重,曹四爷的吩咐,他自然是要照办的。可如今清风馆里热闹得紧,他想要继续探听里头的动静,也有许多不便之处。那些来来往往的侯府男女仆妇,有不少是认得他的。虽说他是秦简身边的小厮,平素也算有些体面,没必要害怕那些不得志的下人。可三老爷封侯,毕竟是大事,谁敢保证来贺喜的只有不得志的仆役呢?方才他就瞧见了几位有后台有倚仗的。万一当中有哪位觉得他行止古怪,多问一声,他要如何回答?眼下他还可以借口看热闹,搪塞过去。但他在清风馆外晃悠的时间长了,任是谁都会察觉到不对劲的。 墨光犹豫了一下,决定直接去寻王曹,跟他说说原委,解释一下自己的难处。反正王曹也没说这事儿十分紧急,那就等清风馆平静下来后,他再去打探也不迟。 墨光出了侯府后门,直奔王曹所租的小宅院,向他禀报了此事。 王曹的脸色不是很好看,他问墨光:“你是说秦家那位三老爷被皇上封了侯爵?永嘉侯?这是秦家老侯爷当年的爵位吧?” 墨光点头:“是,皇上今儿特地下了旨意册封的。不但封了爵,还赏了宅子和几处田庄呢。宅子就在隔壁,正是徐老尚书家。听说二奶奶已经命人给徐家送信去了,催着徐家人早些搬走,咱们府里的人也好早日过去,替三老爷把新侯府给收拾出来。” 王曹暗叫一声晦气。秦柏的身份,他早就打听过了。既然也是一位国舅爷,想必皇帝迟早是要召见的。但宫里一直没有动静,他也就没放在心上,想着等事情办完了,死无对症,饶是国舅爷当面,也奈何不了王家。谁知这会子秦柏就受了封,皇帝难道就不打算在册封面前,先召小舅子进宫见上一面?秦柏进京后,只听说他出了一两回门,不过是在外闲逛罢了,自然不可能是见驾去了。皇帝下旨怎么就下得那么快呢? 有这么一位正儿八经的侯爷护着,王家想要对赵陌动手,可就得小心谨慎些了。现下最怕的就是秦柏早知道赵陌身世,今日得了侯爵,明日必要进宫谢恩的,到时候他见了皇上,会不会把赵陌的事给说出来? 王曹有些坐不住了。不管怎么样,现在秦柏封侯的消息可能还没传开,王家那边还未必知道呢。他得回去禀报一声,看家主是否有新的指示。 于是他便对墨光道:“这事儿我知道了,你且回去,继续小心留意那姓赵的孩子的动静。他若准备出门,你就想办法打听他要去哪里。若是简哥儿去寻他,你也得想办法跟着一起去,若能与他混熟了,就再好不过。我回王家一趟,很快就会回来。你有消息只管继续到这里来寻我。” 这话等于是没答应墨光所求。墨光心里有些不乐意,可是王曹一瞪眼,他顿时就怂了,只有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又小心探问:“那……先前您答应小的事……” 王曹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你眼里也就只有那几个钱了!”说罢转身回了里屋,又很快走出来,丢给他一个小布袋。 墨光一喜,忙接过布袋打开一看,里头装着几锭碎银子,掂一掂估计也有二两左右。这对他来说可是一笔不小的款子。他顿时笑嘻嘻地谢了王曹的赏。 王曹撇嘴道:“这算什么?你要是把我吩咐的差事办好了,我能再给你十倍于此的银子,就看你尽不尽心了。” 墨光赔笑道:“您吩咐的事,小的怎敢不依?您放心,小的一定会把您的差事办好的。” 王曹不耐烦地再嘱咐他几句,就把他轰出门去了。 墨光乐呵呵地把装了银子的布袋在身上藏好,然后飞跑回了侯府前院。本来他还想绕到清风馆门口,再看一眼动静的,没想到才走了几步路,就叫秦简的另一名小厮茗风给发现了。 茗风在他们四个小厮里头,年纪最长,性情也稳重,平日里素来是个头儿。见了墨光在前院闲晃,茗风的脸色就沉了下来,斥道:“你整日在府里乱逛,都干了些什么?!哥儿回来这半天了,都不见你的人影。你又不扫地,又不擦桌子,又不喂鸟儿,连泡茶洗笔的事儿也不干,既然这么爱偷懒,不如回家去待着好了!” 墨光听了暗恼。他素来不服茗风的。论年纪,他只比茗风小几个月罢了,一样读书识字,自问也还算伶俐,能讨秦简欢心,凭什么茗风就是他们四人的头儿呢?若茗风是侯府家生子倒也罢了,他一个王家出身的,自然不敢跟府里出身的人比。可茗风却是姚家舅爷送给外甥秦简的,剩下的两个小厮砚雨和印痕,都是承恩侯府家生子儿,却愿意服茗风的管,墨光便不好说什么了。当着小主人秦简的面,他也许还要装个乖,可秦简不在,要他私下听从茗风的号令,却是休想! 墨光把脖子一仰,冷淡地道:“先前我不是说过了?我干娘家里有事,我要回去瞧一瞧,已经当着哥儿的面提过了。哥儿都点了头,你多管什么闲事?”他进承恩侯府后,拜了个干娘,却是姚氏手下颇得重用的一个管事婆子,素来有些体面。托这位干娘的福,他也得了许多便利。比如拿干娘来搪塞茗风,素来是一用一个准的。 谁知茗风却在冷笑:“你少拿你干娘当借口了。我大半日没见着你,已经让印痕去她家问过了,你干娘屁事儿没有,正忙着正经差使呢,几时唤过你去?她知道你撒了谎,偷懒不做事,还说等见了你,定要教训你一顿呢。” 墨光顿时恼羞成怒:“你故意查我?!” 茗风冷笑:“我还用得着故意查你么?你亏心事做得多了,自然就会露馅,真当这府里的人都是瞎子呢。” 墨光脸色变了变,咬牙忍住了气。若换了是平日,他兴许会跟茗风大吵一顿,闹到秦简面前去也不怕。可是现在不行,他还要完成曹四爷吩咐的任务呢,曹四爷说过的,不许惊动了简哥儿,为了赏银,他也只能忍茗风一回了。等他把曹四爷吩咐的差使办好了,在曹四爷甚至是王家大老爷面前都得了好,到时只要王家大老爷在二奶奶或是简哥儿面前夸他一句,他还怕茗风个鸟?!就算茗风再不乐意,也得冲他叫声爷! 墨光忍着气说:“好,这回算是我不对,不该偷懒。我也不过是看府里有喜事,去看看热闹罢了。就算哥儿知道了,也不过是说我两句,不会见怪的。我给哥哥赔个不是,哥哥担待我一回吧。” 茗风却觉得古怪,墨光素日从不肯听他的话,今日竟然如此乖觉? 他心里嘀咕着,嘴上说:“既然你知错了,我也饶你一回。你今日偷懒,许多活都不曾做,倒叫砚雨和印痕两个受累了。一会儿哥儿练完了字,洗笔的事就交给你了。明儿等哥儿去上学,你就把柜子里的书拿出来晒一晒,再把书房打扫一遍。等我回来了,是要查看的。若有哪里打扫得不干净,我可不依!”说罢又添了一句:“这几日你就不必跟着哥儿出门了,先把书房里的事办好再说吧。叫砚雨明儿留下来看着你,省得你又偷懒。” 墨光暗叫不妙,他明天还有曹四爷吩咐的事要做,如果真的把这么多活给干了,哪里还能挤得出时间来?他正要上前请茗风给他换个活,茗风已经转身走了。他暗暗咬牙:“等我得意了,看我怎么收拾你!”心中哀叹一声,忽又想起砚雨素来老实,说不定能忽悠得他替自己干活,自己好寻个借口溜出去? 如此想来,明日他和砚雨不能跟着秦简出去上学,倒是件好事了。秦简日日都要上学,没什么稀奇的。倒是他在侯府里,行事更方便些呢。 然而,秦简第二天去上学,跟平日倒是有些不一样。下课回侯府,他没有回书房,也没有回自己所住的折桂台,反而是直接奔清风馆去了。 他父亲秦仲海与母亲姚氏都嘱咐过他,要多与三叔祖秦柏亲近,尽可以请三叔祖指点他的功课。他心里隐隐约约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也心甘情愿这么做。秦柏是个亲切和蔼的长辈,多与他相处,倒比跟亲祖父秦松相处要愉快得多了。 秦简进清风馆后,先给秦柏与牛氏请安行礼,瞥见秦柏身上穿着新做的礼服,心里有数了,便笑问:“三叔祖这是才从宫里谢恩回来?” 秦柏笑笑:“是。一大早我就进宫去了,早朝后见了皇上,谢了恩,皇上又留我说话,太后、太妃亦有赏赐。等用了午膳,才让我出宫的。” 秦简心里有些羡慕:“皇上对三叔祖真好。” 牛氏哂道:“好什么?老头子都几十年没受过这种罪了,进宫就要下跪。皇城里那么大,都要靠两条腿走,可把老头子累得不轻。” 秦柏笑着安抚妻子:“我没事。多年不曾进宫,如今瞧见宫里跟三十多年前一样,没什么变化,我心里也有许多感触,压根儿就没觉得累。” 牛氏嗔道:“你就装吧!我也不跟你吵。你赶紧坐到罗汉床上来,好好伸伸腿,我替你按一按,省得明早起来腰酸背痛。” 长辈们这么说了,秦简脸皮再厚也没法继续待在屋里,只能告退出来,转去东厢找赵陌去了。 赵陌正在练字,见他来了,客气地跟他见了礼,瞥见他身后跟了两个小厮,露出了有些意味深长的微笑。(未完待续。) 第七十五章 暗示 秦简在书桌旁寻了张椅子坐下,抬头望向正在收拾纸笔的赵陌,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本以为赵陌是吴少英的表弟,吴少英虽是监生,但据传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家世,不过是小地方来的书生,早年生活有些窘迫,如今好得多了,也只能算得上是小富而已。他的表弟,想必也是跟他差不多的家世。这等小门小户出来的读书人,秦简平日在姚家见得多了,并未放在心上。若不是为了讨好三叔祖秦柏,秦柏又好象很看重赵陌的样子,他打算借赵陌来拉近与三叔祖的距离,只怕他如今还不屑于与对方结交呢。 可如今与赵陌相处下来,秦简又觉得,赵陌不象是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孩子。他的举手投足,言谈举止,还有平日表现出来的穿戴礼仪等等,无不暗示着他定是富贵人家出身,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富贵人家。秦简隐隐觉得,他平日所认识的那些王公贵族家的子弟,也未必有赵陌这般风仪。这真的是一般的小富人家能养出来的孩子么? 秦简心中狐疑,一时间忘了自己该说什么。 赵陌将写到一半的字纸摆放到一旁,抬头看了看秦简,微笑着走到桌边,伸手握住茶壶的提梁:“秦兄见谅。我这屋里并没有侍候的小厮,这茶水还是饭后送过来的,这会子只怕已经有些凉了。有失礼处,还请你勿怪。” 秦简身后的茗风忙伸手接过茶壶:“让小的来吧。”一试那茶壶的壶身,里头的茶水是已经不烫了,但还温热着,倒可入口。他见桌上倒扣的茶杯还算干净,忙翻过一只杯,替秦简倒了杯茶水。这里还是在侯府中,准备的茶水用具都是可靠的,倒没什么忌讳之处。 秦简接过茶水喝了一口,微笑着对赵陌道:“赵贤弟客气了。咱们不是外人,不必讲究这些俗礼。” 赵陌笑笑,在他对面椅子上坐了下来。茗风便也给他倒了一杯茶。 赵陌笑道:“秦兄这个小厮倒是伶俐。我往日也有几个小厮,却没一个比得上你的人有眼色。” 秦简心中一动:“赵贤弟身边既然有人侍候,怎么他们不跟着你到我们家里来呢?” 赵陌淡淡地:“他们如今在哪里,我都不知道,如何能把他们带来?就连我自己,若不是舅爷爷垂怜,只怕也不知流落到何处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秦简心中好奇,正想细问,赵陌却转移了话题:“秦兄今日是来寻舅爷爷的吧?怎么到我这屋里来了?” 秦简听赵陌一直喊“舅爷爷”,心中忍不住嘀咕,这个称呼是不是古怪了些?能这么喊三叔祖秦柏的人,就只有他姐妹们的后人了。可秦柏只有一个亲姐妹,那便是已故的秦皇后。除此之外,倒还有几个堂姐妹、族姐妹,但她们基本生活在江南老家。这赵陌既然是三叔祖秦柏学生的表弟,怎么又跟这些姑太太们扯上关系了呢?他只听说吴少英是四叔秦平的妻家表弟,这亲戚关系是怎么算的? 不过……赵陌姓赵,赵是国姓,若说他是从秦皇后这边论,才称呼秦柏一声舅爷爷的话,那岂不是意味着他是宗室出身?那他与吴少英的所谓表兄弟关系,说不定是唬人的吧? 秦简一时惊疑不定,等到赵陌问第二遍了,才回答说:“我方才去见三叔祖,见他早上进宫,才回来,似乎有些疲倦,便不好意思多加打搅。横竖日子长着呢,若我功课上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再来问三叔祖便是了。”他今天确实准备了几个问题,但一点都不急,只是进清风馆的借口罢了。 赵陌看出秦简此时已经对自己的身份起了疑心,也没打算说得太多,便笑道:“舅爷爷平日身体向来不错,今儿想必是累着了。没办法,从昨儿起,这院子里就一直热闹得很,舅爷爷舅奶奶都被吵得没法好好休息,连梓哥儿都没睡好呢。舅爷爷进宫后又走了那么远的路,累了些也是难免的,歇两日就好了。” 秦简问:“昨儿可是有许多人过来打搅三叔祖?竟扰了三叔祖的清静,回头我一定要告诉父亲和母亲,传令下去,叫那些闲杂人等少来吵闹。” 赵陌笑道:“舅爷爷舅奶奶昨儿高兴,倒是没觉得有什么。来的大多是从前的旧识,见个面,叙叙旧谊,也是好事。不过来的人确实有些多了。后来舅爷爷累了,虎伯便叫来人在院子里磕头道贺完事,留下名字,日后舅爷爷闲了,再传人来说话。但这么一来,想必就有人觉得受了怠慢,虽然不敢高声喧哗,却也忍不住埋怨几句。虎伯好象挺生气的,只是碍着那几位在府上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好多说什么罢了。” 秦简忙道:“竟然有这样的事?不知是谁这样没有规矩?贤弟只管告诉我,我替三叔祖教训他们去!” 赵陌道:“我哪里认得是谁?远远瞧着,也没看清是哪一个。后来问了虎伯,他也不说。不过,秦兄身边的一个小厮昨儿也在,想必他是认得的。秦兄只管回去问他便是。”他叹了口气,“我也不是存心告状,只是替舅爷爷打抱不平罢了。” “赵贤弟别多想,我还要谢你把这件事告诉我呢,否则我还不知道,家里的下人竟然连三叔祖都得罪了。”秦简说,“却不知道昨儿来的是我哪个小厮?我身边的人平日都是在书房那边侍候,没想到也过来了。” 赵陌想了想:“我听人说,他好象是叫墨什么的。本来我也不认得他,但他这几日常到清风馆门口晃,探头探脑的,好象对院子里的事很好奇。守门的婆子问他有什么事,他也不答,转身就跑了。我觉得奇怪,就记住他了。想来他大概是觉得舅爷爷带回来的人很新奇,与他平日见过的人不大一样,便跑来看热闹吧?” 秦简的脸色有些黑了:“想必是墨光。这小子竟然如此无礼,我得好好骂他一顿才是!” 说话间,秦含真回了清风馆,本想直接去正屋寻祖父祖母的,却瞧见东厢房里有客来了,竟然是秦简!她吓了一跳,忙走进了东厢房,挤出一个笑来:“大堂哥怎么不去找祖父,却在这儿跟赵表哥说话?”她给赵陌递了个眼色,赵陌微笑,暗暗摇头,秦含真总算松了口气。 秦简站起身:“已经见过三叔祖了,三叔祖有些累,我不好打搅,就退了出来,寻赵贤弟说说话。”他犹豫了一下,“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这便告辞。” 赵陌客气地把他送出了院门,等到折回来时,秦含真问:“他过来做什么?” “只是说几句闲话罢了。”赵陌顿了顿,“我暗示了他几句,他如今想必已对我的身份起疑了。” 秦含真有些担心:“你会不会太冒险了?就算我祖父如今是侯爷了,对王家多少有些震慑作用,你的处境也不是百分百安全的。万一王家人铤而走险,宁可冒着得罪我祖父的危险,也要解决掉你呢?先前你还在承恩侯府的人面前隐瞒身份呢,我祖父封侯的圣旨一下来,你好象就整个人放松了,还主动把自己的身份显露在王家人面前。你就不怕有危险吗?” 赵陌笑道:“表妹说错了一件事,我是把身份显露在秦家人面前,而不是王家人。王家与秦家可是不相干的两回事。” 秦含真不以为然:“有什么不一样?大堂哥的母亲是王家外孙女,跟王家关系密切着呢。我那位大伯祖父,平日里也没少巴结王家。” 赵陌道:“若秦二奶奶娘家姓王,兴许我还要忌惮几分,但她姓姚,是王家外孙女,便隔了一层。她的丈夫儿子,又再隔一层,与王家的关系更远了。即使承恩侯有心巴结王家,如今他在这府里,也不怎么说得上话了吧?跟外人相见的时候更少。至于承恩侯夫人、秦二爷与秦三爷,自然是先想着秦家的,不会处处听从王家的话。他们又不是傻子,王家圣眷再隆,也是外人。现放着舅爷爷这么一个圣眷极隆的自家长辈不巴结,却去讨好外人,岂不是吃力不讨好?这三位如今是承恩侯府里能做主的人,他们拿定了主意,秦二奶奶便不会为了点小事,与婆家做对。如此一来,他们知道了我的身份,自然就会决定应该如何对待我。往后我在这府里行事,便能自在许多,再也不必因为忌惮王家,而处处躲着人了。” 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如果赵陌能在承恩侯府里光明正大地生活,自然比之前那样躲着藏着好。他的身份能公开,长房与二房的人也就不敢轻视他了。而一旦秦家确定了对他的态度,王家再想暗地里伤害他,就是跟秦家做对了。到时候不必秦柏出面,秦家其他人就能直接跟王家闹起来。 秦含真想了想,对赵陌说:“你的想法是好的。不过我觉得,还是要等到皇上那边调查出了结果,有了反应,你才是安全的。现在你既然已经暗示了自己的身份,就不必太过张扬了吧?这府里虽然大部分主人都是有脑子的,但还是有那么一两个蠢货。咱们需得防备着些。” 赵陌点头:“表妹说得是,我会小心行事的。”(未完待续。) 第七十六章 查问 秦简出了清风馆,没有直接回折桂台,而是去了自己在外院的书房。他要找墨光问清楚,昨儿都是些什么人在清风馆里大放厥词,顺便还要数落墨光一顿。天天跑去人家院子门口探头探脑的,真是丢了他这个主人的脸! 谁知秦简到了书房,却发现里面只有砚雨一个人,墨光不见踪影。他的脸色顿时就沉下来了:“墨光呢?” 砚雨正在整理书柜上的书本,今天刚刚晒过呢。听到秦简的问话,他连忙回答:“没有纸了,墨光哥哥便去了要纸。” 秦简的脸色这才稍稍有所回转,谁知茗风在他身后多说了一句:“怎么会没有纸呢?昨儿我才收拾过这屋里的东西,记得柜里分明还有两刀纸呢。”秦简不由得一怔,忽然想起,昨天他做功课的时候,确实记得还有厚厚一叠纸。一天不到,怎么可能会用完? 砚雨却是一脸茫然:“可是墨光哥哥说没纸了,我也看过,那柜里是空的。” 茗风走到柜前,拉出小抽屉一看,原本装纸的地方,确实空了。他皱了皱眉头,伸手去开其他的柜门与抽屉,等开到第三个抽屉时,终于在里面看到了整整两叠秦简平日惯用的上等好纸。 茗风将纸取出来,拿给秦简看:“哥儿瞧,纸都在这里呢。这个抽屉平日是放画纸的。哥儿用得少,我们也没怎么留意。可是好端端的,写字的纸绝不会平白跑到这放画纸的抽屉里来。” 茗风与印痕今天都跟着秦简出门去了,砚雨不知道这纸的事,会把两刀纸偷偷放到画纸抽屉里的,除了墨光还会有谁?尤其是,他还借口要去拿纸,离开了本该守上一天的书房。这已经超过了偷懒的界限了,分明就是在故意欺瞒主人! 秦简的脸又黑了,他问砚雨:“墨光说去要纸,他出去多久了?” 虽然砚雨平时老实迟钝一些,现在也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墨光哥哥是完午饭后就出去了的,到现在还没回来……” 茗风问他:“早上他一直留在这里做事?他都干了些什么?” 砚雨老实回答:“他扫了地,洗了笔,还把哥儿的桌椅给擦了擦。” 也就是说,清扫书柜书架、搬书出去晒之类的粗重活,墨光全都没干,而是推给砚雨了? 茗风冷笑了一下,对秦简道:“哥儿,我去把墨光找回来的。即使不为哥儿要问他话,他行事也太不象话了些。若不好好罚一罚,叫他受个教训,他往后还不知会如何胡闹呢。” 秦简阴沉着脸点了点头,又吩咐茗风:“叫人去打听,他这几日都在干什么呢!” 茗风应了,迅速离开,印痕、砚雨两个忙侍候着秦简放下书包,练了一会儿字。但因为秦简的心情一直不太好,他俩连大气都不敢出。 茗风去得有些久,直到晚饭时还没回来,秦简只得先回了内院。他素日若没有什么事,一般都会去盛意居陪父母妹妹用饭的。今日有些不巧,父亲秦仲海留在主院松风堂了,大概是要陪承恩侯夫人许氏吃饭,三叔秦叔涛也在。妹妹秦锦华则在明月坞用饭,特地打发了丫头来问姚氏讨几道好菜,说是要在院子里摆个小宴,替三妹妹秦含真庆贺,连隔壁桃花轩的大堂姐秦锦仪与四堂妹秦锦春都去了。盛意居里便只剩下姚氏与秦简母子俩了。至于庶子秦素?他在这院子里从来都是隐形人,如果身为父亲的秦仲海不开口,作为嫡母的姚氏才不会让他在自己跟前吃饭呢。 秦简见饭前还有空闲,便把今日在清风馆里听赵陌说,有下人因为未能见到三叔祖秦柏的面,而公然口出怨言的事告诉了姚氏。 姚氏顿时柳眉倒竖:“当真?是哪个下人这么没有规矩?!他以为自己是谁?堂堂永嘉侯累了不乐意见他,叫他在屋子外头磕个头,还委屈他了不成?!” 秦简道:“儿子也不知道是哪一个。赵贤弟本是客居,哪里认得咱们家的人?不过是替三叔祖不平,随口说一声罢了。三叔祖身边的虎伯大约是知道的,可他不肯开口,我们也没法追问。三叔祖仁厚宽宏,不愿跟几个下人一般见识。可咱们知道了这种事,总不能当不知道吧?宽纵了这一回,底下的人说不定还以为咱们长房不把三叔祖当一回事呢,日后只会越发没规矩起来。将来惹恼了三叔祖,祖母怪罪下来,除了母亲,还有谁能担这个责任?” 姚氏被儿子提醒了,忙道:“正是呢。这不是小事,一定要查出来,好好教训一番才对!” 说罢她便吩咐玉兰,去打听昨日去清风馆的下人里,到底谁这么没规矩没眼色。她倒不怕查不出来,那么多人在场,总会有人听见的。 玉兰应了一声,转身见婆子们送食盒进了门,玉莲、玉梅两个接过食盒,打开盖子,将里头的菜一样样放到桌上,她忙走过去帮着摆放筷箸。玉梅放下两碟子菜,抬头笑道:“依我说,奶奶也不必叫玉兰去查,明摆着的,除了常旺,还会有谁呢?听说他们两口子昨儿也去了清风馆,回家后跟旁人说了好些看不上三老爷三太太的话呢,说三老爷虽也是侯爷了,却还跟以前一样穷酸,他们巴巴儿地跑去磕头道喜,竟然连个厚些的赏封儿都没有,小气巴拉的,没个侯爷样子。” 姚氏脸色一沉:“常旺?他果真说了这样的话?”常旺是她从娘家带来的陪房,却是她母亲王氏的陪房之子,从小儿侍候她,也算是心腹了,现管着她屋里衣料针线上的采买,在她面前一向表现得很老实。他会在外头公然说出这等狂妄的话来? 玉梅却是有恃无恐:“奶奶只管叫人打听去,许多人都听见了。有人劝他们夫妻俩收敛着些,别给奶奶惹祸,常旺还不依呢,说他是王家出身的,又得奶奶看重,不过是说两句闲话,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玉莲在旁推了她一把,小声说:“你少说两句吧。” 玉梅瞥她一眼,没理会。她早就看常旺两口子不顺眼了,什么东西!只因她前些日子一时不慎,惹了三老太太,二奶奶略晾了她两日,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常旺家的居然就把她当成了软杮子,竟敢打算来求二奶奶,为他们的儿子讨她做媳妇!他们家的儿子长得丑不说,人又胖又懒,一点儿本事没有,还吃酒赌钱无恶不作,长到现在二十出头了还没娶到媳妇,如今竟敢癞蛤|蟆吃天鹅肉了!看她不把他们一家踩落泥地里,叫他们从此无法翻身! 玉梅平日里脾气不好,姚氏对她的话也是半信半疑,只看玉兰。玉兰素来是个公道人,坦白承认:“常旺两口子平日里确实有些言语不当之处。我也说过他们几回了。到底是奶奶从娘家陪嫁过来的,比别人更体面些,我也不好说得太多了。” 什么不好说得太多?直说常旺夫妻不肯听她话就得了。 姚氏的脸色很不好看,玉梅却似乎还觉得不足,添油加醋地道:“他们夫妻二人素日是惯了的,在奶奶面前装老实样儿,到了外头,不知有多嚣张呢!别说这才回京城的三房主子们了,连三奶奶他们都没放在眼里。三奶奶屋里的瓶儿,去年就来闹过了,是玉莲好说歹说把事情抹平过去的。奶奶还不知道呢。” 玉莲飞快地横了她一眼。姚氏已经移过视线来:“怎么回事?” 玉莲见没法遮掩了,才上前回禀道:“去年八月里,府里发下去的新料子,有两块是三奶奶中意的花样,一样是弹墨的,一样是青金色的,早就说好了是要送到听雨轩去的。那时三奶奶生日快到了,这料子正好给三奶奶做生日时穿的新衣。谁知三奶奶前脚刚走,后头常旺家的就进来了,把那两块料子拿了去,说是王家表姑奶奶快要出嫁了,她也到了做生日的时候,说不定就是在家过的最后一个生日了,王家打算大办。奶奶吩咐了她,要好生备一份贺礼给表姑奶奶,她就把那两份料子也给添上去了。等到新料子送到听雨轩,瓶儿过来质问,我们才知道这事儿。可料子已经送到王家去了,再没法要回来,瓶儿就生了气。后来我跟玉兰商量了,从库里取了两块花色相近的料子,给三奶奶送去,这事儿才算是了了。” 玉梅冷笑:“哪儿算是了了呀?三奶奶可不是吃了亏也不放在心上的性子。她去年过生日时,穿的可不是你后来送去的料子做的衣裳,只怕心里也记恨着呢。不过是看在我们奶奶的面上,不好发作罢了。” “够了!”姚氏的脸已经黑了,心里只恨常旺丢了她的脸,“玉兰去查清楚,若常旺果真做了这种事,说了那么没规矩的话,就叫他们来给我请罪!”玉兰等人忙应了声。 姚氏忿忿地对儿子说:“你说这叫什么事儿?你三叔祖那边,你替我说一声吧,少不得要叫常旺过去磕头赔礼的。你三婶那儿,我还得亲自去跑一趟呢。我说呢,去年她过了生日以后,好些日子对我爱搭不理的,我还以为是哪里惹了她,没想到是常旺两口子惹的祸!” 秦简正要说话,却听得大丫环玉萝掀了门帘进来道:“哥儿,茗风好象有急事来寻你呢,要不要叫他进来?” 茗风怎么这时候来了? 秦简正要把人打发回去,却听得姚氏道:“这会子都要吃饭了,什么事情这样急?叫他进来。” 玉萝引了茗风进来,茗风先给姚氏磕了头,才对秦简道:“哥儿,我方才去找墨光,听旁人说,他往府后街去了。我一路寻过去,只听说他进了一个没人的院子,待了好半天才出来,又回府里去了。听说他几乎天天都要往那院子里去几回,也不知院子里住的是谁。我方才跟他走岔了路,没遇上,只好先回去,却发现他没在他自个儿屋里。我却在他屋里搜到了这个。”他双手奉上一个小布袋,袋口大开,露出里头明晃晃的几锭银子来。 秦简跟姚氏的脸色都变了,茗风又再掏出了一个小纸包:“还有这个,也不知是什么粉,叫他藏在枕头底下,跟这袋银子放在一起的。我怕这是禁忌之物,便急急来禀报奶奶和哥儿了。”(未完待续。) 第七十七章 怨恨 玉兰将那装了银锭的小布袋与装了不明粉末的小纸包接过来,送到姚氏与秦简跟前去,玉莲上前帮着将布袋与纸包打开了,一股腥臭呛人的药味弥漫开来。 姚氏的脸色又变了变,忙道:“把这包药粉拿出去,不要放在屋里,不许任何人去碰!” 玉兰与玉莲唬了一跳,后者忙将纸包包好,匆匆送到了院子里头,就摆在地面上,又叫了个小丫头拿盏灯笼来,离着三尺远守在那里,不许任何人靠近。 等玉莲回了屋,姚氏才阴沉着脸说:“一会儿去厨房要只活鸡来,喂一点那药粉下去,看那鸡会怎么样。” 几个大丫头闻言也变了脸色。秦简忙问:“母亲,那粉不对劲么?是什么东西?” 姚氏冷着脸说:“你不知道倒好,但如今既然经了你的眼,少不得要说给你知道。那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若我没有猜错的话,那药粉只需要一丁点儿,和在茶水里,再闻不见半天异味的。人只要喝上一两口,不出一时三刻,就要七孔流血,再也救不得了。这等阴毒的东西,咱们这样的人家是绝不许有的,也不知墨光是哪里得来。” 秦简吓得脸色都白了。他再聪明,也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本来只以为是要教训个偷懒的小厮,谁知竟然牵扯上了这等剧|毒之物!他看向茗风:“墨光到底在跟什么人勾结?你平日就没留意几分?” 茗风在四个小厮当中是领头的,平日里也管着这四人,又同住一屋,别的小厮有些什么东西,他都知道,甚至印痕、砚雨两个还习惯把主人赏得贵重物品交给他帮忙收着。若说墨光什么时候得了那等要命的东西,就不可能不问茗风。茗风心里也清楚,若不能把这事儿说明白,自己也要受责罚的。 他跪倒在地上回禀道:“哥儿明鉴,这两三日墨光确实是鬼鬼祟祟的,白天里总不见人影,又总找理由跑出去。他初时说是他干娘家有事,可小的问过他干娘,并无甚事体。今儿又说是纸没了,他去要,可哥儿书房柜里分明还有两刀纸呢!可见这小子只是要找借口出去罢了。但小的查问他的行踪,不是在清风馆周围乱转,就是去了侯府后街,都是上那个院子里去。也不知院子里住的是什么人,只听说是个外来的客商,可那人是独个儿住在院子里,既没带货物,又总是避着人,出入都要戴着斗笠,好象生怕叫人看见了他的脸似的。至于这银子和药粉,小的不知道墨光是不是从那客商手里得来的,但昨儿晚上,墨光手里顶多只有这袋银子,却没有药粉。这想必是他才从别人手里拿来的。” 秦简质问:“你既然知道他昨儿晚上就得了这袋银子,怎不来跟我说?!” 茗风低头:“哥儿别恼,他在府里也不是没根没基的,不定是从哪里得了银子来呢。小的昨儿晚上也只看见他鬼鬼祟祟地把一样东西藏到了枕头底下罢了,并没看清是什么,只是听得声音象是银钱。是方才小的回屋找不到他,才去翻他的东西,发现了这袋银子。瞧这银子的数量与成色,小的就知道,定不是府里哪位主子赏的,也不是他跟人赌钱赢来的,来历十分可疑。小的不敢大意,就立刻来找哥儿了。” 姚氏道:“你做得很好。现在,你马上去叫几个人,搜寻墨光的去处。我不管他是出了府,还是仍在府里,今晚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找出来!” 秦简添了一句:“墨光既然成天围着清风馆转,你们不如上清风馆门口试试,说不定能找到他呢。” 姚氏顿时用惊疑不定的目光看向儿子:“简儿,你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秦简面沉如水:“儿子不知道,只是想碰碰运气罢了。” 事实证明,秦简的运气很不错。茗风等人还真的在清风馆附近的西小门处,找到了墨光。他还不知道自己藏的东西被发现了呢,以为是偷懒的事曝光了,早已想好了一堆借口,盘算着若是所有借口都不管用,哪怕拼着挨上一二十板子,也不能把曹四爷吩咐他办的事说出来。要知道,曹四爷先前把那一小纸包药粉交给他的时候,他听着那些话,胆儿都快吓破了。可他父母兄姐都还在王家,能怎么办?只能咬牙先答应下来,那些争闲斗气的小想头早就不知丢到哪儿去了,满心里只想着,是否寻个借口,推说没法接近赵陌,就搪塞了曹四爷呢? 谁知他还没想到借口,就被抓住了。 等到了姚氏与秦简面前,茗风把那袋银子和药粉拿给他一看,他双腿就软了。 姚氏见状冷笑:“你枕头底下搜出来的东西,你可别说不知道是什么。若你真这么说了,我就拿它和了茶水,叫你喝下去,看你有没有这个胆儿!” 这时候她已经拿活鸡做个试验,那包药粉确实是要命的剧|毒,作为物主的墨光一点儿都不冤枉。 墨光终究还是珍惜自己小命的,哭着喊着把王曹给招了出来。 姚氏知道王曹,但只在小时候见过,差点儿就不记得他是谁了。那不过是王家族里的一个不成器的子弟,平日里帮着王家嫡支打个杂,跑个腿,办点儿琐碎的小事罢了。这样的子弟,王氏族里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压根儿没什么出奇的。他竟然敢到她婆家来行凶?!到底是哪里来的胆子? 姚氏问墨光:“王曹叫你下毒害那赵家小公子,可曾说了缘故?” 墨光哭着摇头:“曹四爷没说,只道这是王家大老爷的吩咐,叫小的不许推搪。还说,若小的把这事儿给他办好了,日后自有小的好处。可小的要是不答应,他便是把小的打死了,再将小的父母家人都给卖了,也不会有人给小的做主。小的实在是没办法……” 秦简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你少胡说了!你的主人是我,曾外祖将你赐给了我,我便是你的主人。旁人吩咐你去做什么,你敢不跟我说一声就去办?谁家也没有这个道理!王曹既然逼你,你只需来寻我,把事情跟我说清楚,我自会亲自上王家去讨要你的父母家人。难道曾外祖还会不答应么?你怎敢听从王曹的号令去杀人?!倘若你事败被擒,旁人知道你是我的小厮,难道不会疑心到我头上?!你侍候我不用心,总是偷懒倒罢了。这样的祸事,你也敢栽到我头上来,真是好大的胆子!” 秦简回头想想,都觉得一身冷汗。且不说王曹为何要杀赵陌,若不是赵陌因为常旺几句不敬之语,向他告了一状,无意中提起墨光行止有异,他也不会追究墨光,然后发现其行踪诡异,进一步让茗风去查问,再搜出那包药粉与银子来,终于揭破了墨光的打算。若常旺没有说那几句埋怨的话,若赵陌没有多事向他提起,又无意中谈到墨光,若他没有对墨光的异状寻根究底,若茗风没有搜出那包药粉……但凡有哪一步没有做到,他就没法发现王曹要指使墨光做些什么。等赵陌那边出了事,三叔祖秦柏查问起来,他会有什么结果? 即使最终他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墨光也是他的小厮,他管束不严,让手下的人去做了恶事,自己也不可能不受影响。他勤奋读书,一心想科举入仕,难不成尚未进学,就要背负这样的污点么?墨光与王曹二人差点儿毁了他一生的前程,叫他心中怎能不恨?! 墨光是曾外祖王家送来的,王曹更是王氏族人,这可不是外人哪!他们怎能陷他于不义?! 秦简转头对姚氏道:“母亲,墨光儿子是再不能留了,请母亲替儿子处置了吧。但是王曹那里,母亲需得问明白了,不能叫他平白无故,险些毁了儿子的名声!” 秦简能想到的事,姚氏也能想到。她沉着脸点头,狠狠地再瞪墨光一眼,便命人将他带下去,单独关押起来,不许任何人探视。 只是墨光好处置,王曹却有些麻烦。他好歹也是王氏族人,不是姚氏可以随意抓起来教训的对象。而且行事之前,也得考虑王家人的脸面。 更重要的是,墨光声称,王曹所为是遵照王家大老他的吩咐。这话到底是真是假? 等屋里的人都散尽了,秦简忍不住问姚氏:“母亲,那赵陌究竟会是什么人?王家为什么要杀他?” 姚氏皱眉:“我哪里知道?他不过是个半大孩子,才来京城几日,能结下什么仇人?” 秦简咬咬牙:“儿子这就去问他!” 姚氏问:“能问出来么?若是他愿意告诉你,早就说了,又怎会隐瞒到今日?倒是你三叔祖,极有可能知道他的底细,只是不乐意说罢了。入府的时候,你三叔祖说他是吴监生的表弟。我看吴监生举手投足,不象是什么大家子出来的,未必就真的是赵陌的表兄,兴许只是哄我们的罢了。” 秦简却道:“那时候三叔祖与赵陌不说,自有他们不说的道理。但如今墨光差一点儿就动手害人了,难道我们要替他瞒下来么?我看赵陌未必没有知觉,说不定就是因为觉得墨光整天在清风馆门口晃,十分可疑,才故意跟我提起他来。我打算把这事儿直接告诉他,然后就问他的身份来历。我既然坦然以对,他自然不该再瞒我。便是他依旧不肯对我明言,我也可以问三叔祖去。” 姚氏却犹豫了:“这……事关你曾外祖家。在你去寻你三叔祖之前,我们还是先去找你曾外祖,把事情问清楚再说吧。兴许这事儿与王家没什么干系,不过是王曹借王家名头行事罢了。” 秦简对此不置可否:“母亲要问,就去问吧。但为防万一,在我们去王家之前,还是先把王曹抓住了再说。捉贼拿赃,总要把他和墨光一并拿下了,我们才好找上门去呢。”(未完待续。) 第七十八章 盘问 捉拿王曹的事很容易就办成了。 王曹回了王家一趟,很快就回到了侯府后街的小院子里。他将东西交给了墨光,又给了些银子,觉得事情应该不难办。墨光小孩子家没什么胆量,听他威胁几句,就屈服了,接下来只需要等待时机即可。王曹想着,只要自己多逼一逼,总能逼得墨光尽快动手的。不过就是往一壶茶里扔些药粉,然后再把茶送进清风馆去罢了。只要把赵陌给杀了,旁人是否会受牵连又有什么要紧?至于事后墨光要如何脱身——他根本就没想过。他手里准备的药粉是两份,其中一份就是给墨光准备的。等墨光办完了事,来到这小院里复命时,他把加料的茶水给墨光喝下去,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 他是用假名租下这座小院的,出入也很小心,不会有人知道他是谁。这件事办完了,他也不必回王家,直接带着从家主手里得来的一大笔钱,前往通州码头,坐上家主命人准备好的船,顺运河南下,到金陵那六朝金粉之地,好好躲上两年。两年后等他回到京城,还有什么人会知道他跟清风馆里的那一壶茶有关联呢? 谁知当他在小院子里畅想自己到了江南后过的美好日子时,秦家的下人就闯进门来,将他制住了。他本想祭出自己王家族人的身份,却看到表姑奶奶姚氏与姚氏的儿子秦简走进了院子。在他们身后,还有被五花大绑的墨光。王曹顿时懵了。 姚氏阴沉着脸走进屋中,在正位上坐下。秦简则坐在了她下手的椅子上。玉兰、玉莲随姚氏前来,事先得了吩咐,进屋后直接就搜起了屋子。不一会儿,她们就搜到了些东西,除了王曹随身所带的换洗衣物与银两、银票,还有一个小纸包,里头同样包着那种腥臭呛鼻的药粉。 姚氏皱眉看了那药粉一眼,就转开了视线,玉兰忙将药粉小心包好了,放得远远的,省得熏了姚氏与秦简。接着姚氏又拿起那几张银票,冷笑了一声:“三千两银子?倒是好大的手笔。” 王曹抑制住心虚,强自嘴硬道:“表姐这是要做什么?大晚上的,怎么带人闯进我的住处,还不由分说就将我抓起来了呢?这可不是亲戚间该有的礼数!” 姚氏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你以为你是谁?也有脸说是我的亲戚?!”她是姚家嫡女,王家外孙女,祖父是深得皇帝宠信的王老侍中,父亲是世家出身,才满弱冠就中了进士,考庶吉士入了翰林,再外放为官,官至三品。她夫婿是承恩侯嫡长子,是承恩侯府名正言顺的继承人,皇帝的内姪,东宫太子殿下的嫡亲表弟。 王曹是谁?不过是王氏宗族中一个不起眼的旁系子弟,靠着给王家跑腿打杂过活,半主半仆的人物,竟然也好意思叫她表姐?! 姚氏自打知道王曹命墨光做什么之后,就对他半点好感皆无,心中厌恶之极。若是平时,她兴许还要看在王家面上,意思意思地把王曹当作是亲戚。现在?不把人踩死就是好的了!若不是他胆大包天,她怎会陷入如今这等尴尬境地! 王曹被姚氏一句话,激得满脸通红,面上满是屈辱。姚氏却不予理会,只拿下巴点点墨光:“说吧,这混账都叫你干什么了?给我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墨光早已吓破了蛋,怎敢再撒谎?他顶着王曹仿佛要杀人似的目光,象倒豆子一样,把自己知道的事全都倒了出来,又哭求:“奶奶,哥儿,小的知道错了!小的也是被逼的。曹四爷说,小的若不照他吩咐的去做,他就要把小的一家子都给卖了,卖到盐场去做苦工,小的实在是不得已。曹四爷说了这都是王大老爷的吩咐,小的不听不行……” “你胡说!”王曹心下大恨,狠狠瞪向墨光,“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了!我何曾叫你做这种事了?你别随便就往我头上泼脏水!”他转身姚氏,“表姐,你可别信了这小子的胡言乱语。我是什么人?我们王家大老爷是什么人?怎么可能会干这种事?!” 姚氏冷笑一声:“若不是你屋里搜出来的纸包,跟他身上的纸包放了同样的毒|药粉,兴许我还会被你几句话糊弄过去。现在却是休想!给我老实交代,你为什么要在我家里兴风作浪?为什么要害赵陌性命?!” 王曹抿紧了嘴唇不肯说。王家的目的自然是明确的,可这种事不能放到大庭广众下说。否则风声走漏,传到七姑爷耳朵里,可就是祸事了。 姚氏见他嘴硬,又是一声冷笑:“行啊,既然你不肯说,那我就把你送回王家去。”见王曹神色一松,她才再度开口,“交给我外祖父,将事情都告诉他知道,请他做主,把你们一家子都革出宗族,净身出户!以我外祖父在族中的威望,这想必不是难事。反正你是这等狠毒无耻之人,早早赶出家族去,也省得日后惹了祸事,连累族人了!” 王曹大惊失色。他不怕回王家,因为他相信王大老爷不会为难他。可他要是落到王二老爷手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即使王二老爷不会跟王大老爷对着干,可姚氏是他唯一的血脉后代,素来宠爱,姚氏开了口,王二老爷会为了他这么一个寻常族人,让心爱的外孙女儿失望么?而王二老爷开了口,王大老爷又是否会护着他呢?他是王家的一份子,心知肚明,王家今日的荣华富贵,都是由王二老爷而来…… 王曹咬了咬牙,知道他不能再瞒着姚氏了。他这么做都是奉命行事,又是为了王家的利益。姚氏身为王家的外孙女,没道理会站在外人那一边才对。于是他下定了决心,对姚氏道:“表姐且慢,我愿意说实话。但是……我只能跟你一个人说,其他人都要回避。这是极机密的要事,不能外泄的。” 姚氏皱起眉头,给玉兰使了个眼色,玉兰便命人将墨光押了下去,其他人也退开,接着玉莲走出门外,关上两扇门,就守在那里了。 屋里还剩下姚氏、秦简、玉兰,以及未曾被松绑的王曹。 王曹有些不满意:“表姐,我说的是你一个人!丫头就不必留着了吧?你儿子还是个孩子呢,屁事儿不懂,留下来也没用,还得提防他不知天高地厚,把事情说出去!” 秦简的脸色沉了沉。 姚氏也不大高兴:“你爱说不说,以为你是谁?!” 王曹却施施然地换了个姿势,由原本的跪姿换成了盘坐,大咧咧地坐在地上,好象没把姚氏的话放在眼里:“表姐,我是认真的。事关王家机密,你真要让那么多人听见么?” 姚氏闻言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玉兰一眼。玉兰也退了下去。但秦简仍旧一动不动。 他对姚氏道:“母亲,你别被他哄了。他就算是王家子弟,也是个外男。没道理让他与你同处一室,再没第三个人相陪的道理。他能知道王家什么机密?他不过是个远房族人,帮着王家嫡支的爷们跑跑腿罢了。若是王家真有要紧大事,需得在咱们家里办,曾外祖父也该先来寻母亲才对。” 姚氏恍然大悟,瞪向王曹:“你在糊弄我?爱说不说!”秦简又补充道:“也不必送他回王家那么费事了,直接送去顺天府。他身上有了官司,坐了牢,王氏宗族自然会将他开革出去,不必劳烦曾外祖父费心。” 王曹浑身一震,望向秦简,见他面带讥讽地看着自己,居高临下,一脸的轻蔑。他心中又羞又怒又急,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回旋的余地,只得泄了气,把实情说了出来:“赵陌那小子,是七姑爷的长子。家主说了,这小子留不得,他会挡了我们七姑奶奶儿子的道!” 这没头没尾的话,姚氏与秦简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王家七姑奶奶,正是去年年底出嫁的那一位,嫁的不是别人,正是辽王府大公子赵硕。若不是前头王家三姑奶奶嫁给了晋王世子,晋王世子却坏了事,连累得王家原本的大好计划落了空,七姑奶奶也不至于迁就这么一门亲事。因为赵硕是续弦,前头已经有过元配,只是病死了。而这元配又生了一个嫡长子,另外还有辽王妃所赐的一个妾,生下了庶子。七姑奶奶不但嫁过去就要做后娘,生了儿子还要排在第三,简直委屈极了!要不是为了王家的未来,王家才舍不得叫这么一个宝贝闺女做人填房呢! 赵陌既是赵硕的嫡长子,那王大老爷命王曹暗中加害于他,也就不难理解了。听说赵硕庶子已经夭折,等到这元配所出的嫡长子也死了,七姑奶奶将来生的儿子,不就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了么?那个赵硕可是近来的宗室红人,传言说圣上十分欣赏他,很有可能会过继他为皇储呢! 可是这个答案,却让姚氏与秦简面面相觑。姚氏忍不住说:“犯得着么?不过是个孩子罢了。就算真要……也不必这么急吧?七表妹还没生下儿子呢!” 王曹却道:“本来也不急的,可这小子不安份,在大同居然偷跑!本来大老爷都已经买通了温家的人,只等关上这小子两年,慢慢做个病亡的样子来,也好向七姑爷交代。可谁知道他跑了不说,被抓回来后,又逃了,从此行踪不明。若不是有人告诉我们,他躲在承恩侯府里,我们家还不知道他上京了呢!表姐,我们可不敢大意。你婆家三老爷已经封了侯,又进过宫了,万一他把这小子的事告诉了皇上,我们家可怎么办?为了王家的将来,为了七姑奶奶,这小子不能不死!”(未完待续。) 第七十九章 利诱 王曹是王家的忠实走狗,在他的逻辑里,只要是为了王家的利益,任何挡路石都应该被除去,没有什么无辜不无辜的说法,因为王家的利益高于一切。 他还非常努力地试图说服姚氏帮自己完成那尚未完成的任务:七姑爷赵硕有很大可能被过继到皇室中,在太子死后,继位为皇储。那七姑奶奶小王氏就是未来的太子妃,未来的皇后了!有这么一位身份尊贵的表妹在,姚氏在夫家也能沾光。为了能让小王氏成功成为世间最尊贵的女人,姚氏应该尽上一份力。只要她今日为小王氏立了功,他日小王氏母仪天下时,自会记得她的好处。到时候,姚氏想要什么不成呢?无论是丈夫和儿子的官位,还是承恩侯府的长久富贵。 王曹半是引诱,半是嘲讽地道:“外头的人不知道,咱们家的人却清楚得很,表姐你也很清楚,承恩侯府……其实根本没有外头看起来的那么风光。皇上是对你们侯府很不错,但也在防着你们,不叫外戚作大。表姐夫这么多年都没怎么升过官儿,承恩侯更是不受皇上待见。如今太子殿下还在,皇上还念着皇后的情份,才会对承恩侯府如此优容。可是皇后早死了,太子殿下是个病秧子,不定什么时候就断了气。等新君上位,哪儿还有承恩侯府的地儿?如今的承恩侯早就老了,他两脚一伸,自然干净利落。可是表姐和表姐夫,就得品尝那家门败落的苦处了。若是表姐能早早讨好了未来的皇后,还有什么可愁的呢?” 姚氏的心跳得飞快。虽然王曹的话说得很过分,也很狂妄,但并不是全无道理。确实,承恩侯府的处境,她心里是很清楚的。这回公公承恩侯秦松被皇上一道圣旨拘在府中读书,已经是三叔秦柏求情的结果了,否则说不定皇上会直接赐毒|酒!圣眷如此,根本不能指望能长久。眼下有皇上在,有太子,有三叔秦柏,秦家还能撑上些时日,等皇上、太子先后去了,就算秦家一门双侯,又管什么用?承恩侯府以外戚身份立足于世。可他们跟新君很有可能没有半点联系! 王家早有心要捧一位皇后出来,至不济也该有个妃子。王大老爷当年将嫡亲的妹子送进了后宫做嫔,王嫔娘娘一度受宠,怀孕过两次,可一次生下个小公主,没满月就夭折了,一次没等月份满了就小产,掉下一个成了形的男胎来。无论是王嫔娘娘,还是王家上下,都伤心不已,那可是带有王家血脉的皇子!若是这孩子能顺利生下来,自然而然地就会成为太子殿下之后的第二顺位继承人,甚至有可能因为太子身体太差,皇帝直接越过太子,将这个小儿子立为新皇储,也未可知。可是天意弄人,王嫔小产后不能再生了,又不再受宠,王家只能把主意打到别的女儿身上。 王三姑奶奶是王大老爷原配嫡出的女儿,她嫁给晋王世子后,王家就开始全力助这个身份尊贵的女婿过继皇室,成为新皇储。可惜烂泥扶不上墙,晋王世子自以为聪明,出了昏招,结果被皇上厌弃不说,连世子位都没保住。将近十年的心血都白费了,王家还白白折了一个女儿。如今这位七姑奶奶,已经是王大老爷最小的嫡女了,乃是继室嫡出,十分受宠。若不是冲着未来的前程,她怎么也不至于嫁给一个普通宗室子弟做继室。王家打算捧一位太子妃出来的意图是非常明显的,并且费了不小力气,在京中为女婿赵硕造势。赵硕如今能得皇上青眼,王家功不可没。 有这么一份大功劳在,等赵硕入主东宫,登基为帝,王家便是第一号大功臣!等王七姑奶奶生下嫡子,册封太子,王家至少可再保百年富贵!这是王家长房的野望,谁都别想阻挡他们! 姚氏虽是王家二房的外孙女,自小也没少见那位曾外伯祖父。别看王大老爷在外头名声不错,都说是位慈祥长者,可在亲友之间,他很有些心狠手辣的名声。姚氏的母亲姚王氏就曾提醒过她,不要得罪了外家长房的人,平日里也不要离他们太近了。因此如今姚氏乍一听王曹所言,那什么沾新皇后光的话,倒在其次,她更担心自己坏了王家的计划,会惹来王大老爷的不满,进而出手报复。那位长辈可不是心慈手软的人,又位高权重,只需要动动手,就够她那官职低下的丈夫喝一壶的了。 姚氏心中犹豫不定。 她心中的顾虑多,难免会摇摆,但秦简却还年轻,更兼出身不凡,气势便盛些,却是听不得王曹这些话的。他冷笑连连:“真真是好大的口气!王家又不是头一回招宗室女婿了,什么未来皇储、皇后的,等皇上真的过继了你们家姑爷再说吧!什么都没有,连辽王世子的身份都没争下来,只靠一句受皇上欣赏,就把自个儿当成是未来的皇帝了。你们那位七姑奶奶要除掉元配嫡长子,也得先把儿子生了再说吧?现在着什么急?一个连封诰都没有的小小填房,倒摆起皇后的架子来了!” “你——”王曹气极,“外甥这话也太无礼了吧?七姑奶奶怎么说也是你的长辈,你竟敢……” “我就敢了,你待如何?!”秦简打断了他的话,猛然站起身,“你以为你在什么地方?在跟谁说话?!正宫皇后是我亲姑祖母,皇上是我姑祖父,太子殿下是我嫡亲的表叔,我是承恩侯府嫡长孙!王家还没做到我们秦家的份上呢,倒敢对我们耀武扬威了?!” 王曹噎了一下,随即冷笑:“行啊,你既然口气这么硬,只管不听我的话好了。日后吃了亏,可别怪我今儿没提醒。等到我们七姑奶奶做了正宫皇后,你再想沾光就迟了!” 秦简轻蔑地瞥了他一眼:“沾什么光?你们七姑奶奶是我什么人?勉强算是姻亲罢了。我们家现有一位皇后娘娘,要沾光早就沾过了。难不成王家再出一位皇后,我们秦家还能被封个承恩公不成?哪怕是一等承恩侯也行呀。” 王曹涨红了脸,眉宇间已经是暴怒。姚氏忙拉了儿子一下:“简儿,你少说两句吧。” 秦简却道:“母亲,你被他几句话说动了心,我却不能眼睁睁看着您上当。这种害人的事,您千万别沾手!未来的皇后有什么了不起的?就算您这位表妹真个有凤凰命,那也得她的夫婿先做了皇帝才行。赵陌是那位的嫡长子,若我们真的帮王家杀了他,杀子之仇不共戴天,等他将来得了势,难道就不会为子报仇?王家还能仗着拥立之功,讨个人情,我们秦家有什么?母亲千万别犯糊涂,给家里惹来大祸!” 姚氏这才如梦初醒:“你说得对,我差点儿忘了这一茬。” 王曹忙说:“七姑爷不会发现的!我们做得这样隐蔽。” 秦简只是冷笑:“你叫我的小厮给赵陌下毒,还说隐蔽?墨光那么蠢,真动了手,一下就被抓起来了。到时候别人知道他是我的小厮,还不得怀疑到我身上?我才没那么傻,帮了你,一点好处都没有,却得罪了你们家那位七姑爷,还得罪了我三叔祖。” 王曹这才醒悟过来,秦简为何如此生气,原来是出在动手的人身上。他忙道:“好外甥,是表舅的错,竟忘了这一茬。既如此,我就不用毒了,你想个法子,把赵陌拐出承恩侯府,我叫人弄个惊马摔车的事故,叫人半点不会怀疑到你身上,如何?” 秦简冷笑一声,转头对姚氏说:“母亲,这人已经疯魔了,赶紧处置了吧。今晚劳师动众,明儿消息就会传开的。王家想必也会有所耳闻。我们既然做了决定,就别摇摆不定,两边都得罪了。” 姚氏看了王曹一眼,抿抿唇:“知道了,我会安排好的,这些事不必你操心。” 秦简愣了愣,有些不放心地说:“母亲别忘了我方才说的话就行。这事儿是瞒不住的。别的不说,三叔祖回家时,为何瞒着我们赵陌的身份?最初我还不知道他叫这个名儿,以为他真叫赵广路呢。想必三叔祖是知道母亲与王家的关系,有所提防。眼下赵陌无论出什么事,他都会先怀疑到我们身上。您可千万别犯糊涂!” 姚氏笑了:“行啦,母亲还用你教么?快去吧,把玉兰给我叫进来。” 秦简照办了,因姚氏有吩咐,他只好带着茗风先行回府。走到半路,他停了下来:“茗风,你给我回去盯着,看母亲如何处置那王曹。” 茗风忙道:“那哥儿怎么办?您身边没别人了。” 秦简却说:“前头就是咱们家后门,我还要带什么人?想要使唤人做什么事,叫一声就会有人来了。你快去吧。” 茗风想想也是,转身去了,秦简进了侯府后门,却没有回到自己住的折桂台,而是直出外院,转道去了清风馆。 这时候的清风馆还未熄灯,秦柏还在书房里指点赵陌功课,听说秦简来了,都很惊讶,忙让人把他迎了进来。 秦简进了书房后,沉默了好一段时间,方才开口将今天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秦柏与赵陌,然后抬起头看向后者:“赵贤弟……其实一直在防备我,是不是?” 赵陌笑了,神情间带着几分轻松:“秦兄果然如我所想的一样,乃是赤诚君子。我从今以后可就放心了。” 秦简苦笑了下:“你就别笑话我了。若不是你无意中提起有下人在院子里说闲话的事,还有墨光在清风馆外窥视的异状,我也不会想到要去查墨光,自然也就不会发现真相。万一墨光真的对你下了手,我就真的没脸见你了。” 赵陌摆摆手:“只要秦兄对我没有加害之心就行了。不过……我真好奇,府上有很多王家出身的下人么?怎的一个个都宁可听从王家一个族人的指令,却无视你这个正经主子的性命与前程呢?” 秦简顿时沉了脸。(未完待续。) 第八十章 挑拨 承恩侯秦松虽然并不受皇帝待见,也没有实权,但皇帝表面功夫做到十足,每有赏赐,承恩侯府都是头一份,宫中有宴,秦松也是次次不落,秦家女眷还能时不时进宫给太后、太妃请安,出门在外,谁都要敬她们三分。秦松与宗室王爷、皇亲国戚们平起平坐,六部尚书、大学士们都对他十分客气。做到这个份上,承恩侯府就算实权不足,风光也是一等一的。 秦简是秦松嫡长孙,从小儿金尊玉贵地养大。他自小长得好,人也聪明乖巧,无论是谁见了,都只有夸的。他从小识遍京城贵胄子弟,即使知道赵陌的真实身份,也不过是吃惊而已,并不觉得对方就如何尊贵了。这样长大的秦简,即使表面上看起来温文尔雅,骨子里的傲气却是丝毫不打折扣的。 王家算什么呢?王大老爷是刑部尚书,王二老爷是侍中。再得皇帝宠信,也不过是外臣罢了。王家怎么就敢欺到承恩侯府头上来? 就算王二老爷是秦简的亲曾外祖父,也抑制不住他内心的不满。这都是多远的亲缘了?秦简也就是每逢年节、还有长辈生辰的时候,才会见到王二老爷夫妻俩,给他们磕个头,说几句好话,陪着吃顿饭,也许还要叫老人考究一下功课进度,也就完事了。他自回家中过活,平日里也不往王家去。就这样的疏远程度,那王大老爷还要再隔一层呢!要秦简当他们是长辈,敬上几分,没问题,要他对他们言听计从?那是休想!他自姓秦,外家是姚家,跟王家什么相干? 况且,秦简小小年纪,心里也是嘀咕过的。王二老爷做了几十年的侍中,虽说是天子近臣,可是官位品阶一点儿都没升过,也是件古怪事。王大老爷的官儿,谁不知道是沾了他弟弟的光呢?分明王二老爷才是得皇帝青眼的人,可他没有儿子,嫡亲的女儿女婿并没有得到多少好处,反倒是哥哥一家子得了利。他去过王家,知道王家二房陈设简朴高雅,王家长房却是一派富贵气象。长房动不动就在外人面前提起王二老爷的圣眷,二房三番四次婉拒长房关于过继嗣子的建议。这两兄弟之间真的没有嫌隙么?若真没有,外祖母姚王氏为何要私下提醒母亲姚氏,不要跟王家长房太过亲近了? 秦简分得清远近,若王家两房之间有矛盾,他自然是要远着长房那边的。现在王曹意图加害赵陌这事儿,明摆着就是王家长房的意思。他那亲曾外祖父只怕懒得管。那他又凭什么为了王家长房的利益,就委屈了自己呢?说实话,王家长房的手也伸得太长了! 秦简皱着眉对秦柏与赵陌道:“王家……送到我们府里的人并不多,我身边有一个墨光,我妹妹身边也有一个丫头,都是小时候去王家玩儿,王家大老夫人送的。长者赐,不能辞,况且我们那时候年纪小,见她送的人还算伶俐,侍候得也好,就没多想。这么多年,一直把人带在身边……出了这种事,我也是吓了一跳。回头想想,这两个人只怕都是耳目吧?他们自有家人在王家,就算我手里有他们的身契,他们又怎会忠心?从前是我大意了,明儿我就回了母亲,把家里这些出身王家的人通通撵出去!” 秦柏微笑道:“送得远远的就行了,直接撵人,还都撵的是王家送来的人,怕是人人都知道你厌恶王家了。那好歹是你长辈,你需得小心外头的人议论。” 秦简想想也是,改口道:“那就打发他们去庄子上。如果王家要问,我就说他们侍候得不好,我罚了他们,才撵的人。王家若打算把他们要回去,我也是不能依的。凭什么我身边的人,做了不该做的事,还要回去得赏?!” 赵陌笑笑:“只怕未必是得赏吧?如果这些人真的奉命做了什么见不得的人事,王家还不趁机灭口?秦兄方才说,那王曹手里还有一份药粉。这样的东西,有一份就够了,带那么多做什么?第二份药粉,该不会是用来对付你那个小厮的吧?反正只有他知道是王曹指使的他。只要封住这小厮的口,世上还有谁知道是王曹在捣鬼?我若出了事,有心要为我讨还公道的人,对着一个死了的小厮,还能查到什么线索?顶多就是拿秦兄你来顶个缸罢了。至于原因,还不是由得人说去?” 秦简一想,脸色都青了:“我就该想到的,王曹竟敢明知道母亲是承恩侯府的当家奶奶,也依然跑到我们家来,指使府里的下人对你下手。这是想要拿我们做替罪羊呢!哼,反正曾外祖父年纪也大了,又总是生病,不一定能给王家做多久的靠山了。王家长房已经有了一个好女婿,说不定要入继皇室做太子的……” 他说到这里,忽然醒悟到自己失言,忙对赵陌说:“对不住,赵贤弟,其实我不是有意说你父亲……” 赵陌自嘲地笑笑:“没事,我父亲确实娶了王家女,这是事实。至于他日后前程如何,却跟我没什么关系。我母亲一死,父亲就把我送到大同外祖家了。我还有一个庶弟,留在了辽王府,几个月前不明不白地死了,同时失踪的还有一个京城去的新仆妇。大同那边,忽然有人想要对我不利,我才会冒险跟着舅爷爷到京城来。可是到了京城,父亲只怪我不该来,压根儿没问过我都遇到了什么事,也没打算接我回去。我能说什么呢?” 秦简讶然:“竟是如此?!这……这实在是……”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王家狠毒不假,可那位七表姑父,似乎也不是什么正派君子,若叫这样的人做了储君…… 赵陌叹了口气,强自打起精神,转移了话题:“秦兄先前说的那个叫常旺的,就是早前在清风馆里说闲话的那位么?我才提了这事儿,秦兄这么快就把人找到了,真是有心。不过,他既是令堂的陪嫁,怎么也那么亲近王家呢?” 秦简又沉下了脸:“我也想不明白,他虽是我外祖母从王家带去姚家的陪房之子,却是出生于姚家,又生长于姚家的。没想到他对王家还能如此忠心!枉费我母亲一直对他信任有加,直到今日,才知道他瞒着母亲,做过许多欺上瞒下的事。” 赵陌惊讶地道:“竟是如此?王家连陪嫁出去的仆从的后人都能收服,也是本事。只是不知道这样身世的下人,这府里还有多少呢?这清风馆里,是否也有这样的人物?” 秦简一震,忙道:“清风馆里大多是三叔祖从西北带回来的仆人,剩下的粗使婆子们,也没有跟王家沾边的,想来无妨。只是这府里……确实有不少跟王家沾亲带故的。”他咬咬牙,“这些人,一个都不能留了!”他越想越觉得可怕。王家到底要做什么?! 赵陌倒没他那么紧张,还在那里施施然地说:“我还是想不明白,这些下人怎会对王家如此忠心?若是王家出身的,也就罢了,有至亲留在王家的,也可以理解。可出生在别家,长在别家的……难不成王家收服这些下人,还有特别的手段不成?” 秦简若有所思:“想必是以利相诱,又或者是拿他们的亲朋相威胁。杀人大事,也就是墨光这样的蠢货才会有胆子去应。但若只是传递消息,打探事情……”他的脸色渐渐白了。 母亲姚氏总觉得自己将承恩侯府控制得很好,府中再没有任何事能逃过她的双眼。可是,若她身边的人里,就有王家的耳目呢? 秦简觉得自己有些坐不住了,起身道:“我得回去找我母亲商量一下。家里那些与王家有关的下人,确实要好好查一查了。万一里头有奸细,泄露了家中琐碎事小,万一把要紧的政事或者皇上微服出行的行踪给泄露出去,我们家可就遭殃了!” 秦柏叫住他道:“你先别着急。你母亲是王家外孙女,多少会顾着王家的体面,未必会下狠手的。可这不是小事,掩耳盗铃没有用。你去跟你父亲说一声。他如今是一家之主了,有事理当让他来拿主意。你年纪还小呢,再聪明,也不至于叫你一个孩子担起重责大任的道理。” 秦简微微红了脸,想到自己确实可以向父亲求助的。母亲容易对王家心软,这时候就需要父亲决断了。三叔祖给的建议真是再好不过。 他郑重向秦柏行了一个大礼,又向赵陌告辞,道:“等我把这件事料理清楚了,再来寻贤弟说话。” 赵陌微笑着回了一礼,一直送他出院门,然后在门上对他多说了一句:“若王家只是为了避免让皇上知道我的事,才打发人来害我,你就跟他们说,皇上已经知道了,也见过我了。这时候他们动手,已经迟了。” 秦简愕然,旋即笑出声来:“好,我会跟他们说的。”亲热地拍了拍赵陌的肩膀,转身走了。 赵陌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虎伯提着灯笼走过来:“赵小公子,老爷叫你过去呢。” 赵陌回头冲他笑了笑,转身往书房走,却听得虎伯在身后说:“方才简哥儿提起那个叫什么常旺的,在我们院子里说了狂妄的话,叫旁人都听见了。可我老头子怎么不知道这件事儿呢?倒是那日徐应年他们来时,进不了正屋,又见小公子和气,一直在您屋里说话,好象把二奶奶身边几个体面的管事都提了提,连这常旺素日不得人心,爱亲近王家,还跟二奶奶身边大丫头交恶的事都给说了……” 赵陌朝他笑笑,什么也没说。虎伯心里有数,也笑开了:“罢,我老头子可不是个多嘴的人……”(未完待续。) 第八十一章 训妻 秦仲海听儿子说完今天发生的事后,沉默了很久。 秦简来找父亲时,胸口就象是烧了一把火似的,但如今,他平静下来了,火也熄灭了大半,看着父亲的反应,他开始迟疑:“您是不是觉得……我不该劝阻母亲?不该……把事情直接告诉三叔祖和赵陌?” 秦仲海叹了口气,慈爱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傻小子,我怎么会这么想?这事儿你应对得非常好。王家行事猖狂,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王曹若真的成了事,我们家定会受连累。你三叔祖又深知你母亲与王家的关系,岂有不疑心之理?原本长房与三房才缓和的关系,又要变僵了。需知你三叔祖已经得了皇上所赐的府第,只要谢家人搬出来,他随时都可以带着一家子迁居隔壁宅子。别看两个宅子只隔着一道巷子,若他恼了我们,存心疏远,我们便是再用心讨好,也是无用。你三叔祖着恼,皇上也会跟着生气,那时候就是我们家倒霉之时了。因此,明知道赵陌是你三叔祖庇护的孩子,我们又怎能坐视他受王家所害?不但不能当看不见,还要拦着,甚至帮他的忙,替他出了这口气才是。” 秦简忙道:“这么说,父亲也觉得王家的想法不可能实现了?” 秦仲海笑笑,眼中闪过不以为然:“他们的想法?终究只是他们的想法而已。王家有圣眷不假,但圣眷都在你曾外祖父身上。若不是皇上看在他老人家面上,又怎会重用王大老爷?王家行事,可从来都不算光明正大的,有的是人看他们不顺眼。你只需要敬着你曾外祖父就行了,旁人无须理会。” 秦简想了想:“其实儿子还是有些担心的,七表姑父……赵陌的父亲,他确实挺得皇上看重的,外头早就议论纷纷了,说晋王世子不成了,估计皇上要过继的就是他。否则,对他如此看重,又一再给他要紧差使,怎会连辽王世子的爵位都没有定下来?这是怕定了之后,将来再过继会麻烦吧?我还听姚家那边的舅舅们私下说,这大约是皇上留着辽王世子的位子,日后好与辽王爷讨价还价,让辽王爷答应把嫡长子过继,作为交换,皇上会册封辽王继妃之子为世子。” 秦仲海哑然失笑:“这些都是小道消息罢了,你不用放在心上。皇上要怎么决断,那是以后的事,太子殿下还在呢。皇上春秋鼎盛,尚不必为这种事担忧。退一万步说,皇上真要过继赵陌之父,又怎会不把人查得清清楚楚了?若赵陌之父是会被王家左右的庸人,皇上绝不会选他。宗室子弟多着呢,几位王爷都有儿子,其中不乏英才,谁能说皇上眼下就看中了哪一个呢?” 秦简想想也对,就放下了心。他哪里知道,他父亲秦仲海此刻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王家行事太过分了,现在三叔秦柏与当事人赵陌均已知情,皇上又早就见过赵陌,清楚他的身份,秦家长房无论如何也不会帮着王家加害赵陌。为了亲戚间体面,秦仲海自己身为王家外孙女婿,不好将王曹公开扭送官府,也不能把这件事公布开来,打王二老爷的脸。可是人已经抓了,事情无法扭转。若照秦简的猜测,王家在承恩侯府里不缺耳目,他们很可能已经得到了消息。秦家与王家即将交恶已成事实,与其留下隐患,让王家的女婿日后登临大位,王家怀恨报复秦家,倒不如秦家出面,直接坏了王家的盘算。不过就是一个赵硕罢了,辽王府嫡长子,有圣眷在身,已足够风光了,何必非得肖想那个位子呢?至于他们秦家,或许可以靠着这次机会,把因为父亲秦松失去的荣光,慢慢找回来…… 不管他做了什么,这回三叔祖秦柏就算是为了赵陌,也会支持他的,那皇上就不可能怪罪到他身上。至于王家……老老实实做官就得了,成天做什么外戚梦?真当外戚是好做的么? 他们秦家,可没少吃这外戚的苦头! 秦仲海安抚了儿子,就让他回院子去了。现在天色已晚,将近二更天了。秦简明儿还要早起去上学呢。有大人担事儿,小孩子家还是安心睡觉去吧。 秦仲海自己则回了盛意居,谁知妻子姚氏处理王曹的事,也耽搁到很晚,几乎是跟他前后脚回来的。一进门,姚氏看到秦仲海已经坐在屋子里的,脸色顿时一变,勉强笑着说:“二爷今儿怎么回来了?不是说,为了替侯爷上请罪折子,二爷今晚要在外书房歇下么?” 秦仲海问她:“你上哪儿去了?这时候才回来?” 姚氏怎敢说实话?她还想要瞒着丈夫呢,就说:“刚才跟几个管事商量事儿呢,有一件事我心中拿不定主意,得问问二爷的意思。” 秦仲海挑挑眉:“什么事?” 姚氏说:“等我换了衣裳再说话。” 趁着换衣服、重新梳洗的时间,姚氏已经想好了可以跟秦仲海商量的事,就对他道:“三叔已经封了爵,又得了皇上赐的宅子,想必日后是定下要在京城长住的了。米脂那边的东西,是不是该派人去拉回来?虽说那些都是旧物了,未必能值几个银子,到底是三叔三婶用惯了的。还有三叔这些年的藏书,听说大都还留在那边呢。那边宅子里使唤的人手,三叔三婶可能也希望能带在身边吧?再者,三丫头的母亲埋在那头,也不是长久之法,这要如何祭拜呢?不如一并迁回京城来,又或者是葬到南边祖坟里去,总归要有个处置才是,也省得让四弟妹孤零零一个人留在西北。” 这倒是件正事。秦仲海沉吟:“你说得有理。明儿你去寻三叔三婶商量一下吧。” 姚氏笑道:“我想着,三叔三婶素来是省事的,只怕要婉拒。不如咱们替他们办好了,给他们一个惊喜如何?” 秦仲海皱眉道:“这事儿不能瞒着三叔三婶去办。别的不说,三房在西北的产业,你要如何处置?难不成还能替三叔三婶变卖了不成?若是留着不管,那要交给谁来打理?还有四弟妹的坟,固然是要迁的,但四弟妹娘家就在米脂,你派去的人要如何跟她家交涉?这一件一件地,都不是小事。你别自负能干,就替三房做了主。若到头来结果不尽如人意,还不招埋怨么?这又是何苦来?吃力不讨好!” 姚氏讷讷地道:“二爷说得有理,是我疏忽了。”她也只是匆忙间想出这么一个借口罢了,其实并未考虑周全,被驳回来也不出奇。 倒是秦仲海觉得很惊讶:“奶奶对三房的事倒是难得的热心。这事儿就算你不提,三叔三婶也肯定会提起的,只是早晚罢了,拖上一两年也不出奇。难为你想在了头里。” 姚氏笑笑:“若真个拖上两年,就太迟了。我也是想着,四弟年纪还轻,又没有儿子。四弟妹没了,固然是件伤心事,可四弟总是要续弦的,不然三房香火怎么办?梓哥儿虽好,有个那样的生母……名声上总是不大好听的。难得四弟人品这样出众,又有本事,在御前当差,如今家里又有了爵位,就算是娶续弦,也是一等一的好儿郎。我有心替他做个媒,自然要先卖好了。四弟妹去时,四弟没有看见,至今都没能到坟上见一面,只怕心里也是有遗憾的。等我们帮他把四弟妹的遗骨送到京城,他祭拜一回,全了夫妻情份,也就能放下了吧?” 秦仲海看了她一眼:“夫妻间的情份哪有这么简单?四弟妹去了还不到一年,你着什么急?四弟有父有母,若三叔三婶开口请你帮着说亲,也就罢了。若他们没开口,你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姚氏忙道:“这又是为何?三叔三婶在京城能认得几个人?真想要为四弟寻门好亲事,难道还能指望三婶么?三叔还罢了,也算是有些根基,三婶从来就没在京城长住过……” 秦仲海抬手止住她的话:“我且问你,你打算给四弟说谁家的女孩儿?” 姚氏犹豫了一下:“姚家倒是还有几位妹妹,尚待字闺中。论门第,姚家也够了。不过,王家那边也不是没有合适的女儿……”可惜不是旁支的就是庶出的,不过做填房也差不多了。若能作成这门亲,兴许秦王两家的关系可以缓和一些?有几房王氏族人跟二房是比较亲近的…… 秦仲海还能不知道岳家的情况么?王家嫡系中,这代最后一个嫡女也嫁给了赵硕,剩下的又还会是什么货色?他冷笑了一声:“奶奶做的这个媒,倒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只是三叔三婶知道你开口就想把娘家妹子、表妹说给四弟,不知道他们会如何想?” 姚氏面色微红,抿着嘴不说话。 秦仲海叹了口气:“罢了。这种事还早着呢,以后再说吧。不过,奶奶也太荒唐了些。想把姚家的女儿说给四弟,只能说是私心重。想把王家的女儿说给四弟?奶奶这是打算把今晚的事瞒着我了?” 姚氏震惊地看向他,很快想到了答案:“简儿告诉你的?” 秦仲海笑笑:“他不但告诉了我,还把事情一五一十全跟三叔和赵陌说了。” “什么?!”姚氏猛地站起身,“他怎能这样糊涂?!”她急得团团转,“这要如何是好?这下三叔可真是要恨死王家了……” “我看儿子半点都不糊涂,真正糊涂的是你!”秦仲海脸色一沉,“你本来是怎么打算的?还想将事情瞒下来?王曹都上我们府里下毒了,你还想替王家遮掩么?!” 姚氏忙道:“二爷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也生气得很,只是……好歹要看着外祖父的脸面。我是想着,把王曹和墨光给外祖父送过去。要如何处置,都由他老人家定夺。毕竟王曹不是下人,不是随手就能处置的。有外祖父出面,王家也怪不到我们头上。” 秦仲海冷笑了一声:“不必了。奶奶还是把这两个人交给我吧,我自有用处。不过,外祖父那头,你确实应该走一趟。”他顿了顿,“明儿我要进宫送折子。等我出宫,亲自陪你走这一趟。”(未完待续。) 第八十二章 侍中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亮,秦仲海就出了盛意居。 他才走,姚氏就起来了。她见丈夫已经离开了,便有些心神不定。丫头们给她梳头的时候,问她要梳什么发式,她都好象没听见似的。直到专职梳妆的玉桃问了她三四回,她才醒过神来,随口说:“你看着办吧。” 玉桃还没给她梳完头,姚氏就迫不及待地叫玉兰出去打听,看秦仲海去了哪里,是不是进宫了? 玉兰打发人到前院里问了,回来禀道:“二爷并未出大门,却不知是去了哪里。门房上说,二爷身边的人传过话了,叫车马房的人备马,说二爷晚些时候要进宫去。” 姚氏怔了一怔,她还以为秦仲海一大早起来是出了门呢,那他现在在哪里? 玉兰素来是她得用的丫头,自然伶俐得很。她派人去前院打听消息的同时,也打发另一个婆子去了别处探问,没过多久,也有了消息传来:“二爷带着人,把王曹和墨光都要走了。” 姚氏心下一惊:“二爷带他们去了哪里?都有谁跟着?” 玉兰说:“是邱义、刘诚与何信三个跟着,秦忠没去,他在前头门房里等着呢。至于二爷把人送到了哪里,就不清楚了。说是看到他们从后门出去了。” 姚氏咬咬唇,没有说话。秦仲海已经问她要了人,她也答应了,可是……秦仲海直接把人带走,而不是关在府里,这难道是他要防着她的意思么?这叫什么事儿?他都发了话,难道她还会违逆他不成?还是说……他打算要做什么事,是不能叫她知道的?难道他会对王家不利? 不好!万一秦仲海把这两个人证往官府一送,将事情闹大了。王家脸面扫地不说,她以后也难见外祖父了。她不在乎王家长房如何,可她到底是王家二房的外孙女儿! 姚氏犹豫担忧着,一旁侍候的玉梅不知道那么多内情,只笑着劝她:“奶奶,先吃早饭吧?您再不动,这粥点就冷啦!” 姚氏哪里有胃口?她把筷子一放,起身道:“收拾东西,我要去看望外祖父。” 玉梅一阵愕然:“奶奶?”这大清早的就过去?也太早了吧?天才刚亮没多久呢。 玉兰知道得多些,小声劝姚氏:“二爷不是说,等他从宫里回来,会陪奶奶一道去看王二老爷么?” “我等不及了!”姚氏没好气地道,“有些事宜早不宜迟。外祖父若早些知情,应对起来也能容易些。谁知道你们二爷葫芦里到底是卖什么药呢?!我最怕的就是他觉得自己有了依靠,就忽然犯起糊涂来,象侯爷那样在外头犯愣!”她骂完了,回头想起王家干的那起子糟心事,更觉得心烦了,“王家那帮子不省心的也是祸害!外祖父这么多年容易么?个个只会沾他的光,半点儿都不知道帮衬。如今他老人家都病了,他们还要给他添乱!” 姚氏虽然心急着想去王家探望外祖,但还不至于蠢到明知道丈夫在家,还要瞒着他出行。她耐下性子,等到秦仲海出了承恩侯府,往宫里送折子去了,方才留下玉莲、玉梅与玉萝三个大丫头看家,命人即刻套车,载着她与玉兰,再添一个陪嫁的常兴做车夫,低调又隐密地往王家驶去。 她来到王家的时候,王家长房那边有官职的人都已经上朝或者上衙门办差去了。而太太奶奶们还未到管家理事的时间,都在各自院子里用早饭,或者直接就补眠去了呢。她也不惊动旁人,直接绕去了二房住的西路五进院子。 王二老爷才起身。他老人家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大好,冬天里才病过一场,差点儿就没撑过来。如今虽说有了起色,到底不比以往了。老伴和老仆们都劝他早上多睡一会儿,但他却习惯了早起。几十年的侍中生涯,让他养成了这个习惯,已经改不掉了。他也不在意,起身后梳洗过,喝一盅建莲红枣汤,就开始慢悠悠地打养生拳。打完拳,才是正式用早饭的时候呢。 姚氏来的时候,王二老爷才开始打拳,看到外孙女来了,也没有停下,只用嘴问:“怎么了?一大早过来,你丈夫和婆婆知不知道?” 姚氏顿了一顿:“今儿不必到公婆那儿请安,我早来早走,不会耽误府里的事的。外祖父,我有话要跟您说。您能不能……先进屋?让其他人都退下去。” 王二老爷看了她一眼,手里动作不断:“什么事这样着急?你这孩子,旁人都说你稳重能干,我平日瞧你还好,怎么今儿浮躁起来?” 姚氏急得心里冒火:“外祖父,我真有要紧大事!二爷都进宫去了,还不知他会说出什么话来呢。您怎么还在这里慢悠悠的呀?您根本就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王二老爷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外祖父说你浮躁,你还不信。”他收了拳,从侍候的丫头手里接过手巾,擦了擦头上的薄汗,随手扔回去,就转身朝书房的方向走。 一个老仆为他打开了书房的门,恭敬地问:“老爷,早饭什么时候送上来?” 王二老爷漫不经心地道:“过一刻钟就送来吧。给咱们小姑奶奶也备上一份。” 老仆笑了,应声退下,关上了门。 姚氏立刻扑到王二老爷面前,将昨天抓到王曹指使墨光下毒的事说了,还道:“王曹说话太气人了,简儿气得不行,一回到府里,就往清风馆里去了,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三叔不说,连七表妹夫的那个长子也听见了。这还不算,简儿回头又告诉了二爷。二爷回来问我,我没提防,就瞒住了这件事,没想到二爷恼了,直接把王曹和墨光都要了去,也不知送去了哪里。他这会子已经进了宫,也不知道会在皇上面前说出些什么话来。我急得不行,却根本没法替王家辩解。王曹这事儿,说来也是长房那边太过分。哪儿有这样的?!就算他们再着急,好歹也要等七表妹有了身孕再说!况且,就算要下手,也别在我们府里呀?王曹居然还叫简儿身边的人去动手。若真的出了事,连累到我们简儿身上怎么办?!” 王二老爷挑了挑眉,慢条斯理地说:“大哥就是这点儿不好。想到什么事,就迫不及待地要去做,还一定要做成。他不知道,有些事是需要看时机的。时机未到,事情先做了,好事也有可能变成坏事。” 姚氏怔了怔:“外祖父,您这是什么意思?” 王二老爷叹了口气:“我明白长房到底为什么想要害了那个孩子,但现在太早下手了。何必呢?若真有心要成全了赵硕,那就得做出真心助他的样子来。赵硕已经答应过,日后若真的大位有望,只要七丫头有子,就不会选择原配所出的嫡长子,甚至还为此将孩子送到了前头岳家去。这就足够了。他嫡长子都这么大了,长房早就知情,难道还要叫他亲手杀子不成?他连嫡长子都能弃了,就已经足够决绝。倘若他真能下手杀子,这门婚事我反倒要反对了。那样的人,是信不过的。七丫头嫁过去,也是受罪。” 姚氏听了这些话,心中并不意外。她的外祖父,果然跟王家长房的人想法不一样,不愧是正人君子! 王二老爷又道:“长房如此行事,对赵硕逼迫太过了。赵硕再如何不得志,也是近支宗室,贵胄子弟。他有自己的傲气。他既然胸有大志,也有魄力,长房有心相助,就别总疑神疑鬼的。若疑心赵硕不会守诺,那就别帮他。既帮了他,就别总是提防这个,提防那个的。我听说赵硕的庶子死得有些不明不白,七丫头还跟他一个怀了身孕的通房过不去。这又是何必?她嫁过去时,就该知道自己生的绝不会是嫡长子,也知道他有妾有庶子。既然当初选了这么一条路,就别总觉得自己委屈。赵硕是辽王嫡长子,七丫头嫁他,也算是门当户对了。就算是填房,也一样是门当户对。否则,她上哪儿找身份更尊贵的夫婿去?宫里?还是东宫?她不是不愿意么?我早说她可以再观望一阵,赵硕未必就真有望入继皇室。可她等不及了,非要赶着嫁过去,生怕赵硕名份一定,她就攀不上人家了。” 姚氏对此倒是知情的,而且还知道,这事儿是王大老爷拍的板,就是要赶在赵硕未过继之前联姻。否则有了晋王世子妃在先,如今又有了一位皇嗣正妻,皇帝岂不是知道王家的打算了?那时候都说太子病得重了,王大老爷生怕他一病死了,皇帝就要过继赵硕,因此早早将婚事定下,叫女儿赶紧过门,为此连婚礼都办得有些仓促。谁又能想到,太子熬过来了呢? 王二老爷道:“长房那边,对赵硕这个女婿,没有拿捏好分寸。他们明明是有顾忌的,知道不能叫赵硕知道了他们的私心,可行事又太急躁了。如今事情不成,赵硕若知道了,还不知道会如何。即使碍于情势,不说一句话,心里也难免会留下一根刺,日后他得了势,想要收拾王家时,这便是现成的把柄了。更糟糕的是,王曹蠢钝,行事不密,惹得你婆家不满。我看你夫婿儿子,都与王家离了心。我知道你心里孝敬我,但你如今毕竟是秦家妇,还是不要跟你夫婿儿子对着干的好。你这就回去吧,不管秦仲海打算做什么,你都别理会,由得他去。只要你好了,他看在你的份上,总不会把事情做绝的。” 姚氏愣住了,万万没想到外祖父这就要赶她走,忙说:“可是,这事儿如何应对?宫里那边也得打探一下……” 王二老爷摆摆手,双眼看向皇宫的方向,笑了一笑:“我还活着呢,皇上总不会对王家赶尽杀绝的。这时候泼一盆冷水下来,也不是坏事,趁着王家……现在还能回头……”(未完待续。) 第八十三章 冷汗 姚氏回到承恩侯府的时候,脑子里还是乱糟糟的。 外祖父说得清楚,但也模糊。难道她就真的对王家的事袖手旁观了?秦王两家若从此交恶,她这个王家外孙女,在秦家难道就不会尴尬么?虽然外祖父是为了她好,不希望她与丈夫儿子生隙,可叫她什么都不做,坐视两家结仇,她心里又过不去。 还有,外祖父说秦仲海会看在她的面上,不会将事情做绝。但如今秦仲海若真的进宫告了御状,跟做绝又有什么区别?若不是这里头夹杂着她儿子的委屈,指使王曹害人的又是王家长房而不是二房,又碍着三叔新封了永嘉侯,她绝不会任由秦仲海与秦简父子俩将王家当成了仇敌,定要帮着说几句好话的。 罪魁祸首还是王家长房大老爷,她那位伯外祖父!他着的什么急?现在八字都还没一撇呢。总要等到赵硕入继皇家之事有了准信,或者是七表妹有了身孕,生了子嗣,才好说别的。才结亲几个月,就迫不及待地对女婿的嫡长子下手,还已经除了一个庶子!难不成他还真以为赵硕是泥捏的不成?赵硕能得皇上青眼,那就绝不会是个草包!王大老爷糊涂,七表妹也不聪明,干的这叫什么事儿呀?! 姚氏心里忿忿地想着,脑子慢慢冷静下来了,思路也变得更清晰。她暗道:若换了她是七表妹小王氏,才不会这么蠢,急冲冲地就要下手害人。 赵硕将嫡长子送去了大同温家那儿,连辽王府也不叫他留,也没派个先生什么的跟着,就是要打算把嫡长子养废的。温家是什么人家?不过是商户罢了,虽然出过一个举人,又娶了书香名门出身的媳妇,可这举人已经死了,这媳妇已是寡妇,管不了家。没有这两位用书香熏着,温家的人自来就带了铜臭,哪里知道什么是大家子的教养?赵陌这个孩子,在那样的人家里能学到什么?根本不必管他,由得他在温家住下去。就是再聪明的孩子,没人教他,也会越长越平庸。 过得几年,七表妹也有了儿子,把孩子养得聪明伶俐,小小年纪就开始读书。等到儿子大些,就做出一副贤妻的模样,叫赵硕将嫡长子接回京城去。到时候两个孩子对比着,高下立现。谁是鱼目,谁是珍珠,还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赵硕的心自然而然就会偏了。 等到赵硕的心偏了,对长子也不甚在意了,有的是机会能下手。七表妹只需要装出贤明大度的样子,对赵陌好一点儿,生活起居都处处照应好,叫赵硕认定了她的真心。到时候,挑个时机,叫赵陌病上一病。这等年纪的孩子,因病夭折的事情多了去了,手脚做干净些,谁会知道呢?七表妹若一直贤良,赵硕又怎会起疑心?到时候哭上一场,也就过去了。从此以后,自然就是七表妹母子的天下。 谁叫她这个蠢货非得急着杀人呢?! 姚氏一直不喜欢七表妹小王氏。这个表妹是王大老爷第三任夫人所出的嫡女,年纪小,比姚氏足足小了一轮。姚氏可以说是看着她长大的,深知她在家中如何受宠。那副温柔贤淑的表面下,是霸道与暴躁的本性。只因三表妹做了晋王世子妃,晋王世子在很多年里都是皇嗣的热门人选,三表妹在娘家便有了超然地位。七表妹看她不顺眼,非要处处占先。晋王世子出事时,王家上下都沮丧不已,她竟然还放声大笑,大肆撒钱赏人。三表妹知道了生气,刺她一句:“就算我成不了东宫妃,也依然是宗室妇。你在我面前放尊重些!”七表妹就发了誓,一定要嫁个比晋王世子更尊贵的人,日后才好将三表妹长长久久地踩在脚底…… 这样的脾气!就算不是一母所出,她们也是嫡亲的姐妹!又不是妻妾之争,她们的母亲分别是原配与第三任继室,前者去世时,后者还是个孩子呢;三表妹嫁给晋王世子时,七表妹还不满七岁。她们俩能有多少仇恨,有什么好斗的? 姚氏心里看不上王家如此家风,腹诽几句,又叹起了气。 王家做了这样的事,秦仲海又那么生气,若是事情真的闹开了,赵硕与小王氏生隙是一定的了,身在姚家的母亲姚王氏还不知会如何难过呢。她是不是该挑个时间回娘家去,安抚一下母亲? 姚氏进了府,便直奔盛意居。玉莲忙上前回禀道:“松风堂那儿刚传奶奶过去呢,已经有小半个时辰了。我推说奶奶正有事在忙,搪塞过去了。若奶奶再不回来,我就真真撑不住了。” 姚氏皱眉:“夫人有什么事要找我?很急么?” 玉莲说:“不清楚,我打探了一下,只知道三太太早上去了一次松风堂,没坐多久就回去了,却不清楚她都说了些什么。”她顿了一顿,“平四爷回来了,说是得了三天的假,这会子正在清风馆里呢。” 姚氏道:“家里出了这么大的喜事,他昨儿就该回来的。拖到今日,我都吃惊他竟然如此沉得住气。如今他可是今非昔比了,论身份,可不比我们二爷差。我都在发愁,以后替他续弦的时候,该说什么样的亲事才好?前头的原配是那样的家世,后面的新人若越过去了,三丫头定要不高兴了。可若是家世比原配更差,又哪里配得上永嘉侯世子?” 她在丫头们的服侍下,匆匆换了一身衣裳,就要往松风堂那边赶。半路上,她得了信,说秦仲海回来了,回来后得知秦平也回来了,便直奔清风馆,什么话也没跟别人说。 姚氏脚下停了停,看向玉兰:“去看一看,邱义他们四个是不是都在?若哪个不见了人影,又是去了哪里?”她虽然打算听外祖父的话,什么都不做了,可心里还是想探听一下王曹与墨光的去向。 玉兰领命去了。姚氏抬脚进了松风堂。许氏坐在正厅里,眉头微皱,次媳闵氏就站在边上侍候。见姚氏进屋,闵氏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行了一礼,又站着不动了。 “回来了?”许氏张口说,“你外祖父好?你外祖母好?有日子没见了,两位老人家身上还硬朗?” 姚氏僵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勉强挤出一个笑来:“多谢夫人想着,外祖父外祖母身子都还好。外祖父先前的病也没有大碍了,方才我过去的时候,还看见他老人家在打养生拳呢,早饭也吃得多。” 许氏微笑:“这就好。老人家年纪大了,你有时间就多去看望一下,也是孝道。” 姚氏不敢多说什么,小心走到婆婆身边,赔笑问:“夫人特地让人传我过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许氏叹了口气:“我正愁着呢。你先前不是说,你三叔封了永嘉侯,这样的大喜事,正该好好庆祝一番么?偏你三叔三婶先前都拒了,说自家人坐下吃顿饭就好,不必太过张扬了,免得侯爷心中不快。我想着你三叔三婶一片好意,可若是封侯这样的大喜事,咱们家都不宴客,叫外人见了,象什么样子?到时候知道的人,明白这是你三叔三婶体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长房与三房不和,明知有大喜事,还一点儿都不高兴呢。因此,这宴席还是要摆的,顶多别太张扬就是。早上你三婶过来说话,我就劝了她几句,跟她说侯爷不会在意这些的,若她不信,只管问侯爷去。可你三婶还是不肯听。” 姚氏笑道:“想来三叔三婶都是爱清静的性子,又有言在先,不好出尔反尔吧?咱们多劝几次就是了。” 许氏摆摆手,压低了声音:“我怕他们是因为钱财上不大宽松,怕宴席费钱,才要婉拒的,就对你三婶说,秦家还未分家呢,三房要办宴席,花费自然是公中出,他们不必担心。你三婶却说,这事儿不能开了先例。若三房要办宴,由公中出银子,将来二房说要请客,难不成公中也要出钱?她宁可自己少热闹一回,也不能叫二房占了这个便宜!我也没办法了。说实话,从前我们长房宴请,二房要来,我们也没拦着。可二房自个儿办宴席,长房却是从来都不出银子的……” 姚氏明白了,这确实是个麻烦。长房乐得跟三房亲近,偏偏又要碍着二房,真真叫人烦心! 姚氏想了想,便对许氏道:“三婶也是一片好意,三房显然是向着咱们长房的,才会处处为咱们着想。既如此,咱们也不能辜负了三叔三婶的好意。媳妇儿有个主意,夫人听听如何?三房即使真要宴客,也需得筹备些时日的,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三五个月,总不能明儿就请客吧?当然,封侯这样的大喜事,若拖得久了再请客,也不好。如今离端午也就是半个来月的时间,不如今年咱们家的端午节宴席,就当作是为庆贺三叔得爵的宴会好不好?如此一来,便成了秦家公中的宴席,花费理当由公中出,不曾违了例。可是三房新近有喜事,难道来参加宴席的宾客还能不贺上一贺?再者,侯爷如今奉旨读书,即使家中有宴席,也不好出面待客的。咱们家除了侯爷,就数三叔身份最尊贵了,到时候这东道自然也要算在他身上。那这端午宴会,不是为他开的,还能是为了谁?” 许氏听得笑了:“这主意不错。只是端午时天儿太热,各家都有宴席,不外乎就是那几样儿,人人都腻了。咱们家需得想出个新鲜花样来,让你三叔三婶,还有上门的宾客都玩得高高兴兴的才好。这事儿就交给你了。你旁的都不需多管,只需要办好这一件事就行。若是事情实在忙不过来,就叫你三弟妹搭把手。” 姚氏心中咯噔一下,下意识地看向闵氏,背上暗暗冒出汗来。(未完待续。) 第八十四章 高兴 秦含真从大早上开始,心情就很好。她遇上了两件值得高兴的事儿。 住在院子正屋里的秦锦华给她捎了信来,说是刚刚打发丫头去看过女先生了,想知道对方身体是否已经痊愈了,今天是否能照常上课,谁知女先生的病情还没好转,叫秦锦华欢喜不已。虽然上课也很快乐,但能够不上学,自由自在地玩耍一天,不是更值得高兴吗?她立刻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秦含真,还说:“等先生好了,咱们再去也不迟。其实我觉得先生多歇息几天也是好的,生了病总要养好病才出门嘛,就是怕耽误了三妹妹的功课。” 秦含真笑着说:“不妨事,我现在也每天自学,还有练字,就算迟几天再去上课也没关系的。还要多谢二姐姐,把用过的课本给我看,又指点我功课。” 秦锦华笑嘻嘻地摆摆手,又叫跟在身后的丫头将一个一尺见方的匣子放到秦含真身前的桌面上:“这个是先生叫我丫头给你送来的。因为她病着,你迟迟没有去上课,她觉得过意不去。听说你在临帖,她就让丫头把这个给你送来,让你慢慢练着,比你现在直接照着帖子来临摹要容易些。” 秦含真惊讶,忙上前打开匣子往里看,原来是厚厚的一本字帖,折叠式的,上头写的分明是仿名家字迹的文章,仔细认一认,可不正是她如今正在临的那本名家字帖的摹本吗?不过字的大小足足是原帖里字的四倍大!倒是能将笔画看得更清晰一点。瞧那字迹,虽然感觉上比起原本还差着几分,但论字型笔画什么的,跟原帖上的字却十分接近,墨迹也挺新的—— 这该不会是女先生这两天才临时准备的字帖吧?正在养病的人,何必费这样的心思呢?早些养好了病,直接来给她上课,不是更好? 匣子底部还有一大叠半透明的薄纸,拿字帖压着,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 秦锦华就说:“这个是扎花纸。我们平日要拓片或者描红的时候会用它。先生这是让你拿这纸先照着字帖描红呢。我先前描了三年红,今年开始就不用描啦。不过妹妹兴许还要描上一年半载呢。” 秦含真心想,她本人确实是新手,不过前身应该已经过了描红阶段了,所以祖父秦柏直接叫她临帖。还好,她临得不算糟,所以也没露出什么破绽来,自认为写的字还是挺端正的。女先生让人给她送来这本字帖和扎花纸,到底是知道她写得不好,让她先学描红呢?还是压根儿不知道她的进度,只是觉得以她的年纪,还有在西北时的生活条件,理应先从最基础的描红练起? 秦含真也拿不准女先生的用意,不过人家病着也要为她做一本字帖,显然是一片好意。既然如此,她就接受了人家的好意吧。不过她还没见过女先生,对方就如此为她着想,还真是位好老师呢。 秦含真心里顿时对这位未曾谋面的女先生产生了几分敬仰与好感。 秦锦华送完了字帖,带来了消息,就回屋去了。她今天不用上学,自有打发时间的消遣。 秦含真没过多久,又得了第二个好消息:小丫头来报,说她父亲秦平回来了,正在前头清风馆与父母说话呢,牛氏叫她赶紧过去,中午就在清风馆吃饭了。 “真的?我爹回来了?”秦含真高兴地放下毛笔,也不收拾练到一半的字帖,抬腿就要往外跑,却在门前被青杏拦下了:“姑娘,你还没换衣裳鞋子呢。” 秦含真低头一看,她今儿穿的是家常了些,但在米脂家里也是差不多,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不用换了。倒是双脚上穿的绸底软鞋,需得换一换。她这还是搬到明月坞后,才在夏青劝说下改的规矩。据说大家闺秀们在自个儿屋子里,都是穿这种软鞋的,比较舒适,但要是出门,就得换鞋底更硬实些的鞋子了,否则会硌脚。秦含真完全不能理解这种规矩,只当是居家拖鞋和出门鞋子的区别了,因其他堂姐妹都是这么做的,她也不好太特立独行。 秦含真奔回卧室匆匆换了鞋子,嘱咐一声让夏青看家,就带着青杏出院子去了。 夏青带着几个小丫头一直送出院门,看着她急急奔走的背影,不由得失笑:“姑娘平日里虽稳重,其实还是个孩子呢。听说平四爷回来了,就急得这样,连衣裳都不换就跑了。” 百巧笑道:“姑娘平日里穿戴也规整得很,况且又在孝期,这样穿着出门,也不失礼。” 莲蕊瞥了正屋方向一眼,小声道:“可惜二姑娘屋里的几位姐姐,未必是这么想的呢。昨儿我还听见她们在背地里笑话,说我们姑娘浑不似个高门大户里的闺秀,倒象是乡下来的野丫头,差点儿把二姑娘都给带坏了。” 夏青横了她一眼:“你少说两句吧,不过是闲话罢了,姑娘都没理会,你多什么嘴?” 莲蕊缩了脖子,紧跟在夏青与百巧等人身后,回到了屋中。 等到进屋关了门,夏青便教训几个小丫头:“你们也都是学过规矩的,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们才来几日,只见到姑娘好性儿了,不知道姑娘真正的脾气。旁的都好说,只要不误了正事,就算要偷懒,姑娘也不会重罚,只是有一条,姑娘不喜欢身边的人挑拨离间,窜唆人去生事儿。姑娘年纪虽小,却素来有主意,我们尽到自己本份就好,若有进言,只管说去。姑娘是否肯听,那是姑娘的事儿。但你们若以为自己能摆布姑娘照你们的想法去做,那可就错了!若叫姑娘发觉你们存了坏心,撵你们出去,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无论你们想做什么,最好想清楚了值不值!” 一番话说得众小丫头低头羞红了脸。其实,这么多女孩子住在一个院子里,难免有磕磕碰碰的地方。她们平日没少跟秦锦华那边的丫头婆子们起口角。起初是那边瞧不起她们,这两日因秦含真的祖父封了永嘉侯,与秦锦华的祖父承恩侯秦松平起平坐了,她们就觉得扬眉吐气起来,想要反压过去。其实秦含真的态度压根儿就没发生什么变化,秦锦华与她相处,也跟先前没什么区别。底下人争的那点子闲气,两位姑娘都没放在心上,只是几个小丫头心气儿不顺,忍不住多嘴罢了。 如今叫夏青一番打压,谁也不敢再提起那些话来了,纷纷低头受教。 等众人散了,莲蕊却留了下来,低着头小声对夏青说:“姐姐别生气,我知道错了。我年纪小,不懂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知道忌讳,差点儿给姑娘惹来了麻烦。姐姐教给我,我今后再也不敢了。” 夏青看了她几眼,笑了笑:“你既然知道错了,日后不要再犯就是。好了,快下去吧。院子里还有好几处花草没浇水呢。” 莲蕊应声去了,夏青看着她的背影,低低叹了口气。 百巧吃吃地笑着走上前来:“姐姐烦什么心?那丫头不好,你回了姑娘,叫她回去就是了。如今不比以往了,咱们姑娘可不愁没人使唤。先前挑人太急促了些,什么歪瓜劣枣都塞了来。如今姑娘身份不同了,理当换几个好的才是。” 夏青没好气地横了她一眼:“你也是个不省心的。我正头疼呢,你还要来添乱!姑娘早说过了,不打算再添人了。除非现在的人里头有哪个实在不得用,再三调|教,也教不出来,再换人使唤不迟。你也不想想,这几个丫头,谁不是才挑上来的?几天就被撵出去,她们今后还能见人?没得把人逼上了绝路。少不得还是我多费些功夫,好生教一教她们,也省得她们成天淘气。” 百巧笑道:“姐姐真是一等一的善心人了。能在姐姐手底下做事,实在是我们的福气。” 夏青叹道:“少拍我马屁了。依我说,有咱们姑娘这样一位主子在,才是我们的福气呢。若我们侍候的是别人,哪里有这样的自在?即使赏钱不如正屋里丰厚,可日子却过得再轻省不过,姑娘又待我们宽厚。” 百巧道:“这倒也是。无论是吃的穿的,姑娘有的,就不会忘了我们。谁家有难处,姑娘知道了,也乐意帮上一帮。前儿我娘摔着了,我得了信儿,心里急得跟什么似的,偏大晚上的不好回去,姑娘二话不说就许了我假,还叫姐姐亲自陪我去跟管事妈妈们说,让她们晚上放我出府。换了是别的姑娘,哪儿会费这个心?若我们是侍候了几年的老人,姑娘念着多年情份,伸手拉我们一把,倒也罢了。难得我们都是才来的,也就是姐姐与我与姑娘认识的时间长些,但也还不足半年呢。姑娘对我们却是那样的好,真真是心善厚道的好姑娘!” 夏青道:“你知道就好。我如今管着这屋里的事,千头万绪的,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青杏是个懒性子,除了姑娘的事儿,旁的都不想管。我也不好开口叫她帮忙。底下几个小的,个个都叫人不省心。你好歹比她们伶俐些,只当帮我了,多替我看着点儿。若有什么不好的风声,就赶紧告诉我,别叫她们在外头惹了事,连累了姑娘。” 百巧清脆地答应了:“姐姐放心吧,交给我就是。”(未完待续。) 第八十五章 生气 丫头们的对话,秦含真自然是不知道的。 她对手下的丫头,向来管得不严格,只要她们把该干的活干了,空闲时做什么事,她都不会管。如果她们能保证不去挑事生事,违反规矩,她也不介意给她们提供一些小小的方便。除此之外,一些力所能及的福利,她也不介意提供一下的,当作是出色员工的奖励也好。 秦含真没有做过管理人员,却见过别人是怎么管理下属的,自以为对手下这几个丫头,管得还不算太糟。反正她懂的事情也不多,还有夏青在呢,若有哪里她做得不对的,夏青自会劝说调整。 她就这么心大地甩手了,自顾自地往清风馆跑去。 到了清风馆,秦柏、牛氏与秦平正坐在正屋里笑着说话,赵陌也在一旁相陪。秦含真随*代青杏一声,叫她自便,就跑进了屋里:“祖父,祖母,爹!爹你回来了?” 秦平笑吟吟地看着她,伸手将她拉到身边仔细打量几眼,才笑道:“这几日身上可有不舒服的地方?跟姐妹们处得还好么?” 秦含真一一回答了,又问他:“爹怎么今天才回来?前儿下圣旨,我本以为,就算前晚上你来不及回来,昨天也该回的。” 秦平笑道:“我前儿出宫办差去了,昨儿傍晚才回来,好险差点儿没赶上关城门的时辰。到了宫里,我得先去复命,那时候才听说了消息,真真是大吃一惊。若不是还要与同僚交接,我昨儿晚上就该回来的。不过现在也不迟。今儿早上遇见我上锋,他特地放了我三天假,叫我好生回来陪陪你祖父祖母。” 竟然能在家里住三天? 秦含真高兴地说:“那爹可要好好歇歇才行。让虎嬷嬷给你多做点儿好吃的,补一补身体。” 牛氏忙道:“正是呢,瞧你瘦得这样,叫人瞧了就心疼。”她有些坐不住了,赶紧起身,招呼虎嬷嬷一声,打算一起去才开辟的小厨房:“看看今儿都有些什么菜,若没有好的,就打发人上外头买去。别去这府里大厨房那儿要,又贵又不一定好吃,不定拿什么来搪塞我们呢。”虎嬷嬷笑着道:“他们如今不敢了。不过咱们自己买也好,他们大厨房里采买的东西未必合大爷口味呢。” 虽说秦平如今在京城承恩侯府里,称呼变成了“平四爷”,但在虎嬷嬷心目中,她还是更习惯叫他“大爷”呢。 牛氏与虎嬷嬷走了,虎伯跟上去帮着打下手。秦平笑着看他们的背影,转头对秦平道:“皇上待我们家极厚,他对你也早有安排。你只管安心当差,尽忠职守,跟同僚们好好相处。旁的事,自有皇上与我料理,不必你操心。” 秦平有些不好意思地答应下来,想了想,又道:“从昨儿我回宫时开始,个个同僚都来贺我,又问我接下去有些什么打算,还有人跟我打听续弦的事儿。我觉得这也未免太唐突了,先前我与他们中的好些人都没什么交情,忽然问起这种话,叫我如何回答?我就一一搪塞过去了。这会子趁着我还记得,先跟父亲说一声。若有人跟您和母亲提起我的亲事,你们只管婉拒了就是。”他慈爱地摸了摸秦含真的小脑袋,“我如今哪里有这个心情呢?” 秦柏叹了口气,点头道:“你放心,这事儿我与你母亲心里都有数。不管怎么说,你媳妇儿素来待我们孝顺。她去得这样冤,你怎么也要守上三年,才对得上你们这些年的情份。我正要嘱咐你呢,京城不比米脂,你如今又身份不同了,就算自个儿洁身自好,也需得防着别人有心拉拢你,带你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你需得心里有数,记得自己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别叫人哄几句,就昏了头,让我与你母亲失望。你要记着,你如今是做爹的人了。含真还在看着你呢。” 秦平低头与秦含真对视一眼,笑了:“父亲别担心,儿子都记着呢。” 秦含真回了父亲一个甜甜的笑,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要是秦平忽然说要续弦,她心里再不乐意,也拦不了。但是,好不容易熟悉了现在的家人,正一家和乐呢,忽然添一个陌生的女人,叫她如何习惯?更何况,后娘这种身份,向来是坏例子多过好例子的。世上固然有曾祖母叶氏这样的好后娘,也有小王氏这样现成的狠毒后母。更别说她在现代看过的那些媒体报道、网络论坛帖了。哪怕在她看过的网文里,原配嫡女跟后娘继妹的争斗也从来都没少过。她现在小日子过得正美,才不想陷进宅斗里去呢! 当然,便宜爹爹秦平现在还很年轻,才二十六岁。这个年纪丧了偶,也不可能做一辈子鳏夫,迟早是要续娶的,否则也太可怜了些。秦含真心里还是挺喜欢这个爹的,如果后娘的人品不坏的话,她也希望他能获得幸福。不过,前提是那位后娘不是个难相处的,配得上父亲,父亲又喜欢。当然,这都是以后的事儿了…… 既然是以后的事,秦平略过就不再提了。他倒是提起了一件觉得奇怪的事:“方才出宫的时候,我听同僚说,瞧见二堂兄进宫了,说是为伯父上请罪折子,不过好象又私下向皇上禀报了什么要紧事。我那同僚守在门外没听清楚,只听得屋里好象有人摔了东西,不知是不是皇上发了火。他叫我回来打听看看,免得二堂兄真的出了什么事儿。若是犯了错,老实请罪,皇上看在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份上,应该是不会重罚的。” 秦柏跟赵陌对视了一眼,心中都有了猜测。这怕是秦简真的把王曹与墨光的事告诉了秦仲海,秦仲海选择了与王家翻脸,直接告进宫里去了。秦柏为侄儿的明事理、知善恶而感到欣慰。赵陌则微微低了头,掩住双眼中的一抹冷笑。 王家既然非要将他逼到绝地,就别怪他反手捅王家这一刀了! 秦含真看看赵陌,又看看祖父,觉得好象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祖父和赵表哥知道二堂伯进宫的原因吗?” 赵陌冲她笑了笑,小声说:“一会儿告诉你。”秦含真眨眨眼,闭了嘴。 秦平好奇:“怎么?难道不能告诉我么?”他倒不是生气,只是觉得奇怪而已。 秦柏笑道:“让你知道也无妨,左不过是王家那起子糟心事儿罢了。” 他便把昨天秦简来说的事儿讲了出来。秦含真大吃一惊:“什么?王家居然这么大胆吗?!连下毒这种事都干得出来?!” 秦平也十分恼怒:“真真是无法无天!他们将秦家当成是什么了?!” 赵陌起身向秦柏、秦平赔礼:“都是我的不是,连累了府上。” 秦含真道:“赵表哥你往自个儿身上揽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这怎么会是你的错?分明是王家昏了头!” 秦柏也道:“正是,这事儿不是你的责任,快坐下。再说这样生分的话,我就生气了。” 赵陌微微红了脸,再次躬身一礼,坐回了原位。 秦平道:“真是奇怪了,王家到底是怎么知道你在这里了?可是这府里的人露了口风?” 秦含真歪头:“不会吧?我看这府里的人应该都不知道赵表哥的身份才对。我们没有泄密,这府里的人也没几个认得他的。无缘无故,他们怎会怀疑我表舅的表弟就是皇嗣热门人选的嫡长子呢?” 秦平挑了挑眉:“那就奇怪了。既然不是这边走漏的消息,那又是从哪里泄露出去的?知道广路在咱们家的人,除了我们一家,也就只有广路的父亲,以及他的两个随从而已。不过……兴许广路的父亲还告诉了其他心腹之人,也未可知。” 赵陌脸上闪过一丝阴沉,没有说什么。 秦含真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二堂伯和大堂哥知道了赵表哥的事,都选择站在赵表哥这边,直接将王家的人抓了起来,可见他们不但事先不知情,而且就算知情,也多半不会帮王家的忙。那泄露消息的人就不会是他们。我们自己又一向很小心,而且与王家从无来往。王家想要得到消息,最容易的就是从女儿女婿那边打听。难道是赵表哥的父亲不慎露了馅?这也未免太粗心了吧?!” 她看向赵陌:“我看哪,很有可能是你父亲派了人来找你,叫他现在的妻子发现了,起了疑心,就打探到了消息。” 赵陌想了想,摇摇头:“若真是打探消息,怎么也要慎重地观望几日。尤其是,他们在这府里并不是没有耳目,或是通过你二伯娘,或是通过下人,都可以来探听我的身份,好确认我正是他们要除之而后快的目标。若能再找人配合,做点手脚,不叫人发现蛛丝蚂迹,就更好了。你二伯娘是这府里的当家奶奶,她若肯出手相助,想要对我下手,何其容易?!但那个王曹,却找上了秦简兄的小厮,而那小厮又只会在清风馆外探头探脑,根本没有什么下手的机会。我觉得,王曹,还有他背后的王家,未免太心急了些,急得没了章法,又好象十分确定我就是他们想找的人,迫不及待地要尽快害了我性命一般。我想,事先一定有人跟王曹说过我的身份,还催他尽快动手……” 他抬头看向秦柏:“应该是有一个知道我的身份,但又并不清楚我现下处境的人。他知道我的身份,也知道我住在清风馆里,却不知道我已经见过皇上了。至于他们急着要除掉我,兴许是担心舅爷爷您会把我的事告诉皇上吧?” 秦柏沉默不语。秦平道:“不管怎么说,这事儿需得问你父亲一声。若消息真是从他那儿走漏的,他就该负起责任来!倘若他为了将来的事,明知道王家所为,还要护着,不许你为自己讨一个公道。那他还是早些打消了念头的好——这会子他就对王家如此巴结讨好了,将来真的顺心如意了,还会纵着王家做出什么事来?!” 秦柏对儿子的话没有异议,赵陌沉默着不表态。这时候,虎勇忽然来报:“海二爷过来了。”原来是秦仲海刚从宫中回来,直接找上了清风馆。(未完待续。) 第八十六章 缘由 秦仲海进了清风馆,见秦平回来了,也非常高兴,还道:“四弟听说三叔得爵的喜讯了吧?圣旨是前儿下的,偏四弟不在,没能回府一起接旨。听闻四弟不在宫中,出去办差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一直在担心呢,偏又不好找人打听四弟去了哪儿。今儿早上进宫的时候,我还想着要找人问一声,看四弟你回宫了没有。没想到别人都跟我说,四弟已经告假回府了。” 秦平笑着回了一礼:“多谢二哥想着,我一回宫就听说了消息,心里也很欢喜。这是我们秦家共同的大喜事。” “可不是么?一门双侯,京城有谁家比咱们秦家更风光?”秦仲海的心情非常好,看起来容光焕发地。 秦柏见状,心中微微一动,便问他:“仲海,你这是刚晋见过皇上了?” 秦仲海几乎掩不住脸上的喜意:“是。侄儿本来只是进宫替父亲送请罪折子,本也没想过皇上会亲自召见,不料皇上竟然真的见侄儿了,还与侄儿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多有激励之言。侄儿从来没想过,原来皇上对侄儿也是有期许的。” 也不能怪他这么大惊小怪的。承恩侯府说是很有圣眷,但其实就是虚架子。承恩侯秦松长年有份参加大小宫宴,王公贵族们的宴席上也少不了他的身影,许氏与符老姨娘、张姨娘一年总有几次进宫给太后、太妃们请安的机会,但除此之外,皇帝很少单独召见秦松的儿女们,也不怎么关心他们的事,除了在秦仲海、秦叔涛先后考中文武举人之后,下旨赏了官职,也同时阻断了他们的会考之路以外,秦仲海就再也没有接到过有关于自己的圣旨了。现在皇帝不但召见了他,而且对他态度大改,显得和蔼亲切,还关心地问起他的职司来,仿佛把他当成是至亲子侄一般,叫他如何不激动呢? 秦仲海心中再一次深深地认识到,父亲秦松就是阻拦秦家光明前程的碍脚石,把他约束住了,皇上就会看秦家其他人顺眼了;而三叔秦柏则是秦家最大的靠山,一回到京城秦家,秦家就立刻拥有了真正的圣眷。 秦仲海这么想着,就十分恳切地请教秦柏:“三叔,皇上问侄儿在如今的位子上做得如何?是否积累够了经验?能不能独当一面了?您觉得……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秦柏沉吟片刻,问他:“那你是如何回答皇上的呢?” 秦仲海还能如何回答?他在现在的位子上蹉跎了将近十年的时间了,做好做坏都是一个样,升不上去,也没人会贬他下来。若不是有母亲许氏一再告诫、鼓励,只怕他早就灰了心。如今好不容易看到皇上似乎有意给他挪一挪位子了,他自然要说好话的。事实上,他也没说谎。这些年,虽然他前途停滞,但一直以来做事还算认真,大功算不上,小功劳还是有不少的,大错没有,小错也不多。换了是别人,这个成绩早就够他升两级了。不过,为了给皇上留下一个谦逊的好印象,他回答完后,又添了一句:“臣还有许多不足之处,需要更加用心地学习。” 皇上当时并没有多说什么,秦仲海出宫后,反而开始纠结了。皇上对他的回答,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呢?会不会觉得他做了将近十年,还有许多东西没学会,太过无能了?会不会觉得他表现不够出众,还有出错的时候,却从没立过大功劳呢? 秦仲海这么纠结了一路,如今到了三叔秦柏面前,就忍不住问出口了。他以前没想过这么多的,但现在眼看着前路开始变得明朗了,他反而患得患失起来。 秦柏只是微笑道:“无妨,皇上不曾生气,可见对你的回答还是满意的。只是你官卑职小,即使皇上要提拔你,也用不着开金口,只需要吩咐你上司一声就可以了。你不必想得太多,继续用心办事。有机会时,皇上自然不会忘了你。” 秦仲海顿时安下心来。有了自家三叔这句话,他就再也不感到急躁不安了。 秦平却从父亲的话里,联想到了早上的经历,便问秦仲海:“二哥,我听同僚说起你今儿一大早进宫,在上书房里与皇上密谈,不知说了些什么,皇上好象发了火。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在回府的路上,还一直担心你会不会有事呢。” 秦仲海心中一暖,笑道:“四弟不必为我担心,皇上确实发了火,但并不是冲我来的。”他转向秦柏,“昨儿府里发生的事,侄儿已经听简儿说过了,心里也恼火得很。侄儿媳妇将那王曹与小厮墨光两人拿下,侄儿就把人要了过来,另行关押。早上进宫去时,侄儿有了单独奏对的机会,就把这事儿禀告了皇上。皇上非常生气,特地派了御前侍卫随侄儿一同回来,到关押那两人的地方,把人提走了。侄儿是送走了侍卫,方才进府的。” 原来如此。 秦含真暗暗跟赵陌交换了一个眼色,心情都变得很好。 有皇帝插手处理,这事儿就好办了。赵陌今后的处境,想必会大为改善。 秦仲海又对秦柏与秦平说:“说来也是庆幸,王家行此不义之事,叫我们家发现了,我又马上报进了宫里,否则,还不知王家会做出什么来呢。三叔不知道,侄儿早上去审过那王曹了,原来他从王大老爷处领了命,就一直潜藏在府后民居里等待害人的时机,却因为一时心急,他实在等不下去了,就逼墨光仓促动手,打的就是把有毒的茶水送进清风馆里,让广路这孩子喝下去的主意!至于这院里其他人是否也会喝到茶水,他是不管的。这分明就是没把三叔三婶和侄儿侄女们的性命放在眼里!真真气煞我了!这也叫亲戚?往后我们秦家,再也不会跟他们王家长房来往了!这样狠毒的亲戚,我们秦家消受不起!” 其实,秦仲海说这番话,更多的是为了向三房父子俩表态,而不是真的气愤。正因为审问过王曹,他清楚地知道这件事里面,多少有些误会在。 王大老爷派王曹来下手暗害赵陌,是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能做成意外当然好,如果不行,也不能留下任何线索,让人怀疑到王家头上。为此,王大老爷许了王曹丰厚的报酬,除去数千两现银外,还答应送他去江南躲两年,对外的理由,就是要派他去江南做生意。因此,除去那份丰厚报酬,王大老爷又另给了他一笔银子,作为做生意的本钱。当然,这本钱是真的,生意也是真的,只不过挣多挣少,王大老爷没有规定罢了。 王曹领命之后,拿了两笔钱,先给家里留下了五百两,作为安家银,然后向家人辞别,带着王大老爷派给他的一个心腹去了通州,假装已经出发了。只是王曹想着,不过是要对付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罢了,他一人足以,况且承恩侯府内又还有其他与王家有关系的帮手,不必再带上帮手,行事也能少些约束。所以他就让那心腹带着那笔做生意的本金,留在通州采买些京城及北地的土产,然后在码头等他。他却独自一人折返京城,偷偷摸摸躲进了侯府后街预备害人。等他这边完事了,就直接到码头与对方会合,两人一起南下。如此一来,等他们到达江南的时候,将带去的土产卖出去,转手就能大赚一笔,他们就有更多的钱可以挥霍了。而京城这边即使旁人疑心到王家人头上,也会以为他早早就去了通州,不会怀疑到他头上的。 王曹打了这样的如意算盘,与家人辞别后,便依计行事。他支使墨光去承恩侯府里打探消息,知道赵陌一直随秦家三房住在清风馆里,深居简出,除了新近出过一次门,几乎不出院子。他正想着要如何接近目标呢,就传来了秦柏得爵的消息,大大破坏了他原本的盘算。秦柏次日清晨入宫谢恩,就更让他坐不住了。 他冒险回了一趟王家,回到侯府后街后,就立刻让墨光动手。这回顾不上什么嫌疑了,他必须要尽快除掉赵陌。因为皇帝一旦知道了赵陌的事,就算他未必会关注一个小小的宗室少年的际遇,也会对王家有意伤害赵陌的行为感到不满的。王大老爷不敢冒险,万一皇帝对王家产生了不满,即使他看在王二老爷的面上,不重罚王家,赵硕那尚未有准信的皇嗣之位,却很有可能保不住了。 王家,实在找不出合适的嫡女来再次联姻宗室了。若错过了赵硕这次机会,王大老爷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到王家权倾朝野的那一天。 王大老爷不问经过,只要结果。于是王曹急功近利,就找来了那剧毒之物,命墨光对清风馆中人下手。即使牵连上旁人,他也不在乎了。他眼里心里,想的只有那几千两银子,还有正等着他去享用的江南美好生活。 不过,即使知道下毒的计谋不是王大老爷直接做的主,而是王曹自作主张,秦仲海对王大老爷的恶感也没有消去一丝半点儿。王曹不过是工具罢了,谁是罪魁祸首,他心里清楚得很。 听完了秦仲海的话,秦柏还算平静,秦平与赵陌却不由得暗暗抹了把冷汗。 秦平咬牙:“这事儿不算完!即使皇上已经知道了,我也得去问一问赵硕。到底他是怎么走漏消息的!”直接把消息走漏的责任算在了赵硕头上。 赵陌则是问起了秦仲海:“如此说来,那王曹还有一个同伙在外?” 秦仲海笑道:“皇上已经命人去捉拿了,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消息传来。广路就放心吧。” 赵陌笑了笑:“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觉得奇怪。那王大老爷对族人如此信任么?王曹尚且会留一份毒|药,预备着灭墨光的口,王大老爷果真会让他拿着钱,到江南去花天酒地?若是在南下的路上,派人将王曹也灭了口,岂不是既省了银子,又除了后患?过后只需要编个路遇劫匪,或者因病夭亡的借口,也就能搪塞过去了。毕竟……王曹自己假造了行踪,他的家人是不会疑心到家主头上的。” 秦仲海顿时一惊。(未完待续。) 第八十七章 惶恐 虽然不知道王大老爷是否会心狠手辣到这个地步,但赵陌的猜测不是没有可能的。哪怕王曹是王氏族人,说白了不过是个混混而已。一个远支旁系,性命很重要吗?万一消息走漏,传到赵硕耳朵里,那对王家可没什么好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灭口? 若王大老爷有心保全王曹,就该叫他一辈子不回京才是。去江南玩两年就回来?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 秦仲海越想越觉得赵陌的猜测是对的,有些坐不住了:“我得去跟御前侍卫们说一声,让他们留心审问王曹的那个同伙,王家安排在通州码头上的人手,也不能放过。若是审出他们当中有任何一人领了命,要杀王曹灭口的,那说不定王曹会对王大老爷寒了心,招出更多的东西来。” 秦仲海也想明白了,妻子姚氏顾虑的是她亲外祖父,王二老爷这一房。现在他从王曹嘴里确定了,整件事都是王大老爷的主意,不会牵连到王二老爷身上,他可以放心大胆地把人往死里得罪了。既然已经选定了立场,打蛇不死反受其害,他至少要踩得王家长房再也没有能力报复秦家才行!而王氏家族又素来有些个家族家规,爱护名声。只要王家长房的名声太坏,说不定会被族人抛弃,那秦家就更不必担心,王家其他房头那些做了官的族人会记恨上秦家,跟秦家过不去了。 拿定了主意,秦仲海匆匆向秦柏告了一声罪,离开了一会儿。过得一刻钟的功夫,他又折了回来,脸上已经满是轻松的笑意:“我已经命人把话捎过去了。” 秦柏笑道:“也不必太过郑重了,这不过是广路的一点小猜测罢了,未必是真的。” 秦仲海却道:“即使不是真的,也要把事情弄清楚了,然后让王曹认为这是真的。他那种人,我心里清楚得很。说是对家族忠心,但那是因为他可以从家族得到好处,他才会忠心。若叫他知道,他所忠心的家主有意害他性命,他不可能会甘心顺从的。那时候,王大老爷才知道什么叫作恶犬嗜主呢。” 秦柏不过是多说一句,见他有主意,便不再多提。 秦平却看向赵陌,对他道:“这次凶险算是过去了,只是你往后也不能失了警惕,还需要多加小心。王家恶行已经上达天听,皇上定会做出处置的。但王家毕竟未能害得你性命,皇上再如何重罚,也不会伤王家筋骨。但是你父亲那里,兴许会受些牵连。眼下还不知道他会怎么想,是会对王家所为心存不满,还是怨你生事呢?你不可不提防。” 赵陌站起身,正色应了,眉宇间也隐隐有几分阴郁。 秦仲海忙道:“应该不至于。我也见过广路的父亲,瞧着是个和气大方,又明事理的人,不会如此糊涂的。朝野间对他的评价一向很好。此事原是王家作孽,广路是无辜受害,幸而无事,他父亲又怎会怪到他头上呢?” 秦平道:“我也不过是提醒一句罢了,谁能知道他父亲怎么想?他是做儿子的,碍着孝道,自然事事都要束手束脚。我看他往后就在咱们家住下也罢了,就怕他父亲心中气恼,面上却不露,把他接回家去,叫他受他后母的搓磨呢。即使他父亲没这个想法,只要那小王氏存了歹意,做出一副贤妻良母的模样来,哄着他把广路接回家去。他平日上衙门做事,不在家,广路还不是一样要落到小王氏手里?” 秦仲海听得也为赵陌起了担心:“那该如何是好?若是赵硕真个开口要接儿子回去,我们这些外人,也拦不得呀。” 秦含真听得忧心,小声问赵陌:“那怎么办?” 赵陌沉着脸道:“我绝不会束手就擒!” 就是这样才更让人担心! 秦含真忍不住问秦柏:“祖父,上回咱们见皇上的时候,皇上不是说了,让赵表哥跟您读书吗?能不能拿这话当作借口,不让赵表哥的爹把他接回去呀?” 秦仲海讶然:“皇上有说过这样的话么?那就可以放心了!” 秦柏只是微笑:“皇上确实这么说过,所以你们不必担忧太多。广路的父亲即使有怨言,也不会冒着触怒皇上的风险。他胸有大志,只会行事更加小心的。” 秦含真稍稍松了口气,笑着对赵陌说:“赵表哥,你也听到了,不要害怕。”赵陌回给她一个微笑。 害怕?他才不会害怕。到了现在这一步,他已经发现了王家与父亲赵硕的弱点,早就不再畏惧他们了。他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真正要害怕的,是王家和父亲才对。 王家是否害怕,还未可知,但赵硕此时此刻却确实害怕了。 他进宫的时候,听说了御前侍卫抓到一个意图在承恩侯府下毒害人的王家族人的事。他立刻就想起了自己那寄居承恩侯府的嫡长子,顿时吓得脸都白了。 但他不敢露出异样,面对别人关心和好奇的目光,他只能找些借口来搪塞,又暗地里打探案情,得知承恩侯府里并没有人受害,才暗暗松了口气。可是,就算儿子没有出事,他心头的怒气也轻易消不下去。王家族人为何要对姻亲承恩侯府下手?外人议论纷纷,想不出原因,他却能猜到一个——王家族人的目标,该不会正是他那嫡长子赵陌吧? 小王氏的霸道,赵硕是早就领教过了,兰雪平日就没少吹枕边风。再加上庶子死得不明不白,隐隐约约似乎与王家有关,还有嫡长子赵陌在大同的经历,无不说明了王家意图除掉他所有子嗣,好保证他膝下只有小王氏亲生骨肉的事实。因此,他和小王氏虽然还是新婚,但他心中对这个续弦妻子已经生出了几分厌恶与不耐。若不是他还有求助王家之处,他早就忍不住要狠狠训斥她一顿了。 然而,他生平最风光的就是现在这个时候了,皇上对他是如此的看重与欣赏,他离皇嗣之位,似乎只有一步之遥。只需要太子一病不起,他就能心想事成了。在这个当口,他怎能得罪岳家?没有岳家的提拔,他未必能这么容易获得皇上的青眼。因此,他就犹豫了,觉得自己还能再忍耐些日子,儿子也应该再忍耐一下,只要等他成功入主东宫,那就一切都好说了。反正儿子在承恩侯府里,总是能安全无恙的。 谁知道,王家会丧心病狂至此。天子脚下,光天化日,就敢伸手进承恩侯府里下毒手呢? 赵硕同样想不到,承恩侯嫡长子秦仲海,明明是王家的外孙女婿,父亲承恩侯又明摆着是要跟王家交好的,他居然会直接把状告到了宫里,让皇上知道了。赵硕心中惶恐,不知道这件事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皇上会降罪王家么?会牵连到他么?赵硕心中七上八下的。 而在这个时候,赵硕又得了一个小道消息,说是皇上其实见过赵陌了,是在微服出宫,与新封的永嘉侯秦柏相见时见到的。皇上得知赵陌是宗室中的子侄,还关心地问起了他的功课,命他跟着永嘉侯秦柏读书。 这本该是个好消息,可赵硕只觉得是晴天霹雳。 因为他忽然想起了,就在皇帝下旨给秦柏赐爵的第二天,曾经召见过他,问他嫡长子如今何在?他那时候回答,说嫡长子还在辽东王府里,跟着其祖父母生活呢。 他不想把赵陌在京城的消息透露出去,更不想让皇帝质疑,为何他不将嫡长子接回家中。若赵陌是留在辽王身边,好歹还有一个向祖父母尽孝的理由,可以解释他为什么不把儿子接到京城来。 皇帝当时听了他的话,并没有说什么。可是现在,赵硕得知皇帝其实早就知道赵陌是在京城里,心下说不出的胆战心惊。 他犯了欺君之罪,皇帝会不会生气? 赵硕很想探听一下皇帝的想法,但又不敢直接面对他,只能私下寻张公公说话。张公公清楚内情,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公子既然知道这是欺君,为何当日不说实话呢?”赵硕无言以对。 张公公微微笑道:“皇上并未发作公子,公子暂时倒也不必为此发愁。倒是王家那头,究竟是怎么知道令郎在承恩侯府的呢?宫里知情的人都不是多嘴的,承恩侯府里除了永嘉侯一家,再没旁人知道令郎的身份了,最有可能泄密的,可就只剩下公子这边了。公子不去查一查么?据那个叫王曹的说,他是从公子的岳父嘴里知道消息的,却不知道公子的岳父,又是从哪里听说的呢?” 赵硕的脸色变了变,客气地向张公公道了一声谢,塞了个小荷包过去。张公公摸到荷包里薄薄的,似乎只装了一张纸,便露出了笑容:“公子想必事先是不知情的,如今令郎险遭人害,公子一定很生气,很担心吧?人同此理。皇上听说那个王曹差点儿连永嘉侯都要害了,心里正恼火呢,已下令彻查了,断不能叫歹人有机会逃脱的。公子可得好好安抚令郎才是。家里也该清理一番了。若有哪个嘴碎又不忠于主家的下人,很该早早撵出去,省得日后再生出祸事来。” 赵硕的额上已经冒出了汗。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张公公的话。等他回过神来时,眼前已经空无一人,只余阵阵阴风穿堂而过,吹得他骨头都开始发冷。 他失魂落魄地走回了平时办差的地方,就听得人们议论纷纷,又好象用奇异的目光在看他。他稍稍振作了精神,命随从去打听:“出什么事了?” 不一会儿,随从回来,给他带来一个不太妙的消息。 蜀王上书,太后寿辰将至,他请求携子上京为太后贺寿。他这次要带来的,是小儿子,十五六岁年纪,听说俊秀又聪慧,十分讨人喜欢。但蜀王不带长子带幼子,是否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呢? 赵硕觉得自己身上的寒意越发重了。(未完待续。) 第八十八章 药方 蜀王是当今皇上的小兄弟。先帝晚年,众皇子夺嫡时,他不过是六七岁年纪,刚入上书房启蒙,生母又是个小小的美人,圣宠平平,家世平平。这样的小皇子,在后宫中一点儿都不起眼,谁都没把他当成是需要注意的对象。 因此,蜀王平平安安地活过了夺嫡之争,凭着清白无辜的表现,在皇上登基后,获得了优待。他跟秦王等数位皇子得皇上早早册封王爵,赐王府,得封地,样样都是上上等。成年后,娶的正妃侧妃,也都是名门淑媛,没有一个拿不出手。他们的生母若还在世,在后宫中也十分受尊崇,跟着太后一直住在慈宁宫内,封号位份都有了提升。 蜀王更因为年纪小,生母在夺嫡之争中受了惊吓,没两年就病逝了,他就被太后带回慈宁宫抚养,因此与太后一脉格外亲厚些。他成年后,娶的正妃就是太后嫡亲的侄女。他与元配涂王妃乃是宗室中有名的恩爱夫妻,膝下三子一女,全是涂王妃所出。 这也意味着,蜀王即将带到京城来的这个小儿子,论血缘其实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孙! 这叫赵硕得到消息后,如何能不惶恐? 眼下还不知道蜀王携子上京,究竟是打了什么主意。若他只是单纯地带儿子过来给太后贺寿,倒还罢了。若他对东宫储位也有了想法,那他的小儿子对赵硕而言,还真是前所未有的大敌。 蜀王的这个小儿子,既是太后侄孙,便天然能从宫中获得一大助力,还是皇帝无法忽视的助力。同样的,涂氏家族在朝野间的势力,也能为他所用。赵硕目前虽有王家这个助力,但也同样受王家制约,行事束手束脚,蜀王的小儿子却不用担心这一点。 而且蜀王藩地富庶,若蜀王支持小儿子入继皇室,那在财力、物力与人力上,样样都远远胜过赵硕。就算最终事情不成,他也不过是回到蜀地去,继续做他的小王爷罢了,并没有什么可损失的。可是,赵硕却没有这个底气。他若在京城一事无成,不得不返回辽王府,等待他的只怕就是暗无天日的未来,极有可能连性命都要葬送。 赵硕越想越担心,只觉得自己前路无光。惶恐之余,他还生出了几分怨恨。蜀王在蜀地过得安逸富庶,怎么就不能老实地待下去呢?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上京城来跟他争那一席之地,真是吃饱了撑着,贪心不足! 赵硕就这样一边怨愤,一边担忧地在宫里度过了一天。这一天里,他一直在提心吊胆,不知皇帝是否会召他去问话。但皇帝似乎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径自召见朝中大臣,处理政务。赵硕只能打听到,那个动手不成被抓起来的王氏族人以及他的同伙,似乎是被送到天牢里去了,除此之外,他什么消息都没打探到。 赵硕心想:以皇上的脾气,既然一天都没有降罪于自己,那想必是无碍的? 赵硕抱着这样的期望,等到下衙时间到来,便惴惴地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进了家门后,赵硕留意到,新婚妻子小王氏并没有象平时一样到前院迎接自己。至于侍妾兰雪,他事先关照过,她大腹便便,安胎要紧,不必跑来跑去了,只管在自己院内静养就好。当然,这话同样也免了兰雪每日到主母跟前侍奉的义务,小王氏是很不乐意的,只是不好公然违抗赵硕的意思罢了。 赵硕下衙,不见妻子来迎,心里怀疑是因为王家意图暗害赵陌事败,她没脸来见自己,便问了家中的管事一声。 管事尚未开口,今日一直留守在家中的蓝福生先上前一步回答:“回大爷的话,午后王家来了人,夫人与那人交谈几句,便急急带着他回王家去了,至今未归。” 赵硕顿时沉下了脸。 家中管事是小王氏从王家带来的陪房,见状忙赔笑道:“大爷熄怒,夫人是听说老夫人今儿身上有些不好,一时担心,就回去探望了。” 赵硕冷笑了一声:“原来王大夫人身上不好么?我倒是大概能猜出她老人家的病因来。”说罢抬脚就往屋里走,脸上依旧是阴沉沉地。 管事不敢多说什么,只能示意手下的人赶紧回王家给七姑奶奶报信,心里也有些不解,为什么七姑奶奶到现在还不回来?管事不知道王家出了什么事,还以为真是王大夫人生病了,而男主人赵硕只是不满妻子一声不吭就回了娘家呢。 赵硕回到内院,自有丫环上前替他脱下衣裳,换上家常服饰,又送了茶点上来。赵硕哪里有闲心?径自去了外院书房,把几个心腹都召了过去,将今日宫中探听到的消息一一说了出来。 甄忠头一个惊叫出声:“什么?王家怎会知道哥儿在承恩侯府?!” 蒋诚是第二个开口的:“哥儿没事吧?可伤着了?那王家人真真该死!竟然胆敢对哥儿下毒!” 蓝福生目光微闪,没有开口。邵禄生一向老实,虽然吃惊,但他向来是听赵硕号令行事的,便只关注赵硕接下来的指示,并没有说什么。 赵硕对赵陌行踪消息走漏,也有过一点猜测:“我在宫里找张公公打探过,张公公说,承恩侯府的秦仲海再三保证,他们事先并不知道陌儿的身份,自然无从泄露起。皇上倒是知道陌儿在永嘉侯处,可皇上又怎会将这种事告诉旁人?永嘉侯差点儿受了牵连,被那王曹所害,皇上比旁人都要恼火呢。如此一来,最有可能泄密的,就是我们这里了……”他抬头扫视众心腹一眼,“但我不相信,我的人又怎会把这种要紧的消息告诉王家人知道?!” 蓝福生忙说:“大爷说得是。我们都是您的人,陌哥儿是您嫡长子,便是我们的小主人。我们怎会将他的下落透露给王家人知道?没有这个道理!” 甄忠也点头:“夫人虽是主母,但对我们一向淡淡地,少有往来。况且夫人尚未为大爷生下子嗣,又多有不贤之处。我们敬她为主母,不敢有丝毫怠慢,可大爷才是我们的主人,夫人无论如何也越不过您去。大爷曾有严令,不许我们向外透露哥儿的行踪。我们又怎敢违令?更何况还是告知夫人?” 蒋诚问:“大爷,这府里真的就只有我们五人知道哥儿的行踪么?会不会还有别人知情?” 赵硕想了想:“兰雪也知道,可她一直待在偏院里,足不出户,更别说是去见夫人了。她只怕还要躲着夫人呢。” 蒋诚直率地说:“为防万一,大爷还是问兰姨娘一声的好。即使兰姨娘不会泄密,她身边的人呢?是否有人听到了什么?” 赵硕皱起了眉头。他想起兰雪曾经提到过,她院里侍候的丫头中,就有小王氏安插的耳目……不过那个丫头他已经命人撵了,换了新的人手上来,想必不会又是小王氏派来的人了吧? 蓝福生忙道:“兰姨娘院里的丫头才换过不久,人是小的亲自挑的,想来品行可以信得过。只是夫人前日说兰姨娘身子重了,怕她是头一回生产,有很多事不懂,就特地派了两个积年的老嬷嬷过去服侍。不知这两位嬷嬷会不会也是夫人派来的耳目呢?” 赵硕冷哼:“她在这种事上头,倒是拿手得很!”说来也不放心,忙命人去问兰雪,那两个嬷嬷可有不妥之处? 不一会儿,派去的人就回转了,面带难色地对赵硕道:“兰姨娘说了,嬷嬷们照看她,还算用心,只是嬷嬷们命人抓的安胎药,方子跟她先前请太医开的药有些不同,她不放心,不敢轻尝,这两日都没喝。兰姨娘也怕误会了好人,所以请小的将药方与药渣带来给大爷,请大爷找位大夫问一问,若药是好的,她也能放心用了。” 赵硕接过方子瞧了几眼,见上头几味药似乎都是滋补之物,瞧着并没有大碍,就放到了一边,又去瞧那包药渣。 药渣气味难闻,上头的水气还是温热的,想必是才熬煮过不久。赵硕瞧了两眼,什么都没瞧出来,就命人放到一边了。 这时候蓝福生察觉到几分不对,叫住了那名下人:“这药闻着不大对劲呀?”他接过药渣,翻了几翻,取出其中一个小圆粒:“这不是薏仁么?孕妇喝的药里,怎能有这个呢?” 赵硕顿时变了脸色:“快去请一位太医来!”邵禄生忙忙领命去了。 赵硕还没问清楚泄密的事,就先闹出一出药方案来,心情越发不好了。 这时候蓝福生又说:“且不论药方的事,哥儿在承恩侯府遇险,不论是谁泄露了他的行踪,行凶的总是王家人。这事儿夫人不可能不知情吧?大爷还是要问清楚。若是夫人的意思,大爷可不能再轻轻放过了!夫人近来行事,越发过分。若再纵容下去,日后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大爷虽有需仰仗王家之处,可说到底,王家不过是辅,大爷才是主啊!主辅有别,王家是昏了头,忘了分寸了!” 赵硕被他一言惊醒,沉着脸点了点头:“你说得不错。王家……是该好好敲打一番了!”(未完待续。) 第八十九章 问罪 小王氏从娘家回到自家宅子时,已经累得极了。 她是以母亲生病,她去探病的借口回娘家的。而事实上,王大夫人也确实是病了,不过是犯了旧疾。秦仲海往宫里告状,姚氏回了一趟王家二房,他们夫妻俩还未回到承恩侯府时,王家长房就已经得了消息,一时间也有些措手不及。 王大老爷夫妻俩没想到王曹会失败,还叫人抓了个现行,也没想过秦仲海会选择跟王家撕破脸,直接进宫告状。他们需得尽快想到办法善后才行。 王曹是救不得的了。他自己办事不利,还连累了家主,他的家人那边,王大老爷不打算去安抚了,并且已经知会过族中主管庶务的族老,打算明日就将他这一支逐出宗族去。反正他家已经得了一笔银子,不用担心会饿死。可是王氏一族对外,需得拿出个态度来,表示他们与王曹这等毒辣小人不是一伙儿的,他做的事,合族都不知情,也耻与他为伍。 但这也就是能骗骗不知情的人而已。王曹在皇帝的人面前,是否能保守秘密,王家长房谁都不敢打包票,因此,他们必须做好最坏的准备。也许皇帝会从此疑上王家,并生出厌弃之心,但王家不会因为这一点小小的打击,就从此一蹶不振的。王曹也许是存了下毒的心,可他到底并没有真的成功下了毒,也没有任何人被他所害。既然如此,王大老爷就还有回旋的余地。也许会挨一次训斥,也许会罚俸,也许会降一级官阶,原职留用……但必定不会伤了王家的元气。 更何况,王家还有一位深得皇帝宠信的王侍中呢。 王大老爷亲自去见了弟弟,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提到姚氏竟然没能拦住秦仲海进宫告状,固然是太无能了些,却也有她在婆家受怠慢的缘由在。兴许是秦家最近实在太风光了,一门双侯,荣光无人可比,秦仲海也许因此对妻子生出了轻慢之心来。在这种时候,王家更加不能出事,否则姚氏失了靠山,在秦家只会过得更悲惨,就连一对儿女,也是前程堪忧。 王大老爷这是想要引发弟弟的担忧,好让他为王家说情。毕竟二房没有子嗣,姚王氏与姚氏便是王二老爷唯二的至亲血脉,她们在婆家过得好,才是他最大的期望。拿这个来激王二老爷,必是能一激一个准的。 王二老爷却只是淡淡地,表示他知道了,会上书的,就把兄长打发走了。 王大老爷虽然得了准信,心中却为弟弟的冷淡态度感到不安。难不成是姚氏跟他说了些什么?总不会连姚氏都对王曹的事生出了不满吧? 王大老爷回到长房后,把这种心情传递给了老妻与儿女们。小王氏回到家时,心里还存着忧虑。 她想的比她父亲更多一些。父亲只需要担心王家在朝中的权势,以及在皇帝面前的地位是否会受此事影响,可她身为赵硕的妻子,还要担忧赵硕是否会怀疑她有意去暗害他的嫡长子?虽然赵硕对王家一向礼敬,对她这个新婚妻子也还不错,但小王氏心里清楚,他对她没有丝毫爱意,不过是因为忌惮王家,才处处给她体面罢了。一旦王家出事,又或者王家所为超过了他能容忍的界限,他也许就会跟她翻脸了。 小王氏忧心忡忡地回到内院,一进院门,就有心腹丫头来报:“大爷正在屋里等夫人回来呢。”她脚下顿了一顿,方才慢慢往正屋的方向走,一步走得比一步慢,到得台阶前,她深呼吸一口气,仰起下巴,抬头挺胸地登阶进屋,一脸的若无其事。 赵硕抬头看着她进来,眼尾瞥了对面的座椅一眼:“坐。” 他这是什么态度? 小王氏心下生出几分不满,气冲冲地往那椅上坐了:“大爷今儿怎么好象脾气比平日大了许多?谁又惹着你了?”忽然记起了兰雪,“还是兰姨娘又说了什么?” 赵硕沉声道:“你还有脸问我?你既然回过娘家,自然知道今日出了什么事!如今事败,你不赶紧来向我请罪,就够厚脸皮的了,居然还有脸拉扯不相干的人?就你这样的性子,你父亲当日竟然还说你贤淑知礼,真是可笑至极!” 小王氏气得一掌拍向桌面:“有什么可笑的?!我自然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事。王曹算哪根葱?不过是王家远支旁系的一个小人物罢了,平日里在外偷鸡摸狗,合族都厌他的。他如今在外头为非作歹,我们王家固然有管束不力的责任,可谁家没几个不肖子?他自去作孽,难不成我一个出嫁女还能管得着他?我父亲堂堂二品大员,每日料理朝廷政务还来不及,更没有闲心去管区区一个王曹了!宗室里还有为非作歹的子弟呢,怎不见你去理一理?如今你拿王曹的事来发作我,难不成你还有理了?!” 赵硕听得直想冷笑:“你想要糊弄谁?王曹不过是小人物,可他想要杀的却是我儿子!他自入京便深居简出,王曹压根儿连他的面都没见过,能与他有何仇怨?不过是为了你罢了!你嫁给我,一心想要生出我唯一的儿子来,嫌我其他子嗣碍你的眼了。先前我已有一庶子遭你们王家毒手,我忍了,如今你们倒越发过分起来,连我的嫡长子都不放过!你们真当我是耳聋眼瞎之人了?会坐视你们残害我的骨肉?!” 小王氏仰着脖子道:“你少编排我了!我哪儿知道你的儿子在哪里?你不是说把他送到大同他外祖家去了么?怎么如今又住在京城?你当日对我父亲许诺过什么?你出尔反尔就算了,却不能冤枉好人。王曹为何要杀人,我不知道,但你不能把事情算在我头上!反正这事儿跟我没关系。还有,你那庶子的死,也跟我无关!不过是个丫头生的贱种罢了,哪儿能入得了我的眼?他是死是活,与我有何碍处?等我生了儿子,萤火之光,岂能与日月争辉?我乃是名门闺秀,自有气度,还不至于容不下一个贱种!” 赵硕冷笑:“若你能容得下一个庶子,那这个又是怎么回事?”他冷冷抛出一个纸包,摔在桌面上,小王氏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包药渣。 赵硕冷声道:“这是你派给兰雪的两个嬷嬷抓回来的安胎药,可药渣中却有薏仁这种东西。我已问过太医了,太医说,你那两个嬷嬷给的方子没问题,可药有问题。若兰雪真的天天喝下那种药,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小产迹象,随时都会一尸两命!你好狠毒的心肠啊,是不是打算要将我所有子嗣都铲除干净,才能心甘?!在做这种事之前,你好歹也先替我生一个儿子再说!你姐姐就是多年未育,外头早就议论纷纷了。若你也是同样的体质,还要狠毒地杀死我所有子嗣,分明是存心要我断子绝孙吧?!我竟不知何时得罪了你,你要这般害我!” 小王氏气得快要跳起来了:“这是诬蔑!我什么时候在你宝贝心肝儿的药里下毒了?!” 赵硕指向那包药渣:“那你说清楚,这个又是什么?” 小王氏气得满面通红:“我哪儿知道这是哪里来的?我叫嬷嬷们给兰雪那贱人抓的真是安胎药,半点儿都没做手脚!我知道你早疑心我不贤了,又怎会在这种事上再违你的意?我嫁给你,可没打算跟你撕破脸,我还想跟你好好过日子呢!” 小王氏真的觉得委屈了。她嫁给赵硕,是带着王家长房上下的美好期待嫁过来的。婚后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赵硕生下一个健康的儿子。有了这个儿子,她就算是站稳了脚跟,娘家也有了底气,自然也就可以放心助赵硕争位了。既然赵硕不喜她善妒,就算她装,也要装出个大度的贤妻样儿来,把赵硕安抚住了。她固然是不喜兰雪,可她还不急着把这小贱人治死。等到她有了儿子,兰雪和兰雪生的儿女又算什么呢?到时候还不是任由她摆布么? 小王氏真的不知道安胎药里有什么问题,但她相信,那两个从王家陪嫁来的嬷嬷绝不敢自作主张。 她立刻就想到了一个可能:“是兰雪……是那个贱人在陷害我!她自己故意在药中添了薏仁,想要向你告我的黑状!” 赵硕怎会信她?面上只有冷笑:“你以为我会相信么?你平日里没少为难她,竟然会好心给她抓安胎药?” 小王氏气得直跳脚:“你凭什么不信?我为什么就不能给她安胎药了?我是大妇!是你三媒六聘娶来的正妻!她算什么?一个贱婢,平日里仗着你的宠爱,在家中搅风搅雨,处处挑拨离间。若不是她在你面前进谗言,你会对我有如此深的误会么?她这种贱婢,我早见惯了,别以为她这点小伎俩能轻易得逞!你若觉得她是无辜的,那也简单。方子你给太医看过了,是没问题的。那药是在哪里抓的?叫你的心腹去药店问一声儿,看我的嬷嬷去抓药时,都抓了些什么?是否有薏仁?!若是没有,那就是你的心肝儿宝贝在诬陷我!” 兰雪走到门外,听见这一句,脚步迟疑了一下,又慢慢退了出去。(未完待续。) 第九十章 交恶 对于小王氏的提议,赵硕压根儿就没放在心上。 就算去药店问过,确认小王氏派到兰雪身边的嬷嬷只命人抓了安胎药,没有添加薏仁,又能说明什么呢?她们用不着在同一家店买薏仁,完全可以在别处弄了来,再添到药罐里去。 可是小王氏却冷笑着道:“不查一下就定了我的罪,我该庆幸大爷不是在刑部当差么?否则还不知会造成多少冤狱呢。你分明就是信了兰雪那贱人的话,即使我是清白的,你也不想知道了。真真可笑,你以为薏仁是什么仙药、神药么?我只需要让人在安胎药里放几粒,就能让你的心肝宝贝滑胎?那你也把我想得太蠢了!我若要害她和她腹中的孩子,就不会只是丢几粒薏仁而已。管不管用还不知道呢,孕妇不能吃薏仁,知道的人多了去了,万一叫人中途认出来,那岂不是百般算计都没了用处?若我真要对那贱人下手,有的是法子能治她,根本就不会只是丢几颗小小的薏仁进她的安胎药而已!” 她深吸几口气,面上露出几分嘲讽:“更何况,谁都知道是我派那两个嬷嬷到她身边去的,安胎药方子又是那两个嬷嬷拿出来的,那贱人一旦有事,我就是嫌疑最重的人。我才没那么蠢,一点掩饰都不做呢!我看哪,这回不是我要害人,而是别人故意设了套,想要来陷害我!不然,那么小的几颗薏仁,混在药渣子里,一点儿都不起眼,又没有什么明显的气味,别人又是怎么认出来的?” 赵硕听了她这话,起初还迟疑了一下,但听完之后,再度确认这完全是小王氏的狡辩。别的不说,发现薏仁的是蓝福生,那是他的心腹,不是什么不相干的人,又与兰雪并无关系,难道还能帮兰雪骗他不成?蓝福生发现药渣中的薏仁,只能说是他素来心细、眼利,又熟悉药理。可要说他是故意陷害小王氏,赵硕绝不会相信。 至于小王氏说的,若真想害兰雪,不会用这么明显又效用不明的方式,赵硕也有不同的看法。他与小王氏成婚半载,心知她性情为人,从来就不是什么真正的聪明人。她几次针对兰雪,用的也是蠢办法,坏到了明处,可以说是既狠毒,又愚蠢,以为别人看不出来,还相信她是个贤淑妇人。这样的小王氏,用明显的手法害兰雪,又有什么稀奇的呢?若不是想着要害兰雪,她又为什么要派两个嬷嬷去侍候对方?赵硕知道小王氏视兰雪为眼中钉,肉中刺,可不会相信她是真心要替后者安胎。 只要认定了这一点,这药渣中的薏仁到底是怎么回事,还不是明摆着的吗? 赵硕有些不耐烦地对小王氏道:“行了,你就少拉扯不相干的人了。再被你说下去,我身边所有人都不清白了,个个都合起伙来欺负你一个呢,说不定我还是主谋!你不就是非得要我去查一下么?行,我就给你一个明白,看能查出个什么来!” 说罢他就叫来心腹之一蒋诚,命他带人去查两个嬷嬷抓药的药铺,还要查清楚两个嬷嬷手下的人这些天的行踪,看他们是否还上了别处去,买了什么东西,又是否有人跟他们私下接触,传递物件。若当中有任何一个关节出现问题,小王氏身上的嫌疑就洗不掉了,她再想辩白也无用! 小王氏却自以为光明正大,根本不怕他去查。她还说:“先前说药里有薏仁,是我故意害兰雪的,是哪一个?叫他也一块儿去呀。省得查完了回来,说我是清白的,还有人不服气!” 赵硕皱眉看了她一眼,对蒋诚道:“叫上福生吧,省得夫人再挑剔。” 蒋诚却犹豫了一下:“大爷,福生出去了。” 赵硕怔了一怔:“去哪儿了?方才他不是还在府里么?” 蒋诚道:“他出去打听外头的消息,看王曹行凶的事是否已经传开了。若外头都已经知道了,想必会波及到大爷身上的。福生也是不放心,因此出去打探了。” 赵硕放缓了神色:“原来如此,他有心了,那就随他去吧。你带着人,押着抓药的下人,到药铺去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蒋诚领命而去。不过一个时辰,他便回转,报告赵硕说:“已经问过了,药铺掌柜说,咱们府出去的人确实只抓了药方上的药,那是安胎方子,柜上的伙计与大夫都看过,并没有问题。不过……” 赵硕听了前头的话,只觉得在意料之内,并没觉得什么,听了他这“不过”二字,倒是疑惑起来了:“不过什么?”小王氏也用戒备的目光盯着蒋诚。药铺掌柜与大夫、伙计们分明已证明了她的清白,怎的还有后文? 蒋诚犹豫了一下,才回答:“不过,咱们家派去抓药的婆子离开后,那家药铺又来了一个婆子,据那药铺掌柜说,穿着打扮都跟咱们家的婆子差不多。那婆子抓了两副药,是麻黄杏仁薏苡仁汤,乃是古方,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方中有不少薏仁……” 小王氏声音尖利地打断了他的话:“这有什么关系?难不成那药铺只许卖药给咱们家,就不许别人光顾了么?还是说薏仁只能用来害孕妇,就不能用来治别的病了?!旁人到药铺里抓了什么药,与我有什么相干?别告诉我,这还成了我的罪证了!” 蒋诚看着新主母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心中不喜,只是面上不露,低头等候赵硕的吩咐。 赵硕不满地看了小王氏一眼:“蒋诚不过是照实禀报罢了,他何曾说你什么了?你就这样着急。到底是一时气急,还是心虚了?” 小王氏倒吸一口冷气,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赵硕把蒋诚打发下去了,再度训斥妻子:“现在该查的也查了,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我心里也有了数。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所幸如今兰雪并无大碍,这一次我就饶了你。再有下次,你且等着吧!我不是宠妾灭妻的人,但若是你为妻不贤,故意毒害我的子嗣,即使你家世再好,赵家列祖列宗也不能容你!” 他起身就要离开,小王氏尖声将他叫住:“你这是什么意思?分明什么证据都没有查到,不过是有个人刚好抓药抓了薏仁罢了,你就认定是我有罪,这是什么道理?赵硕,你不要太过分了!别忘了当初你答应过我父亲什么?如今你还什么都不是呢,就想要过桥拆板,是不是太心急了些?!” 赵硕恼怒地道:“若不是当初答应过你父亲,要善待于你,你以为我会容忍你这样的恶毒妇人继续待在我的正妻位上么?你究竟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有数。不必再强词狡辩了!我已经容忍了你好几次,你却不识我苦心,反而以为我软弱好欺,越发过分起来。你别以为仗着你父亲,就能踩在我头上作威作福了。没有你父亲,我也是皇室宗亲,金枝玉叶。可你父亲没有我,心里想的那些事儿,还有没有心想事成的那一天呢?既然决意要辅助我,就少些花花肠子。谁为主,谁为辅,给我认清楚了!若你想不明白,还要继续害我的子嗣,我可不会纵容你胡来。别以为离了你们王家,我就坐不上那个位子了!你们王家在朝中还不能一手遮天呢!” 他怒而甩袖离去。小王氏气得浑身直发抖,简直快要晕过去了。 原本一直守在门外的陪嫁丫头和婆子们直到赵硕离开,方才战战兢兢地走进屋中,瞧见小王氏的模样,都吓了一大跳,忙忙围了上去,“姑奶奶”、“姑娘”、“七姑娘”、“夫人”等各种称呼乱叫一通,有人灌水,有人打扇子,有人寻药,有人给她抚胸摸背,好不容易才把她给安抚住了,气息也渐渐平顺下来。 小王氏才一冷静,两行眼泪就刷地落下来了,声音还是颤抖着的:“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见我们王家有难了,就想要踢开我了么?!” 丫头婆子们还能如何回答?只能轻声安慰开解,一再劝她说,赵硕只是一时被蒙蔽了,迟早会知道她的清白的,那时就会回心转意了,云云。 小王氏却流着泪,摇了摇头:“不,他心里早已厌了我。如今王家有了难处,他就迫不及待想要摆脱我了。不……其实他是翅膀硬了,已经在皇上面前露了脸,又在京城站住了脚,就嫌我不能容人了。可我是那等不能容人的么?分明是兰雪那贱人不怀好意,故意一再挑拨我们夫妻,让我们离心,我才不能容她的!” 小王氏不由得想起了定亲之前,二叔王二老爷曾经跟她说过的话。他说,这个男人既然愿意为了娶她,许下诺言说会弃嫡长子于不顾,那他将来也有可能会这般对待她,让她考虑清楚,是否真要嫁过去。可惜啊,那时她已经被美好的前景迷昏了头,根本没把二叔的话听进去,如今……可算是应了二叔的话了,可她要后悔,也已来不及了! 小王氏咬着牙,嚼着泪,狠狠地瞪着赵硕离去的方向:“你休想摆脱我。你既然娶了我,就别想弃我于不顾!哪怕王家不复以往风光,你也依旧是我的夫婿。想要一脚将我踢开?做梦!”(未完待续。) 第九十一章 升贬 赵硕夫妻交恶的事,赵陌自然是不知道的。他只是安静地待在承恩侯府的清风馆中,等待着外界的消息,等待着宫中对王家的处置结果。 没过两天,这结果就下来了。 尽管小道消息都已经传开了,人人都听到了风声,知道大概是出了什么事,但皇帝并没有公开宣扬王曹下毒的案子,只是命大理寺严审王曹,据说审出了不少王家往日做过的见不得光的事,一时间流言纷纷。 王二老爷亲自上折请罪,被皇帝驳了回去。他是老臣,深得皇帝宠信,又长时间养病,王家长房的事不与他相干,皇帝让他只管继续静养就可以了。为了安抚老臣,皇帝还赐了文房与药,再派个太医去王家府上,为王二老爷问诊。 第二天,王大老爷上折请罪,皇帝将奏折留中,宣了他去晋见。也不知君臣奏对,都谈了些什么。总之,等王大老爷出宫,圣旨就下来了。他管束族人不利,罚俸半年,官降三级,迁光禄寺卿。这是一个从三品的职位。从正二品的刑部尚书到从三品的光禄寺卿,王大老爷不仅仅是降了三级,而且还失去了六部主官的大权。光禄寺卿说是九卿之一,其实没什么实权,对于王大老爷这样的老人来说,倒是个不错的养老职位。可问题是,这绝对不是王大老爷想要看到的结果! 他原以为,自己或许会被降职,但会被原职留用的。这样过得一年半载的,只要审出什么大案、要案,立了功劳,随时都可以恢复原级。可皇帝的旨意却打破了他的如意算盘。若没有什么要紧功绩,以他的年纪,他很有可能要在光禄寺卿的位子上告老,再也不会有升职的机会了,更别说进入内阁。这如何使得?! 更让王大老爷惶恐的是,他的嫡长子,原本在大理寺任左少卿,正四品,只需要等着现任大理寺卿过两年告老,就可以顶上的,结果受王曹一案的连累,同样顶了个约束族人不利的罪名,给迁了外任。他的嫡长子今年四十出头了,乃是儿孙中官职最高的一个,前程远比其他王家人都要看好,这个年纪被外放,天知道还有没有回京的一天?而且他在京城中任正四品,外放的官职却同样是正四品,明着看似乎是平调,却是事实上的贬斥!一个好好的九卿苗子,就这么毁了! 王大老爷心痛不已,却半点怨言都不敢有。他知道,这是皇帝对他们王家长房的惩罚,也是警告。如果他们再有行差踏错,被皇帝得知,只怕下场还会更糟糕。 王大老爷带着嫡长子进宫谢了恩,在家压制住族人、亲友、门生、故旧们的议论,一边将王曹一家逐出宗族,一边命人警告小女儿,让她稍安勿躁,好生与女婿赵硕相处,不要与赵硕生隙,最要紧的是先生下嫡子再说。 小王氏木木地听完了来人的传话,什么都没说,就把人打发走了。那人如实回报王大老爷与王大夫人,后者担心女儿的情绪,前者却不以为意:“她年纪也不小了,已经嫁了人,做一府主母,不可能再象从前在家时那般任性了。该怎么做,她得心里有数才行。我知道她心里委屈,难道我心里不委屈?!可皇上都下了旨意,我又能怎么办?只能静心等待时机了。七丫头也同样如此。没有子嗣,说再多都是假的。只要她有了子嗣,你还怕赵硕不会回心转意么?” 王大夫人道:“真能象老爷说的这般倒好了。可那赵硕是个忘恩负义的,未必会因为子嗣就回心转意呢。” 王大老爷冷笑了一声:“子嗣当然不会让他回心转意,否则他当日就不会弃了嫡长子了。但七丫头若有了他的子嗣,他与我们王家才算是真正成了一家人。哪怕是为了他的大业,他也会回心转意的。别以为得了皇上的青眼,他就能稳稳当当入主东宫了。现如今蜀王也要进京,还带了儿子来。蜀王背后可还有一位太后娘娘呢,焉知东宫未来的主人,不会出自蜀王府?赵硕在朝中半点助力都没有,辽王府也不会为他出力,除了我们王家,他还能指望谁?除非他打消了念头,不想再争那把椅子了,否则他闹得再不象话,还是会重新哄回我们七丫头,与她做一对恩爱夫妻的。你就等着瞧吧!” 王大夫人半信半疑。 王大老爷没有再多说什么。有些话,现在说太早了。也许赵硕还没看明白自己的处境,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才会在王家人面前不合时宜地拿乔。但没关系,现实很快就会告诉他,该怎样做,才是聪明的选择。他们父子俩即使是被贬了官,王家也依旧是朝野间有头有脸的官宦世家,势力不是区区一个赵硕能比的。 王大老爷冷笑着等待自己想要的结果,谁知还没过两天,吏部下达的调令就让他遭受了一大打击。 他那嫡长子空出来的大理寺左少卿一职,由右少卿补上了。右少卿一职,由左寺丞补上。如此一级一级地,大理寺的官职似乎个个都往上升了一等,可到了大理寺左寺正一位时,却从六部里调来了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那进宫告状的秦仲海,王家的外孙女婿,承恩侯嫡长子,在从六品的官职上几乎待了十年的秦仲海。 大理寺左寺正,只是正六品的官职。秦仲海由从六品升上来,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升迁了,论身份,论资历,他都是实至名归,无可挑剔。可是,做了近十年的虚职,忽然调到了大理寺来,秦仲海似乎开始摆脱外戚无实权的束缚,真真正正接触到了权利了。哪怕只是区区一个大理寺寺正的位子,也是个寓意深远的开始。 外界的人如何议论,王大老爷不知道,但他心里却很清楚,这分明就是皇帝在拿他嫡长子的官职去补偿秦家!只因为他命王曹去暗杀赵硕,牵连到了秦家。若不是秦仲海的官职太小,品阶太低,皇帝也许会直接将他嫡长子的大理寺左少卿之位让给秦仲海吧? 如此一来,秦家与王家还会有和好的一日么?就算皇帝心里再不待见承恩侯,那也是国舅家。更别说如今又添了一位永嘉侯,乃是简在帝心的人物。秦家如今的份量不同了,王家想要恢复从前的荣光,谋求长远的荣华富贵,就不能跟秦家交恶。 王大老爷只好派人去跟承恩侯府接洽,安抚秦家人,省得两家真的结下仇怨,日后不好相见。 这个时候,无论他心中有再多的怨气和不满,都不能露出分毫。皇上的心意非常清楚,这回他就只能认了。 秦家对王大老爷递过来的橄榄枝,态度很冷淡。他们如今有了圣眷,又是苦主,完全可以摆摆架子的,不是么? 姚氏也许会尴尬一些,但她母亲姚王氏已经亲自到秦家来看过女儿,也嘱咐过她了,她不会再为了王家的事跟丈夫儿子过不去。皇上都下了旨意,一切事过境迁,大不了以后她少与王家长房来往,只去看望外祖父母就是了,又不是成了仇敌,没什么大不了的。 姚氏心中正为丈夫得以高升而欣喜不已,张罗着要摆宴请客,大肆庆祝一番。不过婆婆许氏无意太过张扬了,又有永嘉侯秦柏受封在先,便指示儿子们,只需在要端午节宴会上一并庆祝了就行,无须另行设宴了。姚氏虽然觉得有些不足,但也没有反驳,柔顺地答应下来,便开始投身于筹备一个盛大的宴会,管叫所有来宾都拍手叫好,再没别家的宴席能与自家相媲美。 姚氏揽过了宴席事务,闵氏开始插手中馈,承恩侯府长房忙碌了起来,三房倒是一如既往地清静度日。 对于皇帝对王家的处置方式,秦柏并没有多说什么,只牛氏有些个小不满:“居然只是罚了俸禄,虽说也贬了官,可他们还不是一样能做官?还是不小地官哩!” 秦含真也私底下悄悄问赵陌:“这样对你公平吗?感觉上皇帝好象对王家从轻发落了。” 赵陌轻轻一笑:“这已经是意外之喜了。我其实并没有受到伤害。王家毕竟是朝中重臣,贬官已经是出人意料的重罚。王大老爷手中权柄大打折扣,他今后在朝中的地位也会大不如前的。王家也不可能再象从前那样,随意仗着权势为非作歹了。这才是对他家最大的惩罚。” 秦含真道:“这些事我也不大懂。既然你这么想,那我就放心了。” 赵陌笑道:“表妹放心,我真的挺高兴的。” 秦含真犹豫了一下:“不知你父亲那边怎么样了?王家派人来害你,明摆着就是为了他那个新婚妻子。他难道还要继续对你不闻不问吗?” 赵陌收了笑容,淡淡地说:“父亲能说什么呢?现在就算他要接我回去,我也是不能答应的。皇上有旨意在先,让我跟着舅爷爷读书呢。” 秦含真很怀疑那算不算是旨意,因为皇帝似乎就是随口说说而已…… 很快,她就不必再担心这个问题了,因为皇帝正式派内监到承恩侯府下旨,召赵陌独自入宫晋见。看来,皇帝终于有时间考虑赵陌的未来了。 秦含真扶着祖父、祖母,站在清风馆院门前,目送赵陌随内监离开,有些担忧地想:皇上会怎么安排赵陌呢?(未完待续。) 第九十二章 上学 自打赵陌去了宫里,秦含真心里就七上八下的,坐立不安。 她倒不担心皇帝会为难赵陌,毕竟他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又是苦主。她比较担心的是皇帝不知会如何安排赵陌。如果让他维持原状,继续留在秦家三房,跟着她祖父秦柏读书,那自然是最好的结果。怕就怕皇帝思维保守,觉得王家这个反派已经惩罚过了,警告过了,想必不会再犯了,就把赵陌送回他父亲身边去,那才是糟糕透顶呢! 身为父亲的赵硕如果想要接走赵陌,还能拿所谓的皇帝金口玉言来搪塞。但要是皇帝亲口说要把赵陌送回赵硕身边,那还有谁能阻止?赵陌也不能吧?这种话一说出口,就会带上不孝的嫌疑了。 但是,赵陌如果真的回到赵硕身边,跟父亲、继母,以及居心叵测的庶母一同生活,那日子还能过得好吗?就算小王氏被警告过,不敢再暗中害他,那也不能保证她会没有歹心了。从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小王氏如果在日常生活中慢慢下毒手,赵陌一个人又能防得了她几回? 更何况,这一回王曹被抓,王家受罚,赵硕会怎么想,还不清楚呢。万一他是个一心想着自己的雄图大业,正等着岳家助他入朝呼风唤雨,谁知却被王曹一案牵连,不但王家势力受损,他还有可能会因为妻子的因素,名声上有所受损,还因为王曹的案子直接撕裂了他与王家之间虚假的和睦表相,令他必须直接对王家的行径作出反应——他心里真的不会感到不满吗?他会不会迁怒于赵陌呢? 这一切都是未知之数。 秦含真心中深深地为赵陌担忧着,就怕他被“好心地”安排回家人身边,将来处境更加堪忧。 她不安地拉着祖父牛氏,讨论着皇帝召见赵陌,都会谈些什么,牛氏哪里说得出来?只觉得皇帝是个再贤明不过的君主了,他一定会为赵陌安排好去处。就算真的回到父亲身边,赵硕与小王氏也不敢为难他的。 秦含真郁闷地看着祖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可不象牛氏,对皇帝这么有信心…… 最后还是祖父秦柏听得烦了,对她道:“广路进宫,最多不过半天就回来了,到时候自然就知道结果,你有什么可担忧的?广路比你机灵多了,不管落在何种境地,都不会叫自己吃亏的。你还真把他当成无依无靠的孤儿了么?况且,赵硕能被皇上看中,其为人品性自有可取之处,应当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 希望是这样吧。秦含真不大有信心地想着。 秦柏反过来说她:“你有空替广路操这闲心,倒不如多想想自己。今儿不是要上学了么?你一大早跑过来缠着你祖母说话,上课的时辰快到了吧?再不去,当心一会儿迟到了,先生要罚你!” 秦含真一震,她差点儿忘了! 今天正是女先生病愈后重新开课的日子。早就说好了,她今日要跟姐妹们一道去上学的。她昨儿晚上就已经收拾好了东西,一大早起来梳洗毕,想着时间还多着呢,就特地跑到清风馆里来,陪祖父母、堂弟与赵陌用早饭,顺便告诉他们今儿要上学的事。没想到宫里来了人,将赵陌带走,她心神被这件事占去了,倒把正事儿给忘了。 幸好青杏还记得帮她看时辰:“姑娘别慌,上课的时辰还没到呢,差着两刻钟。姑娘这会子回明月坞,还来得及叫上二姑娘一道去园子里。” 秦含真松了口气,有些不舍地对秦柏与牛氏道:“那我先去上学了,午饭的时候再过来。”希望那时候赵陌已经回来了吧。 秦柏微笑道:“你只管放心去,广路在宫里不会有事的。”牛氏也说:“先生讲课的时候,要用心听讲,有不懂的就问,若是不方便问先生或是你的姐姐们,就回来问你祖父。世上再没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了。” 秦柏无奈地看了妻子一眼:“我的好太太,世上自然有许多事是我不知道的。她们女孩子儿上学学的东西,我哪里能尽知呢?我又不曾学过!” 牛氏嗔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你连我做的针线是好是坏,丝线颜色该怎么配才好看,你都知道,还有什么是不会的?女孩儿学的东西又怎么了?桑姐儿从小还不是你教的?” 秦柏无言以对。 秦含真偷笑着辞别了祖父母,又到耳房去跟正埋头学写大字的小堂弟梓哥儿告了别,便带着青杏,返回明月坞去了。 回到明月坞,大丫头夏青正站在院门口处踮脚眺望,一见她们主仆回来了,顿时高兴地迎了上来:“姑娘可回来了。我都等急了,生怕姑娘误了时辰。” 秦含真心虚了一下,忙问:“二姐姐可出发了?” 夏青笑道:“还没有呢。二姑娘正在挑今儿要穿的鞋子,因此还没出门,不过大姑娘和四姑娘都已经先一步去了园子里。” 秦含真忙示意青杏回屋去取收拾好的书包,自己则跑进了正屋:“二姐姐,我回来了,咱们要出发了吗?” 秦锦华有些不满意地看着双脚上穿的新绣花鞋,起身应道:“来了来了。”她有些不满意地对秦含真抱怨:“你瞧我这双鞋子,是不是不好看?这绣的明明是芙蓉花,怎么颜色这样黯淡呢?” 秦含真看着她脚上的新鞋子,浅粉色的芙蓉花,绣得很精致,还掐了金线,哪里黯淡了?反正她是看不出来。 但秦锦华却认为很明显:“鞋子跟我的裙子不是一个色儿的,相比起来要黯淡多了。其实我还有另一双新鞋子,颜色与我的裙子更配些。” 秦含真不解:“那你怎么不穿那一双呢?” 秦锦华表示:“那双鞋子鞋面上绣的花儿我不喜欢。” 好吧,随你爱怎样就怎样吧…… 姐妹俩结伴前往花园,各带了一个丫头随行,充作书僮。秦锦华带的是她屋里一个叫描夏的二等大丫头,秦含真带了青杏。 秦含真看着描夏,有些奇怪:“二姐姐,你不是一向带绘春去上学的吗?”绘春与描夏都是秦锦华身边的二等大丫头,但前者明显是专门负责侍候笔墨的,读过一点书,识得字,有时候还会帮秦锦华抄书,而后者一般是负责照顾秦锦华生活起居的,两人职责并不太一样。秦含真记得听丫头们提过,绘春才是那个天天陪秦锦华上学的人。 秦锦华闻言叹了口气:“别提了,我倒想带她呢,可爹爹下了令,说家里所有王家出身的,或是跟王家沾亲带故的下人,都不能再在内院侍候了。绘春是我小时候,王家曾伯外祖母赏我的,也是王家出身。哥哥亲自带了婆子来寻我,好说歹说把她带走了。我求哥哥留下她,哥哥都没答应……” 秦含真讶然,这事儿她还真没听说呢,想必是在她去清风馆的时候发生的。但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院子里的丫头们居然也没议论,真叫人惊讶。 秦锦华却还在郁闷:“哥哥还叫丫头们封口,不许提起这事儿呢。我也就是在妹妹面前,才敢抱怨两句。等见了大姐姐和四妹妹,我是一个字都不会提的。” 秦含真秒懂,无论发生什么事,在二房面前都不能输了气势,对吧? 她便安慰秦锦华说:“没事,二姐姐,你身边还有许多姐姐呢。若是你实在舍不得绘春,大不了叫人去问一声儿,看她被带去了什么地方,让人照应一下她就是了。” 秦锦华打起了精神:“你说得对。我听哥哥说,这些人大概全都要送到庄子上的。我不知道是哪一个庄子,但可以去问母亲身边的姐姐们,她们一定会告诉我的!” 说话间,姐妹俩已经来到了花园。 自从那次逛府里的时候,秦含真错过了一次花园,事后倒也跟着祖父秦柏进来过一回。但那次是去库房找东西,因此只是简单地看了看园中的景致,并没有仔细游览过。今日再来,她还觉得很新鲜呢。 花园大门一进来,前头就是一片假山,假山上刻了“云岫”二字,山间有小径穿过,其实就是玩的“曲径通幽”梗。这是再常见不过的了,秦含真上回来时穿过一回,今儿因要赶着去上课,倒没这个闲情逸致,而是绕过假山,从上夜处旁边的竹林小路穿林而过,再经过目前尚且有叶无花的菊圃,直达溪边的船厅。 女先生给秦家的女孩子们上学,一般都是在这处船厅中。这里临水,景致好,也安静,出入比较方便。但若是在秋冬季,这地方就太冷了,上课的地点就会换到香雪堂去,那里有地龙。不过香雪堂离着船厅有近百米远呢,这还是直线距离。若是照着花园里这些弯弯曲曲的小路去走,那距离恐怕还不止这个数。 秦含真也来不及欣赏园中景致,就与秦锦华一前一后进了船厅。只见厅中不大,也就是十几平方的面积,正面摆放着一张大案,那是先生的座位。下手摆着四张书桌,分别是秦锦仪、秦锦华、秦锦春与她秦含真四姐妹的位子。五堂妹年纪还小,尚未到上学的年纪,目前也就是在听雨轩里由母亲闵氏启蒙而已。 秦锦仪与秦锦春早就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了。前者正埋头整理自己的琴,见到她们来了,漫不经心地抬头望了一眼过来:“怎么这样慢?先生就快来了。” 秦锦华笑嘻嘻地挑了前头一张桌子坐了。剩下一张空桌,自然是秦含真的。她刚走到桌边,门外就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 女先生到了。(未完待续。) 第九十三章 课堂 女先生姓曾,四十多岁的年纪,明明比牛氏还要小好几岁,可两鬓却已经有了白发。 她梳妆打扮都很素雅,头上盘着圆髻,插着两枝式样简洁大气的玉簪,身上穿的是蓝色的衫裙,深深浅浅的蓝,搭配得很和谐,衣领、袖沿、裙摆处都有绣花,不显眼,却很精致。她相貌并不能算是十分美丽,可是清秀端庄,十分有气质,嘴边永远带着淡淡的笑意,说话的语气有一种特别的韵调,让人一听就能生出好感。她无论言行举止,都是优雅动人的,而且显得非常自然,不会给人以造作感。 秦含真上前拜见,曾先生含笑受了她一礼,便道:“三姑娘客气。先前为着我身上不好,耽误了三姑娘上学,实在是罪过。”秦含真忙说不要紧,又问她身体是否已经好了。曾先生笑着点头:“已经无恙了。” 寒暄已毕,秦含真非常有眼色地送上了描红本。曾先生几日前特地为她制作了专门的字帖,还把描红用的纸都给送来了,自然是要她用心练字的。虽然她平时很少描红,但也照着做了,而且自认为描得还算不错。 曾先生翻了翻她写的字,微笑道:“三姑娘的字写得很端正,日后还要继续用功。”说罢又将手边的几本书递过去,“这是课本。三姑娘先拿去看一看吧,若日后上课时遇到有不懂的,只管来问我。” 秦含真连忙双手接过课本,郑重行礼道了谢。 曾先生看着她捧住书本的双手,笑得更深了几分,又取过手边的一个匣子:“今儿是三姑娘头一回上课,这是为师送的见面礼,只是几样文房用具,望三姑娘日后用心读书,好生学习。” 秦含真连忙再次行礼拜谢,又把书本小心交到青杏手中,然后双手接过那文房匣子,正色道:“学生一定会用心学习,不负先生期望。” 曾先生笑了:“好了,回你的位子上去吧。”她目光无意中扫过青杏,顿了顿,便收了回来。 秦含真恭敬退后,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青杏紧随其后,来到桌边,将手中的课本放下,又将秦含真的书包拿出来,替她取出各种文房用品。等这些事忙完了,她又在描夏的眼神引领下,替秦含真倒了一杯热茶过来,便退到一边等候吩咐了。 姑娘们上课的时候,丫头们只能站在一旁侍立。若是有心向学,也可以跟着听一听。但等到姑娘们有需要时,她们就得立刻上前侍候了。可能是磨墨,可能是收拾东西,也可能是斟茶倒水,但无论是做什么,丫头们都必须保持肃静,不可扰了课堂。 曾先生开始讲课了。秦家的姑娘们,除去年纪最长的秦锦仪,其他三个都是七八岁大的女娃娃,开蒙都没几年,要学的东西都很浅显。不过因为承恩侯夫人许氏非常注重家里女孩儿们的闺阁教育,因此才会特地请了女先生来教导她们,要求也比一般的闺阁课程要要求严格一些,几乎是跟着许家那等书香门第一规矩来的。 每天至少要上半天的课,两个课时,一个时辰一节课。今儿第一节课上的是经史,教的是四书五经,刚开始讲《论语》不久。曾先生并不要求女孩儿们要象兄弟们一般,熟读经史,背诵文章,只需要通读全文,熟悉其中的名篇,并且能理解大概的意思,最好还能熟知其中的典故,也就够了。 第二节课学的是诗词歌赋,目前还在诵读《诗三百》。这个倒是要求背诵的,同样也要熟悉典故,至少要达到别人提及其中一个词汇,就能想起出处与含义。除了讲《诗三百》,曾先生也会教一些简单的韵脚、平仄之类的知识,然后拿对对子作为课堂上的放松方式,让女孩儿们学习吟诗作词的基础。 别看这些课程听起来简单,一般人家读书的子弟,都未必能做到这一点,更别说是女孩子了。秦家的姑娘们其实有一位很好的老师,自身水平高,还有丰富的教学经验,只可惜,并不是所有姑娘们都会珍惜这个机会。 秦锦仪上课的时候倒是听得很认真,不过用心学习的并不是经史,而是诗词歌赋,而且热衷于在对对子的时候压倒所有小妹妹们,博取先生的赞赏。她还不止一次地表示,这些课程对她来说太简单了,她比妹妹们都大了好几岁,还要跟妹妹们学同样的课程,实在是太不合适了。她更想请曾先生多指点一下她的琴艺和书画技巧。这样她在未来不久的宴会上,也好当众表演,为秦家争一争光。 秦锦华喜欢上诗词课,对经史课也是兴趣缺缺。不过她不认真听讲的时候,也非常乖巧,只是低头盯着《诗三百》的课本看,并不会打扰先生的教学。对对子的时候,她倒是非常积极,总跟秦锦仪抢着对。她似乎把这件事当成了一个很有趣的游戏,压根儿就没发现大堂姐好几次被她抢了风头,气得直瞪眼。 相比起来,秦锦春就显得对功课十分不上心了。她从第一节课时,就开始打磕睡,快到下课的时候,又忍不住开始偷偷啃点心。可到了真正下课,有整整一刻钟的时间可以休息时,她又不碰点心了,反而欢快地跑出去逛园子。等到第二节课开始了,她才急匆匆地在丫环的催促下跑回来。于是等第二节课开始的时候,她还没收心呢,眼睛依然盯着窗外瞧。等到第二节课时间过半了,她就开始坐立不安。曾先生才说下课,她就立刻跑出去了,留下丫头帮忙收拾书包。 秦含真心想,她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不用心的学生呢。 不过曾先生显然对她也早就死了心,对她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只用心教导其他几位姑娘。只有秦锦春的姐姐秦锦仪,对她恨铁不成钢,每次看到她上课走神,就忍不住牙痒痒,只觉得她丢了自己的脸。等下了课,只要她能及时拉住妹妹迈出门槛的腿,就必定要好好训秦锦春一顿。秦锦春每次听训,嘴里是应着的,只要秦锦仪一时眼错不见,她就转身跑了,不管姐姐在身后跺脚。 秦锦华乐得在旁看戏,丫头们也是私下互递眼色。于是秦锦仪更觉得丢脸了。 秦含真跟姐妹们有些不太一样,她对诗词课是相对比较陌生的,不过有着现代语文教育的基础,也不致于跟不上,但她对经史课却更加拿手。尽管秦柏只教过她《三》、《百》、《千》,但讲课的时候常常会引申开去,所以一些经史类的基础知识,她一点儿都不缺。再加上现代语文课里,也有《论语》的内容,至少她在理解方面不会有问题。一节课下来,她就发现了,她在经史方面的知识水平似乎比姐妹们涨出了一大截。 当然了,这是理所当然的,没什么奇怪。 不过曾先生对此非常惊喜,还特地问她:“听说你在家时,一时是跟着永嘉侯读书的?我确实听说永嘉侯年轻的时候,在京城素有才子名声,今日看来,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她夸了秦含真一顿,又许诺明天会带两本书来,借秦含真带回去看,如果有不懂的,可以去问祖父永嘉侯。 秦锦仪用嫉妒的目光盯了秦含真好几眼。经史课对她来说,不过是鸡肋罢了,只因伯祖母承恩侯夫人许氏要求,才会在女孩儿们的课程里添了这一样。但谁家闺秀是以熟悉经史而闻名的呢?她又不是男孩儿!因此她只在诗词和才艺课程上用心。她万万没想到,一向不大看得上的三堂妹秦含真居然在经史课上得了先生的夸奖,把她的风头给压下去了。这还了得?! 秦锦仪决定回家后,也要多读几遍《论语》,必要时还可以向父亲请教功课,绝不能让秦含真越过自己去! 秦含真压根儿就没注意到秦锦仪的小心思。半天的课程很快就过去了。其实静下心来听了,她也觉得上学挺有意思,曾先生是位很好的老师,看来以后她真的不用担心自己会太闲了。 今天只有经史和诗词课,下午休息,明天的课程就有些不一样了,却是书画课与琴棋课,但并不是所有人都需要上。前者是大家都要参加的,而琴棋课上,最需要曾先生指点的只有大堂姐秦锦仪一人而已。通常秦锦华会在这时候练习上节课中学到的东西,又或是直接回自己院子里休息,秦锦春则直接逛园子玩儿去了。如今多了一个秦含真,秦锦华已经跟她说好,要和她一起学下棋了,两人也好作伴。 课程结束,秦含真直接在园子里跟秦锦华辞别,便要回清风馆去了。她命青杏帮着自己,先将课本文具等物送回明月坞,不必跟着来了。 秦锦仪叫住了她:“三妹妹这么着急,是要上哪里去?今儿是你头一回到园子里来,趁着这时候还没到饭时,不如我带你四处逛逛吧?也好瞧一瞧这园中的景致。这可是西北没有的。” 秦含真心里惦记着进了宫的赵陌,哪里有这个闲心?便道:“谢谢大姐姐好意,但我今天跟祖父祖母说好了,要去陪他们用饭的,只能改日再与姐姐相约了,实在对不住。”说完就匆匆离开了。 秦锦仪脸上有些挂不住,暗暗生了一回闷气,才命丫头收拾东西,然后揪住想溜到园子里的妹妹秦锦春出了门。 青杏落在后头,却听得曾先生叫住了她:“你是三姑娘的丫头吧?我有几本书要给她的,你随我来一趟。” 青杏的手中动作顿了一顿,把头垂得低了些,才轻轻地应了一声:“是,先生。”(未完待续。) 第九十四章 许诺 秦含真急匆匆离了花园,直奔清风馆。这一段路可不短,平时用双腿走,也要走上十几分钟的。但今日秦含真快步如飞,居然只用一半时间就跑完了全程。到达清风馆的时候,她腿都软了,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这个身体真是太弱了。平时看着还好,一做剧烈运动,这渣体质就扛不住了。秦含真心里暗暗盘算着,得开始做健身计划才行。不然她顶着这么一个弱鸡壳子,跑两步就喘,风吹吹就病,这日子还怎么过? 秦含真站在院门口处,就瞧见赵陌已经回来了,正坐在正屋里跟牛氏说话。看他的表情,似乎心情还不错,想必皇宫一行还算顺利。秦含真稍稍放下了心,就慢慢往屋里走过去,一路上顺便调整一下气息。 赵陌很快就发现了她的到来,微笑着起身迎出屋门:“表妹下学了?今儿上了什么课?先生教的可有意思?”他发现秦含真在喘粗气,便有些嗔怪地说,“表妹一定是跑过来的吧?何必这样心急?我好着呢,一点儿事都没有。” 显然,赵陌也明白秦含真为什么会急着跑到清风馆来了。 秦含真有些脸红,小声说:“我……我这是肚子饿了,急着回来找祖母要吃的。”说罢就扑到牛氏身边撒娇,“我以后不会再跑了,祖母别怪我嘛。我真的很饿,今儿早饭没吃好,方才上课上到大半,我的肚子就开始咕咕叫了,偏偏我又忘了带点心。” 牛氏笑着说:“可怜见的,居然饿到受不了,要跑回来问祖母要吃的。你二姐姐和四妹妹有的是点心,实在饿了问她们借就是了。难不成她们还能不给你?”不过还是立刻吩咐虎嬷嬷,取今日新做的点心来。眼下虽然不是饭时,但三房自从进了京后,因为牛氏不大吃得惯侯府的饭菜,就养成了在屋里备充饥零食小点心的习惯,免得在清风馆以外的地方用饭时没吃饱,回到院子里还要挨饿。 秦含真其实只是拿点心做个借口,随口吃了两个点心,也就应付过去了。她有些好奇地扫视全屋:“祖父怎么不见?” 牛氏说:“有客人来了,你祖父出去见面,去了好一会子呢。”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还带着几分不以为然,“真是没有眼色,如今长房就没几个男人在府里,秦松又不能出来。又不是不相干的外人,明知道这府里是什么情形,还非要在这个时候上门做客,分明是冲着你祖父去的。一聊就聊了这半天的功夫。都快到饭时了,还不肯放人,到底想干什么呢?!” 秦含真眨了眨眼,有些不解。自从祖父封爵的旨意下来了,家中陆陆续续也有上门道贺的客人。有些是象姚家、闵家这样的姻亲,还有两位姑姑的夫家亲友,也有三十多年前曾经与祖父秦柏有过交情的故交。祖父每日总要见上一两位客人的,那时也不见祖母牛氏有那么大的怨气,怎的今日好象格外火气大些? 秦含真看了赵陌,见他也是一脸茫然,再看向虎嬷嬷,后者在对面用口形说了“许家”两个字,她瞬间就明白了。今日来的原来是许家的人。祖母这是又醋了呢。 不过,许家身为承恩侯夫人许氏的娘家,在所有亲戚故旧都纷纷上门道贺之际,他们居然拖到今日才来人,也未免太慢了吧?难道是因为当年退亲又换女婿人选之举,他们觉得尴尬,不好意思面对祖父秦柏,才会姗姗来迟? 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秦含真对许家都没什么好感,但也没多少恶感。许家,也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官宦家族了。因为姻亲有难,就迅速划清界限;姻亲平反而自身有难,又迅速靠上来谋求重修旧好。这都是人之常情罢了。伯祖母承恩侯夫人许氏不过是个受家族亲长摆布的弱女子。祖父秦柏身为当事人,都没有怨过、恨过,她一个小辈何必替祖父生气? 秦含真笑着挽住祖母牛氏的手臂,哄她道:“祖母说的是,哪个客人会赶在饭点的时候上别人家里作客呢?难不成是打着蹭饭的主意来的?” 牛氏听得好笑,伸出手指点点她的鼻子:“这个倒不至于,人家眼皮子也没那么浅,只不过是心虚,所以特地过来赔小心罢了。算了,咱们不谈那个。你不是饿了么?多吃两块点心垫一垫。你祖父还不知几时才能回来,咱们暂时开不了饭,可别饿坏了你。”又劝赵陌吃一点,再叫虎嬷嬷去看梓哥儿。若是梓哥儿饿了,就给他送些吃的去。 虎嬷嬷笑着去了。赵陌则表示:“我不饿,我在宫里用过茶点了。” 秦含真忙问:“表哥在宫里还顺利吗?见到皇上了?皇上跟你说了什么?可曾提了你以后的事?” 赵陌微笑道:“表妹安心,皇上叫我继续跟着舅爷爷读书呢。这回可是真的过了明路了。” 牛氏笑道:“可不是过了明路么?皇上特地叫他老子把他送回咱们家来,还送上了行李。说是已经打发人回辽东王府去了,过些日子,就会把他从前使唤惯了的小子丫头们派过来。有这么一出,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老子把儿子交给你祖父照料了,看到时候还有谁敢上门来闹事!” 秦含真听得有些迷糊:“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赵陌便简单扼要地为她作了说明。 皇帝召他进宫后,因要早朝,就先让他去了慈宁宫拜见太后、太妃们。他是宗室晚辈,也是太后、太妃们的侄孙。因他长得好,言行举止都十分有礼,又有眼色,太后、太妃们都挺喜欢的,还赏了他不少东西呢。她们大约也是听说了王曹的事,对王家与小王氏的作派有些许不满,特地安抚于他。期间,皇帝后宫中的一位王嫔娘娘到慈宁宫来请安,还被太后给打发走了,避而不见。赵陌从宫人那里听说,这位王嫔娘娘就是小王氏嫡亲的姑姑,进宫已有多年,膝下并无儿女。往日她在太后、太妃们面前还是挺有脸面的,但今儿因为王家行事不当,她在慈宁宫就受了迁怒。宫人表示,太后、太妃们都是极讲究规矩的,素来看不惯这种害人子嗣的做法。 先帝时,后宫中何皇后、李贵妃、严淑妃等有子的后妃狠毒不贤,可没少祸害其他妃嫔和皇子们。如今存活下来的先帝后宫,有几位没吃过她们的亏?更何况,皇帝都已经下了旨意,圣意清明,她们自然也要拿出态度来。 见过太后、太妃们之后,太后命身边的公公亲自给赵陌领路,带着他去了乾清宫。期间在半路上也曾遇到过后宫中人,但远远地瞧见那位公公,就没靠上来。因此赵陌也说不清楚,他差一点遇上了哪位后宫贵人,只知道一路上都走得很顺利罢了。 他在乾清宫晋见皇帝,过程也很顺利。皇帝见了他,受了他的礼,就马上让他起身了,先是问小舅子永嘉侯秦柏这几日过得如何,秦家三房众人如何,然后才道:“朕已经知道你的事了。”接着第二句话便是,“你受委屈了。” 赵陌差点儿就要落下泪来,好容易才忍住了。 皇帝问他可知道王家那边受到的处置了?他可有不满?赵陌自然不会说不满意的,反而说皇帝圣明。 谁知皇帝又问他,自己怎么个圣明法?他差点儿丢了性命,结果皇帝只是轻轻罚了王家,罚俸降职罢了,根本就不痛不痒的,还下令不许公开审理此案,致使王家的罪行未能大白于天下,他心中就真的没有不满么? 秦含真听到这里,忍不住叫起来:“这个是陷阱吧?皇上是故意这么问的?” 赵陌怔了怔,旋即笑道:“表妹这两个字用得好,可不就是陷阱么?” 赵陌当然不会被这么浅显的陷阱给坑了。他进宫前就跟秦含真讨论过这个问题,当时想得明白,到了皇帝面前,又怎会犯错? 他向皇帝表示,自己真的没有不满。一来,自己并没有真正中了王家的算计,皇帝却已经处罚了首恶,为他出了气;二来,王家的私心上不了台面,真的公开审理了,王家固然是会大失颜面,但提拔、重用王家子弟的皇帝,也会有失察之嫌,未免有损皇帝的名声;三来,王家只是长房行事不当,二房王侍中却是无辜的,又与秦家有亲,这是为保两家姻亲颜面,毕竟出面告状的秦仲海是王侍中的外孙女婿,总不能让他被人非议不尊长辈;四来,则是王家胆敢行此恶事,不过是仗着自家有权有势罢了,皇帝削其权势,令其反省,就已经是重惩了,顺便还保全了老臣,这是皇帝的仁慈。 如此,赵陌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顺便拍了拍皇帝的马屁。皇帝是否被拍爽了,没人知道,但他当时的心情确实很好,龙颜大悦,还夸赵陌小小年纪就聪慧过人,是老赵家的千里驹呢。 皇帝夸完了赵陌,就许下了一个诺言,让他只管安心在秦家跟着永嘉侯秦柏读书,不必担心他父亲那边,也不必担心辽王府、大同温家还有王家等会有什么异议。等到将来他父亲赵硕有了第二个嫡子,皇帝会对他有所安排,不会让他没了前程的。 秦含真不解地问:“皇上这话是什么意思?”(未完待续。) 第九十五章 想法 皇帝这么说了,赵陌也就这么听着。至于问是什么意思?他直觉地感到现在还不是问的时候。 所以赵陌没有细问,领命就是了。 秦含真听了很失望:“所以,只是一句含糊不清的话吗?连个准信儿都没有……”她想了想,“皇上这是确认了,等你父亲有了第二个嫡子,就会让那个孩子做继承人,你在家里就没有位子了吗?” 赵陌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但还是镇定地微笑着说:“皇上目光如炬,世上有什么事是他看不出来的呢?况且,在见我之前,皇上应该已经见过父亲了。想必父亲也跟皇上透露了他真正的心意吧?” 他父亲赵硕到底是怎么想的,赵陌不用问都能猜得出来。 也许赵硕原本对王家许诺时,还是权宜之计,未必就是真心要放弃赵陌这个嫡长子了。而王家行事触怒他后,他心中对小王氏也有了不满。可是,这点不满并不会让他决定弃小王氏而选择嫡长子。因为嫡长子对他并不顺从,先是拒绝听从他的安排返回大同,又不肯住到京外的庄子上隐居,还变相引发了王曹一案,使得他的处境也颇为尴尬,在外没少被人指指点点。赵硕也是会迁怒的。这一次,他是真的要放弃赵陌这个嫡长子了。 皇帝大概也是看穿了赵硕的心意,因为小舅子秦柏的缘故,他对赵陌爱屋及乌,许诺要给他一个前程,让他日后不至于被亲生父亲放逐,流落在外,断送了前程。但将来的事还是未知之数,所以皇帝没有给出确切的诺言,只有一句含糊不清的话。 不过,皇帝说得含糊不清,倒不是没有别的线索可以推断。赵陌出宫的时候,是由亲生父亲赵硕一路护送的。在路上,他们父子俩坐在马车中,曾经有过一段对话。当时,赵硕对皇帝的许诺有了自己的猜测。 秦含真听到赵陌这么说,忙问:“你父亲猜测出了什么?” 赵陌道:“父亲说,皇上可能会赏我一个宗室爵位,再给些产业,让我分家出来,得以独立门户。这是最有可能的一种安排。宗室王族中,嫡出子弟若不能继承家业,被分家出去独立门户的,大有人在。宗人府自会安排,不会叫人饿死的。皇上给了我这句话,兴许到时候会给我一个稍微高一点儿的爵位吧?” 秦含真歪头想了想:“这样也不错。一个人过自己的小日子,清闲自在,你分家出去,也就不用管继母啊姨娘什么的了。将来他们要争啥继承权啊家产什么的,也跟你没有关系。” 赵陌笑道:“若真是如此,倒也不错。只是父亲似乎想得更多些,他有些怀疑,皇上可能会把我过继给哪家绝了嫡出子嗣的王府,毕竟宗室爵位就那么多,也不是随便就能赏人的。父亲大概是觉得,皇上似乎不大赞同我祖父的行事为人,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吧?” 这话怎么说?因为看不惯辽王的行事为人,所以要把辽王膝下的杰出子孙都过继出去吗?这倒是挺绝的。 秦含真吸了口凉气:“算了,我还是觉得第一种安排挺好的。” 牛氏也赞同地说:“可不是么,若真个过继给了别人,固然是能跟你那些不靠谱的祖父、继祖母、继母啥的扯不上干系了,可也连亲爹亲娘都不能认了,那又有什么意思?别人家的父母也不是那么好认的,虽说都是同宗同族的,可从来就没相处过,血缘也不近,天知道人家会怎么想?万一遇上个性子不慈和的,爱挑剔折腾人的,你一个小辈碍于孝道又不好违了人家的意,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若真能由得你选,你还是别挑过继比较好。” 牛氏对赵硕这个父亲的想法十分看不上:“他自个儿想着要过继,不想认亲爹亲娘了,倒想儿子也这么做,好象能占便宜似的。” 可不是占便宜么?若他赵陌真个过继到了别家王府,那就是一个王府的继承人。父亲赵硕大概会认为这王府是他儿子的,便也成了他的了吧? 赵陌心中无奈地笑了笑,不敢提到父亲还有一个更可笑的念头。 皇帝对辽王夫妻看不上眼,还曾经对赵硕说过,辽王府镇守东北,职责十分重要,所以继承辽王爵位的人最好弓马娴熟,通晓兵法,才能带兵镇守边关。辽王在这方面是合格的,所以即使性情不好,又爱说些酸话,皇帝都能容忍他。赵硕样样能干,人也聪明,可惜擅文却不擅武,否则皇帝就直接下旨封他为世子了,将来他也能承担起辽王的职责来。如今辽王府里继妃所出的两位小王爷都是纨绔子弟,所谓擅长骑射不过是装出来的花架子。辽王年纪已经不小了,将来还不知道谁能担起王府的重责大任来呢。 皇帝说这番话,是劝赵硕有空时多读些兵书,练练骑射,补一补短板,但赵硕却因为这番话,起了妄念。 他在娶小王氏时,已经对王家许下了诺言,若将来大位有望,只要小王氏有子,就一定会传给她的骨肉,而不会选择原配温氏所出的嫡长子为继承人。但是,赵硕与温氏少年夫妻,总是有感情的,温氏又可以说是为了他的前程而丧命,赵硕对赵陌这个嫡长子,总存了几分不舍。也因为如此,他才会特地将赵陌送到大同岳家,想着孩子在外祖家里,总能保全,衣食无忧,实在没想到王家还会对温家伸手。 如今,王曹一案默默了结,王家虽然遭受了打击,但只是有两位领头的人物降了职,王家其他子弟的官职并未受影响,王侍中也依旧圣眷正隆,而赵硕除了王家,暂时还找不到更好的助力,所以他在敲打过小王氏后,决定不放弃她。这也就意味着,他对王家许下的诺言依然会奏效,他还是需要一个小王氏所生的嫡子。虽说赵陌所为,让赵硕有许多不满,但他也不忍心这个疼爱了多年的儿子最终没个结果,所以结合皇帝的话,给赵陌想到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安排。 那就是他赵硕带着妻儿过继到皇室后,将赵陌这个嫡长子留在辽王府里,以嫡长孙的身份继承辽王爵位。如此一来,赵陌有了王爵,他也算是对亡妻温氏有了个交待。而继室小王氏也不必再猜忌防备原配所出的嫡长子了。一家人可以安然无事,和睦相处,岂不是皆大欢喜? 而那折磨了赵硕多年的辽王继妃,以及她的儿子们,肖想了辽王世子之位多年,却一无所获,岂不是比直接杀了她母子三人,更加大快人心? 赵硕也不知是打哪里开始,就有了这样的念头,越想越觉得这是极妙的结果。他劝赵陌,既然要跟着永嘉侯秦柏读书,就多讨好秦柏。皇帝十分看重这个小舅子,若能得到秦柏的支持,他将来想要继承辽王府的爵位,难度就会轻很多了。当然,若是赵陌能说服秦柏支持自己的父亲入继皇室,那就更好了。相比王家,永嘉侯自然是更有力的臂助。 赵陌木然听完了父亲的指示,什么都没说。回到清风馆里,他也没脸提起这些话。父亲既然有意入继皇室,那辽王府的一切,他就不该再惦记了。如今既想要入主东宫,又不肯放弃辽王府,岂不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叫人如何看得起? 赵陌默默咽下了心中的无奈,抬头看向正在说话的牛氏与秦含真,决定要把这件事当成心底最大的秘密。 他喜欢亲近舅爷爷一家,可不是因为他们能帮助他得到什么利益。他喜欢的,就只是这种一家人相亲相爱的温馨日子。他没有福气,无法拥有这样的亲人,那他哪怕是跟秦家三房多相处几日,也是好的。 秦含真不知道赵陌心里在想什么,她刚刚跟祖母牛氏吐嘈完赵硕的想法,转回头见赵陌似乎在沉思,脸上的表情带着几分沮丧,就安慰他道:“赵表哥,你不要管你爹怎么想。反正现在你是住在我们家里,奉了圣旨跟我祖父读书。你爹管不了你的。将来会怎么样,自有皇上做主,哪里是你爹想怎样就能怎样的?就算皇上有意让你过继到哪家去,你要是不愿意,难道他还能逼你不成?” 牛氏点头道:“正是这话。皇上也不能逼着人过继到别家去,认别人做爹娘的。好孩子,你放心,有你舅爷爷在呢。” 赵陌笑了:“舅奶奶,表妹,你们不用担心我,我心里明白的。” 正说着话,秦柏回来了。秦含真忙跳下地,迎了上去:“祖父回来啦?我还以为你要陪客人吃饭呢。” 牛氏本来也挺高兴的,但一听到孙女儿说“客人”,顿时想起了许家来,又扭捏上了,轻轻哼了一声:“原来你还知道回来?” 秦柏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你又怎么了?我还想着你在家里等着我回来吃饭呢,就赶紧跟许兄告退了。他这会子还在正院里,大嫂早说要留饭。我这般告退出来,还觉得有些失礼呢。不过为了你,这点子失礼也不算什么了。” 牛氏嘴角掩不住翘了一翘:“罢了,这么晚了,孩子们早就饿了,赶紧叫人传饭吧。”又递了点心碟子给丈夫,“你也饿坏了吧?赶紧垫一垫。” 赵陌低着头给秦柏送上了一碗茶,觉得有些不自在,心想自己是不是该拉着表妹回避一下比较好? 秦含真只是干笑地往旁边坐了,给赵陌暗暗使了个眼色,叫他淡定一点。 这种事见得多了,没必要大惊小怪。(未完待续。) 第九十六章 新居 一顿午饭吃完,虎嬷嬷又带着丫头上了茶。三房一家人连带赵陌都在小厅中安坐,喝茶闲聊,权当消食了。 梓哥儿有些怯生生地问秦柏:“祖父,您说要给父亲去信,我能不能也写一封信,让父亲看看我学会了好多字?” 秦柏慈爱地笑道:“当然能了。祖父本来就想在信中告诉你父亲,你这些日子一直很乖,很听话,也学会了很多字,已经会背一半《三字经》了。你父亲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但若是他能看到你亲笔写的字,知道你有了这么大的长进,必然会更加欢喜。” 梓哥儿的脸上满是喜意:“那孙儿这就去给父亲写信!” 牛氏忙道:“才吃完了饭呢,忙得什么?咱们自家人送信,不必着急,歇过午觉再写也不迟。” 梓哥儿乖乖应了,却不再坐在这里陪祖父母聊天了。他想要早些去午睡,那就可以早些醒过来,给父亲写信。 梓哥儿拉着夏荷的手跑了。秦含真问秦柏和牛氏:“祖父祖母要给二叔去信了?” 牛氏点头:“我们才到京城,你父亲就托人给你二叔捎了信去报平安。这也过去好些天了。你祖父得了爵位,这是大喜事,告诉你二叔一声,也好叫他欢喜欢喜。再者,咱们如今手下有不少人,皇上又赐了人下来,我们一家就这几口人,哪里用得完?你二叔那儿才清理过一批人手,正缺人使呢,从家里派过去,岂不是省钱省事?还比外头买的更可靠些。” 秦含真想想也对,就说:“祖父祖母记得在信里问一声,二叔可把章姐儿送去陈家了?” 牛氏笑道:“这个是自然。你二叔要是到现在还没把人送走,我还得骂他呢。” 秦柏转向赵陌:“方才我在枯荣堂见许家大老爷时,大嫂也过来了,跟我说起你的事儿。如今你在咱们家算是过了明路,用不着再象先前那样,处处躲着人了。你在清风馆里住着有些挤,东厢房平日空着,你住下倒无妨,但若是遇到前几天含真她父亲回来休假,就有许多不便之处。含真住的西厢房倒是空着,你又不好意思住女孩儿的屋子。既然如此,不如在这府里给你另寻个住处,你也好住得宽敞些?” 赵陌忙道:“我在东厢住着就很好。表叔先前回来时,我睡在书房,也没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何苦搬来搬去的?我还要跟着舅爷爷读书,若搬去别处,岂不是离得远了?” 秦柏微笑道:“再远也不过是在这府里罢了。况且这都是暂时的。等隔壁宅子空出来,咱们就要搬过去了。即使我们夫妻两个不动,含真她父亲总是要搬的。到时候这东厢就空下来了。若你还想要搬回来,那也依你。只是我想着,今时不同往日。你父亲答应了要把你身边侍候的人都送过来,你就算住在东厢,又哪里有地方容纳那许多人?” 这倒也是。赵陌有些犹豫。 牛氏问秦柏:“若是广路搬走,那要搬到哪儿去?回客房么?那倒是离得不远。” 秦柏说:“客房太简陋了些,不是长住的地方。大嫂的意思是,皇上命广路跟我读书,他父亲也将孩子交给了我,两家本不是外人,都是亲戚,也不必生分了。简哥儿他们兄弟几个住的院子还有空房,索性就让广路搬过去跟他们一块儿住。他们几个年纪相仿,正好一处作伴。” 赵陌没有去过秦简的住处,但听秦含真介绍过,知道秦简住的院子叫折桂台,秦顺与他同住。折桂台隔壁还有个一般大小的院子叫燕归来,却是秦简的庶弟在住。这两个院子确实有不少空屋,只是他一个外人,搬进去真的方便么? 秦柏为他简单介绍了一下两个院子的情况,都是他早就从秦含真那里听说的。秦柏道:“若是你住折桂台,就离简哥儿近些。但那院子里只剩下西厢房,虽然屋子不算小,到底有些挤了。若是你住燕归来,正房和西厢房都是空的,只东厢住着长房的素哥儿。大嫂的意思是,你可以搬进燕归来的正房去住。那屋子地方大,也不会委屈了你。” 赵陌犹豫了一下。他其实更想留在清风馆。燕归来也好,折桂台也好,离清风馆都太远了。不过秦柏所言也是事实,他住在清风馆,有些挤了。现在他只有一个人,还能将就。等过几日他的旧仆们到了,就不可能再挤在这间院子里,打搅舅爷爷舅奶奶的清静日子了。如此一来,搬家就成了不可避免的事。 只是折桂台与燕归来两个院子,固然是后者更宽敞,但因为东厢房里住着秦素的关系,秦简不大待见这个庶弟,估计是不爱涉足这个院子的。再者,赵陌在承恩侯府里住了这些日子,也大概了解到,秦家二房的庶子秦逊已经满了六岁,将要搬离父母身边,他最有可能住进的地方就是燕归来,而且以秦家二房的作派,十有八|九会看上正房。赵陌不确定,自己若是搬进这间屋子,是否会让秦家二房对三房又多了几分不满?他不确定秦家长房的承恩侯夫人许氏提出这个建议,是否是在利用他来打压二房,但他心中并不希望自己会给舅爷爷一家带来麻烦。 赵陌欲言又止,不知该不该主动说起这件事,好提醒秦柏。秦柏却只是微笑:“这是你以后要住的地方,你好好考虑吧。想好了就把结果告诉我,不必有什么顾虑。你还是个孩子呢,遇到难处就该交给长辈们解决才是。” 赵陌双眼一热,忙低下头去,轻轻应了一声。 秦柏的话让他把方才所有的担忧都抛开了。他能想到的事,舅爷爷还能想不到么?既然舅爷爷没有把这些事放在心上,那就用不着他来操心。秦家长房想做什么?秦家二房是否会怨恨?这些跟秦家三房又有何关系?难不成现在的秦家长房、二房,还能对三房如何不成? 赵陌心中一定,就微笑着对秦柏道:“既然承恩侯夫人一片好意,我就承了她老人家的情吧。燕归来挺好的,正房地方也大。只是我平日还要在舅爷爷身边读书,恐怕在清风馆的时间会更多。我的行李和仆人就放在燕归来好了,等平表叔回家休沐的时候,我就在那边住,平时还是照眼下这般行事。” 秦柏微笑点头:“这样也好。”牛氏还拍手说:“这就更方便了。本来我还舍不得你呢。” 秦含真也觉得这样挺好,就是两边跑有些麻烦了,不过赵陌喜欢就行。她对赵陌说:“那边的屋子听说很久没人住了,得好好打扫干净才行。等打扫完了,我陪赵表哥去看屋子,看要怎么布置才好。” 赵陌笑着点头。秦柏则说:“先前二房的逊哥儿年纪快到了,明年就要搬过去,因此二侄媳妇命人打扫过一回,放了几件大家具。但二房那边嫌燕归来院子太小,没有领情,那屋子就这么丢在那里,没人管了。这会子过去,倒也省事,只需要重新打扫一遍,大件的家具都是现成的。我再叫二侄媳妇帮忙看着,该添的添,用不了几天,广路就可以住进去了。” 秦含真与赵陌都心知肚明,二房那时看上了清风馆,自然没把燕归来放在眼里。但现在清风馆有主了,燕归来的正屋却也要住进新的主人,二房的人也不知会不会后悔自己当初太过挑剔? 赵陌的新住处算是定下来了,他寻思着自己该去寻秦简说说话,打声招呼。若日后两人做了邻居,总不能因为秦素的存在,就互不往来吧? 秦柏又对赵陌道:“简哥儿品性还不错,你既与他相处得来,日后便多来往吧。他自幼在京中长大,性情也好,交游广阔,认得不少宗室、皇亲、勋贵子弟。你与他结交,让他替你引介,多认识几个朋友,日后在京城也算是有了人脉,遇事也不至于只能指望我们。” 赵陌知道秦柏这是真心为他着想。外藩宗室子弟进京,一般都要先跟京中的宗室子弟来往,才能开拓人脉。他父亲赵硕进京时,因是瞒着父亲辽王去的,又打算入继皇室,更不可能得到辽王府的助力。多亏有王家的引见,赵硕才见到了一两位宗室长辈,从而跟宫中搭上线,得以见到皇帝。但王家不过是外臣,托了这几十年里得势的福,才交好了几位宗室贵人,到底是有限的。如今赵硕在外头听着名声好,势头佳,但在宗室中,大部分人对他还是持观望的态度。这就是赵硕尚未能开拓宗室人脉的坏处了。 若赵陌能借着秦简之力,结交宗室皇亲中年轻一辈的子弟,交上几个朋友,再借着这些少年人,进一步认识他们背后的亲长们,就等于是越过父亲,先一步在宗室中打开了人脉。这未必能给他带来什么大好处,但至少,小王氏日后想要打压他时,宗室中不会没有人庇护他。 宗室,跟一般的家族是不一样的。小王氏若以为凭着家世背景,就能随心所欲压制原配所出嫡长子,那是做梦! 赵陌看着秦柏,心中一片温暖,嘴角露出了笑容:“是,舅爷爷。”(未完待续。) 第九十八章 午后 秦含真回到明月坞时,眼皮子已经困得直往下掉。吃饱喝足,又没了需要担心的事,心情轻松愉快之余,困意自然也就压制不住了。 她一路打着哈欠走进院子。兴许是午睡时间早就到了,婆子和小丫头们都已歇下,除了廊下有两个秦锦华的丫头在低头做针线,顺便执勤,院子里静悄悄的。 秦含真进了屋,夏青已经迎了上来:“姑娘回来了?一定困了吧?快到里屋歇下吧。”侍候着秦含真换了鞋子,换了家常衣裳,又替她解头发。 秦含真迷迷糊糊地看到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在,心中不解:“青杏在干嘛呢?” 夏青反倒问她:“难道她不是跟着姑娘去了清风馆?自打她随姑娘去上学,直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秦含真睁大了双眼:“啊?”怎么可能?她放学的时候交待过青杏,让青杏将她的书包带回明月坞,不必跟着去清风馆。照理说,一个书包再怎么收拾,也不会收拾到现在呀?上课的船厅里有那么多人,花园里也有照料花木的仆人,在承恩侯府里,青杏总不会丢了吧? 秦含真精神了一点,忙坐起身来:“赶紧叫人去园子里找找,问一下守门的婆子,看她们有没有看到青杏。” 夏青应了一声,又笑着说:“那丫头定是被什么事绊住了,姑娘别急,先歇下吧。等你醒了,她想必就回来了。” 秦含真却严肃地说:“我什么时候不能午睡?你还是赶紧叫人去找吧,不然我也不能安心休息。” 正说着,外头门帘一掀,却是青杏回来了。 秦含真见到她进来,顿时松了口气。夏青忙过去问:“你上哪儿去了?这半天都没回来,姑娘才回家,困得跟什么似的,一听说你还没回来,以为你丢了,急得连觉都不肯睡了,直叫我去找你呢。” 青杏低着头,笑得有些不自然:“叫姑娘和姐姐担心了,我没事。曾先生有几本书要给姑娘,叫我过去拿,又恰逢饭时,曾先生赐了饭,就耽误到现在,真是对不住。” 夏青嗔道:“原来如此,那你也该打发人回来说一声,哪怕是托二姑娘身边的人捎句话也好。” 青杏低头不好意思地笑着,又将手中方方正正的包裹拿给秦含真看:“姑娘,这几本就是曾先生给姑娘的书,说等姑娘看完了再还回去。” “知道了,你放到书房那边吧。”秦含真看了看青杏,笑着说,“刚才可把我吓了一跳。也是我想得太多了,你在侯府里难道还能丢了不成?” 青杏笑着把书放到书房去了,又整理好秦含真的书包,才折返卧室。看到秦含真已经躺在床上,昏昏欲睡的模样,她凑过去低声说:“姑娘,我跟着曾先生去了一回她住的院子,就在侯府后街,离后门不远的。我听曾先生的丫头说,长房的几位姑娘若是功课上遇到什么难处,就会写了信,打发丫头送到曾先生那儿去。曾先生或是以书信回答,或是亲自到府里来指点,十分好说话。她曾经来过明月坞指点二姑娘好几回呢。除此之外,偶尔也会留在船厅里,教导大姑娘琴艺。我想,姑娘才跟她读书,若遇到有不解的地方,也一样可以给她送信的。” 秦含真昏昏沉沉地应着:“那也太折腾了……我可以问祖父去,不必她这么辛苦。如果有问题,在课堂上问就好了……” 青杏微笑着说:“可不是么?曾先生也真不容易。她实在是个和气人,我不过是去取几本书罢了,她还拉着我问我姓名岁数,是哪里人,家里还有什么亲眷。知道我还有个哥哥,比我大两岁,她还问我哥哥在哪里,叫什么名字呢。” 秦含真已经沉沉睡了过去。 夏青小心走过来,拉了青杏一把,两人到了外间,前者才说话:“姑娘要午睡呢,你在床边啰嗦什么?也不怕扰了姑娘安眠。” 青杏笑道:“只是回话罢了,好歹领了个差使,总要有始有终的。这会子姑娘睡着了,没认真听,回头她醒了,必要问的。”她顿了一顿,压低了声音,“姐姐别怪我在姑娘面前啰嗦,实在是曾先生太奇怪了,拉着我直打听我的姓名来历,连我哥哥的事儿也不放过。我走的时候,悄悄问过先生家的婆子,问是怎么回事?那婆子也不肯讲。我心里想,兴许曾先生认得我家里人,也未可知。” 夏青听得好笑:“你糊涂了?曾先生是何等样人?怎会认得你家里人?” 青杏笑道:“若她不认得,怎会问这许多话?说来我们家从前在京城住过,我小时候家业也颇兴旺,可惜后来败落了,才落魄到如今给人做丫头。这位曾先生可是京城人士?不知是什么样的家世?兴许我们两家早年有过交情呢。” 夏青道:“这怎么可能?曾先生家里可不是小门小户,她家世代书香,家里好几代都有做官儿的。她父亲生前是唐尚书的同窗好友,只可惜去得早了。即使如此,唐曾两家也自有交情在,否则当年太子妃娘娘找琴棋老师,又怎会请到了她?就算到了眼下,曾先生在我们府里坐馆,唐家也时常打发婆子来看她的,每逢年节都有一份节礼,从没断过。” 这是高门大户对一般的门客、下属家眷的规矩,可见曾先生与唐家的交情也不算深厚。青杏心中有数,也大概猜出曾先生与唐家的关系,也明白她为什么看到自己的脸,就起了疑心。 青杏笑着对夏青道:“那就奇怪了,难不成真是我合了曾先生的眼缘?”说罢也不多言,径自转去书房里,整理秦含真今日用过的笔墨去了。 秦含真一觉醒来,觉得神清气爽。一问时间,才知道自己只睡了一个小时,正正好。她起了床,叫人来给自己梳洗。下午时间长着呢,她打算先把今日上午学过的课程温习一下,把功课做了,再去练一会儿字。 进了书房,见到青杏,秦含真忽然想起睡前她好象跟自己说了些什么话,忙问:“青杏,你先前跟我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楚。” 青杏笑吟吟地把先前的话简单地复述了一遍,细节少了许多。秦含真也没起疑,点头表示知道了,就开始看书了。 她才温习完今日的课程,还没开始做功课呢,秦锦华就跑了进来:“三妹妹,你在忙什么呢?”见她居然在做功课,就笑道,“三妹妹真勤奋,我还想着请你到园子里逛一圈呢。你既然要做功课,我就不好打搅了。” 描夏跟在秦锦华后面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扁平的大匣子,往青杏手里递:“这个是我们姑娘送三姑娘的。”青杏吃了一惊,看向秦含真。 秦含真疑惑地望向秦锦华,秦锦华则道:“这个是我从前用过的琴。我如今有了一把新的,这把用不着了。明儿就要上琴课了,妹妹还没有琴吧?索性就用我这一把。” 秦含真这才想起来。她本来是打算在去清风馆的时候问祖父秦柏讨一把的,结果因为赵陌的事,完全记不起来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谢谢二姐姐的好意,但真的不用。我祖父提过,他那儿有一把小时候用过的琴,可以给我使的。二姐姐还是把这琴收回去吧。” 秦锦华道:“三叔祖小时候用过的琴,现在还能用么?是存在丙字库里那些吧?这么多年没有保养,只怕都弹不出声儿来了,要花大功夫去修整过,才能使呢。明儿就要上课了,妹妹哪里来得及?倒不如先用我这一把。你不必跟我客气,我还有呢。” 小姑娘一番好意,秦含真婉拒不成,只得收下来了,笑着向秦锦华道了谢。秦锦华笑眯眯地:“咱们自家姐妹,谢什么呀?再说谢字,可就生分了。”又说,“三妹妹从前没学过琴吧?这会子曾先生定然在船厅里,不如咱们去找她,请她教教你?不然明儿上课的时候,你就得从认琴开始学起了,那多费功夫呀?” 秦含真忙问:“二姐姐怎么知道曾先生现在是在船厅里?” 秦锦华笑了:“明儿有琴课呢,大姐姐总爱在这时候请曾先生指点琴艺。若是到院子里来,弹琴的时候肯定会打搅别人,因此她们就会去船厅。没两个时辰,大姐姐都不会放曾先生走的。咱们这时候过去,正好赶上。” 秦含真犹豫了一下:“既然大姐姐在那里向曾先生请教琴艺,我们过去,不会打搅她们吗?” “怎么会呢?”秦锦华一脸天真,“大姐姐好学,我们也很勤奋,才会向曾先生请教呀。先生不但不会觉得我们在打搅她,还会很高兴看到我们用心学习的样子呢。” 不,她问的其实是大姐姐秦锦仪。 秦含真想起上午的课堂上,因为她回答曾先生问题,表现得稍好一点,对《论语》的内容熟悉一点,秦锦仪就面露妒忌,但又拼命表现得不在乎的样子,觉得自己还是离这位大堂姐远一点比较她。 秦含真婉拒了秦锦华的提议,打算继续原本的学习计划。秦锦华也不强求,陪秦含真说了一会儿话,就回屋去了。她被秦含真的勤奋表现感动了,打算也去做一做功课,这样晚上她就有时间去玩了。 就在姐妹俩各自安静地用心学习的时候,一阵喧哗打破了院子的宁静。 绘春跪在正屋门前台阶下,头发凌乱,形容狼狈,哭得象泪人一般:“姑娘,求姑娘救我!我侍候了姑娘这么多年,姑娘只当看在以往的情份上,救我一救吧!我宁可给姑娘做扫地丫头,也不要被撵出去!”(未完待续。) 第九十九章 绘春 秦含真放下笔,起身走到窗边往外看,见绘春满身狼狈,撕心力竭地磕头哀求着,也有些不忍。 绘春原是秦锦华身边的二等大丫头,四个二等里,就数她为首。她原是王家家生子儿,在王大夫人身边侍候的。秦锦华小时候到王家去作客,王大夫人觉得她的丫环不够好,就把绘春给了她。绘春跟在秦锦华身边,也有三五年了,算是目前侍候她的丫头中资历最老的一个。她来秦家的时候就已经有十一二岁了,现在也有十六七,恰是青春正好的年纪。若没有被撵,她也不可能一直侍候秦锦华,最有可能的是几年后嫁给承恩侯府里的小厮,将来作为秦锦华的陪房,陪嫁出去。若她对王家的忠心不变,兴许将来她的儿女,也会重复走上常旺那条路。 但现在秦仲海与秦简父子下定决心要清理府中与王家有关系的男女仆妇,常旺那样关系稍远的陪房之子尚且不能避免,更何况是绘春这等直接从王家来的丫头呢? 秦含真早从祖父母处打听到了许多细节,心里明白绘春是不可能留下的。因此,虽然她看着对方可怜,但并没有多说什么。再说,绘春是秦锦华的丫头,跟她没有关系。 秦锦华一直在正屋里,没有动静,也没有出来见绘春的意思。绘春跪在台阶下,越发哭得伤心了。她加大了磕头的力度,额头上的红肿很快就转变成了血迹。她在秦锦华屋里侍候多年,其他丫头们与她共事久了,不少人与她交好,见状不忍,纷纷上前扶她,又劝她别再磕头了:“二爷二奶奶做的主,姑娘又能说什么呢?姐姐还是起来吧。” 她一概不理,挣开众人,继续磕响头:“姑娘……求姑娘开恩!姑娘救我一回吧!” 丫头们都在替她着急。可是秦锦华不开口,她们又能如何? 一个婆子带着两个媳妇子急步从院外走来,瞧见院中这幅景象,气急败坏地上前揪住绘春骂道:“你这小蹄子,好大的胆子!在我面前装得那般乖巧,说舍不得主子,来磕个头,道个别就走,若我不答应,姑娘回头怪罪下来,怕我担不起。唬得我跟什么似的,放你来给姑娘磕头,谁知你竟然敢在姑娘院子里闹起来!打量着姑娘好性儿,就敢仗着姑娘的势儿来压我们,你以为自己是谁?!二爷早发了话,你们这些奸细一个都不能留!你想要窜唆姑娘做什么?还不赶紧给我起来?!后门的车都在等着呢,除了你,人都到齐了。若误了出城的时辰,天黑前车队到不了庄子上,老娘就把你扔出去喂狼!”一边骂,一边还不客气地打算扇一个耳光下去。 周围的丫头看不惯,有一个年纪大些的站出来拦住婆子道:“快住手!妈妈也是糊涂了,这里是什么地方?在姑娘面前,你就敢耍威风了?绘春再不好,也是侍候过姑娘的人。你当着姑娘的面打人,是打谁的脸呢?!” 那婆子认得这丫头,手停住了,连忙赔笑道:“画冬姑娘,你别生气,是我一时气坏了,没留神儿,我不打她便是。只是,即便绘春从前侍候过二姑娘,如今也是被撵出府的人了。这是二爷二奶奶亲自下的令,我们也是奉命行事罢了,实在不敢因为这丫头,就误了二爷二奶奶交代的差事。” 画冬冷笑:“谁要你误差事了?二爷二奶奶只是命你把人送走罢了,你在这里又打又骂的做什么?再者,绘春侍候了姑娘这些年,又没有犯过错,即使要出府,也得容她收拾些随身行李,姑娘那里只怕也有话要交代。你催什么催?有事要忙,就只管忙去,回头我们直接把人送到后门上就行了。别说我们误了你的时辰,从京城到庄子上,一天也走不完,本来就是要在外头过夜的,怪到别人头上就是笑话了。” 那婆子还能如何?绘春是失势了,画冬却还是二姑娘秦锦华身边的大丫头,比她有体面得多。就算真的误了时辰,她也不敢说半个“不”字,勉强赔笑了几句,冷冷看了绘春一眼,就带着媳妇子们先走一步了。 绘春失魂落魄地瘫在院子里,整个人木木的。画冬见状叹了口气,亲自上前扶起她,扶到后院房间里,替她重新梳了头,净了脸。 另一个大丫头染秋拿着两个大包袱过来,塞到她手中:“姐姐把这些都带上吧。时间仓促,我只收拾了些衣裳鞋袜,但姐姐的细软我都塞进去了。往后在庄子上还不知会如何,姐姐省着点用,日后多保重吧。”说完这话,她就转身要走了。 绘春猛地拉住了她:“好妹妹,你见了姑娘,替我求一求吧。哪怕是留我做个洒扫小丫头也好,别撵我出去。我是王家出身没错,可我老子娘早就死了,只剩下哥哥嫂子,他们如何,你们都是知道的,半点都指望不上。我哪回往王家送东西,不是给他们送钱补亏空还赌债?哪里就成了奸细了?我侍候姑娘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求姑娘看在这些年的情份上,救我一回吧!” 染秋面露难色,跟画冬对望一眼。画冬劝绘春道:“你也别为难她了。我们都是一样的丫头,正经还不如你先前有脸面呢。你都被撵了,我们难道还敢违了二爷二奶奶的命?姑娘也一样为难,她才那点年纪,自己还要听父母兄长的呢,就算有心救你,也没有办法呀。我知道你冤枉,可谁叫这回墨光和常旺惹出了事呢?他们自己不知死活,闹得这样大,自己倒霉也就罢了,却平白连累了你。” 绘春哭道:“我心里早就恨死他们了,可他们做了什么,又与我何干?我在姑娘跟前,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若我真个犯了错,被撵出去,也就认了,可这回实在冤枉!我已是这个年纪了,这一出去,可就真真没活路了。好妹妹,你们就救我一回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但凡有半点盼头,也不至于拉下脸来闹,什么体面都不要了,只求能留在府里。我也知道,这是二爷二奶奶下的令,姑娘也不好违令。可姑娘若是能为我说一回情,哪怕叫我这辈子再不见亲人,我也是心甘情愿的!我本就是被送给姑娘的,姑娘才是我的主子,旁人饶她是谁,都不与我相干。哪怕是姑娘叫我去杀了她,我也会依令行事。” 这话是越说越没谱了,画冬忙止住她:“你疯了不成?这些话也是能说出口的?快住嘴,当心叫人听了去!” 绘春哭道:“我都没活路了,还怕叫人听见么?我好好的人,叫人平白连累了,抱怨几句又如何?” 染秋叹气道:“姐姐别犯糊涂,咱们府里虽说跟那边是生分了,可是二奶奶还是那家子的外孙女儿呢。就算心里有再多的怨,听到别人说要杀了长辈,二奶奶能高兴么?你如今要出府了,今后的性命都在二奶奶手里,何苦给自己添麻烦?” 绘春抽泣:“添不添的,都这样了。二奶奶若真恼了我,叫人一刀把我杀了,我还能得个清净呢。” 染秋与画冬都是一阵默然。 她们心里清楚,绘春这般疯狂,固然有被撵出府、前程尽丧的原因,更多的还是恐惧。她这样从王家送出来的丫头,本来送回王家就可以了,比常旺那样的更好安排。偏偏王家一个不肯要,全都拒绝了,秦仲海与姚氏只好把人全都送到京外的庄子上去,离京城承恩侯府远远地,眼不见为净。这样送出去的人,很有可能这辈子就只能在庄子上了。若有主人垂怜,可能稍稍吃几年苦头,就有回府的一日。可绘春如今已有十六七岁年纪,若不是在姑娘身边侍候,早就可以配人了。她这样的被送到庄子上,用不了多久就要被配了庄里的小子,在庄子上生儿育女,再也没有回府的希望了。 绘春原是二姑娘秦锦华身边的大丫头,生得美貌,又能写会画,在承恩侯府里是极有体面的,外院里等闲的小管事们,她都看不上,更何况是庄子里的庄稼汉?万一遇上个相貌品行都糟糕的,这辈子就毁了。染秋与画冬只需要想一想,若是自己遇到这样的情形该怎么办,就连死的心都有了。 可就算绘春的际遇再惨,染秋与画冬两人再想帮她,也是有心无力。她们能做什么呢?二姑娘秦锦华的态度就摆在那里。若是有心要救绘春,她方才在屋里听见绘春哭求,就不会一直沉默了。 绘春心中也清楚,她侍候了秦锦华多年,不可能连这么浅显的事实都看不出来。她只是不死心罢了,期盼着秦锦华能看在两人多年的主仆情份上,回心转意。但看着染秋与画冬的表情,她就明白了,这终究只是妄想而已。 绘春绝望地瘫坐在床边,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门帘被掀起,描夏走了进来,瞧见屋内的情形,她也有些不好受。她上前劝道:“绘春姐姐,你别难过,姑娘也是不得已。二爷二奶奶下了令,姑娘能怎么办呢?咱们府的庄子总比别处强些,姐姐去了也不愁温饱,至少比卖到外头去要强……” 话未说完,绘春就啐了她一口,看向描夏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忿恨:“用不着来做好人,你盼着能取代我,早就不知盼了多少年,如今可算如愿了。只是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了。姑娘如今对我能不念旧情,将来也会同样待你!你且小心侍候吧,天知道什么时候,你就倒了霉,只怕下场还不如我呢!” 描夏脸色都变了,冷笑一声,也不说话,转头就走。染秋与画冬面面相觑,都觉得有些不妥。后者皱眉对绘春道:“你这又是何必?大家都是自小一块儿长大的……” 绘春摆摆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起身道:“谁是真心,谁是假意,我心里明镜似的。你也不必多说了。若我有回来的那一日……”她话说到一半,没有说下去,只木然抱着两个包袱,独自走了出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章 安抚 院子里闹了一场,很快又平静了下来。秦含真回去做功课,坐在书案前,就瞧见绘春摇摇晃晃地从后院出来,抱着两个包袱走了,竟是出人意料地安静。 看起来,她似乎是认命了? 秦含真暗叹了一声。王家行事不靠谱,就爱弄些阴谋诡计,倒连累了他们家出来的这些下人。不过当中也许真有王家的耳目,既然做了承恩侯府的下人,却不能忠于主家,被处罚也是难免的。还好他们只是被送到庄子上去,虽然过得不如侯府中富足,却可保性命无忧,温饱不愁,倒也不是坏事。否则,再遇上王曹这样的人,又要逼他们干些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岂不是跟墨光一样,枉自送了性命? 秦含真将绘春的事抛开,不去多想了,一心低头做功课。曾先生今天教了些对对子的法门,布置了二十个对子叫她们回来对。这二十个对子中,有八成对秦含真来说是极容易的,她没费什么功夫就对上了。倒是剩下的那几个,有些难度,她得好好想一想。不过花上半个时辰,她也都对完了,只是有些拿不准,是否有更好的答案罢了。 秦含真慢慢将功课收起来,脑子里还在想着那些对子,打算明天上课时,看看姐妹们都有些什么答案,自己也好取取经。不过现在她已经学习了很长时间,可以起身散散步,松松筋骨了。她这个身体比一般人要弱一些,兴许是去年那一场病还未完全断根。为了未来的健康着想,她要开始准备草拟锻练计划了。 走到窗边,秦含真正活动着手脚呢,就听见窗外两个丫头坐在廊栏上说话,一个是夏青,一个应该是正屋那边的染秋。秦含真本想走开,但听到她们聊天的内容,脚下就不由得停了一停。 染秋在跟夏青说绘春的事:“真真想不到,姑娘居然见都不肯见一见绘春姐姐。虽说二爷二奶奶发了话的事,姑娘断不可能更改,可见一见又能如何呢?绘春姐姐方才在院子里哭得可怜,磕了一脑袋的血,姑娘愣是在屋子里一声不吭。我听描夏说,姑娘一直在做功课呢。这样小的年纪,竟也狠得下心。” 夏青说她:“你小点声儿,叫人听见了,告诉你们姑娘,你还能有好?” 染秋笑笑:“姑娘的性子,素来是不在意这些的。你瞧大姑娘平时何尝没算计过咱们姑娘?姑娘一概不放在心上。我们平日里就算一时恼了,说出什么话来,姑娘也不会生气,只别叫二奶奶与大爷听见就好。也因为如此,我素日总觉得跟了我们姑娘,是上辈子烧了高香,积了大德了,换了是别的姑娘,哪里有这样的好脾气?可今儿我才醒悟到,姑娘脾气再好,也依然是姑娘。有什么事,我们被撵出去了,姑娘是不会心软的,横竖还有好的来服侍她。” 夏青叹气道:“你说什么傻话?哪位主子不是如此呢?就算二姑娘今儿对绘春心软了,又能帮到她什么?二姑娘是能留她在府里,还是能劝得二爷二奶奶改主意?既然办不到,也不过是图惹伤心罢了,倒不如连面儿都不必见,就此别过,倒还干脆些。不是我说,绘春固然是可怜,她今儿这般行事,也太过了。她先是骗了押车的婆子,回了明月坞,又当着所有人的面跪求二姑娘,嚷得这样大声,往来经过的人都要听见的。二姑娘本就救不得她,她这么一闹,倒显得二姑娘不近人情。桃花轩那边的人听见了,嘴里还能说出什么好话来?倒不如悄悄儿地进了屋,跟二姑娘告个别,说几句可怜话,兴许还能求得二姑娘心软,在二奶奶面前求个情,叫她日后在庄子上好过一点。绘春侍候了二姑娘这么多年了,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也不过是个糊涂人罢了。” 染秋想起了自己方才说的话,脸红了一红,点头道:“你说得有理。绘春……确实有些个不妥当的地方。方才在后头,我把她的东西收拾出两个包袱来给她,画冬还替她重新梳洗了。我们虽帮不了她什么忙,也盼着她出去后能过好的。描夏一直在姑娘跟前侍候,方才也抽空过去瞧她了。我知道她和绘春两个素来有些不对付,可她去瞧绘春,原也是好意,绘春开口就骂,说得很难听,我跟画冬都傻了眼。其实这又是何必?她被撵出去,又与描夏不相干。” 夏青笑了笑:“这就是了。你别怪我说得不客气,绘春那脾气……被纵得有些过了。她素日在我们跟前,也是掐尖要强的,因此才格外受不了被送到庄子上去。其实,她要去的庄子虽然离京城远些,却十分富庶,比常旺一家子要去的地方强多了。她还能顺势摆脱了哥哥嫂子,也不是坏事。若你们姑娘再帮着说说好话,叫庄头照应一下,她在庄子上也不会受苦。” 染秋小声说:“可她这个年纪了,到了庄子上可能就要配人,还不知会遇到什么歪瓜劣枣呢。” 夏青不以为然:“若是庄头愿意照应,自不会逼着她配人。可她来求姑娘,只顾着求些不可能的事了,白白荒废了好时机,叫人能说什么呢?” 染秋叹了口气:“谁都想不到,绘春会有这样的结果。从前她在我们这边,是最出挑的一个。她长得好,又能写会画的,常年在姑娘身边侍候笔墨,连二奶奶都常夸她。她还能模仿姑娘的笔迹,模仿得一模一样。姑娘有时候不想写功课了,都是她代劳,曾先生从来就没看出来过。还有,你记不记得,因着二房的四姑娘闺名叫锦春,大姑娘总说绘春的名儿冲撞了四姑娘,要我们姑娘改了。姑娘说,满府里名字带春的多了去了,真要讲究这些忌讳,哪里改得过来?况且绘春起名在先,原是长辈起的名字,没事改它做什么?大姑娘生气了,在学堂里没少为难绘春。那时候姑娘处处护着她,可如今却……” 夏青听了,也有些唏嘘。她无意中一抬头,瞥见秦含真站在窗户里,似乎在听她们说话,忙站起身来:“三姑娘?” 秦含真摆摆手:“没事,你们聊吧。”又问染秋,“你们姑娘在屋里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就独自迈步去了正屋,寻秦锦华说话。 秦锦华坐在书桌前,面前摆了一桌子的功课,只做了一半而已。可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手里拿着枝笔,似乎在发呆。 秦含真走了过去:“二姐姐,你怎么了?” 秦锦华醒过神来:“啊,三妹妹来了?我正做功课呢。”低头一看,笔尖上滴下来的墨都把纸面给污了一大块。她有些讪讪地将笔放到笔山上,把污了的纸给团起来扔了,干笑着对秦含真说:“先生起的对子挺难的,我想好半天呢。” 秦含真瞥了一眼她放在桌面上的功课,二十个对子只对完了三个,剩下的有许多都颇为浅显,真的需要想这半天吗? 秦含真没将心中的疑问说出来,只问秦锦华:“二姐姐方才是在发呆吧?是不是因为绘春的事?” 秦锦华抿抿嘴,低了头:“其实我也想留她下来的,可是……父亲母亲都不许,哥哥也说不行,我真的没办法。她们说绘春磕头磕得出血了,我心里难受,但又没法见她……” 秦含真不解:“为什么不能见?” 秦锦华叹气:“我要是见了她,她只会哭得更厉害,说不定就抱着我的腿不放了。她平日就是这个脾气,想要什么,哭着求着都要得到手的。平时就算了,但凡是我有的,就不会亏待了身边的人。可是如今父亲母亲都要撵她走,看在她素日勤勉,又没犯什么错的份上,还能容她体体面面地离开。但她要是在我屋里闹得太厉害,我母亲知道了,定然不喜,说不定还要重重罚她呢。我已经护不住她了,又何苦叫她因为我,落到更凄凉的境地去?因此,不如不见。” 秦含真这才明白了,这姑娘倒不是真的冷心冷情,而是为绘春考虑。只是看那个绘春,似乎并不明白秦锦华的心意呢。 她就对秦锦华说:“我听丫头们议论,绘春好象是担心自己去了庄子上,会过得不好。这样你也不必留她下来,只需要吩咐一声,叫那个庄子的庄头照应她一些就是了。既然被撵了出去,日子自然不可能过得跟府里一样好,但也不是一定会很惨的。她若能衣食无缺,有一份不算辛苦的工作,不挨打不挨骂,也没人欺负她,还能经济独立,自己决定自己的生活,就已经很好了,只怕比在这府里还要自在些呢。” 秦锦华听得更沮丧了:“若真能如此,自然是好的。可我又不认得庄头,如何吩咐他呢?若是从前,我还能请哥哥帮我的忙。可如今哥哥心里正恼王家呢,他连自个儿屋里的姐姐们,但凡跟王家扯得上关系的,都统统撵了,又怎么肯答应帮绘春的忙?” 秦含真道:“你又不是不撵绘春,只是想让她过得好一点罢了。大堂哥一向疼你,这点要求,他不会不答应的。我是觉得,绘春毕竟是你的贴身大丫头,几乎知道你所有的事,又能模仿你的笔迹。这样的人,除非有背主的嫌疑,否则你最好对她好一点,别让她过得太惨了,否则很容易有后患的。至少,也要让她知道,你心里是关心在意她的,只是为了她着想,才会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冷淡。这样她心里对你少些怨恨,也省得日后生事。” 秦锦华懵懵懂懂地看着她,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绘春……日后会生事么? 秦含真见她这样,暗道一声罪过,决定不带坏小孩子了,便道:“算了,我去跟大堂哥说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一章 请求 秦含真想到就要去做。趁着现在她有空,赶紧把事情办了才好。这个时候绘春应该刚刚才坐着马车离开承恩侯府,若秦简有意帮忙,也有充足的时间去操作。 秦锦华连忙道:“我陪你一块儿去找哥哥吧?毕竟这是我的事。” 秦含真犹豫了一下,摇头道:“不必了,你还没做完功课呢,别耽误了正事儿。如果大堂哥不相信我是去替你转达你真正的想法,他会来找你确认的。”真相其实是,没有秦锦华在场,她说话会比较方便一点,少些顾忌。一些不该她们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应该知道、谈论的话题,她也能坦然说出来。 尽管秦简也比她大不了几岁,但毕竟已经是十二岁的少年了,智商正常,还刚刚经历过王曹指使墨光毒害赵陌的事,见识过世间的黑暗面,不象他妹妹这么傻白甜。秦含真觉得自己在他面前说一些不大和谐的话题,会比较没有罪恶感。 秦锦华迟疑片刻,问:“我们找了哥哥,请他帮忙,吩咐庄头照应一下绘春,就可以了么?庄头会听话么?” 秦含真笑道:“他为什么不听?你哥哥是承恩侯府的少主人,将来是要当家作主的,除非这个庄头不想在你们家里干了,否则怎会不听话?当然,如果是利益攸关,也许他会做些欺上瞒下的事。可你哥哥不过是让他稍稍照应一下一个被撵出去的丫头罢了,无关他的利益,他为什么要不答应呢?你要是觉得不放心,也可以赏些钱下去,叫那庄头得些好处,只当是收买他了。再者,这府里若有哪个说得上话的人,是愿意听你吩咐的,你也交代他一声。他自然就会吩咐下去,替你照看绘春了。那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罢了。” 秦锦华眼中一亮:“对呀,我怎么忘了这个?父亲母亲那儿,我不敢说,可是家里的几位大管事儿,我都是极熟的。这点小事,请他们帮忙发句话,又算得了什么?”她有了信心,便决定不陪秦含真同行了。当然目的不是为了做功课,而是想让身边的丫头去找府里的管事婆子来,让她们知道,自己并不是对绘春不闻不问了,也省得她们去搓磨绘春,就好象方才进院子里打骂绘春那个婆子一样。 秦锦华还想到,绘春在她身边几年,积攒了不少私房,也不知有没有全带上。至少,衣裳首饰、铺盖等贴身的物件,总是要带走的,外头的东西怎么能用呢?还有,庄子上也不知有些什么活,是绘春能做的。她得跟管事婆子们商量商量,给绘春寻个好差事才好。 秦锦华顿时变得积极起来,一改先前的沮丧。先前她是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现在发现原来自己是可以做一些事的,整个人的精神面貌顿时就不一样了。 秦含真笑着看她忙活起来,自己走回了西厢房。她换了身出门的衣裳,又换了鞋子,想了想,将刚才做完的对对子功课也带上了,便准备出门。 青杏忙跟了上来:“姑娘要出去?我陪姑娘一块儿去吧?” 秦含真想了想:“我是要去找大堂哥,夏青对府里的情况更熟悉,让她陪我去吧。”夏青刚刚跟染秋聊过天,对绘春的情况比较清楚,她跟着一道去,有需要的时候,说不定还能帮上忙。 青杏应了一声,夏青在廊下听见动静,忙忙跑了过来,跟着秦含真一道出了门。 秦含真在路上嘱咐了夏青几句,夏青就明白她此行的目的了,双眼亮亮的,语气带着惊喜:“姑娘想要救绘春?” 秦含真道:“说不上救人,只是想让她过得好一点罢了。在庄子上,当然跟在府里是不一样的。但如果她不想随便嫁人,总要让她不至于受逼迫。将来要婚嫁了,也要她自己自愿才好。更多的,我就做不了了。” 夏青抿抿唇:“这就已经极好了。又有多少丫头能有这样的福气?别的倒罢了,她私房不少,染秋包了两大包袱东西给她呢。就算到了庄子上,这也够她十好几年吃喝的了。她本是个聪明人,稍稍用心经营一下,又没了哥哥嫂子连累,日后还怕会受苦?” 主仆俩到了折桂台,秦简早已从学堂里回来了,正在看书做功课。只是瞧着他的脸色,似乎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秦含真见过礼后,便有些犹豫:“大堂哥遇上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 “没有啊。”秦简脸上露出笑来,“难得三妹妹来做客,真真是蓬荜生辉!三妹妹快坐。流辉,快上茶来!” 一个穿着水红色比甲,身量苗条,容貌清秀的丫环进屋上了茶,还附送了一个九子攒盒,里头全是小巧玲珑的点心。那丫环笑道:“三姑娘尝尝我们院里的点心。平日里二姑娘来了,次次都要点来吃的。” 秦含真笑道:“那可真要尝尝,早就听二姐姐说,大堂哥这里有好东西了。” 流辉笑着退了下去,秦简喝了口茶,为秦含真介绍哪一种点心好吃,哪一种又是秦锦华喜欢的。秦含真当然不耐烦听这些,随便拣了两样尝了,就直入正题:“大哥哥,我今儿来找你,其实是来帮二姐姐做说客的。她有些不好意思跟你开口,我瞧她忧心忡忡的样子,实在不忍,就忍不住帮她一把了。” 秦简怔了怔:“是什么事?”世上居然还有他妹妹不好意思开口向他提及,反而要隔房的姐妹来帮忙请求的事?他简直不能相信! 秦含真就笑着把绘春的事说了,然后道:“二姐姐心里其实是舍不得绘春的,但又没有将人留下的道理。她想求的也不是这个,而是觉得,绘春好歹侍候她这几年,又没有犯下明显的错误。若是绘春被撵到庄子上后,过得不好,她心中如何能好过?因此,想要托大堂哥跟庄头那边打声招呼,多少照应绘春一些,叫她少吃些苦头,不叫人欺负,也算是全了主仆恩义了。” 秦简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二妹妹素来是个心软的。我相信三妹妹说的都是二妹妹的心声。只是,王家出身的这些男女仆妇,平日里看着忠心,做事也算是细致,可谁知道他们心中是怎么想的呢?就连我身边侍候的流月,我也不敢说,她就没给王家做过耳目,递过消息。我难道不念多年的情份?可一想到,我心里念着旧情,这些丫头心里却只记得旧主,一心一意要为王家出力,却把我的情义抛到了一边,就叫人生气!二妹妹处,只怕也是如此。那绘春……我听说她哥哥嫂子都好赌,没钱了就问妹子要,绘春也一次又一次地给家里送银子,积累起来怕是有好几百两了!她一个丫头哪里来这许多钱?还不是糊弄二妹妹?就冲她做的这些事,也算不得忠心。只将她撵到庄子上,已经是仁慈了。” 秦含真还真不清楚这些内情,不过,她又不是因为绘春无辜才走这一趟的。 她对秦简说:“大堂哥知不知道,绘春平日里侍候二姐姐笔墨,模仿她的字迹,模仿得极象,据说是一模一样。二姐姐有时候想偷懒,都是绘春帮着做功课的,曾先生从来没发现过。再者,绘春毕竟是贴身侍候二姐姐的大丫头,二姐姐的事她都清楚得很。眼下倒罢了,绘春到了庄子上,如果日子过得还行,兴许也就认命了。但如果她过得不好,心中生了怨恨,恐怕会生事。大堂哥,你别怪我多嘴,我在西北那边虽然是小门小户地过日子,但出门多了,对外头的事情知道得也多些。很多时候,人吃亏都是因为一些小细节。所以,防范于未然就非常有必要了。” 秦简听懂了,他睁大了双眼,慢慢坐直了身体:“三妹妹说得有理……” 夏青在旁听见,忽然打了个冷战。她原是松风堂里侍候的,比一般的丫头要见多识广些,察觉到有些不对劲。秦含真固然是一番好意,可到底年纪还小,再聪明,也有料不到的地方。大户人家里,贴身侍候闺阁千金的大丫头们,若是犯了错被卖出去,为防她说出不该说的话,坏了小姐的名声,太太奶奶们在卖人前,都是要做些防范手段的。若是简哥儿想到了这些手段…… 夏青咬咬唇,上前一步,正打算插嘴。秦含真却回头看了她一眼,制止了她的举动。 秦含真对秦简道:“我听绘春提过,她最害怕的事,就是到了庄子上后,会被胡乱配人,因此宁可留在府里做粗使丫头。她有这样的想法,也不知是不是旁人跟她说了些什么。大堂哥要是能帮忙跟庄头打声招呼,让绘春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别叫人欺负了去,就很好了。嫁人什么的,让她自己做主吧,别人都不要逼她。她能写会画,听说针线也挺好,还怕养活不了自己?只要能让她自己选择想嫁的人,其他的事其实也不必旁人操心。反正她没法回到府里来,在庄子里长长久久地住着,就算真是王家的奸细,也已经废了。这么一来,二姐姐心里好受了,外头的人知道,也只会说二姐姐心慈的。就是绘春自己,也要感二姐姐的恩。” 秦简笑出声来:“什么都叫三妹妹想到了,这主意果然不错。横竖也不费什么事,我就吩咐一声吧。若绘春真是个知恩图报的,也不枉二妹妹如此厚待。倘若她要忘恩负义……”他又笑了笑,没有说下去。 秦含真心领神会,笑着起身:“那我就给二姐姐带好消息去了。她兴许还要托人给绘春捎些东西。先前府里人多嘴杂,她怕二伯父二伯娘知道了生气,也不敢做什么,却等到绘春人都离了府,才开始忙活这些。我就去给她搭把手吧。” 秦简笑着送她出门:“劳三妹妹费心了。回头你跟二妹妹说,有什么话想求我的,只管来寻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我这个哥哥,何曾对她说过半个‘不’字?”(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章 来人 章姐儿的事解决了,秦含真放下了心头大石。不象秦柏与牛氏还要担心秦安的心情与续娶的问题,她的心情挺好。 下午时,秦平从宫里回来了。他已经告了假,明日也会一同参加宴会的,还要以永嘉侯嫡长子的身份帮着招呼客人。为此,他还得提前半日回到承恩侯府中,与二堂兄秦仲海、三堂兄秦叔涛对一对明日的流程,该请教的也请教一下,该练的就练一练,免得明日在人前出丑。 秦柏很高兴见到儿子,对于儿子的担心,他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他嘱咐了儿子一些话,就让秦平只管放宽心,就算明日出点小错,旁人也不会说什么的。况且秦平在御前当差这么久了,都没出过差错,一个小小的端午宴会,难道规矩还能比宫里严格? 秦柏的话让秦平放松了不少,得知弟弟秦安来了信,他看过信后,心情也不错。他如今并不怨恨弟弟,只是见何氏还活得好好的,忍不住冷笑罢了。私下里见女儿的时候,他就跟秦含真说了一句:“可惜那何氏还好好地活着,即使日子过得清苦些,也是性命无忧的。” 秦含真看了看他,犹豫了一下:“她那种人,现在的日子只怕会让她过得生不如死吧?” 秦平冷笑了一声:“即使生不如死,那也还没死呢。” 不过,他心中虽不平,却没有跟女儿说得太多,就议论两句,也就转了话题。他问了女儿的生活,问了女儿的功课,连女儿身边的丫头婆子侍候得好不好,也都问了,问得非常仔细。秦含真能感受到他是真心关怀自己,便一一详细回答了。看父亲的神情,应该对她的答案挺满意。 秦平从宫中回来,给女儿捎了一匣子点心,据说都是宫里御厨房的出品,外头再买不到的。他这还是因为皇帝赏了茶点,才能得到手。他当着皇帝的面吃了两个,就舍不得再吃了,全包回来给女儿尝鲜。 秦含真瞧着那匣子点心,奶香味十足,闻着十分诱人,外形也相当精致,都是用了模子塑形的,点心上头还有吉利的字眼。她问明点心的保存期还有两日,就收了起来,打算明日与赵陌、梓哥儿分享。 秦平得知女儿与赵陌、梓哥儿都交好,叹了口气:“也好,辽王府这位小公子也是个可怜人,你与他作伴,说说话,宽慰他几句吧。他与你一样没了母亲,只是他还不如你,因为他的父亲已经不想要他了。” 秦含真眨了眨眼,心想难不成赵硕放弃赵陌的事,在宫里已经成为公开的秘密了?否则秦平又怎会说这样的话? 但秦平只说这一句,就没有多讲,而是改而提起了梓哥儿:“你能与梓哥儿和睦相处,是好事。那孩子的生母虽是个坏的,但这与他本身并不相干。她也对梓哥儿很是冷淡,更偏疼她带来的那个女儿。梓哥儿本身是个可怜人,心里怕是还对他母亲有期待呢。你平日说话行事谨慎些,尽量别在梓哥儿面前提他母亲吧,省得那孩子心里难受。” 秦含真道:“我从不在梓哥儿面前提他母亲,若是祖父、祖母提起,我也是顺着他们的口风讲。祖母好象更希望让梓哥儿从小就知道何氏是个什么样的人,心里不要亲近她。但祖父不太赞成,想等梓哥儿长大一些,懂事了,再跟他提何氏的事。我想,人心隔肚皮,我也不知道梓哥儿真正的想法是什么,所以最好还是不要谈论这样的话题吧。如果梓哥儿长大了,知道了何氏是什么样的人,仍旧想与她亲近,我再疏远了他也不迟。反正他又不是我亲弟弟。” 秦平有些吃惊地看着女儿,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无奈地笑着摸了摸秦含真的头,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咱们家就你跟梓哥儿两个孩子,你日后……还是多与他亲近的好,别总说要疏远他的话。他才多大?从小儿好好教导,他日后自会知道是非好歹,不会被何氏迷惑了去的。” 秦含真歪歪头,没有说什么。这种事现在说再多也是白搭,还是要等以后再说。 第二天一大早,承恩侯府就忙碌起来了。 秦含真睡在明月坞的西厢房里,还没到平日起床的时间,就听得窗外人来人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她只好爬起来了。等梳洗完,夏青就穿戴一新,带着百巧、莲实、莲蕊三个小丫头进了屋,向她告别。 今日府中设宴,她们几个都要去到园子里侍候。青杏拒绝了调派,仍旧留在秦含真身边服侍。莲叶、莲衣两个留守明月坞看房子。几个婆子,也各有职司。因被派往园子里的人需要早早集结,摆放桌椅等物,所以夏青需要一早就带着人赶过去报到。 秦含真摆摆手:“你们去吧,不用担心家里。今日来的客人多,事情也多,你们小心些,老实做事,不要惹祸,别到处乱走,也别乱帮人捎什么话或者东西。如果有外人差遣你们做事,记得警醒着些。别因为贪图一点银钱,就领人去不该去的地方,或帮人传递不该传递的物件。” 夏青愣了一愣,细细想来,秦含真这话似乎颇有深意。她连忙答应下来,又嘱咐三个小丫头:“都记清楚姑娘的话,不要犯了。”心里却在细想秦含真这话,深以为然。 秦含真哪儿有什么深意?不过是看惯了宅斗文,把一般常见的套路给概括了一下罢了。别人想干什么坏事,她管不着,反正她又不用出席宴会,要操心也是别人操心去。但这几个丫头好歹也是她屋里的人,如果被卷进什么祸事里,受了连累,那绝非她所愿,因此她才会这么嘱咐一声。 等夏青带着人走了,秦含真慢条斯理地吃了简单的早饭,就听得秦锦华从正屋过来了。她是来向秦含真告辞的,虽然时间还早,但她也要到盛意居去见母亲姚氏了。隔壁桃花轩里的秦锦春也早已候在门外,等着跟她会合了。 秦含真笑着送走了两位堂姐妹,心里只纳闷一件事:“怎么不见大姐姐?” 青杏回答说:“早上好象瞧见大姑娘从咱们院子门前过去了,似乎是一大早就去了福贵居那头。那时候姑娘才刚梳洗完呢。” 秦含真睁大了双眼:“她连她亲妹子都没等?” 青杏笑着摇了摇头,还说:“大姑娘似乎是穿着家常衣裳走的。” 所以,她是打算去福贵居重新穿戴打扮? 秦含真撇了撇嘴,懒得多管秦锦仪的事。她回房换了一身衣裳,让青杏抱着书包,主仆俩就往清风馆去了。 一路上,她们遇上了不少行色匆匆的丫头婆子媳妇,想必都是为了宴席的事在忙碌。秦含真很体贴地给她们让了道,自己倒走得比平日慢了不少。 等进了清风馆,院子里一片宁静祥和,与外头的景象大不一般。秦含真只觉得心情都轻松起来。 秦柏与牛氏早已穿戴一新,只是牛氏头上才刚梳好了头发,尚未妆扮罢了。他俩正与秦平、赵陌、梓哥儿围坐,正准备吃早饭。见秦含真来了,就招手示意她过去一块儿坐下。 秦含真在自个儿的院子里已经用过早饭了,但还是坐下来陪着喝了碗豆汁,喝完了之后,一直苦着一张脸。这个味道她真的不习惯,难为祖父秦柏还喝得那么开心。至于牛氏与秦平,都非常聪明地选择了其他早点,只有梓哥儿见祖父喝得香,也跟着大口大口喝了一碗豆汁,小脸蛋都快要哭起来了。 吃过早饭,一家人说了会儿话,秦柏就先一步带着儿子秦平往枯荣堂去了。牛氏在丫头婆子的簇拥下,往头上戴了好几件首饰,又化了点淡妆,瞧着一身富贵逼人,气派不凡,方才慢悠悠地带着人出发去了园子那头。客人还没来呢,迎客的事不必她这位长辈来操心,但她可以先到船厅那边坐坐,跟同样提前到达的妯娌许氏聊个天。这几日有新来的婆子丫头提点,还有丈夫秦柏面授机宜,牛氏心里一点都不怵呢,倒是很有兴致地等着听戏。 据说姚氏今日请来的两个戏班子都是京中有名的,园子里侍候的这一班,曾经进过宫,给太后、太妃们唱过戏,近日还是各家王府、公侯府第的座上客,人人都夸呢。牛氏老太太还是很好奇地,想知道这样的著名戏班,跟她在米脂县里听的戏班子有什么不同。 长辈们都离开了,清风馆里清清静静地,只剩下三个小辈。秦含真看看赵陌,又看看梓哥儿,露出笑容来:“咱们读一会儿书吧?还是先练练字?” 梓哥儿脆生生地道:“祖父叫我背文章呢。”秦含真点头:“行,那你快去拿课本来,咱们一块儿背。” 梓哥儿连忙跑去取了本《三字经》来,这个秦含真是极熟的,就陪着他一块儿背书了。赵陌在旁微笑地听着,等梓哥儿背完,还给他做了讲解,秦含真也在旁补充了些。梓哥儿听得双眼亮晶晶地,十分高兴。 三人背完书,外头已经传来了戏班子的伴奏乐声。枯荣堂与清风馆就隔着一条过道,离得并不远。乐声这般大,很是扰了清风馆的清静。秦含真等人再想继续背书,怕是不成了。秦含真就说:“咱们练字好了。如果连字都练不了,那也没关系。我备着有好茶好点心呢,咱们聊天玩耍好了!” 梓哥儿脸上顿时露出了期待的表情。赵陌也听得笑了,把书本放到了一边。他从秦简那边学了两个笑话,正想要现学现卖,逗小表妹秦含真笑一笑呢。 这时候,李子忽然过来了,脸上的表情有些异样。 他是来找赵陌的:“赵小公子,表舅爷让小的来给您传话,说是……温家来人了,就在西南角门上等着呢。来的好象是您的外祖父和舅舅。” 赵陌愣住,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会面 赵陌坐在那里久久没有动静。 梓哥儿一直没敢出声。秦含真小心打量了一下赵陌的表情,想了想,就问李子:“来人有没有说,是赵表哥的哪个舅舅?”如果是三舅,那就免谈,如果是二舅,那还可以见一见。 李子想了想,回答说:“温家人没提,不过他们带着的人好象叫了那个年轻的一声二爷,想必是赵小公子的二舅舅吧?” 赵陌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一些。 秦含真见状,就劝他道:“赵表哥,要不你还是去见见他们吧?你离开大同后,也不知道你大舅母和表哥怎么样了,总要打听一下后续的事。再者,温家人这是收到了你父亲写去的信,才会特地上京来找你的吧?那他们很可能是为了先前的事赔罪来的,并不是要带你回去。现在谁还能不经你同意,擅自把你带走呢?皇上金口玉言,说了你要留在我祖父身边读书的。” 赵陌朝她笑了笑,对李子道:“温家人可知道今儿侯府宴客?怎的贸贸然就找上了门,还找到吴先生头上了?” 李子说:“听温家那位二爷说,他们到京城也有三四日了。温老爷路上受了罪,歇了两日,昨天才歇过气来,先去寻了小公子的父亲,被您父亲一顿好骂,今天忙忙的就找上侯府来。原本是想直接见赵小公子的,到了门上才知道今儿府里宴客。本想明儿再来,又怕您父亲那边再责怪。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温二爷忽然想起表舅爷曾经去过他家,今日府里有喜事,表舅爷必然不会缺席,便跟门房的人说了,把表舅爷请过去一见,这才对上了。表舅爷说,大门那边人来人往的,怕人多眼杂,小公子过去也不方便,就让温家人到西南角门去了。若小公子要见他们,把人从西南角门领进来,便宜得很,也不会惊动了旁人。” 赵陌知道吴少英这是为他着想,叹了口气:“吴先生想得周到。”只是他不想在清风馆见温家人。清风馆是秦柏一家人的地方,最是清静不过了。若叫温家人进来,温二爷还好,温老爷还不知道会说出什么话来。万一他听了,一时忍不住气愤,跟温家父子吵起来,岂不是扰了这院子的清静?况且这里本是舅爷爷的地方,他不问过院子的主人,如何能让外人进门? 赵陌便问秦含真:“表妹可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地方能让我跟外祖父以及二舅舅坐下来,清静说会儿话的?” 秦含真讶然:“你不请他们进来吗?如果觉得我和梓哥儿在这里不便,那就把人请到东厢房去好了。反正你平日也是住在那里。” 赵陌却摇头道:“我只是借住罢了,东厢房是四表叔的屋子。”他说的是秦含真的父亲秦平。 秦含真想了想,觉得今日侯府里头,也没哪个清静的地方可以让赵陌私下里接待温家人的了。客房那边应该有地方,但去客房一定会遇上今日上门的客人,恐怕非赵陌所愿。她就建议说:“附近好象有几处茶馆棋馆之类的场所,要不到那里瞧瞧,要个包厢吧?” 赵陌觉得这样也好,有什么话,在秦家以外的地方说完就行了。温家老爷与温三爷都盼着能飞黄腾达,可他却无意让温家人有机会成为赫赫有名的承恩侯府的座上客,还是别让他们进府了吧。 赵陌便带着李子去西南角门见温家人了。秦含真叫住他,自个儿往里屋牛氏平日里放零钱的地方抓了一把银角子,拿个荷包装了,递给他道:“你要出门,就带上一些钱,以备万一。免得他们跟你言语间一时不合,把你丢在茶馆里跑了,账也不结。你身上要是没带钱的话,岂不是要被店家押在那儿了?” 赵陌扑哧一声笑了,本来还有些沉重的心情顿时飞走了大半。他接过荷包道:“其实我有银子,不过表妹给我准备了,我就先拿着吧。等我回来了,再把钱还给舅奶奶。” 秦含真挥挥手:“行啦,多大点儿的事。小心些,可别又叫人算计了去。” 赵陌含笑着转身而去,带着李子出了清风馆的大门。 秦含真在廊下看着他离开,叹了口气,回头对上梓哥儿的一双懵然大眼。姐弟俩对视着眨了眨眼,秦含真就笑了:“赵表哥办事去啦,只剩下我们俩。现在是吃点心呢,还是练字呀?” 梓哥儿高兴地跳了起来:“吃点心!” 他们于是美滋滋地吃了一顿点心,又开始练字。 枯荣堂那边的戏乐声越发响亮了,看来是开始了热闹的折子戏。秦含真只隐约能听懂几个字眼,估计那边是在唱三国,锣鼓声响当当的,还时不时传来叫好声,吵得清风馆这边不得安宁。 这样的环境,叫人怎么能静得下心来?秦含真练了几个字,都觉得状态不好,写的字也不怎么样,抬头去看梓哥儿,发现这孩子居然很坐得住。院子外头吵得那样厉害,他还是端坐如仪,八风不动,手里的笔也握得很稳,字完全没有变形,依然还是平时那样的水准。 看来梓哥儿是写字写得太过专心,以致于他根本听不见周围的动静了。 秦含真暗叫一声惭愧。连一个四岁的小孩子都能做到的事,她一个成年人(八岁)怎么能连个孩子都不如呢?她深吸了几口气,就努力静下心来,慢慢地重新开始写字。即使写得慢一些也不要紧,最重要的是能沉得下心来。如此写完了一篇字,她觉得效果居然还不错。连外头的戏乐声,仿佛也没先前那么喧闹了。 赵陌一走就走了一个多时辰,他回来的时候都到午饭时间了。 午饭是百灵奉了姚氏的命令,亲自带人送过来的。全是清一色的黄花梨大提盒,里头用青花瓷器盛了各色菜肴糕点,碗筷杯盘都十分精致。 赵陌进门的时候,百灵正为秦含真与梓哥儿介绍菜品的名称。这些全都是宴席上有的菜,只是没有大荤的种类,全都是比较清淡的,以素菜为主罢了。当姚氏用心的时候,她什么事都会做得很周到,不会叫人挑出错来的。考虑到吃饭的是三个孩子,她虽然也命人准备了碧粳饭,却将各色点心面食都叫人送了来,好叫秦含真他们尝个新鲜。秦含真看了,光是小馒头,就有四五种呢。她以前都不知道,原来馒头还有这么多花样。此外还有四样糕饼,四样烧卖,炒菜、凉菜之类的就更不用提了,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 见赵陌进来了,秦含真抬头就笑着说:“赵表哥回来得正好,你瞧这一大桌子的菜和点心,我跟梓哥儿两个都不知道该怎么对付呢,多了你一个,正好添个助力,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么大的饭量,把这些全都吃完了。” 赵陌笑道:“我哪里有这么大的肚子?不过是拣中意的,随意吃几口罢了。”他手里拿着一个匣子,约摸半尺来长,想必是温家人给的。秦含真看了一眼,就没再提了,只帮他摆筷子。 百灵连忙接过她的工作,服侍赵陌用餐。 早在大同的时候,百灵就知道这位小贵人的存在了。只是当时只以为是亲戚朋友家的孩子,也不清楚他是什么身份。她是老太太牛氏身边侍候的丫头,对一个十一二岁大的小公子也不会生出什么旁的心思来,最多只是在发现三房上下对这位小公子的身份莫讳如深时,嘀咕过两句罢了。后来到了京城,她被牛氏退回到盛意居,心里想的只有如何讨好主母姚氏,回到三房,哪里还顾得上别的?直到前些日子,赵陌的身份公开,王家那边吃了亏,姚氏与王家二房翻了脸,她才知道了事情原委。 仔细想想,她们几个长房的丫头全都被牛氏退回原主处,未必是嫌弃她们,恐怕是为了保密吧?毕竟这位小贵人,当时可是住在清风馆里的。长房的丫头们不知他来历,怕不知轻重地跟外人说起,给他带来麻烦,因此三房索性一个丫头都不要,只用自己从西北带来的人侍候。 既然如此,如今赵陌这位小贵人的身份也过了明路,没什么需要保密的了。百灵想到主母姚氏依然命她尽量多亲近三房,多讨好牛氏,心里不由得有了点想法——反正牛氏并不是嫌弃她什么,若她能回到牛氏身边侍候,那该有多好呀。牛氏如今可是永嘉侯夫人,她身边的大丫头,体面绝不是盛意居里一个寻常丫头能比的。姚氏跟前四个大丫头,早已占了一等的位子,什么好事都要先轮到她们,百灵再努力也越不过她们去。但如果到了牛氏那儿,百灵有信心,自己一定能成为牛氏的心腹! 百灵垂下眼帘,恭谨地为赵陌布了筷,含笑问他与秦含真:“赵公子,三姑娘,你们想先尝哪一样?” 秦含真心里却更关心赵陌与温家人会面的情形。她用眼神问了赵陌,赵陌却只是微笑不语。她心想,大概是因为百灵还在这里的关系,百灵身后,也有好几个送食盒来的丫头婆子在呢。当着她们的面,赵陌怎能随意说话? 秦含真便对百灵道:“宴席上想必还有许多事要做,你们先回去吧。我们自己吃就行了。一个时辰后,你们再来收东西。” 百灵顿了一顿,笑着蹲身行了个礼,就带人退下去了。求表现也是讲究方式的,她可是个很有眼色的丫头。 第一百二十二章 托付 外人都走了,赵陌也不介意让梓哥儿听见,就笑着对秦含真说:“我外祖父果然是来给我赔不是的。他知道我与三舅水火不融,就把二舅带来了。大舅母与表哥都没事,就是被我外祖父冷落了几日,没多久,我表哥就把外祖父哄回去了。外祖父说,等我表哥考中了秀才,就送他上京城来与我作伴呢。” 秦含真听了,也松一大口气,笑道:“那就好。看来你外祖父如今算是转过弯来了,以后也不怕他会再犯糊涂了吧?” 赵陌笑笑:“他就算再犯糊涂,也不会再犯到我头上了。”他将手中的那个匣子放在桌面上,推到秦含真跟前,“这个是外祖父给我的,叫我好生收着。” 秦含真好奇地打开匣子一看,里头是厚厚的一大叠纸,大小也不大相同,却不知是什么。她翻出来看了看,顿时吃了一惊:“这个……不是银票吗?” 赵陌点点头:“是银票,全都是一百两一张的,这里一共有三十张。” 三千两银子!秦含真睁大了双眼:“全都是你外祖父给你的?这是赔偿款吗?精神损失费?” 赵陌愣了一愣,笑了起来:“表妹这话说得有意思,可不是赔偿款么?精神损失费……我确实是被折腾得厉害,有好几日都没精神呢。” 秦含真咳了两声,就扯开了话题:“你外祖父怎么会给你这么多钱?”她翻了翻那叠银票,似乎底下还有别的单据,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赵陌道:“他看了我父亲给他的信,知道父亲依然还在意我这个儿子,没想让我去死,就后悔了。以往他听了三舅的话,只一心去巴结王家,倒忘了我父亲的想法。即使王家势大,父亲也有许多需要倚仗王家的地方,可若是当面对父亲说,王家比他要紧,他肯定会不高兴的。外祖父就是吃了这个亏,如今被父亲骂了一顿,总算明白过来了。” 他嘲讽地笑笑:“他知道我如今不住在父亲那里,而是独自寄居在承恩侯府,就送了我这笔银子,叫我日后有需要时拿它花费。若是花完了,只管写信问他再要,反正温家不缺这点银子。若是能借着银子,借着讨好我,顺道讨好了我父亲,将来带给温家更大的利益,几千两银子又算什么呢?看着外祖父如今这副亲切慈爱的模样,我差点儿以为当初跟三舅商量着要把我牺牲掉,好讨好王家的外祖父是别人假冒的。” 温老爷的画风真是永远都不会变,温家的利益才是最重要的。以前他觉得牺牲赵陌,能得到利益,他就默许了温三舅的恶行。如今他觉得讨好赵陌,对温家更有利,也能拉下脸面给赵陌送银子赔笑讨好。秦含真想到这里,就不难明白赵陌脸上那嘲讽的表情是怎么来的了。 她只能对赵陌说:“温老爷给你,你就收着呗。你手头也没几个钱,有了银子,起码将来要做什么事都方便许多。不过三千两银子也不知能用多久,总不能指望能靠它过一辈子吧?虽说温老爷叫你用完了再找他要,但他既然有求于你父亲,也有求于你,老是问他要钱,银子肯定不是白给的,还不知他会提什么要求呢。怪麻烦的。我想你也不希望总是去找他。咱们想个法子,拿这三千两银子做本钱,给你找个可以来钱的产业,或是买些地佃出去,或是买个铺子收租,或是投资别人的铺子,按月拿分红,都使得,也省得坐吃山空了。你有钱有产业,以后不用靠家里养活,你那个继母想要拿捏你,就没那么容易了。” 赵陌看向秦含真,目光有那么一点儿诡异。 秦含真怔了怔:“怎么了?赵表哥,你为什么这样看我?难道是觉得我的话不对?” 赵陌露出一个笑来,摇了摇头,从匣子底下翻出一张纸来,打开给秦含真看。 秦含真这才发现,这匣子底下还藏着一张房契,看上头的地址,是在佘家胡同,是一处前店后宅的建筑,前后两进,作价三百二十两银子。 秦含真“咦”了一声:“这么巧?这也是你外祖父给你的?不过为什么是带店铺的房子?他难道还想让你去做生意?”太奇怪了吧? 赵陌微笑道:“二舅说,他们来京城的路上,就商量着要给我置一处房产,也免得我只能寄人篱下,连个自己的地方都没有。到了京城后,我外祖父身上不适,二舅无事可做,就到处打听有没有合适的房产,只是一直没遇上好的。他们没有门路,内城的房产轮不上,就只能在外城寻。昨儿我父亲说了他们一顿,他们急了,赶紧过来找我,仓促间也买不到什么好宅子。这处房产靠近琉璃厂,附近还算兴旺,原是二舅买来打算给表哥日后进京时住的,如今只好直接送了给我。外祖父说,叫我先收着房契,他们会寻人帮我砌一堵墙,把那宅子前头的店铺跟后面的宅子分隔开来。到时候我把铺子租出去收租金,后面的宅子就自己留着住,也没什么不便的。那边的店铺出租行情很好,二舅还说,若我愿意,他就替我找一个可靠的租客。一年下来,也能收上几十两银子呢。” 原来房子是在琉璃厂附近。秦含真笑道:“那一片听说挺兴旺的,做得好象是书画古董方面的生意。你租出去也好,自己不用费心了,只需要收租金就行。” 赵陌感叹道:“我原还没想到这些,不料表妹居然跟我外祖父、二舅他们想到一块儿去了。确实,我若是手上有些产业,日后银钱上也能方便些,至少不必受家里束缚。只是我毕竟是父亲的儿子,小王氏是我继母,我礼法上也该叫她一声母亲。便是我手上有再多的银钱和产业,她若想要收了去,我也是拦不住的。与其便宜了王家,我还不如不要什么挣钱的产业呢。横竖父亲也不会连我的日常用度都叫舅爷爷出。我自问不是个奢侈的人,温饱不愁,再添些读书交际的银子,也没什么花费了。” 秦含真不以为然:“如果一年挣几十上百两银子的小产业,小王氏也要收了去,眼皮子这么浅,就怪不得咱们跟她过不去了。她如今名声很好听吗?你外家给你的东西,她也要贪,别人只会说她的不是。如果你实在担心,大不了直接跟你父亲打个招呼,说你外家给你的这点东西,要自己收着,不叫小王氏收了去。你父亲如今应该还在气头上,想必会答应的。他答应了,小王氏要收,你也有话搪塞。除非她连你父亲都不放在眼里了,非要强抢。到时候你就向你父亲告状,让他们夫妻吵去!” 赵陌听得又笑了起来:“什么难事儿到了表妹这里,都变得再轻巧不过了。”他将匣子又往秦含真那里推了推,“表妹先替我收着吧?我那儿不大方便。” 秦含真睁大了双眼:“怎么给我收着呢?这么大一笔财产呢,我可不敢,万一丢了怎么办?我赔不起的。” 赵陌笑道:“不用你赔。” “那也不行。”秦含真坚持地将匣子塞回他手里,“你自己收着吧,要是觉得不方便,就叫我祖父祖母帮你收着。反正你现在有自己的宅子了,再过不久还可以搬到燕归来去,也有自己的屋子,还怕没个放东西的地方?” 赵陌正色道:“表妹不知道,我外祖父除了送这些财物给我以外,还送了两个人来。一个是我从辽王府带到大同去的小厮。自我第一回逃走后,他就不见了踪影,三舅说是把人送回王府去了,其实是他把人打了个半死,又不敢真的闹出人命,叫王府追责,更没法转卖出去,就丢到庄子上,由得那小厮自生自灭。我托表哥帮着打听,前不久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他在哪里,给他送了些药过去,听闻他伤势好些了。这回我外祖父与二舅上京,就把他给带上了,只是他伤势还没好,仍要养着,就暂时安置在新宅子那里。至于另一个人,则是我外祖父送来的。这人我没见过,也不知品性如何,是否可靠。让他暂时照顾我的小厮也就罢了,这匣子里有那么多银票,还有房契以及他的身契,怎能将匣子藏到那宅子里去?万一他把东西偷走了,我岂不是吃大亏了?” 秦含真想想也对:“那就收在这府里吧。” 赵陌仍旧是摇头:“燕归来那边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住着,使唤的也有不少承恩侯府的下人。我如今还没搬过去,也不知道那边情况如何,实在不敢带太过贵重的物件过去。交给舅爷爷舅奶奶收藏,倒是可靠了。只是我若有需要用银子的地方,向两位长辈讨要这匣子,就免不了要交代清楚讨要的缘由……” 他没有说下去,但秦含真已经明白了。这确实不太方便。 秦含真想了想,勉强将匣子收了起来:“那我就先替你收着,一定会小心看管的。等赵表哥你在燕归来那边安顿下来了,觉得还算安全的话,我再把东西交回给你。这期间你如果需要用银子,也可以跟我说。” 赵陌笑着点头:“那就拜托表妹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建议 秦含真小心地将那个匣子放到多宝架上,预备一会儿回明月坞的时候带上。她的动作比平时都要谨慎几分,态度也非常慎重。别看这只匣子轻飘飘地,一想到里面东西所代表的价值,谁还敢不慎重呢? 相比之下,赵陌倒是一脸轻松的模样,好象压根儿就没把三千两银子和琉璃厂的房产放在眼里似的,还非常有兴致地去跟梓哥儿说话,给他介绍桌上的菜品和点心名字。秦含真只能在心中暗叹,这王孙公子的气度,果然跟她这种骨子里是小市民的人就是不一样。 秦含真坐回原位,赵陌还笑眯眯地给她挟了一筷子菜进碗里:“表妹尝尝这个,这是凉拌山君菜,味儿不错,梓哥儿就很喜欢。” 秦含真看了看,“咦”了一声:“这个是辣椒丝吗?这是侯府大厨房的厨子做的?没想到京城也有人吃辣椒。”记得秦柏与牛氏提过,如今吃这东西的人不多,跟产量小也有关系。他们是因为从前住在米脂,离凤翔府不远,那里出产的秦椒就是辣椒,牛氏又爱吃,因此家里才会存得多些。但秦柏曾说过,京中是没人吃这个的,想要吃辣,都是用花椒或者食茱萸调味。他离开京城也就是三十来年,没想到京中的饮食风尚也发生了变化。 赵陌笑道:“京中这一二十年开始时兴吃这个,还有人贩去辽东那边卖的。我在王府里的时候就吃过。我祖父尤其爱吃,特别是在冷天的时候,天天都要吃,不做成菜,也要拌了酱料,就着热腾腾的锅子吃。哪顿不吃,他就觉得浑身都不畅快。王府里每年都要往直隶来采买辣椒,价钱还不便宜呢。听闻如今京城里吃的,多数是邯郸那边的鸡泽县出产的羊角椒。舅奶奶平日爱吃辣子,常说若是把从家里带来的辣子吃完了该怎么办?如今可再不必愁了。这羊角椒与秦椒,味道应该差得不远。京中有人爱这一口,还怕没人贩来卖么?” 秦含真听得也笑了:“邯郸离京城好象也不近吧?不过总归比米脂要近。祖母真要叫人去采买,也比回西北运要方便。” 梓哥儿认真地说:“大同也有辣子的,我爹就爱吃。” 秦含真跟赵陌对视一眼,都笑了。 她跟梓哥儿道:“多谢你提醒我了。咱们家就上大同去买辣子。有二叔看着,总比别人更可靠。” 梓哥儿脸红了一红,才小声说:“听说辣子在京城卖很贵,但在大同要便宜很多。从大同买辣子,运到京城卖,转手就是五倍的利呢。” 秦含真大为讶异:“梓哥儿,你怎么知道这个的?” 梓哥儿犹豫了一下,声音更小了:“大舅跟我娘这么说过……”他有些不安。虽然堂姐并没有当面跟他说过什么,但他知道,自己的亲娘和大舅在秦家是不受欢迎的。无论是祖父祖母还是伯父、堂姐,都不乐意听到他提起自己的亲娘与大舅。 秦含真倒是没放在心上,不过是叙述一件事而已,她用不着太过敏感。只要二叔秦安拿定了主意,何氏就翻不了身,而何氏的哥哥何子煜,自从畏罪潜逃后就没了下落。她难道还怕他们兄妹俩能跑到京城来捣鬼不成? 她只问梓哥儿:“当时他们俩是怎么说的?” 梓哥儿见秦含真没有责怪他,心里安稳了一些,老实回答道:“大舅没事做,找我娘商量,想要寻些能赚钱的买卖。起初他想贩毛皮的,可他不懂行,没本钱,只能帮别人牵线,做个中人,赚点零花钱。后来他想去卖盐和酒,我娘跟他吵了一架,说那是将军府的买卖,不是他们可以插手的。然后大舅才想起要贩辣子,还有些药材什么的。我娘说那个赚头少,想多赚点,就得到京城来,怕他遇上熟人,就让他去放债了。” 秦含真挑了挑眉,何氏怕何子煜来京城会遇上熟人?难道他们家在京城有熟人吗?不,也许是仇人才对,否则她也不会如此忌惮。 不过,秦含真想到何氏兄妹如今跟秦家都没有关系了,也懒得再打听他们的过去,只对赵陌说:“听起来还是笔不错的买卖。赵表哥,你的外家在大同,你大舅母和表哥都是再可靠不过的人了,你手里也有银子,不如也贩一贩这辣子吧?转手就有五倍的利呢。”说完就笑了。她可想象不出赵陌卖辣椒会是什么模样。 赵陌知道她在打趣自己,也笑了,笑完了说:“爱吃辣子的人还是少,大同的辣椒,也是从别处运过去的,数量有限。而且这一路上要把货顺利送到京城,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恐怕光是花在路上的费用,就抵得过辣子的成本了。即便有五倍的利,真正的赚头也是有限的。我何苦费那功夫?倒是梓哥儿方才说的皮子,是一门不错的生意。我若真的要做买卖,也会盯上这一样。我外祖家在大同就有皮货店,往北边去的商队,每年都贩了大量皮子过来,送到京城后,得利何止五倍?可惜我外祖一直没能把生意做到京城来,只能跟京城的商人做交易。他都只能做到这个程度,我那点本钱,还是不要肖想了。” 秦含真想了想,却道:“要是赵表哥真的有意,也不是难事。从前温家没办法将皮货生意做到京城来,是因为在京城没有后台和门路吧?如今你就住在承恩侯府,跟着永嘉侯读书,还见过皇上了,你还怕自己在京城没有后台和门路?这点小事,就算我们三房不知道要怎么办,跟周祥年说一声就完了。他是内务府出来的人,难道连这点小事都办不成吗?” 赵陌愣了愣,想想还真是这么一回事。不过,他真要答应么?他如今并不缺钱花,但温家如此待他,他内心还没消气呢,不过是给二舅一点面子,才接受了外祖父的赔礼罢了。若是他牵线搭桥,自己固然能得利,却也变相帮助温家开拓了新商路。那岂不是太便宜了那些伤害过他的人? 赵陌低头不语,秦含真没有注意,还在那里畅想呢:“生意这种东西,有来就可以有往。若赵表哥把大同的皮货往京城卖,也可以从京城卖些茶叶去大同。茶叶在那边应该挺紧俏吧?” 她看向梓哥儿,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就笑着说:“盐和酒的生意是将军府独属的,马匹这种事儿,也是军队来主导更方便。咱们就贩点皮货,贩点茶叶什么的。规模不用大,也能挣不少了。赵表哥要是怕人说嘴,也不必亲自出面。你手下不是有人手吗?看哪个人信得过,又有能力的,就将这些事交给他去打理,你只要坐在家里遥控就行了。现在的高门大户,哪个不是这么赚钱的?赵表哥你也别纠结,有钱是好事。钱不是万能的,但可以给你带来许多方便。尤其是你现在独自在外,谁都靠不上,手里多两个钱,至少衣食住行不用愁,想干点什么事,心里也有底气。” 赵陌笑了笑:“我不纠结。横竖我父亲是不指望我能入朝办事了,我就做点小生意,做个富家翁,好歹还有富贵悠闲的日子可以过。至于我那后母,心里恐怕也会高兴看到我如此不求上进吧?还能省下养我的钱呢。” 秦含真不以为然:“谁说做生意就是不求上进了?你以为生意做得好,是件容易的事儿吗?真有本事的人,可不是靠着后台,靠着人脉,主动等人上赶着给他送银子就完了的。那不是有本事,只是有运气而已。” 赵陌笑着转了话题:“只可惜,表妹的主意虽好,却太合我外祖父的心意了。就怕他得了利,又想要再进一步,去讨好我父亲或者别的什么人来。温家小门小户,还是留在大同的好。我表哥若是入京,自然也是往科举仕途上走。叫人知道温家是有名的商户,对表哥也没什么好处。” 秦含真了然,又给他出主意:“大同又不是只有温家有皮货。你还记得你当初离开大同城的时候,是用什么人的路引出的城门吗?” 赵陌还真的记得:“是个叫张浑哥的吧?吴先生提过,那是舅爷爷的小厮,他母亲是表妹的奶娘。” 秦含真点头:“就是他。他们母子俩在大同遇上了失散多年的浑哥父亲,一家相认了,就留在了那里。浑哥的父亲就开着一家皮货店,他是这一行的老手了,虽比不得温家家大业大,但经验丰富。表哥若是有意做皮货买卖,我就给二叔去信,请二叔帮忙牵线搭桥,跟张家合伙。咱们反正只是小打小闹,张家皮货店足够了,用不着惊动温家。温家那边就算知道,也不会碍你的事。” 赵陌有几分意动,说:“回头舅爷爷和四表叔回来了,我跟他们商量一下。”这其实就是答应的意思了。 秦含真心里挺高兴的。这么一来,她也算是帮了奶娘和浑哥一把。他们离开大同的时候,浑哥的父亲好象还被温家排挤了,皮货生意也不知能不能做下去。如今有了赵陌加盟,只需要跟温家那边递个口信,温家包管就不敢再做什么手脚。 她顺便还给赵陌出了另一个主意:“赵表哥若是有心帮你温家表哥的话,不妨趁着如今你住在秦家,无论是长房还是三房都说得上话,正可以唬得住你外祖父,让他治一治你的三舅舅,确立温家长房的继承权,免得温三爷日后又闹出事来。以前是温家大太太与温少爷帮了你,现在,是你帮他们的时候了。” 赵陌笑得眯了眼:“我正有此意,而且,已经跟外祖父说过了。外祖父答应我,此番回大同,就让三舅分家出去。若是他们母子不肯,外祖父自有法子叫他们点头。至于是什么法子,他没说,我也没问。那是温家的家务事,我只要知道大舅母与表哥好好的,就足够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八卦 英雄所见略同这种事,遇上了总是会让人觉得很爽的。秦含真现在就很爽。 她高高兴兴地开始品尝赵陌介绍的凉拌山君菜。这其实是一种用尖椒、大葱、黄瓜、香菜加上虾皮凉拌而成的小菜。吃起来鲜香辛辣,就象是山君一样生猛,叫人难以招架。在这种大热天里,吃这样的小菜,那叫一个酸爽。不过,只要够爽就行了。秦含真觉得自己挺喜欢这道菜的,以后不用担心辣椒来源的时候,完全可以时常吃一吃嘛。 赵陌又给她介绍了其他的菜色,诸如焖冬笋、八宝果羹、酿山药、杏仁豆腐、炒咸食菠菜罐、熏香干、芥茉墩白菜丁、拌茄泥之类的。许多都是秦含真从没尝过的菜。他还从桌上的各色馒头、馅饼里引申开去,讲他所了解的各种夏天常见点心,宫中御膳等等,别说秦含真听得津津有味,连梓哥儿都听得入了迷,比平日多吃了不少。 果然,赵陌这样的王孙公子,对富贵人家里头的饮食起居,论见识比秦含真要强得多了。 一顿午饭吃完,无论是秦含真还是梓哥儿,都吃得小肚子圆圆的,觉得有些撑着了。赵陌笑着叫人给他们上了酸梅汤,帮助消化,又拉着他们绕着游廊慢慢散步消食。 等他们回到屋里时,桌上的剩菜已经被人收起来了,桌面整理一新。梓哥儿每天都习惯了要午睡,这时候已经开始发困,头一点一点地,怕是撑不了多久。秦含真连忙让青杏去通知他的乳母。今日因为屋里只有他们三个人,连青杏都被赶到门外廊下候命,梓哥儿乳母和丫头自然也不会进屋去侍候。现在要叫人,就得现找去。 不一会儿,夏荷过来了。她是从大同开始,就一直侍候梓哥儿的丫头。只是平日里梓哥儿的事多是乳母照看,她不过是打个下手罢了。秦含真见只有她一个人来,还有些惊讶:“梓哥儿的奶娘呢?” 夏荷有些支支唔唔的。她是个老实丫头,因为这个优点,被何氏选在了梓哥儿身边侍候,也因为这个优点,没有给章姐儿作掩护,被何氏牵怒。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如今秦含真问她乳母的事,她也是没法说出谎言来的。 秦含真微微沉了脸,见梓哥儿已经困极了,也不多说什么,只叫夏荷把他抱回房间去,让他好好睡一觉。反正今日枯荣堂里演戏,吵得厉害,也别提什么功课不功课的了,就让梓哥儿睡到自然醒好了。他能睡着,也是好事。 等夏荷抱着梓哥儿走了,秦含真就去问青杏:“梓哥儿的乳母是不是不在清风馆里?” 青杏却是早有心里有数了:“传午膳之前,我就瞧见她偷溜出去了。那时候百灵正带着人抬食盒过来,院子里人多,她是趁乱溜出去的。我忙着侍候姑娘和哥儿用饭,也没顾得上拦她。方才我寻着守门的婆子问了一声,那婆子说,当时乳母跟她说,从没见识过高门大户里的宴席是什么模样,想要去见见世面,一会儿就回来侍候哥儿午睡。那婆子大意了,也没提防,谁知道乳母会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秦含真皱眉道:“她是要去哪边的宴席见世面?如果是园子里,那还好,顶多是叫二伯娘的人看见,说她几句。如果她是到枯荣堂那边,那里坐的都是男客,万一冲撞了谁,闹起来也是丢我们三房的脸。” 赵陌在旁听见,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知道梓哥儿的乳母,是个年轻妇人,年纪不过二十多岁。虽然长相平常了些,但年轻媳妇子跑到男宾席上,又不是负责宴席上侍候的丫头,是件极不合规矩的事。万一遇上哪位客人喝多了,动手动脚,那就更叫人没脸了。她是少爷的奶娘,不是家伎! 于是他便道:“我去枯荣堂那边瞧一瞧吧?若是她去了那头,就把她带回来。” 秦含真摇头说:“咱们不能出现在宴席上,万一叫人认出来了,王家就该有话说了。这种事叫丫头去就可以了。也不必到席上瞧,只需要问一声门上把守的人就行。” 青杏顿了一顿,才说:“我去找门上的婆子,让她去传话吧。她对这府里的人更熟悉些,说话想必也更方便。” 秦含真本来是想让青杏去枯荣堂的,听她这么说,觉得也有道理,就由得她去了。 守门的婆子得了青杏塞过去的几个大钱,笑眯眯地往外走了一圈,回来就带上了梓哥儿的乳母,对青杏回话道:“我瞧见她从后头过道上过来的,想必是才从园子里回来。” 得知乳母没有去旁边的枯荣堂,而是去了园子那头的女宾席上,秦含真与赵陌都松了口气。 乳母大约也是知道自己穿帮了,小心翼翼地低头垂手,向秦含真赔礼:“是小的错了,小的往后再不敢了。小的这就去侍候哥儿。” 秦含真冷笑一声:“算了吧,梓哥儿现在睡得好好的,你还是别过去把他吵醒的好。到那边院角站着去吧。既然犯了错,受罚也是应该。别怪我不体恤你,我知道今儿天气热,太阳晒得厉害,特地许你站到廊下阴凉的地方呢。什么时候祖父、祖母回来了,你再停下,向他们请罪去吧。” 乳母缩了缩脖子,大约是秦含真罚得轻的关系,她没有多加辩解,就到秦含真指的地方罚站去了。 秦含真撇撇嘴,心想这个乳母也不是什么妥当的人。如今梓哥儿渐渐长大,又习惯了在祖父母身边的生活,乳母是否留下,差别都不大。她还是找个时间跟祖母牛氏商量一下,把这个乳母打发回大同去吧。 赵陌在她身边小声劝道:“表妹别气恼,不过是个媳妇子罢了。她若不好了,打发了就是。梓哥儿如今也大了,用不着乳母了。” 赵陌这是又跟她英雄所见略同了。秦含真笑了起来,转头对他说:“赵表哥放心,我不生气。时候也不早了,趁着这时候枯荣堂那边的戏停了下来,你赶紧回屋歇一下吧。下午我们再一起说话。” 赵陌微笑着点点头,又送她回了正屋,方才折回东厢房去了。 秦含真却是没什么睡意。她摇着扇子,靠在罗汉床上闭目养了养神,发现实在坐不住,就拿眼去看多宝架上的那只装有三千两银票的匣子,想了想,钻到书房里去,翻找着祖父从丙字库里搬来的那些大箱子,看有没有合适的机关盒。她在明月坞也是跟秦锦华合住的,院子里的丫头鱼龙混杂,连她自己的丫头,还未必个个可靠呢,她怎敢将这么大一笔财物随便收在自己的房间里?万一少了一两张银票,她都没脸见赵陌了。就算赵陌说不用她赔,难道她就能安心接受? 秦含真翻找着箱子,记得祖父少年时的收藏中,就有类似的机关盒,大小不一。还有曾祖母叶氏夫人的陪嫁物品中,也有带有机关的妆匣,不知能不能藏下那只银票匣子? 正忙碌间,青杏进屋了,见秦含真这一番忙乱,不由得问:“姑娘在做什么?” 秦含真说:“我在找机关盒子,看有没有合适的,搬回去收藏一些贵重的东西。” 青杏虽不知道她的真正用意,却也深以为然:“姑娘说得对。咱们那边院子人太多了,咱们住的时日又短,不知道院里院外的人都是什么性情。再说,二房的人就在隔壁院子里,她们进出明月坞,也是从来都没人去拦的。姑娘和我,还有夏青姐姐在屋里的时候还好,我们三人不在,百巧未必压得住场子,天知道那些丫头婆子能进屋做什么呢。姑娘那儿也有不少值钱的物件,我天天都在提心吊胆,生怕有人偷偷摸了去,因此每日一早一晚,都要把东西清点一遍,确认一件没少,才能放心。姑娘若有机关盒子,能上锁的那种,多搬几个回去就好了。横竖多宝隔上的空位多着呢,咱们大可以多放几个摆件儿。” 秦含真便叫她帮着自己一块儿找,不一会儿,就寻出个小机关匣子来,是先前见过的。这机关倒也精巧,只可惜匣子太小了些,惟有暂时放到一边备选。秦含真又继续翻起箱子来。 青杏一边帮着找,一边跟她说从守门婆子处听到的八卦:“方才好险呢,听说今儿席上有一位年轻奶奶,娘家就是王家,原是赵小公子他后娘的姐姐。二奶奶没给王家长房下帖子,但王家长房嫁出去的姑奶奶们却没受限。她们嫁的也是京里有头有脸的达官贵人,今日来了不止一位呢。只有这一位奶奶,脾气最大,又跟赵小公子他后娘要好,从坐下来开始,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总挑剔个不停。当时来的太太奶奶们多,她当着众人的面就问我们太太,怎不见她外甥去给她这个姨母见礼?这说的就是赵小公子。二奶奶听了她这话,脸都绿了!长房夫人当即就横了她一眼呢。” 王家怎么净养出些不知所谓的姑奶奶?小王氏的狠毒愚蠢就足够让人印象深刻的了。如今这位王氏奶奶,居然还当众来这么一出,她是生怕别人记不清,她有个出了名的妹子,给人做后娘,还叫亲爹派人对原配的儿子下毒手吗?姚氏这回恐怕真是要恨死这些王家人了。她可是好不容易,才靠着多日辛劳,在婆婆承恩侯夫人许氏那里挽回了些许印象分。如今这王氏一句话,就把她多日的辛苦给抹杀了,她容易么?! 秦含真冷笑了一声,问青杏:“我祖母在场,一定不会让她得逞的。后来事情是怎么解决的?” 第一百二十五章 冲突 事情刚发生的时候,其实牛氏并没有听见。 她今天是头一回以永嘉侯夫人的身份在京城参加交际,放眼望去,除了秦家的女眷,一个都不认得。即使她在米脂的时候跟官太太和富太太们来往惯了的,心里也不是不忐忑的。不过承恩侯夫人许氏想得很周到,不但拉着她在身边,为她介绍了几位姻亲,还叫小儿媳妇闵氏一路跟着牛氏,给她做介绍人,省得她对着来参加宴席的女宾们抓瞎。 闵氏性子虽冷淡些,对牛氏倒是恭敬,一直谨尊婆婆的命令,跟在叔婆婆牛氏身边。她先是为牛氏介绍了许家的女眷,又把自己的母亲和嫂子引见给了牛氏,牛氏很快就适应过来了。 许家来了几位夫人、太太、奶奶。除去许大夫人的态度稍微冷淡些以外,其他人对牛氏都非常友好,当中又以许二夫人的态度最为热情亲切,没几句话就引得牛氏对她大生好感,连许大夫人的冷淡都不放在心上了。毕竟许大夫人冷淡,并不是看不起她什么的,而是对所有人皆如此。连在承恩侯夫人许氏面前,许大夫人的表情也没变得热情起来,可见本性如此,牛氏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她虽说总是喜欢在秦柏面前吃许氏的醋,但心里非常清楚,丈夫对自己是一心一意的。成婚近三十年了,儿子有了两个,孙子孙女都有了,吃点小飞醋算是情趣,到了正经场合,她当然不会不分轻重地闹起来。许家人待她不错,她待许家人也客气,还跟许氏、许二夫人有说有笑的,任谁都瞧不出异样来。 除了许家的女眷外,牛氏也挺喜欢闵家的夫人和大奶奶。闵家是将门,闵夫人与闵大奶奶都是直爽的性子,与牛氏脾气相投,三人简直是一见如故,再加上一位热情的许二夫人,四人说得兴起。闵夫人与许二夫人还顺便接过了为牛氏引见别家女眷的任务,让闵氏空出手来,可以放心去帮婆婆与妯娌操持宴会事务。 闵氏走了没多久,姚家女眷也到了。来的是姚家两位夫人,分别是姚氏的母亲姚王氏,以及一位姚大夫人。姚家是书香门第,两位姚夫人都是斯文人,姚大夫人气质雍容,说话落落大方,姚王氏则比较文静腼腆,说话比较少,脸上总带着微笑。她时常将目光投向附近忙碌不停的女儿姚氏,眼里透着关切与骄傲,显然是一位关心女儿的好母亲。牛氏见了,也不在意她很少参与大家的谈论了,由得她坐在一旁看女儿去。牛氏自个儿与许二夫人、闵夫人、姚大夫人几位坐在一桌,说说笑笑的,觉得很开心,先前的忐忑早已完全消失了。 也正因为结交到了性情相投的朋友,牛氏并没有第一时间听见那位王氏奶奶的话。还是姚王氏听到堂妹如此不给面子,在女儿操持的宴席上发难,脸色立变,变得太过明显,惊动了牛氏,她方才发现了不远处发生的动静。 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后,牛氏的脸色就阴沉下来,起身往姚氏那边走去。 姚氏虽然心恨堂姨不给自己面子,只是那位王氏奶奶虽说年纪与她差不多,却是她的长辈,她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人骂回去,只能暗暗咬牙忍住气,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来,上前解释,说赵陌有孝在身,不方便出席宴会。说完了,她用眼神暗示对方,见好就收吧,真当这里是王家么?还是王家真把承恩侯府当成是好捏的软杮子了?随随便便就敢欺上门来? 可惜,姚氏这一番暗示没能传达到那位王氏奶奶的脑子里。她既然与小王氏交好,自然也是性情相近,脾气相投的,根本就没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错,反而还有些埋怨姚氏,身为王家血脉,怎能不帮着王家人说话呢。 她歪着脖子冷笑:“身上有孝又怎的?该守的礼还是要守的吧?我们七妹出嫁后会亲,都没得这个儿子敬一杯茶,叫一声母亲。这是哪家的规矩?七妹脾气好,不与他计较,我却是个最重规矩不过的了。先前不知道孩子在哪儿,想要教导他规矩也不能,如今既然遇上了,就让他来给我敬杯茶,叫一声姨母吧。我也好告诉告诉他,他母亲是个什么脾气,免得他不知道什么是孝顺的道理。” 这番话说得人人侧目。虽然王曹暗害赵陌的案子,并没有公开审理,但宗室皇亲的圈子,秦王两家所在的圈子,该知道的人都差不多知道了。王家理亏在先,如今人家原配嫡长子不跟他们计较也就罢了,瞧赵硕的态度,怕是也更偏向填房这边,孩子不搬回去住,倒是件好事了。双方彼此相安无事就行了,大家方便,王家怎么还有脸为难人家孩子?论礼法,赵硕确实该称呼小王氏一声母亲。但论礼法,小王氏还要在温氏牌位前执妾礼呢。难道王家还真打算让小王氏守这些规矩不成?赵硕的新宅子里,听说连温氏的牌位都不许有呢。 先前侍候温氏的丫头,如今成了赵硕的妾室,想要给前头主母立个牌位,每日上香,还被现任主母骂了一顿,差点儿连牌位都被丢了出去。赵硕为此跟小王氏吵了一架,后者方才勉强让步,容许那妾室在自己屋里供奉温氏香火,却再不许家中其他人这么做了。这事儿早在几天前,就传得许多人都知道了,谁不在暗地里说王家的这个小女儿刻薄又不贤? 姚氏对这事儿也是早有耳闻,心里恨得跟什么似的,瞪着那位王氏奶奶,心想若不是有那么多人在,她真想骂回去,却又担心婆婆许氏责怪。她只能在那里忍着气,压低了声音警告对方:“五姨,差不多就行了。这里是承恩侯府,你在这里胡闹,你婆婆知道么?!” 王氏奶奶轻蔑地笑笑,压根儿就没把她这话当一回事。搬她的婆婆出来压她?真是可笑!王家如日中天,她婆家都把她当菩萨一般供起来,婆婆待她是再和气不过了,又怎会为了这点小事为难她? 她只瞥了姚氏一眼:“怎么?赵陌明知道他姨母在这里,都不肯来见,难不成真是把孝顺和礼数都不放在眼里了?那可不成。这么点年纪的孩子,就不懂规矩了,再不好好教,将来长歪了怎么办?” “只要不长歪成你这样就行了!”牛氏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满脸涨得通红,毫不客气地喷了回去,“他怎么不懂规矩了?那孩子可懂事可聪明了!我看哪,比什么姓王的强一百倍!他再不好,也是先帝嫡亲的孙子,正经受皇家宗室的教养长大的。他这样的就没教养,不知礼数?那谁才有教养,知道礼数呀?王家么?厉害,真厉害!天下间恐怕也只有姓王的敢在礼数教养上踩赵家人,抬高自个儿了。” 这回轮到王氏奶奶的脸涨得通红了。她不但是被气的,还是被吓的。她不过是随口贬低了妹夫跟原配生的小兔崽子,一个已经上不了台面、注定没有了前程的孩子,怎么就被戴上这么严重的罪名了?这个黑锅她可不能背! 王氏奶奶站起了身,双眼瞪得老大:“你是谁?在这里胡说八道!可是没把我们王家放在眼里?!” 牛氏啐了她一口,双手叉腰,破口大骂:“王家是谁?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里是我家,谁到别人家做客还敢这般大放厥词的?我这二侄媳妇出身姚家,书香门第,最有教养不过了,她从不知道怎么跟人吵架,因此拿你这泼妇没办法。你也有脸说自己最重规矩不过了?你的规矩,就是在人家宴客的时候,跑过来捣乱?想要叫个身戴重孝的孩子到宴席上干什么?你想耍猴戏,别人还不想看呢!还叫人敬茶?你王家的茶,谁人敢喝?天知道里头放的是砒霜还是鹤顶红呢?!” 王氏奶奶一听,便知道她是谁了。永嘉侯刚回京,皇帝就另眼相看了,哪里是别人敢随便招惹的?今日出门前,她婆婆丈夫都嘱咐过,叫她要尽量跟新出炉的永嘉侯夫人多亲近,千万别得罪了人。可王氏哪里放在心上?王家出来的姑奶奶,心里只觉得王家才是普天下最有权势的家族,秦家算什么?就算是国舅,家里也没个高官显宦,亲外甥太子还随时都有可能病死,即使眼下富贵,也不得长久,根本就是秋后的蚂蚱,算得了什么?王氏没把秦家放在眼里,因此到了现场就敢这样闹事。如今惹出了婆婆嘱咐她要讨好的对象,她也不以为然得很。 王氏上前一步就冲着牛氏瞪眼:“你竟敢对我说这样的话?!” “我怎么不敢了?!”牛氏冷哼,“我可是你的长辈,怎么?最重规矩最懂礼数的人,如今也不知道什么叫规矩礼数了?还是你心里恨我,正寻思着要怎么给我弄杯毒茶,好把我毒死呢?上回你兄弟没能顺利给我们夫妻下毒,倒把自己的小命给葬送了,你心里是不是还很遗憾?!” 王氏被噎住了,她的婆婆却火速从另一边人群里挤了出来,死活将她拦下,还陪着笑脸对牛氏道:“夫人莫怪,我这媳妇今日出门前就觉得身上不好,正发热呢,这会子必是烧得糊涂了,才会在人前乱说话。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她小孩子家一般见识。我替她给您赔不是了。”说着还真的行了礼。 牛氏大大方方地受了她的礼,冷笑道:“你这媳妇不懂规矩得很,还是带回家去好好管教吧。这点年纪,就如此糊涂,长歪了可怎么得了?” 王氏的婆婆干笑着,再三赔不是。王氏不服,拉着婆婆高声问:“您这是怎么了?凭什么要给她赔不是?今儿分明我是占了理的!” 她婆婆沉下脸,反身就给了她一个耳光:“逆媳!你婆婆在这里呢,你大呼小叫个什么?赶紧给我滚回去!平日里我多疼你些,倒纵得你不懂规矩了,回家看我怎么收拾你!” 王氏懵了,总算消停了下来。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失踪 王氏消停了,她婆婆见牛氏这边表情缓和下来,姚氏也勉强挤出笑容招呼周围的人,似乎已经将方才的事翻篇了,就连忙把儿媳妇带了下去。 至于接下来她是真的让儿媳妇直接滚蛋回家,还是厚着脸皮继续留下,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牛氏发了一顿火,等情绪稍稍冷静下来后,开始醒悟到自己方才泼辣了一把,不知会不会又叫人私下非议一番,背后说闲话了。想想丈夫也许会被人在暗地里笑话,她还是稍稍紧张了一下的。但她很快又放开了,心想自己本性如此,就算一时装得斯文了,也装不长久,今后既然要长久在京城里生活,总装模作样也不是办法,今日在众人面前亮相,既然露了本性,以后就这么办吧,不必装了。 牛氏蛮不在乎地回到了新结交的朋友身边。本来还以为几位夫人会打趣她一番,兴许还会有人脸上露出嫌弃的表情来,没想到这几位夫人太太们直接给了她一个惊喜。 闵夫人笑说:“姐姐真是真性情,你这直爽的性子正投我脾气!” 闵大奶奶道:“三夫人方才真是说得太好了!那王家前头几位姑奶奶,我都认得,平日里看着也还好。就是后头这几位年轻些的,不知是怎么教养的,说话行事实在上不了台面!从前看在亲戚份上,我们都不好说她,其实早就憋了一肚子气。今儿个三夫人骂了一顿,我心里就别提有多爽快了!” 许二夫人哈哈大笑:“正因为往常咱们看在王家面上,对她们太客气了,倒纵得她们不知轻重起来。其实背地里谁不笑话呢?” 她转身去给姚王氏赔不是:“姚二夫人,你别见怪。我不是在说你。你是个再端庄大方不过的人了,只是你那几位小妹妹,实在是……” 姚王氏苦笑了下:“许二夫人不必替我留面子,我心里也清楚得很。今儿这事儿是五妹妹的不是,亲家三夫人说她,是为了她好。今儿幸好是在承恩侯府上,大家是亲戚,来的人也都是相熟的人家,便是五妹妹露了丑,大家也不会笑话得太狠了。若是换了别家,遇上这样没有眼色的恶客,早把人赶出门去了。她竟然连婆婆的话也敢驳,真不知道是怎么学的规矩。我是王家二房的女儿,又早早出嫁了,实在不知道如今长房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那妯娌姚大夫人便说:“二弟妹别生气,论理,也该有位象永嘉侯夫人这样的长辈教训一番你那些妹妹们了。我们平日私底下也没少听人说王家姑奶奶们的闲话。我想着你素来多心,身子又不好,何苦叫你知道了心烦?也不敢跟你说。如今既然说开了,我就劝你一句,回头跟令尊提一提吧。再这样下去,王家的好名声都要被败坏了。” 姚氏王叹了口气,默默点头。 姚大夫人点到为止,又微笑着转移了话题,跟旁人夸起牛氏的直爽脾气,说这样脾气的人,最值得结交了,因为不会弄什么弯弯绕绕的,说话直接明白,省心省力,还不怕会有什么坏心,明里与人交好,暗地里捅刀子。 许二夫人、闵夫人和闵大奶奶都齐声附和,姚王氏也非常赞同。牛氏被她们说得脸都红了。从前她因这脾气,只被人说过泼辣,曾几何时得到过所有人的夸奖?真叫人意外又惊喜。 牛氏本来还以为这是因为新结交的几位朋友与她性情相投,为人又特别好的关系,所以才会夸她,没想到接下来好几位不认识的夫人太太们凑过来跟她打招呼,都说她方才骂那王氏骂得好,夸她性情直爽什么的,也都通通是好话。牛氏不由得怀疑,兴许是京城里比较流行直爽脾气?或者是贵妇圈子里更喜欢泼辣风格?不然如何能解释她今日的际遇呢? 虽然很奇怪,但牛氏觉得这样的感觉真是太棒了!她觉得京城挺好的。 薛氏远远看着牛氏脸上遮都遮不住的笑容,只觉得三观都要裂了。她对儿媳小薛氏吐嘈:“这还有天理么?居然人人都围着那乡下泼妇奉承!瞧她那张脸,笑得多嚣张!” 小薛氏低声道:“消息早就传开了,三婶如今不但是正经永嘉侯夫人,三叔还十分得圣上青眼。三房如今是圣上跟前的红人,自然是人人巴结的。我们二房比不了,太太就别盯着三婶看了。这种事是羡慕不来的。” “我呸!谁羡慕她了?!”薛氏啐了一口,“我是看不惯她那个嘴脸!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就是得了老侯爷留下来的爵位罢了,怎么就成了圣上跟前的红人?圣上也不过是召见了你三叔两回,赏了些东西而已。那乡下泼妇正经连太后都没晋见过呢,也有脸在那里显摆!咱们老符姨娘年年都进几回宫,也没她那么张扬!” 小薛氏心想,老符姨娘每年都能进宫几回又如何呢?她们婆媳又没份跟着一道去。况且老符姨娘也不可能出席今日这样的场合,就算想张扬,也没处张扬去。 不过这些话,小薛氏是不会在婆婆面前说的,她留意到附近已经有人发现她婆婆脸上的不忿表情了,再让婆婆骂下去,二房与拥有爵位的长房、三房不和的事实,很快就会泄露出去的,这对二房可没什么好处。她连忙寻了别的话题,引开婆婆的注意力:“仪姐儿去哪儿了?一会儿客人来齐了,就该是她弹琴的时候了。先前不是叫她好好坐在香雪堂里等候的么?怎么四处乱跑呢?” 薛氏的注意力立刻被抓了回来:“是呀,仪姐儿怎么不在?”她伸长了脖子四处探看,又叫过一个丫头问秦锦仪上哪里去了。 那丫头道:“方才还瞧见大姑娘还在香雪堂里,这会子就不知道了。不过方才有几位夫人与姑娘到了,大姑娘想必是寻她们说话了吧?” 薛氏与小薛氏闻言,忙找秦锦仪去了。 可是这一找,就找了好长的时间,秦锦仪仿佛失踪了一般,忽然从园子里消失了。薛氏与小薛氏都在暗暗着急。眼看着就要开席了,她这是上哪儿去了呢?若只是暂时走开一下,或是与小姐妹们到某个僻静处说话去了,那还好,就怕出了什么变故,接下来没法在众人面前弹琴了!今日的表演,秦锦仪是准备了很长时间的,薛氏与小薛氏也寄予厚望,若就此泡汤,她们心中就太失望了! 小薛氏一咬牙:“兴许是她身上哪里不好了,暂时回院里歇息了,也未可知。今日的宴席要到晚上才结束,时间还长着呢,倒也不必着急。儿媳回福贵居去瞧瞧。” 薛氏点头,心里有些气恼:“这孩子怎么回事?就算真有什么不好了,也该打发人来跟我们说一声才是!” 小薛氏没再为女儿辩解,低头转身走了,薛氏重整面上的表情,打起精神来,向一位她有心结交多时的贵妇人迎上去。 小薛氏回到福贵居,也没能见到女儿,心里担忧,连忙打发了身边的丫头彩罗去桃花轩看看,秦锦仪是否回去了。 不一会儿,彩罗回来了,没有带回秦锦仪,却带回了她的消息:“奴婢在桃花轩遇上了弄影和松风堂的画眉,她们说大姑娘忽然觉得身上不适,夫人吩咐把她送到松风堂去歇着了。” 弄影是秦锦仪身边的大丫头,今日与画楼一道陪她进园子里去的。小薛氏一听就觉得不对:“弄影怎么会跟画眉在一起?仪姐儿身子有不适,也该回桃花轩去歇着,怎么会去了松风堂呢?” 彩罗答道:“我也问过弄影了。弄影说,因今日来的客人多,怕传出大姑娘有病的消息,损及大姑娘的名声,所以夫人安排了大夫悄悄过来诊脉,在松风堂行事要方便些。大夫说,大姑娘并无大碍,只是心思太重了,没睡好,好好歇一觉就没事了。夫人命画眉跟着弄影回桃花轩取大姑娘的衣裳,也让她们给奶奶捎个话,让奶奶别担心。有什么话,等客人们走了再说。” 小薛氏松了口气,道:“我还以为是什么缘故呢。仪姐儿这两日确实很紧张,早上她过来的时候就跟我说过,昨晚上折腾了很久才睡着的,必是睡得不好,人没了精神,才会觉得不适。我早劝过她,放轻松些,别想得太多。把自己身子折腾坏了,就算是在宴席上得了才名又如何?仪姐儿不肯听,如今又如何?白白叫家里人为她担心!” 话虽如此,但小薛氏还是担心女儿的。她一边指示彩罗去园子里给婆婆薛氏报信,一边带着别的丫头,往松风堂去看女儿了。 可惜她去得不巧,当她到达松风堂的时候,正屋里好几个丫头守在门口处,笑着对她说:“大姑娘睡下了,正睡得香呢。大奶奶还是等大姑娘醒了再过来吧。” 小薛氏觉得有些不对,就算秦锦仪睡着了,松风堂的丫头也没必要拦着不让她进门吧?她小心些走路就是了,不会扰着秦锦仪休息的。 她留了个心眼,走开几步,却绕到旁边窗前往屋里看。玻璃窗虽然透亮,但屋里却放上了薄纱屏风,她只能隐隐约约瞧见里头罗汉床上躺着一个少女,看服色应该是自己的女儿,正睡得香呢。就在罗汉床边不远处,安放着香几,上头一个白玉香炉正燃着梦甜香,清香隐隐,但味道却与平日里闻惯的梦甜香有些许不同。 小薛氏心中存疑,可在她身后,早有松风堂的大丫头笑吟吟地迎上来问:“大奶奶,这里太热了,您若是不放心大姑娘,不如到那边屋子里坐一坐?” 小薛氏干笑了两声,道:“不必了,有你们照看着,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园子里宴席正热闹,我得回去陪我们太太了。”说罢,她又多看了窗里几眼,心神不定地离开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言重 秦含真听青杏说完宴席上王氏奶奶惹出来的闹剧,自然没好话。她吐嘈几句,为自家祖母大发神威而赞美了一番,便又投入到翻箱子的大业中去了。 可惜事情不是太顺利,目前被送到清风馆书房里的这几只箱子,基本不是书本、文具就是古玩,并没有她想要的大机关匣。秦含真只好把先前找出来的那一个揣了,打算要是实在找不到,就把赵陌给她的那个匣子里的东西转移到这个机关匣里去。这个机关匣虽小了些,一叠银票、几张房契身契什么的,也不是装不下。 不过,为了更保险一些,她兴许还需要一把锁,一把坚固的好锁。 这样东西就交给青杏去负责了。她可以去寻她哥哥李子,让他上外头买去。 秦含真的午休时间都贡献给寻机关匣大业了,但她精神很好,喝了杯茶,一点儿都不觉得困。等赵陌与梓哥儿午睡起来,三人又凑到一起打发时间。 枯荣堂那边的戏又唱起来了,男宾客们喜欢的戏码,不是打斗戏就是朝堂戏,那锣鼓声就没停过,叫好声更是此起彼伏。秦含真三人是没办法再看书背课本了,倒是玩起了对对子的游戏。秦含真最近上诗词课,正学对对子呢,兴趣正隆。赵陌是早学过的,对此道也很有些心得。梓哥儿虽然刚开始学《三字经》,但基础的韵脚什么的,秦柏也教过他一点,他可以时不时凑个趣。三人玩对对子,居然也开开心心地玩到傍晚。 百灵再一次送了美味佳肴过来,也是宴席上的菜色,只是多以素菜、清淡菜为主,各色糕点又翻新,与中午饭吃的完全不一样。秦含真心想,承恩侯府的厨子固然是厨艺出众,但这做点心的白案厨子功力才叫真正不凡呢。若是自己身边的丫头,或是清风馆里的婆子能够跟着学会一星半点儿,日后三房搬去隔壁的新永嘉侯府,独立门户时,她岂不是能随心所欲享受各种美味糕点了? 梓哥儿问百灵:“祖父祖母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天都黑了。” 百灵早跟梓哥儿混熟了,笑道:“外头正在举行大宴呢,总要宴席结束了,三老爷三夫人才会回来。梓哥儿是想祖父祖母了么?别着急,等你吃完饭,洗漱完,歇一会儿,三老爷三夫人就该回来了。” 梓哥儿叹了口气:“那还要好久呢。” 赵陌则问百灵:“席上可又发生了什么事?” 百灵其实知道王氏奶奶闹的那一出,但那毕竟是姚氏的姨母,姚氏深觉丢脸,不想听人再提,百灵身为她身边的丫头,自然不会多嘴。听到赵陌的话,百灵只是微笑说:“席上并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园子里的夫人、太太、奶奶和姑娘们都对咱们府里的菜肴大加赞赏,也有夸戏好的。可惜三姑娘和赵小公子不能亲见,二奶奶说了,待二位出了孝,府里再摆宴席时,一定要把今儿的戏班子再请过来,好好唱上三天,专挑二位喜欢的戏来唱。” 赵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也不多言。 秦含真心里总觉得有些古怪,记得青杏跟自己说八卦的时候,赵陌已经回东厢房去了,应该完全没听到她们在说什么才是,怎的看赵陌现在的反应,象是知道王氏奶奶闹出过什么事来呢? 秦含真想了想,就对百灵说:“戏班子什么的无所谓,我跟赵表哥也不是很喜欢听戏。今儿枯荣堂那边的戏,锣鼓乐声吵得我们不得安宁,我一想起‘唱戏’这两个字,都要觉得头皮发麻。倒是园子那头,有些小道消息传过来。具体细节我也不说了,但如果有人拿赵表哥做借口,来给我们秦家下马威的话,二伯娘可要仔细着些。她那个出身,想要彻底跟某些人划清界限,恐怕是不可能的。而别人见她站在丈夫儿子这一边,却未必会体恤她的处境,兴许反而怨恨上了呢。否则今天是什么日子?咱们秦家大喜,所有上门来的宾客都是为道喜来的,谁会没眼色地在这种日子,为了些上不了台面的私怨,就公然打主人家的脸呢?这还是刚开始呢,以后还不知道别人会想出什么法子来报复。我们是外人,躲着些也就是了。二伯娘却是躲不开的,千万要小心才是。” 百灵听得脸色都变了,笑容也维持得很勉强:“三姑娘这话……是不是言重了?不至于吧?” 秦含真笑笑:“真是我言重了吗?我不觉得。你瞧赵表哥到了京城后都做了什么?王家前些日子倒霉,难道是他害的吗?他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原是大堂哥无意中发现了自个儿的小厮有问题,顺藤摸瓜查到王曹身上,才把事情真相揭开来的。王家是自作孽,却来寻赵表哥的晦气,有必要吗?他们到底是要来为难赵表哥,还是要借机敲打真正坏了他们大事的二伯娘和大堂哥?” 赵陌听着,不由得看了秦含真一眼,嘴角微微翘了翘。 秦含真心知他确实对园子里的事知情,只装作没看见他的表情,继续对百灵说:“也许真是我想太多吧,但二伯娘若听了我的话,至多也不过是平日里多提防着些别人罢了,她能吃什么亏?可如果她不把我这话放在心上,半点防备都没有,将来中了别人的招,吃了亏时,要后悔可就来不及了。姐姐只管照实跟二伯娘说去。若她不肯听,只当我白操心一场。” 百灵神色凝重地应下,恭敬地为秦含真、赵陌与梓哥儿三人布了菜,方才退下了。不过她没有把所有人带走,而是留下了几个抬食盒的婆子媳妇,让她们等秦含真等人吃完了晚饭,再把食具撤掉。 屋里再次只剩下秦含真姐弟与赵陌。梓哥儿忧心忡忡地问:“姐姐,二伯娘和大堂哥有麻烦了么?”秦含真笑着摸了一把他的小脸:“没事,二伯娘和大堂哥会有办法解决的。再说,还有祖父祖母在呢。”梓哥儿这才安了心,开始埋头用饭。 赵陌低声问秦含真:“王家果真对二奶奶与简哥儿不满么?” 秦含真瞥了他一眼:“这是相当合理的推断,不是吗?今儿园子里那位的做法,可不象是给二伯娘面子的样子。” 赵陌抿嘴一笑,又收了笑,正儿八经地点头:“表妹说得是。” 吃过晚饭,婆子媳妇们把食具与剩菜都收走了,院子里又只剩下三房的人以及赵陌。 梓哥儿叫夏荷带着回屋洗澡去了。这大热的天,出了一身的汗,当然要好好洗个澡才舒服。乳母终于得到了秦含真首肯,可以回屋去侍候小主人。她忙不迭去了。 今日她被罚站,在游廊角落里站了半日,既没挨打挨骂,也不必忍受太阳曝晒,她起初还以为罚得轻,她很容易就能应付过去。谁知这半天站下来,她腰酸背痛,还渴得要死,就算太阳晒不着,那也是在室外,光是热浪就够她好受的。 最重要的是,她没到梓哥儿面前去侍候,梓哥儿居然问都没问一声。明明他也瞧见她站在院角的,只要开口说句话,就能将她拯救出苦海,可他偏偏不问!这说明什么?她这个乳母在小主人面前要失宠了么?夏荷将会彻底取代她的位置么?这怎么了得! 乳母脑子里充满了要夺回梓哥儿身边心腹第一人位子的各种计划,再也不敢把他丢下,擅离职守去看热闹,见世面了…… 秦含真与赵陌在院子里,坐在石凳上一边乘凉,一边聊天,直到府中宴席结束,秦柏、牛氏、秦平与吴少英回来。四人都酒饱饭足,身上带着或浓或淡的酒气,当中又尤其是秦平醉得最厉害,已经有些神智不清了,还是吴少英与虎嬷嬷合力,把他扶回东厢房去歇息了。 秦柏面上带着淡淡的绯红色,微笑着对赵陌道:“今晚含真他爹在院子里住,他醉得厉害,怕扰了你睡眠。燕归来那边已经收拾好了,你随时过去都行,今晚要不要先到那边安置?” 赵陌笑道:“不必麻烦了。四表叔不过是睡着罢了,哪里就扰着我了?今晚府里必定人人都忙碌不停,何苦为了我一个人,再给大家伙儿添乱?” 秦柏见他坚持,也不勉强:“你这孩子呀,其实不必顾虑太多的。在舅爷爷这里,只当是在自己家便是。跟自己家里人,有什么好客套的呢?” 赵陌微微红了脸,抿嘴微笑不语。 牛氏则抱着孙女儿秦含真问:“桑姐儿呀,你可知道今儿园子里发生了什么事?你祖母今儿可做了件大事呢!人人都夸的。” 秦含真早已听说了,见牛氏如此,便知道她定是有了酒意,笑着哄道:“祖母好厉害呀,是什么大事?您一定要说给我听。不过您如今回到家里了,身上还这样穿戴,不觉得累赘吗?还是赶紧梳洗了,换一身家常衣裳吧。” 牛氏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大衣服,深以为然:“可不是么?热死我了,出了我一身的汗!”百惠、百合两个丫头抿嘴笑着,扶她到后头净房去了。 吴少英送了秦平回房,自己也有些掌不住,向秦柏告罪:“学生也喝多了,先回客房安置去,明儿再来向老师请安。” 秦柏揉一揉隐隐作痛的额角,挥挥手:“去吧。” 各人都各自回房安置去了。秦含真也该起身回明月坞。她向祖父告辞,又向赵陌说再见。赵陌道:“我送表妹一程,到了二门上再回来。”秦含真也没推辞。 有青杏跟着,秦含真路上也没跟赵陌多说什么,只劝得一句:“东厢实在住不下,你又不想独个儿去燕归来,就到西厢去睡吧。反正我已经搬走了,那里也没剩什么东西。”赵陌顿了一顿,方笑着答应了。 秦含真也没多想,在二门上辞别了赵陌,便带着青杏回明月坞了。 到了明月坞院门前,她正要跨过门槛,却听得隔壁的桃花轩传来了阵阵哭声。 听这声音,好象是……秦锦仪的? 第一百二十八章 哭声 秦锦仪好好的哭什么?难道是在今天的宴席上出丑了? 秦含真心中讷闷,进得院来,见院中有不少小丫头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交头接耳地,眼睛都往桃花园那边的墙头上看,显然也是听见了隔壁院子的动静,也认出了哭声的主人,都在好奇呢。 青杏板着脸斥道:“都聚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干活去?!”她是大丫头,哪怕是外来的,也自有威仪在,小丫头们顿时一轰而散。 夏青在屋里听见动静,连忙迎了出来:“姑娘回来了?”她身上已经换了一套家常衣裳,显然是从宴席回来后简单梳洗过了。 她笑着引秦含真进屋,道:“我已经吩咐下去,让她们烧热水去了。等姑娘回来,随时可以洗澡。二姑娘还没回来,院子里人少清静,姑娘不如先洗了吧?在外头一日,也怪热的。” 秦含真无可无不可地,小声问她:“桃花轩那边是怎么回事?是大姐姐在哭吗?她今天在园子里遇到什么事啦?” 夏青欲言又止。秦含真挑起眉头:“还真有故事?”她顿时起了好奇心。 夏青尴尬地笑着,什么都没说,倒是百巧送上了香茶,笑着解释:“大姑娘今儿在园子里没遇到什么事,她压根儿就不在园子里。午宴还没开始呢,她就不见了。好象是身上不适,被夫人送回松风堂歇息去了,等到宴席结束了才回来。一回来,她就开始哭个不停,怕是在懊恼自己不争气,好好的露脸机会,居然也错过了吧?” 夏青小声斥她:“百巧,休要胡说!” 百巧笑道:“姐姐分明知道是怎么回事,何必替大姑娘遮掩?她对我们姑娘可不怎么好,咱们当面敬她是姑娘,以礼相待,背过身,难道还要为她说好话?她也配呢!” 夏青无奈地叹了口气,没再斥责百巧了。 秦含真更加好奇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姐姐身体不好吗?是什么毛病?” 百巧笑道:“说是近来思虑过重,昨儿晚上又没睡好,觉得头晕。在松风堂请了大夫来瞧,道是不用吃药,好好睡一觉就好了。大姑娘可不就在松风堂睡了一日,把宴席给睡过去了么?天下间竟然还有这样的病,我也算是开了眼界!” 秦含真听了也非常惊讶:“虽然睡眠不足确实会让人觉得头晕,但昨天我们看到她,她还是好好的,一点儿都不象是精神不好的样子,怎么今天忽然晕了呢?真奇怪啊。”想了想,她就对夏青说,“叫个小丫头到隔壁看看吧。大姐姐既然身体不好,又大晚上的哭成这个样子,我们一点表示都没有,也显得太没有姐妹爱了。就算要装模作样,也要装一装的,顺便再去打探一下隔壁的动静,弄清楚大姐姐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太相信她真是因为没睡好,就把宴席给睡过去了。” 如果只是睡眠不足,睡几小时就能弥补过来了。秦锦仪平日里表现得对这次宴会十分看重,好象还专门为了在宴席间表演古琴弹奏,练了很久的琴。只要条件许可,她都不可能会放弃这个表演机会的。今天的宴席几乎持续了一天的时间,她完全可以休息一下再出现。可她一直睡到宴席结束,也未免太不走运了。这里头当真没有内情吗? 夏青心里清楚秦含真的用意,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叫过青杏:“你侍候姑娘梳洗,我去去就来。” 青杏笑着点头,跟百巧一道陪着秦含真去了净房。夏青独自出了屋子,想了想,把一向为人比较机灵的莲蕊给叫上了,两人一起去了隔壁桃花轩。 桃花轩中,秦锦春一脸茫然地站在院子里,身上还穿着参加宴席的服饰,两个陪同的丫头都跟在她身边。她也是刚从宴席上回来,也没回福贵居去,一到桃花轩,就看到失踪了一日,据说是睡觉去了的大姐回来了,还一进门就哭着扑进了屋里。她有心想问对方是怎么了,秦锦仪却只顾着自己哭,理都没理她一下,她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只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罢了。 夏青进来了,秦锦春看到她,顿时觉得有了主心骨一般:“夏青姐姐,我姐姐她……她一直哭个不停,该怎么办?” 夏青走到她身边,探头往正屋里看了看,却看不到什么。明明是大热的天,门口挂的凉帘却封的严严实实的,玻璃窗上也都挂了帘子。她只能瞧见屋里灯影幢幢,似乎有不少人。 她小声对秦锦春说:“我们姑娘才从清风馆回来,就听见大姑娘的哭声了,心里担忧,叫我过来瞧瞧。这到底是怎么了?难不成真是因为大姑娘错过了今儿的宴席,故而伤心难过?其实这有什么呢?府里一年到头,也不知有多少次宴席,也有上别人家里赴宴的时候呢。错过了这一回,下次仔细些,别生病了就是。大姑娘何必这么伤心?” “是呀是呀,我也是这么劝大姐的。”秦锦春忙道,“可她反而哭得更伤心了,我实在不明白她这是怎么了!” 她的丫头金桔建议:“画楼姐姐一直陪在大姑娘身边的,不如请了画楼姐姐出来问一声吧?” 另一个丫头红桃也说:“是呀,还是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的好。说不定大姑娘是身上不适,如今更不舒服了,才会难受得哭起来的。若真是这样,姑娘还是要跟大奶奶说一声,请了大夫来瞧才好。这样的大事,没个长辈在,大家都不能安心。” 秦锦春有些心动,不过她迟迟没有点头。夏青见状便问:“四姑娘莫非是有什么顾虑?” 秦锦春小声说:“松风堂的两位姐姐在屋里呢,画楼正在陪她们说话。这时候我叫她出来,却叫谁来招呼那两位姐姐呢?”想了想,她又补充一句,“弄影不在,大姐也不知打发她上哪儿去了。” 夏青讶然:“松风堂的人过来了?是谁?”她是松风堂出身的,若是那里的丫头,便是她的熟人了。 金桔替秦锦春回答:“是喜鹊与画眉两位姐姐。” 夏青顿了一顿。画眉是鹦哥的妹子,跟她的关系倒还好,喜鹊却与鹦哥有些不睦,往日对她这个三等也是爱理不理的。不过如今她升了二等,又被调到三房,做了秦含真跟前的大丫头,倒也不怵喜鹊。想了想,她便上前几步,找上一个站在正屋门外,平日侍候秦锦仪的丫头:“我们姑娘听见大姑娘的哭声,打发我过来问呢,大姑娘可是身上不好?” 她说这话时,声量略放大了些,屋里的人也能听见。不一会儿,便有人掀了帘子走出来,却是画眉与画楼两个。 画楼脸上堆了笑,只是笑得有些勉强:“你怎么来了?三姑娘有心了。我们姑娘只是身上有些不好,一时没忍住,才会哭起来罢了。一会儿就好了,没什么要紧的。大晚上的,你还是赶紧回去侍候三姑娘吧,请她放心,我们姑娘没事。” 夏青笑笑:“那就再好不过了。只是,若大姑娘实在觉得难受,还是跟夫人回禀一声的好,怎么也要请位大夫来瞧瞧。姑娘身子娇弱,可不能耽误了病情。” 画楼干笑,小声说:“你有心了。” 夏青看向画眉,画眉笑眯眯地说:“大姑娘确实没事,只是有些想不开罢了。你且回去吧,明儿我得了闲,再来找你说话。” 夏青明白,点头笑道:“那我就等着你了。先前你托我帮你打的络子,已经打好了,你随时都可以过来拿。” 画眉笑得更欢了:“好好,那就多谢了。明儿我得了空,必去找你。” 她们在屋外寒暄,屋里的喜鹊已经被秦锦仪哭得有些不耐烦了。大晚上的,她们已经忙碌了一日,容易么?她可比不得画眉早早就到桃花轩来坐镇了,她在园子里侍候了一日,刚刚才送秦锦仪回来的,双腿正累得发酸,偏又没法坐下歇息。 疲劳的感觉一涌上来,喜鹊看向秦锦仪的目光中就没有了耐性,忍不住冷笑道:“大姑娘哭了半日,还不累么?我实在不明白你有什么好哭的。你害人在先,如今受了罚,倒先哭上了,活象别人欺负了你似的。难不成大姑娘是想哭到二太太和大奶奶过来,正好向她们施苦肉计诉苦?我劝大姑娘别做白日梦了。往日不过是我们夫人不与二太太计较。二太太也就是不要脸,能在夫人面前拉得下脸来撒泼罢了。夫人真恼了,你们二房哪里还能抵挡得住?大老爷的官职,还有薛家在外头的体面,还有那些愿意跟二太太、大奶奶以及大姑娘你结交的人家,谁不是冲着承恩侯府来的?你们二房不过是庶脉旁枝,就该认清楚自己的身份,别天天想着吃里爬外,占着承恩侯府的好处,却总想将承恩侯府踩在脚底下,实在可笑!” 秦锦仪被她说得气愤不已,不服气地说:“大胆贱婢!你怎敢说这样的话?我们二房哪里比不得你们长房了?我亲祖父也一样是皇后娘娘的亲兄弟!虽然是隔母的,但三房又何尝不是如此?你们凭什么只看不起我们二房?!” 喜鹊听得越发好笑了:“真是笑话,人跟人怎么能一样?大姑娘难道跟逊哥儿是一样的身份么?三房可是正儿八经的嫡支!二房如何能与三房相比?况且如今三房也有了侯爵之位,与长房平起平坐。二房只能沾长房与三房的光,才有今日的体面,有什么可叫人看得起的?大姑娘若不服气,只管叫你爹娘分家好了。分家出去,二房自个儿当家作主,岂不更自在?” 她轻蔑地瞥了秦锦仪一眼,转身往门外走:“别以为长房与三房的姑娘们唤你一声姐姐,你就真能拿着姐姐的架子教训人了。庶脉旁枝的姑娘,处处跟嫡支的姑娘比,比不上就要耍阴招害人?我们夫人请回来教导姑娘们的先生,可没教过你这个!夫人说了,秦家不是一般的人家,秦家的姑娘,有德无才,不过是性子沉闷些,有才无德,那就是祸害了!秦家可不能出祸害。大姑娘若不能改了自己的坏毛病,还是别做秦家姑娘的好!” 第一百二十九章 喜鹊 喜鹊在松风堂,乃是承恩侯夫人许氏的心腹大丫头之一,素得看重。她有身份有体面,一般人都看不上,也就是长房的几位主人能得她敬重罢了。脾气上来的时候,就连几位管家,她都敢怼的。 三房回京后,秦柏得了爵位,喜鹊心目中值得她敬重的主人便又多了几位。至于二房?从头到尾都没在她眼里。 许氏宽厚,待二房一向不错,哪怕是心里再生气,在外人面前也不会给二房没脸。但喜鹊这等身边人,则对二房薛氏早就厌恶至极,对秦伯复也没有好感。从前小薛氏、秦锦仪、秦锦春以及秦逊几个并没有什么恶行,喜鹊还能对他们维持表面上的礼数。如今秦锦仪做的好事叫许氏主仆知道了,她心中就不由得生出“歹竹果然出不了好笋”的念头,对一向表现得稳重知礼的秦锦仪就厌上加厌了。 她脾气一上来,直接对着秦锦仪喷了一通,也不在意,转身掀了帘子就出去了。秦锦仪被她骂得一愣一愣的,还没醒过神来呢。等到反应过来,想要发脾气时,人已经走了,又没法追上去。想到喜鹊话里隐含的意思,秦锦仪心下就微微发凉。 她就算有再大的委屈,又能如何呢?她确实是算计了秦含真在先,打算教秦含真错误的弹琴指法,叫对方学不好琴,双手的负担也比别人重些,时间长了,不是厌了琴,就是双手出了小毛病,再不能在书画琴艺上与她相比了。 当初秦锦华不就中过她这一招?时间不长,就对琴生了厌弃之心。即使后来学会了正确的指法,也对琴早失了兴趣,在琴课上不过是随意应付罢了。谁知道这一回对上年纪与秦锦华相仿的秦含真,计划竟然没成功!还被秦含真那个傻丫头无意中透露给了曾先生,叫曾先生起了疑心。秦锦仪只能放弃原本的计划,专心练习琴艺,好达成自己的目标。秦含真那边,横竖已经不能成事,也没有理会的必要了。 也不知道承恩侯夫人许氏是如何知道这个秘密的。秦锦仪有些怀疑是曾先生告密,心下又羞又恼,还有几分怨恨秦含真,若不是她太蠢,怎会暴露了自己?但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许氏不声不响地算计了她一把,叫她白白错过了一个展示自己才艺的大好机会。她还不能怨,不能恨,还要多多讨好许氏,向许氏赔罪。否则,许家那边的婚事,她是别指望了! 就算不为许家的婚事,秦锦仪也是不能得罪伯祖母许氏的。没有她这位承恩侯夫人的牵线,她要如何嫁入高门大户?光凭二房的地位与体面么?靠她父亲秦伯复的六品官位?还是靠祖母与母亲的娘家,那个至今没有拿回皇商名头的富商薛氏?总不能是靠她那位血缘上的亲祖母符老姨娘一年几回进宫拜见太后太妃的体面吧? 喜鹊说的那些分家的话,秦锦仪更不能听从。她比谁都清楚,二房是绝不能分家的。分了家,长房是侯府,三房是侯府,二房算什么?六品的小官宦人家么?即使她祖父也是皇后娘娘的亲兄弟,奈何他老人家早就去世了,外头的人可不会认。到时候,她的身份才真真是一落千丈呢! 长房的伯祖父,承恩侯秦松素来不把二房放在眼里,也提过好几次分家的话,都被她祖母薛氏给拒了。可见长房早有分家的心,只是二房不肯接受而已。倘若因为她今日的遭遇,叫祖母薛氏与父亲秦伯复在气头上,主动提了“分家”二字,长房与三房怕是会立刻就顺水推舟吧?喜鹊说这话,真的不是故意的么?是不是伯祖母许氏指使的她? 秦锦仪越想越心惊,忙忙用手将脸上的泪水都擦干净了,又凑到镜子前头去看自己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着急着要如何让这红肿尽快消下去,免得弄影请来了祖母与母亲,她们看到她这模样,就心急如焚地跑去松风堂闹。 二房不能闹,她也不能再哭下去了。她要装作没这回事,就象许氏与松风堂的丫头们给她寻的借口一般,她只是病了,才从宴席上消失的,不是受罚,也跟秦含真不相干。她不能让真相泄露出去,败坏自己的名声,那样她就真的别想嫁进高门大户了,无论是许家还是别的人家。 就在秦锦仪思索的时候,喜鹊高高地仰着头,走下台阶,目不斜视地从夏青身边走过去了,直接往院门走。夏青知道她这是给自己的下马威,撇了撇嘴,也不理会。她如今不是松风堂的三等丫头了,也不是长房的人,喜鹊在她面前摆什么威风? 画眉见喜鹊如此傲慢,皱了皱眉,笑着拉住夏青的手道:“我先回去了,明儿再见吧,有时间也回松风堂看看姐妹们。”夏青笑着回握了她的手,送了她几步,回头看见莲蕊从溪边站立的那群小丫头那儿跑了过来,想想自己该打听的也都打听过了,便跟秦锦春与金桔她们说了一声,叫上莲蕊,跟在画眉她们后头,离开了桃花轩。 她们前后脚出了桃花轩的门,还没走到明月坞门口呢,就遇上秦锦华从盛意居回来了,身前跟着两个婆子,一个提灯笼,一个提着熏香熏蚊子,身后有两个近身服侍的大丫头,再往后还有盛意居的两个媳妇子捧着捧盒跟随,声势浩大。两方人在明月坞门前相遇,差点儿把夹道都给堵上了。 秦锦华一眼就认出了喜鹊与画眉,尤其是前者,常往盛意居去的。她笑眼一弯,还没打招呼呢,喜鹊就先笑眯眯地上前两步行了礼:“见过二姑娘,二姑娘回来了?” “喜鹊姐姐好。”秦锦华笑着说,“这么晚了,姐姐怎么会在这里?” 喜鹊瞥了身后桃花轩的门一眼,笑笑说:“大姑娘身上不好,我跟画眉一起把她送回来了,再嘱咐大姑娘的丫头几句,让她们好生侍候大姑娘,别再大姑娘再生病了。” 秦锦华却是早从母亲姚氏那儿打听到了秦锦仪“生病”的内情,眨了眨眼,知道喜鹊这是在为秦锦仪知羞,便干笑了两声,道:“大姐姐生病,我们也担心呢,她病情不严重吧?我们能不能去瞧瞧她?”这是在打听秦锦仪是否被禁了足。 喜鹊听出来了,道:“大姑娘虽有不适,多歇两日就没事了。二姑娘心善厚道,真是好妹妹。只是大姑娘毕竟病着,就怕过了病气。还是等大姑娘的病彻底痊愈了,二姑娘再去瞧她吧。”她不想多提秦锦仪的事,笑着转了话题,“今儿府里摆宴,来了这么多客人,二姑娘想必也累了吧?夫人说,府里人人都可以多歇歇,学堂那边再停几日,等天气凉快些才重新开课也不迟。夫人已经跟曾先生说过了,曾先生也说她想到乡下避暑去呢。二姑娘明儿早上不必早起,多睡一会子吧。等歇过这两日,后日夫人再带着一家子去看赛龙舟!” “真的?!”秦锦华顿时喜笑颜开,“那可太好了!我去年去了外祖家,没能看龙舟,听闵姐姐许姐姐她们说得热闹,可羡慕死我了。今年祖母一直没提,我还以为她不去了呢。” 她高高兴兴地谢过喜鹊,就蹦蹦跳跳地跑进了明月坞的大门,见西厢亮了灯,忙向那边跑去:“三妹妹,三妹妹,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院门外,喜鹊看着秦锦华那开心的模样,也高高兴兴地走了。画眉等人迅速跟上。 夏青落在最后,瞧瞧喜鹊那边,再看看院子里的情形,叹息着摇了摇头。 小丫头莲蕊小声问她:“夏青姐姐,喜鹊姐姐是不是跟二奶奶那边很亲近?” 夏青回头瞪了她一眼:“乱说什么呢?身为一个小丫头,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不懂么?进府的时候,嬷嬷们没教过你规矩?别以为姑娘宽厚,不约束你们,你就不知天高地厚了。若是叫别的嬷嬷和姐姐们听见,你还能有好?就算姑娘有心护你,你也不占理。难道还要让姑娘为了你这个不守规矩的,背上不好的名声不成?”她素来更喜欢莲实那样的稳重老实人,可惜,今天是要到桃花轩打听消息的,只能带上机灵的莲蕊,可她又总担心莲蕊太过机灵了,会闹出事来。寻着机会,就忍不住要敲打一下。 莲蕊缩了脖子,却也知道夏青教训她是好意,赔着笑了几声,才趁着周围无人,忙忙贡献出刚打听到的消息:“桃花轩的小丫头们说,弄影今儿中午前就回来了,一直在小声抱怨呢,说大姑娘并不是生了病,而是被夫人诓到松风堂去了。本以为会在那里见到几位贵夫人,谁知却糊里糊涂地睡着了。夫人说,这是在罚大姑娘,身为长姐却有不悌之心,竟对妹妹们有了歹意,叫她受个教训,牢牢记住这件事,免得往后再犯。夫人又命弄影回院里约束婆子和小丫头们,不许她们乱走,给二房那边报信,还派了画眉来监视。弄影憋了一肚子的气,却不敢违命。大姑娘这一睡就是大半日,把宴席给睡了过去。本来打算要在宴上弹琴的,也没了这回事。” 夏青吃了一惊,但很快又镇定下来:“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就说呢,怎的我报上去时,夫人什么话也没说?原来是应在今日。这样也好,若是当日就罚了大姑娘,大姑娘当面赔了罪,怕是转身就忘了,往后想要使坏时,依旧会使坏。她一直盼着今日的宴席,打定主意要大放光彩,冷不妨被泼了冷水,才能记得牢呢。夫人果然睿智,绝不会任由大姑娘胡来!” 第一百三十章 赔礼 秦含真已经洗漱完毕,换了一身轻薄的家常纱衣罗裙,清清爽爽地坐在房间里,由青杏服侍着,把头发重新梳成简单的两根小辫,预备晚上睡觉时,可以轻松一点。 秦锦华忽然回来,大叫着后日可以去看龙舟,就这么闯进了西厢房。秦含真起初也有些惊喜,跑到外头小厅去迎她,但很快反应过来,这看龙舟的活动估计跟今日的宴席一样,拒绝身上有孝的人参加,她便又兴趣缺缺了。 秦锦华这才醒悟过来,秦含真是不可能跟着她们去看龙舟的。自己平白在她面前提起这事儿,倒叫她难受了。 秦锦华不好意思地说:“三妹妹,对不住,我忘了这一茬。你别生气。虽然后日你不能去看龙舟,但我回来后,会把龙舟会上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转述给你听的。到那时候,你虽然没有亲见,但也跟见了一样啦。” 秦含真笑了:“这怎么能一样?”她又不是真的没见过赛龙舟,只不过是好奇这古代的龙舟比赛是怎么样的罢了。还有,据秦锦华所说,这龙舟赛是在什刹海那边举行的。她还没见过古代的什刹海呢,跟她在现代去北京旅游时见过的是一样的吗?不能亲自去看一看,实在可惜。不过仔细想想,她只是今明两年不方便去看龙舟赛罢了,平时想去看什刹海,却没什么难的,只要她能说动祖父秦柏和祖母牛氏。 秦锦华却不知道秦含真在想什么,她正懊恼自己一时高兴,就说错了话呢。想了想,她就想到了转移话题的办法:“三妹妹,你可听说大姐姐的事了?她今儿被扣在松风堂,错过了宴席呢。” 秦含真眨了眨眼:“啊?被扣在松风堂?这是怎么回事?我只听说她病了,在松风堂休息,直到宴席结束了才回来。方才还在屋子里哭呢,哭声传到我们院子里都听见了。不过现在好象没再哭了……” 秦锦华摆摆手,神秘兮兮地说:“才不是呢,那只不过是祖母为她寻的借口,是替她遮羞用的!”她正要细说,却听得描夏在门外叫她:“姑娘,洗澡水已经备好了,还是梳洗了再与三姑娘说话吧?” 秦锦华低头看看自己,一身锦衣华裳,头上还戴着不少饰物,既热又沉,顿时把自己的话给忘了,匆匆说:“那我先去梳洗了,再来跟三妹妹细说。”转身就跑了。 秦含真目瞪口呆。世上哪有这样的人?才吊起人的胃口,就丢下人跑了?她好想揍这熊孩子呀! 幸好夏青与莲蕊回来了,给她带来了最新的消息。秦含真把她们的话跟秦锦华的话结合起来分析一下,就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伯祖母许氏还真是个有心人呢。在这种情况下,给志得意满的秦锦仪迎头一击,她一定会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只不过,错过一次宴席,对秦锦仪能有多少震慑作用呢?秦含真对此存疑。 秦锦华大概也惦记着秦含真这边呢,半个时辰后,就梳洗一新,穿着家常衣裳过来了,继续道:“先前大姐姐不是教过你错误的弹琴指法么?当时还叫曾先生看出来了,特地教训过她。原来那时候,祖母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还派人去查过了。你不知道,大姐姐那时候教你琴艺,其实是存了坏心的,要害你呢!” 秦含真早知此事,却故意露出惊讶与不解的表情:“真的吗?是怎么回事?” 秦锦华道:“这都是我母亲悄悄儿告诉我的。她说,大姐姐教的指法,若你照着学了,一旦养成了习惯,将来要改就难了,练琴练得多了,说不定连双手都会被废掉!其实大姐姐以前也这么教过我,只是没有错得象你这么厉害罢了。我那时只觉得有些累,让母亲看见了,她说我一定是学错了,让曾先生私下再教我几回,我才改回去的。那时我还以为是自己笨,没学好,根本没想到是大姐姐在捣鬼。若不是母亲跟我说,我还不敢相信呢!” 秦含真觉得这太夸张了,弹个古琴而已,就算姿势有问题,也不至于随随便便就把手给废了吧?就象是现代社会里那些古琴兴趣班什么的,学琴的小孩子这么多,难道还能保证个个的指法都学正确了?秦锦仪应该确实有歹意,但秦锦华的说法也太过严重了。 不过秦锦华是听姚氏说的,兴许只是姚氏在危言耸听,吓唬女儿呢。 秦含真也没多纠结,只问秦锦华:“大姐姐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秦锦华道:“听说是因为你在课业上表现出众,得了曾先生好几次夸奖。大姐姐听了,心里妒忌,担心你将来学得比她好,就显不出她来了。” 秦含真就更不明白了:“我才上学几天呢?就算得了曾先生几句夸奖,也算不了什么。况且大姐姐的课业也不是非常出众吧?她在诗书方面,也就是比咱们多学了两年,知道得多一点而已,其他的,无论是书画还是对对子,她的表现都只是平平,惟有琴课最出色。我是才学琴的人,连一首曲子都没学会,自然不比大姐姐出众。若大姐姐因为我这等三脚猫的功课水平,就起了妒忌之心,那她的心眼儿也太小了吧?与其在我身上冒险,还不如多花点功夫在功课上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秦锦华道,“曾先生以前就说过大姐姐,只在琴课上最用心,诗书上头,也是对诗词更有兴趣,正经四书五经,她就不喜欢了。这可不是正道。我们这样人家的女孩儿,读书是为了明理,学琴棋书画不过是为了陶冶性情,都是小道。大姐姐别的都不上心,只专攻诗词琴艺,那不是本末倒置么?可大姐姐不肯听,只觉得会做诗,琴艺好,才能叫才女。曾先生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由得她去了。可我们家的女孩儿,要才女名声做什么用?” 秦含真撇撇嘴:“她的心也太窄了。明面上装得亲切,实际上却在暗地里害你。这样的姐姐,我可不敢跟她亲近。” “我也不敢了。”秦锦华缩缩脖子,“如今想想从前的事,我背上都觉得发冷。幸好我是个懒怠的人,功课也是平平,处处都让大姐姐比了下去,没叫她起了妒忌之心,才平安至今。若我哪天把功课学好了,还不知道她会做什么呢。” 想想从前,她还觉得秦锦仪虽然态度严厉一些,常常教训她规矩,但心中还是为了她好的,这种想法真是太天真了!母亲姚氏今日给她分析了好多事例,越分析,她就越觉得从前的自己太傻。今后真是要学得聪明一点才行。 母亲还让她连四妹秦锦春也一并疏远了,但她心中有些舍不得。在她看来,秦锦春的品性还是靠得住的,跟秦锦仪不一样。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秦锦春也换了一身家常衣裳,垂头丧气地过来了,身边只带着一个金桔,守在了门外,没跟着进屋。 秦锦华心里想到刚才的想法,有些心虚,起身站在一旁没说话。秦含真脸皮厚些,仍旧笑眯眯地:“四妹妹来了,快请坐。大姐姐现在如何了?病得可厉害?要是实在不好,还是请大夫来看一看吧?我才来京城不久,也不知道京中情形。咱们家可有相熟的大夫?最好是住在附近的,离得近,请人过来也方便。” 秦锦华讶异地看了秦含真一眼,想了想,没吭声。 秦锦春却羞愧得涨红了脸,低下头好半天才道:“三姐姐,我大姐姐做错了事,差点儿害了你。她拉不下脸来给你赔罪,我替她给你赔不是。” 秦含真讶然:“这话是怎么说的?” “就是……就是先前大姐教你学琴那事儿……”秦锦春有气无力地把秦锦华的说法又重复了一遍,只是细节少了许多,“我听了你的话,只觉得大姐不对。但那时我还以为她只是存心教你错的指法,叫曾先生看见了责备你而已。万万没想到,她居然是存了坏心的。你是个好人,明明吃了大姐的亏,还关心她的病。我大姐姐比你差远了。今儿我先替她给你赔不是,改日再劝她亲自来向你认罪道歉。” 这话倒说得秦含真心中暗道一声惭愧了。秦锦春是个三观正的好孩子,自己在她面前装模作样,似乎不大好。 秦含真笑着拉起秦锦春的手,道:“四妹妹,你有这个心就行了。不管大姐姐做了什么,她是她,你是你。我心里仍记得你是我的好妹妹呢。” 秦锦华也连连点头,伸出手来拉住了她俩的手。 秦锦春这才稍稍振作了一点,脸上也露出几分笑意来。 秦含真趁机打听:“大姐姐方才怎么哭了呢?虽然今儿她错过了宴席,但日后宴席有的是,错过了就错过了。大伯祖母虽然有些严厉,但也是因为大姐姐有错在先。大姐姐诚心反省,向大伯祖母认错就是,用不着哭得这么伤心吧?” 秦锦春叹气道:“我起初也是不明白的,刚才听了丫头的话,才醒过神来。平日府里的宴席虽多,但比不得今日来的贵人更多。光是我去见过礼的,就有好几位国公夫人、侯夫人,以及几位尚书府、大学士府的女眷呢。二姐姐见过的,想必更多?”她们姐妹身份不同,待遇也有着些微的差异。 秦锦华点头:“还有几位在京城的大长公主、长公主、王妃、郡王妃、世子妃、郡主、县主等等,寻常的宗室女眷就不必提了。园子里摆了二三十桌呢,香雪堂里都坐不下了,还要在香雪堂左右搭了棚子,设了十来桌,专门用来招待父亲、三叔还有四叔的同僚们的亲眷。” 秦锦春道:“这就是了。今儿来的贵人们多,嬷嬷们都说,京城里的贵人都几乎来全了。换了是别的宴席,哪儿能到得这样齐?大姐一心要在宴席上出头露脸,为此练了好久的琴。错过了今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这样的机会了。她已经十二岁了,虚岁十三。祖母和母亲都为她的婚事犯愁呢,一心想让她嫁个好人家。她们盯上的就是今儿来的贵客们。” 秦锦华倒吸了一口冷气。 第一百三十一章 装傻 秦含真也吓了一大跳。 秦锦华说的那些贵妇人们,身份背景个个都不一般。二房的婆媳俩居然盯上了她们背后的家族,想把秦锦仪嫁过去,这是不是太自信了?二房说起来只是秦家的旁枝,秦锦仪说是侯门千金,其实是承恩侯秦松的侄孙女儿,还是不怎么受他待见的那一种。承恩侯秦松正经的嫡出闺女秦幼仪,还只是嫁了个侯府嫡次子呢。秦锦仪的亲姑姑秦幼珍,嫁的也是世家旁支的嫡出子弟。秦锦仪倒是心头高,盯上了姑姑们都不敢高攀的对象,这是要把两位姑姑都压下去的节奏? 秦含真看向秦锦华那边,对方也是一脸的不敢置信。她只能委婉地评价说:“二伯祖母和大伯娘……还有大姐姐,心气儿真高。”秦锦华也频频点头赞同。 秦锦春苦着脸道:“你们也觉得荒唐吧?我一听说,就觉得荒唐。祖母说的那些话,好象这些一等一的尊贵人家由得大姐姐挑选似的,我都觉得是在做梦!母亲劝过祖母,说找些次一等的人家也行,那些世代官宦的人家,三四品的,对我们家而言就已经是高攀了。若是觉得还不够体面,有爵位的勋贵人家里头,也不是没有出色的庶子,挑一个品貌俱佳的就好了。有夫人的面子在,大姐姐想要嫁到这样的人家里去,也不是没有可能。可祖母直接就骂回来了,说母亲这是要毁了大姐姐的前程,还说,二姑姑都能嫁给侯府的嫡次子,大姐姐也是嫡出,凭什么就要嫁给庶子呢?而大姑姑是丫头生的,还能嫁进世代官宦的人家,难道大姐姐要跟她平起平坐?母亲过后就不敢再提了,由得祖母去操持。她说,反正祖母不会叫大姐姐吃亏的,等祖母发现她想要做的事情不可能做成,自然就会放低身段,寻次一等的人家了。” 秦含真有些无语。 秦锦华低声道:“怪不得大姐姐要哭呢。今日来的这些贵人可不是轻易能请到的。听母亲说,大家是因为知道三叔祖得皇上宠信,才会特意来贺他袭爵,日后府里再举行宴会,可未必能请得动他们再次光临。错过了今日在贵人们面前露脸的机会,大姐姐的盘算就落了空。况且,祖母又知道了她做的事,责怪她对姐妹下暗手,今后会不会为她的婚事出力,还是未知之数呢。” 秦锦春道:“我倒盼着大姐姐早早死了心。她从前不是这样的,对我也很好。可她如今就盼着能做一个人人夸赞的大才女,天天窝在屋里练琴,也不理我了。三姐姐对她这么信任,她也说算计就算计。我觉得大姐姐简直就象是疯魔了一般。难不成准备说亲嫁人的女孩儿,都会变成这样?那我还是一辈子都不嫁人的好。留在家里,跟兄弟姐妹们做伴,说说笑笑的,有吃有玩,岂不是更开心?” 秦锦华听得笑了,捏了她的圆脸蛋一把:“傻丫头,这怎么可能呢?我们长大了,总是要嫁出去的。你不肯嫁,你祖母爹娘也会逼着你嫁。况且这种事,也由不得你做主。” 秦锦春被她捏得脸颊发红,抗议着挣脱开来,瞪圆了一双大眼,不服气地道:“怎么就由不得我做主了?我说不嫁就是不嫁,别人难道还能绑我上花轿么?!” 秦锦华笑得快要滚到地上去了,还是秦含真笑着拉了她一把,才让她得以继续坐在圆凳上。门外的金桔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冲着屋里说:“姑娘们,你们才多大的年纪?这时候说嫁人不嫁人的,是不是太早了?快别闹了吧,叫嬷嬷们听见,就该来训人了。”就算姑娘们不在意,她们这些大丫头却一定逃不过责骂。 秦锦春红着脸,也知道自己方才说得太大胆了,悻悻地道:“不过是说说而已,有什么不行嘛。”又去掐秦锦华,“你还笑,你还笑!” 秦锦华这回是真的跌到了地上,秦含真拉都拉不住,只得也跟着笑成一团。 姐妹三人正笑闹时,门外却忽然来了不速之客。 薛氏与小薛氏神色严肃地从门外经过,看起来象是要去桃花轩的,听见这边传出去的笑声,一下就认出了秦锦春的声音。前者顿时心头冒火了,转身就往明月坞里走,在西厢门前瞧见笑闹在一起的不但有小孙女秦锦春,还有长房的宝贝蛋秦锦华,以及害得大孙女秦锦仪错过今日露脸好机会的秦含真,她的火气就更大了,张口就喷:“秦锦春!你姐姐被人害了,正凄凄凉凉地在屋里哭呢,你不去关心她也就罢了,竟然还跟仇人在一块儿说笑?你眼里还有没有你姐姐,有没有你爹娘,有没有你祖母我了?!既然你跟别房的人更合得来,不如我把你送给别人家做闺女,如何?!” 秦锦春吓得脸都白了,连忙跑出屋外,垂手肃立,颤抖着声音叫:“祖母。”又看向小薛氏:“母亲……”看到小薛氏也皱起了眉头,她心中不由得一阵委屈,眼圈就红了。 秦含真与秦锦华也跟着出来站在廊下,听了薛氏的责骂,她俩对视一眼,都觉得大不以为然。只是对方是长辈,她们不好反驳罢了。 她们老实了,薛氏却不是个轻易肯消停的。她也不顾自己的长辈身份,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秦锦华的鼻子就骂:“你们一家子都是一肚子的坏水,不声不响的,就等着算计我们仪姐儿呢。但我告诉你们,别以为这事儿就这么算了!我们仪姐儿好好的姑娘家,凭什么就给你们害了?你祖母和你娘不给我一个交代,这事儿没完!” 骂完了秦锦华,薛氏又转去指着秦含真的鼻子:“还有你!三丫头,我还真看不出来呀,平日里瞧你老老实实的,原来也是个黑心货!我们仪姐儿从没惹着你,你竟然就挖个坑让她跳下去。小小年纪的,也这么狠毒,果然你那个泼妇祖母教养出来的,就不是什么好货色!” 秦含真见她骂得难听,眉头一皱,开口了:“二伯祖母这话我听不明白,我怎么狠毒了?怎么害大姐姐了?大姐姐不是病了么?不是没休息好,才会因为头晕而错过了宴席么?大伯祖母请了大夫来给大姐姐看病,四妹妹也一直为大姐姐担忧。我刚才还打发人过去看大姐姐了呢,大姐姐说没事了,叫我们安心。我跟大姐姐好好的,四妹妹也跟大姐姐好好的,为什么二伯祖母进来就骂呢?我跟二姐姐、四妹妹到底做错了什么?还请您给我们一个明白。” 秦锦华与秦锦春讶异地看了她一眼。事情原委方才不是都说过了么…… “你装什么傻……”薛氏柳眉一竖就要骂回来,小薛氏在旁忽然脸色一白,急急上前一步拦住了她:“太太,您就别骂了!” 薛氏回头冲她瞪眼,小薛氏方才附到她耳边小声说:“这种事真要闹大了,我们仪姐儿的名声怎么办?她还要说亲呢……” 薛氏脸色变了变,咬牙看向秦含真:“好啊,原来你们等在这里呢!不把我们仪姐儿毁了,你们就不甘心是不是?!” 秦含真就装傻到底了:“二伯祖母的话越发叫人听不明白了,大姐姐好好的,谁毁了她?我们么?我们怎么毁她了?大姐姐难道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薛氏还要再骂,小薛氏却死活把她往院门外拉。她不耐烦地甩开儿媳:“行了,我知道事情轻重!”又扭头去瞪秦含真:“三丫头,别以为你装傻,我就看不出来。想威胁我?凭你还办不到!” 秦含真面无表情地说:“我没有威胁二伯祖母,也不明白您说的是什么。今天发生过什么事么?我还以为大姐姐没事呢,难不成是我误会了?从头到尾,都是您忽然跑过来骂人,忽然说我们毁了大姐姐,不是么?您这么骂,总要有个缘由吧?否则无缘无故的,大姐姐就出了事,就算是为了她的名声着想,您也不能不把话说清楚呀?” 薛氏差点儿被噎住,闻讯赶来的秦锦仪在门外听到秦含真的话,脸色变了几变,赶紧冲过来拉住了祖母,又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来,冲着秦含真与秦锦华行礼:“两位妹妹,真是对不住,祖母方才是一时糊涂了,才会出言无状。其实都是误会,是……是弄影的不是!” 她转身就冲着站在小薛氏身边的弄影扇了一个耳光过去,把弄影打得呆愣在那里。秦锦仪还骂道:“你都对我祖母和母亲说了些什么?我不过是身体略有不适,跟长辈们说一声,请她们来瞧瞧我罢了。你怎能在祖母和母亲面前诬蔑我的妹妹们呢?平日里乱嚼舌头也就罢了,竟然还敢无中生有,挑拨离间,不打你几板子,你就不知道什么是规矩!” 弄影呆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跪下磕头道:“是奴婢错了,奴婢给姑娘赔不是,下次再不敢了。” 秦锦仪对她的知机还算满意,又道:“你冲我磕什么头?理当向二妹妹三妹妹赔罪才是。” 弄影又转去向秦含真与秦锦华磕头。秦含真看得直皱眉头:“行了行了,不必再磕了。往后说话行事注意些就是。”反正弄影也不过是个替罪羊罢了,追究她有什么用?不过秦锦仪对身边的大丫头如此薄情,也真是叫人心惊。 秦锦华也心情不好,低声对秦锦仪说:“大姐姐也不必打骂丫头了,跟二叔祖母与大伯娘把话说清楚就行。我跟三妹妹可没有害过大姐姐,四妹妹也一直关心你呢。大姐姐可要认清楚好歹。” 秦锦仪笑得表情都有些扭曲了:“二妹妹放心,我知道妹妹们都是好孩子,心里记着你们的情呢。时候不早了,我就先陪祖母与母亲回去。妹妹们早些歇息了吧。”说罢客客气气地行了一礼,就拉着薛氏与小薛氏走了。 薛氏还有些懵呢。她亲亲的大孙女儿,方才说她什么来着? 第一百三十二章 祖孙 明月坞忽然间又恢复了平静。 秦含真与秦锦华、秦锦春三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不约而同地笑了。 笑完了,秦锦华忍不住问秦含真:“三妹妹,方才你为什么要装傻?明明先前我都跟你说过,祖母为什么要罚大姐姐了。” 秦含真笑笑:“与其说我在装傻,倒不如说我在提醒二伯祖母,大伯祖母虽然罚了大姐姐,却也给她寻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在外人面前替她遮羞。如今二伯祖母大声嚷嚷着要我们给他们二房一个交代,还指着我们几个的鼻子骂,一副要把事情闹大的样子,不是自找没趣吗?她这是想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大姐姐做了什么?先别提我们本不知情,就算我们事先清楚大伯祖母要对大姐姐做什么,那也是大姐姐有错在先。让外人知道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我们还好,年纪小,又是受害者,旁人只会同情我们,大姐姐都十二三岁了,还对幼妹们做这样的事,难道就很光彩?大伯祖母既然一心要把大姐姐嫁到权贵之家去,平时还是要谨言慎行一些的好。那些权贵之家如果要选媳妇,总不会看到别人家的姑娘琴弹得好,会作诗,就把人娶回去的。” 秦锦华恍然大悟:“三妹妹说得对。这件事又不是什么能见得人的,大姐姐比我们还怕叫外人知道呢。二叔祖母再生气,也不该闹得人尽皆知的。况且,我们也没什么对不起大姐姐的地方,这事儿原是她存了歹意,要害我们呢。二叔祖母怎么能怪到我们头上?” 秦锦春情绪有些低落。金桔小声劝她:“姑娘,我们回去吧?一会儿太太跟大奶奶瞧见你没回院子,又该说你了。” 秦锦春默默地点了点头,红着眼圈对两位堂姐说:“今晚真是对不住。我祖母不该这样骂你们的。” 秦锦华连忙拉起她的手:“好妹妹,这事儿不与你相干,你才是委屈的那个呢。二叔祖母不问青红皂白就指责你,真是好没道理。” 秦锦春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说。她在二房并不是受宠的那个,薛氏一瞧见她,就总会失望她不是个孙子。她能怎么样呢?除了尽量多待在桃花轩里,少与祖母见面,也没别的办法了。今晚她确实觉得很委屈,但只要过后跟母亲小薛氏解释清楚,她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日子。有些事,经历得多了,就慢慢的不那么在乎了。 秦含真笑着说:“没事,只要你祖母不打你,叫她骂几句也没关系。所有人都知道她骂得没道理,知道你委屈,大家都站在你这一边呢。明儿你闲着没事,要是你姐姐仍旧不理你,你只管来找我们说话。明儿不用上学,我们都有空得很。” 秦锦华也高兴地说:“是呀是呀,方才喜鹊姐姐还告诉我,后天祖母要带我们去看赛龙舟呢!三妹妹身上有孝,不能去,但四妹妹你一定能跟着我们去的。若是祖母不叫你和大姐姐去,我替你去跟祖母说。” 秦锦春听得也欢喜起来:“好姐姐,那就多谢你了!”想到后日能出去玩,还是去看赛龙舟,她的小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来。 秦锦春垂头丧气地来,又欢天喜地地走了。等她回到桃花轩,正屋里一片寂静,竟不闻说话声。她心中讷闷,冷不妨看见弄影正跪在台阶边上,难道还真受了罚不成? 可方才的情形,弄影明明不过是给祖母薛氏与大姐秦锦仪做替罪羊罢了,做做样子就行了,怎么回了院子里,没有外人在,还要演这么一出戏?可怜弄影,一心为主,却落得这样的结果。 秦锦春想了想,决定还是过去问候一声姐姐,顺便替弄影求个情,就算真要装个样子,也别让她跪在台阶边上,那里的地面硌人得很,还是让人进屋去跪吧。当然,等进了屋里,是不是真的跪了,就只有自己人知道了。横竖只是装样子,何必太过认真? 谁知她才走到门前,就被薛氏的大丫头香露拦了下来:“四姑娘,太太和大奶奶正与大姑娘说话呢,旁人不好去打扰的。四姑娘忙了一日也累了,还是回去早些歇息吧。” 她怎么就成了旁人了?就算祖母、母亲和姐姐不想跟她多说话,香露好歹也该报进去,让她们开口赶她走吧?凭什么让一个丫头来做主? 不过,香露说话声音也没有特地压低,屋里人也该听得见的。她们至今没有开口说话,显见是赞同香露的了。这算什么?三位至亲,连跟她说一句话的耐性都没有了么? 秦锦春皱了皱眉头,抿抿嘴,一时赌气,也顾不上求不求情了,转身就回了房。 正屋中,薛氏慢慢地缓过气来,脸色也不象先前那么惨白了。她恨恨地看向大孙女秦锦仪:“这么说来,我方才为你出气,要他们长房和三房还你一个公道,还成了我的不是了?就因为三丫头说的话,你就往我头上安犯糊涂的罪名,有没有想过我的脸面?在长房和三房的人踩你的亲祖母,你还真是出息了!” 小薛氏替她抚胸拍背,又看向长女,低声斥道:“还不快给你祖母赔罪?!你方才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呢?你祖母一心为了你,你就这样伤她的心?” 秦锦仪从床边站起身,默默地跪在薛氏面前,但她没有说话,没有赔罪。她真的没觉得自己错了,方才确实是祖母糊涂了,若不是她及时阻止,只怕明日她的闲话就要传遍全府了。到时候她还有什么名声?还要如何嫁进好人家?这也是祖母的心愿,她也是为了祖母着想,不让祖母一时气昏了头,就犯了大错。 小薛氏暗暗发愁,女儿一向聪明,怎的偏在这种时候犯起了倔? 她连忙为女儿找补,赔笑着对婆婆说:“太太别恼,仪姐儿已经知道错了。方才她也是一时着急,才会口不择言的。幸好她后来醒过神,又把弄影拉出来做了挡箭牌。二丫头三丫头都还是孩子,她们一定信了仪姐儿的话,不会将太太的话放在心上的。长房既然罚了仪姐儿,便不会再提起先前的事。回头媳妇儿再叫丫头们去打点打点,叫底下的人别乱说话,这事儿就算是翻过篇了。过上三五个月,还有谁记得呢?” 薛氏冷笑道:“你也别想得太美了。二丫头是蠢,三丫头却未必好糊弄。你以为她真的会信你闺女匆忙间想出来搪塞的话呢?!还有,学琴的事,你们怎的也不告诉我一声?若我早知道了,一定替仪姐儿安排周到,又怎会叫人看出来?!” 小薛氏哑然。她哪里知道这事儿?方才听弄影说时,也吓了一跳呢,心里还有些埋怨画楼与弄影,她们一直跟在秦锦仪身边,理当清楚姑娘做了什么,怎的也不跟她报备一声?若她早知道这事儿,绝对会拦下女儿的! 可惜薛氏的想法跟她完全相反,不但不觉得秦锦仪错了,反而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孙女儿骂:“你怎么这样蠢?连三丫头是个什么性情都没弄清楚,就糊里糊涂地对她下手了。从前你算计二丫头的时候,我就说过你了。姚氏那蹄子,盯女儿盯得死紧,你想在她眼皮子底下算计她闺女?那不是傻么?!如今倒好,你对三丫头也算计上了。她有什么好值得你算计的?一个乡下丫头,浑身透着土气,你别说曾先生夸奖她,那不过是看在她祖父的爵位上罢了。她学一百年也比不上你一根毫毛,你何苦跟她过不去?平白惹得一身骚,如今还让长房的人对你生出戒心来。今后真想算计她们的时候,你看她们会不会信你?!我怎么就摊上你这么蠢的孙女儿呢?!” 秦锦仪脸色由白到红,由红到青,头越垂越低,到最后心敬诚服地向薛氏磕头:“是孙女儿大意了,孙女儿知错。” 薛氏恨恨地瞪了她的后脑勺几眼,见小薛氏要去扶女儿起来,又瞪了一眼过去:“你扶她做什么?让她磕!许氏要罚她,我更要罚她!我的孙女儿,居然上了许氏的当,叫她算计了,这口气叫我如何吞得下去?!” 小薛氏犹豫了一下,没有再去扶女儿,只是目光中透着心疼。 秦锦仪就这么磕头磕下去了,也不知磕了十几个,眼看着额头上的红印子越来越明显,薛氏总算心软了:“起来吧,别再磕了。若是在脸上留下了印记,日后这婚事要怎么办?” 秦锦仪红着眼圈,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低头坐到一边去。 薛氏想了想,冷哼一声:“如今三房也得了侯爵,长房以为得了助力,气焰越发嚣张了,连喜鹊这么一个小小的丫头,也敢对着小姐口出狂言!她竟然说我们大可以分家?这肯定是许媺指使她故意这么说的!仔细想想,怕是连仪姐儿受罚这事儿,也是许媺设的套,就是想要激怒咱们,好让咱们主动提分家。我会那么容易上当么?做梦!我们也是皇后娘娘的娘家人,跟长房、三房都是一样的,凭什么把我们分出去?三房还没说话呢,分家难道还能把他们给漏了?” 小薛氏小声说:“三房得了爵位,皇上又赐了宅子,等到他们搬出去,不是分家,也跟分家无异了。” 薛氏一噎,旋即道:“分家又不仅仅是分宅子。”她想了想,咬牙道,“许媺敢提分家的事,可见是想要跟我们撕破脸了。她从前还要装贤惠大度,故意叫外人知道她对我们二房有多好。如今她既然不要脸了,还不知要如何算计我们二房呢。我们得多提防些才行。还有,若是真的要分家,我们也要多谋些好处。最要紧的是,仪丫头的婚事一定要尽早定下来!” 第一百三十三章 赔礼 因为二房薛氏来闹过一场,秦含真与秦锦华又聊了许久的天,夜里就睡得晚了,第二天自然也起得晚。 幸好曾先生那边暂时还没有恢复上课,所以秦含真还能稍微赖一下床。可惜屋里侍候的丫头们除了干活,还兼着提醒小主子们守规矩的任务,比平时稍微晚上半个时辰,也就是一小时的时间,她们就开始叫起了。夏青叫完了百巧叫,百巧叫完了莲实叫。虽然青杏没参与进去,还是一如既往地随她自主,但却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后,过来给她传递了个最新消息——秦锦华已经起来了,正在梳洗呢,还邀她一块儿吃早饭。盛意居那边特地送来的早点,据说十分丰盛美味。 秦含真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面无表情地坐起身来。虽然她还想继续睡下去,可总不能输给真正的小孩子秦锦华吧?她大大打了个哈欠,还是勉强起来了。 秦含真梳洗过,换了身轻薄的家裳衣裳,只梳着双丫髻,连朵花都没戴,丝带也不绑,就这么轻轻巧巧地往正屋去了。秦锦华已经穿戴一新,鹅黄的纱衫配上嫩绿的罗裙,头上双髻还簪着翠玉花,衬得她如同瑶池边的小仙子一般。她笑眯眯地坐在圆桌前,招手叫秦含真过去吃早饭,再看桌上刚送来的早点,七八种糕点外型精致可爱,而且看起来还挺清淡的,再配上两款粥、牛乳和建莲红枣汤,确实丰盛非常。 秦含真都怀疑她跟秦锦华两个能不能吃得完。 她这种土鳖的想法,真?侯门白富美秦锦华小童鞋自然是不会理解的。她还叹气着挟起一个苏式的小方糕,道:“这个是薄荷味的吧?比昨儿吃的好些,清淡,夏天吃着凉快。昨儿送来的那个奶糕,也不知搁了些什么东西,甜得发腻了。还有一款包子,里头竟然有五花肉!这大热的天气,谁耐烦吃那种东西?” 她吃了块小方糕,又挟了个红豆糕,然后挑来挑去挑不中想吃的,叫染秋拨了半粥银耳莲子粥给她吃了,就算是结束了一顿早饭,然后叫人上了一盏清茶,慢慢喝着。 秦含真在旁侧目不已。算了算时间,现在才辰初时分(早上七点),离午饭还有四五个小时呢,小姑娘就吃这么一点东西,能撑得到中午吗?怪不得她们身边都常备着小零食小点心,时刻充饥。若是早饭吃饱一点,何至于如此麻烦? 秦含真自己就把小方糕、红豆糕和玫瑰糕都吃完了,又吃了一个豆腐包子,喝了一大碗五谷养生粥,方才放下了碗。秦锦华就在旁笑道:“三妹妹胃口真好,兴许是因为昨儿没参加宴席的关系吧。我昨儿差点吃撑了,今天只能吃得清淡些,不然晚上就该闹肚子了。” 原来如此。 吃过早饭,秦锦华要去盛意居,秦含真要去清风馆,两人约好了下午在一起温习功课,就各自干自己的事去了。 秦含真拿上自己的功课,打算象平时那样去清风馆看祖父祖母,顺便请教一下功课,才出门,就看到秦锦仪脸上堆满了笑容,冲她走了过来:“三妹妹这是要上哪里去?我正要去找你呢。” 秦含真挑挑眉,笑笑说:“大姐姐有何指教?我正要去向祖父请教功课呢。” 秦锦仪脚下一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才继续笑着说:“三妹妹真是勤奋。你有三叔祖这么一位才学过人的长辈指点功课,真是好福气。姐姐这点可比不得你。” 这话听着怎么这样酸呢? 秦含真也不跟她打嘴皮子官司,直接问:“大姐姐找我有事?” “也没什么事。”秦锦仪脸上的笑容又深了些,“忽然想起妹妹初学琴,连用的琴也是二妹妹给你的,琴囊看着也是旧东西,不大象样。我正好新做了一个琴囊,只是做得小了些,配我平日用的琴,不大合适,但配妹妹的琴却是正好的。妹妹若不嫌弃,我就把这个新琴囊送给你吧?” 秦含真又挑起了眉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秦锦仪今日又打算做什么? 她非常谨慎地表示:“不必了,大姐姐新做的琴囊,还是自己留着使吧。我现在不缺琴囊,用着也挺好的。” 她不想继续跟秦锦仪虚与委蛇了,古代高门大户里的人,就算是个十几岁的毛丫头,也比她有心计。她能防得了谁?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少跟这种人打交道的好。 谁知秦锦仪一听她的话,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换上了伤心难过的表情,眼圈还很快就红了,哽咽着说:“我知道,三妹妹一定还怨着我呢。我知道先前的事是我的错。我给妹妹赔不是了……”说着就要屈膝深蹲行礼。 秦含真吓了一跳,忙向旁边一避:“大姐姐这是做什么?” 秦锦仪没能成功冲她行深蹲礼,也顺着她的问话直起了身,垂头拭泪道:“妹妹心里怨我,不肯继续与我做好姐妹,都是我的错。我也知道自己做得太过分了,怨不得妹妹恼我。事到如今,我也不知该如何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了,只能诚心诚意向妹妹赔罪,请妹妹原谅我年少无德吧!” 秦含真心想,这大概是要走白莲花的套路了吧?她还特地左右望了望,想看看一会儿会不会突然冒出什么人来,看到秦锦仪掉眼泪就心疼了,忙过去柔情蜜意地安慰一番,然后转过头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不善良不宽容不仁慈啥啥的。 不过,秦含真觉得自己大概是想太多了。明月坞与桃花轩门前的这条过道,如今压根儿没什么人路过,只有她、秦锦仪与青杏三人在,秦锦仪连个丫头都没带。至于两边院子里的人,那且另算。况且她们就算跳出来,也没有资格护着秦锦仪,骂她什么。秦锦华也不会这么做,而且她早就出了门。 脑补过头了。 秦含真有些讪讪地,仔细想了一下,才对秦锦仪道:“大姐姐别说了,这里没有外人在,我也不用装傻。先前的事,你我都是心知肚明的,既然大姐姐已经知错了,我也就安心了。一家子姐妹,本当互敬互助的,别说我功课并非特别出色,未必比得上大姐姐,就算我真的比大姐姐优秀,大姐姐也该为我高兴才是。就象大姐姐琴弹得好,我听了也觉得欢喜。若外头的人夸大姐姐,我也会为大姐姐高兴。这才是做姐妹的道理。我不知道二房的长辈们是怎么教大姐姐的,但是长房的二姐姐也是这么想,所以我想,咱们姐妹自幼受的教导,应该都差不离儿才是。这是我们秦家一直以来的庭训。大姐姐大约是一时糊涂了,才会想岔,如今既然醒悟过来,那之前的事也不必提起了。往后我们姐妹就好好相处吧。大姐姐也不必送我什么东西。一来我不缺这些玩意儿,二来,好姐妹之间的情份,也不是靠几件礼物就能表现出来的。只要大姐姐真心待我们这些妹妹好,不用送礼物,我们心里也知道。” 一番话说得秦锦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这种大道理本来一向是她这个长姐说的,结果如今反而是排行第三的小妹妹教训起她这个长姐来。偏偏她还无法反驳,还要点头称是,笑脸迎人,并且在往后的日子里,都要对几个妹妹保持亲切关怀的态度,不能再叫她们抓到把柄…… 这种感觉真是太憋屈了! 秦含真端着温婉大方的微笑,十分老成地向秦锦仪行了个礼,道一声别,就转身走了。等到秦锦仪心情平静下来,回头一想,才发现自己原本的目标好象并没有达成…… 她忿忿地扭头回了桃花轩。妹妹秦锦春就坐在院门内的游廊下面的廊栏上,身旁还跟着金桔与红桃两个大丫头。秦锦仪一见就沉下了脸。她特地挑了个没人的时候去拦秦含真,还专程叫画楼阻止小丫头们出院子,免得叫人撞见她在三房的人面前低声下气的模样。结果,画楼拦住了小丫头和婆子们,却没拦下秦锦春,害得她在亲妹妹面前丢了脸。她的气更不顺了。 让她更气愤的还在后头呢。秦锦春方才听得分明,这时候抬头对她说:“大姐,三姐姐说得对。我早说了,不用专程送礼的,况且你还只送了个琴囊,那值什么呀?真有诚意,就该送点贵重的东西,或者干脆是自己做的针线也行。你总说三姐姐是乡下来的,其实人家有的是好东西,眼皮子没那么浅。你若真心想悔改,就不该如此小气……” 秦锦仪默默忍下了吐血的冲动,甩袖回了屋。秦锦春见状,有些委屈,也有些生气:“我也是为了你好,凭什么甩我脸子?你不理我,我还不想理你呢!” 她起身带着丫头们出去:“走,我们去松风堂给大伯祖母请安去。”昨儿画楼在桃花轩里时,态度温柔亲切,还邀她过去玩,说给她尝尝别人送给长房的点心。那时她没放在心上,现下学里停了课,大姐阴阳怪气地,明月坞里两位堂姐又都没空,她正好去松风堂散散心,再找几个大丫头聊聊天。说不定大伯祖母许氏见她乖巧,还会留她吃饭呢。 还有,自家祖母薛氏是一心偏着大姐的,见了她从来没有好脸。母亲小薛氏虽说心里疼她,但每天的事情忙不过来,又从来扛不住祖母的脾气。向母亲诉苦,不过是添乱罢了。倒是大伯祖母,最是公道宽厚不过了。她受了委屈,正该请大伯祖母来评评理! 第一百三十四章 商议 秦含真自然不会知道秦锦仪与秦锦春这对姐妹,因为自己那一番“大义凛然”的发言,再一次产生了矛盾。她怼完秦锦仪,就把对方抛到了脑后,高高兴兴地来到了清风馆。 清风馆中,秦柏与赵陌正在书房中对坐着说话,牛氏、秦平与吴少英都不在。秦含真给祖父见过礼后,心里就嘀咕开了。这种情形还真是少见,平时秦平与吴少英但凡在承恩侯府里,就一定会过来陪秦柏与牛氏吃早饭的,牛氏更是从不缺席,怎的今日三人都不见呢? 秦柏轻笑道:“你祖母昨儿认识了新朋友,高兴坏了,又喝了酒,啰啰嗦嗦地到三更天才睡下,这会子还困得起不来呢。横竖今日无事,我就让她多睡一会子。几个嬷嬷和丫头我都嘱咐过了,她们不会进里屋去打搅的。你说话也小声些儿,别吵着了你祖母。她睡不好,就该一日都没精神了。” 秦含真冷不防被塞了一把狗粮,只能干笑着答应了下来。 至于她的父亲秦平,其实是昨日酒喝多了,醉得厉害,至今还不见有清醒的迹象,所以仍旧在睡。吴少英自从昨日回去客房,就没来过清风馆,想必也是同样的原因吧? 秦含真不由得有些担心了,想着自己是不是该去东厢看望一下父亲。赵陌对她道:“别担心,四表叔真个只是睡着了。我过来吃早饭前就去瞧过,舅爷爷也去瞧了,四表叔好着呢,脸色红润,睡得也香,酒气也散得差不多了。昨儿的宴席,侯府用来待客的都是好酒,多喝些也不会伤身的。” 赵陌昨儿晚上就是睡在东厢,不过跟秦平不在一个屋里。他既然这么说了,秦含真自然相信他,也稍稍放下了心。 秦柏含笑嘲了儿子一把:“含真父亲这酒量,在侍卫里头只怕讨不着好。御前侍卫中有许多人是勋贵武将人家出来的子弟,那是从小就养出了海量的主儿。跟这些人在一处打交道,不会喝酒怎么行?昨儿他那些同僚怕是都清楚他酒量不成,逮着他就灌,存心要他闹笑话。他脸皮又薄,拉不下脸来婉拒人家的好意,只好硬着头皮大碗大碗地喝下来,偏又酒量有限,受这个罪也是难免的。幸好他醉相不坏,没有闹出笑话来。他二嫂子做事也周全,早早就给所有人备下了解酒汤,否则他只怕连走路回院里来都办不到。” 秦含真有些心疼父亲:“父亲的同僚们怎么这样呀?存心要把人灌醉了,好看人出丑?他们跟父亲有什么仇什么怨?” 秦柏笑道:“倒未必是有什么仇怨,若真是存心要害他,他哪里躲得过去?我瞧着,倒象是那几位年纪大些的侍卫都对他颇为看好,有心要跟他亲近些,才会与他开玩笑而已,就象将他当成是小兄弟一般。武人之间套近乎,用的法子跟寻常人不太一样。若是以为他们在存心针对自己,从此疏远了,反而会失去几位不错的朋友呢。回头我得嘱咐你父亲几句,再让他跟着你二伯三伯一道出去应酬一酬,多认识几个朋友。等他跟那些京城权贵子弟混得熟了,日后的路便会走得更顺畅些。”秦柏自己少年时代就是这么混出来的,对其中的门道可谓门清儿。虽然时移世易,京城与三十年前相比有了很大的变化,但有些东西不是那么容易变的。 秦含真恍然大悟。 赵陌想起了秦柏曾经嘱咐自己的话,心下感叹。秦柏这是把曾经的经历和经验,都教授给他了。他在这位舅爷爷跟前的待遇,与舅爷爷的嫡亲儿子也没多少区别。舅爷爷待他,实在没说的,他一定要心存感激,永远都不能忘了这份恩情才是。 心头的疑惑一解开,秦含真就把注意力集中到进院子后产生的第一个疑问上:“祖父方才跟赵表哥都在说什么呢?好象聊得很开心的样子。” 秦柏微微一笑:“你赵表哥把温家人来过的事告诉我了。他还说你给他出了个不错的主意?” 秦含真目光游移了一下,干笑两声,才小心说:“我就是忽然想到了,才跟赵表哥提了提。是否管用,要如何操办,我都是不知道的。我还是个八岁的小孩子,能知道什么呢?比不得祖父见识深,还是您老人家给赵表哥出出主意吧?” 秦柏不由得哑然失笑,忍不住抬手轻轻叩了秦含真的脑门一下:“你这丫头,以为祖父要骂你么?装的这副小心模样,是想胡弄谁?在这个家里,还有你不敢干的事么?不过是随口提议开个皮货铺子罢了,倒要这般小心翼翼。” 秦含真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 赵陌想替她解围,就主动开口道:“表妹的提议其实很好的,连货源也为我想好了。凭着外祖父给我的那笔银子,做本钱也足够。只是眼下还是夏天,暂时未到皮货热销的时节,需要再等些日子才好开张。再者,我那铺面位于琉璃厂一带,用来做皮货铺子,似乎有些不合时宜罢了。” 秦含真愣了愣,心下暗叫一声惭愧。她昨日给赵陌提建议,真的是一片好意,却忘了这两个不利因素,实在是考虑不周。 她忙对赵陌说:“赵表哥对不起,昨日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既然那个铺面不适合用来开皮货铺子,那还是算了吧。“ 赵陌却说:“我觉得表妹的主意挺好的。那铺子虽离琉璃厂近,但并不在琉璃厂,未必就开不得皮货铺子。表妹忘了么?外祖父送我的宅子是在佘家胡同呢。” 秦含真怀疑他这话是在为自己挽尊,非常有良心地道:“表哥就别给我脸上贴金了。实事求是地讲,我的主意确实有不妥当的地方。这是你的铺子,我本心也是盼着你能有一处可以挣钱的产业。如果我的建议不能让你得到好处,那为什么要坚持下去呢?就算你照我说的,开了皮货铺子,如果到时候挣不来钱,我心里也不会高兴的。” 赵陌心下一暖,微笑着说:“怎么可能会挣不到钱?” 他俩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得热闹,秦柏却看得讷闷,这时候忍不住了:“你们都在说什么呢?我几时说过含真的主意不可用了?” 秦含真与赵陌齐齐转头去看他,四只眼睛都睁得圆圆的。 秦柏见了就笑了:“玻璃厂开皮货铺子不是不好,而是太可惜了。照广路方才跟我说的,那铺面不小,完全可以用来做更有用的事。皮货铺子应该开在更繁华的地方,找张万全合作也是好主意,不但摆脱了温家的控制,还能顺道解了张万全目前的困局。以张万全的性情为人,还有浑哥母子与我们家的关系,广路也可以放心找到了信得过的合伙人,不用担心会被人诓了去。” 秦含真不解地问:“那么祖父,赵表哥的铺子用来开什么店比较合适呢?还有,既然您说皮货店也不错,但赵表哥的铺子既然不能开皮货店,这主意再好又有什么用?” 秦柏对赵陌说:“皮货铺子最好开在人流密集的繁华地段。我母亲生前有一处陪嫁铺子,位于前门外的廊房四条,正是京中最繁华之地。那铺子原本开的是布庄,生意倒还罢了。当年秦家被抄,这铺子也一并被收没入官,直到秦家平反,这铺子方才得以归还。不知怎的,这铺子几十年来一直没什么人去打理,只是赁给别人开店罢了,照账面上看,租金倒是很可观。年初租赁期满,如今还空在那里呢。我本来不想再租出去,而是想找回从前为我母亲打理布庄的掌柜一家,继续开布庄,可那家人早已另投他主,回不来了。我一时也想不到要如何处置这铺子,如今正好,租与你做皮货店,比别处店铺更便宜些。我再写信去大同,叫你五表叔找张万全,把事情办好了。等到各处照会办下来,张万全再将货物运送到京,差不多就该入秋了,正是皮货生意好的时候。那时候铺子开张,时机再好不过。” 赵陌惊讶极了:“舅爷爷,这……” 秦柏笑着摆摆手:“你也不必与我客气。私心来说,我宁可将铺子租给你,也不愿意让别人糟蹋了它。那原是我母亲在世时十分用心经营的一处产业。难得这几十年里,长房虽然不曾理会过它,却也没对它做什么大变动,让它保有原样。我先前去看过,心中真的很欣慰。若再租给外头的人,只怕那铺子未必能维持原状。若留着自家经营,我手下又没有得力的人手。你若真有心,我就把铺子租给你,租金你也不必担心,等到有了盈余,再跟我算也不迟。只是经营铺子的人手,你需得好生寻个靠得住又有才干的,这两样缺了哪一样,都不能挑来做你铺子的掌柜。你心里要有数。” 秦柏顿了一顿,又继续说:“至于佘家胡同那边的铺面,我也有个主意。后头的宅子,你尽可以住去,叫你外祖父和舅舅去砌墙,只留下前头的铺面。我替你去打探一番,过些时日就该有消息了。昨儿来的客人里,有一位休宁王,年轻时曾与我同窗,关系还好。他的封地一向以上好的墨闻名,他又是个爱好风雅的,平日里极喜欢收藏徽墨。他的长子去岁纳了一位侧室,听闻是出身于制墨世家,因此他长子有意在京中开一处徽墨店,只是还未选好店址。你这处铺面,岂不是正好租与他?若是能与休宁王府交好,你在宗室里,就算是有了一位可以依靠的长辈了。休宁王是温和敦厚之人,你定会与他相处融洽的。” 赵陌此时已经快要哽咽出声了,几乎说不出话来。 第一百三十五章 周到 赵陌红了眼圈,好不容易才稍稍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开口道:“舅爷爷,您对我实在是太好了……”话未说完,他又哽咽了。 秦柏微笑着摆摆手:“你不必如此。于我而言,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你好歹也在我们家住了这么久,你又一直跟着我读书,恭敬勤奋,谦逊知礼,我和你舅奶奶都极喜欢。一点小事,能帮上你的忙,我为什么不做呢?况且,你别以为我帮了你一把,你就真的能从此高枕无忧了。铺子租给了你,能不能做得好,还要看你找回来的掌柜有没有本事。而为你引介休宁王府,也要看你能不能入得了休宁王父子的眼,否则一切免谈。这些事都还要靠你自己去做,我不过就是张张口罢了。你与其在这里眼泪汪汪地谢我,倒不如用心去把事情做好了,别叫我白费了心思,我才真的欢喜呢。” 赵陌深吸一口气,郑重地道:“舅爷爷放心。您为我考虑得这般周全,若我还能叫你失望,我岂不是蠢钝得无可救药了?我自问不是个蠢人,一定不会辜负了舅爷爷的期望。” 秦柏含笑抚须点头。他看得出来,赵陌年纪虽小,但聪明才智尽有,只是先前被父亲与外祖家的举动激出了戾气,显得有些阴沉罢了。如今困境已解,赵陌渐渐地也能放开心胸,恢复本性了。只要他不再被家中父亲继母等烦心事困住,将来天高地阔,未必不会有一番造化。秦柏生平在世,最喜欢的就是看到出色的少年人不为本身的困境所扰,意气风发地去追寻自己想要的生活了。 就如同,当年他带着未婚妻牛氏离开京城时那样。正因为心中永远抱着希望,所以他从来都不会放弃对幸福的向往。 赵陌不知道秦柏对他抱着什么样的希望,他如今正细细思考着秦柏先前的话,心里对自己接下来一段时间的未来,也有了计划。他需要再去见一见外祖父和二舅舅,尤其是后者。外祖父心中太过重视温家的利益,未必会对他怀有多少善念,此番上京,恐怕也是被父亲赵硕逼得不得不来。相比之下,二舅就要可信得多。他希望能通过二舅,确认温家不会打压张万全的皮货铺子,也不会妨碍他的皮货生意。有必要的时候,还得提供一些帮助。 除此之外,二舅久在温家,哪怕不能在温家真正掌权,也是地位不低的大掌柜身份。他必须要确保二舅会成为温家长房的助力。赵陌心中清楚,自己能有今天的日子,大舅母唐氏与表哥温绍阳功不可没。他不能让表哥母子俩有事,也不能让温家的继承权旁落。二舅是庶出,不能成为温家继承人,那就只能保表哥上位了,反正不能是温三舅成为温家的接班人。只有当温绍阳真正掌握了温家的未来,这个外家才能真正成为他赵陌的助力,而不是父亲赵硕以及继母小王氏手中的工具。 赵陌还要去看望自己的两个小厮,看他们当中是否有人能胜任皮货铺子的掌柜之职,若是不能,还得另寻人手。舅爷爷秦柏已经为他考虑了这么多,他总不能事事都麻烦舅爷爷帮忙。可辽王府不能指望,温家未必靠得住,父亲那儿倒是有人,就怕他一旦插手,这皮货铺子就是不自己的了。这未来的掌柜人选,可得好好琢磨才行。 秦柏见赵陌有了计划,就提醒他:“一会儿你去寻少英说说话吧。明儿若要去见你外祖父,记得把少英带上。他在京城国子监多年,对京城还算熟悉,况且也是个家有恒产的,见识还算广博。有他在身边提点,你没那么容易上别人的当。若是一时间寻不到合适的掌柜人选,他兴许还认得些人,能为你引介。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明儿就是端午了。你虽然不随父母同住,但该尽的礼数也是要尽的。我让人给你备一份礼,你趁着出门,往那边宅子里走一趟吧。” 赵陌一愣,心中虽然清楚秦柏说的是正理,可不知为何,心里就是无比抗拒。 这方面,秦含真倒是颇为赞同秦柏的想法:“祖父说得没错。昨儿宴席上,不就是有王家的五姑奶奶来挑赵表哥你的礼吗?不过她找的理由不行,她妹子嫁给你父亲的时候,你又不在京城,见什么礼,敬什么茶?但她既然开了这个口,就意味着王家将来还是有可能会揪着一个‘礼’字来给你添堵。既然如此,倒不如你把面上的礼数尽了,叫他们挑也挑不出错来。若真要鸡蛋里挑骨头,以他们家的名声,还有小王氏才新婚就传出来的杀嫡子恶名,外人知道了,也只会说他们不对,不会怪罪到你身上。” 赵陌想了想,笑了:“也罢,不过是作戏而已。”他有什么好纠结的呢?舅爷爷一心为了他着想,表妹也是真心关怀他的,他们的建议,难道还会害了他么?他实在不必抗拒。心里再不乐意,只当是给王家添堵了。他真是该感谢昨日那位王五姑奶奶当着宴席上所有女宾的面说他的不是,若不是她这番提醒,他还想不到要抢先一步将礼数做足,好叫王家有心挑剔他,也无从挑剔起呢。 赵陌拿定了主意,便谢过秦柏与秦含真的提醒,看着时候不早,吴少英应该起来了,便暂时告退,去寻后者商量。 赵陌才离开,秦含真就凑到秦柏耳边小声问:“祖父,你好象对赵表哥很好呀,什么事都为他想到了。” 秦柏微微一笑:“这难道不好么?他是个好孩子,我只是不希望好孩子受苦罢了。难道你给他出主意的时候,不是这么想的?” 秦含真想想也对,也跟着笑了。 里屋传来了动静,似乎是牛氏终于醒了。秦柏与秦含真祖孙俩便停下了交谈,前者走进里屋去看妻子,后者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当电灯泡了,改去看自家便宜父亲秦平,是否已经酒醒了。 午饭的时候,赵陌与吴少英齐齐回了清风馆,陪着秦家三房人用了。吴少英觉得明日去见温家人,又要看宅子、看店铺,还要寻掌柜,兴许花的时间会比较长。要去赵硕的府第,不如今日就去。明日听说什刹海那边有龙舟赛,依照惯例,皇上一般都会出席,随行的宗室贵胄、皇亲国戚数不胜数。赵硕很可能会跟着皇帝同行,但他未有正式爵位,继妻小王氏没有诰命在身,多半会留在家中。赵陌若是前去送节礼,没遇上父亲却遇上了心怀叵测的继母,很难说会不会吃亏。 赵陌赞同了他的看法。秦柏便吩咐周祥年备一份拿得出手但又不甚贵重的礼物,再添上一篮子承恩侯府大厨房自己包的各色粽子,两瓶雄黄酒,让他们作为节礼带上了。他们吃过饭后,稍稍休息一下,就直接带着两个人,坐车前去赵硕的新宅拜望。当然,进门前得先确认一下赵硕是否在家才行。 秦含真吃过午饭,就回明月坞去休息了。因为身上出了汗,她就换了一身衣裳。刚打算在廊下纳个凉,就回屋里睡上一觉的,谁知秦锦华与秦锦春两个不知从哪里回来,兴奋得跟什么似的,有说有笑,简直停不下来了。 秦含真一问,才知道是她们俩求得了承恩侯夫人许氏同意,明日去看龙舟赛时,把秦锦春带上。 秦锦春再三向秦锦华道谢,秦锦华也是很高兴的,却说:“我还没正经求祖母呢,祖母就发了话,可见并不是我的功劳。是四妹妹好,祖母疼你,早早就决定要把你带上了。四妹妹你实在不必再三谢我的。” 秦锦春却说:“不是二姐姐带我去松风堂请安,大伯祖母眼里能看得见我?从前她可没说过要带我出门的话,今儿主动提起,可见是因为二姐姐跟我亲近,她才会对我另眼相看的。二姐姐也不必谦虚,横竖我心里清楚,只谢你就是了。” 秦锦华听得笑了,姐妹俩手拉着手,亲亲热热地,看起来就象是亲姐妹一般。 秦含真看着也有些羡慕,但想到自己虽然顶着个跟她们差不多年纪的壳子,内里却早已是成年人了,估计跟这两位小姑娘是不可能成为真知己的。有些事实在羡慕不来,她还是做个安静的美少女(美萝莉)吧。 只是当她视线无意中扫向院门方向的时候,有些意外地看见了秦锦仪站在门外,面色阴沉,双眼透着几分艳羡、嫉妒,还有几分不忿。看她视线的方向,她看的是……她的亲妹妹秦锦春? 秦锦仪大约也是发现秦含真在看她了,抿了抿嘴,也不说话,扭头就往桃花轩那边走了。 秦含真想起早上这小姑娘那副殷勤的笑脸,有些意外。不过想来小姑娘城府有限,就算总是装出个亲切好姐姐的模样来,也改不了本性,因此秦锦仪才会时不时露出了嫉恨的表情,忘了自己在姐妹中的人设。 至于秦锦仪露出这等表情的原因,秦含真也有了猜想。她问秦锦华:“明日大姐姐会不会跟你们一起去?” 秦锦华摇头:“祖母说,大姐姐昨儿才病了一场,虽然瞧着没什么大碍,但以妨万一,还是在家里多歇几日的好。天气这样热,万一中暑了怎么办?” 果然! 第一百三十六章 发泄 对于秦锦仪的遭遇,秦含真只能说一句深表遗憾,但要她同情对方,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不是秦锦仪不怀好意在先,也不会有真相泄露在后,更不会有承恩侯夫人许氏对她的惩罚了。看秦锦仪现在的态度,虽然挨了一回罚,受了一次打击,但看起来还没有真正反省呢。早上看她那副装模作样的好姐姐架势,恐怕她目前依然想着要做出知错就改的假象来,好把事情糊弄过去,以博取许氏的原谅。许氏可不是什么容易糊弄的人,她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原谅了秦锦仪呢?不许她跟着去看龙舟赛,真是再正常不过了。如果许氏点了这个头,先前的惩罚还有什么作用? 秦含真撇了撇嘴,心想秦锦仪不知是不是一直在人前对着亲妹妹露出刚才那种表情?许氏那边知道吗?不过是少看一次龙舟罢了,也要嫉恨亲妹妹,这样的心性,怎么能让许氏相信她会悔改?这小姑娘还是沉不住气呀,这才几天的功夫?真要装样子,也得多装一段时间,才能取信于人吧? 秦含真心想,秦锦仪心性不正,偏又喜欢装模作样,还以为能骗到人家,可见这小姑娘并不是很聪明。不过,不聪明不代表着就好糊弄,光凭她的心性,自己还是离她远一点的好,省得不知什么时候,就被她算计了。 秦含真这边刚拿定主意,秦锦华与秦锦春那边,也因为她刚才的问题而叹气不已。 秦锦华说:“祖母还生着大姐姐的气呢,才会不许她跟着出门。不过,祖母还是给大姐姐留了脸面的,只说她是身子不适,没说别的。昨儿宴席的时候,许多人都听说她病了。明儿她不去,大家应该也不会觉得奇怪。等过些日子,她再出门,别人也不会多问的。” 果然,连秦锦华也猜到,许氏阻止秦锦仪出门的理由只是借口了。 秦锦春则噘起小嘴说:“大伯祖母这么说,也是为了大姐着想。不然她昨儿才病得连宴席都没法去了,隔天却能脸色红润地跑到什刹海看龙舟,别人怎会不奇怪?万一有人问起她昨儿不出席宴席的原委,她要怎么说?大伯祖母也是要替她遮掩,没打算让她在外人面前丢脸,到底是疼自家晚辈呢。大姐不领情就算了,居然连我也恼上了,当着大伯祖母的面就给我脸色看,真过分!回头见了母亲,我一定要告大姐一状!亏她还是长姐呢,总是处处教导我们规矩,结果自个儿就是这么对妹妹的,一点儿都没姐姐样儿!” 原来许氏等人也知道了秦锦仪嫉恨妹妹的事了,秦含真真忍不住要为她点根蜡。 秦含真微笑着安慰秦锦春,又引着她与秦锦华说起了明日的龙舟赛,后者更是很快就兴致勃勃地谈起了去年以及前年的龙舟赛,但再往前,她就没有亲眼见过了,只听兄长秦简描述过,但种种趣闻仍旧吸引住了秦锦春与秦含真的注意力,屋里的气氛很快就重新热烈起来。 与明月坞里的热闹相比,桃花轩就要冷清多了。 秦锦仪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先是在琴案边呆坐片刻,便忽然间发起怒来,甩袖一扫,就把琴案上心爱的古琴给扫落到地上。这还不足,她还将琴室中其他花几、香几之类的家具给推翻了,随手就抓住多宝格上的瓷器往地上掼。如此乒乒乓乓一阵,听得守在屋外的画楼与弄影都脸色大变,前者慌忙跑进屋去看,发现琴室中已是满地狼藉。她目瞪口呆,忍不住叫了一声:“姑娘!” 秦锦仪被她这一声叫醒,呆立当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些什么,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直接坐倒在地,什么淑女仪态都不顾了,就这么号啕大哭起来。 画楼惊得手足无措,一边儿说:“姑娘,您怎么了?”一边又劝她:“姑娘,您先起来吧,瞧这一地的碎瓷片,当心割着了您?” 可秦锦仪只顾着哭,仿佛没听见她的话似的。 画楼忍不住想要进琴室里扶她起来,却被弄影在身后拉了一把。弄影将她扯到门外,压低声音道:“方才姑娘在松风堂,本想要讨好夫人的,可是她低声下气地装了半日乖巧,夫人也只是答应明日带四姑娘去看龙舟,却一句话就把姑娘留在了家里,分明就是不信姑娘已经知错了。姑娘这是心里憋着气呢,可她又能怎么办?夫人都发了话,这府里还有谁能让夫人改主意?姑娘既然说动不了夫人,姐姐劝再多好话,也是无用的。当心劝得多了,一不小心说中了姑娘心中的痛处,那可就不是一顿骂能抹过去的了。我劝姐姐别多事。你若是担心姑娘哭坏了身体,不如赶紧给大奶奶递个信去。等大奶奶来了,姑娘是好是歹,自有人去担着。” 画楼愣了一愣,有些不悦地看了弄影一眼。弄影也蛮不在乎的。她昨儿才挨了一顿冤枉的板子,因为院子里的人都清楚她只是个随手拉来的替罪羊,姑娘秦锦仪又忙着跟二太太、大奶奶说话,没空监刑,再加上她给打板子的妈妈塞了银子,因此打得并不重,今儿早上起来,已经可以走动自如了。可这一回不过是走运罢了,若昨儿打她的不是素来关系不错的妈妈,若她挨打的时候,姑娘就盯着看,她说不定连小命都丢了一半去!她又做错了什么?! 姑娘如此薄情寡义,她们做丫头的还是留点心吧。掏心掏肺为主子,主子却压根儿没把你放在心上,丢了性命岂不是冤枉?! 画楼虽然不满弄影的想法,但也知道她昨儿那顿板子挨得冤,想想还有些同情。她叹了口气,就叫过一个小丫头,吩咐对方速到福贵居请大奶奶小薛氏过来,只是别惊动了旁人,尤其是长房与三房的人。自家大姑娘不过是发发脾气而已,别叫其他两房的人看了笑话。等小丫头走了,画楼便又重新进了屋,继续劝说秦锦仪了。她素来是个忠心丫头,做不出眼睁睁看着秦锦仪坐在一地狼藉中,却无动于衷的事。 弄影站在门槛外,掀着竹帘一角,冷眼看着画楼一片温言相劝,秦锦仪却又哭又叫地随手抓了地上的碎往就往她身上扔,叫她“滚出去”的情形,眼中露出了几分嘲讽。 小丫头很快就把小薛氏给带回来了,顺道还捎上了薛氏。没办法,这位老太太不愿待在自己住的纨心斋里,成天往儿子媳妇住的福贵居跑,大事小事全要插手。碰巧她正在儿媳屋里说话,知道了秦锦仪的事,怎么可能会不跑这一趟? 秦锦仪见到一向疼爱自己的祖母来了,仿佛满肚子委屈都有了倾诉的对象,扑上来就抱着薛氏大哭。薛氏心疼得不行,一边儿“心肝儿肉”地直叫,一边忙忙问她出什么事了,秦锦仪却只顾着哭,一句话不肯说。小薛氏看得心急,盯着画楼、弄影两个大丫头问。不一会儿,她就弄清楚了事情原委。 小薛氏是又好气又好笑:“不过是一场龙舟赛……”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薛氏打断了:“这是一场龙舟赛那么简单么?!这分明就是存心欺负人!满府里的女孩儿,除去三丫头身上有孝不能去以外,连五岁的秦锦容都能跟着去,凭什么许媺不带我们仪姐儿?!我们仪姐儿都十二了,正是要各处相看见人的时候,倒是那几个小的,这年纪就带出去见人,有什么用?也不怕遇上个拐子,把孩子给拐走了!许媺欺人太甚!她要罚也罚过了,我们仪姐儿也认了错,赔了礼,她还不肯罢休,这还有完没完?!” 小薛氏听得眼睛都瞪大了,看到婆婆这架势,似乎恨不得立刻就要冲到松风堂去跟许氏吵架,她忙赔笑道:“太太消消气,哪里就到这个地步了?只是一场龙舟赛,从前咱们仪姐儿也不是没去过,少去一年又有什么打紧的?” “正是因为往年都能去,今年却非要留仪姐儿在家,才让人不能忍!”薛氏气愤地道,“我这就去找许媺,问她到底想干什么?!” 小薛氏见她好象真要冲出去,忙拦在门口苦苦相劝,又转头对秦锦仪说:“你还不快拦着你祖母?为着你这一点小事,要长辈们为你动气,你怎么能安坐?不过就是去看龙舟赛罢了。你真要去,母亲带你去,你快别闹了!” 秦锦仪听得双眼一亮:“真的?母亲真的能带我去?” 小薛氏叹了口气,点头道:“你父亲的衙门也有参赛,我们自然也是有资格过去的。” 秦锦仪心下一喜,正要说话,却听得薛氏道:“不成!难道我们去看龙舟,就只是为了看龙舟么?以伯复家眷的名义去,不但要跟一帮子小官小吏挤在一起,只怕连个好点儿的座位也轮不上,哪里及得上承恩侯府的位子,还能跟那些达官贵人多亲近?我们不但要去,还要坐在承恩侯府的位子上!” 薛氏眼珠子一转,已经有了主意,笑着拍了一巴掌:“没错,就这么办!明儿咱们先不理会长房的人,让他们先出门,咱们坐了马车悄悄儿跟在后头。等他们进了场,我们再进去,就报承恩侯府的名号。当着大庭广众,难道她许媺还能公然把我们赶回来不成?” 秦锦仪顿时笑开了脸:“祖母,您太聪明了!”薛氏得意地笑了。 小薛氏只听得目瞪口呆。秦锦仪的婚事还要指望长房帮忙呢,真要把人往死里得罪么?薛氏是婆婆,她拦不住就算了,闺女秦锦仪怎么连这一点也想不到?真是急死人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念头 秦锦春在两位小堂姐的安抚下,心情又重新好了起来。 期间她听屋里的丫头来报说祖母与母亲去了桃花轩,只是关起屋子来说话,就打发金桔回去看看情况,想着长辈们若没什么要紧事,自己还是应该回院里请个安的。当然,若她们都忙着,没空搭理她,那她还是别去自找不痛快了。 谁知金桔冷着脸回来,说又被香露几句话给打发了。秦锦春便知道祖母与母亲、姐姐眼下都不想自己过去碍事,她还是继续留在明月坞里与姐姐们说笑吧。 等到秦锦华困得不停打哈欠,必须要回屋睡午觉了,秦锦春才告辞而去。她回到桃花轩时,薛氏已经先一步离开了,小薛氏一脸愁容地坐在屋里,苦劝长女打消念头。 她对秦锦仪道:“你还有许多要仰仗长房的地方,何苦为了一个小小的龙舟赛就耍这样的心眼?即使你真的能去,夫人为着在人前的体面,不跟你们计较,你又怎知她过后不会跟你算后账?如今是你要求着长房,而不是长房要求你,你怎的就不知道退让呢?既然要做出个知错能改的模样来,就别半途而废呀!” 秦锦仪在兴奋过后,其实也有些犹豫了,她也想过,承恩侯夫人许氏也许会不乐意看到她这样做。但想到许家人也会去龙舟赛,她又有些舍不得不去了。 她对母亲说:“祖母都拿定主意了,还去安排马车,这时候我说不去,她能依么?母亲还是别再说了,这是祖母做的主,有事自有她老人家担着。我不过是听从祖母之命行事罢了,夫人如何会怪到我头上?更何况,我今儿在她面前陪了半日小心,也不见她冲我露一个笑脸,可见心里还怨着我呢,定要冷落我一段日子的。我去她会冷落,我不去,她也一样会冷落,倒不如把这两件事合并在一起算账,要冷落就一块儿冷落了,等到下一回府里开宴时,事情早就过去了,岂不省事?” 小薛氏听得双眼圆瞪,这回是真生气了:“你说什么胡话?!你祖母这般费心神,为的是谁呀?还不是为了你?!你竟然把责任都推到她老人家头上,拿她做挡箭牌,你的孝心在哪里?!” 秦锦仪双脸一红,却不肯承认自己有错:“我并没有胡说,这事儿明明是祖母定的。就算我现在去跟她说,明儿不出府了,她也不会答应。若夫人知道后怪罪下来,难道祖母还会说是我让她去的么?” 小薛氏瞪着长女,气得胸口一起一伏,半天说不出话。秦锦仪自知理亏,扭开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这一扭头,她就发现妹妹秦锦春正站在门外,探头探脑的往屋里看。她顿时脸色变了。方才她跟母亲说了那些话,妹妹听见了没有?若是从前,她只需要嘱咐妹妹别把那些话外传就行了,可如今妹妹越发胳膊往外拐了,谁知道会不会为了搏长房承恩侯夫人许氏的欢心,就告发她这个姐姐呢? 秦锦仪紧张地瞪着秦锦春,说话声音都有些尖利了:“你在那里鬼鬼祟祟地做什么?!好好的大家闺秀,居然无礼地偷听旁人说话?!” 秦锦春吓了一跳,她是问了丫头,知道祖母薛氏已经离开了,又看到母亲小薛氏坐在正屋里才过来的,又担心母亲正与大姐说话,因此就在门口停下脚步,犹豫着是不是要进屋。不过是犹豫了一瞬,就被大姐发现了。她没觉得自己做得有什么不对,大姐怎能用这么难听的话来说她? 秦锦春便毫不客气地反驳说:“我哪儿有偷听了?只是看到母亲在屋里,正想要进来,就被大姐你看到了。自家姐妹串门子,难道我还要特地叫个丫头在院子里叫门么?你做姐姐的,不欢迎妹妹进屋就算了,怎能这样说我?你骂我无礼,难道你就很有体面了?还说我鬼鬼祟祟。莫非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说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话,才这般防备人?” 这话却是戳中了秦锦仪的心事,她气得跳了起来:“你还说自己没偷听?!”没偷听,又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瞪着秦锦春,心下猜疑不定。妹妹该不会真的去告密吧? 秦锦春只觉得莫名其妙。这些日子以来,大姐的脾气是越发古怪了,冲着性子很好的二姐姐和三姐姐发就算了,她们毕竟是隔房的,又素来与二房有些不和,但自己是她的亲妹妹,为什么大姐也要三番四次寻她的晦气? 秦锦春一时觉得委屈,就跑过来抱住小薛氏的脖子:“母亲,你看大姐姐说的什么话!” 小薛氏也皱着眉头看向秦锦仪:“仪姐儿,你这是怎么了?对你妹妹也这般不客气。” 秦锦仪欲言又止,秦锦春撇嘴,对小薛氏说:“自从大伯祖母说要带我去看龙舟赛,叫大姐留在府里好好歇息,免得昨儿犯的病又犯了,大姐看到我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当着大伯祖母的面,就给我脸色看。亏得我还在别人面前替大姐遮掩呢。” 秦锦仪冷笑一声:“你会替我遮掩?别以为我会信!你整日跟二丫头三丫头在一块儿,心里早就不把自己当成是二房的人了,一心要巴结夫人,好求个好前程呢,别以为我不知道!” 秦锦春跺脚,再次冲着小薛氏撒娇:“母亲,你看她!” 小薛氏也神情严肃地对长女说:“不许胡说八道,你妹妹才多大的年纪?你就把乱七八糟的罪名往她头上栽。她能去看龙舟赛,是她的福气。夫人愿意带她去,也是好事。从前哪一年不是夫人带你去的?怎的轮到你妹妹去了,你就这般恼怒起来?这是你亲妹妹!若你为了一个龙舟赛,连手足之情都不顾了,也不懂得孝道二字怎么写,那你明儿还是别出去的好!我去跟你祖母说,你祖母要骂也是由我担着。我宁可你一辈子待在家里,也不希望看到你为了一门好婚事,就变得面目全非!” 秦锦仪心中忿忿,她不能理解母亲为什么要这样说她,却瞅准了一个重点,那就是她再闹下去,明儿就很有可能无法出门了。她只能低下头,咬咬唇,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母亲说得是,女儿知错了,以后再不敢了。”却犹豫了一下,没跟妹妹说对不起。 小薛氏看到长女如此,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心情顿时低落下去。 现在后悔已经太迟了,女儿已经被婆婆养歪了性子,只怕日后再难纠正,她说得再多,也是无用的。 小薛氏看向秦锦春,稍稍振作了一点精神。不管怎么说,她还有小女儿呢。大女儿已经养歪了,小女儿可得好好教养才行。 秦锦春看到大姐认错,心里就已经得了意,天真地以为大姐是向她认了错,嘴角顿时翘了起来。 小薛氏站起身:“我先回去了,看能不能说服太太,明儿别出府去。就算要出,也不能用这种法子,那不是存心得罪人么?” 秦锦仪睁大了双眼,正要说话,就听得秦锦春在一旁歪头问:“母亲,祖母怎么了?明儿要出府么?”秦锦仪顿时紧张起来。莫非妹妹方才没听到?老天爷!母亲可千万别说漏了嘴! 小薛氏看了长女紧张的表情一眼,又叹了口气,摸摸小女儿的小脸:“没什么事,你回去吧,别总是跟你大姐吵架。姐妹间要和睦相处才是。明儿出府,你记得要跟紧了夫人,千万要听话,待人要有礼,不要乱走。” 秦锦春连忙答应下来,又撒着娇要小薛氏帮着挑选明日出门要穿的衣裳,就把先前的事给忘了。她一直缠着母亲,直到小薛氏答应了晚上再来,方才放人离开。等小薛氏一走,她就高高兴兴地回房去了。她兴致正隆,也用不着午睡了,趁着这会子安静,先叫丫头们把她的新衣裳都拿出来,挑上一遍,等母亲晚上来了再做最后决定吧。 秦锦仪站在窗前,盯着厢房里兴高采烈的妹妹,神情有些阴沉。 画楼已经从她的只字片语中猜到几分她的想法,胆战心惊地在身后小声劝她:“姑娘,四姑娘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您还是打消了念头吧。否则,叫大奶奶知道了,一定会生气的!”二太太薛氏是不大喜欢小孙女没错,可大奶奶小薛氏一样是秦锦春的亲妈,她绝不会乐意看到有人算计自己的亲骨肉的。 秦锦仪沉默不语,看她的表情,似乎有些不以为然。 她当然是不以为然的,有些事只要做得足够隐密,谁会知道是她做的手脚呢? 画楼看着秦锦仪的表情,心下着急,索性把心一横:“四姑娘年纪还小,什么都不懂,眼下正一心想着挑衣裳的事,未必还会往夫人院里去。只要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往外说,等明儿长房的人出了府,就再也没人能拦住姑娘了。可万一四姑娘有个头疼脑热的,您做姐姐的还能顺利出府么?即使真的出去了,叫人知道您丢下妹妹出去玩耍,只怕也对名声没什么好处……” 秦锦仪脸色变了变,回头瞟了她一眼:“你胡说什么呢?我会对自己的亲妹妹做什么?你这些念头才是真正大逆不道!眼下跟前只有我,也就罢了,若是叫别人知道了,你还能有命在么?!” 画楼心下一紧,但同时也暗暗松了口气。她知道秦锦仪这算是打消念头了,忙赔笑说:“姑娘说得是,奴婢知错了,奴婢日后再也不敢了!” 这话怎么听着有些耳熟? 秦锦仪皱皱眉,就很快把这件事抛开了。寻个丫头送些好吃的点心和漂亮的首饰去秦锦春那儿,再叫小丫头陪她玩耍,聊明日出门的事。只要妹妹没空想起告状,倒也不必她做些什么。 不过是个只知道憨吃憨玩的小孩子罢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亲戚 秦锦春这一天就再也没出过院子。 她被丫头们围着乐,有吃有玩有说有笑,挑出来的衣裳也有三四套了,拿不定主意该穿哪一身,还在等着母亲小薛氏过来替她拿主意呢。 秦锦仪就曾想过,等母亲过来了,一定要想法子装出好姐姐要跟妹妹和好如初的模样来,凑进去拌住秦锦春,不让她出门。不过她这番计划是落空了,因为小薛氏压根儿就没能守诺,在晚上过来看小女儿。 小薛氏回了福贵居后,就一直想着要说服婆婆兼姑母薛氏,打消明天浑水摸鱼去什刹海看龙舟的念头。可惜她才提了个话头,早已拿定了主意的薛氏就打断了她的话。薛氏连马车都安排好了,而且也想好了到时候要怎么混进场地内,见了承恩侯夫人许氏要说什么话,好堵住对方责怪的嘴,还有见了哪家贵人,要如何打招呼,还要跟那些家里有适龄嫡子的贵妇人们如何搭话并介绍自家长孙女的好处……等等等等。 薛氏准备得这么周全,兴奋得都快坐不住了,恨不得马上就是龙舟赛。如今小薛氏忽然劝她别去,她怎么肯答应? 她反过来责怪小薛氏道:“你怎么偏偏就喜欢胳膊往外拐呢?成天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的。你若是有法子替你闺女谋得一桩体面的好婚事,我也不必操这个心。你既然做不到,那就别拦着我替你做!仪丫头不但是我的亲孙女,也是你的亲骨肉!她嫁得好了,难道你不为她高兴?不能帮忙就算了,你怎么还老是扯后腿呢?!” 小薛氏是一肚子委屈没法说呀:“我也是怕您这么做,得罪了长房的夫人,她当着外人的面不说什么,回到府里却要给仪姐儿脸子瞧。仪姐儿的婚事还是离不得她的,万一她做了甩手掌柜,再不肯替仪姐儿做脸,那仪姐儿今后要怎么办呢?!” 薛氏哂道:“你以为许媺是什么人?她素来最会装模作样,明明一肚子鬼心计,却偏要装出个贤良淑德的模样来。她再不喜欢仪姐儿,仪姐儿也是承恩侯府的姑娘,若是她甩手不管仪姐儿的婚事,我们没法寻到好亲,她脸上难道就有光彩?别忘了,一家子都是姓秦的,我们不好了,他们长房也好不了!你也不必着急,仪姐儿在女孩儿里头年纪最大,她一天不定亲,不出嫁,底下几个小的就休想说亲!别人倒罢了,二丫头可是许媺的亲孙女儿,她舍得叫二丫头受这个委屈?到时候少不得还是要给我们仪姐儿说一门体面的好婚事,再奉送一份丰厚的嫁妆,风风光光送仪姐儿出门的。就连日后姻亲间往来,长房也会替我们把礼数给尽到了,绝不会叫我们自个儿担着。人家认的是秦家,才不会分什么长房二房。我们没脸,就是秦家没脸,许媺不敢冒这个险!” 小薛氏心中苦涩。婆婆说的虽然厚脸皮了些,倒也确实有些道理。问题是,二姑娘秦锦华比秦锦仪足足小了四岁!她才不用急着说亲呢。可等她到了需要说亲的年纪,秦锦仪就快要成老姑娘了!到时候还能有什么好亲事等着她?况且,承恩侯许氏即使会帮着说一门体面的亲事,也不代表那是好亲事。两口子过日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若是女婿性情不好,跟女儿不和睦,那就算是家世再体面尊贵,这门婚事又结得有什么意义?女儿不过是得了个虚荣,却把一辈子都葬送了。 就象是……现在的她一般。 小薛氏心里难过至极。可有些话她没办法跟薛氏说,再劝也是无用,她只能沉默下来。 偏偏,她们婆媳俩的谈话不知怎么的,就叫芳姨娘看见了。芳姨娘虽然不清楚她们交谈的具体内容,但薛氏对儿媳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着气愤与不满,她却是看得真真儿的。 芳姨娘虽然是小薛氏的陪嫁丫头,但她是小薛氏临出嫁前两年,方才卖身进的薛家,而且是独个儿进去的,并没有家眷相陪。本来她这样的身份,是不会被挑选做陪嫁丫头的,只因她生得貌美,瞧着性情也柔顺,薛家太太觉得她可以留着做个通房备选,无根无基地,料想也成不了气候,才特地将她添到了女儿的陪嫁丫头队伍中。谁曾想这芳姨娘很有些小心思。她在薛家并无牵挂,既然做了秦伯复的妾,还生了他唯一的一个儿子,自然就生出了几分野心来。 她自知不可能做正室。小薛氏身为正室,也是难得的好脾气,若换了是别人,只怕未必能容得下她。但小薛氏身体没病没痛的,又是薛氏的亲侄女儿,虽没有儿子,却有两个女儿,长女还生得一番好相貌,极得薛氏与秦伯复母子宠爱,因此小薛氏的正室地位还是非常稳固的。万一哪一日,她有了儿子,却叫秦逊怎么办?芳姨娘想着,若能叫秦伯复与小薛氏之间的感情更坏些,两人不能再在一起,小薛氏生不出儿子来,自己儿子的继承人地位岂不是谁也动摇不了了?就算将来秦伯复再纳侧室,生出了儿子,也一样是庶出。同样是庶子,秦逊好歹还占了个“长”字呢! 抱着这种念头,芳姨娘无时无刻不在讨好秦伯复,偶尔进点谗言,让他越发疏远妻子。今日这事儿,她就很快告到了秦伯复跟前,也没说别的,只道:“午后从桃花轩回来后,奶奶好象又说错了什么话,惹得太太生气了。太太指着奶奶的鼻子骂了好半天呢,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这般恼怒。奶奶也是的,她应该对太太的脾气再清楚不过了。明知道太太不喜欢什么,她又何必非得去说呢?太太年纪也不轻了,万一气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 秦伯复听了,立刻就跑去问母亲是怎么回事。薛氏也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况且明日去看龙舟,少不得还要儿子配合,就把事情告诉了他。秦伯复跟母亲商量了一番计划,回到福贵居就大骂了妻子一顿,说她不孝,忤逆,处处跟婆婆对着干,对女儿的前程也不关心,还生不出儿子,根本不配做她秦伯复的妻子! 小薛氏又是伤心,又是难过,才傍晚就病倒了,哪里还想得起来要去看小女儿?偏秦伯复为防消息走漏,会阻碍女儿明日出府,还特地嘱咐了,不许请大夫,也不许把这件事告诉福贵居以外的人,吩咐完,他就去了芳姨娘的屋子过夜了。 薛氏不知情,还在纨心斋想着明日的美事呢,她已经盼着看到许氏见到自己时的表情了。 秦锦仪不知情,她特地为了明日,挑选了一套最华贵耀眼的衣裙,还挑了几件贵重的首饰备用。 秦锦春不知情,因为玩了半日,她天黑不久就犯了困,等来等去没等到母亲,草草就睡了。 小薛氏躺在床上郁闷了一夜,睡也睡不着,只觉得心口微微发疼,脸色苍白得可怕。她的丫头彩绫、彩罗等怕得要命,一边小声诅咒那涉嫌进谗言的芳姨娘,一边含泪安慰着小薛氏。天一亮,彩罗就跳起来道:“奶奶这病拖不到,还是赶紧跟太太说一声,让太太去请大夫吧!太太不会不管奶奶的!” 薛氏怎么也是小薛氏的亲姑母,知道侄女儿病了,肯定不会不管。 可小薛氏却叹气道:“别碍了太太的事,横竖已经天亮了,等太太和姑娘出了府,你们再叫咱们的陪房去府外请个大夫进来。能不惊动人,就别惊动了人吧。否则闹将出来,也是给仪姐儿添乱。” 彩罗听得眼泪都要掉了:“奶奶这般为大姑娘着想,怎么大姑娘就不知道奶奶的心呢?” 小薛氏沉默不语。她已拿定了主意,丫头们再着急,也只能照办了。 长房一行人先带着三房的秦柏、牛氏、秦平以及二房的秦锦春出了府,紧接着,薛氏与秦锦仪也离开了承恩侯府。这时候,彩绫才急急忙忙地去叫了小薛氏的一个陪房来,命他悄悄儿往府外请大夫。等大夫来了,为小薛氏诊过脉,丫头婆子们把人送走,又去抓了药,这事儿才有人报到了姚氏院中的玉兰跟前。 玉兰今日并未随姚氏出府,而是留在盛意居中管事儿。一听说小薛氏病了请大夫,她就想起了先前门房报上来说,薛氏带着秦锦仪出府的事。虽然不知道她们祖孙俩是去了哪里,但为防万一,她还是命人给姚氏送了个口信过去。 承恩侯府里发生的这些事,秦含真一概不知情。今日只有她和梓哥儿姐弟俩留在府中,还觉得怪冷清的。连赵陌也带着吴少英去见温家人了,她觉得自己少了人说话,颇有些寂寞,心里还惦记着,想打听一下赵陌昨儿去赵硕家里送端午节礼,不知过程如何,是否遇上了小王氏? 秦含真陪着弟弟念了一上午的书,又练了一会儿字,就命青杏回明月坞把自己的琴取来,练了一下基础指法。这般过了两个时辰,她抬头看看天,觉得午饭时间应该快到了,却不知祖父一行人几时回来? 就在这时,许氏的松风堂里的鹦哥忽然过来了,笑吟吟地对秦含真道:“夫人和三老爷、三太太都回来了,正在枯荣堂里说话呢。夫人吩咐,请三姑娘过去坐坐。今儿府里来了亲戚,平日是常来常往的,三姑娘也去见见,混个脸熟。” 秦含真好奇了:“是哪位亲戚来了?” “是许家的公子和姑娘们。” 第一百三十九章 许峥 许家的?承恩侯夫人许氏的娘家晚辈吗?那确实是亲戚。 不过许家的亲戚来,为什么一定要三房的人去见面呢?秦含真想起自家祖父少年时曾与许氏定过亲的往事,觉得这种情形还是挺尴尬的。反正她身上有重孝,等闲不出门,也不参与娱乐活动。许家的公子小姐们想必是在看龙舟赛的时候,与承恩侯府一行人遇上的,到家里来坐坐,就是亲戚上的情份,没必要非得拉上三房的人吧?说得好象真是通家之好一般。二房的薛氏长着一张臭嘴,又知道些陈年旧事,还不知道会说出什么闲话来呢。就算没有薛氏,自家祖母牛氏却是个爱吃醋的。许氏平时都很懂得避讳,怎么今天就忽然派人来叫她去了呢? 秦含真想了想,就问鹦哥:“我祖父祖母在哪里?他们回府了吗?” 鹦哥笑着回答:“三老爷三太太也在枯荣堂里呢,一大家人热热闹闹的。夫人说了,府里今儿没跟着出去的少爷姑娘们都一起过去,大家一块儿吃午饭,这会子已经吩咐厨房了。三姑娘还是快些吧?还要叫上梓哥儿呢。这会子只怕其他人都到了。” 哪有这么快? 秦含真心里想,她人在清风馆,除了福贵居之外,就数清风馆离枯荣堂最近了。除非是许氏派人出去请了所有人,然后才想起她,再派鹦哥过来,否则谁会比她更快到达枯荣堂呢? 秦含真命人去通知梓哥儿和夏荷,方才不紧不慢地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裳。她今儿穿的也是家常服饰,白衫青罗裙,素得没有一点纹饰,只是裙上带着杭罗料子天然的纹理。 鹦哥仔细打量了她两眼,又笑道:“三姑娘这一身衣裳是不是太过家常了些?还是换一身吧?虽说是亲戚,毕竟是头一回见呢,总要郑重一些。” 秦含真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就说:“那我回一趟明月坞,你先带着梓哥儿过去吧。” 鹦哥欲言又止:“这……” 秦含真疑惑:“有什么问题吗?” 鹦哥忙笑道:“没有没有。”心中暗叫一声失策,她差点儿忘了三姑娘秦含真虽然人在清风馆,但平日却是住在明月坞的,如今还要特地赶回去换衣裳,这一来一回的,未免太费时间了,只怕夫人那边等得太久。 可是让三姑娘就这么朴素家常地去见许家人,夫人也未必会高兴,说不定回头就要责备她,没让三姑娘穿戴好了再去了。 鹦哥心念电转,咬咬牙,看了一眼侍立在屋外的青杏,又叹了口气。她与青杏并不熟悉,有些话不好细说。如果今儿在三姑娘身边侍候的是夏青就好了,她可以放心嘱咐夏青,让夏青尽快为三姑娘装扮妥当。 鹦哥紧跟在秦含真身后出了屋子,对着匆匆赶来露脸的梓哥儿乳娘说:“为哥儿换一身整齐些的新衣裳吧,好生装扮着,完了就在院门口相候。我陪三姑娘回一趟明月坞,等我们回来,你就带着哥儿随三姑娘与我一块儿到枯荣堂去。”即使去得迟些,若有梓哥儿陪着,倒也不会太显出三姑娘迟到来。 乳娘郑重应了是,心里还在猜测来的是哪家亲戚,什么来头?怎的还特特地要所有少爷姑娘们一起去见?前日府里宴客,都不曾叫戴孝的三房姐弟去见客呢,难不成今儿的客人身份格外尊贵?乳娘心下嘭嘭地心跳加速起来。 秦含真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只是对鹦哥说:“姐姐不用特地陪我去,你先带梓哥儿过去枯荣堂吧?我换好了衣裳就过来。” 鹦哥笑道:“三姑娘别担心,我陪您走一趟,也不是什么麻烦事。” 秦含真只得由得她了。 她们一路走回明月坞去,其实步子迈得并不慢,两个院子相隔也不是很远,可鹦哥似乎心里特着急,好几回开口催秦含真。秦含真心里就讷闷了,问她:“鹦哥姐姐,今儿是不是有长辈也在?如果真的那么急着去见客人,那我也不是非得回院里换一身衣裳吧?这一身虽然朴素点儿,但并不失礼。” 鹦哥忙赔笑说:“三姑娘别见怪,今儿来的客人里并没有长辈,就是许家的几位公子和姑娘,跟您是一辈儿的。奴婢只是怕夫人、三老爷和三太太等得久了,所以有些心急。您慢慢儿来就好,横竖客人们还要在府里用了饭再走,不急,真的不急的。” 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并不是真的不急。听到三位长辈都在等,秦含真怎么可能真的拖拖拉拉行事?就算客人们要等吃过午饭再走,现在都快到午饭时间了,难道她真要赶着饭点儿过去吗? 秦含真抬脚走进了明月坞,匆匆进了西厢房,就嘱咐迎上来的夏青:“有客人来了,我回来换一身衣裳,就要去见人,给我取一套体面些的衣裳过来换上。” 夏青看到她身后跟着的鹦哥,有些吃惊,但还是迅速点头领命,开了衣箱,为秦含真选了一套衣裳,乃是一套淡绿色双层纱的交领衫,上头用银线绣了稀疏而简单的纹饰,再配上竹青色的百褶罗裙。秦含真看了一眼,想想也还可以,就到屏风后迅速换上了。 她换衣裳的时候,鹦哥给夏青使了个眼色,夏青心头疑惑,将服侍秦含真穿衣的事交给了青杏与百巧,自个儿跟着鹦哥出了门外。两人在廊下叽叽咕咕说了几句话,夏青就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鹦哥竖起食指“嘘”了一声,低声道:“你心里有数就好,别跟三姑娘说,免得节外生枝。那位小爷素日是常到府里来的,他喜欢什么,你也清楚,记得侍候好三姑娘,别出什么差错。” 夏青皱着眉头问:“我们老爷太太可知道这事儿?” 鹦哥双手一摊:“三姑娘才多大?夫人要如何把这种事说得出口?不过你也不必担心。许家哥儿的性情为人都是极好了,许家也是门第显赫,你还怕会辱没了三姑娘不成?” 夏青沉默着转身回了屋,并没有回答。鹦哥也没多问,有些事在她看来是无可质疑的,夏青肯定也是赞同她的看法,才没有回应。 秦含真换了一身衣裳出来,就问夏青:“你们在屋外说什么呢?” 夏青笑道:“也没什么,鹦哥姐姐久不见我了,跟我说说话。”说罢拉着秦含真在梳妆台前坐下,拿了梳子替她重新梳头。秦含真说:“不必了吧?我的发型并没有乱,再梳一次就太费时间了。枯荣堂那边还等着呢,我不好迟到太多。” 夏青想想也是,便不重新给她梳头了,只是将稍稍有些散乱的鬓发抿了一抿,又替她寻了朵式样简单又好看丽的小珠花,插在她双丫髻一侧,还去寻了一对小玉镯出来,要秦含真戴上。 秦含真皱眉道:“不是说孝期里不能妆扮吗?就算是为了见客人,这般郑重也没必要吧?谁还不知道我在孝期似的。” 夏青笑道:“这并不算违礼,姑娘若不稍稍妆扮一番,等出去见了客人,其他姑娘们身上都是一身金珠华服,独姑娘穿着一身素,身上连件象样儿的首饰都没有,也未免太不象了。外头人不知情的,还以为这府里待姑娘有多刻薄呢。” 秦含真撇撇嘴,只得由得她给自己套了一双玉镯,就要起身:“好啦好啦,我们快走吧,这都过了快一刻钟了。梓哥儿那边还等着我呢。”她抬脚就往屋外走。 夏青忙忙从多宝格上一个匣子里拿了个玉香囊出来,又打开另一个匣子,匆匆往玉香囊中塞了几块香料,然后一路追上去,给秦含真系在腰间。鹦哥走在下风处,闻见了那香料的味道,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拉了夏青一把,就让她与自己一道,陪秦含真去枯荣堂了。至于青杏?她似乎正忙着收拾秦含真换下来的衣裳,并没有跟上来。 秦含真带着梓哥儿赶到枯荣堂的时候,堂中正热闹一片,似乎人人都到齐了。她匆匆扫视屋内一圈,发现只有长房秦仲海的庶子秦素,以及二房秦伯复的庶子秦逊没到,就连年纪只有三岁大的秦端,都被乳母抱着,站在母亲闵氏的身后。 承恩侯夫人许氏高坐上座,下手便是三老爷永嘉侯秦柏和妻子牛氏,三人竟然有说有笑的,连后者也不例外,一点儿都看不出有吃醋的迹象。不但如此,牛氏见到秦含真进门,还高兴地向她招手:“桑姐儿,快过来,怎么来得这样慢?倒叫一家人等你!” 秦含真干笑着迎了上去,向许氏行了礼。许氏笑着打量秦含真一番,才道:“这一身衣裳极衬你的,你平日也该这样打扮打扮,不要总穿着布衣布裙。虽说你是一片孝心,但小女孩儿们穿得太过素淡了,也忌讳呢。” 说罢她就转向另一个方向:“这是我几个娘家侄子侄女们,你们相互认识一下,日后也好常来往。都是自家人,不必生分的。” 秦含真好奇地转头望去,只见对面站着四个少年少女,为首的一位看起来约有十三四岁年纪,身长玉立,相貌清俊,散发着浓浓的书卷气,嘴边带着和煦的微笑,让人见之望俗。 他看着秦含真,微微一笑,双眼弯了一弯,语气显得格外亲切:“我虽是头一回见秦三妹妹,却闻名已久了,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他躬身一礼,“许峥见过三妹妹。” 第一百四十章 见礼 秦含真并不认得许峥,不过秦锦华与秦锦春与她闲聊的时候,也曾提过承恩侯府的几家姻亲,来往最多的自然就是承恩侯夫人许氏的娘家了,因此她对许家内部的情况,也有个大概的了解。 许家在许氏这一辈,嫡出的子女有两子一女,分别是如今的许大老爷、许二老爷以及许氏,其中许大老爷便是当年远赴西北求见秦松、秦柏兄弟之人,也是他为妹妹许氏定下了秦松这门亲事。许二老爷是许氏的弟弟,秦含真并不清楚他的情形,秦柏也很少提起,不过他的妻子许二夫人在前日的宴席上与牛氏一见如故,据说性情舒朗,想必也不是个难相处的。 许大老爷的夫人是正经书香名门之女,生下独子,也是自幼读书,科举出仕,娶妻同样是书香世宦之家的千金,听说娘家与许大夫人乃是近亲。许家长房的孙辈如今有一子二女,分别是嫡长子许峥,嫡长女许岫,以及庶女许岚。 许二老爷的官位要比兄长低一些,许二夫人的出身也比妯娌略低一筹,不过同样是书香门第出身,其父据说曾官至知府。许家二房的人口要比长房单薄一些,同样只有一个独子,娶妻进士之女,只生了一个嫡出的孙子,年纪比许峥小四岁,名唤许嵘。除却这一个儿子,许家二奶奶就再无所出,许家二爷也没纳妾,亲友间其实曾经有过一番议论,就连许家长房以及旁支族人也曾劝过许家二爷,要多为子嗣着想,但许家二爷毫无所动,许二老爷与许二夫人也无意插手儿子媳妇的房内事,只一心疼爱独生孙子许嵘,旁人就算议论得再多,也无从插手。 秦含真如今见了许峥,对比一下身边那些少年少女的年纪外貌,就迅速猜出了剩下三人的身份。 她微笑着向许峥蹲身行礼,顺着秦锦华的称呼,叫了一声:“见过许大表哥。” 她进了承恩侯府后,一方面留意姐妹们的仪态,另一方面也有牛氏身边新来的两位嬷嬷的提点,还有曾先生时不时的亲身示范,因此在礼仪方面也恶补了一番。今日这行礼的姿势,她是很有自信的,绝对有高门千金的端庄范儿。这点只需要瞧见许岫许岚姐妹俩脸上露出的微笑,就能看出来了。 秦含真直起了身体,心下暗暗松了口气。很好,没有在陌生人面前出丑,可见她最近的礼仪课程学得不错,以后要再接再厉! 许峥一礼行毕,直起身来,看到秦含真那丝毫没有出错的仪态,文静娴雅的表情,还有身上雅致素淡的妆扮,再闻到她行动间隐隐散发的淡雅荷香,他脸上露出了更加温柔的微笑。 他正要跟秦含真说话,秦含真却已经转向了他身边的许嵘,同样一礼拜下去:“见过许二表哥。” 许嵘虽然也是许家嫡子,但画风跟许峥有些个不一样。若说许峥是清俊书生,许嵘便是富贵公子。他穿着一身宝蓝锦衣,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唇红齿白,眉目如画,如今年纪还小,因此是老大爷老太太们最喜欢的那种白胖漂亮的讨喜少年,再大几岁,怕就要成为京城里数得上号的美男子了。 他见秦含真向他行礼,一双大眼顿时瞪圆了,忙忙回了一礼,就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憨笑说:“秦三妹妹年纪虽小,看起来倒象是个小大人一样,比我的姐姐们都要稳重呢。” 他身旁的许岫嗔了他一眼:“嵘弟这话到底是在夸秦三妹妹呢,还是在打趣我和岚儿?” 许嵘笑嘻嘻地,向她拱拱手:“我说错话了,大姐别生气。” 许岫又嗔了他一记,才满脸堆笑地上前拉住秦含真的双手,与她对着行礼,口称“妹妹”,又说:“听说妹妹来了京城,我早就想过来见你了,只是诸事不得便宜。前儿好不容易来了,偏又没遇上妹妹,实在叫人着急,幸好今日总算见到了。” 秦含真见她态度挺热情的,却不知是真是假,便只抿嘴微笑,扮斯文大家闺秀状。 许岚最后来与秦含真见礼,她虽是庶出,神态也是大大方方的,并不扭捏。 说实话,许家这两位姑娘,大的十一岁,小的十岁,年纪相仿,容貌都生得清丽,明明不是同母所生,眉眼间却颇为相象,看得出是姐妹俩。两个姑娘都差不多高矮胖瘦,梳着一样的发式,戴着一样的玉花、玉珠耳坠、玉镯,穿着同式样的对襟绣花双层纱衫,系百褶罗裙,腰间系着颜色、水头都差不多的玉佩压裙,除了一个穿蓝,一个穿绿以外,几乎是一样的打扮,而且风格还跟秦含真新换上的衣饰颇为接近,只是秦含真的衣裳要显得朴素一些,首饰也比她们要少。 秦含真心里想着,不管怎么说,许家那位未曾谋面的长房大奶奶,人品兴许很不错,教养庶女,不但在物资上跟嫡女是差不多的待遇,而且从许岚的举手投足、说话行事来看,她受到的教育并不比嫡姐差,跟兄弟姐妹们相处也很大方自然,一点儿都没有自卑感。能这般用心教导庶女,许大奶奶的气度与人品是很值得人敬佩的。 秦含真还在那里胡思乱想呢,秦锦华已经在旁边扑哧一声笑出来了:“祖母,您快看呀,她们三个站在一起,倒象是一家子姐妹似的。” 众人不约而同地向秦含真与许家姐妹望过去,发现她们的衣饰颜色、款式都很相近,又都是清丽的长相,站在一处手拉手地,果然象是一家子三姐妹,便都笑了起来。 秦含真眨眨眼,笑道:“我这身衣裳是二伯娘命人给我新做的,先前还没上过身呢。”姚氏含笑着点头:“这就是了,咱们家女孩儿们的衣饰,哪件不是夫人定的式样?”而许氏在衣饰上的喜好,自然会受到许家的强烈影响了。 众人一想,也就明白了。这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今日三个女孩子站在一起,显得那么的巧合,众人便当作是一件有趣的事议论起来。 秦锦华还拉着秦锦春的手过来,凑近了秦含真身边闻一闻,笑道:“三妹妹今儿熏了什么香?我闻着倒象是许大表姐前儿来咱们家时熏过的那一种。” 许岫笑道:“这是荷蕊香,姑祖母在家时就最爱配了,我闻着喜欢,便也叫人配了来,想必姑祖母平日也是常用的。” 秦含真想起这香好象是临出门前夏青往她玉香囊里塞的。夏青本是松风堂出身,曾经侍候过许氏,有这个香料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便一笑置之。 接着是梓哥儿来与许家兄妹四人见礼,许峥倒没什么,许嵘却仿佛觉得梓哥儿很有趣似的,拉着他去跟三岁的秦端一块儿玩了。对此许岚吐嘈说:“二哥怎么好象长不大似的,总爱跟小孩子一块儿玩耍。”许嵘回头冲她做了个鬼脸,就笑嘻嘻地拉着秦端与梓哥儿跑了,说要去院子里抓知了。 许氏笑道:“由得他们玩儿去吧,大家且坐一坐,一会儿就吃饭了。”又吩咐姚氏,“叫他们姐妹在里屋玩儿吧,只别让他们吃太多点心零食,当心一会儿不肯吃饭。”姚氏答应着,便吩咐丫头婆子们在枯荣堂西次间里收拾出两张圆桌来,让秦含真等几个孩子一块儿过去聊天说话,又命小丫头们用心服侍。 秦含真与秦锦华、秦锦春、许家姐妹五人一起坐了一张桌子,回头见到秦锦仪板着脸跟在她们后头,好象在生什么气似的,面色很难看。她看了看身边的空位,好象没有多余的绣墩了,便对小丫头说:“多搬一张椅子来,大姑娘还没座儿呢。”小丫头应声去了。秦锦仪的脸色却变得更加难看,冷冷地瞥了秦含真一眼。 秦含真只觉得莫名其妙。这姑娘今天又发什么疯了? 说起来,秦锦仪今天这一身打扮……是不是太过华丽了些? 秦锦仪穿着立领对襟绣花衫,虽然也是双层纱的,但领子扣得紧,应该挺热的。她下身穿着大红石榴裙,又在裙面覆了一层轻薄的白纱,裙子便从大红变成了粉色,隐隐约约透过轻纱,可以看到底下红裙上精美的莲花刺绣,与白纱上银线绣的缠枝图案相呼应。除去这一身衣裳,她还梳了垂鬟分肖髻,簪了一圈儿的玉花、珠花,胸前挂着八宝璎珞,裙边系着金丝络子白玉垂珠禁步。秦锦仪这一身,说不出的富贵华美,她还往脸上抹了脂粉,只是出汗厉害,妆掉了不少,粉也抹得不大匀称了。 这样大热的天,又不是上别人家赴宴,妆扮得如此华丽,来见几位亲戚,这姑娘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呀? 秦含真心里嘀咕了几句,倒是没有说出口。二房的事跟她没关系,反正长房的人都让她进屋了,总不能赶她出去吧? 谁知这时候,许岚抬头望向秦锦仪,一脸天真地说:“秦大姐姐,方才在什刹海时,你不是觉得头晕,连路都不能走么?现在可好些了?若是你实在身体不适,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秦含真愣了愣,面色变得古怪起来。 秦锦仪也去了什刹海?她不是被留在了家里吗? 第一百四十一章 谦虚 在座的小姑娘里头,就数秦锦华与秦含真最熟,她看出了秦含真脸上的疑惑,便小声解释说:“大姐姐今儿也去看龙舟了,二太太带着她去的,可把我们都吓了一跳。说是二太太心里不服气,不顾大姐姐身体,硬要拉着她去,祖母有些埋怨。可那时候有别家的人在场,有些话不好说,加上大姐姐身子不适,脸色白得可怕,祖母就让她留下来跟我们在一起了。” 说完,秦锦华又把声量降得更低些,几乎是挨在秦含真耳边低语:“不过祖母恼了二太太,才进家门,就吩咐人把二房的马车拉开了,没让二太太到枯荣堂来。只有大姐姐跟我们姐妹坐一辆车,才会留在这里。这些事外人不知道,但是许家表姐们都是看在眼里的。” 秦含真挑了挑眉,跟秦锦华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看来是二房祖孙明知道长房不肯带上秦锦仪,还要瞒着所有人偷跑出府,然后出现在什刹海边上,公然与秦家其他人会合。因为有外人在场,承恩侯夫人许氏就算心里再生气,也不可能当着别人的面叫她们离开,所以就找了个理由留下她们了,也许还顺道黑了薛氏一把。不过许氏心中肯定是恼火至极的,一回到承恩侯府里,她就不想再给二房留面子了。虽然许家兄妹四人跟了来,但他们都是许氏的娘家晚辈,算来也不是外人,许氏也不在乎当着他们的面踩二房。二太太薛氏不在枯荣堂,而堂中遍请府中少爷姑娘,却不见秦逊的身影,也就可以理解了。就连秦锦仪,只怕也是因为一直与其他姑娘们一起行动,所以许氏还暂时没对她做什么。但事后恐怕不会让她太好过。 秦含真想到这里,不由得看向坐在对面的秦锦春,小姑娘脸上似乎也是绷得紧紧的,眼角都不肯看自家亲姐姐一眼,只是盯着桌面上的零食碟子,有一颗没一颗地磕着瓜子儿。 大概薛氏与秦锦仪的做法太过浅显,也太过愚蠢了,连秦锦春都看出有问题了,心里觉得丢脸,所以在那里生闷气呢。 秦含真面上不露异色,只淡定笑着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但秦锦仪就没她这么淡定了。她被许岚当面一问,脸就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她本以为到了什刹海,承恩侯夫人许氏当着外人的面,不会给她难堪,怎么也会作出慈爱长辈状,将她接纳下来,然后在其他达官贵人家的女眷过来打招呼的时候,让她与秦锦华姐妹几个一同见礼的。 哪里想到,许氏竟然会生那么大的气,当着外人的面,即使没有说她秦锦仪一句不是,却也轻飘飘地给薛氏定了个罪名:“二弟妹怎么这般糊涂?大丫头身上不好,前儿连府中宴席都无法出席,我怕今日再带她出来,万一中了暑气,病上加病,倒是害了她了,因此才让她留在府中休养。二弟妹偏要将孩子带出来,也不怕她有个好歹。龙舟赛年年都有,少看一回又有什么要紧?即使二弟妹再着急孩子的前程,也不能不顾孩子的身体呀!” 这种话岂不是明摆着告诉人,薛氏带孙女去看龙舟,就是为了给她相看人家么?!再加上今日秦锦仪盛妆打扮,在一干穿戴清爽的闺秀千金中显得格外惹眼。那些夫人太太们就算本来没什么想法的,听了许氏的话后,也要多想一想了。明明在“生病”,却还要出来相看,涂脂抹粉,粉饰太平。万一谁家夫人被她蒙骗了,以为她身体健康,将人聘回去做儿媳,才发现她身体不好,那不是害人么?! 不过秦锦仪还算有些小心思,稍加运作,就成了被祖母逼着出门的无辜少女。而薛氏对她也足够疼爱,不曾否认。有这一层遮羞布在,秦锦仪的闺誉不至于有损。只是,有这么一位名声不好的祖母在,她的风评也好不到哪里去。 更何况,回府的时候,许氏还当着许家人的面,公然给了薛氏没脸。秦锦仪越想越忧心,万一许家人误会许氏与二房不和,又怎会看中她做许家媳妇呢? 但眼下她来不及想那么多了,面对许岚的提问,她只能硬着头皮赔笑:“我已经没事了。你们难得来府里做客,我身为主人,怎能丢下客人不管呢?” 说得好象秦家上下就只有她一个人可以招待客人似的。 许岚笑了笑,又道:“秦大姐姐只管放心,这里还有你几位妹妹在呢,有秦二妹妹、三妹妹和四妹妹陪我与姐姐说话,就已经足够了。你千万别为了我们,耽误了自己的身体。别总说自己不要紧,方才在什刹海边的时候,你的脸色白得多难看呀,回家路上坐在马车里,你的脸就越来越腊黄,气色越发差了。可见你这一回病得不轻,可别为了俗礼,拖来拖去,小病也拖成了大病。咱们本是亲戚,不需要如此外道的。” 说罢她转去叫了许峥一声:“大哥,你说是不是?” 秦锦仪浑身一震,脸又红了,迅速低下头去。 许峥本来坐在另一张桌子旁,正与秦简说话,猛一听许岚唤自己,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许岚很快简明扼要地说明了原委:“秦大姐姐明明身体不适,还硬要守着俗礼,说不能丢下客人去休息呢。” 许峥皱了皱眉头,温声道:“秦大妹妹实不必如此,两家本是姻亲,何必外道?” 秦锦仪红着脸柔声道:“许大表哥说得是,那我……我……我就先告退了,请恕我失礼。”真个行了礼,告退出去,向许氏、秦柏、牛氏、姚氏、闵氏等长辈说清原委,便离开了。 许氏表情淡淡地,只跟秦柏、牛氏夫妻说话。姚氏悄悄跟闵氏使了个眼色,饶有兴趣地看了秦锦仪的背影一眼。闵氏笑了笑,没说什么,只回头嘱咐丫头:“照顾好容姐儿和端哥儿,别叫他们玩得太疯了。”因秦端与梓哥儿都被许嵘拉到院子里玩耍去了,秦锦容也吵着要跟上去,四个孩子都在院子里闹呢。 闵氏的丫头领命去了,枯荣堂里众人又恢复了有说有笑。次间里,小丫头送了椅子过来,但已经没有必要了,秦锦华挥挥手,示意她将椅子搬下去,就拉着秦锦春的手安慰说:“四妹妹,你不必多心,我们心里都有数,大姐姐的事与你不相干。” 秦锦春板着脸道:“二姐姐不用说了,我心里也有数。今儿大家聚在一处,本该高高兴兴地,别为了一点小事扫了兴。” 秦含真见状便道:“你们今儿去看了龙舟赛,好不好玩?有没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 秦锦华连忙说:“有啊有啊。”拉着秦锦春就要给秦含真解说,这才让秦锦春的心情慢慢好转过来。 她们小姐妹俩说得热闹,秦含真只是偶尔开口说几句引导的话,引起她们的谈兴,也就算了,并不多言。许岫与许岚含笑旁观了一阵,就猜到了她的用意,互相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惊喜。 一位稳重懂事的小姑娘并不是很出奇,毕竟许家的女儿基本都是这种路数,她们平日常交往的闺中好友,也都是这等性情。但稳重懂事以外,还能不显山不露水地安抚他人,不但难得,还更显得这小姑娘心地纯良,与人为善。尤其今日有一位秦锦仪做对比,秦含真的行事就更合许家姐妹的意了。 许岚脸上露出了更多的笑意,但她反而沉默了下来,换成了许岫跟秦含真搭话。 许岫与秦含真聊起了家常,问她:“妹妹几岁了?叫什么名字?方才听到秦三夫人唤妹妹桑姐儿,这可是妹妹的闺名?” 秦含真笑答:“那是小时候混叫的小名儿,就象我弟弟叫梓哥儿一般,大名就不是这个字了。我今年八周岁,二月过的生日,若论虚岁,那就是九岁了。” 许岫没有得到她闺名的信息,倒也不在意。两家本是近亲,想要打听也不难。她又继续问秦含真:“妹妹平时都读什么书?” 秦含真假假地表示:“不曾读过什么书,只些须认得几个字罢了。”这种回答想必是最标准的谦虚版答案了吧? 许岫怔了怔,有些难以置信:“怎么会呢?令祖父乃是有名的才子……秦二妹妹她们姐妹也是自幼上学的呀?” 这姑娘也太实诚了,不知道她在谦虚吗? 秦含真干笑了几声,不答反问:“姐姐们平时都读什么书?” 许岫脸色有些难看地表示:“我与岚妹妹也就是才读完了四书而已,眼下还在学诗呢。”她顿了一顿,似乎不肯死心,“秦三妹妹上京后,没跟着秦二妹妹她们一道上学么?” 秦含真笑着回答:“自然是有的。不过算起来,我上学还不到一个月呢,功课不好,可不敢跟姐姐们相比。” 秦锦华转头过来插嘴说:“你这话也太谦了,曾先生夸过你好几次呢,你的功课学得比我好,就连大姐姐,若论经史,也是不如你的。” 秦含真笑说:“那只是凑巧罢了。论真才实学,我还差得远呢。” 秦锦华素知她喜欢谦虚,只因拿来做对比的不是她们姐妹几个,而是三叔祖秦柏门下的几个学生少年时的水平,便只笑了笑,并不多言。 许岫见秦锦华没有否定,脸色顿时又变了变,谈兴顿时大减。许岚见状,忙接过姐姐的话头,与秦含真、秦锦华聊起了平日在家中闺学里的功课,将话题带了过去。许岫沉默地在旁听着,见秦含真只是微笑着,偶尔插几句话,并不多言,也没有提及自己在功课上的表现,心情就有些低落。 随着姚氏在外间叫了一声:“开饭了。”众人起身往外走,这一场谈话才算是告一段落了。 秦含真轻松地与秦锦华、秦锦春走在一起,笑着跟祖父、祖母打招呼。她不知道许家兄妹四人,倒有三人此时正盯着她的背影,心情各异。 第一百四十二章 来接 许家兄妹等人在承恩侯府并没有逗留太久,吃过午饭后,他们刚喝了几口茶,聊两句家常,许家大夫人就打发人来接他们回去了。 许嵘看起来十分震惊:“这么快就要回去?为什么呀?我们跟姑祖母说好了,今儿要在这府里玩上半天,等吃过晚饭才回家的!” 许岚扑哧一声笑道:“二哥最贪玩儿了,你既然舍不得走,不如就留下来玩到晚上再回去好了,我和大哥大姐先回去如何?” 许嵘双眼一亮:“好主意!就这么办!这回姑祖母这里有什么好东西,可再没人跟我抢了。” 许岚嗔了他一眼。 许家来接人的婆子含笑道:“哥儿姐儿别胡闹了,叫夫人知道你们在姑太太这里胡说,定要生气的。”她转向许氏,“我们夫人叫小的向姑太太赔礼,实在是不得已,舅老爷一家马上就要到我们府里去了,哥儿姐儿们总要去拜见舅舅舅母的。” 许氏挑了挑眉:“哦?大节下的,舅老爷怎么偏在今儿过府呢?先前在什刹海的时候,我可没听孩子们提起过。” 那婆子赔笑:“是早上哥儿姐儿们出了门,舅老爷才派人来了信,因此哥儿姐儿们并不知情。” 许氏淡淡地说:“既如此,那就让他们回去吧,路上小心侍候着。其实你们夫人也是太费心了,下回再有这样的事,打发人来跟我说一声,难道我还会不派人备车,把孩子送回去不成?非要她巴巴儿地从家里派人派车过来。” 婆子满脸赔笑,一句话不敢说。许氏也懒得与她多言,嘱咐了许峥等人几句,便让姚氏与秦简送他们兄妹出门了。 客人一走,枯荣堂中的气氛好象就有些不太好。许氏不知是不是犯了困,很快就扶着丫头回松风堂去了,姚氏、闵氏等人还要收拾善后,小辈们各自回房休息,三房的秦含真等人也自行返回清风馆。 梓哥儿早早打起了瞌睡,牛氏忙叫乳母抱他回房睡觉去了。她与秦柏才在正屋中坐下,秦平就向父母回禀:“早上在什刹海的时候,皇上特地召儿子过去说话,吩咐儿子去办一件事。趁着如今天色还早,儿子先去把事情办了,若是一切顺利,晚上再回来陪父亲、母亲用饭。” 牛氏惊讶:“皇上吩咐你去办什么事呀?先前怎么也没听见你提起?”秦平笑笑,并未回答。 秦柏知道规矩,便道:“既然皇上吩咐了,你就去,记得用心办事,万事都要谨慎,不要辜负了皇上的信任。” 秦平答应着,回屋去换了一身衣裳,就带着两个随从出门去了。他如今手下也算是有了人手,跑腿、传话、护卫等工作都有人做,比先前可要方便得多。 秦平一走,秦柏便对牛氏说:“平哥如今在御前,为皇上办事的时候多着呢,咱们不必多问。有些事他若能说,我们不问,他也会告诉我们。但若是遇上不能说的事,你问了也是无用,追问得多了,反而容易给儿子惹祸。” 牛氏吓了一跳,忙说:“以后我再不问了,方才其实也不是有心要打听什么,不过是随口一句罢了。” 秦柏自然知道妻子只是随口问一句,儿子要出门去做事,作为父母问一句也是常事。但秦平如今身份不同以往,家里行事自然也会变得不同。牛氏以后难免要适应许多新规矩了。 秦平的事说完了,牛氏笑着谈起了许家的四兄妹:“瞧着都是好模样,无论男孩儿女孩儿,都长得水灵灵的,说话行事都透着大方和气,斯文有理。虽说许家的家风有些那啥,但教孩子还是不错的。” 秦柏淡淡一笑:“母亲当年也觉得他家家教不错。”只是世上有许多事,是无法预料到的。 秦含真插嘴问:“方才许家派人来接他们兄妹四个,瞧着大伯祖母好象有些不大高兴,为什么呀?” 秦柏笑了笑:“你大伯祖母是在什刹海遇见了四个孩子,只打发了人回许家说一声,就直接把他们带回家里做客了。这在往日是常事,听说许家的几个孩子从前也常到这府里来。所谓舅老爷一家来访之事,多半是没有的。谁家亲戚要全家上门拜访,不是提前送帖子来的呢?许峥兄妹几人都是知礼的,若早知道舅老爷要上门,就不会跟着你伯祖母到咱们家来了,还答应了要玩上大半日。许大夫人也不知何故,急着要把几个孩子叫回去,多少有些下了你大伯祖母的脸面,她自然会不高兴了。不过这是她们姑嫂之间的事,与咱们并不相干,你不必理会。” 牛氏撇嘴道:“论理,许家那位大夫人的脾气可真不大好,那日咱们家摆宴席,她见了我也是爱搭不理的,好象她很高贵,不屑跟人说话似的。若我是从前的乡下老婆子,就只当她跟二房那泼妇是一路货色,嫌贫爱富,才会瞧不起我罢了。但如今我好歹也是永嘉侯夫人,她还要看不起人,还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入她的狗眼了!” 秦柏哑然失笑,柔声安抚她道:“许大夫人从来就是目下无尘的脾气,京城里差不多人家的女眷,也没几个能入她的眼,私底下的议论就没少过,各人都是心里有数的。你何必跟她一般见识?许二夫人不是跟你很投缘么?各人性情不同,有合得来的,你就多与她来往,合不来的,只要面上礼数尽到了,就没必要多加理会了。咱们都是一把年纪了,以如今的身份,也无须巴结讨好什么人,何必委屈了自己?” 牛氏顿时露出了笑容:“有你这句话我就安心了。其实我还真不太习惯跟那么多夫人太太们打交道。我也知道她们围着我巴结,是看在咱们家如今的爵位上,还有看在皇上对你的宠信上。但巴结讨好的话,听一次两次,心里会高兴,总是听着,耳朵就要起茧子了。都不是真心话,听它做什么?看人脸色就更没必要了。” 秦柏点头:“正是这话。” 牛氏心情变得挺好的,又重新打量孙女儿几眼:“桑姐儿这一身穿着倒好看,这衣裳还是头一回上身吧?颜色不错,清清爽爽的,夏天里看着就叫人舒心。” 秦含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有些犹豫地问:“今儿我算不算是跟许家两位姐姐撞了衫?这个有忌讳不?虽然她们看起来好象挺高兴的样子,但平时要是遇到类似的情况,撞衫的人会不会不高兴呀?” 她想起在现代社会,服装大部分是工业化批量生产的,在公共场合跟人撞衫,都是件挺尴尬的事,更何况在现在这个年代,她们这种家世的女孩子,穿的都是私人专业订制的服装,会撞衫的可能性更小,遇上了会不会更尴尬?记得有些小说里,遇到这种事,好象那个身份尊贵些的就会很容易发脾气,记恨另一个人…… 秦柏笑道:“你跟许家两个丫头的衣裳只是有些相似,颜色相近罢了,也没什么。如今京城里正时兴这样的衣裳颜色,若是出去赴宴,只怕十个女孩儿里头,就有八个是穿青青绿绿的衣裳,撞上了也是常事,你不必在意。” 牛氏点头:“就是,前儿宴席上,就有二三十个人穿着各种蓝绿青色的衣裳,我还差点儿认错了人呢!听她们说,今儿夏天就时兴这一种。”说起这个,她又嗔了丈夫一记,“都怪你,在米脂家里准备出门来京城的时候,你叫人给我们娘儿俩做了新衣裳,到了大同只是勉强还能穿,底下婆子们都说一定要重新做新衣,否则进京后没法见人。等进了京,长房又说我们新做的衣裳不能见人,非要府里重新做几身。我前儿宴席和今日去看龙舟赛,都是穿的这府里新做的衣裳,瞧着倒有七八个跟我穿一样的料子,长房两个侄媳妇私下里还议论,等回了家就要做新衣呢,免得总是跟人重了。你说这京城的习俗怎的这么古怪?我们今年还没过完五个月,倒做了几十身新衣裳了,也未免太费银子了吧?!” 秦柏干笑,他哪里知道京城女眷们都时兴穿什么款式的衣裳?他在米脂做的衣裳现在还能穿呢,无论是家常穿穿,还是出门时穿,都没人说有什么不对呀? 秦含真看得好笑。祖父是中老年男子,只要不赶时髦,穿的衣裳完全可以十年不变款式,都不会有大碍。可祖母这样的高门女眷,总要讲究一下时尚的。米脂远在西北,当地时兴的衣裳款式,到了大同还勉强能凑合,到了京城就完全不够用了,所以承恩侯府派出去的婆子们才坚持要给三房一家做新衣。可她们离开京城,已经是去年秋冬时节的事了,今年春夏之交回到京城,流行风尚肯定又换了一轮,因此三房进府后又要再做新衣。潮流就是这样,如果非要讲究,那就只能不停花钱了。但如果只是穿穿经典款,就没必要这么讲究。 秦含真笑着对牛氏说:“等咱们家搬到新宅子了,以后换季做新衣裳的事也是咱们自己做主,祖母就可以省点钱了。其实咱们家出门做客的时候不多,衣裳什么的,只要不失礼,不叫人笑话,就可以了,做得太多也是浪费。” 牛氏深以为然:“可不是么?这不是持家的道理。不过长房当家,我不好多说什么罢了。” 说起搬新家,牛氏又有话问了:“隔壁一直没动静,不说搬,也不说不搬,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第一百四十三章 质问 隔壁谢家一直赖在宅子里,完全没有要搬走的意思。姚氏已经不止一次打发人递信过去了,各种明示暗示,都是在问他们打算几时迁居,好空出宅子来,让新任主人永嘉侯一家搬进去。 就比如前儿的宴席,论理是没必要给守孝中的谢家送帖子的,但姚氏愣是打着邻居的借口送了,其实就是在暗示谢家人:永嘉侯得了爵位和赐宅,如今贺喜的宴席就要摆了,接下来就该搬进新宅子了吧?接到帖子的谢家人不管是来还是不来,都不可能装傻说自己完全不知道宅子已经有了新主人。更何况,姚氏与谢家做了多年邻居,对谢家大奶奶的习性颇为了解,还特地嘱咐了送帖子过去的婆子,将皇上赐宅给永嘉侯秦柏的事翻来覆去地说了。话说到这个份上,若谢家人还要装傻,那就是明着看不起承恩侯府了。 可谢家人既没有出席在宴席上,也没有送贺礼,连声道贺都没提,听完送帖子的婆子说话,收下帖子,就把人打发走了,连赏封都没给。姚氏是又好气,又好笑,想着事情没办成,脸上有些下不来,也没公开表示些什么。她得先把宴席和龙舟赛的事给忙完了,有空闲才能腾出手来处理谢家的事呢。 不过她还是通过百灵,把情况跟牛氏透露了一下,免得三房误会她对事情不上心。 牛氏将姚氏的话告诉了秦柏与秦含真,有些不解地道:“我是不知道这京城里的官宦人家都是什么规矩,但事情都到了这个份上,谢家怎么还要赖着不走呢?他们如今没权没势的,也没个底气,宅子又不是他们的,皇上都下旨了,他们还要装傻,这是仗着皇上不会罚他们?” 秦柏淡淡地道:“我不认得谢老尚书,也不知他家门风。但观他儿孙行事,不象是个明白人。即使谢老尚书曾经显赫一时,门生故旧众多,也没有霸占着御赐的宅子不肯走的道理。满朝文武得皇上赐宅的人多了去了,谁也没他家这般胡闹。若他家开了这个头,往后家家都仿效起来,皇家威严何在?兴许是谢老尚书在时,谢家风光太久了,如今不过才过去了三年,谢家人以为还是从前呢。” 秦含真问他:“祖父,那我们怎么办?让长房去想办法,叫谢家人搬走吗?” 秦柏笑笑:“既然已经托了长房,自然不可能再转托别人的。且瞧着吧。若谢家人执迷不悟,自有人去治他们。况且,谢老尚书既然曾经官至一部尚书,自然有无数同僚、下属、亲友、故交、门生,这些人不会眼睁睁看着谢家人犯糊涂的。宅子的事迟早能解决。” 秦含真听了,也放下心来。 倒是牛氏有些忍不住嘀咕:“事情真有这么容易么?我那日听许二夫人说,这谢家之所以赖着不肯搬走,就是想打着尚书府的名号,给自家儿女寻门好亲事,因此不肯回乡守孝。说实在的,为人父母的心,我也不是不明白。可谢家那两口子也太过分了!听说有谢老尚书的门生,如今已经做了个官的,好象是个知州还是同知来着,知道谢家大爷大奶奶为儿女的婚事犯愁,偏又因为身在孝期,没法给孩子说亲,就主动提出要把家里的闺女嫁过去。他这闺女也是嫡出的,不过不是长女,才貌也算不错了。虽说这个门生官位有些低,但好歹也是进士出身的正经官身,谢家大爷不过是个老童生,连秀才都不是,他儿子若能娶到这等家世的媳妇,已经是走运。可谢家两口子就是看不上,挑剔人家姑娘一圈,说的话那叫一个难听,气得人家老子直接走人了。谢家人莫不是觉得自个儿还是尚书府第,一心要从那些一等人家里挑媳妇、女婿?这不是做梦么?!既然有这么高的心气儿,怎的就没在谢老尚书在世时把儿子的婚事定下来呢?” 秦柏听得直皱眉,若谢家人是这等作风,那还真是要远着些的好。 秦含真只当听了个八卦,跟着祖母牛氏一道吐嘈几句谢家人,眼见着祖父、祖母都露出了困意,知道二老是倦了,要睡午觉,连忙乖巧地起身告退,打算回明月坞休息了。 路过东厢房的时候,秦含真特地往里张望了几眼,见赵陌还没回来,心里略有些失望。 回到明月坞,秦锦华已经睡下了,几个丫头正坐在廊下,有的占据了长椅打盹,有的在低头做针线,也有人摇着扇子低声说话。瞧见秦含真回来,几个大丫头都起了身,只有描夏略慢了两拍。秦含真笑着冲她们摆摆手,示意她们自便,就回屋去了。 回屋后第一件事就是换衣裳,顺便叫青杏打了盆水来,沾湿帕子擦擦背上的汗。这大热的天实在让人有些受不了,秦含真觉得自己有必要弄把阳伞什么的,至不济也要来一把可以遮阳的大葵扇! 简单梳洗过,秦含真就往罗汉床上一躺,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子,很快就沉沉睡过去。 夏青往香炉里抓了两把香,又将炉盖盖好,小声叮嘱莲实守在秦含真床边,拿着拂尘赶蚊虫,别让它们扰了姑娘的睡眠。 青杏将秦含真的首饰归置好,回头就迎面遇上了夏青,后者冲她使了个眼色,她面露疑惑,却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跟着夏青出了屋子。 夏青领着青杏来到院中的小凉亭处,示意原本坐在里头纳凉的婆子们离得远远地,自个儿拉了青杏坐下,摆出一副要详谈的模样。 青杏瞧见附近二十尺内都没了人影,挑了挑眉,小声问:“姐姐这是要做什么?难不成是有私房密话要与我说?”她掩口笑着打趣了一句。 夏青一脸的沮丧:“好妹妹,你就别打趣我了。我正心烦呢,不知该如何是好。” 青杏收了笑,正色道:“姐姐眼下跟我提起,可见是要跟我商量了?我不敢打包票,但只要姐姐要做的事不会碍着姑娘,我是绝不会多嘴的。而姐姐要做的事若是不违规矩,我也乐得帮姐姐一把。” 夏青好笑地推了她一记:“胡说什么呢?你以为我要你办什么事呀?!” 青杏抿嘴笑了笑,便正色问她:“出什么事了?”想了想,“早上姐姐还不曾发过愁呢,也就是午饭时,你随姑娘去了一趟枯荣堂,回来就是这副模样了。莫非姐姐的烦恼,跟今儿府里来的客有关系?” 夏青叹了口气:“可不是有关系么?你可知道今儿鹦哥姐姐来到我们院里时,嘱咐了我什么?”见青杏摇头,她就把声量压得更低了些,“她嘱咐我,要照着许家大公子平日的喜好,把姑娘妆扮好了。你听听这是什么话?为什么要照着许大公子的喜好妆扮姑娘?难不成是想让许大公子瞧了我们姑娘喜欢?可亲戚之间,不是这个道理,除非是两家有别的想头。因此我问鹦哥姐姐,我们老爷太太可知情?她说我们姑娘如今年纪还小,不是提这等事的时候,可夫人早有此意。她还叫我安心,许大公子家世相貌才学性情样样都好,并不会辱没了姑娘……” 她话还未说完,青杏已经阴沉了脸:“姐姐当时就该骂回去才是!这叫什么话?咱们家是什么人家?姑娘才多大?!任凭夫人如何想,她也是长房的夫人,跟我们三房什么相干?!我们姑娘有父亲,有祖父祖母,还用得着一个隔房的长辈替她操这个心?夫人是不是太闲了?!” 夏青吓了一跳,连忙“嘘”了几声,生怕叫旁人听了她的话去。 青杏却不在乎:“这有什么好怕的?闹出来看丢脸的是谁!”说完了,她又盯住夏青,“我说呢,平日里姐姐妆扮姑娘时,也不曾象今天这般郑重,又是衣裳,又是首饰的,还要带上玉香囊。原来姐姐是照着鹦哥的话做了,只是姐姐如今可不是松风堂的人,你侍候着姑娘,怎能听别人的话来摆布姑娘?!” 夏青自知理亏,红着脸低了头:“我也知道不对,可是当时鹦哥催得急,我想着不过就是见个面罢了,又能有什么?姑娘才多大呢?夫人要开这个口,也要看老爷太太和四爷答不答应,因此我就给姑娘准备了首饰和香囊……”她顿了一顿,“衣裳的事,只是巧合。姑娘如今守着孝,穿的也都是颜色素淡的衣裳,谁知道会正好跟许家姑娘们的合上了。但如今穿着一样料子衣裳的人也多,前儿宴席上就有好几位,哪怕是用的香料,也都是合府皆有的。我想着今日这一回就算了,回头问明了姑娘,以后再不如此便是。可是……” 青杏冷声道:“可是你不敢问姑娘,也不敢禀报老爷、太太,是不是?姐姐这是想让我去传个话,好问明白了老爷太太的意思?” 夏青抿着唇,觉得有些难堪了:“这样的事,我是长房过来的,哪里敢跟姑娘说呢?况且姑娘年纪还小,本来也不该过问这等事,自然还是要请三房的长辈们做主的。不是老爷、太太,就是四爷,哪怕是吴舅爷呢。好妹妹,我知道你生我的气,我也是没法子。我心里知道自己是三房的人,可是……我还有老子娘在别人手底下过活呢……” 第一百四十四章 收服 青杏斜睨着夏青,直把人看得把头低下去,方才冷笑了一声:“姐姐的老子娘迟早会是三房的人,难不成长房还能为了一点小事,就越过我们老爷太太把三房的人如何不成?方才姐姐也说了,不过就是见一面罢了,能有什么?姐姐当时把话挡回去,鹦哥还能怎么着你?真闹到长房的夫人跟前,她还能要你的命不成?闹出来了,她也不占理,怕她怎的?” 夏青低着头,好半天才道:“你哪里知道松风堂里那几个大丫头的厉害。即便是她们不占理,你得罪了她们,她们有的是法子叫你有苦说不出。别看着鹦哥姐姐和气,好象跟我们很亲近的样子,她若是一点手段儿没有,哪里就能爬到今日的位子?即便老爷太太愿意护着我们,也只是明面上的罢了。私底下的事……谁还能护得着谁?既然只是见一面,无论姑娘穿戴得如何,都是要去见的,我难道还能拦着姑娘去见亲戚?横竖还有我们老爷太太在呢,姑娘吃不了亏。等客人走了,我再把事情禀报上去。若是老爷太太乐意,这种事儿自然是无伤大雅。若是老爷太太不乐意……夫人和许家人也无法强求呀。” 青杏瞥了她一眼:“既然如此,那你现在倒是去禀报呀。” 夏青一窒,头垂得更低了些,半晌才颤抖着声音说:“我明白了,我……我这就去。本来……也该是我去才对。”说罢起身就往亭外走。 “回来!”她身后传来青杏的冷语,她诧异地回头望去,却不见青杏脸上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的模样:“行了,别一脸苦兮兮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在欺负你呢!” 夏青惊讶地看着她,眼中有着不敢置信的惊喜:“青杏……好妹妹……” 青杏摆摆手:“得啦,你也不必在我面前哭,只要往后再有这种事,你先想着姑娘,别帮着外人把姑娘卖了,我就不跟你计较今儿的事了。夫人和许家人的心思,我也能替你去跟老爷太太说。甚至连你的老子娘,也未必没有摆脱长房的机会。但若叫我知道,你日后再有对姑娘不忠的行为……” 夏青忙道:“若我胆敢再犯,不必妹妹开口,我就自去拿一条汗巾吊死自己!” 青杏冷笑:“姐姐可要记得今儿的话,别说完就不作数了。这亭子里虽然只有你和我,但举头三尺有神明,老天爷盯着姐姐呢,若姐姐违诺,自然有天来罚你!” 知道青杏这就是愿意原谅她、替她遮掩的意思了,夏青的眼泪一下就冒了出来,哽咽着抓住青杏的手:“好妹妹……你救了我的性命……” 青杏甩手:“行啦,别哭哭啼啼的,叫人看见了成什么样子?快坐下吧,咱们继续说话。我还有事要问姐姐呢。” 两人重新在小亭中坐下,夏青拿帕子擦干了眼泪,问青杏:“妹妹想要知道什么?但凡是我知道的,我一定全告诉你。” 青杏看着她脸上的表情,知道夏青从此往后,就算是顺服自己了,便微微一笑:“也没有什么,只是觉得夫人与许家忽然有了这种想法,也未免太古怪了。那位许家大公子,听闻都有十几岁了吧?比长房的简哥儿年纪都大。我们姑娘才九岁呢,差了五六岁,怎么也凑不到一起。若是秦许两家要联姻,不是还有二姑娘么?二姑娘岂不是跟许家大公子更熟,年纪也更大些?再者,许家二公子年纪才是真正与我们姑娘相配的吧?怎么鹦哥的意思,是叫你把姑娘照着许家大公子的喜好来?” 夏青心里也在嘀咕呢,这确实不大合情理。不过她有个猜想:“兴许是许家人觉得,他们家大公子才貌更出众些,又是嫡长孙,更配得上咱们姑娘吧?许家二房远不如许家长房显赫,若咱们家老爷身上没有爵位,兴许他家还能肖想一下。但如今我们老爷是堂堂永嘉侯,他家未必有底气开这个口,索性就直接不提了。” 青杏问她:“许家家世很显赫么?我记得他家是在刑律上有名气,早年是做刑部侍郎的吧?” 夏青道:“许家大老爷如今还在刑部做侍郎呢,做了有十来年了,只是从右侍郎升作了左侍郎,其实没差儿。许家老天爷从前是大学士,听说差一点就入阁拜相了,只是生了病,不得已告老,过了几年又没了,才未能做成宰相。但许家在士林中很有名声,他家嫡支世代为官,旁支里头也有许多有出息的子弟,家族枝繁叶茂,在朝野间很有名气的。许家大公子自小就有神童的名声,一向聪明,书读得又好,才这点年纪,就已经考中了秀才,世人都说他是惊世之才!妹妹不知,京城的高门大户里头,但凡有年纪合适的女儿,家家都把许大公子当成是东床快婿的好人选。只是许家早有言在先,说许大公子如今最要紧的是学业,不能分心,因此暂时不考虑亲事,否则媒人早就把许家的门槛都给踏破了。” 青杏听得冷笑:“如此了得?但即使如此,许家离咱们侯府还差得远呢,怎么就敢拿大起来?许家要是对我们姑娘有意,就该正正经经向老爷太太提起,然后叫他家大公子到咱们老爷和四爷面前做小伏低。等到我们老爷和四爷看得上他了,再考虑亲事。许家倒好,竟叫我们姑娘照着他的喜好来妆扮了,到他兄妹面前去讨他的欢心?他算老几呢?真不要脸!” 夏青瞪圆了一双眼,过了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你也不必这么说,京城里想要嫁给他的名门千金……” 她话未说完,青杏就打断了她的话:“那就叫她们嫁去!谁稀罕他不成?” 夏青闭嘴不敢多言。其实仔细想想,鹦哥的嘱咐也确实没有道理。秦许两家既是姻亲,许峥也不是拿不出手,承恩侯夫人许氏也好,许家人也好,若有意结亲,就跟三房长辈提就是。若是碍着秦含真年纪太小,那就稍稍暗示一下,探听一下秦柏与牛氏的口风便是。哪有一上门来就叫秦含真出去给他们相看的?倒象是怕许峥看不上秦含真似的。还有,许大夫人忽然派人来接孙子孙女离开,也显得十分古怪…… 夏青想了想,就对青杏说:“长房夫人与许家大夫人素来姑嫂不和。许大公子是许大夫人的命根子,只怕许大夫人未必乐意。这事儿妹妹跟老爷太太提一声就是,倒也不必担心什么。” 青杏不以为然地道:“轮不到许大夫人不乐意。许大公子比我们姑娘大五六岁呢,等我们姑娘年华正好的时候,他都老了,谁要嫁个老家伙?!” 夏青又一次被噎住了,哑然失笑:“许大夫人兴许也是因此才不乐意的。从前就有人提过,把二姑娘嫁到许家去。大奶奶不大乐意,说许大公子年纪比二姑娘大太多了,等到二姑娘及笄的时候,许大公子都要及冠了,许家长房又素来有纳妾的习惯,怕到时候二姑娘吃亏。至于许二公子,年纪倒是合适,可又太过娇惯,远不如许大公子有出息。让二姑娘嫁给他,又有些委屈了。因着大奶奶不喜欢,这事儿很快就没人再提了。几位哥儿、姐儿都不知情,平日里仍旧在一处玩笑,并不避讳。倒是二房那边……大姑娘兴许有些小心思,你今儿是没瞧见,她在枯荣堂里,眼睛就一直盯着许大公子。许大公子对我们姑娘略笑了几笑,她的脸色就难看得不行。旁人见了,谁不在私底下笑话呢?” 青杏正色道:“若是如此,我们姑娘就更不能答应了。连大奶奶和二姑娘都没瞧上许大公子,凭什么我们姑娘就要捡人家不要的?大姑娘喜欢,就叫她嫁去,别让她以为我们姑娘真碍着她什么。大姑娘心性歹毒,没事都要害人几回。若她真以为许家一心看中我们姑娘了,还不知道要怎么作呢。” 她站起身:“我这就去回太太,免得姑娘中了人家的算计。夏青姐姐就留在这里看护姑娘。若姑娘醒来见不到我,问起我去了哪儿,姐姐就说我去找我哥哥了。” 夏青连忙答应下来,殷勤地把人送出了院门。 青杏离了明月坞,出了二门,却并没有到清风馆去,而是真的往客房那边去找她哥哥了。不过李子随吴少英一起出了门,此时并不在,她就留下几句话,让李子回来后传话进二门,她有事要跟他商量。嘱咐完了,她才转身往清风馆的方向走。 有时候做戏是要做全套的。 就在这时候,从枯荣堂东暖阁方向走出来两个三十岁上下的青衣男子,与青杏走了个对面。青杏没有细看,只从他们身上的穿戴来看,猜想定是承恩侯府的仆人,便连头都不抬,垂手走了过去。 但那两名男子大约是惊讶于外院来了个生脸的丫头,就多看了几眼。其中一人看完之后大吃一惊,脱口而出:“姜姐姐?不……你是……你是珊姐儿?!” 青杏脸色大变,也不细看那人是谁,扭了头快步跑进了清风馆。 男子追上几步,见她进了清风馆的门,知道那是三房居所,也不敢造次,只站在门外探头张望,面露惊讶与焦虑之色。 他的同伴追上去:“何信,你这是怎么了?你认得那丫头?” 何信回头看着他,张张嘴,终究还是什么话都没说。 第一百四十五章 回禀 青杏进了清风馆的大门,生怕身后那男子会追上来,就直接跑进了西厢房躲起来。 她从前跟着秦含真住在这院里的时候,就是住的西厢房,因此下意识地就往这边跑了。但如今西厢房却已经住进了百合、百惠,还有魏、卢二位嬷嬷,早不是先前那空置的状态了。青杏跑进屋,就撞上百合与卢嬷嬷一个坐在窗边做针线,一个半躺在长榻上闭目养神,脸色顿时变得尴尬起来。 百合笑着站起身:“妹妹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可是三姑娘那儿有话要吩咐?” 青杏连忙摇头:“没有没有,姑娘回去后梳洗过,就歇下了。”她顿了一顿,“不过有一件事……事关姑娘,我拿不定主意,怕误了正事,只好来讨老爷、太太的示下。来了之后,我才想起老爷、太太这会子必定还在午睡,便来寻嬷嬷、姐姐们说话。” 百合便招呼她坐到桌边来,又给她倒茶:“快坐吧,可吃瓜子儿?这是昨儿太太赏我们的。魏嬷嬷与百惠都在正屋里侍候,这儿只有我与卢嬷嬷两人。你来了正好,我们说说话,也省得发困。天儿太热了,刚吃了饭,人总忍不住犯困。可若真的睡上一觉,一会儿就别想当差了。” 青杏笑笑,向卢嬷嬷行了礼,方才坐下。卢嬷嬷其实也只是闭目养神罢了,并没打算真的睡下,便也坐起来,凑到桌边在一处说话。 卢嬷嬷见青杏有些心神不宁的模样,便问:“你到底有什么要紧事,必要请老爷、太太的示下?不如跟我说说。若只是小事,我替你拿了主意,你也不必惊动老爷、太太了。” 青杏犹豫了一下,摇头道:“这事儿我倒不是不愿意跟嬷嬷说,可多少是我自个儿猜的,若猜错了,误会了好人,传出去岂不是叫大家难堪?因此我只能跟老爷太太讲。不过,一会儿我回禀老爷太太的时候,嬷嬷若在旁边听见,也没什么可忌讳的。” 卢嬷嬷挑挑眉,也不多提,只一边慢慢喝茶,一边引着青杏说些家常琐事,问她身世来历,等等。 青杏一直在留意正屋那边的动静,对卢嬷嬷的话有些心不在焉,也没费神去想如何周旋。卢嬷嬷与百合说她什么,教她什么,她一概听进耳朵里,应下来便是。不过时间长了,她倒是有几分察觉,卢嬷嬷与百合似乎在指点她一些不大合规矩的事。她们态度温和,也没显出看不起她的态度,倒叫她生不出反感来。想了想,她也知道她们的指点是为了她好,便虚心道过谢,又再进一步请教,三人相处得和乐融融。 过了大半个时辰,正屋那边有了动静。百合在窗边瞧见百惠出来叫小丫头打水,便知道牛氏起身了,忙告诉了青杏。青杏便笑着谢过她与卢嬷嬷,出门往正屋去了。 卢嬷嬷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慢条斯理地对百合说:“这丫头倒是个可以造就的,只是从前学的规矩太粗,还需得好生调|教。我跟魏嬷嬷两个年纪大了,平日事情也多,你跟百惠就多费点心吧。咱们三姑娘是个有心人,她看在眼里,也会念你们一份情。” 百合应了一声,笑着说:“青杏规矩差些也没什么要紧的,只要够忠心,人又不蠢,能办事,也就够了。听说她是吴家表舅爷买了来送给姑娘使唤的,外头买来的,哪里有府里自小调理出来的婢女能干呢?这就不错了。我看她还读过两年书,识得几个字,在丫头里也算是难得的。姑娘肯信她,也肯用她,往后她的前程倒也差不到哪里去。” 卢嬷嬷笑了笑:“你们年纪,看不出来。这丫头被吴家表舅爷买来之前,只怕待的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呢。如今外头有些本钱足的人伢子,瞧见手头上的女孩儿生得有几分姿色了,就未必满足于卖她到大户人家里做个使唤丫头,特特请了人来教导,又教诗文,又教技艺,还有教厨艺和算账的。等到女孩儿长到十几岁,年纪正好的时候,寻那出手大方的主顾卖了,卖得的银子比只卖一个使唤丫头,要多千倍百倍!青杏这丫头,运气不错,应该是年纪还小的时候就被吴舅爷买过来了,否则这会子行止会更显轻浮些,不象如今这样,只需要多加留心,就不会露出痕迹来。也是她大意了,方才一个没留神,就露了马脚。不过这承恩侯府里,也没几个人能看出什么不对来。回头我嘱咐她一声便是了。” 百合惊讶:“卢嬷嬷,您指的是……” 卢嬷嬷摆摆手:“我什么也没说,你也别在人前说起。到底是吴舅爷送来的人,想必是知根知底的。只要对咱们家忠心,侍候得姑娘好,旁的事又有什么要紧呢?她哥哥就在外院当差吧?我先前也见过一回了,身手不错,定是学了好几年武生的。他们兄妹都在咱们府里,彼此相互依靠,倒比那些无牵无挂独身一人的强些,好歹有个能约束彼此的人,不敢轻易做出背主之事。” 百合隐约有些明白了,笑了笑:“能把这对兄妹送过来,那位吴舅爷也是个心大的。只不知姑娘是否知情呢?” 卢嬷嬷笑道:“姑娘还小呢,哪里需要知道这许多?只要老爷、太太心里有数就好。” 正屋里,青杏已经跪在牛氏面前,说出自己有事要回了。牛氏洗了脸,一边让百惠梳头,一边疑惑地看着她:“到底有什么事?可是桑姐儿那边有哪个丫头不听话?” 青杏摇头,正色道:“今儿府里来了客人,松风堂的鹦哥姐姐过来请姑娘过去。姑娘怕叫客人等得太久了,本来想立刻就去的,又叫鹦哥姐姐劝住,回转明月坞换了衣裳。夏青告诉我,说鹦哥姐姐特地嘱咐了她要如何给姑娘打扮,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香囊里佩什么香,也都说了。夏青心里觉得古怪,不放心,就换下我,主动跟着姑娘去了枯荣堂见客人,回来跟我说,姑娘的打扮和熏香,似乎都投了许家公子、姑娘们的喜好。我们也不敢多想,只是觉得这太奇怪了,不过是去见见亲戚,为什么鹦哥姐姐要如此嘱咐呢?因此特地来请老爷、太太的示下,是否这里头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缘故?若真有,往后我们自会为姑娘小心留意的。” 牛氏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胡说,哪里有什么缘故?!”她看向坐在窗边观赏兰花的秦柏,“老爷,你说是怎么回事?瞧着倒象是在相看似的。可我们桑姐儿才几岁?大嫂先前也没提起呀?” 百惠与站在门边的魏嬷嬷也露出了惊讶之色,只是没有影响到手上的工作罢了。 秦柏轻轻放开手中的兰叶,转过头来:“大嫂确实不曾提过。无论鹦哥想做什么,我们就只当什么事都没有。若大嫂真有那样的心思,总会跟我们明言的。” 牛氏冷哼:“她早就该跟我们明言才对!桑姐儿才几岁?哪里就需要相看了?我的孙女儿难道还能嫁不出去了?需要她这个隔房的伯祖母来操心!她真的有那么闲,不妨先把她自个儿的亲孙女儿嫁出去再说吧!” 秦柏笑笑:“长房年纪最大的孙女儿就是二丫头,她也比含真大不了多少。这时候就要考虑相看,也是个笑话。好了,你不必多提,只当不知道这事儿就是了。大嫂那边若没有下文便罢,若有下文,我们难道会无动于衷?” 牛氏想了又想,总觉得不顺气:“忍气吞声可不是我的性情,这事儿我非得问明白了不可!” 秦柏劝她:“你要问谁去?问大嫂么?她未必会跟你实话实说。万一她说这是你多心了,鹦哥不过是白嘱咐两句,顶多就是罚丫头几板子罢了,你又能问明白么?” 牛氏冷笑:“我才不去问她。许家二夫人与我交好,我看她倒是个爽利人儿,只管问她去就得了。” 秦柏摇头:“你要怎么问?你知道大嫂心里想的是什么事?许家二房的孙子年纪与含真更相配些,万一许二夫人是个知情的,你问到她头上,不是更尴尬了么?” 牛氏板着脸道:“那也要问!我心里就受不了这些含含糊糊的东西。许二夫人既然与我交好,她若有意跟我结亲家,只管大大方方说来就是。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哪里用得着那许多小心思小手段?!” 牛氏拿定了主意,也不多提,只对青杏说:“你跟夏青都很好,够仔细,一发现有不对,就能报上来。无论这一次的事情真相到底如何,我总记得你们的功劳。”她叫魏嬷嬷取了两个大赏封来,给青杏一个,另一个捎回给夏青。 青杏磕头谢了赏,领了赏封退下来,心里也松了口气。她还要回明月坞侍候,自然不能在清风馆久留,便转身出了院门。 谁知先前那男子何信竟然还守在院门外不远的地方,一见到她出来,就立刻迎上来问:“你可是珊姐儿?是云姜姐姐的闺女?我是你的四堂叔啊,你还认得我么?” 青杏怔了怔,仔细盯了他几眼,脸色微变。她记得这个男子,确实是四堂叔何信。但是,他怎么会出现在承恩侯府呢? 她迅速朝四周张望几眼,咬唇低声道:“我不方便与你说话,我哥哥如今改名叫李子,就在三房当差,你自寻他说话去。”说罢低了头,也不管何信在后头叫她,头也不回地进了二门。 第一百四十六章 探问 青杏回到明月坞时,秦含真已经睡醒了,正在练字呢。她以为青杏真的是去找李子了,还问:“你哥哥回来了没有?” 青杏勉强笑着摇摇头:“还没呢,想必是有事耽误了。” 秦含真忍不住嘀咕:“表舅跟赵表哥去见温家人,怎么这时候还不回来?就算是一起吃午饭,现在也该吃完了吧?”她倒也没多想,甩了甩头,就继续练字了。反正吴少英与赵陌总会回来的,到时候问一声,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青杏看着她写了一会儿字,瞧见夏青在外间给她使眼色,便悄悄退了出去。 两人走到廊角处,青杏将一个赏封给了她:“太太给的,说我们细心,想得周到,叫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一定要禀报上去。” 这么说,就是不会追究了?夏青顿时松了口气,却将手中的赏封重新塞到青杏手中:“这一回多亏了妹妹,我哪里有脸受太太的赏呢?妹妹就收下吧,不然我也无法安心领下这个功劳。” 青杏挑了挑眉,笑着将那赏封塞进了自己的袖中:“也罢,我若不收,只怕姐姐要心下不安了。不过这事儿就此抹过,姐姐往后也不必跟人说起,只当是你真的觉得不妥,跟我商量了去向老爷太太禀报就是。” 夏青感激地点了点头:“妹妹放心。” 这事儿就算是解决了,青杏又探头看了看屋中,拉着夏青在廊柱上坐下:“说来我到这府里也有些时日了,因是外头来的,也不认得几个人,平时从不敢在外头乱走,更别说认识这府里的人了。除了清风馆和这院里的丫头婆子,我连隔壁桃花轩的人还认不全呢,更别说是别处当差的人了。方才在清风馆的时候,卢嬷嬷与百合姐姐教导了我许多道理,我听了十分惭愧,从前太过爱躲懒了,往后应该改了才对。好姐姐,你跟我说说这府里的人事,有空时也带我四处走走,让我认认人,成不?” 夏青自然不会拒绝,她其实也觉得青杏太过躲懒了。只是跟着秦含真到处走,也没什么,问题是青杏除了明月坞、清风馆还有花园船厅这三处以外,几乎不到其他地方去,连一般的跑腿递信的差使也少做。前日府里摆宴,席上缺侍候的人手,她们几个丫头都过去帮忙了,青杏却从一开始就明言不肯去。若不是秦含真身边也需要人侍候,小丫头们未必有青杏熟手,夏青也不可能答应得这么爽快。如今她要改,夏青自然是赞成的。 青杏便先开始请教承恩侯府几位有脸面的主人手下的大丫头,比如松风堂许氏手下的一、二等大丫头们,都叫什么名字?各人性情如何?管着什么事?什么出身?都跟谁是亲戚?诸如此类的。松风堂的问完,就轮到盛意居,接着是听雨轩。这几处的大丫头情况介绍完了,本来就该轮到少爷们住的折桂台或者是二房的福贵居了,但不等夏青开口提,青杏就先问:“长房的几处院子,除了有头有脸的管事嬷嬷与大丫头以外,有没有在外院当差的管事什么的?或者是得脸的长随、小厮之类的。就算未必能见到人,好歹也让我知道知道名字,往后若是遇上了,也好避着些,可别得罪了人才好。” 夏青笑道:“这有何难?其实遇上的时候不多,只是知道都有什么人,遇事需要找人的时候,也不至于象个没头苍蝇一般了。” 长房在外院里比较有名的管事,除了在承恩侯秦松面前当差的四个人以外,就数承恩侯夫人许氏的两个心腹最有权势了。这两人一个是从许家陪嫁过来的,一个是许氏这三十年里抬举的,分别叫戴胜与秦伯劳。两人都正值壮年,一个管着府里的账务,一个管着人事,虽无大管家之名,却有大管家之实,家下人等,谁都敬他们三分。 戴胜与秦柏劳几乎是不进二门的,因此二门里侍候的丫头等闲也见不到他们。不过青杏时常往清风馆去,那是在外院,又偶尔会去看望住在外院的哥哥李子,说不定会有遇上的时候。就算她遇不上,跟她哥哥李子说一声,也省得叫李子糊里糊涂地得罪了大管家。 戴胜与秦伯劳两人算是松风堂的人,而盛意居又另有几个管事。她们这些丫头比较熟悉,有可能会遇上的,就是姚氏的几个陪房和长随,一是已经被撵去庄子上的常旺夫妻,二是眼下正得势的常兴——虽然也姓常,但跟常旺其实并无亲缘关系——这两个都是陪房。还有一个叫姚桂祥的,原是这府里的家生子,因娶了姚氏的陪嫁大丫头玉桂,如今正管着姚氏陪嫁过来的产业,还有她的私房,也是有体面有权势的管事了。除却这三个,其余小管事都不值一提。 这是姚氏手下的人,还有秦仲海手下的。他有四个心腹长随,平日里常帮着他办事,也日日跟着他出入,这四人分别叫秦忠、邱义、刘诚与何信…… 青杏的目光微微一闪,原来如此,四堂叔是在秦二爷手下做事…… 她开始不动声色地打探这四个人的来历。 夏青并没有多想,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知道的事都跟她说了:“秦忠与邱义都是家生子儿,秦忠资格最老,听闻二爷才出世,夫人就挑中他跟在二爷身边了。二爷学骑马都是跟着他学的。从前二爷出去上学的时候,也都是他跟着。听闻有一回二爷骑了马,差点儿把腿给摔了,多亏了他拼命相救,才没出事儿,他却受了重伤,养了大半年才好。邱义原是二爷身边的书僮,也是多年的心腹了。刘诚好象是别人送的,十分能干;何信……何信好象是前些年投来的吧?我也不记得了,只隐约听人说过,他家里好象有人犯了什么事,连累了他,他实在没了活路,只好卖身为奴。他到咱们府里来时,年纪还小呢,好象还未满二十。他父母早就没了,跟着叔婶过活,就把叔婶当成是亲生父母了。为了给叔婶治病,方才卖身的。如今他娶亲生子,也在府后街安了家,把叔婶接过来养活。夫人从前就说过,他这是难得的忠义之人,跟在二爷身边侍候,她老人家也能放心。” 青杏心中不由惊诧。在她的记忆中,四堂叔何信自幼父母双亡,被她祖父祖母收养,一直留在老家,跟在老人身边侍奉。若说他当年为了给叔婶治病,卖身为奴,那这叔婶想必就是她的亲祖父亲祖母了?他们怎会生了重病?她还以为二老一直在老家呢。她父亲当年犯事,革职抄家流放,应该不曾牵连到家中高堂才对呀?祖父祖母有四堂叔照应,家里也有房屋田产,还有族人从旁扶助,生活应该不愁才对。难不成是因为父亲坏了事,二老闻讯过于伤心,就病倒了?可四堂叔怎么还到京城来卖身呢?还是说,二老也到京城来了? 青杏脑子里乱糟糟的,想起先前遇上的何信,一时担心他找到了哥哥李子,两人不知会说些什么,一时又害怕他们相认的事叫旁人知道了,顺藤摸瓜叫三房的人知道了他们兄妹的真正根底。其实她倒不怕三房的人知道她是犯官之女,就会嫌弃了她,她最害怕的是三房知道了她是哪个犯官的女儿,从而发现他们兄妹的那个最大的秘密…… 青杏咬了咬唇,决定要尽快跟哥哥见一面,若是有可能,还得跟四堂叔何信对一对身世说辞,让他不要在秦家人面前说得太多才行。那毕竟都是前尘往事了,与他们无关,他们兄妹在秦家三房日子过得好好的,凭什么要为了仇人,把这样的好日子给葬送了呢? 夏青絮絮叨叨地说完了秦叔涛与闵氏手下得用的男仆,回头看到青杏心不在焉的模样,便问:“你在想什么呢?有没有听我说?” 青杏忙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不住,姐姐,你说得人名太多,我一时没记清楚。我们回头再聊吧?出来这半日了,姑娘在屋里不知如何了,我们进去看看?” 夏青点点头,与她一同进屋去了。 这时候秦含真已经练完了字,正捧着一本书背课文呢,因背得枯躁,也有些没精打采的。 青杏就笑着提议:“姑娘歇一歇吧?今儿有新鲜的绿豆汤,还有艾馍馍,姑娘要不要尝一点儿?” 秦含真有气无力地摇头:“算了,我现在没胃口,什么都吃不下。” 夏青就说:“那要不要吃点果子?有才湃好的西瓜,又沙又甜,这样的天气里吃了最凉快不过了。” 秦含真来了精神:“哦?那倒是可以尝尝。”夏青忙叫了百巧和莲实帮忙,去将湃好的西瓜取来切。 她正寻刀切瓜呢,就遇上百寿过来了:“姐姐,太太叫我来跟姑娘说,表舅爷和赵少爷都回来了,正在清风馆里说话呢,问姑娘要不要过去?” 不等夏青开口,秦含真就已经跳起来了:“我要去我要去!可算把他们等回来了,怎么拖到这时候?” 于是秦含真瓜也不吃了,书也不背了,匆匆换了身衣裳,就带着青杏、夏青与百寿三个,浩浩荡荡往清风馆而去。 第一百四十七章 收获 秦含真进屋的时候,秦柏、牛氏、赵陌与吴少英四人正围坐在书房中,有说有笑,看起来心情都十分愉悦。 秦含真见状,就知道赵陌与吴少英今日见温家人,一定有了不错的成果。 果然,赵陌见她来了,就笑着起身迎上来,郑重向她作了个揖:“多谢表妹了,若不是表妹给我出的好主意,我哪里有今日的运气?” 秦含真笑着避过他的礼,高高兴兴地问他:“怎么回事?赵表哥得了什么好东西,这么高兴?” 吴少英哈哈笑着拉她到旁边凳子上坐下:“你一定想不到,我们今日去见温家人时,得了什么好处!” 赵陌与吴少英去佘家胡同的房子,一来是去看新得的房产,顺便探访一下住在那里的两个小厮,看看其中一人伤得如何,另一人又是否靠得住;二来,则是想去见温家二舅一面,探个口风,看是否能得到温家的承诺,让他们不再为难浑哥的父亲,顺便给张家皮货店与赵陌之间的生意来往提供一点小方便。但他们到了佘家胡同后,才发现温家二舅正好在那里,倒也省得多跑一趟了。 而温家二舅本来就对赵陌没有敌意,更是爽快答应了他们的请求,甚至还问赵陌,是否需要他提供皮货店的货源呢?温家皮货尽有,实力绝对比张万全强一百倍。若是赵陌不想让温老爷和温三舅知道,温二舅也很乐意帮他隐瞒,只以自己的名义私下帮他调货,并且只收成本价,还愿意私人替他垫款,打折也无所谓。 赵陌难得享受了一把亲娘舅的好处,只是想想觉得没必要,他又不是为了占温家的便宜,才想参与什么皮货生意的,而是因为秦含真提醒他,没有经济收入,始终会有诸多不便,事事受人制约。既然张万全的皮货店已经足够,温家便只是锦上添花罢了,还不如张家可靠。再者,若他真想从温家采买皮货,正正经经付银子就行了,利润也足够,何必还要叫温家倒贴?若温家没有先前出卖他的举动,给他再多的好处,他也只当是外祖一家的好意,不会拒绝。但如今他经历了那么多,心里就不免要多想一想。拿人的手短,他今日得了温家的好处,若日后温家再跟他翻脸,那时该如何是好?即使温家不跟他翻脸,若有求于他,那他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如此说来,只要温家不为难张万全,也不给他添麻烦,他只跟张万全合作,也就尽够了。至于张万全是否会跟温家有生意来往,那就与他无关了。 赵陌与温二舅说得明白,后者也清楚他顾虑所在,叹息一声,最终还是答应了。这事儿也没花多少时间,很快就商议完了,温二舅见午时将至,便请他与吴少英到附近酒楼里用饭。再怎么说,他也是亲舅舅,没道理叫亲外甥饿着肚子走人的。吴少英让他们父子得以重见赵陌,他也该郑重道一声谢。 赵陌与吴少英这顿饭刚吃完,温老爷就找上门来了。倒不是温二舅告了密,而是他身边的人里有那心思机灵的,知道自家老爷正盼着跟亲外孙和好呢,就给温老爷那边送了信过去。温老爷得了信,心里有几分埋怨二儿子瞒下了这么大的事,但到了酒楼,见到温二舅与赵陌、吴少英有说有笑的样子,那句怨言就说不出口了,反而暗喜二儿子把这个外孙的心给笼络了回来。只要赵陌能与温家重新亲近起来,他少见赵陌一两面,其实也没什么要紧。 赵陌对温老爷始终有些淡淡地,只是守着礼仪罢了,一点儿没有去年刚回大同外家时的亲近孺慕了。温老爷心中焦虑,面上倒是不露出来,还作慈爱状,关心地问起他的饮食起居,又问他找温二舅的用意。温二舅在老父面前从来都乖得跟绵羊一样,不一会儿就把赵陌的请求象是倒豆子一般全倒出来了。 温老爷简直是两眼发光,喜出望外,可算有了跟外孙重新搭上的机会了,说不定还能让温家的生意发展到京城来呢。借着赵陌,跟承恩侯府与永嘉侯府搭上了关系,还怕温家在京城里站不住脚?这个靠山,比王家都要给力! 可惜赵陌不大有眼色,无论他好说歹说,都没松口答应帮他引介两家侯府的人。说要派人帮他经营皮货店,叫他一点儿不必操心,只需要坐等收钱就可以,他也不答应,宁可自己寻外人做掌柜,连货源也不肯找温家提供。温老爷心里生气时,真恨不得说要把张万全的皮货店给逼得倒闭了,好让赵陌死了跟他合作的心。偏偏温二舅又在旁提醒他,张万全虽然只是小生意人,但如今攀上了永嘉侯府的二公子秦百户,在大同已不是没根没基的小商人,真把人逼急了,只怕将军府那边不好交代。以温家如今的情形,他们可得罪不起这么多大人物。 温老爷立刻就死了心。想想若真的做到那一步,只怕这个外孙也往死里得罪了,再笼络不回来。有些事还是不能太急的,需得下点儿水磨功夫。于是温老爷也不再提让赵陌为他引见两家侯府话事人的事了,又重新回到了嘘寒问暖的好外公状态,顺道还许诺了赵陌,可以把他亡母温氏留下的陪嫁,交一部分到他手上。 温氏当年嫁入辽王府时,温家满心以为从此就能成为王府亲家,因此是花了大力气为她置办嫁妆的,嫁妆的数量与价值,都绝对丰厚惊人。除去各色首饰、皮料、绸缎、药材、家具、古董珍玩等死物外,金银等浮财也有一二万两,还有大同附近的两处田庄,以及在辽东置办的一处林场。 那林场是温家特地派人去买下来的,在铁岭附近,占地上百顷呢,有几个山头。山上不但林木葱葱,还盛产各种药材、山货,以及许多野物。温家还在林场中建了一处别庄,预备温氏闲暇时带了丈夫儿女过去避暑游玩。林中有温家陪嫁过去的管事打理,也有侍从。 大同那边的田庄,是温家派人去代为打理的,每年只将入息送往辽东给温氏就罢。倒是铁岭的这处林场,每年都能给温氏带来相当丰厚的收入。这就是她的私房了,就算辽王与辽王继妃如何刻薄,也轻易动不得这笔收入。靠着这笔钱,赵硕与温氏在金钱上并没有受太多苦。 温氏如今已死,赵硕进京后谋求储位,没钱是万万不能的。虽然有王家支持,但他也不可能什么钱都指望王家来出,那他岂不是等于吃王家的闲饭了么?皇帝也曾赐过他一些产业,他手头上又另有新置的小产业可以赚点钱,但主要的经济来源,还是靠得亡妻陪嫁来的产业。 送嫡长子赵陌回大同的时候,赵硕想着儿子还是自己的,不能完全指望前岳家来养,便跟温家人说好了,温氏陪嫁的两处位于大同附近的田庄,都交给儿子了,往后儿子的日常用度,就从这两处庄子上来。至于铁岭那边的林场,以及亡妻留下的财物,他还有用处,因此通通都留在自己手上了,只将一些温氏生前的日常用品,送回了温家,给温家人做个念想。 温老爷今日跟赵陌提的,就是把这些念想重新交到他手上,大同附近的两个田庄,也都归他所有。反正这些都是温氏的陪嫁,温氏只有他一个儿子,陪嫁的财产迟早都是给他的,现在不过是提前交到他手上罢了。至于田庄上的人,若他想要留下,那就留,他不想留下,也无妨。温家会帮他善后的。 铁岭的林场仍旧在赵硕手中,温家无法控制,自然不可能交还给赵陌,但林场里使唤的人手,身契却是在温家人手里的。温老爷说,这些东西他都带到京城来了,本来是想交给赵硕的,如今想想,还不如给了外孙赵陌,也省得东西都落到了小王氏手中,那些曾经忠于温氏的管事、仆从,没能落得个好结果。 赵陌在辽东长大,林场是他所熟悉的,年年都要去几回。林场里用的人,他也知根知底。若要挑选身边使唤的人,从林场的佃户里选,比别处更可靠百倍。林场的收入固然是到不了他手上,但林场的财富,可不仅仅在林场本身而已,更珍贵的,是帮着温氏经营这处林场的人! 有了这些人,辽东哪里没有林场?铁岭的那一处林场在温氏去世后,因赵硕需要筹集资金,搜刮得比往年更厉害几分,迟早要荒废了,纵使到了手上,也维持不了多久,就给了父亲吧,只当是尽孝心了。 赵陌觉得今日之行,实在是再完美不过了。他有了一笔收入,有了一项可以带来丰厚收入的生意,有了可靠又能干的人手……而让他今日的收获更添惊喜的是,临离开的时候,温老爷向他透露了口风,说会到赵硕面前说项,把自己将温氏陪嫁交给外孙的消息告诉赵硕。以赵硕的性情为人,一定受不得激,或许会将更多的温氏嫁妆交还到儿子手里,也未可知。 赵陌对此相当有信心,他笑着从袖口中掏出一叠纸来:“这个是昨儿我去给父亲请安的时候,他给我的,五百两银子,有些少了。不过,也算是意外之财吧?” 秦含真忙问:“你昨儿过去,可曾遇到你继母了?当时情形如何?” 第一百四十八章 父子 赵陌确实遇上了继母小王氏,但小王氏也做不了什么为难他的事来,因为她在后宅得信的时候,赵硕正在家里呢,先见到了赵陌。 赵陌先前对于父亲与继母,还怀着几分怨忿之心。但如今经过秦柏的开解与劝说,这几分怨忿他都很好地掩藏了起来。在父亲赵硕面前,他维持着一种恭谨守礼的姿态,虽然不算亲近,但以他的年纪与经历,若是依然如母亲去世前一般对父亲亲近,倒显得假了。因此赵硕丝毫没有怀疑什么,反而觉得儿子虽然不大听话,但在他面前还算是孝顺的。 赵陌送了节礼,又问候了赵硕的身体,对于小王氏这个继母,虽然态度淡淡地,可该有的问候他也说了,礼数上叫人挑不出错来。当赵硕问起他在承恩侯府的生活起居时,他只简单提了几句,自然是只有好话的。说完了,他就听到赵硕一脸慈爱地道:“在别人家里再好,也比不得自家自在。好孩子,委屈你了。” 赵陌暗暗握了握拳,淡笑着说:“新夫人年纪只比儿子大得几岁,男女有别,儿子少不得要避嫌的。在舅爷爷处读书,也能增长学识,儿子不委屈。” 赵硕何尝不知道嫡长子与继室之间有仇?可有些事情只能暗下说,一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显出了他的无能,连齐家都做不到,以致于妻儿相残,他脸上也无光。因此,当着外人的面,他还是要粉饰太平一下的。如今赵陌虽然不肯配合他,与小王氏做一对慈母孝子,但赵陌给出了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又确实是小王氏有错在先,赵硕便也顺水推舟地接受了,还笑着对赵陌说:“你舅爷爷学识出众,少年时便有才子美名,你可要好好跟着他读书,不许懈怠,知道么?” 赵陌自然是答应下来,又再行一次礼,与赵硕演个父子相得的戏码了。 也许是因为赵陌称呼秦柏做“舅爷爷”,引起了赵硕的联想,他开始试探儿子,能不能帮着在秦柏面前说些好话,让秦柏对自己刮目相看? 承恩侯府没什么实权,在皇上面前的圣眷也有水份,但新任的永嘉侯却是实打实的皇上宠臣,圣眷分外隆,等闲人都比不得。赵硕觉得,自己若真想谋求入继皇室,光有王家帮着出力是不够的。王家只是外臣,兴许在后宫中靠着王嫔,多少有些助力,可是在蜀王这位太后亲妹夫的对比下,这点助力就小得不值一提了,他只能从宗室与皇亲中谋求更多的支持,才有把握压倒蜀王幼子,夺得储位。宗室且不论,皇亲之中,哪里还有比永嘉侯圣眷更深之人?难得永嘉侯与他的嫡长子赵陌结下了善缘,他若是不知道珍惜,反而坐视永嘉侯“误会”他下去,那就太愚蠢了! 赵硕希望赵陌能在永嘉侯秦柏面前多多美言,说他对王家下毒手之下一无所知,如今也非常懊恼,若不是看在夫妻一场不容易的份上,早就将小王氏给休了。如今他已经惩罚了小王氏,逼得她发誓不敢对嫡长子不利,王家先前干的那些好事,日后是绝不敢再犯的。 这种话听得一直在屋里沉默着充当璧花的吴少英都有些听不下去,难为赵陌,竟然还一脸郑重地答应下来,面上半点异色不露。 不过赵陌答应完后,又对赵硕说:“这只怕不是一两天的事,父亲还请耐心些。先前王曹潜入府中下毒,因着他寻的那个小厮无法接近我,他便出了主意,只求达到目的,便不在乎牵连旁人了,故而打算要直接对整个清风馆的茶水做手脚。这么一来,舅爷爷险些就中了王曹的算计。如今真相早已大白,舅爷爷、舅奶奶都有些后怕。即使他们知道此事与父亲并不相干,也难免要迁怒几分的。待儿子好生从旁劝解,时日长了,二老的气慢慢就会消了。到时候儿子再想办法提别的也不迟。” 赵硕也知道儿子说的是实情,无可奈何地应了,心中却对小王氏与她身后的王家更加恼怒了。若不是他们凶残狠毒不讲理,他的嫡长子不会有危险,不必流落在外不敢归家,他更不会得罪了永嘉侯,连皇上也明里暗里示意他先把家里管好了,再上朝理事,臊得他恨不得在地上寻个洞钻进去!若不是他如今还需要王家的助力,他就真真要将这伙人踢开了,也省得他们净拖他后腿! 赵陌说完了这番话,还给父亲出了个主意:“儿子如今在承恩侯府里住着,等到舅爷爷一家搬进新的永嘉侯府后,也会跟着搬过去。有儿子在,父亲与舅爷爷便始终有一层联系,是旁人比不得的。父亲如今不方便时时上门,却可以借着关心儿子的理由,每月每旬打发人过去问候儿子的饮食起居,也显得您对儿子关怀有加。舅爷爷舅奶奶看在眼里,自然慢慢的就会打消了对您的误会。再者,两家本是亲戚,又有祖母娘家兄长与舅爷爷的知交之情,父亲四时八节的礼尚往来,都是不能少的。您只管照着亲戚长辈的份例送礼过来,那边府里也会回礼,来往得多了,关系自然就亲近起来。等舅爷爷舅奶奶消了气,父亲想要与他们多来往,也就顺理成章了。” 赵硕听了,越发觉得嫡长子乖巧懂事:“好孩子,你想得周到,就这么办吧。回头我嘱咐……”话说到一半,他顿了一顿,“嘱咐府里的管事,叫他四时八节都别忘了给你舅爷爷送礼。有承恩侯府的,就不能少了永嘉侯府的那一份,还要多添三成,就当作是你的束脩了。” 赵陌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嘴笑笑:“父亲想得周到,让府里管事去就好了,别让新夫人去……不是儿子厌她,实在是那边承恩侯府的二奶奶……与王家有些个宿怨,就怕新夫人去了要看人脸色。”顺嘴就把前一日在承恩侯府端午宴席上发生的那点小冲突告诉了父亲。 他对赵硕说:“这事儿本来儿子并不知情,儿子身上有孝,自然不好出席那种场合的,便一直留在清风馆的屋子里读书。这是宴席散了之后,简哥儿打发人过来告诉儿子的。听说他母亲十分恼怒,连带的承恩侯夫人与舅奶奶也十分生气。且不说儿子身上有孝,避开那样的场合,本是守礼之举,若真的出现在园子里,反而会冲撞了主人家的喜气,只说王家五姑奶奶这般行事,就没把秦家看在眼里。本来先前王曹那事儿,没人提起,渐渐的就事过境迁了,别人也不会过多议论。王家五姑奶奶偏要当着众人的面提起儿子来,岂不是又叫别人想起了当初那件事?秦家二奶奶与王家本是至亲,王家五姑奶奶都要这般下她的脸,叫人家怎么不生气呢?儿子倒罢了,父亲有吩咐,儿子只有听从的,万没有坏了父亲锦绣前程的道理。可王家五姑奶奶那样一闹,京城里知道的不知道的,如今也都听说了,却叫人家如何看待父亲呢?” 赵硕气得脸都要歪了。 这种丢脸的事,他恨不得瞒住所有人,小王氏的姐妹却偏要揭开来说,这是想要做什么?!王家难道不是真心要助他成就大业的?否则怎会一再地坏他的名声?暗杀赵陌,还可以说是为了小王氏将来子嗣的地位着想,把他们王家迫害他嫡长子的事大肆宣扬,又是图什么?!难不成是因为他给了小王氏脸色看,所以王家就想翻脸了?若他们以为这样做就能逼得他让步,从此乖乖听从他们,那就是做梦!他赵硕乃是龙子凤孙,皇孙贵胄,不是他们王家的一条狗! 赵硕正在气头上,随口就嘱咐了赵陌:“你别理会王家的那群人,管那什么五姑奶奶说什么呢,她是你哪门子的姨妈?你娘自姓温,是我原配正室,小王氏既是填房,便要在你母亲面前执妾礼。你是知礼的孩子,当着外人的面唤她一声夫人,便是客气了。你好歹也是辽王府长子嫡孙,宗室贵人,王家哪里来的脸面,敢在你面前摆架子?!” 有他这句话,赵陌就放心了。他愿意在父亲与外人面前做戏,装一个守礼的假象是一回事,真当着王家人的面伏低做小,又是另一回事了。有了赵硕这句话,他也省下了与小王氏以及王家人虚与委蛇的功夫,总算松了口气。 因说起了温氏,赵硕又问起儿子温家人的事:“可见过你外祖父与二舅了?你外祖父是个老糊涂,你三舅是个混账东西,只有你舅母、二舅与表哥是好的。你也不必太过理会他们,只把礼数尽到就是了。他们若给了你什么,你就只管收着,那原是你应得的。” 赵陌脸上露出了笑,高高兴兴地说:“是,外祖父给了儿子三千两银子,还有一处宅子,又把两个小厮还给了儿子。儿子总算松了口气。当初在大同出走的时候,因走得急,表哥只能将手头上的散碎银子统统给了我,不过是一二百两罢了。这一路上,还有进京之后,儿子的日常用度都是舅爷爷在照应。儿子怪不好意思的。舅爷爷不但救了儿子的命,还教儿子读书,又白养活儿子,真叫儿子惭愧得很。如今有了外祖父给的银子,儿子就能轻松许多了,好歹不能在舅爷爷家里吃白饭不是?” 一番话说得赵硕脸面通红。他确实还给温家两个庄子,用来供给嫡长子的日常用度,但是对秦柏却是一文钱都没付。当然,如今事情说开了,他也会送上谢礼,但那毕竟不是儿子的日常用度。难不成他一直都在靠外人来养儿子么?却叫别人如何看待他? 赵硕立刻就发了话:“既然你外祖父给了你三千两,那我也给你三千两,你好生收着,不够了再问我要。”说罢就命人到后宅取银票去了。 秦含真听到这里,就忍不住问赵陌:“既然你父亲叫取的是三千两,怎么如今你手上只有五百呢?” 第一百四十九章 压力 赵硕最终交到儿子赵陌手中的银票,确实只有五百两。这其中的缘故,赵陌笑而不答,是吴少英替他解释了。 吴少英大约也觉得十分好笑,面带嘲讽地说:“广路他父亲自不会把三千两银票放在身上,便命人传话到后宅去取了。没过多久,后宅送了银票过来,就只有五百两。那送银票来的婆子还说,家计艰难,夫人请大爷花钱不要大手大脚的,如今正值青黄不接的时候,把家里的银子花光了,难不成全府上下,下半年都要去吃西北风?” 很明显了,赵硕倒是有心要给嫡长子三千两银子,可是他的继室小王氏不肯,于是只送了五百两出来,还寻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若说在场的只有赵陌一个,他是赵硕的儿子,即使心中恼怒,赵硕顶多就是生一会儿气,不会太在意妻子拖自己的后腿。可问题是,当时还有吴少英在! 他一直安静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因他顶着个护送赵陌前来的名号,又只是一名监生,并非官身,所以赵硕除了看在他是永嘉侯秦柏门生的份上,对他还算客气以外,并没怎么把他放在心上,只顾着跟儿子说话了。可他再不把吴少英放在眼里,吴少英也是永嘉侯秦柏的门生,是一个外人,还是他无法威逼利诱的外人。他与妻子之间的矛盾,小王氏不在意夫主之命,公然违抗的态度,完完全全暴露在外人眼中了! 也许小王氏身在后宅,根本不知道赵陌身边还有吴少英在,也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完完全全地落在了别人的眼里,可赵硕却是丢尽了脸面。他涨红了脸,气得半日说不出话来。赵陌心里清楚他生的是什么气,却没打算安抚他,让他消气,一直装作乖巧老实状,低头不说话。吴少英脸上也是淡淡的,眼里的嘲讽一闪而过,但赵硕却觉得自己看出来了,还没办法冲对方发火。 吴少英笑着对秦含真道:“赵大公子当时的表情,实在是精彩至极。你们没瞧见,太可惜了!” 秦含真听了,见看一眼赵陌,见他面带微笑,好象并没有感觉到生气,便露出了好笑的表情:“我能想象得到,他刚刚才在儿子面前大方了一把,就被老婆拖了后腿,脸上一定会下不来。不知道后来他是怎么把这事儿给混过去的?” 赵陌微笑道:“父亲说,家里并没有那么多现银,先给我五百两,过两日再把剩下的给我送来。” 银票跟现银是两回事,这种东西若不放在家里,却要放在何处? 不过赵陌也知道父亲赵硕只是要寻个面上过得去的借口遮掩,便顺从地答应下来。赵硕见状也松了口气,但这笔银子既然已经许了出去,还是当着永嘉侯的门生的面许的,就不可能赖掉。无论小王氏说什么,他都必须把钱给足。不过儿子给他面子,赵硕心中还是十分欣慰的。为了安抚今日受了委屈的儿子,他决定要再给赵陌一点甜头,便问赵陌还有什么需要。 赵陌没提什么需要,只问他一件事:“先前父亲答应了把儿子身边侍候的人送过来,却到如今都没听见消息,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如今儿子身边侍候的人,都是永嘉侯府与承恩侯府的奴婢,有许多不便之处。阿贵如今还在养伤,无法动弹,外祖父补给儿子的阿兴又不知是否可靠,儿子没敢让他直接进府……” 赵硕听得惭愧不已,连忙道:“从前我们这一房侍候的人,除去被我带到京中的心腹,还有你带去大同的小厮以外,剩下的人都滞留辽东王府内。自从孙姨娘和你二弟没了,兰雪上京,他们就没有了侍候的主子,便被王妃遣散了,如今都在我们自己的庄子里度日,还有人自寻营生去了。先前我写信回辽东,想让他们上京,被王妃驳了回来,这事儿才会拖到今日还没个定论。不过那几个近身侍候的人都很忠心,我再写封信过去,叫他们自行上京来寻你,想必一个月内定然能到的。你不要着急,且等上一等。只是有一样,这些人都是我们一家用惯了的,你想必也用得熟手,却未必能作心腹。他们中有不少都是王府名下的奴仆,未必靠得住。倘若王妃愿意将他们的身契给你,你再用他们做事也不迟。” 赵硕是个疑心挺重的人。他上京时,已经把手下自认为得力的心腹统统带走了。兰雪上京后,又带来了一批人,剩下的男女仆妇,哪怕都是侍候过他们一家多年的,他也觉得可有可无。不过是侍候日常起居的丫头婆子与跟车出门的长随小厮罢了,哪里找不到这样的人呢?王府名下的奴仆,若是辽王继妃不肯放人,他难道还要为了他们与继妃打官司不成?至于妻子温氏带来的陪房们,他又担心这些人与温家关系紧密,若是看小王氏不顺眼,两边生出事端来,又要给他添麻烦,所以还不如继续留他们在辽东的好。如此一来,这些人就等于是被他抛弃了。不过,如果赵陌需要人手,那这些人交给儿子也没什么不可以。 赵陌没他那么挑剔,自然是欢欢喜喜地接收了这批人。至于他们是否会受辽王府的制约,又或是受温家的操纵?那都是以后的事了。在赵陌心中,这些从小熟悉的人,只怕比外头买的还更要可靠几分。他又不用他们掌机密大事,有什么可担忧的呢?只要辽王府那边肯放人,来多少他都乐意收下。 这次端午送礼,赵陌得了一笔资金与一批人手,第二日见温家人,又得了一批产业与人手,可谓是收获丰厚,令人喜出望外。因此他眼下心情大好,哪怕是父亲的表现令人失望,他也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 秦含真问他:“那从辽王府来的人会有多少呢?他们真的可靠吗?” 赵陌笑道:“比温家送来的人要可靠些。虽说是王府的人,但他们侍候我一家多年,若是能轻易被王妃收买,早就背叛了,哪儿能等到今天?况且熟悉的人用起来,我也能更得心应手。我估摸着,最终会来的应该也有十几二十来人,除去留下几个近身侍候,其他人都可以打发出去,帮我打理产业。他们中有不少是我母亲生前用过的管事,经营起产业来是相当能干的的。只是我需得在他们入京前,先备下一处宅子安顿他们。佘家胡同那座宅子,只怕住不下这许多人。” 吴少英便道:“先租一处宅子好了,佘家胡同那边还有几处空房,我今儿过去都留意过了,租金也不贵,租个一年半载的,也不过是花上几十两银子,比买下来要便宜些。你才这点年纪,若是长辈给你的宅子,倒也罢了,另花银子买了宅子记在名下,却未必能事事由得自己做主。你那继母若是真要使坏,只需要说动你父亲,以长辈的名义接收你名下的产业,你又能奈得她何?哪怕是她打着关心你的旗号,派人来替你‘照看’房舍,你也未必拦得住她。那时候这屋子即使还是你的,你也难免会觉得糟心。倒不如先租着,若是住得不好了,再换也是极容易的事。” 赵陌的笑容淡了一淡:“先生说得是,我会小心提防的。” 秦柏一直仔细听着他们的话,听到这里,就对赵陌说:“过两日我去拜访休宁王,你就随我一道去吧。早些把租铺子的事定下来也好。”有了休宁王府这么一位租客在,佘家胡同的宅子也就保下来了。 赵陌脸上的笑容又重新灿烂起来:“是,舅爷爷!” 说着他又有些不好意思:“舅爷爷,昨儿在父亲面前,我答应了替他在您面前说项……” 秦柏摆摆手:“不过是虚与委蛇罢了,我心里有数,你不必在意,只将我当成是个挡箭牌就是了。横竖我如今在京城也算是个香饽饽,若能引得你父亲留意,让他能时时关注你,不至于将你完全抛在了脑后,也算是件好事了。” 赵陌眼圈一红,低下头去。 牛氏在旁叹了口气,伸手摸摸他的头:“好孩子,你也是个苦命的,怎么就摊上了这样的父亲和继母呢?照理说,你父亲从小儿也没少吃继母的苦处,怎么轮到他自个儿了,就走上了你祖父的老路?” 赵陌苦笑。在父亲赵硕看来,他与辽王是不一样的。辽王是对元配嫡子不公,偏爱继室与继室所生之子,他却是为了自己的鸿图大业,牺牲私情,但日后总会补偿嫡长子的。 虽然在赵陌这个当事人看来,两者之间并没有差别。 不过,不管怎么说,赵陌如今也算是有钱有产业有人的公子哥儿了,跟从前的穷光蛋不可同日而语。秦柏想到他日后的生活,又替他操心上了,要给他参详一下,看要如何安排那些即将上京的人手。还有大同张万全那边,也得去一封信,问问张万全是否同意合作。 这些事繁琐着呢,赵陌与秦含真两个小孩子就不必过问了。秦柏与牛氏将他们双双赶出了书房,只留下吴少英一个参与讨论。秦含真只好与赵陌一同去了东厢。 赵陌进了屋子,从袖子里把那五百两的银票给取出来了,递给秦含真:“这个还交给表妹收起来吧。等我要用的时候,再向表妹讨。” 秦含真瞪着那些银票,觉得有些烧手了,犹豫了半晌,才慢吞吞地收了下来,小声嘀咕:“你这样搞得我压力好大呀……” 第一百五十章 送礼 压力虽大,但秦含真都收下先前的三千两了,自然不会矫情地拒绝这五百两。她不过就是暂时替赵陌保存一下财物罢了,东西又不会变成她的。 只是收好银票后,秦含真又对赵陌说:“租宅子也好,开铺子也好,接下来你有不少需要用钱的地方。你记得做好计划,什么时候要拿钱了,就提前一日跟我说,我好把银票给你送来,否则你要花钱时就太不方便了。要是那天正好我没来清风馆,你没遇到我,就直接叫祖母的丫头去明月坞告诉我一声,我一定会亲自把银票送出来的。” 赵陌笑笑:“表妹放心,我心里有数。况且我过几日就有丫头使唤了,到时候叫人去找你,也是极方便的。” 等到赵陌在辽王府的下人上京,他确实就有丫头婆子使唤了,比他如今进不得内宅要方便。秦含真点点头,也就不再多提了。 方才在正屋里,当着一众长辈的面,说话不太方便。如今只有他们俩,秦含真便少了许多顾忌,直接问赵陌:“你父亲如今跟小王氏到底如何了?虽然看起来他们好象有不少矛盾,但小王氏在你父亲家里,好象还是很有地位嘛。难道她就一点儿惩罚都没受过?还有那个古古怪怪的兰姑娘,她不是把你上京的消息瞒着你父亲吗?你父亲也不说什么?” 赵陌淡淡地笑了笑:“父亲会说什么呢?他告诉我,兰雪是因为被小王氏阻拦,见不到他,又不敢轻易泄露了我的消息,因此才没将我的事禀报他的。虽然些许办事不力的责任是有的,但兰雪很是能说善道,我看父亲的脸色,就知道他对这位新宠并无责怪之意。那我又何必多此一举,替小王氏解决她的眼中钉呢?横竖我如今已经搬出来住了,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就让小王氏与兰雪这一对妻妾自个儿斗得高兴去吧。父亲既舍不得王家的助力,又怜惜着爱妾弱子,他的后宅今后必定热闹得紧。我只需要离得远远地,偶尔听一听热闹就好了。” 秦含真笑出了声:“本来是挺郁闷的事,被你这么一说,反倒成了笑话了。这样也好,就让那两个女人斗去吧。等她们斗出个结果来,你再考虑要不要对付她们。不过兰雪在隆福寺行事怪怪的,咱们还是得先记上一笔。倘若将来她连小王氏都斗倒了,你最好还是打击她一下,免得她真的得势起来,反对你不利。” 赵陌心里早有计划。等到手下有了人手,他就不会再把调查兰雪等人的事全都托给吴少英与李子二人了。有些事,他完全可以自己解决。 赵陌不想多提这些烦心事,他微笑着转移了话题,从靠窗的书桌上取了一个小包袱递给秦含真:“这是我今儿去琉璃厂的时候,随意逛了一圈,瞧见有两样小东西挺适合表妹。你瞧瞧可喜欢?” 秦含真惊讶:“是礼物吗?”赵陌怎么每逢出门都要给她带礼物呢?她叹了口气,接着就高高兴兴地接过了小包袱。不管怎么说,有礼物收,总是件令人高兴的事。 小包袱里其实放了不止两样东西,有一本书,两样竹制品,还有一小纸包糕点,包装纸上印着大红色的“庆香斋”三个字,隐隐散发出一阵诱人的浓香。 秦含真的注意力立刻就被那包糕点给吸引过去了。 赵陌笑道:“回来的路上瞧见一家糕点铺,卖的五毒饼香味诱人,就买了几个回来,给表妹尝鲜儿。若是表妹吃得好,下回我去时再给你买。” 秦含真打开纸包看向里面,见纸包中包着八个一寸大小的雪白酥皮饼,上头盖了各种昆虫图案的红印儿,甜香阵阵,分外引人。她想起自己虽然听说过“五毒饼”这种东西,记得好象就是端午节的时候吃的,但还真没吃过,就拿了一个来尝。 咬下去,就是甜香的玫瑰馅儿,还夹杂着不少松仁,怪有嚼头的,酥皮也好吃。秦含真几口就干掉了一个饼,把纸包递到赵陌面前:“赵表哥,你也吃吧?确实挺好吃的。这家店很有名吗?我没听说过。”她听说的都是什么桂香村稻香村正明斋了,不过这些老字号估计眼下还没开业呢。 赵陌笑着也取了一个来吃。其实在买之前,他就已经试过了。若不是试了觉得好,他也不会买回来给秦含真尝鲜。但这会子再吃,他总觉得好象比先前的更为香甜。 秦含真吃完一个,就不舍得再吃了:“一会儿我拿去给祖父祖母尝尝,还有父亲和表舅!” 赵陌笑道:“请舅爷爷舅奶奶尝尝倒罢了,表叔那儿也可以留两个,不过吴先生曾在京中住了好几年,对京城比你我都要熟悉。这家铺子还是他介绍给我的。若不是他说这家店的糕点好吃,我也不会特地逛进去。” 秦含真想想也对,收好了糕点,转头去看另外几件东西。那本书是一本琴谱,专门给初学者著的,里头的字大,写得文字也通俗易懂,还有配套的图画来说明指法,后头附的三首初学者常见曲子的琴谱,都细细地标注了需要注意的地方,让初学者练习时更容易上手。秦含真一看就如获至宝:“这本书太好了,正适合我现在看,赵表哥是从哪里寻来的?!” 赵陌见她喜欢,心里也高兴:“在琉璃厂的时候,无意中在一处摊子上发现的。我也不知道表妹的琴学得如何了,想着不过是几十文钱,就买了下来。这想必是哪户书香门第中人写了给家里的孩子学琴用的,不知何故流落在外。” 不管是谁,这书确实写得简明易懂,瞧着倒比青杏还讲得通透些。秦含真连忙把书收好,郑重谢过赵陌:“多谢赵表哥送我这本书,它帮了我大忙了。” 赵陌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又让她看剩下的两件竹制品:“这是一件臂搁与一支书拨。我想着如今天气正热,表妹平时练字,有个臂搁也能凉快些。这书拨是与臂搁一道买的,也有些意思,好象是专门为妹妹所制的一般。东西不值什么银子,表妹拿着赏玩吧。” 秦含真知道臂搁是什么,她如今就有两对,都是祖父秦柏给的,一对青玉的,一对象牙雕花的,都是贵重物件,用着都觉得不安心,总怕会不小心碰坏了。赵陌送她一件竹制的,倒是方便许多,至少她可以放心地使用,不怕它会摔坏了。况且这件臂搁上还刻了些山水图案,并“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这两句诗,十分应景,相当合她的心意。 不过书拨又是什么? 经过赵陌解释,她才明白,原来古人读书的时候,怕手上的油污弄脏了书本,还专门发明了用来拨书页的工具。古人还真会玩呢。 赵陌送她的这支书拨,整体细长,看起来只比折扇的扇骨略宽一些、粗一点,表面光滑,用簪花小楷刻了几句诗,却是陶渊明的《劝农》,当中有一句“傲然自足,抱朴含真”,正好是秦含真闺名的出处。怪不得赵陌会说,这支书拨就象是专门为她所制的一样呢。 秦含真惊喜地将臂搁与书拨翻来覆去地赏玩,越看越喜欢,连忙再次向赵陌道谢。 赵陌见秦含真喜欢自己的礼物,心里也欢喜:“表妹喜欢就好,倒也不枉费我一番心意。” 虽然东西很喜欢,但秦含真还是忍不住劝他:“表哥一出门就给我带礼物,其实用不着的。你虽然现在兜里有银子了,将来日子也不愁,但生活节俭一点,对你没坏处。你往后都要靠自己了,钱还是要尽可能花在刀刃上的好。我心里记得赵表哥是好哥哥,即使你不送礼物给我,我也不会忘了你的好处的。” 赵陌微笑着抿了抿唇:“真的只是恰好遇上了,见东西不贵,又正好适合表妹使,我才买的。既然表妹担心我会乱花钱,以后我多多留心些就是了。” 秦含真听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不是故意要管着你……” 赵陌摆摆手:“我知道,表妹是为了我好呢。我如今谁也没法依靠,跟一般的宗室子弟可没法比。他们能随心所欲地花银子,我却要多为今后的自己着想。从来忠言逆耳,谁不喜欢听好话?若不是真心为我好,表妹也不会劝诫我这些话了。” 秦含真听得窝心,心里暖暖的:“赵表哥一向聪明又明理,我相信你对未来一定有自己的规划,不会让人失望的。” 赵陌微微一笑,没有多言,只帮着秦含真把几样礼物包起来,预备一会儿她好带走,又问起了闲话:“表妹今儿在家都做了些什么?还是练字背书么?午饭是在清风馆与梓哥儿一道吃的?吃了什么?” 秦含真点头:“早上一直在练字和背课本,又练了一会儿琴。不过快到午饭的时候,府里来了客人,我跟梓哥儿出去见他们了,一道在枯荣堂用了饭。客人走了之后,我们才各自回院的。” 赵陌不由得问:“客人?是什么客人?” “许家的四位表兄表姐。”秦含真回答得有些漫不经心,“好象是早上祖父祖母、父亲与长房的人去看龙舟赛的时候遇上了,受长房伯祖母邀请,一块儿回了府。本来还打算在这府里玩到晚上,吃过午饭后,许家大夫人忽然派人来接,他们就走了。长房伯祖母好象有些不大高兴呢,也不知道许家是怎么回事。” “哦?许家的人?”赵陌皱了皱眉头,他记得秦简跟他介绍过许家的情况。许家二房的许嵘,好象只比秦含真大一岁吧?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当年 赵陌的心情好象忽然变糟糕了。 虽然他脸上依然带着微笑,说话也依然温柔和气,可秦含真不知怎么的,就是觉得他的心情不好了,忍不住问他:“赵表哥,你怎么啦?是不是我刚才说错了什么话,让你不高兴了?” 赵陌怔了一怔:“我没事呀?表妹为什么这样问?” “真的没事吗?”秦含真歪歪头,“也许是我的错觉吧,我总觉得你好象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赵陌笑了:“我没事。” 咦?难道又是错觉?秦含真觉得他的心情好象又变好了呢,整个人给人的感觉立刻就从阴沉小王子变成了阳光少年。果然是错觉吧?无缘无故,一个人的心情怎会有这么明显的变化? 秦含真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提醒自己,脑洞有时候不要开得太大了。 赵陌笑着轻轻把她的手拉了下来:“好好的打自己做什么?不觉得疼么?我方才是有些心情不大好,但也没什么大碍,不过是想到马上要搬去燕归来,往后想要再见到你……和舅爷爷舅奶奶,就没如今方便了,所以有些沮丧。” 原来如此。秦含真笑着说:“不是还在一个府里吗?来去也极方便的。你还说过要每日白天到清风馆来听我祖父讲课,晚上再回燕归来住,说起来跟现在也没太大差别。你以后也有丫头侍候了,有事找我,就叫丫头捎个信过去。其实我觉得,清风馆在二门外,我平时住在明月坞,出入都要经过二门,距离虽近,但要是二门上了锁,就出不来了。可你住的燕归来却是在二门里头的,我要过去就是走的路远些,但没了门禁限制,未必不方便。” 她要是白天过去,还可以走松风堂与盛意居之间的夹道,论直线距离,只需要再经过一个折桂台就到燕归来了,也没远到哪里去。至于晚上,她也没有大晚上到处晃的习惯呀。 赵陌只是想要转移话题罢了,并未多言,笑了笑就算了。他将许嵘的事暗暗藏在心底,打算日后慢慢寻秦简打听着,再作打算。 赵陌与秦含真闲聊了一会儿街上的景致,与功课上的事,吴少英就过来寻他们了。两人一道回了正屋。 秦柏、牛氏与吴少英已经商量好了一个大致的章程,对赵陌说:“一会儿与你细说,你若觉得还行,就先照这么办着。大富大贵不敢说,但定能许你一个衣食无忧。过几年等你大了,想要再做什么事,就到时候再说。” 赵陌笑道:“有舅爷爷、舅奶奶与吴先生替我参详,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就照着你们的意思办吧。”竟是连问都不打算问了。 秦柏却觉得他还是需要详细了解一下的,这毕竟是他的产业。赵陌见他坚持,也不再拒绝。反正他知道这家人都是真心为他好的,可以信任的,就足够了。他本一无所有,如今虽然拥有了一些财产,但那都是虚的,算不得什么。对他而言,秦柏一家的真心比什么都重要。 乳母将梓哥儿带了过来,让他给秦柏、牛氏请安。牛氏便拉着他与秦含真到卧室那边说话去了,秦柏与吴少英为赵陌详细介绍了为他所制定的产业添置计划。 这一聊,便去了大半个时辰。秦含真见牛氏拉着梓哥儿说得正兴起,自己有些无聊了,又不想去打搅秦柏、吴少英与赵陌三人,便自个儿走出了正屋,来到廊下纳凉。 早在临近中午的时候,魏嬷嬷、卢嬷嬷二人就带着丫头们在游廊下挂上了竹帘,遮去炎热的阳光,给廊中带来几分凉意。秦含真不紧不慢地在廊内走着,偶尔隔着帘缝欣赏一下院中的花木,走过西厢,来到拐角处,便看到青杏正与李子站在前方的阴影中说话,两人面上的表情都有些严肃。 秦含真好奇地看了他们几眼,李子抬头看到她来了,忙闭了嘴,笑着行礼:“姑娘。”青杏似乎吓了一大跳,慌忙回过头来:“姑娘,您怎么过来了?”目光闪烁不安。 秦含真笑着说:“无聊得很,就在廊下随便走走。你们兄妹难得见一次面,可得好好聊一聊。” 青杏神色有些慌张地低下头去:“是。”目光游移不动。这让秦含真心里忍不住有些讷闷,心想青杏这是怎么了?为何一脸心虚的样子? 李子倒是很淡定,笑着说:“方才已经跟妹子说好了。今晚听说老爷太太要留姑娘在清风馆里吃晚饭,妹子想必也能跟我一道吃顿团圆饭了,正高兴呢。这丫头还说,若是姑娘吃过饭,回去得早,还得想法子说服您多留一会子。没想到话才说完,您就过来了,她想必正心虚。” 青杏怔了怔,很快就反应过来,跺脚说:“哥哥!”李子笑而不语。 秦含真听了就明白了,也笑道:“这有什么?我本来就打算在这边多留一会儿的。今天过节呢,我当然要多陪陪祖父祖母啦。父亲还出了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们兄妹俩分离了这么久,难得团聚,就多聊一聊吧,不必担心时间不够。我看东厢还有地方,若是实在晚了,就让青杏在东厢住一晚上,我自个儿回明月坞,也是一样的。那两步路,又是在自个儿府里,也出不了什么事。” 李子笑道:“这倒不必了。青杏是侍候姑娘的丫头,万没有把姑娘一个人丢下的道理。况且她就算留在这院里住了,我也是要回前头仆役房去的。” 这倒也是。秦含真就说:“那你们就一块儿吃饭吧。回头我叫人给你们加菜。不必着急,表舅还要在家里多待几天呢,你们兄妹有的是时间见面。” 李子与青杏齐齐行礼道了谢,秦含真便笑着转身返回去了。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青杏抚胸暗暗松了口气。李子不解地问她:“你不是说,连你到吴家前在哪里待过,都跟姑娘说了,怎的如何又要瞒着姑娘咱们遇到四堂叔的事?我们在这承恩侯府本是无根无基,无亲无故的,势单力薄得很。四堂叔在府中素有体面,若有他相扶持,我们日后至少不必担心会被人在私底下欺负了。哪怕是出门跑腿,为主人们办事,也要方便得多。” 青杏抿抿唇,小声说:“哥哥,我不怕姑娘知道我们是什么出身,就怕她和老爷、太太知道了我们是谁家的孩子。这府里上下都对四堂叔的身家来历一清二楚。若我们直接与他相认,自然也就等于是把出身来历告诉人了。别的倒罢了,可何璎在三房做过什么恶,你我却是心知肚明的。姑娘若知道了,心中怎会没有想法?我们好好的人,被何璎害得差点儿翻不了身,也就罢了。如今我们都过上了好日子,凭什么还要受她的连累?!” 李子皱皱眉头,心里也清楚妹妹的顾虑并非毫无道理。 他们兄妹俩当初被吴少英送给了秦含真,人才到米脂县城,打听得秦家来历,就立刻跑了,所为何来?不就是因为听说了秦家的二少奶奶姓何,乃是一名犯官之女,在兴县嫁给了一个姓陈的小军官,丈夫死后又在热孝里嫁进了秦家么?他们虽不清楚秦家这位二少奶奶是不是他们所认为的人,但照他们打听到的何氏年纪与相貌特征,以及她有一个叫何子煜的兄长来看,何氏必定就是他们的嫡姐何璎! 说起这何璎,李子与青杏兄妹俩都是一肚子的忿恨。何家父亲乃是寒门出生,但因读书好,顺利由科举出仕,取了富家女为妻,生下了嫡出的一儿一女,分别是何子煜与何璎。何父进京考会试时,座师乃是当朝尚书唐大人。唐尚书见他才华出众,也有爱才之心,得知唐夫人身边侍候的一名大丫头云姜乃是何父同乡,二人还曾经订过娃娃亲,只是因云姜家道中落,不得已卖身为婢,方才失了联络,便将云姜赐给了何父为妾。云姜背靠唐家,又为何父生了一儿一女,分别是何子亭与何珊,在何家地位倒也稳固。她本是个温柔和顺的性子,虽与正室有些个不和,但从不生事,正室碍着唐家的面子,两人倒也相安无事。 怎料何父好好地做着官,不知何故,等到长子长女生到十几岁的时候,竟做出了贪腐之事,还被人告发了,从此一败涂地。何父入狱后,云姜回唐家求援,却又闹出了何父曾经参与唐尚书政敌的陷害计划,差一点害了唐尚书的事来。最终何父落得个抄家流放的下场。也亏得唐尚书为人厚道,从中帮着打点,才保住了何父的老父老母与老家祖产,使得老人不至于流离失所。云姜随何父一家流放边城,半路上就病死了。到了兴县后,何父不久也病倒了,撑了没多久,就去世了,只留下正室何太太带着四个孩子。 没过多久,因京城东宫皇长孙出世,皇帝龙颜大悦,大赦天下,何家家眷在遇赦之列,总算摆脱了罪籍。何子亭,也就是李子,满心以为他们一家人能回到老家去过平静日子了,哪里想到嫡母嫡兄嫡姐三个竟然商量着,卖了他们兄妹! 何子亭被卖去了戏班,何珊被卖去了妓院。他们小小年纪,就被打入贱籍,简直连天都要塌了。 兄妹俩至今还记得被拖离家门的时候,嫡姐何璎所说的话:“娘和我早受够了你们,恨不得你们和你们那个狐狸精姨娘不得好死!如今可好了,这里没人认得你们是谁,你们从此就是戏子和妓女,生生世世为倡为优,再也翻不得身。你们的卖身银子会成为我的嫁妆,你们注定了要成为我的垫脚石。我生来就是人上人,你们贱人只配有贱命。往后在外面见到了我,可别说是我的手足。免得叫人知道了父亲的儿女沦落为娼妓优伶,到时候父亲死了都要被人笑话!” 第一百五十二章 兄妹 忆起当年旧事,青杏与李子相顾无言,都默默流下了泪水。 青杏咬牙道:“自从被卖以后,我没有一天不恨何璎的,恨不得能吃她的肉,喝她的血!如今好不容易,哥哥与我遇上了吴爷,离了火坑,总算能过几日清静日子了,又辗转来到这侯府里,侍候姑娘,吃穿不愁,日子也清闲。我不敢肖想能过回从前的富贵日子,哪怕是做一辈子丫头,也心甘情愿了,好歹是清清白白地度日。凭什么因为何璎作孽,害了别人,我就要再被她连累一回?!” 她看向李子,目光中满是恳切与哀求:“哥哥,我们不能说出来的,让秦家人知道我们是何璎的弟妹,他们一定会将我们撵出府去!大奶奶是吴爷的亲表姐,她被何璎害死了,吴爷多生气呀,他恨不得姓何的去死!他若是知道了我们的身份,绝不会让我们回他那儿当差的。到时候我们能去哪儿?难道真能指望四堂叔么?连血亲都无法相信,要将我们踩到泥地里,我们真的能指望四堂叔能养活我们一辈子?况且这会子四堂叔还不知道我们的遭遇呢,等知道了,他会不会偏着何子煜与何璎?会不会嫌弃我们曾经被卖到戏班与妓院?” 李子被她说得心情沉重,也有些犹豫了:“我们瞒着这事儿就是了,只说是被卖去做了丫头小厮?四堂叔那儿……毕竟还有祖父祖母在。他们总是我们的亲人。” 青杏低头拭泪:“他们是我们的亲人不假,可何子煜与何璎也同样是他们的亲孙子亲孙女儿。他们若知道这兄妹俩还活着,也未必会把咱们放在眼里了。”她遭逢家变的时候,年纪还很小,不过四五岁大,小时候因跟着父亲在任上,仅仅见过祖父母两三面,记忆不深,对祖父母没什么信心。 李子被卖时已满了八周岁,记得的事情比妹妹多些:“不会的,何子煜与何璎到底不在他们跟前。我还记得小时候随父亲回老家去探亲时,祖父抱着我坐在书桌前学写字。他对我十分疼爱,从来不会因我是庶出,就不把我放在心上。倒是何子煜,从小就调皮捣蛋无恶不作,不肯好好坐下来读书,被祖父骂过好几回。还有祖母,她与姨娘家的人是几十年的老交情,对姨娘一直十分疼惜,就差没认做女儿了。若不是姨娘家里忽然败了,当时又不在老家,离得远,老家的亲友们救援不及,祖母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她被卖了的。那样姨娘与父亲便是结发夫妻,哪里轮到那恶妇横插一脚?!” 如今仔细回想,父亲的正室心性自来恶毒,人又贪婪成性,因是富商人家的女儿,眼里只有利益,也不知道什么规矩大体。父亲年轻时一时抵不住诱惑,糊里糊涂娶了她,过后就没少后悔!父亲在座师唐尚书跟前请教时,就时常有人鄙薄他的妻子行止不妥,若不是看在一双儿女份上,又想着休妻终究不是好听的名声,只怕早就弃了她。后来到了扬州任上,父亲若不是时常听这个正室吹枕边风,劝他为了嫡长女何璎多积攒些银钱,一来添置嫁妆,二来也好往京中打点,让女儿顺利入选东宫,也未必会做出贪腐之事,更不会对恩师唐尚书忘恩负义!他们何家之所以落到如今的结果,全都是何子煜、何璎的生母所害!李子想到这里,心中对嫡母嫡兄嫡姐的怨恨更深了。 青杏听完了哥哥的话,沉默了许久,才道:“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如今祖父祖母是否已经改了想法,你我也说不清。姨娘当初没能求得唐家救人,祖父祖母是不是会有怨言?我们多年来都不曾与他们有过联络,又曾经落到那种地方去……我实在不敢赌!哥哥,如今就连祖父祖母,也是四堂叔奉养,他们连自个儿的祖宅田产都没了。我们认回他们容易,但四堂叔是怎么想的?他的妻子儿女又是否乐意见到我们呢?若我们在这府里有差事,那还一切好说。万一我们被撵出去,四堂叔家里也乐意养活我们?” 李子叹了口气,认真地看着妹妹:“说到底,你就是害怕叫人知道我们的身世后,会被撵出去。坦白说,妹妹的顾虑,我也有。只是我在吴爷身边侍候,时常听他说起从前求学的经历,知道秦三老爷是个极宽厚仁慈的好人。你我虽然是何子煜与何璎的亲手足,但说来也被他们害得不浅。同样是被他们害了的人,即使秦三老爷知道我们的身世,也未必会撵人的。从前我们初来乍到,有所顾虑,不敢明言,也就罢了。如今待的时间长了,对老爷太太、四爷与姑娘的性情为人也清楚了,总不能还继续瞒着吧?你我往后若想在这府里长长久久地待下去,终究还是要将自己的身份来历坦言相告的。否则一直保留着这个秘密,哪一日被人说出来,秦家人心里定会有根刺,到时候你我又该如何自处?便是秦家人不撵,我们也没脸再待下去了。” 青杏默默流着泪,过了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话:“那万一……他们知道之后要撵我们,可怎么办哪?就算我们跟何璎也是仇深似海,到底还有个梓哥儿在呢。若是他们顾虑着梓哥儿,不肯留我们,那又怎么办?” 李子想到梓哥儿,也觉得十分棘手。梓哥儿如今是秦家三房小辈中唯一的男丁,素得秦柏牛氏夫妇疼爱,即使知道他是何璎之子,也不曾嫌弃半分。李子与青杏既然是何璎的庶弟庶妹,便是梓哥儿的亲舅亲姨。以秦家三房上下的性情为人,即使不嫌弃他们的身份,也未必愿意留他们下来做丫头小厮。因为那样不是在折辱何璎,而是在折辱梓哥儿了。 李子咬咬牙:“我们先去跟吴爷说。吴爷终究是外人,不必太过顾虑梓哥儿。大不了……咱们仍旧回他身边侍候去。” 青杏摇了摇头:“吴爷心里对何璎也忿恨得很呢。他的怨气只怕比老爷太太都要重些。” 李子冷笑:“正因为如此,他才有可能会留下咱们呢。何璎如今算什么呢?她在秦家什么都不是!不过是秦家丫头小厮的姐姐罢了。吴爷想必也乐得用咱们去贬低何璎。若是他打算私下派人回大同去寻何璎的晦气,我也愿意去帮一把,好好出一口气!” 青杏沉默不语,李子又叹了口气,正色劝她:“妹妹,这事儿是瞒不了多久的。四堂叔认出了你,方才也寻到我说话了。见到他时,你我没能瞒下身份,这会子犹豫再多,也是无用。四堂叔迟早要带着祖父祖母找上我们,也会对老爷太太说出父亲的名讳来。与其到那时候才被拆穿,倒不如我们早早坦白,也能少几分罪过。戏班与妓院的事,姑娘已经答应会为你保密,吴爷也不会四处乱说,只管瞒着祖父祖母与四堂叔便是。父亲临终前,一直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悔恨不已,又伤心不曾在祖父祖母面前尽孝。姨娘生前也时常提起祖母的好处。我们认回二老,多多孝敬着,只当是为父母尽一份心了。” 青杏听得落下泪来:“哥哥做主就是,我听哥哥的。即使真个被撵出去,我也不会有怨言。不做丫头,我也可以做针线卖钱,或是去给人洗衣裳,也足以养活我们兄妹俩了。” 李子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傻丫头,难道哥哥还能白叫你养活?我又不是何子煜那废材!不必担心。” 青杏的眼圈又红了。 兄妹俩议定,就打算先忍耐过今晚,明儿先由李子去寻四堂叔何信,把他安抚住,再寻机会将事由告诉吴少英。他本是他们的恩人,又是何璎的苦主,这些事理当先告诉他知道的。等吴少英知道实情,自会为他们作出决定来。倘若他不想把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便会想个法子将他们兄妹要回去。倘若他不打算隐瞒秦家三房众人,身为将李子青杏兄妹送进秦家的原主人,由他出面向秦柏与牛氏开口,也省得尴尬了。否则,等秦柏夫妻先一步知道了李子与青杏的出身来历,吴少英这个送人的主儿多少有失察之嫌。 若是吴少英打算坦言相告,青杏希望能私下去向秦含真坦白。这位姑娘年纪虽小,却对她一向很好,既然打算说出身世,就万没有瞒着秦含真的道理。她是青杏的主人,总不能让她被蒙在鼓里,还要在秦柏牛氏之后,才知道自己的丫头是什么人。 等到吴少英或者秦家三房知道了兄妹俩的身世,他们再去与祖父、祖母相认,也会坦白告知一家人被流放后的遭遇——当然,青杏曾经流落妓院的事,是定要保密的。不过李子打算说出自己在戏班的经历。他学艺多年,举手投足都会露出武生的痕迹来,根本瞒不住有心人。与其说谎,倒不如告诉人他们兄妹都被卖到戏班算了,也好叫祖父、祖母知道何子煜与何璎的恶毒,省得二老还惦记着嫡孙嫡孙女。 等这些事儿做完了,无论会是什么结果,他们兄妹俩无愧于心便是。 一做好决定,李子与青杏心头的犹豫惶然便消失了,仿佛去掉了心头大石一般。李子转头看见妹妹脸色苍白,眼圈发红,微微一笑,握住了她的手:“不要害怕,有哥哥在呢。” 青杏红着眼圈看向他,咬咬唇,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第一百五十三章 坦白 秦含真听了青杏的话后,好半天没反应过来:“什么?你刚才说什么?你说你……你那个嫡姐就是……就是梓哥儿的生母何氏?!”她目瞪口呆,“为什么你从来没提过?!” 青杏咬着唇低下了头,眼圈红红地,一脸的愧疚:“我不敢说……吴爷让我和哥哥到秦家之前,我就听说了大奶奶是被何氏害死的。到了米脂县城后,哥哥得知那个何氏有个哥哥叫何子煜,我们才知道何氏就是何璎……我害怕姑娘知道之后,会迁怒于我,就一个字都不敢提了。” 秦含真若有所思:“原来如此……所以你们兄妹俩才会一声不吭就跑了。后来我二叔休了何氏,你们才重新找上门来。你是怕跟何氏遇上了吧?” 青杏低声道:“哥哥与我深受吴爷大恩,若我们就这样跑了,总觉得对他不住……况且我们还是他的奴仆,若是顶着逃奴的身份,日后也难过日子。哥哥与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悄悄躲起来。见老爷姑娘一家出门,我们就远远地缀在后头,一直跟到大同。那时吴爷打发我们离开吴堡的时候,曾经给过一些盘缠,省吃俭用些,再当掉我的一个银镯子,也足够路上的花费了。听说五爷休了何璎,哥哥就跟我商量,想着重新找上门去,向吴爷认个错,也没什么大碍。若是吴爷不让我们进秦家了,我们就继续跟在他身边侍候。若是吴爷仍旧让我们到姑娘身边来,何璎不在,我们也没了顾虑。” 秦含真叹了口气:“这些事你们早该说清楚的。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们兄妹是被何璎何子煜还有他们的母亲卖掉的,跟他们也算是有大仇了。我跟他们也有仇。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为什么会因为何氏,就迁怒到她曾经伤害过的人身上?” 青杏的眼泪立刻就掉下来了,她跪倒在秦含真面前:“姑娘,您真是好人。有您这句话,奴婢就放心了!” 秦含真叹道:“你早该说出来的,无论是祖父、祖母还是我父亲,都不会在意这些。也许刚开始的时候,你们不清楚我们一家的为人,心里有顾虑,不敢说出口。但大家相处的时间长了,你也知道了我们的性情,就没必要害怕了。” 青杏一边点头,一边落泪:“是我糊涂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误会了姑娘。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敢了。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会一五一十地跟姑娘说的,绝不会有半分隐瞒!” 秦含真笑道:“这倒是用不着。你虽是个丫环,但也有自己的隐私。只要本职工作做好了,其他的我都不打算多管。与我无关的事,我是不会事事过问的,你也不必什么事都跟我说。”她哪里有那个空闲? 青杏一边拭泪,一边道:“但凡是与姑娘有关的事,我都不会再瞒着姑娘了。姑娘年纪虽小,但比一般的大人还要明白。若把姑娘当孩子看待,什么事都不跟您说,那才是耽误事呢。” 秦含真听得哈哈大笑:“这话说得好。” 她又问青杏:“你方才说,已经先把这事儿告诉表舅了,表舅怎么说?” 青杏咬咬唇:“吴爷有些生气……不过他说,这事儿原也是他没问清楚的缘故。等他禀报了咱们老爷太太,若是老爷太太不肯留我与哥哥下来,他就把我们带回去。可是……” 她没“可是”下去,秦含真倒是有所猜测:“你们担心表舅也不肯留你们吗?我觉得应该没关系吧?就象我刚才说的,你们本身也是何氏的受害者,哪怕与她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也没有为了她的罪孽,迁怒到你们身上的道理。想想她卖掉你们兄妹的时候,都多大了?你们才多大?你是……四岁吧?你哥哥是八岁?把这么小的孩子卖到戏班和妓院去,何璎简直就是黑心肠了!怪不得她后来会做出那么多狠毒残忍的事情来呢,原来是天生的坏蛋!” 青杏扁扁嘴:“她自来瞧不起我姨娘、哥哥与我,但因我姨娘是唐尚书家的丫头,又得我祖父祖母喜欢,他们母子三人不敢对付她,就忍下了这口气。我姨娘若不是死在了流放路上,只怕还不知会被他们母子怎么折磨呢。他们憋的那口气,都报复到我与哥哥身上了,才会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那时候还是何璎提议要卖掉我们的,为了多卖些银子,还特地挑了见不得人的地方卖。她是一心想要将我们踩到泥地里,一辈子翻不了身。我哥哥被带走的时候,质问她,难道就不怕叫人知道她的亲手足入了贱籍,连带的瞧不起她?她却说不会有人知道的,叫我们也别与她相认。说万一叫人知道父亲的儿女做了娼妓优伶,父亲死了也要被人笑话。” 说着说着,青杏的眼泪又要下来了:“我都不敢回想那八年是怎么过来的。幸好哥哥一直记得我,又运气好,遇上了吴爷这样的好心人。吴爷先是赎了他,又再赎了我,我们兄妹方才得以离了火坑。有时候想想,也亏得何璎卖我们的时候,我们年纪还小,否则未必能赶在年纪还小的时候就被赎出来。” 秦含真摇头道:“你们运气好,是你们的事,何璎如此行事,足可见她的恶毒。我只恨当初在大同的时候,没叫她多吃点苦头。她害了我母亲的命,却只是被休出家,顶多就是日子过得清苦一点罢了,还有人身自由,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跳出来搞事,真是便宜了她!” 青杏咬牙道:“只要姑娘愿意,我和哥哥可以去跟吴爷说,往大同去一趟,干脆利落地了结了那贱人!” 秦含真呆了一呆,眨眨眼才干笑着说:“那样虽然很爽,但毕竟是犯法的事,万一被人发现就不好了。没必要为了那种人,就把自个儿给赔进去。” 青杏缩了缩脖子:“是。我都听姑娘的,姑娘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秦含真干笑:“你别这样,我挺不习惯的……” 青杏小声说:“姑娘对我有大恩,只要是您的吩咐,什么我都愿意做的。只求您别把我赶出去……” 秦含真放缓了神色,柔声说:“我都再三说了,你们也是受害者,我们全家都不会因为你们跟何氏有关系,就迁怒到你们身上的,怎么你还害怕呢?” 青杏摇摇头:“我不是害怕这个,我是怕……怕老爷太太和姑娘顾虑到梓哥儿,不许我和哥哥留在府里侍候……” 秦含真这才醒过神来。是了,青杏与李子既然是何氏的亲弟妹,那就是梓哥儿的亲舅舅亲姨母,这两人给她做丫头小厮……好象不大合适吧? 秦含真晃了晃头:“现在还不清楚祖父和祖母要怎么安排梓哥儿的身份呢,我们是恨不得从未让何氏进过门的,族谱上也没有她的名儿,但梓哥儿总要有个生母。也许等到二叔再娶一个媳妇进门,这事儿就有着落了吧?你们安心,只要梓哥儿名义上的母亲不是何氏,她就跟咱们家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和李子自然也跟梓哥儿没有关联。我觉得无所谓,反正你们在我们家里,也只是拿钱干活,并没有做特别低声下气的事儿。” 说到这里,她就让青杏起身:“别跪了,我一向不喜欢人家跪来跪去的,要是怕嬷嬷们说,你行个屈膝礼或是道个万福就好。” 青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便爬了起来:“姑娘宽厚,我心里感激得很。只是老爷太太未必会这么想。但无论如何,有姑娘这句话,于我也就够了。将来即使真的被撵出府去,我与哥哥也是无怨无尤。” 她说得这么凄凉,秦含真也跟着难过起来了:“别担心呀,真的没事儿。不就是碍着梓哥儿吗?大不了,我把你们推荐到赵表哥那儿去。他如今身边正缺人使唤呢,从前用惯的人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京城来。你们跟他也算是相熟,直接过去也省事,又是仍旧在家里。” 青杏笑笑:“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若是还在这府里当差,我自然盼着是留在姑娘身边侍候的。” 秦含真听了她这话,心里有些不好意思,便笑着问起了她的血缘亲人:“你跟你那位四堂叔见过面了?他怎么说?什么时候带你们兄妹去见你祖父祖母呀?老人家是在咱们侯府后街住着吗?身体怎么样?” 青杏回答道:“四堂叔说了,祖父祖母的身子自从那年父亲坏了事,就一直不大好。他们本来是在老家度日的,有唐尚书帮着打点,祖宅与祖传的田产都保下来了。可祖父祖母担心父亲,想要上京来疏通,却遇上了骗子,把祖宅与田产都卖了,后来知道是上了当,祖父气得吐血。四堂叔将自己的宅子与田地卖了,拿银子做路费,陪着祖父祖母上京,听得外头到外都在传言,说父亲已经死在了流放路上,二老于是又病倒了。四堂叔为了给他们治病,花光了银子,不得已卖身进了侯府。幸好他在侯府过得不错,娶妻生子,又将祖父祖母接过来养活,这几年都在打听父亲葬在了何处,想着总有一日要把他的遗骨送回老家安葬呢。还有,去年侯府派人去米脂接我们老爷太太,四堂叔本来也想去的,却临时被二爷派了差使,这才错过了。” 秦含真点头:“你们这位四堂叔为人真不错,既然相认了,以后就好好相处吧。你们回去见两位老人,也多尽尽孝心。只不过……”她顿了一顿,“你那嫡母嫡兄嫡姐干的坏事,说出来也不知会不会气坏了二老,倒不如直接说他们死光了干净。将来有了银子,把你们父亲与姨娘的遗骨接回来就行了。其他的人,大可不必理会。” 她看向青杏,青杏立时领会了她言下之意,甚至想得更深一层:“姑娘放心,我那嫡母嫡兄嫡姐早在流放的时候,就丢下我们兄妹跑了,听别人说都死在了马贼手里,尸骨无存。至于五爷那被休的妻子,虽然姓何,但跟我们并无关联。将来谁要来认亲家,那都是假冒的!” 第一百五十四章 议定 若不是青杏提起,秦含真还想不起来,何信的叔婶,也就是青杏与李子的祖父祖母,论起辈份乃是梓哥儿的亲曾外祖父母。何家本该是秦家三房的亲家才对。但如今何氏已经被休弃,这亲家什么的,也就不必提起了。 只是梓哥儿到底是何氏的骨肉,若何家人想要来认亲,还真是有些不好办。秦含真心里忧虑着,觉得青杏瞒下这层关系也好。 她到了清风馆与祖父秦柏、祖母牛氏商议的时候,秦柏与牛氏已经听完了吴少英的叙述,也十分惊讶。 秦柏倒没说什么,只是沉吟:“李子与青杏兄妹二人也是命苦的孩子,能遇上少英,是他们的福气。这冤有头债有主,我们自不会迁怒到他们身上。只是他们到底是梓哥儿的舅舅姨母,叫他们在家里做丫头小厮,未免太委屈些。” 秦含真一听就暗叫不好,果然叫青杏料中了,秦柏果然是不愿意留他们兄妹在府里做事的。 牛氏就想得更深些:“还是别叫何家人知道梓哥儿是何璎生的好,免得他们真个儿上门来认亲,到时候岂不尴尬?何信投身到承恩侯府为奴,都已经十年有余了吧?他连娶妻都是娶的府里的丫头。若是转身一变,成了三房的亲家,这姻亲要如何论?将来安哥要再娶妻,都要被人说嘴。况且何氏的生父是个贪官,叫人知道梓哥儿有个做贪官的外祖父,做杀人犯的亲娘,还有卖儿卖女的外祖母什么的,也是给他脸上抹黑,别把孩子好好的前程都给耽误了!” 这话倒也是正理。秦柏想了想:“不提也罢,横竖安哥已经休了何氏,亲家早就不是亲家了。只是梓哥儿的母亲该是谁,族谱上不好定下。眼下他年纪还小,倒也罢了,但总有出门见人的时候。到时若是亲友间问起他的身世,又该怎么说?” 牛氏哂道:“大不了给孩子换个生母得了,等安哥再娶,就把梓哥儿记在将来娶的媳妇名下。” 秦柏摇头:“不妥。后头娶的这个媳妇未必乐意。” 吴少英也笑着对牛氏说:“师母,如今不比以往。老师乃是堂堂永嘉侯,秦五哥即使不是袭爵的嫡长子,身份也与一般小武官不同的。他的妻子,少说也是个官宦人家的千金。这样人家的女孩儿,哪个乐意一进门就做娘的?若是正正经经告诉人,是给秦五哥做继室,前头原配留下一个嫡长子,也就罢了,说亲时原就说好了的,人家乐意也没得反悔。可如今您又不想认何氏,要把梓哥儿记在后娶的媳妇名下,即使这新媳妇乐意,她的娘家人也不会答应的。万一新媳妇日后也有了儿子,又该怎么算?倘若这新媳妇是个心地纯良的,顶多就是心里有些不高兴,对梓哥儿冷淡些。要是遇上个心思歹毒的,还不把梓哥儿当成是眼中钉,碍脚石么?” 牛氏听得肃然:“是我疏忽了,这么做确实不妥当。”想了想,咬牙道,“大不了说梓哥儿是妾生的得了。做庶长子,名份上确实差一些,但他跟着我和他祖父过活,倒也委屈不到哪里去。怎么也比做那么一个毒妇的儿子强!” 这回轮到秦柏反对了:“哪里有将好好的嫡孙贬为庶出的道理?孩子并没有做错什么,怎能叫他受这样的委屈?” 牛氏也知道这样太委屈梓哥儿了,只好郁闷地闭口不语。 秦含真便提议道:“其实真没必要搞这么多花样,我们直说就好了,只别提何氏的来历。反正她当年也没告诉过家里,她父亲是谁,只说是个早逝的小官员。当初祖父不是还没恢复身份吗?二叔也只是个小武官,娶个寡妇做妻子,在西北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只在热孝娶亲这一点上容易被人说嘴罢了。但西北离得这么远,我们不说,京城里有谁会知道这一茬?真要有人问起来,就拿陈家族里做挡箭牌好了。至于二叔这个妻子为何被休,那不是有放印子钱那档子事?梓哥儿有个因罪被休弃的母亲,确实不大体面,但咱们把事情全都摊开来讲,别人要议论,也就是议论一阵罢了,也碍不着梓哥儿什么。这京城里每天发生那么多事,谁还有闲心,过个十几二十年还拿梓哥儿的生母来说事呢?” 秦柏与牛氏听得也有道理,微微点头。 吴少英笑道:“这么做也有个好处,只要青杏与李子不提,京城何家的人也不会怀疑这被休掉的秦五奶奶与他们家有何干系,顶多就是嘀咕一声同样姓何罢了。梓哥儿不会有一个因贪腐被治罪的外祖父,自然也不会有被卖做奴仆的舅舅姨母以及叔外祖了。只是大同何氏那头,需得防她会进京生事。还有她那个逃走了的哥哥何子煜,也得提防几分。被休掉的秦五奶奶的闺名,外人未必能打听到,但这曾经的何舅爷姓甚名谁,三房的下人未必不知情呢。万一这消息传到何家人耳朵里……” 秦含真抢先一句:“就叫李子和青杏说,只是碰巧同名好了。他们是两边都认得的人,就说他们听说梓哥儿的舅舅叫何子煜,特地去见过人了,发现仅是巧合,并非他们的嫡兄。何家又能说什么呢?青杏跟我说了,她会告诉她祖父祖母,当年被流放的时候,嫡母带着嫡兄嫡姐私下逃走,被马贼杀了,尸骨无存。何家人听了他们兄妹的话,难道还真有闲情逸致,非得跑去兴县打听?若他们真能这么做,也不会十来年都没动静了。” 吴少英说:“这些年他们也不是没想过去兴县打听李子父亲的遗骨落在何处,只是缺路费,何信又不是自由之身,老人家更没法出远门,这才耽误了。如今李子与青杏既然认了回去,日后只叫李子去办这事儿便是。他会把他父亲与姨娘的遗骨接回来,旁人就不必理会了。若是担心再有旁的变故,想个法子把何信一家送得远远的,也就是了。何信是秦二爷跟前办事的人,这事儿老师跟侄儿说一声,想必无有不应的。” 秦含真插嘴说:“我有个想法,不如就借着李子跟青杏认亲的机会,把这事儿跟二伯父二伯娘说了,把何信要过来怎么样?祖父才得了皇上赐的几处产业,有在京郊的,也有在江南的。我们家总要派人去管理的。这何信听说也有几分才干,就把他要过来,让他去江南打理田庄好了。对他来说,这也是个极好的差使。他若是去了江南,他家里人肯定也要跟着走的。这样就算何氏和何子煜将来找到京城来,也不会跟他们撞上了。而且,梓哥儿跟着祖父祖母留在京城,也不会有跟何家人碰面的机会。” 秦柏与牛氏对望一眼,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吴少英还合掌笑道:“这法子不错,何信既然是秦二爷跟前的得意人,才干自不必说,他的品行又信得过。有他替老师打理南边的田庄,老师师母都能放心了。况且我听说他们老家就在南边儿,何信带着一家人过去,也算是落叶归根了,对两位老人而言也是好事。” 说到这里,他又对秦含真说:“桑姐儿,你若是觉得青杏不错,留她在身边多侍候两年也行。不过我觉着,叫人家骨肉分离,也不是长久之计。况且这京城里,想必还有不少人认得他们兄妹的,叫他们的故人知道他们如今在做侍候人的活计,脸面上也有些过不去。等过得两年,还是叫他们兄妹随何家人去吧。或是把青杏嫁个体面的小管事,或是叫李子去南边打理产业,都是一个不错的出路。他们虽然命苦,好歹也算是官宦之后,叫他们也落得个体面些的结果。” 秦含真想起了青杏口中的唐家。唐尚书可是太子妃的父亲呢,现如今在承恩侯府里教她们姐妹读书的曾先生,就是唐家出来的,曾经做过太子妃在闺中的琴棋老师。想想曾先生从前见青杏的时候,似乎曾有过些异样,后来没再露出来,秦含真也就不曾多问。如今回头忆起,兴许是曾先生认出了青杏,毕竟青杏提过,她生得颇象她生母。唐尚书旧日门生的儿女,如今在给秦家做丫头小厮,说起来也确实怪别扭的。秦含真觉得表舅的提议很有道理。 她就点头道:“这样也好,等何信到江南去安顿下来了,我就让李子和青杏过去。现在倒是不急。”她还得先从身边的小丫头里挑出两个来,培养好了,接青杏的班呢。 既然决定了要瞒下何氏的真实身份,那青杏与李子也就不必离府了。但何家那边要如何说明,还需要他们配合。秦柏、牛氏、秦含真与吴少英四人商议好了,便唤了青杏与李子进屋,将议定的结果告诉他们兄妹,问他们有什么意见。 李子哪里有什么意见?心中感激无比,跪下来向秦柏、牛氏磕了好几个响头。 青杏也跟着跪下道谢了,只是她心里有些舍不得秦含真:“我还想长长久久地在姑娘身边侍候呢,姑娘别把我送走。我自幼就离了家人,横竖日后嫁人也是要离家的,倒不如一直留在姑娘身边呢。” 秦含真笑着拉她起来:“别说胡话,这都是以后的事了,你着什么急?你现在说要走,我还不依呢。” 青杏这才停了泪。 事情商议完毕,吴少英就要带着李子去见何信。秦柏吩咐道:“见过你家里人,也不必回来了。这几日广路要搬去燕归来,又要随我出门,身边少不得人侍候。长房虽安排了人,未必如咱们家的周到。李子先过去帮衬着,等辽王府的人来了,你再回来不迟。少英这几日先委屈一下,叫周祥年从外院挑两个伶俐的小厮先使唤着,等李子回来,仍旧陪你到隆福寺去。” 李子一听,便知道秦柏其实还是不想让他在梓哥儿面前做小厮了,也不在意,微微一笑,便答应下来。 青杏随秦含真回了清风馆。秦含真进屋后,把其他丫头都打发了,只留青杏,压低声音问她:“曾先生是不是认得你?要是她知道你跟何家人相认了,告诉了唐家,要不要紧?” 第一百五十五章 恩怨 青杏听得小脸白了一白,才勉强维持镇定地回答:“我姨娘从前是唐尚书夫人身边的大丫头,曾先生旧日曾在唐府教导姑娘们琴艺棋艺,没少见我姨娘。因我生得跟姨娘相象,那日我陪姑娘去上学,曾先生见了我,就起了疑心。后来她叫我去取书,说是要给姑娘看的,其实是想打听我的身世来历。我那时害怕说出实情,会叫姑娘猜出我跟何璎有关系,就没敢跟曾先生说实话,只装什么都不知道。曾先生后来也没有多说什么,我就当作是混过去了。” 果然是这样。 秦含真点点头:“人有相似,你装傻搪塞过去也是可以的。但你四堂叔何信多半见过唐家人,他住在侯府后街,曾先生也住在侯府后街,两家人说不定是有来往的。你们兄妹这边跟何家人相认了,回头曾先生得了信,便知道你之前是在撒谎了。你也别怕,大大方方去赔个不是。你家出事时,你还是个孩子呢,能记得多少?曾先生好涵养,想必不会跟你多计较的。” 青杏答应了一声,又有些欲言又止。 秦含真问:“你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青杏干巴巴地道:“我有些害怕……虽说唐尚书帮着保住了我祖父祖母的家业田产,但我父亲总归做出过背叛他的事,也就是运气好,才让唐尚书没被人陷害。即使我心里清楚,这事儿跟我那恶毒的嫡母脱不了干系,可是……若我父亲自个儿能掌得住,也不会被那恶妇轻易说动了。人家唐尚书不计较,那是他宽厚仁义。可是唐家其他人……想必也不会待见我们家吧?” 秦含真想了想:“你担心唐家知道了你们兄妹的事,会为难你们?我觉得他们这么多年来,都不曾与你祖父祖母计较,还帮了老人的忙,可见是真的不在乎。你们也不必太过担忧。说起来,当年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你父亲是人家的门生,听你的话头,也是受了人家大恩惠的,无缘无故,怎么忽然就起了异心,要帮人家的政敌陷害人家呢?你生母是唐家出来的丫头,怎么也没有劝一劝?” 青杏露出回忆状:“当年的事,我也说不大清楚,那时候我还小呢。不过何璎在外人面前装得一副贞静贤淑模样,实际上最爱在我们母子三个面前炫耀了。她提过一些只字片语,我还记得不少。我哥哥那时候年纪大些,知道的也多。在去大同的路上,我们兄妹说起何璎当年的往事,他倒是跟我说了一些内情。” 这件事说来话长。 何父有了唐尚书这么一位座师,本身又是正经进士出身,才学不错,能力也有一些,因此仕途上还算顺利,安安稳稳得了扬州府的肥缺,带着家眷上任了。初时他在扬州,并不敢如何过分,收银子都是比照着旁人来,不该收的一概不敢收,行事也算稳妥。只是没过多久,妻子就提起了女儿的婚事来。 那年何璎也就是十三四岁光景,正是青春好年华,生得又有几分姿色,还自幼读过一点儿书,自认是位才貌双全的佳人。在扬州府,比得上她的姑娘也没几个了。那年她偶然随母亲去寺中礼佛,求了一根签,签上说她会有富贵好姻缘。出得寺门,她们又遇上了一个算命先生,也说何璎命中注定要大富大贵,母女俩的心从此就活泛起来。 碰巧京中有消息传来,东宫太子即将选妃,除了一位正妃,循例还要选一位侧妃的。那时太子的身体虽然不算健康,但也不象眼下这般动不动就要静养,还能时时上朝听政。东宫选妃,对所有官宦人家而言,都是一件大事。有心要攀龙附凤的人家,只要家中有适龄的女儿,都忍不住要盘算一二。只是宫中对此事十分慎重,并未打算公开选秀,而是由太后、太妃们召见一些官宦人家的千金,从中挑选中合适的人,再由皇帝择定。 何璎母女俩当时得到的消息是,虽然旨意还未下,但基本已经择定唐尚书的千金为东宫太子正妃了,倒是侧妃的人选尚未定夺。宫中的太后、太妃们都十分体恤,也盼着太子后宅和睦,私下给唐家人递了话,让他们自行择几个合适的侧妃人选,报到宫中来,太后、太妃们见过他们荐的人,会从中挑选适合太子的侧妃。 这种事,本来以何家的门第,是无论如何也攀不上的。可谁叫何父是唐尚书的得意门生呢?本来何父只打算当个八卦看,也顺便为恩师高兴一番,但何璎母女俩却心动了,她们觉得,若是能让何璎去做这个东宫侧妃,正好应了算命先生与签文上的话。成为未来天子的后妃,世上还有比这更加富贵的好姻缘么?倘若何璎命好,抢先唐家千金生下了儿子,只怕更大的富贵还在后头呢。 母女俩因为碍着唐家,虽然看青杏与李子的生母云姜不顺眼,但也只能忍下这口气。她们想着,若是何璎能入选东宫,生下皇孙,今后还用得着看一个小妾的脸色?到时候她们想怎么折磨云姜与她所生的儿女,都随她们高兴了。只怕连唐家都要反过来看她们的脸色呢! 为了这个目的,何璎的母亲拼命怂恿丈夫给唐尚书去信,表明自家也愿意送女参选,打的自然是为何家千金保驾护航的旗号。他们话说得好听,选了其他官宦人家的千金,若是将来与唐家女儿有了冲突,两家关系再好,也难免会有制肘。但何家的女儿却没有这个顾虑,毕竟何父本身就是唐尚书的门生…… 不等唐家回信,何璎母女就迫不及待地准备行囊,说服何父以回京述职的名义,带上家眷返回京城了。为了能多弄点银子,帮何璎打点关系,准备嫁妆,何璎之母还怂恿丈夫贪墨了一大笔公款。他们带着钱财,急急忙忙地上了京城,就立刻上了唐家的门求见。为了多一分把握,何璎之母甚至把姨娘云姜也给带上了,嘱咐她一定要为自己的女儿多说点好话,务必要说服唐家人将何璎给荐上去。 那一趟唐家之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李子也说不清楚。只知道从唐家回来后,嫡母就黑着脸,罚姨娘云姜跪了一晚上,嫡姐何璎几乎将自个儿的屋子都给砸了,关着门连饭都不肯吃。想必是唐家之行不大顺利吧? 青杏倒是隐约记得,云姜姨娘后来跟身边的婆子抱怨过,说大小姐规矩散漫得很,行事也太过张扬了,唐夫人素来是不喜欢这等性情的。人家要给闺女挑选一个柔顺老实的妾,免得闺女日后受气。大小姐这般行事,如何能入得了唐夫人的眼?她事先嘱咐过好几回,大小姐都当耳旁风,如今事情不顺利,就怨她无用,是个废物。她从前在唐家也不过是个丫头罢了,这样的大事,哪里轮得到她说嘴? 大约就是这件事之后,何璎母女俩生出了异心。她们觉得唐家既然不愿意成全何璎的好姻缘,就怪不得她们另寻门路了。李子与青杏都不记得自家父亲是如何跟唐尚书的政敌搭上的了,只记得那段时日,嫡母时常带了嫡兄嫡姐出门交际,父亲倒是往衙门去的多些,但也几乎不上唐家的门了。等到父亲终于再到唐家拜访时,便又传出了他在任上贪墨的消息,接着很快就是官差上门拿人,又从书房搜出了父亲与唐尚书政敌的书信,曝出了他参与了对方陷害唐尚书计划的事实。 若不是何父的一切背叛行为都只停留在书信上,并未真正付诸行动,唐家那边的反应恐怕还要更激烈一些。唐家大小姐马上就要嫁进东宫做储君正妃了,那政敌不希望看到唐家得了这样的好处,才会急急忙忙设下陷阱要害人,仓促间露了马脚,牵连到何父身上。唐尚书大约也是想着这个门生是一时糊涂被人利用了,才会手下留情。但背叛总归是事实,何父又确实贪墨了数万两的公款,唐尚书一门都不可能会伸出援手救他。能护住他老父老母在老家的祖宅田地,已经是难得的厚道了。 青杏含泪对秦含真说:“姑娘瞧瞧,若不是为着何璎心头太高,想着要嫁进东宫,哪里会有这场祸事?我姨娘本来以为她们只是想攀龙附凤而已,在唐夫人那儿碰了钉子,自然就打消念头了,连贪墨的事也不知情,哪里想到还有后面这一出?她是直到官差上门,搜出了书信,才知道父亲曾经有过出卖唐尚书的念头,哭得跟什么人似的。她之前还去唐家求唐夫人呢,自那以后,也没脸提这事儿了。若不是想着还有我们兄妹俩,怕我们在嫡母兄姐手上吃亏,她都恨不得一根白绫吊死算了。在牢里的时候,从前与她一同在唐夫人跟前侍候的姐妹来探望她,问她可愿意出去?若是她点一点头,唐夫人自会想法子打点人手,救她出来。横竖她不过是一个妾,救她也不是难事。可姨娘实在没脸见旧主了,就拒了姐妹的好意,明知道自己病得厉害,仍旧带病跟着我父亲上路,终究是死在了路上……” 秦含真听得唏嘘不已,对青杏道:“你娘是个三观正的,你们兄妹以后就直接叫她娘好了,反正这里也没什么嫡母庶母了。我看你娘比何氏的娘更值得人敬佩呢,可惜了,没遇上个好夫婿。你父亲被你嫡母说动的时候,想必也在避着她,不然你娘怎会不知情?你们若还记得她埋在何处,将来有机会,就把她的遗骨接回来吧。” 青杏哽咽地点头:“我会的,我还记得她埋在哪里呢。我要把她跟父亲的遗骨都接回来,送回南边老家去,无论如何,也不能叫他们在外头做孤魂野鬼……” 第一百五十六章 相认 李子很快就在四堂叔何信的带领下,去何家见了自己的祖父祖母,认了这门亲。 何老爷子与何老太太满心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流放的儿孙们了,没想到还能有与孙子重逢的一日,又听说小孙女也在承恩侯府里,顿时激动得老泪纵横。老太太连声念佛,说要到庙里上香还愿了。二老得知小孙子小孙女儿都是吴少英救下来的,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甚至要向他下跪磕头。吴少英怎会接受?好说歹说,叫李子把老人家给搀起来了,这事儿才算完。 等到何家人稍稍平静一些,众人便进屋安坐说话。何老爷子哽咽着提起了这些年来打听儿孙消息的艰难经历:“当初我们在老家得了信,唬得魂飞魄散,亏得尚书大人有大量,不跟你爹计较,还好心为我们两个老的保住了祖宅与祖传的田产,免得我们老两口到老了没个生计。可惜我老眼昏花,老糊涂了,一门心思想要上京救你爹,又没有门路,只好托人,偏又遇上了骗子。宅子没了,田地也没了,还欠下了亲友们的债,真是没脸见人!也就是你们四叔孝顺,宁可把自个儿的家业都给变卖了,替我们还债,亲生儿子也不过如此了。我跟你奶奶老两口一辈子只养了你爹这一个孩子,本以为还能凭着他享几年福,没想到福气没享几日,就遭了祸。要不是你们四叔,我们这把老骨头只怕都化成灰了!还因为我们的缘故,叫他卖身给人做奴仆。我每每想起,都觉得日后死了,也没脸见他爹娘!” 何老太太听了,也跟着落下了眼泪。何信夫妻俩连忙低声安慰二老。李子听得难过,又跪下给何信磕头,谢他救助祖父母的恩典。何信连忙将他扶起来:“可别说这样的话,我自小没了爹娘,是叔叔婶婶将我抚养长大的,待我就如同亲生儿子一般。我心里也把叔叔婶婶当作了亲爹亲娘。叔叔婶婶有了难处,我还能眼睁睁看着不成?不过是尽自己的本分罢了。若是你要向我道谢,岂不是把我当成外人了?”李子这才作罢。 众人继续安坐,何老爷子又道:“那时候我们老两口都病了,强自挣扎着到了京城,也是什么都干不成,还因为药费的事,连累得你们四叔不得不去做了奴仆。我那时候真恨不得死了算了,只因想着,就算要死,也要见你爹一面,问问他到底为什么要做出那等没廉耻的事情来!若得不到一个理由,我就算是死了,也是死不瞑目!” 何信低声对李子说:“我也是想不明白的。自入了承恩侯府后,我一心为二爷办事,慢慢的也算有了些体面,能认识些高官显宦,偶尔也能见到唐家的人。我便想着法子,找从前认得你爹的人打听了。有人说,是因为你爹一心想让你大姐进东宫做太子的妃子,需要银子打点;也有人说,是因为你娘贪财,给你爹吹了枕头风;还有人说,是因为你娘瞧你姨娘不顺眼,知道她是从唐家出来的,便一心想要唐家倒了霉,她就没了靠山,从此可以任你娘糟践了。这种种说法,到底哪种才是真的,谁也说不清楚。只是我想着,这里头有许多荒唐的话,你爹想必不会真的因为这等荒唐的理由,就背弃了恩师吧?” 李子眼圈一红,道:“我姨娘在太太跟前一向是谦卑知礼的,祖父祖母也清楚她的性情。只是太太……确实不大看得上她,不过是碍着唐家,不敢造次罢了。父亲犯下大错,确实与太太的劝说有关,太太也确实想要将大姐送入东宫,为此劝服父亲贪墨了衙门的银子。不过那回去唐家,大姐不得唐夫人的欢心,也没了进宫的机会,太太与大姐就从此怀恨在心了。我曾听人说过,父亲跟别人通信,要设下圈套陷害唐尚书,也是太太与大姐趁着出门交际的时候,与人商议的。父亲糊里糊涂就答应了这等事,还瞒着姨娘……他被治罪,倒也算不得冤枉。” 何老爷子的脸色灰败:“我早该猜到……果然如此。即使身边的人有再大的错,若不是你爹自己糊涂,他也不会留下那么多的罪证了。既如此,他落得什么样的结局,都是他该当的。我只当是没有这个儿子,也就罢了!” 何老太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当初就不该让他娶那么一个恶婆娘!若不是那败家婆娘窜唆,儿子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何老爷子摆摆手:“也是他耳根子太软了。他若真能掌得住,心里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饶是他婆娘说得再多,他也不会心动。你也别给儿子脸上贴金了,只当白养了他一场。横竖如今有阿信在,阿信岂不是比他强一百倍?!” 何老太太不禁大声痛哭,何信之妻忙抱着她低声安抚。等到老太太歇了泪,才哽咽着问李子:“你们这一路往西北去……都是怎么过的?你爹……我听说他是在路上没的,不知……葬在了何处?” 李子眼中闪过一丝不解:“父亲是到了兴县后方才去世的,死在半路的是我姨娘。祖母是从哪里听说的消息?” 何老太太愣了一愣,何信之妻忙说:“我们也是托人去打听的,只知道你们一路上死了人,还听说你爹在半路上就病了,病得厉害,因此我们就以为……” 李子叹了口气:“父亲在牢里就病了,一路上病情越发严重,但他还是撑到了兴县。半路上没了的是我姨娘。当时父亲病得厉害,太太和大哥大姐都不愿意理会姨娘的后事,妹妹又小,是我求了差役,在路边的林子里寻了块空地,挖了坑,才草草把我姨娘埋了的。当时怕日后找不回来,我还用在坟上做了记号。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道那记号还在不在。日后有机会,还是要将姨娘接回来安葬才是。” 至于何父,他到了兴县后,也没能撑多久,死后就葬在县郊的土山脚下,墓碑也立了。那一片地儿葬的都是象何父这般被流放过去的官员。李子记得大概的位置,要回去寻是没问题的。 何信叹道:“原来如此。我有余力托人打听的时候,已经隔了好几年,只听说你爹半路上没了,妻儿则是到了兴县,再多的消息,也打听不到了。直到前几年,马老将军从西北回来,他手下的兵士中有曾经驻扎过兴县的,我辗转托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你爹的家眷在那年大赦后,便离开了兴县,从此再没听说过消息。有人说你大姐嫁了人,过好日子去了,也有人说你娘带着你们兄妹几个回了老家。我们还托人回老家去寻你们了呢,却不见踪影,才想着这大概只是谣传。” 李子怔了一怔,没想到何信还托人打听到了这些消息。这话倒也不假,他先前编的那些谎话,恐怕要稍微改一下了。否则若是直说嫡母等人逃跑了,只怕跟何信打听回来的消息对不上,容易穿帮。 他想了想,才道:“太太带着我们兄妹几个在兴县苦熬了一阵,遇上皇恩浩荡,大赦天下,才算是脱离了苦海。只是那时我们身无分文,就算想要回乡,也有十分的难处。我去寻大哥商议,看能不能寻些活计做做,攒下路费,也好回老家去寻祖父祖母。但大哥并不理会我,还说不必我费心,他们过够了苦日子,不想再回老家受穷,太太已经为大姐寻好了一户好人家,马上就要嫁过去了。那是过路的一个富商,家里虽有正妻,却一直在老家侍奉公婆,富商在外头做买卖,想要纳个美妾。聘礼都送到家里来了,太太与大哥大姐十分欢喜,正高高兴兴地备嫁妆呢。我想这如何能行呢?且不说那是个商人,大姐好歹也是书香官宦之后,怎能自甘下践,给人做妾?我便苦劝太太与大哥,不要答应那商人的亲事。” 何老爷子的脸色已经黑了:“这话不错。我们老何家世代耕读,本也是体面的人家,也就是你爹坏了事,给祖上抹了黑。但再怎么样,我们老何家的闺女也不能给人做妾!还是给个商人做妾,他们图什么?!你太太是糊涂了,自己是商人家出来的,眼里只有银子,便把我们何家的女孩儿也教坏了,你大哥更是蠢钝如猪!他也配做我们何家的子孙?!” 骂完了,他又关心地问:“后来如何?你大姐真个嫁过去了?” 李子眼圈一红:“我不知道。因为我苦劝太太与大哥不要把大姐嫁过去,大姐觉得我碍了她的富贵好前程,在太太面前进了谗言,第二天就叫了人伢子来,把我和妹妹都卖掉了!大姐还嫌不足,特特嘱咐了那人伢子,说要把我卖到小倌馆里去!” “你说什么?!”何老爷子眼前一黑,差点儿气得晕过去,“那丫头怎么敢说这样的话?!你可是她的亲兄弟!” 何老太太紧张地抓住李子的手:“后来呢?你……你有没有……”后面半句话,却连说都不敢说出来了,眼里满是惶恐。 李子反手握住祖母的手:“祖母别担心,孙儿没事。那人伢子带着我与妹妹出了家门,见我哭得可怜,就对我说,从未见过如此狠心的姐姐,她不怕天打雷劈,他们做人伢子的还想要多积点阴德呢。他就把我卖到了戏班子里,叫我学武生,又将妹妹卖去做了丫头。我们兄妹离得并不远,我偶尔还能去见见妹妹,后来走运遇上了吴爷,他是个极有善心的人,花钱将我们兄妹买下了,我们才得以团圆,又离了火坑。” 何老太太的眼泪刷的就掉了下来,扑到吴少英面前就要磕头:“恩人!”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上门 吴少英忙将何老太太扶起:“老太太,您不必如此。我也是见您这小孙子品行端正,是个有心气的好孩子,不忍心见他陷在泥地里脱不得身,终日受苦,才会动了测隐之心。他也是个有决断的,我一点头说愿意帮他,他就怕班主不肯放人,拿蜡烛烫坏了自己的脸,把身价银子给压了下去。是他自己有胆识,有决断,人也机灵,才为自己挣出了生路呢。我不过是机缘巧合,即使没我,他也会有法子自救的。” 何老太太听说孙子曾经烫坏了脸,吓了一大跳,连忙转身去摸李子的脸颊看了又看。李子微笑道:“祖母别担心,我早就没事了。吴爷为我请了大夫,用了好药,如今连个印子都看不出来了。” 其实印子还是有的,细看还挺明显,可以想象当初这伤有多严重,才会让班主认为卖了他比留下他更划算。何老太太一边掉泪,一边心疼地说:“好孩子,你受苦了……”哭完了又骂大孙女儿:“黑了心肝的坏蹄子!你是她的亲弟弟,就算不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也是她老子的种。她怎能生出这样的坏心肠?也不怕天打雷劈!连个人伢子,都比她有良心!” 李子笑笑,看向祖父:“我与妹妹自那之后,就离了家,对太太与大哥大姐的去处一无所知。到了吴爷处后,我也曾经试着回兴县去打听,却半点消息都打听不到。兴许大姐没了我这个碍事的兄弟,已经得偿所愿,嫁给那富商做了妾,带着太太与大哥一道享福去了吧?只可惜小时候我一心想着不让大姐给人做妾,也没留意那富商的姓名来历,根本无从打听。” 何老爷子的脸已经黑了,心里恨得不行:“她既然自甘堕落,还打听什么?再嫌弃弟弟,也不能把亲弟弟卖了!还……还有脸嘱咐人伢子那种话!这样的事……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我们何家没有那样的孙女儿!她娘肯答应她的提议,还有她哥哥也没拦着,可见他们母子三个的心,从根子上就烂了,再也救不得!皇上隆恩,赦了他们的罪,反倒是便宜了他们。这样黑心肠的混账,怎么就没早早死在外头呢?!” 他转向李子,伸手将孙子抱在怀里,哽咽道:“好孩子,你不要怕。如今你已经回家了,谁也不能再欺负你们兄妹!从今往后,我就只有你一个亲孙子,只有你妹妹一个亲孙女儿,其他的人……我只当他们死在西北了。便是他们日后找上门来,我也不会认!有那样的不肖儿孙,祖宗知道了,半夜里都要入我的梦来骂我!我只当从前你爹只娶了你们亲娘,她是我们家从小儿就订下的媳妇,他们夫妻俩也只有你和你妹妹两个孩子。旁人……跟我们老何家没有半分干系!” 何老太太犹豫了一下,也哭着点头同意了。儿子出仕后便一直离家在外,带妻儿回老家探望的时候不多。她跟儿媳与大孙子大孙女见得少,倒是对儿媳的傲慢态度印象深刻,连带的对大孙子大孙女的富贵作派也有些不喜。如今分隔多年,本来她心里也早当他们已经死了的。能找回小孙子小孙女,已经是意外之喜,那些本就不亲近的亲人,连累了全家的儿媳子孙……没了也就没了吧。 李子求的就是何老爷子这一句话,一听他说出口,心里顿时就松了口气。他看了吴少英一眼,见吴少英微微颌首,面带笑容,似有赞许之意,心中更为镇定了。 接下来,李子又说了妹妹的情况,表示会寻机会带妹妹来拜见祖父祖母。何老爷子何老太太也知道他们兄妹如今在秦家三房永嘉侯府当差,就象何信进了承恩侯府,就没有了自由身一般,孙儿孙女自然也不可能说出府就出府的,倒没什么不满。 何信又唤了自家儿女出来与堂兄相见,彼此认了亲,再议一回接何父与云姜遗骨回乡的事。只是一家老小都没几个自由身,老两口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也走不了远路,惟有暂时按下不表。幸而秦家三房在西北尚有产业,总有来往通信的时候。届时叫李子求了主人恩典,跟着走一趟,把父母的遗骨接回来,想必不难办到。 何信想留李子在家里用饭,又要招待吴少英到外头酒楼里吃席,但吴少英想着老师秦柏那边还在等信儿呢,便婉拒了。李子也不欲留下,只说回头领了妹妹回来拜见祖父祖母时,再一块儿吃顿团圆饭,便先行告辞了。 离了何家,吴少英便压低声音对李子说:“方才随机应变得不错,回头记得跟你妹子串好词儿,可别穿了帮。” 李子连忙点头应下,又苦笑一声:“方才真是吓了一跳。我万万没想到四堂叔竟然能打听到我们在兴县时的事。幸好他打听的不多,当年何璎母子卖我们的时候,又因怕旁人说闲话,而瞒下了消息,否则今日还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吴少英笑笑:“你为了护着妹妹,不惜把脏水往自个儿身上泼。今日既然已经在你祖父祖母面前把话说定了,日后即使再有人拿你妹子的际遇说事,你也大可以说只是以讹传讹。那时候你们都还小,又不曾用本姓本名露面。这么多年过去,你们兄妹的模样儿都变了,谁还能知道你们到底曾经去过何处呢?” 李子再次行了个大礼:“都是吴爷大恩,救了我们兄妹出火坑,我们兄妹才能有今日。” 吴少英摇摇手中的折扇:“这些俗礼就不必多提了。我想要你们做什么,你们心里是有数的,只要你们尽心尽力把姑娘侍候好了,就比一万句感激的话都要强。” 李子恭谨地应了声:“吴爷放心。姑娘待我们兄妹同样有大恩。我们兄妹绝不会做出背主的事情来!” 二人回了承恩侯府。次日近午,秦含真放了青杏的假,青杏便跟着兄长李子一块儿去了侯府后街的何家,与祖父母、叔婶相见。一家人抱头大哭一场,说了些离情别意,又在一处吃了顿团圆饭。青杏事先备了几件针线,孝敬长辈们,又拿些点心或是小玩意儿与小堂弟、小堂妹们做了见面礼。何信一家都对她颇有好感。何信之妻曾经是秦家长房的丫头,还带着青杏去见了娘家人,并引见了几位在承恩侯府里有体面的管事媳妇、婆子以及大丫头。青杏从此在侯府内有了人脉,当差比先时更为得心应手了。而李子也同样得何信引荐,认识了不少长房的管事、长随们,打听消息或跑腿办事也比先时更为方便。 这是实实在在的好处。因李子被秦柏派到赵陌身边侍候,有了这些人脉关系,他为赵陌办事时,就更加周到了。赵陌接连随秦柏出门见人,有李子这么一个可靠又周到能干的小厮跟着,事事顺心,欢喜之下,也打赏了他不少东西。何信知道赵陌是宗室贵人,见侄儿在他跟前得力,心里也高看李子几分。 且不提何家人如何,随着五月慢慢走到了尽头,天气越发炎热起来。秦家三房久在西北,不大习惯京城的夏天。秦柏素日身体还好,倒是无妨。牛氏因去岁病了一场,不敢轻动,几乎连院门都少出了,每日只在屋里纳凉,也不敢多用冰,怕体内积了寒气,反倒生出病来。秦含真住在明月坞,院子里花木多,又有水,除了蚊子烦心一点儿,倒还算凉快,只要平日起居小心,也没什么大碍。但梓哥儿就麻烦了,他年纪小,不知道轻重,乳母又是个没成算的,一个不慎,多吃了凉东西,就拉起了肚子。 牛氏担心得不行,亲自去他屋里照料,好不容易有了好转,不再拉肚子了,梓哥儿又没了胃口,整日恹恹的,不想吃饭。秦柏翻了医书,又寻大夫打听过,连秦平都寻太医院的人问了几个孩童开胃的方子,给梓哥儿吃了,才稍有些好转。这时候都快到六月了,正是一年中最炎热的季节。为着梓哥儿的身体,三房上下都顾不得旁事,此时方才察觉,时间已匆匆过去。 六月初三乃是承恩侯秦松的寿辰。虽说今年并非整寿,但好歹也是生日。往年秦松都要大摆宴席的,今年他被禁足,许氏就没了这个心思,早早吩咐下去,今年只摆家宴,不宴客了。 姚氏心知公公是惹了皇上厌弃,只是皇上顾虑着秦家颜面,才未对外宣扬罢了,但府中断没有在明知皇上不喜的情况下,还要为公公作寿的道理。只是年年都请客,今年忽然没有了消息,亲友们难免会觉得奇怪,悄悄儿来探口风。旁人姚氏都能想法子打发了,独许家来人,她不敢擅自作主,便去请婆婆许氏的示下。 许氏无奈地道:“内情如何,我们自家人心里有数,只是到底不好跟外人说。许家也同样如此。你只跟他们说,侯爷近日中了暑气,身上不大好,不便宴客,也就是了。若许家人还有疑问,就让他们来问我。” 姚氏应声去了。许家来人得了答复,也不知信还是不信,就留下寿礼,告辞而去。只是过了两日,许家二夫人便递了贴子过来,说要上门探望大姑子,顺道看一看才认识不久的好朋友牛氏。 许氏一看那帖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她没说什么,只让人把帖子给清风馆送去了。 牛氏看了帖子,倒是想起一桩事来:“先时许家的四个孩子来,长房叫我们桑姐儿过去相见,古古怪怪的,行事叫人生气!许家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先时顾着梓哥儿,我差点儿忘了这事儿。如今既然许二夫人送上门来,我可得问清楚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打探 许二夫人上门,先是到大姑子许氏住的松风堂坐了大半个时辰,聊了好一会儿天,方才转道清风馆来的。 她事前也没想到秦家长房与三房的女眷并没有一起见她,心里还有些诧异呢。在松风堂里,她也细心留意了一下,完全不见承恩侯秦松的踪影,只看到那几个妾和通房围着许氏奉承,伏低做小,别提有多巴结讨好了,仿佛比先前更畏惧许氏似的。若是换了从前,哪个妾得了秦松宠爱,在正室跟前可没这么老实。 许二夫人心中带着疑惑,上了清风馆的门,见到牛氏,她就一改在许氏面前的斯文端庄,呵呵笑着跟牛氏打了招呼,说话时语气里透着亲热,用遣辞用句都分外接地气。 牛氏与她刚相识不久,自觉气性相投,正是新鲜的时候,跟她也聊得挺开心。许二夫人大约也是听说了梓哥儿生病的是,还给牛氏带了礼物来,却是两小盒自家制的山楂糕,最是消滞开胃的。 许二夫人热心地说:“这不是外头买的,是我陪房自家做的。我陪嫁的一个庄子种了不少山楂树,每年收的果子就用来熬成汁子,专做山楂糕,比外头的干净。方子也是我家祖传下来的,小孩子吃饭不消化,或是夏日里没有食欲,吃这个糕最好不过。我那大孙子嵘哥儿,从小就难养,吃饭挑剔得很,没少吃这个糕。我也不知道你家哥儿吃着合不合适,老姐姐就给孩子试一试吧。横竖这东西酸酸甜甜的,只当是个零嘴儿,最是开胃不过了。” 牛氏忙笑道:“难为你这般有心了。东西事小,我只念你这份心意。”郑重收下了山楂糕,命百合百惠她们放好了,回头给梓哥儿吃。其实这样的东西,她这个把月来也没少给梓哥儿尝,但许二夫人一番好意,还是令她颇为感动的。 有了山楂糕打底,牛氏与许二夫人就更加亲近了,聊天时也能聊几句家常。牛氏因着梓哥儿的病,这些日子一直担忧着,许二夫人就跟她说了些自己养孩子的心得。其实牛氏自个儿也有两个儿子,一个孙子一个孙女儿,养孩子的经验并不少。不过许二夫人说的是大户人家里的法子,与她所知道的不大一样。她听着觉得很有道理,深觉学会了不少。 许二夫人见牛氏慢慢地与自己聊开了,便开始转入自己想要的话题:“其实说得再多,也是要看情形的。这天儿正热,别说孩子了,大人都觉得没精神,胃口差些儿也是难免。等到天气凉快下来,也就好了。横竖眼下都快要进六月了,最多再熬上一个月,就要起秋风了,日子很快就会过去的。” 牛氏听了点头:“这倒也是。往常我们在西北的时候,也没觉得夏天有这么难过,也就是日头毒一些,雨水少一些罢了,哪里想到京城的天气如此难熬呢?” 许二夫人笑道:“也不算难熬。往日进了六月,京城里总有不少人家要开什么赏荷宴的,今儿去一家,明儿去一家,心里只会想起要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到了宴会上要怎么跟人说话。若是家里有未说人家的哥儿姐儿,还要顺道看看别家有没有合适的孩子。若是没有呢,那就只需要留意人家有什么好吃食,请了哪个戏班子,改日自己家里摆宴时,也要学上一学,别叫人笑话了去。如此一来,一个月眨眼就过去了,哪里还有功夫想什么天儿太热,没胃口吃饭的事呢?” 牛氏听得笑了:“我们在西北的时候,哪里有这许多花样?上了京城后,也一直关起门来过自己家的小日子。什么宴呀戏的,与我们并不相干。也就是我们老爷,隔上三五日总要出一次门,不是进宫见皇上,就是去见他那些几十年不见的老朋友。我在家里带孙子,倒是清静得很。我在京城唯一见识过的宴席,就是端午那回在这府里摆的那一次罢了。” 许二夫人道:“说起这事儿,也是不巧了。六月初三不是承恩侯的寿承么?往年这个时候,府里都已经往各处下帖子请人来吃酒了,今年却直到今日还没有动静。我方才在我们姑太太那儿说话,无意中提起一句,姑太太的脸色不大好看,说是承恩侯身上不大好,中了暑气。怪不得府上也不提摆酒的事了,承恩侯身有不适,自然不方便大宴宾客的。” 牛氏挑了挑眉,面带嘲讽:“中了暑气?哼。” 她没有多说什么,许二夫人却听出了话头,知道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缘故,就继续道:“我先前也没听说,怪不好意思的,早知道承恩侯病了,我这趟过来,就应该带上些消暑的药丸才是。老姐姐不知道,我们家太夫人娘家祖传的方子,配的一味清心丸,暑日里吃了,最是清热解暑不过了。往年姑太太总是打发人回去取,今年却没提这事儿。我只当今年府上没人中暑气了,今儿才知道承恩侯病了。姑太太也不知为何不跟我们说一声,一会儿我回了家,还得再派人来送药呢。对了,老姐姐可要拿几丸预备万一?” 牛氏笑道:“不必了,我们自家也有。老爷年年入夏后都要自个儿配几剂药的,家里人吃着挺好,就不必麻烦你们了。”她顿了一顿,“至于长房那边,我觉得你也不必麻烦了。大嫂子若真的需要向娘家讨药丸,自然会开口。她不说,定然是不需要。你们送了药来,也是白白浪费了,还不如用在真正需要的人身上。” 许二夫人忙凑过头去:“好姐姐,这里头莫非有什么缘故?你若是方便,就跟我说说吧?也省得我什么都不知道,犯了忌讳。” 牛氏摆摆手:“哪里有什么忌讳?你们姑太太呀,是不好意思说!秦松哪里是因为中了暑才不做寿的?他倒是有脸做寿呢!只怕他乐意,长房那一家子还不敢呢。得罪了皇上,事情哪儿有这么容易过去的?圣旨压在头上,不等皇上点头,谁敢放他出来惹事呢?!” 许二夫人吓了一跳,忙问:“怎么?出什么事了?承恩侯他……他惹皇上动怒了?” 牛氏心里半点为长房遮羞的念头都没有,毫无顾虑的就跟许二夫人说了:“可不是么?皇上发了好大的火呢,派人来府里宣了圣旨,叫他禁足在家里,老实读书,不许见外人,也不许出门,还叫他清心寡欲的,少在家里作妖!也就是想着我们老爷才回京,若是皇上发了明旨,说秦松的不是,就怕会引得外人误会秦家失势,连累了我们老爷,因此才叫人悄悄儿送了旨意过来,不对外宣扬。但是就算外人不知道,圣旨依然还是圣旨。如今大嫂子和两个侄子、侄媳妇们都要遵旨行事,不许那些个小妾近秦松的身,每日的饭食里也不见酒肉,皇上还要他抄书,抄佛经呢。他已经清净了好些日子,如今还算老实,只看皇上什么时候消气吧。这种时候,家里谁会提为他作寿的事?那不是抗旨了么?” 许二夫人听得心惊胆战的:“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好好的承恩侯怎么就惹了皇上不高兴呢?”莫非……是因为这秦三老爷回了京,在皇上面前说什么了? 牛氏虽不知道许二夫人心里怎么想,但也能猜到几分。秦松干的那些事,说起来她就生气!只是这里头到底还牵涉到宫里的人。若说出那个伽南的名字,又好象显得皇上也糊涂了,竟被一个小宫人骗了几十年。牛氏想了想,就决定运用一下春秋笔法,把这一节给略去了。 她只对许二夫人说:“说来也是秦松自个儿不好,太过无情无义了!我们老爷还是进京后才知道真相的。原来当年我父亲去世,老爷陪着我送父亲的灵柩回天津老家,路过京城,自然要回家去的。可秦松不知怎么的,竟然拦下了我们老爷,还说是皇后娘娘发了话,恼他不肯娶你们家姑太太,所以要赶他出家门!” 许二夫人吓了一跳:“什么?!” 牛氏一脸气愤地说:“这话不是荒唐么?我们老爷原是不信的。但秦松硬是把他赶了出府,还不许我们去找认识的亲友。老爷在京城里转了几天,就听说了皇后娘娘去世的消息,心都灰了。偏偏秦松还找上门来对我们老爷说,皇后娘娘留下的遗言,叫他远远地离开京城,这辈子都不许回来了!还说皇上也认了这话,下旨意叫他走呢。我们老爷想着这兄长翻脸不认人,姐姐也没了,还留下了这样的遗言,留下来还有什么意思?就陪着我把我父亲的后事给办了,带着我回了西北。去年我大儿子上了京城,面见了皇上,叫皇上认出来了。秦松知道这回是再也瞒不下去了,生怕事情穿了帮,他要挨皇上的训,就巴巴儿地打发人去西北请我们一家回来。我们老爷这才知道了真相,生气得不行,只是想着两人到底是兄弟,下不了狠心,到了皇上面前,也替他遮掩着。可皇上是谁呀?圣明烛照!再没人能瞒过他的,一眼就看出不对劲来了。他查出了当年的事,恼得不行,便发作了秦松,连我们老爷求情也不肯听呢!” 许二夫人早已听得呆住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姑嫂 其实承恩侯秦松沉寂了这么长的时间,既不出现在人前,也不邀请外人上门作客,甚至连家中设宴招待宾客,也不曾露过面,外界早有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了,其中就有人猜想,他兴许是出了什么事。 只是,秦家上下人等都没有露出异样,在朝的秦仲海、秦叔涛兄弟都否认秦松患有重病,太医院也没人被邀请上门去诊脉,也就是秦家二房的秦伯复那边,有些似是而非的话传出来,好象秦松出事了一般。但他既然没有生病,皇帝对秦家的恩宠也不见有所减少,过节时给承恩侯府的赏赐一如既往地丰厚,而给秦家三房的赏赐又另算一份,丝毫不象是有问题的样子,旁人也就没把秦伯复的那些话放在心上了,仍旧将秦家视作圣眷极隆的人家,顶多是猜测承恩侯秦松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暂时不露面而已。 许家人因为知道当年婚约的变故,所以曾经想过,会不会是因为秦柏回京,皇帝心疼小舅子受了三十年的苦,所以迁怒到秦松身上,训斥了他几句?若是这样,倒也不难解释秦松不露面的原因了,说不定是皇帝禁了他的足呢。许二夫人今日上门,就是想要探听一个准信,许家人也好顺势调整一下今后家族行事的方向。 可她万万没想到,秦松惹的祸比许家所有人预料的都要大得多!倘若秦柏当年真的曾经回过京城,差一点儿就可以见到皇后娘娘最后一面,却因为被秦松赶走,而造成了终生遗憾的话……傻子都能预见到,皇上绝不会那么容易原谅他!兴许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了! 秦松若从此失了圣眷,会不会连累到许氏?再进一步连累到许家?! 许二夫人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有些艰难地开口:“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呀?也没听说永嘉侯跟他兄弟之间有什么仇怨……毕竟是亲兄弟,承恩侯怎么就能……下得了这个狠心?!” 三十年呀,那可不是三十天,也不是三个月!一个人……能有几个三十年? 牛氏冷哼了一声:“他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眼里心里哪儿有什么兄弟手足之情呀?他连皇后娘娘这个亲妹子都没放在眼里!否则又怎么忍心看着皇后娘娘到死还在念叨着我们老爷呢?要不说皇上恨他恨得紧呢。换了是我,哪里能狠得下心来?” 她瞥了许二夫人一眼:“我们揪着他问的时候,他倒是说了个缘故,也不知是真是假。他说……最初是因为你们家姑太太马上就要嫁过来了,他害怕未过门的老婆跑了,才会把我们老爷赶走的。到了后来,则是担心这个秘密泄露出去,叫皇上知道了,不肯饶过他吧?” 许二夫人的脸都绿了。她也想了起来,若说秦柏是在秦皇后去世前几天回的京城,那不正好是许氏嫁进秦家的时候么?许氏入门三日,秦皇后就薨了。算算日子,秦松还真的有可能是因为许氏,才会把亲弟弟赶出家门的…… 许二夫人青着一张脸说:“承恩侯也是糊涂了,亲事都定下了,姑太太马上就要过门,又怎会跑了呢?我们家的人做不出这种事……”话还没说完,她又发现了话里的错漏,脸色瞬间转白了。 牛氏轻轻哼了一声,许二夫人便已经领悟了她的意思。当年许家可不是在亲事定下以后,就变卦了么?等到秦家东山再起,许家巴巴儿地再找上门去,为了确保联姻,还做出了把女儿改许给大伯子的事。这个黑点是怎么都洗不白了。秦松当年大约是对许家没信心,自身也不是什么正直之人,才会为了保住新婚妻子,而将亲弟赶出家门去的吧?谁能料到他才成婚三日,皇后娘娘就薨了,再往后,便是为了保住秘密,将这个错误坚持下去了。 如此说来,许氏岂不是成了祸根?而促成这门姻缘的许家,也是自作孽了! 许二夫人顿时觉得自己的底气弱了许多,在牛氏面前,说话的语气都软了:“实在是对不住,我们……我们家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儿……” 牛氏本意也不是要奚落这位新交的朋友,脸上便挤出了笑来,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没事,我怪的只有秦松而已,不与旁人相干。你当年还没嫁进许家呢,就更没有责任了。便是要赔不是,也轮不到你。别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我就是觉得与你投缘,方才把心里的话跟你说。你若是因此觉得不自在,岂不是我的罪过?” 许二夫人稍稍缓过气来。也对,当年许氏嫁给秦松的时候,她虽然跟丈夫定了亲,却还没有过门呢。当年许家眼看着就要败了,她娘家父兄还想过,只要许家人没有性命之忧,婚约就得进行下去,才是君子重诺的道理,为此特地劝慰过她好几回,说她嫁后顶多就是丈夫的前程差一些,但子孙还有出头的机会,叫她不必害怕……许家因秦家遭难而退婚,又因秦家平反而将女儿改许给大伯子,实在不是君子所为,如今会被责难,也是应有之义。她是个无辜的人,很不必将许家造的孽揽在自己身上。 想到这里,许二夫人脸上又勉强挤出了笑容来:“当年之事,虽说是我们家老太爷与大老爷做的主,但我们二老爷一直觉得十分不妥,对不住永嘉侯的。你不曾怨到我头上,可见你是个宽宏大量又心善的人。能得你为友,实在是我的福气才对。” 牛氏笑着拉了拉她的手:“别跟我客气,你我一见如故,当年那些事发生的时候,你还不曾嫁进许家,我也还不是秦家妇,那些陈年往事原不与你我相干的。” 许二夫人干笑一声,稍稍安下心来。 牛氏又对她说:“秦松如今在御前失了宠,皇上有旨,叫他在家静养,清心寡欲地读几年书,他自然不能违旨,随意出府在人前晃荡。家里有什么喜事,他也不会露面了。所以呀,别说今年他不作寿了,若是皇上一直没有改变心意的意思,怕是他以后都不会再为自己作寿了。倒是省了我们好大的功夫,你们家姑太太也能省上一大笔银子呢。” 许二夫人只能跟着干笑,然后很快转了话题,跟牛氏聊起了家常,说些什么孙子读书吃饭的闲话。 不过,她想要聊家常,牛氏却未必愿意随她的心意,今日牛氏还有事要打听呢。两人聊了一会儿,牛氏就忍不住问了:“端午那日,你们家四个孩子到这府里玩耍,才吃过饭,你们大夫人就打发人把他们接走了。我瞧着大嫂子脸上不大好看,这到底是什么缘故呀?她们姑嫂间难道有什么嫌隙不成?” “呃……”许二夫人倒是知道这事儿,不过在外人面前怎么好提?但她想到牛氏方才的话,倒是多留了个心眼。如今承恩侯这位姑老爷是靠不住了,他自个儿还自身难保了呢,许家需得多为自身的前程考虑一下了。他们说到底,是曾经在夺嫡之争中站错了队的人家,若不是靠着与秦家的姻亲关系,也未必能保住这三十年的太平,家中子弟也都官运亨通。如今靠山没有了,而秦家明摆着是三房崛起。许家曾经有过对不住秦柏的地方,眼下可再也不能得罪他了! 许二夫人只犹豫了一下,就选择了坦白:“这事儿说来也不大光彩,老姐姐听过就算了,别跟外人说去。其实是当年我们家大老爷将姑太太许给了承恩侯,心里一直觉得对不住姑太太。老姐姐也知道,无论是容貌、才学、年纪、气度,承恩侯处处都比永嘉侯差远了。我们姑太太嫁给他,真真是委屈!但姑太太为了一家子的前程,还是嫁了。大老爷心中有愧,三十年来一直在想法子弥补。我那大嫂子,心里就有些吃味儿,其实不过是妇人家的小心思罢了。后来,又出了件事儿,姑太太的闺女幼仪,生得很是可人,大老爷就想让她嫁到许家来做嫡长媳。但大嫂子心里不乐意,嫌幼仪年纪太小了,若真给侄儿定了幼仪,侄儿怕是要长到二十多岁才能娶亲。两家本是姻亲,为了面上好看,侄儿多半连通房都纳不得,越发委屈了。这事儿后来没成,大嫂子给侄儿娶了她娘家的晚辈,幼仪也寻到了好人家,只是姑嫂间到底是有了嫌隙……” 牛氏明白了,笑了笑:“这有什么?承恩侯府的姑娘哪里就愁嫁了?许大老爷想要亲上加亲,想法是好的,只是未免太过一厢情愿了。” “可不是么?”许二夫人撇嘴,其实当年许大老爷完全可以打她儿子的主意的,偏从来没想过,否则说不定早就成了。许家长房就是这个坏习惯,什么好事都只想着自个儿,完全不打算让二房占一点便宜。 她有些意味深长地道:“我们家大老爷尝到了跟府上做亲家的好处,自然想要这好处长久一些。” 牛氏盯着她:“他是不是还把主意打到我孙女儿头上了?” 许二夫人一个激灵,顿时坐直了身体,说话都有些结巴了:“什……什么?” 牛氏笑笑,沉下了脸:“你别哄我了。端午那日,你们姑太太叫我孙子孙女出去见客人,还特地嘱咐了丫头,叫把我孙女照着你们家峥哥儿喜欢的样儿来打扮呢。这叫什么话?就算是亲戚间往来,也没有叫我孙女儿巴结讨好你们家孙子的道理吧?是你们大老爷和姑太太想要给两个孩子结亲?老天爷!你们家峥哥儿比我孙女儿整整大了六岁呢!” 第一百六十章 拒绝 许二夫人这回真是无言以对了。人家秦家三房都看出来了,再狡辩又有什么用处?她想着方才连许大夫人与许氏姑嫂间的嫌隙,她都说出来了,这会子也没必要再瞒着。 原来这事儿还是许大老爷对许氏这个妹妹的愧疚感在作怪。因许氏对当年易嫁之事,一直存着心结,可如今她亲眼见到秦柏与牛氏夫妻恩爱,自己也是儿孙满堂的人了,还能有什么想法呢?便是曾经有过那么一点小心思,也早就在秦柏的冷淡守礼中消散得无影无踪了吧?她只是觉得对不住秦柏,因为当年不曾守诺,又因为自己要嫁进秦家的事,惹得秦松生出私心,竟将弟弟赶出了家门,导致了秦皇后抱憾而亡,秦柏远走西北三十年。她与许家曾经欠秦柏的,真的是没办法还了。 许氏跟兄长许大老爷透露过心中的苦闷,许大老爷就因此生出个想法来。当年既然是妹妹与秦柏间的婚约出现变故,至今不能圆满,妹妹的女儿也没能成功嫁回许家来,那就让秦家与许家的第三代接上这断了的姻缘,两家继续做秦晋之好吧?许大老爷便向许氏提议,为自己的嫡长孙许峥求娶秦柏的嫡孙女秦含真。若此事能成,也算是弥补了当年许氏与秦柏婚约未能履行的遗憾了。 许氏曾经犹豫过,因为许峥年纪比秦含真大太多了,两人并不匹配,而且,也不知道秦柏是否会答应。她实在是没脸开这个口。 许大老爷把这件事揽下了,说等秦含真年纪大些就上门提亲。至于许峥的年纪大些,也是无妨的。孙子完全可以专心读书,以备科举,就不必让娶亲生子之类的俗事分他的心了。况且既然是许家有心求娶秦家孙女,总要表现出诚意来,才好打动秦柏的。虽说二房的许嵘论年纪,与秦含真更匹配些,可许嵘远不及许峥出色,未必能入秦柏的眼。而以秦含真身为永嘉侯嫡孙女的身份来看,许嵘的父亲官位也有些低了,高攀不上。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许峥更有份量些。 许大老爷说服了许氏,但这门亲事想要做成,还得花水磨功夫,而他们头一个遇到的障碍,就是最疼爱许峥的许大夫人了。她已经为孙子看好了几家闺秀,当中可没有秦家的女孩儿,若不是想着孙子年纪还小,暂时不急着定亲,她怕是早就将心水的闺秀给定下来了。如今猛一跟她说,要将许峥定给秦家三房的女孩儿,还是从西北乡下地方回来的,即使秦含真是永嘉侯的嫡孙女,她也绝不肯答应!况且许大夫人与小姑子早就有了嫌隙,自然是不乐意结这门亲的。就算最后许大老爷凭着身为一家之主的威势,逼得妻子点头,许大夫人心里不乐意了,在人前乱说几句话,就足以惹怒秦家三房,让这门亲事彻底变得不可能。 许大老爷就想了个法子,他的老妻既然最疼爱孙子,那只要孙子许峥主动向她提出请求,想要求娶秦含真,老妻心里就算再不乐意,也终究会点头的。而想要许峥主动开这个口,就得他自个儿先乐意了,因此许大老爷与许氏商量了,寻个借口让许峥到承恩侯府去,与秦含真见上一面。许氏觉得秦含真生得秀气,性子又文静,理当是侄孙许峥中意的类型,这门亲事应当很有些把握才对。 这就是端午当日,许家兄妹四人上门的原因了。而许大夫人午后忽然派人来接走四个孩子,也是因为消息走漏,她心里有气,才会丝毫不给小姑子留面子。 许二夫人说到这里,心里也直叹息不已。她们妯娌俩同样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可她有时候真是不大能理解大嫂子的想法。大伯子就算有些偏着姑太太,也没亏待了大嫂子和她的儿女吧?怎的她次次遇上跟秦家联姻之事,就想要拖后腿呢?她若是不乐意让自己的儿女与秦家人谈婚论嫁,大可以叫二房沾个光的,可她就是要把事情弄拧了,闹得亲戚间都觉得尴尬的地步才高兴。 何苦来呢?许家能有今日的风光,说到底,还是靠着秦家才得来的!托秦家的福,托姑太太许氏的福,许大夫人在婆家就从没有受过苦,她不心怀感激就算了,怎么反倒要给人脸色看? 牛氏也懒得理会许二夫人在想什么,她只有一点想不明白:“既然是许家想要求娶我家孙女儿,怎的大嫂子还吩咐了,叫人把我孙女儿照着峥哥儿喜欢的模样来打扮?这是生怕峥哥儿不喜欢我孙女儿了,不肯去他祖母跟前开口?这也太小看人了!既然要求娶,就得做出个求人的样子来。怎么反倒叫我孙女儿讨好他?真真是不知所谓!” 许二夫人赔笑道:“我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敢打包票,以我们家姑太太的性子,断做不出这种事来。即使是峥哥儿自己愿意了,求得他祖母松口,他也得再求得永嘉侯和老姐姐你点头,求得三姑娘她爹点头,才能把亲事定下呢。他哪里有拿乔的资格?还要人家姑娘讨好他?没这么大的脸!这事儿必定是底下人自作主张,想着姑太太的心事,才会悄悄儿做些小手脚,想着三姑娘若是得了峥哥儿的喜欢,峥哥儿主动跑去他祖母跟前开口,姑太太就不必出这个头了,心事也能得以圆满。说到底,不过是底下人荒唐罢了。回头我去跟我们姑太太说,不管是谁出的主意,都捆了来,让老姐姐责罚便是。” 这话牛氏心里倒是有几分相信的,撇嘴说:“就算是丫头们自作主张,也是大嫂子管束不严的错。我早听说,她跟前的几个大丫头厉害得很,平日里很能生事,如今可算见识到了。我也用不着捆谁来责打,只要大嫂子日后管得严些,别叫她的丫头再祸害到我们三房来就行。” 许二夫人干笑着答应了。 牛氏心里的疑问得以解开,也就轻松了许多。她有些好奇:“那日峥哥儿见过我们桑姐儿了,回去是怎么说的?这个把月里,我忙着照顾孙子,竟没顾得上别的。” 许二夫人有些踌躇:“这……” 牛氏见状,沉下脸来:“怎么?难道他还嫌弃我们三丫头不成?!” “怎么会呢?”许二夫人忙道,“三姑娘这般讨人喜欢,峥哥儿怎会嫌弃?他已是跟他祖母说了,道是三姑娘性情长相都十分中他的意,求着他祖母点头呢。他祖母嫌两个孩子年纪差得太多,怕峥哥儿将来受委屈,一直不肯松口。因她问了岫姐儿岚姐儿两个,得知三姑娘读书少些,只认得几个字,越发不肯答应了。峥哥儿便道,三姑娘如今年纪还小,从前认得字少不要紧,往后多读一读书就是了,最要紧的,还是两人性情合得来。因此,我们大老爷就说,让他多到这边府上来,与三姑娘多相处相处。若是性情果然合适,那峥哥儿他祖母就不能再违了孙子的心愿。如今祖孙三个正打擂台呢,一时半会儿的还定不下来。” 其实许二夫人还有一句话不敢讲,那就是许大夫人嫌弃秦含真,不仅仅是因为听说她读书少、文墨粗的问题,还嫌她是丧母长女,由祖母教养,祖母却又是个粗鄙的村姑。许大夫人认为由牛氏教养长大的秦含真,配不上书香世家许家的嫡长孙。只是这样的话,许二夫人如何敢说出口?只怕略露一点儿意思,牛氏就要翻脸了。 牛氏却是一脸的莫名其妙:“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桑姐儿几时认得字少了?她从小儿就跟着我们老爷读书,《三》《百》《千》是极熟的,《诗》也读过,最近老爷还开始给她粗讲《论语》了。她在这边府里,与姐妹们一道上学,跟着曾先生学琴棋书画什么的,功课一向不错。二丫头四丫头两个年纪跟她相仿,又学得比她久的,还常常比不上她呢。曾先生夸她好几回了。怎么到了你们家的女孩儿嘴里,她就读书少了呢?” 许二夫人也有些懵:“这……岫姐儿与岚姐儿断不可能在这样的事情上头说谎的,何况峥哥儿当时也听见了,三姑娘亲口说的,说她只些许认得几个字……” 牛氏笑了,摆手道:“孩子谦逊知礼罢了。谁家这点大的孩子,才读了几年书,就满天下炫耀说自个儿多么有才呢?才名这种东西,都是外人夸的,不是自个儿炫耀出来的。就象我们老爷,从前年轻的时候也有才子之名,难不成是自个儿封的么?这样的客套话,你们家应该也是常说的才对,怎么就真个信了?” 许二夫人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连笑都有些勉强了。 牛氏又忽然收了笑,板着脸说:“也罢了,横竖这事儿不过是场闹剧罢了。大嫂子倒是一番痴心,只可惜我们老爷是断不能应的。妹妹回去也跟峥哥儿说一声,叫他别白费心思了。不管我们桑姐儿读了几年书,功课是好是歹,他与我们桑姐儿都不匹配,没有勉强作亲的道理。他有闲功夫,还是好好读书吧,将来也考个功名,学他父祖一般为官作宰的。前程这种东西,到底还是要自个儿挣出来,才是正道,总想着要靠裙带关系,成什么样子呢?” 她微笑着拍了拍许二夫人的手背:“好妹妹,你们家长房呀,就是习惯了这种歪门邪道,总想着要靠姻亲。不象你们二房,心思正,才是书香人家该有的规矩!” 许二夫人也顾不上脸红了,急急对牛氏道:“好姐姐,你别因为大嫂子的瞎话,就恼了峥哥儿。峥哥儿确实是好孩子,虽说年纪大些,也不会辱没了你孙女儿的。” 牛氏笑着摆摆手:“峥哥儿是好孩子不假,只是我跟老爷都疼孙女儿,桑姐儿的亲事,总要稳妥才行。如今我们家在京城里还算有些体面,想要给桑姐儿寻个好人家,不难,就怕将来我们家里不如现下风光了,亲家心思会生变,闹出些什么退婚的把戏来,岂不是害了孩子?所以呀,桑姐儿的亲事,我们还得好生看上几年,才能拿定主意呢。” 许二夫人这回是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慰妻 秦柏人在东厢里,指点赵陌的功课,隔着窗子远远瞧见许二夫人带着丫头离开了,方才回到正屋里。 清风馆的院子只有一进,男女有别,为了方便妻子牛氏招待客人,他便暂时避到东厢来。所幸如今赵陌已经搬去了燕归来,东厢重新归秦平所有,两间屋子整理出一间卧室与一间小书房来。秦柏在这小书房里给赵陌上一会儿课,还是没问题的。 秦柏回到正屋,就看见牛氏一脸不高兴地歪坐在凉榻上,好象气呼呼的样子,他问:“这是怎么了?许二夫人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让你生气了么?我想她未必如此没眼色吧?” 牛氏撇了撇嘴:“我原以为她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不曾想她也不是真心实意与我来往的。方才在这里,先是打探这府里的消息,想知道秦松为什么不露面,承恩侯府是不是失了圣眷什么的,后来我告诉她原委,她又开始不露痕迹地讨我的欢心,连他们许家的家丑都跟我说了。她还以为我看不出来呢,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个不停,这光天白日的,我又不是瞎子!” 秦柏挑了挑眉:“她都说了些什么?” 牛氏便把许二夫人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丈夫。 秦柏听完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大嫂子也是多心,如今一家人太太平平的,旧日的仇怨也都了结了,何必再生出事端来?许大哥多半有自己的私心在,不过是哄她罢了。我看她也未必不知道许大哥的用意,只是心里过不了当年毁约那一关,才想着叫小辈们弥补从前的遗憾。可这种事如何能强求?峥哥儿与含真本来也并不匹配,若是闹得两家生隙,岂不是更加糟糕?” 牛氏气道:“我看许家的人都把他家峥哥儿看得太高了,好象那是什么香饽饽似的。哦,只要他乐意娶,无论是谁家的女孩儿,哪怕是公主都乐意嫁,没有人挑剔他?真真是好厚的脸皮!” 秦柏笑笑:“峥哥儿确实不错,长得好,人也聪明,功课很不错,瞧着也是知礼的孩子。但许家家风摆在那里,他年纪又比我们含真大了五六岁,并不匹配。他家嵘哥儿的年纪倒合适,可惜是二房的,瞧着孩子也有些平庸,还不知道日后会如何。” 牛氏不以为然地说:“你方才也提到了,许家家风不怎么样,孩子再好也是不能许亲的。就象大嫂子,其实相处时间长了,我觉得她为人也算公道,知道是非曲直,把侄儿们教得也挺好的。她配秦松,着实是委屈了,偏她家里人就非要让她嫁。你说当年许家瞧着势头不妙,也没有性命之忧,顶多就是丢官罢了。大嫂子嫁不了你,也可以另找个门当户对的青年才俊,同样匹配。可那一家老少爷们为了自个儿能飞黄腾达,愣是把大嫂子许给了秦松这样的人。遇到这种人家,人再好又有什么用?峥哥儿是许家的孙子,就冲着这一点,他再有出息,我也不能把孙女儿嫁给他!” 秦柏听得笑了:“我本来就没打算答应,如今不过是许大哥一厢情愿罢了,他自家人还没说服呢,这事儿也成不了,且由得他去吧。” “不能就这样由得他去!”牛氏板着脸道,“一定要跟大嫂子说清楚了,这事儿没门!免得许家那个大老爷厚着脸皮,装作听不明白似的,叫他孙子继续找上门来献殷勤!” 秦柏笑笑:“你急什么?含真才几岁?还要好几年才到议亲的年纪呢,谁也不会那么失礼,这时候就上门来说亲的。听那许二夫人话里的意思,大约许大哥还得先说服了他夫人,然后再叫峥哥儿来我们面前献殷勤,好讨我们的欢心。只要到时候我们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明白他们的用意,一句话都不肯松口,时间长了他们自然就知难而退了。峥哥儿年纪比含真大得多,顶多再过两年就要议亲了,他没那么多时间可以耽误的。” 牛氏冷哼:“我不管,反正方才我已经跟许二夫人明言了,这门亲事我绝对不会答应!要是他们家真的装作听不懂,厚着脸皮缠上来,可别怪我不给他们脸色看!”还有一件事,她也听生气的,“大嫂子那边自作主张的丫头,就是曾经派到我们三房来的鹦哥吧?好歹还在三房侍候过小半年呢,竟然胆敢坑害我的孙女儿?这口气我咽不下去!回头我就去问大嫂子,她是怎么管教的丫头?!” 秦柏想了想,觉得直接上门去质问,太过破坏两房人的情面了,也会让许氏下不来台,便劝说妻子:“叫个丫头婆子私下去传个话吧,让大嫂子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要她还不想与你生隙,必定会让鹦哥自行到我们面前负荆请罪的。如此一来,也省得事情在府里闹得沸沸扬扬的。含真一年比一年大了,若叫旁人知道了,这事儿与她的亲事有关,岂不是坏了她的名声?” 牛氏稍稍冷静了一点:“老爷说得也对,这种事儿确实不好宣扬。我就当作是给大嫂子和侄儿侄媳们留点脸面好了。再有下一回,我可是再不客气的!” 拿定了主意,牛氏又回复到恹恹的模样。她是真的诚心想要在京城寻个好朋友的,本以为与许二夫人性情相投,没想到对方会让她如此失望,心情都好不起来了。 秦柏见状,就劝她道:“你在米脂县时,又何尝有过几个知心的闺中密友?虽然你与县城里几位太太、奶奶们时有往来,但大多数人都只是面上情罢了。你就只当许二夫人也是这等友人,闲时来往一二,聊聊家常,说说闲话,打发打发时间,也就罢了。真心的好友也不是见一两次面,就能寻到的,总要来往个几年,交情日深,才知道对方是否值得真心结交呢。这时候急什么呢?不是说,闵家的婆媳也与你性情相投么?” 牛氏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老爷说得也对。本来嘛,光想到她是大嫂子的娘家弟妹,我跟她来往,本就有些顾忌的。再怎么说,她也不可能撇开长房,跟我亲近呢。我日后就只当她是寻常亲戚,也没什么好伤心的。” 秦柏笑了:“你若是觉得长日无聊,不如随我出去走走?周祥年已经把京郊的庄子收拾好了,我带你去转一转,散散心,如何?” 牛氏有些心动,只是眼下天儿太热了:“大日头下的,我怕晒,也不想走远路,还是等天气凉快些再去吧?” 秦柏应了,又提议:“前儿我在宫里遇上一位旧交,他邀我过府去欣赏几幅古画。我记得他家有个园子,地方不大,但修得极精致,花木也好,就在什刹海那边,很是凉快。不如你随我到他家去一趟?他家太太是个极和气的人,就是身子不大好,少出门交际罢了,说不定你与她也能谈得来?” 牛氏笑了:“老爷好象就怕我在家会无聊似的。也罢,你既然一心劝我,我便随你出去走走。来京城这么久了,除了那回去见皇上,我平日连府门都少出,也该出门透透气,顺道瞧一瞧这京中的景致才是。” 夫妻俩就商量定了出门作客的时间,考虑到秦含真每日要上学,梓哥儿身体还弱,怕他出门会中了暑气,就不带孩子了。 秦含真上完了半天课,来清风馆吃饭的时候听说了这个消息,满心遗憾:“真的不能带我吗?”她也没怎么出过门呀…… 牛氏瞪她道:“带你做什么?你不是说上学有意思么?怎么还能偷懒?!” 秦含真小声嘀咕:“我也没说要偷懒,大不了过后补回来……” 秦柏正色对孙女道:“我知道你二姐姐每每有事不能上学,过后总会叫曾先生私下帮她把课补上。只是这么一来,未免太过劳累曾先生了。记得你先时还曾经为曾先生打抱过不平,怎么轮到自己了,就不知道体恤师长呢?” 秦含真有些讪讪地,脸也微微红了:“对不起,祖父,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牛氏搂过孙女,嗔了丈夫一眼:“好好的怎么责怪起孩子来?桑姐儿才多大呢?小孩子贪玩不是再寻常不过了么?她不对了,你好好说她便是,她又不是不懂事只会胡闹的孩子,板着这张脸给谁瞧?!” 秦柏干咳了一声,转身去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秦含真低下头去,偷偷掩住嘴角的笑意,见牛氏转回头来,忙端正了神色,力求一点儿异样都不露。 牛氏搂着孙女,疼爱地说:“别理你祖父了。长房那边送了新料子和新装册子过来,叫我们挑秋衣的式样。我瞧着里头有好几块料子都不错,正好给你做新衣裳,你挑一挑,看喜欢哪一块。”说着就叫百合把料子拿了上来。 秦含真答应了,看那一堆青青白白蓝蓝的浅色料子,想了想:“我夏天的衣裳不是青的就是绿的白的,穿那么久也烦了,还是挑些不一样的颜色吧。”她挑中了两块灰色料子,觉得质地很不错,手感软和,“就要这个好了,配上黑色和白色的料子做个搭配,应该挺好看的。” 牛氏却有些嫌弃:“好好的小姑娘,总穿这样老气的颜色做什么?况且八月底,你就出热孝了,也该挑些其他颜色的料子。” “出热孝?”秦含真有些不明白了,“我不是要守三年孝吗?至少也要守上二十几个月吧?” 第一百六十二章 邀请 到底是二十七个月还是二十五个月,秦含真自己也说不准,这主要是看各地的风俗习惯,京城基本上是守二十七个月,但西北那边好象二十五个月就可以了。不过有一件事她非常肯定,母孝是要守很长时间的。祖父秦柏给她讲过《三字经》里的内容,“五服”这一节里说得很清楚。 牛氏就解释给她听,按照古时的礼法,无论父孝母孝,都是要守上三年的,也就是二十七个月左右,但本朝开国的时候,朝廷曾经重新修订过律法,里头提到有一条,那就是父亲还在世,母亲先去世的话,儿女只需要守上一年孝就可以了,但如果母亲去世的时候,父亲早已没了,那就得老老实实守上三年。这个新规矩,刚推出的时候也有人非议过,许多读书人直接无视,私底下仍旧守上三年母孝,不过在一年热孝过去后,稍稍做些变化,只在私下谨守孝期的规矩,但不对外声张。这种事朝廷也管不了。 秦家如今领着朝廷的爵位,家中儿孙又在朝为官,自然不可能无视朝廷律令的。所以,若秦含真还在西北,秦柏还是区区一位教书先生,她守上三年,也无人说她的不是,反而会夸她孝顺。可如今秦柏既然成了永嘉侯,他的孙女就不能公然违抗朝廷律法了,原本要守上三年的孝,也要在满一周年后除去。 牛氏劝秦含真道:“这也没什么。你年纪还小呢,平日也不必出门。穿衣裳吃饭什么的,就照你习惯的来,吃得清淡些,穿得素淡些,谁又能管你?只是我想着,你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光吃素菜。自打你进京后,身子稍微好些,就戒了荤腥。我知道你孝顺你娘,想要好好为她守孝,可就怕你身子骨受不住。眼下天热还罢了,到了秋冬天里,你要是还不肯吃点能补身体的东西,就怕你又要病倒了。自打去年你磕着了脑袋,大病一场,你的身子就伤了元气。别看平日里瞧着没事人儿一样,断比不得寻常孩子康健结实的。” 秦含真眨了眨眼:“原来是这样。既然是朝廷有律令,那我自然是要做个遵纪守法的人了。”说真的,要不是怕别人说闲话,她也不会自讨苦吃,只吃素不吃肉呀。还好祖父祖母都不是十分严厉的人,又一向疼爱她,在她身体不好的时候,主动劝她吃点荤腥,各种肉奶鱼蛋就没少过,否则她也不会好得这么快。现在既然不必守这些个规矩了,她也乐得轻松。 为了表示自己对这个变化并没有十分欢欣,她还是非常孝顺知礼的好孩子,秦含真还有些假假地表示:“这都是做给外人看的,私底下我还是吃得清淡些吧。除了身体所需有营养的食物以外,没必要弄什么大鱼大肉了。还有,我穿棉布衣裳挺舒服的,什么绸啊缎的,绣花缂丝之类的,也不必考虑。我又不出门,家常衣着舒适就好了。我也喜欢素雅一点的颜色。祖母别觉得灰色的料子就不好,搭配好看了,比大红大绿的都要别致呢。” 牛氏疼爱地搂过她,摸摸她的小脑袋:“好孩子,我就知道咱们桑姐儿最乖了。你既然觉得这个料子好,那就给你吧。我也瞧瞧你会配出什么花色来。若是果真好看,我也照着做一身好了。这个颜色,我老婆子大约也穿得起。” 秦含真笑得更欢了。 秦柏在旁微笑看着,嘱咐妻子道:“八月底出孝,叫人给含真备下两三套稍有点颜色的秋衣,预备换洗就是。那时节都快要入冬了,又要再做新衣裳,也不必浪费了。等到明年秋天,孩子长高了,今年做的衣裳也穿不上了。” 牛氏答应着,又想了想:“宫里先前赏出来的物件里头,不是就有小女孩儿穿戴的首饰么?也拿出来给桑姐儿好了。在咱们家里,这些东西除了她,原也没别人可用。” 秦柏点头。 秦含真就这么捧着一个精致的花梨木匣子回了明月坞,匣子里头装了一套小女孩用的珠花首饰,还有几件玉佩、玉环、玉镯子什么的,算是给她已经挺丰厚的私房再添上了一笔。 回到自己的房间,秦含真就把青杏与夏青都叫了过来,欣赏她刚得的首饰:“你们来瞧,这是宫里赐下来的东西,祖母刚才给了我,说是等出了孝后,出门作客或是遇到一些比较重要的场合时戴。我都不大认得这些是怎么戴的,镯子什么的我清楚,这个是啥?插头上的吗?但也太长了吧?”她拿的是一个足有一个半尺长的银丝镶珠花饰,连个能固定的簪针都不见,这要怎么戴呢? 夏青看了就笑道:“这个是配双鬟用的。”她接过去,往秦含真头上比了比,“姑娘瞧,这两端各有一个小钩子,将花饰弯过来,绕着发髻,就象一个环似的,钩子扣上,就固定住了。若是您怕它晃一晃就会掉下来,就再寻个小簪子簪上,再稳妥不过了。” 原来是这样用的! 秦含真恍然大悟,又兴致勃勃地拿起了一个玉环:“那这个呢?说它是玉镯子,太小了,说是戒指又太大,这能做什么用呀?” 这个连青杏也知道:“这是做禁步用的吧?我回头打个络子,再配上流苏,姑娘就能佩在腰间了。这个眼下也能用的,我去打个青白色的络子好了。” 夏青点头:“眼下天儿正热,拿青白色的络子去配,看着颜色也清爽。这个玉环真是好,姑娘瞧,它绿得就象是一汪湖水似的。这样的好玉,已经不多见了。我也就是在长房夫人那儿见过一个簪头,是这样好的玉,颜色还没有这个青翠呢。长房夫人等闲不会戴它,说是怕不小心摔坏了,再也难找绿得这么好、水头又这么足的美玉去。” 秦含真顿时连呼吸都放轻了两分,忙小心将玉环放回了匣子中,郑重盖好匣盖:“小心收起来吧,可别弄坏了,也要看紧一点,别让人摸了去。” 青杏笑着接过匣子,应了一声。夏青则道:“瞧姑娘说的,咱们家的丫头,哪个有这样的胆子?姑娘的首饰,谁还敢偷摸了去?”说完她也跟着青杏,一块儿把首饰匣子护送到里间柜子中去了。这样的贵重物件,她也是有些不放心的,盯着青杏稳妥地收藏好东西,又把钥匙贴身放好了,方才松口气。 莲蕊在门口唤夏青:“姐姐,松风堂的一位姐姐叫人来寻你。” 夏青从里间走出来:“人在哪儿呢?” 莲蕊身后冒出一个人来,探头望了夏青一眼,便又缩了回去。夏青顿了一顿,掀了帘子出去与那人说话,不一会儿回到屋中,跟青杏使了个眼色,便到秦含真面前说:“姑娘,松风堂里一位素来与我交好的姐姐有事寻我过去说话,我去去就来。” 秦含真爽快答应了:“你去吧,反正我现在也没啥事儿。一会儿午睡起来,我就做功课了。” 夏青笑着退下,又朝青杏看了一眼,便掀了帘子出去。青杏看了看秦含真,跟着出了屋子,不一会儿才回转,侍候秦含真松开头发,上床午休。 秦含真打着哈欠问:“夏青叫你出去做什么呢?莫非松风堂那边的邀请有什么不对?” 青杏扶着她在床上躺下,又燃了驱蚊安神的香,取了把扇子来,坐在床前的脚踏上,一边给秦含真扇扇子,一边低声回答:“是松风堂的画眉打发人来叫夏青过去。这画眉与她交情倒是寻常,但画眉是鹦哥的妹妹,找她也是为了鹦哥的事。姑娘不知道,端午的时候,许家来人,鹦哥奉命过来请姑娘和哥儿去枯荣堂与客人见礼,冲着夏青说了些荒唐的话。” 她把当日之事一五一十地给秦含真说了,才道:“那时候夏青姐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不好跟姑娘说,便私下与我商议了。我觉得长房那边不管有什么用意,鹦哥的行径就很是不妥。姑娘年纪小,不懂这些,我便禀到老爷太太跟前去了。太太说了,会寻人打听的。只是后来遇上梓哥儿病了,家里人也没闲心去管别的。今日听说许二夫人到府里来了,还在清风馆坐了好一阵子,想必是太太那时从她那儿问明白了事情原委,左不过是许家想要高攀姑娘吧?许家到底是亲戚,便是有不妥当的地方,老爷太太也不好公然发作的,况且许家又不曾将事情明言。但鹦哥有错,咱们家自个儿就能罚了。鹦哥兴许是听到了风声,心里害怕了,才会请夏青过去。毕竟这事儿是夏青说出来的。” 秦含真还真不知道许家打过自己的主意,听得直皱眉头。她这个身体才八、九岁大,许家的许峥都十几岁了,要不要这么厚脸皮?她一想到当时许家两个姑娘穿戴都与她相似,都叫人说象是姐妹一般了,就更觉得身上鸡皮疙瘩直冒。 她对青杏吐嘈:“怪不得我跟许岫姐妹俩谦虚地表示,不曾读过什么书,只些须认得几个字,她俩脸上的表情就那么失望,好象我犯了什么大罪过似的。她们是觉得我学问不好,配不上她们哥哥吧?可谁会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显摆自个儿多有学问呢?更何况,她们哥哥既然这么厉害了,就不要委屈自己看上我这么一个乡下土妞了,这京城里有的是跟他年纪、才华都相配的好姑娘。我真是不明白,许家不是挺有出息的吗?书香门第哪,家里也是做高官的,许峥听说还是有名的小才子,他应该不愁娶不到媳妇吧?许家盯上我做什么?哪怕是盯上二姐姐,都更有成事的可能吧?还有那个鹦哥,她在我们三房也待过些时日,我往日瞧着她还好,真看不出她对许家这么推崇哪。居然想要我穿着打扮都合许峥的喜好?他许峥算老几?!” 青杏抿嘴笑道:“姑娘不喜欢,不搭理就是了。这府里一向是长房夫人当家,她娘家的侄孙子,自然是满府的人都只有说好话的了。” 秦含真撇嘴:“反正我不喜欢长房和许家的态度。本来还想,当亲戚处着就是了。但现在他们既然有了这样的想法,我以后还是远着些的好。” 第一百六十三章 内斗 夏青足足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回来。这时候秦含真都已经结束了午睡,重新洗过脸,梳了头,坐在书桌面前练了好几页书法了。瞧见她进门,秦含真连忙把笔放下:“怎么去了这半日?没受气吧?” 夏青怔了怔,看向青杏。青杏微笑道:“你只管实话实说就是。我已经把事情始末告诉姑娘了。” 夏青呆了一呆,才跺脚道:“你怎么能跟姑娘说这些事儿呢?没得污了姑娘的耳朵!” 青杏有些不以为意:“我们姑娘聪明着呢,有什么能瞒得过她去?既然有人想算计她,她若不知情,日后万一上了别人的当可怎么好?反正姑娘想知道的事,我是断不会瞒着的。姐姐也别怕,你是立了功的,姑娘不会怪你。” 夏青哪里是害怕?她只是觉得这么做不大妥当。秦含真不过才八、九岁大,怎好跟女孩儿说什么亲事不亲事的?这些本来也不是女孩儿应该过问的。 但她这些时日里,早已被青杏驯服了,心中再无奈,也会照着青杏的话去做:“并没什么大碍。叫我的是松风堂的画眉,她是鹦哥的亲妹子。今儿她听说我们太太知道了端午那天,是鹦哥自作主张叫人照着许家峥哥儿的喜好打扮我们姑娘,就生了气,发话说一定要长房夫人给一个交代,她就慌了,忙去告诉了她姐姐。鹦哥把我唤去,想问是怎么一回事,当日的事是不是我告了状?我就照着青杏先前教我的说法答了她。” 秦含真听得好奇,看向青杏:“你是怎么教她说的?” 青杏微笑道:“我叫夏青姐姐跟她们说,当日因将姑娘打扮得格外清爽好看,我们太太瞧着喜欢,问是谁的主意,要赏呢。夏青姐姐这样的老实人,自然不会做出把别人的功劳揽到自己身上的事啦,因此就实话实说,道是鹦哥姐姐帮着出的主意。我们太太得知不是姑娘跟前人的功劳,反而是素来少往来的松风堂的丫头出主意,就觉得奇怪了,松风堂的人怎会知道我们姑娘有些什么衣裳首饰呢?这话问出来,夏青姐姐肯定要帮着鹦哥姐姐解说明白的,总不能让太太误会鹦哥姐姐存了什么不好的心思吧?便说是鹦哥姐姐提了要什么样的衣裳首饰,夏青姐姐从姑娘的衣裳首饰里挑出类似的换上。太太觉得这事儿很奇怪,鹦哥姐姐也未免太热心了,事关亲孙女儿,她少不得要多打听打听。这也是人之常情嘛,却也怪不到夏青姐姐的头上。” 夏青好笑地嗔了她一眼:“这是自然了,照你的说法,我处处都是为了鹦哥姐姐好,方才卖了她,她怎能怪我?她听了我的话之后,确实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了,怎料到许二夫人上了一次门,就把她拆穿了呢?倒是她妹子画眉,抱怨了我几句,说当日三太太既然有异色,怎的我没提醒她姐姐一声?若是早有准备,如今也就不至于束手无策了。” 青杏冷笑:“这如何能怪到你身上?当日她是以长房夫人的名义吩咐的你,直到今日我们才知道是她自作主张。若真是长房夫人的主意,她不过就是听命行事罢了,我们太太要发作,也只会冲着长房夫人去,断不会跟她一个小丫头计较。如今既然说长房夫人并不知情,全是鹦哥在自作主张,那就只能罚她了。不罚她还能罚谁?谁叫她多管闲事呢?我们姑娘的婚姻大事,与她有何相干?要她操这个闲心!” 夏青叹了口气:“我与鹦哥姐姐在一处当差几年,也清楚她的为人。她对长房夫人是再忠心不过的了,处处都想着主子。她既然知道长房夫人的想法,必定要尽她所能地把事情办好的。不过……也很难说她是不是被人算计了。她才升上一等不久,在松风堂里是体面,但论在夫人跟前的恩宠,怕是还算不上心腹亲信。夫人心里即便是真的有了什么想头,这八字都没一撇的事,也不会对外声张。除了夫人的几个心腹大丫头,外人哪里有机会知晓?更轮不到她一个刚升一等的来操心了。我听画眉话里话外的语气,似乎是有人故意在鹦哥面前说了什么话,激得她抢先干下了这等蠢事,还自以为替长房夫人分了忧。若果真如此,这事儿不过就是松风堂内斗。姑娘,许家人,还有我们,都不过是棋子罢了。” 秦含真“啧”了一句:“把我们和许家都利用上了,就是为了打击一个松风堂的一等大丫头?这背后的人还真是大手笔。不过花那么大的功夫设套,劳师动众的,目标却只是一个鹦哥,这格局也未免太小了些。谁这么小里小气呢?” 青杏皱眉道:“这人到底是谁,定要揪出来才是!谁管他们松风堂里谁得势谁失势呢?平白无故拉扯我们姑娘做什么?这样的小人一定要狠狠给她个教训才行!” 夏青道:“还能是谁呢?松风堂里的几位姐姐都不是省油的灯,想必是哪一位看鹦哥不顺眼了,想要整治她一番吧?我们如今是三房的人,不好插手去管松风堂的事,还是算了吧。闹得大了,对姑娘的名声也有妨碍。反正有老爷太太在呢,他们不会叫姑娘受委屈的。” 青杏新近认了亲,对承恩侯府的人事情况有了更深的了解,倒是听说过松风堂里的一些内情:“长房夫人跟前的心腹丫头,就数鸿雁和喜鹊两个最得脸了。鸿雁与鹦哥交好,听说鹦哥随我们三房回了京城,才进府就被提了一等,妹妹画眉也补了二等,可是大大妨碍了喜鹊的好事呢。喜鹊原想着把自个儿的妹妹金雀提上来做二等的,再加上与鸿雁之间的恩怨,说不得便是她在背后捣鬼。这事儿也不难打听,回头我托人去问一声就是了。” 秦含真觉得奇怪:“真的能问到吗?你四堂叔原是在二堂伯跟前办事的吧?现在也准备要跳槽到我们三房来了。他能有办法打听到松风堂的消息?” 青杏笑笑:“我四婶原本是在松风堂出来的,而且喜鹊听闻与盛意居很是亲近,从她亲近的人那里打听些消息,想必不难。若有了准信,我定会禀报姑娘。” 秦含真点头,笑笑说:“其实我也不是非要跟大伯祖母的丫头过不去,但这种平白无故就有人算计到头上的感觉太糟糕了,我总要提防着些,省得人家这回算计一个鹦哥,就拿我做了伐子,下回要算计鸿雁或者别的什么人,就打上我祖父祖母或者我父亲的主意了。大伯祖母素来是个聪明能干的人,怎么能对手下的丫头如此纵容?” 长房的承恩侯夫人许氏据说原本是不知道这件事的,但三房牛氏寻的传话人很给力,不到第二天,她就听说了,吓了一大跳。 许氏自觉有些冤枉。她确实有心要促成秦许两家再次联姻,也觉得三房的秦含真不错,年岁是小些,但毕竟是秦柏唯一的嫡孙女呀!许峥年纪有些大了,但他远比许嵘要出色,只要他本人乐意,这便是一桩良缘。她相信凭着许峥的优秀,再费点水磨功夫,加上她从旁劝说,三房的秦柏还是有可能会应下这门婚事的。牛氏那儿兴许会有些麻烦,但若是把秦平也说服了,牛氏想必也不会反对下去。 可好好的计划,谁知道就因为鹦哥多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触怒了三房呢?她更想不到,娘家弟妹许二夫人竟会在牛氏面前出卖了她与兄长,闹得如今局面尴尬不已。眼下三房已经知道了她的打算,还向许二夫人明言否决了联姻的可能,她便是有再多的想法,也只能放弃了。 但长房与三房同居于承恩侯府内,两房日后还要继续长久相处下去的,许氏不能跟秦柏、牛氏撕破脸!如今秦松已经失了圣眷,秦仲海、秦叔涛官位低微,没有圣眷正隆的叔父秦柏支撑,承恩侯府就真的要败落下去了!为了儿孙计,许氏必须要拿出个态度来。 许氏恨恨地训斥了鹦哥一顿,鹦哥哭成了泪人,磕头磕得额头都出血了,看得许氏心中不忍,但她还是硬下心肠,将鹦哥重新贬回二等丫头,又命其亲自到清风馆去给秦柏、牛氏赔罪。不过,考虑到事情牵涉到秦含真这位尚未出阁的姑娘,许氏也很有分寸地嘱咐下去,不许松风堂中人声张,连鹦哥前去清风馆赔礼,也要悄悄儿地去,更不许对任何人胡言乱语! 也合该鹦哥走运,当她前去清风馆请罪的时候,正赶上秦柏带着妻子牛氏出门做客。鹦哥安静地留在馆中等候,午后秦柏夫妻回归时,牛氏心情极好,说今儿去做客的那家人,园子十分精致,饭食也很清爽可口,女主人温柔和气,知情识趣,孩子们也都知礼乖巧。由于心情太好了,牛氏见鹦哥来请罪,还一副狼狈可怜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着表示自己错了,便也宽宏大量地饶了她。 牛氏只有一句话:“日后放聪明些,别操心旁人家的闲事了,若是胆敢再犯,我就把你从大嫂子那里要过来,直接卖到边城去做苦工!想必大嫂子也不会不给。” 鹦哥再次把头磕得咚咚作响,额上红肿了一大片。但她心里清楚,这事儿就算是过去了,她也在暗地里松一口气。 但是,三房这边是应付过去了,她鹦哥的心里却还过不去。这事儿是谁算计的她,她心里有数。此仇不报,这口气她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第一百六十四章 溜走 松风堂里的大丫头内斗,自然与秦含真不相干。她也就是偶尔从青杏或者夏青那里,听说一些松风堂里的八卦传闻,比如某个二等丫头为承恩侯夫人许氏熨衣裳的时候把新衣熨坏啦,又比如某个一等大丫头被人发现账目对不上啦,还比如许氏的某件贵重首饰莫名失窃又莫名重新出现在某个婆子的包袱里,以及某个小丫头不慎摔坏了许氏珍爱的茶具花瓶啥啥的……热闹非凡,真叫人看了一出出的好戏。 这里头种种八卦的来龙去脉,看官们还真是不大清楚,但从松风堂里短短时间内被处罚、开革的丫头婆子数量来看,也知道松风堂这一场内斗有多激烈了。三房上下只坐壁上观,偶尔提起的时候,都觉得咋舌不已呢。 兴许承恩侯夫人许氏也觉得这样下去不大象话,便用雷霆手段迅速将局势稳定下来,将种种乱相就此终止。而当风波平息之后,鹦哥仍旧未能重升一等,喜鹊却被罚了半年月钱,她妹妹金雀也被贬到三等上去了,鸿雁则因为助许氏平息事态有功,得了厚赏,双方算是斗了个旗鼓相当,又隐隐以鸿雁、鹦哥这边更占优势。因碍着许氏,双方终究还是暂时停了手,一时间倒也相当无事。 松风堂内斗只能算是长房的家务事,许氏大约是觉得先前鹦哥闹了一场,惹得三房不快,是自家理亏,便有意释出善意,与三房重修旧好。六月初九乃是秦含真亡母关氏的生祭,三房上下并无意大办,只是一家子到隆福寺里做了场法事,祭一祭便是。但许氏知情后,愣是把儿媳姚氏、闵氏给派过去做了陪客,又帮着安排法事事宜,差点儿连银子都帮着付了,还托了人情,请到隆福寺方丈与另一位京中名刹的方丈一同出面主持了法事,把关氏的这场祭礼办得体体面面。连宫里都被惊动了,太后、太妃打发人往祭礼上添了香,还赏了东西给秦含真。 这是难得的体面。秦柏事后带着妻子牛氏进宫去谢恩,还在太后那儿说了一会儿话。牛氏是头一回进宫,颇有些紧张,不过回家后就放松下来了,跟秦含真说:“太后娘娘与几位太妃、太嫔娘娘都是极和气的人,一点架子都没有。她们还说,等你出了孝,就让你也进宫去拜见呢。” 秦含真想想也跟着紧张起来了:“啊?真的要去吗?” 秦柏笑笑:“让你去便去,不妨事的。你才几岁?便是有什么失仪的地方,太后、太妃娘娘们也不会与你小孩子家一般见识。咱们秦家的儿孙,几乎就没有人没进过宫,你也会是一样的。” 这不一样吧?她又不是在承恩侯府长大的…… 不过秦含真想了想,也觉得没啥好怕的。她说来也是皇家的亲戚,皇帝又明显亲近小舅子秦柏一家。太后并非皇帝生母,自己也没有儿子,三十年来都跟皇帝维持着友好的关系,无缘无故自不会与秦家生隙,根本没有为难她一个小女孩的理由。她就当是去见见世面好了。不知道这座皇宫,看起来跟她去过的故宫有什么不同? 这进宫之事至少也要等到八月底以后再说了,目前秦含真依然要继续过平静的日子。她每日上学、下学,做功课,陪祖父母吃饭,陪堂弟梓哥儿玩耍,见赵陌的时间倒是少了些。赵陌搬到燕归来已有些时日,不可能时时待在清风馆里了。就算秦含真去清风馆时看到他,他也多半待在书房里忙着功课,要等功课做完,才能歇一口气,与她聊上几句。 不过,赵陌在忙碌学习之余,亦有了不少收获。辽王府那边的下人终于赶到了京城,在佘家胡同的宅子里与赵陌见面了。主仆才分别一年,再见时已恍如隔世,彼此抱头痛哭了一番。赵陌一一询问过他们的近况,以及自己离开辽东后,辽王府内的变化,便让这些人暂时安置在佘家胡同的宅子里,等待他的安排。 赵陌只带了四个人回承恩侯府,分别是一个自小侍候他日常起居的大丫头,名唤青黛,大约十六岁上下;一个五十出头的婆子,人称费妈妈的,原是赵陌生母温氏身边侍候的人,不过因为她是内务府派到辽王府去的,温氏心里有些怵她,不曾安排什么要紧差事,几乎就是享清闲了,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场;另外还有两个小厮,一个是温家送来的阿兴,另一个是铁岭林场管事的小儿子,唤作阿寿的,暂时留在赵陌身边跑腿,平日就住在承恩侯府的外院。 至于赵陌从前视为心腹的小厮阿贵,因他身上的伤还未痊愈,便继续留在佘家胡同养伤。只是他这伤不轻,面容也有所受损,就算日后伤势痊愈,也不合适继续留在赵陌手下跑腿了。赵陌与他私下商量过,定了日后让他去皮货店里做个账房。虽然林场那边来的人里头,有适合做皮货店掌柜的人,但赵陌还是需要留个亲信在店里做监管的。有阿贵看着皮货店,赵陌也能放心。 皮货店的店面,秦柏已经交代人收拾出来了。大同那边张万全来了两回信,议定了会在八月前把头一批皮货送到京城来,若是卖得好,日后便会长年给赵陌的皮货店供货,万一供应不上,温二爷就是他的可靠后盾。眼下赵陌从父亲那里挖来的几个人正忙着培训店内使唤的伙计,预备着中秋过后便开张了。 而佘家胡同的宅子前头的店面,则顺利地在秦柏的牵线搭桥下,租给了休宁王的嫡长子,现如今由他派来的管事主理,开了一家文房用品店,走高端路线,卖的都不是便宜货。眼下店才开张几日,生意只是平平,不过三年的租金是早已落到赵陌的口袋里了。 眼见着赵陌的人生规划进行得顺利,秦含真也为他高兴。赵陌还要把银票交给她保管,她这回就拒绝了:“赵表哥也要留些银子在身边,预备着有需要的时候可以用。你如今不是一个人了,身边还有好些随从奴仆在呢,没点银子在身边不方便。” 赵陌想了想,觉得也对,就没再坚持。他的皮货店还未开张呢,手下二十几口人的衣食总不能指望舅爷爷秦柏供给吧?况且如今有费妈妈与青黛看守着他在燕归来的屋子,也无须担心财务会有失窃之虞了。倒是如今人多眼杂,他还得瞒着身边人,不让青黛她们对他把财物交托给秦含真保管一事说闲话才是。 青黛与费妈妈怎么可能说什么闲话?她们才来不到两日,就已经认清了形势。小主子赵陌明摆着与永嘉侯祖孙亲近,又常与秦含真在一处,她们何必多嘴呢?小主子如今受了辽王府大公子赵硕的嫌弃,地位不稳,若再失去国舅爷这条金大腿,日后哪里还有什么好日子过?她们这些侍候的人,就更加前途不明了。别说赵陌与永嘉侯一家亲近,她们不会多嘴,哪怕是赵陌与永嘉侯一家生了口角,她们还要从旁劝解呢。这都是为了她们小主子的前程着想! 赵陌察觉到了身边人的态度,便越发没有顾忌,放心大胆地亲近秦家三房了。他是一有机会就要跟秦含真说话聊天的,秦含真的事,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就连许家与鹦哥先前的那一出闹剧,他也清楚得很。除了他私下探听到的消息外,事情的真相基本是秦含真说给他听的。 周围的人也许会觉得闺阁中的女孩儿不该把婚事什么的挂在嘴边,所以顾虑着不让秦含真提起,但她真一点儿都没觉得这有什么关系。她才几岁呢?如果真的因此就产生了绯闻,相信的人才是笑话呢! 赵陌十分不喜许家人的行事。眼见着许家人在沉默了十来天后又重新出现在承恩侯府里,许二夫人还带着侄儿媳妇许大奶奶跑清风馆找牛氏说话业了,赵陌就更觉得难以忍受了。他在东厢私下对秦含真说:“许家人还来做什么?莫非要装没事人儿?当日舅奶奶说得那么清楚了,若他家还要提什么婚事不婚事的,脸皮就未免太厚了!” 秦含真笑着说:“他们是长房的亲戚,爱来不来。我祖母心里有数的,只是跟他们保持面上情罢了,才不会理会什么婚事不婚事的呢。不过我也觉得许家人很不简单,即使明知道不会得好脸色,也要硬着头皮过来交际,这份勇气还是很值得人敬佩的。” 赵陌冷冷一笑:“有什么值得敬佩的?这样的人表妹应该多加提防才是!人若是还要脸面,行事便总有个限度,不会做出太过分的事来。但许家若是为了达到目的,什么屈辱都忍了,半点儿不放在心上,天知道他们还会做出什么事?连脸面、名声都不在乎了,世上还有什么是能约束住他们的?” 秦含真听得也严肃起来了:“这么说也对。这样的人确实应该少来往。”可惜了,她本来觉得许岫、许岚性格还可以的,也许能成为朋友。但两家人立场上存在差异,她们成了朋友,相处起来反而会尴尬,所以还是算了吧。 赵陌见她同意自己的看法,又笑了,这回笑得很暖:“许二夫人与许大奶奶在正屋里,不知会不会顺势提出要见你。表妹不如避上一避吧?等她们走了,你再回来不迟。”看,他都宁可减少与秦含真在一起说笑的时间了。 秦含真点点头,打量了正屋那边的动静几眼,便悄悄儿溜走了。有赵陌在廊下替她做掩护,她的逃走计划挺顺利的,就是把青杏给落在了清风馆,有些个遗憾。但青杏在西厢里头,若叫她,正屋里的人就听见了。秦含真决定回头再打发人来唤青杏回去。 她顺利溜进了二门,回到明月坞门前,正打算进门呢,就瞧见大堂姐秦锦仪打扮一新,从桃花轩院门里出来。姐妹俩打了个照面,秦含真无心与秦锦仪多言,便只是笑笑,照着礼数打了个招呼:“大姐姐好。” 她原本打算打过招呼就进院子去的,谁知秦锦仪却叫住了她:“三妹妹这是从哪儿来?”脸上的表情很是古怪。 第一百六十五章 怼上 秦含真跟秦锦仪怼过一场,心里对这小姑娘半点好感皆无,见对方执意要维护一个虚假的好姐姐形象,总是装健忘症跑她面前晃,说些姐妹友爱的话,就觉得对方心里在藏奸,日后迟早是要搞事情的。 不过,在现在这个年代,亲戚族人上头不兴撕破脸。何况秦锦仪处处摆出稳重好大姐的架子,也能赢得长辈们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的夸奖。秦含真没兴趣给自己弄个不知礼数的名头,所以秦锦仪要装时,她也会陪着做做戏,与对方做一对虚情假意的好姐妹。至于私底下,那是能不接触就不接触,也省了演戏的力气。 因此眼下秦锦仪主动叫住她,似乎想要跟她聊几句话,她便也露出了微笑:“我刚从清风馆回来。大姐姐这是要出去?回福贵居吗?” 秦锦仪笑笑,那古怪的表情还是没有消失:“三妹妹怎么这样早就从清风馆回来了?我听说三叔祖母那儿正有客呢。三妹妹就不帮着三叔祖母待客么?” 秦含真耸耸肩:“待什么客呀?不就是亲戚串门子吗?长辈们说的话,我一个小孩子也插不上嘴,所以祖母没叫我去,我索性回来做功课了。曾先生今日新布置的功课我还没做呢,要是明天上课的时候拿不出来,定要挨先生骂的。”她又一脸天真地问秦锦仪,“大姐姐,你做完功课了吗?” 秦锦仪哪里有心情做功课?她下学回来就听说许家来人了,本想寻个借口跑到松风堂去,说不定还能争取到在那里用饭的机会,与许家女眷们多接触接触,可去了松风堂,才到门口就被挡回来了。承恩侯夫人许氏跟前的一个二等丫头对她说,许氏有客,正在商议正事,眼下没空见她,让她晚些时候再来。这叫她如何应对?难道还能硬闯进去打扰不成?只好暂时退却,另寻机会了。 如今她听说许家的女眷在松风堂吃过午膳,小歇片刻,便改道去了清风馆。若是这个机会她再不能把握住,今日就不可能再见到许家人了! 秦锦仪心里清楚,若她真想要跟许家女眷遇上,此时就不该把时间浪费在三堂妹秦含真身上。可她不知为何,就是忍不住想要拦住秦含真,说上几句酸话,若能奚落对方几句,那就再好不过了。许家兴许不曾有过明言,许氏也勒令过松风堂的人不许在外胡言乱语,但流言这种东西,不用铁血手段,总是拦不住的。她听到了些风声,知道许家看上了秦含真,想要为许峥求娶,秦含真的祖父母没答应。秦锦仪心里真是打翻了五味瓶,既心酸许家宁可为孙子求一个年纪小六岁的乡下丫头,也想不到她这个无论年岁相貌才学都与许峥更匹配的侯门千金来。 秦锦仪没有回答秦含真的话,只是盯着她那张尚嫌稚嫩的小脸,心想从前怎么没发现?三堂妹肤色白晳水嫩,小脸尖下巴,双眉弯弯,鼻梁挺直,一双水杏般的眼晴明眸善睐,樱桃小嘴是初开的春花一般粉嫩的颜色,双颊透出浅浅的绯红,怎么看怎么讨人喜欢。从什么时候起,三堂妹从神色苍白瘦削的土妞变成了眼下这般美人胚子的模样?尽管眼下还未长开,但只需再过几年,就能瞧出日后会是何等美貌了。 怪不得传闻说,许峥见过秦含真一面后,便答应了亲事,还主动到祖母许大夫人面前恳求了。 秦锦仪心中酸涩更浓了,鬼使神差的,她便对秦含真道:“三妹妹且别管什么功课不功课的了。我们姐妹上学,原是为了学习规矩礼数,懂得道理廉耻。若是这些没学好,便是功课做得再好,又有什么用?我听说了一些传闻,深觉不安。妹妹年纪还小,先前又不曾上过学,因此对规矩礼数不大清楚,也是有的。但妹妹如今已经是这侯府的千金了,就该多为我们家的名声着想,一些不该做的事,不该有的念头,还是要趁早改了才是。免得叫人知道了,私下议论,说我们秦家出来的女孩儿不懂什么叫礼仪廉耻,那岂不是辱没了先人?” 秦含真挑挑眉,不明白秦锦仪这是在发什么疯,但她从来就没有当面被人打上门却忍气吞声的习惯,便收了笑,冷声问对方:“大姐姐的话说得好糊涂,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怎么就不懂得礼仪廉耻了?” 秦锦仪垂下眼帘,抬袖掩口:“我也是听别人议论的,说……说三妹妹这点年纪就开始为自己的婚事操心了。未出阁的女孩儿怎么好想这些事儿?三妹妹还是改了吧。” 秦含真冷笑一声,有几分明白秦锦仪为什么要发疯了:“大姐姐听谁议论的?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大姐姐听了,当场就该把那人骂回去才对。如今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编排秦家女孩儿的闲话了。大姐姐不是总说,你是我们的好姐姐,一向对我们这些妹妹十分关心爱护的吗?为什么没有骂回去,反而因为别人乱说的话,就跑来责备我了呢?” 秦锦仪的眼帘垂得更低了些:“我并不认得那是谁,只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旁人无缘无故,怎会说妹妹的闲话?必是有缘故的。妹妹行事谨慎些,别叫人拿住了把柄,也就不必怕了。我也是好心为妹妹着想,妹妹可别见怪。” “我为什么不能见怪?”秦含真拉下了脸,“大姐姐嘴上说关心我,但听到别人说我的坏话,既不去弄清楚那是谁,也不帮我骂回去,反而第一时间认为定是我做错了,才会惹得别人说嘴,可见这关心也没几分真心。你若是真心为我着想,就不是在这里帮着外头不知所谓的人来责怪我,而是告到长辈们跟前,请他们为我出头去抱不平了。我本来就没有把柄,也没什么行事不谨慎的地方,不怕人说!” 秦锦仪的胗色有些难看,勉强挤出一个笑来,正想要开口,就被秦含真抢了先:“其实这世上无缘无故就看不得别人好的人多了去了,想必是有人妒忌我了,才会乱编些子虚乌有的事,在人前胡说八道吧?这样的人以为用这种法子坏我的名声,就能把我比下去了,却不知道,自己做这等丑恶的事,其实也显露了自己丑恶的嘴脸。如此为人,跟我比差得远了。世人都是有眼睛的,知道谁是珍珠谁是鱼目。就算鱼目拼命往珍珠身上泼污水,珍珠也还是珍珠,鱼目也依然还是鱼目。”秦含真冲着秦锦仪笑了一笑,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大姐姐,你说是不是呀?” 秦锦仪拼命在袖口里握紧了双拳,才忍下了发火的冲动。秦含真说的话,句句打在她心上,让她觉得秦含真说的其实就是她。她想哭,也想要骂人,她明明是颗珍贵无比的明珠,怎么就成了秦含真嘴里的鱼目?!没教养的乡下丫头,也敢瞧不起人?! 然而,秦锦仪知道自己不能怒,她没有立场。一旦露出丝毫怒意,就等于是承认那些闲话都是自己编排的了。她只能强自挤出了一个笑容,继续对秦含真说:“就算三妹妹说得再有道理,人言可畏,你也当小心些才是。别人既然这样说了,三妹妹避避嫌就好。” 秦含真道:“我又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如何避嫌?一旦避了,岂不是等于变相承认自己理亏了吗?这样不打自招的蠢事,我是不会做的。倒是大姐姐……”她盯着秦锦仪看,“你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听到这些闲话的呀?既然听到了,也不认得对方,难道就完全没想过要去认一认人,或是问问别人那是谁吗?别人说你妹妹的坏话,你装没事人躲过去就完了?” 秦锦仪干笑:“这……其实那是旁人家的下人,就算问了,也没几个人知道的,何必得罪人呢?” 秦含真叹了口气:“可见在大姐姐心里,是宁可我被人冤枉了,也不想得罪旁人家的下人呢。我这个妹妹还真没什么份量。” “我不……”秦锦仪忙开口辩解,却又被秦含真打断了:“大姐姐是在谁家听到的?那一天?我请长房二伯母帮着打听,总能打听清楚是谁这么碎嘴。这事儿我一定要问个明白才行,不然有人在暗地里说我的坏话,我还一无所知,日后吃了亏,不是很冤枉?一定要让长辈们出面,替我教训这些没有口德的混蛋!” 秦锦仪怎么敢说出个具体的时间地点来?若秦含真真个请动了姚氏去打听,上门一问,她不就穿帮了?就算她到时候强自辩解,说对方只是嘴硬不肯认,她也把人给得罪了,日后的名声也要受到影响。因此她只能干笑着劝秦含真:“算了吧,三妹妹何必将事情闹大?改日我再遇到那人,私下与她说一声,叫她别再乱说,也就是了。” 秦含真看了她一眼:“大姐姐说上一句,人家就能听?既然是这样,当日你为什么不说,只装没事人?可见大姐姐心里没我了,连这一句话的事,都嫌麻烦,不肯帮我呢。” 秦锦仪干巴巴地说:“不是的,三妹妹误会了,我就是……我就是一时没想起来……” 秦含真盯了她几眼,直看得秦锦仪心虚,目光闪烁地避开了她的视线:“三妹妹看着我做什么?” 秦含真笑笑:“大姐姐宁可自己去找人,也不愿意告诉我是何时何地听到何人说我的闲话,真不知道是大姐姐觉得那人比我这个妹妹更重要,还是并没有这么一个人,全都是大姐姐自己瞎掰的。” 秦锦仪心下一颤,干笑着说:“三妹妹何出此言?姐姐委实冤枉得很,我原也是为了你着想啊……”说着就掩面哽咽起来。 秦含真丝毫不为所动:“反正啊,你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我也不曾听到别人这样说,全都是大姐姐自己在讲。你若是执意不肯说出那人是谁,不是在说谎,就是在维护对方了。我日后听到有旁人说这样的话,只当是大姐姐有心要害我。到了长辈面前,我也有话可说。” 她转身就进了院子,留下秦锦仪一个人站在原地,深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第一百六十六章 委屈 秦锦仪万万没想到,她百般狡辩,想把事情给混过去,秦含真竟然会兜兜转转地把责任又重新算回到她身上!眼下她最害怕的,就是秦含真真的跑到长辈们面前告她一状。她那点谎言,只需要略加追问,便会露馅的。她能在秦含真面前推说记不清、记不得了,难道在长辈们面前,也能这么说吗? 况且她这些时日里,出门的次数有限,都去了什么人家,见了什么人,都是有数的。倘若承恩侯夫人许氏或者永嘉侯夫人牛氏这两位长辈有心要查问,无论是这些人家还是跟她出门的下人,都断不敢拿谎话搪塞。到时候查出了真相,她便连这些人家都要得罪了,更别想还能保住好名声! 秦锦仪只觉得太阳晒得她头晕眼花,背上却冷汗直冒。她真恨不得追上秦含真,求对方不要到长辈跟前去告状,可万一秦含真执意要追问原因呢?她要如何回答?果然……她今日兴许是中了暑,昏了头吧?她从一开始,就该直接与秦含真告别,往清风馆去寻许家女眷的,为什么要对秦含真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秦锦仪的眼圈都红了,忽然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却是她的丫头弄影。她方才出来,想起漏带了一把团扇,就打发弄影回去取了,因此才会在院门外独自碰上三堂妹秦含真。 秦锦仪紧张地盯着弄影看:“你刚才都听到我们说什么了?!” 弄影露出了疑惑的神色:“姑娘在说什么呢?我刚从屋里出来呀?姑娘方才是在跟什么人说话么?您怎么脸色这样苍白?可是身上有不适?” 秦锦仪暗暗松了口气,强自笑道:“我没事,方才并没有跟什么人说话。” 弄影微笑着送上一把团扇:“姑娘要的可是这一把扇子?” 秦锦仪现在哪里有心思管什么扇子?随手接过,就往二门方向去了,并没有看到弄影脸上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 因着秦锦仪心中还挂念着与秦含真的口角,有些心不在焉地,一时没留意,出二门的时候,差点儿没跟迎面而来的人撞上。 秦锦仪吓了一跳,弄影快步上前扶稳了她,主仆俩抬头望去,原来是许二夫人与许大奶奶。她们正站在二门外,预备着进来,差点儿撞上秦锦仪的,却是引路的丫头,记得是松风堂的人,一旁还站着守二门的婆子。 许二夫人与许大奶奶这是离开清风馆了?!秦锦仪心下懊恼不已,她果然不该与秦含真纠缠的,若是早一步过来,也就不会失去与许家女眷坐下来说话的机会了! 但无论秦锦仪心里如何懊恼,面上还是要保持微笑的:“许二夫人,许大奶奶,您二位这是要回松风堂去么?” 许大奶奶微微一笑:“是啊。秦大姑娘怎么在这里?这是要去福贵居看你母亲?” 从桃花轩去福贵居,从二门外走,固然没问题,但未免有些绕路了。可此时此刻,秦锦仪又不能说她是打算去清风馆的。因为她去那里,目的只是为了眼前这两位许家女眷。既然她们都离开清风馆了,她又何必再多此一举? 因此秦锦仪就改口说:“不是,我就是闲着无事,随便走走。”又道,“您二位既然要去松风堂,我给你们领路吧?” 许大奶奶怔了怔,随即继续微笑着说:“不必劳烦姑娘了。我们在这府里也算是常来常往,认得路。” 一旁许二夫人则淡淡地说:“我们回松风堂去,跟姑太太打一声招呼,就要告辞了。今儿来府上坐了半日,也该是时候回去了。秦大姑娘自便吧,不必理会我们。只是天儿这样热,大姑娘即便闲着无事,也还是别顶着太阳四处乱走的好,倘若中了暑气,岂不麻烦?” 她带着侄媳妇,跟着引路的丫头径自走了。秦锦仪想要跟上去也不是,任由她们离开,又觉得心有不甘,纠结着纠结着,半天都没挪动脚步,看得守二门的婆子一脸莫名,歪着头问她:“大姑娘,你可是要出二门呀?” 秦锦仪气恼地瞪了她一眼,转身就往松风堂的方向走。她告诉自己,她并不是厚着脸皮要去松风堂跟许家二位女眷说话,她只是想借道松风堂前的穿堂,往福贵居去而已。当然,若是在途中遇上许家人,那也是她与她们的缘份。 可惜,她与许家人的缘份,似乎并不是很深。她到达松风堂院门口的时候,故意放慢了脚步,却不见方才声称马上就要告辞走人的许二夫人与许大奶奶的身影。松风堂院门处有长房的婆子把守,当着她们的面,秦锦仪也没法守在门口傻等,只能不甘不愿地慢慢踱步过去,又再依依不舍地穿过穿堂,回头再张望几眼,方才往福贵居去了。 福贵居中,小薛氏正在吩咐丫头新做的秋衣要什么样的料子,瞧见女儿进门,脸上就露出了笑容:“怎么这时候过来?外面太阳晒着呢,等日头偏西了再出门,岂不更凉快些?”又吩咐丫头送茶水与新湃的果子过来。 秦锦仪无精打采地坐下了,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忿忿的表情。小薛氏吩咐完秋衣的事,把丫头打发下去,瞧见女儿这模样,就问:“你这是怎么了?又是谁惹了你?” 秦锦仪怎么肯说实话?推说:“没事,只不过是天儿太热了,没有精神罢了。”又起身要走,“我去看看祖母。” 小薛氏叹气道:“你祖母先前过来了,这会子正在厢房里歇午觉呢。兴许是早上起得早了,她精神不太足,睡到这会子还没醒。你过去看看她也好。” 秦锦仪胡乱应了一声,低头就出去了。弄影本想跟上,却被小薛氏叫住:“你们姑娘怎么了?” 弄影笑笑:“奴婢也不知道。兴许是跟什么人拌嘴,没有拌赢,因此心里生闷气了吧?” 小薛氏皱皱眉:“左不过是跟她那几个妹妹闹别扭了。她是姐姐,又比她们大了好几岁,怎么偏就这样气性大,连让都不肯让呢?”她没有再追问下去,反正不过是小孩子家的口角罢了。 不一会儿,秦锦仪回来了:“祖母睡得正香呢。” 小薛氏点点头,示意她在自己对面坐下:“你可是又跟哪个妹妹拌嘴了?不然怎会拉长了脸过来?” 秦锦仪连忙望向弄影,表情惊疑不定,但弄影回了她一个疑惑又无辜的表情,她只能按下心中的疑惑,开口吩咐:“弄影,你先出去。” 弄影应声行礼退了下去。小薛氏也把自己的丫头摒退了。 秦锦仪这才红着眼圈对母亲说:“都是三妹妹的错!我……我不过是好心提醒她一句,叫她守规矩些,她就说了一大通我不是真心爱护妹妹的话,反说我有了不是。我……我心里委屈得很!” 小薛氏叹道:“你们姐妹间的口角,我也不细问原委与经过了。你虽是姐姐,但三丫头本不是你亲妹妹,又不曾与你交好,我们二房与三房更是素有嫌隙,无事你招惹她做什么?你不招惹她,哪里会惹来这场不痛快?” 秦锦仪咬唇:“我只是……看不惯她罢了。难不成我做姐姐的,瞧见她有了错处,还教训不得她了?!” 小薛氏又叹:“谁叫你多管闲事?她自有祖母管教,便是真有了错处,也用不着你来操心。况且你的性子,母亲还不知道么?你本就与她有隙,也不知道她是哪里惹得你不快了,你无事还要挑剔她,摆出长姐的架子来教训她。她与她祖母都是得势不饶人的性子,会忍气吞声才怪!你又不是没吃过亏,为什么就非要一再犯糊涂?!” 秦锦仪忿忿地扭开头去,眼眶里很快就积攒了两泡眼泪,眼看着就要掉下来了。 小薛氏见女儿如此,放缓了神色:“你不说,我也能猜出缘故来。必然是近日府里传言,说许家有意与三房结亲,为许峥求娶三丫头,你心里不高兴了。你素日也没露出痕迹来,只在端午那一日有些个失态。旁人兴许只是嘀咕两声罢了,母亲却看出了你的心事。许峥确实是个好孩子,京城里仰慕他的名门千金不少,难怪你也会生出同样的心思来。可你也要想想,我们家与许家本来就算不上门当户对,而且你祖母与长房夫人多年积怨,许家与我们二房一向少有往来。他家真要为长孙寻亲事,又怎会看上你呢?” 秦锦仪的眼泪这回是真的掉下来了。她抽了抽鼻子,委屈得不行:“母亲,我哪里不好了?家世、相貌、才学?我也是侯门千金呀,我跟许家也是亲戚,我也要唤许峥一声表哥的。他家凭什么看不上我?!” 小薛氏叹了口气,摸摸女儿的头,安抚道:“就算许家愿意,你祖母也不会点头的。你还是早些忘了许峥吧。” 秦锦仪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对祖母薛氏的怨恨来。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薛氏懒懒地从门外进来了:“睡了这半天,腰都酸了。仪姐儿过来啦?”瞧见秦锦仪眼圈通红,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怎么哭起来了?” 小薛氏忙笑着起身扶婆婆上座:“不曾哭,仪姐儿方才被风吹得眼里进了沙子,揉了两下,眼圈就红了。” 秦锦仪咬着唇,低头拭了泪,起身立在一旁,算是默认了母亲的说法。 “别揉得太用力,当心揉破了皮。”薛氏随意往椅子上一坐,“过些天就是太子妃的寿辰了,我们还要进宫去贺寿呢。若是到时候你脸上有什么痕迹,就不好了。” 小薛氏笑问:“今年的寿礼还是照着往年的例么?” 薛氏点点头,忽然笑了笑:“给仪丫头多做两身好衣裳,再打几件新首饰。今年带着她进宫,一定要让她在宫里露个脸,讨太后娘娘的欢心才是。” 小薛氏不解:“这是为何?” 薛氏得意地道:“蜀王父子进京来了,听说蜀王的小儿子时常到太后跟前去尽孝。若是我们仪丫头得了太后的欢喜,说不定还能嫁给这位贵公子呢,那可是上上等的好姻缘!” 第一百六十七章 盘算 秦锦仪听到祖母又提起自己的婚事,脸立刻便红了一红。依照礼数,她这时候就该避出去的,可想到事关自己的终身,听祖母的口风,似乎看中的又是一位贵人,她便挪不开腿了,只低着头细听祖母薛氏与母亲小薛氏交谈。 小薛氏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女儿,心里不是很赞成婆婆总是在女儿面前提婚事。女儿不过是十几岁的小姑娘,成天听着旁人说这个人家好,那位公子体面,就是没心思,也要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来了。 然而,秦家二房素来是婆婆薛氏做主的,她这个儿媳即使是亲侄女,也说不动婆婆改变想法。小薛氏只能顺着薛氏的口风开口了:“太太怎么忽然提起蜀王父子来?先前……您不是说燕归来里住的那个赵陌就很不错么?” 提起赵陌,薛氏就一肚子气:“别提了!那小子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糊涂,仪丫头这个把月里没少在他院里转悠,他愣是一句好话都没有,甚至连屋子都不叫进去坐一坐。他既然不识好歹,我们还理他做什么?!” 秦锦仪听了这话,头垂得越发低了,脸上的红晕从两颊蔓延到了颈后,这不是在害羞,而是在羞恼。 自打赵陌搬进了燕归来,她就借口要去考察庶弟秦逊明年要搬去住的地方,时不时往燕归来去一趟。可是,赵陌因为要跟在三房的秦柏身边学习,每日几乎要在清风馆待整个白天的时间,不然也会出门去办事、会友。他一大早就离了燕归来,不到晚饭不回来,还经常吃过晚饭,天都黑了,才返回自个儿的屋子。秦锦仪若是白天过去,十次里有九次是要扑空的。 若是晚上去……那边两个院子里都是人,长房的秦简、秦素、秦顺都在,还有许多侍候的丫头婆子。秦锦仪实在拉不下脸,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去找一个外男。就算是拿弟弟做借口,承恩侯府中知道她看不起庶弟的人也大有人在。到时候她但凡说错一句话,走错一步路,长房的人断不会放过这个笑话她的好机会! 秦锦仪只能尽量在白天过去,偶尔可以在听说赵陌提前回院的消息后,赶在傍晚时跑一趟。她可以借口说刚刚从明月坞出来,正预备要去福贵居陪父母用膳,顺道瞧一瞧弟弟的屋子,也可以向父母汇报一声。 但赵陌每次态度都是淡淡地,从来不会请她进门去坐一坐,喝杯茶。若是在院子里遇上了,他就点点头,算作行礼,便抬脚走人,一点儿待客的礼数都不讲。秦锦仪也没脸主动开口说要进屋去,只能装模作样地在厢房里站上一站,就要走人了。 前几天她一时不忿,想要装作拐了脚,好让赵陌开口请她进屋去休息一下,谁成想赵陌直接装没看见!由得她在院子里叫疼,他也在屋里坐得很稳。她让画楼去赵陌的丫头青黛面前装可怜,借张椅子坐一坐,借个伤药涂一涂,其实就是想顺势进屋去。青黛却直接搬了一张圆凳到院中树下请她坐,又叫人去福贵居报信,让人来接她。吩咐完这些事后,青黛就一直站在她身边相陪,上茶上点心还陪聊,害得她祖母想要寻机责怪赵陌对她这个伤患漠不关心都做不到!人家占着理,天都快黑了,外男怎好与未出阁的闺秀见面呢?叫个丫头来陪着,才叫合乎礼数。 那日祖母薛氏见势不可为,本想借机拖一拖时间,好跟赵陌混个脸熟,偏隔壁折桂台的秦简得了信,带着秦顺过来了,又有姚氏那边派来询问的婆子,不等薛氏开口,便要叫几个有力气的媳妇子合力将秦锦仪抬回福贵居去。秦锦仪本是装的,也没法继续装下去,惟有在母亲的帮助下,扶着丫头离开了。 秦锦仪也说不清,赵陌到底是严谨守礼,还是故意这样对她的。 更过分的是,即使赵陌不在,他身边侍候的人也够难缠的。先前侍候他起居的是三房派去的小厮,听闻还是长房何信的侄儿。有这个小厮在,无论赵陌是不是在燕归来,秦锦仪都不大好意思过去。而且这个小厮每每见了她,都要盯得紧紧的,她上哪儿,他就盯到哪儿,还不许她和丫头接近赵陌的屋子,她们问什么,他都会寻话搪塞过去,简直把她当成贼了!她心中气恼不已,可自个儿心虚,也没胆量去长房或三房告状。 等到后来赵陌在辽王府用惯的丫头婆子过来了,这个三房的小厮便走了。秦锦仪还以为这回总算能松一口气,兴许还能寻机跟赵陌身边的人搭上话。没想到那个费嬷嬷是内务府出来的,张口闭口就是规矩礼数。而青黛这个大丫头也没比三房的小厮强多少,瞧着礼数上挺周全的,脸上也带着笑,说话十分和气,却从她进燕归来的院门开始,就要一直跟在她身后,却从不说请她进门坐一坐。她偶尔厚着脸皮,在正屋门前的廊栏上坐了,费嬷嬷便要借口教青黛规矩,说后者这点做得不合礼数,那点做得没有廉耻,其实字字句句都是在影射她,听得她坐立不安,再也坚持不下去。 失败得我了,秦锦仪也觉得心灰意冷。她想,以赵陌这样的性情,若不是看在他父亲日后极有可能入主东宫的份上,她是绝不想容忍的!凭他是谁,不过是个落魄王孙罢了。她堂堂侯门千金,为何要在他面前低声下气?! 如今薛氏直接否决了赵陌这个孙女婿人选,秦锦仪心里还隐隐有些松了口气。 不过,那个蜀王幼子,不会比赵陌更难侍候么? 秦锦仪低着头不说话,却竖起了耳朵细听祖母与母亲的交谈。 薛氏对小薛氏道:“从前我只想着,赵陌脾气虽不好,他老子到底是个有出息的,为着仪姐儿的前程,忍一忍也就罢了。只要这门婚事能做成,此时受了再大的委屈,都是值得的。但如今我改了主意。你们想呀,王家先前闹得这样大,脸都丢尽了,虽说那事儿是他们自作孽,跟赵陌的老子不相干,可赵陌的老子连自个儿媳妇都管不住,还由得丈人一家摆布,哪里配做一国之君哪?!皇上可是最看不得外戚得势的,若不是如此,我们家伯复早就入阁拜相了,又怎会屈就一个小小的六品官职?赵陌的老子有了这么一个霸道的岳家,皇上一定不会把皇位传给他!” 小薛氏迟疑地道:“外头可没有这种传言呀?” 薛氏轻哼一声:“那是从前皇上没有别的侄儿可以选了,就赵陌他老子一个,瞧着还算有点样子。哪怕是他有哪些不足,也只能忍了。可如今不一样,蜀王带着小儿子上京,他这个小儿子既长得好,人又伶俐,还嘴甜,哄得太后娘娘、太妃娘娘们喜笑颜开。这位小王爷可是太后娘娘的亲外甥!难道太后娘娘会不帮着他?如此一来,赵陌的老子便样样都比不上人家了,失势也是迟早的事。他连辽王世子的名头都未必能拿到手呢,连他都厌弃了的长子,又哪里配得上我的孙女儿?趁着如今还没把话说开,赶紧把他踢了,咱们想法子把仪姐儿许给蜀王的小儿子才好。” 秦锦仪心下一阵激动,咬咬唇,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却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生怕听漏了祖母的一个字。 小薛氏却不大看好婆婆的打算:“太太说得容易。赵陌好歹就住在咱们家,又受了三老爷的恩典,仪姐儿若真想要这门亲事,并不是太难。蜀王府跟咱们家可从来都没什么交情。以王府的门第,他家也未必看得上仪姐儿。更何况,若蜀王果真想要把小儿子过继给皇上做儿子,这个小儿媳妇的人选,定要千挑万选的。不是一等一的名门大户,都不敢肖想。仪姐儿如何能与那等人家的千金相比呢?” 薛氏听得不顺耳了:“我们仪姐儿哪里就比别人差了?她好歹也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孙女儿!况且蜀王若真想要把儿子送进东宫,光靠太后也不管用。太后又不是皇上的亲娘,真正说话管用的还是皇上自个儿。你想想,这满朝文武,论在皇上面前得脸,有谁比得上咱们家?而咱们家三个房头,年龄合适的就只有仪姐儿一个!二丫头三丫头都不满十岁呢,就算羡慕得要死,这门亲事也轮不到她们。蜀王若不是个蠢的,就一定会看中我们仪姐儿。只要仪姐儿能讨得太后的欢心,皇上那儿又怎会不答应呢?这可是亲上作亲的大好事!” 真的是这样么?小薛氏还是觉得这话听起来仿若空中楼阁,一点儿底气都没有。她就怕事情全是婆婆自以为是,却把秦锦仪推到尴尬的境地,会被宫里笑话痴心妄想,日后名声也要受损。 可是秦锦仪坐在一旁,已经有些心动了。若是……若是许家那边真的不可能,那么……成为未来储君的妻子,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前程?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不安 秦锦仪在福贵居这边听祖母薛氏面授机宜,直到太阳西下,方才返回桃花轩去。 她在经过松风堂前的穿堂前,恰巧遇上赵陌从燕归来出来,准备出二门。赵陌仍是那幅冷冷淡淡的模样,点头向她示意,却离了老远便不再靠近。若是从前,秦锦仪兴许还会烦恼一下,应当如何跟对方搭话,凑个近乎,但如今她有了新目标,倒是没再把赵陌放在心上了,反而因为想起自己连日来受到对方的冷待,神情也跟着冷了下来,轻轻地哼了一声,扭头就走,不再象往常那样,至少也要行一个姿势优美的礼,好表现自己的仪态万方。 赵陌并不在意秦锦仪是热情还是冷淡,仍旧走着自己的路。但跟在他身后的青黛就不是这么想的了:“秦大姑娘是怎么回事?前几日还厚着脸皮,整日跑到咱们院里来转悠,如今倒会给哥儿脸子瞧了,真真无礼!怪不得费妈妈总说,这姑娘礼数上有欠缺,规矩也没学好呢。” 赵陌淡淡地道:“旁人的事,理会那么多做什么?又不与我们相干。我们到底是寄居在别人家里,挑剔别人的话还是少说几句吧。” 青黛连忙低头应答:“是,奴婢知错了。” 赵陌点点头:“你回去吧,晚饭跟费妈妈一道吃。我在清风馆用过晚膳,会再陪舅爷爷、舅奶奶说一会儿话,方才回来。你让费妈妈不必等我,早些去睡,你守在屋子里,别叫人进我的书房,再唤人把洗澡水准备好,我回来要用的。”秦表妹平日常说,人还是应该把自己打理得干净些,病都能少生几回。尤其是在这大夏天里,热得人满身是汗,若不能每日洗澡,身上如何能清爽?光是气味就够呛人的了。赵陌把这话记得很牢,只要条件允许,总是会勤加清洁自己的。 青黛抿嘴笑道:“哥儿进京后,倒是添了许多从前没有的习惯,变得爱干净起来。往日在王府,哥儿三日能洗一回澡就不错了,哪儿有如今这般积极?” 赵陌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我走了。”直接出了二门。青黛站在门里远远看着他往西去了,方才转身返回燕归来。 赵陌来到清风馆的时候,秦柏与牛氏正跟梓哥儿说话,前者查问孙子今日的功课,牛氏在旁笑着夸奖孙儿做得好。瞧见赵陌进来,牛氏笑道:“广路今儿过来得早,今晚的饭菜还没送来呢,倒是有一道不错的汤,清热消暑的。你赶紧先喝一碗垫垫肚子。”又吩咐丫头再去厨房催饭菜。 赵陌瞧见秦含真就坐在餐桌边上喝一碗汤,笑着答应了,自个儿凑了过去。百合给他送上一碗汤,他喝了一口:“这是茯苓冬瓜老鸭汤?味儿倒不错,火候很足。” 秦含真笑道:“你这舌头挺厉害呀,一口就尝出是什么汤了?我还要多喝几口才猜出来呢。” 赵陌笑笑,这汤是他往日夏天里常喝的,自然是一尝就尝出来了。他看了秦柏牛氏那边一眼,压低声音问秦含真:“妹妹几时回来的?舅奶奶可曾提过,白日里许家女眷过来,都说了些什么?她们可是还没死心?” 秦含真也压着声音回答:“我问过祖母了,祖母说许二夫人和许大奶奶是来赔不是的,说许岫许岚她们误会了家里的想法,所以说了些不合规矩的话,让我们家误会了。许大奶奶替两个女儿赔了礼。许二夫人说,两家本是至亲,往后还应当照常往来,不要因为小小的误会,便疏远了才是。” 赵陌露出几分讥讽之色:“这又与那两位许姑娘有何相干?不是松风堂的丫头在自作主张么?许家不但要替自家孙子收拾烂摊子,连出了嫁的姑太太的丫头犯了错,他们也要过问了?” 秦含真耸耸肩:“我也觉得这事儿责任不在许家两位姑娘身上,但人家亲爹亲娘都觉得不要紧,她俩也不会受什么罪,那就随他们怎么说吧。我祖母告诉我,其实许家只是想把这事儿给混过去,往后照常跟我们三房往来。大伯祖父如今失了圣眷,伯父们又尚且年轻,秦家还要靠我祖父撑着,许家不想得罪我们,还是想继续交好的。” 赵陌笑笑:“只怕就连那联姻的念头,也还不曾打消。只是眼下舅爷爷舅奶奶都厌了他们,所以他们要暂时收敛起来,先讨好了舅爷爷舅奶奶,再图日后呢。表妹提防着些,没事别搭理他们,不过是趋炎附势之辈罢了。” 秦含真笑道:“这种事还用得着你提醒吗?我祖父祖母也都心里有数。现在就是看在两位堂伯父的面上,给长房留点面子罢了。就算许家人有意讨好,我祖父祖母也不会轻易答应他们什么要求的。我们早就认清楚他家的真面目呢,绝不会上当。而我,反正没什么机会跟他们打交道,管他们怎么想呢?” 赵陌笑了笑,低头继续喝汤。 不一会儿,晚膳送到了。秦柏、牛氏带着梓哥儿坐到餐桌上来,与秦含真、赵陌一道吃了顿饭。饭后,丫头撤去席面,送上清茶,牛氏命乳母带着梓哥儿下去洗澡,回头便与丈夫、孙女以及赵陌聊起了家常。 聊着聊着,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今儿许家人来的时候,我听她们说起,东宫太子妃的生辰就快到了,好象就是这个月的二十四吧?依照往年的规矩,亲眷诰命是要入东宫参拜的,亲近的人家还要送礼。许家为了这送礼的事,可费了不少心思。我想到咱们家,到底是三个房头合送一份,还是各房各自分送?这种事我从前也没有经历过,心里实在没底。有心要去长房问问吧,这会子我又不想看到大嫂子的脸,实在有些烦心。” 秦柏微笑道:“这个好办,你打发人去找二侄媳妇问一声就是了。这府里必定年年都往宫中送礼的,账本上有记载。你不知道该送什么,照着往年的旧例来,就绝不会出错。若是不放心,就交代周祥年去办。他是内务府出来的,对这种事门儿清,自会为你打点妥当,礼物也不会出半点差错。” 牛氏听了,便决定要起用周祥年,不过为防万一,姚氏那儿也可以打听一下的。许氏虽然常常让她心烦,但两个侄媳妇姚氏、闵氏都还知礼,与她相处得不错。 秦含真在一旁听着,下意识地看了赵陌一眼,见他一脸的若有所思,便笑着问秦柏:“祖父,太子妃的寿辰,你们是不是也要入宫去贺寿呀?我和赵表哥身上有孝,不方便去吧?” 秦柏笑道:“我是不用去的,你祖母倒是有可能要往东宫走一趟。说是贺寿,但不过是依礼行事罢了。太子妃十分端庄守礼,不会真叫你祖母行大礼节,倒是可以借机说说话。你与广路都有孝在身,确实不方便进宫去,不过我与你祖母会替你们也备好一份贺礼,捎带进去的。” 赵陌微笑着对秦含真道:“表妹,宫中的贵人过寿呢,我们这样的孝子孝女,不好露脸的,显得不吉利。别说太子妃娘娘了,太后寿辰在七月十三,她论辈份是我的祖母,我也同样不敢进宫去向她道一声贺的。想要尽孝,也只能等到明年了。” 秦柏说:“倒也不用等到明年,你不便进宫,却可以写一份折子,给太后上寿。想必太后娘娘瞧见了,知道你的孝心,心里也会欢喜。” 赵陌非常机灵:“那我回头写好了折子,拿来给舅爷爷过目,请舅爷爷替我改一改?” 秦柏点头应允,赵陌的脸上便露出了笑容来。 不用说,这个折子是用不着借他父亲赵硕的手送上去的,秦家便能替他办了。若是宫中的太后、皇上真的因此记住了他,他日后也能好过许多。 赵陌要给太后的贺寿折子不过是小事,秦柏心里还挂念着一件大事。等秦含真与赵陌都离开后,他私下叮嘱妻子:“你见了太子妃,若是场合方便,记得向她打听一下太子的身体状况如何。我们进京也有些日子了,往日我进宫去,总见不着太子殿下。问皇上,皇上便说太子只是身体有些虚弱,并无大碍,又说他在京郊行宫里静养,不在宫中,因此不方便与我相见。我问皇上,太子在哪处行宫静养?皇上又不肯告诉我。我心里有些没底,就怕太子有什么好歹,皇上怕我担忧,才故意瞒着我。” 牛氏吃了一惊:“不至于吧?”但想想他们夫妻进京后,确实从未见过太子,这也挺古怪的。秦柏怎么说也是太子的亲舅舅,若是太子身体果真无碍,皇上怎么没安排他二人相见呢?若是秦松,兴许还有皇上厌恶他为人,不想让他接近太子的可能,但皇上如今对秦柏正宠信呢,秦柏又从未见过太子,正该甥舅团圆的。皇上拖延着不让他们见面,必有缘故! 牛氏回想长子秦平曾经说过的话:“平哥好象也提过,太子在行宫里静养呢。他这病如今是渐渐重了,一年里倒有大半年是在静养,没法儿理事。兴许是因为这个缘故,皇上才没安排你二人见面的。若太子真个有重病,京城里早就小道消息到处飞了,哪里还能瞒得住?”不过想想赵硕,再想想那新来的蜀王父子,这小道消息也确实已经满天飞了。 秦柏沉默片刻,才道:“不管怎样,太子妃的生辰,太子殿下只要无碍,总要回宫来的。更别说过些日子,就是太后的寿辰。再往后,还有太子殿下自个儿的生日。即便是一直在静养,太子殿下也要回城一趟。若你见不到太子,能从太子妃处得个准信儿也好。太子是皇后娘娘唯一的骨肉,是我姐姐唯一的孩子,我早就盼着能见他一面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贺寿 转眼就到了六月二十四日,太子妃的生辰。一大早,牛氏便随长房的许氏、姚氏、闵氏,还有二房的符老姨娘、薛氏以及小薛氏一道进了宫。小一辈的几个孩子,除了秦含真身上有孝以外,所有嫡出的孩子都跟着去了,连刚出孝的梓哥儿与三岁大的秦端都没例外。 秦含真平静地留在承恩侯府里等待祖母与堂弟的归来。祖父秦柏虽然不用去东宫向太子妃唐氏贺寿,但也被皇帝召进宫去了。清风馆里没有一个主人在,秦含真也就不去那儿了,待在自个儿屋里看书、练字,享受着这难得的清闲。 不过这样的清闲,时间长了也挺无聊的。临近中午的时候,秦含真开始考虑,是不是该出门走走,哪怕是跟虎伯虎嬷嬷聊个天也好。对了,表舅吴少英就在隆福寺里,不知今日会不会过来?要不给他写个信? 正想着,赵陌就打发青黛过来了,给秦含真送了两本书,说是看着有趣,就推荐给她,她若是无聊,就随便翻翻。 秦含真深感惊喜,一看那两本书,一本是民间风俗八卦,一本是语言文字直白又不失趣味的游记,还真挺合她胃口的。赵陌怎么会知道她喜欢这样的杂书?难不成他跟她有着同样的喜好与品味? 青黛还微笑着对秦含真说:“我们哥儿说了,这是他偶然在琉璃厂那边逛的时候看见的,翻了翻,觉得有趣,就买回来了,越看越觉得有意思。他总想着,若是有个人能跟他聊一聊这书里的趣事就好了,可又不好意思跟简哥儿提,只好私下推荐给三姑娘,却不知三姑娘是否喜欢。” 秦含真笑说:“我喜欢呀,刚才翻了翻,确实挺有意思的。这一本讲的是京城里的风俗吧?我还真是从没听说过,还教人怎么做榆钱饭?可惜今年适合做这个的季节已经过去了。唔……明年找个机会试试好了。” 秦含真有了打发时间的新玩意儿,青黛便行礼退了下去,寻青杏与夏青说话去了。青黛常说,她与青杏的名字就差了一个字,年纪又大不了多少,看着就象是姐妹俩似的,一见青杏就觉得亲切。青杏虽然觉得她这热情来得有些莫名,但也能感受到她的真诚,并不排斥跟她做个好姐妹。这三个“青”于是就常常在一处说话聊天,做做针线,十分亲密。赵陌那边的事情不多,青黛除了照料他房中的事务,其实还是挺闲的,最常走动的地方,除了清风馆,便是明月坞了。又因为清风馆是在二门外,青黛身为内院的丫头,到明月坞的次数更多。 秦含真兴致勃勃地翻看着赵陌推荐的书,等青黛要走的时候,还叫她顺带捎了几样新鲜点心过去给赵陌尝一尝。如今赵陌身边有了丫头婆子侍候,更方便在内院行走,这样的礼尚往来,便渐渐多起来。 吃过午饭,消消食,再小睡片刻,秦含真就起身梳洗了,准备要开始练字了。这时候夏青她们才过来给她报信:“前院的方向有些动静,想必是进宫的人回来了。” 秦含真闻言点头表示明白,继续练字大业。天气这么热,祖父祖母他们回到家,肯定要忙着换衣裳、洗漱,坐下歇口气,若是午饭在宫里没吃饱,还得再吃点东西。她这时候过去是在添乱呢,还是等把字练完了再说吧。 等完成了每日的练字功课,秦含真就开始动身往清风馆去了。她的时间安排得非常好,到达清风馆的时候,祖父秦柏与祖母牛氏都换了一身清爽的打扮,坐在屋里喝茶聊天,赵陌竟比她先一步到了。不过梓哥儿并不在场。 牛氏告诉孙女:“大约是进宫的时候,走的路长了,太阳晒得又厉害,梓哥儿从出宫门开始,就一直有些恹恹的。我怕他又中了暑气,叫他回屋里歇着去了。虎嬷嬷正在熬消暑汤呢,一会儿熬好了就给他送一碗,你也喝一些吧。” 秦含真答应着,在旁坐下来:“祖父是在宫里碰到了祖母,所以一起回来了吗?” 牛氏笑道:“也算是吧。皇上特地传旨,让我带着梓哥儿去乾清宫见他。我就是在那儿跟你祖父会合了,还遇上了你爹呢。那臭小子,成天说忙,连家也少回了,皇上也不说说他!” 秦柏无奈地道:“皇上哪里有闲心管这些事?你别因为他对你和气,叫你一声弟妹,你就真把他当寻常亲戚看待了。那可是九五至尊哪!” 牛氏白他一眼道:“我看他就是把我当寻常亲戚看待了,他看你不也是视作自家人么?哪里象是君王看臣下的模样?你总端着个君臣有别的架子,我看皇上反而拿你没办法了呢。” 秦柏笑笑,又问她:“你真没看见太子?” 牛氏摇头:“没看见就没看见吧,这有什么?我们去的都是女人孩子齐聚的场合,就算留下来陪太子妃说话的都是亲戚,太子不过来也没什么,他不是叫内侍来送了给太子妃的生辰礼么?好精致的绣屏,说是江南一等一的绣娘绣的,在外头价值千金呢!太子妃高兴得不得了。若说太子的身体真有个什么,太子妃能这么高兴?你呀,完全就是多虑了!” 秦柏并不觉得自己多虑,反而觉得这一出送礼的戏做得太过刻意。太子与太子妃乃是结发夫妻,要送个生辰礼,何必等到今日,在公开的场合,当着一众皇亲国戚的面来送?妻子先前还提过,今日太子没有出现,有几位宗室女眷私下也是有过嘀咕的,怀疑太子的身体有严重问题,才会无法出现。但那绣屏寿礼一出,众人便改了口风,纷纷赞叹起太子与太子妃夫妻恩爱来。太子不出现在众诰命面前,也成了守礼之举。 若说太子不跟这些女眷打交道是守礼,那他秦柏也在宫中,为何不见太子来见一见他这个亲舅舅?能从京郊行宫返回皇城,并给妻子送上生辰礼,总不至于连见舅舅的力气都没有吧? 秦柏也曾问过皇上,皇上却顾左右而言他。他不好逼问君上,惟有压下心中的疑惑了,可不安的情绪却在日渐增长。关于太子的身体,皇上一定隐瞒了什么,而且是连他这个亲舅舅都不能告知的秘密!会是什么呢?莫非太子的身体真的不好了? 秦柏沉默不语,静静思索着。赵陌看着他的表情,若有所思。 与此同时,福贵居中却又是另一副光景。薛氏气恼地歪坐在罗汉床上,板着脸生闷气。小薛氏坐在一旁低头沉默。秦锦仪仍旧是进宫时的穿戴,衣饰华丽,小脸却露出委屈的表情,揪着帕子不说话。 小薛氏见婆婆与女儿都闷不吭声,心知她们心里都不好受,只得柔声劝慰:“太太,仪姐儿,你们就别恼了,谁能料到太子妃赐了膳后,就没叫我们进内殿说话呢?她只传了唐夫人和她嫂子,还有长房夫人与二弟妹去,连长房的三弟妹都只能在外殿陪坐。三房的婶娘若不是被皇上传召去了乾清宫,也一样是要落在外头的。若说这是太子妃没把我们二房放在眼里,长房与三房又如何?太太还是别生气了。这回只是运气不好。” “狗屁的运气不好!”薛氏却是越听越生气,直接啐了回来,“这分明就是看不起我们二房,存心要给我们难看!长房有许媺和姚氏就够了,闵氏不过就是个闲人,见不见有什么要紧?三房那婆娘是先一步被皇上叫了去,否则你以为太子妃会不叫她?只有我们二房,一个人都没能凑到太子妃跟前去说话!还有,往年太后太妃那边总要叫我们过去见一见的,谁知今年只有许媺与符老姨娘去了,其他人都要留在东宫用膳,还不许她们带上别人!若是没有这一条,我还能让仪姐儿跟符老姨娘跑一趟。现在算什么?花了那么多心思,费钱给孩子准备了新衣首饰,结果全泡汤了么?!” 秦锦仪听着,眼圈就是一红,眼泪汪汪的,几乎要掉下来了。 小薛氏只好继续劝说:“今日没能见,就算了。我们家还入不了宫中贵人的眼,强自贴上去,也只是惹人笑话罢了。齐大非偶,太太还是改了主意吧。以承恩侯府的门第,咱们另外给仪姐儿寻一门门当户对的好亲事,应该也不难。” “放屁!”薛氏又啐了她一口,“我们家仪姐儿,生得好,人又伶俐,才艺出众,又从小读书识字,知书达礼的,还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孙女儿,正儿八经的侯门千金,她哪里就入不了宫中贵人的眼了?!从前是宫中的贵人们看惯了仪姐儿孩子气的模样,没想到她已经长大了,因此有所轻忽。只要她们看见如今仪姐儿这副亭亭玉立的好模样,绝对会改主意的!你少在这里出馊主意,我早说过了,仪姐儿的婚事有我,你就别管了!” 小薛氏只能无奈地缩了回去,薛氏安抚孙女儿道:“好孩子,你别担心。今日是事情不凑巧。但这不过是太子妃的生辰罢了,过些天还有太后的生辰呢。到时候我一定会把你带到太后面前去,叫太后知道你的好处!” 第一百七十章 贵客 太后的寿辰还没到,秦家就先迎来了几位出人意料的贵客——蜀王与蜀王妃,还有他们的小儿子赵砚。 说起来蜀王妃会出现在京中,也颇让人意外。原本只听说蜀王带着小儿子进京来了,哪里想到蜀王妃了跟着上京了呢?只是蜀王父子俩接到旨意,得知皇帝允许他们父子上京为太后贺寿了,就立刻带着早已准备好的行李,日夜兼程地上路了。他们对外说,是担心走得慢了,会误了为太后贺寿,于是赶紧赶慢地,愣是赶在太后生辰前一个月就到达了京城。他俩年富力强,这般赶路还能受得住,蜀王妃却是身娇肉贵,根本受不了这苦,因此只能带着一众随从、礼物以及行李等落在后头,慢慢赶路,终于在太子妃生日前一天走进了京城大门。 蜀王妃进京后,连歇一口气的功夫都没有,第二天就要进宫见太后,顺道给太子妃贺寿了。薛氏抱怨太后没有宣召他们二房的女眷去晋见,其实还真不是人家看不上她,而是太后当时正忙着跟小侄女团聚呢,哪里还有闲心去见外人?也就是唐夫人与承恩侯夫人许氏是正经姻亲,符老姨娘又是多年熟人,顺带着一块儿去了,否则太后连她们都没精神搭理。见过一面,说些客套话,赐点儿循例的物件,就把人打发回东宫去领太子妃赐的膳食了。 太后与蜀王妃姑侄俩正经有十好几年没见了。自打蜀王妃嫁给了蜀王,便跟着去了蜀地就藩,非诏不得入京。别说是深宫中的太后了,就连她们的娘家涂家,也只有年轻力壮的男丁往蜀地去的时候,方能见到蜀王妃一面。二十年了,蜀王妃都不曾回过京城,回过娘家。 不过,这也是不凑巧。往昔蜀王其实是有过几次机会进京的,或是贺寿,或是晋见皇帝述职。但每一次,蜀王妃总会遇上点事,怀孕,生病,或是孩子生病,以致于无法随行。所以蜀王妃今年算是随夫就藩后头一次回娘家。她先进宫来见太后,姑侄俩抱头痛哭一场,第二天又直奔娘家,再与娘家父母兄嫂们哭了一顿。接下来她理当要歇一口气了,没想到才过两日,她又跟着丈夫儿子到承恩侯府来了,着实拼得很。 因为蜀王妃来了,所以秦家三房女眷都要出面招待她。许氏带着两个儿媳,薛氏带着小薛氏,牛氏独个儿出场,全都围着蜀王妃转了。枯荣堂里是秦柏在招待蜀王父子二人,松风堂里是女眷们济济一堂。秦伯复、秦仲海与秦叔涛都上衙门里当差去了,不在家中。秦平自然是守在宫里的。年轻一辈全都不曾露面,只有秦柏一个撑场。至于承恩侯秦松?秦仲海已经在日前正式替父亲递了告病的折子,宫里皇上也派了太医过来“诊治”。如今秦松是公认的病人,需要静养,自然不可能跑出来招待客人了。 许氏没有给两个儿子送信,但薛氏却派人给儿子送了急信。临近中午的时候,秦伯复赶了回来,连身上的官服都来不及换,就跑到枯荣堂去了,生怕三叔秦柏一个人占尽了好处。不过他瞧见小一辈的侄儿侄女们都没出现,就没敢提让自己的女儿过来给“长辈”见礼,只是陪坐在侧,干笑着听秦柏与蜀王饶有兴致地忆当年,说从前他们在宫中读书时的趣事,他却连一句话都插不进去。 薛氏的脸皮比儿子要厚一点,在所有小一辈的女孩儿都没有露面的前提下,她愣是把孙女秦锦仪给叫来给蜀王妃见了礼。蜀王妃笑得一派大方,夸了秦锦仪两句,又赏了见面礼,薛氏就顺势把孙女留在了松风堂内,命她陪着众人一道说话,有需要的时候,还可以侍候蜀王妃喝茶。 许氏不动声色地微笑着,姚氏撇嘴笑了笑,跟牛氏对望一眼,都有了些想法。闵氏面色不变,静坐一旁,仿佛不经意地问了秦锦仪一句:“这时候还早,先生这么快就下课了?” 秦锦仪顿了一顿,没敢说自己早退,微笑地回答了一句:“是。” 闵氏没说什么,姚氏笑吟吟地道:“哟,今儿下课得早,比平日早了大半个时辰呢,曾先生先前怎么也没提?” 许氏微微一笑:“天气热,午间日头晒得厉害,早些下课,孩子们也好少受些罪。” 蜀王妃笑问:“府上的女先生,听闻从前是教过太子妃的吧?那可是极难得的。府上的姑娘们能有这样了得的先生教导,想必也十分出色吧?” 许氏笑笑:“不过是识得几个字,懂得些道理罢了,比起太子妃可差得远了。曾先生来我们家,其实就是寻个地方养老呢。”接着便话题一转,聊起了京城从前有名的才女或是名门闺秀,她们当年的事迹,以及婚嫁去向与近况。这是蜀王妃所熟悉的话题,也是她感兴趣的,两人很快就聊得兴起了。 当然,这样的话题,能搭上话的也就是长房几位女眷,牛氏对她们聊的人物一无所知,二房又够不上这种级别的交际圈子——二十年前,小薛氏还未嫁进秦家,秦伯复年岁尚小,二房寡妇弱子,压根儿就谈不上什么社交。薛氏插不进嘴去,偶尔提起一点她道听途说来的八卦,却又被许氏与蜀王妃当面辟了谣。也亏得薛氏沉得住气,拉得下脸,依旧笑吟吟地坐在那里不动,时不时的就硬要插嘴说些干巴巴的话,然后被打脸。如此这般,周而复始,却始终学不会闭嘴,优雅地沉默微笑。 牛氏虽然也插不进嘴去,却并不强求,只是静坐一旁听八卦,还听得津津有味。薛氏的举动,还有秦锦仪在蜀王妃身边献殷勤,在她看来就象是一场笑话。不过随着中午时间渐近,她记起孙女孙子,便悄声吩咐小丫头百寿离了松风堂,去给秦含真、梓哥儿递口信。 秦含真下课回到明月坞时,就看到百寿在廊下与夏青说话。她笑着走过去:“百寿今儿怎么有空过来看你姐姐?” 百寿忙上前几步行了个礼:“姑娘,太太让我来给您捎句话。今儿府里有客,她不得闲,已经交代乳母照顾梓哥儿吃午饭了,姑娘就留在自个儿院子里用吧,下午也不必到前头去。” 秦含真疑惑:“来了什么客人?这般要紧。祖父祖母都要去相陪?”叫她别去前头清风馆,这意思就是秦柏与牛氏都没空管孙子孙女了。居然有客人如此要紧,需得他们夫妻二人齐齐出动? 百寿便道:“是蜀王与蜀王妃带着他家小公子上门来拜访。蜀王说他与三老爷当年也是故交,分别多年了,十分想念,因此特地前来拜会。蜀王妃前几日才到京,也跟着来了。如今蜀王与他家小儿子在枯荣堂,是三老爷和大爷陪着;蜀王妃在松风堂,几位夫人、太太、奶奶们都在呢,连大姑娘都过去了。” “大姐姐?”秦含真面露诧异,“她不是身上不适,向曾先生告了假,先行离开了吗?怎么跑去见客人了?”她嘲讽地笑笑,“用这种借口,她不觉得很容易就会被拆穿吗?直接说长辈叫她去见客人就得了,还用得着说谎?” 秦含真也懒得搭理秦锦仪的事,就对百寿说:“行了,我知道了,你回去跟祖母说,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让她不必担心。倒是梓哥儿那头,也不知乳母侍候得如何,虎嬷嬷还在清风馆坐镇吧?” 百寿点头。虎嬷嬷一般是不会离开清风馆的。如今牛氏身边有两位嬷嬷,又有两个内务府来的大丫头侍候,并不缺人,没有虎嬷嬷跟着也问题不大,倒是清风馆里,因着梓哥儿的乳母有些个不妥当,还离不得虎嬷嬷照看。 有虎嬷嬷在,秦含真也就不担心小堂弟的事了,给百寿塞了把果子,就让她下去与夏青说话了。不过夏青心中知道分寸,晓得妹妹是领命而来,还要回去复命,不可能随意在外头玩闹的,便叮嘱几句,又给她塞了几个钱,就打发她离开了。 秦含真擦了汗,换了身家常衣裳,就听得外头院子里热闹一片。探头一看,原来是秦简来了。他来看妹妹,顺道还带上了赵陌。本来秦简到明月坞,都是往妹妹秦锦华所住的正屋里去的,但因添了个赵陌,而赵陌又想来看秦含真,所以他们还是选择了在院子里的小亭中就座。秦锦华身边的大丫头描夏细心地带着小丫头们上了茶水点心,又问秦简是否打算在这边用午饭。 秦简笑道:“今儿府里有客,长辈们都不得空。我想着妹妹们无人照应,也不知如何了,方才会过来,自然也要在这里用午饭的。你们去大厨房说一声,叫他们把我和广路的份例送过来。我们就在这院子里吃了。” 描夏领命而去,又吩咐了两个小丫头将冰盆搬到亭子一角,再让她们拿着扇子在旁扇风,好让亭中保持凉风习习,暑气立时大消。 秦简一见就笑了:“好丫头,你这法子倒好,既凉快,又不至于积了寒气。明儿我也叫我的丫头们照这么办,省得我在屋里读书,热得满头是汗!” 赵陌微笑道:“原是他们这院子好,花木繁盛,又有水有风,比别处要凉快些。” 秦锦华掩口笑了:“哥哥住的折桂台,到处种的都是桂花,讲究一个‘蟾宫折桂’的寓意,吉利是吉利了,可惜桂花树儿遮不得太阳,每年夏天他都会热得受不了。旁边的燕归来倒好,枣树梨树都生得高大,倒比我们这院儿还要阴凉几分呢。” 秦简哂道:“我何尝不羡慕他住的院子凉快呢?真恨不得把我那儿的桂花树都给拔了,种上些能遮阴的花木才好。可惜母亲不许,连祖母都要骂,就为了那折桂的好寓意,我也只好继续忍受下去了。” 他自嘲几句,便提起了今日家中来的贵客:“蜀王一家来了,妹妹们可曾听说?我原以为会被叫过去跟蜀王府的小公子见上一面的,不曾想三叔祖压根儿就没发话,心里正嘀咕呢。说起来,蜀王一家忽然上门,也叫人猜不出原委。”他看向赵陌,“广路,你说他们此番进京,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呢?外头传言纷纷,到底有几分可信?” 第一百七十一章 看法 秦简与秦锦华兄妹俩,年纪虽然还小,但生长在承恩侯府,又有许氏严格要求,再加上日常耳濡目染之事,与一般的官宦人家子女不大一般,因此对这些朝政后宫大事,也是颇为了解的,时不时议论几句,对他们而言并不是什么大事。秦锦华因年幼与性情之故,对这些事不大感兴趣,但秦简想到了就会随口提起,反正他平日里也有吐嘈宫中八卦的习惯。 秦含真有些意外地看向他,赵陌的反应倒是很淡定。他与秦简平日混在一处,对对方的性情与习惯还是比较清楚的,微笑着随口回答:“你问我,我却要问谁去?我又没见过蜀王一家子,况且他们也不会把自己真正的想法告诉人。既然他们都说此番上京是来给太后贺寿的,那就当作他们是来贺寿的好了。” 秦简白了他一眼:“哪儿有这么简单?太后年年都过生日,怎么从前不见他们来,偏今年就来了呢?不但来了,还把小儿子给带了过来,他们真的就没点想法?外头可都在议论呢,说他们是想把小儿子过继给皇上,好继承储位。令尊心里就没点想法?” 不怪秦简起疑心,实在是蜀王一家子从前也不见得对太后的寿辰如此看重,据传身体柔弱,出嫁二十年都没回过京城的蜀王妃,居然宁可受长途跋涉之苦也要跟着丈夫儿子上京。真的不是因为听说太子身体渐渐不好了,热门储君候补人选晋王世子坏了事,而新晋的储君候补辽王长子,又得不到辽王府的支持,在朝中略显势弱的关系吗? 这么想的人大有人在。毕竟最近这十年里,但凡是从藩地上京去讨皇帝欢心,又滞留在京中不肯走人的近支宗室子弟,十有八、九都是冲着未来东宫之主的位子去的,世人都已经公认了。即使蜀王说自家没有那个意思,只怕也没几个人信他。除非太后寿辰过后,他干脆利落地带着老婆孩子回蜀地去,世人才会承认是冤枉了他。 赵陌也清楚外界的议论。他在承恩侯府里,并不是象秦含真那样,整日宅在家中,只专心学好功课,在祖父母面前卖萌,就没别的事可做了。他时常出门与秦简介绍的朋友来往,也往自家私宅或是店铺中去,无论是朝野间的议论,还是民间的小道消息,他都有听闻。秦简因为他父亲也在争取入继皇室之事,询问他的想法,他若是个关心父亲前程的,兴许还真要担忧几分。可是现在?他有什么好担忧的? 赵陌早就明白了,无论他父亲未来有什么样的前程,是成功入继皇室,在太子去世后册封为储,还是功败垂成,只能退回辽王府去与继妃以及两个弟弟争夺世子之位,甚至是从此投置闲散,沦落为寻常宗室,都不与他相干。父亲早就放弃了他,而他,也早就不依靠父亲活着了。将来的储君到底是谁?是他父亲赵硕,还是蜀王幼子赵砚,又或是别的什么人,又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因此,面对秦简的问题,赵陌只是淡淡一笑:“我从端午节后,就没再见过父亲了,怎能知道他有何想法?” 秦简也反应过来,感叹一声:“你父亲对你,也真是狠得下心,连打发个人来问候一声都不肯。你好歹也是他的嫡长子呀。”他拍了拍赵陌的肩,安慰道,“兴许是你那个后母在捣鬼。” 赵陌笑笑,这句话还真安慰不了他几分。小王氏再厉害,也不可能在储位这样的大事上左右得了赵硕。记得端午的时候,他提醒过父亲,若真有心要交好永嘉侯秦柏,可以拿他这个儿子当借口,时不时打发人来看望,送点东西,顺道问候秦柏,等双方来往得多了,父亲再上门与秦柏结交,就显得顺理成章。父亲赵硕当时可是对这个建议十分惊喜的,但月余都没有行动,想必是有了更好的讨好皇帝的法子了吧?即使如此,父亲居然就这么轻易地放弃了原本的计划,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也不来拉拢永嘉侯秦柏了,真不知该说父亲短视,还是他真的那么有把握,哪怕不用拉拢国舅爷,也能达成父亲的目的? 蜀王一家就精乖多了,才进京不久,就上门拜访。哪怕是在作戏,至少他拿出了诚意呀。 赵陌微笑着给秦简倒了杯茶,没有继续谈论这个话题。 秦含真一直在旁听着,倒是有些自己的看法。她对秦简说:“蜀王是不是真的有那个意思,等到太后寿辰过去,看他会不会带着老婆孩子离京就知道了。不过是两三个月的事,耐心些等等就好。但大堂哥方才说,我祖父没叫你去跟蜀王幼子相见,你心里讷闷,我倒觉得这再正常不过了。我祖父才不是个不知礼数的人呢。你瞧蜀王一家来了府中,除了他,也就只有收到消息赶回来的大伯父相陪罢了。父亲和另外两位伯父都没动静。所以,我祖父不叫你去,定是有他的道理。大概不是想让你和那位蜀王府的小公子太过亲近吧?” 秦简若有所思。秦锦华没听明白:“为什么三叔祖不想让哥哥和蜀王府的小公子亲近?” 秦含真笑笑:“有什么好亲近的?他若是对储位没兴趣,也就是进京来玩几个月,过后仍旧回蜀地去。跟他亲近了,有了交情,将来分开的时候,岂不难受?他若是对储位有兴趣,也难说他跟咱们家来往是打着什么主意来的。跟他熟了,他拜托大堂哥在人前为他说好话,助他入继皇家,大堂哥是帮还是不帮呢?帮了,把太子殿下放在何处?不帮,那还叫朋友吗?别说交情了,只怕直接就得罪了人。倒不如一开始就跟他不熟,他也就不会开口叫大堂哥帮忙了。” 秦锦华恍然大悟。 秦简笑道:“蜀王一家子特地到咱们府里来做客,说不定还真是打着这个主意呢。我们家素来圣眷不错,若能在皇上面前为蜀王幼子说好话,他便又多了几分把握。只可惜,我祖母不是那样的人。她早就告诉过全家人的,无论将来东宫的主人是谁,我们只看着太子殿下便是,旁人都与我们不相干。” 当然了,许氏发话是一回事,家中众人未必不会生出自己的小心思来,毕竟太子身体不好是事实。尤其是祖父秦松,因着夺嫡受过流放之苦,又因着父亲弟妹的从龙之功而重获富贵,他也盼着这样的富贵能长长久久地享用下去呢。 秦含真有些不以为然地说:“咱们秦家一门双侯,富贵已极,接下来还是低调点的好。现如今又不是在夺嫡,咱们跟谁都没冲突,手上又没有实权,谁上位不是捧着咱们呢?只要子孙后代争气,就算不做国舅爷了,一样能家业兴旺。现在皇上什么话都没说,太子还平安无事,几个宗室子弟明争暗斗,根本看不清局势,我们何必淌这浑水?要是押错了宝,说不定还要倒霉呢。” 秦简诧异地看着她:“真想不到,三妹妹是这等通透的人。你看得明白,确实是这个道理。”说完了,自己也沉思起来。 秦含真其实就是随口一提。她没经历过什么朝廷斗争,夺嫡之战,但电视电影小说看了无数,各种套路都熟悉得很。靠她这点见识,飞黄腾达是不可能的,但避过一些灾祸,保住自家的清静日子,应该不算太难。其实这就是一句话的事——无欲则刚。 赵陌与秦简都在沉思不语。不一会儿,丫头们把饭摆上来了,就在小亭子里用餐。席间只有秦含真与秦锦华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今日的菜色好坏,赵陌与秦简都比平日沉默许多。吃完饭,他们喝了两口茶,就告辞而去了,却相约到赵陌所住的燕归来去说话。 秦含真与秦锦华送走了兄长与表兄,后者还向秦含真抱怨:“我叫哥哥留下来陪我再玩一会儿,他说要回去歇午觉,免得走了困,转身就跟赵家表哥相约去聊天。他是在哄我的不成?” 秦含真哑然失笑,安慰了她几句,便各自回屋休息去了。 蜀王一家在承恩侯府里足足待了大半天,直到太阳西斜,方才告辞离开。这时候都快到晚饭时间了。秦含真本以为要在自个儿屋子里独自吃晚饭的,得了信惊喜不已,连忙收拾一下,起身往清风馆来。 秦含真到时,牛氏正跟丈夫秦柏抱怨:“在松风堂里坐了半日,腿脚都僵了。我还好,没说什么话,就是听别人聊天,除了无聊些,倒也没别的。难为大嫂子和两个侄媳妇,竟能陪着那蜀王妃说了半日的话,尤其是二侄媳妇,就没有停下来的时候。方才把客人送走回来,我听到她嗓子都快哑了。大嫂子特地交代丫头,给二侄媳妇送润喉的汤药去,让她今晚和明日少开口,好好养养嗓子呢。可怜见的,那个蜀王妃也没点儿眼色,怎么就不知道体恤别人呢?” 秦柏微笑地听着,低头喝了口茶。他今日也累得不轻,虽说有秦伯复在,大侄子积极地与蜀王攀谈,让他稍为轻松了些。可蜀王总是要与他交谈,他也没办法怠慢了贵客,只好一直坚持了。所以,别说二侄媳妇姚氏的嗓子沙哑,他的嗓子,也难受得紧呢! 第一百七十二章 再来 秦含真见祖父秦柏只是微笑着听祖母牛氏说话,很少插嘴,就算开口,也只是简单的一两个字,结合方才祖母的话,就猜测他大约也是陪着客人聊了大半日,嗓子累了,有些心疼,忙替他倒茶,又问:“咱们家有没有润喉的药丸子?甘草丸什么的,或是拿冰糖炖个梨?” 秦柏笑笑,牛氏这时也反应过来了:“哟,老爷也陪了客人大半日,你们那边只有一个秦伯复帮忙,你想必更累了,嗓子也难受了吧?我记得家里有配好的丸药,你等着,我去寻一丸来给你吃。”说罢就要起身。 秦柏拉住了妻子,稍稍沙哑着声音道:“别忙了。方才回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吃过一丸了,如今不过是少说几句话,养养嗓子罢了。晚上我睡下前再吃一丸药,包管明儿就好了。” 牛氏这才放下心来,抱怨说:“这蜀王妃没眼色,她男人和儿子也一样可恶!咱们家跟他们又不熟,巴巴儿地跑来烦人做什么?!” 秦柏微笑道:“大家都算是亲戚,既然是客人,我们好生招待着就是了。” 秦含真插嘴说:“大堂哥中午来陪我和二姐姐吃饭,说起祖父没叫他出去见蜀王父子,猜想蜀王父子是想拉拢咱们家,叫咱们家在皇上面前为他们说好话呢。” 秦柏笑了:“你们小孩子家,竟也谈起这些事来。” 秦含真抿嘴一笑:“就是家常聊天,随口说一句罢了。” 牛氏问秦柏:“这么说,桑姐儿的话是真的?蜀王一家子真是打算谋东宫那个位子了?”她啧啧两声,“你说这些皇家人心里都在想什么呀?太子殿下还活着呢,他们就一个个迫不及待地跑出来讨论他死了以后的事了,活象盼着他死似的。皇上知道他们的打算,心里能好受?换了是我,有人天天盼着我儿子死了,好继承我家的家产,我能直接把人活剐了!” 秦柏淡淡地道:“这些都是皇上考虑的事,我们虽有些圣眷,但也不过是富贵闲人罢了。储位上坐的是谁,与我们并不相干。我们只需要知道,天下只有一个储君,就是太子殿下,那就够了。” 牛氏点头:“没错,太子还活得好好的,旁人想要图谋他的位子,也太早了些。咱们是太子的母家人,遇到有那种人,不直接把人剐了,就已经很给面子了,怎么可能还帮着别人算计太子?找上我们的都是蠢蛋!” 不过,蜀王一家显然并不觉得自己是蠢蛋。他们深觉这一趟承恩侯府之行大获圆满,过得几日,又再次上门来了。这一回是蜀王妃自个儿来的,声称只是一次不大正式的拜会,因为上次做客时,她与承恩侯府长房的几位女眷相谈甚欢,还得知了不少旧日闺中密友的消息,只是时间有限,没能问得太过清楚,所以今日又来了。 牛氏得到消息,换了衣裳往松风堂去的时候,二房的薛氏抢先一步带着儿媳与孙女到了。长房其实并没有派人去二房请人,薛氏完全是因为消息灵通,才特地带着儿媳孙女过来的。当着蜀王妃这个外人的面,许氏婆媳又没法把二房的人给赶走,只能无奈地任由她们留了下来。 牛氏又陪着听了半日八卦,竟渐渐地听出了趣味来。唯一不足的是,这些八卦里头有不少不大适合未出阁小姑娘听的部分,因着秦锦仪在场,众人也不好提起,只能含糊带过,倒累得几位有兴趣听下去的太太奶奶们暗暗扼腕。 牛氏晚饭后闲聊时,又一次抱怨起了二房:“二侄媳好几次都把眼睛往锦仪丫头那儿看,连蜀王妃都瞧了她一眼,她竟然还坐在那里动都不动,脸皮真是厚得要死。她就没觉得那些话题不是她这种小丫头该听的么?就因为她没眼色,蜀王妃想听的没听见,便约好了过几日再来。若是锦仪丫头老老实实地走了,二侄媳妇把该说的话都说完,蜀王妃也就没有借口再来了!” 秦柏漫不经心地说:“她想来还是会来的。” 赵陌对这种内宅妇人之间的话题不便插嘴,秦含真则是听得好奇:“大姐姐这是要干什么?她平时常把规矩礼数挂在嘴边上,结果今儿却厚着脸皮留下来,听旁人说起不适合她听的话题?” 牛氏撇嘴:“天知道呢,我看这丫头是被她祖母教坏了,好好的女孩子,也学得不顾廉耻起来。你三伯娘素来冷淡,今天都忍不住,问了她一句,说她陪着长辈们坐了半日,是不是累了?若是累了就回去歇息吧。这摆明了就是要她下去,别继续坐在那里碍事了。结果二房那个泼妇抢先嚷嚷说,她孙女不累,不用去歇息。锦仪丫头也跟着说是,不但立在蜀王妃身边做端茶倒水的活,抢丫头的差使,还另挑了话题,要向蜀王妃讨教调香的本事,说蜀王妃从前在闺中时,就已是香道高手了,让她十分仰慕。真是的……” 牛氏一脸的不以为然:“人家蜀王妃正等着想知道一个年轻时交好的闺秀嫁到外地去,遇上恶婆婆与刁蛮小姑后怎么样了呢,谁有闲心跟她一个小丫头讨论什么香料不香料的?况且我看她对香料也就是一知半解罢了,闹出了笑话都不知道!” 牛氏的父亲牛老太爷从前是做香料买卖的商人,牛氏家学渊缘,对香料也是颇为了解的,只是不象闺阁千金那般,拿这个当作娱乐消遣罢了。 秦柏听到这里,倒是抬头看了妻子一眼:“香料?大丫头学调香了么?” 秦含真说:“近日曾先生讲课,倒是提过一点儿,不过也就是随口说说,并没有详细讲解。曾先生说,她对香道并不是很了解,从前在唐家时,另有行家给太子妃上课,她也就是知道些皮毛罢了。如果我们对香道有兴趣,可以另外请先生教导。还有,皇后娘娘在世时就是香道高手,若是家里还留下她从前的手稿什么的,或许也可以有所助益。” 秦柏叹道:“皇后娘娘确实是此中高手。只是这么多年了,家里又被抄过,她在闺中时的手稿也不知是否保存了下来。若不曾在抄家时被毁,这会子应该都在皇上那里吧?” 皇帝怎么可能会放过收集爱妻手迹的机会?况且他对秦家长房一直有些嫌弃,赐还给秦柏的财物,宁可直接命秦松夫妻封入库房,也不肯交给他们保管。秦皇后出嫁前所住的院子,更是派专人看守起来,不许秦家人轻易入内。秦柏在清点丙字库存放的物件时,并没有发现亡姐的手稿,便猜想定是皇帝收罗了去,否则就是在抄家时被损毁了。 牛氏眉头皱了一皱:“皇后娘娘的手稿么?今儿锦仪丫头跟蜀王妃说话时,倒是提过,说皇后娘娘未出阁时,就曾经抄录了不少珍贵的古时香方,有些还是失传多年的。这些香方如今好象都由长房收藏着。锦仪丫头说,若是蜀王妃感兴趣,可以请大嫂子借蜀王妃看一看。我瞧大嫂子当时的脸色不大好看,二侄媳妇与三侄媳妇看着锦仪丫头,也拉长了脸。大侄媳妇拉了闺女一把,锦仪丫头就闭嘴了,倒是她那个不知所谓的祖母,还笑嘻嘻地对蜀王妃说,大家都是亲戚,这种小事好说,秦家不是小气的人,什么的。” “你说什么?!”秦柏也沉下了脸。皇后娘娘生前收录的香方,还有不少是失传已久的,这等珍贵的物事,怎么可能说借就借?!即使是交情深厚的亲友,也要斟酌几分,更别说是半个陌生人的蜀王妃!当着这么多长辈的面,秦锦仪何德何能,有胆子开这样的口,替长辈做这样的主?! 秦柏问牛氏:“大嫂子可把香方借出去了?” “哪儿能呀?”牛氏撇嘴道,“蜀王妃可比锦仪丫头要有眼色得多。她瞧见大嫂子婆媳几个脸色都不大好看,便笑着说起别的了,压根儿就没接二房那个泼妇的话头。” 秦柏暗暗松了口气,但脸色依然不大好看。 秦含真则再次感受到了疑惑:“大姐姐到底想干嘛?她好象……在刻意巴结讨好蜀王妃,是不是?难道就因为蜀王妃的小儿子有可能成为太子?可这八字都没一撇的事,她是不是巴结得太早了?” 这时候,赵陌手上微微一动,往门外侍候着的青黛看了一眼。青黛便笑着进门插言道:“秦三老爷,秦三太太,有句话,奴婢不知该不该说。府上二房的大姑娘不知道为什么,前两个月总到我们院子里晃,说是二房逊哥儿明年就要搬到燕归来去住了,她这个做姐姐的要提前为弟弟看一看新居所,好替他收拾屋子。可大姑娘每次过去,却只是在厢房里略站一站,既不量房子,也不查看哪里需要修补,反而叫丫头拉着奴婢和费妈妈说话,打听我们哥儿的事。若不是费妈妈与奴婢守得紧,她还想进屋里坐呢,哥儿在的时候,她也这么说。费妈妈说这不合规矩,可哥儿如今寄居在府上,虽三老爷与三太太对他亲如子侄,到底还要碍着别的房头呢,我们不好得罪二房的人,免得三老爷三太太难做。所幸近来大姑娘已经不再去燕归来了,但每回在外头遇见我们哥儿,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连个礼儿都不行,还公然冲他翻白眼呢。费妈妈与奴婢心里恼火,却又莫名其妙。想来大姑娘大约是对宗室中的贵人另眼相看吧?” 青黛说这些话的时候,赵陌一直低着头,好象很不好意思,又十分困惑的模样。 牛氏见状,挑了挑眉,笑了:“我看宗室不宗室的,倒在其次,这丫头是动了春心吧?不过她是不是操心得太早了?也太看得起自己?蜀王府嫡出的小公子,一心冲着东宫那位子去的,能看得上她?她倒是心头高,专往高枝儿上攀!”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三船 牛氏活了几十岁,也算是见过不少世面了。那些高门大户中贵妇淑女的行事,她未必清楚,但世上有些道理,无论对贵人还是平民,原都是一样的。秦锦仪若只是讨好蜀王妃,那还能说她仅仅是在巴结权贵。但她既然事前曾经刻意接近过赵陌,又有那么些不大合乎礼数的行为,那她的想法也就不难猜出来了。 赵陌是宗室子弟,与秦锦仪年纪相仿。 蜀王妃的小儿子赵砚也是宗室子弟,不过比秦锦仪大了三岁,尚未定亲。 赵陌的父亲赵硕是未来东宫储君的热门人选,只是近日略微有些失势的征兆。 赵砚则是眼下外界小道消息中,极有可能会比赵硕更有希望入主东宫的储君候选人。 算算时间,秦锦仪先是对赵陌青眼有加,不断纠缠,接着又忽然冷漠以对,更施以白眼,改为巴结起赵砚的母亲蜀王妃。心思简直昭然若揭! 承恩侯府本就是外戚,秦家的人对这方面的事总是会格外敏感些,因此牛氏一猜就猜出来了。她不由觉得好笑。秦锦仪一个小女孩子,想得倒是很多,只是也太势利眼了些,只盯着那些未来有可能一飞冲天的宗室贵胄,难不成还想学她姑祖母,成为一国皇后,母仪天下?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秦锦仪除了姓秦,有哪一点足够出挑,能叫那些天之骄子看中她? 牛氏对丈夫秦柏说:“都是你们家的家风不好,好好的孩子,才几岁大?就已经想着要攀高枝儿了,嫁进皇家还是什么好事不成?虽说皇上登基后,你家里人都跟着鸡犬升天,这几十年里算是享尽了富贵,可你们父母兄弟为此受了多少苦呀,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又受了多少苦?可见这皇家媳妇难做。结果你们家的孩子,眼里只看到家中的富贵了,却不知道从前长辈们受过多少罪!” 秦柏无奈地道:“这怎么是我们家的家风不好呢?我们自家人素来都是朴实稳健的;长房大哥虽糊涂,有大嫂在,侄儿们都被教导得心思端正,侄媳们也不是好高骛远之辈;只有二嫂糊涂,当年又不曾吃过什么大苦头,所以一心觉得做外戚很风光罢了。左右不过是她的一点妄念,虽教坏了孩子,可能会害得小辈们日后受苦,但总归妨碍不了什么。她是痴心妄想,也要人家乐意呢。” 牛氏又撇了撇嘴,轻哼一声。 秦含真眨了眨眼,她听明白秦柏与牛氏话里的意思了,不过说真的,秦锦仪在她看来,还只是个小学都未必毕了业的小女孩,居然也会操心起自个儿的婚姻大事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之前她在自己面前的那些古怪举动…… 秦含真的表情越发古怪起来。 赵陌刚刚才沉默地听完了牛氏的话,眉宇间隐隐有些忧色,如今瞧见秦含真的表情,倒是挺直了腰:“表妹这是怎么了?可是为舅爷爷舅奶奶的话震惊?你也没想到你这位大堂姐是这样的人吧?” 秦含真面色古怪地摇了摇头:“原本确实没想到,只是觉得她行事很古怪。不过听祖母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她看向牛氏,“端午那天,许家兄妹不是到我们家里来了吗?在枯荣堂的时候,大姐姐就有些奇奇怪怪的,如今想来,她应该是对许家的许峥……有点意思吧?许峥和他妹妹与我说话的时候,大姐姐就一直给我脸色看。许峥妹妹叫她回去休息,她不肯,许峥一说,她就乖乖离开了。我记得,底下丫头们曾经有过议论的,但后来就没什么人提起了。” 牛氏也记了起来:“是啊,那日锦仪丫头确实有些不得体。我们看在眼里,便猜想她说不定是对许峥有了仰慕之心。”她嘲讽地笑笑,“许家的女人好象对这种事习以为常了,说是全京城的名门千金,就没几个不觉得他们家许峥好的。我倒觉得只是平平,不过就是长得不错,又有些才情而已。论性情,还不如你祖父那几个学生少时讨人喜欢!” 笑完了,牛氏也觉得不对劲了:“慢着……她若真的仰慕过许峥,如今又怎会……该不会是弄错了吧?” 秦含真笑着说:“应该没错。前些时候,祖母不是为了许家人与长房鹦哥的事,对许二夫人发过火吗?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原来当初许家想过要让我嫁给许峥的。府里小道消息满天飞,兴许是叫大姐姐知道了。许二夫人与许大奶奶来府里做客那天,她们来清风馆和祖母您说话,我就躲回明月坞去了,在院门口遇上大姐姐,她冲我说了些阴阳怪气的话。我还奇怪她莫名其妙的怎么又发起疯来,如今想想,定是她听说了小道消息,心中嫉恨,所以才会冲我发火吧?” 牛氏吃了一惊:“什么?她既然冲你发过脾气?怎么先前没听你说起?她都说了些什么?” 秦含真耸耸肩:“还能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说是在外头听别人说我的闲话,告诫我,如今已经是秦家的姑娘了,就要知道礼仪廉耻,不要小小年纪就操心些不该操心的事儿,坏了秦家的好名声,什么什么的。我都懒得理她,见她不知所谓,就问她是听谁说的?哪一天?在谁家?她答不上来,我又问她为什么听了别人说她妹妹的坏话,不去弄清楚对方是谁,也不去跟对方争论,反而装没事人一般忍了,回到家反而指责起无辜的妹妹来?我她往日那些好姐姐的表现都是装出来的,既然说不出是从谁人嘴里听来的闲话,可见这些话都是她编的。我只认这事儿是她的锅,要是将来真的听到什么人在背地里说我的闲话,那只管到长辈面前告她的状好了。她那时候大惊失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简直就怂到让人没眼看了。” 牛氏气得直拍桌:“岂有此理!这丫头真是可恶透顶!居然还学会造谣了?!” 秦柏也阴沉着脸,对秦含真说:“日后再有这等事,记得马上禀报祖父祖母知道。我们自会去寻锦仪的长辈,质问他们是如何教养孩子的,竟让她做出这等不知廉耻的事来!锦仪犯下这等错处,定要她当着全家人的面给你赔不是,发誓日后不敢再犯才行!若她胆敢再犯,便直接送她去庄子或是庵堂抄经礼佛算了。我们秦家的女儿,怎能行此鬼祟失德之事!” 秦含真有些诧异地看着祖父,没想到他的反应这么大。犹豫了一下,她才笑着安抚秦柏道:“祖父别担心,我这不是没事吗?大姐姐就是冲动,妒火一冒出来,就不管不顾的了,编个谎话都不讲逻辑,还第一时间闹到我面前,却连谎都没说圆。我一逼问,她就慌了,过后更是直接怂了,简直就等于是当面向我承认了是她自个儿在胡编乱造。这样的人成不了大气候,她也就是在家里耍耍横罢了。” 赵陌有些不赞成地看着她:“表妹,即使秦大姑娘再愚钝,女孩儿家的闺誉总是要紧的,你不可如此轻忽。万一她真的在背地里说你的闲话呢?你又不出门见人,外人并不知道你今年才几岁,秦大姑娘又是你的姐姐,外人说不定真会信了她。一旦别人误会了,即使过后能澄清,也终究是叫人挂在嘴边翻来覆去非议过,对你的名声大有妨碍的!” 秦柏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不错。我们秦家的女孩儿,怎能无端叫人这般议论?!这事儿不能轻饶,我得叫锦仪丫头知道她错在何处才行。这回兴许只是小事,但她要是习惯了这等伎俩,日后对着外人也耍弄起来,自以为高明,却叫人抓了把柄,坏的终究是我秦家的声名!” 他暗暗盘算:“二房里头,二太太是个糊涂的,跟她说不清楚,锦仪会养成这样,多半是让她教坏了!大侄媳妇瞧着倒还是个明白人,可惜性情太过软弱,也不能成事。只好跟伯复说一声,但愿他能体会长辈的苦心。不过,这终究是闺阁中事,还是要请大嫂子出面,管教一下锦仪才成。” 这时牛氏又开口了:“这么说来,这锦仪丫头也真是够厉害的。小小年纪,先是对许峥有意,又纠缠广路,如今又讨好起蜀王妃来。她到底想干什么?她一个女孩儿,究竟能嫁几个少年才俊呀?这真真是……她爹娘是怎么管教的她?这还是名门千金呢!她祖母总瞧不起我,说我是乡下来的。可就算是我们乡下人,也没这么不知廉耻呢!这叫什么?脚踏三条船吗?” 秦柏听了妻子这话,越发拿定了主意,这事儿绝不能轻易放过! 秦含真看看祖父,看看祖母,再看看赵陌,心想也许她真的太过小看了流言的威力。这回秦锦仪大约真的要吃个大亏吧?以后姐妹间相处,怕是更尴尬了。 不过也难说,秦锦仪从前也没少被她打脸,每次事后都能装回没事人。兴许这小姑娘心理够强大,不会把这点挫折放在心上呢? 时间不早了,秦含真要回明月坞。赵陌送她进二门,忽然叫住了她:“表妹,其实舅奶奶的话,也不全对。皇家媳妇是不好做,但这并不意味着,赵家的媳妇就做不得了。只要遇上对的人,并不是人人都会受罪的。” 秦含真疑惑:“啊?赵表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陌的脸微微一红:“没什么。”转身就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事发 秦含真糊里糊涂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等到她在丫头们侍候下,洗过澡,换了家常衣裳,披散着头发,坐在竹榻上纳凉的时候,才忽然醒悟过来。 赵陌刚才那句话的意思是……宗室子弟的媳妇未必就嫁不得,象他这种人品靠谱的人,嫁给他就很不错……这个意思吗? 秦含真回想了一下祖母牛氏的话,不由得暗叹一声。牛氏其实只是想讽刺秦锦仪而已,也是感叹当年姑祖母秦皇后这个皇家媳妇之路走得艰辛,可没有地图炮宗室子弟的意思。只是她这么说的时候,忽略了在场的赵陌就是宗室子弟,还是近支的,让赵陌感到尴尬了吧?当着长辈们的面,赵陌不好意思为自己辩解,到了她这个同龄人面前,又是一向比较亲厚的表妹,就忍不住要为自己辩解一下了。 秦含真同情了一下赵陌,青杏很快就给她送了有助眠作用的茶水来,她接过来喝了,很快就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秦柏与牛氏都决定要知会二房与三房的长辈,好让他们管教一下秦锦仪,纠正她的某些“不当”行为,不过秦含真不清楚他们什么时候会行动。至少,第二天清早她来到花园船厅上课的时候,秦锦仪照常出现了。 曾先生今日来得比较早,秦锦仪正在跟她说话。秦含真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侧耳留意了几句,发现是秦锦仪在向曾先生借一本讲合香的古书,似乎那本古书上记载了许多香方,其中有些颇为少见。这本书应该是曾先生家中收藏的古籍珍本,秦锦仪觉得,反正曾先生对香道并不了解,也没多大兴趣,大可以将这本书借给自己抄上一份。她又不是要贪求这本书,只是要借来抄抄罢了,这只是一件小事,曾先生理应答应才是。 但曾先生神色淡淡地,明显不大乐意。她就算对香道并不精通,也没有将家中的藏书随意拿出来的道理。这是古籍,若是稍有不慎,极有可能会毁掉,不毁掉,也有可能会遭遇折损。这是其一。其二,她如今独自住在侯府后街的小院中,并未与家人同住,这是因为与家人有些矛盾的关系。为了图个清静日子,她才会带着仆人搬离娘家。若真是有要紧大事,她回娘家求助,想必亲人们也不会置她于不顾。可是……回家的理由竟然是要将家中珍藏的古书出借给一个身世并不显赫,只是与先皇后有血缘之亲的小女孩?只怕她的嫂子们越发要对她冷嘲热讽了。就连她的兄长们,也不会站在她这边的。 曾先生久久没有应允,秦锦仪有些恼怒了。她觉得曾先生其实就是看不起她是二房的女孩儿。想想曾先生平日里对长房的秦锦华多么优待呀。秦锦华偷懒、贪玩,缺了哪一天的课,她都会亲自到明月坞去给秦锦华补上,平日里对三房的秦含真,也没少夸奖,不用秦含真开口,就主动说要借书给后者了。如今就因为她秦锦仪是二房的,不过是借本书来抄抄罢了,曾先生竟然还要拿乔?! 秦锦仪稍稍拉长了脸,嘴角显露出高高在上的笑:“这不过是小事,先生为何不能应承?我想借这本书来抄,也是因为昨儿个蜀王妃得知我对香道感兴趣,特地问了我许多话,又夸奖了我,让我要多用心,多学点子东西。府里收藏的关于香道的书,我自会搜罗过来,但先生前些天提起您家中收藏的这本古书,外头并不多见,我跟蜀王妃提了,她也说是十分珍贵的,从前想要借,都没能借成。我想着连王妃都对这本书如此推崇,我借来看看也是好的,多少能增长点见识。您是先生,难道不盼着学生们有出息么?为何如今我有心向学,您反而推三推四了呢?您这样倒叫学生无所适从了。” 曾先生的脸似乎阴沉了许多。 秦含真在旁听着,隐隐约约摸到了什么,不由得嘲讽地笑了笑。 蜀王妃出嫁前是名门涂家的千金,出嫁后是堂堂亲王妃,以她的身份,想要从曾先生家里借那本古书,都没能借过来,秦锦仪何德何能,觉得自个儿比蜀王妃还要有面子了?恐怕她想借书过来增长见识是假,打算抄个副本送给蜀王妃,借以讨好对方是真吧?这主意倒是打得精,只是曾先生明摆着不乐意,她步步紧逼,也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想到这里,秦含真就从自个儿的书包里抽出一本书,起身往曾先生那里走:“先生,昨儿您讲解的文章,有几个地方我不是很理解,您能给我再讲一遍吗?” 曾先生也乐得摆脱秦锦仪的纠缠,冲秦含真微微一笑:“自然可以。你哪儿想不明白?” 秦含真便凑到了她身边。秦锦仪见她过来碍事,脸色一沉:“三妹妹,我正在跟先生说话,你没看到么?怎能如此无礼,打断我与先生?!” 秦含真露出惊讶的表情,看得曾先生:“先生,我打搅到您了吗?” 曾先生微笑着摇头:“没有。我与大姑娘的话已经说完了。” 秦含真看向秦锦仪,挑了挑眉:“大姐姐听见了?我劝你也别总是动不动就说人家无礼,你对先生这种态度,难道就是有礼了?只懂得挑剔别人,也不低头瞧瞧自己,所谓双重标准,说的就是你这种人!”她说完就低下头,向曾先生请教起来。 秦锦仪气得脸都红了,想要打断她的话,秦锦华与秦锦春却在这时候进了门。有这么多人在,秦锦仪也不想被人拿住无礼的把柄,只能恨恨地咬咬牙,勉强忍住这口气,黑着脸立在一旁,只等秦含真说完了话,就要继续训斥这个堂妹了。 但不知为何,秦含真今日想要问的问题格外地多。平时从不见她有这么多话可问。曾先生提问学生们时,她总是对答如流的,今日却好象变得愚钝起来。等到上课的时辰到了,秦含真才“恍然醒悟”,不好意思地向曾先生道歉:“我忘了时间,碍着先生上课了,还请先生勿怪。” 曾先生面带微笑:“不碍事,你且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吧。我们开始上课了。” 秦含真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然后与另两位堂姐妹一起,用诧异莫名的目光看向呆立在旁的秦锦仪,连曾先生也看着后者。秦锦仪气得脸都涨红了,咬着唇回到了位子上,原本想要继续纠缠曾先生的盘算自然就落了空。 秦锦仪没能再找到机会与曾先生单独交谈,课堂上曾先生不会谈论课程以外的事务,下了课,秦含真就拉着秦锦华与秦锦春去向曾先生“请教问题”——其实哪儿有这么多问题可请教?不过是拉着曾先生闲聊罢了,难为曾先生也非常配合,师生四个聊得十分愉快,直至上课时间再次开始,方才四散。秦锦仪自然也就抓了瞎。 等到上午的课程结束,秦锦仪心想自己一定要缠住曾先生,哪怕是跟到她家里,也要说服她点头,答应出借那本古书才行。谁知她还没收拾好书桌上的物件,弄影就从外头跑进了船厅,附在她耳边小声说:“长房夫人那儿唤姑娘过去呢,二太太、大老爷和大奶奶,还有三房的三老爷三太太,都在松风堂等着。” 秦锦仪心中疑惑:“出什么事了?” 弄影抿抿唇:“我也说不清。我并未在屋里,没听见夫人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二太太与长房夫人似乎吵了一架,又与三太太吵起来。” 秦锦仪皱起了眉头,难不成……祖母又因为什么事跟长房、三房闹了?怎么还要叫她过去?事情与她有关系么? 她忽然想起了前些天在明月坞门口与秦含真的那场口角,下意识地往后者看了一眼。秦含真收拾好书本与文房用品,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冷漠地望了过来,与她对视。 秦锦仪目光一闪,飞快地避开了视线,低声回答弄影:“我知道了。这就过去。”她招呼侍候在旁的画楼帮忙收拾了物件,就匆匆带着两个丫头离开了。至于借书的事,来日方长,倒也不必急着在今天之内完成。 秦含真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船厅门口,挑了挑眉。难不成……是自家祖父祖母真个告了状,事情闹起来了?不过好象没人叫自己过去对质,秦锦仪真的会服软吗?就算她服了软,恐怕二房的二伯祖母薛氏也不会那么轻易服软吧? 秦锦仪赶到松风堂的时候,屋中的气氛有些僵硬。她刚进门,还未来得及向众位长辈款款行礼,便劈头迎来承恩侯夫人许氏的质问:“大丫头,你前些日子对你三妹妹说,听到外头有人在说她的闲话,说得十分难听,有辱秦家门楣,可是真的?你到底是在哪里听什么人说的这些话?” 秦锦仪愣住了,目光闪了闪,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她早该猜到的,果然是这件事东窗事发了。 然而,就算早有预感,她依然回答不出这个问题来,只能吱吱唔唔地说:“我不记得了……我不认得那人是谁。” 许氏脸上半点意外的表情都没有,只是进一步逼问:“那你还记得,是在谁家听到的话么?你在本月之内,随你祖母和母亲出门拜访过的人家,分别是李、刘、****你见过什么人,想必你祖母和母亲都清楚,随行的男女仆妇也都知晓。说闲话那人穿的什么衣裳?戴着什么样的首饰?坐在什么位置上?只要你说出那人的些许特征,我就能打听出她的身份来,绝不会叫这等不修口德、胡编乱糟的人平白坏我秦家的名声!” 秦锦仪咽了咽口水,感觉到自己的双腿有些发软。 第一百七十五章 逼问 秦锦仪是真的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当日她冲着秦含真说那些话,真的只是一时冲动而已。虽然想得不怎么周到,可她并未预料到这一举动会给自己带来这么大的麻烦! 满府上下暗地里流传的小道消息是真的;许家人的举动也摆明了对秦含真有意;许岫、许岚姐妹的言行分明就是想让秦含真跟许峥配一对,而不是许嵘;许家兄妹到府里来时,秦含真穿的那一身衣裳,也表明了她有意讨他们的欢心,不然怎会无端端打扮得跟许家姐妹一样?有这么多的证据,秦含真自个儿就不清白,遭人议论是再合理不过了。秦锦仪自认为当时自己说的话处处都合乎道理,有点羞耻心的女孩儿都应该惭愧才对! 秦锦仪平日里也见过不少官宦人家的千金,连素来有“端庄稳重”名声的同龄少女,听到有人说她的闲话,也要惊慌失措的,不是哭着不停为自己辩白,就是气愤地骂人。谁会象秦含真一般,连点震惊的表情都没有,丝毫不慌张,反而直接问她是谁在说这些话,还断言自己清白无辜,她这个姐姐不在人前护着她,往日的端庄知礼便是装出来的…… 小小的年纪,怎么就这样难缠?! 然而此时此刻,再追究这些已是迟了。秦锦仪知道,自己若不能拿出一个能让长辈们满意的答案来,这一关定然很难过去!若只是说她装作好姐姐模样,其实对妹妹们并无爱护之心,反而对妹妹被人说闲话感到幸灾乐祸,那她也许要挨些责骂,再受点儿不轻不重的惩罚,倒也能搪塞过去。先前她就因为苛待堂妹受过罚,再犯也没什么出奇的。过上三两个月,事过境迁,她再装出知错能改的模样来,也就能混过去了。 但若是叫长房知道,她无端造谣,陷害妹妹,她受的罚定会重上几分。而若是再叫长房与三房的人知道,她对许峥与蜀王幼子都有小心思,这事儿就再难善了! 秦锦仪一咬牙,决定要祸水东引:“我……我其实还记得一点,我是在马家听到别人这么说的。是那日我随祖母去她家做客的时候,听到马家的人这么讲。但那个人是谁,我就不认识了……” 她在李、刘、***中选择马家作为替罪羊,也不是没有原因的。这个马家可不是秦松前妻马氏的娘家,而是上科的新进士,刚升了员外郎。论官阶,马大人跟秦伯复差不多,但论家世背景却是天差地别,据称他只是小地主人家出生,祖上就没出过一个官身。不过这位马大人的夫人乃是盐商的独女,手里握着丰厚的陪嫁,还有几处很来钱的产业。马大人家境富裕,却又没有靠山,生怕在京中立足不稳,就抱上了秦伯复的大腿,平日里巴结讨好,就想借着承恩侯府的名头护一护自己。 李、刘两家都是有些背景的官宦世族,只是官阶低一些罢了,真要结下仇怨,也不好办。独独这马家有求于秦伯复,又无甚倚仗,最好拿捏。秦锦仪觉得,只要她今日过了关,过后求祖母与母亲派人往马家递个信,马家人自会替她圆这个谎。 谁知秦锦仪这话刚一出口,她的父亲秦伯复就先跳了起来:“不得胡言!怎会是马家的人?!” 秦锦仪不由得一呆,不明白父亲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哪里知道秦伯复的苦处?那马家确实有求于他,但完全是看在承恩侯府的面子上,只因没有门路认识秦家其他人,才会求到他秦伯复跟前。马太太求他帮着到官府里打点,弄一批盐引,等到马太太成功将盐引卖了出去,自会分上一份红利给他。若是一切顺利,他今年年底就能一口气收入五万两银子的巨款。 这可不是一笔小钱。平日里二房的财政大权掌握在他母亲薛氏手中,妻子小薛氏只能每日凭对牌向婆婆领银子,秦伯复自然也不例外。但他这么大的人了,自然会有需要花钱的地方,不想次次都问母亲要。他的母亲薛氏,素来有主意,并不是他开口,她就一定会应承的,有时候也没法让她明白,有些钱花了是有好处的,所以秦伯复需要一些私房钱待用。这五万两银子,他打算只交二万两到家中,剩下的三万自己收着。因此在银子到手之前,他不能告诉家人知道。 如今他人情已经托了出去,盐引也到马家人手上了,只等年底分红。若是这时候让女儿把祸事引到马家,马家人知道会得罪秦家有侯爵的两个房头,还会看他的脸色么?到时候他那五万两银子,就不知道会便宜谁了! 秦伯复一想到那五万两,也不顾女儿的脸面了,想想若不是秦锦仪乱说话,又怎会惹来今日之事?他直接指着女儿的鼻子就骂:“到底是听谁说的?绝不会是马家!你给我想清楚些,别随便找个人就说是罪魁祸首。当着长辈们的面就要撒谎,你眼里还有没有尊卑?!” 秦锦仪惊呆了,无法理解父亲的举动。薛氏尖叫着拉住儿子:“伯复,你这是在做什么?好好的为何说孩子撒谎?若不是马家的人说的,仪姐儿又何必说是他们?你怎能为了几个外人就怪罪自个儿的亲闺女?!” 秦伯复气急,却又无法说出实情。 端坐在正位上的许氏倒是猜到了几分:“这马家,就是马员外郎家吧?他家的人日日围着大侄儿大侄媳妇伏低做小,一心盼着能借咱们承恩侯府的名头去护住他家的家财。大丫头到了他家做客,他家只有殷勤小心的,只生怕不够周到呢,又怎会在大丫头面前说她妹妹的闲话?这话很是不通。” 秦锦仪心都凉了。她怎会忘了这一条? 牛氏在旁凉凉地道:“说不定是大姑娘看不上咱们家三丫头,故意叫人家马家说三丫头的坏话呢。既然马家有心要巴结大侄儿,大侄儿的闺女有什么要求,他们兴许也会答应的。” 秦锦仪惨白着脸道:“不……不是的,锦仪不敢……”她红了眼圈,软软地跪了下来,都快要哭了,“我没有……我没叫别人这么做,真的……我、我……我兴许是记错了,不是马家……那就是李家或者刘家……” “够了!”许氏冷声道,“大姑娘若真要这么说,那我这就打发人往这三家去质询,问是谁如此无礼,胡编乱造我秦家女孩儿的闲话,坏我们秦家的名声!既然他们当中有人不修口德,那我们家也会以直报怨,向他们讨个公道了!” 秦锦仪这回是真的哭出来了。事情闹得这样大,她根本收不了场,要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这时候,薛氏冒出来了:“夫人这话是在吓唬谁?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是几句闲话罢了,还是外人说的。你不去怪罪别人,怎么反而怪起我们自家孩子来?瞧你把我们仪姐儿唬成什么样了?!” 许氏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她也没放在心上。这三十年来她没少跟这个妯娌争吵,哪一次不是对方主动退让的?许氏既然想要一个贤名,就必须得忍她的气!否则外人只会说长房欺负孤儿寡母,那时她许氏才是被人骂的那一个呢! 不成想许氏如今已经不是孤军作战了,三房与今日之事息息相关,牛氏见薛氏蛮横,就跳出来道:“大嫂子哪里做得不对了?她没问你孙女是哪个外人说的闲话么?是你孙女支支唔唔说不出来而已。她说不出来,总不会是为了护着外人,宁可受长辈的责备吧?我看这些闲话压根儿就不是外人说的,而是她自个儿胡言乱语,因嫉妒我们家三丫头得了长辈们的夸奖,就故意说些闲话来坏三丫头的名声!这等狠毒心肠,还真不愧是你教出来的呢,果然是你的亲孙女儿!” 薛氏气得直跺脚:“泼妇你骂谁?!” 牛氏冷哼:“果真没有半点教养,知道自己理亏了,吵不过人家,就开始骂人了。我们就算是乡下来的,也比你知礼些。” “你——”薛氏气得满脸涨红。小薛氏连忙上前扶住她:“太太,您消消气,还是算了吧。” “算什么算?!”薛氏一把甩开她,走到孙女跟前抱住后者,“反正我们仪姐儿说的都是真话。她说不记得就是不记得,你们不过是想要借机为难她罢了。一个个都生怕她得了好亲事,会压过你们的风头去,就盘算着要坏我们仪姐儿的好前程。我告诉你们,没门儿!” 牛氏笑得嘲讽:“真是好厚的脸皮!也不打盆水照照自个儿,配不配你想的那所谓好前程!”薛氏怒瞪她。 “好了!”许氏高声叫停了两位妯娌的争吵,沉色道,“当着晚辈们的面,你们吵成这样,哪儿有半点长辈该有的气度?!今日这事儿说来也容易,大丫头既然说自个儿是从别人嘴里听到的所谓三丫头的闲话,那就说清楚是在哪里、听谁说的。若是说不出来,那我就只能默认这话出自大丫头的口。秦锦仪,你说吧!” 秦锦仪哇的一声,哭着抱住了祖母的腰,将头埋在她怀中,一句话都不肯回答。她知道,祖母会护住她的。 不出她所料,薛氏再一次为孙女出头了:“许媺,你少在这里吓唬人了!我孙女做错了什么,你要这般吓她?!不过就是几句闲话,又没有旁人听见,若不是三丫头小鸡肚肠,为这几句闲话就告了状,也不会闹到今天这地步。你不去责怪三丫头不知敬重姐姐,反倒说是我们仪姐儿的不是,你也太偏心了!就算你是侯爷夫人又如何?仪姐儿是我们二房的女孩儿,你凭什么骂她?!” “就凭这里是承恩侯府,而我是承恩侯夫人!”许氏忽地提高了声量,语气中含着说不出的凌厉,“你们二房若是不服我这个一家主母的管束,大可以搬出府去,另立门户!” 薛氏母子齐齐一愣,秦伯复皱起了眉,薛氏却有些有恃无恐。她笑了笑,正要开口,却听得一旁秦柏插言道:“这样也好。皇上赐了我爵位与宅第,我迟早要搬出去的。既如此,不如就趁机分家吧?” 第一百七十六章 轻重 秦柏的话大大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就连姚氏与闵氏都惊呆了。 牛氏也有些吃惊,但很快镇定下来,还十分赞同地点头:“不错,正是这个理儿。”她有些不怀好意地看向薛氏与秦锦仪,“反正大家伙儿住在一块儿,也是天天打鸡撵狗的,一日清静都没有。与其继续住在一块儿,这个不如意,那个不满意,还不如早早分家算了!” 正座上的许氏神色平静,似乎早有准备:“三弟妹言之有理。我也早有此意了。” “不行!”薛氏挣开怀里呆愣的孙女,直冲到许氏与牛氏面前,“你们怎能这般狠心?自个儿有了爵位,就不管我们二房死活了?居然想要把我们分出去?休想!你们要是敢逼我们离开,我就到外头去嚷嚷,说你们恃强凌弱,存心要逼死我们孤儿寡母!” 许氏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三十年来,薛氏没少说这样的话。若不是碍着他们长房的名声,以及皇后娘娘临终前的嘱咐,她早就想分家了。没想到薛氏不但没有反悔,反而变本加厉起来,分明是以为嚷嚷几句,就能拿捏住她,真是不知所谓! 秦柏摸了摸胡子,看向薛氏:“二嫂,你这话是不是说得有些过了?你们二房怎么会是孤儿寡母?那都是从前的事了。如今伯复已经年过而立,成家立业,生儿育女,还在朝廷出仕为官,完全可以支撑门户了。凭着二房的产业,你们即使分家出去,也一样能过得富足。按理说,父母已逝,家中兄弟几个就理当分家的。当年秦家刚刚平反,二房只有你与伯复母子俩,我又远在西北,长房大哥生怕你与伯复无法过活,才会按下了分家之事,也是照抚亡弟遗子之意。如今伯复既然已经长大成人,当家立户也是理所当然。难不成在二嫂的眼里,伯复就如此无能,离了叔伯,便无法撑起家业么?” 秦柏看向秦伯复:“伯复,你说吧,你觉得自己有没有能力支撑门户?” 秦伯复一脸的复杂。这种问题叫他如何回答?说他没有能力支撑门户……怎么可能?!秦伯复自视甚高,只恨自己错生在了二房,父亲又早死,害他无可依靠,否则他绝对早就飞黄腾达了!他当然不可能承认自己连支撑门户的能力都没有了! 然而,说他有能力支撑门户,那长房与三房提出分家,他就没有理由拒绝了。这怎么能行呢?他如今还离不得承恩侯府的庇护,更别说如今嫡支一门双侯,显赫更胜往日。一旦分家出去,他就成了寻常官宦门第,那些一心想要巴结国舅爷的人,还能看得上他? 秦伯复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来:“三叔好好的怎么说起分家的事来?都是锦仪顽劣,不知轻重,惹恼了诸位长辈。伯娘、三叔、三婶,我替锦仪给你们赔不是了,还请你们不要与她一个小孩子见怪。无论你们打算如何罚她,我都绝无怨言!” 薛氏吃了一惊,忙扯了儿子的袖角一下。秦伯复手上一晃,避过了母亲的拉扯,厉声对秦锦仪喝道:“孽畜!你没听到为父说的话么?!还不赶紧向长辈们赔礼道歉?!回头见了你三妹妹,你也要给我老实赔罪!若是你三妹妹不肯饶了你,仔细你的皮!” 秦锦仪惊得魂飞魄散,不明白父亲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今日他的言行一次比一次令人难以理解?如今更是对她严厉至此,父亲难不成是失心疯了么?! 秦锦仪害怕得又哭了,慌忙扑到薛氏身上,抱住她的腰:“祖母,祖母救我!” 薛氏脑子里乱成一团,一边要护住孙女,一边要质问儿子,都快忙不过来了。无意中一转头,看见儿媳小薛氏竟然呆坐在旁,也不知道帮着求求情,她又气急起来:“你在这里发什么傻?!还不赶紧把仪姐儿带下去?!” 小薛氏醒过神来,忙上前拉住女儿,秦伯复却跨出一步,拦住了她的动作:“你这是做什么?好好的孩子被你教得如此乖张,你不知反省就算了,还要护着她?你难道真想毁了女儿才能甘心么?!”他一把将妻子推开,揪住女儿,“快向你三叔祖、三叔祖母赔罪!你这是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别以为我不会打你!” 秦锦仪吓得紧紧搂住祖母的腰哭个不停,薛氏是又气又急,忍不住骂起了儿子:“你真是发疯了,真是发疯了!别人吓唬你两句,说要分家,你就连老婆闺女都要打了。改明儿他们再提分家,你是不是连我这个老娘也要杀?!” 秦伯复心下懊恼,怨老娘此时此刻竟然看不清形势,就当着长房与三房的面跟他闹起来。不就是叫秦锦仪认个错儿,受点罚么?大不了叫她抄几日经,在屋里禁足几日,也就完了。就算母亲打算让秦锦仪嫁进蜀王府,那蜀王一家在京城少说还要待上几个月呢,若要给小儿子说亲,没有一年半载的,婚事也定不下来。他们等事情平息下去,再谋后事,也还来得及。 可秦锦仪若是连这点小罪都不肯受,今日的事要如何收场?她本就有错,还自作主张闹出了这等蠢事,陪个罪、受点罚也是理所应当的。再撩拨长房与三房下去,分家之事就真的无法避免了。没了秦家一门两侯的名头,他们二房又是庶支,蜀王府怎么可能看得上他们家的女孩儿?这才是真正要紧的大事!母亲为何就连轻重缓急都分不清了呢?! 薛氏与秦伯复母子俩先闹了起来,长房与三房众人都在旁看起了热闹。二房成日生事,其余两房的人都早已厌恶至极。如今冷眼瞧着二房内讧,所有人都没有插手的意思,就让他们这么吵着。 最后,还是小薛氏附在婆婆薛氏耳边低语了两句,薛氏愣了一下,看向儿子秦伯复,渐渐地冷静下来。 其余众人便猜想,小薛氏大概也是在提醒薛氏,先把秦锦仪的事情了结要紧,绝不能再让长房与三房的人再提分家。 薛氏瞪了儿子一眼,有些不舍地看向秦锦仪,看得她胆战心惊。秦锦仪越发哭得伤心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双眼红肿得象核桃一样,脸色煞白,瞧着好不可怜。 小薛氏见状,只觉得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怨恨,她上前低声教训女儿:“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不过一件小事,是你有错在先,认了便认了。看着你祖母与父亲为了你争吵,你就不觉得心下难安么?你的孝道在哪里?!哪怕是为你祖母与父亲分忧,你都不该再任性下去了!赶紧向长辈们认错赔礼!” 秦锦仪的哭声渐渐弱下去,她含泪抬头看向祖母与父亲,怯怯地缩了缩脖子,咬着唇,又看向长房与三房众人,终究还是咬着牙说:“锦仪知错了,求长辈们恕罪。锦仪再也不敢了……”说着还磕下头去。 牛氏啧了一声:“这种话听得还真是耳熟,大姑娘都不知说了多少遍了吧?说过就忘,再犯就再说,还真是方便呢。” 秦锦仪不敢抬头,眼泪直往下流,手中紧紧拽着帕子,手背青筋隐隐显露。 许氏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转向秦柏,放缓了神色:“三弟觉得如何?” 秦柏淡淡地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要孩子是真心认错,日后不再犯,也就是了。只盼着这孩子是诚心改过才好。” 秦锦仪哭道:“锦仪是真心认错,诚心改过的,求三叔祖恕罪!” 秦柏道:“我也没什么好恕你的,你真正应该赔礼的人不在这里。” 秦锦仪愣了一愣,有些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他,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低下头去:“是,锦仪回头就去给三妹妹赔不是。是我小鸡肚肠,因妒忌先生夸奖三妹妹,就对妹妹起了忌恨之心,听到外人说三妹妹的坏话,也孰视无睹。都是锦仪的错!” 许氏、秦柏、牛氏以及姚氏、闵氏,听到她这话,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她,心中大摇其头。 到了这一步,秦锦仪竟然还不敢说实话,非要嫁祸给所谓的外人,真叫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小薛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只觉得心下羞愧不已。薛氏张张嘴,又闭上了,这会子还是赶紧把事情了结算了吧,有什么不满的,回了他们二房的地盘,再骂也不迟。 秦伯复赔笑着问秦柏:“三叔,您瞧……这孩子既然已经认了错,您再罚一罚她,这事儿就算了吧?不过是孩子间的小矛盾,做长辈的教训一下就好了。我身为锦仪的父亲,可以向三叔保证,这丫头日后绝对不敢再犯了!” 秦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希望果然如侄儿所言吧。”牛氏听了丈夫这话,便知道他是打算放过秦锦仪了,心下不由得有些遗憾,总觉得这个小丫头若不吃点苦头,日后定然还要生事的。被二房泼妇薛氏教大的孩子,能是什么省油的灯么?! 许氏看着秦柏的神色,也猜到了他的想法,微微一笑,对秦伯复道:“你三叔三婶宽宏大量,不跟你计较,你要知道感激才是,日后也要多孝敬你三叔三婶。至于锦仪,既然已经知道错了,那就罚她禁足百日,抄写《女诫》三百遍,以儆效尤,如何?” 秦伯复愣了一下,心里有些觉得这禁足的日子长了些,但百日抄书三百遍已经可以说是轻罚,最重要的是,能把今日的事儿干脆了结,不留下后患。他便顾不得许多,连忙答应下来。 秦锦仪却是满心茫然。她真要禁足百日么?那蜀王妃那里……要怎么办? 她无助地看向祖母薛氏。薛氏也在恼恨,怎么就没拦住儿子点头呢?儿子也是糊涂了,竟然答应了这样的条件,仿佛为了避免分家,就不顾秦锦仪的婚姻前程了。他难道不晓得,若二房攀不上一门好姻亲,就算不分家,也会在长房与三房的压制下抬不起头来么?可秦锦仪若真的嫁给了赵砚,就算分了家,外人也不敢小瞧未来皇后的娘家人! 儿子真是……不知道什么叫轻重缓急! 第一百七十七章 赔礼 秦含真下课回到清风馆,休息了一下,看了会儿书,正等着吃午饭呢,就迎来了自家祖父母,还有长房的许氏、姚氏婆媳,二房的秦伯复夫妻以及秦锦仪。 牛氏一进门就笑着搂过她说:“好孩子,你大姐姐做错了事,胡乱说在外头听到有人说你闲话,其实都是在撒谎,那些闲话都是她自己说的。如今我们几个长辈已经弄清楚了,也罚过了她,她如今过来给你赔不是了。”说罢就瞥向了秦锦仪。 秦锦仪很想再狡辩一下,那些闲话不是她说的,她只是没有阻止说闲话的人而已。可是不等她开口,她的父亲秦伯复已经推了她一把,冷脸命令:“还不快给你三妹妹赔礼?少说些废话!”秦锦仪顿时就蔫了。她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不相信她撒的谎了呢?明明……从前他们多半会信的! 小薛氏叹了口气,低声劝女儿:“快去吧,有错知改,善莫大焉。三个房头的长辈都在看着你呢。”她其实能猜到女儿的想法,心中又是羞愧,又是生气,不明白到了这个地步,女儿为什么还要嘴硬?难道就不明白,那些谎言浅显得可笑,谁都不会相信的么? 秦锦仪得不到父母的支持,只能含着泪,不甘不愿地上前走了两步,咬着牙,朝秦含真拜了一拜:“妹妹,是我错了,请你恕罪。我以后绝不会再犯了!” 秦含真看着她,挑了挑眉,笑着对牛氏、许氏等人道:“其实那天大姐姐说的时候,我就猜到是大姐姐在撒谎,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今日大姐姐能当着长辈们的面给我赔不是,可见是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了?那我能不能问一声,为什么呢?” 秦锦仪咬了咬唇。为什么?那种事她怎么可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 秦伯复咳了一声,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只是笑得有些僵硬:“三丫头,这都是你大姐姐糊涂了,她见你在功课上学得比她好,所以心生嫉妒,才会胡言乱语的。既是胡言乱语,自然是什么难听说什么,哪儿有什么道理?你不必理会,忘了就是。别叫那些话污了你的耳朵。” 秦含真一脸天真懵懂样:“是这样吗?虽然我不是很明白大姐姐那天话里的意思,不过也知道不是好话。既然大伯父这么说,那我就听您的意思。只要大姐姐以后不再这样对我,我就会把那天的事忘掉的。” 但如果秦锦仪再这么对她……哼哼,就别怪她再次不客气地打脸回去了。 秦伯复却是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好孩子,你果然是个宽宏大量的好孩子。你姐姐从前做得不对,太不象个长姐的模样了,以后她一定会改的。你们姐妹还是要互敬互爱,彼此关怀才是。”说罢又喝令女儿,“听见了没有?!” 秦锦仪自然是乖乖表示听见了,接下来的话她已经很熟练了,脸上换了笑容,亲亲热热地就要上前拉秦含真的手:“好妹妹,往日都是姐姐糊涂了,你放心,日后你便是我的好妹妹,我一定会把你当亲妹妹一样爱护的!”说着还要搂秦含真的肩膀,作一副姐俩儿好的模样。 秦含真却闪开了,有些不以为然地道:“大姐姐何必做戏?你前儿才嫉妒我,今日在课堂上,也没少跟我拌嘴,话里话外都不象是爱护妹妹的长姐模样。难道长辈们骂你几句,你就立刻转了性子,真心对我爱护起来?这又何必呢?你心里肯定还在怨恨我,我也不认为你是个值得敬重信任的好姐姐,往后你我彼此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也就是了。何必装出个姐妹情深的模样来?你装得累,我也配合得辛苦哩。” 秦锦仪噎住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却是哑口无言。 牛氏闻言顿时笑了,搂住秦含真的肩道:“好孩子,这话说得通透。我其实也烦了,分明就有仇,何必为了面子,非要装成亲热的样儿?天天做戏给人看也怪麻烦的,而且一边装好姐姐,一边转身就说人的坏话,也实在叫人难以防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中了招。果然还是离得远些的好,至少咱们自个儿能自在了,也没那么容易被人骗了去!” 秦锦仪的脸色已经开始发黑了。 秦伯复有些尴尬,他看向秦柏,干笑着说:“三叔,您瞧……三丫头这是心里还有怨气呢。我也不是不明白。只是……咱们家不是寻常门第,家里的孩子还是和睦些的好。若叫外人知道她们姐妹有隙,说出来也要坏了秦家的名声……” 秦柏看了他一眼:“大丫头我不知道,我自家孙女却是个再懂事不过的好孩子了,绝不会在外人面前跟她姐姐们生气,叫人以为她们姐妹不和。只要仪姐儿言行无异,外人又怎会察觉内情,说我们秦家不好呢?” 这话的意思是……叫他们二房的人管住嘴巴?这却把他们二房当成什么人了?! 秦伯复有些生气,小薛氏却上前柔声道:“三叔请放心,这样的事最伤的就是我们仪姐儿的名声,我们又怎会泄露出去?您多虑了。从来家丑不能外扬,今日之事,我们所有人都会保密,外人也就不会知晓了。” 秦柏点点头:“你们能这样想就最好不过了。仪姐儿年纪最大,我们三丫头年纪还小,说什么闲话不闲话的,要传也传不到三丫头身上。这种事真叫外人知道了,伤的还是仪姐儿的脸面。说起来,她也到了看人家的年纪了吧?你们夫妻好生斟酌着,给孩子寻个厚道些的人家吧。免得她将来出嫁后,跟婆家的小姑子也闹出这等事来,到时候越发难以收场了。别人家可比不得我们自家人好说话。” 秦伯复与小薛氏脸上的表情都十分不自然,前者眼中透着心虚,猜想这会不会是三叔秦柏在暗示,让他不要谋求蜀王府这门亲呢? 不过秦伯复只是犹豫了一下,便又镇定下来。不管三房是否同意,这门亲事他势在必得!事关他的前程抱负,怎能因为三十年没见过的叔叔反对,就放弃了女儿的大好姻缘,以及他日后的富贵尊荣?! 秦柏看着大侄儿的表情,也能猜到他的想法,心下不由得一哂:他也不过是尽一下长辈的责任,提醒一声罢了,真心是为了秦锦仪这孩子着想的。不过二房的人既然不领情,他又何必多管闲事?横竖二房早就与秦家离了心,只一心冲着自个儿的荣华富贵去了,却忘了自己有几斤几两。不等到真正吃了亏,他们是不会醒悟的。 秦锦仪向秦含真赔过礼,秦含真也算是接受了,在长房与二房的人看来,便算是走完了过场。姚氏笑着打圆场道:“好了好了,大丫头知道错了,三丫头也受了她的礼,这事儿便算是了结了。大家还是散了吧。大中午的,大家伙儿都还没吃饭呢,可别饿着了几位长辈。” 许氏微笑着点点头:“是呀,大家各回各处用午饭吧。”又收了笑,严肃地嘱咐秦锦仪,“既然你说不会再犯了,那可得言而有信才好。倘若再有对兄弟姐妹们不友爱之举,我虽是隔房的伯祖母,也要重重处罚!别以为有你祖母护着,我就奈何不了你了,听见了么?!” 秦锦仪咬着唇,低头说:“听见了。锦仪不敢再犯了。” 许氏嘲讽地笑笑,也不多言,便扶着姚氏的手,慢慢离开了。 长房的人走了,二房的人自然也不会多留。尤其是秦伯复,他只觉得今日真是丢尽了脸,很想要冲着妻子女儿大大发泄一番,便厉声喝令:“还不赶紧跟我来?!”转身就走人。 小薛氏拉了女儿一把,忧心忡忡地跟了上去。看他们离开的方向,却是隔壁的桃花轩。 牛氏撇嘴:“这人也就只会冲着女人发脾气了。不过也好,他那闺女不好好挨几回教训,是学不了乖的!”她转向秦柏,“咱们若真的分了家,倒也省心些。” “分家?”秦含真耳尖地听到了这两个字,“我们要分家了吗?”她真觉得惊喜非常。要是能跟二房分开,那当然最好不过了! 秦柏只是笑笑:“这话方才我是说过,但能不能成还是两说,你们不必太过高兴。”他嘱咐孙女儿,“好生歇着吧,也不必把今天的事放在心上。二房若是不肯消停,还有祖父祖母在呢。”他带着妻子牛氏,也离开了。 这么多人都走了,秦含真屋里又清静下来。青杏与夏青两个大丫头方才大气都不敢出,这会子才敢松了口气。夏青拍着胸口道:“真吓了我一跳,忽然来了这么多人,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青杏皱着眉头问秦含真:“大姑娘什么时候又欺负姑娘了?姑娘也不跟我们说一声。” 秦含真笑笑说:“大姐姐在我面前乱说话,我当场就怼回去了,又跟祖父祖母告了状,还要跟你们说什么?别担心,我一点亏都没吃,受罪的是她。” 话虽如此,青杏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她跟夏青商量:“日后姑娘出门,我们俩还是要匀出一个陪着姑娘才好,不然就叫百巧她们跟着。绝不能让姑娘一个人在外头受了别人的欺负!”夏青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秦含真有些哭笑不得,她其实没有这两个丫头想的那么无能啦。不过身边的人真心关怀她,她还是挺开心的。 第一百七十八章 情谊 秦伯复拉着老婆长女进了桃花轩后,就大发雷霆,冲着秦锦仪发火,怪她为什么要无端生事,害得他丢尽脸面。接着他又埋怨妻子小薛氏,没有把女儿教好,也没有管束好女儿的言行,以至于女儿如今变得如此令人失望…… 他骂人的声音都传到隔壁明月坞来了。秦含真一边吃饭,一边觉得太吵,还叫丫头们把后窗给关上了。幸好屋里有冰盆,就算关了后窗,通风不如先前,也不至于太热。 正屋那边,秦锦华也听到了动静。她有些坐不住,胡乱吃了半碗饭,拣了两块胭脂鹅脯,又喝了几勺莼菜虾羹汤,就漱了口跑到西厢房这边来了。 先前秦含真屋里来了那么多人,秦锦华也被惊动了。她原本还想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的,走到门口就被母亲姚氏的丫头给挡了回去。不过姚氏离开前,也命丫头留下来给她说明了原委。姚氏心中对秦锦仪也十分不喜,后者出了丑,她可不会想着要为对方遮什么羞,甚至觉得提醒女儿一声也好,省得女儿日后也会遇上同样的陷阱,被秦锦仪算计了。 秦含真见秦锦华过来,也匆匆吃完了饭,命人把饭菜撤了下去,又叫人上茶。 秦锦华摆摆手:“不必忙活了,我就是过来寻你说说话。”秦含真笑道:“就算二姐姐不来,我自个儿也是要喝茶的。”秦锦华这才罢了。 她听着后窗传来的动静,小声对秦含真说:“大伯父这是气疯了吧?我自记事以来,从未听他对大姐姐发过么大的火。真真奇怪,二房的人素日都很护短,怎的今日老实了许多?况且听说二叔祖母方才也在松风堂呢,她竟能答应让大姐姐过来向你赔不是?!” 秦含真扑哧一声笑道:“你也觉得奇怪吧?我看他们大概就是怕事情闹大。还有,我祖父好象提出了分家的建议,二房一定不肯答应的,只能退一步,让大姐姐给我赔罪,好把事情混过去。免得我祖父铁了心,真的要求分家,二房只有吃亏的份。” 秦家三个房头,长房三房都有爵位,也有子弟在朝为官,二房虽有个秦伯复,但官位不显,圣眷平平,真分家出去了,即使能得到万贯家财,这门第也降了下去。秦锦仪不是一心想着要嫁给蜀王的小儿子吗?没有了秦家一门两侯的名头支撑,她又怎么入得了蜀王妃的眼? 秦锦华听到“分家”二字,也吓了一跳,细心一想,不由得叹息:“我母亲私下也曾说,咱们家要是能分家就好了。二房大伯母虽然和气,可是二叔祖母总爱闹事,大姐姐……从前看着倒好,如今却越发让人害怕起来。若是能分家,二房搬出去,我们大家都能安心。”不过她又握住了秦含真的手,“只是一旦分家,你们三房也要跟着走了,我却舍不得妹妹。” 秦含真笑道:“二姐姐忘了?皇上赐了宅子给我祖父,就在边上呢。两府不过隔着一条巷子,来往也很方便。就算我们搬过去住了,你要想见我,还不是容易的事?再说,我还要上学呢,多半还要每天过来。别说你舍不得我,我只怕到时候你看我看得腻了,恨不得少见我一眼。” 秦锦华嗔道:“我才不会呢,咱们姐妹情谊素来要好,我是恨不得天天跟你在一处玩笑的。”她顿了顿,“我这话是真心实意,可不是象大姐姐那样口是心非。” 秦含真笑着回握她的手:“知道知道,你跟她当然不一样了。” 说话间,院门外传来了动静,青杏神秘兮兮地走了进来:“大爷好象走了。大奶奶在那边院子里哭呢。方才连四姑娘都挨了骂。” 秦锦华“呀”了一声,对秦含真说:“四妹妹可真冤枉死了,这事儿与她什么相干?这会子还不知道怎么委屈呢。” 秦含真想了想,就对她说:“我们要不要过去安慰她一下?” 秦锦华意动,便问青杏:“大奶奶走了没有?若是她走了,你就告诉我们一声。”她对秦含真说,“怪尴尬的,能避开,还是避开些的好。可惜大姐姐也住在桃花轩里,想避也没法避。” 秦含真道:“听说她被大伯祖母罚了,禁足百日,还要抄《女诫》,接下来三个多月都会留在隔壁桃花轩中,不得离开,真真是想避也避不开。” 秦锦华犹豫:“那……我还是尽量多回盛意居去陪父亲、母亲和哥哥用饭吧。” 秦含真也觉得自己可以到清风馆多混些时间,不过其实也没什么,秦锦仪既然被禁了足,就不可能出院子,她少往桃花轩去就是了。 不一会儿,小薛氏也离开了。秦含真与秦锦华姐妹俩躲在窗后,远远瞧着她一边拭泪,一边扶着丫头走过,心里也颇为同情。 人一走,她们就立刻动身往桃花轩去了。这些日子她们也常与四堂妹秦锦春来往,相互串门子,早就逛熟了。进院门后,也不去看正屋里的动静,直接往秦锦春住的屋子里来。 秦锦华刚刚止了泪,眼皮还有些红肿呢,见她二人来了,连忙起身相迎:“姐姐们怎么来了?”拉住秦含真的手,双眼又是泪汪汪的了,“对不住,三姐姐,我先前根本不知道我姐姐又做了错事。我替她向你赔不是。” 秦含真笑着安抚她道:“这事儿不与你相干,你姐姐也给我赔过不是了,你放心吧,我不会迁怒于你的。” 秦锦春咬唇,哽咽道:“我真不知道大姐是发的什么疯!小时候她不是这样的,怎的如今就变了呢?” 秦含真与秦锦华见她要哭,只得安抚了一顿。等秦锦春平静下来,秦锦华方道:“其实我心里也有些不明白,先前若说是因为三妹妹功课好,得了曾先生几句夸奖,大姐姐生怕三妹妹压过她,因此在教琴的时候做了手脚,还能说得过去。这些日子她一直对我们很不错,处处都象是个好姐姐的模样,无缘无故的,怎的她又寻起三妹妹的晦气来?莫非这里头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缘故?” 秦含真犹豫了一下,又起身走到窗边,看了正屋的方向一眼,才回来对秦锦华秦锦春道:“这只是我的猜测,未必做得准。你们听了就算,不要往外头说起。”她压低了声音,“那日大姐姐拦着我时,说的话其实很难听,言下之意,好象是觉得我小小年纪就开始为自己谋算婚事,不知礼仪廉耻。我想这没头没脑的,她为何要这样说我?后来才想到,那日许家二夫人与大奶奶到咱们府里做客,曾经有过松风堂的丫头在私下议论,说她们是看中了我,想说给许峥。大姐姐说我为自己谋算婚事,大概就是指这个吧?” 秦锦华与秦锦春都惊呆了。后者抿唇不说话,前者有些结巴地道:“不能吧?这……大姐姐说这些话做什么呀?这事儿……这事儿……又能与她什么相干?那不都是长辈们的意思么?”小姑娘其实是听说过传言的。她在盛意居那边,消息颇为灵通,只是她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而已。 秦含真却撇嘴道:“这根本就是没可能的事。许峥大我好几岁呢,许家跟我祖父又算是有些嫌隙,如今能当一般姻亲那样,和平相处,就算是难得的了。他老人家怎么可能会把我嫁去许家?所以我一听,就知道大姐姐误会了。可就算她误会了,也没必要跑到我面前来发火吧?难不成这里面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缘故?”话音才落,她又连忙补上一句,“这是我自个儿猜的,未必是真。我就是私下跟你们抱怨几句。” 秦锦华心中有个猜测,胡乱点了点头,就咬着唇不说话了。 秦锦春揉着帕子,犹豫半日,才道:“我大姐……似乎总喜欢往许家表哥身边凑。端午那日就是如此。她与许家大表哥年纪又相仿……不过,这怎么可能呢?” 秦锦华脱口而出:“为什么不可能?许大表哥一表人材,京中闺秀仰慕他的大有人在。就算大姐姐心仪于他,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事实上,就她所知,姚家的表姐们当中,就有人心仪许峥,只是不敢跟长辈提起罢了。 秦锦春一脸纠结地看着秦锦华:“我大姐是要奔大前程的。我祖母总在私下说,蜀王妃十分喜欢大姐,说不得大姐能得一个贵婿呢!我还听到祖母的丫头跟弄影说话,说蜀王府的小公子只比大姐大三岁,两人年纪正相当,才貌也匹配。而蜀王如今正要拉拢咱们家,极有可能会向大姐提亲!” 秦锦华吃了一惊,面色变得十分古怪:“这……不能吧?” 秦含真笑笑:“蜀王会不会这么想,我们谁都不知道。但二房的人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倒也没什么奇怪的。”那一家子向来自视甚高。 秦锦华摇头道:“若大姐姐真有心要嫁进王府,那她对许大表哥……又是什么意思?她为何要为了些许流言,跑到三妹妹面前来闹?可若她对许大表哥有意,才会对三妹妹生出妒忌之心,那蜀王府的小公子又是怎么回事?大姐姐一颗心,还能分成两半不成?” 只怕不止是两半呢。秦含真想起赵陌,心中暗暗吐嘈。 秦含真与秦锦华过来,本意只是为了安抚秦锦春。如今秦锦春没事了,她的丫头红桃小心翼翼地过来提醒她们,她们姑娘还未用午饭呢,秦含真与秦锦华方才如梦初醒,也不好继续打扰下去。三人约好了午后在明月坞再聚,秦含真她们便离开了。 走出厢房前的游廊,她们正要往院门口的方向走,却冷不妨听见画楼在唤她们。 画楼急走过来,冲着秦含真与秦锦华行了一个礼,就对前者道:“三姑娘,我们姑娘请您到屋里说说话。” 秦含真皱眉:“她又有什么事?” 第一百七十九章 私话 秦含真没打算跟秦锦仪多打交道,这小姑娘心思深,却又不聪明,总要做出些令人哭笑不得的事,叫人心烦。如今她都已经把话说开了,便算是在长辈们面前过了明路,以后也用不着跟秦锦仪装作姐妹情深的模样,心里正高兴呢,又怎会乐意再跟对方纠缠不清? 她问画楼:“大姐姐想跟我说什么?如果是赔礼,刚才她已经赔过了,同样的事没必要做几遍。如果是觉得如今长辈们都离开了,只有她与我两人,她可以放心大胆地来骂我出气,那我就更不会主动送上门去了。” 画楼干笑着,一脸的尴尬。其实她也不知道秦锦仪还想跟秦含真说什么话,但主子有吩咐,还是件小事,她也只能照办了。她其实心里也有些发怵呢,就怕秦锦仪是真个钻了牛角尖,看着众位老爷太太奶奶们不在,就寻秦含真泄愤。这位三姑娘可不是个忍气吞声的,到头来再闹到几位老爷、夫人们那里,吃亏的还不是自家姑娘?而她这个在姑娘身边侍候的大丫头,就越发没有好下场了。 就在秦含真与画楼僵持不下的时候,弄影匆匆走了过来,看了画楼一眼,又低下头去,小声说:“三姑娘,我们姑娘说……想再向你赔不是。先前当着夫人、三老爷和三太太的面,许多话不便说出口,只有三姑娘与我们姑娘单独相处的时候,她才敢说出来。她说……如今是真的知道错了,只是想让三姑娘知道,她并非有心害你。” 秦含真挑了挑眉,秦锦华在旁也是半信半疑。这时候一直待在屋里的秦锦春走了出来,对秦含真说:“三姐姐,我大姐兴许是真的知道错了。她想见你,你就去见她一面吧?我跟二姐姐守在这里,大姐也没法对你做什么。若她再出言不逊,往后就连我也不搭理她了。” 秦含真就给了秦锦春一个面子,点点头,往正屋方向走。秦锦春拉着秦锦华跟在后面,直到游廊拐角处,方才在廊栏上坐下了。她的丫头红桃见状,连忙打发了青梅与葡萄两个小丫头过来,拿扇子给两位姑娘扇风,免得她们给热着了。 秦含真进了屋,扫视一眼屋里的情形,见秦锦仪就坐在卧室里的梳妆台边,已经换了一身颜色素雅的家常衣裳——当然,相对秦含真自个儿的衣裳而言,秦锦仪的服装仍旧华丽得很,淡绿色的纱罗上,用银线绣满了缠枝牡丹的花样,还在花心处缀了米珠。不过跟平日她惯常的打扮相比,她今日没有佩戴项圈璎珞,头上也干干净净地,除了一根银簪外没插什么首饰,自然称得上朴素了。 秦锦仪双眼依旧红肿着,脸色惨白,有气无力地抬头看了秦含真一眼。那目光,如怨如诉,还真看不出来是真心悔改了。 秦含真心下一哂,走到窗边的椅子坐下,不紧不慢地道:“大姐姐叫我来有什么话要说?请说吧。二姐姐和四妹妹还在外头等我呢。如今正值中午,外面日头正晒,别叫她们等太久了,热出个好歹来。” 秦锦仪嘴扁了扁,又是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画楼站在一旁,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了。她见秦锦仪迟迟没有开口,又是那样一副表情,心中不由得暗暗叫苦,正想要说点什么,打个圆场,好提醒自家姑娘一声,别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身后却有一股力道,在悄悄扯着她的袖子往外拽。 画楼回头一看,见是弄影,不解地望着好。弄影挤眉弄眼,好说歹说将她扯出屋子去了。 画楼出了门,看了一眼转角处的两位姑娘和几个丫头,小声问弄影:“你这是做什么?” 弄影也小声说:“姑娘有话要跟三姑娘说,我们在里头太碍事了。” 画楼跺脚:“你知道什么?姑娘方才挨了大爷打骂,这会子心里正委屈呢。屋里只有她和三姑娘,万一她又说错什么话,惹恼了三姑娘,今儿这事还怎么消停?!” 弄影冷笑:“我是一心为了姐姐好,姐姐可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们在屋里,若是听到姑娘说了什么私密话,又或是她被三姑娘驳了面子,丢了脸,叫我们看见了。她这会子不发作,日后想起来,对你我岂有不计较的?何苦自找苦吃呢?姐姐是世上第一忠心的好丫头,妹妹却不忍心见你忠心没好报!” 画楼对秦锦仪性情最清楚不过,知道弄影所言是正理。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再坚持,只是拉着弄影守在门口。倘若屋里有什么不对劲,她们也能及时进去劝说阻止。 屋内,秦锦仪起身走到窗边,与秦含真隔几对坐。这回离得近了,秦含真就看清了她左边脸颊上有一个相当显眼的巴掌印,想必是挨了秦伯复的打。秦含真心中对这位大堂伯又添了几分鄙夷。就算秦锦仪可恶,打女人的男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秦锦仪坐下手,咬着唇,又是眼泪汪汪了半天,却一句话也不说。秦含真等了一会儿,有些烦了,就起身道:“大姐姐既然不肯说,那我就先走了。” “你站住!”秦锦仪的声音里透着气恼和悲愤,“你怎么就能这般理直气壮?就算我有错,你也干净不到哪里去!你难道就没有半点心虚?竟然为了点小口角,就闹到长辈们面前去?如今不过是你们三房得势,全家人都捧着你,我才成了被责骂的那一个罢了。倘若我们二房也有权势,你还能这般欺软怕硬么?!” 秦含真一听就知道她果然不是真心认错,不耐烦地回头看她:“我哪里欺软怕硬了?明明是你先欺负我吧?哦,因为我没有被你欺负成功,所以你就成了委屈的那个人了?小口角又怎的?当初不是你亲口说,那些闲话会坏了秦家的名声吗?你说得这么严重,我小孩子家知道个啥?当然要请长辈们做主了。我当时就跟你说了要这么做,你也没阻止我呀?早就知道的事还在这里抱怨什么?你还说我干净不到哪里去,我还真不知道我干了什么坏事。不如大姐姐给我解解惑?” 秦锦仪哇的一声哭了:“你……你果然是个心机深沉的,只是装作天真良善的样子来骗人!我还以为你真的年纪小,什么都不懂呢,却原来都是上了你的当!” 秦含真啧了一声:“哭啥?别以为欺负人的反派哭几声,被欺负的那个就真的成了坏人。这里没有别人在,只有你和我,你要演戏,也得先找个观众不是?” 秦锦仪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只哭道:“我那日虽然撒了谎,说是外人在传你闲话,可你所作所为,也不是规矩守礼的女孩儿能做出来的。我既是长姐,教训你几句又怎么了?即使言语里说得过些,你反驳回来,也就是了,为什么非要闹得一家人不得安宁,叫我在全家人面前丢脸?!” 秦含真翻了个白眼,坐回原座:“行了,别哭了,你给我说清楚,我哪儿不规矩,哪儿不守礼了?你说出来,让我也知道知道自己哪里有错?反正我是觉得自己半点儿错处没有,从头到尾都是你在吹毛求疵。我估计你心里也是明白的,否则在长辈们面前就不会一句话都不为自己辩解了。你分明就是知道我清白无辜得很,所以才心虚地认了错。” “才不是!”秦锦仪不忿地说,“我只是没法当着长辈们的面,把你的错处说出口罢了!你……你……我说你的话,一句都没有错!你就是不知廉耻!” 秦含真沉下脸,凑到她跟前,吓得她往后一缩:“你……你想干什么?” 秦含真扯了扯嘴角:“你就直说吧,你是因为听说许家来人,还总是到清风馆里打转,以为他家要为许峥求娶我,所以心里不高兴了,才会拿我撒气吧?啰啰嗦嗦半日都不肯提重点,我都不耐烦了。” “你!”秦锦仪咬咬唇,扯着脖子说,“难道不是么?若不是你自个厚着脸皮想求这门亲事,又怎会有……怎会有这等传言?!那日许家兄妹来我们府上做客,你还……特地照着许家姐妹的穿戴来打扮,不就是想要讨他们的欢心么?” “我呸!”秦含真啐了她一口,“谁有那闲心去讨他们的欢心?他们算老几呀?我还在孝期,穿素色的衣裳不是很正常的事吗?那一身打扮还是今年的流行款,衣服全都是公中做的。我跟许家姐妹撞衫,只能说明她们没啥独特的品味,只懂得跟风。至于府里的流言,你问传流言的人去!我们家可没有跟许家结亲的意思,但许家人怎么想,我哪里管得着?你心里真想知道真相,直接来问我呀,一见面就说我不知廉耻,我还想说你才是不知廉耻的那一个呢。否则许家人要给许峥相哪户人家,跟你有什么关系?用得着你在这里着急?!” “我……”秦锦仪又噎住了,但她来不及羞恼,就先关心地问起了秦含真话里的意思,“你说你不会跟许峥定亲?为什么?他……他无论家世、容貌、风度、才华都是上上之选,京城里不知有多少闺阁女子仰慕于他,你竟敢对他不屑一顾?!” 秦含真哂道:“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你跟我性情完全不同,你喜欢的,正好我讨厌,有什么出奇吗?更何况许家家风不怎么的。我跟许峥年纪差了五六岁大,他都是快要娶妻生子的人了,却愿意跟我这么一个小孩子凑合,能有什么目的?不就是冲着我祖父来的吗?这会子许家想要借我祖父的力,就上赶着讨好。将来我祖父帮不了他们了,你以为许家能给我什么好脸色?那种势利人,谁乐意嫁?我又不蠢!” 秦锦仪听了,一脸的愤慨:“他才不是这样的人!你什么都不知道,休要诬蔑他!” 秦含真听了,笑了笑,有些不怀好意地说:“看不出来,你对他还挺痴心的。既然如此……不如下回许家再有人来找我或者我祖父祖母,我叫人给你送信,你过来凑凑热闹呀?” 第一百八十章 好人卡 秦锦仪听了秦含真的话,几乎惊呆了:“什么?!”她有些惊喜,但又犹豫:“这……这不行吧?” 她的前程已经被祖母和父亲定下了,她是要嫁进蜀王府的,许峥……只是她的一个梦,却注定了不可能成真。 这么一想,秦锦仪的心情就黯淡下来。 秦含真却说:“为什么不行呢?我看你对他就是有意思,不然也犯不着吃醋了。不过你要是说这只是我的误会,那就当我没说。”她起身就要走。 “三妹妹别走!”秦锦仪慌忙扯住了她的袖子,“三妹妹你……你先别走。我……”她咬着唇,想要答应秦含真的建议,却又碍着祖母和父亲的看法,左右为难。 秦含真斜眼看着她:“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你有什么好纠结的?你不喜欢他?还是觉得你俩不相配?许家家世挺不错的了吧?当然,他家那个势利作风,也挺惹人厌的,你不跟他接触,也是件好事。” “我不是这个意思!”秦锦仪忙说,“我……我就是怕我祖母那儿……”她咬咬唇,没有说下去。 秦含真作“恍然大悟”状:“我明白了,二伯祖母跟大伯祖母一向不对盘,她肯定不乐意把孙女儿嫁到大伯祖母的娘家去吧?你顾虑的是这一点,那就算我多事了。我本来只是好心想帮个忙,既然你拒绝了,那这事儿就算了吧。”她挣开了秦锦仪的手。 秦锦仪忽然有一种茫然若失的感觉,她真的要拒绝秦含真的建议么?许家女眷到秦家来,除非是正式赴宴,或是在正堂上房相见,否则绝不会有到二房院子来的时候。若秦含真真的给她报信,她就能借口去三房看望三叔祖父母,见到许家人,讨他们的欢心,让他们对自己生出好感。可若是她拒绝了,那除非这府里办宴会,又或是厚着脸皮主动跑到松风堂去见人,否则她难有见许家人的机会! 她内心犹豫不决。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许家人已经开始考虑许峥的婚配,而她,也到了说亲的年纪…… 可就算她见到了许家人,见到了许峥,又能如何呢?她是要嫁进蜀王府的,除非她嫁不成,否则她与许峥,是注定了有缘无份…… 秦锦仪泄了气,哽咽着说:“好妹妹,多谢你的好意了。我知道我跟许大表哥是不能成的,我也没办法,这都是我的命!” 秦含真干笑了两声:“是吗?这么严重?那好吧,算我没说。我跟许峥的年纪实在差得太远了,我又讨厌许家的作风,所以我跟他是不可能的。本来大姐姐和他的年纪倒更相配些,可你又说不行,我也没办法了。我只求大姐姐将来听到许家的小道消息,不要又随便猜疑到我身上就行了。这种事可一而不可再,你真要再来一回,我可是会翻脸的!” 秦锦仪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好妹妹,从前都是我的错,是我误会了你。往后我再也不会那么做了,你放心吧。我心里明白你是个好人。”她面露感激地握了握秦含真的手,这回她是真心的。因为秦含真说她与许峥更相配,她心里还很高兴,觉得这个堂妹眼光好,是她的知己。 秦含真回了她一个大大的笑容,迅速抽回自己的手,就转身离开了她的屋子。 秦锦仪这个小姑娘虽然很难缠,但只要摸准了脉,其实也不难应付嘛。 秦含真出了门,门外守着的画楼与弄影两个面上表情都有些古怪。她们离得近,隐约听到了屋里的对话,都有些不敢置信跟自家姑娘交谈的,竟是眼前这个八、九岁大的三姑娘。 秦含真冲她俩笑了笑,就快步走向了游廊拐角处:“二姐姐,四妹妹,劳你们久等了。” 秦锦华有些担心地起身拉住她的手:“大姐姐都跟你说什么了?”秦锦春也问:“大姐没有骂你吧?” 秦含真笑着摇头:“没事,大姐姐给我赔不是了,说她从前误会了我,如今知道我是个好人呢。好啦,这里的事情了结了,咱们回去吧?四妹妹,下午过来玩儿呀?” 秦锦春松了口气,笑着应了声。 秦含真与秦锦华回到了明月坞。为了秦锦仪的事,秦锦华今日耽误了午睡,如今事情解决了,她就开始发困,打了个哈欠,便与秦含真道一声别,快速回屋休息去了。 秦含真回到西厢房,却发现屋里有一位客人,赵陌不知几时来了,正坐在她书房里翻她的作业看呢。 秦含真有些惊喜:“赵表哥怎么来了?” 赵陌笑着起身:“表妹的字写得越发好了,真叫我吓一跳。看来我不能再懈怠下去了,否则用不了多久,就要被表妹比下去,那时我还有什么脸见人呀?”他拉着秦含真来到外间圆桌旁坐下,“听说表妹与二姑娘一道去了桃花轩?我方才已经听说了,秦大姑娘犯了错,难为表妹宽宏大量,不与她计较。若换了是我,才不会这样轻易就饶过她!” 秦含真笑笑:“反正我也没吃什么亏,倒是大姐姐受的罪比较多,算了吧。我现在也算是把她哄好了,她又被禁了足,一时半会儿的,她应该不会再来寻我麻烦了。” “哦?”赵陌有些好奇,“表妹怎么把她哄好的?” 秦含真耸耸肩:“她不就是吃许峥的醋吗?我问她是不是对许峥有意?要是真的有,许家再来人,我就给她报信,让她过来陪许家人说话。她在这种事上应该很擅长才对,大约也很乐意去做。她听完后很欢喜的,但欢喜完就开始纠结,纠结了半天才拒绝了我的提议。不过看她的脸色,这应该是个艰难的决定吧?这回可是她自己放弃的。将来许峥无论是娶了谁为妻,她也没理由怪到我头上了。” 说着秦含真就笑了:“我走的时候,她还说我是个好人呢。可不正是哄好了?”从秦锦仪手上得了张好人卡,这感觉也挺微妙的。 赵陌合掌笑道:“妙!你这么说,显然对许峥无意,便解了她的心结。她若是答应,有她在场,许家人不好对舅奶奶提什么婚事,或许还会为了避开她,就少来纠缠舅奶奶了。她若是不答应,日后也没有了怨你的理由。其实她若能答应,是最好不过的了。她对许家越殷勤,就越不可能入得了蜀王夫妻的眼,能为你们秦家避开好大的麻烦呢。” 秦含真叹道:“可惜她还是拒绝了。不过不要紧,蜀王夫妻怎么想,我不知道,但凭二房的背景实力,他们绝对够不上蜀王府的标准。” 赵陌笑了笑,转开话题:“对了,我一会儿要到佘家胡同去,晚饭前会回来。妹妹可有什么想买的?无论是好吃的、好玩的,或是书本玩物儿,都没问题。我到街上逛的时候,就顺手替你捎回来?” 秦含真讶然:“赵表哥要去店铺里吗?这眼看着就快到七月了,你的皮货店是打算中秋开张吧?” 赵陌道:“那日李子跟我说,他叔叔何信对这些开铺子的事务甚是熟悉,告诉我中秋再开皮货店有些晚了。中秋节各家礼尚往来,皮料也是一项大礼。这种东西,各府都是早早就采买好的,等到中秋再开店就迟了。他建议我们在七月里挑一个好日子,提前开张,先把京中各家入秋前采买皮料的大宗生意给揽下来再说。我想想他这话确有道理,无论是我,还是我从辽王府带出来的人,都没几个在京里做过买卖,对这些事着实不熟悉。幸好如今得了何信提醒,否则吃了亏还不知道呢。” 秦含真说:“我祖父已经跟二伯父提过,想把何信一家子要过来了。二伯父虽还未明言,私下却已经允了,正命何信交接手上的事务呢。等他过来了,就让他多给你出些好主意。你让李子问他就好,若是出的主意管用,日后多给他些赏赐就是了。” “好。”赵陌笑着应了,又道,“因要提前开张,我已经给大同张万全处去了信,也给我二舅送了信。我想着,既然我要与张万全合伙,他也该到京城来看看新店开张时的热闹景象,便在信中邀他带妻儿一道过来玩几日。只是我想着,如今隔壁的新侯府还叫谢家人占着,舅爷爷舅奶奶暂时未能搬过去,而在这边侯府里,外院又人多拥挤。张万全一家来了,住在外院甚是不便,倒不如让他们直接安置在佘家胡同算了。我叫人给他们赁个小院子,再配上两名小仆,定会叫他们在京城过得舒舒服服的。” 秦含真十分惊喜:“真的?那就谢谢赵表哥了。你想得很周到,我也觉得他们在外住着挺好。就是我久不见奶娘,心里怪想她的,也不知道她和浑哥这几个月过得怎么样,张万全对他们好不好?” 赵陌笑道:“你放心。他母子二人并不是孤身在大同,还有秦五叔在那儿呢。况且张万全的人品也是信得过的,他的妻儿怎会过得不好呢?若你不放心,等他们到了京城,让你奶娘进府来看你,你细问她就是了。你且等着信,大同那边一旦有书信过来,我定会马上告诉你!” “好!谢谢赵表哥!你真是个好人!”秦含真甜甜地笑着向赵陌道谢,顺手也给他发了张卡。 赵陌的小心肝儿猛地跳了一跳,他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更加灿烂起来,颊边红红的,就好象……圆桌中间果盘里放着的红果子一样。 第一百八十一章 夫妻 赵陌与秦含真开开心心地聊了一会儿天,才依依不舍地告辞离开了。 没办法,他还要出门呢,毕竟是当着秦含真的面说过的理由,总不能自打嘴巴吧?更何况,秦含真那明显面带困意的模样,也让他不忍心继续耽误她的休息时间了。嘱咐了几句,他便离开了明月坞。 他正打算回燕归来去,换一身衣裳就出门。经过松风堂院门口的时候,却有些意外地看见秦柏从院中走出来。他不掩面上的惊讶之色,上前行了个礼:“舅爷爷。” 秦柏微笑着向他点点头:“你这是刚从哪儿来?明月坞么?” “是。”赵陌恭敬地回答,“才听说了些事,担心表妹心里不好受,我就过去安慰几句。所幸表妹很看得开,心情还不错,说是刚刚还去了桃花轩,与秦大姑娘和解了。” “哦?”秦柏对此还真有些惊讶,笑道,“含真这孩子,总是那么懂事。我原也没预料到她能做到这一步。虽说只是小事,我的孙女儿也用不着忍气吞声,但她能有这样的心胸,实在是难得。” 赵陌笑道:“是,我也非常惊讶。表妹这性子,实在是讨人喜欢。” 秦柏心情很好:“你也不错,还担心她会难过,特地去安慰她。其实你不必忧心,这一回的事儿,她压根儿就没吃亏。有我与她祖母在,谁还能真欺负得了她呢?” 赵陌笑笑:“虽然知道表妹有舅爷爷与舅奶奶护着,绝不会吃亏,但她素来与我处得好。哪怕只是逗她笑一笑,也是尽一份心力。我也盼着表妹能一直开开心心的,永远也没有烦恼呢。表妹聪明,又一向懂事,叫我不知能为她做什么了。不过是几句安慰的话,也是我的心意。方才我说下午要去店里看看,问她可要我买些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上回买的点心她就很喜欢。可表妹不但没要点心,反而还问我皮货店筹备得可顺利?实在叫人窝心。” 秦柏笑道:“那孩子就有这一点好处,从前只是调皮捣蛋惹人生气,如今是越发懂事贴心了。有她在跟前,我们夫妻日子都过得宽快许多。”想到孙女的变化,是从大儿媳之死开始的,秦柏又忍不住叹气,心中越发怜惜起孙女儿来。 他对赵陌道:“你既然要出门,那就快去快回吧。那是你的产业,你多上点心也好。只是别把心思全都放在上面了,耽误了功课。” 赵陌忙收了笑,郑重答应下来:“舅爷爷放心,广路从不敢耽误功课。” 秦柏满意地点点头,便转身慢慢离开了。赵陌目送他离去,回头看一眼松风堂的大门,心里有些讷闷:舅爷爷到这院子里来做什么?现在不是午休的时间么? 不过他也没有多想,晃了晃脑袋,便急急往自个儿的院子去了。 松风堂正屋内,许氏长长地吁了口气。方才秦柏对她说的话,深深地打动了她。他说的那件事,她早就盼了许多年,如今确实已经到了有可能实现的时候了。若是错过这个机会,还不知道要被二房拖累多少年!难道她就甘心么?! 不能再错过机会了!要做就要赶快! 她站起身,侍立在不远处的鸿雁连忙走了过来,扶住她。喜鹊正因为听了秦柏与许氏的对话后心情激动而走神,慢了一步,心下懊恼。 许氏问:“侯爷还在东厢么?”鸿雁回答:“是,就在杜鹃屋里。” 喜鹊自以为找到了机会,有些不屑地说:“那狐媚子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引得侯爷如今日日都要她在跟前侍候,她去得略慢一些,侯爷就要发火。奴婢们每日都胆战心惊,生怕这狐媚子诱得侯爷犯错,违了圣旨,倒累得夫人也要叫宫里的贵人怪罪了。夫人还是想个法子,早些把那狐媚子撵了的好。若是实在撵不得,也要叫她老实些,别仗着侯爷宠爱,就在夫人跟前闹事,吵得一家子不得安宁!” 许氏淡淡一笑:“这有什么?只要侯爷别闹事,老老实实待在这个院子里静养,想要谁在身边侍候,又有什么关系呢?皇上还不至于连这样的小事都会管。你们也不要无事生非。”她扶着鸿雁的手走出门去。喜鹊愣了一下,又一次落后一步,正要跟上呢,却看见鸿雁回头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别跟着。喜鹊咬咬牙,终究还是没敢违令。 如今她在夫人身边,早就大不如前了。再象从前那样处处与鸿雁对着干,只怕吃亏的只会是她,她还是老实些吧。 许氏扶着鸿雁的手来到东厢,南边第一间屋子就是杜鹃的房间,这原是离正房最远的一间,正好配后者的身份。不过如今承恩侯秦松成日待在这里,屋子里的家具摆设便全都换了一套新的,侍候的人也添了几个。尽管满院子的姨娘通房都在羡慕嫉妒恨,但还是改不了杜鹃在松风院地位大涨的结果。 许氏进门后,就看到秦松穿着松松垮垮的细葛袍子,随意地躺在窗下竹榻上,打扮一新的杜鹃就侧身坐在榻边,很有耐心地给他剥葡萄皮,然后塞进他的嘴里。秦松手里摇着一把象牙编丝的宫扇,张嘴就能吃到葡萄,说不出的舒适自在。至于竹榻对面的书案上,那些抄佛经的纸呀,笔墨呀,全都乱糟糟地堆放着,书案周围的地面上还散落着十来个纸团。一看就知道,秦松压根儿就没用心抄经,只顾着享乐去了。 许氏看了书案一眼,也不多言。宫里的皇帝应该不会派人来取秦松抄的经书去检查,若果真派人来了,她那里也早就命人代为抄写了几十份经书,预备着搪塞的。只要秦松不生事,他偷个懒,皇帝其实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但又很难说,若是哪日皇帝心情不好,拿这个大舅子泄愤,秦松今日所为便是现成的把柄了。许氏之所以来找丈夫,就是为了让他做几件聪明些的事,让皇帝对他少记恨几分。 许氏进屋,杜鹃立刻就发现了,她迅速抬头与许氏对望一眼,又看向秦松,便起身向许氏行礼:“夫人来了?”秦松皱眉,也不起身,只把脸转了过来,一脸的不耐烦:“你来做什么?!” 许氏淡淡地说:“我有正事要跟你商量,不得有闲杂人等在场,其他人且出去。” 杜鹃又去看秦松,眼神幽幽。秦松心下一软,就板着脸道:“杜鹃是你我心腹,有什么话是她听不得的?”杜鹃抿嘴一笑,瞥了许氏一眼。 许氏表情仍旧淡淡地:“自然是事关家族儿孙的正事了。侯爷真打算让她留下来旁听?我倒是无所谓。她如今既然在你身边侍候,也该知道些眉眼高低,免得什么事都不知道,就胡乱张嘴议论朝廷上的大事,日后惹来祸患,白白丢了性命。” 杜鹃面露惧色,勉强笑着对秦松说:“侯爷,您与夫人既然要商议正事,妾还是回避了好。妾就守在门外,您有事只管叫妾进来侍候。”说着朝秦松与许氏分别行了个礼,就低头退了出去,只是那脸上的表情显然是不高兴的。 秦松讪讪地看着爱妾退下,瞥了妻子一眼,见她面无表情地,似乎也不怎么高兴,心情忽然又好了起来:“说吧,到底有什么事?!” 鸿雁搬来了一张圆凳,放在离竹榻三尺远的地方,给许氏坐下,便也退了下去,还反手关上了门。 她与杜鹃在门外对视一眼,杜鹃迅速往四周看了看,使了个眼色,便引着她来到游廊拐角处。那里是个死角,又能直接看见门口的情形,最是方便不过了。 鸿雁见没人在近前,便压低了声音:“侯爷近些日子,可有异状?” 杜鹃的声量更低:“别的倒没有,只是外院的阿四借口给侯爷送上好的雪浪纸,来了几回。侯爷每次都叫我回避,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只是那雪浪纸本不是用来抄经的,侯爷随手丢在一旁就不管了,过后却仍旧叫阿四送来。这事儿定有古怪,妹妹定要提醒夫人小心!” 鸿雁点点头,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屋内,许氏不紧不慢地对秦松说起自己的来意:“今日府里发生了一点小事,是二房的仪丫头不修口德,惹着了三房的三丫头。”她把秦锦仪与秦含真之间的矛盾简单说了说。 秦松听了,不屑一顾:“小孩子间斗气罢了。二房一家子都是薛氏那个泼妇教出来的,一点儿教养都没有。三房主母是个乡下婆子,也是不会教孩子的。他们两房的女孩儿吵闹,你就由得她们闹去,闹出了笑话,也不是我们长房的错。这点小事,也值得你特地来跟我说一声?” 许氏笑了笑:“当然不是。仪姐儿与三丫头姐妹俩的口角,不过是个引子罢了。二太太今日为了护着孙女,嚣张得很,兴许是触怒了三老爷。三老爷开口说了分家二字,还说……皇上赐了宅子给他,他迟早是要搬出去的。既然要搬,何不趁机给三房人分家呢?” 她看向秦松:“侯爷盼着分家,不是早就盼了三十年么?如今既然三老爷也开了口,侯爷不如就把事情做成了,岂不是大家欢喜?” 秦松慢慢坐直了身体,深深地看了妻子一眼,目光中带着几分不可置信:“这话是真的?!” 第一百八十二章 议定 秦松早在秦家平反,他重回京城老宅的时候,就有了分家的念头,尤其是在他发现二房的薛氏是多么的难缠又可恶之后,这种想法就越来越深了。 可是,那时候秦家刚刚劫后重生,二房的秦伯复是小辈里头唯一的男丁,还是遗腹子,同样是遗腹女的秦幼珍曾被叶氏夫人抚养过,令秦皇后爱屋及乌。这两个孩子年纪都还小,秦皇后是绝不会容许兄长提出分家二字,让秦家的骨肉被分出去受苦的。秦松一再声明秦伯复身世可疑,很可能并不是秦槐之子,也没能让秦皇后改变主意。他那时候处处都要仰仗这个妹妹,只能让步。 秦皇后死后,皇帝一直秉持亡妻遗愿,也不肯答应让秦家分家。即使是等到秦伯复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了,也依旧不肯松口。薛氏大约是发现了这一点,自以为得到了宫中的庇护,有恃无恐,便动不动就嚷嚷着长房仗势欺人,害得他总是要想办法辟谣。分家之事,自然也就无从谈起了。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如果是三弟秦柏提出的分家,可以肯定,宫里的皇上是绝不会说“不”的,他只会答应秦柏的任何请求,除了让出皇位以外。而在外界看来,一直没有回京享受过承恩侯府富贵的秦家三房要求分家,也不会被误会是欺负弱势的二房,因为二房虽没有爵位,却过得比三房富足多了。而且三房还是因为皇帝赐宅,才提出的分家,谁又能说三房的提议不对呢? 三房是注定要分出去的,那么二房也没理由留下了。分家,从来就不可能只分嫡支,却不分庶支的道理。 秦松越想越兴奋,他都有些坐不住了:“三弟确定了要分家么?他会不会主动进宫跟皇上提?只要他能求得皇上下旨,这事儿就好办了。我们用不着分二房太多东西,随便拿点田产和银子打发他们就行了。哼,这几十年里,他们处处花着公中的银子,私下不知贪了多少东西去。我不问他们讨回来,就已经是给死鬼老二面子了。他们还想分家产?那是休想!” 许氏皱眉,不赞成地对秦松道:“侯爷何必在这种旁枝末节上给人留把柄?您是嫡长子,又继承了祖宅,咱们这一支的宗祠祭祀都是由我们长房负责的。按照本朝律令,祖产都会归您所有,剩下的才是诸子均分。咱们府里的财物与产业,多是祖产,还有这些年来御赐或是宫中赏赐之物。上赐之物自然是赐给谁便归谁,祖产也不会分给庶支所有,二房真正能分到手的本来就不多。若是您还要再削减些,以二太太的为人,必然不肯善罢甘休。万一闹到衙门去,侯爷理亏,岂不是白白叫外人看了笑话?也让皇上与太子殿下脸上无光。既然要分,就得分得叫人无可挑剔!就算二太太闹上衙门,也没处说嘴!” 秦松有些不甘心:“你的话虽有道理,只是也太便宜了二房!就算他们能分到的东西不多,也有好几处田庄、店面呢,银子也有几万。他们这些年克扣公中银子,还贪得少么?分家还要再分他们一份,我们长房越发过得穷了!若是只分给二房,也就罢了,三房同样是要分上一份的。钱全都花出去,难道叫我们长房上下都去喝西北风?!” 许氏叹了口气,道:“侯爷放心,我心里有数,若真的分了家,银子自然是要少些,但还不至于要喝西北风。趁早将二房分出去,咱们家也算是省事了,否则侯爷天天对着二房的人,心里难道就不难受?况且……我提分家,其实还有一个用意。” 她顿了一顿:“侯爷如今整日待在屋里,也不关心外头的事,兴许还不知道吧?因侯爷领了秘旨,在家静养,外头的人久不见您露面,就渐渐地生出了许多猜测,二房那边……似乎也推波逐澜了,说您是触怒了皇上,失了宠信,日后再也不能翻身了。也有人说,侯爷定是犯了大错,说不定是与新回京的三老爷有关系。三老爷失踪三十年,侯爷在这三十年里没少跟人说他已经去世了,如今人活着回来,侯爷定是撒了谎。对亲兄弟尚且如此绝情,为人品性实在不堪……” “够了!”秦松越听越恼火,“你又拿这些话来气我,到底想说什么?!” 许氏默了一默,才微笑道:“侯爷,不是我拿这些话来气您。外头的人能知道什么?只是胡乱猜测罢了,根本就不知道内情。”当然了,如果有人猜到了实情,那也是人家的本事。 许氏道:“皇上如今正生着侯爷的气,这是实情。或许事过境迁,皇上还会有原谅侯爷的时候。可如今,我们长房的圣眷大不如前,也是事实。若不是三叔还住在我们府里,又与仲海、叔涛相处融洽,皇上还不知会如何看待他们兄弟呢!这些年,两个孩子在仕途上没少吃苦头,侯爷怎么忍心看着他们继续蹉跎下去?你我夫妻年纪已经不小了,日后还是要多为儿孙们着想才是。哪怕是为了儿子们的前程,您也不能再触怒皇上,也不能再背负骂名了!” 秦松起初听得不耐烦的,听到这最后一句,才察觉到几分不对:“你这话是怎么意思?你是想……”他渐渐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你想让二房替我背下这个骂名?!” 许氏微微一笑:“三老爷滞留西北三十年,这里头固然有侯爷的错,但也有皇上失察,叫伽南钻了空子的缘故。皇上是不会说出伽南之事的,那样太有损九五之尊的英名了。眼下,罪名是您承担着,但皇上碍着皇后娘娘与太子,还有三老爷,就算是罚侯爷,也不曾发明旨,叫外人知情。可见,皇上还在为侯爷的名声着想。既然如此,咱们就顺势把家分了,日后对二房远着些。长房与三房皆有爵位与御赐大宅,亦有多处产业,子嗣繁茂,亦有出息。二房有什么?只有秦伯复是个官身,往后没了我们侯府扶持,他能不能往上升还是未知之数呢。眼看着我们长房与三房越过越好,相互间也亲近,二房却同时被我们两房人所厌弃,外人会怎么想呢?他们会不会觉得,三老爷受的委屈,您也许有愧于心,但二房才是更应该负责的那一个?” 秦松的脸上已经露出笑容来了:“不错。二房要不是靠着咱们长房,哪能有今日的风光呀?秦伯复又算哪根葱?!皇上既然有心要护着三弟,只需要三弟跟皇上说,别告诉他人实情,这个黑锅二房就背定了!” 许氏道:“也不必三老爷跟皇上说什么。都是外人的议论,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哪里管得着呢?况且,二房少有进宫的机会,他们若想越过我们长房与三房,进宫向太后或皇上诉苦,就只能指望符老姨娘了。可是……那是我们老侯爷的姨娘,又曾为咱们秦家立下大功的,自当由我们奉养,又与二房有何干系?二太太也不是个孝顺的,不但对符老姨娘不大恭敬,还容不下张姨娘。为了两位老姨奶奶日后清静,还是让她们继续留住府里吧。” 秦松脸上的笑容已经抑制不住了,他连连拍手:“好!妙极!就这么办!”他哈哈大笑着,“我已经等不及想要看到薛氏那个婆娘哭丧着脸的可怜模样了!三十年,整整三十年!我早就受够了她!” 许氏要的就是这句话。她笑了笑:“既如此,我就吩咐人去拟分家文书了?还要与三老爷商议一下文书的详细条文。等文书拟好,我便送来给侯爷过目。侯爷若是觉得可行,咱们再通知二房。您觉得如何?” 秦松觉得妻子还是想得太多了:“你叫人拟好了文书,直接拿来给我瞧就是。还问老三做什么?万一他想要多分些家产,我又不肯,岂不是麻烦?三房要是闹了一回,二房就能闹上十回!这个口子不能开。” 许氏忍住气,继续微笑道:“三老爷不是这样的人。他若真个贪财,也不会在西北一住三十年了,更不会在今天提出分家。况且,三老爷如今虽未分家,也跟分家无异了。皇上已经赐了宅子下来,三房的产业与财物又一直封存在丙字库内。除了分些这三十年里公中新置的田产、铺面、古董与银钱,就没别的了。真正吃亏的,其实是二房才对。三老爷是聪明人,他既然有心分家,就绝不会给二房留闹事的机会。” 秦松心里有些酸溜溜的:“你倒是清楚他的为人。但我们都与他分开三十年了,谁知道他是不是早就变了?若他是个不计较这些俗物的人,也不会至今都对我心存怨恨了。皇上罚我罚得这样重,他也不帮我求个情。” 许氏微笑着起身,只当没听见他的话:“既然此事已经议定,那我就去找仲海与叔涛商量文书的细则了。侯爷好好休息吧,千万别再惹怒皇上,以致节外生枝。还有,虽说杜鹃贴心,但您是有春秋的人了,还请多保重身体才是。”她行了个礼,便转身走了出去。 秦松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许氏这就走了?这就…… 他呲了呲牙,但想到许氏先前好象有些吃杜鹃的醋,心里又挺得意的。转念一想,他不过是说了三弟秦柏几句,许氏就迫不及待地要为秦柏说好话,又是什么意思?秦松顿时觉得心中又再度酸涩起来。 不过,等到杜鹃重新回到屋里,冲着他露出温柔美丽的笑容,秦松便把这些纠结全都抛开了,安心享受起美人的服侍来,心里幻想着,二房上下被分家出去,日益穷困潦倒的狼狈模样,他心里就别提有多畅快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吩咐 许氏一走出屋子,脸上就迅速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但很快就消失了。 鸿雁上前扶住她的手,主仆俩慢慢回到正屋里。 许氏在椅子上坐下,鸿雁瞥见喜鹊和其他丫头都不在周围,便附在许氏耳边,将杜鹃报告的事都说了,问:“夫人,是否需要命人去解决了那个阿四?” 许氏眨了眨眼:“叫人盯住他,看他都跟什么人接触,说了什么话,办了什么事,别的暂时不要做。我们侯爷也是天真,若他是被我困在院子里的,他叫个仆人传递消息、装神弄鬼,还有可能找人把自己救出去。可他是皇上下旨,才被禁足在家的,谁能救得了他?他应该庆幸,皇上没把这事儿说出去,否则丢脸的只会是他自己!这会子他不老实在松风院里过他的小日子,还上串下跳的做什么?皇上仁厚,方才轻罚了他。若再惹出事来,又触怒了皇上,他就算再后悔也无用了!” 鸿雁柔声安慰道:“侯爷想来不至于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只是有些不甘心罢了。那个阿四,也不知是打着什么主意,才帮侯爷暗地里传递消息。若是夫人心善,不忍为难他,那就让他知道事情轻重,懂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就好。侯爷想要知道外头的事,或是跟哪位亲朋好友通信,夫人也不是不体恤,可夫人毕竟还要为这一大家子的人考虑,为二爷、三爷和哥儿、姐儿们考虑不是?” 许氏笑了,轻轻拍了拍鸿雁的手:“好孩子,你平日不声不响,却最懂我的心意。” 鸿雁笑着低下头去:“能得夫人这一声赞,奴婢真是三生有幸了。” 许氏赞许地点点头,吩咐道:“且看看阿四性情如何,若是个不懂事的,寻个理由将他撵了,撵得远远的,省得生事;若是个懂事的,你再去教导他也不迟。” 鸿雁连忙应下。 许氏又说:“你叫人去把二奶奶请过来。”鸿雁应了声,出门叫人。喜鹊第一个跑来了:“夫人可是有何吩咐?” 鸿雁盯了她两眼,才道:“夫人有事要寻二奶奶,你打发个人去盛意居走一趟吧。” 喜鹊很想问许氏寻姚氏做什么,但鸿雁一说完话就转身回了屋里,她只能恨恨地暗啐一口,便去寻人了。 没多久,姚氏就到了。她进院后习惯性地看向候在廊下的喜鹊,状若无意地笑问:“今儿中午出了那么一件变故,也不知道夫人消气了没有?午间歇息得可好?” 喜鹊瞧瞧前后左右没有别人,只有姚氏与玉莲,便小声问答:“夫人没歇午觉。从明月坞回来后,吃过饭,三老爷就来了,跟夫人商讨分家的事。三老爷一走,夫人又去见了侯爷,这才刚回来。”话说完,她们就已经来到了正屋门前。 姚氏心里有数了,暗暗向喜鹊点头示意,便进屋给许氏见了礼。 “坐吧。”许氏点头,也不说什么铺垫的话了,直接开门见山,“中午三老爷提了分家的事,你也听见了。我跟侯爷商量过,觉得三老爷得了皇上赐宅,迟早是要搬过去的,总不能把那么大的宅子白白空在那里。既然他要搬走,那就跟分家无异了,可见圣意也是这个意思。眼下时间还早,府里也没什么大事,你赶紧把账理一理,家里的一应产业财物人口,都要列好清单,公中的算一份,各人私产另算。大笔的支出暂时停下,该还清的外账就赶紧还清,免得迟些日子,三个房头坐下来商议分家之事时,分说不明白。” 姚氏呆了一呆,才答应下来,接着小心地问:“夫人,这分家之事……真的就定下了?” 许氏淡淡地道:“你们三叔开了口,侯爷与我也赞同,怎么就不能定下了?” 这是没把二房意见放在眼里的意思?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二房摆明了不可能同意。但长房点了头,三房又有圣眷,就算二房不同意又能如何?如今二房也不再是孤儿寡母了,有官,有财,只是没有爵位罢了。可二房自个儿不争气,处处都要依仗别的房头,却还要成天生事,惹人厌烦,又能怪得了谁? 姚氏想到自嫁进承恩侯府以来,所受过的二房众人的闲气,便觉得分家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她好不容易才掩饰住了嘴角的笑意:“既然是定了要分家,那还真不是件小事。媳妇儿定会好好盘清账目,将府里的一应财物都算清楚才是。不过,媳妇儿有一个主意,不知夫人觉得如何:咱们长房有这座大宅,分家后的住处自不必说;三房也有御赐的宅子,不过是打发谢家人,需要费些功夫罢了;二房在城里却没个象样的住处,就怕分了家后,二太太拿这个做理由,不肯搬出去呢。倒不如在分家的时候,给二房分一处宅子好了。最好是事先派人去打扫过的,随时都可以入住,也算是为二太太分忧了。” 许氏笑道:“这主意不错,你看着办就是了。宅子最好别太小了,免得二房一家子住不下。对了,符老姨娘与张姨娘不会跟着搬走,你还得往她们那儿报个信才成。” 姚氏一愣:“符老姨娘不去么?”张姨娘不跟着走,还能理解,她夫主秦槐已死了三十年,唯一的女儿又早早出嫁,正室薛氏视她如眼中钉,恨不得致她于死地,她若跟着二房分家出气,那才是傻呢!说不定没几个月,就连命都丢了。留在承恩侯府,好歹还有富贵清静的日子可过。但符老姨娘有些不一样,秦伯复是她唯一的亲孙子,孙子分家出去了,她不跟着走么?秦伯复也要为亲祖母养老吧? 许氏却道:“符老姨娘不会跟着去。横竖平日侍候她、孝敬她的也不是二房的任何一个人。”符老姨娘的身边,除了侍候的丫头婆子,也就只有一个张姨娘而已。 姚氏虽然不大明白许氏的意思,但还是应下了。也许符老姨娘会不大高兴,但那有什么关系呢?这位老太太一向不会违抗秦家主母的意愿。况且,薛氏对她也并不恭敬,只是想着她每年都有进宫的机会,才没给她脸色瞧罢了,却为了少见她几面,天天往儿子媳妇住的福贵居跑,生怕一直待在纨心斋,会遇上隔壁院子的亲婆婆,挨亲婆婆的训。秦伯复对这位亲祖母,也一向平平。符老姨娘跟着他们母子出府,日子兴许过得还不如在府里自在呢。 姚氏得了婆婆的命令,很快就答应下来,回盛意居准备去了。她留意到,婆婆许氏并没有让她与妯娌闵氏商量着办,可见是让她独立完成这一项重责大任的意思。也许,婆婆已经原谅她了,不再记恨先前的那些事。她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再一次稳固下来。 这个认识令姚氏的心情一直保持愉悦,连符老姨娘那边,她也亲自过去传了话。符老姨娘听了后,表情非常平静,似乎一点儿也不意外:“分家是应该的,这是早晚的事。”又对姚氏微笑,“有两位侯爷、两位夫人主持,二爷与二奶奶都是极公道的人,必不会亏待了大爷,我也没什么好操心的。我年纪大了,也不想挪动,在这府里养老也好。染香也留下来陪我吧,她在二太太那儿是得不了好的,留在我身边,也算是替大爷、大奶奶尽孝了。” 染香就是张姨娘。她从前是二老爷秦槐屋里使唤的丫头。 姚氏听了点点头,难得符老姨娘这般配合,她也乐得多敬这位老姨娘几分,便又笑着说了些闲话,留下几匹做秋衣的新料子和两位姨娘抄经念佛时可以燃的上等檀香,便离开了。她要忙的事还多着呢。 姚氏离开后,符老姨娘便坐在原位,久久不动。 张姨娘缓步走到她对面坐下,叹道:“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日。从前府里只有长房与二房,二房势弱,长房要名声,想要分家也始终不能成。如今三老爷回来了,他在宫中最得圣眷,他说要分家,还有谁能拦得住呢?这位可跟长房侯爷不一样,不是二太太撒个泼,就能辖制住的。大爷也是糊涂,怎的就任由二太太得罪了长辈?” 符老姨娘淡淡地道:“他自小与他娘亲近,也瞧不起我这个庶祖母,少有与我亲近的时候,更不肯听我的劝。既如此,我又何必为他操心呢?好歹他也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儿,即使分家出去,也不会饿死。只要他别犯昏,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来,日后仍旧能得享富贵荣华,只是不如眼下风光罢了。他这辈子,就是毁在这上头了。他明明只是庶支之子,又无父兄可依,眼里却只看得到这承恩侯府的荣华与风光,一心以为这些富贵全是他自己的,不知上进,只懂钻营,还为自己侯府贵子的身份沾沾自喜。等他离了这个侯府,认清了自己是谁,兴许才会有上进的一日吧?他还年轻,焉知没有出息的一天?” 张姨娘暗暗撇了撇嘴,心里有些不以为然。不过她没有当面说出来,秦伯复毕竟是符老姨娘的亲孙子呢。她微笑着问符老姨娘:“二奶奶送来的料子甚好,摸着细密又棉软,颜色也素雅。我给您做两身新衣裳吧?太后寿辰,说不定要宣您进宫呢,正好那时候穿。” 第一百八十四章 金口 秦家长房与三房正在商议分家,连符老姨娘都知道了,二房却还一无所知。 刚刚出了秦锦仪的事,秦伯复心中正恼火。他大骂了妻子一顿,回到福贵居,母亲薛氏又跟他闹起来了。既是为了他骂妻子小薛氏,也是为了他没拦住长房与三房的“威逼与迫害”,答应了禁足秦锦仪百日。 薛氏气愤地指着儿子的鼻子骂:“你怎么能答应?!怎么能?!抄书不过就是费些功夫,不算什么,抄就抄了。可是禁足——顶多禁上三天就足够了,禁足百日,她今年还能做什么?!别说百日过后,蜀王妃是否还记得她的好处,就连太后寿辰,还有万寿节,她都要错过了!你是不是想要你闺女这辈子都嫁不出去,才会满意?!” 秦伯复这时才想到,秦锦仪禁足百日,不仅仅是没法在蜀王妃面前露脸,即将到来的太后寿辰,女儿也没办法进宫去了。等百日过去,她再到太后与蜀王妃面前讨她们欢心,也会落后别家闺秀一步。这确实是他失策了。 秦伯复自觉心虚,不得不按捺下脾气来安慰薛氏:“母亲就别生气了,当时长房与三房都说要罚仪姐儿,我又能如何?三叔连分家的话都能说得出口,我若还要护着仪姐儿,难不成真要答应分家么?禁足的事,您且安心。时间还早着呢,先让三房消了气,过得几日,我再寻个法子,让三叔松口,免了仪姐儿的禁足便是。” 薛氏冷笑:“怎么可能?他秦柏才不会答应呢!他那个婆娘早就看我们二房不顺眼了,好不容易有机会算计我们一把,她能轻易放过我们?!” 说起这个,秦伯复心中又怨念了:“谁让母亲在他们回京的时候,一见面就冷嘲热讽呢?说是长房请他们回来,其实长房与三房之间本就有嫌隙,只是我们当初不知情,误会了而已。如今真相大白了,母亲却早已得罪了三婶,倒闹得儿子都不好意思去亲近三叔了。” 薛氏听得气极:“你这是在怪我了?他秦柏有什么好亲近的?娘为了你,受了多少罪?你如今倒怪起我来了?!” 秦伯复叹息着闭了闭眼,掩住了不耐烦的眼神。母亲又来了,每次跟她争吵,她就总要说为他受了多少罪的话。不过是因为有了他,她没法早早改嫁,秦家平反后,又要带着他回来守寡罢了。母亲也不想想,当年若不是有他在,她如今还能在这承恩侯府里过富贵舒适的日子么?外祖薛家又能继续做风光的大商家么?既然得了他这个儿子的好处,就别总说自己受了多少苦了。 秦伯复冷声道:“事已至此,母亲再骂儿子也是无用。仪姐儿确实犯错了。她无缘无故的,跑去招惹三丫头做什么?上回她就已经被罚过一回,才过去多久?如今又叫人抓了个现行,真真愚蠢!三丫头比她小好几岁,又是野惯了的,仪姐儿跟她计较什么?无事生非,还连累了父母长辈!趁此机会,叫她受点儿教训也好,省得日后嫁到王府,也不知天高地厚地惹事,那时才糟糕呢!”说罢了,又反过来抱怨母亲,“您也少纵容她些,教她知道点儿眉眼高低,别整天惹事才好。” 薛氏本身就是个爱惹事的,自然对儿子的话不以为然:“不过是件小事,若不是长房与三房借题发挥,仪姐儿又怎会受罚?我也不跟你吵这些,总之,你既然说了会让她出来见蜀王妃,入宫为太后贺寿,那就得说话算话!” 秦伯复瞠目,他几时说过这话?他不过是说会想办法罢了! 秦伯复只觉得母亲不可理喻,跺了跺脚,索性走人,不想再听薛氏的责骂了。 他一走,小薛氏才敢稍稍抬起头,顶着脸上的巴掌红印来到薛氏跟前。薛氏看了她的脸一眼,恨铁不成钢地道:“虽说他打你不对,可你也太让人失望了。怎么就没管好你闺女?!没事去传一个小女娃的闲话什么?若她有本事瞒着人,也就罢了,偏又叫人抓住了把柄,害得我在许媺与三房那个姓牛的婆娘面前丢脸!” 小薛氏又低下头去:“媳妇儿委实不知……”女儿又不住在她跟前,只每日过来一两回罢了,女儿打算做什么,她哪里知道?她也是直到今天中午时,才猜到那日秦锦仪一脸不高兴地回来时,到底是为何事跟秦含真拌了嘴。她心里也有怨,不明白女儿为何要做这种事。她一向教导女儿,不可做这等无德之事的呀?女儿为什么不肯听?! 小薛氏心下叹惜不已,对长女的失望又加重了几分。 薛氏对儿媳的回答并不满意:“她是你闺女,有什么事是你不知道的?你平日都在瞎忙些什么?竟然都没把孩子教好!我一心盼着她能出人头地,将来她嫁进王府,得益的还不是你跟伯复这对父母?你倒好,把孩子全推给我了,自个儿甩手不管,活象那不是你闺女,而是我生的一样!” 小薛氏心中苦涩,怎么就成了她将女儿推给婆婆了呢?分明……就是婆婆揽下了女儿的大小事,连婚姻也一概包办了,她出个主意,都要被驳回来。她还一肚子委屈呢,简直是有冤无处诉。 薛氏根本没在意儿媳的委屈,她只是暗暗盘算:“不成,不能让仪姐儿真的被禁足上百日。我得想个法子让她早些出来。对了……等蜀王妃上门时,请她开口,谅长房与三房也不敢违了王妃的意!” 薛氏的如意算盘,很快就开始打响了。没过两日,蜀王妃果然再次上门拜访。 蜀王妃声称这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女眷间拜访,她只是寻许氏与姚氏婆媳说说家常话,打听一下旧日闺中好友的消息而已。先前来过一两回,都没有打听完,如今自然是要继续打听的了。不过她虽然号称低调,上门时还是摆出了半副仪驾。无论事先是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人,如今都知道她经常到承恩侯府来做客了。 长房婆媳许氏与姚氏接待了蜀王妃,心中却都忍不住吐嘈。倘若蜀王妃只是想要知道旧日闺中好友的消息,既可以问家人,也可以找其他亲友打听。还有好几家与她有来往的千金,出嫁后夫家就在京城,又或是娘家父兄留任京城的,想打听也不是什么难事,何必非要来寻非亲非故的秦家人?都不过是借口罢了。 牛氏又一次作陪,薛氏没受到邀请,但还是消息灵通地自个儿找上门来。 谈话的情形一如既往,姚氏是主力,许氏次之,牛氏基本就是做陪客,薛氏则是拼命寻找任何一个能插话的机会,不过今天,她还多了一个任务,就是想办法让蜀王妃想起自个儿的孙女儿来。 照理说,秦锦仪曾经在蜀王妃过府作客时,陪在她身边那么长的时间,还兼职了倒茶小妹、端茶点小妹等工作,她又生得好,打扮华丽,蜀王妃无论如何也不该忽视才对。但今天她不在场,蜀王妃愣是一句没问。反而是未曾在她面前出现过的长房秦锦华与三房秦含真,她还问候过一声。虽说是连着兄弟们一起被问候的,也比秦锦仪连这一声都没有来得强。 许氏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低下头微微笑了笑,并不露异色。 姚氏继续热情地与蜀王妃攀谈,而薛氏却已经有些急了。她不等蜀王妃主动提起,就非常僵硬地转换了话题:“啊,那位夫人竟然生了这样的病,真是太可惜了。人还是要好生保重身体才行哪。象我们仪姐儿,这几日不慎感染了风寒,就让人担心不已。连王妃到我们府里来做客,她也未能起身相迎,实在是失礼了,还请王妃恕罪。” 蜀王妃笑眯眯地说:“令孙女竟病了?那可得好生休养才是。”说完就没下文了。 薛氏有些不甘心:“不过等到太后寿辰时,她一定已经好了。王妃如此关心她的病情,那孩子一定非常感激。不知王妃什么时候得闲,我带着仪姐儿到王府给您请安,谢过您对她的一片关心?” 蜀王妃笑道:“只要孩子的身体好,还说什么谢不谢的呢?她既病着,就让她好生休养吧,不必特地来谢我。”仍旧是不接薛氏的话茬。 姚氏已经看出了猫腻,笑了笑,道:“说起来这天气变化也真是让人防不胜防。眼看着就要入秋了,白天时太阳却仍旧晒得厉害,晚上反而吹起了凉风,一不小心就要着凉了。王妃可得仔细些,您交好的那位夫人,最初可不就是因为一点小小的伤风,没有留心诊治,才拖成了大病么?您不知道,她病了之后……”又把话题给转了回去。 蜀王妃与姚氏聊得津津有味,牛氏也听得津津有味,倒叫薛氏在旁急得直冒汗了。她心中暗暗埋怨姚氏,好好的插什么嘴?她差一点儿就能说服蜀王妃开金口,让秦锦仪免受惩罚了,如今却被姚氏坏了事! 直到蜀王妃告辞离开,薛氏都没能找到“机会”,只得悻悻地送走了贵客,心下盘算着,等王妃下次再来,她一定会找到合适的理由,求得王妃开金口才行! 薛氏一边盘算,一边转身要走,却被许氏叫住了:“二弟妹,请留步。” 她有些不耐烦地回头:“什么事?” 许氏盯着她问:“你今日纠缠蜀王妃,总提锦仪做什么?还说要带她到王府去道谢。简直就是笑话!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你的心思。我劝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也省得白费了功夫。” 薛氏一愣,更加不服气了:“为什么?我们仪姐儿哪里不好了?这明明就是两家得宜的好事儿!你别总拿太子殿下说话。太子殿下要不是身体不好,我们犯得着费这心思么?若我们仪姐儿将来有了好前程,你们长房也一样要受益的,凭什么坏我们二房的好事?!” 许氏冷笑:“好事?这压根儿不可能的事,能是什么好事?你是不是忘了仪姐儿是皇后娘娘的侄孙女,蜀王府的那位小公子却是皇上的侄儿,两人根本就差了辈份,如何能做亲?便是你不在意,皇家也丢不起这个脸!” 薛氏愣住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拿捏 说实话,薛氏并不是不知道秦锦仪与蜀王幼子之间差了辈份,可她并没有放在心上。 家世年纪相当的男女,只要不是真的有血缘,辈份这点小问题又算得了什么呢?王大老爷的妹妹是皇上的嫔,他的女儿嫁给了皇上的侄儿,可他的侄女姚王氏所生的女儿,也就是外侄孙女姚氏,却是皇上大舅子的儿媳妇。这里头的辈份早就乱成一团了。若是桩桩婚事都要先考虑辈份问题,那京城里的王公贵族、官宦世家好多都没法结亲了。只要不是近亲,又或是有违伦理,一般人家都不会在意这点小问题。 不过,直到许氏说出这番话,薛氏才发现,原来承恩侯府与蜀王府之间的姻亲关系是那么的近。她因为与皇室直接接触的机会少,对宫里的贵人总觉得象是隔了一层纱似的,也就没怎么把皇帝、太后等人真的当成是亲近的姻亲看待。蜀王一家对她而言,更是急于巴结的金大腿,却忘了蜀王乃是皇上的亲兄弟,他们秦家却是皇上的妻族,两边的关系本就亲近,这辈份问题是很难绕过去的。 尤其是,蜀王幼子迟早要过继到皇室中,成为东宫新主。到时候秦皇后便是他名义上的母亲,秦皇后的侄孙女就是他名义上的表侄女,天下人要如何接受,他娶了自己的表侄女为妻? 薛氏顿时心都凉了! 许氏看着她的表情变化,冷冷一笑:“明白了吧?因此二太太还是早些打消了念头吧。幸好这事儿你未曾在蜀王妃面前提起,也没擅自告诉外人,否则就不仅仅是闹笑话这么简单的事了。我们秦家全家的脸面都要丢尽了!” 姚氏看着薛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模样,掩口笑了笑,装作好心的样子劝道:“二太太放心,仪姐儿的婚事,我们做长辈的都替她看着呢,一定会给她寻个好人家。蜀王府那边,您就别想了,那不是仪姐儿高攀得上的。这世上有些事,还是要脚踏实地才好。总望着高枝儿,却没留心自个儿站在什么地儿,一不小心,可是要掉泥坑里去的。二太太,您说是不是?” 薛氏狠狠地瞪了姚氏一眼,不服气地仰了仰脖子:“辈份不对又怎么了?皇上与蜀王本来就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蜀王府的小公子不过是皇上的侄儿罢了。我们老爷也同样与皇后娘娘隔母。真论起血缘来,其实是一点儿都不相干的。说白了,这不过是两家姻亲的旁支另行结亲罢了,算不得什么。等仪姐儿嫁过去了,咱们也不必天天宣扬她是皇后娘娘的侄孙女,只说她是承恩侯府的姑娘,不就完了么?” 说完后,薛氏反过来冷笑着劝说许氏:“夫人可要想清楚了,这门亲事对咱们秦家大有益处,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若是伯复那一辈的孩子里头,还有未出阁的女孩儿,我也不必冒这个险了,委实是没有了其他合适的人选,我才把我们仪姐儿推出来的。夫人想想,太子殿下虽说是咱们家的亲外甥,可他的身子好一阵,歹一阵的,不定什么时候就不行了。皇上除了他,就没有别的子嗣,到时候这江山可交给谁去呢?这过继宗室子,是迟早的事儿。等到新储君登位,咱们家算什么?想要象眼下这般风光又体面,可是再不能了!人家新储君也有新舅家,哪儿顾得上咱们呀?为了子孙计,我们也要想想日后,不是么?蜀王府的小公子,既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女所生,又这般聪明伶俐,皇上十有八、九是要挑他来做嗣子的。趁着如今事情还没说开,咱们先赶紧把这门亲事定下。等日后他入主东宫,登基为皇,秦家依旧是稳稳当当的国舅爷,子孙后代还有几十年的富贵可享。我这可是为了全家全族着想呀,事关子孙大业,夫人就别固执,不肯听劝了!” 薛氏一脸“我是为了大家好”的表情,听得许氏与姚氏婆媳腻味不已。姚氏忍不住开口道:“真看不出来,原来二太太这般深思熟虑,已经想到如此长远的事了。” 薛氏嘴角一翘:“那是自然。我素来都是深思熟虑的。往日你们根本不知道我的为人,只因我出自皇商之家,便处处瞧不起我。依我看,你们才叫鼠目寸光呢,竟然把大好姻缘往外推!蜀王一家要不是一心想笼络咱们家,蜀王妃用得着一次又一次地上门来拜访么?难不成她就真的只是为了打听从前闺蜜的消息?那种事儿,上哪儿打听不来?以她如今的尊贵身份,有的是乐意凑过去陪她说话的人!人家既然有意交好,咱们也当接受人家的好意才是。趁着这机会,把亲事定了,两家都有益处,岂不是皆大欢喜?至于辈份什么的,若是能求得太后娘娘赐婚,这辈份就不成问题了。天下人谁还敢说太后娘娘不遵礼法,把人家不同辈份的孩子凑成一对儿?” 她倒是想得美! 许氏面上又露出了嘲讽的笑容,漫不经心地道:“二太太说了半日,不就是想要我替你们去说成这门婚事么?我实话告诉你,我对这门婚事的看法,方才已经说得够清楚明白的了,就是三个字——不可能!别说我不会替你在太后娘娘与蜀王妃面前提这件事,我还要阻止你这么做。事关秦家名声,我不能任由你们二房胡来!仪姐儿的婚事,我会替她说的,就不必二太太操心了。” 薛氏顿时又惊又怒,许氏这是想直接抢过秦锦仪的婚事决策权?那怎么可以?! 她愤怒地指着许氏骂道:“休想!我才是仪姐儿的亲祖母!她的婚事理当由我来决定!至少也该由她父亲来做主!你算哪根葱?不过是隔房的长辈。仪姐儿有父有母,哪里就需要你来操心她的婚事了?我绝不会让你将她随意许给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家!” 许氏冷声道:“你既然不需要我来操心她的婚事,怎么还有脸劝我替她的婚事出力?!还有,你是不是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承恩侯府,而我是承恩侯夫人!我既是一家主母,就有权利决定家里小辈的事。有本事,你自个儿带着你孙女去外头说亲,别一边算计着利用我们长房来谋好处,一边又翻脸不认人,骂我算哪根葱!” 薛氏气得双眼圆瞪,可是又被噎得无话可说。她是个寡妇,还是个娘家势弱,除了有钱,处处都要倚仗承恩侯府的寡妇。她没法出门交际,就算出了门,能接触到的人家也有限。她儿媳小薛氏认得的,也都是小官宦人家。那些真正的高门大户,哪一个不知道他们二房在承恩侯府的处境?哪一个是真心把他们放在眼里的?若只靠她们婆媳娘,给孙女儿秦锦仪说一门好亲事,简直难如登天。 若她们不是一心想让秦锦仪嫁到京城中的一等一好人家,而是将目光盯上那些京城以外的世家名门,兴许还有不知实情的人家会被骗到。可是京城里的世家高门……太难了! 从前许氏总是表现得软弱好欺,又并不排斥在外人面前为秦锦仪说好话,薛氏只当她会为了自家名声,在秦锦仪的婚事上出力。没想到如今许氏反对将秦锦仪许给蜀王府,她竟是一点儿反驳之力都没有,真是……太窝囊了! 更让她气愤的是,许氏好象觉得骂她几句还不满足似的,竟象是拿定了主意,要拿捏秦锦仪的婚事一般:“我也知道,你们二房素来都没把我这个承恩侯夫人放在眼里,只当我是只软杮子,想怎么捏就怎么捏,随时随地都能冲我口出恶言,放肆无礼。从前我看在二房几个孩子份上,也懒得跟你们计较,没想到如今连仪姐儿都开始学坏了。再这样放任下去,你们二房迟早要连累得全家都不得安宁!既如此,我也不能再放任不管了。仪姐儿的婚事就交给我,你们做祖母、父母的都不必操心了,只管替她备好嫁妆就行。别以为我拿你们没办法,我兴许没法阻止你们跑到蜀王妃面前说些可笑的话,但我能绝了你们说成这门亲事的后路。到时候你们若还不肯听从我的话,那仪姐儿的亲事,我也可以丢开手不管了,随你们胡闹去!” 薛氏听得心下有些恐慌:“你……你想做什么?!” 许氏冷冷一笑:“我也不必做什么,只需要对蜀王妃提一句,她娘家涂家有个庶出的孩子甚好,正好与仪姐儿匹配,剩下的,蜀王妃自会办妥的。” 薛氏大惊失色。若许氏真的提出将秦锦仪嫁给蜀王妃的侄儿,蜀王妃就断不会答应让秦锦仪做自己的儿媳妇了!她也没法将联姻的提议说出口。她要怎么提?对蜀王妃说:我看不上你侄儿,只看得上你儿子?那简直就是得罪人了!可是,涂家那个孩子只是庶出,把秦锦仪嫁给他,岂不是白白葬送了她的好孙女儿?! 薛氏连声音都在发抖:“你……你不能这么做!” “我当然能。”许氏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你们既然要在这个家里,吃我的,用我的,指望借着承恩侯府的名头沾好处,就得给我老实听话!若是办不到,你们就别再待在这府里,借着承恩侯府的名头,却做出有损承恩侯府名声的事了。我们立刻分家!” 第一百八十六章 落荒 薛氏落荒而逃。 不逃,她还能做什么呢?她到今日才发现,原来许氏也会有这般强硬的时候。这令她疑惑不已,难道许氏不担心自己会背上恃强凌弱的名声了么?她舍得自己三十年的贤名? 许氏对她的想法大不以为然。如果做了三十年的贤良人,还会因为妯娌几句抱怨咒骂而被人指责,那她这三十年的贤良人也做得太失败了。别说她的贤良名声早已在公众心目中根深蒂固,而薛氏因为挤不进权贵圈子,而名声不显,甚至还因旧时背弃夫家的行为而常受非议,根本无法对许氏的名声造成什么威胁,就算薛氏真的在外头乱说许氏的坏话,还有人信了,许氏也没什么好害怕的。她都这么大岁数了,儿女都已各自嫁娶,再过几年连孙子都要娶孙媳妇了,她还有什么可怕的? 相比之下,难道不是二房更需要担心名声的问题么? 倒是姚氏有些担忧:“夫人,瞧二太太这模样,她真会答应分家之事么?” 许氏淡淡一笑:“她答不答应,有什么要紧?我已经跟她明说了,三房那边也有此意,接下来就由不得二房做主了。” 薛氏还不知道,在秦柏提出分家后,许氏也提了分家,是两房早已议定的事。她只当许氏提分家,是在吓唬自己,威胁自己。她又是气愤,又是惶恐,还有点儿震惊。离开松风堂后,她也不回自己住的纨心斋,而是直接去了儿子媳妇住的福贵居,将事情告诉了他们。 秦伯复烦心不已,又埋怨起了母亲:“您冲着伯母说那些难听的话做什么?眼下正是需要长房出力的时候,您就不能多说几句好话么?心里不高兴了,回来对着我们说就是,何必非得当着她的面骂人?平白得罪了人不说,分家之事,好不容易三叔没再提了,如今倒好,因着母亲气着了伯母,她又提了。这回长房三房都提了分家,还不知道只是说说而已,还是真的要分。倘若真要分家,我们怎么办?!” 薛氏气极:“你光顾着怪我,也不想想许媺都说了些什么?!她直说我们仪姐儿不能嫁进蜀王府,就算蜀王妃喜欢仪姐儿,她也要坏了我们的好事!你说我能不生气么?!就因为她说了一句分家,你就怕得这样,连你老娘都怪起来了,你还真是孝子呢!” 秦伯复不耐烦地扭开了头,小薛氏小心地问:“那……夫人既然反对,这门亲事是不是就不能成了?今日蜀王妃到家里来做客,可曾提起仪姐儿的事?” 薛氏一噎,有些讪讪地:“婚事未必就不能成。今儿蜀王妃来时,也没有多说什么,我告诉她仪姐儿是生病了,才不能去见她,她只说让仪姐儿好生休养,别的话一句不提。我刚说等仪姐儿病好了,就带她去王府给她请安,蜀王妃还没接话呢,姚氏就插嘴进来,提起了别的事,真真气死人!若是没有她坏事,蜀王妃早就答应了。” 小薛氏却是叹了口气:“太太,蜀王妃若真有心,不会这般冷淡的。至少,仪姐儿病了,她也该多问两句病情。这门亲事,看来是真不能成了。既然长房不肯帮忙,说的理由也在理,太太又何必强求呢?京城还有许多好人家,只要咱们退一步,夫人兴许会帮仪姐儿寻一门好亲,也未可知。” 薛氏不以为然:“哪儿还有比蜀王府更好的亲事?这事儿你不懂,就别啰嗦了。除了反对这门亲事,你还能说点别的么?!” 小薛氏发愁地看着她,心中暗暗叫苦。婆婆就好象是昏了头一般,这可怎么办哪? 倒是秦伯复,在听完母亲的话后,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有些不甘不愿地说:“母亲,仪姐儿怕是真的没法嫁进蜀王府了。长房伯母的话其实有些道理,从前是我们疏忽了,没留心辈份这事儿。就算长房肯帮我们牵线搭桥,促成仪姐儿与蜀王幼子的亲事,蜀王夫妻俩也未必会答应的。如今蜀王幼子还不曾入继皇家呢,他们又怎会叫他冒着被天下人责备的风险?就算蜀王府有太后这个助力,他们也还要提防其他有同样企图的人,免得叫人抓住了把柄。这种时候,再小心都不为过的。” 薛氏瞪大了双眼看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盘算了这么久,眼看着蜀王妃对仪姐儿还挺喜欢的,只需要再下点儿功夫,然后往太后面前求一求,就能成事了,结果你这时候才说不行?!” 秦伯复正色道:“既然成不了事,就不必勉强。我还庆幸,母亲并不曾向蜀王妃提起婚事呢,否则蜀王妃一旦回绝,日后见面也是尴尬,就别提后事了。如今长房伯母倒是提醒了我,其实涂家也是不错的。太后娘家,一样尊贵。无论哪个宗室子弟能入继皇家,都要对涂家恭恭敬敬。若是蜀王幼子得了那个位子,他对涂家只会更加亲近。只是我们仪姐儿乃是嫡出,若真要结亲,就得挑个嫡子,不能象长房伯母说的那样,嫁个庶子了事。” 薛氏都快气死了:“你你你……你这个不孝子!你除了气我,还会做什么?!我费了那么多心思,你因为许媺一句话,说不干就不干了。你到底有没有把老娘放在眼里?!” 秦伯复皱眉道:“母亲,您冷静些。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薛氏冷笑:“我就意气用事了又如何?!我就不信了,以我们仪姐儿的家世、美貌,凭什么就做不了皇后!” 秦伯复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又斜了妻子小薛氏一眼。小薛氏毫无所觉,只苦苦哀求婆婆:“太太,您别冲动。事关仪姐儿终身,咱们还是从长计议吧!”薛氏只不理会。 秦伯复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也罢,我先去三叔那儿探探口风。如今这府里,若说有谁能劝动长房伯母,恐怕就只有三叔了。无论如何,不能让长房向蜀王妃或是涂家提起亲事。这口一张,我们仪姐儿就只能任人摆布了。分家之事,也不能再提起。没有了长房与三房庇护,我们二房没有爵位护身,一旦分家出去,就成了区区六品官员之家,还提什么联姻高门大户?!” 薛氏闻言,总算消了一点儿气:“你三叔?他能听你的话么?分家本就是他先提出来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秦伯复道,“三叔说要分家,多半是在气头上。母亲您若是少到三叔三婶面前招惹他们,兴许他们就不会再提了。三个房头,就数三房在京城根基最浅。三叔之所以带着一家子,挤进清风馆,不就是想要借承恩侯府的力,助老四在京城里站稳脚跟么?若真的分了家,他连长房的助力都要失去了,他只剩个侯爵的虚名,又有什么好处?” 薛氏觉得儿子这话甚有道理,有些不甘不愿地说:“那你去吧。若秦柏真个愿意站在你这边,大不了我往后少骂他那乡下老婆几句就是。” 他们母子俩打的如意算盘,可惜,秦柏不大买账。 秦伯复到了清风馆,才提起一个话头,秦柏就猜到他要讲什么了,直截了当地说:“分家是我的主意,我也跟大哥大嫂谈过了。他们亦觉得眼下已到了分家的时候。你已长大成人,很该分门立户了。你父亲早逝,一直是我们兄弟心中的憾事。若他能看到你如今儿女双全、事业有为、顶门立户的模样,一定会为你骄傲的。你放心,分家的时候,我会在旁盯着,该分给你的田宅、财物,一样也不会少。我还会再请几位亲友来做见证,将财物全数交割清楚,也好让外人知晓,长房多年来护持你们孤儿寡母,颇为费心。如今功德圆满,也算是一段佳话。” 秦伯复听得目瞪口呆。 照这意思,分家之事已是定局了?秦柏还要请亲友来做见证,说什么长房一直护持着他们二房孤儿寡母,如今他长大成人了,有儿有女,也做了官,就公开分家,将该他的田宅财物分给他,从此功德圆满……这是在为长房说好话?长房不但没有仗势欺人,反而还成了庇护弱小的好人。若是二房不答应分家,他秦伯复是不是就成了贪图侯府富贵的小人?! 他从前怎么就没发现呢?不声不响的三叔,原来才是真正厉害的那一个!大伯父承恩侯秦松,不过是嘴巴叫嚣得厉害罢了,真正耍起手段来,那根本没法跟三叔比。对上大伯父秦松,他一点儿都不害怕,随时随地都能往对方头上泼污水。但对上三叔秦柏…… 秦伯复勉强干笑了两声,咬了咬牙,勉强笑道:“三叔盛情,侄儿铭感于心。从前侄儿公务繁忙,少有来向三叔请教的时候,竟不知三叔如此好口才。因侯爷之故,三叔在西北荒废三十年,委实是可惜了。若您能早早回京,说不定如今都登阁拜相了呢!” 秦柏微微一笑,轻抚长须:“好说,好说。如今的日子清闲,其实也不错。” 秦伯复有些坐不住了,随意说了两句场面话,便匆匆告辞而去。 第一百八十七章 传言 分家的准备工作,不紧不慢地进行着。 长房姚氏在年中时盘起了账,家下人等都私下猜测纷纷。无论是长房,还是三房,都没有要隐瞒分家的意思,只是无意张扬罢了。于是,秦家三个房头要分家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先是在承恩侯府里传,没过两日就传到了外头去。不但亲友故旧,连那些不怎么来往的人家,也都听到了风声。 有人觉得吃惊,有人把这个当成是八卦来聊,有人疑心这跟刚回京不久的三房有关系,也有人觉得秦家早该分家了。父母过世三十年,三个儿子都儿孙满堂了还不分家的,着实少见。兴许从前只是因为三房不在京中,还一直没有消息,二房又是孤儿寡母,才没提分家的事?如今三个房头齐聚,确实应该分了。 当然,也有人觉得,秦家一门双侯,一旦分家,长房三房都有爵位,倒也无妨,可没有爵位的二房就未免要吃亏了,更别说二房还是庶支。 有这种想法的人还真不少,当中亦有人站着说话不腰疼,认为长房与三房都有爵位,又有圣眷,正是得势的时候,何苦要提分家,累得弱势的二房要被分出去?倒象是嫌弃二房是累赘一般。甚至有人认为,既然长房三十年来都没提过要跟二房分家,如今三房一回归,就要分家,分明就是三房容不下二房呢。这两个房头之间也不知有何恩怨?只是那位刚刚回京的秦三老爷,新任永嘉侯,未免气量太小了些。 这种种小道消息到底是从谁的嘴里传出来的,也早不可考了。但很显然,传小道消息的人各有偏颇,相互矛盾的说法是到处飞,一时间也叫人难以分辩哪种说辞才是真的。没过两日,又有了新的版本。 这回是秦家长房那边传出来的消息。据说因三房回京后,得了不少赏赐,皇上又有赐宅,不可能空在那里不住,便做起了搬家的准备。既然要搬进新宅子里,少不得还要配上婢仆,以及各色家具摆设。这些东西再没有全部花钱重新置办的道理,承恩侯府有现成的东西,三房手中也有财物,拿出来用就是了。至于婢仆,承恩侯府里的家生子儿还有不少闲人,田庄里的佃户亦有子女可以抽调上来使唤。这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各家各户皆是如此,万没有放着家里现成的物件与婢仆,样样都去买新的道理。可秦家二房却对此深感不满,认为长房偏着三房,长房三房仗着有爵位,就欺负二房势弱,趁机侵占公中人口财物。永嘉侯秦柏怕因迁居一事,引得家宅不宁,便提出分家。这家产均分后,各房拿到自己的那份,也就不会再有什么纷争了。 这样的事原也寻常,只是消息一传开,未免让人觉得秦家二房太过斤斤计较了。就算三房迁居新宅,需要用承恩侯府里的家具婢仆又如何?二房一样用了,难道三房就不行?秦家原本未曾分家,公中产业财物皆是三房共有的。三房用了,怎么就成了侵占?可见二房的当家人心性如何了。既然如此,永嘉侯秦柏提出分家,也是应有之义,省得日后再为了点小事,各房吵个不停,闹得家无宁日。 这个版本的传言一出,京中舆论顿时都偏向了秦家长房与三房,几乎人人都觉得是二房小气,分家是应该的。二房薛氏、秦伯复母子听说后,差点儿气坏了。前者咬牙道:“不行!再这样让他们胡说八道下去,我们母子俩名声都坏了,还谈什么前途?仪姐儿又如何说得好亲事?!” 秦伯复气闷:“不过就是传扬小道消息罢了,长房做得,我们也做得!” 小薛氏忧心忡忡地劝道:“还是算了吧?长房也不是吃素的,我们若做得过了,他们只会使出更多的手段来,那时候吃亏的还是我们二房。还是别理会外头的传言了,我们不理会,那些传言自然渐渐就消失了。等到分了家,我们搬出去,过上三五个月,还有谁记得这些胡话呢?到时候大爷照样能有好前程,仪姐儿照样能说好亲事。” 薛氏恨铁不成钢地道:“难不成我们就任由别人欺负到门上了?!你也知道长房不是吃毒的。这一回他们有意仗势欺人,若我们忍下这口气,他们只会得寸进尺,以为我们是好捏的软杮子。等到分家的时候,还能分给我们什么好东西?!” 秦伯复也骂妻子道:“你给我闭嘴吧!谁说要分家了?都是长房与三房自说自话,我们不分!” 小薛氏张张口,无奈地闭上了嘴。事到如今,他们不想分家也不行了。与其花费心思去想如何阻止分家,或是如何压倒长房的舆论攻势,倒不如早些想想,该分些什么东西才好。 小薛氏不排斥分家,她反而觉得,分出去也不是坏事。二房上下因住在承恩侯府里,眼睛都只盯着侯府的富贵了,却看不清自身的斤两。若是分家出去后,婆婆薛氏与丈夫秦伯复能认清自己的身份地位,不要再犯糊涂做蠢事,日子说不定还能过得更舒心。只可惜,她的这番苦心,在二房根本就无人能懂。 没过两日,从薛家二房的姻亲薛家人嘴里,也传出了一个版本的传言,说是秦家长房与三房嫌弃二房,有心要在分家时克扣财物,说是家产均分,其实只是说得好听而已。秦家长房分明是只想胡乱拿些银子就把二房给打发了。长房与二房早有多年嫌隙,只是在外人面前装作和睦罢了,内里却是巴不得二房日后穷困潦倒的。三房则是长房的走狗,永嘉侯秦柏是个书呆子不管事,他在西北娶的村姑最是贪财,为了多分点钱,帮着长房欺压二房,一点儿都不知道什么叫礼仪廉耻! 薛家说得露骨,舆论也是一片哗然。说实话,秦家长房与三房是否与二房不和,外人兴许不知道具体的情形,但亲近的人家多少还是能察觉到一点的。别说秦家长房与二房有积怨了,秦家二房平日里就没把长房放在眼里。二房的薛氏在人前说长房妯娌的坏话,从来都是无所顾忌的。只是长房至少还知道遮掩,明白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在人前也会为二房做脸。这薛家说的话,也不知是不是秦家二房的意思。若真是二房授意,那他们主动将家丑外扬,也不是什么知礼的行径。 至于说长房打算少分钱财给二房的说法——秦家如今还只是盘账而已,尚未到分家的时候,二房就认定了长房不会均分家产,到底是真有证据,还是仅仅信口胡言?若是前者,自然是长房的不是,及时劝阻就是了,反正时间还来得及。若是后者,那二房真比他们口中不堪的长房还要更加不堪。说白了,他们不过是为了想多分点财物,才故意家丑外扬,好逼迫长房与三房罢了。 外界舆论会有这样的变化,二房母子俩也是十分意外。其实他们也是疏忽了,太过想当然。京城里的高门大户,庶支偏房众多,有哪家是真能在分家时得到公平公正待遇的?也就是面上做得好看,叫外人挑不出理来罢了。二房薛氏与秦伯复母子俩就是输在将自己看得太重,以为庶出的二房真的能与嫡出的长房与三房平起平坐了。而且主动将家丑外扬,在外人跟前说长辈的坏话,可以说是触动了世家大族的敏感神经——无论是否占理,这样的做法都是最不受欢迎的。 二房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秦伯复更是焦头烂额。因着这种种传闻,不但长房的许氏与三房的秦柏分别找他谈过话,施过压,就连他的顶头上司,也都叫他去谈了半天话,含含糊糊的,意思却明白,就是让他不要做得太过分了,多少要顾及朝廷命官的体面。 秦伯复心中很想骂人,不过是他们秦家要分家,各个房头明争暗斗罢了,京城里的大户人家,这种事多了去了,哪里就坏了朝廷命官的体面?分明就是上司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但过后却有与他交好的同僚暗地里给他递了消息,说上司寻他谈话,并不是多管闲事,而是上司在御前奏对的时候,被其他大臣及御史等嘲讽了,说他不会教导属下,使得属下里出了这等利欲熏心的人物。当时皇上就坐在龙椅上听着呢,一句话都没说,丝毫没有替内侄说话的意思,明摆着是对秦家二房的行事有所不满。这上司劝秦伯复,原也是一片好意,怕他摸不准圣意,做了错事,日后没个好下场。 秦伯复顿时惊得魂飞魄散。分家的消息怎么就传到宫里去了?! 吃惊之余,他心里又有十二分的委屈。明明他爹秦槐也是秦皇后同父异母的弟弟,怎的皇帝就对他三叔秦柏如此偏袒,却不肯帮他说半句好话呢? 不过,秦伯复心里再委屈,也不敢再继续传长房与三房的坏话了。他回家去与薛氏商议了,让薛家人不要再对外提起分家的事,只想等风头过去,好生等待分家就好。 谁知二房消停了,三房反而冒出头来。永嘉侯秦柏出门访友,在朋友面前无意中提起,说家中分家,确实是三个房头均分的,长房与三房已达成了共识,并没有克扣二房的意思。即使长房与二房确实有嫌隙,但规矩礼数放在那里,又怎会做出违礼之举?秦柏邀请几位亲友去做分家的见证,其中既有宗室王爷,也有薛家人。是否公平公正,到了分家那日,自然就有分晓了。 此话一出,世人皆称赞永嘉侯是君子,秦家长房也是厚道人。倒是先前怀疑这个、怀疑那个的二房,就成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范例。 秦伯复知道后,几乎要吐出一口血来。 第一百八十八章 散心 在分家的这一场舆论大战中,秦家长房与三房无疑占了上风,而二房则处于弱势,看起来没什么翻身的希望了。 秦伯复又气又恨,却又无可奈何。他倒是想到外人面前多多哭诉长房与二房的奸猾狡诈呢,可是别人又不会顺着他的心意去思考,得出来的结果往往不如他所料。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二房说的话,外人就半信半疑甚至是不信,而长房或是三房说的话,外人就全都信以为真呢?三叔秦柏说会请人来做见证,说会公平均分家产,那些人居然就信了!分家的日子还没到呢,天知道秦柏说的是真是假? 秦伯复心中郁闷之极,薛氏同样也一肚子的不服气。可是再不服气也没用。依眼下的局势看,这分家恐怕已成定局。她如今要操心的,是如何能多分点好东西,再者,便是要说服长房与三房,分家不分居。二房上下都没打算从承恩侯府里搬出去! 许氏早就盼着要让二房搬走,三房的牛氏也看薛氏母子不顺眼,这种请求怎么可能答应?况且三个房头刚刚才短兵相接过一回,哪儿有这么快就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薛氏说是求人,其实那表情一点儿都不友好,也没有低声下气的意思,哪里象是在求人?许氏懒得理会,牛氏更是不想搭理。 薛氏同样又气又急,忽然听闻蜀王妃又递了贴子过来,说要上门拜访,她就更着急了。 蜀王府这门亲事,估计是不用再想了。可是秦锦仪不嫁蜀王幼子,还有别的好人家可嫁,断不能毁在涂家的小小庶子身上!蜀王妃上门,从前是好事,如今却变成坏事了。薛氏最怕的,就是许氏在蜀王妃面前多说一句话,表露出愿将秦锦仪嫁给涂家庶子的意思,那秦锦仪的婚事就真的不再受二房掌控了! 薛氏犹自在那里着急,想着自己绝不能再露面,省得让蜀王妃与许氏想起自己来,再顺延想到孙女儿秦锦仪身上,再怎么说许氏也不是秦锦仪的祖母,若要议亲,就没有越过自己这个亲祖母的理,多少还能拦着些;但她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若不露面,便无法知道许氏会对蜀王妃说什么。万一许氏无视自己这个亲祖母的存在,厚着脸皮非要将秦锦仪许出去,那要怎么办?她再理直气壮,也没底气到蜀王妃面前说:“许氏的话不作数,因为我看不上你的亲侄儿!” 那她到底是去见蜀王妃,还是不去见呢? 就在薛氏纠结不已的时候,牛氏却心情大好。秦柏听闻蜀王妃又要上门来,想起眼下外间关于蜀王府与承恩侯府、永嘉侯府交好,永嘉侯还夸奖蜀王幼子聪慧知礼的传闻,不大耐烦再陪蜀王夫妻演这一出戏了。伸手不打笑脸人,蜀王夫妻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上门来做客,他也没办法将人挡在门外。唯今之计,只有他避出去了。 如今的承恩侯府中,能被蜀王夫妻盯上,拼命想要拉笼的,估计就是他了吧?惹不起,他还躲不起么? 秦柏邀请妻子一道去京郊的庄子上散心:“七月的天气,比起先前已经凉快许多,坐车过去也不是很热。你一天到底在家,也没别的地方可去,怪闷的。去人家家里做客,又束手束脚。倒不如到咱们自家的庄子上走走,兴许还有些野趣儿?我已命周昌年准备好了,咱们可以去钓钓鱼,庄子上还有新鲜莲子可吃。” 牛氏早就想要出去散散心了,自然是一口应下。只是想到孙子孙女,她又有些不大放心。 秦柏道:“梓哥儿年纪小,放他一个人在清风馆又不好,我们索性就带他一道去。含真大几岁,又还算稳重懂事,就让她留下来吧。她还要上学呢,别误了功课。” 于是秦含真就这么被抛下了…… 她忿忿不平地向前来看望她的赵陌诉苦:“赵表哥,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呀?!祖父祖母若只是自个儿出去玩就算了,偏带了梓哥儿却不带我。我也就是比梓哥儿大几岁而已!至于说功课,这几日因为太后生辰将至,二姐姐要预备进宫的物事,早就说好了后日停课,直到太后生辰过后方才复课,我少上两天学又有什么要紧?有祖父在呢,还怕没人教我吗?过后把课程补回来,一点儿都不会耽误学习进程。可祖父就愣是把我丢下了!我看哪,这不过是因为他们走得急,嫌我还在上学,不想等我了,才会仍下两句话,直接走人的。你不知道,我去清风馆打算陪祖父祖母吃午饭的时候,听说他们带着梓哥儿出了城,我整个人都是懵的!” 赵陌只能干笑着安慰她,又道:“表妹若是想到庄子上玩,等天气再凉快些去也是一样的。舅爷爷舅奶奶也是头一回去,还不知道庄子上是什么情形呢,兴许住得不会太如意。等二老去过一回,知道哪里有不足之处,命人改了。下回你再随舅爷爷舅奶奶前去,也就事事如意了。” 秦含真撇嘴:“我又不是图那里住得舒服,再怎么不如意,也比我们上京路上住过的一些客栈、驿站啥的强。我就是……就是……”扁了扁嘴。她就是很久没出门了,想出去透透气嘛! 赵陌微笑道:“我如今也有个小庄子,也在城外,离城里并不是很远。若是坐马车,估摸也就是个把时辰的事儿。若是表妹想出去玩,不如等舅爷爷舅奶奶回来了,回禀一声,我就带你过去住两日,散散心?那地方想来不如舅爷爷舅奶奶的庄子大,也没那么舒适,只是胜在有几分野意儿罢了。但那是我的地方,表妹尽可以随意行事,也不必讲究什么俗礼规矩。既是出去散心,这些规矩就不必守了。” 秦含真听得有些心动,但还是很理智地表示:“等祖父祖母回来了再说吧。我怕他们不一定肯答应让我跟你出门去。” 赵陌笑道:“那就请舅爷爷舅奶奶一道来,再带上梓哥儿好了。” 秦含真有些跃跃欲试。她问赵陌:“你什么时候新买了庄子?” 赵陌答道:“刚买不久。我前几日才跟舅爷爷告过假,带着阿贵阿寿和一个管事出城去买的。阿贵事先替我打听过,我见这庄子虽小些,离城却近,挨着山脚,有水有田,也有不少房舍,甚是方便,就买下来了。佘家胡同的宅子虽然能住下不少人,可是太挤了,多有不便。那些暂时轮不上差事的人,不如就迁到庄子上去。况且,我日后虽有个皮货铺子,还能出租店面给休宁王府,也不能放心了,还当有个庄子种些米粮瓜菜才是。便是不留着自己吃,也可以用来养活手底下的人。往后有了银子,我还会再买些房舍田产的,那才是长久经营之道。” 秦含真听得直点头:“赵表哥想得长远,这样很好。你现在手头资金有限,不必买太多田产,但有个小庄子,确实比较方便。这样城里的宅子空出来了,租出去,也是一笔收入呢。” 赵陌笑了:“佘家胡同的宅子不出租,我留着给阿贵他们住。张万全一家来了,也可以住在那里,不必另行租宅子了。那地方挨着前头租给休宁王府的店面,总要多加小心,免得叫肖小钻了空子,倒得罪了人。” 秦含真见他心里有成算,也就不多说了。 她又问赵陌:“你住得离二房近,这几日怎么样?那些人有没有给你脸色看?”三房住得离二房的地盘远,平日又少有来往,她是不担心祖父祖母与小堂弟的。至于她自己,隔壁桃花轩里,秦锦仪禁足中,没法出门,秦锦春又与她交往,更不必担心。唯一需要担忧的,也就只有赵陌一个罢了。 赵陌笑道:“我倒还好,不过是个外人,二房的人要迁怒,也迁怒不到我身上来。倒是这几日我与简哥儿走在一起,一旦遇上二房的人,他就少不了要挨几个白眼了。连秦逊见了简哥儿,也是没好脸色。倒是简哥儿胆气足,摆足了长兄模样,见秦逊对兄长无礼,每次都必要教训几句的。” 他反过来问秦含真:“表妹又如何?你们姐妹与二房的姐妹们住得这样近,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没有人给你脸色瞧?” 秦含真笑着摇头:“那倒不至于。大姐姐出不得门,四妹妹一向好性子,又明白事理,怎会给我脸色瞧?底下的丫头们更多的是担心将来的前程,倒也没谁有空争闲气。顶多就是二姐姐屋里的丫头们,有哪个说话刻薄些的,会跟隔壁桃花轩的人拌个嘴罢了。叫大丫头们训两句,也就闭嘴了。我们这里挺清静,表哥尽可放心。”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我就是有些担心四妹妹。我跟二姐姐私下讨论过,若二房真的分家出去了,四妹妹就不能再住在桃花轩里了。她不比她姐姐得宠,在二房几乎就是个透明人。如今住在府里还好,一样能上学读书,与姐妹们玩笑,衣食住行都跟别的姐妹们是一样的待遇。一旦搬了出去,还不知道二房的长辈们会如何待她呢。她年纪又小,没个能依靠的兄弟,日后的前程着实叫人担心。” 第一百八十九章 热情 赵陌并不关心秦锦春如何,他连她长什么样都没什么印象了。不过秦含真平日里与他聊天,曾提过两位堂姐妹的事儿,因此他知道她与秦锦春关系挺好。既然是秦含真在意的人,他便也跟着操一下心。 “四姑娘应该没有你想的那么惨。”赵陌微笑道,“她虽不大得宠,但也没什么人故意与她为难。秦二太太并不把她这个小孙女放在心上,除了偏爱大孙女,就是疼孙子了,对四姑娘只是冷淡些,打骂倒是不多见的。秦大表叔除了儿子,对女儿都不大看重。四姑娘如今还小,暂时帮不上他什么忙,他只会把女儿丢给大表婶去教养。但以他的为人,儿女亲事只会往高里攀,估摸着也不会叫小女儿低嫁的。而大表婶对这个小女儿一向非常关心,有亲娘护着,四姑娘也受不了什么委屈。她那个庶出的兄弟虽说未必靠得住,但等到他能当家作主的年纪,她早就嫁出去了。若是担心她没了娘家助力,日后会吃苦头,你们姐妹几个多帮一帮她就是。说来也没什么可愁的。” 赵陌自住进了燕归来,平日里常与秦简在一处厮混,也时有接触到秦顺的时候,更别说秦素与他住在一个院子里。关于秦家长房、二房的事情,他早就听说了不少内情。如今随口一提,就把秦锦春的处境分析了个八、九不离十。秦含真清楚他说的都是实情,细心一想,倒也安心了些。 但她心中仍有忧虑:“我只盼着二房分家出去后,四妹妹的祖母和父亲不要因为一时心情不顺,就总是迁怒到她身上。还有大姐姐,太过小气了,一旦发现这个妹妹比自己多得些好处,就要挑剔个不停。四妹妹自己虽然不大在意,但受过的委屈却是一点儿不减的。这几年她年纪小,那还好说,只需要衣食住行上能保证,也有受教育的机会,旁的都在其次。就怕她将来大了,家里人给她说亲的时候,眼里只盯着高门了,却给她挑些歪瓜劣枣,或是脾气糟糕人品低下的,那时候才糟糕呢。一旦分了家,隔房的人就不好管她的婚事了。她虽有亲娘护着,可是她亲娘……也不是什么硬气人儿。就算真心想要护她,只怕也是有心无力呢。” 赵陌微笑道:“他们挑的人家若真的不如意,不是还有你们这些亲人么?你们是做不了主,但长辈们好意帮着牵线搭桥,说一门不错的亲事,二房也不好拒绝吧。他们眼里再盯着高门,能攀上的又能是什么好人家?你们秦家长房与三房乐意去管,说不定二房还巴不得呢。眼下他们还认不清这里头的好处,过得几年,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怕是再也不会有如今的傲气了。当然,这都是以后的事了,如今说来还太早。表妹自个儿小小年纪,却总是想得这样多。” 秦含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是不是太啰嗦了?赵表哥听烦了吧?真对不住,其实我就是随口念叨几句。” 赵陌微笑着回答:“不妨事,表妹不过是想寻个人说话而已。我也时常想要寻个人说话聊家常,也不是真的想商量出什么结果,就是……想要说说话。表妹与我原是一样的心,能跟我聊这些,就是没把我当外人了。你不用不好意思,我若有烦恼,也会来寻你呢。” 秦含真高兴地表示:“赵表哥尽管来呀,我这里随时都欢迎你!” 赵陌笑眯眯地点头,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只觉得今日的茶格外清香怡人。 正说话间,外头院子里传来了声响,似乎有什么人进来了。秦含真听了两句,认得是姚氏带着丫头来此,还以为她只是来看女儿的。平日里姚氏常来秦锦华那儿,本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因姚氏每次都是先往正屋里跑,还要在女儿那里待上好几天,衣食住行样样问个详细,才有空理会别的事。秦含真便想着,也不必迎出去,等姚氏在秦锦华那儿问完该问的了,她再过去行个礼,说个话就是了。 谁知姚氏并没有直接往正屋里跑,只是问了丫头们,得知秦锦华正在看书,便点点头,转身往西厢房这边来了。 夏青连忙进屋给秦含真报了信,秦含真大为讶异,与赵陌对视一眼,便起身迎了出来。赵陌也不慌不忙地跟在秦含真身边,大大方方地给进门的姚氏见了礼。 姚氏今日的态度格外热情,先是拉着秦含真的手让她起身免礼,又笑着挽住赵陌:“都不是外人,何必多礼?快坐下说话。” 等坐下了,姚氏又关心地问起秦含真:“三叔三婶都出门去了,独留你一个在家,你可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只管跟伯娘说。丫头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你年纪小,脸皮薄,不好意思管着她们,她们就要作妖的。长辈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受委屈,自然要出手替你料理。平日里有你祖母在,伯娘不好越俎代庖。但今日你祖母不在,伯娘就不能不管了。咱们原是一家人,你千万别跟伯娘客气。” 秦含真心里还有些吃惊呢,忙笑道:“二伯娘言重了,我怎会跟您客气?真的没有什么缺的,丫头婆子们也都很好。夏青、青杏她们一直护着我呢,哪里有人敢让我受委屈?” 姚氏笑着拍拍她的手背:“你这孩子,就是这么懂事得叫人心疼!” 秦含真暗暗抖了一下,只觉得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要掉下来了。 还好姚氏接着就转去跟赵陌说话了:“你在我们府里住了这些日子,可有缺什么?别不好意思,本就是实在亲戚,客气就是外道了。我不跟你提王家那边的姻亲,只说你是咱们家皇后娘娘的侄孙,就知道两家有多亲近了。你既然不跟你三舅爷爷外道,也别跟我们外道。院子里的丫头婆子们怠慢你了,又或是缺了人手,你都只管跟我说。想要什么吃的,玩的,也尽可告诉我。简哥儿平日常跟我提起,你与他最是要好不过,还常常劝解他些正经道理。简哥儿如今是越发懂事了,不再象小时候淘气,这都是你的功劳!我心里不知有多感激呢,只盼着能有机会替你出点力。” 赵陌面带微笑:“二表婶言重了。我在这府里过得很好。院子里侍候的人都很尽心,衣食住行都妥贴周到。我心里清楚这都是您安排的,一直十分感激。简哥儿与我为友,也是真心实意与我交好。能得他为友,实是我三生有幸,我又怎会不同样用心待他呢?我不会与您外道的,我既然叫您一声表婶,就是把您当成正经亲长敬重着。” 姚氏听得心下妥贴不已,只觉得一直以来的用心没有白费。她开始与赵陌说些真心话了:“方才蜀王妃到咱们府里来了,你可听说了?” 赵陌与秦含真对视一眼,秦含真点头回答:“方才已经听说了。我祖父祖母可不就是为了避开她,才跑到庄子上的吗?” 姚氏嗔了她一眼:“好孩子,这话在伯娘面前说说便罢,在外头可不能随意提起,免得传到蜀王妃耳朵里,让她不高兴了。” 秦含真笑笑,答应下来,心想只怕蜀王妃心里也有数呢。她要上门的帖子是昨日就送过来的,正巧自家祖父祖母昨儿下午就出城去了,哪儿有这么巧的?分明就是要躲人。 姚氏继续对赵陌道:“今儿蜀王妃不知为何,在说闲话时无意中提起你来,还问你在我们府里过得可好。从前她来过几回,早知道你在这里,却是问也不问一句的,今儿忽然问起,还真是叫人吃惊呢。我听说,她昨儿和前儿两日都进宫见过太后,不知是不是从宫里知道了什么消息,才会忽然打听起你的事来。” 赵陌挑了挑眉。若说是前两日,那兴许是因为他托秦柏的路子,往宫里递了祝寿折子的缘故吧?这原是他与秦柏早就商量好的,因身上有孝,不便入宫为太后贺寿,便递个折子上去,给那位名义上的曾祖母说几句好话,也好体现一下他身为晚辈的孝道。他只是为了不让宫中的贵人遗忘了他的存在,方才这么做的,难道宫里太后因此说了什么话,才会引得蜀王妃在漠视他这么久之后,忽然对他产生了兴趣? 赵陌沉吟不语,秦含真为他担心,就忍不住问姚氏:“蜀王妃只是问了赵表哥过得好不好吗?有没有说别的?” 姚氏笑道:“她能说什么呢?除了关心一下陌哥儿的衣食住行,也就是替他抱一声屈,说他受委屈了,他爹和继母对他太过刻薄,诸如此类的。她本来还想请陌哥儿过去见面呢,我们夫人推说陌哥儿出门去寺里上香了,才打消了蜀王妃的念头。不过她也叫我转告陌哥儿,说她幼子比陌哥儿大不了几岁,正可一处读书玩耍,让陌哥儿有空就到王府去呢!” 咦?这就奇怪了。蜀王妃忽然间对赵陌这么感兴趣,到底是想干什么? 秦含真看向赵陌,赵陌眯了眯眼,觉得自己兴许有必要再寻人打听些消息了。 这时候,姚氏又给了他们一个意外:“哦,对了,蜀王妃好象还提到,说辽王与辽王妃似乎也进京了呢,问陌哥儿是不是没去给他们请安?” 秦含真与赵陌齐齐转头看向她:“什么?!” 第一百九十章 打探 赵陌此前并不知道辽王夫妇已经进京了。虽然他猜想过,连蜀王都回京为太后贺寿了,辽王极有可能也会来。父亲赵硕处,也有过些风声。但赵硕那边一直没有确切的消息,他便以为辽王夫妻不会上京了。 辽王夫妇往年也很少会专门为贺太后的寿辰上京来,赵陌会如此推断,并不出奇。倘若他们真的来了,赵硕也会通知儿子一声。再者,藩王上京又不是什么秘密,消息一定会传开,他也肯定会听说的。 赵陌万万想不到,辽王夫妇都已经在京城,却还没有人告诉他这件事。若不是蜀王妃上门时提起,他还需要多长时间,才会知情?兴许是因为秦柏夫妻都不在城中,秦平尚在宫里当差,吴少英居于隆福寺苦读,因此也没人帮他打探消息了? 不过,这依然是件奇怪的事。承恩侯府上下事前也没听说过辽王上京的事,只能说辽王夫妻的行程恐怕相当低调了。 然而,他们再低调,也已经进了京,连蜀王妃都知道了,赵硕那边没理由不知情的,竟然没给儿子这边捎个信,到底是疏忽,还是赵硕心中已经完全忽视了这个儿子的存在? 赵陌低着头,抿紧双唇,沉默不语。 他不开口,秦含真便替他开口去问姚氏:“蜀王妃可曾说过,辽王与辽王妃是什么时候到京城的?现在是住在辽王府里吗?赵表哥的父亲可去过辽王府请安了?真奇怪,事先也没听说辽王夫妻要来的。眼看着没几天就是太后寿辰了,他们却忽然到了,真是让人意外。” 姚氏笑道:“可不是么?我也吃了一惊呢。先前我们也没听说过辽王夫妇上京的消息。听闻这一回,他们还把两个儿子也带过来了,就住在辽王府。据蜀王妃说,他们是前儿晚上到的,正赶在城门关之前进的城。昨儿午后,辽王府大公子才得了消息,带着新婚妻子前去拜见,被晾在客厅里好半天呢。倒是他的夫人,叫辽王妃迎进内宅里用茶,不曾受过什么委屈。”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表情似笑非笑,“好象因为辽王府大公子与夫人之间拌了嘴,辽王妃还护着儿媳,好生训斥了大公子一顿。如今婆媳俩要好得不得了呢。” 秦含真挑了挑眉,看向赵陌。赵陌眯了眯眼。 且不论赵硕与小王氏是为什么拌了嘴,他们夫妻一体,与辽王妃本该是对立的关系。结果辽王妃作出为小王氏出气的姿态,小王氏就站在她这边,眼睁睁看着她训斥自己的丈夫了吗?看来赵硕与这位新婚妻子之间的关系,已经到了很糟糕的地步呢。 姚氏看着赵陌面上表情变幻,和气地说:“陌哥儿要不要先回辽王府去,向祖父祖母请个安?你跟你父亲不住在一处,得消息晚了也是有的。但只要你去了,晚上些许也无妨。就怕你再不去,外人知道了,会说你目无尊长。这会子过去,只需要照实说,先前并不知道辽王到了京城,还是蜀王妃到咱们府里说起,你才知情的。” 赵陌明白姚氏的意思,这么一说,先是解释了自己并非目无尊长,把责任推到了父亲赵硕那里,而赵硕正好可以推到继室小王氏身上,出一口气。再者,蜀王府如今正打什么如意算盘,赵硕肯定是最清楚的那一个。既然是蜀王妃主动将辽王夫妇上京的消息通知赵陌的,她肯定有什么隐藏的目的。在弄清楚这一点之前,赵硕是不会责怪儿子什么的,说不定还要护着赵陌一些,好提防蜀王府告他一个为父不慈的状。 姚氏主动为赵陌出主意,就是存了示好的心思。赵陌心知肚明,微笑着行礼谢过,表示:“我一会儿就去王府,给王爷、王妃请安。” 姚氏听到他这般称呼自己的祖父祖母,似乎还习以为常,不由得暗叹一声,微笑道:“我让人给你备礼吧。你也很久没见辽王爷与王妃了,身为晚辈,该尽的礼数还是要尽的。早去早回。若是有人为难你,你也别怕。你如今是皇上惦记的晚辈,等闲不会有人拿捏得了你的。我回头派两个人跟着你去,也省得你在京城不熟悉道路,找不到王府所在,误了时辰。” 秦含真暗暗佩服姚氏设想周到。有承恩侯府的下人跟在赵陌身边,辽王也好,辽王妃也好,又或是他们的两个儿子,都不敢对赵陌做得太过分。而且赵陌留在永嘉侯身边读书,原是皇帝圣旨提过的,倘若辽王要求孙子搬回王府去,赵陌也有理由婉拒了。 赵陌再次谢过姚氏,就接受了她的好意。这趟去王府,他不打算带上自己手下任何一个出身于辽王府的下人,省得节外生枝。姚氏肯借出人手给他,正好帮了他的大忙。 姚氏对赵陌的态度非常满意,该说的话都说了,她便离了西厢房,往女儿秦锦华住的正屋去了。 姚氏一走,秦含真就对赵陌说:“赵表哥赶紧去一趟辽王府吧。真是的!你祖父好歹也是一位亲王,与蜀王平起平坐的。瞧蜀王一家进京,多大的排场呀。你祖父进京却不声不吭的,不是蜀王妃提起,我们还不知道呢,差点儿就坑了你!” 赵陌皱眉道:“真奇怪,先前没听说他们要来的。”秦含真不知辽王府中事,因此没觉得怀疑。赵陌却是自小在辽王府里长大的,心中清楚祖父辽王素有心结,不想看到皇帝坐在龙椅上威风八面的模样,因此能少来京城,就少来京城,平日里对皇帝也不怎么恭敬。以往几次太后大寿,他都寻理由推了,也就是那年皇帝有召,他才带着妻子儿孙来过京城。今年皇帝似乎并不曾下诏召他,他却肯主动上京城来为太后贺寿,肯定另有缘故。 会是什么缘故呢? 秦含真提醒赵陌:“虽然你以前跟你祖父母还算相安无事,如今也处于半流放状态,就算辽王与王妃为你父亲之事生气,也迁怒不到你身上,但辽王妃既然有意与你继母交好,对你就不知道会是什么态度了。万一她为了拉拢你继母,就对你下狠手、出暗招,你岂不是防不胜防?” 赵陌微微一笑:“没事的,我心里有数,并不怕他们。” 秦含真想了想,小声说:“祖父祖母不在,我找人帮你打探一下消息吧?看看你祖父上京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如今对你又是什么态度?” 赵陌想了想,微笑着点头:“也好。我也会打发人去探听一下消息。打听得多一些,我心里也会更有底气。” 他很快就离开了。时间已经不早,他还得去准备礼物呢。况且,他也不希望去得太晚,免得辽王与辽王妃寻借口留饭,然后就直接把他留在王府中了。他猜想祖父应该不会对他不利,可继祖母所生的两位小叔叔,却不是省油的灯。他没有兴趣让自己陷入困境之中。舅爷爷秦柏不在城内,若他真的被困在王府,一两日内是不会有人去救他的,那时他的下场可想而知。 秦含真送走了赵陌,想了想,便带着青杏与夏青出了二门,往清风馆去了。在那里她召见了三房目前的大管家周祥年,命他派人给自家父亲秦平送信,托父亲打听一下宫里的消息。另外,还要让李子往佘家胡同走一趟。秦含真不知道赵陌是否来得及吩咐下去,但佘家胡同的人手不少,又大多数是出身辽王府。哪怕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也能出门去打探。辽王夫妇入京,不可能没有一点动静。他们带的人手定然不少,想要撬开这些人的嘴,打听到些内情,应该不是很困难吧? 吩咐下去后,秦含真便留在清风馆等消息了。那里也有书房,也有笔墨,无论是练字还是背书,都是极便宜的。只是秦含真有些静不下心来,总忍不住要为赵陌担忧。 赵陌的辽王府之行进行得还算顺利。太阳还没下山,他就回来了。看他的模样,应该也没吃大苦头,脸上还能笑得出来呢。 秦含真命人将刚回府的赵陌请到清风馆来了。赵陌身后却又跟来了一个秦简。秦简也是有心人,他从母亲姚氏处听了消息,也出去寻朋友打听了,还真叫他打听到一件令人意外的事情来。 辽王夫妇进京之前,确实上过奏折,说要为太后贺寿,皇上是批了的。但辽王夫妇入关后,不知为何,一直十分低调,路上也不曾打着藩王的旗号大肆宣扬。也许是因为太过低调了,旁人也不清楚他们一行人的来历,只当是寻常富贵人家而已。 他们途经京郊的时候,正巧遇上王家女眷的马车陷入了泥坑,车坏了不能走。辽王继妃是个有心人,得知遇到困难的是王家一位嫡出的孙小姐,便立刻请她到自己的车上来坐。王家小姐婉拒了,说王家别庄就在附近,她原是出城去寺庙里上香,为长辈祈福的,早就打算要住在别庄里,因此不能随辽王府一行回城。辽王继妃得知,便匀出两辆马车,命大儿子护送这位小姐以及她的随侍去王家别庄,小儿子则留在原地,带人帮着将马车弄出泥坑来,做好善后事宜。 只因这一场耽搁,辽王府一行进京城的时间就晚了,将将赶在城门关闭前到达。来到京城王府时,天都黑了,哪里还有空理别的事?第二天要收拾行李,往宫里递帖子拜见,知会亲友,迎接访客等等,又是一番忙乱。不过,辽王继妃已经往王家那边递了帖子,似乎打算择日拜访。 亲家么,这也是应有的礼数。只是论尊卑,原应该由王家的人主动上辽王府拜访才是。辽王继妃明明不待见赵硕,对他的妻族倒是出人意料的客气呢。 第一百九十一章 警告 辽王与辽王继妃对王家如此客气,又恰好在进城之前,跟王家的小姐见过一面,并且让儿子护着人家小姐去了王家的别庄。这种情节看在秦含真眼里,怎么看怎么眼熟。 只是她不确定,这到底只是巧合,还是现实会跟小说一般狗血。 她看了看赵陌,又看了看秦简,欲言又止。以她的年纪,讨论这种话题会不会显得有些出格?如果只有赵陌在场,她是没什么可顾虑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但有大堂哥在,她觉得还是矜持一点的好。 秦含真闭了嘴,继续坐在一旁静听秦简说话。赵陌看了她一眼,似乎瞧出了什么,但没有吭声。 秦简继续对赵陌道:“听闻辽王继妃在辽东时,对令尊就不大和气,她进京后给令尊脸子瞧,也没什么出奇的。出奇的是她对王家如此客气,似乎有意拉拢?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她对王家再好,王家也不会为了亲家,把自个儿的女婿抛开呀?更别说这个女婿还是他们指望会有大出息的。再得,辽王继妃如此行事,不知辽王的想法如何?他若是也有心要为难令尊,只需要骂令尊一句不孝,令尊的前程就必定要受阻了。就冲这一点,怕是无论辽王继妃如何苛刻,令尊也要忍下这口气的,好歹也要忍到他们回辽东为止。我想着,令尊日日都要在御前当差,寻个借口不去辽王府,想来辽王与继妃也不能拿他怎么着。他们对令尊如今这位新夫人,又相当客气,不会加以为难。如此一来,他们能拿捏的也就只有你了。你需得当心,万一他们说要接你回辽王府去住,你可千万不能答应!” 赵陌道:“今儿王爷已经跟我提过了。我推说圣上有旨,命我随永嘉侯读书,王爷有些不以为然,说只是让我回王府去住几日,并没有拦着我求学。如今永嘉侯不在城里,我回去祖父母面前尽几日孝,又有什么要紧呢?我被逼得几乎无法推拒,只好说舅爷爷临行前,将我的功课交给了秦四叔,我要离开,总得跟秦四叔说一声才行。王爷这才勉强放我回来。” 秦简倒吸一口凉气:“那赶紧去跟四叔说,让他别答应送你回王府去!” 赵陌笑了笑:“不成的,简哥儿,四叔怎么可能拦着我去祖父面前尽孝?说是要跟他说一声,也不过就是走个过场罢了。最早明日清早,最迟明晚,我就得去辽王府了。不过你也不必担心。王爷说得清楚,是舅爷爷不在府里的时候,让我回去尽孝罢了。等舅爷爷回来,派个人过去说一声,我自然就回来了。” 更何况,有了秦柏与秦平这两位的牵制,辽王也好,辽王继妃也好,都不会折磨他太过的,免得让外人知道,无法交代。秦柏是圣眷正隆的国舅爷,秦平也是在御前当差的侍卫,随时随地都能当达天听。辽王只要不蠢,都不会把现成的把柄送到皇帝手里。 况且,赵陌还有另一个准备:“等会儿我回了院子里,就会吩咐人收拾行李,也不用多,有几件换洗衣裳,再带上功课就好了。我跟王爷说了,舅爷爷给我布置了许多功课的。再者,就是要等休宁王府那边的回音。方才回来时,我就打发人去休宁王府送信了。本来我跟休宁王长子约好了过两日要会账的,结果如今没法去了,自然该打一声招呼,另行约见。” “会账?”秦简眨了眨眼,没反应过来。 秦含真却马上反应过来了:“赵表哥是指你佘家胡同那间铺面的租金吗?那个不是早就收上来了?” 赵陌笑道:“本来是的,但他家铺子生意渐好,跟我商量能不能从后头的宅子里匀出两间屋来给他家做仓房?我本来不答应的,那宅子光是住我的人都嫌挤,哪里还能匀出空房子来?但如今我买了小庄子,正可以把手下的人挪一部分到庄子上,铺面后头的宅子不就空出来了么?匀两间过去,也没什么难的,租金再商议便是。休宁王长子十分大方,给了个极好的价格,说好了过两日就将三年的租金一次付清的。事关这么大一笔银子,我当然要亲自跟他会账了。” 秦含真想想,说是很大一笔银子,其实顶天了几百两,对休宁王府来说,不过是毛毛雨罢了。过两日不方便,或是再往后推,或是交给别人转交,都可以解决。赵陌却要派人去跟休宁王长子说没法去了,要另约时间,与其说是为了这笔银子,倒不如说,是想告知休宁王府自己的处境,求一个助力呢。 休宁王是宗室长辈,在宗室里头威望颇高。若他能出面为赵陌撑腰,辽王就算是亲祖父,也不能做得太过分。赵陌这是备了两个后招来保护自己,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秦简听了赵陌的话,又有秦含真从旁解释,很快也明白了个中的缘由,连忙道:“这个好办,我也认得不少宗室子弟朋友,先前还带你去见过他们呢。虽说你跟他们不常在一处玩耍,但他们都是极讲义气的。我去跟他们说,让他们回家里告诉长辈们,请那些宗室长辈来替你撑腰。我就不信,你祖父和继祖母还真敢欺负你!” 秦含真说:“大堂哥你不必着急,现在赵表哥还没被欺负呢,你跟你那些宗室朋友们打个招呼,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就行。若是赵表哥真的吃了亏,再让宗室长辈出面,也算是师出有名。否则无缘无故的,赵表哥说自家祖父会无故折磨自己,别人听了,不会说辽王的不是,只会说赵表哥不好呢。” 秦简想想也对,只得按捺下来。 赵陌笑道:“其实我倒是不太担心祖父那儿。他固然不喜欢我,但也不会无缘无故折磨我,顶多就是无视罢了。他要叫我去辽王府,只是觉得我父亲太荒唐了,明明家里有地方,却还要将儿子丢到别人家去寄人篱下,令他觉得没脸。他当着我的面,就数落我父亲,说就算父亲的新媳妇容不下我这个原配留下来的嫡长子,让我住在辽王府便是了,王府里有这许多下人,也不愁没人照看,偏父亲非要将我送到别人家,就算是亲戚,到底不成体统。其实王爷并不知道我当时的处境,那时若我真个住进了辽王府,才算是落到了继母手里呢。不过,王爷素来是没事都要骂我父亲两句,我不过是捎带着罢了,倒也没吃过什么苦头。我担心的从来就不是王爷,而是别人。” 秦简点头:“我明白,你是担心你那个继祖母,如今的辽王妃吧?” 赵陌笑笑:“那是个嘴甜心苦的人,两面三刀,叫人防不胜防,偏王爷对她又十分宠爱信任。不过,她还是对付我父亲的时候更多,我在她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我所顾虑的,她还在其次,最要紧的是我那两位叔叔,尤其是小叔,他年纪只比我大几个月,却自小就心狠手辣,心性恶毒。”他收了笑,“我父亲也好,我也好,没少吃他的苦头。也不知道他小小年纪,哪里学来的那些狠毒手段。而且正因为他年纪小,不懂事,又一向被王妃宠坏了,做事总是不知道分寸。王爷与王妃都有可能会顾虑到皇上与太后,对父亲与我不敢做得太过,可小叔却不会那么想。只要能达到目的,他哪里知道什么叫分寸?若不是实在被逼得狠了,我父亲……大约也不会想到要来京城打东宫的主意吧?” 赵陌说完,便看向秦简:“我告诉你他的为人,是要提醒你一句。小叔既然来了京城,少不得会有与宗室、皇亲家的子弟打交道的时候,你十有八、九会与他遇上。跟他相处时,不冷不热就好,能少跟他接触,就少跟他接触。免得不知什么时候得罪了他,他当面对你笑嘻嘻地,暗地里却下套害你。他是真的不把人的性命放在心上,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即便京城不比辽东,不可能让他随心所欲,他真做了坏事,定会受罚,可那时候你都已经吃了大亏,就算罚他罚得再重,又有什么用?你记住我的话,千万不要小看了他。” 秦简见他说得郑重,连忙答应下来,再三保证:“你放心,我绝不跟他单独相处!若他实在难缠,大不了我推说病了,不出门便是。”秦简也是个聪明孩子,懂得什么叫明哲保身。反正辽王一家在京城也不会待太久,撑过这段时间就没事了。 做完保证,秦简也正色对赵陌说:“这人既然这般可恶,你回了辽王府,也要小心提防才是。我派两个机灵的心腹跟着你,有事也能护你一护。” 赵陌并没有拒绝,笑着接受了秦简的好意,还让他安心:“我在他手底下好好地活了十几年,自有法子应对,你不必为我担心。” 秦简说完了话,也匆匆告辞了。他见天色已晚,没法再出门去找朋友了,但赶在宵禁之前,派小厮往几个要好的朋友处传个信还是没问题的。他决定要把辽王幼子的真实性情告知这些朋友,免得他们与对方相处时没提防,吃了亏。 赵陌目送秦简远去,便回到桌旁坐下:“表妹今晚不如就在清风馆用饭算了?我陪你一道用?也省得你一个人寂寞。” 秦含真笑笑,没有推辞,反而对他说:“赵表哥放心吧,有大堂哥在,他很快就会把你小叔的真面目宣扬开去,到时候你小叔想骗人也骗不了。” 赵陌笑笑,他对此没什么不放心的。他看了看秦含真,压低声音:“简哥儿说起我们家王爷、王妃与王家来往时,我见表妹神色有异,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秦含真眨了眨眼,也压低了声音,把头凑了过去:“你两个小叔多大年纪了?那位王家的小姐又是多大年纪?你说……辽王继妃会不会是想要给你的小叔们求娶王家的小姐呀?不然她那么讨厌你父亲,为什么要对你的继母如此亲切?” 赵陌挑了挑眉,这一点……他还真没想到过。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三事 不是赵陌想不到,而是秦含真的这个脑洞,在他看来有些荒唐。 正如秦锦仪因为差了辈份,不能嫁给蜀王幼子一般,辽王次子虽说年纪比元配所出的嫡长兄要小许多,但嫡长兄赵陌已经娶了小王氏,辽王次子身为弟弟,就不可能再娶小王氏的侄女了。若是小王氏的妹妹,倒还有可能。可小王氏本身就是同辈姐妹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嫡女,庶出的妹妹论出身,也不够份量嫁给辽王次子为正妻。所以,赵陌压根儿就没考虑到这个可能。 不过秦含真认为,辈份什么的,固然重要,但当事人产生这种想法前,未必就放在心上了。象是二房的薛氏、秦伯复,难道不知道秦锦仪与蜀王幼子赵硕差了辈份吗?但他们还是千方百计地谋算这门婚事。要知道,秦家还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呢!辽王继妃与她的儿子会打王家女儿的主意,也没什么奇怪的。 赵陌听了秦含真的看法,想了想,道:“小叔只比我大几个月,离定亲还早。二叔今年十七,倒正是说亲的时候。他原有婚约在身,是自小定下的,定的是京城陈家的女儿,乃是世族之后。那姑娘同胞所出的亲姐姐,便是东宫太子殿下的侧妃陈良娣。” 他看向秦含真,微微笑了一笑:“这门亲事定得极早,当时我那二叔都还不满十岁呢。我记得从前曾经听我母亲私下与父亲议论,说陈家女三天两头地病,也不知能撑几年,这门婚事实在定得太早了,女方如此体弱多病,万一年少夭折,岂不白白叫二叔担上了克妻的污名?我父亲说,若不是如此,王妃也没那么容易为二叔说成这门婚事。” 如今世家大族的规矩,家中女儿若是年少夭折,是不能葬入祖坟的,又因为没有出嫁,无夫家认领,只能由家人挑一块地埋了,孤零零地立个坟。那位陈家小姐,自幼就体弱多病,家人也担心她会养不大,将来要做个孤魂野鬼。但若是与宗室子弟定了亲,日后便算是有了夫家,哪怕没过门就夭折了,也能安享一份香火供奉。这是早在定亲的时候,就由辽王继妃亲自做了承诺的,陈家人也算安心。否则,他们也不会在女儿年纪尚小的时候,就把她许了出去。 秦含真不解:“辽王妃为何这么执着于陈家的女儿?我听说太子殿下的侧妃,是太子妃娘家帮着挑选的,出身都不高,这位陈良娣想必也是如此吧?辽王妃挑选了陈家女为媳就算了,还明知道对方体弱多病,有可能会少年夭折,也执意要在儿子年纪尚小时定下对方……是不是有什么缘故?” 赵陌轻笑:“能有什么缘故?不过是因为那时候陈家瞧着势好罢了。那时候太子殿下身子渐弱,但还能支撑,陈良娣则刚刚为他生下了长子。若是太子妃不能生出嫡子来,这位小皇孙便会是东宫唯一的子嗣,日后继承大位的唯一人选,端得是前程锦绣。即使太子妃再生下嫡子,小皇孙既是长子,日后也稳稳当当有一个王爵。与陈家结亲,正是稳赚不赔的好事。其实,若不是陈良娣只有这一个嫡亲的妹子,王妃也不会委屈二叔娶一个体弱多病的妻室。但只要名份定了,哪怕女方真个夭折,亲事未能作成,两家的姻亲关系也不会变。当年王妃的如意算盘打得响,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东宫的小皇孙早早就夭折了,太子再无子嗣,膝下只有一女。曾经生下了小皇孙的陈良娣自然也就地位大不如前了。 秦含真忽然有些不祥的预感:“那位陈姑娘现在怎样了?你二叔都有十七了,还没娶她过门,如今又似乎有另说亲事的打算……” 赵陌淡淡地道:“这位陈姑娘命薄,前年就已经亡故了。她病重时,陈家曾有信往辽东,问王妃能否将婚期提前,冲一冲喜?叫王妃拒了。没多久,京中就传来了陈姑娘病逝的消息。也不知王妃当初拒绝陈家时,是怎么说的,陈家也不曾将女儿埋到本朝宗室的陵园中去,听闻是将灵柩送回老家,另寻了风水宝地安葬。二叔的婚事自那之后,便一直悬而未决。论理,也到了重议一门亲事的时候。” 秦含真撇了撇嘴,当初定亲时说得好听,如今见人家不如从前风光了,就变了脸,辽王继妃这吃相也是够难看的。她忍不住吐嘈说:“这又何必呢?又不用你二叔亲自去安排后事,日后香火祭祀,也有相关官员负责。陈家虽然没有了小皇孙,可是陈良娣还活着呢,太子殿下还是东宫之主。辽王继妃要不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赵陌冷冷一笑:“她如今心疼儿子呢。若真个答应让陈家女入了陵园,上了玉牒,我二叔往后娶亲,就成了续弦,哪里寻乐意屈居人下的名门贵女去?横竖她人在辽东,东宫也管不了她。没有了小皇孙,区区陈家,得罪便得罪了。陈家人再委屈,也对辽王妃无可奈何。” 秦含真哂道:“陈家再没本事,也是京城世族,还手段通天,受了这种气,能不到处诉苦去吗?辽王继妃除非是在京城以外的地方为儿子找名门贵女为妻,否则他们母子名声都坏了,哪个名门肯把女儿嫁过去?” 赵陌笑道:“所以,他们才要亲自到京城来找呀。光是托给媒人,至今也没说成一门亲呢。若要到外地去找,王妃又不乐意。不是京城里高门大户的女孩儿,王妃还看不上呢。” 这么一想,辽王继妃会打王家女的主意,也就不出奇了。王家虽说在京城里不如从前风光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很有吸引力的。若辽王继妃和她的儿子对王家女儿真的没兴趣,何必如此殷勤客气?要知道辽王府与王家素来没什么交情,也就是因赵硕娶了小王氏,才有了一层姻亲关系而已。可是赵硕娶亲时,辽王府没有来人,辽王继妃与她的儿子们跟赵硕关系差到几成水火。于情于理,辽王继妃和她的儿子们都没理由跟王家交好才对。可见他们对王家另有所求。 不过,辈份的问题又怎么说呢? 赵陌道:“我已经打发人去打听了,过两日自然会有消息报上来。表妹的推断也有几分道理,我倒是觉得,王妃他们遇上王家小姐的时候,只怕并不清楚她的辈份吧?如今知道了,他们也许会改了主意,又或者将主意打到别的人家头上,也未可知。反正,我那二叔的婚事,断不会随意定下。若不挑一个家世相貌人品样样都出挑,还有丰厚嫁妆的名门闺秀,王妃是绝不会满意的。” 秦含真提醒赵陌:“你那位二叔,光论身份,再加上辽东又离得远,辽王不得皇上宠信,实在不是一个理想的联姻对象。要是辽王继妃想要给儿子增加份量,说不定会想办法落实他的世子之位。到时候,就算他在京城寻不到理想的好亲事,宫里也会为他做主赐婚了。赵表哥,你要是有机会,还是得提醒你父亲一声。这世子位最好别落到旁人手里。你父亲能不能成功入继皇室,还是未知之数,要是最后落败,就得考虑后路了。那辽王世子之位若是旁落,他身为元妃嫡长子,要如何自处呢?” 赵陌若有所思:“我是该去见一见父亲了。旁的不说,王爷王妃此番进京,我就觉得十分古怪……他们的来意,只怕对父亲没什么好处。” 秦含真忙问:“赵表哥,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赵陌笑了笑,摇摇头:“说不清。眼下能打听到的东西太少了,也许再过几日,便会有头绪了吧?” 秦含真叹气:“这真叫人担心,偏偏这个时候,祖父祖母又不在城里。”她问赵陌,“你说我要不要派人往庄子上送信去?” 赵陌却笑着说:“不必了,也不急于一时。舅爷爷只是带着舅奶奶去散散心,最多两三日就回来了,能碍着什么事?二老难得有出门游玩的时候,还是让他们尽兴了吧。” 他说得倒轻巧,现在最让人担心的,难道不是他即将要搬回辽王府这件事吗?有秦柏在,好歹也有了个可以跟辽王据理力争的人。 然而秦含真这个围观者再操心也没用,当事人赵陌一点儿都不害怕。他施施然回了院子收拾自己的行李,第二日清早又不慌不忙地派人往宫里给秦平送信,很快就得到回信,“允许”他回辽王府去,在祖父跟前尽孝了。在这期间,他见了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紧接着,他又去了父亲赵硕的宅子。这一回他是瞄准了时机,才去叫门的,正赶在赵硕下朝回家的时候,而不是将时间花在与继母小王氏的虚与委蛇之中。 见到父亲赵硕后,赵陌只说了三件事。 第一件,是他本不知道辽王夫妻回京的消息,是蜀王妃去承恩侯府作客时提起的。蜀王妃还十分同情他的处境,总替他抱屈,说赵硕委屈了他这个嫡长子。宫里的太后、太妃们,也深有同感。 第二件,则是辽王继妃有意与王家交好,似乎打算为长子赵砡求娶王家女,已经往王家递了拜帖。 第三件,则是他手下几个出身辽王府的婆子,旁敲侧击从跟随辽王夫妻南下的其他仆妇处打听到了内|幕消息,说辽王夫妻此番进京,似乎打算要上本告嫡长子赵硕一状,不是说他不孝,而是说他与外国勾结,擅卖军马,中饱私囊,要请皇帝做主,替辽王府大义灭亲呢! 听完这三件事后,赵硕几乎吓得魂飞魄散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怨忿 由不得赵硕不惊,赵陌对他说的三件事,件件都戳中他的软肋。 蜀王妃所言,暗示了宫中太后、太妃对赵硕行事有所不满,印象大打折扣,这当中说不定还有蜀王一家的推波助澜。若是引得宫中对赵硕不满,他入继皇室的可能性便要大大降低了。 而辽王继妃有意为儿子求娶王家女,则有可能会让赵硕目前最大的助力王家生变。万一王家觉得他这个女婿没有希望了,一脚踢开他,另找宗室子做支持对象,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当初他们不就是这么踢开了晋王世子,转而选中了他的么? 至于这第三件事,哪怕赵硕自觉冤枉,也知道亲生父亲告的状,无论是皇帝还是朝廷,都绝对不会置之不理的。若他当真被落实了里通外国的罪名,别说做东宫储君了,能不能保住性命都还是未知之数!这是直接断了他的前程与后路。若辽王真的把这份奏本递上去,赵硕就再也没有前程可言了。他几乎现在就可以断定,王家绝对会立刻抛弃他的! 辽王明知道这份奏本会带来什么后果,还是决定这么做,可见对嫡长子已经没有半点感情。赵硕心中悲哀,又恐惧不已。他本以为自己和父王已经有了默契。他上京搏前程,父王默许他的行为,不加阻拦。等他成功入主东宫,辽王世子之位便会落到二弟头上,日后他登基为帝,也会对辽王一系多加优容。对于始终没有九五之相的辽王而言,亲生儿子坐上了那个位子,也算是偿他心愿了吧?谁能料到他会忽然变脸?! 辽王既已变脸,那份默契自然也就不存在了。即使这一次,辽王告不成他的状,日后想要坏他前程,还可以再使手段,叫他如何防范呢? 赵硕无力地坐倒在椅子上,面色一片惨白。他又是激动,又是委屈:“父王为何要诬告于我?!我何曾做过那等事?!” 赵陌看着他,沉声问:“父亲果真没有做过么?”赵硕这一年里有多缺钱,他是清楚的。连母亲留下的陪嫁,都被父亲拿走了大半,其中的林场几乎被父亲涸泽而渔的做法搜刮了干净。若是有机会,父亲说不定还真有可能做出擅卖军马的事来。赵陌在辽东长大,虽然从未插手过军务,也听说过些传言,知道有些偏远卫所里的将官耐不住苦寒,想着边关承平,久无战事,上头也无人来查,便私下把手下的部分军马军械转卖出去,换取钱粮酒肉。父亲若参与其中,也没什么出奇的。 但赵硕却否定了他的猜测:“我当然没有做过!我在辽东,何尝插手过军务?哪儿有本事擅卖军马?你祖父恨不得将我关在王府里投置闲散,一边厌我不通军务,不能继承他的衣钵,只会读书,一边又不许我插手军务,顶多是交几样王府产业给我打理,挣了银子没功劳,亏了银子就要打骂,说我无用。我既然无用,又哪里做得出这般大事?!若说是你二叔干的,倒还有几分可信。他自满了十四岁,就一直被你祖父带在身边,出入军中。辽东将领,十个里头倒有八个曾与你二叔喝酒耍拳。他又是个出手大方挥金如土的。说不得便曾经为了多几两银子花费,与人勾结了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如今却将罪名安在我头上!” 赵硕越想越觉得事实如此,再也坐不住了,立刻起身:“我得去寻你祖父问个明白。他怎能这般待我?!” 赵陌起身挡在他面前:“父亲,稍安勿躁。这是我寻人打听来的消息,那奏本一时半会儿还没送到宫里去呢。太后寿辰将至,王爷若在这时候上本,未免扫了太后的兴。即使能将您置于死地,他自个儿也会失了圣心。他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赵硕想想也对,稍稍冷静了些,但还是着急:“谁也不知道你祖父会在什么时候上本,万一他就真的糊涂了呢?为了早一日断我的前程,他连太后的埋怨都顾不上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父亲什么时候惹恼了王爷,会让他不惜冒着触怒太后的危险,也要早几日将父亲置于死地?”赵陌双眼直盯着赵硕,“这总有个缘故吧?先前您帮我向王爷王妃那边讨要了几十个下人,当时王爷王妃可没说什么,直接就将人送到京城来了。这才过去了几日?怎的就有了这等变故?若是不把这事儿弄清楚,即使父亲去见了王爷又如何?您有把握拦得下王爷告状么?” 赵硕深吸了几口气,抹了一把脸,又再冷静了些。他有些虚弱地撑着圈椅扶手,重新坐回原位,开始思考这件事的不合理之处了。 他问赵陌:“消息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赵陌答说:“从辽王府出来的那些男女仆妇中,有一个婆子,原是在您和母亲院子里做浆洗活计的。她有一个要好的表姐妹,生的儿子乃是王爷书房中侍候笔墨的小厮。因她表姐妹二人的夫婿早年不睦,因此来往得少,王妃那边也没提防。我派那婆子去辽王府打探消息时,她先去了留守京城王府的一家亲戚住处,恰好在那里遇上了她那个表姐妹。是对方知道她如今跟着我,提醒她早日寻退路。毕竟……若是您有所不测,我身为您的儿子,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到时候跟着我的下人,便得自寻营生去了。” 赵硕冷笑了一声,又问:“如此说来,你祖父……真是早就备下了这本奏折,只等寻机递进宫里去了?” 赵陌答道:“那婆子的表姐妹也不过是从儿子处听到些只字片语,不知内情。但听她的口风,这奏折应该是进京前就已经写好了的。而且,王爷王妃似乎打算在京城盘桓些时日,把二叔的世子之位定下来,再替他娶上一门好亲,才回辽东去呢。如此算来,怕是至少也得花上半年功夫。有这么长的时间,王爷几时递不得那帖子呢?” 赵硕冷笑连连,但接着,又觉得心灰意冷起来:“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又没打算跟他那两个心爱的儿子争世子位,这不是都避到京城来了么?!他还要我怎样?难不成真要我死在他面前,他才能甘心?!继妃所出的是他儿子,难道我就不是他的亲骨肉?!” 赵硕自幼被父亲冷落,经常遭受不公的对待,心里早就忍了一口气。从前他还有盼头,这口气忍就忍了,只要他有入主东宫的一日,还怕拿捏不了恶毒的继母与兄弟?还怕到时候父亲不对他放下身段?可如今,眼看着大好前程,就要被亲生父亲毁于一旦,这口气终究还是忍不下去了。当着儿子的面,他就忍不住要将胸中的不忿发泄出来。 赵陌默默地听着他的发泄之语,等到他终于安静下来,方才开口:“王爷总不会无缘无故,就想要奏父亲一本。还有那奏本上的罪名,总不会是平空捏造的。您毕竟是宗室子弟,如今又正得圣上看重,怎会因祖父一本奏折,就定了您的罪名?想来王爷手里总该有些证据吧?还得是对您不利的证据,否则如何能令您入罪。” 赵硕颓然道:“即使没有证据又如何?摊上这种事,我的履历上终究是有了污点。别说入继皇家了,只怕连个王爵都拿不到手。王妃正好趁机将你二叔的世子之位定下来,我也无力抵抗。即使过后得以洗刷清白,也于事无补了。如今宫中太后、太妃都对我不满,王家又正好与我生隙,蜀王幼子入京,又比我更得宫中青眼。我眼下可以说是举目无援。真不愧是王妃,从来都是最精明不过了,看准我如今弱势,正好给我致命一击,叫我再也翻不得身!” 赵陌淡淡地道:“可这不是很奇怪么?王妃如何就能算准了您这时候正处弱势,在进京前便早早备下了那奏折?倘若不是正好蜀王一家进京,蜀王幼子正得太后、太妃们的宠爱,您又恰好与王家生隙,这封奏折又能起多大的效用?比如说,王爷往宫中递折子的时候,在御前当差的王侍中瞧见了,暗中压下帖子两日,给您递了信,再让王家助您设法洗脱罪名,那折子岂不就白递了?再比如说,王家没能帮您压下奏折,可宫中无论是皇上、太后还是太妃们,都对您青眼有加,根本不信您会做出那等事情来,命人细查,还您清白,那王爷岂不是不但告不成状,还有可能会惹祸上身?” 赵陌双眼明亮,盯着父亲的脸:“王爷这封奏折,实在来得太巧,时机又抓得刚刚好,实在叫人不得不怀疑,这是否真是他老人家的本意?” 赵硕脸色变了变,细心一想,慢慢地道:“说起来,蜀王妃对我们辽王府的事,也未免知道得太清楚了。她此前明明对你不闻不问,如今却忽然向你示好,又为你抱不平……她难道一直在留意我们一家的动静么?” 赵陌笑了笑,说:“蜀王妃的心思并不难猜,父亲越是倒霉,对她儿子便越有好处,她自然是盼着您倒霉的。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先弄清楚辽东发生了什么事,王爷为何要上折参您?他手里有什么证据可以指证您的?还有……王家那头,父亲是否也应该去探一探,看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了。若他们愿意保您,那您自然能轻松得多。可若是他们不愿意保您……” 赵陌的表情意味深长,赵硕已经明白了儿子的意思,神色肃然:“我会弄清楚的。眼下他们对我还有用处,我对他们……同样也有用处。他们还不至于将我一脚踢开。”对付辽王的奏折,王家可以称得上是赵硕目前最大的助力了。 赵陌听了,微微一笑:“我午后就会搬回辽王府,小住两日。从王府带出来的人,我怕会被二叔与小叔为难,不打算带回去。承恩侯府借了我两个人,父亲能不能再借我两个机灵的小厮?如此我在王府中,也能有个臂膀。” 赵硕猛然抬头看向儿子,目光微微一闪。 第一百九十四章 操心 赵陌去了父亲赵硕家中,这件事秦含真直到下课回来,才从赵陌的丫环青黛处听说。她不由得有些诧异,赵陌这时候去见赵硕做什么? 难不成是找他打听消息去了?不过也有可能是寻求助力。赵硕来京城这么久了,在皇帝赐宅之前,都一直住在京城的辽王府里。虽说在那期间,他不可能完全收服辽王府上下人等,但收买几个耳目,应该还是没问题的。现在他不在辽王府里住了,这些人放着也是白放着。在赵陌住在辽王府期间,让他们护着赵陌一些,应该不难吧? 这么想着,秦含真也就没有多说,只问青黛:“你们把行李都收拾好了?赵表哥有没有说,他打算什么时候去王府?” 青黛眉间隐有忧色:“是,哥儿说了,等他从大爷家里回来就去。他只带费妈妈,却不打算带我。” 秦含真倒是能明白赵陌的顾虑:“听说辽王府的二爷、三爷脾气都不大好,赵表哥不带你,也是护着你的意思。费妈妈年纪大些,人也精明,况且她本是内务府出来的,多少有些体面。” 青黛纠结地搅着帕子:“秦三姑娘,我心里着实害怕得紧。哥儿非要回王府去,倘若王妃和二爷、三爷为难他……” 秦含真也在担心这个呢,可是赵陌看起来似乎挺有把握的,他应该能保护好自己吧? 秦含真想了又想,啧了一声,觉得还是要给祖父秦柏那里送封信才行。就算不催着祖父祖母回来,也得把如今的局势告诉他老人家知道,该如何应对,也要请他示下。 秦含真还想到自家表舅吴少英,他如今还在隆福寺读书,准备明年的春闱。虽然打搅他读书好象不太好,但祖父祖母都不在家,父亲忙于工作,若是有表舅坐镇家中,替她镇着场子,她心里也会安定许多的。 秦含真暗暗拿定了主意,就听得小丫头来报:“赵小公子回来了,唤费妈妈把他的行李送出去呢。” 赵陌这是不进二门,直接带着行李走人的意思?秦含真连忙拉着青黛一块儿出了二门,发现赵陌就站在清风馆门里,正与两个陌生的小厮说话。费妈妈落后一步,提着两个大包袱来了,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婆子,拿着书箱等物。 赵陌回头见秦含真也在,微笑道:“表妹怎么也来了?今儿日头晒得厉害,快到门里头来站着,这里阴凉些,仔细中了暑气。” 秦含真也不在意,走到他身边,打量了那两个陌生的小厮两眼:“这两个人我没有见过。” 那两个小厮中的一人似乎颇为机灵,忙笑着给她行了个礼:“小的昌儿,给姑娘请安了。”另一人连忙也跟着行礼:“小的叫盛儿,给姑娘请安。” 秦含真看向赵陌,赵陌道:“这是父亲给我的两个人,他们会陪我一道回王府去。” 秦含真挑了挑眉,又打量了昌儿、盛儿几眼,眼尖地发现那昌儿手脚利落,脚步轻盈,而盛儿的手上有茧子,下盘也很稳当,似乎是习武之人。她有了个猜想,便扯着赵陌的袖角,将他拉到游廊拐角处,小声说:“令尊把这两个人放在你身边,有没有说要让他们做什么呀?” 赵陌看了看昌儿与盛儿,微微笑了笑:“还能做什么呢?自然是侍候我了。我这回除了简哥儿借我的两个小厮与费妈妈,就没带什么人了。父亲担心我不够人手使唤,就把这两个小厮借给了我。等我离了王府,自然是要把他们还回去的。” 秦含真对心中的猜想越发笃定了,便提醒赵陌:“你带着他们去辽王府的时候,多少提防着些。不管他们要做什么,你都得把自己保护好了,别叫他们连累。” 赵陌惊讶地看了秦含真一眼,笑得更深了些:“表妹觉得他们会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秦含真撇嘴,“反正令尊这么长时间都没搭理你,听说你要回辽王府住几天,就把这两个人打发来了,说不是有目的的,都没人信!如果只是想要耳目,他在辽王府住了几个月,难道就没动过手脚?我刚才还在想呢,如果你父亲在王府里有人手,现在就该出头来护你了。”她很郑重地表示,“要是真有这样的人,你记得跟他们说一声,一旦你受了欺负,挨打挨骂什么的,千万要给我送信来。我马上通知祖父,请他老人家派人去接你。就算祖父没回来,我也可以去找父亲。” 赵陌心下温暖,柔声说:“好妹妹,我没事的,你真的不必担心。我答应你,若真个有事,就让人给你送信来,可好?但你真的不必惊动舅爷爷他老人家。” 秦含真十分不以为然:“别对自己的计划太过自信了,我们都只是小孩子而已,再天才的小孩子,见识也是有限的,要尊重老人家的智慧和经验。你不想打搅我祖父祖母的休假,那没关系,但我要写信把事情详详细细地告诉祖父他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祖父自会心里有数。要是他觉得没必要回城,一封信也打搅不了他;要是他觉得有必要马上回来,就证明情况已经到了十分危急的地步。你不告诉他实情,反而会误事。所以,你就别拦着我了。” 赵陌叹了口气:“好吧。表妹说得有理,是我大意了,太过高估自己,就照你的意思办吧。” 秦含真听了,重新又高兴起来。 赵陌想了想,觉得既然要给秦柏送信,还是自己亲自写上一封吧。有许多事,秦含真都不了解内情,就怕会说不清楚,反而误导了秦柏。 他迅速到书房里借了笔墨,匆匆写了封长信,把自己所知道的情况都写上了,当然也包括他告诉父亲赵硕的那三件事,还有秦简与自家下人所打听到的消息。 写完信,他看着天色实在不早了,不能再拖下去,就将信郑重交到秦含真手中:“表妹也可以另写一封信,连上我这一封,一并给舅爷爷送去吧。您记得告诉他老人家,该怎么做,我心里有数的,我不会有事,请他放心,不必为我而改变行程。” 秦含真收下信,嗔了他一眼:“行啦,男孩子不要这么啰嗦!” 赵陌呆了一呆,哑然失笑,摇着头走出书房,点齐行李,便借了承恩侯府的马车,带着费妈妈、昌儿、盛儿等人,齐齐往辽王府去了。 秦含真迅速写好了信,赶在太阳西下之前,就派人出城送信去了。紧接着,她又打发了李子去隆福寺寻吴少英,请他尽快回侯府一趟。 吴少英还以为出了什么急事,忙忙赶回来了。得知实情,他才松了口气,但也皱起了眉头:“辽王对广路这个孙子素来冷淡,为什么要特地让他回王府去住?蜀王府行事也透着古怪,显见是不怀好意。虽说他们是冲着广路的父亲去的,但广路八成要跟着遭殃,真是无妄之灾。” 对于辽王继妃母子三人与王家之间的来往,吴少英并未放在心上:“只要广路的父亲与新婚妻子一日还是夫妻,辽王继妃的如意算盘就打不响。除非她舍得委屈亲生儿子,为了王家的助力,宁可叫儿子娶王家庶女为正妻。” 秦含真笑道:“这倒也不是一定的,要是她儿子做了辽王世子,说不定王家也乐意嫁个庶女过去做侧室呢?” 吴少英道:“那也得等到这世子位落到辽王府二公子头上再说,否则如何能让王家女屈尊为妾?可只要广路的父亲不犯错,这世子之位又如何能旁落他人头上?广路的父亲才是正经嫡长子呢!这是礼法,改不得的。依我说,广路的父亲也是糊涂,东宫那个位子能不能谋算成功,那还是未知之事。他应该趁着皇上对他还算看重的时候,赶紧把世子之位给拿到手才对。大不了等日后他入继宫中,再改封他继母所出的兄弟为世子就是了。麻烦是麻烦一点,总比如今他连个爵位都没有,顶着个白身进出宫闱来得强。如今他在朝上说话,都稍嫌底气不足,出门在外也压不住王家的气焰。归根到底,不就是身份不足么?说句难听的话,他那盘算若是能成,也就罢了,万一不能成,他好歹还有个世子位在,不至于一无所有。” 秦含真深以为然,表示:“回头等赵表哥回来了,我跟他说,让他去劝一劝他父亲。” 吴少英笑笑,又看着她道:“你心里也别慌,我瞧广路比你有数,想来是早有盘算了。在他回来前,若是老师不在,我就留下来陪你好了,省得你整天没事可做,闲得胡思乱想。” 秦含真嗔道:“我才没有胡思乱想呢!” 吴少英笑着屈指刮一刮她的鼻子:“怎会没有?寻常小娃娃哪个象你这般多思多虑?与你同住一院的那位秦二姑娘,比你还大几个月呢,整天想的还不是吃的玩的?好孩子,你少操些心吧,万事有我们在呢。” 秦含真缩了缩脖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干笑几声,脸微微有些发红。 她又不是真正的小孩子,知道身边的亲朋好友遇到困难,怎么能放心吃喝玩乐,一点儿都不操心呢?她现在什么都不能做,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操操心罢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回府 有了吴少英在家中坐镇,秦含真顿时觉得心里有了底气。 她每日照旧上学、做功课,练练才艺,得空时便去清风馆陪表舅吴少英聊聊天,请教一下学习上的问题,还真得益不浅呢。不过,她能这么平静淡定,也跟赵陌一直没有坏消息传来有关系。 赵陌入住辽王府后,每日都会打发一个秦简的小厮回承恩侯府,说是与秦简交好,每日通些书信,传递些吃食杂物,事实上就是为了报平安心,以及传递消息。据那两名小厮说,赵陌在辽王府里,出人意料地过得不错。无论是辽王还是辽王继妃,都对他挺好的,并没有预料中的朝打暮骂,连辽王幼子赵研发了脾气,想要拿鞭子揍他几下,也被辽王继妃拦了下来。后者不但温声软语安抚了赵陌,还厉声指责一向疼爱的小儿子对侄儿太过苛刻无情,气得赵研连饭都不想吃了,摔了一屋子的东西。还是辽王继妃事后去安抚,才好说歹说把人劝了下来。 秦含真听着这些消息回报,心里总觉得不对劲。她本以为赵陌此去,是要进龙谭虎穴,冒一番大风险的,结果就是这么个局面?辽王和他的继妃这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总不能是因为醒悟到过去对这个孙子的忽视,所以弥补起他来了吧? 秦简倒是挺高兴的,还对秦含真说:“这算是走运了。既然辽王与继妃对广路还好,那广路就安心在王府里住上几天,然后回来吧。”他甚至还有个猜测,“听闻辽王与继妃对长子十分不满,兴许他们待广路好,也是为了打长子的脸呢。” 秦含真却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她回清风馆后,把事情告诉了吴少英,吴少英想了想:“不管辽王夫妇是何用意,只要广路平安就好。他是做孙子的,祖父也好,父亲也好,都是他的长辈。长辈之间的矛盾,轮不到他去管,他还是避着些吧。” 现在也只能这样了。秦含真只盼着赵陌不会成为辽王夫妇与赵硕之争的炮灰。 次日,庄子那边也有人送了秦柏的书信回来。秦含真一见来人,就大吃一惊,竟是虎伯!他还把儿子虎勇给带上了。虎伯一家三口就是祖父秦柏与祖母牛氏的第一心腹,去到哪儿,带到哪儿。若秦柏只是送书信回家,怎么还劳动起虎伯父子来? 虎伯笑着对秦含真道:“姐儿这信传得及时,传得果断,老爷心里高兴得很。姐儿的信与赵小公子的信,老爷都看过了。他让我告诉姐儿,只管放心,不会有事的。这里还有几封信,需得送到吴少爷、长房的二爷与赵小公子三人手中。姐儿就不必看了。” 秦含真连忙起身:“表舅在家,就在外书房里看书呢。二伯父那边,我这就叫人通知盛意居,让二伯父一回府就立刻过来。赵表哥那边,可以让大堂哥的小厮过来报平安时把信捎回去。大堂哥的两个小厮每天都会有一人回府来报信,今天还没来呢。”她的好奇心其实没有那么重,非得去看那几封信不可。书信这种东西,毕竟涉及到隐私。只要祖父秦柏认为收信的人足以应付赵陌的麻烦,那她又何必多事? 反正只要是能告诉她的消息,表舅吴少英是不会瞒着的。 吴少英很快就收到了秦柏的信。他细细看完信后,就把信烧了,直接带着虎伯、虎勇、李子,叫上赵陌留在承恩侯府的小厮阿寿出了门。过得两个来时辰,方才返回承恩侯府。在这期间秦简的小厮回到了承恩侯府,将信带回给赵陌。吴少英回来的时候,秦仲海也从衙门里回来了,看到了信,打发人来请吴少英过去议事。 他们议了些什么事,秦含真一无所知。过后她向吴少英打听,吴少英也只是说:“广路的父亲遇到些麻烦,辽王夫妇可能会对他不利。这事儿透着诡异,老师让我们帮着打点,能拉他一把,就拉他一把。” 秦含真皱起眉头:“帮他做什么?他对赵表哥这样坏!辽王与他父子间的矛盾,跟赵表哥什么相干?就随他们父子俩吵去好了。” 吴少英苦笑:“先前我也是这么想的,但这一回真的不行。广路毕竟是他父亲的亲生骨肉,他父亲富贵风光了,他未必能沾光,但他父亲若倒了霉,他却是一定会跟着遭殃的。广路这一回乐意去冒险助他父亲一臂之力,并非为了他父亲的前程,而是为了自救。我们帮忙,也不是为了帮他父亲,而是为了帮广路。” 秦含真听出几分不祥:“赵表哥到底要做什么呀?” 吴少英却不肯说得更具体一些了。他开始忙碌起来,不再悠闲地每日待在清风馆或者承恩侯府的外书房里看书,而是跟着秦仲海或是秦叔涛出门去,有时是自己单独行动,也不知道忙些什么。虎伯、虎勇,还有赵陌的那两个小厮,也每日有事要忙。秦含真照旧每日上学、练字,却总觉得心头一片茫然。 再过一日,秦简的小厮又传回了消息,说辽王继妃十分关心赵陌的生活起居,见他身边只有一位费妈妈,没有称心的丫头侍候,又给了他两个丫头,近身服侍。 秦含真一听这消息,脑子里的警报就立刻响了起来。这是干什么?干什么?!传说中的继母或者继祖母在继子身边安插人手的情节来了!这两丫头肯定背负着不可告人的使命!是做内应、耳目,还是要勾引小主人做纨绔子弟呢?真是丧心病狂!赵陌才十二岁,在现代还只是个小学生呢。对这样的小花骨朵儿也能下得了手,真是最毒妇人心! 秦含真暗暗吐嘈,就听得秦简也开始忧心:“这可怎么办?广路身边本来有丫头使,只是怕跟着去了王府会吃亏,才留在咱们家。如今辽王继妃又给他添了两个人,若是要跟着他回来,那怎么办?难不成今后广路在我们家要做什么事,都瞒不了辽王府了?”他担心的方向比较正经。 秦含真干咳了一声,觉得自己还是不要把心中的猜测说出来了,免得叫大堂哥误会自己。她对秦简说:“这两人不好摆脱,恐怕还得想个法子才行。不然咱们在家里走动,也会觉得不自在呢。况且辽王妃赐下来的人,我们也要敬着几分,实在束手束脚。” 秦简叹了口气,也犯起了愁。 秦含真把这件事告诉吴少英,吴少英却只是挑了挑眉,笑道:“广路有什么可打探的?辽王夫妇素来没把他放在眼里,这两个丫头即使真是耳目,也不是冲着广路去的。你不必担心。” 秦含真眨了眨眼,不是冲着赵陌去的?那为什么要安插到赵陌身边? 她忽地心中一动,犹豫地道:“难不成……是冲着赵表哥的父亲去的?”表舅先前说的,辽王夫妇可能会对赵硕不利,就是从这里算计上了吗? 吴少英笑而不语。秦含真想起赵陌前往辽王府之前,曾经与他父亲见过面,不知怎的,心下倒安定了许多。 接着,秦柏也带着妻子牛氏与孙子梓哥儿,从京郊的田庄回来了。他回来倒不是为了赵陌,而是因为太后的生辰到了。他是有爵的皇亲,妻子牛氏也是有诰封的贵妇,需得进宫去朝贺呢。 秦含真一听说祖父祖母回了府,放了学后,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直奔清风馆去了。 虽然不知道田庄上好不好玩,但看秦柏与牛氏的气色都极好,心情也不错,就知道他们这趟短假还是过得很愉快的。牛氏面色红润地招手让秦含真过去:“快来,给你带了好东西呢。”她在庄子上搜罗了不少好吃的,还有些草编的、木制的小玩意儿,预备给孙女儿玩的。 秦含真挨在祖母身边,亲亲热热地和她一道清点那些小礼物,心情也变得舒畅了。梓哥儿几日没见,比先时活泼了不少,眨巴眨巴眼地挨到秦含真身边,对她说:“姐姐,庄子上可好玩了。下回你也去吧,好不好?” 秦含真笑着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梓哥儿喜欢去庄子上吗?” 梓哥儿郑重点头:“喜欢的。” 牛氏哈哈笑道:“他玩得可开心了,从早上吃过早饭就开始玩,到夜里要睡了还舍不得闭眼。庄头有个跟他一般年岁的小儿子,陪他同吃同住,也读过些书,陪着他一道做功课,还请他教自己写字呢。梓哥儿做了小先生,又有了玩伴,欢喜得舍不得回来了。上马车的时候,他就开始掉眼泪,哭到半路才歇了。” 梓哥儿涨红了脸,低着头,十分不好意思。 秦含真心想这孩子大约就是平日太过寂寞了,也没个同龄的玩伴陪着,怪不得这么喜欢去庄子上玩,那里有个小伙伴呢。她对牛氏说:“梓哥儿都已经开蒙了,其实挑两个书僮陪着他读书玩耍也好。” 牛氏笑道:“这事儿你祖父早跟我商量过了,是要挑人的,我已经让虎伯留意着了。眼下咱们还住在这清风馆里,地方窄,添人不大方便。等搬进了新侯府,再给梓哥儿安排书僮也不迟。那个庄头的小儿子也算伶俐,要是他家里人舍得,也可以让他来给梓哥儿做个伴读。” 既然秦柏与牛氏早有计划,秦含真也不多言。她回头看着明显面露惊喜之色的梓哥儿,笑着轻轻掐了一把他水嫩嫩的小脸。 第一百九十六章 心惊 牛氏带着孙儿梓哥儿回房间安顿去了,秦柏叫了学生吴少英去书房,准备询问这几日的情况,秦含真便也跟了上去。 无论是赵陌,还是长辈们,都不肯向她坦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准备要做什么,秦含真也不好一直追问。不过为了让祖父秦柏能不漏过任何一条情报,她还是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哪怕是看上去似乎没什么用处的消息,也不例外,只希望能对秦柏有所帮助。吴少英静坐一旁,偶尔听到她有遗漏处,也会补充上两句。 秦含真说完后,看看祖父秦柏,又看看表舅吴少英,见他们似乎都没有说话的意思,心中暗暗有些失望,但还是干脆地站起身来:“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情报了。祖父您跟表舅商量吧,我先退下,若有需要询问的地方,您随时可以唤我。” 秦柏微笑着看向孙女:“好孩子,辛苦你了。你做得很好。去吧,你祖母那儿还在等着你呢。” 秦含真笑笑,应声去了。 吴少英笑着看向秦柏:“桑姐儿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见我们不肯说,她又不好意思追问,心里肯定很失望吧?其实这种事儿,告诉她也没什么,就是觉得没必要污了她一个好孩子的耳朵。” 秦柏笑笑:“这会子我们不说也无妨,横竖广路事后还是会告诉她的。到那时候,什么都弄清楚了,说起来也更明白些。如今还是云里雾里呢,我们自身尚且仅凭推测,未必就知道实情了,说来也无益。”他看向吴少英,“广路那边可有信来?” “每日都有。”吴少英答道,“是由长房秦简的小厮传过来的。兴许是顾虑到这小厮并非心腹的关系,传来的都只是些家常里短,只是让我们知道他平安无事而已。至于内情如何,我们就不得而知了。我看广路似乎胸有成竹,也不好多加追问,更不敢轻举妄动,寻人去帮他,免得碍了他的事。” 秦柏叹道:“这孩子就是心思重,做事总喜欢靠自己。若不是含真执意写信给我,只怕他还不想让我知道这件事呢。” 吴少英笑着说:“少年人嘛,难免气盛些,况且他又自小聪明,手下又有人。他认为自己能应付得来,就不想惊动长辈了。我小时候也会这么想,等长大几岁,沉稳些了,才会知道这么做有多么愚蠢。遇到难事时,求助于长辈,又不是什么丢面子的事。只要能让事情顺利做成,不留下后患,什么法子不能用呢?万一因为过于自负,太看得起自己了,以为凭自己能解决难事,实际上却不能,到头来本可以顺利解决的事,却没能得个好结果,岂不是吃力不讨好?广路如今还是太年轻了,过得几年,就该知道自己有多么轻率。” 秦柏却微微摇头:“他不是轻率,他只是心思重罢了。能自己解决的事,便不想依靠旁人。说到底,还是他父亲做的孽,伤了孩子的心了。” 吴少英怔了怔,沉默下来。 秦柏又问他:“先前我在信里嘱咐的事,做得怎么样了?可打听到王家那边的消息?” 吴少英醒过神来,连忙回答:“是,长房二奶奶想法子去王家打听过了,辽王继妃确实带着两个儿子拜访了王家,话里话外,都有联姻的意思,说的是她所生的辽王次子赵砡。赵砡今年十七岁,本来与陈良娣的亲妹有婚约。陈良娣之妹前年病逝,这门婚约便不了了之了,因此辽王继妃想为他再聘一位名门淑女。她看中的应该是王尚书的嫡长孙女,就是桑姐儿先前提到的,辽王一家在京郊偶遇的那一位。但王家推说辈份不合,有违礼仪,婉拒了辽王继妃的建议,却没有把话说死。”他顿了一顿,“王家人向辽王继妃暗示,在小王氏的妹妹中,还有庶出之女。虽说身份有些低了,但若是辽王世子日后要正式纳侧妃,王家庶出的小姐倒也配得上。” 这种事,吴少英一个外人听了,也觉得感觉微妙,就更别说当事人了。亏得王家如何想得出来,也亏得辽王继妃竟然会有那等荒唐的念头。明知道辽王长子已经娶了王家女,怎会想让自己所出的儿子娶这长媳的侄女儿呢?而王家行事,也十分不妥,拒婚便拒了,这拒绝的理由是光明正大的,如何还留了个暗示,以姑代侄?王家提这种建议,到底是看好赵硕入主东宫,还是不看好他?若是看好赵硕,又何必多此一举,跟与他有旧怨的辽王继妃之子结亲?若是不看好赵硕,那又怎能连辽王世子之位,都让给赵砡了呢?他们就没想过要为自家女婿争上一争?那好歹也是一条不错的退路,况且赵硕本来就是嫡长子,承继世子之位是理所当然的。 秦柏低头笑了一笑:“王家这种事倒是做得顺手。难不成连他们都看出来,赵硕势头不大妙了?” 王家的想法不难推断,若是他们发觉赵硕的胜算不大了,这时候想的,就应该是另起炉灶了吧?宗室子弟那么多,年轻出色未婚配的也有不少,再挑一个女儿嫁过去就是了。既然他们连赵砡的侧室之位,都能看得上,愿意以庶女许之,那他们可以选择的对象,自然也就大为增加了。 吴少英却对秦柏说:“辽王继妃似乎不大同意,象是已经认定了那位王家的孙小姐一般。长房的二奶奶说,姐妹间的小道消息是,应该是辽王府的二公子看上了王家的嫡长孙女,对她一见钟情,执意要娶这位美人儿为妻,旁人都看不上眼。若非他只认准了这一个人,辽王继妃恐怕也不会再为儿子聘一位王氏女来。” 秦柏皱起眉头:“这不是一场闹剧么?辽王如何这般放纵亲子?行事随心所欲,却连伦理礼仪都不顾了?” 吴少英笑笑:“大约是在辽东霸道惯了,还当自己在京城也能一般行事呢。”他面上露出几分嘲讽之色,“不过对于王家来说,遇上这样的人,他们大约也很尴尬吧?这可怎么好呢?这门婚事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秦柏问吴少英:“蜀王府那边呢?按理说,以王家人的习惯,既与赵硕生隙,又见他日渐失势,蜀王幼子反而风生水起,他们没理由会放过这个联姻的好机会才对。蜀王夫妇不是正要为幼子相看名门淑女么?” 吴少英答道:“这话是不错。长房承恩侯夫人说,蜀王妃曾提过一嘴,没有细说,大体上的意思就是,刚回京时,她就见过王家的女眷了,对方试探地问,蜀王幼子身份贵重,王妃是否打算在为幼子娶妻之余,再纳一侧室?蜀王妃没应,这事儿就不了了之了。承恩侯夫人与秦二奶奶都推断,大约是王家再无嫡女可匹配蜀王幼子,嫡孙女辈份又不对,便打算以庶女许之,哪怕是得个侧室之位也无妨。倘若蜀王幼子真能入主东宫,东宫侧妃之位也颇为体面了。可惜蜀王妃如今正一门心思为幼子选个名门千金,好为他多争一份助力,怎会平白无故在这时候讨未来亲家的嫌?即使蜀王幼子真要纳侧,那也是几年以后的事了。” 秦柏叹了口气:“王家何至于此?竟象是着魔了一般。” 从晋王世子开始,到辽王嫡长子,如今的蜀王幼子,以及辽王次子,王家一次又一次地利用女儿联姻,专找宗室女婿,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家族中能出个皇后。可有些事情是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做的。王家行事如此明显,王家女已经不再是助力,反而成了笑话了。如今满朝文武听说王家又把女儿许给哪家宗室了,谁会猜不到他们的目的是什么?皇帝也没有眼瞎,娶了王家女的宗室子就意味着对储位有野心——简直就是明晃晃的靶子! 吴少英细细想来,倒是有了个好笑的猜测:“王家即使有合适的庶女,也没几个人吧?既要许给蜀王幼子做侧室,又要许给辽王次子为侧室,哪里忙得过来?既然王家不看好辽王长子,怎么又还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兄弟?就只为了一个辽王世子侧妃的名份?可辽王一系素来圣眷平平,王家肯做这等吃亏的买卖,莫不是辽王府还想让次子也去争一争那东宫之位?若是如此,这赵砡论身份,倒也不比蜀王幼子差到哪里去,怪不得都有资格纳王家女为侧妃呢。” 如果辽王夫妇真有这个意思,也就怪不得他们会忽然对嫡长子赵硕生出敌意来了,处心积虑要将他打落尘埃。没有别的原因,只是为了打击竞争对手而已。 可是……这种想法是不是太荒唐了些?辽王圣眷平平,又无过人功绩,与皇室关系更是冷淡。赵硕可以凭着用心办事,讨得皇帝欢心,又有王家从旁相助,替他开拓人脉、积累功勋,赵砡可以么?忽然跑来就说要争储位,也未免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些。那蜀王幼子好歹还有太后这位内援,外家涂氏也是京中名门呢。 秦柏摇了摇头,叹道:“当年夺嫡之争,多少天潢贵胄仿佛昏了头一般,为那把椅子拼尽身家性命。如今才过去三十年,新的夺嫡之争又要开始了么?” 只是这一回,涉及的皇子不多,反而是近支宗室们有不少被卷了进来。本朝有多少位近支宗室?论人数可比三十年前的皇子数目还要翻上几倍。若是人人都对储位虎视眈眈,还不知道在最终赢家胜出之前,会有多少人失去性命了。 一想到那个情形,就连秦柏这位历尽风霜的老人,也不由得暗暗心惊。 第一百九十七章 进园 转眼就到了太后的生辰。秦家一门双侯,既是勋爵,又是皇亲,自然是要进宫去的。除去“卧病”在家的承恩侯秦松本人,以及身上有孝的秦含真,其他但凡是有些体面的人都往宫里贺寿去了。秦含真自己落得清闲,正好功课也停了,她便索性去了清风馆看祖父秦柏的那些藏书,闲时摆弄摆弄秦柏年轻时收罗的那些贵重又有趣的小玩意儿。 家里除了个不管事也不出院子的秦松,再没有别的长辈在了,长房、二房的妾也管不到秦含真的头上,她觉得还挺轻松的。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还非常有闲情逸致地考虑,下午是不是到花园里逛一圈?虽然天天上学都是到花园船厅去上的,但一早就去课室,课间休息时间又短,下了课就要赶回院子里吃午饭了,还真没有认真逛过花园。她也就是知道园子里的大概格局,知道什么地方有些什么建筑而已,还真没好好在里面游玩过呢。 秦含真看看手边的课本,觉得自己有必要放松一下了。连月苦读,她心理上已经有了疲倦感,最近又为赵陌的事提心吊胆的,直到祖父秦柏回府,每日表现淡定得很,才让她放下心来。除了有时心太软,容易把人想得太好以外,自家祖父还是很靠谱的。既然他说没事,那赵陌一定没有危险。既然如此,她也没必要操心太多了。趁着家里没什么长辈管着,她就到园子里好好玩玩吧?否则等到长辈们回来了,她想要去园中,又得经过多少人的允许呀? 秦含真这么想着,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一身青衣衫裙,窄袖,裙长及鞋面,行动起来还挺方便的。她又从祖父的书房里寻了一个小小的可以提在手里的银香球,抓了一把可以熏蚊子的香放进去点燃,再寻一把轻便的油纸伞来,袖了一把折扇,就这么出门了。 今日跟在她身边的是青杏,见她出门,忙跟了上来:“姑娘这是要上哪儿去?”伸手就要接过她手里的伞和香球。 秦含真道:“我想到花园里走走,你要跟我一同去吗?” 青杏自然要同行的,接过伞,奇怪地看了一眼,有些不明白秦含真为什么要带这个,天气明明很好。但她没纠结多久,就迅速跟上了。 秦含真也没多加解释说这伞是拿来遮阳的,这年代不时兴这个,反正带着就是了。她甩着香球,正要踏出清风馆的院门,却迎面撞上了赵陌。 秦含真眼睛都瞪大了:“赵表哥?你怎么会在这里?!”之前没听说赵陌今天要回来呀? 赵陌微微一笑,回头吩咐身后的费妈妈和几个丫头小厮:“妈妈先带着行李回我的院子安顿下来吧,我在这里陪表妹说说话,顺道等舅爷爷回来检查功课。”费妈妈应声行了一礼,便招呼几个丫头小厮走了。秦含真认得那几个丫头小厮里,有两个是秦简借出去的人,有两个是那日赵陌从赵硕处回来时带的,还有两个面生的丫头,想必就是辽王继妃送的那两个耳目了。 这两个丫头,看起来都是十五六岁年纪,一个身材丰满,容颜娇艳,一个五官秀丽,身量纤弱,虽然年纪都不大,却都水灵灵的,如同含苞待放的鲜花儿,只是一朵似玫瑰,一朵似白兰,各擅胜场。 秦含真盯了她们两眼,心中对自己的推断越发笃定了。没想到赵陌居然会带着她俩回承恩侯府来。一想到自个儿家里居然来了两个奸细,秦含真就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赵陌没有察觉到秦含真的想法,只是微笑着问她:“表妹这是要出门?正打算回明月坞么?”又看了看她身后的青杏,“天色晴朗,太阳晒得这般厉害呢,表妹怎么还让丫头带了伞?” 秦含真没好气地说:“正是太阳厉害,才要带伞呢!谁说伞只能用来挡雨,不能用来遮阳?!” 说完了,她又醒觉自己的语气似乎有些冲,未免太不礼貌,忙定了定神,换了温和些的语气:“对不起了,赵表哥,我刚才有些心神不宁,一时没注意说话的语气,你别见怪。”道歉完了,就连忙追问,“那两个丫头就是辽王妃送你的人?你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回来?我还以为你至少要在辽王府里再待几天的。” 本来说好了秦柏回城,就要派人把赵陌接回秦家的。但赵陌那边通过秦简的小厮传话回来,说在辽王府里有事要办,暂时不能回。秦柏见他在辽王府中并无危险,辽王与辽王继妃反而对他很不错,也就随他去了。如今赵陌忽然回府,也难怪秦含真会觉得疑惑。 赵陌微笑道:“我在王府里横竖也没什么可做的,今儿一大早就禀过王爷,要回舅爷爷家来了。王爷还说,让我把功课理一理,尽快请舅爷爷看了,再给我布置新的。过不了两天,我父亲大概也会派人来接我过去住几日。” 秦含真听得有些莫名:“啊?这是辽王爷跟你父亲约好的?”分别把赵陌接过去住几天,再送回秦家来?这有什么用意吗? 赵陌笑而不答,反而转了话题:“表妹特地带上纸伞遮阳,莫非是要往园子里游玩?否则,仅仅是回明月坞,太阳再晒,也用不着费这个事儿。正好,我刚刚坐车回来,坐得腰酸背痛,正要走一走,伸伸筋骨,就陪妹妹逛逛园子好了。我早闻承恩侯府的园子景致好,却一直没什么机会欣赏,实在可惜。” 秦含真本来觉得赵陌都回来了,自己也用不着为了打发时间,跑花园里逛去了,但听到他这么说,心下顿时就硌磴一声,心想赵陌会不会是有什么机密事要跟她商量,怕屋里隔墙有耳,所以到花园里找广阔的地方说去? 她十分配合地表示:“好呀,我之前去园子里,也没好好游玩欣赏,今天算是第一次认真逛呢,正好与表哥做个伴。” 赵陌含笑接过她手里的香球,便与她并肩同行,一起往花园的方向去了,只带了青杏一个丫头随行。 他们顺着平日熟悉的路走着,经过明月坞,越过晚香阁,过了桥,就来到花园的门口。 园门处是有人守卫的,那婆子日日都能见到秦含真,倒也认得她,却不大认得赵陌。不过,以秦含真如今的年纪,婆子见她带了个少年进园,倒也没脑补什么“闺阁私会”的戏码,只是上前询问:“三姑娘,这位少爷是……” 秦含真笑着说:“你难道没见过他?他住在燕归来,说来也是咱们家的亲戚。你唤他一声赵小公子就是。” 那婆子瞬间明白了,诚惶诚恐地给赵陌行礼:“小的见过贵人!” 赵陌笑着摆摆手,道:“我在这府里住了这么久,都没进过园子,怪好奇的。今儿秦表妹想进园中游玩,我让她给我做个向导,不知会不会犯了府上的忌讳?” 府里哪儿有什么忌讳?家中的少爷小姐们随时都可以来玩的,只是年纪太小的孩子,长辈们都会拦着些。那婆子立刻就让出了路,又问他们是否需要领路的?她心里清楚,秦含真刚到府里没几个月,对这园子也不熟悉呢。 秦含真心里还记着赵陌有可能是想跟自己说些什么秘密,就道:“不必找人领路了,这园子也没多大,我每天来上学,大致的方向道路都是认得的,不至于迷了路。就算真迷了路,盯着花园后头的楼,也能辩得清方向。我要自己逛去,才有意思呢。” 于是她跟赵陌就这么顺利地进了园子。他们还嘱咐了守门的婆子,若有人来寻他们,就在园中大声喊叫,他们听见自然就会出来了,用不着派人四处寻找。 秦含真领着赵陌先去了船厅。没办法,那里是她最熟悉的地方了。况且船厅里有桌有椅,坐着说话方便,厅中四面都是玻璃窗,有人靠近的话,一眼就能看见了。再派青杏守在入口处放哨,自然万无一失。 秦含真安排好后,就往自己的书桌前一坐:“赵表哥想跟我说什么?尽管放心说吧,这里没人能听见的。” 赵陌怔了怔,缓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的话是什么意思,不由得哑然失笑。 他其实是真的想陪她逛逛园子的。即使没有亲眼看见,他也能从秦简小厮的回禀中知道,这些天她对自己有多么担心。让她跟着担惊受怕了这么久,他心中挺过意不去的,正想好好补偿她一下。既然秦含真想要逛园子,他自然要奉陪到底了。没想到反而让她误会了…… 赵陌看着秦含真,放缓了语气:“表妹想知道什么?你问吧。但凡是我知道的,又没有忌讳,一定都告诉你。我原本不想让表妹知道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怕你跟着担心。但如今你什么都不知道,似乎反而更担心了,我又何必让你难过呢?其实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表妹又不是个嘴上不牢的,让你知道了,又有什么要紧呢?只是知道以后,表妹还是抛开不管的好。只管安心读你的书,学你的琴棋书画,闲时陪着梓哥儿玩一玩,跟舅爷爷、舅奶奶说笑。外头的事,还是交给他们大人去吧。” 一番话说得秦含真心下温软,她也跟着放缓了神色:“要是实在不方便,你就别说了吧。我也不是非得知道,只是担心你们会遇到什么风险。” 赵陌笑着摇头:“并没有什么风险。我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个小人物罢了,除了捎带着利用一把,都没什么用处。别人都看不上我,我又能有什么风险呢?” 秦含真眨了眨眼:“这个‘别人’是谁呀?” 第一百九十八章 书信 “别人”是谁?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但凡是将赵硕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人,都可以归入这个“别人”的范畴。在这些人眼中,赵陌这个早已被赵硕放弃的嫡长子,只能算是个工具而已,还是个挺好用的工具,因为他就是赵硕刻薄寡恩、为权势不择手段的证明。 秦含真听着觉得这话里有话:“赵表哥,你说的是你祖父他们吗?为什么听着好象还有别人在?”目前把赵硕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不是还有蜀王一家吗?相比起夺嫡之心还不是很明显的辽王次子,蜀王幼子更象是会利用赵陌算计赵硕的人吧? 赵陌微微一笑:“当然还有别人在了。王爷他们用来对付我父亲的法子,我都不敢相信是他们能想得出来的,更别说为此而准备的种种伪证了!” 原来,辽王一家忽然上京,是打算要在太后寿辰后,找时间参嫡长子赵硕一本,说他里通外国,私卖军马,中饱私囊……等等等等,既是大义灭亲,也是要将他打落尘埃。为了证明赵硕罪有应得,辽王准备了几件证据,包括两名证人与一封赵硕的亲笔书信。 据辽王所说,这是今春辽东军中巡边的时候,抓到一个游走边境两国间做买卖的走私犯,发现他手里有禁止外售的军马,立刻扣下了人,经过严刑拷打后,这犯人便供出了同伙,乃是一名军中的小武官。而那封赵硕的书信,则是从那小武官的行李中搜出来的,可以证明对方与赵硕勾结的事实。如今,那小武官与走私犯作为证人,已经被辽王暗中押送上京,就关在辽王府里。赵陌当然没有见过,但他在辽王府住着的时候,私下接触过赵硕安插在王府里的人手,大约知道了关押的地点。 据说这两人如今好吃好喝的,过得还算不错,除了身上、脸上有那么点浅浅的伤疤,还真是看不出曾经受了重刑的样子。 这件事有一个疑点,那就是赵硕在辽东辽王府时,并不能接触到军务。他不受辽王待见,几乎是处于投置闲散的状态,而且这件事在辽东是人尽皆知的。军中若有武官想要私买军马,那至少得有点权势,有利可图才行。赵硕既无权势,又做不了对方的靠山,那武官凭什么算他一份呢? 再者,据赵陌手下那几位前不久才从辽东前往京城的下人所言,辽东边关承平已久,多年不曾有过大战了,偶尔一点零星的小冲突,根本就算不了什么。辽东军渐渐松懈下来,因为边关苦寒,吃空饷的事非常常见,有不少武官私下将多余的军马、军械、军粮卖给商人,换取财物。这些东西其实算是辽东军的小金库,一般都归各军自决。遇到宽厚一点的主将,就拿来改善手下将士的生活了,但如果遇上了贪婪一些的主将,这些财物往往只会落入少数人的口袋。辽王爷对此是心里有数的,但他没有打仗立军功的机会,又与今上不睦,他需要这些将领的支持,以维持他在辽东军中的威望,因此多年来都这种情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军中人等不要做得太过分,小打小闹的,他是不会管的。 既然他一向不管这种事,又为什么会忽然打算告儿子一状? 赵陌直觉这里头有问题,而当他进入辽王府后,发现辽王与辽王继妃对他的态度出人意料地和善,就更觉得诡异了。辽王夫妻装作对他亲善关心的模样,似乎是为了拉拢他靠向自己,然后让赵陌在皇帝、太后面前说赵硕的不是,因为赵陌的际遇许多人都清楚,也得到了许多同情,只要他再当众卖一卖惨,那赵硕肯定会受到更多的非议。 赵陌当然不会真的被祖父拉拢过去,站在父亲的对立面,但他还是觉得辽王夫妻的做法非常奇怪。照他们的想法行事,赵硕固然会受到非议,可小王氏更加会翻不了身。辽王继妃不是正想要为儿子求娶王家女么?她还对小王氏格外客气呢,如此行事岂不是自相矛盾? 赵陌还留意到,辽王夫妻对他仿佛很亲切,但他们的两个小儿子却还暂时压不住自己的脾气。二叔赵砡是能不见他,就不见他,见了面就一直板着脸,勉强维持礼数罢了。小叔赵研要任性一些,好几次想要骂他,或是拿鞭子抽他,都被辽王继妃给拦住了。后者曾经为此骂过一向疼爱的小儿子,气得赵研不肯吃饭,辽王继妃又花了很长时间去哄小儿子。赵研过后倒是不再抽赵陌了,不过看着他的眼神里透着阴狠和嘲讽,仿佛在说:“我只是暂时放过你,但迟早会揍你一顿。” 如此种种,就象是辽王继妃劝儿子们暂时放过赵陌,但总有一天会让他们如愿以偿的感觉。赵陌推断,辽王夫妻俩一定有事需要利用他去做,因此目前故意装得慈爱,好迷惑于他。过得两日,辽王继妃果然就送了他两个丫头。 这两个丫头,容貌姿色皆是上佳,而且做事也很妥贴,看得出来,是受过细心调|教的。赵陌有些怀疑,她们原本是辽王继妃为爱子准备的通房人选,如今却被派到了他身边。她们的表现倒还老实,除了服侍他生活起居,别的事一概不会多管,只是迅速从费妈妈手中将近身服侍他的差使都揽了过去,仿佛在争取早日让他无法离开她们的模样。赵陌猜想她们定有所图,便也顺水推舟,由得她们施为了。 接着,便是今日,辽王吩咐长孙返回承恩侯府,还说长子对孙儿太过冷淡无情了,若他在宫里见到儿子,一定会教训儿子一顿,让儿子把孙儿接回家去…… 秦含真听到这里,立刻猜到了辽王的用意:“他是想让你带着那两个丫头去你父亲家吗?为什么?这两个丫头是去做耳目的?可你又能在那边住几天呢?那两个丫头能派上什么用场?” 赵陌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提起了另一件事:“王爷虽然轻文重武,但这些日子里,为了表示对我亲善,也时常唤我到他的书房去。但他并没什么耐性与我说话,通常没说几句,就让我背书给他听。我推说要做功课,留在他的书房里看书练字,他也不拦我,只是不耐烦陪着,便忙自个儿的去了。我倒是趁机在他的书房里找到些好东西。”他顿了一顿,压低了声音,“我看到了他打算用来证实我父亲罪证的书信与账簿,还有那两名人证的供状。” 秦含真吃了一惊,忙问:“东西是假造的吧?” 赵陌犹豫了一下,才回答:“我不知道,因为它们看上去象是真的,供状听着也没什么问题,并没有破绽,就是感觉……不象是我父亲做的。” 秦含真怔了一怔:“书信呢?这个是最有可能被伪造的吧?” “书信确实是最确凿的证据了。”赵陌道,“信中详细说明了我父亲与那武官勾结的详情,连如何行事的,挣了多少银子,都说得清清楚楚。我看那字迹,确实与父亲的笔迹一模一样,父亲写字多年来有些不为人之的小习惯,若是旁人模仿他的字迹,一般都不会发现,但那封信上却有。若不是父亲此前再三保证,他绝对没有干过这种事,我都要怀疑那封信确实是他亲笔所书了。” 秦含真皱起眉头:“这可怎么办呢……”她抬头看向赵陌,“那你打算怎么办?如果不能发现这些证据的破绽,又如何能证明你父亲的清白?可恨那极有可能全是伪造的东西,就算你把它们毁掉了,辽王爷还是有可能会再伪造一份,根本防不住!” 赵陌忽然笑了一笑,四周望望,从袖中抽出了一封信来,递给秦含真。 秦含真怔了怔,忽然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呆呆地接过了信,打开来看。 这是一封赵硕写给军中某小武官,与他勾结,共同私卖军马,卖给一名北戎商人的书信。上面不仅详情清晰,人名齐全,连字迹都格外清楚,简直让人无可辩白。 秦含真叹道:“如果这封信是真的,我只能说写信的人真的太……不聪明了。”考虑到信有可能是赵陌的父亲写的,她说得稍微委婉一点,“干坏事的时候,千万不要把自己做了什么事用这么清楚明白的文字写在纸上呀,好歹含糊一点,找个代名词什么的。这样写信,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做坏事吗?” 赵陌笑了:“就因为太清楚明白了,我才认定它不可能是真的。可是……笔迹却着实太象了。就算我父亲向皇上说清那是伪造的,恐怕也没法让人信服。”他顿了一顿,“因此,我把这封信偷了出来,然后利用王爷书房里的纸笔,仿写了一封一模一样的信。大约跟原信有五六分象吧,乍一看还是能糊弄过去的。对王爷来说,只要他不细看,应该不会察觉。但若是真到了皇上面前,那信上的破绽就太明显了。” 秦含真神色古怪地看着他,觉得他这是故意给自家祖父挖了个坑。如果辽王在呈上所谓的证据之前,发现东西被掉包了还好,要是没有发现,整件事就会变成辽王诬告自己的亲生儿子了吧? 她有些不放心地说:“要是辽王发现了信被掉包,他会怀疑到你头上吗?” 赵陌微笑着看她:“他就算心里怀疑,也只会怀疑我身边跟着的昌儿、盛儿吧?而他至今没有发现,以后也很可能不会发现了。” 秦含真不解:“为什么?你哪里来的信心?” 赵陌笑了笑:“因为我伪造的那封信,如今就在我身边的两个丫头手上。她们要把那封信带进我父亲的宅子。”他冷笑了一下,“光有笔迹,还不能保险,若能再加上我父亲的私印,那不是更稳当了么?” 秦含真恍然大悟:“所以辽王继妃才会派了两个丫头给你……她们不是去你父亲那儿做耳目的,她们是要把那封信带到你父亲那儿盖印的!” 第一百九十九章 疑点 秦含真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了。辽王身为赵硕的亲生父亲,要陷害自己的儿子,伪造了信件还不够,还想要欺骗、利用亲孙子去给假信件盖个真印章,让假信变成真信。如此处心积虑,好象生怕儿子死得不够快似的,狠心到这种程度,也算是少见了。 而且,这会不会太麻烦了点? 秦含真看着那封书信,有些想不明白:“虽然辽王把信交给两个丫头,让她们潜进你父亲的地方偷印盖章,可以大大降低偷走印章后被发现的风险,但让她们去偷,本身就已经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了。他一定要做到这个地步吗?光靠这封信,已经足够了吧?辽王如果只是想让你父亲失去圣眷,不能入继皇室,给他头上拨一盆似是而非的污水就已经可以了,何必做得这样绝?” 赵陌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能狠得下这个心,总归他已经不再把父亲当成是他的儿子就是了。”他顿了一顿,才继续道,“也有可能王爷只是为了让这封信显得更加可信,因为我父亲平日与人通信,只要是私信,都一定会加盖私章。熟悉他的人都清楚他这一点,若有人想要假冒他的名义,以书信去命令他的下属做些什么事,没有私章,是无法取信于那些人的。我母亲生前曾经提过,父亲从前因为这种事吃过王妃的亏,在那以后就格外小心了。” 这么说来,辽王继妃曾经用假书信来算计过赵硕,所以赵硕就养成了在私信里加盖私章的习惯,到如今辽王继妃又想故伎重施时,就因为私章的问题,没那么容易算计到他头上了吗?这也算是因果报应了吧? 秦含真啧啧两声,问赵陌:“你父亲那私章很难伪造吗?其实我觉得,辽王特地让丫头去偷那私章,在假信上盖个印,比自个儿刻一个假的盖上去还要麻烦些呢。万一在偷私章的时候被你父亲发现了,这事儿要如何解释?与其冒这么大的险,还不如做个假章更方便。” 赵陌对此倒是比较能理解他祖父的想法:“父亲的私章都是在自己的私信上用的,但如果是写给王爷或是王府里的人,就不会加盖这个章。我想王爷那儿多半只是知道这个印大概是什么样子,想要造个一模一样的,却未必拿得准。万一刻得不象,叫人看了出来,岂不是白费了许多功夫?反正真印也在京城里,又不是没办法把手伸过去,因此王爷就索性派人去偷真的了吧?毕竟,让父亲照他的意思去写一封信很难,但偷个印章当场在书信上盖个印,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只要手脚利落些,我父亲根本不会发现那私章曾经被人动过。” 秦含真恍然大悟,这也是有道理的。她低头看看那封信,叹了口气:“现在你把假信掉包出来,换了一封仿得比较假的上去,接下来又打算怎么办呢?是带着那两个丫头去你父亲那儿,让她们真个偷了印章盖上去,还是打算让你父亲抓她们一个现行?要是能抓现行的话,辽王陷害亲子的阴谋就会曝光了吧?他以后再想弄这一招,别人也不会信他了。” 赵陌却摇头:“我还没跟父亲商量过,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将真相说出来,反告王爷一状,固然是能洗刷清白,可是父害子,子告父,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父亲一直以来都在外人面前装出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样,生怕外人说辽王父子不和,他有不孝的嫌疑。这一回,他未必能下得了决心,将事情的真相公之于众。”他了解自己父亲的为人,就算没跟赵硕商量过,也大概能猜到对方会怎么想。 秦含真只觉得这种想法很愚蠢。明明有证据证明对方行恶,却还要顾忌这个,顾忌那个,帮着加害者将真相隐瞒下来。这只是对行恶者的放纵。那被纵容的行恶者未必就会从此改过,也许反而会越发有恃无恐,再次加害他人,也说不定。 秦含真对赵陌说:“这种事哪里是能瞒的?从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这回辽王算计你父亲,他运气好避过去了,下一次呢?他要是还想往上爬,就应该趁早把所有的隐患都去除掉才对。他不在乎自己的未来和安危,也别连累了你这个无辜的人呀!” 赵陌笑了,笑得十分温暖:“表妹放心,我会想办法劝说父亲,让他不要心慈手软的。”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毕竟这一回,王爷与王妃是真的想要置他于死地呀。他们都没想过要手软,父亲又为什么要心软呢?” 秦含真叹道:“辽王的想法,也是让人想不明白。继妃那边还算好懂,她本来就看你父亲不顺眼,一心想要除掉他,好为自己的儿子抢到世子之位。可辽王又是图什么呢?你父亲无论能不能入继皇室,都对他没有坏处吧?说不定还有好处呢。他心里再不待见你父亲,也顶多就是不希望你父亲在京城过得顺利,那只需要跟皇帝说一句不想过继儿子,又不给你父亲请封世子,也就完了。他用得着弄些什么假书信、假人证去陷害你父亲吗?这么做,就算真能害了你父亲,他身为辽东军的首领,也是要落个失察、失职之类的罪名吧?你也说了,这种私卖军资的事在辽东很普遍,只是他装不知道而已。万一朝廷因为那封假书信,派了人去辽东彻查,他还能洗得干净自己吗?风险太大了。他到底在图什么?!” 赵陌也觉得奇怪,辽王图什么呢?朝廷本来也没注意到辽东军中的这些秘密,他主动招认,又能得什么好处?若说他想让次子对长子的位子取而代之,不仅仅是世子之位,还有入继皇室的资格,这么做也太不智了。因为一旦他失察、失职的罪名落定,他的儿子也肯定会受到牵连的。到时候还谈何入继皇室?只怕连世子之位,都争不到呢! 赵陌对秦含真说:“我总觉得这背后还有别的人在捣鬼。否则我父亲并未招惹王爷什么,跟王爷王妃也算是有了默契,王爷王妃却忽然翻脸,着实叫人想不明白。”他看向秦含真手中的假信,“还有这封信,我都不敢相信是王爷想出来的。王爷素来不喜读书人,连读书人喜欢的书本、笔墨也都心存厌倦。从前在辽东时,他但凡看到我在读书,定要骂上几句。辽王府中几乎没有幕僚,充当幕僚之职的,其实都是军中的武官。王府的属官因是朝廷派过去的,王爷觉得他们都是朝廷的耳目,一点儿都不想亲近,每年见他们的次数,十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以王爷的脾性,竟然还能找到高人,伪造出这么一封几可乱真的信来,也真叫人惊讶。” 秦含真低头看向手中的书信,也觉得这封信造得如此逼真,着实不容易。连赵陌这个亲生儿子,都看不出信是假的,若不是赵硕一再声明自己没干过这种事,他都以为父亲真的写过这信了。怪不得赵陌要把信掉包出来呢,实在是这信太过有说服力,一旦呈到皇帝面前,赵硕想要为自己辩白就不容易了。如果说,辽王真是个看不惯读书人的大老粗,会想出这种法子、弄出这种证据,确实有些画风不和。照他的作风,应该直接粗暴简单地弄两个证人,顶多来个账簿,也就完了吧?伪造得很真的假书信什么的,感觉更象是读书人的把戏。 秦含真摇了摇头,想要把信放回信封中,忽然间觉到有些异样,就捻了捻手中的信纸几下:“这个信……好象比一般的信纸要厚一些?难道是特制的纸吗?” 赵陌怔了怔,接过信来重新看了一遍,也拿手指去捻纸张:“虽然摸上去挺厚实的,但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秦含真很肯定地说:“祖父之前就教过我认纸呢。他那堆从丙字库里扒拉出来的东西中,就有不少纸,各种各样的都有。有些已经不能用了,有些还可以用。祖父就一样一样地教我认,告诉我哪种纸可以用来做什么,哪种纸能保存得更长久。这个纸……乍一摸上去就象是普通的生宣,应该是泾县出的,但又好象比一般的泾县生宣要稍厚一点。总之,很有特色就对了。要是根据这个特色,不知能不能查出纸的来源?你不是怀疑在辽王背后,还有别的人在捣鬼吗?说不定能从这封信的信纸上,查到些什么线索?” 赵陌摸着那信纸,默默地摇了摇头:“与其在纸上费功夫,我还不如想办法打听王爷都跟什么人有过接触。这纸……大概也就是伪造书信的人随手拿的罢了,未必能找到什么线索。它又是泾县出的生宣……若是夹江竹纸,说不定还能怀疑到蜀王身上。宣纸用的人太多了,能查到什么呢?” 秦含真笑道:“若真是蜀王干的,他也不会用夹江竹纸呀?那不是明摆着招人怀疑吗?除非你父亲平日就惯用夹江竹纸。” 赵陌摇头:“我父亲平日更习惯用玉扣纸,那也是竹制的纸,只是并非蜀中出品,而是出自闽地。他说玉扣纸洁白如玉,在上面写字,墨迹经久不褪,他用着最顺心不过了,因此从小就爱用。听说我祖母在世时,也爱用玉扣纸,这想必是父亲从祖母那里学来的吧?我记得表哥提过,唐家舅爷爷也喜欢用玉扣纸。” 秦含真眨了眨眼,愣愣地问他:“既然你父亲从小就爱用玉扣纸,那为什么辽王造假信时,不用玉扣纸,而是用泾县宣纸呢?笔迹仿得这么象,连印都要弄一个真的,却在纸的问题上如此轻忽,也太粗心了吧?” 赵陌也跟着愣了一愣,两人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将目光投注到那封伪造的书信上。 第二百章 脑洞 秦含真盯着那信,又上手去细细地摸了半天,才慢慢地说:“赵表哥,其实……我忽然产生了一个脑洞。” 赵陌怔了怔:“什么洞?表妹你哪里受伤了么?”他有些疑惑,又有些紧张,连忙上下打量起秦含真来。 秦含真咳了两声:“我没有受伤,就是……就是一种比喻,我是说,我有了一个想法。”她迅速把赵陌的注意力拉回到“正事”上来,“你知道,我祖父教我认纸的时候,跟我说了些宣纸的好处。一般写书法、画画儿的,都是用宣纸比较多。我祖父他还会装裱,在米脂那一带,就没有比他更擅长装裱的人了,好些人都大老远地找上门来,请我祖父出手替他们装裱一些古董字画呢,所以我也知道那么一点儿这方面的事。我听说,装裱手法好的人,可以把破了的古画修补得象是崭新完整的一样,那要是修补的不是古画,而是散落的碎片呢?应该也是能办到的吧?” 赵陌慢慢听懂了她的意思,目光望向那封信:“表妹的意思是……这封信也是这么……修补而成的?” 秦含真也说不准,但她看过探案题材的古装剧,不止一部,主角都是历史上有名的神探,狄仁杰、宋慈等等,应该……还是有那么一点可信度的吧? 她对赵陌说:“反正破的古画是可以修补起来的,碎成一片片的字是不是也能这么拼起来,我就没见过了。我就是觉得吧……有这种可能性。想要知道是否真的能做到,还得等我祖父回来,问过他才晓得。” 赵陌盯着那封信看,沉默了一会儿才道:“照表妹的说法,这些字……确实是我父亲写的,才会跟他的笔迹如此相象,因为本来就是他的亲笔。有人搜罗了我父亲的字,拼揍成这么一封信,用来陷害于他……” 秦含真“呃”了一声:“现在还不知道这封信是不是用这种方法伪造的,只是一种猜测。我摸着这纸比一般的宣纸厚些,但好象厚得不太平整,所以才这么猜的。不过,你父亲应该有用过宣纸写字吧?” 赵陌点头。那是当然的。赵硕再喜欢用玉扣纸,也不可能只用这一种纸写字。辽王府的日常用度采买是掌握在辽王继妃手中的,赵硕那里能被分派到什么纸,他就得用什么纸。除非元配妻子温氏用自己的嫁妆替他买纸,又或是他用上自己的私房,否则他也没法选择使用自己偏好的玉扣纸。他用宣纸与玉扣纸的比例,几乎是五五之分。不过在成婚以后,他给姻亲、下属写的大部分私信,都是用玉扣纸的。 赵硕进京,只带了心腹与财物,大部分旧物都留在了辽东王府中。辽王夫妻若想搜罗他的文字,再容易不过了。 赵陌细心一想,就觉得秦含真的猜测很有道理。虽然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但如果不是亲眼见过,亲耳听闻,秦含真也不会知道装裱技艺能做到这一步呀? 他有些跃跃欲试:“要如何才能断定,这封信是不是被装裱拼成的呢?” 秦含真回忆了一下电视剧里的情节:“好象拿盆水来泡一泡就知道了吧?如果是装裱而成的,一旦沾水,那些碎纸片就该分散开来了。” 赵陌起身就要去寻装水的器皿。他们身处船厅,旁边就是水,想要验证再方便不过了。 秦含真连忙死死拉住他:“赵表哥,你别着急呀。我这只是猜测,未必做得准的。还是等我祖父回家后,让他老人家看过再说吧。更何况这是陷害你父亲的证据,你难道不打算让你父亲看一眼吗?” 赵陌道:“这种东西他看了又有什么用?留着也是祸根。若是泡一泡水,就能毁了,也是件好事儿。” 秦含真坚持一定要等秦柏回来看过信,才试着去泡水,赵陌只好答应了,笑道:“舅爷爷是装裱高手,他老人家一定一眼就看出来了。” 秦含真无言地看着他,呵呵两声,心里却在想,万一这封信没用上这么高大上的技术,它就是造假高手纯粹模仿赵硕笔迹写成的呢? 赵陌还在端详着那封信,分析道:“若这封信真是用表妹所说的方法拼揍而成的,造假的人还真是费了不少心思。我父亲用宣纸写的字本就不多,他还得从那么多字纸儿里头挑选字体大小、墨色深浅相近的字来,再拼成一封信,花的功夫比寻个厉害的装裱工匠还要多呢。还有,这信真是看不出来是装裱而成的,能做到这一步,那工匠定是名家高手吧?” 秦含真想了想:“我听说扬州的装裱师傅最有名了。苏州……应该也有不少名家。京城估计也有。我祖父少年时应该就是在京城学的装裱技艺。” 赵陌将信收了起来,郑重道:“王爷王妃到京城没几天,这信定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我去想办法问问王爷身边随行的人,看辽东几时来了这么一位装裱高手,兴许能查到什么线索。”他还是觉得,这样的人不可能为辽王所用,身后定然还有别的主使。 秦含真虽然不清楚这个主使会是什么人,但她可以猜一猜:“这人应该是冲着你父亲来的,不是跟你父亲有仇,就是同样想图谋东宫储位,要打压竞争对手。照目前来看,蜀王府的嫌疑最大了。” 赵陌想了想:“说起蜀王府,有件事很奇怪。王爷王妃进京后,与各处王府、公主府都打过招呼,相互拜会过,独独蜀王府没有动静,两边象是老死不相往来了一般。我曾想过,兴许是因为蜀王幼子有意于储位,而我父亲身为辽王长子,正是他的对手之故,两家人要避嫌。可是,我发现王妃身上多了不少蜀地出产的南红饰物,二叔也新添了蜀锦做的荷包。这都是近日才有的。然而,父亲在王府里的耳目却告诉我,王府近日并未采买过这些东西,王妃也没出门去逛过街市,或是召银楼、布庄的伙计上门。那这些东西就只有一种来源——它们是别人送的礼。” 秦含真问:“不是蜀王府送来的?会是蜀地来的人送的吗?又或是近期京城流行蜀锦和南红,所以有人送礼时捎带上了?” 赵陌摇头。他们进京也有几个月了,京城里是不是流行这些东西,他们都很清楚。赵陌还对秦含真说:“那南红是极少见的珍品,否则王妃也不会乐于戴上身。这样的好货色,蜀地肯定都是优先供给王府,又或是进贡入京的,寻常人想搜罗,也未必搜罗得到。”他还查过辽王夫妻进京后,各家王府、公主府送东西来的礼单,上面并没有南红饰物与蜀锦。 秦含真说:“若是蜀王府送的礼,大大方方写在礼单上送过来就行了,根本没必要遮掩。难道蜀王府与辽王府之间有什么需要避嫌的事,不能让外人知道他们彼此间有礼尚往来?这太刻意了吧?储位之争目前只是私底下暗斗而已,太子尚在,谁会大声嚷嚷这种事?蜀王与辽王本是亲兄弟,有来往再正常不过了,有什么好避的呢?如此刻意,倒显得他们之间有秘密了。” 赵陌笑了笑:“他们之间有没有秘密,我不知道,但两家想要完全避开是不可能的。今天进宫为太后贺寿,他们定是要碰面的,又能避到哪儿去?” 正如赵陌所言,辽王继妃与蜀王妃这时候就在宫里碰上了。前者还带着大儿媳小王氏,遇上蜀王妃,就被她揪住了训。 蜀王妃苦口婆心地训斥着小王氏:“你如今是宗室妇,理当恪守闺训,做个贤良妇人。你夫既有嫡长子,如何能将他赶出家门?竟然还命娘家族人前去行刺!老赵家从来就没出过你这样的人!几辈子的好名声都叫你败坏了!太后娘娘已经训斥过你,你当时既然许诺知错就改,那就得做出愿意改的样子来,怎的还装起傻来?陌哥儿那孩子,都在永嘉侯家中住几个月了?你竟然不闻不问,连吃食衣物与日常用度都不送过去,真真是冥顽不灵!” 蜀王妃虽年轻,却是赵硕的婶母。小王氏在长辈面前,没办法大声反驳回去,只能忍气吞声地低头听训,心中却在暗恨不已。 蜀王妃骂完了小王氏,又转头看向辽王继妃:“说来嫂子也是糊涂,你是做婆婆的,眼看着新媳妇犯了错,怎么就不提点她一声?我也不是不知道嫂子的难处,后母难为,嫂子也有自己的顾虑。可是正因嫂子深知其中的苦处,就不该看着硕儿媳妇胡来!她如今坏了名声,外人说起,万一牵扯到嫂子头上,嫂子难道不生气?” 辽王继妃当然生气了,她现在就很生气。蜀王妃训小王氏就好了,怎么还扯到她身上了?小王氏自个儿狠毒,又与她什么相干?难不成就因为她们婆媳俩都是填房,小王氏被人骂是恶毒后母,她就得被捎带上?蜀王妃早跟她说好了,只是挤兑小王氏几句罢了,为什么连她也不放过?如今她是左右为难,附和蜀王妃,就得罪了王家,她儿子赵砡正一心求娶王家孙女呢。可若是不附和蜀王妃,先前的约定又该怎么办? 还好蜀王妃说的时间不长,休宁王妃就过来了,笑眯眯地拉住了她:“少说两句吧。今儿是太后娘娘的好日子,你既是她老人家的亲侄女儿,又是她的侄媳妇,怎能扫太后娘娘的兴?”好说歹说,硬扯着她去一堆老王妃、老郡王妃处聊天去了。 辽王继妃深吸一口气,把心中的怒火压了下去。她告诉自己,目前还不是跟蜀王府翻脸的时候,她得忍着些。 她板起脸,回头看向小王氏:“你听见了?就因为你干的好事,我们辽王府丢了多少脸面!今儿出了宫,你就给我立刻把陌哥儿接回家去。就算是装,你也得给我装出个慈母的样儿来。等到这阵子风声过去,你爱怎样就怎样,但是如今各家藩王齐聚京城,你不许给我在这节骨眼上闹出事儿来!听见了么?!” 第二百零一章 王家女 小王氏一直板着脸,直到进了王嫔的宫室,听到王嫔摒退左右,屋里只剩下她与王家女眷时,方才忍不住发泄出来:“蜀王妃与辽王妃实在欺人太甚!我对她们从来是礼数周全,就算她们要训人,也犯不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我难堪!若不是在太后娘娘宫里,蜀王妃又是太后的亲侄女儿,我都恨不得一巴掌刮上去!她有什么好得意的?不过是个被放逐蜀中的小小王妃,几十年回不了京城。她也就是在蜀地耍耍威风罢了,若不是给太后脸面,京城里谁会把她当一回事?她那小儿子除了在太后面前装乖卖巧,什么都不会,还以为这就能给自己搏一个皇储之位回来,做他的春秋大梦吧!等到我得势那天,我定要废了蜀王王爵,叫他们一家跪在我面前磕头求饶,方能泄我心头之恨!” 王大夫人叹气,瞪了女儿一眼:“少说两句吧,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怕给你姑姑惹祸。你明知道蜀王妃有太后撑腰,还敢说这样的大话。” 瞪完女儿,王大夫人就转头向王嫔赔笑:“娘娘恕罪,这丫头平日在家里被宠坏了,只当在娘娘宫里,便没什么可顾虑的,说话也没了分寸。” 王嫔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径自在正位上落座,没有说话。 王大夫人干笑两声,心中明白王嫔大约是不高兴了,只得暗暗给女儿使眼色,盼着小王氏能嘴甜一些,把王嫔给哄回来。 可惜她是媚眼做给了瞎子看。小王氏还在气头上呢,哪里留意得到母亲的眼神?她听到母亲说蜀王妃惹不得,心里生气,又自知母亲的话是正理,蜀王妃确实是她眼下惹不得的对象,只得把气又撒在另一个人头上:“蜀王妃便罢了,她儿子要与我们爷争储位,想也知道,她对我们夫妻定是不怀好意,没事儿也要寻个由头来下我们脸的。我只恨辽王妃也跟她一个鼻孔出气!素日我们爷劝我,说他这个继母不是什么好东西,嘴甜心苦,叫我离她远着些。我却没当一回事,见辽王妃对我亲近,又明白我的委屈,时常帮我说我们爷的不是,我还以为她是个知己。万万没想到,只因为蜀王妃给了她脸色瞧,她转头就拿我出起气来!亏我以为她是个好的,原来她只是装的罢了。叫人嘲讽几句,就露出真面目来了!” 王大夫人见女儿不知机,心中暗叹一声,只得帮着她把话题转开了:“我早跟你说过了,辽王继妃对我们家客气,不过是为着她儿子看上了你侄女儿,一心想求娶而已。你父亲是早已拒绝了,这辈份不对,如何能结亲?想必是他们也知道这事儿不能成,便不再装客气了吧?你也是个没眼色的。早知实情,就当提防她些。女婿既然说了辽王继妃信不过,你怎么就不听他的,反而帮着辽王继妃来气他呢?也怪不得他会与你生气。” 小王氏听了母亲这话,不但不能明白她的苦心,反而觉得更委屈了,红着眼圈道:“我哪里知道她如此虚伪?父亲回绝亲事已经是两三天前的事儿了,可她今儿见着我,依旧亲热,我只当她心里不在意,哪里知道她是装的呢?若我早知她心里藏奸,离她远着些,也就不会被她带到蜀王妃面前去受那奇耻大辱了!方才殿里有太后娘娘在,还有好几位王妃、大长公主、长公主在,我跟她们说话去不好么?为什么要去搭理蜀王妃?还不是因为被辽王妃哄了去?!”说着说着,她更悲愤了,眼里都闪烁起泪光来,“说到底,都是大姐儿的错!好好的出城上个香,怎么就跟我的小叔子搅和上了?她也是自幼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理当知道规矩礼仪,难道不懂得什么人是不能肖想的么?!” 一旁的王大奶奶脸色顿时一沉,阴阴地看着小王氏道:“七姑奶奶说话可得明白些,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分明是辽王府歹竹出不了好笋,一家子不要脸地缠上了我们大姐儿,连伦理廉耻都顾不上了。你做姑姑的不为侄女儿做主就算了,怎的还帮着外人诬陷王家的女孩儿?!难不成我们大姐儿名声受损,你脸上就有光不成?!” 小王氏不由瞪眼:“大嫂子骂谁呢?”若说辽王府一家子都不要脸,岂不是把他们夫妻也给骂进去了? 王大夫人拉了一下女儿,皱眉看了王大奶奶一眼:“你少说两句吧,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也敢放肆?” 王大奶奶冷笑一声:“我自然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就怕七姑奶奶不知道。夫人说我放肆,怎么就不知道管管自个儿的闺女?!”说罢也不理人,转身就走到王嫔下首处坐了,红着眼圈对后者道:“让您笑话了,我们家早就没了礼仪规矩,却还要在外人面前装模作样。我做晚辈的,有苦无处说,若不是实在忍不下去了,也不敢把这些事带到您面前来。” 王大奶奶是王家嫡长媳,夫婿乃是王大老爷原配所生,与如今这位填房王大夫人素来有些不和。但她嫁进王家的时间比这位继婆婆还长,又生了不止一个儿子,娘家也是世宦书香门第,在王家地位稳固,根本用不着看继婆婆的脸色。从前忍让些,不过是她身为大家闺秀的教养。可如今小姑子把火发到她亲生女儿头上来,她就再也忍不住了。她是真委屈!女儿被赵砡那样的人缠上,也是冤孽。他们家还巴不得早日摆脱这桩孽缘呢。偏小王氏身为女儿的亲姑姑,还要往孩子的伤口上撒盐! 王嫔看了王大夫人与小王氏一眼,又再看了看一直装哑巴的王二奶奶,脸上还是淡淡地。她看向王大奶奶:“大姐儿是怎么回事?” 王大奶奶便哽咽着禀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事情其实很简单,不过就是一桩偶遇的孽缘。王家嫡长孙女随母亲出门去庙里上香,是为了给祖父王大老爷与姑祖母王嫔祈福,走到半路马车坏了,谁也不愿意的。辽王一行路过遇上了,起初并没有理会王家人。是当时风大,王家嫡长孙女下马车的时候,被风吹起幕篱一角,露出了她的芳容,叫赵砡看见了。他立刻就变得殷勤起来,不但让父母露出名号,对王家人伸出援手,还不顾王家下人众多,人家姑娘又有母亲相陪的事实,硬是亲自把人护送到了王家庄子上。 之后,辽王继妃又借着姻亲之名,带着儿子上门拜访,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想结亲。等弄清楚赵砡看上的王家姑娘不是小王氏的妹妹,而是她的侄女,无论如何也不会嫁给姑父的兄弟之后,辽王继妃与赵砡竟然还不打算死心,暗示王家暂时不要定下嫡长孙女的婚事,说这事儿日后可能还会有变数…… 王大奶奶都要呕死了,这种事还能有什么变数?!就算小王氏今儿个就死了,赵硕也依旧是王大老爷的女婿,赵砡也依旧是赵硕的亲兄弟,难道还能变成赵硕的儿子不成?可赵砡不肯死心,就怕他在外头乱嚷嚷什么,女儿本来就不容易寻到称心如意的亲事了,日后终身更加艰难!如今女儿为了避开非议,都跑到城外庵堂里借着祈福的名义吃斋念佛去了。难道还要为了一个赵砡,误了她女儿的终身不成?!小王氏身为亲姑姑,不为自家人说话就算了,反而怪起无辜的侄女,叫王大奶奶如何能忍? 王嫔听完之后,也皱了眉头,冷冷看了小王氏一眼。 小王氏在家时从来都是受尽宠爱的,自小儿被母亲带进宫来向王嫔请安,也没遇过冷脸。嫁给赵硕后,她在宫中更是凭着王嫔的帮助,很快讨得了太后、太妃们的欢心。她从未见过王嫔如此冷淡的模样,心下也不由得打起鼓来,强自辩解道:“虽说赵砡有错,可大姐儿若是不随意出门,也不会被他看见了……” 王大奶奶冷笑:“我闺女是为了娘娘和老爷祈福去的,难不成这也有错?!” 小王氏被噎住了。 “本宫知道了。”王嫔有些不悦地道,“既如此,家里早些给大姐儿定下一门亲事就是。订完亲后,让她先去她外祖家里住些时日,等辽王一家离了京城再回来完婚。那赵砡不过是被宠坏了,以为京城里也象辽东一般任由他施为。等他吃了亏,就知道自己的斤两了。他若敢胡言乱语,在外头败坏大姐儿的名声,本宫自会叫他知道什么是规矩!” “可是……”王大奶奶有些迟疑,“大姐儿原本就在说亲,但好几户不错的人家本来说要相看的,却都没了下文……”她瞥了小王氏一眼,神色间隐有不忿。 女儿的亲事为什么会迟迟未能定下?还不是受了这个小姑子的连累?!买凶杀人的事都干得出来,王家女儿的名声早被败坏了,还有哪个好人家乐意求娶?! 王嫔看王大奶奶的眼神,也知道是小王氏之故,连累了小一辈王家女的婚配。她看向小王氏,见对方还是一脸不以为然的模样,就知道小王氏根本没觉得自己有错。 王嫔面无表情地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来,已经有了决断:“既然原本看好的人家不成了,那就往次一等的人家里选去。大哥门生无数,这些门生家中也应该有出色的子弟,若实在没有名门子弟可匹配,这等青年才俊也是不错的人选。不要太挑剔了。” 说完,她又看向小王氏:“王家将你嫁给赵硕,可不是为了让你能安享富贵荣华的,而是为了王家的富贵荣华!你自小锦衣玉食,深受王家大恩,理当为王家出力。不过是略作忍让,哪里就委屈了你?!你嫁过去之前,就知道赵硕有嫡子庶子。当初既然嫁了,又何必现在才说委屈?蜀王妃与辽王妃让你把原配之子接回家,你照做就是。本宫不强求你把他当成是自己亲生的一般看待,但你也不许再有任何多余的举动!你如今名声尽毁,需得老实几年,先把子嗣生下来再说。没有子嗣,什么都是假的。有了子嗣,你再拿捏赵硕的子嗣不迟!” 第二百零二章 警告 小王氏不敢置信地看着王嫔:“姑……姑姑?!” 王嫔冷冷地看着她:“怎么?不服气?就因为你自作聪明,害得全家人都被你连累。本宫在宫中没少听冷言冷语,你父亲如今在内阁,也时不时听到别人的冷嘲热讽。赵硕因此对你生出嫌隙,情份日益淡薄。你可知道王家将他捧到今天的位置,费了多少功夫?就因为你一个人任性,两家关系越发冷淡。再这样下去,所有人努力多时的成果,就要被你葬送了!” 她转头看向王大夫人:“嫂子也别光顾着宠女儿,多少为大哥着想一下。他能有今日不容易。哪怕他疼女儿,有心护着,你也该从旁劝解,别让他失了分寸才是!” 王大夫人哑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满脸讪讪。 王大奶奶看着,心中却觉得爽快无比。王二奶奶仍旧装哑巴,不过看着眼前这场大戏,也觉得饶有兴趣。 小王氏只觉得无比委屈,一时间,她忘了眼前这位姑母是高高在上的嫔妃,忍不住质问了:“您为什么要这样说我?!我也是为了王家的利益着想呀!赵硕有嫡子在前,我确实在出嫁前就知道了,可这个嫡子是不能容他活下去的,否则有他在,哪儿还有我的孩儿什么事?这事儿不是家中早有定论了么?王家辛苦为赵硕奔波,可不是为了成就别的女人生的孩子!” 王嫔沉下脸:“那也得你先有了孩子,才能说这话!你还没为赵硕生下子嗣,就先把他的庶子弄死了,又要对他的嫡子下手,他怎会不恼?但凡你稍稍沉得住气些,先有了子嗣再动手,他也不会跟你闹得这么僵!你竟然连这个道理都不懂?你母亲是怎么教你的?!” 王大夫人尴尬极了,心里又气又委屈,却不敢反驳王嫔的话,只能赔笑道:“娘娘熄怒,七丫头小孩子家不懂事……”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自己的女儿打断了:“我没有弄死那个庶子!一个丫头生的贱种,能碍着我什么?我还犯不着跟一个奶娃娃过不去!”小王氏气极,“人人都把那孩子的死赖在我头上,我冤死了。都是兰雪那个贱人胡说八道,那是辽子继妃做的,不是我!” 即使是急于辩白,小王氏在王嫔面前如此大呼小叫,也是无礼之举。王大夫人急得不行,连忙拉住女儿:“住口!在娘娘面前,怎能如此无礼?!回头你父亲知道了,定要骂你的!” 小王氏鼻子一酸,大哭起来:“可女儿冤枉啊!娘娘是我的亲姑姑,不但不为我说话,反而责怪我,因为外人的污蔑而相信我做了害人的事,我委屈!” 王大奶奶脸上露出了嘲讽的笑。原来这个小姑子也知道什么叫冤枉?什么叫委屈?如今尝到她女儿尝过的滋味了,真真是报应! 王嫔看着小王氏,面上露出了冷笑:“你说那孩子不是你叫人杀的?那有什么用?有了王曹的事,不是你害的,也变成你害的了。本宫不信你的话,却相信辽王继妃不会做出这种自断臂膀的蠢事。赵硕庶子的生母是辽王继妃安插到他身边的通房,这个孩子本该是辽王继妃的后手,若赵硕能在京城有所成就,这个孩子就能派上大用场了。她什么好处都还没得到,又怎会杀了这个孩子?恰好你又吩咐了人去对付赵陌,世上哪儿有这么巧的事?少在本宫面前装傻了!” 小王氏哭着跪倒在地,哭声大得殿外的宫人也频频探头张望。王大奶奶冷冷地在旁插嘴道:“姑奶奶哭得这么大声,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在哭么?今儿是太后娘娘的寿辰,你就算再委屈,也别在宫里触霉头呀。叫太后娘娘知道了,你自个儿挨训只是小事,万一连累了娘娘,那才糟糕呢!” 王嫔听着,脸色更加阴沉了。 王大夫人慌忙安抚女儿,叫她快别哭了,又战战兢兢地向王嫔赔罪:“七丫头不懂事……” “她都已经嫁了人,还说什么不懂事?!”王嫔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说到底,不过是你们平日里把她宠坏了,却没教给她道理,才会将她养成如今这副又蠢又毒的模样!大好的姻缘,都叫她白费了!我只可怜三丫头,若不是她生不逢时,何至于有今天的下场?她若能跟七丫头掉一个个儿,我也犯不着费神了!” 王嫔指的是王家三姑奶奶,嫁给了晋王世子的那一位。本以为她至少会稳稳地做着晋王世子妃,将来无论是晋升为晋王妃,还是成为新任储妃,以王家三姑奶奶的气度心性,都是能胜任的。那可是王家千挑万选出来的最出色的女儿,预备做未来国母的。谁知晋王世子坏了事,王家三姑奶奶也跟着成了废棋。她又无儿无女,日后的前程更是惨淡。王嫔每每看着小王氏犯蠢,总是会忍不住想起三侄女儿,为她惋惜不已。 小王氏却听不得这种话。她从小就被三姐压在头上,人人都说她比三姐差得远了,可她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有哪里比不上对方。好不容易,三姐没了前程,不再是合族尊重的未来国母,反倒是自己有了锦绣前程,未来将会贵不可言。她只觉得自己终于能压倒三姐了,王嫔却说她比不上对方?叫她如何能忍?! 小王氏忍不住冷笑道:“就算三姐跟我掉了一个个儿,又有什么用?她生不出孩子,终究只是废物罢了!” 王大奶奶与王二奶奶都听得刺耳,皱眉看向她,前者同样露出了冷笑:“七姑奶奶如此有把握,自己就一定能生得出来?那也得等你生了,再说这话也不迟!” “大嫂这是什么意思?”小王氏被激怒了,“你在咒我?!” 王大奶奶冷笑一声,闭口不言。小王氏却是不依不饶,揪住她的袖子追问:“你把话说清楚了!” “够了!”王嫔黑着脸道,“看来你果然没把本宫放在眼里,否则也不会如此放肆!你这是瞧不起本宫没能生出孩子来么?因此连礼数都忘了?!你也别在这里得意!本宫好歹还有过两个孩子,只是没能平安生下来罢了。你三姐从来没有怀过身孕,其他几个姐妹在子嗣上也颇为艰难,你以为外头就没人议论过么?当初赵硕娶你的时候,确实是保证了会将嫡长子放逐京外,若得以继位,则会将大位传给你所生的子嗣。可是,你必须先得生出一个健全的儿子来!正因为他担心你生不出,才会事先与我们王家有约定,那就是不得伤害他的子嗣,以防日后无子可承继香火,需要再从宗室子中过继!你父亲当时就答应了,为什么?不就是担心你跟你三姐一样生不出孩子么?!” 这话对小王氏来说,无言于晴空霹雳:“父亲从未跟我说过这种话,我不信!”她看向王大夫人,王大夫人面露难色,尴尬地点了点头。小王氏的脸色顿时白了。 王大夫人连忙安抚道:“没事,那只是以防万一罢了。你从小身体康健,又怎会生不出孩子?” 王二奶奶细声细气地插言:“七姑奶奶嫁人也有大半年了,还没有动静……” 王大夫人忙道:“那是她还年轻。况且儿女缘份天注定,哪儿急得来?只要他们夫妻身子好,情份深,那是迟早的事。” 王大奶奶冷笑:“夫人也说了,得他们夫妻情份深呀。您瞧他们如今,可象是情份深的模样?” 王大夫人的脸也黑了,暗暗咬牙瞪向王大奶奶与王二奶奶。这两个儿媳从来跟她不是一条心。看来,是时候跟她们斗一斗了,否则王家哪里还有她这个主母立足的地儿?! 小王氏却是一个踉跄,复又站稳了,咬牙道:“我会有儿子的,一定会有!”说完了,她眼圈又是一红。 难不成,真要向丈夫服软?真要容忍赵陌那个兔崽子住进她的家? 王嫔居高临下地盯着小王氏,目光冷淡:“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别再任性胡闹了。你能有多大的委屈?不就是做了填房么?王家女儿也不是个个都能给人做元配嫡妻的!” 她顿了一顿,才继续道:“当初是你自个儿求的这桩姻缘,否则王家又不是没有其他合适的女孩儿。求仁得仁,你做了就别后悔!记住本宫的话,出宫后就打发人去接你的大儿子回家,让赵硕的人去侍候他。该有的礼数你做全了,叫人挑不出错就行,却不必离他太近,也别装出慈母的模样来。人家对你的想法心知肚明,不是你说几句好话,施点小恩小惠,就能被你哄住的。既然哄不了人,就离他远远的,免得他不知什么时候吃错了东西,赵硕也要把账算到你身上!” 小王氏咬着唇,白着脸点头应下。若不必在赵陌面前演戏,对她而言也不是多困难的事。 王嫔又道:“还有你家那个怀有身孕的妾……快到生产的时候了吧?” 小王氏眼中闪过一丝凶光,王嫔立刻就看出来了:“派你的人去盯紧了,务必要让她平安生产,不能出一丝差错!别在这时候乱动手脚,也得防着别人乱动手脚。你再容不得她,也不必急于一时。赵陌兄弟之事,已经让你夫妻二人生隙,倘若这个妾生产时再有变故,你就真的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本宫跟你再说一遍,在你有子嗣之前,你能有多贤良,就给我多贤良,不生事,不能给王家添乱!若你做不到……你没有了嫡出的妹妹,却还有庶妹,给赵硕做个二道填房,想来也足够了!” 小王氏愣愣地抬头看向王嫔,身上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第二百零三章 恍然 当王家女眷们在内讧的时候,秦家的女眷们正在慈宁宫,与一众宗室、皇亲女眷们陪着太后说笑聊天。 牛氏也得了太后青眼,被她特地点名出来问了两句话,已经是十分的体面了。她也不强求,回答完那两句,便退到一旁,让许氏、姚氏、闵氏等自家人有个露脸的机会。至于薛氏婆媳,此时并没有入殿晋见太后的福份。 不过要说到露脸,今日殿内谁也比不过蜀王妃。她今儿不但打扮得格外雍容华贵,嘴还很甜,各种奉承话一串一串儿的,哄得太后脸上的笑容就没消失过,一众宗室长辈女眷们也都觉得她讨喜。当然了,当面夸她的人不少,背后说她闲话的更是大有人在,谁还能让所有人都喜欢呢? 比如她方才当众教训了赵硕之妻小王氏,便有人私下议论:“虽说蜀王妃是长辈,辽王府的大奶奶也确实妇德有亏,教训几句是应该的。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有那许多外命妇在场,这般闹出来,也是打了老赵家的脸。要知道,辽王府大奶奶那事儿并不曾宣扬,还有许多外臣不知情的呢。今日一过,不知情的人也会知情了。其实有话私下教训就是了,蜀王妃是长辈,见着侄儿媳妇做错了事,骂上几句也是应当的。但这般丝毫没把赵家的体面放在眼里,未免太过了些。” 也有旁人附和:“可不是么?若蜀王妃真的只是看不惯辽王府大奶奶的行径,方才德阳王府的长媳过去奉承,蜀王妃怎的还夸她好?京城里谁不知道?德阳王府的长媳善妒又狠毒,家里的妾非死即伤,庶子的腿都被她打断了,听说还直接跑到外室的住处抓奸,把人活生生打死了,连侍候的丫头婆子都没放过。太后娘娘与几位宗室长辈都责备过她,只因为她奉承得好,蜀王妃竟还夸她孝顺呢!可别说蜀王妃根本不知道这些事,她不过就是看辽王府大奶奶不顺眼罢了。说白了,还不是为了帮她的小儿子?” 这话说得已经够直白了,众人心下都有数,互相交换一个眼色,都不约而同地撇了撇嘴。其中有个老成些的便道:“都少说两句吧。那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女儿,小儿子眼看着又前程似锦,我们得罪了她,又有什么好处?” 众人心下都觉得是这个道理,有的已经心思灵活地决定要效法德阳王府的长媳,也过去奉承蜀王妃一把了。也有的人实在看不惯蜀王妃,冷淡地游离在外,丝毫没有跟对方打交道的兴趣。 而自觉旁听到不少八卦的牛氏,正偷偷摸摸挪移着自己的脚步,打算回到秦家女眷的圈子中去,假装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却被休宁王妃挡住了去路,几个眼神暗示她挪到角落里,两人进行了一番私下的交谈。 休宁王妃告诉牛氏,蜀王妃教训小王氏时,辽王妃就在一旁。当时蜀王妃要求小王氏将继子赵陌接回家中抚养,还拿了许多大道理去教训小王氏,捎带着也嘲讽了辽王妃几句,说她这个婆婆不尽心。她离开后,兴许是因为也受了气的关系,辽王妃勒令小王氏必须听从蜀王妃的指示,接赵陌回家。当时小王氏连脸色都变了,王家大夫人跑过来拉住了女儿,笑着向辽王妃保证,说女儿会照做,才把辽王妃给打发走了。 休宁王妃郑重地对牛氏道:“我看这一回,广路说不定真要被他继母接回去住些时日。他若只是去辽王府住,那还罢了,辽王夫妻不会对他怎么着。可他这继母却是个心狠手辣的,轻忽不得。往日广路不住在家里,她想做什么都没法下手,如今一旦搬回去,可不就是大好时机了么?蜀王妃自以为是好心,其实却是将广路给推进坑里去了。你们夫妻若是见了广路,千万要嘱咐他警醒。我会想法子在太后面前劝一劝,若能让广路早日回你们家去,就再好不过了。” 牛氏此前并不认识休宁王妃,只知道自家丈夫秦柏与休宁王似乎有些交情,而赵陌又把温家送他的铺面租给了休宁王的长子而已。没想到休宁王妃竟会如此好心地叮嘱她这些话,她连忙答应下来,又向对方道谢:“多亏您了。方才我们来得晚,并不知道这些事呢。” 休宁王妃叹了口气:“我们王爷从前也受过继母的苦……你们夫妻都是好人,有你们照看广路,我们这些长辈也能安心些。” 休宁王妃很快就走开了,牛氏在原地定了定心神,便很快回到了秦家女眷之中。 今日入宫贺寿,无论是宗室、皇亲还是外命妇们,都领了宫宴。宫宴结束后,外命妇先一步离开,才是宫妃、宗室与皇亲家的这些亲戚女眷们陪着太后聊天。不过聊天的时间并不长,太后娘娘吃饱喝足就要休息了。除去那些王妃、公主们还得留下来,陪晚上那一场,远一些的宗室与皇亲们就已经可以先一步离开了,独涂氏因为是太后的娘家,才得到了特别待遇,一直留在慈宁宫中。 不过这些事都与牛氏她们无关。该做的事做完,她们也就出宫去了。秦家的男人就在宫门处等候,一家人齐齐返回承恩侯府。 牛氏心里装着事儿,等不及回到家中,就把秦柏叫到自个儿的马车里,将休宁王妃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然后问:“这可怎么办?我只当广路不得不去辽王府里住几日,就已经够让人担心的了,没想到他还没从辽王府回来呢,又添了这么一出。这孩子怎么总是多灾多难的?他都躲到咱们家里去了,那些贵人怎的就不能放过他呢?” 秦柏微微皱起眉头,沉默不语。 回到府中,他们一进门,门房的人就告诉他们赵陌回来了,一回来就去了清风馆。 秦柏与牛氏又惊又喜,忙回了清风馆,留守院中的百合却说:“姑娘想去逛园子,赵小公子回来听说,就陪她去了。” 牛氏跺脚道:“这都什么时候了?那丫头还想着逛园子呢!” 百合笑道:“姑娘今儿在家读了大半天的书,觉得无聊了,才去的。在院门口遇上赵小公子回来,本来姑娘都打消念头了,赵小公子说,他也没逛过园子,正好两人作伴,一道逛去,姑娘便与他一道走了。” 牛氏叹了口气,也是没法:“赶紧派人去园子里找他们回来,就说我们从宫里回来了,有要紧事跟广路商议!” 秦含真与赵陌回到清风馆的时候,两人脸上都红扑扑的,气色极好。他们在花园里逛了小半天,刚刚运动开,自然血气旺盛了。幸好青杏带着纸伞,帮着遮了阳,否则他们早就满身大汗了。如今连青杏也发现了雨伞的新功用,深觉是个好法子,只叹今年盛夏时节不曾知道这一点,否则也不用大热天里顶着烈日在外行走了。 秦含真高高兴兴地向祖父祖母行了礼,凑到牛氏身边,挽住她的手臂:“祖母在宫里玩得怎么样?梓哥儿可认识了新朋友?” 梓哥儿也红着一张小脸,在旁点头:“认得了。”他今天见了好多个年纪相仿的勋贵、皇亲家子弟,也有数名宗室子、宗室女,其中有不少人与他相处得不错,也约定了日后再见,心情十分兴奋。 秦含真一看小堂弟的模样,就知道他正高兴。只可惜她如今还有正事要与祖父商议,没空细问小堂弟的交友情况,只给虎嬷嬷使了个眼色,暗示她将梓哥儿带了下去。 牛氏也没拦着,轻拍了拍孙女的手背算作安抚,便转向赵陌:“今儿休宁王妃跟我说了件事,叫我嘱咐你。”便把休宁王妃的话一五一十地转述给赵陌听,又道,“真不知道那蜀王妃到底在想什么!说不得她只是想看你父亲的笑话,因此就不顾你的死活了。你在我们家住得好好的,她偏要把你弄回去受你后娘的苦。这样的黑心肝,也有脸怪你后娘是个狠毒的呢!” 赵陌听了她的话,却回头与秦含真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恍然大悟。 秦含真小声说:“这么看来,蜀王府还真的是那个幕后主使?不然哪儿有这么巧?”辽王妃才说了赵硕与小王氏会来接赵陌回家,蜀王妃就在宫里训斥小王氏,逼她将赵陌接回去了,世上哪儿有这么巧的事? 赵陌只有一个疑问:“为什么?”他问的不是蜀王府为什么要这么做,而是辽王夫妻为何会答应配合他们的举动?从来不曾听说辽王、蜀王这两兄弟有多么深厚的交情,平日里两家王府一个驻守东北,一个偏安西南,山长水远的也不见有什么联系,辽王竟然肯为了蜀王的小儿子上位,陷害自己的嫡长子?! 秦含真说:“若不是有利可图,那就是被逼无奈了?”她又跟赵陌对视了一眼,赵陌眼中一亮。 没错,若不是有利可图,那多半就是不得不为了。辽王准备的那封用来证明赵硕“罪状”的书信,上面写的事如果不是假的,只是换了当事人的名字,那还真不是小罪过。如果辽王是因为被蜀王威胁了,只能牺牲嫡长子,换取自己脱罪,那一切就可以解释得通了! 秦含真与赵陌的对话令牛氏如坠五里雾中,根本摸不清头脑:“你们在说什么呢?”秦柏却是目光一闪,已经猜到了他们的言下之意。 秦含真与赵陌再对视一眼,嘻嘻一笑,双双去搀秦柏的手臂: “祖父!” “舅爷爷。” “我们有话要告诉您!” 第二百零四章 接人 听完秦含真与赵陌的话之后,秦柏沉默了很久。然后,他抬头问赵陌:“那封信呢?”赵陌连忙将信掏出来递给他。 秦柏拿着信走到窗边,借着那里的光线仔细查看着信纸表面的蛛丝蚂迹,生怕看得不够清楚,还从书案边上的紫檀小盒子里取出了一副眼镜戴上,再去细看。 这副眼镜并不是当初王复中托人送到米脂的那一副,而是秦柏进京后,皇帝特命内务府为他量身订做的,戴着看得更清晰。秦柏就戴着这副眼镜,仔仔细细地研究了那封信半天,方才将它放下,接着又收起了眼镜。 秦含真有些紧张地问:“怎么样?祖父,这信是不是用装裱的办法拼成的?” 秦柏微笑着点了点头:“确实有装裱痕迹,极有可能是用你说的法子拼揍起来的。而且这瞧着象是扬州那边的技艺,做得很是精细。” 秦含真握了握小粉拳,高兴地转头看了赵陌一眼。赵陌也露出笑容来:“表妹真聪明,果然被你猜到了!”秦含真笑嘻嘻地歪了歪脑袋,心想电视剧看得多,也不是没有好处嘛。 秦柏有些好奇地问孙女儿:“你怎会想到的呢?我学了装裱几十年,可从来不知道还能用这种法子拼揍出一封假信来。” 秦含真干咳了一声:“呃……这不是在米脂的时候,听您说起装裱的事,又听说有些古画都烂成了碎片,还能用装裱的法子弄成完整的一幅画,一点儿都看不出是烂的。我想,既然书画成了碎片都能拼起来,那书信应该也可以才对。再加上这封信是用宣纸写的,不是赵表哥的父亲平日惯用的玉扣纸,我心想这信伪造得如此用心,连印都要特地盖一个真的上去,笔迹又可以乱真,没道理在信纸上这么粗心,必有缘故才对。如果说这是装裱拼揍而成的,那一切就可以解释了,因为用宣纸写,才最方便拼揍呀。” 秦柏笑道:“道理说出来简单,难为你如何能想到这上头去。换了是我,只会以为是寻了仿字的高手来写信,万万不会猜想这信上的每个字都是真迹,不过信却是拼揍而成的。” 赵陌问:“舅爷爷,表妹说这信只需要放到水盆里泡一泡水,就会露馅了,是真的么?我们能不能试一下?” 秦柏看了看信:“泡了水确实会让纸散开,只是你确定真要现在就泡?一旦把拼揍成信的纸片泡开,这信也就毁了。事关你父亲的清白,你还是先给他看一看再说吧。” 赵陌想想也对,就答应下来。 秦含真又问秦柏:“祖父,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蜀王妃和辽王继妃联合起来,挤兑赵表哥的继母,让她将赵表哥接回家去住,想必就是想让那两个丫头有机会接近赵表哥父亲的书房,好让她们寻私章去。我们既然知道了他们的计划,是打算将计就计呢,还是让赵表哥的父亲多加提防?” 秦柏微笑着看向赵陌:“广路,你是怎么想的呢?” 赵陌想了想:“他们准备周全,我是定要去父亲宅子里住上几日的了。只需要我与父亲事先商量好,让那两个丫头有机会潜入书房偷印,也不是不行。横竖信已经掉包了,就算他们把信呈到皇上面前,皇上也不会相信那信真是我父亲写的。只是……那不过就是破坏了他们的阴谋,让我父亲这一回不会受他们所害罢了。王爷王妃兴许会因为假书信之事,受点责罚,可蜀王府却丝毫无损,甚至还有可能日后再施诡计,又一次陷害我父亲。这太便宜他们了。” 秦柏微笑:“那你打算怎么办?” 赵陌抿了抿唇:“我还是不明白,王爷为什么要下这个狠心。莫非真如表妹猜测的那样,信上的罪名是真的,只不过他才是那个罪魁祸首,因为被蜀王府知晓,为了脱身,就与蜀王府合谋陷害我父亲?我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可就算我到王爷与王妃面前去询问,他们也是不会坦白将答案告诉我的,那我就只能让他们主动开口了。” 秦含真问:“赵表哥,你打算怎么让他们开口呢?” 这回赵陌却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抿了抿唇,道:“我要先跟父亲商量一下。” 好吧,既然他心里有数,秦含真也就不多问了。她看向秦柏,秦柏也是面带微笑,并没有继续追问的意思,只是嘱咐赵陌:“行事谨慎些,最要紧的是保护好自己。你父亲家里比不得承恩侯府,我们离得远,也没法护你,你只能自己小心了。” 赵陌微笑着点头:“是,舅爷爷放心。” 秦含真左看看,右看看,撇了撇嘴。好吧,他们又打起哑谜来了。 接着秦柏又开始问起赵陌在辽王府中的情形,这些事秦含真早就听赵陌说过了,没打算再听一次,就溜下椅子,往祖母牛氏的卧房去了。 牛氏正在百合百惠的侍候下卸妆,重新梳个家常圆髻,瞥见孙女儿过来了,轻哼一声:“又过来做什么?你不是有悄悄话要跟你祖父说么?我是听不得的。” 秦含真嘻嘻笑着,抱住她的肩膀:“祖母别生气嘛,我也不知道该不该直接告诉您,只要祖父说没问题,我一定把自己知道的事全都一五一十告诉您!” 牛氏撇嘴:“谁稀罕呢?我才不要听!左不过就是那些王府王爷为了名利权势,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我听了两天就开始烦,再听下去,没得污了我的耳朵!反正家里的事我会管,外头的事有你祖父看着呢,出不了大事,我又何必去操那闲心!” 秦含真笑了,亲了她脸颊边一口:“祖母大人真是太睿智了,可不正是这个道理吗?我也不耐烦管的。他们当着我的面打哑谜,我干脆直接走人算了。” 牛氏掐了她的小脸一把:“丫头,你才多大的年纪?本就不该去管那些糟心事。万事有大人们顶着呢,你只需要好吃好玩、好好读书就成了。若是咱们家沦落到要你一个小娃娃操心的地步,我跟你祖父岂不是太没用了?” 秦含真哈哈大笑。 太阳还没下山,赵硕手下的甄忠与蒋诚就奉命前来承恩侯府,接小主子赵陌回家了。他们并非是以小王氏的名义来的,而是打了赵硕的名号。赵陌却是心知肚明,当着秦柏与牛氏的面就问他二人:“是夫人从宫里回来后,跟父亲说了些什么话么?” 甄忠与蒋诚对视一眼,前者微微低头:“小的不知,小的只知道大爷有命,让小的们接哥儿回家去。大爷知道哥儿功课忙,因此早有言在先。哥儿只是家去住几天,等忙过了前头奶奶的祭日,仍旧还要回永嘉侯跟前来求学的。” 赵陌挑了挑眉,回头看向秦柏。秦柏平静地说:“既如此,你就去吧。在家里也别忘了温习功课。等你回来,我是要查问的。”赵陌微笑着答应了。 因为事先有准备,行李是早在辽王府时就收拾好了的,费妈妈与青黛又添了几个包袱。青黛本想陪着赵陌走一趟,被他拦住了,只带上小玫与小兰——即是辽王继妃所赐的那两个丫头。 不知赵陌是怎么想的,他回承恩侯府不到半天时间,却嘱咐青黛要厚待这两个丫头。她们本是辽王府出身,穿戴打扮都比一般侍女要强,青黛又让她们换了全身衣裳首饰,涂了上等的好脂粉,越发显得娇媚水嫩了。她们跟在赵陌身后,来向秦柏辞行时,秦含真瞧见了,都不由得怔上一怔。 甄忠与蒋诚更是意外,出了清风馆后,便问赵陌:“哥儿,这两个丫头瞧着眼生……”赵陌看了他们一眼:“是王妃赐我的丫头,侍候我日常起居的。” 甄忠顿时皱起了眉头,冷声道:“哥儿怎么能把她们带回府里去?!”蒋诚脸上也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哥儿不是有丫头么?为何不带青黛?” 赵陌淡淡地道:“我若带上青黛,使唤起来,固然是称心如意了,可若是夫人要与我为难,青黛根本无能为力,说不得还要吃个大亏。小玫小兰虽是新来的,可她们本是王妃身边侍候的人,多少有些体面,想来夫人对着她们,还不敢太放肆。这都是王妃特地嘱咐过我的,她也是一心为了我的安危着想。” 蒋诚已经听出几分味儿来了,沉默不语。甄忠却还觉得赵陌不懂事,怎能因为辽王继妃几句甜言蜜语,就上了她的当?!他心下生气,可身处承恩侯府,他又不好发火,只能板着脸把赵陌送上了马车,没好气地将两个丫头赶去装行李的马车上,又叫昌儿、盛儿、阿寿、阿兴四名随行的小厮跟上,一行人浩浩荡荡往赵硕的新宅子去了。 送走了他们,秦含真立刻跑到祖父跟前,降低了声量问他:“祖父,赵表哥怎么还特地打扮了那两个丫头?把她们打扮得这么漂亮,有什么目的吗?” 秦柏咳了两声,却不回答,只抬眼去看妻子牛氏。 牛氏一撇嘴,哂道:“小小年纪就懂得耍这样的心计了,明明是个正派的好孩子……多半是你这老头子教坏了他!” 秦柏笑而不语。 第二百零五章 丢脸 赵陌到达父亲赵硕的宅第时,赵硕与小王氏一同坐在正厅里等待他。 撇开小王氏那一脸勉强装出来的僵硬笑容不提,赵硕看到嫡长子向自己郑重行礼时,心情十分复杂。 这个儿子曾经备受他疼爱,但如今,他是既想念对方,又不想看到对方。想念,是因为赵陌是他的亲骨肉,是他看着长大、一直疼爱着的孩子,也是目前他唯一存活的血脉;不想看到赵陌,则是因为这个儿子的存在,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为了权势地位,他曾经放弃了什么,又是如何背弃了对亡妻发下的誓言。 可他真的没办法回头。他已经尝到了权势的好处,也知道了身后是万丈深渊,他除了继续往前走,再无退路。即使心中清楚自己伤害了唯一的儿子,他也不会后悔。毕竟,只有他得偿所愿,儿子赵陌才会有更光明的未来。虽然赵陌很有可能无法继承他的大业,但至少可以安享富贵尊荣,而不是象从前那样,天天担惊受怕,受人欺辱。 赵硕移开了视线,平静地说:“起来吧。你虽然来过这家里几次,但还没有在这里住过吧?眼下天色已晚,你母亲已经命人安排好地方了,你先带着随行侍候的人搬进去安顿下来,明日再到我书房来说话。” 赵陌应了一声:“是。”但又马上说,“儿子有一件急事要向父亲禀报。” 赵硕愣了愣,瞥向门外侍立的昌儿、盛儿两人,心下明白了:“哦,那好,你让下人先把行李送去你房里,你跟我到书房去。” 赵陌还未应声,小王氏就忍不住开口了:“大爷怎的这样着急?孩子进府后连口茶水都没喝过,你好歹让他坐下来歇一歇。要说话,什么时候不能说呢?明儿你不是要休沐?”她一看到赵硕与赵陌父子情深的模样就觉得不顺眼。虽说迫于无奈,她把赵陌给接到自个儿家里来了,但那也就是添个住客罢了。她才不会让赵硕跟这个儿子有太多接触机会,重新记起过往的父子情份来! 赵硕皱眉看了她一眼:“他随我到书房去,一样可以坐着说话。明儿我休沐,也不碍着我今晚与孩子相聚吧?罢了,我也懒得与你多说。这眼看着就天黑了,你让人把晚膳送到书房去吧,我与陌儿一道用。” 小王氏咬了咬牙,强自干笑道:“大爷急什么?晚膳自然是我们一家子用了。”然后不等赵硕再开口,她就扬声问屋外侍候的人:“哥儿都带了些什么人来侍候?让他们进来给大爷与我见一见。” 于是昌儿、盛儿、阿寿、阿兴四名小厮以及小玫、小兰两个丫头就进了屋,排成三排,向赵硕与小王氏磕头。 小王氏一眼就认出了昌儿与盛儿,又被气到了,强忍着怒意质问赵硕:“这两个难道不是大爷的小厮?我前儿问大爷,大爷说是派他们出去办差了,原来是送给了陌哥儿。只是大爷既然把自己手下的人送了出去,好歹也该跟我说一声才是。我毕竟是这家的主母,总不能连家中的下人去了何处,都毫不知情吧?!” 赵硕瞥了她一眼:“我只不过是见陌儿身边的小厮不大中用,才把手下的人给他使罢了。等他的人调|教出来了,昌儿盛儿自然还回我这里来。这又不是把他们送到了外头,只是拨给儿子暂使,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若说的是月钱与赏赐,昌儿盛儿还是我的小厮,自然也是照旧不变的。” 小王氏深吸了几口气,咬牙强笑道:“我竟不知陌哥儿身边的小厮这般不中用,既如此,倒不如打发了的好!” 赵陌抬头看了父亲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看他的表情,似乎深觉委屈,但又十分隐忍。他知道,父亲还有需要仰仗王家的地方,小王氏说什么,他都不能驳的…… 赵硕却是看清了儿子表情中隐含的意义,顿时一腔怒火就冒上头来,冲着小王氏道:“住口!明明是你跟我说,蜀王妃已经拿着陌哥儿的事做借口来打击我,若是再不把孩子接回来,怕是要叫人说闲话,你深觉自己任性,坏了我的大事,现已知道错了,才把孩子接回家来的。如今孩子回来了,连口茶水都没喝,你就要撵他身边的人,你这是知道错的样子么?!你又想做什么?!” 小王氏愣了一下,随即便觉得自己在继子赵陌面前丢尽了脸,更别说屋中还有赵陌带来的一众小厮、丫头了。她气得全身发抖,咬紧了牙关,想要骂回去,却又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身边的大丫头霜儿见状,忙替她辩解:“大爷误会了,夫人只是怕哥儿身边侍候的人不尽心罢了,并没有别的意思。” 赵硕冷笑:“但愿她没有别的意思,也别指望能寻借口换走陌儿身边的人。她前头干的那些好事闹得人尽皆知,我可不信她还能真为陌儿着想,给陌儿弄几个老实不藏奸的人来。还是省省吧,大家都能安心!” 说罢他也不与小王氏多言了,径自吩咐儿子:“让你的人带行李去安置,你随我到书房来。”说着他扫视了昌儿与盛儿一眼,“你二人也来。”眼角扫到小玫、小兰两人,他不由得怔了一怔,多看了两眼,但并没有多说什么,就起身往外走了。 霜儿却留意到了他这两眼,迅速将目光转到小玫、小兰这两个丫头身上,也不由得怔了一怔。 赵陌依足规矩,向小王氏行了一礼,方才告退下去,跟着父亲去了书房的方向。屋中众人很快退了个干净。小王氏这时候才大喘了几口气,狠狠一甩袖,把桌上的茶杯摔了一地。 她气愤地回头冲着自己的心腹丫环道:“你们看见了么?他如今是越发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他以为他是谁?!没有我们王家,他一文不值!他既然要如此待我,我又何必再忍下去?凭着王家的名号,我还怕他怎的?立刻给我去收拾行李,我们回去找父亲告状,我要跟赵硕和离!姓赵的这么多,我凭什么要忍他一个?!” 两个大丫头霜儿、雪儿连忙上前劝她:“夫人熄怒,当心叫大爷听见。”“夫人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老夫人先前嘱咐您的,难道您都忘了?” 小王氏不敢置信地看着雪儿,无法接受她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你——” 雪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奴婢知道这话定会让夫人不喜,可是……您就算回了王家告状,老爷也不可能真的让您跟大爷和离的。这门婚事关系到的是王家的大业,老爷再疼您,也不会为了您就把全家全族的前程摆到一边。姓赵的人虽多,可换了别人,便与您再没有干系了。夫人,您且忍上一忍吧。老夫人先前嘱咐了您这么多话,难道您就都忘了?今日忍一时之气,都是为了明日的富贵尊荣啊!” 小王氏脸色煞白,踉跄了一下,便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她虽然不想听雪儿的这些话,却也知道对方说的是正理。今日她在宫中已经被王嫔骂过一回,警告过一回了。她真的没有任性的权利。若是……真的铁了心要闹,只怕等待自己的,不会是和离,而是莫名其妙的“病逝”吧?然后王家就可以再送一个庶女过来给赵硕做填房了。她那些庶妹,或是旁支的堂妹们,恐怕早就盼着要取自己而代之。事关王家大业,即使父亲再疼自己,也不会由得自己与赵硕和离的…… 小王氏眼圈一红,便失声痛哭起来。 霜儿见她哭了,反而暗暗松了口气。她用眼神示意雪儿起身,又柔声劝慰小王氏:“夫人别伤心,方才原是大爷误会了您的本意,才会说那些难听的话来伤您的心。只要他明白了您的好意,就不会再这样责怪您了。您愿意把陌哥儿接回家中来,不正是因为您贤明大义、为大局着想么?您还年轻,大爷又离不得王家,来日方长,您总有一日会把大爷的心收拢住的。到时候别说陌哥儿一个没了娘的小孩子了,谁也越不过您去!” 小王氏冷笑一声:“我可不敢想有那一天,想想都觉得恶心!”却是渐渐收了泪。 霜儿又连忙劝她:“夫人别说傻话了,以您的相貌人品、性情才学,大爷怎会不为您倾倒?那是迟早的事。只是……”她顿了一顿,“如今大爷对您有了误会,一时气头上,嘴里说的话不中听,那也是有的。等时日一长,他自然就知道了夫人的好处,便再不会象今天这样气您了。不过,您还需得提防有狐媚子趁虚而入才是。” 小王氏皱起眉头:“你说什么?” 雪儿道:“夫人方才没瞧见?跟着陌哥儿来的两个丫头,都是十五六岁光景,生得一副狐媚子模样。她们进来前,我就听蒋诚说,辽王妃赐了陌哥儿两个丫头,照看他的日常起居,还让他一定要带到咱们府里来。如今想来,辽王妃只怕不怀好意吧?” 小王氏的脸顿时绿了:“辽王妃?哼,我从前还以为她是好人,没想到……”她回忆了一下小玫、小兰的长相,心中怒火更甚,“她们这是当我是死人么?!来人,给我把那两个丫头撵出府去!” 霜儿忙劝她:“夫人熄怒,方才因夫人要撵了陌哥儿的小厮,大爷才发过火。如今您又要撵陌哥儿的丫头……” 小王氏愣了一愣,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难不成我如今,连两个丫头都撵不得了?!” 霜儿与雪儿低头束手而立,不置一言。 小王氏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一咬牙:“我们到兰雪那儿去!”却是要寻个软杮子捏一捏了。 雪儿有些不赞成地道:“她都快临盆了,夫人这时候去,万一有个好歹,大爷那儿……。” 小王氏冷笑:“有什么可怕的?我又不是要杀了她。放心,我知道分寸,只是不想让那贱人过得太自在罢了。如今大爷满脑子都是他的嫡长子,他哪里还顾得上那个贱人?!” 第二百零六章 小产 赵陌随赵硕来到书房,父子俩分别就座。昌儿、盛儿两个小厮随行而入,很有眼色地揽下了斟茶倒水的工作。甄忠、蒋诚二人守在了门外,以防有人靠近偷听。 赵硕坐下后,没提别的,就先问儿子:“那两个丫头是哪儿来的?” 赵陌平静地回答:“小玫与小兰是王妃所赐,她说我身边没个可靠的丫头服侍,太不象话,就把她俩赐给了我,还特地嘱咐我,回家里的时候,可以带上她们。毕竟她俩原是王妃的人,夫人多少会有所顾虑,不会轻易拿她俩来做伐子,任意处置。” 赵硕眯了眯眼:“王妃这么说的?而你也照做了?” 赵陌看向父亲:“王妃确实是这么说的。若我不照做,只怕王妃会说些什么不中听的话,王爷也会越发要生父亲的气了。不过是两个丫头,又有什么要紧呢?”他眨了眨眼,“更何况,她们要跟我来父亲这儿,本就是别有用心,与其让她们费尽心思去另想方法达成她们的目的,倒不如将人放到父亲的眼皮子底下来。” 赵硕怔了一怔,忙问:“她们要来干什么?!” 赵陌笑了笑:“父亲别担心,只要我们不给机会,她们什么都干不了。” 赵硕想了想,丫头若待在主人院子里,没法四处乱走的话,确实做不了什么,便勉强接受了儿子的说法,又将注意力转到昌儿、盛儿身上:“交代你们的事,做得如何了?” 昌儿忙回禀:“回大爷的话,小的们在王府里住了几日,处处受人监视,行事十分不便。除了打听到些消息以外,并没有查到什么。”他将自己打听到的事告诉了赵硕,就是赵陌曾经向秦含真提过的,类似于辽王妃与她的两个儿子身上出现了来自蜀地的贵重特产,但辽王府与蜀王府间却没有明面上的往来,诸如此类,还有一些赵砡与赵研的言行,都是些琐碎小事。 盛儿的收获也差不多,但他比昌儿多打听到了一些关于赵砡婚事的消息。据说赵砡至今还没放弃王家嫡长孙女,时时想着要娶她为妻,还跟小弟赵研私下说过,只要赵硕倒了霉,王家想必不会让小王氏跟着吃苦,到时候让她出个家,两家的姻亲关系就等于废除了,他再求娶小王氏的侄女,也就没有了障碍。辽王继妃心疼儿子,见赵砡如此死心眼,虽然生气,但还是纵容了他。倒是辽王本人,对王家的亲事并不执着,反倒觉得赵砡可以另寻一门好姻缘,眼下正在为爱子挑选合适的人家。 赵硕十分生气,赵砡虽愚蠢,但从他的态度也可以看出,他是一心想要置自己这个兄长于死地的,只怕那诬告的案子也跟他脱不了干系,否则也不会早早就盼着兄长倒霉、兄嫂分离了。赵硕冷笑:“他也想得太好了!就算没有我,还有赵碤呢!他娶了王家的三女儿,赵王两家仍旧是姻亲。赵砡跟王家嫡长孙女本就错了辈份,这辈子都不可能将人娶进门!” 赵碤,正是原晋王世子,娶了小王氏的三姐。夫妻俩连同前晋王妃,至今还被圈禁在宗人府内,也不知会得个什么下场。赵碤本来是王家想要捧上储位的宗室子,若不是他自己作死,对生父晋王不孝,又意图对亲叔叔秦王下毒手,也不会落得如今的结局。他这颗棋子废了,王家才会改而看上了赵硕,促成赵硕与小王氏的婚姻。 先有赵碤,后有赵硕,赵砡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娶嫂子的侄女为妻,王家也不会容许自家被冠上不顾伦理的污名。赵砡如果还有一点理智,就该在知道心上人真实身份的那一刻打消念头。他如今不肯死心,不过是犯蠢罢了。赵硕对这种人从来都是瞧不起的。 冷笑完了,赵硕又记起了昌儿报告的情况:“父王竟与蜀王府私下有往来?” 赵陌道:“他们不但有往来,而且十分隐秘,不为外人所知。为了避嫌,两家王府间连正常的礼尚往来都没有。不过,儿子发现了一件事。”他指的是辽王夫妻今早打发他回承恩侯府,却说赵硕会来接他回家。而赵硕与小王氏从宫里给太后贺寿回来后,果然打发了人来接他。再加上牛氏转述的休宁王妃的话,这分明就是一个连环套,算计的正是小王氏。 赵硕的脸色有些阴沉:“原来如此……”他还以为妻子真的知错了呢,没想到……他忍不住又冷笑了两声。 看出主人心情不好,昌儿与盛儿都有些畏缩。赵陌则在这时候开口道:“父亲,其实……我在王府住的那几日,兴许是因为年纪小的关系,王爷对我并不是很提防,还有几回让我进他的书房做功课……我在书房里找到了一件东西,您或许会有些兴趣。” 赵硕产生了兴趣,抬头向儿子望过来。 赵陌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赵硕便让昌儿与盛儿出去了,屋中只留下他们父子二人。这时候,赵陌才拿出了那封信:“这信是收藏在王爷书房中一只尺许见方的紫檀嵌百宝大盒子里的,上头还挂了锁,没有钥匙,按理说是无法开启的。可我在秦家住了这么久,知道秦家舅爷爷年轻的时候喜欢收集各式机关匣。我陪着秦家表妹摆弄那些机关匣,也算是长了不少见识,一见那只紫檀嵌百宝的盒子,便知道那是一只机关匣,不用开锁也能取出里面的东西。我趁着王爷不在的时候,试了一试,没想到真的找到了这封信。” 赵硕看完信后,手都在发抖:“这……这不是我写的!” 赵陌问:“信里头的笔迹是父亲的吧?” 赵硕有些迟疑:“瞧这笔迹,确实象是我的亲笔,但我绝对没写过这么一封信!” 赵陌也不多言,转头到门边吩咐:“去取一盆清水给我。” 门外守着的甄忠、蒋诚都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提这样的要求,齐齐转头去看赵硕。赵硕点头,甄忠便很快取了一盆清水过来,在赵陌的指示下,放到桌子中央,然后又退了出去。 赵陌从父亲手中接过信,道:“我本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秦家舅爷爷通晓书画装裱技艺,秦家三表妹摸这封信时,说纸面不平,又比一般的信纸要厚,说不定是在纸面上用许多纸片拼揍出了一封假信来。我也不知道秦家表妹说得对不对,但秦家舅爷爷也说,信上有装裱痕迹。如今我将信投入水中,一试便知道实情如何了。” 他将信轻轻放在水面上,看着信纸渐渐被清水浸湿,缓缓沉入水底,不一会儿,便有明显的小纸片在纸面上浮现出来。 赵硕冲到桌边,抓住盆沿凑近了去看,直看到那一个字一个字的小纸片从信纸表面脱落开来,散得满盆都是,才长长地吁了口气,重新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他十分真诚地道:“陌儿,当初为父将你送到永嘉侯身边,实在是此生再正确不过的决定了!” 他也想不到,亲生父亲为了陷害他,居然会做到这一步。拿他的亲笔书信拼揍出一封假信来,若闹到了皇上面前,不管谁来验证,都会觉得那信确实是他亲笔所书,除非有人能象永嘉侯秦柏与他的孙女一般,发现了装裱的痕迹。 赵陌继续对赵硕说:“这信还不是全部。王爷准备这么一封信,是不会让父亲有机会翻盘的,因此他让我带上小玫与小兰到您宅子里来,为的就是让这两个丫头能够偷入您的书房,取到您的私印,在那假信上盖一个章。如此一来,假信便成了真信。笔迹是您的,私章是您的,还有谁会怀疑信不是伪造的呢?” 赵硕的脸色又黑了下来:“那两个丫头竟然……哼,可惜如今他们再多的图谋都要落空了!” 赵陌却告诉他:“我将信偷出来后,因为担心王爷发现信不见了,会怀疑到我身上,然后再把信夺回去,因此我就在书房里现仿了一封。多亏了当初我学字的时候,一直是临您写的字帖,故而仿得大约有五六成相象,乍一看应该还能糊弄过去。王爷兴许是瞧见机关匣上的锁没有被动过,就没起疑心——其实我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到底是否知晓那是一个机关匣。总之,如今我仿的那封假信,已经交到小玫、小兰手上。眼下就看父亲是什么意思了,是阻止她们来偷印,还是让她们得手,然后让王爷把一封明显的假信呈交御览?” 赵硕沉默了很久,才道:“既然信已经是假的了,那就让它彻底假到底吧!我会尽快让人做一个假印来,然后你给那两个丫头机会,让她们来偷印。我倒想看看,等到父王将那么明显是假造的证据呈到皇上面前的时候,他会有什么下场!” 赵陌有些吃惊:“您确定要这样做么?父子相残,毕竟不是好事。” 赵硕冷笑:“你觉得他还把我当成是儿子么?他与蜀王府暗中来往,为了帮蜀王的小儿子,竟不惜牺牲自己的亲生儿子!我若还狠不下心肠,日后定要受他制肘。如今他既然自个儿送上门来,我又怎能不让他称心如意?这时候把事情闹大,正好让所有人都看清他为父不慈的真面目!今后他想要再以父亲的名义来阻挡我的前程,可就再也不能了。”他顿了一顿,“倘若到时候他能把蜀王府也拉下水,对我便更加有利。蜀王府诬告陷害我在先,即使是太后娘娘,到时候也无话可说。” 既然赵硕已经决定了要将计就计,赵陌也不再多言,只说:“我会配合父亲行事。父亲什么时候把假印章准备好了,我就寻个由头打发两个丫头往书房来。” 赵硕点头,他要做的准备工作还多着呢,需得抓紧时间了。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蓝福生大呼小叫的声音:“大爷,兰姨娘不好了!” 赵硕怔了怔,大步走到门边:“怎么回事?” 蓝福生一脸的悲愤:“夫人方才往兰姨娘院里去了,不知做了什么,兰姨娘就忽然不好了,好象……是要小产了!” 第二百零七章 候产 赵陌跟在父亲赵硕身后赶到兰姨娘所住的小院时,院里院外乱成了一团。 卧室里传来兰姨娘一声声撕声裂肺的叫喊声,丫头婆子们端着一盆盆的血水快步进出,人人面上都是一脸的苍白惶恐。而端坐在卧室外间的小王氏,也露出了满脸的茫然无措,好象整个人呆在了那里,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的两个大丫头也都紧张地盯着里屋的动静,一人搅着帕子,一个咬着唇,面色苍白。 赵硕一见小王氏,想起蓝福生的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大步跨进屋内,劈头就质问起小王氏:“你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兰雪好好的怎么会小产?!” “我……我……”小王氏惶然起身,说话都结巴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忽然就这样了。我根本没对她做什么,只不过是轻轻地……”话还未说完,就被霜儿迅速打断了:“夫人,您当然没对兰姑娘做什么。兰姑娘怀胎足月,如今瓜熟蒂落,是理所当然的事。只不过您是正好遇上罢了。” 小王氏听了她的话,立时冷静了下来:“你说得对,就是这样没错。”她看向赵硕,再度变得理直气壮,“兰雪并非小产,只是要生产了。你听了谁的胡说八道,一进门来就说我的不是?!” 赵硕怎么肯信?他看到小王氏态度转变,反而认定了是她害了小王氏,不由得冷笑一声,就拿雪儿开刀:“大胆的丫头,我在跟你们夫人说话,你竟敢插嘴?眼里还有没有主人?!你们夫人平日里不干好事,多半就是被你们调唆的!”说罢就扬声叫人,“来人啊,给我把这个目无尊卑的贱婢拉出去,打二十大板!” 霜儿脸色一变,小王氏尖声叫道:“谁敢?!”她转向赵硕,“我的丫头有什么错?你要如此重罚她?若你是看我不顺眼了,只管跟我说实话,我一定不会再碍你的眼,直接带着我的嫁妆和我的人离了你这里,上宗人府递状子和离!你有胆子说么?!” 赵硕气得双眼圆瞪,小王氏这贱人!分明就是仗着有王家撑腰,根本不把他这个丈夫放在眼里!他很想干脆地说一句“滚”,但那个字在他喉间滚动了几下,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口。他已经为权势牺牲了那么多,难道真的要半途而废么?最要紧的是,如今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亲生父亲辽王与蜀王府联手陷害他,没有王家的支持,就算他逃过了这一次的陷阱,未来也依然岌岌可危。他不能轻易放弃王家这门姻亲。他可以对小王氏冷脸相待,却不能与她和离,更不能休了她。 小王氏看着赵硕半天说不出话的样子,反倒得意地笑了:“我就知道,你没这个胆子!那就给我趁早闭嘴吧!我早就受够你了。不过是个贱妾生孩子,生得下是她的造化,生不下,那是她的命!你冲我发什么火?我还没嫌她不懂规矩,竟然胆敢在主母之前生孩子呢!” 赵硕听了,不怒反笑:“你只是个填房,倒把自己当成是元配嫡妻了。你既然说得出这些厚颜无耻的话,可敢到太后面前重复一遍?” 小王氏一噎,先前的得意顿时消减了几分。她哪里敢到太后面前去大放厥词?她在宫里从来都是装作贤良淑德的讨喜模样。不过自从王曹事发之后,宫中的贵人们是否还相信她真个贤良淑德,就很难说了。 赵硕见她退缩,越发有底气了:“正好,我也有事要跟你父亲商议呢,顺便把你干的这些好事告诉他听,还不知他老人家会有什么想法呢?!” 小王氏脸色一白,先前的气焰顿时消减于无形。她今日才被王嫔威胁过一回,母亲王大夫人又再三耳提面命。若是叫娘家亲人知道她又惹恼了赵硕,不用说,她也知道自己肯定要挨一顿骂了。万一父亲发现她已经没法再挽回赵硕的心了,真个听了王嫔的建议,另寻一位庶妹来替代她,那她岂不是平白丢了性命?这么一想,小王氏的脸色便越发惨白起来。 赵硕冷笑几声,正要说话,赵陌却在这时候插言:“父亲,现在不是与夫人争吵的时候。兰姑娘还在屋里叫唤呢,她既然要生产了,不知太医与稳婆可到齐了?” 赵硕这时才记起了爱妾正在生产的事实,忙扭头朝里屋望去,但隔着慌乱进出的丫头婆子,只隐约瞧见了兰雪躺在床上满头大汗的憔悴模样。兰雪的叫唤一声比一声惨,他听得心下渗然。 这时候,雪儿硬着头皮出面了:“回大爷的话,因兰雪生产得突然,府里并未请稳婆。但恰好这院里新来的小丫头珍儿的母亲来看女儿,这婆子恰好是个稳婆,兰雪一发动,她就已经进屋去了。奴婢们又命人去把先前看好的稳婆请来,想必很快就到了。” 霜儿也战战兢兢地添了一句:“奴婢方才也打发人拿着大爷的名帖去请附近的大夫了。” 赵硕目光不善地瞪向她:“为什么不请太医?” 霜儿小心回答:“今日是太后寿辰,太医院的人要去贺寿,也不知这会子出宫了没有。为防万一,奴婢就让人去把附近擅妇科的大夫请来。” 赵硕冷哼了一声,转身命令站在门外的蓝福生:“去取我的名帖,往方太医家里去。只要他出宫回家,就立刻将他请过来!”方太医是太医院的妇科圣手,妇人生产的事,请他来坐镇是再稳当不过的了。虽然只是小妾生子,但赵硕相信,自己还有这个面子。 小王氏咬牙暗恨。 稳婆很快就赶到了,再加上原本产房里的小珍娘,两个稳婆一道出力,很快就把兰雪的情况稳定下来。没过多久,连方太医也到了,产妇自然更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事实上,兰雪的胎确实已经足月,甚至预产期早该到了,拖到今日已有些迟。她身体一向健壮,没有大出血,稳婆技术高超,该做的准备工作也十分周全,因此生产过程还算顺利。虽说前期瞧着凶险些,但其实并没有大碍,顶多是费些嗓子罢了。方太医到达后没多久,里屋就传出了好消息,说已经看到孩子的头了。 然而赵硕还是坐立不安。因为产房不吉,他带着儿子转移去了偏厢的书房等候消息。听着兰雪传来的阵阵惨叫声,好象有气无力的样子,他就忍不住心惊胆跳。 相比之下,连赵陌都比他镇定许多。赵陌曾经陪在母亲温氏身边,经历过孙姨娘生庶弟的场面,多少有些经验,知道此时兰雪生产顺利,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只是瞧着父亲那紧张的样子,他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 兰雪可不是孙姨娘那样的老实人。她生的孩子,会如同二弟一般乖巧么?赵陌想起了那个不幸早夭的庶弟,心情就低落下去。 此时已经月上中天,小王氏早已带着两个丫头走了。留在这里,赵硕也不会给她好脸色看的,更不相信她是无辜。再留下来,又有何益?大晚上的,她还没用晚膳呢。 小王氏没有听从两个丫头的劝说,硬是走人了。赵硕见状,心中怨气更甚,冷笑着对赵陌道:“你瞧瞧,有些人就算是装,也装不出贤良模样儿来。我只恨当初怎么瞎了眼,竟没看出她的真面目!” 赵陌心想,就算父亲当初看出了小王氏的真面目又如何?王家这一辈里只剩下这一个嫡女,除非父亲乐意娶个庶女,又或者不要王家的助力了,否则这个继室,他还是要娶的。如今嫌弃得再多,又有什么用?他又不会休了她。 赵陌起身离开了原来的位子,仿佛只是在屋子里随意转着圈。他路过书桌旁,见桌上放着几张写过的纸,瞧笔迹象是兰雪写的。他扯了扯嘴角。记得从前兰雪不过是些须认得几个字,又跟母亲温氏学过算账罢了,哪儿读过什么诗书?如今成了父亲的妾,知道父亲喜欢这些,倒也学会投其所好了。 他盯着那几张纸上的字眼,瞧见其中有一个“佳”字写得最多,似乎格外得兰雪青睐。他眯了眯眼,将那几张纸随手合起,放到一边。 一个脸生的小丫头战战兢兢地进了书房给赵硕、赵陌父子添茶。赵陌示意她将茶放到书桌一角,问她:“你是新进府的小丫头?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小心回答:“奴婢名叫珍儿,才进府两个月,一直在兰姨娘院里侍候。” 赵陌的手顿了一顿:“哦?原来你就是珍儿。屋里的稳婆是你娘吧?那另一个穿绿的丫头,也是跟你一道进府的新人?” 珍儿见他和气,胆子也大了些:“是,绿衣的是珠儿姐姐,奴婢与她是同一日进府的,都是蓝管事亲自挑的人。奴婢的娘做过十多年稳婆,是祖传的手艺,街坊邻居都称赞不已。大爷与少爷就放心吧,姨娘一定会没事的!” 赵硕听到她的话,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 赵陌微微一笑:“你既然叫珠儿姐姐,可见年纪比她小,怎么反而起名叫珍儿?珍珠珍珠,这岂不是反了么?依我说,你不如改叫佳儿的好。佳儿佳儿,但愿兰姨娘能为父亲添一个佳儿,母子平安。” 赵硕闻言,笑容更真诚了些:“好孩子,但愿承你吉言。”又对珍儿说,“以后就改叫佳儿吧。回头等你们姨娘生了,告诉她一声就好,想必她心里也会高兴的。这是在为你们的小主子祈福呢。” 他话音刚落,正房方向就传来一阵响亮的婴儿哭声。孩子终于生下来了。 第二百零八章 算计 兰雪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赵硕在产房门口抱着这个胖乎乎的小儿子,脸上的笑容别提有多灿烂了。 他柔声站在门边对里间的兰雪道:“你辛苦了,好生养着吧。孩子长得很好,你不用担心。” 兰雪在里间虚弱地说:“能为大爷生下儿子,就是兰雪的福份了。如今兰雪母子平安,大爷就别追究先前的事了,赶紧与夫人和好要紧。千万别为了兰雪,就与夫人闹不和。” 赵硕被她一句话提醒了,记起小王氏在兰雪“小产”一事上所做的手脚。虽然如今事实证明了兰雪并非小产,连早产都算不上,仅仅是正常生产而已,可是小王氏分明就是不怀好意。若因为兰雪母子平安,就对小王氏的罪行轻轻放过,以后她一定会做出更过分的事情来! 就算不能跟王家翻脸,至少他要让小王氏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赵硕的脸色阴沉下来。他将孩子交给了珍儿的娘,让她抱下去交给蓝福生新找到的乳母照顾,便再次走到门边:“兰雪,夫人到底都对你做了些什么?你实话告诉我,不必有任何的顾虑。你总不能让我做个糊涂鬼,连自己的妻子做了什么事,都一无所知吧?” 里间沉默了一会儿,才传出兰雪的声音:“大爷,您就别问了。总之,兰雪如今平安无事,又为您添了个哥儿,早已心满意足了。大爷的前程要紧,兰雪受再多的委屈,也是心甘情愿的。您千万别因为一时冲动,就坏了自己的大好前程,那样兰雪心中如何能安?” 赵硕心下柔软无比:“好兰雪,你放心,我绝不会负你!” 赵陌在一旁已经听得表情木然。他早觉得兰雪心思深沉,没想到她比他想的还要可怕。父亲赵硕眼里只看得到她的好处,却压根儿就没怀疑过她什么。但赵陌旁观者清,又一向知道蓝福生与兰雪关系紧密,常常为她办事,对今日兰雪“早产”一事,自然产生了疑问。 其一,兰雪怀胎已足月,迟迟未生产,尚在其次。但小王氏很少到兰雪院中来,今日偶然来了一次,就遇上兰雪生产,还被怀疑是导致她“早产”的罪魁祸首。这事儿到底是巧合,还是兰雪有意为之? 其二,若说兰雪今日生产是意外,事先无人预料得到,那怎么会恰好有个做了多年稳婆的珍儿娘到兰雪的院子里来?珍儿珠儿都是新进府的小丫头,而且是蓝福生挑选的。王府用丫头,自当是买人而非雇人,赵硕是王府出身的宗室子,私宅也是循此旧例。一名熟练且备受称赞的稳婆家境必然不差,她的女儿何至于要卖身到宗室人家来做一个侍候通房的小丫头?而珍儿既然已经卖身入府,怎的她娘还能到内院来看她,又恰好遇上姨娘生产?更别说今日一过,赵硕就开了金口,命珍儿娘留在府中任事。 其三,孩子出生后,赵硕已经高兴得忘了所有不快的事,兰雪一句温温柔柔、深明大义的劝说,反倒提醒了他小王氏都做过些什么。此后兰雪越是劝赵硕不要与小王氏计较,赵硕就越发生小王氏的气,心完全偏到了兰雪这一方。赵陌听得分明,一方面既觉得父亲糊涂,另一方面,也对兰雪的枕边风功力大为警惕。 这个女人太危险了,而且似乎对他还不太友好,如今又有了一个儿子做依仗。赵陌觉得,他今后要对此女更加提防才行。 他抬头看向站在门边正与兰雪你侬我侬的父亲赵硕,微笑着打断了他们的话:“父亲,兰姨娘才生完小弟,定然很累了,您还是让她早些休息吧。况且您今晚还没用晚膳呢,难道不觉得饿么?小弟都被乳母抱去用他第一顿饭了,您也该祭祭自己的五脏庙了吧?”说着还故意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就算您不饿,我可早就饿了。” 赵硕愣了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我方才光顾着担心了,一点儿都没想起自己还没吃饭呢。”他也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确实饿了,我还真是糊涂。”又哈哈笑着向兰雪说了一句,“你好生歇着吧,多吃点东西,才有力气呢。我已经吩咐了厨房,会多给你做些好汤水。你想吃什么,也尽管吩咐下去,不必理会旁人说什么。” 说罢赵硕就笑着揽住嫡长子赵陌的肩膀往外走了,屋里的兰雪只来得及说一句:“大爷慢走。”却没办法再留赵硕下来,多说几句休己话。 兰雪知道是赵陌把赵硕拉走的,可她刚刚生产,身体正虚弱,也确实需要休息,心里就算再不高兴,也只能忍了。 珠儿上前扶她坐起,又端了一张小案桌来,上头摆放了些汤水吃食:“这是厨房刚刚送来的,鸡汤正热着,姨娘多吃点吧。” 兰雪扫视屋中一圈,见只有她们主仆在,便压低了声量:“正院那边如何?” 珠儿抿嘴笑了笑:“姨娘放心,一切如姨娘所料,夫人压根儿就没提防,大爷也相信了是她做的手脚。姨娘越是不肯说当时夫人做了什么,大爷就越会认为她做了什么,无论夫人如何辩解,大爷都不会信她的。夫人如今可算是彻底失宠了,若不是大爷还要顾虑王家,只怕早就将她休了!” 兰雪长长吁了口气:“这就够了,我也不指望大爷能休了她。休了她,还会再换一位新的来,新的却未必象她一般好对付了。我也不想再冒险。现在就挺好的,她占着正室之位,无宠无子,不过是仗着有个好娘家罢了。等到大爷真的成了贵人,坐稳了那把椅子,她便再没有了用处。到时候,我还怕她怎的?” 珠儿笑道:“姨娘放心,一切都会如我们所愿的。” 兰雪翘了翘嘴角,又问:“今日陌哥儿回来,可有什么动静?” 珠儿回答说:“蓝管事没来得及细说,只道姨娘生产前,大爷与陌哥儿一直在书房里说话,似乎是在商量什么机密之事。甄忠与蒋诚一直守在门口,不许人接近。若是姨娘想知道,奴婢去告诉蓝管事,他会想法子去探听的。” 兰雪摇摇头:“罢了,知道得太多并没有好处。如今我已经生了儿子,还是先把儿子养好吧。有了他,我们什么事做不得?我会选在今日生产,固然是因为今日乃太后寿辰,但我一听说陌哥儿搬了进来,小王氏又恰好来寻我晦气,便知道这是我最好的机会了,一旦错过,便不会再有。我如今要坐月子,正好避过与陌哥儿碰面。你去跟蓝管事说,让他也尽量少见陌哥儿,省得叫陌哥儿寻到把柄。” 珠儿忙郑重应下。 兰雪又问孩子,珠儿忙笑道:“大爷让乳娘抱下去喂奶了。姨娘没瞧见,哥儿长得又白又胖,可精神了!这一个乳娘怕还不够他吃的,蓝管事说,需得再寻两个好的乳娘来呢。” 兰雪暗暗松了口气。她其实曾经担心过,自己吃了药,把生产的日子拖到今日,又为了算计小王氏,喝了催产的药,也不知道会不会对孩子产生影响。如今知道他十分健康,她也就放心了。 她心想,就算赵陌今晚把赵硕拉走了,也不要紧。明儿赵硕总会来看她和孩子的。到时候,还怕没有向他告状的机会么?她还要多说些孩子的好话,让他多亲近孩子,别总是挂念着离了心的嫡长子了。对了,孩子的大名可以请皇上或者太后来取,但小名她早就想好了,就叫佳哥儿。她生的孩子,正是赵硕的佳儿,比别的女人为他生的强一百倍! 赵陌与赵硕父子俩并不知道兰雪此时在想些什么。他们匆匆用了一顿迟来的晚饭,已经是二更时分了。父子俩都十分疲惫,可需要处理的事还有很多。大半夜的,能寻来一个稳婆、一个乳母、一个大夫和一个太医就很不容易了。如今还得将人在府里留上一晚,明儿才好放人,不然外头正宵禁呢,此时出去岂不是犯了忌讳?再者,太医与大夫需要封喜封,稳婆也要放赏钱,乳母却需要再多雇一两个,兰雪院里侍候的人手不足,也需要再添。还有孩子起名什么的,给宫中报喜讯、往辽王府送信等等……赵硕一想到还有这么多琐碎的小事需要办,就开始觉得头痛。 在这种时候,赵陌还要为父亲添加压力。他给赵硕提了一个建议:“小弟既然已经出生了,父亲也该给兰雪一个名份了吧?如今家里人又是兰姑娘,又是兰姨娘地混叫一通,实在不成样子。您给她一个明确的名份,小弟上玉牒时也方便许多。” 赵硕顿了一顿:“确实应该给她一个确切的名份了。日后说起小弟的出身,也能体面些。只是……王家那边怕是不好交代。” 赵陌微笑道:“怎么会不好交代呢?兰雪有孕,犹在夫人进门之前。夫人本是填房,难不成还要讲究正室生子前,侍妾不得有孕的规矩?那我与二弟又怎么算?” 想到死得不清不楚的次子,赵硕的脸色阴沉下来:“你说得对。兰雪进门比你继母更早,王家早知她有孕的,又有什么可挑剔的?他们要怨,就迎你继母至今还没有动静吧!” 赵陌道:“既然要为兰姨娘与小弟上玉牒,那二弟……是不是也一并上了?父亲,二弟好歹也活过了周岁呢,还有孙姨娘……也有生育之功。” 赵硕叹了口气,有些难过:“那就一并上了吧……好歹有个名份,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强。” 赵陌又笑道:“父亲,其实您有没有想过……先把辽王府世子的名份争到手?” 赵硕愣了愣,抬头看向儿子:“什么?” 赵陌脸上的笑容不变:“您若是辽王世子,有了封爵,便再也不是一介寻常宗室子弟,除了圣眷再无倚仗了。无论是我,还是小弟,在别人眼中,也不再是可以任由他们摆布,即使死了也无人知晓的无名小卒。今天的事,难道还不能让您警醒么?就当作是为了小弟着想吧。您若成为了亲王世子,即使不得王爷看重,又有谁能动摇得了您的地位?又能有多少人,胆敢在您面前仗着家世气焰嚣张?” 第二百零九章 说服 赵硕神色微动,虽然沉默着,但很明显,他已经被儿子赵陌说动了。 只是他还有些顾虑:“陌儿,你还小,以为为父是嫡长子,这世子之位便能手到擒来。事实上……这里头还有许多不可明言的缘故,使得为父迟迟不敢向皇上开口,即使开了口,事情也是不能成的。” 赵陌笑了笑,不以为意:“父亲说的,是皇上有可能打算拿这个世子之位做为条件,在过继您的时候与王爷交换,只要王爷不拦着皇上过继您,皇上便直接下旨册立二叔为辽王世子么?” 赵硕干笑了声:“原来你也听说了?可是永嘉侯告诉你的?”永嘉侯秦柏曾为了赵陌的遭遇,在皇帝面前告过他的状,皇上会把这些事告诉永嘉侯,也是合情合理的。 赵陌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道:“父亲,您这个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但那是从前了。如今王爷与蜀王府联手陷害您,一旦您入罪,别说入继皇室了,就是辽王世子的位子,也轮不到您。到时候,二叔身为嫡次子,就是名正言顺的世子人选,还用得着与皇上做什么交易么?除非皇上有意革除辽王府的王爵,否则王爷只要一上本请封,皇上就不会驳回。退一万步说,这一回王爷与蜀王府的阴谋不能成功,您平安无事,日后又顺利得到皇上赏识,成功入继皇室……那时候皇上问王爷,以王爷的狠心,他真的会答应过继?只恨他老人家早就恨透了您,宁可得罪皇上,也要毁了您的前程。而皇家也是要名声的,总不能为了一个嗣子,承担起夺人子嗣的骂名吧?到时候,您又要怎么办?” 赵硕的脸色顿时变了。确实,辽王对他这个嫡长子已经无情到设计陷害的地步,又怎会让他顺利入继皇家,成为高高在上的储君? 赵陌见他变脸,方才缓缓地说:“因此,儿子才会劝父亲,先把辽王世子的名份争到手了再说。正如您方才所言,有个名份,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强。如今蜀王府来势汹汹,王家又总是拖您后腿,连累得您的声势也弱了。万一真的争不过蜀王幼子……您好歹还是辽王世子,不至于一无所有哪!” 说到这里,赵陌顿了一顿:“您别以为,儿子只是为了给您寻一条后路。需知这后路未必就不是依仗。您想想,如今您只是辽王府嫡长子,不得王爷看重,连辽东军务都无法插手,除了王家,您要人没人,要钱……也就只有那点私房银子。但您若是成了辽王世子,那就不一样了。钱粮俸禄且不提,这是朝廷正式册封的爵位,并不是王爷能凭一己喜好,就能轻言废立的。只要您不行大逆之事,无论王爷如何偏心二叔、小叔,这辽王的王爵,也迟早是您的。您可以顺理成章地插手辽东军务、正务,也可以过问王府人事。别的不说,军中有人私卖军马,被王爷利用来陷害您,您若是世子身份,自会有聪明人来向您投诚,您想要打听什么事,也不会象现在这般艰难。二叔如今在辽东军中再有面子又如何?他当不了家,做不了主,大权迟早还是要归到您手上!” 赵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跳得越发快了。确实,如果象儿子所言,他成了辽王世子,即使日后没能入主东宫,好歹还有活路可走。当初他会舍弃一切进京,为的,其实不过是在辽王继妃与她两个儿子的威逼之下,挣出一条活路来。入继皇室,在太子死后成为新皇储什么的,那是王家先提了,他才生出的野望。 回头想想,他如今走的路,对比最开始的初衷,早已偏离了很远。 赵硕不由得露出了苦笑:“其实我早就想过……进京后先把世子名份给落实了的。只是王尚书劝我深思,我一日还不是世子,王妃和她的两个儿子还能容我活着,不至于非要将我逼到绝路,无端生事坏我的前程。等我成了东宫新主,辽王世子的名份还是赵砡的,正合了父王与王妃的心意,岂不是皆大欢喜?倘若我早早成了世子,只怕王妃就再也容不得了,早晚要对我下毒手!”当时他听了岳父的话,顾虑太多,结果就错过了最好的请封时机。如今想要再求世子之位,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赵陌却道:“王尚书为的是您入继皇室能少些阻碍,但您一旦失败,于王家而言,不过就是放弃一个女婿罢了,就象前晋王世子一般。他怎会真心为您的生死安危着想?更不会考虑您的后路。事实证明,您就算不做那世子,王妃与二叔、小叔也不会放过您,如今越发连王爷都视您为眼中钉了。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哪怕是为了气一气他们,也值得去试一试。况且王爷、王妃进京只是为了给太后贺寿。今日太后寿辰一过,他们总有回去的一日。您又不在京城王府里住,少与他们来往,平日里多加提防,他们即使想对您下手,也没那么容易。” 赵硕迟疑:“父王曾经提过,这一趟进京,还想顺道把你二叔的婚事给解决了。这相看、定亲、下聘、成婚……前后加起来,再快也要花上小半年的时间。就算半年后,父王与王妃回辽东去了,你二叔想要留在京城中谋个差使,也不是没有可能。到时候他有岳家可依,想要对我下手,更添了助力。” 赵陌扯了扯嘴角:“蜀王若是借口要忙儿子婚事,滞留在京,皇上看在太后份上,兴许不会说什么,但我们王爷的圣眷如何能与蜀王相比?况且辽东离京城又不是很远,以二叔的身份,他要成婚,也自有宗人府官员去操持,根本用不着王爷王妃滞留在京中操办。到时候皇上定会以辽东军务为由,让王爷早些回藩地去,等大喜之日近了再来。至于二叔婚后留京后怎么办……您一样有岳家可依,还比他早来一年,又怕他怎的?以二叔的人才,他能寻到的岳家又能势大到哪里去?况且京中勋贵世宦人家,个个都是人精。二叔正经连个世子都还不是呢,别人家真要为了个新女婿,就冒险在天子脚下杀人么?杀的,还不是无名小卒。真要叫朝廷查出来,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王曹想害我一个半大孩子,都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更何况父亲比我身份贵重百倍,又得皇上看重?” 赵硕再深吸了一口气,已经被儿子说服了:“你说得对……从前我就是想太多了,顾虑这个,又顾虑那个,结果就处处被约束了手脚,想做什么事都不能成。父王已经心狠到要害我性命的地步了,根本不念半点父子情谊,我作甚还要看他的脸色?既然早就打算要在皇上面前揭穿他为父不慈的真面目,那么又何须顾忌他的看法,不肯争那世子之位?我本是他的嫡长子,世子原该由我来做。赵砡也好,赵研也好,都越不过我去!就算皇上有顾虑,怕将来过继我的时候,父王不肯答应,大不了多下一道改封赵砡的旨意便是。虽说麻烦些,但也胜过我吃这没有世子名份的亏!” 赵陌见他下了决定,笑了:“父亲可有把握?要如何向皇上提起册封世子的事呢?” 赵硕笑道:“这有何难?当然不是由我来开口了,王家却有人在礼部,正好上本。”他嘲讽地笑了笑,“王家的女儿自嫁入我门中,没一日消停,做了那许多不贤不良的事,今日还对我爱妾下手,意图危害我的子嗣。王家若真想要他家这个女儿保住正室之位,日后也能跟着安享荣华富贵,怎么也要表现出一点诚意来。他们说了要助我在京中成事,却只有拖后腿的份。我早已不指望他们真能助我入主东宫了,要靠,也是靠我自己的本事。可一个世子之位,他们若也无法为我争来,那就不要再在我面前摆世家大族的架子,指望我对一个愚蠢的妇人言听计从了!” 赵陌微笑着起身深躬一礼:“儿子祝愿父亲早日心想事成。” 赵硕放缓了神色,亲切地上前将儿子扶起,拍了拍他的肩:“好孩子,父亲明白你的孝心。你放心,无论王家说什么,你始终是父亲的嫡长子。父亲是不会学王爷那般偏心的,绝不会忘了你的功劳。” 赵陌心中并不相信,但脸上却露出了感动的眼神,眼圈也红了:“父亲不要这么说,只要您能如愿以偿,儿子就心满意足了,不敢提什么功劳。” 赵硕哈哈大笑着又拍了他几下:“好了,时候不早了,你累了一日,早些回去歇息吧。明日多睡些时候,不必过来正院问安。父亲进宫的时候,若是夫人那里唤你,你只说要做父亲给你布置的功课,不要搭理她。等父亲回家,我们父子再细谈。” 赵陌应了一声,恭敬行礼退下。赵硕看着儿子离去,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他不知道,赵陌回身离开书房后,全身都仿佛松了一口气般。 总算说动了父亲。接下来,可就有好戏看了…… 第二百一十章 思念 不是赵陌存心要看父亲赵硕的好戏,而是他实在厌烦了被人当成算计的工具,随意摆弄了。 他好不容易摆脱了王家的暗算,在秦家过了两三个月的清静日子,辽王与蜀王两家一上京,又把他提溜出来了,拿他做个筏子去陷害父亲赵硕,好象他是个傻子一般。他招谁惹谁了?就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他难道就真的是个软杮子,任谁都要来捏上一捏?! 这回可好,他说服了父亲去争辽王世子的名份,也助父亲发现了辽王夫妻与蜀王一家的圈套。接下来,父亲要与辽王、蜀王两府斗上一斗,顺便会把王家也卷进去,而小王氏与兰雪又在内宅相争。父亲赵硕也好,祖父辽王夫妻也好,蜀王府,王家……所有人都要忙碌一阵子了,想必也不会有功夫来打扰他。他应该可以再清静一段时间了吧? 赵陌还真是有些好奇,这一场乱斗过后,到底谁会是最后的赢家呢?私心里,他还是盼着父亲赵硕能是那个人的。别的不提,赵硕若真的成了辽王世子,日后的处境会好过许多,他这个做儿子的,也多少能沾些光。他不求这个父亲真能带给他什么权势地位,事实上,自从母亲去世,父亲又将他送往大同,即使他到了京城,父亲也不肯接他回家之后,他就已经对父亲死了心。这辈子,他已决定要独自在外过活了。希望父亲能有一个爵位,只是希望自己出门在外、与人交往时,不会被人轻视而已。 而且父亲有了爵位,与人争斗时,多少也算是有了些倚仗,不至于轻易被人打倒。这也算是他身为人子的一点孝心了。 赵陌回到新的住所,小玫小兰两人早已将行李安置好,向府中的下人讨要了热水,预备给他洗漱了。赵陌简单梳洗了一下,就嘱咐她俩:“没事不要在府中乱走,待在这院里看屋子就好,有什么事,只管吩咐粗使婆子,免得叫夫人拿住了把柄。你俩虽然是王妃身边出来的,但毕竟是奴婢。若是不小心触犯了府中的规矩,叫夫人有了处罚你们的借口,即使是王妃亲自出面,也未必能救得了你们。若真到了那一日,我是什么都做不了的。夫人压根儿就没把我放在眼里,自然也不会听我求情。” 小玫与小兰对视一眼,都没说什么,只是乖巧地行礼应声:“是。” 至于她们心中怎么想,赵陌就管不了那么多了。横竖又不是他的丫头,他何必操那个心? 赵陌将两个丫头打发下去,就闲闲地往窗下长榻上一坐,随意打量着屋中的情形。 这是位于赵硕新宅子东路的一个小院,正屋三间,一明两暗,左右厢房各两间,院中种了几棵花树,铺了石子路,倒也算是整洁干净。屋中摆设中规中矩,虽说家具少了些,但该有的也都有了。就是多宝格上的摆件与屋中的日常用品,瞧着象是匆匆布置的,并不成套,而且很多都明显不是给他这等年纪的少年人布置屋子用的。比如那松鹤延年的山子摆件,又比如那百婴戏的对瓶,也不知道是小王氏的陪嫁,还是她进门后才命人采买来预备送礼的。 这间屋子里,也就是书桌上的文房四宝才象是少年人使用的物件。那是琉璃厂的老字号文房店最新推出的款式。他前几日去佘家胡同,顺路去琉璃厂逛了一逛,就看见类似的文具,价钱不过中等,通常是中等官宦人家买来使的。赵陌自然知道辽王府与承恩侯府从来不用这等东西,王家想必也不用,但拿来送给寻常亲友家的男孩儿作见面礼,倒是很合适。它们会出现在这间屋子里,估计是小王氏在宫里被逼得答应接他来住,回家后匆忙命人布置房屋,才随便从库房里寻出来充数的吧? 赵陌也不在意。他在大同用的东西,还不如这些呢。只不过这屋子是小王氏命人仓促布置而成的,他自然是看哪儿哪儿不顺眼了。相比之下,连他在燕归来的屋子都比这里强,就更别说清风馆里他曾经借住过的东厢了。 才离了承恩侯府几个时辰,赵陌已经开始想念那个地方了。倒不是那里真的有多好,而是秦家三房给了他许多快乐,令他眷恋不已。那样的家,才是让人心生向往的家呢。他是没福,没法拥有那样真诚慈爱的家人。但能跟他们在一起住上几年,也是他的福气。 赵陌随意地晃到床边躺下,心里盘算着,等到舅爷爷秦柏搬进了新侯府,自己肯定也是要跟着搬过去的,等到将来自己长大了,不能再住在秦家时,他就在永嘉侯府边上买一个小宅子,仍旧每日往舅爷爷家里去。新的永嘉侯府边上,一边是承恩侯府,自然不可能让他买下来,但另一边却是一条巷里的四五户人家,宅子都不是很大,正适合他。却不知道哪一户人家的宅子,会有出售的可能呢? 赵陌盘算着这还没影儿的事,算着算着,就睡着了。一夜无事。第二天起来,天色已经大亮。他连忙起身梳洗。小玫将早饭摆放到外间圆桌上,道:“大爷已经进宫去了,临走前特地嘱咐了,让哥儿睡到自己醒来为止,不必往正院去请安。等大爷出宫回来,还要再来寻哥儿说话的。” 赵陌在桌前坐下,随意吃着东西,问小玫:“正院那边如何了?” 小玫抿嘴笑道:“夫人早起就不高兴,大爷让她给兰姨娘涨月钱,再给小少爷寻奶娘,还叮嘱她记得给王府那边报喜讯。大爷前脚刚出门,夫人后脚就发了一场火。本来还想去寻兰姨娘的晦气,叫身边的大丫环们劝下了,正窝在屋子里生闷气呢。” 小兰侍立在赵陌身后,见小玫说得忘形,抬头看了她一眼。小玫立刻收敛了,补充上一句:“奴婢都是听底下的婆子们说的。夫人这会子正生气,哥儿还是别往正院去的好。横竖大爷早吩咐过您别去的。” 赵陌自然不会去,但小玫竟然对这府里发生的事如此清楚,分明是开始打探消息了。 他笑了笑:“父亲有吩咐,我又怎会违他的意?对了,夫人既然生气了,那父亲先前叮嘱她办的事,她可吩咐下去了?” 小玫忙道:“还没有呢。月底才是发月钱的时候,夫人拖上几天也不要紧。小少爷那儿原有一个奶娘,少一个也无妨,何况蓝管事本来就在寻奶娘呢。夫人不吩咐,他也会去办的。至于往王府送信的事……”她顿了一顿,“奴婢也不知道夫人是怎么吩咐的,但早上到眼下,府里除了大爷进宫,似乎还没人出过门呢。” 赵陌冷笑一声,吩咐道:“给我叫人去唤蓝福生过来。” 小兰小心地问:“哥儿叫蓝管事来做什么?他一天到晚忙得很,这会子怕是还在忙兰姨娘的事。” “我就是有兰姨娘的事要吩咐他。”赵陌淡淡地道,“你们只管让人去传话。” 小玫小兰照办了,没过多久,蓝福生便赶到了:“哥儿有什么吩咐?兰姨娘那儿出什么事了?” 赵陌道:“早上父亲出门时,嘱咐过要往王府报喜讯,但夫人好象忘了这回事。家里如今没个能管事的人,只能由你出面了,尽快往王府去一趟,务必要赶在父亲出宫回家之前,让王爷王妃知道父亲添丁的好消息。” 蓝福生自然不会拒绝,只是有些好奇:“哥儿,夫人胡闹确实不该,但这喜讯报晚些也不打紧吧?您又何必着急?” 赵陌冷笑:“父亲进宫,定会向皇上、太后报喜讯的,难不成父亲的本生父母知道喜讯的时间还要往后靠?叫王妃拿住了把柄,对父亲又有什么益处?” 蓝福生恍然大悟,忙笑着应下:“是小的疏忽了,这就命人报信去。”说罢退出了院子。 赵陌心中冷笑。蓝福生并不是疏忽了,他只是太忙了,忙于围着兰姨娘和她的孩子转,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赵硕回到家里时,来寻儿子说话,赵陌就把这件事告诉他了,又道:“父亲平日总是带着甄忠、蒋诚二人出入。虽说在外办事,有两个心腹候命,总是方便些。但家里不留个可靠的人看着,您也不知道夫人会生出什么事来。邵禄生要帮您打理产业,蓝福生光是忙着内宅的事,就忙不过来了。倘若夫人又干了什么不该干的事,您能及时得到消息么?我看您还是把蒋诚留在家中坐镇吧。真有什么事,他好歹还能跟蓝福生搭把手。” 赵硕一愣:“福生一人也尽够了吧?内宅还有管事婆子们呢。” 赵陌摇头:“家里的管事婆子能有几个是信得过的呢?蓝福生连兰姨娘的衣食起居、小弟的奶娘挑选,都要亲历亲为,忙起来根本顾不上正院的事。他再能干也只是一个人罢了,分|身乏术,您总要为他着想一下。跟您出去的差使,寻个机灵些的长随就能办了,但家里这一大摊子事,没个靠得住的人看着可不行。王家倒是有陪房,但您能信得过么?” 赵硕沉吟不语。 赵陌也不在意,笑笑就转移了话题:“您给宫里报过喜讯了么?太后娘娘可高兴?” 赵硕复又露出了笑容:“自然,她老人家听说你小弟是在她生辰当日出生的,可稀罕了。还说等你小弟长大一些,就让我抱进宫里给她看看呢。”他叹了口气,“太后她老人家,可有日子没对我有过好脸了。” 赵陌心中清楚其中的缘故,只微微一笑。 赵硕只是过来看看儿子,又站起了身:“我先去兰雪那儿看看你小弟,午饭你到书房来与我一道吃,我还有事要与你商量。” 他转身去了兰雪的院子,看过儿子,心情十分愉快,又将在宫中报喜讯时的情形都告诉了兰雪。兰雪早就预料到儿子的出生日期会令太后心下大悦,心中暗暗窃喜。 她柔声对赵硕道:“大爷,我们的儿子一出生就给您带来了好消息,可见他有福气。所谓佳报频传,我们不如给儿子取个小名儿,就叫佳哥儿,好不好?” 第二百一十一章 憋闷 佳哥儿? 赵硕嘴里念了这个小名几遍,觉得确实不错,便露出了笑容,正要答应兰雪。就在这时,小丫头佳儿捧着茶盘进屋,放在了桌面上。赵硕顿时想起来,昨儿晚上才给这个小丫头改了名叫佳儿,若给儿子起名叫佳哥儿,岂不是重了? 他便笑着对兰雪道:“小名只要吉利,叫什么都好。若是想要合了‘佳报频传’的意思,喜哥儿或是福哥儿都不错。佳哥儿虽然也挺好,却是重了这个丫头的名儿。”他指了指佳儿,佳儿脸上还是懵的,茫然看了看立在床边的珠儿。 兰雪愣了一愣,望向佳儿,皱起眉头:“这是珍儿,大爷记错她的名字了吧?” “没有记错。”赵硕笑道,“昨儿个你生产,叫得那般惨烈,我在厢房里听着就忧心不已。恰好那时候,陌儿对我说,这个丫头本叫珍儿,不如改叫佳儿算了。佳儿佳儿,希望你能给我添个佳儿,母子均安。我想这不过是一件小事,也是那孩子的一片心,就答应了。谁知我才点头给这丫头改名,那头你就平安生下了孩子,可见这是天意。虽说小丫头改个名字,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但总归是老天保佑,就让她继续叫佳儿吧,以后也不要改了。这是为了你们母子祈福。至于咱们的孩子,叫喜哥儿、福哥儿,或者直接叫小三儿也成。小名寻常些,倒更好养活。我已经求了太后娘娘,请她老人家给咱们小三儿起大名。过个几天,就有准信儿了。小名不过是你们私下叫叫,倒也没什么要紧的。” 这怎么会是没什么要紧?! 兰雪心里郁闷极了。佳哥儿的名字,是她想了很久,才为儿子定下来的。她深知以自己目前的身份,不可能给儿子起名,那小名就是她唯一拥有的机会了。这本是极容易的事,赵硕如今正宠她,也看重她的儿子,她说几句好话,他定然就答应了。万万没想到,赵陌竟然会在这时候跳出来搅局。这算什么呢?他怎会知道她给儿子定下的是什么小名?她明明连身边的心腹都没告诉过,连蓝福生都不知道的! 喜哥儿、福哥儿什么的,都俗不可耐,小三儿更是粗浅直白。她想了好久,才为自己的亲生儿子定了一个“佳”字,难不成就真的要放弃了么?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不悦地看了佳儿一眼。都是这个小丫头,竟然改了名字也没告诉她,害得她落入如今的尴尬境地中! 佳儿却是一脸的莫名。她只是个小丫头罢了,从昨晚到现在,她基本就是在外间和院子里忙活,偶尔进里间,也是斟茶倒水,哪里有空往兰雪跟前去?况且这事儿她也告诉珠儿了,珠儿虽觉得麻烦些,但并没有说这么做不好呀?还道她的新名字不错,蕴意吉祥,又不会再被人误会身份与珠儿这个大丫头一样体面了。 最终兰雪只能强忍住心中的不悦,勉强笑着说:“大爷说得是,那兰雪就再想一想别的名字?” 赵硕哈哈笑道:“何必费事呢?就叫小三儿吧。从前小二儿出生的时候,小名儿也是随手取的。名字取得贱些,孩子反而更好养活呢。”说实话,若不是被人暗害了,他的次子原本是身子骨极康健的孩子。 兰雪的脸色变了变,不大好看,脸上连笑容都快维持不住了。赵硕的次子小小年纪就夭折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依着他的例来给她的宝贝儿子来取小名儿,难道就不忌讳? 可赵硕已经定下了,兰雪不好反对,只能勉强应下,心里却仿佛吞了苍蝇一般恶心。 赵硕压根儿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小名儿什么的,兰雪也就是提供一个建议而已,根本做不了主,她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通房,如今生了子才提了位份,可也依旧只是侍妾而已。 赵硕看了一会儿孩子,安尉兰雪几句,又说了给她涨月钱和添奶娘等事。兰雪勉强打起精神,趁机道:“奶娘要贴身侍候孩子,定要可靠周到才好。若是交给外院的人,我实在不放心。蓝管事倒还细致些,若是由他来挑人,我也就能安心了。” 赵硕笑着摇头:“如今福生可不正是为你忙活这些事么?说来都是内宅琐事,交给管事婆子就得了。夫人靠不住,府里却还有几个老实的婆子。你什么都要交给福生去办,也太大材小用了些。如今他为了你的事,连我的差使都顾不上了。” 兰雪顿了一顿,小心地试探:“大爷何出此言?” 赵硕没有发现她的异状,只笑道:“难道不是?他这些日子都围着你这院子转呢。不过也多亏了他,若不是他时时留意你的状况,昨儿出事的时候,也不会及时把你生产的消息报给我知道了。” 兰雪留意他的神情,知道他并未起疑,暗暗松了口气,却故意做出了难过的表情,低下头来。 赵硕见她这样,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你放心,你所受的委屈,还有咱们儿子所担的风险,我都会为你讨回来的。一会儿我就去给王家送信。这一回,他们无论如何也得给我一个交代!” 兰雪柔声道:“大爷不必顾虑我的。大爷的大业要紧。王家那边……还是别得罪了。只要夫人不再生事,给您拖后腿,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下这口气吧!” 赵硕拉长脸道:“胡说!我是先帝嫡孙,小王氏算哪根葱?也配让我忍她的气?王家如今是越发不中用了,若不趁此机会,叫他们想明白谁是主,谁是从,往后我还怎么用他们呢?此事我心中有数,你就不必多劝了!” 兰雪柔婉地笑着,送走了赵硕,随即便沉下脸来。虽然成功阴了小王氏一把,但她心里一点儿都不高兴。小王氏那就是个蠢货,早就不是她的对手了。若不是赵硕争位还有用得着王家的地方,兰雪早就解决了这个正室。如今她满腹怨气,都是因未能给亲儿子起名而来。可这件事她想怪,都找不到人去怪。赵陌虽然是根源,可他根本不可能知道她的想法,多半只是想要讨好父亲赵硕而已。至于珍儿——不,现在已经改叫佳儿了——更是什么都不知道。难不成,她要怪到擅自定下儿子小名儿的赵硕身上不成? 兰雪憋闷极了,却是有冤无处诉。 同样觉得自己有冤无处诉的,还有小王氏。她还没来得及为兰雪生子又提位份一事生完气呢,就迎来了亲生父母王大老爷与王大夫人。 赵硕迎接岳父岳母进门后,还一脸不高兴地对他们说:“小婿实在不知道令嫒到底想做什么。白天里说知道错了,要改正,要为了我们家的名声,把陌儿接回家里来住,晚上她就能忘掉自己说过的话,对我的妾室下手,意图谋害我的子嗣!她到底是真知道错了,还是在装模作样?她把陌儿接回来,是否还心存歹意?令嫒还是把话说清楚的好,也省得我的子嗣一个个不明不白地枉送了性命,还不知道是谁害的!” 小王氏气极:“你少在我父母面前诬蔑我了!我早说过不关我的事,你却只听那个贱人一面之辞。你若是看我不顺眼了,早说呀!宗室子弟那么多,你以为我们王家就稀罕你一个呀?!” 王大老爷与王大夫人闻言,脸色顿时都变了。赵硕冷笑着看向他们:“你二位听听,这就是她的话。平日里总挂在嘴边上的,敢情根本就瞧不起我呢,总说没有她,我就一文不值。既然不情愿嫁给我这个鳏夫做填房,当初又何必勉强呢?既如此,还不如趁着大家还年轻,早做个了断,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岂不更好?” 小王氏脸色大变,气得浑身发抖:“你说什么?你……你竟然想要休了我?!我告诉你,我还不乐意嫁给你呢!你一个……” “住口!”王大老爷打断了女儿的话,面色铁青,“这种话也是你能说得出来的?你的教养呢?”又怒视妻子,“你是怎么教女儿的?!” 王大夫人的脸色也是惨白惨白的。她昨日才教导过女儿,当时女儿也答应得好好的,怎么转身就变了卦?如今还当着王大老爷与赵硕的面,说出这等话来,难不成是失心疯了? 她低声斥责女儿:“快闭嘴吧,当着你父亲的面,你也敢放肆?!” 小王氏脸色青白,咬着唇不说话,眼泪却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别提有多委屈了。 王大老爷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笑容来,对赵硕道:“贤婿,这里头定有什么误会。不知能不能让我们夫妻与七丫头说说话,我们也好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你放心,若果真是七丫头做错了,我定会令她给你赔罪的。她不肯听,我替你教训她!” 赵硕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既如此,岳父岳母就请自便吧。我就在书房,静候二位佳音。”他转身走了出去。 王大老爷却怔了一下,眼睛眯了起来。 王大夫人迅速摒退左右,只留下霜儿、雪儿与一位杜妈妈,便转身厉声问女儿:“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真个对那个什么兰雪下手了?!” 小王氏却委屈地扑到她怀中,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第二百一十二章 明白 小王氏自认为受了冤枉,她哭了一场后,抱住母亲哽咽道:“我真的没有害兰雪那个贱人,我都好久没去理会她了。每次我叫她来训话,赵硕总要跟我生气。我知道定是那贱人在赵硕面前挑拨离间,可赵硕就是信她不信我啊!母亲总劝我别把一个贱妾放在心上,反正她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也是庶孽,身份跟我的儿女没办法比。我便忍住气不去寻她,由得她在自己的院子里自生自灭。昨儿个,是赵硕为了赵陌与我争吵,我一时气不过,才去寻那贱人出口气,不过就是骂她几句罢了,哪里就害她了?她忽然发动,还吓坏我了呢。想来她也只是瓜熟蒂落,恰好在那时候生产而已。赵硕却认定了是我害的她,我好冤枉!” 王大夫人抱着她哄了几句,便转头望向霜儿、雪儿与杜妈妈三人:“你们说,是不是就象姑娘说的这样?!” 杜妈妈有些迟疑,她这几日身上不大好,其实一直告病歇息,并不曾到正院当差。对于小王氏的事,她实在不清楚。若不是王大老爷夫妻都来了,她也不会支撑着过来。但说真的,小王氏对兰雪的憎厌合府皆知,就算真的对她下了手,也没什么出奇。只是小王氏喊冤,她们这些陪嫁的下人自然不可能拆她的台。杜妈妈低下头去,只应了一声“是”。 霜儿、雪儿两人却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说话。 王大夫人见状连忙喝问:“怎么?难道此事别有内情?!” 小王氏有些不敢置信地抬头望向这两个心腹大丫头,只当她们要拆自己的台。 霜儿与雪儿上前跪下了。霜儿道:“老爷、夫人容禀。夫人先前所说,大体上都是实话。只是奴婢们觉得,这里头未必就没有内情了。昨日奴婢们陪着夫人前去兰姨娘的院子,自进门就发现兰姨娘面色惨白,满头大汗,行动也不大方便。只是当时夫人与奴婢们都不曾起疑心,只当她是孕妇行动笨拙些,又因为害怕提防夫人,才会露出异样来。如今想想,说不定当时兰姨娘就已经有生产征兆了。可她没有吭声,反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她顿了一顿,悄悄偷看了小王氏一眼,“夫人命她奉茶,又教导她规矩,她的脸色越发难看,后来更是不慎把奉给夫人的茶给摔了。夫人一时恼怒,踢了她一脚……” 霜儿说到这里,就有些说不下去了,雪儿便接着道:“夫人当时想必也是在气头上,踢得不轻,兰姨娘便倒在地上惨叫不已,又流了血。屋里屋外的丫头乱成一团,我们也是吓坏了。可是仔细想想,夫人只不过是踢了兰姨娘脚上一下,又能有多少力道?又不是踢她的肚子,怎会让她疼得那样?她多半是装的,早就等着夫人那一脚了,正好趁势诬陷夫人,大爷便又要与夫人离心了。” 小王氏越听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没错!我说呢,她从前见了我,也没象昨儿一样,脸色惨白,满头大汗,活象老鼠见到了猫。我还以为她是怕了我,知道敬畏我这个正室了,没想到她心中藏奸,早就设好了圈套,等着我往下跳呢!”她恨得直咬牙,“贱人!我这就去赵硕面前告发了她,给她一个好看!” 她起身就要往外走,却听得父亲一声厉喝:“站住!”她不解地回头看向父亲,见他仍旧是一脸铁青,不由得露出茫然之色:“父亲?” 王大老爷冷哼道:“你就这样跑到赵硕面前去说,昨日全是他那个妾地陷害你?你没有在她临产之时跑去为难她,没有踢她这个孕妇,没有说出那些看不起赵硕的话来?若你觉得你这么说,赵硕就会信,那就只管去好了。横竖我早就知道你有多愚蠢,本也没指望你能成什么事!” 小王氏一脸愕然:“父亲,您这是什么意思?!” 王大夫人叹了口气,把女儿拉了回来:“我的儿,你昨儿千错万错,不该跑去兰雪那里见她,不该为难她一个将要临产的孕妇,更不该踢出那一脚,更别说你在赵硕误会你的时候,还说出那些伤人的话来。你做的事,人证物证俱在,兰雪也确实是在你踢了她一脚之后忽然生产了。若说这一切真的全是她的算计,你也只能认了,谁叫你不如她心思深沉呢?你这会子就算到赵硕面前说,一切都是兰雪的诡计,又有什么用?他不会信的,反而会认定你在狡辩。他今日请了你父亲与我过来,就是要让我们逼你停止狡辩,向他低头。若我们不拦着你,那可就真的没法挽回了!” “没法挽回就没法挽回!”小王氏的眼泪又掉下来了,“我才不要受他的气呢!他凭什么?没有我们王家,他算哪根葱?!如今储位还没争到手呢,他就想要翻脸不认人,做梦去吧!我们别理他,宗室里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男人。咱们家大不了换人就是!如今不是那蜀王幼子最得宫中青睐么?父亲改而支持他得了,何必便宜了赵硕这个给脸不要脸的贱人?!” 王大夫人沉了脸:“住口!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王大老爷倒是冷笑了一声:“换人也不是不成,虽说你妹妹当中已经没有嫡出的了,但叫你母亲认个庶女在名下充作嫡女,未必就骗不了人。又或者我们不指望正室之位了,侧室也可以将就。横竖等她日后生了儿子,依然还有扶正的希望。只是你确定真要这么做么?你不会后悔?” 小王氏一仰脖子,就想说不会,只要能让赵硕吃苦头,她乐意跟他翻脸。但王大夫人却没她那么天真,用力扯住了她,板着脸斥道:“不许胡说!”又换了笑脸转头去看丈夫,“老爷就别跟孩子开玩笑了。七丫头懂得什么?她哪里知道个轻重?” 王大老爷冷了脸:“既然她不懂,你懂,那你就给我跟她把话说清楚了!省得三天两头的闹事。我们一家子的心血都毁在她的任性上!早知她这般不中用,当初让八丫头九丫头记在你名下做个嫡女,也一样可以嫁人做填房。不过就是日后说起来不大好听罢了,只要生了儿子,那点不好听又算得了什么?!” 王大夫人干笑着应声,转身就沉着脸将女儿拉到里间,把她甩到了床上:“糊涂东西!谁都可以说换人,独有你不能!王家没有嫡女,还可以有别的法子寻一个宗室子去支持,但你已经是赵硕之妻,换了人,你又算什么?难道你与赵硕和离大归后,还指望能再嫁一个宗室?!到时候王家便是心想事成,得了大富贵,又与你有什么相干?!” 小王氏的脸色煞白,她这会子才算是想明白了。换人?和离?当然可以,但那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她是失心疯了,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王大夫人见女儿总算明白过来了,才稍稍消了几分气:“听明白了吧?我昨儿与你说了那么多话,你怎么就是转不过弯来呢?宫里娘娘提点你的话,你也不记得了吧?一生气,就昏了头。我从前真是把你宠坏了,宠得你一点儿气都受不得。早知道你如今会过着这样的日子,当初还真不如把这桩好亲事给了八丫头九丫头她们。” “那不能!”小王氏扁着嘴道,“她们算什么东西?叫她们嫁了赵硕,万一赵硕真有大位之分,难道日后还叫我去跪拜一个庶女?!” 王大夫人没好气地戳了她脑门一记:“既如此,你如今又闹什么别扭?赵硕前头有过元配,娶你是续弦,他另有嫡子庶子,也有两房妾室,我们都是知道的。我早劝过你,真看他的儿子不顺眼,徐徐图之就是,用不着心急的,最要紧的是先生儿子。等你有了儿子,赵硕自会看重你几分,别的儿子对他而言也就没那么重要了,到时候你想做什么不成?光想着跟个通房捻酸吃醋,没得失了涵养。你将来是要母仪天下的,要有一国皇后的气度。” 小王氏吸了吸鼻子,犹犹豫豫地说:“可是赵硕如今认定我做了那些事……” 王大夫人冷哼一声:“这有什么?他如今还离不得王家,说那些狠话不过是为了吓唬你罢了。你且收了气,好生与他赔个礼……” 她话未说完,就被小王氏打断:“还要我给他赔礼?!”小王氏双眼圆瞪,一脸的不服气。 王大夫人沉下脸:“方才我白劝你半天了,是不是?!你若真个想不明白,那我们这就去跟你父亲说,今儿就收拾你的嫁妆,回王家去吧!” 小王氏脸色一变,顿时露出了恳求之色:“别,母亲,我知道错了。我……我去给赵硕赔礼就是。” 王大夫人哼道:“你既赔了礼,服了软,往后就再也不能任性了。既然要装贤良,那就给我装到底!我是你母亲,才会一心为了你着想。否则,你父亲真个恼了,你后头还有好些个庶妹等着接你的位子呢,你还怕王家没有女儿给赵硕做填房?到时候你哭都没地儿找去!” 小王氏低头抹泪,半天才道:“我若真个服了软,赵硕就能答应么?还有兰雪那个贱人,她会不生事?” 王大夫人冷笑一声:“怕什么?赵硕就是想要个台阶下,你服了软,你父亲再劝几句,他是不会不答应的。至于那个妾,且由得她得意几日。她刚生了孩子,要休养过来,还得几个月功夫呢。你别再理会她,她还如何能再陷害你?我再替你想个法子,把她的儿子抱过来养,名份上仍是庶出,碍不了你儿子的事,但心里跟你亲,不认她这个亲娘。她一个通房,又能成什么气候?过得几年,她色衰失宠了,你还用得着操心么?” 小王氏满心的不乐意,但她知道现在不是反驳母亲的时候,便都答应下来。 王大夫人见女儿被说服了,就把她重新带到外间见丈夫。王大老爷打量了女儿几眼,淡淡地道:“既然想明白了,就跟我去书房见女婿吧。他特地让我过去,定是有条件要提。我倒想听听看,他想做什么。” 第二百一十三章 报信 当王家人与赵硕在书房谈判的时候,赵陌正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不紧不慢地练着字,十分淡定。 王家人进门的时候,他就已经得到了消息。虽然王大老爷不大好对付,但无奈小王氏是个猪队友,赵陌对自己父亲赵硕的谈判能力还是相当有信心的。接下来,就看王大老爷夫妻俩离开的时候,赵硕是什么表情,便可知道他是否成功了。赵陌觉得,成功的可能性还是挺大的。 既然没什么可担忧的,他自然是专心练字了。舅爷爷秦柏给他布置了功课,他一天都不能缺的。否则回到秦家的时候,让舅爷爷发现他偷了懒,定要训斥他一顿,到时候让他如何有脸去见一向认真学习的表妹秦含真? 赵陌淡定,小玫与小兰两个却没那么冷静了。 自从进了这个宅子,两天的时间了,她们都没能寻到机会出院子。赵陌管她们管得很严,不许她们踏出院门一步,去书房也从不带她们,而且所有命令,都是当着这院子里本来安排来当差的仆妇们说的。小玫小兰两人想要寻个借口出去,都很容易受到其他人的劝阻。小玫与小兰心下着急,她们不知道赵陌会在这里住多少天。但他一进门就与继母小王氏产生了矛盾,若是小王氏不喜,过两天就将他送走,也不是不可能的。到时候她俩要怎么办? 除去辽王与辽王继妃布置的任务,小玫与小兰还要兼职做耳目。她们自然也留意到了赵硕后院的妻妾之争,以及兰姨娘险遭小产的疑云,但那跟她们没有关系。她们比较关心的是,王大老爷夫妻俩过来,会与赵硕说些什么?赵硕与王家的关系是否会产生变化?倘若赵硕失去了岳家的支持,那对辽王继妃自然就更有利了。 想到这里,小玫与小兰又有些心焦了。她们很想去打听王家人上门后都跟赵硕在说些什么,双方是否会不欢而散? 可她们没法在赵陌的眼皮子底下偷偷溜出门去,只能想办法去鼓动他了:“哥儿真是镇静,王家人都找上门来了,你就不想知道王大老爷会对大爷说些什么么?你才回来没住两天,王家人就来了,万一他们是来劝大爷把你送走的,怎么办?” 赵陌笑笑:“得之我幸,不得我命,那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这个榆木脑袋!小玫与小兰心中都要恨铁不成钢了。后者还能闭嘴不说话,小玫却忍不住道:“就是因为哥儿一点脾气都没有,处处忍气吞声,才会让夫人越发嚣张起来。你就不怕一再忍下去,终究有一日连命都叫夫人夺了去么?!” 赵陌仍旧是笑笑,反而劝她:“消消气吧。你们在我身边待得久了,自然就习惯了。这没什么好操心的,夫人又不是没试过要我的性命,这不是没成功么?”仍旧是不紧不慢地练着字。 小玫都快要吐血了。还是小兰拉了她一把,她才没冲着赵陌发起火来。 就在这时候,昌儿往东院寻赵陌来了。 自从回了赵硕府中,昌儿、盛儿两个自然就重回原主手下了。不过,兴许是因为曾经在辽王府中侍候过赵陌几日的关系,昌儿如今对他很是热心,时常过来看一看他,跟他说说府里的消息,再替他打抱几句不平。赵陌没拦着他,他便来得更勤了。 今日昌儿也是给赵陌带消息来的:“王大老爷跟王大夫人一道来了,进门的时候,脸色可不大好看。听人说,是咱们大爷气不过夫人对兰姨娘干的好事,命人给王大老爷送了信,才将人请过来的。大爷是想向王大老爷告夫人的状,好叫王大老爷去劝自个儿的闺女,让她别再一天到晚只想着害人了。” 赵陌放下手中的笔,在屋角的水盆上洗了洗手,拿过丝帕擦干,转头冲昌儿笑了笑:“是么?那王大老爷可教训过夫人了?” “想必是教训过了。”昌儿神秘兮兮地道,“大爷亲自把王大老爷夫妻送去了正院,不一会儿自个儿就出来了,直接去了书房。王大老爷与王大夫人在正院上房跟夫人关着门说了半个时辰的话,除了三个陪嫁来的心腹婆子丫头,一个人都不许留在屋里。开门的时候,夫人的眼睛都是肿的,大概是哭得厉害。丫头们侍候她重新洗了脸,上了脂粉,又换了衣裳,她方才随王大老爷与王大夫人往书房见大爷去了。我才来的时候,瞧见王大夫人带着夫人重新回了正院上房,王大老爷仍旧在书房与大爷说话。” 这探听得够清楚的。赵陌不由得多看了昌儿几眼:“你这一路都盯着主人瞧么?当心叫我父亲发现了生气。” 昌儿忙赔笑道:“哥儿放心,小的不至于如此粗心,连规矩都忘了。这些事有的是小的自个儿看见的,有的是听别人说的,只要哥儿不告小的状,小的便没什么可担心的。自从夫人进府后,家中事务都是那个杜妈妈在帮着打理,两个大丫头从旁协助,夫人就是偶尔过问,并不上心。这几日杜妈妈身上不好,夫人和她的丫头又为了兰姨娘生小少爷的事心烦,哪里有闲心管我们?底下人大规矩不敢乱,其实私下都松泛下来。大家伙儿都在暗地里议论呢。昨儿夫人与大爷吵架,闹得那么大,这府里谁不知道呢?” 赵陌笑了笑:“话虽如此,你也要当心。你毕竟是偏着我这边的,若叫夫人知道,存心要为难你。一点把柄就够你受的了。还是多加提防吧。” “是。”昌儿露出了感激的神色,“小的侍候过那么多主人,也就只有哥儿是真心为小的着想。哥儿这样仁厚恤下的人,怎的就没摊上好运道呢?哥儿平日不住在这府里,不知道夫人的真性情,那是个最心狠手辣不过的人了。嘴甜心苦,两面三刀,转身就翻脸,治下也十分苛刻。底下人都没少在暗地里埋怨!可谁叫她是王家的千金呢?就连大爷,也不得不对她忍让三分。哥儿别看夫人先前对你好象十分亲热的模样,其实她都是装的!你可千万不要上她的当!” 说到这里,昌儿凑近了赵陌,声量也压低了些:“哥儿不知道,先前夫人要在大爷面前装贤惠,故意给兰姨娘送补汤。兰姨娘对她提防得紧,借口说刚吃了安胎药,怕冲了药性,要放一放才喝。等送汤的丫头走了,转身就把那汤赏给了新进府的小丫头。谁知那小丫头当晚就拉了肚子,拉了两三天,人都瘦脱了形!大爷去质问夫人,夫人还狡辩说那汤本是热着喝才好,冷了就难消化了,又说那小丫头吃惯了清汤寡水,是虚不受补。总之,什么话都叫她说完了,就是不肯承认自己下了药想要害人。哥儿也要多提防些,别吃她送来的东西。若是大爷不在家,她叫你去,你也别去才好。万一她寻了借口故意蹉磨你,就算大爷回来训斥了她,你也白受苦了。她有王家撑腰,大爷是不会把她怎么样的。最终吃亏的,还是只有你一个人。” 昌儿絮絮叨叨地曝了许多料,又叮嘱了赵陌不少话,才因为外院响起动静,瞧着似乎是王家人要走了,才匆匆离开。他是在外院侍候的人,万一管事的出来看不到他,误会他偷懒就不好了——虽然他也确实是偷了懒。 昌儿匆匆来,匆匆走,留给赵陌与小玫、小兰的,却是一大堆信息。赵陌还是那副镇定的样子,小玫与小兰却觉得有些异样。 小玫对赵陌道:“这个昌儿……虽说看起来象是为哥儿报信来的,但怎么好象话里话外都在挑拨离间一般?哥儿别听他的,无论夫人如何,她若真叫你去,你不去,回头她说你不孝,要罚你,便是大爷也护你不得。再说,那什么给兰姨娘送下了药的补汤一事,是真是假还不知道呢。夫人好歹也是大家闺秀,不会这么蠢,明知道兰姨娘正怀着胎,还要给她送下了药的汤,难道她不怕大爷知道了责罚么?兴许真的只是小丫头虚不受补呢?”她是真不相信世间会有这样的蠢妇人,下药给孕妇,居然只是为了让她拉肚子?真要下药,就下得重一点,一碗汤就把那胎给弄没了,岂不更干脆利落? 赵陌仍旧只是笑笑:“昌儿能知道什么?他也不过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罢了。他本是一番好意,想要我别做个睁眼瞎,倒不是真有什么歹意。你说他挑拨离间,却是太重了。” 小玫愕然,正要说些什么,却被小兰扯出了屋子,直扯到了院子角落里。 小玫不解地甩开她的手:“你拉我做什么?我真是不敢相信,世上竟然真有这样的蠢货!别人都算计到他头上了,他还说别人是好意的?怪道个个都要算计他一把。” 小兰冷笑:“他是蠢货,不是更好?我们想完成王爷、王妃的吩咐就更容易了。你跟他说那许多有的没的做甚?别以为做了他几天的丫头,就真的要跟他一辈子了。与其操心那等无用的事,还不如好好想想,要怎么把正事儿给办好!” 小玫扁了扁嘴:“知道了!”心中暗叹一声,就把这事儿给抛到了脑后。 第二百一十四章 寻章 赵硕送走了岳父岳母,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微笑,往东院里看儿子来了。 赵陌看到他的表情,便知道他说服了王大老爷伸出援手,也不必他开口说,就直接向他作了个揖:“恭喜父亲得偿所愿。” 赵硕哈哈大笑:“好孩子,真不愧是我的儿子,不用我说你就猜到了。” 他笑着在椅子上坐下,见小兰送茶上来,看了她两眼,就挥手示意她与小玫下去。 小玫小兰二人心中郁闷,但也只能听令行事。本来还想躲在窗外偷听一下的,谁知赵硕也好,赵陌也好,都没打算关门关窗。正屋里所有窗门大开,院子里还有别的仆妇在做事,她们根本没法躲藏在一边偷听。没办法,她们也只好离开了。 赵硕装作不经意的模样,留意了一下二女远去的背影,才低声对儿子道:“假章我已命人刻去了,横竖只要能糊弄过去就行,不必刻得太过精细,约摸三四天功夫,也就能得了。只是到时候要如何令这两个丫头相信那是真印,顺利盖到假信上,还得设想周全才行。” 赵陌也压低了声量道:“父亲放心,儿子已有腹案了,应该能让她们上当。”说罢他附到赵硕耳边,如此这般说明了好一会儿。赵硕便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不错,果然周全。”又挑了几处无伤大雅的小毛病,做了点儿修改,便定下计策来。 小玫与小兰二女自然不知道赵陌父子正设了个套,预备着引她们跳进去。自那日王大老爷夫妻来了一趟,赵硕与小王氏夫妻俩似乎就关系缓和了些,不再每日吵闹不休了。赵硕每日离家去上朝、上差,回家看儿子们,晚上就歇在正院里,瞧着半点异状都没有。小王氏在家,既不去寻兰雪母子的晦气,也没有找赵陌这个继子麻烦的意思,竟象是真的安份下来了一般,连兰雪的儿子小三儿洗三,她都没有出面寻衅,而是任由兰雪聚拢了几个丫头仆妇热闹了半日。这个家里,仿佛忽然进入了和平时期,连点儿挑拨离间的理由都寻不出来了。 然而即使府中气氛如此平和,赵陌对于身边小厮丫环的管束依然很严,一直不许丫头出院门,也不许小厮进二门。若非父亲赵硕召唤,否则他就只会在外书房与自个儿的院子两点一线来回,从不往别的地方去。每日清早准时到外书房去待上半天,午饭回自己的院子吃,下午就老老实实待在屋里看书练字。他自个儿都这样了,他身边侍候的丫头,就更别想离开院子去别的地方了。小玫与小兰入府四五日,竟是连一次出院门的机会都没有,心下都焦急得很。 更让她们焦虑的是,赵陌无意中在言谈间透露:“住了这几日,想必也差不多是时候要走了。父亲过几日要往昌平办差,至少要在外头待上三四天。我留在这里,难免要提心吊胆,倒不如回秦家去省心。” 小玫与小兰听了这话,脸都白了。她们私下商议过,都觉得不能再耽搁下去了。若是等到她们随赵陌离开这宅子,还没能完成辽王与辽王继妃交代给她们的任务,回去后定要受罚的!而下次想要再来偷印,还不知道要等到几时。 蜀王妃总不能每次见到小王氏,都要逼她把继子接回家来吧?一次两次还罢了,次数多了,当谁是傻子?这样都不会起疑? 恰好,天助她们。一日赵陌清早照旧往外书房去读书做功课,过了个把时辰,忽然命二门上的婆子到东院来传话,道:“陌哥儿今日去书房做功课,说是忘了带一本要紧的书,命你们打发个人送过去。是一个蓝皮儿的本子,上头写着‘作业簿’三个字的就是。要快啊,哥儿正等着要用呢。” 小玫与小兰二人心下大喜,忙应下了,回头就奔去赵陌的书桌书架翻找,果然从书桌一角的几本书下面,翻出一个蓝皮的本子来,上头写着“作业簿”三个字。 小玫有些好奇地翻了翻,发现里头是赵陌看书时作的笔记,就道:“定是这个了。真奇怪,怎么会起个这样的名字?” 小兰瞧了瞧封皮:“这字迹并不是陌哥儿所写的,瞧着好象要稚嫩些。难不成是别人送的?” 小玫将本子收起:“管它是怎么来的呢,我们把这本子送到书房去,也就有借口进书房去找王妃说的那方印了。”她抬脚就想往外走,却被小兰拦了下来:“还是我去吧。我细心些。王妃给我们看的那方印鉴,我记得是什么模样的。” 小玫白了她一眼:“我也记得呀。当初王爷与王妃特地命我们记清楚了的,我细心处也不逊色于你。” “这有什么好吵的?当心耽误了正事。”小兰正色道,“这样好了,我们无论是谁今天去了外书房,都不能保证一定能把差事做成。若是今儿不成,下回就换你去,如何?” 小玫犹豫了一下,勉强点了头:“那好吧,你可不许耍赖!” 小兰笑笑:“放心。这有什么好耍赖的?” 她带着那个本子出了二门,因是上头有话吩咐下来的,一路上都没有人拦她。她顺利来到了朝思暮想的外书房,一进门就瞧见赵陌坐在书案后方。她不由得摒住了呼吸,因为那正是府中男主人赵硕的位子,只是眼下借给了儿子使。她兴许只需要在赵陌身边侍立片刻,就能寻到赵硕私印所在! 赵陌本来正在练字,眼角余光已经看到小兰进来了,却装作看不见,但她半天没动静,他等得不耐烦了,便收了笔,抬起头来:“怎的这样慢?我不是说了正等着用么?” 小兰回过神来,忙双手将那本子奉上。赵陌接过本子看了看:“就是这个了。好了,接下来没什么事了,你回去吧。” 小兰怎么可能甘心就这样回去?她已经迅速打量了一圈书房中的布置,柔声道:“哥儿,你在这里也没个人侍候,我留下来吧?” 赵陌道:“不必了。这里有人侍候我。”正说着,蒋诚从门外走了进来:“哥儿,外头来了几位贵客,都是你宗室里的叔伯。大爷吩咐您过去拜见,稍后还要陪着用午膳。” 赵陌忙应了一声,对小兰说:“午间我就不回去了,你们自个儿吃饭吧。”说着就随蒋诚一道离开了外书房。 小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会如此幸运!连唯一的障碍都走人了,她此时不寻东西,还要等到何时? 她迅速围着书案查找起东西来。可惜,书案前前后后都没有赵硕那方私印的痕迹,倒是有一方闲章,就斜斜摆在砚台边的印盒边上。 她将视线转到两侧墙边的多宝架与柜子中,正要过去细找,却听得有人进了屋,她忙跑回书案边上站着,作出一副目不斜视的模样。 来人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厮,长得颇为清秀,穿戴齐整,看起来似乎是在这书房里侍候的人。他见小兰一个人待在书房里,还有些不解:“你是哪里的丫头?在这里做什么?” 小兰只得回答:“我是陌哥儿的丫头。哥儿今日忘带了一本书,方才命人传话回东院,叫我捎过来了。刚才大爷命蒋管事来唤了哥儿出去,说是要拜见几位贵客。我怕哥儿还有吩咐,不敢轻离,正在这里候着他回来。” 小厮恍然大悟,笑道:“我知道了,你就是小兰吧?哥儿方才提过了。我还以为你早就回东院去了呢。哥儿去见客人,不吃过午饭是不会回来的。你在这里也是白等,还是先回去吧。”说罢就上前收拾书案上的文具,纸用镇纸压好,砚盒盖好,用过的笔放进水盂中清洗后挂起,水盂中的水倒入窗台下的水瓮中,又将闲章拿起,走到墙角的一个小柜前,从腰间取出一把钥匙打开锁,将里头的一部书取了出来。 小兰双眼瞳孔迅速收缩,死死地盯住那部书。小厮翻开书皮,露出里面的内容来。原来那并不是一本真正的书,而是做成了厚书外型的多宝盒,里头分成一格一格地,都是装的各式印章。正当中最显眼的一方大红袍鸡血石印章,正是她与小玫此行的目标。 早在辽王府中,辽王继妃便给她俩详细介绍过那方印章的样子。其实无论是辽王还是辽王继妃,都没怎么留意过这个印章,是二少爷赵砡早年间不知出于何种缘故,私下去观察过,才知道那是一方上好的大红袍鸡血石刻成的,听说是辽王元妃唐氏昔年的陪嫁。大少爷赵硕因喜欢这方印石乃是正红,象征着正室嫡出,便拿它做了私印,平日里收得很紧。辽王继妃母子三人好不容易,才收罗到一封印有这枚印章图案的旧书信,可惜上头的印记因年日久远,保存不力,已有些模糊了,否则还可以照着那印记仿一个假的印出来。但为了不被人发现破绽,还是用真印更稳妥些。 眼看着目标近在咫尺,小兰忍不住上前走了两步。然而那小厮把那枚闲章放进多宝盒以后,就很快将盖盒上了,又将多宝盒放回了柜中,关上柜门,拿钥匙锁了。从头到尾,他的动作都很利索。小兰除非冒险把他打晕,否则是不可能越过他去偷到那枚印章的。 她当然不能打草惊蛇,便只能依依不舍地看着那个柜门,绞尽脑汁地想要如何把东西偷到手了。她忍不住偷偷多留意了小厮腰间的钥匙串几眼。 小厮回过头,见她还在,翻了个白眼:“你怎么还不走?快去快去,这里不是你们这些丫头待的地方!”说罢毫不客气,就把小兰轰出门去。 小兰不甘不愿地往二门里走,因挂念着那个印,她还有些心不在焉的。到了二门,她迎面就差点儿撞上了霜儿。 霜儿认出了她,啐了一口:“没长眼睛么?!你四处乱走,是要上哪儿去?” 小兰哪里有闲心搭理她?随口说了一句:“我送东西去外书房给哥儿,正要回东院呢。”说完就匆匆离去,没有留意到霜儿皱起了眉头,看着她的背影,脸上露出几分警惕来。 第二百一十五章 误会 小兰并不知道,她一离开外书房,据说去见宗室贵客的赵硕、赵陌父子,连同那来传话的蒋诚以及随行的甄忠四人,便齐聚在书房中说话。 赵陌方才隐藏在暗处,将那小兰的言行表现看得分明,心中十分满意这个圈套的设置效果。他对赵陌道:“这个丫头已经见过真印,下回你想办法让另一个丫头来,另一人听了同伙的说明,定会认定多宝盒中放的就是真印,绝不会怀疑有诈的!只要我们安排妥当,继续让她们在百般艰难中偷得印章,她们定会深信不疑地在书信上印上假印。如此,事情就成了!” 赵陌不知该如何反应。其实,在外书房中设置一个时刻守卫在房中,但又时不时因为忙于差事而暂时离开的小厮,是他的想法。如此一来,就显得任何人想要偷偷接触到书房中的机密,一点儿都不容易了。否则书房明明是机要之地,却由得一个二门内的小丫头轻易偷到要紧东西,那也太离谱了些。聪明些的人,都很有可能会怀疑这只是一个圈套。然而,若是小兰、小玫二人“千辛万苦”才钻到了空子,完成她们的任务,她们就不会认为一切都是假的。而她们也会将这个结论传达给背后指使的辽王夫妻,让他们不多加思索,便将一封只有五六成象的假书信呈到御前,告赵硕一状。然后,他们也会很快被揭穿诬告的事实。赵硕的目的就达到了。 但现在,赵硕提议,给小兰、小玫二人两次机会,第一次让她们发现印章所藏的位置,第二次才让她们“得手”,这能让她们觉得任务完成得更加艰辛,而更大的原因,却是在于那一方假印上。 辽王府很多人也许没有亲眼见过,却都知道,赵硕那方私印是用大红袍鸡血石刻成的。那等极品货色,可不是大路货,满大街都是。世上想要再寻一方同样鲜红的极品印石,就很不容易了,更别说落入同一个主人之手。赵硕恰好没有第二块大红袍鸡血石,那么他假造一方假印时,就不可能用同样的大红袍鸡血石刻。当然,就算他有,他也舍不得拿出来,只为刻一方假印,那就太暴殄天物了。因此,他只能命人去采买一方造假的所谓大红袍鸡血石来。 因为时间太紧,赵硕能买到的假货也远远没有真货红得那么鲜艳,但想要再寻更好的,已经来不及了。不得已之下,赵硕只能将儿子的圈套稍加修改。第一次让小兰看见的印章,乃是真印,目的就是为了让她确认那是真货。倘若书房里侍候的小厮不慎,让小兰有机会接触到真印,她也绝不会生出怀疑来。但等到小玫到书房来的时候,见到的就只有那方没那么鲜红的假印了。可她听了小兰的话,只会认定那是真货。再加上小厮随时就有可能发现她的动作,仓促间她是不会有多少时间去验证的,只会将假印认作真印。 赵陌能够理解赵硕修改他计划的原因,只是还有些担忧:“夜长梦多。儿子还是尽快让小玫有机会到外书房来偷印吧?时间长了,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变故来。” 赵硕并不认为会有什么变故,笑道:“你这孩子,也想得太多了。能有什么变故呢?这书房里里外外都被我们自己人所把持,两个奸细丫头也不曾起过疑心。我们只需要等着看她们自个儿跳进圈套来就好。” 小兰并不知道赵硕父子早就设好了圈套等着她们去跳了。她回到东院,小玫就赶紧迎了出来:“如何?”给她使了个眼色。 小兰瞥了院中做活的两个婆子一眼,微微颌首。小玫顿时双眼一亮,脸上满布喜色。 小兰拉着她回了屋子,关上门窗,才小声对她道:“我虽然没能把印章拿到手,但已经知道它放在哪里了。事情可能有些不好办。”她把印章所在的柜子与多宝盒详细告诉了小玫,又道:“那多宝盒中只有正中那枚印章是鲜红鲜红的,想必就是二少爷所说的极品大红袍鸡血石了。盒中其他印章瞧着都只是闲章而已,不中用。我们要偷,就只能偷那枚大红色的。只是看守书房的小厮将钥匙贴身放着,若不能把钥匙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到手,我们就算知道印章放在哪儿,也拿它没办法。” 小玫听得眉头直皱:“那可怎么办?再过几日,陌哥儿随时都会走,我们也只能跟着离开。若是不能在离开前将印偷到手的话……王爷还有可能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就怕王妃不答应。” 二女对视,都犯起愁来。她们若只有自己,倒不怕辽王继妃为难。可她们的父母亲人都在辽王府治下当差。以辽王继妃的身份地位,想要整治几个仆从,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儿,辽王绝不会驳回的。可她们的家人又如何承受得起贵人的怒火? 小兰一咬牙:“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尽快把事情办成。哪怕是稍微冒点儿险,也在所不惜!陌哥儿是个好脾气的,他不许我们出院子,我们便是出了,过后哄他几句,拼着受点儿小罚,也能将事情蒙混过去。总之,一定要想办法再去外书房跑几趟!” 她还真是说到做到。赵陌午后没有回东院,她便再去了外书房一趟,在二门上只打出赵陌的旗号。因她先前去过外书房,守门的婆子竟也没有怀疑,真的放她过去了。可惜这一回,她虽进了书房,却没能单独接触那只放印章的柜子,只能在赵陌身边站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被他打发走了。 赵陌还有些无奈地教训她呢:“我让姐姐无事不要出院子,你怎么不听呢?仔细叫夫人抓到了把柄,平白受罪。”然而他也只是一脸无奈罢了,并没有发火。 小兰自以为摸清了他的脾气,有些心不在焉地赔笑道:“哥儿别生气,我只是想着你今儿没回东院歇午觉,午饭也不知道有没有吃好,有些担心,才过来看看你罢了。书房这里的小厮瞧着不象是个细心周到的人,我还是留下来侍候你吧?” 赵陌当然没答应。小兰上午见过真印,如今屋内光线明亮,叫她看到假印,说不定马上就发现了两者颜色上的差别,那不就穿帮了么?如果来的是小玫,他一定会留她下来的。 于是小兰只能不甘不愿地再次被打发离开。出门的时候,正好碰见男主人赵硕从外头走进来,特地瞄了她两眼。小兰连忙低头向他行礼:“奴婢见过大爷。” 赵硕笑眯眯地道:“你这是来寻陌哥儿么?倒也忠心。好生侍候陌哥儿,知道么?若陌哥儿有什么缺的,他自己省事不肯开口,你们这些身边侍候的人就要替他想着,只管来回我,不必有所顾虑。” 小兰虽不知道他为什么特地与自己说这些话,但想到她兴许可以拿赵硕的话做借口再次出入外书房,连忙答应下来。 赵硕笑着点点头,便进屋去了。小兰依依不舍地盯着他的背部站了好一会儿,方才转身离开。 她回到二门的时候,又一次遇上了霜儿。这一回,霜儿似乎守在门上等着什么人,一见她过来,就立刻黑了脸,冷笑了一声。 小兰任务不顺,哪里有闲心跟她应对?见她拦住自己的去路,就有些不耐烦:“我要过去,还请姐姐让个路。” 霜儿冷笑着说:“还真没看出来,王妃竟有这样的手段。把美人儿安排在儿子身边,却叫她去勾引做爹的。略知道廉耻的人,都做不出这样的事呢!” 小兰一愣,旋即明白她是误会自己去外书房勾引赵硕了,说不定还看到自己方才与赵硕说话的情形。她心中不屑,心想赵硕的新夫人拢不住男人,就整天对着侍妾通房丫头捻酸吃醋,相干的不相干的女子都提防上了,一旦惹恼了赵硕,便把亲爹搬出来消丈夫的火。如此无能,真是个笑话!王家拿这样的女儿联姻宗室,真的不是蠢么?她身负重任,哪里有空与这等妒妇蠢妇争闲斗气? 小兰便板着脸对霜儿道:“我不知道姐姐在说什么,我行得正坐得正,还真做不出姐姐嘴里那等不知廉职的事,连想都不敢想呢。却不知道姐姐是如何想到的?还真是叫人大开眼界!”说罢使劲把霜儿往边上一撞,径自过去了。 霜儿一愣,气得脸都涨红了,想到方才自己看到的,外书房前的情形,她一咬牙,转身回了正院,把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禀报了小王氏,连小兰的话也一字不错地照实复述了。然后她道:“夫人整日只去提防兰姨娘,却忘了兰姨娘刚生产,如今只顾着坐月子了,连门都出不了,能做什么事?可这府里却不仅仅只有兰姨娘一个狐媚子!若是叫哪个不知来历的丫头在这时候攀上了大爷,您可就更难挽回大爷的心了!” 小王氏气得脸都歪了:“贱婢!她竟敢如此大胆?!”想起小兰小玫俱是辽王继妃赐给赵陌的,越发认定辽王继妃藏奸,存心要对自己不利。 她想起母亲王大夫人劝自己的,若想要对付兰雪,不必亲自出面,可以另外抬举一个妾来与兰雪打对台,她坐收渔翁之利。可她连兰雪都无法容忍,怎么可能会再给丈夫纳一个妾?便宜辽王继妃的人,就更不可能了!既如此,她索性就拿小兰小玫两个做筏子,好好教训她们一顿,落一落辽王继妃的脸。 以丈夫赵硕与辽王继妃的关系,她落了后者的脸面,想必赵硕也会高兴吧?她正好趁机与丈夫修复关系。她是王家嫡女,掌握着赵硕的前程,又年轻美貌。只要她给赵硕生一个儿子,赵陌也好,兰雪也好,她生的那个庶孽也好,又怎能越过她去? 小王氏咬着牙,暗暗下了决定。 第二百一十六章 捉奸 第二日傍晚时分,赵陌与父亲赵硕等人商量好了,便回到了东院。 他独自在房中用过晚膳,又洗漱过。当他在书桌前坐下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看了看桌面上的书本文具,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糟糕,我把作业簿忘在外书房了。” 小兰本来正在收拾他的床铺,小玫在书房里剪着烛花,听到赵陌这一句话,都不约而同地迅速抬起头来,然后对视了一眼。 小兰连忙丢下收拾了一半的床铺赶过来,正要说替赵陌去外书房取书,他却已经抢先一步对人在书房里的小玫道:“这会子想必二门还没下钥,你赶紧去外书房,替我跟那里的小厮说一声,把我白日漏在那里的作业簿取回来。” 小兰暗暗跺脚,心恨怎么赵陌偏在她不在书房的时候想起这一出,结果随手就近点了小玫。昨儿她去过书房两次了,论起对地形的熟悉,小玫哪里及得上她?她还知道是哪根钥匙才能开藏印的柜子呢。虽然她也把自己知道的事全都告诉小玫了,但耳闻怎比亲眼所见?若是她去,包管省时又省力。 她忙上前赔笑道:“小玫没出过院子,哪里认得路?还是奴婢去吧。” 小玫看了她一眼,抿抿唇,心里有些不高兴。明明说好了是两人轮流去外书房探查的,结果昨日小兰连着去了两次,仿佛忘了先前说好的事一般。如今小兰又要抢着出风头,真是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不过如今还是任务要紧,大晚上的,她确实不如小兰熟悉环境。于是她就闭了嘴。 小兰对小玫的识趣非常满意,面带笑容地看着赵陌。 可赵陌却没有接受她的建议:“不过是去外书房罢了,谁还认不得路不成?也用不着你们去找东西。那里日夜有人看守,小玫让看守的小厮去帮我寻就是了。我白日里在那里看书习字,一向是那里的小厮服侍,他们最熟悉不过了。就让小玫去,我还有事要嘱咐小兰你去做呢。” 赵陌把话说到这种程度,为了不让他起疑,小兰也只能退让了。她将小玫拉到院中僻静的角落,问:“我跟你说过的话,你可都还记得?印章是什么样的?在哪个柜子里?哪个多宝盒中?要用哪根钥匙去开锁?”她啰啰嗦嗦问了一大堆,小玫有些不耐烦了:“行了,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的,你不必再说一遍了。陌哥儿正等着呢,再拖拉下去,当心他起疑心。” 小兰也知道她说得在理,无奈道:“你去试试吧,若是实在不行,也别勉强。我们还没走人呢,再寻机会就是。”然后将藏在身上的那封假信交给了她。 小玫将信袖了,走出院子,一路到了二门上。这时候才刚天黑不久,二门还有人进出,她领了赵陌的命令,到也顺利出了门。只是二门上的婆子早就奉了正院的令,留意着小玫小兰二人的行踪。因此小玫一出二门,瞧着还是往外书房的方向去的,婆子立刻就飞报正院了。 小玫对此一无所知,一路来到外书房门前,见房中有光,似乎有人影在屋内晃动。她咬咬牙,叫了一声:“有人么?”书房里便走出了一个小厮:“你是谁?大晚上的来这里做什么?” 小玫将来意说了,小厮想了想,笑道:“是了,我记得有这么一回事。当时还想,哥儿怎么把那本子给落在这里了。不过我想着哥儿明日还要再来的,倒也无妨,就把本子收了起来。你等一会儿,我拿给你。”说罢转身就进了屋。 小玫怎么可能老实待在门外,等小厮取了本子给她就走人?她一咬牙,索性跟着进了屋,迅速打量一圈屋里的情形,回忆着小兰的描述,很快就看到了藏印的柜子。 小厮在多宝架上翻找着东西,嘴里还在嘟囔:“奇怪了,我记得是放在这里的……” 小玫忙道:“我来帮忙吧?两个人找起来快一些。哥儿正等着要用呢。” 小厮犹豫了一下,就点头了:“你只许翻这边架子上的东西,旁的地方别碰啊。若是打坏了什么,大爷是要重罚的!” 小玫应了一声,一边装作在翻找多宝架上的物件,一边笑道:“小哥确信我们哥儿的本子是在这里么?这架子也不大,我一个人找就可以了。小哥你若是有正事要做,就忙去吧,不必理会我的。” 小厮笑道:“你倒是个热心人。”他又犹豫了一下,“那你先找着,我一会儿就过来帮你。” 小玫还以为他要出去呢,谁知他只是转身走到书案边,收拾起案面上的东西来。字纸叠好放到一边用镇纸压住,砚盒盖上,毛笔清洗干净,水盂里的水倒空,然后……他就将手伸向了一个闲章。 小玫的双眼直盯着他的动作,直直地看着他走向墙边的那个柜子,从腰间取出钥匙,打开了锁,然后将闲章放进多宝盒中。小玫的呼吸顿时放轻了,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就在这时,有人在窗外叫那小厮:“荣儿,你快出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跟你说过这几株花都是极珍贵的名种,每日浇多少水都是有定数的,万万不能多浇,否则花儿是会死的。今晚本来还没到浇水的时候,怎的花盆里水汪汪的?你是不是又忘了我的话?!” 小厮慌了一下,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来,跺了跺脚,随手将多宝盒塞回柜中,将柜门一掩,就在外面那人的连声催促中跑了出去:“忠叔,对不住,是我忘了昨日已经浇过水,今天不用浇,结果就……” “臭小子!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这么简单的事也能忘……” 窗外,那“忠叔”犹自在责骂着小厮荣儿。窗内,小玫已经迅速跑到了柜前,打开柜门将多宝盒取了出来。 她真不敢相信,自己会遇上这么好的机会。也许那个小厮荣儿挨完骂后,很快就会回来,她没有多少时间去浪费了!她打开多宝盒,很快就发现了正中间那枚红色印章。虽然觉得那红色也没有传说中的那么鲜艳,但想想眼下是晚上,书房中灯火不堪明亮,看不清楚也是有的。昨日小兰已经确认过,就是这枚印章,应该不会出错。 小玫又将那红色印章取出,仔细对着烛光辨认了一下,发现图案与辽王继妃给她看的那封书信上的印章大体是一致的,那就没错了。 她转到书案边,从袖中取出假书信摊开,借用了书案上的印泥,迅速往书信上盖了印。 守在漆黑一片的厢房中的赵硕等人,看到小玫的动作,嘴角都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变故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 小王氏的心腹大丫环霜儿带着几名健妇,忽然出现在外书房前的院子里,而且还直接冲向了书房的门。正守在廊下的甄忠见状一愣,连忙拦了上去:“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霜儿冷笑:“来做什么?自然是来抓奸了!”说罢使了一个眼色,便有健妇冲进了屋中。荣儿慌忙上前阻拦,可他一个人哪里拦得住那么多有力气的仆妇?很快就被其中两人揪住了双臂,动弹不得,叫两名健妇冲进了屋中。 赵硕在厢房里看得目瞪口呆:“这是怎么回事?!”蒋诚也急得跺脚:“不好,这回可打草惊蛇了!”赵硕气极,一回头,却看见小王氏扶着雪儿的手,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小王氏扶着雪儿进了书房,健妇们已经押住小玫,逼她跪倒在小王氏面前。可屋里并没有旁人在,雪儿扫视一圈,便脸色微变,凑近小王氏耳边低语了两句。 小王氏的脸色也变了变,厉声问:“大爷呢?!” 甄忠在门外已经被气得满面通红了:“大爷怎会在这里?夫人,此处是外书房,不是您随意带丫头婆子进出的地方!” 小王氏本是来捉奸的,没想到只捉到了一个小玫。没有赵硕在,哪里算是捉奸?她暗暗气恼,只能把火气都撒在小玫身上:“狐媚子,不要脸!大晚上的,你打扮得这副花红柳绿的样子到大爷的书房来做什么?!你们王妃自个儿是个擅于笼络男人的,你们这些丫头侍候她久了,也学了她的本事,跑来笼络别人的男人了?!你们本是被王妃赐给赵陌做丫头的,不好生侍候主子,却妄想高攀大爷,以为借机污了大爷的好名声,你们王妃就能得好处了么?!我告诉你,休想!” 赵硕在厢房里闭上了双眼,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蠢货!” 蒋诚也觉得主母蠢得让人无法直视,但事到如今,也无计可想了:“大爷,如今可怎么收场?” 怎么收场?这还真是个问题。因为小玫不甘心自己被擒住,她又有些身手,在健妇的压制下拼命挣扎着,就把方才匆匆收在怀中的那封信给掉了出来。 霜儿眼尖:“那是什么?”迅速上前将信捡起,小玫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霜儿简单看了看信中的内容,脸色已是大变。她忙将信交给了小王氏,小王氏也跟着变了脸色。 她尖声质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信……这信是哪里来的?!我们大爷才不会做这种事呢!” 赵硕在厢房里叹了口气:“罢了,那蠢妇已是坏了事。陌儿说得不错,果然是夜长梦多。我们过去收拾善后吧。” 第二百一十七章 应变 赵陌本来觉得他跟父亲赵硕已经把计划设想得很周到了,按理说是不会出什么差错的。他只要等消息就好。可当他发现小玫迟迟没有回东院的时候,他就觉得外书房那边可能出了什么变故。 很快,预感就被证实了。 杜妈妈带着几个健妇来到东院,二话不说就把站在廊下眺望院门等待小玫回归的小兰给绑了。小兰震惊不已,拼命挣扎:“你们做什么?快放开我!大胆!我可是王妃娘娘赐给哥儿的!”杜妈妈冷笑一声:“你要不是王妃派来的,我还不抓你呢!” 小兰一震,目光微闪,脸色已是白了。到了这一步,她不用问也知道,定是小玫那边出了差错,叫这府里的人发现了。她咬了咬唇,也不再挣扎,任由健妇将她押走。 杜妈妈转向一直端坐在桌旁沉默不语的赵陌,皮笑肉不笑地说:“哥儿在这里正好,这两个奸细怎么说也是你的丫头,还请你到书房去一趟,跟大爷、夫人把话说清楚吧?” 赵陌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起身整理了一下袖子,便不紧不慢地向外走去。 杜妈妈见他竟如此淡定,好象一点儿都不为小玫、小兰被抓而吃惊似的,心下又不由得猜度起来:“难不成陌哥儿是知情的?怎会如此?他自小就不得辽王疼爱,总不会为了讨好祖父,就把亲爹给卖了吧?”她一时有些惊疑不定,连忙跟了上去。 赵陌来到外书房的时候,屋里屋外都挤满了人。几个健壮有力的仆妇把小玫、小兰两人押在院子里,小玫的头发都散开了,脸上也一片狼狈。她焦急地看着小兰,想要跟后者说话,却被仆妇毫不客气地踢了一脚,扯着头发喝斥:“不许吵闹!”小玫咬牙狠狠地瞪了那仆妇一眼,又被踢了两脚。她看到赵陌来了,怔了一怔,眼中顿时迸发出希望之色来。可赵陌没有理她,直接进了书房,她眼中的光芒便又黯淡下去,脸上露出了自嘲的苦笑。 屋中,赵硕铁青着脸端坐在上,他身旁是面带得意之色的小王氏。她正在跟陪嫁的大丫头霜儿说话:“我一听你说,就知道这两个丫头有问题。王妃派来的人,会是老实人么?当时叫你们多留心,一定要盯着她们的一举一动,果然,这不就发现她们的真面目了?幸好我多留了个心眼,不然被这两个贱人害了,我们还不知道呢!” 她又娇嗔着转头去对赵硕说话:“大爷也一定很生气吧?您消消气,别气坏了自己。老天保佑,叫我及时发现了她们的阴谋,没让王妃的奸计得逞!大爷放心,我父亲一定会为你做主,替你出这口气的!” 赵硕完全不想跟她说话。 他看到儿子赵陌来了,张张口,又闭上了,只叹了口气。功败垂成,他也只能感叹了。 赵陌不用他说,就能从书房内外的情形推测出事情的大概经过。虽然不知道小王氏出于何种原因监视起了小玫小兰二人,她终归是给了他们父子一个措手不及。原本的计划已经不能用了,接下来该如何善后呢? 赵陌一边思索着这个问题,一边有些心不在焉地给赵硕、小王氏行礼。 小王氏看到他,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但说话的语气仍旧带着得意:“陌哥儿呀,瞧瞧你都干了些什么好事!你的两个丫头竟然是王妃派来的奸细!虽说你年纪还小,兴许也是被王妃骗了,但你要是没把她俩带到我们家来,也就不会有今天的事了。你好歹也是十几岁的人了,也该懂事些,别整天只知道吃喝玩乐。我不求你能为你父亲排忧解难,但你也别拖他后腿呀!幸好,这一回我及时发现了这两个奸细的举动,不曾让你父亲蒙受冤情。但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疏忽之故。就算你父亲再疼你,这回也不能不罚你了。你可别不服气。” “行了!”赵硕皱眉打断了妻子的话,“有完没完?这跟陌儿有什么相干?!我早叫你回内院去了,你还在这里啰嗦什么?儿子自有我管,用不着你操心!” 小王氏正得意呢,忽然被赵硕泼了一盆冷水,也有些懵了。过了好一会儿,方才不服气地咬咬唇,勉强挤出一个笑来,继续装贤良大方:“我知道大爷疼孩子,可是小孩子还是要用心教导的,得让他们知道什么是对错,不能太过纵容溺爱了。那对他们没有好处。” 赵硕冷笑一声:“难得夫人知道这一点,我还以为王家不教这个呢!”他也不去理会小王氏忽变的脸色,径自起身拉了儿子进里间坐下,有些沮丧地道:“为父真后悔,没有听你的劝。若是昨儿就叫这两个丫头把事情办成了,哪里会有今天的变故?” 赵陌低声道:“这怪不得父亲。谁能想到夫人会忽然跳出来呢?如今也只能想办法收拾残局了。” 赵硕苦笑着摇头:“没那么容易。她看到了那封假信,就嚷嚷得整个院子的人都知道了。我自己的人倒还无妨,可她手下那些丫头婆子,人多嘴杂,怕是用不了两天就能把事情传得满城皆知。她还认定这是一个打击王妃的好机会。哪怕我跟她说,把事情交给我来处置,她回内院去就可以了,她也悄悄打发陪房往王家送了信。今晚倒罢了,明日王家定会来人。还有王府那边,你继母也派人过去谴责了。我看她的意思,似乎还打算明儿告上宗人府去呢。你说……这要如何收场?!” 原来如此…… 赵陌挑了挑眉,略一沉吟便道:“父亲也不必担忧,索性将计就计好了。这会子把事情闹大了,跟原本的计划相比,也不过是王爷告了御状后被发现证据是假造的,还了您的清白,以及王爷想要假造证据时被您抓了现行,然后告御状,讨还清白,这两者之间的差别罢了。如今我们人证物证齐全,王爷是无法解释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的。就算闹大,您也不会吃亏。” 这么说来……也对。 赵硕只是有一点担心:“如今的人证物证只能证明王妃赏给你的丫头偷了我的私印,往一封假造的书信上戳。如果父王不承认,我们也没办法给他定罪。到头来,可能事情只能不了了之。” 赵陌笑了笑:“方才进来的时候,儿子瞧见那小玫被押在院中,与小兰并未有机会互通消息。索性您这就命人将小玫与小兰分开关押,让她们无法知道彼此的情形。等王爷与王家人来了,您只让他们见小兰,就说是小玫招了供,一切都是王爷指使的。小兰知道小玫是在行动时被抓现行的,以她的性情,也许不会招供,却未必不会被哄得说出真相。小兰无法反驳我们的说法,王爷……也就无法否认了。” 说到这里,赵陌顿了一顿:“当然,若是王爷执意说他不知情,小玫是在撒谎,那父亲也没法说什么。若真的闹到御前,皇上查问小玫时,小玫不说实情,便成了我们在撒谎了。因此……儿子觉得,我们说小玫招的指使者不是王爷,而是二叔就好了。我试探过小玫、小兰的口风,她们对二叔十分亲近,对小叔反而平平。我猜想二叔与她们定然关系不浅。父亲您说得含糊些,不必提起太多细节,只要暗示小玫、小兰的举动跟二叔脱不了干系就行了。” 赵硕听得眼中一亮:“不错。反正赵砡肯定也是指使者之一,父王要否认自己曾参与此事,不难,但他要为赵砡辩解,却没几个人会信。谁都知道王妃和她的两个儿子看我不顺眼,一心要夺我的世子之位。此番他们陷害我,说是赵砡主使的,合情合理。哪怕到最后无法给他定罪,有了这个污点,他也别想做世子了!” 赵陌看着赵硕:“父亲,王爷是一定会护住二叔的。您千万要当心,别说露了嘴。我们手里有证据可以陷二叔于不利,这就是我们的筹码。可是,我们心里要明白,这筹码只能拿来唬人,因为小玫目前并没有招供。您绝对不能将小玫、小兰交出去,也不能把信给别人瞧。若是能成功唬住王爷,那么请封世子也好,蜀王府的算计也好,王爷都是有可能会让步的。您还得问清楚,王爷为何会忽然决定陷害于您。若是不把这一点弄清楚,我们终究还是避不开王爷王妃他们的算计。” 赵硕面色严肃,郑重地点了点头:“我心里有数,你放心。” 他把蒋诚叫了进来,吩咐了几句。蒋诚便出去命人将小玫与小兰分别押送走了,要将她们关在不同的地方。虽然早有腹案,但审问工作还是要做的。若她们真能招出什么来,那就更理想了。 小王氏见蒋诚要把两个丫头押走,还有些不满,掀了帘子到里间来问赵硕:“大爷这是要做什么?即使要审人,也可以在这里直接审呀?为什么要把她们带下去?” 赵陌瞥了她一眼:“夫人,刑讯的时候,难免会有些血腥,您是闺阁弱女子,万一受了惊就不好了。” 小王氏哪里是真的想看刑讯场面?她只是不满意被丈夫无视而已。她不理会赵陌,抗议地叫了赵硕一声:“大爷?” 赵硕不耐烦地回头看她一眼:“大晚上的,你闹什么?赶紧回院里去。明儿休沐,岳父说不定一大早就要过来了。你不用见他么?” 小王氏扁了扁嘴,恨恨地瞪了赵陌一眼,转身带着丫头婆子们走了。等着吧,明儿父亲来了,她定要再告赵陌一状,还要再抱怨赵硕几句。 赵陌冷眼看着小王氏主仆一行离去,眯了眯眼。 第二百一十九章 扣锅 第二日一大早,还不等王大老爷或是辽王夫妻到来,赵陌就先去见了父亲赵硕。 赵硕昨夜不曾好睡,如今脸上还挂着两只明晃晃的熊猫眼。赵陌也没比他好哪里去,不但有黑眼圈,神色间还带上了几分憔悴。 赵硕知道自己是因为连夜为今日与辽王、王大老爷的会面而操心,难以入眠,才会如此没精神,没想到儿子也是一副没睡好的模样,只当赵陌是在为自己操心,不由得感动之极:“好孩子,你已经为父亲做了很多了,接下来的事,为父自会料理妥当的。你无需为了父亲如此费神。” 赵陌只是淡淡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放在父亲身边的茶桌上:“这是儿子昨夜重新临摹的一封信,比先前那封假的更用心些,瞧着也有七八成象了。父亲往上头盖个真印,再拿给王爷与王家人看,他们自然就更不会怀疑,我们曾经设下过圈套要算计王爷一把。” 赵硕怔了怔,拿过纸细看,果然比上一封信仿得更精妙些。若是不仔细辨认,他还差点儿以为真是自己写的呢。儿子临他的字帖,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就算能模仿自己的笔迹,也要费不少功夫。一夜之间,赵陌能仿出这么一封信来,必然花了大量时间。难为这孩子,小小年纪,就为了父亲的事废寝忘食。想想他近来所遭受的种种算计陷害,若没有儿子的帮助,只怕早就中了至亲的圈套,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了,怎么可能还会有生机,眼下还随时都有可能翻盘,反制父亲、继母以及竞争对手蜀王府? 赵陌毕竟是他的亲生儿子,还是一心向着他的。他为了前程,向王家许下诺言,放弃了这个出色又孝顺的孩子,却许诺将万世基业传给小王氏那等蠢妇所生的子嗣。一想到这点,赵硕心中就始终有些意难平。 他拉着儿子的手,眼圈微微红了:“好孩子……好孩子……” 赵陌始终笑得十分淡然。他向赵硕表示,后者与辽王、王大老爷会面时,他想要在一侧旁听。倘若赵硕言语间不慎,有说漏嘴的可能,他也能及时阻止。再者,辽王到时候恐怕不会有好脸色,还会厉声斥责赵硕这个儿子。赵硕既然想要求一个锦绣前程,就最好不要给自己留下“顶撞生父”的忤逆名声。这时候,赵陌的存在就很有必要了。他可以帮父亲说出一些后者不方便说出口的话。而他年纪又还小,打起“年少无知”的旗号,即使言行有些许不妥之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他是个被父亲放弃了的人,将来也说不上会有什么前程,不过就是一个闲散宗室罢了。 赵硕越发感动了,也更觉得自己亏待了长子。他如今还没有违誓的打算,但已在心中暗暗决定,将来他若真能得登大宝,定会保长子一个万世富贵太平。 赵陌看着父亲的神情,多少能猜到他的想法,心下只是一哂。父亲的誓言是信不得的,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变了卦,相信父亲,多半没什么好结果。赵陌自问已经吃过不止一次亏了,他又不傻,怎会再次栽进同一个坑里?他之所以说那些话,只是为了确保自己能够留在现场旁听罢了。原因没别的,他实在不大信得过自己的父亲,就怕父亲会在辽王与王大老爷面前露出痕迹来,破坏了计划。他留在一旁,倘若父亲有了错漏之处,好歹他还能补救一下。 没过多久,王大老爷就先上门来了。 赵陌安静地站在书房一角旁听,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王大老爷进门时,只是瞥了他一眼,微笑着接受了他的行礼,便开始暗示赵硕把儿子赶出书房去。 赵硕没理会,他如今对王家人正不耐烦呢,直接开口道:“岳父是为了夫人昨儿命人送过去的口信而来的吧?昨日我已经跟夫人说过,这种家务事儿交给我自己处置就好,我心里有数。只不知为何,夫人明知我有言在先,还是非要命陪房回娘家报信,劳动岳父您老人家来此过问,实在是叨扰得很。还请岳父不要见怪,夫人终究是新妇,虽然已嫁为人|妻,但心里还依然依赖着娘家父母呢。” 王大老爷听出了他话中的不悦,心里也不由得暗叹一声。倘若真如赵硕所言,他嘱咐过小王氏,会自行处理继母派来的奸细,小王氏还不肯听从,非要惊动娘家人,那也难怪赵硕会不悦。虽说小王氏的想法也没错,这两个奸细乃是打击辽王继妃的好把柄,但这种宗室家族内斗,被赵硕称之为“家务事儿”,却叫小王氏闹到了外臣跟前,赵硕自然会觉得脸上无光的。 然而,就算赵硕觉得再丢脸,王大老爷也不能忽略此事能带来的政治利益:“贤婿就不必跟老夫客气了。辽王继妃竟然在孙儿身边安插耳目,命她们偷盗贤婿的私章用以陷害,实在是骇人听闻!老夫身为刑部尚书,绝不能坐视这等无视朝廷法规之举逍遥法外!” 如此大义凛然地表白一番之后,王大老爷又话风一转:“不过此事确实只是家务事,倘若闹到圣驾面前,辽王继妃固然是讨不了好,辽王只怕也会对贤婿怨怼更深了。终究是一家人,闹得彼此反目,又有什么意思?能私下和解,自然是私下和解的好。贤婿,你说是不是?” 赵硕看了岳父一眼:“若是夫人能跟岳父有同样想法就好了。只是昨儿她命人去王家报信时,也打发人闹上了王府,怕是把王妃骂得不轻。” 王大老爷干笑了一声,也知道自己的女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了。他清了清嗓子:“贤婿,七丫头毕竟是抓了那偷印的丫头一个现行,辽王继妃是万万洗脱不了罪名的。辽王若不想继妃名声尽毁,被宫中太后下旨训诫,少不得要拿出点诚意来,让贤婿消消气。你日前不是提过,想要请封辽王世子么?我们这些臣下固然可以上本,但谁都比不上辽王亲自上本请封,来得更加名正言顺吧?” 赵硕那日以原谅小王氏犯的过错为条件,向王大老爷所提的要求,就是让他动用自己的人脉,想方法上本,请封辽王府世子。但赵硕并没有提起辽王夫妻对自己的陷害,也没有透露半点反设套的计划。一来他是觉得小王氏有点蠢,怕她知道了会泄露风声;二来,也是因为他有些信不过王家。 辽王继妃所出的赵砡对王家嫡长孙女一见钟情,执意求娶,却因为错了辈份而不能成事。赵硕不清楚王家的态度是怎样的。倘若他们见自己胜算太低,改为支持赵砡可怎么办?虽然赵砡跟王家嫡长孙女辈份有别,不能成亲,但也不是没有变通的法子。赵硕也是后来才想到的,如果赵砡先不娶妻,在王家支持下入继皇室,成为未来的储君,到时候再议亲事,名正言顺地迎娶王家孙女,按照本朝卑不动尊的原则,他所娶妻子的身份,是无须受两个寻常宗室妻子的辈份限制的。 赵砡明知道亲事是不可能的,还执着不改,辽王继妃也如此纵容儿子,说不定就是存了这个心思。 有了这个想法,赵硕直到现在,还是没打算将整件事向岳父王大老爷和盘托出。王大老爷的建议,他早就想到了,此时便顺着对方的口风道:“岳父说得是,那一会儿父王到了,还请岳父帮着多多劝说。” “好说,好说。”王大老爷干笑。 辽王没过多久,也到了。他是独自前来的,没有带上妻儿,甚至连随从都带得不多。辽王自负勇武,又身处京城太平之地,并不觉得自己会付不了几个不入流的肖小。况且他今日的来意也不好轻易对人言,能少些人知道,自然是少些人的好。 辽王是来到儿子府第中后,才发现王大老爷也在场的。有亲家在,他本想一进门就先冲着儿子破口大骂一顿的打算没能得逞,只能板着脸望向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媳妇对婆婆如此无礼,昨夜竟然打发个婆子到王府来大放厥词,实在可误之极!这该不是你指使的吧?” 赵硕并未被他的语气吓倒,反而微笑着回答:“父王熄怒,昨夜之事本有缘故。”便将小王氏得知他晚饭没吃好,担心地前来外书房探望,不曾想撞上小玫偷印的“事实经过”告诉了辽王,又道,“那丫头被擒下时,身上带着一封信,是新盖的印章,竟是伪造的假书信,诬蔑儿子私卖军马,中饱私囊,以及私通外国等罪名。儿子与媳妇一见,顿时惊得魂飞魄散。因那丫头乃是王妃赐给陌儿的,媳妇只当是王妃指使,一时激愤下,才有了无礼之举,还望父王见谅。” 辽王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过了一会儿才干巴巴地道:“这个丫头如此大胆,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但绝对不是王妃指使的。王妃一向对你慈爱,又怎会陷害你呢?”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也不是为父。须知虎毒不食子,我没有道理要害自己的儿子。” 赵硕笑了笑:“父王放心,儿子已经审讯过两个丫头了。据她们供述,背后指使的人,自然不是父王。只是……二弟怕是有些脱不了干系。” “你说什么?!”辽王又惊又怒,万万想不到赵硕会把锅扣到心爱的嫡次子身上去,“绝不可能!你休想陷害他!” 赵硕慢慢地道:“父王怎知不可能呢?儿子有没有陷害二弟,父王心知肚明。二弟的用意,父王同样一清二楚。儿子没想到,二弟竟然连手足之情都不顾了,不惜犯下欺君之罪,也要置兄长于死地。既如此,儿子还有什么可说的?只能请皇上与宗人府出面,为儿子做主了!” 辽王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第二百二十章 招供 如果真的惊动了皇帝和宗人府,赵砡是绝对讨不了好的。他本就手脚不干净,真要被查出实情,别说什么大好前程了,就连原本稳稳能落到他手里的辽王世子之位,也泡了汤,万一遇上皇帝心情不好,甚至还有可能被革去宗室身份。辽王素来疼爱此子,断舍不得让他落到这个境地。 辽王咬牙瞪向嫡长子赵硕,面色铁青,喘着粗气,过了好一会儿,才沙哑着声音道:“仅凭两个丫头几句话,就想要把你弟弟置于死地?休想!即便闹到皇上面前,宗人府出面,我也没什么好怕的!你弟弟没做过的事,就是没做过,你休想陷害于他!”他还是心存一丝侥幸之心,没打算对赵硕让步。 赵硕沉下了脸,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父王原来是这么想的?本来儿子还想要给父王、王妃与二弟留一分脸面,但既然父王不领情,儿子也就不必再顾虑什么了。您觉得……我是真的没有证据,能定二弟的罪么?” 他取出一封信来,那正是赵陌早上交给他的假信,上头已经盖上了真正的私印印章。赵硕将信展开,冲着父亲扬了一扬:“您看,这就是昨夜抓住王妃所派婢女时,所发现的罪证。若不是假造的,那婢女何必要潜入儿子的书房偷印章?上头写的那些罪名实在骇人听闻,也不知二弟是从何处想来,竟写得如此详尽细致,倒象是真的一般……” 他边说边打算把信交给王大老爷看,一时没提防,辽王却是武将出身,一个箭步上前,已经将信夺了去,双手一扯便撕成了碎片:“什么书信?不过是你们捏造了来,意欲陷害我儿的。这样的东西,便是一百封本王都能拿得出来,如何信得?!” 赵硕呆了一呆,旋即气极,接着又想到儿子赵陌曾经嘱咐过,千万不要将书信交到别人手里。虽然信是在他手里被夺走的,但也证明了他的粗心。他怎会没想到,辽王是有可能会夺信的?! 就在赵硕犹自悔恨的时候,静坐一角的赵陌轻轻插了一句嘴:“王爷撕了这信也无用。您说得对,这样的东西,便是一百封也有。真正管用的那一封,怎会轻易显露人前?” 辽王却听出了孙子这话的深意,忙拾起一片书信碎片细看。果然,那不过是寻常宣纸书信所写的假信,根本就不是自己准备的那一封。定是赵硕事先有所提防,拿封假信来糊弄他。他不由得心下懊恼,恨恨地瞪了儿子一眼。 赵硕却被儿子一句话提醒了,镇静下来:“父王,儿子有的可不仅仅是一封书信而已。”他转身望向门外,唤了一声甄忠与蒋诚。 两人进门后,先是向辽王、赵硕、王大老爷以及赵陌四人分别行了礼,然后从怀中取出两叠纸来。甄忠拿着纸不出声,蒋诚先开了口:“属于分别审问了小兰、小玫两名侍女,从她们口中得出以下口供。”说罢便将纸上所写的内容一字一句地读了出来。 供词非常详细,主要写的就是辽王府二公子赵砡如何与他母亲合谋,以假书信与真印章来陷害嫡长兄,欲给嫡长兄定下私通外国的罪名,毁其前程,革其宗籍,坏其性命,然后借机搏取辽王世子之位。当中他如何吩咐两名侍女的细节,给她们看的赵硕亲笔书信、印章图样等物事,甚至还有赵硕眼下所住府第的地图方位等等,全都在口供中说得一清二楚,连赵硕府第地图是从哪个贪财下人处打听到的,都说了出来。最后还提到一点,那就是赵砡之所以会陷害赵硕私通外国、擅卖军马的罪名,是因为他自己干了这种事,而他陷害赵硕用的所谓账簿,其实就是他自个儿的,不过是换了个名目,重抄了一遍,算在赵硕头上而已。 赵陌惊讶地听着蒋诚朗读供词,万万想不到一夜之间,他竟然就拿到了这么重要的口供。这绝对不是靠猜测就能猜得出来的,定是有知情人说出了实情。小玫、小兰二女看起来都不象是会轻易招供的人,尤其是小玫,虽然性情直率些,还有几分良善,但性子有些倔强。若是审问的人聪明些,拿话唬她一下,倒是有可能唬出几句实情来。不过想要她说得如此详细,却没什么可能。莫非是小兰招的?此女外表看着弱质纤纤,实际上却比小玫要心硬许多,人也更聪明。倘若她知道事不可为,为保住自己,选择了说出真相,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可她二人都是辽王府的家生子,身后还有父母亲人。昨夜甄忠、蒋诚二人到底对她们做了什么,竟会让她们交出如此详细的口供? 连赵陌都如此吃惊了,就更别说辽王。他一听那口供,便知道定是两个丫头招了,而且说的全是实情。他本有些心虚,又叫赵硕诈了一诈,如今更是惊惧非常,同时心底也有些悲忿:难不成心爱的二子终究还是逃不过这一劫?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好生约束二子言行,不让他行差踏错才对! 他闭上了双眼。 王大老爷一脸淡定地坐在一旁听着供词,心中却是震惊不已。辽王府内斗竟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亏他当初见赵硕渐渐不服管教,赵砡又诚心上门求亲,还为后者的诚意心动了一下。若不是嫡长孙女确实与赵砡错了辈份,不好联姻,他说不定就真的松口许了这门亲事,另起炉灶,放弃赵硕改为培养赵砡了。可惜,那赵砡竟是这等无行蠢货,为了些黄白之物,就把江山臣民给抛在了脑后,连私通外国的事也做得出来。更愚蠢的是,他胆敢指使两名美婢行偷窃之事,就该事先考虑到二女失手被擒的后果,竟然还让两个婢女知道这么多的机密内情,分明就是为了美色忘却大局。这样的人如何能成为储君?!幸好当日不曾许嫁孙女,否则他们王家就要连续被第三个宗室女婿坑了,岂不成了满京城的笑话?! 倒是赵硕这个越发傲慢不逊的女婿,看起来还有些手段,亦有几分运道。虽有种种不足之处,也不肯服从王家指示,但若他真能成事,并且在事成之后不翻脸,王家自能从他身上得到无数的好处。倒也不是非得要他处处听从自己这个岳父的指点,或是要求他一定对自家七女儿一心一意。王大老爷已经在考虑,若赵硕真有大位之分,而他又与七女儿生了隙,日后为了王家利益,说不定还得送一个美貌的庶女入宫固宠,日后要是生下了皇子,放弃七女儿,扶正庶女,也不是不行的。 在座众人都没想到,王大老爷一副用心倾听的模样,其实已经大开脑洞去了。蒋诚念完了一份供词,看向甄忠,又朝赵硕笑了笑:“大爷,可需要再念一份?不过两份口供大同小异……” 赵硕挥挥手,两人便收起供词,束手退到一边侍立。 蒋诚正好站到了赵陌身旁,见小主人露出惊奇的神色,微微一笑。小主人一定猜不到,他们昨晚做了什么。他们本来只是想照着小主人的建议,装作从小玫处审问到了实情,但又觉得若是真的去审一审,兴许会有所收获,便试了一试。小玫果然闭口不语,无论是威逼利诱,都不肯透露一个字。但他们审问小兰的时候,却意外地有了收获。他们只是唬小兰一下,说小玫已经招供了,然后将赵陌先前打探到的一些内情透露两句,小兰竟然就相信了。沮丧了一会儿之后,蒋诚冲她晃了晃几样可怕的刑具,她就立刻开始实话实说,说得非常详尽。说完后,大哭一场,她就一直沉默到了现在。 不过,她招供的东西已经足够了。拿来冲着辽王念上一遍,辽王就知道大势已去,再也无法狡辩。 赵硕看着自己的父亲:“您都听见了,难道这还不够?若真想要什么实证,只要把这些供词呈交御览,皇上就会派人前去查访。二弟做了什么事,自会留下痕迹,而我从来不曾涉足辽东军务,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是轻而易举的。到时候,谁是谁非便会有了定论,二弟也会受到他应有的惩罚。我只是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二弟又为什么要如此愚蠢?他若不陷害我,他所犯下的罪行又有谁会知道?您执掌辽东,想要为他扫清痕迹,也不是不可能的。为什么?为什么宁可冒着暴露二弟罪行的凶险,也要陷害我?!” 辽王久久没有说话,闭目不语。 这时候,赵陌忽然插了一句:“是不是有人知道了二叔做的事,拿二叔的安危与前程来威胁王爷?” 辽王浑身一震,睁开双眼向赵陌看去:“你……” 赵陌微微一笑,看向赵硕:“父亲,二叔平白无故,不会忽然生出害您的心来,就算要对您不利,也不至于冒着把自己拖下水的风险,除非……他没有选择。因为有人知道了他的罪行,他急于掩盖,就只能嫁祸于您了。而且,那威胁他的人,并不反对他的嫁祸之举。” 赵硕猛地看向辽王:“是蜀王府?蜀王父子发现了二弟的秘密,威胁父王与二弟来对付我?!” 辽王沉默片刻,才冷笑道:“你们父子俩倒是精乖,竟能猜出蜀王是罪魁祸首。也罢,我也不怕跟你们实话实说,确实是蜀王威胁了我。砡儿一时糊涂,犯了忌讳,不知怎的竟叫蜀王知道了。他千里迢迢,从蜀中派密使前来辽东,拿着砡儿的罪证威胁我,说我若不肯听从他的指使,便要告发砡儿。我若想保住次子,便要牺牲长子。我想着你素来不讨人喜欢,又是自作主张跑来京城争什么储位,心里早就不想认我这个生身父亲了,我又何必为了你这个逆子,害了素来孝顺的砡儿呢?于是便答应了蜀王所请。” 他怨恨地看向长子:“若不是你跑来京城淌这滩浑水,我们一家又怎会遭此横祸?都是你害的!” 第二百二十一章 谈判 对于辽王的指责,赵硕不怒反笑:“父王这话未免太过偏颇。二弟不去做触犯国法的事,又怎会被蜀王抓住把柄?归根到底,是二弟不自爱,父王怎能怪到我头上?况且,我当日进京,不过是为求一条活路罢了。若王妃与二弟不是非要将我逼上绝路,若父王不是对我的处境孰视无睹,我也不会到京城来求一个前程!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昨日因,今日果,父王又怎能怪罪到我头上?!” 辽王被他驳得满面通红,却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到了这种时候,王大老爷觉得自己有必要出来说句话了。 他和气地笑着上前拉住赵硕与辽王,试图打圆场:“王爷、贤婿,你们都消消气吧。既然王爷与二公子都是被人逼迫,才做出伪造证据之事,如今误会已经说清楚了,大家还是想想要如何应对蜀王府的逼迫,不要光顾着吵闹才好。” 王大老爷对辽王道:“王爷还是希望二公子平安无事的吧?您也不是非要将贤婿置于死地,不过是被逼无奈罢了,是不是?” 他又转头去劝赵硕:“贤婿也不希望与父亲兄弟反目吧?叫外人知道辽王府父子兄弟相残,你脸上又有什么光?况且二公子固然是犯下了大罪,但真闹到皇上面前了,你这个兄长也难免要受牵连。眼下蜀王府的小公子风头正盛,你的清名一旦受累,只怕就再也不是人家的对手了。” 经过王大老爷两头相劝,辽王与赵硕总算都冷静了下来。赵硕板着脸道:“我自然不希望与父王、二弟反目,只是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害我,而不作任何反抗吧?” 辽王则道:“只要能让砡儿平安无事,摆脱蜀王府的威胁,旁的事我都可以不计较。”他不善地看了赵硕一眼,“皇位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在辽东日子过得悠闲自在,才不稀罕呢!” 赵硕心中冷笑,若是父亲不稀罕皇位,当初何必对母亲唐氏的娘家阻止他参与夺嫡耿耿于怀?唐家分明是救了他的性命,他却只知道记恨,如今还打算叫赵砡争那东宫储位。所谓的不稀罕,不过是嘴硬罢了。 王大老爷可不管辽王是不是嘴硬,他只是觉得,眼下是进行谈判的好时机了。他问女婿赵硕:“对于蜀王府,贤婿有何看法?” 赵硕淡淡地道:“小婿能有什么看法?蜀王府手里不是有二弟的把柄么?若是父王执意要保二弟,我们少不得要受制肘的。”顿了顿,“除非父王手里也有蜀王府的把柄。” 辽王瞥了他一眼:“我若有他们的把柄,又怎会受他威胁?” 难不成真的没有?赵硕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一直在旁安静围观的赵陌又一次开口了:“王爷当初会答应蜀王府的要求,难不成就真的一点儿倚仗都没有?您不怕您帮着蜀王府除去了父亲,蜀王府就倒打一耙,将二叔的罪行公之于众么?” 辽王皱眉看了他一眼,有些心烦。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个孙子那么讨厌?竟然连这种事都察觉到了! 赵硕双眼一亮,盯着辽王看:“父王,陌儿说得不错。即使您想不到,王妃也会想到的。她绝不会让自己的儿子被人拿捏住。您一定留下了什么东西……可是书信?蜀王既然派了密使来见您,您总不会听那密使说自己是蜀王派来的,就真的信了他吧?难道蜀王就没给密使几件信物?书信?” 辽王抿了抿嘴,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道:“我手里确实有他的亲笔书信没错,上头还有他的王印。”若不是有这些东西,他还没那么轻易答应跟蜀王府合作呢。 当初他听了蜀王密使的威胁,也是十分生气的,只是碍于密使口中蜀王所掌握的赵砡罪证,才暂时屈服而已。但他与继妃二人都十分心疼儿子,不想看到赵砡终身都要受蜀王府束缚,继妃便想出了个法子,先是与蜀王府合作,借机套取几件信物,然后除去嫡长子赵硕,若赵硕能死于非命,或是病重、伤重,难以再谋前程,就再好不过了。到时候他们再将蜀王的信物拿出来,反咬蜀王府一口,把蜀王幼子的前程也给断掉。如此一来,赵硕与蜀王幼子赵砚都无法再成为储君候选,辽王府正好将自己的子嗣推出来,做那得利的渔翁。 赵砡若是能入主东宫,三子赵研便是辽王世子,兄弟俩同享富贵荣华。若是赵砡最终做不成那渔翁,至少还有辽王世子可做,也不吃亏。 斟酌过后,辽王同意了爱妻的计划,心中并没有怜惜嫡长子之意。只是这种事,如今却不好当着赵硕的面说出来,他便略过不提。 但就算他不提,赵硕也能隐隐察觉出父亲对自己并无多少慈爱,但他早已习惯了,也不在意,只是对父亲口中的蜀王书信感兴趣:“书信上都写了些什么?除了书信以外,还有别的证据么?那位蜀王密使,眼下可还在您这里?”若是能再添一个人证,那就更有把握了。 辽王不答反问:“证据我是有,密使在我手上,书信上也把整件事说得很清楚,可你打算拿它们做什么?信中提到了你二弟的事,若是把信拿出来,你二弟定逃不开罪名。我不会让他受那个罪,所以你还是死心吧!” 赵硕噎住了,咬咬牙,勉强才把那口气吞了下去。 王大老爷皱起眉头,觉得事情都快要走进死胡同里去了。即使知道了整件事是蜀王府在背后捣鬼,可是辽王如此不配合,他与赵硕要如何把问题解决掉? 这时候,赵陌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王爷,这些证据是不会交出去的,父亲只是想要拿它们来震慑蜀王府罢了。” 辽王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这话是什么意思?小孩子家休要胡言乱语!” 赵陌微微一笑:“王爷,蜀王府拿二叔的把柄来威胁您,可父亲也可以拿蜀王府的把柄来威胁他们呀?蜀王府若不想自己做的事被皇上知晓,就不敢将二叔的事说出来了。” 王大老爷忍不住道:“陌哥儿,你想得太简单了。若是这些把柄能震慑住蜀王府,王爷也就不至于会受蜀王威胁,对你父亲下手了。” 赵陌笑笑:“那是因为王爷关心则乱,蜀王府笃定王爷不会为了父亲,让二叔冒险而已。可是……若证据落到了我父亲手里,蜀王府还能如此笃定么?”特别是,赵硕只是要求蜀王府不要再对他出手,可不是要护着赵砡。可若是蜀王府不去对付赵硕了,赵砡又算是哪根葱呢? 王大老爷一愣,渐渐醒过神来。没错,以赵硕兄弟的关系,他手里若有同时能指证蜀王府与赵砡两方人马的罪证,才不会在意赵砡的风险,随时都会乐意甩出去的。这才是真正能震慑住蜀王府的关键。 辽王的脸色不太好看:“我不答应!”他心知长子次子之间素有嫌隙,又怎会将次子的前程交到长子手中? 赵硕脸上神色变幻,好一会儿,才下定了决心,毅然道:“父王,若您将证据交到我手上,我向您保证,只要二弟不与我为难,我自不会将他供出去!” 辽王看着嫡长子,也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可以向蜀王宣称东西在你手中,但我是不会把它们交给你的。顶多是蜀王来问我的时候,我撒个谎,说证据确实是给你了。至于王妃与你二弟……我也敢担保,他们不会再与你为难。”心中却清楚,今日的事连赵陌与王家都知道了,次子恐怕是没什么希望入主东宫了。 赵硕看着父亲,心中无比失望。父亲的担保若是有用,他这些年也不会吃尽了苦头。父亲会说出这番话,其实也意味着,他始终被视为一个外人。辽王、辽王继妃以及继妃所生的两个儿子,他们四个才是一家。 父子俩沉默对视,赵陌忽然插了一句话:“若王爷不肯将证据交给父亲,那……能不能让我们看一眼?好歹我们也要知道那些证据都是什么,才好去吓唬蜀王府吧?” 辽王收回视线,转而看向长孙,顿了一顿:“可以。”反正有他看着,文弱的长子和孙子都不可能从他手中夺走那些证据,他们也没必要毁了它们。 赵硕转开头去,不看父亲的脸:“希望父王能信守诚诺,不要再纵容王妃与二弟、小弟作恶才好。儿子虽然拿不到蜀王府的把柄,可是二弟的把柄还在儿子手上呢。”他整理了一下袖子,“那两个丫头,还有那封伪造的书信,可是被抓了现行的。” 辽王的脸色又黑了,他深吸一口气:“倘若你能救你二弟一命,他们母子再与你为难,我自会给你一个公道。但你若非要抓着偷印的事不放,执意为难你二弟,那就别怪我这个父亲不讲情面了。别忘了,你如今还是我的儿子呢!”一句不孝就足以压垮的儿子。 赵硕的脸色也黑了。 王大老爷连忙笑着,再次来打圆场:“都消消气,消消气,父子俩哪儿有什么可生气的?话说开了就好,说开了就好。”打完圆场,他又拉着辽王道:“王爷,亲家,您看……今天这事儿,怎么说也是赵硕受了委屈。难为他深明大义,孝悌友爱,并不与兄弟计较,还愿意帮二公子解决麻烦。您是父亲,总要给他一点奖励才是,别让孩子寒了心嘛。您说是不是?” 辽王有些嫌弃地瞥了他一眼,才不情不愿地说:“行,赵硕,你说吧,你想要什么?我听说你前头媳妇陪嫁的林场已经快废了,我再给你一个林场,如何?” 赵硕冷笑了一声。一个林场就想打发了他? 他看向辽王,慢条斯理地道:“父王,儿子是您的嫡长子,如今也成家立业了。您打算什么时候为儿子请封世子?外头对您的举动猜测纷纷,还有不少人说二弟妒恨儿子,意图夺儿子的世子之位。想必蜀王府的举动,就是因为这等谣言而来的。父王觉得,是不是到了澄清谣言的时候了?” 辽王的脸再次黑了下来。 第二百二十二章 讨人 辽王不想答应请封世子之事。经过现在的妻子年复一年的洗脑,他已经认定辽王世子之位是属于嫡次子的东西,只是碍于礼法,嫡长子赵硕又没有错处,才不好直接上书请封嫡次子为世子罢了。他只能拖延请封的时日,等到哪一天赵硕死了,又或是出了错漏,没有了承袭王爵的资格,嫡次子赵砡就能名正言顺成为世子。 现在他的目标还没有达成呢,怎么可能会甘心把世子之位给了赵硕? 赵硕只是冷笑,这时候就轮到王大老爷出力了。他温声劝说辽王:“虽说王妃与二公子是被蜀王逼迫,方才伪造假证诬陷贤婿,可他们毕竟是做出了害人之事。不过是因为时运不济,叫贤婿与小女发现了,才未能成事罢了。贤婿受了这等委屈,也不曾发作,还愿意为二公子遮掩,王爷王妃总要还他一个公道才是?倘若寒了他的心,他从此袖手不理,时日一长,王爷王妃迟迟未能完成约定之事,蜀王府说不定会恼羞成怒,告发二公子了。到时候,贤婿顶多就是名声受兄弟连累,可王爷难道就忍心眼见二公子受苦?不过是一个世子之位罢了。日后贤婿若有大位之份,自然不会再白占着这世子之位,到时候,它还是二公子的。” 辽王这回才有些被说动了。王大老爷的话也有道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先替赵砡洗脱罪名,摆脱蜀王府的威胁控制。至于世子之位……若是赵硕果真有福份能登上那个位子,世子之位自然还是属于赵砡的。若赵硕没有那个福份……横竖都已经做到伪造假证设计陷害的地步了,王妃自有打算。辽王觉得,自己只需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 想到这里,辽王便勉强答应了赵硕的条件,许诺过些天就会上书皇帝,为他这个嫡长子请封世子。有他出面,再加上赵硕在京城混了将近一年,也有些圣眷,若再有王家从旁敲敲边鼓,事情应该是十拿九稳的。 王大老爷见辽王点了头,心里才算是松了口气。辽王亲自上书请封,可比他们这些外臣向皇上进言要有用多了。如此一来,赵硕便是名正言顺的辽王世子,有了爵位,也有体面,女儿脸上也有光彩,出门交际,或是亲友间来往,也不会被人笑话是随便嫁了个宗室子弟做填房,有辱王家门楣了。王大老爷私心想着,若不是女儿出嫁后,赵硕没能得个高贵些的爵位,让女儿觉得没脸,兴许她也不会闹得这样厉害了吧?等她成了真正的辽王世子妃,想必也会学会自重身份,少生些事了。 不过,眼下一切都还仅仅是口头上的约定,册封旨意一日没下来,王大老爷都不能彻底放心。他满面笑容地安抚着辽王,好确保辽王不会因为一时怒气而改变主意,又使眼色暗示女婿赵硕,陪个小心,说几句好话。如今辽王都让步了,他这个做儿子的就没必要再继续耍脾气了吧?利益要紧! 赵硕心头虽然还对父亲有怨言,却也明白岳父的用意。他忍住了怒意,脸上挤出笑来,又变成了那个对父亲恭谨有加的好儿子。哪怕辽王明知道他只是装的,实际上半点不肯让步,但心头的怒气也比先时消减了许多。 然而,只要辽王一想起王妃与次子所定下的计谋失败,回了王府后,他还要将这个令人沮丧的事实告诉他们,并且要承担蜀王府翻脸的风险,他的心情就烦躁起来。他不打算在赵硕这儿耽搁下去了,说了几句闲话,便要离开。 赵硕要继续作孝子样,送父亲出府,被辽王挥手阻止了。他可不想到了大门口处,还要继续看这个不孝子装模作样。但赵陌替父送祖父,辽王倒是没有再拒绝,只是出去的路上,也没怎么理会这个孙子。 眼看着大门就在眼前了,辽王方才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赵陌一眼:“陌哥儿,本王今日才发现,从前真是小看了你。你在王府里老实乖巧得很,不成想都是装的。你与你父亲,还真不愧是父子呢。” 赵陌半点没有惊慌,反而表情淡淡地道:“孙儿在您面前老实乖巧,难道不是应该的么?那时候孙儿只想着,父亲碍着继母,早已疏远了孙儿,孙儿在家中能依靠的,也就只剩下王爷了。万万没想到,王爷王妃原来早就想好了要利用孙儿,二叔看起来似乎对孙儿和蔼,其实也早就设好了毒计。直到昨夜小兰、小玫失手被擒,孙儿还一直被蒙在鼓里,哪里想到自己被两个丫头耍了呢?孙儿原有孺慕之心,奈何王爷并不在意。” 辽王移开了视线,有些不大自在。他本来真没把这个孙子放在心上,连嫡长子都不在乎了,更何况是长孙?只是赵陌毕竟只是个小孩子,在辽王府期间也算是乖巧讨喜,又安静省事,比他父亲要强些。如今孙儿埋怨大人们算计到他小孩子头上,辽王的老脸也有些发烫。不过,总归是嫡次子在他心中更重要一点,所以他也就仅仅是不自在罢了,并没有多少愧疚之意。 他还哄赵陌:“你想要什么吃的,玩的,只管说就是了。先前给你的两个丫头不好,本王再补你两个好的,如何?这回定然是两个老实的,比这两个还长得好看,怎么样?” 赵陌笑笑:“丫头倒罢了,继母爱吃醋,生怕孙儿身边的美貌丫头会勾引父亲,就是因为这个,才命人盯上小兰与小玫的。先前父亲告诉您的说辞,不过是为了给继母遮掩罢了。您若再送人来,她又要生事了,何苦招惹她?便是我不把新丫头带到这边府里来使唤,继母兴许也要编排我小小年纪就好美色,要在外头坏我的名声,又阻拦父亲去看我。您若是觉得孙儿无辜受了牵连,想要补偿孙儿些什么,不如就将小兰、小玫两个丫头的家人赏给孙儿吧。孙儿如今刚置了田庄,正需要几个苦力去种田。” 说到这里,他露出了一个有些邪气的笑容:“那两个丫头叫父亲锁了去审问,听蒋诚说,有一个打坏了,另一个因为招了供,父亲已经答应了不会与她为难。孙儿身为人子,不好违了父亲的意愿。只是平白叫那两个丫头耍了几日,心里实在是意难平。既然没法对付她们,那就只有另寻法子去报复了。她们的家人俱是王府私生子,他们是仆,我是主,我便蹉磨了他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您眼下怕是还不能答应孙儿,需得先回王府问过王妃的意思,孙儿可以等。若是王妃与二叔不许,王爷也不必勉强。您什么都不给孙儿,也不打紧的。” 小兰、小玫的家人都是辽王府的家生子,并没有什么突出的好处。自小兰、小玫被赐给赵陌时起,他们就成了辽王夫妻控制二女的人质了。如今小兰、小玫已经身份暴露,更供出了主人,可以说是完全没有用处了,更因为背叛了辽王,她们的家人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辽王根本不在意这些下人,更觉得赵陌话里似乎有暗示他惧内的意思,便没好气地说:“不过几个下人罢了,你要就给你,有什么大不了的?” 赵陌听了,连忙躬身一礼:“谢祖父赏赐。” 辽王听到“祖父”二字,心下颤了颤,想要说些什么,但迟迟没说出来,半晌才道:“我回府就吩咐管事把人给你送来,是送到这府里,还是送到承恩侯府去?” 赵陌道:“您只管吩咐下去,让管事来问孙儿。孙儿在城外有个庄子,到时候把地址告诉管事。等管事把那两房家人齐齐捆下,直接送过去就好。孙儿又不是要他们来享福的,也不必见他们,打发去做苦工就是了。” 辽王点点头,转身就出了府门。赵陌迅速跟上,恭敬地目送他上了马,做足孝孙的架势,把人送走了。 赵陌回到外书房的时候,赵硕与王大老爷才谈完话。王大老爷难得地冲着赵陌和蔼地笑了笑,摸摸他的头,夸一声“好孩子”,便径自走了。他还要去见自己的女儿。 赵陌呆了一呆,才反应过来,将自己方才与辽王的交谈内容都告诉了父亲。 赵硕皱眉道:“那两个奸细能被派来做这等隐密事,必然是王妃与赵砡的心腹。她们的家人,也会更加偏向那边。你把他们要了来,又有什么好处?即使叫他们去种地,只怕也种不好,倒白费了粮食。” 赵陌轻描淡写地说:“两个丫头还算伶俐,也有些力气,儿子想试试看,她们是否会为我所用。若是不成,或是在庄上配人,或是转卖了也行。两个丫头都长得貌美,她们的父母亲人想必也不会丑到哪里去,能卖得出价钱。父亲您若是拿两个丫头没用处了,就交给我吧,日后有用得着她们的时候,吩咐一声就可以了。省得留在这里,继母又要生气。” 赵硕很想直接把两个丫头丢回辽王府去,但听儿子这么说了,又觉得有理。她们是他威胁赵砡的大好人证,怎么能丢回辽王府去?养在府中,又怕小王氏犯蠢,塞到儿子处,倒是省事了。倘若真能被儿子收服,哪怕是纯粹做丫头使唤也好。那可是赵砡原本打算开脸做通房的人,恶心一下他也是好的。 于是,小玫、小兰连同她们的父母家人,就这么顺利落到了赵陌的手中。 第二百二十三章 点醒 当赵陌、赵硕父子俩说话的时候,王大老爷也在与他的女儿小王氏说话。 他把今日发生的事,简单地概括了一下,告诉了女儿。当然,他说的全都是他所知道的。也许是因为清楚女儿并不是太聪慧,所以他没有说得太详细,只是警告她不要跟蜀王府来往过密,平日里要多加提防,至于辽王府那边,就暂时远着点儿,不要吵着去寻辽王妃的晦气了。免得辽王妃火气上来,又窜唆得辽王与赵硕为难,以致世子之位迟迟无法落实。 小王氏还有些不服气:“凭什么?她和她儿子算计我们大爷在先,难道就因为辽王答应为大爷请封世子,从前的事就能当作没发生过么?赵砡自个儿做了错事,叫人拿住了把柄,我还没怪他连累了大爷呢,他们母子也好意思违背诺言?!我们大爷差点儿叫他们害惨了,想要我不计较,他们好歹也要亲自来赔个不是!” 王大老爷面色一沉:“眼下是什么时候?自然是先把女婿的世子之位落定了再说。你要与人争闲斗气,也要顾全大局。难不成你争赢了婆婆,害你丈夫的爵位没了,你就高兴了?就能得意了?!为父什么时候教出你这等愚蠢的闺女来?!” 小王氏被父亲的疾言厉色吓了一跳,有些讪讪地:“女儿……这不是为夫婿打抱不平嘛……” 王大老爷冷笑:“他自个儿都明白眼下最要紧的是什么事,需要忍让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忍了,可见他是个有能为的人。你既然嫁他为妻,即使天资愚钝,好歹也要明白事理,知道轻重,别给他拖后腿,也别给娘家拖后腿才是。打抱什么不平?你就是自个儿任性,容不得别人欺你,无论对方是谁,无论结局好坏,非要将人压倒了才能甘心。至于压倒之后,结果是不是你能承受得了的,你一概不会多思,有麻烦了就回头寻为父,哪里管为父会如何烦心?!” 小王氏缩了缩脖子:“我哪儿有……” 王大老爷狠狠瞪了女儿几眼,方才道:“我也不指望你能变得聪明,但好歹要听话,别自作聪明,坏了大事。你想不明白不要紧,但我如今命你不得与辽王府众人争闲斗气,需得装出敬重公婆、友爱小叔的贤惠模样来,无论是明是暗,都不擅自插手赵硕之事,你可答应?” 小王氏怎敢说不答应?虽然不甘不愿的,但她还是点了头,心道如今出不得这口气,日后等丈夫得了势,再算后账也不迟。 王大老爷哪儿还能看不出女儿并不是真心听从的?只是这个女儿还有一点好处,那就是但凡他这个父亲明言禁止她去做的事,她从来都不会轻易犯禁。只要小王氏听从他的吩咐,不与辽王府相争,有赵硕主持大局,他带领王家从旁协助,即使蜀王府众人再厉害,也未必对付不了。 说到底,蜀王府只有一位蜀王厉害,可他毕竟离开京城二十年了,在京中并没有什么得力的臂助,在后宫中又只有太后这一个倚仗。然而太后并非今上生母,又素来知所进退,为了独女的平安喜乐,不会为了助蜀王幼子登位,而违背皇帝的心意。可以说,蜀王的这个倚仗,其实不怎么稳当。况且真正参与储位之争的,乃是蜀王的幼子,而非蜀王。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自幼养尊处优,受尽宠爱,讨长辈喜欢是好手,但论处理朝政的才能,他又怎会是赵硕的对手? 想到这里,王大老爷又想起了赵陌。今日与辽王的会面,辽王几次三番给赵硕带来难题,几乎每次都是赵陌简单几句话就把难题给破解了,可见此子聪慧。站在赵硕支持者的立场,赵硕有这么一个少年聪慧的嫡长子,实在是一大臂助。可站在王家的立场,这样一个孩子,却是他们谋取更大富贵的障碍。若说从前他是为了女儿与未出世的外孙,方才起意铲除此子,那如今,他就是为了王家的未来,不能任由这个孩子继续成长壮大下去。 只可惜眼下不是好时机,还需得忍耐几年。 王大老爷叮嘱小王氏:“今日过后,赵硕的处境想必会有所改善。擒拿两个奸细,你是立了大功的,赵硕对你也会另眼相看。只是你需得抑制自己的脾气,别再天天与他争吵,把好好的夫妻情份都给吵没了。他的长子无论是住在外头,还是住在家里,你都不必理会。他的妾生了儿子,你也由得她自生自灭去。你先把身体调养好,赶紧先为赵硕生下一个子嗣。有了儿子,你的位子才算是稳了。而你日后再与赵硕生气,他看在儿子的面上,也不会真的与你计较。” 小王氏低头应是,但还是有些忿忿:“兰雪那贱人倒罢了,不过是个贱妾。她生的儿子一辈子也出不了头。只是赵陌……我们为什么要容忍?那小子将奸细带到家里来,差点儿害了大爷,如今正是对付他的好时机。有了这个错处,就是大爷也会对他生出嫌隙来的。过了这个村,可就未必再有这个店了。” 王大老爷无奈地看着女儿:“方才我说的话,你都没放在心上吧?虽说两个丫头是赵陌带进你们府中的,但他在辽王面前为赵硕说话,却讨了赵硕喜欢。眼下赵硕正是最看重赵陌的时候,你若在这时候与赵陌为难,只会让你们夫妻之间的嫌隙越来越深。我叫你暂时不要与他计较,就是不想让你与赵硕争吵。赵陌又住在外头,等时日长了,赵硕对这个儿子自然会渐渐淡下来。那时你又为他生了儿子,他有了第二个嫡子,前头的嫡子就显得没那么珍贵了。” 小王氏双眼一亮:“那到时候我就可以对付他了?” 王大老爷叹了口气,道:“着什么急?那时候若是赵硕已经稳稳入主东宫,甚至是得登大宝了,自然是随你心意,只要小心别触怒赵硕就好。但若赵硕那时还只是辽王世子,东宫尚未有新主,那么你还是要忍耐下去的。先前吃的亏,你还不明白么?赵硕眼下想要争大位,就必须不能给人留下话柄。他需得让皇上知道,他是个有才干的人,无论朝政,还是家事,都能处置得当。他妻子贤惠,当得起后宫之主。他嫡子孝顺康硕,可延续皇朝气数。如此,方是理想的皇嗣人选。你闹出后妻暗杀元配之子的丑事,又跟赵硕闹个不停,叫外人以为他连自个儿的妻子都无力弹压,叫人如何看得起他?皇上又怎会乐意将江山托付?!” 小王氏呆住了,满面震惊:“我……我没想到这些……” 王大老爷摆摆手:“别说你没想到,就算是为父,也一时糊涂了,不曾想明白这个道理。还好你二叔看不得我继续糊涂下去,点醒了我,否则王家还不知会有什么祸事呢!” 小王氏问:“二叔不是跟您生气了么?怎会跟您说这些?” 王大老爷苦笑:“其中缘故,你就不必问了。” 其实不是王大老爷不肯跟女儿说实话,而是觉得这事儿叫她知道了,恐怕不大好。 原来蜀王幼子进京后,就一直声势浩大,瞧着似乎比赵硕还要得势些。太后又宠爱他,闹得京中流言纷纷,仿佛他明儿就要入继皇室,成为东宫新主一般。王家人看在眼里,心下也有些惶惶。正好赵硕又与小王氏闹不和,一时仿佛犯了牛脾气般,时常表露出对王家的不满,好象随时都要翻脸似的。王大老爷便与几个儿子以及心腹商议了,觉得若是赵硕实在扶不起来,少不得还得另寻人选。蜀王幼子既然有如此声势,他们完全可以试一试。 蜀王幼子尚未定亲,正室定是要从高门大户里挑的。王家与小王氏同辈的女儿中,已经没有嫡出的姑娘可为他正妻,但若他的身份再提一提,得个郡王爵位,那从庶女里挑一个给他做侧妃,也未为不可。因此王大老爷就托人去试探蜀王夫妻的口风,却被蜀王妃毫不犹豫地回绝了。 蜀王妃非常不客气,王家虽然一度势大,但眼下已经有所衰落了,京中能与他们比肩的高门大户还有好几家。而且蜀王幼子定亲,定是要选一个家世、才学、性情、容貌都无可挑剔的闺秀,定亲后正好可以借助岳家的势力,在朝中站稳脚跟,好为他日后入继皇室奠定基础。如此一来,岳家的选择就十分重要了。蜀王幼子也需得表现出足够的诚意,才能说服高门大户将爱女许配给他,并且助他争位。与未来的强力臂助相比,王家算什么?蜀王妃又怎会在爱子未得大位之前,冒着得罪亲家的风险,给爱子纳一个同样是大家出身的侧室? 广纳美妾,那是在蜀王幼子坐稳了皇位之后,才会做的。这一点,无论是蜀王还是蜀王妃,都跟小儿子说清楚了的,后者并无异议。 王家如今的份量不足,又没有合适的嫡女。蜀王幼子正妻的身份与他们无关,侧室之位,几年之内也别指望了。这个道理说明白了,王大老爷也不是不能理解。他只是托人去试探一下口风罢了,不能成事,也就当作从未提起。可是蜀王妃似乎并没有给王家留脸面的意思,兴许还有借着贬低王家,打击赵硕的打算。她将王家求亲一事传进了宫里,没多久就叫王侍中王二老爷听说了。 王二老爷终于忍不住,跑来寻兄长,把道理掰开给他说明白了,其实就是一件事:王家若还有意支持赵硕,那就安份些,约束好小王氏,不要三心二意去看别的宗室子弟,免得到头来,两边不讨好,既未能交好蜀王府,又得罪了赵硕。无论是哪一方上位,王家都沾不了好处。还有王家长房对赵硕犯下的几次错误,王二老爷也为兄长做了分析。 王大老爷在弟弟的提醒下,总算明白了些。回头看看过往,他也忍不住有些后悔自己曾经做过的蠢事。但过去的事已经发生了,他也无法更改,只能指望日后了。这些话还是别叫女儿听到的好。让她知道娘家亲人曾经一度想过要放弃她,只怕他这个父亲也要不得安宁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怨愤 虽然王大老爷有许多内情不方便告诉女儿,但重点还是可以叮嘱一句的:“我们家虽然有些权势,但圣眷最隆的,还是要数你二叔。你二叔无缘无故,是不会说我们不是的。他既然出言告诫,就必然是我们家做的事有犯忌之处,惹得皇上不喜了。眼下赵硕前程要紧,你嫁给他,也是盼着将来能享富贵的,而不是当真只想着做一个寻常宗室妇。少生些闲气,别叫外人拿住了把柄。有多少气都得忍下来,等到日后你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人,有多少气出不得呢?” 小王氏低头应了是,不过还是忍不住小声问他:“父亲,您觉得……赵硕真的还有希望么?如今外头的人不是都说……蜀王幼子呼声最高,最有把握?” 王大老爷冷笑了一声:“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他凭什么说自己呼声最高,最有把握?他是才干出众,还是特别得皇上看重?蜀王府仗的不过是太后,可太后自有亲闺女,是否会愿意为了侄女之子触怒皇上,连累亲闺女,还是未知之数呢。太后娘娘,可是再聪明不过的人了。既然太后这个倚仗算不得数,蜀王幼子又有哪一点比赵硕强?赵硕有才干,有文武百官的认可,原本没有辽王府的支持,如今也有了。蜀王府甚至还不如辽王府有兵权呢,不过就是手上钱财多一些。但谁做太子,难不成是比谁的钱财多么?皇上圣明,自然知道谁才是更适合成为未来君主的那个人。你别听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不过是蜀王为了捧小儿子,故意叫人自卖自夸罢了,没得叫人笑话!” 小王氏听了之后,沉默着不说话。她隐隐觉得,赵硕的优势其实并没有父亲说的这么大。别的不提,那蜀王就是个奸滑狡诈的,不知会想出多少阴毒诡计来算计他们夫妻。这一回的假信真印,不就是他在背后捣鬼么?若是再来一回,赵硕还能不能象这回那么好运,及时发现奸细,顺利逃过去?就算赵硕拿着辽王手里的那些东西威胁蜀王,也未必能真个让蜀王消停了。到时候辽王府得不了好,身为辽王之子的赵硕也多少会受些影响。如此一来,他的声势便越发要被蜀王幼子给比下去了。 王大老爷见女儿沉默,把脸一沉:“怎么?你也不看好你的夫婿么?” 小王氏缩了缩脖子:“女儿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咱们王家把所有的筹码都压在赵硕身上,风险也挺大的。要不……咱们也许配一个庶妹给蜀王幼子?做侧室做侍妾都无妨的,也好以防万一。若是有朝一日,赵硕落败,蜀王幼子得了势,咱们家好歹也算是他的姻亲,不至于被赵硕连累了。” 王大老爷看着女儿,迟迟没有说话。 小王氏目光闪烁,避开了父亲的注视:“女儿也是为了王家着想……”当然了,也是为了她自己。若是赵硕落败,她身为妻子也难有好下场。但如果娘家给力,那还是能拉她一把的。到时候她与赵硕和离也好,守寡也罢,好歹还有个依靠不是? 王大老爷淡淡地道:“你这个想法是好的,为父先前也有过同样的念头,可这事儿是不可能的。为父已经试探过蜀王妃的意思,她直接王家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压根儿就没有从王家借力的打算。只要能有奚落、打压王家的机会,她便会毫不客气。可见,从我们选择了赵硕那一日开始,便已经是蜀王府的敌人,半点没有转寰的余地了。倘若我们不帮着赵硕,兴许蜀王府还会给王家一点脸面。可那又怎么可能呢?所以,你就不必再抱着这样的妄念了,直将蜀王一家视作敌人便是。” 小王氏一愣,面上露出了懊恼之色。王家当然不可能不帮赵硕,那不是等于什么希望都没有了么?况且就算不帮赵硕,王家在蜀王府那儿已经落了下乘,也得不了多少好处。还不如专心致志支持赵硕,那还有打败蜀王府,扬眉吐气的一天。 小王氏小声抱怨说:“蜀王妃也是不讲理。他们家又没事先告诉人,说有意把小儿子过继到皇家来,我们怎会知道选了赵硕,就要跟他们对上?都是亲戚,面上总要过得去的。象她这样连声招呼都不打,就当众给人没脸的,也不是什么懂规矩的人!” 王大老爷一哂:“她固然是不懂规矩,但她有太后撑腰,你又能奈她何?你心里记着提防她就好,在外头可别有半丝儿不敬的地方,免得又叫她抓住把柄,笑话赵硕。你放心,眼下忍让再多都无妨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太子殿下还活着呢!皇上还用不着过继什么嗣子。谁说他们如今声势浩大,就一定能成事?” 小王氏想想也对,心情又振作了些,乖巧地表示:“父亲放心,女儿知道该怎么做的。不就是装模作样么?谁还不会装呢?!” 王大老爷稍稍松了口气,心下还是忍不住苦笑。女儿会装,他是知道的,就怕她装不长久,在不恰当的时候露出了真面目。但愿经过这一回训诫,女儿真的变得懂事了吧…… 王大老爷返回王家去了,他还要召集自己的儿子、门生与心腹幕僚们,好好商议接下来的行动。虽说辽王答应了会上书请封世子,但也要提防他变卦。等他真的上了书,也需得朝臣们敲敲边鼓,推波助澜一番,好将事情落定。辽王次子赵砡的官司,需得做做手脚,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此外,既然蜀王府那边已经没有可能善了,那王家就得采取行动,为女婿打击这个竞争对手了。太后寿辰已过,藩王理当回封地去了。蜀王幼子虽年少,但也是十五六岁的孩子,总是出入宫闱,多有不当之处。再者,他的婚事也是可以做做文章的。给他挑一个名头显赫却无甚实权的岳家,也可以削弱他的实力……这点想必皇上也会同意的,皇上素来是最反对外戚掌实权的人。 王大老爷真的很忙很忙。 正因为王大老爷太忙,他并没有想到,赵陌与赵硕父子俩生怕夜长梦多,当天下午就往辽王府去了。他们得亲眼过目辽王手里可以拿来威胁蜀王的证据,免得辽王叫辽王继妃吹吹枕边风,再叫赵砡哭诉一场,答应的事情便又变了卦。虽说最终吃亏的并不是赵硕自己,但能有踩低继妃与赵砡的机会,他还是不希望失去的。 辽王接见了他们,辽王继妃却推说病了,窝在房间里避而不见,事实上是气坏了,既不想看到赵硕得意的模样,又可以借机装个可怜,向辽王撒个娇。辽王还真的心疼妻子了,在赵硕“问候”辽王继妃时,主动说:“王妃担心你二弟,已经担心得病了,你就不要继续追究了。你想要什么,我赔给你便是,你莫要气坏了她。”听得赵硕差点儿气坏了。 至于赵砡,闻讯后也是气得就跑出王府去。辽王知道他也是不想见到赵硕,但真让赵砡出了府,却有可能会被蜀王府算计,所以他拦下了儿子,好说歹说,让赵砡待在了府中。赵砡索性关闭院门,自个儿躲在屋里喝闷酒。除去两个平日里还算讨他欢心的美妾,屋中一个人也不留。喝完了酒,他就把整间屋子都给砸了,美妾也打伤了一个,吓坏了另一个。 这些消息,是蒋诚从安插在辽王府的耳目那里打听到的,传到赵硕耳中时,已经是离开辽王府的时候了。赵硕看过辽王手中的那些证据,便知道这些东西不大靠得住。若真的拿出去了,也等于是供出了赵砡,辽王是一定不会答应的。他留着这些所谓的证据,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 辽王想着,倘若在照蜀王的要求,除去嫡长子赵硕之后,蜀王违背前约,拒不肯交出赵砡的罪证,并且还告发了后者,那这些证据就可以拿来指证蜀王了。即使两败俱伤,也好过叫蜀王利用了还讨不了好。事实上,这可以算是压箱底的东西。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能拿出来的。 赵硕的心情不大好。他心中隐隐有一个念头,觉得若是牺牲赵砡,说不定还能一举将蜀王府给解决了。赵砡那边想想办法,就算入罪,也可以轻判的。到宗人府关上几年,也不会伤了他的性命,却可以彻底解决蜀王的威胁,岂不是更好?就算赵砡因为这个污点,无法做辽王世子了,不是还有一个赵研么?他们兄弟同母所生,谁做世子还不是一样? 就怕辽王不肯答应。 赵硕稍稍试探了一下父亲的看法,果然不出他所料,辽王一口拒绝了,还神色不善地道:“辽王爵位只能由砡儿继承!就算眼下我答应为你请封世子,也不过是暂时的罢了。你能入继皇家,成为皇储,让出世子位来,固然最好不过。但若你最终功败垂成,我也会请旨革去你的世子之位,让砡儿成为世子。研儿虽好,到底年幼,即使他与砡儿同母所生,也无法与他兄长相比。你就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好生想法子帮砡儿摆脱眼下的麻烦吧!” 赵硕的脸色黑了,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发火的冲动。 而在与他们一墙之隔的地方,辽王三子赵研也黑着一张小脸,眼中迸射出怨愤的目光。 第二百二十五章 回归 赵研愤怒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狠狠一脚踢翻了屋中的圆桌。 他早就不满父母对兄长的偏心,没想到父亲竟然还会对着他一向看不起的赵硕说出那样的话!他哪里比不得赵砡了?赵砡不过是个绣花枕头而已。要不是比他早出生几年,还能在他面前耀武扬威,整天摆兄长的架子?! 从前太平无事的时候,他看在兄弟情份上,对赵砡忍让一二,也就罢了。这回辽王府被蜀王威胁,完全是因为赵砡自己做错了事,叫蜀王拿住了把柄,才会天降横祸。若是赵砡知道什么叫廉耻,就该自行把事情解决了,而不是只懂得向父王哭诉,叫父王为他卑躬屈膝,被蜀王当成是棋子摆弄!如今赵砡没能算计成赵硕,害得父王要再为他操心,除去跟蜀王周旋以外,还添了赵硕这么一个难缠的对象。辽王府如今遇到的麻烦,全都是赵砡害的,而他居然还有脸躲在房间里饮酒作乐,只把事情全都交给父王! 赵研也不明白,为什么父母如此偏心?他与兄长同样都是辽王继妃亲生,他不过就是晚生了几年罢了,自问无论天资才干都比兄长更强。可父母仿佛就认定了只有兄长赵砡可以做世子似的,完全不考虑他这个幼子。赵砡犯了重罪,父母宁可冒险去与蜀王府合谋欺君,也不愿放弃赵砡。如今他们算计赵硕不成,引得赵硕不满,随时都有可能去告御状。这时候父亲不想着安抚赵硕,先保住辽王府,竟然还为了赵砡处处逼迫赵硕。倘若赵硕一时气恼,忍不住与辽王府上下一拍两散了,辽王爵位不稳,他们一家人的富贵日子要怎么办? 明明……明明赵硕那厮虽然可恶,却也说到了点子上,拼着让赵砡吃几年苦头,在宗人府里待上些时日,全家都不必再受蜀王要胁了。就算赵砡到时没法再做世子,他这个嫡幼子也同样有资格。这个结果对父王与母妃而言,又有什么损失呢?可他们……就是不肯答应! 赵研神色不善地望向院墙的另一头,那是他同胞兄长赵砡的院子,比他这个大,也更豪华。同是嫡出,他跟赵砡之间竟然也会有差别待遇。他若真的想要出人头地,想要让父母看到自己的好处,让他们真正重视自己,这个同胞兄长,看来才是他的障碍…… 赵硕与赵陌父子俩并不知道他们往辽王府走了一趟,就无意中引出了赵研的心魔。且不提未来辽王继妃的两个儿子是否会有兄弟阋墙的可能,赵硕此行并没有获得满意的结果,走出王府的时候,他还有些郁郁的。 父子俩上了马车,缓缓往回家的道路驶去。赵硕沉默良久,忽然问儿子:“陌儿,方才我瞧见父王手中那封蜀王的亲笔书信,上头有蜀王的王印。你说……蜀王先前用那什么书画装裱的手法,假造了一封书信来陷害我,我们有没有可能也寻到精通装裱的人,造一封书信来反陷害回去呢?蜀王的王印不同于私印,那是内造之物,内务府里定有图纸留存。想个法子弄出来,照样刻一枚假的,我们也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觉得如何?” 赵陌皱了皱眉头,平静地对他道:“父亲,蜀王命人伪造的书信,虽然可以用来定您的罪,但真要定罪却不仅仅是靠一封书信而已。王爷那儿还有几个证人,他们又将二叔留下的账簿做了伪装。因此,账簿上记载的东西是真的,证人也是真的,只是利用假信将二叔的罪转移到您身上而已。若朝廷真的派人去查,在王爷的控制下,还真有可能会查出蜀王府想要的结果。倘若您真想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您得先给蜀王寻一个合理的罪名,又要有相应的证据,还得让蜀王无从证明自己的清白。这恐怕不是件易事。” 赵硕顿时泄了气:“那该如何是好?父王又坚持不肯让步。明明我方才出的主意很不错……” 赵陌沉默了一会儿,才道:“父亲,小兰与小玫的父母家人应该用不了多久,就会被送到儿子的庄子上。他们当中若有人知道二叔什么机密之事,又或是曾与二叔结下过仇怨的人,把二叔的罪名泄露给对方听,叫人家来告二叔的状,只怕还能更省事些。届时蜀王府就没有了可以威胁王爷与二叔的把柄了,只是王爷那儿,您需得瞒好才成。” 赵硕听得双眼一亮:“你说得不错,赵砡本是罪有应得,偏偏父王偏爱,使得我们投鼠忌器……若是他被别人告了,便没有我们的事了。倘若告他的人还与蜀王府有联系……只怕不用我去求,父王也会上赶着寻蜀王晦气的!” 他想了想:“这事儿我需得回去好好斟酌,兴许还要跟王家商量一下,他们在京城的人面更广……” 赵陌打断了他的话:“您还是不要事事都依赖王家的好。虽然王家一心要助您,但终归有自己的私心。若是将来您与他们又因为夫人胡闹而生隙,他们会不会坏您的事呢?哪怕是将他们曾经为您办过的事泄露出去,也够让您烦心的了。” 赵硕的表情顿时严肃起来:“这话倒是不假。只是……我们在京城根基还太浅,人手也有限,若不寻王家相助,怕是不大方便。” 赵陌却道:“您手下的人里,心腹不少,派一两个去打听与二叔有仇的都有什么人,也就够了。要如何说动那些人去寻二叔的麻烦,却不必费太多功夫,不过就是一两封匿名信而已。半点痕迹不留,也省得事后被人找上门来。在王爷那儿,您自然是清白得不能再清白了。若是觉得这样做仍旧麻烦,想法子寻一个脾气耿直的御史,叫他知道这件事,后面的就更不必操心了,哪里用得着惊动王家?王家人多嘴杂,叫他们知道了,万一走漏风声,就糟糕了。” 赵硕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好,就这么办。”随即又笑道,“好孩子,这些日子多亏你了。若不是有你在旁协助,父亲只怕早就被人算计了。” 赵陌微微一笑:“父亲言重了。能为父亲出力,儿子心里也欢喜。”他顿了一顿,“只是儿子到您府上住,也有些时日了,差不多该回归秦家。一来,是您正有事需要用到王家,又刚与夫人和好,儿子早些搬走,也省得惹夫人生气;二来,是父亲差点儿叫蜀王害了这件事,儿子觉得不能就这么隐瞒下来。公然去御前告状,固然是投鼠忌器,可是儿子身为小辈,因为心中委屈,向长辈诉一诉苦,却是无妨的。也算是为父亲提前在皇上那儿留个底,日后蜀王真要再次算计到您头上来,皇上也能明白谁是谁非,不会轻易疑您。” 赵硕一怔:“你的意思是……” 赵陌微笑着,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但赵硕已经明白了儿子的意思,他这是要向永嘉侯秦柏告状!秦柏是皇上的小舅子,关系一向亲近。有些事情,秦柏知道了,差不多也相当于皇上知道了。就算辽王不许赵硕告蜀王的状又如何?他并不是非得亲自开口,才能让皇上知道蜀王真面目的。 当初他会让儿子留在秦家三房,跟着秦柏读书,不就是为了秦柏与皇上的关系么?如今正是将这项部置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赵硕有些兴奋地道:“既如此,你明儿就搬回承恩侯府去吧。记得,跟永嘉侯告状的时候,不必说得太明白了,只需要让他老人家知道赵砡做了什么好事,蜀王又如何阴险陷害……” 赵硕叮嘱了儿子一路,回到家中的时候,还在兴奋着。 但赵陌很平静,他把赵硕的吩咐一一应下,转过身却没当一回事,自顾自地看书、练字。他没了两个丫头侍候,赵硕命蓝福生另拨两个丫头来照顾他起居,他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更不打算把她们带去秦家,只道要留人在东院看房子,第二天离开的时候,就将她们留下了。 临行前,赵陌问赵硕:“父亲,您打算什么时候让蜀王知道,您已经看穿了他的阴谋?” 赵硕一脸成竹在胸的模样:“这事儿我心里有数,你就不必问了。” 赵陌没有再问,径自带着阿寿与阿兴两名小厮,坐车返回承恩侯府去了。 回到秦家,他先回了自己住的院子,放下行李,又换了一身家常衣裳。青黛对他道:“秦三姑娘几乎天天都来问,哥儿什么时候回来?奴婢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奴婢也不知道呀。” 赵陌笑着说:“表妹这么盼着我回来么?可惜这会子她定然还在上学,我过去寻她也是无用,还是先去见过舅爷爷再说。中午我就留在清风馆吃饭,你们不必等我了。” 青黛哂道:“哥儿在这府里住的时候,哪一日不是在清风馆用膳?费妈妈与奴婢压根儿就没准备您那一份,您就放心吧!”哂完了她又好奇地问,“小兰与小玫没跟哥儿回来?” 赵陌轻描淡写地说:“夫人见她们生得美貌,看她们不顺眼,我怕生事,便打发她们上别处去了。” 青黛听了撇嘴:“新夫人这脾气跟王妃倒有几分象,可惜没有王妃的福气。听说兰雪生了儿子,只怕那边府里接下来热闹得很。哥儿回来也好,省得被卷进去。” 赵陌笑笑,拿起自己这几日做的功课,便出门去了清风馆。 到了清风馆,赵陌意外地看见了本该在上学的秦含真,惊讶地问:“表妹怎么在这里?” 秦含真歪头看着他,心里其实挺高兴的,却忍不住嗔道:“曾先生今日身体不适,就停了课。我上祖父这儿请教,一大早就听说赵表哥回来了,还以为你马上就过来呢。结果左等右等,你就是不来。表哥,你怎的这么慢呀?” 第二百二十六章 告之 赵陌愣了一愣,脸微微红了一红。他用手指轻挠颊边,不好意思直说是因为他知道,这个时间秦含真必定在上学,他用不着急赶过来,所以就先回了一趟自己的院子。若叫舅爷爷秦柏听到这种话,还不知道会如何看待他呢。 赵陌便咳了一声,小声说:“才回来的路上走得急了些,出了一身的汗。就这么过来拜见舅爷爷,未免不雅,于是我就回屋换了一身衣裳再来。” 秦含真这才明白,笑道:“赵表哥走得这么急吗?如今天儿都凉快下来了,等闲不会出汗的。”这可都七月下旬了,院子里的树叶子都黄了,不象夏天的时候,动一动就热出一身汗来。 赵陌又咳了一声,避而不答,转身向秦柏行了一个礼:“广路见过舅爷爷。” 秦柏面带微笑地点点头:“回来就好。你坐吧,这些天过得如何?” 赵陌才坐下,秦含真就迫不及待地重复了一遍祖父的问题:“表哥这些天过得怎么样?我们也不知道你的情形,但听着外头的小道消息一阵一阵的,估计你应该过得挺热闹的。还有你那两个辽王继妃赏的丫头,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吧?门房那边说,你今儿回来,只带了两个小厮来着。” 赵陌笑了:“表妹也听说我父亲府里发生的事了?外头有很多传闻?” 秦含真道:“你回去的那天,不是正好是太后寿辰吗?第二天我们就听说那位兰雪姨娘生了个儿子,与太后是同一天生日。太后很高兴,还赏了不少东西给你父亲。你父亲还请太后帮着给孩子起名字呢。京城里有不少人都在议论这个事儿。又有小道消息说,兰雪本来不该在那一天生产的,是因为被大妇折磨,结果孩子就早产了。幸好老天保佑,母子均安,你父亲为了这事儿,还与正室吵了一架,左邻右舍都听说了。” 赵陌面露无奈之色:“这话倒不全是假的,只是兰雪并非早产,而是足月。夫人那边的丫头婆子,还抱怨说她这一胎早就该生了,不知怎的拖到那一日才有动静。还有人说,其实她早有生产迹象,只是忍着不提,赶在夫人到她院子里耍威风的时候,故意陷害了夫人一把,让人以为她是被夫人踢了一脚,才有小产迹象的。我不懂这些事,只知道她生产得十分顺利,除了听见她不停地嚎叫以外,并没有什么凶险。傍晚时开始发动,二更前就把孩子生下来了,孩子也十分健壮。我觉得,夫人虽说不是什么好人,但这一回,大概是真的被兰雪算计了。” 秦含真惊叹:“真能算得这么精确吗?难道连小王氏去折腾兰雪,也是兰雪算计好的?”这不正是宅斗文里的常见情节吗?看来兰雪挺厉害呀。 赵陌想了想,摇头道:“我只能猜想,兰雪更乐意在太后寿辰当天生孩子,借一借太后的福气。但若说她能事先猜到夫人在那个时候去见她,那就未必了。只是机会难得,她能暗算夫人一把,自然不会手软。” 秦含真啧啧两声,又兴致勃勃地问:“那还有昨天新传出来的小道消息呢?传言说辽王继妃在你这个孙子身边安插了美貌丫环,打算使美人计去勾结你父亲,好破坏你父亲与小王氏的夫妻关系,结果叫小王氏亲自带人抓了奸,还抓到那丫头偷东西,就直接捆了关起来。小王氏还连夜派人去辽王府闹了呢,婆媳大战呀。” 这回就轮到赵陌目瞪口呆了:“这样的事,你们也知道了?” 秦含真点头:“是呀,听说好象是你父亲家里的下人传出来的,起初只是跟左邻右舍的下人闲聊时无意中说起,后来你父亲下令不许外传了,那些下人才闭了嘴。可是早就泄露出来的消息却没那么容易清除掉,还有住得近的邻居说,那天傍晚听到你们家里闹了好大的动静,估计就是这件事呢。” 赵陌呆了一呆,才叹息着摇摇头。想想这也不是不可能的。小王氏在知道“真相”之前,一直都觉得小玫偷印是辽王继妃在伺机陷害赵硕,根本不清楚这事儿背后还有蜀王府的手脚。她心中对小王氏有怨,以为可以抓到机会打击“婆婆”一把了。赵硕要接手处理小玫、小兰这两个丫头的时候,她还无视了赵硕的意愿,擅自连夜通知了王家,又派人去辽王府吵闹。倘若说,在王大老爷弄清楚事实真相,叮嘱女儿不要节外生枝之前,她就暗示手下的人将事情闹得左邻右舍都知道了,也没什么奇怪的。那个女人,本来就是任性又不知轻重的脾气。 赵陌并不是很在意这件事,只是赵硕那边,似乎还不想直接与蜀王府对上,有瞒下消息,做点准备的打算。但小王氏把消息传扬开来,连秦家人都听说了,蜀王府那边不可能一无所知。这回算是打草惊蛇了,也不知道蜀王府接下来会采取什么行动,但愿父亲赵硕不要再中他家的算计才好。 赵陌不想再多提小王氏的事了,他深吸一口气,正色对秦柏道:“我把这些天发生的事都告诉您。” 接着他就开始说了,从住进辽王府的那一天开始,到今天离开父亲赵硕的府第为止,事情无论大小,他全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丝毫没有遗漏。赵硕曾经嘱咐过他,不要太过坦白,一些没必要告诉人的事,就不必向秦柏提起了。但赵硕没有听他的指示,他对秦家祖孙的信任更甚至对父亲的信任,并不觉得有什么事是需要瞒着秦柏和秦含真的。全都说出来,兴许还更有利于秦柏做出全面精准的分析,为他提供更稳妥的建议。 赵陌说完全部话的时候,已经将近午饭时间了。他口有些干,看了手边的茶杯一眼,秦含真眼尖地发现了,连忙替他倒了茶。赵陌冲秦含真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一口气把整杯茶都喝了下去。秦含真又给他添了一杯。 秦柏还在深思,秦含真小心看了祖父几眼,便压低声音问赵陌:“蜀王居然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来陷害你父亲,还真是深思熟虑呢。蜀地与辽东一个在西南,一个在东北,他是怎么知道你二叔干了那些好事的?你父亲直到去年才离开辽东上京城,都不知情,他离了几千里远,倒是消息灵通。” 赵陌也看了看秦柏,同样压低声音回答道:“我父亲那边倒是猜测过,辽东有蜀地来的将领,兴许是那人泄露了风声。二叔干的那些事,我父亲未必就不知情,只是辽东这么干的人不少,二叔并不显,我父亲就没有深究。他本来就无权过问军务,还巴不得与军中实权将领交好呢,又怎会做这等得罪人的事?” 秦含真撇了撇嘴:“依我说,你二叔也算是罪有应得了。结果他为了洗白自己,故意联手外人来陷害你父亲,如今计划失败了,还有脸要求你父亲救他,拿本来就该属于你父亲的世子之位来做交换条件。这脸皮厚得……也是没谁了。你父亲怎么就答应了呢?本来不是都打算跟辽王府上下翻脸了吗?” 赵陌道:“王爷的态度确实气人,但他答应了主动上本为父亲请封世子,父亲就是因为这个才动心的。以我父亲元配嫡子的身份,只要王爷上书请封,那世子之位就是稳稳当当的。比起王家人敲边鼓上书,要容易得多。他兴许也是不想再冒险了吧?横竖眼下最要紧的,是让王爷上书,等册封世子的旨意定下来了,二叔如何,父亲就不会关心了。” 秦含真抿嘴笑道:“这里头不是有个蜀王府当反派吗?要是你父亲狡猾一点,另找人去把你二叔的罪行捅到朝廷上去,再弄点蛛丝蚂迹,暗示是蜀王府干的,就能让辽王与蜀王斗去啦。说不定到时候辽王爷看蜀王府不顺眼,还会积极地帮你父亲上位,好坏了蜀王的好事呢。” 赵陌有些惊喜地看着秦含真,没想到她竟然会跟自己想到一起去了。他眨了眨眼,笑道:“我也这么劝父亲了,父亲也同意我的想法,只是不知会如何施为。表妹竟与我想到一处去了,这话叫什么来着?”这话才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不知是不是说得太过分了。秦家三表妹年纪还小呢,再说,秦舅爷爷就坐在一旁,也不知是否听见了。 秦含真不知道他在纠结什么,还高兴地一拍手:“这话就叫做英雄所见略同呀!” 赵陌噎了一下,干笑着点头:“没错,正是这话。”心下却有些讪讪地。 他俩说得热闹,秦柏抬头看来,脸上已经露出了笑容。 秦含真忙凑了过去:“祖父,您都听完了赵表哥的话,有什么想法没有?” 秦柏微笑:“我老头子能有什么想法?只是理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罢了。”他看向赵陌,“广路,你做得很好。” 赵陌脸微微一红,起身行礼:“不敢,我年少不知事,只是想要自救,才帮着家父出了几个小主意罢了。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我就真的不知道了。”他眼巴巴地看着秦柏,满脸的孺慕与信任。 秦柏不由得心一软,微笑道:“好孩子,你能做到这一步,已经不容易了。接下来的事,就不用再操心。我明儿便进宫见驾,跟皇上好好聊几句家常话。” 这就是答应帮赵陌进宫告状的意思了。赵陌心下顿时一松。 秦柏又问他:“那封装裱而成的假信,可还在你那里?” 第二百二十七章 牌局 赵陌忙回答道:“自那日演示给父亲看,那是用装裱手法,将他亲笔书信拆开来再拼揍而成的假信后,信就散了。父亲没有理会,我便将碎片都收了起来,如今也带回来了。舅爷爷若要看,我这就去拿来给您。” 他顿了一下,有些不安地说:“我是不是太过莽撞了?若是那信不曾毁坏,眼下还能拿去给皇上过目……” 秦柏微笑着摇摇头:“不妨事,你回头再把东西给我就好,倒也不必急于一时。至于你毁坏那信,也不必太过担心。那信做得十分精巧,你是信我所言,但你父亲若不是亲眼目睹,未必会相信你的推测。况且你们父子本来就没打算告御状,只是弄出一封更假的信,让辽王自投罗网罢了。那装裱而成的信对你们而言本就没有了用处,你能留下,已经十分谨慎了。况且,即使信已经散了,也不意味着就没了用处。” 秦含真眨眨眼:“祖父,您是打算亲自动手,把那信重新拼起来吗?” 赵陌也十分惊喜地看着秦柏:“若果真如此,舅爷爷就实在太厉害了!” 秦柏笑道:“我也就是年轻的时候学过些装裱的皮毛,在西北小城中勉强能混口饭吃罢了,可不敢跟那些高手相比。不过我可以试一试,成不成的,暂且两说,但只要能做成原信的一半,就已足够取信于皇上了。当然,即使最终还是失败了,皇上也不会不信我的话。这本来就只是聊家常而已,我并不是要告谁的状。” 虽然秦柏说得轻描淡写地,但赵陌对他依然十分有信心。况且他们父子的本意,也不是真的要让蜀王父子受到什么严重的惩罚,只是为了让他投鼠忌器,不要再对赵硕用阴招罢了。 但说真的,赵陌心中觉得,只要蜀王一日还没打消将小儿子捧上储位的念头,或者父亲赵硕一日还未放弃对皇嗣之位的争夺,他们双方的斗争就绝不会有停止的一天。相比于蜀王的手段狠辣,阴谋百出,父亲赵硕真的会是他的对手么? 赵陌也将心头的忧虑告诉了秦柏与秦含真,道:“不是我不看好父亲,也不是我怕父亲出事会连累我,而是蜀王行事……不出手便罢,一出手,往往就要牵连甚广,而且毫不顾虑是否会将无辜之人卷入其中。父亲心有顾虑,蜀王却没有,倘若他真的孤注一掷,会有多少人受害呢?如此心性,即使为的不是他自己坐上那个至尊之位,也难免要叫人胆战心惊。我不曾见过蜀王幼子,不知其才干学识,不知其性情为人。外人说起,总是道蜀王如何精明厉害,蜀王幼子十分讨宫中贵人喜欢。然而一国储君,甚至是一国之君,从来不是讨人喜欢就能胜任的。日后真让蜀王幼子得继大位,真正手握大权的会是谁?以那位的心性,又会将江山社稷变成什么样子?” 秦柏听得神色严肃,郑重地道:“好孩子,你所顾虑的,也是我所顾虑的。皇上圣明,自然知道该如何选择最好的储君人选。你且放心。” 赵陌苦笑,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舅爷爷,不是我不放心,而是……我想不明白皇上到底想做什么。太子殿下不是还在么?为什么皇上要纵容那么多宗室去争夺那所谓的皇嗣名份?若说他看中了哪一个子侄,却又从来没有过准话。前头说是看重我父亲,也没拦着我父亲与王家联姻。王家在外头为我父亲造势,皇上好象完全没有过问的意思。蜀王携子入京,放出话来说要让他小儿子过继皇室,皇上既没有否认,也没有冷落我父亲的迹象,似乎也在纵容蜀王为其幼子造势。皇上到底想要如何?他真正看中的,究竟是哪一个呢?” 秦柏淡淡地道:“你为什么要这样问?眼下太子尚在,皇上又能看中哪一个?” 赵陌迟疑了一下:“话虽如此,可是……我总觉得皇上好象……有些坐山观虎斗的意思……”站在皇室的立场,这么做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哪个做父亲的看到有那么多侄儿盼着自己的亲生儿子早死,好让他们过继来继承家业,心里都会很恼火的,也乐得叫这些侄儿自相残杀一番。可是……这么做对太子难道不是也没有好处么?真把宗室们逼急了,当中有一两个人犯了糊涂,对太子不利,那可怎么办? 秦柏没有回答,他端起茶碗来,轻啜了一口,便把它又放下了:“皇上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无论皇上更欣赏那一个子侄,眼下都不会提什么过继之事。况且储君大位,非同等闲,不好好观察上几年,也难以定下人选。想必你父亲也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并不着急。你也不必担忧,皇上都看着呢,不会让宗室们闹得太过的。” 赵陌面上的忧色未能消去半分,但他还是乖巧地应了一声“是”。 秦柏微笑着安抚他道:“你放心,皇上既然留你父亲在朝中历练,便是有意栽培的意思了。只要他不犯大错,无论他日后是否与东宫大位有缘,皇上都会给他一个妥当的安排,不会叫他吃了亏的。” 赵陌笑了笑,再应了一声:“是!”这回的声音总算响亮一点儿了。 秦含真左看看,右看看,来回打量祖父秦柏与表哥赵陌,忽然大力拍了一下掌,把两人的注意力都给吸引过来了:“好啦,现在闲话说完了,咱们也该说说正事了吧?赵表哥这些天有没有偷懒呀?祖父给你布置的功课,你可做完了?要是没写完,我可是不依的。” 秦柏与赵陌听了,都哑然失笑。秦柏笑骂:“广路是否完成了功课,又与你什么相干?” 秦含真撇嘴:“当然跟我有关系啦。我可是天天勤奋学习的好学生,赵表哥也应该跟我一样才对。没理由我窝在家里,天天埋头书海,稍微松懈一点,就要被祖父罚背书、抄书,而赵表哥出门走亲戚,不用上学,偷懒不做功课,回来了祖父还不罚他的!” 赵陌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表妹放心,功课我都做完了的,若是有所遗漏,又或是做得不好,叫舅爷爷批评了,我自甘心领罚,绝不会比你多半点优待的。” 秦含真其实只是想要改变一下屋里的沉闷气氛而已,眼见着秦柏与赵陌都露出了笑容,她也嘻嘻笑起来。 正说话间,牛氏从门外进来了,瞧见赵陌在屋里,脸上也是又惊又喜:“哟,广路回来了?太好了。你一走这么多天,可把我们担心坏了。” 赵陌连忙起身上前向她见礼,被她一把拦住,拉着手左右上下地打量:“好孩子,你才去了几日,怎么就瘦了一圈?难不成你老子没给你饭吃不成?” 赵陌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笑笑说:“真的瘦了么?我自个儿倒没觉得。辽王府的饮食多是照着王爷、王妃以及二叔三叔的口味来,我是不大习惯的,而父亲府中的厨子则是照着我继母的喜好备膳,与我的口味不大一样。兴许是因为这样,才会瘦了吧?不过我毕竟寄人篱下,不好多说什么,能吃得下的东西就多吃一点儿,能填饱肚子就算了。” 辽王府是赵陌祖父的家,赵硕则是他的亲生父亲,在这两人的府中,赵陌竟然会觉得自己是寄人篱下,连吃什么饭菜,都不敢有所要求。简简单单四个字,真是说不尽的心酸。秦柏与秦含真祖孙俩听得难过,牛氏更是心疼得不行了。 她拉着赵陌的手道:“好孩子,委屈你了。没了亲娘照应,竟连口安乐茶饭都吃不了。你放心,还有舅奶奶在呢。如今你回家来了,就不必再顾虑什么。你爱吃什么,只管说出来,舅奶奶让人给你做!” 赵陌笑道:“我也没什么好挑剔的,就是觉得舅奶奶常做的那几个小菜挺好。初时吃不大惯,吃得多了,竟有些上瘾了。这十几日不得吃,我心里怪想的。” 牛氏爱吃辣,她常做的小菜多是放了秦椒的。得知赵陌喜欢,她心里更高兴了:“这有什么难的?我这就吩咐人做去。不必惊动他们大厨房了,大厨房的厨子都做得不好。咱们这院里就有小厨房,我叫你虎嬷嬷做去。今儿中午就吃!一定要把你重新喂得白白胖胖的!” 说着,牛氏就忙不迭唤了虎嬷嬷来,絮絮叨叨吩咐了一大堆。秦含真在旁听她点菜,听得也有些馋了,也要求点上一份。牛氏笑呵呵地道:“午饭就先添这几样吧,你想吃的,晚饭再说。”秦含真只好答应了。 虎嬷嬷笑着去了小厨房,牛氏留在屋里说话。有她在场,自然不可能再聊什么皇嗣之位了。秦柏就叫了赵陌去书房检查功课,秦含真留下来陪牛氏说家常闲话。 秦含真问牛氏:“我一大早过来,就听说祖母上松风堂去了,还以为您去找大伯祖母聊天呢。没想到您这一去,直到午饭时间了才回来。到底聊了些什么,聊得这般兴起?” 牛氏一摆手:“就是聊些家常罢了。后来大嫂子院里的几个妾来了,说要打牌,我想着我也有日子没玩了,就跟着打了几把。谁知二房那泼妇也来了,也要玩一份。我想着若是能赢她几个钱,也算是出了口气。不料那泼妇小气得很,成日家说自个儿是皇商家的千金,家世丰厚,谁知我才赢了几百钱,她就嚷嚷起来,竟有脸说我死要钱。不过就是几百钱罢了,她要是舍不得,就别来玩儿呀!” 秦含真听得古怪:“二房都跟长房、三房闹得那么僵了,二伯祖母居然还跑来跟你们打牌?” 牛氏撇嘴:“她哪儿是真心要来玩的?来打探消息才是真的,不然哪儿有这么容易叫我赢了她那么多钱去?不就是因为心不在焉么?可惜,大嫂子和她的儿媳妇们个个都精明得很,完全没上她的当。她算是白跑一趟了,还亏了不少钱。” 秦含真听得好奇:“她想打听什么消息?分家的消息吗?” 第二百二十八章 双标 牛氏冷笑了:“除了这个,她还能打听什么东西?如今总算改主意了,不再在外头胡乱说话,说长房和我们三房如何欺压二房,就开始关心起分家能分到多少东西来。若她老实一点,按照规矩来,那多问几回也没什么要紧。偏她一家子脸皮厚得象牛皮一样,竟然还肖想起其他房头的私产来了!你不知道,今儿她打探消息,竟然还问到了长房两个侄媳妇的陪嫁头上,被三侄媳妇给堵回去了,问她是不是也打算把嫁妆拿出来,三个房头平分?她立刻就变了脸色,还骂三侄媳妇贪图她的东西呢。” 秦含真明白了,不就是双重标准吗?薛氏想要其他秦家媳妇的陪嫁财物,却不打算拿出自己的那一份。她贪别人的东西就是理所应当,别人问她的东西,就是贪婪无礼了。 秦含真不以为意地道:“二伯祖母那点子道行,哪里是长房大伯祖母和两位伯娘的对手?她稍稍露出点口风,人家就知道她想干什么了。祖母就放心吧,分家这事儿,有长房盯着,定不会让二房上下有机会多占了便宜的。” 牛氏摆摆手:“我当然不担心。大嫂子和两个侄媳妇近来都对我客气得很,就算分家时真的做手脚了,也不会叫我吃亏的。但二房就很难说了。我看长房与二房斗了三十年,早已积下了深仇大恨。从前两房人要住在一起,长房大约是想要耳根清净些,又要顾及名声和脸面,一再忍让。但如今都快分家了,以后就不必天天替二房收拾烂摊子了,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呀?二房自个儿要先撕破脸的,凭什么大家都要让着他们?正该趁着眼下还住在一块儿,把该出的气给出了,省得日后他们搬走了再去寻晦气,就太麻烦了。” 秦含真哑然失笑。她笑着说:“长房几位太太奶奶们这些日子确实腰杆子直了很多,不过看起来也就是些嘴上官司而已,不至于真的撕破脸。祖母说他们之间是深仇大恨,也太夸张了。大伯祖母让二伯娘主持盘账,看起来还是想要公平分家的。” 牛氏嗤笑:“谁说不是公平分家呢?但就算是公平分的,也是有窍门的。你年纪小不知道,你大伯祖母她们婆媳都是精明人,心里有数呢。” 秦含真听得好奇,想了想:“是什么窍门呢?难道还能瞒下哪些产业不分给二房?还是把一些公中的产业算成是私产?”这就是常见的手法了,小说里似乎提得不少。 牛氏哂道:“两房人住在一块儿三十年了,长房置了什么产业,哪里还能瞒得住二房的人?我看二房那泼妇对秦家都有些什么东西,根本就是门儿清!否则也不会把三侄媳妇嫁进秦家后,拿陪嫁的私房银子置办的田庄当成是公中的了。三侄媳妇说明白了,她还要说这是在糊弄她。谁有空在那么多年前就预知如今秦家要分家,还做出假账来?况且若那田庄真是公中的,定要从公账里抽出一大笔银子来。二房年年都盯着府里的公账,但凡有半点儿做手脚中饱私囊的机会都不肯放过,薛氏怕是比长房管家的人还要清楚侯府账上都有多少钱,少了上万两,她能不知道?早就闹起来了!我看她心里清楚得很,那田庄就是三侄媳妇拿私房银子置办的,她只是贪心,非要说成是公中的罢了。真是笑话,闵家是什么人家?还能由得她乱来?!” 牛氏骂完了薛氏后,才压低声音对秦含真说:“我看哪,即使长房的人原本是打算公公平平分一次家的,经过她这么一闹,也要生出些私心来了。换了是我,也不乐意让自己辛苦挣来的家业平白叫别人分了去呀?二房这些年除了占公中的好处,为秦家做过什么了?打着秦家的旗号在外头要钱,一个子儿都舍不得归到公账上来,通通都塞进自己腰包里去了。就算公中什么银子都不分给他们,他们也一样能吃香喝辣的。亏得他们还有脸,薛氏打牌输个几百钱,都要朝我耍脾气!” 秦含真想了想:“那也没关系,既然二房这些年贪了不少公中的钱,分家的时候,把这些钱也算上,也是应当的,否则就是对长房和我们三房不公平了。不过这种事需得有实证才好,最好是有确切的账目,否则分家那日,请那么多见证人来,也难以交代过去。依我说,如果能找到合理的名目,少分二房一点钱也没关系,最重要的是别让外人抓住了把柄。至于二房对结果要是觉得不满,是不是会闹起来……只要他们拿不出证据,闹也是白搭。” 牛氏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已经私下跟你二伯母说了。她笑着叫我放心,说绝不会出差错的,旁的就一句不肯多说了。我只当她是真的心里有数,就等着看戏吧。其实对我而言,分多分少都是无妨的。咱们三房在京城没什么基业,除了本身在西北的田地宅子店铺,进京后得的几乎全是御赐的东西,不然就是你祖母的陪嫁。这些都是私产,根本不算在分家的东西里头。光是这些,就够我们一家过得舒舒服服的了,分家时能得多少都没关系。” 相比之下,她更关心隔壁宅子里住的谢家人什么时候才会搬走。眼下已经入秋了,过了农忙便是整修房屋的好季节。若是谢家人能早些搬走,三房正好能赶在腊月前将宅子稍加修整一番,过年就可以住进新房了。但谢家要是再这么磨蹭下去,死赖着不搬,他们三房起码还要在清风馆里多待一年。想想就让人心烦。 说话间,秦柏已经检查完赵陌的功课,回到外间来了。大概是考虑到赵陌这些日子住在祖父与父亲家里,需要耗费心神去帮助其父揭穿反派的阴谋,秦柏对他的功课要求并不高,见他能将自己布置的作业都做完,书都背熟了,经义也理解得明白,文章也写得不错,也就不再挑剔了,反而还夸了他几句。这般结束了查问功课的进程,他又把赵陌带回到老妻与孙女这边来了。 正巧百合来报说,午饭已经得了,大厨房送了饭菜过来,连赵陌的那份也没落下。 牛氏忙道:“这时间正好,我忙了一早上,早就饿了,赶紧让人摆饭吧。” 百合百惠她们连忙忙活起来。牛氏看了一会儿,就跑去小厨房那儿寻虎嬷嬷,看她做的那些小菜如何了。这是赵陌回秦家后吃的第一顿饭,可怜这孩子,十来天都没得吃好喝好,牛氏觉得不能轻忽了,一定要让这孩子吃得高兴! 秦柏知道老妻这是又瞎忙活去了,哂然一笑,便施施然到桌边坐下了。秦含真笑着拉赵陌一起坐过去,赵陌小声问她:“方才听见你和舅奶奶说起你们家里分家的事儿……二房好象改主意,愿意分家了?他们怎会愿意的?” 二房处处都要依仗长房的爵位,如今多了三房,也是一个可让他们借势的金大腿。聪明人都不会答应分家的,还会尽力交好长房与三房,才好继续从他们身上沾光。象二房这样,处处得罪人,还是生怕不往死里得罪,得罪完居然还答应了分家的,就算是在蠢人当中,也算是少有的了。他们本来不是不肯答应分家的么?不是还想要攀亲宗室,打算把秦锦仪嫁给蜀王幼子,或是别的什么显赫人家的么?没了长房与三房,他们哪里来的底气?怎么就答应了呢? 秦含真笑着回答赵陌:“这几天你不在我们家,不知道最近的新闻。我告诉你吧,二房本来是不肯的,还在外头到处乱说长房和我们三房的坏话。到太后寿辰那一天,就忽然改主意了。” 二房改主意的原因,说来话长。 秦锦仪本来是被长房的许氏禁了足的,薛氏与小薛氏虽然一心想要带她进宫去向太后贺寿,顺便在贵人面前露个脸,刷一刷好感度,可奈何许氏咬死了不肯放人。直到太后寿辰当日为止,秦锦仪都依然被困在桃花轩里出不来。 薛氏与秦伯复大约是不甘心让秦锦仪失去这个露脸的好机会。等到长房与三房众人一大早从侯府出发往宫门去了,便让心腹悄悄儿把秦锦仪给偷了出来,悄悄儿送到二房事先租下的一个宅子里紧急妆扮一番,然后直奔宫门。他们不敢让秦锦仪在福贵居里妆扮,就是怕走漏风声,让长房的人给截住。等到许氏婆媳在宫中得知消息的时候,秦锦仪已经跟着祖母、母亲进了宫门。 许氏到底还是不想让外人笑话秦家没规矩,所以忍了,没在人前揭穿二房。只是二房已经不是第一次用这种方法涮她了,她这回再也按捺不住怒气,就跟熟悉的女眷们透了点风声。秦锦仪在这些小道消息中的名声可不太好,眼下兴许不显,但将来正式说亲的时候,肯定要受影响的。 尤其是她还一心想要嫁进最富贵尊荣的人家里去。 但秦锦仪即使进了宫,也没能得什么露脸的机会。太后只是对秦家长房与三房的女眷客气些,二房的人压根儿连面见她的体面都没有,就是跟寻常官眷们一道领了赐宴,便各自回家去了。秦锦仪没法露脸,薛氏只好又另打起了别的主意。 赵陌好奇:“她打谁的主意了?” 秦含真眨眨眼:“是蜀王府的那位小公子哦。” 第二百二十九章 误会 薛氏因为迟迟没有在高层打开局面,未能从蜀王妃处得到准信,说她愿意给自家小儿子订下秦锦仪,便直接打上了蜀王幼子赵砚的主意。 她想得很简单,传闻蜀王夫妻十分宠爱这个小儿子,只要蜀王幼子赵砚主动提出要娶秦锦仪,再加上秦锦仪的家世背景,蜀王夫妻没理由会拒绝。虽说她孙女年纪尚小,但再过三年就要及笈,已经够得上订亲的年纪了。蜀王幼子年仅十五六岁,这个年纪成婚也略嫌太早了些,等到十八、九岁刚刚好。秦锦仪生得美貌,想要讨得蜀王幼子的欢心,应当是不难的。 当时薛氏不知向谁打听到了蜀王幼子的行踪,得知他为太后贺过寿后,就与几位宗室里的兄弟一道出宫去了,要去寺庙为太后上香祈福。薛氏便派了几个男女仆妇,侍候秦锦仪坐着一辆做了手脚的马车,慢慢行驶到蜀王幼子一行人回城的必经之路上。等到人家经过的时候,秦锦仪的马车“恰巧”坏了,无法行动。秦锦仪又“认出”了他们一行中有承恩侯府熟悉的休宁王府的两位小公子,就派人上前去求助了。 休宁王与秦家素有交情,他的妻子儿女时不时会往承恩侯府来,不过跟二房没什么来往——二房上下在休宁王府的人眼中,也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结交对象。近几个月里,休宁王正与秦柏交好,他的儿子见过秦柏几回,知道秦锦仪是秦柏的侄孙女,看在秦柏面上,便出手相助了。 与蜀王幼子、休宁王府两位小公子一同出游的,除了几位与他们年纪相仿的宗室子弟以外,还有山阳王府的两位郡主,坐了一辆华贵的马车。休宁王府的二公子若要应秦锦仪所情,送她回家,那就得让她坐上这辆马车了。 山阳王府的情况在本朝有些特殊。山阳王乃是先帝亲兄弟的嫡出幼子,他的父亲曾经也有亲王爵位,只是眼光和运道不大好,竟然作死地自动卷进了先帝晚年的皇子夺嫡之争中。这位老亲王支持其中一位皇子夺位,还参与了陷害今上的行动。不过他所支持的皇子很快就被其他的皇子拉下马来,他也受了池鱼之灾,一命呜呼了。山阳王的母亲原生了有几个儿子、女儿,侧室妾侍所生的庶出子女更是不少。但在老亲王死后,王妃兴许是觉得全家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与其苟活,受其他皇子的羞辱,还不如一家子自尽,死得体面些,还能在九泉之下团圆的好。于是她给家中所有人都下了毒,一夜之间几乎全家死绝,她自己也服毒自尽了。 山阳王是她最小的儿子,当时正好身体不适,喝下有毒的茶水后又吐了出来,中毒不深,被先帝闻讯后派出太医救治,就大命地活了下来。 成为孤儿的山阳王,在夺嫡斗争期间活得不是很好,他身体又受毒素影响,长期病弱。直到今上登基,拨乱反正,让太后出面将山阳王接到宫中收养,他的身体才得以慢慢调养过来。不过,与其说是当今皇上心地仁慈,不忍见他一个孤儿受苦,倒不如说,对他的种种优容,都是一种胜利者对于炮灰的怜悯。皇上根本就没把他放在心上,只是利用他,向那些曾经参与夺嫡的旧臣表明自己不会翻后账,以奠定仁善宽厚的好名声罢了。 山阳王与蜀王一同被养在太后宫中,几年下来,也关系颇佳了。但与蜀王不同,山阳王的处境十分尴尬,宫中上下,朝里朝外,从太后、太妃到皇帝、大臣们,都没几个是对他有好感的,承恩侯秦松更是曾经当面漠视他的存在,颇为无礼。与他本人没关系,不过是因为他的亡父而迁怒到他身上罢了。等他满了十四岁,就被皇上一封旨意,册封了一个郡王爵位,然后出宫建府去了。 山阳王无论是圣眷,还是家底,都十分薄弱,连王府大小在京城宗室王府中都是倒数的。他倒是个老实谨慎的人,为了过得好一点,他娶了太后涂氏的娘家侄女,也就是蜀王妃的一位堂姐妹。虽说是旁支之女,好歹也姓涂。跟涂家成为姻亲后,山阳王的处境果然好过了许多。 山阳王妃小涂氏为丈夫生了三个女儿,而山阳王不知是真爱王妃,还是忌惮涂家,并没有纳什么侧室。连生了三个女儿后,他也有些灰心了,觉得兴许是父辈造孽太过,报应到他身上,害他断子绝孙。不成想几年前,王妃忽然又怀孕了,这回终于生下了一个小儿子。到今年,正好三岁。 有了这个儿子,山阳王本来得过且过的性子顿时就变了,整个人都积极起来。他似乎觉得过去的自己太过懒散了,若再不振作,凭他那点家底,给三个女儿备了嫁妆之后,还能留下什么给宝贝的老来子? 在过去的三十年间,他一直很老实,已经洗涮掉了亡父带来的不利影响,似乎已经不再受皇帝冷待了。他便托了宗室里的长辈,如休宁王等,替他牵线搭桥,为宗人府办了几件事,多少算是个功劳。慢慢的,他在京城也算是有了些地位,手里的财富也有所积累。他如今热衷于结交人脉,邀名,为的不仅仅是给儿子攒家底,还想要给皇上留下一个好印象,盼着皇上能赏他一个恩典,许他儿子不降等袭爵。 他一个郡王,若是照本朝规矩,嫡子继承爵位的时候要往下降一等,他儿子将来就只能是镇国将军了,跟郡王的待遇差不少。但如果是休宁王那样受皇帝重视、尊敬的宗室长辈,虽然也是郡王衔,却得了皇帝的恩典,长子继承爵位时不必降等,仍旧是休宁郡王。休宁郡王一心想要得到皇帝的这个恩典,只是迟迟未能成功,他的妻女也都深知他的心事。如今皇帝最为宠信的小舅子,永嘉侯秦柏的侄孙女就出现在山阳王府两位郡主面前,她们怎么可能会放过这个与秦家交好的机会呢? 休宁王府的二公子一提出建议,山阳王府的两位郡主就热心地把秦锦仪迎到了她们的马车上。两位郡主都是嫡出,一位十三岁,一位十岁,都生得颇为清秀,但论美貌,恐怕是比不上秦锦仪的。难为她们见了秦锦仪,只有赞叹之色,一点儿嫉妒的意思都没有,还热心地出借梳头用具给她整理仪容,请她喝茶吃点心。从相遇的地方到承恩侯府,不到两刻钟的时间,三位小姑娘竟然就成了好朋友了。 到了承恩侯府,休宁王府的两位小公子需得把秦锦仪给送进门,再拜见一下秦柏或是其他的秦家长辈,将事情交代一下,才好告辞走人的。而蜀王幼子则是十分自来熟地表示多日不见“秦三舅舅”了,想要向他请个安。其他宗室子弟也深知永嘉侯秦柏圣眷正隆,热情地想要跟着一块儿去拜见。山阳王府的郡主们虽然不好提要拜见男性亲戚长辈,但借着刚认识的好朋友的名义,还是跟秦锦仪手拉手地进了枯荣堂。 秦柏当时刚刚送走了赵陌,还没听说二房那边少了个姑娘的事,听得下人来报,本不大乐意见蜀王幼子,但有休宁王的儿子在,他还是出现在枯荣堂了。 虽然蜀王幼子努力想表现得跟他关系很密切的样子,又似乎想要讨他的喜欢,但他言谈间还是更亲近休宁王府的两位小公子:“今日在宫中见到了令尊,可惜没能与他详谈,只听得他匆匆一语,说府上新得了一幅古画,乃是一幅《秋景图》,疑为前朝名家手笔,不过有些拿不准。他邀我前去品鉴,但没来得及约时间。令尊什么时候有闲暇?我也好上门拜访一番。” 休宁王府的两位小公子都用恭敬而不失亲切的语气与他说话,多少有些抢了蜀王幼子的风头。难为后者小小年纪,倒也沉得住气,只是微笑以对,并没有表出现急躁的样子。赶来“道谢”的二房太太薛氏,便对蜀王幼子的风仪赞叹不已,夸了又夸,夸得秦家的人都跟着脸红了——因为太过谄媚,实在有些丢秦家的脸。 秦柏大约也察觉到了,微笑地也跟着夸了蜀王幼子两句,还表示:谢谢你们今天伸出援手,帮了你们的世侄女,我让她来给表叔们行礼道谢吧? 一句话,就把秦锦仪与众宗室子弟的辈份差别给点了出来,气得薛氏脸都绿了。 偏在这时候,山阳王府的大郡主开口对秦锦仪说:“虽说我们辈份不同,但年纪相仿,我们之间还是平辈相称吧?否则那拐着弯儿的亲戚称呼一出,再亲近的人都变得生份了。只要我们性情相投,是不是亲戚,是不是同一辈份,又有什么要紧呢?” 秦锦仪只觉得十分惊喜,一口答应下来。蜀王幼子那边,也顺着堂妹的话,附和了几句。 而薛氏,大约就是从这一刻,产生了某种念头,觉得既然蜀王幼子都不在意辈份差别了,与蜀王府交好的山阳王郡主更是说性情相投更重要,那秦锦仪嫁给蜀王幼子,辈份上的差别,大约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要当事人性情相投,两厢情愿,谁还能说什么呢?蜀王府一系与秦家,本来也没有血缘上的关系。 这念头一变,薛氏倒发现到分家的好处了。因为与皇家关系最密切的,是秦家长房一系,只要分了家,秦槐又早死,他们二房与秦皇后的关系就疏远了。在外人看来,兴许秦锦仪与蜀王幼子之间的辈份差别也没那么明显? 感受到了蜀王幼子对孙女秦锦仪的热心体贴,薛氏拼命说服了不同意分家的儿子秦伯复。秦家分家一事,三个房头直到此时,才算是终于达成了一致的意见。 秦含真说完情况后,又补充道:“我感觉二房可能有些误会了,那天蜀王幼子也好,山阳王郡主也好,似乎都是冲着我祖父来的,看在我祖父的面子上,才对大姐姐格外亲切。二房要是分了家,这份亲切还能不能维持下去,可就不好说了……” 赵陌听得呆了一呆,随即才笑道:“即使是误会又如何?表妹难道还打算提醒他们?” 秦含真抿嘴一笑:“当然不会。” 第二百三十章 利用 虽然秦家二房很没有自知之明,对自家女孩儿秦锦仪的信心也略嫌盲目了些,但蜀王幼子与那两位山阳王府郡主对秦锦仪的态度,多少也起到了一点误导作用。 秦含真估计,蜀王幼子应该是想要讨好自家祖父秦柏,利用送秦锦仪回家的名义贴上来的。考虑到山阳王府的处境,两位郡主有意与秦家人交好,因此跟秦锦仪结成了“手帕交”,也不是难以理解的事。他们想要结交秦家长房与三房的目的很明显,但让人不明白的是,他们为什么会盯上二房?三房是少与外界往来没错,但长房一向是在京城交游广阔的,宗室中人想要上门,上到承恩侯秦松与夫人许氏,下到小一辈的秦简等,从来就没有将人拒之门外过。这几位怎么会想到从二房的女孩儿那里下手呢? 近日秦家要分家的消息,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长房表面上态度大方平和,三房也是平静接受这个安排,独有二房在那里上窜下跳,意图败坏其他两房的名声。正常人见到这个架势,也该知道秦家二房与长房、三房不和。想要巴结这两个房头的人,却选择去交好二房,这个脑回路,秦含真表示弄不明白。 对此赵陌似乎有自己的见解:“不过是借个由头来上门拜访罢了。先前舅爷爷避而不见,蜀王幼子估计也不好做不速之客,可事先递了帖子,又怕舅爷爷再避开。今日秦大姑娘在外有难,他秉着好心把人送回来了,同行的人里又有休宁王府的两位公子,舅爷爷自然不可能再避开的。这一见了,蜀王幼子便可以想出再上门拜访的理由,舅爷爷身为长辈,难道还能叫他别来么?他来得多了,在外人眼中便与舅爷爷算是熟人了,只要舅爷爷不在外人面前告他的黑状,别人大约也会以为舅爷爷十分欣赏他呢。而山阳王府的两位郡主都是头一回来做客,虽说她们声称与秦大姑娘成了闺中密友,但来过一次,山阳王妃便可以借着谢过秦家款待她女儿的名义,与长房、三房的女眷结交。一来二去,彼此都熟了,有没有秦大姑娘在当中牵线,又有什么要紧呢?” 秦含真听得不由失笑:“这么说,大姐姐其实只是他们的借口而已,而且用过这一回,就不一定还有用处了。二房却以为得了好处,巴不得早日跟长房、三房分了家,摆脱了辈份的困扰,好定下大姐姐跟蜀王幼子的婚事?”她又忍不住笑了一下,“真是有胆量,他们就不担心大伯祖母被他们涮了一回,生气了,直接跟蜀王妃提起大姐姐与涂家儿子的婚事吗?”当初二房薛氏就是这么被许氏给唬住的。 赵陌摇头道:“都快要分家了,秦大姑娘离出嫁的年纪却还早,承恩侯夫人是不会提她婚事的。提了也没意思。既然分了家,秦家二房即使真的与蜀王府联了姻,又与长房、三房有何干系呢?” 秦含真笑道:“照你这么说,我倒还盼着分家之后,二房的人真去寻蜀王府谈什么婚事。我很有兴趣知道蜀王夫妻俩要是断然拒婚的话,二伯祖母会有什么感想?” 赵陌想象了一下,也跟着笑了。 秦柏坐在他们对面,见两个孩子有说有笑,留意到他们方才的对话,也微微笑了一下。他自问已经做得够多了,也给足了暗示,长房那边心领神会,但某些执意捂着自己耳朵的人,是听不进逆耳忠言的。横竖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就是某些一心攀龙附凤的人会失望罢了,兴许还会小小地丢一下脸,但不伤筋不动骨。以二嫂子薛氏的心性,这点小挫折想必很快就会过去。用不着一年半载,她又会兴致勃勃地为孙女儿谋起另一桩好亲事来。 秦柏端起茶碗,淡定地喝了一口。丫头将碗筷餐具都摆好了,又将食盒里的菜肴取出,放在餐桌中间。他看到其中有一盘是自己爱吃的菜,心情顿时好起来。 秦含真还在跟赵陌悄声说话。她在询问赵陌的看法:“二房那边在蜀王妃面前,可以说表现得很露骨了,难道蜀王幼子还猜不到二房的打算?他要是只出于礼貌,对大姐姐客气一些,倒也没什么,可他为什么要附和山阳王郡主那句平辈相称的话?他难道不知道这会造成误会吗?总不会是他真的对大姐姐有意思吧?” 赵陌想了想:“大姑娘还是有点姿色的……” 秦含真撇嘴:“她才十二岁好不好?虽然蜀王幼子也没大几岁,可是他看着我大姐姐,不会觉得她还是个孩子吗?这是什么心理呀?” 赵陌眨了眨眼:“既然他们岁数差得不远,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秦含真咳了一声:“没什么,我就是觉得……很奇怪。” 赵陌盯了秦含真一会儿,转开视线道:“蜀王幼子在想什么,我不知道,倒是山阳王郡主那边,有一件事,我想有必要提醒表妹一句。”他凑近了秦含真耳边,“山阳王与蜀王关系很亲近,你是知道的吧?我父亲手下的人说,蜀王从前在藩地中时,山阳王极有可能就是在京中给他传递消息的人。就连蜀王府派出的耳目,估计也曾借助山阳王府之力。否则,即便辽东有蜀地出身的将领发现了我二叔的罪行,也没办法千里迢迢把消息送到蜀王手里,但若只是送到京城,由旁人转交,那就容易多了。” 秦含真瞪大了双眼。山阳王府与蜀王府的关系好,她自然早就知道。刚进京的时候,长房派来的嬷嬷们曾经给祖母和她讲过京中各宗室皇亲、世家勋贵、高官显宦的情况,免得她们遇见真神而不知,不小心得罪了人。其中嬷嬷们就提过,山阳王府在宗室里头,是属于秦家可以随便无视欺负的那一种,不必太给面子,也不要有所来往。这当中多少有秦松看山阳王不顺眼的原因在,但也从侧面显示出后者的不得势。 这样的山阳王,若是从少年时起,就与蜀王结下了深厚情谊,自然不会放弃这条大腿的。再加上山阳王娶了涂氏女,与蜀王便有了天然的紧密关系。他会帮远在蜀地的蜀王做些什么,一点儿都不奇怪。只是不知道,在目前的夺嫡暗斗中,山阳王一家是否已经成为了蜀王的死忠呢? 秦含真小声问赵陌:“表哥,你说会不会……蜀王夫妻发现他们的刻意结交让祖父不喜,还要故意避开,就收敛了一点,只让他们的小儿子装作天真模样来讨教学问,再让表面看起来跟皇嗣争夺战毫不相干的盟友山阳王府来拉拢祖父?面对山阳王府,祖父的戒备心明显会低很多的。” 赵陌严肃地点点头:“虽然只是猜测,但还是要多加提防。” 秦含真也跟着郑重点了点头,随即叹道:“我那天远远见过山阳王府的两位郡主,虽然没上前见礼,但也看到了她们的外表。都还是小学……咳,都还小小年纪呢,没想到心思也这么复杂了。大姐姐故意去路遇他们,他们本来是没准备的,竟然这么快就反应过来,还顺着杆儿往上爬,反利用了大姐姐一把,又没显露出明显的破绽。瞧二房上下都被她们哄得多开心!难不成你们宗室都专出精明孩子吗?一个个小小年纪就懂得耍心计了。” 赵陌坐直了身体,十分严肃地说:“表妹,我们这些宗室子弟,兴许是因为家学渊缘,心思难免要复杂一些。但那都是对外人才会如此。舅爷爷、舅奶奶和表妹于我有大恩,又收留我在家中读书度日,在我心里,你们就跟我亲人是一样的。我对你们绝不会耍心计!” 秦含真被少年人的诚挚感动了:“赵表哥,谢谢你这番话。在我心里,你也跟我的亲人是一样的。我早就盼着有一个哥哥了,可惜我是长女,唯一算得上是哥哥的大堂哥又跟我不算熟。以后我就把你当哥哥看待吧,好不好?” 赵陌的脸僵硬了一下,随即好象被门外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一般,站起身来:“舅奶奶回来了。” 秦含真忙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见牛氏果然走出了小厨房的门,离正屋还有一个院子的距离呢。不过她身后跟着的虎嬷嬷与百惠,手里托盘中放着几盘看起来十分美味的小菜,立刻吸引了她的目光:“呀,做好了吗?老远就闻到香味啦!” 赵陌也笑着迎出门去:“可不是么?真香呀,我都馋了。”还殷勤地扶着牛氏进门来。 牛氏哈哈笑道:“馋了就多吃一点儿,吃饱了要紧。在自己家里有什么好客气的?”热情地招呼大家坐下用饭。 赵陌果然吃了个欢快,不停地挟菜孝敬两位长辈,也劝秦含真多吃一点。秦含真瞧着,不由得也觉胃口大开,跟着多吃了小半碗饭。 至于哥哥、妹妹什么的,她已经完全抛在脑后了,完全没有再想起来。 第二百三十一章 惊喜 午饭结束,秦含真觉得有点撑到了。不过看着祖父秦柏与祖母牛氏好象都吃得很开心的样子,赵陌更是一脸的满足,又觉得这顿饭还是吃得挺开心的。 她与赵陌随着祖父、祖母撤走,让丫头婆子们收拾餐桌。牛氏大约是饭气攻心了,打了个哈欠,瞧见卢嬷嬷进来,忙问她:“梓哥儿怎么样了?可吃过了?” 卢嬷嬷微笑着行了个礼:“哥儿刚吃了一碗粥下去,吃得很香,瞧着已经大好了。老爷太太放心吧。” 牛氏顿时松了口气,叹道:“这孩子也实在是太弱了些。进京这么久了,也不象是水土不服的样子,可就是爱生病。听他乳母和夏荷说,这跟从前他在家时相比,已经强多了。我想想他去年在米脂老宅住的时候,也是瘦瘦弱弱的样子。如今在我跟前养了几个月,倒还长了点肉。他母亲也不知道是怎么养孩子的,把孩子养得这样瘦!乳母也无用得很,家里什么都不缺,样样供给都是足的,她倒是长胖了两圈,却把梓哥儿养得还是那么瘦!” 她转向秦柏:“还是找个时间,请位擅长儿科的太医来家里,给梓哥儿好好诊一诊脉吧?我总担心他这样会不会是有不足之症。若是有,趁着如今年纪还小,早早调养好了,也省得长大了还是这样弱。他往后是要读书科举的,没个好身体,怎么熬得住?” 秦柏点点头:“确实应该请位好大夫来看一看了。回头我问问周祥年,京城里应该有不少医科圣手才是。” 赵陌小声问秦含真:“怎么?梓哥儿生病了么?”他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今天这顿午饭,身为三房一员的梓哥儿居然没出席,他先前怎么就忽略了呢? 秦含真告诉他:“不是什么大毛病,大约是前两天不小心着了凉,上吐下泄的,吃什么都没胃口。祖父命人请大夫来看过他,开了方子,熬了药吃了。昨儿其实就有所好转,今天能吃得下一碗粥,估计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她对牛氏道:“可见锻练身体还是很有用的。我去年受伤之后,就一直病歪歪的,身体也很弱。但我自从伤好了之后,就一直坚持在院子里转圈圈,每天转上几圈,开始的时候双腿累得很,慢慢地就能适应了,走上十圈八圈都不带喘气的,现在手脚越来越有力气,气色也好了很多。祖母,您看看我,再看看梓哥儿,就知道你从前太过心疼他,不舍得他跟我在院子里乱跑乱转,是错误的决定啦。” 牛氏有些半信半疑:“真的假的?”她又看向秦柏。秦柏微笑道:“常活动身体,确实可以使人气血顺畅。含真做得很好。梓哥儿如今也大了,只要身体无恙,每日到院子里活动活动,也是好的。你若觉得含真在院子里转悠太古怪,就让梓哥儿跟我学舞剑吧?叫人给他削把小木剑。” 牛氏忙道:“不论什么东西,只要是根棒子,能舞起来就好,真削一把剑给他,哪怕是木头做的,戳到了也不是玩儿的。”这就算是同意了孙子的健身计划了。 其实只要是秦柏认为好的事,牛氏一般不会反对。她对丈夫的才智见识与判断素来都是十分信服的。 赵陌有些惭愧自己方才把梓哥儿给忘了,就想过去看看他。秦含真自告奋勇给他带路。到了耳房里,梓哥儿正歪在床上翻着一本《幼学须知》,小脸还带着青白色,下巴尖尖,瞧着越发可怜了。 他见秦含真与赵陌来了,忙直起身来要下床,秦含真拦住他道:“好啦,自家人讲那么多俗礼干什么?快躺回去。睡觉的时候就不要看书,当心眼睛。” 梓哥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声说:“我睡太久了,有些睡不着……就拿书看两页。祖父说要查我功课的!” 秦含真哂道:“祖父是在你生病之前说的,现在你不是要养病吗?休息要紧。等身体养好了,你想看多少书不行呀?如果身体不好,就算功课做得再多,祖父也会为你担心的呀?” 梓哥儿听了暗暗惭愧,说:“是我错了,谢谢姐姐提醒。”把书收了起来,转向赵陌,甜甜笑道,“早就听说表哥回来了。表哥在外头过得好么?这么多天不见,我好想你呀。” 赵陌笑着摸摸他的小脑袋:“表哥也想你。功课的事不要紧,先把身体养好。要是功课落下了,回头我给你讲解,一定帮你把缺的课补上。”梓哥儿顿时惊喜不已,大力点了点头。 小孩子正在生病,还是很容易累的。梓哥儿陪秦含真与赵陌说了一会儿话,眼皮就开始往下掉了。秦含真便告辞出来,让守在门外的夏荷小心照看好梓哥儿,又说:“你在屋里看着他吧,守在门外做什么?外头秋风凉,开着门还容易吹着屋里的梓哥儿,关上门,他叫你,你也听不清楚。” 夏荷小声答应了,看了看院子的方向,才缩着脖子进了屋。 秦含真觉得她怪怪的,也没多想,与赵陌一同回了正屋。牛氏已经开始犯困了,他们也就不打搅秦柏与牛氏午休,两人结伴离开了清风馆,到了二门方才分开各自回院。 秦含真回到明月坞门口的时候,看到隔壁桃花轩门前守着四个高大健壮的仆妇,象门神一样,板着脸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心里不由得暗叹了一声。 自打秦锦仪第二回违反禁令,从府中偷跑出去,许氏便发了火。她也不听秦锦仪的种种辩解了,客人们还在府中的时候,她面带微笑,亲切地招待那些年轻的宗室贵人们。等客人离开了,她二话不说就命仆妇将秦锦仪送回了桃花轩,完全无视二房的抗议。连小薛氏苦求说想把女儿接回福贵居去住,她都不肯答应。 她对小薛氏道:“我素来以为你是个明白事理的孩子,没想到你也只是个糊涂虫。你婆婆荒唐,你怎么也由得她胡闹?也罢,横竖都快要分家了,你们想怎么谋算仪姐儿的婚事,我也懒得去管。只是她今儿违了我的规矩,我若再轻轻放过,今后也不必再管教自家孩子了。除非她今儿就搬出承恩侯府,从此再不回来,否则她就得给我立刻回桃花轩去!我会命人去守着院子,不许她私自进出,你们也少去看她,更不要往她院里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引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来。好好的孩子,都被你们教坏了,眼看着这辈子都要被毁了去。我想救她,你们怕是不会领情。既如此,我就只尽我最后一点力,直到你们搬出这个家为止吧!” 薛氏当时气得直跳脚,大声嚷嚷着:“凭什么?!”又说她孙女儿秦锦仪早就跟王府郡主约好了要参加某个宗室皇亲闺秀云集的茶会,若是因为被禁足而失了约可怎么办? 许氏表示凉拌:“山阳王府若是送了帖子来,只管说仪姐儿生病了不能去就好了。等你们分家搬了出去,随你爱怎么约,就怎么约。我管不着!”山阳王府罢了,很了不起么?他家从来就不是承恩侯府的座上客。 薛氏气得半死,却拿许氏没办法。姚氏还冷笑着语出威胁:“女孩儿瞒着家中的长辈,只带着几个下人,自己坐马车出门的事,满京城都少见。若只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也就罢了。咱们这等人家的姑娘,几时有过如此没规矩的事?跟亲友们说一说,大概也会让所有人吓一跳吧?” 薛氏顿时就闭嘴了。若长房真的不顾虑秦家面子了,把一些有碍秦锦仪名声的事情泄露出去,再添油加醋一番,那对秦锦仪可大大不妙。她与蜀王幼子的婚事还没定呢,万一有变故可怎么办?虽说蜀王幼子瞧着对秦锦仪似乎颇有好感,言谈间也觉得同龄朋友之间没必要论什么辈份,但这不是一切都还未成定局么…… 二房总算暂时消停了,只心急于想早日知道分家的情况,薛氏又跟娘家人提了要置办分家后住的宅子,趁着还未分家,正好拿公中的钱去付账,对秦锦仪的禁足倒是不再抗议。 秦锦仪心里自然是郁闷的,秦含真在明月坞里住着,没少听到她拿着琴泄愤,弹些充满愤懑的旋律,好好的曲子弹得乱七八糟。连原本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秦锦春都有些受不了她,近几日跑到明月坞来借住了。东厢还空着,简单收拾一下,添张小床,多住两三个女孩儿还是没问题的。秦锦华与秦锦春堂姐妹俩,如今日日同进同出,上学吃饭都在一处,感情比先前越发深厚了。 秦含真心里对秦锦仪还有几分同情,不过也有些不明白这姑娘到底是怎么想的。她不是对许峥有点意思吗?还乱吃飞醋呢。但看她对追求蜀王幼子一事,似乎也很积极配合,不象是被薛氏逼的样子,她到底喜欢哪个男孩子呀? 秦含真晃晃头,走进了院子,回到自己房中。 夏青迎了上来:“姑娘回来了?早上您不在,我就回了家里一趟,听得他们都在说,大同那边来人了。我打听了一下,原来是张妈妈到了!” 秦含真十分惊喜:“张妈到京城了?什么时候的事?” 第二百三十二章 消息 张妈早就该随丈夫儿子一起到京城来了,赵陌与张万全合开的皮货店要开张,后者是一定要来参加仪式的。张妈与浑哥也没理由错过。 只是不知为何,张万全早在几天前就已经到达了京城,开始接手皮货店开张事宜,张妈母子俩却不见踪影。张万全进府来给秦柏与牛氏请安,言道大同那边还有些事需要张妈留下来照看,一时半会儿的动不得身,偏开店的吉日又是早早卜算过的,不能推迟,他只好自己先来了。等张妈将大同那边的事务处理好,就由浑哥护送她上京。 牛氏心里有些不大高兴。张万全没提妻子是因为什么事而耽误了行程,牛氏总觉得他有些不老实。不过总归张妈母子俩也就是迟几天到,并没有什么大碍,她也就没多说什么,不过是私下向丈夫与孙女儿抱怨两句罢了。 秦含真猜过张妈会不会是身体不适?又或是浑哥有什么事?但若是因为这种原因,张万全直说就行,没必要遮遮掩掩的。她心里疑惑,但也没处打听,只好等待张妈上京后再问了。 今日张妈可总算到了京城。 秦含真忙问夏青,关于张妈都有些什么消息? 夏青答道:“三老爷让周管事差几个人去帮赵小公子开店,在佘家胡同那边见到了张妈妈,说妈妈看着身体还好,就是走了几百里路,瞧着有些累了,神情略憔悴些。浑哥倒是精神很好,穿着细布袍子,说话也是斯斯文文的样子,看着就象是读书人家的小少爷,谁也看不出他曾经是咱们老爷的书僮。他们母子身边还带了丫头小厮,跟着大同的商队进的京,昨儿就到了,眼下就住在佘家胡同那边,和张万全住在一块儿。张妈妈还说,等明儿歇过气来,就到府里请安。他们上京除了自个儿的半车行李,三车货物,还拉了一大车的东西,都是准备孝敬给咱们老爷夫人的,五爷也托他们捎了不少东西来。” “明儿就会进府了?”秦含真十分高兴,“太好了,总算等到她了。还要送什么东西?先前张叔进京的时候,就给咱们送过一回,二叔也捎了信和礼物,这才隔了几日?送那么多东西干什么?” 不过这话她也就是随口说说,只要张妈与浑哥到了,其他都是小事。 想到这里,秦含真连午睡都顾不上了,指挥着丫头们去翻箱倒柜。她有几件专门留给张妈的东西,还有预备送给浑哥的礼物,早就收起来了,得趁着眼下有空翻出来,明儿好送人。 第二日一大早,秦含真就爬起床来梳洗穿戴。她这么忙,当然不是为了迎接今日要进府请安的张妈母子,而是因为——上课时间快到了。 曾先生昨日身体略有不适,今日瞧着已经大好了。眼下这初秋天气,很容易就会让人伤风感冒。曾先生的性子,瞧见园中哪处秋叶泛黄,水池中残荷摇曳,就要忍不住驻足欣赏,不小心吹了风,有个头疼脑热的,其实再正常不过了。 如今的课堂上十分和谐。秦锦仪被禁足,连课都不用上了,船厅里只剩下秦锦华、秦锦春与秦含真姐妹仨,关系一向不错。秦锦华心胸宽广,秦锦春又是个无心向学,憨吃憨玩的性子,秦含真在课堂上表现得再出众,也只会换来小姐妹们赞叹崇拜的眼神,不会有谁阴阳怪气。小姑娘们上课上得舒心,曾先生教学也教得顺心,不但发脾气的时候少了,连秦含真今日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她都没有出言责怪,只是课后给她多布置了一份功课。 秦含真干笑着接受了这个“惩罚”。她自知理亏,也没放在心上。抄书而已,她现在已经抄得很熟练了。 下课后,堂姐妹三个结伴回院子去,几个大丫头跟在后头替她们拎书包。 秦锦春有些犯愁:“长辈们都说要分家,等分了家,我跟着家里人搬走了,就没法跟姐姐们一块儿上学了,那时候可怎么办呢?” 秦锦华笑道:“你不是总说上学没意思么?如今不用上了,你还不乐?” 秦锦春叹道:“若是还在这府里住着,不用上学,还能跟姐姐们一块儿聊天玩耍,那自然是要乐的。可跟着家里人搬出去,不能上学就算了,连姐姐们也不知几时能再见,那有什么意思呀?还不如继续上学呢!” 秦含真道:“我看你祖母和父亲对大姐姐有很高的期望,应该不会让你们姐妹荒废学业的,就算分家后搬了出去,也会另请先生来教导你们。” 秦锦春面露悲色:“那就更惨了……”不能跟姐姐们一起玩耍,还要继续上学…… 秦锦华也有些同情她了:“你和大姐姐一起听先生讲课的话,大姐姐肯定会看不惯你那懒怠样子,还不知道要如何念叨你呢。” 秦锦春的表情更沮丧了。 秦含真忙安慰道:“也许没那么惨呢?大姐姐跟你年纪差那么远,就算要上学,也不可能学一样的东西吧?如果能分开由不同的先生教导,那就不用担心这些问题了。” 秦锦春摇头道:“怎么可能呢?祖母和父亲都更喜欢大姐,请先生来教大姐的时候,顺便教一教我,也还罢了。专门为我请一个先生?他们可不会这么想。到时候多半是让我跟着嬷嬷们学针线就算了吧?”想想她其实也不是那么喜欢琴棋书画,不能学也没什么,就是会寂寞一点…… 秦锦华抿了抿唇,拉着她的手道:“四妹妹,你别担心。我……我去跟我母亲说,让她把你留下来好了。你家里长辈不是都不看重你,更关心大姐姐么?那就让你在我们家多留几年,直到上完学为止吧?这又不费他们银子,他们会答应的。” 秦锦春有些心动:“这样可以么?”说真的,搬出去……她其实也不大舍得。她自小是在这个宅子里长大的。 秦含真在旁却有些迟疑。二房真的会答应吗?不过这是长房的事。如果秦锦华真能说服母亲姚氏,把秦锦春留下来做伴,那也是件令人喜闻乐见的事。虽说二房有可能会借着秦锦春贴上来,但秦家三个房头本来就是血缘至亲,就算分了家,关系也不可能完全割裂。无论有没有秦锦春在其中,二房该贴上来的时候,还是会贴上来的。 想到这里,秦含真就对秦锦华道:“二姐姐要是真有这个意思,不妨先私下问一问二伯母?最好赶在正式分家之前,把这事儿定下来。”否则等到正式分家那日,二房可能会为了财产分割的问题,跟长房与三房大吵一架,连面子都不顾了。到时候谁还顾得上秦锦春一个小女孩儿的去留问题? 秦锦华郑重点了点头:“我一会儿回去,就跟母亲说。” 秦锦春惊喜又感动,她拉着秦含真与秦锦华的手道:“二姐姐,三姐姐,你们真好!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了你们对我的好的!” 秦锦华笑着反握住她的手:“这些外道的话,就不必说了。如今天气渐凉,怕是用不了多久,女红课就要恢复了,到时候你可得多帮着我些。” 秦锦华笑着答应下来。 秦含真有些好奇地问:“女红课?”她其实听说过姐妹们有女红课,但好象自从她上学开始,就一直没有接触过这方面的课程,还以为是听错了,又或是各个房头私下开的小灶呢。比如她从前就跟祖母牛氏与虎嬷嬷学过针线,如今偶尔也会受到祖母的指点。 秦锦华就解释给她听:“家里女孩儿们上的学堂,一向都有女红课的。只是三妹妹来家里没多久,就是夏天了。夏天容易出汗,沾湿针线料子,绣出来的东西不好看。况且坐在屋里一动不动地做针线,也太辛苦了。母亲见我难受,便发了话,家里的女红课,到了夏天就停了,等过了七夕再恢复。不过今年七夕因遇着太后大寿,家里忙得很,不过意思意思就算了,并不曾大办。重开女红课的事也没人提起,才拖到这会子。但等这一波事情忙完,肯定是要重新开课的。” 秦含真恍然大悟,心里暗暗为姚氏与长房众位长辈疼孩子的劲头感叹。说不定秦锦华去向母亲请求,在分家后留下秦锦春,还真有获得允许的可能呢。 姐妹三人回到了明月坞,各自回了房间。秦含真放下书包,被夏青与青杏追着换了一身衣裳,便往清风馆去了。她每天都要过去陪祖父、祖母吃饭,这已经是惯例了。但因为今日与姐妹们聊天时间长了,比平日稍微晚了一点,想着天气凉快,她没有出汗,直接穿上学的这一身衣裳去清风馆也没关系,可惜两位丫环并不赞同,坚持侯门千金就应该有侯门千金的排场。 秦含真到达清风馆的时候,已经快要开饭了。她忙进门先去给祖父、祖母请安,却没看到秦柏的身影,倒是张妈妈正坐在牛氏脚边的小杌子上,两人正神色严肃地谈着话。 秦含真高兴地跑了过去:“妈妈来了?我可等你好久了!” 张妈笑着起身行礼:“姐儿长高了不少,人也胖了,气色更好。阿弥陀佛,这是老天保佑呢!” 秦含真笑眯眯地,又去向牛氏行礼。牛氏摆摆手:“好啦,今儿你祖父进宫去了,还没回来呢。他出门前也不知打发人跟广路说了些什么,广路也一大早出门去了。梓哥儿仍旧是稀饭小菜,让他在自个儿屋里用吧。今儿午饭就我们三个吃,不用等了。” 秦含真有些吃惊:“祖父到现在还没回来?” 牛氏道:“皇上通常都会留饭的。” 秦含真见她神色淡淡的,好象不是很高兴,不由得疑惑:“祖母这是怎么了?好象在生谁的气?” 牛氏哼了一声,脸色阴沉沉的。 秦含真不解地看向张妈,莫非是张妈带了什么消息来? 张妈有些尴尬,犹豫了一下,才小声对她说:“我拖到眼下才上京城来,是因为前头的二奶奶……就是那个何氏,闹得不象话,结果提前生产了,生了一位姑娘。孩子瘦弱得很,自落地就没少生病,也不知道……太太知道后,就生了气。” 秦含真大吃一惊。 第二百三十三章 金环 秦含真都快把何氏忘到脑后了,更不记得她肚子里还有一个自家叔叔秦安的孩子! 不过,张妈一提起,她就想起来了何氏是从米脂秦家大宅逃回大同之后,才想办法怀上的孩子,为的就是借着身孕,给自己添一个护身符,即使罪行曝光,秦家人也会看在孩子的面上对她从轻发落。她算盘打得精,只可惜没想到,秦家三房的人都很果断,觉得她的恶毒超出了想象,再留下来只会是祸根,所以干脆地把她给休了。虽然秦安说了会负责养育孩子,但这跟何氏最初的计划相差太远了。 算算时间,如果何氏现在就把孩子生下来的话,还不足月呢,估计也就是七八个月大。怪不得孩子生下来就瘦弱。 牛氏忿恨地道:“咱们走了以后,她起初还只是小打小闹的,等到你祖父被封了爵,她就闹腾得越发厉害了!当初张口闭口的就说自己是官家千金,瞧不起咱们家,如今知道咱们家是公侯门第了,她倒后悔了,挺着肚子到你二叔跟前闹,想要你二叔看在孩子份上,把她重新娶回去。你二叔又不傻,怎么可能答应?她又是闹着要上吊,又是不肯吃饭,安胎药熬好了送到她嘴边,被她抬手泼了。听说有人给你二叔说亲,打听得是谁家姑娘,就跑人家面前去撒野!你二叔八辈子的脸都丢尽了!幸好咱们家如今还算有些脸面,人家才没跟你二叔计较。” 她深吸了几口气,才继续说:“这般折腾,把孩子折腾下来,真是再正常不过了。我还要庆幸,她总算等孩子在她肚子里生得齐全了,才折腾下来,好歹给孩子留了一条活路。我就怕她还不肯罢休,叫这孩子连活路都给折腾没了!” 秦含真听得眉头直皱:“那现在呢?她生的女儿怎么样了?” 张妈说:“刚生下来的时候,哭声细细的,就象是小猫叫一样弱。金环日夜不睡照看了几天,又有大夫来诊治过,才略好些了。我离开大同的时候,二姐儿已经能正常吃奶了。只是大夫说,二姐儿有不足之症,往后还是要精心养育才成。”她犹豫了一下,“若是有个疏忽,说不定就养不大了……” 饶是秦含真深恨何氏,也有些为她生的这个小女儿难过。孩子总是无辜的,何氏连亲生的梓哥儿都不大关心,这个小女儿也是她为了保护自己才怀上的,结果被她为了利益,牺牲到这个地步。还能指望何氏会是一个慈母吗? 秦含真问张妈:“这个孩子如今在哪里?还在庵里跟何氏在一起吗?谁在照看她,是金环?”记得金环本是何氏的大丫头,曾经为何氏逃离米脂立下大功的,却被何氏转身就弃之不顾了。金环回到大同后,自请去了庵中侍候何氏,难不成她就真的对旧主如此忠心? 张妈告诉秦含真:“金环本来是奉了二爷的命,到庵里侍候何氏,照看她肚子里的孩子。可是何氏不知是心虚还是怎么的,一见金环就不自在,不肯让她在身边做事,把人撵去做粗活了。金环也不在意,就待在庵里过活,每旬回去向二爷复一次命。后来何氏三番四次偷跑出庵堂,跑回家去闹腾,二爷恼了,嫌她身边侍候的人不尽心,竟没把人看住,便都召了回去,改从外头聘了几个健壮有力的军眷来看守何氏,再将金环调回到她身边去。何氏果然就没再跑出去过了,又开始闹着不肯吃饭吃药,又说要上吊,每次都是叫金环给安抚下去了。可惜,何氏总是这样闹,孩子哪里吃得消?终究是早产了。多亏金环机警,及时发现不对,早早把稳婆请了来。二姐儿生下来后体弱,又是她一心在照看。我们这些后来听说消息才赶去的,都不如她尽心。我们私下都在说呢,何氏何德何能,竟能遇上这么好的丫头?幸好金环不象她那么恶毒,品性还是敦厚老实的。” 至于新生的女婴,由于还未满月,大同的天气又已经吹起了冷风,怕孩子着了风生病,目前还养在何氏所住的庵堂里。不过,秦安亲自发了话,并未将孩子放在其生母何氏身边,而是命金环抱了孩子住到别的院子去。至于何氏,眼下还有几名健妇照看,又有一个嫣红,倒也安生地坐着月子。只是这回她生了个女儿,似乎心里颇为失望,还跟身边的人说:“女儿生那么多有什么用?我有章姐儿就足够了。倘若这回生的是儿子,我就不信秦家还不把我接回去!” 秦含真听完之后,心中十分无语。何氏本来已经有一个儿子梓哥儿了。秦柏与牛氏都不曾为了疼爱的梓哥儿纵容她,又怎会为了一个新出生的孩子,将她这等恶毒妇人迎回家中? 牛氏道:“既然眼下不方便移动孩子,那还是让她在庵里再待些时日吧。不过也别待太久了。眼下已是七月下旬,天气只会越来越冷。等孩子略长得好些,便将她送回家里去吧。记得遮挡好了,别叫她吹了风,马车围严实些,再添个炭盆以防万一。那个金环虽说曾经做过坏事,但她如今既然知错了,又能用心照看孩子,就让她跟在二姐儿身边侍候吧。” 张妈点头道:“太太说得是。”迟疑了一下,“二爷……似乎也十分赞赏金环的用心体贴。我听得泰生私下说,好象二爷婚事不顺,他也无心在这几年里娶妻了,说不得……便要纳了金环,好帮着打理家务,照看二姐儿。” “什么?”牛氏把脸一沉,“胡闹!”她转头对孙女道,“桑姐儿出去。” 秦含真眨眨眼,迟疑地起身走出了门。她知道牛氏是觉得接下来的话不适合她这个小孩子听了,不过她真的很好奇。二叔秦安竟然打算要纳金环做妾吗?!回头想想张妈方才说的话,大家从前是不是都小看了金环? 屋中,牛氏黑着脸问张妈:“这是怎么回事?安哥好好的怎么想起要纳金环做妾来?可是那丫头勾引了安哥?若只是担心家务无人打理,不是还有泰生么?二姐儿自有奶娘照看,就算金环侍候得再用心,多赏些银子,再敬重几分就是了,用得着纳她做妾么?!” 张妈叹道:“金环瞧着倒是个老实人,并不曾做什么不体面的事。这事儿是二爷定的,其实他心里也不好受。原本二爷一位上峰见他孤零零一个人,没遇上个好媳妇,就想把妹子嫁给二爷。他那妹子长得挺好的,在大同也有些贤惠名声,若真能嫁给二爷,也是一桩好姻缘。可何氏听说后,打听得那姑娘跟着家人到庵里上香来了,便跑到人家面前去骂人,说的话就别提多难听了!那姑娘气得哭了一场,再不肯提起亲事了。二爷的上峰觉得二爷对何氏太过纵容,竟然让她闹到自家妹子面前去,就对二爷说,若是有心结亲的,就把何氏给解决了。二爷顾着何氏肚子里的孩子,没答应。那位大人恼了,婚事就此作罢,人也得罪了……幸好有将军府主持大局,众人也都知道二爷家世不凡,人品端正,帮着从旁说和,二爷才没跟那位大人闹翻。” 即使如此,秦安的姻缘也受到了影响。有那位上峰在,谁还敢跟他提亲事?虽说秦安今非昔比,已经是侯门公子了,不缺有心攀龙附凤的人。可那样的人家,秦安自个儿也看不上。他有些心灰,觉得不续娶其实也没关系,家里的事有秦泰生打理,他吃好穿暖,没什么缺的,不娶就不娶吧。等过几年梓哥儿大了,他又调去了别处做官,换到没人认识他的地方,再考虑娶妻的事也不迟。 不过有位共事多年的同僚知道他的打算后,私下劝他,不娶妻也没关系,横竖以他如今的家世,就算年纪大一些,又是续娶,也不会缺少大家闺秀愿嫁的。等他将来调回京城了,他父母自然会为他操心这些事。眼下倒是需得纳一个老实些的妾,侍候他也好,照看孩子也好,他身边总需要有个女人服侍的。 秦安对此无可无不可,因瞧见金环细心周到,想起她也是相处多年的好丫头了,便起了纳她的念头。金环没有拒绝。只是秦安认为,纳她为妾并不是随便开了脸就行的,需得郑重些才好,外人见了也能敬她几分,便命秦泰生去挑个吉日,预备在家里摆上两桌酒,正式向外界宣告,要纳金环为妾。 张妈对牛氏说:“二爷是想着大奶奶周年未过,不好在这时候大摆宴席,所以打算等过了八月底,再给金环开脸。如今金环带着二姐儿住在后院厢房里,二爷倒搬到前头书房住了,平日也不见面。金环有事要禀报,都是打发婆子传话的地,十分懂规矩知礼数。我们底下人瞧了,也觉得她尊重,倒比从前更信服了。” 牛氏稍微消了点儿气:“我们三房可从来没有过什么妾不妾的,老二倒是破了例!他急的什么?大同城里有几个好姑娘?那边不合适了,京城里有的是好女孩儿,难道他那个上峰还要管到京城来不成?!”眉头紧皱地想了一会儿,“罢了,回头我让他老子写信说他去!还好不曾真纳了金环,我得再劝他一劝。” 张妈道:“太太别恼,二爷想纳金环,倒并不是真的跟金环如何了,我瞧他多半只是想要有个可靠的人照看二姐儿罢了。” 牛氏冷笑:“先让丫头跟奶娘一道照看孩子,等孩子长大些,身子骨好些了,就把她送到京城来,我替他养!横竖已经养了一个,再添一个又如何?纳什么妾?他迟早是要再娶的。这时候纳了妾,还是个有功劳打发不得的,将来叫他媳妇怎么办?!” 第二百三十四章 圣意 乾清宫中,皇帝在结束了早朝和随后与朝中重臣们商讨政务之后,总算有了时间,与小舅子永嘉侯秦柏闲谈。 秦柏没什么啰嗦,就把赵陌告诉他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了皇帝听。他还把那封装裱成的信给带来了,但由于时间关系,他没能将整封信复原,所以只是裱好了其中几个字,剩下的则简单用浆糊在另一张纸上重新拼好了,意在让皇帝明白这封信有什么作用。 说完后,秦柏又道:“这兴许只是广路的一家之言,但臣从旁打听查证,并没有发现他有任何隐瞒疏漏之处。况且他一个孩子,这样的事若不是真的,他又哪里想得出来?蜀王府卷入其中,乃是辽王亲口所言,但是真是假,臣就不知道了。广路倒是见过辽王手中的信,上头有蜀王金印,想来那总是假不了的。” 皇帝面无表情地沉默了好一会儿,让人猜不到他心里有何感想。过了半日,他才淡淡地道:“叔青,你知道么?蜀王刚上京不久,就曾私下跟朕说,如今太子还活得好好的,宗室中那些臭小子好象就认定了他很快就会死一样,整天想着要如何取代他,过继到宫中来做储君,真是太碍眼了。他说他从小看着太子长大,不能忍受这些宗室子弟天天盼着太子去死,所以要为朕,为太子,出一口气。” 他抬眼看向秦柏,表情似笑非笑:“他说,他会让砚儿出头,假装也想要过继到宫中来,跟那些没有自知之明的宗室子弟斗上一斗,定要叫他们丑态百出,灰溜溜滚出京城去。他还说,先前的赵碤已经不成气候,眼下暂时就只有赵硕一人在朝中上窜下跳,还不知会不会有别人冒出来。他让砚儿去做个挡箭牌,即使赵硕被赶走了,有谁要肖想东宫之位的,也要先对上砚儿。如此一来,他们父子便算是为朕分忧了,还能护着太子一些。至于事后,若朕有心赏赐他们,给砚儿一个郡王爵位就好。蜀王的爵位自有世子来继承,但他们夫妻一直很担心小儿子的前程。此番上京,也是想为砚儿求一个爵位,若能得个长久富贵,那就最好不过了。” 秦柏挑了挑眉:“皇上相信蜀王的话?” 皇帝嗤笑:“朕怎会被他几句话就哄住了?但他十分热心,又去跟太后说了。太后倒是对太子真有几分疼爱,也希望砚儿能得个好爵位,便允了蜀王去胡闹。这些日子里,朕瞧着蜀王父子与赵硕、王家明争暗斗,还是挺热闹的。不过,蜀王如此尽心尽力,就真的只是为了替朕分忧,替太子出气,教训那些想要入继皇家的宗室子弟么?朕从来不记得他是如此忠心耿耿的人。从小儿,他在皇弟们当中,就有精明狡猾的名声。若不是他年纪太小,母家又不显,朕当年说不定还要多一个对手呢。他当初对朕说那些话的时候,朕心里就存了疑惑,只是不清楚他到底有何打算,才对他所作所为置之不理罢了。如今听你一讲,朕倒是明白了他的意思。这算盘也算打得精了。回头想想,他怕是早就有这个念头了,不过是因为赵硕抢先一步,才碍了他的事罢了。” 秦柏微笑道:“皇上圣明。蜀王所为,终究是逃不过您的明眼。若臣知道您早有准备,也就不必多此一举地向您告今天这一状了。” 皇帝笑道:“怎会是多此一举呢?你不说,朕还不知道他如此准备周详,竟然在这么早的时候,就给赵硕设下圈套了。这般利害,还是该多防着些才好。他为了陷害一个侄儿,还真是煞费苦心了。可他有这个闲心,怎的就不知道多教导一下儿子?砚儿虽然知礼又嘴甜,懂得如何讨人喜欢,但与其在太后太妃们跟前下功夫,四处结交皇亲国戚,倒不如认认真真入朝学习如何理事。他若没有过人的才干,只懂得讨人欢心,朕是不可能重用他的。” 皇帝有些心不在焉地道:“至于一门有力的姻亲……那孩子若是真聪明,就该阻止他父亲继续做傻事。他是亲王之子,朕的亲侄儿,要什么有权有势的岳家?谁还能比朕这个伯父更有权势?” 秦柏心中一动,看着皇帝:“皇上,臣斗胆问您一句,对于这几位宗室英才……您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倘若您无意过继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人,又为何要纵容他们在朝中拉拢朝臣?如此明争暗斗,闹得朝廷乌烟瘴气,终究有失体统。” 皇帝再一次沉默下来,好半晌才道:“叔青,你又怎知朕无意过继他们呢?” 秦柏面露愕然:“难不成太子的身体真的……” 皇帝低头笑了笑,抬起头时,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叔青多心了,朕并没有那个意思。太子安好无恙,过继宗室子的事,眼下还无从谈起。” 秦柏皱起眉头:“既然如此,那您……” “虽然无从谈起……”皇帝打断了他的话,“但朕确实想要从宗室中挑选几名可造之材,栽培一番,日后也好做太子的左膀右臂。朝政繁忙,朕虽然有几位重臣帮衬,但终究还是有些吃不消。若宗室中有可靠的晚辈能为朕出力,朕也能稍稍松口气。皇家子嗣单薄,若有宗室相助,许多事都不必愁了。” 可惜经过先帝末年那一场夺嫡之变,与皇帝同父的兄弟一辈,出色的子弟几乎没剩下几个活口,小弟弟们倒是长成了,但心思各异,能力也不同,比如秦王很不错,但需要镇守藩地,就无法入朝为皇帝分忧,晋王、蜀王、辽王各有心思,其他诸如湘王等人,只顾着花天酒地,哪里有半分上进心?稍微血缘远一点的堂兄弟、叔伯们,比皇帝的一众兄弟又少了些野心,不过同时也更无意于朝廷了。象休宁王这样,醉心于文学艺术书画古玩,只想过自家清闲小日子的,虽然能赢得皇帝尊重,但有时也很令人惋惜。还有山阳王这样的,父辈底子不干净,信不信得过尚且不提,自身也是畏畏缩缩,不敢做什么实事。 皇帝很累,太子体弱,连每日上朝听政都无法保证,更别说帮衬皇帝了。皇帝又没有别的儿子,后位悬空,除了朝中重臣,连个能搭把手的人都没有。可朝中重臣也不是个个都忠心于他,毫无私欲的。要在这些重臣之间掌握平衡,使用好他们,不令任何一人败坏朝政,皇帝实在有些心力交瘁。 他提起来,都觉得有些沮丧:“当初晋王世子赵碤曾言要为朕分忧,朕见他年纪轻轻,意气风发,说话也算是言之有物,只当他是真心要为朝廷做些什么,没想到过后便有了传言,说他是想要入继皇家,取代太子的东宫储君之位。朕心里真是好气又好笑,问他是否真有这种想法,他又说没有,都是外头的人见他得朕宠信,便恶言中伤。朕不说是信他还是不信他,只看他如何行事吧。结果便看到他于政务上轻描淡写,只一心去拉拢朝中大臣,宗室皇亲里的长辈……若说他真是有心为朕分忧,为何这般行事?朕倒宁可他坦率一点,承认自己的野心,说不定朕还能对他另眼相看。既然他有妄念又没胆气,朕也懒得理会他,由得他胡闹去。后来想想,朕也有些后悔,早知他会做后来那等荒唐事,连生父病重都不肯回去瞧一眼,为了封口还敢对亲叔叔下毒手,朕早就该把他撵回晋王府去了。” 赵碤让皇帝非常失望,但后来的赵硕,也没能让他满意:“赵硕初上京时,朕瞧他是个老实性子,不爱与人争,只是被辽王与继妃逼得急了,想要保住性命,才冒险上京一行。朕素来看不上辽王心胸,觉得这孩子也不容易。倘若他能为朕所用,那就替他保住那世子之位又如何?若他能令朕满意,便是叫他老子将爵位提前让出来也无妨呀。谁能想到,朕才对他略有些另眼相看的意思,王家就找上了他。让朕惋惜的是,赵硕没能顶住王家的诱惑,答应了王家的联姻。他回了辽东一趟,葬了元配妻子,送走了嫡长子,回京后娶了王家女,行事……便越来越让人失望了。” 秦柏好奇:“皇上原来曾经对赵硕如此欣赏?” 皇帝摇摇头:“说不上欣赏,只是觉得他还算有些才干,也肯办实事罢了。这孩子初时又只是一心想要保自己的世子之位,朕觉得他是个老实的,不象赵碤那般心高,便有心栽培于他。他那性子,做掌事之人,怕是有所欠缺。但若是好生调|教了,未必不能成一位贤王。日后太子继位,他那身体是断断累不得的,身边若有得力的助力,能轻松许多。可惜,王家抢先一步,赵硕也生了妄念。所幸如今他行事还不算太离了格。朕想着,若他能慢慢醒悟过来,朕也就不必把话挑明了。他好歹也算是为朝廷出过力,日后保他一个王爵,总是不难的。” 秦柏总算确认了皇帝对赵硕的真正看法了,心道果然不出所料。他问皇帝:“皇上既然有这样的想法,为何不让赵硕知道?又纵容王家行事呢?王家既然有子弟在您身边为心腹,想要得知圣意,想必是不难的。可王家一再联姻宗室子,肖想皇储之位,您为何一言不发,不去阻止他们?” 第二百三十五章 行踪 为什么不去阻止王家?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并不难回答,但皇帝却迟迟没有说出口。 他只是微笑道:“王侍中毕竟于朕有大功,况且他一向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他兄长虽有些妄念,但行事还不曾离了格儿。横竖他们那点想头是不可能实现的,朕只当是体恤老臣了。只要王家行事不太过分,朕也懒得与他们一般计较。” 秦柏看着他,忽然又问了一句:“太子的身体究竟如何了?太后寿辰那日,也不见殿下出现,外头早就议论纷纷了。皇上真的不打算跟臣说实话么?赵碤赵硕赵砚等人之所以会觉得自己有望入继皇室,也是因为太子体弱,又少出现于人前的缘故吧?” 皇帝的脸色微微变了一变,仍旧笑道:“三弟误会了,太子虽然还在休养身体,但并无大碍。太后寿辰时,他虽未曾参加宫宴,却已私下向太后贺过寿了。你不信,只管去问太后?” 秦柏叹了口气:“皇上,若太子果然平安无事,就住在宫中,为何臣进京数月,您还迟迟不肯让臣去见他?臣与太子份属甥舅,本是至亲,又从未见过太子,心中早就盼着能与他相见。皇上迟迟不许,臣心中怎会不猜疑?究竟是……您不想让臣见太子,怕臣与长兄一般对太子无益,还是……”他顿了一顿,望向皇帝,“太子并不在宫中?” 皇帝表情僵了一下,随即哈哈笑道:“三弟,你在说什么呢?” 秦柏垂下眼帘:“若仅仅是不在宫中,却离得不远,皇上完全可以告知臣,送臣前去与太子殿下相见。但连这样都做不到……恐怕太子殿下不但不在宫中,甚至不在京城吧?” 皇帝咳了一声,目光一闪:“没有的事。三弟,你不要胡思乱想。” 秦柏淡淡地说:“皇上难不成连臣都信不过么?也对,臣离京毕竟已经有三十年之久,别后重逢,臣在皇上眼中,早就是陌生人了。臣厚颜声称自己是太子殿下的舅舅,可三十年里,都不曾来见过他一面,又有什么脸说自己是他的亲人呢?皇上心中,想必也还在埋怨臣。若臣这些年来,不是那么固执,曾经回京来见过故人,也就不至于生出这许多误会来了吧?” 皇帝叹息一声:“三弟,你何必说这样的话?朕听了,心里难受得很。你我阔别多年,还能有重逢的一日,朕是真心欢喜的。太子得知你回京,早就盼着与你相见了,朕绝对没有阻拦你甥舅二人相见的意思。” 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毅然道:“好吧,你猜得没错,太子早就离开京城了。早在你到达京城之前,他就已经出发去了江南。朕听闻江南有两位名医,医术十分高明,想着太子的病叫太医们诊了几十年,都不见有什么起色,既然江南那两位名医有冠绝杏林的美名,不如就让太子去试一试。朕本来是想召那二位名医上京的,但后来听说其中一位行踪不定,另一位又轻易不肯离乡,真要将他们召来,不知要耽搁多长时间。况且太医院素来有恶习,给宫中贵人开方熬药,讲究开什么太平方,不敢下半点重药,吃不好吃不坏,对病情却没什么好处。朕便让太子微服前去,想来那两位名医不知他身份,应当不会敷衍了事的。” 秦柏呆呆听皇帝说完,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了,好不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皇上也太……鲁莽了!太子殿下可有人侍候保护?!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殿下身份贵重,又素来体弱,您怎能让他行白龙鱼服之事?!这这这……江南地方官员可知情?!” 皇帝犹豫了一下,摇头道:“朕只通知了金陵城里的一名心腹官员,旁人并没有多说。那官员品阶甚高,也足以保护太子了。太子随行的人有几十个,文武兼备,还有一名太医跟着,料想应当无事。”他暗示地对秦柏说,“金陵城里有好几房久居当地的宗室,与京中亦有联系。朕是怕走漏了风声,不敢让太多人知道。” 秦柏板着脸道:“皇上既然知道其中的风险,为何还要让太子殿下冒险出行?虽说隐姓埋名,兴许能瞒住京中不怀好意之人,可外头的肖小不知他身份,焉知不会回害于他?身边随从再多,也难免会有疏忽之处。皇上,您应该再慎重些的!” 皇帝干笑,他其实自知理亏,但当初听说那两位江南名医的威名时,他是真的心动了的。尤其是两位名医传闻中都治理过与太子类似状况的病人,而且疗效显著。若不是冲着这个传闻,他断不肯让唯一的子嗣去冒这个险。但太子当时比他更为坚决,求他允许自己南下求医,还道:“父皇,儿臣在京中已经见过所有太医与名医了,谁都治不好儿臣。与其等死,还不如拼上一把?若是拼过之后,依然没人能治好儿臣,儿臣也认了!” 面对儿子恳求的目光,皇帝无法拒绝。 只是储君身份贵重,又有宗室子弟盼着能入继皇室,成为新皇储。这些人嘴上不说,但心里怕是都盼着他早死呢。为了避免有人行大逆不道之事,皇帝让太子带着随从人员,隐瞒身份南下,对外只说太子去了行宫休养。太子妃唐氏与太子良娣陈氏都帮着遮掩,太后也十分配合。他们连太妃们都成功瞒住了,外臣自然更不用说。大约是因为太子这两年身体每况愈下,本来就很少在公众面前露脸了。所以他走了这么久,也没多少个人起疑。只有秦柏这个做舅舅的心中挂念着外甥,非要查根究底,才发现了真相。 皇帝对秦柏道:“这几个月里,太子已经见过其中一位名医了,吃了一阵药,说是身体果有起色。虽然并未痊愈,但与当初他刚南下的时候相比,已经强了许多。眼下太子正在江宁逗留,想要等另一位名医出游归来。听闻这一位的医术比前头那位更好,还曾经教导过前头那位几年,说不定他能让太子的身体真正好转起来呢?都已经试了几个月,既然有效,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太子久不露面,兴许会引来各方猜疑,但那都是暂时的罢了。有朕坐镇京中,还没谁敢当面说些什么。等到太子治完了病回去,好好地出现在人前,那些谣言自然就不攻而破了。” 秦柏叹了口气:“臣明白皇上的用意,只是……到底太过冒险了些。”听说太子外甥此行果然有用,身体已经在其中一位名医的诊治下有了好转,秦柏的口气也软和了很多,“这另一位名医也不知几时能回去,太子留在江宁继续等待,焉知要等到几时?殿下在当地举目无亲,便是身边有人侍候,也终究是不妥的。江宁离金陵城又有些远……” 他低头想了想:“臣老家便是在江宁,三十年未曾回去过了,如今既然回归家族,于情于理,都应该回去祭拜祖先的。” 皇帝怔了怔:“三弟,你的意思是……” 秦柏抬起头来:“臣实在不放心让太子独自在外头。既然太子是在江宁,那臣便索性借着祭祖的名医回乡一趟好了。若能与太子会合,借着我们秦家的名声,大约也能震慑住肖小,护一护太子殿下。那位名医既然在江宁坐诊,想必家乡会有不少人知道他,臣可以寻人帮着打听一下他的行踪,也好过让殿下在当地傻等。殿下不出席太后寿辰,可以遮掩过去。但若是连皇上的万寿节,太子殿下也不出面,那谣言就会传得更厉害了。万一到年下,太子殿下还未能回京,便是皇上,也压不住底下人的议论的。即使事后能澄清,也难保有那心思叵测之人猜出太子不在宫中,暗地里探查太子行踪,伺机加害。皇上,您不可不防!” 皇帝沉默了好久,才苦笑道:“你说得有理……朕确实想得太简单了。当初原也没想过太子南下,会耽搁这么长的时间,只当他太后寿辰前就能回京。不曾想有一位名医竟出门去了,为了等他,太子拖到这时候还未回来。”他有些犹豫,“你若能去江宁照应他,朕自然再放心不过了。只是你自己也阔别家乡多年,未必能习惯。京城离江南又远,兴许等你到了那儿,太子已经回京了,也未可知?” 秦柏微笑道:“若是那样,也不过是回了一趟老家祭祖罢了。本来就是应当应份的事,并非白跑一趟。不瞒皇上,便是没有太子这件事,臣原本也打算明年就回乡去祭拜父母祖先的。” 皇帝叹道:“既如此,朕就把太子托付给你了。三弟……姐夫心里实在惭愧。你好不容易回了京城,朕却又要劳动你出远门。” 秦柏笑道:“皇上这话却是外道了。臣并不是在为皇上效力,只是担心自个儿多年未见的外甥,想去看一看他罢了。” 秦柏说得轻巧,皇帝心中却依然十分感动。他忽然觉得自己对这个小舅子有太多的亏欠了,弥补给对方的却又太少。他应该再为小舅子做些什么才对…… 第二百三十六章 消息 秦柏回到承恩侯府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决定了要南下去见太子,他就得跟皇帝商量着要做些什么准备工作。他自打回京又封了爵后,已经是京城权贵圈子中颇为引人注目的人物,忽然间大喇喇地说要南下,没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只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本来一直隐瞒得挺好的太子行踪,说不定就泄露出去了。他们不可不谨慎行事。 因为秦柏回来得比预计的时间晚,牛氏忍不住埋怨了几句:“怎么这时候才回来?都快吃晚饭了。张家的带着浑哥在家里等了你许久,见你一直不回来,浑哥就别提有多失望了。我想着他们母子如今也是拖家带口的,不比以往,随便在家里住下就行,就让他们先回去了。你要是能早回来半个时辰,还能见上浑哥一面呢。” 秦柏这才想起张妈与张浑哥是说好了今日到府里来请安的。他在宫中与皇帝谈论南下寻太子的安排,压根儿就忘了还有这么一件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与皇上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忘了。”又问,“张家的与浑哥如何?浑哥可有继续读书?” “当然有在读了。”牛氏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我看他们母子出去后过得不错,张万全那人是个老实不忘本的,这些年来一个人也没乱来,接回浑哥母子后,更是一心对他们好。我瞧张家的今日到府里来的穿戴,虽然只是细布衣裳,但料子很好,上头还有掐牙绣花,头上插着银鎏金的簪子,手上还带着玉镯子。比起从前在咱们家的时候,她如今可打扮得体面多了。还有浑哥,长得高了许多,人也壮实了,脸也圆了一圈,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样儿,一瞧就是读书的孩子。” 她指了指笑着坐在一旁的秦含真:“浑哥给我磕了头,我想着你不在家里,就让阿勇他们带他去玩了,只留下张家的聊家常。后来见你总是不回来,便也叫了他进来说话。恰好桑姐儿在,我不懂这些诗书上的事,就让桑姐儿查他的功课。桑姐儿挑了两篇文让他背,他都背得很熟,让他说那文章是什么意思,他也说得很好。桑姐儿又叫他抄了篇课文下来,就放在你书房桌上,正好让你瞧瞧浑哥这半年来的字可有长进。” “哦?”秦柏笑道,“竟是含真考的他?了不得,咱们含真的学问这样好了,竟然能考起浑哥儿来?” 张浑哥从前是秦柏身边的书僮、小厮,虽然不是正式拜诗求学,但跟着秦柏的学生在学堂里混了几年,也颇有些底子,见识未必比外头一般的童生差了。秦柏知道浑哥的底细,如今不过是白打趣孙女一句罢了。 秦含真却道:“我不敢说自己学问好,但跟在祖父身边,也算是见过点儿小世面,上学的时候听课也还认真。若要考我学问,我未必能比得上浑哥,但他说他如今跟着的先生正教《论语》,我便从《论语》里抽了两节来让他背,其中一篇是名篇,另一篇稍微生僻些,他都背出来了,还能解说明白。虽然说得有些粗,但以他的进度已经很不错了。让他抄课文,更可以看到他的字练得如何。我觉得这样的考验还是能看出他的水平的,想着他还没学破题,让他写文章也不合适。如果祖父不放心,明儿他再来,您再考一回就是。” 秦柏还真有些惊讶了,笑问:“他是怎么解说你抽的那两节《论语》的?” 秦含真就跑去书房,翻了一本《论语》出来,找到先前抽到的那两篇,指给祖父看,又将张浑哥的解说复述了出来。复述完了,秦柏好象还觉得不满足似的,又问了孙女好几个问题,等于是让她也重新解说了一遍那两篇文的意思,问着问着,还问到别的章节去了。 秦含真答着答着,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祖父,您到底是要查问浑哥的功课,还是查我的呀?怎么问起来就没完了呢?” 秦柏哈哈大笑,回头对老妻说:“含真平日读书还算用心,学得也好。我还真没想到,有些地方分明我就没教过她,她竟然也懂了。” 秦含真眨了眨眼,暗暗抹了把汗,干笑着说:“哦,这个……有些是我听您说的,有些是您教表舅和赵表哥的时候我听到的,有些是……曾先生那边讲的。我这不是顺耳听见了,就记下来了吗……但这都只是皮毛,将来还是要认认真真学一遍的!” 秦柏微笑:“这是自然。不过以你的年纪,能有这样的见识,已经很不容易了。可见你素日的勤勉没有白费。”他又去看了几眼张浑哥抄的那篇文,点了点头,心里觉得还挺满意:“果然进益了。这字写得比含真强些,只是与广路相比,还差了几分火候。我早嘱咐过张万全,一定要给浑哥寻个好先生,别耽误了他。看来张万全是照着我的话去做了,这个先生果然不错。” 牛氏道:“听张家的说,张万全把浑哥送到大同城一位举人开的馆里附学。那位举人虽然年纪大些,但学问是极好的,人也和气,对浑哥很是赏识,十分看重他呢。若不是这回浑哥自个儿坚持要送他母亲来京城,那举人都不肯放他离开,就怕他耽误了功课。” 秦柏笑道:“不会耽误,这里有我呢。明儿我在家,就让他再来。” 牛氏笑着答应了,又犹豫了一下:“张家的带了些安哥的消息,还有就是……何氏生产了,生了个女孩儿,有些不足之症,正虚弱呢。张家的帮着照看了几日,见孩子稍好些了才来京城给我们报信的。如今孩子是金环照顾着,就是从前何氏丢在咱们家的那个丫头。” 秦柏皱眉:“怎么这时候就生了?我记得她的身孕也就是七个来月吧?” 牛氏叹道:“是早产。何氏那贱人听说老爷得了爵位,安哥身份不比以往了,就妄想能回咱们家来享福,天天闹腾,结果就把孩子给闹腾下来了。”她顿了一顿,看向秦含真,“桑姐儿先出去吧,我有话要跟你祖父说。” 秦含真就知道她要说的是金环的事了。啧,不就是二叔秦安纳个妾吗?有什么好避的? 虽然心里郁闷,但秦含真还是乖乖起身出了屋子。她站在廊下往院门探看几眼,心想赵陌今日出门,到现在还没回来,竟比祖父秦柏还忙了,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去。莫非是因为他在辽王府与父亲家中住了十来天,一直不曾料理过几处产业的事务,所以现在事务积压起来,才忙得这么厉害? 青杏小声叫秦含真:“姑娘?”秦含真回过头,见她站在游廊拐角处,面上犹带几分忧色,便走了过去:“你怎么了?” 青杏犹豫了一下:“我听哥哥说……姑娘的奶娘张妈妈的儿子告诉虎大哥,何璎在大同闹了不少事出来,连孩子也早产了?” 秦含真“哦”了一声:“没事,这些都是何氏干的好事,跟你们兄妹俩没关系,你就放心吧。” 青杏咬咬唇:“那位张小哥还私下告诉虎大哥一件事,让虎大哥悄悄禀报老爷太太,说是……从前那位逃跑的何舅爷,已经死了。” 秦含真一怔:“死了?真的假的?!” 青杏点头道:“应该是死了。张小哥说,这事儿安五爷也知道的。本来大家都以为何子煜是知道自己摊上官司,害怕就逃跑了。前不久有个打柴的村人在大同城外山沟里发现了尸首,从他的衣裳上来看,应该就是何子煜。安五爷派人去收殓了他的尸骨,寻个地埋了,又告诉了何氏知道。大同那边的衙门看在安五爷的面子上,也不提何子煜身上的官司,只在官府记档,说是逃荒的流民在山沟里摔死了。” 秦含真过了好一阵子,才醒过神来:“你们兄妹节哀吧。他这个人……本来也不会回来了,我们原就当他是死了的。” 青杏摇头道:“我和哥哥才不觉得难过呢。他和何缨都是混蛋,死了我还高兴些!”她说得咬牙切齿地,看来是真的厌恶那位嫡长兄。 秦含真便也不在她面前多提那个人渣了:“死了就算了。我跟祖父祖母他们说一声,不会泄露风声的。只要你和你哥哥别在家里提起,你祖父也不会知道有这么一件事。还是说……你们打算把他的尸骨也接回来?” 青杏摇头摇得更猛了:“我才不去呢,若叫祖父知道何璎嫁给了安五爷,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既然我和哥哥早就说过,何子煜与何璎跟着他们的母亲跑了,那自然就不会再提起实情。祖父已经决定了,等他身子好些,就回老家一趟,改了族谱,直说嫡母不配做我们何家的媳妇,除了她的名也罢,连她一双儿女的名字也要删了,正好将我姨娘扶了正。到时候,我也能光明正大叫一声娘了。” 秦含真叹道:“你们现在也可以直接叫她娘的。” 青杏抿嘴一笑,目光柔和下来。 她对秦含真道:“姑娘,虽说何子煜死了,何璎也不能成事,但二姐儿交给金环照看,老爷太太和姑娘还是要小心些的好。何璎曾经当作心腹的丫头,能是什么好货色?真叫她做了安五爷的妾,将来一旦生出儿子来,那时候可就不得了了。您可千万不能不防……” 第二百三十七章 派人 提防金环? 秦含真觉得,该提防的还是要提防的,但有些事并不是她能做主的。金环的人品能不能信得过,她不清楚,但从这个丫头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来看,对方应该不是个蠢人,也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金环当初会为了救主而冒险重入秦家,被何氏与嫣红抛下后,又一直老老实实安分守己,没在秦家闹腾。回到大同秦安家后,她既没有跟何氏公然撕逼,也没有盲目地为何氏说话求情,而是选择了继续扮演忠婢,奉秦安之命到何氏身边侍候,实际上却对后者的所作所为冷漠以对。直至何氏早产,她借着何氏生下的小女儿,重回秦家,还有可能被正式纳为妾室,彻底在秦家站稳脚跟。 在秦安以及很多人的心目中,金环是一个老实忠心的丫头,这忠心的对象已经改了,老实就成了最大的优点。只要她把何氏的小女儿照看好了,在秦家便有她一个立足之地。但她竟然还能让秦安决定纳她为妾,而且态度十分郑重,连本该对何氏身边的人持敌视态度的张妈都觉得这不是坏事,可见她的本事。 秦含真有些拿不准,金环当初没象银珮那样离开秦家,而是选择前往庵堂侍候何氏,保持她的“忠婢”人设,到底是真的只想留在秦家做丫头,还是怀着对何氏的怨恨有心报复?眼下秦安打算纳金环为妾,已经不仅仅是他个人的事务了。牛氏明显反对这个做法,秦柏恐怕也不会赞成,至于秦含真自己?在她看来,要是秦安以后不打算再娶媳妇了,他纳个妾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如果他将来还要娶妻,膝下又已有了一对出妇所出的子女,再纳一个正式进门的妾,只怕他将来的后宅乱得可以。 秦含真对这位叔叔没什么信心,会被何氏那种粗浅手段胡弄住的男人,还是不要太看得起自己掌控后宅的能力比较好。 于是她就对青杏说:“二叔要怎么做,我也无法干涉。不过你放心,金环就算真的成了我二叔的妾,她也别想在秦家闹出什么事来。我祖父祖母还在呢,绝不会叫她阴谋得逞。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她是忠是奸,时日长了,自然就会显露出来。” 青杏抿嘴笑笑,有些不好意思:“姑娘说得是,还有老爷太太在呢。说来也是我的私心,怕那金环曾经做过何璎的心腹,也不知会不会知道何璎的底细。万一她做了安五爷的屋里人,将来跟着一块儿回京城来,知道了我和哥哥是谁,知道祖父和四叔在这里……” 秦含真明白了,笑道:“没事,她说什么,别人也不会尽信的。天下姓何的人多了去了,同姓也说明不了什么。况且,她要是真让你家里人知道何璎的身份,对她又能有什么好处?难道你祖父和四叔还能因为她与何璎那点儿香火情,就做她的帮手不成?” 青杏哂然一笑,觉得自己也确实是想太多了,便不再多提。 晚饭时间将至,百合她们要去大厨房传饭,青杏近日与她们处得正好,见并没有什么事做,就禀了秦含真一声,跟着她们一道去了。 秦含真目送她们出了院子,笑了笑,想着祖父祖母大概已经谈完话了吧?便打算走回屋里去。 路过一扇窗子时,她听到牛氏在里面惊呼一声:“老爷你说什么?真的让安哥纳金环为妾?!” 秦含真眨了眨眼,心下诧异,犹豫了一下,瞥见院中没什么人留意自己的动作,便蹲下身,小心往前挪动了几步,力求听得清楚一些。 屋中,秦柏回答妻子的语气非常平静:“安哥是一个青壮男子,又娶妻生子多年。若他耐得住寂寞,就不会跟我们说,想要纳一个妾了。既然他有此意,便也由得他去。他续娶之事,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那屋里添个人侍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京中大户人家,多是这样的规矩,纳个通房罢了,正式摆酒就不必了。他若只是想要屋里添个人,挑个丫头开脸就好,是不是曾经侍候过何氏,并无差别。他若是想让女儿有人照顾,奶娘、婆子、丫头们就可以胜任。孩子年纪还小,这时候身边侍候的人只要尽心尽力,谁都是一样的。你既然打算等孩子长大些了,就接到身边来教养,那眼下孩子是由金环还是旁的什么人来侍候,又有何不同?” 牛氏皱着眉头不说话。她不是很喜欢这个安排:“若是将来给安哥说亲的时候,人家嫌弃安哥,那可怎么办?安哥前头没能娶个好媳妇,等他再娶,我是定要给他定一门好亲的!“ 秦柏笑笑:“安哥又不是头一回娶亲,前头有儿有女,再添个屋里人也是寻常事。况且以他的情形,迎娶高门淑女,却有些不合适了。咱们给他挑个宽厚知礼人家里的贤淑女儿,也就是了,门第倒在其次。只要事先说清楚,让亲家决定是否结亲,想来也不会引起怨言。等到新媳妇进门,金环这个通房要如何安置,那是新媳妇的责任。我们做长辈的,何必多事?” 牛氏犹豫地道:“老爷固然说得有理,我只是不大放心二姐儿……金环真能用心侍候她么?她一个年轻姑娘家……况且,她日后要是有了身孕,就更不会把二姐儿放在心上了。” 秦柏道:“你身边的两位嬷嬷,平日也没多少差事,不如挑选其中一位,带上一两房家人往大同去,专门照看小孙女儿?再加上奶娘与本来侍候的人,也就尽够了。金环顶多就是搭把手,是否用心都碍不了事。况且大同那边,安哥家里确实应该有个人管事,外头的事有泰生在,内院却需得有一稳重可靠的人主理才好。金环既使开了脸,身份也依旧低微,让她打理内院诸事,太过勉强了。宫里出来的嬷嬷却最稳妥不过,有这样一个人在,安哥也能放心当差。” 牛氏顿时觉得丈夫的主意极好:“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一会儿就问她们,看谁乐意去!”说完又想了想,“索性叫她们把梓哥儿的乳母一家带回去得了。梓哥儿的乳母本来就是从大同跟过来的,原本我看着她还好,如今却觉得她越发不着调了。心思太浮,整日里都不知在想什么,侍候梓哥儿也不尽心。夏荷比她周全些,她还要看夏荷不顺眼,故意排挤人。我早有意换了她,只是一时半会儿没有接替的好人选,又想着梓哥儿身边就她与夏荷两个是熟人,万一将人撵走,梓哥儿难过怎么办?如今倒好,我就跟梓哥儿说,他小妹妹那里没人照顾,让他把乳母让出来,他定会答应的!” 秦柏笑了:“这主意不错。等到乳母一家人回了大同,让泰生把他们打发了就是。将来我们把二姐儿接回来后,嬷嬷等人也可以继续留在安哥身边替他料理家务的。” 事情似乎得到了解决,但牛氏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老爷,安哥还要在大同待几年呢?我瞧着……他一个人在那边,还带着孩子,实在叫人不放心,不如想法子将他叫回京城来,不论什么官职,先做着就行了。他在我们身边,我们要给他说亲事,也方便些。他续娶是早晚的事,那不如就早些娶了吧?” 秦柏淡淡地道:“他若一辈子都改不了那糊涂轻信的毛病,做什么都不能成。京城的水比大同更深,他哪里经得住?还是让他继续在外头历练几年吧。至于续娶……”他轻哼了一声,“他都不急,我们有什么好着急的?” 牛氏暗暗叹息,对小儿子也有几分不满。但丈夫明显有更多的不满,她当然不会在这时候火上浇油,便转移了话题,说起小儿子在大同的住处太狭小,既然要打发人过去,还是要换一处更大些的宅子才好,云云。 这些秦柏并不放在心上,回头在给小儿子的家书里多嘱咐一声就行了。他眼下想的只有一件事:“我近期打算南下回一趟江宁老家。你随我一块儿去。但这件事我们先别跟其他人说,连含真你也别透露。平哥那里,我会去跟他说。你先带两个嘴紧的人,把行李收拾出来。我们兴许要在那边待上几个月。” 牛氏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什么?去江宁干什么?” “去祭祖。”秦柏眼下并没打算说实话,“总要把你和两个儿子,还有含真、梓哥儿他们的名字记到族谱上才行。况且我们还不曾到父亲与母亲坟前去上过香,也该将礼数全了才是。” 这话虽是正理,但秦柏决定得太突然了,让牛氏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问秦柏:“那我们什么时候走?长房盘账好象已经差不多了,总要分了家再走吧?不然这事儿筹备了这么久,你忽然就说要走人……” 秦柏想了想:“也罢,你回头暗示一下仲海媳妇吧。他们盘账也盘得够久的了。不管私下有什么勾当,能早一日分家,还是早一日分家的好。夜长梦多,些许小利,就不要太过计较了。” 牛氏惊讶地看着丈夫,心中一片茫然,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窗外的秦含真同样是一脸的莫名其妙,祖父怎么从宫里出来一趟,就忽然说要回老家了?难道是皇帝跟祖父说了什么吗? 第二百三十八章 传闻 秦柏的要求令秦含真与牛氏同样惊讶不已,但他似乎并不想多加解释。秦含真心痒痒的很想进屋去问一声为什么?但又怕暴露出自己在偷听的事实,会被祖父祖母责备,只能强行按捺住心头的冲动。 牛氏素来对丈夫都是十分信服的,尽管心中满是疑惑,但秦柏不愿多说,她也就不去追问了,犹豫地答应下来,便决定明日就去松风堂寻许氏说话。 接着他们就开始讨论起该派哪一位嬷嬷去大同为好。牛氏觉得卢嬷嬷为人细心,做事周全,待人又和气,还很会照料孩子,让她带一房家人去大同就好。最重要的是,牛氏认为卢嬷嬷人比较聪明,三房这边的下人,有谁胆敢在她面前耍小心机的,就没一个能逃过她的法眼。秦安那边,金环品性未明,何氏也是个难缠的,需得有一位眼明心亮的人去掌事才好。 秦柏点头:“也好,卢嬷嬷是内务府出来的,让人去问一声,看她是否曾经做过女官?若是身上有品阶,日后在大同那边帮忙打理内务,与人礼尚往来,也不至于太过失礼。” 接下来的话,秦含真就觉得没必要听下去了。院门口那边也传来了动静,去取晚饭的丫头们回来了。她连忙退后几步,躲到窗的另一头,然后直接腰身,装作刚刚走回来的样子,笑嘻嘻地在门口探头探脑的:“祖父,祖母,我能进来了吗?” 吃过晚饭,秦含真回了明月坞。她私下告诉青杏:“你担心的事儿,我已经跟祖母说了,她心里有数的。” 青杏已经听到了风声,笑道:“是,有卢嬷嬷在那边坐镇,即使那金环是九尾狐狸转世,也成不了气候!” 夏青捧着茶盘走了过来,给秦含真端上一杯热茶:“姑娘,二姑娘从盛意居回来后,好象有些沮丧。四姑娘方才过去安慰她了,也不见效。不知怎的,四姑娘反而哭起来了。” 秦含真讶然,忙起身过去正屋问是怎么回事。 还能是怎么回事?秦锦华去求母亲姚氏,想把秦锦春留下来给自己做伴,姐妹俩在分家后继续在一块儿上学,最好是秦锦春直接住进明月坞来,就象现在这样,不随二房的人搬走。 姚氏怎么可能会答应?她虽然疼女儿,但心里还是明白,婆婆这回是铁了心要把二房彻底从承恩侯府赶出去,出一出这近三十年来所受的气。秦锦春是二房的孙女儿,她留下来了,以什么名义?贸然去跟二房的人提,还不知道二房会提什么荒唐条件呢。再说,秦锦春眼下瞧着还是个懂事孩子,但毕竟只有七岁,日后会长成什么性情,还是未知之数。姚氏觉得,女儿若缺少玩伴,有秦含真也就够了,这才是真正能信得过又值得亲近的好姐妹呢。若觉得秦含真一个人不够,那就给女儿多添几个小丫头做玩伴好了,或者让她多与姚家的表姐妹们来往也行。 秦锦华很难过,她一向习惯了母亲对自己有求必应,没想到这回就碰了壁。她还觉得脸上有些下不来,毕竟她在秦锦春面前是打了包票的,结果如今却没能做成,太丢脸了。 她回了明月坞就一直窝在屋里不肯见人,丫头们关心她,去问她怎么了,她还想发脾气,急得描夏她们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这样的事自然瞒不住暂住东厢的秦锦春。她弄清楚事情起因后,跑去安慰秦锦华,觉得很愧疚:“我早就知道会这样,三个房头分家是大事,怎么会听我们这样的孩子胡闹?好姐姐,你就别生气了,要是为了我,跟二婶闹起了脾气,叫我如何过意得去?”说完她就哭了起来。这回轮到秦锦华慌了,忙忙抛开自己的那点小情绪,反过来去安慰堂妹。 秦含真到了正屋,听描夏她们说清楚是怎么回事后,笑着对秦锦华与秦锦春道:“你们还真是要好,从前倒不觉得你们这般亲近。四妹妹才搬过来几日?你俩就跟亲姐妹一样了,倒显得我和你们不是一国的。” 秦锦华嗔道:“你就会在这里说些怪话,还不赶紧帮我想想办法?四妹妹留在家里,你不是也赞成?如今母亲不肯答应,那怎么办呢?” 秦含真说:“你先别急,最要紧的是别为了这件事跟二伯母吵起来,那只会让二伯母更生气,对四妹妹更没好处。分家不是一日半日能办成的,二房就算分了家要搬出去,也得先寻好了宅子,打扫整理过,再挑个吉日,才会搬走。我看这没半年功夫都办不了。半年后,才过完年,天儿正冷呢,搬家太不方便了。等明儿春暖花开的时节,说不定天气又略嫌潮湿,二房觉得不是合适的时间。再往后,天儿就该变热了……” 秦锦春打断了她的话:“照你这么说,我祖母和父亲母亲岂不是一年都搬不出去?” 秦含真笑道:“谁知道呢?我只晓得这事儿不必着急。二姐姐一次说服不了二伯母,那就以后寻个她心情好的时候再去劝,也可以从大堂哥,甚至是二伯父那边下功夫。要是连大伯祖母、二伯父他们都点头了,二伯母又怎会拒绝呢?” 秦锦华眼中一亮:“这话有理。”她拉着秦锦春的手道,“平日你与我一起到松风堂去,祖母挺喜欢你的,总说你懂事,心宽,是个生来有福气的女孩儿。我们去求一求祖母,她一定会答应的!” 秦锦春有些犹豫,秦含真笑笑说:“私下求一求也没关系,别闹得合府上下都知道就行了。反正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要跟着你的家人一块儿搬走罢了。” 秦锦春想想也是,便笑着答应了。 这事儿暂时便算是过去了。倒是第二天一大早,秦含真她们刚吃过早饭,正要去上学呢,秦简就找了过来。他听说了昨儿夜里妹妹与母亲生了一场气,有些不放心,过来看看秦锦华。 秦锦华有些不好意思:“没事,当时有些沮丧,但三妹妹四妹妹劝了我,我就不再难过了。倒是母亲那儿,我昨儿脾气上来,说话有些冲了,很是无礼。回头下了课,我得去向她请罪才是。” 秦简见她表情一点儿都不勉强,便知道她是真的不在意,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笑道:“母亲最是疼你了,你还不知道么?只要你高兴,便是不去请这个罪也没关系。” 秦锦华摇头:“正因为母亲疼我,我才不能忘了礼数呢。等下了课我就过去。” 秦简笑着陪妹妹聊了几句,又去见秦锦春与秦含真,向她们道了谢。秦锦春正色道:“大哥哥为什么要向我道谢?二姐姐是为了我才跟二婶生气,这却是我的不是了。本应该是我向你赔不是才对。” 秦简笑着摆手:“不是这么说的。”又转向秦含真,“三妹妹,昨儿广路出门,听说很晚才回家,外头都快宵禁了。你可知道他是去做什么了?” 秦含真还真不知道:“不清楚,不过他出门前,我祖父是见过他的。” 那应该没事了?秦简想了想:“我今儿起得早,怕扰了广路睡眠,没见他就去盛意居了,一会儿我还得去上学,要到下午才回来呢,也不知几时才能见到广路。你若是看到他,就帮我捎一句话,让他这几日暂时别出门,外头恐怕有些乱。” 秦含真忙问:“出什么事了?怎么大堂哥你可以出门上学,倒说赵表哥最好别出门?” 秦简犹豫了一下,才道:“说了你可能也不明白。昨儿外头出了点事,好象有传闻说,广路的二叔触犯了国法,辽王却试图包庇儿子,在人证物证上做手脚,还想嫁祸给旁人。这事儿是真是假还不知道,但已经有御史听闻了,今儿说不定就要在早朝上闹起来。这种事是宗室事务,说来与咱们家不相干,但广路是辽王的孙子,前不久才在辽王府住过。万一遇上没眼色的家伙,跑来找他问东问西的,也是个麻烦事儿。” 秦含真听得心下一惊,忙问:“这种传闻是怎么出来的?”虽然赵陌提过一嘴,说赵硕不忿辽王偏袒次子,又不想受蜀王府威胁,极有可能会另寻渠道泄露赵砡犯法的事实,但这才两天不到的功夫,赵硕的行动几时变得这么有效率起来?还是说,这背后是王家在指使? 秦简哪里回答得了她的问题?他在京城也算是周游广阔,认得许多宗室、皇亲、勋贵家的子弟,消息还算灵通。但要说起那消息是从何而来,那得花时间去调查。他是才听说了一点风声,自己还品不出什么滋味来呢,原也没太放在心上,因瞧见秦含真,才顺嘴提了一提。 秦含真谢过秦简,心里盘算了一下,就让两位堂姐妹们先去花园,自己却匆匆写了一封信,密密封起,命青杏立刻送到清风馆去,务必要交到赵陌手中。反正赵陌即使早上要出门,也会先去一趟清风馆。与其让青杏去燕归来找他,引得他人注目,倒不如直接到清风馆等人好了。 秦含真上完课,回到清风馆的时候,秦柏与赵陌都坐在书房里,面色有些凝重。 秦含真忙上前去问:“我的信赵表哥可瞧见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赵陌起身迎她:“已经命人去打听过了。”他顿了一顿,面露几分疑惑,“这不是我父亲做的。” 第二百三十九章 放雷 不是赵硕做的,那又会是谁? 赵陌看到秦含真的信后,就立刻禀报了秦柏。两人分别派人出去打听消息,赵陌还让阿寿去了赵硕家一回,寻蒋诚问是怎么回事。赵硕那时已经上朝去了,小王氏根本就不管用,问了也是白问。 蒋诚也听到风声了,只是不太了解。他禀报过赵硕,赵硕也觉得很奇怪。他虽然早有类似的想法,却还没有来得及动手,还在布局阶段呢。这么快就有人曝光了赵砡的罪行,到底是巧合,还是蜀王府那边听说了什么风声,想要抢个先机? 这不是不可能的。因为小王氏不知内情,乍然打草惊蛇,还闹得左邻右舍都被惊动了。连秦柏与秦含真都知道她与便宜婆婆辽王继妃闹了一场,蜀王府又怎会毫不知情呢?蜀王既然是陷害赵硕的整个计划的主使者,必定会派人留意赵硕的动静。兴许赵硕与小王氏这边刚抓了小玫,把辽王与王大老爷请过来商议,那边蜀王府就已经猜到事情败露了。既然没法陷害赵硕,他们就得防备赵硕反击。哪怕辽王会顾虑心爱的嫡次子,赵硕却未必真会把这个总想着害死自己抢占世子之位的弟弟的前程放在心上。说不定,他还巴不得赵砡倒霉呢。 这么一来,蜀王府为了让赵硕无法联合辽王父子反击自身,抢先一步将赵砡的罪行曝光,自然就能让辽王府自乱阵脚。一个不好,辽王还有可能会与赵硕父子反目。虽说赵硕自身未必有什么错处,但被搅和进这种事情里头,对他的名声也多少有些害处。蜀王再让妻子到太后与皇帝面前说几句赵硕的坏话,就足够让赵硕被挤出皇储候选人的名单了。 赵陌神情凝重地看向秦柏:“舅爷爷,若这事儿真是蜀王府做的,蜀王还真是个果断的人,胆子也大。王爷那儿,可是还有他的亲笔书信和王印呢。这些证据拿出去,二叔固然讨不了好,但蜀王自个儿也是洗不干净的。” 秦柏却皱着眉头,沉默不语。 秦含真小声地问:“蜀王真的不怕这些证据曝光吗?难道他留有后手?” 赵陌没法回答这个问题:“我看王爷对自己手里掌握的这些证据,还是很有信心的。再说,他那儿还有人证呢。有一个蜀王派来的信使,还有一个扬州那边请来的装裱工匠。还有蜀王为了陷害我父亲,安排了改口供的那两个犯人……除非这些东西,蜀王都有法子证明是假的,否则他怎么就敢抢先揭开这件事呢?” 秦含真道:“如果他真的早有法子摆脱嫌疑,那辽王本来以为可以用来反制他的那些所谓证据,就靠不住了。书信和印记有可能是假造的,人证呢?难不成还专门让他们背好了假口供,定好什么时候把你父亲招出来,什么时候把你二叔招出来?” 赵陌听了,又觉得有些不对了。 秦柏淡淡地道:“你父亲虽有心报复,却并不打算闹大。事情并不是没有回转的余地,蜀王如此仓促地先一步将事情闹大,对他自己弊大于利。他很不必这么做。” 眼下争皇储之位,真的还没到要紧时候,便是蜀王这会子将赵硕给斗倒了,也代表不了什么,因为太子还活着呢。蜀王也许会使个阴招,指使其他人来陷害赵硕,但明知道辽王一家子都清楚内情,还要撕破脸,就显得很不智了。赵砡一旦定罪,辽王还有什么顾虑?就算没有证据,把他所知道的事情嚷嚷出来,蜀王便要叫人说闲话。以蜀王一家在京城里的薄弱根基,光是几句闲话,就足以将蜀王幼子排除在储君候选名单之外了。蜀王求什么呢? 秦柏对赵陌说:“眼下外头流言纷纷,不象是要消停的样子。你且在府中安心读书,外头的事,我会留意。” 赵陌面带忧色地答应下来。 他自然是要担忧的。他怕父亲赵硕会做傻事,也怕辽王会为了外头的传言跟赵硕闹起来。这种时候,赵硕最好还是避一避嫌。千万不要因为辽王说几句,他就给赵砡跑腿去了。没有辽王主动上书请封,还有别的法子可以争取到世子之位。赵硕完全没必要冒险。 相比赵陌,秦柏就淡定多了。不管蜀王府辽王府怎么斗,皇帝都没打算挑他们两家的子嗣入继皇室。不过就是拿他们做太子的挡箭牌罢了。只要他们别闹得离了格儿,斗得再厉害也没用。皇帝压得住场子。 兴许是秦柏的淡定给了秦含真信心,她心下安定许多。想了想,她问:“赵表哥的二叔,如今被人揭穿了罪行,要是真有个御史上书,辽王肯定会想办法救儿子的吧?他会怀疑赵表哥的父亲泄密,还是怀疑蜀王府呢?” 赵陌道:“我父亲自会澄清,王爷也知道定是蜀王府所为的。” 秦含真就说:“这么一来,辽王肯定会报复蜀王吧?他也不清楚手里的证据管不管用,只是觉得挺靠谱,应该会拿出来才对。到时候倒霉的,大约就是蜀王了。” 秦柏微笑道:“算人者,人恒算之。他当初既然要害人,就该预料到会有阴谋败露的一天。没什么可说的。与先帝末年时相比,这都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 秦柏无意关注太多外头的种种流言,他现在的注意力都放在即将南下的行程中。他打算只带妻子和部分心腹家人出门,孙儿孙女年纪尚小,就留在承恩侯府里。学生吴少英要准备明年春闱,为了不影响他的科举,秦柏不打算带他同行。倒是赵陌有些麻烦。秦柏不方便带他一起出门,可将他留在承恩侯府,又似乎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但让他回到亲人身边去,就更不行了。 他原也没想到会有南下一行,多少有些手忙脚乱。但既然他当初收留了赵陌,就要为这个孩子负责。离开京城将,他得把赵陌安排好才行。 午饭平平静静地过去了。今日梓哥儿的病情已经完全痊愈,气色也好了许多,可以与家人坐一张桌子上吃饭了。 牛氏跟他说了,想要把他的乳母派回大同去照看他的小妹妹,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小妹妹比我更需要奶娘,我听祖母的。”他的乳母倒是一脸的不乐意,但这种事轮不到她做主。 卢嬷嬷也答应了要去大同,还愿意亲自挑选要带过去的那房家人。到时候她会跟梓哥儿的乳母一家同行。考虑到二姐儿身体正弱,急需有靠谱的人去照料,他们已经开始准备行囊,争取在两三天内出发了。 秦柏盘算着要见一见浑哥儿,察验他的功课,再问问他们一家三口打算何时回大同。若是时间上方便,卢嬷嬷与他们同行,路上也能有个照应。 秦含真见没什么事,便回了明月坞。她在屋里徘徊了半晌,暗暗做了个决定。 祖父秦柏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打算近期就要南下一趟。秦含真觉得他似乎挺急的,还希望长房能及早结束盘账,赶紧把分家的事给解决了。虽说秦含真觉得这事儿有着重重迷雾,但也乐意帮自家祖父分一回忧。 她跑去盛意居见姚氏。 她当然不会张口就跟姚氏说要赶紧分家,而是先跟姚氏聊起了秦锦华的小小请求:“二姐姐是真心想要留四妹妹下来的,四妹妹怕给她添麻烦,请她不要再跟二伯母提了,说着都哭了呢。二姐姐反过来安慰四妹妹,说是她自己错了,不该跟您耍性子,有话好好说就是,寻思着要来给您赔礼呢。” 姚氏笑道:“是么?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本没放在心上的。但锦华自小就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便是一时使起小性子了,过后也会明白过来,倒要来给我赔不是了。她这会子还没来,怕是不好意思呢,其实这又算什么呢?” 她告诉秦含真:“并不是我不喜欢四丫头,而是怕二房要借着四丫头说事,寻我们的麻烦。你年纪虽小,也懂事了,想必也没少听你祖母说吧?你二伯祖母成天来寻我,想打听分家的事儿,又想把分家的日子定得早一些呢。” 秦含真忙问:“她若想要早些分家,您何不答应了她?早些完事,咱们也好早得个清静。” 姚氏笑了:“事情哪儿有你说得这么容易?咱们秦家家大业大,年底盘账都要花上十几二十天,更何况是要分家?必须得把账算清楚了,才能避免日后说不清。这事儿急不得的。二房着急,是想要浑水摸鱼而已。我估摸着,到年下就差不多了吧?” 秦含真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想到要花这么长的时间!祖父秦柏那儿,多半是等不了的。 她想了想,凑近姚氏耳边说:“二伯母,我听大堂哥说了些外头的消息,拿去问我祖父和赵表哥了。他们说,外头那些谣言,可能跟蜀王府脱不了干系。接下来,蜀王府多半要倒霉的。您说……二房这么爽快改口答应分家,不就是冲着蜀王府去的吗?要是蜀王府出事,他们还肯不肯分家了?” 姚氏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秦含真缩了回来:“我就是在祖父跟赵表哥说话的时候,顺便听了那么一耳朵……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清楚的。要不……您找人打听打听去?只是这事儿还得尽快办才好。拖得长了,二房那边反应过来,可就来不及了。” 她放完炸雷就跑了,只留下姚氏一人坐在原位,脸上神色变幻。 第二百四十章 心结 秦仲海一回到家,姚氏就把他抓进了里间,将所有丫头都赶出屋子去,然后将秦含真先前说的那些含糊不清的话告诉了他,然后问:“你听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么?到底是三丫头小孩子家乱说的,还是真有其事?” 秦仲海的表情也严肃起来:“三丫头说的么?她是从我们简哥儿那里知道了外头的消息?” “最初只是简哥儿无意中跟她提起,让她告诉赵陌一声,多加小心,别的并没有多说。”姚氏已经找儿子秦简问过了,对此十分确定,“我也让人打听过外头的小道消息,只知道辽王府的二公子可能要不好了,但并没有听说这里面有蜀王府什么事儿。就算真有他家的事儿,怎么他家就快要倒霉了呢?” 秦仲海犹豫了一下,才道:“今儿早朝的时候,有御史参了辽王一本,说他纵子为恶,明知道儿子私通外国,贪墨军资,却隐瞒不报,还为儿子遮掩罪行,命他人为其子顶罪。奏折中明言了参的是辽王次子赵砡,不过并没有什么确实的证据,只能说是风闻奏事。赵硕当庭为兄弟向皇上请罪。皇上便传了辽王上朝问话。辽王刚上来,还未向皇上行礼,便先抓住长子赵硕破口大骂。当时赵硕说了一句,这事儿还有别人知道呢,辽王方才松开了他,闷头向皇上下跪了,只说是赵砡身边的人心怀不诡,故意哄骗了赵砡,想借他的名号行事。赵砡年少不知事上了当,辽王夫妻发现之后,就拦住了儿子,处罚了那不怀好意的歹人,只是没想到这事儿会闹到京城里来。辽王向皇上请罪,皇上只命他带着儿子回王府反省,案情却要先查清楚了,才能做出处置来。” 秦仲海顿了一顿,才对姚氏继续道:“赵硕对辽王说的那句话,声量虽小,但王尚书就站在边上,听得一清二楚。他事后向我提起此事,语气中似乎颇有深意,似乎猜到了赵硕话里的‘别人’是谁。” “真的是蜀王府?!”姚氏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心跳有些快,她需得定一定神,才能把事情给捋顺了,“这么说,其实是蜀王想要为小儿子扫平前路,因此拿辽王府的二公子开刀,借机打击赵硕?可这种事能有多大用处?谁不知道赵硕与他那两个弟弟自来不和,说是亲兄弟,其实就跟仇人没什么两样。把赵砡除了,赵硕怕是只会觉得高兴,半点儿不满意都没有。这事儿又不是他闹出来的,辽王夫妻怪不到他头上,他还乐得看戏呢。即便有人说赵硕是赵砡的哥哥,赵砡犯事,赵硕也要跟着受牵连,那还不是得看皇上的意思?若皇上真的看重赵硕,又怎会因为赵砡就弃赵硕不用了呢?” 秦仲海道:“这事儿恐怕没那么简单。赵砡的事,赵硕多半是知情的,以他们兄弟俩的关系,居然还帮着隐瞒下来了,你不觉得奇怪?辽王一上殿就先冲赵硕发火,分明以为是他把赵砡给供出来了,但赵硕说了一句话,他就立刻消停了。我估计他们父子俩心里明白得很,这里头定然还有一方人马在捣鬼。王尚书也是知情人。现在看来,这一方人马定然就是蜀王府了。辽王既然猜到是他,却不急着向皇上告状,反而先想着为儿子辩白,心里定然有数。倘若他与赵硕反咬蜀王一口,蜀王未必就能落得了他。” 他看向妻子:“三丫头不是说了,这事儿她是听了三叔和赵陌的话,才告诉你的么?赵陌是赵硕的儿子,前儿才在赵硕家住了十来天,再往前还在辽王府住过些时日,说不定真知道些什么内情。辽王兴许有什么我们所不知道的倚仗,别看他眼下狼狈,不定那一日,就会翻身了!” 姚氏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我的心跳得厉害。从前总听长辈们说,三十年前皇子夺嫡的时候,何等惨烈,什么父子兄弟亲友,通通都顾不上了,简直是人人都杀红了眼!皇上若不是被幽禁在东宫中,与其他皇子都隔了开来,说不定早就没了性命。我心里还时常在想,不过就是明争暗斗罢了,能有多厉害?只当听故事一样。如今见识了这蜀王府的高招,还真是吓出了一身冷汗。辽东与蜀地相隔那么远,若赵砡的罪名真是蜀王搞的鬼,他又是如何知道那些事的?想想他这手段,我都心惊胆战。万一我们得罪了他,还不知他会如何整治我们呢。” 秦仲海笑了笑:“怕什么?咱们家眼下还有皇上与太子殿下撑腰,蜀王只会跟我们家交好,断不会整治我们的。你瞧他们一家子成天到咱们家来拜访,就知道了。圣意不明,咱们家也不必表什么态,总归听皇上做主就是。只要我们没有擅自站队,日后无论是谁做了储君,总要敬我们家三分的。再往后,就得看简儿他们兄弟几个能不能有出息了。若是不能,便是祖上再显赫,他们也撑不起这个家来。” 姚氏眉头微皱:“那眼下咱们该怎么办?三丫头提醒我们,说蜀王府很可能要倒霉了,让我们赶紧分家,免得二房见蜀王府不行了,不再肖想把仪姐儿嫁过去,就不提分家的事儿了。虽说三个房头已经议定了要分,但二房要是真的拖着不肯,也是件麻烦事儿。” 秦仲海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横竖迟早是要分家的,何必拖拉下去?不是我说,母亲与三叔定下要分家,也有不少时日了。整日里只听你说要盘账,到底要盘到什么时候?咱们长房叫二房拖累了三十年,如今好不容易能摆脱他们了,你不赶紧把事情料理干净,免得夜长梦多,还拖个什么劲儿?!” 姚氏嗔他一眼:“你以为我乐意么?我这还不是为了夫人嘱咐我办的事儿!” 许氏吩咐儿媳去盘账,一来是想要在账目上稍微做点手脚,别给出太多好处,叫二房占了便宜,二来,也是为了她几十年来的一桩心事。 老侯爷的继室夫人叶氏,也就是秦柏的生母,昔年嫁进秦家的时候,也是官宦人家的千金,陪嫁颇为丰厚。她嫁进秦家后,因着抚育秦皇后有功,又生了儿子,老侯爷对她是颇为敬重的。他见嫡长子秦松对继母叶氏不大尊重,叶氏却处处容忍,心中有愧,也曾私下给过妻子不少私房。这些产业与财物,论理应当通通都是留给叶氏唯一的儿子秦柏的。但秦皇后出嫁的时候,叶氏却又拿了一部分出来给她做陪嫁。老侯爷心中更为欣慰,便又给了叶氏一笔私房。 这么一来,叶氏的私房便积累到了一个很是惊人的数目。 秦家被抄,叶氏的这些私房自然也保不住。她几乎就是净身带着家中女眷回了老家,然后在老宅清贫度日,勉强维持生计。秦家平反后,有新上位的皇帝做主,但凡是能查到下落的秦家财产,都被一一归还了。但那个时候,老侯爷与叶氏夫人先后亡故,秦皇后新入后宫为主,正忙碌不堪,秦松秦柏远在西北,真正接手这些东西的,只有先一步回到京城的薛氏。 当知道秦家两个嫡出的儿子还未死去,自家遗腹儿子无法继承秦家爵位之后,薛氏便开始盘算着要给二房多划拉些好处,免得秦松回京后翻脸,二房半点好处都捞不着了。秦家公中的财物产业,都是账目上有详细记载的,家中又有老管事们,薛氏怕惊动了宫中的秦皇后,不敢轻动。秦松与秦皇后的生母黄氏老夫人留下的陪嫁,也是同理。薛氏最后盯上的就是叶氏夫人的私房,想着她的东西散落的多,只要在账目上做好手脚,便是贪掉一部分,也不会有多少人发现。于是她就大着胆子,把叶氏夫人陪嫁中的一些上好的田产和首饰、古董给划拉走了。 秦松回到京城,跟薛氏闹了一场,随即又迎娶许氏进门,便完全接手了秦家家业。他素来不把继母放在眼里,哪怕看得出来账目上有问题,也懒得多理。他那时满心都在提防小弟秦柏回京,又要在朝上争权夺利,在皇后妹妹面前为自己求官,哪儿有闲心管继母的陪嫁?而新进门的许氏虽然也有所察觉,但因为顾虑到丈夫的感受,也不敢轻易向薛氏开口,讨回那些财物与产业。这事儿拖呀拖的,就这么拖了几十年。 姚氏对秦仲海道:“夫人虽然不好开口,但一直都有留意老夫人这些私房的去处。有些东西,二房那边托薛家卖了出去,换成了银子。有些田产,则是辗转落到了薛家人的名下。这些都是不好追回来的。但夫人后来发现,皇上赐下来点明了要给三叔的物件里头,就有这些卖掉的东西。说不定皇上也帮着把老夫人的私产要回来了呢。但还有许多仍旧在二房名下,这却不好动了。” 秦仲海皱眉问:“母亲想要你把这些东西都追回来,趁着分家的时候,还给三叔?” 姚氏叹道:“二房的脾气,你还不清楚么?若叫他们把吃到嘴里的肉吐出来,他们是断不肯的。这么多年了,哪里说得清楚?当年二太太可是连契书都拿走了,压根儿就没留下什么凭证来。夫人还是从老夫人留下来的一些老家人那儿问出了这些东西,能赎回来的,就赎回来,但下落不明的,却不是一件两件。夫人是想让我借着盘账的机会,把其中一些落到二房手里的物件和产业点清楚了,记到账上,借着分家的时机,重新分到三叔名下,哪怕是咱们长房吃些亏也行。夫人这是多年的心结了,好不容易如今不必再有顾虑,若这时候再不做,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解开心结呢。” 秦仲海明白了,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第二百四十一章 议定 许氏一生中最大的心结,其实就是当年与秦柏定下婚约后,看到秦家败落,便由父兄出面退了婚。然后,在秦家几年后重新起复时,她又阴差阳错地被嫁给了秦柏的兄长秦松为继室。 倘若秦柏一生都不回京城,从三十年起就彻底断了联系,也许许氏不会总对他念念不忘。有些东西,曾经的印象再深刻,随着时光逝去,总是会慢慢变淡的。 然而,秦柏不但重新出现在京城,风度儒雅还更胜往昔。对比心胸狭窄、愚蠢自负的秦松,许氏心里自然会不是滋味。原本还可以忍受的事,变得越来越不能忍受了。原本以为自己不在意的东西,忽然发现其实还是在意的。可她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说。她连孙子孙女都有好几个了,秦柏与牛氏又是那般的夫妻恩爱,她倘若有半点不妥之处,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她能做的,就惟有稍稍弥补一下曾经的错处,尽她的所能。 有心要促成秦许两家再度联姻是如此,想要在分家时把秦柏母亲的私房还给他,也是如此。这只是许氏的私心,秦柏未必会领情,但她想做,也就这么做了。 秦仲海明白母亲的想法,心里也有些心疼她,但他其实不是很赞同。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叔秦柏并不在意,他已经有了新生活。母亲许氏为何就不能忘掉呢?父亲秦松兴许有许多不堪之处,可母亲还有他们这些儿孙呀! 秦仲海对妻子姚氏道:“母亲的想法是好的,但倘若蜀王府真的会出事,我们确实需得提防二房改主意,不肯分家了。那岂不是白费了这几个月的功夫?依我说,我们还是先把账面上的东西分了吧。二房那里拿走了三房的什么东西,他们现下不肯还回来,日后总有主动送回来的一天。大哥想得太简单了,即便蜀王府不出事,他家也不可能看上仪姐儿的。我听到些风声,说蜀王妃近日都在与几家公主府、国公府来往。那些府中可都是有适龄闺女的。你只看蜀王妃这眼光,便知道她瞧不上仪姐儿了。也不知大哥为何如此糊涂,但他们总有梦醒的一日。眼下蜀王幼子婚事未定,他们还能做做白日梦,等到人家婚事定下来,他们还能如何?到时候,我们已经分了家,二房不曾攀上好亲,大哥官位低微,又没了侯府的名头护持,白得那么一大桩家产,有的是人盯上他们。” 姚氏明白了:“这样也好。以咱们承恩侯府的名头,从别人手里拿回那些东西,也没什么难处。多年来没对二房下手,不过是碍着名声罢了。” 姚氏决定明日一早就去寻婆婆许氏说话。这件事她还是得请示婆婆的意思。秦仲海点头,又提醒她:“要办就尽快吧,不要拖太久。蜀王府那边还不知几天就会出结果。需得赶在二房听到风声前,把事情办好了。三丫头年纪虽小,有一句话倒是说得不错。若等到二房反应过来,我们再提分家,可就来不及了。” 一夜无事。次日清早,秦仲海自去衙门上差,姚氏梳洗过,便往松风堂来,向婆婆许氏请安。 承恩侯秦松一直住在妾室的屋里,每日晚睡晚起,生活得很颓废,许氏也不理他。她如今一个人住宽敞的正房,有那么多丫头婆子侍候,小妾们天天都来巴结讨好她,她日子过得正舒心呢,哪儿有闲心去管秦松如何?只要他不出院子,给全家儿孙添麻烦,她也由得他去了。 姚氏进门后,满面堆笑,先是问了婆婆好,又去侍候许氏梳妆。 许氏本已梳好了头,正插戴簪环呢,见儿媳来献殷勤,微微笑了:“怎么今儿一大早就过来了?我这里横竖没什么事,你们妯娌本不必每日过来晨昏定省的。你们不来,我还能多睡一会子呢。” 姚氏笑道:“这却是儿媳的不是了。儿媳原想着夫人屋里的早饭香,特地过来蹭饭来着,不曾想竟扰了您的好梦,真是该打!” 许氏哈哈笑了几声,由得姚氏小心将一根衔珠点翠凤钗插到自己鬓边,便扶着姚氏的手,转到外间餐桌上了。她还打趣姚氏:“本来各院的早饭都是一样的,你是打理中馈的人,对菜色再清楚不过,想要给自己添些什么,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你偏要说我这里的饭菜香,过来蹭饭,也太小气了。” 姚氏笑着凑趣几句,又殷勤地侍候婆婆用起了早饭。许氏吃了两口,便让她坐下:“一道用些吧。你大清早的,也空着肚子呢。” 姚氏应了一声,柔顺地坐下,陪着用了半碗粥。她见许氏吃了一碗燕窝粥,再拣了一个银丝卷、一块蜜豆山药糕,再咬了半个荷花酥,才停了手,心中不由得暗暗惊讶,不知婆婆几时变得如此好胃口?不过许氏吃完了,姚氏便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匆匆喝口茶,扶着她走到西暖阁坐下。丫头们都相继退了出去,只留下一个鸿雁在门口守着。 这时,姚氏方才把昨日秦含真的话说了,又提起秦仲海跟她商议的结果,最后道:“这事儿还要请夫人拿主意才是。虽说外头流言纷纷,听着三丫头并不是胡说。但她终究只是个孩子,我们也不清楚她说的是真是假。” 许氏皱着眉头,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三丫头确实说过,这是她听你三叔和赵陌说的?” 姚氏点头:“三丫头是这么说过。只是……媳妇儿不知该不该去寻三叔确认。二爷的意思是,有些话三叔未必会明着提起,三丫头一个孩子能知道什么?她忽然跟我说这件事,恐怕就已经是奉了三叔之命前来提点我们的意思了。” 许氏微微一笑:“若果真如此,那倒是对上了。” 姚氏一怔:“夫人的意思是……” 许氏道:“昨儿你们三婶过来坐了一坐,忽然提起你们三叔想要在近日回南边老家一趟,问问我们能不能尽快把分家的事给办了,他们好赶着出门。毕竟,眼下已经快要八月了,这天儿一天比一天冷。若不能及早动身,就怕等到下雪了,运河封冻,他们就被堵在半路上了,日子难过不说,还误了祭祖的时间。” 姚氏大吃一惊:“怎会如此突然?先前也没听三叔提过要回乡祭祖呀?这匆忙间……如何安排行程?是不是要马上派人南下,一路上打点好?” 许氏点头:“你安排人去办吧,还要送信回族里,让他们将三房的屋子打扫出来。”顿了一顿,她想起来了,老宅的屋子,在秦家平反后重新修过一回,因着秦柏“下落不明”,老宅中并没有三房的院子。许氏有些无奈:“若是来不及收拾新院子了,就让三房暂时住在二房的院子里好了。横竖二房不会回去,院子白放着也无用。”长房住的是正院上房,却不大适合让三房住进去。 姚氏答应下来,又有些犯愁:“这事儿也太赶了些……哪怕三叔是提前一个月跟我们提也好呀。有一个月的时间,足够我让底下人安排好这一路上的事儿了。眼下仓促起行,定然样样都不齐全。三房路上要带的行李,跟着去侍候的人,都要准备妥当的。三婶身子不好,上京路上就病了一场,这大冷天的南下,也不知受不受得住。还有三丫头和梓哥儿,都还是孩子呢。梓哥儿前几日才病了一遭,身子骨弱,路上要是生病了可怎么办?是不是要再请一位大夫随行,更稳妥些?” 许氏都由得儿媳去办:“你去清风馆问吧。我听你三婶的口风,是打算要尽快起行的。我问她到底是怎么了,她也说不清楚。好象是你三叔进宫一趟,跟皇上不知说起什么,大约是记起老侯爷和老夫人了,盼着能到老人坟前上香磕头,才忽然提出要南下的事儿来。说是回去祭祖,其实是要扫墓。” 姚氏叹了口气:“原来如此,那也难怪。毕竟三十年不见了……从前三叔也是命苦,误会了是皇后娘娘让他别回京城来的,如今既然误会解开,自然要拜一拜先人。我原想着,这是迟早的事,只是没想到会这样急。四弟妹还葬在米脂,我本来打算等她满了周年,再跟三叔三婶提迁坟的事。到时候四弟妹的灵柩被送到京城来,正好可以一道回南边安葬。眼下却是来不及了。” 许氏道:“我私下问过鹦哥,关家那边有些麻烦,他们未必乐意让三房移灵的,那样一来,他们再想祭拜你四弟妹,就多有不便了。三房那边多半是要等上两三年,等事过境迁,关家松了口,再行移灵之事。这事儿不必着急。既然你三叔想要回南边老家一趟,那就听得他的意思吧。分家之事,就依你三叔,提前进行了。先前我嘱咐你的事,你不必急着做完,最要紧的,还是先把二房摆脱了再说。” 许氏清楚事情的轻重缓急,姚氏一听,也就明白婆婆的用意了。她连忙答应下来,又问起二房的宅子怎么办:“听说还不曾挑中合心意的地方呢。说是咱们拖着不分家,其实他们又何尝不是一样?” 许氏摆摆手:“他们爱住哪儿,等分了银子,由他们自个儿置办去。先分家产,分完了,再慢慢搬走。他们占的便宜也够了,哪儿能事事都如他们的意?” 姚氏答应下来,只是她有一点担心:“我们原本一直拖着不肯定下分家的日子,如今忽然提前,不知二房会不会起疑心?” 许氏漫不经心地道:“这有何难?让他们自个儿乐意就是了。” 第二百四十二章 茶会 q???4?,?q7赵陌偏了偏头,一脸疑惑地看过来:“表妹怎么了?” 秦含真干笑着放下拳头:“没事没事。”这个计划还是暂时保密吧,免得早早放出话去,最后却没成功,那就太没面子了。更何况,想要说服自家祖父祖母,也需要一点策略。 秦含真转移了话题:“赵表哥,你这个画画得真妙,简直就象是江南风情画一样了。要是把你这些画装订成册,再加上说明的文字,都可以当作游记看了呢。” 赵陌听到秦含真夸奖自己,脸就有些发红:“表妹过奖了,我可不敢当。我这个……充其量只能算是涂鸦而已。都是随手画的,根本就不好。我只是想让你看江南的景致,还有那里楼台街景,这就是个意思,跟真正的景致比起来,差得远了。表妹往后若有机会,还是亲自去看看吧。”说完后,又生出几分忐忑,担心这话三表妹听了以后会难过,因为她如今行动远不如自己自由,并不是想出门去玩,就能去的。 秦含真可没他想的那么敏感,反而笑道:“这又不是名家画作,表哥能把各种景致、房屋、人物都画得这么清楚,已经很难得了。我也在祖父那儿见过一两幅古画,是画市井百姓的,但象你这样,同时在一张纸上画那么多人物、房屋,还有货摊、牲畜,那真是少之又少的,难得你还画得如此生动,线条虽简洁,人物的性格特点却出来了,布局又布得好,主次分明,细节也没忽略掉。如果把你的画里,在同一个地点的都挑出来,拼凑成一幅大图,再画得细一点,好一点,便是一幅难得的巨作了。反正我不觉得你画得差。” 赵陌脸上的笑容压都压不住了,不过说话的语气还是相当谦虚的:“表妹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我的画技只是平平,这些画因着是匆忙画就,也显得太粗糙了。先前看表妹跟舅爷爷学画,才学了两个月,看起来就比我画得还要好。表妹如此夸我,实在叫我汗颜。” 秦含真摆摆手,认真地说:“我是实事求是,可没有故意夸大的意思,你这个画就是画得好呀。虽然因为是匆忙画的,显得线条粗,但只要慢慢再画一遍,修改得细一些,那出来的效果绝对不会差!”她想了想,“要不……咱们闲暇时,就一起来干这个吧?我给你帮忙?正好最近我也在学绘画,一些简单的图案,我应该能帮上忙的。说明的文字,我也可以帮忙润色。” 赵陌画这些画,目的只是为了让秦含真能看到他所看到的景致,没想到她会提议说把画全都重新画一遍。他犹豫了一下,就立刻决定要答应下来。能与秦三表妹合力做一件事,而且还是要花费很长时间,用很多心思,才能做好的,他为什么要拒绝呢? 他还对秦含真说:“表妹的提议真好,我们就这样做,等画好了,就拿去给舅爷爷、舅奶奶他们看。等日后回了京城,闲时我们还可以将画拿出来,回忆在江南看到的景致。” 秦含真笑道:“那可太好了,不但有画,还有文字,比光听你说可要直观得多。祖母一定会喜欢的!”而只要牛氏喜欢,说想去旅游了,还怕自家祖父会不答应吗? 两人说定了,立刻就行动起来。 先是要择定一幅大图需要用哪些小图拼凑,接着还要重新布局,让赵陌根据回忆,添加细节。又因为秦含真学画,还没学到人物画法,赵陌的人物画学得也很普通,两人就需要偷偷去翻秦柏给的画谱,从那些名家的示范中偷师,私下练习着。因为怕叫秦柏责怪,说他们不务正业,他们也没敢跟长辈们说。 连秦简都不知道,因为他正忙着抄书。 不过,这样偷偷摸摸合力做一件事的感觉,还挺有趣的。秦含真感受到了久违的兴奋,赵陌则觉得日子过得更有意思了。 他们练画、商量的时候,秦含真往往会指着某幅画上的某个小局部去询问赵陌现实中的细节。赵陌一边回忆,一边向她说明,慢慢地,也就把他这一路上经历过的事,全都告诉给秦含真知道了。这一趟旅程,自然不可能全都是有趣而开心的经历,也会有些不太令人高兴的事。赵陌原本并不想让秦家人担心,因此一直没有说,此时却是瞒不住了。 不过,他如今的想法也有些不一样了。他开始觉得,让秦含真更清楚地知道他的经历和想法,似乎……也不是件坏事。因为秦含真难得地常常与他有同样的看法,即使那种看法会让别人觉得有些惊世骇俗,他从不敢轻易告诉别人,可秦含真却总是能与他英雄所见略同。这样的默契,难道不令人欣喜么? 比如他曾经遇见一个好赌而残忍的男人,为了满足自己的赌瘾,竟舍得把亲生儿女卖给人做苦工,就只为了换取几两银子去“翻本”。妻子儿女哭哭啼啼地跪求他不要再赌了,他却一脚将妻子踢伤,头也不回地离开。这等人间惨剧,叫他又是气愤,又是自伤。他想起自己的经历,再一次认识到,世上并不是所有做父亲的,都会珍爱自己的儿女。总有些什么东西,是会令他舍得用亲生骨肉去换的。 赵陌那时候想,若那个好赌的父亲早点死了,说不定他那一家子反而会过得更好。只是这话说不得,他惟有默默命阿寿送了些银子过去,帮那个几乎哭晕过去的母亲保住了她的一对儿女,不让他们沦落到与人为奴的境地。 他也曾让阿寿悄悄问那母子三人,是否愿意到外地去生活?他们有手有脚,总不至于养活不了自己。到时候只需要将他们安排在自己的产业是做活便可。但那个做母亲的却拒绝了,因为她无法抛下丈夫,还有婆家与娘家那些同样贫苦的亲人,漏风漏雨却安居了十几年的房子,以及她在自家院子里偷偷养的鸡。她说她没有钱能还给恩人,只有为恩人祈福,保佑恩人这辈子过得平安喜乐了。 赵陌心想,他的平安喜乐,从来不是一个陌生的村妇祈求来的。他靠的,也只有自己罢了。他能帮那妇人一回,却帮不了她一世。既然她已做了决定,他惟有默默走开了。 他把这件事告诉秦含真的时候,秦含真很气愤。她说:“这个女人难道就不能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稍稍振作一点吗?烂赌鬼已经没救了,她应该及时止损!那个男人既然为了赌钱不要孩子,那她和孩子又为什么还要他?你能为他们母子提供新生活,他们就应该跟你走才对。既摆脱了只会拖后腿的赌鬼,又有了安稳的生活和经济收入,日后过上好日子,儿女都能受惠,要是愿意回来,也可以接济一下其他亲人。可她居然还要留下?就算你不要求她还钱,至少,她要想出一种实际些的报恩方法吧?就算她自私点,不报恩了,也要想想自己和儿女以后怎么办吧?她丈夫能卖儿女第一次,就能卖第二次、第三次!难道每次都能遇上好心的有钱人来帮她吗?!” 秦含真为他不平,又对那个做母亲的恨铁不成钢,可从头到尾,她都没说过“孝道为重”四个字,似乎并不认为做父亲的无情,做儿女的却还得要无条件地孝顺父亲,反而觉得那些儿女应该离开无情的父亲才对。这让赵陌觉得心里有底气多了。 再比如,他随周昌年与何信路过松江的时候,发现当地的细棉布极好,但卖价也很高,倒是有一款新出的布,因为名声不显,暂时价钱还很实惠。这种布比起别的布,有一个特别的好处,那就是染的色显得特别粉嫩。若是下水洗上一两遍,颜色还会更粉嫩些,掉色却不严重。比起一般颜色鲜艳的细棉布,它更经得起浆洗,可以多洗上十遍八遍,颜色才会稍稍褪一些。这不是短时间内就能看到的好处,赵陌也是因缘际会,才了解个中实情的。 那匹布的货主因为家中忽然出事,急需一大笔银子,手头的钱却都压在货上了,必须要尽快将货出手,实在没有时间把新布的名声打出来。赵陌当时没犹豫多久,就做出了要接手的决定。他手上有充足的银子,花上三千两,把所有货都吃下来,完全是没问题的。可他身边的人都劝他不要冒险,若是喜欢那布,可以多买几匹回来送人。他毕竟是宗室子弟,不好行商事的,那会显得他的身份都低了。 秦含真听了他的叙述,却说:“这有什么?从你手下挑个机灵点的人,以他的名义去做这笔买卖就行了。听你的说法,这批布也就是名气小一点,其实质量是过硬的,颜色也很好。三千两买下来,若是自己开布店慢慢卖,利润可能会高一些,但资金回笼也会慢一点,完全可以寻一家声誉好的大铺子,让对方知道这布的好处,然后定个高一点的价钱卖过去。你转手就能赚上一笔,又不必自己开店那么麻烦,不是挺好的吗?既帮了人,又发了财,皆大欢喜。宗室子弟又怎么了?宗室子弟就不用吃饭了吗?京城里那些王公贵族,高门大户,谁家没点产业?做生意的海了去了,只不过是挂在别人名下,他们才能装个清高罢了。” 赵陌嘴角微翘,告诉秦含真:“我还真把那批布都买下来了。回来的时候,我有两个随从没跟着回来,就是要负责押运这批布。阿寿昨儿出门,替我到城里打听布庄,已经找到了一家,价钱也谈好了。我要趁着年下,进城采买的人多,把这批布都卖出去。” 秦含真双眼一亮:“呀,那可太好了!赵表哥发财,可要请客呀。” 赵陌嘴角露出了笑容来:“一定一定,在哪里请,都听表妹的!” 第七十三章 腊八 腊月初六的时候,赵陌拿到了卖布的收入。成本三千余两,一进一出,利润就有将近二千两银子,几乎翻了一番。 他身边那些曾经阻止过他的人暗暗松一口气之余,也有些惭愧。尤其赵陌并没有亲自出面去行商事,而是在背后指示,与货主、布庄以及负责运货的车马行接洽,全都是阿寿去做的。赵陌如此行事,不但有分有寸,还得了实惠。相比之下,他们明明是温家这等大商户的家仆出身,却目光保守,魄力不足,实在是没脸见人了。 经此一事,他们对赵陌这个小主人算是心悦诚服了。赵陌打算在江南添置产业,他们也都积极地帮着出力。赵硕的暗示,赵陌并没有瞒着他们。虽说秦家永嘉侯夫妇俩都说过回京时要把赵陌也一并带回去的话,但谁知道到时候会如何呢?倘若小主人真的人留在江南安家,多添几处产业,日后也能过得舒服些。 当中还有人在想,若是能长长久久留在江南,不去理会京中世子爷跟后续的夫人之间的纠葛,也不去理会那些争权夺利的事,只安心在江南做一个富家翁,也算是个不错的前景了。赵陌这个宗室子弟,亲王嫡孙,在京城可能显不出尊贵来,但在江南,只要旁人知道了他的身份,肯定只会捧着他,万万不敢有半分怠慢的!与其留在京城受委屈,又或是回辽王府去受气,还不如就在江南安家算了。 赵陌手下的人比他本人还要热衷于在金陵城打听好的田地房产,也有人听了赵陌的话,打听某些生意的门道。只是如今正值腊月,一般没有人会在这时候买卖产业的,所以他们就只是先打听着。 赵陌在秦家人面前并不提这些事,只是稍稍向秦含真透露那笔细棉布生意赚了不少钱,然后就从外头几家有名的饭馆子里叫了席面来家吃,既请了客,又省事。至于请客的原因,他推说腊八将至,只当是提前请了腊八席。 腊八的习俗素来只有吃腊八粥罢了,赵陌这是强辞夺理,秦柏与牛氏都哭笑不得,秦简还拿手去试他的额头,看他是不是烧糊涂了。秦含真岔开话题:“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赵表哥请客,咱们当然不能辜负了他的好意啦。快瞧瞧,祖母,这是你爱吃的腌笃鲜呢。一定是赵表哥听我和大堂哥说了,特地去买来孝敬您的。” 牛氏欢喜得见牙不见眼,连声夸赵陌有心了。所有人围着桌子开开心心享用起了美食,哪里还有人追究什么请客的原因? 赵陌劝了秦柏、秦简用菜,回头跟对面炕上的秦含真对望一眼,两人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微笑来。 这一天是腊月初七,到了腊八,一大早,家里煮过腊八粥,所有人都团团围坐着吃早饭呢,秦庄那边,宗房就送了信过来,邀请六房一众人等回族里吃腊八粥。 秦氏族中向来有旧例,腊八这一日,宗房会由宗妇出面,领着族中女眷煮腊八粥,分给族人们食用。每一个族人,都要吃上一碗粥,才算是过了腊八节。这一日,倘若身在秦庄的秦氏族人有哪一位没能吃到粥,那定是不受族人承认的罪人。这是一件十分严重的事,族里谁都不敢轻视这碗粥。 今年族里的腊八粥,名义上是族长太太沈氏带着长媳冯氏煮的,但人人都知道,沈氏身子不好,也就是做个样子罢了,真正的工作都是冯氏在做。这也是她在丈夫病倒后这么多年来,第一次重新履行宗妇的职责。六房上下与秦克良、冯氏夫妻关系良好,即使是为了给冯氏撑腰,也不能怠慢了那碗粥。 秦柏早就决定了腊八这日要返回族中住些时日。冯氏早前就知会过他们,年下年后族中大祭的日程。因此六房这边,行李是早就收拾好了的。宗房的信才送过来,秦柏等人吃过早饭,上车的上车,骑马的骑马,一行人出了金陵城,往江宁秦庄的方向去了。 赵陌本来觉得,秦氏宗族的活动,他跟着去又有什么意思?便想留在城里。但秦含真与秦简都劝他,他们注定了都要在秦庄住一段时间的,总不能就丢下他一个人在城里吧?那也未免太冷清了些。况且年下族中定然热闹得很,各种集市、百戏都会有,秦简这回定要拉着赵陌一块儿去玩,秦含真也很想出去开开眼界,希望赵陌也一块儿去。赵陌最终拗不过他们,还是答应一块儿走了。 一行人回到秦庄的时候,已近午时。六房祖宅里的仆人早就把房屋打扫干净,备下热腾腾的饭食与热水,火盆也升起来了。六房众人吃饱喝足,泡了个热水澡,午间小歇了一下,下午正好往祠堂去领腊八粥。吃过粥,自有人来六房拜访秦柏夫妻,有人关心他们是否年前都不会再走了,也有人提起了族学的事,还有秦简交好的族兄弟们劝他一道出去玩耍。六房上下十分热闹。 秦含真这边也被族姐妹们围上了。族里的女性长辈们听说六房回族里了,也纷纷带上家里的媳妇闺女或孙媳妇孙女,到六房这边来串门子。考虑到有那么多未出阁的小姑娘在场,太太奶奶们说话不大方便,她们就把女孩子们赶到了西次间,自个儿占了东次间,陪牛氏说些闲话。 她们与牛氏的性情倒是颇为相投,牛氏与她们聊天,虽会觉得部分人太过粗俗,但大部分女眷都跟她在米脂时交往的朋友们差不多。相比起她在京城认得的女眷,牛氏觉得这些妇人还更可亲些呢。 秦含真其实更想去寻赵陌说话,跟他继续画那江南旅游手册,只是族姐妹们拉住了她,她也不能在这时候扫兴,只能耐着性子跟她们聊天。 这跟先前在戏园子里聊八卦的情形不太一样。不知是因为身在长辈们的眼皮子底下,还是自从那次之后,姐妹们受了教训,她们再也不提小黄氏如何了,也不讲族里的流言蜚语,只拉着秦含真说些金陵城里的事,或是聊聊新年做衣裳的料子、新鲜的绣花样子,脂粉香膏,金银首饰,诸如此类。 秦含真起初听得还有些意思,听着听着,就觉得无聊起来。她在金陵城里又没怎么逛过金楼银铺,绸缎布庄,能知道几个衣裳首饰新花样?在京城时,因为要守孝,承恩侯府有宴会或是出门应酬的场合,也不会叫上她,她能见到的,也就是家里的姐妹而已。族姐妹们问她这些东西,她还真是答不上来。可她们也难得出一趟门,对金陵城里的流行风尚更是了解有限,说来说去都是那几样。秦含真都听得烦了,继续坐在那里,维持面上微笑,不过是勉强虚应故事而已。 就在她越来越觉得无聊,心里盘算着要寻个什么借口躲到祖母那边去,然后趁机找借口把族人女眷们打发走的时候,前院方向忽然传来了马嘶声,还有不少人在叫嚷,似乎十分热闹。 牛氏听到动静,忙让人去打听。不一会儿,便有婆子笑着来报说:“哥儿们闹着要比骑射功夫呢。他们说戏园子那块地方大,要往那边去比拼,这会子正叫人搬箭靶子。” 牛氏吃了一惊,随即笑道:“这是谁提出来的新花样?倒有些意思。只是外头这样冷,叫他们多穿些衣裳,便吹了风,落下病来。大年下的,可不吉利。” 旁边有位老妯娌也笑道:“怎么能去戏园子那边?请来的戏班子都已经住进去了,家具桌椅也都摆好了,可别叫他们磕坏了东西。庄子东边不是有个晒谷场?如今正空着呢,叫他们到那边玩儿去。” 另一位年轻些的媳妇子便兴奋地提议:“不如咱们也去看看热闹?孩子们玩耍,咱们只当是去给孩子们激励一下。” 便有人笑话她:“你是放心不下自个儿的儿子吧?放心,他们兄弟都小,谁还能比谁更强些么?不过是闹着玩儿罢了。” 众人倒是一致同意过去看看热闹。从六房祖宅过去,晒谷场也不是太远,走路百来步就到地方了。既是在族里,女眷们也不必十分避讳,只需要穿暖和些,走过去就行了。年纪大的人可以坐暖轿,年纪小的就叫长辈们拉着手或是抱在怀里。秦含真也扶着祖母牛氏,披着大斗篷,随大流过去看比赛了。 才到晒谷场边上,宗房那边已经派了管事与仆人过来,把遮风的帷帐与长辈们坐的桌椅都准备好了,真真设想周到。秦含真就听到有位族叔家的婶娘小声跟人说:“到底是正经宗妇,行事就跟旁人不太一样。这诗书礼仪之家出来的名门淑女,教养岂是那些只会做表面功夫的人能比的?”秦含真只当没听见。 今日上场比试的都是十到十六七岁的少年,大部分是秦氏族中子弟,也有一二来走亲戚的外姓少年,其中最出挑的,就数赵陌了,想必是秦简把他叫过来的。只见他一身藏蓝锦袍,领口出了一圈白绒毛,越发衬得他面如冠玉,剑眉星目。他骑马从人群中跃出,刷的一下,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秦含真发誓,她听见了不止一位族姐妹在私下发出的花痴感叹。不知怎么的,她心里有一种自豪感,但同时又有那么一点儿酸。 第七十四章 任性 骑射比赛中,秦家少年们的表现不大好,倒是几个外姓亲戚子弟颇为亮眼。最终结果,是由赵陌与秦简双双胜出。前者骑术得了优胜,后者箭术稍稍高出众人一线,算是皆大欢喜。 至少,秦家还有一个男丁赢了,没有完全叫外人抢了风头去。 一时间,族里族外夸秦简的声音就没断过,而赵陌也瞬间得到了所有人的注意。到秦含真那儿说话的族姐妹们更多了,大部分的人都在旁敲侧击,想要打听赵陌的消息。 赵陌初到秦庄时,并没有刻意宣扬自己的宗室身份,但也没有故意隐瞒,因此,还是会有人知道他是谁的。这个身份虽然吓跑了不少有意高攀的秦家少女,但也有更多的人不死心,觉得自己还可以争上一争。不过,有这种想法的人在六房一众身份尊贵的族人面前,也不敢造次,说话行事都透着小心。因此,也没人敢在秦含真面前大放厥词,一般人在她面前提起赵陌,都是以花痴和打听为主。 秦含真装傻的时候多,说不到几句话就要扯开话题。族姐妹们其实也有怀疑她是不是故意的。可大概是因为她的年龄,倒也没什么人怀疑她有私心。大家多数是觉得她小女孩脸皮薄,不好意思说那种事,也跟着反省起自己的言行是否太没有廉耻了。 赵陌那边也不知道是不是清楚秦含真的处境,他最近与秦氏族中子弟的交往增多了,也结交了几个秦氏姻亲家的子弟。这些少年大都出自江宁本地望族或大户,也受过极好的教育。与秦氏族里素质参差不齐的男丁不同,这些少年的家族都更注重对子弟的培养。秦柏对他们很是重视,也鼓励赵陌与秦简多认识这些家族出身的朋友。受新朋友的邀请,赵陌近来还去爬了聚宝山,又去欣赏了南湖的雪景。 如果说秦柏、秦简以及赵陌在秦庄中的生活,主要是在结交新朋友的话,那么牛氏与秦含真则不是在串门、聊家常,就是去看戏了。 冯氏今年也遵照旧例,请了戏班子到族里来唱戏,整个腊月、正月里,足足要唱上好些日子。秦氏宗族几乎就等于是包下了这个戏班子一个月的时间,连过年都不例外。因为时间足够长,戏班子能表演的剧目总是有限的,因此轮来轮去,总会有重复的时候。族人们若是有事要忙,倒也不必急着赶来看戏,慢慢安排好自己的时间再来就行了,反正总能看到想看的剧目,喜欢了还能重复看上好几遍呢。对比往年的混乱拥挤场面,今年戏园子里就显得井井有条许多。 这个戏班子也是有来历有名声的,班中成员手脚干净,明白事理,安分守己,进退有度,从来不惹事生非。难得的是他们唱念作打得也好,其中一位武生,也算是江宁县一带的名角了,传闻能连续翻上三十多个跟斗,引得一众孩子去围观,每次都要拼命拍手叫好,打赏也多。看完了猴王翻跟斗,接下来还有龙宫大战,各种虾兵蟹将都会出场,还有漂亮的蚌精出没。这种时候总是最受欢迎的,年轻人和孩子们都会赶在这几个剧目上演的时候围过来,直到换了小生小旦上场吚吚呀呀地对唱,他们才会一哄而散。这时候,就要轮到太太奶奶们围观了。 牛氏起初不大听得懂江宁本地的戏,但看得多了,倒是慢慢感觉到了乐趣。 这个时代,人们的娱乐方式不多,女眷们除了看戏,偶尔听听女先儿说书,或是瞧瞧百戏杂耍,也没别的选择了。 秦含真陪着牛氏看过几场戏,把牛氏认为她可以看的剧目都看过了。至于百戏与杂耍,大约是因为在现代时,从电视上看过真正精彩的表演的缘故,她看着眼前的表演,就觉得太过粗糙了。有些所谓的戏法,她都能看出决窍来。只不过牛氏喜欢看,她也就陪着看一看而已。 等到周围的同龄人散得差不多了,秦含真瞧着戏园子里剩下的都是太太奶奶们,便小声禀了牛氏,自行带着青杏回六房去。 虽然腊月里事情多,娱乐多,但功课还是不能丢下的! 秦含真练了一会儿字,又看了一会儿书,发现有几句话理解得不是很清楚,便去正房寻祖父请教,发现秦柏不在院中,她以为他是到外院的书房去了,便又跑去了书房。 秦柏也不在那里。 秦含真心中疑惑,今天早上祖父似乎并没有说今天要去谁家拜访,也没提要外出,只说会在家里清清静静地看一会儿书,这时候到哪里去了呢? 她叫人来问,才知道秦柏带着虎伯,两人骑马出门去了,只说是出门访友,却没提上了哪里。 近来上门拜访的人多,邀请秦柏去做客的人也多,若是秦柏自个儿不说清楚,一时间还真是未必能弄明白他到底去了哪里。秦含真只知道,自家祖父不在,她暂时是没法向他请教功课了。 她想了想,又跑去找赵陌了。 赵陌倒是在家,正把整张书案铺得满满当当地,在练习绘画呢。今日他练的是街景,把一个拿着风车的小娃娃画得惟妙惟肖。 秦含真高兴地走进来:“赵表哥原来真的在家!我还以为你今儿又跟朋友出去了。” 赵陌见她来了,也开心地放下了画笔:“天天出去,也怪腻的,今儿索性留在家里清静一天。表妹怎么来了?我以为你陪着舅奶奶看戏去了。” 秦含真哂道:“别提了,他们今日在演《满床笏》和《王老虎抢亲》,我早看过八遍了,就算有好笑的部分,也都笑得腻了,不想再看下去。留下来的都是上了年纪的太太奶奶们,我继续坐在那里,反倒让她们不方便了,点戏还要顾虑到我的存在。我还不如早点走了,反正回家来坐着更舒服。” 赵陌听得笑了。其实,这几日秦庄上下都热热闹闹的,他也参与了进去,虽说是外姓人,也结交了几个朋友。可在他内心深处,总有一种冷寂感,好象跟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似的。 他知道舅爷爷、舅奶奶和秦简都希望自己能过得开心,因此他也努力去结识新朋友,跟新朋友们一道出门游玩。只是,这真的是他想要的么?他终究还是忍不住了,避开众人,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一个人静静地看书画画,似乎更有意思些。 他不想把这些心事告诉秦含真,便只是抬头冲她微笑:“我又练好了几个人物,表妹来看看我画得怎么样?” “好呀。我昨儿也学会了画街上的车马,一会儿我画给你看!”秦含真忙高高兴兴地凑了上去。 就在他俩开开心心地画着画的时候,行踪成谜的秦柏回到了金陵城。他是来看望太子的。自从回到江南,他基本上每隔两三日,总要去看一次太子,生怕太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如今他搬回了秦庄,这个习惯却没有改变。他依旧时不时借用出门访友的名义,事实上是进城来见太子了。只要他能赶在天黑前回到秦庄去,妻子牛氏是从来都不会多问的。 太子其实并没有大碍,他如今的身体是越来越好了。住得舒适,吃得也好,休息充足,心情也很舒畅。太子殿下并没有什么需要人担心的地方。 秦柏时常来看他,他心里也高兴,只是次数多了,难免会担心:“小舅舅不必时常来看我的,天寒地冻,您当心吹了风。” 秦柏只是笑笑:“我没事,殿下不必担心,我这把老骨头一向还算硬朗。在西北那样的寒冬,我都熬过了三十年,这江南的冬天又能冷到哪里去呢?” 太子的表情柔和下来:“您真的不必如此为我担心。这都快过年了,您应该多陪陪家里人的。小舅母和小侄女还是头一回到江宁来吧?人生地不熟的,您怎么不多陪陪她们呢?” 秦柏自然也想多陪陪家人,可他同样放不下太子,便道:“殿下这里,我也不过是隔一两日才来罢了。我平日里时常有陪妻子与孙女的机会,也不差这半日功夫。” 太子叹了口气:“我知道小舅舅的意思,您是担心我一个人在这里,过年寂寞?其实,我这里有不少人陪我说话,真的不冷清。反倒是小舅舅那边,小舅母与您的孙女都是头一次回族中,简哥儿有自己的事要做,您若是不能陪在小舅母身边,她才会寂寞呢。”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倘若小舅舅是担心我过年时没人陪着说话,那不如让广路过来陪我?我看你们族里过年,他一个外姓人在庄中待着,也会尴尬吧?” 秦柏不由得露出了愕然的表情:“殿下……” 太子笑笑,垂下了眼帘:“过年的时候,小舅舅总是不能来的,否则您就没法向小舅母交代了。您的族人也会忍不住好奇您上哪儿去了吧?所以,您还是留在秦庄安心过年吧。让广路过来陪我,我们两个赵家的子孙聚在一块儿过年,倒也可以做个伴。” 秦柏欲言又止:“殿下,您真的要这么做么?广路……他还不知道您的身份呢。” “就是因为他不知道,我才想让他来。”太子笑眯眯地说,“两位太医都上了年纪,侍卫们太守规矩了,不敢跟我多说什么,晋成又忙于公务,等闲不能过来。小舅舅担心我这里太过冷清,其实也不算是多虑。偶尔我也想要找个人陪着说说话的。广路年纪小,又不知道我身份,我与他来往,反而能轻松些,不必讲究那么多俗礼。小舅舅别嫌我任性,我只是想要找个人说话罢了。” 秦柏叹了口气。太子想要任性,他又能说什么呢?反正他相信赵陌的人品,这就回去问问那孩子的意思吧。 第七十五章 邀请 赵陌与秦含真偷偷有针对性地练画,但对家里人一律只说是练画而已。秦柏回到六房祖宅后,直奔赵陌的房间,见孙女也在,并没有起疑。 他对秦含真说:“原来你在这儿?怎么忽然对画画如此感兴趣了?门上说你祖母回来了,你且过去陪陪她,我有话要与广路说。” 秦含真乖巧地应了一声,迅速把画笔画纸整理好,将没画完的部分拿在手里,预备回房后继续进行,接着又给赵陌使了个眼色。 赵陌会意地点点头,一幅若无其事的模样,随手拿过几张废掉的画稿,把秦含真画好的那些给盖住了。他放好了笔,微笑着一边送秦含真出门,一边说:“表妹慢走。”又回头问秦柏,“舅爷爷找我什么事?” 秦柏示意他坐下,然后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问:“今儿你怎么没跟简哥儿他们一道出去玩耍?年下庄中有许多子弟回来了,当中也有年纪与你相仿的少年,或有性情相投的,你只当是多认识个朋友便是。否则整日待在宅子里,不是陪我与你舅奶奶说笑,便是跟含真一道读书练字,也太冷清了些。” 赵陌微笑道:“我并不觉得冷清。先前我也经常出门,与新认识的朋友们一道玩耍。只是天天出门也会腻的,留在家里又暖和又清静,我觉得很不错。” 秦柏问他:“可是有人在你面前说些什么不中听的了?” 赵陌一听,便知道秦柏也听到风声了,轻轻笑了一笑。 他对出门游玩生出厌倦之心,固然有性情喜好方面的原因,但跟秦氏族里近日流传的关于他家世身份的谣言有关。秦氏一族毕竟不是乡下小地方的土老冒,宗房的小黄氏长期与京中薛氏、秦柏复母子保持通信,其他房头也有做官的亲朋故旧。赵陌到了秦庄这么久,对自己的身份没有特地隐瞒,自然免不了会有人好奇,为什么他一位宗室子弟,会跟着秦柏回乡祭祖? 王家曾经非常努力地为赵硕造势,而赵硕也曾经一度是御前的红人,种种传闻也会传到金陵这等大城来。秦氏族里,如今其实有人知道他的身世,但也有人听到的,是似是非凡的流言版本。 秦庄里关于赵陌的传闻,有说他是辽王世子的嫡长子,但生母早逝,后娘出身高贵,对他不待见,就把他流放在外——这算是比较靠谱的说法。 有说他是辽王的孙子,父祖反目,他却同时不受祖父、父亲待见,幸好永嘉侯秦柏认识他外祖家的亲戚,收留他在身边,因此他算是个无家可归的小可怜——这种说法勉强也算是说得过去。 还有说他是辽王世子的庶子,生母是个商家女,已经死了,嫡母待他不顺眼,就将他赶出了家门,若不是永嘉侯秦柏偶然遇上,见他可怜,收留他在家里,只怕他早就没命了——这算是最离谱的一个版本了。 赵陌也懒得去猜这些流言是怎么来的,明显有的荒唐又不实。但他总不能每遇到一个人就跟对方解释自己的身世吧?因此只当什么都没听见。 他只是觉得有些好笑,就算秦氏族人有办法打听到他的身世,也不可能在短短几天里传遍全族,怕是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可这么做又有什么用处呢?即使他是个被投置闲散的宗室子弟,无权无势,他也依然是先帝嫡孙,金枝玉叶。 若是在京城,也许会有许多人轻视于他。可是在秦庄……这里的人大多是白身,哪里有底气看不起他?顶多是对他没那么恭敬奉承罢了,当面可没人胆敢失礼冒犯。 赵陌烦心的,只是那些好奇的目光,自以为不露声色的打探,还有误会他不受重视,婚事就可以将就的妄想。近来秦庄中的戏园子几乎天天都在唱戏。与其让自己变成别人眼中的好戏,他不如躲清静算了。 他微笑着对秦柏道:“些许流言,其实不算什么。我在京城早已习惯了。在秦庄,至少没人敢当面给我脸色看。舅爷爷舅奶奶还在呢,简哥儿也护我护得紧,没人能叫我吃亏的。” 秦柏叹了口气,想了想:“别的倒罢了,你这孩子素来看得开。只是真到了过年的时候,族里人来人往的互相拜年问候,出入的都是秦家子弟,到那时,连外姓亲戚家的孩子都会少上门来了,你真的觉得不要紧么?” 赵陌眨了眨眼:“舅爷爷的意思是……” 秦柏道:“我也没有别的意思。有我和你舅奶奶在,你自然是要跟我们一块儿过年的。只是今日我出门的时候,偶然遇见了赵公子,他问我能不能请你过去陪他一道过年,我就有些不好回答了。他与你都是赵氏子弟,又是你的长辈。他既然开了口,若是你愿意……” 赵陌讶然,他还真是没想到溧阳王府的伯父会邀请他去过年。能在金陵认识伯父,乃是意外之喜。他很敬重对方的性情为人,却没打算跟对方结下太深厚的交情。算起来,他们也不过是见过两三面罢了。 赵陌问秦柏:“伯父怎会忽然提起此事?” 秦柏道:“他为了治病,滞留金陵,无法回京城家中过年,想必也是觉得寂寞了吧?你与他原是一家子,血缘其实也算是近的。估计是他觉得你性情好,才乐意与你相处。你也不必多想,只当是多一个出门走动的地方,除夕祭祖的时候,倒是可以一并拜了。你若是愿意去,就让人收拾几件换洗衣裳,过了年就回来;若是不愿意,我替你去回绝。” 赵陌犹豫了一下,有些拿不定主意。虽然他更想留在秦家,陪舅爷爷、舅奶奶和三表妹过年。可正如秦柏方才所说,新年里跟秦庄这一大家子姓秦的人在一起,他一个外姓人定会难免尴尬。伯父待他挺好的,请他过去过年,也是怕他寂寞,想邀他做个伴罢了。宗室过年,自有一套祭祀仪式。若是他一个人留在秦家,这套仪式就不必提起了,他不好意思劳烦舅爷爷。但若是他去了伯父那儿,便可与伯父一道祭拜祖宗了。 如果伯父不介意,他还想寻个清静地方,祭一祭亡母。这些事却不好在秦家办。 赵陌心里想了又想,其实已经有几分意动了。 秦柏见状便道:“你也不必急着回复我,先考虑考虑再说。” 赵陌把心一横:“舅爷爷,我不必再考虑了,就去陪伯父过年吧。说来我们赵氏宗族,在金陵的就只有伯父与我二人,本就是难得的缘份,自当比别人更亲近几分。” 秦柏心中一叹,面上却笑道:“既如此,我就给赵公子送信去了。只是你要记得,赵公子是你长辈,你在他那儿,言行要守礼,不可有失礼之处。溧阳王府人多事杂,你也别去理会别人的私事。” 这却是在提醒赵陌了。赵陌此时虽然没听出他言下之意,但也知道秦柏是好心提点自己,便笑着答应下来。 他心想,溧阳王府那些乱子,他怎会有兴趣去理会呢?若不是信服伯父为人,他才不想认识溧阳王的子孙呢。失礼的事,就更不可能了。他如今好歹也在舅爷爷面前读书习礼,若言行间有了差错,岂不是给舅爷爷脸上抹黑? 事情既已定下,赵陌回房便吩咐青黛收拾行李。虽然还不知道哪一天搬进伯父的宅子,但事先准备得周全些,总是没错的。 次日,秦柏便给赵陌带来了新消息。赵公子请他腊月十六那日住进家中,算算时间,也没几天了。秦柏还特地给赵陌放了假:“赵公子说,你平日功课辛苦,过年就歇几日吧,特地让我别给你布置功课。我已是应了。但玩归玩,你也不能太过荒唐了,在长辈面前要注意分寸。” 赵陌心里还是有些小欢喜的,忙答应下来。不过功课没有了,不代表他就真的不摸纸笔了。他还有跟表妹约定的画要练呢。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先去跟舅奶奶牛氏与三表妹秦含真说自己要到别处过年的事。 牛氏与秦含真都大吃了一惊。秦含真忙问:“怎么好好的要去赵公子那里过年呢?你也不是跟他很熟,留在家里不是更好吗?” 赵陌笑道:“是挺好的,只是伯父那儿人少冷清,他待我不错,我便想过去陪他几日。表妹放心,过了年我就回来了。况且,就算我住进了伯父的宅子,也一样能来秦庄看……舅爷爷舅奶奶和你的。” 秦含真抿着嘴不说话,心里有些小生气。这事儿太突然了,她还订制好了新年里的练画计划呢。现在,所有计划都要泡汤了! 牛氏虽然觉得有些遗憾,但并没有阻止赵陌:“既然你舅爷爷也同意了,那你就去吧。赵公子如今是搬进城里去了吧?可惜了,若是仍旧住在镇上,跟秦庄更近些,你要回来看我们也更方便。是定了十六过去么?回头叫周祥年替你安排车马。” 赵陌笑道:“不必太过费事,我就带几件换洗衣物就好。侍候的人也只带一个阿寿。因着伯父那儿并没有女眷,我也不好带丫头了。” 牛氏皱眉道:“一个小厮,你够用么?赵公子的宅子应该不小吧?多带两个人又有什么关系?” 赵陌笑笑:“既是去做客,怎么好带太多随从?况且我也没什么需要侍候的地方,一个阿寿尽够了。伯父的宅子虽然不算小,但也就是三进,还有一处花园。他随从又多,算来其实也没几间空房。我就别带太多人,给他添麻烦了。” 这也有道理。牛氏点了点头。 秦含真有些好奇:“赵公子是住在哪里呢?三进的宅子,还有花园,想想跟咱们从前看中的淮清桥那处宅子也差不多大小吧?” 赵陌踌躇了一下,才道:“表妹你别生气,其实……伯父如今住的就是你先前提过的那处宅子。舅爷爷没能买下来,却是给伯父买了。” 秦含真眨了眨眼:“啊?表哥你说的是哪里?” 第七十六章 信任 赵陌重复了一遍地址。他看向秦含真,不明白表妹为什么一脸不解的模样。 牛氏却已经忍不住心中的惊讶了:“怎么会是那里呢?不可能的。那宅子我们老爷已经买下来了呀?” 赵陌吃惊地转头看向她:“舅爷爷买下来了?!” 牛氏这才想起,秦柏当初提过,这宅子是为赵陌备下的,但为了不影响他决定自己的将来,暂时别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的。她有些僵硬地干笑了一下,目光闪烁:“我们老爷应该是买下来了,当初他……他提过这件事。” 秦含真眨了眨眼,道:“也许是祖父把宅子租给赵公子了?反正咱们现在又用不着那宅子,放着也是放着,不如租出去赚点儿租金。既然都要租了,租给熟人岂不是更好?” 牛氏心里却觉得这事儿不大可能。秦柏既然从一开始,就打算把这座宅子送给赵陌,又怎会在他之前安排别人住进去呢?那不会显得有些……别扭么?倘若原本就是拿来放租的宅子,不再租出去了,而是送人,那还罢了。偏偏这座宅子,秦柏一开始就说是要送赵陌的,还说如果送不出去了,再交给何信他们打理。可见就算是要出租,也是赵陌决定了自己前途之后的事了。 牛氏觉得这里头有些不对劲,定是哪里误会了。不过她没打算跟赵陌细说,只待回头见了丈夫,再问清楚。 赵陌想起了秦柏与秦简曾经跟他说过的话,还记得秦简曾经劝过他,不要在秦含真面前提起那宅子,免得秦含真因为没有买下心仪的宅子而难过。他并不觉得秦含真会因为这点小事而难过,因此方才就直接说出来了,却没想到会从牛氏与秦含真这边得到一个与自己所知截然不同的事实。难道秦柏与秦简跟他说谎了?可那是为了什么呢? 秦含真看着赵陌的表情变幻,知道这回有些麻烦了。为免赵陌误会,她只得硬着头皮对他说:“不管那宅子是谁买了,反正现在是赵公子住在那里。你要去陪他过年,也可以好好欣赏一下那宅子的好处。我跟你说,那里真的挺好的,虽然旧了一点,却很有味道。小花园很漂亮,漏窗的样式没一个是相同的,十分精致。后门那里还有个小码头,直接就能坐船游河了。除了住久了,可能潮湿气会重一点,真的没有别的不足之处了。” 赵陌看着秦含真,微微笑了笑:“潮气应该不重,我上回去那儿的时候,发现宅子修了火墙,屋里很温暖。” 秦含真听了有些惊喜:“真的吗?那可太好了!我们去看宅子的时候,可没有火墙什么的,想必是买了之后才新修的吧?赵表哥,你在那里住也挺好的,又暖和,又清静,闲了还可以逛逛小花园。只可惜季节不对,要是在春夏温暖的时候,还可以坐船去秦淮河上玩玩呢。” 赵陌笑道:“听起来真不错。如果以后有机会,我还真要买一处这样的宅子住一住。枕水而居,一听就很有江南的味道。” 这件事似乎就这么过去了。腊月十六,赵陌依约带着行李,搬进了淮清桥附近太子所住的宅子。 太子对他很是关心周到,特地命人给他准备了一间采光极好的厢房,就在小花园边上。从窗台望出去,可以看到花园一角的美景。即使眼下还是冬天,但花园中仍有绽放的梅花可供欣赏。赵陌坐在窗前,看到了秦含真形容给他听的“青瓦白墙,青苔漏窗”,觉得这宅子确实很有味道,怪不得三表妹会那么喜欢呢。 赵陌跟在这位伯父身边的生活,舒适度并没有打折。甚至可以说,起居饮食方面的精致程度比起在秦家的时候,更胜一筹了。他先前真的没看出来,原来溧阳王府的这位伯父,是一位生活如此讲究的人:穿戴得未必华贵,但料子一定是舒适而不凡的;吃的未必是山珍海味,但样样都符合养生之道,可谓食不厌精;还有房间里点的熏香,茶壶里泡的香茶……每一样都是精品。 赵陌甚至发现,伯父这宅子里还有一位厨子,是专程从京城带过来的,做的一手好菜。那味道……怎么吃怎么都觉得象是宫里御膳的味道。 赵陌觉得,伯父的一言一行,还有他生活中的种种细节,都足以证明他生来便生活优越,非简简单单的“锦衣玉食”四个字,就能概括的。赵陌自己便是辽王府的嫡孙,即使他父亲这一脉素来不受辽王夫妇待见,衣食起居上的待遇也非一般富贵人家可比。可他都不敢说自己从小过的日子就能比伯父强了。从精致程度上来说,简直没法比! 可溧阳王府……有这样的财力与气派么?那一家子因为子孙太多,已经混到了需要靠着不停娶进陪嫁丰厚的商家女为媳,来贴补家计的地步。伯父即使是溧阳王府的嫡长子,世子,也未必能有这样的排场。 赵陌却很清楚,这位伯父绝不是溧阳王府的嫡长子。秦简介绍给他认识的朋友中,就有溧阳王府的子弟,因此他知道溧阳王世子、世孙的年岁,跟伯父对不上。可若不是长子嫡孙的身份,溧阳王府里还有哪一位主儿,是过惯了这等讲究生活的? 赵陌对太子的身份起了疑心。只是这种事不好说出口,他惟有暂时先将疑惑埋在心底,同时思考着,秦柏是否知情人?他与秦简的说辞前后矛盾,莫非也是因为要对他隐瞒事实的缘故? 赵陌心里有些难受,不过想到秦含真那日也是一脸的茫然,想必并不知情,心里又好受了许多。舅爷爷秦柏与舅奶奶牛氏一向待他很好,秦简与他也是真心交往,若他们真的对他撒谎了,那必然是有原因的吧?没弄清楚事实之前,他还是不要多思的好。 于是赵陌便装作完全没发现太子生活中的异样,淡定地做着自己的事。每日三餐定时,早睡早起,上午读书,下午练画,偶尔会出去逛个街,晚上就陪伯父聊天。他的生活过得十分规律,倒是与太子的习惯相合了。 太子对他越发赞赏了,夸他道:“你是个性情坚毅的孩子。如今都过年了,你还能如此用功,实在难得。” 赵陌抿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暗暗瞥一眼太子身后的随从,目光微黯。 他从前没怎么注意伯父身边的随从,这几日搬进来了,日夜相对,他又看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伯父身边好几名随从,看起来象是侍卫,瞧他们长相、气度、言行,都绝非寻常护卫可比。赵陌留意到其中一位的长相有些眼熟,他虽不认得对方是什么人,却记得秦简介绍给他的小伙伴里,有一位的容貌与这位侍卫有几分相似。 他还记得秦简介绍那位朋友的时候,提过对方是将门之子,有个哥哥在东宫担任侍卫…… 如果说这一切并不是巧合,这位侍卫真的是那位小伙伴的哥哥,那由他日夜守护着的伯父……又是谁呢? 还有住在同一座宅子里的沈太医,当初他南下,不是说要回乡探亲的么?怎么就在金陵城里住下了?他的亲人又在哪里? 另一位时常与沈太医坐在一处讨论医书的中年男子,赵陌不认识他是谁,只知道他也是位医者。可他与沈太医争论的时候,也曾脱口而出,说过“我们太医院里可不是只有你一个如何如何”的话。难道这位大夫,也是一位太医?竟然有两位太医随行,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待遇。 有些事情,一开始不去怀疑的话,也许赵陌绝对不会想到某些地方去。可现在,他疑心一起,很多想不通的事情似乎就能解释了。 若伯父真的就是他猜想的那一位,那么秦柏秦简会说谎,就再正常不过了。 可是,如果伯父真的是那一位贵人,那他又为何要对自己如此关心呢? 赵陌能感受得到,伯父对自己是真的怀有善意,也是真的关心自己,对自己并没有任何顾忌的意思。既如此,他又为什么要向自己隐瞒身份? 赵陌面上虽然不露,心里却一直在纠结着。他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伯父了。他在想,是不是应该一直装傻?反正他只是在这宅子里住上几日,等过了年初三,就完全可以告辞回秦家去了。似乎……他也没必要节外生枝? 赵陌心下暗暗拿定了主意,却不知道太子远远看着他的表情,已经猜到他心里在担忧着什么。 汤太医在旁问太子:“殿下,辽王世孙似乎已经有所察觉了。他昨日一直盯着丁侍卫看,又听见了微臣与沈太医的争吵……” 太子微微一笑:“这不奇怪,他本是个聪明孩子,应该早就发觉了什么,只是装傻罢了。你们不要把事情说破,且由得他去吧。” 汤太医不解:“殿下不担心么?辽王世子有意储位,他的儿子知道了殿下的身份,兴许会生出歹意……” 沈太医也在旁插言道:“殿下确实该提防些。辽王世孙未必会有歹意,可他明明察觉到了殿下的身份,却还装傻,也足以证明他待殿下不诚了。” 太子摆摆手,阻止他们继续说下去,微笑道:“我跟他才相处了多久?他不信任我是正常的。你们不必理会,只要安心等待就好。我相信……他总有一天,会开诚布公地问我的。到了那一日,我才能确定,他是真的信任我了。” 汤太医愕然:“殿下为什么想要辽王世孙的信任?” 太子却只是笑而不语。 第七十七章 好戏 赵陌在太子那里的经历,秦含真一无所知。她知道的,只是赵陌每隔两三日打发阿寿回秦庄给秦柏送做好的功课时,顺便提到自己一切都好的口信。 不过她也没怀疑过那有什么问题。阿寿如今很得赵陌重用,看他的气色也好,他既然说赵陌在堂伯父家过得很好,那就肯定不是假的。秦含真让阿寿给赵陌捎了些家里做的点心吃食回去,如果遇到什么特别想告诉赵陌的事,也会让阿寿捎个信。 赵陌那边也常给她送些东西过来,有练画时画得特别好的画稿,也有看书时发现的一两句有意思的话,或是出门逛街时买到的有趣小玩意。 秦含真现在都有些羡慕赵陌了。他在他堂伯父那儿,住的是淮清桥附近那座好宅子,吃的是从京城带来的厨子精心烹制的美食,功课也停了——即使他本人还在坚持学习,坚持做功课交给秦柏,数量也比秦柏平时要求的要少一点——他还能随意上街逛,爱去哪儿就去哪儿,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虽说赵公子从前是个爱出门的,但搬进城里后就变得深居简出,大约是因为天气太冷了,怕吹风的缘故。但赵公子并不约束赵陌出门,还时常鼓励他出去走走,每次都塞给他不少零花钱,让他看到有什么有趣的、好吃的就带回来,赵公子很乐意与他分享。那宅子里的人虽不少,但没有人会管束赵陌,也没有亲朋戚友上门,他不必应酬,只需要随心所欲地安排自己的生活,每日陪堂伯父消遣一会儿就可以了。 这种生活怎能不叫人羡慕嫉妒恨呢?虽说乡居也很热闹,但在秦庄住得久了,秦含真又感觉到,还是城里更好了。至少在城里,她用不着面对不停上门来的族人亲友,不用挤着笑脸跟人应酬。秦柏与牛氏都不是会仗着身份在别人面前摆架子的人,她自然也不能怠慢了上门来的客。可是,她真的不喜欢做这种事呀。 相比之下,赵陌那种清静又自在的小日子是多么令人妒忌呀! 秦含真唉声叹气地写完一封给赵陌的信,里面有三分之一的内容是在描述自己过着多么烦闷的生活。这些话她除了在书信里私下跟赵陌说说,也没法跟别人提了。祖父秦柏更希望她能与族人友好相处,祖母牛氏跟族里的女眷交往得很开心,并不觉得有啥烦的,大堂哥秦简更是天天出门过得快活……也就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烦恼而已。 秦含真将信收在梳妆匣里,打算阿寿下次来时,就让他捎去给赵陌。回头她看见青杏笑着走了进来,身上穿的是一身新做的棉袄绫裙,头上还插着一支颇为精致的银镶玉珠步摇簪子。 青杏这一身衣饰是她哥哥李子专程为妹妹过年置办的。李子跟着何信,往苏杭湖州转了一圈。虽说他只是去做个随从,但堂叔何信顺利接掌了永嘉侯府在江南的产业,对侄儿自然也要大方些。何信从前虽说在长房是秦仲海的心腹,但毕竟只是亲信长随之一,帮着管管事,上头还有两层主母与大管事压着。如今他在江南独当一面,摆明了今后就是江南大总管了,地位高了,又认回了侄儿侄女,还能在离家乡近的地方定居,自然是难得的体面。何信的地位水涨船高,连带的李子与青杏也沾了光,几身新衣、几件小首饰,不过是小意思罢了。 青杏笑吟吟地进了屋,便对秦含真道:“姑娘,方才我出去时,听说宗房那边今儿好热闹,有好戏看呢。族里的人都听说了,私下没少说宗房二奶奶的闲话。” 秦含真好奇:“克用婶娘吗?她又出什么夭蛾子了?” 小黄氏自从被婆婆剥夺了手中大权后,似乎就老实了许多,出门也少了,每日都待在家里给婆婆沈氏“侍疾”,同时帮着打理家中柴米油盐等杂事。沈氏领着长媳冯氏出面主持族里的各项活动时,她也没露面。 冯氏表现极佳,在短短的时间里就迅速赢得了族人的好评,地位更稳固了。族里女眷私下议论纷纷,说冯氏到底才是正儿八经的宗妇,才干远胜于暂代她的小黄氏,不象小黄氏,前几年新年前后总要出点乱子,事事都不周全。面对这种种议论,小黄氏竟也忍下来了,一声不吭。 秦含真觉得,这实在不象是小黄氏的为人,莫非是在憋大招?她一直在暗中留意小黄氏在宗房的动静,今日终于等到了! 谁知青杏却告诉她:“黄家大爷和大奶奶去了宗房看妹子,却是问她为什么每年都送回娘家去的年礼,今年少了许多?还不及往年的三成!宗房二奶奶臊得直叫哥哥嫂子闭嘴,黄家大爷却不肯听,闹得厉害,连宗房大奶奶那边都听说了。明儿就是小年了,族里几个房头的当家太太都在宗房大奶奶那儿商量正事呢,听见黄家人那边的动静,就笑话起宗房二奶奶来。” 秦含真讶然:“真的假的?黄家居然这都能上门来闹?” 青杏笑道:“可不是么?哪儿有这个道理?出嫁的女儿要给娘家送年礼,送多了是孝心,送少了……只要不过分,也算不了什么。哪儿会有做哥哥的,会因为妹子送娘家的年礼少了,就上门来闹的?况且……” 她顿了一顿,压低了声音:“今年宗房二奶奶不当家,又不管族里的事,手里能有多少银子?年礼送得少些,也是没办法的事。她娘家人倘若是懂事的,不但不该闹出来,还得多体谅她才对,没想到竟闹得这样大。如今族里谁不知道呢?往年宗房二奶奶能给娘家人送丰厚的年礼,多半就是因为贪了族里公账上的银子。今年她沾不了手了,送的年礼自然就少了。” 秦含真道:“虽然我觉得黄家人……不,是克用婶娘的娘家人不大聪明,但也不至于蠢到这个地步吧?他就算要上门来质问妹子,也不该把事情嚷嚷开来的。那样丢脸的还不是克用婶娘?他又能得什么好处?” 青杏道:“说来也是凑巧,宗房大奶奶跟族里的太太奶奶们议事的地方,与小花厅就只有一墙之隔。宗房二奶奶见娘家兄嫂的地方,则是在小花厅里。黄家大爷兴许并不知道隔壁有人,一时气恼起来,就大声嚷嚷了,正好叫太太奶奶们听个正着。” 秦含真心想,哪儿有这么凑巧的事?小黄氏贪污的罪名,族里早有流言,但也就是流言而已,并没有实证。若不是宗房剥夺了小黄氏的大权,流言也不会传得这样厉害,其实就是积怨深了,众人痛打落水狗,却又打不死而已。而如今黄家大爷一闹出来,不就正好证实了他妹子曾经有过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的问题吗?小黄氏这回就更难翻身了。出了这种结果,不是小黄氏太蠢,就是冯氏心计深。反正宗房的这对妯娌,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秦含真摇头道:“克用婶娘犯事在先,会被曝光也是罪有应得。我只是不明白,黄大爷这是在干什么?他可以说是事事仰仗亲妹妹的,如今居然会因为少收了一点年礼,就跟克用婶娘闹起来?他脑子没毛病吧?” 青杏说:“听宗房的人讲,好象是为了黄家姑娘的事,宗房二奶奶跟娘家人闹得不太愉快。” 黄忆秋? 秦含真忙道:“不是听说黄家姑娘在黄佥事家里住着吗?还说黄佥事答应了要给侄女说一门好亲的。这原是好事,怎的她家里人倒跟出嫁的姑姑闹起来了呢?” 青杏道:“个中内情我也不清楚,只听得几个婆子议论,好象是……快过年了,宗房二奶奶催着娘家人快把黄家姑娘接回家里去。黄大爷去了黄大人家一趟,没把人接回来,反说让黄姑娘继续在那里住着挺好的,又说要趁着还未过年,带着家里老人回一趟扬州老家祭祖。宗房二奶奶拦着不让他们回去,又打发身边的人去接黄姑娘,跟黄佥事吵了一架,黄佥事便冲黄大爷发了火,说再闹他就真的不管了。黄大爷因此恼了妹子,说要是黄姑娘的前程被人毁了,就算是亲妹妹干的,他也不能依的。” 秦含真道:“虽然我不清楚个中详情,但克用婶娘……管娘家的事也未免管得太宽了吧?娘家人要回老家祭祖,她拦什么呀?还有接黄忆秋姑娘的事。人家亲爹亲娘都不着急,她倒是派人去接了。她一个出嫁的姑姑,真把人接回来了,还不一样是送回娘家去?难道还能接到秦庄这边来?” 青杏抿嘴笑道:“听说黄家大爷大奶奶骂宗房二奶奶,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近来秦庄有不少青年才俊,黄家大奶奶说宗房二奶奶是因为在婆家失势了,存心想要把侄女儿也嫁进秦家,好给她做个臂膀,才会一再妨碍黄姑娘的前程,不让她嫁到更好的官宦人家去。据说宗房二奶奶当时听了这话,气得脸都青了,差点儿没厥过去呢!” 秦含真挑了挑眉,心想这还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了。 第七十八章 堵心 关于小黄氏与娘家兄嫂争执的确切缘由,陆陆续续地传到了秦含真耳中。 小黄氏一心惦记着要把娘家侄女黄忆秋从堂弟黄晋成处接回来,又阻拦父亲与兄嫂听从伯父黄二老爷的劝说,回扬州老家探亲。她这么做的理由,一是侄女应该在自个儿家里过年,没理由去打搅堂叔;二是年关将近,离过年也没几天了,这时候回扬州探亲,日程太赶了,没有必要。 而黄大爷夫妻俩却被黄晋成说服,打算过年也不把女儿接回家,任由黄忆秋住在黄晋成那里,趁着过年时官员内眷们交际的机会,让她多在金陵城的官宦人家圈子里露脸。若是当中有哪家太太奶奶们看中了她做儿媳妇,黄忆秋的亲事不就解决了?考虑到黄晋成没有带家眷上任,黄大奶奶的身份有些不够,黄晋成先前提议他们回扬州探亲时,顺道请动他们这一支的一位老姑太太——即是黄二老爷与黄六老爷的大姐前来金陵。 黄老姑太太是一位节妇,亡夫生前官至正六品通判,眼下也住在扬州。若她能前来金陵,充作黄忆秋的引路人,与一众官家太太奶奶们来往时,就方便多了。那些官家女眷们可不乐意跟黄大奶奶这样身份的人说话。况且,黄忆秋家世不足,若是让人知道她曾由一位节妇教养过,说亲的时候,身价也能高上几分。 黄家人清楚自家与这位老姑太太关系疏远。要知道,黄六老爷这一支离开扬州,迁居江宁,都有好几年功夫了。他们也有好几年没怎么跟族人联系,只有黄六老爷与黄二老爷之间,每年有书信往来。至于出嫁多年又守了寡的老姑太太,黄六老爷恐怕都不大记得这位大姐的长相了。这样生疏的关系,怎么可能打动老姑太太,请她为黄忆秋提高身价呢? 但是,如今有嫡支的黄晋成出面相邀,老姑太太不答应的可能性很小。若是黄六老爷与黄二老爷亲自走一趟,给足老姑太太面子,把握就更大了。尤其是后者,其实一向跟老姑太太关系挺好的。 黄大奶奶自知身份不足,黄晋成的提议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他还让她去见过女儿,当她看见自己的亲生闺女打扮得如同一位名门淑女般,仪态万方地坐在那里喝茶,论气度比之薛家嫡支的嫡女也不差,她就彻底对黄晋成信服了。就算听从小姑子的指示,把女儿嫁给镇上那位不知来历的宗室贵人做了妾又如何?那时候的女儿跟现在的女儿根本没法比! 现在的黄忆秋,说是高门大户里出来的千金小姐,都有人信。黄大奶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女儿居然也会有如此光鲜的一天。而这样光鲜的女儿,正正经经嫁到显赫的官宦人家里做正室夫人,难道不是更好么? 黄晋成还告诉他们夫妻了,镇上那位贵人,乃是溧阳王府的子弟。若是别的王府,黄大奶奶兴许还不知道,可溧阳离江宁也不算远,她听说过些这家王府的事儿,知道他们并没有什么权势,也没什么钱。她的女儿如今出落得这般漂亮又气派,怎么能随便给人做妾?若那是位王爷或者世子,倒还可以考虑。普通的宗室子弟就算了吧! 黄家人的胃口在黄晋成有意无意的引导下,已经撑大了。小黄氏原本打算给侄女安排的前程,早已入不了黄家人的眼。黄大爷夫妻俩忙活着收拾行李,准备护送父亲与伯父回扬州邀请老姑太太,只留下一个儿子在江宁看家。他们还想着要赶在正月里将老姑太太接过来,好在正月走亲戚期间,让她为自家女儿奔走呢。 小黄氏这时候提什么接人,什么不许回扬州祭祖,还有什么已经给侄女儿想好了前程的话,就让黄大爷与黄大奶奶觉得刺耳了。 接不接人且不提,回不回扬州祭祖,又与她一个外嫁女什么相干?还看不起老姑太太的身份。老姑太太好歹也有六品诰命!小黄氏总是自诩秦家宗妇,在江宁的地界上,又有几个人承认了?若她有办法做到老姑太太能做到的事,黄忆秋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没嫁出去了。 小黄氏总说已经盘算好了黄忆秋的未来,要把她送进宫里去做娘娘——可薛家人早就说过了,黄忆秋生得并不是很象秦皇后,如何能得圣宠?小黄氏又没个门路,只会嘴上说说,能管什么用?黄忆秋都十六了,再不定亲,就要成老姑娘了! 黄大奶奶还觉得,小黄氏分明无法把黄忆秋送进宫,却还坚持要把她接到身边去,说是到秦家宗房那里住着,会不会是打算趁着过年的时候,秦氏家族后生云集,安排黄忆秋与其中某个青年才俊相亲?黄家从前都觉得江宁秦家的份量不足,更别说是如今了。这种等级的亲事,哪里配得上他们名门黄家的女儿?! 小黄氏都要被兄嫂的想法气死了。薛家的话确实曾经令她失望过,但她后来回想,却始终觉得这里头必定有什么误会之处。兴许薛家那婆子只在年轻时见过秦皇后几回,几十年之后早已记不清了吧?若黄忆秋只是有些许象秦皇后,秦柏又何必一再对她优容关照?薛家那边不肯帮忙不要紧,她如今已经与薛氏恢复了通信。薛氏的儿子是朝廷命官,又是正经的皇亲国戚,总比薛家更有能耐些。小黄氏自认为侄女做了许多事,侄女的亲事理当由自己做主,结果如今兄嫂居然反脸就不认人了? 小黄氏想抢先去把黄忆秋接过来跟自己一起住,目的就是为了保证,即使黄大爷夫妻俩又被黄晋成说服了做些什么蠢事,侄女也能继续由得自己摆布。谁知她跟黄晋成吵了一架,却还是未能把人接回来,连人都没见着。黄大爷那边被黄晋成骂了几句,反而怪起她来了?!她为娘家人做了那么多,给了他们那么多钱,又帮着买宅子买地,结果却比不过黄晋成的几句话?实在太叫人寒心了! 小黄氏气恼之下,又因为失了族中权柄,手头可支配的银钱大量减少,因此给娘家人的年礼便少了许多。可黄大爷却觉得,这是妹妹在给他下马威,提醒他家里的富贵生活都是她给娘家人带来的,要他们继续听话。而黄大奶奶则认为,每年送过来的年礼都值几百两,今年却只有这么少,女儿若是真的定了门好亲事,嫁妆怎么办?小黄氏分明是要给她女儿下绊子呢! 若是在从前,黄家人兴许还会顾虑到小黄氏能带来的利益,捧着她,哄着她,愿意听从她的指示。但如今,小黄氏在秦家宗房失势,难以再给黄家带去利益,而黄忆秋又即将攀上一门好亲事……黄大爷与黄大奶奶就不必再有顾忌了。 就这样,在种种误会与利益冲突之下,黄大爷夫妻俩齐齐闹上了秦家宗房,为的就是警告小黄氏,不要再坏黄忆秋的好事。小黄氏眼看着兄嫂被黄晋成哄骗,自己却成了恶人,心里也是堵得慌。 黄大爷夫妻走了,小黄氏又要再面临婆婆沈氏的质问,以及族人们明里暗里的责备与嘲讽,更加心力交瘁。 秦含真知道了她的处境之后,心里半点同情都没有。这都是小黄氏自找的,她何必做圣母呢?况且小黄氏也不过是挨几句骂,跟娘家人闹了矛盾罢了,又没吃什么苦头,实在算不了什么。 秦含真只是有些不明白,黄晋成大人到底是怎么了?黄忆秋干的事,他是心知肚明的,怎么好象真的想要给这个侄女说一门好亲事了呢?就因为黄晋成这般行事,黄家人如今得意的那样,来秦庄时也是趾高气昂的,叫人看不惯。 青杏也从外头打听到些秦氏族人的议论:“都说黄大爷好象失心疯了一般,好象认定了黄大人一定会给黄姑娘说一门好亲事,还说黄姑娘如今比正经名门闺秀也不差。我就不明白了,黄姑娘再怎么穿戴华贵,人品上也是信不过的,才艺更不出挑,人也不聪明。即使如今她换上了好衣裳好首饰,学了些皮毛,可以冒充一下千金小姐了——那也只是冒充而已呀?她又成不了正经的名门闺秀!就算黄大人是她叔叔,愿意为她撑腰,他们两人间的血缘也差得太远了吧?那些有儿子需要娶媳妇的老爷太太们又不是傻的,真能看得上黄姑娘?” 秦含真哂道:“管他们看不看得上呢。黄大人如果真的是有心拉拔侄女一把,咱们也管不着。他既然有意出面说亲,有事自然是他兜着。好啦,咱们不说他们了。八卦了这半天,黄家的新闻我已经听腻了,咱们改聊别的吧?” 青杏笑了:“姑娘想聊什么?今儿戏园子那边好象有一出新戏,不过是公子佳人的故事。姑娘前儿说过,虽不耐烦听这些,但花旦长得漂亮,唱得好的话,还是值得去看一看的,是不是?” 秦含真摆摆手:“就算我想看,祖母她们还在呢,我怎么好去听?算了,反正那戏也不是很好看,不去也罢。” 她看着青杏,道:“我问你,你老家离这里并不远,你和你哥哥想不想回去看一看?我听说何老爷子和老太太就很想回去,只是你叔叔事忙,不大方便,才没有动身罢了。如果你和你哥哥想陪他们去,我就给你们放假。” 青杏脱口而出:“有什么好回去的?我们家在老家也没什么亲人了,房屋田地当初都卖了,回去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姑娘别以为我会想念从前住过的地方,若是那样,我还不如再去扬州看看呢。”她对扬州更熟悉些。 秦含真说:“你不去,那你哥哥呢?他对老家的记忆应该会更深一点。” 青杏犹豫了一下:“那……我去问问他好了。” 第七十九章 问明 李子很想回老家看看,倒不是要回去定居,而是觉得,自家老祖父与老祖母那么想念那里,那就送两位老人回去也好。 如今已经不是从前了,他们兄妹俩早已遇赦,即使回了家乡,面对那些知道他们身世来历的父老乡亲,也不必背负着罪臣子女的名头,可以挺直腰杆见人了。何老爷子夫妇当初是为了被判流放的儿子,才随侄儿何信前往京城,如今家里已经安定下来,何信又成了永嘉侯府的江南大总管,家境优渥。只要两位老人希望,他们完全可以在老家重新置办房屋田地,留在那个熟悉的地方养老的。 当然,何信身负重责,不可能回老家去,李子、青杏二人也有自己的职责。两位老人若回了乡,晚辈们就没办法就近照顾他们了。到底要如何安排,才能两全齐美,还得再行商议。只是,老人想要回家乡看看,也是想要让亲友们知道他们何家已经挺过了难关,还有子孙能承继香火,甚至家业又重新起来了,不会再让何家祖先蒙羞,这也是人之常情。李子很想满足祖父的愿望。 只可惜他父亲与生母的遗骸仍未接回,否则还能顺便为他俩风光大葬。 青杏对于兄长的想法,不是不能理解,她只是想要弄清楚一点:“哥哥只是陪祖父祖母回去探亲而已,对吧?不会真的就丢下这边的差事不管了,还要求老爷、太太和姑娘放了我们,让我们回去安家,对不对?” 李子讶然:“你怎么会这样想?我才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呢!当初是吴爷将我们从火坑里救出来的。他吩咐我们要侍候好姑娘,我们到姑娘身边才多久?怎能就这样丢下姑娘走了呢?姑娘待我们不薄,吴爷对我们更是有大恩!我绝不会做对不起他们的事!” 青杏闻言,猛地松了口气,笑道:“那就好,我还有些担心呢。我知道如今四叔成了江南大总管,咱们手头上也有些银子了,别人都是怎么说的?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咱们管不着,但我不会离开姑娘。除非姑娘赶我走,否则我是要侍候她一辈子的!” 李子犹豫了一下:“小妹,你真的铁了心,要做一辈子丫头了?要知道,姑娘素来待你很好,若是我们求一求她,她定会很高兴放你出去的。你也别担心吴爷交代的事,还有我呢。我会好好跟在姑娘身边,听她号令行事的。可你……你是个女孩儿,又及笄了,若不是我们家出了事,早就该说亲的。你若留下来做个丫头,将来嫁在府里,世世代代都是奴才。但你若是放出去,凭着四叔的身份,还有咱们家往日在老家的名声,怎么也能嫁个良民,将来儿孙也有出头的希望。你小时候吃了那么多苦头,哥哥真的希望……你将来能过得好一点。” 青杏听得眼圈发红:“哥哥,你……”她扭开头,抹了一把眼睛,才回头道,“哥哥不用说了,我不是个不知道感恩的人。吴爷将我救出了火坑,姑娘明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也没嫌弃过我。在我心里,他们就是我的大恩人,我情愿给他们做牛做马一辈子!若是离了他们,即使将来我能过得好,也没法安心。哥哥也别担心我会受苦,跟着姑娘,我怎么可能受苦呢?我只有过得更好的。至于嫁人……”青杏自嘲地笑笑,“我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个胆子。万一嫁了人,才被对方知道我曾经在青楼里待过好几年,那我还有活路么?” 李子忙道:“你胡说些什么?这种事,别人怎么可能知道?你难道不明白姑娘特地带我们到南边来的用意?在这里,没人知道我们在北方都经历过什么,也不会遇上何璎。我们只管安心度日。” 他踌躇了一下,又补充道:“这么做,老爷太太也能安心。你别忘了,梓哥儿可是何璎的亲生儿子,如今何璎又很有可能带着她那个闺女去了京城。我们若留在姑娘身边,谁能预料我们会不会有遇上何璎的那一日?她又会不会认出我们来呢?到时候,就连姑娘的名声也要受连累。况且,即使我们不会遇到何璎,也不会被揭穿身份,老爷太太看到我们,怕也会不自在吧?姑娘那么恨何璎,老爷太太那么恼何璎,都没要了她的性命,就是因为顾忌着梓哥儿。而我们……到底是梓哥儿的亲舅亲姨呢。老爷一直都想将我们送走的,只是姑娘没答应罢了。” 青杏咬着嘴唇不说话,半晌才道:“不管哥哥怎么说,我只听姑娘吩咐就是。她若要我走,那我就走。她若还要我在身边侍候,管他是谁,都不能把我赶走!何璎算哪根葱?凭什么要我为了她,就不管姑娘了?梓哥儿……跟我们没有关系。何璎早就不在我们家的族谱上了,我们又怎会是她儿子的亲舅亲姨?” 李子见她一心自欺欺人,不由得叹了口气:“也罢,我们听令行事就是。” 青杏的眼圈又红了,她回到秦含真那儿去,秦含真一眼就看出了她的不妥:“这是怎么了?难道你跟你哥哥吵架了?” 青杏摇摇头,想了想,便把她与兄长争执的原因都告诉了秦含真。 秦含真讶异地道:“你哥哥也想太多了。只要你们不提,谁会知道你们兄妹跟梓哥儿的关系?我们也没打算公开梓哥儿母亲的身世。当初何氏为了隐瞒自己犯官之女的真实身份,硬要撑起官家千金的架子,根本就没告诉周围的人她到底是谁家女儿。除非她自个儿跑出来嚷嚷亲生父亲的犯官身份,否则谁会把你们跟她扯上关系呢?如今你祖父祖母和四叔更是来了江南,即使何氏找上门来,也不会有人认出她是你爹的女儿了。我祖父之所以把你四叔要过来,又带到江南做管事,目的就是这个。如今事情已经做成了,你和你哥哥在哪边当差,都是一样的。” 青杏听得又欢喜起来:“这么说,姑娘不会把我赶走了?” 秦含真笑道:“我不赶你,但你到了嫁人的年纪,我还是要放你出去的。到时候我给你备份嫁妆,你想嫁谁,告诉我一声,我定会成全你。可别说什么不肯嫁人的话。若你只是单纯不想嫁人,我也不会逼你。可你若是因为担心过去的经历让男方知道了,会让人嫌弃,才不肯嫁人,我可不答应。你有哪里不如人了?谁敢瞧不起你?” 青杏听得脸红:“姑娘!”脸红之余,又开始纠结,“这些事,姑娘就不必操心了,我心里有数的。我……我是真的不想嫁人。” 秦含真一哂:“嫁不嫁的,现在说也太早了。你才十五岁呢,慢慢儿考虑吧,眼下只管安心做事。” 青杏抿嘴笑了笑,大声答应着。 跟青杏谈过,秦含真又去寻李子:“你是怎么打算的呢?青杏那边有我呢,我不会叫她受委屈的。可你这里……如果是想要回祖父母身边照顾老人,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李子忙道:“姑娘误会了,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见祖父祖母思乡,才想要陪他们回老家走一趟罢了。虽说老人有心回乡养老,可无论是四叔还是我,都不可能回家乡去陪他们。将二老单独留在老家,也同样叫人放心不下。我原是想着,陪他们回去探一回亲,就仍旧把他们送回四叔那儿去。他们跟着四叔度日,已有多年,早已习惯了。我和妹妹毕竟还有永嘉侯府的差事呢。”说完后,他顿了一顿,“不过,若是妹妹将来出嫁,能嫁在离祖父、祖母和四叔近的地方,就更好了。如此妹妹也算是有娘家人可以依靠。” 秦含真明白了,问他:“那你呢?” 李子笑得有些腼腆:“男儿志在四方,在外头闯闯也好。祖父祖母知道我是在为老爷、太太、姑娘办事,心里也放心的。”他小心地偷看了秦含真一眼,“祖父祖母一直以为我们一家子都没了,才会伤心难过。如今知道我与妹妹平安无事,他们早已欢喜不尽了。只要我们过得好,二老倒也不是非要我们陪在身边不可。即使相隔千里,只要他们知道妹妹和我顺利成家立业,给他们添个曾孙、曾外孙,延续家族香火,旁的又算得了什么呢?” 秦含真眨了眨眼,心想李子这话是不是在暗示梓哥儿并不是何老爷子的曾外孙?虽说自己并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但祖父秦柏似乎确实挺在意的…… 她犹豫着问:“我问你,若是我……另有事情吩咐你去做,也许是需要你长期在外……比如留在江南……或者天津、米脂什么的,你愿意吗?” 李子低头答道:“吴爷将我与妹妹送给姑娘,就是要让我们来侍候姑娘,为姑娘办事的。只要姑娘有吩咐,我就会去办,在哪儿又有什么关系?” 秦含真深吸一口气:“我明白了。我会好好考虑这件事的。” 第八十章 关怀 秦含真有点烦恼。 李子和青杏兄妹俩,青杏是她的心腹大丫头,李子倒是更多地充当一个跑腿兼护卫的角色,除了更可靠一些,倒也不是不可取代的。他们俩的身份有些问题,但何信与何老爷子何老太太被送到了江南,应该不会再有机会跟何氏见面了。只要青杏与李子不主动说出真相,梓哥儿是不会知道他俩是他什么人的,何信与何老爷子何老太太就更不可能借梓哥儿做些什么了。 当然,这种事在知情的秦柏与牛氏看来,可能会让他们觉得有些不自在。因为,即使是已经休弃的儿媳妇的娘家人,姻亲就是姻亲,拿姻亲做丫头小厮什么的,秦柏怕是难以接受的。 秦含真在想,如果青杏与李子过得好的话,留他们在江南也没什么不好的。一来是离他们的亲人近,方便相互照顾,二来也是让李子与青杏来到一个曾经熟悉的环境中,远离他们曾经遭受过的不幸,重新开始新的人生。 青杏好办,只要她能想得通,让她家里人给她在江南寻一门合适的亲事,嫁回这边来,事情就解决了,不过是等上两三年的事。李子却有些麻烦。如果把他留在江南,却叫他做什么去呢?没差事的话,生计就成问题了。寻个差事,让他给他堂叔何信打下手么?他一向做的可不是管理方面的工作。再说,叔侄俩同在一处当差,一方做上司,另一方做下属,似乎不大妥当。按理说,他们这样的是应该回避的。除非秦柏亲口下指令,否则李子就不适合跟他叔叔做同僚 秦含真能察觉到李子已经有意离开,不管他是为了什么原因,她都希望能好好安排他今后的去处。 应该把他安排到哪里去呢?秦含真有些懊恼,她手上没什么银子,不然还能置办点产业,交给李子管理。总不能要他去给他堂叔做保镖吧? 秦含真的烦恼,直到赵陌年前回来秦庄探望秦柏、关氏、秦简与她的那一日,都没能想出个解决办法来。 赵陌自然看出了她的异样,便背了人问她:“表妹遇到什么烦心的事了么?不妨说来听听?我虽不敢说一定有办法解决,但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多个人总能多份力量。” 秦含真深觉有理,虽然不好把事情详细告诉赵陌,但也可以略透露一些:“何信如今在江南算是安定下来了,连带的何老爷子、何老太太也跟着他一道在此定居。但老人家可能有些舍不得孙子孙女儿。我在想,如果真把青杏与李子留在江南,不带他们回京的话,青杏还好说,李子却要如何安排才好?我也没地方安排他去。” 赵陌讶然,想了想:“何管事那边倒是可以再安插几个人,就怕李子做不来管事的差使。他为人机灵,跑腿办事、打听消息、骑马驾车都是一把好手,管人、管产业的差事却是从来没做过的。他跟着我往江南转一圈时,我看他也不是那个料。” 秦含真忍不住唉声叹气。她觉得她还是给表舅吴少英写封信,问问他的意见算了。李子毕竟是他送给她的,是要留下,还是要安排到别处去,都不能不事先跟表舅打声招呼。 赵陌见秦含真烦恼,便道:“表妹也不必心烦。李子侍候过我一些日子,我还算清楚他的性情为人。依我说,他与其去他叔叔那儿,倒不如过来帮我的忙。我手下能干的人不多,几处产业都还要安排人管事,江南这边,正缺人手。以李子的机灵,定能胜任这份新差使。” 秦含真惊讶:“赵表哥,你要在江南做什么?难道你真打算在江南住下了?凭什么呀?难不成你爹叫你留,你就真的留了?!” 赵陌微微一笑:“我虽还未正式做决定,但也不觉得江南有什么不好的。这边日子比京城清静些,至少王家人的手还没能伸这么长。” 秦含真不以为然地道:“你看着王家好象没伸手过来似的,一旦伸了手,离得这么远,我祖父想救你,都未必来得及。若是在京城,他们好歹还得顾忌一下上头的意思和舆论的影响。” 赵陌抿嘴笑道:“京城里的人知道我的境况,可能会不把我放在眼里。但这里可不同,这里的人知道我是宗室,却未必觉得王家份量比我重了。若说我这样的,在江南都有人看不上,那看不上王家的人就更多了。即使有王家的心腹来此,寻机对我下手,旁人却未必会如他所愿。” 秦含真好奇:“赵表哥,你以前好象不这么想的。这些日子你在赵公子那儿,是不是听他说了些什么?” 赵陌顿了一顿:“也没什么。快过年了,巡抚衙门有人来给伯父请安送年礼,待伯父很是恭敬。伯父把我叫出来见了他们,请他们日后对我多加关照。自那以后,出门时我就发现身后多了人,似乎都是巡抚衙门的差役,远远地跟着我,一路护持。即使我只带了阿寿一个,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秦含真讶然:“真的?那可太好了!巡抚衙门是这一片地位最高、最有权势的衙门了,有他们护着你,果然安全得多。无论王家派谁来,至少明面上是没法拿你怎么办的。如果他们暗地里动手,你也能依靠官府的人把他们抓起来。不过,本地巡抚怎么会对赵公子如此恭敬?”赵公子不就是溧阳王府的一名子弟吗?说真的,若不论在家受重视程度,可能赵陌在宗室里的身份地位都比他高些。 赵陌不好明说“赵公子”是谁,巡抚恭敬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他想到伯父为自己做的这一切,心下也有些感动。不管他是走是留,有伯父的引介与嘱咐,巡抚衙门对自己多上心些,今后还真是能放心多了。他从前总是深居简出,秦庄的人不知道他身世还好,如今知情的人多了,对他的看法和态度便有了反复。他在伯父面前什么都没说,只是阿寿私下与人提了一嘴,伯父便替他解决了。如此细心周全,如何叫他不感激呢? 即使伯父对他隐瞒了许多事,这份关心爱护却不是假的。如今他是真的觉得惶恐了。父亲赵硕拼尽全力都想要得到皇家的另眼看待,他却什么都没做,就受到了关照。伯父到底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呢? 赵陌甩了甩头,暂时把思绪抛开,微笑着对秦含真道:“暂且不提这些了。如今有了巡抚衙门在我背后撑腰,我在金陵做些什么都有了底气。不论我是留下还是离开,江南都是个极好的地方。在这里添置产业,只要经营得法,今后也能多得些入息。表妹不是说过,手头有钱,心中不慌么?只是我人手不多,身边还要留人做事,因此有些麻烦罢了。” 秦含真忙道:“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去问问李子。只要他愿意,让他给你做个帮手也好。不过叫他管事,可能有些麻烦。”李子其实真的没干过这种活。 赵陌笑着说:“让他跟着做管事的跑跑腿,先学着些也好,也可跟方方面面都先混熟了,手段差些,也有人脉。至于别的,他有他叔叔照应,还怕他会过得不好么?若是实在有难处,我的人也会报上来。到时候再替他筹谋就是了。再者,何信在此,权柄颇大。若是你不介意,我也让我的人多留意些。万一有什么不妥之处,也好及时报上去,舅爷爷也能心里有数。” 秦含真点点头:“这样也好。”她想了想,“我手头上银子不多,不过等到过完年,我应该会有点余钱。到时候托给表哥你,只当是参上一股,赚点零花钱,行不行?” 赵陌笑道:“行啊,怎么不行?就怕我经营不当,把你的零花钱给亏了。” 秦含真笑着说:“怕什么?你手下的人都是从温家来的,熟手了,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赵陌道:“温家又如何?他们从前做惯了北方生意,只在边城捣鼓,最近才好不容易进了京。在京城还不知能不能适应,更何况是在江南呢?我如今也只叫他们练手罢了。” 秦含真给他提建议:“你们在江南要做买卖,新人短时间内肯定斗不过本地商人。但在大同既然有门路,为什么不从江南买货,运到北方去卖呢?北方边城的货物,也可以运到江南来。比如江南的茶叶,在大同那边肯定卖得很好的。不必特别好的茶叶,就是一般的大路货,也足够了。” 赵陌不由得看了她一眼:“表妹与我真算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秦含真双眼一亮:“这么说,你前些日子真的入了茶叶,打算卖到大同去了?”她以为他就是做了点布匹生意而已。 赵陌笑笑:“他们眼下还在试手,且看看这批茶叶到了大同后,销路如何再说。”他已经给大舅母与表哥送了信去。这种事还是要寻表哥帮忙,能顶着重重压力,一直护着他的大舅母与表哥,总比旁人更可信些。 他们二人在此密谈半日,秦简那边已经留意到了,大声问:“广路,三妹妹,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呢?叔祖母喊你们过来吃油茶。” 秦含真与赵陌互看一眼,对视而笑,一起跑过去吃油茶了。 第八十一章 牵线 赵陌今日是特地到秦庄来给秦柏一家送年礼来的。虽说直到几天前,他还住在这个家里,但礼不可废。赵陌坚持要把该做的事做完。 同时,他在太子那宅子里做完的功课,也该拿来给秦柏看看了。虽说阿寿可以帮忙送功课回来,但秦柏看过功课后,对他学习上的指点,可不是阿寿能全部转达清楚的。赵陌自然要亲自跑上一趟。 秦柏对赵陌的好学感到非常欣慰,大大夸奖了他一番,顺道还拿他做榜样,敲打了秦简几句。秦简近日又贪玩起来了,在庄中跟族兄弟、远房表兄弟们玩得没了分寸。他身边的人劝不动他,秦柏这个三叔祖自然就要开口。秦简缩着脖子,乖乖听训,私底下却偷偷向赵陌做了个鬼脸。谁叫赵陌做了那个别人家的孩子,把他衬托成了学渣呢?他自然要埋怨几句的。 赵陌低头忍笑,他半点都没在意。如今他心情正好着呢,秦简几个鬼脸,反倒还娱乐了他。 秦庄离金陵城还有几十里路,赵陌不能在六房祖宅里待太久,吃过油茶,与秦柏说过话,又用过一顿便饭,也就差不多是时候离开了。太子曾经嘱咐过他,要赶在天黑城门关闭之前回去的。 秦含真在等吃午饭的时候,悄悄到二门上把李子又叫了过来,问他:“你跟着你叔叔巡视过咱们家在江南的产业,我记得当中是有茶园的,如今茶园怎么样了呢?经营得可还好?” 李子在经营管理上不大擅长,但打听消息、归纳信息倒是一把好手。他禀道:“姑娘,从前皇上赐给老爷的产业里,就有一处大庄子,里面是带茶山的。分家的时候,又得了杭州那边的一些产业,里头有茶园子。不过地方不算大,也就是二三百亩地,每年产的茶也不多。从前还未分家的时候,茶园子那边每年最好的茶不超过百斤,全送到京城侯府来,还不够长房与二房的主子们一年吃的,更别说还有送人的了。听说长房名下,另外还有茶园子,离咱们三房的茶园子也不远。那边地方更大,出产的茶叶也更好些,还有两三样名种。” 秦含真对此倒是不难理解。想也知道,同样是茶园,长房怎么可能故意把好的分给秦柏,却把次一等的留给自己呢?相比二房所得,长房对三房也算是厚道了。这大概也跟如今长房多少有需要仰仗自家祖父的地方有关系。 不过……每年不超过百斤的茶叶,全都送到京城承恩侯府,还不够长房与二房的人吃吗?这个消耗是不是有点夸张?更别提还有别的茶园有出产了。秦含真觉得,这里面大概有不少水份。 但这并不是重点。 秦含真再问李子:“我们三房的那个茶园子,总不可能一年就出产那点茶叶吧?你说最好的百斤从前是供京城侯府的,那不是最好的那些呢?是给家里下人用了,还是就地贩卖?” 李子想了想:“家里下人喝的茶,不是自家茶园子出产的茶叶,那还得费时费力从江南运过去,太不划算了。我叔叔说过,那些茶叶都是管事们从京城采买的,至于是哪里的茶,就不清楚了,自然没法跟咱们自家茶园子出的茶相比。至于茶园子里那些次一等的茶,除去留下少部分茶园的人自用了,剩下的都是直接在杭州卖掉。听茶园的管事说,他们有长年合作的茶叶铺子,只是价钱给得不高。这事儿我叔叔还特地去打听过,那茶叶铺子是茶园管事的小舅子开的,常常拖着不肯清账,不过是仗着裙带关系罢了。我叔叔已经发了话,不再把茶叶卖给他们家了。只是一时半会儿的,还找不到销处。” 秦含真忙问:“还找不到销处?这么说,今年出产的茶叶还有没卖掉的?”这可再有几天就过年了。过完年,没几个月,新的茶叶又到了采收的季节。居然还有茶叶没卖掉?! 李子说:“茶园子一年也能出三四千斤的茶叶,最好的一百斤送进了京城,次一等的三五百斤不愁销路,剩下的便都是大路货。在杭州,在江南,哪里没有这样的茶叶卖?往日京城侯府对这些茶园子也不大上心,除去自家吃的,旁的都由得管事的卖掉了,卖多少,怎么卖的,还不是由得管事们自行做主?咱们三房在杭州那个茶园子,因着管事的私心,茶叶全都是交给他小舅子开的铺子了。我叔叔到了地方一查账,断了他们这条路,还没卖掉的茶叶便都积存下来。”他顿了一顿,“听说有上千斤呢。” 秦含真深吸了一口气:“那你叔叔有没有说,这千斤茶叶,打算怎么办?” 李子答道:“叔叔如今要管的事也多,年下盘账,正是最忙的时候,茶园子那头又要换许多人,怕是暂时还顾不上。不过,御赐的茶山那边经营得很好,那边的管事是个能干的,又在江南待了多年,人面颇广。我叔叔提过,打算过年时请那位管事喝顿酒,请他帮忙,把那千斤茶叶给处置了。哪怕是贱卖了呢,只要能回本,总好过积存成了陈茶,又占了仓房的地方。再过几个月,新茶下来的时候,连个存放的地儿都不够。” 秦含真心里有数了,便对他说:“回头你去找你叔叔,告诉他,赵表哥手下的管事最近好象在收茶呢。他们可能打算从江南运一批茶叶去大同卖。咱们家的那些茶,要是质量还好的话,就去问问他们要不要。反正都要贱卖了,与其卖给陌生人,还不如便宜了熟人。” 李子双眼一亮:“真的?姑娘,我马上就去告诉我叔叔!” 李子的动作颇快,等到赵陌准备要离开的时候,阿寿那边已经得了信,告诉了赵陌。赵陌惊喜地看了前来送行的秦含真一眼,压低声音问她道:“何信说要便宜卖我一批好茶叶,这是表妹吩咐的?” 秦含真笑笑:“他都要贱价处理积压的茶叶了,如果茶叶质量还行,索性便宜你们算了。再说,我打算在表哥的产业里参上一股的,怎么也要尽点心力才好,总不能白白等分红吧?不过就是牵线搭桥罢了,一句话的事。” 赵陌笑了:“多谢表妹了。也不必贱卖,我会叫他们给何信一个合适的价钱。” 秦含真道:“表哥不必对他们太过优待。要是一切顺利,这应该不会是一杆子买卖,完全可以长期合作的,价钱方面,总要皆大欢喜才好。” 赵陌想了想,也就不纠结了:“好,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他再次谢了秦含真,才告别众人,心情很好地回城去了。 大概是因为得了好消息的缘故,赵陌骑马都比平日欢快些。进城门时,离傍晚还早,周围天色颇亮。 赵陌看了看天色,便对阿寿道:“时候还早,我记得上回买的梅花糕,伯父挺爱吃的,不如到那家糕饼铺买些回家去?”阿寿自然无有不应的,便陪着他一道去了糕饼铺。 买到梅花糕后,赵陌瞧见前头几个小摊子上卖的各色丝绦、络子、剪纸、荷包等物件,想着过年总要给底下人发赏的,也不知青黛那边有没有备下红封,若是没有,买几个荷包装金银锞子也好。旅居在外,自然不能象在家里那般讲究了。 因怕梅花糕冷了不好吃,赵陌便先把阿寿打发回去了。他远远地看见身后跟着巡抚衙门的人,也不担心自个儿的安全。阿寿虽然有些犹豫,往身后看看,还是领命牵着马离去。 赵陌没了马,便沿着一个一个的小摊子,慢慢逛着,偶尔买两样小东西,不多时,手上就满了。今儿他没带旁的随从,也不好寻人帮他拿东西,便打算就此罢休,改日再来。 谁知他才走出几步,就远远瞧见汤太医进了一家店铺,仔细一看,原来已经走到叶大夫在金陵城里开的医馆来了。想必是汤太医替太子拿药来了吧? 赵陌笑了笑,心想自个儿也算是找到同行的伴儿了。汤太医临近年前出门买药,想必会多买几包,以备过年时医馆不开门。药多了,他肯定要驾车运送。自己早些上前打个招呼,说不定还能蹭个车,省了走路的力气呢。 赵陌才走近了医馆门口,还没来得及叫汤太医,就看见两个人鬼鬼祟祟地站在医馆门边,往里头探头探脑的,似乎就盯着汤太医看,相互间还有交头接耳。 赵陌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两人是什么人? 汤太医背对着两人,似乎并没有察觉,偶尔回个头,那两人也退后几步避开了,没叫他瞧见。等到汤太医拿着药,出门上了车,与驾车的侍卫一道离开时,那两人便分开了,一人进了医馆,另一人缀上了车。如今正是街上人多的时候,马车走得不快,那人慢慢跟在后头,竟也跟上了。 赵陌犹豫了一下,便选择了前者。他走到门边,就站在那两人先前所站的位置上,偷偷留意医馆中的情形。只见那人站在柜台前,傲慢地拿手指叩了柜台面几下,示意伙计走近,便大大方方地问:“方才那个长胡子的男人,是什么人?他都抓了些什么药?” 那伙计有些犹豫:“这位客人,问这个做什么?我们医馆有规矩,是不能向不相干的人透露任何一位病人的事的。” “大胆!”那人凶狠地瞪了伙计一眼,“上元县衙办案,你竟然还敢推三阻四的?!莫非是犯人的同伙?!” 那伙计吓了一跳,门外的赵陌同样吓了一跳。上元县衙办案,怎么查到汤太医头上来了? 第八十二章 逼问 赵陌直觉这里头一定有问题,忙摒息静气,继续留意医馆里的动静。 只见那伙计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问那男子:“你……你是上元县衙的官差?真是来办案的?可是……可是我们这儿是江宁县呀!” 那男子一窒,语气更凶狠了:“我们办的案子,乃是知府大人吩咐下来的,还分什么上元县、江宁县?!赶紧给我说实话,否则我就把你抓到县衙去!” 若说是金陵知府吩咐下来,上元县办的案子,却可以办到江宁县去的,倒还真有那么一桩,在金陵府上下可说是人尽皆知了——上元县令被刺案。那位凶手可是至今尚未落网呢。有人说他已经死了,尸骨无存;也有人说他早就逃到了海上;还有人说他往溧水那边走了,躲进了深山……总之,什么说法都有,可就是没一条准信。临近年关了,金陵知府仍旧严令下属官衙差役追查此案,连年都不让过了——反正辛苦的又不是他。 若说是牵涉到上元县令被刺杀的案子,那么上元县衙役跑到江宁县的地盘上来报案,江家县衙方面也不好多说什么。因为谁都知道,死掉的上元县令,是金陵知府关照的世交家晚辈。医馆伙计不想惹上麻烦,可他对于这名男子的说法,还是心中存疑:“官爷,方才那位客人……就是来抓药的,抓的也是寻常补身的方子,专给身体弱的人开的方,再寻常不过了。这位客人也算是我们这儿的常客,可是个正经人,不可能跟那等刺杀朝廷命官的凶徒扯上关联的呀!” 那男子冷哼一声:“有没有关联,不是你们这些小人物说了算的。我问你什么,你照答就是了。你说方才那人是你们的常客,那你可知道他住在哪儿?” 伙计这回就真的不知道了:“那位客人并未说起过。但我们东家从前是在镇上开医馆的,年前才在城里开了分馆。那位客人,是从镇上的医馆转过来的熟客。不过他住在哪里,小的就真的不知道了。” 镇上?那男子冷哼道:“等他下回再来,你记得给我问清楚了!过两日我再来寻你!”说罢转身就走。 伙计哭丧着一张脸,心下无比为难。柜台上明明还有尚未抓好的药,他却已经顾不上了,慌忙往后院跑去。叶大夫这会子还在后头制药呢,他得把这事儿告诉东家知道。 男子出了医馆,左右看看,就循着先前同伴追踪的方向去了。他离开后,赵陌从医馆一侧的大树后头转了出来,看了几眼,便回头去寻一直跟在自己身后那巡抚衙门的人。 那人看到赵陌手上的动作,迟疑了一下,走上前来,行了个礼,低声唤一句:“小公子有什么吩咐?” 赵陌对他道:“方才我守在医馆旁边,你也瞧见了。那个凶神恶煞逼问医馆伙计的人,说他自己是上元县衙的官差,你可认得?” 那人方才确实瞧见了,答道:“看着眼熟,应该是上元县的衙差没错。只是不知为何,竟跑到江宁这边来办案了。”他心里也疑惑得很,上元县令被刺杀的案子,在金陵府确实是大案,金陵知府无论为公为私,都不肯轻易放过的,自然不会因为年关将至,就停下了动作。只是,但凡是对这桩案子了解稍微多一些的人都知道,凶手已经逃往溧水,有消息说,是往常州方向去了。那边河道多,又挨着太湖,若是叫凶手沿水路躲进太湖里的某个岛,想要搜寻起来可就麻烦了。 但也正因如此,上元县的衙差没有理由还在金陵城里查这桩案子,还查到一位不相干的外地人身上。那人不过是到医馆里抓几副补身的方子罢了,怎么就叫上元县的衙差盯上了呢? 赵陌听了他的话后,便皱起了眉头,问对方:“上元县令已死,新县令还未上任吧?县衙的差役如今是……听从知府衙门派遣么?” 那人忙道:“并非如此。知府衙门自有人手,上元县衙的人,应该是由代县令辖制吧?” 赵陌看向他:“代县令?是什么人?几时上任的?” 那人笑道:“原上元县令死了没几日,知府大人就把他调过来了。听说他原本是隔壁太平府辖下当涂县的县丞,也是知府大人的门生。好象叫什么……李延朝,是京城世家子弟。” 赵陌瞳孔一缩:“李延……朝?”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沉默了一会儿,他才道:“我知道了,多谢你告诉我。” 那人见他脸色不对,小心探问:“小公子,你……接着打算要往哪里去?” 赵陌勉强笑了笑:“自然是回去。”他看向汤太医等人离去的方向,“反正也就只有一条路罢了。” 接下来,那巡抚衙门派来的人便索性跟在赵陌身边,也不必远远缀着了。赵陌一路沉默着往前走,速度倒是走得相当快。等到他们抵达距离太子住所不足百尺远的地方时,赵陌便瞧见汤太医的马车停在前方不远处的路边,驾车的侍卫下了车,似乎在捣鼓车轮的某个部件。汤太医则坐在车厢里,与侍卫说着话。 离他们没多远的地方,医馆中那名官差的同伴正躲在树后,双眼盯着他们看。 赵陌眯了眯眼,小声对巡抚衙门的人道:“这里离我住的地方已经不远了,我的同伴就在前头,不必你护送我回去。不知能不能请你想个法子,把那跟踪我同伴的人支开呢?虽然不清楚上元县衙的人为何会盯上我的同伴,但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跟那行刺上元县令的凶手有关系的。你们巡抚大人让你来的时候,应该也有过吩咐吧?万一是新来的上元县代县令得知有宗室来了金陵城,千方百计打听消息,寻机攀附,那就太让人烦恼了。不管他们寻的什么借口,我可不想叫人误会跟什么朝廷钦犯有牵连。” 那人听得笑了,以为赵陌是真的在意那跟踪者有意攀附,日后会上门骚扰,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下来。 接着,他便装作路过的样子,故意认出了那跟踪的人,言谈间似乎在表示他们不久前曾经在知府衙门遇见过,又问对方怎么会到这一带来? 那跟踪的人虽是官差,如今却正穿着便服,一副下了差寻地方休闲的模样。别人认出了他,他也没法拿“公务在身”为理由把人推开。新来的代县令大人可是吩咐过的,不许让外人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心里虽有些不以为然,但还是听从了代县令的吩咐行事。不过,得知眼前的人是巡抚衙门的,他又觉得很值得结交一番。对方热情地请他去喝酒,他若是拒绝便得罪人了,反正又不是真的在查案子…… 他最终还是被巡抚衙门的人带离了现场。 赵陌松了口气,忙朝马车走了过去。 汤太医抬头看见他,有些吃惊:“世孙怎么在这儿?你身边侍候的人呢?他们怎能让你一个人行走在外?!” 赵陌沉着脸问他:“大人这是在做什么?为何滞留在外?方才有人跟在你们后头,大人竟没发现么?!” 汤太医与侍卫都大吃了一惊:“有人跟着我们?!” 赵陌道:“我请巡抚衙门的人帮着把人打发走了,也不知能拖延几时。你们赶紧把车驾回去,不要再滞留在路边了。那些上元县衙的人似乎在打听你们住在哪儿呢!” 汤太医更吃惊了,他迟疑了一下:“上元县衙?我虽听说过上元县令被杀的案子,如今闹得很大,先前城里城外到处都是官差,四处搜捕。可这跟我们又有何干系呢?上元县衙的人为何要打听我的住处?” 他警惕地看向赵陌:“看小公子的模样,似乎知道其中缘故?” 赵陌沉下了脸。他当然清楚其中的缘故。伯父便是太子殿下,一国储君的行踪自然是机密,但也会引来无数人的关注,当中不乏居心叵测之人。万一其中有人想要借着东宫微服出行在外的机会,行刺杀之事……眼下盯着东宫之位的人可不少,连他的亲生父亲都算是一个。这些人定然早就看病弱的太子不顺眼了,巴不得他早点死了,好把位子让出来。若是他们知道太子的病已经痊愈,还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 若是把一切都摊开来说,汤太医自然知道该怎么做。可是,赵陌装了这么多天的傻,若是这时候说出自己早知太子身份,太子身边的这些人又会如何看待他?太子又会如何看待他? 正在修车的侍卫忽然直起身来,看向赵陌身后:“黄大人。”赵陌回头一看,原来是黄晋成来了。他心下不由得一紧。 黄晋成皱着眉头看着他们三人,转头去问那侍卫:“发生了什么事?”侍卫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黄晋成闻言看向赵陌:“小公子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为何不能坦承相告呢?莫非小公子另有想法?” 赵陌心下冷笑,真想一个耳光扇上去。但他没有动作,反而露出了为难之色:“不是我不敢坦承,而是我直到方才,才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上元县令被刺,在新县令上任之前,代任的是原当涂县丞李延朝。黄大人不知是否听说过这个人?他是京中世族之子,母亲乃是涂家旁支之女。我曾在家父书房里见过记载,言道他母亲的父兄皆是依附蜀王妃父祖,在涂氏族中为其臂膀。蜀王妃嫡亲的小侄儿,身边有个跟班,名叫李延盛,想必就是这个李延朝的兄弟。我虽不清楚这人为什么会被调到上元县来,只是,他的背后若真是蜀王府……” 他顿了一顿,看着黄晋成与汤太医那两张紧张而警惕的脸,微微一笑:“那他们多半是为我而来的。因我父亲坏了蜀王大事,毁了他们的大计,蜀王府上下恐怕都要恨我父亲入骨。他们盯上了我,定是有心报复吧?我不希望因此连累伯父,两位大人不如想想办法,看应该如何提防这位李代县令?” 黄晋成与汤太医听着他的话,满脸都是懵逼之色。 第八十三章 犯倔 赵陌看着黄晋成与汤太医他们脸上的愕然表情,嘴角掩下了一丝笑意。 自打他搬进那座宅子,与太子同住,太子身边的人里,除了几个只一心听从太子命令行事、毫不质疑的侍卫以外,几乎所有人都对他怀有猜疑之心。就连曾经一路同行的沈太医,也对他有所顾忌,即使不怀疑他的人品,也会时时留意他与外界的联系。或是关注他与秦柏一家的书信来往,或是留心他的小厮阿寿的行踪,除去与秦柏一家的联系外,只要他或者阿寿跟其他人有所接触,沈太医就忍不住要多问几句。 以前赵陌总是想不明白他们这是何用意,还以为沈太医真的只是在关心他这个小辈。后来发现了太子身份的端倪,他就明白了这一切的缘由。虽然可以理解他们的想法,但赵陌的内心多少还是有些受伤的。搬进来不是他自己决定的,也是太子伯父说他可以自由行事,伯父都没说什么,那些人凭什么来猜疑他呢? 今日这桩跟踪事件,黄晋成与汤太医知情后,明明应该先担心太子的行踪是否被人发现,那与蜀王府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上元县代县令李延朝是否有不可告人的企图,结果他们首先要问的,是他这个发现异状、打发走跟踪的衙差之人为什么会对此事如此警惕?他是否早就发现了太子的身份?发现之后却还装不知道,莫非是有所图谋? 赵陌心里简直腻歪死了。伯父身边竟然有如此糊涂的人,万一让伯父身陷危机之中,那可怎么办呢? 赵陌扭过头,不理睬那两人,径自对侍卫道:“车坏了,实在走不得么?我这就回去叫人来拿药搬车。往后出门之前,还是要先检查过车子,确定能用才好。” 那侍卫微红着脸,低声应了是。今天确实是他疏忽了,本不该犯这等错误的。不过,他做车夫也不过是兼职,其实对修马车这种活计,并不怎么擅长。与其在这里耗下去,还真不如交给车马行的人摆弄算了。 赵陌很快回到了宅子中,黄晋成与汤太医随手跟了过来,后者叫上一名侍卫,又出门去了,他们还得把马车上的药给带回来,再把坏了的马车送到车马行里去。 太子坐在温暖的屋中,闲适地一边看着书,一边喝茶吃点心。看到赵陌回来了,他笑着抬头望过来:“怎么耽误了这许久?梅花糕早就冷了。今儿的糕比上回吃的更好,我让老徐帮你热一热,赶紧吃一些吧?再过半个时辰,就该用晚膳了。”老徐是从宫里带来的御厨,太子在外一应饮食,都是他在负责的。 赵陌微笑着回答:“谢过伯父,我这会子正想吃些点心呢。”等命令传了下去,他才在太子下手坐下,道:“今日出门回来,买完糕之后偶然撞见了一件事。侄儿觉得恐怕有些不好,还要请伯父提防。”遂将发现上元县衙差跟踪追查汤太医一事说了出来。 太子讶然,看向这时候刚刚进门的黄晋成,从他的脸色看出他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上元县衙是怎么回事?” 黄晋成方才已经急命心腹手下去查李延朝的情况了,这时候也说不出什么来,只能道:“已经命人去查了。”他看了赵陌一眼,有赵陌在场,许多话都不方便说。天知道这少年是不是真的不知太子身份呢?还是多提防些的好。 赵陌却是个极擅长察颜观色之人,从小就看惯旁人脸色,见状便一脸不知情的样子,对太子说:“这定是因我之故。”把他先前在黄汤二人面前的推论拿出来又说了一遍,然后道,“那李延朝兴许是偶然发现侄儿与汤大夫在一处,就想借着追查汤大夫,来查侄儿的底细。他到上元县上任已久,先前因侄儿一直与永嘉侯一家住在一处,他无从下手,因此才会在发现侄儿搬出来后,便立刻起了歹意。如今也不知道他有何能耐,万一叫他们发现侄儿住在这里,暗中派人来加害,连累了伯父,那该如何是好?侄儿心下惶然,实在不知该怎么做了。” 赵陌犹犹豫豫地看了黄晋成一眼:“不知巡抚衙门或是指挥使司能否制得住那李延朝,叫他不要乱来?可即使拦得住他有所动作,也拦不住他往外传递消息,叫旁人来下手。侄儿……还是尽快搬离此处的好。为保万一,伯父要不要也考虑换一个住所?方才那跟踪之人已经缀在汤大夫身后,到了离此仅有百尺之遥的地方,难保李延朝不会顺着这条线索,找上门来。毕竟这些时日,我们进出这座宅子,并未瞒人,周遭的邻居是知道我们住在哪里的。” 太子微微一笑:“这事儿伯父心里有数了,你不必担忧。你才从秦庄回来,也该梳洗一下,一会儿我叫人把梅花糕送去你房中。晚上过来用膳,我正想问问永嘉侯的近况。” 赵陌乖巧地应了一声,就象一位再老实听话不过的晚辈一般,恭恭敬敬行过礼,便转身回房了。他还把阿寿也叫了过去。 黄晋成见赵陌离开,方才对太子道:“殿下,辽王世孙怕是早就猜到了您的身份,他在外头还唤老汤一声汤大人呢,怎会不知道老汤是太医?那所谓李延朝是为他而来的说法,不过是糊弄人罢了。蜀王府若真有心报复辽王世子,也犯不着拿他一个弃子出气,还特地派一个官员到金陵来下手?蜀王府哪儿有这么闲?!” 太子瞥了他一眼:“不管他猜到还是没猜到,他怎么说,你怎么听就是。倘若他真不知情,你如此事事针对,岂不是更让人起疑心?这孩子很聪明,又擅长察颜观色,怕是早就发现了你们不对。” 黄晋成有些讪讪地。 这时候,汤太医与沈太医也过来了,连带的把侍卫头领也叫了过来,一起商议上元县衙差跟踪的事。 沈太医对此有个猜测:“李延朝乃京中世族之子,又是涂家外孙,兴许是什么时候见过老汤,想着老汤本该在京中为殿下诊治,却忽然出现在金陵,便起了疑心,也未可知。” 汤太医眉头皱得死紧:“我从前确实去过涂家出诊,想必李延朝是那时候见过我。但涂家旁支的外孙,我哪里记得?如今也不知道那小子是何用意,盯着我不放,又是想做什么!” 侍卫头领道:“在御前得用的太医,若不是得了圣旨差遣,怎敢擅自出京?更别说如今宫中还在说汤太医仍在殿下跟前侍候了。正常人想到这一点,也该明白汤太医即使出京,也必定是得了圣上许可的,不对外声张,自有不声张的道理。难道李延朝一个小小的代县令,还敢为此告汤太医一个擅离职守不成?真闹出事来,他才是真正得不了好的那一个!” 黄晋成沉声道:“若他当真只是要告汤太医一状,闹上一场,倒还罢了。就怕他会从汤太医查到殿下头上,把殿下的行踪泄露出去。他既与蜀王府有亲,即使是私下递信进京,风险也不小。” 说到这里,他又看向太子:“殿下,李延朝与蜀王府有亲,但蜀王已经被圣上厌弃,逐回蜀地去了,只有蜀王妃与其幼子借着太后的名义,滞留京中。蜀王幼子再得太后的宠,只要圣上不发话,即使殿下有个万一,也轮不到他们出头。可如今,辽王世子却正得圣上重用。万一叫他知道殿下行踪,难保不会生出歹意来。他的嫡长子如今就在殿下身边,殿下还是多加提防吧。”他还是对赵硕赵陌父子更加忌惮一些。 太子神色淡淡地看向他:“广路若是有意泄露我的行踪,今日又何必提醒你们,汤太医身后有人跟踪?更不必将李延朝的来历说明。李延朝倘若当真对我不利,父皇追查下来,绝不会饶了他背后的蜀王府。如此渔翁得利的便是辽王世子了,广路若有心助他父亲,就该闭口不言才对,可他还是提醒了我。他难道不知道说出这些事,只会令你等对他猜疑更深?晋成,他只是个孩子,你何必非要与他过不去?” 黄晋成知道太子不悦,只是心中的责任感令他忍不住把话继续说下去:“殿下,即使辽王世孙可信,辽王世子却未必会对殿下心存善意。如今蜀王幼子受其父连累,不得圣眷,正好是他得势的时候。殿下倘有万一,圣上总要为宗庙社稷考虑。宗室诸子中,又有谁比辽王世子更有希望?您虽然说过,辽王世子若真的得登大位,辽王世孙恐怕反而会性命不保。可他还是个孩子,未必能明白这一点。” 太子端坐着不说话了。汤太医在他身边久了,知道他这是在生气。想了想,也觉得黄晋成待赵陌有些过于苛刻了。太子如今正喜欢这个侄儿,黄晋成总要说他坏话,太子岂有不生气的道理? 汤太医便试图打个圆场:“黄大人,您别这么说。其实,从今天的事也可以看得出来,辽王世孙还是向着我们殿下的。不管他是不是知道殿下的身份,待殿下的这份孝心却不假。他不是劝说殿下迁居么?又说想要搬出去,其实就是希望殿下能避开李延朝窥视的意思。他还提醒黄大人,去寻巡抚衙门打声招呼,叫他们制止李延朝再行追踪之事。如此种种,都可证明辽王世孙是一心盼着殿下平安的。黄大人就不要再猜疑他了,一个孩子,他能有什么坏心?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先弄清楚李延朝的用意,别让他妨碍到殿下才是。” 他拼命给黄晋成打眼色,黄晋成也明白自己方才有些过了,犹豫了一下,就没有继续拿赵陌说事,只是请求太子:“殿下还是先搬离此处吧?” 太子横了他一眼:“眼下正值年关,城里的经纪都歇了,哪里去寻空宅子?这里很好,我住得正舒服,就跟广路在此过年了。我不搬,他也不搬。倘若那李延朝真敢来,我倒要看看他想干什么!” 黄晋成脸色一白,知道太子这是犯了倔脾气。他回头与汤太医、沈太医、侍卫统领对望一眼,都在心中暗暗叫苦。 第八十四章 质问 “你说什么?跟丢了?!”李延朝皱紧了眉头看向身前的衙差,“怎会如此?刘捕头可是说过,你当时已经跟上去了,并且没有被发现!” 那衙差当然不会实话实说自己是被人用酒菜引走了,脸不红心不跳地禀道:“小的确实跟在马车后面,可后来街上人多,一个眼错不见,那马车就不见了。小的估摸着,马车不是去了哪个巷子,就是拐到了别的路上。只可惜小的越过人群追上去时,已经来不及,没有发现马车的踪迹。不过大人放心,那一片没几个路口,只要多派些人手去查问,很快就能查到线索的!” 李延朝眉头皱得更紧了:“那就不必了……”他顿了一顿,“这毕竟只是本官的私事,若是为了私事,劳动许多衙差去奔走,叫人知道了也是个麻烦。” 眼下快过年了,衙门马上就要封笔,这时候还能叫衙差去办什么事?若是正经公务还罢了,私事肯定会引起衙差们的不满,议论纷纷的。他本就不想让太多人知道他在做什么,有一两个捕头、捕快肯为他出力,只要赏钱足够,便不多问,就已经是不错的了。他毕竟仅仅是代县令而已。什么时候把这“代”字去了,兴许才能彻底将这些官差收为己用吧? 李延朝暗暗叹了口气,有些不满恩师金陵知府迟迟没有松口给自己一个承诺,便吩咐那衙差道:“你去吧,继续留意那医馆。什么时候那几个人再出现在医馆,你绝不能再跟丢了!” 衙差低着头,暗暗撇了撇嘴。看来今年过年,他是享不了清闲了。 衙差领命退了下去,自有人会给他一份赏钱。若不是想着这位代县令颇得金陵知府看重,又出手大方,衙差也不会去替他办私事。他跟踪的人虽说不知来历,看穿着打扮、言行气度,就不象是小老百姓。万一得罪了什么得罪不起的人,那才糟糕呢。 李延朝不知道那衙差心里想什么,他只是在书房里来回走动了几趟,便又把刘捕头叫了去,让对方再重复一遍查到的消息。 刘捕头性情有些急躁,而且在上元县衙久了,态度多少有些傲慢:“大人方才不是听过了么?属下查问过医馆的人,都说那个姓汤的去抓的只是补身方子,但方子的内容,却是打听不到的。属下已经说了是在查案,还吓唬他们说,是跟先前县令大人遇刺一案有关。医馆的人倒是老实,把知道的都说了,可他们知道的也有限。属下看,那个姓汤的不象是什么歹人,大人兴许是弄错了。” 李延朝不悦地扫视他一眼:“是不是弄错了,本官心里有数。总之,你先弄清楚那伙人住在哪里,都有些什么人,在金陵都做了些什么,药方子的内容又是什么……先查清这些吧,但记得千万不要惊动了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 刘捕头皱皱眉头:“大人可否明示,您要查的到底是什么事?即使是为了私事,总也有个缘故吧?难不成是那姓汤的得罪了大人?既如此,发签把人拿了来关几日,岂不更好?到时候您想怎么折腾他都行,对外就说他可能与杀害县令大人的凶手有关系。等几天过去,查出他不涉案,就可以放人了。到时候他命都丢了一半,您要他做什么,他还敢不答应?” 李延朝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了刘捕头一眼:“本官说了是秘密查访,你听不懂么?闹大了难保会惊动不该惊动的人,怕会难收场。本官没吩咐的事,不要自作聪明!惹出事来,本官可不会护着你!” 刘捕头暗暗撇了撇嘴,心想官府查案有什么好忌讳的?想必代县令这事儿见不得人。不过他面上倒是不露,只应了一声“是”,提都没提自己已经扯过上元县令被刺案的虎皮吓唬过医馆的人了。 刘捕头也走了,李延朝烦躁地书案前坐了下来。不是心腹人手,终究还是靠不住的。可他初来上任,又不是名正言顺的新县令,还有瞒着附廓附城的两级上司,实在是艰难。即使这刘捕头和他的手下再靠不住,总归还能帮着打个下手,只能先将就着了。不过想要真正用得顺手,还是得等京中家里派人来。 李延朝想不明白,汤太医在金陵到底想做什么?自己派出去的人一直没能查出汤太医的住处,到底只是运气不好,还是被发现了呢? 他自打那日路过江宁,偶然见到了汤太医,就一直对此心存疑惑。他曾经写过书信回京城家中打听,得知汤太医仍然在小汤山行宫里为太子殿下医治,就觉得这里面有问题了。 他相信自己没有认错人,可是一个人不可能同时身处两地。汤太医若是身处金陵,为何京中的消息又说他是在小汤山行宫医治太子殿下呢?这里面到底蕴含着什么秘密? 还有,他前两日在城中闲逛时,曾一度瞧见汤太医与另一名男子走在一处。若是他没有认错的话,那位应当是沈太医。沈太医也是太医院中人,在调理身体上很有一手。他祖父在世时,他父亲曾托过嫡支的长辈,帮忙请了沈太医到家中来为祖父看诊。可以说,李延朝对沈太医比对汤太医还要熟悉些。 近日因冬日寒冷,他母亲有些不适,在书信里念叨沈太医不在,未能把人请来开个方子。而沈太医不在京城太医院当值的原因,则是他告了长假,回乡探亲去了。据说离京的时候,他是与永嘉侯同行的,顺道领了圣上的旨意,在南下路上照看永嘉侯夫妇的身体。 沈太医明明是杭州人士,他亲口提过的。既然要回乡探亲,怎么年近岁晚,他却出现在金陵城里了?即使是要照看永嘉侯夫妇的身体,而永嘉侯夫妇如今又身处金陵,也没有道理在金陵过年吧?而沈太医会与汤太医同行,又有什么缘故? 李延朝很清楚,当今东宫太子殿下,自打娘胎出来,就一直体弱,多年来,一直时不时就要病上一场。一年三百六十日,太子殿下能有六十日是康健无忧的,便是普天同庆的喜事了。而如今随着他年龄渐大,身体便越发不好了。去年年末大病了一场,宫里传出来的都不是什么好消息,太子殿下更是有大半年没露过面了,朝野间早就议论纷纷。若不是还有皇上压着,京中怕是已经乱起来了。这一年里,几位宗室贵人斗个没玩,不就是因此而起的么? 李延朝怀疑,在这个当口,专职为东宫太子殿下诊治的太医,连同另一位太医,秘密赶赴江南,很有可能是求药或者求方来的。李延朝来上元县代县令之职的时间不长,但也听人提过几个金陵周边有名的名医,比如汤太医今日光顾过的那家叶氏医馆,便是其中之一。兴许,是因为太医院拿太子殿下的病没法子了,才放下架子,跑到民间来求教的? 李延朝心下觉得他们简直是自讨苦吃,白费劲儿,谁不知道太子殿下的病是不能好的了?不过是熬时间而已。皇帝舍不得儿子,非要折腾,却迟迟不肯定下皇嗣人选,闹得京中上下不得安生。李延朝只盼着皇帝早早选好嗣子,他们这些底下的官员也好早日确定自己的立场。 蜀王幼子不就挺好的么?太后也喜欢。说来那位贵人跟他还算是姻亲呢,他也算是蜀王幼子的表兄了。 李延朝盘算着,他得尽快弄清楚汤太医在金陵城的落脚之处,打听好对方到底要寻找哪种良药良方。同时他还要给京中去信,让母亲设法早日联系上蜀王妃,看看对方有什么打算。若能拿到汤太医在江南寻到的好方子,甚至是把他得到的准备献给太子的好药抢先拿到手,说不定能帮上蜀王妃什么忙。 李延朝的心跳有些快。他觉得自己找到了一条通天之路,却并不担心自己会偷鸡不成蚀把米。他有什么好怕的呢?一切都是蜀王妃做主的,他们上头可还有太后娘娘在呢。无论谁做了皇嗣,都不敢怠慢太后娘娘,不敢怠慢涂家的。有涂家在,李家也就无事了。 当李延朝在那里筹谋着自己的小心思时,赵陌与太子又坐在了一处,用他们稍有些晚了的晚膳。饭菜简单而美味,一如既往地出自御厨之手。只是往日吃着美味的食物,今日变得有些无味起来。 屋里只有赵陌与太子二人,赵陌脸上微笑不变,对太子说话依旧恭敬而透着几许亲切,仿佛一个多时辰前那点不愉快的事从没发生过一样。 太子淡淡笑着,听赵陌说着在秦庄上的经历,说秦柏教导他的话,还有跟表妹秦含真的约定,以及临行前的惊喜。当赵陌说,这一回茶叶生意,若是一切顺利,大概能给他带来千两以上的利润,足够他在金陵舒舒服服过上几年时,脸色终于有些变了。 他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有些严肃地盯着赵陌,问:“这话是什么意思?闲时叫底下人做几笔买卖,不过是赚些花销罢了,你怎的还打算真在江南安顿下来了?此前你只是犹豫,并未真打算长住,怎的一日过去,就忽然改了主意?”他才不相信是秦家人说服赵陌留下的,秦柏一家的态度素来很明显,就是他们带了赵陌来江南,就要带着他回京城去。 太子盯着赵陌的脸:“广路,你故意说这话,可是想向我证明些什么?!” 这下连赵陌的脸色也变了。他一直以来想要努力维持的这份假象,难道真的要撕破了么? 第八十五章 留恋 赵陌与太子沉默对坐,屋中一片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赵陌才抬起头来,苦笑了一下:“伯父在说什么?我说的是真心话,能跟您证明什么呢?” 太子轻轻叹了口气:“无缘无故,你怎会改了主意?总得有个由头吧?你既然不肯……罢了,我也不想逼你。只是好好的,你要留在江南做什么?记得先前你与我闲谈时,曾经提过,虽然你父亲希望你留在江南,但你心里却更希望能跟着永嘉侯回京去的,还烦恼过将来回了京城,要如何应付你父亲的责问呢。可见你原来并不想留,今日忽然对我说这样一番话,难道不奇怪么?” 赵陌一脸的为难,犹豫着说:“不瞒伯父,其实我……我在秦庄时,为着茶叶的事见过手下的管事。他们给我带来了我父亲从京城捎来的口信。大概是我这几个月一直跟在舅爷爷身边,没提在江南置产的事,父亲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便叫我外祖敲打我的仆人,问他们是不是没有用心为我筹谋。先前……我曾经跟您提过的,我身边如今得用的人里,大半是当初我母亲从娘家带来的陪房,或是她在辽王府中的旧仆。我外祖遣人来捎话,他们是断不敢违逆的,便也催着我……”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再次苦笑道:“其实,这也没什么。京城原来就不是什么好地方,若不是有舅爷爷一家庇护,我早就在京城待不下去了。留在江南也不错,至少在这里,没人跟我过不去。我还可以大大方方地出门,爱做什么都没人管。” 太子眉间稍稍舒展了些:“原来如此,怪道你会忽然改了主意。虽说你并非我亲侄,但你父亲行事也太过了些。他膝下只有你一子,何苦为了忌惮王家,便逼你至此?你明明是个聪明又孝顺的孩子,他却不知道珍惜自己的福气。这世上还有想要这福气,却求而不得的人,他如此行事,什么福气都被他败光了,将来也不会有好结果。” 赵陌猛然抬头看向太子,太子脸上反而露出了淡淡的微笑:“你不必理会你父亲的想法,他这些话不敢对外人说去,只能私下提一提,若真闹到宗人府,他是断不占理的。你只管随永嘉侯回京,日后自有你的缘法。你父亲不管你,你也不必管他就是。” 赵陌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太子又道:“今日黄佥事过来,他说话有些刻薄,你听了定是不高兴了吧?不要理会他。他在御前做了许多年的侍卫,几年前方才外放做武职,但侍卫习气不改,见人总要先查问几句,仿佛天下人都不怀好意似的。他是黄家子弟,黄家又是皇后娘娘的外家,因此他心里总是偏着东宫太子些。你父亲这一年多里在京城谋划着什么,我不说,你也心里有数。他不喜你父亲,便迁怒到了你身上,却不是真的讨厌你。” 赵陌早就猜到这一点了,不过,他搬进太子的住处,兴许更加增添了黄晋成对他的戒备与厌恶。在南下路上,黄晋成对他明明没怎么着。他与秦简一道下船,偶然遇上黄晋成,彼此也能客客气气打声招呼的。他若不是离太子近了,黄晋成说不定会一直客气下去。 这笔账却是算不清了。赵陌只能乖巧地笑着说:“黄大人兴许是心情不好吧?他独自在外任官,家眷又没跟到任上来,令他只能孤零零一个人过年,听说还有不省心的族人亲戚与他为难,他心中烦闷,一点小事就发作,也没什么奇怪的。不过,他在金陵也算是个大官了,我只盼着他不要因为厌恶我,就不管李延朝的事了。那人虽只是个代县令,可到底是个官员呢。外人不知道我的宗室身份,若是被他借着官府查案的理由找上门来骚扰,舅爷爷离得远,能指望的就只有黄大人了。我人小位卑,吃亏也就吃亏了,万一连累到伯父,却叫我如何过意得去?” 他再次试探地问了一句:“要不我还是搬回夫子庙那边去吧?” 太子笑道:“胡说。我特地求了永嘉侯,把你接过来陪我过年。如今新年还没到呢,你倒先搬走了,这年还怎么过?我今后哪里还有脸去见永嘉侯?况且你说搬走是不想连累我,可我这里倒还有几个侍卫身手不错,又有个黄佥事可以护着我。倘若你搬回夫子庙那边,永嘉侯如今在城外乡下,那宅子里就只有些男女仆妇,李延朝真的找上门去,他们要如何抵挡?你不想连累我,难道不就怕连累了永嘉侯么?” 赵陌愕然,没想到太子会拿他的话来堵他,一时语塞。 太子又笑着说:“不必担心,我会给巡抚衙门送个信去,让上元县衙安份些,不要生事。你就只管放心留下来陪我过年吧。我已经吩咐他们去办除夕时祭祀用的东西了,你不是还想去祭一祭你母亲么?我已命人去承恩寺捐了香油钱,让他们给你母亲念七日经。新年里你若想去寺中祭拜一番,一任物事都是现成的,若想在那里多留些时候,也有干净的静室备下。你觉得如何?” 赵陌更加惊讶了,同时还有些惶恐:“伯父,您想得太周到了,我……我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太子微微一笑:“谢什么?我与你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本来就是一家人。你只管拿我当亲伯父看待便是,不要与我外道才好。” 赵陌面上笑着答应了,心中却更觉惶惶。他真的不敢猜想,太子对他这么好,到底是为了什么了。 没几日,新年就到了。 赵陌陪着太子祭过本朝太|祖、太宗,连先帝也一并祭了。照理说,溧阳王论辈份是先帝的兄弟,无须拜他的,但太子还是毫不顾忌地祭了,几乎已经算是明示自己并非溧阳王府中人。赵陌只能硬着头皮视而不见,一脸天真无邪的孩子模样,快快乐乐地陪太子吃了年夜饭。 年夜饭也是宫中的规矩,宫中的菜色,只是数量大为缩减罢了。证据明显到了这个份上,赵陌也明白,太子其实不想再跟他把戏演下去了,想要逼着他承认事实。可赵陌不想揭破那层纱,他觉得现状挺好的,大家都相处得愉快,何苦说出真相来呢? 他心中也觉得很难过。这些天来与太子在一起的生活,让他仿佛重温了童年时的幸福时光。那时候,他父亲赵硕对他还十分疼爱,同时又不失威严,母亲还在人世,宠着他这个唯一的儿子。一家三口虽然时不时会遇到辽王、辽王继妃以及他们生的两个儿子的为难,但三人彼此护持,相亲相爱,日子再艰难,也依然觉得很幸福。 然而这一切,都已成为了泡影。母亲早逝,父亲翻脸不认人,对他这个儿子也是假情假意,就好象他们一家三口曾经的幸福只是假象而已。 太子与他父亲年纪相仿,穿戴打扮上,好象也越来越象了——大约是这一年多来,父亲赵硕有意无意间在模仿太子的缘故。赵陌对着太子的时候,总觉得好象在看见自己的父亲一般。这种感觉令他留恋,又让他惊惧。他不知自己应该盼着这段时光能长久些,还是希望自己能早日与太子告别。当中滋味,实在难与外人言。 不过,新年已经到了,这种滋味,他大概无须再忍受太久了吧? 新年里,金陵城中一片喜庆,那种氛围也感染到了少与外界接触的太子等人。太子想到自己开春就要回京了,这辈子还不知道能不能有回金陵看看的机会,趁着过年,就该到外头走走才是。于是他叫上赵陌,再带上汤、沈两位太医,还有几名侍卫,齐齐出门逛街去了。 赵陌曾经提醒过他,与汤太医同路,万一遇上李延朝的人就麻烦了。 太子笑道:“不妨事,咱们不跟老汤一起走,叫他自个儿寻乐子去。有老沈与我们在一处,就已经尽够了。” 赵陌只知道李延朝盯上了汤太医,如此行事确实安全得多,便不再多言。众人出了门,便丢下一脸苦笑的汤太医以及那名曾经给他做过车夫的侍卫,自行走了。 他们去逛了夫子庙一带最热闹的街市。若不是顾忌到上元县衙里有个目的不明的李延朝,说不定还要往上元县辖下的城区逛去。不过,太子毕竟素来体弱,天气也颇为寒冷,逛完一整条街,也就差不多了。沈太医再三劝说,太子便松口,宣称大家可以打道回府了。 这个时候,随行的侍卫们手里都提了不少东西,就连赵陌手中,也提着两三包点心呢。这一回出门,他们可以说是满载而归的。 太子一路回去时,脸上的笑容都没消失过。他还对赵陌道:“逛街果然很有意思。从前在镇上逛时,不过就是几家店铺,逛得多了,也就腻了。金陵城中比镇上繁华百倍,这趣味也多一百倍。往后天气好的时候,我还是应该多出来走走。”若是担心会遇见人,大不了稍稍注意些就是。 赵陌低笑不语,趁着太子不注意时,还特地回头去看一众跟班的脸色。遇上这么一位主儿,他们大概也很头疼吧? 就在赵陌回头的当口,他发现他们身后仿佛有个眼熟的身影一晃而过,脸上的笑容不由得僵了一僵,迅速回过头来,神情肃然。 他应该没认错吧?方才跟在他们身后的……好象就是那天在医馆里见过的那名自称是上元县衙差役的人?难不成那人方才一直跟在他们身后?! 第八十六章 发现 “你发现他们了?!”李延朝惊喜地看向刘捕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到的话。 刘捕头点头道:“是真的。属下今日陪同家人逛街,无意中碰上了。不是上回属下盯过的那个姓汤的,而是另一个姓沈的。大人不是说过,那姓沈的曾经与姓汤的一道在外行走,乃是一伙的么?他们一大帮人在街上逛呢,买了许多东西。属下远远地盯着他们进了一处巷子,还寻附近的人家打听过了,如今已经知道了他们的住处。属下还留在那附近盯着巷口,不多时,便瞧见那姓汤的回来,进了一处宅门。” 李延朝大喜。 最近明明是过年,别人个个喜气洋洋的,他却事事都不顺。巡抚衙门不知为何,忽然对他这个上元县代县令挑剔起来,他有两件公事一时没办周全,本来只是小事,却被巡抚衙门揪住了不放,连着骂了两顿,令他在金陵官场上大丢脸面。本来他就只是代职,这下说不定转正无望了,叫他心下如何不怨恨? 还好,恩师金陵知府安抚他,说这是巡抚衙门在趁机敲打他们知府衙门,才会借他做个筏子罢了,盖因金陵府上下皆知,他李延朝乃是金陵知府的门生。巡抚衙门拿知府没法子,方寻起了知府门生的晦气。只要金陵知府地位稳定,李延朝也不过就是吃点小亏,巡抚衙门除了鸡蛋里挑骨头,不会把他怎么着的。 李延朝听了恩师的话,虽说心下惴惴,但还是安定下来了。但还未等他把巡抚衙门给安抚住呢,手下又有捕快在外执勤时,不慎得罪了卫所的人,害得他又结新仇。就连恩师金陵知府,也有些埋怨他没有管束好手下了。真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因着这种种前情,公务上又十分忙碌,他连汤太医那边都没空打听了,刘捕头也和其他同僚们一道被派了差使,不得随意在外走动,免得又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李延朝根本就没有多余的人手再去天天盯着叶家医馆。虽然心中惋惜,但他也只能无奈放弃。 没想到,到了新年,竟然有惊喜! 李延朝命令刘捕头:“你既然知道他们的落脚处,就继续盯着。本官要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人,都是些什么人,来金陵有何目的,又在金陵得到了什么。只要你查到的消息能令本官满意,银子不是问题,本官还能把你推荐给知府大人。你若想飞黄腾达,就帮本官把这件事办好!” 刘捕头心想那他的新年怎么办?不过想到李延朝许诺的赏钱,还有升职的机会,他的心又热起来。李延朝不过是个代县令,不定能在上元县令的位置上坐多久,但金陵知府就不同了。那可是金陵府名正言顺的父母官!只要能攀上那位主儿,还怕自己不能出头么? 想到这里,刘捕头说话的语气都殷勤了几分,原先那点儿小傲慢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大人,他们一行至少有十几个人,还带着个半大的男孩儿。属下跟着他们走了一路,发现他们众人都以其中一人为尊,连那个姓沈的也不例外。那人约摸三十来岁年纪,相貌很是气派,衣着也不象是寻常富家子弟,怕是有些来头的。” 李延朝面露疑惑之色:“你可曾听见他们如何称呼那人?” 刘捕头摇头:“只听得那孩子唤那人一声伯父。还有,他们离开的时候上了马车,驾车的人唤了一声公子,却不知道是在唤哪一个。” 李延朝皱起了眉头:“你再盯紧些。最好弄清楚那个人到底是谁!” 刘捕头怀抱着飞黄腾达的梦想,去执行了李延朝的命令,最终调查到的结果却让李延朝大为意外:“溧阳王府?” “是。属下去寻了他们从前在江宁县内的住处,从他们家邻居那儿打听到的。”刘捕头有些畏缩了,王府的人可不好得罪,“那位小王爷也就是几个月前,他手下的人偶然露过一点口风,平日里从不拿这个身份宣扬。但属下寻的那个邻居乃是在江宁县衙为吏的,他看得清清楚楚,那位小王爷身上带着可证明宗室身份的玉佩呢,半点不假!据说还有巡抚衙门的人去过他们家的宅子,年前又去了一遍送年礼。” 溧阳王府?怎么可能是溧阳王府的人呢?虽然溧阳离金陵不过二百里远,但溧阳王府并不是什么显赫的宗室贵人。他们家长年住在京中,从不回溧阳去。而他们在京里,既不参与朝政,也没听说干过什么了不起的事,无权无势,只能算是宗室里不起眼的一支,只胜在子嗣繁茂罢了。 溧阳王府的子弟,为什么会出现在金陵?更重要的是,沈太医乃是一位太医,他为何会对溧阳王府的人如此敬重? 李延朝虽是京中衰败世家的子弟,但从小耳濡目染,也算是见过些世面。京城里的太医们,地位低是不假,但也长着一双势利眼,面上虽看着待人客气,可若是遇到无权无势只有一副空架子的人家,他们是断断瞧不上的。想要请他们去看诊,已是千难万难,更别说是殷勤地做个跟班了。 沈太医能与永嘉侯同行南下,汤太医是东宫专用的太医,他二人都与那溧阳王府的子弟住在一个宅子里,言行间还仿佛以其为尊…… 李延朝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这里头一定有他所不知道的秘密。 他想了想,决定自己要亲自去淮清桥看一眼那宅子里的人。他从小在京城里长大,若是那些人的身份有问题,他必定一眼就能看出来了。到时候,他才能做更准确的判断。 就在李延朝打算采取行动的时候,赵陌却有些心神不宁。 他把在街上遇见那名上元县衙差的消息告诉了太子以及太子身边的人。侍卫统领闻言特地留意了身后的动静,却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物。 他毕竟不是做捕快出身的,而刘捕头却精通追踪之术,跟踪的时候十分注意掩藏身形。 如此一来,太子身边的人便质疑起赵陌来,他们怀疑他是看错了,也有两个素来对他怀有警惕之心的,觉得他有可能是在撒谎,实则别有用心。太子拿眼色制止了手下的人口出恶言,却对赵陌微笑着说:“不妨事,饶他是谁,也不敢对我们做什么。你且放心便是。” 这叫赵陌如何放心?太子是微服在此,虽有巡抚衙门的人护持,可知道他身份的人没几个。又因为太子不喜有太多的人围在自己身边,引人注目,所以否决了巡抚派人在宅子周边驻守的建议。如此一来,只要巡抚衙门的人不出面,太子光凭他那溧阳王府子弟的身份,可不一定能挡得住存心要对他不利的人。那可是一国储位!足以令人心甘情愿铤而走险! 但赵陌从一开始就装了傻,后来又执意不肯与太子摊牌,闹到如今,他竟有些不好下台了。许多话,他没办法跟太子明说,只能郁闷地闭上嘴。 这时候,秦家那边来了信。初三一过,牛氏在秦庄就住得有些烦了。因每日来人实在太多,她在米脂常年清静惯了,再热闹也没热闹到如今这般,便开始想念城里温暖又自在的日子。于是秦柏便带着一家人重新搬回了夫子庙的宅子。秦庄上的族人虽百般挽留,无奈那些从外地赶回来的族人也有人离开的,他们哪里有理由阻止秦柏?只能提醒他后头还有祭祀,让他不要忘了带秦简来参加,便由秦克用带着数名族人护送,一路将六房的人送回了城里的住所。 得信后,赵陌就仿佛吃了定心丸一般,立刻向太子请求要回夫子庙去拜见秦柏。 他用的理由还是功课,拜他一直以来表现出的好学所赐,这个理由只会得到太子的赞赏,旁人也没有疑心什么。但实际上,赵陌是决定要向秦柏坦白李延朝的事,请秦柏这位国舅出面去劝说太子,不要令自己身处危险之中。 相比于太子,赵陌宁可冒险,让秦柏发现自己在装傻。至于在舅爷爷面前,他的顾虑要少许多。 赵陌带着阿寿,出得宅子,没走几步路,就知道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因为他看到,那位曾经有过两面之缘的刘捕头,正带着另一名生面孔的男子,远远坐在路口的茶亭处,正往他们这个方向看,还边看边说话。他们也不知在那里坐了多久,而半个时辰前,太子才带着几名随从,自街上用了早膳回来。 李延朝一脸的兴奋,仿佛发现了什么大宝藏。赵陌的脸色却如同抹了漆一般。他有些僵硬地想要转回身去宅子里报信,但想到太子身边人对自己的态度,还有太子那满不在乎的模样,又觉得报信不管用,反而有可能引起李延朝与刘捕头的警惕。 他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待走过那个路口,笃定李延朝与刘捕头不会看到自己了,他方才抓住阿寿的手臂,紧张地吩咐:“快……快去卫所寻黄大人报信,说李延朝坐在宅子不远处的路口,极有可能是发现了什么,让他赶紧想办法!” 阿寿不知太子身份,也不明白赵陌为何如此紧张:“哥儿,那个黄大人素来看你不顺眼的,即使这个上元县代县令有意对你不利,他也未必肯帮忙吧?” 赵陌心里如同浸了苦水一般:“你只管去就是,不要多问!” 第八十七章 报信 李延朝万万想不到,自己原本只是想要浑水摸鱼,不料遇到的居然会是一条大鱼! 他原以为汤太医与沈太医是奉了密令,到江南来为太子寻医求药,只需要暗中做点手脚,令他们空手而归,京中的太子自然而然地,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反正太子迟早都要死,皇帝迟早要过继嗣子,他半点没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不对,还自以为能搏一个从龙之功,为蜀王幼子得登大宝出一分力,今后便飞黄腾达了。 他到江南为官已经有大半年时光,对京中最新消息的了解有些滞后,只知道蜀王幼子在皇嗣之争中占了上风,若不是太子仍在,怕是立刻就能入继宫中了。太后寿辰过后不久,蜀王便火速回归蜀地,他也不清楚个中缘由,只觉得蜀王本就是以贺寿的名义入京的,寿辰之后返回藩地也是理所当然,蜀王妃与幼子仍在京城,可见蜀王府圣眷不减。些许对蜀王府不利的传闻,他就当作是谣言了。 他家人从京中写信来,自然也不会提起令涂家觉得丢脸的事。在家人看来,他区区一个县丞,如今也不过是在代县令的位子上,能为蜀王幼子的大业帮上什么忙呢?能在金陵做好他的官就行了,旁的也不必知道太多。因此,在李延朝眼里,京城里最有希望成为皇嗣的,仍旧是蜀王幼子呢。 黄晋成认为以蜀王府如今处于劣势的境况,一旦太子出事,最有可能上位的就是辽王世子赵硕,以此推断与蜀王妃以及涂家有亲的李延朝不可能愚蠢地对太子下手,可以说是高估了他。有人从京城源源不断地给黄晋成送来最新消息,李延朝可没有这个待遇。 李延朝对朝局的认识太过滞后,以至于他在路口的茶亭处,看见那个三十来岁气度不凡的男子时,心头只觉得狂喜不已。 他只远远见过太子两面,并不曾得以近身见过太子真颜,只知道太子大致的体型,然而,这并不妨碍他认出太子身边的人。除了东宫侍卫统领是他从前敬仰有加的高官以外,还有两、三名侍卫,他也都看着眼熟,似乎曾经在京中见到过他们护持在东宫车驾旁,而另一名牢牢紧跟在太子身后的侍卫,更正巧是他童年时的玩伴之一。 当年李家祖父还在高官位上,他仍旧是风风光光的世家子弟,京中官宦世家子弟、勋贵皇亲家的少年,不少都是他的熟人。后来祖父去世,家道中落,他方才与这些曾经的小伙伴们渐行渐远。但他仍旧时不时留意着这些人的消息,好寻机跟他们凑近乎,为自己谋点好处,也因为如此,他清楚地知道那名侍卫在传闻里,目前正在小汤山行宫执守。 小汤山行宫,就是京中传闻太子眼下正在休养的地方。 汤太医也好,那名童年玩伴也好,这些传闻中都驻守在小汤山行宫侍奉东宫太子殿下的人,全都出现在金陵城,齐奉一人为尊,而那人又恰好与传闻中太子的年纪、相貌、体型相仿——这个人的身份还会是谁?若说这仅仅是巧合,那也未免太多巧合了。 那人一定就是太子!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京中人士都以为太子真的在小汤山行宫休养,宫中也没有消息传出来,甚至连太后都没知会涂家一声,但那也许只是为了封锁消息罢了。这也是件好事,这意味着太子若是在江南遇到危险,知情的人不会多,到时候随便寻个路遇肖小的理由,就能糊弄过去了。即使朝廷要追查,也追查不到“不知情”的人身上。 李延朝的心兴奋不已。当然,他不会轻举妄动。他不过是个小小的上元县代县令,上头两层上司盯着,他收买一两个衙差帮自己做私活,跟踪几个人不是问题,但若是在金陵地界上公然对太子不利,肯定没有好果子吃。朝廷若是追查下来,他可没把握瞒得住所有人。 这种事,自然是要让蜀王府的人自己来办了。他只要做那个通风报信的人就足够了。 心里正兴奋的李延朝,没顾得上跟刘捕头多说什么,也没有留意在他面前不远处经过的赵陌主仆,盘算好了接下来的计划后,便立刻赶回上元县衙,命心腹家人急速往京中送信。 蜀王已经回了蜀地,蜀王妃与其幼子还在京城。无论哪一边,都距离金陵甚远。为保险起见,李延朝决定要同时给双方送信,请他们早作决断。 他不知道太子会在金陵逗留多长时间,所以,如果蜀王府有意要做些什么,就必须尽快做决定了。他还在信中说明,会留意太子在金陵城内的行踪,等蜀王府的人到了金陵,只管来寻他便是。 一个时辰后,两匹快马迅速从上元县衙飞奔而出,一人往北,一人往西,分别出城急驰而去。 而这个时候,赵陌正身处夫子庙附近的宅子里,坐立不安。 他独自赶过来,想要求见舅爷爷秦柏,却从表妹秦含真处知道了一个不幸的消息:“我们一回到城里,黄佥事就打发人送了帖子过来,请祖父过去商议事情。大堂哥也跟着去了。赵表哥有什么急事要寻他们吗?午饭前他们应该会回来的。” 赵陌愕然:“舅爷爷去了黄大人那里?”怎么会这般不巧?他虽然打发了阿寿去向黄晋成报信,但自己是绝对不愿意去见后者的,因为想也知道,黄晋成对他不会有什么好话。 更糟糕的是,连秦简都跟着秦柏一道去了,赵陌如今连寻个有可能知情的人商量都不成。 赵陌不由得长叹一声,无力地坐倒在椅子上。 秦含真好奇地看了他几眼:“赵表哥怎么啦?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为难的事?能告诉我知道吗?如果你实在着急,我叫人去请祖父回来,怎么样?” 赵陌抬头看着秦含真,苦笑了下。他觉得应该不用了,秦柏去了黄晋成处,等阿寿把消息告诉黄晋成后,秦柏自然会劝说黄晋成,一道去劝太子提防李延朝。他去不去,结果都是一样的。 只是如此一来,他一直想要隐瞒的事,也许就瞒不住了。 不过这样也好。不属于他的东西,终究还是不会属于他。他与太子虽为伯侄,却君臣有别,又有赵硕的野心挡在中间,于情于理,立场都是相对立的。他怎么好一直装作不知情的模样,把太子真个当成是位和善亲切的长辈,连该守的礼节都置之不理呢?若是太子以及他身边的人不知情还好,如今明明所有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却还要配合他演戏,也怪不得太子身边的人都不喜欢他,对他心存戒备了。 他与太子这位伯父,还是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吧。那些他所留恋的温暖,其实是镜中花水中月,他早就该认清这一点了。 赵陌只对秦含真道:“什么事都没有。我只是……久不见舅爷爷和简哥儿了,心里想念,见他们不在,觉得遗憾罢了。不过不要紧,他们吃午饭的时候就会回来了。我到时候再与他们相见,也是一样的。” 秦含真盯了他几眼。她认识这位便宜表哥已经有大半年了,自认为对他还算是比较了解的。即使他如今装出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她也能看得出来,他如今心里正难受,只是强颜欢笑而已。 秦含真不打算配合赵陌做戏,便说:“祖母早上起得早了,坐车进城的路上又颠簸了下,这会子正觉得累呢,说要补睡一觉。咱们别去打扰她。赵表哥去我屋里说说话吧?” 赵陌自然不会拒绝。两人去了厢房,青杏刚刚带着人把行李整理好了,见他们过来,便上了茶与点心,还笑道:“赵小公子什么时候搬回来呢?青黛姐姐方才还跟我说呢,她们几个在这宅子里住得无聊,周管事又不肯放她们出门去逛,就盼着小公子早日回来呢。”若是赵陌回来了,他才是青黛等人的主人,若是开金口允许自己的丫头婆子出门,周祥年是不会管的。 赵陌勉强笑了笑:“是么?应该不会太久了。” 秦含真对青杏道:“姐姐带人下去吧,寻个人坐在外头替我守着门,若有人来,就叫唤一声。我有话要跟赵表哥商量。” 青杏也不多问,应了一声,便带着人下去了,自个儿拿了个针线箩,亲自搬了个小杌子坐在门前台阶下,做起了针线。难为她了,这大冷的天,只在袖里袖了个秦含真的小手炉,勉强取得一些暖意。 屋里只剩下秦含真与赵陌,赵陌有些不自在地坐在书案后头,装作摆弄秦含真的画笔:“表妹有什么事与我商量?可是那笔茶叶的事?我已经吩咐他们去杭州接洽了。只是眼下正过年,那边茶园子的人估计也没心思谈这事儿,怕得过了正月十五,才会有准信回来呢。表妹放心,这笔买卖错不了。” 秦含真哂道:“我不过就是帮着牵个线搭个桥,后面的事就跟我没关系了,问这个做什么?我是看赵表哥脸上满是难过,想问问你出了什么事?不是我想要过问你的隐|私,只是觉得,大家都这么熟了,你的秘密我知道不少,我家里的事你也了解很多,应该没必要讲什么客气才对。所以我才会直接问你,到底出什么事了?你要是觉得我没有资格过问,那就当我没说吧。” 赵陌忙道:“表妹怎会没资格过问呢?你肯直接问我,就是不与我外道的意思。只是这件事……”他面露难色。 秦含真问他:“这事儿你觉得不该告诉我?那我祖父呢?我大堂哥呢?你原本想找他们,就代表着你不打算隐瞒他们吧?那告诉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又不会随便告诉人去。” 赵陌怔怔地看着秦含真,忽然觉得原本自己所纠结的东西,其实好象没有那么难说出口。 第八十八章 分析 听完赵陌的话,秦含真的脸都要木了。 “赵公子是太子?!”她两眼都在发直,“他是来治病的?现在有人发现他的身份,可能会对他不利?可你没告诉他你知道他是谁,又被他身边的人提防戒备,所以想要警告都不敢开口?” 赵陌沉默地点了点头,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怂。 秦含真也沉默下来,她思考了一会儿,才抬头对赵陌说:“赵表哥,你为什么不想告诉太子,你知道他是谁呢?如果说一开始是怕麻烦,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你为什么还不肯坦白?” 为什么不说?赵陌觉得这个问题很难说清楚。他对秦含真道:“伯父……待我很好。起初我是真不知道他是谁,可后来……慢慢的,他的言行就跟溧阳王府子弟这个身份对不上了,还有他身边的太医和侍卫……那么多破绽,我又不是傻瓜,怎会看不出来?可是……若我不是继续装作一无所知,而是坦然承认了自己知情,那么,我就得把他当成是储君来敬重,而不是一位伯父了。他待我……也不会再象之前那么亲切关怀。也许表妹会觉得我行事有些卑鄙了,但是……我只是舍不得那些日子,我与伯父住在一处,他待我如同一位慈父般。那真真是我久违了的温情。我……我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再长久一些。” 秦含真明白了,赵陌从亲生父亲赵硕那里感受不到这种父爱与温情,发现太子那儿有,便不由自主地贴了过去。 她叹了口气,又问赵陌:“太子从前也不认识你,你俩的立场……还有些微妙,他居然还对你这么好,也难怪你会舍不得。毕竟你只是装作不知道他的身份,可他却清楚地知道你是什么人的儿子。我想,你俩大概很投缘吧?” 赵陌抿着唇不说话。他心里其实也疑惑过,为什么太子会对他这么好?他想不出答案,以“投缘”二字来解答,就目前来说,似乎是最好的答案了。 秦含真想了想:“太子身边的人猜疑你,可以理解,这是从你父亲那儿来的。不过你年纪还小,又从没做过任何对太子不利的事,平时在生活中也对太子敬重有加,而且表面上还处于不清楚太子身份的状态。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还要疑心你,那就是他们太小心眼了。太子就对你很信任,可他们居然不相信太子的判断能力。不是把自己看得太高,就是把太子看得太低了。” 赵陌睁大了双眼,对秦含真这番话感到十分意外。不过,他承认秦含真的话令他听了心情愉悦。可不是么?太子都相信他了,其他人还要疑心,分明就是不相信太子的眼光呢! 亏得他们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忠于太子的! 秦含真继续道:“现在来看,如果你说出自己是知情人,会有什么后果?太子会因此对你起了猜疑之心吗?他身边的人对你的态度是否会有所改变?” 赵陌想了想,摇了摇头。他觉得太子也好,太子身边的人也好,其实早就对他知情一事心知肚明了。正因为他继续伪装不知情,所以他们对他的忌惮也更深。 秦含真根据他的答案,给出了分析结果:“也就是说,你向太子坦白,并不会改变他对你的态度,其他人对你的看法估计也不会有所改变,但有可能会觉得你终于变得诚实了,所以对你稍微有点改观?不管怎么说,你不想说实话,只是因为舍不得太子给你的温情,但现在事关太子的安危,这份温情是否重要到盖过了他的安全呢?” 赵陌摇头,郑重地道:“我更希望伯父他平安无事。”顿了顿,“太子的安危,关乎江山社稷,即使我从此再无人关心,也不能明知道太子遇险而不说出实情。” 说出这句话后,他整个人仿佛就轻松了许多,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我回去就向伯父坦白,请他原谅我这些日子的无礼。我也会向沈大人、黄大人道歉的,我欺骗了他们,因为我不知道身处那个宅子里,应当如何自处。” 秦含真挥挥手:“什么自处呀?你父亲做的事跟你有什么相干?他对你做了什么,大家都是知道的。对你来说,你父亲离储位越远,你就越安全。虽然你是你父亲的儿子,但严格来说,在皇嗣一事上,你们的立场应该是相对的。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会得出这样一个结果,太子应该也心里有数吧?如果这样那些人还要怀疑你会为了让你父亲上位,哪怕自己可能会被王家人干掉也不在乎,那就是他们傻了。跟傻子有什么好计较的?他们那些人都应该会听太子的话吧?只要太子信任你,一直对你好,其他人怎么想的,你不用在意。” 赵陌听得笑了:“确实不用在意,往日是我想得太多了,患得患失,反倒糊涂起来。” 秦含真见他重新露出了笑容,而且并不是强颜欢笑那种,脸上也不由得微笑起来:“好啦,现在解决了你的烦恼,咱们再来讨论一下,太子目前的处境吧。” 太子的处境,主要有两点:一是他来江南治病,效果显著,他的身体已经大为好转,可以自己出门逛上一条街,也不会累到瘫倒了;二是李延朝等与蜀王府有关系的本地官吏,极有可能已经发现了他的身份,随时会为了蜀王幼子的前程而对他不利。 第一点意味着他已经可以回京了,只是眼下正值寒冷的正月,运河停航,路上行走不便。第二点则表示,他在金陵城里的安全并不是百分百有保障的,如果要确保万无一失,就不能让李延朝做出任何对他不利的事情来。 秦含真说:“李延朝这个人,官卑职小,不难对付。太子的身份虽然是保密的,但有巡抚衙门撑着,军队卫所那边又有黄佥事,一文一武,已经足以护住他了。只要让李延朝有别的事可做,甚至是从代县令的位子上下来,他就很难再利用官府的力量对付太子他们。问题在于,他是否会向蜀王府报信?一旦蜀王府知情,决定要暗中对太子下手的话,太子的处境就会更加危险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为保险起见,太子还是尽快赶回京城去比较好。” 赵陌点头:“不但蜀王府,就连我父亲……或是王家,也难保不会犯了糊涂,铤而走险。”以目前京中的局势,赵陌觉得自家父亲或是王家出手的可能性更高些。而如果赵硕真的沾上了这种事,他肯定也会跟着遭殃的,就算太子对他再好,也没用。 赵陌抬头看向秦含真:“尽快回京城是最好的法子,但眼下天气寒冷,北上道路难行。若是让太子殿下勉强动身,走陆路返京,万一路上累坏了身体,又或是感染了风寒……千里迢迢到江南来求医的成果,就白白浪费掉了。” 秦含真问:“那就让他们慢慢坐马车赶路,不行吗?车厢里放手炉什么的取暖,每天不要走太多路,注意保暖,三餐保证,休息充足,还有太医跟着,随时盯着太子的身体,这样应该差不多了吧?我看赵公子平时常常出门闲逛,健康得很,这种程度的劳累,对他来说应该是没问题的。” 赵陌叹道:“事情哪儿有这样容易?若是无人发现太子的行踪,那么开春后北上,他确实可以这么做。问题是如今李延朝已经知道了太子的行踪,万一他告诉了蜀王府的人,蜀王府又决定要对太子不利,太子在路上慢慢走,只会更加危险。在金陵城,好歹还有巡抚衙门与卫所的黄佥事护持。在北上的路上微服出行,太子能依靠的,就只有他身边那十几个人而已!” 秦含真撑着自己的下巴思考:“嗯……我们先确认一件事,那就是李延朝即使真的发现了太子的身份,立刻派人去给蜀王府送信,那也是今天的事吧?他会往京城送信,还是给蜀地的蜀王送信?不管是哪一种,即使派的是快马,也要好几天功夫才能把信送到地方。而信送到后,看信的人想要拿定主意,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等到蜀王府真的决定要对太子不利,派出人手到金陵来,这当中又需要一段时间。前前后后加起来……他们光是在路上,就起码要花上大半个月到一个月的时间了吧?” 赵陌听懂了她的暗示:“表妹是说……要趁着这大半个月到一个月的时间,把太子安全送离金陵?” 秦含真道:“只要不是运气差到在半路上撞上对方的人,又被认了出来,这个时间差应该是足够的。他们南下,太子北上。二月开春后,运河渐渐就能重新通航了,说不定太子忍受陆路颠簸的日子也没想象中那么长。当然了,如果想要给太子争取更多的时间,让他能安全回到京城去,我们还是得另想办法拖住李延朝,不让他发现太子离开了才行。不管是谁,想干这种坏事都不会大张旗鼓地去做的。只要别让他们发现太子真正的行踪,我们应该可以争取一段时间。” 她想了想:“估计到时候要让我祖父配合一下。”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对了,北上这一路上,但凡是太子有可能会经过的地方,是否会有认得太子、又或是与蜀王府、王家等人有勾结的官员任职呢?你和大堂哥南下时,好象打听了不少这方面的情报吧?得提醒太子身边的人一声。” “我是知道不少沿路官员的身份来历。”赵陌眯了眯眼,“行,我心里有数了,拖住李延朝的事儿就交给我来办吧。” 他冲秦含真笑了一笑:“再不会有人比我更适合去做这件事了。” 第八十九章 请罪 一旦下了决定,赵陌就不想再拖延下去了。秦含真本来还劝他等自家祖父秦柏回来后,就把事情摊开来说清楚,又或者直接去黄晋成那里寻秦柏,正好借秦柏的势敲打一下黄晋成。有秦柏在,看黄晋成还好不好意思为难未成年人。 黄晋成是武官,被派到金陵城来,很明显是为了保护太子安危而来的。只要他不节外生枝,赵陌想要说服太子提前回京,成功率就会大为提高,李延朝那边也更好对付,更别说秦柏多半会帮忙的。 赵陌却道:“事关重大,还是别拖延了。我跟黄大人有什么好啰嗦的呢?还是先去寻太子殿下,把事情说清楚吧。” 秦含真秒懂。所谓擒贼先擒王,只要搞定了太子,旁人确实就不再是麻烦了。 赵陌告别了秦含真,再次离开了。秦含真一直送到大门外,远远看着他的背影离去,心里忍不住想叹气。 这趟江南之行,本来还以为只是旅个游,散个心的,没想到会发生那么多事。 仔细想想,自家祖父多半对太子的行踪心知肚明,只是不知道是何时得知的。回想起秦柏在京城时,刚进宫与皇帝见了一面,回家后毫无征兆地,就忽然提出要回老家祭祖,莫非就是那时候从皇帝那里听说了消息? 怪不得呢,他那时走得那么急,催着长房与二房把分家的事给办好了,没几日就要出发南下,一路上赶紧赶慢地,硬是比正常行程缩短了半个月的功夫,提前抵挡江南。因着遇上大风雨,他竟然又丢下一家老小,自个儿与黄晋成先跑来金陵城了,想必是急着要见太子吧? 还有,到达秦庄后,秦柏时不时地就要出门,每次只带了周祥年或者虎伯,也不说去了哪里,拿个闲逛做借口。他当时定是去见太子了吧?他到江南来,是因为不放心太子微服在外? 还有秦柏忽然间在城里买了两处宅子并一处店铺,一处宅子自住,另一处明面说没买,却是买下后给了太子一行人落脚,店铺平白送给了叶大夫,这是为了方便太子在城中避寒并看大夫? 秦含真心中感叹万分,想着自家祖父也算是用心良苦了。若不是今日赵陌说破真相,秦柏大概会一直瞒着家里吧?当然了,这种机密不可能随便乱告诉人去的,却不知道秦简怎会也知情?多半不是自家祖父说的,而是在外头遇见太子的那一回知道的吧?那回他与赵陌一同在镇上遇见了“赵公子”。赵陌自然认不出太子,但秦简却不可能不认识这位亲表叔。如此一来,在这个家里不知道太子身份的成员,恐怕就只剩下祖母牛氏与她了。而现在,她也知道了…… 秦含真回头看看正房的方向,觉得自己还是别告诉自家祖母的好。 她回到正院的时候,牛氏刚刚睡完一觉醒了过来,一边在丫头的服侍下整理衣饰,一边打着哈欠问孙女:“你祖父和简哥儿还没回来么?她们说广路回来了,这会子在哪里呢?离饭时还早,要是你们肚子饿了,就叫人出去买些点心回来吃吃。咱们刚搬回来,厨房多半没有备下热点心。” 秦含真笑道:“厨房有点心,我方才问过了。不过赵表哥听说祖父和大堂哥不在,祖母您又睡着了,与我说了一会儿话,便离开了,说是过后再来向您请安。今天的午饭,大概又是我陪您吃吧。” 牛氏面露疑惑:“怎么了?你祖父跟简哥儿有事不能回来么?” 秦含真笑笑,没有回答。赵陌说来之前打发阿寿去了黄晋成处报信,若是黄晋成与前去拜访的秦柏、秦简得了信,恐怕就得商量一下接下来的应对了,秦柏与秦简不可能心大到回来吃午饭吧? 她只对牛氏道:“不知道呀。祖母睡得好不好?要不要再歇一会儿?” 牛氏轻易地就被她岔开了话题:“睡得挺好的,吃过午饭我再打个盹,应该就能歇过来了。唉,庄上不是不好,热闹得很,但热闹的日子过得多了,也挺腻烦的。咱们才搬回来小半天,我就觉得舒服极了。果然,过日子还是要清静一点的好。” 秦含真陪着她笑了。 赵陌很快回到了淮清桥的宅子,站在大门前,他脚下顿了一顿,便又迈开腿跨进了门槛。 沈太医正在前院与人说话,见他回来,有些惊讶:“世孙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在秦家用午饭么?” 赵陌抿了抿唇,不答反问:“伯父在哪儿?我有事要告诉他。” 沈太医皱了皱眉头,正要回答,就听得书房方向传来了太子的声音:“是广路么?我在这里,你过来吧。” 赵陌走了过去,只见太子坐在书房的长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旁边的小几上摆着热茶与点心,一名内侍穿着小厮的衣裳,立在一旁听候吩咐。书房里温暖如春,一切都是那么的平静而闲适。 赵陌晃了晃神,但很快就定下心来,一步步迈上前去,在长榻前跪倒:“伯父……不,殿下,赵陌是来向您请罪的。” 太子面上微微变色。他看了内侍一眼。后者躬身一礼,迅速退了下去,把书房的门关上了。沈太医这时候已经追到门边,听到了赵陌的那句话,也是满面意外。他与内侍对视了一眼,犹豫了一下,决定去把侍卫统领与汤太医找过来。 等到沈太医等人齐聚在书房门前,连黄晋成也领着秦柏与秦简、阿寿走进大门的时候,赵陌已经向太子请过罪,并且将自己所知道的所有关于李延朝的消息都说了出来。 他正色道:“殿下,此事不可轻忽,还请殿下慎重以对。李延朝不过是小小蝼蚁,但他背后的蜀王府与涂家却不可小看。殿下安危关乎江山社稷,还请您早日返京。” 太子看着他,低低地长叹了一声。赵陌听闻,不由得把头垂得更低了些。 太子轻声道:“你先起来吧。”赵陌磕了一个头,听话地站起身来,恭敬地退到一旁侍立,听候吩咐。 太子看向赵陌的目光有些复杂。他其实早就盼着赵陌能把话说穿,不要再装作不知情的模样,对他这个伯父多信任一些。然而,等到赵陌真的把话说穿,向他这个太子殿下——而不是伯父——请罪赔礼的时候,他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了。赵陌从下跪开始,就只唤了他一声“伯父”,往后只叫他“殿下”了,显然是要跟他生分了吧?这些日子以来,他与赵陌相处得很好,难道这段温馨而愉快的时光,真的就此结束了么? 想了想,从一开始,好象就是他在向这个孩子说谎呢。如今又怎么好意思指责这孩子欺骗了他呢? 太子柔声对赵陌道:“你不必说什么请罪的话,当初是我骗你在先,要说有错,那也是我先犯了错。你这孩子素来聪明,会猜到真相,也是理所当然的。我只是不明白,你先前一直不肯说的,为何如今又改了主意?是谁劝过你么?是永嘉侯?” 赵陌摇了摇头,眼神忽然柔软下来:“不是的。我去寻舅爷爷,可他不在家,受邀去了黄大人那里。我只跟秦家三表妹说了几句话。我……”他顿了一顿,不确定暴露出秦含真来,是否一个好主意,但若是昧下秦含真的功劳,他心里又过意不去。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决定要说出来:“我心中烦恼,忍不住向三表妹倾诉,是她的劝说让我明白了什么是轻重缓急。我心中便是有再多的顾虑,也及不上殿下的安危。哪怕殿下从此厌恶了我,我也不能再装傻下去了。” 太子笑了笑:“傻孩子,我怎么会厌恶你?”接着他又补充一句,“小舅舅家的含真丫头,也是个好孩子。她劝你劝得好,我还要谢她呢。” 赵陌还在猜想太子这话是什么意思,后者已经抬起头,扬声道:“外面的人进来吧。” 门开了,秦柏、黄晋成、东宫侍卫统领、汤太医、沈太医……连秦简都一起进来了。众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些一言难尽。 秦柏首先看向赵陌,面露欣慰之色:“广路,你这个决定做得很好。”他又转向太子,“殿下也该考虑回京的事了。这一趟行程需得保密,但黄大人有职责在身,不能一路护送,只能让他派出心腹随行。殿下这一路上的安危,还是要靠东宫侍卫们。为了确保殿下路上不会因为天寒与劳累而生病,两位太医也得带上一位,另一位却需得留在金陵,帮忙牵制那李延朝才好。” 秦柏一旦知道了李延朝的事,短短的时间里,已经想好了应对之法。他甚至还想到:“若是能请动叶大夫随行,就再好不过了。即使为保密计,不能让叶大夫知道殿下的真实身份,也可以事后宣召他入京。殿下的身体虽已大好,日后难保还有用得上叶大夫处。他若在京中行医,殿下便要方便得多了。” 太子想了想,道:“不必如此。叶大夫为家人考虑,已经决定近几年里都不会离开金陵府。我又何必强人所难?我的病情已经大有好转,接下来只需要按时服药休养就够了。汤太医与沈太医的医术都十分精湛,在金陵期间,他们向叶大夫请教,医术也有所提高。我有他们随行,便已足够了。” 这话就代表太子已经同意了秦柏与赵陌的提议,提前回京。这个基调一旦定下,众人就好做后头的安排了。 首先提出异议的是黄晋成:“正月里运河停航,殿下若改走陆路,只怕太过颠簸了,殿下未必受得住。况且这一路上还不知会遇上什么人,那李延朝若是早早递信出去,派人沿路埋伏,殿下危矣!与其冒偌大的风险,倒不如明着打出东宫旗号,一路由官军开路,护送殿下回京。即使有肖小意图不轨,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第九十章 表态 黄晋成这个主意不能说不靠谱。一旦公开了太子的身份,有大批官军护送,等闲人就不敢对一国储君不利了,至少那些想要冒充土匪盗贼什么的行凶的人,就没法钻空子了。 只是这么一来,名声上恐怕会不大好听。 因为太子是秘密微服南下的,皇帝、东宫上下以及太医院的人还配合着撒了谎。如今京城那边还在继续粉饰太平,太子却在金陵把这层粉给抹了,岂不是公然打了自家老爹的脸?更何况,若是为了自己的安全这么做,又显得他有些怂。 太子身为一国储君,不想那么怂。 他还要考虑这么做的后果。白龙鱼服,不是身居高位者应该做的事。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一国储君,明知道自己身体不好,还无视可能有的危险,只带着几个随从跑出千里以外去,晃悠了大半年才回宫,御史们肯定要闹的。从前他无所谓,但如今他身体好了,就得考虑得长远一些了,总不能让自己的名声弄得太糟糕吧?就算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他也要为皇帝着想。 因此他直接否决了黄晋成的提议:“不成,不能公开我的身份。我得悄悄返回京城,然后从小汤山行宫公开回到宫中去。父皇既然对外放了话,说我在小汤山休养,那我就必须在小汤山休养。外头的传言如何并不重要,可我不能叫人拿住明证。” 黄晋成眉头一皱,欲言又止。 太子见状,便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就是个小小的李延朝罢了,哪里就吓得你等进退失据了?即使他背后有哪家王府、世家撑腰,等到他消息传递出去,再有人前来对我不利,没有十天半月也是不成的。这已经是最快的情况了,想来李延朝一个小小县丞,也不会有什么日驰八百里的骏马。他背后的人得了消息,再派人前来,又能有多快?等他们到得我跟前,要越过你等,对我下手,又要费多少功夫?休要为着十天半月后可能有的危险,便在这里惊慌失措。” 黄晋成张张口,又闭上了。想想他好象确实不够镇定,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李延朝罢了。 一旁汤太医等人听了太子的话,也都纷纷镇定下来,想想他们确实没必要太过惊慌了,还反过来劝黄晋成:“是啊,黄大人,不必太过高看了那李延朝,寻个法子对付他就是了。他今日才得了信,即使这会子已经把信送出去,只要我们离了这里,他又能奈我们何?蜀王府要派人来,也得知道殿下在何处,才能下手呢。” 沈太医也道:“那李延朝兴许还不知道京城里发生了什么事,蜀王府会不会出这个手,也未可知。要知道,如今蜀王得了圣上厌弃,蜀王幼子还在想法子哄太后许他们母子在京城多留些时日,好为他自己结一门好亲。这会子殿下若真的出了事,皇上要过继皇嗣,且还轮不到他家。蜀王府能冒这么大的风险,却便宜了别人?我看这事儿多半只是我们自己吓自己罢了。” 谁知黄晋成听了他的话,反而生出了新思路:“倘若蜀王府不会出手,却把消息透给了辽王世子,又当如何?” 众人齐齐一愣,沈太医也有些反应不过来:“黄大人,你说什么?”秦柏与赵陌却齐齐把眉头一皱,看向了黄晋成。 黄晋成冷笑道:“蜀王府确实要等到几日后才能得信,也还要斟酌平衡过得失,才要决定是否下手,但辽王世子却不必。他如今正得圣宠,若是殿下有个万一,怕是立刻就有机会入主东宫。蜀王府难保不会借刀杀人,事后再把辽王世子供出来,他们好坐收渔翁之利。再者……”他转向赵陌,冷冷地看了后者一眼,“谁知道辽王世子是不是会比蜀王府更早收到消息呢?” 众人这下都明白他的意思了。沈太医等人闭口不言,秦柏则正色对黄晋成道:“黄大人,你对广路猜忌得有些过了。他一个孩子,被生身父亲一再错待,本已够命苦的了,你又何必一再雪上加霜?这不是君子该做的事。” 黄晋成也郑重地对他说:“永嘉侯与他素来亲近,难免会偏着他些。只是你又怎能保证,他不会生出妄念来?不管辽王世子待他如何,他终究是辽王世子的嫡长子。只要辽王世子成了储君,他便是现成的皇太孙。虎毒不食子,他到时还是会风光还朝的。即使碍于王家,他不会有得登大宝的机会,至少也会得封一个王爵,悠然做一闲王,富贵一世。岂不是比他如今的境况要强得多?更何况,辽王世子得势后,王家还能不能做得主,尚是未知之数呢。” 秦简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替赵陌辩解:“晋成叔,你别把广路想得太坏了。你说辽王世子虎毒不食子,可王家人却是不会顾虑这些的。你以为他们不会对广路不利么?眼下辽王世子只是一个世子,他们还能勉强容得下广路。辽王世子若真的做了储君,广路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他又不是傻,为什么明知道前头是死路,还要帮他父亲?他父亲待他那么刻薄,他才不会念那父子之情呢。” 黄晋成闭口不语,但他的神色,很明显对秦简的话不以为然。 赵陌默了一默,抿抿唇,开口道:“黄大人猜忌我,是因为觉得我对我父亲还有孝心,认为我会一心为了父亲的大业着想,也是为了自己的前程。那……我少不得要表个态了。” 他转身跪在太子面前,正色看着对方:“殿下,此时此刻,我若只是发个誓,您想必是不会信的,那我用别的法子来表明自己的清白,不知是否可行?” 太子微笑着对他道:“不必如此。晋成怎么说,那是他的事。我却是信你的。与你相处了这半个多月,难道我还不知道你的为人?别为了旁人几句话,就做出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来。” 赵陌眼圈瞬间红了一红,但他很快忍住了:“我不会后悔的。我在父亲那里住了些时日,常往他的书房去,看到他书案上有些书信,乃是与王家关系密切的官员写给他的。我虽然未能一封封看过去,却也知道那些都是什么人。我把这些人的名字写下来,交给殿下,殿下只管处置他们去。想来我父亲与父亲兄弟反目,能在朝中立足靠的不过是圣眷与王家。论圣眷,他自然比不过殿下。剩下的王家,又能有多少能耐?殿下一句话,就足以压倒他们了。去了王家爪牙,王家再无能为力,我父亲也就老实了。” 他这话令众人都吃了一惊。秦柏叹气,心中却是不希望看到他与赵硕父子间闹到如今这个地步的。这一步走了出去,王家若是知情,只会对他更加杀之而后快。赵硕若是知情,剩下的那点父子之情也不剩什么了。 黄晋成抿了抿唇,没有说话,眼中的惊讶之色却溢于言表。他觉得赵陌真的是疯了,怎会做到这一步?难不成真是自己误会了?不过他又想到,赵陌一个孩子,能知道多少王家党羽?兴许只是明面上的那些吧? 太子郑重看着赵陌:“你不必如此。这事若叫你父亲知道了,你又当如何?” 赵陌不答反道:“他上京原不是冲着储位来的,而是为了得封世子。妄想得到皇储之位,乃是王家的想法。如今父亲已是世子,只是骑虎难下,等他发现殿下健康无虞,他所求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他又怎敢再有妄念呢?到时候,自然是各归各位,一切也就太平了。至于我……原不过是个弃子,那时也依旧是个弃子,自然是继续待在原本的位子上。” 太子露出了几分难过之色:“傻孩子,你这是要将自己陷于绝境了。不过是为了防一个李延朝罢了,你何苦为我做到这个地步?我难道还要靠你一个孩子,才能平安返京不成?却是我往日轻率,不肯听你劝说,反连累你到这个地步。” 赵陌抿嘴笑了一笑:“殿下何出此言?原是广路心甘情愿的。这半个月,广路……也过得很好。” 他收了笑,又继续正色对太子说:“那李延朝不过小人,即使送出了消息,也需得防他盯梢,泄露了殿下行踪。殿下只管与黄大人商议如何回京,李延朝就交给我好了。他一个小小县丞,在上元县也不过是仗了金陵知府的势,我去向金陵知府告状,说李延朝有私心,要为蜀王府出气,报复于我,看那金陵知府还会不会继续给他撑腰。李延朝一去,殿下少说也有十天半月不必担心行踪泄露。等到那些意图对殿下不利的人来到金陵,也还有我做那挡箭牌呢。殿下只管放心回京。” 秦简忍不住道:“你要做什么挡箭牌?广路,你可别做傻事!” 赵陌回头冲他笑了一笑:“放心,我能做什么傻事?不是有巡抚衙门护着我么?说不定到时候连金陵知府也会护着我了。我父亲的名头暂时还是能唬一唬人的。无论是谁派人来,也不可能大张旗鼓地说出自己的目的。我便借着金陵三层官府的势,与他们耍弄一番,他们又能奈我何?” 秦柏忍不住插言道:“你这孩子,休要再说下去了。要做挡箭牌,还有我呢!黄大人他们也不是酒囊饭袋,要靠你一个孩子来保护殿下。这是大人的事,你只管读书去吧!” 第九十一章 疑问 永嘉侯秦柏黑了脸,黄晋成与沈太医等人虽觉得赵陌的法子不错,可行性也很高,却不敢再多说什么。 再说下去,难不成真要如秦柏所言,成了酒囊饭袋,只指望赵陌一个孩子保护太子? 可是……赵陌想到的法子确实很不错呀,而且除了他,再没有第二个合适的执行者了。因为在场的人里,只有他是宗室,可以短暂地冒充太子殿下原本伪造的宗室子弟身份。利用李延朝与蜀王府有亲的背景,告他的黑状,令他与其恩师金陵知府生隙,也只有身为蜀王府政敌辽王世子亲生儿子的赵陌能够办到! 但永嘉侯秦柏却不容许赵陌涉险。他板着脸道:“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把太子殿下平安送出金陵,返回京城。至于如何牵制李延朝,混淆其耳目,对付前来对太子不利的人,那是之后的事了。黄佥事有官职在身,不得轻离金陵,正好与我做个帮手。此事你与我再商议就是。所谓的挡箭牌,我也一样可以做。太子殿下是我亲外甥,我忽然返乡祭祖,总有些缘故。做些蛛丝蚂迹出来,让李延朝误会我把太子藏起来了,叫他来盯我就是。我的身份是公开的,巡抚衙门与知府衙门都曾来过人与我请安。我倒要瞧瞧那李延朝打算如何对付我!” 太子忙道:“小舅舅,这如何使得?您年纪大了,小舅母身体不好,家里侄儿侄女年纪又还小,万一那李延朝穷凶极恶,伤害到什么人,可如何是好?” 秦柏却摆了摆手,道:“我看他就不是个胆大之人,他盯上的是殿下,用不着跟我一个老头子过不去。他一日未得殿下行踪,是不会对我做什么的。等到殿下顺利回到京城,他也就没有用处了。到时候,自有人会收拾他。”他正色对太子道,“殿下不必多言了,还是早些做好准备,预备回京吧。这一路只怕比来时更辛苦些。天气又冷,您还须多保重才是。” 太子欲言又止,眉头紧皱,哪里放心得下? 赵陌见状,便又开口了:“殿下不必担心永嘉侯。一来本地官府皆知永嘉侯身份,又有黄大人在,等闲人都不敢得罪了他;二来李延朝根本没有那个身份与资格,能给永嘉侯添堵。即使蜀王府真的派了死士前来,难不成黄大人还会不派心腹前来保护永嘉侯么?” 黄晋成不由得看了赵陌一眼,心下有些不自在。他若真的没法跟在太子身边,一直保护太子上京,那肯定要把心腹亲兵派出去的。哪里还有多余的人手留给永嘉侯秦柏?秦柏又不是那些心思叵测之人的目标,身边也不是没人护卫。不过这种话,黄晋成当然不会说出口,因为他一旦说出来,太子定会生气的。 太子却仿佛从赵陌的话中得到了启示一般,郑重地嘱咐黄晋成:“晋成,小舅舅的安危就拜托你了。我离开金陵后,一应事宜,你都听从小舅舅的吩咐行事,不要擅作主张。” 黄晋成眼都直了:“殿下!这……”他想要反驳回去,太子却摆手道:“事情就这么定了。你于武事上是一把好手,但要跟李延朝那样的人打交道,还是得请小舅舅出马。若由得你自主行事,你定然又要挑广路的刺,与小舅舅互别苗头。事关我自身的安危,可不能任由你胡闹。” 黄晋成憋屈极了,但他眼角瞥见侍卫统领与两位太医都低头不语,仿佛已默默接受了太子的命令,半点没有帮他说话的意思,他就算心里反对,也说不出一个“不”字来了。 皇帝派他南下时,在密旨中就曾明言,令他听从太子号令。如今太子让他听永嘉侯的,他也只能照办了。 黄晋成郁闷地应了一声“是”,视线不由得转向秦柏与赵陌的方向,忽然发现赵陌正朝他这边瞧,眨了眨眼,便移开了视线,而对方的嘴角似乎隐隐露出些笑意来。黄晋成的脸一下就涨红了,偏偏当着太子的面没办法发火,只能强自忍下了这口气。 沈太医问:“殿下若真的要离开金陵,是不是再请叶大夫开一次方?就开个休养用的方子,若有成药更好。殿下比预计的时间早了太多回京城,这一路上总不能断药,回京之后,也要继续调养身体的。否则,好不容易把身体调理得这般好,过后却不能持续下去,岂不可惜?” 汤太医说:“叶大夫最近开的两张方子,用的药与份量都大同小异,照方继续吃下去就是。况且李延朝手下的爪牙曾经在医馆外头跟踪我,想必知道殿下在医馆求医,就怕他派人守株待兔。若殿下真的请他开最后一张方子,就怕他向叶大夫询问时,会轻易得知殿下离开的消息。” 这话也有道理。沈太医不由得为难:“若是能把叶大夫请过来就好了。可他偏偏不肯出诊。” 太子淡淡地道:“明日初四,正是医馆年后重开的日子。年前就说好了明日去复诊的,我再去一回,请他开方时多开几剂药,或是配些成药吧,就说我要回镇上小住,或是去别处游玩,暂时不能再去了。等那些药吃完后,便要请两位太医费心了。我既然要走,自然不能指望叶大夫能把我未来要吃的药全都提前开出来。” 汤太医与沈太医都有些讪讪地。自打来了金陵,他们似乎就有些依赖那位叶大夫的医术了,曾经的不服气变成了心服口服,似乎连身为太医的自尊都忘了,心甘情愿地沦落成了熬药的药僮。太子要走,他们居然想到的是叶大夫不能跟着走,太子的药要怎么办?他们可是太医啊!难不成没有了叶大夫,他们就不懂得看病开方了不成? 这时候赵陌又插言道:“李延朝手下那名衙差,跟踪我们的时候,一次是跟上了汤太医,另一次汤太医不在,沈太医却在场。我怀疑他可能认得我们中的大部分人。诸位侍卫是定要跟随在殿下身边的,不知两位太医能否留下一位?若是殿下身边的人全都不露面了,李延朝多半会起疑心的。若有人能骗他一骗,想必会更能让他取信。” 汤太医忙道:“我不能离开殿下身边。我与叶大夫相识最久,也常与他讨论医理。况且我一直为殿下诊治,对殿下的身体最清楚不过了。” 沈太医有些憋闷,但还是配合地道:“若是殿下觉得合适,下官留下来就好。下官本来就是跟着永嘉侯一道南下的。” 太子点了点头:“那就拜托沈大人了。” 接下来要讨论的是太子回京的路线,这些事需得黄晋成与东宫侍卫们一同商议,等有了结果再来报给太子知道。侍卫统领拉着黄晋成退下了,另寻地方讨论这个问题。秦简拼命给赵陌使眼色,示意他与自己出去说话。赵陌犹豫了一下,便同他一道告退了。 两位太医自去准备路上需要用的药品,屋里便只剩下了太子与秦柏。 太子叹了口气:“真没想到事情会有这等变化。我本想在金陵多待些时日,也好多与小舅舅相处的。过些日子天气暖和些,我还想请小舅舅、小舅母去下馆子呢。” 秦柏脸上露出了微笑:“拙荆一直念叨着,上回殿下请了客,她定要回请一次,还殿下的人情呢。” 太子不由得失笑,但笑完后,他又有些难过:“这回……却是我连累小舅舅了。小舅舅千万保重自己,提防那起小人狗急跳墙。若是小舅舅因我之故而遇险,我定会心中难安。回宫后见了父皇,也难以向他交代。” “傻孩子,这需要什么交代?”秦柏笑了,“殿下能平安无事地回宫,我冒一点风险又有什么关系?相信皇上也会这么想。殿下实在不必过于担忧。” 太子又叹了一口气,犹豫了一下,又道:“广路……那孩子心思太重了些。他也是个命苦的,晋成他们因辽王世子之故,对他有些不公平了。我自然相信他的为人,但晋成他们总担心会有人伤害我,难免要牵连无辜。方才……我看他为了表明自身清白,不惜供出辽王世子与王家的党羽。虽说他是一片赤诚,可此事若叫他父亲知道,他的处境可想而知。我一想到这点,心里就忍不住为他难过。我们离开后,还要请小舅舅多照应广路,劝他想开一点。他与你们家素来亲近,想必小舅舅的话,他能听得进去。” 秦柏正色道:“这是自然。那孩子有时候爱钻牛角尖,但心性还是好的。他方才说的话,相信也不会是一时冲动,而是真心那般想。那固然不大符合孝道,却是一片忠君之心,若不是对殿下心存敬爱,他断不会说出那等话来。只是……”他顿了一顿,“殿下对他,又是怎么想的呢?” 太子怔了一怔:“什么?” 秦柏看着他:“殿下此前并不认得广路,不过是偶然见过一两面,可自从年前,殿下开口邀他入住此宅之后,似乎就与他亲近了许多。那孩子固然讨人喜欢,但宗室中与他年纪相仿又性情讨喜的晚辈也不少,为何殿下独独对广路青睐有加?” 第九十二章 密谈 太子沉默了很久,没有回答。 秦柏却并没有转移话题的意思,他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着太子给他一个答案。 半晌,太子才笑了一笑:“哪里有那么多的缘故?只不过是……投缘罢了。我见了他,就觉得合我眼缘。他又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自然比别的孩子更讨人喜欢了。我在金陵除了治病,也没别的事可做,身边的不是太医便是侍卫、侍从,人人待我恭敬有余,却又谨守礼节。这本是应有之义,可对我而言,却未免无趣了些,难得有广路这么一个孩子能陪我说说话,解解闷。他先前不知我身份,我与他相处得也轻松,不必顾虑什么身份、礼节。时间长了,我知道了他的身世,也难免要多心疼他几分。” 太子看向秦柏:“小舅舅不必担忧。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那样的事,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做主的,没有父皇点头,我怎敢私自决定?” 这话说得含含糊糊的,秦柏却已明了,他郑重地道:“殿下既然心里有数,我也就安心了。” 太子叹息道:“小舅舅其实也是关心广路的,是不是?这孩子的处境,也着实叫人忧心。辽王世子太过了,怎能将嫡长子无故放逐在外?广路都已经到江南来了,他还要催着、提醒着,好象生怕广路不肯在此久留一般。我却是看不上这等行径的。从前我身体不好,若有万一,父皇迟早要过继嗣子,继承皇位。倘若宗室中有人品出众、才干过人的堂兄弟,自然是好事,我绝不会有半点妒恨之心。只是辽王世子……连约束内眷都做不到,还要看岳家脸色,叫人如何放心把江山社稷交给他?到时候执掌江山的,到底是我们赵家人,还是姓王的呢?” 太子的想法,秦柏也深有同感。他其实心里有数,皇帝那边,早就把赵硕给排除在皇嗣候选名单之外了,只是不曾叫外人得知罢了。如果赵硕能及时醒悟,不再做王家的应声虫,皇帝还有可能将他培养成为新君的臂膀,多加重用。但如果他未能摆脱王家的控制,那么等待着他的,也不过是一个闲王的位置而已。 秦柏将皇帝的意思告诉了太子,道:“黄佥事屡屡猜忌广路,其实大可不必。我们出京前,辽王世子已经秘密上书,说自己无意于储位,求的只是一个世子名份。他如今已得了世子之位,日后定会一心为朝廷出力,以报君恩。这话虽说未必信得过,大概只是以退为进,但也意味着,除非皇上主动抬举辽王世子,否则辽王世子绝不能公开争取储位,否则在皇上眼中,他就成了出尔反尔的小人了。殿下倘若此时遇险,与他也没什么益处。不过他背后的王家不是省油的灯,难保不会铤而走险。可广路却是绝不可能与王家合谋的。黄佥事的猜疑,实在是全无道理。” 太子笑道:“晋成的话,我原也没信。他平日不住这边,与广路相处得少了,不清楚那孩子的为人,才会误会他。等认识的时间长了,他自然就会明白,自己误会了广路。”他顿了一顿,“我离开金陵后,若是晋成再为难广路,请小舅舅帮忙多劝劝吧。开春后小舅舅要回京,还请千万把广路带回京城去。你让他不必担心他父亲会责怪,一切有我呢。我来与他撑腰,谁敢再把他赶到江南来?” 秦柏深深地看了太子一眼:“殿下真要这样做么?”就怕如此一来,赵陌会被推到风口浪尖上,再也没办法过清静日子了。人人都知道太子对他另眼相看,赵硕又会生出什么想法来呢? 太子微微一笑:“这有什么不好么?他这回是为我立了大功的,又愿意冒险为我善后,我自当好生赏赐他一番。不过就是护着他在京城度日罢了。我这个东宫太子虽没什么本事,人人都能不把我放在眼里,但我要护他一个孩子,还是办得到的。” 秦柏又叹了口气,没有多说什么,转而嘱咐起太子北上要注意的琐事来。 这一行人中,有太医,有内侍,有厨子,有侍卫,想来生活上是无虞的。只是出门在外,怎么比不得在家里舒服。况且眼下还在正月里,到处都是冰天雪地,要想天气回暖,至少也得等到二月开春之后。运河停航,太子须得走很长一段陆路,定要吃不少苦头。 秦柏本人的长途旅行经验很丰富,自然能给太子传授不少决窍。他甚至打算把自己准备的旅途药品储备拿一份过来,献给太子,以防万一。 当太子与秦柏在书房中谈话的时候,秦简正拉着赵陌在小花园的一角低语。 秦简抱怨道:“你方才真是疯了!何必说那些话?话说出去就不能反悔了,有那么多人听见呢!你怎么知道当中不会有人把这些话传到你父亲耳朵里?他对你虽不好,可他到底还是你父亲。他若只是把你放逐在外,不闻不问,你还能过几年清静日子。但他要是对你记恨在心,有心折腾你,你做儿子的,如何抵挡得住?!” 赵陌却只是微笑:“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记不记恨我,我的处境都没什么不同。况且我要告发的,都是王家的党羽。以太子殿下的为人,倘若这些人没有把柄,他也不会对他们如何。倘若这些人身上本就不干净……那就是他们自己找死,与我何干?” 秦简叹了又叹,对黄晋成也有些抱怨:“晋成叔也不知是怎么了,放着那个李延朝不管,却非要跟你过不去。你不就是摊上个不省心的父亲么?那又不是你自己愿意的,他怎么就非要把人往坏里想呢?” 赵陌笑笑:“他那么想,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秦简白了他一眼:“你还替他说话呢。你一点儿坏心都没有,他却处处针对你,你反倒说他不是没有道理了。你是不是气得狠了,所以犯起了糊涂?” 赵陌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翘了一翘,却没有多说什么。 秦简哪里明白他的想法呢?他方才在太子面前表白心迹,乃是有意为之,目的可不是那么单纯。太子在金陵治病,有了叶大夫的妙手回春,他的身体明显已经有所好转。传闻中病得连床都不能起,连外人都无法见的太子殿下,其实可以活蹦乱跳地四处游玩,性情、见识与才干也比一般人要强——至少赵陌觉得他比自己的父亲要强。这样的太子殿下,平安回归京城后,自然是储位稳当。哪里还有什么过继皇嗣的事? 父亲赵硕的奢望注定要落空,还好已经得了辽王世子的名头,又向皇帝表明了“无意”争储的心,往后在太子底下做个贤王,还是不成问题的。太子如今待他这个侄儿很不错,只要太子不猜忌他,父亲赵硕那里就不会出什么岔子。赵硕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但也懂得审时度势,不会做触怒上位者意愿的事。 至于王家?赵陌今日在太子面前告了王家一状,王家日后若是老实还罢了,若是不老实,太子难道还能容他们一再觊觎自己的位置? 赵陌深知生身父亲靠不住,如今能与太子结下善缘,日后他的日子想必也能好过些。他也没什么野心,只求日后能有太平日子过。倘若长大成人后,能得封一个不错的宗室爵位,那就更妥当了。至于辽王世孙之位?他也懒得去争了。 他于此事上确实有些心思不纯,黄晋成猜忌他,自然不是原无道理,然而他绝不会对太子不利就是了。 赵陌收回思绪,继续听秦简说话,后者还在替黄晋成赔不是呢:“晋成叔最近不知怎么了,好象心情总是不太好。我看多半是他那个侄女的家里在生事吧?前些天我住在秦庄里,听说宗房克用婶娘跟娘家人闹了别扭。她娘家父亲兄弟年前回了扬州老家探亲。这事儿她原是不答应的,可她娘家父亲兄弟没理会她的意思,便擅自去了,过年也没到宗房去拜年。克用婶娘这些日子一直有些阴阳怪气的,听人说她时常打发人到晋成叔那儿去吵闹,晋成叔大约是烦了她,才会对其他人也没什么好脸色。这一回真真是他错了,他还拐不过弯来呢,我先替他给你赔个不是,你别见怪。等日后他醒过神来,自然会明白自己大错特错。” 赵陌笑道:“这却不必。他其实也是职责所在,即使想得偏了些,也是因为不清楚我的性情为人罢了。我并没有怪他的意思。在我看来,太子殿下能相信我,那也就够了。先前我明明知道他的身份,却还装作不知道,无礼得很。殿下却不与我计较,还说了许多安抚我的话,我心里正高兴呢。” 他叹息道:“想想我从前确实是想得太多了,便患得患失的,一再做傻事。三表妹替我厘清了头绪,让我想明白了自己的失误之处,如今总算做出了正确的决定。我如今心情畅快,简哥儿,你真的不必担心我。” 秦简讶然:“你还真的把事情告诉三妹妹了?她一个小女孩懂得什么?你也太大胆了些!万一她把太子殿下的事说出去怎么办?” 赵陌笑笑:“她不会的。她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第九十三章 避嫌 520: 婧愮珯杩斿洖鏈?煡閿欒? <="noindex, nofoll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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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初提 不等赵陌回答,秦简就抢先道:“还用说么?自然是送出去了!这小子真真气死人了,我们下午在屋里说着闲话,他在书桌前拿笔写字,我只当他是随手乱写的,谁知三叔祖才叫我们去书房,他就把名单给递出去了!” 秦简唉声叹气:“那会儿谁还记得这回事?殿下也叫他不必做到这一步。他把名单交出去的时候,看见的人都意外得不得了,连晋成叔都愣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其实广路即使是不交名单,旁人也没空答理这件小事的,偏他自己还记得。如今可好了,这名单一交出去,回头他父亲知道了,哪里还有他的好果子吃?” 赵陌淡笑着说:“我说了要交出来的,自然得言而有信,否则回头黄大人他们又该挑剔我了。况且这时候交出来正好,殿下回京后,大可对名单上的人动手。我又不在京城,岂不是正好躲过了风头?至于我父亲,他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要紧?难道我事到如今,还敢指望他能对我有多好么?他既不来江南,也不可能揍我一顿。写封信来骂人,或是叫底下人传几句难听的话,我只当是轻风吹面了。” 秦简苦笑:“你话说得轻巧,难道还真的一辈子待在江南不回京城了不成?别的不提,这回你立了大功,殿下定会记在心里,用不了多久就会召你回去的。况且我三叔祖也不会真的把你丢在江南,开春后回京,肯定要带上你。结果你还不是一样要在京城面对你父亲那张脸?” 赵陌很淡定:“他能对我如何呢?你方才也说了,我是为殿下立了大功的人。父亲若对我喊打喊杀的,可叫宫里怎么想?如今不是从前了,殿下身体好起来了,东宫地位稳固,皇家不必过继嗣子,我父亲……也就只是一个辽王世子而已。” 这话倒也有理,不过秦简还是为他担心:“做父亲的要折腾儿子,理由多了去了。殿下再护着你,倘若你父亲能想出个合理的缘由来,谁还能拦得住他教训儿子?别说是殿下了,即使是皇上,也管不到这等家务事去。除非你父亲没有别的嫡子,却非要剥除你继承人的身份,又没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那宫里还有可能会以礼法为由,劝阻一二,就象辽王要另立世子,宫里却不会答应,只会认定你父亲一样。” 赵陌依然淡定得很,他笑着对秦简说:“不会的,我父亲不会做到这一步。况且,他也未必会知道是我给出了名单。我在他书房看了他的书信,他当初并未多问,还不知情呢。而这一回若殿下真要对王家动手,吃亏的也是王家,我父亲还隔着一层。这于他而言,算不上是切肤之痛。” 秦简无奈极了:“你怎么就能说得这样轻巧呢?我都要为你急死了!” 秦含真忍不住道:“大堂哥,你也不用太为赵表哥着急。这事儿他是真没什么大危险,他父亲就算知道了,心里很生气,也不会真对他怎么样的。有太子殿下为他撑腰呢,他父亲不会冒着惹殿下生气的风险。即使有再多的理由能教训儿子,他也得考虑影响。宫里可未必会理会那么多理由,只需要怀疑他是否在趁机报复就可以了。只猜疑这一条,就足以让赵表哥的父亲审慎行事,碰都不敢碰儿子一下。如果戏足一点,他兴许还会装作欣慰的模样,夸奖赵表哥在江南为太子殿下立过功,表现得与有荣焉。因为他是忠臣啊,不敢肖想东宫储位的,一心要给储君做臂膀的,不是吗?” 秦简忽然觉得有些反胃。赵陌却笑了出来。 秦简看了后者一眼,不敢置信地看向秦含真:“还能有这种事?广路也是这么想的么?!”他是不是太天真了?问题是,三妹妹这么个小孩子,正是天真的年纪,她为什么会想到这些? 秦含真笑着说:“当然有这种可能呀。大堂哥,你想想赵表哥的父亲一直以来是怎么做的?赵表哥前脚才为他对付蜀王府的陷害立下大功,后脚他有需要王家出力的地方了,一张嘴就把赵表哥给踢到江南来,无情无义得令人发指!王家算哪根葱呢?也不过就是帮他一点小忙罢了,为了权势名利,他就能做到这一步。如今殿下身体好起来了,以后也没有过继皇嗣的事了。殿下对赵表哥好,赵表哥的父亲若想继续追求权势名利,肯定要巴结讨好东宫的。他怎么可能会对东宫喜欢的赵表哥不利呢?难不成东宫在他心里,还比不上王家的份量吗?” 是要看东宫的脸色,还是要看王家的脸色,答案简直不用想。秦简想到赵陌交出去的那份名单,也觉得王家气数将近了,到时候他们还能对赵硕有什么用处?他心里安定了许多,可是再想一想,又有些不是滋味。 怎么在三妹妹嘴里,赵陌的父亲赵硕就成了个面目可憎、反复无常的小人了呢?一心只冲着权势名利去,为了达到目的,谁都可以牺牲,一点儿气性都没有,一点儿情义都不顾? 不过仔细想想,秦简又觉得三妹妹说的没毛病。她不曾冤枉了赵硕,盖因赵硕一直以来,就是这么做的,只是嘴上说得好听些,还会做些表面功夫,拿来哄哄外人罢了。 秦简叹了又叹,抬手拍拍赵陌的肩膀,想要安慰他几句,却又觉得没那必要了,便又拍了他几下。 赵陌不由得笑了起来,反过来拍了拍秦简的肩膀。好友的想法,他是知道的,心里念好友的情。 秦含真还有一点不太明白:“不过听你们方才说来,太子殿下对赵表哥很不错呀。赵表哥之前也提过,他在淮清桥那边住的时候,太子一直对他很关心。这回黄大人带头质疑赵表哥,太子也没有信他的话,反而还责备黄大人。黄大人是他的表弟吧?从小一起长大的。太子竟然还能为赵表哥做到这一步,真是个好人。” 秦简笑着说:“那是当然了。殿下从来都是再亲切和气不过的了,对我们这些小辈素来都很好。” 赵陌有些不自然地坐直了身体,微笑着说:“难得殿下看我合眼缘,我也觉得殿下很是亲切。” 秦含真觉得这不是仅仅一个合缘眼就能解释的:“虽然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很奇妙,可能只需要一眼就能感觉到对方是否与自己合得来,可太子殿下跟赵表哥的情况没那么简单吧?他之前对赵表哥一无所知,顶多是从我祖父和大堂哥你们这儿听过些赵表哥的事。但赵表哥的父亲对他的储位虎视眈眈,也是实情。殿下怎么就能一点儿都不在意,从一开始就对赵表哥释出善意来呢?就算他相信赵表哥不会泄露他的秘密,也没理由会对他那么好,连熟悉的表弟都推后了一步。” 秦简想了想,也觉得太子与赵陌之间的良好关系很是奇妙。他倒是有个推断:“殿下从前有个小皇孙……如果没有夭折,如今跟广路正好是差不多的年纪。仔细想来,广路与小皇孙眉目间还有三分相似。兴许殿下是移情吧?其实殿下本来就是很好的人,广路也很好,他对殿下又没有歹意,殿下自然能感觉得出来。三妹妹别小看了殿下,他从小长在宫里,什么人没见过?谁是装出来的好意,谁是真的好意,他心里有数着呢。” 这倒也能说得过去…… 秦含真想起嬷嬷们教过自己的东西,记得东宫这位小皇孙,好象是陈良娣所出,可以称得上是皇家的独苗苗了。他出生那年,皇上还高兴得大赦天下呢。那一年……正好是何氏一家遇赦的时候吧?因为遇赦后可以自由行事了,何氏与她的母亲兄长没有钱,还把青杏与李子兄妹给卖了出去。可惜小皇孙没长到几岁就夭折了,他前脚一死,后脚那些宗室王族们就开始蠢蠢欲动。晋王世子入京争储位,好象就是在那不久之后。 秦简还要叹息一回小皇孙:“我们小时候也见过好几面的,父亲还想过送我去给他做伴读。他自出生,就一直身体不好,是从胎里带来的弱症。殿下也是如此。不过殿下小时候受过苦,都能养到这么大,小皇孙自然也能平安长大。谁能知道,只是一个小小的风寒,他就没了呢?殿下那回伤心得不行,病情也加重了许多。太医们守在东宫,足足过了小半年,才能稍稍松口气。太子妃哭得眼都肿了,陈良娣病得差点儿活不过来。就连皇上,也难受得紧。外朝那边说什么的都有。我祖父祖母每天都递牌子求进宫,宫里只许我祖母三天去一回,祖父在家里急得直跳脚,整天骂外头的人乱传谣言。” 秦含真与赵陌光是听,都能想象当初的情形。如此说来,太子殿下瞧见与死去的儿子年纪相仿,还有三分相似的赵陌,心里生出亲近来,也是合理的。 青黛在门外喊道:“哥儿,秦大少爷,秦三姑娘,主院那边打发人来说,侯爷夫人要开饭了,唤你们快去呢。” 秦简醒过神来,忙应道:“我们这就去了。”拉着赵陌起身,“快走吧,不知不觉就忘了时间,我饿极了,赶紧去吃饭!” 他走在前头,赵陌落后几步,叫上了秦含真。 秦含真扯住他,压低声音道:“表哥,太子对你,真的只是移情吗?你说……有没有可能,他是想要你做他的儿子?” 赵陌怔了一怔,看着秦含真:“表妹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秦含真郑重地道:“都说太子身体不好,皇上有可能会过继皇嗣,可过继难道就只能过继皇子?不能过继皇孙吗?” 第九十五章 意愿 大约是从一开始,秦含真就只听说有宗室子弟想要谋那个嗣皇子的位置,所以并没有多想。 在没见过“赵公子”之前,她也象其他人那样,听信传闻,以为太子真的病弱到快要死了。皇帝却还好好的,又没有别的儿子了,所以太子一旦死了,皇帝自然就要过继一个嗣子来做继承人。 如今太子的病治好了,他可以多活好多年,将来也能在皇帝去世后继承皇位,自然就没有什么嗣子的事儿了。 可是,方才她听秦简所言,却觉得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 太子与他的儿子都是生来体弱,是胎里带来的弱症。太子本人可能是因为出生时,正值皇子夺嫡最激烈的时候,皇帝身为储君,成为诸位兄弟第一个针对陷害的对象,正落入最危险的境地,与秦皇后双双被幽禁在东宫。秦家也是那时候落难的。秦皇后在幽禁生活中,朝不保夕,身体变弱,生下的儿子有弱症,这是很正常的结果。她本人也因为这一段生活落下了病根,成为皇后之后,没多久就去世了。 但是皇后去世后,皇帝身边也没少了妃子,却也没听说后宫中再添皇子皇女。如果是因为后宫倾轧造成的结果,以皇帝的脾气,他不可能不采取行动,可传闻中似乎并没有哪个妃子是因罪受罚的,总体上还挺和谐——大概是因为大家都没有为皇帝生下儿女的关系,争宠也争得平和些。那些早夭的皇子皇女,基本都是因为身体太弱,没能养活,不然就是还在母体中的时候,自然流产了。 皇帝膝下空虚,太子的身体也不好,可后宫中的妃子数量并不算多。这有些不合常理。太后还在呢,宗室长辈们也都还活着,怎么可能会眼睁睁看着皇帝没有继承人?既然太子体弱活不长,那就再生几个健康的子嗣好了。皇帝生不生得出来且不提,宫里总要多纳几个身体健康的妃子吧?可皇帝没有这个意思,选秀这种事总是能免则免,太后太妃们也不催他,就连朝臣,竟然也没上书劝皇帝几句。 秦含真只能推断,大概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皇帝身体不大好,可能是当年落难时留下的病根,因此子嗣艰难,纳多少个后宫都是一样的。既然皇帝不想折腾了,外朝与内廷便也省了功夫,不然后宫里妃子多了,还要多花钱。 与此同时,太子生的小皇孙,也是生来体弱,精心养育着,还是因为一点小风寒就没了性命,此外也只听闻太子妃唐氏生了一位皇孙女,便再也没听说东宫有孩子出生了。秦含真由此推断,当年那场劫难,影响到的大概不仅仅是皇帝与秦皇后,太子也不例外,他也是个子嗣艰难的人。 如果是这方面的毛病,叶大夫治好了太子的身体,让他能自如行走,不再动不动就生病,可生育能力方面,却不知有没有改善。如果没有,那太子依然面临着后继无人的困境。也就是说,皇帝也许不必过继嗣皇子了,太子却有可能需要过继一位嗣皇孙,否则他继位登基之后,还是会面临与他父亲同样的烦恼。 这么一想,太子会觉得哪位侄儿看着顺眼,对他格外亲切关怀些,也就不难理解了。如果这位侄儿与他早夭的亲生儿子年纪相仿,眉眼间还有几分相似,就更容易移情。 秦含真觉得,眼下所有人都被嗣皇子之争吸引了注意力,却没料到太子也有可能会过继儿子,大概是陷入了思维误区。想想皇帝就只有太子这一个儿子,平日里肯定待他如珠如宝。现在太子还在呢,那些有心要谋嗣皇子之位的宗室子弟,有哪个把太子放在眼里了?个个都以为他是迟早要死的拦路石。皇帝尚在,他们就能这样对待活着的太子,将来太子死了,他们还能诚心诚意地供奉太子的香火吗?太子留下来的妻女,又会是什么下场?古人应该都很注重这方面的事,以皇帝对儿子的宠爱,不可能不考虑这些。 如果是太子过继嗣子,那一切就解决了。因为嗣皇孙必定要供奉嗣父香火,孝敬嗣母,友爱嗣妹,即使不是真心孝顺,也要做好表面功夫,省得落人话柄。 秦含真越想越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她看着赵陌,问他:“你真的没想到这种可能吗?你想想,站在皇上的立场,反正都不是自己的亲骨肉,过继一个儿子,还是一个孙子,又有什么区别呢?他肯定要优先考虑儿子一家日后的生活呀!” 赵陌的神情有些奇怪,既没有惊讶,也不觉得激动。他只是一直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问:“如果太子殿下真的有这种想法……表妹觉得我该怎么做呢?” 秦含真说:“赵表哥你能怎么做?现在太子什么话都没说,你自然不能做什么。但如果真的有一天,他向你提出了过继的要求,到时候就看你自己的意愿了。” 赵陌眨了眨眼,两眼直盯着秦含真:“我的意愿?” “当然是你的意愿啊。”秦含真有些莫名其妙地道,“这可是你自己的事,当然是你自己决定了。你父亲待你不好,太子待你好,跟谁一起生活更轻松,答案是很明显的。可是一旦过继出去了,你就不能再认你的母亲,我不知道你对这一点能不能接受。还有,做太子的嗣子,跟做一般人的嗣子可不一样。想想现在京城里为了争一个八字都还没有一撇的皇嗣之位,都闹成什么样了吧。你自个儿就是受害人,肯定清楚其中的凶险。如果你真的过继了,将来肯定没有清静日子过了。别的不提,你父亲还在呢,他对权势有多么向往,你心里清楚得很。要是他以生父的名义要求你听他摆布,你是应还是不应呢?应了,皇上和太子肯定会不高兴;不应,又好象有不孝的嫌疑。夹心饼干最不好做了,你可要想清楚。” 赵陌不知道什么是夹心饼干,却听懂了秦含真话里的意思。他忽然好象高兴起来:“表妹也觉得,皇家嗣子不好做么?这么说我还是继续做我的宗室闲人比较好?” 秦含真道:“这是你自己的前程,当然要由你自己来决定。过继有好处,也有坏处。要是你做了太子的嗣子,眼下的困境立时就能解除,将来也不必担心辽王府和王家的人会欺负你了,更不会再有人敢小看了你。但无论是选择成为人上人,还是安心做个富贵闲人,都各有各的权利和义务。一旦享受了权利,你就得承担相应而来的义务与风险。这是你的人生,别人可不能代替你拿主意。” 赵陌微笑道:“我以为表妹会劝我去争一争呢。殿下如今待我正好,我若是有心讨好他,过继之事并非不可能实现。” 秦含真皱着眉头道:“我为什么要劝你去争?皇权更迭的风险多大呀,我们秦家是吃过大亏的!我们这些皇亲国戚还有东山再起的一天,被卷进风波里的皇子啊嗣子什么的,却是九死一生。胜利者未必能过得多好,失败者一般小命不保。现成的例子就放在那里呢。就算真的成了胜利者,手握大权,执掌江山,听起来是风光无限了。但以你的性情,也做不了昏君,肯定要起早摸黑地处理政事,操心几十年也未必能轻松一下,想要出个门都千难万难,基本上就是困在皇宫里了,不管做什么事都有一大帮人盯着、管着。这样的日子很有趣吗?” 赵陌笑着说:“当然无趣得很。我还想要周游天下,增长见闻呢。整天对着四面高墙,有什么意思?” 这话却是秦含真曾经对他说过的,她笑着点头:“正是这个道理。”不过笑完了,她忽然又觉得有些不对,忙道:“赵表哥,我可不是在叫你拒绝太子。我只是在表达自己的看法。你要是想要争上一争,我也会支持你的。”当然,只是精神上的支持。 赵陌笑着拉起她的手:“舅爷爷舅奶奶还在等着我们呢,我们耽搁了这么久,别等到饭菜都凉了才过去。舅奶奶定要骂的。” 他这是在岔开话题吗?秦含真一边由得他牵自己走,一边说:“赵表哥,我正跟你说正事呢,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给我个准话呀?不管你是乐意还是不乐意,总要事先拿出个章程来,将来……”她忽然停下,看了看周围,“将来那谁问起你的时候,你也好心里有数。” “行啦,我心里有数的。”赵陌笑着拉着她走进了正院,“八字还没有一撇呢,我们操那心做什么?” 秦含真想想也对,太子只是对赵陌亲切一点,并没有明言说要过继他,现在就开始操心,确实有些早了。既然赵陌说他心里有数,她也没必要多管闲事了吧。 屋里秦柏还一脸淡定,牛氏却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秦简则是坐都坐不稳,盯着桌上的美食直想流口水。他见秦含真与赵陌终于来了,双眼一亮:“快来快来,你们磨蹭什么呢?我都饿得受不了了!” 秦含真与赵陌对视一眼,都笑了,连忙坐到桌边,一家人齐齐用起了晚饭来。 第九十六章 雨雪 次日清晨,本是太子一行离开金陵城,出发北上的日子。谁知道秦含真等人一觉醒来,发现窗外天空中乌云密布,空气中水汽颇重,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等到秦含真梳洗过,到正房这边吃早饭的时候,天上就开始掉雨丝了。雨势越来越大,还夹杂着雪粒儿,慢慢地,竟变成了雨雪。 秦含真、秦简与赵陌在秦柏牛氏这儿吃过早饭,出门看到天色,都在面面相觑。 这样的日子,如何能赶路?别的人倒罢了,太子的身体真能受得住吗? 秦柏看了看门外,便对妻子牛氏道:“我要带孩子去拜访一位老友,你和含真在家,仔细保暖,别冷着了。” 牛氏诧异地道:“怎么这时候出门?外头正下雪呢。等天放晴了再去吧?哪个老友这般要紧呀?” 秦柏微笑道:“几十年前的交情了,你哪里认得?我也是担心他住得不好,这样的天气会受罪,过去瞧一瞧。若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就顺手帮了。带着孩子们去,也是让他们看看民生寂苦。我们坐着马车去呢,不会冷着孩子的,你放心。” 牛氏这才勉强道:“你自己也小心些,一把年纪了,别真以为自己还是年轻的时候呢。”倒是不再劝阻了。 秦柏出了房门,便点了秦简与赵陌两个晚辈与自己同行。秦含真眼巴巴地瞧着他,他犹豫了一下,也知道自个儿孙女如今已经算是知情人了,便嘱咐道:“在家好生照看你祖母,别叫她起了疑心。” 秦含真也知道祖父不可能带自己出门的,心里虽失望,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祖父放心,只管跟哥哥们去吧,家里有我呢。” 秦简笑道:“听着还真是大姑娘了,了不得!”被秦含真白了一眼。 赵陌有些犹豫:“我也要去么?我其实……应该避避嫌吧?” 秦柏毫不客气地道:“避什么嫌?你已经摆出了态度,旁人再鸡蛋里挑骨头,我们也不是任由旁人欺负不还手的软杮子!那是关心爱护你的伯父,难道你不想知道他是否安好么?” 赵陌顿时就闭嘴了,他当然想知道,只是怕再被人猜疑罢了。 秦柏带着秦简与赵陌,坐着马车去了淮清桥。 虽是新年,雨雪一下,路上行人便都走光了,昨日还热热闹闹挤满了人的街道一片冷清。 在这样的环境下,一旦有人,就显得格外显眼。秦柏一行人的马车行驶进目的地所在的路口时,负责驾驶马车的虎伯低声报告了一句:“老爷,那边有盯梢的。” 秦柏皱了皱眉头,抬手掀起车窗帘子一角,秦简与赵陌也凑过去瞧,果然看见茶亭子里坐着个人,灰蓝布面的棉袍,袖着双手,戴着毡帽,缩头缩脑的,正时不时往马车这边看。 赵陌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回在医馆外头遇到两名衙差跟踪汤太医,一个进了医馆,一个继续跟着汤太医直到离宅子百尺远处,让我叫巡抚衙门的人引开了。这就是让巡抚衙门的人引开的那一个。” 秦柏淡淡地道:“坐好了,不要理会他。” 秦简小声问:“三叔祖,您不怕让他发现咱们的身份么?” 秦柏笑了笑:“发现又有何妨?” 秦简正不解,赵陌小声告诉他原委:“那位贵人走了,我们正要让李延朝的人以为他还没走呢。以贵人与舅爷爷的关系,舅爷爷时不时过来拜访,岂不是常事?” 秦简恍然大悟,只是还有一点不放心:“那位……真的走了么?” 自然是走了。太子殿下一行人出发的时候,天才刚亮,那时候雨势还很小呢,坐着马车是无妨的,就是随行的侍卫们要受点苦。只不过他们出发之后,雨雪加大,这会儿在路上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形。 秦柏见到留守的沈太医时,他正为这事儿担忧:“殿下坐在马车里,想来是不怕的。可一来,昨儿准备行程,时间太过仓促了,又正值新年,许多店铺都未开张,炭火食水采买不足,也不知路上如何;二来侍卫们都是骑马,虽身强力壮,但这样的天气也未必能持久。殿下的安危就指望他们了,万一他们生病,岂不是要拖累殿下的行程?” 秦柏皱眉道:“确实仓促了。黄佥事派来的亲兵们,只怕行囊准备也有不足。” 赵陌插言道:“算算时间,他们应该到达镇上附近了吧?那边的宅子还是可以住一住的。李延朝的人目前只盯着这里,只要我们能骗到他,他暂时还不会留心镇上的动静。” 秦柏也是这么想的,便对沈太医道:“一会儿我带着两个孩子往镇上看一看。若是殿下在那里落了脚,怕还要等这一波雨雪过去了,才好再次出发。” 沈太医应着声,恭敬地说:“还请侯爷多多费心,我却是不能轻离的。黄佥事昨儿个知会巡抚衙门,连夜通知上元、江宁县衙,说新年时城中人多,为防有人故意生事,县衙差役需得轮班巡逻。如此一来,李延朝手下的衙差就被牵制住了,每次顶多只能有一人前来盯梢。黄佥事早上让人将外头盯梢的人引开,殿下一行人才顺利离开了,可黄佥事还得再打发人搬进来装样子。我不能不在场盯着。” 秦柏点头:“沈大人只管安心在此,殿下那边有我呢。”他带着两个孩子再次出发,坐着马车离开了淮清桥。 守在茶亭中的衙差看着眼熟的马车驶离,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瞧瞧天色,心里暗暗叫苦。 这都叫什么事儿呀?他不过就是贪图几两银子而已,大过年的还不能待在家里暖暖和和地享受,非得风里雨里受这样的罪。回头刘捕头过来轮班,他还不能安心回家去了,还得往衙门里报道,跟着其他衙差们一道巡街去!这一天下来,晚上回到家,人都快成冰棍了。好不容易吃口热饭,洗个热水澡,还得再往这茶亭来盯梢。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没过多久,刘捕头就过来接他的班了。衙差忍不住向他抱怨:“这样的天气,我们在衙门里还有差事,为什么李大人还要差我们来干这样的活?我们盯的到底是什么江洋大盗?我盯了这些天,只觉得这些人通通是富贵人家,气派得很,半点不象是作奸犯科之人。李大人到底想做什么?他不过就是个代县令而已,我们用得着受这么大的罪么?” 刘捕头其实也正累着呢,他刚刚才结束巡街的差使,这会子心情也正暴躁:“谁还看一个代县令的脸色?咱们敬的是他背后的知府大人!这些人未必是什么江洋大盗,估计只是跟李大人有些嫌隙罢了。大人们的事,我们这些小人物就别管了。你盯着的这几个时辰,可瞧见那宅子里的人有动静了?” 衙差说:“天刚亮的时候,宅子里有人出来,东张西望的好象有些鬼祟。我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身边没个帮手,只好跟着他后头盯了一会儿,发现他只是去买早饭了,那热腾腾的包子香得我肚子直叫,却没功夫也买上一个,真是晦气!除此之外,几乎没别的动静了,也就是半个时辰前,有一辆马车过来,里头的人进了那宅子,没待上两刻钟,便又离开了。那马车里坐着个老头子,带了两个半大孩子。其中一个男孩是常与这宅子里的人在一处的,好象还在这里住过些时日。那老头也经常过来。” 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刘捕头,我瞧那老头有些不凡,也不知是什么身份。给他驾车的车伕好象往我这里看了几眼,也不知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刘捕头也知道,这样的天气,路上没什么行人,最容易叫人发现跟踪盯梢的人,但是没法子,李延朝让他们盯紧了目标,不得轻离,除了这处茶亭,也没别的地方方便盯梢在那个路口出入的人了。他们除了死守此处,再没别的办法。 他安抚了衙差几句,便将后者打发走了,然后坐在茶亭中,继续苦逼地接班,盯梢下去,心里却在想:这样下去不行,他得让李延朝多找几个人手来轮班才好,否则他们兄弟两个,日夜辛苦,还要兼任衙门里的差事,身体如何能扛得住?总不能为了几两银子,还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前程,就把身体给败坏了。 秦柏一行人并不知道监视淮清桥宅子的人有了异心,他们顺利出城,个把时辰后到达了镇上,并且毫不意外地在那处久不住人的宅子里,见到了太子等人。 太子面上带着几分歉意:“天气太糟了,他们不放心我,我也不放心他们。我在马车里还罢了,他们都是骑马的,雨雪打在身上,又没处换衣裳,万一病了,可不是玩儿的。” 秦柏点头:“是我们安排得不够周全,您在这里稍加休整,待天气再好些才出发,也是应该的。” 汤太医上前道:“侯爷,我们也劝殿下呢,还是过几日再走。如今北上,需得赶路,又不能走运河,这一路食宿都是问题。我们倒不怕吃苦,可不能让殿下跟着吃苦呀!” 秦柏看向他:“那汤大人的意思是……” 太子看了汤太医一眼:“好了,我没事,你们不必多言了。” 汤太医缩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道:“能不能……请侯爷随我们同行呢?若有侯爷在,打出永嘉侯的旗号来,沿路都可以在驿站歇脚,只需要说殿下是侯爷的晚辈就好。有您挡在前头,各地官府都不敢轻忽,又不会泄露殿下行程,岂不是两全齐美?” 秦柏不由得愣住了。 第九十七章 生气 秦柏本是跟太子、黄晋成等人约定好了,留下来负责善后的。太子离开金陵后,对付李延朝以及随之而来的可能会对太子不利的人,都还需要他出面,黄晋成只是从旁协助而已。汤太医忽然问他能否与太子同行,还真是让他意外之极。 太子看起来有些生气:“汤太医,孤说过了,不必再提!”他用了“孤”这个自称,是拿东宫储君的身份震慑对方,这是他离京后首次,汤太医顿时一惊,老老实实地退后一步,低下头去。 往日太子脾气都太好了,也很尊重身边的人。他们替太子做主习惯了,竟一时忘了一国储君的威严,对太子的话阳奉阴违。这也就是在外头,若是在宫中,皇上绝对会治汤太医一个重罪的,罪名便是对太子无礼。汤太医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再一次暗骂自己真是昏了头。 太子见他老实,倒是稍稍气消了些。他看向秦柏,微笑道:“小舅舅别听他们胡说。北上的道路如何艰辛,我早就知道了,南下时难道我还没经历过?那时候我身体更差,也撑过来了,更何况如今病情已有好转?有那么多人服侍,我又能吃多少苦呢?当日我能顺利南下,如今自然也能顺利回京城去。小舅舅还有一家老小在金陵,更身负重任,怎能因为他一句话,说走就走?” 秦柏皱眉道:“我确实不方便离开,只是汤大人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殿下这一路不能暴露身份,倘若有一位官面上的人物同行,路上宿在各地驿站中,既稳当又安全,省了许多事。” 这个人物不好找,秦柏自个儿要留在金陵,黄晋成同理,沈太医倒是官身,可份量不够,就算去了驿站,估计待遇也是倒数的那种,不可能给太子提供什么实质性的帮助,还不如留在淮清桥的宅子里充当挡箭牌算了。至于汤太医与一众侍卫,统领的官阶倒是够高的,可他们名义上都还在小汤山行宫里呢,没法光明正大地向驿站报自己的名字与身份。如此一来,似乎还真是秦柏这位永嘉侯,是最佳的选择。 赵陌忽然推了秦简一下,秦简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他,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赵陌看了太子那边一眼,又看向秦简。秦简忽然福至心灵,明白了他的意思,犹豫了一下,一脸惴惴地问:“那个……我行不行呀?” 众人齐齐望向他。秦柏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秦简有些腼腆地道:“我可以打出承恩侯嫡长孙的名义,靠着秦、姚、许三家的名声,哪里的驿站都不敢怠慢我的。况且我年纪又小,沿路官府只会客客气气地把我送走,却不会想到要请我去应酬讨好什么的……如果有人问起殿下,我只说是远房表叔就好。我不乐意与外人结交,旁人也顶多说一声小孩子家不懂事,谁还会跟我计较呢?” 这么听起来,似乎秦简是个更合适的人选呢,比秦柏合适。 秦柏不由得点了点头:“简哥儿若能与殿下同行,确实能帮上不少忙,只是……” 只是秦简是跟着秦柏出来的,他身边还有随从,不可能真的丢下这些人,独自跟着太子走。那样长房的仆役们就该跟秦柏闹去了,因为他带着侄孙出门,却把他“丢”了。 赵陌到这时候才开口道:“简哥儿身边的人里,若有老成稳重的家生子,嘴巴也紧的,可以带着一起走。秦家荣辱与殿下息息相关,只要是个明白人,就该知道要怎么办。简哥儿身边有个信得过的人,在外与人交往也有个出面挡事儿的。其他人且不必理会,简哥儿寻个理由,发作他们一通,只当作是要处罚他们,才不带他们一道上路,也就是了。” 秦简笑道:“这个容易,我是跟着三叔祖来的,带的人原也不多。我身边的秦大,是父亲跟前秦忠的长子,家生子儿,人也稳重,素来替我处理交际上的事务。他是可以跟着我走的。至于其他几个小厮就罢了,他们有些是我母亲陪房的儿子,也有些性子太过跳脱,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生事。我回头跟祖宅的人吵一架,再骂几句丫头,就能甩下他们走人了。只是三叔祖这儿,兴许要受几日埋怨。等我到了京中,祖母、父亲和母亲知道了原委,也就没事了。” 秦柏想了想,看向太子:“殿下觉得如何?” 太子深深地看了赵陌一眼。赵陌移开了视线,低下头去。 太子微笑道:“若有简哥儿一路相陪,自然更好了。只是他还是个孩子,大过年的随我赶路,怕要吃苦头了。” 秦简笑道:“我不怕吃苦头,出门挺有意思的。虽然这回来江南,待的时日不长,但该玩的也玩过了,该逛的也逛过了,只是遗憾不曾见识过江南春景罢了,但日后总有机会。眼下还是殿下的事要紧些。” 开玩笑,赵陌给他寻来的好机会,让他能跟着太子殿下身边一道回京,稳稳当当就有一份功劳。在祖父承恩侯秦松失去圣眷、父亲秦仲海在朝中不温不火的时候,他若能搏得太子殿下的青睐,他们长房日后的处境也能轻松许多,这对他而言是多么重要的机会?!太子本来就是秦家外孙,如今身体也好了,自然是稳坐储位。长房若能继续抱住这条金大腿,日后还愁什么?他怎么可能在这时候任性贪玩,拒绝了大好机遇呢?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只是有些仓促,秦简还需得尽快回住处准备行囊,秦大那里,也要好生嘱咐一番才行。有这个时间,秦柏正好能示意虎伯,帮忙为太子准备出行所需的物品。他们家大业大,年前就采买到了充足的物资,又在不久前南下,旅行用具正充足呢,连马车都可以出借。他们自家再另寻马车去就是了。 正商量间,黄晋成也赶到了。他听汤太医说起事情的最新进展,得知秦简将会随太子同行回京,有些意外,但细想之下,又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虽然秦简大过年时赶路,有些可怜,但他留在江南也没什么事可做,长久与赵陌待在一起,越发会被赵陌迷惑了,事事与他这个表叔做对。黄晋成也赞成他随太子先一步回京,并且表示,有秦简这个挡箭牌在,他完全可以多派几个亲兵随行了,太子的安全也更加有保障。 赵陌光是看黄晋成脸色,就能猜到他怎么想。不过他并不在意,只是一笑置之。反正太子殿下清楚是怎么回事。 秦柏与秦简、赵陌跟太子约定好会合的时间后,便先告辞离开了。他们一走,黄晋成、汤太医等人说话也少了顾忌,前者向太子报告了城里的情况,又重新安排了部署在太子身边的人手,然后针对天气变化,重新将北上的行程捋了一遍。 言谈间,黄晋成不慎又说了些要提防赵陌的话。这回太子是真的生气了:“晋成,不要再说这些话了!广路是个好孩子,他若真有意对我不利,就不会一再为我出谋划策了。简哥儿与我同行的主意,其实就是他提醒简哥儿的。他事事为我想得周到,你粗心就罢了,何必一再说他的不是?!父皇让你来护着我,难不成就是为了让你专门跟个孩子过不去的?!” 黄晋成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忙肃然道:“臣不敢,臣……”犹豫了一下,“是臣着相了。” 太子冷哼:“广路不与你计较罢了,否则他年纪虽小,却也是宗室贵胄,身份在你之上。他若要较真,你少不了要得一个以下犯上的罪名。只因为他好性儿,你就得寸进尺了。在你眼里,是打击报复他重要,还是我这个太子的安全更要紧?!” 黄晋成哪里还敢再反驳什么。东宫侍卫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什么都没听见,倒是汤太医机灵些,一再给他使眼色,示意他向太子赔罪。 但太子不想接受他的赔罪,反而要求他去向秦柏和赵陌赔罪:“广路一再为我出好主意,小舅舅也是一再为广路作保,你只当看不见。你对我有什么罪好赔的?你该去向他们赔不是才对!他们还未走远呢,你还是赶紧追上去吧。” 太子直截了当地要求黄晋成去赔礼,黄晋成还能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出门追了上去。 秦柏带着秦简与赵陌先去了秦庄。此时已近午时,三人又冷又饿的,便想先回六房祖宅解决了午饭再说。他们还留了些仆从在祖宅里,此时过去,色|色都是齐全的,想寻热水洗个澡,寻干净衣裳穿,都是一句话的事。 黄晋成只比他们落后一步到达秦庄,远远瞧着他们进了六房祖宅的门,便暗暗松了口气。他自然更希望在私下里赔这个礼,省得叫人看见了丢面子。在秦家六房的祖宅行事,他连手下的兵都可以事先远远地支开。 他脚下一夹马身,加速朝六房祖宅奔去,身后一行心腹亲兵迅速跟上。这一行来客惊动了秦庄中人,有宗房下人认出了黄晋成,连忙报给了小黄氏知道。 小黄氏得知黄晋成来了秦庄,顿时双眼一亮,抬脚就往门外走去。 第九十八章 翻脸 黄晋成有些尴尬地说完了赔罪的话,抬头再看一眼秦柏与赵陌,忍不住咳了一声。 若不是太子命令他前来,他兴许根本不会有向赵陌一个孩子赔礼道歉的一日。不过,听了太子说是赵陌建议秦简与他们同行的,他心里又有些讪讪地,开始醒觉自己可能真的误会了赵陌。 太子北上途中所遇到的难处,赵陌一点儿主意都不出,也没人会说他什么,但他还是帮着想了解决办法。兴许赵陌待太子……确实有几分真心敬重?赵硕虽然胆敢妄想储位,但也不能断定歹竹就不能出好笋了吧? 黄晋成想到这里,又忍不住再看了赵陌一眼。 赵陌脸上淡淡地:“黄大人言重了。我身世如此,也难怪你会误会。如今误会既消,日后大家想必就能和睦相处了,实在是皆大欢喜。些许小事,就不必放在心上了吧?” 黄晋成笑着点头,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若赵陌跟他计较,他还能有理由挑对方的错。如今赵陌如此宽宏大量,永嘉侯秦柏又在场做见证,他反倒不好说什么了,说什么都会显得他咄咄逼人,若太子知道了,他定然落不着好。也不知道赵陌是不是故意如此,这孩子果然是个心思深的人,不可小觑。 黄晋成腹诽几句,忽然想起刚刚才觉得自己误会了赵陌,如今便又习惯性地将对方想成了坏人,真不知叫人说什么好了。他心下一哂,就把这几分怨怼给抛到了脑后。 赔礼的事解决了,黄晋成也不想多提,就跟秦柏、赵陌与秦简商量起后者离开的章程。正说话间,底下的婆子来报,说是长房二奶奶小黄氏过来了,是来寻她娘家兄弟的。黄晋成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真真是阴魂不散!他对这位堂姐早就失去耐性了。 秦柏叹了口气,对黄晋成道:“到了这一步,也没必要再留着那位黄姑娘了。你看着办吧,等到殿下离开江宁,你就寻个理由,把黄姑娘送回家去。倘若她变得懂事了,那黄大人为她安排一门好亲事,也是无妨的。但若是……”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黄晋成却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深有同感:“我哪里有闲情逸致替她做媒呢?那可不是我们大老爷们该做的事。这两个月不过是暂时哄着他们罢了,也省得他们整天肖想不该肖想的人!如今也没必要哄下去了,自然是要放人的。只是我被这位堂姐骚扰了这么久,不给她一点教训,岂不是太过便宜了她?!” 秦柏闻言,便知道他有心报复小黄氏了。虽然也厌恶这个侄媳妇的行事,不过秦柏还记着秦家的体面:“这里是秦庄,还请黄大人留些分寸。” 黄晋成露出一个笑脸:“这是自然,侯爷多虑了,我又不是要给秦家一个教训。” 小黄氏来了,他们这事关机密的话也很难谈下去,黄晋成索性先去打发了她,便起身告退,往前院去了。 小黄氏在花厅里坐着,手里揪着帕子,心里盘算着一会儿该怎么跟黄晋成开口,趁着过年的时候,把黄忆秋给接过来住些日子。黄晋成那儿没有女眷,这是很合理的要求。娘家父亲黄六老爷与兄长黄大爷都不在江宁,只留下小侄儿黄念春看家,小黄氏完全可以凭着姑姑的身份,多留黄忆秋些时日的。 往日她往黄晋成那儿不知派了多少人,捎了多少话,黄晋成别说让她将黄忆秋带走了,连面都不让她的人见一见。明明兄长黄大爷与嫂子黄大奶奶都见过黄忆秋,并不避讳。黄晋成如此行事,这分明是担心侄女儿敬服她这个姑姑,会被她拉拢了去呢。 小黄氏已经打听过了,卫所那边颇有几个尚未成亲或者丧妻的武官,都在黄晋成属下,指挥使司也有几位品级比他更高的武官,是有子侄近日正打算说亲的。但这些人,不是年纪大了,就是要娶填房,或是出身草根的暴发户,或是年纪轻轻就有内宠的浪荡子,哪一个是好人家女孩儿的良配?黄晋成一心只图自个儿的官途安稳,却丝毫不为侄女儿的终身着想。娘家父兄都被他的花言巧语迷住了,看不清他的真面目。这时候她这个姑姑不出面为侄女儿,还有谁能出面呢? 那些官宦人家品级都低,哪里及得上进宫体面?只要黄忆秋能进宫得宠,黄家日后便要飞黄腾达了。她已经跟京中的薛氏搭上了关系,怎么娘家父兄就偏偏不肯听她的呢?往日若没有她,他们哪里有如今的好日子过?如今竟然也敢驳她的话了?! 小黄氏越想越气,眼见着黄晋成大踏步迈进屋中,她立时便起身,也顾不上行礼不行礼的了,劈头就问:“大过年的,你那儿又没个女眷,我要把秋姐儿接过来住几天,你怎么不肯答应?难不成你故意要扣下秋姐儿,打算拿她为自己谋私利不成?!” 黄晋成冷笑着在上位坐下:“堂姐这话说得不通,我明明是好意要请人来教养侄女儿,再为她寻一门好亲事,怎么就成了谋私利了?我还能拿她谋什么私利?!” 小黄氏也冷笑:“你别拿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哄我,我心里明白着呢。你如今刚上任,上头的官儿不熟,底下的人也尚未收服,你若是拿秋姐儿去联姻,还怕他们不拿你当自己人?这种事官场上常见,一点儿都不稀罕。我见得多了,别以为能哄住我!” 黄晋成只觉得好笑:“堂姐从未做过官太太,倒有许多官太太的见识,却不知这些见识是从哪里来的?可别在外人面前提起,否则只能贻笑大方了。” 小黄氏涨红了脸。她觉得黄晋成这是在嘲笑她。没做过官太太又如何?她是秦家宗妇,江宁地界上的官太太,哪个不敬她三分? 她冷下脸:“闲话少说,一句话,你肯不肯放人?!” 黄晋成也冷下脸:“不放!” 小黄氏顿时气得跳起来:“你凭什么不放?!你不过是秋姐儿隔房的堂叔罢了。就算要教养,也轮不到你一个大男人!别拿老姑太太来哄人,她虽是节妇,可这会子还没接过来呢。即使你真把人接过来了,先前又说正月里要她带着秋姐儿出去见官家女眷,好让人知道她,上门提亲。可老姑太太才来没两天,就带着秋姐儿出门,说秋姐儿是她教养的,哄谁呢?!我就不信天下人都是傻子!更何况,老姑太太是节妇,确实体面,可她一个寡妇,怎么好随便上别人家里去做客?!父亲与兄长是男人,不知道这些内眷的规矩,嫂子又是商户人家出来的,没有见识,我可不象他们那么好哄,看不穿你那些骗人的花言巧语!” 黄晋成挑了挑眉,不由得多盯了小黄氏两眼。他这些话本来就是拿来糊弄黄大爷一家的,自然是错漏百出,只是他们被那所谓的好亲事迷了眼,看不清真相,没想到小黄氏竟然能看穿。 也罢,反正眼下太子就要离开江宁了,把黄忆秋放出去也没关系,看穿就看穿吧。 他便冷笑着对小黄氏说:“我知道自己不通这些内眷的规矩,难免会有想得不周全的地方,可是秋姐儿在堂姐这里,又能得什么好处?我可不敢把她交到你手中。往日她与你见得多了,被你教得只会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地上街找男人,真真把祖宗的脸面都丢尽了!她在我那里再不好,也比跟在你身边强!” 小黄氏怒而反驳:“放屁!你那儿都是男人,她跟你住得久了,只会名声更不好,哪里及得上在我这里?我们这儿可是皇后娘娘的娘家!” 黄晋成扬起眉:“你这么说,就是在胡搅蛮缠了。我那儿虽是卫所,也有许多女眷,秋姐儿平日与那些正正经经的女眷来往,才能学会什么是礼仪廉耻,跟着你能学什么好?堂姐总说我打算拿侄女儿去联姻,好为自己谋私利,其实堂姐才是这么打算的吧?否则你一个出了嫁的姑奶奶,何必如此操心侄女儿的终身?连送她去做妾都肯了。把她交给你,天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六叔与堂兄把秋姐儿交到我手里,我可不能辜负了他们的信任。” 小黄氏被他说得恼羞成怒:“秋姐儿是我亲侄女,我自然会关心她的终身大事。我与她之间的事,用不着你一个隔房的堂亲操心!你只需要说一句话,肯不肯把秋姐儿交给我?!若你不肯,等到我父亲哥哥回来了,可别怪我在他们面前戳破你的阴谋!” 黄晋成沉下脸:“阴谋,阴谋,我一片好心,倒成了歹意了!我把侄女儿教养好了,给她寻一门好亲事,可没打算让她继续听你这个姑姑教的歪理,在外头丢我的脸!行,你要把人接走也可以,省得你整天说我不怀好意了。可我话说在前头,你若把人接走了,日后就不要再来找我,也别提让我给侄女儿说亲的事了。我横竖不怀好意,就不耽误你们家好姑娘的前程了!” 小黄氏心下一喜,冷笑道:“那真是阿弥陀佛了,你肯放人就好,就怕口是心非,说出口的话转脸就反悔!” “不反悔。”黄晋成站起身,冷漠地看着她,居高临下,“回去我就打发人给侄儿送信,叫他来接他妹妹。至于你能不能从娘家把人接过来,那是你们自个儿的事,我就不管了。我本是一片好心,却一再给了你借口来下我的脸。我真不知道你是哪里来的底气,觉得自己一个小小妇人,能仗着堂姐的身份,不把朝廷命官放在眼里。人我会送回去,但愿你往后不要后悔才好!” 他转身就走,小黄氏心里本来还十分得意的,但仔细想想他甩下的话,不知怎的,又忽然生出几分不安来。 第九十九章 气急 黄晋成本来憋着气,朝小黄氏发作一通,气就顺了,回到秦柏、秦简与赵陌跟前的时候,脸上还挂上了微笑,甚至对着赵陌,说话都十分和气,让人忍不住惊讶。 赵陌心想,方才黄晋成因太子有令,不得已向他赔了罪,嘴上说了对不住,其实心里还不知有多么憋闷呢。这会子他竟然能笑得出来,定是冲着小黄氏发了一顿火,心里爽快了,因此才会有好脸色吧?那小黄氏被他当成了泄愤对象,倒也可怜。只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若不是自个儿存了坏心,非要跑上门来找罪受,又怎会有今日这一遭呢? 黄晋成也不知道赵陌猜到了自己的作为,只好言好语地跟秦柏商量着,要如何把太子殿下的归程安排得更仔细些,当中还要嘱咐秦简许多话,仿佛自己不能随太子出行,就要拿秦简这个表侄儿做替身,让秦简去替自己做一切事了。秦简听得头昏脑涨,面色发白,还是赵陌拼命给他使眼色,他才坚持了下来。 黄晋成并没有在秦庄待多久,说完了该说的话,他就离开了。离开前,他还把秦简叫了过去,低声嘱咐了半日,方才告辞。秦柏送走了他,回头问秦简:“黄佥事方才都跟你说什么了?可是跟广路有关的话?”关于太子北上的事,黄晋成早就嘱咐过了,会拉着秦简私下讲的,显然不想让秦柏与赵陌听见,还能是什么话题? 秦简却笑道:“三叔祖别担心,这回真的与广路无关。先前不是说,我得寻个借口离开金陵,却不能叫其他人起疑心,顶多只带一两个心腹走么?晋成叔方才给我出了个主意,说宗房克用婶娘方才找上门来,正是现成的把柄,让我放心把这个黑锅砸到她头上呢!” 他又转向赵陌:“晋成叔是真的没说你的坏话,可见他方才赔礼,也确实是真心的。” 赵陌笑了。黄晋成还不至于那么小人,前头正式向他赔了不是,转过身就拉着他的朋友说他的坏话,那不是在给他添麻烦,而是在抹黑自己呢! 秦简正烦恼要寻个什么理由,好光明正大地离开金陵,如今得黄晋成面授机宜,立时就精神了。他们这边吃过了午饭,又吃了两口茶。趁着秦柏午休的时候,他就独个儿跑去了宗房。 他寻上族长与秦克用两个,一脸气愤地道:“克用婶娘到底想做什么?从我们六房回到秦庄,她就一再地打我们的脸,难不成真当我们是软杮子了?!以往我们看在宗房面上,不与她计较,难不成因此她就觉得我们好欺负了,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地不把我们六房的人放在眼里?!” 族长与秦克用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唬得族长忙道:“你克用婶娘又做什么了?可是又惹了你三叔祖不高兴?你告诉我,我叫你克用叔教训她去!” 秦简冷笑着道:“难不成宗房的长辈们竟不知道么?今日天气不好,三叔祖担心一位住在江宁的旧友,便带了我与广路前去探访,路上偶然遇见了南下时同行的黄佥事。这位黄佥事,与克用婶娘原是一家子,为着某些缘故,一向有些不大和睦。这倒也罢了,他们黄家的事,我们姓秦的怎好多问?只因黄佥事论起来是我表叔,又曾与我们有同行的情份,因此三叔祖便请他来家吃饭,也是交好的意思。谁知克用婶娘得了信儿,竟气势汹汹就跑过来了,在前院闹着要见黄佥事。那时候三叔祖与我正跟黄佥事说话呢,简直尴尬极了!” 秦简越说越气愤:“黄佥事是我们请回家来的客人,克用婶娘虽然与他都是姓黄的,但她如今已经是秦家妇了。秦家的媳妇当着我们六房人的面,冲着我们的客人大嚷大叫的,真真丢尽了我们的脸!黄佥事虽不说什么,但他连午饭都没用,就直接走人了,可见他有多生气。三叔祖原也是好意,想着黄佥事初上任,在金陵卫中任四品指挥佥事,又与秦家是姻亲,正该好生结交一番,也为族人结下善缘。谁知道……” 他再一次向族长与秦克用抗议:“克用婶娘是不是故意在跟我们过不去?!” 族长脸都黑了,直接冲着二儿子发火:“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怎么管你媳妇的?!” 秦克用吱吱唔唔地,背上都出冷汗了。他对妻子一向是敬重有加的,成亲多年,几乎没有红过脸,即使知道妻子有些做法不合规矩,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近来他被妻子连累了太多次了,今天又来一回,心里也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怨言来。不过在父亲面前,他还是要为妻子辩解两句:“她只是跟娘家兄弟有些口角罢了……那位舅爷想必不会因此就恼了秦家。” 秦简冷笑:“克用叔说得轻巧!您还知道黄佥事是克用婶娘的娘家人呢?她今儿在黄佥事面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就差没指着人家的鼻子,骂人家是个隔房的外人了。罢罢罢,我说克用婶娘的不是,克用叔自然是偏着婶娘的。我说再多又有什么用?在克用婶娘眼里,什么都不是!她故意打我们六房人的脸,也不是头一回了,我早该习惯才是,心里再生气,跟自家人说说就是了,何必跑来宗房自讨没趣?横竖在你们眼里,我们六房上下不过是过客罢了,谁还真拿我们当一回事呢?!” 他阴阳怪气了几句,依礼拜别了族长,转身就走,无论秦克用在后头如何叫唤,也不回头。过了半个时辰,宗房这边就听到消息,说秦简与秦柏、赵陌一行人坐马车离开了秦庄,六房祖宅那边的下人都道他们离开的时候,脸色都不大好看。 族长闻讯,恨不得踢次子一脚:“都是你纵容出来的!早就叫你约束你媳妇了,怎么又让她出去生事?!” 秦克用心里暗暗叫苦,他方才已经派人去问过妻子是怎么回事了,如今只好硬着头皮道:“当真只是为了黄家的家务事,您媳妇是疏忽了,忘了那边是六房,一时没留心,就找上门去了……” 族长根本没有耐心听他说下去:“不管有再多的理由,无礼就是无礼!大过年的,竟然把长辈给得罪了,你媳妇的错怎么都是说不过去的!你也不必再为她说好话,若不是看在她给你生了两个孩子的份上,就冲她先前做的那些好事,我早就让你休了她!没想到,我为孙子的脸面,没把她的那些罪名在族中公开,反倒助长了她的气焰。从前她还知道做事要遮掩一二,如今是越发连脸皮都不要了!我告诉你,你若再不把你媳妇教好了,可别怪我连你一块儿骂!别以为宗房没了你就不行了,你哥哥的病情如今已经大有起色,随时可以接手族务。到时候你们夫妻俩早些分家出去,兴许宗房还能少丢点脸!” 骂完了儿子,族长也当机立断地做出了决定:“今年元宵祭,就让你大哥主持,你且歇着去吧。不把你媳妇管教好了,你就不要再插手族务,省得叫族人们笑话我们宗房,只会管别人,不会管自家人!” 秦克用听得呆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眼前早已没有了族长的身影。他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院子里,看到妻子小黄氏正眉开眼笑地跟丫头说话,商量着把侄女儿接过来后,要安排到哪间屋子去住,他不由得愣了一愣:“怎么回事?黄晋成……答应放人了?” “答应了。”小黄氏笑着回答道,“叫我戳穿了他的心思,除了答应放人,他还能说什么?哼,他还真以为我看不出他的用意呢。如今可好,秋姐儿的婚事终究还是我们来决定的。” 秦克用心中一阵怒火,好不容易才强压下去:“如此看来,黄晋成也不象你说的那般固执,兴许往日是你误会了?不管怎么说,今儿你实在无礼了些。那是六房的地儿,黄晋成又是六房的三叔请过去做客的,你怎么好跑到六房去冲客人发火呢?” 小黄氏愣了愣:“黄晋成不是自个儿找上门去的么?怎么又成了三叔请来的客人?二爷是听谁在胡说?况且我今儿压根儿就没见过三叔一家子,就是把黄晋成叫出来说了几句话罢了,哪里就无礼了?” 正说话间,外头有婆子来报:“二奶奶,黄家小爷过来了。” 这说的是黄念春吧?小黄氏正奇怪侄儿怎么来了,谁知一到外间,就看见黄念春满脸的气急败坏:“姑姑,你究竟跟晋成堂叔都说了些什么?!他为什么会说要把妹妹送回家里来,还叫我们日后都不要再去寻他,也不会再管妹妹的婚事了?!” 小黄氏忙道:“怎么?他去找你了?你别理会他说些什么……” “那你到底都跟他说了些什么?!”黄念春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姑姑可知道,堂叔已经为妹妹看好了一门亲事,对方是六品的官。妹妹一旦嫁过去,就是现成的六品诰命,堂叔甚至连嫁妆都为妹妹准备了一半。结果如今因为姑姑的话,堂叔恼了,别说嫁妆了,连媒都不打算做了。姑姑,妹妹一向待你恭敬,你为什么要坏了她的好亲事?!” 他双眼中满是怨恨:“那可是六品的官儿呀,六品!而且人还很年轻,这是娶元配正室呢。说不得再过几年,他就要往五品、四品上去了,随时会比堂叔升得都要快!这么好的亲事错过了,上哪儿找更好的去?这件事我一定会告诉祖父和爹娘的,不能就这么完了。姑姑你赶紧去给堂叔赔礼道歉!否则你怎么还有脸见娘家人?!” 小黄氏被噎住了,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 第一百章 怨恨 小黄氏对娘家侄儿是十分亲近的,万万没想到他会忽然捅了自己一刀,一时间,不由得心痛难耐。 她好不容易才缓过劲来:“你这都是听黄晋成说的?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了?我可是你亲姑姑!你怎能信他不信我呢?!你以为他能给你妹妹说什么好亲?什么六品的官儿要娶原配正室,他不过是哄你的!我早就打听过了,他卫所里交好的那些官儿,但凡是没娶亲的,不是年纪太大,就是要娶填房,还有些不三不四的行径,没一个配得上你妹妹!我也是为了你妹妹着想,才会拦着黄晋成胡来。你怎么就不明白姑姑的心呢?!” 黄念春听了,半信半疑,面上的气急败坏稍稍减弱了些:“姑姑这话当真?” “自然当真!”小黄氏忙道,“你不信,只管打听去。别因为听他几句气话,就跑来冲我撒火。我是你们兄妹的亲姑姑,从小儿看着你们长大,难不成我还会害了你妹妹?我这里早就为她安排好了更好的去处,包管比那什么六品的官儿强多了!” 黄念春怀疑地看了她一眼:“姑姑说的,该不会是给什么宗室贵人做妾吧?还是要送妹妹进宫做娘娘?不是我说,姑姑这主意可不见得高明到哪里去。宗室贵人的身份也是有高有低的,不是随便逮着个宗室就好的。姑姑更没有把人送进宫里去的门路,何必做那白日梦呢?” 小黄氏翘了翘嘴角:“谁说是白日梦?我自有法子。不信,你只管等着瞧就是了。” 黄念春却不肯等着瞧,他想要问得清楚些,便皱眉道:“姑姑有门路,只管照直跟我说。难不成我还不能知道了?整天只说自己有门路,好歹总要拿出点实际的东西给人瞧吧?姑姑总说晋成堂叔不是真心为妹妹着想,可好歹妹妹身上穿的,头上戴的,还有请来教她礼仪学问的人,都是实实在在的。没有这些东西,我妹妹也成不了大家闺秀。姑姑要证明自己比晋成堂叔更靠谱,总要拿出点证据来吧?” 小黄氏听了,又好气又好笑:“你想我拿出什么证据来?这种事哪儿有什么证据?反正我搭上了门路,能把秋姐儿送到京城去就行了。事情一日没成,我能给你什么证据?休要在这里说孩子气的话!” 黄念春怀疑地看着她:“姑姑说的门路,该不会还是京城侯府的二房吧?不是说他们早就分了家么?区区一个六品官儿,还不如晋成叔体面呢,他们能有什么法子?我看那位二太太只是吹牛而已,姑姑可别真的信了她的话,就把妹妹的大好前程给毁了!” 小黄氏顿时恼了:“啰嗦什么?!我说有门路,就是有门路。你们只管照我说的去做就好了。我什么时候叫家里人吃过亏?你一个晚辈却非要在这里寻根究底的。若是觉得自个儿翅膀硬了,可以不用听我的话了,那就给我滚吧!真当我乐意一边看你们的脸色,一边为你们拼命寻好处么?!” 往日,她若说出了这样的话,黄家上下都会立时退让,反过来给她赔小心的。小黄氏原以为,今天也不会有例外。谁知她说完之后,黄念春只是皱着眉头看她,沉默了好一阵子,便转身走人,竟然完全没打算向她赔礼。 小黄氏真是惊得目瞪口呆了。难不成黄晋成真的如此了得,寥寥几句话就能把黄念春给哄得与她离了心? 她不知道,黄念春离开秦庄后,一回家,就写了封信,打发人急速送往扬州老家。这件事太重要了,他必须通知祖父爹娘。他们是做长辈的,若他们出面给堂叔赔不是,堂叔应该会消气吧? 他本想再去看一看妹妹,顺便探个口风,但又担心堂叔正在气头上,一旦见到他,就会命他把妹妹接回家里来了。因此他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去跟妹妹见面。黄晋成又没说什么时候把人送回来,他如今连离家去鬼混都不敢了。 此外,他也想寻人打听打听,堂叔所说的那门好婚事,是否真的存在?亦或是象姑姑小黄氏说的那样,仅仅是他拿来哄骗自己的理由? 就在黄念春为此事忙活的时候,秦简已经随秦柏回到了夫子庙中的宅子,并且将要回京的事秘密知会了心腹长随秦大,让他准备收拾行李,预备出发。 宗房的秦克用也追了过来。他知道这一回是自己的妻子有错在先,只是他总不能真的坐视六房与宗房结怨,以至于父亲彻底恼了妻子,连累得他这个儿子也失去了宗子权柄,平白便宜了长兄。他为了这个位子,已经付出了太多,不想白费了这番心力。 秦克用当着秦柏的面向秦简赔礼,秦柏则“命令”秦简接受,还要反过来向秦克用这位长辈赔不是,因为他前去宗房质问的时候,态度有些不妥。秦简自然是不情不愿了,勉强赔过礼后,便拉长了脸走人。秦克用只能继续向秦柏赔笑,好再为妻子说些好话,谁知秦柏没说几句,就寻理由送客了。 秦克用出城的时候,都不清楚自己是否过了关,六房是否真的原谅了小黄氏。 紧接着,没过两天,他就听说秦简只带了一名长随,愤然“出走”了。秦简气不过宗房的行事,也有些埋怨三叔祖秦柏逼着他向宗房赔礼,因此一气之下,就要回京城向家人告状去。秦简从京城带来的丫头小厮们都惊慌失措了,秦柏好不容易才把他们安抚下去。 但消息却很快就传到了秦庄,关于宗房二奶奶小黄氏的非议就更多了,这一回,连带秦克用都受了牵连。族人们纷纷认为他太过纵容妻子,不明是非,实在不是做宗子的料。 族长很快就宣布了元宵祭换人主持的决定。大病初愈的宗房嫡长子秦克良,再一次出现在族人们面前。 但秦克用这时候已经没有精力去跟兄长争些什么了。所谓后院起火,小黄氏如今跟娘家人正闹个没完呢。 黄晋成派人将侄女黄忆秋送回了她家,黄忆秋一见黄念春,就大哭了一场,话里话外,都是对姑姑小黄氏的怨恨。 跟黄念春还得从外围打听消息不同,黄忆秋在黄晋成后衙里住了几个月,心里对那一片的官宦人家成员非常清楚,也知道自己有可能会联姻的是哪些对象。 黄晋成说的那位未娶亲的六品官员,确实是存在的,只是并非卫所中人,而是卫所里一位从三品指挥同知的亲侄儿,乃是文官,进士出身,前程大好。对方原订有一门亲事,女方家中长辈接连去世,误了婚期。等到好不容易定下过门的日子,她又一病死了,以至于这位六品的青年才俊至今尚未娶妻。 对方今年二十三岁了,还是初婚,生得也一表人材。指挥同知家的太太在官眷们聚会的场合里,就没少为这位侄儿惋惜。黄忆秋因为一时好奇,还曾经偷看过人家一眼,对那人的身材样貌十分满意。她还听说,对方因为也是寡母养大,所以对于守节的妇人十分敬重,堂叔就是因此才会让她祖父爹娘回老家去请老姑太太这位节妇出面的。 黄忆秋本来也看上了这个人,只是她暗示了几回,黄晋成都没反应罢了。没想到堂叔是真的有过要把她说给对方的意思,只是事情未曾定下,便没有多说。他连嫁妆都为她备好了一半,她是亲眼见过的。结果,这一切都叫姑姑小黄氏给毁了! 黄忆秋只觉得自己的心都碎了。离开金陵城的时候,她才听说那位青年才俊的长辈正为他说一门亲事,那家姑娘无论相貌家世,都远远不如她。倘若不是姑姑小黄氏搅和,这门亲事稳稳的就是她的了…… 婚事被毁,黄忆秋回到自个儿家中,早已习惯了富贵生活的她,深切地感受到了待遇上的落差,对姑姑小黄氏的怨恨更加重了几分。 黄念春被妹妹一诉苦,心里也火了,跑到秦家宗房去再闹了一场。小黄氏本来为了丈夫的事,正打算要老实一阵子,讨好一下公公婆婆的,谁知侄儿出面一搅和,公婆对她更加不满了。她心里憋闷得慌。 这还只是开始。扬州那边的黄六老爷、黄大爷与黄大奶奶得了信,顿时惊得坐不住了。本来他们都已经说动了老姑太太去金陵,结果如今白费了功夫,心中怎会不恼火?他们赶紧收拾了行李,迅速赶回到江宁家中。待他们从黄念春、黄忆秋兄妹处问明真相,对小黄氏也恼怒得很。 黄大爷亲自去寻黄晋成赔罪,黄晋成都没理他,连个好脸都没有,话里话外说的就是:“听说我安排侄女儿读书,给她置办衣裳穿戴,其实都是不怀好意的,我又何必吃力不讨好呢?你们家姑奶奶有通天的门路,能让你闺女做娘娘,我也就不必拿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亲事来委屈你闺女了。” 黄大爷听了,暗骂一声妹妹说话过分,又一再向黄晋成赔不是。黄晋成听了半日,勉强消了些气,却再也不敢帮黄忆秋说亲,也不肯把侄女儿接回去教养了,还说:“我与你们毕竟是隔了房的,说来也算是外人,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孩子有她亲姑姑在,还怕没个好前程么?”然后就端茶送客。 黄大爷灰头土脸地走出卫所,心知堂弟这回是真的恼了,一切都是妹妹害的! 他咬了咬牙,气势汹汹地朝秦庄的方向冲去。 第一百零一章 心虚 秦家宗房那一场热闹,秦含真是听青杏说的,听得津津有味。 青杏的哥哥李子在秦庄时,结交了秦家各房各家的不少奴仆。他早存了要在金陵久留的心思,自然会用心经营人脉,因此消息也格外灵通些。他知道六房上下都看宗房次媳小黄氏不顺眼,一旦知道与她相关的传言,便会告知妹妹,好让妹妹转告秦含真或是牛氏,以搏她们一乐。 秦含真听得还挺开心的。小黄氏先前上窜下跳地给人添堵,如今落得这样的下场,也算是报应了。知道太子的身份后,她才晓得当初小黄氏与黄忆秋还肖想过太子,整天堵上门去呢,真是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还好,太子没有被算计成功,小黄氏与黄忆秋的如意算盘也被秦柏与黄晋成联手破坏掉了,如今姑侄间更是彻底反目。 所以说,做人上进一点是好事,可太过上进了,总想要图谋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只会累人累己。做人,还是实际一点的好。 青杏说完了小黄氏与娘家兄长黄大爷在宗房大吵一架的经过,又做了个总结:“听说连黄家老爷都不肯谅解闺女,见都不肯见她一面。往日宗房二奶奶为了娘家人,趁着掌管族务的时候贪公中的钱,全都拿去贴补娘家。黄家初到江宁时,一穷二白,连处落脚的房产都没有,如今却也是有房有地有铺子的殷实人家了。黄家大奶奶和她闺女出门做客,都是穿金戴银的。这可都是秦家的银子!可惜宗房二奶奶贴补了娘家这么多钱,她娘家人为了她侄女的婚事,还是说翻脸就翻脸了。如今宗房老爷太太又知道了她犯的事,若不是看在她生的儿女份上,早就休了她!就连宗房的二爷,如今也对她有不少怨言。姑娘您说,宗房二奶奶这又是何苦呢?夫家娘家都叫她得罪得狠了。她若是能安份度日,不从中挑事,也不贪族里的钱,何至于此?” 秦含真点头道:“理是这个理儿,可她自己想不明白,又怎会消停?我怀疑,以她的为人,大概还觉得自己只是运气不好,或者记恨黄佥事要跟她过不去吧?” 青杏撇了撇嘴:“她都落到这个地步了,倘若还学不乖,往后有她好受的。听说如今宗房大爷已经好了许多,可以支撑着主持元宵时的祭礼了。族务又叫宗房大奶奶接手过去。宗房二爷受了连累,连差事都丢了,还有什么脸面?还有他们的一对儿女,听闻前两日族长有亲友来拜年,族长想让孙子去待客,本是有心要提携他。宗房二奶奶却说自己病了,叫儿女在床前侍疾,小爷心实,照实说了,没肯出去,族长连孙子都恼了呢。” 秦含真问青杏:“克用婶娘真个病了?” 青杏摊摊手:“谁知道呢?横竖她自个儿说自己病了,不肯出来见人。不过听说族长恼了她儿子,她又亲自带着儿子去给公公赔礼,行走如常,不象是真的病得重了,只是脸色实在难看,说是脸上一丝儿血色都没有。不管是真病假病,她这副样子岂不晦气?大过年的,谁家长辈看到媳妇顶着这么一张脸出现,心里会乐意呢?” 这就是宗房的家务事了。秦含真顶多只当个八卦来听,却没打算深究下去。反正小黄氏如今的处境,装个病还能遮一遮羞呢。 秦含真听八卦听得开心,便把青杏很喜欢的一对镯子给了她,又问:“这两天跟你哥哥和祖父祖母一道过年,觉得怎么样?” 青杏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嘴笑笑:“挺好的,四叔待我祖父祖母十分孝顺,特特给二老安排了极好的屋子,又宽敞又暖和,还给他们安排了一房家人服侍。便是从前我爹还没坏事的时候,祖父祖母在老家过的,也不过就是这样的日子。” 当然,那时候当家的还是她的嫡母,待老家的公婆怠慢些是有的。他们一家在任上过得富庶,可青杏的嫡母却没想过要多送什么钱财回老家去孝敬公婆。 秦含真听青杏抱怨过这些,笑笑就算了。她还劝青杏:“趁着过年,多跟家里人聚一聚吧。我这里又没什么要紧差事,少你一个也不打紧。” 青杏咬了咬下唇,低着头不说话。能跟亲人多相处,自然是好事,对丫头来说绝对是难得的恩典,可她就怕回家去得多了,姑娘随口就会叫她别再回来,因此心里总有些纠结。哪怕她迟早要走,也希望能在姑娘身边多待一阵子。 这时候,门外传来莲蕊的声音:“流辉姐姐怎么来了?我们姑娘正在练画呢,打搅不得。您过一会子再来吧?” 流辉的声音里有着几分焦虑:“好妹妹,我只不过是来问一声,想知道我们哥儿可有捎信回来,就是一句话的事儿,绝不会扰着三姑娘的。” 秦含真在屋里皱了皱眉,心下有些不大耐烦。 秦简拿小黄氏做了借口,与宗房秦克用小小地结了个怨,然后顺势带着一名心腹长随出走,与太子等人成功地离开了金陵,往长江边坐船渡江,靠岸后沿着官道一路北上。因为添了秦简,黄晋成光明正大地在他身边安排了心腹亲兵护卫,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只走官道,只宿在驿站,没有驿站就寻那大型的客栈。因有秦简这位承恩侯嫡长孙在,沿路官员都十分给面子,不来相扰,也不敢怠慢,还十分殷勤地帮着传信回金陵来。因此三不五时地,秦柏这里就能收到秦简送来报平安的信。而这份平安信,又很快地传到了黄晋成那里。 赵陌出的这个主意确实很好。太子一路北上,都十分顺利,也没吃多大苦头,而且没有走漏风声,还能保持与金陵这边的联系,再也不会有比这个更妥当的安排了。太子那边曾经借着秦简的平安信,夸过赵陌几句。如今连黄晋成对赵陌都刮目相看了,从前的猜疑更是全数消失。 至少他表现得象是不再猜疑的模样。 若说有什么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秦简走得太急,又为防走漏风声,没对身边其他随侍人员多加交代。他留下来的小厮们还能在秦柏的安抚下冷静下来,老实等待着随三房回京的一天,可他屋里的丫头婆子却总爱到牛氏或者秦含真跟前来,问他可有书信,可有新的消息,等等等等。 如果只是关心秦简路上的安全,也还罢了,秦含真最不耐烦地,就是听流辉、夜凉这两个丫头在那里含沙射影,说若是秦柏没有逼秦简向宗房二爷秦克用赔礼就好了,她们的哥儿便不会一气之下留书出走,丢下她们不管。 这虽然是明面上的理由,但秦柏与秦简商量好了分寸,并不会给人留下话柄。这两个丫头仗着在秦简身边还有些体面,就敢说三房主子的坏话,秦含真实在难以忍受。 她给青杏使了个眼色。青杏顿时精神一振,会意地点点头,掀起棉帘走了出去:“流辉姐姐怎么又来了?昨儿才来过一趟,今儿又来。简哥儿什么时候会有信来,姐姐问门房就知道了,天天跑来打搅我们姑娘,又有什么意思?” 流辉乃是秦简身边的大丫头,素有体面,心里不大看得上青杏这个外来的,只是想着她叔叔毕竟是三房的大管事,从前又在秦简的父亲身边听用,因此还会给点脸面:“青杏妹子,话不能这么说。我们是内宅的丫头,怎么好成天跑门房去打听事儿?今早我才去了一回,就挨了魏嬷嬷几句训,当着底下小丫头婆子们的面,我这个大丫头是丢尽了脸。除了来问三姑娘,我还能找谁打听去?我们哥儿与三姑娘那般要好,三姑娘难道就不关心我们哥儿这一路上可平安么?” 青杏冷笑一声:“简哥儿自然是平安的,他每到一地,总会托人捎信回来给我们老爷报平安。也就是那起子没有见识的小人,才会在那里造谣,说简哥儿是叫我们老爷逼走的,可怜他只带着一个随从,大冬天地赶路,不知受了多少苦呢——真真是睁眼说瞎话!哥儿若真觉得委屈了,待回了京城,自有长房的侯爷、夫人、二爷和二奶奶为他做主。哪里用得着别人替他操心?” 流辉脸上讪讪地,心里有些发虚。她勉强地笑道:“三姑娘正忙着,我就不打搅了,回头待前院说我们哥儿有信来了,我再过来打听。”说罢转身就要走。 青杏冷不妨在她背后说话:“姐姐院子里也有许多事,想必忙得很,妹妹就不留你了。只是姐姐忙碌之余,也别忘了查清楚,那日到底是谁在简哥儿面前嚼舌头,惹得哥儿发那么大的火。若不是有人挑拨,简哥儿那日也未必会有那么大的气性,非要跟宗房的二爷呕气了。姐姐可得查仔细些才好,日后回了京城,也好向二奶奶回话。” 流辉狼狈地走了。 青杏冲她的背影啐了一口,才掀了帘子回到屋里来说:“流辉心虚呢。那日是她在简哥儿面前挑拨,让简哥儿别给宗房的二爷留脸,简哥儿才会呕起气来的。若没有她多嘴,简哥儿这会子还在金陵陪着老爷、太太、姑娘一道过年呢,又怎会忽然说要回京城去?流辉明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好事,也不知反省,反倒天天跑来扰着姑娘,装作一副关心简哥儿的忠仆模样。这是她生怕别人知道了她做的事,日后回了京城要受罚呢!” 秦含真其实心知实情并非如此,只是笑笑,并没多说什么,却瞥见赵陌从门外进来,忙站起身迎了上去。 赵陌一大早就去了淮清桥那边,想必是刚回来,不知带回了什么新消息。 只见赵陌面上带着几分忧色,压低声音告诉她:“有些不妙。盯梢的好象换了人,都是城里有名的地痞打手。也不知道那姓李的到底想做什么!” 第一百零二章 地痞 自打太子一行人平安离开了金陵,无论是秦柏,还是黄晋成,亦或留住在淮清桥宅子里的沈太医,都松了一口气,然后开始专心对付起李延朝以及他身后随时都会抵达金陵的蜀王府人手。 沈太医每隔两日就要去一趟叶大夫的医馆,借口“赵公子”不慎扭了脚,不方便出门,请了跌打大夫去看伤,说是要静养一段日子,不得下床走动,但还需要按时吃药,因此他就代替“赵公子”从医馆领药回去。叶大夫并没有起疑。因着他从不出诊,所以也没提过要上门去给病人诊脉。得知“赵公子”的伤已经请了附近有名的大夫去正过骨,只需要静养就好,他便将原本开的方子里,一味对跌打骨伤可能有些妨碍的药给换成了另一种。 有了这一层缘故,李延朝那里就只看见宅子里的贵人继续隔日买药回来吃,宅子里每日都有药味弥漫,因此从没怀疑过,目标已经离开了金陵。 期间秦柏与赵陌时不时出入淮清桥的宅子,赵陌更是会偶尔在那边过夜。李延朝打听到两人身份后,虽然忍不住对赵陌的身世侧目,却也更加肯定,宅子里住的就是太子殿下了。除了东宫太子,还有谁能受到国舅爷永嘉侯秦柏如此关爱?时不时就要上门去探望。 只是辽王世子的嫡长子与太子如此亲近,到底意味着什么?莫非太子跟辽王世子之间已经有了默契?还是辽王世子如此狡猾,见太子出外,便把亲生儿子打发来献殷勤了?如此一来,他搭上了太子这条线,若是太子无事,他也能得到太子重用,若是太子有事,他这个亲近的兄弟便是现成的接班人选了。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李延朝急切地想打听更多的消息,只是他手下人手不足。刘捕头本来十分能干,近日却被巡抚衙门借调过去,帮着调查一桩失窃案去了。新年时小偷小摸的案子历年都有不少,今年也不例外,巡抚衙门也不知从哪里听说刘捕头在追捕盯梢上头颇有些能耐,直接就把人调了过去。刘捕头是喜出望外,绝不肯放弃这个出头露脸的机会。李延朝心里再不乐意,也只能答应了。 而另一名衙差,则因为连日辛苦,又不知怎么的被人泼了一身冷水,再叫冷风一吹,就感染了风寒,病倒了。别说叫他继续去盯梢了,只怕他连头脑清醒都没法保证! 无奈之下,李延朝只能把自己的心腹奴仆给派出去了。 他这么做是冒了风险的,因为这些奴仆都是他从京中家里带出来,谁知道当中有没有人曾经见过太子殿下,或是太子身边的人呢?万一有一人认出了宅子里的人是谁,消息就有可能会走漏。可除了自家奴仆,李延朝也找不到别的人了。 上元县衙,已经被前任县令的人手完全渗透了,目前还不能完全为他所用。近日那前任县令生前重用的师爷回来了,正帮着收拢东家人手,继续追查凶手下落,不怎么把他这个代县令放在眼里。李延朝不敢得罪对方,但也没有与他们交好的意思。若不是顾虑着恩师金陵知府的面子,他早就把这些人给赶出县衙了。对方是世家子弟又如何?他也曾是世家贵胄,还是皇亲国戚呢! 李延朝在县衙里总共也就拉拢了刘捕头他们两个,既能干又嘴紧,只要给钱就能替他办事,再不会多问一句。如今这两人都没法再替他跑腿了,一时间他也只能拿家仆顶上。家仆们虽不如衙差经验丰富,但胜在比衙差忠心哪!李延朝嘱咐一句,让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许将看到的事情外泄,就觉得应该可以暂时控制住消息了。 只是家仆们素来不习惯干这种差使,无论是盯哨,还是跟踪,都显得笨拙了些。黄晋成的人很快就发现外头的监视者换了人,见遇上的是生嫩的菜鸟,便与他们开了几个玩笑,暗中出手恶作剧,算计了那些人一把,叫他们吃了一个大亏。没两日的功夫,五六个正值壮年的男子,便有一人拐了脚,一人被泼了冷水感染了风寒病倒,还剩下一个不知为何与过路人吵争起来,叫人一板砖砸在脑袋上,血糊了满头。 因着还剩了三人平安无事,盯哨的目标也行止如常,似乎并没有发现他们的动作,李延朝便没有怀疑这一切都是有人故意的,只当自己手下真的那么倒霉,或者那么无能。 不过,李延朝本来人手就有限,如今大多成了伤号,人手还是成问题。他想着信已经送出去了,算算时间,京城里应该快要收到信了。万一京城派了人过来,他却把人盯丢了,那叫他如何向蜀王妃这位姨母交代?本来的大功劳也要大打折扣了。 一咬牙,李延朝便索性从城里雇了几名闲人,叫他们日夜盯着目标宅子,若有人出来,也要分出人手跟上去,看那人是去了哪里。如此一来,人手也就充足了。 赵陌今早照例去探望沈太医,与对方交流近日的情报时,发现了这一点,他就觉得有些不大好。 他对秦含真道:“我在城里逛了几日,阿寿也逛了几日,因此对城里的情况还算有些了解。那几个其实是流氓地痞,从来不做好事的。小偷小摸只是寻常,传闻中还做过打家劫舍的事,只因做得干净,官府没有证据,也拿他们无可奈何。那些人有些身手,又有一股狠劲儿,最是贪财不过。万一他们生出歹心来,要对宅子里的人不利,沈太医一介文弱书生,如何抵挡得过?” 秦含真也听得皱眉:“这种人比衙差要难对付吧?你们在宅子里做出种种假象,可也就是欺负盯梢的人不会进门,只会在外面远远地盯着罢了。李延朝知道宅子里可能住着什么人,行事也不敢太过张扬。但他绝不会把这个秘密泄露给那几个地痞打手,万一那些人一时好奇,翻墙入内转上一圈,也就知道那宅子里并没有住什么贵人了。” 赵陌听了也有些担心起来,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犹豫着道:“若果真如此……李延朝定会起疑的!” 秦含真想了想,对他说:“其实你们装不知情,装了这么多天,也差不多了。照常理来说,如果是几个经验丰富的衙差盯梢,太子身边的侍卫还有可能真的没察觉,可如果是一帮形迹可疑的流氓地痞在监视宅子,太子身边的侍卫还一无所知,每天照常出入,那是不是显得太无能了一点?东宫侍卫会这么无能吗?要不要……装作察觉到不妥,开始转移的好?行事隐秘一点,装作几路马车出城,其中一辆去了没人知道的地方,装作殿下是躲起来了……” 赵陌双眼一亮,笑道:“这话不错。舅爷爷早前也想过,那宅子又不大,骗不了李延朝多久的,顶多等到蜀王府来人,便要换地方。如今只不过是提前换一换罢了。” 他去跟秦柏商量。没多久,黄晋成也过来了。 黄晋成也收到了情报,只是他有公务在身,直到这时才有空。 他冷笑着对秦柏说:“那李延朝就是地底的烂泥上不了台面!他以为那宅子里住的是东宫储君,还要寻这些不三不四的流氓地痞去盯梢,真是昏了头了!他就不怕那些不知情的混账对殿下做出什么事来?!” 赵陌笑了笑:“黄大人,他本来就对殿下不怀好意,又怎会替殿下操心这些?只怕他还存了嫁祸的心思,等京中或蜀地来了人,对殿下下了手,回头就把罪名安在那些流氓地痞身上,岂不干净利落?” 黄晋成一听,表情顿时一肃。这绝对是有可能的。 秦柏道:“这些人绝对不能留下!他们无法无天惯了,万一翻墙入宅,发现宅中的情形,李延朝就可能会怀疑起殿下真正的行踪来。方才广路出了个主意……” 就在他们商量的同时,淮清桥的宅子外头,几个地痞流氓也在商量事儿。 他们盯着那宅子几日了,只见过宅里出来过两个人,一老一少,看着象是跟班的,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作为跟班来说,穿戴太过富贵了。能让奴仆穿得这么好的主人,该有多少身家哪?! 只是地痞们心里虽蠢蠢欲动,却还没忘了理智。他们之所以能在金陵城中存活至今,这份理智是功不可没的。他们发现常到宅子里来的人中,有一位老人,一个少年,穿戴都不凡。这还罢了,更有一位瞧着极有气势的,虽然身着便服,但一看便知道是军中高官。 金陵有卫所驻扎,驻地离淮清桥也不远。地痞们平日里混生活,深知军中的人是招惹不得的,更别说是做官的了。他们不过是收代县令几个银子,可别惹祸才好。银子再好,也要有命花才行。 于是他们便商量好了,推出一人为代表,去跟李延朝谈判,不打算再干这差事了,要求李延朝付钱。 李延朝正等着人使呢,用得好好的,对方忽然说不干了,那态度怎么看怎么可疑。他疑心对方会不会是发现了宅中人的身份,更不肯放人了。不但不肯放,他心里还寻思着,是不是想个办法灭口算了? 那地痞代表也是精明人,察颜观色是一把好手,立刻就发现李延朝眼中有了杀气。他暗叫一声不好,给同伴们打了眼色,当机立断要开撤,连银子都不要了。 这回不肯放人的,就成了李延朝。他立刻变了脸,吆喝着下人把人拦住,又要去叫衙役来拿人,说这些地痞如何如何罪大恶极,必须立刻收监。 地痞们见状,哪里还不知道他想做什么?自然不肯束手就擒,纷纷反抗起来。双方一时间起了冲突,又有许多衙役闻讯赶来,掺和一份,场面混乱不堪。 就在这个时候,金陵知府“恰好”来了,见状顿时大吃了一惊,气得胡子直翘:“还不快住手?!李延朝,你这是做什么?!” 李延朝见是恩师来了,吓了一跳,忙在仆从的护卫下,有些狼狈地跑了过来,正在烦恼要如何遮掩,却意外发现赵陌不知为何,站在恩师的身边,正微笑地看着他。 第一百零三章 质问 李延朝心下顿时一突。 他知道赵陌是辽王世子赵硕元配所出的嫡长子,也知道赵陌时常出入太子在金陵的住处。若不是赵陌年后在永嘉侯秦柏家中住的时间更多些,他都要觉得赵陌是随太子一起住的了。只因赵陌年纪还小,又搬去了永嘉侯家,李延朝平时并不怎么关注他的事,直到这时候,才察觉有几分不对。 赵陌与太子来往密切,如今却领着金陵知府出现在上元县衙,莫非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动作?那太子呢?太子是不是也发现了?! 李延朝的脸色立时白了。他虽然一心要为蜀王府立个大功劳,好将表弟送上东宫宝座,可眼下太子还活着呢!太子活着一日,便是一日的储君,想要处置他,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若是太子发现了他的企图,大怒之下要将他处死,便是日后蜀王幼子坐了龙椅,知道他曾经为自己出过大力拼过命,又有什么意义呢? 李延朝勉强地挺直了腰,努力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想着这回无论赵陌说什么,他都不能认下罪名,一定要把事情糊弄过去才好。 赵陌看着他那副心虚的样子,笑得更深了些:“这位就是李大人吧?李大人看见我,一定很意外吧?你这是身体不好么?怎么忽然间脸色变得如此苍白?” 李延朝硬挤了一个笑容出来:“辽王世孙见笑了,下官是……是方才被这群犯人吓到了,才会面色苍白的,与世孙并不相干。” “哦?是么?”赵陌挑了挑眉,微笑着看向金陵知府,“知府大人您看,李大人果然认得我是谁,见了我还一脸的心虚哪。” 金陵知府有些神色不善地看着自己的学生,李延朝见状,心中顿时一个激灵,忙辩解道:“辽王世孙这话是何意?您身份尊贵,降临金陵,下官在城中为官,认得您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这又怎能算得上心虚呢?”说完后,又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不太好,忙补充道,“下官没有心虚,下官怎会心虚呢?呵呵呵……”干笑了几声,双眼只巴巴地看着金陵知府。 金陵知府面色有些阴沉,盯了他两眼,便将视线转到他身后那群地痞上去。 李延朝生怕露了馅,忙喝令众衙差:“还不赶紧把这些犯人押下去?!”又赔笑着请金陵知府与赵陌到后堂用茶。他带来金陵的那个师爷刚刚才赶过来,见到现场的情形,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十分有眼色地示意衙差们拿下地痞,并且拿东西堵了他们的嘴再带走。 可惜,如意算盘打得再精,对方不配合也是无用的。那几个地痞见官兵占了上风,又要将自己拿下,便知道不好了。为首那人最是精明,趁着衙差们还没来得及把自己拿下堵嘴,就大声嚷道:“县令大人这是要灭口了?!您花钱,小的们办事,办得不好也就算了,小的们可从来都是起早摸黑,尽心尽责的。如今您翻脸不认人,早先答应给小的们的银子也不肯给了,知道的,说是小的们办事不力,不知道的,还当您是存心赖账呢!当着这许多大人们的面,县令大人倒也有脸污蔑我们是犯人?!小的们竟不知,自己到底是犯了哪条国法了?!” 李延朝简直要满头大汗了,拼命给师爷使眼色,让他把人全都押下去。金陵知府却不是聋子,他皱眉看了看地痞的方向,厉声质问学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延朝干笑着说:“这事儿说来话长,老师请往后堂用茶,待学生向您说明原委。”却是打算把金陵知府支走,然后随便寻个理由搪塞过去。 赵陌怎么可能让他得逞?便笑着向前走了几步,盯着那为首的地痞看了两眼:“你看着倒是眼熟,却不知是哪里得罪了李大人呢?”赵陌的身份拿出来还是能唬一唬人的,更别说身后还有一位国舅爷在。金陵知府停了下来等他,并没有听李延朝的话立刻离开,反而皱着眉头看后者,觉得他今日十分没有眼色,说不是心虚都没人信。 那地痞看着赵陌,忽然笑了笑:“从前不知道小公子的身份尊贵,是小的们有眼无珠了。只是小公子既然认得小的,自然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这会子却装什么没事人呢?” 他带人盯着淮清桥的宅子那么多天,怎么可能不认得赵陌?方才听李延朝称呼赵陌为什么世孙,也知道对方身份不一般了。他嘴上虽在打趣,其实心里早就懊悔了无数遍,早知如此,他就不该接下这项差使的,为了几个银子,招惹来这么大的麻烦! 赵陌只是冲他笑笑:“我怎么会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呢?只不过是知道有人欲对我不利罢了。我年纪还小,跟着长辈到江南来游玩,原本只是为了散心,不曾想竟招惹了一位大敌,怎么想都不明白,是几时得罪了人家,那人又想要对我做什么?我年纪小不懂事,遇到这种事,自然只能报官。知府大人也不清楚原委,才来问李县令,李县令方才却不肯认。如今听你的话音,你是个知情的。趁着如今知府大人在场,不如你给我讲解讲解,也好给我一个明白?” 地痞暗忖赵陌这是要逼他说实话了。事到如今,不说实话,也只能护着李延朝而已。可他们兄弟如今已经得罪了李延朝,何必再护着他?说了实话,他们顶多就是挨几板子,收不到银子,好歹性命是能保住的。若是不说实话,直接叫李延朝命人押下去带走,能不能活命还是两说。 地痞头领衡量过后,爽快地交代了:“小的们也不知道详情如何,只是李县令花银子雇了小的们,让小的们去盯淮清桥附近一处宅子的哨。小公子时常往那宅子去,想必也知道小的们说的是哪里。李县令再三叮嘱小的们,一定要盯紧了宅子里的人,有人出门,便跟上去,弄清楚那人是去了何处,要做什么,日夜不得疏忽。至于李县令到底想对宅子里的人做什么,小的们就不知道了。” 赵陌对他交代的话非常满意,回过头看向金陵知府:“大人您瞧,我说得再不错的。您方才还说我误会了,如今又怎么说?” 金陵知府阴沉着脸盯着李延朝,李延朝面色苍白地辩解说:“是这地痞胡乱攀扯,学生并不知道什么淮清桥的宅子。” 赵陌冷笑着道:“李大人何必睁眼说瞎话呢?初三那日,我从那宅子里出来,在路口瞧见李大人坐在茶亭处,盯着我那宅子瞧,十分古怪。自那日起我就多留了个心眼,又发现我出门在外时,经常有不知身份的人跟踪,叫人查了,才知道是上元县衙的人。我寻人打听了李大人的来历,得知李大人是京中世家子弟,名讳是上延下朝两个字,就想起了一个人来。” 他转向金陵知府:“我在京中与宗室里的堂兄弟,还有皇亲家的表兄弟们来往时,记得涂家小公子身边有个叫李延盛的跟班,说是涂家小公子的表兄弟,每日只跟在他身边讨好卖乖。李大人与那李延盛名字只相差一个字,又同样是京中世族出身,莫不是同样出身自涂家的姻亲?涂家……确实有女儿嫁进了李家,想必李大人就是涂家的外孙了吧?我听说他母亲与蜀王妃是极亲近的姐妹。因着太后娘娘的缘故,我待涂家素来恭敬,并不曾得罪过人,与李家更是从未有过往来。要说到结怨,那便只有一样……” 赵陌顿了一顿,用满含深意地目光看向李延朝:“几个月前,蜀王殿下不知何故,与我二叔勾结,诬告我父亲贪污军资,幸而皇上圣明烛照,还了我父亲一个清白,又查出蜀王殿下与二叔来,两位长辈都受了重罚。听说蜀王妃因此恨上了我父亲,难不成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她让李大人来寻我的晦气?” 李延朝脸色大变:“世孙不可胡说!这事儿与王妃娘娘没有关系!”他几乎吓得魂飞魄散,只觉得赵陌小小年纪,竟可怕之极,居然瞬间就把污水往蜀王妃身上泼了。若真叫他得了逞,蜀王妃岂不是要吃大亏?蜀王幼子必定要受牵连了,结果只会便宜了辽王世子。辽王世孙小小年纪,真是好精的算计! 他身上微微颤抖着,说话的语气里透着外强中干的意味:“蜀王妃身份尊贵,又是长辈,怎会对世孙做这样的事?世孙可不能为了私利,便往无辜之人身上泼污水。这事儿便是闹到京城去,朝廷上下也只会说世孙的不是。世孙还是谨言慎行些,免得为辽王世子招来更大的麻烦,越发不受世子待见了!” 他本以为这几句警告的话,能够戳中赵陌痛处,谁知赵陌只是笑了笑,竟是一脸不在意的模样:“说得也是,我算是哪个牌位上的人?蜀王妃真要报复我父亲,也用不着拿我开刀。只不过……”他顿了一顿,看向李延朝,“蜀王妃不会做的事,不代表底下人不会做。兴许有哪个眼皮子浅的小人,觉得这是讨好蜀王妃的法子,就上赶着献殷勤了呢?否则李大人要如何解释,你派人监视我的宅子,是何缘故?” 李延朝愣了一愣:“你的宅子?” “自然是我的宅子。”赵陌微微一笑,“我如今正跟着永嘉侯读书,侯爷十分疼爱晚辈,送了我一处宅子,就在淮清桥边上。我十分喜爱那宅子,年前还往那边住了好些时候呢。只是眼下正过年,永嘉侯夫人不放心我在外头,就让我搬回秦家去了。但我的东西毕竟还在那宅子里,因此我时不时地回去看一看。” 他一脸不解地看着李延朝:“李大人派人盯了我这么久,难不成还不知道那是我的宅子么?若是不知道,你派人来盯我的宅子做什么?” 李延朝能怎么说?他难道还敢说出太子来么?面对金陵知府阴沉的目光,他眼下只能欲哭无泪了。 第一百零四章 师生 在李延朝看来,赵陌实在太狡猾了。他一定知道自己的目标是谁,可他却说那处宅子是他永嘉侯秦柏送他的,住那宅子的人是他,自己派人去盯梢,也是为了巴结讨好蜀王妃,存心对他不利。赵陌一句都不提太子,却已足以挑拨他与恩师金陵知府的关系。 地痞们已经当着金陵知府的面说出了一切,即使李延朝可以硬着头皮说他们是在诬蔑自己,但金陵知府却没那么容易被糊弄过去。有些事情,他若是认定了,即使赵陌一点实际的证据都没有,李延朝也依然讨不了好。他现在能选择的,只不过是死撑到底,却被恩师厌弃,亦或是承认赵陌指控的一切,仍旧是被恩师厌弃。无论他选择哪一种,结果都是一样的。 然而,李延朝却对这种状况束手无措。他根本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要派出地痞去监视赵陌。他不能指责赵陌说谎,说对方根本不是自己的目标,那只会让情况变得更加糟糕。犹豫再三后,李延朝选择了沉默。不管赵陌说什么,反正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在心中暗暗寻思着,一会儿与恩师单独相处时,该拿什么理由糊弄过去。 反正赵陌也只是个小孩子而已,而且还是位不受宠的宗室子弟。无权无势,能对他一个朝廷官员做什么? 李延朝想得好,赵陌却不可能配合。他也不理会李延朝的沉默,只微笑着对金陵知府道:“知府大人您看,李大人无法为自己辩驳了,只好默认了我的指控。方才您还说是我想得太多了,误会了李大人哪。” 金陵知府只觉得学生丢尽了自己的脸,恨不得从未认过这名学生。但当着赵陌的面,他只能赔笑:“世孙见笑了,是我失察。此事我定会给世孙一个交代。” 赵陌却收了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也不是要知府大人给我一个什么交代。我如今是哪个牌面上的人呢?李大人一介代县令,都能踩到我头上,我也算是枉为先帝子孙了。若叫皇上和宗室长辈们知道了,定会恼我不争气。其实我只是害怕而已,好不容易来金陵散散心,却还要为自己的小命担忧。金陵城何等繁华之地,我难不成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么?心里实在惶恐。倘若李大人能保证,日后不会再纠集人手,监视我的行踪,欲对我不利,我也不会让知府大人为难。每月送往京城的家书里,我也会为知府大人多多美言的。” 他的话看似将自己贬低到了尘埃,却让金陵知府背后冷汗直冒,心想赵陌一个宗室近支子弟,在他辖下的金陵居然无立足之地,这种事若真叫皇上和宗室里的王爷们知道了,自己定要吃挂落的。即使传闻中赵陌不受生父待见,那位辽王世子也不会任由外人欺辱自己的骨肉,那就是公然打脸了。李延朝不过是个代县令,算是哪根葱?可他这个代县令却是自己保举的,他还是自己的学生。贵人震怒,怪罪下来,自然是自己来承受。即使皇上不会重罚,对自己的印象终究是坏了。 眼下他在金陵知府位上坐了好几年,无论是原职留任,还是谋求升迁,都正是要紧时候。一旦出点差错,他将来的前程便要受阻。若真是他自己犯的错,也就罢了,可他却是完全无辜受牵连的,这口气如何能咽得下去?! 想到这里,金陵知府的表情顿时严肃起来,说话的语气也更恭敬了:“世孙千万不要这么说。下官乃是金陵府父母官,有责任监察属下官吏,不得有违国法。李延朝身为朝廷官员,倘若真有违反朝廷法令,下官身为他的上司,是绝不会包庇他的。此事只管交给下官来办,下官一定会给世孙一个交代!” 同样的一句话,他说第二次的时候,语气要比第一次郑重得多。 赵陌知道过犹不及,也不逼他,只是笑了笑:“那我就等候知府大人的消息了。知府大人若要寻我,只管去永嘉侯府上就是。” 金陵知府又暗暗抹了把汗,赔笑着把赵陌送走。赵陌临行前,又有意无意地瞥了地痞那边一眼:“那些人……知府大人可要命人小心看守,别真叫人灭了他们的口才是。” 金陵知府怎会让这种事情发生?自然是一口应下。 那地痞头子听见了,特地转头看了赵陌几眼,神情莫测。 赵陌走后,金陵知府回过头看李延朝。李延朝忙上前道:“老师,学生真的是冤枉……” “你给我闭嘴!”金陵知府劈头就骂,毫不客气,“该付的银子就付,该放人就放,不要胡搅蛮缠下去了。你也是世家子弟,怎的眼皮子这般浅?几两银子的账,有什么可赖的?!” 李延朝满脸涨得通红。他哪里是为了几两银子才扣下这批地痞的?便硬着头皮说:“老师,这几个都是城中的流氓地痞,不知犯了多少事。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名目拿人,怎好就这样放他们走?巡抚衙门年前有令,命上元、江宁两县约束辖下百姓,不使他们在新年滋事。这几个正是城中刺头,若是放他们出去,将来他们犯了事,老师如何向巡抚衙门交代呢?” 金陵知府冷笑:“蠢材!你拿这种事来吓唬我么?我在金陵城做了多少年的官?你又才来了多久?你以为几句话就能骗倒我?你当我真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人?!本来我还想,你好歹是我的学生,总要给你留点体面。既然你不领情,那就别怪我了。” 他下令让人将那群地痞带回知府衙门去审问,谁对谁错,该如何处置,自有法令。这种时候,知府衙门将地痞们关押几日,也是合情合理的。只是李延朝若想再对他们下黑手,就不可能了。 地痞头领十分有眼色,他示意同伴们不要反抗,乖乖让知府衙门的差役押送走了。李延朝眼巴巴地看着这群人证走出自己的控制,急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接着,金陵知府就把他叫到了后堂去,将所有人都赶出屋子,只留下李延朝一个,师生俩单独谈话。 金陵知府劈头就问:“你可是真的存心要对辽王世孙不利?为了什么?就因为辽王世子与蜀王府之争?!” 李延朝还想狡辩,金陵知府不等他开口,就喝斥道:“休要拿谎话糊弄我!你要是再不说实话,可就别怪我不念旧日的情份了!” 李延朝一窒,犹豫了一下,咬牙道:“是京城……来了信,家里长辈觉得……给王妃娘娘出出气也好,也是示好的意思。” 金陵知府冷笑:“这话不通。你方才没听见?辽王世孙说得分明,为着蜀王府与辽王府二公子勾结陷害辽王世子一事,蜀王殿下吃了挂落。他家小公子也受了牵连,早先那所谓的皇嗣过继早就没有他的份了,他还得讨好了太后,才能留在京中继续说门好亲。这种时候,你们家里的长辈还会为了示好蜀王府,想要教训辽王世孙来出气?他们又不糊涂!这不是在讨好蜀王妃,而是在害蜀王妃呢!他们在京城里深知内情,绝不会在这种时候给蜀王妃添乱。只有你这个小子放了外任,根本不知道京中局势,才会年轻气盛,做出这种糊涂事来!” 李延朝终于反应过来了:“这……这不可能!只是他随口乱说的!” 金陵知府毫不客气地泼他一头冷水:“京中早就有信来了,你家里难道没跟你提?!” 李延朝脸色煞白,手都在发颤了。难不成……难不成他真的押错了宝?!明明几个月前他听到的消息,还是蜀王幼子在皇嗣之争中占了上风,怎么忽然就…… 金陵知府见他这样,稍稍解气了些,冷声告诫他说:“我知道你年轻气盛,一心想要上进,有时候难免会浮躁些。可你一个外官,虽做着代县令,事实上仍旧是个县丞。朝廷大事,皇嗣之选,与你什么相干?蜀王幼子也好,辽王世子也好,谁上谁下,对你而言又有什么不一样呢?太后娘娘还在呢,你不过是涂家的外孙,操这份闲心做什么?!” 金陵知府也是世家出身,但跟李延朝这种一心想要站队,然后搏一个从龙之功的投机派不一样,他的家族素来遵从的是审慎中立原则,不参与皇位斗争,也不搅和进贵人们的政治斗争中去。金陵知府的兄弟、堂兄弟们,还有几家姻亲,都是枝繁叶茂的官宦世家,最是精明不过的,一旦朝中风向不好,就立刻求了外放,等到京里尘埃落定了再回去,既省心,又稳当。也许他们不会有大富大贵的一天,但一个“稳”字便足以压倒一切了。 因此,金陵知府才会无法接受李延朝的做法。在他看来,有涂太后做靠山的涂家,还有涂家的姻亲们,根本没必要冒险去争那什么皇嗣之位。谁做了新君,都要敬着涂太后的。蜀王妃要为自己的儿子搏一个前程,那是她自己的事。她一个外嫁女,涂家难道还要倾尽所有去助她么?失败了,就连太后都要受连累。就算真能成了事,涂家的未来,难道还能比眼下更富贵? 金陵知府看着失魂落魄的李延朝,心里已经下了决定。他放缓了神色,好声好气地劝说着:“你呀,真是犯糊涂了!还好尚未铸成大错,再做弥补还不算晚。你且回去好生收拾收拾,今晚我亲自带你去永嘉侯府上,给永嘉侯与辽王世孙陪个不是。往后,可千万不要再犯了!你前些日子辛苦了,趁着过年,好生歇一歇。开春后,朝廷派来接任的新县令就要到了,你与他办好交接,就来寻我。你往后的官职,我会替你安排的。你不要心急,知道么?” 李延朝猛地抬头看向他,眼里满是不敢置信。老师这话是什么意思?! 第一百零五章 重振 李延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师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年后就有新县令来上任了?难道这上元县令的位子,不是给他定下的么?若只是让他来做几个月的代职,何必特地将他从太平府叫过来?他在那头虽只是个县丞,好歹也有些体面,手里还有权。他被调过来,那原本的县丞之位早就叫人占了去,他却只是做几个月的代县令就要让位给别人,那他往后怎么办?! 老师方才说,会给他安排往后的官职,可还有什么官职比上元县令更合适呢?他这几个月里战战兢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老师先前也没说起过新县令会来的事,怎的如今就忽然变了卦?! 难不成就因为他雇了地痞去盯太子所住的宅子,却叫赵陌诬告是要对其不利么?!老师又不是辽王世子的人,怎的也偏向他们那头去了?难不成……赵陌的话是真的?蜀王府在京城里真的失势了?! 李延朝心下冰凉,面上一片煞白。他想要问得清楚些,抬头要寻金陵知府,却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李延朝心里清楚,金陵知府这回大约是真的厌弃自己了。新县令虽说要到年后才到,可眼下正过年呢,县衙里除了要紧公务,以及衙差们受巡抚衙门指派,轮班在城中巡视的差使外,基本处于封笔落衙的状态。他这个代县令眼下正歇年假,闲着呢,哪怕名义上还是代县令,但等到县衙开衙,新县令也就到了,他便什么都不是了。 金陵知府一句话,虽然看似给他留了脸面,其实是残酷地立刻剥夺了他手中的权柄。只要县衙里的人知道新县令要来的事,便绝不会再老实地受他差遣了! 一时间,李延朝心中不由得对这位恩师生出了怨恨来。 有了怨恨,一些想法也就不由自主地出现在他脑海里了。他开始察觉到一点异常之处:金陵知府知道有人会在年后前来金陵任县令,他是怎么知道的呢?这些官职应该是吏部指派下来的吧?在过年官府封笔落衙的时候,金陵知府既然会早早就知道了消息,还清楚新县令什么时候会抵达,说他对此毫不知情,谁会信呢?说不定……本来就是他寻来的新县令人选,至于自己这个学生,不过是替他暂时占着位子的工具罢了,他根本就没放在眼里! 李延朝心中又悔又恨,悔的是自己放弃了原本家族为自己谋来的官位,却来投奔一位靠不住的所谓恩师,白白让人算计了一回;恨的是金陵知府口口声声说会关照他这个学生,却根本就没把他当一回事,眼里只有利用,一旦他没有了用处,便将他弃之如鄙履! 他不能就这么算了!他是涂家的外孙,太后娘娘身份再尊贵,他也能叫一声姑祖母,也不算是外人。他的仕途,可不仅仅是依靠金陵知府一个人的!等到他飞黄腾达的那日,他定会给这个凉薄之人一个深刻的教训!还有那个赵陌,竟然胆敢诬蔑自己!他也绝不能放过! 就在李延朝咬牙切齿地想象着要如何报复金陵知府与赵陌时,他的师爷小心翼翼地在门外探头进来,张望了几眼,小声问:“东家,您怎么还在这儿?知府大人已经走了好一阵子了。” 李延朝回头看了他一眼,有些不自在地站起身,又重新寻了张椅子坐了,努力装作没事人儿的模样:“知府大人有事交代我去做,我便在这里多想了一会儿。” 师爷方才分明瞧见他是跪在地上的,大冷的天,谁会跪在地上想事儿?师爷心知东家定是叫知府大人狠狠教训了一顿,才会如此狼狈。但他是个十分贴心有眼色的幕僚,自然不会在东主面前提起这种事。 他便岔开话题,劝李延朝道:“东家也太过大意了些,即使是有心要孝敬蜀王妃娘娘,想给王妃与小王爷出一口气,也要事先打听清楚京中的局势才是。况且这种事……也不知道王妃会不会反对。东家跟涂家的关系摆在那里,太太又素来与王妃交好,就怕那位世孙真的在金陵城里出了事,朝廷追查下来,会发现东家的来头。如此一来,岂不是平白叫人疑到王妃头上?” 李延朝不悦地盯着他:“你这话的意思是……我给王妃娘娘添麻烦了?!”蠢货!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为蜀王府立下了何等大功劳! 师爷还是挺清楚他脾气的,见他有发怒的迹象,连忙再劝:“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东家又是何苦呢?那位小世孙,不过是白顶了一个世孙的虚名,谁都知道他将来是不会有什么好前程的。辽王世子都舍得把儿子往千里之外的江南送,东家即使真的拿小世孙出了气,又能碍着辽王世子什么事?不过是平白招来宫中的猜忌罢了。” 这老头子知道什么?他根本就不是冲着赵陌去的! 李延朝烦躁极了,却又不能说实话,只能喝斥对方:“不用再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年后新县令就要来上任了,我却没了着落。你有闲心去管那什么辽王世孙的事,还不如替我好好想想应对之策吧!” 师爷吃了一惊:“东家的意思是……知府大人恼了您,却把原本许给你的县令之位给了旁人么?这如何使得?!当初可是说好了的呀?!” 李延朝心中发苦。当初他觉得上元县令之位对自己来说是手到擒来的,已经对身边的人泄露过口风,还在送回家的书信里夸下了海口,如今却是骑虎难下了。但愿这件事不要在族里传播太远,省得他日后遭人笑话。 他对师爷道:“此事不必再提了,如今再多说又有什么意义?还不如早早想好应对之法,等到新县令前来履新,我也少些狼狈。我暂时……是离不得金陵的。” 师爷想了想,道:“这倒也罢了,我记得涂家有一位旁支的姑奶奶,她姑爷好象就在句容做官。只是那位姑奶奶是庶出,家里太太与她往来不多罢了。但都是姓涂的,一家人总有一份情份在。我替东家走一趟,请那位姑爷帮忙,在金陵府里给东家寻个官职好了。再不济,句容县里总会有位置的,那也是金陵府治下。” 李延朝下意识地就想要否决后面那个去处。他是要留在金陵城,而不是金陵府。他想留下来,也是要继续留意太子的动静。他已经把信分别送给了蜀王和蜀王妃,若是蜀王府处境真个不妙,他们自然不愿意多生事,便不会派人来金陵了。到时候,李延朝也好当作没这回事。但如果蜀王或蜀王妃真的有心要对太子做些什么,派了人来金陵,却发现他溜走了,等待着他的难道还会是什么好下场?! 蜀王府再失势,蜀王妃想要整治一个出了嫁的堂姐妹,还有小侄儿身边的一个跟班,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李延朝可不敢冒险。 是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蜀王府再失势,也依然是亲王府第,宫里又有太后娘娘在,谁会真个给蜀王府难堪?他因为赵陌与金陵知府几句话,便对蜀王府的能耐产生了怀疑,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太后娘娘是不会眼睁睁看着亲侄女儿受苦的。她要是出面,皇上也不能驳了太后娘娘的脸。蜀王原本的那点子罪名,很快就会被人遗忘。蜀王幼子再讨好一下太后娘娘,还怕皇上不对他另眼相看?蜀王的罪名又算得了什么呢?反正皇家一旦过继了蜀王的幼子,这亲爹也就不再是爹了。蜀王幼子凭着太后娘娘,登上皇储宝座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李延朝重新鼓起了勇气,决定不能放弃原本的计划。难得抱上了金大腿,怎能在这等要紧时候收手?只要他为蜀王府立下了功劳,别的赏赐倒也罢了,一个县令之位总是能到手的吧?蜀地就是繁华富庶之地,他也不嫌路远,有蜀王护持,他将来定会比做一个附廓附城的上元县令强! 倘若蜀王幼子未来真有大位之望,就冲着他如今立下的功劳,他绝对会是正儿八经的从龙功臣了,到时候等待着他的,自然是步步高升,富贵至极。 师爷十分尽责地去了句容,李延朝却丢下了县衙里的事务不管,每日带着几个心腹家人到淮清桥附近一处茶楼坐着,然后命心腹家人轮换着去盯太子居所的梢。虽然金陵知府警告过他,不要再招惹赵陌,但他如今连官职都不保了,还用得着忌讳这位昔日恩师么? 这一盯梢,李延朝没两天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宅子里似乎少了许多人,早上已经看不见那位沈太医出门买药了。他心下一凉,想起赵陌发现了地痞的存在,告状的同时,未必不会将消息告诉太子,请太子尽快搬走。明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还浑不在意,太子再糊涂,他身边的人也不会犯这个傻! 李延朝不由得大急,忙命人去打听,才知道,原来就在他与地痞们反目的那一阵,宅子里便驶了几辆马车出来,似乎往城门口去了,想必是出了城。 李延朝更急了,他绝对不能跟丢了太子!他忽然想起,太子从前曾经在江宁县辖下的一个镇子上住过些时日,自己还曾派人去看过,难不成太子眼下就在那里? 李延朝立时吩咐了下去。 第一百零六章 调虎 李延朝的人一靠近镇上的宅子,秦柏这边就得了消息。 赵陌给秦含真解释:“殿下离开之后,舅爷爷就打发了家仆到那宅子里看守,只说是帮朋友看房子,还嘱咐了那家仆一些话。如今李延朝的人盯上了那宅子,发现有看宅人,便偷偷接触,寻他打听宅子里住的人的下落。那家仆照着舅爷爷的吩咐,一句话都不透露,却又含含糊糊透出点可疑的口风来。李延朝如今定会围着那宅子打转,千方百计入宅内探个究竟。” 秦含真明白了,点点头,忽然笑道:“那祖父是不是要报给黄佥事知道?他若立刻派心腹亲兵到宅子里去护卫,想必会让李延朝更加相信,他想要找的人确实就在宅子里了。” 赵陌笑道:“黄佥事早就与舅爷爷商量过,在宅中配备了马车,只等那些亲兵到,就要使出出逃大|法了。但愿黄佥事手下的人得力,不要让李延朝的人真的追上才好。否则叫他们发现所有马车都是空的,岂不是露了馅?” 秦含真竖起一根食指摇了摇:“不一定哦,等马车把所有盯梢的人都引走了,再安排一辆马车去那宅子装作接人的样子,李延朝大概会以为这只是你们的调虎离山之计吧?” 赵陌双眼一亮,合掌道:“好主意!索性由我出面,装作坐那马车前去接人好了。若叫李延朝发现了,我只说是出门访友,还要再质疑他为什么又派人盯上了我,然后我便再到知府衙门告上一状!金陵知府对这个学生也未免太宠了,竟然还任由他在外头胡闹,也该好好管束管束才行。” 秦柏看着两个孩子你一句我一句地商量着,还真出了个不错的主意,脸上也不由得露出笑容来:“你们放心,这事儿我与黄佥事自会理会得,用不着广路出面冒险。” 赵陌却坚持地说:“还是让我去吧,舅爷爷。这挺有趣的,我还想再看一回李延朝那无可奈何的脸!” 秦柏先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表情:“你耍得他太狠,当心他记恨在心,不管不顾就对你下毒手。他连东宫都敢算计,更何况是你一个孩子?” 赵陌笑道:“我又不是孤身一人前去,还有好些人护卫着呢。更何况,我又不会往偏僻没人的地方去,那岂不是便宜了他?若是在人烟繁华的地方,大过年的,他当着许多人的面难道还敢对我做什么?这可是在江宁县,不是在上元,更何况,他很快就不是上元县令了,他也不敢支使上元县的衙差来对我不利。”他那日在上元县衙露过脸,早就跟那里的衙差们打过照面了,谁还不知道他是宗室?谁还敢听李延朝一个马上就要卸任的代县令指使来害他? 赵陌说得也有道理。秦柏沉吟片刻,便道:“我会在信里通知黄佥事,且看他的意思好了。”这就已经算是答应的意思了,因为黄佥事虽然对赵陌有所改观,却还不至于怜惜他到不让他去为太子的安危冒险出力的地步,定会答应赵陌所请。 因此,秦柏又嘱咐赵陌:“要带什么人,需得及早准备好,这两日内就要行动了。” 赵陌忙一口答应下来。 秦含真觉得现在他们要做的事挺有意思的,不就是钓着那个李延朝耍吗?大约是因为太子早就离开了,自家家世地位又够稳当,对方身为反派又只是小人物的关系,秦含真只把这事儿当成是游戏一般。 赵陌领了新任务,她便立刻拉着赵陌下去商议,要如何演戏,如何让李延朝以为马车里真有他的目标,等时机成熟,又要如何气李延朝一番,同时还要让对方以为马车里不是没人,只是在他没有察觉的时候中途跑掉了……等等等等。 赵陌也高高兴兴地配合着她,煞有介事地跟她一起分析、推断,等商量出一个完整的方案了,里头还有许多针对不同情况的应对计划,黄晋成那边就来了信,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也同意让赵陌参与其中。 赵陌立刻换上衣裳,就要带人出门。他没带平日里总是跟着侍候的阿寿,而是从自己的随从中挑了一个高大强壮、会点骑射拳脚功夫又老实嘴紧的男仆,命其随行护卫自己,同时,又命阿寿往外头送了封信。 他做这些事时并没有瞒着秦含真,秦含真见了就好奇:“赵表哥,你给谁送信呀?” 赵陌笑了笑:“就是那日在上元县衙见过的地痞头目。” 秦含真吃了一惊:“这话怎么说的?赵表哥,你可不能跟那些人混在一起。就算是花钱雇他们,也要小心。看他们对李延朝的情形就知道了,他们可不是善茬!” 赵陌安抚她道:“没事。那些地痞流氓确实不值一提,那日的那名头目倒是有些胆识。我见他言行不俗,似乎不该是做那等事的人,便命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他原不是这金陵城里的人,而是从漕帮那边来的。听说他是得罪了人,方才被撵出漕帮的,无处营生,便索性在这金陵城里收拢了人手,做个地痞头目。他手下的人三教九流的都有,原也做过不少上不得台面的坏事。但在他的管束下,倒也收敛了许多,如今靠着给人暗地里做事挣钱,听说评价不错,口风也紧。若非他们有这个名声,李延朝也未必会找上他们。既然他们能帮李延朝做事,又怎么不能帮我?不过是几两银子罢了,他们还与李延朝有仇呢。金陵知府是没难为他们,却也关了他们好些日子,叫他们吃了苦头,银子也落了空。这笔账,他们是一定要寻李延朝算的,否则日后还要如何在这金陵城里立足?” 秦含真撇嘴道:“也就是对上李延朝这个代县令,既受到金陵知府嫌弃,又马上就要卸任了,因此地痞们才有恃无恐罢了。换成是别的官员,他们也有这胆子?若是连这点分寸都不懂,这里三层官府早就把他们给治了,还能容他们到处蹦哒?” 她不赞成赵陌寻这些人帮忙,但他缺人手是事实。想想地痞们都知道赵陌身份,也知道他身后还站着永嘉侯府,关系着知府衙门,只要再多打听打听,又能知道永嘉侯府与卫所指挥佥事来往密切。如此背景,他们理当更不敢怠慢才是。那个头目既然有约束手下,不继续做小偷小摸强取豪夺等勾当的见识,自然也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对待赵陌的雇佣。 秦含真稍稍定了定心,嘱咐赵陌:“一定要注意安全!就算是坐在马车上,要摆脱跟踪盯哨或者别的什么,都不能超速行驶,要是翻了车,或者撞着什么人,可不是玩儿的。” 赵陌笑了:“放心放心,我只是要耍人,为什么要冒险?我一定会小心行事的。”接着他便转了话题,“后日就是元宵节了,金陵城里有灯会,听说舅爷爷舅奶奶早就在秦淮河边上订了茶楼包间,预备带着我们去赏灯。我瞧这两日街上也有许多卖彩灯的。妹妹喜欢什么样的灯?我给妹妹捎几盏漂亮的回来,咱们抢先赏它两日。” 秦含真道:“彩灯这种东西,没有亲眼看过,哪里知道合不合心意?赵表哥也不必替我买灯,这时候在街上卖的灯再好,也不如灯会上展出来的。咱们到时候再看个过瘾算了。你要是真的想要提前赏灯,咱们还不如寻空自己做呢。” 赵陌双眼又是一亮:“好!我会吩咐人买材料去,等我回来,就去寻妹妹一道做彩灯!” 他带着人出门去了,秦含真回到正院,反而开始提心吊胆地。她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这可不是真的游戏,没她想的那么轻松,但愿赵陌能顺顺利利地,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有秦柏、赵陌与黄晋成三人合力,又有卫所与地痞两方人手掺和,哪里会出什么事?正如赵陌与秦含真事先预料到的那样,李延朝的人盯了镇上那宅子没多久,他本人就赶到了,打发心腹出马,历经“千辛万苦”,终于从看宅子的家仆处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说自己是永嘉侯打发过来的,还说宅子里住的是永嘉侯亲戚家的晚辈,身份尊贵,是来这里养病的。 这除了太子还能有谁?!李延朝欣喜若狂,忙命人盯住了宅子,也不做什么,只需要看紧宅子里的人就好。等到京里或是蜀地派了人来,他把太子的行踪往上一报,后面的事就与他无关了。他既立了大功劳,又没沾手祸事,真真是进可攻退可守呢。 就在李延朝大做美梦之际,他手下的人紧张地来报:“大爷,那宅子里出来了几辆马车,全都封得严严实实地,不知道里头坐的是什么人。会不会是大爷您说的那位仇家?” 李延朝顿时一肃:“立刻盯紧了,千万不要拦截,只需要弄清楚马车是往哪里去。” 于是他手下的人便兵分六路,跟着六辆马车朝着六个不同的方向跑了。李延朝得知,便知道宅子里的贵人定然是发现了他的盯哨,心下不由得一紧,想着自己还是要躲开些的好,千万不能让太子殿下发现他是主事之人。他立刻起身,离开了所在的茶楼,要另寻一处等消息的地方。 因为跟马车的人手不足,他连身边的贴身随从都派出去了,此时是孤身一人在此。 就在这时候,他发现一辆同样封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带着永嘉侯府那不大明显的标记,悄无声息地停在了目标宅子的门口,紧接着,宅子里便出来了几个人,戴着斗笠,穿着厚厚的长斗篷,根本看不出是谁。当中两人上了马车,其他人都护卫在马车周边,低调地驶离了。 李延朝脑中灵光一闪,悔得顿足捶胸。他中计了!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怎么办?他身边已经没有人了,要不……亲自跟上去? 第一百零七章 调包 李延朝没有犹豫多久,就跟上了马车。 马车走得不算快,只要稍稍小跑一下,就能跟上。对此李延朝也没有起疑心,他觉得自己跟踪的对象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自然用不着赶紧赶慢地离开。况且太子殿下是个病秧子,这一点人尽皆知。从前皇帝带着太后、太子出游的时候,太子的车驾就总是比一般人走得慢些,京中不少世家私下拿这事儿当闲话议论过,说太子的身体大概真的很弱,坐马车时连稍稍快一点的速度、颠簸一点的路况都很难承受。马车走得慢,反而让他更加相信,那车里坐的正是他要找的太子! 不过,那马车走得再慢,也比走路要快得多。李延朝公子哥儿出身,虽然家世落魄了,但也不是一般的平民百姓可比的,他从小儿过的就是养尊处忧的生活,又不曾习武,身体素质能好到哪里去?跑了一段路,他就有些受不住了,气喘吁吁,双腿沉重,他怀疑自己可能没力气跟太远了。 难道就真的这么放弃了么?可恨!他方才要是早些发现对方是在使调虎离山之计就好了,只要他当时多留了一个随从在身边,此时也不必如此辛苦。然而,太子的下落关系到他的前程,他怎能轻易放弃?只要双腿还能坚持,他是一定要拼到底的! 还好,马车里的太子兴许是真的身体太弱了,马车用那种不快不慢的速度行驶了一段后,出了城,反而开始放慢了速度,还曾经一度在路边停下来过,稍等上那么一刻半刻钟的,方才继续向前行驶。 李延朝庆幸极了,他趁机好好歇了一歇。他猜想太子殿下的病情大概真的不怎么好,虽然那个姓叶的大夫据说医术挺高明,太子殿下在他那里也用了好一阵子的药了,但宫里的太医们都拿太子殿下的病束手无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山野大夫能有什么办法?估计也就是能给太子殿下开个养身方,稍稍给他调理一下身体吧?不过,太子能偶尔出门游玩,病情应该有所好转,看来那姓叶的大夫也有些能耐,只可惜底子太薄弱了,终究还是扛不住。 李延朝脑补了一番太子眼下的身体状况,人却躲在路旁栽的大树后面,探头探脑地,似乎想要窥视马车中坐着什么人。 他这番动作,坐在马车里的赵陌自然也察觉到了。他掀起车窗帘子一角,朝李延朝藏身的大树方向偷看了几眼,冷笑一声,吩咐外头的黄晋成亲兵们继续出发。 李延朝还没歇过气来呢,跟踪的目标又走了。他双腿酸疼不已,好不容易能有休息的机会,简直都舍不得爬起来了。只是想到未来的前程……他终究还是抵制了多休息一阵子的诱|惑,咬着牙爬起身来,继续追了上去。 兴许是因为他太累的关系,虽然那马车以及随行的骑士们走走停停地,似乎车里的人病情不轻,但李延朝还是很难一直跟着马车,好几回都差点儿跟丢了。还好,李延朝认得马车前进的方向,似乎是朝着金陵城城门的方向去了,猜想大概是太子在镇上住了几日后,病情有所反复,因此决定折回城中寻叶大夫医治吧?李延朝虽然几次跟丢,但他只要沿着进金陵城的大路一直往前走,总会在没多久之后,发现马车一行人在前方不远的地方慢慢行驶着。他立刻跟了上去。 不过,如此跟丢了三四回之后,他也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怎么马车周围负责护卫的人手好象少了好几个呢?他明明记得,当他们离开宅子的时候,足有七八个骑马的侍卫守护在马车周边,现在却只剩下了四人,其他那些人去了哪里?他们是什么时候走开的? 当发现不对劲的时候,李延朝就不由得多想一想了。不过,他累得实在受不住了,也没有力气多想。他只觉得双腿沉得象是灌了铅一般,一步一步抬得越来越艰难,自己大概真的没办法坚持下去了。 他到底走了多远的路?前些天才下过雨雪,他为了避开太子一行人的注意,特地沿着路边走,一旦太子的护卫中有人回头,他就立刻躲到路边的树或者石头后面去。才过了几里路,他就不知道踩中了几个水坑、泥坑。新年第一天才上脚的新官靴早已沾满了泥泞,雪水渗透了靴面,染湿了靴子里的脚,冷得刺骨,他脚板底都快要冻僵了,恨不得下一瞬,面前就会出现一盆恰到好处的热水,给他好好泡一泡脚。 等到李延朝实在走不动了,他才发现大道上行人增多,在路上行走的人不仅仅是目标马车一行与自己,还有许多坐着马车、驴车出游的行人以久,他忽然觉得自己真是蠢透了!他还没离开镇上的时候,完全可以在路边雇一辆车坐着的,即使要冒风险,让车夫知道自己在跟踪前头的马车,可一个乡野车夫又能知道什么?!总好过他靠两条腿走路吧?! 还好,李延朝心里明白,太子所坐的马车走得太急,他那时候不知道太子是要进城看病,根本不可能在跟丢后重新追上来,他若是真的停下来雇车,早就失去太子的行踪了。因此,他只是在心里略后悔了一阵,也就不再纠结了。 他趁着前头的马车再一次停下来歇息的时候,飞快地从路边雇了一辆破马车,也不嫌弃那车厢的脏乱了,毕竟那是他眼下能雇的唯一一辆车。上车后,他就着急地连声催着车夫跟上前头正准备再次出发的目标马车。 车夫心里纳闷得很,但看在这位雇主出手大方的份上,他照办了。他一路驾着马车,一次都没有跟丢过,直接将李延朝送进了金陵城的聚宝门外。 谁知前方的马车却没有从聚宝门进城,驶向李延朝所预料的叶家医馆,反而是车头一转,拐上了七里街,直接进了通济门,朝着卫所驻地的方向去了。 李延朝双眼发亮。是了,卫所那边新来的指挥佥事黄晋成,乃是太子嫡亲的表弟,太子定是寻他去了! 然而,卫所驻地守卫森严,不可能随便让人出入。李延朝想要继续“神不知鬼不觉”地跟在太子的马车后面走,恐怕是不可能的。 不过不要紧。李延朝心里想:他只是需要知道太子在哪里落脚罢了,并不是立刻就要对太子做什么。能知道太子去了何处,也就足够了。 他让车夫将马车停在卫所驻地外头的路边,远远看着那辆马车与一众护卫驶进了驻地,盘算着这地方距离上元县衙也不是很远,他是不是继续让这辆马车送他回去,然后派人来此监视呢? 正在他寻思的时候,在他的视线范围内,目标马车停了下来,接着有一名护卫翻身下马,上前掀起了车帘,似乎要请车里的人下来。 李延朝有些紧张地盯住了马车的方向,看着那曾经在镇上太子居住过的宅子门口见过一回的斗篷又一次出现了,他便知道,这人定是他所关注的太子了。 然而,那人下车后站定,却显得比身边的护卫矮了两头。李延朝不由得心下一顿,拼命回忆着太子的身高,心里正奇怪是怎么回事。那穿斗篷的人便转过身,朝他这边看了一眼。 李延朝差点儿没跳起来。怎么会是赵陌?!辽王世孙赵陌,不是一直住在金陵城里么?他随永嘉侯秦柏一家居住,怎么会忽然出现在镇上?!况且马车里的人应该是太子才是,怎会变成是赵陌呢? 李延朝不肯死心,存着几分侥幸心,盯着接下来下车的人是谁,兴许,太子还在车里,只是把斗篷借给赵陌穿呢? 结果再次让他失望了。跟在赵陌身后下车的,是个高壮男子,看打扮象是一位护卫或家仆。除他之外,再没有第三个人下车了。 李延朝真的不敢相信太子不在马车里,他明明记得在宅子门口的时候,见过的那名穿斗篷的男子,并没有赵陌这么矮小!那是个正常身高的男子。如今下车的人货不对版,难不成是中途换人了? 是了,他有好几次跟丢了马车,若是期间有人把太子安排到别的马车上,再拨几个护卫随行,赵陌则换上太子的斗篷上车,骗他继续跟踪……这不是不可能的。 然而……倘若实情如此,那只能说明一件事:太子早就发现了他在跟踪,因此才会来这么一出调包计,目的就是为了将他引开! 李延朝顿时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命那车夫:“快走,我们赶紧离开这儿!”他可不能让黄晋成有机会来抓他一个现行,只能尽快走人。 破马车才调过头来,还未来得及跑,数名卫兵便呼啦一声围了上去,喝令车上的人下来。车夫吓得腿都软了,伏在地上求饶。李延朝也是一头的冷汗,面上却还要继续装模作样,板着脸说出自己的身份:“大胆!我是上元县令,你们想做什么?还不快快退开?!” 他话刚说完,还真有两名士兵退开了,不过不是让出路来让他走,而是在为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的黄晋成让路。 黄晋成冷着脸,慢慢踱步走了进来,似笑非大地看着李延朝:“又见面了,李大人,看来……你挺有胆子嘛。” 李延朝心下一颤,面上却还是那副冷傲模样:“佥事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下官听不明白。下官只是想要游览城中各处名胜,偶然路过卫所罢了。” 黄晋成冷笑了一声,回头望去。赵陌披着那件令人眼熟的斗篷,微笑着对身边的金陵知府道:“知府大人您瞧。我倒是愿意给您面子,您带他来给我赔罪,我也不曾为难他。结果他就是这样对我的……他竟一路从镇上跟在我马车后头,一路跟着进城来了。他到底还想要做什么?!” 金陵知府的脸已经黑得跟锅底有得一拼了。 第一百零八章 狼狈 金陵知府是受黄晋成的邀请,前来卫所喝茶的。 其实他二人一文一武,黄晋成又不是卫所主官,平时基本上很少有打交道的机会。虽说两人都是四品,平起平坐,但金陵知府自认为同级的文官地位理当比武官高,而且黄晋成一向跟巡抚衙门来往得密切些,便有些自矜身份。只不过黄晋成是皇亲国戚,黄家深受皇帝宠信,他才没有驳对方这个面子。又因为黄晋成请他来喝茶的原因,是受姻亲永嘉侯秦柏所托,讨论一下辽王世孙赵陌在金陵城里的遭遇,金陵知府自知理亏,才会又多了两分客气。 结果,黄晋成跟他绕着圈子聊了半天,也只不过是些官场上的套话。金陵知府见对方似乎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心想黄家果然如传闻中一般,十分顾忌与宗室来往,今日大约只是受永嘉侯秦柏所托,推托不得,才只好做一番表面功夫罢了,便也欣然配合地说起了套话来。忽然间,黄晋成就说有事,端茶送客了,金陵知府觉得他唐突,心里正有些不爽呢,出得门来,便遇上了赵陌,赵陌后面还跟了个一身狼狈的李延朝,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黄晋成根本就不是什么装表面功夫,而是跟赵陌合谋,引了李延朝前来,故意让他撞见罢了!金陵知府也是官场上混老了的精明人,怎会连这么粗浅的圈套都没看出来? 然而就算人家设了圈套,李延朝自己不往下跳,人家也算计不着他。 这个学生是越发糊涂了,上回那事,金陵知府自己出面解决了,认为这事儿就算翻过篇了,学生也不该再犯才是,再犯就是蠢货,谁知他真的就是个蠢货!如此不依不饶的,他就这么上赶着想要讨好蜀王府么?!可蜀王府是不是愿意让他用这种方式讨好呢?做老师的分明已经跟他分析过其中利弊,让他不要害了蜀王妃,结果他还是坚持要一条道走到黑,敢情自己这个老师说的话,在他心里一点份量都没有是不是?! 金陵知府只觉得自己从未如此丢脸过,而且还是丢到了虽与自己同级,却令他有些看不起的武官黄晋成面前,他不但脸黑了,还气得浑身发抖。 赵陌还要在一旁添油加醋:“知府大人,你也看到了,李大人实在是执着得很。即使有知府大人再三劝阻,说明道理,他也不认听从,非要与我过不去。我心里实在是担忧得很。从来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我若有哪一日稍稍懈怠些,他是不是就要对我下毒手了?此事我已经不能轻轻放过了。还请知府大人您见谅,我是一定要写信告知京中长辈的。” 金陵知府咬牙道:“他自作孽,即使受罚,也是罪有应得。世孙不必顾虑下官。下官……原也不过是做过他几个月的上司罢了。说是师生,其实都是他巴结讨好,才会如此到处宣扬的。下官只是他考乡试时的考官,那一科乡试中举的人数足有一百余,个个都可以说是下官的学生,然而下官却是从来没有教导过他什么的。从前只因瞧他还有几分殷勤,他一片诚心唤下官老师,下官也就应了。万万没想到,他其实要借下官的名头去狐假虎威,胡作非为!下官可收不起这样的学生!” 赵陌笑了笑:“知府大人您客气了。您的为人,金陵府上下尽知,又怎会因李大人而误会您呢?” 黄晋成瞥了一眼过来:“只是这位李县令该如何处置,还请知府大人多多费心。我不好干涉地方上的人事,世孙毕竟只是宗室晚辈,到金陵来游玩小住罢了。管束地方官员,还是知府大人的职责。” 金陵知府勉强挤出一个笑来:“黄大人客气,这是应当的,应当的。” 他客客气气地告辞了,回身却示意随从们押住李延朝,让他坐着那辆破马车,跟在自己的马车后面走。 李延朝知道这回定讨不了好,恨恨地回头瞪一眼赵陌,又小声求金陵知府,容他回上元县衙去整理仪容。他如今又冷又痛,正需要好好泡一个热水澡。他脚上都快冻僵了,脚板底不知为何隐隐作痛,也该请大夫来医治一番。 金陵知府还没说话,赵陌就在后面高声道:“李大人,你瞪我做什么?难不成我害怕你再对我不利,求长辈为我做主,你还怀恨在心了不成?” 李延朝脸色一白,就看见金陵知府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径自走了,一句话都不提让他回县衙的事。他知道自己是叫赵陌算计了,心中大恨,却不敢回头再瞪,只得乖乖坐在马车上,跟着金陵知府朝知府衙门走去。 只是,他雇的这辆破马车,原是载货物的,小小车厢里还堆放着半车杂物,他嫌赃乱不肯挨得太近,就只能坐在车边上,如此一来,他如今的尊容就不可避免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了。他半身泥泞,头上、身上到处是冷汗,脸色苍白似鬼,狼狈不堪。见到的人,谁不多看他几眼?谁不露出嫌弃或是八卦的目光?然而金陵知府要求他一定要跟着,破马车后头又还有两名仆人押送,李延朝想要溜走都不能。没办法了,他只好将自己缩到车厢里,即使身后满满的都是散发着不知名臭味的杂物,他也顾不了这么多了。 于是,李延朝下车的时候,身上又添了难闻的臭味。知府衙门里的人见了他,恨不得避开三丈远,个个都诧异地看着他这个传闻中失了势的代县令,这副尊荣到底是做了什么好事回来?怎的看起来象是在泥坑里打了个跟斗? 金陵知府叫人拿几个钱,把破马车和车夫打发走了,然后便嫌弃地看着李延朝,毫不客气地数落了一顿。这一回,他连给李延朝分说利弊的耐心都没有了,只是骂而已。骂完了,仍旧叫他押送回上元县衙,只是同时又给他派了两个人,声称是听说上元县衙有人手叫巡抚衙门借调过去了,人手吃紧,便由知府衙门拨两个人给上元县,帮着料理县中事务,为李延朝分忧。 其实,就是派人去看守着他,免得他再出门生出什么夭蛾子来。 李延朝在那两人的“护送”下,回到上元县衙时,已经有些头脑昏沉了。他浑身冻得快僵了,回后衙后赶紧泡了个热水澡,换上干净衣裳鞋袜,一看脚上,却是不知几时磨出了几个大水泡来,又挤破了,难怪疼得如此厉害。 他这边忙着叫大夫来诊治,又唤人去问那些派出去跟踪马车的随从可回来了没有。师爷却在这时候跑来报告,说是前衙办公的房间叫知府衙门来的那两人接手过去了,将他赶了出来,让他不必再插手公务了。 李延朝心下一沉,却是无可奈何。他一个代县令,平日里嘴边总是挂着金陵知府这位老师的名字,一副尊师重教的好学生模样,难道还能驳了老师的命令?也罢,上元县于他只是跳板罢了,反正年后也会有新县令来上任,他手中是否有权,都不要紧了。反正等他立下大功,蜀王府绝不会吝啬于赏他一个七品、甚至是六品的官职! 师爷在旁边急得直跺脚,他还有许多账目与文书未曾来得及整理干净呢,万一叫知府衙门的人发现了可怎么办?难不成李延朝以为他这几个月真的那么干净?若是从前,金陵知府对他这个学生还算关照,就算发现了什么,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但如今金陵知府明摆着是厌了他,一旦发现了那些证据,绝对不会留情的!李延朝到底是做了什么事,竟然连知府大人都得罪了呢?! 师爷想要问个明白,李延朝如何肯说?立时借口要看大夫,却让侍候的人把师爷给请了出去,气得师爷脸都青了,索性甩手不理,却回去写信进京,打算要向他父母告上一状,顺便提个醒儿。倘若李延朝日后当真事发,好歹他家里还能求一求好亲戚,帮着打点打点。 然而师爷心里,却在考虑,自己是不是该换一位东主了? 李延朝对师爷的想法一无所知,他自觉身体情况不妙,浑身滚烫,大约是冻出病来了,得趁着眼下还算清醒的时候,把太子的行踪弄清楚。他觉得赵陌一定是中途把太子掉了包,就在那里拼命回想,马车周围的护卫是几时少了人的? 不多时,那些派出去跟踪六辆马车的人纷纷回转,上报结果了。有人说自己跟丢了,有人说跟到最后发现车里是空的,没有人,也有人说看到马车停靠在某地,车上的人下车了,只是迅速隐入人群中,消失不见。 李延朝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还认定那六辆马车都是烟|雾|弹,真正载了太子的是他跟踪的第七辆,可惜还是跟丢了。 他吩咐那几名亲信:“五里坡……他们是在五里坡少了护卫的,一定是在那里掉了包!那附近就是秦庄了,正是永嘉侯老家……马车也是他家的,他是皇亲国戚,辽王世孙也是住在他家,这一切都是他搞的鬼!盯住永嘉侯,留意他的行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定能发现他们的踪迹!” 亲信们听着他神智不清的吩咐,不由得面面相觑。他们并不知内情,只是听令行事罢了,听说这回不但牵扯到辽王世孙这个小孩子,连永嘉侯也被卷进来了,不敢就此应下,便小心地问李延朝:“大爷,您……到底想要找什么人哪?” 李延朝却没有力气回答他们这个问题了,他眼前一黑,向后倒了下去,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一百零九章 画灯 秦含真从赵陌那里听说了李延朝病倒的消息,心里还觉得挺爽的。她问:“那他现在病得严重吗?有没有安心养病?该不会病了还不死心,非要找到太子殿下的下落吧?” 赵陌微笑道:“他那日一身狼狈地回到上元县衙后,当晚就病倒了,听说浑身发热,昏迷不醒。他的仆人给他请了大夫去,药吃过了,针也扎过了,都不怎么管用,热还是退不下去。他家师爷担心他烧得久了,会变成傻子,忙忙请了好几位大夫再去给他瞧。合该他走运,前头那位上元县令被刺的时候,有一位大夫发现了他不是得了急病而是中了毒,虽然后来没把人救回来,又让病人的家仆给打了,但名声却传开来了,都说他医术高明呢。李延朝的师爷把他请了过去,总算让李延朝退了烧,人也醒过来了,但醒过来没多久,就再次晕了过去。听说他这回病得不轻,元气大伤,怕是没那么容易好起来。” 李延朝目前还是昏迷的时候多,一天里也就是短暂地醒过来一两次,每次的时间都不长,听说连药都是勉强灌下去的,还灌了参汤和粥水,没几天的功夫,整个人就迅速消瘦下去。 他病成这样,身边的人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只围着他转了。他先前吩咐的那些调查、盯哨之类的任务,家仆们一个都没有完成,只是由其中一人象征性地往五里坡转了一圈,问问是否有可疑的马车经过,自然什么都没调查到,就回来继续给李延朝侍疾了。至于跟踪永嘉侯什么的,他们个个都听得分明,却人人都没打算真的照做。 开玩笑,永嘉侯是什么人哪?皇上的小舅子,太子的亲舅舅,据闻皇上对他最是信重的。即使分别了三十年,也没能动摇得了永嘉侯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这么一位主儿,无缘无故地,是能说盯哨,就能盯哨的么?永嘉侯老家在江宁县,在金陵城中的住所也在江宁县辖下,李延朝身为上元县的代县令,怎么也有理由去跟永嘉侯打交道呀? 李家在京城里确实曾经风光过,但那都是从前的事了。虽说如今还有涂家这么一门尊贵的姻亲,但李太太不过是涂家旁支之女,娘家一房在家族中并不突出。涂家家主在永嘉侯面前,尚且要客客气气的,一个旁支的外孙,凭什么敢去盯哨永嘉侯呢?倘若叫人家正主儿知道了,李延朝兴许还有父母替他说情,但他们这些下人却绝对讨不了好! 家仆们私下寻上师爷,向他和盘托出,请他帮着出主意。师爷也是吓了一大跳,心知东主这是钻了牛角尖了。他也十分赞成家仆们专心为李延朝侍疾的决定,还表示等将来李延朝怪罪下来的时候,自己可以帮他们求求情。毕竟,世上做奴仆的人,无论何时何地,都应该以主人的性命安危为先的。李延朝吩咐任务的时候都神智不清了,家仆们又何必拼了命去完成他那明摆着不合理的所谓任务? 于是,李延朝身边的人都十分有默契地停止了一切跟踪、盯哨的行动,专心照料病倒的李延朝。李延朝两次从昏迷中醒过来,得到的消息是“一切都好,有人盯着呢,一旦有消息就会报上来”,他便放心了,压根儿就不知道下人们联合了师爷,都在瞒着自己。 对于这个消息,秦含真表示喜闻乐见,还很有兴趣知道等李延朝病情好转,脑子清醒过来后,知道手下的人根本就没照他的吩咐去做,会是什么反应?想想就觉得有趣。 赵陌心情也挺好的。他郁闷的时间长了,发现还能耍弄一下坏人,叫对方吃点苦头,就觉得出了一口恶气,真是开心得很。 两个孩子在书房里对坐,一边扒在大书案上练画,一边小小声聊着天,屋里温暖如春,手边还有香茶美食,这日子简直过得太舒心了! 不过,秦含真笑话李延朝之余,还有一点担心:“这回算是成功地耍了他一把,也把真相给隐瞒过去了。他还真以为你在中途换下了太子,却不知道你只是跟护卫换穿了斗篷,又叫几名护卫在五里坡附近四散离开,造成中途掉了包的假象而已。不过,他只是得了伤风感冒,再严重,顶多几天功夫也就能好起来了。即使不能再象先前那样活蹦乱跳,至少也能意识清醒地吩咐下人去做事。万一他们真的盯着我们家看,或是去寻找沈太医的下落,我们真的能一直瞒下去吗?说真的,我有点担心。我们至少要把消息瞒到太子殿下回到京城为止吧?” 赵陌微笑着说:“表妹安心,我与舅爷爷早就商量过了,若没有意外,再瞒上一个月应该也不难。现在就怕蜀王府真的派人来了,而且派来的人还有点本事,能够轻易发现我们只是在唱空城计。” 秦含真想了想:“记得大堂哥上一封来信提过,他们好象已经过了淮阴,快要到徐州了吧?虽说他们没法走运河,只能坐车骑马走陆路,但因为临近开春,为了能在第一时间坐上运河的船,他们一直沿着运河走官道。对于我们来说,这个行程可能有些慢了,但算算日子,其实也没慢多少。等过了徐州,没多远就是山东地界了,离京城还是挺近的。如果再有一个月的时间,应该足够他们抵达通州了吧?我记得他们不是要进京城,而是要往小汤山行宫去的。不能让黄大人送个急信上京,请皇上派人去接太子殿下吗?如果京中有可靠的人去接,太子的安危肯定会更有保障。” 赵陌想了想:“殿下离开江宁的时候,黄大人应该已经往京里送过急信了。这一点,他自然是早就想到了的。” 秦含真想想也对,便不再多说。 她用手中的画笔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便提起笔往笔山上一搁,满意地道:“这一回画得不错,近来我在人物画上的进步不小呀。”又探头去看赵陌的,“赵表哥画好了吗?” 赵陌也匆匆收了最后几笔,仔细端详着自己的作品:“平平而已,不及表妹画得好。不过,我这两个月以来,确实学习了许多名家笔法,也学会了画不少东西。三个月前,我可从来没想过自己在绘画上,原也有些天份。” 秦含真笑了:“这不是很好吗?赵表哥该庆幸我拉着你学画、练画,否则你也许要等到将来头发发白,实在无事可做的时候,才会有闲心去研究这个吧?” 赵陌一笑置之,又把视线投向了屋角那两盏自己与秦含真合力做成的花灯,有些跃跃欲试:“表妹,既然我们已经把画练好了,不如就直接往灯上招呼吧?” 秦含真点了点头,也有些小兴奋。昨日赵陌命人买了些做花灯的材料回来,表兄妹俩研究折腾了大半日,才做出了这两盏漂亮的宫灯,只是素纱制的灯罩上留了白,没来得及绘图。 什么都不画,宫灯就显得太过简朴不起眼;但若随便画点东西上去,他们又觉得会糟蹋了自己做的灯。如此他们纠结了好一阵子,那灯始终是干干净净的。 为了不让自己的作品明珠蒙尘,秦含真与赵陌还是决定要在纱罩上画点什么。不过他们俩都不想让别人碰自己做的灯,商议一番后,决定要自己来,于是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绘画自学教程,如今总算有了成果。 秦含真与赵陌一人抱着一盏灯,回到书案边,照着先前拟好的图样,提笔在纱罩上下了笔。他们两人合作得很默契,一人画人物,另一人画背景,你一笔我一笔地,几幅可以组合成一个小故事的画便出现在了宫灯纱罩上。 等到太阳偏西的时候,他们才完成了两盏灯的绘制。灯上的小故事,一个是讲赵陌出游去了常州、苏州、杭州、湖州四地,画上都画了一个穿着不同衣服的赵陌,背景是这四个城市里最有名的名胜古迹——就象是现代常见的旅游纪念照一样。另一个小故事讲的则是秦含真了,不过不是画她去了哪里旅游,而是画她在秦庄看的那几场戏——每一出戏的主角形象都出现在了背景里。 赵陌对这两盏灯爱不释手,恨不能就这么保存下来,都不太想在灯会上提着走了。万一被火星子烧着了,万一被烟熏黄了,万一被人撞得跌在地上坏了……他自己脑补了一百种花灯可能会遇到的危险,叫秦含真听了都忍不住无语。 秦含真索性提了灯去给自家祖父祖母欣赏,得到了一致的夸奖。牛氏还一定要她提着灯到灯会上去,自家也好趁机露露脸,叫人看看她的孙女儿做的灯有多漂亮。 秦含真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忙将话岔了过去。她自然是想要去灯会上看灯的,但露脸什么的就不必了。这一对宫灯,她看着是挺好的,但灯会上定会有无数更好更漂亮的灯。祖母牛氏夸得太夸张了,让人听了都觉得脸红。 赵陌勉强答应了提着这两盏灯去看灯会,只是又磨着秦含真,把画她的那盏灯送给他,画他的那盏则归她所有。秦含真只觉得莫名其妙:“为什么呀?两盏灯都是我们合作画的,我们一块儿欣赏就好了。将来带回京城去,也给大堂哥好好瞧瞧我们的作品,再给他说说灯会有多么热闹,馋死他才好!” 赵陌笑了,抿嘴说:“我没看过你画的那些戏,心里好奇呢,只不知道表妹画得象不象,改日有机会一定要去秦庄戏园子里好好瞧一瞧。” 秦含真只当他说的是真的,便笑道:“那容易,如今李延朝病倒在床,什么事都干不了,我们正清闲呢。不如就趁着这个机会,回秦庄走一趟吧?”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一十章 元宵 秦含真和赵陌没去成秦庄。他俩倒是很有兴致想去玩一玩的,听说元宵节庆,族里也有堂会,也有宴席,还有自家办的小灯会。虽说热闹定是比不上城里的,但自家地方办的,没有太多闲杂人等,逛起来比较放心。 但是秦柏不许,他让孙女陪着老妻在家,又让赵陌留下,自己带着几个随从去了秦庄参加上元祭。祭礼一完,他在六房祖宅住一晚上就回来,不想掺和别的什么了。 上元祭也挺累人的,他与牛氏商量过,都觉得少在秦庄上待着比较好。一来是怕再遇上许多族人亲友拜访,又不好把人挡在门外,可牛氏的身子骨不想再折腾了;二来,牛氏认为是秦简回京一事,族人肯定要多打听的,不想多提,秦柏口上也赞成,心里却是担忧族里会有人看出什么来,因此宁可躲着些。 秦含真与赵陌还挺失望的,不过不要紧,秦柏答应了十六那日会带着牛氏与他们一道去逛花灯会,城里的灯会自然更热闹些。至于堂会,城里也有戏,而庄上的戏园子,是会一直唱到正月结束为止的。元宵节看不了,以后再看也一样。以秦含真在六房的地位,点几出想看的戏还是没问题的。 秦含真一再安慰赵陌,赵陌其实哪里是想看什么戏?自然没放在心上。两人陪着牛氏围炉聊天,哄得她开开心心的,也没多少闲心去郁闷元宵佳节之际,丈夫既然不能陪在自己身边了。 谁知天黑之后不久,秦柏竟然回来了!让牛氏大为惊喜。 秦柏一路风尘仆仆的,脸上犹有疲态,据他带去的随从说,他竟是祭礼一结束,就立刻骑快马回城的,正好赶在城门正式关闭前进来了,并没有照原计划地在六房祖宅住一晚上。反倒是有两位族侄孙放心不下,一路殷勤地骑马将他护送回来。眼下城门已关,他们也没法回去了,牛氏连忙吩咐人收拾客房,招待他们住下,又让人去安排酒食饭菜。 牛氏脸上掩不住笑意,她忙忙拉着丈夫到饭桌前坐下,给他舀汤,给他挟菜,嗔着他说:“天都黑了,你怎么反倒回来?说好在那边住一晚上的,一把年纪了还这么折腾,你不要命啦?” 秦柏笑而不语。秦含真机灵地道:“祖母,祖父这是舍不得你呀,一定要陪你过节!” 牛氏嗔了孙女一眼,嘴角就忍不住往上翘,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秦柏喝了碗热汤,稍稍缓了一缓,才慢慢地道:“一来确实是放心不下家里,二来,也是不想掺和宗房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克良今日主祭,族里都是赞成的,但克用的脸色不大好看。又有几个年轻孩子,大约是与克用平日里就不大和睦的,借机拿话刺他,又说他媳妇的闲话。克用素来稳重,不知为何,今儿竟失态了,在祠堂前就跟族兄弟们吵起来,闹得场面有些难看。他父亲还当他是故意给他哥哥没脸,当着族人们的面训了他一顿,又让他母亲去教训他媳妇。毕竟克用素来规矩,不象是会做这等轻狂事的人,做父母的便疑心到儿媳身上了,觉得是小黄氏调唆的。克用想护着媳妇,他的儿子又哭闹起来,还是克良媳妇命人把孩子抱下去了,又叫小黄氏来劝克用。小黄氏带病来劝,才把克用给拦住了。祭礼还算顺利,但克用儿子没能参加,克用又来了这么一出,族人们自然难免要议论的。祭礼一过,宗房那边也要开始算后账了。有几位族老来劝我出面主持大局,我哪里有闲心去管那种事儿?还不如早早离开的好。我便借口你身上不适,赶紧回来了。” 牛氏双眼瞪得老大:“居然有这种事?!克用平日里我看着还好,只是太过纵容他媳妇了,没想到也会有如此胡闹的一日?” 秦含真则说:“没想到克良婶竟然会让克用婶娘去劝克用叔。万一克用婶娘不配合,反而帮着克用叔闹事,可就麻烦了。” 秦柏笑道:“你可别小看了你克良婶娘,她让人把孩子抱下去了,又让妯娌来劝小叔子,难道会不事先嘱咐几句?你克用婶娘如今还病着呢,光是她先前做的那些事,她就不敢跟长嫂对着干。她娘家已是恼了她,再不老实,连夫家的厌弃了她,不管克用怎么想,都非要将她休弃,她又能上哪里去?小黄氏虽然性情可厌,人倒还有些小聪明,不会明知道前头是死路,还非要闹腾到底的。” 秦含真想想也对:“她当然要低调一阵子,慢慢地谋划起复之法,期待东山再起的那一日。如果她真是个任性起来就不顾大局的蠢货,也不可能在代宗妇的位子上坐那么多年了。” 赵陌笑着说:“咱们别提那些事了,舅爷爷既然回来了,咱们自然要好好吃一顿团圆宴的。” 牛氏大乐:“确实如此。赶紧起筷吧,我叫他们把菜再热一热,另多做几个热菜来。”又命人把两个族侄孙也请来一道用饭。两个年青人有些受宠若惊,但都欢喜不已。酒足饭饱之后,方才回客房歇息去了。 秦柏、牛氏、秦含真与赵陌一夜和乐,次日一早起来,又开始忙着为晚上去看灯会而做准备。两位族侄孙表示他们也对灯会很有兴趣,想要陪着长辈去逛一逛,这是昨儿离家的时候就跟家人说好了的。秦柏有些不放心,仍旧打发人回庄上报信去了,倒是留了两个侄孙下来。难为这两个孩子有孝心,他又怎好冷了人家的好意? 晚上吃过晚饭,一家人就齐齐出了门。秦柏事先命人在秦淮河边的茶楼里订了雅间,那里就挨着灯会的场地,从窗户就能看到花灯会上最热闹的地段。若不是提前一个月去订,又打了永嘉侯府的招牌,这雅间还没那么容易到手呢。 秦含真跟着家人一道上了楼,回头看看楼梯下方的大厅里,满满当当地到底都是人,楼上的雅间也是热闹得很,里头坐着的想必都是达官贵人,每扇门外都侍立了许多男女仆从,随时听候吩咐的。待进了雅间,她又发现这屋子布置得十分清雅,四角各放了一个黄铜大炉,里头烧着炭火,烘得屋子里暖暖和和的。临街的四扇大窗全都开了,窗外便是一片流光溢彩,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伙计小声地问他们要不要小唱来侍候,或是叫乐师、女先儿?秦柏低声让他们请两位乐师来。不一会儿,便来了两个三十来岁、打扮得十分干净整齐,长相又清秀端正的女乐师,一人吹箫,一人弹琴,照着秦柏点的曲子奏乐。乐声悠扬,带着几分喜庆,却与窗外的灯景最相衬不过了。 伙计又送上了许多美味点心与香茶,全都是秦柏事先点好的,新鲜做好了送上。 牛氏一会儿看灯,一会儿听琴,一会儿喝茶吃点心,都快忙不过来了,心里开心不已。她对秦柏说:“你怎么准备得这么周全?真好呀,我都不知道做什么好了,样样都是新鲜的,从前没有玩儿过。” 秦柏将一个黄铜单筒小望远镜递给了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咱们今晚包了这间雅间,无论要做什么,店家都会满足我们的。你拿着这个看灯,比光用眼看要清楚许多。” 牛氏好奇地接过望远镜摆弄:“这个怎么看?”秦柏便教她。她越看越觉得有趣,忙走到窗边拿着望远镜去瞧灯会上的摊子,果然把那些花灯的样式都看得清清楚楚,惊喜之极,忙叫孙女和赵陌过来:“你们也来瞧瞧,那些花灯竟然就象是在我们眼前一般!” 秦含真一看就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她接过望远镜来看,还研究了一下,发现可以调整距离,也与赵陌一道玩得不亦乐乎。 赵陌看了一会儿,便对秦含真道:“虽看得清楚些,到底比不得亲自去瞧。表妹难道不想买几盏灯么?” 秦含真指着挂在屋角那两盏自制的宫灯道:“我们有这两盏就够了。花灯看得高兴就可以,带那么多回去,过完节后收拾起来不是很麻烦吗?”这东西又占地方又惹灰尘,她可是为了环保与便利才这么做的。 谁知牛氏在一旁听见了,就叠声道:“去买几盏回来也好,咱们看了开心。花灯嘛,家里从前过节时也买过,节后若是不喜欢了,就拿去扔了,喜欢就保存下来,明年继续点。这有什么?算哪门子的麻烦?家里又不是没地方放。你们都是孩子,要瞧就去吧,记得给我也带两盏回来,我看那走马灯挺好的,那盏嫦娥奔月的灯,嫦娥画得真漂亮!” 牛氏开口了,秦柏自然也欣然同意:“你们去吧,我让虎嬷嬷与虎勇多带几个人跟着你们,记得别走散了,也别光顾着玩,就迷了路。记得把你祖母喜欢的走马灯和嫦娥灯带回来。” 秦含真其实也想去亲身逛灯会,只是不想带灯回来罢了。但祖父都这么吩咐了,她还能说什么?只能无可奈何地拉着赵陌,一道出了茶楼。不过等她走进了灯会,光是眼前千百种不同式样的花灯就足以令她眼花缭乱了,哪里还记得先前那点无可奈何? 第一百一十一章 传闻 秦含真逛灯会逛得愉快,还与赵陌一道猜了好几个灯谜,靠着这个换得了几盏漂亮的灯,其中就有牛氏中意的“嫦娥奔月”。只是那盏走马灯,被人抢先一步拿走了。等秦含真走到那摊位前,哪里还有走马灯的踪影? 赵陌见秦含真面露失望,便安慰她道:“没事,舅奶奶是见那灯扎得精致,才会想要罢了。灯会上有那么多的灯,还怕没有第二盏走马灯么?咱们再逛去。” 秦含真欣然同意,与赵陌一道走着逛着,还跟他说:“要是实在找不到第二盏同样漂亮的,大不了咱们买些材料,回家后给祖母做一盏。走马灯的原理我是知道的。”小学时的手工课上,她还做过呢,现在大约还记得一些。 赵陌讶然,随即便有些跃跃欲试:“那可太好了。回头不管能不能找到第二盏走马灯给舅奶奶,咱们回家后都试着做一做走马灯好不好?就象昨儿咱们一起做的那两盏灯一样。” 秦含真怎会说不好?自然是笑着答应了。 灯会上的花灯成千上万,走马灯也是相当受欢迎的花灯样式,怎么可能会没有第二盏呢?不但有,而且还很不少,一盏比一盏精致。秦含真与赵陌仔细挑了半天,才挑中一盏比先前那盏漂亮许多的灯,带了回去,顺便带回的还有灯会摊位上卖的几样特色小吃。 他们事先观察过了,卖小吃的摊子还算干净,围观群众们都说那两个摊子是年年灯会都来摆摊的,算是老字号了,十分受欢迎,再没有出过差错的,他们方才放心光顾。 牛氏对他们带回去的灯十分赞赏,对那几样小吃也很感兴趣,拉着秦柏一道享用,又拉着他去看灯。秦含真环视屋内,两位女乐师还在弹琴,不过已经换了首曲子,同样动听,但两位族兄却早已不见了踪影。她问了百惠,才知道原来他们早早被秦柏夫妻俩打发出去看灯了,牛氏还各给了他们五两银子零花钱,够他们花好一阵子的了。 魏嬷嬷还笑着说:“太太还让我们也出去开开眼,只是我们哪里走得开?总不能让老爷太太跟前一个侍候的人都没有吧?茶楼里的伙计哪里有自家人侍候得好?我与百惠就留下来了,其他人尽可见见世面去,半个时辰后回来换我们。我们与费姐姐她们一道去,也好好逛一逛这金陵城的花灯会。”她对秦含真带回来的灯和小吃也很有兴趣呢,在宫里待了大半辈子,她对外头的事物都很好奇。 赵陌今日也是带了青黛与费妈妈她们出来的,闻言也笑了,便问费妈妈:“妈妈们可有足够的零花钱?今日灯会上热闹得很,有许多精巧物事,咱们在北边再没见过的。”说着就赏了费妈妈与青黛各一吊钱。至于阿寿他们,方才随他出去时,已经是赏过逛过了。 费妈妈掩口笑道:“哥儿就是周全,老奴虽然不缺这几个零花钱,可是有钱也不会往外推。”青黛更是笑着把钱揣好了,道:“便是哥儿想要回去,我们也是不给的!”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说话间,秦含真的两位族兄回来了,看样子也玩得很尽兴,手上各提了一盏花灯,身后的仆从两手都拎得满满的,却是他们买来打算送给家人的礼物。 他们脸上都带着兴奋,因与秦柏夫妻混熟了,说话也少了许多顾忌,还跟他们提起在灯会上听来的传闻:“据说内桥那边这几日也有灯会,十分热闹。与这边的灯会不大一样,那边的人都唤作花国灯会,却是教坊主办的,巡抚公子与知府公子,还有布政司公子,都一并去捧场了,又有堂会,遍请江南名家,连平日难得一见的花魁们也出来唱曲儿,这机会可少有得很!” 牛氏把眉头一皱:“混说什么呢?两个孩子还在这里。” 秦氏兄弟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心中有些后悔。赵陌倒没什么,他与秦简同龄,而秦简早就跟着兄弟们去见识过秦淮河畔的青楼花魁了,虽然只是喝茶吃点心听曲儿,但也算是见过世面了不是?赵陌毕竟是男孩子,叫他听到这些话,原也没什么,只是秦含真却是女孩儿,确实不该当着她的面说。 其中一个族兄便机灵地换了话题:“别的倒罢了,听说内桥灯会上扎的灯,比这边的更精巧几分,见过的人都说是世上少有的。灯会上还有许多奇花异草,去过的人都说大大见了世面。方才我们在外头听人谈起,这边灯会上的热闹,竟被比下去了。” 秦含真哂道:“这说话的人要不是为了显摆,就是存心要打人家的脸了,不然何必要在一家铺子里说另一家铺子的东西有多好呢?” 两位族兄都只能干笑。 牛氏不大高兴,秦柏倒有些无所谓:“虽说是教坊所办的,但也不是不能让女孩儿去看。内桥那边的珠市,年年元宵、中秋都有灯会,堂会、诗会、花魁大赛,各种花样尽有。有些是只有男人去,有些却是老少男女共赏的。我从前也去见识过,还有些意思,花灯也确实比这边的做得精巧,曲儿一般也能唱得不错,时常能遇上杂戏名家出手。你若高兴,我就陪你去逛一回。” 牛氏却坚持道:“不成,两个孩子怎能到那样的地方去?我也一把年纪了,该见识过的都见识过了,不过就是几盏精巧些的灯罢了,上哪儿不能看去?要听曲儿听戏,在庄上也一样能听。若是你想听那些名家唱的,请到家里来开堂会也就是了。”她来金陵也有些日子了,自然知道内桥那边的珠市是什么所在,秦淮河边有名的青楼楚馆,都在那一片呢。 牛氏决定好的事,秦柏是绝不会逼她去改主意的,也不再多提。他见两个族侄孙脸上都讪讪地,知道是年轻人贪玩,族里的风气一时半会儿是扭不过来了,但对于少年人而言,越是不让他们去做的事,他们兴许就会越是惦记着,时日长了,反倒对他们没有好处。于是秦柏便对他们说:“你们也大了,若实在想去内桥逛,便多带几个随从,过去转一转,只是小心些,别昏了头,做出事后会后悔的事情来。” 秦家兄弟顿时大喜,忙不迭地做着保证:“叔祖放心,我们只是去看看花灯,听听曲儿罢了,旁的再不敢去做的。”“我们身上也没有多少银子,想做什么都不成,只去逛一圈便回来,绝不敢外宿,让叔祖担心!” 他们高高兴兴地带着几个仆从去了,倒也算是言而有信。秦含真他们回到夫子庙附近的宅子不久,他们便也回来了,看神情应该玩得挺开心的,但身上并没有酒味,倒是沾染了些许脂粉香气,手里还提了盏十分精致的小走马灯,说是孝敬牛氏的。 牛氏见他们乖巧,便高兴地收下了小走马灯。秦柏看上头的美人画得精巧,也赞叹几声,说:“这必然不是寻常人画的,少说也有十几年的功底。” 其中一位族侄孙忙道:“是梅清院的乔娘子所画的,她年轻时在秦淮河边也算是有些名气的才女了,人称诗画双绝,如今年纪大了,没了营生,便在梅清院开班授徒,专教行院里的女孩儿画画。算算她的年纪,确实有十几年的功底了。这灯是她新做的,若不是我们兄弟恰好猜中了她出的谜语,还拿不到这么好的灯呢。” 秦柏微微有些动容:“倒也难得了。” 秦含真近日正学画人物,听到秦柏也夸这灯上的美人画得好,忙凑过去仔细观察,打算好好学一学人家的技巧。 秦家兄弟便与秦柏、牛氏夫妻说起自己在花国灯会上的见闻,大约是知道牛氏不喜听风月场的故事,便拣了别的话题:“不但几位金陵城里最体面的公子哥儿去了,连周边城镇的达官贵人也去了不少,听闻还有从湖州等地过来的呢。因巡抚衙门在此,浙江各地的官员,但凡是新年过来给巡抚大人拜年的,十个里倒有六个跑去珠市看灯听戏去了,十分热闹。那一带的青楼客栈全都住满了,连水上的人家也都大赚了一笔。有人笑话说,全金陵城里的官儿,只怕还没有聚在内桥一带的官儿多呢。” 牛氏嫌弃道:“这些官儿怎么都不学好呢?” 一位族侄孙笑道:“那些官儿去凑这个热闹,倒也不完全是为了看美人。听说昨儿元宵节,珠市有一场诗会,江南几省有名有姓的诗词名家去了十好几个,金陵城里的读书人,谁不想去瞻仰他们的风采?还有那有名的李仙翁,李大家,写了好几出有名的戏,他也来了,听说最近出了大作,已经编排好了,就等着在这回花国盛会上首演呢。消息一传出来,人人都想要看看新戏是怎么样的。因着有他,好些个曲艺名家都来了。这样的机会可不常有,金陵城里的人,谁不想去见见世面呢?便是外地的人也想去的。” 他说的这些人,牛氏一个都没听说过,秦柏倒是微微动容:“若果真如此,倒是值得去见识见识。” 牛氏好奇:“果真有这么好么?” 秦柏笑了:“太太也可以看的。即使不去内桥,也没什么。李仙翁的戏首演过后,若是评价好,总会有达官贵人请他去开堂会。我们打听一下消息,看他去的是哪一家,向主人家讨个帖子就是。” 他们四人说得热闹,秦含真却坐在旁边微微出神。她伸手暗暗扯了赵陌一把。 她觉得,这个花国盛会,要是利用好了,兴许也能派上不小的用场呢。 第一百一十二章 生日 看了一晚上灯会,牛氏也有些累了,一家人聚在一处,简单吃了点宵夜,便都各自散去,回房歇息。 秦含真出了正屋,眼角瞥见两位族兄都离开了院子,便给赵陌使了个眼色,小声说:“明儿我去寻你说话,到时候你记得把丫头们支走。”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是淮清桥的事。” 赵陌早在秦含真扯自己一把的时候,便知道她有悄悄话要说,闻言便会意地一口答应下来。 一夜无事。 次日起来,秦含真早早梳洗毕,便去了正房。百惠过来笑着跟她说:“老爷太太昨儿出门,玩得有些累了,这会子还没起来呢。姑娘回自个儿屋里用早饭吧,虎嬷嬷已经吩咐过厨房了。” 秦含真于是便道:“那我去找赵表哥一起吃。”顺水推舟地去了西院寻赵陌。 赵陌早就起了,正在院子里练一套养生的拳法,却是秦柏教他的,动作慢腾腾的,但对身体有好处。 秦含真等着他练完,厨房就把两人的早饭给送过来了。赵陌迅速重新梳洗过,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在腰间还挂了个气味好闻的香袋儿,方才在桌边坐下,又赶了一众丫头婆子去用早饭,说不必她们在跟前侍候。 秦含真便趁着屋内无人,把自己的主意告诉了赵陌:“昨儿听两位族兄说起内桥那边的花国盛会十分热闹,除了灯会外,还有什么诗会,什么戏曲大家,什么名花异草,怕是要热闹一阵子了。那里聚集的官儿又多,而且各地都有,三教九流都齐全。我在想,要是那些追着贵人来的人,误入此地,只怕也要抓瞎吧?” 赵陌怔了怔,脑子里已经顺着秦含真的思路考虑到了更多:“如此说来……若是那位贵人还在,说不得也会想要凑这个热闹。只要让李延朝等人猜出这一点,再做出些蛛丝蚂迹来,想要把人引过去,其实也没多难。那些人若是要在人山人海里找出贵人所在,总要费许多功夫。他们要是不想闹大,就只能慢慢地暗中寻访,要是心急,必要惊动许多达官贵人,引得旁人疑惑。蜀王府再了得,也拦不住这许多人的嘴。一旦消息走漏,蜀王一家就要陷入万劫不复当中去了!” 秦含真笑道:“你想得倒是比我周全。我只是模模糊糊有个主意,具体要怎么操作,还真说不清楚。” 赵陌笑了:“表妹能出这样一个好主意,就极其难得了。这些阴谋算计人的小事,表妹何必知道得太多?”不过他有些顾虑,便劝秦含真,“表妹别见怪,这主意我去跟舅爷爷和黄大人说,却不好提表妹的名字。那毕竟关系到风月之地,有些妨碍表妹的名声。” 秦含真对此并无所谓:“只要这主意能派上用场,谁提的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既不求这个名声,也不缺那几句夸奖。” 赵陌笑着说:“定能派上用场的,还十分管用呢。依我看,这主意最大的好处,就是只要把人引到内桥去,我们就可以袖手不管了,不必天天烦恼着要如何溜他们,费时费力。” 得到了赵陌的肯定,秦含真顿时高兴起来。吃过了早饭,她又拉着他一起做起了走马灯,还把昨儿族兄送给祖母牛氏的小走马灯拿了过来,细细观察那位王娘子画美人的技巧。 赵陌见状,不由得叹道:“表妹真真是心思澄净,并不因世俗之念而轻视了谁。” 秦含真不解地回头:“赵表哥说的是这美人是风尘女子画的,我却还乐意去学她的笔法吗?这有什么?她的绘画功底放在那里呢,连祖父都夸奖过,我要学的是她的画法,谁还管她是什么人?就比如我要吃鸡蛋,难道还要知道生蛋的那只鸡长的是什么模样?” 赵陌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表妹说得不错,确实是这个理儿!” 其实还有呢,牛氏不乐意听族侄孙提起内桥的花国灯会,觉得让孙女儿听见了不好,秦含真却没那么多忌讳,昨儿晚上该吐嘈时就吐嘈了。赵陌又听她提起利用花国盛会溜李延朝等人,张口就来,真真是半点顾虑都没有,心里觉得诧异,又认定秦含真是个再率真不过的人,并不会因世俗之念而轻视他人。就比如自己在世人眼中已是个弃子,往后再没有半点前途,但秦含真却待他极亲近,秦柏夫妻也是如此,可见舅爷爷一家的真心。 舅爷爷给表妹起名为“含真”,这名儿真是取得再适合不过了。 赵陌压下心中的感动,一脸平静地与秦含真捣鼓那走马灯。这走马灯却比寻常的宫灯要难做些,两人研究了半日,才做好了半个框架。正院那边就来了信,叫他们过去吃午饭了。 午饭过后,赵陌自去寻秦柏说话,秦含真陪牛氏聊天,又把自己做好的半个灯架给她看。牛氏笑道:“你们几时对做灯有了兴趣?如今元宵都过了,还要做什么灯?” 秦含真道:“节虽过了,但灯都是现成的。我先学着怎么做,明年元宵时,咱们在家就能赏自家做的灯了,既精巧,又不必祖母再出门去赏。金陵气候相对温暖,祖母出门还又累又冷的。等明年在京城过年,只有更冷,可别真把您累坏了。” 牛氏听得高兴,摸摸她的小脸:“好孩子,祖母知道你孝顺。”又与秦含真商量要在灯上画什么画。 秦含真拿了先前拟的几幅画稿给她看,牛氏夸道:“你画人物什么时候画得这么好了?我总听你祖父说你和广路一起学画呢,还道你们是玩儿而已,没想到还真有些门道。” 秦含真笑着说:“我练人物比较多,赵表哥画屋子画山水都得很漂亮,打算以后试试界画楼台呢,可有志气了。” 牛氏笑道:“你俩都有志气。能耐心下来学一门学问,这很好。可不能三天打渔,两天晒网,那样学什么都不能成的。” 秦含真乖巧地答应下来。 晚饭前,秦柏带着赵陌回正屋来了。秦含真忙给赵陌递了个眼色,只见他微微颌首,嘴边犹有笑意,便知道自己出的主意已经获得了祖父秦柏的认可,心里暗暗高兴。 牛氏跟秦柏商量道:“桑姐儿如今已是出了孝,下月十二便是她生日了。难为这孩子这一年多里吃了不少苦头,也越来越懂事了,待我们也很孝顺,不如给她好好做个生日吧?不必费事地请客,就咱们家自己人一起吃顿饭,叫底下人也一道乐一乐。若是你喜欢哪个戏班子,也可以请到家里来唱两出新戏。”她昨天就留意到了,秦柏对那位李大家的新戏挺感兴趣的,便索性也满足一下老伴儿的愿望。 秦柏怎会不明白老妻的心思?他笑着握了握牛氏的手:“你这主意不错。我差点儿忘了含真是二月十二百花生日时出生的了。那一日便是不给她做生日,江南的女孩儿们也有许多乐子。我们就好好给她庆祝一回。” 秦含真又惊又喜,不过嘴上还是要假仙一下:“这样会不会太过劳师动众了?我是小辈,过个散生日而已,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顿饭就好。祖母可以给我加两个菜,特地做生日就不必了。” 牛氏嗔道:“我已经拿定主意了,你不必多说。” 赵陌便劝秦含真:“表妹只管答应吧,舅爷爷舅奶奶也可以借机寻点乐子呢。” 秦含真想想也对,便笑着答应了,又问赵陌:“赵表哥是什么时候的生日?”自家祖父祖母的生日,她倒是知道的,秦柏是三月初四,牛氏是十月十一。穿过来头一年,牛氏生日是在孝中,那时候合家都在为秦平关氏之死难过,谁还记得过什么生日?次年秦柏的生日是在上京路上过的,牛氏的生日则是在下江南的船上过了,都是草草应付。等到今年二老生日,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形。只要条件允许,都应该好好为他们庆祝一番才行。 赵陌面对秦含真的问题,却有些迟疑,并没有回答。 秦柏倒是知道一些:“好象也是在二月里吧?具体哪一天,我就不记得了。” “真的?”秦含真忙道,“也是在二月里?那可太巧了!赵表哥快告诉我,是在哪一天?咱们说不定还能一块儿过生日呢。” 赵陌虽然犹豫,却没能抵得住诱惑:“是在二月初二,日子比表妹要早一些。” “二月初二?”秦含真惊喜道,“那不是龙抬头吗?那可是好日子呢!春回大地,万象更新,十分好意头呀!” 赵陌苦笑了下:“表妹别说笑了。从前在辽东时,王爷与王妃都嫌弃我生在二月,说我的生日不吉利呢。” 秦含真不以为然:“哪儿不吉利了?生在二月又怎么了?我也是生在二月的呀。” 牛氏道:“我早听过一种说法,说二月出生的人克亲,真真是荒谬之极!二月出生的人多了,难道个个都克亲?就没个父母双全,夫妻美满,儿孙满堂的?可见都是胡编的!广路,你别听那些荒唐话,辽王爷自来就看你们父子不顺眼,至于他那个王妃,又是什么好东西?恨不得你们父子早早死了呢。我看这什么不吉利的说法,兴许就是她弄出来的,就为了糊弄辽王爷,好离间你们祖孙呢!” 赵陌不由得笑了:“舅奶奶这话一针见血。父亲与母亲那时听了王妃的话都很生气,还派人去查过,那说我生日不吉利的姑子,确实与王妃来往得十分密切。只可惜王爷向来都是偏着王妃那边的,即使我父亲母亲真有证据指证她,也不管用。这事儿便只好由得他去了。” 秦含真不平地道:“真是的,有本事冲着大人去呀,为难一个孩子,她也好意思!咱们不管她。反正赵表哥这生日,在我看来是再吉利不过了。咱们先给你做生日,也请上一个戏班来家里表演,多多地做几道你爱吃的美食。你想要吃什么?赶紧点菜呀!” 秦柏与牛氏也都纷纷点头称是。 赵陌的耳根都红了,脸上的笑却是怎么都掩不下去的。他觉得今年的生日,大约会是他这辈子过得最快活的一个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吐血 赵陌的生日还没到,上元县衙里的李延朝,已经先一步迎来了京城的客人。 李延朝病得七晕八素的,近日好容易有了些起色,却还起不了身,只能勉强撑着坐起来接待客人,又为了掩人耳目,早早将能侍候照顾他的人通通赶出屋外。 可他看着眼前的人,却有些懵:“怎么……怎么来的是你?” 蜀王府若想要对太子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肯定要掩人耳目,那么派来的定然是心腹一流。李延朝本以为,来的人即使不是蜀王府的大管事或者蜀王妃的亲信,也该是涂家家主的得力心腹。结果没想到,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涂家家主夫人、蜀王妃之母涂大夫人的陪房甄有利。 李延朝虽是涂氏旁支女之子,但因他兄弟李延盛常年跟在涂大夫人的嫡亲孙子身边做跟班,他们的父母为了儿子,时常会给涂大夫人身边的人送些东西,好请他们多多关照李延盛。这个甄有利,便是他们送礼的重头对象之一,因此李延朝对他还算熟悉,更清楚他虽然十分受涂大夫人看重,但平日里很少插手涂家庶务,不过是替主母打理私产,帮她跑腿办事罢了,在涂家只能算是二流人物。 暗算太子是何等重要大事?蜀王妃怎会派这么一个人来?!甄有利再能干,也不过是帮着打理产业罢了,怎能做得了这种事?! 李延朝忍不住咳了好几声,瞥了甄有利身后随行的人一眼,却是一个都不认得,瞧着都是精瘦身材,四肢矫健,长相平凡,眼神冰冷,身上散发着一种叫人感到不舒服的气息。李延朝多看了两眼,身上就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甄有利在李延朝面前,似乎没有了从前的客气有礼,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就说:“李大公子怎么病得这样?连自己的身子都不懂得保重,如何能为贵人办事呢?”关心的话都没说一句,便直入正题,“你说的那个人,如今是否还在那处宅子里?近日可有什么异动么?” 李延朝忍不住多问一句:“甄管事,王妃……真的告诉你要来做什么了?” 甄有利板起脸:“王妃如何行事,岂是你能过问的?你只需要把你知道的事情说出来就行了!” 他态度如此傲慢,倒让李延朝心里有些不舒服了。但他背后站着蜀王妃,正是李延朝一心要攀附讨好的贵人,发作不得,只好郁闷地咽下了这口气。 李延朝病重期间,他的师爷与家仆顾虑着他吩咐的事涉及到永嘉侯,怕得罪了贵人而难以收场,便哄着他说照他意思办了,其实啥都没干,只是走走过场就完事。不过他后来病情好转,也恢复意识了,关心地问起后续情报的时候,很快就发现了师爷与家仆们的伎俩,当场勃然大怒,立时命人去执行他的命令。 然而,这时已经是近十天之后的事了,还能查到什么蛛丝蚂迹?能找到的情报少之又少,太子殿下一行人下落的线索,算是彻底断了。李延朝正犯愁呢,甄有利等人就来了。即使明知道可能会引起对方不满,他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将自己了解的情况都说了出来。 甄有利果然十分不满:“李大公子,你打探到的消息就只有这些?既然太子已经消失无踪,你叫我上哪儿找他去?!即使你当日跟丢了人,没发现辽王世孙是几时掉包了太子的,也可事后叫人去打探,怎能一点儿线索都没查到?!” 李延朝不得不加以解释:“不是我不用心去查,那日我在跟踪路上吃了不少苦头,回到家里就病了。虽然吩咐了下人去办事,可他们挂心我的病情,又不知道事关重大,就疏忽了……” “废物!”甄有利打断了他的话,“这等废物,连主人的吩咐都没有办法完成,要来何用?!” 李延朝张张口,又闭上了。他脸色有些难看。 甄有利皱眉道:“照你这么说,你窥视太子的行径,很有可能已经让太子知道了,至少永嘉侯与辽王世孙都是知情的,黄晋成也不例外,否则他们不会配合着设套来诓你!李大公子,你到底是怎么办的事?倘若你真的老老实实做你的官,也就罢了,即使太子殿下来了金陵微服私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你偏偏要把消息报到王妃面前,说动了王妃行那极险之事,等王妃派了人来,你又掉链子了。你还不如不报这个信呢!” 李延朝的脸色更难看了。就算他家人长年巴结讨好涂大夫人,他们也是涂家姻亲。甄有利算哪根葱?再得涂大夫人重用,也不过是个下人,竟然敢在他面前一再无礼!他为了蜀王妃与蜀王妃所出的小王子,费了那么大的劲,受了那么大的罪,几乎连性命都折了进去,今后的前程也很渺茫,就指望着能为小王子立下大功,好搏一个富贵荣华了。可看甄有利的架势,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也不在意他的功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想要独占功劳,把他撇开?! 甄有利根本顾不上李延朝的想法,他此番受涂大夫人秘令南下,就是要冲着立功而来的。若李延朝能帮到他的忙还罢了,帮不上忙,凭什么叫他另眼相看?李家平日里总巴结讨好涂家,他在涂大夫人身边见这样的人见得多了,心里还真不怎么看得起。况且,李延朝近日行事也证明了他的无能,叫甄有利如何能有好脸色?“ 甄有利沉吟片刻,便道:“如今既然失了太子的线索,能指望的只有两处,一是太子常去的那家医馆,你说沈太医之前隔日就去拿药?那就盯着医馆,等沈太医出现后跟上,总能找到他们的落脚处。二是永嘉侯府上,他是太子的亲舅舅,太子在金陵城的生活定少不了他关照。留意他的动向,应该可以查到太子的行踪。不过这事儿李大公子你就不必多管了,安心养病吧。省得辽王世孙见到你,又去向金陵知府告状,那我们如何还能自由行事?!” 李延朝不死心地说:“你们不清楚金陵情况,如何去查探?还是我派人去打探消息,有了消息再来告知你们吧。” 甄有利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李大公子,你也不是金陵人,你怎知道我们会不清楚金陵情况?”他此番带来的几个死士中,就有曾经在金陵潜伏过一年多的人,对金陵情况熟悉得很,只怕比李延朝都要熟些。 李延朝还想说些什么,甄有利却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李大公子好生养病吧,这些事就别操心了。反正你也帮不上什么忙,可别拖了我们的后腿才好。这是上头吩咐过的,你已经惹得黄晋成起了疑心,可别再自作主张。若是一个不小心,连累了王妃,你便是万死,也不足惜!”用恶狠狠地语气警告过李延朝后,他又冷淡地说,“我这就带人走了,记得别告诉人我们来过。只要你不蠢,就该知道这种时候应该闭嘴!” 他带着人直接走了,眼角都没多瞥李延朝一眼。李延朝听出他话里的鄙夷与轻视,也听出他是打算彻底将自己撇开,还嫌自己帮倒忙,这里头甚至很可能还在蜀王妃的吩咐。李延朝只觉得眼前发黑。他这些天受的罪,到底是为了什么呀?!他可是蜀王妃的外甥,小王子也要唤他一声表兄的,他们怎能待他如此无情?! 李延朝一口气没上来,一口血吐了出去。下人在门外眼见着那些神秘的客人走了,心里还在猜测他们的来意,忽然听见屋里的动静,连忙进屋来看,发现李延朝吐了血,昏迷过去了,怎么叫都叫不醒,当即吓得魂飞魄散。 李家的下人立刻叫了师爷来,又让人去请大夫,乱成一团。待大夫来过,给李延朝扎了针,他的情况眼看着稳定了许多,师爷才开始有心情去查他到底是为什么吐的血。 原因很好查,前头来了客人,李延朝见客人时一个下人都没留在屋内,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但客人气势汹汹地走了,李延朝随即便吐了血,不用说,定是被客人气的。李家下人不认得甄有利身后的那些陌生人,但对甄有利却不陌生,很快就有人告诉师爷,那位是涂大夫人的陪房,想必是来江南替主人办事的。 师爷气道:“无论他要办的是什么事,我们东家正病着,他犯得着把人气得吐血么?他说是涂家的管事,其实只是涂大夫人的陪房罢了,在涂家又算得上是哪个牌面上的人?我们太太可是涂家的嫡女,李家也是名门之后。他对我们东家如此无礼,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东家病着,无力料理这些杂事,我写信回去请李老爷评理!东家是他的嫡长子,被他寄予厚望,他定不会坐视嫡长子受此羞辱的。只要李老爷跟涂老爷说一声,定能让这姓甄的家伙受一番教训!” 李家下人们深有同感,纷纷把自己了解的情形告诉师爷,好帮他把信写得详细些,又担心昏迷不醒的李延朝病情,有那侍候多年的丫头婆子和平素得他宠爱的侍妾为他哭个不停。闹得这样,县衙上下自然都看在眼里,私下议论纷纷。 黄晋成早就在上元县衙里安插了眼线,不出半日,便得了消息,就连甄有利的身份来历,也都知道了。 黄晋成得知甄有利是涂家来人,冷笑连连:“狐狸尾巴总算露出来了!” 半日后得到消息的秦柏却是叹了又叹:“涂家何苦搅和进这等事里去?何其不智?!可惜可惜。” 第一百一十四章 愤怒 涂家是太后娘家,可太后却不是皇帝生母。这对近乎同龄的母子,能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相处融洽,是在当年夺嫡之争中结下的善缘。涂太后为当时还是嫡皇子的皇帝提供了支持,使其得以顺利继位登基,也为自己换取了富贵尊荣,以及女儿临安长公主的安乐人生。 皇帝感念涂太后当年的助力,以及这几十年里从未给他添过堵,因此待临安长公主及驸马,待涂家,都十分优容,年年赏赐都是头一等的,涂家子弟出仕,只要是走科举路线,他都会重用,相比秦皇后的娘家承恩侯府,还宽容几分。太后心中也感激皇帝圣明,若有涂家子弟为非作歹,不必皇帝开口,她都第一时间处置了,从来不会让皇帝为难。 太后与皇帝如此相处融洽数十年,朝野间人人都对涂家夸奖有加。即使涂家嫁了两个女儿给宗室,其中一位嫁的是曾经与皇帝敌对过的亲王之后,世人也多以为这是政治上的需要。另一位嫁给了蜀王,世人都夸是皇帝厚待亲兄弟。也就是今年蜀王府异军突起,想要为小儿子争一争皇储之位,朝臣们看出涂家蠢蠢欲动,有些支持女儿外孙的意思,也不过是觉得涂家出于私情之故,有几分偏向罢了。谁也没觉得这种做法对皇室是否有什么不敬。又因为涂家做的没有王家那么明显和过分,对他们的反感与非议反而没那么厉害。 只是站在太子的立场上看,涂家的做法有些个凉薄。黄晋成对他们就生出了不满,如今只觉得是迷雾散去,真相露出来了——不管涂家是出于私情还是野心,只要他们胆敢对太子下手,那就是大逆不道!即使是太后的娘家又如何?太后可不是皇帝的亲娘呢,太子也不是她的亲孙子。她若不是想要一个与自己有血脉关系的皇储,又何必硬留蜀王妃与其幼子在京中呢?就因为顾忌太后,皇帝才没对这对母子严加处置,就象对蜀王那样,直接撵出京去! 黄晋成立时便写了奏章,命心腹火速送入京城,要告涂家一状了。待写完了奏章,他才把消息知会了秦柏这一边。 秦柏得了消息后,感叹几句,方才带着赵陌去寻他,劝他:“这事儿必不是太后本意,兴许是涂家私心作祟。” 黄晋成不以为然:“永嘉侯如何知道?没有太后撑腰,他们胆敢做这等事?” 秦柏对此挺有把握。在他看来,太后的身份地位已经是尊无可尊了,日子过得安乐,皇帝待她也恭敬,她有什么可折腾的?就算蜀王幼子真的过继皇家成为了新皇储,她的地位也不可能再有提升,身份也不会变得更加尊贵。而且蜀王幼子说是与她有血缘关系,说来也不过是她侄女的儿子,是她的侄孙而已。区区一个侄孙,难道还能比她亲生女儿更亲近么? 涂太后别无子嗣,只有一个亲生女儿临安长公主,嫁的是皇帝的死忠大臣之子,夫妻恩爱,儿孙美满。听闻蜀王妃未嫁给蜀王之前,曾经在宫里养过一段时间,那时她是涂家千娇万宠的嫡女,在宫中却远远比不得临安长公主尊贵,表姐妹俩免不了生出些嫌隙来,至今都不亲近。太后一再想要从中劝解,收效都不佳。 京中公卿圈子曾有过八卦传闻,说涂家一度想把女儿许给如今的临安长公主驸马,最后却是接受宫中指婚,把女儿嫁给了蜀王。蜀王就藩,王妃随行,在长达二十年的时间里,父母骨肉不得相见。临安长公主下嫁驸马后,一直在京中长住,却过得十分幸福,随时都可以进宫见太后。蜀王妃是否会对此抱有怨言?若是蜀王妃真的得了势,又是否会依然善待临安长公主呢? 这些都是说不准的。涂太后不可能不考虑。如果太子果真因病衰亡,皇家必须要有一位子嗣继承大位,需得从宗室中过继,那么太后偏向与自己有亲的蜀王幼子,也是合理的事。但这不代表她会为了侄孙,便甘冒触怒皇帝的风险。更何况,谋害储君的大罪,一旦被揭露出来,即使尊贵如太后,也不可能会安然无恙的。太后已经尊荣至极了,用不着冒此大险。谁做了皇嗣,会胆敢怠慢她?怠慢临安长公主? 相比之下,倒是涂家更有可能会生出些妄想来。涂家如今的风光,大半是因太后而来。族中子弟虽然有科举出仕的,但都是少数,而且以旁支为多。嫡支的子弟在朝中任官,多数是闲职,偶尔有那么一两个得了实职的,品阶又不高。虽然相比秦家,这已经很好了,但人心总是没那么容易满足的。涂家也有可能会想要更进一步,会觉得自家始终不能迈出这一步,是因为皇帝与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之故。他们还有可能会担心,太后年纪大了,若是一朝去世,又或是皇帝去世,新君待涂家是否还会如此优容呢? 如此种种,涂家更有可能因为私心,便铤而走险,与蜀王府勾结,欲对太子不利。在这件事上,他们与太后未必会有同样的看法。 秦柏对黄晋成分析了半天,后者才彻底冷静了下来,想了想,道:“说来也是。殿下要借口在小汤山行宫休养,秘密出京求医,不可能瞒得过宫里的太后娘娘。这件事……皇上是早就知会过太后的,慈宁宫与东宫太子妃合力做戏,瞒过世人,朝中方才至今没人发现殿下不在小汤山行宫之中。若是太后有心对太子不利,也轮不到李延朝报信了,蜀王府早就该派了人来。”这回确实是黄晋成自己冲动了。 秦柏微笑道:“既然太后娘娘并未涉足其中,你我行事就方便了许多,皇上要处置什么人,也少了许多顾虑。还望黄大人在奏折中写清楚一些,别让太后娘娘受了委屈才好。” 黄晋成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永嘉侯还真是神猜,我什么都没说过,你就知道我写了奏折。放心,我这就去重写,包管不会让太后娘娘受了委屈,只是涂家作孽,她老人家也该心里有数,该大义灭亲的时候,可别手软心软才是。” 奏折的事且押后不提,涂家来人了,他们得商量要如何应对。 根据上元县衙中眼线来的情报,京中来人除了为首的甄有利是有名有姓说得清来历的人以外,其余全是陌生面孔,而且一看就不是善类。涂家是书香世宦之家,怎会有这样的下人?黄晋成已命亲兵去打探那些人在金陵城的落脚之处了,对于这些人倒是有个猜测:“我怀疑那几个不是涂家的人手,极有可能是蜀王府养的死士。” 在这个问题上,赵陌可以提供一点小小的帮助:“蜀王府确实有死士,还有许多暗中的人手,助蜀王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比如派人到辽东去,拿军资之事威胁我二叔,让王爷与二叔合力陷害我父亲,就是这些人干的。除此之外,蜀王还大撒网,在各地官府、军队中收买眼线,安插人手,若不是这些眼线告密,蜀王如何能知道辽东军中有贪墨军资的事?我还曾经听我父亲的亲信向父亲禀报,说京郊一处庄子年中换了主人,之后庄中情形就一直有些古怪,怀疑很可能就是蜀王府养死士的地方。” 黄晋成沉下了脸:“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在京城养死士!他们眼里还有皇上么?!” 秦柏道:“那么……是否照先前商议好的法子去做?来得很可能是死士而非寻常护院仆从,只怕贸然将他们引入内桥,会造成不好的后果。” 黄晋成冷笑:“让他们去!若他们果真无视内桥中聚集的官商,为非作歹,那就是他们气数尽了。等有了他们的罪证,我要向皇上告状,也更有底气些。这一回,我定要将这群乱臣贼子一网打尽,尽数铲灭!省得他们日子过得太好了,又生出些不该有的妄想来。” 诱敌行动几乎都是黄晋成在安排,秦柏只是从旁协助罢了。既然黄晋成已经拿定了主意,秦柏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提醒他别把事情闹得太大。金陵繁华之地,倘若出了乱子,对他这个指挥佥事也没什么好处。 赵陌适时地岔开话题,缓解屋中的气氛:“简哥儿他们到哪里了?不知还有多久才能回到京城?我们需要在金陵溜那些家伙,溜多长的时间呢?” 黄晋成稍稍冷静了一点。他如今对赵陌已经少了许多偏见,也不再象先前那样,动不动就猜疑了。赵陌问的是秦简,其实真正问的是太子的行踪,他也照实回答:“一路快行,殿下受苦了。他们到了徐州后,便稍稍歇息了两日,汤太医替殿下调养了一下身体,方才再次出发。昨日简哥儿来信,却是将到济宁了。他们一路沿着运河走,倒也还算顺利,只是运河尚未通航,怕是要一路走到京城了。” 赵陌点头,又道:“黄大人可曾往京城送过信?等他们过了黄河,若皇上派人去接,路上也能安稳许多。” 黄晋成脸上稍稍露出几分笑容来:“这是当然,殿下一出发,我就给京中送了密信。皇上自会安排好的。等皇上从京城派出的人手与殿下一行汇合,也就万无一失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追踪 甄有利自从带人上元县衙里出来,便很快找到了落脚处。 他是习惯了过舒适日子的人,手头又有钱,自不会委屈了自己。为了日常生活方便,他特地在金陵城最好的客栈之一中租了一处独|立的小院,一日三餐都有人负责,每日定时会有人打扫,洗衣之类的杂务也不必自己操心,院子后墙外头就是客栈后的巷弄,要避人耳目出去也方便。 此时还未出正月,金陵城里依然有许多外地来的人,或是探亲访友,或是游玩散心,甄有利一行在当中并不算十分显眼。若说他们有哪些引人注目的地方,大约就是除了甄有利以外,其余的人气质都偏冷漠阴沉,又在大过年里穿着黑衣走动,脸上半点笑容都没有,旁人自然会觉得奇怪,忍不住多瞄几眼,然后被他们吓得不敢再看。 没办法,甄有利这回带来的人里,除了一个可以协助情报工作,其余人都是专做脏活的死士,即使在蜀王府的死士群体中,都是十分不受欢迎的那种。他们往往少有出动的时候,但一出动,随时都有可能会回不来。若当中有人离开一两个月,其他同伴都未必会过问一句——派甄有利南下的人,之所以会给他选择这样的下属,也是因为这种原因。 甄有利会选择在客栈落脚,而不是寻找更加隐蔽而安全的住处,其实也是因为他手下带来的这些人,日常生活都习惯了别人的侍候与照顾。他这一路南下已经吃够了苦头。明明他才是头领,要对他们下命令的,可路上他却费尽了力气去照顾他们的衣食住行——夫人可从来都没提过他还要烦恼这种事!这几个人说是要令他命令行事,其实谁都没把他放在眼里。甄有利恨得牙痒痒的,却半句抱怨的话都不敢说——要知道,这些家伙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儿,万一翻脸了,不顾主人的吩咐直接砍了他怎么办?! 于是,甄有利把大部分人留在客栈里,只带了那名负责情报工作的死士出门打探消息。根据李延朝所提供的情报,载有太子的马车曾有过数名护卫骑马守卫,经过五里坡之后,马车曾一度消失在李延朝的视线中,重新出现后,护卫的人数就少了一半,之后马车再也没在李延朝面前消失过,因此要把太子调包成辽王世孙,就只能是在五里坡。 甄有利也不知道李延朝的说法是经过修饰的,直接带着手下去了五里坡打听。事实证明李延朝是个无能之辈,而他带来的人一向专职于情报打探,一出手就发现了重要线索。 他们在五里坡附近找到一位自称是秦氏族人辖下佃农的老人,因着家正好就在那一带,事发那日见天气不错就出来闲走,凑巧瞧见了马车经过的情形。永嘉侯秦柏乃是秦氏族中最尊贵的族人之一,近几个月又回到老家来祭祖,身为秦氏家族的佃农,怎么可能不认得永嘉侯府的马车?他还以为是永嘉侯回秦庄来了呢。谁知道马车只是在路边小树林里停了一下,从车上下来一个人,上了早就藏在小树林里的另一辆马车,就带着四名骑马的护卫朝秦庄的方向走了。而永嘉侯曾带回秦庄来住过一阵子的一位小公子,则从小树林里走出来,上了马车。佃农当时远远瞧见,还在疑惑这位小公子是在做什么呢。不过对方很快就坐车离开了,他也没来得及多问。 这位佃农因为新年里走亲戚,先前有好几天不在家,并不知道有人曾经来五里坡打探过消息,自然也就不会有告诉来人这个消息的可能了。 甄有利听了,便知道是李延朝派来的人没福,竟没发现这位难得的目击者。托佃农的福,他确定了那日辽王世孙确实是在五里坡与太子殿下调换,引走了李延朝,而太子则在护卫们的保护下,躲进了秦庄。说不定当时永嘉侯也在秦庄里呢,正好接应太子。只是不知道,太子如今是不是还在秦庄呢? 秦庄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但来的基本都是秦家的亲友。作为单一家族所形成的村落,周围都是家族成员的田产,平日里是很少会有陌生人上门的。太子若要躲进来,一天两天还罢了,时间长了一定会被发现的。甄有利顶着秦庄中人怀疑的目光,打探了一圈,确定永嘉侯秦柏所属的六房祖宅中并没有身份不明的客人借住,主人也不在,并且是在李延朝盯哨那日就回城里去了,他就知道,太子定然早已离开了秦庄。 那太子离开后,又会去了哪里呢? 五里坡的线索已是断了,甄有利只能指望另一边的叶氏医馆了。这一回,他运气挺好的,才埋伏了一天,就看见了前来买药的沈太医。甄有利也认得沈太医,加上李延朝先前提供的线索,他知道沈太医如今就跟在太子身边,于是便带了人,悄悄地跟在沈太医身后,好弄清楚对方如今到底在何处落脚,是否仍旧与太子同行? 只见沈太医不紧不慢地沿着街道前行,时不时买点小吃、杂书什么的,然后晃到街角的渡口,便上了一条早等在那里的小船。撑船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药僮。药僮近日学会了撑船技术,手中船篙轻轻一点,船就离岸驶去。 甄有利和他的同伴目瞪口呆地站在渡口旁。他们都是北方来的旱鸭子,也不懂撑船,更没有船在手上,如今叫他们如何去追沈太医?! 幸而天无绝人之路。江南一地,河网密布,河上的船儿自然也多。甄有利的同伴迅速瞄上了一艘负责运货的小船,拉着他就跳了上去,也不顾船上浓重的鱼腥味儿,往船家怀里扔了一颗银锞子,就要他追上前头的船。 船家揣好银锞子,偷偷打量了甄有利二人一眼,装作笑得贪婪的模样,道:“谢两位客官打赏,小的这就追上去!”一路摇撸,竟是慢慢追了上去,虽然离得有一段距离,却完全没有跟丢。 不久之后,沈太医主仆俩坐的船靠岸了,二人下锚上岸,却直接到了一处私家小码头,直开后门而入,便消失不见了。 甄有利坐的船来到那小码头边上,他看了又看,还在猜测这宅子会不会就是太子的新落脚点,他那位同伴已经压低声音告诉他:“看起来象是先前那一位住过的宅子。不过是假装离开,到镇上小住几日,又暗地里折了回来。这里毕竟是他们住惯了的地方。只是这一回,他们走水路从后门进,李大人的人竟毫无所知!” 甄有利顿时明白了,忙拉着同伴就在附近的另一处小码头上了岸,折回来看沈太医进入的宅子,对比周围的环境,可不正是李延朝口中提过的太子原住处么?!原来太子先前说要离开,不过是要做个假象,其实是为了将李延朝手下人的注意力转开,然后才偷偷回来。这法子说来浅显,但李延朝竟然连如此简单的计谋都没有发现,简直就是废物! 甄有利又气冲冲地去了上元县衙,摒退左右,冲着李延朝发了一顿火。 李延朝得知太子又住回了原本在淮清桥的宅子,只是改为从后门进出,而他的人却只顾着到处去探消息,竟没有回来多看那宅子一眼。会犯这种错误,确实是他的疏忽。若是别的事,这点小疏忽不算什么,可如今他没有发现的线索叫甄有利发现了,他还有多少底气去为自己的功劳争一争呢? 李延朝只觉得眼前再次发黑,血气上涌,一口气涌到喉咙处,叫他死活咽了下去。 甄有利却在这时候说:“连这么浅显的圈套都没看出来,怪不得李大公子至今只能做个代县令,还马上就要被人赶下来了呢。我看李大公子也别想做什么官了,还是回去做个闲人来得轻松。” 李延朝只觉得那口血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了,口一张,便直接喷了出来。喷完血后,他就开始咳个不停。 甄有利有些嫌弃地看着他,冷淡地说:“李大公子正病着,还是好生休养着吧。吃过这一回的亏,但愿你将来能聪明些,别再做蠢事了!” 他转身走人,正遇上闻声而来的师爷与李家下人,前者迅速朝屋里看了一眼,见李延朝又吐血了,便厉声对甄有利道:“你这人是不是太过分了?!我不管你在涂家夫人面前有多得重用,李家是涂家姻亲,你一介下人竟敢待李家大公子无礼,一而再,再而三地将人气得吐血,真真是岂有此理!我已写信送回京中,向李老爷禀明此事,请他老人家去问一问涂家夫人,为何要纵容恶奴!到时候涂夫人怪罪下来,有你好看的!” 甄有利冷笑一声,涂夫人会怪罪他?那根本不可能! 他冷淡地走了,理都没理师爷一下。师爷气得脸都青了,可李延朝病情要紧,他只能先吩咐人去请大夫,先把自家东主弄醒了再说。 甄有利才不管身后的兵荒马乱。如今他有了太子的下落,想要做些什么事就方便了。他回客栈与死士们商量了一番,决定要来一场火灾,好让太子死于“意外”。谁知,等到他们穿戴妥当,悄无声息地趁着夜色潜入宅子的时候,宅子里的人却刚刚从后门的小码头上了船,一行人悠哉游哉地离岸而去了。 甄有利确信自己并没有露馅,那太子为什么要离开?!很快他就发现沈太医主仆并没有走,而且闲谈中提到太子听闻内桥一带有花国盛会,李仙翁要在盛会上演自己的新戏,想要去见识一番,因此带着几名随从离开了。沈太医却抽签抽到要留守宅中,正自觉晦气呢。因为太子打算好了,要在内桥那边住上几日,好好乐一乐,开春后就要回京去了,今后还不知有没有这样的机会再出来游玩。 沈太医犹自惋惜着好机会,甄有利已经示意同行的死士们撤退了。离开的时候,他冲着内桥的方向看了一眼,心里决定要换个地方继续行动。 那等风月场所,发生意外的机会更多,不是么?即使太子真的出了什么事,皇家为了太子的名声着想,应该也不会多加追究吧? 第一百一十六章 惊动 甄有利带人潜入了内桥珠市的风月聚集之地,六朝金粉繁华之所。 本来他们只是想要暗中查探太子一行的踪影,谁知一进去,他们就抓了瞎。 那一片正值花国盛会,游人如织,灯火通明,日夜颠倒,热闹不已,处处都是衣饰华丽的男女,即使当中有几个穿戴简朴的,也没人一身黑衣。他们进去后,连个阴暗躲人的地方都难以找到,一旦遇着人,就被人当成是怪胎似地围观。甄有利办事办老了的,一瞧便知道不能用这种方式潜入了。 他们只好退了出去,等到白天再换上日常服饰,卷土再来。那时候,正值青楼楚馆歇息之时,内桥一带清静许多。然而,风月场上的人们是休息了,却又轮到前来游乐的普罗大众出现。街道中依然处处热闹,各处茶楼酒馆戏园子更是丝竹声声不断,游人络绎不绝。本来正月已近尾声,游人应该减少了,可今年巡抚公子十分有雅兴,要请前来参加花国盛会的戏剧名家们排演新戏,上演经典剧目,这热闹便延续了下来,只怕还要延续到开春之后。 还好,在这样的环境中,换上正常服饰的甄有利等人不那么显眼,他们也正好打探太子一行的落脚处。只是内桥那一片有许多青楼与客栈,亦有暗门子或是接待客人投宿的民宅,想要找个人,若没有消息灵通的本地人帮着打听,那真是难上加难。 甄有利怎么可能会惊动消息灵通的本地人?万一一个不慎,就会叫人记住。日后太子出事,朝廷追查下来,露了行迹,岂不是为涂家带来祸患?甄有利一心要把太子出事办成意外的模样,只打算悄悄儿下手,无意惊动太多人,便只好带着手下的死士悄悄探查,老老实实地一家一家查访了。 那一片都是人烟繁茂地带,本来住的人就多,三教九流皆有,更别说如今游人也多,每日都有大批游客来来往往,想要找个人,哪儿有那么容易?而黄晋成与秦柏更是联合了巡抚衙门,不可能让甄有利有机会安安静静地查访,一日不满,就出了“意外”。 甄有利带来的一名性情阴沉孤僻的死士偶然与金陵本地一位素有风流之名的官员遇上了,黄晋成的人暗中捣鬼,引起了双方冲突。冲突不大,若是换了甄有利来处理,兴许几句话就能解决,可那名死士却不是长袖擅舞之人,竟与对方结下怨来。 那官员跟前的长随张口就说:“小子,你有种!有本事报上名儿来,我们家大人好寻你家算账去!”死士目露凶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长随背后一凉,心下不由得暗惊,若不是甄有利在暗中瞧着不好,迅速命人将那死士带走,说不定那死士就要对这长随动手了。 只是这么一来,长随自然对死士上了心,回头禀明了那官员,主仆俩都心眼儿不大,认为这等凶人,瞧打扮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士,竟敢对他们无礼,定要查清楚对方的底细,好好报复一番,于是,便派出人手去查探了。 甄有利不得不带着手下的人换了个住处,还不敢再让那名死士出现在内桥,以免真的被盯上了。死士们都是黑户,他们来金陵的目的也是见不得人的,即使手上带着身份证明、路引之类的东西,也经不起官府细查。甄有利更是埋怨那死士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没好气地把他赶回淮清桥那边盯着沈太医主仆了,以免太子不知什么时候回去了,他们都不知道,又犯了李延朝那蠢货犯过的错误。 甄有利手下少了一个人,但探查工作还要继续进行。这一回,就轮到那名专注情报的手下出事了。他在查访过程中,“运气不好”地遇上了一位闻讯赶来“捉奸”的大妇。他本来只是路过而已,却因为行迹鬼祟,被对方当成是偷溜报信的龟公一流,一起抓住了。无论他如何辩解着想要脱身,对方都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他与真正的龟公、丫头婆子们一道揍了一顿。 这人虽然在收集情报上颇有才能,但身手平平。身手好的情报人员都是蜀王府重视的人才,没那么容易被甄有利带出来,还不惊动了人。于是他就悲剧了,身上挨了好几拳,脸上被打得鼻青脸肿。虽说后来弄清楚他只是路人,那大妇带来的家仆就将他放了,可他却不知被谁一脚踢中了腹部,当时没有大碍,过后却隐隐作痛,渐渐地就痛得越来越厉害,竟连路都没法走了。 甄有利见状就知道不好,虽说死士的命不值钱,可他还需要人手呢,这人分明就是伤到了内腑,若不好生养着,请大夫吃药,恐怕就好不了了。如今哪里有功夫给他治伤?甄有利只好让他回住处休养,想要继续让他参与探查工作,却是不能够了。 又折损了人手,甄有利也不由得暗叹运气不佳。他也察觉到了,在内桥一带查访一个人,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查到了之后,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手,更是难上加难。但事已至此,他头上的主人有命令在先,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干下去了。 幸好,功夫不负有心人,三四天后,他就听说了一位三十来岁的贵公子在某时某地与某位风流才子交往愉快,一道琴诗相和的消息。太子传闻中对诗书颇感兴趣,亦通晓琴艺,听年纪也跟这位贵公子差不多,甄有利便赶过去打听。虽说他没遇到人,可听到的传闻中这位贵公子身边一名侍从的形容,却极象是东宫的一名侍卫,他只道终于找到正主儿了,顿时欣喜若狂。 他带人顺藤摸瓜地找过去,才靠近了传闻中那位贵公子住的宅子,就惊动了宅子里守卫的人,当场惊叫起来,惊动了周围一片人家。 原来这位贵公子不是太子,却是金陵本地一位谁都不敢招惹的贵公子新近结交的友人。而谁都不敢招惹的那位,却是金陵卫指挥使的独子,乃是家中的宝贝蛋,深受溺爱,同时也是个浑人,最是不讲理的。金陵本地的官家子弟,例如巡抚公子、知府公子、布政使公子等等,等闲不会去招惹他,就是因为知道他没法说理,只要客气一些,给足他面子,他也不是死缠烂打的。甄有利哪里知道这些?只当可以照平日行事那般,轻而易举地脱身,谁知那指挥使公子自觉伤了面子,定要弄清楚是谁潜入他与新交的好朋友的住所。 这当中,又不知是谁在他耳边闲话,指那潜入的人很可能是要对他不利,又或是对指挥使不利,甚至有可能是刺客,等等。指挥使公子越发紧张了,不但要身边的人追查到底,还惊动了其余几位公子,甚至连卫所那边都惊动了。 内桥珠市一带,气氛立时就紧张起来。卫所来人,联合巡抚衙门与无意中被卷进来的知府衙门,一道封锁街区,严加盘查,游客迅速减少,金陵城中小道消息四处乱飞。 甄有利一行人虽然悄然溜回了寄宿的客栈,但手下的一名死士却被困在了珠市当中,而甄有利等人也不见得就脱身了,随着官府盘查的范围扩大,他们所住的客栈很快就有官兵上门。 甄有利暗暗着急,他自有身份,倒是不怕查,可他手下的死士却是不经查的。关键是那名被困在珠市的死士,也不知有没有叫人抓住,还有守在淮清桥宅子附近那一位,更不知眼下如何了。在他焦虑之际,官兵找上门来,为了让官兵不再深究,他不得不祭出了自己的伪装身份,乃是京城某个官宦世家派来江南采买的管事。 那查问的官兵听说他是京城来的官家管事,倒也客客气气地,将路引还给甄有利,还道:“城中来了歹人,欲行不轨之事,还请贾管事出外小心,别叫那歹人盯上了。”甄有利干笑着应下,又问:“那歹人是什么来头?可抓住了?” 官兵道:“是来意欲行刺咱们指挥使家公子的,也不知是什么来头,已经抓住了一个同伙,正在严加审问呢。” 甄有利心下一沉,送走了官兵后,便在屋里来回走个不停。他在考虑,是否应该先撤?本来还以为已经找到了太子,结果却闹了乌龙,还惊动了本地卫所。如今事情闹大了,若是露了行迹,怕难以脱身。 他还不知道,在查问他的官兵离开后,有人在那官兵耳边说起他们一行人的可疑之处,比如几日前与某位官员在内桥发生了冲突,据说他同行的人里有人目露凶光,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又比如他手下一名随从在珠市某家行院门口装作龟公,不知打探什么消息,又比如出现在指挥使公子住处附近的歹人,看身形与他手下一人极为相似,又比如……他所声称的身份,颇有些疑点,因为他的所谓主家,也有一位公子参加了花国盛会,却不知为何他没有跟在主家的公子身边,而是另行租住客栈昂贵的独|立小院? 官兵起了疑心,便去问了甄有利声称是主家的那位京城公子,对方否认了自家另派管事来江南采买,因为这是他本人所负责的工作,家里不可能再派管事来。 官兵得信,不敢大意,立刻上报。指挥使连忙下令查探甄有利一行人的真实身份,没多久就有人告密,说涂家一行人曾经出入上元县衙,而且不止一回。指挥使得了消息,立刻就派人去上元县衙打听。 李家家仆与师爷都对甄有利心怀怨恨,而且根本不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在李延朝吐血后昏迷不醒之际,涂家的名号就被李家家仆告到了金陵卫指挥使的案台前。 第一百一十七章 疑点 指挥使面无表情地坐在上座,眼睛盯着底下人前不久才报上来的一份调查文书,沉默不语。 黄晋成瞥了坐在斜对面的指挥同知一眼,对方正眼观鼻,鼻观心地捧着一碗茶,仿佛忽然对那只精致的青花茶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完全没有闲心去管身边的其他事,更别说发表任何意见了。 黄晋成知道这位上司乃是出了名的滑不溜手,素来不会管闲事的,想要让他开口说点什么有用的话,比让他不说话要难一百倍。黄晋成心下一哂,便照着原本计划好的那样开口了:“指挥使大人,倘若底下人查到的是真的,那几个人当真是涂家来的,那肯定不是冲着大人而来。先前那所谓行刺公子的事儿,兴许只是误会而已。” 指挥使瞥了他一眼,仍旧没有说话。 黄晋成心中冷笑,面上仍旧是一脸的诚恳:“不满大人,下官因与承恩侯府有亲,平日里与永嘉侯也有些来往,曾经从他那儿听说过一些事。听说他府上如今有一位宗室里的小公子借住,因着那位小公子的父亲与蜀王府有些嫌隙,涂家那位如今在上元县衙任代县令的外孙,想要巴结讨好蜀王府,便企图对那位小公子暗中下毒手,结果撞了铁板,被教训得有些惨,听说如今还病倒在床呢。涂家大约是吞不下这口气,因此派人来金陵给他们家的外孙出气来了。” 这种话只能拿来哄人。大家都知道上元县代县令是谁,由于李延朝与金陵知府的师生关系,他曾经一度在金陵城中十分活跃,简直没把自己当成是代职,而是视自己为正职了。后来他们师生反目,也有些小道消息传出来。不管怎么说,年后新县令就要上任是事实,李延朝注定了要在金陵城中失势了。 这样一个人物,说是涂家的外孙,其实不过是旁支外嫁女的孩子,能有多大份量?涂家家主夫人的陪房还会为了给他出气,特地千里迢迢跑到金陵来?更何况,若涂家管事的目标是曾经教训过李延朝的辽王世孙赵陌,又跑到内桥去做什么?辽王世孙可是住在永嘉侯家里呀。一个半大孩子,也没往秦淮河边的风月场去过。 指挥同知抬头瞥了黄晋成一眼,很想吐嘈两句,想了想,还是闭上嘴了。涂家可不是寻常人家,别招惹祸事才好。 指挥使的脸色阴沉沉地:“黄佥事一定是误会了,那点小事,涂家还不至于如此劳师动众。他们在珠市里转悠了几日,似乎是在打探些什么,必定另有目的!” 黄晋成笑得一脸傻白甜:“指挥使大人说得有理。不过,即使他们另有目的,涂家也不可能会有刺杀公子的想法。别说大人与涂家素无仇怨,便是真的有,他们只需要进宫向太后娘娘告一状就是了,哪里还用得着派人到金陵来?大人为官也素来清正,自然不会落下什么把柄,叫人记恨。这一定是场误会!” 指挥使没有吭声。 黄晋成笑着转向指挥同知,讨论起另一个话题:“涂家派管事到金陵来,是要做什么呢?难不成也是来采买物品的?只是大过年的时候来,也太不体恤下人了些。那管事带了几个人?我听底下的官兵们说,那几个人都不是寻常之辈,似乎身手颇为不凡。涂家的管事南下办事,还要带这许多护卫做什么?他们一路自然是走的官道,也是在驿站投宿过夜的,又不是带了什么珍宝,还带上那么多护卫同行。不过那几个护卫也太没有规矩,涂家难不成就没有好生调|教过他们?别人跟他们说话,他们总是爱搭不理的。若不是有涂家撑腰,只怕早就得罪许多人了。” 指挥同知嘻嘻一笑,难得地回应了他的话:“谁知道呢?涂家这么安排,总有他们的缘故,我们这些外人哪里会知道?” 他不配合,黄晋成也不在意,笑了笑,就转头去看指挥使。 指挥使淡淡地说:“好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先去当面问清楚,那些人到底是不是涂家管事,若真的是,又来金陵做什么。且不说他们在珠市行动鬼祟,光是那涂家管事拿假身份欺骗官兵,就是有违朝廷法令之举。他们到底所为何来,定要查清楚的。否则,万一他们只是借用涂家名义,却冒名顶替,到金陵来为非作歹的,一旦出事,岂不是让涂家受了冤屈?本官身为金陵卫指挥使,节制地方,对辖下百姓安危负有责任,自不能轻易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 他祭出了官场套话,黄晋成与指挥同知连忙收了笑,郑重地附和了几句,再顺便奉承一下指挥使对朝廷忠肝义胆、尽忠职守——同样是官场套话罢了。 黄晋成回到自己的地方时,嘴角还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别看他在指挥使面前只是闲谈几句,其实句句都在挑起指挥使的疑心。 这位金陵卫主官,表面上看来是个严肃而有威势的高阶武官,其实底子根本就不清白。他在金陵经营日久,手上不知掌握了多少见不得光的财富。他虽说并不是寻常小户出身,家中也有些家底,但远不能与豪富之家相比。初来金陵上任时,他还曾经因为家眷穿戴简朴,私下里被金陵本地的官家太太们嘲笑过。可如今,他的夫人穿金戴银,出手阔绰,他的独子眼皮都不眨一下,半日就能花出去成千上万两银子。若说他是个循规蹈矩的人,谁会相信呢? 黄晋成上任没多久,就察觉到了金陵卫的猫腻,更知道底下的许多中低阶武官对指挥使颇为不满,只是敌不过罢了。黄晋成当时就觉得这里头有文章可作,说不定对自己的仕途大有好处,正好助他再往前进一步,只是他那时忙着操心太子的安危,根本就没闲心管别的,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那日秦柏与赵陌和他一道商议,等将蜀王府来人引入内桥珠市后,该挑起哪个官员与他们的矛盾时,黄晋成无意中提起了指挥使之子,又说了些他的传闻。正巧,卫所中曾有过小道消息,说指挥使与几个大盐商勾结,参与了私盐买卖,时不时派出官兵去为私盐船开路。又有传言说,曾经有过一名京城来的官家公子,偶然撞见了官兵与私盐贩子勾结的情形,被指挥使手下的人灭了口。那位公子临死前好象提过自己的家世大有来头,只是还没来得及说清楚就死了。指挥使一伙人的凶残程度可见一斑。 秦柏一听完这些传闻,立刻就提议拿指挥使开刀。只需要在恰当的时候说几句引导的话,就能引起指挥使的疑心:当初那被杀的官家公子,会不会就与涂家有关呢? 可惜这种事没法公开去打听。指挥使想要弄清楚自己是不是在不知道的时候与涂家结下了死仇,以及涂家管事是不是冲着他来的,就先派人去京城打听涂家或者涂家姻亲家中新近有没有哪个子弟横死。等到他打听到确切的消息,已经是很久之后了。太子平安到达京城,秦柏与黄晋成等人也就不必再溜什么人了。 黄晋成对自己的工作成果十分满意,私下里却在继续收集指挥使的罪证。眼下他且利用对方这位地头蛇,先把涂家与蜀王府来的人整治一番。等事情完了,他再往上告一状,将指挥使这颗毒|瘤连根挖起,金陵卫的风气必定能肃清,他日后的仕途也会更加光明。 黄晋成确实是为了太子才到金陵来的,但如今太子已经平安离去,他也该好好想想自己的未来了。 在黄晋成有意无意的引导下,指挥使派人接触了甄有利,询问他真实的身份。甄有利自然不可能说出涂家名号来,依然还在坚持自己是那个京中官宦人家派出来采买物品的管事。为了取信于人,他还故意花银子,真的买了些衣料、茶叶之类的东西装样子。可惜他只是为了充数,并不曾细挑,买到的都是便宜货,根本不是涂家嫡支会用的东西。指挥使见状,心中更加怀疑了。 他直接以甄有利假冒身份为由,下令将他和他的手下们抓起来。甄有利当场一愣,不明白自己哪里露了馅,他手下的死士却是大半经历过类似情景的,脑子里根本就没有做戏的概念,直接就拔刀反抗起来,与官兵们打成一团,最后还逃出去了两个。 这下还了得?甄有利一伙人立刻就被当成是歹人,抓进了官府大牢中,逃走的两个也被通缉了。金陵知府本来要审讯他们的,谁知还未升堂,巡抚衙门就把人提走了,要闭门秘审。他们带到江南来的所有行李,也被巡抚衙门的官差翻查了一遍又一遍,甄有利的涂家管事身份,到底还是得到了确认。 既然真是涂家管事,为何要冒充别家名头?他手下的人又为何要持刀与官兵械斗?疑点那么多,都是没办法洗白的。甄有利那边哀叹着自己流年不利,却是一个字都不敢往外说,同样被他抓进牢中的死士也是如此。巡抚衙门审得急了,其中一人索性咬了舌,事情顿时变得更加复杂起来。 涂家来人若不是有着不可告人的重要秘密,犯得着宁可自尽也不肯说一句实话么? 金陵卫指挥使那边得了消息,也开始觉得,若涂家是为寻仇而来,根本不用做到这一步,心下顿时松了口气。 巡抚衙门立刻就往京城上了奏本,告了涂家一状。金陵卫与知府衙门附议。奏本还未送到京城,消息就已经传开了。京中上下流言纷纷,人人看向涂家人的目光,都变得古怪起来。 第一百一十八章 舆论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金陵城中并没有限制消息传播。甄有利的涂家管事身份,还有他带着手下的人在内桥珠市一带形迹可疑的事迹,很快就由聚集在那一带的人们口耳相传,在金陵城传开了。 这当中还有不少是官宦人家,或是富商大户。即使身处秦淮河畔的只是家中的浪荡子,也不代表当中没有眼利心明之人,种种猜测都有,也有人从种种蛛丝蚂迹中发现甄有利等人似乎是在暗中寻找着什么人,还有人推测他们随身带着利器,又伪装身份来此,多半是要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不是要杀人,就是要绑人,反正都是坏事就对了。 至于下手的对象是谁?从指挥使公子,到秦淮河上的花魁,以及其他来此的官商子弟,猜谁的都有,甚至还有人传言说涂家是想要绑个美人回去,送进宫里做娘娘的。 这种荒唐的说法自然没有人信他,顶多就是几个没脑子的风尘女子私下做做白日梦罢了。消息既然在金陵城传开,自然会有更多的官家子弟从父辈处得到更多细节,兴奋于涂家的背景,私下胡乱议论猜测。 等到巡抚衙门与金陵卫、知府衙门齐齐往京城送了奏本,他们也忍不住把事情写在书信中,给京城里的好朋友送过去了。亦有在京中有亲友的官员或家眷,把这件事当成是闲谈八卦的好话题,写在书信里头,顺便还做了许多不靠谱的猜测。虽然他们也注意没在信里明确提到涂家的名号,可也做了足够明显的暗示。 巡抚衙门送到京中的奏折,并没有用什么六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之类的快马来送。毕竟犯人已经束手就擒,逃走的两人也在加紧追捕中,这又不是什么大案要案,顶多就是涉及到太后的娘家而已,不过巡抚衙门还“认为”那多半是冒名顶替的,所以奏折慢些走也没关系。反倒是私人的书信更早被送到了京城,于是小道消息就先一步被传开了。 在奏折确定送到朝廷上,让皇帝、内阁重臣们看到为止,关于涂家管事的传闻就只能算是小道消息而已。既然是还没有得到确认的小道消息,那就谁也拦不住别人闲话。 人们闲话的可不仅仅是涂家管事在金陵干了什么,还有人闲话甄有利曾经出入上元县衙,以及上元县衙前任县令被刺,目前的代任县令是谁,以及哪家子弟会接任新县令之位,连新县令与死去的前任县令是嫡亲的表兄弟,也拿出来说上一说,还有那至今尚未被捕的凶手,也是人们感兴趣的话题。 顺延下来的,还有代县令李延朝的家世,其与涂家的关系,他弟弟至今还在涂家小公子身边做狗腿子,等等。李延朝与辽王世孙赵陌的冲突,也有人在书信中捅到了京城来。李延朝根本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判定是为了巴结讨好蜀王妃这位堂姨母,不惜暗中对辽王世孙赵陌下毒手,却功败垂成。由此,蜀王府与辽王世子的种种矛盾冲突,也在平息了几个月之后,重新被人牵扯了出来。 辽王世子赵硕是直到这时候,才知道自己嫡长子曾经在金陵“遇险”的,自然是气愤非常了。他一心要劝这个儿子在金陵安心待上几年,等他在朝中站稳了脚跟,不必再看王家的脸色时,再考虑要不要叫儿子回来。谁知儿子才去了几个月,竟然就有人要对他不利了!万一儿子一时害怕,死活不肯在金陵待下去了,非要回京城,他又要如何说服儿子呢? 况且,连一个蜀王妃的远房外甥,根本上不了台面的小小代县令,都敢对他的儿子不利,真当他是病猫了不成?! 赵硕立刻就进宫哭诉去了,在皇帝面前告了李延朝一状。但李延朝又算得了哪根葱?他不过就是个幌子,赵硕实际上要告的其实是蜀王妃!涂家被顺带着盖了个教唆犯罪的章,连蜀王幼子,他也没有忘记提上一提。 事情就被捅到了宫中。 其实舆论对涂家在这件事中所扮演的角色,也是议论纷纷。涂家确实是蜀王妃的娘家没错,偏帮自家女儿和外孙几分,那是正常的。但也该有点分寸吧?他们还是太后的娘家!只要太后无忧,涂家就少不了富贵尊荣,如今在京城的地位也是高高在上的,谁不敬他们三分?何必为了蜀王幼子争储失败的事,就去寻一个小孩子的晦气? 这实在没有气度得很。蜀王幼子的失败,固然与辽王世子有关,但那也是蜀王陷害人家在先,只是没陷害成功罢了。蜀王妃与蜀王幼子不去怪蜀王,倒怨起苦主来了,未免太不讲理了些。 况且,赵陌就算被他们算计了,又能影响辽王世子赵硕几分?他都能狠下心肠,为了继室将嫡长子送到千里之外的江南去了,还有小道消息称他要儿子别再回来,若是儿子出事,在他看来也就是掉两滴泪而已吧?没看他如今听说了李延朝的事,也不问问儿子是否平安,就直接进宫告状去了么?而且告的还不是罪魁祸首,而是蜀王府与涂家这两家姻亲。 明明传闻中李延朝是为了讨好蜀王妃才去针对赵陌的,在赵硕的嘴里,就成了被教唆被指使着才会对赵陌不利了,就连涂家管事在金陵的作为,也被说成是要报复赵陌。他的目的还不是明摆着的么? 即使赵硕没敢将涂家当成是罪魁祸首,那也是碍着太后娘娘罢了。他以甄有利是涂大夫人陪房为由,指控都朝着涂大夫人去了,其实,目标还是涂大夫人的女儿蜀王妃。 京城上下议论纷纷,各种传闻都有,还有御史风闻奏事,直接上本参了涂家家主。 涂家家主再也坐不住了,他气急败坏地去寻妻子逼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听听,外头的人都在说什么?!我问你甄有利去了何处,你说他出门采买去了,大正月的出门采买?你以为谁会信?!好,既然是去采买了,那去了何处?即使是很多地方,也该有个名儿吧?我就让人一路找过去,看他是不是真的到了那些地方,也能给他洗清嫌疑,可你愣是一个字不肯说,或是拿谎话搪塞,以为能瞒得了多久?!传闻中他已经落入金陵官府之手了,迟早要把你招出来,到时候你该怎么办?!” 涂大夫人面色煞白,心下也在暗怨陪房办事不利。她倒是想继续含糊搪塞过去呢,可她的丈夫却不肯配合了。涂大夫人不出门,因此不知道外头的传言有多么激烈,家族中又有多少兄弟子侄来找家主打探过消息了,大家都觉得这种事太过荒唐,涂家怎会跟赵陌过不去?赵陌离京前,还与涂家子弟在外头打过照面,彼此都是客客气气的,哪里有什么深仇大恨?一定是赵硕在借题发挥,又或是金陵那歹人冒用了涂家家奴名头。这种事必须尽早澄清才好。 涂家家主嘴上应付着兄弟子侄们,心里却没那么乐观。甄有利离开了京城,他是清楚的。妻子对甄有利的去向含糊以对,可见有问题。先时只是传闻,他还可以在人前辩解一番。但如今,朝中消息传来,金陵那边的奏本已经到了,里面的内容跟传闻中的大同小异,这事儿再也没法含混过去。他必须要从妻子处得到一个确切的回答。 涂大夫人最终还是没能瞒过丈夫,只得哭诉道:“我也是没办法。你没瞧得王妃与外孙那凄苦样儿。他们刚到京城时,何其风光!我只盼着能骨肉团圆了,谁知还是要分别!如今只不过是王妃要为外孙说亲,才得了太后恩典,得以留在京城。等亲事一定,王妃又要回蜀地去了。我二十年没见过女儿了,好不容易见上一面,又要分离,这辈子也不知道是否有再见的一日。这是在割我心里的肉啊!只要能让孩子留在京城,我什么事不能做呢?!” 涂家家主没有被她的哭诉蒙住双眼,他直击她话中的破绽:“这与辽王世孙有何干系?难不成你真的打算叫甄有利去刺杀一个孩子不成?!他死了,又与辽王世子有何妨碍?只会激怒辽王世子!蜀王府如今正失势,老老实实说亲事就是了。先前的种种已经过去,何苦要再起争端?!难不成你以为辽王世子没有了嫡子,外孙就能做皇储了不成?!” 涂大夫人一窒,面对着丈夫严肃的表情,与不问清原委不肯罢休的气势,她终究还是没能守住真正的秘密:“不是……不是辽王世孙……” 涂家家主眉头一皱:“什么意思?” 涂大夫人颤着声音道:“甄有利不是冲着那孩子去的。是……是延朝写了秘信给王妃,告诉她……太子殿下微服在金陵求医……” 涂家家主只觉得晴天霹雳,身体不由得一晃,眼前金星直冒,好不容易,他才定住了神:“你说什么?你……你让甄有利去做什么?!太子……太子在金陵?王妃……王妃要做什么?!” 涂大夫人见实话都已经说出来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全身都仿佛泄了气一般,软软坐倒在地:“王妃说,本来外孙有了太后娘娘撑腰,那皇嗣之位该是十拿九稳的,也不必蜀王费心思去算计辽王世子。之所以会落得如今的局面,都是因为皇嗣之位迟迟不能定下之故。谁叫太子还在呢?他还去了金陵求医,听闻身体已有起色。倘若……倘若他真的再多活几年,谁知道最后真正得势的会是谁?可王妃已经没办法再等了……” 涂家家主终于听到了最不愿意听到的回答,他眼前一黑,整个人往前栽倒下去。 第一百一十九章 私心 涂家家主一晕,涂大夫人就惊慌失措地扶住了他,然后夫妻双双跌倒在地。 涂大夫人拿拇指指甲掐涂家家主人中,都不见他醒转,心里顿时更慌了,哭着就叫人来。 他们夫妻先前有机密话要说,自然是早早就将下人都摒退了,远远地支开,如今再把人叫回来,又费了不少功夫。丫头婆子们进门见着家主晕倒,也是震惊无比,叫人的叫人,倒茶的倒茶,搀扶的搀扶,要先把家主给挪到里间可以平躺的暖炕上去,又有老成的管事命人去取帖子,请太医来给家主看诊。 涂大夫人一听到“太医”二字,就顿了一顿,连忙叫住管事:“别……别请太医。咱们家王妃那儿有她自蜀地带上京城的王府医官,去王妃那儿说一声,请那位医官来给老爷看诊。” 管事吃了一惊:“夫人?” 怨不得管事无法理解,他们这等人家,便是家里一个得宠的通房丫头得了病,也要往太医院里请人来诊治的,更别说是一家之主了。涂家家主年纪大了,平日里也难免有些小病小痛,是看惯了太医院里两位太医的,那两位太医都对他的身体情况十分了解,请了来把一把脉,直接就能开方。涂家人放心,两位太医也干脆。若是换了别的太医,就没有这么方便了。 而王府医官,自然没办法跟太医相比。蜀王妃从蜀地带医官来,不过是担心路上有什么头疼脑热的,以防万一罢了。进京后,蜀王一家子但凡有什么病痛,都是直接请的宫中最好的太医,那位医官只好替王府侍卫、仆役看诊,或是蜀王一家有什么不想让外人知道的病症,才会让他出动。如今蜀王妃的父亲病倒了,不请太医,请这么一位医官来做什么?涂大夫人是不是糊涂了? 涂大夫人当然没有糊涂。她还没忘记丈夫是因为听到了什么话才会晕过去的。谁知道他醒来之后,会不会叫破此事?若是请了太医来,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随时都有可能会泄露到宫里去。但若是换了蜀王府的医官,别的不提,女儿蜀王妃就有足够的把握让人闭嘴。 至于丈夫的病情是否会受影响,涂大夫人就顾不得许多了。如今自然是保住自家人性命要紧,况且丈夫明摆着就是一时气急罢了,日后慢慢调养,自然不会有事。 涂家家主确实只是一时气急。王府医官到场,略一施针,他就醒过来了。醒来后定眼看了看医官,又看了看床边一脸紧张的妻子,他就无力地闭上了双眼,只说了一句话:“我没事了,你们都退下去吧。” 王府医官淡定地表示:“下官先去开方子,老大人最好每日喝上一剂,调养调养身子,却不要再生气了。”他恭敬地起身退下,多余的话一句不说。 其实,他的医术也不差,否则也不可能被蜀王妃挑中为随行医官了,只不过不如太医的名头响亮罢了。他在蜀王府那儿,各种小道消息都听说过些,不过他是朝廷命官,并非王府私奴,倒也并不惊惶,尽了他自己的本份,也就是了。那可是亲王府第,皇帝再生气,也不会把蜀王一家往死里整治的,更何况只是王妃跟娘家人合谋做了一件不大光彩的小事,要为难一个小辈而已。只要不涉及谋逆大罪,他们这些王府属官都会平安无事,顶多也就是被罢黜罢了,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医官与丫头婆子们都退下了,管事随从们也都遵照涂家家主的命令退出屋外。屋里只剩下了涂家家主与涂大夫人夫妻二人,这时候,他方才幽幽地说出一句话来:“你疯了么?王妃疯了么?!那可是谋逆大罪!” 涂大夫人立时掉下泪来,哽咽道:“我何尝不知道事情轻重?只是……看得女儿与外孙过得那般艰难,我实在是不忍心。几个月前,一切都还好好的,外孙随时都有机会成为皇嗣,今后便是人上人,我们也能长长久久地与女儿团聚了。谁能想到,短短十来天的功夫,风云变幻,蜀王被撵出京城,女儿用不了多久也要跟着离开,这辈子还不知有没有再回京的机会。我……” 涂家家主打断了她的话:“那也不能做这等事!”他忍了忍气,“砚儿不是已经哄得太后娘娘回心转意了么?”他指的是蜀王幼子赵砚,“只要有太后首肯,先给砚儿请封一个郡王爵位,并不是办不到的。有了爵位,他要留京也更容易了。到时候,给王妃报病,叫砚儿上书皇上,许他母妃在京里多留些时日治病,皇上怎会不许?只要他们母子安安分分地不生事,以皇上的为人,绝不会跟妇孺为难!当初皇上待蜀王也极厚,是蜀王自己犯错在先,方才落得如今的下场罢了。” 涂大夫人咬了咬唇,含泪道:“即使王妃与砚儿能留京又如何?即使砚儿能做个郡王又如何?哪里比得上那九五至尊……” “住口!”涂家家主再一次打断了妻子的话,“我早就跟你们说过,不要再妄想了,赶紧打消了那念头,为何你还不肯死心?!先前你分明说只是舍不得女儿与外孙,如今又算什么?你分明就是贪图储位尊荣罢了!” 涂大夫人抖了一下,揪紧了帕子,咬着下唇,忍不住道:“这哪里能算是贪图?我也是为了涂家着想!老爷只当有太后娘娘在,涂家便可安享尊荣。王妃千求万求,只盼着你这个父亲能在皇上面前为外孙多说一句好话,你也不肯答应,只说一切自有皇上定夺……老爷怎的就不多想一想,王妃为砚儿谋划的这些,难道只是为了自己?咱们家如今确实风光,有太后娘娘在,谁也不敢小瞧了我们家。可太后娘娘并不是皇上的生母啊!她甚至都没养育过皇上,不过是曾经在夺嫡时助了皇上一臂之力罢了。皇上能敬太后一世,新君是否也能做到?即使他们都敬太后,也未必就会对我们涂家另眼相看了。” 涂家家主面色一变,盯着妻子:“这种话……你也敢说出来!” 涂大夫人嘲讽地笑笑:“这些话,谁不知道呢?全家人心里都是这么想的。老爷不许人说,还不许人想么?难道老爷不是这么想的?你只看那秦家,又有什么出色的子弟呢?承恩侯更是出了名的糊涂!只因他们家是皇后的娘家,皇上一张口就赏了侯爵下去,还不是因为那位永嘉侯乃是太子的亲舅舅么?倘若太后娘娘是皇上亲生母亲,涂家定会比眼下更为风光!” 既然如今这位皇帝不是从涂家女的肚子里生出来的,涂家又没能再出一个女儿嫁入宫中为妃,生下皇子,如今就只能指望涂家外孙能上位做新皇帝了。 涂大夫人的想法,简单粗暴。若是在半年前,谁也不会认为她在痴心妄想。 涂家家主却是淡淡地笑了一笑:“夫人也不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说来也不过是为了私心罢了。你就跟我说实话吧,这些……可是王妃跟你说的?” 当然是蜀王妃跟她说的。若不是女儿的期望,涂大夫人也不会有闲心去管皇家的闲事。涂家有了一位太后娘娘,本身在京城里就地位超然。没有切身的利益,涂家主母又何必去冒险? 涂大夫人沉默不语,没有回答丈夫的话,但涂家家主已经从她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 他闭上了双眼,长叹一声:“何其短视!何其愚蠢!” 涂大夫人咬牙道:“我哪里短视,哪里愚蠢了?若不是那辽王世子节外生枝,若不是太子的身体有所好转,砚儿的皇嗣之位早就该有定论了才是!” 涂家家主却已经不想再跟她争吵了。他勉强支撑着坐起身来,想要下床。涂大夫人讶异地问:“老爷,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躺下。你方才不是说头晕么?且歇几日再说。” 涂家家主冷笑:“我哪里还歇得住?祸事都要临门了!”他阴沉着脸问妻子,“甄有利既然是冲着太子殿下去的,那太子殿下可平安无事?” 涂大夫人对此是一无所知,为了防止消息走漏,在甄有利确定得手之前,他是不会往京中传信的,也没有那传信的人手。若非如此,涂大夫人也不会迟迟没有得到他落网的消息?还有他带走的那批死士,若是暴露出来,也够蜀王府喝一壶的。 涂家家主心想,若是太子当真有事,浙江巡抚哪儿还能这么淡定,慢悠悠地将奏折往京城送?想必只是虚惊一场。不过,因着事关重大,他们才会拿辽王世孙赵陌来做个幌子,好掩盖甄有利的真正目标是太子这一事实。如今他得趁着真相还未传开,尽快做好善后才行,绝不能让涂家上下就这么冤死了! 他十分郑重地对妻子道:“从现在起,你不许再出门了,也不许再出这间屋子,更不许往蜀王府送什么信!我会让人来守着你,你且老实些,别胡乱生事。我们涂家上下近千口人,绝不可能为了一个外孙倾尽所有的。你再疼女儿与外孙,也当为其他骨肉好好想一想。难不成就只有王妃是你亲生?!” 涂大夫人听着不祥,忙抓住他的衣袖:“老爷,你要做什么?!” 涂家家主甩开了她的手:“自然是去做我该做的事了。”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二十章 请罪 涂大夫人立刻就被看管了起来。不但她本人被看管了,连她身边的丫头婆子们也不例外。涂家家主这是铁了心,定要断绝她与外头的联系了。 涂大夫人双眼通红,撕心裂肺:“老爷!你难道就不顾我们几十年的夫妻之情,不顾骨肉之情了么?!你问我是不是只有王妃是亲生的,难道王妃就不是你亲生的女儿?!” 涂家家主这时候才勉强穿好了一身大衣裳,冷淡地回头望了妻子一眼:“正因为她是我亲生的女儿,我才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往绝路上走,还连累了孩儿,更不能让她把我们涂家拖下万丈深渊!夫人,你要怪我无情,我也无话可说。我既做了这家主,心里自然不可能只装着自己的妻儿,我还要为这满门近千人口的身家性命着想!” 他在心腹的搀扶下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吩咐:“甄有利的家人亲友全数不许走脱,命人先看管起来,若官府来人锁拿,只管交出去。叫人把李延盛送回家去,让他往后不必再来了,也不许家中任何人与李家再有往来!李家若来人,不管是谁,直接打出去,不许进门!” 他还没忘记叫人把李延朝的外祖唤来,命其到祠堂先跪上几个时辰再说。他如今没空去理会这一支旁支,但对于为涂家、为女儿招来祸患的人,他是绝对没有好感的。李家是外姓人,他管不得,但总能管李家太太的父亲,他的旁支堂弟。若是李家够聪明,就该知道这时候应该怎么做。他也好借机狠狠出一口气! 这时候,家中的管事忽然来报:“回禀老爷,方才清点正院的丫头婆子,发现红鸳不见了!有婆子说,瞧见她刚刚从花园后头的夹道小门逃了出去。那边的看门人不知内院的事,竟叫她走脱了。” 涂家家主脚下一顿,脸色阴沉了下来。 红鸳是涂大夫人身边的大丫头,素得她看重,但并非涂大夫人陪房之后,而是涂家的家生子。如今所为,与卖主无异了。 他冷然回头望向屋中的妻子,涂大夫人也刚刚从身边的丫头处得到了红鸳成功逃脱的消息,心下顿时一松。红鸳素来机灵,她方才是守在门外的,定然听到些什么,或许能成功将消息传到女儿蜀王妃耳中,让蜀王妃早做准备。涂大夫人只惋惜王府医官走得太早了,也没有私下说话的机会,否则也不必红鸳冒此大险。 她看向脸色难看的丈夫,嘴角浮现出了胜利的微笑。 涂家家主却只是冷笑了一声:“真真蠢货!她以为她逃出去能做什么?身为涂家奴婢,却行背主之事,这个丫头留不得了!”他吩咐管事,立刻去官府告官,说红鸳偷盗主人巨资财物出逃,请官府锁拿,同时将红鸳的家人全数捆了,送去人牙子处发卖,而且还要跟人牙子说清楚了,要一个一个地卖,务必令她这一家子全都四散各地,不得团聚。至于卖到什么地方去,他全无意见,不会理会。 涂大夫人目眦欲裂,丈夫此举是要断她臂膀!红鸳一家都是她的人,这么一处置,岂不是全都废了?!她身边的丫头婆子们更是胆寒不已。连红鸳这般体面的大丫头,父母还是小管事呢,都只能落得这般下场,还连累了全家大小,那她们若是违逆了家主…… 所有人都在暗暗修正了自己的立场,只是面上不露而已。她们还要在涂大夫人身边侍候的,自不可能公然得罪主母,但实际上该怎么做,她们心里已经做出了选择。 然而涂家家主却没有多加理会妻子的反应,甚至也没有另外再派人去追捕红鸳。只要以偷盗的名义告了官,这个丫头就算是废了。何况,她会逃往何处,对涂家家主而言根本就不是秘密。他不认为女儿得了消息,还能做什么。眼下最要紧的,是要进宫向太后说明真相,向太后、皇帝请罪。 到了这时候再请罪,兴许已经有些晚了,但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他是一家之主,总要护住合家老小的性命。所幸太子殿下应该无恙,对他下手的人,无论是李延朝还是甄有利,严格来说都不算是涂家的人,必要的时候,没什么不可以割舍的。涂家的平安,才是最要紧的事。 且不说涂家家主在慈宁宫与太后说了些什么,又是如何惹得太后震怒,只能长跪在殿前磕头请罪的,乾清宫里的皇帝没多久就收到了消息,连涂家家主在太后面前说的是什么话,也都知道了。他还知道,太后已经开始重新梳妆更衣,并命人备下凤辇,要往乾清宫来了。她打算把涂家家主也一并带过来,打算做什么,简直不用猜。 皇帝淡淡地笑了一笑:“太后仍是那么的睿智,永远知道什么样的做法才是最正确的。” 张朝贵小心地抬头看了皇帝一眼,见他似乎并未发怒,便试探地问:“陛下是否打算见太后娘娘?”独生儿子遇险,皇帝若是打算晾一晾太后与涂家家主,也是人之常情。 但皇帝并没打算这么小气:“自然是要见的。那可是太后。”他每隔几日就能收到儿子平安的消息,心情正好,对那意图伤害儿子却至今被溜得团团转,根本找不着北的歹人,其实是好笑的想法更多些。愤怒是有的,但还不至于迁怒到太后身上。他知道这事儿与太后无关。太后早知太子出京之事,能隐瞒至今,连太妃们、涂家人以及宠爱的蜀王幼子都一无所知,可见太后心里是护着太子的。他还不至于分不清是非曲直。 只是涂家家主还需要敲打,竟然纵容得后宅妇人做下这等恶事,他还一无所知,直至今日才发现真相,实在是可笑又可厌。趁此机会,让涂家人再老实些吧,不要总想着在朝中出头了。身为外戚,何必总想着手握实权?安享富贵尊荣也就够了。若后代子孙中有人有出息,日后自会有他家的造化。皇帝连秦家都约束得那么紧,更何况是隔了一层的涂家呢? 张朝贵看着皇帝的脸色,已经猜到了他的想法,心下一松,微笑着道:“陛下,方才奴才听说,太子殿下已经过了黄河,一行人都平安,太子殿下也没有身体不适,可见真的是大好了。算算日子,只怕没有几天,太子殿下就回到京城了!” 皇帝笑道:“朕已经知道了。这一回太子能平安归京,永嘉侯、黄晋成、沈维瑛等人俱有大功,浙江巡抚从旁协助,亦有功劳。还有赵陌与秦简这两个小子,难为他们小小年纪,也是有胆有识。待他们平安归京,朕定要厚厚重赏!” 张朝贵忙恭喜皇帝,得了忠臣良将,就连少年人也都心向皇家,一心为皇帝效力,云云。 皇帝笑着摆摆手,不想再听这些奉承的话了。他如今最庆幸的,就是当初答应了小舅子秦柏,放他到金陵去照应太子。若不是有秦柏在,兴许太子早已遇险了。当初他还曾经想过,秦柏将赵陌带去,多少有些不妥,但赵陌身世可怜,品性也不错,既然秦柏信得过,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可如今,皇帝一点儿都不觉得赵陌有什么不好了,这孩子简直比他父亲要讨人喜欢一百倍! 这样的好孩子,明白事理又知所进退,怎么就有那样一个父亲呢?皇帝曾经也十分赏识赵硕,赵硕得以册封辽王世子后,向他表明自己并无野心,只是想要自己该得的世子名份什么的,他也曾经欣慰过。可如今看赵硕的言行,野心仍旧是明白得路人皆知,皇帝心里渐渐就有些冷了。 他开始觉得,把这么一个人留在太子身边做臂膀,似乎并不是什么妥当的想法。不过,赵硕本身就是辽王世子,日后总有继承辽王府的时候。辽东那边,还是需要人镇守的,倒也没什么可担忧的。赵硕,自然会有他该去的地方。 不过,有功就得赏。皇帝开始思考,要给那几个功臣什么样的赏赐。黄晋成已经破格升了官,暂时不好再动了,只赐些金帛就是。日后他在金陵任满,再立些功劳,履历上好看些,再行升迁也容易。 不过永嘉侯秦柏这边,就有些不好赏了。皇帝也很烦恼,小舅子年纪大了,也无心任官,平日生活也不奢侈,只赐田地财物,男女奴婢,都没什么意义。该赐些什么样的东西,才会让秦柏高兴呢? 皇帝想起了秦柏的两个儿子。他问张朝贵:“秦平在宫中做了多久侍卫了?” 张朝贵自然是知道的:“秦侍卫是前年十月万寿节后进宫任职的,算来也有一年多了。” 一年零两三个月,这个资历有些短了。况且秦平做侍卫时,已经升了品级,想要再升,却要再等一等才好。秦柏的功劳,是不好公然对外说明的,怕会影响了太子的名声,也会惹得那些御史喋喋不休。 皇帝又想起了秦柏的另一个儿子:“秦安如何?朕听说他如今在大同为官,是什么官职?表现如何?” 第一百二十一章 牺牲 蜀王妃面无表情地端坐在那里,整个人仿佛是玉雕成的一般,动也不动,连点儿人气都没有。 红鸳伏倒在地,哭着向她哀求:“求王妃娘娘救救奴婢,救救奴婢的家人,奴婢是为了王妃娘娘和夫人,才受了老爷责罚的,奴婢一片忠心,求娘娘明鉴啊!” 蜀王妃还是没有吭声,她身边的嬷嬷便道:“王妃已经知道了,你先在王府里安心住下,不必担心别的事,王妃自有主张。” 红鸳没有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如何能安心?她是涂家家生子,这些年也在下人群体中结交了自己的人脉,当中有不少人受过她的恩惠,念她的情。虽然她受了家主厌弃,被冠上了偷盗的罪名,连一家老小都被捆了发卖,但依然还有人愿意为她透露消息,告诉她,她的家人如今都在哪里,内院中又是什么样的情形。她实在是没了办法,只能来求蜀王妃了。只要蜀王妃开口说一句话,她的父母亲人就能保得下来,否则,从此被卖到天南海北,骨肉分离,便是她能保住性命,在蜀王府中得以存身,又有什么意义呢? 可听蜀王妃身边嬷嬷的口风,似乎并没有要救她家人的意思。她为了这位早早嫁人的姑奶奶,可是连身家性命都赌上了呀,蜀王妃怎能连她这点小小的祈求都不答应?! 红鸳眼都红了,不肯听那嬷嬷的话离开,只是一个劲儿地在那里磕头苦求。 那嬷嬷见蜀王妃的脸色不大好看,忙给侍立在旁的丫头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将红鸳半扶半拖地,拉出了屋子,才亲自凑过去,压低声音道:“傻丫头,王妃正在寻思应对之法呢,哪里顾得上你?那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王妃吩咐下去,自有人去办。你在这里烦着王妃思索正事,岂不碍眼?” 红鸳迟疑了一下,哽咽着说:“嬷嬷可别哄我,王妃娘娘果然吩咐下去了?” 嬷嬷一哂:“我哄你做什么?这种事,王妃只需要一个眼色,自然有人会去办,还用得着劳累王妃亲自嘱咐,一字一句地教人怎么做么?只是……你别嫌嬷嬷啰嗦,有一件事要嘱咐你。” 红鸳正为她的话而欣喜呢,闻言忙肃正了神色:“嬷嬷请吩咐。” 嬷嬷道:“你的事儿说来是亲家老爷亲自吩咐的,我们王妃是做儿女的,不好公然违了他老人家的意,因此,王府派人去救你家人,却不好对外宣扬的,也不能把人带回来王府养着。你先在王府里安心住下,不要总催促。等事情过去,风平浪静了,自有你们骨肉团圆的时候。不是嬷嬷说话难听,只要人还活着,还怕没有再见的一日么?可最要紧的,还是咱们王妃和夫人能平安度过这一关。否则,夫人不好了,她身边侍候的人又能有什么好下场?你也要一辈子顶着那偷盗逃奴的罪名,再也见不得光了。你难道就乐意去过那样的日子?” 红鸳冷静了些,面露愧色:“嬷嬷说得是,是奴婢想岔了。” 嬷嬷微笑:“你是夫人身边的得意人儿,王妃自然也会厚待你。你跟着她们先下去安置了吧,没事不要出屋子,三餐自会有人给你送去。” 红鸳老老实实应了,跟着丫头们退了出去。 嬷嬷回到屋中,向蜀王妃禀报:“红鸳已是安抚住了,只是她家人那里……”是不是真的要派人去救呢? 蜀王妃其实根本就没吩咐下去,嬷嬷不过是哄着红鸳罢了。但她觉得,事情只要有人去做了,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什么差别呢? 只是蜀王妃根本就没把注意力放在红鸳身上,为了小儿子的大业,牺牲几个下人算什么?她如今心里眼里只有一件事,幽幽叹道:“乳娘,父亲打算放弃我与砚儿了。他将母亲禁足,就是为了在必要的时候断尾求生,好保住涂家的富贵荣华。” 嬷嬷听得心酸,忙安慰她道:“事情未必就到这个地步了,金陵那边的人不是不知道实情么?人人都只拿辽王世子的嫡长子说事,其实又与他个小人儿什么相干呢?咱们王府出去的人,自当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绝不会出卖主子。至于甄有利……”她顿了一顿,“他一家老小都在府里,还有一个顶心爱的小儿子在咱们王府中,他哪里敢招认?” 蜀王妃冷笑了下:“甄有利算是哪个牌面上的人?我才不担心他。这回也是他办事不力,才连累了我。一想到他闯的祸,我就恨不得他立刻死了!也省得牵扯出些不该让人知道的事。” 嬷嬷对甄有利也十分不满。当初其实蜀王妃是只打算派几个死士去的,只是死士不认得李延朝,需得有人与李延朝接洽,取得他的信任,再利用他上元县令的身份打听消息,确认太子行踪,安排刺杀行动,最后抹去痕迹,嫁祸他人,这才是一个完整而万无一失的计划。蜀王妃特特求了娘家母亲,起用了涂大夫人的陪房甄有利,一是因为他与李延朝相识,二是因为他平日行事颇为精明能干,嘴也很紧,应当不会让她们失望。 早知道事情会变成如今的局面,当初就不该选这废物才是。 蜀王妃猜测着父亲涂家家主接下来可能会采取的行动:“父亲既然进了宫,就定会将事情向太后和盘托出。却不知道父亲会说出太子的事,还是把事情都推到赵陌那小子头上?以父亲素来的行事,他更有可能会向太后坦白。就要看太后是会护着涂家,护着我们母子,还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富贵荣华,选择弃我们于不顾了。” 嬷嬷忙问:“王妃,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呢?” 蜀王妃沉吟:“我已将李延朝写来的书信焚毁,派出去的死士身上也不会留有任何与蜀王府有关的印记。一会儿你再派人去庄上嘱咐一声,缺的人口尽快寻人补上,无论谁人来问,都说庄中并未少人。金陵那边落网的歹人,与我们王府毫不相干!还有就是李延朝那边……”她犹豫了一下,“那小子倒好解决,就是不知道他是否跟他家里人说过什么……” 嬷嬷忙道:“王妃放心,这样的机密要事,老奴早就防着了,已经试探过李家姨奶奶,他们一家子都不知实情呢。金陵那边的消息传来时,他们还真的以为李大人是冲着辽王世孙去的,都在怪他行事不慎,反为王妃与小公子惹了祸事。” 蜀王妃冷笑一声,淡淡地道:“李家既然不是问题了,那么甄有利……就成了最大的麻烦。”她顿了一顿,“想来甄有利与李家本就来往颇多,与那李延朝也相熟。李延朝心生妄念,他也存了巴结讨好的心,借着南下采买的机会为非作歹,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王妃此言差矣!”门外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打断了蜀王妃的思绪。她认出来人是谁,脸色立刻就难看起来。 一名身着灰青丝棉皮袍的中年书生从门外走了进来,站在门边,远远地向蜀王妃行了一礼:“学生见过王妃。学生擅自闯入,还请王妃恕罪。” 蜀王妃冷笑了一声:“你人都来了,还要我恕什么罪?你身后还有王爷撑腰呢,我哪里奈何得了你?!” 她是主母,可以耍小脾气,嬷嬷却是个精乖的,客客气气地对中年书生道:“孙先生怎么来了?涂家出了变故,王妃心情正不好,还请孙先生不要见怪。” 孙先生哪里有空见怪?他直截了当地对蜀王妃说:“学生明白王妃的心情,只是眼下不是说这些闲话的时候。最要紧的,还是要做好善后。当日王妃收到李县令来信时,也曾问过学生,是否值得动手。学生当日给了王妃一个‘否’字,王妃不肯听,还瞒着学生与小公子派出人手南下行事,更将涂家也牵扯进来。如今事情一发不可收拾,王妃与小公子的大祸就在眼前了,王妃还要跟学生争闲气,却不理会真正要紧的大事么?” 蜀王妃的脸色越发难看了,只是还要嘴硬罢了:“少在这里危言耸听了。善后之法,我方才也提过了,是你不赞同罢了。” 孙先生冷冷一笑:“学生如何能赞同?王妃的法子破绽百出,与不打自招无误。若学生真的让王府中人照着王妃的意思去办了,只怕王爷的祸事就来了!王妃细想,且不说那李家人是否真与甄管事有交情,甄管事是您娘家母亲的陪房,他涉事其中,难道您的母亲还能脱得了身?涂家家主已经进宫请罪,明摆着是不会护着您与小公子的了。与其百般狡辩,却叫皇上、太后看了笑话,王妃还不如当机立断,为了王爷、世子与小公子,与涂夫人一道将罪名认下来呢。” “你说什么?!”蜀王妃顿时大怒,“你竟敢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 “学生是为了王府着想。”孙先生丝毫不为所动,“事到如今,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法子呢?王妃心里明白,当初您盯上的是东宫太子殿下,乃是一国储君,圣上的独子。他虽平安无事,但甄管事曾经有意害他,却是事实。皇上难道能饶过意图伤他独子性命的人?这种事,根本就不需要什么证据,只要皇上这么想了,小公子的前程就到此为止。不必提日后的皇嗣了,皇上连一个郡王爵位,都不会给小公子的。即使日后皇家真要过继皇嗣,也不会轮到蜀王府!” 他盯着蜀王妃:“这就是王妃招来的祸事。为了王爷、世子与小公子的性命着想,王妃难道就不能牺牲自己?” 第一百二十二章 逼迫 蜀王妃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浑身颤抖,脸色发青。 嬷嬷忍不住站出来为主母说话:“孙先生这话说得太过分了吧?胡言乱语什么小公子皇嗣无望,甚至无法得郡王头衔什么的就算了,你竟然还想将罪名都推到王妃与夫人头上,要叫她们背黑锅么?!这种事,谁家不是拼命洗清嫌疑都来不及,怎会有人自个儿招认罪名?太后、皇上还没说什么呢,孙先生就害怕得要卖主了么?!” 孙先生依旧是那副冷冷淡淡的表情:“祸事本来就是王妃与涂夫人招惹来的,如今已经是无法掩饰了。为了王爷、世子与小公子的安危,学生才不得已出了这样的主意。若真等到皇上降罪,再想法子求饶,那就太迟了。那可是杀子之仇,皇上焉能轻轻放过?从甄管事在金陵落网的那一日起,整件事就已经定下了结局。王妃如今责怪学生大胆,其实真正大胆的是您才对。若您当日肯听学生一句劝,又怎会有今日的结果?!” 蜀王妃气愤地道:“你也好意思怪我?!本来是大好机会,是你优柔寡断不肯出手,我才不得已动用了甄有利那等废物。倘若你肯派人,我们早就得手了,事情推到金陵那群可恶的官员头上,又有谁会怀疑我们蜀王府?!可恨你只顾着紧紧把守手中大权,却不肯为我儿前程出一份力,否则也不会有今日的结果!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你才对!” 孙先生冷然道:“学生当日就猜到会有这样的结局,才不肯答应王妃所请。王妃一心以为那是个好机会,能助小公子更进一步,却不知道您的设想破绽重重。且不说太子身边自有能人,会拼死护得太子周全,皇上会许太子出京,又怎会不知会心腹官员,令其暗中护卫太子?您想要在金陵繁华之所弄出些强盗抢劫杀人的勾当,也要地方官府肯信才行!金陵又不是蜀王府熟悉的地方,万一出手后无法逃脱,即使人人都愿为了护主而自尽身亡,皇上一怒之下,想查什么查不出来?只需要查出他们身上有些许蜀王府的印记,王爷就要落入万劫不复之中了!” 他稍稍平息了一下有些激动的心情,才放缓了语气继续道:“王爷如今正不得圣眷,小公子在太后跟前,也是勉力支持。太子但凡有个万一,只会便宜了眼下正得圣宠的宗室子弟。王妃的想法完全是吃力不讨好,即使得手,也是平白便宜了别人罢了!即使真要走出这一步,也不该是蜀王府的人去做,更不该是在这时候出手!” 蜀王妃只觉得满心忿恨,亦有几分事情不如意的委屈:“我难道不知道眼下不是好时机么?可太子从来都是深居简出,身边也从不缺人。难得他落单在外,即使有人护持,也是有限的。地方官员会护着他又如何?只要他没有打出太子的旗号,微服装作平民百姓,官府的人想要赶过去,总需要一段时间。错过这个机会,可再难有这等好时机了。金陵再繁华,也缺不了肖小,强盗抢劫杀人不合理,那就换作失火好了。总有法子叫他绝了性命,皇家才会真正提起过继皇嗣的事来,而不是象眼下这般,只拿传闻来吊着宗室子弟,连一句准话都没有!你担心皇嗣之位会便宜了别人?我才不担心!有谁冒头,就把他打下去,早晚会轮到我儿头上!但太子一日还在,我儿就永远出不了头!” 她怨恨地看向孙先生:“我知道你们这些幕僚背地里都看不上我,嫌我要与你们争权,可你也不想想,当日王爷会被皇上训斥,不就是因为陷害辽王世子不成么?那计谋可是你提出来的,出了纰漏,王爷竟不责怪不说,反而还把府中大权交给你,却将我这个王妃至于何地?!你们无能,害得王爷受罪,就不该有脸把持权柄,不肯听我号令!砚儿是我亲生骨肉,我只有一心为他着想的,难道还能害了他?!就是因为你们存着私心,坏我大事,让我只能派几个不得力的废物去刺杀太子。事情会落到如今的地步,应该站出来顶罪的应该是你们才对!” 孙先生冷然道:“王妃慎言!我等皆是王爷的心腹之人,倘若我们出面认罪,王爷如何能逃脱过去?若是王妃出面,至少还能算在妇人无知的份上。王爷远在蜀地,小公子尚且年幼,顶多就是涂家主落个治家不严的罪名,旁的却是无碍的。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王妃莫非是舍不得富贵荣华,才迟迟不肯死心么?王妃既然知道小公子是您亲骨肉,您难道就不能为了亲骨肉,受一回委屈?!” 蜀王妃袖摆一扫,将手边小几上的茶具全数扫落地在,跌得粉碎,茶水残渣溅在孙先生的袍角处,他却半点都不在乎,只直直看向蜀王妃:“如今再拿过往的事说话,推说谁人应该为王爷出京负责,已是于事无补。王妃尽可以在这里责骂我等,可形势不等人。辽王世子已经将蜀王府牵扯进去,为了保住王爷、世子与小公子,也只能委屈王妃了。只要王爷无恙,小公子年纪小,又得太后宠爱,只需要说一句少不更事,就可以躲过罪名。今后即使没能落个王爵,总还不至于做个光头宗室,一辈子富贵荣华,还是能保住的。至于其他,就不能再肖想了。至不济,王爷在蜀地,总还是一方霸主,不至于落得圈禁的结局。” 蜀王妃又开始发起抖来,两只眼睛愤恨地瞪着孙先生,那眼神却是虚的,并没有它表现出来的那么有底气。 嬷嬷实在不忍见自小奶大的女孩儿落得这般结局,也埋怨孙先生太过咄咄逼人,忍不住问:“一定要王妃承认是对太子下手么?即使可以推说是妇人无知,但王爷、世子与小公子又怎能洗脱干净身上的嫌疑?事情毕竟还未传开,外人也不知道太子在金陵,只拿辽王世孙说事。不如……不如就说是王妃记恨辽王世子,因此拿他儿子出气。只要不是太子,一个宗室晚辈,又不曾有个好歹的,王妃顶多就是受几句训斥,圈禁数月,应该能逃过去吧?刺杀太子是谋逆大罪,刺杀晚辈却不是。这也是为了王爷、世子与小公子的清名着想!” 孙先生叹了口气:“嬷嬷忠心,我是明白的。但这件事却不是能轻易推搪过去的。外人不知太子在金陵,皇上却知道。即使对外宣称王妃是要对辽王世孙下手,实际上皇上该怎么判,还是要怎么判,不会真的对王妃从轻发落,顶多就是暗中赐下白绫罢了。到头来,还是一样的结局。” 嬷嬷不由无力地歪了歪身子,手扶住身后的高几,才勉强站住了。她与蜀王妃都还以为事情尚有回转的余地,因此在孙先生到来之前,还相当镇定,没想到,原来祸事早已临头,她们却还在做梦呢。 早知如此,当初王妃决定要派人南下的时候,她就该劝阻的。 不,不,是当初李延朝的信被送入蜀王府的时候,她就该提前拆信看过内容,然后将信直接烧了,不让王妃知道信里都写了些什么才对!王妃若不生妄念,就不会闯下这等大祸了。 孙先生见蜀王妃主仆都已经清楚事情的严重性了,也不打算继续逼迫,免得事后蜀王与两位小王子知道后,怪罪下来。他轻声道:“王妃若怕受苦,可以先写一份请罪表。王府中有收藏的前朝宫中禁药,一会儿学生就命人送来。王妃悄无声息地病逝,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太后看在小公子毫不知情,又承受丧母之痛的份上,会护住他的。只是涂夫人处,还请王妃劝说一番,让她也该知道要怎么做才好。” 他抬眼看向满面诧异望向自己的蜀王妃,张口下了最后的判决书:“王妃与夫人如此病逝,皇家也不会多事给您算什么罪名了。您依旧还是辽王妃,世子地位不变,小公子的清名也能得保,外人更不会笑话蜀王府。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么?” 孙先生悄然退了下去,屋里只剩下蜀王妃与嬷嬷二人。她们惶然对视一眼,都说不出话来。 事情怎会变成这个样子的?她们怎么就……转眼间成了牺牲品?难道真的除了死,她们没有别的办法能护住蜀王府了么?! 她们也不知在那里发了多久的呆,久到孙先生的人已经送来了一只小瓷瓶,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她们依然一人呆坐,一人呆立,迟迟没有做出决定来。 蜀王妃瞧着面前小几面上那只洁白的小瓷瓶,就恨不能将它远远地丢出去,却又实在伸不出手。送药的人说:“这药见效极快的,半点感觉没有,就过去了,一点儿苦都不会受,死后容貌亦会与生前无异,且能护持尸身百年不腐。” 蜀王妃真的很想冷笑。世上竟然有这样的好药,她竟然……还会有用这等好药的时候! 这时,蜀王幼子赵砚一无所知地面带笑容走了进来,身后还带着一个人:“母妃,您快看看这是谁?您再想不到的!” 蜀王妃看着小儿子天真的面孔,心中悲哀,勉强挤出一个笑来,但在看到他身后的人时,笑容就僵住了。 嬷嬷惊诧地替她说出了她想说的话:“怎会是你?你不是随王爷回蜀地去了么?怎么会在京城?!” 第一百二十三章 再次 赵砚身后的人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年,身形瘦削精干,脸颊边带着一道寸许长的刀疤,衬得他整个人多了几分阴沉,一看就不好惹。 他向蜀王妃下跪行礼:“刘敢见过王妃。” 蜀王妃看着刘敢,一时间有些茫然:“你……你怎会回京城来的?可是王爷有什么吩咐?” 她的幼子赵砚笑吟吟地道:“刘敢是奉了父王的命,回京看母妃来的。他一路疾行而来,可辛苦了呢。我在府门前看见他,就立刻将他带来见母妃了。” 竟是奉了蜀王之命而来?蜀王妃不由得看向刘敢:“王爷……有什么吩咐?”说完,她又露出有些落寞的表情,“若是要紧事,只怕我未必能替王爷去办了……” 刘敢迟疑了一下,看向赵砚。赵砚笑道:“我知道,父王定有机密要事嘱咐母妃,我回避就是了。真是的,我也是大人了,眼看着就满十六岁,能娶媳妇了。你们怎么还拿我当小孩子呢?事事都不叫我知道!”他嘴上虽然说的是抱怨的话,脸上却是带笑的。 蜀王妃想起自己可能快要死了,心下一痛,忙道:“砚儿,你且去厢房喝茶吃点心,一会儿再来见我。我……有话要嘱咐你。” 赵砚干脆地答应了,笑着说:“正巧呢,我答应了要给太后娘娘做几只风筝,等天气暖和之后就放着玩儿。我叫人把材料都送到厢房去,试试看能不能做成。若是能赶在三月三之前做完,太后娘娘一定会很高兴的,说不定还会赏我呢!” 蜀王妃微微红了眼圈:“太后娘娘……很疼你。” 赵砚笑眯眯地道:“那是当然了。太后娘娘素来疼我的。我的婚事,太后娘娘还说要亲自替我挑媳妇呢。她还赏了我许多她老人家年轻时候戴过的首饰,叫我留着送媳妇,还教了我许多夫妻相处之道,叫我日后好好跟媳妇过日子。” 蜀王妃几乎要落下泪来了,脸上却是笑着的:“好孩子,你孝顺太后娘娘,太后娘娘自然也会疼你。有她老人家为你的婚事做主,母妃就能放心了。” 赵砚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腼腆地笑了笑,道:“我……我去厢房了。母妃一会儿得了空就叫我吧。”说罢匆匆跑了。 只是在迈出门槛的同时,他回过来看向屋内,目光略过低头拭泪的母亲,直接看向了刘敢。刘敢与他四目相对,微微颌首。他嘴角翘了翘,便放心地转身而去了。 赵砚离开了,蜀王妃低头擦去眼泪,淡淡地问刘敢:“说吧,王爷有什么话要嘱咐的?” 刘敢道:“回王妃的话,王爷……上月收到了李延朝从金陵送出的急信……” 蜀王妃猛然站起身来,嬷嬷惊叫:“竟然连王爷那儿也收到了?!”刘敢默默地点了点头。 蜀王妃苦笑着坐倒在座椅上:“原来如此。王爷也心动了么?可惜……迟了一步。这事儿已经不成了。” 刘敢道:“属下已经尽知。王爷派属下快马赶往金陵,见机行事。若事不可为,则无需勉强,但倘若有机可趁,就不要错过机会,只是事后需得扫清痕迹,不能叫人怀疑到王府头上来。” 蜀王妃听说丈夫与自己是英雄所见略同,心里也稍稍宽慰了几分:“确实,那般好机会,错过了岂不可惜?无奈孙先生他们不同意,硬是拦住我,不许我动用府中的精英死士。无奈之下,我只好从庄上挑了几个身手不错的,再让我母亲的陪房甄有利把人带到金陵去。没想到甄有利无能,不但没能把事情办成,反倒闹得沸反盈天的……” “王妃。”刘敢打断了她的话,“甄有利确实无能,但这件事也不能全怪到他头上。这整件事就是一个圈套,甄有利根本不会有成功的机会。他从踏进金陵城开始,就注定了无法逃脱。”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蜀王妃立刻盯向刘敢:“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刘敢答道:“属下带人前往金陵,算算日子,只比甄有利晚了几天。那时候他们露了行迹,被官府追缉,有两名死士逃走。这两人,后来都叫属下遇上了。其中一人伤得太重,已经死在路上,另一人被属下藏了起来。但他们到达金陵城后所经历的一切,属下均已查问清楚了。甄有利见李延朝病倒,就将他撇开,自行其事,有贪功的嫌疑。但那时候李延朝行事不慎,已经引起了永嘉侯秦柏、辽王世孙赵陌与金陵卫指挥佥事黄晋成的疑心,恐怕已经有人盯上他了。因此甄有利一带人进上元县衙,就立刻被发现了踪迹。” 蜀王妃听得脸色发青:“你是说……太子其实早就知道甄有利打算做什么?!” 刘敢笑笑:“太子是否知情,属下就不知道了,但永嘉侯、辽王世孙与黄晋成却定是知道的。兴许连浙江巡抚衙门也心知肚明。之后甄有利说发现了太子殿下一行的踪迹,其实根本没见着太子的正脸。真正称得上是打过照面的,就只有太医沈维瑛而已。然而,沈维瑛是跟着永嘉侯南下的,原本并不在太子身边侍候。见过太子与他身边随行太医、侍卫的,只有李延朝。可那却是在甄有利到金陵之前的事儿。” 蜀王妃皱起了眉头。嬷嬷忙问:“照你这么说,太子……其实根本就没有在甄有利面前露过面?甄有利跟上的人,其实一直是别人假装的?太子是躲起来了?” 刘敢看向她:“太子殿下怕是早就离开了金陵,眼下就在返回京城的路上!” 他敢下这个结论,并不是全无来由的。甄有利一伙人从没有见过太子的正脸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刘敢听了逃走的死士提供的消息后,留意到永嘉侯不久之前,才送走了侄孙,承恩侯嫡长孙秦简。 秦简与黄晋成有亲,黄晋成还特地派出了大批心腹亲兵护送他回京。大过年的,秦简忽然全无预兆地只身返京,必有缘故。而黄晋成为了一个亲戚家的孩子,就派出那么多的亲兵,未免太过劳师动众了些。更奇怪的是,秦简身边只带了一名秦家的随从,身为长辈的永嘉侯竟然没有派可靠的人手护送侄孙,这太不合情理了。刘敢不得不怀疑,说不定黄晋成的亲兵真正要护送的,其实是太子才对,秦简不过就是个幌子而已。 刘敢对蜀王妃说出了自己的分析,然后道:“属下一推断出这个结论,就立刻带人快马北上京城,请王妃的示下,是否需要再下一次手?太子眼下行踪不定,但总有到京城的一日,路上未必没有机会。只是如今他身边护卫人手颇多,怕是不能做得太过明目张胆了。属下手中有一种秘药,让人服下后,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令人日渐衰弱,就如同是生了病一般,然后在两个月内不治身亡。传闻中太子殿下在金陵求医,颇见奇效,身体已有好转。但太子身体好了,对我们小公子可没什么好处。若他再次病弱下去,小公子未必没有出头的一日。如今,就要看王妃的决断了!” 蜀王妃心里在挣扎。 嬷嬷却感觉到了不妥,忙道:“王妃,不成的,您忘了孙先生方才说过什么了?!”蜀王妃没有吭声。 就算她真的要去死,至少,可以先为小儿子清出一条青云大道来。太子一日不死,皇家就一日不需要过继皇嗣,小儿子哪里有心想事成的一天?但如果太子有个好歹,凭着太后对自家小儿子的疼宠,未必不会有助他入继皇家的想法。而她若是这时候就死了,小儿子的清名就保住了,想必不会受了她的连累。对太子下第二次手时,他们会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皇帝也怪不得他们蜀王府头上。如此……岂不是皆大欢喜? 她心爱的小儿子砚儿呀,那么天真不知事,一心只知道孝顺爹娘。她做母亲的,既然都决定要为儿子牺牲自己的性命了,难道就不能再多做一些? 蜀王妃沉默不语着。刘敢却问嬷嬷:“孙先生说了什么?怎的王妃与嬷嬷的脸色都这般难看?属下才进府,就先来拜见王妃了,还没来得及见孙先生呢。” 蜀王妃勉强笑了笑:“孙先生反对我们对太子下手,这些事跟他说了也没用,还是不要去找他了。你……你一会儿就直接出府吧,不要跟孙先生他们打照面,也别让他们知道你回来是为了什么事。死士庄上的人手,你有自行支配的权利,无须经过孙先生他们的同意,就可以调人。既然要做,就做得干净利落一些,记得做好善后,千万不要让人疑心到我们蜀王府头上!” 她顿了一顿:“必要的时候,可以留下些痕迹,将罪名嫁祸到辽王世子头上。他儿子不是在金陵么?一定早就知道太子的行踪,暗中给他老子传递消息,让辽王世子派人来害太子,也没什么奇怪的。”顺便就把小儿子的竞争对手给解决了吧。只要天下乌鸦都是黑的,太后娘娘就没理由弃有涂家血脉的赵砚,而选择与她不相干的赵硕了。 刘敢迟疑了一下,方才郑重道:“既然王妃下了令,属下定会竭尽所能的。王妃请放心。”又问她是否还有别的吩咐? 蜀王妃苍白着一张脸,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你去吧,记得一定要办好。别的……我也没什么可嘱咐你的了,记得要护住小公子。” 刘敢应了声,恭敬地退了下去。 嬷嬷扑到蜀王妃跟前,声音都在发抖了:“王妃,您……您真要冒这个险么?!” “做都做了,还有什么可后悔的呢?”蜀王妃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冷冷的就如同玉石雕刻而成一般,“我替砚儿扫清了前路,就算是死,也死得值了!”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二十四章 回春 此时此刻的金陵城中,秦含真正高高兴兴地迎来自己的生日。 这时候已是二月中旬,江南回春,百花齐放。她早已脱下了厚重的棉袄,换上了轻薄的夹衣。江南的春装,似乎比北方的更多了几分娇嫩明妍。牛氏听了族中女眷们的介绍,好奇之下寻了金陵城里的织绣坊做衣裳,而不是起用自家针线上人,不过五六日功夫,就得了十来件新衣,件件针脚细密,绣样新鲜,料子更是轻柔鲜亮。女孩儿穿在身上,又多几分俏丽可爱。 牛氏高兴地给自己、丈夫秦柏、赵陌还有尚在京中的儿子以及不知在路上何处的侄孙秦简都订了几身。织绣坊得了大笔订单,又知道这是京中来的贵人,半点不敢轻忽,比平日做得更用心了。 江南似乎直到这时候才露出了真正可爱的一面来。寒冬过去,牛氏的身体也好起来了,每日都很有精神,往年总要犯上几回的咳嗽老病也没有了踪影,腿脚仿佛比前年大病一场之前还要利索些,也有心情寻思着,是不是要出门玩一玩了。 她向丈夫秦柏抱怨说:“我们就是来的时节不好,一来就是冬天,又湿又冷的,整日都窝在家里了。我往日听你说过江南的好处,半点见不着,也就是吃食新鲜些,还有戏可看,但那些戏我又不大听得懂。如今春暖花开了,我才觉出你说的那些江南的好处来。偏偏我们又说好了开春就要回京城去的,能在这里待的时间也不长了,想玩的地方还没有玩过呢。” 秦柏便笑道:“这有什么?谁还定死了我们要在哪一日走不成?你想在江南多玩些日子,那就多玩些日子。难得来一趟,下回再来,还不知道是几年后呢。正该趁着我们腿脚还硬朗的时候,多出门走走,见识一下天下山水灵秀。” 牛氏顿时喜道:“真的?那就好,只是我有些放不下孩子,也不知道梓哥儿在京城怎么样了。家里人可有把他照顾好?他瘦了没有?长高了没有?又背了多少书?” 秦柏道:“平哥一向有信来的,大约是先前正月里寻不到好信使,耽搁的功夫久了些,想必过几日就会有消息了。你有什么可担心的?京中长房的人那么多,他们还能照顾不好一个孩子?再说,还有平哥呢。” 牛氏其实心里有些担心,秦平对梓哥儿这个侄子,大面上还是亲近的,但心里总归有根刺在。先前家书里提到何氏的动静,也不知秦平会不会因此就重新生出对何氏的怨恨,迁怒到梓哥儿身上。不过这种话她自然不会当着丈夫的面说,心想秦平常年在宫中当差,梓哥儿的日常起居都有近身服侍的人,又有长房照拂,应该是不会有问题的,便不再多提了。 她改而提起了另一件事:“广路说要在淮清桥那边的宅子里设小宴,专门招待我们,算是给他暖宅,也顺便给桑姐儿做生日,你觉得如何?” 二月二龙抬头那一日,正是赵陌生日。为了将一些小道消息传到金陵官商耳中,借他们的口传入京城,秦柏、黄晋成与浙江巡抚合力,借着赵陌的生日,在金陵城里包了个园子,大摆宴席,遍请宾客。那一回生日做得极热闹,还请了两个戏班子来,也达到了他们想要的效果。 赵陌那天发了一笔小财,收了许多礼物。巡抚衙门有意给他做脸,金陵官商又有几个知道什么宗室、皇嗣的?听说是辽王嫡长孙,自然就认他是个贵人了。至于听说过辽王府那笔烂账的人,也只看巡抚衙门的风向便是。不过是一份生辰礼物,又能耗费多少? 况且,辽王世子本身就是在刻薄的后娘手里存活下来的,世子位也没旁落到弟弟们头上。他的儿子即使同样有了后娘,将来爵位会是谁的,还难说得很呢。没看赵陌都得了永嘉侯青眼么?那可是国舅爷,皇帝最宠信不过的。有这么一位靠山撑腰,辽王世孙还怕地位不保? 那些陌生的宾客都出手大方,即使不来赴宴,也都送上了一份贺礼。秦柏是长辈,自然也不会小气。他直接就将淮清桥的宅子送给了赵陌,另外还附了一个刚刚在上元县境内置办下的小田庄,以供赵陌在金陵城里的日常花销。 沈太医主仆早就从宅子里搬了出来,黄晋成也没说什么。意图在金陵对太子殿下不轨的歹人已经暴露了,甄有利等人如今还关在巡抚衙门的深牢大狱中,逃走的两个同伙,一个已经确定死了,另一个也逃出了金陵地界,官府只需要继续追捕就好。金陵城已经没有需要欺骗提防的人,那宅子自然也就归还到房主手中了。虽说是太子曾经住过的地方,但秦柏送给赵陌做礼物,也没什么可忌讳的。 赵陌就照着自己的喜好,将宅子稍加修饰了一番,派了仆人进驻。虽然人还是在夫子庙那边与秦家人同住,但有个自己的地盘,心情还是不一样的。他如今也轻松了,便想着要摆一席暖居酒,请秦柏一家来乐一乐。秦含真生日,家里自会给她庆贺,但他也想要表一表自己的心意。 秦柏对此无可无不可的:“总归是广路的一片心意,咱们只管去受用一日便是。含真的生日,她自己不想大办了,那也照她的意思好了。在广路那边热闹一日,在咱们自个儿家里再吃一顿饭,也就差不多了。她若想吃什么、玩什么,你都答应她就是。” 牛氏笑道:“那是自然了。本来答应了她要好好做一回生日的,结果都叫二月二那一天的热闹给吓着了,不想再累那么一回,还是自家人清清静静地吃一顿饭庆贺一下就行了。不过她倒是提过想坐画舫游秦淮河来着,却不知道这时节是否合适?若是有,老爷就叫她称心如意一回吧。” 秦柏微笑着点头:“那就许了她好了。”又打算给孙女儿多置办些江南的上好衣料、脂粉首饰及玩物。这方面牛氏最有兴趣了,立刻就包揽下来,寻思着那一日天气好了,就与虎嬷嬷一道出门逛去。她早就想着要痛快采买一回呢。 秦含真这边得了祖父祖母的消息,顿时大大松了一口气。 赵陌从画桌上抬起头来看她,见她如此便笑道:“表妹是不是太过夸张了些?大摆宴席真有那么可怕么?我生日那天,你其实也玩得挺开心的吧?” 秦含真哂道:“玩的时候是挺开心的,有唱戏又有杂耍,还有那么多的宾客,咱们包的园子也很漂亮。但一天下来,真是累得人都散架了。最可怕的是还要应付那么多的陌生人!我一个都不认识,还要以礼相待,既要把该传的消息尽可能委婉地传出去,又要注意人家话里是不是有话,还要以主人家的身份维持席面上的平和,免得有哪家彼此有嫌隙的当场打起来。这江南的闺秀也都不是省油的灯,小小年纪就一肚子心眼了,在我这里不停地试探你的婚姻消息。略省些油的那些,不是跟我讨论胭脂水粉、刺绣女红,就是与我讨论做诗啥啥的,我一想起来头皮就要发麻。那次是因为有客观需要,有麻烦我忍就忍了。但我自己做生日,为什么还要自找不自在?当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了。” 赵陌听得不停地笑:“委屈表妹了。这一回,我包管不会有人来打扰表妹。我们先在我那宅子里清清静静地吃一顿饭,然后坐船去游秦淮河,如何?我已经打听好了,要请一班清音小班,在船上专给我们奏乐,舅爷爷点什么曲子,就叫她们奏什么曲子,比戏班子要省心,又好听。我们还可以叫人去把秦淮河两岸最有名的小吃点心都买过来,每样都尝一尝。” 秦含真听了就心生向往:“那太好了!其实……我也有点好奇,想知道秦淮河上是什么样子的。”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赵陌一眼。青楼楚馆聚集的地方,正经闺秀自然是不该去的。但传说听得多了,她心里难免好奇嘛。在祖父母面前,她不敢提这个,但告诉赵陌就没什么要紧了。 赵陌果然如她想的一般对她纵容,还笑道:“表妹想知道,那就去瞧一瞧。我听说白天那边没有晚上热闹,但也没那么乱,正是游玩的好时候。若是舅爷爷舅奶奶有兴趣,也可以叫个花魁来说话唱曲儿,还可以靠岸去茶楼戏园子里听听戏。正月里上演的几出戏,如今热度渐退,人已经没有那么多了,但戏却修改得更好了,正好可以去听一听,又不必跟人挤。茶楼戏园子里的点心也有些意思。” 秦含真想了想:“那也不错,现在天气已经暖和很多了,祖父祖母身体也好。我们听完戏,回头还可以去城里有名的饭馆吃一顿晚饭,再回家也不迟。想想都觉得有些小兴奋!” 赵陌含笑看着她:“我还有礼物要送给表妹呢,表妹猜猜是什么?” 秦含真睁圆了一双眼:“是什么呀?哎呀你怎么又卖起关子来了?!” 赵陌笑得更欢了:“既然是礼物,自然要到送的时候,才能揭晓了。表妹别心急,我敢打包票,你一定会喜欢的。” 第一百二十五章 生日 秦含真这个生日过得很愉快。 就象她和赵陌事先计划的那样,一大早的,他们与秦柏夫妻带着近身服侍的人,先去了夫子庙附近的茶楼里用江南茶点做早餐,然后就在那附近逛了一回街,买了些衣料、首饰、文房四宝、书籍等等,上午就过去了。接着他们坐车去了淮清桥那边的宅子,赵陌已经命人在宅中摆好了小宴,专门点了秦柏、牛氏与秦含真三人爱吃的菜,全都是特特请了金陵城中有名的馆子里的掌厨亲手做的。如今辽王世孙在金陵城里很有些体面,一般人都会给他这个面子。 吃过午饭,大家说笑一回。赵陌又在宅子里备好了整洁雅致的客房,可供秦家祖孙三人小歇。秦柏、牛氏都有午睡的习惯,秦含真却是无妨,趁着等候的时机,两人正好去了花园里玩耍。赵陌拿出些精致的五色彩笺,让秦含真照着花朝节的习俗,剪出各种不同的花样来,拿红绳绑在花树上,谓之为“赏红”。去花神庙烧香祈福一事,就交给青杏与青黛她们代劳了,赵陌拉了秦含真回书房里说话。 他送了秦含真一只精致的走马灯,是他亲手做的。不但亲手扎了骨架,连灯上的图案,都是他亲笔所画。画的内容不是别的,正是他与秦含真这段时间一直在练习的苏州街行人游景图。不知他是怎么收集到了秦含真的画稿,与他自己画的部分嫁接在一起,重新临摹出了这一幅完整的街景图。当灯烛点亮时,灯罩缓缓转动,上头的游人仿佛活了一般,在繁华街景中穿行。秦含真看得眼睛都直了。 她惊喜不已:“赵表哥,你真厉害!我才教过你一回怎么做走马灯,你居然就自己做出了一盏这么好的灯!” 赵陌抿嘴笑了笑:“表妹喜欢就好。也是多亏了表妹教我,否则我也做不出这盏灯来。” 秦含真抱着灯看了又看,简直爱不释手了,一边欣赏一边还在惋惜:“早知道赵表哥这么厉害,咱们之前正月里就该把这盏灯做出来的,元宵节的时候拿出来,包管什么灯都比不上咱们。我看赵表哥的这盏灯,比王娘子画的那一盏还要更好呢!” 赵陌嘴角翘了一翘:“那是当然。”那不过是风尘女子做的灯,如何能与这一盏相比? 秦含真细看那灯罩上的画:“呀,这上头有两个人,好象是我们从前没画过的,这是不是画的我跟赵表哥你呀?”她就觉得那女孩子身上的衣服挺眼熟,正是她前些天穿过的一套新衣,只是人画得稍微成熟一点,看起来足有十三四岁的样子了。 赵陌脸上微微一红,端起茶碗,有些不自在地道:“记得表妹从前提过,若是在画里添上我们自己的身影,就象是在画自己的出游经历一般,好象更有趣些。我就在灯上画了表妹与我……头一回画,有些不大熟练,画得不太象,表妹别见怪。” 秦含真笑道:“我怎么会怪赵表哥你呢?你画得那么好。除了个儿高些,看着跟我们本人真的很象,基本的神韵特点都抓住了。个儿高也好呀,谁不想长得高一点儿呢?” 赵陌低头喝了口茶,却借着茶碗稍稍掩饰了一下脸上的喜色。 秦含真没有留意到赵陌的表情,她真的太喜欢这份生日礼物了,觉得比祖父送的书和祖母送的衣裳首饰都更合她的心意。秦柏与牛氏午休起来后,她就迫不及待地把灯拿去炫耀了。 牛氏自然是大夸特夸了一番,还说:“真想不到广路这么厉害,都把元宵那日从内桥拿回来的那盏王娘子走马灯比下去了!我看广路将来就是要做大画家大才子的好料子,真真了不得!”夸得赵陌都脸红了。 秦柏虽然觉得灯上的画略显稚嫩,但赵陌小小年纪就能画出这样的作品,实在不容易,便也夸了一通,还问他:“可打了底稿?回去后拿底稿来给我看。用在灯上有些浪费了,不如正正经经画出一幅街景图来,将来回了京城,也可以拿去给长辈们瞧一瞧。” 赵陌怔了一怔,牛氏便笑道:“我看哪,正经该拿去给皇上瞧一瞧才对。让皇上知道,宗室里也有才华出众的好孩子,省得老有人以为广路是软杮子,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赵陌脸上笑着,眼神却瞥向了秦柏。秦柏微笑不语。赵陌便已经明白了,不由得心下一暖。 他对牛氏道:“我当不得舅奶奶的夸奖,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这画原是表妹与我一道画出来的。当初我从苏杭回来,想着表妹也想去玩,却出不得门,就把曾经去过、看过的景物画下来,给表妹瞧一瞧。可惜画得太粗糙了,上不了台面,我便想着要好好学一学画,将来也好将画画得更细致些。表妹不但与我一道学习,还时常拿了舅爷爷给她的画册来给我做参考。我俩互相督促着,总算有了些长进。这走马灯上的画虽然是我一人画下来的,但其实有一半儿是用了表妹的画稿临摹而成的。因此,若舅奶奶夸这灯画得好,其实有一半是表妹的功劳呢。” 秦含真忙说:“我怎么好意思沾光?这分明就是表哥一个人做出来的。就算曾经临摹了我的画稿,那也要表哥一笔一笔地画到灯罩上呀。” 两个孩子这么谦虚礼让,牛氏高兴得合不拢嘴:“好孩子,你俩都是好孩子,都有功劳,都很了不起!”还拉着秦含真的手嗔道,“前儿叫你帮祖母描个新鲜的花样子,你推三阻四地不肯,说自己不会。你哪里不会了?瞧你画得这样好!” 秦含真干笑,这怎么能一样呢?祖母喜欢的那种花样子…… 秦柏微笑着说:“我见你们近日似乎对绘画有了兴趣,时常在一处练习,心里还在感叹呢,没想到是这个缘故。你们懂得好学上进,这是好事。只是没有先生指导,终究还是有所不足的。既然你们爱画,改日我便替你们寻位好先生去。若是爱画山水人物,也要多出门见识,才能做得胸有丘壑。若想学习古人名家的技法,我那儿也有许多不错的古画。需要的时候就说一声,只管拿去观摩,只是不许弄脏弄破了好东西!” 秦含真搂住自家祖父的臂弯,高高兴兴地答应了。赵陌脸上也露出灿烂的笑容来。 青杏青黛她们从花神庙回来了,看起来玩得也很开心,一行人便动身离开,从宅子后头的小码头上了一艘中等大小的画舫。画舫是雇来的,船娘皆是穿戴整齐、五官端正的中年妇人,惯了在秦淮河边招揽客人的。除了撑船的人以外,还带了一个专门司职茶水与小食的,附带给客人做导游。船行到何处,她都能把沿路景致介绍一番。如果经过哪个有名的宅子,宅中主人的种种八卦秩事,她也能说上一嘴。 牛氏听得津津有味,秦含真也觉得很有意思。只有秦柏微笑着一边品茶,一边欣赏沿岸景致,并不太关注那些名人秩事、八卦传闻。 画舫行至内桥附近,就靠了岸,上来一个四人的清音小班。这是赵陌事先订好了的,小班成员都是有点年岁的清秀妇人,并不是以美色在内桥闻名,反倒是以技艺实力在金陵立足的,时常出入官商人家,很受内眷欢迎。这些妇人年纪大些,对一些比较久远的曲目也熟悉。秦柏点的曲子,她们基本能演奏出来,新曲子也会弹奏,还能唱几支清新的民间小调。牛氏与秦含真都听得很满意,秦柏更是顺便回忆了一下年少时无忧无虑的公子哥儿时光,感叹一声世易时移呢。 秦含真倚坐在窗边,听着清音小班的曲子,瞧着窗外静谧的秦淮河畔,感受着迎面吹来的微凉春风,心里觉得江南真是个挺可爱的地方。 赵陌悄然在她身边坐下:“表妹在看什么呢?” 秦含真笑着对他道:“在看外头的景色呀。我曾经想象过秦淮河会是什么样子的,没想到看起来跟一般的江南水乡也差不多嘛,不过倒是种了不少树和花。现在正值春暖花开的时节,河岸两边花树繁茂,景色真的挺不错的。” 赵陌往窗外看了几眼,道:“我听底下人说,晚上的秦淮河跟白日里不大一样。白日里这边还是挺清静的,到了晚上,四处点起各色彩灯,那真是流光溢彩,行人如织,真是叫人想不到的繁华热闹。以后若有机会,咱们也来瞧一瞧秦淮河畔的夜景好了。” 秦含真想象了一下,觉得还好。她在现代社会见识过更繁华的夜景,其实也并不是十分好奇。 她对赵陌说:“现在天气暖和了,我也渐渐感觉到了江南的好处。只可惜咱们用不了多久就要回京城去了。也不知在回去之前,能不能多玩几个地方。想到要走,我心里怪舍不得的。” 赵陌轻声问:“表妹觉得江南好么?” 秦含真笑道:“当然好啦。除去某些糟心事,这边其实挺省心的。大概是因为权贵少,乱七八糟的人事也少吧?我觉得这边日子过得挺清静的,没什么讨厌的亲戚上门,也没人老是来跟我们过不去,我们爱干什么干什么,吃的玩的也多些,连物价都比京城的便宜呢。只可惜我爹和梓哥儿都不在,不然就更完美了。难道赵表哥不觉得江南好吗?” 赵陌微微一笑:“确实挺好的。”他目光转向窗外的景致,没有再说什么。 第一百二十六章 决定 秦含真察觉到了赵陌的情绪有那么一点儿不大对劲儿。 她瞥见自家祖父祖母正跟清音小班的人玩金曲点播,玩得不亦乐乎,暂时还关注不到他们这一点,就压低了声音问赵陌:“赵表哥,你怎么啦?心情不好吗?发生了什么事?” 赵陌看着她,温柔一笑:“没事,我没有心情不好。” 秦含真啧了一声:“在我面前装什么样子呀,大家都这么熟了,你现在的状态明显跟平时不一样,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赵陌扑哧一声笑了:“好好好,对不住了,表妹,我是不该瞒你的,毕竟大家这么熟……我不是心情不好,只是午后太阳晒得暖洋洋的,船上的奏乐又慢悠悠的,我有些犯了春困而已……”说着还以手掩口,打了个斯斯文文的哈欠。 居然是想打瞌睡了吗…… 秦含真就信了,哂道:“谁叫赵表哥刚才中午不休息,非要拉着我去玩什么花朝节的习俗呢?要是刚才睡上一会儿,现在就不会发困了。” 赵陌道:“估计一样会发困的。你说舅爷爷舅奶奶他们怎么就喜欢这种慢悠悠的曲调呢?我听着就觉得眼皮子直往下掉。” 秦含真不由得笑了,回头看一看自家祖父兴致正好地跟祖母聊三十多年前金陵流行过的几首古琴曲,全数都是容易引发春困的类型,觉得自己也有些想打磕睡了。 他们坐的船沿着秦淮河缓慢前行,绕了一圈后,又回到了内桥附近,但并没有在珠市上岸,而是选在了会同桥一带。 上岸后,日头已经偏西了。他们就在附近的一家极有名的戏园子兼茶园歇了脚。赵陌事先派人来订下了包间,正好赶上今年的一出新戏预备上演第一折。秦柏、牛氏与秦含真一边听戏,一边吃茶园提供的金陵特色小吃。等到夜色降临了,赵陌又命人从附近一家有名的老字号饭庄订了一桌席面送过来,直接就在茶园里吃。 席面上有一道腌笃鲜,本来是牛氏喜欢的江南菜色。但这一回用的是春笋,而不是先前吃惯的冬笋,还是名厨烹制,又更添了三分风味。牛氏吃得十分开心,还跟秦柏商量着,是不是要在金陵寻个好厨子,带回京城家里去?日后想要吃江南菜色的时候,也不必犯愁了。秦柏的口味本来就偏向南边,不由得有些心动,便吩咐周祥年去办,不但要做菜的厨子,最好连点心师傅也一并请了。 等他们吃饱喝足,新戏也欣赏完了。果然不愧是名家新作,秦含真这个不大听得懂唱词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这戏写得很好,演戏的人也是功底深厚,比起在秦庄听过的戏,水平不知高了多少倍,也算是涨了见识了。 离开戏园子后,他们就坐车返回了夫子庙的宅子。这一日,可以算是乘兴而去,尽兴而归,大家都很开心。秦含真心里觉得,自家这个生日,过得比赵陌的生日要有意义得多,便私下跟他说:“今儿这样的才叫过生日呢,只咱们自家人聚在一起娱乐,比二月二龙抬头那一天,要跟这么多陌生人应酬强多了。那天是客观需要,委屈了赵表哥,只当表哥今日与我一道过了生日吧。回头我再给表哥补一份礼物来,明儿再让厨房的人补做几道表哥爱吃的菜。” 赵陌抿嘴微笑:“表妹已经送过我礼物了,不必再送第二次。今日这番安排,我特别用心,也把自己想吃的想玩的一并吃了、玩了。即使表妹不说,我心里也当今儿是补过了自己的生日呢,不必再另补了。” 秦含真这才罢了,只是忍不住感叹:“江南还是有挺多好玩的好吃的,我们还没来得及去尝试呢。要是能在这边多待些时间就好了。等到北方再暖和些,咱们再回京城去。” 赵陌目光一闪,微笑着没说话。 到家后,秦柏与牛氏在正院里嘱咐了几句话,就让孩子们各自回房梳洗歇息去了。玩了一天,虽然走路的时候不多,大家都不算累,但秦柏还是觉得老妻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一下,自己也好嘘寒问暖。秦含真也懒得看自家祖父母秀恩爱了,拉着赵陌出来,说上几句话,就告辞回房了。 赵陌自行返回自己的院子,才进门,小厮阿兴就凑了上来:“哥儿,方才从外头递进来的消息,说运茶叶去大同的人已经到地方了,一路平安,茶叶也没什么折损。舅太太和表少爷收到哥儿的信,十分欢喜,已经请二舅爷去料理茶叶的事了。二舅爷说,哥儿送过去的茶叶都很好,销路一定不会差。最迟清明前,银子就能送过来了。” 赵陌点了点头,道:“你带话下去,叫他们好生经营。江南茶园多,总有在本地卖得不好的,新茶就要下来了,也定然会有陈茶需要清库,让他们挑其中保存得好的茶叶,用个好价钱买下来,再送去大同。这条路子若打通了,日后便是长久的买卖。我手头能宽松些,他们底下人也有了回乡探亲的机会。” 阿兴眼圈红了一红,想起自己的亲人也还在大同呢,今后说不定真有机会回去看他们,连忙应了声,恭敬地退了下去。 阿寿在旁边闷不吭声,只是目光微微一闪。 赵陌回房后,在丫头侍候下洗了澡,换上家常衣裳出来,拿着本书在窗下读,其实只是做个样子,心神早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阿寿从门外进来,示意青黛带人下去,然后才走到赵陌身边,低声向他回禀:“上元县衙那边来了消息,说李延朝今日总算清醒过来了,也从他家下人处知道了甄有利入狱的消息,得知是李家人告发的,当即吐血不止,李家已是乱成一团。新县令已至金陵,带齐了家眷,就住在驿站里,催着李家人尽快搬走呢。县衙事宜,都由前任县令的人去办交接了。原来那几个人没有跟着前任县令家中扶灵的仆从离开,就是在等着新县令来,听说以后就直接留下来辅佐新主了。” 赵陌冷冷一笑:“肖想不该肖想的东西,就会有这般下场。李延朝自作孽,如今也算是报应了。”又问,“知府衙门与巡抚衙门那边可有别的消息?” 阿寿道:“知府衙门一切如常,好象什么都不知道似的。李家人求上门去,连金陵知府的面儿都没见着,只有个门子出来说了几句不知什么话,把人打发走了。巡抚衙门那边并没有新消息,想必还在继续审问那个甄有利。原来还以为他被派来办这么要紧的差事,定是个极忠心的人物,没想到上刑才两天,他就招出了蜀王妃与涂大夫人,连尚在涂家的亲眷都不顾了,真叫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赵陌淡淡地道:“看他行事,就知道不是什么聪明人。来行刺杀之事的,还要住在好的客栈里,衣食住行样样讲究,明明人生地不熟,却还要不顾大局与李延朝反目——这样的人,能知道什么是事情轻重?他既然已经招出了主使,后头的事,我们就不必管了,只留心巡抚衙门会如何处置后续的事就好。如今我们在金陵有了自己的宅子,也有了田庄,还是先把田庄给打理好了,大同那边商路也经营好,才是当务之急。” 阿寿小声地问:“哥儿是决定了要留在金陵了么?等到永嘉侯返回京城时,哥儿就不跟着回去了?虽说世子有吩咐,但哥儿有永嘉侯护着,又为太子立了功劳,即便是回了京城,世子也不能拿你怎么样的。可若哥儿真的长居江南,离京城远了,日后的事可就由不得您做主了。离永嘉侯远了,时间长了,情份也会慢慢淡薄下来。哥儿将来可要怎么办呢?” 赵陌微微一笑:“我又不是真的因为父亲几句吩咐,才决定要留在金陵的。你是知情人,就该明白,太子平安归京后,虽说不会宣扬他在江南的经历,但甄有利落网,涂家与蜀王府已经被揭穿了,事情真相是瞒不住的,迟早会传入父亲耳中。若父亲知道我在金陵与太子见过面,却没有把消息透给他知道,他会如何生气?太子身体已经好转,返京后自然是一番新局面,父亲谋算落空,是否也会心存怨恨,迁怒于我?这种时候,我回京里去做什么?还不如待在江南过两年自在日子,也给自己积攒一点家底。等到父亲认清事实,心气平了,我再回去见他也不迟。” 阿寿明白了,忙道:“哥儿想得周到,是小的疏忽了。”他平静地退了下去。 赵陌重新拿起书,看着窗外的月色,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他要留在金陵,当然不仅仅是为了躲避父亲的怒火。在京城他做什么都要受限,但在金陵,却要自由得多了。在这里,可没有朝令夕改的父亲,也没有狠毒刻薄的继母,没有王家,没有辽王府,也没有一堆堆地位尊崇,随时能压在他头顶上踩他一脚的权贵。 龙抬头那日,虽然是为了配合秦柏、黄晋成与巡抚衙门的安排,但他也趁机在金陵官商面前露了脸,奠定了自己的宗室贵人地位。如今在金陵城中,已经没几个不识好歹的人敢小看他了。他在这里生活,自然要比在京城顺心。 更要紧的是,表妹秦含真曾经跟他提过,手里有钱才能想做什么做什么,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虽然他不大听得懂这句话里的用辞,但意思还是明白的。舅爷爷舅奶奶对他虽好,他也不能一辈子寄人篱下,总要自己争气,积攒下足够的家底,结交下必要的人脉,才能再指望去搏取更多的东西。 那些他本该得到……以及想要得到的东西。 第一百二十七章 归期 花朝节过后,秦家祖孙的生活又重回平静。 但如今天气回暖,秦家人也不必天天窝在屋里了。牛氏大约是身体情况好了,出门游玩了几回,有了兴致,闲时便常拉着老伴一道游览金陵的各处名胜古迹。还有本地的官宦人家、士绅门第,在龙抬头那一日与牛氏结下了些许交情的,会请她过府参加些宴会、花会什么的。老太太也不必吟诗做赋,只需要听人奉承,跟人八卦一下家长里短就可以了,还有戏可看,有美食可尝,牛氏觉得挺有意思的,生活也多了不少趣味。 她因听别人说起江南各地的风光,又看到秦含真与赵陌画的苏杭景物图好看,心中也兴起了想去别处逛逛的念头。开春后,主持江南各处产业事务的何信便出门巡视去了,陆陆续续送了信回来,报告各地春耕、播种的情形。牛氏听了秦含真读信,心里就有些痒痒的,私下跟孙女商量,要不要提议秦柏,趁着还在江南,也往苏杭等地转一圈?去年年末的时候,她是身体不好,天气又太冷,所以没能出门。否则,象赵陌一样出去玩一圈,岂不有趣? 秦含真心里却明白,祖父秦柏如今是不可能答应离开金陵的。太子与秦简一行北上回京,至今还没有消息传来呢。秦柏心里惦记着,怎么可能会轻易离开?离金陵远了,黄晋成那边有了消息,也没办法马上传给他知道。除非哪一日秦简来信,言道太子平安回到了皇宫,事事顺利,身体也没有问题,祖父才会放心地考虑起自家的旅游计划来吧? 不过这个原因是不能跟祖母牛氏说的,秦含真便劝她:“有趣是有趣,我也很想到别的地方去转转。但现在时机不合适吧?祖父一心要为族里办族学的,现在事情才做了一半,屋子才拨出来收拾好,还有许多事情没筹办完呢,祖父哪里放心得下?至少也要等到族学建好,族里的适龄子弟也入学了,先生们到职后,教得也不错,整体有个良好的开端,不用祖父镇着,也能正常运行,他老人家才能放心离开的。” 牛氏唬了一跳:“那还了得?这要等到什么时候?这会子正农忙呢,先前过年,族学的宅子就停下了修整,如今要继续修完,总要等到农忙过去,那岂不是要三月往后了?再等到把先生们请来,小学生们入了学,再上几堂课,清明都要来了!这一折腾,端午时我们能不能回到京城,还不知道呢,哪里还有时间去苏杭玩呢?” 秦含真哈哈笑道:“这有什么关系?咱们自家做得了主,晚点回去也没什么。回京真的不必赶时间的,祖母忘了?当初南下的时候因为走得太急了,祖父还答应了我们,回程的时候一定会让我们慢慢玩个高兴的。” 牛氏听得不由笑了:“你们小孩子家就是贪玩。听着虽然不错,但我们可没那么多功夫可耽误的。你弟弟在京城还不知怎么样呢,你爹身边也没个人照顾。虽说有长房在,但咱们跟长房也有三十年未见了,情份有限,不可能事事都指望人家的,还是要早点赶回去才是。”这么一想,老太太忽然觉得苏杭的美景也没那么吸引人了。她老人家更想念乖孙。 秦含真见状,只好吃个小醋,撒个娇,把祖母的注意力给岔过去。但牛氏还是定下了心目中的底线,觉得自己最迟端午就得回到京城了,不能再拖下去。这样算算时间,三月中旬他们就该出发了。 牛氏想到就要做,她叫丫头去打听秦柏是不是在书房,得到了肯定的结果,就要过去跟秦柏商量回程的事。族学确实要紧,但秦柏不放心的话,可以叫何信他们多关注一下,时不时给京里去个信,报告最新进展,却不必他亲自留下来盯着。 秦含真拦不住牛氏,只得由得她去了。反正秦柏要是拿定了主意,牛氏是不会反对的。算算时间,牛氏定的日子也不是太离谱,这种事不是一个晚辈能做主的,秦含真只能心里稍稍不舍一下,也就抛开了。 她去赵陌那儿练画的时候,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赵陌手中的笔顿了一顿:“三月中出发?是不是太过仓促了?这会子二月都过去一半了。” 秦含真叹道:“谁说不是呢?祖母先前还想着要去苏杭转一转的,一说起梓哥儿,就坐不住了,旅游也不去了,江南的美景也没有了吸引力,她如今就想孙子!” 赵陌微微一笑:“梓哥儿一个孩子在承恩侯府住着,确实叫人牵挂。四表叔又在宫里当差,不能时时回家去照看。舅奶奶放不下心,也是人之常情。倘若四表叔和梓哥儿也能到江南来就好了。” 秦含真笑道:“那当然好啦,但怎么可能呢?梓哥儿年纪小,体质又弱,容易生病,要不然当初就会跟着我们一起南下了,不就是怕他身体经不住旅途辛苦吗?就算现在能接他过来,祖父祖母也不可能放心得下的。” 赵陌一笑,就把话岔开了。 他如今的功课,除了经史子集以外,又添了琴棋书画。因他表现得有几分书画方面的天赋,秦柏便多教他一些。作为宗室子弟,还是不参政的那一种,能在书画上有所长处,也是一种陶冶情操的好法子。皇帝就非常赞成宗室子弟多读书,多习才艺,而不是总沉迷于声色犬马之中。赵陌如今得了皇室的好感,若是日后再成了宗室里的绘画名家,地位就能更加稳固了。 赵陌上书画课,也十分用心。他最近在这方面下的功夫更多些,还跟秦含真商量:“舅爷爷说我画的货郎不大好,需得再用心学。我想大约是我少见货郎的关系,最好能有个货真价实的货郎,让我近前看个仔细,问他话,他也能说些自己的身世来历,好叫我做个参考。若是直接在外头街上寻货郎,就怕来人不知底细。我正寻思着,是不是回秦庄去寻你的兄弟们帮忙?听说秦庄上固定有货郎来往,与你们家的族人极熟的。若是你的兄弟们愿意帮着说项,那位货郎兴许也乐意帮我这点小忙吧?我不会缺了他的打赏便是。” 秦含真对他这种认真的精神很是敬佩:“确实啊,想要画画得好,还是要有生活。赵表哥你去吧,要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你也只管提。如果在秦庄上找不到你想要的灵感,也不要紧,我叫丫头婆子们帮你寻一个靠得住的货郎来。只要赏钱多一点,再帮衬他些生意,也不愁没人答应做你的模特……咳,不愁没人答应帮你的忙。” 她还给赵陌出主意:“要不要参考一下别人是怎么画货郎的?我记得祖父的收藏里就有名家的《货郎图》,可惜放在京城了。” 赵陌忙道:“画《货郎图》的也多,既然留在京里了,那就日后再说吧。咱们先研究研究。” 秦含真答应了,又跟他继续练起画来。赵陌第二天就去了秦庄,隔日回来的时候,就说收获很不错。他跟那货郎面对面交谈了半日,又对着对方画了五六幅写生,觉得心里有了些底气,下笔的时候也不再觉得茫然。 秦含真对他这种认真的精神十分敬佩,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太不够勤勉了?其实她的学习条件挺好的,还有一位才华横溢的祖父做老师,不能总仗着两辈子的积累,刚取得一点成绩就自满了,她还要更努力一点才行。 秦含真更加用心地背书、练字、学画了,有时候还因为太过专心,连赵陌那儿都不去了。因为跟赵陌在一起学习,虽然也挺有意思的,但好象闲聊的时候也多,不能更专心于功课上。秦含真觉得这样不行,不但分了心,还打扰了赵陌的学习,对两人都没有好处。所以,没什么必要的话,她就留在自己的房间里用功了。 赵陌对此有些小郁闷。他也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做得太多了一点? 秦含真没有发现赵陌的小郁闷,她现在更加勤快地去找祖父秦柏请教问题了。她什么都问,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四书五经,什么不懂就问什么,反正秦柏啥都知道,简直就是行走的百度。 可惜,她这一天想要继续去书房向他老人家请教功课的时候,没能如愿。上回曾与他们一起过元宵节的那两位族兄又来了,同行的还有一位族中的叔叔,三人一道在书房里跟秦柏不知道商量些什么,似乎十分凝重的样子。 秦含真在院子里瞧着屋内那气氛,想了想还是退回去了。路上遇见赵陌,他一脸好奇地问:“表妹怎么在这里?你刚才不是说要去寻舅爷爷请教功课么?” 秦含真叹道:“别提了,祖父那儿有客呢。上回的两位族兄跟着一位叔叔来了,好象在跟祖父讨论什么正经事,我哪里好去打搅?” “是么?”赵陌微微一笑,“那算了,表妹不如先到我那儿坐坐?有什么不懂的,我们先讨论着。兴许我知道答案呢?” 秦含真想想也对,便答应了。赵陌让她先行一步,自己落在后头,回头看向书房的方向,嘴角微微一翘。 第一百二十八章 生波 秦家三位族人十分严肃地在秦柏的书房中坐了小半日,就告辞离去了,都没留下用一顿饭。 秦柏送走他们后,便回正房与妻子牛氏商量事情。晚饭秦含真在饭桌上见到自家祖父祖母时,发现祖母牛氏心情不大好,好象在生什么闷气似的。她问牛氏怎么了,牛氏却看了秦柏一眼,然后避而不谈,只说是自己午睡没睡好,所以精神不振。 秦含真跟他们住一个院子,彼此都清楚对方的作息。她知道今日中午牛氏压根儿就没午睡,正跟秦柏商量事呢。这所谓的午睡没睡好,多半是借口而已。可是祖父祖母不肯说出原委,她又能怎么办?难道还要当面问吗?只能私下去打听了。 后来是虎嬷嬷告诉她:“老爷太太避了人在商量事,好象是不能在三月中动身回京城了,老爷要留在族里,看着族学办好了才能走。太太也明白族学的事有多要紧,只是心里挂念梓哥儿,才有些不大高兴。这也没什么,明儿就好了。老爷做主定的事,太太什么时候反对过?” 秦含真忙问:“族学怎么了?出事了吗?我记得一向进展良好的,也就是前些时候族人们过年,眼下庄上又农忙,才稍微耽搁了一下。” 这方面虎嬷嬷就不太清楚了,秦柏与牛氏说话的时候,她并不在跟前侍候,知道的那点情况还是事后牛氏抱怨,她才听见的。 秦含真猜想族人们过来,定是为了族学的事,却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变故。她吩咐青杏去寻李子打听,不过才吩咐下去,赵陌那边就先给了她一个答案。 赵陌告诉她:“前儿我去秦庄与你那些族兄们见面时,听他们抱怨过几句,兴许就是为那件事吧?你们秦家宗房的那位二爷正月里好象病了一场,下人们知道他失势,都有些怠慢了,孩子跑去向族长哭诉,族长便生出了几分怜惜,也是生气下人看人下菜碟,连才拿回宗子宗妇权利的长子长媳,都挨了几句训斥。后来请了大夫来看诊,总算把那位二爷的病给治好了,族长又担心他日后生计,想着族学的事才忙完了一半,先前又一向是他在帮着料理的,便又将这事儿交给了他。” 秦含真睁大了双眼:“真的假的?!”她想了又想,有些迟疑地摇头,“克良婶娘不象是会犯这种错误的人。如果克用叔真个病了,她绝不可能在请大夫和下人管理方面怠慢他的。这种表面功夫,连克用婶娘都会做,更何况是克良婶娘呢?”冯氏的性情为人,怎么看都比小黄氏要大气许多。 更何况……这种苦肉计怎么看怎么眼熟,秦克良与小黄氏夫妻是故意陷害秦克良与冯氏的吧?这么一招下来,族长信了,秦克良夫妇才得回权柄,就被冠上了苛待胞弟的嫌疑。还叫孩子去哭诉,心机也太深了! 赵陌淡笑道:“族里的人并不全信了秦二爷夫妻,有不少人私下都觉得这是他们在装模作样。无奈族长爱子心切,旁人还能多说什么?反正秦二爷只是负责筹备族学事宜,这原也是他的差使,等族学筹备完毕,日后要由何人来主持,还得等舅爷爷做主。不过看族长的模样,兴许真会将族学交到次子手上,也未可知。这明摆着就是个肥差,又体面,平白落在别的房头,岂不可惜?况且族务已是由他长子掌了,次子也不好太过狼狈,更怕他们兄弟相争,祸起萧墙。将族学事务交到秦二爷手里,他们兄弟各有职司,也就相安无事了。你那位今儿带着两个侄儿上门的族叔,兴许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秦含真恍然大悟,笑着道:“族长是一心为两个儿子考虑,希望他们俩都能过得好。但他的想法是不是有些一厢情愿了?儿子们是否领情还很难说呢。如果克用叔真是用的苦肉计,故意装病搏同情,族长的做法无疑就是捅了克良叔一刀,只怕原本没有怨言的,也要生出几分怨言来。” 她想了想:“我怀疑这又是克用婶娘想出来的戏码。最近很少听说黄家的消息了,也不知道克用婶娘跟娘家闹得如何了?” 赵陌道:“我在秦庄上倒是听说了一些消息,似乎秦二奶奶在开春后,病情好转,撑着身体往娘家跑了几遭,竟叫她哄得黄家人有几分回转了。你的族兄们私下有小道消息,说是黄家打算要上京去呢。秦二爷出手大方,看在秦二奶奶的面上,把她娘家人上京的路费都给包了。这笔支出可不小,也不知他是自掏腰包,还是从别的什么地方刮出银子来。” 秦含真扑哧一声笑了:“不用说,克用叔重掌族学筹备事宜,他们夫妻是有前科的,族人们私下非议,定是疑心他又重施故伎了。” 笑完了,她也有些不大高兴,心想族长怎的那么容易就叫秦克用哄回去了呢?秦克用夫妻手上又不是没钱,身边也有心腹下人,怎么可能刚丢了代宗子的权利,就连生病都没法请大夫了?冯氏才不会在这种事情上为难他们,她就算是宗妇,头顶上还有婆婆盯着呢。如果是出于积怨,对小黄氏怠慢些,还有可能。对族长夫妻亲生的秦克用下手?她为人媳妇,才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这种带有浓厚宅斗气息的伎俩,一定是小黄氏想出来的!偏偏还奏效了。 秦柏很看重建族学的事,还命人去打听过金陵一带的好先生,又叫人去采买书籍,有心要在族学里建一个藏书室,也好让族中子弟日后求学,不必为了买书的事烦恼。只是近来秦柏要忙着处理太子的事,才稍稍有些疏忽了,没有盯着族学那边,没想到就叫人钻了空子。秦克用别的倒没什么,纵容妻子、不分轻重这一点最令人讨厌。若是秦柏看重的族学日后落在他们夫妻手中,也做那中饱私囊的勾当,岂不是把秦柏的一番心意都给糟蹋了?! 秦含真对赵陌道:“怪不得祖父放心不下族学呢,换了我,也不想把事情交到克用叔手上。这事儿族长有私心,也只有我祖父能压着他了。晚点回京城也没什么,其实就是我祖母想梓哥儿了,我倒是愿意在江南多待些时候的。” 赵陌微笑道:“这关系到你们秦家宗房的私务,也难怪舅爷爷舅奶奶不肯跟你多说。不过表妹要是想知道,我替你去打听好了。我与你的族兄弟们如今交情不错,有什么话寻他们去问,他们一般都会告诉我的。” 秦含真笑着说:“多谢赵表哥好意,一切就拜托了。只是你前儿既然就听说了这些消息,怎么回来后也不告诉我一声?我也好提醒祖父留意。” 赵陌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大好意思:“我虽听了几句闲话,但这些都是你们秦家家务事,我一个外姓人怎好多说?况且那都是传言,没什么证据。你们自家族人来告状,是合情合理的,若换了我来说,那成什么样子?” 这倒也是。秦含真也就不再多说了,只是劝赵陌:“将来有这方面的小道消息,赵表哥只管告诉我。我去跟祖父说,只当是李子听说后报上来的,就没有妨碍啦。” 赵陌笑着点头,瞒下了是自己为秦含真的族兄们支招,让他们劝长辈来找秦柏告状的真相。 与秦含真听到消息后,关注点都在族长与秦克用父子上不大一样,秦柏从族人处得了消息后,先是派出下人回秦庄打听,得知族人所说是真的,秦克用眼下确实在主持族学筹备事宜。 因着农忙,他还特地不知从哪里雇来许多闲人做工,硬是将工程加快了,书籍与文房用品的采买工作也都做得很快。质量虽还不确定,但至少不是看起来就很糟糕的便宜货,当然也不是什么上等品。大约是因为他表现得还算靠谱,族长深感欣慰,觉得次子从前犯糊涂,只是受了妇人的影响。如今次媳病了一场,也老实下来了,不再插手去管不该管的事,专心在家相夫教子,还跟娘家人重修于好,他便也对次子消了气,只是还不搭理次媳罢了。 族长虽然没有明言,但很多族人都说,听他说话的语气,就象是要把族学交到次子手上。族里对此也有许多不同的看法。族学确实是块肥肉,差事又体面,好几个房头都盯着呢。这几个房头都是有读书人的,还有子弟最高考过举人,自认为对族学掌事一职志在必得。秦克用除了是族长之子,哪里比他们强了?自然人人不服气。会有人来寻秦柏告状,背后未必就全无私心了。 秦柏没有功夫理会族人的私心,他关注到小黄氏与娘家莫名其妙地和好了,还要送娘家人上京城。小黄氏与娘家关系如何,他不在意,可黄家人上京做什么?秦柏还没忘记小黄氏曾经对侄女有过怎样的期望,不敢大意,连忙去寻黄晋成询问。 黄晋成自从与黄家“反目”,就没再关注他们的消息了,听了秦柏的话,还有些莫名:“他们能在京城做什么?竟然连家业都不顾了?”他也觉得有些蹊跷,便吩咐人打听消息去了。不过他对这件事不是很看重,黄六老爷家能有多少能耐?就算上了京城,也成不了气候。 他的注意力在最新传来的消息上:“我在天津的旧部给我送了秘信来,言道太子殿下一行已经平安到了天津,预备换走水路进京。皇上也派了人来迎接,假托了一名重臣出行的旗号,掩护殿下行踪。只是天津近日似乎有些来历不明的人在暗中活动,让我的旧部心生警惕,就在信里说了一嘴,还道那些人似乎是川蜀口音。” 秦柏迅速抬头与他对视了一眼,表情沉了下来。 第一百二十九章 祈福 这么带有明显地方特色的口音特征,想让人怀疑不到蜀王府头上都难。 问题是,蜀王府是怎么知道太子正在回京的路上的? 秦柏沉思片刻后,道:“当日甄有利带进金陵的人,有两人逃脱,一人在途中伤重而亡,另一人却至今未能落网,会不会是这个人把情报透露给了同伙?” 黄晋成皱着眉头说:“可他们是从哪里知道太子已经离开金陵了?”就算在甄有利被捕后,他们就松懈了一些,可淮清桥宅子附近还是有人盯守的,倘若有人曾经靠近打听宅中情况,他很快就会收到消息。但直到赵陌带着下人搬进宅中,重新布置过一番,那宅子附近也没见有什么异样,可见甄有利的同伙并没有回来瞧过。即使他们回来看过,也不可能猜到什么,刺客都出现了,还不许太子“搬走”么? 除非……来的人不止一批!而这后面的一批,在他们没提防的时候打探到了宅子里的真实情形,从而猜测出他们拿空城计耍弄了甄有利等人的事实。 秦柏想了想:“也许是我们疏忽了,知道甄有利一行从京城来,是奉了蜀王妃与涂大夫人的之命,可蜀王府却不仅仅只有王妃,还有一位蜀王在呢。李延朝兴许不止把信送去了京城,还顺便往蜀地也送了一封。这事儿我们只要去上元县衙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黄晋成说:“上元县衙如今正乱着呢,新县令直接将李延朝一行人赶去了城西的驿站,李延朝病得七晕八素的,动不动就吐血,一天里就没几个时辰是清醒的。他家的下人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否则也不会轻易对外人说出甄有利的身份来。我们即使派人去问,只要李延朝不肯开口,就没法确认他到底送了几封信出去。” 秦柏道:“去问他家下人,李延朝在新年前后是否将下人或护卫派过出去送信就是了。若有,只需要问一声送信的方向,大致也能猜得出来。我想,他定是给蜀王府也送了信。这等要紧大事,饶他是蜀王妃的娘家亲眷,也不可能完全忽略了蜀王的想法。” 这都是稍加查访,就能得到答案的,黄晋成也不急,他只是有些郁闷:“就算蜀王府另派了一批人来金陵,我们明明把殿下的消息瞒得很紧,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如果真的是潜入宅中发现的,沈太医又怎会毫无所觉?” 秦柏叹了口气:“沈太医毕竟不是护卫,自然比不得黄佥事手下的亲兵眼明心亮。况且,只要发现我们溜甄有利的时候,殿下和殿下身边的人从来没有真正露过面,想要猜出殿下已经离开金陵的真相,也不是那么难。而殿下若是离开了,不必多说,也知道他定是回京城去了。从南到北,殿下定要经过天津的,蜀王府的人若在当地埋伏,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蜀王府若果真有了那等大逆不道的打算,也未免太蠢了些。不提殿下身边的护卫亲兵,光是京中派来接驾的人手,就够声势浩大的了。天津进京路上,又不是什么偏僻无人的山野之地,既没有不长眼的山贼流匪,也没有胆大包天的乱民,蜀王府的人打算冒充什么人对官府的车队动手?若真的动了手,事后又要如何掩盖过去?自打江苏巡抚上了奏本,将涂家与蜀王府拖下水,他们两家这会子忙着撇清自己还来不及呢,还要继续对殿下下手,是嫌活得太长了不成?” 黄晋成哂道:“永嘉侯兴许是见的聪明人比较多,不知道这世上有些人,愚蠢起来都让人瞠目结舌。即使明知道有可能会露馅,他们还是抱有几分侥幸之心,贪图事成后的丰厚红利,就完全不考虑因此而来的风险了。就象是赌钱的人,永远是赢少输多,可还是不停地有人认为自己会有翻本的一日,执迷不悟地把钱投进无底洞里。赌钱的人只是输了银子,赌命的人,输的就是命了,运气不好的,还要连累子孙。古往今来有多少血淋淋的事例?但依然还是不停地有人往死路上挤。” 说话间,黄晋成的亲兵送来了巡抚衙门的秘信。黄晋成打开信一看,就笑了:“巡抚大人打听到了京中的消息,来告知我们了。” 巡抚在信中提到了他的奏本送到京城后,京城各方面人士的种种反应。早在流言肆虐的时候,辽王世子就参了蜀王府与涂家一本,说他们因私报复,因为记恨他这个受害者揭穿了蜀王的阴谋诡计,使得蜀王被逐,就记恨在心,意图报复在他儿子头上。虽然这种说法是因流言而来,但在京城还真的有不少人相信。蜀王府与涂家都很是狼狈。涂家家主很快就进宫请罪去了,推说是自己妻子犯了糊涂,自己并不知情,但有失察之过。有太后帮他说话,皇帝也没有对他严加处置的意思,只是命他回家闭目思过,静待旨意下达。 如今涂家上下都安安静静地,窝在家里不敢出门,就怕皇帝看他们不顺眼,真的将他们给砍了。瞧他们这反应,就知道他们是知情的。曾经有涂家外嫁的女儿——比如山阳王妃——不理解娘家人的惊惧态度,去劝了几句,还说赵陌一个小孩子没那么大的气性,皇帝也不会因为他而生涂家的气,却被父母惊恐地挡了回来,闹得山阳王妃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去问蜀王妃,蜀王妃也避而不见,对外只说是得了急病,病倒了,看着情况很不妙。 谁知蜀王妃急病的消息刚刚传出,宫里的太后就打发内监带了太医来为她看诊。太医看不出蜀王妃到底是得了什么急病,就是脉相比较古怪,也不敢轻易开方。内监回去报告太后,太后便下旨召蜀王幼子赵砚进宫去细问蜀王妃的病情。赵砚这一进宫,就没能再回到蜀王府去。 本来传闻中得了急病,都快要病得死了的蜀王妃这下也顾不得“生病”了,亲自进宫去求太后放儿子出来。太后却说,自己身体有些不适,赵砚这个孙子十分有孝心,知道后就表示要为她跪经祈福,如今正在慈宁宫的小佛堂里呢。有得道高僧说了,这祈福仪式至少也要祈上七七四十九天,才能管用的。赵砚既然一再要求为太后尽孝,太后又怎会不接受晚辈的好意呢?所以蜀王妃不能把儿子接走。 她不但不能把儿子接走,还因为太后“病了”,没精神见她,说的话都是通过宫人传达的,说完后就直接将蜀王妃晾在了慈宁宫门前,见都没肯见她一面。以蜀王妃从前在慈宁宫中的优厚待遇来说,这样的冷淡,她还是头一回经历呢。即使是上回蜀王被皇帝逐回藩地,太后对蜀王妃有些着恼,也不曾让宫人怠慢过她。 蜀王妃在宫中跪了一整日,也没有结果,只能在侍女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回了蜀王府。曾经有人觉得太后这般折腾病人,未免太过了些,让蜀王幼子在其生母病重时进宫祈福,也有违仁德,但发现传闻中病重的蜀王妃在宫里跪了一天,还能自己支撑着走路出宫后,他们的那点同情心就没有了。谁还猜不出来,蜀王妃先前是在装病呢?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装病,但没有人喜欢上当受骗的。 蜀王妃回王府后,就“病”得更重了,传闻中都快要死了呢,好象就在等什么似的,一直吊着一口气不肯咽气。但外界已经不再相信这种传闻了,只在私底下八卦,蜀王妃是为了什么,才装病装到这种地步的? 辽王世子赵硕又在宗室长辈们面前抱怨蜀王妃的举动,最过分的是,明明所有人都知道她对侄儿赵陌做了什么坏事,她却从来没有向赵陌的父亲——也就是辽王世子赵硕这位苦主赔礼道歉。即使是碍于辈份,低不下这个头,怎么连派个王府属官来代劳都不肯? 宗室中对蜀王妃的做法也十分不能理解,连带地也影响到了对山阳王妃的观感。山阳王妃根本不知道内情,心里郁闷极了,也觉得堂姐蜀王妃太过小气。要记恨赵硕,那就寻他晦气去呀,跟赵陌一个孩子有什么可计较的?赵陌若有个好歹,还不是便宜了他的后母小王氏?赵硕半点损失都不会有。就算失去了嫡长子,他与小王氏还年轻,早晚会再生出嫡子来的。 从此姐妹俩也疏远了。 巡抚的信中还零零碎碎地提到了京中各大臣勋贵们对于蜀王府与涂家目前处境的反应与评论。黄晋成草草一扫而过,就把信交给了秦柏。秦柏看完后,又还给了黄晋成,开始推测:“蜀王妃到底是想借病躲开宫中的惩处,还是有别的缘故?即使要借着装病,向宫中施压,好逼太后放回赵砚,也犯不着装到这个地步吧?瞧着象是蜀王妃真的快要死了一般。” 黄晋成冷笑了一下:“说不定她真的要死了呢?她与她母亲涂大夫人都是指使甄有利的罪魁祸首,倘若她们二人一直活着,蜀王府与涂家都会受牵连。但如果她们这时候死了,罪名未定,那事情就会到此为止。蜀王父子皆是近支宗室,涂家有太后娘娘撑腰,不可能因为她们二人的妄行,便真个满门抄斩的。只要太子殿下平安返京,皇上大约就只诛首恶而已,不会牵连太广,也不会宣扬开去,败坏宗室皇亲的名声。” 秦柏皱了皱眉头,没有多说什么。 黄晋成又看了看信:“我其实更想知道,蜀王幼子到底是被太后扣下了,还是主动请求留宫的?他是否真的不知道他母亲都做了些什么?即使从前不知道,如今总该知道了吧?他打算怎么办?一直躲在宫里祈福,等事情平息,再出来露脸么?” 秦柏淡淡地道:“就算他心里全都有数,只是装出无辜模样,又能如何?太后明白得很,不会犯糊涂的。眼下我只担心一件事——太后传出了生病的消息,太子殿下不知还要几天才能回到宫中?倘若太后病了,他还不露面,只怕不利东宫的传闻就会更多了。” 第一百三十章 后续 情况当然不会这么倒霉。两日后,巡抚衙门再度传来了消息,太后病倒,太子闻讯,十分担忧,从小汤山行宫返回皇宫,途经皇家寺庙,下辇前去礼佛,为太后祈福。太后得了太子的这一番孝心,又见到了久别的孙子,顿时心情大好,就连病情也去了七八分,已没有大碍,只需要再静养数日,就能安然无恙了。 就好象太后的病情完全是因为太子才好起来似的,跟太医,还有已经跪经数日的蜀王幼子都毫无关系一般。 尤其是在太子回宫途中,坐的是四面落纱帷的辇车,又曾经一时兴起,便双脚落地,走进皇家寺庙礼佛,整个过程都不曾清场,只是命士兵将百姓挡开,空出道路来而已。在场的百姓全都看见了太子面色红润,行走如常,声音洪亮,关于太子病重,命不久矣的传闻立刻就没有人再相信了。 倒是各种小道消息称太子在小汤山行宫里经多少神医、名医医治,又服用了多少好方好药,休养得十分好。先前长时间没有露面,只是为了不影响休养的功效。如今看来,效果显著得很,太子不露面,也有了不露面的道理。反正,只要太子康健,东宫安稳,其他都是旁枝末节,不是么? 且不说太后的病情为什么会好得这么奇怪,反正太子如今是安然回宫了。看到他如今的模样,朝堂上也没有人再提什么过继宗室子的事。就算还有人不死心,在确认太子如今的身体状况是否真的已经彻底无恙之前,也不会有人没眼色地开口煞风景的。 至于在太子回宫前还在上窜下跳闹着要参蜀王府的辽王世子赵硕,据说他在一度色变之后,就表现得欣喜若狂、喜极而泣,上书恭贺太子无恙。当然,他也没有忘记要继续参蜀王府,虽说如今大家已经没有竞争关系了,但曾经的旧怨不是那么容易消失的,而这时候停下报复行动,也显得他先前私心太重,不是么?无论太子如何,无论皇家是否要过继嗣子,辽王世子都要求蜀王府给自己一个交代,这才更显得他并不是为了皇嗣之位而纠缠不休。他只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为自己受了委屈的孩子求一个公道罢了。 黄晋成看信看到这里,就忍不住对秦柏说:“辽王世子这人,实在是……脸皮太厚了!广路这孩子不容易呀。” 秦柏也觉得辽王世子很厚颜无耻,明明是他为了讨好岳家,将亲生儿子放逐到江南的,让赵陌受到最大委屈的正是他这个父亲。如今却又为了私利,借儿子攻击政敌。明眼人谁不知道,他只是为了皇嗣之位,方才咬着蜀王府不肯松口的?否则,他首先做的就该是派人来金陵探望儿子,弄清楚事情真相,而不是因为外界的几句流言,就迫不及待地将所谓“蜀王妃为报复他而派人暗算赵陌”这件事闹大了。 原本传闻只是李延朝为了巴结蜀王妃而暗算赵陌,以及蜀王妃与涂大夫人派出陪房在金陵行不轨之事,目的不明,但曾经与李延朝有过接触。赵硕非要将这两件事混淆在一起,目的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现在又装什么慈父呢? 黄晋成接着看信,看着看着就笑了起来:“辽王世子的私心重一些,倒也不是全无好处。若没有他这么咬死不放,非要将蜀王府拉下水,只怕蜀王府还要再闹夭蛾子,没有如今这么老实。” 秦柏看向他:“蜀王府如何了?太子平安归京,那些在天津府地面上行动不明的蜀人,可是落网了?” 黄晋成道:“巡抚大人没有得到这方面的消息,这要等我那些旧部的信,才能确认。不过蜀王府确实老实了不少。自打蜀王幼子被太后召进宫中,扣留不放后,他们想做什么都不成了,自然只能老实待着,象涂家一样等候发落。” 秦柏沉吟片刻:“那信中有没有提到,太后打算将蜀王幼子扣住多久呢?太子出外一事,本是机密,如今平安返回,看起来皇上也没打算将实情公之于众。明面上来看,若真的拿广路来做理由,惩处蜀王妃与涂家,份量怕是不太够。皇上不知打算如何行事?” 皇上不必烦恼该如何行事,蜀王府与涂家就先后做出了选择。 隔日,又有消息传来,指蜀王妃的病情终于发展到了无法拯救的地步,宫中派去的太医已经确认了她去世的消息。太后叹了一声:“怎会如此?前儿明明看着还是好好的,定是身边的人侍候不得力。蜀王府的人也太疏忽了!既然病得这样厉害,早该报上来的。”哭了一场,又道,“哀家病情已无大碍,辛苦砚儿为我跪经祈福了。但如今他母亲没了,我怎好再让他在宫里待下去?让他回去替他母亲办后事吧。” 蜀王幼子就这么被放回了蜀王府,同时去的还有颁发懿旨的内监。太后赏了奠银,却又以服侍不周的名义处置了蜀王妃身边侍候的人,一干近侍全数在内监的眼皮子底下被绞杀,以忠婢殉主的名义,与蜀王妃一道安葬了。留在京城的王府属官或是被贬,或是被革职,几乎被清了个干净。宗人府那边立刻就派了人过来接手蜀王妃丧葬事宜,吏部隔日则派了新的王府属官前来上任,辅佐蜀王幼子处置王府事务。 又因为天气渐暖,蜀王妃是暴病身亡的,说不定是时疫,为防疫情扩散,她的后事没能风光大办,而只是草草为之。尸身很快就被烧了,以骨灰落葬,蜀王幼子在蜀王府大殿设了个没有遗体的灵堂,以供亲友前来上香祭奠。 隔日,又有消息传来,涂大夫人因丧女之痛,犯了心疾,也去世了。涂家家主因接连丧女丧妻,伤心病倒,向朝廷告病致仕。皇帝虽然没有立时批准他致仕的请求,但这是素来的惯例了,总要三请三辞,才能表达出皇帝对大臣的看重,更何况这还是他名义上的外祖父呢?涂家家主虽然未能正式致仕,但如今是已经家中养病了,不会有谁会没眼色地要求他这时候出面参与政务的。 涂大夫人的数个儿子,也就是蜀王妃的兄弟们,还有他们各自的儿孙,但凡是有官职在身的,都要因祖母的去世而丁忧守孝。他们的奏本,皇帝立刻就批准了。涂家如今还在朝的,只剩下了官位不显的旁枝,整个家族都低调下去了。 涂大夫人的后事,也没有大办,对外的原因当然是因为家中长辈全都病倒了,而私下流传出来的原因则是:涂大夫人是因为做错了事,又逢丧女,才惊惧伤心而亡的,涂家怎么还好意思为她风光大葬? 秦柏与黄晋成得到消息后,终于确定这场风波算是过去了。蜀王府人员大损,在京中只剩下一个年纪尚少的蜀王幼子赵砚,独木难支。他有孝在身,婚事就无从谈起了,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返回蜀地守孝去。涂家断尾求生,虽然也元气大伤,但似乎保住了东山再起的希望。一年后,涂家嫡支子孙是否能顺利起复,还是未知之数,但旁支能保住,就证明涂家还没有一败涂地。 再怎么说,他们还有太后呢。 太后在宫中稳如泰山,皇帝与太子对她敬重如常。有她一日,涂家就不会彻底败落下去。涂家家主的当机立断,还是成功挽救了家族的未来。 与此同时,太子安然回归,恢复健康,也意味着皇嗣过继一事不会再被提起了。朝中乱局终于能重归清明,宗室诸子也从此能安份守己度日了。而一直在上窜下跳不停搅事的王家一流,自然也断绝了妄想,安守为臣的本份。 黄晋成叹道:“如今形势大好,我们也能放心松一口气了。眼下只等东宫再添新皇孙,就再无可忧虑之处了。” 一句话又让秦柏的眉头重新皱了起来。 京中风波平息,秦简与秦平的书信也在不久之后送到了。 秦简提起了过了黄河后的经历,因为与皇帝派来的卫队会合了,所以一路上过得更加安稳,他也不必再提心吊胆了。只是同时,皇帝派来接太子的大臣也管得更加严厉,不许随行人员擅自脱队,也不许他们与外人接触,食水全都用从京城带来的,而不是在当地采买。他只能一直跟在太子身边,与太子同吃同睡,没法再象先前那样隔日就给金陵去信,所以才多日没有消息,不知三叔祖与表舅是否担心了,他给他们赔个礼。 那一路都是安稳的,进京速度也挺快,直接去了小汤山行宫,把他也给捎过去了。不过离开天津的路上,他一度听护卫们说好象有人在附近晃悠,身份不明,但最终也没发生什么事,大概只是一般的过路人而已。 到了小汤山行宫后,太子在那边休整了两日。而秦简本人也稍稍享受了一下皇家温泉的好处,大为推崇,还建议秦柏日后有机会了,可以去试一试,十分舒服。 太子先行回京,秦简则是落后一步,在两名侍卫的陪同下,由小汤山行宫直接返家的。家人看到他忽然出现,都大吃一惊,还以为他发生什么事了呢。可秦简这时候又不知道能不能将真相告诉家人,所以只能闭嘴不谈,只说自己任性,擅自回京。 秦简在信里向秦柏赔不是,他担心,自己可能给三叔祖添麻烦了。不知什么时候,宫里才会来人,允许他将真相告知家人呀? 秦柏看得好笑,又去看长子的来信。但才看了个开头,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秦平在信里告诉他,皇帝传了他过去,问起他弟弟秦安在大同的情形,似乎有意将秦安调入京中,加以提拔。 第一百三十一章 续弦 秦平跟弟弟秦安的关系原本很好,不然当年也不会为了秦安,将升迁调职的好机会让出去了。但在妻子关氏死后,他对弟弟的感观就发生了一点变化。虽然他心里清楚,害死关氏的是何氏,秦安并不知情。但何氏之所以有胆量做出这么多坏事,与秦安的纵容以及盲目信任是脱不开关系的。 当着父母的面,他不会说记恨弟弟的话,不想让父母伤心。对于侄儿梓哥儿,稚子无辜,他也不会把气撒在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身上。何氏已经被休弃,他心中有再大的怨恨,也不可能丢下职责不管,跑去大同找她报复。对于弟弟,他只能维持目前这种书信往来,面上如故的相处方式,可若真的叫他兄弟二人长期在一起相处,他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能忍受下来。 也许,这是因为关氏死了没多久,只是一年多的时间,他还没有忘记伤痛吧?再过上几年,他或许会有不同的想法。 但是,撇开秦平个人的想法不提,他对弟弟秦安的能力心性也没什么信心。秦安似乎一旦决定了相信什么人,就会一根筋地信任对方,无论如何也不怀疑。何氏当初的一些处事手段并不高明,又有个拖后腿的哥哥在,他们借用秦安的名义在外头乱来,秦安却一无所知。他明明知道自己的家境如何,何氏每年向公婆伸手要银子贴补,维持着自己在大同的奢侈生活,他竟然也没有起疑心!何氏害死关氏后,在哥哥何子煜的帮助下逃回大同,将贴身侍候的丫头婆子全都丢在老宅,秦安居然轻易被她哄了过去! 这种种过往都表明,秦安是个容易轻信的人。他若留在大同,上司同僚下属都熟悉,又有将军府的人照应,官位不高,职责不重,那还能应付。但他一旦进了京,担任比较重要的职位,真的能应付得来么?他真的不会被人忽悠几句,就轻易做出违反律令的事,从而将自己的前途——乃至性命——葬送干净? 秦柏回京后,受封永嘉侯,长子秦平也做了御前侍卫。倘若秦柏有意,完全可以将秦安调入京中任职,可他没有这么做,大半原因就在于对次子的性情存疑。秦平对此心知肚明,因此从来都没想过要助秦安入京。 但如今皇帝表露出了这种意愿,秦平又能怎么办?他难道还能公然拒绝?无缘无故的,皇帝忽然有了这样的想法,就是要加恩于秦柏的意思了。秦平有些拿捏不准,是否能婉拒这样的加恩? 由于心存疑虑,秦平在皇帝面前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自家弟弟明面上的情况照实说了,没有多夸一句,也没有贬低一分。皇帝听完后,也没有追问下去,就让他退下了。秦平只能等到回家后,才写信给父亲,向他汇报这件事,同时询问应对之法。 如果皇帝真的把秦安调到了京中,家里是不是该想办法活动一下,给秦安谋一个稳当些的职位?至少,不能让他在要紧的官位上闯祸。但如果皇帝连秦安的官职都决定好了,那家里人就只能再想办法,教给秦安在京城做官的决窍与忌讳了。总不能真的让他懵懵懂懂地被人算计了吧? 秦柏看信看到这里,就把信放下来,沉默了许久。 他可以猜到皇帝忽然加恩自家的原因,大概是因为保护太子有功,但又不方便将这份功劳公之于众,因此才会拿秦安来说事。反正秦柏这个永嘉侯入京后,并没有调动过次子的官位,在一般人眼里,秦安似乎受委屈了。如今给他一个恩赐,也是合情合理的。 但秦柏心里与长子秦平是同样的想法,他并不赞成次子入京。大同那里很好,秦安已是待得熟了,职务也能胜任。在休了何氏之后,他与上司同僚下属们的关系也更加融洽。除了续娶不大方便外,秦安在大同如鱼得水,又有人照应,只需要按部就班,就可以慢慢地升上去。对于次子,秦柏仅仅是期待他一生平顺罢了。 想来想去,秦柏觉得,还是要写信回去,跟皇帝说一说自己的想法才好。虽然不方便把何氏干的那些见不得的人事告诉皇帝知道,但提一提次子性情上的不足,还是没问题的。皇帝知道秦安的为人之后,即使仍旧有意抬举,也不会将他安排到要紧的职务上。只是这信得尽快写,拖得久了,就怕皇帝旨意已经下来了,秦柏想要更改也不可能了。 秦柏拿定了主意,又继续看信后面的内容。 秦平说完秦安的事后,又提了些家常琐事,比如梓哥儿正月里小病一场,寻常伤风而已,已经没有大碍了;又比如长房与二房虽然分了家,二房也说了要搬出去,可暂时还没搬,两房之间明里暗里打擂台,诸如此类的。 接着他又谈到了秦简忽然回京的事。因为此前半点征兆都没有,无论是秦柏还是秦简,都没有事先给京中送信,说秦简要独个儿回去,所以长房上下都吓了一跳。秦简只含糊说了提前返京的缘由,但没有说得足够详细,以至于长房那边有了些猜测,姚氏就担心是秦柏恼了秦简,才会将侄孙提前送回京城的。秦简一再说了是自己的主意,姚氏还是觉得秦柏与牛氏对秦简关心不够,竟然让他只带了一个随从就回来。即使有黄晋成派出的亲兵护卫,路上也必定吃足了苦头。姚氏心疼儿子了。 不过,长房有许氏镇场子,秦仲海也是明理之人,倒也没有因为姚氏的几句抱怨,就真个记恨了三房。只是秦平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他在信里问秦柏,秦简到底是因为什么才提前回京的?若是他小孩子家犯了什么错,才受了秦柏的责罚,就请秦柏不要再生他的气了。 秦柏有些啼笑皆非,不过他能明白秦简的为难处。事关太子行踪,一些话实在是不方便跟家人提起。反正秦家是太子的外家,迟早会知道真相的,到时候一切误会自然就能解开了。 秦柏将信收好,回正院去告诉老妻,长子秦平在信里提到皇帝可能会调秦安入京任职的消息。 牛氏听完后,一度露出惊喜的神色,但很快又犹豫了:“当初老爷说好了,要让安哥留在大同的,如今皇上要抬举他,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秦柏将自己与长子秦平心中的顾虑跟她说了,又道:“我打算尽快写封信到京城,把安哥耳根子软的毛病知会皇上一声,皇上就不会把他安排到要紧位子上去了。” 牛氏闻言,又露出欢喜的神色来:“那也好,一家人长年分隔两地,也不是事儿。安哥是糊涂了些,但有你和平哥看着,他一定不会再犯错了。先前都是因为他一个人在外头,身边又只有何氏那等贱人的缘故,即使做错了事,也没人告诉他、教导他。如今何氏没了,你和平哥又能照应安哥,他一定不会再犯糊涂的。等咱们回京后,再帮安哥说一门贤惠的好媳妇,叫他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我这辈子就心满意足了!” 秦柏知道她是慈母心肠,心下暗叹一声,倒不好再说不让儿子回京团聚的话,只是提醒牛氏:“家里先前不是有信来,说何氏带着章姐儿往京中去了么?万一安哥回了京,说不定何氏又要缠上来了。京中不比大同,没那么容易打发人,万一当初的事情传开,不但对安哥的官声有碍,就连梓哥儿都要被人非议,毕竟他母亲是因罪被休弃的。” 牛氏顿时肃然:“那可得提防着些,不能叫那贱人再连累了安哥与梓哥儿父子俩。倘若她真敢露面,我就让长房的人帮我把她撵出京城去,叫她这辈子再也不能给我们家添堵了!” 秦柏无可无不可地,还是打算先写信回京去。 牛氏有些舍不得,低声劝他:“叫安哥在家里住些日子也是好的。他跟他哥哥都没了妻子,如今也是时候给他们再娶一房媳妇回来了。不然,桑姐儿和梓哥儿都还小呢,桑姐儿也没个亲弟弟,他们离不得母亲照料教养。虽说你我身体还算康健,但也是一把年纪了,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生病,精力也不比以往。倘若有了新媳妇进门,我们老两口也能轻松些了。” 秦柏沉吟片刻,才道:“这事儿你先别拿主意,续弦的人选,还是要问过两个儿子才行。你我也需得好生细看人选,打听清楚别家女儿的品性为人,绝不能再娶一个象何氏这样的搅家精回来了。” 牛氏嗔道:“这是当然的了,难道我连这个道理都不懂么?”她又挨近了丈夫,与他说悄悄话,“其实,早在京里的时候,我就托大嫂子帮着留意了。她在京里人面熟,比咱们认得的人多,想要打听合适的姑娘,要比我们自己找人打听方便。说不定等我们回了京城,大嫂子就帮我们看好几个人选了。” 秦柏哑然,有些无奈地看着老妻,也不好说她什么了。 窗外,秦含真悄无声息地蹲下身去,小心地挪着步子离开了。但她心情有些郁闷,不想再在院子里待下去,便索性去了赵陌那里。 赵陌见她这么快就回来了,还有些吃惊:“表妹不是说,京里表叔和简哥儿来信了,要去看他们在信里写了什么话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秦含真抿了抿唇,犹豫地看了赵陌一眼,迟疑地道:“我方才听到祖母正在跟祖父商量,说是要……要给我父亲和二叔续娶了,估计回京后就要开始挑人选。虽然我知道我父亲迟早是要再娶的,可是一想到会有个陌生的女子挤进这个家来,我心里……就忽然觉得难受了。” 赵陌怔了怔,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他想起了自己的遭遇,看着秦含真,也不由得沉默下来。 第一百三十二章 安慰 赵陌自己就是被后母祸害过的例子,一听说秦含真可能也要有后母了,就不由得为她担心。 犹豫了一下,他便安慰秦含真道:“表妹别怕,舅爷爷舅奶奶为表叔挑选续弦时,定会以人品择人,而不是家世权势的。这跟我父亲续娶时不一样。将来,若是你的后母要欺负你,舅爷爷舅奶奶也会为你做主,不会叫她得逞的。况且……还有我呢,我也可以跟你做伴,不会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受苦。” 秦含真叹了口气:“谢谢赵表哥,其实我倒不是怕有后母什么的。我父亲还那么年轻,我早就知道他定要续娶的,总不能叫他一辈子就这样单下去吧?只是眼下我们一家日子过得融洽美满,我一时半会儿的不想有什么变化,只盼着这样再多融洽几年。如果有了后母,新人初入,也不知道会怎么样。要是家中的气氛有所变化,而且还是不好的变化,我一想起就会觉得难受。只盼着祖父祖母为父亲聘来的人,真的是个品性正直善良的好女子吧。当然,还有二叔那边,他耳根够软的了,前头那位真是叫人一言难尽,但愿老天爷保佑,他再娶的人能靠谱一点。” 赵陌隐隐约约知道些何氏的事,只是不清楚具体的详情,但何氏与秦含真有大仇是真的,他也能理解秦含真的想法,便又安慰了几句。 秦含真听着他的安慰,就不由得笑了:“赵表哥,你真担心我会被欺负吗?放心放心,我才不是软杮子呢。以前……那是年纪还小,不清楚情况,现在我可不会轻易叫人欺负到头上。虽然世人都注重名声,容易被孝道限制,明明是个不慈的后母,却还要受尽欺负的原配儿女孝顺敬重她,但凡有半点不顺,不孝的帽子就盖下来了。我可没那么傻,名声再重要,也不及性命。我娘……当初就是因为顾虑名声,才丢了性命的,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值。我记着这个教训呢,如果真的有人要欺负我,踩到我头上,我也不会跟她客气。名声这种东西,未必能限制我,却可以限制她,她要是不要脸了,那我也会奉陪到底。大家撕一撕,看谁怕谁!” 赵陌听得有些发愣,秦含真见状又笑了:“怎么啦?表哥是不是被我吓到?没事,我总要嘴上说得响亮些,表一表决心的,并不是真的就一定要下场跟后母撕了。其实父亲要续娶,人选很重要,如果后母为人好,我也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就要跟后母过不去的那种人。她省心,我也省了心。在父亲定亲之前,我一定会帮着祖父祖母选好人的,一旦发现有不好的苗头立刻就会告状。有我娘和何氏的前例在,祖父祖母挑人时也会慎重许多,不会不听我的劝。我知道我这么做,也许会惹来非议,但现在不是考虑女孩儿名声的时候。日子是自己在过的,别人说几句闲话,听听就算了,不必放在心上。反正每天有那么多的事情发生,别人有那么多闲话的题材,哪里还能一辈子就盯着我说嘴呢?” 赵陌觉得,本来是自己在安慰秦含真的,怎么如今反倒象是他被秦含真安慰了呢? 他低头想想自己的处境,忽然也觉得许多事没有想象的那么重要了。日子毕竟还是自己在过的,旁人的几句闲话,又有什么要紧呢?这么一想,心头的郁郁也消散了许多。 他微笑着看秦含真:“这都是以后的事,咱们也不必多想,见机行事便是。” 秦含真点头,忙又道:“方才我在祖父祖母那儿,听到了父亲和大堂哥信里说的事……” 太子平安回到了京城,秦柏与黄晋成就算是完成了皇帝托付的任务,也能放下心来。 没两日,京中便有特使抵达金陵,与巡抚衙门接洽,带来处置甄有利、李延朝等人的密旨。秦柏与黄晋成只是事后听说甄有利一伙人被判了流放西北,但事实上早就在狱中被处死了,押往西北的只是冒名顶替之人。至于巡抚衙门这么做,到底是想要钓鱼,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他们就不清楚了。 至于李延朝,目前还在城西驿站一个偏僻的院子里养病。他家下人不知利害关系,还觉得甄有利的下场大快人心,在他房间外议论。他听了之后,心下惊惧不已,天天提心吊胆。忽然一天,有特使前来,清退下人,与他说了一番话,他才知道原来太子早就不在金陵了。他在金陵城内城外忙活的那些日子,太子已经踏上了返京的道路,他就象是一个傻子似的被溜来溜去,一心做着飞黄腾达的美梦,其实却是给自己挖了个大坑,将自己和家人全都埋了进去。 他本就病得不轻,此前又被甄有利气得几番吐血,早已元气大伤,再叫新任上元县令一番挤兑,心情郁结,病情更是加重几分。如今他再听了特使几句话,便喷出一大口血来,转眼间已是翻了白眼,气绝身亡,倒是省了特使特地带来的几样好工具。 特使确认了他已死后,便挥挥手,带着随行人员干脆利落地走了。只剩下不知情的师爷和几个仆人,根本不知道自家东主都惹了什么祸,更不知道自己命大逃过了一劫。还有仆人糊里糊涂地哭着喊着自家少主人被人害死了,要去知府衙门告状,那师爷却有几分眼色,从特使随行的人里有巡抚衙门的官差猜出,自家东主可能是做错了什么事,才落得这样的结果。他拦下了想要闹事的下人,好话狠话说了一大通,总算把人唬住了。一众人等战战兢兢地,草草收殓了李延朝的遗体,便护着灵柩,踏上了返京的道路。至于京城里还有什么在等着他们,他们眼下还一无所知。 至于师爷,早已知会了自己的书僮,要在上京路上寻空溜走了。 这些都是后话,秦柏与黄晋成见事情已告一段落,便也放心去办别的事了。 秦柏是终于有时间可以陪妻子牛氏往稍远一点的地方去游玩,黄晋成则开始研究要如何将顶头上司指挥使拉下马来。不过,他还没忘记黄家那边,派了人去打听,得知黄家近期确实打算要上京,左邻右舍都听说了,而且路费还是秦克用出的,竟是去码头包了一艘船,专送他们一家,而不是搭乘寻常的运河客船,花钱大方的程度叫人吃惊。 黄晋成心里觉得古怪,怀疑这里头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缘故。考虑过后,他就把从前曾经在后院里侍候过黄忆秋的一个婆子叫来,如此这般吩咐一通,就让她带上两个人,出门去打探。 那婆子事先打听过,得知黄忆秋要随母亲出门上香,便特地在她们要去的寺庙里等着。待到黄忆秋只带着一个丫头独处时,她就撞了过去,扮作偶遇的模样,惊呼:“这不是秋姐儿么?自过年时您搬回家去,我们老姐妹几个就再也没见过您了。姐儿一向可好?瞧着好象瘦了呀,精神也有些憔悴,姐儿一定受苦了!”说着她就低头拭了拭泪,哽咽着说:“大人气性也太大了,姑太太与他过不去,又与姐儿有什么相干?怎能将气撒到姐儿身上呢?那时姐儿的新衣裳都做了好几套,说好了要在去同知大人家的春宴时穿的,结果姐儿走了,衣裳也没人理会了。” 黄忆秋猛一见这婆子,还有些吃惊,但想起她从前侍候自己殷勤,如今又是偶遇,神色也缓和下来,笑道:“原来是妈妈,怎的这般巧?你也来上香么?” 婆子抽泣着点点头:“张姐姐身上有些个不爽利。姐儿也知道,我们是几十年的老姐妹了,怎能放心得下?便来庙里拜一拜菩萨,盼着菩萨能保佑她快点好起来。” “张妈妈病了?”黄忆秋记起了另一个严厉些的婆子,并不是很关心,“那可怎么好?希望她能早点好起来吧。”心不在焉的一句话过去,她又露出笑容来,“先前为我做的那些衣裳首饰还在么?叔叔没送人?那……能不能给我送来呢?都是给我量身订做的,别人又不能使,白放在那里可惜了……叔叔如今可气消了?” 婆子听了,心下一冷,面上却半点异色不露,笑道:“哪儿有那么大的气?只是面上还下不来。大人私下跟我们抱怨,说是吃力不讨好,今后还是不能再做好人了。其实,就是姑太太那事儿,他心里还留了根刺。这也是难怪的,我们大人一心为了姐儿着想,竟落下了埋怨,换了谁不生气呢?姑太太至今连句对不住都没跟我们大人说呢,叫大人如何下得来台?他若是一点都不计较,由得姑太太踩在自己头上,岂不是白做了那么大的官?” 黄忆秋叹了口气:“姑姑确实是太过了些,她就是误会了,却又拉不下脸来赔不是。叔叔别跟她一般见识。”又继续问起衣裳首饰的事。听她的口风,似乎这些东西可以派上大用场。如果能“还”到她手中,她能省下好大一笔钱呢。 婆子一边与她周旋,一边套话,只说自己是下人做不得主,但又给黄忆秋一种错觉,仿佛那些衣裳首饰,只要求一求黄晋成,她就能拿到手了。如此这般,倒也叫这婆子套到了不少话。 可惜没过多久,黄大奶奶就解完签过来了,得知那婆子是黄晋成家的,顿时脸色大变,也不顾黄忆秋说什么,直接拉了女儿就走人。 婆子将经过详细回报给黄晋成。黄晋成听了,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只觉得事情有些古怪。 第一百三十三章 扑空 婆子向黄晋成报告了自己套话的成果:“秋姐儿如今似乎已经不象刚离开咱们家那时一样难过沮丧了,气色也还过得去。老奴说大人似乎消了气,只是一时还下不来台,姑太太那边不肯赔不是,大人便不肯先让步。若是从前,秋姐儿听到这话,定会顺着杆儿爬上来了。即使没法劝着姑太太来求和解,也该多说些姑太太的坏话,再求大人再次接纳她。可秋姐儿没有,不过是说些套话,就直接问衣裳首饰的事儿。听她的语气,似乎日后用得上那些华贵的东西,能省下她一笔银子。但若是拿不回去,她也只是觉得惋惜,并没有强求的意思。” 还有另一点,黄忆秋应该非常重看黄晋成给她“介绍”的亲事,被送回家的时候,还哭闹得十分厉害,几乎是对小黄氏这个姑姑破口大骂了。但婆子在庙里拿婚事吊她的胃口,她并没有接茬,倒是话里话外透露着,小黄氏似乎给她说了一门很好的亲事,只是还未有准信,因此她不肯透露半分。再结合她提到自己一家即将进京,婆子很顺理成章地推断,她这门亲事估计是在京里。 小黄氏哪里有京城的人脉,能给黄忆秋做媒? 黄晋成有些不好的预感。他当初挑拨小黄氏与她娘家人,自问用的法子很巧妙,还拿一门极好的婚事充作诱饵,吊着黄忆秋和她的家人。一旦这门婚事黄了,黄忆秋一家对小黄氏就定会生出怨恨。除非小黄氏能给黄忆秋找到更好的亲事,否则这股怨恨很可能会长长久久地存在下去。 如今小黄氏与娘家人竟然和解了,黄忆秋言谈间似乎也不再执着于黄晋成介绍的“好婚事”,难不成她有了更好的去处?但以小黄氏的本事,若能给侄女说一门好亲,早就说了,也不至于要把她嫁给宗室子弟为妾。 那眼下这门京城的亲事,又是怎么来的呢? 黄晋成想起小黄氏曾经露过口风,说她与京城秦家二房的女眷有书信往来,不由得怀疑起了秦家二房在这件事里的作用。 他将情况告知永嘉侯秦柏,秦柏也听得眉头大皱,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如今我们三房人已经分了家,二哥的妻儿独立门户,虽然依旧住在承恩侯府,但已经算是三家人了。我虽是长辈,却没法干涉弟妹侄儿的事。除非他们作奸犯科,有违国法,我才能去训诫一顿。否则,他们是不会把我的话放在心上的。” 他看向黄晋成:“然而……二嫂从来都不是省事的。她一直都想要将长房与三房压下去。伯复侄儿也是志大才疏之人,天天盼着能飞黄腾达,越过长房与三房去。你虽然在天津待了几年,但京中的消息想必也听说过。二房……一直在谋划着要与蜀王府联姻,只是蜀王妃看不上二房的侄孙女儿罢了。蜀王被逐出京后,二房就势利地打消了念头,连蜀王幼子本来就是宗室贵胄的身份也看不上了,可见他们眼界之高。我也不知道二房与克用媳妇联手,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但他们不肯将事情公之于众,反而鬼鬼祟祟的,那就一定不是什么好事。至少,是不能见光的。” 黄晋成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先前……薛家曾经来过两个婆子,非要见秋姐儿不可。我那时刚听了侯爷的劝说,让丫头婆子们将秋姐儿朝不象皇后娘娘的样子打扮,本来只是为了避免看着闹心而已。两个婆子见了她后,就没有下文了,听说早早就返回了薛家。我那时候就在怀疑,那两个婆子到底是为何而来呢?如果再看到黄家与你们秦家二房扯上了联系,我就想起秋姐儿生得有几分象皇后娘娘这事儿来。侯爷,您说……秦家二房该不会是听说了秋姐儿的长相,才打算接她进京去的吧?先前薛家来人,大约也是差不多的目的,只是看到秋姐儿的容貌,并不怎么象皇后娘娘,就回去了。小黄氏一直声称她能给秋姐儿安排更好的前程,我只当她是胡扯。但若她是搭上了秦家二房,要接秋姐儿进京,送入宫中……” 秦柏的脸色阴沉了下来。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的。二房母子一心要趋炎附势,妄想把秦锦仪嫁给未来的皇储,好让二房也出一位皇后,婚事不成,就连亲王嫡子的正妻位子都不能让他们满意了,说不定这一回,他们直接盯上了皇帝呢? 秦柏冷笑一声:“皇上岂是如此肤浅之人?一国之君,富有四海,皇后娘娘去世已近三十年,皇上若只是贪恋皮相,纳几个相貌肖似皇后娘娘的妃子,又有何难?二房也好,黄家也好,以为就凭黄忆秋那几分容貌,便能给他们带来富贵荣华了么?!” 真是天大的笑话!他一定要把这事儿告诉皇帝一声才行。否则,皇帝哪里会知道姻亲中还有人会用这么恶心的法子来算计他?更不会知道,皇后娘娘的娘家人里,还会有这等厚颜无耻之辈! 黄晋成见他着恼,有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小黄氏与黄忆秋皆是黄氏族人,黄氏族人在他眼皮子底下闹出这等笑话,他脸上也无光。 他向秦柏做出保证:“我这就给家里写信,让家里人帮忙提防着些。秦家二房的人,我管不了,但黄家的旁支上京,却得听我们嫡支的号令。他们想要在京中胡作非为,败坏黄家名声,也要看我们嫡支答不答应!” 秦柏淡淡地说:“为了以防万一,在信发出之前,还是得弄清楚小黄氏的真正意图才行。” 黄晋成忙道:“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他再次派出了那名侍候过黄忆秋的婆子,主动找上黄六老爷家的门。这回的理由当然不是上香偶遇了,而是黄二老爷顾虑着弟弟黄六老爷的身体状况,从老家扬州送来了几样补身的药材,托侄儿黄晋成转交。黄晋成虽然心里还在气恼,但恼的其实是小黄氏,而不是黄六老爷这位长辈,因此命家中的婆子跑了一回腿。 婆子扑了个空。黄家女眷前一日明明还去庙里烧香礼佛,今日竟都走光了。宅子里只剩下一位黄六老爷与数名老仆,黄六老爷还病了,坐在床上骂儿子媳妇呢。原来黄家人早就说好了要上京的事,但定下的出发日子是在几日后。昨日儿媳黄大奶奶带着孙女黄忆秋去上香,一回来就将丈夫黄大爷拉进房中,叽叽咕咕地不知说了些什么,黄大爷立刻就命人给妹妹小黄氏送信。小黄氏连夜赶回娘家,帮着打包行李,今日一大早,就与丈夫秦克用一道,将哥哥嫂子、侄儿侄女送上了渡江的大船,提前出发往京城去了。 黄六老爷年迈,又一直对京城之行心存顾虑,近日还病了,想要把身体养好再考虑上京的事,没想到黄大爷与黄大奶奶竟然丢下他就走。一向疼爱的孙子孙女,也象是猪油蒙了心一样,弃他这个亲祖父不顾。虽然家里还有几个老仆能侍候,但儿孙都不在近前,女儿小黄氏早已出嫁,还策划了儿子一家上京,他看她一眼都觉得生气。黄六老爷满腔怨愤,见黄晋成打发了婆子来,便冲着婆子说个不停。许多黄大爷与黄大奶奶再三说了,不能叫黄晋成知道的话,他也都直接骂将出来。 小黄氏确实是跟秦家二房的薛氏搭上了,拿黄忆秋与秦皇后相似的容貌做筹码,让薛氏答应了走门路,将黄忆秋送入宫中承宠。即使事情不成,薛氏也答应会为黄忆秋在京城说一门好亲事,必定是官宦人家里身家丰厚、前程看好的年轻子弟。上京对于黄家人而言,是稳赚不赔的好买卖,连费用都有人包了,他们又怎会不急不可耐呢?只要黄忆秋真能入宫做娘娘,黄晋成先前说的那所谓的好亲事,也就入不了他们家的眼了。 黄大奶奶带女儿去上香,竟遇上了黄晋成家的婆子。她担心消息走漏,黄晋成会来坏了女儿的好事,忙忙回家告诉了黄大爷,夫妻二人联合小黄氏,齐齐作出了立刻出发的决定。他们这一次上京,是不会跟嫡支那边联系的。黄氏在京城的嫡支,能定下族规,不许黄家女儿与宗室、皇亲联姻,又怎会愿意让黄家女儿进宫做妃子?黄晋成不知道还罢,若知道了,定要来阻拦的。如今的黄晋成,已经不再是黄大爷夫妻眼中的好兄弟、好恩人了,而是黄忆秋锦绣前程中的一块碍脚石。 婆子将消息回报了黄晋成,还说:“听六老爷的语气,似乎姑太太不但包了他们北上的费用,还连他们在京城的衣食住行也包了,又出银子为秋姐儿做了新衣裳,只是没打新首饰,说是要到京里见了秦家二太太再说。” 黄晋成冷笑一声:“怪不得呢,秋姐儿明明有了更好的前程,却还是惦记着我给她做的那些衣裳首饰,原来是没有呀!” 小黄氏为了能送侄女儿进宫,也算是大出血了。她就不怕黄忆秋未能成事,让她血本无归? 黄晋成又冷笑了一声,沉下脸来:“看来,我还真得给家里写一封信才行了。”又瞥了那婆子一眼,“姑太太这回在娘家人身上使了那么多银子,连她夫婿都拖下水了,那些银子难道全都是他们夫妻的私房?真的没有见不得光的钱么?秦氏族人应该也会有所疑虑吧?” 他一暗示,婆子就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泄露 秦含真再一次听说秦氏族人上门找祖父秦柏时,上巳节才过了没多久。她正与赵陌一道练字学画,研究着什么时候再出门踏一次青,好观察城外的青山绿水,作为绘画的参考,就听说了门房那边传来的消息。 这一回来的秦氏族人可不只三个,有好几人呢,而且个个都是有点年纪的,不象上一回,还有两位十几岁的族兄。 秦含真纳闷地跟赵陌说:“这次又是什么事呢?自从上回族叔带着两位族兄来过一趟,祖父就一直没放松对族学那边的控制,天天派管事去巡视,听说宗房克用叔那边已经收敛了不少,现在又闹出什么夭蛾子来啦?” 赵陌这一回就没有探听到什么消息了,只能根据往日的情况推断:“约摸是你们秦家族人又跟宗房生气了,秦克用倒罢了,他妻子却不是个省油的灯。我昨儿才从黄大人那儿听说,黄家人好象忽然上京去了,只留下一位黄六老爷在家里养病。老人家成天骂儿孙不孝,黄大人还打发婆子去探他的口风呢,说是小黄氏与京中你们秦家那位二太太不知怎么的搭上了,如今二太太邀黄家人上京,要帮黄忆秋进宫做娘娘呢。” “啥?”秦含真瞪大了双眼,有些想笑,“不会吧?二伯祖母有这个能耐吗?现在分了家,他们二房如今就是个六品官身,宫里都不大搭理他们的。符老姨娘又没跟着他们一块儿走,他们哪儿来的门路送人进宫?” 赵陌双手一摊:“我哪儿知道呢?听起来也觉得不靠谱。我有些怀疑这只是小黄氏在吹牛,也没把黄家人的事放在心上。反正舅爷爷和黄大人都已经知情了,还写信给京里,让京中的黄家人留意动静,注意约束黄忆秋一家的言行。有大人们看着,我俩还有什么可操心的呢?” 话虽如此,秦含真还是对族人的来意挺感兴趣的。上午的功课结束后,她拉着赵陌一块儿去正院吃午饭,就打算问一问自家祖父,族里到底出什么事了? 谁知秦柏竟不在!牛氏有些憋气地告诉她:“你祖父饭都没吃,随那些族人们一起回秦庄去了。我只能叫人匆匆包了些点心给他带去。若是误了饭时,总归还有点心能垫垫。” 秦含真惊讶地道:“这么紧急吗?到底出了什么事呀?” 牛氏道:“还不是族学那边出了岔子?其实也不是那么急,只是你祖父生气,立时就要回族里问个究竟,连饭都顾不上吃了。他还以为自己是年轻那会子么?根本就没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 牛氏一直嘟囔着抱怨,其实还是担心秦柏的身体。秦含真一边安慰着她,一边问起秦氏族学的岔子,一旁虎嬷嬷替牛氏答道:“其实是有些不大好的传闻,说宗房二爷又犯了老毛病,贪了公中的银子,全都送到他媳妇娘家去了。黄家如今合家上京,只留下一个卧病的老父,出手又大方,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银子。宗房二爷二奶奶连着去了黄家几回,还雇了马车接送人家,一直把人送到码头船上,也难怪族人又疑心到他们头上。偏偏宗房那边还有小道消息传出来,说是族学日后招的学生,都要至少考过一趟县试的才收,而且需得在四十岁以下,若是达不到这个条件,只要先生考过,说有天赋的,也可以收,但在族学中的花费就得自己出了。族人们一直盼着能把家里的孩子都往族学送的。我们老爷也说,族学是为了培养族中的读书种子。若照宗房二爷这么做,族里的读书人是能收进族学了,但那些家里没办法给他们请先生开蒙的孩子岂不就断了前程?这不是长久之法,也有违老爷的初衷,更别说还有敛财的意味。因此老爷坐不住,立时就要往族里去寻宗房问个清楚。” 秦含真不由得啧了一声:“克用叔真的会想出这种招生条件来吗?这对他能有什么好处?除了能把族里读过书又有意科举的人聚拢过去,对家族的长久发展可没好处。本来祖父就是觉得族人们读书各自为政,还有些孩子因为家中不重视,也没能得到读书的机会,才会兴起族学,有教无类。哪怕发掘的读书种子不多,也好过让族里的孩子继续无所事事。克用叔的想法,完全是跟祖父的初衷相背离的。我祖父人还在金陵呢,他就这么做,真觉得自己有那么大的权柄?” 牛氏啐道:“八成就是冲银子去的!你祖父给族学置办了学田,每年的产出都差不多是固定的。族学的人少了,花费少了,克用这个做管事的,落下的银子自然就多。再叫族人花银子送孩子入学,他又能多得一笔,简直就贪心得直冒黑水了!族长也是糊涂,他再疼儿子,也不能拿合族人的前程开玩笑!真的惹起了众怒,他这族长之位能不能坐得稳,还很难说呢!” 赵陌素来很少对秦氏族务发表看法,只是这时候坐在一旁,也听了全程,总觉得不对劲,忍不住道:“这么愚蠢的事,秦家宗房二爷怎么会想得出来?即使他真有心要借此敛财,也不该是在舅爷爷舅奶奶还在金陵的时候呀?况且他如今也不过是主理族学筹备之事罢了,并非确定了会成为族学执事。族学是什么规矩,还是要让舅爷爷做主的。怎么会在这时候有这等消息传出来?” 秦含真一听,也觉得古怪了。牛氏想了想:“如此说来,确实……不过,老爷说是族人们听到了宗房传出来的小道消息,才着急起来的,克用并未将此事公之于众。但这种事自然是越早知道越好,免得将来真叫他得了族学大权,我们又回京城了,他才公布,他老子又护着他,族中上下又能奈得他何?老爷要设族学,可不是为了便宜他秦克用夫妻俩的!” 秦含真觉得这“小道消息”四个字可圈可点,不由得又脑补了一番宅斗情节,但饭菜香味很快夺走了她的注意力,她忙专心与牛氏、赵陌一道用起饭来。 天快黑的时候,秦柏才骑马回到家中。他的脸色看起来已经缓和了许多,只是依然还板着脸。 秦含真殷勤地给祖父倒茶,替他脱掉斗篷,又为他换上了柔软干净的室内便鞋。秦柏笑着摸摸她的头,转头对牛氏道:“我怕是要在金陵多待些日子,总要看着族学建起来,规矩也都定好了,先生们上课顺利,执事之人也都尽忠职守,才好放心离开的。” 这就是他要把族学筹备之事管起来的意思了。 牛氏早有预感,叹了口气,问他:“克用是怎么回事?族长难道就真个容得他在那里胡闹?” 秦柏道:“克用不肯承认,说从没有过那等念头,族人们是自己瞎想。只是他也承认,族学的学田不多,只怕花销太大,会入不敷出,需得再想别的法子贴补,要不然就得节省些日常用度,比如少收几个没有读书天份的孩子,不免费供给笔墨纸砚,奖励的银子也可以削减些。我已是训斥了他一顿。我又不是不知经济民生之人,还能不知道金陵物价几何?百亩族田,一年至少也有一二百两的入息,怎么也够供给数十个小学生一年的笔墨纸砚了,奖励的五两十两不过是小头。书本我自会另行置办,先生们的报酬也是我来出,族人们也不是一毛不拔,亦捐献了不少田产充入族学,哪里就有不足了?再者,公中的祭田,年年出产供给四季祭祀外,还有剩余,都能让族里年年唱上一个月的戏了,花点在族学上又有什么不行?但凡有一两个孩子能读出来,合族都能受益!克用只盯着那点银子,实在是鼠目寸光!” 秦柏想起就生气。他做了几十年的教书先生,见到的都是无论穷富都要拼死读书,挣出一个前程来的上进孩子,哪里见过会因为吝啬几两银子而舍不得多收学生的学堂?无论秦克用是不是真的打算利用族学敛财,光是那斤斤计较的态度,就叫他看不顺眼了。 他已是下了决定:“不能叫克用再糟蹋了我的族学。我也知道,他如今做不成宗子了,又与兄长积有旧怨,怕从今往后就受了排挤,在族中地位大不如前,才想着要拿族学做个筹码,多拉拢几个族里有功名的人,替他撑腰。可族学关系到秦氏百年大计,不能由得几个不懂事的小辈在那里胡闹!克用父亲是我兄长,一向在族里也是德高望重,我不想伤他脸面,如今也只能自己先把事情挑起来,好叫族兄自行约束孩子了。族人们如今都站在我这边,族兄也不是不明白事理的人,想必无碍。只是我不可能在金陵久留,还需得在离开之前,为族学挑一个靠得住的执事来才行。” 牛氏叹了口气,对秦柏说:“你拿主意就好。我虽然想孙子,但也不能碍着你的正事。要怨,也只能怨克用不懂事了。宠媳妇也不是这么个宠法。再这样胡闹下去,我就得寻他娘说话了。做婆婆的,就算病了,也该管一管媳妇才对,不能叫合族都受了她的连累!” 秦柏放缓了神色,微笑着握住老妻的手:“这回是我对不住你,日后一定会补偿的。” 牛氏嗔道:“老夫老妻了,说什么补不补偿的?你这是要跟我外道么?” 秦柏又笑了起来。 秦含真默默地退到角落里,生怕被闪瞎了眼。 这时候,赵陌从外头匆匆走了进来:“舅爷爷,黄大人那边来了信。”他看了看牛氏,欲言又止。 “哦?”秦柏握了握老妻的手,起身出门,与赵陌走到了游廊外。秦含真走进里间,推开窗子一角,就听到赵陌低声对秦柏道:“太子南下的事情被人捅了出来,有御史上本进谏,让太子殿下十分尴尬。” 第一百三十五章 是谁 太子病愈回宫后,朝堂上一度风起云涌,表面上看来似乎是一片歌舞升平,海面下却隐藏着无数的惊涛骇浪。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那些在背地里站队支持各位有意争储的宗室子的朝臣们。原本正斗个不亦乐乎呢,忽然晴天一个霹雳下来,告诉他们没戏了,无论他们支持的是哪一位,都不会有好结果,他们自然要蔫了。若是谁从前为了争权夺势曾经得罪过别人,还要提防对手趁机攻击报复。而支持皇帝与太子这一边的人,例如黄家或是太子妃唐氏的父兄以及唐家的门生党羽,也要趁机刷一把存在感,对太子歌功颂德一番,好重新确立东宫的威望。 双方明里暗里过了几回招,各有得失,皇帝又在双方之间和着稀泥,朝堂局势慢慢地稳了下来。但太子的地位是重新得到稳固了,也不会再有人提什么过继皇嗣的事,曾经有意争储的比如辽王世子、晋王长子等等,都纷纷上书表明了对皇帝与太子的忠心,以及对太子病愈的“欣喜”,太子自然也顺势向这些堂弟们表达了谢意。 至于蜀王幼子?他年纪尚小,还未到入朝参政的时候,平日里也就是到后宫给太后请个安。但如今他有孝在身,无法进宫,自然要先忙活母亲的丧事,连外祖涂家都不叫他分心去管外祖母涂大夫人的葬礼,更别说是上什么奏本表忠心了。蜀王府上下所有属官都换了人,从前的幕僚因被太后以疏忽职守的罪名责罚,个个都挨了板子,伤得重的随时都会断气,伤得轻的也还在养伤呢,没个心腹人替蜀王幼子操心上书之事,只由蜀王府的新任属官循例依照标准格式上了本,代替蜀王以及蜀王世子恭贺太子病愈,谁也没问过他这个蜀王幼子需要在奏本中写些什么东西。 蜀王幼子的处境很快就落入了曾经与他相争的人眼里。辽王世子赵硕一直以来都视蜀王府为平生大敌,在蜀王勾结辽王父子企图陷害他之后,他对蜀王府上下的怨恨就更深了,如今还不趁机落井下石么?他继续拿蜀王妃与涂家派人去金陵报复他儿子的话柄说事,非要皇帝治了蜀王府上下的罪不可。反正他现在已经皇位无望了,幸好曾经在长子的劝说下,事前就上过表忠心的奏本,如今正好可以帮着东宫痛打落水狗,搏个好感,日后也有望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实权亲王。 他察觉到太后对蜀王幼子的态度变得微妙,不再那么维护了,就趁机向皇帝进言,说蜀王妃新丧,其子无法说亲,留京的理由已经不存在了,正该把人送回蜀地去守孝。这种事本来不需皇帝与太后发话,蜀王幼子就该主动上本请求的,他却闷不吭声,分明是留恋京都繁华,不想回藩地守孝了,有不孝的嫌疑。 若是皇帝接纳了他的这个奏本,蜀王幼子就立刻会被冠上“不孝”的罪名,处境只会越发雪上加霜。别提什么入继皇家,只怕连个略好些的宗室爵位,他都没资格得到了。虽说他如今已经遭到了皇家的厌弃,但因为年纪小,还有洗白的希望,而且外人也不知道他母亲到底干了什么缺德事,暂时还不会对他产生恶感。但若是顶着那个不孝的罪名,他就怎么洗都洗不白了。辽王世子赵硕此举,是要彻底将他踩到泥地里去,叫他再也翻不了身。 赵硕如此积极地上窜下跳,又是向东宫表忠心,又是想方设计挤兑蜀王幼子。蜀王幼子被他逼得苦不堪言,可是一直没法进宫见太后,太后与皇帝又不再派人来蜀王府看望慰问,蜀王幼子毕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孤立无援,又能拿赵硕怎么办呢?只能靠自己起草些干巴巴的奏折,上书自辩。但皇帝也好,太后也好,并没有对他的自辩做任何反应,只是命他专心处理亡母的丧事。而辽王世子赵硕,却已经不止一次得到皇帝与太子的赏赐了,太子召见他的时候,态度还格外亲切些。 赵硕自认为自己的做法合了皇帝与太子的心意,可见他选的这条路是对的,越发不肯放过蜀王幼子了。他坚持要以苦主的身份追究蜀王府的责任,即使蜀王妃与涂大夫人先后死了,也不肯罢休。 偏偏在这个时候,朝野间开始流传蜀王妃与涂大夫人当初派人去暗算的,其实不是辽王世子的嫡长子赵陌,而是太子殿下的传言。传言中,太子殿下病情沉重,太医们却束手无措,东宫御用的汤太医提及江南有数位名医,其中有人擅长调理先天不足身体虚弱的症状,劝说皇帝传召这些名医上京来为太子诊治。但由于他拿不准哪一位江南名医医术最高明,最终就变成了太子殿下南下求医的结果。 太子南下,确实把身体给治好了,但同时也在途中遇上了不少危险。由于行踪泄露,蜀王妃与涂大夫人才会派出死士欲行刺于他的。蜀王妃与涂大夫人固然是大逆不道,但太子白龙鱼服,也有置自己安危于不顾的嫌疑,太过轻浮了。 流言才传出,就有御史上书进谏,劝太子不要再做这种事,他是一国储君,身份贵重,他的安危关系到江山社稷的稳固,不该轻易让自己陷于险地。劝完太子,那御史又参了汤太医、东宫侍卫统领、东宫属官等一众太子身边的人一本,指他们未能阻止太子出行,又在途中轻易让太子陷入危险,大大地失职了,不但没有资格再待在太子身边,还得要追究他们的责任,重重地处罚才是。 这御史什么话都敢说,半点没给太子留面子,把本来只是在暗下流传的传言拿到朝堂上来讨论,还直接对准太子身边的人开怼。太子坐在朝堂上,真是尴尬得很。他可以为自己的轻忽出行而向皇帝请罪,但不能真的让身边人受罚。他们一路护着他,劳苦功高,若不是有他们在,他只怕早就不存于世了,又怎会因为御史的几句话,就寒了功臣的心? 皇帝也无意采纳这名御史的建言,并且替太子做出保证,表示他今后绝不会再行轻率之举,让自己陷于险地了。皇帝一心要护着太子,那御史虽然不满,很想要继续追究下去,但他的同僚却不是蠢的,暗中扯了他一把,挤眉弄眼地暗示了半天,终于把他给摁了下去。 但这个流言的传出,还是给朝中带来了不小的影响。 首先,赵硕那所谓苦主的控诉就显得有些可笑了。既然蜀王妃与涂大夫人派人暗算的根本不是赵陌,赵陌只是为太子做了挡箭牌,那赵陌的父亲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是苦主的,他也没有了理由揪着蜀王幼子不放。 但与其同时,本来蜀王妃的罪名只是寻宗室小辈的晦气,如今却变成了意欲行刺太子。这是十恶不赦的重罪!即使蜀王妃已死,也不能轻易饶过了。蜀王与蜀王世子都要受她牵连获罪,蜀王幼子同样如此。蜀王妃本来就已经很冷清的葬礼,恐怕也不能继续下去了,因为她的王妃名头很快就保不住了。蜀王府上下摊上这种谋逆重罪,能不能存在下去,还是未知之数呢。 蜀王府中的孙先生等幕僚自打听说了流言的事之后,就知道此事不能善了,只得硬撑着伤势,挣扎着与蜀王幼子商量,草拟出一份请罪的折子来,由后者递进宫中。他们只盼着太后对蜀王幼子的疼爱不是假的,蜀王幼子年纪又还轻,还能拿“不知情”三个字搪塞过去。但能有多少效果,还要看皇帝的心情。 孙先生如今真是恨已死的蜀王妃入骨。倘若不是她自作聪明,又怎会让蜀王府陷入如今的境地?他咬牙劝说蜀王幼子:“小公子不要为孝道所限,眼下乃是生死存亡之际,顾不得许多了,千万要咬紧了牙关,将事情全都推到王妃身上!还有刘敢那边迟迟没有消息,只怕也是凶多吉少。为防万一,小公子还是将那庄上的人先行遣散了吧。若是不放心,也可以给他们发些银子,让他们先回蜀地躲藏起来,等事情平息下去再说。” 蜀王幼子目光微微一闪,抿了抿唇:“我知道了。先生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退出房来,他心中一叹,知道有些事情恐怕只能先放弃了。他的母妃怎的就那般愚蠢呢?先是瞒着所有人闯下了大祸,死到临头了,指望她能把最后一件事做好,结果还是失败。早知如此,他还不如不指望她呢! 且不说蜀王幼子如何应对危机,太子南下的秘密被泄露出去,朝中又是一番明争暗斗。曾经支持宗室子入继皇室的几方人马不约而同地联合起来,打算拿这件事作文章,转移世人的注意力,好让黄家、唐家等人不再咬着他们不放。而黄家、唐家等人,又将目标转移到蜀王府头上,一心要将这家乱臣贼子给踩下去。朝中似乎又乱了起来。 秦柏听赵陌说完,脸上的表情已经麻木了。事情会有这样的变化,实在是出人意料得很。到底是谁泄露的消息呢?这绝对不是皇帝与太子的本意。 秦含真在窗里听着,也觉得古怪得很。知道太子南下的人不少,知道蜀王妃与涂大夫人派人来暗杀太子的人就更少了,但这当中有谁会泄露消息呢?这秘密一传出来,太子尴尬了,东宫一脉的支持者们也没有得到什么明显的好处,而蜀王府的处境更是雪上加霜,他们都没有理由说出去。秦家的人是不会说的,秦简连家人都没提呢,剩下的人不是太子身边的死忠,便是还留在金陵,客观上来说,也不象是会泄密的人。 那么泄密的又会是谁? 第一百三十六章 恩旨 关于泄密的人选,从巡抚衙门到黄晋成,各有各的猜测。 巡抚衙门在暗地里展开自查,看是不是内部知情人员向京城的亲友透露了口风。但由于巡抚衙门里真正知道事情是怎么回事的人本就不多,最终也没查出什么来,只能判断并非本衙门泄的密。 黄晋成对自己的亲兵十分有信心,到秦家来与秦柏通过气后,也觉得秦柏、秦含真都不可能向外透露机密,赵陌主仆在金陵的言行都是可以追查得到的,并未与京中辽王世子联系。而辽王世子一直以为儿子才是被刺杀的对象,才会咬着蜀王府不放,消息走漏后也有些下不来台,明摆着不是知情人。黄晋成由此只能推断很可能是京城那边出的问题。 不过无论是黄晋成,还是秦柏、赵陌,都觉得泄密的绝不会是蜀王府方面的人。他们固然是从头到尾都知道内情,可蜀王妃死后并没有暴露真相,只是声称急病而亡。太后重罚王府中人,也没有要了谁的性命去——因为受罚时伤势过重而后身死的不算。剩下的人谁也不会蠢到自曝,因为蜀王妃要杀一个宗室晚辈,跟她要杀太子,性质是完全不同的。真相传出去,大家都成了谋逆罪人,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所以,即使辽王世子赵硕拿着一件他们根本没干过的事死咬着不放,他们也没有反驳回去的意思,只是单纯自辩而已。 东宫、金陵、辽王世子、蜀王府,还有唐家黄家,都没有泄密的理由,难道会是太子身边那些太医侍卫们露的口风吗?秦柏觉得最好不要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就怀疑到这些功臣身上,黄晋成却想起了另一个可能的人选。 “赵碤?”秦柏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谁,“前晋王世子?如今是得封了宗室辅国将军的爵位吧?黄大人怎会想起他来?” 黄晋成道:“赵碤生母管氏,也就是前晋王妃,乃是京中曾经的世宦名门管家的嫡出大小姐。管家可不是一般人家,先帝元后便是管家女,她虽然已经去世多年,但在宫里还有些根基。赵碤当初上京谋算皇嗣之位,多年来一直混得风生水起。他一个藩王之子,凭什么能得太后、皇上青眼?先帝元后所留下来的人脉居功至伟。若不是他自己昏了头,连孝道都不顾,又怎会落到今日的田地?他们母子入罪后,管氏将所有罪名揽到自己身上,换得儿子平安脱罪。她自己死了,管家也大受打击,家中子弟官职几乎被一捋而空,如今已是寻了借口,告病归乡了。但管家在宫中是否还留有人手,就连皇上,只怕也说不清楚。” 曾经的六宫之主若想在皇宫里安插人手,根本不必局限于一宫一殿。除非皇帝将宫人全数换了,否则也是拿这些人没办法的。不过管家即使在宫中留有人,也是几十年前的老人了,干不了什么事,顶多也就是传传消息罢了。三十年来,宫中有那么多的机密事,这些人都没能有所作为,可见不成气候。皇帝早就将他们抛诸脑后了。 黄家作为秦皇后的外家,由于秦皇后娘家兄长不给力,他们几乎就是作为秦皇后的娘家助力而存在的。这些宫中的隐秘,黄晋成也有所耳闻,只是从前没有放在心上罢了。如今太子南下之事泄露,他想来想去,无意中怀疑到赵碤身上,就把先帝元后在宫中留下的这批人手跟后者联系了起来。 也许,是太子回宫后,宫里的人知道了内情,把消息泄露给赵碤了呢?他在整件事里几乎就是个隐形人,可曾经的竞争对手蜀王幼子与辽王世子都在这件事里吃了瘪,太子也受了点影响,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似乎还是有动机的。 除了宫里的人手以外,赵碤曾经在京城多年,也有自己的人脉,他还曾经处心积虑地跟东宫的人结交。至于是想跟太子打好关系,还是有别的不可告人的目的,就没人知道了。反正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被圈禁了。若说他是从东宫那边听说了什么,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倒是他岳家王家那边,由于王大老爷在他出事后另择宗室女婿,换了一个支持对象,对他不闻不问,赵碤似乎有些怨恨。重获自由后,他就一直跟王家过不去,不可能从王家得到什么消息。再说,王家目前的支持对象辽王世子,就一点都不象是个知情人的模样,王家想必也不可能听过什么风声。据说王二老爷又病了,已有些日子没有进宫当值,王家又没了一个消息来源。 由于曾经大力支持皇家择嗣,还先后寻了两个宗室女婿的关系,太子回朝后,肯定会看王家不顺眼。如今王家正老实着呢,倘若真的知道了太子南下的真相,也没有理由曝出来,顶多就是私下知会辽王世子一声罢了。 秦柏听黄晋成分析了半日,却只是推测而已,半点能当实据的干货都没有,不由得说:“黄大人,这只是你的怀疑,却没有证据,如何能做得准?还是不要再提起了。” 黄晋成道:“侯爷不知,这个赵碤,素来是个眦睚必报的主儿。象这回这样的招数,他从前没少使,都用来打击报复曾经得罪过他的人了。我是没有任何证据,又远在千里之外,但我觉得,这事儿多半就是他做的!” 秦柏摆摆手:“此人如今已不成气候,不过是在京中苟延残喘罢了。黄大人若真有怀疑,写信回京,让家里人多提防就是了。眼下还是先关注那蜀王府的动静。传言既出,蜀王府除了上折自辩,难道就什么都不做了?即使蜀王幼子年少,蜀王与世子却不可能坐以待毙的。” 这话倒是真的,没过多久,蜀王在蜀地闻讯,也终于上折自辩了,一再声明自己父子都是清白的,对王妃在京中所为毫不知情,又道次子年幼,在京中经历了丧母之痛,实在可怜,请求皇帝允许他接幼子回藩地守孝。 他这是不得不选择退一步了。蜀王妃出事,他如今只能先保住自己,再试着保一保儿子。继续让幼子滞留京中,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太子已病愈,皇帝不会过继嗣子,储位皇位都已无望,藩王的富贵却不能再丢了去。 然而,面对蜀王的一片慈父之心,皇帝也感同深受,也觉得蜀王应当对蜀王妃的所作所为不知情。蜀王幼子赵砚独自在京,年少丧母,又要独立处理母亲后事,实在不容易。皇帝特许蜀王带世子上京奔丧,与幼子团聚,也让世子有机会能送生母一程。否则蜀王妃死在京城,她的长子却连见她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岂不是显得皇家太过无情了? 太后、皇帝先后下了恩旨,现在就看蜀王有没有胆子上京奔丧了。若是他真的连世子一块儿带去,万一叫皇帝一网打尽,可是连逃都没法逃的。可圣旨已下,他又能用什么理由推拒呢?若是留下世子,自个儿上京去,他又得担心世子会落得个不孝的罪名。 蜀王会如何抉择,外人尚不得而知。金陵城里的秦含真与赵陌闲聊时说起,还私下笑道:“蜀王一家这么大胆,放他们在藩地里独霸一方,真是便宜他们了。皇上要是真的借机将他们召进京中,就让他们留在京城王府,说是恩典,他们还敢跑了吗?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他们想做什么都做不成了。至于蜀地那边,皇帝趁机派人去接手,也好断了蜀王府的根基,叫他们没钱没粮,也就不敢再妄想不属于他们的东西了。” 赵陌笑了笑:“我看皇上兴许真是这么打算的。蜀王大约也是心中有数,否则不会至今没个动静。京中传旨去蜀地,都是用的快马,他早就该收到旨意了。” 秦含真聊两句蜀王的闲话,也就不再多说了,她刚听说了好消息,要与赵陌分享:“殿试的结果下来了,我表舅今科高中,进了二甲,好象是二十来名的样子,成绩还不错。庶吉士大概是没希望了,但吏部派官,应该可以得个不错的缺。我听祖父说,父亲在京城正在帮忙活动呢,长房也有出力。” 长房姚氏曾经因为秦简忽然回京一事,对三房生出怨言来。但如今,这些怨言已经被她抛在了脑后。太子南下的真相泄露,外人如何且不说,长房就已经猜到了秦简忽然回京的真相,他定是陪着太子同行回来的! 这可是难得的功劳。秦柏不声不响就让侄孙沾了这个光,虽然秦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但有了这个功劳,今后的前程大好,简直叫长房上下惊喜不已。姚氏对三房,如今只剩下感激了。就连许氏与秦仲海,也都分别写信南下,向秦柏表达了谢意。 牛氏还是看了信,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得知秦柏、秦含真与赵陌都知情,就她一个被蒙在鼓里,还有些生气呢。不过被秦柏哄了几句,秦含真再撒个娇,赵陌送些她喜欢的礼物讨好一番,她也就消了气。太子什么的,其实离她有点远,不过得知赵公子就是太子,她还是夸了太子一通好话,心中生出几分亲切感来。 长房与三房关系更加和睦,这是好事。吴少英中了进士,更是好消息了。京里秦平的来信里,大部分都是好消息,只有一件事,叫人不得不在意。 吴少英在京城偶然遇见了何氏,虽然只是远远看见,却是一眼就把人认了出来。据他说,何氏衣着光鲜,还有许多男女仆妇跟随侍候,其中一个管家模样的男子出手阔绰,言行举止看着不象是一般人家出来的。 何氏久久没有消息,她这是傍上了什么大有来头的靠山吗? 第一百三十七章 寻亲 吴少英对何氏怀着深切的恨意。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那就是何氏烧成了灰,他都能认得出来。因此,他非常确定自己见到的人就是何氏,并不是人有相似,又或是他认错了。 他当时虽离得有些远,但并没有被何氏发现。他远远地盯着何氏从一处绸缎庄出来,上了一辆装饰颇为华丽却没有家族标记的马车,然后便在男女仆从的簇拥下离去了。她的排场很大,打扮得也非常光鲜,十足一副豪门贵妇模样,随从们对她也挺恭敬的,可见她在新的靠山面前颇有些体面。只是不知道,她如今是什么身份? 吴少英跟着马车走了一段路,直到马车越走越快,他再也跟不上了,才失去了它的踪影。但他还是发现,那辆马车以及随行的仆从们,是进了一处达官贵人聚居的街区,与承恩侯府只相隔几条街而已。即使不知道何氏去的是哪户人家,也能猜到那应该不是一般的府第。 吴少英立刻就将这件事告诉了秦平,二人商议着,要不要把何氏的去处找出来?秦平是不想再与这个女人打什么交道了,即使他有心报复,也要考虑梓哥儿就在他跟前呢。不过吴少英劝他的话十分有道理,即使不跟何氏有任何接触,也要查清楚对方的下落,需要找人的时候才不会抓瞎。当然,他们也写信来向秦柏与牛氏请示,问他们是否对何氏有什么想法?是否需要给这个女人一个教训呢?有了秦柏与牛氏的准话,他们行事也能少许多顾忌。 秦含真上一回听说何氏的消息,还是在秦平去年年末的来信中。秦平也是从秦安与卢嬷嬷自大同发回来的信中得到的讯息。 当时何氏悄悄带走了寄居在陈家的女儿章姐儿,母女俩带着几个心腹,坐车逃离了临县,据说是往京城的方向去了。本来秦平还提防着她们会不会是到京城找梓哥儿,但一直没见她们上门,因此也就松了口气。秦含真曾经怀疑过,她们兴许并不是真的去了京城,只是恰好往那个方向逃走而已。 如今谜底揭开了,何氏确实到了京城,还过得很不错,却没有上门找梓哥儿的意思,至少秦平没有发现她有找上门来的迹象。秦含真虽然觉得梓哥儿有些可怜,但心里还是高兴的想法更多些。 她才不管何氏投靠了什么人呢,只要对方不来碍着他们秦家人的平静生活就行了。不过,考虑到何氏的心性歹毒,又与秦家结下了仇怨,防人之心总是不能少的。 秦含真觉得,在给父亲回信的时候,得多劝几句,让他千万不能轻易放过何氏,别总想着省事,一定要查清楚她到底是找了谁做靠山,又打算做些什么。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她存心要害人,他们早早打听清楚了,也能及时阻止。 秦含真觉得很奇怪,何氏无缘无故,为什么要到京城去?她在那里又没有亲友可以投奔,梓哥儿真的不在她的目标计划之内吗?他一个小孩子,还没到懂事的时候,或许还有些怀念自己的母亲,不能让他被何氏重新拉拢过去。秦含真想到自家祖父母对梓哥儿的疼爱,就觉得不让他与他的生母见面,对他的未来更有好处。 这个世界上,不是什么样的父母都值得敬爱的。 秦含真跟赵陌抱怨了几句。她如今跟赵陌相处起来,已经亲近了许多,也随便了许多。很多本来不肯告诉人的话,她也乐意与赵陌提起了。她对何氏怀有仇恨的原因,略过关氏自尽的具体详情,大概的事由她也陆陆续续地告诉了赵陌。 赵陌颇有些吃惊,只觉得何氏的所作所为透着古怪:“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明知道表叔并没有死,却瞒着这么重要的消息,后果也不过是让舅奶奶病上几个月。她与你母亲作为妯娌,相处的时间又不多,能有多大的仇怨?即使是为了争夺家财,也没必要这般赶尽杀绝。要知道,她清楚表叔迟早会平安归来,又或是让人送来平安信的,那时她的谎话就要被拆穿了,她又要怎么办?除非她有必须要逼死你母亲的理由,如果不这么做,就会轮到她自己倒霉。” 秦含真道:“我听说她哥哥曾经在晋王妃的庄子上做管事,他们兄妹算是晋王妃与世子那边的人吧。既然是晋王世子派人去追杀的秦王殿下,兴许他们兄妹知道些什么,以为我父亲迟早会送命,因此就有恃无恐了呢?其实我觉得,她做事太狠了。多大点的仇怨,就动不动要人性命。她这种人,无论怎么从重处置都不为过。除了我母亲,她手上估计还有更多的人命。当初因为顾虑梓哥儿,竟然任由二叔对她从轻发落了,只是休了她,再把她送到庵里去而已。她依然还是自由身,能吃能睡,手里有钱,想跑就跑了,如今还带着女儿到京城来过上了好日子,真是便宜她了!” 赵陌沉吟:“算算时间,她上京的时候,似乎差不多是前晋王世子……那位赵碤堂叔结束了圈禁,被赐爵赐宅的时候吧?难不成她是上京投奔他去的?可是……她哥哥才是曾经为晋王妃做过事的人,她又是以什么身份投奔过去呢?” 秦含真哂道:“她脸皮这么厚,说不定就硬缠上去了。我听说前晋王世子娶的也是王家女,想必他如今即使爵位低些,日子也能过得相当富足吧?家里多收容几个闲人,应该还是养得起的。” 赵陌抿了抿唇:“赵碤堂叔跟王家已几近反目。” 秦含真一愣,心想那赵碤是被抄过家的,爵位也旁落了,亲妈被赐死,外家又离开了京城,他才结束了圈禁,拥有了爵位与宅子,若失去了妻子娘家的支持,他的身家如今应该不会很富裕。何氏真的是赖在他家里吗? 秦含真说:“如果何氏真的是投奔了你这位堂叔,那她以后能干的事是有限的,估计不会有胆子来招惹我们永嘉侯府。只需要写信跟父亲、表舅说一声,让他们多加留意就好了。” 赵陌顿了一顿:“赵碤堂叔……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秦含真愣了一下:“表哥你的意思是……”赵碤会帮着何氏来报复秦家?还是借何氏来结交秦家?无论哪一种都不可能吧? 赵陌只是笑了笑,没有给她肯定的回答:“没什么,我……我兴许只是多想了。咱们就在信里提醒表叔和吴先生一声吧。” 秦含真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她的书信连同秦柏、牛氏夫妻的信,一道被送回京城去了。接下来的日子过得相当平静。他们偶尔会在天气好的时候出门游玩一番,但秦柏还是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即将筹备完成的族学上。 他为族学请了几位先生,按着学生的不同进度,安排先生们分别教导三个班级,分别是针对未开蒙或初开蒙小学生的丙班,略有基础朝着县试、府试与院试努力的乙班,以及已得到秀才功名,有意往更高层次发展的甲班。如今,族里但凡是有意读书识字的子弟,都已被编好班级,收编入学了。不象秦克用曾经提出过的方法,择优录取,而是所有适龄子弟都能入学。 秦柏的想法是,秦氏家族的子弟,至少要读完丙班,接受基础的教育。如果没有读书的天赋,结束了丙班的课程后,他就可以自寻出路了。能写会算,又有秦家的背景,拥有这等条件的人在江宁一地已经足可立足。而有读书天赋的人,则可以继续就读乙班与甲班的课程,争取功名,为家族争光。 秦柏亲自试过所有入学子弟的基础,判断当中有三四个人颇有天赋,有考取功名的潜力,还打算要亲自指点他们的功课呢。他在族中虽不能久留,但略为调|教几个孩子,还是没问题的。 秦柏积极地参与着族学事务,族人们也都只有夸的,独秦克用有些不快。他的父亲已经私下告诉过他,因六房秦柏不喜,估计这族学的差使是落不到他头上了。等族学正式开学,他这个负责筹备的人,就要功成身退,交出手中大权。 但秦克用哪里甘心呢? 小黄氏知道他在烦恼什么,但她也没法子。族学事务,已经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只要族长不肯松口,又有那么多族人的反对,秦克用就算再不甘心也没用。 她只能安抚丈夫道:“忆秋已经往京城去了,只要她那事儿能成,你还怕日后没人给你撑腰么?到时候便是公公婆婆也要待我们客气三分!” 秦克用瞥了她一眼:“那还不知要等到几时呢。银子已经花了出去,我们手头的积蓄不多了,如今又丢了族学的差使,我心里实在是没底。” 小黄氏只得说:“没事的。老爷还是护着你的,只是碍于六房的三叔罢了。但三叔在金陵能待多久?等他一走,我们再想办法磨一磨老爷,这族学大权还不是你想拿,就能拿回来了么?二爷只管放心就是。” 秦克用叹了口气。虽然心中仍有不安,但他已没有了别的选择。 秦克用夫妻俩老实了,秦柏主持族学事宜,自然就事事顺利。眼看着族学事务走上正轨,族中的孩子能安心读书,几个有望考取更高功名的年轻子弟,在他的指点下,功课也大有长进,秦柏心里就别提有多高兴了。 只是这份高兴没能持续多久,三月末,秦平自京中又有信来,提起一件不大令人高兴的消息:何氏上门寻亲来了。她要见梓哥儿。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上门 何氏上门的时候,可不是吴少英偶遇她的那一回那般,衣着光鲜,呼奴唤婢。她打扮得颇为朴素来的,据秦平描述,有点象是京城里小官人家女眷的穿戴。 她拿了王家的名帖上门,承恩侯府门户那边不敢大意,立时就报进了内院。只是那日时机太巧了,承恩侯夫人许氏带着次媳闵氏出门赴某位国公夫人的寿宴,长媳姚氏刚刚迎来休宁王府的一位女眷,正在花园待客呢,离得远,一时半会儿出不来。门房见何氏拿的是王家的帖子,虽说王家如今已经落魄了不少,但到底是姚氏外家,秦家姻亲,也不敢太过怠慢,便留何氏在门房里略歇一歇脚,还奉了茶。 何氏便趁机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声称自己是秦家五爷秦安的妻子,因着卷入了大同城中武官内眷放印子钱的案子,使得丈夫被人非议,就被送去庙里祈福了。后来听说儿子随公婆上了京,心中实在想念,就瞒过丈夫,带着女儿与仆人前来寻亲。又因为囊中羞涩,她只能放下官家太太的架子,投靠一位达官贵人,靠着她身边侍候的嬷嬷从前曾经在那位贵人家里做过女管事的面子,寄身在那位贵人家里。幸而那家的女眷颇为同情她的遭遇,对她多有接济,将她视作密友。她如今日子过得安稳了,也还算富足,便上门找儿子来了。 她说自知婆家如今已经显赫非常,跟从前不能比了,也不祈求能一直坐在秦五奶奶的宝座上,只是好歹别叫她母子分离,毕竟儿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儿肉呀。 她还说女儿也跟着上京来了,同样非常想念弟弟,天天问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弟弟,她这个做母亲的却没办法回答,心中心酸无比。但今日上门,本来也是试着来的,不敢唐突,就没把女儿给带过来。 何氏的长相是相当有欺骗性的,穿戴稍朴素文雅一些,说话可怜一点,再掉几滴泪,门房里的人已经信了她是位端庄秀雅的妇人。虽然不知道五爷秦安跟她之间是怎么回事,但何氏含糊了自己已经被休的事实,又没明言自己才是放印子钱的主谋,门房的人只当她还是秦安之妻,仅仅是被卷进旁人的祸事中受了殃及,态度立时恭敬了几分。不过,他们还算有分寸,知道没有主人家发话,是轮不到他们擅长主张的,因此没有当场叫出“五奶奶”的称呼来。 当时门房里还有几位别人家上门求见或送礼的男女管事、随从等,他们没那么多忌讳,又有心要攀附承恩侯府,却是先一步叫了“五奶奶”,也不敢与“秦五奶奶”平起平坐,都纷纷站起了身,向她见礼。何氏举止端庄地向他们问了好,又让跟在身边侍候的媳妇子赏了众人荷包,十足一位谦逊亲切的官太太模样。 到了这一步,门房就不好再让何氏这位疑似“秦五奶奶”的女眷待在门房里了。她跟门房里其他的管事、随从们分出了阶级,身份、男女有别,再叫她与其他人同处一室,就失礼了。门房迅速请示了前院总管,把何氏转移到了前院的一处小花厅里去,就主仆二人待着,等候着承恩侯府的女主人们前来相见。 姚氏那边得了信,却不可能丢下客人,脱身前来。不过姚氏听说过些三房内眷的事,知道五弟秦安的这位前妻已经被休了,是因为放印子钱的事,好象还有些旁的不可说的错处,与四弟秦平父女俩有些过节。匆忙间,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何氏,但四弟秦平早有嘱咐,说要是有陌生的妇人上门来见梓哥儿,一概拦着不许让梓哥儿知道,更不能让他们见面。 有了秦平这句嘱咐,姚氏也就知道该怎么打发何氏了。她让身边的大丫头前去见何氏,借口说三房的人不在家,秦平也正在宫中当值,不认得何氏身份,还请留下住址,先行回去,等她从秦平处得到了确认,再与对方联系。 姚氏还让大丫头给何氏送了点不轻不重的礼,也是让她别空手而归的意思。这却不是给何氏的脸面,而是给王家的。何氏既然是拿着王家的名帖上门,又自称在京城投靠了某位达官贵人,并与对方家中的女眷关系良好,姚氏自然不能太不给面子,直接把人轰出门去。 何氏听了大丫头的话,低头拭泪了半天,才哽咽着问能不能让她先见一见儿子。她一副思子成狂的慈母模样,姚氏的大丫头都被她哭得心软了,但姚氏的吩咐是不能违逆的,大丫头只能硬着头皮说梓哥儿不在家,跟着他祖父母去庙里上香了。 何氏却早知道秦柏夫妻出京去了,并没有带梓哥儿,这话不过是在搪塞她的,便又哭了一场,然后说想让家中女儿来给府中的长辈请安见礼,顺便见见弟弟。她虽是戴罪之身,女儿却是无辜的,她一时冲动,违了丈夫之意,将女儿带离大同,却连累女儿流落在外,只能寄居他人家中,长期以往,不是办法,对女儿的名声也有影响。她也许保不住这秦五奶奶的身份了,但总不能叫女儿也跟着受苦,云云。 大丫头哪里敢做主?只能再次去请示姚氏。姚氏却没听说秦安还有一个女儿,家中女孩儿序齿的时候,可没提三房除秦含真外,还有别的孙女,也不敢轻易应下,只说长辈不在家,三房也没人做主,还要请示了长辈再说,再次暗示要送客。 何氏这才低头抹着泪,带着身边侍候的媳妇子走了。不过这个媳妇子也不是寻常人物,在等候姚氏发话的期间,她已经拉着承恩侯府茶房侍候的丫头婆子们,还有等候在那里的休宁王府的仆妇们念叨了半日,说秦家不能因为发达了,就不认她们奶奶了。她们奶奶也是官宦人家的千金,死去的老爷乃是太子妃父亲的门生,若不是家道中落,也不会嫁给了还未发达的秦安。那时候她们奶奶没嫌弃过夫家,生儿育女、打得家务,样样都尽心的,如今怎么夫家发了达,就把她们奶奶给抛弃了呢? 何氏主仆留下了一堆的八卦消息,告辞离开了。姚氏送走了休宁王府的客人后,得知王府的仆妇们在小花厅旁的偏厅等候时,也听了何氏身边奴婢的闲话,也是无语了。她派人去查看了梓哥儿的情形,又悄悄传了夏荷过来问话。夏荷是三房从大同带过来的,又是梓哥儿身边的老人,定然清楚梓哥儿的母亲是怎么回事。 夏荷听说何氏来了,也吓了一大跳。她知道不少内情,却也清楚主人家是不许她们这些下人乱说的,便咬紧了何氏是因放贷之事被休的,主人已经断绝了其与梓哥儿的往来,再多的,就不敢讲了,只请姚氏去问秦平。 姚氏只得叫人给秦平传了信,秦平当晚就回府来了。他先去看过梓哥儿,问明夏荷,梓哥儿对何氏上门一事一无所知,才放心去见秦仲海与姚氏夫妻,再三郑重地言明,不能让何氏进门。 但他并没有说清楚何氏除了放贷以外,到底还犯了什么大错,也是不想再提起关氏冤死一事。况且当日旧事,与他护送秦王上京颇有关联。提起这些,自然免不了要提到前晋王世子赵碤,他还是王家女婿呢,虽说目前已经反目,但他的妻子王三姑奶奶跟娘家人的关系却还过得去。这位王三姑奶奶,未出嫁时就与姚氏相处得不错,如今也有重新恢复正常往来的迹象。秦平就不想跟长房多提那些往事。 长房虽然是糊里糊涂的,但也明白了秦平的意思,没有再跟何氏接触了。只是秦平心里有些放心不下,也觉得挺纳闷的。 何氏进京已经有些日子了,还曾经被吴少英撞见她衣着光鲜,呼奴唤婢地出行,也不见她那时如何思念儿子,怎么如今又换了一身妆扮,到承恩侯府来扮可怜,要求见梓哥儿了呢? 秦平怕她又有什么谋算,不敢大意。除了严防死守外,也要写信给父母,请他们的示下,看应该如何应对。毕竟,如今何氏不象是孤身无援的样子了,狐假虎威的,还有传播流言、抹黑三房的意思。秦平与吴少英商量过,后者倒是想下狠手,但秦平还要顾虑秦安与梓哥儿。 不是秦平瞻前顾后,若是他一直在京城坐镇,倒也不怕何氏什么。何氏以为能靠着扮可怜来逼着秦家重新接纳她,完全是妄想。且不说秦安不在京城,秦平完全就是她的仇敌,怎么可能会容她回归?她放再多的流言,秦平这位苦主一发话,谁也不会放着身怀圣眷前途大好的武官的话不管,把一个弃妇的谎言当一回事的。京城,跟大同可不是一样的地方。 然而,秦平如今刚刚得了消息,言道皇帝有意放他外任,跟此前听说的风声大不一样,十分出乎他意料之外。反倒是弟弟秦安,并没有调入京中,听闻只是在大同升了一级。 秦安不上京,倘若秦平再放了外任,三房就只剩下梓哥儿一个在京城了。永嘉侯府已经改建完毕,随时可以入住,但梓哥儿小小年纪如何能当家?全靠长房照看罢了。但长房并不十分清楚何氏旧事,即使将实情相告,也不知是否能真的把人拦下来了。秦平心中有些犹豫不安,只能向父母求助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纳妾 看完秦平的信,秦柏、牛氏与秦含真都有些无语了。他即将外放这么大的事,居然只在信中一笔带过,反倒是将何氏上门的经过写得如此详细,仿佛对他来说,何氏给他带来的威胁,更大于他升官的事实。 牛氏忍不住道:“平哥真是气昏头了,他要骂那贱人,只管骂去,但好歹也要记得告诉我们一声,外放是怎么一回事吧?他几时出发?是外放到哪里去?做的什么官?这些要紧事他通通不提,岂不是叫我们替他担心?!” 秦柏微笑着说:“不必担心,平哥不会有事的。”虽然眼下稍微早了点,但皇帝早就对秦平的前程有过规划,也都告诉他知道了,他心里有数。 秦含真也道:“是呀,祖母。这是皇上要升父亲的官。别说我们家刚刚才立下了大功劳,就算是没那功劳,光凭咱们家跟皇上的关系,皇上也不会坑了父亲呀。他给父亲安排的去处,多半是个好地方,对父亲将来的前程大有好处的。” 牛氏想想也对,笑道:“是我糊涂了。不过,没想到你二叔最终是在大同升了职,没能进京。”她叹了口气,瞥了丈夫一眼,“这可如了你的意了!只是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安哥一面呢?他又什么时候才能再娶一房贤惠的媳妇?” 秦柏清了清嗓子,没敢直说是自己在给皇帝的信里请求后者这么做的,而且若无意外,秦安估计会有很长的时间都不可能调往京城,直到他把他的老毛病给改正了为止。牛氏原本以为他只是让皇帝给秦安安排一个安稳些的官职而已,并没有发现丈夫真正向皇帝提了什么样的请求。若是她知道了,估计会生秦柏的气吧? 秦柏转移话题:“何氏确实是个麻烦。还好何氏一家以及青杏兄妹都随我们到南边来了,否则叫何氏认出了他们,纠缠上来,也叫人烦心。如今平哥与梓哥儿都还住在承恩侯府,要等我们回了京城,才正式迁居新府。且叫长房的人帮忙拦人吧。只要何氏不去扰了梓哥儿的平静,我也懒得理会她在京中攀上了哪户人家。” 牛氏冷哼道:“若不是看在梓哥儿的份上,我真恨不得撕了这贱人!” 秦含真有些不满地说:“为什么总要顾虑梓哥儿呢?我看梓哥儿未必不知道他的生母是坏人。日后跟他说清楚就好了。何氏干了那么多的坏事,还天天找上门来给我们家添麻烦,祖父祖母和父亲一再容忍,也不是长久之计。我看何氏就是因为知道祖父祖母看重梓哥儿,所以才有恃无恐的。当初她不就是因为仗着生了儿子,才敢挤兑我娘的吗?” 秦柏与牛氏对望一眼,后者忙搂过秦含真,轻声问:“桑姐儿今日是怎么了?难不成因为何氏那贱人,竟恼了你弟弟不成?” 秦含真道:“我对梓哥儿没什么好怨恨的,他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也没为了何氏来跟我做对。我只是觉得,祖父祖母不必因为顾虑到他,就总是对何氏从轻发落。本来是为了处罚她,才让二叔休了她,把她送到庵堂里去的。结果如今她没有反省自己的过错,反而带着女儿逃跑了,还在京城傍上了大人物,过上了富贵日子,还有胆子找上我们家来叫板了。她的脸皮固然很厚,但我们家对她太过心慈手软,才是她会如此嚣张的真正原因。她干的那些事,换成是任何一个没有家世背景的女人,就算不流放,牢狱之灾也是免不了的,足够她脱一层皮了。我们家如今是朝廷封的侯府,也该尊重一下朝廷律法,叫她受到应有的惩罚才是。” 秦柏老脸不由得一红,轻咳一声,低头喝茶。 牛氏很有耐心地跟秦含真讲道理:“有些事,咱们家不好说出去的。叫外人知道了,难免要说你二叔和梓哥儿的坏话。你二叔是有错,犯了糊涂,可如今他已经明白过来了,总不好让他因为讨错了媳妇,就误了前程。梓哥儿年纪还小呢,叫人知道他母亲是那样一个货色,他今后在外头也抬不起头来。再者,何氏那贱人当初陷害你母亲,要坏她的名声,还在县里传她的闲话。那些话虽然咱们家早就澄清过了,但依然还有人私下念叨两句,什么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你想想,在熟悉你母亲的米脂县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没人认得你母亲的京城呢?那种名声,哪怕是沾上一点,都叫人恶心,没得让你母亲死了也不得安宁。你表舅也要受牵连。我和你祖父都知道,这事儿委屈了你父亲和你,我们也对不住你母亲。可活下来的人,还得要过日子呀。” 秦含真抿着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那就跟长房的人说实话吧。让他们去拦着何氏。管她在京城傍上了谁家呢,除非是皇上,不然谁家还能逼着我们永嘉侯府做什么不想做的事吗?” 牛氏听得笑了:“那贱人哪儿来的福气能认得皇上?想必不是晋王世子家,就是哪家官员吧?我看那个晋王世子家更有可能,不是说何子煜从前是晋王妃庄子上的人么?” 秦含真哂道:“晋王世子已经不是晋王世子了,不过就是个寻常宗室子弟。往日我听他的传闻,都不是什么好话,怎么如今他忽然变成了善心人士,肯收容一个他母亲私房庄子上曾经的工作人员的妹妹和外甥女了?” 牛氏道:“不过是添两双筷子罢了,能有多费事?天晓得这位前任晋王世子是不是真的知道有何氏这么一个人,不是说何氏跟那家的太太更熟悉些么?” 秦含真撇撇嘴:“又是王家。这个王家怎么就阴魂不散呢?长房的二伯母早就跟王家长房的人翻脸了,王家的姑奶奶怎么还有脸为一个不相干的妇人撑腰?” 秦柏摇了摇头:“王家无论如何也没有插手此事的理由。他们如今估计也没功夫去管这等闲事了。”太子平安复出,王家先后支持了两位宗室子弟去争储位都失败了,这时候正该老实些,否则随时都会被东宫一脉的官员盯上的。 牛氏说:“谁管王家怎么样?我就怕那贱人见到了梓哥儿,哄得梓哥儿跟她走了,又或是哄得梓哥儿跟我们过不去。如今我们夫妻不在家,平哥又要外放,只能指望长房的人照看梓哥儿,叫人如何放心?桑姐儿方才说得有理,还是跟长房的人说清楚吧。他们也多少听说过些秦王那事儿,又都是自家人,就照实说好了。” 秦含真撇了撇嘴:“梓哥儿如今也大了,这一年多里跟着祖父读书,也明白些粗浅道理。只要好生跟他解释清楚,他应该不会继续盲目信任何氏的。如果他真要犯糊涂了,我们只需要跟何氏说,我父亲和二叔就快要娶亲了,到时候自会有新的子嗣,梓哥儿就不再是唯一的男丁,没那么金贵了。何氏如果真的想把儿子带走,说不定还帮我们家解决了一个难题呢。何氏若是真心关怀梓哥儿,刚到京城就该找上门去了,现在才露面,谁信她是真心想儿子了?定有别的图谋!我看到时候不用我们开口,她就会丢下梓哥儿再次跑了。” 牛氏嗔怒着拍了她一记:“胡说!无论梓哥儿是不是唯一的男丁,咱们秦家的孩子,也没有交到外姓人手中的道理。你从前也挺疼梓哥儿的,怎么如今明知道他什么都不懂,还要迁怒到他身上?” 秦含真面色微红,也有些不好意思,嘟囔道:“我这不是觉得咱们家面对何氏的时候太过心慈手软了吗?我娘的一条人命还在那里呢,何氏做了孽却还能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我看了就觉得不顺眼!” 牛氏叹了口气,看向秦柏。夫妻俩都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太过重视梓哥儿的心情,反倒忽略了孙女的想法?为了一个孙子,伤了儿子与孙女的心,也是得不偿失。 秦柏写信回京,问儿子到底升了什么官,要外放到哪里去,是否来得及跟他们夫妻再见一面?还有梓哥儿要如何安排,是留在京中还是别的什么,都要问清楚才行。 他信还未写好,黄晋成就兴冲冲地过来找他了:“侯爷,泄密的人找到了,我果然没有猜错!” 秦柏愣了一愣:“真是赵碤?!” 黄晋成笑着点头,接过赵陌递过去的茶,喝了一大口,才歇过气来。方才他一时激动,跑得有些喘了。 喝过茶,他才对秦柏道:“这是我家里给我来的信,说起要把我妻儿送过来与我团聚的事,提到京中如今也有些乱。那赵碤昔日也结下不少仇人,王家更与他过不去,稍加施为,就打探到了他的秘密,把风声放了出来。赵碤果然是从宫中旧人处听说了太子其实并不在小汤山休养一事,又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从涂家那边听说了一些内情,竟叫他推断出太子南下的真相,就故意叫人泄露出去,想要给太子、蜀王府以及辽王世子一个难堪。他根本就没存好心,一心想搅得天下大乱呢。” 秦柏皱眉问:“那皇上如今可曾处置他了?” “自然处置了,不过没有拿他泄密一事做罪名。”黄晋成笑道,“也合该他倒霉。如今他父母新亡,父孝母孝两重孝在身,少说也得守上三年孝才对。可他得了新府第后,不但先搜罗了些容貌姣好、身体康健的少女入府为侍婢,预备收房,还在最近纳了一个生育过的妇人为妾,把那妇人的女儿也认作了义女,竟将那女孩儿当成是正经闺女般教养起来。即使他是因为没有子嗣,又与王家反目,一心跟他妻子呕气,也没有不顾规矩礼数的道理。这么明晃晃的罪名,皇上只要有心罚他,谁还能驳呢?赵碤如今是连那辅国将军的爵位也被一捋到底了,与寻常宗室子弟无异。他如今再悔恨,也已经晚了。” 秦柏怔了怔,注意到了他其中的一句话:“赵碤纳了生育过的妇人为妾?这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四十章 脑洞 黄晋成身在金陵,对京城里的事,所有了解都来自于亲友来信或是巡抚衙门那边通的消息。赵碤后宅那点小道传闻,自然都是家里人随手提的,并没有说得很详细。不过,以他与赵碤在京中相识多年的经历,倒也不难推测出对方这么做的动机。 赵碤原为晋王世子,十年前听闻皇孙夭折,太子又病重,不象是长寿模样,便上京谋求成为皇嗣,以图东宫储位。晋王与今上关系不错,母亲管氏又是京中世族之女,他在京城还是不愁助力的。王家当时有一位王侍中在皇帝身边,简在帝心,他娶王家三女为妻,为的就是得到皇帝身边的第一手消息,争取事事都能办得令皇帝满意,也有人为自己在皇帝身边说好话。 他这如意算盘打得不错,王家确实帮到他不少忙,还趁机在京城壮大了自家的势力,两者可谓是相辅相成。若说有什么不足之处,就是王家三女嫁他为妻后,久久未能有孕,替他生下子嗣。而王家三女又比较善妒,容不下妾室通房。就算赵碤私下寻什么外室,也是迟迟未能有孕,叫王氏知道后,直接派人把宅子给砸了,将他外室打得毁容。王家那边还护着女儿,出面敲打他,只说已请了太医为女儿调养身体,子嗣迟早会有的,但必须从他家女儿肚子里出来! 赵碤那时离不得王家,为了前程,便忍下了这口气,心里想着,太子眼看着就不成了,等到他成为储君,就算王氏女再善妒,宫里的太后、太妃们也不会容忍他迟迟未能有子嗣的。到时候不必他操心,自然会有好女儿来给他做侧室,替他生儿育女。 就是因为有这个笃定,赵碤直到今日,年纪比太子还大,膝下也依旧空空如也。从前还有皇嗣这根胡萝卜吊在眼前,他能容忍王氏,如今皇嗣之梦已是无望,他又被王家当成了弃子,从圈禁出来,最关心的事,除了指责王家,自然就只有生孩子这件事了。 倒也不是说他急得连身在孝期都顾不上了,而是提前安排下合适的人选,例如健康的通房什么的,先调理着身体,以利日后受孕,还算是合情合理的。这样等到他一出孝,直接就能在女人身上努力了。反正现在王家大不如前,也管不了他。他若不是自己势弱,而王家尚未完全败落,他冒不起那风险,说不定还想把王氏给休了,另娶一房贤惠的妻子呢。纳妾生子又如何?本朝宗室,有谁象他这么窝囊,三十四五岁了,膝下还没有一男半女?王氏自己无能,哪里有脸拦着他纳妾? 黄晋成说完自己的猜测,就对秦柏笑道:“从前我们就常说,看赵碤什么时候忍不住了,就会不管王家的面子,纳妾生子了。王家那位三姑奶奶,虽然见过的人都说很是出色,才貌双全,知书达礼,比如今辽王世子娶的那一位要出色许多,但私底下也没少人议论,说她霸道善妒,自己无法生育,还不许丈夫纳妾。赵碤因为无子,也常常被人嘲笑呢。如今他的前程已经没什么指望了,晋王府的爵位与产业也便宜了他两个庶弟,他除了在子嗣上头花心思,还能做什么呢?” 秦柏沉默地听着,又问了一次:“他为子嗣计,想要纳妾,固然是合情合理,只是……他好歹也是宗室,是亲王之子,怎么还要纳个妇人为妾呢?” 黄晋成没想到他关注的是这一点,想了想:“大约是为了以防万一吧?寻身体健康的女子做妾室通房,能增加受孕的机会,生育过的妇人就更加万无一失了。不过,这确实有些不象话,谁家宗室如此不讲究?也就是他如今已是丧家之犬,他父母又都没了,没人管得着他罢了。估计就算宗室长辈们看着不象,也没几个人会多管闲事吧?” 秦柏抿了抿唇:“这倒罢了,不过是一个妾,只要赵碤自己乐意,哪怕是身家不清白的女子,旁人也不过是说一句荒唐而已。倒是他想要认那妾的女儿为义女,是什么缘故?那女孩儿有多大了?生父是什么人?她母亲改嫁为妾,难道她生父家里人就不拦一拦?” 黄晋成笑道:“谁知道呢?我家里人也没见过那女孩儿,不过听说已经十岁有余了,容貌生得不错,籍贯不知。她母亲能带着她入赵碤后宅,想必生父早已亡故了,父族也没什么能耐,不敢阻拦。女孩儿这个岁数,赵碤把她再养上几年,充作义女的名义与人联姻,倒也能得些好处。不过到了如今的地步,赵碤就算想与人联姻,也找不到什么象样的人家了吧?他的前程也就是那样了,谁还看不明白呢?” 秦柏又沉默了。 其实,才与牛氏、秦含真谈论过何氏母女在京城里攀附上的人家,如今再听说赵碤的传闻,他就忍不住要犯疑心,怀疑赵碤新纳的妾室,会不会就是何氏?何氏是带着女儿章姐儿出走的,章姐儿年纪与那赵碤新收的义女也能对得上。只是……何氏怎么有这个胆子?!况且,她的姿色虽然还算不错,但已经是年近三旬的妇人了,又生育过两回,在庙中大病一场。这样的她,凭什么叫赵碤看上?若她真的成了赵碤的妾,又怎会拿着王家的名帖找上承恩侯府的门?王家三姑奶奶断没有替她撑腰的道理。 秦柏回过神来,黄晋成还在念叨:“赵碤这一回可真是踢到铁板了。爵位一捋到底,又被宗人令叫去骂,回家还不得老实些日子?把那些什么通房啊妾室的都打发了。他为子嗣着急,原也是人之常情,但总不能连守孝的规矩都不顾了呀。若只是想提前把人选挑好了,让人调理身体,那也不必非得放在家里做,可以安置到别的地方去,也省得叫人挑理。他这个人哪,从前就不算聪明,被圈禁了一年,越发蠢了……” 赵陌一直坐在角落里静静地听着两人的对话,并没有出声。他对赵碤这位堂叔没什么印象,只知道是赵碤坏事之后,王家才会寻上他父亲,另起炉灶的。说白了,那也不过是个被王家利用之后弃之不顾的弃子罢了。他父亲赵硕若是犯了大错,前程无望,估计也是同样的下场。如今值得庆幸的是,太子平安还朝,皇嗣一事已没人再提了。王家再也没法妄想能做国丈,赵硕对他们的依赖少了许多,估计也不需要再看王家的脸色,牺牲自己的儿子们。 不过,赵陌自家知道自家事。他为保护太子还朝立了功,又没将消息透露给京中的父亲,赵硕怕是会恼了他。即使赵硕不用再看王家脸色,也不会对他这个嫡长子有什么好感了。反正赵硕如今有妻有妾,不愁没有子嗣。他安心在外头逍遥度日,各安其所,也不是什么坏事。 黄晋成念叨了一番赵碤,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正确,再提一提妻儿即将南下,若到时候秦家人还未离开,就带着家人前来拜会。如此这般客气一番,他才离开。 秦柏送走了客人,便让赵陌自行回房去看书,他有心事,想要静一静。 赵陌大致上能猜到他为什么而烦恼,乖巧地告退下来,便去寻秦含真,将自己听到的话,剔除掉不合适小姑娘听的,全都告诉了她。 秦含真惊讶极了,不由得开起了脑洞:“何氏跟赵碤是不是早就认识?不然她怎么会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带着女儿直接上京去投奔呢?刚到京城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敲过承恩侯府的门。还有上回我表舅看见她富贵光鲜的模样,如果说她是傍上了一个宗室,虽然那宗室如今已经落魄了,但烂船还有三斤钉呢,那种程度的排场对前晋王世子来说,应该不算什么。只是今日我父亲来信,却说她打扮得一身朴素地来承恩侯府卖惨。如果不是有所图谋,那就是她真的落魄了!” 赵陌道:“赵碤因为泄露太子之事,被皇上厌弃,借口他孝期纳妾,捋了他的爵位。他如今应该狼狈得很。若真是为了这事儿,要遣散妾室,这个何氏很有可能真的无处可去了。她的女儿还有望继续给赵碤做继女,她的处境却要尴尬许多。” 秦含真深吸了一口气:“赵表哥,你……大概不知道。何氏跟她前夫生的这个女儿,其实从前有过传闻。她前夫陈家那边,一直不承认章姐儿是陈家的骨肉,说从章姐儿出生的日子去算,何氏怀上她的时候,陈校尉并不在家。何氏却说陈校尉曾经秘密回过家里,只是怕上官怪罪他疏忽职守,才不敢向外透露罢了。但这种事除了她和死掉的陈校尉,谁能做证呢?陈家那边到底是真的知道章姐儿身世存疑,还是纯粹为了霸占陈校尉的遗产,才往章姐儿头上泼脏水,谁也说不清。” 她看向赵陌:“我其实是有些怀疑的。从前何氏身边侍候的人里,有晋王府出来的婆子。而且何氏偏疼女儿,对儿子却是不冷不热的。赵表哥,你说有没有可能……章姐儿其实是赵碤的女儿呢?何氏的哥哥何子煜从前在临县时,在晋王妃庄子上工作过,说不定就是在那时候搭上了晋王妃的儿子呢?” 赵陌听得目瞪口呆。他来不及追究秦含真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不该女孩儿知道的东西,只考虑整件事的逻辑关系,似乎不是不可能的。这么一来,也就能解释赵碤为何要纳个生育过的妇人为妾,又为何会把那妇人的女儿认为义女,正经教养了。他膝下至今没有一儿半女,若那个叫章姐儿的女孩儿就是他的亲骨肉,他又怎么可能容得她流落在外?! 只是这么一来,有件事就说不通了。何氏既然打算隐姓埋名,换个身份做赵碤的妾,日后若是入了谱,得了名份,也有利于她女儿的前程。即使如今她有可能被遣散,但只要她女儿还在,赵碤就不可能真的弃她于不顾。那她为什么还要去寻儿子?万一叫人知道她曾经是永嘉侯的儿媳,不但打了永嘉侯府的脸,就连她自己的女儿,也要落入尴尬的境地吧? 第一百四十一章 揭破 就在秦含真与赵陌为了何氏的古怪举动而冥思苦想之际,在千里之外的京城,秦平刚刚结束了一轮值勤,本想继续回到御前侍卫们的宿所,却听得旁人传话,说吴少英来寻他,忙迎了出去。 吴少英一脸阴沉地告诉他:“何氏又去了承恩侯府。” 秦平黑了脸:“这贱人真是阴魂不散!” 吴少英再告诉他一件事:“浴佛节将至,今儿承恩侯夫人带着儿媳们去庙里礼佛,把几位哥儿、姐儿都带去了,连梓哥儿也没漏下。算算时间,他们差不多要回府了。可何氏如今就在府门前,哭哭啼啼地扮可怜。等到承恩侯夫人他们回来,正好能撞上。到时候还不知道梓哥儿会不会看见何氏呢。” 秦平的脸更黑了。他已经明白了吴少英的意思,二话不说就与对方一道往承恩侯府的方向赶去。 到得承恩侯府门前的时候,他远远就看到门房外头围了不少人,隐约可以听到女子哭泣声。围观的人大多数是承恩侯府的下人,但二房的大嫂小薛氏的几个陪房也都站在那里,怕是已经把何氏的话给听进去了,几个人彼此交换眼色,挤眉弄眼的,似乎有些兴灾乐祸。 秦平怒气上涌,大踏步走上前去,立时便有围观的仆人察觉,忙忙让出路来,使得他能够顺利地很快来到了门房门口处。他站在槛外一瞧,何氏果然正穿戴得如同一位小官宦人家的太太奶奶般,打扮得素素的,哭得梨花带雨,正与几个生面孔的婆子说她与亲生儿子分离后的悲伤,言谈间还在暗示,自己被休,其实是秦家三房发达后,嫌弃她出身不显了,便寻了个借口打发她走,好另娶名门淑女。她还哭哭啼啼地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名分,只是担心儿子,云云。 秦平冷笑一声,厉声道:“你这厚颜无耻的贱人,倒也好意思上门来说这些胡编乱造的谎话!你以为你哭几声,扮个可怜,我们秦家就会由得你踩到脸上来么?!你哭得再可怜,也改变不了你是个无德妇人的事实!大同府衙里还留着你的案底呢,米脂县衙里你的官司也还未完结,临县县衙至今仍留存着你拐带陈家女儿的记录。怎么?你以为掉几滴眼泪,就可以通通把那些过往都给抹消了么?!” 何氏再没料到会遇上秦平忽然回家。她来之前是打听好了的,知道秦平今日轮值,明日又一早就要上差,通常是不会回家来的。而承恩侯夫人又带着家里的晚辈们去了上香,府中除了承恩侯以及二房的人便无人主持,承恩侯怎会理会这些女眷的琐事?二房早已分家,她正好可以钻了这个空子,先把舆论造起来,逼得秦家三房让步,重新承认她的身份,安排她的去处。 她想求的也不多,若能重新做回秦五奶奶,固然是最好不过,若是不行,至少也要得到银子和宅子,有个安稳的去处,日后能生活无忧。 哪里想到秦平居然忽然回来了!何氏心中对这位昔日的大伯子还是有些怵的,能不撞上就不撞上,但如今却由不得她怎么想了。 她有些紧张地站起身来,咬牙继续把这场戏唱下去,便做出一副伤心垂泪的模样:“秦四爷如何说这样的话?我不过是个柔弱女子罢了。我自知身份低微,攀不上永嘉侯府的门第,只是梓哥儿是我亲生骨肉,我实在舍不得他。求秦四爷看在孩子的份上……” “你若还知道顾虑孩子,就不会一再上门来闹!”秦平不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她的话,“你知道为什么你做了那么多坏事,连我的妻子都叫你害死了,你还能保住这条性命么?就是因为看在梓哥儿的份上!只因他是五弟膝下的长子,又素来乖巧,才会令得我父亲母亲不忍看他声名受你这无德的生母连累,因此迟迟不肯将你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众,也好意留你一条性命,只将你休弃,送去庵堂清修。但你不要以为,这种怜惜和容忍是没有底线的。梓哥儿不过是个小辈而已,难道为了他,就要做长辈的伤心难过,有冤也无处诉不成?!他的伯母冤屈而死,仇家至今还活得好好的。若是你老实些,我还能装作看不见,容你在庵堂里苟延残喘,只当是为了亡妻积德。可你却一再不知死活地上门来挑起我的火气,是不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 他这话一出,周围众人不由得一阵哗然。虽然早就知道秦四爷秦平妻子已经去世了,还是在他上京期间去世的,三房很少提起她的死因,府中下人一般都猜测她可能是病死的。直到今日,他们才从秦平口中得知了真相——竟是叫前任秦五奶奶害死的!怪不得秦五爷要休妻呢。这位前任秦五奶奶方才哭诉了半日,都是说她自己怎么怎么可怜。可若是秦四爷的话都是真的,那她被休就真的是活该了。三老爷三太太还能继续疼爱她生的梓哥儿,实在是难得的厚道人。 何氏自从听到秦平提起关氏之死,脸色就变得非常难看。她没想到秦平会公开提起那件事来。难道他就不怕她说穿关氏的丑事,会令他面上无光么?还是说那件事,他其实并不知情?是了,秦柏与牛氏都偏着关氏这个长媳,兴许是为了她的名声着想,没把详情告诉秦平知道。 她稍稍镇定了些,细声细气地说:“秦四爷误会了,四奶奶怎会是叫我害死的?她误会你已身亡,一时伤心过度,才会寻了死,这却与我……” “与你无关么?”这回打断她话的,却是落后秦平一步,慢慢走过来的吴少英。他面无表情,只一双眼透着寒光,幽幽地盯着何氏:“那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解释一下,为什么我表姐会误会表姐夫身亡呢?表姐夫明明托了兄弟给家中传信,秦五爷又转托给了你。你深知实情,却在看见公婆误以为长子身亡,而伤心病倒的时候,对实情闭口不言,反而一再逼迫长嫂,意图强占家财——你以为这就不是一个罪名?” 他翘起嘴角,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从前我真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你能笃定表姐夫不会平安回家,因此就算不把他还活着的实情告诉公婆也没关系。如今我总算弄明白了,原来你与前晋王世子是那样亲密的关系。他派人去暗杀他的叔叔秦王,你是知道的对不对?在你心里,恐怕早就将表姐夫看成一个死人了,所以可以放心大胆地欺负他的妻儿,不愁会有人来找你算账!” 何氏神色大变,迅速看了周围一眼,面色苍白地道:“吴监生休要胡言乱语,我听不懂你说的什么话。什么世子不世子的?我不认得什么王爷世子。”咬咬唇,又转向秦平,“秦四爷别听吴监生胡说,就信了他的话。他身上可没那么干净!秦四爷只道我将四奶奶逼死了,却不知道四奶奶是被我撞破了丑事,一时羞愧才寻了死。你别叫这奸夫给骗了!” 秦平的脸色更阴沉了:“贱人给我住口!”她怎么敢?!在承恩侯府大门口说这些话,贱人真是不能再留了! 吴少英冷笑了一声,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音量道:“你是说我与表姐有私情?凭什么?就因为我在离家八年之后,听闻表姐夫家出了丧事,便前去拜祭,然后与表姐在众目睽睽之下见过一面么?你大概要说你买通了我表姐的丫头,偷盗我表姐的首饰,偷偷送到外头去,叫人在首饰上头刻我的名字,然后拿回来充作我与表姐有私情的证据;又或是在天黑的时候,叫那丫头借用我表姐的名义,请我去内宅说话,却叫我当场拆穿了?这些事不是早就查清楚了么?被你收买的丫头也在县令审问下招了供,供词还在米脂县衙里存着档呢。你以为米脂离京城远,你就可以空口白牙,诬人清白了?!” 他毫不客气地自揭伤疤,也不顾自己是否会被人说闲话了。何氏抢先将污水泼到关氏头上,倘若不能立刻将众人心中的印象扭转过来,过后便再难说清楚了。虽然他话中有许多不实之处,但这又不是在公堂上,何必较真?就该把何氏种种陷害的手段公之于众,才能让在场的所有人确信,她的话完全是诬蔑,没有一句是真的!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要让秦平相信他与关氏之间的清白。 最后,吴少英还把何氏的皮给揭了:“何璎,虽然你从前对秦家隐瞒了你的真正出身,只道自己是官宦人家的千金,但这话也不能算是假的,虽说你父亲生前是个因为贪污公款而被抄家流放的罪官,可他确实曾经科举出仕。他是怎么教的你?竟让你以为自己不聪明,世人就都是傻子了。你说什么,别人都会信?还是家学渊源,你与你父亲一样,都以为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是能隐瞒得住世人的?” 何氏立时就感觉到,周围的人看她的目光完全变了,就仿佛她是什么污秽的东西一样,恨不得避开三尺远。她又恨又羞又气,想要逃跑,却被秦平与吴少英堵住门口,根本出不去。她本以为这间门房是她施展手段的好地方,没想到反而把她自己给困住了。 秦平冷冷地看着她,下达了最后通牒:“来人啊,给我安排马车,把这位……不知所谓的女客送回前辅国将军赵碤府中,再为我传句口信:他既然有胆量在孝期内把我们秦家休弃的妇人纳为妾室,就该把人看好了,别总是放出来害人!他若是连自个儿的后院都管不住,那就别怪我多管闲事,请人来替他管了!” 何氏不由愣住,随即尖叫出声:“不!你不能把我送回去!我自己会走!”还与她那个叫嫣红的婢女一道挣扎着,想要摆脱围上来的婆子们的手。 但秦平却没有听她的,直接命婆子们将她主仆二人给捆了,用马车送回赵碤家去。 至于何氏回去后会遭遇什么,那与他无干。 第一百四十二章 清除 押走了何氏,秦平冷脸环视门房屋里屋外的人一圈,众人大气都不敢出,个个低眉顺眼地双手束立,垂下头来小声行礼问安。 秦平也不理会他们,只淡淡吩咐一句:“我曾明言吩咐过,不许这贱人进门,今日门房是谁当执,将人放进来胡言乱语的,自去领罚。”说罢他转身走了,站在屋角处的一个蓝衣中年男子却脚一软,跌倒在地。 旁边有人小声数落他:“早就叫哥哥别仗着今日上头的人都出了门,就把那妇人留下来,如今倒霉了,叫四爷抓个正着,哥哥至少要挨上几十板子,差事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 那中年男子哭丧着脸道:“我哪里知道四爷会在这时候回来?况且……我也没放那妇人进门呀,这不是在门房里么……” 就算他这么说,秦平吩咐下来,他这顿打也是免不了的了,心里不由得后悔万分。瞥一眼人群外围偷偷溜走的那几个二房的人,想起他们先前塞给自己的银子,他心里不说反省自己贪心,反倒怨恨起那些挑拨的人来。 二房与长房、三房皆不睦,二太太和大爷更是成天想看长房、三房的笑话,他怎么就猪油蒙了心,上了人家的当呢? 一回头,执刑的家人已经过来了,门房外头围观的人群早已四散,门房里等候接见的别家管事、婆子们互相交换着眼色,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继续坐在那里等,可这些都与他无关了…… 秦平与吴少英回到清风馆,瞥见西耳房那边静悄悄的,梓哥儿一如平日般安心在那里练大字,院中的下人也没有异样,可见门房处的动静并未传进清风馆来。他们也就安了心,自行去了东厢房。 秦平刚坐下,吴少英就郑重地跟他说:“表姐夫,方才那贱人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秦平听得笑了:“你担心什么?那贱人不过是污蔑你与含真的母亲,难道我还会不相信自己的妻子和师弟,反倒相信那贱人的胡言不成?我的耳根子没那么软。况且那种荒唐话连我五弟都未必会信,更别说我了。”他收起笑,顿了一顿,“只是你这么大咧咧的就把事情当众说出来,不怕那些别家的下人乱传么?” “就是要他们传出去。”吴少英淡淡地道,“在我们回来之前,何氏也不知在他们面前说了多久的谎话,焉能一个个去堵住他们的嘴?倒不如直接当众驳了何氏的话,叫人知道她手段有多狠辣,还惯会害人,那些人自然就不会再信她了。他们把话传出去,也好叫外人知道何氏的为人。日后便是何氏再想在外头乱说,也不会有人信她,拿她的话来给你们家添堵。统不过就是叫人闲谈几句罢了,我行得正坐得正,不怕人说。至于表姐,她大约也宁可被人当作私下偶尔闲谈的话题,也不肯叫那贱人诬了她身后清名的。” 从前他或许还会有几分顾虑,但如今却是放开了。何氏都能不要脸地一再颠倒黑白,他一个正经进士,背靠着国舅府,还怕她怎的?何氏说他与关氏有私情,既无人证亦无物证,不过就是空口白牙。可她立身不正,却是实打实的。老师要顾虑孙子,没有对她下死手,他却没那许多忌讳,从前只是没能寻着机会罢了。万没有卑鄙罪人可以在外胡言乱语,清白正直的人反倒要为了名声受她辖制的道理。趁着如今老师不在京城,他正好联合秦平,给何氏一个教训。 这么想着,吴少英便抬起头来看向秦平:“方才看那何氏言行,似乎害怕被送回赵碤处,有些古怪。她不是做了赵碤的妾么?能在大白天里光明正大地找上承恩侯府,难道还能是瞒住赵碤的不成?我本来还以为她是奉了赵碤之命前来,要给你们家添堵的,莫非不是?她到底在害怕什么?” 秦平沉下脸:“管她是在害怕什么。既然她如今是赵碤的人,我只管去问赵碤就是!” 与秦含真在金陵城,还要根据家书里的话做推测猜想不一样,秦平是早就知道何氏做了赵碤妾室的。何氏拿着王家的名帖上门,借着王家的势,成功登堂入室。倘若不是当家的姚氏还有几分明白,记得秦平再三叮嘱过不叫外人轻易得见梓哥儿,只怕她就真的进了清风馆。但人是打发走了,秦平却还要弄清楚她到底在哪里落脚,又是投靠了哪个靠山,与王家是什么关系。这很容易,姚氏打发人往娘家走一趟,一打听王家不认得这么一个妇人,叫了下人来问,三姑奶奶家中多了一对母女的事便不再是秘密了。 谁也说不清楚何氏是怎么拿到王家名帖的,大概跟赵碤也有关系吧?他如今前程无望,一心想要给人添堵,搅和得天下大乱呢。承恩侯府与永嘉侯府都是太子外家,他心里看不顺眼,自然就乐意看爱妾生事了。从王三姑奶奶那儿弄来王家的名帖,只是想要把承恩侯府的大门给骗开,若是能成功见到梓哥儿,那自然再好不过。可惜最终还是失败了。 赵碤对秦家抱着何等恶意且不提,王三姑奶奶却不是好欺负的。她眼里容不得沙子,看妾室通房都不顺眼,更别说是个秘密纳进门来的妇人了。赵碤将何氏母女收留下来的时候,没有经过她的同意;将何氏之女章姐儿改名为赵含章,认为义女的时候,也没有问过她的意愿;他派人去何氏前夫家中捣乱时,更没有跟她打过招呼。她的名帖被人骗了去,凭什么还要叫她买单?一个没有前程的落魄宗室子,也有脸在她面前耍威风?她记得三从四德,愿意在外人面前给丈夫留面子是一回事,丈夫纵容得妾室踩到她头上,借她的名头在外面招摇撞骗,就是另一回事了。 王三姑奶奶毫不客气地在外甥女姚氏面前将何氏的底揭了个干净,还叫姚氏不必客气,若何氏日后还敢上门,只管把人撵出去。姚氏心里有数,就吩咐了门房拦人。今日若不是家中主人们都出去了,又有二房的人在搅和,门房的人贪图银子胆大包天,又以为只是在门房里八卦八卦,不叫上头看见就不会有事,也不会有今日这场闹剧。 秦平对弟弟的前妻竟然给人做了妾室恼怒无比,更觉得赵碤可恶之极。他在御前当差,也听说了赵碤因何事被皇帝厌弃,捋掉了所有爵位的消息,心中正觉得爽快,想到何氏方才的举动,倒是有个猜测:“赵碤不是听说要把新纳的妾室通房都给遣散掉么?说不定连何氏也在遣散之列。因此那贱人才会想方设法上门来闹,妄图重回秦家门。” 吴少英也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消息:“赵碤并没有遣散何氏,只是将她送去京郊一处庄子暂住,听说要等孝期结束,才把人接回来。”他顿了一顿,“不过这话是真是假,就没人知道了。何氏的女儿倒是留在了赵碤家中。” 关于这个女孩儿,京中有不少传闻,说什么的都有。如果那些传闻是真的,那何氏与赵碤的私情,恐怕能追溯到她嫁给陈校尉的时候了。陈校尉之死有些不明不白,他死的时候,赵碤正在京中图谋皇嗣之位,又新娶了王家女。以王家女的性情,绝对容不下一个怀有身孕的妾。那时候晋王妃管氏尚在,她绝不会让何氏碍着赵碤的前途,何氏在陈家族人逼迫下,不得不选择匆忙改嫁秦平,一点都不奇怪。 只恨这妇人没有廉耻,明知道自己只是赵碤的玩物,多年还却依然记得这份私情,替赵碤养大了女儿,看得比秦安的儿子梓哥儿还重,如今又抛弃儿女,投奔赵碤,宁可为妾。秦安当初会被她蒙骗,真真是犯了糊涂! 秦平决定要为弟弟清除这个污点:“明日我会再给赵碤送帖子去。如今他正处境艰难,再看我们秦家不顺眼,也不敢在这时候得罪了我。他若是个聪明的,就悄悄把何氏给处置了,大家省事,我们手上也干净。倘若他连这点聪明都没有,那我就连他一块儿对付了。出京之前,我大约还能挤出几日空闲来。反正皇上如今正嫌他碍眼,我落井下石,也是遵从圣意。” 吴少英会意地点点头,还道:“跟简哥儿说一声,他能帮着我们给东宫捎句话,也好让太子殿下知道,我们也是在为他出气呢。” 秦平不由得笑了:“这倒不必……” 吴少英摆摆手:“我不是在有意巴结讨好东宫,只是东宫底下,看赵碤不顺眼的多得是,若有人牵头,有的是人愿意替太子出这口气。再者,王家、辽王世子,还有蜀王府,赵碤得罪的人多了去了,若是大家有个共识,齐齐对他下手,他还能有活路?我们正好浑水摸鱼,事后也能撇干净了。有东宫在,皇上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吴少英就不信了,有这么多人齐齐对赵碤施压,他还能抵挡得住?到时候他自然懂得该如何取舍。何氏注定会是一个弃子。若她不是,吴少英也会让她是的。反正,现成的替罪羔羊已经有了,不是么?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大妇 何氏与嫣红被捆了手脚,堵了嘴,扔进马车,由秦家的人押送回赵碤家中。负责押车的不是别人,正是金象和他老婆。 金象还是长房的人,仍旧在许氏手下办事。但他曾经在米脂的秦家大宅住过一个冬天,又一直陪着三房的人上京,在大同亲身经历了何氏被休的经过。可以说,他对何氏的底细一清二楚,偏又不是三房的人。由他出面去说话,比起秦平自己出马更容易让人信服。 等他们一行人走了,承恩侯夫人许氏带着媳妇和孙子孙女们回来,听说了这件事,立刻就命姚氏派出心腹陪房再跑一趟,不过不是为了押送何氏,而是去寻王三姑奶奶。何氏如今若真的成了赵碤的妾,自然是归正室王三姑奶奶管了。有些事情,透露给对方也无妨。 也合该何氏不走运,她被押送到赵碤家时,赵碤偏不在家,出面的是正室王氏。 金象夫妻俩礼数周到地拜见了这位姻亲家的姑奶奶,向她说明原委:“这位何奶奶原是我们家五爷早已休弃的妻子,夫妻情份早已断绝。虽然她曾犯下大错,但我们家五爷心慈,念在她生育了一对儿女的份上,依然还供养她在庵里生活。谁知何奶奶吃不得苦,卷了银子逃跑了,还将我们五爷送还本家的旧日同袍遗腹女也给拐了去,上京投奔到府上做了姨娘。本来,她与我们五爷的夫妻情份既已断绝,从此以后,男婚女嫁就各不相干了。何奶奶能得府上赵爷的青睐,也是她的造化,我们秦家是无意多言的。可何奶奶不安心做她的姨奶奶,三番五次跑来我们府上胡说八道,意图败坏我们家永嘉侯和四爷、五爷的名声,连死了的四奶奶都不放过,也太过分了些。我们四爷说了,本来想要把这妇人扭送官府去,只是想着赵爷脸上的体面,才把人送了回来。还请赵爷和赵奶奶多多管教,不要再让这位姨奶奶再去骚扰他人了。” 赵碤如今已经没了爵位,金象不好再称呼他为将军,只能笼统地叫一声“赵爷”。其实京城里的“赵爷”也多,当街喊一声,怕是能有十个八个人来应。赵碤不在场,但王氏听在耳朵里,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家里人称呼赵碤,还是叫将军呢。如今猛一听到外人的叫法,她才再一次醒悟到,自家已经落到了何等境地。 无名火燃起,王氏没法冲着金象发,就只能拿何氏出气了:“贱人!你不好好地在庄子上待着,跑回城里做什么?!竟然还敢闹到承恩侯府去,丢尽了爷和我的脸面!这一回,我断不能轻饶了你!” 何氏在门外听见屋里的声音,涨红了一张脸,只可惜没人帮她把嘴里的帕子给取了,她除了“呜呜”地叫个不停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可在王氏的院子里,谁会把她这几声叫唤当一回事呢? 金象又给他老婆使了个眼色,他老婆便道:“还有一件事。何奶奶当日卷银子逃走的时候,还把我们家五爷一位已故同袍的闺女给拐走了。那位陈姑娘的族人曾经向我们五爷哭求,要把人找回去呢。从前一直没有消息,无处寻访,如今既然知道何奶奶就在府上,陈姑娘想必也离得不远。若是赵奶奶有了她的消息,还请千万帮忙把陈姑娘送回到我们府里才是。我们五爷已经托了二奶奶,会将陈姑娘重新送回她家中,也免得她家人担心。” 何氏在门外听到这里,已经整个人呆住了,随即叫唤得更大声了,眦目欲裂。 屋里王氏听见,冷笑了一声,对金象家的道:“这事儿好办。我知道你说的那女孩儿在哪里,放心,我会把人给你们二奶奶送过去的。你也替我跟你们二奶奶说一声,多谢她帮我把这不省心的贱人送回来。这贱人闹上她家大门,是我管束不严了,回头一定给她一个交代。” 金象夫妻俩齐齐行了礼,便干脆利落地告退了。王氏还没忘记给他们夫妻各赏了一个荷包,沉甸甸地,是一等封儿,大方得出人意料。 等金象夫妻走了,姚氏的心腹陪房也到了。这陪房媳妇因是常陪着姚氏回王家二房去的,因此与王三姑奶奶以及她身边的人都还算熟悉,也不讲那许多客套了,就坐在王氏脚边的脚踏上,将何氏的出身经历都说了一遍,当然也没忘记把吴少英方才列举的何氏罪状也给介绍清楚。 那陪房最后才道:“我们家三房的四爷,是恨毒了这妇人,虽然面上认她是哥儿的生母,实际上在大同那头,已经给她报了产后病亡,这也是给哥儿、姐儿们减少麻烦。三房上下都不想再跟这妇人有什么瓜葛了,侯爷太太也只怕她会连累了哥儿的名声。这妇人却是个厚脸皮的,明知道自己的做法只会害了儿子,还要上门来吵闹,话里话外,都象是想要重新回来做五奶奶的意思。二奶奶说,请三姑奶奶千万约束好了她,不要再让她在外头乱说话了。已经休弃的罪妇,对外都说是早已死了的人,如何能再进门呢?如今秦家三房可不是小门小户,丢不起这个脸!此外,这妇人不是省油的灯,心狠手辣得很,三姑奶奶平日也要多提防些,千万别叫她算计了才好。” 王氏一边听,一边冷笑道:“你放心,我心里有数呢。往日是我不想搭理她,今日她既然犯在我手里,自然不能轻饶了她去。”也把这陪房给送走了。 王氏这才命人将何氏押进屋里,冷笑道:“贱人!爷如今因为你这个妾室而遭了难,把新添的其余侍女都给遣散了,却不肯将你送走,只把你送去庄子上,一心维护你。你却辜负了爷的好意,竟然擅自跑去前头的夫家吵闹。你想做什么?想要重新做回秦五奶奶?嫌我们爷不能给你富贵荣华了?!做你的春秋大梦吧!若不是为了你,我们爷何至于丢了爵位?当日你既然敢厚着脸皮勾引爷,让爷不顾礼仪廉耻,与你这有夫之妇私通,如今就休想要大难临头各自飞!” 她吩咐左右:“把她给我押下去!先丢到柴房里关着,饿一晚上再说。等爷回来了,我跟爷商量过,再把这背主叛夫的贱人处置了!” 何氏在婆子们的压制下拼命挣扎着,混乱中摆脱了嘴里的那团帕子,忙大声叫嚷道:“放开我!你们不能这么做!我没有背叛世子爷!你们是故意冤枉我,想要找借口把我处理掉,你们才做梦呢!若叫世子爷知道你们对我做了什么事,他定不会饶过你们的!” 王氏轻蔑地笑了一声:“说什么傻话?他如今还要仰仗我娘家呢。若他是能护住你的,你就不会被送到庄子上去了。别多此一举地在这里喊冤,你有什么可冤的?谁还逼你到承恩侯府闹事了不成?自作孽,不过是你应得的报应!”说完立刻冷着脸吩咐婆子们把她押下去,又叫人去给丈夫新认的义女赵含章收拾行李,回头还要把人连行李一起给姚氏送过去呢。 何氏疯狂地大力挣扎着,嚷道:“你们不能把章姐儿送走!她才不是王家的女儿呢,她是世子爷的亲骨肉!” 王氏瞥了婆子们一眼:“赶紧给我把她的嘴给堵上!”婆子们连忙照办了。 何氏又急又恨,拼命挣扎着,想要摆脱婆子们的压制,忽然听到有男子声在身后院门处响起:“这是在做什么?”她顿时双眼一亮,眨巴眨巴眼,就梨花带雨地转身扑了过去。 赵碤被她吓了一跳,仔细一瞧,才认出是她来。见她如今又是被捆,又是被婆子们钳制住,满身狼狈的模样,他有些不满了,质问王氏:“你这是要做什么?我把她送去庄子上,你是知道的,当时没反对,如今怎么又出尔反尔了呢?” 王氏冷笑着说:“爷以为这贱人很老实么?她自个儿从庄子上跑了出来,去承恩侯府闹了一场,逼着人家重新认她回去做秦五奶奶呢!秦二奶奶是我外甥,把人直接给我送过来了。秦四爷还打发管家来跟我说清了原委,我都臊得恨不能在地底下找个洞钻进去!”遂将金象所言,又添油加醋一番,一一说了出来。 赵碤的脸色有些发黑。他低头看向何氏:“你真的去秦家说这些话了?” 何氏拼命摇头。她确实想过要重回秦家做秦五奶奶,却也知道可能性不大。她只是希望能借着梓哥儿的名义,在秦家存身下来,哪怕是叫她做个妾也行。赵碤将她送去庄子上,还说等孝期过去就会把她接回来。她哪里敢赌呢?庄子虽然是赵碤的,但他如今离不得王家的助力,便将手头上的产业都交给了妻子打理。她若在庄子上住着,岂不等于是将自己送进了王氏手中,任由她搓圆搓扁?以王氏的心狠手辣,恐怕用不了多久,她就会丢了性命! 听从赵碤的安排,她只有死路一条。除了重新找上秦家,她还能有什么法子?若她能住进侯府,无论是赵碤还是王氏,都没法对她做什么了,她还能有安稳富足的好日子过。她这么多年来一直追求的,不就是富贵荣华么? 当然,她这个做法定会触怒赵碤,哪个宗室子弟能容忍自己的女人背叛呢?若不是看在章姐儿份上,她这个嫁了两回的妇人怕是连一个妾室的身份都不可能得到了。但为了活命,何氏也顾不得这许多。如今面对赵碤的责问,她能做的,就只有求饶了。 可王氏是不会由得她轻松过关的,只轻轻说了两句话:“何氏到人家门前闹事,惹得秦家都不管不顾要撕破脸了。眼下不少人都知道了她的身份,若是传到宫里去,叫宫里知道她原是秦家妇,还为秦家生儿育女,如今却成了爷的妾,也不知道皇上会怎么想呢。” 赵碤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梦破 王氏与赵碤做了十年的夫妻,又曾陪他一道被圈禁,早已习惯了察颜观色,见他变色,就知道他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心下冷笑一声,又道:“爷想要子嗣不假,生育过的妇人多半还能再生育,也是合情合理。只是爷也要想清楚,你是仅仅想要一个子嗣,而不管他日后前程如何呢?还是想要一个能拿得出手、上得了台面的子嗣?这妇人已是嫁过两遭,做过寡妇,也做过弃妇,另还有三个儿女在世,有两个还是秦家的,在京城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让她生的孩子将来如何见这些同母异父的兄姐们?还是觉得永嘉侯会乐见他的长孙要唤爷一声继父?!” 赵碤的脸色又变得更难看了些,望向何氏的目光也有些犹疑不决。 何氏满面是泪地呜呜叫着,一面要在赵碤面前扮楚楚可怜请他垂怜的白莲花,一面又要向王氏射去仇恨的目光,忙碌非凡,结果两边都打了折扣。赵碤已经开始皱眉头了,有些不耐烦地移开了视线。 王氏又再加了一把火:“爷的子嗣,嫡出最好,只是爷素来嫌弃我生不出儿女来,我也没法为自己辩解。我看过大夫,娘家人也给我请过太医,都说我身体康健,并没有半点不妥之处,大约只是子女缘浅,我也无话可说。爷想要子嗣,要开枝散叶,等孝期过了,我就替爷寻出身清白、容貌姣好、有宜子之相的女子。既是要做爷儿子的生母,就该是知书达礼的良家出身,才配得上爷。这妇人先是罪官之女,又做了出妇,从前所为也有许多不清不白的地方,就连跟爷私通……” 她看了满脸不自在地赵碤一眼,继续道:“那也是不规矩得很。这妇人能出墙一次,就能出墙第二次。况且她已经成了爷的人,还要继续跟她那时的夫婿在一处,后来又改嫁了他人,身上早已不洁,哪里有资格再侍候爷呢?即使将来她有福气为爷生下子嗣,要上玉牒的时候,爷打算怎么说?既不能叫孩子的生母不明不白的,也不能叫孩子真的做一个出妇之子吧?将来叫孩子如何见人?只怕皇上与宗人令也不会认!那孩子有还是没有,又有何区别?” 赵碤其实也不大高兴何氏另嫁的。他当初跟何氏私通,不过是见她有几分姿色,身份又有些特别罢了。上京娶亲后,他就把何氏抛在了脑后,根本没有想起她来。也就是后来落魄了,他与母亲管氏一道被圈禁时,才从母亲处得知何氏当年生了一个女婴,还想方设法要跟他联系,好让孩子认祖归宗,她自己也能进王府得个名份,但他母亲都给拦下了。 他那时候还需要仰仗王家,王氏又善妒,如何能叫何氏母女去给她添堵?反正不过是个女孩儿,又不能继承香火,认不认回来都是一样的。他已经娶妻,日后还怕没有儿女?况且以何氏有夫之妇的身份,后来又再改嫁给了他人,如何还能再进他内院侍候?尤其她后嫁的那名小武官也有品阶,又是老马将军手下的人,可别惹来麻烦,惊动了将军府,叫人察觉他们在临县庄子上的布置才好。 管氏考虑再三,没答应让何氏的女儿认祖归宗,反倒是拿她当个小武官之妻,先拿点好处笼络住,再派个婆子去教养她女儿,顺便行监视之举,对何氏只说是要先把孩子教养好了,等将来大了再找机会认回去。 管氏还怕何氏会不知轻重地擅自给京中递信,便将正经儿媳王氏的出身背景告诉了她,又威逼利诱了一番,称赵碤将来是要入主东宫,登基为帝的,到时候章姐儿便是他的长女,堂堂公主之尊,是谁生的已经不重要了。而何氏这个生母,自然也能母凭女贵。有未来的新帝做主,她曾经嫁人的经历也可以洗刷得清清白白,就连她父亲的罪档也能一笔勾消。到时候她便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女出身,进宫做了嫔妃,位份也不会低,一辈子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只是这一切的前提是赵碤能成功上位,所以,为了将来的前程,何氏不能去打搅赵碤,坏了他的事。 管氏自认为那时候自己已经算是考虑得很周到了,成功安抚住了何氏。何氏老老实实地做她的小武官妻子,从不向外透露半点口风,只是对女儿宠溺得厉害,盼着女儿的尊贵出身能为自己带来终身的荣华富贵,反倒对于可能会让自己留下黑历史的儿子梓哥儿不大待见,不过是碍于秦安,才装出个慈母的样子来罢了,私底下冷淡得很。 可谁也没有想到,赵碤竟没有一儿半女出生,王氏十年无所出,他也没个姬妾,曾经的外室以及母亲管氏私下给他寻的通房,没有一个怀孕的。除了流落在外的章姐儿,他就再没有半个骨肉了,简直就象是命运在开玩笑!管氏在圈禁中将章姐儿与何氏的消息告诉了赵碤,也是不想让这仅有的孙女继续流落在外。因此,何氏带着章姐儿随金嬷嬷上京寻亲,赵碤就把她们留下来了。 何氏对他说,她曾经为他生过一个女儿,如今身体调养得也不错,一定可以再为他生一个儿子。赵碤觉得有理,便将她纳进了后院。他并没觉得这是在纳新妾,只是把老相好接进家里罢了,哪里想到会生出那么大的风波来?如果不是他作死地泄露了太子南下的消息,估计皇帝也只会对他后院里添了人口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赵碤如今对何氏的心已经淡了许多。她终究已经是生育过三遭的妇人了,年纪也大了,大病一场后,容色黯淡,在外头还能称得上秀丽,但在赵碤的后院中,并不显眼。赵碤若不是为了生儿子,断不会对她这般厚待,也是看在唯一的女儿面上。可若她生下的儿子就象王氏所说的那样上不了台面,有没有又有什么区别呢?得罪了永嘉侯府,永嘉侯父子如今都是在御前得脸的人,若他们三天两头在皇帝跟前说他的坏话,他的小命都未必能保住,还说什么子嗣后代? 反正女人多得是,又不是只有何氏能生。一个不成,多找几个就是了。 这么想着,赵碤的神色就冷淡下来,看了何氏一眼,道:“既如此,就把她送回秦家去吧,到底是他家孙儿的生母。至于秦家要如何处置,我们就不管了。”只当是卖了秦家一个面子。 王氏笑道:“那我就叫人替她们母女收拾行李去了。” 赵碤忙道:“且慢!含章不能送走,她是我的骨肉,除了在我们家,还能上哪儿去?”他郑重地向妻子重复一次,“夫人,我今年三十五了,膝下就只有这一点骨血罢了。” 王氏暗暗咬了咬牙,面上却露出笑容来:“爷今日可算给我一句准话了,先前说什么认义女?闹得孩子如今处境尴尬。爷当初把孩子接回来的时候,就不该连这何氏也一道带回来,更不该承认她们是母女。若何氏安分守己待在咱们家后院里,倒还罢了,偏她又到承恩侯府去闹,惹得如今人人都知道她是谁了。她的女儿,不是姓陈就是姓秦,若不是那两家的骨肉,就该是个野种了。这难道是什么好名声?即使外人知道她是晋王亲孙,顶着野种的身份,将来也无法见人!” 赵碤有些讪讪地:“是我考虑得不周到。”狠狠地瞪了何氏一眼,若不是这妇人多事,怎会有这等变故?却把当初何氏头一回去承恩侯府认亲,是奉了他的命令,存心要给永嘉侯这半个仇家添堵的事实给忘了。 王氏又继续道:“若当日爷早跟我说清楚,我就不会直接将孩子认回来,反而会送到她一处清静之地,先派嬷嬷去好生教养一两年,等礼仪都熟了,诗书也通了,再改了姓名,找个亲戚家的女眷带回来,只说是远亲家的女孩儿,父母都没了,我心存怜惜,认她在膝下做个义女,将来带出去也好说亲。这方是妥当的法子。” 饶是赵碤为了王家才愿意看妻子脸色,也不由得承认她的法子比自己想的周到一百倍。 王氏叹道:“罢了,如今也不算晚,趁着外人也没见过含章,赶紧把她送出去,过两年接回来,正好说亲。再不送,可就来不及了!”她瞥了何氏一眼,“这妇人也不能送回秦家去,否则她在秦家胡言乱语,嚷嚷着爷与她有私情,还生了个女儿,却叫孩子将来如何见人?爷若信得过我,就把人交给我,我保证不会伤她性命就是。” 赵碤犹豫了一下,就在何氏不敢置信的目光中,点下了头。 何氏只觉得晴天霹雳,虽然早知道他靠不住,但他不顾她曾为他生下了唯一的女儿,直接将她交给狠毒的正妻处置,凉薄处也叫人心寒不已。王氏虽说不会伤了她的性命,但没说不会折腾她,只怕到时候生不如死。更可怕的是,若照着王氏的建议,安排章姐儿,将来章姐儿根本不能认祖归宗,连出身也换了,哪里还有她这个生母的痕迹?那她这些年受的苦又是为了什么?她自绝于秦家,图的又是什么?! 何氏仿佛看到自己一直以来的富贵荣华梦,全都在今日破灭得一干二净,半点痕迹也不剩。 第一百四十五章 药瓶 赵碤做了决定,见没什么事了,就先行离开了,把何氏留给了他的妻子王氏。 何氏一脸的失魂落魄,曾经的底气已经丧失了大半,本以为可以依靠的男人,原来还不如被她厌弃的陈校尉与秦安可靠。可那两个男人,一个被她为了保密,伙同他人设计害死,一个被她利用多年后,抛弃了她,也被她抛弃。如今她就算想回头,也已经晚了。 她开始后悔,倘若当面没有因为私心,逼死了妯娌关氏,惹出后头这许多祸事来,兴许她如今已经跟着秦家人一道入京做了侯府的少奶奶,安享荣华富贵,女儿也可以借着秦家名义结下好亲事,就连眼前的大妇王氏,也要在她面前卑躬屈膝。 可惜她那时一心想着赵碤很快就会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储,她需得积攒些钱财,好带女儿去认亲,等成为了皇储的妻妾,还要再为赵碤生下子嗣,享那长长久久的富贵。为了这个梦想能顺利实现,她绝不许任何人挡在她面前!因此,她因为关家姐妹说起她在临县的闲话,而意图陷害关氏,将她逼出秦家,没想到反而逼出了一条人命。再往后,她就是身不由己了。在梦想实现之前,她是绝不能让自己出事的…… 一步错,步步错。她最错的,就是没有看穿赵碤的本性。本以为她为他生下了唯一的孩子,理当在他心目中拥有一席之地,光从他遣散其余侍妾却留下了她,就可知他对她确实另眼相待。可惜,即使他对她另眼相待了,也没有把她看得比王氏更重。别看他先前总是在她面前说王氏的坏话,仿佛随时都要休妻,将她扶正了,可王氏一发话,他明知道她不会有好下场,还是将她交到了王氏手上。 她还能再指望他么? 何氏怔愣愣地坐倒在地,几乎哭成个泪人。今日她被堵住了嘴,即使有再好的口才,也无法发挥出来了。本以为凭着她那三寸不烂之舌,她定能赵碤面前狠狠地告王氏一状,把局面扭转过来,没想到她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活到今天这么大,她总算明白了什么叫做有苦难言了,也开始懂得,并不是她能说会道,世事就都能如她所愿的。 王氏端坐在上,施施然往引枕上一歪,一改在赵碤面前的端庄自持,只拿眼角瞥着何氏,吩咐左右:“把她嘴里的帕子拿掉,若她再闹,再重新堵上。” 丫环们把何氏嘴里的帕子扯掉了,她也不是傻瓜,知道这时候吵闹是没有用的。赵碤都没打算站在她这边,她哪里来的底气对抗大妇?只是她心中难免会有怨愤与不甘,不过是没敢说出来罢了。 王氏一眼就看出了她的不甘,嗤笑一声:“怎么?不服气?你以为自己多得爷的宠呢!先前爷不过是看在你闺女的面上,对你优待些罢了。但闺女又不是儿子,能金贵到哪里去?从前只是我不肯罢了,我若是答应给他纳妾,还怕他会没儿女?有了别的孩子,你闺女一个野种,又算是哪根葱?!” 何氏咬牙道:“你也别得意,动不动就骂人是野种,你连野种都生不出来,也好意思笑话我?!纳妾容易,可是,且不说别的女人能不能生出孩子来,就算生出来了,也不是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你也就是仗着娘家的势,才能在这里耍威风罢了。倘若有哪一天,你娘家败落了,看你在这宅子里还有没有站的地儿!” 王氏眯了眯眼:“我就奇怪了,你怎么总是一副很有底气的模样,觉得自己能与我分庭抗礼的?从进这个家的门那一天开始,你就没少跟我过不去。在爷面前挑拨离间也就罢了,但凡是个妾,就没一个老实的,挑拨离间不过是惯常手段。我只奇怪你竟然有胆子这么做。你除了生下一个野种,声称是爷的骨肉以外,有什么是能在这个家里立足的?出身没有,容貌……早已老了,也没有过人的才情,更没有聪明才智,半点忙都帮不上爷。可你竟然刚进门,就想要把爷往你床上勾搭,也不想想自己是个什么货色,连爷还在守孝都给忘了——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你以为自己是天仙么?!” 何氏的脸涨得通红,当日求欢,她确实有些心急了,赵碤拒绝她后,她便迅速为自己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让赵碤以为是他误会了她的本意。但她心里对此十分沮丧,寻思着定要好生调养身体,把从前的美貌和身段恢复过来,才能重新赢得赵碤的宠爱,为他生下子嗣。她本以为这是她与赵碤之间的秘密,不该传到第三人耳中才是,王氏又是怎么知道的? 何氏犹自惊疑不定,王氏继续说着嘲讽的话:“还有,你私下都跟我们爷说了些什么?说你从前参加过朝廷的选秀,是要应选东宫太子妃与太子良娣的,因为才貌双全,礼数周到,除了太子妃唐氏,再也没人能比得过你了。你父亲又是唐尚书门生,那太子良娣的位子本该是你的。可惜有小人嫉恨你,私下告发你父亲,害得你全家抄家流放,你也没办法继续参选到最后一刻了。但上天注定了你会成为太子的侧室,当日太子没有选你,是因为他并非真龙天子。而你最终成为了我们爷的女人,就证明我们爷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 王氏忍不住笑了两声:“真是好大的脸呢!你怎么好意思说出这样的话来?太子乃是皇上与皇后娘娘嫡出长子,只因没有挑中你做妾,就不是真龙天子了?我们爷是正经的金枝玉叶,是不是天命所归,还要看他是不是宠幸了你这个有夫之妇?你以为你是谁?!” 何氏听着这些私房话被王氏一一点明,身上就不由得一阵阵发寒。王氏是怎么知道的?总不会是赵碤告诉她的吧?难不成在这个家里,她真的能一手遮天?里里外外就没一件事能瞒得过她么?那么,她是否知道她屋里有那件东西…… 何氏的脸色煞白煞白的,王氏反而看得更加开心,笑着说:“也罢,你原也不过是小门小户出来的,能有什么见识呢?别说当年选秀,你本就没有机会,早早叫唐家人厌弃了,哪怕是如今,你也依然成不了气候。你如今已经落在我手里了,我劝你就老实些吧,还能少受些罪。否则……”她又是一笑,没把话说完。 何氏颤着声音质问:“你要对我做什么?!你不能害我性命!你方才答应过世子爷的!” 王氏哈哈笑了两声:“果然是没见过世面的村妇,竟然连这种话都相信。我又不是要当场打杀了你,爷又怎会跟我生气?我确实是答应了不伤你性命,可你若是自个儿病了,摔着了,失足掉进了水里,又或是自己想不开去寻死……难道我还能拦着你不成?爷也没有理由怪到我头上。说白了,不过是你没那福气,早早折了寿罢了。” 王氏竟然真的打算要她的性命!何氏眦目欲裂,瞪着王氏,凶狠得仿佛要从她身上咬下一口肉来。 王氏沉下了脸:“你这是什么眼神?给我收回去!真惹恼了我,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到时候,你就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了。况且,你还有个闺女呢。” 何氏愤怒地道:“章姐儿是世子爷的亲骨肉,世子爷怎会容你伤害她?!” 王氏轻蔑地瞥了她一眼:“果然是没见识的蠢妇。你说你闺女是爷的骨肉,她就真的是了么?不过是个野种罢了。也就是爷如今没有别的儿女,才显得她金贵些,但又不能真个认回来,人也大了,根本养不熟。我如今把人送走,等爷有了别的儿女,哪里还能想起她来?到时候,她留在乡野之地,运气好的,就寻个农夫嫁了,运气不好,不定什么时候就沾染上时疫,一病病死了呢。”顿了一顿,“所以,你要是真为你闺女好,就给我老实些吧。” 这明摆着就是在威胁她,何氏几乎气得吐血,却又拿王氏无可奈何。她身上的绳子至今没被松开,身后还有两个有力气的婆子盯上,她略动一动,就会有人压住她了。她一腔愤恨无处发泄,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会有那么一天的,你只管等着瞧好了!” 王氏嗤笑,根本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心腹大丫头带着两个婆子,从外头院子里走了进来,向王氏行了礼:“奶奶,已经搜过了,这是她带来的几件家常衣裳,不值几个钱,奴婢已经打好了包袱。她那侍女的行李也在这里。至于她来了之后,爷赏赐的东西,如今还好好地放在屋里没动呢,只是银子少了好几锭,算起来也有二三百两,怕是都叫她花用了。” 她将两三个包袱放在地面上,又从袖口中掏出一个细白瓷瓶来:“这个不知是什么东西,叫她偷偷藏在枕头里,封得十分严实。先前奴婢听底下人报上来,说她时常在爷过去看她之前,拿出这瓶子来,却也不见她服用,待爷走了,她就把药藏回枕头中去,不许旁人沾手。奴婢疑心这瓶子里的药有问题,便送来呈给奶奶看,请奶奶的示下。” 王氏留意到何氏的脸色自从那小瓷瓶出现后,便从满面涨红转为了一脸惨白,心中也察觉有异。她没有接那瓶子,只吩咐:“请我们家相熟的大夫来,看看这瓶里装的到底是什么药。” 她看了何氏一眼:“瞧你的脸色,想必不是什么好东西吧?为了爷的身体康健,我一定要查清楚了才行!” 何氏的腿一软,这回是真的瘫倒在地上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下药 王氏本以为,何氏这药不过就是闺房里用来助兴的,说难听点就是春药,兴许还有些迷惑的效果,否则何氏不会对自己有那么大的信心,明明都是快三十岁的人了,又生了三个孩子,大病一场,神色憔悴,却还有底气觉得自己能把赵碤勾上床去。 但丫环在她耳边转达的大夫的话却否定了这一猜测。据大夫说,这药虽有壮阳助兴的成份,但并不是很多,主要还是补肾益精的,有利子嗣,不过其中有几味药比较少见,他还没弄清楚具体的功效,需得查过医书,细细验证过,才敢下定论。 王氏不敢相信这药真的就仅是如此而已,若是有益之物,何氏为什么藏得这么密实,被人翻出来后,还一脸惨白仿佛天要塌了似的。她再审问何氏:“这药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何氏勉强支撑起身体,硬着头皮回答:“真是养身用的。妾身身体不好,需要调养,因此找人配了方子来。因怕叫爷知道了,会以为我没法为他生育子嗣,故而偷藏起来了。” 王氏一个字都不信:“那你怎么自己不吃?非要等到爷去看你,才把药拿出来。见爷没宠幸你,你又把药重新收起来了?这明摆着就是给爷准备的!”当她是傻子么?如果那药是助兴或是引诱用的,她这般鬼鬼祟祟的样子倒也说得过去。但药的成份明显不是做春|药用的,而且适合男子使用,她还非要如此辩解,就是存心要糊弄人了。 王氏阴沉着脸瞥着何氏:“你最好给我老实一点儿,否则……我看你这张脸就生气,一会儿拿刀子在上头划上几道,看你还有什么本事再勾引男人!” 何氏看着婆子拿了剪刀上来,往她脸上比划,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即使她知道王氏不会轻饶了她,迟早要取她的性命,但眼前立刻就会发生的威胁,跟未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是完全不一样的。她不由得尖叫出声:“把它拿远点!你们不能这么做!你们就不怕世子爷怪罪么?!你明明说了不会伤我性命的!就算要害人也要背着世子爷吧?!” 一旁的婆子冷笑着说:“姨娘真是糊涂了,你偷偷给爷下药,难道不是明摆着的罪名?你自己找死,就算我们奶奶要处置了你,爷也不会计较的。我们奶奶有什么可担心的?” 何氏愣住,只能垂泪改了口供:“是妾身糊涂了,说错了话。这药确实是给男子补身用的,有利子嗣。妾身担心世子爷被圈禁久了,身体有什么不适之处,因此特地请了名医配的养身方子。” 王氏嗤笑:“胡说!若果真如此,为何你不报上来,叫爷知道了,拿方子去寻太医验过,再另行抓药来吃,而是自己偷偷配了,预备爷过去看你的时候下药?你以为爷是什么身份?随便什么不知来历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能入口?我看这根本不是什么补药,而是毒|药才对!” 婆子又拿着剪刀逼上来,何氏大惊失色:“不是毒|药,绝对不是!” 王氏命丫环将药倒出一点,找只狗来试,结果狗半天了也没有要死的迹象,只是稍有些兴奋。如此看来,药确实没有毒。 但王氏心中的疑惑难解,这时候,大夫也查完医书,报上来了。药里那几味不明功效的成分,有两种是解毒用的。这无疑又引起了新的问题。药是没毒,但它本身就是解毒的。 难不成赵碤什么时候中了毒?可若他中了毒,何氏又是怎么知道的?她又为什么会偷偷摸摸地给赵碤解毒?要知道,若是能助赵碤逃脱了毒|药的威胁,可是大功一件。以何氏的为人,不该会隐瞒自己的功劳才对。 除非……这毒就是她下的,至少也跟她脱不了干系。她生怕赵碤怪罪,才会瞒着他偷偷下药解毒。 王氏立刻命人飞报赵碤。赵碤赶过来的时候,还一脸震怒。进门后什么都没做,就先往何氏身上狠狠地招呼了一脚:“贱人!你到底给爷下了什么毒?什么时候下的?竟然如此胆大包天?!” 何氏挨了他一脚,只觉得胸腹处痛楚难当,当堂吐出一口血来。但赵碤看都没看她一眼,两只眼睛只看向王氏:“可弄清楚了?那毒有什么功效?服那瓶解药就能无事了么?!” 王氏道:“大夫正在查呢,可恨这贱人闭口不肯言,否则,知道了到底是什么毒,爷也好早日对症下药。” 赵碤转身又踢了何氏一脚,何氏又吐了一口血,却是死死咬紧了牙关不肯说实话。她心里清楚,倘若真的说了实话,她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因此,她只一口咬定说药不是解毒用的,而是补身,大夫是医术不精,误会了而已。 赵碤与王氏哪里肯信?因大夫说家里医书更多,要回家去查,也命两个心腹护送大夫回去了。只要大夫那边有了答案,这两个心腹就会立时飞报回来。在那之前,何氏就被扔在屋中,无人理会她死活。赵碤犹自拉了王氏进内室,郑重地讨论起那应该会是什么毒|药,有什么症状,又该如何解毒,以及何氏为什么要要下|药,诸如此类的问题。 王氏又命人去审问金嬷嬷与嫣红。这两人一直跟在何氏身边,肯定知道些什么。 大夫回到自个儿家里,就立刻开始查阅医书。他家本就在医馆后院,因此前头医馆里时不时就有人来报,说有病人来看诊了。但有赵碤派来的两个心腹盯着,大夫不敢耽误了时间,没法去接诊,只能让药僮一一回绝。不一会儿,医馆外头就人声喧哗。人人都看见大夫回来了,能坐能走没病没痛的,怎么还不肯接诊呢?大夫听着外头的动静,却是无可奈何。 赵碤的两个心腹也没去赶人。如今不比以往,若是以往,这种情况只需要跟官府衙役打声招呼,就不用操心后面的事了。但如今赵碤身上一个爵位都没有,在京城也没什么靠山,他们也就没有了作威作福的底气。 有个相识的医者恰好在这时候与友人一道路过,见状就跟医馆的伙计商量一番,先帮着把几个急症病人给诊治了,让人抓了药离开,其余症状不急的,就先送到附近的医馆去。如此一番施为,总算把医馆门前聚集的人给打发了。这时候,那医者才进后院来看望大夫,问是否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他那友人也跟着进来了。 赵碤的心腹本想赶人,但大夫见了那医者,却双眼一亮:“好贤弟,快来帮我看一看这方子。这里有两味药我怎么都查不出它们的功效。贤弟于医药上比我更精到,定有过人的见解!”那两心腹闻言,也就没有赶人,连随医者进门的小胡子书生也没拦着,任由他在屋中四处打量。 大夫跟医者拿着那方子商讨了半天,始终不敢下结论,忽然听得一声响,回头一看,却是后者跟进门的那位友人不小心把一箩刚晒干的药草给打翻了。那友人面色通红地向他们道歉:“对不住,不小心就……我立刻收拾干净!”一边说一边去捡那地上的药材。 大夫看到那药材,忽然愣住了。那是一味活血的药,与他们讨论的方子并没有多大关联,若说有什么禁忌处,就是孕妇不能服用,服了之后很容易导致流产。没有怀孕的妇人若是服用了,也可能会生育艰难,若是药量大了,甚至可能会终身不孕。 看似与方子无关的药材,却让大夫产生了一种想法。他回头看了医者一眼。医者也一脸慎重地说:“兴许……这也是有可能的。”两人已经有了新的猜测。 赵碤的心腹得到了结果,不敢大意,立刻飞报给赵碤与王氏。完成了使命的医者带着友人告辞离开医馆,转头看了后者一眼:“吴爷,您看……” “吴爷”微微笑了一笑:“这很好,我们只是偶尔遇上,帮了你的朋友一点小忙罢了。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医者笑着点了点头:“吴爷说的是,我们也不过是说实话而已。” 赵碤听了心腹的回报,脸黑得象锅底一样,偏那两名心腹还说:“大夫有言,那毒并非一次有效的,只怕有些年头了,还是下了好几回的结果。否则,早该随着时间慢慢消减了。若是果真到了多年后还需要解药的地步,当初下的药定然份量不轻,才能效果持久。爷至今未有子嗣,怕是跟这药分不开。爷若想解开药效,最好是请一位医术高明的太医来诊治,慢慢调养上几年。大夫自问医术不精,实在是束手无措。” 赵碤气得浑身发抖。若是照这么说来,他当初离开何氏的时候,她还没怀上孩子,或者是刚刚怀上,就已经对他下药了。怪不得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想要回到他身边,还总是说她会为他生下子嗣——原来如此,除了她这个知道他中了药,又有办法为他解毒的人,还有哪个女人能生下他的孩子呢? 岂有此理!她怎么敢……她怎么有这个胆子?! 赵碤立刻向着何氏所在的位置冲了过去。 第一百四十七章 招供 何氏已经不知道自己挨了赵碤多少鞭、多少脚了。她只觉得身上痛到了极点,反倒变得麻木起来。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到现在还有意识,若是早早痛晕过去,兴许还能少受点罪。 赵碤甩鞭子甩得双手酸软,随手把鞭子一扔,有些脱力地坐倒在罗汉床边,瘫坐在上头,两只眼睛仍旧恶狠狠地瞪着何氏。 王氏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冷淡地瞥了何氏一眼:“这贱人还是不肯说实话?” 赵碤没有回答,只是脸上的表情变得凶恶了几分,其实就是在默认的意思了。 王氏冷笑了一声,转向何氏:“你这贱人愚蠢了一辈子,今儿倒是聪明了一回。早这样不就好了?成天妄想些不该属于你的东西,落到今日这个结果,除了害人害己,你还得到了什么?” 何氏伏在地上没有吭声。她并不认为自己是在妄想,那本该是她应得的。会有今日的结果,不过是她技不如人,输给了王氏这个大妇罢了。也是她运气不佳。倘若她早知道赵碤的本性为人,早知道太子的身体会好起来,赵碤根本没有希望成为皇储,早知道秦安的父亲会成为永嘉侯……她绝不会多此一举地去陷害关氏,即使真的陷害了,也不会落下把柄,叫人察觉出来。她会早早把吴少英也给铲除了,叫他与关氏再也翻不了身。死无对证,又怎会有人知道她干了什么好事? 若她早知道这些,今日她就会是身份尊贵的永嘉侯府少奶奶,运气好的话,把秦平给挤掉,她还能帮秦安成为世子,如此一来,日后她就是永嘉侯夫人了。这岂不是比做赵碤这么一个寻常宗室子弟的妾室要强得多?! 赵碤与王氏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前者问妻子:“金嬷嬷跟嫣红那两个贱婢可曾说了什么?” 王氏淡淡地道:“她们又能知道什么呢?爷的这位爱宠心计深得很,这样的机密,她怎会告诉旁人知道?” 即使如此,王氏也从金嬷嬷和嫣红处审出了不少重要的口供。 金嬷嬷本来还想借着死去的管氏王妃说事儿,给自己撑脸面的,可这事儿关系到赵碤的子嗣,何氏又是金嬷嬷带回来的,赵碤怎会对亡母多年前用过的老奴才手下留情?他一翻脸,几板子下去,金嬷嬷就吓得什么都招了。但她实在不知道什么内情,毕竟她被管氏派到何氏身边,已经是章姐儿出生前后的事了。那时赵碤早已去了京城,正忙着迎娶王氏过门呢。自上京以后,赵碤就几乎没有再见过何氏。若何氏真的是多年前对他下的药,那就一定是在他上京之前。那却是金嬷嬷所不了解的部分了。 她唯一知道的,就是那瓶药应该是在上京途中配的。她在客栈借宿时,亲眼偷看到何氏写了一张方子,命嫣红到外头的医馆里抓药,但不能在同一家店里抓,而是要分开几家店,这家抓几味,那家抓几味,如此凑到一起,再寻另一家药店配好了,制成药粉。如此麻烦,她当时还嘀咕过呢。但何氏声称那是补身的药材,她瞟了药方几眼,见上头确实有几味有益于身体的药,也就没有多问,哪里知道那药的真正效用是什么? 至于嫣红,她知道的比金嬷嬷要多一些,还招出了陈校尉死得不明不白,是被何氏与其兄何子煜设套暗算了,原因是何氏身怀有孕时,被忽然回家的陈校尉发现了。对方知道她怀的不是他的骨肉,打算要休妻,还要告知族人,让族人重重处罚不守妇道的妻子。至于她肚子里的孽种,自然是不能留下的。为了保住秘密,何氏兄妹俩只好对他下了毒手。因为在下手的过程中,被丫环嫣红看见了,何氏将她收为心腹,之后无论是去哪里,都要带上她。 嫣红还提到,何氏改嫁秦安,本是为了躲避陈家,因为陈校尉生前曾经向陈家族人透露过她偷人的事实,陈家不肯认她腹中胎儿是陈校尉骨肉,还要将她净身出户。不得已之下,她利用秦安平安脱身,又保住了腹中的胎儿。 嫁给秦安后,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跟对方同房,总是拿身孕和孩子做借口。其实她心里是指望着赵碤能看在女儿的份上,派人来接她走,哪怕不跟着上京,也要接她进晋王府,让她的女儿恢复金枝玉叶的身份才是。可晋王妃态度冷淡,赵碤更是没有消息,她担心时间长了,会连秦安妻子的身份也保不住,才跟秦安成了真正的夫妻,并勉强地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但她从来没有放弃过跟晋王府拉近关系,无奈成效平平。晋王妃似乎并没有承认她这个儿媳的打算,一再拿王氏的出身背景来阻止她。为了赵碤的前程,何氏只好按捺下来。 嫣红身为何氏的心腹,其实也曾劝过她,晋王世子虽是贵人,但给贵人做个妾,还是出身不怎么样的那一种,地位未必能强到哪里去。倘若她有个儿子还好,偏又只生了个女儿。与其进贵人后院去受大妇的气,还不如安安稳稳地留在大同,做秦安的妻子算了。至少,她也是个有体面的官家太太。 可是何氏根本不听她的劝,似乎十分确定自己迟早会成为人上人,会为赵碤生下子嗣,女儿章姐儿也会成为真正的金枝玉叶。在听说公爹秦柏给孙女起名为含真后,她立刻就决定要给章姐儿改名为含章,因为她曾看到过书上写着,古时候的含章殿,是公主住的地方。等赵碤成为了皇储,登基为帝,章姐儿可不正是货真价实的公主了么? 何氏生小女儿的时候,曾有过凶险,大伤元气。嫣红那时还当她伤了身体后,就再难生育了。可上京途中,何氏拿出几个药方子,命她去抓药,自己喝了调养身体,预备日后再受孕,同时又配了一小瓶药,说是将来见了赵碤要用的。嫣红还听何氏私下嘀咕过,说给赵碤用药的时机一定要准,否则有可能会便宜了别人。而何氏进了赵碤的后院后,就一直非常留意他身边是否有其他的女人。托正室王氏善妒的福,赵碤并没有别的姬妾,又因身上有孝,即使挑选了许多漂亮的丫头,也还没有收房的迹象。于是何氏就一边挑拨赵碤与王氏的夫妻关系,好让他们二人相看两厌,能少见面就少见面,一边又加紧调养身体,盘算着什么时候把赵碤成功留下来过夜…… 虽然嫣红什么都不知道,但听了这些,王氏已经全都明白了。何氏确实下药了,也配了解毒药,预备自己身体条件许可了,便勾引赵碤,好让自己怀上子嗣。她给赵碤下解药的时机确实要把握好,否则后院还有其他女人,服下解药的赵碤宠幸别人的话,同样会让别的女人怀孕。那何氏又如何能确保自己是唯一一个会为赵碤生下儿子的人呢? 王氏说完了话,再度看向赵碤:“嫣红虽然不知情,却还记得当日那张药方都有哪些药材,我已经让她背出了药方,回头拿去给大夫瞧一瞧,看能不能配出解药来吧。何氏藏起来的那瓶药,也不知可靠不可靠,爷最好别碰。虽说叫这贱人算计了一把,所幸发现得早,爷好生调养两年,总会有子嗣的。” 赵碤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拉住妻子的手:“夫人,这些年委屈你了。我并不知道是这贱人在捣鬼,一直以来,都误会了你……” 王氏轻轻挣脱了他的手:“爷也不知情,我怎能怪你呢?何氏还在这里呢,爷还是先把她处置了吧。倘若有可能,还是从她这里问出当日她用的毒方才好。有了方子,寻太医配出解药来,想必比她自个儿的药方要高明些,兴许还能让爷早日恢复呢。” 赵碤忙道:“夫人想得周到。我差点儿忘了。”转过头,冲着何氏立时就变了脸:“贱人!还不从实招来?!” 何氏继续装死中。她觉得自己的伤大概是好不了的了。既然注定了要死,那又凭什么叫赵碤与王氏顺心如意?就让他们这辈子都断子绝孙好了! 可世上总有比何氏更加狠毒的人。见她不肯答话,赵碤狞笑一声:“给我把含章带过来!” 何氏浑身一颤,不敢置信地抬眼看他。赵碤的目光中,哪里还有半丝慈父情怀? 何氏拼命挤出声音:“世子爷……章姐儿……是你的……你的亲骨肉!你不能……不能……” 赵碤冷笑一声:“亲骨肉又如何?不过是个外室女,既无法认祖归宗,也不能继承香火,有没有都是一个样的!横竖如今解药也有了,将来我还怕没有儿女么?你这贱人害了我,难不成我还能把你生的孽种捧在手心里?!你若是聪明的,就赶紧说出我想知道的事,否则,我就当着你的面,把你生的孽种活活打死,看你的嘴还硬不硬!” 屋外传来婆子的声音:“爷,奶奶,含章姑娘带到了。” 何氏全身寒毛炸起,尖叫出声:“不要——我说!我说就是了!” 章姐儿忽然被带来,又很快被带走,并没能进屋。但屋里她母亲的惨叫声已经把她吓坏了,她半句话都不敢多问。 赵碤终于拿到了想要的药方,松了口气,瞥向何氏的目光中仍旧带着怨毒。他又重重踢了一脚过去,就大踏步往外走。药方到手,他得马上寻可靠的太医帮着参详一番,配出解药来才是。 何氏生死不知地扑倒在地,已成了一个血人。很快就有婆子进来将她拖了下去,留下一道重重的血痕。丫头们迅速抬了水来清洗地面,又有大丫环前来恭喜王氏。她受了这么多年的冤屈,总算得以昭雪了,等到她有了子嗣,也就在赵碤后院中真正站稳了脚跟。 王氏听着丫环们的话,却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起来。 第一百四十八章 夜火 等到赵碤家中这些内情传到吴少英的耳朵里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两日。 他一直命人盯紧了赵碤的宅子,因此才能在大夫回医馆查医书的时候,及时迅速地插一只脚进去,稍稍给了大夫一点暗示。他本意只是想要尽可能触怒赵碤,让后者深恨何氏,对她下辣手而已,但从大夫的反应以及后续消息来看,他大概是歪打正着了。 那何氏果真胆大包天,在还只是区区一个犯官之女,校尉之妻时,就敢对赵碤下狠手。也不知她哪里来的野心,又是哪里来的药方,想必不是从她母亲那里继承而来的。她母亲当年若有这个本事,又怎会让丈夫的宠妾生下了一对儿女? 何氏既然有胆子做出那种事来,今时今日被赵碤报复,也是理所应当。 吴少英派了手下最老练、身手最好的老镖头带着几个心腹弟子去盯着此事,报上来的消息还有后续:“昨儿一早,西城阜成门才开,赵碤手下的人就驾着一辆车往那边走,想趁着天还没亮的时候,静悄悄将人送出城去。阜成门素日出入的都是煤车,走的人也多数是平民百姓,最容易糊涂不过。我们想着吴爷早有吩咐,要给他们添点麻烦,就使计把他们的车轴给弄坏了。那马车就在过城门的时候倾倒下来,车夫反应不及,叫车里的两个血人溜到了地上。守城门的官兵一见还了得?连忙将车夫扣下,又去查看那两个血人,却是两个女仆,一个年纪大些的,双腿都叫打断了,但还活着,只是伤得重些;另一个年轻的,已经是出气多入气少,被送去衙门没多久就断了气。不过我们远远看了一眼,从衣裳上看,应该是何氏的丫头嫣红。另一个年轻大些的,想必是金嬷嬷。” 嫣红倒罢了,身为何氏的贴身丫头,没少跟着她做坏事。那金嬷嬷怎么说也是前晋王妃管氏派到孙女章姐儿身边侍候的,从前在晋王府里也有些体面,更没有参与何氏的阴谋,那赵碤也是说打就打,竟把她的双腿都给打断了。就算她眼下能熬过去,伤势痊愈,双腿也无法恢复了。这辈子不良于行,又被主家厌弃,只怕运气最好,也就是做个乞丐婆子吧?赵碤也真是心够狠的,只因为金嬷嬷把何氏带到了他身边,就对她下这样的狠手。可如果没有金嬷嬷,恐怕他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曾经被下了药吧?更别说恢复如初了。他本该感激金嬷嬷才是。 阜成门的这桩案子惊动了顺天府,知府亲来过问,从被擒的车夫处得知了他是哪家的人,不敢大意,立刻就报去了宗人府。不过当时还有一人跟车,溜得快,没能当场擒拿下来,想必这时候已经回到赵碤处通风报信了。宗人府派人去问赵碤,他只推说不知情,还说那车夫早在几天前就被辞退了,所作所为与他无干。但他的左邻右舍却都说,直到昨日下晌,还看到那车夫出入他的宅子,前日早上还驾车送他出门。所谓几天前就被辞退的说法,不过是谎言而已。 老镖头对吴少英道:“我们在官府等的信儿,这些都是衙役们说的。因怕叫人看了起疑,我们也没有在衙门外头待太久。不过我们离开的时候,远远地瞧见有御史过去了,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能看到御史在朝上狠狠参那赵碤一本。” 吴少英点头,他已经听说了,今日早朝上,就有御史提到此事,不过奏本让皇帝那边扣下了,并不曾发下来,不知后续如何。但皇帝如今正看赵碤不顺眼,扣下奏本,多半只是为了查问清楚,过后仍旧会处罚他的。吴少英并不担心。 他更在意另一件事:“金嬷嬷与嫣红一死一伤被送出城,那何氏本人呢?” 何氏本人身份有些不同,赵碤又生怕漏问了她一句什么话,日后没处问去,因此多折腾了大半天,才打算把人送走。只是吸引了早上送人出城时的教训,他命人给何氏洗涮了身上的血迹,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拿一床被褥紧紧裹了,装作是急症病人送出城。这一回,老镖头他们没有动作,就远远跟在他们后面,一直跟到了赵碤在京郊的庄子。 这庄子离京城足有几十里远,地方挺大的,原是前晋王妃管氏给儿子的私房,庄头的娘子还是她年轻未出阁的时候,贴身使唤的大丫头,十分忠心。因此,即使这个庄子并不在他们母子二人的名下,也没有被人贪了去。当日抄家,没有抄到这个庄子头上,等到赵碤结束圈禁被放出来,庄头夫妻就立刻找上了门。正因有这处庄子,赵碤才不至于囊中羞涩。何氏先前被送走,就是安排到了这个庄子里。但如今她再度光临,待遇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因赵碤有言在先,仆人们跟庄头夫妇做了交代,就把何氏扔在一处空屋,从此不闻不问了。庄头夫妇也不交代人送食水过去,更别说请医抓药,摆明了是要让何氏自生自灭。等她断了气,再报一个病亡,干脆利落地了结此事。 让老镖头佩服的,还是何氏这个女人:“她受了那样重的伤,竟然能撑了过来,至今还没死。庄子里一个不知事的孩子一时好奇,去空屋看她是什么人,却被她几句话,几滴泪惹得同情心大起,悄悄从家里取了食水给她,只是没法寻药。不过附近的山林中有治外伤的药草,何氏教那孩子认了药草,寻机上山去采药。眼下还不知道那孩子能不能成功把药采回来,治好何氏的伤。但她这种怎么都不肯去死的妇人,还真是少见得很。她这样挣扎又有什么用?她若好不了便罢,真好起来了,赵碤知道,难道还能由得她活下去?” 吴少英淡淡地说:“那贱人诡计多端,还是要多防着些。”也不多说,再问章姐儿如何。 赵碤虽恨何氏入骨,连她身边侍候的人也不放过,但章姐儿毕竟是他的亲骨肉,倒不至于无缘无故下狠手。只是经过何氏一事,赵碤对这个女儿的怜爱之心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名义上他只是认了对方为义女,也不必担心外界会如何议论,他便将人交给了王氏。王氏立刻派人将章姐儿送去了自己陪嫁的一处庄子上,叫庄头夫妻收留下来,一应日常供给,都只是村姑的份例,半点没有金枝玉叶的待遇。 至于章姐儿日后会如何,目前还难说得很。 吴少英冷笑几声,点头谢过老镖头等人,就让他们退下了。转头他又召了另一名心腹前来,嘱咐道:“去找个人,想办法把章姐儿拐出来,送回临县陈家。章姐儿日后会是何等下场,就看她自己的造化。” 何氏为了自己的利益,就能把庶出的亲弟妹卖到戏班、青楼里去,端得是残酷无情。吴少英自问是个正派的仁慈人,没她那么心狠手辣,因此只是让章姐儿回归“本家”而已。只不过,陈家清楚她并非陈校尉骨肉,又被她偷盗了钱财。她被送回去后,想也知道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不过,章姐儿名义上还是陈家女,陈家怎么处置她都是应该的。即使梓哥儿将来长大了,挂念亲姐,找上门去,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更何况,陈校尉既然死在何氏手中,让何氏的女儿去偿还这份罪孽,又有什么不好呢? 吩咐完这些事后,吴少英一个人都没带,独自骑马出了门。 他直接出了城,往赵碤的那处庄子的方向走。等他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庄上一片静悄悄地,各家各户都已吃过晚饭,只在自个儿家中活动,甚少有人出门来。 吴少英回忆中老镖头说的话,悄然无声地摸到了庄子边上一处空屋里。这里四周再无别的人家,原是一户早年因疫病死绝的佃农旧屋,足有好几年没人住了,屋顶都开始漏风漏雨。何氏就躺在屋角的床板上,身上堆了许多干草,床板一侧的地上摆着一座插了手指长残烛的烛台,烛台边放着打火石,还有一只破碗,里头有干净的水。这是何氏好不容易忽悠到的孩子给她带过来的。 何氏昏昏沉沉地躺在那里,身上盖着满是血迹的被褥,隐约听到动静,还以为是她骗到的那个孩子来了,谁知睁眼一看,却是个成人的身影。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她隐约认出了来人是谁。 “是你……”何氏喘着气,虚弱得声音几不可闻,“吴……少英……你来做……做什么?” 吴少英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狼狈的样子,想到表姐关蓉娘就是死在这个女人手上,心中不由痛极。 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弯下腰去,拿起了那座烛台,就着打火石,将残烛点燃了,然后轻轻地往何氏脚边的干草堆丢了过去。 何氏一张脸瞬间惨白失色,想要大声呼救,却根本喊不出声音,想要离火源远一点,却浑身巨痛,根本无法挪动分毫。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火烧到了自己被褥的末端,然后一点一点地烧到她身上,心神俱裂,却束手无策。 吴少英冷冷地再看她一眼,转身离开,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只留下这一间无人问津的空屋,迅速淹没在火海里。 第一百四十九章 外放 何氏死于大火的消息,第二天就传到了秦平的耳中。他是跟吴少英一起听家人回报的。 家人道:“据说那妇人不知因为什么事,得罪了赵爷,叫打了个半死,又撵到庄子上去了,连她闺女也一并被王三姑奶奶送走了。庄子的管事都是赵爷的心腹,见那妇人得罪了主人,自然也不会给她什么好脸,只将人安置到了庄中偏僻处的一间空屋里。那间空屋原来的主人也是庄上的佃户,前些年因为时疫,全家都死绝了,房子就抛了荒。庄里的人都说那地方不吉利,平日里没几个人敢去的。那妇人就一个人待在那屋里,没人照看。庄中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见她可怜,给她送了些食水点心过去,还有夜里用的烛火什么的。昨儿半夜里,兴许是她醒过来后,想要点灯,结果因为伤重,行动不便,不小心点燃了铺床的干草,火就烧起来了。她那屋子离庄中人住处都远,她又伤得那样,叫嚷声没人听见,她又挪动不了,就这么烧死了。听说那间空屋连同院子都烧了个干净,只剩下些框架还在,那妇人也被烧成了焦尸。庄头叫人拿席子卷了,抬到山里挖了个坑,埋了。因怕那妇人死得惨,鬼魂会回来闹事,庄头娘子还叫人去请了和尚来念经超度呢。” 家人报告完了,就退了下去。屋里只剩下了秦平与吴少英师兄弟二人。 秦平虽然深恨何氏,听到她落得如此下场,也有些唏嘘:“虽然早知道她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她死得这么惨,也真是令人意外。她也不是蠢人,大半夜的,她自个儿行动不便,屋里又都是干草被褥等易燃之物,好好的点什么蜡烛呢?平白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吴少英神色淡淡地:“就算没有这场火,以她的伤势,也撑不了多久。既然迟早是要送命的,是何等死法,又有什么关系呢?依我说,这是因为她作恶多端,老天爷有眼,在惩罚她呢。她落得焚身而死的结局,其实也是她的报应了。” 秦平微笑着点头:“这话也有道理。她既然是自己把自己烧死了,先前又是被赵碤打成重伤的,她的下场际遇便与我们无关了。论理,也是她自己作孽。当初她还在临县时,年纪不过十八、九岁,谁能想到她会胆大包天到那个地步?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明明已经嫁给了陈校尉,怎的还妄想能为赵碤生下唯一的子嗣,母凭子贵?” 吴少英结束了殿试后,就没少打听何氏年轻时候的经历,再加上先前从青杏、李子兄妹,以及与唐家有关系,又认得何家人的曾先生处听说的一些事,对何氏的心理也曾有过猜测。 他认为,何氏少女时代参加选秀,因父亲是唐尚书门生,而太子妃已经内定为唐家女,宫里示意唐家选择一位看得顺眼的太子良娣,好保证东宫妻妾和睦,因此何氏认为自己非常有机会中选。兴许,当时参选的佳丽当中,她论容貌是比较出挑的一个,便不由得产生了舍我其谁的想法。如果当时何家没有出事,她平平安安地被淘汰出局,另行婚配,兴许就不会想得太多了。 可偏偏在唐家还没发话,太子良娣人选还未定下的时候,何父被参了一本,因贪腐入罪下狱,何家人抄家流放,何氏那选秀资格自然也被取消了。何氏自认为离太子良娣的位置只有一步之遥,却失之交臂,受了几年苦楚。等到她终于遇到朝廷大赦,脱离困境之后,却发现大赦的理由是“取代”她的陈良娣生下了皇长孙,皇帝大喜。她兴许认为,如果当初何家没有出事,她定能顺利成为太子良娣,那今日为太子生下皇长孙的人就是她了。 陈良娣分明不如她美貌,凭什么就能得这样的福气,而她只能在边城挣扎求存,靠着卖弟妹得来的一点银子,为自己谋来最好的亲事,却仅仅是嫁给一个小小的校尉而已? 在满腔怨恨与不甘中,她遇到了晋王府的世子赵碤,哪怕明知道自己已是有夫之妇,却仍生出了妄想,觉得自己若成了亲王世子的妾,也一样可以过回富贵安逸的生活。而后皇孙夭折,赵碤进京谋求皇嗣之位,就更加令她惊喜了。因为她发现了,原来自己还有机会能打败当初“取代”她的陈良娣,还有对她家见死不求的太子妃唐氏,母凭子贵,重新成为人上人。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什么手段她都敢使出来。 何氏给赵碤下的药,也不知是从何处来。但吴少英曾听李子提过,当初在流放地里聚集了不少能人,有许多都是因为夺嫡之争而受牵连被流放过来的,不乏诗书大才,也有太医之类的人物。何氏兴许就是从这些人手里得到了那个方子。 综上所述,何氏之所以会一再作死,为了向上爬不惜害人,不过是因为心有不甘罢了。她始终觉得,自己曾经离太子良娣之位只有一步之遥,却因为他人的陷害,又或是命运的作弄,失去了荣华富贵。她并没有醒悟到,即使她父亲没有出事,唐家人也不会选择她的。唐家才出了一位太子妃,正需要一个省事好拿捏的太子良娣,才不会给他们自家女儿添堵。何氏眼里明晃晃地写着“野心”二字,举手投足间满是心眼,唐家人又怎会容她进东宫去呢? 更别说当时为了何氏选秀,她父亲受她母亲窜唆,已经做出了一些背叛恩师的事。唐家再大度,也不会容得下一个叛徒。 对此,秦平只有一句评语:“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其实何氏是个非常幸运的人,她曾经有过不止一次获得幸福的机会,就连荣华富贵,也曾经唾手可得。但因为她的野心,她的不甘,她的狠绝无情,才导致她落得今日死于非命的结局。会有这个下场,真是她自找的。 吴少英不想多谈何氏,这个女人对他而言已经过去了。他只问秦平:“这事儿你打算如何处置?老师和师母那里,只需要写信说一声就行。大同那边,估计也是一封信的事,顶多就是二丫头要在襁褓中守孝一年了。但梓哥儿怎么办呢?他人在这里,先前何氏又曾上门闹过两回,有你我前些天在府门前的那番话,知道何氏与梓哥儿关系的大有人在,早晚会有人将话传到梓哥儿耳朵里的。要让梓哥儿为何氏戴孝么?” 秦平一想就觉得膈应:“我自然不想让梓哥儿知道这些糟心事。”然而规矩放在那里,消息是封锁不住的,为了梓哥儿日后着想,这个孝不守也得守。他想了想:“要不……我就叫他屋里侍候的人给他准备些素色的麻布衣裳,再让厨房每天给他多送些素菜来?他小孩子家又不懂事,叫他照着规矩守上一年就是了。” 吴少英笑了笑:“这又有什么意义?梓哥儿跟在老师身边读过几个月的书,至少《三字经》是背过的。你我都在老师跟前学过这些东西,难道还能不知道什么叫‘五服’?那孩子又不傻,定能猜得出来。你还不如直接跟他说实话呢。他日后便是要怨恨,也该怨恨赵碤夫妻,我们却不必替这两个罪魁祸首隐瞒,更不必给何氏脸上贴金。” 秦平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反而提起了另一件事:“我外放的任命下来了,今日一早,我就接到了吏部的调令。”他顿了一顿,“有些出乎我意料之外,皇上居然让我去做广州守备。” 广州守备是五品的官职。秦平在目前六品侍卫的位置上外放,直接就往上升了两级。广州虽然离京城远,却是个富庶之地。这些年因着当地与外洋通商,官府那边的实缺都成了肥肉。广州守备一职品阶不高,但也算是手掌实权,油水更是丰厚。 吴少英常年在京城生活,自然明白其中的好处,便笑着说:“这个缺不错。你们家修新府第,花了不少银子。虽然皇上先前赐了不少产业给老师,分家时你们三房又发了一笔大财,但老师才从西北回京,积累定然比不得别家丰厚。你去广州做几年守备,只需要稍用点心思,不必做贪腐之事,就能赚得大笔钱财,贴补家里。皇上这是一心为了你们家着想,你就接受了皇上的好意吧。” 秦平有些腼腆地笑了笑:“肥缺不肥缺的,我也不在意,能外放为官,独当一面,于我而言是十分难得的机会。我只是觉得,广州离京城太远了,我恐怕要有好几年见不得父母和女儿。再者……我去赴任了,父亲和母亲还没回京,梓哥儿要交给谁呢?虽然长房帮了我们不少忙,但总求着他们,也不是个事儿。” 吴少英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你去广州,一定是走水路吧?沿运河南下,必定会途经江南。你就索性把梓哥儿一块儿带上好了。将他送到南边老师和师母手中,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趁此机会,也叫梓哥儿离了京城多事之地,省得外头那些要参奏赵碤的御史,把不相干的他也给卷进来。” 秦平听得双眼一亮:“好主意!”但又有些犹豫,“梓哥儿的身体能支撑得住长途跋涉么?当初就是因为担心他受不住路上的颠簸,父亲母亲才把他留在京城家里的。我又没有带过孩子……” 吴少英微微一笑:“表姐夫别担心,我会帮你的。我也跟着你们一块儿南下如何?你去广州任官,身边想必还需要一个幕僚。咱俩师兄弟一场,我就受点累,替你分忧了吧?” 第一百五十章 会合 秦平要外放广州守备的消息,是由长房送信南下,告知秦柏夫妻的。大概是他要带着梓哥儿走一事吓着了长房,长房百劝不得,便有些惶恐了。不等秦平在家书中说明情况,就先一步派人送了急信到金陵来。 长房有些担心,因为何氏擅闯承恩侯府门房的事,秦平对长房有了不满。再加上近日御史参赵碤,透露出何氏被送回后者家中后,似乎遭遇了重罚,还被送去了京郊的庄子,又忽然叫火烧死了,说不定就是赵碤有意为之。这事儿闹得有些大,先前赵碤泄露太子南下的秘密,得罪了不少人,这些人见他有了把柄,就趁机攻击不断,话里话外把永嘉侯府也给捎带进去了。 如今京中有不少人都知道,赵碤那个新被烧死的生过女儿的妾,原是永嘉侯次子的前妻,去岁叫休了,但她曾为永嘉侯次子生了一儿一女,如今这对儿女都在秦家呢,还有一个不知打哪儿来的长女,却声称是赵碤的骨肉。众人不知道陈校尉往事,还当赵碤给永嘉侯次子戴了绿帽,被发现后何氏才被休的,便想拉着秦家承恩侯府以及永嘉侯长子秦平,一并对付赵碤。秦平哪里有闲心管这些?专心忙活赴任的事了,但消息还是在京中传扬开来。 长房曾经试图去阻止这些传言的散播,却收效甚微,心有惭愧,因此才担心秦平会有怨言。 秦柏与牛氏得知何氏死了,都大吃一惊。秦含真在旁听信,则更关心信中透露的另一个消息:“何氏怎么会给赵碤做了妾?这个赵碤是不是以前的晋王世子?就是想做皇嗣,见太子身体不好,怕离了京城就没希望了,所以连亲爹病重都不肯回去,却叫秦王发现,就让人去追杀秦王,结果把我父亲从前的哨所烧掉的那一个?他跟何氏早有奸情?还是章姐儿的生父?!” 牛氏连忙把注意力转了回来:“原来是那个人!我说呢,仇家都凑一堆去了。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何氏那贱人既然攀上了人家王孙公子,还来祸害我们安哥做什么?!” 秦柏沉吟:“何氏之兄何子煜原本就曾在临县的晋王妃私房庄子上做事,那时候何氏初嫁陈校尉,兴许是那时候攀上的。只是后来赵碤入京,两人就断了联系。赵碤迎娶了王家女,就如同广路的父亲一般,王家人素来眼里不容沙子,断不能容有妾室庶子存在。何氏只生了女儿,又是偷的外室,怎么可能会被承认?流落在外,也是理所应当。何氏的女儿身边有个晋王府来的金嬷嬷,已经很难得了。”心道怪不得何氏对女儿偏宠至此,原来是认定章姐儿身份尊贵,能为她带来荣华富贵呢。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他都不想多提,省得污了妻子孙女的耳。他再把信看了一遍,叹道:“看来何氏带着章姐儿出走上京后,就是投奔了奸夫前晋王世子赵碤。但这人既然当初会抛弃她们母女,又怎会是可以依靠的良人?她想要的荣华富贵没得,反倒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也是因果报应。只是可怜了梓哥儿,如今他的身世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即使留他在承恩侯府,日子也一样难过。若是连平哥都外放了,我们又不在家,几个丫头婆子侍候着,谁又能拦得住那些流言蜚语传进梓哥儿耳朵里?他一个小孩子,没得承受这些。平哥带他南下,反倒让他耳根清净许多,也不是坏事。” 牛氏叹了口气:“这倒罢了,只是梓哥儿年纪小,身体又不好,哪里经得住一路辛苦?万一病了可怎么办?去年我们南下时,都没敢带上梓哥儿,那时我们同船的还有沈太医在呢。平哥南下赴任,可未必有好大夫随行,他自个儿又没带过孩子,能知道什么?万一路上把梓哥儿折腾出个好歹来,那该如何是好?” 秦柏微笑着对老妻说:“这些事平哥自然会考虑,你也不必担心太过。他既然决定了要带梓哥儿同行,自然有他的道理。梓哥儿身边自有丫头婆子侍候,若路上真个病了,寻码头靠岸,到岸上找大夫诊治,也是一样的。你我都曾经沿着运河南下,自然知道运河两岸有许多城镇,十分繁华,不会找不到大夫。” 牛氏闻言,稍稍安心了些。 秦含真又道:“是呀,祖母别怕。当初梓哥儿不跟我们走,是因为他恰好在那时候生病了,冬天太冷,出远门会受罪。但现在天气暖和得很,梓哥儿又没再生病,父亲是走的水路,不象坐马车这么颠簸,还不必急着赶路,可以慢慢走,自然比我们当初的情况要强些。我看父亲走运河南下,而不是选择坐海船,肯定会拐到金陵来跟我们会合的。到时候祖母就能见到金孙了,不必再成天牵肠挂肚啦!” 牛氏听得有些不好意思,摸摸脸道:“唉,你这丫头说什么呢?难不成是见我惦记你弟弟,就醋了不成?”话虽如此,眉间眼楣倒是充满了喜意。知道能提前见到孙子,她也是很高兴的。 本来族学事务已经几近处置完毕,他们夫妻正商量着要择日回京,没想到儿子就要带着孙子过来了,原本的行程倒可以改了。 但牛氏还是要再抱怨儿子一句:“忽然定下了这么大的事,也不给父母来信说清楚,反倒是长房来了信。这叫人说什么好呢?可怜梓哥儿了,他即使不再生病了,路上走得慢些能少受罪,这千里的路途也不是轻巧事儿。他过来了,才辛苦完,又要跟着我们北上回京,那才是受罪呢,净折腾孩子了!” 秦含真忍不住撇了撇嘴,嗔道:“那就让梓哥儿在金陵多休息些时候好了。叶大夫就在这里,我们到时候请叶大夫帮梓哥儿看一看,也开个方子调养一下身体。不然他小小的人儿就这么病弱,将来长大了怎么办呢?要是能养好身体,他也能一辈子受益。反正在京里也没什么事,我们就干脆在金陵多待些时候吧,等梓哥儿好了,还能往江南各地走一走。祖父总说要带我们出去旅游,祖母却总惦记着梓哥儿,非要急着回去看孙子。如今可算是能放心了吧?” 牛氏好笑地戳了孙女脑门一记:“瞧你这话说得酸溜溜的,还说没醋?得啦,祖母惦记孙子不假,但我难道就不疼你?”说着还搂过秦含真揉搓了几下,反倒是秦含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心道自己真是越长越小了,怎么还真的跟小堂弟争起宠来呢? 秦柏笑着看老妻孙女一番互动,才继续看信后面的内容。 长房来信中主要写的就是秦平忽然决定带侄南下一事,不过在信尾处,捎带着提了一提二房。 已经分家的二房本来还不消停,明里暗里做许多小动作来给长房、三房添堵,但都叫许氏、姚氏与闵氏婆媳三人化解了。秦伯复在衙门里的差事也不算十分顺利,大约是秦家二房与其他两个有侯爵的房头不睦一事已经传开,本来看在承恩侯面上愿意给他体面的人都冷淡下来,让他的工作平添了许多波折。不过因为他本来领的就不是什么要紧差事,一点小打小闹还不至于闹大,因此他也就是挨了几句闲话,年下评语估计会糟糕一些,别的倒没什么。 奇怪的是,二房偏在这时候决定要搬走了。本来按照分家时的协议,他们原本就该搬走的,是他们自个儿后悔了,吵着闹着不肯离开,如今反倒干脆了许多,倒叫人生出疑心来。 秦仲海曾经听妻子姚氏提过,前些日子二房有亲戚自江南来,但没两日那一房亲戚又叫薛氏亲自派了心腹,送出府去,另寻地方安置了,寻的还是京中好地段的宅子,一应供给都是上等的。也不知这房亲戚是什么来头,能得薛氏这般看重。不过看这家人行事,有些鬼鬼祟祟的,总是避着人,在二房住了两日,也没跟长房与三房打招呼,连个问候的帖子都没有,不象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人。 送走这房亲戚后,二房的薛氏倒是多往符老姨娘那儿去了,据说是要请她老人家跟着二房一块儿搬走。只不过符老姨娘对她一直淡淡的,对亲孙子秦伯复也没什么笑容。只有在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前去看她时,她还能露出喜色来。然而即使如此,符老姨娘也没松口答应要跟着二房离开。她坚持说,自己是老侯爷的妾,自然要住在老侯爷留下的宅子里。 若换了往日,符老姨娘这个态度,薛氏肯定会觉得不爽的。即使当面不会给对方难堪,回到自个儿院子里后也定会破口大骂。可稀奇的是,薛氏回到福贵居后破口大骂这位姨娘婆婆不假,但骂完之后,她又重新装出殷勤的笑脸来,继续去请符老姨娘随二房一道搬出去了,十分执着,甚至不介意符老姨娘带着张姨娘一道,叫人摸不清她的用意。难不成她是到这时候,才发现了符老姨娘的重要性吗? 长房上下对薛氏的用意百思而不得其解,秦柏读完信后,却与牛氏、秦含真分别对视了一眼,心中都有了答案。 看来,黄忆秋和她的家人已经到达了京城,与秦家二房会合了。二房这番造作,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呢?可别真的是象小黄氏盘算的那样,计划将黄忆秋送进宫去吧?那可就真的是糊涂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犹豫 将黄忆秋一家送去京城的小黄氏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且不提,二房上下会答应跟她合作,计划将黄忆秋送入宫中为妃,这本身就是个愚蠢的想法。 且不说秦家本是皇后娘家,太子身体好转后,地位稳固,在这种时候秦家送一个女人进宫为妃,是想做什么?博得圣宠后为皇家开枝散叶么?难道要生出一个孩子来跟东宫太子争皇位? 如今皇帝膝下只有一子,后宫太平无波,这真是再理想不过的局面了。皇帝年纪也大了,并不在后宫妃嫔身上用心,只需要保养好身体,教导太子,主持朝廷事务,稳稳当当地把江山交到儿子手中,臣民百姓都能安心。如果这时候往后宫里添个不省心的祸头子,让好好的安稳局面平地起波澜,无论是外朝内宫,想必都不想看到这样的场景。当年夺嫡之乱,京城里血流成河,高门大户不知死伤了多少人,有点年纪的人都还记得当时的惨象呢,谁愿意再经历一次那等乱局? 再者,秦家二房也许是因为当家人早逝,在三个房头中是最势弱的一支,连爵位都没有,又是庶支,所以长期以来都不服长房与三房,很想要出人头地,压另两房一头。他们送人入宫,大概也只是想要搏取圣眷,增添自家说话的份量。可是,二房要么送自家女儿进宫,要么就从姻亲薛家挑人,送一个姓黄的姑娘做什么? 黄家虽是秦家姻亲,却是老侯爷原配外家,素来跟长房更亲近。即使黄忆秋不是黄家嫡支出身,不肯听黄家嫡支的号令,但也同样不会听秦家二房的摆布。她可以是黄家旁支之女,可以是秦家长房的姻亲,秦家宗房媳妇的侄女,也可以是薛家的外孙女,但这里头有秦家二房什么事呢? 倘若黄忆秋进宫后,果真得了皇上青眼,秦家二房也不过是献美有功,一个牵线搭桥的功劳,赏赐点东西就完了,他们难道还能以宠妃的娘家自居,时不时跟黄忆秋见个面,借她的名头在宫外作威作福么?秦家本来就是皇后娘家,若真的沦落到这个份上,只怕二房那皇后亲侄、国舅之子的脸面也早就丢尽了。 秦柏对二房的做法叹息不已,对牛氏道:“二太太虽然经常做蠢事,但薛家人还算精明,怎会在这种事上放任二太太犯糊涂?还是说,因为那姑娘是薛家的外孙女,薛家便也有了妄想?且不提皇上不是好色之人,多半看不上那姑娘见识浅薄,即使最后真叫他们心想事成了,薛家与黄家旁支难道还能任由二太太摆布那姑娘么?到头来,不过是过桥抽板罢了。二房白白费了功夫,却吃力不讨好。二太太被人糊弄也就罢了,怎的连伯复也跟着胡闹呢?” 牛氏哂道:“谁知道呢?你那个大侄子原也不是什么正派好人。兴许他也是被克用媳妇的好话给迷昏了头,觉得若能献一个美人进宫,搏得皇上宠信,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因此什么风险都看不见了呢?你也别去管他们,都分了家了,二房又打算要搬走。你管他们干什么事呢?总归不与我们相干,你去阻拦,他们还要怨你呢。他们想往宫里送人,也要看皇上看不看得上。我看那个黄家的姑娘,皇上就一定看不上。有几分象皇后娘娘又如何?不就是一张脸吗?皇后娘娘难道是只靠一张脸的人?换了是我,看到一个不知所谓的人顶着我心爱人儿的脸到处晃悠,我心里只会更生气,哪里还有闲心去喜欢他?还恨不得撕了那人的脸呢!” 秦柏听了好笑:“如此说来,我倒是可以安心了。原来夫人看我,并不是只看脸的。” 牛氏嗔了他一记:“好好的说到我们自个儿身上做什么?孙女儿还在这里呢!” 秦含真暗想,原来祖母还知道她在这里,她都以为自个儿忽然变成了隐形人呢。 对二房的做法,秦柏、牛氏议论过一番,也就不再多提了。他们如今远在金陵,对京城里的二房也无法造成影响,即使心中十分不以为然,也很难做些什么。况且秦柏对皇帝很有信心,并不觉得二房的计划能成功,也就由得他们去了。不过,他还是在回信的时候,提醒了长房几句,让他们稍加留意,千万别被二房给连累了。此外,就是给黄晋成捎了个信儿,告诉他黄忆秋如今是落到了秦家二房手里,让他示意京中的黄家嫡支,多提防一点,可别叫黄忆秋一家给架到火上下不来了。黄家关于女儿不能与宗室皇亲联姻的祖训,知道的人多着呢。 两日后,秦平的信也到了。 秦平在信中详写了自己被外放广州守备的事,也提到了吴少英关于这个任命的种种猜测。虽然是说笑,但也证明了这确实是个很好的肥缺。不过秦平也向父亲表示,自己绝不会做贪腐之事,倒是有意从家人中挑几个精明能干的,随他南下广州,兴许能给家中添些产业,增加入息。 这事儿秦柏倒是没有考虑过。他觉得自己如今手头上的钱财产业已经不少了,家中仆从人口不算多,再添加产业,未必料理得来。况且钱这种东西,够用就好。他过了三十年的平民生活,日常花销并不大,对物质的需求也很少。只是秦平的话也有道理,他们三房人口简单,生活简朴,需要用钱的地方不多,但眼看着孙儿孙女们渐渐大了,将来成家立业,总是少不了银子的。早些为儿孙们积攒下家业,日后也好让孩子们过得宽松些。秦平一心要为女儿着想,他这个做祖父的,难道还不如儿子? 家中的管事,很有几个能干人。虎伯是秦柏心腹,从来离不得,就不提了。周祥年如今忝为永嘉侯府大总管,总领全府事务,也是重责在身。他的弟弟周昌年于农庄事务上有长才,秦柏早已决定要让他负责京城周边的田庄管理。何信合家迁到江南来,已经定下了江南总管一职。家里能挑出来的人,就只剩下徐应年等几个叶氏夫人生前用惯的旧人了。秦柏觉得,等到长子来了金陵,与他商议一番,再决定人选也不迟。 秦平的信后半段提到了何氏之死。因为送信的人是永嘉侯府的人,秦平也少了顾虑,很直接地把赵碤在这桩案子里的所作所为坦然告诉了父亲,并没有隐瞒自己与吴少英将何氏捆了送回赵碤家,还让人告了黑状这一事实。不过他也坦言,虽然早料到赵碤会重罚有心背叛自己的何氏,却没料到最后会是那样的结果。何氏死得很惨,只当是因果报应了,他心中还觉得松了口气。如果何氏这回没死,他兴许还会再做点什么吧?就连吴少英也不会坐视何氏平安逃脱一劫的,但那就未免会有违父亲对他们的教导了。如今不必他们出手,何氏就先叫老天爷要了性命,对大家都是好事。 不过,吴少英也劝他,最好把情况跟梓哥儿说清楚了,不必隐瞒什么,也免得孩子不清楚情况,让外人三言两语挑拨了去,对家人生出怨恨来。秦平自己不知该怎么跟侄儿说,吴少英就揽过了这个任务,叫他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担心吴少英不会哄孩子,还不知道会跟梓哥儿说些什么呢。 秦柏看信看得直皱眉,对老妻说:“平哥是不是对梓哥儿还是亲近不起来?这样不是办法,那毕竟是他亲侄儿。何氏不好,跟孩子却没什么干系。梓哥儿才几岁呢?不能把何氏的账算在他头上。” 牛氏道:“等他们到了金陵,我们慢慢劝着就是了。平哥心里有疙瘩也是难免的。如今何氏那贱人已死,再过一两年,平哥的气也消了,自然就好了。”她原本非常担心孙子会为其生母之死而伤心难过,但看到秦平在信里说吴少英会去安抚梓哥儿,也就安心了。她对吴少英的印象非常好,知道他是个办事极可靠的人。有他劝解着,梓哥儿会明白事情的是非曲直的。 看过秦平的来信,秦柏与牛氏就没什么可担忧的了,只需要专心等待儿孙们前来金陵团聚就是。秦柏倒是时不时抽空去寻认识的官员士绅,打听广州城的情况,好为儿子做点上任前的准备工作。族学那边因为已经上了正轨,他除了偶尔过去上几堂课,其他时候基本已经不必过问操心了。 秦氏族学如今是秦柏挑中的一个族侄代管着,管得挺不错,账目也分明。他早与秦柏约定好,日后每季——而不是每年——都会整理族学账目,送上京城给三房查看。倘若哪个月的账目出了问题,秦柏很快就能发现了,时间隔得不久,追查起来也更方便。 这位族侄做事用心,既能干,又品行端正,在族中获得了许多好评。秦柏觉得,即使他如今带着家人离开,也能放心将族学交到这位族侄手中了。族人们都站在他这边,对那族侄支持有加。没人想要再让秦克用回到那个位子上,把族学搞得乌烟瘴气。 就连宗房的族长,也默认了这一事实。虽然心中仍在惋惜族学大权不是掌握在宗房手中,但他并没有生事的意思。他不蠢,光是族务就够他忙活的了。族学事关家族百年大计,只要能源源不断地培养出优秀子弟,族学是谁管着并不重要。他不至于目光短浅地只看到自己手中的权利,却忘了身为一族之长的真正职责。 族中重归太平,族长为防万一,还教导过次子好几回,让他不要再折腾了,还是趁早另寻出路吧。秦克用人还年轻,又有几分才干,多年来打理族务,也有不少实干经验了,人脉也不缺。若是不再被束缚在族中,上外头打拼去,兴许能打下一份家业呢,未必就比不上一个宗子之位。 秦克用心里有些犹豫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另谋 秦克用倒过来去劝妻子小黄氏:“父亲的话也有道理。哥哥如今身体好转,族务已经能担起来了,我留在家里,也不过是给哥哥搭把手,做个辅佐,想要象先前那般体面,是不可能的。从前我们有许多怠慢哥哥嫂子的地方,哥哥虽然宽宏大量,嫂子却不是个好相与的,这几个月里总是明里暗里给我们下绊子。我要到父亲母亲跟前说理,父亲母亲又都偏着他们,觉得我不恭在先,哥哥嫂子有点埋怨也是人之常情,横竖不过是小事,反劝我不要计较。这样的日子过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倒不如到外头去闯荡了。今年过年的时候,我听那几个外头回来的族兄弟们说起,倒觉得外头自有天地宽。他们从小就不如我聪明,都能攒下丰厚的家业,我难道就不能么?” 小黄氏根本就没想过要学那些族兄弟们出外闯荡,反而觉得秦克用的想法可笑荒唐:“二爷说得容易。他们算哪个名牌上的人呢?出门经商,给人伏低做小,不知做了多少巴结讨好人的事,他们不在意脸面,难道二爷也不在乎?二爷从小就是金尊玉贵地长大,哪里吃过出门在外的苦头?生意哪里是那么好做的?我看你说的那几位族兄弟也未必过得风光,不过是回乡过年时,打肿脸充胖子罢了。万一爷出去了才发现日子艰难,想要回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不但打了自己的嘴,还容易叫别人笑话呢。留在族里,想法子谋那族学执事的位子,等到忆秋在宫里出了头,还怕族人们不敬我们三分?到时候哪怕是重夺宗子之位,也未必不可能!” 秦克用皱了眉头:“不要胡说,大哥好好的呢,他做宗子名正言顺,哪里就能轮到我了?我知道你羡慕宗妇体面,只是不该我们得的,还是放弃的好。若我们真的不肯死心,父亲定会非常生气的,到时候你我又有什么好处?” 小黄氏也不敢提什么害人的主意,只道:“大爷的身子虽有好转,到底还弱着呢,族务又繁忙,天知道他能撑多久?他家儿子还小,若有个万一,好歹你还是个能顶门立户的男丁。不是你出面,还能有谁?老爷也就只有你们兄弟两个儿子而已,难不成还能便宜了旁支的人?” 她说的是宗房的旁支,族长的两个同母嫡亲兄弟,也有几个儿子,只是早年间依照族里规矩分家出去了,但与族长的关系依然融洽。秦克良如今做回宗子,因身体比较弱,就时常叫那几个堂弟来给自己做帮手,亲弟弟秦克用反倒退后几步,无法再握得实权,叫小黄氏暗地里抱怨不已。 秦克用听得刺耳:“不要再说那样的话了,我与大哥怎么也是同胞亲兄弟,大哥如今身体好,我见了也替他高兴。叫大嫂听见你这么说,还以为你又在咒大哥呢,告到母亲跟前,你又要挨骂了。” 小黄氏心中恨极,若不是娘家那边接二连三出了岔子,族人们又存心要拿捏她的错处,丈夫又怎会对她冷淡了许多?从前他对她言听计从,她说东,他决不会往西,不象如今,她想让他做什么,不做什么,还得费许多功夫来劝说。 但她也不能就此放弃。秦克用做惯了秦家宗房嫡子,在江宁地界上人人都敬他三分,到了金陵城里,遇上再大的官,人家一听说他是皇后娘娘的族侄,便会客客气气地,也不叫他跪,他哪里知道在外头谋生活是什么滋味? 秦家宗子之位虽然只能管着秦庄上这千把人口,事务又繁重,可它所代表着的,却不仅仅是一个宗子之位而已。它的背后,是皇后娘娘,是东宫太子,是这个天下最尊贵的人!只要秦克用是秦家宗房宗子,哪怕他一辈子没有功名在身,做不了官,也没有万贯家财,他依然能活得体体面面地,出门打的是皇后娘娘与东宫太子的旗号,花用的是秦氏一族的公产,即使是高门大户,也不敢有所怠慢。秦氏宗族与京城的六房关系不近又如何?外人又不知道! 小黄氏自己出身黄氏旁支,深知没有地位权势,即使是皇亲国戚,也依旧不会有人搭理。她从前吃够了苦头,再不想要经历那时的落魄了。 在她看来,秦克用暂时失去了宗子之位,这没什么要紧的,慢慢谋划着,未必就夺不回来。再不济,也可以退而求其次,争取族学执事的位子。往后族学里出的所有有功名的秦氏子弟,个个都是秦克用的人脉。有他们支持,再加上黄忆秋做了宫妃后带来的权势体面,秦克良又算哪根葱?宗子之位还不是秦克用的囊中之物? 她知道秦克用如今不大高兴听她说这样的话,便拿外头生活艰辛、创业不易的话来劝他。 秦克用听得有些不耐烦:“你说得再多,也就是劝我留在族里不动弹罢了。如今族人们对我不满的多,都是从你身上来的。当初我就劝过你,稍微收敛着些,不要贪得太过了,叫族里看出行迹来,闹大了不好收场。你不听,我也拿你没办法。如今闹得这般,族人们已是恼了我。我再想做族学执事,族人们不答应,也是白搭!与其留在庄里投置闲散,倒不如上外头闯一闯。你总是拿你那个侄女要进宫来说事,可她若真的给我们带来了权势体面,难道我们就仅仅利用这些权势体面,在族里风光?!” 他自认为想得长远。从前做代宗子的时候,算是他生平最风光的时期了。可那时候他在族里,也一样要规规矩矩、处处守礼,只怕有哪里表现得不够谦逊,不如哥哥出色,会招来族人闲话。族里的人都是姓秦的,长辈又多,他能耍什么威风?就算是在侄儿辈的族人面前,也要看在他们父祖的面上,只稍稍严厉一些罢了,真的撕破脸是不敢的。那样的日子,在外人看来是体面,心里是什么滋味,他自个儿最清楚不过了。 妻子总惦记着宗子的体面,还有族中大权,他却要想得更多些。他也是男儿,若是在外头能打拼下一份丰厚的家业,不必看人脸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里就比不得做宗子自在了?就算离了家,他也一样是秦家宗房嫡子,是皇后娘娘的族侄嘛。 他反过来劝起了妻子小黄氏,还说:“我们如今得罪了族人,更得罪了六房的三叔,留在族里是不会有出头那日的,若是去了外头,外人不知道这些内情,咱们还能借着皇后娘娘的名头吓唬一下人。倘若将来你侄女儿再进了宫,我们在外头就过得更体面了。何必再留在家里受约束呢?” 小黄氏却象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只道:“族人那边好办,只要永嘉侯对我们改了观,有他撑着我们,族人们自然就会捧着你了,他们不会跟永嘉侯对着干的。我有个主意,定能让永嘉侯对你刮目相看,从前那点小过结,又算得了什么呢?” 秦克用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小黄氏怕他会甩袖而去,忙说出她的主意来:“六房的祖宅那么大,可永嘉侯一家却宁可在金陵城里守着个小宅子度日,多半是因着他已分家出来,小长房的人不在,他就不想沾六房祖宅的光了。就因为他长日不在族中,我们想要讨好他,都要费事往城里跑。不如你去劝老爷,在庄里择块地,给永嘉侯盖新的祖宅吧?本来照着族中的规矩,分家出来的族人,就该另行择地建宅的。寻常族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永嘉侯这般尊贵的人呢?就算他们家长住京城,很少回来,但有了祖宅,就有了根,比如今这般,他们家在庄里连个落脚的地都没有,要强得多了。” 秦克用有些犹豫,主意倒是好主意,就算不为巴结秦柏,宗房也应该提出这个建议来的。 小黄氏见他心动,连忙添了一把柴:“就算二爷不想留在族里了,出门在外,总要有一笔本钱,才好说经营家业的话。这本钱从何而来?咱们那些私产多是不能拿到台面上的,况且谁会嫌银子多呢?二爷去寻老爷说这个主意,老爷心里欢喜了,还能不多给二爷些银子傍身?倘若能揽下建宅的工程,就再好不过了。我们……我们大不了不朝族里拨下来的银子伸手就是。”她撇了撇嘴,“等宅子建好了,永嘉侯也能念我们一份情。日后出门在外,祭出国舅府的旗号来,可比皇后族侄的名号要响亮得多。” 秦克用总算被她说动了,夫妻俩商议一番,便齐齐去寻族长说话。谁知才到父母房间,他们就听到秦克良与冯氏在屋里跟父亲说话,说的不是别的事,正是要给六房的秦柏在庄上建宅的事,已经挑出几处选址了,正打算明日就派人去问秦柏的意思,看他更中意哪个地方呢。 冯氏在屋里大约是听到了动静,回头望出来,冲着小黄氏微微笑了一笑。 小黄氏几乎气歪了脸,她立刻就想到,自己屋里侍候的人大概不可靠了,却不知道冯氏收买的是哪一个? 可没轮到她发火,秦克用已是意兴阑珊。到了父兄面前,他只笑着说:“哥哥想得周到,从前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茬呢?只是要建宅,就得建得好了,万不能出了纰漏,反而叫三叔三婶埋怨。” 秦克良微笑着点头:“这是正理。只是建宅一事,需得有个可靠的人总掌。二弟横竖也是闲着,不如来帮我一个忙?” 小黄氏双眼一亮,暗暗扯了扯丈夫的袖子。秦克良却笑道:“却是不巧。我刚才还打算跟父亲说呢,前儿他劝我的话,我已是想过了,觉得有理。我如今还年轻,正该出门见见世面,但不知该做些什么,还要来向父亲、哥哥请教呢。” 族长抚须微笑着点头:“你能有这个志气,很好。只盼着你们兄弟和睦,各有成就,我这个做父亲的也就心满意足了。” 小黄氏几乎没把秦克良的袖子给扯烂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创业 等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小黄氏迫不及待地便质问丈夫秦克用:“二爷方才为什么不答应大爷?虽说他们夫妻抢了先,把我们的主意拿到老爷跟前说了,夺了二爷的功劳。可他们既然要做好人,在老爷面前装作兄弟友爱的模样,二爷又何必推拒呢?送上门来的好机会,怎能推出去?!” 秦克用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不成的,就算我答应了,这事儿最终也不会落到我的头上来,反倒还让父亲误会我。方才你没看见么?哥哥才提了建议,父亲就皱起眉头来了。若换了是别家的宅子,兴许我还有出面的可能,但既然是六房三叔的宅子,就决不能由我去监管。先前建族学时,为了你在账上做手脚的事,还有为了省银子而打算少收些学生的事,我已经惹恼过三叔,这一回就绝不能再出差错。” 他自嘲地笑了笑:“我也是糊涂了,叫你几句话哄得忘了这一茬,直到看见父亲的脸色,方才想起来。别说父亲绝不会答应再让我插手六房的事,免得再出岔子,宗房与六房之间的嫌隙就再难弥补了,光是这回建的是三叔的宅子,我就不可能做执事之人。三叔的宅子,他定会过问的,你以为他愿意把祖宅这么重要的事交到我手上?” 这种完全要看秦柏的意愿,只需要他一句话就能否决全盘计划的事,秦克用根本不可能沾手。族长也不会答应把次子的名字报到秦柏面前的,他再疼儿子,也要维持一族之长的脸面。提议为秦柏建新宅,原是宗房示好之举。族长又怎会一边讨好人,又一边自打嘴巴,给秦柏一家添堵呢?即使硬着头皮把名字报过去了,只要秦柏驳回来,宗房就丢尽脸面了,什么示好的动作都是白搭! 小黄氏听了秦克用一番分析,也明白了,不由得失望不已,又有几分忿恨:“你哥哥嫂子定是早就猜到这一点了,因此方才才会故作好人,提议让你去主持建宅子的事。你若高高兴兴地答应下来,老爷定然会觉得不喜,一旦驳回,你就要丢尽脸面了。好深的心思!亲兄弟之间,算计到这份上,真是叫人寒心!” 秦克用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淡淡地道:“哥哥未必想得那么周到,他待我一向都挺好的,方才的提议也是好心,嫂子更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开口。你还是不要胡乱猜疑了,叫人听见,传到哥哥嫂子耳朵里,我还要不要做人呢?” 小黄氏低头哽咽起来:“我只为二爷委屈罢了!如今算什么?从前你大权在握的时候,人人都来巴结你,事情忙都忙不完。如今你才失了宗子之位,就连建宅子的差事,都拿不到手了……” 秦克用移开了视线:“所以我早劝过你,不要总在账目上做手脚,真要做,也该做得隐秘一些,至少账目上不能叫人看出来。你不肯听我的劝,惹得合族上下都觉得你贪财,手脚不干净,有银子也不敢交到我手上。如今你再对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小黄氏噎住了,嘴动了动,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半晌才重新呜咽起来。 秦克用想了想:“你也不必太担心银子的事。我手头还有些私房,少说也能撑上两三年。出门做买卖的本钱,我也有一点,再向母亲讨一些,也差不多够了。我从未做过生意,一开始也不可能把摊子铺得太大。我想着母亲陪嫁的田产里,就有茶园,我们族里也有几处茶园、茶庄,我对这个还算熟悉,不如就先做茶叶生意好了。” 小黄氏愣了愣:“茶叶生意?”怎么就谈到具体的买卖上来了呢?小黄氏内心深处,还是不想丈夫出去经什么商的。商人妇哪里及得上皇后娘家宗族宗妇的身份体面? 不料秦克用早已有了腹案:“过年的时候,八房的老二克新来与我说话。我与他自幼就性情相投,小时候极要好的。后来我进了学堂,他却跟着他舅舅出门学做生意去了,这才疏远了,但情份还在。他平日做的就是茶叶生意,做得很不错。这几个月,听说他搭上了六房三叔那边寄住的那位宗室小公子,打通了大同那边的商路,手上的茶叶全都卖给那位小公子的家人,虽说价钱低些,但胜在量大,又是现银交易,转手就是几百上千两的利润,比自个儿慢慢往外卖要强得多。那位小公子的外家听闻是大同极有势力的大商家,每年往关外卖几万斤的茶叶,隔了一年的陈茶也肯要的。有这条路子,我手头有多少茶叶卖不得?” 小黄氏愕然:“可是那位小公子……是寄住在永嘉侯家里的……” 秦克用摆摆手:“他只是寄住,又不是六房的人。况且我又不是摆明了身份去跟他做买卖。那位小公子身份尊贵,自己是不沾手这些铜臭之事的,都是手底下的人操持。我让克新出面,帮我把茶叶卖给他们,他们难道还会追查茶叶是谁家出的不成?” 小黄氏咬咬唇,绞着帕子犹豫了一会儿,才道:“八房的二爷真的愿意帮你这个忙么?若只是一笔买卖也就罢了,听爷的意思,似乎是长期的生意……” 秦克用笑道:“我跟克新已经说好了,他乐意帮我这个忙。他也觉得我继续留在族里,没什么意思,不如出外闯荡闯荡。他当年初出茅庐时吃了不少苦头,却不想让我也受那样的罪,因此愿意倾力帮我。他还跟我说,先与那位宗室小公子做几笔买卖,等积攒下足够的本钱,就与我合伙开家茶庄,专门在江南地界上收罗便宜的茶叶,整装好了,再卖给那位小公子。如此一来,我们不必经营茶园,只负责收茶叶,省下好多本钱呢。” 他对堂兄弟秦克新的这个主意十分赞同,也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锦绣前程。可以说,若没有秦克新的劝说,他也许还没那么快想开,决定要离开宗房这一亩三分地,出去创立自己的家业呢。 小黄氏却没他想得开,她又绞紧了帕子,一脸不以为然地道:“二爷的主意固然是好的,只是事事仰仗八房的二爷,万一他骗了你,你岂不是要吃大亏?经商始终不是什么体面的营生,二爷还是……” 秦克用不高兴地打断了妻子的话:“克新怎么会骗我?他又不是外人!我与他自小相熟,他合家都是秦氏族人,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有什么骗我的必要?!我知道你不喜他一家,不就是因为上个月克新劝我要约束你的言行么?他的话虽然不好听,却是一心为了我着想的。我心里明白着呢,还不至于不知好歹!” 小黄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半晌才勉强笑道:“二爷别恼,我也是不熟悉八房的二爷,才会犹豫的。既然你说他为人可靠,那就照你的意思办吧。只是……二爷要做生意,也不是非得寻秦克新。他买卖做得再大,也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如今我们正有一门姻亲,乃是经商的大户,二爷要做买卖,何不向他们请教?” 秦克用顿了顿:“你是说……薛家?”他抿了抿唇,“听闻为了你侄女入京的事,京城小二房的二婶娘与娘家人有了口角。这会子薛家怕是正看我们不顺眼吧?一点小事,就不必去打搅他们了。” 小黄氏忙道:“没有的事!京城二婶娘与娘家人之间有什么口角,都是他们的家务事,哪里还能怪到我们这些外人头上?我们与薛家是正经姻亲,本就该多多亲近的,请教些问题,又哪里称得上是打搅呢?这事儿就包在我身上。二爷只管等我的好消息吧,暂时就别去寻秦克新合伙了。” 秦克用不置可否。他心里想的是,即使真要与薛家合作做买卖,也没必要取消与秦克新的合作计划。薛家那边的结果还不清楚,秦克新那边却是不能再拖下去了。就让小黄氏自去薛家忙活吧,他赶紧先与秦克新一道,把今年下来的新茶,没能卖掉的那些先卖光了再说。 小黄氏不知道他的想法,只当他答应了自己,忙兴冲冲地忙活去了,当天就给薛家二太太去了信。 薛二太太看完了信,却有些不耐烦地对儿媳妇薛二奶奶道:“这秦家宗房的二奶奶有完没完?我们家每年白给秦氏族里的好处也不少了,他们还不知足么?如今又要做什么生意?他们哪里会做什么生意?不过是靠着咱们薛家沾点光而已!” 薛二奶奶撇着嘴道:“这位秦家宗房二奶奶可不是省油的灯,先前她总说自己的亲侄女长得象皇后娘娘,要把侄女送到宫里去做妃子。我们特地派了见过皇后娘娘的婆子去认,明说了不怎么象,她居然还不死心,越过我们直接寻京城侯府的姑太太去了。姑太太不知怎么被她哄住了,反怪我们不上心。这哪里怪得了我们?姑太太只是让那黄家的丫头改了个妆容,让她看起来更象皇后娘娘而已。但真要入宫做妃子,难不成还天天顶着一脸粉了?还是一辈子只化一个妆容?我看皇帝老儿也未必看得上这样的美人,也就是姑太太一头热罢了。” 薛二太太冷笑一声:“姑太太如今年纪大了,一年比一年糊涂,光是分家那事儿,就没个算计,落得如今不上不下的局面,连锦仪丫头的婚事都给耽误了,名声也受了连累。姑太太不想办法早点给孙女儿谋划一门好亲事,倒有闲心去送什么美人进宫。从前怎么不见她说帮我们薛家的女儿弄到宫里去呢?我们虽说靠着她跟承恩侯府的关系,得了不少好处,但因她而损失的东西更多!也不知老爷他们是怎么想的,怎的到今日还一再纵容她。” 她顿了一顿,有些意味深长地看向儿媳:“先前你长房小姑子写信回来提到的事儿……你们夫妻商量过没有?”她指的是薛大太太的女儿小薛氏。 薛二奶奶挑了挑眉,压低了声音:“太太指的是……大姑奶奶想要把仪姐儿嫁回到我们薛家来的事?” 第一百五十四章 私心 薛二太太的表情有些意味深长:“我看哪,长房侄女儿这个主意一定没跟她丈夫婆婆商量过,不过是她自作主张罢了。她自个儿亲娘兴许还会因为心疼她和外孙女儿,厚着脸皮去寻姑太太说话,但这种明摆着不可能的事,一旦说出口,就要得罪人。姑太太那性子,真得罪了她,能有我们什么好果子吃?咱们二房可千万不能掺和进去!” 薛二奶奶有些糊涂了:“太太的意思是……不叫我们二房的几个孩子上前?可是……可是从前您不是总说,仪姐儿是侯门千金,倘若能嫁回到咱们家来,咱们家的孩子一辈子前程就不用愁了么?怎的如今又……” 薛二太太恨铁不成钢地拿手中的团扇拍了儿媳妇脑门一记:“糊涂东西!此一时,彼一时也,你不明白么?且不说姑太太会不会答应,就算她又犯了糊涂,有了这种想头,我们也要劝她打消了主意才是。锦仪丫头是正儿八经的侯门千金,哪怕如今分了家,姑太太家只能算是六品官家了,伯复也依旧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儿,锦仪丫头也依旧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孙女儿。这样的身份,即使名声稍微糟糕了些,嫁不了那些一等一的王公府第,选择次一等的人家还是没问题的。京城里的大户人家不肯上门提亲,那京外就没有不知底里的大户人家了么?” 薛二太太重新靠回到身后的引枕上去,笑得意味深长:“哪怕是寻个巡抚、布政使、知府之类的官宦人家嫁了,也比嫁回到咱们薛家强呀。这门亲事做不成,我们依旧是姑太太一家的至亲,还能借着锦仪丫头的亲事,顺势搭上将来的亲家,说不定我们几个自家的孩子也能攀得一门好亲,保得好前程呢?若是亲事做成了,可就没这个好处了,未免太过……浪费!” 薛二奶奶明白婆婆的意思了。薛二太太的话也有道理,只是这样的道理,难道婆婆从前不知道?那时候她可不是这么说的,反而一心想要让孙子迎娶秦锦仪。如今会改了主意,多半是因为姑太太家眼下已经大不如前了吧?从侯府分家出来,又得罪了长房、三房这两个有爵位的房头,连符老姨奶奶都不肯跟着走,姑太太家真真就只剩下一个皇亲的虚名而已。圣眷都没有,东宫那儿也递不上话,还谈什么皇后亲侄、侄孙女?也就是骗骗不知内情的外官了。京城里差不多的世家大户,有几家看得上他们? 薛二奶奶忽然也觉得,自己的儿子完全可以寻个更实在些的亲事,借着秦家二房这门姻亲的名头,在金陵周边的地界上寻个官宦人家的千金,应该还是可以的。虽说不如侯门千金听起来体面,但胜在实惠。 于是她便笑着对婆婆说:“太太的话有理。说实在的,仪姐儿出身尊贵,论容貌,论气派,都是没得说的,才学也好。只是她那个脾气……太大了些。咱们家的孩子,自小娇养,未必扛得住仪姐儿的脾气,还是让家世更好的公子哥儿们去消受的好。” 薛二太太白了儿媳妇一眼:“贫嘴!这话可别叫长房的人听见。大嫂子受不了别人这样说她的宝贝外孙女儿。你回头就给锦仪丫头她娘写信,说有长房在上,不敢专美,再说咱们家几个孩子已经开始议亲了。说完了,你再劝她几句,叫她别心急。她闺女还没及笄呢,她急得什么?再过两年,未必就是眼下这局面了,说不定日后会有转机呢?总之,别叫她误会咱们是在嫌弃锦仪丫头就行。” 薛二奶奶会意地笑着点头:“太太放心,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婆媳俩早已将小黄氏送来的信给忘到脑后去了。 而此时此刻,京城的小薛氏还不知道娘家亲人正嫌弃自己的亲生女儿,早已打消了结亲的主意。她如今正忙着调停两个女儿间的争吵,急得头都大了。 起因不过是因为秦锦仪看中了秦锦春新得的两块料子,想要拿来做新夏装,秦锦春却不肯让罢了。 她气呼呼地说:“这是二姐姐特地匀给我的料子,说好了要做成一模一样的衣裳,等休宁王府办赏荷宴的时候一块儿穿着去的。若是给了大姐姐,我上哪儿寻同样的料子去?这是今年的贡品,宫里特地赏下来的,咱们家里只有长房得了,外头再买不到的,有银子也没处买去!” 秦锦仪也是气得满脸通红:“小蹄子如今得意了,可以沾长房的光,去王府的赏荷宴了,就特地拿话来嘲笑我是不是?!我是去不了王府赏荷宴,可我还是你姐姐!古有孔融让梨的美谈,上学时曾先生也是教过你的。就算你再蠢,功课再差,也不至于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吧?!” 秦锦春翻了个白眼:“你拿手足友爱的道理来教训我,怎么自己就有脸抢妹妹的东西呢?脸皮真厚!总之,要料子没有,我现在就回去叫人把它裁了,也省得大姐姐整天惦记我的东西!”说罢她冲母亲小薛氏行了一礼,转身就走。 秦锦仪急得直跺脚,要追上去,却被母亲拉住:“好了,不过是块料子,也就是颜色略娇嫩些。外头也不是没有差不多的衣料,咱们再买就是了,何苦跟你妹妹争?那是长房送过来的,指明了要给你妹妹,若是你拿去做了衣裳穿上,叫长房的人看见,还不知会怎么说呢。到时候你的名声又要受累了!” 秦锦仪甩开母亲的手,哭道:“我知道你们如今嫌弃我了,觉得我连累了家里的名声。可我又做错了什么?!蜀王府的亲事,从头到尾都是祖母和父亲在操持,我不过是听长辈的话行事罢了,怎的如今亲事不成,你们就反怪我名声不好了呢?就算先前你们怕蜀王妃,如今她也早就死了,蜀王全家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倒霉,我本该扬眉吐气,不再受闲言所困才是,你们却还当我是瘟疫一般,不许我出门,反而叫锦春跟着长房去参加什么王府宴会,连块料子也不肯给我,你们也太偏心了!” 秦锦仪如今正是敏感的时候,一点小事不顺,就要上升到全家歧视她,哭得泪人一般,伤心得不得了。 小薛氏见了不由得有几分心疼,但还没忘记理智:“你这话就说得太过了,家里人何时嫌弃过你?不过是外头闲言碎语还未消,就让你在家里躲避一时罢了。你年纪还小呢,过得一两年,外头还有谁记得这些事?正如你说的,蜀王府不定什么时候就灰飞烟灭了,就连山阳王妃,如今也甚少在人前露面,没人会再跟你过不去。你就在家里好生学两年规矩,等及了笄,再漂漂亮亮地出现在人前,别人自然只有夸你的。” 秦锦仪一边哭,一边道:“我哪里还敢肖想两年后呢?眼下家里人就够埋汰我的了。今年夏天的衣裳,我也减了一半的份例。祖母如今只捧着那什么外八路来的黄家千金,哪里还顾得上我?连说好给我打的新首饰,也都便宜了那黄忆秋。她算哪个名牌上的人?也好意思压到我头上!如今连亲妹妹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小薛氏心下为难不已。黄忆秋一家的日常供给,都是婆婆薛氏亲自盯着,她也插不进手去。女儿的份例被减,她也有些委屈,可婆婆都发了话,她又有什么办法呢?横竖长女如今不必出门应酬,少做几件衣裳、少打几件首饰,也没什么要紧。 不过为了安抚女儿,她还是做出了承诺:“我拿私房银子给你再打几件首饰就是了,你爱什么样式的,只管挑去。别再哭哭啼啼的了,叫你祖母听见,她又要生气了。” 秦锦仪反而哭得更大声起来。 小薛氏的丫头彩罗在门外探头探脑的,小薛氏瞧见,皱了皱眉头,还是走了出来:“什么事?” 彩罗小声禀报:“太太叫奶奶过去呢,说有要事要吩咐。奶奶快去吧,那边催得很急。” 小薛氏犹豫了一下,回头看看长女,想到秦锦仪三天两头地哭闹,自己留下来也不会让她安静些,倒不如先去应付婆婆那边的差使,便转身去了纨心斋。 秦锦仪不敢置信地看着母亲离去,只觉得自己真是要失宠了,气得将桌上的茶具全都扫落在地,接着又委屈地大哭起来。 小薛氏顶着烈日来到婆婆薛氏所住的纨心斋,见薛氏脸上的表情似乎还好,不象是要发火的模样,才小心地上前行了礼:“太太有话要吩咐媳妇?” 薛氏瞥了她一眼:“仪姐儿又闹了?你也好好管管自己的女儿。外头有几句闲话,是多平常的事,何必放在心上?过得两年,那些人自然就忘了。我到时候会给她再挑一门体面的亲事,就算不是亲王府第,也不会埋没了她。她如今成天吵闹,叫长房那边的人听见,只会越发败坏她的名声,于她有什么好处?!” 小薛氏唯唯诺诺地应了。但她也就是应一声罢了,她拿长女从来都是没办法的。 薛氏如今也没心思多说,立刻就转进了正题:“咱们家从前陪着皇后娘娘嫁到宫里去的几个宫人,如今都在念慧庵出家修行。她们的家人亲友,可有分到我们二房来的?若都在长房,能不能拿银子去收买得一两家人?” 小薛氏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提起那几个旧宫人:“太太的意思是……” 薛氏冷笑:“符老姨娘一直不肯接我的话茬,看来是铁了心要留在侯府里享富贵了,这还是亲祖母呢,可见给人做妾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以为她不肯跟我们走,我就没法子把黄家丫头送进宫里去了么?笑话!想要让人进宫做妃子,又不是只有求太后这一条路。只要让皇上见到黄家丫头,看到她那张脸,还怕皇上会不动心?咱们就给那几个旧宫人递话,想法子把黄家丫头送到念慧庵里去。等皇上到庵里祭拜皇后娘娘时,看到黄家丫头,这事儿就成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探知 昔日秦皇后出嫁时,陪嫁了几个大丫头。这些大丫头陪伴着她经历过圈禁幽居,也亲眼看着她母仪天下。除去两人死于圈禁时期,一人在念慧庵中因病而亡,还有一个伽南是自己生了妄想,做了亏心事叫皇帝处置了,剩下四人至今还在念慧庵中出家修行,为已故的秦皇后念经祈福。 皇帝也非常关心这些妻子身边的心腹丫头,时不时会赏赐念慧庵,偶尔得闲了,还会亲自去跟她们聊聊天,怀念一下亡妻。他甚至还允许这四名侍女定时与家人相见,以慰她们的思亲之情。 四个宫人,俱是秦家家生子,如今她们的家人亲友仍在秦家执役。由于她们都曾为秦皇后立下功劳,又在秦皇后死后出家为尼,放弃嫁人生子的机会,端得是忠心耿耿。因此,承恩侯府的当家夫人许氏对她们的家人一向优容,衣食无缺不说,安排的差事都是很不错的。 有了这一层缘故,分家的时候,许氏自然也留了个心眼,不曾将四名宫人的家人分到二房去,也免得二房的人不知轻重,亏待了她们。然而,秦家三个房头中,长房与二房长年共居,直到去年才分家,家中下人混居一处,彼此连络有亲,哪里是那么容易分得清的?四名宫人的至亲固然是留在了长房,却仍有外亲或姻亲散落到二房、三房中去。若在平时,这点小事自然不是问题。可当薛氏有了私心,这便是现成的空子了。 四名宫人之中,有个俗家名字本叫郁金的,如今法号惠和,她在秦家家生子中,乃是出了名的孝女。因她随秦皇后幽禁宫中,错过了父亲与大弟去世的大事,她一直觉得对不住家人,对母亲和弟妹们就格外关照。秦皇后去世,郁金与其他宫人一道出宫,入住念慧庵为秦皇后祈福,也是她因为放不下亲娘,特地求了恩典,请皇帝许她与家人能偶尔相见,才惠及其余三人。若不是她们几个都曾陪着皇帝、皇后在东宫吃了几年苦头,皇帝对她们也十分信重,还求不来这样的恩典呢。毕竟出了家,便是六亲断绝,哪里还谈得上什么放不下家人的话? 郁金的老娘去岁已经因病去世了,死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家中幼弟,曾一再嘱咐儿女们要把小舅舅照看好了。可郁金的这位小舅舅,却是个生性懒怠的人物,整日里与人喝酒赌钱,差事也不好好做,年纪老大了还是光棍儿。郁金的弟弟弟媳费尽心思,才顺利为他娶到了一房媳妇,可他连养老婆孩子的钱,也是靠着外甥和外甥女们接济的。承恩侯府身为主家,虽说对几名旧宫人的家人十分厚待,可厚待的范围也是有限的。这人既然只是郁金的外亲,自然不算在内。因此,即使他有个体面的外甥女,也只是在马棚里得了个打扫的活计,月钱少,工作又辛苦,他偏又好酒好赌,手里上常常缺钱。 他媳妇却是二房一对仆役夫妇的闺女。薛氏那边发了话,没过多久,手下的人就寻到了这人头上,只许了一百两银子,就顺利说服他去见郁金,将黄忆秋塞进念慧庵里去。 念慧庵那边见亲人的日子,按规矩是每季一次,本季的日子还差着个把月,要等到下个月才能见到人。薛氏使了心计,想要把郁金的小舅舅调到二房里来,也省得这人收了银子不办事,把一百两银子输光后,便翻脸不认,又或是狮子开大口,讨要更多的钱财。 然而,若薛氏是在分家的时候提出调人,那当然就是一句话的事,再容易不过。长房还不至于小气到连个懒怠的马倌都不肯分给二房。可如今分家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眼看着二房都要搬走了,薛氏才多要了一房家人,还不是什么勤勉能干的仆役,长房岂有不起疑的?底下的管事立刻就报到了姚氏跟前,姚氏心里纳闷,仔细一问,得知那房家人平日的品性行事,就更觉得奇怪了。 她与心腹大丫头玉兰私下讨论:“二太太要那马倌一家过去做什么?这家人有什么值得她重视的地方?难不成二房先前曾经要这房家人在我们长房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如今是要将人调走?” 玉兰虽是她心腹,平日却主要是管钥匙的,对府中人事稍微没那么清楚,便叫了玉莲去问。玉莲对人事上的事最清楚不过了,一听就说:“这马倌好象是念慧庵那边郁金嬷嬷……啊,是惠和师太的亲舅舅,最是懒怠无用的人物,又好吃酒赌钱。管家是看在师太,还有她做小管事的弟弟面上,才让他去马棚做活的。其实他平日经常偷懒,不过是白领一份工钱。只要他不生事,旁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她这么说,姚氏也想起来了,冷笑道:“也就是夫人心善,才会这么厚待他们。若换了是我,凭他是谁的舅舅,不肯做事的人就别白占着位子,碍了正经肯做事的人的路!” 骂了两句,姚氏又皱眉头:“二房想要这对夫妻,到底是打着什么主意?我怎么觉得这里头有些古怪呢?近来二房行事,越发让人看不明白了。忽然说要搬出去,又将那房所谓的远亲接进府里。我听说是亲戚,还去问过,若真是亲友,我们长房也不能怠慢了人家。可二太太就是不肯明说是哪家亲戚,问大嫂子,大嫂子也是支支唔唔的,第二天就直接把人送出去了,听说是在城里另赁了宅子安置。这般鬼鬼祟祟地,真是叫人看不惯!” 玉兰笑道:“奶奶若不想把人给二房,拒了二太太就是。家都分过了,谁会平白无故问别人家要几个下人呢?二太太可是连身价银子都没提。一次半次也就罢了,多来几回,咱们长房哪里还有人使唤?” 玉莲也道:“奴婢再叫人去打听吧?兴许能打听出什么来。” 姚氏问她:“真能打听到?” 玉莲打了包票:“一定能的,奶奶不必担心。那马倌的媳妇是个嘴碎的,什么机密事到了她嘴里,都能传得人尽皆知。只需要花点小钱,就能将他们的底细打听得一清二楚!” 玉莲真不愧是姚氏的心腹丫头之一,她打了包票,就说到做到了。不到两日,她就带回了答案:“二太太似乎是想要搭上惠和师太,让师太帮她做一件事。那媳妇子并不清楚详情,只隐约听她男人酒后提过,好象是要送什么人进念慧庵里去。” 姚氏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她要送什么人进庵?为什么要送?” 玉莲摇了摇头,这些她就真的打听不到了,那马倌的媳妇似乎也并不知情。 这时候,恰逢秦简来了母亲的屋子,想要跟她说点事,听到了几句话,便来问:“出什么事了?” 自从秦简陪太子从金陵回到京城,在皇帝面前得了脸,立了功,他在家中的地位就大不一样了。姚氏虽然觉得儿子还小,但遇事也愿意问问他的看法,便把二房要人的事告诉了他。 秦简皱起眉头,想起了前日才收到的赵陌来信,道:“我自离了金陵,便不知道后头发生的事。广路写信来与我说了经过,只是还有些地方写得不够明白,我便去信问他更多的细节。他手下的管事前儿从杭州送一批茶叶去大同,得了银子后,又采买了几样东西送回京里来,孝敬他父亲。三房那边得了一份,我这里也有,里头还夹带着广路给我写的信,上头说了些事……” 他顿了顿:“老家宗房的克用婶娘,曾经提过她有个亲侄女生得有几分象皇后娘娘,若能送进宫里去,定能得皇上的宠。克用婶娘没有门路,就搭上了二房的叔祖母。前些日子我听闻二房来了客人,鬼鬼祟祟地避着人,就疑心是克用婶娘的那个侄女来了。他们是黄家旁支,却要违反黄家祖训,怪不得要避着人呢,就是生怕叫人认出来了。” 姚氏瞪大了双眼:“你说什么?!黄家……黄家要送女入宫?!” 秦简哂道:“不过是克用婶娘的一点私心罢了。黄家晋成叔也知道的,还想要插手,给那个叫黄忆秋的表姑说一门亲事,谁知黄家并不领情,只一心听克用婶娘摆布了。他们家年后便私下上京,还是克用叔出的路费。三叔祖与晋成叔他们似乎都很是恼火,已经知会了京城黄家。三叔祖应该也有给父亲写信才是,难道母亲没听父亲提起?” 姚氏皱眉道:“先前金陵来信时,你父亲曾经跟我提过一嘴,却没说信里详细情形,想必他也没放在心上?”黄家的旁支,再加上失了势的宗房次媳,还有不成气候的二房,能激起什么水花来?哪里想到,二房居然把主意打到了念慧庵头上。 姚氏气得面上发黑:“这事儿绝对不能让二房做成了!念慧庵是什么地方?专门建了给皇后娘娘祈福的!居然胆敢在皇后娘娘的眼皮子底下献美,二房真是发疯了!他们把皇后娘娘当成了什么?!” 姚氏立刻就命人去给衙门里的秦仲海捎信,务必要尽快回家来,商议出一个章程,看要如何阻止二房的阴谋。秦简却悄悄溜出了父母所住的盛意居,往府门的方向走。 这么重要的大事,他当然要跟太子殿下知会一声了。二房也好,黄家旁支也好,他们有心谋算,总是叫人防不胜防的。但有些事,若是宫里不肯答应,任凭外人如何操作,都是白搭…… 多亏了好友赵陌提醒,不然他还猜不出二房要耍什么把戏呢。为了秦家,为了承恩侯府,他这个继承人是时候出手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暑热 赵陌不知道自己的一封信发挥了什么样的作用,等他收到秦简的信,得知这一切的时候,江南已经是盛夏六月了。 金陵城的夏天格外炎热,而且还是闷热,今年似乎连风都吹得少了。秦含真身处城中宅院,感觉自己就象是在蒸炉里一般,身体里的水份都闷着挥发不出去,叫人心情烦躁。 “我真傻,真的。”她心里暗戳戳地想着,“我单知道江南的冬天会比京城暖和,夏天也许也会更热,却忘了这金陵城就是有名的南京,四大火炉的威名世人皆知。穿来之前我去过南京,觉得那边的夏天还好,可那年代的城市环境与气候肯定是经过改善,又有空调,现在可没那样的好事。” 她再一次后悔,为什么没有劝祖父祖母到城外去避暑呢?本来宗房那边也曾邀他们回秦庄避夏的,在田野包围又河网密布的乡间,想必环境会凉快一点。可祖父祖母惦记着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到达的儿子秦平与宝贝孙子梓哥儿,秦含真又担心乡间蚊子会更厉害,搬回秦庄只能住六房的祖宅,又要面对族人亲友们的重重包围,清静日子就要一去不复返了,因此没多嘴。 现在她却觉得,只要凉快一点,就算客人多一些也不要紧呀。古代又不是没有防蚊手段。到凉快地方避暑,都是住别人家的房子,就跟现代住酒店差不多,六房祖宅不就是亲戚家的房子吗?有什么可忌讳的呢?可惜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秦平南下广州赴任,出发前命人送过快信来,说了他将会到达金陵的大概时间。算算日子,估计也没几天了。与其这时候费功夫搬到城外去避暑,过几天后再回来,还不如多忍些时日呢。 秦含真拼命摇着扇子,还跑到屋角堆的冰块前借凉气,总算觉得好过些了。青杏见了,却劝她:“姑娘,你觉得热,只在冰前站一站就好,待身上略凉快些,就该远离它了。那冰寒气重,万一着了凉就不好了。魏嬷嬷再三嘱咐过的,叫你别贪凉呢。” 秦含真无奈地冲她点点头:“知道了,我就站一会儿。你们就不热吗?穿得比我还密实些。”她已经叫人用尽可能轻薄凉快的料子做室内家居服了,袖子也可以做得短一点,宽大一点,但丫头们怕她失了体统,衣裳还是做了两三层,袖子也依旧长到手背,看起来象是纱罗做成的,其实里头还衬着细棉布的里呢,穿起来并不觉得有多凉快。她们倒是穿着布衣布裙,里里外外到处忙活,都满头大汗了,居然没觉得难耐,真叫人佩服。 青杏抿嘴一笑:“谁不热呀?可再热也要做活呢。”接着低下头,压低了声音:“我只盼着能多教导她们些,就算我走了,她们也能把姑娘侍候好。” 青杏终究还是决定了要离开秦含真身边,随祖父母留在金陵安家。自从听说了何氏的死讯,又得知梓哥儿即将到来,她就这么决定了。没能亲自手刃仇人,她心里还有些遗憾,不过仇人落得如此惨烈的下场,她心里又有几分暗喜。想到这样的心态若是让梓哥儿发现了可不好,为保万一,她还是离开永嘉侯府内宅比较妥当。 相比之下,李子反而没有了先前的顾虑,不怕再遇上何氏会如何了。他如今留在江南也罢,跟着主人回京也罢,都是无妨的。内宅好丫头易得,在外院行走的可靠小厮却少有。他决定在秦含真身边没有靠谱的人接班之前,还是继续留下来为她办事。他还年轻,不想这么早就在叔叔身边享安逸了。 青杏如今就在调|教几个从京城带来的小丫头,又让叔叔从江南几处产业的人口里挑选合适的人手补充上来。秦含真身为侯门千金,往后搬进永嘉侯府,排场自然要比在承恩侯府时更大些,人手也要添足了。虽然这么做,可能会让这些小女孩们承受背井离乡之苦,但忠心方面比长房拨过来的人手更值得信任。几处茶园、田庄上的佃户倒是报名得很踊跃,即使会与骨肉长年分离,但侯府千金身边的丫环可是肥差,多少人盼都盼不来?况且也不是一辈子不得重聚,过得几年丫头大了就放回来了,既积攒了身家,又得了体面,在家乡嫁人也能找到更好的人家,何乐而不为呢? 青杏最近就跟在虎嬷嬷、魏娘嬷身边帮着忙活这些事,即使天气炎热,也不放在心上,反倒兴致勃勃。秦含真见她挺精神的,也就由得她去了,只是嘱咐她多注意身体,别累倒了,也提防中暑。 青杏笑着应了她的唠叨,又告诉她:“我方才在正院那边听说有信来了,不知是不是四爷的信?上回来信时,四爷说他们已经过了山东,到达徐州了,算算日子,这时候差不多该到扬州了吧?” 秦含真大喜:“真的?”当即丢下了凉快的冰块,拎着扇子就往外跑。 她跑到正院时,赵陌也来了,回头冲她笑了笑:“表妹,是京城来信了。简哥儿还给我写了一封呢。” 原来不是秦平吗?秦含真放慢了脚步,心中有些失望:“哦。” 赵陌眨眨眼,含笑道:“表妹以为是四表叔来信了么?别担心,四表叔应该快到长江了,你再耐心等些日子吧。” 秦含真冲他笑了笑,向祖父祖母见了礼,便拉着他一块儿在桌边坐下。 秦柏看了信,笑着递给了孙女:“没什么要紧事,京城一切安好。你二伯父二伯母担心我们在南边度夏,会受不了炎热,叫人送来了太医院配的秘配解暑药丸。这药丸去年我们也得过,效用还是不错的。回头叫丫头送些给你和广路,哪天觉得天儿太热了,记得早起就吃上一粒,身体会好过些。” 秦含真答应着,又去看信,见上头写到二房在距离两座侯府三条街外的一处胡同里,买下了一处三进的宅子,终于在上个月底搬了出去。长房十分大方,做足了脸面,乔迁礼送得丰厚,秦仲海秦叔涛兄弟还带着妻子去吃了暖居酒。不过据说来参加宴席的,多是秦伯复的同僚,还有崔家代表,并没有什么显赫的人家,身份最高的就是长房两兄弟了。看得出来,二房分家之后,身份大不如前,势头已经是往下走了。 这是早就可以预料到的场景。也不知道薛氏为什么忽然变得如此干脆了。秦含真本来还以为她会赖在承恩侯府里不肯走呢。三进的宅子,也住得不如侯府宽敞。但没法子,离了侯府,哪里有那么宽敞又免费的宅子可住?京城寸土寸金,二房又不肯搬离原本熟悉的街区,怕降了身份。那一片住的多是达官贵人,地价本来就贵,三进的宅子对本来自诩高门大户的二房而言已经是最低标配了,却也花了他们几千两银子。饶是二房有两位薛家女,娘家豪富,这笔银子对他们来说也不是小数目。 但他们还是花了这笔银子,与往日行事风格有些不大一样,叫人心中存疑。 秦含真再往后看,发现信里多是些琐碎事,匆匆扫过一眼就算了。牛氏倒是拿出一个精致的小信封出来递给她:“这是你的,说是锦华给你写的信。简哥儿也有给广路带信。你们几个小孩子家哪儿来这么多悄悄话可说?” 秦含真忙将秦仲海的信还给了祖父,从祖母手中接过信,满脸是笑,心里急着要回屋看信去了。 牛氏见了,越发没好气:“得了得了,我跟你祖父才没兴趣知道你们暗地里说什么私话呢,回去吧。今儿厨房做了绿豆汤,一会儿我叫人给你们送去,记得要喝,但不许放冰!若叫我知道你又弄什么乱七八糟的刨冰,可仔细着!” 秦含真笑嘻嘻地大声应了,拉了赵陌就往外跑。两人去了赵陌的院子,那边地方要比秦含真住的厢房宽敞些。费妈妈是内务府出身,又在王府待了几十年,熟悉许多解暑降温的良方,只是花的成本高些。赵陌如今不缺银子,自然也不会亏待自己,还时常孝敬秦柏牛氏夫妻呢。秦含真如今得了空,就会到他院子里享受一下。若有什么降温的新主意,也多是先跟有钱有闲又肯听她摆布的赵陌商量。一天里,倒有半天的功夫是在他院子里过的。 反正如今她年纪还不算大,有些规矩、忌讳什么的,还不必太过严格。 到了屋里坐下,青黛送上费妈妈配的解暑生津的药茶,就很有眼色地退下去了。秦含真连忙问赵陌:“你方才已经看过信了吧?大堂哥都说了些什么?”边说还边去拆自己的信。 赵陌微笑道:“简哥儿说了二表叔没在信里提到的事。他们发现二房打算给皇上送人的事了,只是符老姨奶奶没答应帮二房的忙。你道二房最后找到谁头上?念慧庵!庵里有几个姑子是你们家的家生子,对不对?秦二太太居然把主意打到她们身上,也亏她想得出来。” “可惜呀。”赵陌笑得意味深长,“简哥儿一知道,就立刻向东宫告了状。东宫太子也私下告诉了皇上。皇上吩咐了,叫简哥儿家里只管装不知道,由得二房行事。简哥儿写信来的时候,二房已经跟其中一个姑子接上头了,据说那边答应得很爽快呢,一点推拒的意思都没有,只是多要了些银子。” 念慧庵里的人长年与外界隔绝,吃穿都由内库供给,要银子做什么? 秦含真眨了眨眼,立刻反应过来了,压低声音问:“这是故意的?” 第一百五十七章 读信 念慧庵是皇家庵堂,并不对外开放,就连宗室皇亲,不得圣旨,也不许擅入。庵堂外头,还有皇城派来的侍卫看守。这样一个门禁森严的地儿,能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塞人进去的吗? 且不说那位惠和师太并不是独掌庵堂,与她有同等权利的还有另外三位师太,不见得就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恐怕连惠和师太本人,也不会答应二房所请。她是在宫里待了多年的人,又曾深受秦皇后重用,规矩分寸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她真的会因为一个舅舅的话,而公然违反禁令?若她是这种糊涂人,也就不会受到皇帝、皇后的另眼相看了。 惠和师太的主子是皇帝和秦皇后,若是看在故主与家人的面上,还会对秦家有一份忠心,但二房算是什么呢?本就是庶支,当家的薛氏在皇帝、秦皇后与秦家遭难的时候,弃夫家而去,等到秦家平反了,才又厚着脸皮跑回来。这样的人,在陪着帝后夫妻熬过了数年圈禁生涯的忠婢看来,哪儿能上得了台面?若是秦家长房向她开这个口,她兴许还会犹豫一下,若找上门的是秦家二房,她只怕正眼都不会瞧一眼。 这都是非常明显的事,只需要稍稍了解念慧庵里几位师太的情况,就能推断出来。二房那边不动则矣,一动,结果只会是失败,惠和师太绝不会答应的。长房是否插手,都不会改变这个结果。但如果长房能把二房拦下,至少可以保证二房不会丢脸丢到皇后娘娘的人跟前。四位师太是不会瞒皇上任何事的,到头来风声定会传到皇上耳朵里,那时候秦家就真的要丢脸了。 可皇上却示意秦家长房的人装不知道,由得二房施为。这里头的用意就有些不好说了。他到底是听说了黄家女生得象皇后娘娘,真有意见一见,再决定要不要纳进宫去呢,还是恼怒秦家二房所为,打算要将计就计,挖个坑让他们跳下去? 秦简在信里表示,他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因为东宫太子知道这件事后,虽然有些生气,但并不是十分恼怒,更没觉得这会给他带来什么威胁。后宫从来都不缺妃子,以皇帝的身体情况,有妃子也未必能生出别的皇子来。太子年过而立,又是元后嫡出,与皇帝父子感情深厚,地位稳固,他有什么好担心的?他生气,并不是因为有女人想进宫给他爹做妃子,而是生气秦家二房不知自爱,有辱母后清名。而二房所利用的黄忆秋,却是太子在金陵时认得的仰慕者。当时他一片好心,还让黄晋成他们不要为难她,她却让他失望了。爱慕虚荣,又不知廉耻……还非常愚蠢!这样的女子,怎么就长了一张象她母后的脸呢?想想都觉得恶心! 太子是这个态度,显然皇帝并没打算纳了黄忆秋。即使黄忆秋真能进念慧庵,也注定了要失望。惠和师太答应得这么爽快,明摆着就是奉了皇命为之,要银子只是为了取信秦家二房罢了。可惜二房的薛氏与秦伯复都被幻想中的风光与权势迷昏了头,又不知事情轻重,以为自家的银子真的派上了用场,正傻傻地往坑里跳呢。 秦简在信中并没有写后续的情况,估计是因为念慧庵需要时间把黄忆秋诓进来,秦家二房也需要时间把黄忆秋“悄悄”塞进念慧庵里去。不过秦简说了,他会再写信来,把事情的进展告知赵陌的。 秦含真听完赵陌的介绍后,忍不住吐嘈:“二太太到底在想什么呀?那种看守严密的皇家庵堂,皇上还时不时会过去,周围有卫兵把守,里面的尼姑想要出个门都要报备,想往里面塞个身份不明的人,哪儿有这么容易?真是一百两银子就能搞定的话,皇上早就不知遇到多少危险了。二太太居然觉得自己能心想事成?她蠢就算了,怎么大伯父也好象没聪明到哪里去?” 赵陌笑了笑:“利令智昏,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况且我看你们家二房的行事,从来都没聪明过,这一年多里更是出了好几个昏招。只怕秦二太太与秦大爷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的主意有多蠢,还一心幻想着能借着献美的功劳飞黄腾达呢。” 秦含真嗤笑一声,道:“算算时间,这信送过来了花了近将一个月的时间,这时候只怕京城里面已经有了下文。我还挺好奇,二房这回会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子?他们是一心想要往上爬的,但现实中好象老是碰壁,在不停地走下坡路。总爱走旁门左道,就是这个结果了。” 既然了解了黄忆秋的情况,知道她成不了什么气候,秦含真就把这件事抛开了,又问赵陌,秦简在信里还写了些什么?赵陌随口报了几件琐碎事,又提到秦简如今在京中地位大为上涨,算是权贵少年圈子里的新贵人物,出门都风光许多,还有人得知他尚未定亲,十分关心他的终身大事,三天两头地上门寻姚氏,找了借口试她口风,顺便推销一把自个儿的女儿或是孙女。 至于曾经谋划着与秦简联姻的山阳王府,由于蜀王府倒了霉,涂家又龟缩度日,他们如今低调了许多,几乎是关门谢客的状态了。宫里太后不想见宗室里的任何人,也没召见过娘家涂家的任何成员,只道是自己病了,中了暑热,需要静养,便谁也不肯见,连太妃、太嫔们也没法走进太后的寝宫控病。没了盟友蜀王的支持,太后又疏远了同是侄女的山阳王妃,山阳王夫妻如今哪里还有底气,硬逼着承恩侯府答应联姻呢?幸好从前也没有正式提亲,他们只当长女的婚事还没有着落,加紧时间给她另寻一门更好的姻缘就是了。 没了山阳王府搅和,秦简觉得京城的空气都甜蜜了不少,还计划着哪一日要去跟人出游,哪一日又与新认识的朋友一块儿去打猎呢。 对此赵陌也学着秦含真吐了嘈:“他跟我们在一块儿时,还一心向学,常常向舅爷爷请教功课呢。如今他回了京城侯府,家人又溺爱,还不得赶紧撒欢么?就这满满当当的邀约,他哪里还有时间读书?当心舅爷爷回去后,查问他功课,发现他偷懒了,要严惩他呢!” 秦含真摆摆手:“咱们离着千里远呢,你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不如你在回信里劝他一句,让他别荒废了功课。就算不是为了将来要科举入仕,多学点东西总是好的。他才多大的年纪?整天光顾着玩,也太浪费时间了。” 赵陌深以为然。虽然他当初与秦简交友,有些个小私心,但长久相处下来,他已经把秦简示作真正的朋友了,自然是盼着对方好的。 秦含真又去看秦锦华给她写来的信。秦锦华既没有提什么黄忆秋,也没说他哥哥在外头的风光,只是写些日常美食,做的新衣裳,还有新近参加的休宁王府赏荷宴的情形。她是跟秦锦春一道去的,堂姐妹俩做了一样的纱衫罗裙,梳着一样的头发,戴了一样的首饰,站在一起,就象是一对姐妹花,许多人都夸她们了。她们还认识了新朋友。秦锦华正盘算着,什么时候也做个东道,在自家花园里摆一个赏花宴什么的,请新朋友老朋友们一道来做个客。 秦锦华说完了自己的事,就开始非常好奇地问起秦含真在金陵的生活了。前者从来没来过江南,不知道江南是什么模样的,也不知道老家的族人如何。她细细地问着秦含真,在金陵住什么样的房子?吃什么样的饭食?衣裳款式与京里是否有差别?秦淮河是何等景象?他们会不会往苏杭那边去?等等。 这个小姑娘的日子,总是过得轻松而简单的。那些什么明谋阴谋,都侵占不了她的小世界。 秦含真看信看得好笑,对赵陌说:“二姐姐问了我许多琐碎的事,想起要在回信中把她这些问题都给解答了,我就觉得挺头大的,这要写多少页纸呀?我们前儿不是才画了一幅金陵夫子庙的街景图吗?回头我再临摹一份,给她寄过去好了。她看到了画,也就有了直观的认识,不必我再详细啰嗦一遍。” 赵陌讶然:“你要自己临摹一遍么?可是……”他犹豫了一下,“那原画是你我合力,花了好几天的功夫才画成的。你一个人临摹,会不会太辛苦了些?不如我来帮你吧?” 秦含真摆手:“你自己继续练画吧,你又不是真的那么闲。虽然我祖父很和气,但你的功课要是太差了,你自己脸上也无光。你还要顾着你手下的生意买卖,又要学画,哪里还抽得出时间来干这种事?是我要给二姐姐送画做礼物,那就应该是我自己动手。画多少天都无妨,这回送信上京赶不上了,我下次再送也是一样的。反正二姐姐人在京城,她又没办法来催我。” 赵陌笑了:“好,既然你决定了,那我就听你的。只是如今天儿太热,你也别光顾着窝在屋里画画,热出一身汗来,当心长痱子。” 提起天气,秦含真又忍不住抱怨了:“这天真是太热了!也不知道城外什么地方会凉快些。等我父亲他们来了,我就劝祖父祖母找个地方避暑去,不能再在城里待了!” 赵陌想了想,道:“我知道有个人,在石塘那边有一处别业,正好是避暑用的。我新近光顾了他一单大买卖,他正巴结我呢,不如我向他借那别业来用用,让表妹和舅爷爷、舅奶奶一道去避个暑?那地方有一大片竹海,又有水,十分凉快。” 秦含真不由得心动了。石塘竹海呀…… 第一百五十八章 团聚 然而,竹海再吸引人,秦含真暂时也不能去,她得先等候自家父亲秦平的到来。 幸好秦平并没有让她等多久,过得不到十日,家人就报信到了金陵城,秦平带着梓哥儿,还有吴少英,已经于昨日离开镇江往金陵进发了。眼下虽然天气炎热些,但胜在没有雨,不会妨碍行程,所以估计他们傍晚时分就该到了,应该可以赶在城门关闭前进城。 秦柏、牛氏与秦含真都十分欢喜。宅子是早就打扫过好几遍的了,伯侄俩住的地方也早就备好了。只是由于夫子庙这处小宅地方并不大,未必能招待下那么多人,所以赵陌自告奋勇,揽了一部分人安置去他淮青桥边的宅子,吴少英则分去了外书房。 这一天的时间,秦含真他们哪儿都没去,就聚在正院等待了。为了打发时间,秦柏就索性给两个孩子上起了围棋课,只是他自个儿有些心不在焉,秦含真与赵陌也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往门外看,教学的效率就别提了,连午饭都吃得不香。 所幸,秦平、吴少英一行还是于傍晚城门关闭前赶到了。看着风尘仆仆的儿子、孙儿与学生,秦柏十分激动,一向镇静的双眼都忍不住有几分湿意了。他抱抱儿子,拍拍学生的肩膀,再摸了摸小孙子的头,勉力平静了一下心情,才微笑道:“快去梳洗吧。梳洗过后来上房吃饭。平哥母亲已经把饭菜准备好了,都是你们爱吃的。” 牛氏一手抱着孙子,一手拉着儿子的手呢,闻言才依依不舍地将他们放开,又让虎嬷嬷亲自去盯着梓哥儿梳洗,换了别人,她不放心。她看着孙子小小的人儿,虽然长高了不少,说话口齿也更清楚了,但着实黑瘦了许多。看来千里南下,路途还是十分辛苦的,更何况孙子又素来体弱。想到这里,她又有些埋怨儿子,怎么就先斩后奏把孙子带到南边来了呢?但想到儿子离京赴任,家里就真的没有大人能照看孙子了,不带不行,她又把那点埋怨给抛开了去。 秦平与吴少英相视一笑,齐齐给秦柏、牛氏行了礼,便各自告退了。既然到了家,他们就不必去操心梓哥儿的事,自有人去料理。 秦含真自打方才见过父亲和表舅,就一直在他们边上转悠,见他们去梳洗了,方才消停下来,坐在正屋等待。但她有些坐不住,瞥见虎嬷嬷给梓哥儿洗过澡了,便过去帮虎嬷嬷给小堂弟换衣裳。 梓哥儿身上穿的却是一套麻白粗布衣服,做工虽好,但料子却粗,有些磨皮肤,对于皮肤娇嫩的小孩子来说不大合适。虎嬷嬷见了就皱眉,问跟来侍候的夏荷,可有别的衣裳可换?夏荷打开包袱给虎嬷嬷瞧,梓哥儿今年新做的夏衣却大半是同样的衣裳,虽有两身粗棉布的,但颜色都是灰白、灰蓝一类的。 秦含真瞧见,倒是想起来了。何氏新丧,她虽是出妇,却也是梓哥儿的生母,梓哥儿理当为她服齐衰一年,本来还要执丧杖的,但他还是个孩子,又身在旅途,就不必讲究这个了。幸好这一路南下,是跟着秦平这个官儿上任,自家又雇了船车马,否则戴孝的人投店住宿还是个问题呢。那两身粗棉布的衣裳,瞧着服丧色彩稍浅一点,大约就是骗外人用的。 她想了想,就让虎嬷嬷把那件灰蓝色的粗棉布衣拿出来给梓哥儿换了。一家人阔别大半年,好不容易团聚吃饭了,何必叫梓哥儿戴孝出现,叫大家想起何氏那个让人不愉快的死人来? 梓哥儿乖乖地任由虎嬷嬷摆布,换上了那套布衣,抬头看了看秦含真,眨眨眼,两只眼睛清澈明亮。 秦含真见他乖巧,想起他也是个可怜人,何氏生前没待这个孩子好过,只是利用他稳固自己在秦家的地位,即使他被章姐儿欺负了,也是一味偏心女儿。若不是秦柏,他连正经开蒙读书的机会都没有呢。秦含真想了想,觉得似乎也没必要迁怒到小孩子身上,就笑了笑,伸手捏了梓哥儿的小脸一下,朝他做了个鬼脸。 虎嬷嬷笑骂道:“姐儿可别太重手,哥儿的脸嫩着呢,当心留了印子,回头太太就该心疼了。”又给梓哥儿穿袜,瞧见夏荷送来的鞋也是粗麻做的,就把眉头一皱,“这颜色如何配得上衣裳?难道就没有别的鞋子了?老爷太太离家才几个月?你们就净会偷懒了,也不给哥儿多做些衣裳鞋袜!” 夏荷连忙表示,她天天做针线,从来没偷懒过。梓哥儿有好多衣裳鞋子的,只是有些留在京城没带过来,而带来的那些还收在箱子里没拿出来呢。 虎嬷嬷就说:“既然带来了,那就取去。你不懂,我跟你一块儿去挑。”夏荷心里委屈,她如何就不懂了呢?好歹也侍候了梓哥儿好几年。不过她是个老实人,虎嬷嬷吩咐了,她就乖乖领着虎嬷嬷去翻衣箱了。 里屋只剩下了秦含真与梓哥儿姐弟两个。 秦含真心里还有些犹豫,暗想虎嬷嬷方才的话是不是在暗示什么?现在把夏荷支走了,又是什么意思?是在暗示她可以趁着没人的时候捏捏梓哥儿的脸撒气,只要别留印子就可以了吗?秦含真有些拿不准。 梓哥儿却眼巴巴地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捏住了她的袖口,轻声说:“姐姐,对不住……” 秦含真回过神来:“你跟我说对不住做什么?你做了什么对不住我的事?” 梓哥儿抽了抽鼻子,小声说:“我母亲害了你母亲,我大姐害过你……我觉得对不住你和伯母。我都知道了,她们害人是不对的!现在我母亲死了,大姐不知去了哪里,没法再为自己赎罪。我替她们赎罪好不好?姐姐别生我的气……”说着眼圈都红起来了。 秦含真听着有些心软,但更多的是诧异:“你怎么知道这些的?谁告诉的你?” 梓哥儿年纪太小了,何氏被休的时候,他才满了三岁。秦柏与牛氏担心他根本不明白自个儿的生母到底做了什么,解释她的离开时也说得很含糊。梓哥儿只是大致知道生母做了坏事,被送走了,具体的情况应该是不了解的。可如今听他的口风,似乎他已经知道了。他如今才过了五周岁生日不久,能知道什么?到底是谁告诉的他? 秦含真想了想,就对他道:“你母亲和姐姐做的事,是她们自己的过错,跟你是不相干的。你既然认得清谁是谁非,以后就把她们都忘了吧。你只要记得自己是秦家的孩子,是祖父祖母的孙儿,旁的事不必理会的。” 梓哥儿郑重地点点头,红着眼睛道:“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来……吴表舅说,是因为母亲想要瞒着世人大姐的身世,不让别人知道大姐是她跟奸夫偷生的。她骗了大姐的爹,又骗了父亲,她……她怎么能那样做?!我觉得好丢脸……为什么她会是我的母亲呢?” 秦含真吓了一跳,谁呀,居然连何氏跟人**的事都跟个孩子说了。她忙问:“这些事是谁告诉你的呀?” 梓哥儿老实回答说:“吴表舅告诉我的,伯父也说了一些。吴表舅说,我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开了蒙,读了书,要明白事理,不要因为外人的一些闲话,就误会了自己家里人,象母亲和大姐那样,做出不好的事来。”他抿了抿唇,小声忿忿地道,“我才不会象她们那样呢!” 秦含真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梓哥儿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我相信你不会学她们那样的。以后要乖乖用功读书呀。你既然说了要替她们赎罪,那就用功读书,将来出人头地,才好给姐姐撑腰呢。” 梓哥儿双眼亮晶晶地,不停地点头:“我一定会的!” 虎嬷嬷和夏荷她们拿着鞋回来了。秦含真就把梓哥儿交给了她们,自己转身离开。想了想,她先去了父亲的房间,帮着指挥下人安放行李,待父亲那边叫了水去沐浴,她才跑去外书房寻表舅。吴少英倒是已经草草洗过了,见了外甥女,还挺高兴的,招手叫她过来说话,问她在金陵过得如何。 秦含真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聊着天,聊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起了梓哥儿的事:“他年纪还那么小,你就把实情都告诉了他,万一他受不了,或者无法理解怎么办?” 吴少英笑了一笑:“总要告诉他的。那是他生母,既然死了,他做儿子的就该戴孝,否则外人如何看他?如今不比以往了,以往别人都不知道他母亲是何人,只知道是个出妇,就算有几分轻视,看在秦家面上,也不会显露出来。但如今京中已有许多人知道了他生母身份,还知道何氏做了赵碤的妾,甚至公然喊出她长女是赵碤亲骨肉的话。你叔叔还被人笑话戴了多年绿帽而不自知呢,但他身在大同,也不怕京城里的议论。梓哥儿却要多承受些,他小小的年纪,若是什么都不知道,听了旁人的挑拨,更容易钻牛角尖。因此我与你父亲商量了,要把实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若他有什么地方不明白的,也要掰开来细细解说明白。还好这孩子不笨,跟老师读了几个月的书,也有几分聪慧,已经明白了是非曲直,知道应该亲近谁,又应该唾弃谁了。” 他心里暗想,就算梓哥儿不明白这些,他也会说到孩子明白为止的。 秦含真却留意到了他的一句话:“有人在梓哥儿面前挑拨?谁?都挑拨了些什么?” 第一百五十九章 挑拨 秦含真一听表舅吴少英说有人行挑拨之事,就立刻脑补了许多宅斗文的情节,知道这种事可大可小,随时都会造成家宅不宁,亲人反目,连忙追问。 吴少英微笑着安抚她:“放心,如今已经没事了。梓哥儿明白事理,不会听旁人挑唆的。” 秦含真却非要问清楚不可:“表舅只管告诉我,我心里有数,以后也可以多防备着些。至少,我也要知道那人到底是冲着什么才会做这种事的,又用了什么手段,什么说辞。以后如果有人再做这种事,我心里就会知道警惕了。” 吴少英顿了一顿,才笑道:“是个上不了台面的粗使婆子。你也知道,你们家如今有了御赐的府第,虽然你们还没搬进去,但人手总是要事先布置妥当的。这婆子就是一个寻常仆妇,被安排在府中当差。她所在的院子,是预备了要给梓哥儿住的地方。她大约是想要在小主人面前露脸,好往上爬,将来梓哥儿搬进侯府了,她就能直接被提拔上来做管事嬷嬷了,于是便寻了个机会到梓哥儿面前来卖乖。” 秦含真得知是这么一个人在搞鬼,不由得“啧”了一声:“真是想上位想疯了。一个粗使婆子,能有什么本事,直接升上去做管事嬷嬷?她若真有本事,就不至于只是做个粗使,还只能用这种旁门左道的办法来往上爬了!” 吴少英点头:“正是如此。梓哥儿身边的人都有了定数,哪里轮得到她来出头?她就犯了糊涂,想剑走偏锋,故意挑起梓哥儿心中的怨气,说些什么……当初都是因为你父亲与我把何氏送到赵碤宅子里,又告了状,何氏才会被赵碤打得半死,又贬到庄上,然后因意外被烧死的。” 秦含真睁大了双眼:“这也能赖到你们头上?何氏找上咱们家的门闹事,还不许我们反抗了?要错也是何氏有错在先好不好?先撩者贱,那婆子怎么不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何氏自个儿送上门来呀?表舅和父亲只是把人捆了送回她夫主身边,所谓告状也只是说实话,是赵碤打了她,又送她去了城外的庄子,就连她被烧死,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那也是赵碤的锅,这里头有你们什么事儿呢?真是冤枉!那婆子分明就是睁眼说瞎话嘛!” 吴少英心道这还真不是睁眼说瞎话,也未必真冤枉。不过实情他是不可能说出来的,便笑着对秦含真道:“那婆子既然是有心要挑拨,自然是怎么对她有利怎么说,哪里还管得着是非曲直?她说的还不止是这些话呢,还胡说什么等你父亲和叔叔娶了亲,再生下别的子嗣,就没梓哥儿的立足之地了。如今他还没了母亲,身边连个能依靠的长辈都没有,着实可怜,云云。她想要装个忠仆样,便故意把梓哥儿的处境往坏里说,才能吓到孩子,让孩子依靠她呢。也幸亏梓哥儿是个乖巧的,他身边的丫头也知道分寸,不曾听信那婆子的话,还上报到了你父亲面前。否则,梓哥儿说不定就真与你们离了心。” 秦含真忿忿地道:“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可恨的人?为了点私心小利,就离间人家骨肉至亲!”虽然她因为何氏的缘故,对梓哥儿这个堂弟始终怀着隔阂,但他是秦柏与牛氏目前唯一的孙子,二老真心疼爱着他。倘若他们发现这个孙子与他们感情上疏远了,甚至还怀有怨恨,该有多么伤心呀? 想到这里,她连忙问吴少英:“那现在那个婆子怎么样了?父亲可曾处置了她?” 吴少英目光一闪,避开了她的视线,有些漫不经心地笑着道:“自然早已处置过了。你父亲当时气得直接下令撵人,连那婆子一家,都一并撵了出去。我后来打听过,据说他们一家已经离开了京城,落魄地回乡去了。” 秦含真这才稍稍松口气,表示:“梓哥儿能够明白事理,这样很好。既然他已经长大到能理解的年纪,表舅把真相告诉他,也是好的。最起码,他知道真相是怎么样的,就不会轻易被人挑拨了去。”年纪小,也更容易洗脑。 吴少英点了点头,叹道:“说来他也是个可怜人。因着何氏被赵碤纳为妾室,连带的如今京中不少人家都已经知道了他生母的身份,日后不管赵碤有何下场,梓哥儿的名声终究会受到连累。万一赵碤迁怒到他身上,那毕竟是位宗室,再落魄,也不是一个秦家子弟能抵得过的。” 秦含真有些莫名:“赵碤凭什么迁怒到梓哥儿身上呀?他都已经把人家生母给害死了,还想怎么着?这人难道很小气?那他当年又是怎么能被当成皇嗣候选那么久,都没人挑剔的?” 吴少英笑道:“这里头有些内情,先前你父亲不好在信里提及,因此没告诉你。总之,是何氏为了私心,对赵碤下了些不大好的药,有损其身体,赵碤就是为此才会大怒,将她打得半死的,并非我与你父亲将人送回去,又告了状的缘故。” 秦含真有些发愣:“下了什么药呀?”是下春药去引诱赵碤,还是别的什么?居然会引得他如此大发雷霆? 但吴少英再疼外甥女,也坚决不肯说得太过详细了,就怕污了秦含真的耳朵,他直接回归正题:“赵碤从前名声不错,但从他胆敢与其母勾结,为了不回晋地探病,宁可对亲叔叔秦王下杀手,也要保住生父晋王病重的秘密,就可知其人品如何。如今他前程无望,又叫皇上捋去爵位,不过是区区闲散宗室,再无上进之机,许多本性也就显露出来了,因为他再也不想装,也没必要装下去了。惹上这么一个人,原就是何氏糊涂。只是她早已死了,她女儿也受连累,被赵碤之妻送走,如今不知去向。还留在京城里,有可能会出现在赵碤面前的,不就只剩下梓哥儿了么?” 秦含真叹道:“怪不得父亲会明知道梓哥儿身体不大好,也非要带着他到江南来呢。如果留他一个孩子在京城,就算有长房的人照顾,也很难提防得了有心人的暗害的。梓哥儿南下,既是为了避风头,也是为了避风险。” 吴少英微笑着点头:“正是如此。我与你父亲早就商量过了,梓哥儿如今的处境,日后若是一生沉寂,安分守己,倒还罢了,但凡有一件出挑的事,能叫人想起他的身世来,必定会引来许多非议。早些把事情真相告诉他,也是让他在面对今后的风雨时,能做到心里有数。他如今已经知道了真正的仇人是谁,要怨要恨也会冲着赵碤夫妻去,断不会因为旁人几句挑拨,就怨到你父亲与我头上去了。” 秦含真郑重地表示:“他一定不会的。刚才我跟他说话的时候,就看得出来,他对表舅十分敬重。” 吴少英听了,只是一直微笑不语。 回正院的路上,秦含真心里还在想,梓哥儿这孩子也算是命苦了,摊上一个只会坑儿子的亲妈,生前坑,死后也坑,真是坑足一辈子,不知道她带来的负面影响什么时候才能到头。那个赵碤也不是什么好人,何氏死于大火,也有些古怪。虽说是狗咬狗,但作了恶的人,还是要让他受到该受的惩罚才好。不然,以这个人的心胸狭窄,眦睚必报,连太子的秘密都敢随便曝光,就只为了出口气的,谁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事来?有这么一个恶心的人在京城上窜下跳,人们想过清静日子可就难了。 晚餐十分丰盛,秦含真陪着祖母牛氏与小堂弟梓哥儿坐了一桌,秦柏带着长子秦平与学生吴少英坐了一桌。牛氏特地吩咐厨房准备了秦平与吴少英爱吃的药,还添了几样她吃着十分合心意的江南名菜,一直劝着秦平与吴少英尝一尝,又忙着给小孙子挟菜。如果不是梓哥儿一再表示他已经长大了,能自己吃饭了,说不定牛氏还要亲自上手喂他呢。 久别后一家团圆,秦柏与牛氏都十分高兴,也顾不上什么食不言的规矩了,在席间就一直问秦平与吴少英问题。大家说了些京城里的近况,还有长房、二房的事。秦平还笑着说,自打秦简随太子回了京,太子南下的经历被泄露出来,秦家长房就没断过上门来的客。有人是看好秦简,借机提婚事;也有人是想要巴结东宫而不得,改从承恩侯府这个太子外家身上打主意;还有人是因为曾经支持过别的宗室子争储位,生怕东宫秋后算账,想借承恩侯府的路子,给东宫递话求饶。 总之,如今长房热闹得很。若不是因为秦平已经定了要外放,还打算带着梓哥儿一道出京,说不定就直接搬进自家永嘉侯府,不去凑那个热闹了。 说到这里,牛氏也忍不住埋怨儿子:“你说你,侯府既然已经修好了,人手也安排妥当,你怎么不带着梓哥儿搬进去呢?何必非要等我跟你父亲回京?放着那么大的宅子不住,却要住承恩侯府里的一个小院子,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呀?!” 秦平干笑了下:“这……我当然知道自家宅子更宽敞些,可我还有差事在身,整天都在忙碌,不可能守在家里照顾梓哥儿。若是搬府,梓哥儿身边就只剩下丫头婆子了。长房的女眷要帮着照看,也不大方便。而我对外的交际,礼尚往来,也没个合适的人打理……留在清风馆,至少还能请长房的伯母和嫂子们帮忙照应。” 他的话倒也有些道理。牛氏叹了口气,也不再说他了,只是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如今又放了外任,难不成在任上还要靠丫头婆子替你打理内务?官场上的人情往来又该怎么办?还是早日续弦吧。你身边有人照顾你,纵你身在千里之外,你父亲与我也不用太过担心了。” 秦含真手上筷子顿了一顿,双目朝秦平望了过去。 第一百六十章 续弦 秦平的表情变得有些不自在,坐在他身边的吴少英垂下了眼帘,不动声色地端起酒壶,给秦平添了一杯酒,不经意间弄出了一点声响。 秦平被这点声响惊动,稍微回过神来,微笑着向吴少英道了一声谢,才对牛氏说:“母亲好好的怎么提起这种事来?我在金陵顶多就是停留两日,立时便要往广州去了,哪里有空想这些?真要续弦,也要等我任满回京之后了。母亲若是着急,不如先给弟弟寻门合适的亲事?他那里没个上得了台面的女眷打理后院,又还有侄女儿,他比我更需要早日娶亲呢。至于在任上的内务,母亲给我派两个老成的管事嬷嬷帮着照管就是,人情往来倒是不必担忧。我在广州城掌军务,只要尽忠职守便可,倒不好与其他官员来往过多,反而容易招来忌讳。” 牛氏没好气地说:“当初在京城的时候,我就说要给你找一门亲事。你推三推四地不肯答应。如今外放了,还不肯应,难不成真要等上三年再娶?三年任满后,你要是又到别的什么地儿再做三年,这事儿是不是就要一直拖下去了?!你可要想仔细了,且不说梓哥儿是你侄儿,不是你儿子,你也需要有子嗣延绵香火,光是桑姐儿的教养,你就不能统统指望在我身上!我照料孙女儿,是应当应份的,可总不能照料她一辈子。她若没个母亲,往后说亲时怎么办?!你难道要叫你闺女儿让人嫌弃不成?!” 赵陌猛一抬头,眨巴眨巴眼睛,悄悄往秦柏那边看。 秦含真没想到祖母忽然说到自己身上来了,顿时浑身不自在,眼珠子转了转,便笑着揽住牛氏的手臂,撒娇道:“祖母别生气,这不是时间太紧吗?父亲也是觉得祖母的话太突然了,没有心理准备,才会不知道怎么回答您。您让他好好想清楚就好了,不要骂他啦。至于我,现在还小呢,离说亲还不知有多少年。如果真有人因为我没有母亲教养,就嫌弃了我,把祖父祖母的存在给忘了,那我还要嫌弃他们呢,理他们干什么?” 牛氏没好气地瞪了秦含真一眼:“不要胡说,我正与你老子说正经事呢,你别插嘴。” 秦含真才不会被她唬住:“大家正吃饭呢。祖母要说正经事,不如等吃完了饭再说,祖父不是教导过,食不言,寝不语吗?” 先前根本就没人提起这句规矩来,秦含真倒拿它说事了。 牛氏又好气又好笑,秦柏见状,便劝她说:“好了,你再心急,也不差这一会儿。少英和广路都在呢,又有两个孩子,让他们看见,成什么样子?平哥在金陵也留不了几日,你再生气,也不可能在这几日之内为他办完喜事。倒不如让他安心上任去,你再细细挑选合适的人家,说定了,就把人送到广州任上完婚,岂不皆大欢喜?趁着如今你我身体还算硬朗,趁机到岭南走走,见识见识与中原、江南不同的风光,也不是坏事。” 赵陌十分有眼色地接上:“舅爷爷,若您真要往岭南去,记得把我也带上。我在辽东长大,从没去过岭南,也好奇着想看看呢。” 秦含真连忙凑趣:“我也要去!广州如今是通商口岸对不对?听说会有西洋来的商人商船,十分有意思的。我也要去看看,他们是不是象书上写的那样,长着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 两个孩子意图插科打诨,转移话题,秦柏还没说什么呢,吴少英就先动了。他笑着对秦平道:“看来表姐夫任重道远呢。此去广州任职,得尽快站稳脚跟,肃清地方上的宵小,梳理治安,务必要让广州府上下安稳无忧才可。否则老师与师母若真的带着孩子去看表姐夫,路上被不长眼的人惊扰了可就不好了。” 秦平勉强笑了笑:“这是我的职责,我自然会竭尽全力做好的。”又对秦含真与赵陌说,“你们去广州见见世面也好。我因要往那里任职,早寻人打听过当地的情形,又查阅了不少书籍,知道那里是个十分有趣的地方。虽然路途遥远,但能见识到另一番广阔的天地,也是幸事。” 这就把话题给转开了。牛氏虽然心中有些不甘,但看到吴少英发了话,想起他不但是丈夫的学生,也是去世的长媳关氏表弟,算是关氏娘家人。她若当着他的面一再逼着长子续弦,倒有些不把关氏娘家人放在眼里的意思,便也闭了嘴,心里想着,晚上得跟丈夫好好商量一下这件事才行。挑好了人家,再送新媳妇去广州任上与长子完婚,这也是个好主意,就是麻烦些。但再麻烦,也比长子三年五载地做光棍强。 次子秦安的婚事,也可以照样办理。 牛氏暗暗拿定了主意。 秦含真见祖母不再说什么,心里总算松了口气。但父亲续弦恐怕已经成了定局,只在时间早晚罢了。算了,只要决定人选的时候仔细把关,找个人品正派善良的女子就好了,倒也不必去纠结什么。 秦含真悄悄看了一眼同病相怜的堂弟,见他也是满脸纠结,却怯怯地不肯出声,小脸都快埋到碗里去了,也有几分同情。 梓哥儿的处境比她还糟糕几倍呢,她不过是丧母,跟在祖父祖母身边,过几年出了嫁,后母对她的影响就不大了,名声上也没有什么妨碍。梓哥儿是儿子,本是嫡长,偏已成了出妇子,亲娘还给他挖了不止一个坑才死掉。他父亲如今已纳了妾,再续了弦,生出儿子来,梓哥儿就真的尴尬了。如今有祖父祖母撑腰还罢了,将来二老百年之后,他又该何去何从?还是要好好学习,养活得了自己,才能不怕后娘与弟弟们的威胁呀。 这顿晚饭,大家只开开心心地吃了上半截,下半截各有心事,都有些食不知味。因着秦平与吴少英旅途辛苦,秦柏饭后也没留他们说话,早早打发他们回房歇息去了。妻子牛氏那边,自有他去安抚。秦平就给女儿秦含真使了个眼色,把她叫到房间去,细问她在金陵的饮食起居,倒是对她颇为关心。 秦含真反过来劝他:“父亲,你续弦是早晚的事,何必惹祖母生气呢?你还这么年轻,才二十几岁,难道就真的做一辈子鳏夫了?如果觉得对不起母亲,那就晚几年再娶,有了新人,也不要忘记旧人,那就行了。” 秦平叹了口气,苦笑着摸摸她的头,道:“傻孩子,你不懂。我……我有许多对不住你母亲的地方。从前受苦时,她与我共患难,如今咱们家日子过得好了,她却没能跟着享福。如果我安心娶了新人,让新人坐享其成,岂不是更让你母亲委屈了?” 秦含真哂道:“你只是自己心里过不去而已,以母亲的性情为人,她会不会觉得委屈?这种事你最清楚不过了。”她虽然跟关氏只有一面之缘,但从身边人的描述来看,也大致能了解到关氏的真实性格,清楚对方本性善良宽容,连仇人何氏的儿子梓哥儿,都能真心关怀,更何况是丈夫续娶这种事? 秦平的目光一时有些游移不定,笑容也更苦涩了:“你说的对,你母亲她……自然不会觉得委屈。她从来……就不会为这种事情感到委屈。” 秦含真觉得他的语气有些古怪,正想要问,就听到秦平说:“如今时间还早,我也不急着再娶,过上两三年再说好了。你们要来广州也罢,只当去见识见识。父亲给你搜罗些有意思的小玩意儿,给你拿着玩。” 看来秦平是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了,秦含真也不再多说,只是提醒他:“父亲若有办法说服祖父祖母,拖上几年还罢了。要是你说服不了他们,却硬是不肯答应再娶,万一他们怨到母亲头上,母亲岂不是更委屈?” 秦平微笑着又摸了摸女儿的头,改而说起了他给女儿带来的东西。虽然女儿跟在祖父母身边,可能用不了多久又要回京城去了,但他还是给她带了不少东西。因听说她在学画,还带了不少上好的纸笔颜料呢。看得秦含真忍不住抱怨:“金陵也有很多这种东西,苏杭湖州那边出产的纸笔颜料也都是上好的,真不必父亲千里迢迢从京城带过来。” 秦平只是笑而不语。 秦含真考虑到父亲旅途劳累,没有留多久,就离开了。但这时候天色还早,她便绕着院子散起了步,考虑起父亲再娶这件事来。祖母那边似乎已经拿定了主意,虽说她做晚辈的不好过问,但事关己身,怎么可能真的不过问呢?人选问题上,她还是要想办法去打探消息的。如果对方不靠谱,只是装模作样,她也好趁早说服祖母换人。 转着转着,她转到了院门口附近。借着游廊底下挂的灯笼昏暗的光,她瞥见赵陌正站在院门外头,一脸纠结,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进来。一旁看院门的婆子也是一脸纠结,犹豫着是不是该提醒他离开? 秦含真连忙走了过去:“表哥,你在这里做什么?是不是有话要找祖父祖母说?” 赵陌摇了摇头,只说了一句:“舅爷爷去外书房与吴先生说话去了。”便开始继续纠结地看着她。 秦含真只觉得莫名其妙:“表哥这是怎么啦?” 赵陌悄悄扯了一把她的袖子,示意她站到边上避人的地方。她一头雾水地过去了。因着他俩是常在一处的,守门的婆子也没说什么。 赵陌将秦含真拉到院门外不远处的围墙根下,小声对她道:“先前舅奶奶说的话,你……你别在意。你自有你的好处,若是有人因为你母亲早逝而嫌弃你,那样的人不理会也罢。世上还有人是不在意这些的,也会愿意真心爱护你一辈子。” 秦含真听得笑了:“多谢表哥吉言了,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别人嫌弃我,难道我还要巴结对方不成?谁怕谁呢?” 赵陌欲言又止,却忽然听见围墙那边传来一声怒吼:“胡闹!”两人都吓了一跳,仔细听去,围墙那边就是外书房,这似乎是秦柏的声音。 秦含真不由得与赵陌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 第一百六十一章 偷听 外书房如今住着吴少英,方才赵陌也说过,秦柏往外书房找吴少英说话去了。显然,这是他俩一言不合,秦柏骂起弟子来了。也不知道吴少英到底做了啥事,居然会惹恼了他。 秦含真心里亲近表舅吴少英,他是她穿越过来后,遇到的第一个父辈的长辈,又一向对她关爱有加,有求必应。相比起来,说不定她对亲爹秦平都没那么亲近呢,自然不愿意看到吴少英与秦柏产生冲突。 她心里有些着急,连忙侧耳去听外书房的动静,却听不清楚。秦柏没有再大声说话,隔着墙,她就只能隐约听到他似乎在用十分急促的语速在说话,但到底说的是什么,根本听不出来。 秦含真跺了跺脚,就想往外书房跑。偏在这时候,秦平从院子里出来了,脸上似乎也带了几分着急,看起来也是听到了外书房的动静。他住的厢房跟外书房就隔着一条走道,秦含真与赵陌能在围墙下听到的声音,他只多隔了一道墙,同样能听见。 秦平看到女儿与赵陌站在过道里,便冲他们挥了挥手:“快回自个儿屋里去。” 秦含真忙跑过去说:“刚才祖父好象冲着表舅发火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不会真的吵起来吧?” 秦平道:“我这就过去看看,你快回屋,这不是你们小孩子家该管的事。”十分坚持地把她赶回院子里去了,又要送赵陌回去。 赵陌十分有眼色地说:“表叔快去外书房看看吧,我这就回院了,不过是两步路,不必劳您相送的。”说着还真的朝自个儿的院子门口走去。 秦平见状满意地点了点头,回头见女儿还在院门处徘徊,直接瞪了她一眼,又挥手示意她回屋。直至看见秦含真跑进了厢房的门,他才满意地转身朝外院而去。他一走,秦含真便又摸出了门,躲在院门处探头探脑,因怕被秦平发现,也不敢出去。 正房那边也听到了动静,虎嬷嬷掀了帘子出来问:“前头发生什么事了?太太叫知道的人来回话。” 守门的婆子忙小跑过去。她是从头到尾经历过的人,虽然不知道老爷为什么发火,但总归知道他是冲着谁发火了。 秦含真回头瞥见守门婆子进了屋,虎嬷嬷也跟着进去了,立刻跳出了院门,轻手轻脚地往外院跑。半路上她在通往外院的门道处遇见了等候在那里的赵陌,两人对视一眼,十分有默契地相视一笑。 赵陌小声对秦含真说:“直接去外书房,叫表叔看见,又会赶我们回来的。我们从屋侧的小路过去,到外书房后窗底下偷听,不会有人看见我们的。倘若屋里势头不对,咱们再绕到前头去劝和,也就是两步路的事。” 秦含真对这宅子的布局很清楚,但论对外书房周围地形的了解,自然比不上天天到这里来的赵陌。听了他的主意,她顿时竖起了大拇指,为他的机智点赞。 两人就这么鬼鬼祟祟地摸黑潜到外书房后头,那里离着围墙果然有两尺来宽的一条小夹道,沿着墙根种了一排凤尾竹,倒还空出尺半左右的空间,能让他们两个年纪不大的孩子躲进去。如今正值夏日,后窗是开着的,他们躲在窗台底下,正正能把外书房里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也不知道屋里的人前头都说了些什么,如今秦柏显然改而骂起了长子秦平:“……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何不告诉我?我只当他是怕你一个人南下,又带着孩子,更是头一回走运河水路,才会陪着你走这一趟。谁成想他原是要随你到任上去的!他寒窗苦读这些年,做了数年监生又考中了进士,如今名列二甲,正是留京候官的时节,怎么能随你到任上去,给你做个幕僚?!这岂不是耽误了他的前程?!别说什么要熟悉政务,日后做官才更方便的话,他当初离京游学的时候,早就在绥德州知州府里历练过了,用不着做了进士后再临时抱佛脚。你若在信里早些告诉我知道,我早将他骂回京城去了。我用数年时光教导出一个学生来,又带在身边用心指点,可不是为了让他给自个儿的儿子做师爷来的!” 秦含真在窗台下听得大为吃惊。祖父这话是什么意思?吴少英要跟秦平去广州上任,给秦平做师爷吗?不可能吧?她还以为吴少英是象先前那样,只是打算追随在老师秦柏身边,替他跑个腿,办个事,等到他们回了京城,他也就要做官去了呢。拥有二甲进士功名的人,怎么还给人做幕僚呀?这也太浪费人才了! 屋内,秦平老老实实地向父亲认了错:“儿子确实不该隐瞒父亲的,少英自然不该给儿子做什么幕僚。他兴许只是想要到岭南去看一看,从前他就喜欢四处游历,随儿子同行,正好借个方便,并不是真的自降身份与人为幕的意思。所谓给儿子做个幕僚,其实只是玩笑。儿子头一回外放为官,还是任一地军政主官,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得来,少英就是想给儿子出出主意而已。等到儿子熟悉了事务,他还要回京城去的。” 秦柏依然无法谅解:“你若当真缺人出主意,离京之前就该跟你堂兄们开口,请他们帮着请两位熟悉军政衙门事务的师爷随行,到了上任也不用担心无人指点。少英能知道什么?他又不曾真的做过官。何况他正是留京候官的时候,这时出了京,等到他回去时,吏部还能有什么好缺等着他?那岂不是误了他的前程?!亏你在京城也做了这许久的侍卫,竟连这等浅显的道理也不懂么?!” 秦平苦笑着看了低头不语的吴少英一眼,老实向父亲赔不是:“是儿子疏忽了。” 吴少英抬头道:“老师,这不怨表姐夫。他一早就劝我不要离京的,是我一意孤行,不肯听表姐夫劝说,硬要他带我上船。他怕老师知道了这事儿会怪罪我,因此从不在信中提及,想着只要在到达金陵前,能说服我打消了主意,就不必担心老师会生气了。我若不跟他去广州,在金陵折返京城,也耽误不了多长时间。” 秦柏厉声问他:“那你如今可改主意了?可是要在金陵折返京城,继续候官?!” 吴少英张张嘴,又沉默着低下头去。 秦柏还能看不出他的想法么?见状只有更生气:“你到底在想什么?!辛苦考得功名,又是为了什么?!你若有心做实事,从吏部领了官,自去做一方父母,岂不是比与人为幕要强?!你表姐夫虽说不如你聪明,但也算是在官场上历练过几年,还没到离了幕僚就什么都做不了的地步,真真用不着你牺牲自己的前程去成全他!” 被父亲说不如吴少英聪明的秦平摸了摸鼻子,低下头不敢多说一个字。 他俩不敢说话了,秦柏便索性为吴少英做了决定:“就这么说定了,平哥自去上任,少英留在金陵陪我,我带你去认识几个人,开拓人脉。等你回了京,就让长房的仲海帮你疏通,寻个好缺。你若想外放,可自己先想好一个合适的地方,是想离你老家近些,还是想要寻一富庶县郡?若不想外放,就在六部之中寻个感兴趣的位子,慢慢从低做起。虽说升迁会慢一些,但在京城有我们家照应,不怕你会吃亏。” 秦柏身为师长,为吴少英做出了决定,无论吴少英心里是如何打算的,都不能违反他的命令,只得默默地答应下来。 秦柏见吴少英肯听话,方才稍稍消了点气,但还不忘多敲打敲打:“往后不许再这样胡闹了!你既然中了进士,才干也不缺,怎么也该做点什么,才对得住你这十几年来的苦读!想要游山玩水,日后有的是机会。” 吴少英低头行礼应是。秦柏又转向长子,秦平忙道:“还是要父亲出马,才能说服少英。他肯改变想法,真是再好不过了,儿子也能松一口气。只是儿子手边幕友从缺,若是父亲有办法,还请您帮着挑两个人。” 秦柏叹道:“你当初离京时送信过来,我看你提到的同行人都有谁,就知道你没有寻到合适的幕僚,到了任上定会有所不便,因此早早请教了黄晋成黄佥事。他也是侍卫出身,调任地方做了武官,手下颇有几个能人。他已答应了借两个人给你,明儿我带你与少英去拜见他,将那两人领回来吧。有他们帮衬着,你初上任时有什么难处,也都能解决了。但他们只帮你一年,一年过后就要返回黄佥事身边,看你自己的本事,能不能寻到愿意为你出力的人了。” 秦平与吴少英齐齐应了是。 秦柏这才放心离开了外书房,秦平与吴少英也终于能松口气了。两人不约而同地坐倒在身后的圈椅上,抹了把汗,看到对方也是同样的动作,他们不由失笑起来。 秦含真躲在窗台下,也暗暗松了口气。她回头看赵陌,由于光线太过昏暗,他俩彼此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认得出大致的轮廓,自然也看不见口型了。因担心声音大了会被屋里人听见,赵陌说话时,是直接贴着她的耳边用气声说的:“我们回去吧?舅爷爷回了正院,万一寻你去了,你又不在屋里……” 秦含真只觉得耳边又湿又热,小脸略红了一红,连忙点点头,用手势示意他转身先走,自己随手跟上。两人正辛苦地改变方向,要爬出夹道口呢,就忽然听得屋里传出了秦平的一句话:“少英,其实你为什么坚持要随我一同赴任呢?你实在不必为我们家做到这个地步。” 第一百六十二章 往事 秦含真眨了眨眼,脚下的动作不由得慢了下来。她其实也挺好奇,吴少英为什么会有随秦平上任,为他做幕僚——好吧,给他出主意——的想法呢?他好不容易考中了进士,正是该出仕为官,大展鸿图的时候。陪同秦柏从米脂前往京城的路上,他与老师交谈,还是有挺多想法的,如今却忽然来这么一遭。 如果是无心出仕,当初考完殿试放了榜后直接放弃馆选以及随后的选官不是更好? 她动作一慢,走在前头的赵陌立刻就察觉了。犹豫了一下,他还是选择停了下来,陪着秦含真一同继续躲在黑暗的夹道里。 外书房里的对话仍在进行中。 吴少英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回答:“表姐夫,我只是纯粹想去岭南看看。你知道我一向喜欢四处游历的。做官固然体面,但长年困在一个地方不得动弹,有什么好呢?我这性子,若是真做了一方父母官,定是要劳心劳力的,哪里及得上如今的日子轻松?当然了,若是不做官,手里无权无势,日子再轻松,也难免会遇到难处。因此我才说,随你到任上去,你若遇到困难,我就帮着出出主意。既依附了权势,又不必劳心劳力,岂不是皆大欢喜?只可惜老师知道了,替我拿定了主意。我是不敢再违令的,只怕还真要自金陵折返了。” 秦平叹了口气:“若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倒还罢了。只是你多年苦读,一直用功上进,等到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进士功名,却不想出仕了,难道不觉得可惜么?你从前可不是这般懒怠性子的人。” 吴少英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笑着说:“大约是这一年多里备考累着了吧?总算能松一口气了,日后也不必再用心苦读,因此我才想着要好好松泛松泛。弓弦紧绷得久了,也容易断裂,我可不想落得这样的下场,如今就想懒散些时日,什么都不想做呢。老师知道了,又该骂我了。表姐夫可千万要替我掩饰掩饰。” 这样的小事,秦平自然会答应下来:“我会在父亲面前替你周全,但你也别懒怠得太过了。父亲素来主张,每个人每天都要寻事来做的,不能懒散,实在找不到事情可做,哪怕读读书,练练字也是好的。你偏要在他面前做出懒怠模样,他不骂你骂谁?在南下的船上,你也没这么明显,不是还时常拉着梓哥儿说话,教他读书写字么?” 吴少英笑道:“教教小孩子又能费什么心力?他才刚开蒙呢。南下的路上,我倒是游山玩水的兴趣多些。如今要折返北上,我就顺势把那来不及游玩的地方也一并游玩过了。免得回到京城后,得了官,又要开始忙碌起来。” 秦平顿了一顿:“寻常进士选官之后,在上任之前总要回乡祭祖,光耀明楣,也是不使锦衣衣行的缘故。若是还未成婚,多半也会趁着这个假期把终身大事给办了。你今年已有二十六七,尚未婚娶,着实不象话。以往你长年在外读书,身边没有长辈帮着操持,也就罢了。如今既得了功名,就把这件大事办了吧?你若想在京城娶亲,可以请我长房嫂子帮着操持。若是想回乡去娶,也可以托关家帮着相看,总不能一直这么打光棍下去。” 吴少英轻咳了一声:“表姐夫只会说我,怎么不想想自己?我一个人过日子,轻松愉快,何必娶个媳妇来管着我?横竖我父母早已亡故,族人们与我也不亲近,娶不娶亲的,并无妨碍。兴许等我再大几岁,就会想要收心成家了吧?但眼下还不急。倒是表姐夫这里……” 秦平打断了他的话:“你真心盼着我再娶么?不怕我忘了你表姐?” 吴少英闭了嘴,过了一会儿才道:“若表姐夫有心,即使娶了新人,也不会忘了她。只是老师师母还盼着你延绵子嗣,含真也需要有人教养照看,你既然已外放,老师师母跟前也还需要有人尽孝。我心里或许偏着表姐些,却也不忍见老师师母为你操心。” 秦平叹道:“你这个人,自少年时,就是什么事都爱闷在心里的性子。即使有心事,遇到难处,也不肯老实告诉人去。其实说出来又何妨?难道你觉得父亲、母亲与我不是能通情达理的人?何必自苦,一再苛待自己?” 吴少英这回沉默的时间好象长了一些,接着才道:“我听不懂表姐夫这话是什么意思。” 秦平道:“你从前从未说过不想出仕,馆选过后那段日子,也不曾有什么懒怠表现,有同年约你出门去结交朋友,打听候官的消息,你也一样是去的。真正开始无心做事,是在何氏死后。可是因为仇人已死,你觉得该做的事已经做完了,才会生出懒怠之心?可何氏又算是什么东西?!她虽与你我有仇,也不配让你连自个儿的前程都给耽误了!” 吴少英这回不出声了。 秦平继续道:“你一直以来,都不提娶亲的事。在京城的时候,父亲与母亲就提过几回。殿试放榜之后,连王家都来过人探你的口风,有意联姻。你该知道,以复中如今的官位,若你能娶他的姐妹,对日后前程大有助益,又是同门师兄弟,不必有什么忌讳。可你还是推了。长房两位嫂子托我来问你娶妻的事,热心想为你说亲,你还是拒了。这不是一句想轻松多过几年的话就能搪塞过去的。你心里有人吧?是谁?为何不肯说出来?” 吴少英的语气不由得冷了下来:“表姐夫想说什么?难道我不想娶亲,还有错了?” 秦平道:“说不上有错,你也没有父母盯着,我父亲则是再好说话不过的人。你执意不娶,他也不会逼你。只是在南下路上,那日到了扬州地界,我们的船在码头上露了行迹,扬州的官儿闻讯赶来,拉了黄家的人,非要请我们过去吃酒。我想着父亲与黄家的人在金陵也算相熟,两家又是亲戚,不好推拒,就与你一道去了。席间喝得有些多,便到外头散散,却撞见你也醉了酒,坐在廊下,盯着一个女子的背影看。那女子离开时,你还追了上去,呆呆地冲着人家叫‘蓉娘’。等发现认错了人,才失魂落魄地回到廊下呆坐。直到那时候,我才想,或许从前是我误了你。” 屋里传来椅子倒地的声音,吴少英回答的语气也显得十分不自在:“表姐夫可是方才在席间喝多了两杯?怎的说话越发糊涂起来?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我可不想再听了!”说罢就要往门外走。 秦平一把拉住他,将他按到旁边的椅子上去,郑重地说:“我不是在胡说八道,而是终于想清楚了!少英,我当初是不是不该向你表姐提亲?那时候她常到我们家来给你送吃食衣服,其实是与你早有默契了,是不是?是我坏了你们的约定,是不是?!” 吴少英似乎在挣扎,可秦平的话里已经带了几分泣音:“是我误了你们,也害了蓉娘性命。自从成婚后,我就察觉到她对我颇为冷淡。虽然她在人前人后,一直是温柔体贴的,待我也好,可我就是知道,她对我没有心!我原以为,只要成婚时间久了,有了孩子,我与她自然就能慢慢好起来。可即使有了含真,她对我也态度不变。我有一日忍不住问了她,她坦然告诉我,心中早有钟情之人,只是阴差阳错,在那人开口提亲之前,我先请母亲向关家提了亲。岳父对我父亲素来尊崇有加,一听说我们家有意结亲,立刻就答应了,根本不曾与家人商量过。” 他顿了一下:“我记得下定之前,曾见过你表姐一面,悄悄问过她,是否乐意嫁给我。她既然心中有人,那时为何不说?她只是沉默不语。我一时生气,驻边多年,甚少有回家陪她的时候,她也只是默默忍受……” 秦平又深吸了一口气:“如今想来,我与她定亲之时,你尚在我家求学,正是要考秀才功名的要紧时候。她一心为你着想,又怎会冒险得罪我家?岳父更不会容她开这个口。一不小心,你就要落得无家可归的下场。她……她都是为了你!” 吴少英的声音变得十分干涩:“表姐夫……不要再说了!” 秦平却坚持说了下去:“当我听说她以为我已死,便为我殉节的时候,我就觉得难以相信。她分明对我并无多少深情,却清楚地知道为人媳、为人母的责任,怎么可能丢下我父母与含真,为我自尽呢?后来我听说是何氏设计迫害于她,恼怒怨忿的同时,也曾想过,何氏到底用了什么理由,逼她至此?即使何氏是要诬蔑她与你有私,可你二人既是清白的,又怕她什么?即便还有岳父岳母,还有她妹妹的缘故,她也不至于非死不可……可若再添上一个你,为了你的名声与前程……” 吴少英忍不住再次打断了他的话:“不要再说了!” 秦平喘着粗气,出声哽咽:“你迟迟不肯娶亲,执意要为她报仇,可是觉得对她不住?就象我……也是因为知道自己误了她的终身,始终心存愧念……” 吴少英没有说话,外书房里一片寂静。 而窗台下的秦含真,早已听得呆住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放过 秦含真发誓,当她决定留下来偷听秦平与吴少英的谈话时,真的只是想多知道一些表舅的想法,完全是出于对他的关心,万万没想到,她最终听见的,居然是这样一个……略带点儿悲伤的狗血故事。 母亲关蓉娘与吴少英是表姐弟。吴少英幼时父母双亡,被族人侵吞家产,只能投奔姨母关老太太,在关家长大。因为读书成绩好,他得以前往秦家的学堂求学。表姐关蓉娘与他相爱,也许两人有过约定,等到吴少英考取功名,就会正式向姨父姨母提亲。而在那之前,一无所有的吴少英不敢向有恩于自己的关老秀才夫妻透露自己的愿望。 关蓉娘关心吴少英的生活起居,常常到学堂给他送吃食衣物,也因此遇到了秦家长子秦平。秦平被关蓉娘所吸引,请母亲牛氏出面,向关家提亲。关老秀才平生最佩服最推崇的,便是米脂县有名的大儒秦柏,得知秦柏有意与自家结亲,岂有不答应之理?他连家人都没有商量过,就一口应下了婚约。 等到关蓉娘与吴少英知道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吴少英正在秦家求学,若是破坏了秦家长子的婚事,也许会失去求学的机会,同时也会惹得关老秀才生气。当时吴少英身无长物,又无功名,完全是依附关家生存,又指望着秦家的教导能让他考得功名,改善人生处境。关蓉娘不敢冒险,怕影响吴少英的前程。她在秦平来询问的时候,隐瞒了自己真正的心意,答应嫁给后者。 吴少英对此无能为力,在心上人表姐出嫁后不久,就考取了秀才功名,离开秦家学堂,前往西安府求学,过后更是多年不曾回归,直到听说关蓉娘“丧偶”的消息为止。 而关蓉娘这边,在婚后,夫妻共同生活时间长了,有些心思是怎么也瞒不住的。秦平察觉到了关蓉娘另有所爱,质问之下得不到答案,一气之下就离家驻边,与妻子聚少离多。后来榆林关传来他阵亡的消息,关蓉娘还能平静地主持丧事,照顾婆母与女儿,直到何氏带着儿女到来,引起了后来那一场风波…… 这一切都是阴差阳错。如果秦平没有看上关蓉娘,直接向她父亲提了亲;如果关老秀才不是对秦柏尊崇有加,一心要与秦家结亲;如果关蓉娘不是太过担心吴少英的前程,不敢冒险说出自己真正的想法;如果吴少英能多一点勇气,向秦家人坦白真相…… 但世上没有如果,吴少英与关蓉娘已是错过了,秦平与关蓉娘却又成了怨偶。若是没有何氏搅和,兴许他们还会有和好的一日。但如今再说这些也没有了意义,因为关蓉娘已经死去了。 秦含真的心情变得有些低落。她察觉到赵陌好象悄悄挨近了她,伸出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仿佛在安慰她。她苦笑了下,转头凑了过去,在他耳边用气声说:“我们走吧。”她不想再听下去了。 赵陌似乎呆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窗台里面,又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这次说话的是吴少英。他的声音带了几分苦涩:“我少年时……确实对表姐怀有爱慕之心,但与她一直谨守礼节,不曾有半丝逾距。我身无长物,在考得功名前,也不敢对姨父、姨母坦言自己的想法,只能暗暗发誓,等到我考中了秀才,就向姨母说出自己的心意。不管成不成,姨母总不至于恼了我。只是县试未至,秦家已经先一步提了亲。姨父欣喜若狂,即使我与表姐曾向姨母透露过口风,姨母也不肯劝阻姨父。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无用的缘故。表姐夫,我不怨你,那时候即使没有你,姨父也已经打算把表姐嫁到另一户有功名的人家去了。他从没考虑过我。相比之下,我更高兴表姐是嫁给了你,因为你……还有老师与师母,都是正派而宽厚仁善的人。表姐嫁给你,不会吃苦。” 吴少英深吸了一口气,声量又降低了些:“我并不知道表姐曾经跟你说过什么话,离开米脂的时候,我与她见过面。她鼓励我一定要考取功名,出人头地,我也答应了,许诺绝不会让她失望。只是这句话,是身为弟弟向姐姐作出的承诺,无关私情。从表姐嫁进秦家的那一天去,我就再也对她没有过妄想了。抱着那样的念头,既是对表姐的侮辱,也是对老师一家的不敬,我怎么敢呢?” 秦平叹道:“可她一直没有忘记你,可见……是我做得不够好,没能让她感到快活,她才会……” “我相信表姐对我,也是姐弟之情更多。”吴少英打断了他的话,“真的。听闻表姐夫的‘死讯’后,我赶到秦家祭拜,曾亲眼看到表姐的样子,也曾与她说话。她是真的很伤心……那时候她都快崩溃了。不但是因为表姐夫您,还有含真……她会被何氏逼迫而死,我的名声与前程也许曾经对她有所影响,但是姨父、姨母,还有芸娘表妹的误解与责骂,以及含真伤重将死的事实,才是真正让她伤心绝望的原因。” 吴少英把关家在关蓉娘之死这件事上的种种反应告诉了秦平。过去,出于为老亲家掩饰的想法,秦柏与牛氏并没有将太多内情告诉秦平,毕竟关老秀才早已因愧疚而死,秦家人又迁回了京城,与关家少有见面的机会了,他们又何必让儿子记恨岳家呢?吴少英也是出于同样的想法,如今却觉得这些事没必要再隐瞒下去了。 他心里有时候也很难相信,为什么关老秀才会对长女那般苛刻,等人死了又悔恨莫及?为什么姨母关老太太会为了一点私心,无视长女心中的伤痛?为什么关芸娘会对同胞长姐生出嫉恨之心,不惜在父亲面前诋毁……他们明明都是关蓉娘的至亲,却捅了她最重的一刀。 秦平坐在椅子上,脸上满是复杂的表情。 吴少英平静地对他说:“虽然有这种种原因,但表姐夫也别太怨恨我姨父姨母了。姨父只比表姐晚去了几日,芸娘也被家人厌弃。姨母如今后悔不已,这辈子都免不了伤心难过。总归是含真的外家,他们也不是故意的……况且,我一直觉得,含真的伤才是令表姐真正生出求死之心的原因。她一向把女儿视作命根,怎能眼睁睁看着亲生骨肉断气?可那时候,含真已是出气多,入气少了,随时都可能死去。正赶上那日是你的百日祭,合家人都在下院办法事,上院只有她们母女二人。表姐大约是觉得,那是她寻死的最好时机,错过了,便再难找到那般无人打搅的机会了。说来我也有错,当我听说她们母女二人在上院独处,身边再没有旁人在时,就该生出警惕才是。怪我太过粗心,竟忘了叫人去看一看她们,否则,也许表姐就有救了。” “你不必再说了。”秦平沙哑着声音道,“总归是我的错。倘若我不是信错了人,忘了再多托一个人给家里捎信,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吴少英道:“这怎会是表姐夫的责任?归根到底,都是何氏害的。若不是她起了歹心,便是表姐误会你真的出了事,也不过是伤心上几个月。等到秦家长房在京城与你相认,派奴仆找到米脂县去报信,一切自然也就真相大白了。所以,我们要恨,就恨何氏好了,还有令何氏做出这等妄行的赵碤。” 秦平道:“何氏已死。赵碤也早失势了。他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他看向吴少英,“赵碤庄子上的那把火,其实有些古怪。何氏分明已经伤重,不能动弹,怎么还有力气去点起烛火?她一人独处,点烛火又是想做什么?” 吴少英笑了笑:“谁知道呢?兴许是她缓过气来,就有力气查看自己伤势了吧?我看是老天有眼,看不过她再嚣张下去了。”他收了笑,郑重对秦平说,“表姐夫,虽然何氏才是罪魁祸首,可若当日不是我要留宿秦家,令何氏有了可趁之机,借我来陷害表姐,兴许表姐还不至于……” 秦平打断了他的话:“你方才也说了,何氏是罪魁祸首,关家人的言行与含真的重伤才是令蓉娘绝望的真正原因,这里头又有你什么责任呢?你一再往自己身上揽责,未免有自相矛盾的嫌疑。” 吴少英的表情有些不自在:“总之,我一直很难过,当日不曾救回表姐。我心里时常想,倘若当时我再机灵一些,兴许表姐就不会死去,含真也不会遭受丧母之痛了。表姐一直对我很好,抛开我少年时的那点妄想,她真算得上是关家上下对我最好的人了。她去世了,我只盼着能为她的丈夫女儿多做些什么。否则,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 秦平叹道:“你时常劝我要看开些,不要总惦记着你表姐的死,其实你又何尝不是如此?今日你我既然把话说开了,我也不妨对你直言。你与蓉娘,从前是我不知情,若我早知情,一定不会向关家提亲的。是我误了你们。如今再说这些话,兴许已经没有了意义,但我无法补偿蓉娘,却希望能补偿你。你不需要为我与含真操心,我会照看好孩子,不叫她受委屈。而你……既然已经做到了对蓉娘的承诺,考中了进士功名,那怎能不继续实现后半句诺言,出人头地呢?你该不会以为,只需要考中进士,又报了大仇,就再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了吧?蓉娘在天之灵若是知道了,只怕要骂你的。” 吴少英苦笑着拿手捂住了自己的脸:“表姐确实会骂我……她最看不得我这副没出息的样子了……” 秦平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伸手按向他的肩膀:“少英,我会想开的,你也放过自己吧。” 秦含真在窗台下轻轻推着赵陌,两人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夹道,离开了外书房。赵陌将秦含真拉进了自己的院子,借着廊下灯笼的光,看见她脸上满是泪痕,不由讶然:“表妹?” 秦含真伸手抹了一把脸:“我没事。” 第一百六十四章 劝抚 秦含真不知怎么的,总觉得有些难过。 赵陌轻声问她:“表妹,你这是……哭了?” 秦含真不由得扁了扁嘴:“我觉得……我对我娘的了解真是太少了,对她的关心不够。她的这些事……我通通不知道。”其实想要知道也难,她跟关蓉娘也就只相处了那么一瞬间。而关蓉娘的那些秘密,在她死后,也无人知道了。吴少英不会跟晚辈提起这些有的没的。也许,如果不是秦平撞破了他酒后认错人时的失态,又当面直接提出了疑问,他甚至不会跟秦平提起那些过往。 关蓉娘这一辈子,过得挺苦的。遇上个不靠谱的父亲,没能嫁给真正喜欢的人,夫妻分离多年后,又因为何氏的阴谋,还有关家人的私心,被迫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虽然秦含真时常觉得,她太容易放弃了,不该去寻死的,也觉得她着实命苦。关键是,这里头虽然有何氏的原因在,但实在是包含了太多的误会,太多的阴差阳错,总让人觉得她死得很不值。 想到吴少英方才说的,因为女儿伤重将死,关蓉娘才真正感到了绝望,秦含真心里就沉甸甸的。如果她刚穿过来的时候,不是全身无法动弹的状态,是不是就能及时阻止关蓉娘自尽了呢?然而,人死不能复生,如今再说这些也没有意义了。只是她回头想去,自己似乎对这位生身母亲稍嫌淡漠了些。虽然相处的时间太短,但对于给了她生命的人,她应该多投入一点关心才对。 然而如今这份关心又该投到哪里去?害死关蓉娘的何氏已经死了,害死原身的章姐儿下落不明,梓哥儿……还有不满周岁的小堂妹,那样两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她也下不了手去做些什么。秦含真的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有些不得劲儿。 赵陌轻声对她道:“表妹,不要难过了。表叔与吴先生都打算要看开了,你又何必再执着往事呢?表婶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此时必定早已投胎转世,下辈子会过得平安康泰的。” 秦含真抽了抽鼻子:“我觉得有些对不起我娘……连仇人都没多折磨几下。” “这些是大人的事,我们又能做什么呢?”赵陌低声道,“你的仇人好歹已经死了,落得个凄惨的下场,我的仇人……至今还活得好好的呢,我只能低声下气,满脸堆笑地向他们行礼,恭称一句……父亲,母亲!” 秦含真抬头惊讶地看着他。这里头怎么还有他父亲的事?难道…… 赵陌扯了扯嘴角:“我母亲原不过是小小的风寒而已,吃两剂药就能好了,你以为她是怎么越病越重,到最后连性命都丢了呢?” 秦含真想要问他什么,还未开口就被他拦住了:“夜已深了,一会儿表叔就该回正院了,舅爷爷舅奶奶也会发现你不在屋里的,你且快回去,若是旁人问起,就说跟我在院子里聊了几句家常,别让人知道你方才真正去的地方。等到明日,我们再继续说话。” 秦含真点了点头,返身去院门口观察了一会儿动静,趁着守门婆子打着哈欠转头望向另一个方向时,趁机迅速潜回了正院去。 正院里的人暂时还没发现秦含真的动静。秦柏回到房间后,还有些生闷气,牛氏问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就安慰他道:“少英素来是个沉稳懂事的孩子,如今又已经考得进士功名了,便是多歇上一年半载的,又有什么妨碍?有咱们在,还怕他轮不上官么?你便是心里生气,也该好声好气地教导着,发什么火?方才你声音大得,连内院都听见了。合家都知道你是在训斥少英,明儿起来,你叫他如何面对家里人?他都是进士老爷了,你多少给他留点脸面。” 秦柏无奈地道:“方才气头上,哪里顾得了这许多?如今他已经知道错了,也愿意回京去了,我自然不会再骂他。”他叹了口气,“说到底,是我对他管束太过松了,教导得不够,才让他养成了这副懒怠性子。居然在候官这样的大事上,也敢胡来。幸好我们家在京里也有些根基,他也有一两个得力的同窗,否则,他早就误了前程了,还不当一回事呢。” 牛氏哂道:“你还觉得对他管束太松呢,你总共也只教了他几年。去岁到京城后,你就把他赶到庙里苦读,几天才指点一次文章,非要逼他参加今年的会试。要我说,他还年轻,便是晚一科再考也无妨的。你非要他今年考,他定是备考辛苦,累着了,才不想去做官的。” 秦柏摇头:“胡说,做官难道就会累了?他若想清闲,有的是清闲的缺。大好年华,怎能荒废了光阴?况且他还不是回家享清闲,而是想随平哥去广州任上,说是给平哥出出主意,实际上与清客幕僚何异?我教导了他这些年,可不是为了让他做这等事的。那是落魄文人的营生,少英才干出众,自有一片宽广天地。整天跟着我们父子转悠,成什么样子?” 牛氏听得笑道:“你其实就是盼着学生能出人头地,看不得他们不肯上进的没出息样儿罢了,说到底还是心疼他们,也就是嘴上说得凶。”她劝丈夫,“他们年轻人自有主意,你又不是他们亲爹,把人教导成才,明白事理,也就尽了责任了,哪里还管得了人家上哪儿去,爱做什么?少英如今愿意回京去候官了,但你又不能跟着回去,将来他会怎么做,还是得看他自个儿的想法。这种事,骂是骂不来的。依我看,还不如替他寻个懂事的媳妇,让他媳妇劝导他去吧。” 秦柏一脸无奈:“你做媒还做上瘾了不成?吃饭的时候才说了平哥续弦的事,如今又打起了少英的主意来。” 牛氏双眼圆睁,一脸的无辜:“难道我不该操心这些?大小伙子二十多岁了,也没个媳妇在身边照顾,我还不能替他们操心了?少英是初娶,他打光棍到这个岁数,本身就是不合情理的,说到底,都是关亲家的不是。若不是她存了私心,想将芸娘那丫头嫁给少英,叫闺女做个官太太,少英早在米脂的时候,就该成家立室了。少英不好对有恩于自己的姨母说什么,才会将终身大事拖到如今。我却是看不下去了,怎么也要替他把这件事解决了才好。关家那个芸娘不懂事,真嫁了少英,是埋汰他呢。关亲家若是不高兴,叫她来找我。反正我是容不得少英这么一个好孩子叫那混账丫头糟蹋了的!” 秦柏无奈极了:“你高兴就好,只别忘了问少英的意思,不可自作主张。” “那是当然。那孩子最懂事不过了,定能明白我的苦心。”牛氏又想起了两个儿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也就是咱们家两个臭小子可恶!平哥是放不下桑姐儿她娘。其实我也心疼那孩子呢,好好的叫何氏那贱人给祸害了,真是死得不值!若是能多撑几个月,也就知道平哥没事的消息了,如今合家享福,岂不是再好不过?平哥惦记着她,不想这么早续娶,我也不是不明白。只是他眼下放了外任,家里人没法跟在他身边,帮着他打理家务,叫我如何放心他独自在外?况且他也没个子嗣,终究还是要再娶的,倒不如早些娶了也罢。如今咱们家不比以往,还有爵位呢,平哥是长子,这爵位将来就是他的,总不能没有儿子继承香火。” 秦柏看了看她:“你不是总说,还有梓哥儿么?” 牛氏摆摆手:“那是从前。如今平哥好好的,还提什么过继呢?况且梓哥儿摊上那样一个生母,跟平哥父女俩都有仇……”她顿了一顿,“平哥又不是不能生,还是自己的亲骨肉更好些。倒是安哥那边,说是也要续娶,可那孽障又弄出个姨娘来,又没能进京做官去,上哪儿说好亲事?只能将就着寻个差不多的媳妇给他,只要明白事理,不是那爱作妖的就行了。真是好的,给他也是糟蹋!只是有一点,他将来娶了媳妇,再生出儿子来,可叫梓哥儿怎么办呢?好歹也是咱们身边养大的孩子,不能叫他吃了亏。再提过继的话,安哥那边就更不把他当一回事了。所以,该是谁的嫡长子,还得是谁的。这规矩不能错了。” 秦柏听得笑道:“你既然拿定了主意,就这么办吧。只是平哥那边,你也别逼得太紧,总要他自个儿愿意才好。否则,便是硬撮合了一桩婚事,平哥心中有怨,如花美眷也成了怨偶,岂不是反而耽误了孩子?” 牛氏不解:“那要怎么办?他摆明了不肯再娶,我劝他,他总是推三阻四的。可他又放了外任,将来隔着几千里,身边没个可靠的人照看,岂不是叫咱们老两口在家里白担心?” 秦柏想了想,笑道:“先给他派两个可靠的管事,管着外事内务,先将家事打理顺了再说。至于亲事,且得好生看着呢。你既然说了,他将来是要继承爵位的,这婚事就不能马虎。等你挑好了人,也过去一年半载了。若他在任上还不想着娶媳妇,咱们就亲自去广州瞧他,到时候再劝就是。” 牛氏瞪圆了双眼:“去广州?咱们真要去呀?!” 秦柏笑眯眯地:“为什么不去?趁着如今咱们身子骨还算硬朗,合该四处多走走才是。从前我在边疆困了三十年,如今有机会了,怎能不多看看这大好河山?” 牛氏有些发愁。她怕晕船呀。 第一百六十五章 隐秘 ?f-?H0?????z1?:?2? ?z??h?4?.e?^Mm?????????????IoM???一夜没睡好,第二天有些蔫蔫地起床,梳洗过后到正房吃早饭,发现父亲秦平与表舅吴少英都先后到了。\r 看得出来,他们两人的精神也不是很好,大概同样没睡好觉。只是他们之间的气氛也未免太平和了些,仿佛昨晚上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依旧十分亲切友好地谈着话。\r 秦含真觉得自己大概是休息不足,所以脑袋发沉,难以思考,只能僵着脸,同样装作没事人儿一般,低头老实用早饭。\r 整个屋里也就是赵陌稍稍精神好些,一脸兴致勃勃地跟秦柏、牛氏说着话,提起秦氏族中几位交好的朋友,当中有一人明天生日,中午会在家里摆个小宴,约他一起去乐一乐。他答应了会去参加,因此要先跟秦柏夫妻报个备。\r 秦柏自然不会拦着他,牛氏还道:“是八房的二小子吧?原来他是明儿生日,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先前端午的时候,他特地给我带来他娘亲手做的小菜。原本我还苦夏,吃什么都没胃口,多亏了他的小菜,我五月里每顿饭都能多吃半碗。既然他要过生日了,我这个做叔祖母的也不能太小气了。明儿你替我捎一份礼物过去吧。”\r 赵陌笑着答应了,又道:“若是他家里还有新做的小菜,我也叫他多准备些,给舅奶奶捎过来。”\r 牛氏笑着拍他:“你这鬼灵精!”心里却十分受用。\r 吴少英转头看向秦柏,露出了温和的微笑:“老师,说来梓哥儿到了金陵,也该去见见族人们吧?他是不是还没有上族谱?”\r 秦柏怔了怔,若有所思:“我们这一支自己保留的族谱,自然是有他名字的,但族里的……不错,还没有上。他还未去过族里,不曾拜过祖宗,宗族谱册上是不会有他名字的。如今他既然到了金陵,该办的事也该办了。”他转向牛氏,“趁着我们还没离开,早些将这些事理清了也好。不过梓哥儿生母那边,怕是有些麻烦。”秦柏如今是真不想把何氏的名字往族谱上记。但如果没有她,梓哥儿又是从哪里来的?嫡妻不比侍妾,嫡庶的规矩是乱不得的。\r 牛氏哂道:“我早说了,应该早些给安哥娶亲的。若他如今有了媳妇,把梓哥儿往媳妇名下记也就是了。”\r 秦柏摇头:“日期对不上,早晚会叫人看出问题来。况且新媳妇心里也未必情愿。这种事总要先问过她才好。也罢,我去宗房寻族兄商议商议,总能想出办法的。这件事我不打算瞒着宗房。”\r 牛氏有些担心宗房那边的态度,万一他们不肯承认孙子的嫡长名份可怎么办?但她也知道秦柏的想法自有道理,只能闷闷地不吭声。\r 吴少英见状,若有所思。\r 吃过早饭,秦平也开始跟父母商议。他打算在金陵只逗留两三天的时间,就要再次出发前往广州赴任了。事实上,他的行程已经有些拖慢了。走运河南下的时候,由于夏天多雨,他们在路上耽搁了好几天。朝廷规定了他上任的期限,他不想拖太久。而且,他计划从金陵坐船出长江口,转道海上前往广州港。若是走运河,他到杭州就要改走陆路了,还不如直接走海路呢,能省下许多时间。而眼下这个季节,似乎海上风浪也不多,正好借道。\r 秦平南下之前,是找过熟悉广州情况的官员打听过消息的,这也是那些官员向他推荐的法子。\r 秦柏与牛氏对他的打算并无异议,只是对海路有些疑虑,问了许多细节,确保从海上走是真的安全的,才能放下心来。\r 他们父母儿子三人说话的时候,吴少英熟悉地抱起梓哥儿,笑眯眯地带着他到外书房识字去了,一如他们在南下船上每日习惯做的那样。\r 秦含真有些讷闷地看着他们离开,心里觉得怪怪的。表舅好象跟梓哥儿特别要好呢。昨晚上听完了秦平与吴少英的那一番对话,秦含真就总觉得眼前的一幕好象在做梦一样。\r 赵陌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她立刻收回思绪,会意地向赵陌点了点头,两人去了隔壁院子,装作象平日那样练画练字,等青黛上了茶,退下去后,他们就开始继续昨夜未完的话题。\r 秦含真小声问赵陌:“你昨晚上说……你父亲也是你的仇人,这是真的吗?我还以为,当初你母亲是真的病倒了,为了他的大业,放弃治疗,因此才会去世的。难道事情不是这样的?!”\r 赵陌淡淡地说:“我对身边稍微亲近一点的人,确实是这么说的。倘若是关系不算近的人,我只会说母亲是因病而亡。我父亲原以为我知道的是后者,但后来,则认为我知道的是前者。他并不知道,我所知道的事,比他预想的还要多。”\r 秦含真倒吸一口凉气:“这么说,他真的对你母亲下手了?!”\r 赵陌陷入了回忆中:“我没有看到他下手的情形,但我知道……他一定做了什么!我母亲起初只是得了小小的风寒,可因为在饭食茶水中发现有人下毒,她受了惊吓,病情才加重了,但仍旧不会致命,只需要好好吃药,安心静养,过上十天半月,也就好了。那时候,是我父亲说出了王家的建议,我母亲被他说服了,倘若父亲真能成为皇嗣,我们一家都不必再担心会受到王爷与王妃的威胁!我母亲要求我父亲发誓,倘若他真能得偿所愿,他需得将基业与位置传给我一个人——那时他已大权在握,地位稳固,不必再看王家的脸色了,自然也无须再受其束缚。我如今回想去,就知道母亲的想法只是妄念罢了,她希望我能成为人上人……可父亲却发誓了,他真的向母亲许下了承诺,还说如果有违此誓,便叫他心愿成空,一无所有!”\r 秦含真挑挑眉:“他这是应誓了吗?”虽然赵硕在元配面前许下了诺言,换取她牺牲自己的性命,腾出了正妻的位子来,与王家联姻,从而获得王家的支持,争取皇嗣身份,可等到他回到京城,便忘了自己的誓言,将嫡长子弃之不顾。如今太子痊愈,东宫不必再换人去做了,赵硕的心愿便也成了空,他除了一个原就该属于他的世子之位,一无所得,不正是应了他的誓言吗?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察觉到这点,为自己过去对儿子的无情而感到后悔呢?\r 赵陌对于这个问题,倒是很冷淡:“应不应誓都好,我母亲当日是一时糊涂了,我却还没糊涂。父亲早已被权势蒙住了心眼,连元配妻子都能抛弃,但我不能抛弃自己的生身母亲!我私下去求见母亲,哭着求她喝下汤药,请她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看得出来,当时她已经被我说动了,正打算要放弃原本的想法,改而劝说父亲远离王家,改向皇上效力,让皇上看到他的才干,那世子之位很快就能落到他头上。母亲要先劝服父亲,我却更希望她先把身体养好了,再向父亲透露口风。母亲终究还是拗不过我,答应了我的请求。”\r 秦含真听得有些不妙:“计划不顺利吗?”\r 赵陌看向她:“我母亲明明吃了药,吃的是我悄悄儿熬的药,药方我后来寻人看过,并没有问题。可她的病情还是一天比一天重了……这根本不合情理!我眼睁睁看着母亲日渐虚弱,却束手无策,父亲反而十分平静,仿佛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我不相信母亲真的只是病重,她一定是吃下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四处寻找过后,我发现母亲每日用的粥水里,多了一点东西……那粥水是我们自己院子里的小厨房熬的,没有经过外人的手,每天由大丫头亲手熬了送到屋里来,期间能碰到那碗粥的,除了大丫头,也就只有父亲、母亲和我了。大丫头都是我母亲的心腹,我又不可能做手脚,能在粥水里添东西的人,还会有谁呢?”\r 他咬了咬牙:“母亲先时答应了父亲,不吃药,任由病情加重,等她死了就能空出位子来给王家女。父亲哭着谢过了母亲的深情厚意,可他到底还是嫌我母亲……死得太慢了!”而京城里的皇嗣之争,却是不等人的。\r 秦含真张张嘴,发现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问:“你确认是他做的手脚了吗?”\r 赵陌冷笑:“我也不愿意怀疑到他身上,可是你看他……象是担心过曾经立下的誓言的模样么?只怕他早觉得我母亲违誓在先,因此他就不必再遵从誓言了吧?反正,我母亲临终之际,也想清楚了。她要求父亲再发了一遍誓,承诺会善待我,才抱憾而终。但那又有什么用呢?只需要看父亲在过去两年里是怎么对待我的,便知道……我其实早已没有了父亲。有的,不过是披着父亲身份的仇敌罢了!”\r 秦含真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实在没料到,赵陌母亲的死,居然还有更不堪的真相!\r 但她还是存有疑虑:“真的是你父亲做的吗?会不会有别的人插手呢?比如说……那个叫兰雪的姨娘?她当初也算是你母亲身边的大丫头吧?”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上谱 ??k?F??????????1+??&1??X}7?N?_fM?A+?26?,&???今已经不再是丫头了,她成了赵硕的妾室,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无论言行手段,都让人不可小觑。这样的人,赵陌怎么可能会没有怀疑过她?\r 但他找不到兰雪这么做的理由:“我母亲对她有救命大恩在先,又一向对她不错。若她是想做我父亲的妾,我母亲既能容得下孙姨娘与二弟,自然也能容得下她。在我母亲手下做妾,还是在一个未知的小王氏手下做妾,答案还需要问么?她当时正经连个通房都还不是呢,为什么要对我母亲下这个毒手?我母亲死了,又能对她有什么好处呢?这不合情理。”\r 秦含真猜想:“会是因为你父亲要进京争皇储之位的事吗?她野心爆发了,也想着要跟着沾光?反正她迟早会勾搭你父亲上位做妾,对你母亲也不象是真心感激敬服的样子,会做出这种事来,也不奇怪。”\r 赵陌还是觉得难以置信:“我父亲能不能成为皇嗣,于她而言又有什么不同?我方才说过了,她当时正经连个通房都没挣上呢。即使真的成了我父亲的妾,为他生下了子嗣——她怎能确定小王氏就能容得下她和她的孩子?哪怕做不了妾,元配留下来的大丫头,也难为后妻所容。为了那一点的可能,就对我母亲下毒手,她就不怕得不偿失么?若只是为了荣华富贵,她大可不必冒这样的风险。那与豪赌无异,而且输的可能性更大。”\r 秦含真道:“可在太子平安返京之前,你不能说她输了。因为先前她的情况还是挺好的,儿子生了,在妻妾之争中还隐隐占了上风,小王氏也就是凭借着王家,才能在你父亲的后院里站稳脚跟而已。兰雪不是省油的灯,她既然有这样的本事,那自然也能有相应的自信。”\r 赵陌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倘若这事儿真是她做的,那我只能说,她所谋甚大……这不象是一个想要上位成为姨娘、斗倒正室的侍女会有的野心。”\r 说得也是……兰雪要真的是这种人,为了一个可能就果断下了毒手,毫不考虑这么做可能会带来无法挽救的后果,只能说她不是脑子坏了,就是个真正的野心家,连赵硕也不过是她眼里往上爬的工具而已。\r 赵陌道:“母亲死去的时候,我年纪还小,对于一向慈爱的父亲还抱有妄想,根本不愿意怀疑到他身上。我那时更多的是怀疑王妃和她的两个儿子,因为之前我母亲的饮食中就曾经出现过毒|药,我父亲和我的饮食中也有。王妃那时并不知道我父亲要进京去争皇嗣之位,只一心要除掉我们,好让她的儿子成为世子。我母亲就是受此惊吓,才会病情加重的。若说是她防得了第一次,没防得了第二次,中了王妃的暗算,也是说得通的。母亲并没有对我明言她在怀疑父亲,只是嘱咐我要当心身边的人,不可轻信任何人。我那时……真的认定了是王妃害死了母亲。父亲要送我去大同,我虽然不情愿,但还是顺从了,也是这个缘故。”\r 那时候的他还很天真,对父亲还很信任。等到他离开大同进京,才真正地认清了父亲的冷酷无情。后来,母亲生前用过的人手到了他手中,他再一一与他们谈话,许多本以为遗忘了的事,也就想起来了。他终于得出了那个结论:母亲的死有古怪,她并不是真的自愿让自己“病亡”,她本来已经改了主意,不想去死了。是父亲被权势蒙住了双眼,选择了对元配爱妻下毒手。\r 如今父亲梦想落空,赵陌真是怎么想怎么高兴。一想到父亲的失败里还有自己贡献的一份力量,他心里就更为欣喜了。\r 可他明明是在高兴的,为什么眼里会溢满了眼水呢?连视线都模糊了。\r 秦含真看着他双眼通红的模样,叹了口气,把手帕递了过去:“别难过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你我都失去了母亲,你比我还命苦些。不过,你母亲总归是盼着你好的。你以后一定要好好过日子,让你母亲在天之灵看见了,也为你高兴才是。”\r 赵陌拿过她的手帕,在双眼上按了一按,便拿了下来,露出一个苦笑:“若她真的看到了如今的我,只怕未必会高兴呢。她原本……更希望我能成为人上人,若父亲成为了皇嗣,我就可以继承他的一切,任谁都无法再伤害到我了……可我却破坏了父亲的计划,也违背了母亲的遗愿。”\r 秦含真不以为然地道:“你父亲背约在先,难道你还要默默挨打吗?我觉得做母亲的人只要爱自己的孩子,都更希望孩子过得平安康泰,远胜于希望他出人头地。后者不过是锦上添花,前者却是一切的基础。你母亲根本想不到情况会发展到眼下的地步,因此遗愿也显得有些跟不上形势了。你可以想象一下,以你母亲的性情,在如今的局势下更有可能会对你产生怎样的期望,也就不会再纠结了。”\r 赵陌想了想,他母亲确实更盼着他能平安康泰,然后最好能出人头地,为她争一口气吧?至于皇储之位什么的……父亲都没能得到,又有他什么事呢?\r 这么想着,赵陌就不由得捂住脸轻笑出声。只是这笑里还带着泪,一如他复杂的心情。\r 秦含真见他渐渐平静下来,才继续安慰他道:“你母亲的事,还是要留个心眼的。反正你父亲如今也没法上位了,你不必害怕他,将来有机会,好好查一查吧。不过那个兰雪,你也不能小看了,最好多加提防。她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r 至于小王氏?那就是没牙的老虎,秋后的蚂蚱,蹦哒不了多久了。赵硕与兰雪就能治住她,根本用不着赵陌出手。\r 赵陌平静地点了点头:“我心里有数。”\r 他又重新恢复了常态。秦含真察颜观色,确认他已经没事了,才放心与他扯些家常八卦,又拉着他继续练字学画,看着他脸上有了笑容,方才安心。\r 次日,有族兄弟生日,本来只是邀请了赵陌去赴小宴,但秦柏考虑到秦平、梓哥儿都需要去祭拜祖宗先人,便索性连着一大家子都同去了。等到了庄上,赵陌自去赴宴,秦柏一家先入住六房祖宅,再往宗房商议正事。\r 秦含真对此还是挺欢迎的,祖宅地方大,周围地势也比较开阔,温度比城里的住宅要低一些,住在这里挺凉快的。若不是考虑到庄中族人又多又烦人,她早劝着祖父母搬回来避暑了。\r 不过赵陌在路上就私下跟她说好了,这一次回秦庄,他去给族兄贺寿之时,也会想办法跟那位石塘竹海别庄的主人说话,借一借他家的别业。到时候他们一家就可以去更凉快的地方小住了!\r 吴少英也跟着他们一道来了庄上。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是个长袖擅舞的人。秦柏一介绍他是自己的学生,又是今科新进士,还未娶亲,合族上下顿时都露出了热情的笑脸。难为吴少英也不嫌烦,一直陪在秦柏身边,与那些热情得有些过头的秦氏族人们打交道。倒是秦平头一回见识这样的架势,头皮都发麻了,差点儿就想要落荒而逃。可秦柏要去宗房,六房祖宅里只剩下他能主持大局,他便是再想逃,也只能硬着头皮扛下来。\r 牛氏倒是学了乖,借口说天气太势,路上中暑了,成功把来的女客们挡在了二门外。秦含真仗着自己年纪还小,也缩进了屋里,陪祖母说话纳凉,躲起了清静。\r 午后赵陌从小宴上回来,冲秦含真眨了眨眼,便对牛氏说起了别业的事。他已经把地方借到手了。那家主人过两日就要往杭州去,与提前去了杭州西湖边别业避暑的一家老小会合,倒是没把石塘竹海的这一处产业放在心上,因为那地方对他来说,太过僻静了,哪里及得上杭州繁华?他早有心与赵陌这位宗室贵胄交好,几乎是赵陌一开口,他就答应了下来。\r 牛氏被赵陌劝得心动,秦含真也在旁帮着敲边鼓,终于说服牛氏点头,等秦柏从宗房回来,就去求他点这个头。只等到秦平出发继续南下,吴少英折返京城,他们就可以到竹海别业里享受清凉的夏日时光了!\r 不久,秦柏从宗房回来。他在那边用了饭,只是眉间还犹有几分愁绪。牛氏见状忙问:“怎么?可是不顺利?宗房那边不肯答应给梓哥儿上谱么?”\r 秦柏低声道:“何氏在大同有案底,又死得这般不光彩,宗房也是担心她给秦家抹了黑。族兄劝我先不给梓哥儿上谱,等安哥娶了妻再说。”可梓哥儿这长子的身份,一日不得上谱,便一日得不到保障。他们夫妻俩打从心里担心孙子的未来。\r 牛氏叹道:“实在没法子,咱们给安哥娶个老实巴交的媳妇吧。只要媳妇好说话,认梓哥儿做儿子也没什么。虽说时间对不上,但没事谁会去查这些?”\r 秦柏摇头,又道:“族兄说,若是我们愿意,他可以让嫂嫂帮着牵线搭桥,给安哥说个媳妇。若是知根知底的人家,又事先把咱们家的情形说清楚了,议定了梓哥儿的名分,再让人嫁过来,比外头说亲更省心些。”\r 牛氏讶然:“宗房这是什么意思?!” 第一百六十七章 相看 ?)?u???? ?{???j%?O?>H?6q?^7??R0??P??T_?mO?4G??用意似乎不难明白。\r 秦氏宗族在江宁也算是大户,因为出了一位皇后,以后族国戚自居,身价自然也就不一样了。然而,由于秦皇后的亲兄弟,六房的承恩侯对宗族态度冷淡,长年少有来往,以致于秦氏宗族如今在江宁地界上,也不过是一个比较有体面的大家族而已。金陵城中的达官贵人兴许还会看在皇后娘娘的面上,对他们以礼相待,甚少有为难他们的时候,但金陵城以外的江宁、上元两地世家大户,也就是在表面上给点面子罢了,遇到正事,这点面子就未必管用了。\r 族长对此一直深感惋惜。只是他拿承恩侯秦松毫无办法,惟有把族人管理好,再督促其中有希望能考中功名的读书种子多多用功,争取再为宗族添一位支柱人物。但如今,永嘉侯来了,他同样是秦皇后的亲兄弟,太子殿下的亲舅舅,又深得皇帝宠信,而且还对宗族事务十分关心,为了建族学,不惜在金陵长时间滞留……\r 有了这位大佛坐镇,金陵城里的达官贵人纷纷上门示好,江宁地界上的世家大户态度也都完全不一样了。族长心想,这些人总算认识到他们秦家乃是后族了吧?可永嘉侯秦柏并不会长住江宁,等他离开,秦氏宗族的风光会不会又恢复到原本的状态?族长不能坐视这种事情的发生,他最想要做的,就是要与秦柏打好关系,加深双方的情谊。最好是秦柏一家即使回京去了,也依然与宗族常来常往,有定期的书信交流,族人进京,亦可得到永嘉侯府的庇护,若是宗族遇到麻烦,永嘉侯府也愿意提供帮助……\r 有了这样的想法,族长的做法就不难理解了。为了交好秦柏,他甚至放弃了自己亲生的次子秦克用,不再坚持为这个儿子在族中获取权柄。如今,得知秦柏目前唯一的孙子遇到这样的难处,他更是提出了联姻的建议,目的就是为了进一步加强宗房与六房小三房这一支的联系。\r 秦平秦安兄弟二人都需要续娶,但秦平是长子,将来还要继承永嘉侯的家产与爵位。他的妻子人选,想必不是随便就能定下的。族长也不敢肖想,便将目标放在了秦安身上。虽说秦安已有长子长女,但他依然是一位实打实的侯门贵公子,人又还年轻。别说前头的妻子早已被休,其实已经不能算是元配正室,就算元配是正常因病去世的,后来者需要按规矩在其灵前执妾礼,也依旧会有大把人愿意嫁给他做续弦。\r 族长提出了两个可以联姻的参考人选,一个是他妻子沈氏的娘家侄女,据他介绍是位柔顺平和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礼,家族也是世家大族,只不过她本人是出身旁支罢了。这位姑娘,由于不幸地遇到祖父母、母亲先后亡故,一直不停地在守孝,结果拖到如今十八岁了,还没能说定亲事,但若是嫁人做继室,那是完全绰绰有余的。以沈家在江南一带的名望,他家女儿也配得上一位侯门公子了。更别说她的叔伯、兄弟们有不少身有功名,甚至有人做到从六品的官位上,若亲事能成,对秦安也算是个助力。\r 另一位人选的家世要略差一些,乃是族长长媳冯氏娘家隔房的堂妹。虽然也是江宁大户,但这位小冯氏父母双亡,上无兄长,下有幼弟,还有一个不大厚道的亲叔叔,有图谋她父母遗产的嫌疑。小冯氏性情坚毅,自从父母去世后,就接过了支撑门户、抚养幼弟的重责大任,与叔叔婶婶斗智斗勇,在冯氏族中是个颇有名气的人物。不过,这姑娘为了幼弟耽误了婚期,如今他弟弟十二岁了,是位颇有读书天赋的童生,姑娘却已经将近二十周岁,乃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老姑娘。她曾有明言,绝不会丢下弟弟出嫁,所以,若有人要娶她,就得允许她把弟弟带在身边照顾,对方还得要供他弟弟继续求学。\r 沈家的姑娘胜在家世好一些,性情也和顺,缺点就是娘家势大,又有叔伯与兄弟为援。这样庞大的势力对于没有外家可依的梓哥儿来说,可能不是什么好事。\r 冯家的姑娘家世稍弱,娘家只有一位小弟,又与亲叔有隙,相对来说要弱势一些。可她性情偏硬,显然是个十分有主意的人。以秦安的性情,再摊上一位有主意的妻子,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r 这两个人选各有优缺点,但都是品行端正、容貌出众的大家闺秀,而且族长也有把握,无论她们当中的哪一个,都能接受梓哥儿与他妹妹的存在,也不会为了一个妾而拈酸吃醋。他向秦柏提出这样的提议,是真心希望亲事能做成的,因此在人选上也不是随便提起。\r 但牛氏听着,心里却有些不大高兴:“安哥再娶,要娶什么人,自然是我们做父母的操心,宗房老爷也未免管得太宽了些吧?他这是琢磨了多久呀?居然立刻就能提出两个人选来了。”\r 秦柏无奈地笑笑。他两个儿子的情况其实不能算是秘密,从前与族人们来往时,言谈间便或多或少泄露了些。族人们未必清楚何氏被休的真正原因,还有梓哥儿的尴尬处境,但他两个儿子都需要再次娶亲,却是不少人都知道的事实。族长若早有联姻之意,事先有所准备,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r 秦柏反过来劝妻子:“族兄也是好意。横竖你也想着要给安哥早日定下新媳妇的人选,不如就去瞧一瞧好了。若是合你心意,也不是坏事。”\r 牛氏勉强把他的话听进去了:“倒也罢了,我就去看看吧。只是这两个姑娘都是江南人,若真的说给了安哥,千里迢迢的,如何送亲娶亲,也是个麻烦。”嘴里抱怨着,心里却已经拿定了主意,一会儿就给宗房的妯娌送口信去,让族长太太想办法安排她与那两位姑娘见个面,也好相看一番。\r 这事儿就算是定下了,牛氏盘算了一番,方才对秦柏提起避暑的话题。秦柏对石塘竹海倒是早有了解,少年时,他也曾经往那边去过的,只是不曾久住。得知赵陌借到了别人家在那里的别业,可供他们前去消遣几日,便欣然同意了:“那地方离金陵城也就是六七十里路,但要比城里凉快多了,比秦庄上都要凉快。如今暑天难耐,能到那地方去凉快几日,也是好事。等平哥与少英他们走了,我们就过去吧。横竖近日我们也没什么要紧事需得留在城里。”\r 牛氏倒是想起了一桩事来:“黄佥事的家眷好象快要到金陵了吧?早说了春天就要来的,不知为什么拖到这时候才来。我还隐约听说黄佥事的妹子婚事好象出了变故,她未婚夫病重,未来婆家十分通情达理地上门退了婚,以免连累她,是不是真的?如今她未婚夫也不知怎么样了?听说是很早就定下的亲事,黄姑娘还不肯答应退婚呢。如今她既然打算跟着她嫂子到金陵来散心,想必是她未婚夫那头……要不就是退婚的事终于有了结果,但无论是哪一种,她心里都一定非常难过,来江南散散心也好。我上回跟黄佥事说好了,要在家里设宴,招待他的妻儿妹妹的。”\r 秦柏微笑道:“这事儿也不忙,人家到了金陵,要安顿下来也需得费上几天功夫呢。等咱们从石塘回来了,再说设宴的事也不迟。”\r 牛氏答应了。\r 她让人去召来秦平、秦含真、赵陌、梓哥儿与吴少英他们,打算宣布避暑的计划,谁知梓哥儿与吴少英都不在。底下人报上来说,看到吴少英抱着梓哥儿出门去了。有别房的族人邀请他们去作客,那位族人家里有跟梓哥儿年纪相仿的儿子,他们可以在一处玩耍。\r 牛氏听了,颇为惊喜:“这可是好事呀。梓哥儿难得遇上能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从前在京城的时候,长房虽然也有几个年纪小些的男孩子,但都不爱到咱们清风馆来,也就是简哥儿常来常往。若是在族里,梓哥儿能结交到几个朋友,他在这里也不至于太过孤单。”\r 秦含真对此也是喜闻乐见,不过……居然是吴少英带着梓哥儿出门做客,她心中再一次产生了诡异的感觉。\r 不过,她没有对这件事关注太久,心思就全都被即将到来的避暑之行给吸引过去了。祖父祖母都答应了一块儿到石塘竹海度假,这让她心中无比兴奋,立刻就兴致勃勃地与赵陌讨论起要带些什么东西去了。\r 直到傍晚时,吴少英才抱着梓哥儿回到了六房的祖宅。梓哥儿看起来十分快乐,小脸红扑扑的,额头上还沁着汗,似乎经过了运动。这对他来说,可算得上是件稀奇事了。吴少英一把他放下来,他便笑着扑到了牛氏的怀里,唤着“祖母”,光是听他的语气,就知道他心情有多好。\r 牛氏讶异地抱住他,看向吴少英:“你们这是做什么去了呀?怎么好象很高兴的样子?”\r 吴少英微笑着回答:“梓哥儿去了别人家做客,认识了好几位差不多年纪的族兄弟,与他们一道玩耍了整个下午呢。若不是我见天色不早了,怕老师师母惦记,硬是劝他回来,只怕他还舍不得离了那里。”\r “真的?”牛氏笑着抱住孙子,“玩得这么开心么?”\r 梓哥儿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们不光是玩,还一处背书来着。他们都没我背得好。叔叔婶婶们特地奖我吃了好多好吃的点心!”\r “真的?!”牛氏更欢喜了,“好孩子,真不愧是我的乖孙!”\r 吴少英看着他们祖孙开心说话的模样,脸上笑得格外灿烂。 第一百六十八章 伙伴 tO??2?GF??.S?m?[?"?T?6WAi???KU.8?!*8??^k^????2??在秦庄可以说是如鱼得水。\r 知道他生母情况的人不多,即使是有所耳闻,就冲着他是永嘉侯秦柏如今唯一的孙子,旁人也不可能当面给他什么难堪,顶多是背地里议论两句罢了。合族都有意巴结讨好秦柏这条金大腿,对于他的孙子,只有千方百计讨欢心的,断不会让孩子不痛快。\r 就连宗房的秦克用,如今也学乖了,为防妻子小黄氏生事,特地嘱咐过她不要再招惹六房的人,还让家中的门房盯好了,别让小黄氏随意出门。\r 秦庄又与京中的承恩侯府不同,与金陵城里的宅子更不一样。这里地方更大,更开阔,庄上行走的多是秦氏族人或是各房仆从,连女眷都不必避讳,可以自由往来走动,更何况是梓哥儿这样的男孩子?他长了这么大,不是困在大同的宅子里,就是困在清风馆,南下的船上活动地方也有限,这可以说是他头一回来到能任由他乱跑乱窜的地方,只要身边有人跟着,上哪儿去都行。祖父祖母都不会管他,吴家表舅还带着他去认各种庄稼果树花草,让他与族里的兄弟们一起去捉蛐蛐儿,放风筝,到水边抓小鱼儿。天大地大,他可以尽情撒欢,都几乎玩疯了。\r 秦氏一族各房聚居,每房每户都有孩子,有跟梓哥儿年纪相仿的,能与他玩到一处;也有年纪比他大些的,事先得了父母盯嘱,在玩耍之余,也会小心护着他;还有年纪比他小的,专门由长辈们挑了老实乖巧不爱胡闹的孩子,前来做陪,只需要围着梓哥儿转就可以了。梓哥儿的课业进度比他们所有人都快一些,稍稍背几篇课文,就能轻易获得族中长辈的夸奖,赢来小伙伴们崇拜钦佩的目光。这一切,都是梓哥儿从未经历过的。\r 若有什么不足之处,那就是小伙伴们当中跟他比较合得来的,都入了族学的启蒙班,每日总要抽出时间去上学,回家后也要做功课,不可能时时陪着他。梓哥儿自己也有功课,从前一个人做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却忽然感到无趣起来,巴巴儿地求了祖母牛氏,跑去跟小伙伴们一起做功课了。为了能在玩伴中间始终保持第一,始终能得到他们的崇拜钦佩,梓哥儿还比从前用功了不少,练字的时候也用心多了。\r 秦柏对此喜闻乐见,还对牛氏说:“从前竟忘了,应该给梓哥儿寻个伴读的。有人陪他一道读书,也不至于太过寂寞。课业上有了对比,他小孩子家好胜心强,自然会更加用功,争取不叫旁人给比下去。从前我教学生时,学堂里的孩子可不就是这样的么?”\r 牛氏也想起了过去,不由笑道:“说来咱们也有好长时间没见到王复林他们了。咱们上京的时候,他们就说要去参加县试的,后来只听说是得了秀才功名,却不知道乡试的结果如何?”\r 秦柏想了想:“只怕还差点儿火候。去岁刘管事上京报账的时候,并没有提起他们几个的事,想必乡试未能得中。他们还年轻,用心读上几年书,早晚能中的。我教了他们这么久,心里有数。”\r 牛氏叹道:“可惜现在咱们做了外戚,倒不如在京城里再开学堂教学生了,怕叫人说那什么……结党营私?依我说,那都是吃饱了撑的!你不过是教几个小学生罢了,等到人有了秀才功名,爱干啥干啥去了,继续留下来向你请教也使得,另寻名师去也无妨,或是象少英那样进府学,去国子监的,你也不会拦着。这算哪门子的结党营私呢?”\r 秦柏笑道:“即便是皇上许我收学生,我也懒得再收了。如今不比以往,我既然做了这永嘉侯,一旦开口说要收学生,你当真会有良材美玉送上门么?只会有无数的王公权贵送孩子求上门来,还不是他们的嫡长子或是独子,而是家里不大重视的子嗣,只需要借我这个国舅爷名头就好,并非真心求学。我在京中名头不响,倘若把他们的孩子教坏了,他们也不会觉得太可惜。这样送上门来的学生,我还不能都推了,推了就要得罪人。可若是学生天资愚钝,怎么教都不合心意,那还不是给自己添堵么?倒不如一个也不收,更来得清静。况且我年纪也大了,闲时教教含真与广路就够了,何必费那个神?”\r 牛氏听得直皱眉:“京城就是有这个不好,想收个称心如意的学生都要碍手碍脚的。”又有了新主意,“不如从族里挑几个好孩子,或是在亲戚里选人,你带在身边教导着,旁人总不能说你结党了吧?”\r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只是如今秦柏哪里顾得过来?他笑了笑说:“再看吧。我在族学里暂时还没有发现特别出众的好苗子。”\r 他们夫妻俩只是闲谈几句罢了,说话时身边除了自家人,也就只有吴少英与赵陌两个,以及几个近身侍候的男女仆妇。也不知是怎么的,这话竟传出去了。只一日功夫,主持族学的四房秦克文,就把六岁的小儿子彰哥儿送了过来。\r 秦克文笑着对秦柏道:“这孩子在家里也是淘气,仗着有几分小聪明,从小儿背书比别的兄弟们强些,总是不爱在功课上用心。这几天与梓哥儿在一块儿,倒是老实了些,也知道人上有人的道理了,能耐得下心来描红练字。我见他有了长进,心里着实欢喜,只盼着他能一直懂事下去。梓哥儿身边想必也没个称心的玩伴,不如叫彰哥儿给他做个伴读,两个孩子常在一处读书玩耍,也能互相督促,使双方彼此都有进益。”\r 秦柏见过彰哥儿,知道秦克文这话说得不假,彰哥儿在秦氏家族小一辈的孩子里头,算是比较有天份的了,只是性情稍稍跳脱一些,耐性略差,但近日也有所进步。有彰哥儿在梓哥儿身边陪伴,确实是件好事,只是秦柏却知道自家不会长留族中,就算把彰哥儿留下来了,也就是几天的功夫。等到他们送走秦平与吴少英,出发往石塘去的时候,就该把彰哥儿送还四房了。\r 秦克文却对此并不在意,反而道:“若是三叔不嫌他聒噪,就让他一直跟着三叔三婶,也叫他见见世面,开开眼界。”\r 秦柏睁大了双眼,这是直接把孩子往他这里塞了?虽说能理解秦克文的想法,但六岁的孩子……他倒也舍得!\r 秦柏对此没有直接答应,只说先让彰哥儿每日过来与梓哥儿一起读书写字,晚上仍回自个儿家里去,先看看两个孩子相处得怎么样再说。\r 秦克文对此也没什么不满的,高高兴兴地答应了,留下儿子自回家去。\r 他妻子对此似乎也没有任何怨言,还时常过来陪牛氏说话,顺便看看儿子是否有什么需要,她好从家里送些东西来。\r 牛氏从秦柏处听说了秦克文的建议后,曾经私下问他妻子是否知情,他妻子倒是笑得很坦然:“自然是知道的,相公跟我商量过了,才把彰哥儿送过来。这对彰哥儿是好事。我们夫妻几个儿子,只彰哥儿是最小的。留他在家,固然能少些牵挂,但他出息也有限。三叔是有大学问的人,若能跟在三叔身边多长长见识,彰哥儿一辈子都能受用不尽。为了孩子将来的前程,便是与他分离几年,又算得了什么?三叔三婶都是厚道人,家里的兄弟和侄儿侄女们也都和气,断不会叫彰哥儿吃苦头的。他在家里,说不定还不如在三叔三婶这儿过得舒服呢。”\r 秦克文夫妻俩都十分坦率地承认自己的用意,秦柏与牛氏反倒没了脾气。秦柏事先是试过秦克文的为人品性,才放心将族学交到他手上的。如今将他儿子留在身边,给孙子做个伴读,似乎也不是坏事,只是秦柏自个儿心里有些别扭,总觉得这有些质子的意味了。况且彰哥儿年纪还小,真叫他与父母分离,也不大厚道。他寻思着,在江南时倒罢了,回京之前,还是要将侄孙送还四房的好。\r 梓哥儿跟彰哥儿却越发要好了,天天形影不离,好的就跟亲兄弟一样。吴少英见他俩都长得讨喜,还叫人给他们做一模一样的好衣裳。两个孩子穿戴得一样,出现在人前,人见了就没有不夸的,还有人打趣秦克文的娘子,什么时候生了一对佳儿,竟瞒着合族的人了?\r 不久之后,宗房那边也把秦克良与冯氏的儿子送过来与梓哥儿、彰哥儿做伴了。秦克良之子与他俩年岁相仿,性子却更稳重,梓哥儿、彰哥儿都是知礼的,三人相处得很好,常在一处读书写字,做完了功课再一道去玩耍。多了个小哥哥带着,他们从不去做叫人担心的事。秦柏与牛氏见了,更觉欣慰。\r 牛氏因此还对宗房印象大改,觉得除去小黄氏,旁人还算是靠谱的。族长夫妻牵线介绍的那两位姑娘,她先见过了住得近的小冯氏,家在松江的小沈氏还需要多等几天,才有理由请到江宁来做客。不过她心里倒是稍稍偏向了小冯氏,觉得这姑娘虽然有主意,可品性正直,不是何氏那等专爱歪门邪道的妇人可比的。以秦安那种耳根子软的脾性,若能有个主意正的媳妇盯着,也能少走些歪路。\r 秦安再娶的人选还未最后定下,秦平却已经到了不能不走的时候了。秦柏与牛氏带着孙儿孙女,亲自将儿子送到了金陵码头,拉着他的手,想到这一分别,就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他们心中都有万分的不舍。\r 秦平给父母磕了头,嘱咐了秦含真许多话,又转向了吴少英,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了他:“拿着吧。日后等你回了米脂,说不定能派上用场。”\r 吴少英怔怔地接过了信,看着上头写的是关家姨母,不由得愣了一愣。 第一百六十九章 迁坟 吴少英不明白秦平为什么要给他这样一封信。对于姨母关老太太,他依旧感激她的恩情。但有了关蓉娘与关芸娘姐妹的事,他已经没办法再对这位长辈言听计从了。 当初,姨母是最清楚他与表姐关蓉娘感情的人,但她没有阻止表姐嫁入秦家,反而劝他放弃;前年,当他以为表姐夫秦平真的阵亡了之后,又受到何氏威胁,一度产生了顺水推舟迎娶“守寡”的表姐关蓉娘的想法。但当他们表姐弟俩把这个想法告诉姨母的时候,却被姨母断然否决了。因为关家需要维持与秦家的姻亲关系,关蓉娘不能改嫁,但关芸娘正值妙龄,不可能找到比他这个表兄条件更好的对象了。所以,他要做关家的女婿,就娶后者吧。至于他与关蓉娘的心情,谁又会关心呢? 即使被何氏逼迫改嫁,但并不是无路可走。只是关家人堵住了这条路,关蓉娘才选择了一条绝路。虽然事后回想,那条路不过是何氏的谎言,若真的走下去了,今日只会让所有人陷入深深的尴尬之中。但关家人在关蓉娘与他背后狠狠捅了一刀,这却是他无法忘记的。 恩情还在,亲情却已经没剩下多少了。吴少英能做的,也就是保证关老太太这位姨母的生活优渥,安享晚年。除此之外,他没办法给她更多的回报。 他也许隔上几年,回乡的时候会过去米脂县城给她请个安,问个好,但并不打算将她接到身边来照顾。如今他并没有要去见这位长辈的必要,秦平要写信给岳母,只管让家人捎信就是,何必叫他转交呢? 秦平却没打算说得太多,只道:“若你不久之后要返回西北,岳母那里提出了什么让你觉得为难的请求,比如想说服你答应做什么事,又或是不让你去做什么事,而你又不想听从的时候,这封信兴许能助你一臂之力。到时候你给她老人家看信就好。若是没有用得着这信的时候,那自然再好不过。我把它给你,只是以防万一罢了,倒也不是非得将信给岳母不可。” 吴少英听得更糊涂了:“表姐夫,这信里到底写了些什么?” 秦平微微一笑:“也没有什么,只是让岳母知道,我并不是真的什么都不知情。” 吴少英心下一惊,终于明白了秦平的用意。他心下微酸,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来:“表姐夫,多谢你了。” 秦平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过日子吧,从前的事……不要再总是惦记着了。” 艳阳之下,秦平所坐的船远离了码头,朝着东方的天际慢慢驶去。吴少英站在码头上,目送他离开,心情复杂无比。 秦平是担心他再次面对姨母的时候,会因为顾虑她的恩情,而无法拒绝她的种种要求么?表姐夫真是多虑了。他是感激姨母,但绝不会为她牺牲自己的。应该说不的时候,他从不会觉得无法说出口。 不过,这是表姐夫对他的关心,他自然是领受了。至于秦平劝他不要再惦记往事,放过自己,他却存有不同的看法。人生在世,总有些事情是令人无法释怀的,他仍会选择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不过……他倒是不介意让关怀自己的人少操一些心。 送走秦平后,秦家又恢复了平静。秦柏仍旧带着家人住在秦庄上,偶尔去族学里指点几个晚辈学业,同时也教导孙子梓哥儿,以及与梓哥儿做伴的四房彰哥儿、宗房祺哥儿。久违的教学生活让他很快重拾了过去为人师的乐趣。吴少英也时常帮他做个助教,很快与秦氏族人打成一片,跟梓哥儿等几个孩子的感情似乎也更好了。 牛氏一度因为送走了儿子而心情低落,但在孙儿孙女们的殷勤下,没多久就振作起来了。秦含真兴致勃勃地拉着她讨论,要带哪些行李到避暑的地方去,祖孙俩讨论得兴起时,还花了不少钱,采买了一些她们所认为的“必需品”。 不过秦柏对于她们讨论的结果不置可否,针对其中秦含真提出来必不可少的驱蚊香药这一点,还抨击了一番这些外购品的效用,然后写了方子,叫周祥年采买了材料回来,亲自配了十来剂,不但香气清冽,远胜于外购品,就连驱蚊的功效,也叫人无可挑剔。 秦含真对自家祖父算是服了。 时间又过去了几日,事先被派到石塘别业的仆人回报,说已经把地方都打点好了,随时可以恭迎主人前去小住,秦柏才下令家人开始准备行囊,正式出发前往石塘竹海。 在出发前,他在晚饭过后的茶叙中对吴少英道:“我们明儿就去石塘了,你也该启程返回京城。这回可不许再胡闹了,我已经命人捎信回京,托仲海、叔涛两个侄儿盯着你,一定要看着你把官职平平安安地领下来。” 吴少英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瞧老师说的。学生既然答应了会回京候缺,就不会食言而肥,您多虑了。” 秦柏无奈地看着他道:“若你果真能说到做到,我保证不会再多虑了。” 吴少英干笑。 牛氏便对他说:“阿勇和他老子也要回京城去,你跟他们一块儿做个伴吧,路上也能彼此有个照应。打出咱们侯府的旗号来,路上要方便些。” 吴少英惊讶:“师母有事差虎伯与阿勇去办么?是什么事这般要紧?”虎勇倒罢了,虎伯可是秦柏的心腹,从来都是紧紧跟在秦柏身边的。能让他离开去办的事,定然不是小事。 牛氏却看了秦含真一眼,又看了看秦柏,叹了口气。 秦含真眨了眨眼,有些不明白自家祖母这是什么意思。 秦柏解释道:“这是平哥临走之前跟我提的,说含真问他,能不能把她母亲的坟迁到京城去,日后祭拜也方便……含真的主意是对的,只是不能把她母亲迁去京城,而应该迁到江宁老家这边来才是。我们祖籍在此,将来百年之后,也要送回家乡安葬的。含真的母亲乃是我们秦家的媳妇,自然也该入秦家的祖坟。让虎伯父子走这一趟,就是要让他们到京城多叫上几个家人,一起往米脂办迁坟的事。” 秦含真心道原来是这件事,心情又低落下去。她本来是觉得全家人都迁到京城来了,就算是留在大同的二叔,应该也不会回米脂的老宅去,母亲关氏一个人留在那边,岂不寂寞?她这个做女儿的想逢年过节上个坟、扫个墓都不方便,不如把坟迁到京城附近算了。然而秦平却否决了她的提议,改为迁到江宁老家入祖坟。虽然这是应有之义,但日后上坟扫墓同样不方便,秦含真又怎么高兴得起来呢?葬在江宁,还不如留在米脂呢,至少米脂县里还有关氏的娘家亲人。江宁这边,却连个认识她的人都没有,关氏只会觉得更寂寞吧? 但这不是她一个孩子能决定的,她只能闭嘴了。 吴少英并不知道秦平曾经向父母提过这件事,此前也没跟他提起。不过秦平早有这样的想法了,只是一直以来都没能成事。吴少英倒是知道些内情,似乎是关家那边不肯。 据说关老太太非常担心,若秦家把关蓉娘的坟迁走,她这辈子就再难见到女儿了——其实关蓉娘已死,关老太太怎么也不可能再见到她了,不过大家都体恤老太太丧女之痛,不忍强求而已。关家更在意的,应该是两家的姻亲关系是否能延续下去。即使还有秦含真这个外孙女在,两亲家若是长年分隔两地,少有往来,情份迟早还是会淡下去的。留着关蓉娘的坟,似乎也是留下了一个令两家得以保持接触的渠道。 然而,秦平从吴少英这里听说了当初的内情后,似乎是不打算再退让下去了。关家既然选择了牺牲长女的幸福,如今又说什么舍不得她呢?关蓉娘是秦家妇,合该葬入秦家祖坟,而不是孤零零一个人留在西北,远离自己的丈夫与女儿。 吴少英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秦平给他那样一封信的用意。他叹了口气,但还是开了口:“既然虎伯与阿勇要回米脂去,那不如在京城多等我一等?我得了官后,总要回老家祭祖的,到时候继续与他们同行,路上也有个照应。吴堡离米脂也不算远,等我祭拜过先人,还可以去帮着操持表姐迁坟的事。关家姨母那边,就由我去劝解吧?她老人家素来通情达理,我好好劝她,她定会答应的。” 不通情达理也不行,有秦平那封信在,关老太太怕是连胡搅蛮缠的机会都没有。 秦柏笑道:“也好。只是你在京中不知要逗留多久,若是时间长了,倒也不必非得与墨虎父子俩同行。我盘算着,眼下才六月,若他们父子带齐了人手,路上赶一赶,怎么也能赶在中秋之前回到米脂。到时候他们也不必折返京城再南下了,直接走驿路,从秦地入蜀,再改走长江水道,顺流而下。若是一切顺利,应该能赶在年前到达江宁。如此一来,除夕祭祖的时候,含真母亲就能在宗祠里受香火了。” 吴少英双眼一亮,笑道:“那就更方便了!我……” 他这“我”字还没说完,就被秦柏一瞪眼给拦了回去:“这是虎伯父子俩的差事,你若也在米脂,帮着劝解劝解亲家,也就算了,后面的事不必你理会。你祭完了祖,探完了亲,就赶紧上任去吧,休要再为这些琐事操心!” 吴少英只是笑了笑:“老师放心,学生心里有数的。” 第一百七十章 气愤 吴少英老实地听从老师秦柏的吩咐,还立刻就命身边侍候的人去收拾行李。不过有一点他非常坚持,那就是他要把秦柏一家送到石塘别业安顿下来后,才肯离开。 秦柏只是要他老实回京去候官而已,倒也不差在这一天两天的时间,也就答应了。 吴少英便高高兴兴地去与秦庄上新认识的一众朋友告别。考虑到同样需要与朋友告别的还有梓哥儿,他就把梓哥儿也一块儿带出去了。 秦含真见了,就忍不住对赵陌说:“从前也没见表舅跟梓哥儿这么要好,最近这是怎么了?” 赵陌眨了眨眼,不好说他闻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吴少英毕竟是秦含真十分敬重信任的长辈,他还是别多嘴了,反正吴少英又不会做对秦含真不利的事。 秦含真却有些小醋,以前一向是她跟吴少英亲近的,如今吴少英整天都逗梓哥儿玩去了,跟她说话的时间都少,她心里有些不自在。不过她到底还是有理智的,没把这丝醋意表现出来,仍旧是每天高高兴兴地读书、练画,与家人朋友说话聊天,同时做好出门度假的准备,只是在看到吴少英与梓哥儿在一块的情景时,心中生出那么一丝失落来。 下午的时候,秦家出行的准备就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只等明日一早出发。秦氏族人近来与秦柏一家相处得正融洽,得知他们要往石塘去,有熟知道路的、认得熟人亲友的、有意巴结的,都纷纷自荐来做向导。秦柏只挑了宗房旁支的一位侄儿,还有八房的一位侄孙同行,旁人都婉拒了。 临近傍晚时,黄晋成骑马从城中赶了过来。秦柏事先送过信去,通知他自己一家要去石塘避暑,怕是要到七月才迁回城中,有事就得到石塘去寻自己了,自然得报备一下。黄晋成这是掐好了时间赶来相送的,晚上赶不及在城门关闭前回去,倒也无妨,他可以到通济门外的驻军营里住一晚,明儿一早再入城回衙门去。 秦柏有日子没见黄晋成了,见他神色间有些憔悴,似乎精神不大好,还有些吃惊:“黄大人这是怎么了?” 黄晋成苦笑了下,含糊地回答:“家里有些事,夜里没睡好。” 秦柏忙问:“是府上家眷到了吧?我前些日子听说了消息,应该就是这几日了。” 黄晋成点了点头:“三天前刚到的,如今已经安顿下来了。” 秦柏笑着说:“那就好。我夫人前些天还说呢,等从石塘回来,要设宴款待大人的妻儿姐妹。到时候还望大人一家莫嫌弃才是。” 黄晋成勉强笑了笑:“多谢夫人好意了,只是……舍妹身子不适,还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好,怕会扫了夫人的兴。” 秦柏讶然:“可是水土不服?还是路上累着了?若是能走动,不如去叶大夫医馆里请个脉吧。当初我夫人初到江宁时,也曾不适了一段日子,多亏叶大夫开的药,才很快好了起来。” 黄晋成点头:“虽没去叶大夫医馆里瞧,但也请了大夫,如今没有大碍了,只需要静养罢了。”他顿了一顿,又补充一句,“舍妹如今不大乐意出门走动。” 秦柏先前听妻子牛氏提过一嘴黄家姑娘婚事受阻的事,也不知道对方如今到底怎样了,便安慰说:“黄大人多多劝说令妹吧,有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不要放在心上。” 不知为何,黄晋成脸上竟露出几分恨意来:“哪儿有这么容易过去?!他们家要趋炎赴势,只管去就是了,平白无故毁我妹妹名声,又是什么道理?!” 秦柏大吃一惊:“发生什么事了?”黄家是东宫太子外家,一向深得皇帝与太子宠信,以他家如今的权势背景,竟然还有人敢对他家的女儿做这样的事?难不成是猪油蒙了心? 黄晋成自打妻儿妹妹到了江宁,说起这些不方便在书信里提起的糟心事,他心里就一直憋着一把火。碍着妹妹心情低落,他不好在家中表现出来,以免又惹她伤心。如今在秦柏面前,屋中又没有别人在,他就有些忍不住了。经过这将近一年的相处,他与秦柏之间已经建立起十分深厚的信任,即使是私事,也不介意向秦柏这位长辈提起了。 原来黄晋成的妹妹定亲多年,对方与她可以说是门当户对,两家早在老一辈在世时,就有了约定,黄家上下从没有人想过要毁约的。近年来,对方家的老人因病去世,家中子侄官位没跟上,势头有些不如前了。而黄家因为太子的病情反复,屡屡传出不好的风声,也显得低调了许多。但两家人论门当户对还是没问题的。 黄姑娘原定今春出嫁,谁知年前对方家里传出消息,说她未婚夫冬日出行时不慎感染了风寒,病情不知为何日渐加重,竟有些不豫之相了。大夫都说他可能撑不了多久了,他家人哭着找上黄家,表示不愿意连累了黄姑娘,情愿退婚。黄家人虽然也想守信,但心疼孩子的想法还是占了上风,便没有回绝。反倒是黄姑娘自己不乐意,哭着说无论对方是好是歹,她都不会再与别人订亲了,宁可守着这份婚约。 黄姑娘如此情深意重,她未婚夫那边自然也十分感激,却越发铁了心要把婚退了不可,说是不能对不起未婚妻的这一份深情,连累她日后前程。这一回,对方家里念叨着这是自家儿子的心愿,也态度强硬起来。黄家人只道他们是好意,虽然黄姑娘不肯答应,还是答应了退婚之事。 谁知道,婚退了没多久,那位前任未婚夫的病竟然就好起来了。过年的时候,甚至还能出来见亲友了。渐渐地,便有流言传出来,说黄姑娘的八字不好,天生带克。当初定亲的时候,因是两家老人一时兴起定下的,合八字也不过是走形式,意思意思而已,并不曾认真寻了有名望的大师去合,因此没发现真相。婚期越近,黄姑娘对夫婿就克得越来越严重,以至于他重病不起。等婚事一退,两人没关系了,男方自然就好了起来。 这种流言一出,黄姑娘与对方的婚约自然无法再提起了,想改聘别家,也没几户人家乐意的,谁知道她会不会克了自家子侄呢?如此一来,黄姑娘的前程堪忧,黄家长辈们是又气又急。到底是谁说黄姑娘的八字不好了?明明当年定下婚约时,两家都请了有名望的大师去看过的,再匹配不过的好姻缘了,所谓只是走形式意思意思的说法,完全就是乱说!这是见两家老人都不在了,就随便往他们头上泼污水不成? 黄家人也曾找上前任亲家,质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对方态度倒还和气,只说这等流言与他们没关系,也不知是谁胡乱传出去的,若是在外头听说,定会义正辞严地帮着澄清。然而,男方家人是否真的这么做了,又有谁知道呢?反正他们没有提重续婚约之事,对黄姑娘不利的谣言也始终没有散去。 黄家人因此对那前任亲家生出了几分不满与怀疑,也留心对方的动静。果然在年后就听说,黄姑娘那前任未婚夫,正月里就跟另一家的姑娘定亲了,还道开春就要完婚呢,手脚快得叫人猝不及防。 那姑娘不是别人,正是王家大老爷的嫡长孙女,也就是曾经叫辽王府次子一见钟情,不顾两人辈份有差,纠缠不清的那一位。据说那位闺秀是位才貌双全的佳人,黄姑娘的前任未婚夫偶然与她见了几面,两人便一见倾心,遂成就了这段所谓的天定姻缘。 黄家人得知真相,气得几乎没吐血,慢慢地也就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新年前后,因为东宫太子不曾于宫宴上露面,私下关于他病重难起的传言越发厉害,辽王世子因深受皇帝看重,反而水涨船高,连带的原本已经大不如前的王家,也因为是辽王世子赵硕的岳家而有了东山再起的趋势。至于黄家,没有了太子,也就是寻常官宦门第罢了。也难怪黄姑娘原本的夫家会生出背信弃义的念头来。只是他们自个儿趋炎附势也就罢了,偏偏又想要名声好听,怕叫人说他们闲话,倒给黄姑娘冠上一个八字不好克夫的罪名,毁了她的名声。 这个阴谋本来应该会产生很好的效果才对。可惜,开春后不久,太子平安返朝,所谓他病重难起的谣言自然就不攻自破了。黄家依然还是东宫外家,天子重臣,王家却没有了再出头的希望,反而要担心以往的黑历史会触怒储君,行事收敛了许多,做起了缩头乌龟。然而,婚约都定下了,办喜事的日子也定下了,这回想要再变卦,可就没那么容易了。黄姑娘的前任未婚夫后悔不已,想要重新找上门来求她原谅,重拾旧欢,被黄家人给打了出去。 对方寻了借口将婚期一退再退,妄想摆脱王家,王家却不甘心嫡长孙女的婚事受阻,也在私底下做着手脚。两家人吵闹不休,连带的黄家人那段时间也被折腾得不轻。如今渣男退无可退,心不甘情不愿地完了婚,黄姑娘也身心俱疲了。她在京中过不了清静日子,便随嫂子侄儿到哥哥任上来散心。只是经此一事,她不可避免地病倒了。路上拖拖拉拉,才会耽搁到如今才抵达金陵。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不舍 秦柏对黄晋成妹妹的经历深为惊讶。京中官宦人家趋炎附势、背信弃义,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但把一桩原本已经解决了的婚约闹得这般难看的,还真的挺少有的。黄姑娘的前任未婚夫家原本拿了一手好牌,却硬生生作到赔了夫人又折兵,好牌也变成了烂牌,真叫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但从这件事中,也可以看出太子恢复健康后,对朝局会造成什么影响了。太子病弱了三十多年,尤其是自从皇孙夭折之后,几乎人人都认定了太子后继无人,命不久矣,只等他什么时候薨逝,皇家就要开始择选宗室子,入继宫中为嗣,继承东宫储位。为了争夺这个位子,多少宗室子弟先后冒出头来,明争暗夺。朝中大臣们也跟着纷纷押宝,为自己看好的宗室子弟出谋划策,摇旗纳喊,盼着能立下从龙之功,等新君得登大宝后,带揳得自家飞黄腾达。如今东宫无事,地位稳固,这些人可不就尴尬了么? 其实这都是先帝末年时的夺嫡之争引发的坏风气。 那时节,数位皇子斗成一团,京中的宗室皇亲、王公贵族、世家大户,大多数都被卷入了斗争中,不知有多少人因此丢了性命,也不知有多少世家从此灰飞烟灭。 轻的,就象赵陌的亲祖母、辽王元妃唐氏的娘家那样,只是被排挤出中枢的权势圈子,渐渐沦为寻常官宦人家,日益衰败。 重的,满门上下都没一个逃出生天,连九族都受了牵连。 象秦家这种,虽然初期受了罪,合家男丁被流放边疆,还失去了家族顶梁柱,但没几年就东山再起,保住了家族元气的,已经算是十分幸运了。 大约是被那段日子吓着了,如今京城内外有些年头的世家大族,对皇位更迭之事冷淡了不少。不管京中热闹成什么样子,他们能避的都避开,反正专心做好自己的官就行了。若实在避不开了,大不了寻个理由辞了官,过得几年,等皇储之位尘埃落定了再重新入仕。虽说未必会有飞黄腾达的机会,但至少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必担惊受怕。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象这些世家大族一般冷静的。从龙之功固然蕴含着极大的风险,一旦失败就有可能会葬送自己甚至是全家全族的性命,但依然有人执着地追求着它,因为它在蕴含风险的同时,也会带来极大的利益。对于非世家出身的人而言,这份利益实在是太过诱人。 最好的例子就是王家,本来不过是寒门出身,兄弟俩出仕,但在京城也不过就是小门小户。这样的低品级官宦人家,京中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根本算不了什么。虽然王二老爷在御前做了侍中,侍候先帝笔墨,但也纯粹是个执笔的人罢了,算不上达官显宦,手里也没多少实权。结果一朝押对了宝,奉先帝之命写下诏书,为当今圣上继位立下了汗马功劳,顿时全家鸡犬升天。王二老爷固然是几十年来都只能困在侍中位上,不得寸进,但王家其他人的仕途却是一片光明,王大老爷曾经做到一部尚书,权倾朝野。王家女进宫为嫔,差点儿就生下了皇帝的第二位皇子,倘若能养大,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妥妥的皇位继承人了。王家接连寻了两个女婿,都曾是皇嗣之位的热门人选。京中就连宗室皇亲,都要对王家敬让三分。 这般风光无限的王家,谁不想成为下一个它呢?反正在当今圣上继位之前,谁都不知道王二老爷是支持他的。就算想要从龙之功,也未必要做得很明显嘛,只需要悄悄押宝,然后在关键时机出手就可以了。抱有这个念头的官宦人家很多,有本事的人家在公事上用心,没本事的人家就盯着姻亲关系做文章。黄姑娘的那位前任未婚夫,只怕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急急忙忙地赶在婚期到来之前变卦,另娶王家嫡长孙女的。 他只是运气不好,没料到太子的身体还能好起来罢了。象他这样算计落空的人,反正多的是,他家只能算是其中很不起眼的一员而已。然而黄姑娘无端受了连累,婚事不谐,就可怜了。 秦柏对黄姑娘的处境十分同情,但他除了安慰黄晋成几句,也做不了什么。不过黄晋成原也没指望他能帮上什么忙,这终究是他们黄家的事。秦柏给了他一个机会,能让他尽吐心中郁闷,他心情已经好得多了。回头想想,也幸亏他妹妹没有嫁进前任未婚夫家里,否则岂不是真的误了终身?如今她的名声也许要受连累,但只要出京避上几年,京城中的人很快就会忘记这件事了。倘若她能在京外寻一户不错的人家嫁出去,那就更为理想。妹妹的处境,似乎也不是很糟糕。 秦柏留黄晋成在庄中用了晚饭,后者便轻快地告辞而去了。临行前他还接受了牛氏的建议:“如今天气太热,先让你妹妹把病养好了。等到天儿凉快些时,就到城外四处转转,看看名胜古迹,游山玩水一番。既然是要来散心的,那自然要有散心的模样。本地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你也尽管多搜罗些回去,让你妹妹开心起来,那些不好的事,她自然就会忘记了。” 黄晋成深以为然,决定先在城外离军营不远的地方,寻个凉快的宅子,把妻儿与妹妹挪过去避暑兼休养。等妹妹身体好了,再带她出门多玩一玩。 黄晋成走了。牛氏想着他妹妹的不幸经历,忍不住对丈夫秦柏叹道:“他妹子也是个苦命人,长辈们多年前定下的婚事,怎么就定了这样一个男人呢?要退亲就退亲,把话说明白就好,哪怕他是骗了黄家,才把婚给退了的,那也是退了婚,两人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了。既然占了便宜,就别多啰嗦,只管娶他想娶的人儿去,平白无故地说黄家姑娘的八字做什么?做了那……”她顿了顿,瞥了坐在不远处的孙女秦含真与赵陌两个半大孩子一眼,吞下了两个字,“做了那什么还要立牌坊,什么好事都想要,也想得太美了!” 秦柏也对那家人的行事十分鄙夷:“别的倒罢了,既已做了背信弃义之事,后来又何苦再起背约之心,想要将王家的亲事作罢,挽回黄家?这分明是反复小人,没得污了我们的耳朵!” 牛氏嗤笑:“想到他们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万般算计皆无用,我心里就觉得痛快!” 秦含真笑着插言道:“其实我觉得这也不是件坏事。黄姑娘的那个前任未婚夫,居然是这种为人。王家长房的门风一言难尽,从王家几位姑奶奶的为人来看,他家孙女也未必是什么省油的灯。我看黄姑娘的前任跟王家孙女挺配的,两户人家的行事风格也是门当户对。他们这么凑成一对挺好,就别祸害别人了。” 赵陌抿嘴笑笑,对她说:“王大老爷得了这么一个女婿,想必也十分合他老人家的心意。他往日总爱把女儿往宗室里嫁,如今会看上宗室以外的人,也足可见他对这个女婿有多么青睐了。” 秦含真捂嘴笑了。两人幸灾乐祸得挺明显。牛氏听了,也跟着笑起来。 秦柏无奈地看着他们,等他们笑完了才道:“好了,时候不早了,赶紧回屋歇息去吧,明儿还要早起赶路呢。”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坐了马车,出发往石塘去。这一路都有乡间土路相连,虽说比不上官道宽敞平整,但江宁富庶,愿意出钱行善、修桥铺路的富户也多,因此即使是乡间土路,路况也不算太差。今日天气正晴朗,带有一丝轻风,在这样的天气里赶路,想必也能顺利。若是没有意外的话,从秦庄到石塘竹海,不过就是六十里左右的距离,坐马车两三个时辰就能到了。 秦柏、吴少英与赵陌都骑马,不过后者因为年纪小,身份又不同,因此牛氏多让人给他备了一辆车,青黛与费妈妈就在车里听候吩咐,他什么时候觉得骑马累了,又或是嫌日头太晒,随时都可以到车上歇息去。 秦含真跟着祖母牛氏坐一辆宽大的马车,同车的还有五岁的小堂弟梓哥儿。秦含真如今已经习惯了坐车乘船,适应良好,一路上还有兴致去欣赏车外的风景。牛氏觉得马车有些颠簸,一直倚着引枕闭目养神,但她的身体经过叶大夫调理,已经大有改善,晕车的症状是没有再出现了。 只有梓哥儿,一直蔫蔫地,似乎没什么精神的样子,连说话都显得有气无力。牛氏担心他是中了暑,但摸他手脚脑门,似乎也没什么大碍,便问他是怎么了。 梓哥儿闷闷地摇着头,窝在祖母怀里不吭声,小脸耷拉着,无精打采的。 秦含真猜测:“这是舍不得彰哥儿和祺哥儿他们了吧?方才他们在庄上分别的时候,哭得那个惨……才几天的功夫,竟然就结下如此深厚的情谊了,连稍稍分开几天,都象是生离死别一般。”她觉得有些好笑,摸了小堂弟的脑袋一把,“现在只是离开几十里,过些天就能再次重聚了,你都伤心成这样。将来我们回了京城,跟你的小伙伴们分开千里,想见一面都难,那时候你可怎么办呢?” 梓哥儿脸上的表情更难过了,看上去似乎马上就要掉眼泪了呢。 第一百七十二章 竹海 石塘竹海的别业占地极大,足有几百亩,但别业住宅主体大概也就是一千来平方米左右。它建在一处缓坡上,两侧与后方皆是密密的竹林,前方倒有一片开阔地,种满了花草。站在宅子的前院廊下,可以清楚地看见不远处九龙湖的美景。清风徐来之际,欣赏着湖光竹影,这景致也足可醉人了。 别业内部院落重重,全部都有宽大的抄手游廊相连接。人走在廊下,不必经过露天的地儿,就能走遍全宅。在下雨下雪的天里,这样的设计犹为实用。这宅子与寻常宅院相比,不但格局方正宽敞,门窗都显得更大些,可以让清风尽可能多地吹进室内,使屋里显得十分凉快。但由于屋子四周有游廊团团围住,倒也不担心风雨来袭时,会透过宽大的窗子,吹进屋里,打湿屋中的物什。 至于屋外的游廊,秦含真留意到廊檐下、廊柱上都有平整形成一条直线的凹槽,问了别业里侍候的人,才知道后宅库房里放着整整三库房的纸糊的活动窗页,随时可以搬来卡进这凹槽中,把四面透风的游廊变成密封的内廊,冬天下雪的时候,就不必冒着风雪出门,同样绕着游廊便能走遍全宅了,方便得很。这古人的智慧,还真是不可小觑。 宅子宽敞通风,家具虽然不多,但应该有的都有了。宅前屋后的院子里,也种了不少花草,还意思意思地堆了些湖石,挖了池塘,养了荷花游鱼,虽说景致一般,但光是周围的竹林湖景,已足可怡人,倒也不必强求这设计院落的人品味有多高。 除了这座主宅,别业范围内还有许多旁的附属建筑,比如湖边有小码头,码头里系着小船,可供住在这里的人泛舟湖上;沿着湖岸也建了一溜儿竹廊,可让人在里头慢慢行走观景;竹林中,附近山坡上,隔着不远便有一处小小的草亭,供人歇脚,等等。这一片地方都是主人家的私家保留地,连蛇虫鼠蚊一类的都经过清除,更别提有其他人家了。别业中男女仆从住在离主宅有百尺远的排房里,最近的邻居家要在三里开外。那里围着别业建有两人高的土墙,将外人挡在了这片清静的山林地之外。要到最近的村镇市集,那至少要走上五里路了。 这确实是一处清静的避暑好去处。不过在主人家看来,也许还略嫌偏僻了些吧?怪不得主人一家宁可去杭州西湖避暑,也不来这石塘竹海。 不过秦柏对这里倒十分喜欢。他一看那屋前屋后一望无际的竹林,就立刻喜欢上这个地方了,还忍不住吟了两句诗呢。秦含真离得有些远,没听清楚他吟的到底是什么,只觉得不是平日里听熟的诗,大约是他自个儿作的,吟诵这竹林的景致。吴少英还与他唱和,也吟了几句。 秦含真自问不是那等雅人,只拉着赵陌去四处转乱,看着宅里宅外的景致。她最喜欢这地方的,就是四周都是主人家的私地,没有外人,她可以放心在附近乱跑乱走,也没人拦她。天知道,除了在秦庄上,象这样能让她自由走动的地方真是少之又少。但秦庄到处都是住宅与族人,在承恩侯府里,也隔着重重叠叠的院落,又有许多丫头婆子在,哪里比得上这处别业视野开阔,人也少?果然是一处散心游玩的好地方! 秦含真与赵陌四处参观。别业中有主人家留下来侍候的婆子,柔声向他们介绍四处的好景致,有许多外人看不出来的好处,别有一番野趣。若有什么地方不足,那大概就是这里的蚊子也挺多。不过秦含真来前就准备好了驱蚊香药,并不惧它。 婆子又说起竹林中有竹笋可挖,说比别处的新鲜可口。秦含真被她说得起了兴致,忙问:“我们借住在此,也可以挖笋来吃吗?” 婆子笑道:“这有什么?这里有几万亩的竹子,贵客还能把林中的竹笋都挖尽了不成?不怕您笑话,只怕您就算是真把竹笋都挖尽了,只要别烧了竹林,过上几个月,林里又有许多新鲜竹笋长出来了。” 秦含真笑着说:“那还真是方便得很,说得我也想要一处竹林了。” 赵陌眨了眨眼,道:“我去年去湖州的时候,也在那边见过一大片竹海。因此那边盛产湖笔、湖纸。这里既然也有这么一大片竹林,只挖些笋吃吃,却是可惜了。” 婆子道:“除了竹笋,我们这里的豆腐也是极有名的,贵客尽可以尝尝。我们比不得湖州那边又是纸又是笔的,但有意思的竹制品也有几样。林中到处都是竹子,贵客若想做些什么,附近村子里和镇上都有篾匠,您只管传了来吩咐他砍竹子做去,包管能令您满意。这些篾匠除了平日里做些小玩意儿,拿去市集上卖,也没别的营生。若贵客一时高兴,打赏他几个子儿,才是他的造化呢。” 秦含真听说还有这样的配套游戏项目,兴致更浓了,便与赵陌商量着,是不是要提前做几个河灯、灯笼什么的,好预备七夕、中秋时赏玩? 本来他们一家是预备要回京城去的,但现在梓哥儿刚来,这么快就走太可惜了。况且父亲秦平南下之前提了母亲关氏迁坟之事,他们总要等到关氏的灵柩从西北运过来,择吉日葬入祖坟中,再祭拜一番……怕是要折腾到明年开春,才说回京的事了。不过他们家如今在京中也没什么要紧事务,在外头多玩上半年,也没什么妨碍。 秦含真与赵陌一边商量着,一边折回正院上房。牛氏也才参观过正院,对这地方的干净程度还算满意,正叫了在此处侍候的婆子来问宅子里的情形,见孙女与赵陌回来了,忙叫他们坐下吃些茶水歇歇:“坐了这半天的马车,广路又是一路顶着大太阳骑马过来的,你们不热、不累、不渴么?一进门就瞎逛去了,连杯水也想不起来要喝。我瞧他们这里的茶倒有些滋味,比咱们在金陵喝的更合口些。这屋里风也凉快,你们快坐下歇歇吧。厨房已经在做午饭了,听说有新鲜的笋和鱼。” 秦含真探头看了看碧纱橱里竹榻上躺着的梓哥儿:“梓哥儿这是怎么了?难道真中暑了不成?” 牛氏叹道:“我哪里知道?他刚进来时还挺高兴的,拉着夏荷屋前屋后地乱转,精神还不错。但转完回来,又是这副蔫蔫的模样,我怕他真的是路上热着了,就叫他在里头躺着歇息。一会儿吃过饭,给他吃一丸清心丹,看看情形再说。也不知附近哪里有好大夫,若是有,请来给他诊个脉才好,看是不是真的病了。” 别业的管事婆子道:“回禀贵客,这附近却没有什么好大夫,镇上有个小药铺,里头的掌柜倒懂些药理,平日里给人抓些治头疼脑热的药还使得,给贵客家的小公子诊脉,只怕他有胆治,我们还没胆请呢。” 牛氏闻言,不由得发起了愁。 秦含真便道:“祖父也懂些药理的,方才下车时,他不是给梓哥儿把过脉了?说梓哥儿并没大碍?我看梓哥儿就是想他的小伙伴了。这地方再有趣,没人陪他玩,又有什么意思?早知道是这样,早上他在庄里跟彰哥儿、祺哥儿他们告别的时候,哭得那么惨,我们就索性把彰哥儿一起带来给他做伴好了。反正四房的克文叔克文婶也都是乐意的。” 牛氏嗔道:“那怎么能行?再过几日就是彰哥儿祖父的大寿了,他做孙子的怎能不留下来给老人贺寿,反跟着咱们出来游玩?”不过她心里到底还是疼孙子的,也不忍见他再情绪低落下去,便道,“等到了你叔祖的寿辰,我们还要打发人去送礼贺寿呢。到那时候,跟彰哥儿父母说一声,等你叔祖寿辰一过,咱们的人就把彰哥儿接过来好了。祺哥儿却是不成的,他是宗房宗孙,轻易离不得庄中。” 即使只有一个彰哥儿,也足以让梓哥儿高兴起来了。他总算有了精神,脸上也有了笑模样。 秦含真见着就笑着轻戳他的脑门一记:“什么时候学会了做怪?既然想念你的小伙伴们,明着跟祖父祖母说就是了,在这里装出难过的样子,倒惹得祖母心疼。” 梓哥儿被她说得满脸通红,低着头小声说:“我不想多事的……只是有些想念哥哥们。其实过两日就好了。” 秦含真笑道:“你这才分别了半天,就这么想你的小哥哥们了。将来我们回了京城,你可怎么办?难道要把你留下来跟他们在一起吗?” 梓哥儿竟然也一脸天真地对她说:“那样也挺好的,跟哥哥们在一起读书玩耍很有意思,只是那时我就要想念祖父祖母了。” 秦含真眨了眨眼,忍不住“啧”了一声。 秦柏坐在窗外廊下,正背着手与吴少英一边纳凉,一边闲谈,听见孙子在屋里说的这番话,沉默了许久。 吴少英低声对他道:“老师,学生方才说的,并非无的放矢。梓哥儿虽是小孩子家,却十分聪明,对身边人的善意恶意看得最清了,只是他年纪小,羞于向长辈提及罢了。京中侯府人员繁杂,对他的身世多有议论,即使过了几年,外头流言渐歇,但下人们还是免不了要多议论的。哪怕老师与师母管家严厉,不许家下人等提及,外人的嘴又如何堵得上?况且梓哥儿是个男孩子,日后也不可能就待在内宅不出门了。他要求学、交友、科举考试,哪一样不需要与外人来往?流言险恶,他一个孩子,能受得住么?” 秦柏轻叹一声,还是没有说话。 吴少英又继续道:“相比之下,秦庄倒是要单纯得多了。庄上的族人多有仰仗老师的地方,断不敢对他有所怠慢,况且还有交好的族兄弟与他做伴。他在族学里求学读书,将来考童生试,也要在原籍考。等到他需要回京去的时候,已经长大成人,哪里还惧那点流言蜚语呢?” 第一百七十三章 阳谋 秦柏过了好久,才对吴少英道:“你有这个想法多久了?是在离京前就有的么?”否则,学生又怎会忽然间与梓哥儿那般亲近起来? 虽然梓哥儿稚子无辜,但他毕竟是何氏之子,而何氏又是害得吴少英表姐关氏自尽的罪魁祸首。吴少英或许不会迁怒梓哥儿,但也没理由与他亲近。在京城那段日子里,他对梓哥儿也不过是面上情罢了,不见得有多关心。可此番南下,他们竟似好得象是亲叔侄一般。梓哥儿小孩子家不懂事,但吴少英却是成年人。秦柏内心早有疑惑,却是到今日,才察觉到了他的用意。 吴少英听了老师的问题,只是淡淡一笑:“离京之前,学生确实就察觉到梓哥儿不适合继续待在京城了。他一个孩子,又没有长辈在身边,光是流言就能压垮他。而这都是他生母带来的。若不是何氏闹上承恩侯府的门,外人如何能知道她与梓哥儿的关系?她一心只想着自己,却将亲生骨肉的体面抛诸脑后。她如今人虽死了,却留下了仇怨。且不说赵碤会如何记恨她下药之事,王家那位三姑奶奶岂有不怨她的道理?那可是断人子嗣!而王家又是承恩侯府姻亲。还没两天功夫呢,就已经有不长眼的人在梓哥儿面前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了。长此以往,若只是使些暗地里的手段谋害梓哥儿,倒还罢了,就怕他们把好好的孩子给教歪了,日后连累得老师合家不得安宁!” 他顿了一顿,看向秦柏:“因此,梓哥儿留在京中,倒还不如离京的好。” 秦柏叹了口气。吴少英或许有自己的私心,但他的话却不是没有道理的。这是实打实的阳谋,即使自己这个老师心疼孙子,也不得不承认,送梓哥儿出京,对孩子更好。 只是梓哥儿才五岁呀! 秦柏对吴少英说:“你师母断不会答应的。” 吴少英道:“师母虽然心疼孙子,但也更明白事理。老师,学生说句实话,梓哥儿虽是您与师母唯一的孙子,年纪又小,但真正在您二位身边生活的日子,其实并没有多长。他年纪小的时候,都能平安度日,更何况如今已经年纪渐大,也开始记事了呢?” 梓哥儿自小是在大同长大的,直到秦平出事那年,何氏才带他回米脂老宅见祖父母,统共也没在老宅待上几日,就被何氏送回了大同家中。等到秦柏夫妻上京途中,把他从大同家里带出来,一路带进京城,才算是让他与祖父母有了长期相处的机会。但等到秦柏夫妻南下祭祖,梓哥儿又被留在了承恩侯府中。算算时间,祖孙三人真正相处的日子,只怕还不满一年呢。他一直都过得好端端的,也没渴着饿着,可见他即使不在祖父母身边生活,也能适应良好。 秦柏皱起眉头,却无法反驳。 吴少英又继续道:“梓哥儿身边有忠心的婢女侍候,若再有几位亲眷帮着照应,就更万无一失了。秦庄极好,族人都明理,女眷们也待他和气,还有许多孩子与他亲近交好,又有族学,让您不必担心他的学业。就连他的住处,也有宗房为您新建的祖宅在了。您在江南又有产业,派了心腹家人在此经营,日常供给是没问题的。外头还有黄佥事可以帮着照看,也不愁有什么人敢欺负了孩子。若是您与师母想念孙子了,一句回乡探亲,就能回来了,岂不方便?” 秦柏叹道:“话虽如此,他小小的年纪,如何能一个人留下来?叫族人们见了,怕要误会我与他祖母都弃他不顾了。即使有族人与家仆照看,到底比不上自己的亲人用心。别的不提,你师母就一定不肯答应。这跟梓哥儿从前不跟我们在一处住不一样。在大同时,他自有父母照看,在京中又有长房,都是至亲。可在江宁,若我们夫妻不留下来,族人们都隔了一层,又能有多用心?他们如今待梓哥儿殷勤,多半是总着我来的。若是他们疑心我对梓哥儿已经冷淡下来,还不知会如何怠慢孩子呢。梓哥儿生母虽不好,他却并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反而十分懂事明理。我又怎能把他一个孩子丢在老家不管呢?” 吴少英想了想:“老师若是担心梓哥儿离了亲人会过得不好,那不如将他送回大同如何?从前您要把他自大同带走,原是因为何氏被休,却还纠缠不清,怕她把孩子给教坏了。如今何氏已死,师母又在为安哥相看,要替他再娶一房妻室。等到他完婚,内宅就有人打理了,让梓哥儿回到父亲身边,也不愁没人教养他。他对大同兴许还要更熟悉些,留在安哥身边,也不至于父子间的情份会因为长年分隔两地而有所疏远。” 这倒是正事。秦柏倒不担心秦安续娶的后妻会苛待梓哥儿,儿媳的人选他们夫妻会留心,断不会给二儿子再娶一个歹毒妇人。只是二儿子若是有了新妻,将来再生下子嗣,梓哥儿这个嫡长子也会因为变成了出妇子而身份尴尬。若再与父亲长期分隔两地,情份不深,他的处境就会更加艰难。早早将他送回秦安身边,父子俩多相处着,感情也会更亲近些。 想到这里,秦柏的神色缓和了许多,他微笑着对吴少英道:“你虽然一心劝我将梓哥儿送走,但心里还是为他着想的。” 吴少英微笑道:“这是当然,我与他一个孩子有什么好计较的?难得他小小年纪就懂事得很,我自然也盼着他日后能过得好。”心里却明白,秦柏这是松口的意思了。 他便开始为秦柏分析,把梓哥儿留在江宁族中,还是送回大同,各有什么利弊。 留在江宁,有族人照应,有族兄弟为伴,无论是生活还是学业,都没有问题。只要事先跟宗房族长以及四房主持族学的秦克文打好招呼,每年定时派人回来探望,就不会有人不长眼的欺负他。等到他长大了,要进学,要下场考科举了,在原籍考,也不必来往奔波了。而且江宁地界上知道他生母是谁的人极少,却是人人都清楚他是永嘉侯长孙。无论是谁,都会看在秦柏的面子上,让他三分的。 送回大同,有亲生父亲和妹妹在,也有好处,离京城也近一点。只是秦安后宅如今有个金环为妾,又即将迎娶第二任妻子。这做后母的即使人品再好,不会苛待元配之子,也未必会真心关怀照应,到头来还是要靠梓哥儿身边侍候的人。而秦安职责在身,不可能天天守在家里带孩子,有什么事未必能照看好。大同又是边镇,梓哥儿留在这里,学业上就是个问题。更要紧的是,何氏做过什么事,大同城里知道的人多了去了,这些知情人会不会在孩子面前乱说什么?谁也不敢保证。若是为了让梓哥儿远离流言,才将他送走,大同可就不是个合适的地方了。 经过吴少英的分析,秦柏心里已经有数了。他没有明言,只对学生道:“这事儿我会与你师母商量的。眼下我们还在江宁,倒也不必急着做决定。你今日就在这边住一晚,明儿一早再走。” 吴少英也不想说得太多,倒显得咄咄逼人了,便笑着答应下来。 周祥年过来禀报各处安置的情况,秦柏自去与他说话,吴少英便去了看梓哥儿。 牛氏正与秦含真进了后面的卧室布置床铺,梓哥儿还在竹榻上躺着,但看他气色,似乎好了一些,也没有睡着。一听到吴少英的脚步声靠近,他就睁开了双眼,笑得眉眼弯弯,叫一声:“吴表舅。” 吴少英微笑着在床边坐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身上可好些了?方才进来时,还看到你高兴的模样,怎么才一小会儿,就无精打采的?是不是头疼?” 梓哥儿有些不好意思地坐起身来,小声道:“我没有头疼,就是觉得……这里虽然很好,但要是彰哥儿和祺哥儿他们也在,就更好了……” 吴少英笑得更深了些:“这么喜欢你这两个小哥哥么?看来你们还真是性情相投。早知如此,当初老师师母南下的时候,把你带上就好了,那你岂不是就能早些认识彰哥儿他们?偏偏你那时候又生了病!无法赶路。” 梓哥儿也深感遗憾,他还有些个担心:“彰哥儿的娘说让他陪我一起回京城,但是祖父不答应,祺哥儿也不能跟我们一块儿走。我跟他们还不知道能聚几日呢。吴表舅,我好舍不得呀。” 吴少英淡淡笑道:“不用担心。彰哥儿与祺哥儿家都在江宁,他们不好舍下亲人跟你一块儿走的。老师反对,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但你要是愿意,可以留下来与他们作伴呀?你不是跟我说过,在秦庄住着,比在京城里过得自在么?这里人人都对你热心又和气,不象京城侯府里的人,说话都要拐上几个弯,以为你听不懂大人的话,其实你心里清楚他们在笑话你。” 梓哥儿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连忙点头。吴少英便笑了笑:“那你就去跟你祖父祖母说好了,把你的想法告诉他们。他们那般疼你,多半不会拒绝的。” 第一百七十四章 静夜 秦含真吃过晚饭出来,见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明晃晃地挂在天空中,把周围的山林都照得清晰可见,山风清缓,吹得人十分舒服,便动了去散步的心思。 赵陌不在,但她也不是非得要寻人做伴不可。这处别业方圆几里地都是私家产业,除了主人家留下照看房舍产业的男女仆妇,并无其他外人在。秦含真此时可以放心在宅子四周闲逛,连个丫头也用不着带,因为隔着不远,就有人立等听候吩咐,随时满足他们这些贵客的需求。 她先是绕着正屋慢慢踱步。游廊中离着二三十尺远就挂了一处熏炉,燃着好闻的香料,驱赶蚊虫,安神静气,她倒也不怕这露天透风的环境会让她遭遇蚊虫袭击。 只是绕到屋后的时候,她隐约听到窗内祖父祖母似乎在讨论着什么。祖母牛氏的情形有些激动,声音都传到外头来了,好象说的是:“我哪里舍得?!”还有:“你怎么狠得下这个心?!” 秦含真犹豫地站住了脚,担心祖父母这是吵起来了。这是极其少见的事。祖母牛氏对祖父不能说千依百顺,但基本很少有反对他的时候。什么事情只要祖父秦柏拿定了主意,祖母牛氏一般都会顺从他。如今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二老吵起来了? 但后面的声音她就听不清了。牛氏似乎稍微冷静了些许,而秦柏则一直都很冷静。这里屋子宽大,窗户也大,不象城里的宅子那般有层层家具遮挡。秦含真也不敢在那里停留太久,怕叫屋里的人发现她在那里偷听,便索性转身离开了。 她绕到厢房外头,见夏荷在侍候梓哥儿洗澡。竹海别业的主人虽然品味略差一点,但对物质生活的要求挺高的,洗澡还配备了许多种香味的胰子,如今也全数供给客人使用。夏荷给梓哥儿用了一款薄荷香味的,哄他说这味道又香又清爽,蚊虫不会再来咬他了。梓哥儿却没那么好骗,道:“祺哥儿身上也带着这个香味的香囊,可蚊子该咬他的时候还是会照咬。他比我和彰哥儿惹蚊子,带再多的香囊也没用。” 夏荷哄不住他了,他却开始摆弄起了其他香味的胰子,说:“这个香好象是松树的味道,彰哥儿喜欢这个香。等他来了,我把这个香全都留给他用。” 秦含真在廊下听得微笑,又继续往自个儿院子那边转悠了。 这处别业占地颇大,但由于正院的两边厢房,有一个明显是用来做书房的,书架、博古架、琴桌、画桌、棋桌都摆得满满当当的,并没有多余的地方可供人住宿,顶多就是放下一张小床给丫头值夜,自然不可能住人。梓哥儿年纪尚小,必须跟着祖父母住,秦含真便只能另外安排院子了。她挑了隔壁的小跨院,面积虽小些,却是独占一院,私人空间反而更大了。 小跨院里只有一明两暗三间屋,并两间附属的水房与仆役房,足够秦含真主仆使用。院中没什么荷塘、水池等景致,只有丛丛凤尾翠竹,并几处点缀的山石,还种了好些香草。不必在廊下屋内燃香,整个院子也是幽香处处,蚊虫鼠蚁半只也无。秦含真觉得这里比正院更合她心意,至少不必担心会被蚊子咬了。廊下挂了竹帘,白天里能遮去阳光暴晒。墙边开了一行漏窗,可以瞥见花园中的景致。秦含真望了几眼,心里寻思着,明日要不要叫上赵陌,一块儿去花园探个险? 她瞧着青杏带着莲实莲蕊两个在屋里整理她的行李,也不去打搅,晃晃悠悠地,又转到前院去了。她记得白天里见过宅前不远处的九龙湖,在阳光山色下显得十分漂亮,不知晚上又会是什么样子的?今夜的月亮又大又圆,叫湖水一映,岂不是又多添了一个月亮?她索性出了宅子,往湖边的方向走,记得那里也有观景长廊。 门房处有两个秦家的婆子,见她出去了,便远远地跟在后头,预备她叫人使唤,但并不离得近了,省得打搅了小主人的兴致。 秦含真才走到湖边,就远远地瞧见观景长廊一端的草亭中有人。那人斜斜坐着,似乎是拿了一坛什么东西在喝。难不成是在喝酒?这里并没有外人在,祖父祖母在屋里吵架,梓哥儿还小,赵陌没有一个人在月下喝闷酒的道理,那人难不成会是吴少英? 秦含真诧异地走近了,发现那果然是吴少英,犹豫了一下,就走了过去:“表舅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吴少英应该并没有喝太多酒,身上酒气并不浓。他闻声回过来瞧见外甥女走近,微微一笑:“含真怎么来了?这是在到处闲逛?” “是呀,难得有自由闲逛赏景的时候。”秦含真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顿了一顿,“表舅,心情不好可以跟我说说话的,不要喝太多酒,这对身体没有好处。” 吴少英笑着放下酒坛子:“我没有喝太多酒,只是见月色正好,便有了酒兴。这酒并不醉人的,怡情罢了。”他这话倒也没说谎,酒坛子不大,也就是成年男子两个拳头大小,闻那酒味,似乎也不是烈酒。吴少英一向做事有分寸,在老师的眼皮子底下,还不敢太过放肆。 吴少英抬眼看向秦含真:“你才从宅子里出来?可见到老师跟师母说什么话了?” 秦含真讶然:“表舅怎么知道的?我听到祖父祖母好象在争吵,但听不清楚他们在吵什么。不过他们好象吵得不是很激烈,我就没敢靠近。” 吴少英淡淡地道:“想必是在说梓哥儿的事吧。你不靠近也好,这事儿老师自有决断。你掺和进去反而没有好处。” 秦含真不由得疑惑:“梓哥儿怎么了?”见吴少英笑而不语,忍不住有些赌气,“表舅如今有事也不肯跟我说了,似乎跟梓哥儿也更要好些。”但话说完了,她又立码后悔了。她这都是什么语气哟,难不成真象个小孩子那样吃起醋来了?! 吴少英面上也露出了几分惊讶的表情,看得秦含真窘迫不已。不过他很快就笑出了声,笑完了,才说:“傻丫头,你才是我的外甥女。梓哥儿……到底是我仇人的儿子呀。” 秦含真不由得吃了一惊,没想到吴少英会这么说。看他近日与梓哥儿亲近的情形,可不象是把对方定位成“仇人儿子”的样子。 吴少英淡淡地道:“跟他亲近了,他才会愿意听我的话。他年纪还小,周围的人未必没有私心,我却不可能守在你们身边一辈子,总要做点什么,把那孩子的心思掰正了,让他认清自己的身份,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因为一时受宠,便得陇望蜀,失了分寸。” 秦含真没想到会从他嘴里听到这样的话,惊得瞪大了双眼:“我还以为……” 吴少英问她:“你喜欢梓哥儿么?” 秦含真犹豫了一下:“我不讨厌他。他是个挺好的孩子,不过他的生母毕竟是何氏。有时候我觉得他很可爱,但想到他是谁生的,又觉得跟他亲近不起来。这种心情大概挺矛盾的吧?”她有时候都觉得自己要精分了。 吴少英笑了笑:“他是个挺好的孩子,只是再好的孩子,也不能忽略了规矩。他如今是老师师母唯一的孙子,因此得到的关爱多些。可是老师师母舍不得儿子们孤单一辈子,操心着要为他们续娶妻室。等他们有了新人,儿女自然也会跟着来了。到时候梓哥儿不再是唯一的一个孙子,他该是什么身份,就得是什么身份,可不能再抱着嫡长孙的架子不放。师母一时还想不到,但老师总要让她明白过来的。” 秦含真沉默了一下,才道:“因为他是出妇子?” 吴少英点头:“因为他是出妇子。”从何氏被休弃出秦家开始,他的身份就变得尴尬起来了。除非秦安不再续娶,否则总会有兄弟的身份会越过他去。但秦安怎么可能不续娶呢?他前妻如今是个人尽皆知的破落货,难不成要让大众一直记得他头上戴过的绿帽?那毁的就是秦安本身的名声与前程了。有秦柏与牛氏在,断不会让秦安继续拖延下去,他必须尽快娶妻。相比之下,秦平倒还可以再拖上几年。 吴少英道:“你父亲与叔叔如今都外放了,娶妻之后,自然也是要跟去任上的。将来有了孩子,都不在老师师母身边长大。若是梓哥儿一直在老师师母跟前受尽宠爱,难免会碍了旁人的眼。师母最是心软不过,万一偏着梓哥儿多些,就容易引起家人不和。但梓哥儿既是出妇子,本就是样样不如他那些嫡出的兄弟姐妹的,万一心中生出不甘,无视礼法,对老师师母同样是一种伤害。这又何苦来?倒不如从一开始就断绝了他的希望,让他认清自己的身份地位,不要生出妄念来的好。老师师母与他离得远了,也许刚开始会牵肠挂肚,但只要有了别的孙儿孙女,渐渐的也会对他冷淡下来。如此各自相安无事,岂不是更好?” 秦含真立刻就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表舅劝了祖父,让他把梓哥儿送走吗?怪不得祖父和祖母会吵起来。”牛氏哪里舍得呀! 吴少英漫不经心地道:“舍不得也要舍得。这是梓哥儿他母亲作的孽,难不成要让全家人都受了连累么?” 秦含真想了想:“其实我早就想说了,既然出妇子是这么个尴尬的处境,梓哥儿将来也不再是嫡长孙了,那还执着于什么名份呢?他的名字不是还没有上族谱吗?也别说要记在二叔将来妻子的名下了,只说他是庶出的就好。庶长子,身份虽然尴尬,但至少能出来见人。至于他的生母,随便写个名儿就好。谁还认真考据一个妾室或者通房的身份来历呢?就让梓哥儿别再做何氏的儿子了。何氏那样的人,原也不配有儿女。反正在她心里,也只看重一个章姐儿而已。” 第一百七十五章 直面 吴少英惊讶地看着秦含真,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梓哥儿长了这么大,都已经开蒙了,心里知道谁是自己的生母。你家中上下,也无人不知,如今连族里都知道了。况且当日何氏闹上承恩侯府的门,声称要找儿子,流言早就传得四处都是,即使你指着梓哥儿的鼻子说他不是何氏生的,又有谁会信呢?” 秦含真道:“所以我才觉得,表舅您说让梓哥儿离开京城,留在江宁度日,是个挺不错的主意。就让梓哥儿在外头待几年,等他长大些了,人也长开了,跟小时候不一样,再顶着庶子的名头回到京城去,谁还记得当初那点子事?我们家说何氏的孩子已经死了,梓哥儿是妾室通房生的,那他就是妾室通房生的。又不是什么生死大罪,难道还会有人多管闲事,跳出来非要追究他的生母是谁,曾经又做过什么见不得的人事?这么做除了恶心人,也没别的用处。祖父和父亲、二叔总不会坐视不管,就连长房那边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至于梓哥儿本人,那就更不成问题了。吴少英不是正想要把他掰正了,不叫他长歪吗?那就让他明白,隐瞒他的身世都是为了他的前途着想,否则他将来连考科举都成问题,因为他亲娘身上是有案底的。叫人知道了她的情况,他在读书人的圈子里也难立足。顶着庶子的名头,或许会叫一部分人看不起,但总好过出妇子! 而家下人等,三房里清楚实情的人都是信得过的,信不过的陆陆续续换掉就行了。正好现在他们一家人都不在京城,回京后就要搬进新侯府,有足够的理由去更换人手。至于长房、二房那边,他们是堵不上人家的嘴了,但只要跟长房沟通好,统一官方口径,私底下的闲言碎语就随它去吧。 秦含真对吴少英道:“其实我们一直以来的纠结,就在于何氏与梓哥儿是亲生母子的关系。何氏死不足惜,但梓哥儿却年幼无辜。我们恨死了何氏,但又不忍心看梓哥儿受她牵连。说到底,关键是我们如何看待他们母子之间的联系罢了。如果我们是把何氏跟梓哥儿割裂开来看的,何氏就是梓哥儿身世背景上的一个大污点,除去这个污点,让外人不会因此看低了梓哥儿,就足够了。或是将梓哥儿记为庶出,再极端一点的,甚至可以把梓哥儿过继给别人家,只要他明面上的母亲不再是何氏就好。那何氏从此以后就跟他没有关系了,也跟我们没有关系,充其量,不过是我叔叔曾经娶过一个不靠谱的妻子,但又早已休弃而已。她没有留下一男半女,休书一出,就跟秦家再不相干了。” 秦安小女儿的身世,自然也是同样的处理办法。 吴少英明白了,秦含真的这个建议,其实就是要将何氏在秦家的所有痕迹抹去。知情的人不再提起她,梓哥儿自己也不再惦记这个生母,甚至连孝都不必守了。只要行事周全些,可行性还是挺高的。事实上,他对那个出继梓哥儿的主意,就相当看好。 秦含真又继续道:“如果说,我们这些苦主想着母亲死得惨,哪怕何氏死了,梓哥儿年幼,心里也依然存了一根刺,没法将他们母子俩割裂开来看待,不想看到他日子过得太顺的话,其实也很简单。仍旧是让他在京城以外的地方生活,让所有人都忘了他的身世,他也不必再回去了。他在江宁老家这里待着挺好的,庶长子留在老家守业,打理产业庶务,也是十分常见的事。他可以过得平和富足,如果怕身份不够会叫人看不起,大不了叫他努力一把,考个秀才功名好了。但最多只到秀才,不能再往下考了,也免得身份高了,有机会做官,得了诰命,会被人问起他生母的身份来。梓哥儿一辈子温饱不愁,也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只是与富贵尊荣无缘,也算是我们对他生母的迁怒了吧?” 一个是割裂梓哥儿与何氏的母子关系,从此梓哥儿名声前程不再受限,一个是让梓哥儿从此低调做人,留在老家安份守己,让何氏对他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哪一个法子更好?端看选择的人怎么想了。 秦含真问吴少英:“表舅倾向于哪一种呢?” 吴少英心想他原本就是打算选第二种的,还早早采取了行动。不过现在看来,第一种似乎也不错。等到秦平秦安都有了子嗣后,如果能将梓哥儿过继给族人,那就更干净利落了。 他看向秦含真,微笑着问:“这是要釜底抽薪?主意倒是不错,就是不知道老师师母会不会答应?”他觉得记为庶子的可能性会更大些,过继怕是难成。 秦含真却道:“这是为了梓哥儿的前程着想,再舍不得,也要做出决断来。否则拖延的时间长了,对大家都没有好处。祖父祖母如果实在舍不得孙子,就给他换个身份,仍旧回来就是了。或者我们在京城以外的地方待得久些,免得他跟那些知情又碎嘴的人接触。我并不是容不下他,但祖父祖母疼爱孙子,一点牺牲总是在所难免。” 吴少英想了想:“这话有理,一会儿我就去跟老师说。” 秦含真却摇头道:“还是我去说吧。这是家务事,表舅管得多了也不好。万一祖父祖母怪你多事怎么办?你今天已经说得够多的了,祖父跟祖母都吵起来了。你再去劝,只会让祖父怀疑你的用心。我去就挺好的。我还小,可以耍耍小孩子脾气。何况我是苦主,就算祖父祖母生了我的气,也不会拿我怎么着。” 吴少英皱眉道:“不成,你如今跟着老师师母过活,你父亲又不在身边。若是二老恼了你,你要如何度日?” 秦含真淡淡地说:“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又不会有人饿着我,或是打我板子。就算祖母生气了,不想见我,我还是该吃的吃,该睡的睡,该练字学画就练字学画,跟平日并没有什么不同。父亲不在身边又如何?我也是祖父祖母的亲骨肉,他们会怜惜梓哥儿,难道就能对我置之不理吗?” 秦含真想到就立刻打算付诸行动,转身就要回宅子里去。反倒是吴少英不放心,要拦着她了:“今晚就算了吧?日后寻个好机会再说。你既然瞧见老师师母已经起了争执,这时候过去,只怕会火上浇油。” 秦含真却觉得今晚是最好不过的时机了。因为吴少英算是半个外人,又是关氏的娘家人,讨论与何氏有关的事务时,秦柏与牛氏都不可能忽略了他的看法。秦含真今晚去进言,万一惹来祖父母的怒火,吴少英还可以装作不知道,以舅舅的身份去打个圆场,劝和一番。但要是等到明天吴少英走了,事情反倒会难办起来。一旦她跟二老生出矛盾,连个缓冲都没有了。 吴少英听到她这么说,不由得犹豫了一下。秦含真就趁机快步跑回了宅子里。吴少英叫不住她,只得暗叹一声,慢慢跟在后面走回去。他一会儿还得配合着些,为外甥女多说说好话呢。不过他的份量好象还有些不足,要不要把赵陌也叫上? 秦含真回到正院的时候,秦柏与牛氏刚刚吵完了一场。牛氏十分少有地驳回了丈夫的意见,板着脸说:“反正我是不会答应的!梓哥儿才几岁?怎么能离了亲人身边?有丫头婆子侍候,也不如自家人照顾周到。从前那是不得已,如今他三灾八难的,动不动就要生一场病,好不容易来到我们夫妻身边了,怎么可以再丢下他?!就算日后我们还有别的孙子,梓哥儿仍旧他们兄弟里头的头一个,是不一样的!” 秦柏有些头疼地揉着额角:“我方才跟你说过了,这是没办法的事。京城里流言纷纷,何苦叫孩子听那些闲话?!” 牛氏冷笑:“只要把院子守好了,吩咐下人闭好自己的嘴巴,谁还能跑到梓哥儿面前来说闲话?横竖我也不爱跟那些太太奶奶们交往,大不了以后不见外人就是了!” 秦柏无奈地说:“别胡闹。梓哥儿是男孩子,怎么能象女孩儿一样养在深闺不见人?” 牛氏瞪眼:“我就胡闹了。反正我不答应!” 夫妻二人僵住了。但在他们没有留意的地方,梓哥儿正素白着一张小脸,怆然地趴着门边偷听屋里的谈话,眼圈都发红了。 秦含真走上前去,摸了摸他的头。他吓了一大跳,转过头来发现是她,眼泪就掉下来了。 秦含真拉起他的手往屋里走。梓哥儿害怕,想要挣开她的手,不料她却抓得他死紧,用力将他拉进了屋中。秦柏与牛氏这才知道,方才那番争吵叫孙子孙女听了去。 牛氏看到孙子苍白的脸色,顿时心疼了,伸手就要搂他:“好孩子,这是吓坏了吧?别理你祖父。祖母一定不会让他把你留在老家的!” 梓哥儿茫然地看了看秦柏,又回头看秦含真。 秦含真深吸一口气,上前道:“祖父,祖母,我都已经听见了,也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你们为何不问问梓哥儿的意思呢?” 她转向梓哥儿:“你已经是大孩子了,也明白祖父祖母是为什么才吵起来的。祖父是为了你的将来,祖母则是舍不得送你离开。那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大胆一点,说出自己的想法吧,不必顾虑别人怎么说。”她顿了一顿,“你是喜欢回京城侯府里生活,还是想留在江宁,跟彰哥儿、祺哥儿他们做伴?” 第一百七十六章 说服 秦含真这话说得颇有技巧,她没把“回京城侯府”这个选项跟“与祖父祖母在一起”合起来说,只突出了留在江宁老家就可以跟小伙伴们做伴这一点。以梓哥儿这些日子以来的表现,很容易就能猜到,他心理上会倾向哪一种。 果然,梓哥儿看着祖父和祖母,最终犹犹豫豫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我想跟彰哥儿他们在一起……不想回侯府,但我也舍不得祖父祖母。” 牛氏惊讶:“你为什么不想回侯府呀?那才是咱们自个儿的家呀!” 梓哥儿抿着嘴,表情有些怯怯地,似乎不敢说话。秦含真便鼓励他:“是因为侯府里有人说你不爱听的话吗?”梓哥儿巴巴儿地抬头看向她,点了点头。 牛氏拍大腿:“是谁?告诉祖母,祖母把人撵出去!在咱们自个儿家里,还有人对你碎嘴,可见是个混账东西!咱们家不留这种人!” 秦含真道:“祖母,如果是下人还好,要是亲戚怎么办?要是非亲非故的客人怎么办?您总不能把所有人的嘴巴给堵上。更何况,梓哥儿是个男孩子,不可能一辈子缩在家里不出门的,他以后还要读书,要交友,要说亲,您还能护他一辈子了?” 牛氏噎住了,讪讪地说:“到那时候……梓哥儿也大了,自然不会在乎那些人的话。” 秦含真哂道:“这又是何必呢?为什么要让他一辈子背着个不光彩的黑历史,到哪儿都叫人说闲话?他明明可以过得轻松一点。” 秦柏看向孙女:“含真,你可是有什么想法?” 秦含真正色道:“祖父,梓哥儿还没上族谱呢,他的身世宗房知道,但在族里还没有传开。趁着现在时间还早,把梓哥儿的身世给改了吧。别说什么嫡出不嫡出的话了,他是出妇所生,而那出妇的名气太大了,连二叔都要受牵连。摊上这么一个生母,梓哥儿这辈子都别想从耻辱柱上下来了。为什么不把他改记成庶长子?妾室的身世来历是不需要追究的,就连族谱也不需要留名。到了现在这个阶段,做庶子也好过做出妇子吧?” 牛氏吃了一惊:“桑姐儿,你在说什么呢?你弟弟明明就是嫡出,将来是要承继他父亲家业……” 秦含真打断了她的话:“二叔马上就要续娶了,他日后会有儿子承继家业的。除非祖母不想让二叔再娶,否则就不要提梓哥儿才是嫡出长子,将来要继承家业的话来。梓哥儿不可能继承家业的,因为他在何氏被休的那一刻,就已经失去了这个资格!祖母总是在他面前说这些话,叫他误以为自己真的身份不变,将来跟二婶所生的弟妹们要如何相处?您也别总觉得,只要给二叔娶个家世略次一点的媳妇,让她事先答应不会跟梓哥儿争就好了。那是不可能的。只要未来的二婶有了儿女,就算原本答应了不争,也会为了儿女去争。她争得名正言顺,真正没有资格的是梓哥儿。所谓事先约定的说法,不过是仗着咱们家如今是侯府,是皇亲国戚,欺负人家小门小户罢了。您不顾礼法,硬要护着梓哥儿,只会让二叔家宅不宁。难道只有梓哥儿是你的骨肉?二叔别的儿女就不是了吗?” 牛氏双眼圆瞪,万万没想到孙女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不由得有些委屈了,她哪里这么想过?梓哥儿这样的身世,摊上不靠谱的父母,偏又乖巧懂事惹人怜惜,她多疼孙子些,多为他着想,又有什么不对呢?次子的家业……谁个稀罕不成?她的梓哥儿一文钱都不要,将来自有她的私房补贴。她自己的东西,爱给谁给谁,这样也不行么? 她这么说着,一时难过起来,紧紧搂住梓哥儿,红着眼圈去问秦柏:“老头子,你说话呀?我说的是不是有道理?!” 秦柏叹了口气,看向秦含真:“你想要让梓哥儿改记为庶子,是不想让他继续被何氏牵累吧?”妻子听着听着就偏到一边去了,竟没留意到孙女话里的重点。 秦含真微微笑了笑:“没错。只要祖母不再执着于梓哥儿的嫡长孙身份,这事儿其实不难解决。将他记成庶子,在族谱里把他跟何氏的关系给抹了,另给他安个生母。然后……”她顿了一顿,“把他安置在京城以外的地方,比如说江宁老家这边,过个几年。等到他长大了,跟小时候样子不一样了,再让他回去。到时候,我们就说何氏当年所生的儿子已经因病夭折了,二叔膝下还有一个庶子,一直养在老家,生日也可以换一个。到时候,梓哥儿仍旧是祖父祖母跟前的乖孙,只是庶出无法越过嫡出的弟弟们,顶多就是祖母多给他些私房而已。后娶的婶婶只要是个心性正派的人,就不会苛待他。他照旧读书科举,娶妻生子,就算有什么人猜测他真正的身世,背地里说三道四,我们家也依然能理直气壮地驳回去。那不是更好吗?” 她看向堂弟:“梓哥儿,虽然孝道很重要,但也要看对方是谁。你的生母是这样的人,只会连累你。我叫你不要再认她,并不是不让你尽孝,而是不希望你被她毁了一辈子。你能明白我的苦心吗?我让你在人前也否认是何氏的儿子,你能不能做到?” 梓哥儿早已惊呆了。他从没想过这种事……心中厌弃生母是一回事,明知道事实却在人前撒谎,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秦含真看着他的表情变化,也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便微笑着说:“其实也不一定要你公然撒谎,只要我们操作得好了,几年后你换个身份,换个名字回京城侯府,有眼色的人就算心中有怀疑,都不会当面问你不合时宜的话。你只要装不知道就行了。真要较真的人,肯定是要跟我们秦家过不去的,到时候自有长辈出面去对付他,你不必理会。这是非常有必要的,何氏在京城还有仇人呢,不这么做的话,万一那仇人知道你是她儿子,记恨到你身上怎么办?姐姐不是要叫你撒谎,而是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 梓哥儿低下头,小声说:“我知道的……那是个王爷和王妃的儿子,他妻子还是个大官家的女儿。他们很有权势,王妃家里还出过皇后呢。虽然我们家也有皇后,可人家的皇后是长辈……” 秦含真没想到他还知道这些,想必是吴少英说的。表舅在南下的船上,还真是费了不少心思。 牛氏心疼地看着孙子:“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不要怕,那家子人早就失势了,咱们家不怕他们的。” 梓哥儿一脸纠结地说:“可那个人是皇帝的亲侄子吧?再怎么样也是身份很尊贵的人呀。我知道那家的王妃,小时候母亲带大姐去他们王府里做客,父亲很不高兴,可母亲就是要去。大姐还跟王府里一个妾的娘家亲戚吵架了,母亲却没有骂大姐,反而说是对方错在先,王妃喜欢大姐,不会怪她的。但自从那回之后,母亲就再也没去过王府了。父亲说母亲做错了事,不该得罪王府的人。母亲却说,谁都越不过王妃去,因为王妃非常有权势,王爷也要让着她的。她只有一个儿子,绝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她儿子。他们家还在京城认识很多大官,有很多王爷和公主站在他们一边。” 秦含真惊讶地问:“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都是你亲身经历过的吗?” 梓哥儿点头:“我小时候不懂,只能看着父亲母亲吵架。奶娘还跟我抱怨,说母亲去王府也不带我,反而带出身低微的大姐,不应该。但我现在明白了,母亲跟那个王妃的儿子是早就认识的,大姐就是那人的女儿,所以母亲才会带大姐去见王妃,因为王妃就是大姐的亲祖母。但是人家不肯认大姐,现在还发现母亲对人家儿子下了不好的药,把人家身体给搞坏了。吴表舅跟我说,这是因爱成恨,因为那个人不理母亲了,母亲就恨上他,下药报复。他知道之后,就把母亲给害死了。大姐是他亲生女儿,他都不要了,更何况我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呢?他只要有机会,就会来害我。伯父和吴表舅把我带到江宁来,是为了保护我不受那个人的伤害。” 难为吴少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编成这个模样。秦柏与牛氏面面相觑,都没有吭声。这样的说法挺好的,个中详情,就没必要跟孩子们说得太明白了。 秦含真拉着梓哥儿的手道:“你明白这些道理就好了。那你也该明白,我让你不要认何氏做母亲,以后别人问起也不提。如果实在有人不长眼,就跟他说,何氏曾经是你父亲的妻子,你是庶出,也要叫她一声母亲的。后来她被休了,这话自然就不必再提起。如果还有人纠缠不休,就不要理他了。” 梓哥儿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姐姐是为了我好。” 秦含真看向秦柏与牛氏。牛氏这时候已经冷静下来了。经过孙子孙女这一番说明,她已经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也不象之前那么抗拒了:“这么说……一定要把梓哥儿留在江宁几年了?” 秦柏柔声对她道:“不一定是江宁,将他送回他父亲身边也可以。只是大同城里知道何氏底细的人不少,一样会有闲言碎语。既然梓哥儿喜欢江宁老家,让他留下来又有什么不好呢?我们没办法长期离京在外,但你若是喜欢,回京后再出来就是了。我看南边的气候对你身体也有好处。去年冬天,你竟没有犯了老病,今春也是平平安安的。你多在南边休养,也就可以多与梓哥儿相聚了。” 不过这番话说完,他脸上又露出几分愁绪来:“只是这么一来,我们夫妻恐怕就免不了要分开些日子。成亲几十年,这还从来没有过呢。我一想到,就觉得十分不舍。” 牛氏听了,也有些不好意思:“我也舍不得你,只是……”她犹豫地看了一眼梓哥儿,叹了口气,“算了,我就算再舍不得,也知道怎样才对孩子好。你们爱咋样就咋样吧,但梓哥儿在江宁,一定要安排周到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提醒 对于梓哥儿的安排,就这么定下了。秦含真也不提什么过继不过继的事,光是把梓哥儿留在江宁,祖母牛氏反应都这么激烈,好不容易才说服她点头,若说要把梓哥儿过继给别家做孩子,不是她孙儿了,她怎么可能答应呢? 况且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把梓哥儿记作庶子,也就够了。倘若以后再生出什么风波来,再提过继也不晚。 只是牛氏想到自己跟宝贝孙子只能再聚几个月,然后就要长时间分离,不知几时才能再见,心里便有万分的不舍。不过她也知道,丈夫与孙女是为了梓哥儿的安危与未来前程着想,分离是不得已而为之,若她紧把着孩子不放,反而对他没好处,因此她最终还是点了头,并且愿意配合丈夫的安排。 当然了,在离开江宁之前,她还能与孙儿多相处好几个月呢。这么一想,她原本还觉得他们该回京城去了,那新侯府建好之后,她还没搬进去住过一日呢,那可是她下半辈子要住的新家,如今却又觉得,其实在江宁多住些日子也挺好的。 这边冬天比北边暖和些,吃食也合她胃口,虽说族人们巴结得有些烦,但好歹是能说话的对象。不象在京城,她只能去跟长房的人聊天,还时常感觉到那些高门大户出身的妯娌、侄媳妇们对她这个村妇不大看得上。族里的女眷们就不会给她这种感觉。 南边的宅子也大,出门行走都方便,还有些山山水水可看。若是在京城,大概她就要象丈夫描述的那样,困在深宅大院里少有出门机会了吧?罢了,她就在江南多待些时候吧,等明年开春要回京之前,她还可以劝着丈夫,带上孙子孙女和赵陌,先往苏杭一带转一转,各处玩耍一圈,然后再北上。而在渡过长江之前,她还可以继续把孙子留在身边…… 牛氏迅速为自己做好了计划,秦柏看着妻子的神情,多少也能猜到她心里的想法。不过他并不在意。他本来是打算秋天回京的,但长子秦平临行前郑重向他请求,将亡妻关氏的灵柩运回江宁老家安葬,这一拖,就至少要拖到明年开春了。然而秦平难得向他这个父亲开一次口,关氏又是冤死的,如今合家都离开了米脂,留她一个人孤零零在西北也不好,秦柏就决定了,一定要把这件事办得妥妥当当,方考虑回京的事。 虽说他在江宁多待了一年,大大出乎他原本的意料之外。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京中安稳,皇上龙体康泰,太子地位稳固,长房安好,长子已经前往广州赴任,次子在大同刚刚升了官,秦柏自问他们夫妻俩并没有必须赶回京城的理由,便也安心留下来了,正好趁此机会,陪妻子与孙子孙女们多看看江南景致。 妻子牛氏十分舍不得孙儿,秦柏也不忍见她难过。等明年开春回京,正式入住永嘉侯府,他们在京城待上一年半载的,若无要事,便可以再次出远门了。他们可以去大同看看次子,顺便把他的婚事给解决了;然后直接南下江宁,探望孙子;接着再出海往南,去广州看看长子,商量一下长子续弦之事。他还没出过海呢,对此早已心生向往了。等从广州回来,妻子若想在江宁多住些日子,也是无妨的。 秦柏与牛氏各有计划,竟是十分平和地决定了梓哥儿的未来。秦含真哄了梓哥儿几句,见他情绪还算平静,对祖父祖母的安排并没有抵抗的意思,也安下了心。她暗暗庆幸,还好吴少英事先对梓哥儿洗过脑,不然梓哥儿要是舍不得生母,当场哭闹起来,她还需要费不少功夫呢。 吴少英这时候带着赵陌走进了正院,本来是想来描补的,没想到屋里却是一片和乐融融的模样,不由得怔了一怔。 秦含真抬眼看见他们,忙笑着出来相迎。背对祖父祖母的时候,她偷偷向吴少英单眨了一下右眼,示意计划非常顺利。吴少英立刻就心领神会,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赵陌瞧见秦含真的小动作,眨了眨眼,没有吭声。 吴少英笑着向秦柏、牛氏请安,道:“我听下人们说,老师和师母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拌起嘴来了,便赶来劝和。没想到您二位已经和好了。” 牛氏瞥了丈夫一眼,哂道:“哪个跟他拌嘴了?他说话也不肯好好说,惹得人生气,我一时说话大声些罢了,才没有跟他吵起来呢。我的脾气素来再好不过了!” 秦柏笑而不语,不打算拆夫人的台。 吴少英笑道:“原来如此,却是我误会了。”又问秦柏,“学生在湖边品酒,瞧见今夜月色极好,想请老师与师母也一并去赏月,不知老师师母可有兴致?”他又看向牛氏。 牛氏如今哪里有这个兴致?摆手道:“罢了,我不象你们读书人,总爱看什么月啊湖的,我还要跟梓哥儿说话呢。” 秦柏也笑道:“今日赶路,有些累了,我们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明儿再赏也不迟。少英明日还要早起,记得早些休息。” 吴少英本来也不是真的要请他们去赏月,忙道:“是,老师,师母,那学生就先告退了。”顺水推舟地退了下去。 秦含真也借机退了出来,在回自个儿住的小院路上,她向赵陌道了谢:“表舅是为了帮我才把你拉上的,害你白跑一趟了。” 赵陌笑着说:“这有什么?若能帮上你的忙,我心里也是高兴的。不过,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呢?方才当着舅爷爷舅奶奶的面,我不好问,如今应该可以说了吧?” 吴少英笑笑,想拿话岔过去,秦含真却坦白地把实情说了出来:“我去跟祖父祖母说,要把梓哥儿改记成庶子,再改个名字,放在江宁老家住几年,等他长大了,京城里的人又不记得他的身世了,再让他回家里去。祖母舍不得,但我和祖父劝了半日,让她明白这是为了梓哥儿的前程着想,如今祖母总算点了头。表舅知道我要做这件事,怕我惹祖父祖母生气,才会想拉上你去打圆场的。” 吴少英惊讶地看了秦含真一眼。虽然他早察觉到外甥女与赵陌关系很好,常在一处读书学画,却没想到秦含真竟然连这种隐秘的家务事,也能跟赵陌坦白。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不是太过亲密了些?秦含真竟然如此信任赵陌? 赵陌没有留意到吴少英的神情,他略一思考,就想到了秦含真这么做的用意,笑道:“这样也好,省得总叫人记得梓哥儿的生母是谁。给他换了身份,将来回了京,就算碤叔叔想要报仇,也找不到他头上。不过我觉得,碤叔叔未必有那能耐。几年后他是什么处境,还难说得很。” 秦含真抿抿嘴,冷哼了一声:“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没有赵碤企图杀叔一事,也就不会有秦平“阵亡”的误会了,何氏再是一肚子坏水,关氏也不至于因为绝望而选择自尽。这家伙后来还为了恶心永嘉侯府,派何氏上门来闹事,害得秦家人身陷流言之中,秦安与梓哥儿被人笑话。这一笔笔的账,她都还记得呢! 赵陌微笑着对秦含真说:“你放心,他蹦哒不了多久的,你等着看戏就好了。”又道,“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只管跟我开口。表妹与我是什么交情?很不必与我客气。” 秦含真笑了:“那就谢谢赵表哥啦。” 赵陌住在宅子的另一边,与秦含真的院子隔了一个花园。他其实很想拉着秦含真去花园里散个步,赏个月什么的,再多聊一会儿,但吴少英在这里,他多少还需要顾忌一下,便客客气气地向吴少英告了别,又向秦含真笑着道了晚安,方才离去。 秦含真没忘记提醒他多注意脚下。花园里小路不大平整,照明也不足,赵陌身边也没个人提灯笼照路,他只能依靠月色前行,可别摔着了。她站在自个儿院子门前的游廊上,远远看着他安安稳稳地抵达了花园另一边灯光明亮的地方,方才安心地收回了视线。 吴少英还站在她身后,微笑着问她:“含真与辽王世孙很要好呀?” 秦含真嘻嘻笑了笑:“赵表哥对我很关照。我们常在一处作伴,时间长了,交情自然就好啦。”她挽起表舅的手臂,用稍微带点儿撒娇的语气道,“您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遇到什么麻烦事,不敢跟祖父祖母说的,都是寻赵表哥商量去的。他嘴紧得很,从不会对外说我的事。” 吴少英看着她,不由得叹气:“你呀——老师对辽王世孙很放心,也没拦着你与他相处,想必自有他老人家的道理。我也不会多说什么,只是提醒你,你也一年一年大了,不再是小女孩儿了,需得防着别人说闲话。眼下还罢了,等到了明后年,你就差不多到说亲的年纪了,还是别总跟他在一块儿的好。练字学画都可以在自己房间里做,或是到老师跟前去。有老师在,旁人自然不会多说你什么。” 他顿了一顿,语气有些幽深悠长:“世人对于女子,总是要多苛待些的。即使你问心无愧,也要提防旁人碎嘴。需知道这世上……永远都不缺存了坏心的人。” 第一百七十八章 来使 吴少英第二天早上便踏上了返回秦庄的路程。他不会在秦氏族中待很久,就会转道运河,北返京城,继续候官,重新开始他作为一名新进士的仕途人生。 他学问足够,人也聪明,虽然家世平平,却有一位很有来头的老师,一位份量不轻的同门师兄,还有两个国舅府的支持。他的未来,注定是光明的。 秦含真依依不舍得送别了表舅。临行前,吴少英叮嘱了她许多话,比秦平还要啰嗦三分,但也显得更窝心些。秦含真听得眼圈发红,听到后来,还要倒过来嘱咐吴少英:“表舅也要多注意身体,千万不要累着自己,也不要生病。您一个人生活,就得多保重才好。” 吴少英微笑:“放心,我一个人生活了十年,你还怕我不懂得如何照顾自己么?” 秦含真叹了口气,心情有些低落:“不知道您这一去,我什么时候才会再见到您?” 吴少英目光微闪,笑道:“想念表舅的话,就给表舅写信。李子不是会一直跟着你么?他知道该如何联系我。” 秦含真有些好奇地问他:“表舅您大概会被派到哪里去做官呀?是做县令吧?希望是个好一点的地方,不至于让你过得太辛苦。” 吴少英还没回答,秦柏就在一旁道:“总想着享乐,如何能认真做事?富县固然能让人过得舒适些,但穷县才好出政绩。我倒盼着你表舅能得一处可让他施展才干的地方,哪怕辛苦上几年,履历表上也好看些,也是为百姓谋福了。他还那么年轻,不到而立之年就入仕途,这辈子总不能就停留在县令之位上。” 吴少英忙肃正了神色,郑重应了一声:“是,老师。”目光一闪,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 秦柏严厉地扫视他一眼。这个学生他教的时间不算长,却没少让他操心。考中了进士却不想着去候官出仕,简直不象话!难道他苦读这些年,就只是为了混个进士身份而已?!既然有才干,就该施展出来,为朝廷百姓做事!如今他能清醒过来,还不算晚,但愿他以后不要再出什么夭蛾子了。 秦含真见表舅被祖父训,忙给梓哥儿使了小眼色。梓哥儿近日跟她混得多了,也机灵了不少,知机地跑过来拉着吴少英的手说:“吴表舅,我会想你的,我也想给你写信。” 吴少英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好孩子,表舅也舍不得你。以后你要记得表舅教过你的东西,好生跟着你祖父读书,将来进了族学,也要好好听先生们的话,与同窗的叔侄、兄弟们和睦相处。”他只含糊带过一句,在场的人大都以为他所说的自己教过梓哥儿的东西,是让后者用心读书上进。只有秦含真心中有数,他指的是让梓哥儿记清楚自家真正的仇人是赵碤,对血亲长辈和秦含真这个堂姐不能怀有怨恨,还要倾尽全力孝敬长辈,友爱姐姐,为生母所犯下的罪孽赎罪。 梓哥儿被他教得乖巧,连连点头应是。 周祥年过来小声提醒:“天色不早了。”秦柏点头,再次看向学生,长长叹了口气:“你往后好自为之,别仗着小聪明就做些出格的事,辜负了为师的一番教导。” 吴少英笑了:“老师放心,学生才不会做那等蠢事。”他家有余财,又不缺后台人脉,今后的前途一片光明,怎会是那自断前程的愚人?况且……他对自己将要去的地方也早就心里有数了,出不了什么差错。 吴少英就这样离开了。不久之后,秦庄上传来消息,说他顺利寻到了一艘北上京城的官船,给了些银子得到了几间舱房,已经带着仆从出发返京了。那官船的主人知道他是永嘉侯门生,又有黄晋成的请托,待他十分客气周到。 秦柏这边放下了心,秦含真的心情稍低落了一日,便又重新振作起来。在这个交通不便的古代,亲友之间总是难免会有这样的分离,她应该早早适应过来的。反正又不是不能再见了,有秦柏在,吴少英总会有回京的时候,况且还可以通书信呢。 相比之下,梓哥儿比她还要更沮丧些。又有一位亲切关怀他的长辈离开了,他不免要无精打采一番。幸好秦柏终于想好了他的大名,叫秦谦,也是想让他从此摆脱原本身世带来的麻烦的意思。他的心情总算高兴了起来。 又过了两日,被派回秦庄给四房老太爷送寿礼的家人回归,带来了小伙伴彰哥儿,梓哥儿才终于精神起来了。两个孩子天天在别业里乱窜,上山穿林,下湖戏水,看得牛氏心惊胆战的,紧张地叫人盯紧了孩子,不能离开梓哥儿超过三尺远,就怕两个孩子有什么意外。 不过彰哥儿虽然活泼调皮,却也不会失了分寸。他在家时就被父母耳提面命,知道忌讳,因此只带着梓哥儿在湖边水浅的地方玩耍,从不往深处去,也不会想到要摆脱身边侍候的人。梓哥儿也是个乖巧的性子,只是与他在一处时,会显得稍微活泼些罢了。两个孩子玩得开心,但真正的危险是一次也没遇到过的。因为天天在室外跑动,梓哥儿还晒黑了两圈。在这样发展下去,说不定不用十天八天,就会成为一颗小黑炭了。 秦含真看得哈哈大笑,见牛氏担心,还劝她:“怕什么?小孩子家就要这样活蹦乱跳的才好。您不是常说我小时候调皮,总是在村子里到处跑吗?梓哥儿是男孩子,整天困在院子里象什么话?他自小体弱,正应该多做些运动,身体才能好起来。您别总是心疼他,反而让他变得娇气了。” 牛氏也知道她说的是正理,不过这别业毕竟不是自家地方,满山遍野的竹林、山坡,又没几个人,万一磕着碰着可怎么办?这比不得在秦家米脂老宅所在的村子,那一带的村民可都是他家佃农呢,个个都是熟人,会帮她盯着孩子。所以她才会放心让秦含真在村子里乱转,却担心梓哥儿在石塘别业里出了意外。 一想到孙子不久之后就要与她长期分别,牛氏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就更严重了。秦含真见她也不至于太过夸张,便由得她去,自个儿与赵陌继续投身于学画大业中去。 他们俩本来是专门朝着市井风情、山水楼台的方向努力的,但因为如今住在竹海别业中,秦柏给他们重新安排了功课,要他们专心学画竹,兼习山水了。难得天天生活在竹子包围的环境里,怎能不抓紧机会多观摩竹子的各种形态?这可是文人画的基本功夫呢! 于是秦含真与赵陌只能苦哈哈地天天画起了竹子。他们在书房画,在自个儿的屋里画,在花园里一处地势比较高的观景阁里画,睁眼是竹子,闭眼也是竹子,闻的是竹香,吃的是竹笋或者竹筒鸡,秦含真都觉得自己快要变成竹子了。 当然,他们画竹的技巧也进步飞快。秦含真的画面布局比赵陌要强些,但赵陌画的竹子却线条更有力,更显风骨。两个孩子各有所长,让秦柏十分满意。 待到时间来到七月时,天气未见凉快,反而越发闷热起来。秦柏疑心会有雨,正寻思着是不是回秦庄去避一避,便迎来了自京城前来的信使。 来的是一位宫中内侍,是奉了皇帝的旨意,秘密南下,前去向叶大夫学习的。他们本来在太医院侍候,也算是学了十年药理,若在宫外,都可以挂牌行医了,因此才会被皇帝派到金陵来。 秦柏一听就有些紧张:“可是太子殿下的身体有恙?”不然怎会隔了半年,又派人来寻叶大夫求教了?当初汤太医在叶大夫这里何止学了半年? 那内侍恭敬地道:“殿下并无大碍。只是先前端午时,因天气炎热,殿下夜间贪凉,不小心吹了风,病了两日,吃了药就好了,比从前可强得多。不过陛下放不下心,有意召叶大夫上京入东宫侍奉,是太子殿下劝阻了陛下,道不忍勉强叶大夫。陛下便改派了小的们前来,在叶大夫处学习药理。等学有所成,回到宫中,便能更好地将殿下侍候好了。” 皇帝这是被太子多年久病吓着了,才会见他稍有小恙,便紧张得不行。不过有内侍来向叶大夫求教,也不是坏事。汤太医一个人太少了,沈太医虽然也已折返京城,但多添两个懂医理的内侍,自然更显人手充足。 秦柏放缓了神色,微笑着问:“叶大夫那边,你们已经去过了?他一定吓了一跳吧?” 内侍笑道:“陛下有旨意给巡抚大人与黄佥事,请他们出面说明。叶大夫确实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就平静下来。他说当日早就察觉,殿下举止风度皆不俗,定不是凡夫俗子,但只以为是京中贵人,却万万没想到是一国储君。他能为储君效力,也是与有荣焉。小的们向他求教,他也说会倾囊相授。依小的看,皇上与太子殿下没有召他上京,反而派人来向他学医,他反而更觉得高兴呢。” 秦柏笑道:“听闻他早年长日游历在外,向各地名医求教,与家人聚少离多,心中十分愧疚。在江宁开了医馆后,他就向他妻子起誓,说今后轻易不会再离家了。殿下明白他的心事,仁慈恤下,他自然更觉得高兴。” 内侍叹道:“咱们东宫殿下,可是位再仁厚不过的君子了。” 他又掏出了皇帝与太子分别写给秦柏的信。这两位贵人都很惦记着秦柏,见他滞留江宁迟迟不肯回京,问他几时才打算回去呢。 第一百七十九章 交换 秦柏觉得有些为难。这个问题他还真是不大好回答。 他如今虽有了个永嘉侯的爵位,但不过是无实权的外戚。只要跟宫里报备过了,随时可以离开京城,出外游玩。他出京是为了太子,这是皇帝亲口应允的,也是希望他能帮到太子的忙。但如今他滞留江宁,迟迟不肯回京,却是为了私事。 先是为了秦氏族学,再是为了长媳入祖坟的事,如今又再添了孙子的缘由。但这些私事,能照实跟皇帝说么?如果是当着皇帝的面,他倒是无意隐瞒,尽可以大大方方说明原委。但如今问他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内侍,秦柏并不打算跟对方多说什么。 他只是微笑着解释:“劳皇上与太子惦记了。其实是自打殿下回京后,我便无事一身轻,安心在老家过几日清静日子。时间长了,便发现我们夫妻俩的身体好了不少。我在西北多年,西北苦寒,日子过得自然不如京中舒适,以至于我与夫人的身体都落下了不少旧疾。到了江宁后,此处气候温润,又有名医帮忙调理,我们夫妻俩都很少再犯病了,便想着在这里多留些时候,好生养一养身子再回京城去,却不料让皇上与太子担心了,实在是罪过。” 那内侍闻言忙道:“侯爷言重了。陛下与殿下都不知道是这样的缘故,若知道了,自然也是盼着您与夫人身体能好起来的。小的这就报上去,陛下与殿下知道了原委,也就不会再担心了。” 秦柏点头:“劳烦公公稍候,待我去写两封信,请你转呈给皇上与太子殿下。”他还是要在信里将真正的原因说清楚的,即使不详说细节,也不好犯欺君的错误。 内侍自然无有不应。趁着秦柏去写信的空档,他去拜见了牛氏,转达了皇帝与太子对她的问候,还送上太子妃吩咐他捎给牛氏的礼物,却是几匹珍贵的贡品料子,还有一匣子名贵药材,以及一匣子名贵香料——后者大约是听说牛氏娘家从前是做香料生意的缘故。 牛氏收到礼物,自然是欢喜得很,不过看到香料,她就有些纠结。她对香料虽然还算有一定的了解,但仅限于香料的品种、品相、价钱等等,并不懂得合香什么的。 牛老太爷对她这个独女宠得厉害,从不勉强她学习经营之道。况且在她满了十二岁之后,牛老太爷就渐渐开始转型,在米脂买房买地,想要转为地主了,也免得女儿担着商人之女的名号,说亲时会被人看不起。牛氏年纪渐长之后,学习的就是打理这些田地产业,基本不怎么沾父亲生意上的事。若非如此,在牛老太爷亡故后,她与秦柏送灵还乡归来,也不至于需要秦柏出面,替她料理那些不安份的掌柜与伙计们,才保住偌大家业了。 所以,如今太子妃送了她这许多香料,她还有些发愁,不知该如何处置呢。她总不能把它们卖掉吧? 牛氏只能先让虎嬷嬷把香料小心收起来,打算回头就交给丈夫处置。反正秦柏也懂香道,给他摆弄就好了。 作为信使前来的这位内侍,是个性情圆滑,说话又风趣的人。他陪着牛氏说话,没花多少时间,就哄得牛氏抛开了拘谨,拿他当个可信任的熟人,说起了家常趣事来,比如孙子孙女日常闹出的一些小笑话之类的。不过,她也透露了自己眼下的一些小烦恼,比如两个儿子都需要续弦,但两个儿子都对此不大上心,她最近正在相看两家姑娘,心里却总觉得差了点什么……诸如此类的。 内侍好奇地问:“夫人怎的不在京中相看?府上二位爷都是年少有为的青年才俊,虽说是续弦,但京中有的是官宦人家的千金愿意高攀。江南闺秀虽好,就怕委屈了两位爷。” 牛氏摆摆手:“京城里大户人家的太太千金们,我跟她们不大处得来,也懒怠去跟人交际。这回相看的两位姑娘,都是族人的亲戚,彼此知根知底,倒比别人家的强些。况且我也就是相看罢了,能不能成还不知道呢。公公你不晓得,我那两个儿子,真真叫我操碎了心!他们都在外任上,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怎么就不急着娶亲呢?我还想多抱几个孙子呢!” 内侍干笑几声,话风一转,改而打听起牛氏看中的姑娘是什么样的家世背景。他觉得皇帝与太子兴许会有兴趣关心一下。牛氏这回倒是不露口风:“事情还没成呢,我就不说了,省得到最后没个结果,叫人知道了也是尴尬。大家都是亲戚,日后不好见面。” 内侍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秦柏那边终于把信写好了,他小心封好了信,交给了内侍。内侍忙小心收入怀中,便要告辞。他得尽快将信送出,自己也要返回叶大夫处继续学医呢。秦柏不曾多留他,只是嘱咐,若在金陵遇到什么难办的事,可以来找自己。 内侍走后,秦柏一家人又恢复了平静的生活。 秦含真天天对着许多竹子,画都画得腻了,便想起原先有过的念头,与赵陌一起商量着,砍一两竹子来做些小玩意儿。八月中秋有灯会,九月重阳可以放风筝,他们可以早早备下彩灯风筝什么的,准备的时间充足,花样也能多做几样。 不过这一回,就不是他们两个半大孩子能靠自己应付得来的了。秦含真只有正月里做走马灯那一回的经验,但不懂得怎么片出细竹篾来。赵陌便去附近村子里打听,请了个老篾匠帮忙,叫两个小厮打下手,勉强做出了几只风筝与灯笼。只可惜村里的篾匠们水平有限,也就会些常见的物件或是日常家居用品,也不懂得什么新鲜花样,秦含真只能从他们那儿学些皮毛,勉强算是学会了做灯笼风筝而已。 她心里有些遗憾,还小声跟赵陌说:“等回了金陵城,咱们仔细打听一下,看哪儿有好匠人,愿意来咱们家做事就好了。咱们可以雇他个半年,叫他把会的花样都教会我们。以后每年我们就能自己做灯笼风筝去了,不是比外头买的更称心如意吗?” 赵陌听她说了“咱们家”这三个字,心里只有高兴的,哪里还会说“不”?立刻就答应下来,并且保证一定会找到让她满意的匠人来家供奉。即使秦柏与牛氏不赞同也没关系,他把人收下就好了。不过是多一两个人的嚼用,他还养得起。 七夕将至,天接连下了几场大雨,九龙湖的水位都上涨了不少。秦含真等人在别业里的生活倒没受太大影响,多亏那全宅游廊相连接的设计,他们还能在宅中活动自如。不过这附近毕竟是山林地,秦含真有些担心雨势大了,会造成山体滑坡什么的,湖水上涨、道路浸水等情况也不利于出行。他们离附近的村镇还有好几里路的距离呢,万一被困在山中,岂不是麻烦?于是她便劝说祖父秦柏,还是早日离开石塘吧。 这处别业实在是住着舒服,在炎炎夏日里也是一派清凉,但再好也是别人家的房子,避过最热的天气后,还是将别业还归主家的好。 秦柏早有此念,与妻子牛氏商议一番,便吩咐下人收拾行李。等到某日天空稍稍放晴,雨也停了,就立刻抓紧时间套车,全家人坐车返回了秦庄。 六房祖宅那边是住惯了的,也早有人得了信,把屋子打扫干净,预备秦柏一行人入住。他们才安顿下来,其他族人就得了消息,纷纷前来问候。 族长也亲自过来了,给秦柏送来了新宅子的设计图纸。他一心要与这位身份尊贵的族弟交好,将先前因次子夫妻失礼而造成的嫌隙弥补过去,因此在为秦柏设计新宅的时候,格外用心些,不但房屋格局设计得方正规整,附带的花园还专门请了金陵本地一位园林名匠看过,才定下了方案。 这宅子秦柏原也没预备多住,象征意义大于实际用途。不过如今不一样了,他打算要将长孙梓哥儿留在江宁老家几年,那梓哥儿定是要住进这新宅里的,不会寄居在长房继承的祖宅中,因此秦柏特别仔细地看了图纸,再三确认没有问题了,才挑了两处小小的毛病,将图还给了族长,感谢对方的用心。 族长见秦柏接受了自己定下的图纸,心情也高兴起来。他犹豫了一下,试探地问:“既然定下了,趁着如今不是农忙时候,我们赶紧动工才好。只不知道侯爷心里是个什么章程?族中稳重能办事的子弟虽有不少,但能担得起这等大事的人却不多,我那孽子倒是有过些经验……”并没有明言是哪一个“孽子”。 秦柏摆摆手:“这个无所谓,族兄办事,我还能不放心么?一切就听族兄安排便是。我还有另一件事想要请托族兄,只是有些不好开口。” 族长才刚为他话里松口之意而欣喜,忽然听到这句话,忙提起了心:“不知是什么事?”听着象是在交换些什么…… 秦柏郑重地说:“就是我那长孙梓哥儿,他该上族谱了。我也知道他的生母是什么身份,因此需得稍作掩饰,还请族兄多多费心……” 第一百八十章 默契 族长听完秦柏的述说,心里已经明白了,倒是暗叫一声好。 这样的事也是有的,江南各地都算常见。家族里有哪房人的女眷不妥,传出去要连累了合族女眷的名声,倒不必象秦柏似的,光明正大闹到官府去,一般都是私下里处置了,或是灌药,或是送进家庙,过个一两年悄无声息地报个病亡,这样她所生的儿女还能保住原本的身份,不至于沦落到出妇子之类的尴尬处境。只是世上未必事事都能如人意,倘若丑事还是泄露出去了,这妇人就必须休弃,远远地送走,不久之后说她急病而亡了,便干净利落,无论是官府还是别人家,一般都不会深究。至于这妇人留下的儿女,与其叫他们被人指指点点,今后也难以出头,倒不如送到外地亲友家中,儿子或是改名或是出继,换个身份换个地方,照样娶妻生子考科举,女儿便请亲友帮着说一门合适的亲事,低调嫁人,将他们生母带来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秦柏与秦安父子俩只是太过心慈手软了些,没有在那个何氏生下女儿后直接报个难产而亡,或是产后风病亡什么的,以至于叫那妇人有机会逃走,闹出后面的事来,倒连累了好好的孩子。如今别说梓哥儿如何了,就连他那才周岁的小妹妹,以后受生母牵连,也是前程艰难。男孩儿还能靠自己努力,女孩儿又该如何说亲?趁着孩子年纪还小,给他们换个生母,换个身份,倒不失为一个稳妥的办法。反正如今族中知道何氏底细的人还很少,这双儿女是不是她亲生的,也没人深究。 如今秦柏提议,把梓哥儿改作庶子,道是妾室陈氏所生,是借的何氏前夫家的姓氏,也不说这陈氏具体来历,只当她是难产而亡便是。就连梓哥儿的出生日期,也往后推了一年,月份日期不变。他是五月里的生日,眼下已经满了五周岁,这么一改,就成了四周岁,虚岁五岁,倒也能搪塞过去。除此以久,秦柏还非常小心地请族长多记一笔,在梓哥儿之前还有一位嫡长子,只是幼年早夭,那便是秦安已休弃的前妻所“生”的了。 这样的孩子,通常是不会上谱序齿的,但秦柏偏要请族长多记了这一笔,是想把梓哥儿在自家房头的序齿中退后一位,变成“次孙”,如此一来,日后旁人即使发现秦安长子乃是罪妇所生,也不会怀疑到梓哥儿这个“次子”头上了,只当作是何氏所出的长子夭亡。而留在大同的小孙女儿,便直接记在金环名下,虽说便宜了这个品性不明的妾室,也总好过叫何氏影响了名声。 族长并未有异议,反倒还觉得秦柏的想法周到。他故作不知地叹道:“原来侯爷前头还有一个孙子,无奈早早夭折了,实在可惜。族人们还道梓哥儿才是侯爷长孙,却原来他前头还有一个哥哥呢。” 秦柏与他对视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族长打算回头就这样向族里放话了。何氏嫁给秦安十年,梓哥儿却只有五岁,在这中间的四五年里还生了个早夭的儿子,从时间上来说,完全是很合理的说法,谁会知道何氏那时只是借秦安摆脱陈家,过后却依然惦记着晋王世子赵碤,不甘心就真的嫁给秦安了,因此借着夫孝与秦安做了几年挂名夫妻,真正圆房后,又迟迟不肯生子?她如今人都死了,死无对症,只能接受别人强加给她的这个“长子”了。 秦柏还让族长在给梓哥儿上谱的时候,直接用他为孙子新起的大名“秦谦”,与小名儿差别甚大。他甚至还决定让家里人从现在就开始改了称呼,唤梓哥儿为“谦哥儿”了。 至于小孙女儿,便顺着秦含真的名字,唤她“含珠”,也是取“遗珠”之意。这孩子也是命苦,象她哥哥一般,受了生母连累,本该是金尊玉贵的娇娇女,却只能被当成庶女养大,还是通房丫头上位的妾所生的庶女。她哥哥还能有科举晋身的机会,她却注定生来就要叫人瞧不起了。 族长对秦柏的请求一一应下,答应回头就去放风声,等到年下祭祖的时候,便正式将梓哥儿与含珠的名字出身记入族谱,从此以后,他们就不再受何氏牵连了。他还提醒了秦柏一声,不要再让梓哥儿——不,现在是谦哥儿了——别再让孩子戴孝,免得叫人察觉出什么来。 秦柏早在石塘竹海别院时就吩咐下人,把谦哥儿平日所穿的孝服改为青、蓝、灰等素淡颜色的布衣,不再着孝服了,只是族长还没见过谦哥儿,才不知道罢了。但这也是族长的好意,秦柏自然应了下来。 正事办完了,秦柏与族长两人都心情愉快,还闲聊了几句家常,后者方才告辞。 他回到宗房,先去寻了妻子沈氏,将事情告之于她。沈氏身为族长太太,原也是宗妇,这些事情理当让她知晓的。 族长太太还有些惊讶:“永嘉侯为了孙子,倒是用心良苦。只是有些晚了,若在孩子刚到江宁时,就这么做,如今也不必再费心思让人改口。” 族长微笑道:“他原本大约也是没想到。他对这个长孙实在是疼爱,都这样了,还不愿意让孩子受委屈。咱们往后也当心些,谦哥儿往后是要在族里住个几年了,侯爷与夫人不可能在江宁久留,顶多就是留几个得用的人照看孙子,需得防族里那些没眼色的家伙见谦哥儿身边没有长辈撑腰,又成了庶出,就欺辱于他。” 族长太太忙道:“那自然不能。我是谦哥儿的伯祖母,不必侯爷与夫人嘱咐,我也会把孩子照看好的。各房头的女眷,我都会多叮嘱几句。无论谦哥儿是嫡出庶出,都是侯府子弟,哪里是他们那等人家的孩子能欺辱得了的?” 族长笑着说:“你年纪也不小了,平日里动不动就病,哪里照看得来?嘱咐克良媳妇去吧,她秉性持正,办事也周到。况且她生的祺哥儿与谦哥儿素来交好,借着孩子的名头,多加照应,也不会让人多说什么。趁这个机会,让克良夫妻多与永嘉侯一家亲近,往后依仗人家的时候还多着呢。” 族长太太连忙答应下来,接着,她犹豫了一下,才问丈夫:“建新宅的事如何了?侯爷没挑剔什么吧?” 族长微笑着抚须:“只挑了两处无伤大雅的小毛病,旁的倒没什么。侯爷是给我们宗房面子,我们也要领情,宅子的事一定要多用心。”他顿了一顿,“我稍稍试探了一下侯爷的口风,他并没有拒绝让克用参与其中的意思。我想着投桃报李,才会在谦哥儿的事上不提半点异议。” 族长太太正色道:“谦哥儿的事原也是应当应份的,老爷早就拒绝了将何氏那罪妇记入族谱,但谦哥儿眼下是六房小三房独孙,总不能不让他上谱,改他的出身是无可避免的。可克用那事,却真正是侯爷宽宏大量,我们也要有眼色些,知道行事分寸,不能真的就这么蹬鼻子上脸了。” 族长忙问:“那你的意思是……” “叫克用稍稍露个脸就好,别让他主持此事,更不能让他碰银钱账目。”族长太太道,“他如今不是正跟八房的二侄儿学习经营之道么?叫他帮着采买些砖石木材就好,旁的不必多沾,也好让族人看看,他还是能办实事的。只要他这回不再出错,他媳妇也不再多嘴,往后族人渐渐的也会对他有所改观。” 族长想了想,叹息着点头:“这话倒也在理。眼下确实不适合太过引人注目了。”心中决定要叫宗房旁支的亲侄儿出面料理,那总归也是宗房自家人,肥水不流外人田。 族长太太低头沉吟片刻,便对族长说:“我那侄女如今也到了江宁,明面上说是来走亲戚的,其实就是想让侯爷夫人见见她的意思。倘若侯爷夫人觉得她还顺眼,说成亲事,我们两房之间的关系就更加亲密了。倘若这门亲事不成,先前侯爷还有个门生,前不久刚刚回京城去的那一个,也是不错的对象。虽说家世单薄些,但也有房有地,亦有进士功名,侄女儿嫁过去就是现成的诰命,倒也不亏。我看他是极得侯爷看重的。” 族长对此早有心理准备,点头道:“这样也好。那吴进士虽说年纪大些,却是初婚,若不是为了功名,又没有长辈帮着操持,也不至于到这个年纪还未娶妻。若是把你侄女儿说给他,做原配总比做填房体面。不过这还要看侯爷与夫人的意思。倘若你侄女儿能嫁进侯府做媳妇,自然再好不过。你在她面前多提点几句,让她别在侯爷夫人面前露了怯。还有谦哥儿和他妹妹的事,你也略点一点的好,不必说得太细了,免得孩子们的身世叫外人知道了说闲话。但嫁过去做填房,总是要面对这些的,不事先说清楚了,怕后头她知道了实情,当着人的面说话不当,反倒得罪了人。到时候即使要给她说别的亲事,也不好办了。” 族长太太郑重应下,便自去吩咐人,安排侄女儿与牛氏见面之事。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七夕 七夕那日,秦含真与族中的姐妹们一道聚在戏园子里乞巧,见到了来走亲戚的沈家姐妹。 族长太太的侄女儿并不是独个儿到江宁来的。因打的是走亲戚的旗号,族长太太把弟弟弟媳、堂弟堂弟媳,还有他们两家的儿女都一并请过来了。由于人数比较多,不好都安置在宗房祖宅里,她便在附近的镇上赁了一处宽敞清幽的宅子,专门用来招待娘家亲眷。碰巧是七夕,沈家有几个未出阁的女儿,有嫡有庶,最大的十八岁了,最小的只有八岁,索性一并请来,与秦家的女孩儿们一道乞巧。 秦含真自穿过来,这是第二次过七夕了。不过去年那一回是与长房的姐妹们一道,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今日才弄清楚,原来七夕还有那么多的习俗讲究。 戏园子里早已清空,当中摆着一张大长桌,铺了大红桌布,上头摆了茶、酒、各色水果与花生、红枣、桂圆、榛子、瓜子等干果,再拿大青花瓷瓶,插了满满当当的两瓶时鲜花卉,拿红纸束了,摆在桌子中央,花前置一香炉。秦氏族里的女孩儿们,连同七八个年轻小媳妇,分批在桌前焚香礼拜,祈求织女能赐予她们出色的女红技艺,也许还会有人偷偷祈求美好姻缘什么的。待拜完了,大家就会在桌前团团围坐,一起喝茶吃些干果零食,顺道开个茶话会。 还有人拿梳妆盒或是小巧精致的圆匣子,装了蜘蛛,等第二天早上看它是否结了网,网又是否结得结实。若是网结得好,她们就会认为自己是“得巧”了,在织女面前的祈求起了作用,自家将来的女红技艺定会比众人都要卓绝。 也有人从家里带来了用面食制成的各色“巧果”,给姐妹们一道品尝。 有心要在这个场合里展现一下自己的技艺的,还会趁着聊天的时候,现场剪个纸、绣个花、打个络子什么的,好接受姐妹们的夸奖与恭维。 几个年纪小些的女孩儿,吃零食吃腻了,又没兴趣去瞧人家的女红做得有多好,便围在一起,叫家里的丫头捣鼓凤仙花汁,替她们染手指甲。 秦含真自问不是女红高手,缝出来的东西只能说勉强能见人而已,又不想跟小蜘蛛玩耍,便笑眯眯地坐在桌边吃她的干果点心。横竖如今合族的女孩儿都待她客客气气的,随她想怎样就怎样,不会有谁没眼色地要跳出来要为难她,她也乐得躲清闲,只跟几位平日里比较说得来的族姐妹们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小沈氏跟她的妹妹们就坐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因女孩儿们慢慢地形成了不同的圈子,比蜘蛛结网的、比巧果精致的、染指甲的、绣花和围观绣花的……各有各的去处,桌边剩下的人不多,就显出了小沈氏与她的一个妹妹来。宗房旁支的一个女孩儿不知是不是事先得了长辈嘱咐,见状便退出了绣花的圈子,引着沈家姐妹来与秦含真等人坐到一处说话。 秦含真知道小沈氏是来相看的,心里有数。这小沈氏大约也清楚是怎么回事,一会儿她还得去拜见永嘉侯夫人呢,如今先得见永嘉侯的孙女,面上不由得浮现出了一抹红晕。 不过她是大家闺秀,行止端庄,并不见有半丝儿失礼之处,大大方方地与秦含真见了礼。跟人说话的时候,语气也十分平和,仿佛她真的只是来走走亲戚,与姑妈婆家的女孩子们说几句闲话而已。因她年纪大些,语气里还带着几分大姐姐关怀小妹妹们的温柔味道,让人很容易就对她生出好感来。 倒是她身边的庶妹,年纪只比她小两岁,原也比在场其他女孩儿年长些,但一双眼睛却是滴溜溜地转,性子看起来也比较活泼,没聊上几句,就十分自来熟地跟秦含真搭话,问她京城的七夕有些什么习俗?跟江南的又有什么不一样之处? 秦含真哪里答得上来,只能照着自己从秦锦华、秦锦春那里听来的东西回答她:“京城好象比较流行扎乞巧楼吧?就是拿竹篾、彩纸、彩绢什么的扎个精致的高楼,陈设在院子里摆着,还有把针放在水面上看影子之类的。除此之外,也基本就是焚香拜织女,围坐吃巧果、零食,说说笑笑了。”顿了顿,她又补上一句,“我原也不住在京城,所以并不是很清楚。这些都是听我姐妹们说的。” 小沈氏的庶妹却是一脸的惊喜:“呀,这听起来真有意思!跟我们松江的习俗大不一样呢!若是什么时候能到京城去见识一下就好了。” 宗房旁支那个女孩儿便笑着回答:“各地风俗都不一样的,我们江宁的风俗就跟你们松江的不同。姐姐昨儿还说金陵城里的规矩跟家里不一样,若是能在这边多住些时候就好了,今日又羡慕起京城来。” 小沈氏的庶妹笑得有那么一点儿僵硬,不过很快就打哈哈混了过去。 秦含真听明白了她们在打什么机锋,低头笑笑,也没多说什么,便跟小沈氏搭话:“沈姑娘平日在家都做什么呢?我听说沈家是松江望族,久负盛名,想必规矩也跟寻常人家不一样?” 小沈氏温柔地笑道:“也没什么不一样,就是做做针线,看看书,帮忙料理些家务。” 秦含真又问:“沈姑娘也爱看书?”好,至少是个读过书、有文化的女孩子。 小沈氏柔柔地道:“不过是随便翻翻。族里有女孩儿上学的学堂,姐妹们但凡是满了八岁,又不超过十五的,都要去上学。我们姐妹年纪却大了,早已不去了。当初在学里学了《女四书》,还有几本诗词,如今闲时翻一翻,只当打发时间了。” 秦含真面露好奇:“沈姑娘在学堂里都学些什么呢?我们族里也有学堂,但那是给男孩儿们设立的,没有我们女孩子什么事儿。” 小沈氏微笑:“就是教些规矩、道理……”她话还没说完,她那庶妹就抢答了:“有教女红,也教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我姐姐于功课上只是平平,心思都放到家事上去了,连针线活都没时间好好学。我就常劝她,家事自有下人去料理,何必操那么多心?她闲时也要多练练琴,练练字,哪怕是多绣绣花也好,别连功课都完成不了,叫女先生责罚。姐姐只不听,整天只知道关心那些柴米油盐。” 秦含真心想这姑娘真是没眼色,她跟小沈氏说话,这姑娘在旁边啰嗦什么呢?听她说的这些,是想要黑她姐姐一把吗?秦含真知道小沈氏是因为接连有亲人去世,才会守孝至今,年满十八了还未有婚配。她既然没了母亲,家中想必也无人操持庶务。她身为长女,帮着料理家事也是合情合理的。倒是她的妹妹,哪怕是庶出呢,在这种情况下只顾着自己的功课,就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小沈氏却没有因为庶妹的话而感到生气,她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笑,依旧是温柔平和的模样。 秦含真心想,这姑娘的脾气还真是挺不错的呢。 秦含真跟沈家姐妹聊了有小半个时辰,就大致了解了她们各自的性格了,也知道小沈氏并不是真象她庶妹说的那样不学无术,只是性情谦和,不好显摆而已。她虽算不上是个才女,但教养不错,知书达礼这一条是能满足的,琴艺书画上都平平,却能下一手好棋。她有打理家务的经验,也有照顾生病长辈的孝心,对弟妹们也十分细心关怀,除了脾气太好了,并没有什么可让人挑剔的地方。 秦含真还略为试探了一下,发现她虽脾气好,但并不是真的没主意的人,只是习惯上比较尊重他人意见,通常都是听从别人号令而已。必要的时候,她也是能自己拿主意的人,不会因为旁人的一个问题,就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懂得向身边的人寻求帮助。 秦含真心里对这位未来二婶的候选人有了一定的了解,心里有数了。不过这一切只是初步接触得来的结论,还不能做准,需得再观察多几次,才能下最好判断呢。 当然,她就只是把个关而已,并没有插手叔叔婚事的意思。她只是担心祖母老眼昏花,会给二叔挑个不适合的对象,二叔内宅不宁,连带的整个永嘉侯府都要受影响。 不多时,冯氏就过来了,先是在戏园子里转了一圈,跟一众小姑子们打了声招呼,请她们吃好喝好,又让人送上有助消化的果茶来,便转到秦含真她们这一桌,说笑几句,才言道婆婆那边唤小沈氏过去说话。 小沈氏知道这是叫她去做什么,脸上又红了一红,轻轻应了一声,便起身要跟冯氏离开了。她那庶妹这时候又跳了起来,笑道:“我与姐姐做个伴,一道去吧?今儿我还没见过姑妈呢,正好去向她请个安。”也要跟着一块儿走。 冯氏转头盯了她一眼,把她盯得僵了一僵,脚下忽然就迈不出去那一步了。 冯氏淡淡笑了一笑,抬手搭上她的肩膀,将她按回原位:“表妹别担心,有我与你姐姐做伴呢,你只管留在这里玩,爱吃什么,喝什么,只管吩咐丫头们去。玩得开心些,啊?”说完她就迅速收回了手,含笑向秦含真姐妹几个点头示意,便拉着小沈氏离开了。 小沈氏的庶妹僵硬地在原位上发了一会儿呆,醒过神来时,旁人已经兴致勃勃地聊起了天,没人理会她。她干笑了下,几次想要插话,都不成功,只能郁闷地坐在一旁,过了一会儿,就无趣地走开了。 秦含真抬眼目送她离去,心里暗暗笑了笑。这姑娘上窜下跳的是在做什么?小沈氏是误了婚期,所以急着说亲,这姑娘大概也是同理吧? 只是二叔这门婚事,与旁人不一样,明摆着没点身份的人是不好高攀的,庶女来凑什么热闹?即使小沈氏不成,还有冯氏的堂妹呢。当着冯氏的面耍心眼,真当她是病猫吗? 第一百八十二章 疑虑 秦含真与姐妹们玩闹结束,回到六房祖宅时,牛氏已经先一步回来了,正跟秦柏说着自己与沈家女儿见面的情形。 她脸上似乎有些发愁:“这可怎么好呢?姑娘是好姑娘,长得秀气,脾气也好,也读过书,识得字,礼仪教养是没说的,家世也不错,就是……脾气太好了些。性格和顺不是坏处,可事事都听人摆布可不好。咱们安哥那个脾气,容易耳根子软,就需得有个能拿得住正主意的媳妇替他撑着才行。” 秦含真便插言道:“我看那位沈姑娘也不是真的没主意,她只是不说出来而已,习惯先听别人的意见。真的需要她拿主意了,她还是心里有数的。” 牛氏哂道:“她是嫡长女,在家也是管过家的人,哪里还能真没点主意呢?可她既然有这样的本事,就该表现出来,总听别人的话算是什么意思?我呀,不怕别人没主意,就怕那人有主意还要听身边人的意思,那算什么呀?” 咦?这似乎也有些道理。秦含真估计,小沈氏大约就是习惯性地听从身边人的指示吧?那等大家族出来的女孩儿,家里长辈一堆,若是母亲在她的教养方面是往温柔和顺的方向教的,那她自然不会太过显露自己的主见,也没有太多场合需要她这么做。也就是在亲人长辈接连去世之后,她需得帮着打理家务,才有了施展才能的机会。 秦含真犹豫了一下,道:“我看她脾气倒是挺好的。在戏园子里,她那个庶妹上窜下跳的不消停,踩她踩得那般明显了,她眉头都不皱一下,只是和气笑着,估计是习惯了,居然一点都不生气。” 牛氏讶然:“踩她?踩她哪里?裙脚么?” 秦含真咳了一声:“不是……我是说她那个庶妹言语间有贬低她的意思。”遂把今晚戏园子茶话会的情形简单跟祖母说了。 牛氏皱眉道:“我虽知道她是跟几个妹妹一道来的,却不知道里头还有庶出的。这庶出的姑娘也是大家子的千金,照你的说法,也是一样上过沈家族学的,怎么是这样的性情?在亲戚面前也这么没规没矩的,想必平日里早就做惯了。沈家长辈们就不去管一管?做姐姐的这般和顺知礼,做妹妹的却不象话,都说沈家是世家望族,我看还是有些不足之处。” 秦柏无奈地说:“既是庶女,比嫡出的自然有其不足之处。估计那姑娘不是在嫡母膝下教养大的吧?人家的家务事,咱们也没必要去理会,你只看姑娘本身是否合适就好。咱们安哥也有许多不足之处,咱们家虽有个侯爵虚名,但与那些真正的高门大户相比,也很是格格不入,选个填房的儿媳罢了,没必要太过挑剔。” 牛氏却不答应:“不成!安哥前头的媳妇不是我挑中的,闹出了大乱子,他再娶的这一个,我定要仔细瞧好了,挑个稳稳当当的人才行。咱们家能经得起几次折腾?安哥内院里再出事,他这辈子可就真的毁了!” 秦柏拿她没办法:“罢了,你若不喜欢,那就算了吧。本来就只是相看而已,看不中也是寻常。给宗房嫂子那边递个信,人家也就明白了。又不曾向外透露,想必没什么大碍。” 牛氏却犹犹豫豫地说:“也不是看不中,就是……就是觉得……还拿不准主意……”姑娘本身是挺好的,她也挺喜欢,但好象还是有点不大满意,真要去挑剔,还真能挑出几个毛病来,不过却与姑娘本身关系不大。 秦柏叹道:“若是拿不准主意,那就再看看?只是别露了痕迹,叫旁人察觉了,以后亲事不成,倒连累了人家姑娘的名声。沈家姑娘是因守孝才误了花期的,若咱们再连累了她,她想嫁出去就更难了。她底下还有妹妹呢。都是亲戚,别坏了两家情谊才好。” 牛氏忙道:“那不能,我才不会做那种事呢!老爷只管放心。” 秦柏点点头,便起身离开了。他要去书房再看一会儿文章。今日族学里几个年纪大些的晚辈把新作的文章送来给他批,他得帮着瞧一瞧,明儿好去学里指点指点他们的功课。 眼见着祖父离开了,秦含真才坐到祖母牛氏身边,小声问她:“祖母,您是不是觉得沈家姑娘脾气太软了?” 牛氏道:“不光是太软了,我是觉得她这样能管家的嫡长女,性子不该这么柔顺。这哪里象是立得住的模样?可族长太太说过,她管家是管得很好的,也从小就是这样的性情。她母亲在世时,也是族里有口皆碑的贤良妇人,教儿女教得极好,管家也是一把好手,人人都挑不出错儿来的。因此她去得早了,合族都惋惜不已。但方才听你这么一说,他家还有个庶女,性情那般浮躁,也不懂规矩,若沈姑娘的母亲真是个贤良妇人,怎么就没好生教养这个庶女呢?还有他们家里,儿子都是嫡出的,既然有庶女,那定然有妾,还能这么巧,个个儿子都是嫡的,只有一个女儿是庶?我看沈姑娘的母亲也有些心计。我不怕那些真贤良,真柔顺的,我还盼着有那样的媳妇呢。但若只是表面功夫做得好,实际心里一肚子小九九的,就不适合咱们家了。” 秦安膝下早有一对儿女,虽说如今记成了庶出,但也是秦家的骨肉。万一娶个有心计的媳妇来,对这对儿女不利,岂不是叫牛氏心疼死了? 秦含真恍然大悟。仔细想想,小沈氏的庶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踩她,她都一副没事人的模样,只一味柔顺和气。旁人自然看她庶妹不好,觉得她脾气好了,也更乐意与她亲近,反倒疏远了她的庶妹。这就是对比的结果了。 不过,这也许只是她们推测而已,未必做得准。 秦含真便劝牛氏:“既然祖母心有疑虑,那就算了。沈家不成,还有冯家,还有其他许多人家。江宁若没有合适的,也许京城有呢?咱们并不急的。”反正秦安身边又不缺女人,不是还有个金环吗? 牛氏却又有些舍不得:“你不知道,沈家实在很好。比起京城里的大户人家,他们更与咱们这样的人说得来话,但家里子弟读书又有出息,将来与你二叔相互照应,也是个助力。你爹和你二叔只有兄弟两个,长房两兄弟虽好,到底不是一起长大的,情份上总差了些。况且你祖父也说过,外戚是没法做高官的,如今咱们靠着皇上、太子,还能过得舒舒服服的,可说句犯忌讳的话,这靠山能靠几年呢?你们小一辈的怎么办?你们的儿女又怎么办?我总要为日后多想一想。若有一门实惠的姻亲,比自家子弟出息也不差的。” 秦含真万万没想到会从祖母嘴里听到这样一番话,真是大为意外。不过牛氏她老人家能有这样的见识,自然是好事。 秦含真便劝她:“既然是这样,祖母就再看一看好了。心中有疑虑,那就把疑虑都解决了,才能安心。也许是咱们误会了,也未可知。相看嘛,也不是见一面就能决定下来的。谁家娶媳妇不是看上几十遭,拖上一两年的才能定下?这是结亲呢,是一辈子的大事,马虎不得。” 牛氏点头:“正是。”随即笑道,“其实也不光是为了你二叔挑媳妇。若是有合适的,还可以说给你少英表舅。你爹早说了,让我们帮你表舅说亲,别叫他自个儿去操持,他在这些事上素来不上心的,还不知道会挑中什么样的人呢。咱们出面帮着办了,也省得你外祖母那边出什么夭蛾子。” 秦含真闻言不由得一惊。 牛氏却没有察觉,她想了想:“下回咱们家里开个小宴好了,把沈家姑娘和冯家的姑娘都一并请过来。也叫梓哥儿与她们见一见,看哪个与梓哥儿更合得来。” 秦含真提醒她:“祖母,弟弟如今改名叫谦哥儿了,您怎么忘了呢?” 牛氏不由得捂口,笑道:“平日里叫惯了,一时忘了改口。” 秦含真又道:“祖母,咱们若要请沈、冯两家的姑娘来,也需得有个幌子才好,不然人人都知道您是要相看。那最后您没看上的那位姑娘岂不是很尴尬?这两位都是年纪大了说亲困难的女孩儿,别叫她们受委屈才好。” 牛氏道:“这是当然。我正想着,这些日子受了宗房不少好处,族里人也替咱们操心了许多事。正巧新宅子的图纸得了,没几日就要动工,索性就借这个理由,把宗房与其他几个为我们出了力的房头请过来吃一日席,算是谢他们劳苦功高了。六房祖宅地方还算大,想必容得下这许多人。还要寻你克良婶婶问一声,看江宁哪里有好的戏班子,也请两班来唱几折戏,大家乐一乐。过了这一茬,天气也凉快些了,我还寻思着要搬回金陵城里去的。” 既然要设宴请客,那就得赶紧筹备起来了。牛氏在江宁诸事都不熟,但手下有周祥年、何信等人,却是早已混熟了的,她一声令下,众人便忙碌起来。牛氏久不操持这等大事,起初还有些忙乱,但到底也是管了多年家的人,在米脂老宅里也不是没有请过客,很快就稳当下来了,每日里指挥管事与下人们做事,倒也井井有条。 倘若秦含真再大两岁,兴许牛氏就要留她在身边帮着理事了,即使不参与进去,多看一看,涨涨见识也是好的。但她如今的岁数,牛氏却嫌小,早早就将她赶回书房去,学她的诗书字画去了。 秦含真却有些安不下心来,她还惦记着沈家与冯家两位姑娘的事呢。祖母牛氏忽然提起了表舅,她自然要多留心几分,便悄悄吩咐了青杏:“想办法寻宗房的人打听一下,看沈家与冯家的姑娘们平日里在家时的性情为人如何。” 第一百八十三章 了解 青杏一直跟在秦含真身边侍候,对秦庄上下也不算熟悉,但她哥哥李子就不一样了。 这几个月里秦含真没什么需要李子去跑腿的地方,他便时常到他叔叔那里打下手。近日因着六房小三房要在庄中建新宅子,何信既然留守江南,自然就是主事之人,他忙起来分|身乏术,时常叫侄儿去帮着做事。李子便常往宗房那边跑,很快就与宗房的人混熟了。 李子人年轻,长得又好,身高腿长,做事勤快,嘴巴还甜,也许是因为仇人已死的关系,他心情正好呢,见人未语就先露了三分笑,十分讨人喜欢。宗房的下人里头,上至八十岁老太太,下至八岁小娃娃,都纷纷成了他的小粉丝,有机会总要拉着他多说几句话。年轻的丫头媳妇子们瞅准了机会,还想往他手里塞各种自制的绣帕、荷包、汗巾什么的,还有人给他做新衣裳呢。幸好李子只是嘴甜,品行还是持正的,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对于这种送上门来的好意,他通通委婉地谢绝了,引得宗房宅中芳心碎了一地,却又没人因此记恨上他。 有了这样的人脉基础,李子轻而易举地就寻到了几个比较八卦嘴碎的婆子,从她们处打听到了目前在宗房作客的沈、冯两家姑娘的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琐事,然后通过妹妹青杏,报到秦含真面前。 沈家姐妹四个,这回都一块儿来了,其中就包括牛氏要相看的小沈氏、小沈氏的庶妹,以及她们隔房的两位堂姐妹,当中正处于婚龄的,就有三人,只有一个八岁的小妹妹,只是纯粹跟来玩而已。这三位年长些的沈姑娘,性情各不相同,相处起来也是三天两头地闹点儿小矛盾。不过总的来说,是小沈氏的庶妹与堂妹在吵,她本人一般是不参与进去的。 小沈氏的性格倒是一直都温柔和善,无论对谁都是如此。她家里也有妾,但只生了一个庶妹,其余手足俱与她一母同胞,因此她在家里可以说是受尽宠爱的掌上明珠了。不过因为她父亲比较偏向爱妾与庶女的关系,她兄弟姐妹以及她的母亲也不是没有吃亏的时候。就在前不久,她家一个亲戚为她说的亲事,就差点儿被她那庶妹给抢了去。最后她失去了那桩姻缘,但她庶妹也没落得好,亲事不成,反得罪了那个亲戚。如今她要到江宁来探望姑母,其实就是来相看的,结果她那庶妹不肯放过她,又硬是求了父亲,一起跟过来了。 前头那桩亲事,男方听说是个六品官家的嫡子,身上有秀才功名,不过年轻略大些,有二十七八岁了,三年前丧妻,如今是要续娶一房继室。这对于小沈氏来说,不算是十分理想的婚事,但谁叫她年纪大了呢?男方好歹是官宦人家的子弟,又有功名,前程可期,元配又只留下了一个闺女,她嫁过去,只要能生下男丁,就能站稳脚跟。若不是冲着这些,她那庶妹也不可能下手抢这门亲事。 如今姑母沈氏介绍的这户人家更了不得,竟是国舅府上,侯爵门第!虽说只是嫡次子续弦,但同样是做填房,给六品官做填房,与给六品官的儿子做填房,是完全不一样的概念!沈家人早就知道此行目的,小沈氏有机会嫁进侯府,她那庶妹更要心动了。若不是早早从父亲处听说了风声,她还未必会把先前那一门亲事给想法子推掉了呢,得罪亲戚长辈也顾不得了。 秦氏族长太太沈氏只推荐了一个侄女儿,但来的侄女却足有四个,除了年纪最大的小沈氏,其他三人都对这门亲事十分热心,不停地想法子在姑母面前表现。还好族长太太掌得住,坚持只推荐一个小沈氏,否则永嘉侯夫人牛氏早就陷入沈家女的包围之中了。 出于嫉妒与不甘,沈家另外三位姑娘与小沈氏的关系近日都显得僵硬了些,当中又以小沈氏的庶妹态度最差。她不但当着外人的面踩自家姐姐,私底下也经常对长姐冷嘲热讽的,据说还时常向父亲告黑状。小沈氏的父亲已经因为她的谗言,责备了长女好几回。小沈氏的兄弟们都为她不平,连秦氏族长太太都有些看不过去了。小沈氏本人倒是一直淡定得很,该怎样还怎样,也不生庶妹的气,每次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庶妹几句,旁的什么都不做。 她带来的两个丫头,倒是时常与她庶妹的丫头们争吵。托她们的福,宗房的下人有不少都知道了她们姐妹不和的许多往事,比如小沈氏在母亲亡故后接管家务,那个妾有心要劝说夫主扶正自己,主持中馈,却在小沈氏对父亲进谏后梦想破灭,从此就记恨上了她,三天两头地给她添麻烦,她都一律死忍;又比如那个妾窜唆了一个丫头,在孝期里爬某个嫡子的床,好陷害正室留下的儿子们,幸好被管家的小沈氏发现了,及时制止,那个丫头跪在她面前招出指使者,哭求她饶恕自己,她也心软地答应了,只是打了那丫头几板子,便把人放了出去。 秦含真听得有些懵,照李子打听到的消息来看,这小沈氏是真的脾气好,并不是心里藏奸呀?难不成是她与牛氏想得太多了? 她便问青杏:“都说沈大姑娘在家时,帮着管家,管得很好,这是真的吗?” 青杏回答道:“据说沈太太在世的时候,就把女儿带在身边,教她管家了。沈大姑娘学了两年,才失去了母亲,然后接手家事,自然是驾轻就熟的。饶是如此,也叫那个妾添了不少麻烦。还好她都撑过来了,族人们也都交口称赞。但若说她从一开始就把家管得很好,一点错也没有,恐怕也不大准确。” 兴许是族长太太有意为自家侄女儿脸上贴金? 不管怎么说,小沈氏品行上可靠就行了。即使她真有些小心计,又或是扮猪吃老虎什么的,也不要紧。秦含真的想法跟自家祖母可能有些不太一样,她觉得未来二婶若真是个傻白甜,那日子才没法过了,有些心计是好事,只要别把心计用在自家人身上就行。 秦含真嘱咐青杏:“回头让你哥哥再继续打听。要是有办法到松江沈家本家去打听,那就更好了。” 青杏笑道:“咱们家在松江也有产业,回头让我哥哥给那边的管事捎句话,包管什么都能打听得来。姑娘只管等消息就好。” 秦含真点点头,又问起了别的姑娘。 沈家庶女的性格实在不适合,牛氏从来就没有考虑过她。她这脾气,估计是她那个姨娘教养出来的,怪不得处处比不上嫡长姐。至于沈家隔房的两个女孩儿,小的倒罢了,大的那个却是个粗率的性子,什么都放到脸上,偏又不够聪明,虽然也对秦家这门婚事感兴趣,但又不懂得怎么去争取,整天只会暗暗妒忌小沈氏,与妹妹说小沈氏的坏话,跟后者的庶妹争吵。但除了这些,她没干过什么出格的事,在人前也能与姐妹们维持表面上的友好,秦含真便懒得理会她。 同时在宗房作客的,还有一位小冯氏,正是冯氏的堂妹。这位姑娘比小沈氏年纪还要大些,父母双亡,只有一位同胞亲弟相依为命。家中亲叔叔觊觎她父母留下的家产,成**迫不休。她连接受堂姐的邀请,到秦庄来做客小住,也是带着弟弟一块儿来的,就怕她不在身边时,叔叔会对弟弟不利。 据李子打探到的消息,这位冯姑娘性情要硬朗许多,与小沈氏的温柔和顺截然不同。大约沈家姐妹们也知道她的来意跟她们差不多,所以为了早早解决一个竞争对手,早在七夕之前,她们就接触过小冯氏了。小沈氏的庶妹就曾当面挑衅过她,指桑骂槐了许多话。小冯氏当场就怼了回去,还毫不客气地反嘲了对方一顿,骂得小沈氏的庶妹一脸苍白,恨不得在地上挖个坑躲进去,沈家姐妹几个从此再也不敢来找她麻烦了。 宗房的丫头婆子们私下传言,大奶奶冯氏的妹子,是个厉害人儿。若是别人讲道理,对她以礼相待,她便是一位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斯文和气;但若有谁在她面前说些不中听的话,或者是欺负到她弟弟头上,她立时就能翻脸骂人。她不骂脏话,可说出来的话,却能让人听了想死。即使是她姐姐冯氏想出面劝和,她也不大买账。有一回她与小沈氏的堂妹起了口角,秦氏族长太太沈氏想打个圆场,也因为小冯氏抬出了大道理,被憋得没法为侄女儿说情,只能自认理亏。 冯家这位姑娘,是个得理不饶人的性子,表面斯文,内里泼辣,绝不是个可以轻易唬弄的对象。 秦含真却觉得这冯姑娘的性格挺好的。温柔和顺固然讨人喜欢,但摊上秦安那种心软起来就没了原则的人,还是泼辣一点的好。秦含真之前没有见过冯姑娘,对她不大了解,现在却觉得,自己有必要去跟对方接触一下了。 不接触过,又怎么能看清对方实际的性格为人呢? 秦含真决定要帮帮自家祖母的忙,让她进一步多了解一下自家儿媳妇的几个候选人。 第一百八十四章 宴席 秦含真把自己让人打听到的情况都告诉了祖父秦柏与祖母牛氏。 事实上,不但秦含真会去打听,牛氏也会让手下的丫头婆子去寻人打探。她所打探到的消息,与秦含真所打听到的情报结合起来,不难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沈家大姑娘真的是个性情平和柔顺的女孩子,并没有装模作样,也没有内藏心机。 兴许她母亲还有些小心机,对付妾室与庶女的时候耍了点手段,但那妾室庶女也不是省油的灯,谁也没冤枉了谁。有个偏心的父亲当家作主,小沈氏对于庶妹的种种挑衅与贬低视若无睹,一点反抗的动作也没有,估计也是知道父亲不会站在自己这一边。遇事她都以柔顺为主,只听从长辈们和周围其他人的意见去应对,实在不行了再自己拿主意,估计是想借长辈的面子去堵父亲、庶母与庶妹的嘴。反正她有几个兄弟会帮她,长辈们也都更喜欢她,厌弃她庶妹的行事为人,所以她吃不了真正的亏。 小沈氏并不是真的一点心计都没有,但本性上来说,还是比较善良的人。牛氏似乎并不需要太过提防人家。 这个结论一出,牛氏自个儿就先有些不好意思了:“看来是我想多了。” 秦柏轻笑:“你是觉得沈家姑娘是个斯文柔顺的孩子,担心她也跟何氏一般是装的?” 牛氏小声嘟囔:“她俩看着那么象……” 秦含真睁大了双眼:“何氏吗?她跟沈家大姑娘哪里象了?”何氏是鹅蛋脸,柳眉樱唇,小沈氏是瓜子脸,弯眉小嘴,长相差很远吧?虽说她俩都是秀雅类型的长相,但何氏是装的,多说几句话就要露馅了,只一张脸能骗骗人,小沈氏却是真温柔。真要说象,秦含真还觉得小沈氏跟自家亲娘关氏有点象呢,都有尖下巴,细长眼,是古典美人的长相,只不过关氏长了八字眉,给人的感觉偏幽怨哀愁,小沈氏则要大方端庄些,弯眉笑起来的时候,有雍容之气。 当然,这跟她们的出身背景、际遇经历也有关系。 秦含真分析给祖母听,牛氏听后,也改了些想法:“是我想左了。先前被何氏骗过,我看着那种看着斯文秀气、又是读书做官的人家出来的姑娘,就总要疑心她是装的,这回却是冤枉了人。” 秦含真笑道:“祖母这话也太偏颇了些。何氏父亲在扬州做了几年的官,何氏在那边长大,多少学了些南边姑娘的斯文秀气,才能拿去骗骗人。有见识的太太奶奶们一眼就瞧出她底细来了,所以唐家老夫人才看不中她。您大约是这样的姑娘见得少了,否则也不会因为一个山寨货,就对正版有了偏见。” 牛氏白了孙女儿一眼:“胡说八道些什么?什么山寨不山寨的?谁还上山落草了不成?” 秦含真干笑着混了过去:“我看冯家姑娘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的时候,也挺斯文秀气的,怎的您就没误会了她?” 牛氏不以为然地道:“冯家姑娘只是看着斯文秀气罢了,一开口说话就知道那孩子心思正,性子也硬朗,这可不是能装出来的,那是真有见识,还有胆气。我瞧着就觉得她爽利,怎会误会呢?” 秦含真歪歪头:“祖母更喜欢冯家姑娘吗?” 牛氏顿了一顿:“现在还不好说,等宴席结束了,才知道哪个更适合你叔叔呢。” 没过几日,就是举行宴席的时候了。 那一日,秦含真专门负责招待族中未出阁的姐妹、侄女们。这一回她是东道主,自然不可能象从前那样,只是悠闲地微笑坐着喝茶吃点心就行了,不但要四处走动,招呼众人吃喝,还得小心留意各人相处的情形,免得有人起了口角冲突,场面不好看。 这里还不仅有秦家的女孩儿们,除了沈家与冯家的几位姑娘,还有几家住得近的姻亲、表亲,也有女儿上门来贺,比原先预料的客人数目超出了许多。秦含真看着座位不够了,还得示意婆子们加席。毕竟人家都到门口了,总不能把人赶出去。 这么两圈下来,她就有些吃不消了,连忙寻个座坐一坐,歇口气。正要喝口水呢,便有别家的姑娘围上来,满面堆笑地巴结讨好,她只能硬着头皮跟人应酬。 好容易等到开了戏,众人有戏可看,便停下了闲聊。秦含真这才得了些空闲,可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吃点东西,但还不能完全放松,得时刻留意周围的情形,随机应变。 这时候,相邻的太太奶奶们的席上忽然热闹起来,原来是谦哥儿带着几个兄弟来给祖母牛氏与几位叔伯祖母请安行礼来了。女客们都知道谦哥儿是秦柏与牛氏的独孙,十分得宠,见面自然只有夸的,还纷纷大方地给出见面礼。夏荷拿了托盘一路收下来,一个盘子都装不完,连忙往别的丫头手上一塞,又寻了个空托盘去继续收。 几个与谦哥儿同来却受了冷落的孩子无事可做,便围着那满满当当的托盘围观。没过多久,谦哥儿领着他们,在虎嬷嬷的引领下,来到秦含真她们这几桌席上,另开一桌坐下。小姑娘们都抿嘴笑着转头去看他们,有性情活泼的,还会上前去逗弄几句。 虎嬷嬷走上前来对秦含真道:“夫人说,前头男宾席上都是大人,劝酒斗酒闹得厉害,几个孩子就别去凑热闹了,让他们在姑娘们这里吃些茶水点心,一会儿散了席,他们家里自会来领人。” 秦含真应下了:“嬷嬷放心,只管让弟弟们待在这儿就好了。”又命手下一个性子老实稳重的莲实过去与夏荷作伴,一起侍候好几个孩子。 谦哥儿是个乖巧性子,坐下来了,便老老实实吃他的点心,与要好的彰哥儿、祺哥儿说话,偶尔也会搭理另外几个比较陌生的族兄弟们几句。夏荷把两托盘的东西拿过来给他们看,谦哥儿也大方地请族兄弟们一起挑,若有喜欢的,只管拿回去。几个孩子都高高兴兴地挑中了自己的心头好。 当中却有一个年纪最小长得最胖的,是八房的孩子,不知是不是因为在家受宠惯了,性子比较霸道的关系,没有挑托盘里的东西,反而指着谦哥儿身上带的项圈上系着的玉锁片道:“我喜欢哥哥这一个,哥哥给了我吧?” 谦哥儿惊讶不已,面露难色。这个玉锁片是祖父秦柏给他的,是十分珍贵的和田羊脂白玉,他平日里十分珍惜,因着今天家里设宴请客,场合比较隆重,他才会戴出来。若是别的玉锁片,他就直接给堂弟了,可这一个他实在舍不得。 他一犹豫,那八房的孩子似乎不满意了,生气地说:“你是哥哥,怎么可以不让着弟弟?!你太坏了!”他大力拍打着桌面,把周围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莲实与夏荷都有些慌乱,她们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形,不知该怎么应对,只能好言相劝着。可八房的孩子却闹起脾气来,竟然装哭。 然而,哪怕那孩子装哭装得极假,人人都知道他是装的,他父母不在这里,旁人就管不住他。姑娘们全都转头去看他哭,也看到谦哥儿涨红着脸,一脸的手足无措。他在这一席上就是东道主,按理说,他应该出面才是。可他真的不想将那块玉锁片送人啊。 其他几个孩子也有些懵,个个惊讶地看着八房的孩子,似乎不明白他怎会忽然发难。 秦含真见状就想起身去制止,却被人按住了肩。她不解地回头一看,竟然是青杏。青杏低下头,竖起食指小声“嘘”了一声:“姑娘稍安勿躁。”秦含真皱起眉头,心想这是在搞什么鬼? 沈、冯两家姑娘坐的席面离谦哥儿他们并不远,看到几个孩子起了冲突,身边侍候的人都无能为力,几个姑娘的反应各不相同。小沈氏端坐不动,面带微笑,好象什么声音都没听见,什么事情都没看见,很有大家风度。她的堂妹则有些坐立不安,时不时嫌弃地瞥八房的孩子一眼。小沈氏的庶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便起身走了过去,站在谦哥儿身边,笑着安慰他:“别害怕,姑姑来替你出气。”又转身指责那八房的孩子道:“你这孩子好不懂事,是谁家的?你怎能这么厚脸皮向别人讨要东西?谦哥儿是侯府小公子,你也敢欺负,就不怕侯爷生气么?!” 那八房的孩子声音更大了:“侯府的公子就不是我哥哥了么?哥哥怎么能不让着弟弟?!” 小沈氏的庶妹瞠目结舌,仿佛被他的胡搅蛮缠吓了一跳,随即拧紧了眉头,开口就要骂人了。 这时候,小冯氏也走了过去,正色对八房的孩子道:“做哥哥的要礼让弟弟,做弟弟的是不是也要礼敬哥哥?你自己失了礼,又怎能强求别人以礼相待?读书可不能只读一半,一知半解才最误人。”说罢就抬头对莲实道:“他身上衣裳沾了茶水果屑,请抱他下去更衣吧。” 莲实立刻反应过来,应了一声是,便上前把那孩子抱了下去。至于下去后会怎样,那就是后话了,至少如今席面上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小沈氏的庶妹盯着小冯氏,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的,表情实在不大好看。小冯氏却仿佛没看见似的,一脸平静地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淡定得很,就象从没有离席过一般。 秦含真看到这里,心里似乎已经明白了,席面上怎会忽然闹了这么一出戏了,心中不由得有些啼笑皆非。 第一百八十五章 择定 宴席结束后,时间已经很晚了。秦含真也顾不上休息,就去了上房寻祖父祖母,问牛氏:“方才席上闹的那一出,是不是祖母故意的?虽说可以试探沈姑娘和冯姑娘的为人处事,但也太明显了一些。恐怕席上有不少人都看出来了。” 大家都不是外人,席上的不是秦氏族人便是亲戚,谁还不知道谁呀?八房的小堂弟虽然平日里少见,传闻也说他一向得宠,性子比较嚣张,但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曾在人前有顶撞兄长的言行,更别说他平时对彰哥儿与祺哥儿还挺敬重的了。今日他忽然当众发难,自家人自然是吃惊的,所以谦哥儿他们兄弟几个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否则,只需要祺哥儿这个宗房长孙出面说一句话,早就有人把小堂弟抱下去了。 牛氏只是笑笑:“看出来就看出来吧。反正都是自家人,不是姓秦的就是亲戚,不会跟我们计较的。” 秦柏有些无奈地说:“哪怕旁人都让你三分,你也别得罪了人才好。不过是试探几个小姑娘,你就要四岁的孩子配合你做戏。敦哥儿父母竟也由得你胡闹!” 敦哥儿便是八房的那个小胖子,大名秦敦。看来今天这一场戏,还真是故意为之。也不知敦哥儿小小年纪,怎么就聪慧至此了,居然还能照着牛氏的意思,当场演了一出戏,看起来演技还挺好。 牛氏翘起嘴角说:“敦哥儿机灵着呢,他爹娘也十分知情识趣。我本来没打算叫他们帮这个忙的,是他们自个儿主动说愿意出力。我想着他们与广路有生意来往,也算是自己人了,让他们家的孩子出面,总比旁人更可信些。” 说罢她便肃正了神色,郑重道:“幸而今日试探了一遭,不然我们还不知道沈家姑娘是这样的性子呢。其实说来也没什么不好的,有教养的大家闺秀,谁乐意去管别人家的闲事呢?好歹她不象她妹子,野心都快写在脸上了,说是来帮咱们谦哥儿撑腰,其实就是想仗着侯府的势欺负人,说的话也不中听得很。真听了她的话,一族里好好的骨肉,都要反目成仇了!” 说罢她便露出了笑容:“冯家姑娘这样的就很好,能说道理,也愿意帮谦哥儿,还干脆利落地叫人把敦哥儿抱下去,平息事态,没让事情闹到我们那边去。我早前就说她性子很爽利,果然没看错她。” 秦含真忙问:“这两位姑娘都知道谦哥儿是谁吧?”得到牛氏肯定的回答后,她不由得皱了眉头,“这么说,沈姑娘早知道如果她嫁给了二叔,谦哥儿就是她的继子了,就算不想管闲事,也不好眼睁睁看着谦哥儿为难,也不吭一声吧?她要是顾虑着大家闺秀的身份,不想惹事,完全可以让丫头们去劝和一下,就象冯姑娘那样,找个理由把敦哥儿抱下去,事情就解决了。结果她从头到尾就坐在那里不动。这虽然不是坏事,可如果将来她嫁进来了,也为了撇清自己,对谦哥儿的事不闻不问,那她这个后妈有跟没有也没什么区别。” 谦哥儿如今跟着祖父母过活,日后也是指望祖父母更多,也许并不需要一位后母关心。但准备给他做后妈的人,至少要把表面功夫给做好了,又不会对他们兄妹不利,才是合乎秦家人心意的媳妇人选。小沈氏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那她端坐不动,到底是真觉得自己不该插手管这件事呢,还是对这门婚事可有可无? 牛氏心里也有些不大高兴。她对秦柏说:“沈家姑娘不爱管闲事,也不是坏事。但她如此明哲保身,配安哥那个软耳根,也不知道是福是祸。我觉得,还是冯家姑娘更合适些。虽说冯家家世差了一点,但安哥又不是长子,官位也不高,还是娶的填房。他先已有了儿女妾室,真挑个家世好的姑娘,也委屈了人家。冯姑娘这样的就挺好,性情爽利,为人公道,该管的事就管,该说的话就说,没什么顾虑不顾虑的。她跟前头那个贱人完全不一样,让安哥娶这样的媳妇,我才能放心呢!” 秦柏笑了笑:“我早就觉得你更中意冯姑娘多些,如今果然不出我所料。既然你拿定了主意,那就请宗房婆媳出面去说合吧。只是沈家那边又如何?你先前还舍不得沈家的家世呢,如今真的能甘心了?” 牛氏听得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说:“沈家家世是不错,但他家姑娘也不是非得给我做儿媳。少英不是也没娶妻么?你觉得沈家姑娘配少英怎么样?少英也是殷实富户家的子弟,又有进士功名在身,马上就要授官了,头一次娶亲,一点儿都不会委屈了女方。况且少英素来有主意,将来的媳妇性子柔顺些,事事听他指派,旁的事一件也不多管,对他也没什么坏处。少英族人不可靠,亲戚又都不靠谱,稍亲近些的就只有咱们家。若能得一个人口繁茂的岳家,日后也有了助力。” 秦含真忍不住吐嘈:“祖母先前挑剔了沈家姑娘这许多不足之处,怎么如今还要把她说给表舅呢?难道表舅的媳妇,就不能是个十全十美的人吗?” 牛氏嗔道:“沈家姑娘也没啥不好,只是不大适合你二叔罢了。她配你表舅,未必就不合适了。你小孩子哪里知道这些?就少说两句吧!” 秦含真一哂:“反正表舅的婚事,总要他自个儿愿意了才成。您又不早说,若是早说了,当初表舅还在江宁时,祖父就不会早早把他赶回京城去了,留下来相看相看,岂不是更省事?二叔的婚事您和祖父能做主,表舅的婚事可不能。” 秦柏笑了:“少英的婚事,自然是要他自己点了头才行。我与你祖母顶多就是帮着牵线,不可能为他拿主意的。” 秦含真这才满意了。 不过,她想起自家表舅的那点子心事,觉得小沈氏性情不坏,长相又有那么一点象自家母亲关蓉娘,兴许这门婚事还算过得去?但如今吴少英远在千里之外,还不知到京城了没有,几时能再见都还是未知之数,提什么婚事呢?还是先放一放吧。回头她先写封信,把这些事都详细说清楚了,叫李子去寻人送给吴少英,让他心里先有个数再说。若是他愿意成家立业了,她这个表外甥女也乐于见到他能从此过得幸福美满,而不是一直沉浸在哀伤之中。 秦含真收回思绪,就听到牛氏在跟秦柏商议:“我们早些去把婚事定下来吧。这一回可不能再拖下去了。婚事定了以后,还要合八字、过定礼,争取明年就让安哥把媳妇娶回去。他那边总不能一直靠个嬷嬷主持内务。还有含珠丫头,如今都快要周岁了,很快就要开始记事。叫个通房丫头教养,成什么样子?安哥娶了媳妇,就有人照顾孩子了。” 秦柏问她:“既然要定下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安哥?总要他愿意才好。” 牛氏撇嘴:“他敢说不愿意?凭什么?!上一回娶妻,他不肯听我们的意思,结果娶回来一个什么东西?!这一次可再不能由得他胡闹了。从小到大,他惹我们生气了多少回?我从前都不跟他计较,但这一回,他要是不肯听我们的话,老老实实把媳妇娶回去,那以后也别认我这个娘!” 牛氏看起来是真的很生气,也铁了心要把小冯氏娶回家做二儿媳。秦含真忙安抚了几句,又扯开话题:“祖母,二叔人在大同,若咱们真把冯家姑娘配给他,那送嫁要送很远吧?谁负责送嫁呀?你们会跟着去吗?还有冯姑娘的弟弟,又要怎么办?是跟着他姐姐一块儿去大同?” 这还真是个问题。牛氏想了想:“我们还得先回京城去。若是你二叔能回京城娶亲就好了,大家都能省事。” 秦柏道:“怎么可能呢?安哥如今是在边镇镇守,轻易不能离开。除非给他调职,否则他还是要在任上娶亲的。” 秦柏早就有话在先,不想把次子调入京城,而京城以外的地方,又以大同最适合秦安,因为他在那里待了多年,各方面的情况都熟悉了,上司同僚又清楚他的为人,有什么事也乐意护他一护。换了别处,可未必有这么轻松的环境。所以秦安继续留在大同是最好的选择。如今他要娶亲,婚礼自然也是在大同举行。 秦含真提议:“要不就让冯姑娘跟我们一块儿进京,然后等祖父祖母去大同参加婚礼的时候,再一并护送冯姑娘过去完婚?” 牛氏点了点头:“虽说麻烦些,但这么做确实稳妥。再从族里叫两个侄儿陪咱们,最好是宗房出来的,一路帮着跑腿,顺便照应一下冯家姑娘,也算是她半个娘家人。” 秦柏想了想:“冯家那个男孩子,是叫玉庭吧?这才是她正经娘家人呢。不过这孩子虽然可以跟着他姐姐一块儿去大同,但他功课不错,前儿我在族学里看了他的文章,又问了他一些问题,发现他底子打得极好。他这个年纪,正是要进学的时候,去了大同,未必能找到合适的先生,没得耽误了他。若是他们姐弟愿意,可以让冯玉庭跟在我身边。我好歹也教出过几个进士,想必还能指点他几年。将来他有了功名,人也长大些了,再决定自己的去处就好。” 牛氏乐道:“都是亲戚,你愿意多收个学生,有什么不好的呢?我看冯家姐弟定要乐疯了!咱们家也不差这一双筷子,就这么定了吧。我明儿就去宗房寻嫂子与克良媳妇说话,尽快把婚事定下来。” 第一百八十六章 姐妹 隔壁院子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清晰到隔着墙还能听见,同时伴随着的还有女子的哭闹声,以及周围人的劝解声,听得这边院子的人面面相觑,忍不住偷偷看向屋中端坐的冯玉莲,看她有什么表情。 冯玉莲脸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表情,她只是淡淡地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便放下茶碗,继续做手中的针线。马上就要入秋了,弟弟的旧衣多数已经短了,不合身,需要添几套新秋装,才好出去见人。她已经做好了两件,这是第三件了。在秦氏宗房里,日子过得还算清静,她才有足够的时间做针线。若还在家里,三不五时就有人上门吵闹,她可静不下心来。 从家里带来的丫环进屋给她添了热茶,侧耳听了听隔壁院子的动静,便抿嘴笑着对冯玉莲说:“沈二姑娘这脾气真是的,在亲戚家里做客呢,也不收敛收敛。她怎么不想想?别说她在人家侯府宴席上说的那些话有多不得体,光说她是个姨娘生的,人家侯府就不可能娶她进门了。那可是个嫡出的爷呢,虽说是娶填房,但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肖想的。她自个儿没有自知之明,非要妄想,如今又在亲戚家里闹,也不怕别人看了笑话!” 冯玉莲瞥了她一眼:“她闹不闹笑话的,我不知道。但你继续在亲戚家里嚼舌头说人是非,就真要让人看笑话了。” 丫环唬了一跳,讪笑着赔礼:“是奴婢说错话了,姑娘别生气,奴婢再也不敢了。” “知道就好。”冯玉莲淡淡地说,“你也知道这是在亲戚家里,比不得在我们自个儿家中自在,需得时时谨慎,莫出了差错。别人如何,与我们无关,听着看着就是了,别跟人议论。” 丫环小心应了是,不敢多说什么,就退了下去。 冯玉莲又拿起了针线活,只是这一回,她也没能清静多久,堂姐冯氏过来了。 冯氏脸上犹带了几分称心如意的微笑,看向堂妹的目光里也多了几分满意。冯玉莲与她见礼,还未行完礼,就被她一把扶住,拉到桌前坐下:“好妹妹,跟姐姐有什么好外道的?这些繁文缛节就不必讲究了。今儿有喜事,姐姐特地来给妹妹道喜!” 冯玉莲脸微微一红,低下头道:“姐姐,事情尚未定下,是不是别太张扬的好?” 仿佛是为她这句话作什么旁证似的,隔壁院子又传出一阵瓷器的碎裂声。 冯氏冷笑着看了墙头一眼:“虽说这个家里还是我们太太当家,但沈二姑娘也不过是太太的庶侄女罢了。沈大姑娘还没说什么呢,她发什么脾气?把别人家的东西摔了又摔,真当人家的好东西是风吹来的不值钱?!”说着她心里都有些肉疼。因着是招待婆婆的娘家侄女,还很有可能会嫁进永嘉侯府的,隔壁院子的几间屋子,她都用心布置过,陈设的瓷器里有不少好东西,还有几件古董呢。听这动静,只怕那些古董没几件能保下来的。沈家庶女这是什么家教?!她都替婆婆害臊! 冯玉莲问她:“沈大姑娘会如何呢?她原没什么错处,如今却是尴尬。” 冯氏笑道:“不要紧,侯夫人并不是看不上她,而是觉得她更适合另一桩婚事,已经跟我们太太透过口风了。你没瞧见我们太太脸上还挺高兴的么?并不曾有半点不悦,就是因为知道,另一门婚事也不差的缘故。” 冯玉莲稍一思索,便猜到了另一门婚事的对象是谁:“可是永嘉侯的门生?” 冯氏笑着点头:“正是那位吴进士,听闻他已进京谋官了,有永嘉侯府与承恩侯府帮衬,还怕没有好前程么?这位吴进士父母双亡,家有恒产,新娘子嫁进去,直接就当家作主,还是娶的元配。沈家那边,其实更中意这一门亲事,图吴进士是正经科举入仕的读书人,与沈家更为门当户对。侯府的公子不是不好,只是听闻是武官出身,如今又在大同镇守,沈家担心自家女儿嫁过去了会不适应北边的水土。但侯府门第太高,他们又有些舍不得罢了。如今各人都如愿以偿,他们也没什么不满意的了。” 冯玉莲不由自嘲地笑了笑。这就是有家世背景、父兄护持的好处,同样是年纪老大难嫁的女孩儿,沈大姑娘有家人为她择选更合适的人家,而她却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侯府这门婚事,她若争取不到,极有可能连家产都保不住,哪里还有挑剔的资格? 她干巴巴地说:“武官也没什么不好的,还不一样是人么?况且永嘉侯也是读书人,他教出来的儿子能粗俗到哪里去?沈家人过虑了。” 冯氏笑着摆摆手:“他们又不清楚永嘉侯一家的情形,自然要多虑些。我们太太劝了沈家两位老爷两遭,还是那位姨娘把沈四老爷给说服了。他那几个儿子倒是反对的多,可又拗不过亲爹,如今才算是松了口气。”她顿了一顿,“只是有些人痴心妄想,如今可算是出了大丑了。可怜沈大姑娘,摊上那么一个庶母与妹子,还不知要受她们多少连累。幸而侯夫人怜惜,又给她说了另一门好亲事。只盼她自己能放聪明些,别又叫人把亲事给抢了才好。如今说给她的那一位,虽不是侯府公子了,但也是正经官身呢。” 隔壁院子又传来一阵瓷器摔碎的声音。冯氏沉下了脸,叫过丫头:“去上房跟太太禀一声,客院里的东西今儿坏了不少,只怕屋子也难再住人了,问太太可要派人去库房再取些物件来,重新布置屋子?” 丫头抿嘴偷笑,答应着退了出去。 冯氏恨恨地瞥了墙头一眼:“不知礼数的混账东西!真当我们秦家是她自个儿家里了,能随她乱发脾气?!” 骂过隔壁院子,冯氏才收回视线,柔声对小冯氏道:“如今侯夫人已经发了话,请我们太太出面做媒,把你说给她次子。我过来跟你说一声,让你心里也有个数。接下来,我们太太是要去我们冯氏族里说亲的,有什么条件要提,你就先跟我说,我去给族长递话。我看侯夫人对你喜欢得很,将来你嫁进了侯府,也能站稳脚跟。你正好趁机把嫁妆什么的事提一提,叫族里大方一回。你的陪嫁丰厚些,我们冯氏一族脸上也好看。” 冯玉莲淡淡一笑:“这倒罢了,也不必族里出什么力,我只求他们能答应我把我们这一房的财物带走,再让我将玉庭带在身边,就心满意足了。哪怕是嫁进了侯府,有了倚仗,我也是不敢将弟弟交到族人手中的。” 冯氏一口答应下来:“这事儿不难,就交给我吧。”但也劝她,“你也别太好说话了,你叔叔这些年明里暗里不知道谋了你们家多少好处去,怎么也要叫他把吞下去的东西都吐出来才是!还有,若是族里指望将来能借你这个侯府少奶奶的势,如今就不能小气了。不添点陪嫁,日后他们如何去见你?难不成真要与你们姐弟一刀两断不成?别人我不敢说,族长伯父断不可能答应。只怕他这一回就不再是坐壁上观了,用不着你开口,他就先料理了你叔叔,替你们姐弟出一口恶气!” 冯玉莲扑哧一笑:“若果真如此,我就得先谢过他老人家的好意了。” 冯氏看着她脸上的笑容,神情不由得柔和下来,拉着她的手道:“好妹妹,这些年,你真是受苦了。好在如今苦尽甘来,今后只有享福的命。” 冯玉莲一怔,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谈不上什么享福不享福的,我只尽到自己本份就是。无论人身处什么样的处境,都要把自己的日子过好的。我也没什么奢望,只求一份清静太平,弟弟能有出息,我就心满意足了。” 冯氏叹了口气,劝她:“你也别太沮丧了,侯府这门婚事,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虽说是娶的填房,但前头元配十分不堪,听闻是小三房当初还在西北未发迹时娶进门的。长媳还罢了,是个秀才家的女儿,这次媳竟是个寡妇!侯府二公子当初原是为了照看同僚遗孀,才娶她进门的。西北那边男多女少,提倡寡妇再嫁,不比咱们江南重规矩。那寡妇嫁进门后,也不安份,又放印子钱,还跟别的男人有些不清不白的,侯爷夫人看不过眼,硬是叫次子休了她,连族谱都没有她的名儿。如今那二公子说是续弦,其实跟娶元配是一样的。你不必敬着前头那一位,什么都不做,就已胜过她百倍了!至于她留下的儿女,已是记成了庶出,你只要照规矩对待他们就好,就象今儿那样,人人都只会夸你懂事。真正要提防的,也不过是一个妾罢了。但那个妾是丫环提上去的,成不了气候。你又有侯夫人撑腰,任谁也越不过你去,你只管放心就好。” 冯氏握紧了堂妹的手,压低了声音:“至于侯府二公子,我打听得他为人品性并不差,只是常年在军营里,没什么功夫照看家中老小,需要妻子多花些心力。他可能耳根子有些软,有谁入了他的心,他就会轻易受那人摆布,但在正经事上,还是懂规矩的,不至于失了分寸。你嫁过去后,只要能收服了他,不管是妾还是孩子,亦或是家下人等,都不在话下。侯爷那边又透了口风,说愿意让你弟弟跟在他身边读书。好妹妹,你是个聪明人,这桩婚事,岂不是再适合你不过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送嫁 其实不必冯氏相劝,冯玉莲也早已认可了这门亲事。只要牛氏上门提,她就绝不会拒绝。 牛氏得了准信,顿时大喜,郑重托了宗房族长太太做这个大媒。族长太太刚刚训斥了不省心的二侄女儿,把她连同大部分娘家人一同送回了镇上的住所,只留下大侄女小沈氏在宗房祖宅里继续住,转过头就满面笑容地去了冯家提亲。 冯家族中得知这件喜事,顿时改了态度。原本他们对于冯玉莲、冯玉庭姐弟俩被亲叔叔逼迫之事早有所闻,只是事不关己,又得了他们叔叔的好处,就袖手旁观罢了。若非如此,冯玉莲也不至于孤立无援,被逼无奈,只能在自己的婚事上打主意,想借着永嘉侯府的势,摆脱叔叔的步步进逼。 如今她的计划成功了,她真的得到了永嘉侯府的这门亲事。她叔叔还没说什么呢,族人就已经变了脸,个个都成了热心又关爱晚辈的亲长。冯氏族长带着妻子亲自跑到秦庄来看她,说要接她回族里去备嫁,也不让她回自个儿家里住,直接让她和她弟弟住到冯氏宗房去。 除此之外,冯氏族长还要为她准备一份丰厚的陪嫁,族长太太知道她身边只有一个丫头一个婆子侍候,立刻拍着胸脯包下了为她准备陪嫁丫环和陪房的任务,还拿出私房首饰给她添妆。 至于冯玉莲他们这一房的家产,自然是该给谁的就给谁,没人能在族长的眼皮子底下贪了去。族长做主,说要开祠堂替他们分家,冯玉庭作为他们这一房嫡支的继承人,将要继承七成家产,剩下三成才是归他们叔叔的。但由于他们叔叔先前在账目上做手脚,强取豪夺,得到的已经不止三成了,所以他还得倒过来拿出一部分财物赔给侄儿侄女。等分家完毕,他们叔叔就得迁出祖宅,从此自立门户,再也无法插手他们姐弟俩的事了,往后顶多就是逢年过节的时候送份节礼,问候一声罢了。既然成了旁支,他们叔叔自然就再也没有资格摆布嫡支的继承人了。 冯氏族长在前来秦庄之前,已经给族中元老下达了命令,这会子冯家姐弟的叔叔只怕早就被族人逼得拿钱出来,并且答应分家分产之事了。靠着这一点,冯氏族长也向冯玉莲提出了要求,那就是让她别把弟弟带走。冯玉庭是冯家男丁,是他们这一房唯一能继承香火的嫡支子嗣。若他离开了家乡,那他们家的祖宅产业又该怎么办?冯玉莲想要带着弟弟与所有财产出嫁,更不可能,那些财产除了她的嫁妆,都是她弟弟的,她动不得。况且这里头还有很大一部分是田产和店铺什么的,根本带不走,若是变卖了折成银两,也未免太过可惜。而她将这些财产带走后,到底算是她的陪嫁,还是冯玉庭的财产呢?她的夫家可不是寻常门第,这种事一定要说清楚才行! 冯氏族长劝冯玉莲,如今族里都愿意为他们姐弟撑腰,也会帮着约束他们的叔叔,她还是把弟弟留下来吧,让他继承家中财产,好生读书,过几年考个功名,也能光宗耀祖。她嫁到外地去,不方便照顾弟弟,不要紧,族人们会帮她照顾的,绝不会让他冷着饿着了!族长还会为他寻好的私塾附学,每年再从族里拨给他二十两银子的笔墨纸砚钱。这已经是族中嫡支嫡脉嫡子的待遇了。 族长给出了如此优厚的待遇,冯氏都觉得,若不是早知道永嘉侯秦柏答应了会把冯玉庭带在身边教导,她说不定都会动心,拼命劝说冯玉莲答应族长的要求呢。不过如今,她可不会多这个嘴。冯氏族里能找到什么好老师?再好也比不上秦柏这位国舅爷呀! 冯玉莲果然婉拒了族长,不过她话说得委婉,还隐隐约约透露了有意让弟弟向未来公爹永嘉侯求学之意,没有直说秦柏其实已经答应了。冯氏族长顿时就忘了生气,反而笑着连声说她想得周到,而且聪明又机灵。他不但再也不提让冯玉庭留在族里的事,反而还主动提出,要赞助冯玉庭每年二十两银子的零花钱,供他在侯府里的日常花销,连着前头答应的二十两笔墨纸砚钱,合共四十两银子,足够一个少年舒舒服服地过上一年了。 他甚至还问冯玉莲,是否需要从家族旁支的子弟中,为冯玉庭挑选一两个长随或是书僮?如此一来,冯玉庭身边就有了可靠的人帮忙做事,他可以专心于学业,不必为生活琐事操心了。 冯玉莲犹豫了一下,倒是没有拒绝族长的这个提议,只说人选要她与弟弟冯玉庭来决定。若是弟弟真的拜在公爹门下,就不可能随她前往大同,日后他独自一人在京城,虽有姻亲照应,但也难免会有为难的时候。若身边有族人照看,好歹不至于孤立无援。只要挑人选的时候用心些,挑得一两位老成稳重之辈,她这个姐姐即使不能时刻陪在弟弟身边,也能安心多了。 冯氏族长从冯玉莲这里得到了还算满意的答复,虽然还有些不足,但也心情大好。他准备将冯玉莲姐弟接回宗房去住,也好为侄女备嫁。 但冯氏劝他:“还是让妹妹留在我这儿吧。一来,永嘉侯府的二公子并不在江宁,不会与妹妹遇上,不怕有什么违礼之处;二来,妹妹要嫁的不是寻常门第,在婚礼前,她还有许多东西要学。在我这儿住着,我还能教导她些,也省得她进门之后,两眼一摸黑,什么都不懂,叫人看了笑话。” 冯玉莲父母双亡,这种原该由母亲负责的任务,交由堂姐来做,似乎也不是不行。冯氏族长的太太本来想说她也可以教,但想到侯府的规矩她也不大懂得,冯氏却是秦氏一族的宗妇,该知道的肯定都知道,即使有不知道的,去向永嘉侯夫人请教一下,也就知道了。论教导冯玉莲,冯氏确实更合适,冯氏族长太太便也不再多言了。 冯氏族长夫妻俩还算满意地回去了,临行前还给冯玉莲留下了一小包碎银子,合共有十两,给她打赏下人与零用,又说明儿会多派几个人来侍候他们姐弟俩。除此之外,冯玉莲的嫁妆他们还得费心准备呢,能与国舅府联姻,冯氏一族可不能怠慢了,一定要借机好好风光一回! 冯玉莲对族里的动静并不关心,只要她的叔叔能受到惩罚,她与弟弟冯玉庭能保住父母留下的财产,弟弟也能安心读书,族里想要借这门婚事满足一下他们的虚荣心,她又何必拦着呢?反正有堂姐在,冯氏一族再怎么样,也不会离了格儿的。 不过,婚事既然定下了,她也差不多该开始绣嫁衣了。在动手之前,她得先将弟弟的新秋装给做完才行。 冯玉莲淡定地面对着这门婚事给自己生活带来的转变,而牛氏则为自己终于给二儿子说定了一个靠谱的媳妇而开心不已。她是等到八字合过,婚书写定,聘礼都下了,方才让秦柏给二儿子秦安写信,告诉他,他有媳妇了,如今家里正请阴阳先生看日子呢,明年就让他完婚! 秦含真表示,祖母这分明就是先斩后奏呢,丝毫不给秦安拒绝的机会。婚事一旦成了定局,就算秦安心里再不情愿,也没法改变了。他身边那个妾金环,若是个包藏祸心的,也来不及破坏这门婚事。秦柏与牛氏分明就是被秦安的第一次婚姻吓着了,不许他再自作主张。 吴少英那边,秦柏不知道孙女儿秦含真已经先通风报信过了,还写了信进京,将沈家的情形告诉他,问他是否愿意与小沈氏结成连理。不过秦安的婚事,牛氏已经开始做准备了。她跟族长太太沈氏商议着,要从宗房借人,负责送嫁事宜。冯玉莲是要千里迢迢前往大同成婚的,她兄弟年纪还小,族人……似乎也没几个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秦氏宗房能有人陪同上路。毕竟她堂姐是宗房大奶奶,秦氏宗房勉强算得上是她的半个娘家人。这人原也不必做什么,一路上自有虎伯打理各种琐碎事务,但总要有个人出面跟外界打交道。 这个任务,原本最好是由冯氏与她的夫婿秦克良接下。可惜他们夫妻俩是宗子宗妇,秦克良又体弱,经不起长途跋涉。宗房旁支亦有出色子弟,只是如今正在为六房小三房的秦柏新宅效力,顶多只能抽出一个人来,但这人与冯玉莲又从不相识,似乎有些尴尬。 族长太太与长媳冯氏商量过了,决定要把这个重任交到次子秦克用手上。秦克用也趁此机会,跟着秦柏与牛氏夫妻跑一回京城,跑一回大同。他如今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出外行商,借着这趟出门的机会,也可以看一看有什么生意可做。 在京城有永嘉侯府与承恩侯府给他撑腰,在大同有秦安照应。若想做皮货生意,张万全可以给他一些帮助;若想做茶叶生意,有赵陌牵线搭桥;再想做其他的,温家兴许也能提供不少人脉。这趟北上,对秦克用来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族长夫妻俩都盼着他能走出眼下的困境,做下一番事业来。 而对于秦克良与冯氏夫妻而言,秦克用出走江宁,另起炉灶,也是件好事,这意味着他再也不会跟兄长争什么了。兄弟间相安无事,自然家和万事兴。他们不但不反对,还要帮着他去把这件事做好。 秦克用欣喜而又有些忐忑地接受了新任务,但他的妻子小黄氏,却有着不一样的看法。 第一百八十八章 生疑 为着秦克用改行商事的缘故,小黄氏原已跟他吵过一轮。但秦克用这回难得地不肯听她的劝,意志坚决。上至身为父亲的族长,下至族中与他友好的侄儿辈,又都赞成他的想法,小黄氏一个人势单力薄,顶不上什么用,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了现实。 如今时间过去,小黄氏又开始觉得秦克用做做茶叶生意,偶尔帮着采买些其他物品,也没什么不好了。大部分时间他还是待在家里的,隔几日在江宁地界上转一转,出外个一两天,跟从前似乎差别也不大,但秦克用手头上却实打实地宽松起来,时不时就能给她带回百八十两银子的私房,让少了贪污族中款项机会的小黄氏轻松不少。她认为这样的生意也可以做得,对外也不必明说是行商了,不过就是帮帮族人亲戚的忙,得些好处罢了。丈夫的身份依然还是体面的乡绅,什么时候想要重夺宗子之位,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她其实也清楚,如今族中舆论对丈夫秦克用不利,多一半是因为自己而来的。虽说秦克用好不容易在永嘉侯秦柏新宅的建设事宜上掺了一脚,但那是永嘉侯看在族长的面子上才默许的。秦克用也没碰银钱,只是帮着采买些材料,正经大事还是宗房的旁支那边料理。小黄氏一边暗中咒骂堂小叔子,一边心疼没了弄钱的大好进项,一边又在盘算着,是不是能借这个机会,把他们夫妻二人在永嘉侯那儿不好的前科给抹了,从此以后还能多亲近亲近? 即使丈夫一时在族中失势也不打紧,时间还早着呢,焉知道大伯子秦克良的身体就能一直好下去?焉知秦克良与冯氏夫妇将来就不会有出错的机会?到时候秦克用未必就无法再次上位了。如今先低调两年,等手头多积攒些银子了,日后想做什么事都方便。银钱还是十分重要的,八房的秦克新原本在族里算是哪个名牌上的人物?谁都看不上!在外头做了几年生意,如今发财了,回到族里还不是左右逢源,人人都乐意与他亲近? 小黄氏认定秦克新如今在族中得脸,是因为钱的作用,倒对他性情爽朗又急公好义的强处视若无睹了。她认为将来若是秦克用手上也有了足够的钱财,在族中收买人心,一样能把病弱无用的秦克良夫妇给推倒。自己到时候就不再是代职,而是正儿八经的宗妇了!若京中侄女再有进宫为妃的体面,合族女眷还有谁能越过她去?! 小黄氏一把如意算盘算得精,如今秦克用却忽然告诉她,要往京城、大同去送嫁,让她帮着准备衣裳行李等物,她就有些懵了。她可没预料到这么一出,冯家女要嫁入永嘉侯府,为什么要让他们秦家宗房的人送嫁?就算秦家宗房长媳是冯家女儿,秦家宗房本身还是永嘉侯府的族人呢!这种事让冯家人出面就好,冯玉庭年纪太小,那就让他们族里派人。合族那么多大男人在,哪个不比秦克用名正言顺?凭什么要让她丈夫出门奔波?! 秦克用对她的话有些不耐烦:“胡说些什么呢?这真的是为送嫁的事么?不过是父亲与母亲借着送嫁的名义,让我出门涨涨见识罢了。有永嘉侯府的车驾随行,我出门也能少些麻烦,人人待我都能恭敬三分,不会给我气受。我还能借着三叔的名义,多多结交人脉。等去了大同,那里有我做茶叶生意的大买主,我正好与他多亲近亲近,说不定又能开拓些别的路子,到时候岂不是又多了来钱的买卖?即使在大同寻不到新营生,能走一趟京城也是好的。你成日家想法子巴结那边的小二房,我如今能去两家侯府走动,难道不是更体面?若不是为了我好,父亲与母亲也不必费这个劲儿去求三叔了。你不说为我高兴,赶紧替我筹备起来,啰嗦这些有的没的作甚?!” 秦克用甩袖而去,小黄氏劝阻不成,心中失望透顶,也明白大概这一回是真的只能接受夫妻长久分离的现实了。她心中难过,但也不敢再触怒了丈夫,惟有照他说的,用心打点起他出行的服装来。这次要去北方,比不得江南温暖,京城、大同的冬春季节都比较冷,大同又是边镇,多了风沙,她得寻人打听一下那边的天气,还得问问秦安与冯氏的婚期是几时,丈夫的归期又是在哪个月。秦克用明年春天出发,回来时说不定都到秋冬季节了,出门时可不得把他一年四季的衣裳都备齐? 小黄氏委委屈屈地做起了针线活,她的大丫头菊香却私下里提醒她:“奶奶,二爷既要出远门,您打算派什么人去服侍?这可比不得从前在江宁周边地界上小住两日,带个小厮就完事了。二爷一走,少说也要大半年,光靠小厮,只怕不成。” 小黄氏没精打采地抬起头:“怎么不成了?小厮也一样能侍候起居。他跟前那几个人,我都调|教过,该会的都会做。若真有他们做不来的事,不是还有侯府的人么?”她撇了撇嘴,“既然人家侯爷宽宏大量,乐意提携侄儿,还能叫他在外头委屈了不成?!” 菊香暗暗跺脚,声音又再压低了些:“奴婢说的不是饮食起居!奶奶,二爷这还是头一回要与您分开这么久,难道他就真能耐得住?您不给他安排个近身服侍的丫头,万一他在外面动了心思,看上什么人了,带回来给您添堵,那时候您要怎么办呢?” 小黄氏顿时变了脸色:“你说什么?!你给我再说仔细些!” 梅香这时候掀了帘子进屋道:“菊香快别说了,二爷这回是出去办正事的,哪儿还顾得上这些?即使他在外头真的动了什么小心思,上头还有侯爷、夫人看着呢,二爷也不是不知道分寸的人,断不会闹出什么不体面的事来。你休要在奶奶面前胡言乱语,叫奶奶着急。” 菊香瞥了她一眼,不以为然地道:“姐姐也别说我胡言乱语,若不是为了奶奶着想,我才不会多一句嘴。这种事早见得多了,八房的二爷就在外头做生意,他也是娶了妻生了儿女的人,你看他身边何尝没有两个妾?他家二奶奶过的是什么日子?奶奶平日也没笑话过她无用,拢不住男人,难不成如今还要走她的老路不成?若不是家里还有哥儿,我还要劝奶奶陪着二爷一道出门呢。既然出不了,那就只能在二爷身边安排个信得过的丫头。倘若二爷没那心思,就只当是派了个人在二爷身边照顾起居饮食,丫头总比小厮细心些。倘若二爷有那心思了,丫头是奶奶自己的人,身契都握在奶奶手里,她是生是死,还不是奶奶一句话的事?即使被二爷收用了,她也成不了气候,怎么也比外头来的强!” 梅香气得笑了,也不理她,径自对小黄氏道:“奶奶别听她胡吣,二爷是什么样的人?这些年待奶奶如何?奶奶心中是知道的。不说别的,这一年里奶奶也不是没有生过病,二爷身边少人侍候,也从没提过要纳妾。如今他要出门办正事,奶奶冷不丁地要安排个通房随行,叫二爷心里怎么想?我劝奶奶,这时候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什么话都别提。二爷出门在外,倘若真个耐不住了,自有解决的去处。反正有侯爷夫人看着,二爷是不可能带什么人回来的,奶奶见不着,听不见,也省得生气了,只管好生调养身体是正经!” 菊香反驳:“你也知道二爷可能会耐不住呢?!谁知道他在外头寻的是什么人?万一不干不净的,岂不是委屈了二爷?万一遇上个手段了得的狐狸精,哄得二爷答应带她回来,那才叫家无宁日呢!侯爷夫人固然是长辈,却也是隔了房的,哪儿还能真的管到二爷房里去?不过就是说一说。二爷听不听,还要看心情。到时候奶奶见了狐狸精,岂会不生气?自家的丫头,好歹还干净些。” 梅香斜了她一眼,冷笑两声:“那你倒是说说,奶奶要给二爷派哪个丫头去?是不是派你呀?又是体面得用的大丫头,还是提议的大功臣,谁还能比你更清楚这里头的决窍呢?”说完把脸一沉,“少在奶奶面前玩这等不要脸的把戏了!” 菊香脸一红,自知被她说中了心事,却也不怵,硬着脖子道:“姐姐与我说这些不要脸的话,我却是听不得的。我从来没有过这等想法,姐姐倒是门儿清,说不定便是自个儿动了心吧?” 梅香大怒,就要与她吵起来,却被小黄氏大声喝止:“都给我住口!”两个丫头立时闭了嘴,低头束手而立,等候小黄氏训斥。 小黄氏却用怀疑的目光扫视二人,不说自己方才还真的一度动了心,想要采纳菊香的建议,但梅香的话却一言惊醒了她。菊香若真有这心计,她就断不能把这个大丫头派出去。菊香虽比不得梅香得用,却也知道她不少底细,可别让这心腹出门一趟做了通房,成了她心腹大患才好。 小黄氏心中有了主意的同时,也开始疑神疑鬼。大丫头菊香会生出妄想来,同样是大丫头的梅香就不会有同样的念头么?这两个丫头都正年轻,容貌也生得挺好的,更习惯了富贵日子,怎可能甘心嫁给家中的小厮仆从?而丈夫秦克用则正值盛年,年轻英俊,近日更对她这个糟糠妻生出了许多不耐烦来…… 小黄氏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忽然觉得周围的人都不再象从前那样值得相信了。她还能相信谁去? 第一百八十九章 生隙 小黄氏开始疑神疑鬼了。 对于菊香这个很有可能生出异心的丫头,她自然是再也容不下的。但为了防止菊香狗急跳墙,她不能立刻就把人打发了,只能先拿话稳住对方,盘算着寻个好时机,将人解决掉。而梅香明明是处处为她着想,忠心不变,可她却还是忍不住要怀疑。只是目前她身边不能没有人使唤,既然菊香已经信不过,那梅香就不能再出事了。在调|教出新的心腹丫头之前,小黄氏还有需要梅香的地方。 但她心中已经生了芥蒂,便不愿意再让菊香去接触一些机密之事。若不是她娘家人大部分都去了京城,她身边没别的人可以用,说不定连梅香都要叫她疏远了,不让对方接触她的私房呢。如此一来,小黄氏做事未免束手束脚的,只觉得十分不便,心中也不由得烦躁起来。 人的心情有了变化,言行间是很难完全掩盖住的。小黄氏有时候不注意,就会冲着秦克用发火,丈夫不在跟前的时候,甚至会拿儿子撒气。她儿子年纪还小,又素来受宠,哪里经过这等场面?很快就委屈地去向祖父、祖母哭诉了。族长与族长太太如今对次媳早就厌烦了,前者立刻唤了次子来教训,后者则传了次媳过来敲打几句。小黄氏嘴上应着,心里却更委屈了,回到自个儿的院子里后,对儿子也没好声气。 刚刚挨了父亲教训的秦克用回了屋,也向妻子抱怨。小黄氏冷着脸不理会,就怕自己一张嘴就要骂回去。秦克用见她没有回应,自觉无趣,便拉着儿子的手出门去了,要带他去买爱吃的点心,好哄孩子开心。 小黄氏见丈夫居然没有理会自己,不象从前那样,第一时间就回屋安慰自己,只觉得他是变了心。难不成真的是因为先前那种种不如意?她这时候总算有些后悔了,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当初她就该收敛着些,不在族学账目上做手脚的。倘若没有那一出,秦克用与她也不会受到族人的指责,前者更是不必出门做生意,至今还好好地在族里做着体面的执事呢。 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她也只能想办法去解决夫妻俩目前的困境了。但秦克用对她的态度有了改变,她便不由得埋怨起丈夫来。当初明明他曾向她许诺,无论她有什么缺点,都会爱护她一辈子。如今一辈子才过去了多少年?他就忘了曾经的誓言! 可秦克用忘了誓言,她却不能就这样自暴自弃了。她的富贵荣华是系在丈夫身上的,若是失去了丈夫的宠爱与信任,她即使有一个做宫妃的侄女,也不可能真正过上好日子。她尝试着去挽回丈夫的心,尽可能表现得温柔体贴,一边让丈夫知道,自己正在多么费尽心神去为他准备出门的行囊,一边又让儿子去向丈夫撒娇,好让他多体贴自己一些,多谅解她的难处。 不过这个计划只是听起来不错,真正实施的时候却遇到了麻烦。她儿子如今正对她有怨气呢,怎么也不肯听她的话去行事,一个劲儿地缠着祖父母撒娇。秦克良与冯氏那边稍稍给个笑脸,拿好吃的好玩的哄他过去,他就把她这个母亲给抛在脑后了,气得小黄氏暗地里咬牙,只恨秦克良与冯氏太狡猾,竟然连小孩子都要收买人心。 没有了儿子做助功,小黄氏惟有另想办法了。她虽然满心不愿意,但还是要做出贤惠大方的样子来,便主动向秦克用提了:“二爷出门在外,至少也要大半年的功夫。妾身还要在家里侍奉老爷太太,照看孩子,不能陪在二爷身边。若二爷觉得家里的丫头有哪个看得还算顺眼的,就告诉妾身一声。妾身趁着您还没出门,先把那丫头放在身边调理几个月,等她懂得了规矩,日后跟着二爷在外头,也知道怎么侍候人了。” 她虽然不想把菊香、梅香开了脸,生怕心腹丫头成了心腹大患,但家里其他不要紧的丫头却是无妨的。如果秦克用全都看不上,她还可以上外头买去。这样买来的丫头在家中没有根基,收房也成不了气候,什么时候她看不顺眼了,吩咐一声,便自有人伢子来将人带走,可比菊香、梅香她们容易处置多了。 小黄氏认为自己是难得的贤惠,秦克用却只觉得莫名其妙:“我出门哪里要带什么丫头?饮食起居自有小厮长随料理。况且我是跟着永嘉侯与夫人出门,事事都不必操心,侯府的人自会给我办妥的。”他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随口嘱咐小黄氏一句:“中秋快到了,给各房送节礼的时候,记得把给克新的那一份多添三成。准备好了之后,暂时别送出去,告诉我一声,我还要再添些东西。” 小黄氏心里正不知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郁闷呢,闻言便道:“好好的又给他添什么礼?他到底是旁支侧脉的人,与二爷身份不一样。虽说他为二爷牵线搭桥,说成了几桩生意,但二爷又不是没给他分润。货银两讫就好了,您也不必待他太厚了吧?”她心里不喜秦克新,盖因秦克新曾经在秦克用面前说过她的坏话,还劝他不要太纵容她了。 这叫什么话?!她与秦克用是夫妻,还用得着他一个旁支族弟多管闲事么?! 秦克用道:“克新助我良多。近日因我定下了明年要去北边送嫁,他还特地给我提了个好主意,劝我从江南采买些轻便又值钱的货物,打包好了带去京城。我们这一路坐的是永嘉侯府的船,自然比外头雇的要方便些,多带些货物也无妨的。这一路打了侯府的名号,也不愁会有人收什么税赋摊派。我连路费并一应杂费都省了,无论带多少货物去,等到京城寻着个好买家,把货清了,转手便能翻上两三倍的利。这笔钱正好与我做个本钱,无论是在京城还是大同,多采买些货物回南边来出手,又是一笔重利。他还建议我,即使去了大同,也别去做什么毛皮生意。北方的毛皮虽好,江南却少有用得着的时候,倒不如买些兰州出的绒料。最要紧的是辽东那边的人参、鹿茸等名贵药材,带回金陵出手,轻轻松松就能翻上几番。” 他从前根本没想过,做生意原来是这么容易的,多亏秦克新提点,否则也没那么容易挣到钱。想到将来的好前景,他就越说越兴奋:“克新还答应给我介绍扬州与苏杭那边有名的脂粉商人与绸缎商人。那些上等的胭脂水粉、花露香膏、绫罗绸缎,都是京中最紧俏的货物,多少达官贵人拿着钱都没处买去。我从金陵带过去,又轻省又贵重,想出手也容易。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借着两家侯府的面子,跟京城里的高门大户搭上话呢。这条路子一旦打通了,今后我不必费什么力气,都能坐在家里等着收银子,也不愁没有靠山与体面!我已经与辽王世孙打过招呼了,他说会跟简哥儿一起为我引介各家王府的管事!这样的好事,我们从前可从来都不敢想!” 小黄氏听得酸溜溜的:“二爷眼看着就要发达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忘了家中还有糟糠妻?”这叫什么?她费尽心思,连亲侄女都搭上了,还没能得到的东西,丈夫居然这么轻易就得到了?不可能!若他真的成功了,那她一直以来的牺牲与隐忍又算什么?! 秦克用听了她这一句,皱了皱眉头,却是渐渐习惯了,虽然心里不大高兴,但也没多说什么,留下一句“我去去六房”,就抬脚走了,只留下小黄氏一个人在屋里,黑着脸恨不得把桌面上的茶碗给摔了。 秦克用在妻子面前露脸的时间越来越少,夫妻俩能说的话也越来越少了。有时候小黄氏连他在外头做了什么事都不知道,心里又气又急。可她就算想找个可靠的人商量要如何把丈夫哄得回转,也找不到人去。娘家父亲正恼了她,不想见她,况且老人家也是个糊涂的,根本不能明白她的心事;哥哥嫂子侄儿侄女都在京城呢,自然也没办法帮上她的忙;本来还有梅香这个心腹,可如今她因着菊香的事,连带的梅香也受了她的猜疑。这种私房机密之事,小黄氏就不好跟梅香提了。 就在小黄氏郁闷不已的时候,她哥哥黄大爷终于从京城来信了。 黄大爷在信中并没有提到黄忆秋是否已经成功做了妃子,但话里行间都透着喜气,仿佛事情已经离成功不远了。他说,小二房的薛氏成功地把黄忆秋送进了念慧庵,听闻皇上在每年万寿节前,总要去念慧庵祈福的,也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见到黄忆秋。但他相信,就算一次见不到,总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机会。而皇上只要见到了黄忆秋,发现了她与秦皇后的相似之处,就一定会把她召进宫里做妃子的。他非常坚定地相信着! 小黄氏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念慧庵是什么地方。那不是尼姑庵么?不过,她虽然不明白为什么黄忆秋要先入了念慧庵,才能进宫,但兄长既然在信里这么写了,那想必是有把握的。侄女儿用不了多久就要进宫为妃,她一直以来的期望也能成真了。 小黄氏欣喜不已,想起丈夫秦克用,不由得撇了撇嘴,心想若是秦克用知道了这个消息,想必定然又会巴上来了吧?他明春进京是否能攀上高门大户,还是未知之数。可她的侄女儿,却马上就要进宫了! 第一百九十章 出游 小黄氏得了这样的好消息,自然忍不住,要把喜讯告诉丈夫秦克用,也好让他知道自己如今身份不同了,让他今后别怠慢了自己,要如从前那般,对自己亲近尊重,言听计从。 秦克用初闻消息,先是愣了一愣,随即也欢喜起来。他也曾经为此事出过力,自然盼着有好的结果。不过这欢喜并没有原本以为的那么浓,也许是因为他如今已经找到了别的出路,有了更好的前程。也不必再指望能借着姻亲的关系,重新在族中站稳脚跟,去跟兄嫂暗斗,争那宗子之位了。 做宗子有什么好的呢?一年到头都在辛苦,又事事都要看父亲与族中长辈的脸色,半点差错也不能出,还不可轻离江宁。他若不是身体好,早就被累病了。如今他得到了父亲谅解,族中的贵人永嘉侯也不再生他的气,长兄对他更是一如既往的亲近关怀。他有可以信任的族兄弟,有长久赚钱的营生,还能到外头走走,见识一下天下之广,京城之盛,心态自然大不如前。也就是妻子小黄氏,眼里还会只盯着这秦氏一族的富贵,不知道外头的世界有多大。 秦克用微笑着对小黄氏说:“舅兄那里有了信儿,也是好事。他们一心盼着秋姐儿能入宫为妃,如今也算是有了好结果。只是此事一日不曾定下,咱们还是一日不要声张的好,也免得叫人笑话咱们轻浮。我明春要前去京城,你有什么书信或东西要带给舅兄侄女的,先准备好,我一并给捎过去就是。” 小黄氏意外地看着他:“二爷,你……你不为秋姐儿的喜事高兴么?!” 秦克用怔了怔:“怎么会?我挺高兴呀?” 既然高兴,为什么会是如此淡然的模样?! 小黄氏气得胸口一起一伏:“这象什么高兴的样子?二爷如今是攀了高枝儿了,看不上我娘家人了,是不是?!你也别太得意了。即便你能靠着永嘉侯府,进京结交了什么王公大臣,也不过是挣上几两银子罢了!我们秋姐儿,将来是要做妃子的。若是生下了皇上的子嗣,身份便更加尊贵了!那是我亲侄女儿,与你的侄女儿是一样的,哪里就比不得那些外人亲近?有她给我们撑腰,这族里还有谁敢越过我们去?!二爷别为了几两银子,就眼皮子浅地把雄心壮志都给磨灭了!” 秦克用沉下脸:“奶奶别再说这等话了。谁眼皮子浅了?我看你才是昏了头!别说秋姐儿如今还未入宫,便是入了宫,也不知道是什么位分,谈什么尊贵?!皇上膝下只有太子一个子嗣,后宫妃嫔想要生出儿子来,哪儿有这么容易?即便真的生了皇子,现放着一位已过而立之年、身体康健的东宫太子殿下,多一位皇子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若换了是那等没根基的人家,兴许还要为这宫妃的体面欣喜若狂。我们秦家可是后族!又有太子在,你要我为了个小小的宫妃忘乎所已?你当我是什么人?!” 他好歹也是做过几年秦氏宗族代宗子的人,身为皇后的家族,他还有那么一点傲气呢。秦克新也跟他提过,在外行走,打着秦家的名号,万不能太过和气了,有失后族子弟的身份,那只会让人以为他好哄骗,欺上门来。所以,这份傲气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抛下。不象在族里,在长辈们面前都要做小伏低,在同辈面前要和善宽仁,在小辈面前要关怀慈爱……就怕他们不喜自己。 秦克用只觉得妻子如今越发莫名其妙,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皱了皱眉:“好了,此事不必再提。你也别在族里说起什么宫妃不宫妃的事,还未有定论呢,慌得什么?你们黄家原也是皇后娘娘的外家,怎的如今越来越沉不住气了?!” 他不悦地甩袖而去,不再理会妻子的哭喊。他还有很多事要忙活呢。虽说是明年开春后才出门,但这一路上要带的行李盘缠,要事先办好的路引,要寻的护卫与领路的向导等等,哪一样不用他操心?别看他能跟着永嘉侯的行驾上京,从大同回来时,他却是要自己走的,押运货物的人手也不能向侯府借。与其在大同寻帮手,还不如在江宁本地找,同乡总比外人更可靠几分。秦柏已经答应了要给他开荐书,这一路上想必能少些麻烦,省些孝敬打点的花费。他就指望着这一趟北上,能给自己带来丰厚的回报呢。 他满心满眼都在这趟行程上,哪儿还想到什么通房不通房的问题,也无法理解妻子到底在闹什么别扭。他不是去享乐的,而是去做正事,结果妻子却不能理解,实在让他失望得很。他也发现了,妻子对宗子宗妇之位,有着不合常理的执着,这实在是没必要得很。他大好年华,又不是没能力,更有靠山,何必非得将自己局限在族中呢?兄长那是没办法,可他却还有选择。 以往他是眼界未开,才会与妻子有一样的想法。但如今他的想法已经变了,妻子却还留在原地,他想要劝妻子,她也不肯听,只盯着眼前的这点好处。秦克用心中十分失望,却已经没有耐心等待妻子转变了。他得先为自己,还有自己的儿子挣个前程再说,哪里还顾得上小黄氏那点小心思? 夫妻感情终究还是有了裂痕。 宗房这对夫妻的私事,六房那边自然不会知晓,但秦柏还是知道了黄忆秋入念慧庵的消息。这不是长房那边来的信,而是黄晋成捎过来的。黄晋成其实比小黄氏更早收到京中家书,知道了这件事,只是近日有公务要忙,才会拖到今日,方前来秦庄,拜访了秦柏而已。 秦柏皱眉问黄晋成:“念慧庵何等清静地?怎会让一个心思不纯的小女子进了去?哪怕是二嫂使了上不了台面的法子,若没有皇上默许,庵中人也不可能将人收下来的。皇上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呢?” 黄晋成苦笑了下,也自觉晦气:“圣心难测,我如何能知道皇上是怎么打算的?不过皇上既然知道此事,若真有心要纳了秋姐儿,早就直接纳进宫去了,做个宝林、采女什么的,也不会惊动了外朝。皇上既然没有接她进宫,多半是无意,大约是见秋姐儿痴心妄想,有些生气吧?叫她进庵里念念经,也好清清心,反省反省。” 他叹了口气:“我家里查到了秋姐儿父母兄弟现下的住处,找上门去,也不劝他们什么,只说让他们到家里去住,别在外头赁房子,他们也不肯听。还有几个生脸的家丁推着攘着,把我家的人给赶了出去。听说那些都是秦二太太派来的人,连亲戚脸面都不顾了,真是发疯了不成?我家长辈已经跟承恩侯夫人告了状,只是秦家长房与二房早已分家,除了打发人过去说几句,承恩侯夫人也拿秦二太太没办法。我们做嫡支的,倒有心要拉旁支一把,可旁支的要往死路上跑,我们也拦不住。眼下已是写了信回扬州,叫族中想法子。实在不得已,就以有违祖训为由,将他们这一支出族吧。” 黄氏一族不与宗室皇亲联姻,这些可都是黄家祖上亲口在皇上面前许下的诺言。虽说如今不是与宗室皇亲联姻,但意图送女入宫,用心比联姻宗室皇亲更险恶!黄晋成眼看着太子地位渐稳,未来一片光明了,怎么可能让自家族人在这时候拖后腿?即使是要使雷霆手段,也顾不得了。总不能因为旁支里一个不起眼的房头生出的妄想,叫他们合族都要承受皇上的怒气吧? 秦柏对黄氏宗族的家务事并不在意,只是担心黄忆秋玷污了念慧庵的佛门清静地而已。既然皇上无意纳她入宫,那叫她去念个经,也不是什么大事。二房与黄家旁支的痴心妄想是注定不能成事了,秦柏也懒得去过问,自有黄家人料理。 他对黄晋成说:“眼下中秋将至,天气也凉快了许多。我正清闲,便想着等中秋过后,天气若还好,便带着夫人与孙女,还有辽王世孙,从金陵出发,往苏杭、松江、湖州等地游玩。总归是来了江南一趟,若不趁着明春回京之前,领略一番江南景致,如何能甘心?到时候若是京中有什么新消息,还要烦黄大人给我捎个信去。你只需要将信交给我家管事何信便可,他知道我们在何处停留,就会打发人立刻把信送过去的。” 黄晋成讶然:“侯爷竟有如此雅兴?只可惜我分不得身,否则还真想也去转上一转呢!来金陵都快一年了,我正经连游山玩水的功夫都没有呢。若是这时候回京,亲友问起江南景致,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叹了又叹。可惜他眼下正收拾顶头上司指挥使,还收拾得差不多了,恰在要紧时候,断不能分心的。 不过,他不能同行,却不意味着别人也不能。 黄晋成客气地问秦柏:“拙荆与舍妹到金陵日久,也不曾四处游玩过。舍妹病了两个月,如今身体渐好了,只是不得开怀。我正有心要送她四处玩耍散心,让拙荆相陪,偏又不放心她们几个妇人上路。不知能不能劳烦侯爷与夫人,出门游玩时将她们也带上?” 第一百九十一章 计划 秦柏当然不会拒绝黄晋成的请求。 这原不是什么麻烦的事。他与妻子儿孙同游江南,自有族人帮着打点,车船都是自备的,何时出发,何时停下,该去哪儿,在什么地方停留多久,都是自家说了算。这种琐事自有管事操心,他也不费什么神。黄晋成的妻子妹妹若要同行,不过就是同乘一船罢了,路上要用的车,带的行李,侍候的男女仆妇,连同路上的饮食起居,必然都是黄家自行解决。秦柏只需要让黄家女眷上自己的船,让妻子牛氏多照应一下对方,也就完事了。这原是举手之劳,即使不看在两家是亲戚的份上,光是他在金陵与黄晋成结下的友谊,就足以令他没有理由说出拒绝的话了。 黄晋成高兴地离开了秦庄,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妻儿妹妹去了。妻子早就在他耳边嘀咕过几回,劝他让妹妹出去游玩,散散心,兴许一高兴,就把前头未婚夫那些糟心事给忘了。可他公务繁忙,哪里抽得出时间来?只让妻儿妹妹出门,他又放不下心,于是一直耽搁到现在。如今可好了,有永嘉侯一家同行,他再也不必操心。 秦柏回头把事情告诉了牛氏,牛氏也不反对。她还道:“原来黄家姑娘是生病了,怪道当初我去石塘之前,劝黄大人让妹子出门游玩散心,结果拖到如今还没能成行呢。可怜见儿的,定是为先前的婚事伤心了吧?碰上那等卑鄙小人,她也是运气不好。不过能在嫁过去之前发现那人的真面目,不曾误了终身,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让她跟我们一块儿出游吧,我也好劝劝她,让她想开一点儿。才多大的姑娘呢?名声受点连累又有什么可怕的?世人都是有眼睛的,一听就知道婚事没成是谁对谁错。等事情淡下去了,换个地方,照样有的是青年才俊给她挑!咱们未过门的二儿媳妇都快二十岁了,照样能嫁得咱们这样的好人家,沈家姑娘十八了,也不愁嫁。黄姑娘比她俩都年轻呢,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秦柏听得好笑:“你私下在家里说说就算了,在外头可别拿冯、沈两家的姑娘年岁说嘴。这两位姑娘都是为了守孝才误了花期,年纪虽大些,名声却好,与黄姑娘是不一样的。” 牛氏哂道:“这又有什么不一样?都是年纪大了不好说亲的女孩儿。冯姑娘要嫁给咱们安哥做续弦也就罢了,沈姑娘若是与少英说成了,便是原配夫妻。她都能有这样的好姻缘,更何况黄家那样的门第呢?” 秦柏无奈:“少英这事儿还没说定呢,夫人也少说两句,省得外人真以为这门婚事定下了,回头少英不肯,叫人家姑娘脸上如何过得去?” 牛氏有些讪讪地:“少英又怎会不肯?他年纪也不小了,早该娶妻生子。从前是没个长辈为他操持,关亲家那边又有私心。如今我们出面替他做主了,他断没有拒绝的道理。也罢,你不让我说,我就不说好了。我先前也没跟宗房嫂子说定,就是告诉她,我们愿意牵个线,成不成还得看人家少英的心思呢。宗房嫂子是知道的,沈家大姑娘也心里有数。倘若少英果真看上了别家的女孩儿,不能答应这门婚事,大不了我给沈大姑娘保媒,定给她说一门好亲就是。” 牛氏早有心要结交黄晋成的家眷,如今既然说定了两家同游江南,她自然要把人招待好了。她便吩咐下去,让周祥年、虎伯虎嬷嬷等人多费心准备,务必要将黄家女眷照顾得妥妥当当的。 秦含真原本正与赵陌一起,为即将出行而高兴,得知黄晋成的太太与妹妹也会与他们同行,忙到正屋来打听消息。 她有些好奇地问牛氏:“黄家太太与姑娘来了,我该怎么称呼才好?如果象平日那样,两家偶尔互相拜访,那叫一声黄太太、黄姑娘就足够了。但是要一路同行出游,天天这么称呼,是不是太过见外了些?” 牛氏想想也对,便看向秦柏。秦柏微笑:“若要亲近些,你们随着简哥儿叫就是了。” 秦简唤黄晋成为晋成叔,唤对方的妻子,想必是婶娘,而黄姑娘也是他的表姑。秦含真跟着叫婶娘与表姑就可以了。 赵陌则笑笑:“我应该也是同样的叫法,就怕黄家人忌讳,不肯应呢。”黄家人少与宗室皇亲来往,却是许多人都知道的。 牛氏有些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可忌讳的?咱们家跟黄大人来往得多了,本来两家就是实在亲戚,再讲究什么忌讳不忌讳的,难不成亲戚都不认了?这日子还怎么过?不妨事,简哥儿在这里时,也不曾疏远了黄大人。长房那边设宴,也没漏下请黄家人去。皇上还是很讲道理的,不会真让我们连亲戚都做不成。” 秦柏也微笑点头。黄家人不与宗室皇亲联姻的祖训,自有它的出处与缘由,但并不是真的一刀切了。秦家就是皇亲,实打实的外戚,黄家人却不可能不与秦家来往,只是不再联姻罢了。而他这个没有实权的国舅爷,只顶了个侯爵的虚衔,跟谁来往,都不会有人疑他居心不良,因此很多事都不必忌讳。在保护太子平安回京一事上,他与黄晋成携手合作,立下功劳,也结下了交情。若是这时候再疏远,就显得太假了。他与黄晋成两人都坦坦荡荡的,又怕什么别人说? 连秦柏都点了头,赵陌就真的不必避讳黄家什么,将来跟黄家人打交道时,只管大大方方见礼就是了。他笑着不再多说,只坐在一旁听秦含真与秦柏、牛氏说话。 秦含真早在知道出游计划的时候,便拉着赵陌商量定了旅游行程,让他回忆去年的旅行经历,说出哪里的景致好,哪里的小吃美味,哪里的特产便宜又别致,此外还有哪里的客栈干净周到,哪里的饭馆实惠殷勤,哪里的商铺老实不宰客,等等等等。如此这般,花了足有两天的功夫,她才拟出一份详细的行程表,上呈给祖父秦柏过目。秦柏虽然觉得她操心太多,出门游玩,只管随心就是了,但也收下了她做的行程表,做个参考。如今他们的队伍中又添了黄家姑嫂主仆,这行程表恐怕也要稍作修整,需得重新商议一番。 这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定下的,还得看黄家那边后续反馈过来的信息,看黄太太与黄姑娘是什么章程才行。秦含真向祖父母提了下自己的建议,就不再多说了。倒是牛氏,新添了一桩心事:“谦哥儿竟然说,情愿留在族里,与彰哥儿、祺哥儿他们一道入学,这可怎么好?” 族学原本是要求族中满八岁的子弟入启蒙班,谦哥儿至少还差着三岁呢,目前只是在家里听祖父秦柏教导罢了,远未到入学的年纪。但彰哥儿父亲现管着族学,认为自家子弟需得以身作则,因此要求儿子提前开蒙。而祺哥儿是宗房长孙,将来定是要做宗子的,他父祖皆对他有很大的期望,盼着他能早些进学。于是这两个孩子,都在六岁的年纪就定下了要提前入学,说好了中秋过后便要每日去族学上课了。如此一来,谦哥儿便失了玩伴。虽说还有敦哥儿等人陪着玩耍,可谦哥儿还是更亲近彰哥儿与祺哥儿,便苦苦求了秦柏,也要与小伙伴们一起提前入学读书。 秦柏自是欣喜看到自家孙儿有心向学,便与彰哥儿父亲秦克文说了,秦克文点头答应让谦哥儿于中秋后,与彰哥儿、祺哥儿一起进族学读书。然而这么一来,谦哥儿就不可能跟着祖父母一道出行,需得独个儿被留在秦庄上。牛氏实在放不下心,差一点儿就要留下来陪孙子了。 当时秦柏劝她:“难得来江南一趟,若不去苏杭走走,岂不可惜?年轻的时候,我就答应过你,要陪你出门游玩,见见世上的好景致。如今总算有机会履行前约了,怎的你又变卦了呢?”说得牛氏怪不好意思的。 秦含真也劝她:“我们早就定下,谦哥儿接下来几年都要在族里生活。他一个小孩子,就算身边有人侍候,也不知能不能适应,更不知道族里的人能不能把他照顾好了。这一回我们出游,一去就至少上两三个月,正好借机会让谦哥儿习惯一下,也让祖母适应适应。若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咱们就在江南,有事也随时可以回来处置。这样总比您一直将谦哥儿留在身边,寸步不离,明年开春却忽然将他丢下来得强。” 牛氏总算被她说动了,松口答应让谦哥儿留在族中,不跟着他们一道出游了。事情定下后,她的心情缓了几日,才总算平静下来,只是还有些怨念。她舍不得孙子,差点儿就放弃了出游的计划,可谦哥儿却天天都兴高采烈地为入学做准备,半点儿不见对祖母的牵挂,叫她如何不伤心? 秦含真都懒得说自家祖母了。谦哥儿才几岁?如今还在家里呢,天天都能见到祖父母,这时候说什么舍不得呢?况且他又不是在秦柏牛氏身边长大的,前不久还独个儿在承恩侯府的清风馆里住了大半年,六月里才跟着秦平南下,重遇祖父母。与亲人长辈分开的日子,谦哥儿只怕早就习惯了,真正觉得难过的,也就只有牛氏一人罢了。 秦含真安抚了她几回,很快就不必操这个心了。因为牛氏的注意力已经被两封新到的书信吸引了过去。 秦安与吴少英分别从大同与京城来信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家书 牛氏心里惦记着儿子对于婚事的反应,就先拆了秦安的信,不过没交给秦含真来读,而是递给了丈夫秦柏。倘若信里有什么不适合女孩儿听的话,秦柏自然会隐瞒下来。 至于赵陌,因着秦家人是在读家书,兴许秦安在信里还会说些不大中听的话,惹秦柏牛氏生气。为防到时候有外人在,二老想骂人都没法爽快骂,大家尴尬,他就索性躲开了。反正真有什么他能知道的大事,秦含真也会告诉他的。 秦安在信里先是向父母请了安,又问儿子好不好,还有兄长秦平南下赴任,是否一切顺利,吴少英考中进士后授了什么官,他也没得到消息,因此顺嘴问上一句。他还说很喜欢父母给小女儿起的名字,已经让家人改了口,唤她珠姐儿了。梓哥儿的大名他也觉得不错,并且很高兴儿子顺利上了族谱。 对于父母给他在江宁定下的亲事,他并没有反对,只是有些意外于父母的先斩后奏。 他其实曾经想过不再娶妻的,反正已经有了谦哥儿这个儿子,还有含珠这个女儿,房内亦有一个妾室金环在,私人生活上颇为称心如意。家事与对外交际有秦泰生打理,后者如今已经再娶,新媳妇颇为能干,也可以帮着料理庶务。女儿的教养则可以先托付给父母派来的卢嬷嬷,等到女儿大些了,就送到京城家里去,交给母亲教导。秦安觉得自己其实并不是那么需要一个妻子的存在。 不过,父母既然要他娶,那他娶就是了。 前头那次婚姻,他违逆了父母的意愿,也没能过上几年好日子,差一点连前程都赔进去了,还连累了哥哥嫂子与侄女。如今京中的消息已经传到大同,不少人都知道他已休弃的前妻原来跟前晋王世子有一腿,还给后者生了个女儿,却养在秦安家中,差一点儿入了秦家的族谱。虽说大家都是同袍,同甘共苦的,也没必要当面给他难堪,但背地里的议论却从来就没少过。 还有人提起当初何氏在大同时,不止一次上赶着巴结晋王府,带着女儿去给晋王妃请安。哪怕别人说再多的闲话,劝再多的好话,也当没听见,原来根底是在这里。人家祖孙相会呢,旁人又有什么可说的?只可怜了秦安什么都不知道,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只当自己是在抚养同袍遗孤,哪里知道那位同袍陈校尉,也是被戴了绿帽的呢? 也有人疑惑为什么前晋王世子不肯认亲生女儿?若说何氏是有夫之妇,不好相认,孩子总是他亲骨肉吧?哪怕是安置成外室也好,孩子抱回王府去,随便寻个姬妾认在名下,好歹还能上玉牒。结果前晋王世子就这么由得何氏大着肚子嫁给了别人,还给别人生了儿子,也没吭一句,害人害己。不过别人提起王家三姑奶奶厉害不容人,再结合辽王世子继室的传闻,大家也就明白了,只是唾弃一声何氏不要脸,既然嫁了人,怎么还有脸回头做前头情夫的妾?既然做了前头情夫的妾,就别去寻早已断绝了关系的前头婆家。闹得如今所有人都丢尽了脸面,她倒是死了,躲得干净! 秦安如今在大同,处境也是艰难。哪怕没有人当着他的面说什么,但他总觉得别人在背地里笑话自己。他对何氏的那点夫妻之情,早已不剩下什么了,只怨自己这么多年都没发现她的真面目,更没看出她跟前晋王世子还有那等关系! 仔细想想,陈家无缘无故,怎会说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陈家的种?就算陈氏族里要霸占陈校尉的遗产,也可以用孕妇腹中孩儿还未出生,不知男女的理由,出面接管陈校尉的遗产。等在何氏生下女儿后,再以过继嗣子的名义,名正言顺地拿到陈校尉的产业,根本没必要对寡妇孤女赶尽杀绝。女儿又不可能继承家业,不过就是备一副嫁妆嫁出去的事。寡妇也可以再嫁,反正西北素有风俗。陈氏族人若真要对付何氏,有的是法子。真正吵着嚷着把事情闹大的何氏,才不是省油的灯。 她说陈校尉曾经秘密返回家中,难道就不会是说谎了么?只因她多流了几滴眼泪,扮一扮可怜,他居然就相信了她,不曾多查访证据,就成为了她欺瞒夫家族人的帮凶!怪不得陈家至今对他怀有怨恨呢,换作是他,也要怨恨的。 秦安后悔不迭,即使知道自家养大的章姐儿下落不明,也无心去过问了。章姐儿已经回到了亲生父亲身边,他这个只有几年养育之恩的养父,又有什么资格去管呢?倒是陈家那头,被他权势所迫,受了不少委屈,他还得送些财帛过去赔个礼呢,顺便也遣人去给陈校尉上炷香,向对方忏悔,本来是有意照看陈校尉妻儿的,哪里想到陈校尉也是个冤大头而已? 碍于如今大同的舆论,秦安也觉得,接受父母的安排,再娶一房身家清白、品行可靠的妻子,是非常有必要的事了。好歹要把前妻的事翻过篇去,省得别人见他孑然一身,就总念叨起他前头给人戴绿帽的妻子来。女儿年纪虽然还小,但也要考虑将来的名声,不能叫何氏误了秦含珠日后的前程。 知道小冯氏亦是书香人家的女儿,只是父母双亡,还带着个弟弟,秦安也没有意见。未来妻子娘家人口简单,又与秦氏宗房有亲,来历清楚明白,更有孝悌的好名声,可比何氏强得多了。姑娘性情坚毅,能支撑门户,想必到了大同后,也能很快习惯这里的气候与生活。至于未来的小舅子,他觉得问题不大,不过就是多养一口人罢了。他从前也习惯了养大舅子,这冯玉庭总比何子煜要省心。大同也有学堂,可以让冯玉庭来此附学。若是有意入军,他也可以帮着引荐。 秦柏读信读到这里,就忍不住摇头:“糊涂!他以为书香门第的孩子象他那样不求上进么?人家是要走科举路的,怎会投军?大同的学堂更是不成事!倘若唐复还在,倒还能教出好学生来。唐复既然早就没了,玉庭还不如跟在我身边呢。” 牛氏哂道:“安哥只不过是不清楚冯家孩子的志气罢了,他原也是好意,说清楚就好了。你怪他做什么?我看他信里说的话,倒比先前明白得多了。” 秦含真也点头承认:“确实明白了些,也没再粘粘糊糊地念叨什么旧情,可怜何氏跟章姐儿了。好象也没说谦哥儿改记庶子的事有什么不好?”虽然秦安只说了谦哥儿改名与入谱的事,没提改嫡为庶,但这显然就是默认了。 秦柏淡淡笑了笑:“难得他有了些长进。卢嬷嬷离京时,我曾请她多在安哥面前说说规矩道理,若他行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也请卢嬷嬷提醒一番。卢嬷嬷是宫里出来的,又有品级在身,还是领了我们夫妻之命前去照看孙女的,安哥总要敬她三分,想必也愿意听她的劝。” 牛氏这才明白了,笑道:“嬷嬷劳苦功高了,将来她回了京城,我定要好好谢她才是!”闲事议论完,她又关心地问,“安哥后面还说了些什么?” 秦柏便继续读信了。 秦安把明年几个合适的吉日写出来让父母做参考,从中选择婚期。这些吉日都是他特地请了大同城里有名的阴阳先生择的,还夹杂着几处有点名气的寺庙里方丈或主持的意见,简直就是大杂烩。但这种事还真是要看他本人的意见,毕竟大同是边镇,不同于别的地方。军中三天两头地演习、集训,倘若撞上个不方便的日期,到时候还要改婚期,岂不是麻烦?如今秦安给出的日子,就是他得闲的时候。 秦柏早先也看过皇历,心里对明年的吉日有了底,如今再看看次子在信中提到的日子,很快就择出了一个日期:“五月中就挺好。我们开春后回京,等四月底再出发往大同去,时间还算宽松。那时候气候也正暖和,并不是十分热,正适合办婚礼开宴席。” 牛氏自然没有异议。 不过秦安在信的末尾,还提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大同城里知道他旧事的人也多,清楚儿女身世的人亦不少。即使他再娶了一位贤惠妻子,外人对他的闲话,恐怕也不是三年五载就能平息下去的。不知道这对于新娶的妻子来说,是否有不好的影响?他心里觉得,与其留在大同,还不如换一个全新的地方。他倒是很想回米脂去,回榆林去,那毕竟是他从小熟悉的环境,况且米脂还有他家的产业在呢。父母既然不能回去了,他也可以帮着照看。 秦柏才读完这几句话,就气得笑了:“胡说八道!” 牛氏也皱眉说:“这是疯了不成?大同离京城好歹只有几百里,咱们想他了,过去看他也不算麻烦。真要回了榆林关,来回都要两三个月的功夫!况且那边的人难道就不知道他的旧事?才说安哥有了长进,他就犯了糊涂。明年我们见了他,定要好好骂他一顿才是!” 秦含真小声问:“这话真的是二叔的意思吗?他前头半句不提,等到信末才提了这么一句,也太突兀了。” 秦柏淡淡地说:“这确实不象他会说的话。我看着倒象是想求家里帮着活动,让他换个地儿呢。只是他才升官不久,少说也要做满了两年才好离任,否则象什么样子?若是安哥的本意,他大可直说,如此拐弯抹角的,也不知又是哪个人在他耳边嚼舌头了!” 他收起了信,不再多说这件事,改而拆起了吴少英的信。 信一打开,秦柏才扫了两眼,脸色就变了:“怎会如此?!” 秦含真忙问:“怎么了怎么了?!” 秦柏面色古怪地看向妻子与孙女:“少英授了官……竟然是金陵府经历!” 第一百九十三章 担忧 府经历是正八品的官职,乃是知府属官,主管出纳文书事。 这种官职,通常举人、监生就能做了。金陵府是大府,原比别处要强些,可能会要求稍高,那也不过是同进士的级别。吴少英是正经二榜进士,论理授官时若是到地方上,不是知县就是推官,怎么也该是个七品,更何况他背后还有承恩侯府与永嘉侯府的关系,还有一位同门师兄在御前得用。即使吏部选官时,欺他来得迟了,又非世家官宦子弟,也没理由拿个八品的佐贰官来搪塞他。 秦柏相信,侄儿秦仲海在京中,断不会在他郑重托付的事情上不尽心,出了这等差错。即使吏部真的给吴少英定了个八品的官职,侄儿也会想办法换一个位子的,吴少英更不是会让自己受委屈的人。如今吴少英会在书信里明言自己得授金陵府经历,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他知道这件事,并且欣然接受了,并不觉得有半分委屈。 秦柏甚至怀疑,这很有可能是吴少英自己求来的结果,否则怎会这么巧,偏偏是在金陵? 可他不明白吴少英为什么要选这样一个官职?他是正经二榜进士出身,哪怕做个推官也好呀。金陵又不是他所熟悉的地方,何必要在此屈就?他如今自出仕就比同榜同年们起步低,今后的仕途也会受影响的,这可是关系到他一辈子的大事! 倘若说秦柏一家会在金陵久住,秦柏也许还会怀疑,学生只是为了就近照应他这个老师一家。但他明年开春就要回京了,吴少英却还要回乡祭了祖方才上任,到那时都是年下了,师生二人总共也只能相聚两三个月,有这个必要么?!秦柏实在难以接受吴少英的选择,心里不由得生起气来。 看到秦柏面色难看,牛氏忙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少英在信里说了什么?这个金陵府经历,有什么不好么?” 牛氏并不是很清楚这些官场上的事,但秦含真却是被科普过的。她在承恩侯府里上过几个月的学堂,沿运河南下金陵的路上,赵陌与秦简总是在船停靠在码头的时候,上岸去打听当地风土人情、地方官员的情况,她也顺耳听过不少,知道府经历是怎样的职位。老实说,她也有些吃惊,觉得自家表舅做个八品官有些委屈了。秦柏因此生气,她心里很能理解。 秦含真将这些事简单给牛氏解释了一遍,牛氏也有些吃惊,但她很快就说:“少英应该知道这些事吧?若真的不好,他一定会想办法换一个职位的。现在是他换不成,还是他觉得无所谓?他在信里是怎么说的?” 也对,吴少英在书信里一定有解释原因吧? 秦含真看向秦柏,见秦柏面露犹豫,心头的怒气似乎还未消,便索性伸手把信拿了过来,自己亲自来读。 吴少英确实在信里解释了。他似乎也猜到,秦柏一听说他的官职,就定会生气,所以也好声好气地说明了自己这么做的缘由。 他说他回京的日子有些晚了,许多好的官职已经有了主,甚至有许多人都已出发上任了。剩下的空缺里,倒也不是没有知县、推官一类的七品官职,甚至连品阶更高的知州都有,就是地点不算很好,多是些穷山恶水,又或是地方豪强难缠的地儿,但凡打听过情况的人,都不愿意去的。虽说秦柏也提过,穷县更容易出政绩,但他既然有别的选择,又何必去那些他丝毫不熟悉的地方呢? 金陵府经历这一职位,初看品阶是低了些,也不是能当家作主、手握实权的官职,哪怕金陵府乃是一处极富庶的地方,新科进士们也是不大乐意屈就的。倒是有几位同进士,以为这是一处肥缺,正眼巴巴往吏部打点,想要将这个位子拿到手呢。对他们来说,品级低些也不打紧,好歹是个富庶的大府。只要在任上老实做事,讨得上峰欢心,将来高升还不是易如反掌?在这等富庶的大府任官,升迁的机会也比别处多些呢。 不过,他们打的如意盘算,吏部的官员也心知肚明,一直吊着他们,迟迟不肯定下人选,也不知是不是盼着他们能多送些好处呢。 吴少英看中了这个职位,想法跟这些同进士倒不太一样。他是觉得金陵府本就是富庶的大府,但推官位置上早有人了,上元县令年后才上任,江宁县令还未任满,还做得很不错,这三个位置都空不出来,他若想到金陵府做官,就只能屈就八品的位子了,但他并不觉得自己就真的吃了亏。 且不说他在京城里有两家侯府做后台,在金陵府一地,他还有秦氏宗族做外援呢,又能通过恩师秦柏的关系,得到巡抚衙门、知府衙门与指挥佥事黄晋成三方的人脉助力,先在府经历位子上熟悉一下政务,过个几年再谋升官,并不是很困难的事。而一旦他在金陵府上做出成绩来,前程自然更胜于在那些偏远穷县里苦熬。 更何况,他在金陵府为官,也可以顺道照应一下独自在族中生活的谦哥儿。老师师母远在京城,就不必太过担心孙儿了。 抱着这样的念头,吴少英拿定了主意,把文书往吏部一递,秦仲海那边打了招呼,这金陵府经历的官职就顺利地下来了。如今东宫势头正旺,连带的承恩侯府也是水涨船高。秦仲海想要为叔父的进士门生谋个小小的八品经历之位,根本不会有人不长眼地多嘴。那些盯着这位子的同进士们没有吴少英的底气,就连争都没法争,只能自认晦气,花出去的银子却是拿不回来了,只能转而求吏部的人,给他们分派个好些的去处。 吴少英对如今的官职挺满意的,他得了吏部文书后,就很快告了假,与秦柏派回米脂的家人一道上路,离开京城前往西北了。离京前他写下了这封信,交给秦仲海帮忙发出。若是一切顺利,他很快就可以完成祭祖的任务,然后与秦家下人一道,护送关蓉娘的灵柩转道蜀中,改走长江顺流而下,在年下抵达金陵,正好能赶在衙门封笔前接任。趁着过年的时候有时间,他可以在金陵安顿下来,也顺便多陪陪老师师母。 秦含真读信读到这里,忍不住偷偷看了祖父秦柏一眼,发现他满脸都是无奈之色,也忍不住有些想笑。 她清了清嗓子,对秦柏说:“祖父,您就别生气了。看,表舅计划得多好呀,一样一样的,全都考虑周全了。您不必为他担心,他心里有数着呢。” 秦柏叹了口气:“他想得也太好了。我就不信,吏部剩下的缺里,真的就只有金陵府经历是最适合他的,没有别的官职可挑?!” 金陵虽是秦氏祖籍,但秦氏一族在此势力并不大。而在先前保护太子平安返京的行动中,本地官衙里,巡抚衙门与指挥使司都有人参与其中,独知府衙门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还误会赵陌才是正主儿。金陵知府是事情结束了几个月后,才从京城传来的种种流言中猜到了真相的。哪怕他脾气再好,也有些受不了被人欺瞒。 只不过,因为李延朝是他的门生,又是他推荐去代理上元知县一职的,李延朝出了事,他也难辞其咎,因此一直不敢发作,生怕上头会处罚自己。要知道,李延朝犯的极有可能是谋逆大罪!他这个引荐人说不定要被牵连的。还好东宫仁厚,金陵知府在处置蜀王府刺客的事情上也没有行差踏差,所以并没有怪罪到他头上。金陵知府总算保住了自己的位子,做事比先前也小心了。 只是,他心中对巡抚衙门、金陵卫指挥使司以及知情的永嘉侯秦柏等人,难免就会生出几分怨言来。他自问忠于朝廷,哪怕门生中出了个叛逆,那也是他被蒙蔽了,并非他本身对朝廷不够忠诚。其他人明知道东宫太子在金陵,怎能不向他说明真相?万一太子在金陵出事,他却因不知内情而未能及时解救,为此获罪,岂不是冤枉?!巡抚衙门一向与他不和,不肯说实话也就罢了;指挥使司原本只有黄晋成的人知情,如今连指挥使都自身难保了呢;只有一个永嘉侯,甚至还曾经与他交谈甚欢,收过他的年礼,怎的就没多说几句提醒他一声?! 金陵知府如今对秦柏怨念甚重。虽然他不敢冲着秦柏发火,也不敢公然迁怒秦氏族人,但如果吴少英这个永嘉侯门生到了他手下做属官……天知道他会如何为难吴少英呢? 秦柏记得吴少英在江宁时,他是曾经向学生顺嘴提过这些琐事的。吴少英明知自己可能会遇到刁难,怎么还非得自个儿送上门去? 秦柏将自己心中的担忧简单提了一提,牛氏不由得面露愁容:“那可怎么办呢?咱们在江宁的时候,还能帮少英撑撑腰。等我们走了,少英可就得一个人面对知府大人了。虽有黄大人在,但他们又不是一个衙门的,也不知能不能帮上忙。咱们族里正经连个官身都没有,虽有几个姻亲是在衙门里做事,但身份又够不上。” 秦含真倒不觉得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我觉得金陵知府不会那么蠢,公然为难表舅的。他的学生先前在代理上元县令的事情上犯下大错,没得好死,他虽然没受牵连,但做事也要小心些。不是说巡抚衙门跟他不和吗?他这时候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就是现成的把柄,说不定连官都要丢了。他犯不着为了一口气,就去为难表舅这么一个无辜的小人物。到时候要是有人问起他为什么要看表舅不顺眼,难道他能回答,是因为生祖父的气,迁怒表舅吗?总不能说是因为太子不肯告诉他自己在金陵,所以他觉得自己不受信任了吧?他那些怨言都是没法公然说出来的,也就是自个儿私下想想。表舅又不是没有靠山的人,自然有办法应付他。” 秦柏对此不置可否:“希望如此吧。” 第一百九十五章 请托 秦含真一家过了中秋后,按照天气情况,又看了皇历,预定了八月十九出行。日子定下来后,准备工作该做的也都做完了。沿路要用的车、船,跟着出门侍候的男女仆妇,还有路上打尖儿、过夜等地方的打点,也都一一派人出去办妥。行李自然不必说,都是收拾好了的。因着这一趟出行,很可能要到入冬后才回来,因此他们还带上了冬衣、手炉等等。 不过,在所有准备工作进行之余,他们还要解决一件事,那就是把谦哥儿托付给族人照看。 秦含真向祖父母提议,把这一次全家人出行,只留谦哥儿一人在秦庄的计划当成是演习,好让大家习惯一下将来合家回京后,谦哥儿独自在族中生活时的情形。若有什么安排不周到的地方,也能及时查漏补缺。秦柏与牛氏采纳了她的建议。不过由于属于他们这一房的新祖宅尚未建好,仅仅搭起了框架而已,因此他们暂时把谦哥儿送去了四房。 其实宗房也十分热心,表示可以帮着照看谦哥儿的,甚至觉得即使在秦柏等人回京后,他们也可以继续留谦哥儿在家里住。但秦柏考虑到宗房本来就事务繁忙,家里又有族长太太与小黄氏这两个病人——后者表面上已告病数月——没必要再给他们增添负担了,便选择了四房。 四房秦克文正主持族学,小儿子彰哥儿更与谦哥儿交好,兄弟俩好得跟一个人似的。让谦哥儿搬去他们家里住,小家伙不但没有抗拒心理,反而高兴得很呢。 搬家那一日,谦哥儿脸上的笑容挂了一天,就没消失过。牛氏还在伤感要与孙子分开一段日子了,谦哥儿却兴奋地拉着夏荷,提醒她别忘了把自己心爱的物件搬到四房去。比如祖父给他的那一套文房四宝,比如姐姐秦含真与赵哥哥亲手做了送他的那盏桂花兔子奔月走马灯,那都是他的心爱之物,他少见一天都不成的。他还与彰哥儿约好了,要跟对方一起玩那盏走马灯,绝不能食言。 牛氏忍不住私下对孙女儿吐嘈:“瞧你弟弟,小没良心的,我还在这里难过呢,他倒是一脸巴不得早日离了我的模样。” 秦含真忍不住笑道:“祖母,谦哥儿几时说过这样的话?他不是说了舍不得您吗?可再舍不得,也没必要时时刻刻挂在嘴边吧?况且这事儿早就定下了,要伤心早就伤心过了。现在他要搬新家,当然会觉得新鲜了。您还在这里,就算他搬去了四房,也还能回来看您的。等到您真的出发了,他再难过,也还来得及。” 牛氏嗔了她一眼,忍不住也叫身边的丫头去帮夏荷的忙了:“百合,你去搭把手吧,记得别漏下了谦哥儿冬天的衣裳。咱们家的行李大多在城里的宅子中,告诉夏荷,要是他们落下了什么东西,记得打发人回城里去拿。天气渐凉了,可别让谦哥儿冷得才好。” 百合抿嘴笑着应了,便过去帮起了夏荷的忙。 牛氏却还有些不放心,问秦含真:“只留夏荷一个丫头,人是不是太少了?其他粗使的婆子丫头也不知顶不顶用。要不我把百合百惠她们也留下来?” 秦含真哂道:“您已经习惯了她们的侍候,猛地叫她们改去服侍一个孩子,只怕无论是你还是她们,都难以适应吧?夏荷在谦哥儿身边好几年了,做事都做熟了,人也老实可靠,您有什么信不过的呢?况且,克文婶娘又是个再稳妥不过的人,谦哥儿若有事,她断不会袖手旁观的。” 牛氏叹道:“话虽如此,但我这心始终放不下。” 秦含真淡淡地笑道:“您早晚要放下的。这只是适应适应,我们离得也不远,真有什么事,无论是传递消息还是回转江宁都方便。真等到我们回京城的时候,谦哥儿就真的要一个人生活了。您难道还能把贴身侍候的丫头全都给了他不成?况且咱们族中子弟的日常生活水平,您也是知道的。若是单给谦哥儿一个人安排上几个丫头,整天围着他转,让他活得象个真正的侯府公子一样,您觉得其他族兄弟们会怎么看他呢?” 牛氏沉默不语。 秦含真叹了口气,劝她道:“祖母,您真的没必要太过担心。谦哥儿比您想象的要能干多了。咱们刚下江南那段日子,他一个人生活在清风馆里,也没见出过什么岔子。虽然有长房的长辈们帮着照看,但院子里可是只有他和丫头婆子们呢。如今的情况,比之当日又如何?好歹现在还有彰哥儿与他天天作伴,他又马上就要入学了,比起清风馆里的寂寞生活要强得多。我看他适应得挺好的,您不如多信任他一些吧?” 牛氏叹道:“我也知道自己只是在瞎操心。虽然总是舍不得孙子,但好象每次都把他一个人丢下。他一声抱怨都没有,反倒叫我觉得对不住他。”她挥挥手,便转身躺到罗汉床上去了,似乎还要难过一会儿。 秦含真见状抿嘴一笑,也不打扰她,径自出了房间,用眼神示意守在门口的百惠好生侍候牛氏,便离开了正屋。 她去了书房,赵陌还在那里练画,已经画了好几张了,见她过来,还挺开心的:“表妹来了?你来看看这几幅画,我已经照着去年的记忆,把几处街景画下来了。只是时间过得太久,不知道有没有错漏之处。这一回故地重游,我们正好再重新观察清楚些,把错处改一改,说不定还能把画画得更好一些。” 秦含真在他对面坐下:“我觉得咱们练了一年的画,进步挺明显的,人物、房屋、动物、植物、山水什么的,都学习了许多技法。这次你是故地重游,而我则是头一回将画上的内容与现实结合、对比,应该能得到不少心得。等这一趟江南游回来,我想要请祖父好好检验一下我的绘画水平,好按照正规的学画进程,调整自己的功课。” 她如今练画越多,对书画的兴趣就越大,觉得自己大可以在这方面多用些心思。祖父秦柏为人开明,并不拘着女孩儿读书学才艺,他本身又画技高明,还收藏了许多名人字画。有这么好的条件,她不好好学就太可惜了。 赵陌笑了笑,他对书画虽然也有兴趣,但并没有打算将它当成毕生的事业来做。闲散宗室喜好书画,似乎是个令人放心的选择。他不介意拿这些技艺当挡箭牌,作个日常打发时间的消遣,但心里说不上十分喜欢。只是秦含真高兴,他便也陪着一道学了。 他将手中的画笔放下,将画摊开放好了,便微笑着问秦含真:“舅奶奶是不是为了谦哥儿搬去四房一事难过?表妹这是才安慰过她?” 秦含真点头:“她老人家都难过好几天了,只是嘴硬罢了。我看她都快能媲美祥林嫂了,换作我是谦哥儿,也不乐意听她一再重复说同样的话。” 赵陌怔了怔:“祥林嫂?那是谁?” 秦含真干咳一声:“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好象是哪个仆妇吧?对了,赵表哥。”她火速转移话题,“我祖父近来心情也不是很好,你知道吧?他在为我吴表舅的事担心。” 赵陌已是听说了:“因为吴先生授了金陵府经历的官职?其实吴先生能在金陵为官,也不是坏事。金陵本是富庶的大府,有秦氏一族在此,吴先生便不算是孤立无援的,况且还有黄佥事在。虽说府经历的品阶太低了些,但凭着吴先生的本事,他迟早会升上去的。留在金陵这等熟悉的地方,总比去完全陌生的州县强。” 秦含真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别的不提,表舅来金陵府,至少生活上不会受罪吧?这就是一大好处了。我祖父就是担心,先前因为隐瞒太子殿下的行踪,利用过知府衙门,金陵知府好象埋怨上我祖父了,一改先前那巴结殷勤的态度,好象有些爱搭不理的。祖父生怕他会迁怒到吴表舅头上,为此还不惜特地送了礼,还跟巡抚大人与黄佥事打发招呼,请他们帮着照应表舅呢。” 赵陌感叹:“舅爷爷对学生真好。”又安慰秦含真,“不会有事的。那金陵知府也是个精乖人,怎会明知吴先生是舅爷爷的门生,还要公然为难?那不是明摆着得罪人么?他连京中官宦世家的马屁都要拍,在我面前更是客客气气的,又怎会得罪永嘉侯府?依我看,舅爷爷有些关心则乱了,其实事情没他想的那么糟。” 秦含真凑近了他,压低声音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祖父是担心,那金陵知府如今碍着我们家,不敢多说什么。等我们一走,他就要对表舅下黑手了,也不必公然为难,只需要在公事上做点手脚,折腾一下表舅,就够表舅受的了。我表舅的为人,不会因为受了点委屈就向老师告状的,那岂不是很吃亏?所以我想托表哥你帮一个忙……” 赵陌摒住了呼吸,鼻尖与耳根有些发红:“什么忙?表妹只管说,我一定会帮你的!” 秦含真笑着道:“也不是什么难事,就是不知能不能找人到那位知府面前做场戏,让他以为朝廷还在派人盯着他就好了。李延朝不是他的学生吗?还是托他的福,才做了代理上元县令的,不然哪儿有机会发现太子的行踪,勾结蜀王府行谋逆之举?虽说知府大人不知情,也没受到牵连,但他才老实了几个月,就再次蹦跶起来,真叫人看不惯。要是让他以为,朝廷其实并没有完全放过他,只是要等他放松警惕,看他会不会露马脚而已。” 赵陌立刻心领神会:“如此一来,他要忙着洗白自己,也就顾不上跟一个新上任的属官为难了。说不定还要为了显示自己心向皇上与东宫,对吴先生更客气几分呢。” 第一百九十六章 苍蝇 秦含真自打知道自家表舅的职业选择背后有可能蕴含着什么样的麻烦之后,就一直在盘算应对方法。 事情的关键其实就在金陵知府身上。金陵这个地方,其他官府衙门,与永嘉侯府都可以说是关系良好的,哪怕没什么交情,表面上也会维持友好,尽可能不得罪的那一种。可以说,只要金陵知府不犯小心眼儿,吴少英到这里来任官,除了品阶稍低这一个毛病外,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在金陵这等繁华富庶之地为官,自然要比去别的小县、穷县要舒服。 秦含真小姑娘家,没想过自家表舅要如何飞黄腾达,只盼着他做官以后,能够事事顺利,生活愉快,工作环境也称心如意,就足够了。 如此一来,只需要解决了金陵知府的小心眼,那就一切好说了。他的小心眼不过是因为东宫太子微服南下,又在巡抚衙门、黄晋成与永嘉侯府、承恩侯府众人保护下秘密返京一事而来。那时知府衙门被蒙在鼓里,谁也没跟金陵知府说实话,以至于他把李延朝的目标锁定在赵陌这位辽王世孙身上,态度上有些不够重视,采取的措施也不是很坚决,反而让李延朝和他所找来的蜀王刺客有了可乘之机。幸好秦柏、黄晋成与巡抚衙门早就盯上了这些人,及时把人拿下了,否则让他们往北逃窜,追上了尚未归京的太子一行,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不可挽救的后果来。 知府大人觉得自己被排挤了,而且他事先还往秦柏这里送过礼,问过好,自认为是打点过的,却没得到相应的回报,更受了李延朝这个学生的牵连,担惊受怕了好几个月,心中难免要生出怨气来。他从此对秦柏态度转淡,只是面上仍旧维持礼数罢了,心里早就不知骂过多少回了。 可他这个小心眼也没道理得很。秦含真觉得自家祖父以及黄晋成、巡抚衙门等几方势力不肯跟他说实话,真是再正常不过了。他是金陵地方父母官没错,可他又不是皇帝所信任的重臣,更是李延朝的老师,把李延朝捧到了上元县代县令的位子上。李延朝在追踪太子行踪的时候,可没少借他这个老师的威风,谁知道他跟李延朝是不是一伙的?谁知道他跟蜀王府是不是有关系?事关太子安危,又要抓蜀王府的刺客,大家谨慎些不是正常的吗?当今圣上与太子宽宏大量,没有因为李延朝就迁怒金陵知府,他还有什么不足的?真以为太子秘密南下,需得满世界嚷嚷才叫信任他? 事后能逃过一劫,就是知府大人的运气了,也是朝廷仁慈。同时,这也是因为秦柏、黄晋成以及巡抚衙门都亲身经历过整件事的过程,知道他是真的不知情,否则他哪有这么容易过关?他不说感谢这三方对他的包容爱护,反倒犯起了小心眼,还跟巡抚衙门继续斗起来,这脑子是不是有点问题?他也就仗着巡抚大人念及同窗之情,从来没跟他真正计较过,才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上峰。换了是稍微气性大点儿的人,他早就丢了乌纱帽了。身为李延朝的老师与推荐人,受点池鱼之灾,任谁也说不出错来。 秦含真分析过金陵知府的心理后,决定要吓唬他一下,免得他成天自以为是,阴阳怪气。他应该明白,自己有今天,已经是运气极好的结果了。差一点就丢官去职,竟然还不懂得收敛,他这把年纪才做到知府位子上,还总是升不上去,只能眼睁睁看着昔日同窗成为二品高官,果然不是没有原因的。 秦含真把自己这些天以来想好的计划以及种种细节都与赵陌做了沟通,赵陌还帮着完善了不少不足之处,十分纵容与配合。这种方法,虽然容易又轻巧,但由于不太光明正大,所以秦含真从来没想过要去跟祖父秦柏提,怕他一口驳回来,就再也没有多说的余地了。相反,赵陌有钱有人有身份,虽是依附永嘉侯府而居,却是一方独立的势力,只要他答应帮忙,完全可以不惊动秦柏,就完成整个计划。秦含真非常高兴,再次认定赵陌真的是位可靠的好朋友。 可靠的好朋友赵陌很快就动身前往金陵城寻找盟友了。这种事,当然要寻大人出面。本来巡抚衙门那边最好不过,他们长年被金陵知府针对,早就烦了,想必也乐于给他一点小小的惊吓,只是考虑到两边衙门彼此间都十分熟悉,万一派出去吓唬人的人手被知府认出来了,让他误以为这一切只是巡抚衙门的报复,就起不到该有的效果了。所以赵陌要找的盟友是黄晋成。 黄晋成过去因为辽王世子赵硕,对赵陌颇有偏见。但赵陌在太子平安返京一事上,是立过大功劳的。太子对他颇为信任疼爱,回京之后,虽然因为保密的缘故,不曾对他的功劳大加声张,但皇帝与太子给他的种种赏赐,早已秘密送到了新的永嘉侯府里,而不是送去赵硕宅中——太子如今对赵陌在家的处境心知肚明,自然不会让他该得的好处被旁人占了去。如今,就等赵陌回京,便可领受这些赏赐了,旨意却是早已经由黄晋成发到了赵陌手上。有了这么一层渊源,黄晋成对赵陌自然是早已改观,待他亲如子侄,半点儿也不见他对其他宗室中人的忌惮。 黄晋成听了赵陌的请求,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他其实与江苏巡抚也因为太子返京一事,结下了深厚的情谊,知道对方近日正烦恼着金陵知府的小动作,却又不好真的报复回去,早有意要帮对方一把。赵陌提出的小计划挺好的,不过是派出几个人,演一场戏,吓唬吓唬金陵知府,让对方以为朝廷还在防着他呢,省得他成天想些有的没的。他若能老实消停些,金陵官场也能平静许多。大家都在这里做官,谁还乐意看到巡抚、知府两边衙门成天斗个不停,叫大家为站队而烦恼?更何况,黄晋成马上就要有大动作了,不希望地方官府上出什么岔子,让指挥使有机可乘。 赵陌的事情办得顺利,心情也愉快。他关心地问起了京中太子的身体情况,病情是否有反复? 黄晋成笑道:“无事无事。殿下一切都好,他身边还有汤太医、沈太医在呢,平日里起居也小心,不会轻易生病的。宫里派来向叶大夫求教的内侍也学得挺好的,若是没有意外,明年这个时候,应可以回京去了。到时候两位太医身边又添了帮手,自然更没有什么可忧虑的了。我只是可惜,叶大夫不肯上京做太医,否则大家就可以更放心些。” 赵陌笑了笑:“若叶大夫真的成了太医,还能不能象如今这样,随自己的心意开方抓药,可就难说得很了。京中太医们也不是个个都无能,只是为贵人诊病,忌讳颇多,再好的医术,也要束手束脚的,生怕一个不慎便丢了小命。当初太子殿下能得叶大夫妙手回春,多少也有殿下微服而来,叶大夫不知道他身份,无所忌讳的原因吧?” 黄晋成打了个哈哈,没有明着回答。但他心里也颇为认同,可不正是这个理儿吗?他家也是皇亲,家人何尝没请过太医来看病?可太医们总讲究稳当,开方只求有功无过,半点重药都不敢下的,有时候还真不如请外头的名医来呢。他妹妹来了金陵,因为不肯出门,也没能请得叶大夫来看诊,但请了另一位有名气的大夫,吃的药效果也不错。要知道她在京城里看过两个月的太医,还不如这个有效呢。 赵陌与黄晋成又说了些闲话,看天色不早,就要告辞了。他要跟着秦柏再游一次苏杭松湖,城里宅子也需要料理一番,该带什么人,留什么人,他不在家这段日子,底下人又要如何经营茶叶生意,等等,都需要嘱咐一番。今天他就是借着这个理由,向舅爷爷秦柏告假的,晚上还要在城里过一宿,明儿清晨再回秦庄去。 黄晋成亲自送他出院子。还没到院门口,就有个亲兵急匆匆赶来,在黄晋成耳边低语几句,也不知是在报告些什么。黄晋成脸色一沉,冷笑道:“把人给我撵回去!顺道替我向指挥使大人说一声,请他管好自个儿的儿子。若是再走错了门儿,可别怪我不客气!” 亲兵低头一礼,迅速领命而去了。 赵陌挑了挑眉,想起近日在秦柏家里听到的风声,试探地问:“是指挥使大人的儿子?我听说那是个浑人,在金陵无人敢惹的。他怎么惹上黄大人了?” 黄晋成冷笑:“不过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罢了。只因有只没长眼的苍蝇成天在外头飞来飞去,扰人清静,就把这些不该惹的东西也给惹来了。反正他们也蹦跶不了多久了,不必理会他们!” 赵陌心中若有所思,猜想黄晋成忽然提出让妻子妹妹随秦柏一家出游,估计也有躲避这些苍蝇、癞蛤|蟆的缘故吧? 出门的时候,赵陌还能隐约听见另一边围墙下传来人声喧哗,也不知是不是黄家亲兵赶苍蝇造成的。这指挥使司官衙后衙虽然隔开了一个个两三进的院子,但都是指挥使司辖下官员的宅邸,相隔甚近,一点小事就很容易传开。赵陌就远远看到不少人家的下人站在自家门口处低声议论,指指点点。黄晋成见了,大约也有些心烦,叫过一个亲兵,命他将赵陌送到淮清桥的宅子去,自己告了罪,返回家中安慰妹妹去了。 那亲兵与赵陌也相识挺久了,还能聊上几句。赵陌问他:“那指挥使家的公子总是这样在黄大人家门口吵闹?指挥使大人就不管么?” 亲兵撇了撇嘴:“自然是管的。这浑人别看吵闹,其实不敢乱来,就是浑了些,叫人心烦。外头还有只更不要脸的苍蝇呢,那才是真正让人恶心的东西!我们大人也就是公务繁忙,还没腾出手来对付他们,否则,定要给他们一个好看!” 赵陌挑了挑眉:“外头的苍蝇?是谁?” 亲兵没有回答。 第一百九十七章 纠缠 亲兵虽然没有回答赵陌的问题,但这并不意味沣赵陌就没法知道答案了。 指挥使之子既然是黄晋成与亲兵口中的“癞蛤|蟆”与“浑人”,还有一只“外头”来的苍蝇更令人烦心,前者是住在指挥使司后衙里的,所谓的“外头”自然就是后衙以外的地方了。赵陌出得后衙大门,上车前扫视一眼指挥使司官衙后街上那些热闹的店铺、行人与住家,叫过心腹小厮阿寿,命其到周围去打听,近来到底有什么人在骚扰黄家。 赵陌在黄晋成亲兵的护送下,回到了淮清桥的宅子。他才把自己离开金陵后的事务以及人员作了安排,阿寿那边就带着消息回来了。 近日确实有陌生男子在指挥使司后衙附近徘徊,一再求见黄家人,奇怪的是,他想求见的不是黄晋成或者黄夫人,而是黄晋成的妹妹黄姑娘。作为外男,提出这等要求,本来就够不合礼数的了。黄家人拒绝了,他竟然就在大门口处哭起来,还向前来围观的人诉说着他的身世与委屈。 原来他不是别人,正是黄姑娘那位背信弃义的前任未婚夫张公子。他不说自己违背婚约另娶,只道自己与黄姑娘青梅竹马,情意深厚,是被家人逼得没办法了,才不情不愿地退了婚的。但他一退婚就后悔了,一直不肯死心,拼命说服父母重续婚约,可惜一直没能成功。父母还强行将他困在家中,逼他做了许多他不愿意做的事。直到上个月,他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劝得他父母松口了,不再阻拦他与黄姑娘在一起。因此他立刻赶到江南来,求见未婚妻,盼着能得到她的原谅,再续前缘。 赵陌听得眼睛都瞪大了:“黄家姑娘前头的这位未婚夫,不是听说已经娶妻了么?娶的就是王家的嫡长孙女吧?他这又是想做什么?!” 阿寿听到别人议论时,也为此惊叹来着,答道:“张公子在后街那里哭哭啼啼的,还真有不少人被他哭得心软,觉得他情深意厚,反嫌黄家气性太大呢,亲自去黄夫人面前说情,劝她以小姑子的终身为重,说什么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黄夫人气得差点儿厥过去,派了身边的婆子去后街骂那张公子,说他当初明说自己是与别家姑娘一见钟情,情投意合,方才退的婚,如今他都已经娶妻了,不好好过日子,跑来做什么戏?后街那里的人方才知道他原来已是有妇之夫,便觉得是他做得不对了。” 再有情,再有义,已经娶了妻的人,就不该再来招惹前头的未婚妻了。人家好好的姑娘,哪里招惹他了?要被他这般纠缠?退一万步说,若他当真是个有情人,无法割舍青梅竹马的情谊,那当初就别另娶他人呀?或者娶了之后,也要先和离了,再来说与黄家姑娘再续前缘的话吧?否则他将黄家姑娘当成什么人了?人家也是官宦人家的千金,皇亲国戚家的女孩儿,岂容得他如此轻慢? 阿寿对赵陌道:“寻常人被人当场揭破了真面目,怎么也该羞愧退走了吧?没想到这位张公子的面皮不比寻常人,他竟然没有半分慌张,反而继续掩面哭道,他是被父母所迫,才不得已娶了别家的女儿,但心里依然只认黄姑娘才是他的原配妻子,还说请黄姑娘相信他,早晚有一天,他会说服父母,与妻子和离,名正言顺娶黄姑娘进门的。他之所以赶来求见黄姑娘,是因为听说黄大人要在金陵为黄姑娘说亲,生怕从此便与她断绝了缘份,故而赶来向她表明自己的真心,请黄姑娘等他。” 阿寿叹了口气:“公子,这么厚脸皮的男人,小的还真是头一回见!今儿可惜没能遇上,否则小的真想看看他长的什么模样,脸上的面皮是不是真比别人厚几倍?还有,就因为他如此不要脸,外头便有传闻说黄家姑娘是绝色,才会令他如此痴心,娶了名门闺秀也依旧念念不忘。指挥使家的公子就是因为这等传闻,才会三天两头想找办法偷进黄大人的家,偷看黄姑娘的。” 赵陌惊讶得很,面上还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几分鄙夷之色。但很快,他就察觉到了不对劲:“这姓张的如此张狂,在金陵卫指挥使司官衙后街这么干,分明就是不怕别人知道,还巴不得多些人听见他的话。他这么做,他妻子就真的容忍了?不是说他俩是一见钟情,方才不惜毁约退婚,也要成亲么?他如今把妻子视若无物,王家就由得他胡闹了?我可不相信,王家是这等宽宏大量的人!” 京城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王家如此忍气吞声,坐视今年才新出炉的孙女婿公然打王家的脸? 赵陌抿了抿唇,叫来了几名心腹家人,如此这般吩咐一番。几名家人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接下来要运送茶叶往大同去的人,兴许就要顺便转道京城,打听打听最新消息了。赵陌在京城还有产业,产业里也留了人手。想必他离京期间,这些人手也会不间断地留意赵硕以及王家的情形。也许他们会给他带来答案。 第二天,赵陌便返回了秦庄。他向秦柏禀明自己对自家下人的安排,秦柏只听了两句便摆摆手:“你心里有数就好,这些家务事,你可自行安排,不必来告诉我。”赵陌向他行了一礼,便告退出来,面色一松,立时转身去寻秦含真了。 他把自己从黄晋成家中听到的八卦传闻告诉了秦含真。秦含真吃了一惊:“是黄家姑娘前头那个未婚夫?他居然会做出这种事来?这不是明摆着害人吗?他自己还有妻子呢,就来纠缠人家清清白白的大姑娘。到头来他顶多就是被人议论几句,说说闲话,回到京城,仍旧有娇妻美眷等着他,黄姑娘的名声却要彻底毁了!这到底是多大的仇?用得着人家跑到千里之外避开了,他还不肯放过吗?!” 最要紧的是,张公子跑到指挥使司官衙后街上宣扬自己对黄姑娘的“深情”,闹得人尽皆知了。可黄姑娘到江南来,一方面是为了散心,另一方面,也是黄家人有意让她在京外择偶。以黄晋成的官职,他最有可能为妹妹说的亲事,就是指挥使司内部的同僚子侄。被张公子这么一闹,谁家还会对黄姑娘有意?而那一片人多嘴杂,用不了多久,消息就会在金陵官绅圈子里传开了,黄姑娘的姻缘只怕会越发艰难。 赵陌的心情也有些沉重:“那姓张的如此行事,即使黄家揭破了他是有妇之夫,先前又有背信弃义之举,他曾与黄姑娘订亲,又主动退了亲的事,终究还是在金陵传开了。虽然很多人都可能明白,过错并不在黄姑娘身上,但世人总爱苛求,黄姑娘被退过婚,名声定要受影响的。” 秦含真忍不住骂了张公子两句,才对赵陌说:“他到底想干什么呀?不是说亲事订了许多年了,是两家长辈在世时决定的吗?黄姑娘当初听说张公子病得快要死了,都不肯退婚,反而说愿意与他同甘共苦,可见对未婚夫还是有感情的。张公子应该清楚自己的做法对黄姑娘会造成多大的伤害吧?为什么他还要这么做?就算移情别恋了,为了自己的名声好听一些,推说是黄姑娘八字不好,那也只是自私自利一点。可他如今特地跑到江南来坏黄姑娘的名声,已经不能算是正常人能做得出来的事了吧?这又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他总不可能真的把王家的嫡长孙女给休了,然后回头娶黄姑娘吧?” 这种做法要是见效,他想必早就这么干了。但王家也不是包子,不可能由得他抛弃自家孙女儿。如今京城里明显是东宫一脉声势大涨,曾经支持宗室子弟入继皇家的官员们都要低调收敛,免得被秋后算账。王家算是后者当中的中坚份子,而张家则是墙头草,很不走运地在太子恢复之前才站错了队。照理说,他们都应该老实些,别去招惹东宫太子的外家黄氏一族才对。怎的张家公子如今就敢胆大包天,追到江南来败坏黄家女儿的名声呢? 难不成他真以为,只需要死缠烂打,自己一个有妇之夫,就有望能重获黄家姑娘的芳心,再次娶得美人归吗? 秦含真很快就有了猜测:“京城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使得张公子连脸面都不要了,对黄姑娘死缠烂打着不放。就是不知道,他这么做到底是要故意害人,还是真的妄想挽回婚约。如果是前者,那只能说他太蠢了。东宫稳固,他们这帮人要害太子的外家表姐妹,又能对东宫有什么影响?只会给自己拉仇恨。太子殿下将来真要报复他,有得他好受的!如果是后者,那他还是太蠢了。用这种办法,黄家不把他当仇人就算不错了,怎么可能还会乐意招他做女婿?” 赵陌道:“这世上总是蠢人多,聪明人少。张公子若真是个聪明人,就不会糊里糊涂地退婚另娶了,更不会在另娶之后,又妄想挽回原来的未婚妻。黄家人从前并未反对这门婚事,可见他原来不象是个无礼之人。他如今行事忘了规矩,大概是发生了什么事,逼得他没了分寸?我已命人回京打听去了。等到我们游玩回来,想必就能知道答案。” 秦含真叹了口气:“打听消息倒罢了,我只是可怜黄姑娘,接二连三地遇到这种糟心事。她原本也是个好女孩,未婚夫病得快死了都没嫌弃过,却落得如此下场。如果真的因为张公子,连累她婚事艰难,那老天爷就太不公平了。” 她心中暗暗拿定了主意。等她见到黄姑娘的时候,一定要想个法子,开解开解对方才好。 谁年轻的时候没遇到过个把渣男呢?但年轻女孩儿不该因为渣男,就真的放弃了自己的人生。所谓天道好轮回,那姓张的墙头草将来会有什么下场,还难说得很呢。早早摆脱了他,不受他的连累,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第一百九十八章 出发 八月十九当日,秦含真一家在江宁码头登船出行。她也在码头附近的茶楼里,第一次见到了黄家姑嫂。 黄晋成夫人二十四五岁光景,与丈夫差不多是同龄,个子不高,长相却很俏丽,一双丹凤眼十分有神,说话也爽利。不过当她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时,目光便会变得十分柔和,俨然是一位慈母。 黄家姑娘与她嫂子相比,是另一种风格的长相。她身长玉立,足足比嫂子高出大半个头,着一身豆青色的素绸夹褙子,系着淡黄色的绣花马面裙,越发显得身段苗条。她长着鹅蛋脸,兴许是因为病了两个月的关系,下巴稍显得有些尖,面色也透着黄,只是涂了淡淡的一层脂粉,不大显眼罢了。虽说面色不大好,但她生得长眉入鬓,明眸善睐,肤如凝脂,抬头一眼望过来时,顾盼神飞,只觉得整个玉美人都活过来了一般,叫人看得移不开眼。 不过美人的性格似乎有些害羞,一直微微低着头,温柔沉默,旁人问她一句话,她就应一句。除此之外,就不大喜欢开口了。 牛氏一见黄姑娘,就觉得喜欢,连声对黄晋成夫人道:“你们家姑娘生得真好啊!我常听他们说哪里有什么绝色美人,叫人一看就要神魂颠倒的。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人,根本想象不出来美人是什么样的。如今可算是开了眼!黄姑娘这样的,就是美人了吧?”哪怕是病后还未恢复气色,也依旧漂亮。 黄姑娘脸上微微一红,把头垂得更低了,抿着唇,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秦含真好奇地坐在旁边看着她,她大概也察觉到了,歪头看了过来,微微一笑,又重新垂下头去。 她笑的时候,双眼眼神里透着澄净。秦含真心想这姑娘定是个善良正派的人,心里越发为她不值。这样的美人,这样的性情,这样的家世背景,还不离不弃的,姓张的渣男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劲了,非要与她退婚?即使传闻中王家嫡长孙女也是个美人,可王家那是什么人家?前头连着招了两个身份显赫、前途光明的宗室女婿,都是家宅不宁的结果。张公子以为自己是谁?居然也敢跟他们家结亲?! 黄晋成夫人还跟牛氏谦虚呢:“您谬赞了,我们家妹妹也就是生得比一般人略平头正脸些罢了,可不敢自称是美人。那等绝色,岂是我们家的女孩儿能比的?”话虽谦虚,但看她的神情,还是挺骄傲自豪的,分明也十分赞同牛氏的看法呢。 众人见过礼,说笑几句,黄晋成夫人又命一对儿女来向牛氏磕头请安。她这一回是专门带小姑子出门散心的,想着一路上只怕少不了坐船的时候,为了安全着想,还是不要带上七岁的儿子和四岁的女儿比较好。因此黄家的小兄妹俩只是到码头上来送别母亲与姑姑,待船离了岸,他们就要随着父亲回城里去了。大约是因为要与母亲分别一段相当长的时日的缘故,两个孩子很快就开始眼泪汪汪。黄晋成夫人一手搂着一个,也是十分不舍,看得牛氏眼圈也红了,想起了前不久才在秦庄告别过的孙子。还没正式出游呢,就开始挂念他了。 秦含真连忙在旁安抚了祖母几句,插科打诨地把她给哄得重新笑出来,才算是松了口气。这时候天色也不早了,船老大过来请示下,秦柏与黄晋成、秦克用、秦克文等人再一次辞别,便下令登船出发了。 黄家另雇了有船,专门让黄家姑嫂住的,亦派了许多男女仆妇侍候,并不需要秦家担心。不过今儿初出发,秦柏与牛氏还是将黄家姑嫂请到自家大船上来,一边喝茶看江景,一边聊天,好混熟一些,接下来的日子里也好相处。 有女眷在,秦柏也不好在舱中久坐,略寒暄几句,便带着赵陌到前头楼舱里看江景去了。他们此行先是要沿着长江前往镇江运河口,再转入京杭大运河,一路顺着常州、无锡、苏州南下,再由苏州转陆路,坐车往松江去,据说那里有秦柏之母叶氏夫人娘家的一位亲眷定居,秦柏打算过去拜访一下。等离了松江,他们计划再度转回运河上来,经嘉兴府前往杭州,再北上湖州,转道溧阳,返回金陵。这是赵陌曾经走过的线路,他对情况比较熟悉,秦柏便叫了他去细问。 舱房里只剩下女眷,大家混熟了,说起话来也少了些拘谨。 黄晋成夫人虽然此前没见过牛氏与秦含真,却也从丈夫处听说过两家交往的情形,知道两家不但是亲戚,更曾经有过共事的情谊,言行间更亲近了几分。 秦含真听她与牛氏说着两家的渊源,还真发现双方的亲戚关系颇为复杂。 除了秦柏的兄姐秦松与秦皇后二人的生母乃是黄氏太夫人,而黄晋成兄妹的亲祖父是黄氏太夫人的亲弟以外,他们的母亲还有一个妹妹嫁进了姚家,而秦家长房如今的长媳姚氏,正是姚家女。黄晋成原有两个妹妹,黄姑娘是小妹,另外还有一个大妹妹,则是嫁进了闵家为媳。长房次媳闵氏,正是这位黄大姑奶奶的嫡亲小姑。 如此算来,秦黄两家,连着他们的姻亲姚闵两家,还真是连络有亲。怎的京城这些大户人家,就喜欢互相联姻呢?王家也跟姚家是姻亲,姚家还有女儿嫁去闵家的。不管各家政治立场如何,说起来都是亲戚呢。只是这些家族间的联姻,本意应该是为了利益,为自家寻找盟友,增强自家实力。可姻亲之间有时候为了利益,也常常不顾彼此的情份,比如王家为了算计赵陌,就没把姚氏放在眼里,对姚氏的亲生儿子秦简说利用就利用了,根本不顾及他的名声与前程。联姻跟没联姻又有什么不一样?这真是怎生的一笔乱账?! 黄晋成夫人不知道秦含真在那里想些有的没的,只是为两家的关系亲密而高兴。她并没觉得自家是秦家原配黄氏太夫人的娘家亲眷,而秦柏是秦家继室叶氏太夫人亲子,有什么好尴尬的。秦柏虽是继室之子,名义上也要唤黄氏太夫人一声母亲的,又与秦皇后关系融洽,与自家人又有什么两样? 当着自家人的面,她说话也就少了忌惮,实话告诉牛氏,小姑子近日遇到的麻烦:“真真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从前我们看他还好,只以为他是年轻有才,因此性情跳脱些,行事张扬一点,也无伤大雅,等他再长几岁,娶妻生子了,自然就会稳重下来。谁能想到他本性竟是如此卑劣?!可恨他往日太会装乖,叫长辈们都以为他是个好的,就给他与我们芳姐儿定下的婚事,差一点儿误了芳姐儿终身!” 黄姑娘闺名清芳,如今亲戚女眷间说话也不必避讳了,黄晋成夫人便直接唤她芳姐儿。 牛氏先前只隐约听丈夫秦柏说过黄清芳的婚变始末,却不知道张家公子成了婚,还追到金陵来纠缠不休,真是大吃一惊:“不会吧?他再不要脸,也是正经官宦人家出身的子弟,还是读书人,怎会连廉耻都不顾了?!” “可不是么?”黄晋成夫人气愤地道,“怪不得常听人说,负心多是读书人。这读书人卑鄙起来,还真是叫人开了眼!他若要脸,当初就不会装病退婚,背约另娶了,更不会在外头胡说八道我们芳姐儿八字不好!耽误了人家姑娘的亲事,姑娘都怕了他,要躲到千里外的,他还要追上来,身为有妇之夫,还敢当众嚷嚷什么让我们芳姐儿等他的话。他怎么不先把妻子休了再说?!把我们芳姐儿当成什么人了?!” 她狠狠地骂了张公子几句,方才苦着脸对牛氏道:“只因为有这么个混账东西,每天在后衙外头嚷嚷,连累得芳姐儿叫人议论,后衙里还有指挥使的公子听信那混账的话,常过来帮着说合,我们家真是烦得不行了,见芳姐儿的病也好了许多,便决定要带她出门散心。好不好的,先躲过那只苍蝇。万一等我们回来了,他还不肯走,说不定还要再另寻住处,省得叫他再缠上来呢。” 牛氏道:“这真是岂有此理。明明你们占了理,是那姓张的不要脸,居然还能叫他逼得你们有家不能回么?这还有没有王法了?!你们家也不是小门小户,只管吩咐官兵们将他赶走,看他还能如何?” 黄晋成夫人叹了口气:“他身上有功名,哪里是这般好赶的?我们也曾想要赶人,可是不知他想的什么法子,攀上了指挥使大人的公子,每日借着人家的名义出入后衙,我们才把人赶出去,人家就能把人迎回来。真真是烦死人了!”她冷哼一声,目光微闪,却是想到丈夫正准备对付指挥使。等到她们回来时,后衙里的癞蛤|蟆没了,倒要看看那姓张的还能有什么法子闹! 秦含真早从赵陌处听说了这些事,看向黄清芳的目光真是满含同情。不过黄清芳本人十分淡定,一直低头坐着,偶尔才说两句,俨然是位温柔沉默的端庄闺秀。 忽地江上传来一阵琴声,幽幽地越来越响,似乎正在向他们的船靠近。秦含真正好奇这是谁在弹琴,却见得黄清芳脸色一变,转头向窗边望去,双目中透出一道寒光。 她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落水 黄清芳听到琴声就立时变色,秦含真一直看着她,见状便知道定有缘故。虽说黄清芳眼中那一瞬间闪过厉色令她有些意外,但也同时猜到了什么。 秦含真起身走到窗边往外看,便瞧见离他们所坐的大船大约二十多米远的江面上,不知几时多了一只小船,一个戴着斗笠的船夫立在船后摇橹,船头处却盘腿坐着一个白衣书生,宽大的衣袖迎风而展,双手却在弹奏着膝上所放的一把古琴。她方才听到的琴声,便是由这个青年书生所弹奏出来的,听起来还挺好听。不过秦含真曾听曾先生弹奏过相同的曲子,总觉得这青年书生弹得好象有哪里不对劲…… 书生身后还跟着一个书僮打扮的少年,主仆二人身上穿的都是绸衣,显然并非一般人家出来的。只是他们坐着上船追过来,冲着秦家的船弹琴,到底是在做什么?黄清芳听到琴声就立刻变了脸色,莫非是她认识的人?可黄晋成夫人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 秦含真正纳闷呢,黄清芳身边的一个穿红的丫头便也来到窗旁,就站在她身边往外看了看,沉着脸回头禀道:“奶奶,姑娘,那姓张的又来了!” 黄晋成夫人这才变了脸色:“什么?那混账东西又来了?这是他在弹琴?” 牛氏忙问:“怎么?是芳姐儿前头那个不象话的未婚夫?咱们都离岸了,他还追上来了?” 黄晋成夫人走到窗边往外看了看,跺脚道:“确实是他!真是阴魂不散。方才在码头上时,我听底下人回报,说好象看见他了,心里就提防上了,劝我们爷早早吩咐下去,让船老大向侯爷进言,早日开船离岸,也就不怕这混账追上来了。没想到他竟然还能寻到一艘小船,弹什么琴呢?他以为这样就能哄住我们芳姐儿了?真是太小看人了!” 秦含真便回到桌边,把自己看到的情况告诉牛氏,道:“他们主仆大概是雇了只小舢板,跟咱们的大船没法比,大不了叫船工加快速度,把他甩掉就得了。” 牛氏点头,便命人去通知周祥年,这时候守在窗边的那个红衣丫头叫了起来:“奶奶,姑娘,那人往我们船这边来了!” 秦含真“咦”了一声,便又跑到窗边去看是怎么回事。他们坐的可是大船呢,正在行走中,谁家小舢板不要命了,居然敢一声招呼不打就靠过来?难不成是没看见船头前方挂起的永嘉侯府旗号? 那位张公子胆子还真大得很,不但命船家驾驶着小舢板靠近秦家的大船,还停下了弹琴的动作,扬声对着大船的方向叫嚷:“芳妹!你见我一见吧!见我一见!我知道从前对不起你!你我本是祖辈定下的姻缘,只因我家人一时糊涂,生出了背约之心,以致你我天各一方,无法成婚,我心中实在难过!从前都是我错了,我不该听从父母之命,违背了祖父定下的婚约,如今悔之晚矣!你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弥补你!你我乃是天定的姻缘,无人能插足。只要你点头,我立刻就回家写休书!我愿意向你发誓,只要能娶你为妻,我此生绝无二色,一心一意待你,你要信我!” 他喊得这么大声,不但周围这几艘秦家船只上的人听见了,连周围离得不远的其他船也都听得分明。黄晋成夫人气得脸色发青,双手都在颤抖。黄清芳紧紧抿着唇,面色有些发白,双眼里的怨恨几乎要满溢出来。 牛氏骂道:“作孽哟!这个人到底想做什么?要害人也不该这么害法。芳姐儿好好的一个姑娘家,什么时候得罪他了?他要这般将人赶尽杀绝!” 黄清芳冷笑一声:“他不是要赶尽杀绝,只是想逼着我最终无路可走,惟有嫁给他罢了。” 秦含真吃了一惊:“他这是想要黄姑姑你嫁给他?可他是有妇之夫呀?!” 黄清芳冷声道:“他方才不是说了么?只要我点头,他立刻就回家写休书了。” 秦含真不以为然:“这话的意思就是你不点头,他就不休妻了?这哪里是什么诚意呀,分明就是骑驴找马嘛。反正他怎么都不会吃亏,就是不知道他老婆到底知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以王家的门风,居然能容忍他在外头这样乱来,真是叫人不敢相信。” 黄清芳抿了抿唇,看了身边另一个穿粉的丫头一眼,便起身走到舱房一角。那粉衣丫头很有眼色地跟了上去,黄清芳对她如此这般低声吩咐一通,她会意地点点头,便出舱房去了。 秦含真见状,正疑惑她们这是要做什么,就听得前舱那边,秦柏与赵陌都走了出来,站在甲板上往小舢板的方向看,神色都有些不豫。赵陌是知道张公子纠缠黄清芳一事的,想必也跟秦柏说了。以秦柏的性情为人,自然是看不惯张公子行事的。 秦含真走过去道:“祖父,还是想个办法把那个张公子给打发了吧。不然再让他这么嚷嚷下去,黄家姑姑的名声就真的被连累了。” 赵陌道:“叫人拿船桨将他坐的船撑开,不叫他挨近来。实在不成,派几个人上船去,将他的嘴给堵了,捆起来押回岸上去,省得他再生事。” 秦含真小声告诉他:“怕是有些麻烦,这人是官家子弟,身上还有功名。” 赵陌笑了笑,也小声对她说:“这里又不是京城,谁知道他是谁?有没有功名?” 可他自个儿有嘴,还有下人,总会说的呀? 秦含真眨了眨眼,很快就明白了赵陌言下之意,会意地笑了。 秦柏无奈地看了两个孩子一眼,吩咐周祥年:“让后面的船把那小船挡住,别叫他再靠近。再祭出咱们侯府的名号来,将人吓走就是了。” 周祥年领命而去,就站在船边冲那小舢板吆喝。张公子听了,还真是被唬了一跳。他只打听得黄家姑娘会在今日离开江宁,坐船前往江南各地游玩,却不知道他们同行的人是谁家。既然是永嘉侯府,那可是国舅爷,圣眷正隆,传闻中还帮助太子殿下平安从江南返京,自是非一般人家可比的。他再想把黄清芳哄回去,也需得小心别得罪了贵人。 他犹豫了一下,便扬声改向秦柏的方向说话了:“学生见过永嘉侯。学生是太仆寺少卿张……”话还未说完,就从大船后方伸出一只长长的船桨,冷不防往他这边一捅,将他直接给捅进水里去了。 张公子尖叫着在江中扑腾,他那书僮大惊失色,扑到船边要去救人,偏又不会水,没胆子下水去救,只能趴在船头伸出手臂去够人。张公子挣扎几下,就离小船越来越远了。他也是个不会游泳的,惊慌失措之下,根本没想起来要抓住小船边,只是光在那里摇晃着双臂,使劲儿蹬腿。好不容易碰到了书僮的手,他立刻就牢牢抓住了对方,使劲儿拽着想要往船上爬,却只是把书僮给一并拉进了水中。 船家站在船尾,看到这等变故也大吃一惊,忙伸出船桨去拉人。可惜张公子已经被吓破了胆,不停地在水里扑通着,根本没看见船桨,还一个不小心,额头往桨尾一撞,青了一大片,他立时就翻起了白眼,眼看着就要晕过去。 秦含真在船舱里见到变故发生,下意识地就往黄清芳的方向看了一眼。黄清芳沉默地坐在桌边,抿紧了嘴唇,仿佛没听见外头的人在呼喊“有人落水了”、“快求人啊”,还有扑通扑通跳水的声音。她那个穿粉的丫环从舱房后门悄然走了进来,站在她身边行了一礼。她轻轻颌首,主仆俩什么话都没说,就仿佛已经说过了。 秦含真心中暗暗叫了一声惭愧。她先前还以为黄清芳是位温柔沉默的善良少女,不幸遇上了渣男,只能黯然神伤地避走他乡。事实证明她太甜了,黄晋成也算是个狠人,他的妹妹怎么可能是包子?被前任未婚夫一再欺到头上,都被逼得远走他乡了,还避不开对方的纠缠,黄清芳一气之下,叫丫头捅张公子下水,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反正周围有的是人,江宁地带也多有人熟识水性,张公子顶多就是喝几口长江水罢了,死不了。 但他人死不了,并不代表就不会再给人添麻烦了。 秦含真心里有了主意,走到甲板上对周祥年说:“周叔叫后头船上的人把那家伙救起来吧。如今已经是秋天了,江水冷,那人这么一泡,怕是要生病的。好歹也是在咱们跟前出的事,别叫他讹上咱们家了,派人将他送到岸边去,请大夫抓药,看着他无事了,才好放他走人呢。不然他已经知道了咱们是哪家的,借机攀上来,岂不是更扫兴?” 周祥年忙去看秦柏,秦柏微微点头,他便应声去了。 赵陌有些不高兴地说:“表妹好心,真是便宜他了。他一个身份不明的人,贸然坐船靠近咱们的大船,也不知是不是意图不轨。怎的这江面上那么多船,船上有那么多人,就只有他一个人掉进水里了呢?兴许他就是故意的,存心要在舅爷爷面前出头露脸,兴许就是要哄得咱们家的人把他救上船来呢。这样的人,很该直接扭送到官府去,叫江宁县令审清楚他的来历与用意才好。” 秦含真笑道:“赵表哥,他浑身都湿透了,现在天气又冷,真把他往官府里扔,只怕不用一晚上,他就要病得没了半条命。” 秦柏也道:“正是如此。无论如何,也不好拿人的性命开玩笑的。”遂命人取了自己的名帖,让船工放下小船,将被救的张公子主仆放在小船上,命家人带了自己的名帖,把人送到江宁县衙去,也不必提张公子是要纠缠哪家姑娘了,只说他似乎是个书生,有意向永嘉侯自荐才学,却不慎掉进江水里去了。因秦家人不知道对方姓名来历,只好把人交给江宁县令来安排。 如此一来,张公子是不是会病得没了半条命,谁也不知道,但他却是没法再追上秦家的船队,给黄清芳添堵了。 第二百章 病倒 秦柏乃是永嘉侯,打明旗号出游,秦家船队的规模自然不会小。不算黄家雇的那几艘船,秦家名下就有六艘大小不一的船只。当中有上头主人们乘的,也有仆人们乘的,还有运载辎重的,包括诸如厚棉被、炭、家具、马车、马等暂时用不上、但又必须预备着的东西,还有一艘船专门用来运载油盐米粮,附带了一处厨房呢。这处船上有明火,防火设施做得格外周全些,每日船上厨娘厨工在岸上采买了新鲜菜蔬,便在这处水上厨房就地做饭,做好了拿食盒送到其他船上去。其他船上就不必设灶台了,顶多就是为了防止秋冬天冷,饭菜易凉,添上一两个小茶炉以备万一而已。 张家主仆被秦家雇的船工救上来后,就被送到了一艘运送辎重的船上。船上的秦家仆役得了管事传达过来的命令,也没立刻给张家主仆换上干爽的衣裳,而是重重压了他们的肚腹半日,把水给挤出来了,折腾一番,见他们已经没有性命危险了,才让人寻来干的夹被,给他们披上,充作挡风的斗篷。至于干衣?那自然是没有的。他们这条船上载的都是粗使仆役,不然就是马夫车夫,他们的衣裳,怎好给这位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的文雅公子换上?那不是太过冒犯了? 况且他们这些人粗手粗脚的,也不知道如何做这贴身侍候的活计。张家公子昏迷着,他们不敢轻动,只能把侍候换衣的差使留给他自个儿的小厮了。可那小厮虽然落水迟些,却被主人折腾得不轻,遇救次序也靠后,以致于他喝了更多的江水,脸色也更难看些,至今还在昏迷不醒呢。他没办法侍候他家公子了,张家公子就只好湿身躺在甲板上,身上只盖了一层夹被挡挡风,跟做小厮的是一样的待遇。 至于那被他雇来的船家,不过是码头附近讨生活的渔民,见这来历不凡的公子落了水,还因为撞到自己的船桨,差点儿淹死在江中,大气都不敢出,偷偷袖好了张公子给的五两银子重酬,摇着自己的小舢板跑了,心里还在盘算着,要到亲戚家躲上一躲,免得那富家公子事后找自己算账呢。反正有那五两银子入账,足够他衣食无忧一阵了。 等到张公子从昏迷中冷醒过来时,才发现自己所在的这艘船掉转船头,返回到江宁码头了。船上的秦家仆人还非常亲切友好地说明了自家主人的名号,表示他们看到有人在长江上落水,就好心把他救起来了,不必太过感谢,还提醒张公子,以后不要这么轻率地乘着小舢板游长江,不会水的人更需要小心谨慎,否则落了水,可不是次次都那么好运,会遇到好心人救他的。 张公子一边发着抖说感谢的话,一边声称自己与黄家乃是姻亲,请秦家仆人把自己送到黄家船上去。秦家仆从们道:“我们的船早已回到码头了,如何能把公子再送到别家船上去?我们也不知道什么黄家不黄家的,不知到底是哪一家?”张公子说出了黄晋成的名号,秦家仆人们便道:“原来是他家,这也容易。我们家侯爷跟黄佥事相熟,小的们这就把公子送到黄佥事那儿去。” 张公子吓了一跳,连声推说不必了,只需要送去黄家船队上就好,用不着惊动黄佥事。黄佥事公务繁忙,一点小事,怎么好劳动他? 秦家仆从们这时候便拉下脸来了:“黄佥事公务繁忙,公子不想惊动他,难道我们家侯爷就是个清闲无事可做的?你倒好意思劳动咱们侯爷了?你都到岸边了,还要折腾着往江上去,这不是为难我们么?我们侯爷在江宁一年多了,还真是头一回遇见公子这么给脸不要脸的,你以为自己是谁呀?!”根本不理会他的请求。 张公子心想他顶多就是劳动了永嘉侯的仆人罢了,哪里就用得着永嘉侯本人操心呢?只是宰相门前七品官,这豪门奴仆自然也是不好惹的。他不敢多说什么,只得忍气赔着小心:“我乃是太仆寺张少卿之子,往日在京中,也对永嘉侯的文名久仰了,只可惜不得拜见,心中是断不敢有轻慢之意的。只因我家与黄家乃是世交,比别家更亲近些,因此如今有难,便只想到要求助于黄家。黄佥事执掌军务,位高权重,我不敢轻易打搅,只能去寻黄佥事的夫人求助。家母素与黄家女眷交好,我小时候,也常得黄夫人关照。” 秦家仆从笑着说:“原来公子与黄佥事家还有这等渊源,却是我等先前不知了。不过公子也不必担心今儿会打搅了黄佥事,因他今日有事到码头上来,正巧与我们侯爷遇见了,故而小的们都知道他今日并无公务可忙,正好关照公子呢。”硬是坚持要给黄佥事送信去。 张公子急得要下船走人,连仍旧昏迷着的书僮都不顾了,可秦家仆从怎肯放人?笑嘻嘻地拦着他,一会儿说要给他请大夫,一会儿说要给他送姜汤来,一会儿又说要给他喝些热茶,最终却只有热茶是到他手里的。他身上又湿又冷,一张夹被在甲板上根本就挡不住什么风,却又没人让他进舱去。他连打了几声喷嚏,头脑渐渐昏沉,就知道自己定是生了病。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江南生病,还即将落在有怨的黄晋成手中,他心中也惊惧不已。 他当初是装病重才骗得黄家答应退婚的,以黄晋成的眦睚必报,该不会让他真的病重一回吧?可他如今动弹不得,等到黄晋成派来的亲兵上船时,他已经是不醒人事了。后头到底是请医抓药,还是被当成肖小扔到官府去整治,全看黄晋成心情而已。 将人送走,秦家的辎重船方才重新离岸,追赶主船队去了。秦柏的主船走得并不快,不过是多花上小半天功夫,他们也就归队了。 秦含真得了周祥年回报的消息,便笑着告诉了黄家姑嫂,还道:“这下黄婶婶和黄姑姑可放心了?有黄大人拘着那姓张的,姓张的可别想再赶来骚扰人了。” 黄晋成夫人笑着向牛氏道谢:“都是侯爷和夫人好心,帮了我们这个大忙,否则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呢。那杀千刀的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当众坏我们芳姐儿的名声,我真恨不得一刀捅了他!” 牛氏道:“这有什么好谢的?不过就是举手之劳。以咱们两家的交情,你再说这样的话,就是生份了。我们老爷方才还说呢,那姓张的后生琴弹得不象话,说是要求你们家姐儿原谅,其实半点诚心也无。这等厚颜无耻的小人,谁都看他不惯的,给他一点教训,也好叫他学个乖,往后懂得做人的道理。” 说起来,牛氏是这艘船上的女主人,客人们的一些行事,未必能瞒得过她去的。自有得力的丫头悄悄将黄清芳主仆的小动作禀报给她知道了,因此她如今看着黄清芳的表情,就觉得很是欢喜:“我初见芳姐儿,只觉得你斯斯文文的,脾气太好了,怕是只有被人欺负的份儿。如今见你其实性子挺爽利的,也就放心了。” 黄清芳脸上微微一红,垂下头去,俨然又是初见时那位温柔沉默的千金了。 黄晋成夫人向牛氏诉苦:“我们芳姐儿原本是再爽利不过的女孩儿了,只因小小年纪就跟张家那混账定了亲事。张家是书香人家,那混账也是小小年纪就成了童生,开口闭口都是诗书文章。我们虽是世代出武官的人家,却也不好把女孩儿养得太粗了,叫她嫁过去后受婆家指谪,因此也是自小儿请了女先生来教导芳姐儿,又请了宫里的嬷嬷来教礼仪,把她教得如今这般斯文端庄,知书达礼。那姓张的混账往日最是嘴甜,三天两头地借着未婚夫的名义,给芳姐儿送诗呀词的,还有什么脂粉头花,衣料首饰。我们只道他殷勤小心,是一心对芳姐儿好的,虽觉得他性情轻浮些,但想着芳姐儿日后过得好就行了,也没说什么。芳姐儿为了他,生生把本性也给收敛起来,照着他喜欢的斯文闺秀模样来约束自己,哪里知道他说变就变了呢?!” 原来如此。秦含真看向黄清芳,笑道:“黄姑姑如今倒是不必再压抑自己的本性了。做回自己就挺好的。” 黄清芳看着她抿嘴一笑,柔声道:“今儿还要多谢你。若不是你让人把他送回码头去,交给我哥哥,只怕他还要再回头来纠缠的。” 秦含真笑了笑,正色对她说:“黄姑姑,不管那人怎么厚颜无耻来纠缠你,逼迫你,你不想受委屈,就别勉强自己。名声有什么呀?不就是在京城之外,又多了个金陵是难以说亲的地方吗?天下大得很,哪里去不得?况且,我也不觉得因为别人的错误,你就应该远远躲开去。这事儿本是他们不要脸,怎能怪你呢?那些会在意这等小道消息的人家,原也不是你的良配。你持身正了,自有那眼清目明、家风清正的人家会知道你的好处。” 黄清芳脸上又是微微一红,垂下头去。黄晋成夫人倒是听得欢喜:“哟,秦姑娘真不愧是永嘉侯的孙女儿,说的话可真有见地!” 秦含真嘻嘻一笑:“这不过是我的一点小见识罢了。婶娘与姑姑若觉得中听,就听我说两句。那张家公子原先既然会为了背约另娶的事,往黄姑姑身上栽什么八字不好的罪名,可见也是要点脸的。他如今居然会跑到金陵来做不要脸的事,定是京中发生了什么不利于他们张家的变故,他走投无路了,脸面自然比不上性命要紧。依我看,黄姑姑很不必把他放在心上,只管跟我们一路玩着。等到我们回金陵了,说不定他早就倒了大霉。不必咱们操心,便有人解决了他。” 第二百零一章 常州 没有了苍蝇打搅,秦家与黄家一行自然是顺顺利利的。他们先到了镇江歇脚,但并没有停留太久,只待了不到两日,眼见着天气不错,就继续坐船往常州去了。 常州是京杭大运河边一个相当大的城市了。秦黄两家人,除了赵陌,谁也没来过这里,因此就决定了要在这里多玩几日。头两日,秦柏带着大家先去游览了几处名胜古迹,又去天宁寺上了香,吃了素斋,第三日便转道本地最繁华的商业街,开始买买买了。 秦柏要去看本地的书画铺子、文玩店,女眷们可以去买有名的常州梳篦,然后再一起去街上最有名的老字号饭馆里品尝本地美食,诸如银丝面、大麻糕等等,还吃了当季的螃蟹,大家都赞不绝口。 秦含真今日收获不少。梳篦她早有了,去年赵陌经过本地时,就买了好些带回去,她分得了不少。赵陌出身贵胄,品味很好,挑选的梳篦都十分雅致而精美。在秦含真看来,她今年再来挑,也不会挑到更好的了,因此没有跟着牛氏、黄晋成夫人与黄清芳她们一道挤梳篦铺子,反而跟着祖父秦柏与赵陌一起去看古董字画,听秦柏说那些古董字画的来历,学一学如何辨别好坏真伪等等,还能学到不少东西呢。古董之类的东西太过贵重,她是买不起的,不过临走的时候,也挑了些常州特产的留青竹刻臂搁、镇纸以及金坛刻纸的小插屏,打算带回去装饰房间。 他们一家回京后就要搬进新侯府了,听说她可以拥有一整个院子,而不是仅仅占了一边厢房,有的是地方来摆放她的小玩意儿呢。 秦含真对自己挑到的东西十分满意,到饭馆里吃饭时,还喜滋滋地摆弄着。赵陌见状便笑道:“原来表妹喜欢这些,早知道方才咱们就多买几样了。” 秦含真道:“这些东西又不是越多越好的,关键是合我心意。我就喜欢这几样。赵表哥你看,这个臂搁上的山水别业竹刻图案多精细呀!比咱们平日练习时画的房屋街景还要精细。这可不是用笔画出来的!”这样的东西,简直就是可以传世的艺术品,若是在现代,还不知道是个什么高价呢。但现在,她只用了不到五两银子,就把臂搁、镇纸还有那插屏都买到手了,真是划算之极。 连秦柏也用赞叹的目光道:“含真眼光不错,这几样物件确实十分精致,匠人的技艺极为高超。即便是内务府出品,也不过是这样的卖相罢了。能在街边的店铺里买到,是我们的运气,也是含真的运气。” 秦含真得到了祖父的肯定,心里更高兴了。 牛氏不懂得欣赏这些竹子做的东西,若换了是金啊玉的,或者是丝绣的插屏,她就知道好处了,如今只是嗔着秦含真说:“你跟你祖父在外头逛了半日,就是买了这些?我是不知道这些东西哪里好了,你要拿着玩,也随得你去。只是方才你该随我们逛去的,你一个女孩儿家,怎么就不想着多买些脂粉首饰?常州这里的梳子做得极好的,我看也不比你手上那竹子做的差。你若是喜欢竹制的东西,我也买了一把竹梳,上头嵌了螺钿,五颜六色的,十分好看,一会儿给你送去。” 秦含真笑笑:“祖母若喜欢就留下,我倒是没什么。家里还有好多梳子呢,都是常州出的精品。我一个人,能用得着几把梳子?” 黄晋成夫人含笑说:“秦姑娘,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常州的梳篦精致不假,可谁还真拿它们梳头呢?一般都是当作首饰,插在头上的。你方才没瞧见,那家梳篦店里招呼女客的媳妇子,生得一头好发,全都绾了起来,只插了一把牛角梳,梳上嵌了几颗珍珠玉石,也不见有多华丽,可就是显得又大方又素雅,叫人看了移不开眼。我被那媳妇子哄得,买了好几把她那样的牛角梳,心里急着早点回去,也梳个那样的头发,收拾得跟她一样大方好看呢。” 秦含真笑道:“那咱们吃过饭就回去?我年纪小,只怕没有足够的头发插梳子。但芳姑姑的头发生得又浓又密又长,全绾起来插上一把漂亮的梳子,一定很好看!” 她这几日早已黄清芳混熟了,说话也亲近许多。 听到她这么说,黄清芳只是抿嘴而笑,但并没有拒绝的意思。显然,她也很有兴趣要试一试新买的梳篦呢。 大约女眷们都心急着要回船上去,吃过饭他们就离开了,没有再继续逛街。只有秦柏,不想回去呆坐,便带了赵陌继续逛他的古玩书画店。赵陌其实在这些东西上头兴趣不大,但秦柏很有耐性地教他,他也只能耐下性子听了。别的倒罢了,惟有几幅名家古画,给了他不少启迪。他开始寻思,自己打了草稿的几幅街景图,大概可以做出新修改了。 等到秦柏与赵陌回到船上的时候,秦含真与黄清芳、黄晋成夫人已经换了好几种发型,试遍所有新买的梳篦与首饰了。 秦含真指挥着丫头给黄清芳梳了一个有些简化的牡丹髻,亲自为她挑选了一把银制镶珍珠的梳子簪上,将黄清芳打扮得越发端庄秀美,根本不必再添别的首饰,就已经是绝色了。黄晋成夫人赞叹不已,牛氏也笑道:“我从前真不知道,原来咱们桑姐儿这么会打扮!” 黄清芳难得地有了露齿的笑容,起身拉着秦含真在梳妆台前坐下:“我也给你打扮打扮,只当是谢你。”还真的亲自动手,为秦含真梳了一个双鬟发型,却是宫中的式样,让她显得年纪稍大些,没那么孩子气,俨然是个娇嫩秀丽的小小少女。黄清芳见状,心中一动,抿嘴笑了笑,还寻了唇脂出来,给秦含真点了绛唇。 秦含真眨眨眼,对着镜子照来照去,心里还挺美的。她都有一年多没涂过口红了,心里还怪想的。可惜这古代的唇膏没有她喜欢的那几种斩男色。想了想,她便索性给自己上了点脂粉,化了个淡妆。化完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又忍不住笑起来。 黄晋成夫人笑道:“这个妆容好看!小姑娘家,倒也不必上太浓的妆,这样淡淡的,倒显得气色好,又自然,好象压根儿就没化过妆似的。赶明儿秦姑娘也教教我吧?我觉得你这一手,比我们芳姐儿可强多了。”牛氏也笑着说:“确实挺好看的,桑姐儿如今也大了,很该打扮起来。” 秦含真与黄清芳相视一笑,前者心里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她还是个孩子呢,哪里就用得着化妆了?现在不过是玩儿罢了,一会儿还是要擦掉的。 黄清芳开始给秦含真挑选发间点缀的饰物,有些犯了难,不知该挑哪一把梳子好。双鬟应该是搭配对簪的,但今日她们并没有买对梳。兴许,以秦含真的年纪,一对小小的珠花便已足够了。黄清芳想起自己有一对珠花,正适合秦含真这样的小姑娘,便转身去吩咐那名唤樱儿的红衣丫头,命她把自己的妆匣取来。 秦含真冲着镜子里的黄清芳笑了笑,随手从镜奁中拿了一只小小的银制花梳,往右边发间插了上去。虽然不是对衬的装饰,但不对衬也有不对衬的好处。这样的打扮也许不够整齐端肃,却带着一股家常的随兴,更显出几分俏皮来。 黄清芳怔了怔,笑道:“这样更好。含真果然好眼光,挑首饰的眼力比我强多了。” 秦含真冲她嘻嘻一笑,心中也有些小得意,却从镜子里瞧见赵陌站在舱房门口,不知道在发什么怔,便回头笑着问他:“赵表哥怎么站在那里?你跟祖父一起回来了?今儿这一下午可有什么收获?” 赵陌回过神来,还有些心不在焉:“舅爷爷看中了一幅画,说虽然不是名家所画,也是古人佳作,难得的是布局极好,让我们多学学呢。”说着说着,他又忍不住往秦含真望过去。 今日的秦含真,比平时更清丽几分。这样的她真是太少见了,自然要多看几眼。否则就凭她素日不爱涂脂抹粉的脾气,想要再看到她这个模样,不知要等到几时呢。 秦含真不知道赵陌对自己的心思了解得这么清楚,只惦记着他说的那幅画去了,拉起他的袖子就要往外走:“那我可要好好看一看,那幅画到底怎么个好法。祖父是在前头舱房里吧?走走走,我们过去找他!” 赵陌愣愣地被她拉着走了,到得秦柏面前,差点儿连行礼都忘了,幸好秦含真先给祖父见了礼,提醒了他,他连忙低头给舅爷爷行礼。 秦柏的心神都放在那幅新买的画上呢,正欣赏得津津有味,也没察觉到赵陌的异状。见孙女儿来了,他便招手唤过秦含真:“来瞧瞧,这幅也是街景图,布局比你们画的稿子高明了不知多少倍,人物栩栩如生,画得也精细,就连衣服上的褶子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人物的神态更是细致……” 秦含真凑了过去:“呀,果然画得很好,这真的不是名家手笔吗?我瞧瞧这落款……咦?怎么偏偏是画家的名字给虫蛀了?!祖父,这画上的破损,您能不能修好呀?” 秦柏买画时就考虑过这个问题:“回秦庄后我试一试吧,只是这天气恐怕不大合适,工具也不齐全。恐怕要等到路过苏州时再命人采买了。不过若是在苏州能寻到好工匠,就不必我亲自出手了……” 祖孙俩商议着要如何修补这幅古画,又讨论这画的好处,一旁的赵陌,却早已走了神,闻着近在咫尺的秦含真发上沾染的桂花油清香,什么都听不进耳朵去了。 第二百零二章 游园 秦含真他们在常州待了三四天,便又开始出发沿着运河往南走,没多久就到了无锡。 无锡这里最有名的是太湖,既然走过路过了,就没有错过的道理。他们去游了太湖,吃了银鱼,顺道也尝了油面筋与烧卖,回到城里,还买了惠山的泥人与几样时鲜水果。秦柏还带着秦含真与赵陌去街上逛了宜兴铺子,买了些紫砂壶、紫砂茶具等等。 他们家的船上明晃晃挂着永嘉侯府的旗号,这也是不想路上有什么不长眼的来打搅。但船停靠无锡码头那几日,便叫无锡本地的官员士绅瞧见了,打听得秦柏他们才从太湖回来,立刻送来了拜帖与见面礼,很是丰厚。 秦柏倒想安安稳稳、清清静静地玩几天,但既然已经惊动了本地官绅,也不好太过拒之门外。况且请帖还有送给赵陌的那一份,眼下还不知道赵陌是否要在江南多留几年,但他在江南有产业,多结交些人脉也是好的。于是他便与赵陌商量了,挑出几张帖子,都是本地父母官、书香名门、世家大户送来的,答应了赴他们请的宴。 秦家人又在无锡多待了几日。期间秦含真还曾寻了男孩子的衣裳来穿,打扮成个小小少年的模样,陪着祖父秦柏与赵陌一同去了有名的东林书院。东林书院听闻在前朝时极盛,如今虽然不大如前了,但也有许多学子前来求学,书院中还有几处名人古迹。秦含真跟着祖父游了一圈,自觉增长了不少见识。至于赵陌,则是长了学问。不长不行,秦柏在东林书院附近的一排书铺里,给他买了好多书,要布置他功课呢。 秦含真经过这一回,深觉穿男装要方便多了,就象是她与赵陌小兄弟两个陪着祖父秦柏出门玩儿似的,不用带什么丫头婆子,衣袍长裤也比宽袖衫与长裙行动方便,更不用担心会有人说哪个地方都是男子,不许女孩儿进入。她索性就让青杏她们几个现采买了合适的衣料,给她赶制了两身男孩儿的衣裳,从此出门游玩时,若是跟在祖父秦柏身边,不与祖母牛氏、黄家姑嫂她们同行的,就一概作男装打扮,连梳头的功夫都节省了不少。 扮男装还真是方便了秦含真许多。托她这一身穿戴的福,本地士绅请秦柏与赵陌去游园的时候,她也跟着去了。无锡也是江南一处富庶之地,城里书香官宦人家、富户极多,不少人家都有私家园林,建得十分精致。秦含真逛了几处,大感增长了不少见识。尤其如今的江南园林时兴讲究什么一步一景,身在园中,如在画中,她多品味品味,将来画画时,也能有不少启发。 其中一处园子,她逛的时候就觉得有些眼熟,但又有许多陌生之处。想起自己穿越前也是参加过江南水乡旅行团的,当中就逛了不少有名的园林,难不成是其中一处?她冥思苦想了半日,总算想起来,这家园子的布局有点象是寄畅园,有几处亭台楼阁也十分象印象中的寄畅园,再想想寄畅园可不正是在无锡吗?只是跟她见过的不大一样,估计是后来荒废或是换了主人后,又经过修整重建吧? 秦含真感叹几句,便高高兴兴地欣赏起这处园林来,毕竟是几百年后的名园,景致自然是极好的,她也可以趁机多学点东西,用在绘画技巧上,多少有些助益。 秦柏则因为与本地士绅结交,得了几幅不错的字画,回到船上后,就命孙女与赵陌一起来瞧,好生学习古时名家的技巧。 他们在无锡多待了几日,再次出发时,已经是九月里了。大约是因为路上耽搁了时间的缘故,等到他们接近苏州时,十分不巧地遇上北上的漕船,几乎堵塞住整条运河。幸好秦柏打出了永嘉侯的旗号,才好不容易挤出一条路来,勉强靠了苏州码头的岸。但是想要再往前走,恐怕就有些麻烦了。还好苏州也有许多名胜古迹,又是江南极繁华的所在,在这里多留几日,倒也不是坏事。 码头上繁忙吵杂,秦柏便与牛氏商量了,又去征求黄晋成夫人的意见,最终决定在苏州城里找一处大型客栈,要了两个独立的清静小院搬了进去,只留三分之一的家人在船上看守船只物品。 经过这一番折腾,又连日舟车劳顿,牛氏与黄晋成夫人都有些累了,黄清芳深闺千金,也有些吃不消。她们决定要先在客栈里歇上两日,缓过一口气来。反正这一时半会儿的,也离不开苏州,倒也不必急着出门去游玩。 秦柏只好先去外头街面上闲逛。他照例带上了穿男装的孙女秦含真,以及跟着他学习的赵陌。有了无锡的经历打底,秦柏心中也少了忌讳,反而觉得秦含真年纪还小,没什么可避讳的,扮男孩子又极象,举手投足、言谈举止间半点不见闺阁脂粉气,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带出门去。他就带着秦含真与赵陌,穿戴得如同寻常老士绅一般,只带了两三个随从,便逛起了苏州城的大街小巷,坐小船穿城而过,上茶楼去听评弹,品尝苏州特色小吃,欣赏这江南水乡的景致。 如此逛了几天,秦含真与赵陌的脑子里都是江南水乡的青瓦白墙,举手投足间都带了桂花香气,秦柏就觉得差不多了,让他们重画苏州街景图。不许互相参考,也不许去看原来赵陌画的稿子,就这么根据这几日的印象去画。 秦含真早在现代时,就游过苏州,去过几处景致最好的地方,也见过许多江南水乡题材的名家画作,肚子里便有了一层底,对于自己的画,该如何布局,用什么笔法与颜色,都很快打定了腹稿。她又有了一年多的绘画基础,天天照着古时名家的画作,学习去画那街景图,手上的功夫也大有进步。起初她还不知道该如何下笔的,真正静下心来,笔随心动,一幅江南水乡图的轮廓就出来了。 她是越画越有底气,仿佛突然开了窍似的,一口气把整幅图都画了下来,只差润色了,才松了口气。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已是饥肠辘辘,额上背上都在冒汗,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酸软无力了。 再一抬头看向案边放的小西洋钟,竟然已经过了四个小时,天都快黑了。 秦含真忙丢开笔,拿了茶杯急急灌了几口茶下去,又叫人取点心来。 秦柏含笑从隔壁房间走过来,看着她的画,满意地点头道:“这一年的功夫没白费,果然有进益了。” 赵陌也凑过来看画:“我瞧着表妹画得比我要强百倍,而且笔法大方,有名家之风,半点不带闺阁中的脂粉气,十分难得。我看着就觉得惭愧。表妹学画,我也学画,我还比表妹早见识过江南真景,年岁也大些,竟处处不如表妹出色。” 秦含真也去看了他的画,觉得也没比自己差多少,就是画得粗了些,不够清新细致,看起来不大象是江南水乡,倒有些象是密云那边古北水镇的水乡了,便笑道:“赵表哥画得也极好的,你这样的年纪,能画成这样已经不容易了,何必妄自菲薄?” 秦柏笑道:“他的笔法还过得去,只是味道不大对。毕竟他自小生在辽东,长在辽东,性情与江南水乡不大相合。但你也一样是西北长大的,怎的就能画得这般柔婉?” 秦含真心知这是因为自己看多了名家字画的缘故,她所谓的“看多”,可不光是祖父收藏的那些画作,还有在江南游玩这几日欣赏到的书画而已,还有许多真正的传世名作呢。她便打了个哈哈,只道:“大概是因为我是女孩子?不象赵表哥性情粗犷?哈哈哈……” 赵陌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秦含真的画技比他更出色,他没有半点不悦,反而更加高兴,心中还有几分自豪呢。 秦柏命人点了灯来,细细看过秦含真的画,点出了几处不足之处,又指点孙女儿要如何润色,让她从头到尾独自完成这幅画,自己半点不插手。 秦含真匆匆塞了几样点心下去,又喝了两杯热茶,自觉身上有了力气了,便索性一鼓作气,照着祖父的指点,把画给完成了,就把笔一丢,人往椅子上歪去:“我不行了,累死了,接下来两天都不想再拿画笔了!没力气!” 秦柏没好气地瞥了孙女一眼,又去欣赏起她的画作来。他这一生,自问在书画上也有些造诣,可惜两个儿子都从了军,读书只是应付罢了,教得的几个学生,又多是寒门出身,一心往科举仕途上走,没几个人有闲心研究这些书画技艺。临老他能有个孙女儿继承自己的衣砵,他还是相当满意的,心里已经在盘算着,要给秦含真加码了,多开小灶,好好培养一番,绝不能让孙女儿荒废了她这份难得的天资! 秦含真犹自在椅子上歇过一口气,就跑去找丫头们要吃喝的东西了。画这一幅画,她还真是费了不少精力,得好好补一补呢。 完全不知道,她即将要陷入何等水深火热的境地之中。 第二百零三章 盘算 秦含真本来很期待苏州之行的,可她现在却不那么想了。这里的景色是很美,食物味道也不错,人人说话都斯文,语气里总带着一股子温柔婉转的味道,让人不由得心生好感——可如果前提是,她没有被自家祖父秦柏押着进行绘画突击课程就好了! 秦柏似乎下了决心,要培养出个女画家来似的,天天盯着秦含真练习基础笔法,每天都给她布置许多功课,要她苦练书画的布局。秦含真若是不出门,一天到晚待在书房里练字画的时间至少有三四个时辰。虽然她挺喜欢写字画画,但也有些吃不消了。 牛氏与黄家姑嫂歇过气后,与秦柏一道出门游玩各处名胜古迹,又要去逛街上的商铺。但秦柏只许孙女儿去游览名胜,开拓眼界,却不让她去买什么脂粉首饰、衣料绣品,而是待在家里勤学苦练。在他看来,采买东西这种事,有牛氏这个祖母出面就够了。小姑娘家家的也不必买太多这些东西,反正年年时兴的款式都不一样,今年买了,明年就要过时了,够一年使用就好。虽说牛氏的眼光有些村,但有黄家姑嫂在,东西不会出什么大纰漏。难得孙女儿如今在绘画上开了窍,自然要抓紧时间去多学点东西的。 秦柏没有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保守思想,也并不认为女孩儿长大到一定年纪,就该收心准备嫁人,婚后也要专注于相夫教子,无须在书画技艺之类的事情上花心思了。他知道本朝与前朝的几位有名的才女,其实真正能得到公众认可的,都是在婚后才传出的名声。她们的夫婿本就是有才之辈,儿孙也十分不凡,连带的她们本身的才学也更受人敬重。 相比之下,那些十几岁的名门千金,因会做几首诗、会弹几首曲子,便自称是个才女的,多半是为了说一门好亲而自抬身价,用不着两三年的功夫,渐渐就无人提起了。大部分的人,都是在亲事定下后,便停止了宣扬才名,生怕婆家不高兴。这样的“才女”,又如何作得准呢? 秦柏更希望孙女儿会成为前者,而不是后者。既然要以真正的才学搏得他人认同,孙女儿就必须从小打好基础,踏踏实实地学上几年画才行。连她今后要嫁的人家,他也需得细细挑选,不能寻那些守着所谓的规矩礼数,束缚媳妇才华的人家,还有未来的孙女婿人选,也要能与孙女儿性情喜好相合才好…… 秦含真还不知道自家祖父想得这么长远,只是有些苦恼每天加码的功课。哪怕她知道秦柏这是为了她好,也希望自己的日子能过得稍微轻松一点。若是遇着能出门的时候,秦柏是不会布置功课的,她便盼着能多出几次门,既可以散心游玩,也能避开繁重的作业。 他们在苏州待的日子比较长,但凡是离得近的名胜古迹,大部分他们都去过了。牛氏与黄氏姑嫂更多地将精力放在本地出产的丝绸、宋锦与绣品上,采买了不少,预备要带回京城去做衣裳或送人用的。秦含真则跟着祖父秦柏以及赵陌活动,有时候出门去看看书画,有时候受邀去游本地士绅富户的园子,与书画名家结交,顺便多受些熏陶——当然,她出门前是换了男装的,对外也自称是秦柏的孙子。 苏州本地的士绅也打听过,知道永嘉侯是带了孙子孙女回老家来的,虽然不知道他的孙子几岁了,但秦含真打扮得十分象男孩子,又是正经读过书,学过画的,出口成章,不是他的孙子还会是谁?秦含真也自称叫“秦谦”,却是借了小堂弟的名儿。 秦含真却在暗地里抹了一把冷汗。秦柏与那些书画名家结交,相处得甚是融洽。赵陌乃是宗室,身份不一般,别人也不敢轻易拿他当友人子侄相待,都是客客气气地另请了他去静室用茶,并派专人相陪。独独她一个,常被安排与别家的子侄坐在一张桌上吃茶说话。若不是扮男孩子扮出了心得,她自问还能糊弄得了别人,还真不敢这么大胆地与那些少年人们近距离接触呢。 尤其江南这边的书香世宦之家,教养子弟都是自小让他们熟读诗书,因此这些被带出门交际的男孩子们个个都有才得很,开口闭口都子乎者也。这还罢了,不过是语气助词,秦含真还不放在眼里,最怕的是他们动不动就用典故,读书少些的人都未必能跟得上他们的思路。秦含真自问也上过二十多年语文课了,穿越之后还跟着名儒祖父学了不少四书五经的内容,又有赵陌这位功课还算不错的表兄天天作伴,也只是勉强能听得这些男孩子对话的七成而已。不过她年纪还小,又会装,于是还能蒙蒙人,让他们以为她是真的听懂一,将她算成了自己人。 其中一位诗人的儿子还跟她说:“谦弟小小年纪,就有这般才学,真不愧是永嘉侯之孙,家学渊源。只可惜谦弟只是路过,不能在苏州久留。日后谦弟返回家中,千万不要忘了与某通信往来才是。你我难得性情相投,将来定要常来常往的。” 秦含真只能干笑着应下了,心中暗对谦哥儿说一声对不起。希望他将来收到这位小公子的书信时,不要懵逼了。古时候通信不便嘛,萍水相逢的新朋友断了联系,也不是什么出奇的事,应该不会穿帮吧? 倒是赵陌那边不太高兴了,当面虽然不说什么,但他私底下却向秦柏抱怨:“今日那家人只把我当成是贵客,寻了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少年来相陪,实际上什么有用的话都没有说,不过是客套地寒暄几句而已,没意思极了。可他们让表妹与他们的子侄相交,却十分不妥。虽说他们并不知道表妹身份,可舅爷爷与我却是心中有数的。万一叫人家看出破绽来,怕会对表妹的名声不利。依我看,表妹还是与我一道留在客栈里好了,我们多练几个时辰的书画,也能有所进益,强似在别人家里无所事事地闲聊。” 秦柏其实是有意让孙女儿去见见那些书画名家,好向人家请教的。不过那些书画名家,对小孩子的兴趣也不大,不过是偶尔指点两句,去了几次,也就差不多了。正如赵陌所说,让孙女儿总是扮了男装与男孩子们相处,也不大合适。如今是别人没认出来罢了,这种事总不可能瞒一辈子,将来人家若听说了实情,只怕会心生芥蒂。 这么想着,秦柏就命秦含真继续留守客栈苦练了。虽然有赵陌相伴,但秦含真还是郁闷不已。她原指望能多逃几天的课呢。 赵陌的心情却好了许多,见秦含真有些闷闷不乐地,便给她出主意:“咱们也在苏州玩了这么多天了,见到了不少好景致,还去了许多我去年没去过的地方。原本我画的那些街景图,就显得有许多遗漏之处了。不如我们重新把稿子修正过来,再把去过的每处景致另行用小图画出,再配上文字,做成个带画儿的游记模样。日后回了京城,闲时就拿出来翻翻,回忆在苏州时的时光,岂不有趣?” 秦含真精神一振:“这是个好主意。本来我出门难,还指望表哥你能把去过的地方、见过的景致都画下来,带回家给我看的。如今我也能做这样的事了,怎能光想指望你?”说完就真的开始磨墨调色,根据记忆画起了底稿来,顺嘴跟赵陌抱怨,“要是有适合写生用的笔就好了。我们去游览的时候就能顺手将景色画下来,不必事后再苦苦回忆,总是落下一些细节。现在画国画用的笔墨纸砚,用起来太麻烦了些,没张平整些的桌子,就什么都干不成。” 赵陌笑眯眯地道:“我去寻文房铺子的人打听。江南文风如此盛,总会有这类文具卖吧?” 还没等赵陌寻到秦含真想要的这种画具,金陵那边就来了快马,捎来了黄晋成的一封急信,却是张公子逃走了,很有可能会往他们这边来。 张公子自打被秦家下人交给了黄晋成之后,因他落了水,浑身湿透,又吹了风,受了凉,很快就大病一场,据说高烧了两日,才勉强降了下去。黄晋成念及他祖父曾经与自家祖父交好,也没有赶尽杀绝,只是把他关在一处偏僻的小宅里“养病”,该请的大夫也请了,该抓的药也抓了,仅仅是派了人去监视,不许他主仆二人离开罢了。 张公子病得厉害,病后也体质虚弱,照理说是没有力气逃走的。可不知怎么的,他竟然就真的逃了!听说是在宅子后墙根底下挖了个狗洞钻进去,因是在半夜里逃走的,在前门看守的人压根儿就不知道,直到第二天早上送饭进去,才发现了异状。他那个书僮也跟着跑了,不过因为病得更重,半路上就被主人扔了。黄晋成在路边的草丛中发现了只剩下半条命的书僮,好不容易才从他嘴里得知,张公子说了要继续去寻找黄清芳的,无论如何也要说服黄清芳答应嫁他为妻。 因为这是张家目前唯一的出路了。若不能跟太子的心腹黄家结亲,张家兴许就要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中去。 张家当初攀上王家这门亲事的时候,万万想不到,他们家的儿子能得到王家嫡长孙女的青睐,并不是因为人才了得,也无关什么一见钟情。只不过是因为张公子的父亲乃是太仆寺少卿,而太仆寺主管马政,正卿病重不理事,大权都在少卿手上。王家自认为只在朝中有些势力,手上无兵无马,想要真正捧女婿上台做皇嗣,还必须有点倚仗才行,有什么比得上兵马更实惠呢?他们给两个孙子娶来了实权将军的女儿,又把嫡长孙女嫁给了太仆寺少卿之子,算盘打得可响呢。 但如今,这盘算却是叫东宫知道了。 第二百零四章 后悔 本来,王家决定与张家联姻,也是有些不得已。 他们家在过年前,太子病情痊愈的消息还未传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有些走下坡路的趋势了。他们把女儿嫁给前途看好的宗室子弟,然后努力将女婿捧上皇嗣之位,好为女儿挣个未来皇后的名份,这种事在京城里几乎已经是人尽皆知了,连外省的官员与世家都有所听闻。 可只有王家人自己心里清楚,那两个宗室女婿,赵碤已是不中用了,被皇家厌弃,将来不可能有翻身的一天;赵硕倒还好,那时颇得皇帝青眼,偏他与小王氏感情平平,夫妻俩又没有一个亲生的儿子,他与王家的关系,终究还是远了一层。王大老爷还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能争气些,早日为赵硕生下嫡子,如此一来,就算王家如今为赵硕多出点力,只要能把人推上那个位子,将来的基业能传到自家外孙手中,也不算是白忙活了一场。偏偏女儿不争气,过门都一年多了还未有孕,王大老爷也是扼腕不已。 本来,王大老爷还想过把嫡长孙女也往宗室里嫁,即使辈份不对,孙女婿无法成为皇嗣,但兴许能为女婿谋一个更有份量的宗室助力呢? 可惜,王家的嫡长孙女曾经是辽王次子的心上人,拼命追求而不得。虽说辽王次子如今已经不成了,辽王府也圣眷大减,只有一个世子还算体面,他们也依旧是宗室中人。宗室里的规矩跟外头的人家不一样,王家的嫡长孙女既然看不上辽王次子,那其他王府的子弟,就断不会再考虑娶她为妻,因为那是在公然打辽王府——宗室中一个重要分支的脸,还极有可能会被宗室长辈们责怪,觉得他们没有同族情谊。王家嫡长孙女虽然生得美貌,家世也不错,但份量还不足以让那些见惯美人的宗室贵胄们冒着种种风险去迎娶。对于王大老爷来说,这个孙女算是废了一半,只能往外臣圈子里说亲了。 但在外臣圈子里,也不是人人都能看上王家的。真正有实力有份量有权势的人家,看不上王家这等寒门出身却不择手段往上爬,拼了命要为自己挣个外戚身份的暴发户;那些没实力没权势只有空架子,却想沾王家与赵硕的姻亲关系的光的人家,王大老爷又看不上。王家女眷寻了一圈,愣是没能给嫡长孙女找到个象样的人家,只好退而求其次,求个实惠又能对家族有助力的对象了。 王大老爷考虑到女儿小王氏迟迟未能有孕,赵硕前头元配却已有了嫡子,虽说赵硕为了王家人的心情,把嫡长子远远送到了江南,但若是小王氏迟迟不能有子,赵硕也不可能把亲生儿子放在外头一辈子,肯定还是要把人接回来的。他在皇帝面前的份量越重,王家对他的约束力就越小,早晚会变成王家依附于他、看他脸色的局面。王家既然不能在子嗣上拿捏赵硕,惟有给自己再加点码,让自家份量再重一些,使得赵硕无法怠慢他们,也不敢舍弃他们。 王大老爷给孙子们娶实权将军的女儿,又把嫡长孙女嫁进了张家,不惜把黄家给得罪了,就是盼着将来王家一手连着兵权,一手握着马政,谁都不敢小看了他们。至于黄家,在王大老爷眼中不过是依附于太子的家族,等太子一死,他们也就没了用处,得罪就得罪了,又算得了什么呢? 王大老爷忍受着外界的种种非议,暗中运作,给自家增添了许多砝码,只等着要东山再起,重振雄风了。哪里想到,东宫太子病情痊愈,皇帝不必再过继宗室子弟为嗣,他的种种盘算都落了空,曾经的助力反而成了王家的弱点,一旦叫皇帝与东宫知晓他们竟然胆敢对军队下手,还不知道会如何震怒呢。王大老爷赶紧命家人收敛,暗暗传信给那些已被他拉拢了的将领与官员,大家先低调几年,前议暂时不必提起。有太子在,根本就没有他们可操作的余地,还是先保命保前程再说吧。 若不是王家与张家的亲事已经定下,又闹得沸沸扬扬的,王大老爷都想为孙女退婚了。为了一个仅仅是亲王世子的赵硕,平白得罪了太子与黄家,真是不划算得很。 可王家先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暗中联系了那么多官员与将领,怎么可能保证消息绝不会外泄?自然有人见东宫势不可挡,便有人投诚过去,把王家给卖了。皇帝与太子都很是生气,王家从前虽然野心勃勃,但看在王二老爷多年忠诚,以及王嫔在宫中侍奉太后用心的份上,他们也没打算重罚王家,不过是小惩大诫一番,也就是了。没想到王家竟然如此胆大包天!这就绝不能忍了! 王家想要兵权与马政做什么?难道皇帝不选择他们家的宗室女婿为嗣,他们还指望能凭着这些逼宫不成?! 考虑到王家也曾经风光许久,王二老爷与王嫔还在,皇帝与太子只是暗中盯着王家,命人收集证据,一旦王家有所异动,就施以雷霆一击。王家暂时不知情,还自以为低调得很呢。知道赵硕不可能再做皇嗣了,他们的心也淡一些,竟开始盘算,是不是能往东宫打主意了。太子一妻一妾,膝下只有一个女儿,王家是不是有可能送女入宫,以求生下皇嗣呢?只是太子对王家可没什么好印象,这事儿需得从长计议…… 张家那边先察觉到了不对劲。 张公子娶了王家嫡长孙女,新婚燕尔本也恩爱了一阵子。但他父亲在太仆寺任少卿,正卿年老病重,只是在捱时间罢了,家人盼着他能死在任上,好搏一份死后哀荣,因此迟迟没有代他上本告老请辞。张老爷手握大权,想着等上司死了,他正好升上去,便也是小九卿了,没人能跟他争。但太仆寺归属兵部,张老爷在兵部也有不少人脉,便有人给他透了风声,说他的官职估计是升不上去了,上头已经定下了接任正卿之位的人选,而且连他这少卿之位,很可能也坐不稳了,有传言说他将要被调任闲职。 因为他与王家成了姻亲,而王家有意涉足兵权马政,图谋不轨。他这个亲家若仅仅是调任闲职,还算走运,万一王家闯了更大的祸事,张家上下怕也是要受牵连的!到时候,可就不仅仅是丢官去职这么简单了。 张老爷只觉得晴天霹雳。虽然王大老爷主动与他结为儿女亲家,一直让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但他是真不知道王大老爷的真实用意呀!王家可从来没提过什么图谋不轨的事。他们张家仅仅是想借着王家的光,跟未来的皇嗣赵硕搭上关系,好让自家能重振家门荣光而已。他们绝不敢做什么违反朝廷律令的事,更别说是……造反了! 张老爷回家跟妻儿们一说,人人都害怕得不行。张公子后悔极了,早知道如此,他就不跟黄清芳退亲了,如今他便是太子殿下的表妹夫,体体面面地,又怎会跟谋逆罪人扯上关系?! 事关生死,张家人立即下了决定,让张公子借着游学的名义下江南寻黄清芳,一定要阻止她另嫁,还要哄得她回心转意,愿意重提婚约。反正黄家人都疼她,只要她非张公子不嫁,黄家人再不乐意,也不会违逆她的心意。只是王家嫡长孙女这边,还得瞒住了,暂时不能走漏风声。得等到张公子哄回了黄清芳,婚事成了定局,他们这里立刻就能寻了借口把王家嫡长孙女休掉,然后火速迎黄清芳进门。王家措手不及,定然没办法反应过来,张家却能迅速跟王家断了姻亲关系。 张公子在江南不要脸面地死命纠缠黄清芳,甚至明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很可能会惹恼黄晋成夫妻,也顾不上了。因为这件事对于他来说,不但关系到自身的前程,更与全家人的性命有关。若是依礼行事,他是绝不会有希望的,所以只能丢开脸面,不择手段也要接近黄清芳。 当然,他就算是不要脸面,不择手段,黄清芳也不会听他的哄就是了。 黄晋成从张家书僮口中问到这些内情,真是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张家背信弃义在先,如今想要来挽回,居然还是为了自家的身家性命,根本没有对他妹妹的半点真情,这种亲家谁稀罕?!他只后悔没把张公子看好了,让对方有机会逃出去,还不知会如何纠缠妹妹呢。 黄晋成立刻派亲兵给妻子妹妹送了消息,又给秦柏另写了一封信,说明整件事的原委。张家有什么样的下场,他不关系,他只怕张公子走投无路之下,会做出更加卑鄙的事,因此需要秦柏多加留意,护一护他的妹妹。 秦柏看了信,方知道张公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对于这种人,他也没什么可同情的。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当初张家能选择弃黄家而就王家,今日就别想再摆脱王家,反沾黄家的光。世上是没有后悔药的。 只是如今张家在京城还安稳着,王家也未入罪,恐怕是皇帝与太子在放长线钓大鱼。既然如此,秦柏也无意打草惊蛇,便吩咐下去,让下人留意周围的动静,一定要在张公子接近他们的第一时间,发现他的踪影。 第二百零五章 西园 人海茫茫。张公子逃走之后,想要找到他的踪迹,谈何容易?若他主动找上门倒罢了,在他出现之前,还真是让人无从寻找起。 然而,他若是在黄家姑嫂出门在外的时候寻摸过来,街上人那么多,很难挡得住所有靠近过来的人,若是张公子脸皮厚一点,再当众嚷嚷什么与黄清芳旧情难忘的话,只会让黄清芳再丢一回脸。所以,要是能提前知道他的行踪,秦柏这边悄悄派了人去把他控制起来,不惊动外人,那是最好的结果了。 黄清芳得知消息后,便向嫂子提议,自己暂时不再出门了,就在客栈里待着,同时多派家人守在院子周围。若那张公子得了信,找到客栈来,那只要他一露头,家人们便能一拥而上,将他制住,省了许多麻烦。 黄晋成夫人明白她的苦心,却又为小姑不平。明明是那姓张的不要脸,凭什么要让黄清芳放弃出门游玩的机会,就为了设套让他钻进来呢?她只劝小姑子:“芳姐儿,你很不必为这种事操心,有嫂子在呢。嫂子带了你哥哥的亲兵,他们定能把你护好的。你只管跟着嫂子出门,该玩就该,该吃就吃,该买什么也只管买去。若那姓张的混账胆敢靠近你一步,嫂子包管叫他有来无回!你自个儿避在客栈里不出门,只让我去玩乐,又有什么用?那姓张的能有多大本事?能打听到你没跟着我出门?自然是见着我们家的马车,就要跑出来的,结果还不是一样?你与我一道出去,说不定还能瞧见他如今凄惨的模样呢。他害你不浅,你也该趁机好好出一口恶气!”却是明摆着在怂恿小姑子借机报复张公子了。 黄清芳有些哭笑不得,但心里也清楚嫂子是在为自己着想,便也不再坚持。不过在出门游玩的地点选择上,她有意识地挑了几处风景优美却环境清静的地方——意思就是人少的。这既是为了方便秦黄两家的亲兵护卫们拿人,也是为了避免张公子在被堵住嘴之前,大声嚷嚷,胡言乱语,再一次连累了她的名声。 黄家姑嫂存着钓鱼的心思,接连几天出门游玩。大约是考虑到事涉家丑,她们没叫上牛氏。正好牛氏对她们去的寺庙什么的也不大感兴趣,就歪在客栈休息,偶尔随丈夫秦柏出门去附近的茶馆喝茶吃点心,听听评弹,还觉得挺安逸的。 不过,秦含真在书房里与赵陌一起埋头练了几日的画,静极思动,又想出门玩儿了。她听说黄家姑嫂明日要去西园寺上香,想起在现代时来苏州旅游,好象漏过了这一处景点,还觉得挺新鲜的,便也要一起去。 秦柏没有反对:“那地方景致还不错。你既然想去,就去瞧瞧吧。有黄家人同行,我也不必担心你。”他却是事先与人约好了,明日要出门,不好陪孙女了。 秦含真大喜。牛氏却忍不住抱怨说:“你们人人都有事,岂不是只剩了我一个?我独个儿待在客栈里,也是无趣。” 秦含真笑嘻嘻地搂着她的手臂道:“祖母要是觉得无聊,要不要跟我一块儿去玩呀?” 牛氏瞥了她一眼:“罢了,我才懒得跑那个腿。一听芳姐儿她们说的话,我就知道那地方路远。我一把老骨头了,折腾不起。你也仔细着些,跟人家出门在外,别象在自己家人面前一样随意,嘴甜一点,礼数要周到,不要任性地提什么要求,客随主便就好。” 秦含真笑着一一答应了。 这时候赵陌抬起头来,道:“舅爷爷是要跟那几位金石名家约了相见么?您与他们性情相投,我却是什么都不懂的,跟着舅爷爷去,也不过是呆坐半日。表妹要与黄夫人、黄姑娘一道出门,都是女眷,没个男子陪着也不方便。虽有亲兵护院,到底都是粗人,怎么好跟表妹、黄夫人、黄姑娘说话?在寺庙里上香,除非是事先打发人去清场,否则总会遇上其他陌生人。不如我陪着表妹一道去,有什么事,也能帮着支应?” 秦柏皱眉道:“她们不过是去上香礼佛,顺道还有钓那张公子上钩的意思,你跟着去做什么?含真年纪小倒罢了,黄家处置私事,你横插进去,只怕不方便。” 赵陌笑道:“表妹其实也不方便的,只是想去那西园寺里游玩罢了。我陪着表妹一道去,还能与她做个伴。黄家人要办什么事,原不与我们相干。若我不去,表妹一个人如何能寻到借口走开?就算她真走开了,我们又怎能放心?苏州毕竟人生地不熟,还是要多提防些。” 这话倒也有些道理。秦柏原还有心要带他去多认识几个人,见他无意,也就罢了,便允了他陪秦含真去西园寺。 秦含真心中大喜,一个人出门游玩,其实挺无趣的。虽然有丫头婆子们在,但话不投机,自然不如赵陌同行有趣。 于是他们第二日就与黄家姑嫂一道去了西园寺。那地方风景不处,秦含真尤其喜欢寺中的银杏树与枫树,红一片黄一片地,在这深秋中显得格外绚丽夺目。她忽然觉得,这等好景致,必须要马上画下来才对。若是错过了,日后想起来再画,恐怕印象就不如现在深了。 她如今随身也带了笔墨,趁着黄家姑嫂去了求签,她发现附近就有石桌石椅,便立刻命人将笔墨纸砚取来,就在石桌上摊开白纸,迅速将这古寺秋景画在了纸上。虽然因为时间有限,她画得匆忙,有些草率了,但该画的都画了,还当场用了颜料,深觉画上那红黄绚彩,半点不比实景黯淡失色。 赵陌一直静悄悄地陪在她身边,看着她画,见她停笔,才满面赞叹地道:“表妹的画技真是大有进益了。我看你这幅西园寺秋景图,半点不象是你这样年纪的女孩儿能画得出来的。” 秦含真笑道:“这是托了景色好的福。况且我这点水平,也就是在同龄人里吹吹牛罢了,也说不上有多出色。表哥就别夸我了。” 赵陌道:“该夸的就得夸。表妹比同龄人出色是事实,为何不能夸呢?我知道表妹志存高远,日后只会越画越好的,很不必过谦了。” 秦含真不由得一笑,也不跟他争论这种没有意义的事,便放下了笔,往画上吹了几口气,见墨迹犹在,也不知几时才能干透,在寺里却不知上哪儿去取水来洗笔,不由得再抱怨一声:“真是太不方便了。” 赵陌正要说些什么,就听得大殿方向传来一阵喧哗声,两人不由得循声望过去。守在不远处的阿寿十分精乖,迅速去大殿那边瞧了几眼,跑回来报说:“哥儿,秦三姑娘,好象是黄家抓住人了。方丈亲自出面,正劝他们把人带到西花园那边去呢,说是西花园如今清静,并无旁的香客在。” 张公子被抓住了? 秦含真与赵陌对视一眼,都感到高兴。秦含真立码把画具留给了青杏她们收拾,自行拉着赵陌跑西花园那边看热闹去了。 西花园是西园寺寺名的由来,乃是一片景致极好的园林。秦含真他们过来的时候,就跟寺里打过招呼,预备要在这里用素斋的,因此才会早早就让和尚们清场。有永嘉侯府与黄晋成的脸面,西园寺上下自然不敢怠慢。 秦含真与赵陌到了西花园放生池边上的一处亭轩,在那里见到了一身狼狈的张公子。他先丢下了随身侍候的书僮,又怕被黄晋成找到,不敢联系其他随行南下的家仆,只靠着身上戴的一些玉佩、扇坠什么的,当了些银子,充作路费,一路打听着往苏州来。秦家船队一路走运河,都是打出了永嘉侯府的旗号,并不曾瞒人,因此张公子找过来,也没费什么功夫。 只是他当日逃走时,病情还未痊愈,这些天在路上也吃了不少苦头,如今是半点翩翩公子的模样都没有了,蓬头垢脸,脸色苍白,神情憔悴,病骨支离,咳嗽不停,只身上穿的那件不知几天没洗过的绸面夹袍,还能依稀瞧出他是个富家子来。也不知道他是否清楚自己眼下是个什么模样,远远地见了黄清芳,就扑了过来,还故作深情模样地唤一声:“芳妹!” 黄清芳当场就转过脸去,不想再看到他那副尊容。 黄晋成夫人毫不客气地骂道:“没有廉耻的混账东西!你这样也配做你祖父的亲孙?!真真丢尽了祖宗的脸面!当日既然是你们自家要做戏,背信弃义,说什么与王家孙女儿一见钟情,非卿不娶的话,那今日又跑到我们家妹妹面前装什么样儿?!你有本事,先去把你的妻子休了再说。身为有妇之夫,跑来纠缠好人家的女儿,你这是没把我们黄家放在眼里么?!真是欺人太甚!” 张公子一噎,大约也是无言以对,不敢与黄晋成夫人搭话,只可怜兮兮地看着黄清芳:“芳妹,过去都是我错了,如今我终于明白,我心里真正中意的还是你。没了你,我茶不思,饭不想,做什么都没心思,长久以往,只怕要因相思病而死了!你就看在我们多年青梅竹马的情份上,可怜可怜我吧!” 黄清芳淡淡地道:“不敢当张公子这句话,我八字不好,你与我离得近了,怕是会克着你,我还是不要害人的好。” 张公子窒了窒,也有些讪讪地:“这……这原是那王家人为了与我结亲,胡乱放的话,如何当得真?” 黄清芳冷笑:“我竟不知,王家女卑微至此了,竟然要用这种手段来高攀张公子?!” 张公子这回是真的哑口无言。他虽然可以厚着脸皮去纠缠姑娘,但也要人家对他还有情意才能成事。黄清芳明显已经厌了他,半点旧情都不念了,他可怎么办呢? 这时候,赵陌走了过去,含笑轻轻拍掌:“原来王家人的厚脸皮,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真该写封信回去告诉父亲一声,好好笑话一下王家人才对。” 张公子跟在秦黄两家后面几日,自然知道赵陌的身份,闻言顿时变了脸色。 第二百零六章 主次 赵陌的父亲赵硕娶了王家七姑奶奶,而张公子的妻子则是王家的嫡长孙女,若要认真论起辈份来,赵陌勉强算是张公子的表小舅子。当然,这个亲戚关系,王家也就是表面上认一认,赵陌却是绝对不想认的。 但赵陌认不认的,也不碍着他拿这段所谓的亲戚关系来膈应张公子。他如今就这么大咧咧地来到张公子面前了,若是以王家亲戚的身份来质问张公子,张公子哪儿还有话可讲? 他到江南来,可是瞒着妻子的。不为别的,他们张家想的这个脱身法子,目前是不能惊动王家的。王家前景再黯淡,如今也还没出事呢,以他家如今的权势,想要报复张家人,张家就算能保得无事,也要伤筋动骨了。况且王家若是事先得了消息,有了准备,张家再想休妻就没那么容易了。他们不可能无故休妻,又不能等到王家出事再休,那就只能用些阴私手段陷害王家嫡孙女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了。人家要是有了防备,张家还如何能下手呢? 张公子明知道赵陌在传言中与继母不和,此时还是不敢大意,勉强笑着说:“辽王世孙怎么也在这里?” 赵陌摆摆手:“你也别问我怎么在这里,这不是明摆着的么?我如今跟在永嘉侯身边读书,全京上下都知道了,我不知道?” 张公子干笑两声,吞了吞口水。 赵陌背着手,歪头看着他:“张公子怎么不说话了?你方才不是说得很溜么?王家竟然要在背后放谣言,污蔑黄姑娘,好图谋与张公子的亲事。王家行事实在是太过分了!如此厚颜无耻……我父亲与这样的人家做了亲,自然不能被蒙在鼓里的。我待要写信告知他真相,还得请张公子来做个见证才好——张公子觉得如何?” 张公子结结巴巴地:“这……这恐怕不大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赵陌笑笑,“不但如此,黄佥事一家至今都不知道,原来当初放谣言的事是王家在背后主导的,只把责任怪到了张公子一家头上,心里恨得很呢。不过是碍于长辈们的交情,黄佥事才一再容忍罢了。如今既然证实了张家不过是替王家背了黑锅,自然要还张家一个清白。黄家为了自家姑娘的清誉,还得回京去告王家一状呢。他们家的女儿嫁不出去就罢了,怎的还祸害别人家的女儿,硬抢人家的夫婿呢?况且张公子自个儿也是不情愿的,被逼着娶了王家女,都快难过得要死了。等这一状告实了,让官府判你们和离,张公子的病想必就能好了。” 他回头冲黄晋成夫人笑了一笑:“黄夫人觉得如何?是不是这个理儿?” 黄晋成夫人拿帕子掩了口在偷笑,闻言忙道:“可不正是这个理儿么?既然是王家干的好事,我们当然要告他们一状了!再没有这样恶心人的,难道世上就没有别的男人了?王家的女儿,惯会抢别人的夫婿,真是好不要脸!我们家妹妹受了这等委屈,凭什么忍气吞声呀?就该闹到衙门去,让衙门还她一个清白,也好把王家那虚假的面皮给撕下来,叫世人看清他们是什么货色!” 张公子越听,面色越是苍白。若真要这么干,他跟王家就要结成死仇了。若是王家马上就倒霉了还罢,若是他家还能撑上一段日子…… 可他又不能否认自己方才说的话,他把责任都往王家头上推,若是如今再反口,黄家更要瞧不起自己了。能不能赢回黄清芳的芳心且不提,真得罪了黄家,他们如今是太子的外亲,而太子又地位稳固…… 这简直就是死结,张公子心乱如麻,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好。 赵陌见他表情,便知道他正在纠结,笑了笑,上前几步,来到他面前,降低了声量:“张公子,你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么?知道自己最应该做的是什么事么?你张家的大祸就在眼前了,你可要分得清主次才好。” 分得清主次? 张公子怔了怔,抬眼看向赵陌,若有所思。 如今最要紧的,就是让他们张家与王家划清界限,免得王家倒霉的时候,把张家也拖下水。他们不知道王家是不是要图谋不轨,但张家是真的不知情啊!当初结亲,也只是以为能借着王家与赵硕这位热门皇嗣候选人的关系,沾点未来皇帝的光而已!若他们早知道王家的打算,便是宁可继续现状几年,也不会答应婚事的呀! 张老爷马上就是小九卿了,太子那时虽然传闻病重,但皇帝还好好的,黄家怎么也能再风光几年。张黄两家是多年的交情,等双方成了亲家,张家借着黄家的关系,让张老爷再往上挪两步,想来是不难的。等张老爷在朝中成了高官,就算黄家失势了,对张家影响也不大。他们张家明明是很稳当的,当初真的只是一时糊涂,想贪图一个从龙之功,才会走错了路呀! 所以张家本来是清白无辜的,问题只在于跟王家的姻亲关系罢了。张公子想要哄回黄清芳,就是想要借黄家之力,把自家从王家的泥潭里捞出去,再保住未来的荣华富贵。所以,纠缠黄清芳只是方法,目的是要跟王家划清界限。 既然迟早都要撕破脸了,那么把事情闹得大一些,彻底跟王家撇开关系,是不是更能取信于皇帝、太子还有朝中大臣?只要让他们知道张家的忠心与无辜,无论张家是否娶了黄清芳,都不会再因为王家而被清算了吧? 张公子终于想明白了。他动了动嘴唇,但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口,双眼里露出惊惧挣扎的神色来,但是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还是下定了决心:“我明白该怎么做了……”说完就忍不住咳嗽起来,还越咳越厉害了,好象差点儿就能把肺给咳出来似的。 赵陌温和地笑着,扶住了他的手臂:“张公子这是怎么了?既然生病了,就不该在这样的天气里出门乱跑才是。万一吹着了风,加重了病情,那可怎么好?我让随从带你下去歇息,回头再给你请一位大夫来,好好诊治诊治。你受了王家那么大的委屈,不把身体养好了,如何能跟他们算账呢?”说完就示意阿寿接手,把张公子给扶了下去。 张公子本来回头看向黄清芳,还想说些什么的,但因为阿寿扶着他,走得太快,硬是没来得及把话说出口。众人只听得他喊一声“芳妹”,便风一样地消失在亭轩门外,再也见不到踪影了。 黄晋成夫人这时候才笑出声来,对赵陌道:“辽王世孙这一招高明!叫他从此死了心,不再纠缠我们芳姐儿了。至于他要如何跟王家打这场官司,那是他自个儿的事,横竖不与我们黄家相干。就让他们狗咬狗去吧!” 倒是黄清芳若有所思:“世孙难不成真打算让张家去告这个状?” 赵陌笑笑,没有说话。秦含真一直在旁边看戏,这时候才走上来道:“这个状怎么可能告得了?明摆着放谣言的事就是张家干的,王家才不会吃这个闷亏呢。但只要张家下定决心去休妻,王家一定不肯甘心的,两边把事情闹大了,才叫热闹呢。” 赵陌会有这种想法,原因简直再明显不过了。王家害得他不浅,这种事不过是小小报复一番罢了。小王氏的亲侄女被夫家休弃,她难道就是有脸的了?说不定…… 秦含真当着黄家姑嫂的面,没有继续说下去。等到黄晋成夫人命人去传斋饭,打算大家就在轩中用午饭了,她方才将赵陌扯到了外头放生池边,打量得左右无人,才小声问他:“你是不是打算把这些事写信告诉你父亲?” 赵陌眨了眨眼:“表妹觉得我应该告诉他么?” 秦含真想了想,笑道:“当然要告诉了。这件事跟他可大有关系呢。王家算哪根葱?就算曾经势大,如今也不算什么了。在太子病愈的消息传出来之前,他家之所以能吸引到那些官员武将与他们结盟,不就是仗着你父亲有望入嗣皇家的幌子吗?王家想要兵马大权,是为了增添他们在你父亲心中的份量。可在外人看来,他们这么做是替你父亲做的,定是受了你父亲的指使。皇上与太子如果要处置王家,你父亲也肯定要受牵连。虽然他对你不好,但他要是真的出事了,你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既然是这样,何不把实情告诉他,让他知道王家给他惹了什么大祸,叫他下定决心断尾求生呢?” 至于被断的那个“尾”指的是谁,不用说,赵陌与秦含真都心里有数。 赵陌心里正打这个主意呢,闻言笑道:“世上再没有比表妹更能猜出我心中所想的人了。” 他目光微闪,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王家也得意得太久了,大约还以为自家精明呢,为了权势,不把别人的性命前程放在眼里。他家算是什么东西呢?凭着一点帝王恩宠,能获得如今的富贵权势,竟还不知足,一心要算计天家骨肉,真是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他们这样的,真叫皇上一锅端了,干净利落地去死,倒是太便宜他们了。从来钝刀子割肉最疼。我倒想瞧瞧,他们一心要捧起来的宗室女婿,一个个嫌弃他们、将他们踩在脚底下时,他们心中又会是什么滋味?” 第二百零七章 园林 这一顿斋饭明明清淡得很,但黄清芳却吃得十分合口,都有了日后多研究一下斋菜做法的打算了。 自打婚事生波,她就一直心情不好,直到今日方才觉得畅快许多,同时也越发觉得自己过去有眼无珠,怎么就被张公子的甜言蜜语给哄住了呢?! 那时候她与他是未婚夫妻,他待她殷勤小意,她虽然觉得他有许多不好的习性,但只要他对她的情意是真的,又有什么不能忍的呢?等日后成了婚,她再慢慢督促着让他改过来就是。青梅竹马的情份,可不是说玩儿的。他病得重了,她是真的又着急又伤心;他说不想连累了她,定要退婚,她是死都不肯答应的;后来虽说在父亲的愁容、母亲的眼泪,以及兄嫂们的苦劝下,她不情不愿地应下了,心中却真的有过他一旦病死,她少说也要替他守上三年孝的心思——哪怕是因此误了花期,也在所不惜!甚至在婚事退了之后,她听说他病情痊愈,还以为这份婚约有望重续了呢。 谁知道,从头到尾,她都不过是被人哄骗了罢了。张公子待她并没有半点真心,连那多年青梅竹马的情谊,在他心中都不值一提。否则他婚都退了,也与心中的美娇娘定了亲,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又何必为了不叫人说他背信弃义,反给她栽了一个八字不好、刑克夫婿的罪名呢? 黄清芳离开京城,远赴金陵,期间一直心情郁郁,到达金陵后又病了两个月,并不仅仅是因为情伤。她只是想不明白,一个人怎会忽然变了脸?而她居然从来没有发现?她怨恨的是张公子的无情,同时也有自己的愚蠢。要说这时候的她对张公子还有什么留恋,那是不可能的。她也是高门大户的女儿,自幼熟读诗书,知道什么叫自尊自爱,还没那么贱。 而张公子跑到江南来纠缠她,她心中的恨意就更深了。也就是她兄嫂与家人一直拦着,没让张公子跑到她面前来罢了。若是他们早就见了面,只怕她早就就把人骂回去了。如今时间一长,她心中的怒气也消散了许多,面对前任未婚夫时,还勉强能冷静地嘲讽两句。不过这已经足够了。张公子一直记着她当初知道他“病重将亡”,还不离不弃,以为她永远都会对他痴心一片,只需要他说几句甜言蜜语,就会再次接受他,真是太天真了!她在长江上能狠得下心,叫丫头将他捅下水去,今日就能在深山老林里寻个没人的地儿,干净利落地埋了他! 不过,既然辽王世孙把人接过去了,又有用得着他的地方,黄清芳便也乐得撒手不管。张家倘若真要跟王家对上,只怕有的是苦头吃,她只管看戏就是了。只要张公子与他的家人不再来给她添堵,她才懒得管他们的死活呢。 这么想,好象有些对不住张家去世的二老。小时候二老待她很好的。可是二老没把儿孙教好,叫他们做了势利忘义的小人,有如今的下场,也怪不到别人身上。倘若哪一天,张家真的受了王家连累,倒了大霉,她会记得每年七月中时,给二老上一炷清香,祭拜一二就是。 黄清芳心情很好地吃完了斋饭,又拉着嫂嫂在西花园里逛了一圈,还欣赏了寺中的几处殿堂,礼了佛,上了香,才打算坐马车回去。 至于张公子,早就叫赵陌安排人送走了。黄清芳不问他把人送去了哪里,黄晋成夫人虽然好奇,但也没有开口,人就由得赵陌安排去了。秦含真心中好奇,又与赵陌更熟些,上了马车后,便挤眉弄眼地跟赵陌暗示,看得赵陌一脸好笑,弃了马钻进马车来陪她,方才有了说话的机会。 秦含真便问他:“赵表哥,你打算怎么安排那个张公子?悄悄送回京城去做个人证吗?” 赵陌笑了笑:“这个么,先给他治病再说吧。他如今的身体也不适合长途跋涉,一不小心,在路上出什么差错就不好了。不过,可以让他先写信回家去报个平安。该怎么做,张家自会拿出章程来。时间不等人的,他们总不能指望儿子病情痊愈后回到京城,再开始与王家反目。倒是可以趁着他不在家的时候,寻个理由整治了他那个妻子。至于用什么法子去整治,叫张家人自个儿想去。我用不着替他们操这个心。” 秦含真撇嘴:“不用说了,你肯定是要拿张公子来威胁他家里人了。张家人就算想要捣鬼,不想跟王家明火执仗地斗上一场也不行了。张公子好象是他们家唯一的嫡子是不是?就算张老爷有许多顾虑,张太太却是疼儿子的。而对付儿媳妇,有个能狠得下心的婆婆也就足够了。” 赵陌有些诧异:“表妹是从哪里学会这些的?我从小就见识过辽王府里的乌烟瘴气,有什么不知道?表妹一向深受舅爷爷、舅奶奶的疼爱,你们家里又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没想到表妹竟然门儿清。” 秦含真干咳了一声,含糊地道:“我们家从前是没有妾,现在我二叔不是有了吗?何况谦哥儿的生母自从嫁进我们家,就一直很多戏。我这也是见识得多了,才不会犯傻。”她总不能说是因为小说看得多了吧? 赵陌没有多问,反而还觉得秦含真多了解一下这些大宅门里的阴私手段,也不是什么坏事。她如今已经是永嘉侯府的嫡出千金,不再是小门小户里的小家碧玉了,生活在侯门大宅中,若是什么都不懂,如何能应付得了旁人的算计?有时候,就算你本人不想生事,麻烦也会找上你的。多懂得一些东西,对秦含真来说有利无害。 秦含真倒是有些窘迫。以她的年纪和阅历,很多东西都不应该知道。但因为在赵陌面前随意惯了,她好象经常会不经意地泄露几句现代用辞,也没有隐藏本性。这么做是不是有些危险?还好赵陌还只是个孩子,又一向与她交好,并没有多问什么,否则她还真担心自己哪天一不小心就穿帮了呢。 秦含真咳了两声,掀起车帘去看外头的景色,好转移话题:“咦?那边好象有个门,虽然看起来很旧了,但门后边草木繁盛,是不是哪家的园子呀?” 赵陌凑过去看了一眼:“看着果然象是个园子,只是这也太破旧了些,兴许是荒废的宅子。” 他派了个人去打听,不一会儿便有了答案:“是前朝一个官儿建的园子,叫什么东园的。那个官儿去世以后,这园子就渐渐荒废了,如今没什么人在里头,长年都是关着门的。” 原来如此,那就没什么可逛的地方了。 赵陌笑着看向秦含真:“苏州这里还有许多不错的园子,表妹若有兴致,改日我们再寻几个逛去?” 秦含真正有些走神,听到他这么说,连忙回过神来:“不必太过麻烦了。看祖父那边怎么说吧。赵表哥你不是还有正事要办?”比如处置张公子,还有给京里写信什么的。 赵陌笑了笑:“那有什么?不过就是吩咐几句话的事。”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秦含真也继续走着神。她想起来了,那个园子的位置很眼熟,特别是跟西园寺之间的距离……她记得当初自己来苏州旅游的时候,留园是其中一个景点,但因为时间关系,就与西园寺擦肩而过。如今她终于去过西园寺了,却差点儿没把留园认出来! 原来留园曾经有过荒废至此的时期么?那她所见过的那些亭台楼阁,如今兴许大部分都还不存在了?想到这里,她心里还挺可惜的。 前几日她跟着自家祖父秦柏去过狮子林,那处园林倒是维护得很好,并没有荒废的迹象,只是跟她印象中的狮子林有些不太一样的地方罢了。她还打听过网师园,却是早已废弃了,目前作了百万仓籴场,哪里还有名园的半分光景?倒是拙政园,新换了主人不久,如今被修葺一新,草木繁盛,楼台壮丽,人人见了都要夸上一句,只是没有了传闻中原园的那种清新雅致的风格了。 秦含真心中感叹一声,只觉得时光真是奇妙之极。 回到客栈,她把自己的画稿拿出来放好,也不拿去给祖父过目,想了想,便寻了几支细笔,摊开画纸,回想着记忆中的留园,慢慢地勾勒着那些隐约还记得模样的亭台楼阁、假山湖石。记忆已经很是模糊了,但托了她连日逛过不少苏州园林的福,她跌跌撞撞地也画了好几幅草图下来,乍一看,觉得跟记忆中的差别不是很大,过后慢慢修改就行了,便满意地放到一边。 然后她又开始画起了拙政园与网师园。她对这两处名园的记忆更深些,尤其是拙政园,它太过有名了,她从小儿就没少见它的明信片、画册、杂志照片,还有电视记录片等等,还知道它哪处园景最美,什么季节最适合观景,尤其是那处小飞虹廊桥,简直比现场看实物都要清楚。她画完了春景,又画秋景,心里想着冬景画得少,改日下雪了,她可得好好观察一下雪景才行,不然提了笔也不知道该如何下笔。 秦含真这一画,又画到天快黑。赵陌找了过来:“表妹在屋里忙什么呢?舅爷爷回来了。他今儿似乎淘换到一幅很好的古画,更高兴呢。表妹也过去瞧瞧吧?过一会儿就该吃饭了。” 秦含真答应一声,便去洗笔。赵陌瞧见她画的那些画稿,有些好奇:“这是哪里的园子?我怎么不大记得什么时候去过了?”除了拙政园的几处小景,其他地方他真是没认出来。 秦含真打了个哈哈,把画收了起来,便拉着他出门:“随手画几笔而已,不是什么有名的园子。我都饿了,咱们快到前头去吧。” 赵陌由得她拉着自己往外走,却忍不住回头,再往书案上的画稿看了一眼。 第二百零八章 减震 秦柏今日在外头淘换来的那幅古画,乃是古时名家真迹,只是保存不当,显得有些破旧了,但是画的主体还在,落款也有。以秦柏的本事,只需要稍加修补,就能焕然一新。这样的好画,他只花了不多的银子,就从一处小书画铺子里买到手了,可以说是捡了漏。 在今日的书画名家聚会上,秦柏拿出这幅画,说起它的来历,谁不羡慕他?个个都懊悔,他们是苏州本地人,怎的就没发现街头巷尾的小书画铺子里还有这么一幅真迹,竟叫外来的秦柏给得了去呢?众人纷纷起哄,说要秦柏请客。秦柏心情大好,还真的请他们到老字号酒馆里吃了一顿,最张宾主尽欢,尽兴而散。 秦柏在苏州与这些书画名家相识,还真是相处得很融洽。起初那些人还碍着他是侯爷,十分拘束。不过相处下来后,他们发现秦柏性情温和,毫无架子,又确实在诗词书画方面很有造诣,便都从容起来。这些书画大家,大部分都是真性情,遇见了脾性相合的新朋友,哪里还会管对方是侯爷还是走卒?只管平等论交,再无拘束的。秦柏与他们相处久了,心情也放开了许多,接连画了几幅好画,深觉自己这几十年的功夫没有荒废,他还能再有进步呢。 秦柏如今可以说在苏州是声名鹊起。虽然他少年时在京城也是名扬一时的才子,但毕竟三十多年过去了,记得他的人都老了,还有几个知晓他真正的才学?不过是看在皇帝的面上,敬他这个国舅爷三分,嘴里夸一句有才,又有几个人真正信他的本事?到了苏州,他接连在本地名家面前画出了好画,作出了好诗,这份才气便算是受到了士林认可。他是国舅爷不假,但谁说国舅爷就不能成为名士了? 秦柏一家在苏州待了足有二十天,过得十分愉快。不过天气渐冷,他们还要再往好几个地方去呢,得赶在过年之前返回金陵的,实在不能在苏州再滞留下去。 如今北上的漕船已经过去了大半,但还有一部分仍旧在运河上行驶着,运河顶多也就只有半条河道是可以挤出来给其他船只通行的。秦家的船打着永嘉侯府的旗号,倒也不是没法走运河,但行程肯定会拖慢,不如先时迅捷。牛氏与黄家姑嫂都是北方人,虽说也在船上过了不少日子,但还是更习惯在陆上脚踏实地的生活。得知船只要慢行,意味着她们在船上受罪的日子会更长,她们便有些嫌弃,宁可坐马车到下一个码头去,到运河正常运转的路段再重新上船不迟。 正好秦柏也有意往松江一行,便决定派出一部分管事与家人,坐船慢慢前往嘉兴,而他则带着自家人与黄家姑嫂先坐马车前往松江。等在松江见过叶氏老夫人的娘家亲戚,游玩两日,便会转道嘉兴,与船队会合。 其实黄家姑嫂本没有必要一起去松江的,黄晋成夫人却宁可坐几日马车,也不想留在船上,黄清芳近日去了心事,终于可以放心地出门透气了,正恨不得多逛逛呢,自然也不会反对嫂子的决定,姑嫂俩便跟着秦家一道行动了。 于是,秦含真一家与黄家姑嫂就坐着马车,浩浩荡荡地往松江进发了。周祥年事先派了人出去,沿路打点食宿,他们这一路上也没受太多苦。到了松江后,早已有家人租下了干净清静的客栈院子,里里外外准备周全,秦黄两家住进去,就能立刻安顿下来,大家心里都很满意。 只有秦含真有些不太满意。倒不是周祥年他们安排得不好,而是这一路过来,足有二百里路左右,她一直都要坐马车,还是头一回坐这么长时间的马车,她被颠得有些难受。 仔细想想,她以前真没受过这种罪。从秦庄前往石塘竹海别业时,那几十里路也挺远,但他们中途有休息,马车走得也不快,天气也好,所以她没觉得有多辛苦,只是有些累罢了。如今天气冷不说,外头都是寒风,路还不大平整,外界条件已是恶劣了许多。再加上他们此行多了黄家姑嫂两人,牛氏为表客气,把黄晋成夫人请到了她马车上说话,黄清芳就邀了秦含真到自己的马车上去,结果秦含真有些不习惯了,颠了一路,只觉得胸口闷闷的,直犯恶心,腰背酸疼得不行。 不过她坐的毕竟是人家黄家的马车,她总不能说人家的车不如自家的稳当吧?牛氏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马车做得十分宽大平稳,还垫了厚厚的褥子减震,坐在这样的车上,自然要舒服些。黄家却不同,他家出武将,素来的生活习惯没那么娇气,连黄清芳这样一看就知道是娇滴滴大家闺秀的女孩儿,都能适应颠簸的马车。她没抱怨,秦含真就更加不好意思说什么了。人家请她上车,也是不想让她在牛氏的马车里跟人挤的缘故,一片好心嘛…… 秦含真只好在安顿下来后,私下跟赵陌诉几句苦。 赵陌听得着急:“那怎么办?不如跟舅爷爷舅奶奶说,另备一辆小车给你坐就好。表妹也不必害怕,我骑着马跟在你车边陪你说话,不但可以照应你,也能给你解闷。” 秦含真听了,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不用啦,你跟着我祖父一起骑马,他沿路跟你介绍些风景啊,风土人情啊,你也可以趁机学点东西。以前我就很羡慕我表舅,上京的时候,我祖父一路带着他在教呢。连地里的庄稼是什么习性,祖父都教的,表舅一直说那段日子他受益匪浅。表哥你虽然不用科举,但多长些见识也好。陪着我说话,又能聊什么?更何况,我要是独自坐一辆小车,黄姑姑又怎么办?把她丢下,还是让她到前头祖母的大马车上挤?那马车再大,坐了祖母与黄夫人两个,再添上虎嬷嬷、百合或者百惠,还有黄夫人的大丫头,就已经满满当当的了。我不方便挤上去,黄姑姑自然也是一样的。总不能真让她落了单,那多不好意思呀?” 赵陌叹道:“那你就只能受苦了?不如我私下叫阿寿去给黄家传个话,叫他们在马车里多添几床褥子,你与黄姑姑两个都能少受些罪。” 秦含真还真有些心动,不过想了想,还是拒绝了:“算了吧,你让阿寿去传话,跟我们秦家的人去传话有什么不同?怪不好意思的,好象在明说我嫌弃人家的马车似的。其实多添几床褥子,也好不了多少,车子一样会颠的。他们家的马车本来就打成那样,他们一家都习惯了,是我太娇气。” 说到这个,秦含真就叹息不已了。反正赵陌也听不明白,她就少了顾忌:“现在的马车,家家打出来的都差不多,没有弹簧什么的,车轮也都是木制,顶多是找软一点的木头而已,当然比不上橡胶制品防震。除非能想出效果好的减震装备,否则坐哪辆马车走陆路,都是一样的结果。我还是不折腾了,叫虎嬷嬷帮我多擦点药油,歇两日就好了。” 赵陌眨了眨眼:“表妹说的这个弹……弹簧是什么?还有,什么是橡胶制品?” 秦含真给他形容了一下弹簧的样子:“我也是不知在哪里的古书上看到的,那书太旧了,现在也找不回来了,大约就是说有这么一种奇特的金属,拉成丝后盘成弹簧模样,弹性很好,无论是压扁它还是拉长它,都会缩回原样。马车的车板上要是有这么一种装置,车里的人就能稳当很多的。至于橡胶,我听说琼州有橡胶树,割出来的汁液可以塑造成不同形状的物件,防水又有弹性,拿它包裹住车轮,能减少颠簸。当然它拿来做鞋子是最好的,下雨天不怕浸水,走很远的路,鞋底也不会那么容易磨坏。可惜琼州太远了,又隔着海,运送不便,而且我只知道橡胶是割的树汁,却不知道要怎么把它制成成品,只能嘴上说说。” 其实她以前看小说,知道杜仲树也能出胶,虽然不如橡胶好,也聊胜于无了。杜仲树总比海南岛的橡胶树更容易得。只可惜她不记得怎么从杜仲树上弄胶了,只好随便跟赵陌提上一嘴,并不多言,反正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赵陌听完她的话后,想了想,便道:“杜仲树好办,叫人寻去就是了,只要知道它可以制胶,就找几个匠人,让他们自行琢磨去,总能琢磨出个结果来。琼州太远,我们也没走过,不知道是什么情形。不过平表叔去了广州任职,广州离琼州也不算远,倒是可以托他帮忙打听打听。” 秦含真听得双眼一亮:“是呀,我怎么把父亲给忘了?!” 要是在广州打听,不但有机会找到琼州的橡胶树,广州还是通商口岸,与南洋的贸易往来十分频繁。南洋可有的是橡胶树呢,只要有人有门路,托人带些回来又能有多费事?她要的也不多,做几个车轮子,几个鞋底,也就够了。只要她用得好了,别人看在眼里,自然就会打听橡胶的来历。若是他们群起而仿效,她只管等着别人把橡胶运来就好。 秦含真激动地紧紧握住赵陌的手:“赵表哥,多谢你提醒了,我这就给父亲写信去!” 她蹦蹦跳跳地回了房间,没有看到赵陌脸色有些怔忡地站在廊下,将手缩进了袖子里,耳根都红了。 第二百零九章 叶家 秦柏在松江要拜访的这位亲戚,原是他生母叶氏太夫人娘家的一位族弟,关系虽然不算密切,但如今叶家人四散凋零,他早已无从寻找,能得知这位叶老先生住在松江,还是族人告诉他的。 金陵与松江离得不算远,族人们也有到松江寻亲访友的时候,曾经有一回偶然遇上了,一对姓名郡望,才知道是姻亲。不过这姻亲也有些远了,六房在族中没留什么人,又很少回来,族人们与叶老先生便只限于泛泛之交,并没有过多往来。就连这一回秦柏前来探望,也只是依稀知道叶家大概住在哪条街上而已,并不清楚具体的地址。 不过,叶家在松江已经住了几十年,算是老户了。叶老先生又有些才学,在本地并非全无名声。秦柏派了人去打听,没两日就查到了叶家的所在。 他没有带上妻子孙女,而是先带了两个心腹随从,打扮得象是个寻常文士,轻车简从,前去见了叶老先生一面。 当秦柏傍晚回到家里的时候,秦含真发现他的情绪似乎不是很高,便问:“祖父这是怎么啦?今天您不是去看太舅爷了吗?难道不顺利?” 秦柏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转头对妻子牛氏道:“堂舅这些年在松江过得不是很好。他们家人口不少,却只靠着三四十亩田地过活,子弟倒是个个都读书的,但只有一个表弟考中了秀才,如今也将近四十岁了,还没能考中举人,其他均是童生而已。一把年纪了,连个秀才都没考中,就该另寻营生,他们偏没有一个人肯甘心的,堂舅也不许他们行商事。如此坐吃山空,如今已是衰败了,勉强还能糊口,支撑住所谓书香门第的体面而已。” 牛氏听得讶然:“怎么会这样?太夫人娘家不是书香门第吗?老爷的外祖父还做过知州的,家里即便比不上侯府富贵,也该是有田有地,吃穿不愁。怎么这位堂舅就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如果家世真的不太好,当初老侯爷也不会娶叶氏太夫人为继室了。老侯爷毕竟是堂堂侯爷呀!手里又有兵权。他是要娶正房,不是纳妾,绝不会委屈了自己。他能看得上眼的岳家,怎么也差不到哪里去的。 秦柏叹道:“我外祖父在时,家境自然不差。母亲嫁入侯府的时候,外祖父就在知州任上,因是直隶州,他这知州还是从五品的官阶。母亲的陪嫁虽然不少,但还不至于叫外祖父赔上了老本,叶家还是颇为富裕的。只是后来,我外祖父去世,换成舅舅当家,舅舅只考中了举人功名,比外祖父便差了一层,他又不擅经营……” 秦柏顿了一顿:“松江这位堂舅,兴许是与我舅舅血缘稍远了一层,乃是隔房的,而且是旁支。我舅舅得了举人功名后,一直留在蜀中原籍,没往京中参加会试。即使蜀中本家富裕,也不代表迁往外地的旁支族人也会富裕。况且堂舅家本来也有屋有田,不过是人口多了,又不事生产,才渐渐败落而已。” 他现在已经找不到生母的血缘亲人们了。不但是隔了三十年,更因为当初秦家出事时,母亲叶氏曾经提前命心腹往蜀中老家送信,通知舅舅一家躲避。自那以后,两家就断了联系。等到秦家平反,他只知道叶家人当初逃得及时,并未受牵连,但也从此下落不明。秦家东山再起后,出了皇后,又风光了几十年,叶家竟然从来没有找过上门。而蜀中离得太远,秦柏又从来没有去过,不知上哪儿寻人去。 他本来还以为京城承恩侯府应该会与叶家保持联系的,可回京后,他才知道秦松压根儿就没把叶家当一回事。连叶氏太夫人的陪嫁,他都爱搭不理的,就更别说是叶氏太夫人的娘家人了。 秦柏心中十分懊悔,早知如此,他当初就应该多想一想,不盲目听信伽南的谎言,那也许他早就跟舅舅一家联系上了。 如今这位堂舅,虽然血缘已远,性情又与他不大相合,但好歹是他母亲叶氏太夫人的正经娘家人。看到对方过得这么清苦,他又如何能坐视不理呢? 秦柏与牛氏商量:“我想给堂舅家送些产业,让他们多个长久的进项,也免得真个落到忍饥挨饿的境地。只是不知道,送什么样的产业最好?多少才适宜呢?” 牛氏皱眉道:“我们在松江可不认识什么人,还是从本地的产业里找个掌柜问一问再说吧。依我说,直接送田送地未必就是好法子。读书读不下去了,就该另找营生,不然一辈子都靠那几十亩地过活,哪里养得起那么多人?他们又要娶媳妇生孩子,一代一代传下去,吃饭的嘴越来越多,田地却只有那么一点。万一遇上个灾年,他们手里连点多余的钱都没有,难不成要白白饿死?你这位堂舅,是不是性子有些迂?家里的子孙一把年纪了还考不出来,就该叫他别再死读书下去了。有个儿子做了秀才,也算是有了功名,或是教几个学生,或是替人做个账房,怎么都好。只要有心,有的是法子能养活家人。” 秦柏无奈地道:“堂舅听不得这些话,他认定了自家是书香门第,再不许子孙去行商,也不许他们出去鬼混。除了读书,就只能种地,再没别的营生可做了。他今日见了我,听我报上名号,还有些不大高兴呢,说我如今是外戚,又多年没跟叶家人联系,显然是富贵风光了,便忘了根本,眼里没亲戚了,不想我上门去,怕污了他们书香门第的门楣。我是又好气,又好笑,幸而几位表弟没有他糊涂,待我还算亲切。” 他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堂舅这样的性子,我都不知该如何应对了。便是有心要接济,也怕堂舅会直接把我送去的东西扔出来。表弟表弟妹与孩子们虽是明白人,可都很孝顺,不敢太过违逆堂舅的意思。因此我十分烦恼,不知该如何处置才好。若叫我袖手旁观,我又有些不忍。他们家的女眷除了照管家务,平日里还要纺纱织布,再拿布出去卖钱,贴补生计。堂舅的一个小曾孙女儿,我瞧着与含真差不多年纪,就已经每日织布不停了。瘦瘦小小的,连书都不曾认真读过,也不认得几个字,我看着就觉得可怜。” 秦含真光是想象,都觉得可怜了,心中更多的是对这位舅太爷的不满。这脾气也太迂了吧?叶氏太夫人教导儿女,何等开明?怎么她的堂弟是这个性子?难不成因为是旁支,又远离了原籍,生活不顺,老人家就格外执拗起来了?这可真叫人头疼…… 牛氏给秦柏出主意:“叫本地产业的掌柜、管事们每月送些钱粮过去好了,怕舅太爷不收,就送到他儿子媳妇们手上。产业就算了,送过去了,他们也未必能守得住。倒是可以跟本地官府打个招呼,叫官府多关照一下他家。老爷若是觉得这样还不够,趁着咱们还要在这里待两天,借着请表弟做向导的名义,给他家送点钱吧。松江这里的棉布好,咱们就托他领路,去采买些好布?这不是在行商,只是帮亲戚的忙,顺道赚些辛苦钱而已。老爷子总不能拦着不许吧?” 秦柏想了想:“想必不会。这法子不错,我明儿就试着去跟表弟说。”他叹了口气,“但愿这笔银子真能帮上他家的忙吧,至少要让小辈们过得好一些。” 这个话题怪沉重的。秦含真见秦柏的心情不好,也不多插科打诨了,老老实实陪着祖父祖母吃了饭,说几句家常话,便起身告退。 第二日傍晚她再过来吃饭的时候,就看见正屋正中的大圆桌上堆放了许多布匹,垒得高高地,心中知道这定是秦柏托叶家人采买来的布料了。 一问牛氏,果然如此。 叶家那位做了秀才的舅老爷心知表兄秦柏请他带路去买布,完全是在寻借口接济他们家,也非常配合。他带秦柏一行人去了松江城里最好的布行、布庄,挑的也都是最好的布,还帮着讲价。他生于本地,长于本地,对松江城中的情况十分熟悉,也知道本地哪家店铺的布料最好,更清楚行情。有他带着,秦柏省了许多事,也用相对少的银子买到了许多上好的布料,半点没有吃亏。最后即使算上给叶秀才的茶水钱辛苦费,秦柏花出去的钱也依旧很划算,可以说是意外之喜了。 看来叶家只是老爷子迂一点,其他人还不至于太过糊涂。叶秀才虽说在功名路上不太顺利,但为人还是相当能干的。有他在,想必日后叶家也能支撑下去了。 秦柏今日回家,松了一口气。他已经决定,明日再请叶表弟做向导,领着他们一家出门去多采买些东西。还有妻子提议的,让永嘉侯府在本地的产业上的管事按月送钱粮去叶家,也该准备起来了。 秦含真给他提了个建议:“舅太爷不肯受祖父的礼,那要是祖父的礼不是送给他本人的呢?能不能送一处田庄给松江本地的叶氏族人,就说是祭田之类的?反正曾祖母的娘家人,在松江的只有这一支,祭田的出产还不是给舅太爷一家享用?” 秦柏听得双眼一亮:“不错,这是个好主意!若是祭田,堂舅便再也没有理由拒绝了!” 第二百一十章 愉快 秦柏送祭田的事还算顺利。他让周祥年在松江府城周边稍微偏僻一点的地方,买了一百亩中等良田,算来也有上千两银子了。这份契书直接交到了叶秀才手上,对方稍加推托几句,也就收下了。 叶家老堂舅得知后,本来是生气地要求儿子把田契给退回去的,说他不肯接受嗟来之食,叶家的祭田没理由叫外姓人来置办。但他一家子儿孙都跪到他面前哭求了。 大家都知道家中那几十亩地只是勉强糊口,但小一辈的孙子们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家里没点闲钱去办聘礼办喜事不说,娶了妻子回来再生儿孙,那几十亩地就真的养不活全家人了。况且以叶家如今的境况,也娶不到什么体面人家的女儿,老爷子还不许商家女入门,挑媳妇首选是同样的读书有功名的人家,次选是殷实的庄户人家或中小地主。然而这两等人物都未必看得上叶家,所以进门最多的,就是寻常农户家的女儿,没什么陪嫁,只胜在还有些纺纱织布刺绣的手艺,可以帮着糊口罢了。如今叶家是越来越象个农家门户,只因为还有秀才与童生,勉强称得上耕读传家。到了这一步,老爷子还把送上门的一百亩地往外推,是存心要让子孙后代饿死不成?! 秦柏虽是外姓人,却是正经叶家姑奶奶的嫡亲儿子,算是叶家外孙、外甥。做外甥的孝敬舅舅家几亩田地,又有什么关系?他身上毕竟也流着叶家的血呀! 叶家儿孙们跪了一地,又哭又求,还有几个儿媳、孙媳甚至不管不顾了,哭着喊着说这日子过不下去了,要丈夫给自己写休书,她们情愿带着年幼的儿女回娘家去过活。好歹有手艺傍身,在松江这地方,女子只要会纺纱织布,怎么也能养活自己,强似留在夫家苦熬,养活了一大家子,还吃不饱,穿不暖,儿子天天要挨老爷子的藤条,被逼着读书,女儿小小年纪就开始学纺纱织布,挣钱养家,长大了却连副像样的嫁妆都备不出来,又因为老爷子挑剔姻亲门第,大老年纪了女儿都没能嫁出去…… 叶家闹成一团,送田契上门的秦柏都坐立不安了,差点儿要转身逃跑。说实话,这种场面他也没经历过呀…… 幸好叶老堂舅虽说迂了一点,但并不是真的冷酷无情。对自家儿孙他可以打可以骂,对儿媳妇孙媳妇,他却要宽容许多的。倒不是他心疼这些媳妇们,怜她们支撑家计不易,而是觉得自己堂堂读书人,不好与妇人一般计较,平日里连多说两句话,都要守规矩呢。看着儿媳妇孙媳妇们这一副嚎啕大哭,恨不得扑上来抱他腿的架势,他没多久就怂了,只在嘴里嘀咕了几句:“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便背过手,钻进了茅草屋顶黄泥墙的书房中。 秦柏的田契,就这么顺利送了出去。 有了这份产业,再有几个掌柜、伙计们帮忙盯着,提防叶家忽发变故,能及时伸出援手,秦柏也就放心了。他正准备离开的时候,还托了叶秀才这个表弟:“表弟已将我舅舅后来搬迁的地址告诉我了,我这就打发人送信去。只是那毕竟是二十多年前的消息,我也拿不准他们会不会又迁到了别处。表弟这里若有新消息,只管写信告诉我。若是觉得京中侯府太远,江宁县秦庄上住的是我家族人,你往那边送信去,送去宗房秦克良或四房秦克文手上均可。这两个侄儿素来与我亲厚,得了信定会尽快报给我知道的。我还有个庶出的长孙,要在族中读几年书,有家人跟着侍候。只是这孙子年纪还小,我怕他误事,因此才转托了族人。” 叶秀才一口答应下来:“秦表哥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表哥也不必太过担忧了。我们这一支迁出来的时候,虽然我年纪还小,但也记得老家族人日子过得并不差,族人们聚居一处,十分热闹,吃的有鱼有肉,穿的也是绫罗绸缎。我们家是因为老一辈犯了过错,羞于再与族人们相见,才连累了一大家子往外迁。其实族里早就消了气,一直劝我们回去呢。是父亲脾气执拗,不肯答应,非要家里出了举人或进士,光宗耀祖了才肯回去。我们这些做儿孙的,只好顺着他的意思。只可惜我一把年纪了,天资有限,迟迟未能让父亲如愿,心里也惭愧得很。” “哦?”秦柏抿了抿唇,“表弟可有写好的文章?能否给我看一看?” 叶秀才眼中一亮,他等这句话等好久了!他儿子与秦柏身边的随从搭话,可是打听过秦柏在西北时做了二十多年的教书先生,教出了好几个举人、进士呢,论学问怎么也比他一个秀才强呀! 于是秦柏没走成,又在叶家院子里坐下了。叶秀才送了自己几篇最得意的文章来,还多留了个心眼,把儿孙里头最机灵聪明的几个孩子也一并带上了,叫他们做斟茶倒水的活计,献献殷勤。 秦柏略翻了翻他的文章,心里就有数了。这位表弟确实是天资有限,能考中秀才,已经很幸运,以他的年纪,再用功几年,顶多也就是在乡试中挂榜尾罢了,不可能再往上走。不过举人功名对秦柏而言不算什么,却足以让堂舅这一支回归族中,所以总比没有强。 秦柏略指点了叶秀才几句,挑出他文章中最大的不足之处,推荐了几本书让他看,然后才道:“闭门造车终究难有进益。我在秦庄设了族学,请了几位有才名的先生来教书,学生大都是秦氏族中子弟,也有姻亲家的子弟,或是附近人家来附读的,当中亦有秀才、童生。表弟若是不嫌弃,不妨也过去附馆,有先生指正,有同窗交流,总比你一个人在家闷头读书强些。” 他又看了看几个小辈:“家中若有孩子天资不错,带着一起去用几年功,也能有所进益。倘若能再出一个秀才,堂舅家中也能轻松许多。我会跟族里打招呼,你们的束脩,我们这一房出了便是。” 叶秀才感动不已,差点儿就要给他跪下了。一家子儿孙得了消息,也赶过来哭着道谢。大家都不容易啊,因为家中清苦,连出门求学的钱都没有,也没办法请先生,或是进学堂,儿子一辈是叶老堂舅教的,孙子一辈又是儿子一辈教的。叶老堂舅自身也没个秀才功名,不过是从小儿在族里学堂读过几年书而已,能教出什么好学生来?能出一个秀才,已经是祖上烧了高香。如今秦柏一来,连师资问题都替他们解决了,叫他们如何不感激? 最后连老堂舅都从书房里出来了,握着手给秦柏送行,让他有空就过来看看,没空也不必辛苦走这一趟,每年有一两封书信叫他知道外甥在京中安好就行了,还问秦柏家里人好,让秦柏多保养身体,不要太过劳累了,云云。 秦柏这一天回到家的时候,心情总算愉快了,脸上还带着笑呢。 秦含真问得他这一日的收获,心中都有些无语了。叶家怎么可能会不感激呢?自家祖父又送田又送入学名额,可是帮了叶家大忙呢。只是叶家舅太爷也太迂了些,原来他不肯回蜀中还有这么一场官司在。他是硬撑着要给祖上争一口气,却苦了儿孙们。若还是在族里,叶家好歹也是书香传家,不至于连儿孙想读书,都没处找先生去。 不过,秦柏既然乐意帮他们家,千把两银子花了就花了。最重要的是,秦柏从叶家人处得到了叶氏太夫人的亲兄弟与族人后来迁居的住址,他终于有机会与亲舅一家联系上了! 前来松江一行的目的已经达成,秦柏便打算离开了。船队那边传来了消息,他们已经抵达了嘉兴码头,只等着秦柏等人前去会合了。 秦含真得知出发的日子,立刻就让青杏带人去买了几床棉布面的被褥,布置了一辆马车,还备下了小桌子、茶具、点心、手炉脚炉等物品。等到大家坐车出发那一日,不等黄清芳开口邀请,就先把她请到了自己的这辆马车上来,总算把黄家马车太颠簸,给她带来困扰的问题给解决了。这一路走得还算安逸,虽然寒冷颠簸是免不了的,总比去松江那一路要舒服点儿。 就连黄清芳也笑着打趣她,说她会享受呢。 秦含真笑道:“人生在世,有条件,当然要让自己过得舒服自在点儿。明明能过得更好,却硬要去吃苦头,那不是太傻了吗?我小时候也养得挺糙的,但大病一场后,出门坐个马车都要呕吐半天,十来里的路能走大半日,过后还要躺在床上再歇半日。自那以后,我就醒悟了。出门在外,虽然不比在家里,但是能让自己舒服一点儿,总比让自己难受要强,连赶路的效率都能提高许多呢。” 黄清芳听得抿嘴直笑:“这话说得不错。看来我也不能活得太糙了,该对自己更好一点呢。横竖家里也不缺这点银子,只缺了一个念头罢了。” 秦含真与她相视一眼,很有默契地笑出了声。前头牛氏与黄晋成夫人在马车里听到了,还打发人来问:“姑娘们说什么笑话呢?前头夫人们都听见了,十分好奇。” 秦含真与黄清芳又笑了,后者对她的丫头说笑话:“我们在盘算着,怎么花家里的钱呢,算盘打得可响了!” 丫头听得一头雾水:“姑娘是在说笑么?” 黄清芳这回连掩口的帕子都顾不上,直接就在车里哈哈大笑起来。 第二百一十一章 构思 秦黄两家人很快就抵达了嘉兴,与船队会合了。 重新回到船上生活,秦含真倒没觉得有什么,牛氏与黄晋成夫人却有些不大习惯了。这一路走来,她们也被马车颠得累了,便各自回去休息。不过,因为两家人如今感情更好了,不象先前那么生分,所以黄家姑嫂索性也彻底搬到了秦家主船上来,不再回她们原本的船上去住。这么一来,行船期间,她们也能与牛氏、秦含真等人说话解闷,而不是在自家船上呆坐整日,打发时间。 秦家的主船还是相当大的,黄家姑嫂连上她们随行的几个丫头婆子,也不过是占了四五间舱房去,正好住得下。牛氏还挺开心,她这些天与黄晋成夫人聊天,正聊得投缘。若是回到船上后,分别坐两条船,不能再时时相聚,就太扫兴了。如今黄家姑嫂搬过来住,可算如了她的意。 秦含真的心情倒有些复杂,因为黄晋成夫人与牛氏相谈甚欢,但妇人之间聊的话题,却未必总是适合未出阁的女孩儿来听的,所以黄清芳时常去寻她说话。可这么一来,赵陌就不好来陪她练字学画了。 当然,黄清芳也是个令人愉快的好姑娘,秦含真还挺喜欢她的。想想她们在一起相处的时间也不是那么长,赵陌却是住在秦家的,还怕会没机会见面吗?秦含真便给赵陌那边送了信,给他赔个不是,却劝他暂时不要过来了。她与赵陌之间的交情不受礼教约束,跟他们的年纪还小也有关系,但估计黄清芳这样的古代闺秀,未必愿意跟外姓少年同处一室。 赵陌那边收到信之后,会是什么样的心情,秦含真也不清楚。她既然有心要与黄清芳交好,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当然不可能象对待赵陌那样,也叫黄清芳陪她练字学画的。秦含真就选了个在闺阁中万无一失的话题,与黄清芳讨论起先前在松江买的那批棉布来。 那批棉布运送到嘉兴后,让管事婆子整理好了,存放到了载货的船上。当时买棉布时,秦柏是为了资助叶家,其实并没有仔细挑过布的花色与种类。还好叶秀才为人厚道诚实,带他去的都是信育好的老字号,买的也是质量上等的各色细棉布,有些还价值不菲,比绫罗绸缎都要贵重。这样的棉布,秦家人即使是带回京中去,做了衣裳日常穿着,也不会失礼的。 因此,牛氏见到那一堆布匹之后,虽然心中埋怨过秦柏也不叫上她一块儿去挑,但并没有反对他的做法,还跟秦含真商量,要把布料一批批细看过,分上一分,多做几套冬衣备着过年好穿,明年开春后的新衣,也有了着落。 那么多布料,若用马车载,都要装上两三车,若全都拿出来细看,岂不是麻烦又累赘?秦含真就想到了现代社会那些服装设计师、服装工厂用的布版,一叠叠地看起来方便得很,就让几个大丫头动手,将那些松江棉布,还有先前从苏州采买到的各种丝绸布料,全都剪下一小块,钉在一起,就象是一叠布版一样。她与牛氏要商量拿这些布料做什么衣裳,只需要拿出布版来参考就好,不必次次都要叫丫头婆子将布整匹搬到舱房里来。 那些单色的或是小碎花纹的布料,只需要剪下半个巴掌大的一小块料子,就足够用了。但一些有暗纹或是提花的料子,花纹之间间隔得大一些的,就得剪出一尺见方的大小,才能清楚地看到料子的花色。秦含真起初还为这些布版的大小小太统一而烦过心,后来索性分门别类各钉了一叠,事情也就解决了。 牛氏也夸秦含真想出来的这个法子很方便,只是有一个不足:若看的是整块料子,想知道衣裳上身后大致会是什么效果,只需要将料子把人身上一比划,也就有数了;但如今只能看到一小片布版,那想要看出料子在人身上的效果,可能就要发挥一点想象力了。牛氏的想象力比较差一些,总觉得不如整匹料子看起来直观,方便倒是真的挺方便,也能轻省些。 最终牛氏还是决定要适应一下新法子,免得将布料在船与船之间搬来搬去地麻烦了。 黄家姑嫂都是大家闺秀出身,论品味与审美,其实是要远胜过牛氏的。她们见了这样有趣的事,也忍不住要来帮着出个主意。秦含真见状,便也过来凑热闹了。其实那些布料里头,有几匹她早就看中了,预备要给家里人、还有赵陌以及自己做几件新衣的,连款式她都有了腹稿。她正一心想要向祖母牛氏把料子讨要过来呢,省得牛氏不知情,早早决定了料子的去处,又或是送人了,她岂不是落了空? 这些松江布,在江南以外的地方,可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的,在京城就更少见了。秦含真若是错过了那几匹料子,难不成还能折返松江去,再买几匹同样花色的吗? 秦含真很快就把自己看中的料子和计划告诉了牛氏。那几匹灰色、蓝色、竹青的料子,质地比较挺阔,触感却很柔软,正好留给祖父秦柏做几件冬装与春装;那几匹颜色略暗沉些又带有团花纹样的绛紫、酒红、宝蓝、蜜合色料子,最适合牛氏不过了;几匹深浅不同的蓝色调单色细布料,还有带暗纹的蓝色系丝绸,给秦平和吴少英做衣裳都很合适;有几匹象牙白、淡青、松绿、月白等颜色稍浅一些、明亮一些的衣料,给赵陌做新衣就正好。 赵陌性情沉默,在生人面前寡言少语,面上又时常带些郁色,未免让人觉得阴沉些,正应该穿得明亮一点,才能减少他身上的抑郁感,说不定连本人的心情都能好起来呢。 牛氏与黄家姑嫂听她这么一分派,都有些懵。黄清芳抿嘴笑着问她:“那你自己呢?哪些布是适合你的?” “我?”秦含真眨了眨眼。哦,对了,她差点儿忘了自己那份呢。她翻了翻布版,就已经有了决定:“我也拿几匹颜色素淡些、花纹不多的布料做家常衣裳吧。对了,这两匹是苏州买的蓝花布吧?挺有特色的,不知道祖母有没有想好拿它们做什么?要是没有,就给我做几个椅搭、椅垫,还有炕上用的引枕抱枕什么的。反正咱们也在松江买了些棉花,正好派得上用场。等回了京城,我就拿这些东西来装饰我的屋子。” 牛氏笑道:“你当日见了这几匹蓝花布就喜欢,我说这样的布做衣裳不好看,你怎么都不肯听,我还等着看你如何把它们做成衣裳穿上身呢,没想到你是打算拿它们做椅搭垫子这样的小玩意儿呀?怎么不早说?!” 秦含真笑道:“蓝花布做衣裳也挺好看的,端看怎么设计构思而已。我并不是不打算拿它们做衣裳,只是觉得能做衣裳的料子多了,这种蓝花布比较结实耐磨,做椅垫引枕什么的是最适合不过了。” 其实她只是觉得,以京城里高门大户的审美,可能不大能接受这种乡土气息浓厚的布料做成的衣裳…… 黄清芳接过秦含真手里的布版,翻出蓝花布看了看,笑道:“这样看来,这样的料子做褥子、垫子或是椅搭,果然不错。我也买了好几块蓝花布料子呢,那花纹印得极精美,听说是苏州特产,别的地方很少能见到的,我就多买了些。买回来后,我就后悔了,不知道拿它们做什么。若是剪开来做了衣裙,又似乎破坏了原图的精美。如今听了含真的话,我心里总算有了数。” 她想到就去做了,立时便命随身的一个丫头苹儿,等船靠岸后,便回他们黄家的船上,取几块蓝花布料子下来,趁着乘船期间无事可做,先赶制出几个厚厚的棉垫子或靠枕,好预备她们再次登岸改坐马车时,能派上用场。 秦含真见状,也笑眯眯地给青杏等人布置了同样的任务。其实,她会想到要拿这些布做椅垫、引枕什么的,也是坐马车的时候产生的念头。她既然希望能找到减轻马车颠簸程度的方法,又说想让自己过得舒服一点,那在马车暂时无法减震的前提下,最容易减轻她们旅途劳累的方法,不就是往马车里塞些厚厚的褥子了吗? 正好,她也想起来,等明年春天返回京城,他们三房就要搬进新侯府里去住了。那处宅子她从未去过,只知道自己拥有一个独立的院子了,那当然要想办法把自己的地方弄得舒服一点嘛。硬装肯定轮不到她说话,早就由父亲监督着,叫官府的人给决定了。她只能在软装方面下功夫了。 沙发没法做,她可以做厚厚的棉坐垫去伪造出沙发效果。引枕抱枕什么的必不可少,夜晚的照明也要弄得明亮一些。卫浴设施也需要改造一下,不知能不能弄出个简易的抽水马桶或是淋浴装置出来?独立的卫生间浴室是必须要有的。秋冬季节的时候,最好室内地面上铺厚地毯,赤脚踩上去也不会觉得冷。也不知道新宅子有没有火炕火墙之类的东西…… 秦含真想着想着,就走了神。她已经开始考虑自己将来的住处要如何布置,才能让自己住得舒服又自在了。也许还需要弄点小小的“发明创造”?回头去寻赵陌好好商量一下吧…… 第二百一十二章 初雪 秦黄两家的船队在嘉兴并没有停留太久。之前他们在苏州耽误的时间长了,为了赶上进度,他们就没有在嘉兴游玩,与船队会合后,只稍加修整了一日,便继续沿运河南下,前往杭州。 他们到达杭州的时候,已经入了冬,寒风凛凛的,刮得人身上发疼。即使穿了再厚的棉袄,带上挂了皮里子的斗篷,也依然有一种湿冷的寒意渗入到人的骨头里去。遇上这样的天气,秦含真都不想出门游玩观景了,只想在暖和的屋子里待着。 秦黄两家来到杭州,没有入住客栈,也没有租宅子。秦家三房在此有一处产业,乃是茶园,附带的也有个四五进的大宅。虽是乡居,但周祥年提前派人来打扫过,倒也干净整洁。这处茶园离杭州城不算很远,交通方便,且又清净,景色也很怡人,秦柏便决定在这里落脚了,牛氏便邀了黄家姑嫂一块儿住下来。 宅中色|色东西都是齐备的,除了吃的东西是江南特色的鲜甜口,让牛氏、秦含真与黄家姑嫂都不太习惯以外,其他都很让人舒适。取暖设施也是足够的,茶园的管事很细心,特地买了上好的银霜炭,供给主人与客人们烧炉取暖。茶园中还有自家出产的茶叶、龙井虾仁等特色饮食,虽说不是样样都合人口味,也算过得去了。秦柏就吃得很香。他自小是习惯了江南口味的,虽然在西北三十年,但反倒是爱吃米多过吃面食。 众人在茶园中稍稍休整了两日,便一起坐车进杭州城游玩去了,谁知那一日,又遇上了一场小雪。 这是杭州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不大,只是薄薄地盖了一层地面,还未能完全掩过尘世间的房屋街道、山水田园。但就是要这么一层薄薄的白色,给杭州的湖光山色带来了一种特别的美,让秦含真等人赞叹不已 原本他们打算要坐船游西湖的,因为下了雪,没能成行。他们就在西湖边上寻了一座大型茶楼,包了楼上一处雅间,隔着玻璃窗欣赏西湖的美景,同时品尝着杭州本地的名菜与小吃。 雅间宽大又明亮,在里头坐着,果然比在外头冒着风雪走路要舒适得多了。秦含真吃饱喝足,见祖父秦柏命人取画具来,双眼一亮,连忙拉了赵陌的袖子一把,凑了上去。 秦柏今日画兴大发,有心要画一幅西湖初雪图。秦含真虽见过几幅雪景图,但没有真正画过雪景,心里有些抓不准画法。如今站在一旁,亲眼看着祖父从头到尾画上一幅,心里才算有了些底。 秦含真正是学画的时候,近来又有进益,常受祖父夸奖,还有赵陌在一旁没嘴地恭维,她画画的兴头正浓呢,便不由得有些技痒。她不去打搅祖父的兴致,便悄声叫人去跟茶楼的伙计说,多要了一张方桌过来,也取了自己的画具,慢慢地回忆着祖父的笔法,也跟着画了一幅西湖雪景。 虽然比不得秦柏画得好,但总算有了那么点意思,可以说是补上了她在雪景图这一块的短板了。一幅画的好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掌握了画法。 秦含真兴致高涨,便又画了另一幅小品。 赵陌自然又是没口子地夸,秦柏画完自己的,过来看了几眼,也点头说:“有点意思了,只是笔法还太稚嫩,要多看多练,不要自满。” 秦含真笑嘻嘻地答应了。 黄清芳走过来看了她的话,叹道:“永嘉侯教女儿真是了不得。含真这么小的年纪,就有这样的好画技,我看京城里也没几家闺秀能及得上你的。” 秦含真只当她是象赵陌一样,因为与自己交好,便夸得没有了逻辑,笑着说:“黄姑姑这话说得太夸张了。京城里的闺秀也有许多是自小学画的,怎么就比不上我了?我才学了几年呢?光是笔法,就很不熟练。如果这样的画还叫好,叫那些真正有才学的才女们听见,要笑掉大牙的。” 黄清芳笑道:“我也认得几家闺秀,并不是没有见过几位有才女之名的千金,当中自然也有画技出众的。只是闺阁中人学画,多是学花鸟,其次便是仕女图或是人物图,能画山水,还能画得有模有样的,就极难得了,已是才女中的一流人物。含真,你这幅西湖雪景,又有些不同。笔法固然是稚嫩,却胜在布局好,用色别致而自然,明明雪是白色的,可你除了用白,还有些深深浅浅的墨色,还有淡蓝淡青,看上去,就象是积雪在阳光下显露出来的颜色,竟象是真正的雪景一般。所以我说你这画画得好,至少在京中,我也没见过几位才女画的雪景图,比你这个更好了。” 秦含真听得脸都红了,连连摆手:“黄姑姑,你就别再夸我了,夸得我都脸红了。” 她是见过真正好雪景图的人,那些名家名作,还有现代的书画作品等等,哪一幅画得不好?她这个差得远了,怎么敢说能跟京城里有名的才女比了?仍旧是觉得黄清芳是爱屋及乌,好意抬举她的。 黄清芳却有些哭笑不得,心想秦含真谦虚些也好。小小年纪,就已经这般了得。若她早知道自己现在的画技就比许多年纪大她几岁的闺秀画得好了,骄傲自满,从此不求上进了怎么办?她就没有再多说,只在心底认得秦含真的画技出众。 所谓京城里有名的才女闺秀,有几个是真的才学出众、画技又好的?不过是闺阁中的名声,多一半是为了抬高身价,以求结门好亲事的原因。要是拿到外头去,跟正经的画家比一比,十个里至少有八个要被嘲笑回来。一般闺阁千金,能把一些常见的花鸟、人物图画得有模有样,比得上寻常读书人的中等水平,就有人夸是才女了。真正有实力的,不过是凤毛麟角,还多半是家学渊源,自幼受了熏陶之故。黄清芳是真心觉得秦含真的画好,笔法稚嫩又如何?光是画里透出的这份灵气,就是极少见的了。 秦含真不知道她与黄清芳之间对于所谓好画的评判标准有这么大的差距。大约是因为她无论在现代还是古代,都是见惯好东西的缘故。她学画,画画,一旦遇上熟悉的题材,就时常会下意识地参考人家名家画作的布局或是用色,虽然笔法是自己的,但沾了名画的光,学到了一点皮毛,比起一般同龄人的作品,自然就显出了不凡来。黄清芳见过的好画可没她见过的多,常年与水平差强人意的画作接触,这一比较,可不就误会了? 不过这点误会无伤大雅。秦含真画了两幅雪景图,心里就挺满足的了。等一家人回到茶园去,她又趁机多练了几幅,把秦柏指点她的几种画雪的技法都练熟了,还在盘算着,等回到京城,就把自家祖父收藏的几幅雪景题材的古画都借出来,好好观摩一番。 秦柏在苏州交了不少朋友,这些朋友在杭州也有故交,托他们的福,没几天的功夫,秦柏在杭州又结交了不少书画名家。这一回,他照旧带上了扮成男孩子的秦含真去与人会面,赵陌大约是无事可做,也跟着去了。秦含真运气极好,遇上一位脾气很好的本地画家,正在教导自家十六七岁的儿子画雪景。 他大大方方地指点着儿子,秦含真站在一旁边听边看,他也不在意,反而还笑着让秦含真也画上几笔,给他瞧一瞧。秦含真大喜,紧紧抓住这个机会,画了一幅雪景小品,得了那位画家不少指点,自觉大有进益。 这可是真正的画家,水平比秦柏都要强呢。秦柏虽然也很不凡,但毕竟不是专门学画的。 秦含真回到家时,还有些喜滋滋的,觉得今日占了大便宜。秦柏也很高兴,孙女能遇上好心的名师指点,那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他连声对牛氏道:“今儿含真得了人家的指点,可不能白辛苦人家一场。上回在苏州我不是买到了一幅前朝名家的山水图么?记得是你替我收着的。找出来,附上个帖子,明儿就送过去当谢礼。他家儿子正学山水田园画呢,这画定合他们的意。” 牛氏笑着答应了。 秦含真则拉着赵陌小声说话:“赵表哥,你今儿怎么好象那么安静?你也跟我一块儿学画来着,为什么不去向那位先生请教呢?” 赵陌笑了笑:“我对画画的事,其实不如你热衷,不过是学来陶冶身心,打发时间罢了。真用心去学了,恐怕就会觉得有些不耐烦。你既然喜欢这个,我自然是以你为先的。这又不是正经拜师学艺,咱们跟人家也是头一回见面呢。那位先生愿意指点你,是他为人宽厚,我若也凑上份热闹,就怕人家嫌烦,连带的不肯教表妹你了。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多事?若我真想学了,难道表妹你会不教我么?” 当然不会! 秦含真表示只要赵陌想学,她就随时都可以教他。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原来赵陌对画画并不是那么有兴趣呀?那一直以来,她都拖着他一块儿学画,是不是太过委屈他了? 赵陌笑着摇头。他怎么会委屈呢?他其实明白舅爷爷秦柏在有意培养他做个风雅闲人,多学些诗书画艺,日后在宗室中好立足,好打名声,却不容易受皇室忌惮。可是,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京城的父亲那边,近日已经有了新的动静。有时候,事情不是你想躲,就不会来招惹你了。他倒想真的做个沉浸在山水书画中的富贵闲人,可别人真的能容他这般清闲自在么? 第二百一十三章 呵呵 赵陌自打从张公子那里知道了王家的秘密,当天就写了封密信,命心腹火速送回京城,交给父亲赵硕亲启了。 至于利用张公子威胁张家去对付王家,还有黄晋成借机报复出气之类的事,那都是后话了,需要时间去准备。但赵陌觉得,父亲那里还是尽快通知的好。 赵硕收到嫡长子的信时,心里还有些嘀咕,心想赵陌在江南又给他惹什么事了?还是缺了银子使?又或是想要回京城了,求他这个父亲原谅自己?但结果他全都猜错了。看到赵陌信中的内容,赵硕是大吃一惊,又惊又惧。 他惊惧的不是王家瞒着他图谋兵权马政。这种事,虽说王家是存了私心,在私下里进行的。但那些文武官员会与王家结盟,自然不是冲着王家来的,完完全全看的是他赵硕这个有望入继皇家的皇嗣热门人选面上!若没有他赵硕,王家何德何能,可以得到这些手握实权的官员投靠? 赵硕在京城里也算是渐渐站稳了脚跟,自从他为皇帝办了几件事,有了能干的名声之后,他就有了属于自己的人脉,不再事事都只能听从王家摆布,只能从王家那里得到各种消息。王家在私下里拉拢有兵权的将军,还使了手段与太仆寺少卿家联姻,是打着赵硕的旗号的,自然也会有人越过王家,来向赵硕表忠心示好。王家还以为自己有了倚仗,其实赵硕早就知道了实情。 他一点都不担心王家能靠着这些所谓的依仗,对自己造成什么威胁。王家增添的筹码,最终都会成为他的助力,将他一步步捧到他想要的那个位子上。而等到他在那个位子上坐稳当了,那些投靠王家的人,自然就会拜倒在他面前。王家想要再指使他们做些什么来与他作对,他们都绝不会答应的。退一万步说,如果他的计划没能成功,他无法入继皇家,成为储君,日后登临九五尊位,这些助力也能增加他在朝中的份量,使他能稳稳成为一位拥有实权的宗室亲王。他仍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赵硕也曾想过,文官伸手去图谋军权,乃是朝中大忌,一旦被皇帝发现,绝对讨不了好。但这不是王家自作主张么?他根本不知情,只是被王家人借用了名义去骗人而已。皇帝真的要怪罪,也怪不到他头上。赵硕早就打定了主意,要一直装不知情到底了。反正好处都是他的,出了事责任也落不到他头上,他何乐而不为呢? 王家自以为得计,却没想到真正被算计的是自己。 但赵硕看到赵陌的信后,真正惊惧的是后者在信里说的一件事——王家所谓的秘密,皇帝与太子其实早就知道了,甚至连朝中官员也有不少知情的,否则,就凭太仆寺张少卿,他们家不可能比王家还要消息灵通,能早早知道王家的处境,打起了重提与黄家婚约的馊主意。张家是从兵部打听到的,王大老爷曾为一部尚书,在六部里门生故旧者众,王家居然一点儿风声都没听说,连带的赵硕自己也并不知情…… 赵硕恨不得大骂王大老爷一顿,顺道再给小王氏一个教训。他们天天都在忙活什么?!一个个自命不凡,在他这个宗室贵胄面前摆架子,结果祸事都快要临门了,他们还一无所知!连张少卿家都早早听说了风声,他们却没察觉到张少卿之子南下的真正目的。就这样的本事,还敢肖想大位?真是荒唐可笑! 不过…… 这到底是皇帝与太子保密工作做得好,只是张家走了狗屎运,意外得知了真相,还是皇帝与太子在有针对性地向赵硕与王家,以及与王家来往密切的亲友封锁了消息? 赵硕心中紧张不已,心跳都加快了许多,额上背上都冒出了冷汗。他知道,做决定的时候到了。这一次的决定,很有可能会影响到他一生的前途,甚至是身家性命! 如果皇帝与太子并不清楚王家的所作所为,并且有意惩治他们家,兴许赵硕还会存有几分侥幸之心,提醒王家一句,让他们尽快把起了异心的张家给解决掉。可如今,皇帝与太子已经知情,只是命人在暗中搜集证据,才暂时没有发作出来而已,赵硕就明白,王家怕是没救了,只是不知道后果会严重到什么地步,是以谋逆罪名治个满门抄斩,还是小打小闹地把人的官儿给降了,或是抹了,不涉人命,当作是为老臣保留一份体面? 赵硕根本没犹豫多久,就知道自己该怎么选择。 他与小王氏成亲两年,并无儿女,平日里感情平平,若不是看在王家给他带来的助力份上,他早就忍受不了这个继室妻子了。脾气霸道,人又蠢又毒,还善妒。兰雪为他生了儿子,劳苦功高,性情又懂事温柔知大体。因长子不在身边,三儿子便与独子无异了,赵硕多疼他些,多去看兰雪,根本就是理所当然的。小王氏却每每向他撒泼,还时常克扣兰雪母子的份例,甚至对小孩子下药,差点儿害得他连这个新得的小儿子也要失去了。 赵硕忍了小王氏许久,早有休妻之心。只是还有用得上王家的地方,他才没有动作,想等到自己能真正当家作主的时候,再狠狠惩治王家一番。 他会登临九五,可小王氏却未必有福气成为他的皇后。反正等到那一日,王家对他也没多大用处了。 后来,太子痊愈还朝,赵硕的皇嗣之梦破灭了。赵硕曾一度想过要不要把小王氏也休回娘家去?但经过一番犹豫之后,他还是决定以不变应万变。王家的境地确实不大妙,但他要是落井下石,就太影响他平日塑造出来的赤诚君子形象了。他还需要这么一个形象,以及正直宽容的好名声,才能得到太子的信任与欣赏,成为太子的心腹。如此,在日后太子登基时,他也能跟着水涨船高,成为手握实权的亲王。 赵硕并不觉得,自己将来就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太子的身体是比以前好了,但跟一般人相比,还是稍嫌体弱了些,膝下又并无子嗣。倘若太子一直没有子嗣,皇家的香火还不是一样要断绝?到时候,若他赵硕已是太子所信任重视的实权王爷,说不定就有机会以皇太弟的身份成为皇储,一样能梦想成真。 况且,即使太子在未来一两年内就添了儿子,也没人知道这个孩子能活多少年,会不会象太子一样体弱?太子不象是个长寿之相,将来他登基为皇之后,要是没撑上几年就驾崩了,就算生了子嗣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要靠着宗室与群臣辅佐幼主?赵硕心想,自己估计还是有望挣上一个顾命大臣的名号,或者直接成为摄政王的。万一幼主因为意外无法长大成人,他这个摄政王想要接掌皇位,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 赵硕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一直非常殷勤地讨好着东宫,仿佛他真的从来没想过要去争储位,只是性情天真,被王家人利用了而已。他是一心忠于东宫太子的,绝对没有二心…… 他从来就没有放弃过自己的意图,连原配与嫡子都能舍弃,王家与小王氏又算得了什么呢?必要的时候,他随时都可以将他们推出去的…… 赵硕很快就下定了决心,要舍弃王家了。不过如今王家还算有点能耐,他需得行事谨慎小心些,配合皇帝与太子计划的同时,也不能让王家人看出丝毫端倪来。这并不是难事,难的是他得在不引起王家警惕的前提下,让皇帝与太子相信他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王家的种种行径与他没有关系,他是清白正直的,从来没有肖想过什么兵权马政。 赵硕思索了半日,总算定下了腹案,回过头来再继续看儿子的信,便又有了新的想法。 赵陌很明显与永嘉侯府上下相处得很好,深得永嘉侯秦柏的疼爱与关照,与黄家的黄晋成也有很深的交情,可见他与东宫的关系不错。倘若有赵陌在太子面前说项,赵硕觉得自己更能取信于皇帝与太子。只可惜赵陌如今身处江南,不方便去东宫拜见。赵硕心里在想,是否需要让儿子给东宫送信,为自己这个父亲说说好话?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给儿子送封快信过去,务心要让赵陌尽早回京,最迟到永嘉侯秦柏一家回京的时候,就该跟着回来了。赵硕既然决定了要与王家断绝关系,那么这个嫡长子就不能再流落在外,省得再叫人想起他曾经为了获得王家的助力,把嫡长子远远送走的黑历史。 这还不算,赵硕还要赵陌帮着他向永嘉侯秦柏、黄晋成等人说好话,再以想念堂伯的名义给京中的太子送信,多殷勤讨好些,帮父亲说说好话。总之,等没有了小王氏之后,赵硕不想再背负苛待原配嫡子的声名了。他要把别人的非议都破除掉,重新洗白自己…… 在信的最后,赵硕还问儿子,听说他在江南学做生意,赚了不少钱,但他小小年纪,身边怎么好放那么多钱财?让儿子派人送回京城去,交给他这个父亲保管,等儿子长大成人了,再还回去。 赵陌对此,只是“呵呵”了两声,面上满是嘲讽。 第二百一十四章 旧友 赵陌早在下江南的那一天开始,就对赵硕这个父亲不再存有期望。他看得一清二楚,在如今的父亲心目中,只有那把椅子是最重要的,只要能往那把椅子靠近一步,没什么不能舍弃。 从前是曾经同甘共苦的原配妻子温氏,后来是从小疼爱的嫡长子赵陌,以及还算疼爱的庶子与孙姨娘,现在又轮到了曾经为了迎娶而不惜逼死原配的继室小王氏,以及他素来倚重的王家。或许,舍弃的还有赵硕身为一个人的良知与尊严? 如今赵陌再看看从京城送来的快信,只觉得自家父亲越发连脸面都不要了。那把椅子就这么吸引人?能让赵硕忘却曾经对嫡长子的冷漠与怒火,连个过渡和借口都没有,就重新用亲切关怀的语气,哄他骗他,想让他继续为其出力?父亲到底把他这个儿子当成是什么了?! 还有叫他把银子交到父亲手里保管的话,这是后者缺钱了吧? 赵陌冷笑着看着信,漫不经心地将信放到烛火上面,坐视火苗将它迅速焚成一片焦黑。他随手将信被烧毁后剩下的残骸丢进书桌旁用来的铜桶中,那是秦含真特地给他备上的,说是可以用来装废弃之物。他又往桶中倒了一杯冷茶水,那一堆灰烬很快就碎不成形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打开窗户,让外头的寒风吹进屋内,迅速带走屋中的暖意,也让他整个人的头脑冷静下来。 没什么好生气的,他早就知道自家父亲的真面目了,如今不过是再一次看清了对方的无耻。 而且从父亲在信中的语句来看,他似乎并没有因为太子病愈还朝,就一蹶不振了,反而还非常积极地讨好着皇帝与东宫,也没有为了避嫌不涉朝政的迹象,而是继续参与到政事中去,好象一副没有过妄想所以问心无愧的模样。但赵陌心中清楚地知道,他绝对不是没有过妄想,也绝对不是问心无愧。 否则他之前又何必因为赵陌曾经在江南为太子平安回京出力,而命心腹前来秘密斥责儿子呢?无论他用的是什么样的借口来掩饰他斥责儿子的真正原因,赵陌都心知肚明。看着父亲这副模样,赵陌心里知道,对方仍旧没有放弃他心中真正的诉求。只是目前太子安好,他需要暂时装出忠诚君子模样去骗人罢了。 赵陌心想,若父亲仍旧抱有妄想,迟早有一日会出事的。他与自己早已没有了父子之情,又不缺儿子,即使真有心想事成的那一日,对于自己这个曾经坏过他“大事”的儿子,也不会有什么好感,反倒是更容易为难他了。赵陌既不想自己落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也不想被父亲的妄念连累。他绝不会为父亲的所谓大事出力,还要注意与对方划清界限,既不惊动外界,又要让宫里的皇帝与太子看清楚他的立场。如此一来,即使将来赵硕出了什么事,也不会牵连到他这个儿子身上。 赵陌觉得,自己不能再浑浑噩噩地继续跟随永嘉侯秦柏行动了。现在的日子确实非常清闲安逸,他也过得很愉快,但为了将来能长长久久地愉快下去,为了能过上他所希望的生活,他是时候要采取些行动了。 秦含真仍在醉心于书画与杭州的美景之中,虽然察觉到小伙伴赵陌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劲,但问起他,他又笑着推说没事,然后把话题岔开了。秦含真知道他前不久才收到了京城的父亲赵硕来信,想必是信里说了些什么不中听的话,让他生气了,便安慰他道:“你别管你父亲那边叫你做什么,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就别理他。反正你听他的话,他也不会对你好到哪里去,那索性不听算了。你如今在皇上和太子面前都有体面,已经不是从前的弱势小宗室,只能任人摆布了。不过是因为年纪还小,他又是你父亲,才会受他制肘罢了。但有太子护着你,你又不在京中,只要把表面功夫做好了,谁还能逼你干不想干的事呢?” 赵陌笑了笑:“表妹放心,我心里有数的。父亲倒是让我尽快回京去呢,说是叫我帮他在东宫面前说好话,让皇上与东宫不要因为王家而迁怒到他身上。可我一直是跟在舅爷爷身边的,坐的是舅爷爷的船,吃的是舅爷爷的饭,自然没有我自作主张、擅自行动的理儿。” 秦含真有些生气地道:“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外头下着雪呢。大冷的天,你才十几岁,他就要你赶回京城去?什么道理?!而且你怎么回去?北边的运河都封冻了,也就是江南的内河还能走船罢了。他难道要你骑马坐车回去?也不怕你在路上生病?!别理他,我替你去跟祖父说,就告诉你父亲,说我祖父不许你冬天出行,怕路上出事。你是做晚辈的,当然要听长辈的话。就算你父亲说你不孝顺,那也是他没理在先!” 她蹭蹭蹭地拉着赵陌就去找了秦柏,秦柏的说辞自然也是跟她一样的,而且还皱着眉头问赵陌:“可是为了先前张家后生透露的消息?” 赵陌点了点头:“父亲说他从前不知情,知道皇上与太子都盯着王家呢,心中担忧自己会受到牵连,就命我尽快赶回京城去,替他向东宫说情。只是这样的季节,江南倒罢了,北边只怕……” 秦柏一摆手:“不必理会。你才多大?我若放你在这个时候回京,一旦出事,我也没脸去见皇上与太子了。你是宗室子弟,也是皇上的亲侄孙,我既然揽下了职责,要照顾你读书与日常度日,便要负责到底,绝不会坐视你冒险的。你父亲那边有我呢,我会写信给他,说明原委。这事儿你就别管了,跟含真一道看书做功课去吧。难得有这样的好雪景,你也该学着画一画。不管怎么说,你也跟着我读了这么久的书,诗词书画总要通一些的,否则我岂不是误人子弟了?”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且不说赵硕在京城收到秦柏的信后,如何暗自胆战心惊,不知道永嘉侯对自己先前给儿子捎去的书信或口信有多少了解,对自己在太子平安回京一事上的怨念又是否知情,秦黄两家在杭州停留了些日子,眼看着雪停了,天气也晴朗起来,他们该玩的也玩了,该吃的也吃了,还买到了不少好东西,是时候离开了。 这一趟返回金陵,就不是走运河水路了。大件的重行李,还有采买回来的物件,不需要随身携带的,都统一装了船,趁着江南这边的运河还未到封冻的时节,赶紧先走水路运回金陵去。秦黄两家人改坐了马车,走陆路借道湖州北上,返回江宁县。马车多是从秦庄带过来的,也有黄家那边准备的,因要带的行李和人都减少了,又叫上了杭州茶园里的闲人随队护卫,对方自备马车,大家倒也不嫌挤。秦含真把新做的抱枕引枕棉垫子全都用在了自己的马车上,这一路果然舒服了很多,腰酸背痛的情况有所减轻了。 连黄清芳都清楚地再次认识到这样布置的马车有什么好处,与自家嫂子商量了,让丫头们多做几个褥子软枕,装到自家马车上去。 等到黄清芳再次热情地邀请秦含真与自己同坐一辆马车,而且是黄家的马车时,秦含真总算摆脱了先前的忐忑不安,也能自在地一边坐着马车,一边与黄清芳闲聊了。两人还在车厢里上起了针线课,黄清芳教了秦含真好几样刺绣手法,告诉她如何配色打络子,秦含真则跟黄清芳研究起了冬天用的棉手套、毛线手套,有手捂子、连袖披风等小件的制作方法。 没几天,他们就到达了湖州。 秦柏想要来湖州,主要是为了采买些上等的笔墨纸砚,并且拜访两位旧友来的。他昔日少年时在江宁老家,也曾认得几个同龄的旧友,都是江南这边的书香世宦人家子弟,性格很合得来。回到京城家中后,他还曾与这两位旧友与书信往来。幸运的是,他与他们的友情并不算是非常公开,而且少年人相交,也不会引起旁人注目,所以秦家出事时,这两位友人不曾受到影响。 秦柏是去年回京后才得知,秦家平反后,他们曾经托人到承恩侯府打听过自己的消息,只是被秦松粗暴地以“死了”为理由,把来人打发走了。后来,又听说他们不敢相信这个消息,特地亲往秦氏族中确认,得到秦柏下落不明的答案后,方才失望难过地回了湖州。这件事是秦柏在今年中秋宴上,才从一位族中长辈处听说的。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知道这两位旧友曾来族中找过他的人已经很少了,记得的人就更少。 秦柏不想再说些什么责怪兄长秦松的话,反正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再抱怨也是无用。兄弟之间的情谊,早在秦松在西北与许家人一同抛下小弟,又在回京后向皇帝与秦皇后说谎的那一刹那,被破坏殆尽了。更别说在秦皇后病重弥留之际,秦松依然还是为了私心,向同胞亲妹隐瞒了秦柏已经归来的消息,令秦皇后抱憾而终,又在事后联合伽南,将秦柏骗走。秦柏如今对秦松已经没有了多少期待,只是看在侄儿们的面上,看在死去的姐姐面上,不对长兄多加指责罢了。 但秦柏对两位旧友的关怀感到十分感激,也不知道他们如今是否还安好,因此特地来湖州拜访他们。三十多年的时光,不知是否会改变他们之间的友谊? 第二百一十五章 情义 秦柏的这两位旧友,一位姓茅,一位姓潘,都是湖州城中书香世宦之家的子弟,如今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所幸都还健在。虽说两人一个是监生,一个是举人,都不曾出仕为官,只在家闲住,不过也各自娶妻生子,儿孙满堂,生活富足,并没有什么不如意处。 秦柏命人上门递了拜帖,二人都觉得难以置信。他们甚少与京中联系,年纪大了以后也不怎么关心朝中消息,因此还不知道承恩侯秦松的弟弟还朝,又封了永嘉侯的事。可秦柏的名字他们却还是记得的。本以为这位少年时代的友人早已作古了,没想到还会有重遇的一天,他们都觉得惊喜不已。 既然是旧友重逢,也不必各自在家等着秦柏挨个儿上门拜访了。茅潘两人立时见了一面,又照着秦柏派去送拜帖的家人留下的住址,直接上门寻秦柏而来。 阔别三十多年的旧友重遇,曾经的青葱少年俱已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三人欢喜之余,也不由得感慨万分。秦柏请了妻子牛氏与孙女儿秦含真出来与旧友见礼,方才领着两位朋友去了书房,坐下用茶,详谈这些年来的经历。 潘老爷是个率直性急的脾气,一把年纪了,也没改掉,一坐下就直接开口问:“你既然平安无事,怎的那年我们上京去寻你兄长打听你的消息,你兄长会说你死在西北了呢?我与茅兄都难以相信,再三问过,还被他不耐烦地赶了出来呢。我们记得他素来与你不睦,怕他是故意诓我们的,还特地去了你们江宁老家那儿,寻你的族人打听了,只知道你下落不明,不曾随你兄长返京,却也没听说你遇到了什么变故。这么多年了,我与茅兄一直记挂着你。只当今生再也无法相见了,没想到临到老了,竟还有重逢的一日!” 秦柏干笑了下,却是不好直接在外人面前说自家兄长秦松的不是,只能含糊地说:“家兄返京时,正逢我岳父病亡。我岳父膝下只有拙荆这个独女,我身为半子,自当出面料理后事,便不曾随家兄回京。后来阴差阳错,也就失散了。前年犬子因故进京,遇上家里人,家兄方才派人前往西北,将我们一家接了回去。我也没想过,还能有再见二位兄长的一天。昔日我秦家有难,亲友皆避之惟恐不及。二位兄台还记得与我的情份,上京打听我的消息,这份情义,我必终生铭记于心。” 潘茅二人闻言却脸红了,茅老爷抬袖掩面道:“快别这么说了,我们都要羞死了!当日你们家蒙难,我们远在湖州,得信时已是尘埃落定了。虽然担心你,却也无能为力,什么忙都帮不上。等到你们家平反后,我们才进京去寻你,已是马后炮了。你还说什么情义不情义的话?”潘老爷也连连点头,面上满是愧色。 秦柏微微一笑:“快别说这样的话。你们在湖州自过得富足安逸,若不是对我真心关怀,又何必千里迢迢特地进京去打探我的消息?我还知道,先母带着家中妇孺返回江宁原籍时,你们曾经暗中送过银钱接济。那时我们秦家正是艰难之时,亲友尚且袖手,你们不过就是与我有一段交情,竟也冒着风险去接济先母。难道这还算不上恩义么?” 潘茅二人惊讶地对视一眼。老实说,这种事他们两个都快忘记了,没想到秦柏居然也知道! 茅老爷好奇地问:“叔青(秦柏表字),你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我们当时其实并不知道令堂带着妇孺回了原籍,只是恰好在金陵探亲,偶然听说了,便跑去见了一面,也不敢叫外人知道,只把身上带的几两碎银子凑了凑,又当了一个碧玉扇坠,拿帕子包了钱,才命书僮送过去的。我们连名字都不曾留下。” 秦柏笑道:“你们忘了?当时先母住的是秦庄上的宅子,乃是族中祖宅。整个秦庄都是秦氏族人,你们来了,怎会没人看见?早年间我与你们相交,就曾经带你们回过族中玩耍,更别说你们后来还到庄里来打听过我的下落,自然有人记得你们的长相。你们虽没有留下姓名,先母却知道那包碎银子的来历。若非知晓你们是我友人,她老人家是绝不会收下来历不明的银子的。” 说完他又叹了口气:“可惜,当年知道这件事的族人不多,有一位长辈是亲历过的,你们去族中打听我消息时,也曾与他照过面。但他老人家长年病弱,甚少有见外人的时候。我回江宁年余,只匆匆见过他一面,并不曾坐下细谈。是今年中秋时,族中举行大宴,那位长辈身体有了起色,也来参加大宴了,与我说起往事,无意中提起,我才知晓……否则,我这辈子兴许就永远都不会知道,两位兄长曾经为我做过什么了!” 潘茅二人惭愧地摆手:“快别这样说,不过是举手之劳。我们原本可以做得更多,却始终没敢伸手,其实不过是胆怯之人罢了,如何当得你的感激?你若要再说这样的话,我们只好羞愧退走了。” 秦柏笑了笑,便也不再提,但在他心中,是真的非常感激这两位旧友的。他并不觉得他们胆怯怕事,当初秦家落难,亲友们袖手旁劝的人何其多?连族人也多有避着六房的,落井下石如马家、薛家等,更是大有人在!潘茅二人说来与他并不是什么至交,却还愿意接济生活清贫的叶氏太夫人银子,对他而言,已经是难得的情谊了。秦家落难,这二位友人不曾背弃他;秦家平反后,他们只关心他本人的安危,并没有借机攀附上来谋求好处。这才是真正值得相交的友人呢。 秦柏与潘茅二位叙了旧,谈了别后的经历,又说了些家中儿孙的琐事。虽然分别了多年,但大家如今都还过得安逸富足,没遇上什么大的难处,实在是幸事了。 潘茅二人知道秦柏如今是国舅爷,封了侯,又有学问,教出过几个进士、举人。他们自家也有子孙读书,有意要搏一份前程的,在课业上也有许多疑问想寻了明师请教,但他们从头到尾只是说些两人三十年来交好的经历,谈一谈平日里跟湖州这边哪个书画名家结交,又或是哪家的古董字画好,完全没有请秦柏去指点他们子孙功课的打算。明明秦柏都让妻子孙女来与他们见礼了,这就是想要做通家之好的意思,可他们却不提叫自家妻儿也来见秦柏,兴许是在避嫌吧?他们很高兴少年时的友人平安无事,得享富贵安荣,但他们并不打算沾这个光。儿孙们想要前程,他们自会挣去。老一辈有交情,可不是他们偷懒的理由。 潘茅二位酒足饭饱后离开了,牛氏就对秦柏说:“老爷这两位朋友,倒有个真正好朋友的模样。他们从前与你交情很好么?这些年来倒是没听你提起过。” 秦柏叹道:“我自秦家落难后,便与他们断绝了联系,哪里知道后头这些事?那时我见多了亲友袖手,姻亲离弃,根本就没对自己在江南识得的朋友抱有什么希望。早知道他们是这等赤诚君子,真该早日回来向他们道一声谢才是!” 秦含真在旁笑道:“现在也不算晚嘛。虽然祖父明年春天就要回京城去了,但朋友并不是一定要常常聚在一起,才能算朋友的。您可以跟他们书信往来呀?等到他们两家的儿孙上京去参加会试时,我们家也可以照应一下他们的生活起居。往日我们见多了利欲熏心的小人,今天难得见到君子了,又怎么能不多亲近亲近?跟这样的朋友结交,连家人儿孙都能受惠呢!” 秦柏笑着点头:“这话说得是。” 次日他郑重地再次上门去拜访潘茅二位旧友,又送上了丰厚的礼物,当湖州本地的官员与士绅来拜访他时,更是特地提到了潘茅二人曾经的恩义。有了他这一番举动,这两位旧友本来在湖州就是名门子弟,今后越发会受人敬重了。拥有了国舅爷的友谊,湖州上下还有谁敢小瞧了他们两家? 秦含真一家与黄家姑嫂在湖州停留了几天,去看过了太湖等几处名胜古迹,买了不少上好的纸笔,还有湖州特产的丝绸、竹扇、茶叶、百合、白果等物,又尝过了当季的雪藕、板栗,还有太湖出产的鳝丝等等。秦柏也见过了几位湖州的诗词书画大家,丰富了自己的收藏。赵陌又给自家的茶叶生意寻了两个新货源。秦黄两家终于心满意足,赶在变天之前再次起程,坐着马车离开了湖州,往金陵的方向赶去。 他们回到江宁那一日,正逢天降大雪,把道路都盖了厚厚的一层白,几乎连田野都瞧不见了。 黄晋成早早得了信,带着亲兵骑马到官道路口相迎,见到分别已久的妻子与妹妹,他立刻就露出了笑容来。等走得近了,他发现妹妹的气色大好,比分开的时候红润了许多,双目有神,脸上还带了笑容,他心里就更高兴了。可见这一次出门散心的效果极好。他的妹妹,终于不再为了张家那混账而伤心烦恼了。 黄晋成上前与秦柏见礼,郑重谢过他对自己妻子妹妹的关照,顺便还告诉了他一个好消息:“吴进士不日就要到金陵来任府经历了吧?这个官职品阶略低了些。不过明年推官兴许就要出缺了,只需要吴进士好生表现,这推官一职便是他的了。正七品的推官,才配得上二甲进士的身份,不是么?” 第二百一十六章 原委 秦柏讶然,忙问黄晋成:“这是怎么回事?” 黄晋成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如今风雪越发大了,路上不好说话,待回去再细说吧。” 秦柏虽然心急,也知道官道上不是说话的地方,只得按捺下好奇,先带着一行人回城去。 他们原是打算回秦庄上的,牛氏还挂念着孙子谦哥儿呢。只是如今风雪这样大,走官道再换乡间土路去秦庄,比直接进金陵城要略远些。秦柏又惦记着要寻黄晋成问事情,对方却是要带着妻子妹妹回城中官邸去的,便索性先带着一大群人先回了夫子庙的宅子安顿,等雪停了,再回秦庄上瞧孙子。 秦含真等人到达夫子庙的宅子时,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了。风雪越来越厉害,路上湿滑,无论是骑马还是坐车,都需得战战兢兢去应对。等到他们终于能在自家宅子门前下马下车,踏上实地时,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早知道会运气不好地遇上这么一场风雪,他们就提前一两天赶路了。不过,也幸好挑的日子不算太晚,否则就在半道上遇到这场风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岂不是更加糟糕? 秦含真扶着自家祖母牛氏进了门,留守在宅子里的仆人早就得了信,把炉炭热水都准备好了。众人赶紧先吃了些热茶水热点心暖暖身子,坐着歇了脚。下人们有收拾车马的,有搬运行李的,也有招呼跟着出门的人吃姜汤点心的,忙成一团。幸好魏嬷嬷与周祥年主动出面指挥。他们都是能干人,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只是他们二人自己也是辛苦,牛氏连声谢过他们,让他们从明日起,歇足三日再来上差,算是对他们的奖赏了。 秦含真吃过茶水点心,觉得身上暖和些了,便对赵陌说:“赵表哥方才在外头骑马走路,身上斗篷都是雪,还有脚上的靴子也不知道被雪打湿了没有,赶紧回你院子里洗个热水澡,换一身干爽衣裳吧。再过一个多时辰,就是吃饭的时候了。到时候再来说话。” 赵陌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看她脚上的绣鞋。他穿的小羊皮靴,倒是不怕雪水,但秦含真因为是坐马车的,反而没穿防水的鞋,就门口下车进门那一段路,只怕就被雪浸湿得比他还要厉害。女孩儿家冷到了脚,比他这样的男子汉更要紧。但有些话秦含真好说,他却不好太过轻佻了,只能拿牛氏做了借口:“舅奶奶也没穿皮靴,进门这段路虽然清扫过了,但风雪那样大,还是会有些许积雪的,若是浸湿了鞋子,还是赶紧把鞋子换下来的好。大冷的天,沐浴兴许不太方便,拿热水泡脚,也可以去寒的。表妹吩咐丫头们把舅奶奶照顾好吧,表妹自己也要小心,别得了风寒。” 秦含真心道赵陌这样的男孩子,居然也这么细心,知道关心老人家的身体,真是太难得了,便笑着答应下来,又赶他回院去了:“赵表哥知道怎么照顾我祖母,也该知道要照顾好自己呀。” 赵陌不知道秦含真误会了自己什么,只当她领会了自己的言下之意,方安心地离开了。等到他洗了热水澡,换了一身干爽暖和的衣裳鞋袜回到正屋来,发现秦含真压根儿就没沐浴过,只是把叫雪打湿了裙边的褶裙给换了,鞋也换成了家常暖鞋,才稍稍放下点心,忽然又瞧见她发型未变,连头发上戴的插梳都还是先前那一把,可她在一个时辰前,头发上沾了雪粒,分明已是沁入到发丝里去了,这样不去理会,时间长了不会头痛么?不怕会染上风寒么?!反而是牛氏从头到脚被照顾得极好,显然秦含真方才都把时间花在祖母身上了。 赵陌便有些生气和担心,觉得秦含真未免太不知道照顾自己,怎么就不明白他的苦心呢? 秦含真见到赵陌回来,还挺开心的,但见他僵着个脸,好象有些气恼的模样,不由得疑惑:“赵表哥怎么了?可是下头的人有什么事没办好,让你生气了?” 赵陌瞥了她一眼,很想骂她几句,终究还是没舍得,只能板着脸问她:“我没什么事。不过方才表妹的头发好象被雪粒打湿了,怎么不先拿布擦干了呢?” 秦含真笑道:“我没事。我一直坐在暖炉边呢,有炉火烤着,头发湿了那么一点,早就烤干了。我现在全身都挺暖和的。方才青杏还端了碗姜汤来给我喝,熬得浓浓的,辣得我够呛。我觉得自己都快冒烟了呢!” 赵陌张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干巴巴地应了一声,顿了顿,才补充一句:“表妹自己也要当心,千万别感染了风寒。” 秦含真笑着应下了,根本不知道赵陌先前都在纠结些什么。待到牛氏催她回自个儿屋里休息去,她才笑着走开,还不忘提醒自家祖母,要等到雪停了,再派人去秦庄上看谦哥儿。 这样的天气,就算风雪停了,路上也不会好走的,外头的气温更是低。为了安全计,最好不要心急着把谦哥儿接到城里来,也不要不顾自己的年岁和身体,冒着严寒跑回秦庄去。谦哥儿在秦庄自有人照看,祖母不在身边,也不会有人亏待了他,冒然出门反而容易着了凉。牛氏老太太出门,风险更大,所以大家还是先忍耐一下吧。 牛氏也心知孙女说的是正理,勉勉强强答应了。 且不说牛氏与秦含真、赵陌这对小儿女间如何安顿,秦柏进了宅子后,先被身边人催着,去了沾雪的斗篷,换了干燥暖和的小皮靴,进了书房后喝了茶,烤了火,又有人送上垫肚子的点心。秦柏眼见着黄晋成暖和下来了,也得了亲兵报回来的消息,知道他们已将他妻子与妹妹黄清芳平安送回了官邸,想必能安下心来长谈了,才问起他推官一事。 黄晋成便笑着跟他说:“这事儿说来话长,也是因缘巧合了。侯爷先前出游时,我就曾跟您说过,已经搜集好了指挥使大人的罪证,要趁着年前把他捋下来的。侯爷可还记得?” 秦柏点头。他当然记得。那位指挥使大人虽是黄晋成的上司,也曾经在搜捕蜀王刺客一事上出过力,只是并非出自公心,而是因为对方不慎招惹了他儿子的缘故。黄晋成心知他心胸狭窄又贪得无厌,不但贪墨军资,还在暗地里打压黄晋成与指挥同知等人,专会损人不利己。不把他除去,这金陵卫上下,谁都别想有好日子过。黄晋成早有心要铲除了他,已是知会过秦柏了。这样明年秦柏回京后,就会把事实内情告知皇帝,免得上头疑心黄晋成的用心。 黄晋成在这三个月里都在忙活这件事。若非被此事牵扯了精力,他也不会因为一时疏忽,叫张公子有机会逃走了。幸好张公子逃去苏州后,再度主动找上黄清芳,叫秦家人与赵陌截了下来,狠狠打击了一番。赵陌又让人将他看管起来,一边给他寻医问药,一边将他秘密送回金陵,软禁在淮清桥的宅子里。那里离黄晋成所驻扎的营地甚近,他什么时候得了空,就可以过来问话。 黄晋成正忙着,也懒得与一个已经认了怂的病人计较,只派了两名亲兵,带着一小队士兵来看守,将整个小宅子围得水泄不通。张公子想要再逃出去,可就难如登天了。黄晋成还寻机得了张公子的亲笔书信,已命人快速送回了京城,好威胁张家人照他指令行事。托秦家与赵陌的福,他妹妹顺利摆脱了张公子这块狗皮膏药。若是张家能碍着儿子的安危,老老实实与黄晋成合作,反过来帮皇帝与太子对付王家,戴罪立功,那便能免去杀身之祸。 黄晋成虽然厌恶张家人背信弃义,厚颜无耻,但张家先人与黄家老祖父乃是好友。若能保得张家上下人等性命,也是好事。这都是多亏了秦家与赵陌的帮助,黄晋成心里更加感激了。 他的性子,一向是对于认定的事情,便执着地要办成。他怀疑赵陌时,处处看赵陌不顺眼。如今感激秦柏与赵陌了,便一心要回报。 经过他的多方努力,指挥使已经因为罪证确凿而入了罪,合家下了狱。巡抚大人主管一省军政、民政,有他帮忙,指挥使已是被钉死了,不可能翻身。如今奏折已经送进京去了,只是年近岁晚,等到有回音,怕是要到开春之后了。以指挥使的官阶,定是要押回京中受审的。不过那都是后事了。如今黄晋成与巡抚大人商量过,指挥使出缺,只能命指挥同知先代理正使职责,黄晋成这位指挥佥事,便要去代理指挥同知之职。若是一切顺利,明年他便又要升职了。卫所里一片安稳,倒是没什么可愁的。 恰巧在审理指挥使一案的时候,金陵府推官被发现牵涉在内。这位推官乃是金陵知府保举的京中世家子弟,涉案程度不算深,但事情已经传开,他若想要在这个位子上安安稳稳地待下去,直到任满升迁,怕是不可能了。金陵知府如今硬着头皮保住了他,可黄晋成有意要为吴少英争取这七品推官之位,已是在送往京城的密信中透露了实情。这名推官即使不会正式入罪,其家族也会知机地将他赶紧调离,等风波平息再谋后事。反正,金陵府推官这个位子,明年一定会出缺。 吴少英虽然还未上任,但他是二甲进士出身,只是补官晚了,才屈居八品的府经历。他资格足够,又是本地属官,只要在经历任上再有出色表现,等到推官出缺,他补上去乃是顺理成章的事。至于金陵知府?他如今已是惊弓之鸟,乖顺了许多,不是什么麻烦。 秦柏知道了事情原委,心里也觉得这是一个惊喜。若吴少英真能补上推官一职,那对他日后的前程自然更有好处。 只是如今都要进正月了,他能不能赶在年前到达金陵上任呢? 第二百一十七章 消息 吴少英其实早在十月初的时候,就曾经打发人送过信回江宁,提到他与秦家被派去米脂运送关氏灵柩的人同行,已经到达了蜀地,在长江边休整了。他们当时已经订好了船,很快就要坐船顺流而下,前往江宁。 这封信在一个月前送到秦庄,如今是宗房族长太太收着。等雪一停,秦柏与牛氏派人回秦庄去看谦哥儿,顺便告诉族人他们已经回来的消息时,族长太太主动把来人叫了过去,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他,还让他把吴少英的信带给了秦柏。 秦柏看完信后,稍稍松了口气。他对牛氏、秦含真道:“少英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只是近来江南有不少地方都下雪,他兴许是在路上耽搁了。本来按照他说的日程,他应该就是在这几天里到达金陵码头才对。” 秦含真道:“迟几天也不要紧,不过知府衙门那边不会说吗?其实表舅得到官职后,又往吴堡老家去了一趟,还到米脂探亲,然后又陪着虎伯他们转道蜀地,沿长江南下。前前后后花了有几个月的时间吧?这么晚才上任,也不知道那位知府大人会说什么。我们走的时候,他就有些阴阳怪气的,现在也不知道有没有好转。” 秦柏微笑道:“这个倒不必担心。他如今已经心平气和许多了。” 能不心平气和吗?金陵知府保举的推官被卷进了金陵卫指挥使的贪墨案中去,若不是那推官背后的家族对他自家子侄的前程十分重要,得罪不得,他都恨不得对这个愚蠢又贪婪的家伙置之不理了。他辛辛苦苦把人推荐到辖下的实权官位上,又一路保驾护航,给对方一个漂亮的履历表,可不是为了让对方拖他后腿的! 金陵知府已经吃过李延朝的亏,不想再吃另一个人的亏了。他为了自家子侄的前程,选择了包庇推官,事实上是冒了大风险的。所幸这位推官涉案程度不深,罪证也不十分确凿。黄晋成那边,只需要把主犯给盯死了,几个小爪牙,他是不会放在眼里的。而巡抚衙门虽然看知府衙门不顺眼,但主要是针对金陵知府本人,对底下的小小推官,并不在意。金陵知府硬着头皮把人保了下来,面上看着好象没什么事,其实心里一直在提心吊胆,生怕什么时候上头就要冲他发火了。 在这种时候,黄晋成照着赵陌先前出的主意,派出手下心腹去“监视”金陵知府,还派人向那位推官的家人打探口风,问他们知府是否也参与了指挥使的贪墨案?知府跟先前保举的上元县代县令李延朝之间……关系如何?跟他与推官的关系是一样的么? 那推官既然受了金陵知府的恩惠,知道有人向自己的下人打探消息,自然不会瞒着金陵知府。他并不知道李延朝犯的到底是什么事,却知道是知府衙门的忌讳。为防万一,他就找金陵知府请教。金陵知府很快就问出这是黄晋成的人在暗中监视调查自己,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黄晋成居然还在盯着他?难道李延朝的案子不是早就过去了么?!再结合如今推官是被牵扯到指挥使的案子中去的,金陵知府就后悔不迭。早知道会再次惹来黄晋成的关注,他就不管这事儿了。推官也是京中世家出身,没有了他这个主官相护,难道就一定会丢了性命不成?等到推官被押送回京,其家人自然会设法相救的,总好过连累他再次被黄晋成盯上! 不过世上没有后悔药,金陵知府也只敢在心里想想,一个字也不敢告诉推官。打那以后,倒是老实低调了许多,人也和气了,不再处处跟巡抚衙门对着干。黄晋成要查什么案子,问什么人,他都十分配合,竟成了金陵官场上的老好人了。别看金陵的一众官员们嘴上不说,其实背地里不知议论得多热闹呢。大家都在猜想,他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才改了性子的? 知道金陵知府消停下来了,不再阴阳怪气,秦含真心里也松了口气。这么看来,就算有秦柏这一层关系,吴少英上任后,应该也不会受到上司为难了。她当初找赵陌商量应对之法,赵陌还特地找上了黄晋成,为的不就是这个目的吗?如今心愿得偿,她心里也很高兴。 吴少英到金陵任官,最大的麻烦就在于顶头上司。如今这个麻烦暂时不存在了,吴少英来此任官,反而成了件好事。至少这里生活富庶,又有地方上的世家人脉以及黄晋成这样的官场助力,吴少英做一个府经历,完全是不在话下的。做满一任,就能往上升职了。再多立几个功劳,办点儿实事,再升职又有什么困难的呢?若吴少英真的照黄晋成所说,明年就能升到推官的位置上去,他的仕途无疑会比秦含真原先预计的更为顺遂。 秦含真为自家表舅高兴,秦柏与牛氏也同样松了口气。牛氏想到的还有另一出:“这样也好,少英在官府里能安安稳稳地做事,没人为难他,他也就能腾出手来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先前我跟宗房嫂子说,想撮合少英和她侄女,如今应该有时间让他们见个面了吧?宗房嫂子对这事儿应该挺上心的。少英的信一来,她就立刻拿去看了,还派人到码头边上,天天守着,等少英坐的船出现。若这门亲事做不成,我还怪不好意思的呢。” 秦柏淡笑道:“成不成的,还要看少英的意思。若他不中意,亲事自然是不能做成了。你又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婚姻大事,自然不能强人所难。” 牛氏哂道:“我哪儿有强人所难的意思了?只是少英很该娶妻了,再不娶,他都要三十岁了。这样年纪的后生,既有家业,又有功名,怎会这么大了还不曾娶过妻?我跟人说起的时候,别人总疑心他身体有毛病,才会耽误了成家立业。我次次都要跟人辩解,他身体很好,只是没个长辈替他操持,他自个儿又不着急,才会拖到今日的。但每次都这么说,也够叫人烦心的。什么时候他能听话,娶个贤惠妻子回来,再生下几个孩子,我也就能安心了。” 秦柏听得好笑,不由得摇了摇头。 秦含真忍不住插嘴道:“祖母想撮合沈家大姑娘和表舅吗?他们连面都没见过呢。这种事怎么好下定论?祖母,您别跟宗房伯祖母说太多了,万一她认为你已经说定了这门亲事,日后表舅却不愿意娶沈大姑娘,那岂不是得罪亲戚吗?” 牛氏嗔了她一眼:“你表舅好好的怎会不愿意娶沈大姑娘?沈大姑娘有什么不好了?” 秦含真撇嘴:“现在这个年代,娶妻又不是光娶一个女子,还有她身后的一大家子呢。沈大姑娘看上去没什么不好的地方,可她父亲糊涂,庶妹脾气也坏,这样的岳家对表舅来说,可不是什么好选择。就算沈家是松江名门,沈大姑娘一家毕竟只是旁支而已,未必能给表哥什么助力,却很有可能会拖他的后腿。尤其如今表舅是在金陵做官,松江府又离得不远。” 牛氏忙去看秦柏,秦柏抚须点头:“这话倒是不假。沈家大姑娘与她的几个兄长都是好的,但她父亲偏听偏信,妹妹也不省心,还有个妾在捣鬼。若亲事做成,少英就要敬重孝顺岳父,也不知道会不会吃亏。还是等到少英来了之后,见过沈家人,我们再讨论此事也不迟。” 牛氏有些恹恹地应了。秦含真便提起另一个话题,好让她振作一些:“父亲是不是也来信了?他在广州已经安顿下来了吧?也不知道那边的生活条件怎么样,父亲是否能适应那边的水土气候。我正打算给他写信呢。” 秦柏笑道:“你父亲九月中就有信过来了,一样是由宗房收着。他已经在广州安顿下来,日子过得还好,只是不大习惯那边的气候,说是闷热潮湿得很,九月重阳时节,天气还热得厉害,海上又常刮大风,还有吃食也偏清淡了些,又少面食,让他很不习惯。吃了半个月的米饭,才渐渐适应过来了。你若要给他写信,只管写去,写完了连同我与你祖母的信,一并给他发过去。今年他是要在广州独个儿过年了,我让人备下京城与江南的特产,命人捎给他做年礼吧,就怕等他收到时,已经是开春之后了。那时我们恐怕都出发回京了。” 秦含真心中安定下来,笑道:“那我回头就写信去。其实我在路上时已经写了一些,再补完就可以了。我还给他做了一双骑马用的手套,一双厚的夹棉袜子,也不知道他用不用得上。”应该能用吧?虽然广东气候比江南温暖,但冬天也是挺湿冷的…… 牛氏最关心的还是谦哥儿:“吃穿都有人照看,没有饿着冻着,还长胖了,天天跟彰哥儿祺哥儿他们在一处做伴,都高兴得快把我们老俩口给忘了呢。中秋后他跟他的小兄弟们就都进学堂上学了,听说功课都还不错,先生夸了他们好几回呢。谦哥儿坐得住,不象其他孩子那般顽皮,因此字练得最好,书也背得好,先生教他也格外用心些。克文夫妻俩如今疼他疼得跟什么似的,比亲生的孩子还要疼。” 她念了句佛:“他们能把谦哥儿照顾得这么好,我也就能放心了。” 秦含真等她说这句话可等许久了,听完后转头去看秦柏,祖孙俩默契地对视一笑,都没说话。 第二百一十八章 归来 吴少英两日后到达了金陵码头。这时已经是十一月的最后一天了,明日就要进腊月。他算是赶上了,还有时间在年前接过府衙事务,当个几天差,熟悉熟悉工作,趁着过年的机会与同僚们好生联络一下感情。这样年后衙门重开,他也就能顺顺当当地融入新环境中了。 吴少英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在虎伯父子俩运送关蓉娘的灵柩下船装车的时候,他盯完了装车的过程,确认表姐的棺木无碍了,便先骑马赶进城中,往知府衙门报了到再说。 这时候,因为天已经放晴两日,秦柏、牛氏以及秦含真、赵陌,都重新回秦庄小住了。他们与久别的谦哥儿,还有族人们重聚,把出门游玩带回来的礼物分一分,开开心心地聚在一起说话,讨论今年族中又会请哪个戏班子来,唱什么戏。忽然听闻虎伯父子回来了,秦含真忙去寻了祖父祖母,先冒着寒风坐车赶到祖坟所在,盯着下人们把关蓉娘的灵柩从车上卸下来,送进了坟园门口的小屋。 这小屋原是供秦氏族人前来祭奠先人时歇脚用的,屋后还有地方预备停放棺木。族中有哪位先人需要安葬入土,在吉时到来之前,也是先停在这里。 今日并非入土的吉日,秦含真先给母亲上了香,磕了头,再看棺木封得很好,并不见有什么难闻的气味,外层也打理得干净,拿草席、麻绳缠得密密实实的,这一路辗转几千里,竟也没磕碰坏什么地方,连擦刮的痕迹都少见,便知道虎家父子与吴少英用了心。 虎伯向秦柏禀道:“八月里我们就往米脂赶了,回到家里先是看了看家中宅子,又问田地今年的收成如何,问问村子里的人过得好不好。大家都没什么大碍,我就让人去庵里看了大少奶奶的棺木,又打发人去问候亲家太太。亲家太太身体倒好,关舅爷接了亲家老爷的学堂,只是收的学生比从前少了许多,勉强还能支撑而已。幸好有吴少爷先前孝敬亲家太太的田地店铺,他们一家倒也吃穿不愁,比先时还富余了些。我跟关家人说了,要把大少奶奶的灵柩送回江宁老家安葬,亲家太太哭得厉害,拦着不许,说舍不得女儿。舅爷再三劝她,都不管用。我想要悄悄儿先装车,不知怎么的叫关家二姑娘知道了,惊动了亲家太太,母女俩一起到庵里哭,还趴到大少奶奶的棺木上不叫挪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后来还是吴少英过来了,好说歹说把人劝回家去。” 虎伯看起来一脸纠结的模样,大概是没想到关老太太竟然会如此不顾体面吧?从前两家来往时,关老太太一向都是斯斯文文的秀才娘子作派。他哪里知道,秀才娘子也会有坐在地上撒泼哭闹的时候呀?老秦家在米脂县可是有名的书香门第了,谁家不敬三分?比在京城里都体面。结果关老太太闹的时候,引来不少人围观。虎伯觉得老秦家的脸面都要丢尽了。 幸好秦柏虽然离开了两年,但在米脂县几十年的余望尚在。大家听说了事情原委,都觉得秦家占理。不过关家也是舍不得女儿,老太太哭一哭也是人之常情,不过闹得太难看就没必要了。关家如今还开着学堂呢,这般不顾脸面,谁家愿意将儿孙往他家学堂里送?万一把自家孩子教坏了,那可怎么办? 秦柏面上也是一脸的一言难尽。虽然早就预料到关家不会那么爽快地接受这件事,但他也没料到关老太太会这样闹法。关蓉娘虽是她亲生的女儿,但早就嫁进秦家多年了,是秦家媳妇。秦家媳妇死了,送回祖坟安葬,牌位进祠堂,这难道不是好事么?秦家如今合家入京,若无意外,是不可能再回米脂定居的了。不把关蓉娘的棺木迁走,难不成要留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米脂?日后秦含真要祭拜扫墓,都不方便,只能由米脂老宅里留守的仆人按时节上香祭拜,待遇可要差得多了。关家是娘家,出面照应这些后事,也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关老太太哭一哭倒也罢了,哭闹着拦人,不肯叫人家移棺,这是什么道理? 牛氏就忍不住说了:“亲家太太是不是糊涂了?从前也没见她有多疼这个闺女,怎么如今人死了两年,她反倒舍不得了?有话还不能好好说,非要闹得大家没了体面。若是亲家老爷还在,她也是这般不管不顾的?” 关老秀才好面子,若他还在,绝不会看着自己的妻子出这个丑。 秦含真小声道:“外祖母大概只是舍不得母亲吧?因为母亲的灵柩一旦迁移走了,她就真的只能对着牌位思念我母亲了。”这话她说出来都觉得自己有些亏心。如今她已不是事事被蒙在鼓里的小孩子了,那回在外书房后窗下偷听到的话,早令她对关家外祖母的为人有了新的认识。关老太太与其说是舍不得女儿,倒不如说,多半是担心秦家移棺之后,两家的姻亲关系就更疏远了,关家借不上秦家的势,落不到好处。 不过这些话倒是没必要说出口,自己心里有数就好。秦含真看了看四周,劝说牛氏:“祖母,这些话咱们回家再说吧?先将母亲安顿好。” 她话音刚落,宗房的冯氏就赶到了。牛氏见状连忙也闭上了嘴。有些事自家说说倒罢了,叫外人听见,未免丢脸。 冯氏过来后,先是给亡者上了香,又问候了虎伯父子一路辛苦,然后顺嘴问了一句吴少英何在,得知他去了知府衙门报到,也就不提了。她吩咐人将关蓉娘的灵柩照看好,该备的东西备齐全了,剩下了也就是挑个吉日下葬了。因为马上就是腊月,定会有许多事情要忙,如果想赶在除夕祭礼之前下葬,最好趁早定吉日。 秦柏却是早已请人看过吉日了,腊月上旬中旬都有好日子,只需要从中挑一个合适的就行。冯氏闻言便也爽快地把事情包揽下来,说她会筹备妥当的,六房只需要到日子来人就可以了。 冯氏为人颇为能干,而且不象小黄氏那么虚,有一句是一句。她说了会办妥当,旁人就完全可以放心。 秦柏一家回到六房祖宅坐下,先让虎伯父子去梳洗吃饭,再把人叫来问起米脂一行的详细经过。牛氏本来还想把秦含真给打发走的,觉得小孩子家不适合听外祖家的种种奇葩表现。秦含真却坚持留了下来:“好不好的,总要让我心里有数才行。那总是我母亲的亲娘亲哥家呢。” 秦柏也道:“就让含真留下来吧。她如今也大了,不必象小时候那样忌讳。”牛氏这才罢了,但谦哥儿是绝对不可能在场旁听的,赵陌是外人,自然更是早早就避开了。 虎伯便开始详细叙述他们这一次回米脂移棺的经过。 关家母女哭着闹着不肯让秦家人将关蓉娘的棺木移走,还骂了秦家与虎伯父子许多话,说秦家欺负他们关家孤儿寡母。这等没道理的话,虎伯当时听了都生气了。幸好县中村中知情的人都明白事理,知道秦家做的事合情合理,不移棺反而对关蓉娘没好处,反过来劝说关老太太。关老太太只是不听,关大舅夫妻俩上前劝说,还被她骂了回来。尤其是关舅母,挨了婆婆几句难听的话,气得差点儿带着儿子回了娘家,也是关大舅给拼命劝住的。 后来吴少英在吴堡祭拜过先人,该办的事也办完了,赶到米脂来帮忙时,见事情闹得这般,便亲自去劝他姨母关老太太了。 也不知道他与关老太太关起门来都说了些什么,重新开门之后,两人都哭肿了双眼。关老太太也终于松了口,说移棺可以,她女儿是秦家妇,死后自然要进秦家坟的,女婿秦平日后便是再娶填房,也需得在她女儿牌位前行跪礼。 不过,她实在舍不得从此跟女儿分开,想要日后见女儿也方便些,因此便向虎伯提了亲求,希望他们移棺时,能顺便把关大舅一家也带过去。她儿子还年轻,孙子也小,留在米脂县也不过就是个教书先生,没什么出息,若是进了京城,还能见见世面。再者,秦平还年轻,又没有儿子,如今也是侯府的公子了,将来肯定要再娶的。侯府公子再娶,这填房也不知道是什么官家的小姐,未必能容得下前房留下的女儿。关老太太担心秦含真这个外孙女将来会受委屈,如果关大舅能到京城去,但凡能混出个头来,也能给秦含真撑个腰了,省得叫后头娶的以为她没有亲娘护着,没有外家照看,就可以随便欺负了。 虎伯对这种要求真是觉得啼笑皆非。一来他们移棺,是要把关蓉娘的灵柩送到江宁老家下葬的,关大舅跟着去,也是在江宁,并不是在京城;二来,关大舅在米脂靠着亡父遗泽,还能做个教书先生,又有家有业,日子即使说不上十分富裕,也是吃穿不愁的。况且秦家即使主人不回来了,也依然有产业在本地,米脂县上下看在秦柏的面上,多少会对关家照应些,不会让他们受苦。一旦上了京城,以关大舅的本事,又能如何立足?便是要开个学堂收几个蒙童,人家说不定还要嫌弃他没有功名呢。到头来还不是要靠永嘉侯府接济?又谈何给秦含真撑腰呢? 秦含真虽然没有了母亲,但若是将来的后娘要欺负她,还有亲祖父母在呢,亲爹也是明白人,用不着自身还要依靠侯府才能在京城立足的舅家撑腰。 更何况…… 虎伯对秦柏道:“我瞧亲家太太那意思,虽说提的只是舅爷一家三口上京,可事实上她只有这一个儿子,她年纪也大了,女儿迟早要嫁出去的,舅爷总不可能丢下老娘不管呀?到头来,还是要一家老小一块儿上京城去。这还罢了,最要紧的是关家二姑娘,她如今还在守着孝,不方便说亲事,可听她说话的语气,似乎也想着要在京中嫁人,而且对吴少英还没有死心……” 第二百一十九章 落差 说起关芸娘,秦家离开米脂后,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她的日子过得也挺纠结。 当初吴少英明确说了不肯答应跟她定下亲事,她虽然哭闹了一场,但关大舅也知道不能纵着小妹胡闹了,便和妻子一起严辞数落了她一番,又劝说关老太太不要再纵容小女儿,总算是把她给镇压下去了。当时关大舅就想,还是要尽快给关芸娘定下婚事才行,不然她还是难以死心的,日后还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 关家当时正在孝期内,三年孝满之前都不好给小妹说亲,但他们小户人家,也不象世家大户那么讲究。虽然不方便在孝期内议亲,却可以请托亲戚朋友帮着寻摸,先找到一户合适的人家,由中间人出面说合,大家有了默契。等关芸娘一出孝,对方就可以遣媒人过来下聘,争取一年内让她出嫁。如此既省事,又不用担心会违礼。关芸娘年纪也不小了,三年孝满就是十九岁的老姑娘了,早点出嫁才是正理。 当时关大舅费了不少力气,才托妻子娘家的一位长辈帮着寻到了一户合适的人家。对方家境还算殷实,也是有宅有田的,家中只有一个独生儿子,不过年纪稍大些,有二十出头了,自小读书,自十二三岁起,就一直在考童生试,已经过了县试与府试,算是个童生,却怎么也过不了院试。本来他小小年纪就成了童生,也曾被视作是神童一流的人物,因此家人一心想要等到他考中秀才后,再往富贵人家里娶亲的。如此将来他想要再考举人、进士,也就有了钱财上的支持。否则只靠他家那点家底,未必真能供得出一个官儿来。 可惜,他虽然顺利地过了县试与府试,却在院试这一关蹉跎了好些年,始终不见能考过去的迹象。曾经的神童名声,到如今也变得泯然众人了。他家本来盯上的几家富户的千金,这几年里都纷纷嫁了出去。想考得功名后娶富家女甚至是官家女的算盘打不响,这童生却已经到了婚事不能再拖下去的年纪,再不娶就晚了,只能放弃了原本的如意算盘,娶一位目前与他门户相当的妻子。 这个童生对于关家来说,是挺合适的结亲对象。一来,对方家不在米脂,离得几十里地远,对关芸娘的那点不好的传闻并不了解,只知道她是秀才的女儿,还有个姐姐嫁到了做官的人家。二来,两家论家底是门当户对的,谁也没委屈了谁。不过,关家也曾提到,他们与秦家是姻亲,秦柏教出了本地好几名秀才、举人,还教过进士。关芸娘虽说家世平凡了些,但她能把未婚夫推荐到秦柏门下求学,足以给这门婚事增添筹码了。 当时关家还不知道秦柏一家今后不会回来了,只当他们是上京城探亲去,顶多一年半载就会回来了,继续象过去那样教书度日。而那个童生家里打听到秦柏的名声,也心动了。两家便从此有了默契,约定等关家孝满后,对方便会遣媒提亲。不过在那之前,双方都不能向外透露这个约定。 关家是怕自家孝期内议亲会叫人说闲话。那一家则是还不肯死心,想叫儿子再考一两回试一试,若还是中不了秀才,就只能老老实实将就小户人家的女儿了。但若是能侥幸考得秀才功名,这仅仅停留在口头上、还不能向外公布的婚约,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两家都打着如意算盘,却扛不住关芸娘不肯配合。她既然已瞧上了吴少英,又怎肯将就一个家境平平的童生?趁着这桩婚事尚未公之于众,她就使了诡计,故意到人家面前闹了一番,把婚事给闹没了。那一家差点儿没翻脸,连那位关舅母那位从中说合的娘家长辈都差点儿吃了挂落,灰头土脸地表示以后再也不帮关家牵线了。关舅母好说歹说,又送了厚礼过去赔罪,才把这件事抹过去。但她和关大舅回头再看到关芸娘,便是气不打一处来。那么好的一桩婚事给关芸娘作没了,连媒人也不肯再上门,她今后还能嫁到谁家去?! 后来秦家从京城传回消息,说是秦柏封了侯,秦平也做了官,一家子住进了京城的侯府,米脂县上下都轰动了。到这时,大家才知道,原来他们一直尊敬的秦先生,竟然是一位国舅爷,是皇后娘娘的亲兄弟!没人知道为什么国舅爷要在他们这里隐姓埋名几十年,但秦家在本县的地位已经完全不同了。不必秦家人费心,县衙的人就能替他们照看好了本地的产业,连秦家的佃农,都比一般农户体面些,更别说是关家这门实打实的姻亲了。 关家在县中的地位也有所提升,关老太太本来还为女儿的终身大事操心的,见县中开始有人家向关家的族亲打探关芸娘是否已经定亲,其中不乏富家大户,她听了亲友的几句奉承,便觉得女儿的机会来了!大女儿虽然死了,却是实打实的侯府少奶奶,她的亲妹子,身份自然跟一般的县城人家女儿不一样,也是千金小姐了。千金小姐当然不能随便挑人家,定要寻个富裕的宅门嫁过去才好,女婿也要是读书知礼、有才有貌的青年才俊才成,否则如何配做侯府的亲戚? 这时候上门探口风的几家富户,关老太太都嫌弃他们不是土财主,便是富商门第,没个读书的子弟,配不上关家这等书香人家。她先盯上的是本地望族王家的子弟。王复林是秦柏的学生,也算是与关家人常见面的,年岁正合适,还有个哥哥在京城做官,自是一等一的好对象。当然,王家门第太高,关老太太也知道自家未必够得上,即使能借秦家的势,可王家兄弟都是秦柏门生,这个势未必能借得成。 关老太太同时又盯上了秦柏的另一个学生于承枝。于家不在米脂,而是绥德州人士,但家境也算殷实。于承枝当日已经考中了秀才,正打算入读西安府学,就象当初吴少英那样。若是她小女儿能嫁过去,将来的前程也差不了。 然而,无论是王复林还是于承枝,都曾经帮秦柏料理过秦平与关蓉娘的“后事”,多少知道些关蓉娘之死的内情。这里头固然有何氏的责任,但关家次女也没少祸害亲姐。二人虽然年少,也深知娶妻娶贤的道理。关老太太托人一探口风,他们就已经明确回绝了。 关老太太只好把主意打到了秦柏的另一个学生胡坤身上。胡坤家境贫寒,但也考中了秀才,日后只要有了功名,就不怕日子过不好。关芸娘嫁过去,好歹有希望做个官太太呀。 结果胡坤也拒绝了。理由跟王复林、于承枝是一样的。 关家这时仍在孝期,说亲是秘密进行的。但关老太太接连试探了几家,都没得到好结果,消息哪里能封锁得住?关家有了侯爷做亲家,竟然还不能给自家女儿说个穷秀才做女婿,可见他家这关系有多虚了。侯爷的学生,自然都是知道内情的人,没点缘故,也不会坚决拒绝老师姻亲家的女孩儿。 县中人等再结合先前关芸娘在外头瞎放谣言,败坏长姐名声的传闻,以及秦家上京后,就与关家断了来往,连封书信都没有的消息传开,关家在县里的地位就开始下降。本来上赶着想要与他家交好的富户都渐渐冷淡下来,只维持面上的礼数,却是再也没有先时的热络了。 县里还有不少人在私下议论,觉得关家糊涂,小女儿祸害了大女儿,把大女儿的性命都给祸害没了。秦家身为大女儿的夫家,心里不定怎么生关家的气呢。哪怕还有个外孙女秦含真在,两家还不至于彻底断了亲,但秦家既然在京城落了户,今后怕是也难有回来的一日了。两亲家相隔千里,又少有书信往来,日后恐怕渐渐的,就不会走动了。说是姻亲,也跟远亲没有两样。等到秦平再娶名门千金为妻,关家这样的小门小户,就越发不在秦家眼里了。 关家本来就只是开了个学堂,又因为关老秀才去世后,关大舅接手学堂,学问却不如其父扎实,只能教导几个蒙童,声名大不如前。没有秦家这门姻亲撑着,关家在米脂县里又算是什么呢?县中上下都看清了关家的真实境况,没人再盲目地凑上去巴结了。 关老太太因为这等待遇落差而深受刺激。她其实也知道秦家难有回米脂的一日了,但这门姻亲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断了。若是断了,她大女儿岂不是白白葬送了性命?她的丈夫关老秀才就更加死不瞑目了。秦家派人回来移棺时,她会表现得那般激动,其实也有这一层原因。 至于关芸娘,到了这一步,她在米脂想要找到满意的婚事,已是难上加难了。周边州县兴许还有好人家,她却又看不上眼。她既然已经成了侯府大少爷的小姨子,为什么还要嫁到小户人家去?她完全可以嫁得更好!就连吴少英这个监生……也算不上是最好的选择了。 当然,这是在她知道吴少英做了官之前。知道之后,吴少英再次成为了她的首选。 虎伯对于关老太太与关芸娘的想法,已经无力吐嘈。关家想要上京依附秦家,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他心里总觉得生气与不甘。当初关蓉娘之死,关家可是有责任的,如今全当没事人儿一般,死皮赖脸地要缠上来,还拿秦含真做借口。其实他们家进京后,还不是得靠着永嘉侯府找宅子寻差使?否则就靠关家这点家底,够在京城做什么?怕是连安家都难! 秦柏与牛氏听完,也觉得无语了。牛氏半天才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亲家太太如今变得这么……不要脸了,原来是舍不得咱们侯府的富贵,才无论如何都想要攀上来。” 秦含真心里闷闷地,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只能问虎伯:“那表舅知道这些事吗?他是怎么说的?” 第二百二十章 安抚 虎伯叹了口气:“吴少英还能怎么说呢?他也不容易。亲家太太对他有养育之恩呢,这关系可不是说断就能断得了的。” 不过恩情归恩情,吴少英对于关芸娘,依然还是那句话:只有兄妹之情,没有夫妻缘份。其实,所谓的兄妹之情,到这时候也不剩什么了,只不过是面上情儿罢了,拿来搪塞关老太太的。吴少英对于关家,统共也就只有关大舅一个,还能算得上是有情份的。他虽然咬定了不肯娶关芸娘,但对关大舅还算不错。 他私下劝了关大舅,说对方带着妻儿上京去依附永嘉侯府过活,并不是不行,可是以关大舅的身份,就算能在京城安下家来,在侯府打个秋风,混混日子,又有什么益处?别说是给外甥女秦含真撑腰了,只怕侯府那边秦平娶了新媳妇,当了家,不想再接济关家,他也没处说理去。关家好歹也是读书人家,开着学堂,在米脂县是受惯世人尊敬的,难不成真要哭着喊着,死缠烂打着向妹夫的续弦乞求一点钱粮么?这又是何必? 因此,关大舅与其上京,倒不如随吴少英到任上去。吴少英如今做了金陵的官,虽然品阶低一些,但也是正经官身。金陵府又富庶,关大舅不论做什么都好,哪怕是开个蒙学馆呢,若是胆子大一些,也可以跟在吴少英身边,帮着跑腿办事,也算是有个差使。历练上几年,若本事还过得去,就补个吏员又如何?横竖关大舅已经不指望在科举路上能有什么出息了,做了吏员,也算是份稳稳当当的前程。 吴少英一番苦口婆心,还真劝得关大舅动了心。虽然关老太太坚持儿子孙子都要上京去,才能有好前程,可如果真照吴少英所说,去了京城也只能看秦家脸色过活,那还不如留在米脂老家的好。金陵府则是另一个吸引人的去处,传说中江南富庶之地,能到那里去生活,在关大舅心目就跟做梦一样。吴少英这个表弟可以说是与关大舅自小一块儿长大的,论情份自然比秦家要深得多。能指望表弟,总比处处依靠秦家好呀。 只是这做吏员嘛……就有些不合关大舅对于自己父子前程的期望了。如果真的入了胥吏一流,将来他的儿子就不好参加科举了。关大舅自小受关老秀才熏陶,觉得科举方是读书人的正途,一心盼着儿子将来能考秀才、中举人,一路会试、殿试地考上去,成为进士做官,光宗耀祖的。这做吏员固然可保生计无忧,却也断了他们一家的前程。关大舅不大情愿。 如果真想做吏员,他在米脂县就能做了,从前凭着秦家的面子,这点小事算什么呢?之所以从来没有动过这个念头,就是为了家中男子读书科举考虑。关大舅不用想都知道,如果他真的做了吏员,死去的老爹怕是要不得瞑目的。 但如果只是跟在表弟身边做个跑腿的,关大舅心里又有些过不去。他在老家做惯了体面人,总觉得这差使有些不那么体面,好象身份平白低了表弟一等似的。可是,金陵府又实在吸引人,依附表弟,好象比依附死去的妹子的夫家更让人有底气…… 关大舅纠结了,犹豫着不知该怎么选择才好。 吴少英也不劝他什么,就让他考虑去。反正关大舅一家子在米脂,上有老下有小,妹妹还未出嫁,他们身上又还有孝。总要等到明年开春,才是二十七个月的孝满之时。关大舅不管是去京城还是来金陵,都要在那之后了。他若真要抛家别业,离开家乡,后续要办的事情还多着呢,不可能这就跟着吴少英与虎伯父子离开了。 有了吴少英抛出的饵,关大舅陷入选择困难症之中,倒是把关老太太给劝住了。她知道秦家与吴少英都没有抛开关家的意思,便也消停了许多,不再闹腾。毕竟老太太心里也是知道轻重的,既然亲家没有断亲的意思,自然不能真把人给得罪狠了。可吴少英说可以让关大舅去他任上投奔,关老太太又有些心动。 如果关大舅去的是京城,投奔的是亲家秦柏与牛氏,那么她想要把女儿嫁到京城的好人家,可能还没什么底气,需得再花些心思才行。但如果关大舅投奔的是吴少英,她对吴少英有养育之恩,跟过去了,与做老封君又有什么不同?吴少英不肯娶关芸娘,那总能帮关芸娘牵线做媒,说个做官的好人家吧?她年纪大了,也不指望能享几年富贵,但总要给儿女孙子谋个好前程,才能安心。 关老太太又缠上了吴少英。吴少英却劝她:“姐夫的信,您已经看过了。他心里正恼表妹呢。您还是在老家这边把表妹嫁了吧,否则带到京城也好,去了金陵他们秦家老家也好,叫姐夫知道,还不知他会如何整治表妹。这又何苦?您明明知道表妹都做了什么亏心事,怎么还好意思再借着秦家的名义给她寻好人家?您从前总说是姨父把表妹宠坏了,您又何尝不是惯她惯得厉害?她这样的性情,在老家这样有父老乡亲们看着,即使犯了错,大家伙儿也会看在姨父的份上,对她多有容忍。若真带到京城或金陵那等到处是达官贵人的地方,再得罪了人,我只不过是个芝麻小官儿,断护不住表妹的。到时候表妹有的是苦头可吃。您细想去吧,别一时糊涂,以为是对表妹好,却害了她一辈子。” 关老太太被唬住了,不由得开始纠结。 她还没纠结完呢,吴少英这边已经招呼了虎伯父子,带着关蓉娘的棺木,装车起行,往蜀地进发了。 虎伯如今回头想想,都觉得吴少英聪明,没有带走关家任何一个人,就把关家人给安抚住了。只是如果关大舅真要带着一家老小到金陵来投奔他,又该如何是好?说来都是为了让移棺能顺利进行,他才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虎伯也知道吴少英吃过关家不少亏,心中对他很是同情。 虎伯叹息着对秦柏说:“侯爷帮着想想办法吧,还是别让关家来拖累吴少爷的好。他一个人也怪不容易的,关家若真的来了,舅爷还好说,就怕那关二姑娘不死心,亲家太太又出夭蛾子。” 秦柏抚须微笑:“不必担心,我心里有数。你这一路辛苦了,先下去歇息吧。” 虎伯父子一告退,秦含真就忍不住对秦柏说:“祖父,您是怎么想的呢?难道真要把外祖母和大舅一家接到京城去,或是到金陵来?不管是哪一种,我对大舅……还有外祖母没什么意见,只是不想让小姨也过来。她要是来了,一定没有好事!她那样的人,凭什么嫁到做官的好人家去呢?” 其实她对自家外祖母也有点意见,只不过做外孙女的不好说这样的话罢了。 牛氏也对秦柏道:“我也觉得关家还是留在米脂的好。尤其是他们家二丫头,很不象话。她还想借着我们家的名义去攀好亲事?若嫁出去后在夫家惹了祸,岂不是连累了我们秦家?没这样便宜的好事!她当初差点儿就坏了她姐姐名声呢,如今也好意思沾她姐姐的光?!” 秦柏微笑道:“你们不必着急。少英断不会做没把握的事。他既然能开这个口,可见心里是有数的。” 吴少英确实一向办事靠谱,但他毕竟受恩情所缚,怕是很多事都不方便去做的。 秦含真小声提醒:“大舅要是出来了,家里谁照顾呢?小姨总要出嫁,外祖母年纪大了,没人在身边侍候是不行的。如果大舅把外祖母也带来了,那外祖父的坟怎么办?外祖母连母亲的灵柩都舍不得放走,难道就能丢下外祖父的坟?”这事儿就没完没了了。 牛氏立时心领神会:“对啊。就算他们一家舍得亲家老爷,关家族里也没那么好说话。他们走了,关家还上哪儿显摆咱们这一门亲戚去?况且亲家太太那个身体,也不是能撑得住长途跋涉的样子,可别在路上出什么事才好。” 说话间,外头报说吴少英过来了。牛氏连忙坐正了身体:“来得正好。快叫他过来,我们问清楚是怎么回事。这孩子怎么就胡乱许诺些乱七八糟的话呢?!” 秦含真也赶紧起身,迎了出去。只见吴少英穿着一身青绸夹棉直身,披着黑斗篷,风尘仆仆地从外头走进来。看上去,他肤色黑了些,脸也瘦了些,整个人憔悴不少。但双眼有神,看起来倒是比先前离开的时候有精神了点。 他看见秦含真,立时就露出了一个温和亲切的笑容来。 秦含真笑着扑了过去:“表舅!你总算回来啦!我一听说你要到金陵来做官,真是吓了一跳。” 吴少英笑着拉住秦含真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一通:“听说你跟着老师师母在江南游了一圈,玩得开心么?” 秦含真大力点头:“开心的。可惜天气太冷了,我们还有许多地方没有好好玩,只能将来有机会再去了。”她又收了笑,郑重地问,“表舅,虎伯告诉我们,你答应要把大舅他们带到金陵来安家了,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呀?总不能让小姨也跟着来吧?!” 吴少英微微一笑:“不妨事。我们如今都走了,大表哥有家有业,没那么容易舍得下老家,离乡背井来投奔我的。” 咦?这话似乎很有些深意…… 吴少英的笑容就很有深意:“这样的大事,他定会与亲友商议,这个决心可不好下。更何况,我与虎伯父子都先走了,他没有立时就跟着我们离开,再要出行,就得从县衙处求得路引方可,否则如何能出远门呢?” 秦含真双眼一亮,莫非…… 吴少英却没有再说下去,反拉着秦含真进屋:“老师师母这小半年里可安好?老师听说了我得官的消息,可是生气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嘱咐 秦柏刚知道吴少英补了金陵府经历这个八品的缺后,确实是生气过的。但如今几个月过去,再大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 待吴少英进屋向他与牛氏见过礼后,秦柏就只是板着脸训了他几句,责怪他不该自作主张,把一个八品的官位当作仕途的起点,这会令他事事比同年慢上一步。想要赶上同年的升迁进度,他必须要付出更大的努力才行。吴少英明明能走得更顺利,却偏偏选择了一条艰难的路,这又是何苦?秦柏身为师长,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这一点。 吴少英老实认错,也表示自己是因为要随秦平南下而耽误了时间,好的七品官缺都叫旁人得了去,他又不想到穷乡僻壤受苦,才会决定来金陵的。怎么说金陵对他而言也不是完全陌生的地方,还有熟人在此定居与做官。他来金陵,总比上别的陌生地方去要强。 秦柏也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只训了他几句就罢了,倒是跟他提了黄晋成说过的话。明年推官一职很有可能要出缺,只要吴少英表现得好一些,金陵知府那边已是老实了许多,黄晋成与巡抚衙门那边稍稍使点劲儿,就能保举他代理推官一职。他若是做得好了,半年后直接转正,就能省下三年功夫,不必慢慢地由八品官努力升到从七品,然后再升到正七品去了。 吴少英十分意外,但也颇为惊喜。他选择到金陵府担任一个八品的府经历,固然有他自己的用意,可有机会原地升迁,他当然不会拒绝。 虽然吴少英并不清楚,黄晋成为何会愿意帮他这个忙,但不用猜也知道定是看在老师秦柏的面上。他郑重谢过了秦柏,表示自己一定会好好做,绝不会让老师失望的。 秦柏叹道:“眼下还不知道现任推官何时会离任,兴许只有区区二三个月的时间,但也有可能会等上大半年。你必须要尽快熟悉自己的本职事务,尽量做得好些。等推官出缺时,巡抚大人推举你去代任,旁人才会挑不出错来。否则你自己做得不好了,即使是一时得了代职,也坐不稳当,早晚会被人取而代之。这是你的机会,也是对你的考验。你要好自为之。” 吴少英郑重地答应下来。 秦含真见气氛有些凝重,想了想,便笑着插言道:“我记得府经历是主管出纳文书的,推官主要是管刑名。表舅要是在府经历和推官两个位子上都做得好了,将来要做一方主官也就不在话下了吧?” 秦柏神色放缓了些:“没那么简单,推官还有赞计典的职责,即是官吏三年考绩的大计之典。这可不是轻省的活。况且,光是刑名,就够累人的了。”他转向吴少英,“你是正经进士出身,又在国子监读了这许多年的书,想必对朝廷律法也熟悉。但判案,你恐怕还没试过吧?我记得你从前在绥德州时,一度与知州常来常往,可曾见过州衙办案?” 吴少英道:“见是见过的,但从来没试过正经判一个案子,只怕还得好生习学。” 秦柏点头:“眼下还罢了,你既然已经去了府衙报到,最要紧的还是赶紧办好交接,将府经历的职责做好。但若有闲暇,最好多留意推官是如何办案的,府衙中还有积年的老吏,都是办事办老了的,你多向人请教,也免得将来真个坐到了推官的位子上,却手忙脚乱,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吴少英忙应了是。 秦柏又说了些金陵府衙的情形。他早就托人把这些事都打听清楚了,如今一五一十地告诉学生,也省得吴少英糊里糊涂的,犯了忌讳都不知道。吴少英心知这是老师的一片爱护之意,心中感激,连忙熟记下来。 牛氏听了半日,有些不耐烦了:“老爷,你们师生俩吃过饭再聊这些吧。我还等着问少英亲家那边的事呢!” 秦柏无奈地看着老妻:“那些算什么大事呢?这不都解决了么?我们说的这些才是正事呢。少英已经到府衙上任了,明儿就得回去做事。我总要把该交代的话都交代清楚了,他才能少走一点弯路。” 秦含真也小声劝牛氏:“是呀,祖母别担心,我外祖母那边一时半会儿的还来不了呢。她老人家年纪大了,冬天不可能出门。我大舅那边也不是问题,表舅早就有准备了。” 牛氏忙问吴少英:“你都准备什么了?” 吴少英无奈地看了秦含真一眼,笑道:“也没准备什么,不过是在关家的一些族人以及表嫂的娘家人面前说了些话,让他们到表哥面前劝说他不要轻易离家罢了。并不是我故意唆使,各家各人都有自己的私心,关家族人生怕自己没法从秦家这门拐着弯的姻亲处落得好处,表嫂则是舍不得父母兄弟。表哥并不是一个十分有魄力的人,身边人劝得多了,他很难会下定决心,真个背井离乡到千里之外全然陌生的地方过活。他日子过得还算富足,又不是为了功名前程才离家的,没必要受那个苦。我与表哥自小一起长大,心里清楚他是个什么脾性。我看他十有八|九会选择留在老家,无论是京城还是金陵,都不会去的。” 秦含真眨了眨眼,心想吴少英先前在屋外好象不是这么对她说的。他分明提到了路引的问题…… 吴少英目光微闪,看了秦含真一眼。秦含真立时坐直了身体,闭紧了嘴巴,完全没有往外吐一个字的打算。 吴少英又对秦柏与牛氏道:“我看表哥心里其实也不想离家。虽说如今关家在县城里的处境不如先前了,但比之老师师母离开的时候,已经显耀了许多。县城内外的人都知道他们与永嘉侯府是姻亲,不管亲不亲近,也不是一般人可以小看的。关家在米脂数代安居,有家有业,有房有地,还深受县中上下敬重。若是离家在外,哪里有这等体面呢?况且我要出外做官,没法照看吴堡那边的家业,已经托给了表哥帮忙打理。表哥事情多着呢,手头其实也不缺银子,我还托了王家,答应让秀哥儿到王家族学附馆。表哥在老家,日子过得如此自在,没事出什么远门?是姨母一时糊涂,生怕从此便与亲家生分了,才硬逼着他上京城的。只要表哥拿定了主意,姨母最终还是会听他的意思。毕竟夫死从子,姨母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牛氏哂道:“亲家太太若真能明白事理,我们就要念一声佛了。其实我们倒是无所谓,不过就是花些银子,买间宅子安顿亲戚罢了。又不是要供他们过大富大贵的日子,能费多少钱粮呢?可亲家自个儿做事不合礼数在先,就不能怪我们不乐意。尤其是芸娘那丫头,亲家怎么就没好生管教这个女儿?我听着好象比先前更胡闹了?” 吴少英有些尴尬:“她是犯了牛心左性。姨母心疼女儿,一时糊涂罢了。表哥表嫂都心里有数,不会由得表妹乱来的。我回来之前,已是听表哥提过,打算重新提起从前说好的一门亲事,只等明年孝满,就把表妹嫁出去了。” 秦含真好奇:“是哪门亲事?”居然还有人愿意娶关芸娘?! 吴少英笑笑:“是三川口那边的一个童生,家境倒也还过得去,从前曾与表妹议过亲,正是表嫂的一位娘家长辈从中牵线的。只是碍于关家还在孝期内,不曾宣扬。表妹曾一度与他家有过些误会,亲事泡汤了。如今误会已经解除,那家子知道关家与永嘉侯府是正经姻亲,觉得这是难得的好姻缘,便又答应续上这门婚约。表哥心里很高兴,眼下就只等明年他家孝满,那童生的父母便要遣媒人上门提亲了。这一回做媒的是不再是表嫂的娘家长辈,而是齐主簿。我与表哥一道,正经请动了他出面的,断不会再出差错。” 原来是那个童生家。那家的父母分明是见过关芸娘撒泼的,只因知道关家与侯府是姻亲,又有一县主簿做媒,就把先前那些不快都忍了,为了儿子的前程接受了这门亲事,也真是用心良苦。这门亲事当初也是关老太太与关大舅认可的,只有关芸娘不满而已。如今再续上前约,恐怕关老太太也无话可说。至于关芸娘,一旦家里人都不肯再纵着她胡闹了,她再不乐意又能如何?难不成她还真指望自己能嫁到做官的人家里去? 秦含真撇了撇嘴,问吴少英:“既然大舅都定下了,外祖母应该不会反对吧?这回可真要看好了,别让小姨再跑到人家家里闹事才好。” 吴少英笑着说:“放心,这门亲事已是板上钉钉了,不会泡汤的。姨母心里也清楚,除了这户人家,恐怕也难找到第二个门户相当的读书人肯娶表妹了。姨母当初连胡坤都能将就,更何况是曾经议过亲的童生?而那童生也不过就是差着一个院试未过而已。只要火候到了,说不定后年他就能考中秀才了。姨母心中或许会有不甘,但等到她老人家知道,表哥已经决定了不离家,表妹也不可能会有京城或是金陵的大户人家会迎娶,她就决不会再错过这门亲事了。毕竟表妹年纪已经不小,再不出嫁,就真的要成老姑娘了。” 牛氏哂道:“世上也有不少老姑娘,可象她这么不知轻重的实在少见。她这回若真能老老实实嫁出去,我们也能松一口气。只是她的夫家就有些可怜了,还不知道日后要受她多少气呢!反正,她将来要是欺负婆家人了,我们秦家是绝不会给她撑腰的!” 吴少英忍不住笑了笑:“师母多虑了。这样的事,便是关家也不可能容表妹胡来的。” 牛氏总算放了心,道:“天色不早了,你辛苦这半日,今晚就在家里歇下吧,明儿一早再进城。我让厨房给你做你爱吃的菜,你且跟老爷说说话。”说罢就起身出去了。 屋内只剩下秦柏、秦含真与吴少英。前者淡淡地问了后者一句:“你说将家业托给了你表兄照管?这是什么意思?” 第二百二十二章 提醒 是了,吴少英方才确实说过这一句话。 秦含真被自家祖父提醒了。方才她只顾着留意关老太太的事,竟把吴少英这句话给忽略过去了。如今回头想想,似乎有点问题呀。她连忙盯住了自家表舅。 吴少英摸了摸鼻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要在外头做官,几年里都不可能回吴堡老家去的。家里那些产业,我哪里能腾得出手来照管?虽然有几个下人,但我身边人手不足,还是要尽量多带几个人在身边。因此我只留了两三个人在老家,这点人手要照管那么大的家业,只怕有些捉襟见肘。可我又没办法,只能这么着了。吴氏族人虽多,但统共也没几个能信得过的。无奈之下,我只好托给了表哥。再怎么说,他也不可能会坑我。米脂离吴堡又近,他每年跑几趟,对对账,也就不怕底下人和族里人勾结,在账目上蒙骗我了。” 秦含真并不懂这些弯弯练练的,听着觉得他这话也有理,但秦柏却没那么好糊弄:“胡说!你如今做了官,如何还能跟从前比?你做监生时,吴氏族人尚且不敢再打你产业的主意,更何况你如今已经高中进士,又得了官?即使他们糊涂,地方上的官员也不会容许他们欺你的。况且你族中并没有第二个官身,别说族人侵占你的财产了,只怕他们还要把自家田地记在你名下,好免去每年要交的税赋呢。他们只会每年分润你好处,断不会做自断根基的蠢事!你无缘无故将你表兄搅和进去,才是不合情理!” 秦含真睁大了双眼,原来还有这样的说法。她连忙转头去看吴少英怎么说。 吴少英有些讪讪地:“老师明鉴,其实我只是把自家私产交托表哥照管,族里记到我名下的那些……仍旧是族里管着的,我不过是每年领一份分红,说好了族人会按年将这笔分红存进一家晋商开的银号当中。那家银号在绥德州与金陵皆有分号,我这里保存了一方小印,只需要凭印就能从银号中取钱。如此他们不必每年给我送钱,我也不必为钱财担忧了。我并没有将表哥卷进此事中,族中不会有异议的。” 秦含真总算听明白了:“所以,表舅,你就是给大舅寻了个可以来钱的差使,好让他乐不思蜀,不想离开米脂吗?” 吴少英笑了笑:“我走之前也跟他提过,若是他要离开,定要寻个可靠的人,把这些事都托付过去。表哥为人我清楚,他忌讳我的族人,总觉得他们信不过,可他身边亲近的人里,也没几个是能办好这件事的。所以最终他还是找不到可以托付的人,只能留下来自己忙活了。他不会轻易将我的财产交托到外人手中,叫我吃了外人的亏。” 秦柏叹了口气:“这又是何必?其实关家人即使真上京了,也不费什么事,不过就是安置一家亲戚罢了。以我们家的财力,这不过是小事一桩。即使亲家太太有可能提出过分的要求,我要推拒也不难。如今不比以往,我既然做了侯爷,自然也能摆起侯爷的架子来。”关老太太这是还没见识过侯府的威风,只当可以象从前那样,仗着亲家心软,就能得寸进尺呢。 秦含真却隐隐能感觉到,吴少英这是为她着想。秦柏与牛氏与关老太太是平辈,身份又不同以往了,他们想要拒绝什么无理要求,关老太太根本没有挣扎的余地。但她是关老太太的嫡亲外孙女,拒绝关老太太请求的底气就没那么足了。难道她还能不跟关老太太见面吗?关老太太哭求的时候,她真能硬着脖子说一个“不”字?兴许看在母亲关蓉娘的面上,就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了吧?最终为难的还是她。 所以吴少英把关家人留在米脂,远远地跟她隔开,让她不必再受外祖家的影响,实在是用心良苦。 但吴少英根本不提这一点,只微笑着道:“关家姨母对我有养育之恩,我不能顺从她老人家的意愿,娶表妹为妻,已是不孝了。把名下产业交给表哥照看几年,让他多得些钱粮,奉养姨母,也是应该的。我并不觉得委屈,老师也不必为我担心。况且,退一万步说,那些产业,我人在外头回不去,横竖是照管不过来了。交给表哥,也总好过都交给族人。族人对我并无多少善意,只是畏于我的功名官身,才不敢轻动,但只要有机会,未必就不会动侵占的心。可表哥却是外姓人,又自小与我一起长大,不提表兄弟的情份,光是外姓人这一点,他就没法占了我的家财去。他顶多就是得些田地店铺的出息,可这些产业,最终还是归我所有的。” 秦柏见吴少英想得清楚,也不再多提了。对关大舅的为人,他还是信得过的。占些小便宜有可能,抢占他人财物却绝不会做,而且也没那能耐背景。吴少英把私人产业托付给关大舅,既是合理之举,也是他们表兄弟之间的情份。外人能说什么呢? 秦柏转而跟吴少英继续谈论先前被牛氏打断的话题,又指点他在府经历一职上需要注意的事项。前任府经历已经着急地离了任,往新官职那边去了,但他留下了师爷和书办帮忙处理交接事务。年前又正好结了这一年的旧账,有什么问题早就被发现了。吴少英此时接手,只需要谨慎一点,就不会出什么大错。秦柏再借两个能干的账房给他,他再请府衙的几个手下的书办吃酒,叫他们知道他的身份来历,以及背后的靠山与人脉,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事,他们自会提点他知道。 吴少英明白这是老师在面授机宜,连忙认真地听了,一一暗记下来。 不一会儿,牛氏过来催他们去吃饭了。众人便转移到厅里去,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饭。 吃过晚饭,秦柏打发吴少英回房去休息,明天他一大早就要起来回城入衙,因此需要早点睡下。秦含真趁祖父母没注意,悄悄跑进了表舅住的院子,问:“表哥可收到我先前的信了?祖母跟祖父说了,一定要把你的终身大事给解决掉呢!如果你是在别的地方做官,还可以拿交通不便来搪塞。如今你自个儿回金陵来自投罗网了,还怎么逃过去呀?” 吴少英此时已经梳洗过,换了一身干净的家常棉袍,坐在炭盆前取暖,闻言笑了:“信我自然是收到了。难为你小小年纪,就如此用心。老师师母也是一片好意,我知道姐夫临去广州前,曾经给二老留下话,托他们替我料理亲事。” 秦含真眨了眨眼:“那么……沈家的亲事,你不反对啰?” 吴少英沉默了一会儿,才问:“沈家姑娘,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这话叫她怎么说?她跟沈家大姑娘,统共也就是见过几面而已。别人说的自然都是好话,谁会说族长太太的侄女儿不好呢?这是做不准的。 秦含真想了想,便把自己与沈家大姑娘几次见面的情形,还有平日听说的沈家八卦,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吴少英,让他自行判断。反正以他的聪明才智,是断不会让自己被人蒙骗的。 沈大姑娘其实还好,就是沈家比较麻烦。虽然可以为吴少英提供助力,但同时也会给他带来负担。这其中得失取舍,还要吴少英自行斟酌。 吴少英听完后,沉吟片刻,才道:“其实……我如今刚刚上任,公务定会十分繁忙,未必有时间考虑娶妻之事。在任上娶妻,也有些犯了忌讳。虽然沈家是在松江,但我若要办喜事,定是在金陵的。即使真要娶,也至少要等到我在金陵站稳了脚跟,然后有了长假,可以在金陵以外的地方办喜事,如此方妥当。” 秦含真迅速领会了他的言下之意:“表舅这是不愿意了?既然不愿意,那还是早点想个婉拒的借口。免得宗房伯祖母问起的时候,你露了馅,让她误以为你看不上沈家。大家都是亲戚,闹僵了可不好看。况且沈大姑娘年纪也不小了,不可能等你太久的,没必要耽误人家的终身大事。” 吴少英微笑着点头:“我知道了,多谢你提醒。只是师母那里,还需要想个理由才好。她老人家也是一片好意,不忍见我孤单过活罢了。但我这些年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一时间还真不大想娶妻。” 秦含真觉得他其实还是没法对自家母亲关蓉娘忘情,心中暗叹一声,面上不露异样,平静地劝他:“表舅,你也年纪不小了,该考虑的还是考虑一下吧。你心里也别太抗拒这件事。只要是你看着还算顺眼的女孩子,娶回来跟你做个伴,又有什么不行呢?要是真的一辈子单身下去,才要叫大家为你担心呢。先人们见你如此,也会不忍的。他们在天之灵,想必也更愿意看到你过得幸福美满。” 她这话里其实暗指的是关蓉娘,但吴少英不知道她早已偷听到了内情,只当她说的是他早已亡故的父母,便微笑着说:“你这孩子,人小鬼大,反象个大人一般劝我这些话。难道我还不明白这些道理么?我心里自然有数。你呀,仔细叫旁人听见了笑话。你这样的年纪,该吃的就吃,该玩的就玩,替大人操什么心呢?快回去吧,外头风又大了,仔细回头着了凉。” 第二百二十三章 搪塞 吴少英今晚只在秦家休息一夜,次日一大早就要回城上衙。这么紧的时间,他又刚刚结束了一场长途旅行,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都十分疲惫。牛氏素来心疼丈夫秦柏的这个学生,当然不会在这一晚抽时间来打搅他休息,心急地跟他谈论婚事的问题。 所以吴少英好好地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就回城去了,牛氏压根儿就没跟他私下谈论什么。 而吴少英新官上任,又要赶在年前府衙封笔之前,把事务交接好,再把前任离开后积压下来的工作做完,免得事情都堆积到年后去。就连休沐的日子,他都待在衙门里加班加点,更不可能跑到秦庄来听师母做媒了。因此,虽然牛氏很想跟他讲讲这件事,还是拖到了腊八那日,才借着叫他来家吃腊八粥的机会,方开了口试探。 族长太太也一直关心这件事,借口说来六房送腊八粥,与牛氏坐在一处,老妯娌两个一起作热心长辈状。 吴少英早就得了秦含真通风报信,这几天他故意避开师母,也是在考虑要拿什么理由把婚事搪塞过去,此时早已有了办法,便一脸为难地道:“我先前也想过应该要成婚了,可是……如今刚刚上任,公务繁忙,哪里抽得出空来操心婚事?况且在任地娶妻,也有些犯忌讳呢。再者……先前在西北时,姨母一再逼我答应娶表妹,我不肯,姨母生气了,直说我忘恩负义。她老人家养育我多年,我坐视表妹婚姻艰难,却不肯伸出援手。我惭愧得无言以对,就答应了姨母,在表妹嫁人生子之前,不会与他人成婚。” 族长太太有些懵了,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连忙看向牛氏。 牛氏大吃一惊:“亲家竟然还要你答应这等无理的要求?!她这是要硬逼着你娶她闺女吧?!真是岂有此理!你别理会她,如今她远在西北,横竖也不知道。我与你老师做主,替你娶一房贤惠的妻子。你姨母若有不满,只管叫她冲我们来!”她就不信了,以秦家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关老太太还敢生他们夫妻的气? 吴少英微笑道:“哪里就到这个地步了?师母莫生气。姨母当时也是在气头上,我怕她气出个好歹来,方才答应了她。但明年她与表哥他们很有可能会到金陵来投奔我。那时候我再哄哄她,她老人家消了气,自然不会再提起这个约定了。横竖我如今也是才上任,头一回做官,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学呢,一时半会儿地也腾不出时间来考虑婚事。待明年姨母与表哥他们来了,再操心我的终身大事也不迟。” 牛氏皱了皱眉:“不是说他们不会来么?他们在米脂也是有家有业的,族人亲友一大堆呢,哪里就能抛家别业地跑来投奔你了?” 吴少英微笑:“他们当然舍不得抛下家业来投奔我,但我如今做了官,也算是有出息了,金陵又是江南第一等富庶繁华之地,请姨母一家来金陵玩几日,散散心,还是应该的。” 牛氏冷笑一声,想说吴少英很不必对关老太太如此孝顺,根本不值得,但碍着这是在妯娌面前,不好说亲家的坏话,才闭了嘴,但她满脸的不以为然,已经表明了她对关家人南下的态度。 族长太太心中有些失望,她虽然闹不明白牛氏与姻亲关家之间有何旧怨,而吴少英跟他的姨母、表哥和表妹又是怎么一回事,但听吴少英的语气,就知道这门亲事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顺利。 吴少英目前无意成婚,照他的话说,至少要等到关家母子到金陵来,他才好考虑婚事。天知道那要等到几时?她的大侄女年岁不小了,实在不能耽搁太久,最好是明年就能出嫁。她原以为秦柏与牛氏夫妻就能做主定下吴少英的婚事,但若对吴少英有养育之恩的姨母要到金陵来,这婚事就无论如何也绕不过这位姨母去。这么一拖,大侄女能不能在明年年底之前定下婚约都还说不定呢。 吴少英这年轻人固然是个不错的联姻对象,但也要确定婚事是能说成的,族长太太才好让侄女儿去等。否则,她侄女儿耽误了花期,最后却落得一场空,她又要如何面对娘家人? 族长太太存了心事,等离了吴少英那儿,她便拉住牛氏细问:“吴经历的那位姨母是怎么回事?她到底要不要到金陵来?” 牛氏皱眉道:“我想她应该来不了。她身体也不是很好。不过……她确实是一心想要把小女儿嫁给少英的,硬是拿这么多年的恩情逼少英,都快不要脸了。她也不想想,她那个小女儿是什么性情?少英哪里看得上?他们家从前家境平平时,养出的儿女倒是知礼的。我家大媳妇,就是含真的娘,是个贤惠又懂事的好孩子,只是命不好,死得太早了些。她比她妹子大好几岁,嫁到我们家后,她娘家的境况渐渐好了,日子过得富裕起来,父母就开始溺爱小女儿,把小女儿惯得很不象样。少英比他家小女儿大了将近十岁,根本不般配,只因有了功名,家里也有些产业,关家小女儿就厚着脸皮缠上去了。少英一向把她当亲妹妹的,怎肯答应娶她?关亲家就拿恩情说事,叫少英苦恼得紧。这些事我们都知道的,也替他生气呢。” 族长太太大致上明白了,眉头紧皱:“如此说来……吴经历这位表妹……其实至今尚未婚配?” 牛氏道:“他们家如今还在孝期内呢,婚事自然还未定下。不过我听说她哥哥已经看好了人家,只等出了孝,就要定亲的。虽说我那亲家和她小女儿都不乐意,但这种事,做哥哥的出面做了主,哪里轮得到做妹子的挑剔?!” 族长太太心想,做哥哥的固然可以做主为妹子定下婚事,但如果老娘出面,那做哥哥的也还是要讲究孝道的,不敢违逆了老娘的意思。那所谓看好的人家,未定真能定下。若是那位关老太太带着女儿来投奔外甥,只要她是一心想要外甥给她做女婿的,即使无法逼得吴少英松口答应迎娶她的女儿,她身为长辈,想要搅和吴少英的婚事却是不难。 沈家原本看中吴少英,一是因为他是永嘉侯秦柏看重的学生,二则是因为他有家有业,却没有家人拖累,正好能给沈家人做个臂膀。但如果大侄女嫁过去后,还要应付关老太太这么一位不是正经婆婆,却能借着恩情摆婆婆的谱、还有私心的长辈,那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族长太太心情有些沮丧,但还有些不甘心。她问牛氏:“吴经历是不是对自己的婚事早有打算?我方才听他说话,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他该不会是知道我们的来意,故意拿话搪塞我们的吧?” 牛氏听了不高兴了:“嫂子这话我就听不明白了,少英没事搪塞我们做什么?关家为难他,总是想让他娶关家二闺女,这事儿我们家的人都知道,连含真都知道,难道少英还有必要撒谎么?他根本不知道我们要来给他说哪家的姑娘。况且,他也没有拒绝我们替他说亲呀?他如今公务繁忙是事实,待明年再议亲,也有他的道理。他可是刚入仕途,事关将来的前程,自然马虎不得的。” 族长太太见牛氏真个恼了,连忙赔笑道:“是我多心了,弟妹别见怪。我这不是心里着急么?我那大侄女年纪已经不小了,若是再不能定下亲事,还不知道要等到几时才能出嫁呢。” 牛氏一哂:“世上除了少英,难道就没有好后生了?嫂子放心,我当初既然说了会替你侄女儿说一门好亲,就断不会食言的。” 这是要找别人的意思了? 族长太太欲言又止,到底还是没说什么,一脸纠结地走了。 牛氏便去寻秦柏,摒退了众人,拉着丈夫,把方才她与族长太太一起去见吴少英的经过说了,才道:“我听着少英的语气,就觉得不对。这跟他刚回来那日与我们说的,好象不大一样。他明明说过关家不会来金陵,他都打点好了。如今他又说要请亲家太太过来小住一阵散心,这根本就自相矛盾了嘛。他不是个忘性大的人,故意这么说,显然是存心的了。他该不会是不想答应沈家的亲事,因此才拿话搪塞的吧?” 秦柏皱了皱眉:“他是从哪里听说这些事的?先前我们在信中,并没有说沈家有什么不好吧?” 牛氏道:“当然没提。我只说要替他说一门好亲,可没提要说的是沈家大姑娘。况且沈家大姑娘又有什么不好了?顶多就是她妹子难缠些,她父亲不大明白事理,如此而已。”她想了想,撇嘴道,“不用猜,定是含真那丫头在她表舅面前说了些什么!小孩子家,怎么好掺和大人的事?!” 秦柏淡笑道:“含真跟她舅舅亲近,这也不奇怪。少英若是不乐意了,那就随他去吧。沈家虽好,世上也不是就只有一个沈家。如今是少英要娶妻,自然要他自个儿中意了才好。” 牛氏哂道:“我还能不明白这个理儿么?因此方才在宗房嫂子面前,我还替他圆谎了。他们年轻人的想法,我猜不出来。可少英到底是你的学生,跟咱们家一向亲近的,我自然是站在他这边了。但这门亲事若是真不能成了,沈家大姑娘那里,我们也该给她个交代才好,总不能叫人家白白等了几个月的时间。你可认得哪家有好后生尚未娶亲,与沈家算是门当户对的,咱们替她做个媒?” 第二百二十四章 补救 秦柏听了牛氏的话,还真的回忆起他见过的后生才俊来。 沈家大姑娘是族长太太的侄女儿,哪怕是为了给宗房面子,也不能把沈家人给得罪了。当初是他们起意要把沈家大姑娘说给吴少英为妻的,如今既然吴少英没那个意思,自然要给沈家一个交代,不能让沈家大姑娘白等了几个月,却没个着落。 只是这替代的人选也不大好办。秦柏与牛氏到江南来也就是一年多,最熟悉的人家,除了秦氏族人,就是黄晋成一家了。秦氏族中虽然也有几个不错的后生,但沈家是松江望族,只怕不大看得上白身。黄晋成家就不必提了,他家子侄自然是好的,可黄家是京城里的世宦门第,沈家又未必高攀得上。这么说来,秦柏少不得要打起几位故交新友的主意。 他在苏州倒是颇认得几个书画名家,诗词大手,当中也有人与他性情相投,倾盖如故。这些人家中亦有子侄,家境也不错,若他写封信去,说自个儿有意帮着牵线说媒,人家未必会拒绝。只是,秦柏自个儿是个实诚人,若真要给人说亲,就一定会看好了,不会介绍个不合适的姑娘过去,得罪了朋友。那几位书画名家,论家境与沈家也算门当户对,但给家中子侄挑媳妇,还是有一定标准的。别的不提,知书达礼是基础,若能有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方面的才能就最好不过。 秦柏也见过沈家大姑娘,知道那是一位标准的大家闺秀,温柔端庄,知书达礼,只是恐怕更擅长于管家,诗画方面只能算是平平。这样的姑娘在江南任何一家大户眼中,都是挺不错的媳妇人选,却未必能合苏州那几家人的心意。秦柏考虑再三,觉得还是别写这封信的好。 松江还有一个叶家,说来也是秦家姻亲。只是叶老舅公家境不太好,即使同在松江,也肯定是高攀不上沈家的,自不必提起。 秦柏在杭州没认得几家好友,倒是在湖州有两位故交,都是当地望族,家中子侄也多,与沈家门当户对。他想了又想,问牛氏:“你可记得,茅兄家中有个侄儿,好象二十了还未能娶妻,茅兄夫妻都为他着急不已?你觉得这孩子跟沈家大姑娘可还相配?” 牛氏想了想,记起来了:“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那孩子倒是个可怜见的,人长得挺清俊,说话也有礼,斯斯文文的,就是脸上总带着几分愁苦。他爹死得早,亲娘又长年生病,他没别的兄弟,一直跟着叔叔过活,说是侄儿,其实跟茅老爷的亲儿子也不差什么了。我听说他前头订过一门亲事,跟未婚妻是青梅竹马的,十分要好。可惜后来这未婚妻一病病死了,他伤心之下,就把牌位给娶进了门。湖州的人谁不说他情深意重呢?可这么一来,他要正经娶妻时,就只能算是娶填房了。湖州那边差不多人家的姑娘,都不乐意低人一等。但若叫他娶个家世差一等的姑娘,茅老爷他们又不乐意,觉得委屈了侄儿。那孩子的婚事就这么拖下来了,他老娘却病得一年比一年重,若是哪天不好了,那孩子还得守孝,到时候就真的成光棍了。所以茅太太他们也在着急呢。” 秦柏与茅、潘二位旧友相处的时候,牛氏也跟两家女眷有所来往,妇人家闲谈些家长里短,自然免不了要提起家中儿孙的。牛氏曾经向人诉过苦,说两个儿子续娶如何令人烦心,解决了小儿子的媳妇问题,大儿子却犯起了执拗;潘家太太则说起女儿女婿三天两头吵架,还有两个儿媳妇之间面上和气,私底下却总是事事都要争个先,小手段不绝,非要把对方压倒不可,叫她头痛不已;茅家太太操心的却是侄儿的婚事,明明孩子样样都好,可就是命苦了些,自小没了爹,娘又不知几时就撒手去了,他本身还有秀才功名,但为了侍母疾,耽误了读书,举人功名还不知几时能考得,娶妻又成了问题。 可见家家都有本难念得经。秦柏不知道这些内情,只觉得两位旧友生活幸福,妻贤子孝,儿孙满堂,一点儿烦恼都没有呢。今日听了老妻的话,才发现原来旧友们也有这许多不圆满之事。 秦柏问牛氏:“你可曾听茅家人提过,他们打算给茅兄的这个侄儿说什么样的姑娘?”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免得他提了沈家大姑娘,茅家却没看上,那就两边都得罪了。照理说,茅家在湖州,与沈家在松江,其实是差不多的地位。两家门户相当,地位平等,没有谁嫌弃谁的道理。只是沈家大姑娘乃是旁支,年纪也大了些,父亲还是个糊涂人,这些都是减分项。而茅家一直没能给侄儿说来合适的亲事,难道就真的只是因为湖州本地的姑娘都不想做填房? 一个二十岁的青年秀才,家境又好,人才也出众,若不是太挑剔了,怎会没姑娘肯嫁他?虽说名份上是续娶,但前头那位是牌位进门,如今娶填房,实际上乃是初婚,除了差点儿名份,实惠是一点不少的。茅家侄儿迟迟不能定下婚事,定有别的缘故。 牛氏也就是跟茅潘两家的女眷聊过几回天,对于内情并不十分清楚,只能说些她听来的八卦传闻:“好象是茅家侄儿还惦记着前头那一位,不大乐意娶妻,湖州差不多的人家都知道这事儿,所以不想委屈了自家女儿。不过他再不乐意,也不能拖下去了。他老娘病得厉害,不知几时就撑不住,无论如何也要看着儿子娶了妻,才能闭眼呢。为了孝道,他是一定要尽快把媳妇娶进门的。只不过他家虽着急,这媳妇的人选也不能马虎了,否则他老娘也受不了。别的不提,家世总要相当,才貌上也要匹配,姑娘得要是嫡出的,要知书达礼,还得会管家。他们家的家业不小,新媳妇一过门就要执掌中馈,没点本事可不成。” 这要求就高了,怪不得茅家迟迟未能给侄儿定下亲事呢。能符合要求的人选,基本都是作为未来的宗妇被培养起来的,完全可以做原配,凭什么委屈自己嫁来做填房呢?若茅家侄儿果真人才十分出众,也就罢了,偏偏他只是个秀才,为了侍母疾,还耽误了科举,否则也不是没有那不那么疼女儿的人家,为了实惠而成就亲事。 秦柏想了想,觉得沈家大姑娘的条件还算合茅家的要求,接下来就要看他们两家谈得怎么样了。他顶多是从中牵个线,却不能打包票事情必成的。 他便告诉老妻牛氏:“你去把这事儿跟宗房嫂子说一说,看她的意思如何?若他家不介意女儿去给人做填房,我就给湖州那边写信过去。趁着年前要送年礼,跟茅兄提一提。这事儿也不能拖太久了,茅家也正急着呢,万一他们已经定好了人选,我再写信去就无用了。” 牛氏点头应下,笑笑道:“说起来我脸上还怪臊的。早知道会这样,先前我对沈家就不那么热心了。我看沈家大姑娘挺好,只当少英会喜欢,没想到他还是那副旧脾气,又有正道理,我不好说他的。如今给沈家介绍茅家的孩子,虽然也挺好,但毕竟松江与湖州离得有点远。而且少英是进士,又做了官,茅家孩子却只是个秀才,家中又有病重的老娘,还不知道沈家会怎么想呢。这拿来补救的人选不如少英好,我方才又帮着少英骗宗房嫂子,如今都不好意思见她了。” 秦柏柔声道:“这都是为了晚辈们着想,做长辈的多受点累,又有什么呢?少英娶妻,总要他自个儿乐意了,日后才能夫妻和睦。我知道你这些日子辛苦了,要不我过去跟宗房嫂子说?” 牛氏忙摆手:“不用不用,这些是我们妇人家的事,你大老爷们儿插什么嘴?快看你的书去吧。”说完又是一哂,“都是桑姐儿那丫头惹出来的,也不知道她都跟少英说了些什么,惹得少英对这门婚事如此不乐意!” 她气冲冲地去寻孙女儿。秦含真正在摆弄一块炭条,研究着要怎么把它弄成一支实用又不会弄脏手的画笔,猛一瞧祖母来了,脸上还犹带几分怒气,心道不好,赶紧把炭条丢开,端坐在书案后作乖巧状:“祖母您来了?”语气又甜又嗲,正是撒娇时的标配。 牛氏被她这么一嗲,怒气就先去了几分,没好气地说:“你都跟你表舅说了什么?今儿我与你宗房伯祖母去寻你表舅说亲事,几句话就叫他堵回来了,连人选都没能提一提。你表舅为了推拒婚事,连谎都撒上了,定是你说了沈家的坏话!” 秦含真连声叫冤枉:“我也没说什么,只是把知道的与沈家有关的事都告诉了他,让他自己做判断而已。我看表舅是真的没心思考虑这些,现在他正忙着呢。况且他也不是拒绝了您做的媒,只是说要等一阵子,等他闲下来了再提婚事罢了。您要是真的看好沈家,那就等一等嘛。” 牛氏瞪她一眼:“好啊,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秦含真笑嘻嘻地。事关表舅的终身大事,她当然很关心了。方才宗房族长太太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去了吴少英那儿,早已把事情经过都打听清楚了。她觉得自家祖母也太着急了,无论古今中外,做长辈的逼婚,都是件令人烦心的事。只要吴少英不是打定主意一辈子单身,又何必逼得他太紧呢?他还不到三十呢,若是在现代,这岁数也还年轻,不必着急的。 牛氏却只恨孙女儿不明白自己的苦心:“他一个人顶门立户,家里家外一把抓,连个能替他分忧的人都没有。从前他是闲人,也还罢了。如今他都做了官,难不成忙完了衙门的事,回到家里还要自个儿操心吃穿?没有这个道理!眼下我们家还能帮他操持一二,等年后我们一走,谁还能照看他?!你总说自己敬重你表舅,却不懂得为他着想,他真是白疼你了!” 秦含真只能干笑了,心里也有些讪讪的。她这不是尊重吴少英的个人意愿嘛…… 第二百二十五章 劝说 牛氏想来想去,实在是不甘心,忍不住再去找了吴少英一次,问他到底对沈家这门亲事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回绝呢?沈家有哪里不好了? 吴少英犹豫了半日,才苦笑着对她说:“师母,我知道您关心我的终身大事,担心我身边没人照顾,一把年纪了还在打光棍。可是……沈家也不平静。沈大姑娘固然是淑女,但她背后还有家人。若我是在别的地方做官,成亲之后,与岳家离得远远的,也就罢了。偏偏我是在金陵,与松江离得这样近,难免要受沈家影响。师母,我实在是被折腾得怕了,不想再添几个拖后腿的亲戚长辈。” 牛氏听得心酸,也想起他在关家吃过的苦头了。关家对他固然是有养育之恩,但他住在关家的那几年里,也过得不容易。如今他有出息了,也有能力回报关家的恩情了,可关老太太与关芸娘要的却不仅仅是他给的那些回报而已…… 牛氏想起了沈家二老爷与沈二姑娘,还有后者那个不省心的姨娘,忽然也觉得沈家大姑娘算不上是十全十美的联姻对象了。姑娘是好姑娘,也有本事,过门就能管家,可偏偏没得个好父亲,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犯了糊涂?吴少英全家就只有他一个人,势单力薄,哪里是沈家人的对手?没得叫他们拖累了去。真闹起来了,吴少英能指望的,还不是秦柏这个恩师?偏偏沈家又是宗房族长太太的娘家,到时候秦柏想要给学生撑腰,也要顾及宗房的面子,束手束脚的,反而不好了。 这么一想,牛氏也打消了做媒的念头,只是苦口婆心地劝吴少英:“沈家不好就算了,只是你也该好好想想自己的终身大事。如今我和你老师还在金陵,还能照看你一二,等我们走了,你身边正经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岂不是叫我们担心?别拿公务繁忙做理由。你若是有心要娶,自有人替你把事情安排妥当。是你自己不肯成家罢了!” 吴少英讪讪地笑了笑,低头不语,就是不说要成亲。 牛氏是叹了又叹:“罢了,眼下我与你老师也不逼你,只是你也要心里有数。若是交给你老师师母操办,想娶什么样的姑娘做媳妇,我们还能替你把把关,你也能挑个中意的女孩儿。但日后若是你有哪位上司看中了你,要把家里的闺女、侄女嫁给你,又或是给你做媒,你还能拒了么?到时候那姑娘是什么性情,可就由不得你做主了!不答应亲事,你上司不高兴了,给你穿小鞋,你又要怎么办?哪怕我们家老头子能给你撑腰,到底远在京城,远水也救不了近火。除非你回京城去做官,否则总要提防这种事的。” 吴少英听得微微皱眉,这方面他还真是疏忽了,从前竟没想过。如今师母既然提醒了他,他还真要当心一点。 牛氏又说:“你仔细想去吧,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给我和你老师来信。若有中意的姑娘,也只管告诉我们,我们替你操办婚事。只是别拖太久了,你年纪已经不小,还想拖到什么时候去呢?你也要为你去世的爹娘想一想,他们早就盼着你成亲生子,继承香火呢!” 吴少英低声应了。 牛氏从吴少英处得了准信,虽然心里觉得有点可惜,但还是果断地去寻宗房族长太太说茅家侄儿的事了。她这一去,还去得正是时候。 族长太太自打听了吴少英的话之后,就觉得这门亲事需得重新考虑。为了大侄女儿的幸福着想,她得先打听清楚吴少英与关家那位姨母之间的关系才行。 她先命人去寻了吴少英的随从打听。吴少英如今带在身边的随从,不是他在游学期间收的仆从,就是他从老家带过来的。他在米脂关家住的时候,身边一个侍候的人都没有,自然也不会有哪个仆从会站在关家那边,帮关家说话。再加上吴少英早就有过嘱咐,族长太太的人去打听,那些仆人自然也就“实话实说”了。 他们倒也没添油加醋,只是说了吴少英父母双亡后,跟着姨母过活,等十七八岁上考中了秀才功名,便离开关家往外地求学,一直到离开国子监方才重回关家的经历。吴少英离开关家时,关芸娘不过是个八岁的小女孩。他以监生的身份,带着从族人处夺回的家产重回关家时,十六岁的关芸娘就立刻看上他了。当中还有许多不好说的内情,比如关芸娘到十六岁还未定亲,是因为眼界太高,一心要高嫁的缘故等等。关老太太自然是一直看好这门亲事的,但吴少英觉得自己与表妹仅是兄妹之情,无法接受娶对方为妻,而且两人年岁相差太多,也不匹配。双方的想法差异太大,结果就闹得僵了。吴少英不想惹姨母生气,又不愿意娶表妹,关老太太母女俩却一直不肯死心,还提过要跟到任上来…… 族长太太听到这些话,便知道吴少英没有撒谎,牛氏说的也是实情了。吴家仆人还提了些关家偏心小女儿,关芸娘到长姐婆家来又吃又拿,十分失礼,关蓉娘数落几句,娘家父母就反怪长女刻薄之类的闲话,族长太太也没放在心上。她对关家人内部的恩怨没有兴趣,只想知道吴少英是否能狠得下心来摆脱关家的影响?否则,那关老太太一直拿着恩情说事儿,插手到外甥家里来,沈大姑娘便是嫁过去了,日子也过不好。 可是,无论吴家仆人,还是秦家仆人,都只是说关家母女不好,却没人道吴少英对关家不够感恩,反而说他待关家仁至义尽。例如吴少英这一趟回乡祭祖,顺道去关家探亲时,就把自家在老家的田产店铺交给了关家表兄打理,而不是派几个心腹家仆去掌管,也不是托给族人。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吴少英显然是个懂得感恩的年轻人,断不会与养育他长大的姨母闹僵的。而那姨母又一心要把女儿嫁给他,外人插一脚进去,只怕是吃力不讨好。 族长太太寻来娘家兄弟与侄女儿,将实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们,还向他们赔了不是:“这原是我考虑不周,没打听清楚就将你们留了下来,反耽误了侄女儿几个月的功夫,都是我的不是。如今想来,这门亲事只怕不大相宜,还是早日给侄女儿另寻人家的好。” 沈大姑娘低头不语。她是个端庄守礼的女孩儿,在自己的婚事上,只会听从长辈安排,是不能当着长辈的面说什么的。当然,她私底下有什么想法,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沈二老爷则有些不高兴:“都等了这么久,忽然又说不成,姐姐这么说也太没有道理了吧?当初可是你打了包票,说这是门好亲事,我们才放弃了侯府二公子那样的好姻缘。如今你又说这门亲事也不成了,那我们大姐儿怎么办?难道要她一事无成地回家去么?那岂不是要被人笑话死了?即便是我,脸上也没什么光彩!” 族长太太招待娘家兄弟在江宁白住了这么久,没想到会落得兄弟这样一番埋怨,心里也有些不高兴。不过这事儿是她理亏,也只得忍住气:“你放心,我会替大侄女儿另寻一门好亲事的,绝不会叫她没了着落!” 沈二老爷却道:“说来那吴经历其实并没有拒绝咱们大姐儿,只是姐姐觉得他有不足,才说亲事不成而已,对不对?既如此,咱们也没必要挑剔太过嘛。这吴经历便是有再多的不足之处,光说他是永嘉侯看重的学生这一点,就胜过所有了。我们大姐儿没能争得过冯家的丫头,做不成侯府少奶奶,至少也要做个官太太吧?等她嫁过去了,夫婿就是永嘉侯的门生,咱们沈家与侯爷的关系,未必就不如姐姐你这个族嫂亲近。有了这一层关系,咱们家也好多与侯府来往,将来大姐儿的兄弟与妹妹们要说京城的好亲事,也更容易些。有了这等实惠,吴经历有个不省事的姨母,又算得了什么?连正经婆婆都不算,还离得老远,叫大姐儿今后别理会她就是了。” 族长太太听得瞪大了双眼,想也知道定是他那个妾在他耳边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听他这语气,是想拿长女的婚事做筹码,给二女儿做踏脚石呢?这也是做亲爹的能说得出来的话?她倒是一心为侄女儿的终身幸福着想,没想到做亲爹的反倒狠得下心。 族长太太冷笑着道:“快别提这些不要脸的话了。吴经历感念姨母恩情,你竟然想教唆女儿嫁过去后忘恩负义?传出去了,没得叫人笑话我们松江沈氏的家教!你少听那起子没见识的小妇调唆,连礼仪廉耻都忘了!” 她把脸一板,摆出生气的模样来,沈二老爷倒不敢造次了,悻悻地溜走。沈大姑娘慢走一步,拜别姑母时,欲言又止,到底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就转身离开了。 族长太太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心中更添几分怜惜,暗暗下决心定要给这个懂事的侄女儿说一个好人家。 牛氏这时候找上门来,给她介绍了茅家侄儿,可以说正正解决了她的心事。 湖州望族出身,家中独子,身家丰厚,年青英俊,自幼有才名,十几岁就得了秀才功名,若不是为了侍母疾,无法离家,只怕去参加乡试也会有所斩获。茅家侄儿虽说比不得吴少英已是进士,还做了官,但年纪更轻,家世也更显赫些,与沈大姑娘更为匹配。 当然,茅家侄儿先前迎娶了未婚妻的牌位进门,如今明明是初婚,却只能算是续弦,新媳妇于名份上是吃了些亏。但牛氏劝族长太太时,有句话说得好:“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茅家后生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若你家大侄女儿嫁过去了,还怕他会对她不好么?” 牛氏还说了许多茅家侄儿的好处,诸如新媳妇进门就能接掌中馈,不用受公婆拘束等等。族长太太被她说得动了心,很快就拍板,答应了帮忙说合。 第二百二十六章 平息 宗房族长太太先是派了心腹去湖州打听茅家侄儿的情况,没几日就有了回音。牛氏说的样样都是真实的,没添油没加醋。而且那心腹寻了个机会,远远瞧了茅家侄儿一眼,回报说是个清俊后生。再打听他在湖州城里的名声,再没人说不好的。若不是他老娘眼光太高,一边急着要儿子娶妻,一边又不忍心叫儿子娶个家世相貌品性略次一些的姑娘,他也不会拖到如今还是单身汉了。 这样的好对象,如果不抓紧了,天知道还能不能寻到更好的了?虽说对方功名比不上吴少英,但岁数年轻许多,又是大家大族出身的,比起吴少英的寒门孤儿背景,又要强上许多。名义上是娶填房没错,但实际上就是元配了。沈大姑娘自个儿也是因为守孝误了花期的,旁人来说亲,本来就多是说的填房续弦,又或是家世人才比较次的,与茅家侄儿根本没法比。若不是先前提过秦安那一遭,提高了标准,沈家对沈大姑娘婚事的期望,大抵也不过如此了。沈家族中的女儿,大半还未必能嫁得这么好呢。 族长太太觉得茅秀才并没有辱没了大侄女儿,便去跟沈二老爷说了。 谁知沈二老爷还有些嫌弃:“他再好,也没法跟侯府比。这茅家不过就是永嘉侯一个故交的侄儿,真把大姐儿嫁过去了,我们要如何与侯府扯上关系?没有这一层交情,将来也不方便开口,求侯夫人帮我们二姐儿说一门好亲事了。” 族长太太气得脸都黑了,冷声道:“世上哪儿有将嫡女当作庶女婚事踏脚石的道理?!你自个儿在家偏心也就罢了,休要在外人面前丢我们沈家的脸!大姐儿的婚事你既然没个成算,那我就跟族里商议了,再问问你几个儿子的意思,替大姐儿做了这个主,不必你操心。你只管与你的小妾庶女一块儿过活,往后你再想求我们替你的宝贝二姐儿牵线搭桥,可就休想了!” 沈二老爷有些讪讪地:“姐姐何必生气?我也是心疼孩子。若是能与侯府亲近些,不但二姐儿的婚事有了着落,就连他们兄弟几个,也能沾点光不是么?” 族长太太冷笑,也不理他,径自去信给松江沈氏族中商议,又问沈大姑娘和她的兄弟们的意思。这事儿需得赶紧办,湖州那边的消息说得明白,茅家侄儿十分受欢迎,若是他母亲实在撑不住了,为了让儿子赶紧娶亲,把对儿媳的要求往下降那么一两分,光是湖州本地就有的是好姑娘愿意嫁过去。别的不提,牛氏就曾顺嘴说过一句,说这茅家侄儿,她原是想说给秦氏族里的女孩儿,只是一时半会儿没发现好人选而已。 牛氏说这话,其实只是为了催一催族长太太。但族长太太比她更清楚秦氏族中都有哪些适龄的好姑娘。比如五房的舒姐儿,明年开春就及笄了,她是秀才的女儿,哥哥是童生,也是族学中于科考上有天赋的秦氏子弟之一。相比沈大姑娘的父兄没有拿得出手的功名,舒姐儿与茅家侄儿似乎更加相配。况且她是家中长女,也学了几年中馈,温柔懂事,相貌也清秀。虽说论家世,秦家不如沈家显赫,可若是有永嘉侯侄女这个身份加持,一旦秦柏开了口,茅家就不会回绝。族长太太必须要赶在秦柏与牛氏想起舒姐儿这么一个人选之前,先把自家大侄女给推出去。否则,一旦有秦家女参与其中,她身为秦氏宗族宗妇,就不能再偏着娘家人了,那会没法跟族中交代。 沈家族中的回信来得很快,从族长到沈大姑娘的兄弟们,全都没有意见,交给自家姑太太做主了。沈大姑娘的长兄还特地从松江赶过来看妹妹,问她是否愿意。 沈大姑娘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她哥哥急了:“大妹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若是不想要嫁到湖州,就赶紧说明白,我也好去求姑母。否则姑母一旦遣了媒人过去,大妹妹想要反悔可就来不及了!” 沈大姑娘半天才小声道:“这种事哪里轮到我插嘴呢?还不是看父亲、姑母的意思?除了听从长辈的安排,我还能说什么?” 她哥哥不解:“大妹妹这话里似乎有怨气?倘若你觉得茅家不好,那只管告诉我。你不好意思说的话,我替妹妹去说,如何?” 沈大姑娘抿着嘴,又一次低头不语,默默地就红了眼圈。 她哥哥急得直跺脚:“大妹妹不肯开口,却让哥哥如何帮你?!好不好的,你也说一句呀?!”又问妹妹身边的丫头。可惜沈大姑娘素来管丫头们管得严些,丫头们也不敢多言。 她哥哥无奈,只得道:“妹妹既然一句实话都不肯说,我只当妹妹是愿意的了。明儿一早,我就去回禀姑母,请她为你的婚事做主。妹妹若有什么想说的,今晚只管来寻我。” 他扭头便走了,只等妹妹去跟他说心里话,却不知道他前脚刚走,沈大姑娘就伏案嘤嘤哭了起来。 贴身的丫头劝她:“姑娘怎么不肯跟大爷说实话?姑太太早前让姑娘来小住,是想说给侯府二公子的,后来觉得侯府二公子不好了,不如吴进士,姑娘便让了冯家姑娘一先,叫她得了好姻缘去。如今姑太太又觉得吴进士不好了,改看上一个茅秀才,还是做的填房。给姑娘说的人家,是一个不如一个。姑太太如此行事,姑娘心里怎么会不委屈呢?”几个月里换了三个人家,她们姑娘素来要脸的,心里臊得很呢。 沈大姑娘含泪哽咽道:“不必说了,姑母总归是为了我好的。若没有姑母做主,照着父亲的意思行事,我只有给二妹作嫁的份,怕是要嫁得更不堪了。姑母既然点了头,我只听令行事便是。何必去多嘴呢?没得叫人说我不庄重。”说着又是一阵悲从中来。 她又不是笨蛋,怎会看不出来?吴少英来金陵前,无论是她姑母还是永嘉侯夫人牛氏,都没觉得这门亲事有什么问题。吴少英一来,联姻对象就换人了。不管吴少英用的是什么理由,总归是嫌弃她了。她这几个月里,只当自己是一定会嫁进吴家的,也在暗中打听过他的行事为人,心里早就想好了日后要如何相处,如今却落得这样的结果。也不知道自己有哪里做得不好了,招人嫌弃。可人家既然都露了不愿结亲的意思,她再纠缠又有什么用?只会叫人瞧不起。至于茅秀才,虽然也不错,可惜心里惦记着前头已故的未婚妻,哪怕是个有情郎,也不是对她有情。 也罢,她年纪已经不小了,哪里还有挑剔的余地?真有好亲事,也会先给了二妹妹。茅家这门亲事正好,想必二妹妹也看不上。她早日出了嫁,也能早日摆脱了家里这一滩泥潭,清静度日。不管茅秀才心里如何,倘若他们真的做了夫妻,她只管尽了自己的本份,彼此相敬如宾便是。 沈大姑娘是个随份从时的性子,不管心里是不是有委屈,对于长辈在婚事上的安排,从没有说一个“不”字。她兄长等了一晚上,没等到妹妹来说心里话,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再三向姑母打听,知道茅家侄儿确实是个好对象,还打算年后亲往湖州一趟,见一见这个未来妹婿人选,才能放心将妹妹交托给对方。 沈家这边拿定了主意,牛氏连忙通知了秦柏,秦柏便提笔写信给茅老爷,做一回媒人了。茅家那边也很快有了回音,松江沈氏的名声他们是早有耳闻的,若能娶得这等世家大户的女儿为妻,也是他家侄儿的福气。他们十分感激秦柏能帮着做这个媒。 茅秀才的母亲也欢喜得不得了,撑着病体郑重托付了茅老爷夫妻,请他们一定要为自家儿子说成这门亲事。茅老爷便给秦柏回了信,言道正月里会过来拜访他,到时候再与沈家好好商议。若是一切顺利,正月里就能下定,开春后就可以过聘礼,春夏之交正好办喜事,两家皆大欢喜。 这场由于吴少英婉拒婚事而引起的小小风波,总算平息下来,只等茅沈两家议定婚盟,就能直接办喜事了。毕竟茅秀才的母亲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总要赶在她闭眼前,让沈大姑娘进门。 沈大姑娘平静接受了自己的前程。倒是沈二姑娘私下里笑话:“还当她能嫁个什么好人家呢,先时那般挑剔,姨娘在父亲面前说了多少好亲事,她都不乐意,如今还不是一样要做填房?除了姐夫年纪轻些,样样不如人。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答应嫁个老头子做填房算了,好歹也是个官儿呢,总比秀才强些。” 沈大姑娘默默听着妹妹的冷嘲热讽,只当没听见。反正,妹妹既然看不上这门亲事,就绝不会再抢了。她能清清静静地在家度过最后几个月,再去嫁人,妹妹的前程如何,就再也与她无关了。 沈家姐妹之间的这些小矛盾,秦含真自然是一无所知的。她只听说沈大姑娘与茅家侄儿初步说定了亲事,详细的还要等到正月里茅老爷来江宁时才能议定。吴少英拒绝了沈家的亲事,遗留下来的问题也和平解决了,她替吴少英松了口气。 很快,秦含真就没功夫理会旁人的事了。关蓉娘下葬的日子到了,她得亲自戴了孝,送生母入土为安。 这一日,吴少英也在衙门里告了假,早早来到了秦庄,要亲自送表姐最后一程。 第二百二十七章 年礼 一锨一锨的泥土落到土坑里,盖住了关蓉娘的棺木,渐渐地,棺顶便瞧不见了。秦家六房小三房的嫡长媳关氏蓉娘,在去世两年又三个半月之后,终于被葬入了秦家祖坟中,从此入土为安。 吴少英远远地瞧着泥土盖住表姐的棺椁,只觉得心头有一件大事终于完成了。他终于可以安下心来。可同时,他又感到好象有什么东西永远地离他而去了,让他整个人空落落的,精神仿佛也恍惚起来。 秦含真跪在母亲的坟前,一边烧着元宝纸钱,一边念着别人教的祷文,为亡母祈福。不远处,冯氏特地请回来的和尚道士们正在念经打蘸。关蓉娘落葬的仪式虽然并不算十分盛大,但该有的也都有了,并没有因为腊月里族中事忙,就受到了轻忽怠慢。冯氏这样用心,安排得周全,秦含真心里很是感激,再一次深深觉得,这位族婶做宗妇,真真比小黄氏要强一百倍。 没过多久,仪式就结束了。秦含真在母亲坟前再次磕了头,方在丫头的搀扶下站起了身。冯氏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两人依礼相互拜别。秦含真转身来寻吴少英,见他面色苍白得有些异样,忙担心地问:“表舅您这是怎么了?脸色好象很难看,是身上哪里不舒服吗?” 吴少英回过神来,扯了扯嘴角:“我没事,兴许是今日风大,我吹着有些冷了。事情已经完了,你母亲的坟也立得很好。你快回家去吧,叫人抬轿子来送你,别着了凉。” 秦含真不以为意:“我身上穿得很暖和,并不觉得冷,多走动一下,还能锻练身体呢。倒是表舅您要多保重。您如今公务繁忙,为了母亲下葬的事,又特地骑快马过来,一会儿还要赶回城里去。这一来一回的,劳累就不必提了,还很容易吹着了风。您可要小心,别生病了才好。您跟我回去喝碗姜汤,添件衣裳再走吧?” 吴少英微笑着摇了摇头:“哪里就这样娇气起来?我哪天不骑马四处走动呢?放心,我人就在城里住着,若真有个头疼脑热的,请大夫还不比你们在庄上方便么?老师那边我就不去了,我还得赶回去处理政事呢。这半天功夫,可是我好不容易才讨来的假。衙门封笔在即,我得赶在那之前把手头上的事都做完了才行,实在是耽搁不得了。” 他今日不适合再去见老师师母。外甥女秦含真年纪还小,不会发现他如今的情绪有什么不当,老师师母却都是眼明心亮的人,可别让二老看出他的异样才好。这么多年他都撑过来了,万万不能在这种时候给死去的表姐添麻烦! 吴少英分明清楚自己的情绪不对劲,只是一时间难以抑制罢了。他勉强挤出笑容,把秦含真给安抚住了,转身便翻身上马,带着心腹随从,快马赶回了城中。 秦含真目送表舅离去,只觉得他今日心情格外不佳。但想到那日偷听到的秘密,她似乎也能理解他的心情了。青梅竹马的有情人,阴差阳错被拆散,已经很可怜了,如今还阴阳相隔。吴少英亲眼看着关蓉娘被埋进了土里,心里又怎能平静得下来呢?怪不得他的脸色这么难看。 秦含真暗暗叹了口气,转身返回了六房的祖宅。 秦柏与牛氏今日都坐在前堂,等待孙女儿回归。关蓉娘是儿媳,她今日葬入秦家祖坟,做公婆的自然不必出席仪式。只是心里想到长媳过去的好处,夫妻二人也忍不住难过起来。如今见孙女儿回来了,瞧神色还算平静,不会显得十分悲痛,他们也暗暗松了口气。 牛氏搂过秦含真,摸摸她的小脸:“外头冷不冷?今儿的天一大早就发阴,也不知道是不是要下雪。早知道风刮得这样厉害,我就该叫他们备好了车轿,一路送你过去才是。” 秦含真笑着说:“祖母别担心,我如今腿脚好着呢,走这点路压根儿就不算什么。不过今天的天气是不怎么好,风吹得挺冷的。我看表舅好象就穿得单薄了些,脸色都发白呢,也不知道是不是着了凉。他要忙着衙门的公事,说是要赶在封笔前把今年的工作都完成了。我怕他累坏了身体,更容易生病。祖母,您不如派个人去看一看他吧?” 牛氏笑道:“好,我明儿就打发人去瞧他。”又告诉秦含真,“你爹来信了,打发人送了年礼过来,就是今儿上午到的。” 秦含真讶然:“怎么这样巧?若是父亲派来的人再早到一些,不是就能赶上母亲下葬了吗?” “谁说不是呢?”牛氏叹道,“我问了那小子,说是半路上水土不服,小病了一场,就耽误了几日的行程,否则早该到了。实在是不巧得很!” 其实,就算秦平的使者能早几日到,他本人也不可能赶来江宁送关蓉娘最后一程,事情原也没什么差别。秦含真没再说这个,只问祖父祖母:“父亲在信里都说了些什么?又送了什么年礼来?” 秦平在广州安顿下来已经有几个月了。他是十月初派人北上送年礼的,因是才到任不久,也没染上京城里勋贵人家公子哥儿的富贵作派,所以送来的年礼都还挺朴实,就是一些特产,诸如衣料、香料、药材什么的,倒是有两方端砚,算是其中最贵重的物事了。据他说,这两方砚台,一方是他在铺子里挑选的,一方是别人送他的礼。他觉得两方端砚都是极好的,留给自己用太过糟蹋了,便送回来孝敬父亲。 他在广州这几个月,倒也事事安好。公事上很快就上手了,同僚都能相处融洽——事实上,他顶着皇亲国戚的身份下来,明眼人都知道他是来积累资历的,并不会久留,背后又有两家侯府做靠山,傻子才去寻他的麻烦。广州那地方的官员,未必个个身世显赫,但都懂得拿捏分寸,自然个个都会与他交好,结一个善缘。有了这一层缘故,秦平本人也是在军中历练过多年的,手上亦有真本事,没费太多力气,就把手下的兵给收服了。如此他诸事顺利,这个官自然做得称心,并没有什么烦恼之处,还学会了不少为官之道呢。 秦柏见到长子仕途顺利,心里也为他高兴,才看完秦平的信,就已经提笔写起了回信,叮嘱了许多话。再看秦平送来的两方端砚,还有那几匣子香料、药材,当中亦有价值不菲之物,他便在信里再教导长子,为官要清廉,不要贪不该拿的东西。侯府富贵已极,家中产业也多,完全没必要违反朝廷法令。皇帝对长子恩宠有加,长子就要忠于皇帝与朝廷,不能辜负了皇帝的信任,云云…… 牛氏小声对孙女儿吐嘈:“你瞧你祖父,明明心里高兴得很,写信给你爹的时候,就是非得要训儿子几句,生怕你爹少听他几句训,就会行差踏错似的。我生的儿子,我还不知道么?他才不是这种人!你祖父居然连自己的儿子都不信了!” 秦含真干笑几声,只去摆弄那两方端砚。其中有一方端砚明显比另一方要小,呈不规则的椭圆形,上头刻着精致的花鸟图案,瞧着似乎是闺阁中用的东西。她心里猜想,这该不会是父亲特地给她弄来的吧?反正这两方砚台,如果不是拿出去送人,也只有祖父和她会使了。谦哥儿年纪还小呢,至于赵陌,他自有好的砚台。 不一会儿,秦柏果然跟她说:“那花鸟砚是你父亲给你备下的,你小心拿回去吧,好好保管,好好学画练字,不要辜负了这一方好砚。” 秦含真连忙应下了,手里捧起装砚台的小锦盒,心中有些雀跃。 牛氏又拣出了一个匣子,看了看手中的年礼清单:“这个好象是平哥特地给少英准备的。他也是有心了,听说少英得了金陵的官缺,也没落下给他的年礼。”她有些好奇地看着那只匣子,但上头是挂着锁的,“也不知道里头放的是什么东西,他们师兄弟俩还玩这等把戏,瞒着我们什么秘密呢?” 秦含真目光一虚,干笑着说:“明儿我带人把这个匣子给表舅送去吧?如果祖母想知道里面放的是什么东西,到时候问表舅就行了。” 秦柏从书桌后头抬起头说:“你父亲还问起你表舅是否已经顺利上任了,干得如何呢,又问起了你表舅的终身大事。你明儿见了你表舅,记得提一提。他也别太任性了,到了这个年纪,该办的事就得办起来,拖下去也是无益。” 秦含真再次干笑。 秦平其实真的挺关心吴少英的,不但催促父母为吴少英操办婚事,还提到自己真正放了外任官,才学会了许多官场上不为人知的规则。他有外戚背景,又是御前侍卫出身,等闲人不会与他为难,因此上任几个月以来,做官还算做得顺利。但吴少英是寒门出身,还是由八品开始自己的仕途,难免会叫人轻视,遇到许多困难。若有哪个上司存心不良,拿他做个筏子,他的前程随时都会受到影响。秦平担心吴少英应付不来,便求父亲帮忙,替吴少英物色一两名可靠的好师爷,给吴少英为幕。对于后者这样的文官而言,一个可靠又能干的幕僚,便是官场新丁最好的帮手,能免去许多麻烦呢。 秦柏看着长子的信,忽然觉得自己为吴少英做的打算,似乎还真有些考虑不够周全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 牵挂 秦含真窝在祖父母身边,看完了父亲秦平写来的家书,又粗粗看了一圈他送回来的年礼。东西不算多,大部分是给祖父祖母准备的药材与南洋香料,她也就是看一眼罢了。倒是有几匹雷州葛布,纤细柔软,乃是秦平在广州意外发现的,觉得给家人做夏衣很好,竟大冬天的就买下送来了。 秦含真对雷州葛的大名闻名已久,今天还是头一回见着实物,只见它颜色暗红,说不上养眼,但色染得还算均匀,瞧着倒有一种温和稳重感,肤色白的人穿着最合适,上了年纪的妇人也可以拿它做衣裳。估计这些料子最后不是给牛氏栽衣裳了,就是送了别房做伴手礼,祖父秦柏却是从来没人见过他穿红的。至于她自个儿嘛……她个人有些不大喜欢这颜色,不过天气真热起来了,凉快最重要,哪里还有心情挑剔这些? 可惜了,听说这葛布是用雷州那边的葛藤纤维织成的,所以织成的料子才会如此薄爽透气。不知道有没有别的线可以替代?秦含真走了一回松江,也见过当地人家家必备的织布机,比如叶太舅公家的女眷就天天纺纱织布养家,但那都是常见的棉布。倘若能织出跟雷州葛一样适合夏天做衣裳用的轻薄料子就好了。就算比不上雷州葛,能及得上一半也好呀。当然,最好是不但够轻薄透气,也不会透光或贴身,那夏天里只穿一层这种料子做的衣裳就好了,不必层层叠叠地累赘。 秦含真想到自己在夏天时好不容易做了几身轻纱薄罗的衣裙,还得要在底下套一层细棉布中衣中裤的底,放在现代就跟秋装似的,心中就很想吐个嘈。 牛氏见孙女儿拿着那几匹雷州葛布研究了半日,也不吭声,只当她喜欢这料子,便道:“你若想要,就拿两匹回去。我瞧着这料子颜色也不大好看,但确实轻薄透气。夏天你总喊热,拿这个做几身家常衣裳,应该会好些吧?也给谦哥儿两匹,他要独自留在江宁过夏天,定比京城要热些。那时候我们都回京城去了,谁还记得要给他寻好料子做夏衣呢?” 秦含真笑道:“祖母,宗房和四房的婶娘们都疼谦哥儿得紧,她们会给谦哥儿准备齐全的。再说,谦哥儿身边又不是没有您安排的人,您还怕他会缺了衣裳?光是今年冬天,他都有十来套新衣了吧?” 牛氏自然还觉得有些不足:“他每天都要去上学,自然要多做几身衣裳换着穿。过年又要见亲戚,不给他做几身好的,就怕亲戚们小看了他。我们不在身边时,他受了委屈都没人知道!” 秦柏正在书桌前给长子写回信,闻言忍不住抬起头来道:“小孩子长得快,你今年给他做了太多新衣,明年就不能穿了,没得耗费绫罗。叫外人知道他富贵又得宠,不小看他了,难道就不怕会有人觉得他是块肥肉,纠缠上来?你也别太溺爱孩子了。我们出门几个月,谦哥儿在族中适应良好,并不见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你一回来就把他平日养成的好规矩给破了,明年我们离开后,他又要再把这些规矩重新立起来,岂不折腾?” 牛氏嗔道:“孙子不在我们跟前养着,才几个月功夫就瘦了一圈,我心疼他还不行么?那好歹是亲孙子,你怎么就能这样狠心呢?说我溺爱他,我又能溺爱他几日?!” 得,祖父母又因为谦哥儿的待遇问题起矛盾了。秦含真深知二老其实只是耍耍花枪而已,自个儿这枝蜡烛就别在边上添乱了。她迅速把青杏从门外叫进来,让她抱了两匹颜色略浅淡些的雷州葛布,自己则抱了端砚,迅速告退。 回到自己的房里,秦含真又从两匹雷州葛布里挑了一匹颜色偏灰的,让莲实送到赵陌那边去,自己则换了一身家常衣裳,重新梳了头,洗了手,方抱了那方端砚,翻来覆去地研究着,又拿墨拿水试用。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她在端砚上磨出来的墨居然丝毫不见凝涩,写起来依然很顺畅,心里欢喜不已。她这算是得着宝贝了,从此冬天里写字画画,都不再是问题! 她便赶紧拿这端砚上磨出来的墨,给父亲秦平写起了回信。 她把父女俩分别这几个月里的经历都一五一十地说了,比如自己在江南各地游玩,与黄家姑嫂的相识与相处,还有张公子的厚颜无耻,等等。犹豫了一下,她又把吴少英婉拒婚事一事给写进了信里。当然,信里写的拒绝理由自然是关家母女的无理取闹了。这本来也就是她在明面上能知道的事,更深的内情,就不是她该晓得的了。 秦含真不太清楚自家父亲跟表舅吴少英这对师兄弟兼前情敌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秦平对吴少英这个师弟的关心不是假的,吴少英也一直在为秦平用心谋划。关蓉娘已逝,这对师兄弟之间的情份还要继续下去。秦含真心里也盼着他俩能一直友爱交好。吴少英不肯娶妻,兴许秦平劝得几回,他就会回心转意呢? 当然,秦平不肯续弦,也没比吴少英强到哪里去就是了。秦含真心里忍不住暗叹,当初阴差阳错,母亲关蓉娘上吊自尽,死得实在是冤。她要是能再坚强一些,多撑上几个月就好了。只需要再多几个月,金象从京城找过来,何氏的谎言就不攻自破,到时候她自个儿找死,休得干净利落,爱上哪儿去上哪儿去,要找赵碤送死也由得她。秦平自家一家三口平安团聚,那些什么过继不过继的问题,续弦不续弦的麻烦,还有关家的纠缠等等——全都不会发生。关蓉娘这一死,连带的她老父也郁郁而终,秦平与吴少英两个男人落寞至今,实在是影响深远…… 秦含真很快回过神来,笔下一转,又换了话题,关心起秦平在广州的生活来。她不担心他在饮食上会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家里带了厨子过去的,秦平本人的口味也不挑剔,无论吃面吃米都适应良好。但广州毕竟是温暖潮湿的地区,在那里生活久了,还得注意调养身体,以免出现水土不服的现象。防蚊也是一大问题,卫生清洁工作一定要做好…… 秦含真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叠信。由于是自家下人人肉送信,她也不必担心邮费问题,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了。写着写着,忽然想起秦平在家书里提到自己离家久了,想念家中亲人音容,常常在梦里与父母女儿相见,秦含真心里有些发酸,想了想,找出前儿刚刚试做成的竹筒柄炭笔,拿过几张白纸,斟酌着是不是要重新拣起现代素描画的技巧,给祖父母与自己都画上几幅画像,捎去广州,给父亲秦平做个念想? 她还没斟酌出个结果来呢,赵陌就过来了。 她忙把手里的东西一丢,起身迎了上去:“赵表哥怎么来了?不是说今儿与几位族兄到镇上去的吗?怎的这么早就回来了?” 赵陌仔细端详了她的脸色,才微笑道:“今儿表婶下葬,我怕你心情不好,放心不下,就提早回来了。还好,你气色瞧着还算平静,事情一切顺利么?” 秦含真笑着回答:“一切顺利。我并没有什么。母亲去世都有两年多了。如果当初守的是三年二十七个月的孝,这会儿都快到出孝的时候了,要伤心早就伤心过了。多谢表哥惦记我。正巧,父亲派人送了年礼回来,因着送东西的下人路上生了病,才会拖到今日方到。父亲给了我一块端砚,我用着极好的,一会儿表哥你也试试?这样冷的天,磨出来的墨用着也很顺,一点儿不见凝涩呢。还有几匹雷州葛,这个天气不大合适,但夏天做了衣裳是最凉快透风不过的了。祖母分了我两匹,我见其中有一匹颜色挺适合你的,就送到你屋里去了。赵表哥方才回来,可曾看见?” 赵陌回来后,已经换过衣裳,自然是看见了葛布,还对秦含真道:“表妹觉得好,留下自个儿使就是了,还给我做什么?舅奶奶给我那儿也送了两匹过去。我一个人,哪里用得着这许多?每年也有内造的上好料子使,实在不缺这个。一会儿我把我那两匹也给表妹送过来。表妹带回京城去,夏天多做两身衣裳换着穿,也就不会天天喊热了。” 秦含真眉眼一弯,笑道:“表哥跟我客气什么?其实料子是好料子,就是我不大喜欢那颜色,才会分一匹给你,并不知道祖母会给你也分两匹。既然你嫌多,不如匀一匹给表舅?父亲送回来的年礼里面,也有表舅的一份。我觉得表舅今日的心情不大好,脸色也很苍白,担心他心里不好受,正打算明儿借着送礼过去的事,去城里瞧一瞧他呢。” 赵陌忙道:“我也有日子没见吴先生了,有几处功课上的问题,不好意思去请教舅爷爷,正想找吴先生问一问呢。表妹要进城,舅爷爷舅奶奶都有事不方便同行,正巧我是个闲人,不如我陪表妹走一趟?正巧我也要回去见一见手下的管事们,叫他们年前把今年的账都盘清楚了,收了银子也好过年。” 秦含真见他也有正事要回金陵城,就答应了。两人晚饭时跟秦柏与牛氏一说,他们并未反对。赵陌如今年纪渐长,办事越发稳重,又有家中老成能干的随从跟车,夫子庙的宅子里更有家人留守,进城这点路不会有问题。秦柏顺道多点了一个虎勇护送,就再没别的话了。 秦含真就这样风风火火地拉着赵陌一同回了金陵城。进城后,她先打发人往夫子庙那边安置,自个儿只带了几名随从,就与赵陌一道先去了金陵府衙寻吴少英。 谁知到了府衙后衙里经历住的小院子,她就知道了一个令她意外但又让她觉得是意料之中的消息。 吴少英病倒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病情 吴少英发了烧,烧得满面通红,嘴唇却白得发青,整个人透着憔悴无力,明明都躺在床上,一起身就头晕了,却还非要挣扎着表示自己什么事都没有,仅仅是小恙,马上就可以回前头衙门里处理公事去。身边的侍从怎么劝,他都不肯听。 秦含真见状有些生气了:“表舅这是做什么?生了病就好好养病,该看大夫的看大夫,该吃药的吃药。既然您说这只是小恙,那小恙总是很好治的,两剂药灌下去,再好好睡一觉,明儿起来病就好了,您到时候想去工作,也有了精神不是?您如今这样晕头转向的,别说能不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去处理事务了,只怕连走路都走不稳,硬撑着要去工作,不但会加重自己的病情,还耽误公事呢!您就这么自信,觉得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在工作上就半点差错都不会出?!” 吴少英被秦含真这么半嗔半骂地训了一通,倒是老实了些,没再闹着要回前头衙门里工作了,只是还有些嘴硬:“我真的没有大碍。兴许是昨儿吹了冷风,所以感染了风寒。家里有祖传的驱风寒方子,每次我有个头疼脑热的,抓了药来吃一两剂下去,包管就好了。我已打发人去抓了药,如今正在厨下熬着呢。一会儿药好了,我喝下去,只怕今晚就没事了。” 秦含真不以为然地说:“就算都是风寒,病因不同,症状不同,该吃的药也是不一样的,怎么能次次都用同一个方子?这也太不讲究了些。金陵城里有的是好大夫,表舅要是不想出门去医馆,请一位名声好点儿的大夫来看诊就是了。我们家在金陵城里住了一年,我倒是听说过几位不错的大夫,有两位就住在离府衙不远的地方,打发人去请好了。反正表舅如今是官,想必也不会有哪位大夫不肯来。” 吴少英笑道:“我这么大的人了,又独自在京城求学多年,难道还不会照顾自己么?我这病是因什么而起,又有些什么症状,我自是知道的。若不是对症,我也不会叫人照着方子抓药。你放心,若是这一剂药下去,我果真没有起色,再请大夫来家看诊,也来得及。你若还不信,就拿了方子去寻个大夫问问?” 秦含真还真要来了方子细瞧,又与赵陌一块儿研究。他俩固然不是大夫,也没学过医,但看方子对不对症还是会一点的。秦含真这两年来没少看自家祖母的方子,其中还有叶大夫这样的神医开的方,基本的药理还是知道的。赵陌则是曾经亡母生前侍疾,耳濡目染地也知道一些。两人研究了吴少英的方子好一会儿,都不得不承认,这方子确实是治风寒感冒的,而且开得十分平和,就算不太对症,也吃不出毛病来。 但即使如此,也不能就掉以轻心了。 秦含真坚持地说:“还是要请大夫来诊过脉,开了方子,才好抓药来吃的。药怎么能乱吃呢?差着一味半味的,兴许就影响了疗效。” 吴少英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好好,我知道了。若是一觉睡醒了还不好,我一定请大夫去。你这丫头,小小年纪的,倒管起表舅来了。” 秦含真见他还是要拖延,想要再劝,却看见赵陌在给自己使眼色,想了想,闭了嘴。待出了屋子无人听见了,她才问赵陌:“赵表哥方才是什么意思?” 赵陌叹道:“吴先生每常得了风寒,都是照那张方子抓药的。表妹方才也瞧见了,方子确实是好方子,吴先生也十分信任。如今药都快熬好了,表妹且让吴先生吃了药再说吧。药对不对症,两个时辰就能看出结果来了。我瞧吴先生这会子当真不适得很,若是这时候请了大夫来再开方抓药,熬药,等药入口时,天知道是几个时辰后了?倒不如让吴先生先吃了这一剂药,瞧瞧效果再说。” 秦含真想想也对,就催着厨房那边赶紧把药熬好了,亲自看着吴少英喝了下去,不多时睡了,方才安心告辞出来。 她打算明日再来看表舅。若是她来不了,也要打发李子过来瞧一瞧。 秦含真与赵陌回了秦庄,把吴少英生病的事告诉了秦柏与牛氏。二老都吓了一跳。 秦柏皱眉:“定是这些日子太过劳累了。我早劝他要多保重身体,他只不听。如今人都生病了,还逞什么强呢?!”想起长子在信中说,要给吴少英寻个可靠能干的师爷做帮手,只悔恨自己没有早日想到这一点。若是吴少英眼下身边有个臂膀,又何必强撑着病体去忙公务? 秦柏打算回头要寻秦克文等几个侄儿商议,看他们是否知道江宁地界上有合适的人选,请来给吴少英做个帮手。 牛氏则更关心吴少英的衣食起居,连声问他是否看过大夫吃了药,身边又有什么人侍候? 秦含真一一回答了,也坦言说:“表舅叫人照着自家祖传的一个方子抓了药来吃,虽说那方子是治风寒的,到底没经过大夫诊治,也不知道对不对症。我催表舅去正经请个大夫来诊脉,表舅嘴上应着,心里也不知有没有当一回事。” 牛氏忙道:“这如何使得?生了病,当然要请大夫来看过诊,才好抓药来吃的。胡乱抓药,万一吃出毛病来可怎么好?金陵城里,就数叶大夫最好脉息,可惜他不接外诊,但他那医馆离府衙也不是很远。让人扶了你表舅,坐车到医馆里求医,也不过是两刻钟的路程罢了,总好过拖拖拉拉的,把病情给耽误了。” 秦含真道:“表舅不肯请大夫,我有什么办法?眼下只看他那剂药是不是管用了。如果不管用,明儿我还去看他,到时候直接把大夫请到他面前去,他再不情愿也只能认了!”至于叶大夫……其实小小风寒,倒也不是非得请这位主儿出山。 牛氏对孙女的决定大为赞同,秦柏却表示:“明儿我亲自去一趟,你在家等消息就好。”秦含真只好把探病的重责大任交给了祖父。 秦柏次日进了一趟城,微服前往知府衙门,亲自探望过吴少英。吴少英那张祖传的风寒方子,似乎还真的挺管用的。他吃了一剂药下去,似乎精神了不少,头也不晕了,烧也退了些,走路的时候也不歪歪扭扭的了,已经有力气跑到前面衙门来工作。 秦柏见状,稍稍放心了些,又斥责他道:“有病就该好好治,好好养着!公务实在做不完,就让底下的人帮你分担些。硬撑着做事,也难专心致志,万一事情做得不好,你病情又加重了,岂不是两头落空?!到时候你既耽误了公事,也误了自己,于公于私又有什么益处?!” 吴少英被他训得低头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学生知错了。这会子病情已经好转了许多,想来不会有大碍了,请老师放心。” 秦柏的神色缓和了些:“我瞧你的脸色还是很苍白,就算病情已有起色,也不能掉以轻心,毕竟还未痊愈呢。你到底还剩了多少公务未完成?再过几日衙门就要封笔,你难道真要一个人挣命不成?!” 吴少英忙道:“年前要做完的事,其实已经做好了大半,剩下的不过是收尾罢了,再来就是有几处账目需要对清楚,有几份公文该送出去,其实都不着急。只是学生想着,自己初来乍到,总要把本职事务做得好了,叫人挑不出错来,才不会辜负了老师与巡抚大人、黄大人的厚爱。若事事只顾着自己悠闲自在,得过且过,日后巡抚大人与黄大人有意抬举学生时,学生又哪里有脸去接受他们的好意呢?” 秦柏一听,就知道他这么拼命,是因为自己曾经说过明年黄晋成可能会推荐他接任推官的缘故了。秦柏当时向学生坦言此事,是为了提醒他在公事上多用心,还要多向现任推官讨教,没想到反而给他带来了沉重的压力。 秦柏叹息一声,道:“罢了,你也是忠于职守,只是天气不好,你又一时疏忽,才生了这场病罢了。只是公务要紧,身体也同样要紧。万没有为了公务与前程,便把身体给累坏了的道理。既然你说剩下的事务已经不多了,也没什么要紧的机密事,我回头给你寻两个帮手过来,你先把手头上的事务都了结了。等过年时,我再给你寻访一两位可靠又能干的幕僚,也省得你事事都要亲历亲为,这般辛苦。” 吴少英心里暖暖的,忙笑道:“学生才几品?哪里就需要用幕僚了?倒是姐夫那里,更需要人手。老师手上若有得力的人,还是给姐夫送过去吧。” 秦柏摆摆手:“这事儿我心里有数。平哥那边再不用我操心的,他身份摆在那里,又有谁敢累着他?你却不同,心眼儿太实在了,身边也没个臂膀。我既然做了你的老师,少不得要替你操持一番。” 他离了府衙,也不回夫子庙的宅子,更不出城回秦庄,反而转头就去了指挥使司衙门寻黄晋成,问后者借了两个清客。黄家的清客是随黄晋成夫人与黄清芳一道南下的,乃是黄家养了多年的心腹,论本事却是没得挑的。黄晋成将他们借给了秦柏,秦柏再将人往吴少英那儿一送,多少繁杂的公务,都叫他们一一理清楚了。吴少英顿时轻松了许多。 几日后,金陵城中几处官衙封笔落衙,官员们开始放年假了。吴少英总算可以松一口气。谁知这一松,他的病情就忽然重新发作起来,入夜就开始发烧,烧了一夜,竟不见有好转的意思。 吴家下人不敢大意,一边去请大夫,一边立时飞报秦柏。秦含真在祖父处得了信,简直不敢置信,连忙跟着祖父秦柏坐了车,急急赶进城来。 第二百三十章 反复 秦含真见到吴少英的时候,他已经病得不省人事了。 吴家下人请来的大夫为吴少英诊了脉,道:“病人想必是连月疲累,身体根基已经有损,先前又得过风寒,勉强拿虎狼药压了下去,其实并未断根。但那时候病人想必以为病已经好转了,就没有注意身体,劳累了些,身体弱了下来,这病根就再也压不住了。若不好生调养,怕是会伤了元气,日后对寿元有损。” 这位大夫在金陵城也是名医,虽然比不得叶大夫手段高超,也是难得的杏林妙手了。他既然为吴少英下了这样的诊断,自然有他的道理。秦柏与秦含真听了都十分担心,连忙请他去开方,前者回头又低声问吴少英身边的小厮,吴少英连日来是如何吃药调养的?怎的病还没好全,就又累坏了身体呢?明明都已经请了帮手,不是么? 那小厮哭道:“侯爷请的帮手极能干,确实给我们家大人帮了大忙。可是我们家大人说,那两位先生毕竟是外人,这府经历手上的差使,却有许多是不好叫外人插手的,仍旧要他自己费心。本来还能请府衙里其他人搭把手的,可惜先前查账的时候,查出一个书吏在公文里做了手脚,插手知府大人亲自过问的案子,犯了忌讳。我们家大人牢记本份,报给了知府大人知道。知府大人嘉奖了我们家大人,却恼怒府衙里的吏员不给他长脸,这些日子都在折腾他们呢,哪里还有人手能腾出来给我们大人做帮手?我们家大人不叫小的们将这些事告诉侯爷知道,只说自己若不用心实事,就对不起侯爷的厚望,一直都在自个儿拼命支持,半点难处都不肯与人说。要不是前些日子病了一场,恰巧惊动了表姑娘,怕是连他身子不好的事,也要瞒着人呢。” 秦含真听得心酸,倒是庆幸自己因为看到吴少英脸色不好,坚持着进城探望了一回,否则她哪里知道自家表舅过的是什么日子? 秦柏叹了口气,对那小厮道:“如今该忙的公务也都忙完了,年节里无事,正好休养。小心照看你们家大人,若他病情有任何变化,只管报给我知道。”心里却在想着,今年是不是搬回城中夫子庙的宅子里过年?反正族学那边也快到放年假的时候了,孙子谦哥儿不必天天去上学,一家人搬回城中,还能清静些。 只是这事儿还需得跟牛氏商议,秦柏眼下也不好把话说死了。但这一晚上,他就没回秦庄,带着孙女儿秦含真住进了夫子庙的宅子,时时留意府衙那边的消息。 吴少英的病情反复,喝了那位名医开的药,一晚过去似乎好些,没两日又有加重的迹象。那位名医换了方子,他喝了药,似乎又有起色,可总是好不到一半,就再度虚弱下去。如此病情反复,连名医也觉得讷闷,坦白对秦柏说:“许是小的医术不精的缘故,方无法让经历大人的病情真正有所好转。经历大人的身体经此一病,已经损了元气,这病情却是耽误不得了。还请侯爷早日延请名医,早早为经历大人断了病根,也免得给经历大人的身体留下什么后患。” 那位名医很快就告辞离去了,留下秦柏一个人在那里烦恼。秦含真就建议:“不如请叶大夫来给表舅看看吧?”这金陵城的名医,她最信任的就是叶大夫了,连太子那众多太医都治不好的老毛病,都叫他用一年半载的时间给调养好了,世上还有什么病是能难得倒他的? 秦柏也深知叶大夫医术过人,请他来给吴少英看诊,自然再稳妥不过。虽说叶大夫从不出诊,但这府衙离他的医馆又不是很远,天色将晚了,请他过来走一趟,想必无妨。 这么想着,秦柏就要打发人去请人。屋里的吴少英听见,明明还半坐半卧在床上,虚弱得无力下地走动,却还要挣扎着起身,劝阻老师:“叶大夫从不出诊,连东宫太子,一国储君,尚且守他的规矩,学生又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断不敢如此拿大。若是老师身体不适,请他出诊倒还罢了,他一个民间大夫,也没有拒绝侯府的道理。可学生不过是区区八品小官,一旦仗着老师的势,开了这个口,这金陵城里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看低了叶大夫,如此一来,后患无穷。叶大夫是东宫看重的人,身边又有宫里派来的内侍跟着学医,叫人知道学生如此狂妄,又对老师有什么好处?还是算了吧。金陵城还有别的大夫,方才那位不肯再治,另请高明就是了。”吴少英素来与秦家亲近,这些内情,外人也许不知,他却早从承恩侯府处打听清楚了,自是知道当初太子与叶大夫的交往。 他一边说一边咳,说完之后,差点儿连口气都喘不上来了。秦含真看得着急,红着眼圈道:“知道了,表舅,你有话好好说,不用这么心急的,快躺回去。”亲自上前扶着吴少英躺回床上。 秦柏听了学生的话,也只能叹息了:“你的话也有道理……”虽说他自己是不惧的,也不觉得太子会因为自己请了叶大夫上门看诊就生了气,可吴少英却不是自己。他日后还有大好前程呢,没必要为了一场病,就留下个后患。 秦柏开始思索金陵城里还有哪位名医了。记得太子找上叶大夫之前,还在另一位名医那儿看过几个月,身体也有了起色,还是得了那位名医推荐,才找上当时还声名不显的叶大夫。秦柏记得这位名医的名讳,打算下帖子去请,虽说那位名医的所在离这儿远了些,但总归是在一个城里。 秦含真不知道他已经想好了要请哪位大夫,还提了个建议:“我们不好请叶大夫出诊,那能不能把先前这位大夫留下的脉案和开的药方拿给他看看呢?也许他能看出什么来,开个差不多的方子,给表舅调理调理?只要表舅的病情稍有起色,可以支撑着出门了,我们再把表舅裹得严严实实,拿小轿抬到医馆去求医。那岂不是既不违了叶大夫的规矩,又能请到他给表舅看病了?” 吴少英听得一边咳一边笑:“何必这样折腾?金陵城又不是没有好大夫了。我这不过是风寒小病罢了。” 秦含真心道,感冒也是能要人命的,拖得久了就手尾长了! 可是这话她不好在病人面前说,只能郁闷地闭了嘴。 秦柏则道:“请了别的名医来看过再说。若是还未有明显起色,就真的要折腾一回了。万不得已时,我也只能请人上门。太子当日不曾违了叶大夫的规矩,也是因为太子宽厚,而叶大夫又不知道他身份的缘故。世上焉能个个都如太子一般仁厚?难道有哪位达官贵人知道叶大夫医术高明,请他上门看诊,他就真的能一个一个推拒回去,叫人家守自己的规矩不成?”真到那一日,叶大夫就是有太子在背后撑腰,也活不长久了。 秦柏请来了那位曾经太子调养过身体的名医。这一位名医还真有两把刷子,给吴少英把过一会儿脉,就把他的症状说得七七八八了,还多说了一点:“病人应是长年郁结于心,又是个细心多思的人,遇事总要颠来倒去想半日,以求事事周全,因此便有些思虑过重了。听说病人乃是今岁新科进士,想必为了备考,也没少劳神,此后一直奔波劳累,因此体内早有不妥。只是病人底子还算好,才一直强压着不曾发作出来。近日必然是有一桩大事了结,病人心下松了一口气,这一松懈,先前压下去的病根就发作了。这病说来不难治,仅是风寒罢了。之所以不停反复,是病人自身多思多虑,郁结难解之故。还请病人万事看开一些,放宽心胸,世上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呢?” 秦含真在旁听得浑身一震,心想是了,自家母亲关蓉娘月中下葬,那一日看吴少英的脸色就有些不好,想必是那事儿完结之后,吴少英觉得自己对关蓉娘的后事责任已了,所以才会松了这一口气。再加上天气还有工作的缘故,这病就发作得更加厉害了。秦含真心下不由得为表舅难过,只是这种事没法说出口,她要如何安慰吴少英呢? 秦柏却只当是吴少英赶在衙门年前封笔之前把手头上的工作完成了,才会松了这口气,跟先前的判断却是符合的。他郑重请了那名医去开方,回过头来又劝吴少英:“公务再多,也没必要累坏了自己。你是才上任不久的新人,实在做不完,留着封衙后在家做,又有什么关系?你事事都是自己亲历亲为,也不必劳烦衙门里的书吏帮忙。如今你就住在后衙,与前衙不过就是几步路,说是衙门封笔,其实与没封也不差什么。如此辛苦自己,白叫旁人担心。如今可不许再多思多虑了,你只管好生养着,万事有老师顶在前面呢。” 吴少英的面色正打听完名医的话后就一直发白,闻言才稍稍缓和了些,低下头去:“劳烦老师了,学生……惭愧得很。” 秦柏没有听出他言下之意,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好生养着,你早日痊愈,才能叫我安心。” 第二百三十一章 自告 换了大夫,改了方子,没有了公务缠身,又有秦柏盯着,吴少英的病似乎终于有了起色。连着吃了两三天的药,咳嗽就好了不少,也不再反反复复地发热了。 只是吴少英始终有些懒懒的,好象没什么精神。 秦柏有些担心,曾问过那位名医,对方只含糊地道:“病人就是思虑过重了,凡事还是要想开些的好。暂时不要劳神,只管多吃多睡。他就是劳累太过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多歇息,把损伤的元气先补回来。” 秦柏只听懂了后半段,有些不明白他前面那两句话的意思。吴少英如今不正是每日都在歇息休养么?怎么还劳神了?思虑过重是有的。他一向的性情就是如此。 秦柏只能劝吴少英万事不必多想,先把身体养好要紧。公务的事已经告一段落了。离正月十五后衙门重开还有将近一个月的功夫呢,犯不着为那么久以后的事情担忧。至于别的,他还能有什么事可愁的?至于说明年升推官的事,有黄晋成与巡抚衙门盯着呢,不会白白便宜别人的。 吴少英听了这些话,嘴里自然没有不应的。可他的精神就是振作不起来,始终有些有气无力的模样。秦柏只当他是病中虚弱,也没有多想,只嘱咐他身边侍候的人,多给他做些好克化又有益身体的饭食,吃药之余还得食补,病才能好得快。 年近岁晚,眼看着就是小年夜了。秦柏不可能在城里待太久,还得回秦庄上去参加族中的仪式。因见吴少英这里病情已有了好转,没什么大碍了,他便要告辞。 秦含真却觉得自家表舅的精神状态不太对劲,就象是一口气泄掉之后,就没有了做事的动力一般。这种心态可对他的病情没什么帮助。她有心要留在城里,继续照顾吴少英,总要确实看到他的病情好得七七八八了,精神也振作起来,她才能放心走人。否则放吴少英一个人在这府衙后衙中,身边只有下人,没几个敢违逆他的,他任性起来,不肯好好吃药休息怎么办? 秦含真私下可是听李子说过了,吴少英身边的小厮跟李子抱怨呢,说吴少英生了病,夜里还抱着书翻看,不到二更天都不肯睡下,大清早天刚亮又起来了。更别说他吃饭还挑剔,有秦柏与秦含真在场时还好,他们不在,他有时候觉得胃口不好,只用半碗粥就丢开手,什么都不肯吃了。吴少英休息都没休息好,也不好好吃饭,如何能养好身体呢? 秦含真觉得这不是爱惜自己身体的做法。就算平日里养成了习惯,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身体不好,又生了病,稍稍改一下作息又如何?多睡一会儿,把精神养足些,又能碍着什么事?书几时看不行呢?还有吃饭的时候也是这样,既然还能吃得下,就该多吃一点,即使没胃口,难道他就不觉得饿? 若不是这种折腾法,不会真叫吴少英饿死、病死,秦含真都要疑心他是因为葬了自家母亲关蓉娘,心灰意冷下,有意作贱自己的身体了。她虽然不好去劝表舅,别总惦记着死去的人,要多为自己着想,可看到他这样,又怎么忍心丢下他? 秦含真自打穿越过来,隔了大半年才见到亲生父亲,在那之前,一直关心她、保护她的,除了祖父秦柏,就是表舅吴少英了。就冲着这一份情谊,秦含真也没法坐视他继续这样折腾自己。 因此她特地求了自家祖父:“表舅这里,还得要个人每天盯着他吃药吃饭才好。横竖他只是小病,想来再吃几天药,年前就能好了。我想留在城里,每日过来看看他,有事也能帮着料理。不然他一个人待在经历的院子里住着,身边只有下人陪伴,遇事想找个能商量的对象都没有。我年纪虽小,好歹也算是见过点世面,哪怕帮不上表舅的忙,跟他说说话,解解闷还是没问题的。” 秦柏听得诧异,笑道:“我知道你素来跟你表舅亲近,可祖父既然带了你出来,就万没有丢下你一个人在城里,自己却回了秦庄的道理。你若担心你表舅,把李子留下来侍候就是了。有什么消息,李子也能立刻骑马报给你知道。如今快过年了,族里的事情多着呢,你怎能不跟着祖父回去呢?” 秦含真却说:“族里年前的各种仪式、祭礼确实很多,但基本上没我女孩子家什么事儿。我回去了,也就是陪祖母去戏园子里看戏罢了,再往各家各户串串门子,寻姐妹和侄女们聊聊天,也没别的事能做了。去年我已这么经历过一回,怪没意思的,今年不去参加也没什么。倒是表舅这里要紧,等他好了,我再回秦庄也是一样的。况且我只是留在夫子庙的宅子里,每日过来看表舅罢了,并不是要住在表舅家。夫子庙的宅子不是咱们自家的吗?我住在自个儿家的房子里,又怎会是祖父把我丢下了呢?那边宅子里丫头婆子、管家护院一应俱全,就算没有祖父祖母陪着,也不是孤零零一个在那儿住着,没什么可担忧的。” 秦柏沉吟不语,显然也在犹豫。孙女的话挺有道理,他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可秦含真毕竟年纪还小,再稳重也还不到能独当一面的岁数,他难免要多考虑一些。 赵陌原本一直坐在一旁作壁花呢,这时候倒是忽然开口了:“表妹留在夫子庙这边住,也没什么不妥的。若是舅爷爷担心表妹每日到府衙来,她一个女孩儿出门不大方便,我住在淮清桥那边,横竖离得也不远,不如我每日过来护送表妹走这一程好了。我如今在这金陵城里,也算有些体面,等闲的肖小都不敢来惊扰的。有我看护着,表妹自然不用担心会被谁冲撞了去。” 秦柏惊讶地看向他:“广路也要在城中逗留么?我记得你昨儿才说过,你手底下的人已经盘完账了?” 赵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账是盘完了,今年着实添了不少进项。我这不是想着,这一年里,底下的人也辛苦了,打算要好好犒劳他们么?因此叫人去城里寻个好的酒楼,包了雅间,专门叫他们去吃席。接下来还有打赏、分红等琐事。快过年了,人家为我辛苦一年,我做主家的,总要叫他们也舒舒服服过一个好年。” 秦柏放缓了神色:“这是应该的。你如今也大了,不比小时候。对手底下的人,就要恩威并施才好。只要他们尽忠职守,该赏的就要赏。” 赵陌腼腆地笑了笑,又道:“我想着今年除夕夜的团圆饭,也跟他们一道吃了。他们都是父亲、母亲身边用老了的人,就跟我自家人是一样的。我与亲人离别,孤身一人在金陵,有他们陪着,也就不觉寂寞了。” 赵陌是外姓人,秦家那边祭祖、吃团圆饭什么的,他插一脚进去也是尴尬。去年他是跟着太子过的年,今年太子回了京城,他也只能自己吃年夜饭了。 秦柏本想让他跟着自己老夫妻俩在一处过除夕,只是一转念,想到宗室子弟除夕祭拜先人,是有自己的规矩的。赵陌年纪虽小,却是正经宗室亲王府的长子嫡孙,这祭祀的规矩也不能轻忽。叫他在秦家的地方行事,怕是会叫他不自在,倒不如许他自主,让他在自个儿的地方祭拜先人,反而能各自相安了。 想到这里,秦柏就没有多说什么,只道:“张家的公子如今还在你那里吧?跟黄大人打声招呼,让他把人领走吧,没得叫你过年都没法在自个儿屋子里安心住着。你那里缺什么吃的玩的,只管告诉你舅奶奶,让她替你准备。等除夕过了,初一一早,你就回我们那儿去。” 赵陌笑着应下了。 秦柏又回头对孙女道:“含真,既然你对你表舅是真心关怀,那我就让你留在城里。你每日起居都要再三留心,除非广路过去护送,否则不许出门!出门时必须坐车,别走路。如今可不是去年我们刚到江南的时候了,认得你的人多着呢,别叫人冲撞了。” 秦含真心下大喜,连忙答应下来。 秦柏嘱咐了两个孩子半天,又回头去叮嘱吴少英,然后就带着秦含真与赵陌回了夫子庙那边的宅子。他没有停留多久,就骑马返回秦庄去了,留下秦含真与赵陌在前院大眼瞪小眼。 秦含真犹豫了一下,给赵陌使了个眼色,两人齐齐转阵书房,然后就把其他人都打发出去了。平日里秦含真与赵陌一块儿在此练字学画,素来是这么个习惯,旁人也没觉得有异,惟独赵陌觉得,她今天怕是并没有什么练画的闲情逸致。 果然不出赵陌所料,秦含真低声开了口,向他讨主意:“表舅那里,我看他似乎是因为我母亲下葬的事,有些郁结于心了。他心里难过,却没法发泄出来,还要担心我祖父会发现端倪,怪不得大夫说他思虑太重呢。这怎么办呢?我总觉得他好象有些自暴自弃的意思。这样就算真能把病养好,也会拖拖拉拉地留下后患。赵表哥,你说我要不要跟他摊个牌,让他重新振作起来的好?” 赵陌愕然,但很快就冷静下来:“要如何摊牌?那种事,本不是我们该知道的。只怕吴先生也不乐意叫表妹你知情呢。” “那要怎么办?”秦含真苦恼地说,“要是不提我母亲的事,再怎么劝他放宽心,都只是隔靴搔痒罢了。我平时难道就劝得少了?你看我表舅能听得进几句话去?” 赵陌沉吟片刻,道:“我倒是有个法子,或许能劝他一劝,但还不知道管不管用呢。” 秦含真忙问:“什么法子?” 谁知赵陌这时候又卖起了关子:“表妹先别问,待我去试一试他再说。若是成了,我再告诉你也不迟。” 第二百三十二章 奋勇 秦含真本来最讨厌别人卖关子了,也最讨厌赵陌对她卖。不过眼下还是吴少英要紧,只要赵陌真能把吴少英给劝过来,爱怎么卖关子都随他卖去,她只当是好朋友间的小玩笑了。 秦含真给了赵陌一个白眼,就立刻换了正色:“有什么东西是需要我准备的?什么时候去找表舅合适?” 赵陌道:“明儿我就去跟吴先生说,也没什么需要准备的。只是我跟他说话的时候,表妹躲开些就是了。有些话,你在场,我不好讲出口的。” 秦含真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到底还是照着他的意思办了。 次日秦含真在赵陌的护送下来到知府衙门,后衙里过年的气氛已经很浓了。几乎每个属官的宅子门前都挂起了大红灯笼,花木也都重新修剪过,长得不好的全都换了,知府后宅门前更是连看门的石狮子都被洗刷一新,绑了红绸子上去。门框两边的旧春联早被取了下来,空空的,只等新年一到,就把新春联换上。 但秦含真与赵陌走到经历的院子前,气氛又顿时一变。吴少英仍在病中,家人也没心情操办过年的事,加上他们又是年前刚到的,连行李都还不曾整理妥当呢,哪里还顾得上红灯笼新春联?门上贴的还是前任经历留下来的旧联,红纸都旧得泛白了,字迹倒是还都清晰,但上头写的是合家团圆的话,衬着吴少英这孤家寡人的家世,显得格外讽刺。 秦含真先前并没有留意这些旁枝末节的地方,今天不知怎么的,忽然就上了心。进了院子的门后,她对着迎出来的吴家管家道:“快要过年了,表舅虽然病着,家里该准备的也该准备起来,该采买的就早些采买了。虽然不方便太过铺张,但过年的规矩还是要有的。别家都挂红灯笼修剪花木,表舅家里也该照样备起来,别显得太不合群的好。正月里各家各户串门子拜年,叫外人瞧见表舅家里一片萧肃,也不好看。表舅是病人,谁都不会跟他计较,可这岂不是显得管家不称职了?” 那管家本来刚随吴少英到任,就忙着里里外外地打点整理,又为了吴少英的病情操心不已,哪里还有闲心想到别的?如今被秦含真一提醒,他才醒觉自己确实疏忽了,忙道:“表姑娘说得是,都是小的糊涂了。小年夜将至,我们家还要祭灶呢,我竟然忘了叫人采买东西去,实在是罪过!”又笑着说,“等小的把家里家外都布置起来,只怕我们大人瞧着家里处处喜庆,精神也能好一些。” 秦含真笑着说:“这时候再准备,也还来得及。只是这南边的习俗跟我们北边不大一样。南边是腊月二十四祭灶,除夕前一天才叫小年夜。我们家是照着北方的习俗来过的,但南边的人规矩不同。表舅这里挨着其他人家,管家最好多留意些,别显得太不合群,毕竟表舅是初来乍到,还是入乡随俗的好。” 管家连忙答应下来。 等进屋见了吴少英,这宅子地方不大,不过是一进的院子,他早在屋里听到了外头的动静,笑着对秦含真道:“可见是长大了,如今还懂得帮表舅管家了。连这样的琐事,都开始操心起来。” 秦含真哂道:“要是表舅能早点把病养好了,这个家自然还是您来管的,哪里还用得着我操心哪?”接着就问起吴少英昨晚与今早的饮食,睡了多少个时辰,睡得好不好,吃药了没有,等等。 吴少英也不回答,一脸无奈地说:“得了,我这么大的人了,身边又不缺人侍候,难道还不会照顾自己么?自然是吃饱喝足的。如今病着,我就是不想睡了吃,吃了睡,也干不了别的事。至于药,这还没到时辰呢。” 秦含真见他不得,就径自去问管家。管家一一回答了,睡了不到三个时辰,吃的倒没什么,早晚都能吃下一碗粥,对目前的吴少英来说已经是难得的了。药已经抓了回来,厨房那边正打算熬呢。 秦含真就说:“我从家里带了些点心,都是清淡爽口的江米糕、枣泥糕什么的,叫厨房蒸一蒸,给表舅垫垫肚子。表舅胃口不好,兴许是吃粥吃腻了,也该进点实在东西。我去厨房看着他们熬药,赵表哥先陪表舅说一会儿话。” 吴少英这才留意到,只有赵陌跟着秦含真来了。他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头。 赵陌仿佛没看见,听得笑道:“表妹放心,我一定会看着吴先生把点心吃下去的。吃药之前,先垫垫肚子,药吃多了也不会伤胃。” 秦含真便知道他明白自己的意思,给他递了个眼色,转身走了。管家忙忙叫人蒸糕去。屋里很快就只剩下了吴少英与赵陌两人。 若是依照寻常规矩,秦含真这样还挺失礼的。不过她在吴少英这里没当自己是外人,也没当赵陌是外人,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了。但在吴少英看来,这就是她与赵陌亲近的意思了。虽然她看着年纪还小,但过个两三年,也差不多是议亲的时候了,赵陌年纪更大些,眼下就已经可以考虑婚姻。这两人的岁数差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大。该避讳的早就该避讳起来了,可是两人仍旧每日形影不离。平时有秦柏同行,也就罢了,今日秦柏早回了秦庄,他们也照旧结伴而来,就不由得吴少英不多想了。 吴少英脸上的笑稍稍淡了些,看向赵陌:“世孙有心了,下官不敢当。只是老师已经先回了秦庄,留下含真,怎么是世孙送她过来呢?” 赵陌面上微笑不变:“这不是没法子的事么?舅爷爷为了吴先生的病,已经在城里待了好几日。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他老人家放心不下舅奶奶与谦哥儿,总要回去看一看。况且秦氏族中年前也有许多事务,需要他出面的。表妹却放心不下吴先生,非要留在城里照看你。年下金陵城中多了许多四里八乡来赶集的人,表妹每日来往家中与府衙,舅爷爷放心不下。我恰巧就在城中处置家务事,舅爷爷就托了我,每日接送表妹,也免得表妹独自出门,不小心被什么人冲撞了。”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还是秦柏发的话,吴少英也无话可说。只是他心中始终有些不得劲儿,老师心里是怎么想的呢?难不成……真的是看中了赵陌这个孩子?只是赵陌虽然是宗室子弟,身份尊贵,但他家里那个情形,日后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前程,可别连累了含真才好。两个孩子年纪还小,有些事实在没必要安排得太早了。过几年等含真大了再考虑,也不算晚,兴许到时候会有更合适的人选呢? 吴少英皱起眉头,淡淡地道:“含真小孩子家就爱瞎操心。我这不过是小恙罢了,如今也有起色了,只需要每日吃药休养,慢慢的也就好起来了。她有什么可放不下的?老师回了族中,她也该跟着回去才是。我这里又不缺人侍候,实在不必她这样奔波劳累。况且世孙身份也不一般,年下必然有许多事务要忙,劳你天天往来,想必也不方便得很。我官卑职小,可担不起世孙这般抬举。” 赵陌笑道:“吴先生如今怎么也跟我客气起来?你是舅爷爷的学生,我也是自幼跟着舅爷爷读书求学的,都是自家人,还外道什么?” 吴少英暗暗咬了咬牙,谁跟赵陌是自家人呢?!宗室子弟,皇家贵胄,跟他是自家人,吴少英又算是什么? 到底是平日就混熟了的,吴少英知道赵陌与秦家亲戚,索性也不跟他讲究那些繁文缛节了,反正他就算惹了赵陌生气,有秦柏在,后者也不会在意的。他拉长了脸对赵陌道:“虽然相识已久,平日里处得又融洽,可是世孙应该明白,有些规矩该守的还是要守起来的。含真与你一年一年大了,比不得小时候无所拘束,还当避讳才是。世孙身份尊贵,万事有宫里做主,自然没什么可担忧的。可含真是女孩儿,要忌讳的事就多了。世孙素来也疼这个妹妹,怎么就不知道为她的名声着想呢?老师年纪大了,又一直把你们当孩子,一时没想到,也是有的。含真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世孙自小聪慧,想必道理都明白,怎么就没有警醒起来呢?” 赵陌见他点到了正题,也不与他兜圈子了,索性跟他坦白说实话:“这又有什么不好的?我与表妹自幼亲近,彼此都熟悉对方的性子,一向和睦,将来便是长长久久在一起了,也没有坏处。吴先生怎么知道舅爷爷不是这么想的呢?” 吴少英的脸拉得更长了:“世孙这话糊涂,老师是什么样的人?若他老人家真有这个意思,只会让含真更守礼节,不会让她与世孙这么糊里糊涂地整日待在一起!” 赵陌笑笑:“舅爷爷若没有这个念头,那就是没把我当成外人了。我心里挺高兴的。不过,我相信舅爷爷早晚会有那个念头的。” 吴少英忍不住冷笑了:“这么说来,世孙还真是处心积虑了?你怎么也不想想含真才几岁?!” 赵陌正色道:“这跟表妹几岁有什么关系?我难道是那起子只看外表美色的人?我自小也算是吃了不少苦头,如今没了生母,生父又是那样,继母恨不得我早一日死了。我身边能有几个人是真心待我好的?舅爷爷早在自己还前途不明的时候,就救了我的命,又一直将我带在身边,言传身教,为我费心筹谋日后的前程。表妹也是真心关怀我,没有因为我得势失势,就有所不同。我心里感念他们的情义,也知道今后想要再找到这样的人,就不容易了。人生在世,旁的不说,这相伴终身的人总要待我有份真心,我才不算是白活了一世吧?既然有表妹这么一个现成的好人选在,我还何必去找别人?天知道到时候找到的,会不会是象我继母那样的毒妇?这与表妹长着何等相貌,多大的岁数,还有她家世背景,都是无关的。我想要的,只是她这个人而已!” 第二百三十三章 激将 赵陌就这么直白地将心里话说出来了,一脸的无畏,神情平静地看着吴少英。 吴少英却几乎要被炸起来了。赵陌说的这叫什么话?!照他这么说,他还真是有意冲着秦含真去的了?表外甥女儿才多大的年纪?在吴少英看来就完全还是个需要长辈呵护照顾的小孩子。竟然有男人(哪怕只是个小小少年)觊觎她了,就算对方是熟人,吴少英也不能忍! 他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你……你说这样的话……要是被人听见了,含真……含真……就被你毁掉名声了!老师一家待你如何,你心里有数,你……你怎能这般……恩将仇报?!”他忍不住咳嗽起来,越咳越厉害,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了。 赵陌平静地起身走到桌前拿起一杯水,试了试杯中水的温度,给他递了过去。吴少英根本没心情理会他的殷勤好意,手一挡就把杯子给打开了。但赵陌握杯子握得紧,没有将它打翻,只是慢条斯理地说:“吴先生,喝口水,顺顺气,咱们也能好好说话。我还什么都没做呢,你何必动怒呢?” 吴少英怒目而视,心中的理智却告诉他,这时候确实不好跟赵陌闹翻的。不是因为赵陌的身份,而是此事不好闹大,不然让外人知道了,吃亏的只有秦含真。 他一把夺下赵陌手中的杯子,一边咳着,一边努力调整呼吸,颤着手灌了自己几口茶,水才咽下去,他又咳了起来,手上一个不稳,杯子就落了地,碎成了八片。 声音有点响了,这一进的院子,能隔什么音?秦含真在厨房里正盯着熬药的火呢,听见动静,连忙跑了过来:“怎么啦怎么啦?”然后就瞧见地上的杯子碎片了。 赵陌笑得一脸正常:“没事儿,方才吴先生咳嗽,我给他倒茶,递杯子的时候一时松手快了,把杯子摔了。叫个人进来把碎片扫扫,我另给吴先生倒一杯茶就是。” 秦含真也没怀疑:“我这就叫人。只是一会儿就得吃药了,表舅如果嗓子痒,还是喝白水吧,别喝茶。” 赵陌笑着说:“没喝茶,我特地倒的白水。” 秦含真放心了:“那我继续回去盯着药。”说着看了看吴少英的神色,见没什么事就转身出去了。不一会儿,小厮进门把杯子的碎片扫了,赵陌平静地给吴少英再倒了一杯水。 吴少英的咳嗽好不容易止住了,没好气地接过杯子,面带嘲讽地看着他:“世孙手段了得,我看含真如今压根儿就不疑心你,直把你当成是自家人一般了,完全没想过你包藏祸心!” 赵陌重新在他面前坐下,淡淡地道:“我又包藏了什么祸心?我是存了这个念头不假,但我也没做坏事。表妹是女孩儿,早晚都是要嫁人的。我自问家世性情都还不坏,岁数也算合适,若将来要向表妹提亲,那也是门当户对,哪里就配不上了呢?况且,我退一万步说,除了我,吴先生觉得表妹将来能说到什么更好的人家去?我好歹是个知根知底的,又与表妹有多年的情份,怎么也不会叫她受了委屈。” 吴少英听得冷笑:“含真如何就找不到比你更好的人了?她是永嘉侯的嫡长孙女,父亲虽然还未册封世子,却也是早晚的事了。以皇上与东宫对老师的敬重,含真日后的婚事就差不了!世孙固然是身份贵重,可你家里的情形,又有谁不知道呢?且不说令尊能不能顺利袭了辽王的爵位,光是你这个世孙的头衔,就说不上稳当。旁人这么称呼你,不过是嘴上客气一下,当不得真的。谁都知道,等你继母有了子嗣,你这世孙之位就得让贤了。就算你是嫡长子,也拦不住辽王世子瞧你不顺眼呀!嫁到你们这样的人家里去,含真难道就不算受委屈了?!” 赵陌正色道:“我父亲那边不是问题,我难道是靠着父亲才能在世间立足的?至于我那继母,她也成不了气候。即使我父亲将来再有嫡子,不想把辽王的爵位留给我,我也有把握另立门户,不会叫将来的妻子受我父亲与继母的气。这一点,吴先生只管放心。但是表妹那边,舅爷爷舅奶奶宠她是没错的,可她的自在日子还能过几年,就难说得很了。吴先生是个聪明人,早晚能想到,相比于其他所谓的好人家,我才是更可靠的人选。若真的放任舅爷爷、舅奶奶与表叔做主,表妹还不定落得什么去处呢。” 吴少英的脸色沉了下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可听不得这种话。 赵陌笑了笑:“您别误会,我可不是说舅爷爷、舅奶奶与平表叔待表妹有什么不好了,只是未雨绸缪罢了。我不说别的,只问吴先生一句话,你如今不想娶妻成子,舅爷爷舅奶奶也不逼你,可若是换了平表叔,你觉得他能扛得几年?是否真的能不续弦?” 吴少英眉头一皱。那当然是不可能的。秦平还未有儿子呢,况且人也年轻,如今他只是寻个借口不提再娶的事罢了,却早晚要续弦。吴少英也不赞同秦平不再娶,是他与关蓉娘对不住秦平,可不能让秦平为了关蓉娘,把一辈子都葬送了。 赵陌看他的表情变化,心里有数了,便继续笑道:“如今可不比以往了。表妹的生母是秀才的女儿,那是因为舅爷爷一家当时远在西北,没人知道他的身份,因此才如此低就。如今舅爷爷受封永嘉侯,平表叔是他的嫡长子,将来便是世子,膝下又尚未有子嗣,说是续弦,这后娶的妻子要低元配一等,可谁不知道,只要这后娶的能生下儿子,谁也越不过她去?因此,平表叔不续弦就罢了,一旦再娶,女方的家世怎么也不可能差了,兴许就是哪家公侯府第,次一等的,也当是官宦世家。这样人家的女儿嫁给平表叔做了妻子,她又会如何待表妹这个元配留下来的嫡长女呢?” 吴少英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脸色变得难看了一点:“含真是女孩儿,与男孩儿是不同的。” 赵陌知道他的言下之意,如果秦含真是男孩子,涉及到爵位与继承权归属,这后娶的续弦有可能会为了自己的骨肉,把前头元配留下的儿子当成眼中钉,恨不得下暗手给除掉了。可秦含真是女孩子,将来也不过就是备一份嫁妆,说个好人家嫁出去就行了,根本碍不着后母的儿女什么事儿。但凡她的继母聪明点儿,都没必要跟她过不去。 赵陌却有别的顾虑:“话不是这么说的。女孩儿又怎么了?落在心胸狭窄的妇人眼中,这嫡长女得了祖父祖母的喜欢,说不定将来就能多得些嫁妆。永嘉侯府的家业多少是固定的,表妹多得了些嫁妆,落到后母儿女手里的财产自然就少了。若是那后母再生了女儿,嫡长女的名头叫表妹占了去,后母的女儿是不是就要退后一席之地?这里头的门道多着呢。表妹是个心思直率的人,不懂得提防别人,可谁知道别人心里会怎么看她呢?表面上做出贤惠的样子来,哄得家里人都信了她,将来给表妹说一门面上光的亲事,随便打发一份面上光的嫁妆把人嫁了,真正的实惠都落到自己的亲闺女头上。吴先生难道能拦么?舅爷爷舅奶奶与平表叔,又能说什么?人家表面功夫做得好,叫人挑不出错来,又有亲生的儿女撑腰,手心手背都是肉,舅爷爷舅奶奶与平表叔难道还能为了表妹,把她的弟妹们给撇开不成?” 赵陌的语气意味深长:“俗话说得好,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如今平表叔疼表妹,可将来等他有了别的妻子与儿女,难道就不疼那些儿女了?表妹又不在平表叔跟前长大,分开的时间长了,情份自然就疏远了。表妹是个没娘的人,谁还能护着她?舅爷爷舅奶奶虽好,可二老也不可能护着她一辈子吧?况且,孙子与孙女对比,总归是孙子更重要一些的。” 吴少英的脸色又变了变。他心里清楚,秦平是知道关蓉娘心中有别人的。倘若秦平与后娶的妻子处得好了,心里更亲近后妻生的儿女,疏远关蓉娘留下的骨肉,便是他心中再生气,也没脸说什么指责的话。 赵陌看着吴少英的神情变化,继续道:“吴先生,你看,世上还有人比我更适合娶表妹的人么?再怎么样,我也能护着她吧?我父亲就算给我脸色看,也没有公公给媳妇气受的道理,所以,表妹还是无碍的。她这样的家世,要嫁到次一等的人家去,也是委屈。我好歹身份足够,不会辱没了她。她除了舅爷爷、舅奶奶与平表叔,也没有别的依靠了。没个亲兄弟,堂兄弟谦哥儿还小,简哥儿更是隔了一层。要论外家,关家又不是能有为的,统共也就只有您这位表舅还能拿得出手。可您如今病得这样,品阶还低,又能帮到她什么?她将来便是真的在后母手上吃了亏,若是舅爷爷舅奶奶与平表叔不为她出头,她也是有冤无处诉的。除了我,您上哪儿去找对她更真心的人去?我好歹与她有青梅竹马的情份呢。” 吴少英黑着脸,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不要再说了!” 赵陌闭了闭嘴,又没忍住,多添了一句:“您若是高官厚禄,有权有势,兴许还能护着表妹些,否则,还是别拦着我去护她的好。” 吴少英冷笑着瞥了他一眼:“不劳世孙费心。我的外甥女,我自会护着,哪里用得着外人插手?至于她的亲事,日子还长着呢。我就不信,世上就没个四角俱全的好孩子来配她了?!” 第二百三十四章 放心 等到秦含真端着蒸好的点心回到屋里的时候,吴少英与赵陌两人已经消停下来了。两人一个坐在床上,一个坐在床前的圆凳上,对坐无言,虽然气氛有那么点诡异,好歹是“平和”的。 秦含真眨了眨眼,悄悄去看赵陌,赵陌朝她眨了个单眼,她就知道他已经把吴少英劝服了,心里顿时松了口气。 秦含真笑着将点心端到吴少英面前:“表舅快趁热吃了吧。从厨房过来这一路,刚出锅的点心都已经不烫了,这会子吃正正好呢。吃了才能有营养,一会儿药熬好了,我再给您送过来。” 吴少英其实还是没什么胃口,但心里的想法已经不一样了,再没有胃口,他也要逼着自己多吃些。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病了这么久,已经伤了元气,要是再不好好吃东西喝药,将来后患无穷。他原本是觉得自己孤家寡人一个,考上进士做了官,也算是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表姐关蓉娘之所以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护住他,不就是盼着他能有这一天么?如今他已经做到了,本人也没什么野心,就失去了上进的动力,觉得日子过不过都是如此了。没有了心中所爱的人,就算官做得再大,又有什么意义? 可现在不一样了,关蓉娘只留下了秦含真这一个亲骨肉,原本她有祖父母和亲生父亲护着,轮不到他这个表舅来操心。但秦柏夫妻总会有其他的孙子孙女,秦平也会再娶一个妻子,再生别的儿女,真正只关心秦含真一个的,还不是只有他这个表舅么?若他再不振作起来,争气点混出个人样儿,将来外甥女儿就是受了委屈,他也没法为她出头! 他如今还要依靠老师呢,就算有点小聪明,也不敢说自己就能给外甥女撑腰了。他得凭着自己立起来才行。 秦含真看着吴少英吃下了两块糕,顿时高兴起来,见他还想再拿一块,却明显已经有些勉强了,忙将碟子拿开:“这样就够了,别噎着了才好。表舅先喝口水,一会儿饿了再吃吧。” 吴少英顿了顿,照她的话做了。赵陌极有眼色地递来一杯热水,吴少英横了一个眼刀过去,但手上却把水接了过来,喝了两口,总算顺了气。 他对秦含真道:“你不用担心我,我就是病的时日久了,天天吃药伤了胃口,才不想吃东西罢了。但人总是要进食的,不然岂不是要饿死了?你这糕就很不错,能让人开胃,回头我也让人做些有滋味的糕点粥水,不会真把自己饿着了的。” 秦含真郑重对吴少英道:“表舅能正经多吃些东西下去,平日少劳神,多睡多休息,把身体养好了,我就能放心了。你现在这个样子,叫人看了都愀心。就算我小孩子家说话没人当一回事,你也想想我祖父。他老人家大冬天的还放心不下你,特地跑到城里住着,每日过来盯着你吃药。哪怕是冲着他这一份关心,表舅也要尽快让自己好起来呀。他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虽然也吃了不少苦,但极少有低声下气求人的时候。先前因着表舅要到金陵府来做经历,知府大人却是个别扭性子,跟祖父有些小矛盾。为了不让这些小矛盾影响到表舅你的仕途,他还特地拜访了知府,又送了礼物。自从他做了侯爷,几时做过这种事?祖父的学生虽然多,但大部分跟着他学到考中秀才,也就离开去别处求学了。只有表舅你,除去进府学和国子监的那段时间外,一直是祖父亲自带在身边教导的。祖父非常重视你,盼着你事事顺利,你不要让他再担心了。” 吴少英听得眼圈发红,心中愧疚无比:“是表舅错了,不该任性的。就算心里再觉得累,也该振作起来,别让自己懈怠下去。劳累得老师也不得安心,都是我的过错,往后一定不会再犯了。” 秦含真知道自己的话有些重,但没办法不说。她不知道赵陌劝了吴少英什么话,但总觉得自己也该再劝一劝的。吴少英年纪轻轻,有大好前途,何必为了感情上的挫折就自暴自弃呢?人生还那么长呢,目光还是放长远一些的好。 如今把吴少英劝回来了,她心里也高兴,连忙跑去厨房看药熬得怎么样了,打算一会儿要盯着吴少英把药喝下去,再好好睡一觉。他要是再懒散以对,她可不依。 屋里又只剩下了吴少英与赵陌。前者看着后者:“我不知道老师给知府大人送礼这件事。” 赵陌淡淡地说:“是有这么一件事,但舅爷爷不叫我们说。他真心盼着你能仕途顺遂。他几个学生,只有你是他盯着备考会试的。虽说没有亲自送考,但指导你文章学问时,也十分用心。其他的学生不是四散各地,就是碍于官职无法与他多亲近,只有你忙前忙后地孝敬他,他心里也把你当成是半个儿子一般。你有什么不好了,他岂会不担忧呢?但并没打算因此就逼着你感激他什么。方才表妹是着急了,担心你不肯听我的劝,才会把这件事告诉你。” 吴少英的声音有些哽咽了:“早该告诉我的,否则我又怎会知道老师对我的一片爱护之心?” 他真的是想错了,不该自暴自弃。他若能在仕途上有所建树,不但能给外甥女儿一个依靠,同时,也能给永嘉侯府提供一点助力。老师一家都是外戚,将来还不知前景如何。但他若是个有出息的,将来谁还能欺负老师一家呢?老师、师母与表姐夫都对他极好,他也该知道感恩,有所回报才是。 吴少英自此就变得无比乖巧,让他吃饭他就吃,没胃口也会硬塞下去;让他喝药就喝,再苦也捏着鼻子硬灌了;让他睡觉他也睡,睡不着就闭目养神。秦含真看到他这么配合,心里也松了口气。 回到家里之后,秦含真有些好奇地问了赵陌,他到底是怎么劝的表舅?表舅竟然真的听进去了,认真养起病来。 赵陌笑着回答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提起了你的事。我告诉他,平表叔早晚要续弦,续弦的出身还差不了,要是将来这个后母生了儿子,在秦家站稳了脚跟,看你这个元配留下的女儿不顺眼怎么办?你外家无人可依,能指望的就只有他这个表舅了。他要是不赶紧振作起来,难不成要眼睁睁看着你被人欺负,却无计可施么?吴先生听了,就真的担心起来,饭吃得下去了,药也乖乖喝了,就是睡觉还有些不踏实,为你操心呢。不过,他身体还虚,只要躺好了,用不了多久就会睡着的。” 秦含真恍然大悟,笑道:“原来你是这样吓唬表舅的呀,效果不错嘛。”接着她的眼圈也有些发热了,“表舅就是担心我,其实我哪里会这么惨呢?祖父祖母还在呢,父亲也不会真的坐视继母欺负我。况且我又不是软杮子,别人要捏我,我不会反抗吗?” 赵陌心道你哪里知道世上的人心险恶?在他母亲去世之前,他也不知道一向慈爱的父亲居然会有将他这个儿子弃之不顾的时候呢。 但这话他不会说出口的,只微笑道:“表妹也不能掉以轻心了。虽说舅爷爷舅奶奶给平表叔挑续弦人选的时候,定会将品性放在第一位,但世间高门大户里的女子,谁还会摆出一副品性不好的样子来叫人挑剔?在外人面前自然是个个都贤良淑德、斯文腼腆的。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相处时间长了,早晚会露出本性来。就怕舅爷爷舅奶奶先是被她骗了,过后发现了真面目,却已经来不及,那时候表妹难免会吃亏。舅爷爷舅奶奶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不知还能护你多久,若吴先生在仕途上有建树,将来也是你的依靠。” 秦含真笑道:“表舅如果仕途顺利,当然是好事。我倒是没想过要依靠他什么。如果真到了那一天,连至亲都无法依靠了,真正能指望的就只有自己了。自己坚强起来,才是最重要的。” 赵陌放柔了神色:“表妹说得是,靠天靠地,都不如靠自己呢。但你是女孩儿,没有叫你事事挡在前头的到底。若将来真有了难处,你还有我呢。” 秦含真笑出了声:“表哥要给我做靠山吗?那真是谢谢了。不过你也不能小看了女孩子,谁说我们女孩子就只能依靠别人了?我要是有本事能挡在前头,当然没必要事事求人呀。” 赵陌张了张口,无奈地笑道:“是是是,表妹说得没错,都依你。” 秦含真嘴角一翘,笑得有些得意,小虎牙都露出来了。 次日她再去看吴少英,就发现他精神好了许多,也肯主动要吃的东西,喝药也很爽快,还提到昨晚他足足睡了四个时辰。 看来表舅是真的愿意积极配合治疗,秦含真总算放下了心,连忙命人报给祖父秦柏知道。 秦柏得知后,也十分喜悦,还提到自己已经写信往湖州,托潘家帮忙寻一位可靠的师爷了。潘家有子弟在外做官,也有子弟与人为幕,更在湖州交游广阔。有他家相助,秦柏相信自己一定很快就能给吴少英寻访到好师爷的。 秦含真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吴少英。吴少英的眼圈再次红了。他没什么可说的,老师与表姐夫的这番爱护之意,他感激在心,将来绝不会再让他们失望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新年 吴少英的心态转变了,开始积极配合治疗。他请的又是位有真本事的名医,几剂药下去,效果就出来了。大除夕前,吴少英的病情就好得七七八八,言行坐卧如常了,只是偶尔有几声咳嗽,算是落下些小小的后患而已,好生养上一两个月,想必也就消失了。 只是吴少英这一场病,到底还是伤了元气。他整个人都瘦了两圈,瞧着有些脱了形,气色也不是很好,面色透着青,但他的精神还不错,与人说话也是有说有笑的,因此病态并不明显。 将近过年,知府后衙里各家各户都有请吃饭喝酒的。吴少英虽然没什么兴趣,却也尽到了礼数,该送礼的送礼,该拜访的拜访。虽说金陵知府言行间还是有那么一点阴阳怪气,但大部分的人都对吴少英挺友好的。他本人会来事,待人也和气大方,还有永嘉侯秦柏这位老师在背后撑腰,黄晋成也跟他关系挺好,谁会没眼色地与他过不去呢? 哪怕金陵知府心里不大乐意,当着面也不会给他难堪,还会假腥腥地说几句:“年轻人还是要保重身体,别仗着年轻力壮就不把身体当一回事了,瞧你如今病得这样,大家伙儿见了也不落忍……” 对于这样的话,无论对方是真情还是假意,吴少英都一一微笑着谢过了。他这个人,只要是他乐意,就没有他哄不好的人。金陵知府心里虽然对秦柏还有些小怨言,对黄晋成以及明显与秦柏、黄晋成、吴少英有交情的巡抚大人更有意见,也不得不承认吴少英这个后生为人不错,很讨人喜欢。曾经那点想给吴少英添点堵的小心思,不知不觉间就消失了。 反正吴少英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属官而已。他如今正在为另一名属官操心,现任推官是他举荐上去的,被卷进了金陵卫指挥使的案子里,正忙着要脱身呢。这要如何操作,还得他配合,对方的家族已经许给了他的子侄们不小的好处,他一定得把人平平安安地保下来,顺利调到外地任职才行。若是办不到,对他的声望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他日后想要再攀附京中的世家大族,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有这么一件事牵扯着金陵知府的注意力,他暂时还顾不上给吴少英穿小鞋呢,以吴少英的本事,等他空闲下来的时候,这点心思也早就消散得差不多了。 吴少英还极有眼色地帮了知府衙门的一众属官们一个大忙,让他们有机会给永嘉侯秦柏送了年礼。礼物并不算丰厚,多了秦柏是不会要的,这一点吴少英事先嘱咐过,因此众属官们都不敢有违。往年只有知府敢给永嘉侯请安送礼,他们想要巴结上来,也没那机会。可如今托新来的府经历吴少英的福,他们不但把礼送进了永嘉侯家的大门,还见到了永嘉侯秦柏本人。虽然只是聊了那么一盏茶的功夫,除了恭维与官场的套话,什么有用的话都没说成,但总算是在国舅爷面前露过脸了不是?这就是难得的体面!一众属官都觉得自己腰杆直了几分,对吴少英的态度也更加友好了。 吴少英除夕那日搬到秦庄陪老师、师母过年的时候,秦柏还夸过他:“这事儿你做得很好。有句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如今你把小鬼安抚好了,衙门里有什么事,自会有人知会你,即便是知府大人想要与你为难,也会有人帮你说话。你日后想要办成什么事,都会比从前容易许多。别的不提,这一回年前劳累,倘若府衙里有一个人愿意伸出援手,你也用不着如此辛苦了。” 吴少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总归是借了老师的脸面,才把他们哄好了。” 秦柏摆摆手:“我不过是个闲人,若是能帮上你的忙,见几个客人又怎么了?去年想来见我的人也多,只是我懒怠,不想搭理罢了。但即使再懒,金陵的几位主官,我还是要见的。不但要见,还要客客气气地招待着。哪怕我如今是个侯爷了,用不着看他们脸色,也要为家乡的族人亲友们着想,不能凭着自己的喜恶得罪了人,倒让族里受了连累。” 吴少英笑笑:“您放心,有学生在呢,不会让秦氏一族受了欺负的。” 秦柏欣慰地说:“我知道你孝顺,但也不必太过勉强自己。你是来做官的,不是来替我看护族人的。若他们真的受了委屈也就罢了,平日里有什么事,你不必过问,省得他们以为有了靠山,就无法无天起来,给你添了麻烦。” 吴少英心下一暖,答应了。 牛氏看着他消瘦许多的脸,心疼得不行:“你看你,病了一场,都瘦成什么样子了?你呀,还是早点成个家吧,到时候有人照顾你的吃穿,你病了也有人侍候,我们夫妻才能放心了。” 吴少英摸摸鼻子,目光微闪,顾左右而言它:“老师让我到秦庄来过年,不知道大年夜里祭祀的事……” 秦柏明白他的意思了:“无妨,到时候给你寻个地方就是了。你在这里也住过些时日,各个房头都是认得的。除夕祭祖乃是规矩,你既然来了,自然没有不让你祭拜祖宗的道理。” 这是说的吴少英除夕夜要在秦庄上借地方祭祖的事。秦柏早有准备。牛氏虽然还想继续讨论吴少英的婚事,但见他们谈起了正事,也只得闭了嘴。吴少英没聊多久,就起身要告退了。他在秦氏族里也交过几个朋友,既然来了,自然要去见一见的。否则回到金陵这么多天了,也没顾得上与朋友们相见,实在太过失礼了。 他也因此顺利地摆脱了还想要念叨的牛氏。 吴少英在秦庄上的人缘着实不错。他这么转了一圈回来,就没有人不夸他的。他要在秦庄借地方祭祖的事,也没人说闲话了。到了除夕夜的大晚上,他就在戏园子旁边的一处小跨院里摆开香案,拜祭了吴家的祖宗。 那地方离秦氏宗祠,也不过是百尺之遥。祭完祖宗,吴少英出了院子,远远地瞧见秦氏宗祠那边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想到关蓉娘的牌位如今已经进了秦氏宗祠,日后四时八节,香火享祭,都有秦氏族人照应,哪怕是秦平再娶,又有了儿孙,顾不上她这个元配了,也不会叫她做了孤魂野鬼,心里就觉得一片安宁。 他能为关蓉娘做的,已经都做了,接下来,就让他再为关蓉娘留在世上的唯一骨血,提供一个叫任何人都不敢轻视的靠山吧。 新年第一天,秦含真一大早起来,就穿戴一新,欢欢喜喜地跑到正屋里,给祖父祖母拜年了,顺便还要讨个红包什么的。今儿只要她嘴甜一些,秦柏与牛氏出手还是挺大方的,说不定能给她添不上私房钱。 她才到了没多久,谦哥儿也来了。他对私房钱倒是不太看重,只是有些心急,等向祖父祖母拜过年,磕过头,吃了早饭,他就要寻几位要好的族兄弟一块儿玩去了。昨儿他们就约好了,要去看人放烟火的,戏园子里还有杂戏上演,若是去得晚了,说不定就占不得好位子了。 孙子孙女都喜喜庆庆地说着吉祥话,秦柏与牛氏见了都很开心。不一会儿,吴少英也来了,他是个惯会讨人喜欢的,嘴巴比秦含真还要甜些呢。一桌子坐了五个人,高高兴兴地吃了早饭,谦哥儿就忍不住先跑了。 牛氏知道他去做什么,还有些吃味儿:“这个没良心的臭小子,只顾着玩儿了,过年也不多陪陪他老祖母。开春后我们要回京城,到时候他再想见我们,可就不容易了。彰哥儿他们几个,横竖他天天都能见,有什么可着急的呢?” 秦含真听得好笑:“祖母,您难道吃起彰哥儿他们的醋来了?谦哥儿跟兄弟们能相处得好,这是好事。将来他就算留在族里读书,也不会不习惯的。您该为他高兴才是,怎么还闹起别扭来了?” 牛氏啐道:“哪个吃醋了?我就是想叫孙子多陪陪我跟你祖父罢了。况且一会儿我们还要去宗房给你伯祖父伯祖母拜年的,谦哥儿不在,有些失礼了,叫亲戚们看了也不象话。” 秦含真抿嘴一笑,忽然听到丫头们来报说:“辽王世孙到了。”她忙站起了身:“这么早就来了?难道他是天刚亮就骑马出的城?这天儿还冷着呢,着急什么?”说着就要跑出去迎接。 吴少英低咳一声,笑眯眯地对秦柏道:“学生也出去看一看。”说着就跟在秦含真后面出去了。才转过身,他那笑脸就耷拉了下来,心想一会儿可得好好训赵陌几句才行。新年头一天,大清早的,用得着这么殷勤么?可见真是包藏祸心了! 他们都走了,桌边只剩下秦柏与牛氏夫妻俩,牛氏便撇嘴:“瞧吧,这些小的个个都是没良心的。大年初一呢,刚吃完早饭,就一个个的跑了,还笑话我老太婆吃醋!” 秦柏含笑给她挟了块糕点:“这有什么?老伴老伴,到老了,还不是只有我来给你做伴?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总念叨他们做什么?有空不如多念叨念叨我吧。” 牛氏白了他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又拍了他一下:“老不羞的,胡说八道些什么呢。孩子们虽然出去了,可丫头们还看着呢……” 第二百三十六章 意动 日上三竿后,外头的温度上升了,暖和了许多,秦柏便带着牛氏与秦含真去宗房拜年。在如今的秦庄上,需要他走动的人家并不多,早些去了宗房,回头再给两位年迈的族叔拜个年,六房小三房新年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接下来,只有别人上他们家来走动,没有他们再出门奔波的理儿。 谦哥儿是一早就拉着彰哥儿去了宗房寻秦克良的嫡长子祺哥儿玩去了。赵陌一直跟在秦含真身边,高高兴兴地说着话。因着秦克用年后要给小冯氏送亲北上,顺便到大同去做些生意,少不得需要跟温家打交道,就与赵陌走得近了些,赵陌声称他也要去寻秦克用说话,便跟着秦柏一家过了宗房。 他跟着去了,吴少英如何还能坐得住?自然也跟着一道去了,说是与秦克良也算是一见如故,要去给他拜年呢。 只是到了宗房后,赵陌很快就被秦克用引着去了花厅招待。他们要讨论去大同的事,自然不好跟老老小小地坐在一起。吴少英这时候便有些后悔,早知如此,他就不跟着来了。 他先前婉拒了沈家的亲事,秦家宗房族长太太便是沈氏,沈家二老爷又带着儿子过来给姐姐姐夫拜年,如今两边见了面怪尴尬的。 不过,吴少英这个人素来擅长跟人打交道,他既然有本事叫人如沐春风,哄得人人都觉得他好,脸皮自然薄不到哪里去。见了沈家父子,他也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仍旧谈笑如常,跟沈家父子天南海北地侃着大山。虽说他病后瘦得脱了形,但容貌放在那里,也依然是个清俊的年青男子,再加上风度翩翩,学识又出众,即使沈家父子原本对他有几分心结,半天聊下来,也不说他半句坏话了,反倒觉得他是个诚挚君子,不答应婚事是被长辈以恩情要胁,不得已而为之。自家姑娘没能嫁到这样的男子为妻,是她没有福气。 沈家大姑娘虽然与茅秀才还未正式定下婚约,但两家书信往来了几次,又托了大媒,事情几乎已经算是定下来了。这时候再反悔,可是要叫人戳脊梁骨的。湖州虽然离着松江不近,但两边也有许多人员往来,坏名声一旦传了出去,沈家在松江也要叫人说闲话。况且茅秀才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沈二老爷虽然先前有些嫌他身份不够,可在儿子与姐姐的劝说下,也渐渐回心转意。再加上他的爱妾与庶女并没觉得这是什么好亲事,没有从中作梗,他就没有继续犯糊涂,顶多是遗憾地叹息一声,没能借着长女的婚事,与永嘉侯府拉近关系罢了。 但今日见了吴少英一面,他又开始后悔了。等见了族长太太,他便开始念叨:“这吴经历着实好人才,谈吐见识,都不是一般读书人可比的。身后又有侯府给他撑腰,只怕往后前程不可限量!只可惜大姐儿的婚事已经算是定下了,茅家也是湖州望族,轻易不好得罪,否则错过了吴经历这样的好人,实在是太可惜!” 族长太太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要是人不好,我当初还能说给大姐儿么?!当初我在六房瞧见他时,就觉得他不错了。只可惜有个对他有大恩的姨母拖后腿,我是怕大侄女儿嫁过去后要受搓磨,才不肯结这门亲的。不然这么好的女婿人选,你以为我会放过去?如今沈家女儿没这福气,他又是要在金陵长长久久待下来做官的人,指不定最后会便宜了秦家哪个房头的闺女呢!” 有秦柏这层关系在,吴少英跟秦家联姻的机率大着呢。秦柏自己没有闺女,也没有亲侄女儿,族侄女儿却有一大堆,什么年岁的都有。吴少英不急着娶亲,那有什么关系?秦家有的是女孩儿等他。哪怕他姨母会拖后腿,论起门第,他那个叫关芸娘的表妹还能比得上后族的女孩儿了?要论恩情,关家老太太也不敢跟秦柏争先! 族长太太自从改了主意,不把侄女儿嫁给吴少英后,很快就想明白了这一点。既然最后很可能是秦家的女儿占了这个便宜,她就不好再说什么了,见了吴少英,也依然亲切和蔼。她的丈夫与族里的人都对吴少英十分看重,她才不会没眼色地枉作小人呢。 族长太太想得明白,可她兄弟却是一贯的糊涂人。见了吴少英风度学识皆不凡,他又起了心思:“二姐儿的年纪也不小了,等她姐姐出了嫁,就该轮到她了。她虽是庶出,颜色却好。这吴经历人才出众,将来又会有好前程,与其便宜了别人,不如说给二姐儿。二姐儿比她姐姐年岁小,一年半载的还等得起。这门亲事要是做成了,将来我们家跟侯府便又亲近了一层,也不亏什么。” 族长太太脸都青了。这可不比沈大姑娘当初与吴少英议亲,占了个先,如今秦家族里已经有不少人看中吴少英了,都在等时机开口呢。沈二老爷这时候想要截胡,真把秦氏族人当成是软杮子了?只怕这消息一传出去,她这个族长太太都别想做人了!说到底,她已经是秦家妇了,还是宗妇,事事都要为秦家着想的。若是心里还惦记着娘家,要损秦家的利益却贴补沈家,这宗妇之位还怎么坐得稳当?! 她没好气地驳了回去:“胡说!人家吴经历怎么也是个官儿,正经进士出身,又是好人家的孩子,还是侯爷的门生。他要娶妻,什么样的世家千金没有?凭什么就要低就二姐儿一个庶女了?!这话只要说出去,人家就能当场翻脸。你以为人人都似你一般,把姨娘庶女当成是宝,把正经嫡出的儿女当成是草么?!” 一旁的沈大郎脸色也不大好看。他亲妹妹都没能攀上的好亲事,凭什么就叫庶妹得了?亲妹夫只是个秀才,庶妹却能嫁个官儿?将来姻亲连襟间见礼时要怎么办?打脸也不是这么打的。 沈二老爷却不知道姐姐与儿子的心思,一脸不服气地道:“二姐儿有什么不好了?她是庶出的不错,可人家吴经历也是一把年纪都还未娶亲的老光棍,哪儿还有什么世家千金能嫁给他?况且,他那个姨母不是要生事儿么?二姐儿有胆有识,定能把那老太太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不叫吴经历被他姨母祸害了。上哪儿找比咱们二姐儿更好的姑娘去?若真觉得娶个庶女不好听,大不了把她记在大姐儿母亲名下,当作嫡女嫁出去就是了。” 族长太太气得都快笑出来了:“她们姐妹在江宁住了这几个月,族人亲友谁不知道二姐儿的底细?这会子再说记名的事,真把人当傻子哄了!这事儿不必再提!我是不会替你去说的。你若真的不要脸皮,亲自去开这个口了,我也会给你搅和了!”开玩笑,她是有心要跟永嘉侯府拉近关系,但真要把个不懂事的祸头子嫁给吴少英,扰得人家家宅不宁,那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沈二老爷见姐姐不肯答应帮忙,脸色便耷拉下来:“可见姐姐如今做了秦家妇,心里眼里都没了娘家人了。大姐儿的亲事,本来说好了是嫁到侯府的,被你几番折腾,落到如今只能给个秀才做填房的地步,弟弟也不过是抱怨几声,几时怪过你?如今二姐儿要说亲了,现放着一个大好人选,姐姐都不肯帮着说合,可见是真的没把娘家亲人放在心上了。” 他甩袖就走了,气得族长太太面色青黑,全身颤抖着说不出话来。沈大郎忙上前安抚她:“姑母别生气,父亲素来是个糊涂的,您心里有数,何必跟他计较?吴经历虽好,却不是二妹妹能肖想的。这事儿说出去,人人都会觉得不匹配。父亲成不了事,您就放心吧。” 族长太太一时不由得悲从中来:“我这一番辛苦,都是为了谁呀?你大妹妹的事,之所以折腾到今日,我还不是为了她今后着想么?你父亲反倒怪上我了,如今还要闹这样的笑话。我在秦家还有什么脸面?!罢了罢了,我都不是沈家人了,哪里还敢替你们拿主意?你们自去吧!”心中也有些灰心了。 沈大郎再劝慰几句,见她还是振作不起来,想着今天是大年初一,秦氏宗房人来人往的,万一叫人看见姑母这副模样,定要问的。自己若在跟前,倒是说不清楚。倒不如赶紧去寻父亲,再行劝说,免得父亲犯了糊涂,在这大喜的时候当众说些不合时宜的话,扫了秦氏族人与亲友的兴,到时候姑母才是真的没脸见人了呢。 还有吴家这门亲事,父亲也不过是一时兴起,在正式开口前定会跟姨娘与庶妹商量过。只要她们不答应,父亲自然也就丢开手了。沈大郎决定要在庶妹那里下点功夫。 结果让沈大郎非常惊喜,他本以为要花点功夫才能说服庶妹的,不料沈二姑娘眼里压根儿就没瞧上吴少英:“他有什么好的?不过就是个八品官儿。都说他是侯爷的门生,将来前程远大,可有前程的人,怎么就只做了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儿?可见都是哄人的。方才我偷偷看了他一眼,他瘦得那样,一看就不是个长寿的命,说不定还是个病秧子。真嫁给了他,天知道什么时候我就做了寡妇?我凭什么要为了这种人,耽误了花期……” 第二百三十七章 传话 沈二姑娘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避着人,声量还不小。沈大郎没她那么白目,被唬了一大跳:“你胡说些什么?!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他慌张地扫视门外,见外头无人经过,才暗暗松了口气。 沈二姑娘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这里不是我们姑母的家么?屋里又没有别人,还怕会叫外人知道了不成?” 他们如今是在族长太太所住的正屋东梢间里,族长夫妻俩如今都在外头招呼来拜年的亲友,并不在场,丫头们也各有各的事情要忙。他们是族长太太的娘家侄儿侄女,是常来常往的,自个儿跑来这边坐着躲清闲,说几句闲话,只要吩咐下去,不叫人近前,就不会有人不长眼地来打搅。至于院子里干活的丫头婆子们,离得这么远,想必也听不见屋里的对话。沈二姑娘来秦家宗房的次数多了,心里有底得很。 沈大郎对于这个庶妹,简直就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见她冥顽不灵,也懒得跟她多说什么,反正他只要达成目的就好了。她本人既然拒绝与吴少英联姻,父亲的主意自然就会有人去劝阻,沈家人就更不会在亲家家里闹笑话了。 只是沈大郎放心得太早了些,他们屋里固然是无人,后窗台下却是有人的。一个粗使的丫头在后窗下的花坛边给一丛菊花浇水,听到屋里沈家兄妹俩的对话,悄无声息地走了。 一刻钟之后,冯氏就得到了这个消息。 自从秦克良重获宗子之位,他的妻子冯氏没用多少时间,就把宗房大权给掌握到了手里。随着秦克用日渐失势,并且决定要向外发展,而他与小黄氏的夫妻关系又渐渐冷淡下来,这宗房大宅里的仆人们都清楚地知道,谁才是他们应该投靠的对象。如今在这大宅内外,还真没什么事是能瞒得过冯氏的。 沈家人到江宁来,为的就是要给两个年纪已大的女儿说亲,一住就是几个月,连过年都没回松江去。但因为永嘉侯府二公子秦安的续弦之位,叫冯氏的堂妹小冯氏得了去,沈家姐妹几个都落了空,沈二姑娘便开始对冯氏姐妹二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说话还夹枪带棒。冯氏看在婆婆面上,一般不与她计较,只是被人嘲讽得多了,她心里也是有火的。 好歹也是堂堂一族宗妇,难道还真是任人捏的软杮子不成?沈家二姐儿又算是哪个牌面上的人呢?姨娘生的庶女,父亲又不是什么达官贵人,倒也有脸在秦家宗房里耀武扬威?!沈家固然是大族,他们秦家也是出过皇后与公侯的人家! 冯氏听着下人的禀报,面上止不住地冷笑:“真是叫家里人宠坏了,就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她父亲正经连个举人都不是呢,她倒瞧不上人家八品的官儿了!好歹那也是正经进士出身,有家有业的不比他们沈家二房差多少。一个姨娘养的丫头,也敢看不起人了?!只怕人家还看不上她呢!” 贴身的丫环示意来报信的下人退下,上前小声问冯氏:“大奶奶,这位二表姑娘,只怕志气大着呢。您还记得先前我告诉过您的,她在暗地里跟人打听永嘉侯府大爷的消息么?不但如此,她还总是哀叹那位大爷路过江南的时候,没能见上一面,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到江宁来探亲,或是回京述职时路过,可以回族里住些日子。” 冯氏掩不住面上的讶色:“不会吧?她倒也敢肖想呢?!那可是侯府的世子!” 丫环冷笑道:“二表姑娘何尝不知道那是侯府的世子?若不是这个身份,只怕她还瞧不上呢。底下人报上来说,她身边侍候的丫头也曾提醒过她,两人身份并不匹配。她却道,就算是侯府的世子又如何?如今又不是初婚,而是要娶填房。庶女给年纪大些的人做填房是常事,况且两家又是亲戚,只要我们太太愿意开口,事情也没什么难的。她还说永嘉侯府的大公子前头娶的那位只是秀才的女儿,按照惯例,这做填房的需得在元配牌位前执妾礼,一般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哪里受得了这个委屈?她这个庶女刚刚好,家世也不算太出众,但可以拿得出手。她也不在乎在元配牌位面前做小伏低,只等她过了门,生下儿子了,就可以站稳脚跟。只要她把家里公婆丈夫都笼络住了,前头留下来的女儿,随便备一份嫁妆打发出门,谁还记得前头的元配呢?到那时候,她自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礼数上的事也不会有人在意了。” 冯氏一路听,一路笑得嘲讽无比:“真是打了一手如意算盘,只可惜蠢了些,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她以为公侯府第续弦,跟一般富贵人家是同样的规矩么?她们沈家没有规矩,就以为别人家也跟他们一样不讲究了。真真可笑!” 冯氏心明眼亮,看得分明。永嘉侯府一家给儿子挑选续弦,明显没把家世放在心上,只要是清白人家,门第不算太低,也就可以了,最要紧的还是姑娘的性情人品。若非如此,秦安再怎么不得父母待见,也是堂堂侯府公子,没理由挑上小冯氏这样娘家不显的姑娘做续弦。牛氏看中小冯氏,显然是喜欢她的性情人品了。而沈家也是如此,沈家姐妹几个,除了沈大姑娘还算入得了牛氏的眼,其他人全都没戏。如今沈大姑娘另行说亲,牛氏就不会再把沈家其他姑娘说给自家子侄了。沈二姑娘还在做梦自己能嫁入侯府,盯上的还是人家的嫡长子,真是猪油蒙了心! 秦柏与牛氏夫妻在江宁物色的姑娘,不是给次子秦安选续弦,就是给学生吴少英挑媳妇,根本没提过长子秦平。可见,秦平的续弦人选,是不会在江宁找了,多半是要在京城的世家高门里挑人。就算是娶填房又如何?元配并没有留下子嗣,后娶的填房只要生下儿子,就是稳稳当当的继承人。永嘉侯府可不是破落户,秦平年纪也不算大,京城那里高门大户怎会嫌弃他?沈二姑娘还以为自己有资格跟那些名门千金争,简直就是不自量力! 冯氏心中冷笑一声,叮嘱丫环道:“吴经历这几日都会在秦庄上住着,挑两个粗使的人,最好面生一些的,想法子把沈二姑娘方才说的那些话传到他耳朵里去,连着她从前跟丫头说的那些狂妄之语也别漏下。咱们就照实说,一个字不增,一个字不减,也省得吴经历不知底里,受了人家的骗!” 那丫环怔了一怔,旋即会意地笑了。 根本不必等到第二日,吴少英大年初一傍晚,就“偶遇”了两名宗房的粗使婆子在说闲话,把沈二姑娘的众多发言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他几乎当场就想冷笑了。果然叫赵陌那小子说中了,还真有人打算装得贤良淑德,哄骗老师师母,企图混进永嘉侯府做填房,将来把关蓉娘留下的亲生女儿秦含真踩在脚底,甚至连元配关蓉娘都不放在眼里了。一个小小的松江世家庶女,就敢打这样的主意,那些京城里高官显宦之家的千金呢?老师与师母再英明,也拦不住人家存心欺瞒吧? 还好他醒悟得早,也重新振作起来,知道要为自己的前程努力了。否则将来外甥女儿与表姐受了委屈,他都无能为力,岂不是太过窝囊?! 吴少英对沈家生出了几分不喜,越发庆幸自己当初婉拒了这门亲事。沈家二姑娘是这样的人,大姑娘又能好到哪里去?不是长久相处,还真未必能知道各人的本性好坏。象沈家二姑娘这样,连伪装都伪装得不好,那就是心性不佳之外,又添了愚蠢!这样的姑娘,他才不会娶为妻子呢,没得辱没了自己! 自那以后,吴少英去宗房的次数就减少了,只要沈家有人出现在秦庄,他就会躲着他们与宗房的人走,也私下留意秦家宗房的人与秦柏牛氏夫妻的接触,担心秦家族长太太真个向秦柏与牛氏提出联姻的建议。 可他留意了几天,却没想到宗房族长太太一直没有动静,沈家人也没有来跟秦柏、牛氏接触,反倒是秦克用先向他开口提及婚事,说的还不是秦家的女儿,而是沈家的姑娘。对方也不提具体是沈家那位千金,只道舅舅沈二老爷与他一见如故,十分欣赏他的人才风度,盼着两家能修秦晋之好,却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婚配,因此托他来问一声。 竟然是沈家二老爷的意思? 吴少英清楚这是位出了名糊涂的主儿,心里冷笑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对秦克用说:“沈二老爷厚爱了,只是我身子不好,年前才大病了一场,如今瘦得这样,人人瞧了都道不是长寿之相。倘若草率联姻,就怕会连累沈二老爷的千金守寡,那就不好了。所以,此话还是休要提起的好。” 秦克用愕然。这话怎么听着不对劲呢?他原来无意做这等牵线搭桥的事,因被舅舅缠得久了,实在搪塞不过,才勉强过来寻吴少英探口风的,没想到对方会给出如此意味深长的回应。难道吴少英与沈家之间,发生了什么他所不知道的事? 第二百三十八章 发作 秦克用回到宗房,暗地里把吴少英的话告诉了母亲,族长太太还一头雾水地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吴少英呢:“昨儿他来我们家时,不是还好好的?有说有笑,待你们也很亲近,怎么今儿就翻脸了呢?” 这样夹枪带棒的话,可不怎么好听。 秦克用也是莫名其妙:“儿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出来的时候,寻他身边侍候的人说话,那小厮含含糊糊地说这不过是说出了咱们这边的人的心里话罢了。既然我们这么说了,怎么还嫌他们大人讲得不好听呢?我觉得这话不明不白的,咱们宗房上下,有哪个会跟吴经历过不去,当面说这等难听的话呢?” 族长太太睨了次子一眼:“该不会是你媳妇又作妖吧?!” 秦克用忙道:“没有的事!母亲,儿子媳妇如今还病着呢,过年都没出来招呼上门拜年的亲戚,她哪里有见外客的机会?况且,她嘴巴不好,也不是逮着人就骂的。吴经历又没得罪过她,更没见过她,她没理由这般讽刺吴经历,更不可能知道吴经历病后消瘦了许多。这定是旁人乱嚼舌头,又叫吴经历知道了,他才会恼了。” 族长太太皱眉道:“虽不是亲戚,却是永嘉侯看重的门生,又在咱们金陵府现做着官。俗话说得好,县官不如现管。若他真的恼了咱们,日后可不好打发。侯爷眼下在江宁,倒还罢了。等侯爷夫人开春后回了京城,人家有的是法子来给我们添堵!我们即便是告到侯爷跟前,书信来回一趟,再快也要个把月的功夫,黄花菜都凉了!赶紧弄清楚是谁这么没脸没皮,好好的招惹他做什么?!” 秦克用应了一声,正要退下去叫下人问话,走出两步,又退了回来,苦笑着说:“如今是大哥大嫂管着家,母亲若想问话,找大哥大嫂更便宜些。”他却是早就无法再沾手家里中馈大权了,方才一时走神,竟没想起这一茬。 族长太太醒过神来,暗骂自己一声糊涂,忙道:“是我忘了,那你先下去吧,我唤你嫂子来,让她打听去。” 秦克用告退,不一会儿,冯氏带着丫环应召而至。族长太太才跟她说了个大概,她就心领神会了,暗暗为吴少英的反应叫了一声赞。吴少英跟秦克用说这样的话,既表达了他的不满,又不惊动外人,并不会对宗房在族中的名声有什么影响。可同时,族长太太也不能对他的不满视若无睹,定是要查清真相,给他一个交代的。沈家那边这回定要吃个挂落了。冯氏也不在意婆婆脸面上会如何,横竖不是她惹出来的事,但能把沈家那对不省事的母女远远地打发掉,便算是意外之喜了。 冯氏给身边的丫环使了个眼色,后者便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对族长太太道:“回太太话,这事儿您问我们大奶奶,我们大奶奶还真不知情,倒是我们底下人有些传言,兴许有些关系,却不知道当不当得真。” 冯氏板起脸道:“知道什么就说吧,在这里吞吞吐吐地做什么?” 族长太太也说:“好孩子,你只管告诉我。能不能当真,我心里自会斟酌。” 丫环这才吞吞吐吐地道:“我们也是听底下的丫头婆子们在议论……说是大年初一那日,吴经历跟着侯爷一家与辽王世孙过来拜年,恰好沈家舅爷带着表少爷与二表姑娘过来给您拜年,二表姑娘在屋里说了些瞧不起吴经历的话……仿佛是沈家舅爷觉得吴经历一表人才,有心要把二表姑娘许配给他。二表姑娘嫌弃吴经历官儿做得小了,又病秧秧的,怕嫁过去会守寡……当时话说得不大好听,二表姑娘性子又天真烂漫,不知道提防人,就这么在这屋里大大方方地把话说出了口,沈家表少爷想要拦都没能拦得住,数落她几句,她也不放在心上。那天正是大年初一,族里来了许多人,还有亲戚家的,屋里屋外的人那么多,又有别的房头来拜年时带的丫头婆子……想必是谁听见了,拿这个当趣事说嘴,在外头乱传,就传到吴经历耳朵里去了吧?” 族长太太的脸已经青了,手指都在发抖:“那丫头竟敢在我屋里说这样的话?!” 丫环低下头去:“底下人是这么传说的,却不知道是真是假。” 冯氏嗔道:“快住口!这些流言蜚语如何能当真?想必是以讹传讹的,你在太太面前胡说什么?怎么还说起亲戚家姑娘的闲话来了?还不快下去?!” 丫环诚惶诚恐地退了出去,冯氏倒了杯茶,捧到族长太太面前:“太太别生气,这不过是底下人胡言乱语罢了。吴经历也是一时误会了,回头让大爷过去跟他说清楚,把误会澄清了就好。大爷跟吴经历一向交好,这点小事,吴经历想必不会计较的。” 真想计较,今儿就不会只是跟秦克用放话了。 族长太太看着长媳直叹气:“好孩子,若是人人都象你这般懂事,我也就不必头疼了。” 冯氏抿着嘴,笑得温婉大方。 第二日,族长太太就把自己的兄弟叫了过来,冷淡地把这件事告诉了他:“让克用去跟吴经历探口风的人是你吧?你有心要招人家做女婿,怎么也不事先把女儿给安抚住了?!她在我家里胡言乱语,说人家的坏话,叫人家听见了,当面撅回来,我八辈子的脸面都丢尽了!” 沈二老爷满面愕然:“怎会如此?!”他跟爱妾与女儿说的时候,她们虽然不赞成,但也没说得这样过分呀?只道吴少英才刚婉拒了他长女的婚事,这么快就跟他次女说亲,未免叫人说闲话,道是次女抢了长女的好姻缘。爱女挽着他的手臂撒娇,说不想再担了恶名儿。爱妾也劝他,这事儿还是细想过再说,不必急着办,兴许别处会有更好的亲事等着女儿。 沈二老爷也觉得她们的话有理,只是回头再见到吴少英,又觉得这般风度的好青年不易寻,难得的是现成的官,女儿嫁过去就是官太太了,又能搭上侯府。错过这个村,就未必还有这个店了。若是怕外头的人说闲话,大可以先探了吴少英的口风,暗中把事情定下,等过几个月长女出嫁了,再宣扬开来,也就不会有什么人嚼舌头了。他清楚茅家那边急着办喜事,长女出嫁不会等太久,不过是几个月的功夫,也不差在一时。早日得了吴少英的准话,他也能安心回家为两个女儿备嫁呀! 哪里知道就出了这等变故?! 沈二老爷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二姐儿真的说这样的话了?她素来懂事知礼,讨人喜欢,又怎会……” 族长太太啐了兄弟一口:“你那庶女也叫懂事知礼?没得笑掉人的大牙!我原是好意请你们过来,为的不过是给大姐儿说一门好亲事,只是怕做得太明显了,叫外人笑话,才把其他几个侄女儿也一并叫来,给大姐儿做个伴。没想到,到了我这里,大姐儿还没动静呢,你那心爱的庶出闺女就开始上窜下跳的,就想着要抢她姐姐的好姻缘。你道我为什么放着侯府二公子不要,改给大姐儿说吴经历?不就是因为你那二闺女行事不着调,惹得侯爷夫人生厌么?人家既然要给儿子挑媳妇,还能给儿子找个这般胡闹的小姨子?与其到时候被人挑剔嫌弃,还不如我们先退一步,大家面上也好看。这几个月里,二姐儿在江宁也没少闹腾。吴经历先时什么也不说,到了江宁后没几日就拒了沈家的亲事,焉知不是在外头听说了什么传闻?人家也不知道大姐儿品性如何,只看二姐儿行事,就喜欢不起来了!” 沈二老爷哪里肯信:“姐姐胡说些什么呢?难不成连亲侄女都信不过了?!” 族长太太冷笑:“我倒是想信她们呢,可二姐儿几时把我放在眼里?她既然有大志向,看不上我这个姑母给她说的亲,我又何必吃力不讨好呢?你赶紧给我把人送回松江去,连带你那个爱妾一起!若是不舍得送她们走,你就给我走!湖州那边,有大郎去也就够了,旁的自有沈氏族里出面,很用不着你操心。也省得你糊里糊涂的,被你的爱妾庶女窜唆着,再闹出什么笑话来,连带着我这个秦家宗妇也丢尽了脸面!” 长姐发了火,沈二老爷便是再不情愿,也不得不照办了。可他心里着实纳闷得很,次女真的说了那些嫌弃吴少英的话,还叫人听见了么?这叫什么事儿呀?吴经历那可真是难得的风度人才,小女孩儿家没有眼光就算了,说话也不知深浅,闹得这般难看,他今后还怎么跟吴经历来往…… 吴少英根本就无心跟沈家人来往,冲着秦克用小小地发作一场,也不过是为了教训沈家二姑娘言行无状罢了,也叫她知道,这世上有些人不是她能肖想的。 大过年的,沈二老爷到底还是没舍得让爱妾庶女在天寒地冻的日子里独自回乡,自己又舍不得在江宁交际的机会,因怕长姐责怪,就另行花了银子,在镇上的临时居所附近,赁了一处小宅,暂时先把爱妾与次女送了过去,再安排了丫头婆子侍候。他每日过去看她们一回,吃一顿饭,剩下大部分时间,都还在秦庄上混。再过些天,湖州茅家就要来人了,他还得跟未来亲家好好见一面呢。若是湖州有合适的青年才俊,他也可以顺道把次女的婚事解决了。 如今次女得罪了吴少英,只怕永嘉侯夫妻也对她没什么好印象,想要托侯府在京中谋一门好亲事的盘算就落了空。沈二老爷心里也有些埋怨呢,次女乖巧了十几年,怎么偏在这时候拖了后腿…… 第二百三十九章 遇见 秦家宗房与沈家的那点小风波,秦含真隔日才听说了。 得知沈二姑娘公然嫌弃吴少英是个病秧子,不得长寿,秦含真立刻就怒了:“她算哪根葱呀?还有脸嫌弃我表舅?!”想着自己做了侯门千金后还没耍过威风,一直低调行事,就盘算着是不是要嚣张跋扈一回,也叫那沈家庶女知道马王爷头上有三只眼! 吴少英笑着把她按住了:“值当什么?她如今连着她姨娘,都被打发出宗房太太的屋子了,也没法再出来光明正大的见人,更别提缠上来攀上什么亲。她这会子不定怎么后悔呢,就连她老子,将来也不会少了数落她的时候。且由得她去吧,何必跟她一般见识?没得污了咱们的眼。” 秦含真见他似乎是真不在乎,才稍稍消了点气:“那就饶了她,只是她这人也太可恶了!你不过就是生了一场病,稍微瘦了一点吗?跟她八杆子打不着,不过是她爹做起了白日梦罢了,她凭什么咒你?!真以为表舅能看得上她吗?也不打盆水照照自己是谁,真是不要脸!” 吴少英心道沈二丫头不要脸的地方多了去了,骂他短命算什么?她还敢肖想做秦平的填房,成为永嘉侯府的世子夫人呢,连影儿都还没有的事,她就盘算起了将来生下儿子后,要如何打发前头元配的女儿等事,一般厚脸皮的姑娘都没她下作。只是这些话就没必要告诉秦含真知道了,吴少英下意识地隐瞒了下来。 但传言传得那般厉害,哪里是他不提就能瞒得住的?秦含真自然也知道沈二姑娘说过想嫁给自家父亲秦平的话。但她压根儿就没放在心上,也不打算在表舅跟前提起。想也知道,沈二姑娘不过是做梦而已。牛氏会因为不喜沈大姑娘的性格,而没有为次子选择对方做续弦,又怎会选择性情身份都远不如沈大姑娘的沈二姑娘,给长子做续弦呢?这姑娘完全就是脑子进了水,太看得起自己了。这种事说出来都是笑话,完全没必要叫表舅知道了生气。 秦含真与吴少英不约而同地向对方隐瞒了一些事,但都做出一副没事人儿的样子来。秦含真还跟吴少英念叨:“父亲先前送回来的年礼里头,有几篓茯苓霜,都是上好的。听说这东西最是养人,拿奶或是白水去和了,每日喝一盅就行。表舅你如今病后体弱,正是需要进补的时候。先前家里事忙,没顾得上,昨儿我把我得的那一篓给翻出来了,一会儿表舅你拿半篓回去,每天喝一盅,慢慢地身体就能养回去了。” 吴少英笑道:“这样的好东西,你自个儿用就是了,给我做什么?表姐夫送年礼,也没落下我的那一份,我怎么还好意思拿你得的东西?我就是生了一回病,一时消瘦些,照常一日三餐,用不了多久就能补回来,犯不着吃这等金贵物儿。” 秦含真一哂:“这算什么金贵东西?父亲送了几大篓回来呢,祖父、祖母、我和谦哥儿都有,还剩了一篓预备要带回京城去,分给长房的。我如今身体没什么大毛病,只要正常饮食,注意营养搭配,也就足够了。吃点茯苓霜,不过是意思意思。表舅你却正需要这东西,别跟我客气了。你早点养好身体,我也能放心些。” 吴少英还想推拒,秦含真就拉长了脸:“表舅跟我客气,就是要与我外道了?” 吴少英只好闭了嘴,苦笑着摇摇头,到底还是接受了外甥女的好意。 甥舅俩又聊了一会儿家常,秦含真才跟吴少英提了一句,秦氏族中似乎有人看中了他,有意说亲,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外头就有婆子来报说:“黄大人一家来拜访侯爷、夫人了,可夫人不在家。” 秦含真惊讶:“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昨儿他们送帖子来,我还以为要将近中午才到呢。” 黄家人提前了至少一个时辰来到秦家六房祖宅,这就有些尴尬了。秦柏固然是在外书房里教孙子谦哥儿读书,可以出面招待黄晋成,问题是女眷这边……牛氏今儿与其他房头的女眷们一起到戏园子里看戏去了,原本还要过一阵子才会回来的。可黄家姑嫂已经上门了,既不能让秦柏去接待女客,也不能叫人家坐着枯等半个时辰,那就只有秦含真能出面了。 秦含真对婆子说:“请黄夫人与黄姑娘到我这里来吧。”平日来了女客,也是往正院正房里请的。秦含真就住在正院的厢房中,在自个儿的屋里招待客人,等牛氏回来了,多走几步路就能转移到正房去,倒也方便。 婆子应声去了,吴少英见来了女客,便站起身:“你这里有事,我就不打搅了。黄大人想必在外书房与老师说话,我过去作陪。” 秦含真送他出来:“表舅慢走,方才我说的事儿,你多少上点儿心。晚上吃完了饭,咱们再一处说话。” 吴少英忍不住好笑地回头瞥了外甥女儿一眼,真是小小年纪,就管到舅舅头上来了。只是她一片孝心,他又不忍心拒绝,只能苦笑着答应下来。 秦含真亲自掀起帘子,把吴少英让了出去,却恰好撞上黄晋成夫人与黄清芳走进了院子,双方在游廊上相遇了。 吴少英知道来的是黄家女眷,连忙把头低下,两只眼睛只盯着跟前的地面,不敢多看一眼,只是客客气气地行了个礼,便转身朝着游廊的另一个方向走了。他绕了大半个院子再出院门,却是不想唐突了黄家姑嫂。 黄晋成夫人拉着小姑进了秦含真住的厢房,一边解开厚斗篷递给丫头们,一边笑着问:“方才那一位,想必就是吴经历了吧?早听我们家大人说过了,果然一表人才,只是看着似乎身体不大好?” 秦含真笑着回答说:“表舅年前接任府经历之位,为了赶在衙门封笔之前,把交接的工作做好了,天天加班加点,把身体给累着了,就病了一场。这是才好不久呢,所以看起来有些憔悴,养上十天半月的,也就差不多了。”她热情地叫丫头们上茶来,又叫上点心。 黄晋成夫人笑道:“怪不得呢,我们大人从前提起吴经历时,说他是个十分精神的人,方才瞧见,却好象有些名不副实,我心里还犯了嘀咕,却不知道他是生了病。” 她叹气着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热茶:“别说他上任得晚,年前忙碌了,就连我们大人,刚接任了指挥同知一职,前两个月也是忙得脚不沾地。我平日里没少劝他,公事再要紧,也不能把身体给累坏了,若是生了病,还怎么为朝廷办事呢?他只不听,还说我妇道人家没有见识,真是气死人了!” 黄清芳抿嘴笑着把一碟子点心往黄晋成夫人面前推:“嫂子多担待吧,哥哥是什么脾气,你也是知道的。” 黄晋成夫人见她推过来的是自己爱吃的茶点,笑着对秦含真说:“我也不跟男人计较那么多,谁叫我这小姑实在惹人爱,哄得我高兴呢?看在她的面上,我就不跟她哥哥一般见识了。” 她们姑嫂俩惯会这般说笑,秦含真与她们相处了几个月,早已混熟了,也跟着说笑起来。 没多久,牛氏得了信回来了,一见到黄家姑嫂就嚷道:“哎哟哟,早知道你们这会子就来,我就不跟她们去看戏了。等许久了吧?实在是失礼得很。” 黄晋成夫人起身迎上去,笑着扶住她:“夫人客气了,原是我们家那口子心血来潮,说今儿天气好,索性早点出门,也顺道四处逛逛,瞧瞧这一路的景致。哪里想到半路上就刮起了风,哪儿还有什么兴致赏景呀?是我们唐突了才对。” 牛氏摆摆手:“咱们两家是什么关系?用不着说这些客气话。先到我屋里坐下吧?我那儿有上好的点心,是咱们族里几个年轻媳妇做的,比外头买的味儿更好,听说都有秘方儿呢。你跟芳姐儿也来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她拉着黄家姑嫂要到正屋去,黄清芳却选择留下来与秦含真说话。秦含真有些不解地看了看她,心想难不成黄晋成夫人有秘事要与牛氏商议,却不方便叫黄清芳在场,所以后者才会躲到她屋里来? 不管原因是什么,黄清芳留下来了,秦含真也只能跟着作陪。牛氏与黄晋成夫人在正屋里要说什么话,她就没法立刻知道了。 但是,有什么事是黄晋成夫人能与牛氏商议,却不方便让黄清芳在场的呢? 秦含真心念一转,隐隐猜到了一点,大概是跟黄清芳的亲事有关?黄清芳与张公子早就退了婚,去年冬天也把张公子的纠缠给解决了,她年纪也不算小,是时候另说一门亲事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黄晋成夫人摒退众人后,与牛氏私下商议的,正是黄清芳的婚事。 黄晋成夫人苦着一张脸:“这几日过年,各家相互拜年往来,我也曾试探过别人的意思,却没一个人接话的。可见那姓张的混账在金陵闹了一场,消息到底还是传开了,损及芳姐儿的名声。跟我们黄家差不多的人家,都没打算要与我们结亲。若要往下头找,我又觉得太过委屈芳姐儿了。她先前跟张家订了几年的亲,那张家可是差一点儿就出了小九卿的人家。若是寻个比张家差太多的,京城那边的亲友听说了,也难免要笑话不是?我便寻思着,要趁着过年带芳姐儿多出门走动,把张家那事儿跟人解释清楚,也省得芳姐儿继续受他家的连累。没想到芳姐儿却跟我说,这两三年都不想嫁人了,让我别替她操心。夫人,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呀……” 第二百四十章 起意 厢房里,黄清芳也在跟秦含真说最近的经历:“……兴许是被我哥哥先前的手段吓着了,连指挥使大人都倒了,更何况是其他人?他们如今个个都对我哥哥客客气气地,在嫂子和我面前也不敢有什么失礼之举,更别说是当面说难听的话了。可我嫂子要是试探地问起各家适龄的儿子是否婚配,就没一个人肯搭话的,都拿旁的琐事给搪塞过去。这明摆着就是不乐意了,我嫂子心里生气得很,我倒是觉得没什么要紧的。这种事我早就料到了,在京城里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如今顶多就是重新经历一回罢了。况且金陵这边的人不大敢惹我哥哥,说的话可比京城那些人要客气许多。” 秦含真道:“那些人只在意外在的名声什么的,一点儿都不看重黄姑姑你这个人,就算有哪户人家因为想要巴结黄大人,上门求亲,黄姑姑你也嫁不得的,嫁过去未必就有好日子过。婚姻大事,关系到女孩儿的一辈子,就跟重新投一次胎也没什么区别了。与其匆匆忙忙地找一户人家嫁出去,还不如慢慢看着呢。你这么漂亮,才貌双全,性情又好,我就不信世上的男人都瞎了,没人能看出你的好来,早晚会有真正有眼光的,上门求娶黄姑姑你的。” 黄清芳听得满面通红,啐了她一口:“人家跟你说心里话,你怎么倒打趣起我来了呢?小小年纪,嘴里说的都是些什么?我可没你那么厚的脸皮!” 秦含真笑嘻嘻地道:“黄姑姑,我说这话,似乎脸皮厚了一点,可说的都是实诚话。不是你跟我要好,我才不会对你说这些呢。这不是因为我跟姑姑亲近,用不着避讳什么,我才把心里话告诉你的吗?难道我说的不是正理儿?” 黄清芳的脸又红了一红,低头默了一默,才道:“你说得是,我……我也是这么想的。因此我跟我哥哥嫂子说,不急着说亲。哪怕是再耽搁上一两年呢,横竖是在南边,金陵上下碍着我哥哥的权势,即便私底下有闲言碎语,也不会闹到我面前来。我只当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安心过自己的清静日子去。嫁人又有什么好的?我如今在自个儿家里,哥哥嫂子都宠我,爱吃什么,爱玩什么,他们都会给我寻来。我想要出门散心,到什么地方游玩,他们也会答应。我们先前游江南的时候,过得多快活呀。这样的日子从前在京城,真是想都不敢想。我更乐得再自在两年,横竖如今外头说我什么的都有,有意联姻的人家都各有心思,并不是真心看重我,我又何苦在这时候找不自在去?” 秦含真双眼一亮:“黄姑姑能想明白这个道理,那就行了。你又不是心情郁结,不就是想多玩两年吗?这是应该的!寻常女孩儿遇到你这种事,大多数都要死要活的了。你这么坚强,多难得呀!有什么是不能通融的呢?不过是想散散心而已,完全是合理的要求!”认真说起来,黄清芳过完年也才十八岁,年轻着呢,用不着急着嫁人。她跟小冯氏、沈大姑娘不太一样,以她的家世,就算超过二十岁了,也依然有大把人求娶,怕什么? 据秦含真所知,黄晋成手下的亲兵,最得看重的都是要放出去独当一面的,黄家用这种方式,已经在各地卫所里培养出了一批人才,更拓展了不少人脉,当中有官有职有人品又年纪老大尚未娶妻的武官有的是,黄家若有心嫁女,还怕找不着人选?如今觉得她婚事艰难,不过是仍旧希望能在高门大户里寻婚配而已。黄清芳因为与张家定亲多年,从小儿是照着名门淑女的模子培养起来的,所以黄家仍旧希望照着这个路子给她挑婆家,但这样的人家,子弟不是早早定亲,就是看重妻子的门第名声。以黄清芳如今的处境,自然会艰难些。但只要黄家人醒过神来,放宽条件,那符合他们家要求的人家就多了去了,从中挑一个能对黄清芳好的,又有多难呢? 当然,这种念头秦含真能理解,黄家其他人却未必能想通。 秦含真压低声音问黄清芳:“是不是你哥哥嫂子不赞同?” 黄清芳抿了抿唇:“我哥哥倒没说什么,还道养我一辈子都没关系,让我只管放宽心在家里住着。倒是我嫂子,她出京的时候,受我父母所托,一定要给我寻一门好亲事。如今我说不想嫁人,她心里难受得紧,只觉得对不住我父母。其实这又与她有什么相干呢?我已经在家书里跟父亲母亲解释清楚了,这完全是我的主意。只是嫂子有些想不开罢了……” 秦含真明白了:“夫人今儿过来,跟我祖母说话,是想找我祖母商量的吧?” 黄清芳点头。黄家来了金陵也没多久,表面上的交际也就罢了,真正信得过的人家,也就是巡抚和永嘉侯两家。巡抚大人那边毕竟是外人,比不得永嘉侯一家,清楚黄家与张家的那点纠葛,又是亲戚。黄晋成夫人又与牛氏投缘,先前在江南游玩的这两三个月里,两人早已混熟了。遇到为难的事,想找个人商议,黄晋成夫人能想到的就只有牛氏了。就算商量不出什么好结果来,有个人帮着分忧也是好的。 秦含真想了想,自家祖母牛氏却是个思想传统的妇人,两个儿子丧偶或是离异时间长了,她都会想着给他们续娶,还觉得吴少英早点娶妻才是正道。估计牛氏对黄清芳,也会觉得她早日嫁个好人家才是合适的做法。想要让牛氏去劝黄晋成夫人,不要对黄清芳的婚事盯得太紧,恐怕很难。 但这毕竟是黄家家事,牛氏顶多就是听人诉个苦,说几句安慰的话而已,并不会真的出什么主意。牛氏也没有合适的人选能提供给黄家参考。所以问题并不大。秦含真打算回头等黄家姑嫂走了,再劝一劝牛氏,不要掺和黄清芳的亲事就好。 秦含真这边想得好,却不知道牛氏与黄晋成夫人那边又有了变故。 黄晋成夫人向牛氏诉了半天的苦,只觉得心头畅快了许多,可一想到小姑子的婚事艰难,她还是难受得紧:“夫人,你说这世上怎么就没了天理呢?我们芳姐儿好好的姑娘家,才貌双全,性情又好,再没有可挑剔的地方了,只因祖父做主定下了一门亲事,配给了一个混账东西,竟然就落得了如今的处境。我们能向谁诉冤去?!说得多了,倒好象在抱怨去世的老人一般,有不孝的嫌疑。可若是不抱怨,这张家人做事也太没谱了!他们自家作死就罢了,凭什么要连累了我们芳姐儿?!若不是心灰意冷了,芳姐儿也说不出不想嫁人的话来。” 牛氏只得安慰她:“没事,芳姐儿那么好的姑娘,老天爷不会叫她没了好结果的。她又不是小门小户里出来的,你们家是皇亲国戚,家里人又做那么大的官儿,还怕将来芳姐儿没有好前程么?眼下不过是一时艰难,等风声过去就好了。芳姐儿还年轻,也不必急着一时。她如今既然不想提亲事,那就别提,先叫孩子松泛些时日,该玩的玩,该乐的乐,散散心。等心情好了,自然就不会再提不想嫁人的话了。我这段日子见过几家姑娘,都是十七八往上的,个个年纪比芳姐儿都大,人家还不是都说了好人家?芳姐儿怕什么呢?” 黄晋成夫人苦笑道:“哪儿有这么容易?我们这样的人家要嫁女儿,才叫艰难呢。寻常人家的女孩儿,即便是年纪大些,挑个略次一等的人家嫁过去,也就是了。实在找不到,做填房也不怕。可芳姐儿那样的人品才貌,若是真的低嫁,岂不委屈?我们自家人也舍不得。况且她前头说的人家是正四品,倘若后头说的在正四品以下,岂不是叫人笑话?以张家人的脾性,还不定会说出多难听的话来呢。我们夫妻私下商议了,都希望给芳姐儿说个官职更高些的人家,好歹压得住那些闲言碎语。可这样的人家,哪儿有这么容易找?如今芳姐儿还灰了心,说不想嫁人了,至少两三年里都不想提婚事。可她都这个岁数了,过两三年就该二十了。到那时候再说亲事,难不成真要给人做填房么?!我一想到这个,就心急上火,晚上都睡不着了!” 牛氏一时迟疑,想起了小冯氏与沈家大姑娘,这两位也是十八、二十的岁数,说来也是做填房的。虽然没什么不好,但若是同样的事落到黄清芳头上……确实可惜了些。 无奈牛氏在江南这边也不认得什么好人家,无论是沈家、叶家、茅家还是潘家,都够不上黄家的门第。否则,她就肥水不流外人田,先把这位好姑娘说给丈夫的门生吴少英了。然而吴少英如今不过是八品官,又是寒门出身,恐怕入不了黄家人的眼。平日里当作朋友来往还罢了,一说到联姻就…… 牛氏暗暗叹了口气,心想吴少英若是自家儿子,有秦柏这个永嘉侯的名号镇着,就算是八品,也未必不能娶皇亲国戚家的姑娘。 不过,这么说起来的话…… 牛氏猛地坐直了腰,想到自家长子秦平正需要续娶一个贤惠的妻子,他的身份倒是正好能与黄清芳匹配的。牛氏自己也喜欢黄清芳的性情,更相信她的人品。若真能有这么一个儿媳妇在,她又与孙女秦含真相处得好,将来自然和睦,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只是如今黄清芳不过十八岁,秦平翻过年就已经二十八、九了,年纪相差太多。况且黄清芳是黄花大闺女,秦平却是娶填房,真把这种想法说出口了,只怕黄家人不高兴,而秦平那边又还未松口答应续娶…… 牛氏把这个念头放在心头转了几转,看了看黄晋成夫人,犹豫再三,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 第二百四十一章 风声 牛氏一个字都没跟黄晋成夫人提,只跟她聊了半日,又把秦含真与黄清芳叫过去闲话家常。到了中午,秦柏命人设了简单的宴席,招待黄晋成一家。吃过午饭,黄家人也就告辞了。 临行前,黄清芳还拉着秦含真的手道:“含真得了闲就去看我。我如今每日闲在家里也是无聊。你来了,咱们还能说说话。” 秦含真笑着答应下来:“好,等闲了我就去。元宵节金陵城里有花灯会,黄姑姑要不要去看?” 黄清芳微笑:“自然要去。我常听人说金陵的上元灯会有多么热闹。如今我人都来了,若错过了这等盛会,岂不可惜?” 黄晋成温和地看着妹妹,含笑说:“妹妹想去灯会,那容易。我这就叫人去订酒楼雅间,等元宵那日,我跟你嫂子陪着你去逛个痛快!”又邀请秦柏与牛氏,“侯爷与夫人还请一道来。大家一块儿热闹热闹。” 秦柏随口答应了下来。 送走了黄家人,秦柏自行回了书房与吴少英说话。趁着过年有空闲,他还有许多事要交代给学生的呢。吴少英如今对于府经历一职的事务算是上手了,但为了预防他在不久之后就要接任推官一职,他还得恶补一番律法刑名方面的知识。他从前还真没接触过这方面的事务,可不得提前多做些准备,以免临急抱佛脚,手忙脚乱地出了差错。 秦含真扶着牛氏回正屋,还在劝她:“黄姑姑的婚事有麻烦,咱们早就知道了。其实暂时不说亲也挺好的。张家的事才刚过去不久,外头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传闻,也不能碰上个人就主动上前解释吧?等到王家那边出了事,张家也跟王家掰扯清楚了,他们两家的名声都臭了,自然也就显出黄姑姑的清白无辜来。到时候,就凭黄家跟太子殿下的关系,还怕黄姑姑找不到好亲事吗?反正黄姑姑如今也想开了,不再为张公子生气郁闷,就让她多玩一年半载的,散散心嘛。黄夫人是关心则乱,祖母您多从旁劝解就好了,千万别插一只脚进去,做什么牵线做媒的事。” 牛氏有心事,便有些心不在焉地,胡乱“嗯”了一声。 秦含真听出了异样,摇了摇她的手臂:“祖母,您听见我说什么了没有?” 牛氏醒过神来:“啊?你说什么了?” 秦含真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只好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又道:“咱们家跟黄大人一家如今是相处得很好没错,但这都是去年过年前后护卫太子殿下才结下的交情。若没有这一层,我们三房跟黄家的关系其实是有些尴尬的。您要是为黄姑姑的婚事出了什么主意,如果结果是好的还罢了,一旦有什么不好的,咱们三房可就麻烦了!所以,您别插手黄家的家务事。就算是黄夫人问您讨主意,您也别说什么具体的应对法子,只宽慰她几句,让她别逼得黄姑姑太紧就是了。以黄家的门第官职,黄姑姑又是才貌双全的佳人,还怕将来会嫁不出去吗?” 牛氏嗔了孙女一记:“你当祖母真是老糊涂了?连这个道理都不懂么?我当然不会胡乱给人出什么主意!”心中却想起了先前有过的那个念头……确实,秦柏与黄家的关系尴尬,就算她是一片好意,也是真心喜欢黄清芳,一旦叫人误会,只会让秦柏的处境更加为难。这事儿还得先问过丈夫的意思,才能做决定。 只是…… 牛氏犹豫了。她担心自己一提出那个建议,就会被丈夫驳回来。秦柏到底是如何看待黄家的呢?得知她有为长子续娶黄清芳的念头,真的不会生气么? 牛氏心中摇摆不定,又一次走了神。秦含真察觉到了她的异状,心里还有些讷闷,暗想祖母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难道是黄晋成夫人跟她说了些什么?可方才吃饭的时候,也没见黄家姑嫂有什么异样呀? 牛氏当然不会把心事坦然告诉孙女儿。她在正屋里坐立不安,直到身边的丫头来报,说宗房族长来请秦柏去议事,吴少英回了自个儿的院子,她连忙吩咐道:“快把吴少爷请过来。” 在向丈夫坦白之前,牛氏决定还是先向吴少英问计。吴少英不是外人,乃是自少年时便在秦柏门下求学的弟子,又是亲戚家的晚辈,最是可靠不过。况且他又是秦含真生母关蓉娘的表弟,算是关蓉娘的娘家人。若她真打算给长子秦平续娶,自然要跟死去的长媳娘家亲眷交代一声的。没有关蓉娘的娘家人点头,儿子续娶一事始终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吴少英听完牛氏的话后,发怔了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牛氏有些不安:“怎么?是不是有什么不妥?我不该向你老师提这个建议,是不是?” 吴少英回过神来,微笑着说:“不,怎么会呢?其实这个主意……也不算坏,只是不知道那位黄姑娘品性如何?师母如此喜欢她,想必她一定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儿吧?” 牛氏放柔了神色:“确实讨人喜欢。不但生得极好,性情也很合我胃口。乍一瞧好象是位斯斯文文的千金淑女,其实最是爽利不过的。她与桑姐儿也处得很好,两人每次见面都是有说有笑的,若不是错了辈份,说她们是姐妹也有人信。我是觉得这姑娘真的很好,跟桑姐儿她娘不大一样……” 她顿了一顿,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吴少英道:“我不是说桑姐儿她娘不好,那孩子再温柔孝顺不过了。就是因为她好,平哥才一直忘不掉她。我是觉得,若是平哥再娶,最好是不要娶个跟桑姐儿她娘相象的媳妇,免得总叫平哥想起前头的媳妇来,心里难过。若他因为这个,才对后娶的媳妇好了,对人家也不大公平。所以,两人是不同的性情长相,是最好不过的了。当然,还要看平哥是不是喜欢。我觉得黄家姑娘这样的……他应该会喜欢才对。” 吴少英心中的感觉一时酸涩难明。他勉强笑道:“师母的话也有道理。其实表姐夫……平哥续弦时要娶什么人,只要家世清白、门第合适、品行正派,又能与平哥、含真相处得好,也就够了。旁的都是其次,最要紧的还是人品。若是人品不好,其他再好,也不能娶。若是再出一个何氏,秦家就真的家无宁日了。” 牛氏忙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旁人家的姑娘品性如何,我并不清楚。但黄家姑娘与我同行了两三个月,性情如何我却是知道的。我们两家本是姻亲,平日里来往得多,也算是知根知底。若不是清楚这姑娘的为人,我也不敢生出这样的念头来。” 吴少英微笑着对牛氏道:“师母也是一片慈母心。只是这件事毕竟事关重大,平哥那边还没松口答应亲事吧?暂时还是不要张扬的好。师母先悄悄儿跟老师商议,若是老师反对,您就当从来没生过这样的念头;若是老师赞成,您也不方便立刻跟黄家提亲。毕竟……黄家姑娘如今也不过是十八芳龄,瞧着似乎是年纪大了,可也算不上太大。黄家显然是要为她说一门比张家更体面的亲事,根本就没想过要让她做填房的。平哥年纪比她大了十岁,怎么好开这个口?万一黄家那边不乐意,说不定连亲戚都没法做的,彼此见了面也是尴尬。” 牛氏深以为然:“你说得对。我也是顾虑到这一层,才没好意思跟黄夫人提,就连试探一句话也不敢。” 吴少英微笑道:“您也别太担心,这事儿眼下不是开口的好时机,但过两年就难说了。黄家姑娘既然暂时不想议亲,您只管耐心等着就是。倘若黄家姑娘拗不过家人,到底还是在今年定下了亲事,您的想法自然不必再提起。但倘若黄家人愿意宠着自家姑娘,真个拖上两三年也不为她定亲,那两三年后,黄家姑娘就要二十岁了,真真正正是位老姑娘。老姑娘嫁人做续弦,乃是常事。平哥身为侯府世子,一表人才,文武双全,并不会辱没了黄家姑娘。到时候,想必黄家也会乐意老师为他们解决了一个难题吧?” 吴少英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而师母有了那么多的时间,想必足够您说服平哥再娶,也足够您让黄家人看见平哥有多出色了。既然要结亲,自然是两厢情愿,皆大欢喜才好。” 牛氏听得笑了:“好孩子,你想得果然周到!我今晚就跟你老师商量去。只要他点了头,我就给平哥写信。难得有这样好的姑娘,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吴少英微笑着点头,只是那微笑却渐渐淡了下去。 秦含真还不知道自家祖母在跟表舅讨论什么问题,她去寻赵陌说话时,顺嘴提起黄家人今日来拜年,还有黄清芳暂时不想嫁人的事。 她只是顺嘴一说罢了,谁知赵陌沉吟片刻,却忽然道:“这种事也没什么奇怪的。京城里闹得那样,消息早晚要传到金陵来。即使黄家人在过年期间给黄姑娘说了亲,男方家里恐怕也会犯嘀咕吧?倒不如多等些时日,等风声过去了再说。” 秦含真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呀?京城里发生了什么事?” 第二百四十二章 闹剧 赵陌虽然离开京城已久,但本来就在京城留下了人手,这一年多来也没少往京城派人,因此对那边的消息还算了解。再加上如今他把淮清桥的私宅借给黄晋成安置养病的张公子,也搭上了黄家那边的消息来源。京城里发生的大事,通常十天半月的就能传到他耳朵里了。 京城那边近来确实闹得有些热闹了。黄晋成这边扣住了张公子,信传到京城,张家人就慌了。这不仅仅是自家被王家拖累,很可能要倒霉的事,连独生子都落到别人手里,要是一个处置不当,断子绝孙也不是不可能的。都到了这一步,局势已经很清楚了。张家除了选择跟王家翻脸,成为皇帝与太子手里的一把刀,没有别的路可走。 他们很快就下定了决心,先从王家嫡长孙女入手。这姑娘自打嫁进张家做了少奶奶,已经将近一年了。张公子南下“游学”,她就安份守己地待在家里,除了回娘家的次数多些,讨好张家公婆多些,倒也没什么特别的。若不是她出身于这么一个家庭,或许还能称得上是好媳妇。可张家为了自己,也顾不上什么礼仪廉耻了,就想暗地里弄个男人进来,要泼这媳妇一身脏水,诬她个不守妇道,然后干脆利落将人休回娘家去。 张公子离家数月,倒成了一个极好的理由。儿子不在家,儿媳耐不住寂寞了红杏出墙,结果被人当场捉奸,王家再生气也无法辩解。然后张家与王家就这么脱离了干系,王家也要名誉扫地了。 张家就想到了这么一个办法,而且早早就有所准备了。本来是打算等儿子将黄清芳笼络好了再实行的,如今也不过是提前动手罢了。然而,张家却太小看了王家的嫡长孙女。这姑娘嫁进张家,是肩负着使命来的,怎么可能真的就安份守己地做小媳妇?她嫁进张家不到一年,就已经在张家安插了不少耳目,还收买了几个张家世仆,其中就有她公婆身边的心腹之人。张家那上不了台面的阴谋,就这么透漏给了她知道。 王家嫡长孙女真是大吃一惊,真真想不明白为什么张家要对自己下这个毒手。王家那边还不知道自家早被盯上了,她听那几个耳目隐约传回来的消息,说她丈夫南下,似乎是冲着前未婚妻去的,便以为是张家看到东宫稳固,黄家靠着东宫,未来富贵可期,就嫌弃自家,想要投奔过去了,因此嫌自己碍眼,要设法将自己除去,好空出张少奶奶的位子来给那位黄家的二小姐。 王家嫡长孙女心里恨得不行,却也知道如今没办法拿黄家怎么办。本来王家将她依约嫁了过来,就是因为骑虎难下,先前闹得人尽皆知,婚事想反悔也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履约。她心里对张公子原也不大看得上,本以为能嫁进宗室或是公侯府第,却不料只嫁了个四品官的儿子,她就够委屈的了。如今还被婆家这般算计,她又怎会还有留恋之心?张家对王家而言已是废棋,他们行事如此恶毒,若不想法子反击,王家的名声就要扫地了。 王家嫡长孙女迅速给娘家亲人传了信,商量出了应对之法,就暗地里收拾了嫁妆行李,只等张家人下手。 于是,等到张家准备动手的那一日,家中宴客,亲友云集。张夫人带着一帮亲戚家的女眷故意到花园里游玩赏梅花,本是有心要带人去捉奸的,可见到的却只是儿媳妇跟娘家表姐妹在一道玩耍,那所谓的奸夫却不见了踪影。偏偏王家嫡长孙女那边派人截住了到外院报信的人,外院那边张少卿误以为计划顺利,就先把儿媳妇偷人的事嚷嚷开了,还揪住亲家王大爷的衣领要求对方给一个交代。 外院的动静闹大了,内院却是啥风波都没有,两边一碰面,是个人都知道这里头有猫腻。王家嫡长孙女哭诉说公婆冤枉自己,王大爷反揪住张少卿的衣领,要求亲家给自己一个交代。张家人想要坚持儿媳偷人的说法,偏偏又找不到“奸夫”的下落。当着许多亲友的面,他家不好反口装没事人儿,只好硬着头皮坚持说儿媳与人私通,然后将事先准备好的一些所谓物证拿出来。 可私通这种事,素来讲究“捉奸拿双”,连个奸夫都没找着,拿着一两封书信和几个荷包、汗巾之类的杂物声称是证据,也得别人肯信才行。 王家嫡长孙女坚持自己是清白的,是张家诬陷她,又把张公子南下寻前未婚妻的事给嚷出来了,声称这是张家想要悔婚另攀高枝,才会陷害自己。紧接着,她就哭哭啼啼地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带着陪嫁的妆奁与仆从,跟着父兄回了娘家。张家那一场闹剧,却在一日之间传遍京城,而且传言明显是偏着王家的,都说是张家陷害儿媳,为了攀高枝就给亲生的儿子戴绿帽。 张家的名声算是臭大街了,但黄家也受到了波及。黄家真是气得不行,真不懂当年老爷子怎么就看上了张家?办事不牢靠,还把不相干的人给牵扯了进去。同时,黄家也恼恨王家,因为王家不知道事情真相,还以为这仅仅是三个年青人争风吃醋那点事,结果王家嫡长孙女为了自己的名声,硬咬着黄清芳不放。哪怕黄家一再澄清不与自家相干,张家也坚决表示儿子南下仅是单纯的求学,并未与黄家女有所牵扯,王家也会放出无数谣言来,转移他人视线。 赵陌把这些消息都告诉了秦含真,又道:“黄家人也是没提防,怎能把这样要紧的事全都交给张家人去办?张家人若是有能为的,还能落到如今的田地?连张少卿夫妻身边,都有了王家的耳目,他们自个儿居然还不知情,要到事后排查风声是如何走漏的,方才查出那几个下人来。就这,还不知道是不是全部呢。黄大人想必也有些后悔,他们家里人从京城来了书信,让黄大人尽快给黄姑娘安排一门好亲事。只要她定了亲,再把定亲的日子含糊一下,让京里人以为她是去年定的,王家泼再多的脏水也无用了。若非如此,黄大人早就因为张公子上门的事,知道指挥使司衙门里的人家会对黄姑娘的亲事有所顾虑,又怎会赶在过年的时候给她寻人家?黄姑娘是自己想明白了,觉得这种事糊弄不过去,索性丢下不管,避过两年,等风波完全平息下去了,再提婚事也不迟。” 秦含真听得都呆住了,万万想不到京城里还有这等变故。她也同意赵陌的看法,现在给黄清芳说亲,匆忙间能说到什么合适的人选?若人家是不清楚京城的那场风波,才应下的婚事,过几个月消息传过来了,人家心里会不膈应吗?张公子上门纠缠,指挥使司衙门的人都知道,只怕金陵官场上的人也都听闻了。两边一对照,想要辩解黄清芳是去年定的亲,根本糊弄不过去。就算哄住了外人,当事人却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为了黄清芳的终生幸福着想,隐瞒实情绝对不是一个聪明的办法。 倒是多等一两年,风声过去了,事情真相也出来了,搞不好王家已经倒了霉,张家陷害儿媳就会变成为了洗白自己而行的无奈之举,到那时候黄清芳才算是能脱身呢。京城的黄家人不知道南边具体发生的事,为了女儿的名声才催促黄晋成夫妻。黄晋成夫人是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怪不得压力这样大。倒是黄清芳自己看得明白,知道怎样的选择才对自己最好。 秦含真忍不住为这位忘年交叹息一声,又问赵陌:“那王家现在是跟张家闹起来了?有没有答应和离的事?” 赵陌道:“张公子还没回去呢,他人都不在京城,如何和离?本来张家是打算给王家嫡长孙女泼一盆脏水,就代子休妻的,如今王家不肯担这个名声,反说要告张家诬蔑。休书没人接,真闹上官府了,张家自个儿心虚,也怕会被查出实情来。因此他们两家如今只是僵持着,还不知几时才会有定论。反正出了这样的事,两家的名声都坏了,谁也清白不了。” 秦含真忙道:“那宫里又是什么说法?你父亲那边呢?王家这是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不然他们怎会还有闲心跟张家纠缠?”早该想办法四处打点,把自家捞出来了。 赵陌笑笑:“我想,连张家都能听到消息,隔了几个月,王家也不可能一点风声也没听见。只是皇上一点动静都没有,对王大老爷依旧和气,王家人大约还心存侥幸吧?不过王家肯跟张家闹得这么难看,也是在考虑以后了。若真是坐实了张家诬陷,是因为王家失势而起,那王家还可以趁势唱一出苦肉计,在朝野间扮一扮可怜,说不定还真能唬得皇上不敢从严办了他家,以免让士林误会皇家为了偏袒亲戚,就无视老臣蒙冤。” 秦含真恍然大悟:“怪不得王家人没凭没据的,就死咬着黄家不放呢,原来根子是在这里。”她皱起了眉头,“但这种事宫里总要拿出个应对之法吧?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王家攀咬黄家,败坏黄家名声。” 赵陌笑了笑:“这种事其实说来也容易,只要把张家真正决定与王家翻脸的原因传开去,就不会有人再说黄家什么了。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该有定论了。” 秦含真眨了眨眼:“怎么?” 赵陌微微一笑:“因为王家二老爷年前病重,撑不了几天了。皇上看在老臣面上,勉强会赏他一个生前的体面。等他断了气,王家的富贵也就到头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阴沉 王大老爷阴沉着脸,端坐在堂屋正位上,面无表情。 脚步声轻轻从门外传来,不一会儿,他的妻子王大夫人便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他的嫡长子王大爷。继母子二人走到堂屋正中,离他还有十尺远呢,就先停了下来,不再往前走了。 王大老爷抬眼看过去,脸色更加阴沉了:“没见到人么?” 王大夫人抽泣一声,捏着帕子轻拭眼下:“弟妹说,二老爷昨儿晚上没歇好,方才吃过药才睡着了,她不敢轻易把人惊醒。她这样说,我能有什么法子?总不能闯到小叔子屋里去……” 王大老爷转移目光,去看长子。 王大爷也是一脸的不自在:“婶娘拦着,儿子不敢轻闯。这种时候,若是惹恼了二叔,反而会坏事,所以儿子就……” 王大老爷叹了口气:“我知道了。你且下去吧,每日早晚都记得要去二房那边走一遭,若能见到你二叔一面也好。该说什么,不用我教你,你也该知道了吧?此事关系到我们全家安危,你不可轻忽!” 王大爷应了一声,犹豫了一下,又道:“今儿在那边遇见姚家妹夫陪着妹妹过来看二叔。儿子觉得妹妹还是念着两房之间的情份的。虽然姚家妹夫拦着她,不许她与儿子多说话,可儿子看得出来,她其实非常担心家里会出事。妹妹的亲生女儿嫁进了承恩侯府,正是皇后娘娘的娘家。皇上素来待秦家人十分优厚。父亲,要不要……请妹妹出面,求秦家人帮我们一把?” 王大老爷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转开了头:“我们与姚家、秦家都不算亲近,去年甚至还结了怨,如何能开得了这个口?只怕我们上门去求了,人家也不会答应的,何苦自找没趣?” 王大爷隐晦地瞥了继母王大夫人一眼,含糊地道:“当初原是我们家理亏。但两家毕竟是姻亲,妹妹又是自幼与我们一道长大的,也不是外人。我们懂事些,做错了事,就给人赔个礼,把那一桩旧怨给了结了,岂不是更好?否则,我们原也没那脸面去求人家帮忙。可是,既然事情已经牵扯到全家人的性命了,脸面又能算得了什么呢?忍一时之气,可以换得全家安宁,也是桩合算的买卖。” 王大老爷在沉思,王大夫人的面色稍稍变白了,强自硬着头皮道:“大爷如今怎么张口闭口就说起什么买卖来?你可是朝廷命官,别学得象是商人一般说话。还有,我们王家与姚家能有什么旧怨?跟秦家的过节,也是因秦仲海夫妻心胸狭窄而来。若不是他们斤斤计较,为了一件小事就咬紧了我们王家不放,完全不在意两家之间的情份,我们与他们之间又哪里会有什么旧怨?!错在秦家,凭什么我们就要去赔礼呢?没有这个道理!大爷这样说,到底有没有把我们王家的体面放在心上?!” 王大爷轻笑了一声:“夫人过虑了。命都要没有了,还说什么体面呢?我们王家人没那么迂腐。” 王大夫人恨恨地瞪着他。王大老爷有些不耐烦了:“好了,你们都下去吧,让我先好好想一想。” 王大爷麻利地行了礼退出堂屋,王大夫人却留了下来。她有些不安地对王大老爷道:“老爷,你该不会真叫我去给秦家赔什么礼吧?当初那事儿都过去那么久了,王曹还送了命,赵硕都没再说什么,秦家还生的哪门子的气?那事儿原也跟他们没关系。” 王大老爷忽然摔了一只杯子过去,正好砸在她身上,溅了半边袖子的茶渍:“那事儿确实与他们无关,可谁叫你借了人家儿子的名义去下毒呢?还毫无顾忌地对永嘉侯夫妻也下了毒手,换了谁不恼?!也就是两家还是姻亲,秦仲海夫妻俩看在姚家的侄女侄女婿份上,看在二房的份上,愿意小事化了罢了。换了是别家,只怕他们还没那么容易罢休呢!都是你这蠢妇干的好事。若没有你窜唆着七丫头对赵硕的嫡长子下手,我们如今也不至于连姻亲都指望不上了!白白葬送了王曹一条性命,七丫头也至今都不得赵硕欢心。我当初把她嫁过去,是盼着她能把赵硕笼络住的,结果她完全辜负了我的一番苦心!” 王大夫人有些委屈:“老爷,当初我跟闺女说了些什么话,你是知道的。你那时候没拦着我,怎么如今又把事情都怪到我头上了呢?” “哼!”王大老爷扭开头去,“不怪你,还能怪谁。我当初千叮咛万嘱咐,让七丫头不必急着铲除赵硕前头的儿女,好歹也要等她生下了子嗣,站稳了脚跟,才是把绊脚石踢开的好时机。结果,你在闺女面前胡言乱语,引得她胆大包天地派人去暗算赵陌。赵硕的庶子死讯传来时,我就觉得有些不妙。一看七丫头在承恩侯府的布置,我就知道她根本没把我的话听进去。她嫁给赵硕都两年有余了,肚子还没有动静。倘若她这时候为赵硕生下了子嗣,那赵硕就没法那么干脆利落地把我们王家甩开。王家若不好了,他儿子的外家就等于是败落了,今后恐怕连前程都要受连累。他若不想自己的亲生儿子过得艰难,定要伸手拉我们王家一把。” 王大老爷说到这里,重新看向王大夫人:“都是你自作主张,才令局势糜烂至此。而你居然还只顾着自己的面子,不肯去向秦家赔一个礼?等我们全家都下大牢的时候,我倒要看看你还有没有面子!” 王大夫人眼圈都要红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了,我做了什么事,老爷岂会不知情?如今把责任都推到了我身上,老爷自个儿倒清白了,可这又有什么用?二老爷的想法,岂是几个小辈能左右的?他如今拿定了主意不肯见你,就算他的女儿和外孙女都站在老爷这边,二老爷不想说的话,还是不会说的。他若肯答应,也就不会把我与大爷都挡在门外了。老爷的谋算不成,还是早日想别的法子去吧!” 这话真真戳中了王大老爷的痛处。自打他听说了那个令王家闻风丧胆的传闻,就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有些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王家连番遭受打击,已经损了元气,实在不能再出什么事了。二弟病重,太医都说他恐怕很难熬下去了,估计就是这个月的事儿。他是今上自潜邸时就信重的心腹,还为今上登基立下了汗马功劳。如今他要死了,若是在临死前能为王家人求一回情,皇上看在老臣面上,多半不会拒绝的。为君者,金口玉言,一言九鼎,说出口的事就不能反悔。王家从此便能顺利得保,说不定连官职都不会有所变化。 可偏偏,王家大房的人就是没法见到王二老爷的面。王家两房人的嫌隙,是从王曹收买秦简的小厮,令其对借住承恩侯府清风馆的赵陌下毒手开始的,连带的秦家与姚家也自此与王家大房断了往来。王大老爷觉得,自家弟弟定然还未消气,更对自己当初纵容妻子行恶一事感到失望。他是绝对不会主动为自己以及王家其他人求情的。可若是王二老爷不能在死前向皇帝为王家求情,他双眼一闭,王家上上下下那么多人,恐怕也难以保全了! 王大老爷简直无法想象那个情形。他觉得弟弟也是王家子孙,不能胳膊往外拐,不能眼睁睁看着亲人们有难才是! 他暴躁地把桌面上的茶壶也一并扫落在地,愤怒地数落着妻子:“既然你什么都做不成,我要你干什么?!还不早点给我滚?!若没有你犯蠢,我也不会落到今日的田地,你倒在这里说起了风凉话。若我们王家真的出了事,难道你还能逃得过去?!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只知道盯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妇人之见,简直愚蠢之极!” 王大夫人被他吓了一跳,捏着帕子呜咽一声,转身走了。 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急促地喘着粗气,好不容易才平静了下来。但想到方才丈夫说的那些话,她又再次感受到了害怕。 难不成……真的要去承恩侯府求一回人?可姚氏是她外孙女一辈的,她若亲自上门去赔礼,也太丢脸了些。 王大夫人心里乱糟糟的,拿不定主意。侍候她的大丫头却匆匆掀了门帘进来向她禀报:“夫人,七姑奶奶打发杜妈妈回来了,说是有急事要告诉老爷和夫人。” 王大夫人眉头一皱:“快把人唤进来。” 大丫头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带了一个穿戴华丽却有些形容狼狈的婆子,面色苍白得如同白纸一般。见了王大夫人,她连礼都顾不上行,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夫人,不好了!辽王世子打算要休了七姑奶奶!” “你说什么?!”王大夫人惊得猛然站起身,“赵硕想要对我的女儿做什么?!” 杜妈妈早已忍不住哭成了泪人:“小的偷听到辽王世子跟心腹商议,要给几家王府下帖子,仿佛打算请宗室里的长辈做主,给七姑奶奶定个罪名,把七姑奶奶休回来,省得王家出事,会连累了他。七姑奶奶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她如今也没个儿女,娘家又遇到了难处。倘若真的被休回来,这辈子就毁了!夫人,您千万要想法子,救一救七姑奶奶呀!” 第二百四十四章 蠢材 赵硕有意休妻,小王氏其实早有察觉,也很早就给娘家父母送了信,打了预防针。然后赵硕一直迟迟未有动作,王大老爷与王大夫人便以为女儿只是疑神疑鬼,反劝她不要想太多,以王家目前的境况,她还是尽量笼络住丈夫为好。以往那些娇蛮之气,能改的都要改了,务必得做一位贤妻,否则真惹恼了赵硕,娘家想帮她,底气也弱了许多。 再有,便是尽快为赵硕生下子嗣。哪怕生的是女儿也行,至少要证明小王氏是能生的。先开花后结果,也没什么不可以。只要有了儿女,王家与赵硕之间,关系才算是真正稳固下来了。否则,赵硕随时都可以换一个妻子,王家却还需要他这个宗室女婿还撑门面。 然而,小王氏的肚子就是一点动静都没有。王大夫人心里都焦虑了。王三姑奶奶长年没有儿女,传闻中是因为那姓何的***给赵碤下了药,王三姑奶奶性子又霸道,不许赵碤有姬妾,才受了丈夫连累,至今不见怀孕罢了,她本人的身体是无碍的。可赵硕却已有了三子,除去次子夭折,旁的儿子都是好好的,长子再过几年就要成人了。小王氏没有了这一层挡箭牌,生不出来就是自己的毛病。她性子还不好,自嫁过来就没少跟赵硕吵闹。从前赵硕有许多需要仰仗王家的地方,还能容忍她一二。如今王家面临危机,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败落了,哪里还能给小王氏撑腰? 王大夫人有时候也埋怨女儿不争气,但凡她稍聪明一些,能笼络得住赵硕这个夫婿,早早生下子嗣,王家好歹还有一门姻亲可以依靠,也就用不着拼命往王二老爷与秦家那边使劲儿了。 如今一听杜妈妈说,赵硕有意休妻,王大夫人震惊之余,也有一种“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的感觉,并不十分意外。也就是赵硕没有了生母,生父与继母又与他不睦,还长年住在辽东,不在京城与他一处,小王氏才能安生过了这两年多的时间。否则,新媳妇进门到第三年还未见有身孕,谁家婆婆不多问几句?遇上稍微重子嗣些的人家,这会子长辈们早就赐下妾室通房去了。可妾室通房的儿女都是庶出,终究比不得嫡阳的儿女尊贵。赵硕眼见着王家出事,不想再让小王氏占着嫡妻之位却连个蛋都生不出来,也是人之常情。 因此,王大夫人虽然生气赵硕要休了自己的女儿,却只是为女儿不平,倒不觉得赵硕的想法有什么不对,顶多是恼恨他前据后躬,当初需要仰仗王家时,那般殷勤体贴,如今见王家有难了,就落井下石,一点夫妻情面都不顾。早知他是这等无情无义之人,当初就不该选中他做女婿。京城宗室子弟里头,出色的又不是没有。 王大夫人大骂了赵硕一番,才回头去训斥杜妈妈:“我早说过什么?七姑奶奶性子急,脾气大,怕她与女婿会有口角,你们这些在身边侍候的,就该多劝解着些,让他们夫妻和睦,也能早有子嗣,继后香灯。倘若今日七姑奶奶早有了儿女,赵硕岂会轻易开口说要休妻?!即使不为王家,也要顾虑儿女的。你们成日家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害得七姑奶奶落入如今的境地,你还只知道哭!” 杜妈妈心中暗暗叫苦,心想他们家七姑奶奶若是个肯听人劝的,也不会有今日了。她们这些近身侍候的人,哪个不盼着主母好?可烂泥扶不上墙,她们也是无计可施的呀! 这些话却是没法跟王大夫人说的,谁敢当着她的面说她的心头肉不好?更没人敢指责王大夫人宠坏了女儿。杜妈妈只能哽咽着说:“七姑奶奶倒是盼着能与辽王世子和睦的,可她从小儿在家中娇养惯了,谁不让她三分?辽王世子也是尊贵出身,又得圣上与东宫看重,世人只有敬他、让他,没有叫他受气的道理。夫妻俩都是要强的人,谁也不肯退让一步,这不就僵住了么?小的们倒是没少劝七姑奶奶,可七姑奶奶实在是太要强了,又做不出兰姨娘那种狐媚模样,自然讨不得世子欢心。” 一说起兰姨娘,王大夫人便又想起了女儿女婿那个碍人眼的庶子,心中更加生气了:“还说什么兰姨娘?别提那贱人如何狐媚不知廉耻,一个通房,你们姑奶奶身为正室,要把人打发了,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之所以打发不得,不过是因为她生了个儿子罢了。但凡你们姑奶奶能有一儿半女的,说话也有了底气,还怕什么兰姨娘?挑一日世子不在家时,将人押到跟前来,一碗药灌下去,等断了气就直接送出城烧成灰。回头世子回来了,只说是急病暴毙,连尸首都没有了,难道世子还能为了一个死了的通房跟正妻过不去?!到时候再把那贱人所出的孽种抱到身边养活,过上两三年,倘若你们姑奶奶无子,就养在膝下当成亲生的,若是无子,叫那孽种一时伤风死了,也干净利落得很。我自问精明了一辈子,怎么就生出个蠢闺女,连为娘半分的手段都没能学到手,不好好生孩子,只顾着自降身份,去跟个通房争闲斗气?!” 杜妈妈这回是真的不知该说什么了。王大夫人其实并没有遇上过什么厉害的妾室,王家家大业大,前头元配留下的嫡子嫡女也不少,家里的妾室再怎么挣扎,她们的儿女也越不过兄姐们去,因此各人都还算安份。即使真有哪个眼空心大的妾室通房想要闹出点事来,王家大老爷也没那么容易被妇人左右。没有男人撑腰,后院妇人便什么都做不了,凭王大夫人的身份地位,几句话就能把人收拾了。这跟赵硕后宅的情况如何一样? 小王氏其实倒也想过用王大夫人这样的计谋对付兰雪,无奈兰雪狡猾得很,总是不上钩,还总是在赵硕耳边说小王氏的坏话,面上却装作贤良模样,哄得赵硕恶了小王氏,只当兰雪是个好的,一味偏宠庶子。不过小王氏脾气虽暴,早先却有娘家可以依仗,也不是没想过一力降十会,以势压人。无奈赵硕身边的心腹个个都精明得很,领了赵硕之命,将兰雪母子护得周全,让小王氏想下手也无处下去,反倒接二连三地被赵硕抓住了把柄,渐渐失去对内宅的掌控力。如今赵硕宅中,小王氏真正还能做主的,也就只剩下正院罢了。 更别提赵硕的嫡长子游离在外,跟小王氏还有仇怨,也不知有没有在赵硕面前说了她什么坏话。这些坏话从前倒还罢了,如今却是催命符。杜妈妈还打听到,年前从江南来过几回信,想也知道是赵陌叫人送来的。赵硕每每对这些信件十分重视,除了心腹,再没人知道信里写了些什么。但赵硕每次收到信后,对小王氏的态度就会冷淡上一分。若说赵陌没在信里中伤继母,杜妈妈都不敢相信。 她小心翼翼地看向王大夫人,心里有些绝望了。到了这会子,王大夫人还只知道骂人,发脾气,却连个有用的法子都想不出来,真能指望她帮助七姑奶奶,逃脱被休的命运么? 杜妈妈忍不住问王大夫人:“夫人,如今姑奶奶还在家等信儿呢。您说这要怎么办才好?七姑奶奶往日也没少往那几家王府请安,可是外头风声不大好,如今也不知道这些王府是怎么看待她的,万一他们都帮着世子,要逼七姑奶奶下堂,那该如何是好?这跟张家那事儿不一样,可是连辩解的余地都没有的!” 赵硕想要休了小王氏,罪名简直不用罗织,都能想出一大堆来。无子还是最轻微的,毕竟他们二人成婚还不足三载。可是当初小王氏派人暗杀元配嫡长子赵陌,却是闹得全京皆知的。还有那在辽东死得不明不白的赵硕庶次子,也曾有过种种传闻,说是小王氏所为。至于兰雪怀孕期间被小王氏虐待一事,不少人都曾经亲眼“目睹”过。一个残害子嗣的罪名,稳稳当当就落到小王氏头上了。就算没有明证又如何?世人皆知此事,小王氏哪里逃得过去? 王大夫人也清楚女儿的短板所在,心中略有些懊悔。她并不是懊悔当年帮着女儿派人去害人,而是懊悔当初挑错了人选,使得计划失败又暴露,连累了女儿的清名。 她咬牙切齿地想了半日,才开口道:“当初有人给赵陌下毒的事,有王曹顶罪,已是事过境迁了。赵硕的庶次子则是病夭,真要追究起来,也是辽王继妃害的,与我们不相干。兰雪那贱人则是自个儿放的谣言,她居心不良想要诬陷大妇,哪个要搭理她?真闹起来了,赵硕当初故意对这些事不闻不问,只一心巴着我们王家,难道就是什么有脸的事?他要是不怕丢脸,我们就跟他耗到底。横竖王家如今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赵硕若是不担心会遗臭万年,只管闹去!” 她发作完了,深吸一口气,才压低了声音:“眼下只要解决了一件事就好……只要七丫头身怀有孕,赵硕就休不得她!宗室血脉不容外流,他再想摆脱我们王家,那些宗室长辈们也会劝他忍耐的。”她狞笑一声,“到时候,他请来的靠山,就会成为我们七丫头的靠山了!” 杜妈妈听得糊涂,忍不住问:“可姑奶奶并未有孕呀?” 王大夫人横了她一眼,只骂了一句:“蠢材!” 第二百四十五章 喜脉 “你说什么?!” 小王氏一脸愕然地看着杜妈妈:“母亲让我装作有孕?这要怎么装?!” 杜妈妈心里其实也是七上八下的,但王大夫人吩咐了她许多话,又交给了她几样极有用的东西,另有周全的安排。她觉得,这事儿未必就做不成。 她凑近小王氏,从袖中掏出了一包药粉,压低了地声音道:“这是老夫人命人悄悄儿配好的药。待要用时,夫人提前半个时辰服下,脉相就会发生变化,隐隐约约如同喜脉一般,只是月份浅些,诊得不甚分明。世子爷上回与夫人在一起时,还是月余之前,算算时间,是能对得上的。无论请哪位大夫、太医来给您诊脉,都会是同样的说法。世子爷暂时休不得您。在那之后,老夫人会借着给您送安胎药的名义,每隔十日送一次药来,您按时服下,一个月后,脉相就会变成明显的喜脉,身上也会出现孕妇的症状。只要不是遇到神医,一般的大夫都看不出来。直到显怀之前,夫人都可以靠着这种药混过去,世子没理由不相信您!” 小王氏半信半疑地接过药粉包:“这真的能成么?就算脉相能假装,可我肚子里又不是真的有了孩子。靠着药能混多久?” 杜妈妈道:“这自然只是权宜之计。只要世子打消了休您的念头,您只管做出安心养胎的模样,也不要与世子或是兰姨娘生气,要让他们打消了对您的戒备之心才好。等到您这假孕怀够三四个月,眼看着就是要显怀的时候了,再寻个时机,装作小产了,将罪名推到世子或是兰姨娘头上。夫人放心,这药都准备好了,老夫人到时候会把咱们王家相熟的太医请过来,帮着您演这出戏,一定能把世子糊弄过去!” 一旁的雪儿听着,若有所思:“要是这样做的话,如果罪名由世子担了,他有愧于夫人,自然不好再提休妻的话。如果罪名算在了兰姨娘头上,世子不除了她,就是宠妾灭妻了。世子如今爱惜名声,断不会给自己留下这样的话柄!而等到兰姨娘那贱人被除了之后,世子同样也不能说休妻的话,否则还是会被疑心是因为宠妾灭妻,存心报复夫人。夫人从此才算是平安了,只要不出差错,世子就无法再提休妻二字。” 霜儿有些激动地看向小王氏,小王氏连忙去看杜妈妈。杜妈妈含笑点头:“夫人就是这个意思。不过她说了,为稳妥起见,她还有另一个主意。等您需要装作小产的时候,她会另外派人来,装作刺客,行刺于世子。届时您只管装作奋勇护夫的模样,来人不会伤着您的,而有了救夫的功劳,最好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饶是世子再不待见您,他也无法再生出休妻之念了。到了那时,您在宗室里的地位便稳如泰山,只要辽王世子有一日富贵,便有夫人您一日尊荣。” 小王氏冷笑一声:“当我稀罕么?!还要我去救他?倒不如让刺客一剑把他刺死了,我哪怕是做个体面的宗室寡妇也好,最起码到时候不会有谁能把我休掉了!” 霜儿忍不住小声劝她:“夫人别说赌气的话了。倘若真是那样,这个家就轮到大公子当了,他可是与您有仇的……” 小王氏脸色一变,轻咳两声,有些不自在地将视线转移到手上的药包来:“母亲是从哪里找来这等东西的?” 杜妈妈不好说王大夫人拿出来的药方已经有些发黄,明显是多年旧物,再联想到王大夫人初嫁进门几个月的时候,是“小产”过一回的,那一回上一任王大夫人的一个想嫁进王家做二房的娘家庶妹被匆忙另嫁,上一任王大夫人留下的儿子也因为涉嫌勾结外人残害继母手足而失宠于王大老爷,至今还未能翻身。杜妈妈知道这里头的水深,不敢轻易多说,只顾左右而言它地道:“自打夫人被兰姨娘算计了一回,坏了名声,老夫人就一直在留意这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只等着什么时候能助夫人一把,将家里给肃清了,却没想到至今都未派上用场。“ 小王氏眼圈儿一红:“母亲为了我,真是费尽苦心了。”她握着那包药粉,咬咬牙,还是收了起来,“我会看着办的。” 雪儿忙道:“夫人若是要办,最好尽快。方才奴婢听外院传回来的消息,道世子爷已经把帖子发了出去,各位王爷明日就要来家。夫人定要赶在众位王爷在场的时候,把您怀孕的消息传开去,否则世子爷若是铁了心要休您,就怕他连您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也不放在心上,瞒下您有身孕的消息,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对您下了药……” 小王氏面色大变。她先前只是没想到这么多,但丫头一提醒,她就醒过神来——赵硕真的很有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来。 霜儿连忙道:“既然要趁早,不如今儿就办了?奴婢瞧那包里的药约摸是药粉,这就倒了热茶来,给夫人送药如何?如今不比以往,奴婢们遣人去外院打听消息,世子爷身边的人兴许早就料到了,更别说杜妈妈还忽然回了一趟王家。倘若世子有所耳闻,就只当您是得了他要休妻的消息,惊慌之下打发杜妈妈回王家求助,可老爷和老夫人都帮不上忙,您一时惊惧忧虑,就感到不适,晕了过去……” 雪儿心领神会,含笑接上:“杜妈妈把咱们家后街上那个小医馆的坐堂大夫请过来,给夫人诊个胎。那大夫的本事只是平平,但诊个喜脉还是能够的。他定会说出夫人身怀有孕的诊断。夫人也不必告诉世子爷,等到明儿几位王爷来了,您再把事情嚷开,接下来的一切便都顺理成章了!” 杜妈妈见两个丫头都想得周到,也先赞成,劝小王氏道:“夫人,就这么办吧?这事儿宜早不宜迟。若是等到明儿几位王爷来了,您再说有孕的话,就怕他们不信。现请的大夫也未必可靠。若我们早有准备,到时候世子爷怪罪下来,也有话去搪塞他。再往后需要请大夫时,咱们就把王太医请过来。咱们家的嫔娘娘一向是由王太医诊脉的,他原是我们王家的人。有他出面,世子也就没有理由请别的太医或大夫来给夫人看诊了,也省得有谁医术高明,口无遮拦,把实情暴露出去。” 雪儿心还更细些:“夫人上个月是有换洗的,不过这事儿并未张扬。浆洗上的人都是夫人的陪嫁,只是粗使的婆子媳妇也不好叫她们知道太多,为防她们被有心人套了话去,寻个理由将她们先送走吧。送到庄子上就挺好。” 霜儿补充一句:“可以说她们的属相与夫人肚子里的小世孙不合,为了小世孙平安,得将她们远远地送走。” 杜妈妈听得连连点头,问小王氏:“夫人觉得如何?” 小王氏的心如同一团乱麻。她这两年多里,真正快活舒心的日子加起来也没有几个月,曾经的那点娇蛮气,也被丈夫的薄情与妾室的心计磨去了不少。不再象以前那样,动不动就发作了。只是事关重大,她始终有些顾虑。装作怀了身孕,固然有很大机会逃过被休弃的命运,可假的就是假的,一旦被察觉真相,只怕她的下场会更惨。 到底要不要听从母亲与身边婢女的建议呢? 小王氏犹豫再三。这时,杜妈妈再次劝她:“夫人,老夫人不想您被休弃,也是为了您好。只要您在辽王世子妃的位置上坐稳了,王家即使真的坏了事,至少还留下您这条后路。家中妇孺,日后也有个能接济的地方。哪怕合家老小都保不住,好歹您也算是逃出了一条生天。因此,老夫人一再嘱咐小的,务心要劝您想明白。这不是闹脾气的时候,您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想想王家。王家如今,还离不得世子爷!” 小王氏苦笑着叹了口气,她算是明白母亲的意思了。正要开口,她却听到外头有婆子传来消息,说她丈夫赵硕离开书房后,就直接去了兰雪的院子,还抱着小儿子不撒手,三人仿佛一家三口般言笑晏晏。赵硕甚至还答应了兰雪,说明日之后便将中馈大权交由她代管——这分明是早已拿定了主意要休妻,才会抬举妾室的。小王氏恨得直咬牙,索性把心一横,立刻决定要照着杜妈妈、霜儿、雪儿她们想好的计划去做。 第二日,当兰雪在自个儿的院子里,一边抱着儿子,哄他学叫父亲,一边等待着大妇小王氏被休弃时,传来了一个令她震惊的消息:小王氏竟然怀孕了?! 由于小王氏被诊出怀有身孕,几位应邀而来的宗室长辈都反过来劝说赵硕,一夜夫妻百日恩,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自家血脉弃之不顾,无论他是不是要休妻,都得等这个孩子出世了再做决定。否则,任由小王氏怀着身孕离开,将来生了孩子,就说不清楚了。承恩侯府的秦伯复为何总是被人说闲话?就是因为他是在生母和离之后,才出生在外家的,常被承恩侯秦松背后讽刺,说他不是秦家骨肉。秦家只是外戚,乱些倒罢了。赵硕是宗室子弟,他的血脉,断不能出这等差错! 因此,虽然赵硕心中老大不情愿,但小王氏还是稳稳当当地留了下来,继续做她的辽王世子夫人。当然了,赵硕虽然觉得小王氏的娘家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休妻不成很让人郁闷,只是……若真能添一个嫡子,也是好事。嫡长子赵陌与他不睦,又常对他的话阳奉阴违,他真的需要一个听话又孝顺的嫡子,继承自己的家业与爵位。 赵硕还在考虑多一个嫡子的好处呢,得到消息后的兰雪就先变了脸色:“这怎么可能?!” 第二百四十六章 污水 兰雪从进入辽王府的那一天起,就没打算一辈子在世子赵硕身边仅仅做一个丫环。或者说,她并不打算仅仅做一个耳目。 怀着赵硕的子嗣进入京城,住进赵硕的家,哪怕明知道其继室家世显赫,性情也不好惹,她也没有半点畏惧。有蓝福生为援,外头还有她的同伴,她知道自己能做成许多事。面对小王氏,她直截了当的就断了对方的未来。小王氏家世再显赫,性情再厉害霸道又如何?赵硕不待见她这样的性子,她如果连一儿半女也生不出来,终究不过是个弃子罢了。 至于王家,他们已经上了赵硕的贼船,哪怕没有一个外孙可辅佐,在赵硕身上耗费的功夫,也会让他们欲退而不得。为了权势富贵,王家只能继续为赵硕出力,因为这已经是他们最容易接触到的扶持对象了。没有外孙可继承赵硕家业,王家大不了日后再嫁一个女儿给赵硕的继承人。可若就此收手,宗室里又哪里还有才干出众、乐意受王家摆布、并且没有父母兄弟可依仗的子弟?而不是这样的宗室子,又怎能担保他会全心全意听从王家安排,不会在得势之后,便叫旁人摘了桃子去? 兰雪有恃无恐,也对自己的药十分有信心。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小王氏始终无孕,就足以证明她的药是有效的。而且,为了避免小王氏在无子的压力下,抬举身边的丫头给赵硕做妾,生下子嗣后养在她名下,兰雪连她身边的丫头也没放过,但凡是容貌略平头正脸些的,都下了药。有蓝福生执掌内务,兰雪根本不担心会引起小王氏一方的疑心。 当然,为防赵硕后院迟迟未有子嗣,而引起他的怀疑,她也早就准备好了,劝赵硕另纳美妾,也会给那美妾怀孕的机会。只是怀上之后,能不能顺利生下来,就是另一回事了。反正蓝福生要在这美妾的吃食中做手脚,是极容易的事,一旦叫人发现其中猫腻,连替罪羊都是现成的。以小王氏的心胸,怎会容许别的妾室先她而生下子嗣?无法拿捏兰雪,就已经够她堵心的了。 当然,小王氏霸道得很,这个布置至少未派上用场,只不过有备无患罢了。 兰雪可不想象赵硕的另一个连襟,前晋王世子赵碤那样愚蠢,多年前就叫一个身份低下的何氏做了手脚。那何氏也不聪明,她自个儿不过就是为赵碤生了一个女儿,还未有子嗣呢,连赵碤的侍妾名份都还未谋到手,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曾经抛弃的外室罢了,怎么就敢给赵碤下那样的药?她难道就不怕有朝一日算计得成功回到了赵碤身边,后者却已经因为中药多年,再也没法治好了么?心狠手辣太过,换来的就是惨死的下场。兰雪自问比那何氏可高明多了。 也正因为她自问布置周全,手段高明,因此,当她听说小王氏有孕的消息时,就根本无法相信。小王氏怎么可能有孕?!定是假的! 夜里,赵硕因近日心烦,已经在书房歇下了。兰雪所住的小院中,各人都已歇下。她把儿子安置好,摒退众人,吹熄烛火,便悄悄儿进入卧室里间,打开了窗户。一个黑影熟练地翻窗而入,一张脸在月光的照映下一闪而过,正是蓝福生。 兰雪小声问他:“哥哥,夫人有孕是怎么回事?她怎么可能会有孕的?!” 蓝福生也正是因为这事儿来的。他心里也正讷闷呢:“我也有过猜疑,正巧这几日世子爷在盘算着要休妻,昨儿还给几家王府下了帖子,请几位宗室长辈前来做个见证,要以无子、善妒等罪名将她休弃。正院那边有人到书房打探过消息,想必也听说了,杜妈妈还回了王家一趟。就是她回来后,夫人晕倒,这才请了大夫来。过后正院闭口不提夫人的身体出了什么毛病,我只当她是因为要被休而受了打击,王家又不肯帮她,她才会晕倒,根本没想过她是怀了孕。今日当着众位王爷的面,她忽然祭出这一招,还让众位王爷请过大夫来诊脉,确认了此事。世子爷如今怕是暂时休不了妻了。休宁王临走前还劝过世子,无论如何也要等孩子生下来再说。倘若是个女儿,倒还罢了,若是儿子,就不能再提休妻二字。若是嫌小王氏闹腾,就给她收拾出个小佛堂来,叫她终身在内宅休养,不与外界来往便是。” 可小王氏的正室之位,却还是保住了。将来她生下的若是儿子,说不定还会有继承爵位,翻身做主的一日! 兰雪咬牙切齿地暗骂一声休宁王多管闲事,又问蓝福生:“哥哥可确定了?那女人真的是怀孕了么?哪儿有这么巧的?世子刚说要休妻,她就怀上了?该不会是做假的吧?别人不知道倒罢了,哥哥与我一般心知肚明,她……是不可能怀上的!” 蓝福生叹了口气:“我如何不知?当时私下也给世子爷进过言,请他要慎重查验。可是为小王氏诊脉的大夫,都不是她素日看惯的太医,也不是王家用惯的大夫。昨日杜妈妈给她请过来的,是后街附近小医馆的坐堂大夫,一向是给家中下人看病的。今日给她诊脉的,则是义阳郡王府里的府医。这两位虽然都不是名医,但诊个喜脉还是没问题的。当然,我听义阳郡王府的府医道,小王氏的月份还浅,如今脉相不算十分明确,只有七八分把握,但再过一个月,就可以确定了。算算时间,小王氏若当真有了身孕,应该是腊月初一或十五时怀上的。时间对得上,世子已经是信了。横竖只需要再等一个月就能有准话,他此时是不会再提休妻的。” 他顿了顿,看向兰雪:“小王氏也许是真的有孕了。妹妹也该清楚,那药虽然厉害,却并非万无一失,兴许……她就是这么好运气呢?” 兰雪冷笑着道:“我才不信呢!从前世子与她夫妻还算恩爱的时候,她没怀上;世子虽不喜她,但看在王家面上勉强与她装恩爱夫妻的时候,她也没怀上;东宫回朝,地位稳固,世子爷皇嗣梦碎,再也不用看王家脸色,对那女人只是应付了事的时候,她居然就怀上了?!这样的好运气,你信么?你我皆知,那药虽然不是万无一失,但从来没出过差错。凭什么别人都逃不过,就小王氏逃过了?!我还是觉得,她是装的,是在骗世子爷。只要让世子爷暂时歇了休妻的心思,往后她定然还有后手。这假的成不了真的,不是有孕,她早晚要演一出苦肉计,假装小产,说不定还要把罪名栽到我身上来!若我们不早点想了法子把她解决掉,倒霉的就是我们了!东宫太子病愈,已经叫我们多年的谋算成了空,如果连辽王府的继承权也拿不到手,这些年我们的辛苦难道就都白费了不成?!” 蓝福生皱起眉头:“我难道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要如何下手呢?你既然说小王氏迟早会将小产的罪名栽到我们头上,那我们此时动手,岂不是自投罗网?我虽然在内宅事务上能说些话,可世子尚在,又有甄忠他们几个盯着,我可不敢保证自己在内宅就真的能只手遮天了。妹妹千万不要鲁莽行事!” “我知道哥哥的顾虑。”兰雪沉吟,“也罢,我们用不着直接对她下手,只需要再往她头上泼一盆污水就是了。只要让世子爷知道,这个女人留不得,那别说小王氏只是疑似有孕,就算她已经生下了一个儿子,世子爷要除了她,便谁也留她不得!” 蓝福生沉吟片刻:“这倒也罢了,只是你下手要有分寸,别真个把你的孩子给害了。只要有他在,我们才能有成事的一日。” 兰雪露出了微笑:“哥哥放心,那是我亲生的骨肉,难道我还能害了他不成?只需要让他吃一点小小的苦头,不伤筋不动骨的,但世子爷看了,包管会心疼!祁哥儿可是他自小看着长大的,天天抱着哄着,心头肉一般,只怕连陌哥儿都比不上。世子若是知道那个女人对祁哥儿不利,就算现放着一个嫡子在,他也能活剐了她!” 怀孕了又有什么了不起?有可能是嫡出的儿子又有什么了不起?赵硕缺儿子么?缺嫡子么?小王氏即便是真的身孕有孕,赵硕也不缺这一个孩子。有需要的时候,连从小疼爱的嫡长子,他都说舍就舍了,闹得如今父子不和,赵陌远走江南。小王氏一个不受待见的继室所怀的不知男女的孩子,还真未必会被赵硕放在眼里。 没过几日,赵硕三子赵祁身边侍候的嬷嬷就发现孩子身上有些不对劲,忽然间上吐下泄不说,手指甲还隐隐透出了青黑的颜色。她虽然得兰雪倚重,但其实是赵硕寻来的唐氏元妃陪房之后,也见过些世面。她一见赵祁身上的异状,就立刻报到赵硕跟前。赵硕连夜请来太医为幼子诊治,兴许是因为发现得早,几剂药下去,孩子身上的异状就渐渐消失了,孩子也终于停止了哭闹,得以安睡。 然而,太医却秘密告知赵硕,赵祁这明显是中了毒。毒是长期起效的慢性毒,若是用在成人身上,症状是不会这么明显的,过上十天半月,才会无力回天。但赵祁年纪太小,小孩子体弱经不住,皮肤又白嫩,才会中毒没两天就显露出来,也因此没有继续进食有毒的吃食,逃过大难。 至于那有毒之物,太医也查到了,是赵祁平日爱吃的一款奶膏。从做奶膏的厨娘到厨房的所有器具,都经过了细查,最终以厨娘自缢结束。而那厨娘的丈夫儿女却卷款潜逃了。有证人说,看到厨娘的丈夫前两日与夫人小王氏的一名陪房有过碰面与交谈。 赵硕府中,顿时掀起了一场惊涛骇浪。 第二百四十七章 冤枉 “岂有此理!” 小王氏气愤地一把将桌面上的茶杯都扫落在地,气得满面涨红,浑身都在发抖:“定是那贱人在故意陷害我!我什么时候对她的儿子下手了?就算我真的生出了嫡子,她生的那个贱种也碍不了我儿的路!要继承爵位,自然是嫡子才行。我要害,也是害前头留下来的赵陌,赵祁算是什么东西?!一个通房丫头生的庶子,也太瞧得起自己了!” 杜妈妈忙劝她:“夫人熄怒!这是兰姨娘在故意陷害您,为的就是要您自乱阵脚。您可千万别上当!不管她在府里是怎么传的,她没有证据,就只能做点小动作而已。您如今身怀有孕,世子爷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对您做什么的。只要我们小心留意兰姨娘的破绽,早晚有一日会揭穿她!” 劝完了,杜妈妈也忍不住骂一句兰雪:“忒狠的心了!那祁哥儿难道不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亲生骨肉?为了算计夫人,居然对亲生儿子都能下得了毒手。她就不怕一个不慎,真把她儿子给毒死了?到那时候,她又算是哪个牌面上的人,还能与夫人争?!” 小王氏仍旧气得全身颤抖:“这口气……这口气我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凭什么我要被人冤枉了,还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倘若我真的做过,也就罢了,可我真的没有做过!”她这几日老实得不行,连院子都不敢出,成天就防范着有可疑人物接近她,发现她身体的真相。她明明知道自己并非有孕,又怎会去毒害兰雪的儿子?!她又不蠢! 雪儿红着眼圈安抚她:“夫人别着急。那兰姨娘阴险狡诈,我们早就知道了,当初她生祁哥儿的时候,不就嫁祸过夫人一回么?这一回,想必也是她故意设计陷害。世上的事情,只要做过了,就会留下痕迹。我们细细查访,总有查到真相的一日。到时候只需要把真相往世子爷面前一摆,任兰姨娘再巧舌如簧,也逃不掉的!” 霜儿也道:“没错,夫人不必与她置气。她不过就是为世子爷生了个儿子,才受到世子爷的看重。但说到底,她只是个从通房丫头抬举上来的姨娘而已。她生的儿子做不了嫡子,将来养大了,分他一份家产出去自立门户,夫人就是极厚道的嫡母了。这样的孩子,有什么可忌讳的呢?世子爷若真的因为兰姨娘几句谗言,就疑心了夫人,那就太不应该了。只是兰姨娘惯会哄人,兴许世子爷是被她哄得一时糊涂,没有想到这一层。夫人跟世子爷说清楚了,世子爷自然就会知道您是清白的。” 小王氏鼻子一酸,掉下泪来:“他真的会信我才好。如今我总觉得,无论我说什么,他大概都听不进耳朵去了。我当然没必要跟一个庶子为难,就算将来有朝一日生了嫡子,也是算计赵陌,让他给我儿让路。庶子算什么呢?可当初世子留在辽东的那个庶子死得不明不白,世子起初疑心是继妃所害,后来听了兰雪那贱人几句挑拨,就疑心到我身上了。我是有冤无处诉,好不容易时间长了,世子也不再提起那个孩子。如今赵祁再出事,他心里只怕也认定是我干的呢,还会觉得我不是头一回害他的子嗣了。就算我能找出兰雪陷害我的证据,又能如何?世子就真的会信我,而处置了兰雪么?” 杜妈妈、霜儿、雪儿相互对视一眼,都露出难过的神色来。答案不用说,她们也都心里有数。当初赵硕次子的死,小王氏辩解不清,如今赵祁再出事,同理,她也同样洗脱不了罪名。谁叫她是真的派人对赵陌下过毒手,而且不止一回呢?赵陌是命大逃脱了,同期遇害的庶子,罪魁祸首的身份也只能叫小王氏一并担了。不但赵硕会这么想,只怕外头的人,也同样是这么认为的。 霜儿、雪儿忍不住为小王氏哭了起来:“夫人真是命苦,明明不是夫人犯的事,凭什么就要夫人顶罪了呢?” 杜妈妈还算清醒些:“如今再哭,也没有用了。眼下不是伤心的时候。夫人,此事可大可小,虽说您自问清白,可若是世子爷认定了你残害庶子,即使如今他以为您身怀有孕,不提休妻之事,等孩子生下来了,只怕……不,用不着等那么久,夫人再过两三个月,就要扮作小产了。到时候就算您把罪名嫁祸给兰姨娘,就怕世子爷还是会把您休掉的。” 接着她又压低了声音:“若是世子为了外界物议,不提休妻,也不会让您安安稳稳地做辽王世子妃,恐怕会将您禁足在院中。还有王家,他也不会伸出援手。等王家出了事,您这个正妻之位保住了,也不过是虚名罢了,又有什么意思?如今王家正是处境艰难的时候,若世子肯为王家说几句好话,皇上与太子也会赏他一个体面。可世子爷若是记恨于夫人,不肯为您娘家说句公道话,旁人也怪不得他什么……” 小王氏越听,面色越发苍白。她无措地看着杜妈妈:“那我该怎么办?我这次真的是冤枉的呀!世子又不信我,我还能做什么?!” 霜儿深吸了一口气:“夫人,这事儿还是要落到老爷老夫人头上。请杜妈妈再回一次王家吧?把这府里发生的事都告诉老爷老夫人,请他们为您做主!” 雪儿也同意:“世子不相信夫人的清白,是因为……”她顿了顿,“因为他总听兰姨娘说您的坏话,心里已经将您认定是坏人了。可老爷与老夫人却是他的长辈,老爷的话,世子爷还是要听几句的。如今您还是世子的正室妻子,世子不会连这点尊重都不给岳父。” 小王氏心乱如麻。她如今除了向娘家父母求助,也确实是没有别的法子了。她下意识地轻抚腹部,心中又怕又恨,还有几分幽怨。怕的是自己假装怀孕之事会被拆穿,恨的是赵硕翻脸无情,兰雪阴险狡诈。至于幽怨,却是在怨老天,世上的女子人人都能生儿育女,为什么她嫁给赵硕两年有余,都迟迟未能有动静,还要假装?若她这一胎是真的怀上了,这一切烦恼,就会全都不存在了吧? 王大老爷与王大夫人很快就出现在了赵硕府上。赵硕提前收到了岳父母的帖子,心中猜想他们多半是为了府中流言来的,要来给小王氏撑腰,心中不悦得很。可他又没有理由阻止岳父母来探望“怀孕”的妻子,只能满面堆笑地作无事人状,照旧笑得亲切恭敬,主动到前门去相迎。 王大老爷与王大夫人与他见过礼,前者便淡淡地道:“让夫人去跟七姐儿说话吧,我先去书房与世子爷谈一谈。” 王大夫人有些僵硬地打量他一眼,干笑着应下了,又一脸不自在地向赵硕点头示意,便在丫环的引领下前往小王氏所住的院落。 赵硕能察觉到,岳父岳母之间,气氛似乎有些僵硬,也不知道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不过这又与他什么相干呢?他先与王大老爷一块儿到书房去闲坐,听听对方能说出什么话来。 王大夫人去了女儿的房间,先是仔细观察了她的气色:“倒还罢了,我瞧着你脸色还算红润。”接着摒退众人,只留下杜妈妈与霜儿、雪儿三人。她拉起女儿小王氏的手,压低了音量问:“那药效用如何?没出差错吧?” 小王氏摇头:“请过两位大夫来诊脉,都说是喜脉,没人发现实情……”她顿了顿,红了眼圈,“母亲,杜妈妈都跟您说过了么?我……我如今被人泼了一头污水,实在是有冤无处诉!” “不要着急。”王大夫人冷哼了一声,“我都跟你父亲说过了,他会跟世子说清楚的。就算我们王家如今有麻烦了又如何?得了我们那么多好处,如今见我们不好了,就想一脚踢开?世上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儿!他还真以为自己是清白的不成?只要我们想,手上握的关于他的把柄,足以让他再也翻不了身!” 接着她又放缓了神色,对女儿道:“这一次,你父亲也没料到赵硕竟然当真生出休妻的念头,一时没防备。不过你放心,如今他知道了,就不会让你受委屈。回头你父亲过来看你,无论他是怎么嘱咐你的,你都要记得照做,千万不要违了他的意,或是阳逢阴违,知道么?你要相信,眼下只有你父亲才能救得了你了,你已经没有了任性的资格,不可再让我们失望了!” 王大夫人说得郑重,小王氏的脸色又苍白起来。但她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母亲放心。这一回……我一定听话!” 说完了,她又有些慌乱:“可是,母亲……父亲要怎么才能说服世子相信我是清白的呢?世子并不知道我肚子里的孩子……”她咬了咬唇,“他如今只信兰雪那贱人的话,认定我是存心要害他的子嗣呢!赵祁都长这么大了,我这个孩子却是生不下来的,要如何说服世子信我,而弃赵祁的生母呢?” 王大夫人眼中又一次闪过不自在:“咳,做戏就要做全套。你父亲如今已经知道你假孕的事了,自然不会拆穿你。原本做上两三个月的戏,挖好坑叫那贱人跳了,就能完事。如今嘛——咱们再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小王氏怔了怔:“父亲如今已经知道……难不成父亲原来并不知道?!” 第二百四十八章 交易 王大夫人面上的表情虽然还算镇定,但眼里却透着几分心虚,嘴里说的话多少显得有些厚脸皮:“你父亲每日都要忙着处理朝廷上的事,近日你二叔病重,你父亲又要顾着二房那边,还有你侄女儿跟张家的纠葛,他也必须得过问。他这么忙,我哪里好拿内宅的事去烦他?更何况那时候你这边事情紧急,耽搁不得。若是我等到你父亲闲下来了再去找他商量如何应对赵硕要休妻的麻烦,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小王氏只怔怔地看着母亲,看神色不象是相信的模样。亲生女儿都要被休了,还是王家曾经寄予厚望的赵硕休的,这难道就仅仅是内宅之事么?况且父亲王大老爷近几个月在朝中已经权柄大减,哪里还有许多事要忙?王二老爷病重,却一直避而不见长房众人,这事儿就连小王氏这个外嫁女也有所耳闻,王大老爷怎么就没空了?至于张家要休了大侄女儿一事,如今还在僵持,因为过年了,双方都消停了些。这种时候,王大老爷难道就真的腾不出空来帮一帮女儿么?! 母亲在撒谎!她当初是故意瞒着父亲的! 小王氏立刻就得出了这个结论,她忽然惊慌失措起来:“母亲,父亲既然不知道我这身孕的实情,那……那他会不会……并不赞同这个法子?”她是因为相信父母的判断,才会配合地假装有孕。可如果这个计划没有得到王大老爷的首肯,那就未必是什么好主意,她可别被母亲带到沟里去了才好! 王大夫人脸上闪过一丝懊恼,但还是安抚女儿道:“没事,你父亲也就是稍晚了一点点知情罢了。他会想办法替你遮掩过去的。你不必担心,只管交给你父亲就是。” 小王氏有些欲哭无泪:“母亲!以后还请您不要再擅作主张了!这回真是吓坏我了。往后再遇到为难之事,还是先问过父亲的意思才好!” “知道了知道了。”王大夫人随口敷衍着。 小王氏还要再抱怨:“您怎么就没跟父亲说实话呢?!父亲最疼我了,又指望着赵硕能出人头地,绝不会让他休了我的。倘若父亲听说了消息,一定会把所有事情都放下,先来帮我的忙。您怎么就非要瞒着他?!” 王大夫人干笑,却没有回答。 站在一旁的杜妈妈却心知肚明。王大夫人为了挽救女儿的婚姻,让女儿用了自己收藏的秘药。这药的方子,她早年是用过的。王大老爷昔日误会她是真的有了身孕后,被前任妻子的儿子与庶妹害得小产,因此冷待了前者,驱逐了后者。可一旦让他看到妻子手里有让人假孕、假小产的药物,难道就不会联想到当年的那场风波么?他若猜出了真相,对现任妻子又会怎么想?万一他对王大夫人生出了厌恶之心,王大夫人又要如何为自己辩解? 王大夫人向丈夫隐瞒实情,只推说女儿是真的怀了孕,这真是再合理不过了。后面只是她没料到赵硕府中会发生庶子中毒之事,牵连到小王氏身上,逼得小王氏再次向娘家父母求助。而这一回,小王氏不知情之下,向王大老爷露了口风,王大老爷转头就去质问了妻子。王大夫人就算再想隐瞒,也不敢再弄虚作假,只好推说是女儿被兰雪陷害过一回后,她就特地命人去收集了这类药物,以防万一,。至于王大老爷是不是真的相信,那就没人知道了。 此时此刻的王大老爷,正在书房里跟赵硕谈判。 他也不说那么多套话,绕那么多圈子了,从一开始,就直截了当地跟赵硕明言:“世子,小女不可能会对庶子不利。她腹中所怀尚不知男女,倘若是女儿,庶子的生死与她毫无关联;倘若是儿子,嫡子身份远比庶子贵重,哪怕世子再偏爱庶子,朝廷也只会将世子的爵位传到嫡子头上,世子的庶子,就更碍不到小女什么了。更别说在赵祁之前,世子还有一个嫡长子赵陌。小女再糊涂,也没必要跟一个不会妨碍她亲子前程的庶子过不去。兴许世子会觉得小女从前年轻气盛,容易犯糊涂,可她如今嫁人已两年有余,日渐稳重,经世子教导后,不会连事情轻重都搞不清。我这个做父亲的,不妨向世子坦言,若说小女已经为世子生下了子嗣,便看世子的嫡长子不顺眼,有意加害——那么我信。可若说她刚怀上身孕,就急不可耐地对一个庶子下手?不可能!” 赵硕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他如今自认为深受皇帝看重,太子也对他十分亲切友好,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已经与刚进京时不能比了。从前他有需要仰仗王家的地方,王大老爷对他傲慢些,他可以忍,那一切都是为了前程。可如今王家即将衰败,甚至有可能全家获罪,他这个皇帝亲侄却是风头正盛,王大老爷居然还在他面前摆岳父架子,毫不客气地贬低他的亲骨肉,还说什么小王氏有可能看他的嫡长子不顺眼,故意加害……这分明就是倚老卖老,没把他放在眼里! 他如今确实对长子赵陌有很深的不满,因为赵陌从前还算听话,如今却越发执拗,去了江南后,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违反他这个父亲的嘱咐,甚至还助太子平安回朝!如此作为,根本就没把他这个父亲放在心上,甚至可以说是坏了他这个父亲的谋划!然而,赵陌对此丝毫没有愧意,收到父亲的多封信件后,也装聋作哑地,对父亲信上的暗示视而不见。赵硕肚子里早就积满了对长子的怨气,只等赵陌回京,就要好好教训一顿。然而…… 这是他的儿子,他怎么教训都是理所当然的。王家与小王氏又算什么?就敢如此拿大,在他面前公然说要除掉赵陌的话?! 赵硕冷笑了一下,瞥了王大老爷一眼,慢条斯理地道:“岳父言重了。外头那些不靠谱的流言,不过是些无知妇孺以讹传讹罢了,岳父何必太过计较?我可从来没说过夫人害了祁哥儿。祁哥儿中了毒不假,但那是厨娘曾经因为犯了错,叫兰姨娘责罚了,因此心怀怨恨,想用这种法子报复罢了。那厨娘已经畏罪自尽,她丈夫儿女也逃走了。我已请顺天府衙四处搜捕,务必将他们捉拿归案。此事已有定论,并不与夫人相干。岳父请宽慰夫人,让夫人安心养胎便是。外头的琐事,她就不必理会了。有什么事,也等到她生下孩子再说。” 王大老爷心下一沉,知道赵硕这些话不过是拿来安抚自己的罢了,其实根本就不相信自己先前的说辞。哪怕那一番说辞合情合理,任谁都觉得是正确的答案,可若是赵硕心偏了,就认定是假的,王大老爷也奈何他不得。 王大老爷闭了闭眼,再次暗恨妻子与女儿不省心,当初多此一举地暗害赵硕的子嗣,以致于如今无法辩白。偏偏赵硕留在辽东辽王府的那个庶子又死得糊里糊涂,王大夫人与小王氏都坚持不是她们动的手,那约摸只是凑巧了,偏偏也被算到了她们头上。有了这个庶子的死,赵硕又怎么可能会相信,小王氏会理智地看待他的庶子,而不会因为他们无法妨碍嫡子的前程,就对他们不利? 王大老爷一咬牙,决定放弃理智的辩解,只拿一个诱饵来吸引住赵硕,让他不要在这个要紧关头弃王家于不顾了。 他郑重地对赵硕道:“世子爷也许不相信我的话,但我曾经跟小女提过的一件事,世子知道后或许会有不同的看法。” 赵硕挑了挑眉,浑不在意地笑笑:“哦?是什么事?其实岳父不必再说了,我真的没有……” “太子病体痊愈,如今还朝听政,只怕世子是真没什么希望再入继皇室为嗣了。”王大老爷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但世子无望,不代表世子的子嗣无望。宫中不需要再过继皇子,未必就不会再过继皇孙。” 赵硕本来还为王大老爷打断自己的话而心生不悦,但很快就被他后面的话吸引过去,紧张地问:“岳父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大老爷一看他的表情,心中一松,语气也稍微放缓了些:“正如我所言,太子还朝听政,只要他在接任皇位之前,身体没有大碍,那宫中就不会再过继皇子了。可是太子多年病弱,东宫皇长孙早夭,至今未有第二位皇孙出世。倘若太子将来子嗣艰难,那就迟早会再提过继之事。” 他用满含深意地目光看向赵硕:“世子如今与东宫交好,东宫又没有旁的手足,论血脉,世子与东宫算是极亲近的了。东宫若真要过继嗣子,也多半会从亲近的宗室王府里挑选吧?世子膝下至今只有二子,一嫡一庶,哪个出继都不合适。嫡长子原是继承家业爵位之人,不可能出继。而庶子生母出身太低,又拿不出手。但如果有不止一个嫡子……世子难道不觉得那是件皆大欢喜的事么?” 赵硕一度摒住了呼吸,直到胸部都有些发痛了,才急促地深吸了几口气,稍稍冷静下来:“岳父是打算让夫人腹中的这个孩子……”他顿了顿,唇边露出一丝嘲讽,“只怕皇上不大乐意吧?” 以皇上与太子如今对王家越发厌恶的态度,拥有王家血统的儿子,当然不可能被皇上与太子看中了。 王大老爷明白赵硕的意思,只是笑了笑:“小女的子嗣没有那福份,留在王府里继承家业也挺好的。只是到时还要请世子多多怜惜小女与她所生的孩子。我们王家如今处境不佳,倘若再也无法庇护他们母子了,他们能指望的,就只有世子了。” 这是要跟他做交易么?王家在宫中还有一个王嫔,在妃嫔中算是位份高的,又得太后看重。倘若真要过继皇孙,这个王嫔兴许是个助力。更别说王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些门生故旧…… 赵硕一时犹豫了,他开始觉得,也许王家还有点用处。 第二百四十九章 仙鹤 元宵临近,秦含真最近一直在忙着捣鼓新花样的花灯。 她如今也算是见识过不少花灯、彩灯样式了,赵陌还寻了个手艺很不错的篾匠回来养着。有他帮衬着,只要是她能想得出来的花灯式样,现实中又能做得出来的,基本他都会做。遇到特别麻烦的创意,他也是略摆弄一天半天的,就能解决了。因此秦含真今年跟赵陌一块儿,做出了好十几盏漂亮又新鲜的灯。拿给祖父秦柏与祖母牛氏看,他们都连声夸好。 今年元宵,秦庄上还会照旧办一次小规模的灯会,只供庄上的族人取乐。不过这是每年都必有的戏码,也有不少族人嫌庄上的灯会规模太小,不够热闹,往金陵城去赶灯会的,还有人会到别的村镇去。十里八乡,但凡是人烟密集些的村镇,哪个不办灯会?有些地方还会特地请了戏班子去,唱上三天三夜的戏。附近的村民或是走路,或是划了船去听,还有精明的小贩趁机划了小舢板,在水面上来回穿梭叫卖零食和各种小玩意儿,场面十分热闹。 秦含真自打腊月以来,已经跟着家人或是族里的长辈去见识过好几回这样的热闹了。乡镇的戏台虽未必比得上秦庄上的华丽,却也别有趣味。去年她与祖父、赵陌一同为太子的安危操心,虽然新年也算过得热闹,但其实并没有安下心来享乐。今年就不一样了,她什么都用不着操心,倒是可以随心所欲地好好玩几天。 如今祖父母在她身边,表舅吴少英到秦庄上陪老师过年,表哥兼好朋友赵陌每日与她做伴,小堂弟谦哥儿也跟她在一处。除了惦记一下远在广州的父亲秦平,再哀悼一下刚刚埋进秦家祖坟的母亲关蓉娘,秦含真觉得这个年是她穿越以来过得最快乐的一个年了。 开春后,运河解冻,秦柏就计划着要回京城去了。二叔秦安的婚礼日期已经定了下来,不过并不是在原本计划的五月,而是在六月里。这是根据秦安来信中提到的,他在大同军中的集训日期修改的。虽说六月的大同已经炎热起来,秦柏与牛氏夫妻俩在路上可能会觉得不太舒坦,但儿子在军中任职,不能缺席卫所的集训,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过,多了一个月的时间,对秦柏与牛氏来说也是件好事。他们回京的路上可以不必太过急着赶路了。秦柏曾经答应过牛氏,沿运河返京的时候,要把当初南下时不曾好好游玩过的地方都玩上一圈。如今时间充足了许多,他也可以履行诺言了。 只是,一想到不久之后就要回京城,秦含真的心情就低落下来。她在江南待了一年多的时间,觉得这边的日子过得要比京城里自由多了。她在秦庄,只需要带着一个丫环,就可以在庄里随意走动,完全没有什么忌讳。她想入城去夫子庙的宅子也行,去淮清桥的宅子看赵陌也可以。偶尔跟着长辈们跑去黄晋成住的指挥使司衙门后衙串门子,也不是什么难以办到的事。甚至于,只要有族里的长辈们带着,她还能随族兄弟姐妹们一道,坐船往附近的乡镇去看社戏。秦柏与吴少英都带过她出门,也不带许多随从,就直接去城里或镇上的茶馆喝茶、听说书,日子过得可悠闲了。 相比之下,她在京城基本没法走出侯府的大门。往花园里逛一圈,就算是游玩散心了。虽说回京后,她就要搬家,但也不过是从一个大宅子,搬到另一个大宅子罢了。也许她在自家的宅子里,不必象在承恩侯府里那般束手束脚,但想要象在江南时那么活动自由,是绝不可能的了。而且搬了家后,她想见堂姐妹们也没以前那么方便了,少了许多乐趣,想想都觉得有些郁闷。 本来还有赵陌陪着呢,可是表舅吴少英却一再叮嘱她,如今长大了,不再是小姑娘了,跟外姓少年相处的时候,还是要注意避着些,别叫人说闲话……唉,没有了这位令她十分满意的小伙伴陪着,秦含真都可以想象得到未来的生活会有多么沉闷无趣了。 所以,要趁着她还在江南,还不必被困在一个宅子里难以出门的时候,珍惜跟小伙伴一起玩耍的时光呀! 秦含真提着刚刚做完的一盏仙鹤灯,高高兴兴地去寻赵陌说话。 到了赵陌的院子,她刚进门就叫了:“赵表哥,你快来看呀。前儿我跟你说的那个仙鹤灯的点子,如今郁叔做出来了!”她兴冲冲地迈进门去,刚好看见赵陌迅速收起了一封信,放进书案边上都承盘的小抽屉里,好象十分机密的样子。秦含真不由得眨了眨眼。 赵陌仿佛没有察觉,笑着起身走了过来:“真的?真能照着表妹说的主意去做么?那翅膀和鹤腿都是能动的?” 秦含真笑道:“真的做出来了!不信表哥自己看!”她将仙鹤灯的特色展示给他看。 赵陌盯着灯细看,发现这灯扎成仙鹤外型,式样并不算精巧,只能说有那么点仙鹤的意思,但不知道那老篾匠郁叔是怎么做到的,仙鹤的两只翅膀,会在秦含真提着灯走动的时候,缓缓上下挥动着,两只细腿也慢慢收了起来,稍离远些看,就仿佛真的是一只仙鹤在秦含真手下飞动一般,让人惊叹不已。 赵陌连忙凑近了灯,看得再仔细些,这才发现仙鹤的两只翅膀,里头的竹篾架都是活动的,还有机关连接到提灯的细竿子上,只需要秦含真提着灯的时候,轻轻拨动系在细竿子上的绳结,这仙鹤灯就会摆动翅膀收起细腿,真个“飞”起来。 赵陌不由得赞了一声:“表妹好巧思,郁叔好手艺!我从来不知道,仙鹤灯居然还真能飞,从前也没见别人做过这样的灯。” 秦含真笑嘻嘻地道:“我就是随口提一句罢了,本来是想做个会摇耳朵的兔子灯,十五月圆时提着上街也算应景。但郁叔说兔子太常见了,鸟类的会新鲜一点,我才想到不如做一对‘会飞的’仙鹤灯。其实就是随便想想,并不一定能成的,没想到郁叔全都做出来了!” 赵陌笑道:“郁叔的手艺固然好,可他从来没有过表妹的奇思妙想,手艺再好,也出不了新花样呀。表妹不必太过谦虚了。” 秦含真嘻嘻一笑,把灯给赵陌插在了多宝格上面:“表哥这么喜欢这盏灯,那我就把它送给你啦。明儿元宵灯会的时候,表哥就提着它去看灯,看能不能把别人家的灯给比下去?” 赵陌问她:“那表妹怎么办?时间这样紧,郁叔能赶在明晚之前再做出一对仙鹤灯来么?” 秦含真笑着说:“没事没事,这灯就是前期设计的时候麻烦一点,只要知道要怎么做了,郁叔不用半天就能完成。我过来之前就跟他说过了,让他动手做第二盏灯。一天时间做两盏可能有些困难,但你这儿不是还有一盏吗?只要再做一盏,就能跟你的这盏灯凑成一对了。明天我跟你一人提着一只‘鹤’去逛灯会,一定很有意思。” 赵陌的耳根微微红了一下,面上笑道:“好,我也觉得这样挺有意思的,就这么说定了!” 秦含真笑着大力点头,送完了灯,她就没什么事可做了,便拉着赵陌重新坐下来聊天。 她在赵陌面前,越发惯了有话就说,不必有所隐瞒,因此方才看到赵陌看信,她便率直地开了口:“表哥刚才是在看信吧?谁给你写来的?这大过年的,难为他能找到人给你送信。” 赵陌顿了一顿,笑了笑:“是京城那边来的信。” 秦含真挑了挑眉:“是赵表哥的父亲来信的?他又说什么话了?还叫你把在江南赚到的银子给他送过去?” 赵陌顿时扑哧了一声,才忍住了说:“不是,是我那个小庄上的人送过来的。他们一路走的快马,连马都累死了两匹呢。” 咦?这是为什么?年都快过了,总不能是急着送年礼吧?若是真有要紧大事,也不该是赵陌的私产小庄子上来人。 秦含真忙问:“可是你家里出了什么事?有人生病了吗?”考虑到王家勾结武官,是打着赵硕的旗号去的,万一连累到赵硕头上就不好了。难不成赵硕因为这事儿病倒了? 赵陌淡淡地道:“家里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夫人怀孕了,兰雪生的那个孩子病过一场,如今已经没有大碍,听说病因有些说不清楚,可能跟夫人有关系。王家大老爷来跟父亲谈过一遭,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秦含真忍不住“啧”了一声:“给你这个爹做儿子,似乎挺惨的。你被他弄得有家不能回,不得不远避江南;但他疼爱的庶子,他也不见得有多重视,否则那孩子不明不白地病了,他怎会没有寻根究底的意思?他的心还挺大的,那么小的孩子,成天待在后宅,都能被人算计了,你父亲就不怕有朝一日也会落得同样的下场?” 赵陌扯了扯嘴角:“自然是因为王家会给他带来更大的利益。他素来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再疼爱的孩子,都不能挡住他的青云路。” 秦含真撇了撇嘴,又问:“王家还没有出事吗?王二老爷的病怎么样了?还能撑多久?他要是死了,临死前会为王家求情吗?” 赵陌道:“信里并没有提这些。兴许再过几日,还会有信来交代的。” 秦含真讶然:“这信里没提王家如何?那你的脸色为什么那么难看?是出别的事了吗?” 赵陌摇了摇头,心情十分复杂:“信里没提王家别的事,只道王大老爷与父亲密议半日,然后就定下了章程。父亲他似乎……不再指望能成为皇嗣了,却打算要挑一个儿子,预备着给东宫过继。” 而这个儿子的人选,却从一开始,就把他赵陌排除在外了。偏偏赵硕似乎又答应了王大老爷,要让小王氏之子做自己的爵位继承人。他这是要把自己这个嫡长子置于何地? 第二百五十章 循环 赵陌知道父亲赵硕并不待见自己。 若说他从前还对自己这个嫡长子念着几分旧情,存有几分怜惜,又因为自己曾为他立下功劳,而生出几分喜爱的话,自从太子平安还朝,自己还在当中出过力之后,这些怜惜与喜爱就通通都不见了。他赵陌在父亲赵硕眼中,只是一个断绝其登天之路的罪人。 别看赵硕在写给他的家书中说得如何冠冕堂皇,夸他为皇家立下了大功劳,但从赵硕派来送信的心腹的眼神里,还有那心腹转达的口信中,赵陌就知道父亲心中握着刀子,若不是要顾忌皇帝与太子,只怕早一刀劈过来宰了他。 赵陌对此只能苦笑。父亲根本没看清自己的处境,真以为自己有望成为皇嗣呢?皇帝怎么可能让王家的女儿成为未来的太子妃与皇后?早在赵硕迎娶小王氏为妻的那一天开始,他的皇嗣梦只怕就已经断绝了。他还浑不自知,只当自己离储君之位真的只有一步之遥。 赵陌心想,皇帝与太子对自己的父亲如此优容,不因为他曾经肖想过皇嗣之位,是不是跟自己曾经为保护太子平安返京出过力有关?因为自己与太子关系好,皇帝与太子就爱屋及乌了?黄晋成那边偶尔会转来一两封太子给他的书信,赵陌可以从字里行间察觉到太子的善意。但这些话,他又如何能向父亲坦言?只怕父亲根本就不能接受吧? 他这个处处不听父亲的话,又犯下“大错”断绝父亲前途的嫡长子,只怕早已被父亲踢出了继承人候选的行列。可是……父亲赵硕的想法是一回事,事实上的做法又是另一回事了。他赵陌乃是赵硕的嫡长子,元配所出,生来便拥有第一位的继承权。只要他没有犯过错,那即使是亲生父祖,也无法剥夺他的权利。 皇家传承可能会不受此限,但一个亲王藩系,继承者的名份却不是完全由父祖决定的,否则辽王继妃这些年也就没必要费尽心思,想要铲除掉赵硕了。凭辽王对她和她所生的儿子的宠爱,绝对不会将继承人的位置便宜了不喜欢的嫡长子。 只要朝廷坚持,继承辽王世子之位,甚至是辽王之位的,只有嫡长子,那赵硕就无法因为私情而剥夺嫡长子的继承权。若是他这么做了,那他这个不受父亲喜爱,只凭借着朝廷礼法而正位的世子,又如何能在礼法上站得住脚呢? 所以,当王家找上门来寻求合作的时候,即使赵硕一再说嫡长子已被他放逐,将来的继承权是小王氏之子的,小王氏也依然暗中派人来暗害赵陌。有赵陌这个嫡长子挡在前头一日,无论赵硕说什么,小王氏也不能保证自己的儿子就真能成为独一无二的继承人了。赵硕受辽王影响,以为这种事真的能由自己说了算的,小王氏长在京中,却没他那么乐观。 可如果说赵硕当初还有些天真,以为继承权能由自己决定,那如今他在京中待的时间长了,也该知道朝廷礼法之严了吧?晋王世子赵碤犯了错被圈禁,不再拥有王位继承权,晋王还有两个侧妃所出的儿子,都没能占上便宜,只被朝廷按照亲王庶子的待遇,随意封了两个郡王头衔,而不是让他们取代晋王世子的地位,继承晋王之位。这才是正理。想要取而代之,至少也要同样是嫡子才可以。可是,辽王府的情况不一样,赵陌没有犯错,赵硕又要如何剥夺他的权利? 难不成……虎毒还能食子么? 最理想的情况,也不过是设下个圈套来算计赵陌,让他失了继承资格,从此沦落为一个闲散宗室子弟。可做父亲的算计儿子,又能剩下多少情份来? 赵陌心中一片冰冷,却已经不再觉得难过了。同样的事情经历了太多,他都感到麻木了。 在赵陌沉思的时候,秦含真也没闲着。她在根据赵陌的话,还有他递给她看的那封京中传信上的内容,为他做分析:“小王氏如今怀有身孕了,现在还不知道是男是女。王家的处境却非常不妙,他们可能已经察觉到皇上和太子要对付他们了。现在是能抱住一条大腿,就抱住一条大腿,什么方法都要用上。我看王家在这时候提出跟你父亲合作,可能也是做交易。王大老爷说,他会帮你父亲的儿子入继皇家,不指望最终被过继的是小王氏的儿子,只求让他继承你父亲的家业就可以了。我们先不提他这话是不是真心的,还是仅仅是权宜之计,只看如果真的照他说的这样安排,你父亲是否真有可能成为皇家嗣孙的爹好了。” 赵硕目前有两个存活的儿子,假设小王氏这一胎生下来也是儿子,那就是嫡子了,也是赵硕的第三个儿子。这三个儿子中,哪个更适合过继呢? 嫡长子赵陌,如今正不得赵硕待见,就算过继了,也不能给赵硕带来什么好处。以赵硕的为人,以及对权势的向往,应该不会选择跟他不是一条心的嫡长子。如果从皇家那边的立场来说,赵陌的年纪也大了。虽然说东宫太子跟赵陌的关系挺好,但通常要过继嗣子,都应该是挑年纪小的为优先,图的是容易养熟。 赵硕对秦含真的这个分析,只说了这样一番话:“我不会过继的。虽然父亲待我不公,但我还要认我亲娘。倘若我成了别人的儿子,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人还记得我娘了。” 秦含真理解他的意思。温氏从被丈夫放弃的那一天开始,就彻底成为了弃子。无论是结发的丈夫赵硕,还是她的娘家父兄,全都不再将她放在心上了。如果连赵陌这个亲生儿子都失去了,她在这世上还能留下什么痕迹呢? 秦含真继续分析。 赵硕的次子赵祁,小名小三儿,乃是侍妾兰雪所生。兰雪原是辽王府的侍女,并非良家子,因为生子有功,由通房升到了姨娘,这个出身可上不了台面。如今不是在讨论寻常宗室人家过继嗣子,而是在说东宫太子要过继嗣子。这个孩子将来有很大可能是要继承皇位的!难道未来的皇帝会是个通房丫头生的孩子?但凡宗室里还有别的选择,皇家就绝不会考虑赵祁! 皇室自有规矩,就算搞些什么把庶子记在嫡母名下,成为嫡子的把戏,皇家也不会卖账。 而赵硕还未出生的那位可能存在的三子,因为生母是小王氏的原因,秦含真也不认为他有机会入继皇家。如果皇帝与太子能忍受王家的这些算计,那又何必处置他们? 这么分析起来,除了赵陌,赵硕根本就没有拿得出手的儿子可以过继给皇家。他跟王家合的哪门子作? 赵陌道:“王家在宫里还有一位王嫔,好象挺得太后喜欢的。后宫妃嫔中,也只有王嫔曾经怀过两次孩子,有一个还顺利出生了,只是没多久就夭折了。至于另一个,没能顺利生下来,就小产了。王嫔因为小产而元气大伤,再也没听说过她有身孕。不过,因为她曾孕育龙种有功,在宫中的地位相当超然。王家虽然很可能要坏事,但并没有听说王嫔如何。我估计王家即使真的要落败,王嫔在宫里应该也是无事的。只要她不做触怒皇上的事,皇上对身边的旧人都很厚道。” 秦含真想了想,忽然笑道:“王嫔也好,王家其他的人脉什么的也好,这些都是王家早就有的实力。你父亲做了他家这么久的女婿,应该都心知肚明。可之前他能不在乎地决定与王家划清界限,如今又愿意跟王家继续合作,难道就真的只是为了王嫔和王家的人脉吗?我觉得,王家对他的用处也许还有,但应该不算大了吧?” 赵陌沉吟:“用处不打不要紧,只要在要紧的时候能派上用场就得了。” “所以啊……我有个想法。”秦含真压低了声音,凑近赵陌道,“你父亲如果在王大老爷的劝说下,发现了可以过继皇家嗣孙这个主意,可他如今的儿子都派不上用场,那他会怎么做呢?拿赵祁充数是不可能的,叫你去,又怕你跟他不是一条心,他舍了你这个儿子,也得不到任何好处。小王氏的孩子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呢,就算是儿子,估计皇家也看不上。所以,他需要有一个身份拿得出手,比如是嫡出的儿子,又能听他的话,还能叫皇家看得上的。如果他有了这么一个儿子,那只要太子真的下定决心要过继嗣子,自然就会考虑到他头上了。” 赵陌挑了挑眉,定睛看她:“太子病愈不久,谁也不能说他日后就不会有后嗣了,所以,过继一事少说还要再等上五六年,朝臣确定太子无嗣,才会有人提出来。如果宫中早有此念,将来太子提起,也不过是顺理成章。有王嫔在,宫中即使原本没有那样的想法,也会慢慢有的。这种事不必等太久,就可以事先做安排。而王嫔办完这件事后,也就没有作用了。至于王家的门生故旧,在王家失势之后,总要另寻势力投靠的。父亲既然是王家的门生,倘若有王大老爷引见,便能顺利接受这些人脉势力。到时候,这些人就成了父亲的人,王家同样也没有作用了。” 秦含真抿嘴一笑:“等王家没有了作用,小王氏也差不多可以退场了。考虑到那些王家故旧的心情,你父亲应该不会用休妻这么激烈的方法,只需要让小王氏生一场重病,就什么都解决了。” 赵陌冷笑:“等小王氏一死,父亲成了鳏夫,自然就可以另娶名门淑女为继室,再生几个嫡子出来。算算时间,等太子需要过继嗣子的时候,那些孩子正好处于合适的年纪吧?父亲也算是老谋深算了。” 至于小王氏可不可怜?她当初不就是因为类似的理由将温氏取而代之的吗?如今再被别的女人取而代之,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第二百五十一章 建议 秦含真与赵陌会得出这么一个结论,其实真的不奇怪。 如果赵硕真的有心要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太子为嗣,那他需要有一个没有王家血统的嫡子。小王氏腹中的孩子不符合这个要求,赵陌又不想过继,那他只能再生一个了,而且这一个孩子的生母还不能是小王氏。既然不能是小王氏,又必须是嫡妻,赵硕再娶就是必然的。他若有心踢开小王氏,另娶别家名门淑女,又为什么还要答应跟王家合作呢?摆明了就是要榨干王家的最后价值呀。 仔细想想,王家千挑万选,才为自家嫡女挑中了一个女婿,一心想捧他上位,好为王家带来更大的富贵,结果就挑了这么一个薄情人,也算是讽刺了。再想想他们家上一回挑的宗室女婿赵碤,同样也不是什么好货。给嫡长孙女挑中的张公子,更是个厚颜无耻之徒。王大老爷挑女婿的眼光这么差,还指望什么富贵权势?老老实实象他兄弟王二老爷那样,把女儿嫁进一个厚道的书香门第,说不定如今还能过得更幸福呢。 想到这里,秦含真对赵陌道:“你也别担心太多了。这只是我们的推断,你父亲是不是真的这么想的,还不能确定。就算他真的有这个计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世上的事,焉能样样都照他的心意来进行呢?且不说王家是不是真的甘愿被他利用,不作任何反抗,小王氏又是不是真的会被他算计死,就算他真的把王家顺利解决了,他又怎能保证,新娶的妻子一定会在婚后不久就给他生下年龄合适的儿子?万一人家生的是女儿呢?万一人家生下儿子的时候,太子已经决定了嗣子人选了呢?万一他儿子生下来不够聪明俊秀,太子看不上呢?宗室那么多人,谁家没几个小男孩呀?凭什么就一定要挑你父亲的儿子?再说,太子是不是真的不会有亲生儿子,他自己都未必知道呢,你父亲和王大老爷又怎么说得准?” 秦含真嘿嘿笑了两声:“那么多的变数,只要有一样发展不如预期,你父亲的盘算就会落空。我看哪,他要是安安份份的,兴许日后就真的富贵荣华享之不尽了。可他要是非折腾个没完,非要往皇室里挤,将来还不知道要受多少打击呢。别的我不清楚,但当今圣上,可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 赵陌微微笑了:“表妹说得有理。我也觉得父亲想得太好了,只是他这几年里一直费尽了心思,要成为人上人。旁人劝他,他也听不进去的。他早就不是当初辽王府里那个疼惜母亲与我的父亲了。他得势风光也好,落魄潦倒也罢,横竖不与我相干。他不想把爵位传给我这个嫡长子,我也不会低声下气地回头求他,就这样远远地处着,彼此相安无事,也就罢了。” 秦含真倒有些不大赞同他这个想法了:“胡说!难道你还真打算在江南过一辈子了?就为了给你父亲让路?凭什么呀?!我倒觉得,你应该回京城去,大大方方地回!你跟我们家交好,跟简哥交好,跟太子殿下的关系也不错。你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去,与东宫维持友好关系,不必看你父亲的脸色。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把你自己的处境跟太子殿下说一说。免得太子殿下因为你才对你父亲另眼相看,却反叫你受了委屈。我才不信皇上和太子真能看他顺眼呢,之所以待他还算客气,多半是看在你的面上。我觉得,有时候为了表现自己的清高,故意跟关系好的亲友撇清关系,是完全没有必要的矫情行为。皇上和太子都是大腿,他们乐意让你抱,你就只管抱上去嘛。你父亲不想把爵位交给你继承,你难道就不能自己挣一个爵位吗?有了爵位,若还有赐宅,你就可以大大方方搬出去自立门户了。管你父亲宠爱哪个儿子,又偏心哪个小妾呢,你只管关起门来过自己的舒心日子,很不必跟他们搅和!” 赵陌听得脸微微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真的很矫情么?” 秦含真坦率地说:“全世界都想要抱那两位的大腿,我们秦家这种外戚,更是靠着抱他们的大腿在京中立足的。你父亲难道就不想抱吗?既然人人都去抱,你为什么非要表现得与众不同?你又没打算靠着抱大腿来谋得什么好处,或是求上位啥啥的。太子关心你,对你好,那你就回报给他应有的尊重敬爱就好了呀。只要把对方当成是伯父就行了,为什么要想太多?” 赵陌咳了一声,摸了摸鼻子,决定要稍稍转移一下话题:“表妹方才的话倒是很有道理。如果我真能给自己挣来一个爵位,再添一处赐宅,哪怕只是一两进的小宅子呢,那日子想想都觉得美极了。从前我没想那么多的,但表妹今日一提,我倒是真觉得自己不该再懒散下去了,怎么也要考虑一下自己的前程。” 别的不说,如果有了自己的爵位与赐宅,他想在家里做什么,就不必受父亲的约束了,他也不需要再寄人篱下。秦家待他很好,但如果有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宅子,他就可以在家里供奉亡母的牌位,也可以招待舅爷爷舅奶奶与表妹到家里玩耍。 甚至于,将来他要娶妻成家了,也有一处自己的房产。如果他只能借别人的地方娶媳妇,又如何能说服别人放心地将掌上明珠交到他手中? 赵陌隐晦地看了秦含真一眼,清了清嗓子:“我很想要给自己谋一个爵位,可要如何做,才能得到皇上的另眼相看,得封爵位呢?我长了这么大,所作所为能称得上是功劳的,也就是太子回京那一次,我曾经出过一点力。可是这事儿当时就已经赏完了,当时没提,如今都过去一年了,我又怎么好再厚着脸皮提起来?还是要另寻一个差事才好。但我只怕自己人小力薄,未必能给自己挣到一个爵位来。” 秦含真帮他做分析:“宗室赐爵,一般都是有规矩的吧?这种事你应该很清楚了。如果不是继承先人的爵位,而是另行赐爵的话,多半是于国有功,才会得获封爵。通常是什么样的功劳呢?一种是军功,现在边境承平多年,你年纪也小,不会打仗,所以只能PASS。” 赵陌眨了眨眼:“怕什么?” 秦含真咳了一声:“没什么,就是不用考虑的意思。我们说说另一种吧,就是给朝廷立了功劳,比如把皇帝交代下来的差事办得非常好,超出预期了呀;又比如遇上天灾人|祸什么的,你为朝廷出了大力或者大钱了呀;再比如你想出什么对国家百姓有很大好处的政策、措施或者发明之类的,献上去了,皇帝非常欣赏,一高兴就赏个爵位给你了;等等等等。这几种,表哥觉得哪一种是你能办到的?” 赵陌沉吟:“以我如今的年纪,皇上是不可能交代我去办什么差事的,但再过几年,倒是有可能。我有信心能在皇上与太子面前求一个差事,也有信心能办好。不过这是后话了。还有,这几年都是风调雨顺的,虽然并不是没有天灾人|祸,可那也不是我能掺和的。至于于国有利的政策、发明……”他顿了顿,“我兴许能有些法子,可眼下一时间也没什么头绪。” 秦含真倒是想起了一件事:“赵表哥,你还记得当初咱们南下的时候,坐船经过山东境内,你和简哥上岸去打探当地的风土人情,打听得有个地方有盐碱地的事没有?” 赵陌很快就想起来了:“记得。那地方因为多盐碱地,不良于耕种,地方官员也无能,以致百姓贫苦,不少人只能沦落得在码头一带坑蒙拐骗,小偷小摸。舅爷爷当时还教导了我与简哥许多话呢。” “就是那一回。”秦含真道,“赵表哥,其实我对盐碱地也没太多了解,只是我不记得听谁说过了,说告近海的地方,还有河流的两岸,都有可能受到河流或海水的影响,水中的盐份积存在土壤中,无法排走,就把好好的土地变成盐碱地了。要把这样的地重新变回好地,要排盐、洗盐,让土里的盐份减少。这具体怎么操作,我也说不清,好象是要拿干净的水去灌溉洗盐吧?这个你可能就要找人去打听研究了。但我知道有些植物是可以种在盐碱地里的,种得久了,还能改善土质,让盐碱地重新变回好地。” 赵陌讶然:“这样的事,表妹是如何知道的?!难道是舅爷爷教你的么?!” 秦含真干笑:“这个……其实不是。我也不记得是在哪里听人说的了。我祖父估计也不太清楚,否则他早在南下的时候就告诉你和简哥了。我只知道适合种在盐碱地的几种树木,要论适合在山东一带种的,可能就是白柳了。其实还有几种柳树、杨树都很合适。如果想要种的东西能产生多一点经济价值,枸杞和侧柏也是不错的选择,这两种树都是药材,算是比较常用的。其实,如果换作是在西北那种地方,沙枣和胡杨也挺好。” “唔……”赵陌沉思不语。 秦含真看着他的表情,觉得这事儿似乎有戏,便道:“赵表哥,我对这方面的事,其实只知道一点点皮毛,最多只能给你出个主意,以作参考。你要是觉得能行,不如去找几位擅长这方面事务的专家能人打听打听?金陵必定也有盐碱地,京城周边想必也有。你要是有心在这方面做点研究,就多请几个人来帮着参详,做做实验什么的。花上几年的时间,我就不信会没有一点建树!” 第二百五十二章 元宵 秦含真提的建议,赵陌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听进去了。 秦含真心里觉得,如果赵陌真的能在治理盐碱地方面有所建树,整理出完善的方案来献上朝廷的话,妥妥的就能立下一个大功劳了。天下有那么多盐碱地,因为不能用来种粮食,基本都荒废了。可事实上,盐碱地并不是不能用来种植作物的,如果能把这一类的土地资源也利用起来,能给朝廷与百姓带来多少好处呢?如果能将大批的盐碱地治理成良田,这份功绩甚至足够让赵陌的子孙后代都受惠。封建社会讲究以农为本,这可是造福万民的大好事。只要赵陌不犯谋反之类的大罪,光是这个好名声,都足以让他不受任何人的摆布。 而事实上,赵陌真要做成这件事,难度是有,却并没有大到无法成功的地步。秦含真虽然对治理盐碱地的方法不算了解,却曾经看过相关的纪录片,隐约还记得一些,所以才能给他出那些主意。只要研究方向是对的,接下来赵陌只需要召集一批农业方面的专家,在现实的盐碱地上多做些试验,迟早能得到好结果,问题只在于不知道这个“迟早”是要等多少年而已。 不过,赵陌如今还年轻,不必急于一时,他安心在乡下农庄待着,研究农事,还能躲开京中那些烦心事,得享清静呢。 赵陌也有同感,只不过,他对做成这件事的时间,以及依靠这份功劳来获取爵位的计划有些不同的想法。当然,他没打算把这个想法告诉秦含真。 秦含真还兴致勃勃地给他出主意呢:“我们春天就要回京了,赵表哥你是要跟我们一起回去的。南京这边虽然也有盐碱地,但离得太远了,还是在京城周边找吧?最好是买一个大点儿的农庄,有良田也有盐碱地的那种,有个宅子,你平时就住在那儿,召集人手去研究,要来往京城也方便。一旦有了成果,马上就可以报给太子知道了。要是让太子把你的方案献上去,太子也算有了献策之功,他一定会对你更好了。” 赵陌笑笑,道:“我在京郊原来就有庄子,再买些盐碱地也没什么。但如果要做……象表妹说的那样,要做试验,那就不能只在京城做。南京,还有我们下江南的时候经过的山东那一带,这些有盐碱地的地方,都要买几块地下来,同时做试验。如此一来,我们也能知道在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气候与作物,治盐方法又是否会有所不同?表妹提到的那几种可以种植在盐碱地里的树,又是否可以不同的地方存活呢?” 这个态度是很好的,做科学研究,就是要有这种严谨的精神嘛。 秦含真立刻就表示了赞同:“辽东、直隶、山东、两江、西北……要是每个地区都设一个试验田,最终研究出来的成果应该会更全面。反正盐碱地都很便宜,多在几个地方买也没啥。不过你要安排好人手才行。要有信得过的自己人帮忙盯着,才方便在不同的地方同时做试验呢。当然,既然试验田分布各地了,你也可以顺便在全国各地搜罗农业专家,呃……我是说积年的老农,很会种田又熟悉农事,最好是对盐碱地也有一定了解的人。我觉得,西北那边,我可以叫我们家在米脂的亲友家人帮你盯着;辽东那边你一定有人手,我记得你母亲就有一处陪嫁的林场;两江的话,江南这边我们可以托秦家族人,又或是让表舅帮忙;直隶离我们近,倒还好办,但山东那边,我们好象就没什么熟人了。” 赵陌笑了笑:“这事儿不必表妹操心,我心里有数呢。” 拿定了主意,赵陌似乎精神都振作起来了,兴致勃勃地恨不得立刻就找了积年的老农来打听。还是秦含真叫住他,劝他不必心急:“马上就是开春了,江南这里各地都要开始春播,你还怕到时候找不到精通农事的人?大不了托人先打听打听呗。要不你先问问谁家有农书之类的书籍?你对农事几乎是一窍不通,也就南下的时候跟简哥儿一起上岸去玩,才恶补了一些皮毛。既然现在要准备开展农业科学研究工作了,还是先把基础知识给巩固一下吧。” 赵陌对她这话半懂半不懂地,也大致能理解了,也反应过来自己确实心急了些,不由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反过来对秦含真道:“是我急躁了,表妹别担心,我怎么也要等到元宵节过去了,才好出去找人打听事儿呢。对了,我记得你们秦家四房的克文叔家中好象有不少藏书,兴许就有农学方面的。回头我去他家问一声,看能不能借两本过来看看。” 秦含真点头:“我让谦哥儿陪你一块儿去。他跟彰哥儿要好,有他们在,估计克文叔多少书都乐意借给你的。” 事情就这么商量定了,两人又重新摆弄了一下那盏仙鹤灯,只是大家的注意力,都早就不在灯上头了。赵陌心神不属地在想些什么,秦含真大致也能猜得出来。而她自己,则在回忆是否还记得什么农业方面的知识,可以给赵陌做个参考,以防他在盐碱地上迟迟没能得出成果时,还可以有个替代的方案。 可惜,温室大棚种植技术现在已经有了,虽然水平不高,但冬天里富贵人家确实是能吃上新鲜瓜果蔬菜的,据说还有人建玻璃花房,大冬天里也能养出珍贵的花卉来。现在没有塑料薄膜啥的,建温室大棚成本太高,也只能小打小闹罢了。南方地区听闻早有一年三熟或两年三熟的稻米。马铃薯、玉米等高产作物,也有人种了。现在还能引进什么高产又不挑地儿的农作物呢?辣椒倒挺好,但一来山西已经有了秦椒,二来这东西又不能当粮食使…… 秦含真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心想也许她也需要去翻一翻农业书籍了,也许能激发她的灵感呢? 秦含真与赵陌都有了心事,结果这一年的元宵灯会,他们反倒没有了先前那么兴致勃勃了。秦庄上的灯会一如往年般热闹却规模小,金陵城里的花灯会倒是规模很大,但不知是不是受去年那一场乱子的影响,气氛清冷了不少。今年知府衙门的人明显加强了城中的治安管理,城门口守卫的士兵多了,说不清自身来历又或是看着就不象是个良民的进城者通通都被挡在了城门外。府衙县衙的差役们全都取消了年假,每日在城中四处巡逻,避免有流氓地痞生事。花灯会上到处散布着盯梢的衙役,秦淮河那一片的风月场所更是禁止再办什么花国盛典了。论热闹程度,与去年根本没法比。 不过,这样的花灯会,倒是让人感觉到安心许多。不少城中百姓拖家带口地出门看灯,也不必担心会丢了孩子,因为每个路口都有差役守卫,稍有动静就会有人来过问。花灯会外围早被士兵围得水泄不通,有拐子真的带着孩子出去了,行迹稍有可疑的,都会被拦住,没多久孩子的父母家人就找过来了,拐子只能落得个被押送大牢吃西北风的下场。 秦含真只觉得今年的花灯会,来的人虽然少了,可是路上着实好走许多。她与赵陌一人提着一盏仙鹤灯,不必带太多随从,就可以放心在灯会上到处游走,猜灯谜,品小吃,还参加了灯会的花灯评选,虽然不曾得获榜首,却也得了个小小的奖,奖品乃是一个精致的木雕笔筒,和一个配套的笔山。她把笔筒给了赵陌,自己留下了笔山。她如今正缺笔山使呢。 赵陌摆弄着手里那个明显与秦含真的笔山配成一套的笔筒,嘴角微微翘了翘,连忙把东西收了起来。 两人在花灯会上逛了一圈,累了,便返回早早订好的茶楼雅间去,不想雅间里只有黄家人在。秦柏不知几时带着老妻牛氏,也逛灯会去了,谦哥儿则是留在秦庄与他的小伙伴们一处玩耍,并没有跟来。秦含真本来还想让祖父祖母看看她得的奖品呢,如今只好扫兴地把东西交给青杏收好,自个儿在表舅吴少英身边坐下,倒茶吃点心。 吴少英微笑着将桌上新送上来的苏式船点推到秦含真面前:“这家店的苏点做得极好。你也只是在苏州吃过两回吧?难得有机会再尝尝,多吃一些。京城里只怕没有做得这么好的船点。等你回去了,可就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再吃到了。” 秦含真冲他灿烂一笑,便开始大口吃起了美味又精致的点心。 赵陌接受到吴少英递过来的眼神,犹豫了一下,无奈地没与他们坐在一处。他回头瞧见黄晋成在窗边赏灯,想了想,便走过去与对方说话。两人坐在窗边的小桌处,一边品茶,一边赏景,一边聊天。黄晋成夫人拉着小姑黄清芳,原本还在欣赏两盏才叫人买回来的花灯,见秦含真回来了,便也叫她过来一道赏玩,顺便还摆弄了一会儿她的仙鹤灯。秦含真见黄清芳看着灯好奇又羡慕的样子,便许诺过几天也给她送一盏去。黄清芳高兴极了。 吴少英瞥了她几眼,知道她便是牛氏看中的黄家千金了。他见她确实与秦含真相处融洽,又是青春年少,美貌动人,家世更是无可挑剔,心情不由得有些复杂。 第二百五十三章 告密 黄晋成听完赵陌的话后,好半天都没有吭一声。 赵陌也不在意,仍旧一脸平静地坐在他身旁,倒茶,吃点心,欣赏窗外街上的灯景。秦含真那边叫他过去吃船点,他还有空笑着答应了一声,然后真个过去取了一小碟点心过来,慢慢地拿茶就着吃。 黄晋成见他如此淡定,反而淡定不起来了,瞪着他道:“我说世孙,你这……也未免太镇定了吧?你真的明白方才你跟我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么?!” 赵陌笑笑:“我当然知道。黄大人是觉得我自己父亲的机密告诉你,有不孝的嫌疑么?” 黄晋成噎了一下,嘟囔着说:“那倒没有。你爹待你不公在先,你对他有怨气也是正常的。更何况他干的那些事……本就犯了忌讳。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你是在为朝廷尽忠,即使违了你父亲的心意,也没什么可指责的……” 赵陌笑了笑:“黄大人,我并不觉得自己忠孝不能两全。什么叫孝?难不成事事顺从父母的意思,就叫孝顺了?不,那只是愚孝而已!倘若我明知道父亲做的事有犯国法,有违道德,难不成为了一个‘孝’字,我就要助纣为虐么?我若做了父亲的帮凶,只会让他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再也无法回头。这不是孝,反而是真正的不孝才对!我应该做的,是尽可能阻止父亲犯下大错,让他回到正确的道路上来,为皇上、为朝廷尽忠。这才是一个孝子真正要做的事,也是一个臣子应该做的事。所以,我如今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向父亲尽孝、向皇上与朝廷尽忠罢了。父亲也许暂时不能理解我的用心,但没关系,世人总是能明白的。” 黄晋成听得有些懵,愣了一下,才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这话还真有些意思。不错,不错。你这么做,确实是既尽了忠,又尽了孝了。你父亲糊涂了,不懂得你的苦心,但皇上与太子殿下会明白的。好孩子,你放心,你说的那些事,我定会一五一十地禀报宫中。无论你父亲与王家在谋算些什么,都不会有得逞的机会。” 赵陌放缓了神色:“那一切就拜托黄大人了。其实我也有些害怕,我远在江南,除了几个旧仆还能给我传信,让我知道些许父亲家中的动静,其他的事……我真的是鞭长莫及。我真担心哪一日忽然听说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他固然是没有好下场,我也要被殃及池鱼。其实自从太子殿下还朝,父亲已经不再有奢望了,一心想着要为皇上与太子效力,若是上天保佑,说不定还能做一位实权王爷。无奈王家人又挑起了他的妄念。父亲这一辈子,真是栽在王家手上了!明明没有王家,皇上也会为他做主,让他正位辽王世子的。他却把皇上的恩典与朝廷的礼法都当成是王家的功劳了,到了今日,仍旧被王家人牵着鼻子走。我心里实在难过得很,也不知道他会犯糊涂到几时,会不会真的一条道走到黑呢。” 黄晋成也叹气道:“可不是么?要说这王家,也够折腾的了。当年王二老爷可是为皇上立下过汗马功劳的,是从龙功臣,皇上爱屋及乌,对王家一直优容有加。王二老爷碍于身处中枢,官位几十年来都没有升过,可他的兄弟子侄却没少步步高升。这可都是皇上的恩典!你说王家长房那些人,到底是哪里来的荒唐念头,就一个劲儿地非要冲着外戚去了呢?从前送王嫔进宫,也就罢了,听说那一阵子闹得王二老爷在御前十分尴尬,处处要避嫌。还好皇上并未猜疑他。其实,谁也不会猜疑,他膝下只有一女,早早嫁人了,连个继承香火的嗣子都没有。王家其他人再富贵,也跟他没关系。他犯不着冒那个险,辜负皇上的宠信。可光是他这一家子明白,并没什么用。” 黄晋成喝了口茶,继续道:“他兄长一家都犯了牛心左性,非要让自个儿家里出个皇后,出个太子不可。王嫔初进宫时,他们盼着她能生个儿子,正位中宫;王嫔无子,也不能再生了,他们就打起了东宫太子妃的主意;太后与皇上早就定了太子妃是唐家女,太子良娣则由唐家人决定,没王家什么事儿,他们就总想着要把自家的女儿送一个进东宫做太子良媛;没过几年,皇孙没了,都说太子病重难愈,他们就改而盯上了晋王世子;晋王世子不成了,他们就盯上了你父亲;太子病体痊愈,不必过继皇嗣了,他们便又打起过继皇孙的主意来。这还有完没完了?!他们家原是正经科举出身,既不少权柄,也从来没吃过外戚的亏,当今圣上对外戚更是限制得极严。他们到底是发的哪门子疯,非要自断前程不可?!” 赵陌听了笑笑:“只怕正是因为他们不曾做过外戚,也不了解外戚是什么,才会觉得那是无上的富贵吧?秦家倒是风光了几十年,可手里半点实权没有,连原来的兵权都丢了。这里头固然有别的缘故,可也有皇上圣明,不容外戚坐大的理由在。王家兴许只看见了秦家的富贵,却看不见秦家的艰难。不过……兴许也有他家本就是依靠圣眷在朝中立足的原因,哪怕是科举出身,也依然没有底气,生怕哪一日王二老爷没了,王家的地位就不保了。外戚的身份再不好,至少安稳,因为血缘的关系是无法断绝的。”他顿了一顿,“他们家原就立身不正,难怪总爱往歪门邪道上走。” “别提他们了,一提就烦心!”黄晋成手痒,往赵陌面前的碟子里拣了一个点心,往嘴里一扔,“皇上至今还能容忍王家,不过是看在王二老爷的面上。毕竟是几十年的老臣了,多少有些情份在。但京中离江南这么远,说不定这会子王二老爷都已经不在了。王家的气数已尽,谁也救不得他们。若是真能寻上个把帮手,也顶多是保住一家人的性命而已。想要继续在京城安享荣华富贵,那是休想!皇上当初能熬过一众皇子夺嫡的争斗,最终登基为帝,坐稳了江山,又怎会是心慈手软之人?王家一再算计他的子嗣,连太子都算计上了,他绝对不会放过!” 黄晋成看向赵陌:“你父亲那儿,你也不必担心。就象你说的那样,无论太子是不是要过继嗣子,那都是几年后的事儿了。你父亲如今顶多就是为王家求个情,其他的也做不了什么。他本就是王家女婿,又受了王家的好处,求情也是应有之义。他不求才显得凉薄呢。你也不必理会,更不必插手去管他后宅里的那些糟心事儿。你一个十几岁的儿子,怎么也管不到你老子的后宅里去。想个差不多的理由,求一求太子殿下,让他把你光明正大地安排到京外。到时候就算你父亲想要叫你回京做些什么,又或是打发你去什么地方,你都不必听他的话了。” 赵陌笑道:“这事儿我也想过了。秦表妹还给我出过主意呢,说叫我谋一个爵位,早早地封了爵,有了宅子与产业,搬出去另立门户就是了。我笑她想得太简单,宗室子弟封爵,哪儿是这么容易的事儿?” 黄晋成挑了挑眉:“你想要个爵位?这倒没什么。先前你为太子立过功劳,太子也就是赏了你一些东西,一直觉得亏待了你。你若想要求个爵位,太子是不会拒绝的。” 赵陌笑着摆摆手:“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整一年了!事过境迁,赏赐我也得了,怎么还好意思再讨赏?我是想着,若真要谋个爵位,就得想办法做点实事,真真正正地为朝廷立个大功劳,我才有那个脸向皇上与太子讨赏呢。” 黄晋成哈哈大笑:“世孙倒是个有志气的。这样也好,皇上与太子心里是愿意赏你一处好封地的,只是在外臣面前,也要有能应付过去的理由,才显得名正言顺呢。你如今可有了章程?打算做点什么事来立功呢?” “我小小年纪,懂得什么?如今边境承平,风调雨顺,能有什么地方是能给我立功的?”赵陌道,“只是秦表妹提醒我,说天下以农为本,若是能在农事上有所建树,也算是造福百姓了。正好我当初下江南的时候,坐船走运河,路过山东,听说过那边有不少盐碱地。我就想,不知能不能在这种事上花点心思……如今还没什么章程呢,只胡乱翻些农书罢了,还要寻那积年的老农请教。” 黄晋成沉吟:“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天下盐碱地何其多?若你真有办法能治理盐碱地,将荒地变为良田,绝对是一大功绩!只是这事儿怕是不好做,否则早就有人抢着去立这个功劳了。” 赵陌笑道:“我也就试一试罢了。横竖我如今年纪还小,先试着做几年。若是不成,日后再想别的办法就是。” 黄晋成点头,又想了想,道:“你这件事……与其说等到有成果了,再上报朝廷,求一个封爵,如此费时日久,还不如先求一个封爵,最好是有一处属国藩地,不必太大,也不必多么富庶。但在自个儿的地盘上,你爱怎么折腾都行。本朝宗室王爵,有就藩守土的,也有留在京中过太平日子的。以你的情形,留在京中,还不如到封地上去呢。这事儿好办得很,若你不求富庶之地,只管报到太子那儿去,不必你父亲点头,就能办成了。等到将来你立了功,皇上要封赏时,再换个好点儿的爵位与封地就好。如何?我替你捎这个信去吧?” 赵陌一愣,不由得认真思考起其中的可行性来。 第二百五十四章 封地 其实,赵陌身为辽王世子的嫡长子,按照朝廷规矩,是应该直接封世孙的,没必要谋求什么别的爵位。朝廷规矩里,也没提世子的嫡子,如果不做世孙,又该是什么封爵。 亲王嫡长子立为亲王世子,其余诸子则是封郡王。而郡王嫡长子立为郡王长子,其余诸子则是封镇国将军。再往下,就是辅国将军、奉国将军等爵位,依次递减了。 这里头,并没有给亲王世子膝下,除得封世孙之位的儿子以外的儿子,定下什么爵位。通常,这都要等到亲王世子继承了其父的亲王爵位后,再行分封。若是时间上不凑巧,那就只能依照诸子受宠的程度,还有皇帝的恩典大小,分别给予镇国将军、辅国将军等宗室封爵了。这些封爵也就是每年从宗人府得些钱粮罢了,体面是有的,但要说到封地,那则是休想。一般没有人会对此感到不满,因为他们都知道,等到他们的父亲成为了亲王,他们一般都能成为郡王了,该有的都会有的。有这么大一根胡萝卜吊在前头,谁会嫌暂时的封爵太低呢? 赵陌想要谋求一处封地,不论大小,都至少得是个郡王才行。虽然朝廷暂时没有这个规矩,但考虑到其父赵硕若是不作死,日后便是板上钉钉的辽亲王了,他的嫡子想要成为郡王,那是迟早的事儿。如今皇帝与太子若是看在赵陌曾经的功劳份上,把封郡王的时间往前挪一挪,也很合理。更何况,没给他这个名正言顺的亲王嫡长孙封世孙,就已经够委屈他的了,封个郡王,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如今黄晋成更是暗示赵陌,挑一处稍差些的郡县作封地,阻力就会更小。反正他是个有志气的少年,日后总有更换更大更好的封地的时候。 黄晋成压低声音道:“世孙若是有意,最好尽早筹谋。今年春天,就差不多是宗室里一批子弟要封爵的时候了。前年蜀王幼子上京,其实就是冲着这事儿来的。本来,以他的身份,皇上是打算给他一个内江郡王的爵位的。内江地处蜀地,地方也大,是十分富庶的地方,正好配得上他这位蜀王嫡子。可惜,世子不大乐意。” 蜀王世子当然不乐意。内江本来就在蜀地,分出这么大的一块地盘给同胞弟弟做封地,就等于是从他的身上割肉。即使是同母所出的兄弟,也不代表做哥哥的就愿意做这样的牺牲了。当然,他没有当面说什么,但背地里却没少做小动作。 蜀王在长子的暗示下,也开始觉得让小儿子拿内江做封地,有些不划算了,应该让小儿子在蜀地以外谋个封地才对!皇帝那边这样安排,分明就是不安好心!是要借机挑拨他两个儿子的兄弟情谊呢!既然皇帝不义在先,那就怪不得他这个兄弟起异心了。他长子继承蜀王之位挺好的,小儿子就去接皇家的尊位吧。 而蜀王妃则是既重视长子,也心疼小儿子,同样不想让兄弟二人起了嫌隙,所以早早的就给京中娘家涂家递信,请他们帮忙打点,务必要帮她的小儿子谋一个富庶的封地,然后再以此为跳板,进京谋求皇嗣之位。 黄晋成对赵陌道:“太后娘娘其实挺疼这个侄外孙的,蜀王幼子既然不想要一个离父母近的地方,做内江郡王,那就做个句容郡王好了。句容就在金陵边上,地方不大,但相当富庶,又有长江与蜀地相通。太后娘娘为蜀王幼子挑了这么一个地方,可算是用心良苦了。句容可是新一批封爵的郡王封地里最好的地方。可惜,人家还是不买账。”他凑近了赵陌,“蜀王幼子上京后,你知道他挑中了哪里么?永清!” “永清?”赵陌怔了怔,旋即露出意外的表情,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永清!” 黄晋成点头:“就是那个永清县,正处在天津入京的要道上,距离京城不过百余里地,乃是京畿重地,从来就没听说会封给哪位藩王作封地的。他倒也敢想!” 永清论面积远不如句容大,也不算十分富庶,从来没被视作过藩王分封的地方,真要分到这块地方上来,连郡王府都要从头现盖。蜀王幼子谋这么一个封地,放弃了富庶的句容和离家近又地方大的内江,他图什么呀?考虑到永清县的特殊地理位置,那险恶用心简直就是路人皆知! 赵陌冷声道:“蜀王府养了不少死士,若是能在离京只有百余里的地方有一个稳定的巢穴,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呢。那时候蜀王只当自家幼子一定能入继皇家,如此有把握,大概是打算着有谁敢没眼色地跳出来跟他儿子争,就让那些死士动手铲除障碍了吧?况且永清县离京城这样近,快马半天就能到了。蜀王幼子不必到封地上去,也能控制封地上的人,寻个侍奉太后尽孝的借口,就可以滞留京中。果然好谋算!” 黄晋成笑笑:“他家再好的谋算,如今也泡汤了。蜀王父子皆入京,明面上说是荣养,其实与除国何异?如今连蜀王世子,都快地位不保了,也就是空留一个爵位罢了。皇上的心腹臣子去岁已经带兵入蜀坐镇,蜀王府一脉都成不了气候了。这一回宗室封爵,听说蜀王幼子也有份,只不过封的不是什么内江、句容,而是汧阳,是在秦地,人倒是要留京的。不过,世人皆知,皇上对秦王信任有加,而秦地根本就没什么地方是能逃得过秦王掌控的。蜀王幼子能得的,也就是一个虚名和些许钱粮罢了。就这,还是看在太后的面上了。” 汧阳并不是什么富庶之地,上头又有一位忠于皇帝的秦王镇压,蜀王幼子即使封了郡王,也成不了气候,反而会显得皇帝宽容大量,就连太后也要领皇上这份情。蜀王幼子这位可以拿年少无知来洗白自己的宗室子弟,能得到这么大的便宜,皇帝想要再对蜀王府其他人做什么责罚,就连太后也没脸去阻止了。而蜀王与蜀王世子连封地都丢了,今后的前程还不知在何方,看到幼子及幼弟能得封郡王爵位,也不知心里会怎么想?偏偏蜀王幼子又不是真的能就藩了,仍旧要与父兄生活在一起,将来这父子兄弟之间的冲突,想必也会是一场大戏吧? 赵陌笑了笑,也不在意。他只问黄晋成:“我记得汧阳地方并不算小,而且能令太后满意,想必不是最差的一处封地。那其他候封的地方又有哪些呢?不知黄大人能否教我?” 这有什么难的呢?黄晋成是皇亲,又与太子亲近,对这方面的情况一向是很熟悉的。他爽快地告诉了赵陌几个郡县,都是皇帝抽出来,预备要给今年封爵那批宗室子弟分封用的。赵陌一看,还真是没什么特别富庶又面积大的地方,句容在其中绝对是佼佼者了。据黄晋成说,京中宗室子弟,但凡是合乎封爵条件的,这一年里都在争句容这个地方呢。 黄晋成自己也挺关心的,句容离金陵太近了,就紧挨着,即使藩王要么不就藩,要么就藩后便不得轻离,无论是哪位郡王得封句容,也不会轻易跑到金陵来,但他在金陵驻扎,身旁有这么一位主儿在,还是挺烦心的。他心里一直在祈祷,但愿无论封到句容的是哪一位,最好都能象嵘阳郡王那般,老老实实待在京中过活算了,不要跑藩地上来添乱。 赵陌听了黄晋成的话,打听了一下今年等候封爵的宗室子弟都有哪些,得知最有可能得封郡王的人里头,要数秦王、湘王这两家王府的子弟最多,便道:“秦王府的叔叔们估计都会留驻秦地守边,要么就是留京,即使分到句容,也不会跑封地上来的。湘王府的叔叔们不成器的多,能不能个个得封郡王,还是未知之数呢,倘若有什么劣迹,说不定就只能得个镇国将军了。依皇上一向对诸王的态度来看,还是秦王之子得到句容的机会更大。既如此,这新封的句容郡王多半是不会到封地上来的。” 黄晋成一想,赵陌这个推断还是挺有道理的,便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给赵陌出主意:“今年候封的宗室不少,个个都盯着那些大县、富县呢。你一个小辈,又没有突出的功绩,贸然说要封个郡王爵位,只怕旁人要说闲话。你就在那些封地里挑个差一些的,把好的留给别人好了。最要紧的,是先把爵位定下来。封地日后可以再换,但身份上去了,只要你不犯错,就不会有贬下来的一日。” 他非常热心地帮赵陌出着主意。赵陌隐隐能察觉到,他未必就是完全没有目的了。不过就算有目的,估计也是为了打击赵硕。赵硕薄待元配所出的嫡长子,乃是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了。但如果他薄待到嫡长子无法正位世孙之位,皇帝却另行册封了他嫡长子郡王爵位呢?无论他如何在外宣扬自己圣眷正隆,皇帝的做法就是在明晃晃地打脸。到了那时候,他头上那深受皇帝与储君宠信的光环,又能剩下多少?朝野之间,又还有多少人会继续信任他? 黄晋成兴致勃勃地想知道这个答案,赵陌……也很好奇呢。 第二百五十五章 择地 秦含真是直至回到夫子庙的宅子后,才听赵陌说了黄晋成的建议。她又惊又喜:“真的假的?!不用立下功劳,就可以先得封郡王爵位,分到封地?!” 那可真是太好了!因为治理盐碱地这种事,就算知道大概的研究方向,没个几年功夫,也是出不了象样的成果的。赵陌还不知道要等几年才可以靠着这份功劳得封郡王呢。也就是说,在此期间,他还得继续受他父亲赵硕的控制。如今能提前摆脱困境,当然是再好不过了。除此以外,以一个光头宗室子弟的身份去做什么事,跟一个宗室郡王去做事,份量是完全不一样的。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赵陌能够提前得封郡王爵位,绝对是意外之喜。 秦含真立刻对赵陌说:“还犹豫什么?黄大人都告诉了你哪些封地是预备在今年分封出去的了?咱们快来参详参详,看哪一个更好。” 赵陌笑着答应了,把黄晋成告诉他的几个地名都在纸上写了下来。 秦含真凑过去看:“汧阳和句容估计已经有主了,可以不用考虑,内江已经被剔出候封名单,也不必提。富平和新绛……这两个地方都在秦地吧?我听说过新绛,那地方挺好的,境内有两条大河,水源丰富,航运发达,交通便利,虽说面积不大,但却是个比较富庶的地方。” 赵陌点头:“既然是秦地,今年又恰好有几位秦王府的叔叔要受封,估计新绛与富平都不会落到别家头上。尤其是新绛,应当会属于秦王的嫡子。” 秦含真再继续看名单:“东乡……是个挺好的地方,好象比句容也差不了多少吧?” 赵陌道:“地方略小一点儿,但也不差了。不过那是在江西,我不打算去那里。”他顿了一顿,“黄大人也跟我提过,我这年纪、辈份,还有资历,都不如其他叔叔们。想要与他们一道获得郡王封爵,就不能太贪心了。好的封地,我最好别去肖想,只往那些偏僻又贫瘠的地方选去就是了。”他看了看名单,指了其中一个地名,“永和县如何?” 秦含真迟疑了一下:“永和?是在山西吗?我不是很了解这个地方,只听说过那里的红枣好象挺有名。但那里离吴堡不是很远,你可以找表舅打听打听。不过嘛……”她顿了一顿,“那一片应该都不是什么富庶的地区,我印象中好象有很多山吧?”吕梁山区,说起来都是革命根据地,但如果不是穷地方,当年也做不了革命根据地了。 秦含真郑重地劝赵陌:“虽然黄大人示意你最好别找什么富庶的封地,但如果你是有心要到封地上躲你父亲的话,你也要考虑一下自己的生活。一来,地方太过偏僻,又或是离京城太远的话,不利于你跟京城的通信往来,你不能及时知道京中的消息,又要如何防备你父亲的举动?更何况你本有意继续与东宫太子保持良好关系,就不能几年都躲在封地上不跟太子联系。还有,我跟祖父、祖母好歹跟你也有些情份,你总要考虑我们之间书信往来是否方便吧?除此以外,你也算是从小儿过惯好日子的人了,再受苦,也没人在物质生活上太过苛待你。如果你挑的地方太穷,没办法给你提供足够的经济支持,你又要如何进行自己的盐碱地治理研究?我建议你挑一个不算太好,但也不是太糟糕的地方,最好离京近一些,交通方便一些,要境内就有盐碱地的,省下你另外买地的工夫了,还要农业比较发达,如此也好方便你向积年的老农请教种田的经验。这处封地还要有一个农业以外的支柱产业,能给你提供长期的钱粮支持。当然,如果能跟你现在正在做的茶叶生意有所关联,那就最好不过了。” 赵陌听着她的话,默默看着名单上的地名,伸出手指指了其中一个:“肃宁县,河间府辖下,距离沧州约二百里,距离京城四五百里地吧。这应该是所有候封地中,最小的一处了。我听说那地方从前常有洪水泛滥,河流改道,估计也没多少良田,盐碱地倒是不少。但我听说那里有皮毛出产,好象还有产一种纸张,倒也不算太穷。这地方别的倒罢了,胜在离京城还算近,倘若骑好马、快马,一天的功夫就能到达京城了。寻常的马匹,也不过是两日的功夫,通信送东西都是方便的。” 秦含真双眼一亮:“这个地方不错!”她听说过肃宁县!那可是产粮大县呢,裘皮之都,什么洪水泛滥没多少良田的说法是哪里来的?一点儿都不靠谱!产粮大县若没有良田,那岂不是笑话?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后世经过土壤改良后的成果了。但既然有了成功的“前例”,就意味着那地方很有发展潜力嘛。 她笑着对赵陌道:“这地方既然有皮毛出产,正好你在京城与张万全开的铺子,就是做的皮毛生意,还有温家帮忙销货,那岂不是现成的买卖?虽然做不成茶叶生意,毛皮生意也是有赚头的。肃宁县靠近沧州,离运河也不远,交通便利,无论是运货出去卖,还是从外头购买货物进来,都不会有太多障碍。还有,曾经洪水泛滥、河流改道,这都不要紧,关键是以后不要再有河流改道或者大水灾就行。水资源丰富,也意味着农田灌溉没有问题,总比到处都是干旱的地儿要强。我觉得,如果你接下来几年里,在治理盐碱地的研究方面拿不出理想的解决方案来,光是把肃宁一地的河道治理好了,兴修了水利设施,将粮食产量提上去,就已经是很了不起的功绩了。报到朝廷上去,也足够体面。” 赵陌笑道:“倘若真能有所成果,对肃宁百姓有利,即使不报到朝廷去讨这个功劳,也是值得的。我想在农事上做些什么,原也是为了封爵,但如今爵位有望,功利心就不必太过重了,反倒是应该为封地里的百姓做些实事才是。以我手头上如今拥有的产业,养活我一个人已不成问题,即使是我手底下的人,也足够吃香喝辣了。倘若真有了封地,我就把每年封地上的入息拿出来,用回到封地的百姓身上去。兴修水利,建桥修路,赡养孤寡,再留一笔银子,用于治盐。若是能有所建树,也算是报答了皇上与太子殿下对我的额外恩典。” 倘若有朝一日,父亲赵硕犯下了令皇上与太子无法忍受的过错,凭着他先前立下的功劳,应该还能保得住自己不受父亲牵连吧?说不定,还能顺便再保住父亲一条性命呢。这也算是他这个儿子,能为父亲尽的最后一份心力了。 秦含真并不知道赵陌心中的念头,还非常佩服他:“你觉悟好高啊。惭愧!我就没你这么大公无私的想法。不过不要紧,反正你也不缺钱花,在生活上也不奢侈。只要你自己觉得开心,那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的!” 赵陌听得笑了,表妹真是纯善之人,将他想得这么高尚。这么一来,他倒真要做点什么,不辜负表妹对他的期望才好。他放柔了神色:“我自己觉得挺高兴的,就是怕……将来娶了妻子后,要连累妻子也陪我一起受苦。” 秦含真想了想:“怎么会吃苦呢?衣食住行方面,你又不会真的亏待了她,除非她是奢侈成性,跟你的生活习惯根本不一致。但如果她真是那种人,那你别娶回来就是了。我相信,只要是个明白事理的姑娘,都不会觉得跟你一起过日子会有多苦的。” 赵陌有些紧张地盯着她:“表妹真个觉得,我这么做是无所谓的?并不会让未来的妻子跟着受苦?” “当然不会啊。”秦含真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还不知道你吗?你平时的生活水平就不算差,就算是自个儿一个人独立门户了,也不会亏待自己的,至少也要是咱们在金陵城里的生活水准吧?比一般的富户都要舒适多了,哪儿算得上受苦呀?大不了,你得到肃宁县这块封地后,好好经营经营,让封地的出产提高一点,你也能多得些小钱钱花。手头宽裕了,想要享受一下,也有了条件。这样也就够了,你到时好歹也是个郡王,不至于真叫身边的人过穷日子的,难道还能饿着了她?物质生活没问题了,你又自幼读书,琴棋书画都会,性情温和体贴,还很有生活情趣,越发连精神生活都没问题了。你将来的妻子还能吃什么苦呀?如果是性情无法相合,那你找一个性情相投的人就好了嘛。放心,皇上和太子都对你不错,他们会帮你的。如果他们不帮,我就去求祖父帮你进宫说话。” 赵陌听得笑了,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儿才重新抬起头来,脸上的笑容怎么看都灿烂无比:“表妹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也觉得肃宁县挺好的,明儿我就给黄大人去信,告诉他我选中了这个地方。倘若有什么不妥的,也好请他提醒一二。” 秦含真点头,又笑着给他出主意:“咱们回京的时候,肯定又要走运河的。等到了沧州,不如就求一求祖父,让他答应我们在沧州多留几天,我们也好去瞧瞧肃宁县,怎么样?要是能多收集一点当地的资料,早点考虑要如何兴修水利,开展农业试验,那就再好不过了。” 赵陌看着她,笑得温柔:“好呀,到时候还请表妹陪我走一趟。等我真个得了肃宁县,将来要如何经营,还要请表妹继续为我参详呢。表妹可千万不要推辞,只管把我的封地,也当作是自己的封地才好。” 秦含真隐隐觉得他这个说法怪怪的,但猜想他这是叫她不要见外的意思。她当然不会跟他见外啦,于是便笑着点头,爽快地答应下来。 第二百五十六章 支持 秦含真自打从灯会上回来,就一直在赵陌那儿说个不停。因为正在兴头上,压根儿就没注意到时间已经挺晚了。 牛氏今天逛了半晚上,已经很累了,又惦记着小孙子,回来烫了脚,问过谦哥儿已安然睡下,再听说秦含真还在赵陌那儿说话呢。大约是因为两个孩子常年就在一起厮混,她也没多想,只叫人过去叮嘱一声:“让他们早点儿睡,有什么话明儿起来再说,也是一样的。”吩咐完后,大约也是累极了,不一会儿就已经睡死过去。 秦柏倒还惦记着孙女些,先后打发了两拨人去催秦含真赶紧回房休息。到了第三拨,则是住在外院的吴少英闻讯赶到了。他黑着一张脸,板得紧紧地,眼神里都能飞出刀子来。 秦含真这时候也跟赵陌商量完了,本来就打算多聊几句便要走人的,看到吴少英这张脸,顿时怂了,赔笑道:“表舅别生气,我们这是在商量正经事,一时商量得入了迷,就忘了时间。如今事情都说好了,我马上就回去,马上回!” 吴少英看着外甥女这怂样儿,就算肚子里有气,也发不出来了,倒是可以朝赵陌发一发:“世孙,含真年纪还小,不懂事,还会有不知轻重的时候。可你比她大了三岁,怎么也该比她更知道忌讳吧?怎么也跟着犯起糊涂来了呢?这可不是做哥哥的应该干的事儿!” 就算被吴少英说成是秦含真的哥哥,赵表哥如今也一点儿都不生气。他心情正好着呢,冲着吴少英,都能笑成一朵花:“表舅说得是,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聊得忘了时间的。我这就送表妹回去。您放心,这院里的人都不会乱说话。我与表妹自小要好,谁也不会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 吴少英被他那一声“表舅”给说得愣了神,随即双眉倒竖,眼看着就要发作了。赵陌又轻飘飘地来了一句:“方才表妹跟我商量一件要紧事,她觉得没什么把握,还要跟您商量商量呢。只可惜眼下天色已晚了,明儿我们再去向您请教,不知您是否有空闲?” 吴少英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头看向秦含真的时候,就放缓了神色:“什么要紧事?跟表舅说说?” 秦含真早就收到了赵陌的眼神示意,知机地道:“这个说来话长了,明儿再细谈吧。我只能告诉您,要是做得好了,于国于民有利,对表舅也是个功绩呢。”说着就拉着吴少英往外走了,一出门,嘴里就念叨着,“哇,好冷!夜里怎么这样大的风?方才回来时没觉得呀。” 吴少英哪里还顾得上质问赵陌?忙脱了斗篷给秦含真披到身上:“这天儿自然是越晚越冷的,叫你以后还聊得忘了时间?连手炉里的炭都烧完了吧?早知如此,就该先添了炭再回去。” 秦含真一心要将吴少英扯离赵陌的院子,怎么可能还会把时间浪费在添炭这种小事上?便嘀咕说:“这才几步路?回到屋里就暖和了,还添什么炭呀?”总算把人扯走了。 赵陌远远地瞧见他们出了院门,低头翘起嘴角,微微一笑,转过头来,却是忍不住在屋里蹦了两下。听到青黛推门进来送消夜用的点心,才稳住了身体,一脸端正地迈步走回到桌前坐下,把那张写着封地名单的纸给收走,才吩咐青黛:“不必费事了,我今晚吃了不少茶点,并不饿,你把消夜拿下去,跟费妈妈分了吧。叫人给我打盆热水来,我要洗漱,一会儿就睡了。” 青黛领命而去。 赵陌便又掏出了那张纸,扔进炭盆里,盯着它成了灰烬,才露出了微笑。 第二日,秦含真就把赵陌拉到秦柏的书房里,将吴少英也请了过来,没提封爵封地的事儿,只打听盐碱地治理的相关情报。秦柏闻言大感兴趣,还连声赞道:“你们两个孩子能想到这一层,也不容易了。这是于国于民有利的大好事。既然你们有志气,我们做长辈的,自然要支持的!我名下的产业,并没有盐碱地,但积年的老农倒是有几个。我改日让人请过来,随你们怎么请教。若是想要搜罗各版农书,也只管跟我开口。要是手头的钱不够使了,我也还供得起。” 祖父这么大方,秦含真当然高兴极了。她还抱着秦柏的手臂说:“那我跟表哥就分头行事好了。我们在不同的地区各选一片盐碱地,让人用不同的方案来做试验,也能省时省力些。”想一想,她出的主意,倒也不好完全袖手旁观,坐等成果。反正用不着她亲自下地,有钱有人的话,她也可以帮忙嘛。至少,她是看过相关题材纪录片的人,虽然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但总比赵陌要了解一些。 吴少英一听,这还真是个正经事儿。莫非昨晚上两个孩子就是在商议这个?小小年纪,倒是有志气得很。他看着赵陌,脸色也放缓了许多:“世孙既然有这样的志向,我们也不是外人,自然要出力的。我这个府经历,主管的是出纳文书,并不涉农田水利,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估计不多。但我们府衙里,却有几位老书吏,都是积年的老资历了,家里祖祖辈辈都是在府衙里做事的。他们手上有金陵一带几百年来的农田粮食出产记录,兴修水利的图册账簿,昔日有人想过治理盐碱地的,府衙的文书中应该也有记载。我寻人打听打听,看能不能把文书借出来抄一份。你们瞧瞧,兴许有可以借鉴之处。” 赵陌大喜,连忙起身向吴少英躬身行了个大礼:“那先生可帮了我大忙了,广路多谢先生!” 吴少英难得地给了好脸色,将他扶起:“世孙不必多礼。我也不是白干的。倘若你们能查到什么有用的东西,记得告诉我一声。说不定我也能给自己挣个功劳回来,早日升官呢。” 秦柏瞥了学生一眼:“你做了府经历才个把月的功夫,中间还隔了一个新年,眼看着今年之内就有望升上七品的推官了,还想什么升官?你早日把我给你的那些旧案例给翻看一遍,弄清楚怎么做好一个推官,就足够了。这回本来就是破格升迁,三两年内,你都不要再打升官儿的主意,不够显眼的。” 吴少英忙赔笑道:“老师误会了。我这不是为了将来考虑么?我总不可能做一辈子推官,万一日后升了通判、同知,总有与钱粮打交道的时候。如今先未雨绸缪着,说不定将来就有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秦柏又瞥了他一眼,没有继续说什么。只是等秦含真与赵陌都离开了,他又把学生留了下来,要继续研究探讨朝廷律法与本地的旧案例,以及风俗村约等等。这些东西,等将来吴少英升任推官后,都是能用得上的。 吴少英刚过完元宵节,再等几日就要重回府衙当差了,本来还以为可以再轻松几日,没想到被自家老师抓了壮丁,又重新回到了艰难的求学生涯,开始了日夜看书写文章、应对老师提问的日子了,个中滋味,真是难以言说。 秦含真幸运地摆脱了表舅的严防死守,又得到了祖父与表舅的支持,信心大增。她每日都跟赵陌同进同出,四处去找族人亲友借阅农事相关的书籍,又去向秦庄一带居住的老农请教。因打听得八房的一位堂嫂,娘家父亲曾经研究过盐碱地治理的问题,尝试过在盐碱化比较严重的荒地上种树,而且还种成功了,秦含真还带着赵陌去了八房拜访这位堂嫂。她是女孩子,不方便离庄出行,但赵陌有了这位堂嫂的引介,倒是成功见到了她的娘家父亲,请教到了不少有用的知识与经验,把一本秦含真送他的笔记本,记得满满当当的,只等选定了试验田,亲自试种一回了。 过了正月二十,府衙重新开衙办差了。吴少英终于摆脱了老师严厉的律法刑名课堂,回到城中继续他的府经历工作。而自湖州而来的茅老爷一家,也终于来到了秦庄,住进六房的祖宅,开始与沈家的议亲程序。 秦柏原本以为茅老爷会早些到的,不曾想他过了十五才来。但想到茅家在湖州也是家大业大,族人繁茂,过年时怕是也有一番忙乱,自然不可能随心所欲地出门,便也不多问。两个相识多年的老友二次重逢,自然又是高兴地聊了半日。聊完了,秦柏才知道,原来茅老爷一家人早在正月十四就到了金陵,却没到秦庄上来,而是借助了金陵城里一位亲戚的房子。他离家时,用的是带家中妻儿子孙来金陵看灯的理由。但在金陵城里的时候,已经把秦家与沈家的消息都打听过了,尤其注重打听了一下沈家大姑娘的消息。 茅老爷很是看重自家侄儿,既然要给他娶妻,自然是要慎重行事的。虽然他信得过秦柏,却也知道秦柏有个心地纯善,容易叫心怀不轨之人算计的毛病。秦柏做媒牵线的沈家大姑娘,并非秦柏自个儿的亲戚,而是秦家宗房族长夫人的娘家侄女儿,姑娘再好,也不是秦柏看着长大的,因此茅老爷就多留了个心眼。 结果令他很是满意,就连他夫人与儿女也挺满意的。沈家虽然有些不大如人意的地方,但若真是十全十美的好人家,也犯不着将初婚的女儿嫁给一个秀才做填房了。沈二老爷与他的小妾庶女有毛病不打紧,沈大姑娘本人品性可靠,又有才干,就足够了。反正日后两家人一在松江,一在湖州,一年里也不知能不能见上一面,沈二老爷犯蠢也好,他的庶女闯了祸也好,都不与出嫁的女儿相干。 茅老爷请人看过侄儿与沈大姑娘的八字,确定两者相合之后,立时就替侄儿做主,与沈二老爷交换了文定之礼,双方正式进入议亲的流程,往后聘礼多少、婚期几时,就由他们自个儿商议去了。秦柏得了两家的谢媒礼,顺利脱身,从此也不必再为耽误了谁家女孩儿婚配这种事烦心。 第二百五十七章 人手 而在茅沈两家议亲的同时,赵陌也将自己关于封地的想法告诉了黄晋成。黄晋成有些意外,但也挺高兴的:“世孙倒是果断,这么快就拿定了主意?肃宁地方小,但封地光大有什么用?实惠才是最重要的。肃宁离京城近些,出产也不差,确实是块很不错的封地。既然世孙决定了,正巧,我正要把你说的事儿上报京中,就借此机会,一并把信捎进京去吧。” 赵陌笑着道了谢。 谁知黄晋成随后又道:“肃宁县从前也做过封地,但那是前朝时候的事儿了。前朝最后一位肃宁郡王,是在前朝灭国那年死的。我记得肃宁县里应该还有前朝的郡王府在,荒废好几十年,也不知道还能不能住人。你要是手下有人呢,就先派几个过去瞧一瞧,看那宅子还能不能住。倘若屋子还成,那就先整修一番。虽说那是前朝的郡王府了,但位置定是极好的,那么大的宅子不容易找。若是另行选址盖新的,还不知要盖到什么时候呢。你手头也不宽裕,能省一笔是一笔。整修好了,等宫中旨意下来,你直接就能过去住了,岂不省事?” 赵陌讶异极了:“这……这样做没关系么?旨意还未下来,我未必就能封到肃宁。万一……” 黄晋成却摆了摆手:“又不是什么上好的地儿,其他的新郡王们只怕都盯着那些又大又富庶的地方去了,这肃宁是最小的一块地,又不是十分富裕,但凡还能有更好的去处,谁会一开始就选定它呢?你放心,如今还没到皇上下旨的时候呢,那一批封地,除去其中一两处是早就有了定论,其他都还是无主之地。我这边替你报上去,太子殿下一发话,皇上又怎会驳回?肃宁县定是你的。你只管放心打发人过去整修屋子吧。” 赵陌张了张口,不由得哑然失笑,郑重向黄晋成道了谢。 回到秦庄后,他把这事儿告诉了秦含真。秦含真也挺吃惊的:“这么说来,黄大人是真的很有把握了?他是太子殿下的心腹,既然说了肃宁县一定是你的,那应该不会有差错。赵表哥你就放心好了,只管派人去看郡王府。要是真能利用前朝的旧王府原址,改造成新王府住进去,确实省下很大的功夫,也能省钱。” 赵陌想了想:“话虽如此,我也不是信不过太子殿下与黄大人,只是觉得没必要做得这般张扬罢了。肃宁县虽是这一批封地中最小的一块地,但并不是最贫瘠的,世上未必就只有我们慧眼识珠,总有人会察觉到它的好处。皇上旨意一日未下,我就一日不好太过张扬,那样只会惹来旁人非议,若是连累了太子,就不好了。” 秦含真歪歪头:“那你是不打算派人过去了?” 赵陌笑了笑:“不,人还是要派的,但不是去整修郡王府。我打算先让他们在当地赁一处宅子,暂时安顿下来。倘若我前去就藩时,郡王府还不能住人,那先住在赁来的宅子里,也没什么大碍。而提前派去的人,则可以先仔细摸清当地的情形,土地、粮食、水源、水利设施、官府、地方豪强富户……等等等等,这些都需要打听清楚。” 秦含真瞬间明了他的意思:“对,没错!是该提前去打听打听。除了你说的这些以外,当地既然盛产毛皮,那就一定有牧场!可以让人去看看当地的牧场如何,养了什么牲畜,还有树林、土地,等等。所谓农事,又不是仅仅限于水田旱地里种出来的庄稼。若是当地还有别的特产,将来必定也能派上用场。除此之外,还得查探当地的交通运输情况,看是不是有需要修路搭桥的地方。风土人情也要注意,免得你去了当地后,不知不觉就犯了人家的忌讳而不自知。我觉得,赵表哥你要是就藩了,怎么也得祭出新官上任的三把火,把当地的官府豪强什么的镇住了才行。你平时未必会管事儿,但想要管的时候,谁也不能拦着你!” 赵陌重重点了点头,随即笑了:“表妹想得真周到。有你在,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秦含真干笑了下:“呃……其实不用这么夸张,我就是随口一说……” 她摸了摸鼻子,神情有些不大自在:“其实,我觉得你既然要在肃宁开试验田,试种各种抗盐的作物,那定是要采买各种粮种树种才行的,我觉得最好连瓜果蔬菜的种子也不放过。趁着眼下还未开春,你可以让人在市面上转一转,看能不能在金陵买到一些。哦,对了,我听说……有人好象在盐碱地上种过甜高粱、甜菜什么的,还有玉米小麦,都是能种活的。还有,在牧场里种苜蓿的话,只要土地盐度不是太高,应该也能种得不错。这东西拿来养牲畜可是极好的。” 其实,这是她近日在翻看过能收集到的农业书籍之后,又回忆起来一些纪录片的内容,就把这几种作物的名字给记住了。 秦含真有些踌躇:“要是能在肃宁当地先弄到一块地,试着把这几样作物在春天里给种下去的话,我们也许就不必拖到明年,今年以内就能知道哪几种作物是能在盐碱地上存活的了。除此之外,杨树、柳树和枸杞等树的树种,也需要先行育苗。树苗占地大一些,未必全都能从江南采买了运过去。赵表哥事先打发过去的人,正好可以先把树苗给准备好。等到天气转暖,就能将树苗种下去了。” 她顿了一顿,看向赵陌:“今年春天,等封爵旨意下来了,你才能名正言顺地做封地的主。我估计今春,你是来不及试验排盐方法的了。不过你可以派人去查看一下,什么地方有淡水资源,什么地方有咸水。真要试着去洗地排盐的话,估计得挑一处有淡水水源的地方做实验田才行。” 赵陌拿笔将秦含真提到的要点写了下来,自己又添了两句,再从头仔细一看——噫!他要做的准备工作还真不少呀。若想要尽快把事情办好,恐怕还真不能耽误下去了,得立刻派人北上才行。否则,错过了今春耕种的时间,说不定要多等一年,才能有所成果呢。 这么一想,赵陌回头再算一算手头上能动用的人手,又觉得自己属下不够人使了。 京城那边的小庄离不得人,辽东的林场也需要有可靠的人手盯着,他在江南做茶业生意,直销大同,为了方便,也在杭州置办了一处小庄,作为茶叶中转所用。他手上能干的伙计们,大多数都被派出去做茶叶生意了。身边留下来的,基本都是侍候他本人的男女仆妇,顶多再添一两个在外头跑腿办事的小厮。他若想再抽调人手去办什么事,还真有些捉襟见肘了。 等他真个封了郡王,搬到封地上生活,身边恐怕还要再添一批人才行。他总不能事事都指望京中内务府派来的人手吧? 秦含真见赵陌陷入了沉思,好象在为什么事苦恼似的,便问他:“表哥怎么啦?是不是我说的不对?” 赵陌回过神,笑着摇摇头:“不,表妹你说得都很有道理。我只是有些犯愁,人手有些不够使了。若是买人,又怕买回来的不得用,还要费心费力去调|教,没个一年半载的,暂时还派不上用场。本来我还可以去向温家借,但若只是做茶叶或毛皮生意倒罢了,有我表哥在,温家还不至于舍不得出借人手,也不会在一些小钱上坑我。只是我总不能把生意全都交托给外人,身边也需要更多的人手来做事。尤其是等我去了封地,真个要开起了表妹说的实验田,那当然不是一亩三分地就能解决的。地方大了,分散了,没几个心腹帮忙盯着,叫人如何能放心?” 秦含真沉吟:“唔……这倒是个麻烦。我是从来没担心过人手问题的,秦家光是家生子都有好几百个,只有冗员问题,没有人手不足的问题。但一来我们与长房已经分了家,奴仆家生子都分了,二来那些毕竟是我们家的仆人,我自己也不大清楚他们的性情为人,贸然借给你,万一出了纰漏就不好了。我倒是有个主意,去年年末的时候,黄大人不是把金陵卫的指挥使给拉下马了吗?因为他这件案子,金陵城里有几个官儿也受了牵连的,最严重的几家,包括指挥使家在内,都是抄家流放的下场。这些人家的奴仆,应该都要被发卖的。近身服侍的那些,我估计你买回来了也不敢放心去用,倒是粗使的人手可以挑一挑。还有那些原先就是在田庄中干活的田奴、长工什么的,有种田经验,又比一般的佃户要更忠心些。你可以去问问看这些人,如果能从中挑选到合心意的,只怕也花不了几个钱。” 她表示:“有需要的话,我们就去跟吴表舅打一声招呼。要是有他出面,帮咱们直接从府衙买人,省好大功夫呢。” 赵陌想了想,点头道:“也好,我也可以趁机瞧一瞧,有没有那等一家子男女老少一块儿发卖的仆人。这样的人买回来后,分开来安排在不同的地方使唤,才能令人放心呢。” 他又笑着看向秦含真:“表妹要不要也买几个人?你回京后,青杏应该是要留在江宁的吧?难道你身边就不用补人了?” 第二百五十八章 路遇 秦含真的身边当然需要补人,不过用不着从外头买。 如今出门在外,身边有三四个人服侍也就够了,反正粗使的活计,六房老宅里有婆子可以代劳。近身的细活,加上内宅里跑腿办事,青杏、百巧、莲实、莲蕊四个人足够了。就算少了一个青杏,也忙不到哪里去。秦含真自问是个相当好说话的人,生活上也不娇气,有三个丫头供她使唤,已是绰绰有余。等回到京城,她的院子里还有夏青这个大丫头,还有莲叶、莲衣两个小丫头,粗使的婆子、媳妇没数儿。搬进新家后,肯定还会再添人。她哪里还用得着担心没人补上青杏的位置? 说起来,兴许是因为在江南停留的时间长了,而青杏又早就知道自己要离开的缘故,这么大半年的缓期下来,秦含真与她之间的离别之情,也变得淡了许多,没有刚开始时那么难过了。这样也不错。青杏的年纪,原也快到了能出嫁的时候,本来就不会在秦含真身边待多久,如今也不过是好聚好散罢了。秦含真不打算在她离开前,就另选新人替代她的位置。青杏也加紧培训自己看好的小丫头人选,盼着日后自己离开了,秦含真身边依然有可靠又贴心的丫头服侍。 赵陌见秦含真无意补人,也不多说。改日得了闲,他便去了府衙探访吴少英,打听了一下那些近期内被官府发卖的犯官或是富户奴仆。 吴少英得知他的来意,便道:“指挥使家的人,世孙最好不要打主意了。倒是与他家勾结的两家扬州盐商,去岁年末时同样被抄了家。这两个盐商家大业大的,名下的产业与奴仆数不胜数,一时间没来得及清算妥当,扬州府衙那边拖到年后,才将账目清单送到了巡抚衙门。我曾瞧过几眼,发现那家子被发卖的奴仆,但凡是年轻力壮或是有姿色、能说会道的,其实早就在年里被人买得差不多了。也不知道这里头有多少猫腻。剩下来至今还未有人买的,多是些老实巴交、孤苦零丁、老弱病残又或是人缘不好的,当中也有有才干的小管事一类,只是不会来事儿,因此没叫人瞧上罢了。除此以外,也有田庄上的田奴,或是被盐商家养着的匠人一类。世孙若有意,就打发两个人去扬州瞧瞧,说不定会有能让你看得入眼的人。” 赵陌想了想:“也好。”扬州不是金陵,派人过去买人,相对而言不容易惊动旁人。况且那不是官宦人家的奴仆,而是盐商家中的底层奴婢,身后有牵扯的可能性很低。他需要的是买来就直接能用得上的能干人,倘若这盐商家的奴仆能满足他的需求,即便是老弱病残又如何?他要的是他们胸中所藏的才干与经验,又不需要他们出劳力。 等把人买来了,他也不会直接将人安置到淮清桥的宅子去。张公子如今还在那边休养呢,又有黄晋成派来看守的亲兵,顶多只能挤出几间屋给自己这个主人住,哪里还能安排得下新买的奴仆?赵陌预备把新来的人全都送到杭州那个茶叶生意中转用的小庄去,先让他们暂时休整一番,叫人教教宗室府第里的规矩,免得他们脑子里还照着盐商家的行事规矩来。等把人调|教好了,他这边封爵的旨意想必也下来了,正好直接将人装船,直运沧州,转道肃宁。他们不必进京,就能先把郡王府那一档子事给挑起来。 赵陌得了信,谢过吴少英,便去了一趟黄晋成那儿,又得了几句内部消息,心中更有把握了。他也没回淮清桥的宅子,心中想着自己在那里能住的日子也不长了,却不知道日后要如何安置?但既然是秦柏送他的宅子,他就没有往外卖的道理,恐怕还得先留着,黄晋成有需要时可以借用,反正有对方帮着打理,也不怕这宅子没人看管照应,就会衰败了。日后倘若他有重回江南的一日,这宅子自然还能派上用场。 赵陌骑马返回秦庄。路上,他遥遥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骑一车,那骑马的人背影看着眼熟,走近了一瞧,原来是秦柏家的大管家周祥年!驾车的人却是生面孔,瞧那车,也不象是秦家的。周祥年与那车夫一左一右,一边聊天一边赶路,看上去很是融洽,他们这是结伴往秦庄去么?到底怎么回事? 周祥年侧头一见赵陌,就叫停了车马,翻身下马来给他请安:“世孙怎么也在这里?您这是要回庄里去吧?” 赵陌笑着向他问了好,又问:“周叔今儿是出门办事去了?” 周祥年笑道:“侯爷吩咐我,叫每日去打听运河几时重开,船行什么时候能北上呢。这不,我今儿又跑了一趟船行。那是咱们侯爷先前游江南时就雇过的船行,最可信不过了。据他家说,扬州段的运河已经开了,但再往北去,到了淮河那一片,就暂时还不能通行。这时节就连船行也不敢轻易夸下海口接了咱们侯府的生意,我也没办法,只好先回来报给侯爷知道。怕是要到了二月下旬,才好出发呢。” 原来如此。赵陌笑着道一句:“周叔辛苦。”视线却已经转到那车夫身上了。 车夫缩了缩脑袋。他仍旧坐在车辕上,没有下车,愣头愣脑的,也不象是懂得豪门大户礼数的模样。 周祥年瞥见,忙向赵陌解释:“这是从城里车马行雇来的人和车,我让他帮着拉些货物回庄里去。”说着还有些不好意思,“虽然不知道侯爷夫人几时才会出发回京里,但也等不了多长时间了。眼下我还算清闲,就想着进城去逛逛,瞧瞧有什么时新的衣料、脂粉、首饰,可以捎带几件回去给家里的老娘、妻儿。我出来也有一年多了,总算能回去一家团聚,自然要带些礼物,好哄哄家里人高兴。” 赵陌却知道,需要专门雇一辆大车来拉的东西,当然不可能仅仅是送给家人的手信而已,说不定周祥年还兼做些带货进京转卖的外快。其实这也不算什么,连秦柏都吩咐过底下人,可以捎带些江南的精品货物进京,赚点儿差价。周祥年一个大管家,给自己赚点私房钱又怎么了?赵陌自个儿也吩咐过底下人,要多捎些紧俏轻便的货品回去呢,胭脂水粉、丝绸细布都是大头,文房用品也是必不可少的,就算不往外卖,还能拿来送人,既体面又清贵。 周祥年是秦家的管家,又是皇上从内务府赐下来的,赵陌无意追究他的私事,便只一笑了之。回秦庄的路上,他有周祥年同行,还能聊上几句话,倒也不觉得寂寞。 周祥年兴许是自己知道自己事,也清楚赵陌聪明,恐怕早就猜到了后头那辆大车上的秘密,却闭口不言,十分知趣。他心中感激,也乐意投桃报李:“听说世孙近日打算置办田产了,因此四处向人请教种田的事儿?我老周别的不敢说,但论种田,我那兄弟绝对是个中好手!世孙若真有兴趣,不如我让我那兄弟去给您说说?您想知道什么,只管问他就是。” 周祥年的弟弟周昌年,确实是种田方面的专家。来江南一年多了,他基本就泡在秦柏名下的几处产业中,专门研究如何提高田里粮食作物的出产量,据说效果还不错,去年年底盘账,去年一年打得的粮食,就比前几年都要多了将近两成。若不是他长年在外,连过年都没到秦庄上来,秦含真与赵陌早就找上他了。如今周祥年既然说了愿意将兄弟送上门来,赵陌又怎么可能放过? 他立刻就谢过了周祥年,接着又道:“若是周二叔事务繁忙,不方便,我用书信向他请教,也是一样的,不必劳烦周二叔特地回来一趟。” 周祥年笑着摆手:“世孙放心,他也快到回来的时候了。二月二龙抬头那日,我兄弟是定要回秦庄上来的。宗房那边早就跟我们侯爷说好了,今年春祭一定要让我兄弟参加。秦家族里各房的田地要如何耕作,还要我兄弟帮着指点指点呢。” 这其实都是去年那涨了将近两成的粮食产量闹的。有一位如此能干的主儿在,秦氏族人又怎么可能放过? 赵陌心里明白,只一笑置之。 他们很快就回到了秦庄,便不约而同地放慢了马的速度,慢慢骑着马往六房祖宅走去。 谁知经过宗房大宅门前的时候,他们却瞧见一顶轿子停在了侧门处,一个十五六岁看模样长得有些俏丽的丫头,正尖着声音跟守侧门的婆子理论:“我们姑娘是你们宗房太太的娘家侄女儿。姑娘快要回松江了,特地前来向姑母辞行,你们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那婆子只冷笑:“你这丫头休要在这里唬人。当谁不知道呢?我们太太早就发了话了,不见沈二姑娘。沈二姑娘还是早些回去的好。世上哪有大户人家的姑娘只带着一个丫头出门的道理?别叫外人看了笑话!” 那丫头不依不饶地闹个不停,轿子虽然没动静,但轿帘却是晃动个没完,显然,轿中人也有些心急了。抬轿来的人,只怕都是附近镇上雇来的,都避到一旁,交头接耳地等着看八卦。 赵陌远远地瞧了一眼,就没再理会。周祥年却挑了挑眉:“这是在闹什么呢?” 第二百五十九章 斥退 周祥年看着宗房门口那一出戏,心里就有些不悦。 他倒不是爱多管闲事,但若只是宗房族长太太的娘家小辈跑来跟她吵闹几句,倒也罢了,其他房头的亲戚纠纷,他这个六房小三房的大管家也懒得搭理。问题是沈二姑娘不但自个儿带着丫头上门闹来了,还捎带了几个镇上雇来的轿夫,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那几个轿夫,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体面轿马行里的人,连衣裳都没有配成套,估计就是在街头讨生活的。他们用的轿子,做工木料也都很普通。最重要的是,他们只怕连规矩礼仪都不怎么通。把女雇主抬到别人家门口放下就算了,他们袖手旁观看热闹也算了,眼睛往过路的女眷身上瞄是怎么回事?!秦庄上住的几乎都是秦氏族人,因此妇孺往来并没有多少问题,许多秦氏家族的女眷都是直接在庄上自由走动的,也不戴帷帽、幕篱什么的。如今来了几个眼睛不规矩的外男,可真真是犯了忌讳了! 就象周祥年从车马行里雇了车夫驾车入庄,也是事先再三叮嘱过的。那车夫懂规矩,自打进庄,就只盯着车前那一小段路看,慢慢驾车前行,目不斜视,绝不会乱瞄人家的女眷。这才是知事懂礼的小人物该有的规矩。周祥年瞧着那几个轿夫如此放肆,想到自家姑娘秦含真也是常常在庄上乱走的,心里就怎么都不得劲儿。 真不知道沈家二姑娘是从哪里雇的人。更荒唐的是,她居然只带了一个丫头,就坐着雇的轿子过来了。镇上离秦庄好几里地呢,她倒也不怕被人卖了?当初黄家姑娘带着一个丫头,在镇上天天到处乱转,据说是要找一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名声就传得极难听了。如今沈二姑娘也带着一个丫头出门,还找了四个外头的轿夫同行,这是生怕自己的名声太好听了么? 周祥年如今奉永嘉侯秦柏为主,知道秦柏这一年多里费了老大的力气,教化族人,才把秦氏一族原本的一些不大好的风气给掰正了。如今秦氏族中有了族学,子弟们也懂得读书守礼,就连本来有些心术不正的族长次子秦克用,也都老实了许多。这样大的功绩,周祥年只盼着秦氏家族能一直门风清正下去,结果如今却有人在宗房门口闹事,说不定就要把族长太太的名声给连累了,那岂不是会害得他家家主这一年多的心思都白费了?这叫周祥年如何能忍?! 他便不客气地扬声道:“兀那轿夫!你眼睛往哪里瞄呢?!没规没矩的,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沈二姑娘的丫头和几个轿夫都被他这一声喝斥吓了一跳,齐齐望了过来,瞧见是个打扮体面的中年男子,骑着高头大马,无论穿戴气度,都不是一般人可比的——周祥年毕竟是内务府出身,自然不是一般的豪门奴仆可比——他们不由得有些蔫了,也不知他是什么来头,几个轿夫顿时都收敛了许多,老老实实地低头束手。 宗房的门房认得周祥年,更认得周祥年身后骑马的赵陌,也吓了一跳,忙上前行礼请安:“见过世孙,见过周总管。” 赵陌微微颌首示意,就把头转开了。今日之事确实对秦氏家族名声不利,但既然周祥年出了面,他也就不必多事了。 沈二姑娘听说过赵陌这位辽王世孙的声名,人虽然还在轿子里端坐,但那轿帘却被掀起了一条粗缝儿。只是她从轿里往外看了这么一眼,心里就不免有些遗憾起来。难得来了一位宗室贵人,可惜年纪太小了些,怎么也轮不到她去高攀。她只好放下了轿帘,继续装端庄守礼样,没有从轿中出来见礼。 她的丫头则有些慌乱,主人没有指示,她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只能僵直地站在那里,草草行了个屈膝礼,便低下头去。 周祥年问宗房的门房:“这是怎么回事?外头的生人进了庄,你们也不寻地方安置去,就让人在大门口吵闹?大白天的,这里人来人往,叫人看见了岂不笑话?” 那门房苦着脸道:“周总管,你不知道!这轿子里坐的是我们太太的娘家侄女儿,先前不知礼数,犯了错,惹恼了我们太太,太太早就发了话,叫她父亲把她领回去,再也不许她上我们家的门!谁知道如今二舅爷一家都说预备要回松江了,这二表姑娘不知怎么的,就忽然上了咱们家的门,说要求见太太,向太太赔礼。我们太太早有话在先,如何愿意见她?小的们只好让二表姑娘回去。二表姑娘不肯,又不愿意下轿。这几个轿夫都是镇上街头厮混的,也不通礼仪,小的是想赶人也赶不走,二表姑娘的丫头还吵闹不休。小的也是没办法呀!” 那几个轿夫里其中一个为首的,听说周祥年只是个“总管”,听着不象是什么贵人,才大着胆子上前赔笑说:“好叫这位总管知道,小的们平日里确实只在街头赚些辛苦钱,混口饭吃。这轿子乃是小的们合力打的,是新新的轿子,今儿才头一回载客!小的们不知道轿里那位千金小姐跟这府上有什么纠葛,只是人家小姐不肯下轿,咱们当然不能走人呀?万一这轿子丢了,小的们岂不是就血本无归了?还请贵人们体谅。” 周祥年冷笑一声:“什么好东西?我们族里的爷们出门都看不上的东西,你还怕我们会扣下来么?真是笑话!”又板起脸来问,“沈二姑娘花了多少银子雇你们的轿子?” 那轿夫回话:“小姐许了二两银子一个来回,只是小的们只收到了五钱订金,还不曾收全余款呢。小的们也是因为这个,才不敢放心离开的。” 周祥年骂了一句:“你们这是欺负人家不懂行情呢?居然也有脸收二两?!”却也不跟那几个轿夫讨价还价,只对宗房的门房道:“拿双倍的银子给他们,叫他们把人送回沈家舅老爷那儿去,你还有什么可烦心的?总比叫人家在大门口前吵闹不休,丢了秦氏一族的脸要强!若是银子不够,只管打发人找我取去。” 那门房顿时双眼一亮,忙笑着点头哈腰:“谢周总管提醒了,小的这就照办!银子小的会向管事支取的,不必您老破费了。”回过头看向那几个轿夫,却把脸拉长了,“听见没有?银子自会付给你们,还不赶紧把人给送回镇上去?!” 轿夫们听说能有双倍的报酬,顿时喜上加喜,也不管轿子里的沈二姑娘如何了,齐声应了就要来抬轿子。慌得那丫头哭喊着去拦,质问他们:“要把我们姑娘送到哪里去?!你们是拐子不成?!不得无礼,不得无礼!” 门房啐了她一口:“嚷嚷什么?嫌你们家二姑娘的名声太好听是不是?我们太太早就说了,让你们回去。做小辈的若真有心要赔礼,至少要懂得什么叫孝顺长辈吧?连长辈的话都不肯听了,谁肯信你们是真心?别笑掉人家的大牙了!” 那丫头又气又急,却被噎住了,不知该如何反驳。沈二姑娘在轿子里听见,就知道此番绝对讨不了好,一咬牙,便扬声喝住轿夫们,自己从轿子里出来了。 反正秦庄上走动的女眷也多,她也没什么可怕的。 下了轿后,她也不去跟那门房说话,更没安抚自己的丫头,却扬起了一张端庄微笑的脸,转头看向周祥年与赵陌的方向,便朝他们走了过去。 赵陌知机,迅速说一声:“外头风大,我先回去。”然后策马先行,阿寿立刻路上,主仆俩将周祥年丢在了后头。 周祥年懵了一下,回头看见沈二姑娘已经走到跟前了,不由得暗骂一声晦气。虽然心中十分不乐意,但他还是翻身下了马。沈二姑娘毕竟是秦氏一族族长太太的娘家侄女,周祥年身为秦家六房小三房的管家,却不好在宗房的亲戚面前拿大的。他知道秦柏最不喜这等轻狂人。 周祥年没好气地冲沈二姑娘草草行了个礼,便扭开头去不看对方的脸。 沈二姑娘心中虽恨他态度轻慢,却也不敢端起亲戚架子来,只笑得一脸和煦:“先前没留意到,原来是周总管来了。不知侯爷与夫人这一向可好?多亏侯爷牵线,为我大姐说了一门好亲事。我原该早些上门向侯爷、夫人致谢的。不知夫人今日可方便?我想向她老人家请个安,也是谢她为大姐做媒的辛苦。” 这姑娘是怎么回事? 周祥年不由得看了她一眼,见她一脸娇羞地半垂着头,装作娴雅千金状,心中嗤笑一声,暗道这姑娘上回说吴舅爷的坏话,都传得合庄尽知了,如今还怎么好意思在六房的人前装模作样? 他便淡淡地道:“沈二姑娘客气了。令尊与令兄都已经向我们家侯爷、夫人道过谢,谢媒礼都送完了,很不必姑娘一个小辈再来道谢。如今天色不早了,姑娘要回镇上,还是早点上路吧,省得让长辈们担心。老周就不奉陪了,您请自便。”说罢拱拱手,便翻身上马,领着雇来的马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二姑娘被喷了一脸尘土,脸上的表情差点儿没维持住。而她身后,宗房的门房又在催促:“二表姑娘快上轿吧。小的们已经给您雇好轿子了。若您腿脚没了力气,小的还可以给您唤两个婆子来,您道如何?” 沈二姑娘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她知道,如果对方真的唤了婆子来,那就是要强硬将自己押着上轿的意思了,到时自己只会更丢脸。她不甘心地再看一眼秦家宗房的大门,再看一眼六房祖宅的方向,跺了跺脚,忿恨地钻回到轿子里去。 第二百六十章 赞美 周祥年回到六房祖宅门口,远远看了看,瞧见宗房的人还算利索地把那顶轿子打发走了。虽然沈二姑娘的丫头一路哭着骂着回去,可把人打发了就行。周祥年撇了撇嘴,心里也对这对主仆的作派很是看不上眼。 他进了六房祖宅的大门,一边交代粗使仆人们帮他卸货,一边把马交给门房的时候,就瞥见赵陌的马也在角落里,正预备着要牵回马棚里去呢。他心中不由得暗叹一声,赞赵陌一句机灵。怪不得人家如此受侯爷看重呢,小小年纪,光是这看风头时机的眼光就不是一般人可比的。他周祥年是内务府出身,长到这么大的年纪,自问也见过不少世面,可当那沈二姑娘走近的时候,他就没醒过神来要躲开,赵陌却果断地走人了,成功把人甩掉,既不会被人说失礼,也没沾上麻烦事儿。这眼力劲儿可比他周祥年强多了!叫人如何不佩服? 周祥年叹息几声,便瞧见他兄弟周昌年从仆役住的偏院里走了出来,顿时又惊又喜:“这么早就回来了?怎么先前也没送个信儿?我好叫人去接你。” 周昌年笑着说:“侯爷要召见何总管,顺道嘱咐江南几处产业的掌柜、管事们一些话,我见反正是顺路的,就借着人家的车船一块儿回来了。不过是两日不到的路程,直接就有车到家的,何必再多此一举,给哥哥送信?” 周祥年上前拉着弟弟,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好,气色不错,看来今儿这年你过得挺滋润的。在外头没受苦吧?” “怎么会受苦?好吃好喝的,整天有人请我吃席,大鱼大肉,山珍海味,我都吃腻了。”周昌年叹了口气,“我一再跟他们说,侯爷早就嘱咐过我的,不必他们如此殷勤小心,我也会帮他们把田地侍弄好了。可他们就是不听,略推托一两回,就哭着求上门来,实在是没办法。” 他摇摇头,转移了话题,“方才我听说哥哥进庄的时候,遇见宗房门口那场热闹了?” 周祥年挑了挑眉:“你咋知道的?这才一会儿的功夫,就传到你耳朵里了?”不可能吧?永嘉侯府的下人可是他一一敲打过的,没那么不懂事,整天乱传闲话。 周昌年却笑道:“这秦庄才多大?更何况是宗房门前的热闹。那位沈二姑娘雇的轿子才到没多久,只怕全庄上下就都听说了。若换了是别人这般闹上门来,其他房头的人早就跑过去撵了,否则秦氏一族的脸面何在?谁叫来的是女眷,还是宗房太太的娘家侄女儿呢?宗房自个儿的家务事,别的房头又怎么好插手去管?因此人人都装没听见,否则那场热闹也不至于闹到哥哥回来了,才解决掉。” 周祥年听着也纳闷了:“别的房头不好管就罢了,怎的宗房的太太奶奶们也不去管?别人家还可以说不想插手宗房的家务事,宗房的太太奶奶们,就不觉得丢脸么?” 这一点周昌年倒是听旁人议论过:“宗房太太再生气,那也是她侄女儿。侄女儿不肯听话,她难道还能把人捆起来送回家去不成?那可真是把娘家的脸面往地上踩了,只能好生相劝。至于两位少奶奶,大的那个素来聪明,她婆婆不发话,她才不会去得罪人;至于小的那个,如今正病得七晕八素的,年都没能好生过,哪里还管得了别人的闲事?” 周祥年一哂:“若是连宗房族长太太都心慈手软了,也怪不得沈二姑娘有恃无恐,在宗房大门口吵着要去见姑母,别人怎么撵都撵不走了。说实话,我还是头一回见这么没脸没皮的姑娘家。按说她也是世家大户出身的,怎么这性情为人就如此拿不出手呢?我可见过她姐姐,那叫一个端庄大方,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的,文雅得很,跟妹妹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从前夫人给五爷相媳妇,没相中那沈家姑娘,我还在暗地里说可惜了,这沈家家世比冯家要强得多,怎么夫人就给五爷挑了个娘家弱的?如今我可算明白了,家世再好有什么用?摊上这么个不省心的小姨子,不够人心烦的!” 周昌年道:“论理说,这位沈二姑娘的行事也叫人看不明白。我虽听说她先前闹了些不大体面的传闻出来,还说了我们家吴舅爷的坏话,惹恼了她姑母,连镇上的屋子都不让她住了,要沈二舅爷另行赁了宅子安置。到了这份上,那姑娘若是聪明的,就该老实些。等到他们合家回了松江,她想做什么不成?为何非要跑到宗房那边去闹?她若真心想要向宗房太太赔罪,就该请她老子出面说合,然后正正经经赔礼才是。只带了个丫头,雇了顶轿子就跑来了,挡在人家门口逼着长辈见自己,可不象是诚心赔罪的模样。她这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呢?” 周祥年双手一摊:“你问我,我问谁去?她方才见了我,还说要来向咱们侯爷夫人请安,谢过侯爷夫人帮她姐姐说的好亲事呢。她老子兄长都已经送过谢媒礼来了,就算再感激,也轮不到她一个姑娘家出面。天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周家兄弟想不出沈二姑娘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听赵陌说完原委、又找周祥年打听过后续的秦含真倒是有了自己的猜测:“她该不会还想着攀咱们家这根高枝儿,听说她父亲哥哥姐姐预备要回松江去了,就不死心地跑过来,想找机会贴上咱们家吧?” 沈大姑娘与茅秀才的婚事已经议定。茅老爷一家对这个未来的侄媳妇非常满意。因为他弟媳妇病重,不知还能撑多久,婚期只能尽可能提前,两家便商议定了,三月初完婚。沈二老爷需要赶在二月底以前把自家嫡长女的嫁妆给准备好了,择日送到湖州待嫁,算算时间,就只剩下一个月可用,可不得赶紧么? 虽说沈大姑娘的嫁妆,家里自小就备下了,但有些东西因为已经叫庶妹分了去,所以还得再填补回来。秦家宗房族长太太心疼大侄女儿,已经许诺会帮忙,在金陵城里寻一家专门给人打嫁妆的商铺,订了一整套上好的陪嫁物什,又添了一套赤金头面、一套珍珠头面给沈大姑娘作嫁妆。冯氏这个表嫂知道婆婆的心事,也非常大方地送了几件首饰,还给沈家介绍了一家苏州的绸缎布庄,是她亲戚家开的,沈家若在那里为长女采买陪嫁的各色衣料,可以打九折。沈二老爷已是决定了,回松江的路上,要在苏州停留三日,采买衣料,连着次女那一份,也一并置办了。等回了家,沈大姑娘还得绣许多针线活呢。嫁衣是早就做好了的,只需要略作些修改就行。可是过门后要给丈夫以及婆家长辈亲眷的针线,还需得她亲自动手。 时间这么紧,沈二老爷自然不可能在江宁再耽搁下去了,已是定了三日后离开。对于一直有心要攀上永嘉侯府的沈二姑娘而言,这可算不上什么好消息。她自打被姑母厌弃,就再也没来过秦庄了。若是什么都不做,就跟着家人返回松江,等到永嘉侯府一众人等返回京城,哪里还有她什么事儿?这么一想,她会不顾礼数,擅自跑到秦庄上来,又是求族长太太原谅,又是向周祥年表示要拜会永嘉侯夫妻,也不是不能理解了。 赵陌对此嗤之以鼻:“真是白日梦做得多了。当日她敢瞧不起吴先生,舅爷爷舅奶奶就绝不会看上她。她以为自己是谁呢?也有脸敢肖想平表叔?!” 秦含真哂道:“没想到我父亲居然也成了别人眼中的香饽饽。只是手段这么低端的人物,我也不敢让她来糟蹋我爹,还是让她继续在江南找金龟婿吧。”说完了又饶有兴致地问赵陌,“赵表哥这样的身份,这样俊秀的人才,那沈二姑娘见过你的,怎么就没把主意打到你头上去?” 赵陌又好气又好笑,瞥了她一眼:“表妹这话说得真是的……我多大年纪?她多大年纪?她好意思打主意,我还不好意思理会呢!她若真敢来,我一脚就能把她踢飞了。小爷也是她能肖想的?” 秦含真笑嘻嘻地道:“是是是,表哥说的都对!” 赵陌抿嘴笑了笑,又歪头看她:“表妹当真觉得我人才俊秀么?” “当然啦。”秦含真笑着哄他,“世上哪儿找这么俊秀的美少年去?在我见过的少年人里,就数赵表哥你长得最帅啦!” 她只是随口一夸,赵陌却听得心花怒放,欣喜之余,还有那么一点儿不好意思:“表妹真是年纪太小了,还没开窍呢,否则怎会这样毫无顾忌地夸奖我?只是……她真觉得我有这么好么?既然她遇见过的少年人里,没有人比我长得好了,那将来她是不是就不会看上别人了……” 秦含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是见他双颊微红,两只眼睛却亮晶晶的,显得特别神采飞扬,还以为他是被自己哄得开心了,心情大好,才会如此。她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心里还在感叹:这小少年初见面时,可没这么吸引人的,现在是越养越好了,性格也越来越开朗。她天天跟这样的美少年相处,将来万一对其他男人看不上眼了怎么办?她可没什么信心,日后祖父母或者父亲给她找的夫婿人选,也会有这种等级的色相呀。 唉,这真叫人烦恼…… 第二百六十一章 不甘 秦含真跟赵陌的几句闲谈,随后就被前者抛到脑后了,只有后者还暗暗记着这件事,每当秦含真看他的时候,就十分注意自己的仪态风度,好维持秦含真心目中“最俊秀美少年”的形象。 秦含真心里只觉得赵陌最近似乎越发爱端架子了,不是贵人架子,而是帅哥架子,感觉就好象是遇到了很喜欢装X的偶像男明星。不过赵陌没有偶像男明星们做得这么明显,顶多就是言行举止都更讲究了些,而且还很注意每天穿的衣裳颜色花样搭配…… 秦含真心想,大概是赵陌这位小少年到了爱打扮的年纪了吧?要是在现代,这个年纪的少年人都进入叛逆期或者中二期了,赵陌只不过是爱打扮爱端贵公子架子一些,根本无伤大雅。她应该多多鼓励他,让他保持着心情愉快,大家也就能继续相处愉快了。 于是秦含真就会非常配合地每天夸赵陌几句:“赵表哥今儿这一身打扮得真帅气!”“赵表哥这身新衣裳显得你好精神呀,你果然很适合穿深色的衣裳,显得你皮肤白。”“赵表哥你刚才下马的姿势好有型!”“赵表哥,你的剑舞得真好看,比我强多了。”“赵表哥你刚才回答祖父的问题,真是回答得太好了!我好佩服你啊!”“赵表哥,你的字写得好好,怪不得祖父夸你进步大呢!” 等等等等…… 虽然赵陌并不完全能听懂秦含真那些夸奖他的话,但这并不妨碍他明白她的言下之意。他心情非常好,连往日渐渐开始觉得无趣的学习,都感到有意思起来。他非常积极地向秦柏请教着功课,勤读苦练,同时还能分心去安排名下的茶叶生意,再派人去扬州采买仆役,以及收罗各版农书、粮种树种等等。他每日从早忙到晚,常与秦含真在一处学习,竟也不觉得有半分疲累,反而感到十分充实,只盼着这样的快乐生活能长久一些才好。 就在秦含真与赵陌这对小儿女忙着学习、准备回京的行囊以及打情骂俏之际,那位心有不甘的沈二姑娘,也没有闲着。 沈大姑娘与茅家说定了亲事,婚期定得急,沈二老爷赶着要带儿女返回松江备嫁,这令沈二姑娘有些措手不及。她原以为,自己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联合生母,一起把父亲哄回来,然后再利用父亲去哄姑母,让姑母原谅自己,继续允许自己出入秦氏宗房,然后借着姑母的名义,接近永嘉侯夫妻,让他们改变对自己的偏见,重新刮目相看。如此一来,即使她没办法嫁进永嘉侯府做世子夫人,至少也能谋一桩好亲事,嫁到大户人家去。 可是,如今她才与生母一同把父亲沈二老爷给哄顺了,还没来得及去哄姑母呢,就要离开江宁,返回松江老家了。虽说日后不是没有再来的机会,可永嘉侯夫妻即将返京,他们一走,她就算来江宁一百遍,又有什么意义?没有永嘉侯一家在的江宁,不过是有几个不成器的秦氏子弟,以及一位器量狭小,因为她一句无心的话,就把她的脸面踩在脚底下的金陵府经历吴少英而已!她若是能看得上这些男人,早就嫁出去了。她之所以撑到今天,也未松口许嫁,可不是为了屈就这几个上不了台面的货色! 沈二姑娘慌乱之下,冒险瞒着父兄,雇了轿子跑到秦庄上来,想要把姑母给哄回来。无奈秦氏宗房族长太太始终不理会她,连门都不让她进,更别提见面了。她便是有三寸不烂之舌,也没处施展去。偶然遇上了出门回来的辽王世孙与永嘉侯府的总管,偏偏辽王世孙年纪与她相差太大了,不是她能肖想的,也对她避之唯恐不及;而侯府的总管更是傲慢无礼,根本没将她放在眼中,几句话就把她打发了。她想要找借口拜见永嘉侯夫人,都没能成功,真真气死她了! 而由于沈二姑娘私自一趟秦庄,秦氏宗房这边的仆人在雇轿子把她送回沈二老爷手上后,又添油加醋了一番,使得沈二老爷大发雷霆,狠狠地骂了自作主张的二女儿一顿,沈二姑娘暂时被禁足了。连她的生母也被叫回了父亲的住处,母女俩齐齐被困在父亲眼皮子底下,出门都不如原来方便了。再加上沈家人已经在收拾行李,不日便要返回松江,沈二姑娘知道,自己若还不能说服父亲,她的雄心壮志便都要落了空,日后就真的只能嫁进小门小户度日了。 于是,沈二姑娘与她的生母齐心协力,拼命对沈二老爷吹起了耳边风。沈二姑娘的生母,真不愧是沈二老爷宠信多年的爱妾,对夫主的喜好了如指掌,只用了一晚功夫,就成功地挽回了他的心,又重新成为了他的心头肉,连带的女儿也沾了光,再次得到了父亲的好脸色。沈大爷与沈大姑娘忙于收拾行李,等他们察觉到异状的时候,沈二老爷已经被爱妾与庶女迷昏了头,居然真的带着女儿跑去了秦庄见姐姐。 沈二老爷对秦氏宗房族长太太道:“先前我见姐姐那般生气,心里也恼了二姐儿,因此一时没留意,就说了些重话,还吓唬她说,她得罪了她姑母,我再容不得她了,要把她随便嫁给贩夫走卒,叫她一辈子受苦。二姐儿这孩子心思重,就真个被我吓着了,因此才会忘了规矩,糊里糊涂地跑来姐姐这里胡闹。也幸亏姐姐大人有大量,不跟她一般见识,还把她平安送回了我那里去。我如今已经骂过她了,她已是知道了自己的错处。我想着,我马上就带着孩子们回松江去了,等办完了大姐儿的婚事,就要给二姐儿说亲,说不定她往后都不会有机会再来见姐姐,还是让她给姐姐赔个不是,全了礼数才好。否则,她不能安心,我也觉得对不住姐姐。” 族长太太瞄了沈二姑娘一眼,不置可否:“这倒罢了,只要你这宝贝闺女是真的知道错了,不要再胡闹,连累了沈家名声,我就心满意足了,哪里还敢叫她赔礼?” 沈二老爷干笑:“姐姐说笑了。”说着瞪一眼次女,沈二姑娘连忙跪下,早有丫头奉了茶上来,她双手捧着茶碗,高举过头顶,低眉顺眼地给族长太太道歉:“从前都是侄女儿胡闹,请姑母责罚我吧。” 族长太太原本怒气还未消的,只是看着兄弟在一旁眼巴巴看着自己的模样,再想到沈二姑娘此去,今生还不知是否能再见,便也把那剩下的怒气散去了大半,勉强接过了茶水,喝了一口:“好了,起来吧。往后懂事些吧,在外头可不比在家里,不是人人都象你父亲这样,不管不顾地宠着你,纵着你的。你要认清自己的身份,守礼行事,否则我们沈家百年望族的清名,就真要被你玷污了!若不是同姓一个‘沈’字,你以为我有闲心来管教你?!” 沈二姑娘忍住心头怒火,抿着唇娇声应了一句“是”。眼见着族长太太喝了茶,神色也缓和了,她才暗暗撇了撇嘴,重新站起身来,开始盘算着是否要提去六房拜访的话。 可惜她来的时机不巧,冯家这时候来人了,要与族长太太确认小冯氏前往大同的行程。因秦克用是送嫁之人,族长太太不放心儿子,小冯氏北上这一路上的安排,她都事事亲自过问。如今众人出发在即,他们这是要做最后的调整。 沈二姑娘根本没时间没机会将想说的话说出口,沈二老爷却已经准备向姐姐告辞了。他不想跟冯家人碰面,免得想起自家长女原先看好的亲事,却被冯家姑娘截了胡的“事实”。沈二姑娘有心事,不甘心这么快就离开,便寻了个借口:“我想去看看二表哥与二表嫂。二表嫂好象还病着呢,我多日不曾见她,也不知道她的病情好些没有。” 沈二老爷犹豫了一下。沈二姑娘又继续劝他道:“父亲在秦庄上也认得几个朋友,不如趁此机会与他们告个别?大姐成亲的时候,说不定还要请您的这些朋友到湖州喝杯喜酒,给大姐撑撑场子呢,也好告诉亲家,咱们沈家也有几位身份尊贵的亲友,免得茅家人小看了大姐。” 沈二老爷想想,觉得这话也有道理,便道:“好,那你就乖乖待在你二表嫂那儿。待父亲去辞过几位朋友,就回来接你。你姑母有事要忙,你不要四处乱走,给她添麻烦,知道么?否则,你姑母再发怒,我可再救不得你了!” 沈二姑娘僵硬了一下,干笑着说:“可是……我还想请二表哥与二表嫂帮忙,让我有机会去给永嘉侯夫人赔个不是呢。先前是我不懂事,说了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得罪了吴经历。如今我知道错了,既然已向姑母赔了礼,也该去给侯夫人道个歉才是……” 沈二老爷畏缩了一下:“这个就不必了吧?若是需要你去赔礼,你姑母方才就会发话了。她没提,你就当不知道吧。想来侯爷夫人那样的尊贵人,也不会跟你一个小姑娘一般见识。再说……吴经历如今又不在庄里住着,他才是正主儿呢。”说完就领着二女儿去了秦克用的院子门口,交代几句话,便径自走了。 沈二姑娘恨恨地跺了跺脚,想要出去,又怕被人拦下,只能不甘不愿地去探望小黄氏了。她哪里有闲心搭理这个失了势的表嫂?心不在焉地聊了两句家常,便开始呆坐。小黄氏也不知道这个一向对自己爱搭不理的表妹是想做什么,见状索性也由得她去,自己闭目养神。 没过多久,秦克用回来了。沈二姑娘想起这位二表哥也是要跟着侯爷夫人一块儿回京的,心想自己既然见不着侯爷夫人,不如求一求二表哥,让他捎带自己同行?他们表兄妹自幼见过几回,也算相熟,总比外人好说话些。 于是她立刻换了笑脸,热情地迎了上去:“二表哥,你可回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秦克用懵然地看着她,却没发现,在她身后,小黄氏蜡黄的脸刹时拉长了,望向他们的目光中隐隐透出几分惊愕与愤然。 第二百六十二章 乌龙 秦含真与赵陌在家里埋头学习,研究古代的农业知识,正学得头晕脑涨呢,不曾想秦庄今日忽然曝出了一个大八卦,连沉浸在书房里的他们都听说了,震惊得目瞪口呆。 曝出八卦的乃是宗房。这一日,因着冯家来人,与宗房族长夫妻连带秦克良、秦克用兄弟一起商议给小冯氏送嫁的事儿。而永嘉侯府是婆家,秦柏也派了虎伯与周祥年二人前去旁听。其中虎伯跟着秦柏几十年了,患难与共,就算周祥年是皇帝赐下来的人,又做了侯府大总管,也没能越过他去,几乎可以做秦柏一半的主儿;周祥年则是一手主持秦柏一家返京事宜,行程上的事他最清楚不过。有这两位列席,就算宗房秦克用与冯家对于永嘉侯府的安排提出什么异议,也能当场解决掉。宗房与冯家人都清楚这一点,所以并未介意这两位只是仆从,秦柏与牛氏没有出席这场会议。 谁知会议开到中途,就出了事。 秦克用提起自己到达大同后,要落脚的地方,想起自己一个朋友给他介绍了一处极可靠的大型客栈,有专门出租给人长住的小院的那一种,可以充作新娘小冯氏婚礼前的临时住处。虎伯是去过大同的,便问他那处客栈在什么地方,是否离秦安的住处近?两地来往是否方便?秦克用却一时忘了地址,便要回房间去寻朋友给的书信。 就在众人都在花厅里等候他回来的时候,从内院里传来一阵喧嚣,却是秦克用的妻子小黄氏揪住了婆婆的娘家侄女沈二姑娘,对着她与秦克用破口大骂,直指他俩是奸夫***,说沈二姑娘是狐狸精,勾搭有妇之夫来了。 小黄氏虽然病得七晕八素的,却不知为何那日的气力倒十分大。她揪住沈二姑娘的衣裳头发不放,揪得沈二姑娘披头散发,涕泪横飞,十分狼狈。她闹得厉害,把花厅里的人都惊动了。先是族长太太听见二媳妇与二侄女儿的声音,觉得不对劲,忙赶来看是怎么一回事。同时又有冯氏身为当家奶奶,又是内眷,更需要出面主持大局。这婆媳俩一进内院,见了那一场乱象,族长太太气得当场晕了过去。冯氏急得一面叫丫头婆子过来帮忙扶人,一面又让人飞报外院,让公公与丈夫过来。冯家人以为自家姑奶奶出什么事了,也钻进来瞧个究竟。周祥年是个热心人,又担心自家侯爷教化族人的成果被破坏了,便拉着虎伯一块儿来了。 于是,所有人都瞧见了小黄氏揪着秦克用与沈二姑娘,骂他俩不要脸的情形。 这事儿真假且不提,但小黄氏无缘无故,总不会骂起丈夫与表小姑子来。虽然众人都在疑心,秦克用只是回院子取封书信,怎么就被妻子指责勾搭小姑娘了?但小黄氏再不靠谱,也没必要冤枉别人吧?定有缘故才对。 这种丑事,外人撞上了也是尴尬。族长太太已是气晕了过去,族长与秦克良都需得先顾着她,便让后者与冯氏夫妻俩合力,先把她扶回正院去。族长又命丫头婆子们将小黄氏与沈二姑娘分开,各自带下去梳洗了,冷静冷静。回过头,冯家人已经十分有眼色地表示要先告辞了。虽然正事儿还未商议完,但冯家离得又不远,改日再来也是一样的。他们瞧见宗房族长太太的娘家人出了丑,怕她面上过不去,会牵怒到长媳冯氏身上,所以先避让开来,也好给宗房一个处理家务事的时间。 宗房族长却是有苦无处诉。冯家走人,是他们有眼色。可是他们这一走,岂不是把自家的这点丑事也给散播出去了?他根本连次子是冤枉的,还是真的做了不该做的事,都还不知道呢,本想要强作笑脸把冯家人留下来,待他把事情查问清楚了,澄清真相,再让冯家人离开的。可冯家人一副“我们很明白,我们很懂”的模样,他又不能把人硬拦住了,只好悻悻地放了人,只怕日后见面时,再澄清也来得及。 虎伯与周祥年却是不能走的。他们得问清楚是怎么回事?沈二姑娘与秦克用是否真有奸情,他们并不在乎,可是沈二姑娘的姐姐沈大姑娘,如今由秦柏与牛氏夫妻俩做媒,说给了湖州的茅家,秦克用又即将要随秦柏一家人北上。这两位倘若品行上有了污点,说不定就要牵连到秦柏头上了。因此虎伯与周祥年都要问清楚事实真相,免得自家侯爷做了池鱼。 可具体问到小黄氏头上,众人便都觉得有些啼笑皆非。 小黄氏既没有当场捉到奸,也没有拿到丈夫与沈二姑娘**的所谓罪证。她只是看到沈二姑娘莫名其妙来了她院子里闲坐,又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却在秦克用回来后,热情非常地迎了上去,还说些什么“我等表哥好久了,表哥怎么才回来”、“表哥与我的情份一向深厚,自小就疼我”、“表哥带我去京城玩一圈吧?我还没去过京城呢”、“只要表哥向我父亲开口,父亲一定会放心把我交给表哥的”诸如此类的话,又瞧见沈二姑娘抱着秦克用的手臂撒娇,十分亲近的模样,就觉得这对表兄妹之间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私情。 小黄氏早就疑心秦克用出远门后,会带个美妾回来,又觉得身边的丫头也都有心要爬床做妾,整日疑神疑鬼,还因此连几个心腹丫头都疏远了。瞧见沈二姑娘这副恨不得粘到秦克用身上的模样,她顿时就炸了,各种猜疑、辱骂的话立时脱口而出。 秦克用本来还因为沈二姑娘忽如其来的粘糊举止,懵得有些没反应过来,忽然被妻子指责勾搭小姑娘,更觉得莫名其妙了。他辩解了几句,沈二姑娘那边却因为被小黄氏揪住头发,忍不住痛,紧紧抓住他不放,还往他怀里躲,没想到这反而让小黄氏更加坚信二人有奸情,气愤之下就往两人身上又揪又打。小黄氏身边原本得用的大丫头们都被她撵得远了,这会子没能在跟前侍候,无人拉得住小黄氏。于是三人越闹越大,才会惊动了外院。 族长听说事情居然是这么一场乌龙,气得肝都疼了。他素来不大看得上妻子娘家这个庶出的二侄女儿,如今更是觉得她是个祸胎。瞧瞧这姑娘干的都是些什么事儿?!她父亲都要回松江了,她跑来又是赔礼,又是求表哥带自己去京城,到底想干什么?!还这么粘粘糊糊的,动手动脚,哪里象是个大户人家有教养的女孩儿?他立刻命人去庄里寻小舅子,又骂了二儿子一顿。秦克用却觉得冤枉极了,他真的什么都没干呀! 虎伯与周祥年倒是弄清楚了真相,啧啧连声叹息。他们也觉得宗房族长一家挺冤的,沈二姑娘不省事,小黄氏又何尝不是个麻烦?本来就只是一场误会,说开来解释清楚就好了。小黄氏却疑神疑鬼的,又把事情闹得这样大,叫姻亲冯家看见了不说,万一传到外头去,不但沈二姑娘的闺誉会受损,就连秦克用的名声也要受连累了。 虎伯提醒族长,赶紧派人去向冯家人解释清楚,最好是让冯氏派陪嫁的心腹去说。族长明白他的意思,可冯氏还要照顾晕倒的婆婆,回头也要照看正在发疯的妯娌小黄氏,哪里腾得出空来?最终还是由族长派了人去通知冯家人。可是这么一来,消息是否能取信于冯家,就很难说了。 即使到了第二天,冯氏还是派了心腹回娘家送了一回信,采用的是同样的说法,冯家还是委婉地表达了一点小建议,觉得他们冯家也有年青力壮的子侄,其实不必劳烦亲家小叔子秦克用代为送嫁的。秦家宗房就这两个儿子,长子事忙又体弱,次子还是留下来搭把手比较好。反正冯家送嫁,是跟在永嘉侯船队后面走的,也不怕路上会势单力薄,没人照应。他们冯家的青壮出面,也就尽够了。 族长夫妻俩一听冯家的话,就知道他们是在嫌弃自家次子。且不说秦克用与沈二姑娘是否真的有奸情,如今秦克用的妻子把这事儿闹得不少人都知道了,他的名声定会受影响的。他们冯家清清白白的姑娘要出嫁,又是嫁进永嘉侯府,可不能出什么差错。能跟名声不大好的亲戚离得远些,还是离远一些的好。反正他们冯家的后生借此机会,也可以上京城开开眼界,与永嘉侯府多亲近亲近,何乐而不为呢? 族长夫妻这回真是有苦难言了。他们没法拒绝冯家的提议,又不能迁怒到长媳身上,只能怨次媳不分青红皂白地诬蔑儿子,又怨沈二姑娘胆大包天,居然敢妄想去京城。不过要论他们最恨的人,还是小黄氏。若没有小黄氏疑神疑鬼,不分轻重地胡闹,又怎会惹出这一场风波来? 小黄氏面对公婆丈夫的指责,却哭道:“老爷太太只道我冤枉了二爷与二表妹,却不知道二表妹从前都在人前说过我什么呢?!是她亲口说我不中用了,只是熬日子罢了,早晚有新人要取代了我,因此不必将我放在眼里。老爷太太仔细想一想,若这贱人不是早有勾引二爷的心,又怎会说这样的话?!太太为她说了多少好亲事,她都没看上,从前还会抢大表妹的姻缘,如今是想都不想了,见了二爷,却是一副骚样。这明摆着就是她看中了二爷,等着我咽气了,好嫁进来做二奶奶呢!” 族长与妻子面面相觑,秦克用却再也忍不住了,甩了妻子一个耳光:“胡说八道!”便甩袖出门而去。 第二百六十三章 开解 秦克用走在秦庄的街头,心头一片茫然。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充斥着今日这场闹剧的种种画面,一时间想起妻子无缘无故的暴起指责;不一会儿又转到二表妹挽着他的手臂,娇声娇气地求他带她去京城;接着又是母亲气得面色苍白晕厥过去的场景;随后他记得的,就是父亲黑着脸指责他的情形…… 他至今还想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与二表妹清清白白,别说什么奸情了,连亲近一些的关系都没有。小时候,他只是个不算受重视的嫡次子,二表妹到他家里做客的时候,都是粘着母亲与大哥的时候更多,对他仅是淡淡的。但后来他做了代宗子,大哥退下去养病,二表妹再来时,就对他更亲近了,倒是对大哥爱搭不理。虽然二表妹那时候总爱向他撒娇,可他心里却不喜她小小年纪就这样势利,因此一直淡淡地。二表妹大约心里也有数,更多的是围着母亲与妻子小黄氏转。去年二表妹再来,他们夫妻俩已经失势,二表妹便又重新粘回到大哥大嫂身边去了,平日里也更多的是喜欢与母亲在一处。 其实无论大哥秦克良夫妇,还是他秦克用夫妻俩,都察觉到了这个庶出的表妹为人势利,不可深交,只有嘴巴甜而已,心性品行都太差了。他们不约而同地疏远了这位表妹,根本就不与她亲近,只是看在母亲的份上,还能维持面上情罢了。秦克用原以为,他与这位表妹是不会有什么特别交集的。等沈家二舅带着儿女们返回松江,下次再见时,两位表妹说不定都成了有夫之妇,连孩子都出来了。 谁能想到,只因为二表妹想去京城,贴上来撒娇讨好,妻子小黄氏就闹出了这么大的风波来?秦克用心里也是满满的怨气,心想二表妹都是从哪里学来的坏习惯?对着成年的表哥,怎么好这般亲近?她都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不是小孩子,怎的连男女有别的道理都不懂?!若不是她这副作派,就算撒几句娇,小黄氏也不会误会了去。 不过,想起妻子小黄氏,秦克用心中也是怨忿不已。他自问对妻子一向专心专情,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妻子从前也一向相信自己。不知怎么的,自从小黄氏病重,她就变得多疑起来,先是疑心他出门后会纳个过路美人做妾,又是指责身边的心腹大丫头有意爬床。他体谅她久病在身,既不好出门与人交际,又没有亲友来与她见面说话排遣寂寞,顶多就是说她几句,并没有拦着她如何。哪里想到她会变本加厉,见着二表妹跟他撒个娇,便大声嚷嚷他们二人有奸情?! 别说他们表兄妹二人是清白的,二表妹也不是存心要勾引他,不过是想讨好他而已,大约只是跟她那个姨娘学了些不成体统的坏习性,即使二表妹是真的存了坏心,难道小黄氏就不能冷静一些,当面向他说个清楚,让他来表态?他当时只是愣住了而已,并没有跟二表妹纠缠的意思,只要多给他一点反应的时间,他就会把二表妹推开,严辞教训她的失礼了。他们夫妻十年,他对小黄氏如何,小黄氏心里应该是清楚,难道对他就连这点信任都没有?! 如今事情闹大了,不但家里人都听见、看见了,冯家人还误会了他,永嘉侯府的人也看在眼中,更别说家里派人去请沈二老爷的时候,是否跟其他族人泄露了什么。秦克用知道,自己的名声是真的再次被贬到了泥地里,还不知道能不能翻身呢。 上一回他一败涂地,还有父母兄长愿意拉他一把,六房的族叔永嘉侯也宽宏大量,愿意给他一个机会,只要他这趟随族叔北上,走通了做生意的门路,他便拥有了自己的事业,此后即使离开家族,也不至于沦落为庸碌无为之人。可如今,冯家明言婉拒了他北上送嫁,他没理由再出这趟远门了,先前结下的人脉,应下的承诺,答应的生意……全都成了泡影!他原本大有可为的事业从此夭折,而他本人,说不定连在秦庄都难以立足了!他的人生,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模样?! 秦克用不知道自己该去怨谁?怨妻子么?小黄氏是他挑选的,是他坚持认定与小黄氏乃是天定姻缘,不顾父母反对娶回来的。多年来夫妻恩爱,他也听从她的话,做过许多错事,如今知道错了,也没想过要放弃她。没能管束好她,让她钻了牛角尖,变成如今这副样子,他也有责任。怨她?还不如怨自己! 怨二表妹么?二表妹不过是个眼空心大的小丫头,整天做着不切实际的白日梦,却又自以为是。小黄氏指责她说过的那些难听话,多半是实情。可那并不是因为二表妹对他有意,而是这丫头对谁都能挑出刺来,整日不是嫌弃这个,就是嫌弃那个,却看不清楚自己的斤两。他这个做表哥的,若不是顾虑太多,早早骂醒了她,又怎会有今日之事发生?别的不提,二表妹缠过来的时候,若他不是发了愣,早早将她摆脱掉,又怎会有后面的误会发生? 除此之外,他还能怨谁?父母,兄嫂,还是冯家人?不,通通都怨不得,要怨,还是要怨他自己!他会有今日,都是自作孽。一切都是报应,谁也怨不得。 秦克用面色苍白,摇摇晃晃地走到庄中一处供人歇脚闲聊的方亭处,一屁股坐倒在亭中长椅上,眼神都是直的。亭外的道路上有行人路过,见他神情有异,不由得多张望几眼,相互小声闲话几句。秦克用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心里却在猜想,这定是族人知道了今日在宗房发生的丑事,来笑话他了。他这一年多来频频犯错,如今都成了秦氏一族的笑话,只怕将来的日子还会更加难过吧?他真的要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么? 秦含真与赵陌出了六房祖宅的门,正打算去四房借书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秦克用在路边方亭中呆坐,整个人如同石雕的一般,面色也是惨白惨白的。他们都听说了宗房发生的事,对他这副惨相也不是不能理解,心中都有些同情。 秦含真小声对赵陌道:“看起来挺可怜的。他显然是被妻子和表妹联手坑了,恐怕被坑了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坑的,冤枉得很。” 赵陌观察了秦克用几眼,道:“表妹,你这位族叔眼下的情形怕是不大好。我看他一脸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如果没个人去劝慰他,只怕他今后就真的要废了!” “啊?”秦含真吃了一惊,想了想,“这么严重吗?其实只是一场误会而已。虽然传出去了不大好听,但克用叔真的是清白的呀!把事情说清楚了,不就可以了吗?当时在场的都不是外人。我们六房与宗房同出一族,一向关系不错,祖父早就发过话,叫底下人不要乱嚼舌头的。冯家也是姻亲,有克良婶在,他们也不会在外面乱说的。” 赵陌摇了摇头:“这不是外面的人是否知道内情的事儿,而是你这位族叔……他存了心结,恐怕要想不开了。人一旦没有了精气神,就什么都干不成的。” “那可不好。”秦含真皱眉道,“虽然他以前挺可恶的,但说来他也没干过什么太过分的事儿,主要是他老婆讨人厌。这一回也是他老婆跟沈二姑娘的锅,跟他没什么相干。他先前愿意改过自新,祖父也愿意给他一个机会。现在他还没完全改好呢,如果就这样废掉,那不是白废了我祖父的心血?”她抿了抿唇,“宗房两位长辈一定会觉得很难过吧?”那对夫妻持身挺正的,但对儿子们是真心疼爱。即使秦克用曾经令他们失望了,他们也没想过真的放弃他。他们是绝对不愿意看到次子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 赵陌看了看秦含真,微笑道:“表妹既然这么说,那我就去劝他几句好了。他若能听得进我的开解,便是他的造化。若是他听不进去,我们总归也尽过心力了,对得起天地良心,也对得起族亲情份。” 秦含真眨了眨眼:“赵表哥要去开解他?你要跟他说什么呢?” 赵陌笑笑:“随机应变吧。我觉得,他如果认为自己不是无路可走了,应该也能渐渐缓过来的。你这位族叔,虽然心性有些不定,但其实颇有才干,也称得上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必要的时候,也有决断力。他若能成为我们的助力,我们以后就能轻松许多。” 秦含真有些明白了:“赵表哥是想让克用叔替你办事?”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秦克用这个人,若是能让他心悦诚服地为你办事,才干手段人脉都是不缺的。别的倒罢了,但在江南地界上,他绝对可以成为赵陌的一个好帮手。 赵陌没有直接承认:“只是先开解他几句,其他的都是后话了。”他唤了阿寿一声,便对秦含真笑笑,“我带阿寿过去找他说话,表妹先去四房借书吧,办完了事就先回家去,不必等我。”说罢便带着阿寿往方亭那边走了。 秦含真好奇地看着他渐渐走近秦克用,心想他会怎么劝说后者呢? 第二百六十四章 发愁 秦含真从四房借完了书,又回到六房祖宅,吃了个下午茶暖暖身子,再陪祖母牛氏与小堂哥谦哥儿闲聊了几句,才看到赵陌从外面走回来。 看他的表情,事情应该进行得挺顺利的。秦含真信得过赵陌,便没有多问。不过秦柏过来的时候,赵陌还是照实将自己开解秦克用的事告诉了大家。 秦柏叹了口气:“这事儿他说来也是冤枉,心里那关过不去,也是人之常情。你能开解他就很好。他家里人的话,他反而可能会听不进去。本来八房的克新与他交好,还能劝一劝他,可偏偏近日克新又上苏州去了。你是外人,开解他几句,说不定他还愿意听一听。” 赵陌道:“我也是偶然遇上了,见他那副沮丧模样,心里不落忍,才多事劝了他几句。其实这事儿有什么呢?虽然小道消息是有的,可族人都知道他妻子的性情为人,倒未必会相信他是有错的那一个。况且沈二姑娘在秦庄也说不上有什么好名声。真要论起来,倒是克用表叔这大半年来本本份份的,令族人相信他已经改过自新了,又一向是大家看着长大的晚辈,比旁人都更显可靠些。” 赵陌就是这么劝秦克用的,冯家碍于冯氏,不会在外头乱传谣言,而六房则与宗房交好,亦会管束下人。只要宗房自己立身正了,及时澄清传闻,族人自不会胡说八道。秦克用是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以为自己在族中真的没有了立足之地,其实根本就没到那个地步。 只是冯家那边提出了交涉,想让自家子侄为小冯氏送嫁,秦氏一族这边就不好反对。秦克用这送嫁使者的身份保不住了,他也觉得自己失去了一个极好的事业开拓机会,因此沮丧不已。赵陌便跟他说,送嫁的事儿,自己也帮不上忙,但若他只是想往北边走走,去京城开开眼界,上大同谈几桩生意什么的,倒是没问题。秦柏不介意多带一个子侄上京,赵陌也能带人,而且他手下的人在江南与大同两地做茶叶生意,光是去年一年就跑了三四个来回,往后的次数只会更多,哪一回不能捎带上一个秦克用?这一路上打点、文书等事不必秦克用操心,如此走上一两趟,秦克用就能自立了,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经过赵陌的劝说与许诺,秦克用如今总算是缓过气来了,也重新燃起了希望,不再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赵陌命阿寿送秦克用回宗房,才转身回来的,还跟秦柏商量,自己手下正缺人使呢,能不能让秦克用跟在自己身边办一年半载的事儿?等到自己手下补充了新人手,就不必再借助秦克用之力了。但后者却能借这个机会树立起自己的信心,开拓自己的人脉势力,也免得他再次因为一点小小的打击,就一撅不振起来。 秦柏微笑道:“广路有意抬举他,是他的福气,怎么不好呢?你只管跟他商量就是。宗房那边,你不用担心,他们自然是乐意的。” 牛氏给小孙子塞了个点心,便回头插言道:“他们怎会不乐意?广路好歹也是宗室里的贵人呢,如今手下的茶叶生意也做得正好。当初这茶叶生意,也是广路带着克用做的,如今只是越发抬举他了而已。要我说,克用就该趁着年轻,到外头闯一闯,多见见世面,总留在家里做什么?他哥哥嫂子就足够将家里照顾得很好了,他再留下来,还不是叫他媳妇窜唆着跟他哥哥嫂子添乱?如今他媳妇还越发胡闹了,连爷们的名声都不放在心上。什么子虚乌有的事儿?只因为她自个儿觉得象了,没凭没据的就胡乱嚷嚷起来,给自个儿男人的脸上抹黑。别说秦家如何,我长了这么大,也没见过几个这样的妇人啊!” 牛氏对小黄氏的怨念大得很,有机会就要吐嘈的。不过这一回,小黄氏也确实有错在先,别说牛氏了,秦含真自己都很想吐嘈。能遇上个专情的男人就不错了,更别说这个男人还曾经愿意为了她的愿望,连父母兄嫂都往后摆了,即使她如今作得很,这男人也没有纳妾的意思。她却非要作个没完,还把丈夫往别的女人身上推,什么时候把男人给作没了,她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想到这里,秦含真就忍不住问了句:“克用婶娘现在怎么样了?她是不是还在坚持那个说法?不肯听人解释那只是一场误会吗?” 秦柏与牛氏都没去打听后续,所以不清楚。但这时候阿寿回来了,他才去过宗房,倒是知道最新的消息:“宗房二奶奶听说又病倒了,宗房二爷回去的时候,正碰上大夫进门呢。大夫诊过脉后,宗房二爷仔仔细细地问了半日,知道宗房二奶奶这回病情加重,是因为心病,也没有多说什么。他没说去看宗房二奶奶,只把大夫送走了,就打发小的回来了。小的出门的时候,瞧见他往外书房的方向去了,还吩咐小厮把他的铺盖送到书房来呢。瞧着约摸是打算在书房睡了吧?” 看来秦克用与小黄氏这对夫妻之间,终究是因为这一场风波而离了心。也不知道小黄氏是否明白了这真的只是一场误会,又是否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后悔? 牛氏问阿寿:“先前沈家那二姑娘如何了?这事儿说来都是她的错,难道她还能装作没事人儿?” 阿寿道:“小的去到宗房的时候,正遇上沈二老爷领着沈二姑娘出门坐车呢。宗房二爷不想跟他们打照面,远远瞧见就避开了,因此小的也不清楚沈家人如何了。只听宗房的下人议论,说是族长太太气晕之后,好不容易醒过来了,却是再也不想听沈二姑娘解释了。等到沈二老爷被叫回去,族长太太就直令沈二老爷立刻将沈二姑娘带走,日后不许她再上门,连沈二老爷都不想见了。沈二老爷也觉得十分没脸,打了女儿一个耳光,质问她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故意寻了借口把自己遣走的?沈二姑娘却一直在哭,说都是宗房二奶奶误会了,胡说八道,自己是清白的,受了冤枉,反而闹着要宗房二奶奶给她赔不是。谁有功夫搭理她?最终还是沈二老爷带着她走了。小的远远瞧着,也觉得他脸色十分不好看呢。” 正常人遇到这种事,脸色都不可能好看得起来。秦含真在家里听传言,都说他是在别的房头参加一场茶会时,被宗房的人临时叫走的,不但扫兴,还有些兴师动众,也不知道当时参加茶会的外客是否会听说些什么。他都是马上就要离开江宁的人了,长女说了一门不错的亲事,正可以趁兴而归的时候,次女却闹了这么一场风波,换谁不膈应呢? 第二天一大清早,就有消息传来,说沈二老爷天还未亮就带着儿女爱妾与随从们,匆匆离开了镇上,踏上了前往苏州的道路。他不曾正式跟长姐姐夫告辞,与秦庄上的朋友也只是昨日草草道过别而已。相比他来时的风光,可以说是有些狼狈了。 宗房那边对此态度平静,族长太太也没觉得遗憾什么的。她因为这回被气着了,小病了一场,秦含真还陪着牛氏过去探过一回病。族长太太神色间有些小沮丧,但精神还可以,病情也不重。据她身边的人透露,她似乎已经将中馈大权完全交到长媳冯氏手中了,自己专心养病,闲时就“照看”一下生病的次媳小黄氏。秦含真也不去深思,这“照看”二字之下,是否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族长太太叹息着对牛氏道:“我如今是真的什么都不想管了。活了这一把年纪,儿孙都还算孝顺,大儿媳妇又懂事,我还操什么心呢?偶然起了兴致,想给小辈们谋个好姻缘,倒是落得两边不讨好。幸好大姐儿已经有了好人家,不久之后就要嫁了,我也算对得起她母亲在天之灵。至于大姐儿的兄弟们,我是有心无力了,只盼着娘家族里能多帮衬些吧。至于那些不省事的孽账,我是见都不想再见了,由得她老子安排去吧,是好是歹,都是她的造化。我一片好意,倒差点儿连累了自家亲骨肉。沈家百年望族,什么时候出过这样的混账东西?!都是我那兄弟管教不严之过,我也没警醒,不曾及时告诫他们。” 牛氏听得心里难过,拍着老妯娌的手背安慰道:“你不要这么想,大家都明白你的苦心。小辈们自己不争气,是他们的不是,你又何必自责呢?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可不是自家的儿,你忧她做什么?说得难听些,那些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的孽账,你一心为她操持,说了个好姻缘,她心里还想往高枝儿上攀呢,只觉得你是碍了她的道儿,哪里会真心感激你?这样的人你搭理她做什么?由得她去吧。即使将来摔了个粉身碎骨,也是她自找的。求仁得仁,谁也怪不了谁去!” 族长太太苦笑:“理儿是这个理儿,可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谁不盼着他们一辈子过得平平顺顺呢?罢了,反正那孩子也不领情,我也没必要多事了。我自个儿也有亲生的骨肉,操不完的心呢。忧完了儿子,还要忧孙子。我只愁克用的几个孩子,摊上那样一个母亲,将来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我一想起他们将来会被生母的名声连累,就愁得觉都睡不着了。” “是啊……”牛氏想起了谦哥儿,觉得他处境不见得就比秦克用的儿女们强多少,而且即将与她分离,不知要多少年后才能再相聚。这么一想,她便也跟着犯起愁来。 第二百六十五章 陪嫁 自打过了新年,眼看着天气越来越暖和,离开江宁的日子也越来越近,牛氏就一直处于一种焦虑的状态。她知道,跟孙子谦哥儿分别的日子即将来临了。 当初将谦哥儿留在京城,她随丈夫秦柏南下江宁的时候,都没这么焦虑过,兴许是因为当时以为自己再过几个月就能与孙子团聚的缘故。可这一回祖孙俩分别,兴许几年都不会再见面了。这么一想,她心里如何受得住? 谦哥儿从前年纪还小的时候,待在父母身边,直到三岁才见到祖父母。当时牛氏只是牵挂着孙子,却没惦记得这么厉害。可一旦跟孙子相处的时间长了,祖孙之间的感情也越发浓厚起来,她心中的不舍便更深了。 白日里谦哥儿去族学上课的时候,她都忍不住想过去瞄几眼,每天还让谦哥儿陪自己用一日三餐。大概是态度显得太过溺爱了,连主持族学的秦克文都不由得亲自来求见秦柏,委婉地让他劝一劝老妻,可以多给族人一点信心,谦哥儿在族学里上学,是不会受委屈的,侯夫人很不必天天过来盯梢,那已经有些影响孩子们上课的效率了。 秦柏其实知道老妻心结所在,只能缓言相劝。牛氏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好,勉强忍耐住了,不再往学堂去。但想到日后谦哥儿要独自在族中生活,身边即使有侍候的人跟着,也未必能精心周到,她便又给宗房、四房等几个常年在秦庄上生活的房头,都送了一份丰厚的礼物,请他们多多照看自家孙子。尤其是这些房头的女眷,每人都得了牛氏赠送的精美首饰与上等衣料,惊喜之余,个个都打了包票,发誓说绝对会把谦哥儿照顾得很好,拿他当自家亲生儿子一般对待,绝不会叫他吃半点苦头。 对于牛氏的举动,秦柏不置可否。不过是些财物罢了,送了就送了。给的是自家族亲,也不是外人,更何况还是为了孙子好。至于秦含真,她顶多就是心里郁闷一下,但更多的还是开解祖母:“您要是不放心,每年派人来看谦哥儿几次就是了。怕他缺东西使,也可以给他送来。每个月都给他写信,也让他给您回信。即使分隔两地,也不代表就断绝音讯了嘛。您别闹得好象真的几年都没法再见他一样。只要您身体好,哪怕是年年来江南一趟呢,又有什么关系?反正祖父一定不会拒绝您。” 牛氏听了好气又好笑:“胡说!江南离京城多远呀,怎么可能年年都来一趟?咱们来了一回,如今都一年多了,还没回去呢。真要年年都来一趟江南,咱们家也不必在京城住了,索性在金陵安家算了!” 秦含真笑笑:“不能年年来,隔年来也行呀。反正咱们对外就说是来祭祖,来给先人扫墓的。谁还能拦着咱们尽孝不成?只是祖父和您的身体要扛得住才好。要是您整天挂念着谦哥儿,就算回了京城,也是牵肠挂肚的,吃不好,睡不好,身体受不住了,有个头疼脑热了,就别想出远门啦!所以,您要是真想多见谦哥儿几回,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最要紧的事儿!” 牛氏一听便知道她话中之意了,笑道:“你这丫头,明明是一片孝心,要劝我跟你祖父,怎么就非要打趣人呢?知道了,我是舍不得你弟弟没错,但也不会因为舍不得他,就病倒了。我若真的病了,你弟弟将来靠谁去?我还要长命百岁地,才能给他做靠山呢!” 秦含真一哂:“您这么说,可把我祖父和二叔放在哪里呢?罢了罢了,我也不跟您吵。反正您就是疼孙子多些,我这个孙女就是草而已。” 牛氏忍不住戳了她的脑门一记:“丫头吃什么醋?我疼你弟弟不错,但我也一样疼你。如今说这样的话,是存心要气谁呢?”跟孙女拌嘴笑闹,倒是把先前那点子愁绪给暂时抛开了。 牛氏不难过了,就换别人难过了。 永嘉侯府的江南总管何信,这两日来了江宁见秦柏,除了向秦柏汇报江南几处产业的最新情况,就是聆听吩咐来的。因为秦柏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离开,离开前肯定有话要嘱咐何信,因此何信就在江宁多停留了几天。 他托人给秦含真捎了话进来,提到想将侄女儿接出去。不是接去家里玩几天,而是正式将青杏接回家去说亲。青杏如今是秦含真身边侍候的大丫头,过了年也将近十八岁了,正是出嫁的年纪。若是在京城侯府,这个年纪的大丫头放出去嫁人,也是常有的。何信早知道青杏不会随秦含真回京,留在江宁也没差事可做,倒不如给她说门亲事的好。趁着秦含真这个主人还在,他现在就将人接走,说不定还能为侄女儿讨上一份嫁妆,兴许秦含真还另有赏赐呢。钱财倒是小事,他如今手头也富足,只图那难得的体面。 秦含真虽然知道自己会跟青杏分开,却没想到这日子来得这么早。她原以为,会等到自己离开江宁的那一日,才需要跟青杏正式告别的。但何信对侄女儿的一番疼爱之心,倒是让这个日子提前了。 青杏闻讯后,也是呆了半日,连手里拿着的鸡毛掸子不知不觉落了地,她都没有发觉。还是百巧将掸子拾起来,塞回她手中,她才醒过神来,紧紧握着那掸子,眼泪就下来了:“怎的这样急?我早跟四叔说过,什么事都要等到姑娘离了江宁再说……” 秦含真一听就明白了:“这事儿你叔叔早跟你提过了?你怎么不告诉我?若我早点知道,现在也能有个准备,不至于手忙脚乱的。” 青杏抽泣道:“我跟四叔说了,让他别提的……怎么也要让我侍候到姑娘上船的那一日……” 秦含真叹了口气:“青杏,你不必这样的。你叔叔只是希望为你讨个体面而已,你就算回了家,也可以每天来看我,直到我离开江宁为止。并不是你出去了,就再也见不到我了。我倒是感激你叔叔提前跟我说这事儿,他还在为你说亲呢。趁着我还在江宁,你的亲事,我要亲自过问才行。如果你叔叔为你说的人家不够好,我是不会放人的!” 青杏哽咽着不说话。 百巧在旁笑道:“青杏姐姐舍不得姑娘呢。她这些日子,几乎天天晚上都在发愁,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肯说,其实谁都看得明白。换了是我,我也舍不得姑娘的。世上还能到哪儿找象姑娘这样和气又宽和恤下的好主人去?离了这府里,就算嫁得好人家,日后还不知道会过得如何呢。一想到这个,我心里就觉得发慌。” 秦含真听了,便拉住青杏的手道:“不用发慌,你就算嫁出去了,也是咱们永嘉侯府出来的人。好姐姐,你我的情份不比旁人,你心里是知道的。别担心日后会如何,若将来有人欺负你,你叔叔也没法替你撑腰的,你只管来寻我。就让这边祖宅里侍候的人给我送信就好。一定把自己照顾好了,受了气千万不要委屈了自己。” 青杏听了不停地点头,眼泪倒是越发掉得厉害了。 何信那边还在等消息,他在秦庄附近有一处小宅,把侄女接出去后,也不愁没地方住。青杏与李子兄妹俩有了空就常往那边去,因此那宅子里衣裳铺盖都不缺。秦含真想了想,觉得也没什么可为青杏准备的,倒是先前特地收拾出来的一只妆匣,本来是打算离开的时候再送给青杏的,如今可以提前送出手了。 那只妆匣有一尺见方,三层高,带玻璃镜子,里面每个小抽屉都放满了不犯忌的鎏金银以及珠玉首饰,还有一个暗格收着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这是秦含真特地给青杏备下的私房兼嫁妆,另有十匹松江布、十匹细绢,也都是预备给青杏的。如今东西还没整理好,秦含真就让人先把妆匣拿出来,又让人去库房里调布匹。 青杏一瞧那些东西,就吓了一跳:“这是姑娘给我的?不成不成,这么多,又这么贵重,我不能收!” 秦含真道:“给你就收着。若是心里不安,就只当我这个姑娘出手特别大方,对于身边的心腹都格外优容。将来百巧她们也一样,如果专心为我做事,让我满意了。等她们出嫁,我也同样不会亏待了她们。” 百巧与莲蕊、莲实她们听得高兴极了:“我们可是听见了。姑娘说话算话!”又去劝青杏,“姑娘赏的,姐姐只管收下。你若不收,咱们这些后来的,如何有脸向姑娘讨赏呢?” 青杏被她们缠住,终究还是笑了出来,脸色红红地收下了秦含真的赏赐。 秦含真又问她:“既然你早知道你叔叔要来接你的,那你可知道他给你说的是什么人家?” 青杏咬咬唇,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声说:“只知道是金陵城里的殷实人家,家里有屋有田,还有两个铺子,那男人比我大两岁,是家中独子,读过两年书塾,如今在家中帮衬家业……” 听起来似乎条件不错。 秦含真便道:“回头让李子去打听打听。有你哥哥把关,想必定能万无一失的。” 青杏的脸又红了。 秦含真笑着叫过百巧她们,一道去给青杏挑布料,专门照着她喜欢的颜色花样来挑。青杏看着她们兴致勃勃的样子,心中感激不已,暗暗下了个决定。 就算离开了姑娘,她也依旧是姑娘的人,要为姑娘办事的。谦哥儿在江宁的日子过得如何,她会给姑娘写信报告;吴家舅爷在金陵过得好不好,她也会时时关注,处处照应;甚至于……江南这些族人、管事、下人们若有不妥当的地方,她也会暗中留意,及时上报。即使是亲如四叔,倘若有任何对主人不忠的举动,她也不会包庇。 她何珊心中牢记着,这一辈子,她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向秦含真效忠,那就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己的誓言。 第二百六十六章 丰儿 青杏并没有当天就跟着她叔叔离开,又在秦含真身边多待了几天,把该交接的工作都交接了,方才放心走人。 临走前,她又把一个十一二岁大的小丫头领到秦含真面前,道:“姑娘,这个是丰儿。我把她带在身边教导,也有将近一年了。她规矩学得还可以,也认得几个字,会简单的算数儿。机灵算不上,但老实忠心是尽有的,还有一把傻力气。姑娘以后就把她带在身边,有什么粗活只管吩咐她去做。她将来若是犯了错,您能教的就教,不能教的,就重重地罚吧,不必看在我面上的。” 秦含真有些吃惊,仔细看了那个叫丰儿的小丫头几眼。她对这个小丫头并不算陌生。自打青杏决定了要留在江南,就开始有意识地教导其他小丫头们,以及挑选些新来的小丫头培养了。这个丰儿不是底下人送来的,也不是何信找来的,而是李子与青杏某次回家省亲的时候,捎带回来的,据说是青杏在外头买的人。青杏把她带在身边教导,对她比别的小丫头更亲近几分,旁人也没放在心上,并未觉得丰儿会在秦含真院里占上一个名额。 无他,这种下人的下人,地位比旁人都要稍低一些。由于青杏的叔叔是永嘉侯府的江南产业大总管,她又是早就定了不会跟着秦含真回京的,人都知道她早晚要在江南嫁人,只当这丰儿是她买来预备将来做陪嫁丫头的,不过是暂时带在身边调理着。秦含真也是这么想,哪里知道,这丰儿其实是为自己预备的呢? 她忙问青杏:“这是怎么说的?丰儿难道不是你留着自己用的人?怎么就给我了呢?” 青杏微笑道:“我自己要用丫头,什么人不行呢?哪里用得着细细教导规矩礼数?倒是姑娘这里,没个心腹能办事的人可不成。这丰儿我自打买了回来,就一直冷眼瞧着,觉得她还能使唤。姑娘且用着,要是用不好了,把她打发了也成的。”说罢就转头看向丰儿,“我教导你的话,你可都记得了?将来姑娘就是你唯一的主子,无论姑娘吩咐你做什么,你都要尽全力做到最好。若有人欺瞒姑娘,你必须要告诉姑娘知道。有人让姑娘受委屈了,你也要护着姑娘,哪怕是丢了性命,也不能退缩的,知道么?!” 丰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秦含真磕头:“姑娘放心,姐姐放心,丰儿一定会誓死护住姑娘的!” 秦含真吓了一跳,心里有些轻微的不适应,忙把丰儿扶住了,将她拉了起来:“好啦,不用这么动不动就跪倒磕头。你以后就留下来吧。你在我这里也干了几个月的粗活,知道我这人最好相处不过了。只要你不犯大错,一切都好说。你也不是新人了,我也不必特地嘱咐你什么。青杏走后,百巧会暂时顶上她的位置,给我做大丫头。莲实、莲蕊两个递补上来,你就暂时干着莲蕊的差事吧。有什么不懂的,就去问莲蕊。她若欺负你,你就来告诉我。” 丰儿直愣愣地说:“莲蕊姐姐不会欺负我的。我是姑娘开口留下来的人。” 秦含真听得哑然失笑。莲蕊这个丫头,在她的侍女中算是十分机灵的一个,嘴甜,有眼色,很擅长与人相处,人缘也不错。这样的人,从前知道丰儿是青杏带在身边教导的,自然只会交好,不会为难。如今丰儿被青杏送给了秦含真,莲蕊就更不会做恶人了。丰儿这丫头看着愣头愣脑的,倒是很看得清人心。 秦含真笑着叫了莲蕊过来,吩咐几句,让她把丰儿带下去了。丰儿新来,又正式定了三等丫头的例,哪怕只在六房祖宅住几日,这待遇也是要照着规矩来的。莲蕊虽然心中诧异,面上却不露异样,反而高高兴兴、亲亲热热地带着丰儿出去了。 青杏便把丰儿的身世来历告诉秦含真:“她说来也是个可怜人。她家里原也不是没有根基的人家,耕读传世,到她爹这一代,只剩了她爹这一棵独苗,还读过几年书,给人做了账房,家里也算是有房有地,温饱不愁。前几年,她生母难产死了,留下一个弟弟,她父亲怕儿女没人照顾,就在乡人牵线下,又娶了一个。谁知这个后母不贤,暗中将她家里的钱财都卷回娘家去了,照顾她弟弟也不经心,一场风寒,就把她弟弟的性命给葬送了。她父亲气得病倒,她继母反而带了细软跑回娘家去,害得她父亲连药钱都拿不出来,也一病病死了。” 秦含真听得吃惊,这不是……家破人亡了吗?丰儿竟是这样的身世,真是可怜…… 青杏又继续道:“丰儿那时年纪尚小,还是她父亲生前的东家好心,帮着办了后事。谁知后事才办完,她继母就跑回来抢房子了,还将她卖给了过路的戏班。她陷在那戏班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足足吃了两年的苦头,又不知碾转了多少地方,才遇上我和哥哥。我与哥哥觉得她与我们也算是同病相怜,便把她从戏班里买了下来。可怜她已是没了家的人,心里只记得对后母的恨了。”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递给秦含真:“这上头是我从丰儿嘴里问出来的,她家乡所在,以及她继母的娘家姓氏住址。我让四叔帮我打听过了,确实有这么一家人在。她继母卖掉了她家里的房子,又搬回娘家去了,靠着从她家卷来的钱财,一家子吃香喝辣的,听说还有人给她继母说了一门亲事呢,说的好象还是衙门里的人。我们家是小人物,明知道丰儿仇人在哪里,却帮不上什么忙。姑娘看着办吧,其实您只要待丰儿好些,她也能感激您一辈子。” 秦含真接过纸,看了几眼,见是在南海县,心道还真是巧了。这事儿不难办,自家父亲秦平可不正在广州为官么?那丰儿的继母改嫁的对象是个县衙里的小小书吏,如今还没过门呢。只需要给父亲秦平去信一封,事情就解决了。丰儿的继母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不过是嫁个鳏夫,就害得人家家破人亡,夺了人家的家产,还要卖了人家的亲骨肉。这种女人,合该没有好下场。 秦含真把纸收了起来:“行,这事儿我知道了,我会看着办的。你就安心吧。”她顿了一顿,“你也别总惦记着从前的旧人旧事了。如今仇人都死光了,你跟李子都有了新生活,你四叔还给你寻了好人家。李子亲自去打听过,人也当面见过,都说是再可靠不过的人选了。你以后就好好过日子吧。要是有机会到京城来,记得去永嘉侯府看我。倘若将来遇到难处了,也只管来找我,千万不要有多余的顾虑。我也是你的娘家人呢,你跟我客气什么呢?” 青杏抿嘴笑了笑,低头轻声说:“是。姑娘放心吧,我都心里有数的。” 她又告诉秦含真:“丰儿生来力气比旁人大些,小时候模样儿还未长开,不算清秀,在戏班里学的是刀马旦,只是嗓子不好,因此没少挨打。我与哥哥要买下她,班主也爽快应了。我见她性子虽有些愣,但还算老实,也知道轻重。最要紧的是她有些身手,跟在姑娘身边,遇事也能护姑娘一护。她还通水性,认得几种常见的药草。给她换上男装,叫她在人前跑腿,旁人也会当她是个小厮。姑娘往后有什么事想要到外头去打听,或是有东西想私下采买,却又不方便吩咐我哥哥的,只管让丰儿去。她虽老实,嘴巴却紧,不会跟旁人乱说嘴的。” 秦含真笑道:“这丰儿原来还点亮了不少技能呢,认得字,会算账,身手不错,力气大,通水性,认识草药,还能女扮男装?怪不得你把她荐给我呢。我正需要这么一个人在身边。丰儿挺好的,只要她用心为我办事,我绝不会亏待她。” 青杏放柔了神色:“我只求她能帮上姑娘的忙,就心满意足了。” 青杏辞别了秦含真与其他姐妹们,带着一大车嫁妆,跟着何信离开了六房的祖宅。此去,她就要开始新的人生,虽然心中忐忑,但回头望望秦含真站在门前送别她的身影,她就有了无限的底气。不管前路是花好月圆还是风刀霜剑,她总有一条退路就是了。 从前那么艰难的日子,她都撑过来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秦含真目送青杏坐的车消失在道路尽头,不由得叹了口气。日夜相伴了这么多年,忽然分开了,她还真是有些不习惯。 回过头,她看向一直站在门边的李子,笑了笑:“青杏的婚期是定了什么时候?你不如给妹妹送了嫁,再回京城去也不迟。我连理由都是现成的,表舅那里正缺人手呢,你本来就是他手底下出来的人,不如过去帮他几个月?我如今反正也没什么事,内宅里有百巧和丰儿呢,外头有事要办时,还可以找赵表哥借阿寿。” 李子咧嘴一笑:“姑娘也别光想着大方把人借出去了,吴爷难道能放心得下你?若知道你把我借出去了,有事却要向赵小公子借阿寿,只怕要迁怒于我呢。我可不背这个黑锅。姑娘放心,青杏那儿有四叔在,又有祖父祖母。四叔如今可是侯府的总管,谁家敢小看了他的侄女儿?我在姑娘跟前越是得用,越能给青杏撑腰呢。姑娘就别为我们兄妹操心啦!” 第二百六十七章 小宴 青杏走了以后,天气也渐渐暖和了。秦家低调地给赵陌做了一回生日,到了秦含真的生辰,又在夫子庙的宅子里摆了一次家宴。 今年不比去年,没有必要大摆宴席,他们也乐得清静,不必请外人过来瞎热闹,只需要一家人团团圆圆地吃顿饭就好。想要吃什么好菜,尽可以到喜欢的馆子里叫;想要听什么好戏好曲儿,也可以把人叫到家里来唱。既不必应酬不相干的人,也吃好了玩好了,倒是真真切切地乐了一回。 最实惠的是,虽然秦家无意请客,但去年曾经来给赵陌贺过生日的金陵本地官商士绅们,都还没忘记这个日子呢。尽管如今京中早有消息传来,大家都知道赵陌的父亲辽王世子赵硕不会成为皇储了,可传闻也说赵硕如今圣眷正隆,反正这样的贵人,捧着总是没错的。永嘉侯与赵陌两位都无意大办,可他们这些知道那天是什么日子的人,总不能装作不知道吧?因此都非常有眼色地悄悄儿送了生辰贺礼过来。赵陌是想要拒绝都没法拒,犹豫了一下,索性都收下了。 反正他年纪还轻呢,那些官商士绅即使送他礼,也不是想求他办什么事儿。既然是送他的生辰礼,又不曾大张旗鼓,他就接受了人家的好意吧。回头给京中的父亲写信时,他会顺带着提上一句的。至于父亲赵硕要不要替他还人家的礼,那是父亲跟送礼人之间的事儿,还轮不到他一个小辈插嘴。 秦含真听赵陌说完这番理论,就觉得好笑,小声问他:“赵表哥,你这话说得是不是有些不要脸?” 赵陌只微笑着摊开手:“我倒是不想这么做的,可人家硬要送礼给我,我拒绝了他们也不肯收回去,还能怎么办?他们也没说要求我干什么事儿,只是想向我父亲卖个好罢了。我做到了他们想要我做的,怎么就不要脸了呢?” 秦含真哈哈笑了出来。道理是这样没错,可外人不知道赵硕并不待见赵陌这个嫡长子呀。赵硕要是知道有那么多人给赵陌送了礼物,自己却半点实惠没落到手,还要替不待见的嫡长子承那些人的情,恐怕高兴不起来吧?可他又不能不承这些人的情,因为在外人眼中,他们父子是一体的。如果把他们父子不和的真相闹得人尽皆知,赵硕在皇帝与太子面前,也要丢分吧?这么一想,赵陌也算是坑了他那渣爹一把。站在他的角度来看,秦含真怎么就觉得还有点小爽呢? 她笑嘻嘻地对赵陌说:“赵表哥说得对,是我说错了,咱们才没有不要脸呢!你父亲还不是借着你的名儿,在皇上和太子面前卖好?那你借着你父亲的名儿,收人家的生辰贺礼,顺便帮人家给他带好儿,其实也只是扯平了而已。反正是皆大欢喜的事儿,咱们就不纠结了,安心发财好了。” 其实不但是赵陌,连秦柏与秦含真也小小地发了一笔财。赵陌是收到了不少生辰礼,秦含真也从知道她生日的族人与亲友处得了不少好东西,连黄晋成夫妻都送了她一套苏州今春新出的新式样头面呢。而秦柏,则是由于他生日在三月初,那时必定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秦氏一族的人便提前半个月给他过了生日。消息传开,金陵本地的官商士绅们便又破费了一回。赵陌还只是潜力股,可秦柏却是实实在在的国舅爷,他们当然不会放过巴结的机会了。 别的秦含真也不知道,但他们返京时所雇的船,比起当初南下的时候,至少多了两艘,而且是专门用来载货的,并没有把冯家的船算在里头。也幸好有冯家另雇的船做掩饰,否则永嘉侯夫妇这么浩浩荡荡地回京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在江南发了大财呢。 秦柏提前做寿的那一日,黄晋成带着妻子妹妹也过来道贺了。他还再三说,要在城里最好的酒楼设宴,给秦柏一家践行。黄晋成夫人拉着牛氏说话,依依不舍地,她是真有些舍不得这位脾气爽利的老太太。她从北边过来,跟金陵这边大部分的官太太都不大合得来,倒是与牛氏更投缘些。牛氏这一走,她便少了一处可走动的地方,心里还觉得十分遗憾。 秦含真拉着黄清芳到清静的角落里说话。 黄清芳也很舍不得秦含真离开,不过她有个好消息要跟秦含真分享:“先前我跟你说的事儿,大哥已经允了,还反过来劝我嫂子别再操心我的婚事,让我先歇两年再说。我哥哥还给京城家里写了信,劝我父母不要再为我担忧,不管谁来给我说亲,都先别答应。其实哥哥也是多虑了,如今哪儿还有什么人会来给我说亲?但哥哥还是觉得小心无大错,提前跟家里打了招呼,也省得长辈们一心想为我尽快说一门亲事,就糊里糊涂把我许了出去。” 秦含真也替她高兴:“这是好事儿呀。黄姑姑你不是一直想要躲两年清静的吗?你就暂时留在江南好了。避过京城那些人事,这边的气候也更宜人。婚事什么的,不必急着决定的。这关系到你一辈子的幸福,怎么能因为几句流言,就仓促定下来呢?反正现在有了充足的时间,你家里人可以给你慢慢寻找一户靠谱的人家,再三考察过,确定对方人品是信得过的,你再考虑嫁过去也不迟。你是在婚事上吃过亏的人,第二次说亲,是绝对不能再出岔子了!宁可慢些,也好过忙中出错。” 黄清芳红了脸,但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随即又苦笑道:“我倒是看得开的,哥哥也不在意。只是我父母嫂子可能会忧心我将来的婚事不如意。毕竟……我如今年纪已经不小了,再过两年,越发成了老姑娘,就算要说亲,也可能找不到什么好人选。他们嘴上不说,都劝我放宽心,其实个个都忧愁不已。为了我,叫一家人不得安宁,我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秦含真哂道:“这有什么好过意不去的?你家里人关心你,你对你家里人也是一片真心哪。只要你将来过得好了,他们也就安心了,一时的忧愁不过是小插曲而已。况且,什么叫好人选呢?难道就非得高官厚禄,富贵荣华,才叫好条件,好人选吗?我看哪,还是人品更重要,性情也要与你相投的才好。” 她握住黄清芳的手道:“别担心,我祖父祖母近日才为一位亲戚家的女孩儿做了一趟媒。那位姑娘今年都十九了,是因守孝耽误了婚事的。我祖父牵线,把她说给了湖州一位朋友的侄儿。那人与这姑娘门当户对,年貌相当,两家人都很满意,已是定了婚期。由此可见,就算女孩儿年纪大些,也未必就嫁不得好人家了。黄姑姑的家世品貌比我那个亲戚家的女孩儿不知强了多少倍去,她都能找到好姻缘,你又怎会找不到呢?放宽心吧。更何况,你又不是真的要等上两年,才去说亲,这不是有两年的时间让你挑选考虑吗?不着急。” 黄清芳的神情缓和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瞧我,都糊涂了,跟你一个小姑娘说这些有的没的……幸好没叫旁人听了去,否则还不知会怎么笑话我呢。” 秦含真笑嘻嘻地挽着她的手臂道:“咱俩要好嘛,才不用见外呢。黄姑姑又不是跟人人都能谈论这些心里话,是跟我亲近,才不避讳呢。咱们何必管别人怎么说?” 她俩亲亲热热地聊着天,不远处,黄晋成夫人表情复杂地站在花丛后面,倒是没有再往前走了。牛氏微笑着示意她转身离开,走得远了,才道:“两个丫头聊得正兴起,咱们就别去打扰她们了。等我们回了京城,含真想要再见到她黄姑姑,还不知要等几年呢。” 黄晋成夫人露出笑来:“夫人说得是。今儿的点心虽好,过后再叫人做,也一样能吃到。可是芳姐儿跟令孙女儿却不知道还能再聚几次呢,就让她们聊去吧。”两人又回到了原本的席上,继续看戏聊天。 席上没有旁人在,黄晋成夫人方才听了小姑子与秦含真的一番真心话,忍不住向牛氏倾诉:“芳姐儿定是因为我这几个月里总是念叨她的亲事,因此心中不安了。我也是糊涂了,竟忘了芳姐儿的婚事已经不能再出差错的道理,只一味盼着她能尽快说好人家,摆脱了那些难听的闲话。其实闲话又有什么呢?不去理会就是了。断不能因为几句闲话,就匆匆定下了芳姐儿的终身。倘若因为太过仓促,出了什么岔子,将来害了芳姐儿,叫我如何有脸见她父母哥哥?连令孙女都明白的道理,我竟然没想起来,实在是罪过!” 牛氏叹了口气,反过来安慰她:“你是个好嫂子,芳姐儿也是明白的。她是命不好,遇人不淑,但她有你们这样的好兄嫂,家里人也愿意护着她,将来定有后福!” 黄晋成夫人眉间郁色渐去,也露出了笑脸来:“承夫人吉言了。”心里则在想,迟两年就迟两年吧,反正他们这样人家的女孩儿,想要说亲事,也至少要看上两三年,才能定下的。当初小姑子的婚事是被家中老人匆忙定下的,没有仔细相看,才会出了差错。如今只当是重头再走一次程序好了,小姑子的终身幸福更重要。 黄晋成夫人放宽了心,便开开心心地听起了戏。她不知道,等宴席结束后,牛氏私下找到了吴少英,把这事儿告诉了他,还悄悄跟他商量:“若黄家真个等上两年,才给芳姐儿定下亲事,说不定平哥真有机会哪!今年要忙着给安哥办喜事,来不及了,年底我一定劝你老师,看明年是不是往岭南走一趟,无论如何,也要说服平哥答应娶亲不可!只要他点了头,我立刻就去黄家提亲!你觉得如何?” 吴少英不由得暗暗抹了一把汗,开始考虑,是不是要私下给秦平通风报信了。 第二百六十八章 离别 时间来到二月下旬,天气转暖,周祥年在船行处打听得北边来的消息,道是运河已重新通行,便上禀秦柏。秦柏立时下令,搬运行李装船,预备北上归京了。 吴少英与黄晋成齐齐来送,秦氏族人几乎各个房头的人都来了,连巡抚大人与金陵知府都十分赏光,特地到码头来相送。甚至是远在湖州与苏州的茅、潘以及秦柏新认识的几位朋友,也都赶来相送。秦柏辞别江宁这一日,江边的送行仪式竟颇为盛大风光。 不过再盛大风光,也有曲终人散的时候。秦含真跟在祖母身边,除辞别了宗房的冯氏与四房的秦克文之妻,便是与表舅吴少英说话了。 秦含真前所未有地啰嗦,一直拉着吴少英,嘱咐他要照顾好自己。他未娶妻,也没纳妾,身边只有管家、小厮与粗使婆子,连个正经照看衣食起居、知冷着热的人都没有,一切都要靠自己自觉。偏他又是个有大主意的人,犯起固执来,再不肯听管家半句劝的。秦含真经过他年前那一病,都成惊弓之鸟了,就怕他什么时候又犯了糊涂,忙起来没个分寸,又坐下病来,损了自己的身体。 吴少英只含笑听着外甥女的念叨,并不觉得她啰嗦。这是秦含真对他的关心,他心里自然明白。其实,自打年前那一病之后,他如今已经醒悟过来了。在这个世上,他并不是真的无牵无挂了,至少心爱之人遗留在世上的唯一一滴骨血,还需要他来撑腰呢。老师秦柏与师母牛氏还会有别的儿孙后代,表姐夫秦平也会再娶妻生子,关家人远在西北,又没法依靠,秦含真真正能指望的,就只有他这个表舅而已。若他不珍惜自己,努力向上,就怕外甥女儿将来受了委屈,他也有心无力。因此,哪怕是为了护住这个孩子,他都要保重自己,努力在仕途上挣出个前程来。否则日后到了九泉之下,他如何有脸去见为他而死的表姐关蓉娘呢? 等秦含真啰嗦完了,吴少英还反过来安抚她:“你就别为表舅担忧了,小小年纪,倒象个老太太似的操心个没完。表舅这么大的人了,还照顾不好自己么?至于我在衙门里的事,你也不必发愁。年后开衙一月有余,我一直尽心任事,还帮着知府大人查出了几个纰漏,替他抹了不少错处。他如今已经将我视作半个心腹了,再不见先前那点嫌隙。往后我在知府衙门里,处境只会越来越好,你只管安心就是了。” 秦含真讶然,吴少英上次来看她的时候,可没提过这一遭,还挺突然的。不过想想,她也不觉得意外。凭吴少英的本事,只要他乐意,有什么人是搞不定的? 再想到前些日子听到的传闻,说那位麻烦缠身的现任金陵府推断,似乎已经开始装病告假,为日后脱身做准备了。估计再有两三个月的功夫,吴少英就能坐到代理推官的位子上。原本还担心金陵知府看他不顺眼,会从中使绊子。如今吴少英把金陵知府也搞定了,还有什么可愁的?表舅的升迁之路,想必会一路顺畅下去。 秦含真安心了,也不在多啰嗦什么。反是吴少英开始嘱咐她:“表舅知道你与辽王世孙要好,就象是亲兄妹一般亲近,但他毕竟并不是你亲兄长。如今你年纪也大了,男女有别,该有的礼数还是要守一守的。你们二人心中坦荡,觉得无妨,却也需得防着小人说闲话。京中不比江南,你们在江南,不必勉强自己与人交际应酬,族人亲友也都是向着你们的,不会背后乱嚼舌头。可京中权贵者众,更有许多心思阴暗,瞧不得别人好的,无事还要兴起三尺浪来,更别说是背后说人闲话,坏人名声了。辽王世孙出身贵胄,再不得他父亲看重,也无人能小看了他的身份,又有皇上与太子为他撑腰。些许闲话,碍不着他什么。可你是女孩儿,一旦叫人损及闺誉,怕是日子就难过了。就算老师师母清者自清,不放在心上,难道你就真的一辈子不出现在人前,不与人相交了?何苦叫人拿住你的话柄?想要日子过得自在,还是尽量和光同尘的好。” 秦含真知道表舅这是真心为自己着想,就低头答应了,又笑道:“我也不是常跟赵表哥在一处,就忘了分寸。从前是因为一起在祖父面前读书学画,才见得多些。但他年纪渐长,早晚要做起正事来,我在内宅里学我自己的,又如何还能跟他日日相见呢?别说我不会了,祖父祖母也不会这么做的。如今毕竟不比小时候。” 事实上,等赵陌进京后得了爵位,怕是就要到封地上去了,不可能继续待在永嘉侯府的内宅过清静小日子的。但这事儿还未有定论,秦含真也不跟吴少英明言,只安了他的心便是。 吴少英见秦含真懂得自己的意思,神色缓和了下来:“好孩子,你是个懂事的,表舅虽不能在你身边,也能放心。其实辽王世孙……虽然有许多不足之处,待你倒还有几分真心,将来……”他顿了顿,“且看吧,如今说这些还早呢。” 秦含真歪头看着他:“表舅这话是什么意思?赵表哥对我当然是好的,他跟我们家的人相处,一向很真心,难不成还能有假意吗?没那必要吧?” 吴少英笑笑,也不明言:“是我想得太多,你就当我没说过好了。” 这时,牛氏与冯氏等人说完了话,又过来叫吴少英了,他便不再与外甥女多说,转去听师母的嘱咐去了。 直到日上三竿时,秦家与冯家的船方才离了江宁码头,驶到长江水道上来。秦含真扶着祖母牛氏,站在甲板上,远远瞧着岸上的谦哥儿抽泣着向他们挥手,一边给祖母拭着泪,一边也不由得涌上几分离愁别绪来。 终于,到了离开的这一刻了。 船队离了江宁码头,便斜渡长江,到了对岸,然后转入运河口,直驶扬州。他们船队船多人多,载的货物也不少,这一路都打着永嘉侯府的旗号,沿路关口不敢为难,倒是有许多小官小吏赶上来讨好,因此船走得并不快。到了扬州时,已经是傍晚。秦柏想着他们前年南下时,在扬州也只留了一日,便索性下令众人在扬州停靠,趁机多玩几天,也算是履行了对老妻牛氏的誓言。 秦含真一行人便在扬州游了瘦西湖,去了几处名胜古迹,又因如今跟黄晋成混熟了,后者提前给老家的人写过信,还有黄家士绅闻讯前来拜访秦柏,在城中有名的酒楼设宴给他们接风。 秦含真跟在祖母身边,留心打听了一下小黄氏的娘家人,发现扬州黄氏一族几乎无人知道他们家如今的消息。只有那位曾经与秦家人一道南下的黄二老爷,从黄晋成处听说过小黄氏的兄嫂侄儿侄女上京城去了,傍上了权贵人家,只是不知为何,一直不曾与京中黄家人接触,好象还刻意躲着自家族人。黄二老爷自然觉得有不妥,但族里人都不大在意这一支偏房旁系,还笑话过他们痴心妄想,并不关心他们如今的处境。他自个儿有心要打听,也没处找人去,只能在家唉声叹气。 因着曾经有过同行的情份,黄二老爷还私下托了周祥年,请他帮着留意侄儿一家的消息。至于他那个还住在江宁的兄弟黄六老爷,一直病着,身边也没人照顾,女儿在秦家宗房还自顾不暇呢,黄二老爷已是从家里派了一房家人过去照料,又贴补了些银子,想必黄六老爷还能支持一时,也不知能不能撑到不孝儿子一家回归呢。 说起小黄氏娘家人的处境,秦含真也只是跟着长辈们唏嘘几句,就抛到脑后了。秦克用这回没有跟着他们北上,说好了再过几个月才会随赵陌那边的茶叶商队出发。他这个正经黄家女婿都没出面,旁人何必多管闲事?秦含真跟着家人在扬州吃饱喝足,又买了些本地特产,便又坐船离开,继续沿运河北上,往淮安去了。 到了淮安,已是过了淮河。冬日里淮河以北的运河封冻,如今虽然重开了,但水位也不是很高,因此船走得并不算快。秦含真一行在淮安游了洪泽湖,正打算往别处逛逛,驻扎此地的河道总督府就闻讯来下了帖子,请秦柏一家与赵陌去吃宴,说是要给他们接风洗尘。 河道总督是位风雅人,设宴的地方也风雅得紧,乃是本地一处名园,名唤清晏园,颇有些景致可赏。秦含真跟着开了眼界,品了淮安的美味佳肴,还尝过了本地有名的茶馓,小日子过得还挺美。恰逢秦柏寿辰,他们还顺道在淮安给秦柏再过了一次生日,只在船上设了小宴,自家人乐和。牛氏、秦含真与赵陌都关了贺礼,连小冯氏都孝敬了两色针线,一家人和乐融融。 他们在淮安停留了几日,又继续北上,没多久就到了徐州,在徐州也多停了两日,把前年没玩过的地方都玩了。因想着再往前不远,就是山东境内,先前留意过的盐碱地,也可以趁机打听打听有没有懂得治理的人才。徐州又是大城,城中书坊不少,秦含真便劝赵陌去转一转,看能不能找到有用的农书,买些合适的种子。 就在这时,京城长房的书信传到了。信是秦仲海亲笔所写的,除了提及家中的琐事,就说到了一件京中的要闻。 那位深受皇帝宠信的王二老爷,终究还是没能撑过这场病,于正月底逝世了。 临终前,他见到了亲自来探病的皇帝,没有为兄长一家求什么恩典,只求了皇帝一件事,那就是希望皇帝应允,让他兄长与兄长的两个年长儿子辞官回乡荣养,有生之年,都不要再还朝参政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 用心 平心而论,王二老爷临终所请,实在是用心良苦。 王家风光了这三十多年,朝中门生故旧甚众,姻亲又多,哪怕是如今已经落魄了许多,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连根挖起的。皇帝一直没有对王家下狠手,一方面是顾及老臣王二老爷的体面,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舆论上的影响。王家到了这一步,已经不是说退就能退的时候了,他们底下还有人,背后也有人,暗地里依附的人同样不少。王家说一个退字容易,可上到王大老爷,下到这些喽啰,又有哪一个甘心放弃享受了多年的富贵权势?皇帝要对付王家,就算王大老爷父子几个老实领旨不反抗,他们手底下的人也要垂死挣扎一番,闹出点风波来。 皇帝不想惹出什么大风波。天下承平已久,朝野一片太平,他一心要让太子顺利地接手权柄,可不想额外生枝。若不是王家的行为已经威胁到太子的安危,皇帝其实还没打算要完全摒斥王家呢。 王二老爷的请求,恰好能满足皇帝的愿望,从王家最有野心也最有权势的三个男人手中实权夺走,让他们返回家乡荣养,以王家为首的这一派势力失了领头羊,终将会渐渐衰落下去,各自为政,或是偃旗息鼓,从此再也无法对太子造成什么威胁。 但站在王家的角度来看,他们只是失去了三个官职,其他子侄们的官职功名却是保住了,他们的姻亲故旧门生,也不会立刻受到太大影响。王家可以保留住元气,兴许权势不如以往,但好歹全家都能平平安安。王大老爷父子三人回到家乡,也一样能终生得享富贵尊荣。他们还能再培养家族中的出色晚辈,让他们日后再重振王家门楣。王家的名望不会受损,王家的子侄还有希望,王家的女儿们可以安心在夫家度日,未出嫁的也依然有着光明的前程。 王二老爷可以说,已经为家族考虑得再周全不过了。他没有子孙,只有一个女儿,嫁进了厚道人家,生的儿女也都生活顺遂。他死后,无论王大老爷这一支下场如何,也不会对他的妻子后人有任何不良影响。可他依然还是在临终前,向皇帝开了这个口,只求能再挽救亲人一回。 皇帝明白他的苦心,虽然嫌他太过心软,但还是答应了。只要王家人乖乖照做,他是不会赶尽杀绝的。 只可惜王大老爷似乎有些不甘心。他一直盼着能在弟弟去世前再见对方一面,说服对方在皇帝面前为自家求情,好让自己能逃过一劫。可他万万没想到,王二老爷虽然求了情,却并没有如他所愿,反而是为了王家而牺牲了他这个兄长。他一直以来都在追求着更大的权势,更高的地位。倘若现在就放弃官职,告老还乡,再也没有出山的那一日,那么他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岂不是成了白费心机?就算子孙后代还有出头的可能,又有什么用?他终究是失去了想要拥有的权势,也不知道是否能看到子孙后代翻身的一天了! 王大老爷心中对弟弟有怨气,可是当着皇帝的面,他没办法将怨言说出口。等弟弟一死,他在忙着操持后事之余,已经开始考虑要如何逃过告老还乡的命运了。皇帝既然应允了王二老爷临终所请,就会给王大老爷父子三人一个体面,让他们自行上书告老或辞官,不会强制革去他们的官职。这原是帝王的恩典,但王大老爷却把它当成了自己的机会。 王二老爷的丧事还没办几日,他就开始以伤心过度为借口“病”倒了。病人是无法上朝参政议政的,也没办法到衙门里工作,但同样的,他也无法奉上告老的奏折。至于他两个最年长的儿子,自然也要在老父的病床前尽孝,同样向衙门告了假。父子三人已经商议定了,皇帝那边,他们还是需要有个交代的,所以他们不可能全都留在朝中,必要的时候,需要牺牲其中一人。而王大老爷已经决定,牺牲长子,让他辞官回乡去了。眼下他的次子官职更高,自然是次子留任,对王家更有利。至于长子心里会怎么想,那就不是他所关心的事了。他的儿子,只要按照他的吩咐去做就好。 王家父子三人的真正用意,也并不是没有人察觉。皇帝与太子恐怕都心里有数,只觉得厌恶。还有旁人,也有认为王大老爷愚蠢又贪婪的。他这么做明显是在考验皇帝的耐心。即使皇帝答应了王二老爷临终所请,那也不是没有前提条件的。倘若王大老爷继续犯蠢,让皇帝觉得难以忍受下去了,谁还能拦着一个君王发泄自己的怒火?王二老爷毕竟是臣子,更何况,他都已经死了。 秦仲海论身份乃是王二老爷的外孙女婿,给秦柏写信来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也感到十分恼怒与不满。王二老爷病重的时候,他常与姚氏一道去王家二房探望,清楚妻子的外祖父直到弥留之际,心里都还在担心什么。 王二老爷这一生,前半生平平无奇,后半生却是帝王心腹,哪怕几十年来官位不显,身份却是举重若轻。他给家族带来了无上的荣耀与富贵权势,无论皇帝对王家其他人的观感如同,却从来都没有对他产生过任何厌弃的想法。他又没有儿子、孙子,王家是风光还是衰败,其实都对他没有太大的影响。这样的一个人,却在临终之际,利用自己的圣眷,为家族谋得一个喘息的机会,使得家族上下不至于因为某些人的野心而遭遇灭顶之灾。 他这一番良苦用心,是多么的不容易!他提了那样一个要求,几乎就已经等于是在与皇帝做交易。为此他放弃的有可能是死后的无上哀荣。皇帝一直没有下旨,追谥他任何美称,说不定就是与此有关! 可王大老爷却无视了兄弟的这一番苦心,整日里想的只是自己的权势地位,根本不在乎,他这样的任性有可能导致王二老爷的所有努力都被付之东流。王大老爷或许以为自己装病的法子很高明,却不知道所有人都明白他在想什么。王二夫人心中悲苦不已,女儿姚王氏更是心中含恨。至于姚氏,早在丈夫秦仲海面前哭骂过伯祖父不知多少回了。她们身为王二老爷的至亲,对王大老爷的做法深恶痛觉,无法原谅。 秦仲海还在信中对秦柏道,其实自从去年王二老爷生病开始,王大老爷父子几个就没少上承恩侯府的门。他们都是来找姚氏,企图通过姚氏影响承恩侯府上下,再进而影响到永嘉侯秦柏以及东宫太子,盼着他们能在御前为王家多说些好话。据说京中不少与宫中关系密切的宗室王府、公主府以及皇亲国戚们都受到了王家的请求,也有人答应去助他们。不过,秦仲海与姚氏夫妻俩对此一直很冷淡,因此也没在给秦柏的家书中提起,直到如今王二老爷的后事已经办完,他们方才坦言。 秦仲海还在信里提到一件让他无法理解的事,那就是辽王世子赵硕,赵陌的父亲,本来一直传闻要与岳家划清界限,甚至是打算休妻的,却不知为何,忽然改变了主意,还开始帮王家说起好话来。他如今做足了女婿的本份,时常亲自前往王家“探病”,在别的官员面前闲谈时,也时常说起王大老爷的功绩,以及后者两个儿子近年来在工作上比较出色的表现。这明摆着就是在帮王家了。 秦仲海心中感到不安,也无法理解赵硕的做法。他把这件事写在家书中,告知叔父秦柏,就是想让秦柏提醒赵陌一声。若是有可能,就通过赵陌,辗转劝一劝赵硕,让他别再犯傻了。如今是皇帝看王家不顺眼,也看在王二老爷的面子上,对王家人从轻发落了,这可是天大的恩典!王大老爷却装起了傻,连恩典都要往外推,难不成真的要将家族子孙的前程都毁了么?! 这种时候,人人都不会愚蠢地掺一脚进去,就怕遭了池鱼之灾。赵硕众所周知地与妻子不和,也早放出风声说他要休妻的,明明可以跟王家划清界限,却主动搅和进去做什么?这事儿原与承恩侯府不相干,但秦仲海知道儿子秦简与赵陌交好,见儿子为好友担忧,便提醒赵陌一声。 秦柏读完了信,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把信上所言的事告诉了赵陌,道:“眼下正是你的要紧时刻,你需得提防你父亲的所作所为会拖累了你。你父亲此举实在不高明,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赵陌皱着眉头道:“我虽听说继母已经怀有身孕,却不相信父亲会为了这个未出生的孩子,就去冒触怒皇上的风险。与其说他是为了救王家,我倒更相信,他只是在做戏而已。” 秦柏一怔:“做戏?” “对,就是做戏。”赵陌笑了一笑,“做给王家身后的那些人看,做给那些愿意相信王家的人看。他想要收买人心,显得自己有情有义。皇上暂时没有对王家赶尽杀绝的意思,那我父亲把王家的人脉拿到手里,又有什么稀奇呢?王家已经不可能成事了,可我父亲觉得自己还有盼头呢。他又怎肯浪费了这大好资源?” 第二百七十章 来信 赵陌猜出了父亲的用心,只是心里却不看好。 皇帝与太子都不是傻子,怎会看不出赵硕的真正用意?当初皇帝有意舍弃王家时,就没把王家身后的势力太当一回事。说白了,皇帝又不是要将王家满门除尽,毕竟王家曾与多家宗室皇亲勋贵高官联姻,斩草除不了根,何必枉作恶人?只需要诛除首恶,再将剩下的王家人驱离朝廷便是。 兴许短时间内,会有依附王家,或者是不明真相被王家迷惑的官员百姓为王家喊冤,但皇帝无意掀起大风波,不会逼王家走上绝路,这冤喊着喊着,也就不会有人在意了,自有旁的事牵扯了朝廷的注意力。这王家一不曾于国于民有大功,二又不是真个清白无辜,三在官场上也不是没有政敌,能有多少人会为了他家要死要活?时间长了,那些依附他们的人就会另投新主,为自己另寻出路,过个十年八年再回头看,还有几个人记得王家是谁? 由此可见,王家背后的人脉,说珍贵是珍贵,但也并非多么牢靠。赵硕却为了这不大牢靠的人脉势力,选择了与皇帝、太子做对,也真是太看得起自己了。他如今在朝中,也算不上有厚实的根基,一是凭着皇帝的圣眷,二是借着王家的势力,如今后者保不住了,前者又被他自个儿放弃,他还能剩下什么? 赵陌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到底是犯了什么傻,兴许只是自视过高而已。他不希望父亲闯祸,连累自己,却也知道自己劝不动父亲什么。他能做的,也只有跟父亲划清界限,向皇帝与太子表明自己的无辜,希望他们能看在他的忠心,以及过往的小小功绩份上,不要迁怒于他。 随秦仲海的信一起送过来的,还有秦简与秦锦华分别给赵陌和秦含真写的信。小孩子之间的通信多是玩笑,秦柏与牛氏都不会听的,便让他们二人各自取了回舱房自阅。 秦含真并不认为堂姐给自己的信里会有什么真机密,便与赵陌一道在充作书房使用的前舱里看了。秦锦华写的也没什么特别东西,都是些小儿女之间的私话,顶多就是提及她从前从江南送回京城去的一些小礼物很合其心意,问她能不能再捎些回去。 秦含真仔细看了信后附的清单,别的倒罢了,扬州香粉倒有些麻烦。信来得迟了,如今船队早离了扬州几百里地,哪里还能回头去买?不过她路过扬州时,也买了一些老字号的脂粉,预备带回京城去做手信的,当中有几样与清单上的物品重合,正好拿去送秦锦华。至于别的,就恕她无能为力了。 不过,这才不到两年的功夫,秦锦华小姑娘居然也开始讲究起胭脂香粉来了?瞧这清单上列明的种类,远不是前年她闺房里摆放的脂粉种类可比的。京城里的闺秀难不成都时兴十来岁的小姑娘就开始涂脂抹粉?当初秦锦仪是被家人教歪了,怎么秦锦华如今也是如此? 说起秦锦仪,秦锦华在信里也没忘了提起,说二房如今搬走了,宅子就在离承恩侯府不远的地方,周围的邻居也依然以王公贵族为主。只是二房当家的秦伯复官位至今还是个六品,分家出来后,也称不上是侯府的老爷了,落在这贵人宅第群落里,颇有些格格不入。可薛氏不肯搬到中低品阶官员聚居的地方,嫌“降”了自家的身份,日常用度也仍旧照着从前侯府时的规矩来,大手大脚的,如今钱财上已经有些勉强了,便只维持着外头的风光,内里在某些“不重要”的人事上便拼命节省。 秦锦春可怜地成了这“不重要”的典型,如今被克扣得可怜。若不是秦锦华念着姐妹的情份,千求万求,终让承恩侯夫人许氏松口,答应让秦锦春继续到侯府来上学,而二房想着长房怜惜这个女儿,说不定将来能在婚事上占些好处,还能省下一笔嫁妆,或是日常用度,没有拒绝这根橄榄枝,秦锦春还不知会落到什么样的田地呢。如今她一年四季的衣物首饰、茶水点心、笔墨纸砚,仍是承恩侯府出的,不过没走公账,而是从盛意居账上出,只当是姚氏给自家心爱的闺女寻了个堂姐妹做陪读。因此秦锦春如今还能维持千金小姐的体面,在外人面前也得高看一眼。 不过,由于秦锦仪依旧是家中最得宠的大小姐,所以秦锦春得的东西,至少有一半要被大姐抢了去。亏得她们姐妹二人年岁差得远,衣裳尺寸大不一样,承恩侯府给的又是做好的现成衣裳,而不是衣料子,否则说不定秦锦春连这一半东西都还没有呢。但首饰和日常用品什么的,就未必能保得住了。 秦锦华为秦锦春抱不平,絮絮叨刀地抱怨了整整一页纸。秦含真却从中看出了一个事实:大堂姐秦锦仪的婚事,看来是真的受了影响,至今还没有着落呢。她如今也有十六了,换了别家,都是可以出嫁的年纪。但她如今连个有意向的人家都还没说定,更别说薛氏与秦伯复一心想让这个女儿高嫁,当初见蜀王幼子没有了皇储的福份,就连他这样的宗室贵胄都嫌弃了。可如今哪里还能找他们能看得上眼的好人选去?分家出来,便是六品官门第,论血统,又是秦家庶出旁支,哪怕是借个秦皇后兄弟的名义,也是早早死了几十年的人,借不上势。与他家门当户对的,他家看不上;他家能看得上的,却看不上他家。秦锦仪婚事蹉跎,还真是怨不了别人。 秦含真又重新看了一次信,为堂姐妹们叹息一声,也就收起来了。抬头看见赵陌仍在看信,她便笑问:“简哥在信里跟你说什么了?你看了这半日,居然还在看开头?” 赵陌抬眼冲她笑了笑:“这是从头看第三遍了。简哥儿也没提别的事,就是提了提宗室皇亲之间流传的小道消息。我那父亲恐怕真有些麻烦,无奈他太过自负,至今还看不明白,又不肯听人的劝。” 方才在主舱里的时候,秦柏与赵陌谈论二堂伯秦仲海信中的内容,秦含真也听见了,明白他话里说的是什么意思,便哂道:“你是他儿子,又不是他爹,哪里还能操心得了这么多?我看现在你还是先求自保比较好。宗室嘛,只要你不是跟着他一块儿干坏事,一般不兴牵连儿孙族人这一套。山阳王的父亲当初跟造反也没两样了,如今山阳王还不是舒舒服服地做着郡王爷?虽然处境不太好,但该有的待遇都没少。你都打算老实寻个小封地种几年地了,也没什么出人头地的野心,皇帝与太子都明白他的为人,有什么可怕的?” 赵陌微微一笑,把信收起:“是没什么可怕的。”他只是担心,父亲发现了自己的真实处境,无法扛下去的时候,会把主意打到他头上来而已。 秦含真不知道他心中的担忧,还跟他聊起黄家呢:“二姐姐和简哥儿在信里都没提起他们吗?二房如今的处境也不是太好,难道还继续养着黄家人不成?他们到底如何了?那个黄忆秋姑娘……是否成功进宫了?黄家人还躲着族人呢?” 赵陌好奇地问:“表妹怎么这样注意他们家?” 秦含真耸耸肩:“也不是特别注意,就是好奇二房跟他们家搅和在一起,到底会闹出什么事来而已。” 赵陌笑道:“恐怕根本闹不出什么事,否则简哥在信里不会不提。表妹若是想知道,我给他写回信时顺道提一句就是了。他若知情,自然会在信里告诉我。” 秦含真笑着说:“算了,我们顶多过上个把月就能到京城了,到时候有多少事不能问?没必要为了点鸡毛蒜皮,还要劳烦底下人两地奔波。” 赵陌道:“这有什么?我本来就要往京里去信的。不过是顺道多捎一封信,又能劳烦什么人?” 秦含真眨了眨眼:“你是给你京中的人手送消息去?” 赵陌笑而不答。 收到京中来信之后,秦家人一边给京中回信,一边派人赶紧采买好该买的东西,补给船上食水,便继续出发北上了。赵陌与秦含真买了不少树种,还在人市那边买到两房家人,却是遭了灾的农户因还不起地主的债,被全家卖了的,当中有几位老农,对种地的事十分有经验,赵陌与秦含真都如获至宝,赶紧将他们寻地方安置了,先养几天的病,待养好了,再送到肃宁去。 赵陌的手下人在肃宁县已经赁好了房舍,又买了一块盐碱地,近日正趁着春暖花开,试验几种树种。赵陌命人将新买的树种粮种也送了过去,先试种一年再说。肃宁那边无人知道他们的身份来历,还道那盐碱地的买主是个傻子呢。 船队一行北上,穿行山东境内,过了黄河,在聊城暂停下来,休整几日。这时候已是春暖花开,天气晴好。船上众人都换了轻薄的春装,秦柏带着家人先游了光岳楼,正寻思着是不是要走远一些,到阳谷县去瞧瞧水浒故事中有名的狮子楼,便又收到了京城的来信。 这回来信的是赵硕,他在信中催儿子,赶紧换了陆路回京城去,不要再跟着秦家一道走运河磨蹭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 小产 赵硕信中说得急,来送信的人,看起来也是风尘仆仆的,显然是一路快马过来。 据赵硕信上说,如今家里病人多,他身子也不是很好,还要忙着朝廷上的政务,实在是吃不消了,急需要个可靠的帮手。长子年纪也不小了,读了几年书,又跟在永嘉侯秦柏身边,四处游历,见识过些世面,很该回家帮衬一下父母。他听说赵陌如今跟着永嘉侯府的人北上,船队船多人多,走得也慢,怕路上耽误功夫,不知要几时才能到京,家里却正急需赵陌回去,因此便催他弃船登岸,走陆路骑马回返。 赵硕还给秦柏也写了一封信,谢过秦柏这两年的时间里对他爱子的教导,又说了家里的难处,道需要让儿子回去尽孝,恐怕不能让他继续陪秦柏在外游玩了,还请秦柏通融,云云。 这信写得有些酸,活象赵陌跟在秦柏身边,就完全是为了玩乐,而不是为了读书长见识似的,对当年他逼儿子南下定居、不许回京的事实竟是抹过不提了。他说叫儿子回去是为了尽孝,倒显得秦柏若不答应,就是碍着赵陌行孝道了。秦柏对赵硕可以说是有恩无怨,又不曾有过节,如今赵硕一来信就说这些话,未免太过咄咄逼人了。秦柏看了信,就忍不住冷笑一声,将信丢开手去。 赵陌将信拣了过来,从头到尾细细看过一回,再看一回父亲给自己的那封信,便将两封信都折了起来,仔细放好。 秦含真在旁看得心焦,忙问他:“这信里是否能看出些蛛丝蚂迹来?你父亲真的是因为这点小事,才急着叫你回去?我看他虽然不大聪明,可对我祖父一向还是很客气的,时常叫你在我祖父面前为他说好话。由此可见,你父亲对我祖父还是讨好为主,怎么一写信来,辞句就这么呛?我们才从江南回来,还没到京城呢,不可能是得罪了他。到底是他因为长房那边不搭理王家长房,就迁怒了我们,还是真的遇上什么要紧事,没了理智,所以无差别地乱喷起来?” 赵陌听得笑出了声,两眼亮晶晶地看向秦含真:“表妹真个聪明!你也觉得我父亲这信写得糊里糊涂的?” 秦含真一哂:“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没个缘故,他还能把无冤无仇的国舅爷给得罪了?难不成他如今在皇上与太子面前真个很有脸面,可以不用把我祖父放在眼里了?” 秦柏无奈地瞥了孙女儿一眼:“胡说些什么呢?” 秦含真撇嘴道:“我可不是胡说,这分明就是实话。” 赵陌笑了笑:“我父亲若真个在皇上与太子面前很有脸面,是不会如此着急地叫我回去的。只怕他如今的境况不太妙,才会不管不顾地来信催我,连得罪舅爷爷,都顾不上了。” 他抬头看向站在门口处的阿寿,吩咐道:“把送信的人带到前舱去,我有话要问他。”阿寿领命而去。 前来送信的是赵硕跟前侍候的小厮昌儿,从前也曾在赵陌身边待过一段日子,与赵陌关系还不错。他来做这个信使,倒是可以给赵陌透露些京中的内|幕消息。 赵硕在信里说得不清不楚地,只说家里病人多,他身体也不好,又要忙于公务,顾不上家里,因此需要儿子回去搭把手。 事实上……家里不是病人多了,而是发生了意外,怀孕不久的小王氏小产了。 小王氏是在宫里出的事。 近日王家的境况不大妙,王二老爷的后事办完后,王大老爷一直卧病在床,他的两个最年长的儿子回来侍疾,其他子侄倒是以“不能因私忘公”的理由,仍旧留在原本的官位上。也不知道是不是皇帝见王大老爷一直耍赖,心生不满了,有御史知机地上书参了王大老爷的小儿子一本,原因就是后者几年前在工部郎中任上犯的一个小差错。平日里看来,这个差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上司同僚帮着掩了,自不会有人在朝上提起。可如今皇帝正恼王家长房呢,有人捅出了这个真相,便是王大老爷小儿子现成的把柄。即使对方已经不在工部任上了,早放外山东,也拦不住龙颜震怒,命有司将其锁拿进京,严加查处。 而这桩官司仿佛按下了什么东西的启动键似的,自那以后,朝中便多了御史参奏王家人,眼看着王家就要大厦将倾了,小王氏坐不住,便想借着自己辽王世子妃的身份,进宫去求见太后,想要为娘家亲人求情—— 谁知道会那么巧?小王氏在太后宫门前,本是差一点吃了闭门羹的,但她心诚得很,一定要求见到太后不可,便一直在慈宁宫门前呆站。宫中人皆听说了她怀有身孕,怕她有个好歹,只能报到太后娘娘跟前。太后无奈极了,恰逢王嫔过来陪她去慈宁宫的小花园里散布,王嫔就求了太后恩典,许小王氏进宫门来稍坐片刻,歇息歇息。反正太后素来不管朝廷上的事,一切都由皇上做主。不管小王氏求什么,太后不理会就是了。王嫔这般深明大义,太后也十分欣慰,便允了她所请,叫了小王氏进宫。 小王氏果然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太后求起情来。太后听了几句,不置可否,便要扶着宫人的手返回殿中。不料这时候却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群蜜蜂,骇人得很,宫人驱赶不及,竟叫它们围着太后乱飞起来。太后吓了一大跳,王嫔忙上前帮着驱赶,一个不慎,还叫蜇了好几下。太后在慌乱中扭了脚踝,宫人扶之不及,令她差点儿摔倒在地,是小王氏飞扑过来,垫在太后身上,才保住了太后平安。然而小王氏经此一跌,却是动了胎气,立刻就见了红。王嫔忙传了太医来给太后与侄女儿看诊,太后无事,小王氏的胎却是保不住了。 虽说是天降横祸,但小王氏也算是救太后有功。太后赏了她不少东西,还特地唤了赵硕进宫接她回家,并再三嘱咐过,让他待妻子好些。太后不曾应允小王氏所请,却受了她的救助,这是心中有愧呢,早听说赵硕有意休妻,才会多劝他这一句。不管怎么说,救过太后的女子,总不能叫她成了皇族弃妇。反正赵硕早有了嫡长子,也不缺爱妾,保留小王氏的正室之位,让她余生能安享富贵,却是无妨的。 不管赵硕心里有过多少计划,到了这一步,他也只能做出一副真心关怀担忧的模样,把小王氏接回家中好生照顾了。一个血统不佳的嫡子没了,他不可惜,只叹有了太后的话,他没办法再提休妻二字,就算要暗地里除了这个妻子,另娶名门淑女,也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连宫里都要瞒过才行,否则就是得罪了太后。他计划受挫,心情正不好呢,哪里还有闲心照看小产后的小王氏? 偏偏这时候,小儿子赵祁又病了,兰雪为了照顾孩子,也累得够呛,多走两步路都觉得气虚。赵硕一边忙着收拢王家的势力,一边又要照顾妻妾儿子,就象灯芯两头烧,怎会不累呢?因此才会急急忙忙写了信,召嫡长子回家去。赵陌若回去了,至少家里的事就有人担着了,赵硕不必再分心照看内眷,可以专心于正事。 昌儿说完事情经过,便叹息着劝赵陌:“哥儿还是早些回去吧。府里如今真个乱糟糟的,世子爷若不在,就连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几位管事虽然得世子爷看重,到底不是正经主子,许多事都不方便做的。哥儿回去了,怎么也是府里的少主人,世子爷不在时,哥儿就可以做主管着府里。等时间长了,谁又还能小看了哥儿呢?哥儿是世子爷的嫡长子,这府里的事,将来本就该交到哥儿手上的,旁人谁也不能越过您去!” 赵陌听完了,却只是笑了笑,仔细盯了他两眼。 昌儿有些迷糊,不解地再唤他一声:“哥儿?” 赵陌笑笑:“我知道了。只是父亲先前还让我在江南多待几年,不高兴看到我随永嘉侯回京去呢,如今却反口催着我回去,也未免太突然了些。我需得向永嘉侯说明原委,还要把行李安排好了,才能离开。你先下去歇息,有了信儿我再唤你过来。” 昌儿以为他也就是再拖上一两日而已,忙笑着应了,又提醒他:“哥儿千万抓紧些,世子爷那里真的很需要您早些回去!” 赵陌点点头,眼看着阿寿将昌儿带了下去,便立刻冷笑了一声。 小王氏小产,与他何干?他与这个继母有仇,全京城上下无人不知。小王氏要养病,自有王家人照看;赵祁生病,也有他的生母照料;兰雪小妾生病,还有丫头婆子呢。这里头有他一个少年人什么事儿?难不成赵硕还指望他去照看有仇的继母和父亲的小妾不成?真真可笑! 赵陌心中明了,赵硕的处境只怕真的大不妙了。昌儿虽然一句没提,但很明显,若不是实在无计可施了,赵硕犯不着拿这些可笑的理由来催他回京城去,恐怕是指望着他能借着当初在江南与太子积下的那点功劳与情份,往东宫为父亲求情去吧? 第二百七十二章 疑点 赵陌回到秦柏处,将昌儿告知的实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末了还道:“若是旁的事还罢了,若是为了那位继母,我是断不可能回京去的。我盼着她早日倒霉还来不及,又哪里有闲心去照看她?况且如今她有了太后相护,父亲也休不得她了,我更无意回去看她嚣张模样。舅爷爷这里人手太少,我还是留在您身边听候吩咐的好。京城那边,横竖王家还未倒,王家女又多有嫁入宗室皇亲勋贵之家的,我就不信,堂堂王家七小姐,难道身边还能缺了人照看?!” 秦柏也觉得赵硕这个做父亲的很不象话,点头道:“很该如此。不是你不愿意回京尽孝,而是你与继母庶母本来不睦,贸然回去,倘若她们有个好歹,你反而说不清楚。再者,你继母年轻,不过长你几岁。你如今日渐长大,虽是少年,也离成人不远了。瓜田李下,还是要避讳些的好。即使你真个回了京城家中,也不可能入内宅照看你继母。如此你回不回去,又有什么差别?你也不必担心你父亲会说你什么,这些道理无论是闹到宫里,还是传到民间,你都是占了理的。你父亲若还有别的话,就让他来找我,我自会与他分说明白!”反正辽王世子如今也不肯给他这个永嘉侯面子了,他又何必给对方留面子? 赵陌神色一暖,微笑道:“其实这些话,多半只是借口。我看父亲急着召我回去,还是想让我进东宫为他说好话。恐怕是他先前的所作所为,真个触怒了皇上,他开始着急了,才会慌了手脚,拿这些没道理的借口来诓我回去。” 秦柏摇头道:“你父亲的用意若果真是这样,你更不该回去了。皇上要如何发落王家,如何因为你父亲要给王家做帮凶而惩罚他,这都不是你一个小孩子家能干涉得了的。避得远些,还能落得个干净。你若得保平安无事,日后你父亲幼弟还能有依靠。若是连你都被搅和进去,受了池鱼之灾,你这一家子才算是再难翻身了。为了大局,你还是继续陪我老头子慢慢赶路的好。” 赵陌笑着应了。 坐在一旁的秦含真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歪着头苦思冥想,看向赵陌的眼神里也透着疑惑。赵陌瞧了,不由笑问:“表妹这是怎么了?可是有哪里想不明白?” 秦含真就老实告诉他,自己哪里想不明白:“那个昌儿是你的人吗?” 赵陌讶然,随即笑道:“怎么可能?虽说他与我还算熟悉,但他自然是父亲的人。若非如此,当初父亲也不会放心将他与另一个叫盛儿的派到我身边,随我一同搬进京城辽王府,顺道打听王爷、王妃与二叔他们设了何等毒计来暗算父亲了。再者,若不是心腹,父亲也不会派他来给我送这封家书。” “可是……就是这样才显得奇怪啊。”秦含真吐嘈道,“既然这个昌儿是你父亲的人,而不是你安插在你父亲身边的奸细,那他为什么要对你说你继母小产,需要人照顾内宅这种事呢?你父亲在信里说得那些含糊,根本就没提你继母的名儿,他只是说家里病人多而已。赵表哥,我问你,如果没有昌儿的那番话,你看了你父亲的家书,会怎么猜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赵陌怔了怔,低头细想了想,面上也露出几分讶异来:“若是昌儿没有提起小王氏小产,那么我看了家书后,只会觉得是先前赵祁中毒一事仍旧没查清楚,他病情未有明显起色,兰姨娘忙着照看他,小王氏却要养胎,也担着嫌疑。这两方彼此暗中针锋相对,不知过了多少招。父亲自个儿还要忙着收拢王家势力,哪里有闲心管这后宅妻妾相争的琐事?叫我回去,虽说是借口,但也是想借我之手暂时稳住家中的乱局。他不怕我会暗中对他妻妾不利,因为他会派人来辅助我,仅仅是借我的名头还弹压小王氏与兰姨娘二人而已。” 他自嘲地笑了笑:“毕竟,能让小王氏与兰姨娘停下内斗,一致对外的人,除了我,也没别个了。如今她们一人有孕,一人有子,可不都把我这个嫡长子视作眼中钉么?” “那就对了!”秦含真合掌一击,“你父亲在信里说得含含糊糊地,应该就是想把你骗回去,所以他不提你继母小产,因为他知道你不待见小王氏,绝不会乐意回去向这个继母尽孝的。可是昌儿身为你父亲的心腹,却跟你私下说了这许多话,倒象是不清楚你与小王氏关系恶劣一般。还是说,他这些话是故意的?” 赵陌一惊,随即皱起眉头:“表妹是觉得,昌儿是故意说这些话,好让我生出怨言来?但这是为什么?父亲正急盼着我回京,昌儿不可能不知道我一旦生气,就极有可能不听从父令,不肯赶回京城。难不成昌儿其实是旁人派来的奸细,故意要坏我父亲的事儿?” 秦柏一脸慎重:“广路,此事不可小觑,你尽快查问那个昌儿,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无论你父亲是否触怒皇上,惹祸上身,一旦他身边有了外人派来的奸细,一切就更说不清楚了。需得提防有小人心狠手辣,陷害你一家入绝路!” 不是秦柏胆子小,而是当年永嘉侯府秦氏一门,就是被人陷害得家破人亡的。朝野皆知秦家冤枉,却没几个人跳出来为秦家伸冤,为的就是大理寺所掌握的“实证”。而事实上,这些所谓的证据虽然是从老侯爷书房里搜出来的,却是破绽百出。无奈当朝数位皇子都一心要将储君拉下马来,因此铁了心要斩去储君的重要臂助永嘉侯府,硬是作了睁眼瞎,把那些可笑的伪造书信当成了实证,要将秦侯一家钉死。也就是先帝当时还未完全糊涂,念着老侯爷的旧功绩,免了死刑,改为流放,才让秦家有了昭雪起复的希望。不过,那些伪造的书信会出现在老侯爷书房中,自然有内奸帮忙。秦柏对这种事深恶痛绝,也十分警惕敏感,才会严肃地提醒赵陌小心提防。 当年老侯爷清白无辜,尚且能被人陷害,更何况赵硕本身就满身小辫子,一抓一个准?当初辽王与辽王继妃要陷害这个嫡长子时,就是想从书信账簿这种东西下手的,也派了女奸细进府。怎的赵硕就不知道学个乖,差点儿吃了大亏,还不提防身边的人手呢? 赵陌却沉默了许久没说话,半晌才道:“昌儿不可能是外人派来的奸细。我父亲平日十分多疑,若不是心腹之人,不可能交托重任。昌儿能过他的眼,来历必是没有问题的。” 秦含真道:“那你就找昌儿问清楚呀。如果他真是你父亲的心腹,一旦知道自己的话反而促使你违抗父令,肯定要说点什么吧?” 赵陌向秦柏行了一礼,又出去了。他这回直接找上昌儿,直截了当地说:“我想过了,父亲虽然催得急,但我还是继续跟着永嘉侯慢慢走水路的好。家里的事,还有几位管事在呢,他们个个都是父亲心腹,还怕照看不了几个女眷孩子?家里除了夫人就是兰姨娘,就算两人都病倒了不能理事,也没什么麻烦的。夫人那里,去王家请几个人过来照看就行了,也省得夫人有个差错,还叫人疑心父亲怠慢了妻子。兰姨娘与小三儿也是如此。丫头婆子侍候着,有我什么事儿?我如今也大了,不好往内宅去,瓜田李下的,需得防着旁人说闲话。否则我回去了没法为父亲分忧不说,还给他添了新麻烦,岂不是更不孝?” 昌儿听得一愣一愣地,忙赔笑道:“哥儿别任性了,世子爷正等着您回去呢,您怎能不听话呢?先前都是小的不对,说错了话,不该跟您说夫人小产的事,但是……” 赵陌冷笑一声,打断了他:“你这话不通!你又不是说谎,难不成父亲是故意瞒着我夫人小产的事么?可就算告诉了我又能怎样?!” 不告诉你,你又怎会象现在这样发怒,吵着不肯回去?不回去,世子爷只会更加不喜长子,夫人也会继续无人可依,后宅继续乱着,才能让人有空子可钻。 昌儿面上赔着笑,再三苦劝:“哥儿既然是这么想的,又何必违了世子爷的令呢?这于您有什么好处?您总归是世子爷的骨肉,虽然得永嘉侯看中几分,到底不是秦家子,迟早还是要回家去的。惹恼了世子爷,将来受苦的还不是你?哥儿也别让小的为难,小的奉了命要护送您回京,差事没办好,世子爷怪罪下来,小的担不起哪!” 赵陌一脸的不以为意:“没事儿,我会在信中写得明白,我年纪渐长,继母却还年轻,我需得避讳着些,不回去才是对的。更何况我是男孩儿,又未成亲,能知道怎么照看小产的妇人么?父亲与其指望我,还不如从王家借人呢。我看王大夫人就很合适,若是担心王大老爷还在病中,王大夫人不宜离家,那就随便请哪位王家姑奶奶来照料一下夫人好了。父亲素来明白事理,定能理解我的顾虑,又怎会与你为难?你若是害怕送信回去后会受罚,也不必担心。回信的事,我会另寻人去办妥,你就留在船上陪我好了。离京这许久,我对家里的事也不清不楚的,正需要有个人给我说说呢。” 昌儿的面色已经有些泛白了。倘若赵陌在信里照实说了他告密一事……他鞭长莫及,无法为自己辩解,可他还有父母亲人,他们都还在世子爷赵硕手下办事呢。本来还以为他能成功欺上瞒下,现在看来,却是走了一步臭棋。 昌儿抬头看向赵陌,见对方神情似笑非笑,两只眼睛仿佛什么都看穿了。他不由觉得双腿有些发软。 第二百七十三章 连催 赵陌回到主舱的时候,表情十分复杂,似乎想要笑,可又笑不出来,反而透出了几分嘲讽。 秦含真问他:“怎么样?那个昌儿有没有给你说实话?” “他说了。”赵陌淡淡地道,“不过是吓唬两句,他就说了,终究只是个胆小鬼而已。” 昌儿会对他说那些话,根本就是存心想要惹他生气,让他拒绝听从父亲的命令,立刻返回京城。如此一来,他父亲赵硕那边一定会生他的气。夫人小王氏刚小产不久,正需要休养,身体正弱呢。夫人既然无力执掌中馈,家里定然需要有人能出面代劳的。而他这位大少爷不回去坐镇,赵硕又要忙于朝政,能担当这等重责大任的,自然只有兰姨娘了。兰姨娘希望能从此把持内务,自然不希望有人回去碍事。让昌儿在赵陌面前挑拨几句,正好能离间赵硕、赵陌父子间的感情。 赵陌虽是嫡长子,却不受父亲待见,正室小王氏又小产了,如今后院中,唯有兰姨娘生有一子,素得赵硕疼爱。从今往后,此子说不定就能取代长兄,成为赵硕最看重的儿子了。 真是打了一手如意算盘! 赵陌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兰雪会有这样的小心思,并不奇怪,她若是个省油的灯,进京这些年来,也就不会一次又一次地斗赢小王氏,让小王氏在赵硕处日渐失宠,她和她的儿子却越发受看重了。问题是,赵硕唤儿子回去,并不真的是为了内宅无人坐镇这个原因,而是想要借助赵陌与东宫的情谊,为自己求情脱身。赵硕急得连永嘉侯秦柏的面子都没给,可见他是多么迫切地需要长子。兰雪身为他的爱妾,居然无视了他的处境,为了内宅争斗的小事,就挡住了赵陌的前路?她知不知道自己的做法会伤害到赵硕的利益? 赵硕的盘算,兴许家中上下都清楚,却未必人人都晓得他到底在做些什么,又在面临着什么样的处境。兰雪不过是内宅女子,可能根本对外界的情况一无所知。而昌儿虽是赵硕的心腹小厮,但心腹跟心腹也是有所不同的。小厮只需要帮着做些粗活,跑腿打杂就好了,根本不用参与什么要紧正事,兴许也对赵硕的处境一无所知。于是这两个人就这么联起手来,拖了赵硕的后腿。 赵陌此刻在心里对父亲只想嘲讽几句,他有大志,有雄心,却没有管好身边的人,枕边人与心腹小厮竟然糊里糊涂地挖起他的墙脚来了。若是有朝一日墙因此而倒塌,他岂不是就成了笑话?在他实现自己的雄心壮志之前,能不能先看看身边,看看脚下,好好管教一下身边的人? 秦柏与秦含真听完赵陌的叙述,也有些无语了。这叫什么?赵硕宠妾宠得对方没了脑子,愚蠢无知地给自家夫主挖起坑来,算是报应吗?若没有赵硕的默许,小王氏不会一再威胁到赵陌的性命安危。同样,没有赵陌的撑腰,兰雪也不会有底气去暗算正室小王氏。有因必有果,赵硕会被宠妾坑一把,还真是怪不了旁人。这都是他自己纵容出来的。 秦柏想了想:“令尊这个妾,我记得从前少英跟我提过,曾在隆福寺形迹可疑。当时我们都怀疑她与令尊身边那个叫福生的心腹长随有勾结。照理说,昌儿只是小厮,有可能不知道令尊眼下的处境。兰姨娘是内宅妇人,也有可能对外头的事不太了解。可福生不该不知情,他为何就没提醒兰姨娘?” 赵陌道:“我也察觉到昌儿的话有许多不尽不实之处了。记得从前蓝福生曾经来承恩侯府寻我,说怕我没人使唤,要将昌儿留在我身边侍候。我那时拒了他,也没多想。但如今回头看来,昌儿若会听从兰姨娘的号令,做这样的蠢事,说不定早就被他们收买过去了。而蓝福生当时会将昌儿荐给我,多半也是打着在我身边安插耳目的主意。我方才问昌儿,既然是父亲身边的人,为何还要听从一个姨娘的号令?他跟我说,是因为见父亲宠爱兰姨娘,兰姨娘又有子,先时小王氏未有身孕,我又远走江南,他以为三弟日后必定前途似锦,便投奔了过去,想要搏一个日后富贵。” 秦含真皱眉:“能有什么日后富贵?太子好好的,你父亲将来顶多是个亲王,他的庶子,生母还是通房丫头出身,能封个郡王就是好的了,昌儿就算投奔了过去又怎样?难不成这郡王还能比你父亲这个亲王更能许他一个锦绣前程?” 赵陌笑了笑:“他说,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太子的病能治好,以为我父亲一定能入主东宫呢。”赵硕若能入主东宫,将来成了皇帝,皇子之间谁继承大位,就是皇帝说了算了。就算赵陌是嫡长子,不得父亲宠爱也无用。就算赵祁是丫头生的庶子,只要有父亲支持,那出身再低也能上位。昌儿这么说,就表示他是把宝押在了赵祁身上,想博一个从龙之功呢。 只是这么一来,时间就对不上了吧?昌儿跟蓝福生成为同伙,应该比赵陌下江南还要早得多,否则当初蓝福生不会将他安插到赵陌身边来。昌儿这是在撒谎! 赵陌道:“估计不完全是在撒谎,只是谎话多过真话而已。兰雪想要争中馈大权,暗算小王氏,多半是真的,但我也懒得费力气去撬开昌儿的嘴,让他说出更多的实情来,便直接问他蓝福生在哪里?蓝福生在我父亲身边,一向管着内院诸事,就算家里没有女眷出面主持中馈,有他在,也出不了大岔子。我固然知道他与兰雪极有可能是同伙,可兰雪犯蠢,他居然没提醒,这就不对劲了。我怀疑他出了事!” 秦含真忙问:“那昌儿说了是怎么回事吗?” 赵陌点点头:“他说得吞吞吐吐,含含糊糊地,但还是说了,蓝福生早在年后不久,就因为犯错而被撵回了辽东的庄子,离开京城已经快有两个月了。我想,兰雪指使昌儿到我面前干蠢事,估计是自作主张,并不曾跟蓝福生商量过。她又不知道父亲的担忧,因此才会犯下这样的错。我打算给父亲写信,派自己的人去送信,也叫他知道自己身边的都是些什么货色!”他冷冷地哼了一声,“这也是我身为儿子应尽的孝道了。我干不了别的,提醒他一句别让身边人拖了后腿,提防心腹被后宅的女人收买了去,还是没问题的。” 秦柏低叹一声,心中对赵硕更不看好了。有野心没能力,连身边的人都没管好,这样的他又怎么可能成功呢?只盼着他不要太蠢,把无辜的儿子都给连累了才好。 秦含真则继续拉着赵陌细问:“蓝福生犯了什么错呀?会不会是你父亲发现他形迹可疑了?” 赵陌笑笑:“这我就真的问不出来了。昌儿只道不知情,一切都是我父亲做的主,我也没法逼问出来,只能让他先下去。但这个人,我是不打算放回去了。等回京见到父亲,我把人直接交回到他手上,是继续重用,还是施以重罚,全都照他的意思去办吧。” 秦柏略一沉吟:“我来给令尊写封信,说清事情原委,也省得他误会我们把他的人扣下了。你也要写信,到时候一并送进京去,但你还是继续留下来坐船吧。”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赵陌派出的人次日清晨就出发了,骑快马北上京城。这时候他们距离京城只有八百多里地了,派出的快马即使比不上朝廷八百里加急的脚程,一天跑上二三百里却还算轻松。来回京城送封信,不过是五六天的事儿,想必很快就会有回音。赵陌还顺道给自己在京城的人手也捎了信过去,让他们注意打听蓝福生的消息。 秦家船队继续不紧不慢地沿着运河北上,经过临清,再往德州。秦含真不知道赵硕那里是否已经收到了长子赵陌的信,但他派来催赵陌回京的信,却是隔两天就来一次,后来越来越急,几乎天天都有信,信中的语气也越来越急躁了,似乎十分生气,对永嘉侯秦柏还有些不敬的话,就差没有直说秦柏没资格将他的儿子扣下,不肯放人回去尽孝了。 秦柏一律当作没看见,仍旧心平气和,赵陌的面色却一日比一日阴沉。他心中敬重秦柏,怎能容忍父亲为了自己的私心,便如此诬蔑秦柏?而他送回京中的书信里提了那么要紧的事,父亲在信中却一个字都没有提及,甚至没问起昌儿为何不回去,父亲这又是什么意思?! 赵陌私下对秦含真道:“我有时候真的怀疑,父亲是不是没有心?那兰雪分明包藏祸心,又愚蠢地差点儿坏了他的事,他怎么就没说一句要惩罚她的话?!我本无意干涉他的事,只是看在孝道份上,好意提醒他一句,他反而一再辱骂我?他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 秦含真其实也在替他抱屈,但这时候不敢火上浇油,便不停地安抚他:“他没眼光,没脑子,不知道你的好处,也不理解你的苦心。他倒了霉也是自找的。你已经尽了力,对得起他了,用不着为他生气。气坏了自己,你父亲也不会心疼你几分,吃亏的还是自己。” 赵陌稍稍消了点儿气,只是脸还是板得紧紧地,高兴不起来。 秦含真便索性转移了他的注意力:“我父亲刚刚派人从广州送家书过来了,当中还有专门给我的信呢。赵表哥陪我看信如何?” 这却是不见外的意思了。赵陌顿时缓和了脸色,还露出了几分笑意:“那怎么好意思,那是表叔给表妹的信呢——前舱亮堂些,对着河面,景致也好。我们到那儿去看信吧?叫丫头上茶水点心来。” 秦含真听得笑了:“好!” 第二百七十四章 下场 秦平的家书里先是说了些家常琐事,诸如他在广州的冬天过得很自在,那边气候温暖,最冷的时候也只需穿一层薄棉袄,多活动活动就浑身出汗了,然后那薄棉袄就只能换掉,因为湿衣穿在身上更让人不舒服之类的。 秦平自小是在西北长大的,早已习惯了冰天雪地,如今换了在岭南这样的亚热带地区过冬,难怪会不把那边的冬天当一回事。秦含真心想,现在北方也没有暖气,只能靠自家烧炕或是火墙、炭盆什么的,远远无法跟现代社会相比。所以岭南的冬天湿冷不假,可真比起来还是比北方暖和许多的。在这个年代,估计每年必有的暖气地域之争是不会发生的,毕竟北方是真冷,南方是真的没那么冷。 秦平还介绍了一下他过年时吃的好菜,广州当地特别的风俗,还有开春后的春播景象——这估计是听说了秦含真与赵陌正在收集农业方面的书籍,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对他们有所帮助,但秦平还是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了他们。随信一同捎来的,还有几本岭南的农书,以及那边官府印发的皇历,甚至还有一本小册子,乃是介绍西洋、南洋农耕情况的,参考价值不高,但可以当闲书看看。 秦含真还觉得,了解一点外洋的情况也不错,要是赵陌长大之后,对南洋有兴趣,也能在那边弄块大点儿的地皮,大点儿的岛什么的,建个别庄、农庄,专门用来种粮食,或是别的什么经济作物,运回本国来卖,估计也能行得通。反正他如今正做着茶叶生意呢,茶叶不就是本朝对外贸易的主打产品之一吗?顺便组建个海外商队,专做跨国生意。哪怕他一辈子只能拥有肃宁这么一个小封地呢,也足够他生活得富足流油了。说不定自己也可以参上一股,发个顺风财?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秦含真收回发散的思绪,继续看信。 秦平说完这些闲话后,话风一转,就提到了师弟兼表小舅子吴少英。他听说了吴少英年前病了一场的事了,虽然知道后者病情已无大碍,但还是忍不住担心。由于吴少英不肯娶妻,身边也没有女眷能照顾他的衣食起居,家下仆从中,连个能管得住他的人都没有,秦平很担心他将来会忙于公务,就不知道保重自己。他想让女儿帮着留意一下,劝祖母牛氏用心挑选一两个老成细心的丫环,送到吴少英身边侍候。不必非得挑美貌的,本分守礼最重要。他不替师弟操心娶妻纳妾的事,却不能坐视师弟身边无人照顾。 秦含真看到这里,有不由得有些懊恼。这主意她怎么就没想到呢?虽说她不习惯拿人当礼物送,但吴少英送过她丫头小厮,青杏也给她送了一个丰儿,她完全可以照办的。比如丰儿就挺好的,什么都懂一些,性子也直率,有什么就说什么,让秦含真这个主人用得相当舒心。 早知道她就把丰儿留给吴少英了。 要不要给青杏去封信,让她帮着在江宁寻摸一两个合适的丫头,送到吴少英那儿去?青杏若是直接在江南办了这件事,倒比牛氏从京中送人过去要省事得多。 秦含真想了想,觉得还是算了。一来青杏已经放出去了,这时候恐怕正忙着备嫁呢,她何必再给青杏添麻烦?二来青杏本是吴少英的侍女,给吴少英培训丫头,也有些怪怪的。三来嘛……祖母牛氏正挂念孙子呢,有借口能从京城派人去金陵,她定然高兴得很,做孙女的何必剥夺她派人探望孙子的好机会呢? 秦含真决定一会儿就去跟祖母牛氏提这事儿。 她又继续往下看信,秦平后面就没说什么要紧事了,不过顺嘴提了一句,说丰儿的那个继母婚事黄了,秦平打发人告诉她的未婚夫婿,关于她前夫被她害得家破人亡这事儿。虽说那书吏不觉得一个小寡妇敢对自己耍同样的手段,但对方也不是什么绝色佳人,摊上这种事也怪晦气的,更别说来告知的还是秦平这位守备大人,他自然要拿出个态度来。 婚事黄了,丰儿的继母还上男家去闹过,但那书吏也不是吃素的,不但当众揭穿了她从前的往事,还通过自己在县衙的关系,请动刑房的书吏与捕头去她家所在的乡镇,声称要严查她娘家的不法事迹。丰儿的继母本身就不是守法良民,这一查,可不就暴露了么?刑房书吏与捕头在镇上发现她在放高利贷,她兄弟为了催债还曾经逼死过人,索性就直接把她姐弟都锁拿到县衙里去了。她姐弟俩为了打官司倾家荡产,做弟弟的挨了几十板子,还直接被判了流放西南,还不知会不会死在半路上。弟媳恼恨大姑子带累了丈夫,使得合家穷困潦倒,就把大姑子赶出了家门,然后将剩余的家财变卖,换得钱财,带着亲生的儿女投奔娘家去了。 一如当初丰儿的继母对丰儿一家曾经做过的那样,只差在她没落下自己的孩子。 丰儿的继母是净身出户的,弟妹将家里房舍都卖了,卷款带人一走,她连个可投奔的地方都没有。她在衙门里又挨了板子,是光着屁股被打的,叫人看了个光,什么体面都没有了,又是伤又是病,形容狼狈,曾经还有的几分美貌也不剩什么,别说再嫁人了,连卖身入青楼,青楼都要嫌弃。据说她后来住进了破庙,当起了叫花子,每日向善心人讨几口残羹冷炙,勉强活命而已。可她伤得不轻,又不曾好生调养,身上的伤口都溃烂了,估计迟早要丧命。 秦平先把消息给女儿说一声,等那妇人丧了命,他会再来通知一声的。 秦含真看得目瞪口呆,心想自家父亲做事还真是麻利。青杏将丰儿的身世告诉她,还是在二月里,如今才刚进四月呢,前后不足两个月。虽说她当时立刻就给父亲写了信,但扣除书信两地来回所花的时间,父亲真正用来处理丰儿继母的时日估计也就是一个月左右的功夫,这就事情干脆利落地解决了,真是够快的。 但同时,也证明了父亲秦平对她这个女儿还是挺上心的。 秦含真抿嘴笑了笑,心里还挺高兴的,见信后面没写什么了,就将它收了起来,转头看见赵陌若有所思,便问他:“在想什么?” 赵陌笑了笑:“也没什么,只是觉得……表叔跟吴先生师兄弟之间的关系真好,为吴先生考虑得很周到。” 原来他还在惦记信前头说的事儿呢。秦含真笑着说:“他们应该是年纪还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吧?表舅在考中秀才功名前,一直是在我祖父的学堂里上学的,那时候我父亲刚入军中,还时时在家中住着呢。他是做惯了长兄的人,总爱照应年纪小的弟弟们,应该是那时候混熟的。” 赵陌心想,就算混得再熟,摊上秦含真之母跟他们之间的纠葛,师兄弟之间还能毫无嫌隙,真的非常难得了。吴少英品性正直,若是觉得愧对师兄,对秦平更重看几分,这不奇怪。可秦平作为受了委屈的那一个,不但没有怪罪师弟,还对其生活事业关怀有加,难道不难得么?可见这位表叔性情宽厚仁善,这才是位好长辈呢。 赵陌也不想拿自家父亲来跟秦含真的父亲做对比,强迫自己转移了思绪:“丰儿就是你那个新添的丫头吧?既然是她家的仇人倒了霉,表妹是不是要告诉她一声?” 秦含真笑道:“这是当然的。我这就叫她来。” 赵陌起身:“你们主仆说话吧,我也有事要吩咐手下人去办,去去就来。” 赵陌走后,秦含真把丰儿叫了来,单独将她继母的下场告诉了她,还将父亲秦平的家书折叠了一下,只露出关于丰儿继母的内容,拿给她看。 丰儿一听,眼圈儿就红了,咬着唇听完,便冷笑一声:“活该!他姐弟二人不知害了多少人的性命,如今可算罪有应得了,只可惜没有砍头处死。不过,叫他们多受几日苦,我心里也更畅快些。” 说罢她就在秦含真面前跪下,磕起了响头:“我知道这是姑娘的恩典,多谢姑娘为我报仇了!从今以后,我眼里就只有姑娘一个主子,姑娘就算叫我去死,我也不会犹豫的!” 秦含真忙拉她起来:“早跟你说了,不要动不动就跪下磕头,你是不记得我的话了吗?我为什么要叫你去死?跟我父亲说要教训你继母,只是因为她图财害命,为人歹毒,怕外人不知道,会继续有更多人受害。我父亲好歹就在那里为官呢,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白薯,惩恶扬善,不正是他的职责吗?跟你原也没有太大的关系。如果她不曾犯了国法,就算你是我的丫头,不喜欢你继母,我父亲也不会动她一根手指头。” 丰儿笑着说:“我知道,世子爷跟姑娘都是好人,怎会为了我就因私忘公?我还没那个体面。那毒妇是因为犯了事才落得如今的下场,但若不是姑娘把我的事告诉了世子爷,世子爷再秉公执法,她也没那么快被罚。我不管别人怎么说,只记得姑娘的恩典就是。”说罢不顾秦含真的阻止,又再磕了一个头,才起身道,“我将来不会再乱磕头了,今儿却一定要磕足三个。姑娘只管安心受着,我心里乐意。” 说完了,又风风火火地退下去了,说是刚才给秦含真做开胃小菜呢,做了一半还没完,得赶紧回去继续做,不然就赶不上吃饭了。 秦含真拿她没办法,只能由得她去。但回头仔细想想,倒觉得她这性子挺可爱。秦含真忍不住笑了起来。 而此时此刻的赵陌,却在接见刚从京中快马赶来的心腹信使,得到了前几天刚从父亲府中打听到的消息。 他有些兴味地挑起了眉:“蓝福生涉嫌对赵祁下毒,才被撵回了辽东?你们确定这消息是真的?” 第二百七十五章 诡异 蓝福生难道跟兰雪不是有勾结么?他们本该是一伙儿的才对,还要再添上送信来的那个昌儿。蓝福生又怎么可能会对兰雪的儿子下毒? 可如果他真的清白无辜,又怎会被撵回辽东去?而他也不加辩解地去了?正因为他不在京城,所以兰雪对外界的局势一无所知,才会做出蠢事,竟然无视赵硕的处境,把他急着找回京城去帮忙说情的儿子赵陌给拦在京外,目的居然只是为了与刚刚小产的正室小王氏争中馈大权? 小王氏本来也没能掌握赵硕府中的中馈大权,不过是占了个主母的名义罢了。她能掌控的,就只有她自己所住的正院。赵硕府中的中馈,原本应该是握在蓝福生手中的才对。而蓝福生与兰雪关系密切,他掌握了中馈,与兰雪掌握了没有两样。赵陌本以为是因为蓝福生不在京城,兰雪才会想要争夺中馈大权,但没想到蓝福生离开,居然是为了这样的原因。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京城来的信使禀道:“公子从前也提过,这蓝管事跟兰姨娘可能是一伙儿的,因此小的们初初听说这事儿时,也有些不敢相信,还特地去寻甄家和蒋家的人打听了,结果两家都说是真事!”他指的是甄忠与蒋诚这两位赵硕的心腹管事,他们都已经将家人迁到京城来了,就住在府后长街的小院子里。赵陌留在京城的人手,许多都是当年温氏从大同带到辽东去的陪房或陪房之后。他们曾经有过与赵硕身边的人长期共事的经历,虽然如今表面上已经很少往来了,但旧日情谊仍在,私下去打听点消息,别人只当是聊八卦了。 信使继续道:“甄蒋两位管事也都说不敢相信,邵管事听说了消息,还特地回京为蓝管事求情。但世子爷认定蓝管事有嫌疑,谁求情都不肯听,只是念在从前的情份上,再考虑他也是为了世子爷办事,不过是找错了方法而已,才不曾重罚,只是将人撵回辽东了事。可蓝管事回了辽东,在王爷与王妃眼皮子底下,日子也不可能好过。若他真的问心无愧,断不会心甘情愿回去的。由此可见,他是真的……干了那件事!” 赵陌挑了挑眉:“蓝福生说自己向赵祁下毒,是为了给父亲办事?这话说得通么?”赵祁可是父亲心爱的儿子! 信使叹道:“据说蓝管事曾经辩解过,说他下的那种毒,并不是立时就能见效的,反而需要下好几回,才能危及性命。可三公子年纪小,皮肤薄,只需要中一点毒,症状就会很明显,身边侍候的人立刻就能发现。那时他中毒不深,只需要好生调养,过几个月就没事了。蓝管事还会悄悄儿在他的饭食茶水中下解药,就更能加快解毒,不会伤及三公子的身体。蓝管事说他会这么做,都是因为看到世子爷为了夫人烦恼,打算用这种方法陷害夫人,就可以让世子爷名正言顺地休妻了,任谁也挑不出错来,外人只会说是夫人自作孽,王家教女无方。再加上先前夫人暗算公子的事儿传得沸沸扬扬的,绝不会有任何人怀疑。蓝管事这么一说,世子爷就相信了,只是怪他自作主张,还把年纪尚小的三公子卷了进去,倒没觉得他是背主。” 赵陌冷笑一声:“还真是巧舌如簧。”他现在可以肯定了,小王氏固然是毒妇,那兰雪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小王氏既然有了身孕,只要生下嫡子,赵祁一个庶出的男孩儿根本就碍不着她什么事,因为真正能妨碍她和她儿子的,是自己这个元配嫡长子。小王氏就算再容不下赵祁,也用不着在除去自己之前动手。倒是兰雪,一旦小王氏生下了嫡子,有两个嫡子在,赵祁再得父亲宠爱也出不了头,若能成功陷害小王氏,不但能赶走正室,还能顺便解决了她腹中的胎儿。那个孩子即使生出来是男丁,有个被休弃的母亲,名份上还不如庶子呢,对赵祁的威胁自然就大为降低了。为了这个目的,兰雪狠心对自己的儿子下毒手,真是一点都不奇怪。反正又不会真正危及孩子性命,她为什么不做呢?蓝福生既然是她的同伙,很可能就是那个动手的人。 他们只是没料到,这个真相会被揭发出来而已。 赵陌问那信使:“是谁发现蓝福生下毒的?以他做事的细心,还会留下证据等人发现?”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蓝福生若是真有心想陷害小王氏,就不可能叫别人知道真正下毒的人是自己。隔了这么长的时间,就算曾有什么证据留下来,也早就让他清除殆尽了。他掌管着整座府第内外诸事,哪里不能去? 根据信使从甄、蒋两家那里打听到的“内|幕”,蓝福生的行为暴露,其实过程有那么一点诡异。 事情要从赵祁中毒后,赵硕下令严查凶手,查到小厨房的那个厨娘开始说起。这厨娘“畏罪”自尽,她的丈夫带着儿女,卷款潜逃,赵硕大怒,已经通报官府四处搜捕了。可惜官府一直没能找到人,这个线索也就中断了。赵硕虽然生气,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只能暂时将此事放下。 小王氏那边安心养胎,还从娘家借来了两个懂药理的婆子,为自己调理身体,无事就几乎不出院门,仿佛真个收敛了一般,再也没有为难兰姨娘了。兰姨娘也是整天待在自己的小院中照看儿子,因着赵祁身体情况反复,她也似乎没空去管其他人的事了。赵硕的后宅一时平静下来,竟过了个相当安静的新年。 但日子虽然平静,不代表就不会有纷争。兰姨娘院子里少了个厨娘,需得从别处调人补上。蓝福生本该从府中厨娘里调人的,却声称小王氏那边需要每日进补,厨房里不好动人,便从浆洗上调了一个会厨艺的婆子过去。如此一来,浆洗上就缺人了。蓝福生听说小王氏的院子里前不久才换了两个浆洗上的媳妇子,送到庄上去了,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就说干活这种事,熟手总比生手要好,要将这两个媳妇子从庄上调回来。 小王氏断然拒绝,还道那两个媳妇子是犯了错,才被撵到庄上去的,若是这么快就让人回来,岂不是达不成惩罚的效果了?若是府中缺人浆洗衣服,到外头买去就是。不过是粗使的婆子媳妇,还怕找不到人手? 蓝福生虽然手握大权,明面上还是要给小王氏这位主母留面子的,便不再坚持。只是没过两日,他又跟赵硕说,夫人小王氏院子里侍候的都是她从王家带来的陪嫁,虽然是小王氏心腹之人,但连一个夫家的侍候人手都没有,也有些不太象话。赵硕是小王氏腹中孩子的父亲,也想要时时关注亲生骨肉的情况嘛。 其实,蓝福生当时的话还有些深意,是在提醒赵硕,不能让小王氏身边只有王家的人,万一他们在小王氏生产的时候对孩子做手脚,赵硕需得有所提防才行。 万一王家人为了巩固小王氏的地位,玩一出偷龙转凤的戏码怎么办? 一言惊醒梦中人,赵硕顿时就警惕起来了,命蓝福生给正院多添几个丫头婆子,还得要是近身侍候的。为了不让小王氏有理由驳回,蓝福生特地请了个内务府出身的嬷嬷过来,又另外给这位嬷嬷配了两个机灵的小丫头打下手,然后将这三人送进了正院。 小王氏又一次拒绝了蓝福生的安排。只是这一回,蓝福生有赵硕的话做底气,没有再次退让,几乎是硬逼着小王氏接受了那位嬷嬷与小丫头。但小王氏把这三人安排在离自己正屋最远的房间里,不肯让她们近身侍候,连起居饮食,也不叫她们沾手,甚至不许她们看一眼她吃的饭菜,穿过的衣裳,防备到了极点,都到小题大做的地步了。那位嬷嬷是既郁闷又生气,蓝福生却半点没在意,让她继续在正院里待着。 没过两日,嬷嬷身边的其中一个小丫头被小王氏的大丫头霜儿在小厨房里逮住了。霜儿骂她不经允许就擅自进厨房,小丫头辩解说她只是想给嬷嬷要点热汤喝,因为嬷嬷有些着凉。霜儿不听,认定她是想对灶上为小王氏炖的补汤做手脚。小丫头坚决不认,说那汤明摆着不是给夫人炖的,因为汤里有不利孕妇的药材呢,分明就是霜儿雪儿她们借夫人的名义,给自己谋好处。 霜儿一听她这话,立刻住了嘴,命人把她押到嬷嬷跟前,说了许多难听的话,气得那位嬷嬷当场就带着两个小丫头离了正院,去找蓝福生告状,表示不想再受气了。王家如今大不如前,小王氏在她面前摆什么架子? 蓝福生这回不再挽留嬷嬷,奉送了二十两纹银,留下两个小丫头,就送了嬷嬷出府。谁知道正院那边却闹了起来,说方才厨房灶上炖的汤,杜妈妈喝了一口就吐了血,定是中毒了,嚷嚷着跑来抓方才那小丫头,说她是下毒之人。 小丫头一再辩解她清白无辜,又拿汤里的药材不利孕妇说事儿。可王家那边请了大夫过来,检查过补汤的材料了,分明就是再寻常不过的安胎药膳,那小丫头是乱说。小丫头这时候才发现,汤被换了,可惜这时候已经没人相信她的话。 蓝福生是安排小丫头的人,自然就要负起荐人不当的罪名来。这时候又不知打哪儿跑出来个婆子,声称曾经看见他与兰姨娘院中小厨房那个上吊的厨娘夫妻俩见过面,那对夫妻当初还是他安排进府的,只不过是借了别人的名义办而已。 于是,蓝福生身上的嫌疑就更重了。小王氏的补汤里有毒,跟赵祁中毒这两件事被联系到了一起。王家人认为蓝福生蓄意伤害赵硕的子嗣,无论是嫡出庶出都不肯放过,要求重罚于他,最好直接打死。 赵硕无奈,只好命人打了蓝福生几板子,又叫人去抄他的屋子。本来只是想走个过场的,谁知道,搜屋的人竟然从蓝福生床下发现了一瓶毒药,据说,就是当初赵祁曾经中过的那一种毒。 这下,蓝福生就真的无法辩解了。 第二百七十六章 推断 信使对赵陌道:“蓝管事这个人,素来有个习惯,是不许外人不经他许可就进他屋子的。就连他屋里的清扫差使,也都只让他从辽东带来的一个聋哑婆子负责。他是府中大管事,没人敢惹他生气,因此别说他住的屋子了,他那院儿平日都少有人去。他不在时,那聋哑婆子就守在院门口处,连经过的人都盯得死紧,更别说是有人进去了。因此,若说蓝管事床下藏的毒是别人栽的赃,世子爷是断不能信的。” 问题就在这里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蓝福生平日里对自己的房间防范得如此严密,但也正因如此,他没法辩解说那毒不是自己藏的,那就只能咬着牙承认了,再拿自己是为了忠于世子赵硕,一心为赵硕分忧为借口,替自己说情。而赵硕也相信了。 赵陌回头想想整件事,也同意信使说的,蓝福生被揭穿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诡异。 比如说他为什么要把小王氏撵到庄子上的浆洗媳妇给调回来?不管那两个媳妇子是为什么被撵走的,她们是小王氏从王家带来的人。赵硕府里再缺人手,蓝福生也没有资格越过主母小王氏,去差使她的陪嫁奴仆,更没有必要这么做。就如同小王氏所说的,不过是两个粗使的仆妇,上哪儿不能找? 再比如那个被指控对小王氏的补汤下了毒的小丫头,一再声称汤被换了,原本的汤里有不利孕妇的药材,因此汤并不是给主母小王氏炖的,定是小王氏身边的丫头婆子借机为自己谋好处。若她说的话是实情,那毒肯定就不是她下的,明知道汤不是给小王氏喝的,还下了毒,又能对小王氏造成什么危害?王家所提的蓝福生有意伤害赵硕子嗣的说法,也就不攻自破了。可若没有蓝福生指使小丫头下毒这回事,那汤里的毒又是哪里来的?王家人又为什么要指责蓝福生呢?难道他们早知道蓝福生就是给赵祁下毒、嫁祸小王氏的罪魁祸首? 对于赵陌的这些疑问,信使也说不清楚,但有一件事他是知道的:“那小丫头说来也不是外人。她父亲是世子爷年轻时候的书僮,母亲也是世子爷从前身边使唤的大丫头,一家都是自己人。蓝管事安排她进正院,是世子爷点了头的,还嘱咐过她,要时时留意夫人的起居饮食,看王家人是否有疏忽之处。她学过点药理,也懂得炖汤,做这种事最合适不过。偏偏夫人又不许那内务府的嬷嬷与小丫头们进厨房,因此那丫头才会悄悄儿地去。甄家与蒋家的人都觉得,这小丫头的话是真的,她不可能过后在世子爷面前还说谎。并没有什么蓝管事指使她给夫人的补汤下毒的说法,这是夫人与王家那边故意陷害蓝管事呢,估计是他们不知从哪里知道蓝管事嫁祸的事了,打算要报复一把。” 那么问题就来了。如果这小丫头的话是真的,为何小王氏的人要在正院小厨房里炖不利于孕妇的补汤?如果真是她身边的丫头婆子趁机为自己谋好处,也犯不着在这个时节、这个地点炖。要知道,小王氏如今身怀有孕,正是对外防范最严的时候。同样是在小厨房,同样是炖的补汤,万一那不利孕妇的汤叫小王氏误饮了,可就是大祸了!那些丫头婆子就算想谋好处,也犯不着冒此大险。如今因小王氏有孕,在府中地位比先前高了不少,她的人若想让大厨房做什么饭菜汤水,大厨房的人是不可能拒绝的。那这不利孕妇的补汤,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赵陌问信使:“这小丫头如今何在?” 信使回答:“蓝管事被撵,这丫头也叫撵到京郊庄子上去了,离咱们庄子都不是很远。公子若想问她什么,小的们可以去寻她。她出府时一直在喊冤,想必也不服气得很。” 赵陌挑了挑眉头:“虽然是被赶出府去了,但是……这罚得不算重吧?”蓝福生这个管事都被撵到辽东去了呢! 信使道:“也是那小丫头走运。这事儿出来没几日,蓝管事刚走,王家就有了麻烦。夫人忙着为娘家人奔走,进宫又小产了,家里乱成一片,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哪里顾得上那小丫头?她父母也聪明,知道世子爷没功夫理会他们,就四处送礼打点,好不容易让女儿只是被送到庄子上了事,不必挨板子,也不必卖发卖。庄子上的日子虽清苦些,她有父母家人照应,也不会受大罪。过个两三年,事过境迁了,再另给她安排个差使,也就过去了。” 两三年后,府中是什么情形,谁都不知道。说不定小王氏已经彻底失势,说不定蓝福生已回来了呢? 赵陌最后问信使一个问题:“如今府中中馈是谁来打理?兰姨娘么?” 信使摇头:“蓝管事走后,世子爷急召了邵管事回府打理庶务,内宅则叫兰姨娘协理。但从几天前开始,世子爷就改了主意,说三公子的身体总不见起色,让兰姨娘专心照顾三公子,内院庶务交给邵管事娘子代劳了。” 赵陌挑了挑眉,心想这会不会是自己告密的书信起了作用?可就算有作用,父亲赵硕却只是剥夺了兰姨娘协理内宅事务的权利,根本就只是小惩。他难道觉得身边的心腹小厮被后院妾室收买了,只是一件小事? 赵陌真不知道该对自己父亲的行径说什么了。 他转头吩咐信使:“你先下去休息,今晚就在船上好好歇一晚。明日一早,带上我的信回京。往后府中再有任何消息,或是京中有何异动,都只管来给我报信。” 信使应了一声,顿了顿,又道:“公子,小的出来的时候,听闻甄管事家里也在给他备行囊,似乎是预备要南下寻公子,还有传言说这是世子爷吩咐他来的。小的南下时留意过,甄管事并未雇船,倒是马棚那边备了千里马。倘若他真要来见公子,想必是打陆路骑马过来。他原定的出发日期,只比小的晚两日,公子需得提防甄管事在前方等候。” 赵陌皱了皱眉头:“我知道了。” 他又去了主舱见秦柏与秦含真,把信使带来的消息告诉了他们。秦柏还在苦思呢,秦含真就已经脑洞大开地想到:“赵表哥,你那位继母该不会是假装怀孕的吧?” 赵陌怔了怔:“什么?”秦柏也有些没反应过来:“这怎么可能?!又不是没有大夫给她诊过脉!” 秦含真虽然觉得自家祖父的话确实有理,但还是觉得自己的推断并不是全无理由的:“大夫可以收买,也可能是你继母吃了什么药,能让人误以为她真的怀了孕。反正,就在你父亲打算休妻的当口,你继母忽然说自己怀孕了,也太巧了些。而她养胎期间,院里一个外人都没有,留下的全都是自己的陪嫁人手。蓝福生请了内务府的嬷嬷去照顾她,又找了擅长药理懂得炖汤的丫头去侍候,可她却把这些人全都赶得远远地,连自己吃什么饭菜都不许她们知道,这不是很奇怪吗?就算要防备别人加害自己,也用不着防备到这个地步吧?还有那两个被打发走的浆洗媳妇,也很有问题。我想,如果你继母事实上是假装怀孕的话,这事儿就说得通了。” 宅斗文里有过这样的情节,并不新鲜。 打发浆洗上的仆妇,是因为她们负责给小王氏洗衣裳,极有可能知道她的生理期。小王氏假装怀孕超过一个月,但如果在之前一个月之内有过生理期,谎言立刻就会被拆穿。 不许内务府来的懂行的嬷嬷靠近,是因为怕她发现了小王氏怀孕的真相。院子里除了陪嫁婢仆与王家来的人,一个外人都不肯收,也同样是出于保密的原因。这些人未必个个都知道小王氏怀孕的真相,但至少她们会听从小王氏的号令,有利于她保守秘密。 这么一来,秦含真甚至能猜到王家为什么要针对蓝福生了。因为蓝福生找浆洗媳妇,安排人手进正院,甚至是派去的小丫头还看到了小厨房里炖着孕妇不能喝的汤,这些事情已经威胁到了小王氏,极有可能会暴露她没有怀孕的秘密。所以小王氏与王家人先下手为强,换了汤,假装汤里有毒,以此攻击蓝福生居心不良,再把这件事跟赵祁下毒一事联系起来,企图并案,顺便把小王氏给洗白出去。 至于抄检蓝福生的房间时,顺道抄出了那瓶毒药,揭发出蓝福生确实就是给赵祁下毒的罪魁祸首,那就是意外之喜了。 秦含真道:“我看哪,大概你继母和王家人也都觉得,情况太危险了,时间一天天过去,你继母假孕的真相不知还能瞒多久,索性早些解决了,大家都能安心。于是没过几天,你继母就在宫里小产了,还得了救太后的功劳,算是暂时保住了她在你们家里的地位,不用担心小产之后,就会被你父亲休弃。王家人还真是处心积虑呢。我看宫里的那位王嫔,大概也帮了侄女儿不少忙。” 赵陌的表情有些微妙:“确实……这都是说得通的。宫中来给小王氏医治的太医,乃是王嫔召来的……而小王氏偶然进宫一趟,都能遇上救太后的机会,说不定……也不是真正的巧合。王嫔定然居高至伟!” 说完他又叹了口气:“眼下已经来不及了。假孕这种事儿,若不是当场拆穿,过后很难找到证据,更别说她还有救太后的功劳。除非王家的同伙日后供出真相,否则……”他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感叹一声,“可惜了!” 秦含真问他:“我还有些好奇,蓝福生搞的那些事,怎么看怎么奇怪,还立刻就引起了王家人警惕。难不成他早就怀疑你继母是假装怀孕的,才会有恃无恐?如果只是因为觉得时机太巧,那他为什么不跟你父亲说呢?他跟兰姨娘是一伙的,不是更应该积极地揭穿真相吗?亦或是他从别的事情上推断出来,你继母不是真的怀了孕?” 第二百七十七章 来人 蓝福生是怎么知道小王氏有可能是假装怀孕的,谁也不知道。他既然掌管内院事务,兴许是发现了什么蛛丝蚂迹,也未可知。 不过,他原本是赵硕的心腹之一。以赵硕的为人,对手下四个心腹管事的信任,远胜于对妻子小王氏的信任。蓝福生若果真发现了小王氏的异状,为何不向赵硕坦白呢?哪怕他没有什么证据也好,假的变不成真的,只要小王氏是真的有问题,总会有办法揭穿。赵硕对小王氏又不是真的多看重,告诉他一声,要不要揭穿小王氏,什么时候揭穿,主动权都握在赵硕手中,他便算是又多了一个拿捏王家的筹码。这对赵硕利大于弊,可蓝福生却居然提都不提,而是选择了自己去查探。 秦含真觉得这个人真的很有问题。 赵陌却不想在这里多加猜测了,反正蓝福生已经被撵回了辽东,而小王氏不管是真怀孕还是假怀孕,都已事过境迁,现在再去找证据,估计也来不及了。除非小王氏身边的知情人会主动跳出来招供,又或是有哪位医术高明的人能诊出小王氏并没有小产过,否则想要证明她当初是假装怀孕骗过了赵硕,绝不是一件容易事。 小王氏也好,蓝福生也好,兰雪也好,都不是什么好人。赵陌也乐得见他们狗咬狗。只是想到他远在几百里外的德州,看着信里写的几页情报,再听信使说起京中的消息,都能想清楚的事,赵硕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却还是做个睁眼瞎。无论他是真的一无所觉,还是即使发现了端倪,也没当一回事,赵陌对这个父亲都已经没有了多少期望。即使他一心为了父亲好,一再建言,又有什么用呢?父亲不肯听,难道他还能逼着父亲照自己的意思去办不成? 算了,反正小王氏也好,兰雪和蓝福生也好,他们都不象是与赵硕有仇,要不择手段置他于死地的那种人。他们更希望能依靠着赵硕,借助赵硕搏取富贵权势。所以,他们是不会陷害赵硕至绝境的。虽然他们有可能自作主张地做些蠢事,坑害到赵硕,但赵硕本身并没有实力闯下真正的大祸。赵陌觉得,他应该不用太担心自己的父亲会犯下十恶不赦的重罪,牵连到自己。 他对秦柏与秦含真微笑着说:“算了,我父亲内宅的那点子事,我们就不要多管了。离京城只有几百里路了,我们的船走得虽慢,但半个月之内,怎么也能到达京城的。趁着如今天气晴好,在船上又悠闲,我们不如多想些有意思的事,好好享受这和煦的春光吧。等到了京城,可就未必能有这样清静的日子了。” 秦含真看得出他的心情并不是很好,想必也是被他家里那些事恶心到了,便问他:“给你送信的人说你父亲身边的那个姓甄的管事很快就要来见你了,你就不怕他在前方不远处等你,非要押着你回京不可吗?” 赵陌哂道:“来就来吧,只是我如今都这么大的人了,可不是任人摆布的小孩子。他若有本事强押着我回去,我也认了。可就算我回去了又能如何?我不乐意,难道我父亲还能替我张口,去请东宫太子手下留情么?” 秦含真听得笑了。赵陌说的话没错,甄忠就算来找他又怎样?他不肯走,甄忠还能绑架了他不成?秦家的护院随从可不是假的,赵陌自己也有人手。更何况,赵硕用那种强硬的态度勒令嫡长子回京,本身就是愚蠢的做法。他需要儿子出力,自然该以怀柔手段说服赵陌,一边没个好脸色,整天骂骂咧咧地,一边又指望儿子能为自己说好话,世上哪儿有这么便宜的好事?赵硕素来有些糊涂,他想不明白这一点,他身边的人难道也想不明白?如果甄忠不明白,秦含真觉得自己去点明他也是无妨的。到时候看他还敢不敢对赵陌用强制手段。 只是秦柏的顾虑更多一些:“我既然能留你在船上,就不怕你父亲说什么。那个甄管事要来,我不放他上船来见就是了。你只当不知道他来的事儿,一切交给我,也省得你父亲怪罪到你身上。只是这到底不是长久之计。我们虽走得慢些,也迟早是要进京的,到时候在京城见了你父亲,我怕你会吃亏。况且本朝宗室子弟,也是要讲究孝悌的。你父亲倘若真个恼了你,又见你不能为他所用,索性一气之下就在外头败坏你的名声,对你就大大不利了。” 赵陌微笑道:“不怕,我又不指望能飞黄腾达。况且皇上与太子都知道我的性情为人,只要这两位贵人不会误会我,外头的人说什么,都无关紧要。” 这话倒没错,赵陌聪明地抓住了重点。 秦含真笑道:“行,赵表哥你自己能看得开,我们也不必多事了。平日里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在德州歇好了就继续北上吧。下一站是不是沧州?表哥要不要趁机会在那边打听一下盐碱地治理的事儿?沧州也有许多盐碱地,说不定有什么能人对此有心得呢。” 秦家船队在德州待够了三天,方才再次出发。赵陌早将信使打发回京去了,此时也安下心来,与秦含真一道继续学画。 他们这一路从江南北上,沿路都没少继续练习。从前因为秦含真个人的喜好,他们通常学人物、楼台、街景等比较多,如今却专攻起山水来。 秦柏认为,难得他们能亲身在京城与江南之间走了个来回,自然要趁着眼前有真景的时候,好好揣摩揣摩,加紧提高自己的山水画技法才是。若是过后回到京城了,再根据记忆来画,肯定要打个折扣的。所以他这一路都在逼着秦含真与赵陌学习各种山水基础画法,以及名家技巧,争取在回到京城之前,让他们的山水画再提高一档。 幸好一路看景,一路练画,并不算枯躁,又有赵陌这个同伴陪着一同受苦,秦含真没怎么难受就撑过来了。看看自己笔下的山水,深感自己有了大进步,心情还挺高兴的。 他们很快就到达了沧州,打算在这里略停靠一晚,就要继续前行了。清明节已过,牛氏却还惦记着老父亲葬在天津,请求了秦柏,打算在路过天津的时候,留下来多住两天。一来是为了给牛老太爷扫墓祭拜,二来也是去看看牛七爷一家,看他的儿孙中是否有几个读书种子,可以让秦柏多指点指点,有实在好的,还能带到京城去教导几年。牛家若能出几个有出息的子弟,对牛氏和牛氏的儿孙也是个助力。 为了能在天津多留两天,秦柏与牛氏决定不在沧州耽搁太久。离开天津后,就要回到京城了。他们夫妻稍加整顿,还得把小冯氏送到大同去与次子秦安完婚呢。婚期已经定好,拖延不得,他们早些回京,也好早些过大同去。 谁知他们船队才在码头上停靠没多久,便有人找上门来了,正是甄忠一行。他们只比赵陌的信使晚一天出发,一路骑了快马,早就到达沧州了。只是怕与秦家船队错过,不敢再往南走,想着照先前打听到的消息,秦家的船队怎么也该在几日前到沧州了,便留在这里守株待兔。哪里想到,秦柏一行人走走停停,行进速度远比他们预料的要慢许多。他们在沧州等了好几日,才总算是把赵陌给盼来了。 也是不巧。赵陌原本是要避开甄忠的,打算要照秦柏说的那样,装作不知道甄忠求见,借秦柏把人挡回去。反正堂堂永嘉侯要摆架子,拒不见外客,甄忠一个管事也奈何不了他。可没想到甄忠来得比较突然,赵陌没提防,大大方方地在甲板上走动,让他看见了,大声叫起了“陌哥儿”。这时候再装没听见,可就太过刻意了。码头上人来人往,也难免会引起别人的闲话。赵陌暗自懊恼,本来还想要硬装一回聋子,秦柏那边已经命人将甄忠迎上船来了。 既然原本的计划已注定不会成功,秦柏也只能直接面对赵硕派来的人了。 赵陌心里明白秦柏的一番好意,却不能坐视他独自面对甄忠。万一甄忠说了些什么不中听的话,岂不是污了舅爷爷的耳朵?他抿着唇进了主舱,就往秦柏下手的椅子上一坐,盯着甄忠,看他能说出什么话来。 甄忠当着秦柏的面,真正的来意不敢提,能说的依旧是老生常谈,什么家里病人多,世子爷公务繁忙,需要一位能干的主子留在家中照看。不过他可能是知道昌儿曾经在赵陌面前泄过密了,说起府中病人的时候,更加具体了一点:“夫人不慎小产了,眼下只能卧床休养。祁哥儿先前中了毒,一直病情反复,如今总算有些起色了,但身体依然虚弱,兰姨娘是断不可能离开他的。哥儿若能回府帮着料理家事,可就帮了世子大忙了!我们都知道哥儿与夫人不大和睦,心里兴许不大乐意,但哥儿对世子爷还是孝顺的。你只当是看在世子爷的面上吧?” 赵陌只想冷笑,既然甄忠不肯说实话,一味装傻,他便也奉陪:“甄叔也太着急了些,就算父亲急等着我回去帮忙管家,也不差这几日功夫。沧州离京城不过四五百里,我无论是今日就随你骑快马回去,还是继续坐船北上,都用不了多久就能回到京城。甄叔何必催我?” 甄忠当场噎了一下,抿着嘴唇,眼珠子乱转,显然正在想新借口。 赵陌见状,便又继续道:“而且父亲这主意好没道理。夫人与兰姨娘才比我大几岁?我如今又不是小孩子了,就算回了京城,难道还真能进内院盯着她们不成?让家里几位管事去就是了,比如甄管事你就挺合适。我才不回去受她们的气呢,就跟着舅爷爷慢慢坐船走,悠哉游哉的。若是看岸上哪个地方风景优美了,就上岸去买一处宅子,搬进去住上几个月,好好看看那一处的春夏秋冬四季美景,岂不自在?何必急着回京城去?” 甄忠的脸色顿时黑了。他咬着牙低声挤出一句话:“哥儿,能否借一步说话?” 第二百七十八章 三指 赵陌慢吞吞地挪进了自己的舱房。 甄忠紧随在后,才一进屋,反手就把门关上了,张口道:“哥儿不要任性!世子爷叫你回去,自有他的缘故,并不仅仅是为了书信上说的那些理由。昌儿胡说八道,是居心不良,我自会带他回去严惩。但哥儿不能因为他几句挑拨离间,就把孝道给忘了。世子爷急等着你回去,哥儿明天就跟我走吧!” 赵陌漫不经心地坐下:“我跟着永嘉侯,原也是打算明天出发的呀。骑马赶路太辛苦了,坐船就很好,一路舒舒服服就回去了,也不差这两天功夫。甄叔急得的什么?这里是沧州,离京城不过几百里。父亲难道还等不得这几天了?” 甄忠是个认了死理就不会改主意的人:“世子爷要见到哥儿,越快越好,怎能容得哥儿再拖拖拉拉地?若当初哥儿收到信就立刻回京,不管昌儿乱说些什么,这会子早就到家了,世子爷要哥儿办的事也早就办好了,又怎会象如今这般生气?!哥儿年岁不小了,不能再象小时候一样胡闹,什么事都由得性子来。世子爷要交给你办的是正事儿,耽误不得!” 赵陌瞥他一眼:“这么严重?父亲要我办什么事?” 甄忠欲言又止,顿了顿:“哥儿回去就知道了,世子爷会告诉你该怎么做的。” 赵陌笑笑:“难道甄叔不知道?不能先告诉我一声?离京城还有几百里路呢,若我能早些知道,也能早些想好要如何帮父亲把事情办好,说不定进京后直接就能去做了呢,岂不更省功夫?” 甄忠想了想:“这倒不必了。哥儿回去后,只管照着世子爷的吩咐去做就是。世子爷早就想好了要怎么办,不必哥儿操心。” 赵陌冷笑了一声:“那可不行。你这话的意思是,我不必知道事情来龙去脉,只需要照着父亲的吩咐行事就行了?可若我什么都不知情,如何能去做?天知道父亲交代我去办的是什么事?甄叔也别拿孝道教训我。天地君亲师,在父亲前头还有天地,还有君主,若是有违天意,有违伦理,有违国法,有违君令,那我可不能依他。” 甄忠脸色一沉,看得赵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张嘴道:“哥儿看来对自己回京后要做的事已经心里有数了?也对,前些天哥儿手下的人没少往府里钻,还有人寻我家里妇孺打听消息呢。我原本还以为是他们自个儿听说了什么风声,心下不安,就跑来探口风了。如今想来,恐怕他们都是奉了哥儿的命令吧?我方才说哥儿长大了,不比小时候可以胡闹,却是我自己糊涂了。哥儿既然人长大了,心眼儿自然也是要跟着长的。你在江南这么久,怎么可能就真的对府里的事一无所知了呢?倘若不是知道府里发生了什么事,也不会轻易发现昌儿的破绽了。从前都是我小看了哥儿,实在惭愧。” 赵陌冲他笑了笑:“甄叔这话我可听不懂。我方才说错什么了?难不成父亲要让我办的事,还真的有违天意,有违伦理,有违国法,有违君令?不然甄叔怎么一听就着了急?” 甄忠沉着脸道:“哥儿不必跟我兜圈子,拖延时间是没用的。世子爷急着见哥儿,我奉命而来,自然要把哥儿带到世子爷跟前去交差。永嘉侯固然手下有人,可他们未必及得上我们的人身手高强。况且永嘉侯不过是外人,非要将别人的儿子扣下,闹到朝廷上也不占理!” 赵陌挑了挑眉:“这么说,甄叔还想把这事儿闹到朝廷上去?” 甄忠噎了一下,他当然不会这么蠢,可是,放狠话不都是这么说的么? 赵陌笑了笑,淡淡地道:“既然甄叔不想跟我兜圈子了,我也索性爽快些好了。说实话,你要押我回去,这并不难。可父亲难道就仅仅是指望你把我押回去而已?想要我回去后为他办什么事,不哄得我高兴了,我能心甘情愿替他办么?真惹恼了我,我也不必跟你硬对着干,只需要装作听话的模样,回去见了父亲。等到去办事的时候,再照父亲的意思反着去做,办完了直接往东宫一躲。反正太子伯父对我也挺好的,大概不会在意我蹭几日饭?到时候父亲又能奈我何呢?” 甄忠的脸都黑了。赵陌还真有可能这么办。到时候赵硕吃了亏,他这个办事不利的心腹又要如何向主人交代? 赵陌还对他说风凉话:“甄叔也别担心父亲会怪罪你,反正父亲御下一向宽仁得很。蓝福生都给我弟弟下毒了,还想要害了父亲的妻子性命,都只不过是被撵到辽东庄子上待着,过个几年就有望重回父亲身边了,甄叔不过就是没把我哄好,没让我乖乖听话而已,原也算不了什么,顶多就是被赶到京郊的庄子上待几天吧?用不了多久就回来了,不会受苦的。” 甄忠的脸更黑了。 他恨不得转身就走,双脚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出这一步去。他心中清楚,若不是到了实在危急的时刻,赵硕是不会让他亲自出京接赵陌的。他如今既然见到了赵陌,就一定要把赵硕交给他的任务办成。既然赵陌不肯吃硬,他只能换个软些的手段了。 于是他尽可能放缓了脸上的表情,努力用温和的语气对赵陌道:“哥儿的话里有气,是因为世子爷没有严惩福生么?哥儿放心,世子爷既然撵了福生,就不会再让他回来了。之所以没有将人一棍子打死,只是念在多年主仆情谊份上。况且福生虽然用错了方式,但心里还是为了世子爷,知道世子爷有意休妻,却又碍着王家休不得,才会一时糊涂,走了歪路而已。” 蠢材。 赵陌都已经不想说什么了。 甄忠又继续道:“不管是世子爷在信里说的话,还是昌儿挑拨离间的谗言,让世子回京去照管家务,其实只是借口。真正的原因……”他犹豫了一下,“是因为世子爷受了王家牵连,如今在朝中境况不佳,原本还想向皇上与太子殿下解释一二,可宫里却拒不相召。世子爷几次递帖子进宫求见,都如石沉大海,倒是宗室那边有许多不太好的传闻……世子爷心里没底,想着哥儿在江南时,与太子殿下也算是有过一段交情,伯侄情谊深厚。若是哥儿求见东宫,太子殿下一定不会拒绝!到时候哥儿再帮着世子爷说几句好话,解释清楚误会,世子爷的困境就能解了。” 甄忠苦劝赵陌,在他看来,赵陌身为赵硕的儿子,父亲好了,他自然也会跟着好的。但若是父亲失了势,哪怕他曾经得过东宫太子青眼,也会被牵连得远离权利中心,渐渐泯灭于众人。无论赵陌对父亲有过多少怨言,为了孝道,也为了自己的前程,他都必须要帮赵硕这个忙,否则父子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赵陌又能有什么未来? 他还对赵陌说:“世子爷在京中风光时,哥儿即使远在江南,也是众星捧月,人人奉承。但世子爷一朝失势,哥儿可就再别想有这等好日子了。从前蜀王府何其显赫?蜀王幼子曾一度是宫中常客,谁见了都要让他三分,如今又怎样?即使皇恩浩荡,不曾降罪于他,他出门在外,参加宗室皇亲的饮宴时,还要受三岁小儿的气呢。哥儿难道就不怕会落得同样下场么?” 赵陌笑笑:“甄叔真是好口才。只是我有些不明白,父亲到底为什么会受王家牵连?从前不是听说父亲都打算休妻了么?虽说后来夫人怀了身孕,这休妻之事就不了了之了,但既然曾经有意与王家划清界限,怎么如今又跟他家搅和上了?父亲总归是皇上亲侄,又一向受皇上、太子看重。只要清者自清,早日与王家撇清了,皇上贤明,自会明白父亲的清白。这又哪里需要我去求什么情?” 甄忠眉头皱了皱,正要再劝,赵陌却打断了他的话:“这些大人间的事,我说不清楚,只是最近我听说了几个有趣的消息,看起来甄叔似乎并不知情,不如我跟你说说,甄叔也去查一查?” 甄忠强压住心头的不快:“哥儿想说什么事?” 赵陌笑笑,竖起了一根食指:“第一件事,蓝福生早在兰姨娘初入京时,就跟她相熟了,关系还十分密切。他俩那时常常在外头密会,借用的是隆福寺后园的清修小院,还是打着父亲的名义租的院子。这事儿父亲知道么?” “什么?!”甄忠懵住了。 赵陌不等他反应过来,又竖起了第二根手指:“第二件事,夫人怀孕之事恐怕有诈。有消息说,她其实是假装怀孕,不知是收买了大夫,还是吃了什么药物,其实只是为了赶在父亲休妻之前,阻止他的动作。但后来她眼见着父亲没再提起休妻一事了,又怕这肚子装下去,会露了破绽,就借着进宫的机会,演了一出为救太后小产的戏码。有了王嫔相助,竟然没人揭穿她。如今她有太后旨意护身,父亲再也奈何她不得。这事儿,想必父亲也不知道吧?” 甄忠脑子已经乱成一团,勉强还剩下一点理智:“哥儿这是哪里来的消息?谁说的?!可靠么?!” 赵陌没有跟他说消息来源,反而竖起了第三根手指:“第三件事,蓝福生其实发现了夫人怀孕是假,因此才会一再暗中打探,意图揭穿夫人,以助兰姨娘将正室给铲除掉,谁知道运气不好,反叫王家起了警惕心,设陷阱倒打一耙,暴露出他给赵祁下毒,嫁祸夫人的真相。这事儿,父亲恐怕也不知情吧?” 甄忠眼睛都瞪得大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二百七十九章 决断 赵陌只说了三件事,就把甄忠给唬得懵住了。 他既不解释消息来源,也不拿出证据来证明,说完后就直接把甄忠赶下了船,由得后者自个儿震惊去。 赵陌远远看着甄忠在岸上失魂落魄的模样,冷笑了一声,转身就去找秦含真了。 秦含真刚从主舱那边回来,正拿着一本书在看,抬头见他进了门,便问:“怎么样?那位甄管事都用了什么理由来说服你?” “不过是老生常谈。”赵陌轻描淡写地道,“甄忠为人固执,又对我父亲死忠,眼里除了我父亲,谁也看不上,觉得我父亲反正还会有别的儿子,所以我这个嫡长子根本就不重要。他对我素来不大客气,今日自然也不例外。我受了他不少气了,今儿忽然觉得没意思,不想再忍下去,索性就借用了一下表妹先前的推断,把他给吓走了。” “我的推断?”秦含真歪歪头。 赵陌笑着简述了一下自己方才与甄忠的对话,秦含真听得好笑:“他估计是太过震惊了,才会被你吓倒。其实我们也只是推测而已,并没有证据。如果甄忠稍微冷静一点,就不会轻易被你糊弄过去了。” 赵陌笑得有些淡淡地:“若今日来的不是甄忠,而是蒋诚或邵禄生,我就不会用这些话去吓唬人了。不过,虽然没有证据,我依然相信你的猜测并非毫无道理,说不定就是真的。甄忠要去查验也不难,隆福寺之事距今并不算久,兰雪租的小院又是以贵人的名义租的,只要他们去寻寺里的和尚打听,总能打听出实情来。兰雪生得不错,衣着华贵,又大着肚子,这样的贵人女眷到寺里去,既不上香,又不礼佛,反而租了小院与人相会,如此特立独行,怕是会有不少人记得她呢。所谓贵人的长随是哪一位,也很容易打听出来。只要有一样对景儿,就算我父亲依然糊涂,他身边的心腹总不能个个都是蠢货。” 小王氏假孕比较难查证,可如今事过境迁了,王家想必也松懈了不少,这时候再找当初给小王氏诊过脉的大夫查问,未必就问不出真相来。还有那两个被撵到庄子上去的浆洗媳妇,若真是因为秦含真猜的原因而撵的,那有人去问,也很有可能会问出些什么来。虽说这两名仆妇是小王氏的陪嫁,可赵陌相信,小王氏就算要假装怀孕,也只会让身边的心腹之人知道真相,不会将自己的诡计告诉整个院子的人知道的。若她真的有把握浆洗上的人不会泄密,又何必非要把两个媳妇子撵走呢? 而蓝福生早就猜出小王氏假孕,故意要查她底细,揭穿她的谎言,也同样不难查证。最简单的就是直接去问蓝福生,他是怎么发现小王氏不对劲的?若是觉得他的话也不可信了,那就略过他,去问其他人,比如发现小王氏的补汤里有不利孕妇药材的那个小丫头,蓝福生都吩咐过她什么话了?从这些细碎的线索中,就不难推断出他当时的想法。 赵陌对秦含真道:“我家里被那两个女人耍得团团转,还自以为能掌握大局。我听着甄忠那些可笑的话,就觉得实在难以忍受下去了。他们犯蠢就算了,别硬拉着我跟他们一块儿做蠢事就好。既然他们想不明白,我索性就把他们点醒了,免得他们太闲,总爱与我过不去。” 说起这个,秦含真也是不懂了:“你父亲到底为什么急着叫你回京去呀?就只是为了让你到东宫去为他求情?从他给你写第一封信催你回去开始,到现在也差不多有半个月了吧?这么长时间都没事,他着的什么急?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向皇上太子表忠心呢。难道他还能指望你这个儿子一回去,就能把所有的事情都抹平了?” 赵陌皱起眉头:“甄忠说,宫中不肯召我父亲晋见,我父亲求见也都被拒了,宗室中还有不利于他的传闻。虽然皇上与太子尚未有惩罚他的意思,但他已仿佛惊弓之鸟。我只是不明白,他又做了什么事,惹怒皇上至此?若说他仅仅是受了王家的连累,我是不信的。皇上圣明,若父亲本身真是清白无辜,皇上就绝不会因为王家之事而迁怒于他。” 秦含真明白他的意思。问题在于赵硕到底又干了什么?如果是因为之前的所作所为,那时皇上都没说什么,怎的如今又忽然翻脸了? 她对赵陌说:“你跟甄忠去说话的时候,祖父收到了京里的来信。二伯父在信里提到了京中的最新消息,兴许对你有些帮助。” 最近这几日,京城可是又出了大新闻,新闻的主角还是王家。 先前在兄弟王二老爷病逝之后,就声称病倒的王大老爷,居然是真的病倒了。据上门去的太医透露消息,王大老爷已经昏迷不醒好些日子了,就算偶然睁开一半眼,也是迷迷糊糊地,神智不清。所以,外头所说的王大老爷眷恋权位,假装生病的传闻,都是谣言! 不但王大老爷病了,就连他的嫡长子王大爷,也因为连日在老父床前侍疾,太过辛苦,晕了过去,也是好几日不能醒。据大夫说他这是劳累过度,损伤了元气,需得好生调养才能恢复如常呢。 王家没办法了,只好由王二爷出面,给皇上呈了奏折,替父兄辞官,顺便也帮自己辞一份。他打算要护送父兄回老家养病,京城这边的家,就暂时交给弟弟王四爷来照看。 这位王四爷,乃是王大老爷上一位填房夫人留下的儿子,少年丧母,母家不显,又没个同胞兄弟,虽是嫡出,却在兄弟们当中很不起眼,也不得王大老爷重视。他是自个儿读书,考中了举人功名,传闻一直在老家那边看守祖宅,打理田产,甚少出现在京城权贵圈子中,没想到他如今已经回了京城。 秦含真说:“这位王四爷,外头知道他的人不多,我二堂伯说,他也只是听二伯母提过一提,似乎王四爷失宠,与如今这一位的王大夫人有些关系。王大老爷病倒后,王二爷就把这个兄弟从老家叫了过来,帮着主持大局。王大老爷与王大爷先后病倒,家中的事都是王二爷跟王四爷商量着定的。就连辞官的事,也是他们兄弟俩一起拿的主意。我看这位王四爷倒是个果断的人,就是不知道王大老爷几时这么老实了,居然真的任由两个儿子替他辞了官?” 赵陌嘲讽地笑了一笑:“未必是他老实,只是他不肯放弃权位,别人却未必乐意做他的牺牲品罢了。王家父子三人辞官,就能换得其他人平安,还能保住官职功名。可他们若不辞官,说不定合族都要跟着倒霉。王家其他人不想被牵连,就选择了牺牲王大老爷父子,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他们家的家风,原也不怎么清正。倒是王二爷能看清情势,牺牲自己的官位去成全兄弟与族人,日后他即使回到家乡,在家族中的威望地位,恐怕也不会逊于父兄。此人心性果决,不可小觑。若他也是个有野心的人,倒要提防提防。” 秦含真摆摆手:“这个就不用担心了。我说这王四爷了得,是因为传闻中他说服王二爷,在向皇上呈上辞官奏折的时候,顺道还献上了一份名单,是他们王家多年来要好的门生故旧、下属同僚的名单,还有亲戚等等,当中有不少人,都有把柄握在王家人手中,所以王家人才会有自信,能让这些人为他们所用。王四爷劝王二爷献出了这份名单,不但把自家曾经的人脉通通给废掉了,还直接得罪了往日的盟友,害得他们的把柄直接落到皇上手里了。这么一来,王家固然能全身而退,保全了自己,但日后若有王家子弟想要东山再起,那些旧日盟友就不会让他们好过了。王四爷用这种方法救了家族,救了自己的前程,却也断了父兄的后路,还真是够狠!” 赵陌眨了眨眼,忍不住坐直了身体:“真的假的?!我记得……父亲一直都想要收拢王家的这些人脉……” 秦含真点点头:“应该就是这些东西,但现在已经没有用了。” 是没用了,就算赵硕能把这些人脉都握在了手里,也等于是让皇帝与太子知道了。王家呈上名单,不但是断了自家的后路,也是断了赵硕的臂膀。怪不得他那么暴躁呢…… 赵陌只觉得有些想笑:“父亲是得了王家引介,才跟这些人脉搭上关系的吧?如今那些人都狠毒了王家,对于他这个王家女婿,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好观感。那些人仇恨王家,却拿王家没办法,改拿父亲出气,也不是不可能的。倘若他们曾经与父亲有过什么约定,此时拿出来威胁,父亲自然会害怕宫里的反应了。”他笑了两声,“与虎谋皮,如今被虎反噬,也没什么好说的。” 赵陌想得通透,可甄忠那边却还没想明白。 第二天一大早,赵陌才梳洗了,到正舱来正打算吃早饭呢,就听得甄忠又在岸上喊自己了。他阴沉着脸下了船去见对方:“我们就要出发回京城了,甄叔又有什么话要跟我说?赶紧带着昌儿回京去吧。该查的事就要去查,何苦总来纠缠我?” 甄忠却道:“哥儿昨日说的事,我们自然会去查,只是世子爷还急着等哥儿回京相见呢,还请哥儿不要让我们为难。”说着就伸手拉住了赵陌的手臂,要将他往不远处的马车上扯。 赵陌面色一沉,正要挣扎,却听得远处呼啦啦来了一群人,有个脸熟的三十来岁内监骑着马,领着一群士兵走了过来。士兵们迅速将码头这一片给清场了,那内监笑着下马走到赵陌面前:“世孙这一向可好?咱家奉了旨意,来给您颁旨了。恭喜世孙呀!哦不,咱家该改口了,应该称一声郡王殿下才对!” 赵陌怔了怔,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露出了微笑:“怎么是公公来了?公公一路辛苦了,还请船上说话。” 甄忠却已经懵住了。 第二百八十章 恩旨 那位内监是东宫的人,曾经随太子南下治病。赵陌自然认得他。 对方乃是奉了皇命而来,已经在沧州等了将近两天的功夫,一直非常低调,不曾宣扬。昨日他就听说了永嘉侯的船队抵达沧州码头的消息,但当时天色已晚,他就没有过来,等到今早方来颁旨。 这是皇帝对辽王世子赵硕的嫡长子赵陌颁下的圣旨,夸他年少聪慧,文武双全,忠孝节义……诸如此类的好话不要钱似的说了一堆,然后才以此为由,册封他为肃宁郡王,赐肃宁县为封地,并且特许他不回京谢恩,直接就藩。 最后添上一句,非召不得回京。 这份旨意可以说并未出乎赵陌与秦家祖孙的意料之外,却又在他们的意料之外。封郡王一事,他们早就心里有数了。黄晋成是太子的表弟,又是太子的心腹,他既然打了包票,这事儿就有九成能成。可谁也没料到,皇帝居然在册封了赵陌为郡王后,直接就遣他去了肃宁,不让他回京,还让他日后非召不得回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将他圈在了肃宁这一个小地方,不得轻动。 皇帝为什么要这样做? 来不及多想,赵陌就先接了旨。磕完头谢完恩后站起来,他脸上虽然看似平静,但其实两眼都透着茫然。 秦含真知道他为什么茫然,说实话,她也正一头雾水呢。她瞥见祖父秦柏去寻那内监说话,多半是想打探一下皇上的用意,便先去安抚赵陌:“这原是好事,你不用回京就先得了郡王爵位,省好多事呢。” 赵陌怔然看了看她,忽然抹了自己的脸一把:“我得去把甄忠给打发掉。” 内监颁完旨意就离开了。他已完成了任务,就该立刻回京缴旨,拖延不得。只是他在离开码头的时候,眼角瞥见甄忠跪在人群里正发呆,也认出了对方是谁。他轻轻一笑,撇了撇嘴角,便骑着马,领着护送他的兵士,头也不回地走了。 甄忠还在茫然,听见周围的人群起身,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方才宫中天使来颁旨的事,方才清醒过来。但他脑中还是一片空白,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家主上的嫡长子会忽然被皇帝封了个郡王的头衔,还直接赐了封地,命其就藩了?不但不用回京谢恩,还非召不得还京。那他还要把赵陌带回府去么? “甄管事?我们王爷要见你。”一个略有些熟悉的声音打断了甄忠的思绪,他回头一看,原来是赵陌的小厮阿寿。可见真是身份不一样了,赵陌才封了郡王,阿寿就立刻改了口。虽说亲王世子身份比郡王还要高一级,可赵陌得了这个爵位,日后很可能就不必看赵硕的脸色了。因为就算他被赵硕厌弃,无法成为辽王府的继承人,他也有郡王爵位在身。而赵硕中意的儿子是否能顺利成为世孙、世子,还要看皇帝与朝廷的脸色呢。若是填房嫡出的儿子,还要受已有郡王爵位的嫡长兄制肘。若是庶子,很可能根本得不到朝廷的承认。 甄忠脸色阴沉地上了船,来到前舱,那里只坐着赵陌一个人。 赵陌抬头看向他,也不打招呼,就直接说:“甄叔,你该回京城去了,不要在沧州再浪费时间。” 甄忠冷冷一笑:“哥儿兴许是觉得自己翅膀已经硬了,又得皇上与太子另眼相看,不必再将世子爷放在眼里。可是父子之间,孝道还是要讲的。身份再高,若不守礼法,也一样会受世人谴责,到时只怕哥儿这郡王的位置,也坐不安稳。” 赵陌冷笑驳回去:“你以为我是在你面前炫耀什么?蠢货!怪不得父亲在京中事事不顺,原是他身边都是你这等冥顽之人的缘故!我让你即刻回京,不是要下父亲的脸,还是要你回去示警!方才我问过了,宫中的内侍出京,只比你晚上一天,而且那位东宫内侍还认得你。你以为这是什么意思?皇上为什么会赐我封地,叫我不必回京谢恩就直接就藩,还非召不得回京?别告诉我,你连这都想不明白!” 甄忠愣了愣,旋即露出了沉思的表情,然后脸色就变得惊惧起来。 赵陌冷哼道:“你们以为自己做得隐密,却不知道一切都被皇上看在眼里。皇上难道会不知道父亲都在打什么主意?不过是碍着这些年的情份,又见父亲并不曾铸下大错,只是一时糊涂,才会至今不曾发落。既如此,父亲只管老实认错,从此安分守己,为皇上分忧,也就罢了。硬撑着不肯上书请罪,只四处打听消息托关系,又急召我回去求情,这是本末倒置!难怪皇上会生气呢。这是皇上最后一次警告,就是让你们不要想着叫我回去帮父亲说好话了。皇上要的,是父亲亲自上书认错。若是到这一步,你们还冥顽不灵,我也无话可说。将来父亲若真的落魄了,一无所有,无处可去,肃宁是我的封地,我总还能保他一个衣食无忧的。” 甄忠的脸色已经白得象张纸一样了,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一次心甘情愿地向这个小主人屈膝:“哥儿,世子爷总归是你的亲生父亲,你不能不管他呀!不能回京,总能上书的,既然皇上能封你为郡王,可见对你另眼相看……” 赵陌打断了他的话:“不要再存侥幸之心了!皇上想要父亲做什么,父亲就该做什么,跟皇上对着干,违背皇上的意愿行事,父亲就不为将来考虑了么?!一时的得失算什么?眼光放长远一点!” 甄忠顿时噎住了,神情衰败,似乎终于发现自己说了蠢话。 赵陌又放缓了语气:“等过了这一关,父亲还是想办法回辽东去吧。他是辽王世子,根基是在辽东,除此以外,无论是圣眷还是王家,都是镜中花,水中月。总在京城里混,有什么意思?他迟早要继承辽王之位的,若他空得一个名头,却不能压服辽东诸将,又算是哪门子的辽王?京城情势复杂,王家虽退,却还留有余波,避上一避,对父亲未必没好处。我知道你们总爱犯蠢,能说的就只有这些了,听不听都随你们。我只盼着你们不要蠢到底,连累到我身上,若害得我连这个郡王爵位都给丢了,可就连最后的退路都没有了。到时候我们父子一同去喝西北风,父亲难道就高兴了?” 他什么话都不再多说,直接将甄忠赶下了船。甄忠在码头上呆站了半日,就转头离开了。赵陌估计,他应该不会蠢到底,立刻回京向赵硕报信,还来得及。 只是自己,却要与秦家人告别了。 秦柏与牛氏都满是不舍,谁都没料到皇上会下这样的旨意。虽然早就料到会有分别的一天,但他们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秦含真道:“赵表哥的行李不少,手下人还带了许多货物回京的。虽然从沧州直接转道肃宁还算方便,但要把他的行李分出来,一天半天是不可能做完的。我们索性在沧州多留几天好了,也可以趁机多聚几日。对了,我们船队里还有冯家人,不如让人趁着分行李的时候,把一些暂时用不上的大件行李另行装船,派几个家人押着,与冯家人一道先进京安置吧?我们接下来还要去天津为曾外祖父扫墓,就不拖着冯家人一块儿去了。那样祖父祖母也能自在些。” 秦柏同意了孙女的建议:“这样也好,船队人多船多行李沉,一块儿赶路,其实走得更慢。他们先走,我们即使要在路上多耽搁几天,赶起路来也比原先要便捷些。” 周祥年与虎伯等人领命而去,分行李,安排下人,再与冯家人交涉,另送信回京中承恩侯府,让长房派人来接。天津那头,也要事先安排人去打点了。 秦柏又在码头附近的驿站要了个院子,带着妻子牛氏先过去安置。既然要在沧州多留几天,在岸上住,自然比在船上要舒服。 赵陌留在船上没动。秦含真便陪在他身边安抚:“不要想太多了,虽然旨意来得突然,你以后行动也会受限。但你不能回京,不代表不能跟京中通信呀?我和祖父也可以去看你。肃宁离京城也没多远,江南都去过了,还怕这四百来里路吗?而且,非召不得还京,有召就可以了嘛。七月太后寿辰,十月是万寿节,过年还有大朝贺,多少好理由呀。有我祖父在呢,你也不用担心会被宫里遗忘。” 赵陌听得笑了:“表妹不必安慰我。在肃宁清静躲上几年,也不是坏事。我正好不必操心京中那些烦心事,老老实实埋头种田。倘若真个能找出治理盐碱地的法子,便是功德无量了。总回京去做什么?我可没兴趣与人交际应酬,看那些人虚假的笑脸。” 秦含真见他笑了,也稍稍放下心来:“表哥想得开就好了。其实这有什么呢?肃宁县地方也不小呢。我在京城,顶多就是在城里走走,皇上连皇宫都少出呢,太子殿下如今更是难得有出宫的机会。你的活动范围至少比他们大,还没人管你,日子过得比我们自由多了。” 赵陌露出温柔的神情:“确实,这有什么呢?我所忧的,不过是从此不方便与表妹相见了而已。既如此,趁着如今我们还在一起,我有句话想问表妹。” 秦含真好奇:“什么话?” “我如今……已是郡王,又有了封地,不再是一无所有了,也算是有了些底气。”赵陌有些小羞涩地笑笑,“请恕我斗胆问表妹一句,表妹有没有想过日后的打算呢?女孩儿家早晚要嫁人的,表妹自然也有那一日。我自问不会辱没了表妹,不知表妹能不能考虑一下我?” “啊?”秦含真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他。 赵陌身着白罗袍,在风中伫立。他背后的天空中,云层被风吹散,露出阳光,照射在他身上,仿佛给他染上了一圈金光。风轻轻吹起他的黑发,也吹得秦含真眯了眼。 一句话就这么传进了她的耳朵里:“含真,你将来嫁给我好不好?” (第四卷完) 第一章 三年 船在岸边停靠住了,轻轻发出“嘭”的一声,整条船都震了一震。秦含真将身上的斗篷拢了一拢,便站起身来,往舱房外走去。 夏青正站在甲板上往岸边看,见她出来了,忙道:“姑娘先在里头等一会儿吧?等他们准备好了,我再请姑娘上岸。如今外头风大,码头上又人来人往的,姑娘站在这里不大方便。” 秦含真望了望岸上,也没在意:“能有几个人?正因为风大,我才想早些到岸上去,进了马车就不冷了。”又问夏青,“祖父那边怎么样了?” 夏青道:“侯爷的船比姑娘的船更早靠岸,先前我瞧见侯爷已经上岸了,这会子只怕已经上了车,就等姑娘呢。” 秦含真点头:“既然是这样,咱们也别拖拉了,赶紧上岸去吧。后面行李的事,你叫他们多盯着些,千万别遗漏了什么。” 夏青应了一声,又叫过丰儿与莲实:“跟紧了姑娘,小心侍候着。我要盯着人运行李,不能随姑娘一道回城,这一路上就要你们俩多费心了。” 莲实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丰儿则道:“姐姐放心,咱们也是熟门熟路的了,万不会出了差错。” 夏青盯了她一眼:“千万别粗心大意。如今不比以往,姑娘大了,要避讳的事情也多了。你们是姑娘身边侍候的,若还象小时候那样胡闹,一旦出了差错,就算姑娘宽厚不计较,侯爷夫人也是不肯轻饶的。且仔细着些吧!” 莲实依旧是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丰儿笑笑:“姐姐放心,你什么时候见我粗心大意出过差错?” 这倒是没有。丰儿素来办事都是稳妥的,就是这个态度……夏青长在深宅大院中,见惯了小心谨慎的丫环,就不大适应丰儿的作风。丰儿到秦含真面前当了三四年的差,一向深得秦含真的宠信,有要紧差事都是交给她去办的。夏青心里总是提心吊胆,哪怕丰儿从来没出过差错,她也忍不住多念叨她几句。 秦含真回头看看三个丫头:“我们走吧。船家已经架好板了。” 三人连忙回过神来,齐齐应了声是,便各自取包袱去了。 秦含真稳稳地踏着踏板上了岸,岸边早有永嘉侯府的下人竖好了帷幛,挡住外人的视线。她施施然走到前方不远处的马车,看到马车帘子一掀,露出了祖父秦柏的脸来:“外头冷,到祖父车上来吧。这车比一般的车要大些,坐着也稳当。我叫人烧好了暖炉,赶紧上来暖和一下。” 秦含真笑着应了一声,莲实已经放好了脚凳,要扶她上车。秦含真没让她扶,自个儿攀着车厢边就踩着脚凳上去了,钻进车厢,顿时被一股暖意包围住全身。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在车厢里坐了下来,抱了个紫铜雕花的手炉在怀里,就不想动了。 她向祖父吐嘈:“才十月的天气,怎么就冷成这样了呢?” 秦柏微笑着放下手中的书本:“我们才从岭南回来,难怪你会不适应北方的天气,过几天习惯了就好了。我们比原本计划的时间要晚两个月才回到京城,你祖母一定要抱怨了。” 秦含真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知道会在登州对出海面遇上台风呢?咱们平安无事地躲过一劫,祖母应该为我们高兴才对。至于后来祖父因为没在山东境内游玩过,就想趁机逛一圈,结果耽搁了两个月的行程,这就跟我没关系了。祖父只要说是自己想去玩的,祖母就不会说什么。祖父可别叫我背了这个黑锅。” 秦柏好笑地指了指孙女儿:“你这丫头,难不成你没有跟着一块儿去玩?没有怂恿我去济南瞧瞧大明湖?” 秦含真干笑一声,其实她想去的是鼎鼎大名的大明湖畔,只是没遇上夏雨荷而已。不过顺便去玩了一圈,也是意外的收获。 自从三年前的春天自江南返回京城,秦柏祖孙就大概是爱上了旅游,每年都必定要往外地走一走。三年前先是去了大同城给秦安与小冯氏办婚礼,次年就下了广州探望秦平,去年秦含真留在家中陪祖母,秦柏却往肃宁县走了一趟,又转道回了米脂,再沿山道入蜀,去寻找亡母叶氏太夫人的娘家族人。他足足在蜀中待了小半年,直到今年开春才沿长江顺流而下,前往金陵。而秦含真也陪着祖母牛氏,自京中南下,走运河去了金陵与祖父会合,再往广州去。 他们在广州住了小两月,就自海上坐船折返。牛氏不大适应海船颠簸,到了宁波就吵着要回江宁老家去,改走运河回京,又想多陪孙子几日。秦柏也不勉强她,这几年夫妻俩分开的时间长了,倒不象从前总是粘在一起,并不是感情淡了,只是各自习惯了独立。他们夫妻俩约好,秦柏带着孙女秦含真继续走海路北上,牛氏则转道金陵,在老家多留一阵子,再走运河回京,一家人在京城团聚。哪里想到,秦柏与秦含真因在山东遇上台风,索性就停了下来,绕着大半个山东玩了一圈,再到东莱上船继续北行,到天津上岸,转走运河入京。比起原本约定的日期,足足晚了两个月才到京城。 这个时节,京城已经入了冬,外头刮起了冷风,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开始下雪。他们刚从比较暖和的南方回来,一时间还真有些不大适应。秦柏倒还罢了,身边没少带冬衣,秦含真的冬衣却都有些小了,又想着家里定然已经备了新衣,不想再花费钱财去添置。她就让丫头们把南下时带的夹棉衣拆开来重新改了大小,继续穿在身上。只是她南下时已经开春了,带的棉衣都偏薄,拆拆改改地,自然不如新衣暖和,所以这会子就有些扛不住冷风了。 还好快要到家了,到家就好了。家里定然已经做好了新衣服,只是不知道尺寸合不合适?秦含真如今正处在发育期,一年就能长高好几公分,人也壮实不少,今年新做的衣裳,明年就完全不能穿了。她还真怕家里的管事们不知道,给她做的新冬衣偏小了,她还得再拆再改再做新的。如果是前两年,她一个小丫头将就着也就对付过去了。但如今情况不大一样,她一回京就必定要参与到京城闺秀圈子的交际活动中去的,若是衣着上露了怯,难免会叫人笑话。 马车非常平稳,这是家里特别叫人打造的,加装了一些减震的装置,用上了秦平特地叫人从琼州捎回来的橡胶,连车轮也给蒙上了一层胶皮,自然比寻常马车要稳当许多,车速还不慢。秦含真也没再晕车了,除了有些疲倦,并无任何不适。 他们花了半天时间,终于进了城,回到了自己的家,永嘉侯府。 永嘉侯府与长房的承恩侯府毗邻而居,面积却比承恩侯府要小一些。整座府第是呈五进三路的格局。中路五进,分别是前院、秦柏与牛氏夫妻所居的正院,充作校场的空地,以及秦平这位世子所住的四进院,最后是库房。 东路五进,第一进是客院,专门预备给族人或亲友,以及秦柏所教导的学生们在京中借住。第二进与第三进是花园,第四进则是秦含真的院子了,再往后是厨房与仆役的住处。 至于西路,格局则要更简单些,一溜儿下去五个院子。头一个院子不住人,平日里做藏书、会客使,却特地备下了厢房,是预备给吴少英住的,只是至今还未派上过用场罢了。第二进院子是给秦安夫妻留的,第三进则是给谦哥儿备下。这三个院子,如今都空在那里,不曾有主人,也就是书房院平日里还有些人气。再往后,则是仆役们聚居之所了,不必详述。 这么大一处侯府,如今住的没几个主人,还真有些冷清。虽说长房就在边上,两房人关系还不错,可以常来常往,但又哪里及得上自家人多热闹?秦含真进家门的时候,就一直在想,自己与祖父这趟回来得晚了,只留祖母牛氏一个人在这宅子里,恐怕她老人家寂寞得很呢。 牛氏早就得了下人的信儿,扶着丫头往前院来迎了。远远地瞧见丈夫与孙女儿进了大门,她的眼泪立刻就掉了下来:“你们真是气死我了!拖到这时候才回家,不知道我会担心么?!” 她从江宁返京,进了家门后,才发现早该回来的丈夫与孙女儿不在,一打听,得知他们一直没有信儿,也不知道在路上如何了,她就不由得担忧起来。尤其是长房那边听说了消息,说山东海上起了台风,刮得不少船都翻了,她一直提心吊胆地,生怕传来的是坏消息。过得十天半月,才收到信,说这祖孙俩正在山东境内玩呢,说要去爬泰山,叫她如何不生气?! 牛氏难得地冲着丈夫拉长了脸:“你们只顾着在外头快活,都不知道我听说你们的船遇上台风后,有多么害怕!老的是老没良心,小的也是小没良心的。我怎么就这样命苦,摊上你们这一对没心没肺的祖孙了呢?!” 她哭了两声,又想起了大儿子:“侯爷的儿子也一样是个没良心的。我总盼着他早点儿娶个媳妇回来,给我生个大胖孙子呢,都亲自往广州去两回了,连人选都替他找好了,只等着他点头,就立刻能办喜事,他却死都不肯依我,真真气死我了!” 秦含真一听到祖母提起了自家父亲,就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悄悄儿与秦柏对视一眼,祖孙俩不约而同地装起了怂。 第二章 镯子 秦含真祖孙俩舟车劳顿,因此牛氏也只是念叨埋怨了一阵子,便拉着他们进屋歇息了。 大家坐下来喝口热茶,暖暖身子,说些别后的经历,路上遇到的险境,还有山东游的有趣之处。不一会儿,底下人送上饭食来,一家人草草吃了些,牛氏便留下丈夫,打发孙女儿回自个儿院子去梳洗。歇过一晌,晚饭还要在一起吃呢。 秦含真就带着几个丫头,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她的院子在东路第四进,与父亲所住的院子就隔着一条走道,挨着花园,是个方方正正的三合院,在南边的围墙上留了漏窗,借了园子里的景,趁着院中的山石花草,也颇为雅致。 秦含真在这院子里也住了几年,里里外外都是亲自重新布置过的,自然住得舒心。进了屋,便有大小丫头们过来请安问候。她一概挥手将人摒退下去,只留几个贴身侍候的,先洗了澡再说。 这院子的下水道、浴室等等,都是秦含真亲自画了图,叫工匠重新修建了的。因着她是文科生,记不清那抽水马桶是怎么做的了,跟工匠们比划了半天,他们也没听懂,至今还没能拿出成品来。所以她只好退而求其次,不做抽水马桶了,只做了局部的自来水,还在高处设了水箱,利用重力做了淋浴设施,当然,宽大的浴桶也是有的。有了下水道,有了自来水,没有抽水马桶,也不过是多费点儿事,需得花力气去冲洗厕所罢了。即使在现代社会,抽水马桶不曾普及之前,全国人民还不是一样用的蹲坑? 秦含真自我安慰,只要卫生条件有所改善,生活也方便了,就是大进步,抽水马桶什么的,也不是不可或缺的必备品。 秦含真利用淋浴洗了个热水澡,又在浴桶里泡了一刻钟。丰儿往水里添了些去乏舒缓的药材,她闻着又香又舒服,全身都暖烘烘的,方才起身,拿大布巾擦去水迹,另换了家常衣裳,都是柔软舒适的面料,脚上还踏着绒面的居家室内拖鞋,袖着手,就这么慢腾腾回到卧室里来。 眼下才十月初,天儿虽冷了,却还不到十分冷的时候。秦含真这屋子是砌了火墙的,只是她嫌火墙烧得早了,容易上火,隆冬腊月里是没办法,眼下暂时烧个暖炉也就够了。两尺高的紫铜落地大暖炉,拿铁罩子罩着,放在离炕两米远的地方,屋子两边放下厚厚的帷幔,整间暖阁都是暖乎乎的,又不至于太躁。 秦含真伸手在炉前暖了暖,见丰儿端了一碟栗子来,要把栗子往暖炉边上摆,就笑道:“你这是嘴馋了?哪里来的栗子?” 丰儿笑道:“说是隔壁长房二姑娘送过来的。这原是四姑娘从家里带来的栗子,自家庄子上出的,二姑娘吃着好,听说姑娘要回来了,便早早打发人送了来,叫姑娘尝鲜儿。” 居然是秦锦春送给秦锦华的?以这位四堂妹在自个儿家里的处境,也难为她能拿得出送礼的东西了。虽然栗子只是小事,心意更重要。 秦含真便吩咐:“留着吧,一会儿烤好了,就给我尝尝。今儿坐车虽然平稳,早上却走了困,我眯一会儿。你们看着天色,差不多了就叫我,晚上还要到正院吃饭的,得好生梳洗了才行。” 丰儿应声,莲实本来在西次间里看着小丫头们整理行李的,闻声忙过来服侍秦含真安歇。秦含真却是个省事的,见那暖阁舒服,只抓过一只引枕,往炕上随便一歪,丰儿取了张薄被来给她盖上,就算完事了,根本不必莲实操心。她见状,只得往熏炉里抓了把安神香,又端了热茶来,放在桌面上,供秦含真口干时随时取用,方回了西次间,命众人都小声些,别扰了姑娘安眠。 秦含真这一觉足足睡了一个时辰,醒过来时,只觉得神清气爽。莲蕊早备下了热水,重新烧过两三回了的,见她终于起身了,才松了口气,忙忙过去服侍她梳洗。百巧端了镜匣过来,站在炕边替她梳了个简单的垂挂髻,知道她在家不爱珠玉满头,就给她簪了朵粉色堆纱花,正是眼下当季的木芙蓉花样,又给她取了一只镯子来配。 秦含真瞧着那镯子眼生:“这是哪里来的?我怎么没见过?”绢花只是小事,永嘉侯府每年都有按季备下戴的花儿粉儿什么的,她不在家,丫头们却可以用。但这镯子是银丝缠绞而成,又配了难得的粉紫芙蓉玉珠子,式样颇新,工艺精巧,绝不是大路货,更象是内造的东西。秦含真对自己所拥有的财物首饰,都分门别类收纳好了,为了找东西方便,还特地订做了目录,标明了收纳的位置,再配上亲笔画的彩色图片,找起来一找一个准。因此,若这镯子是她的东西,没理由她认不出来。 百巧笑道:“这是六月里从肃宁送过来的。郡王殿下打发来的婆子道,他们家殿下偶然得了几块难得的芙蓉玉,颜色极娇嫩,外头再难寻的,正好给姑娘使,就全都拿来打了首饰,配成一整套,趁着郡王要给京中送万寿节礼,顺便一道捎过来了。只可惜姑娘当时不在,我们底下人听说东西贵重,生怕出了差错,特地请了魏嬷嬷来盯着,一样一样儿清点了收进库里。今日姑娘回来了,我瞧着姑娘这一身衣裳,配好配这芙蓉玉的颜色,才请夏青姐姐出面,开了库房,取一只镯子来给姑娘戴着试试。” “赵表哥送来的?”秦含真有些不自然地坐直了身体,“怎么又送这些东西来呢?他年年送,我如今光是戴他送的首饰,都戴不过来了。” 百巧笑着说:“这是郡王殿下的心意,姑娘只管收着就是了。姑娘还不是年年往肃宁送信送东西去?这不过是礼尚往来而已。” “那能一样吗?”秦含真小声嘀咕。她送去的礼物,有些是在外面旅游时买的纪念品,有些是自己画的风景、人物画儿,有些是收罗到的农书,或是田庄上做试验得出的成果,也有些是应节的吃食物件,总归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什。可是赵陌送来的,除去书信与肃宁的特产,都是什么首饰呀古董呀玩物呀,件件都值钱,这礼尚往来得不对等,叫她如何自在?偏祖父祖母都不以为意,她还自己思想比古人都要古板些呢。丫头们说来,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那年在沧州分别时,赵陌问了她那一句话,她还没醒过神呢,他便又说:“表妹不急着回答我,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想法罢了。你且慢慢考虑着,几年后再告诉我答案。只是在回答我之前,你可别理会其他人才好。” 这叫什么话?!这孩子小小年纪,怎么就学会撩人了呢?!还撩完就走人了,也不给人说话的机会,简直太可恶! 秦含真虽然自知穿越成了萝莉,到底有个成人灵魂,言行再怎么象个孩子,心态总是很难转变过来的。她那时候看赵陌,只觉得是个只有自己心理年龄一半岁数的男孩纸,再怎么欣赏美少年,也没想过将来要跟他如何如何。可赵陌临行前那一番话,却提醒了她,他并不真的是个只有她一半岁数大的孩子,而是比她还要稍长三岁的少年人了。他们是真的有可能成就姻缘的。 秦含真那时一时间转不过弯来,还别扭了一阵子,后来回到京城,被诸多琐事一冲,才忘却了些。过后赵陌就象没事人儿一样,每隔一两个月就要送信送东西进京。因有祖父祖母看着,秦含真不好露出什么异样来,便也照旧与他书信往来。可他居然就再也没在信里提起那些话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嘛?!难不成他撩完就跑了?! 秦含真生气了好一阵子,可见他写信送东西,十分殷勤,祖父祖母又都是开开心心的,若是她发火,倒显得莫名其妙了,只好将这火憋在心里,重新咽了下去,心底却隐隐觉得有几分委屈。 大约就是因为这份委屈,去年祖父回米脂时,绕道去肃宁走了一趟,秦含真借口祖母生病了,要留下来侍疾,没有跟着去,连回米脂探望外祖母与舅舅一家都顾不上了。赵陌倒是一点异状都没有,写信时仍旧亲亲热热的,送东西也没断过,好象她真是他一个亲近的妹妹似的。秦含真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里别提有多郁闷了,偏偏又没法跟任何人说。 她暗暗下决心,等到再次见着赵陌时,一定要好好骂他一顿才行!他当年说的都是些什么混账话?!问人愿不愿意嫁他,接着就紧跟上一句暂时不必回答,过几年再说,连个开口的机会都不给她。 最可恶的是,末了他还叫她在回答他之前,别理会其他人。她哪里有空理会其他人?她忙着呢!几乎年年都要外出旅游,走过的路加起来恐怕都超过万里了,还要跟着祖父读书习画,跟着祖母学绣花管家。可不象他,说是忙着种田,其实还有空去撩拨小姑娘,琢磨怎么给小姑娘打首饰,整天闲得不行! 秦含真心中忿忿,瞥了一眼那只镯子,撇嘴道:“在家里戴这劳什子做什么?快收起来。”只是说完,她又犹豫了一下,“改日出门的时候,再戴这东西吧。仔细收好了,千万别弄坏。” 百巧脆声应了,小心将镯子收回镜匣中,起身转头看见莲蕊,瞥了她一眼,便抬起下巴,捧着镜匣走了。 莲蕊垂下眼帘,撇了撇嘴,来到秦含真面前,却重新换上了笑容:“姑娘,二姑娘着染秋送帖子过来了,说是请姑娘明儿过府品茶赏秋呢!” 第三章 小聚 秦含真次日依约去了承恩侯府,参加秦锦华为她设的接风茶会。说是茶会,其实是只有她与秦锦华、秦锦春参加的小聚会而已。 秦锦华今年已经十四周岁了,明年春夏时节就要及笄,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已经算是大姑娘了。今日她穿了一身朱红色的夹袄,缃色的绣花马面裙,一头乌发绾成倭堕髻,斜斜插了一支银累丝嵌红玛瑙的珍珠流苏簪,除去右手腕上有一支同式样的银累丝嵌红玛瑙的镯子,再无其他饰物。简单之余,也透出几分华贵。虽说她本身容貌并不算出众,但胜在气质平和温婉,也有几分娇艳动人之处。 与她并肩而立的秦锦春,又是另一种风格。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正值豆蔻年华,虽还稚嫩,却胜在清新可爱。她穿着杏红色的夹袄,棕绿色的裙子,配色显得有些偏沉了,头发梳成双鬟,只戴了两朵堆纱花,耳坠、镯子,都是银鎏金的,样式也偏旧,并不出挑。但光是青春无敌这四个字,就足够引人注目了。秦锦春小时候生得娇憨,如今长大了,五官渐渐长开,倒越来越有几分象她姐姐当年的品格儿,日渐娇美。哪怕衣饰不如秦锦华华贵,姿色也能胜过她去。 姐妹花两个俏生生地立在亭子边,身后是一片金黄的菊圃,真衬得她们人比花娇了。秦含真一看,就忍不住合掌笑道:“好一幅金秋赏**。你们请我来喝茶,到底是来赏秋,还是来赏美人的呢?” 秦锦华笑着拉她进亭子里坐下:“可等得我心急死了。原以为三叔祖与你今年夏天就能回京的,我还预备要请你一起到我们家来过乞巧节呢,没想到你们十月才归来。听说你们还在海上遇到了大风浪,差点儿翻了船,是真的么?真真吓死人了!” 秦含真笑道:“没那么夸张,我们在海上瞧见风浪要来袭时,已经快到登州港了,赶紧靠了岸,到陆地上暂避,听着凶险,其实并没有大碍,就只有一个船工不小心,被风卷起的木板砸了一下,手臂断了,如今也已痊愈。不过那一回我们家的船受损严重,若不好好修理,是没办法再出海的。因此,趁着船行帮我们修船的时候,我就陪祖父在山东地界上转了一圈,登了泰山,游了大明湖,还往圣人故里走了一遭。等到船修好了,我们才到东莱上船,继续北上,因此耽搁的时间稍长了些。” 秦锦华听得惊叹不已:“真好,三妹妹这几年里都快把天下走遍了,叫人羡慕得紧。我却是连京城都少出,最多也就是去过避暑山庄而已,实在惭愧。” 秦含真道:“这有什么?我这是机缘巧合,事实上这京城里有的是人一辈子都没离开过京城地界。二姐姐你好歹还去过承德呢。” 她又转向秦锦春:“四妹妹这一向可好?我瞧着你比春天时圆润了些,气色也好多了。” 秦锦春咧开嘴,笑得双眼弯弯:“当然啦,我在这边都住两个月了,每天都有好吃的,当然会长胖了。如果还在家里,我才不会有这么好的气色。” 秦含真惊讶:“发生什么事了?”二房居然会放秦锦春在长房长住?! 秦锦华则笑着说:“是我求了祖母和母亲,让她们把四妹妹接过来陪我的。我如今一个人也是无趣,五妹妹又跟着三婶去了闵家的老家探亲。兄弟们大了,都少来我院子了。我独自在家怪无聊的,上学也没意思。反正四妹妹本来就是每天过来与我一道上课,来去也太费事了,不如直接住下来算了。屋子都是现成的,从前她住的桃花轩,一直空在那里呢。” 说着秦锦华又对秦含真说:“三妹妹不如也一道来?明月坞的西厢房至今还没人搬进去,我都叫她们把屋子维持在三妹妹在时的模样,你随时都能去住的。若你也一起过来了,咱们姐妹三人一起上学,一起玩耍,就象从前一样快活,难道不是件好事?” 听起来虽然挺吸引人,但秦含真如今住得舒服自在,并不打算回头寄人篱下。她就笑道:“我才回家呢,肯定要好好陪祖母一阵子的,就不过来了。反正两边离得也近,我每天过来找你们,也是一样的。” 她住的永嘉侯府东路四进院,隔着墙就是青云巷。去年她改造自家院子时,让人在花园东墙上开了个小门,直通青云巷,再在斜对面的外墙上又开了一道门。平日里这两道小门都挂了锁,钥匙各留一把在自己手里。当她需要到承恩侯府去的时候,就从小门出青云巷,再出府,穿过夹道,进入承恩侯府新开的侧门,就能到达听雨轩西侧的过道了。略走几步路,绕到晚香阁前,那里有一处平日锁起来的门,进门就能直通花园,转去明月坞与桃花轩也成。虽然这一路要穿过的门不少,可路程却很近。秦含真连车都不必坐,靠两条腿就能走过来,全程也就是十五分钟左右。 承恩侯府与永嘉侯府之间的夹道,除了两府的人,如今极少有人经过,跟私家保留地也没什么两样了。秦含真来往两府之间上学下课,方便得很。如今她外游回来,略休息几天,就要重新开始上学了,自然还照从前的规矩来。 不过秦锦华提醒了她:“妹妹也快到及笄的年纪了,两府间的夹道到底还会有外人经过的,哪怕是自家仆役走动,妹妹遇上了也不大合适。你若要从家里来上学,记得提前叫人到夹道里清场子,不叫外人瞧见了才好。” 秦含真心知姑娘家长大了,要守的规矩也会跟着严格起来,只是素来自由散漫惯了,有些难适应,便勉强笑着应下了。 秦锦华如今的性子比从前宽和了许多。要是小时候,她想要秦含真搬过来陪自己,那定是缠个没完的,还要去求母亲与哥哥,定要他们帮自己达成目的才成。但现在,秦含真拿出理由一拒,她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到底长大了几岁,人也懂事许多,不会再做任性胡闹的事。 她还很有长姐的模样,对秦含真说:“三妹妹出门大半年,只怕功课有些跟不上了。我也不知道你跟着三叔祖都读了什么书,上课的时候,若有不懂的,只管问曾先生,千万不要害羞才是。若是有不会的,就请曾先生上门教你。她虽是咱们家请来的先生,却也是你的先生了,用不着分得太清。” 好吧,受尽家人宠爱的千金大小姐,还是会有任性的时候的。 秦含真不置可否,笑着问秦锦华与秦锦春:“这大半年里,曾先生都教了些什么新鲜东西呢?” 她们姐妹几个已上了几年学,基础的知识,曾先生其实都教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要看各人的兴趣与天赋。秦锦华正在专心学诗词典故,又练了琴和书法,秦锦春则更喜欢下棋,其他功课都只是平平,近年倒是在女红刺绣上进步很大。曾先生教前者诗书琴艺,教后者棋艺与配色,课程比起小时候,却要轻松许多。其中秦锦华因为年纪渐长,课程更是上得少了,闲暇的时候,都是跟在母亲姚氏身边学着管家理事,好为日后出嫁做准备。 秦锦华说起自己在接受这类新娘培训,有些不好意思。秦锦春却没那么多顾忌,笑呵呵地告诉秦含真:“二姐姐如今在京城里可是才女呢。今年太后寿辰的时候,召了许多官家千金入宫开茶会,二姐姐弹了一支曲子,惊艳四座。太后出了题目叫大家作诗,二姐姐又名列三甲,得了探花。如今京城上下都知道二姐姐才貌双全了,到咱们家来求亲的人都快把门槛踩破了呢!” 秦含真又惊又喜:“真的?那可太棒了!” 秦锦华红着脸道:“三妹妹别听四丫头胡说!我算哪门子的才貌双全呢?京城闺秀里生得比我美貌的比比皆是。太后寿辰的时候,也是因为太后娘娘出的题目,恰好是我从前作过的,才能拿旧诗搪塞罢了,可算不得多么有才,顶多就是运气好些罢了。叫外人听见咱们这样自吹自擂,是要笑掉大牙的!” 秦含真笑道:“这有什么?难道人人在贵人面前作诗,都是现想的不成?旧诗也是自己的作品,写得好就该夸。二姐姐何必太过谦虚呢?至于容貌,每个人的审美不同,谁更美些,只能说是见人见智。二姐姐的气质出众,远胜旁人只有五官姣好。五官好是爹娘给的,天生的,气质却要靠自己后天培养呢。二姐姐若是不够出色,也不会有这样好的气质。” 秦锦华听得都要捂脸了:“三妹妹快别说了,我都羞死了!” 姐妹三人玩笑一通,秦锦华才略平静了些。她对秦含真道:“我其实心里有数,外人夸我,未必就真是我有多么出色,恐怕许多人都是冲着我的家世才夸的。京中闺秀,真正才貌双全的人多了去了。三妹妹是因为一向少与外人交际,才会觉得我好罢了。如今你也大了,又回了京城,正该好生出门走动走动。三叔祖母不得闲,我就让母亲带你去。三妹妹多去参加各种聚会,多认识几个朋友,才知道什么是真美人呢。别的不提,以大姐的美貌,尚且在京中排不上号,更何况是我这等蒲柳之姿呢?并不是我过谦,而是我有自知之明,不会因为旁人胡乱夸几句,就忘乎所以了。” 秦含真笑了笑,提起秦锦仪,她倒是好奇了:“大姐姐如今怎么样了?还是没说定婚事吗?” 第四章 家长 承恩侯府花园的菊圃前,围着南山亭摆了五六幅座地大屏风,挡住了西面北面袭来的飒飒秋风。秦含真、秦锦华与秦锦春三个小姐妹团团而坐,一边喝着热腾腾的香茶,一边吃着干果点心。说是来赏秋的,其实心思都放在家长里短上了,哪里还顾得上欣赏这满圃的金菊? 秦锦仪这个月底就要满十七周岁了,生日过后就可以算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不管是在京城还是别的地方,这年纪的姑娘连婚事都还没个眉目,家里人定是要着急的。秦含真想起当年的沈家大姑娘,因守孝拖到十八岁还未许人,家人都能直接把她许给中年人做填房了。若不是她那个眼空心大的妹妹沈二姑娘不忿嫡姐能直接嫁过去做官太太,阻了一阻,也轮不到茅家的侄儿抱得美人归。 如今听说茅家侄儿已中了举人,与沈大姑娘夫妻和睦,两人今年初还添了一个儿子,日子过得幸福美满,也不亏当初祖父秦柏出面牵线,说成了这一桩媒。但沈大姑娘嫁到茅家,虽然实际上是初婚,名份上也是继室呢。茅家侄儿从前的未婚妻未过门就去世了,他把她的牌位娶进了门,就先占了元配的位置。 秦锦仪不为守孝,居然也拖到了十八岁,也亏得她能坐得住。虽然秦含真觉得姑娘年纪大些也没什么,小冯氏就是二十一岁才嫁给了秦安,如今也过得挺好的,黄清芳今年也超过二十了,还未许亲,同样不急。可小冯氏是嫁来做填房,黄清芳有家世父兄撑着,秦锦仪有什么?她如今也不是侯府千金了,六品官的女儿还如此挑三拣四,说是美人,其实也没到绝色的地步,才艺学问更是平平,只有早年还未分家时,曾靠着琴艺炒作过一个才女的头衔,早就被人忘光了。她哪里来的底气?! 如果是真的不急于嫁人,乐得安享闺中清闲时光也就罢了,偏偏一年到头,都在相亲。但凡是能参加的宴席聚会,她都参加了。她祖母薛氏是寡妇,不方便上人家家里做客。母亲小薛氏是商家出身,性情又偏淡泊,其实不擅交际,且身份也不太够,能得到邀请的,都是低品级官员家中的宴会。秦锦仪对这样的宴席不大感兴趣,也就是偶尔参加一两回而已,大部分时候,她都是厚着脸皮到从前未分家时曾经交好过的公侯世族人家里,沾那些旧日闺蜜的光,去蹭人家的宴席。哪怕她每次都打出名号来说是国舅家里的千金,秦皇后的侄孙女儿,又有几个人看得起她? 到了这一步,她还骄傲着,放不下身段来呢。总记得从前连蜀王幼子的婚事她都婉拒过,没理由嫁个身份地位差得太多的,全然忘了那一回所谓的拒婚不过是他们自作聪明,人家根本就没打算娶她,也忘了蜀王幼子如今的境况跟光头宗室子弟也没多少差别了,连人身自由都受限制,京城里比他更理想的结婚对象,简直不知凡已。她若一心只念着人家从前的风光,总盯着那些最出色的高门子弟看,自然难以找到好姻缘。 秦锦春虽然一向跟这个长姐不睦,但因着母亲,还是会为她担心的:“其实也不是没有合适的好人家,我母亲说那些都是门当户对的好儿郎,只要有学问,肯读书,愿上进,便是眼下家世差着些,将来也有后福。可惜大姐姐不肯听,也不知是打哪里来的傲气,整天看不起人。从前我母亲还想过要把她嫁回薛家去呢,那时祖母和父亲都不许,如今外祖父外祖母也念叨着‘姑血不还家’,再不提这事儿了。本来我母亲还打过薛家二房的主意,后来有人说了一家国公府,祖母与父亲拿人家公府公子来驳了母亲,母亲就再也没开过口。如今不过是每日发愁罢了,她给大姐姐看好的人家,祖母父亲都不满意,大姐姐自己也嫌弃,母亲害怕大姐姐要在家里拖成老姑娘,有时候愁得晚上都睡不着觉,时不时就要病上一场,只有在佛祖面前念念经文,数数佛豆,心情才能平静些。” 秦含真听得好奇:“既然有国公府上门提亲,怎么二伯祖母和大伯父就没答应了人家?难道国公府还不够好吗?总不能因为曾经肖想过王府公子,就真的非王府不嫁了吧?”那可就难了,全国上下才几家王府?这些王府里的子弟也不是个个都能有爵位的,况且,也要人家王府公子看得上她呀! 秦锦春叹气:“那家国公府虽然有个爵位在,但其实早已落魄了,不过是靠着祖上的荣光勉强支持罢了。要不是那家子的老夫人还在,有正儿八经的国公夫人诰命撑着,大门口的牌匾恐怕早就换了。祖母和父亲嫌弃他家破落,驳回母亲后,没两天就拒了人家。但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过这等门第的人家上门来提亲了。” 除此之外,其实也有过知府、布政使一等的官员家透露过联姻的口风,说的都是家中子侄。薛氏与秦伯复不是嫌人家在外省做官,离京城太远,就是嫌那联姻的子弟不是嫡长子。还有一位品阶最高的布政使,是给家中的庶子说亲来的,差点儿没叫薛氏骂了出去。可秦锦仪严格来说就是承恩侯府的旁支庶房之女,哪怕是嫡出,又能比人家尊贵到哪里去呢?那家庶子好歹还有功名在身呢,据说性情人品都不错。薛氏与秦伯复一个都没看上,秦锦仪也是挑剔得紧。 早几年她还能矜持,如今连有意的人家都少了,盖因人人都知道他家挑剔。她现在都蹭起别人家的宴席来了,不过是厚着脸皮死撑着面子,还放不下身段,可见是真的不想嫁出去了。 秦含真吐嘈道:“这又是何必?就算已经分了家,京城里人人都知道咱们原是一家子。大姐姐姿态这么难看,可别把我们的名声也给连累了。外人笑话她,我们脸上又有什么光?” 秦锦华叹道:“其实早两年,有不少人家不清楚大姐姐的那些传闻,见她才艺好,又生得美貌,还是皇后娘娘的侄孙女儿,都乐意上门提亲的。无奈大姐姐太挑剔,二叔祖母与大伯父又傲慢得很,把上门的人家都驳了回去,得罪的人多了,才连累得她如今连个门当户对的亲事都难寻。我母亲有时候私底下也感叹呢,说大姐姐是被长辈给耽误了。若是早日清醒过来,寻一门实在些的婚事,哪怕京中的名声不好了,往外地去寻也成的,那大姐姐将来还能过得好些。但他们要是执迷不悟下去,大姐姐日后只怕就真要成老姑娘了,到头来要给人做填房,后悔都来不及。” 秦锦春哂道:“别说日后了,我父亲现在就想过要把大姐姐嫁人做填房呢。说的好象是什么王府世子,都快有四十岁了,前后死了两个老婆,嫡庶儿女一大堆。大姐姐不肯,跟父亲闹了一场,还挨了两个耳光。后来还是我在大哥哥那里打听到的消息,知道那位世子早就说好了要迎娶妻妹做续弦,根本就没打算往外聘人去,这事儿才罢了。但父亲还是恼了大姐姐,已有两三个月没给她好脸色看了。不过大姐姐在家里还有祖母撑腰,倒也不会受什么委屈。” 秦含真曾经听赵陌介绍过宗室情况,很快就猜到了秦锦春说的是谁:“怎么是他家?那位世子爷不但年纪大,人品也不大好,整天只知道吃喝玩乐,还好赌钱,都快把家底输光了。若不是没有别的兄弟,他恐怕连世子位都未必能坐稳呢。他妻妹愿意嫁给他,多半是看中了他的皮相还可以。但这样的男人,又如何能好好过日子?” 秦锦华说:“我听闻他那个妻妹好象是庶出的,虽说姐夫不好,但嫁过去就是现成的王府世子妃,也算是风光了。大概是冲着这一点才嫁的吧?” 秦含真啧啧两声:“真是疯了,一个世子妃的名头,难道还能当饭吃不成?” 秦锦华拿帕子掩口,含笑着瞥了她一眼:“三妹妹将来是要做王妃的,自然看不上世子妃的名头了。” 秦含真啐她一口,干咳了一声,满脸不自在地转移了话题:“对了,大姐姐的婚事一日未定,四妹妹就不方便说亲了吧?这可真愁人。虽说现在四妹妹年纪还小,但也快到议亲的年纪了。要是大姐姐一直拖着嫁不出去,难道四妹妹也要跟着耽误了不成?” 秦锦华忙道:“那自然是不成的!我已经跟祖母、母亲都说好了。大姐姐怎么样,不与咱们相干,但四妹妹的婚事,祖母和母亲定是要出力的,怎么也要风风光光送她出门子,才不枉费了我们姐妹间多年相伴的情谊。” 秦锦春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捂脸道:“姐姐们说话,怎么还牵扯到我身上了?要说亲,也是二姐姐先说。”她从双手后面露出一双眼来,“我可都听丫头们说了,二婶娘正在给二姐姐看人家呢,等二姐姐及了笄,就要定下的。二姐姐又不用等着大姐姐,我看明年的这个时候,说不定二姐姐就出嫁了,后面都能添个小外甥了呢!” 秦锦华听得也红了脸,笑着往她身上扑过来:“我还在为你的终身大事操心呢,你就打趣到我身上来了,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姐妹俩绕着圈子打闹起来了,连身后的菊花都没顾上,弄得满地黄花,她俩还笑个不停,只围着秦含真玩闹。秦含真含笑端坐,捧着杯子喝了口茶,抬头看了看天色。 今天天气真好呀。 第五章 里短 茶会结束后,秦含真带着莲蕊走小门回家,路上还一边走一边看景儿。深秋时分,晚香阁里种的月季还有开花的,随风送来一阵一阵的香,熏得人心旷神怡。 秦含真离家久了,如今闲着,就朝莲蕊打听些两府近期的新闻,不过是路上做个消遣而已。因着今日茶会上,她们姐妹几个说起了两位堂姐的亲事,莲蕊就先告诉了秦含真这方面的传闻。 长房确实在为秦锦华相看人家。因已分了家,秦锦华的婚事不必非得排在堂姐秦锦仪之后。她明年四月就要及笄了,如今也该早点相看起来。等有了合适的人选,明年她及笄礼一过,双方就可以正式订亲。接下来备嫁什么的,总要有一两年功夫,十六七岁过门,正是最好的年纪。 至于排在她前头还有一位长兄秦简,倒也好办。他虽然快满十八周岁了,但男孩儿成婚晚些,不是什么大事。秦简如今已经考得了秀才功名,明年秋天还要下场试一试乡试,如今正是用功读书的时候。秦仲海与姚氏夫妻都盼着他明年能考中,有了举人功名,日后说亲也能更体面些,说不定未来儿媳妇的家世也能更好一点。因此,他们是打算先把长女的婚事解决了,再考虑儿子的。至于那今年已经十五岁的庶子秦素,姚氏是懒得理会,秦仲海是暂时不作考虑,因此他还在继续用功读书中呢。 至于秦仲海与姚氏属意说给秦锦华的人家,也有几个,传闻是几天一变的,莲蕊她不过是在丫头婆子堆里听个响儿,倒是说不准。但有几个人家,据说可能性很大的,她倒是知道些。 其中最引人注意的,就要数许家了。承恩侯夫人许氏的娘家,有两位侄孙都尚未娶妻,人才也好,都是配得上秦锦华的。 其中年长的许峥,今年十九岁了,婚事拖到今日还未定下,原因跟秦简是一样的。不过他是考取了举人功名,是京城里有名的少年举人、俊俏才子,十分受人尊崇。许家人希望他能在后年会试中一举高中。二十出头的进士,在本朝也是数得上号的人物了,到时候还怕娶不到名门淑女么?因着他的出色,从前对他还有几分嫌弃的姚氏也开始觉得他好了,年岁虽然大了些,但许峥与秦锦华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相处起来倒比陌生人要融洽些。 姚氏从前能看得上眼的只有王家和姚家的子弟。可如今王家几乎举家还乡,只留下长房的王四爷与几个旁支的子弟在京中,前者是进了国子监读书,要为二次冲击会试备考,后者是在京中做了低品阶的小官。据说王家原本聚居的那一整条街都快要空了,跟从前兴盛的时候没法比。哪怕王家如今也依旧是世宦人家,有许多子弟出仕为官,在京城还有好几家尊贵的姻亲,也终究是大不如前了。姚氏再也没提过要把女儿嫁回王家的话,而姚家又被秦仲海嫌弃血缘太近了。这两家都不成,许家自然就入了姚氏的眼。 许峥的出色,那是人人都能看得见的。明明是自家亲戚,又自小看着长大,既然到这会子还未定亲,就没道理眼睁睁看着他便宜了别人。 还有许嵘,他今年十五岁,只比秦锦华大了一岁,论年纪更合适些,长得也好,人还温柔和气,在姐妹们面前一向是极体贴的,很会疼人。但论及才学,他又比他兄长许峥要差些了,如今还只是个童生,甚至不如秦简已是秀才了呢。因此,虽说许二夫人与许二奶奶都十分热心想要与承恩侯府联姻,姚氏还是觉得不大合意。 如今许家这对兄弟,许峥太出色了,姚氏看得上,许大夫人却一心要为孙子娶个家世更好人才更出众的妻子;许嵘的父母对秦锦华很满意,可姚氏又嫌他不如许峥出色。两家明面上照旧往来如常,私底下其实早已不知打了多少官司。承恩侯夫人许氏曾经想过要从中牵线搭桥的,可她嫂子许大夫人没同意许峥与秦锦华的亲事,却又提了另一桩婚事作为替代——把许峥嫡亲的妹子许岫定给秦简,仍旧是两家亲上加亲,皆大欢喜。 姚氏又不乐意了。她觉得自个儿儿子也十分出众,一心想让他娶个四角俱全的媳妇呢。许岫有什么?她能看得上许峥,还是因为许峥自身出色,可不是看中许家的门第。 如今两家还僵着呢。 莲蕊告诉秦含真:“其实许家二奶奶后来还特地来见过夫人,听说又提了姑娘,还想把姑娘说给她儿子呢。她才露出点意思来,夫人当场就拒了,许家二奶奶就再也没提起过这件事。过后见了旁人,也都装作没事人儿一般。” 秦含真讶然:“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没听祖母说起过?” 莲蕊笑道:“这不过是小事,夫人只怕压根儿就没放在心上,何必巴巴儿地对姑娘说起?其实也是那许家二奶奶没眼色,肃宁郡王如今跟姑娘正要好呢,姑娘的前程早就定了,哪里还轮得到他们家的儿子?当年侯爷夫人就回绝过了,她还不肯死心,非要再来问一回,丢了脸也是自找的。” 秦含真啐了她一口:“胡说什么呢?说许家的事,怎么就绕到了赵表哥身上?我的前程又是什么时候定的?我怎么不知道?!” 莲蕊掩口吃吃笑道:“姑娘不好意思了,其实我们自家人都知道的,您就不必掩饰了。” 秦含真又好气又好笑:“你知道什么了?!快闭嘴!” 莲蕊拿帕子捂着嘴,笑着不再多说了。秦含真瞪她几眼,脸却已经热了起来,想着已经回到了自家园子里,万一叫哪个下人经过瞧见了,倒容易生事,就扭头直接往自己的院子走,一句话也不多说。 回到房间,秦含真还有些羞恼呢。赵陌自打那年下了江南,就再也没回过京城,莲蕊都那么多年没见过他了,能知道什么?会有她跟赵陌的闲话,还不是因为他每年送来的那些书信礼物?!书信倒罢了,他们也常常讨论正经事,可是礼物……哪怕是对着亲妹妹,也没有这样殷勤的道理,更别说送来的东西,有许多都是价值不菲的,还精致罕见,用了十足的心思。 就象是现代社会里的高富帅追求妹子,送花送衣服送首饰讨人欢心一样。换了是古代的肃宁郡王赵陌,送的花是一盆一盆的稀罕物种,或是亲手培植的盆栽;送的衣服是秋冬季节里用肃宁特产的毛皮制成的冬衣,或是宫里赐下去的贡品料子,又被他分了一部分过来;至于首饰,都是高级定制,就不定提了。肃宁王府如今不比当初赵陌刚去的时候,已经有了一座气派的大宅子,王府中属官、随从、亲卫一应俱全,还有赵陌特地招揽的私家匠人。定制农具都不在话下,更何况只是几件首饰? 赵陌就藩足足三年半,从未离开过封地,也未上过京,就这么耐着性子待在封地里种田。但他逢年过节,从未少过给宫里送上孝敬,他父亲辽王世子赵硕那儿,则是按例送礼就算了。倒是永嘉侯府这边,几乎每个月都书信礼物不停。赵陌从来不掩饰这样的行为,宫里没说话,赵硕那边也不吭声,秦柏与牛氏也是默许了。秦含真虽然总觉得这样好象有些违了当初表舅吴少英提醒她注意遵守的规矩,可祖父母都觉得没什么,她又怎会不合时宜地提出异议来? 结果闹到如今,外头怎么议论的她不知道,可在永嘉侯府范围内,似乎所有人都觉得,她将来是注定要嫁给赵陌,做肃宁王妃的了。 “狡猾的小混蛋!”秦含真忍不住暗骂一声,脸红红地就有些忍不住想打人。可惜赵陌不在,否则她真的会冲他发个飙。到了这个地步,她哪里还不知道,这是赵陌有意为之?因为他被困在肃宁县出不来了,没法象从前那样时时陪在她身边,所以为防有人捷足先登,他居然故意放出了这样的谣言,叫所有人都误会他们之间已有婚约,这样就不会有人没眼色地上门跟她提亲了。哪怕是没眼色如许家,一旦遭拒,也会爽快地退缩,再不提起。 这孩子才多大呢?明明也就是高中生的年纪,怎么就浑身都是心眼呢? 能生出这样的儿子,那做老子的赵硕,怎么就蠢成了如今的模样?明明当年赵陌都跟他的心腹说过兰雪与蓝福生有问题了,结果兰雪至今还好好地活在他的后院中,据闻还是荣宠不衰,生的儿子也依旧得赵硕宠爱。就连那个蓝福生,也有传闻说要从辽东回来了。真不知道这两个人给赵硕灌了什么迷|魂汤,居然能把他哄得服服帖帖的。 就连赵硕早就有意要休弃的小王氏,竟然也依旧好好待在他正妻的位子上没挪动。赵陌还曾怀疑过他早晚会弄死小王氏,另娶名门淑女呢,结果小王氏至今安然无恙,不过仍旧没有怀身孕。倒是宫里的太后,不知是不是以为她是因为当初救了自己,才会损伤身体,一直对她恩宠有加,时不时就从宫里赏些东西下来。小王氏有这么一个靠山在,也难怪赵硕不敢碰她呢。 赵硕如今还是辽王世子的身份,当初赵陌得授郡王,他就先后上了两份折子,一份代子谢恩,一份自请回辽东为父贺寿。请罪什么的,那是什么东西?他好象根本不知道。反正皇帝爽快地放他回了辽东,叫他去整顿军务了。 他丢下妻妾庶子,返回辽东,在那边待了两年,没整出什么成果来,倒是跟几位将军闹得关系有些僵。有父亲继母与两个兄弟拖后腿,他几乎毫无建树地回了京城,从此就老实了许多。他如今身上也没什么正经差使,不过是皇帝什么时候有事需要办了,就让他去搭把手,勉强算是不做闲人罢了。什么地位,什么权柄?根本沾不上! 他昔日的风光,一是靠圣眷,二是靠王家。如今王家渐散,圣眷不再,赵硕只不过是恢复了本该有的待遇。一手好牌打成这样,又能怪得谁去? 第六章 积怨 秦含真一边抱怨赵陌,一边吐嘈赵硕,等她闲下来的时候,太阳都偏西了。想着还要去祖父祖母那边陪吃晚饭,她赶紧换了一身衣裳,重新梳了头,才拢着个半掌大的小手炉出了院子。 一边走路,她就忍不住一边自嘲。穿回来几年,她居然也适应了这种一天换几次衣裳,有丫头服侍起居的生活。尽管依然觉得很麻烦,可想想一天的时间那么长,似乎也没必要事事都赶着来,放慢一下日常生活的节奏,也别有滋味呢。 来到正院的时候,她听见祖母牛氏正在屋里跟祖父秦柏聊天,说的还是父亲秦平的婚事。 牛氏是有些急了,尽管黄清芳至今还没议亲定亲,可姑娘毕竟大了,谁知道她家里什么时候就会忍不下去,不顾姑娘的任性,给她定下亲事来?虽说如今京城里并没有几家子弟是与黄清芳门当户对、年貌相当又是初婚的,但续弦的却未必没有,放眼全国,也未必没有,说不定黄家更乐意给女儿定京外的人家呢?秦平那边却一直不肯点头答应续弦。他不点头,牛氏也不敢自作主张替他求娶,可错过了这么个好姑娘,还要上哪儿找同样好的去? 牛氏深觉长子不贴心,不懂得父母的忧虑,只能冲着丈夫抱怨了。秦柏拿着个前朝的茶碗研究了半日,嘴上应着,也不知听了多少句进耳朵里——类似的抱怨他都不知听了几回,自然不会把心思全都放在上面。研究那茶碗,到底是真的很有研究价值,还是仅仅找个借口闪避,就真的只有秦柏本人知道了。 秦含真见状赶紧救驾:“祖父,祖母,你们在聊什么呀?我今儿去了长房一趟,跟二姐姐、四妹妹小聚了一回,听说了不少有趣的消息呢。”想要把牛氏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牛氏却是早已见惯了丈夫跟孙女儿之间的配合,白了他们一眼:“得啦,这个就是你们常说的‘顾左右而言它’吧?我不过就是随口抱怨几句,你们这都没耐心听了,还装模作样拿个茶碗瞧了半日。不就是前朝的茶碗吗?官窑的青花瓷,年份窑口都开门得很,一眼就看到底了,有什么可瞧的?我是看不出什么好来。想要搪塞我,好歹也弄个钧窑的呀。” 秦柏眨了眨眼,一脸平静地将茶碗放下,吩咐丫头:“我们从南边带回来的那个黑糖,配成姜茶喝了极好的,煮一碗给你们夫人送来。”又对牛氏说,“含真说这黑糖姜茶对妇人有益,我想在天冷的时候喝一盏姜茶,也能袪寒暖身,你尝尝可好?” 牛氏哼了一声:“你就装吧,当我看不出来呢!”却对丫头说,“既然姜茶好,明儿早起煮一锅来,全家人都喝些。这会子就算了。都快天黑了,喝什么姜茶?这时辰就不对!” 姜茶是生发阳气的东西,其实是早上和上午的时候喝比较好,到晚间再喝,就容易上火了,不易消化。秦柏素来擅长养生,若不是想转换话题,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牛氏心中明了,哪里还看不出他的用意来?只白了丈夫一眼,就作罢了。 她改而问起了孙女:“今儿都听姐妹们说什么有趣的了?” 秦含真连忙将自己听说的八卦都贡献出来了,末了还道:“许家人听说还来拜访过祖母呢,他们家到底怎么回事?当初不是都拒绝过了吗?居然还要来自讨没趣。” 牛氏哂道:“天知道他家是怎么回事?总觉得咱们秦家有宝呢,一门心思想要娶个秦家女孩儿回去。最可笑的是,一家子还不齐心,有人殷勤着上门来巴结,想要说成亲事,却还有人不停地拖自家人后腿,也不瞧瞧自家的孩子有几斤几两,就敢整天嫌弃别人了。他家的峥哥儿虽好,但也不是天仙呀。少年举人很稀罕么?别说你祖父了,你吴表舅,还有王家兄弟,哪个不是少年举人?也不见人家有多骄傲,偏许家就觉得自个儿孩子了不得了,恨不能娶个公主回去!” 秦柏微笑道:“他家倒不想娶公主,娶了公主,峥哥儿的前程也就到头了。即使一辈子荣华富贵,也不是许家想要的。” 本朝驸马是不能参政的,有志于仕途的年轻男子,哪个乐意娶公主?那通常都是勋贵人家子弟的路。 秦含真笑道:“本朝也没哪位公主正当适龄,需要招驸马呀?不过郡主、县主倒是有不少。” 牛氏嗤笑道:“人家郡主、县主也未必看得上许家呀?峥哥儿再好,也撑不住他家长辈这般傲的。想要攀高枝儿,尽管攀去,谁还拦着他了不成?一家子老少能不能先商量好了再往外说话?有人想攀高枝儿,有人看上咱们秦家的女孩儿,也不顾咱们秦家乐不乐意就上赶着讨好,惹得那想攀高枝儿的还跑来踩咱们家的女孩儿,好象把人踩下去了,他家就很有脸面似的。看不上我们,就别妄想把孙女儿嫁给简哥儿了,两家索性不往来了成不成?!看在亲戚面上,给他们几分体面,居然就敢拿大起来,什么阿物儿!” 她还吩咐底下的丫头婆子来:“以后许家再有人来拜访,只说我们不在家,不许他们进门!就连许峥许嵘也不许进!” 大概是许家的行事恶心到牛氏了,她如今听见姓许的就难受,连带的许峥许嵘都成了池鱼,在她这里半句好话都没有。 丫头婆子们都面面相觑,偷瞧秦柏一眼,见他一脸没事人儿似地捧着茶碗喝茶,只好纷纷应了是。 秦柏淡淡地吩咐:“时候差不多了,传饭吧。”丫头婆子们忙应声去了。 秦柏又劝老妻:“消消气。不过是那许大夫人行事糊涂些,旁人也没惹着你,你何必生这么大的气?气坏了自己,又有什么意思?况且峥哥儿还是很好学的,时常来向我请教学问,文章也做得不错。我看他后年会试,很有希望高中,只是名次还说不准罢了。但会试还有一年多时间才到,他抓紧时间沉淀沉淀,夯实基础,再多增长些见识,未必不能争一争二甲。这孩子是真有才华,他家里人才会对他期望高些。你恼了他家的大人,也不必迁怒到他身上去。再怎么样,也要看大嫂子的面子。若他日后真个与长房亲上加亲了,难道他们小夫妻来给你请安时,你还能给锦华丫头脸色看不成?” 牛氏撇嘴道:“我看他家未必瞧得上侯爷,只不过是想寻借口与咱们家亲近,才会时常来请教学问罢了,还每次都把他弟弟捎带过来。这八成就是你们常说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吧?我孙女儿又不是嫁不出去,凭什么叫他们挑拣呢?许家那老太婆背地里还笑话侯爷,说你只是靠着国舅爷的身份,才被人夸有才的,实际上没什么本事,根本教不了她孙子。我呸!她孙子是什么了不得的天才神童不成?侯爷又不是没教出过进士,许家有本事就别上门来求教呀?!” 秦含真听到这里,总算明白了。看来祖母牛氏在京城期间,也没少听许家与长房那边的八卦,这些背地里的传言都了然于心。怪不得她对许家的怨气这么大呢,看来是积怨已久了。 秦含真与秦柏对视了一眼,非常有默契地哄起了牛氏:“许家大夫人说这样的话,确实太不厚道了。”“清者自清。本侯爷是否有才学,外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不是她一个内宅妇人几句闲话就能改变的。” 等到牛氏气消了些,他们又开始转移话题:“许家大夫人这等态度,只怕长房那边不会答应娶许家女进门的。”秦含真点头:“简哥素来有主意,我看他跟许家表姐妹们在一处时,也不见得格外亲近,怕是另有想法。” 牛氏这才转怒为喜了。秦含真赶紧打铁趁热:“不知道长房那边会给简哥说个什么样的嫂子?祖母,您常往长房去说话,可曾听见大伯祖母与二伯娘她们提过?” 这个倒是听过的。牛氏便开始给丈夫与孙女儿八卦起了京城里与秦家门户相当的适龄闺秀,连宗室皇亲圈子里的也没落下。秦含真顺便熟悉了一下京城闺秀圈子,更新了脑中的情报。 以往她常年不在京城,在京城时又比较宅,热衷于窝在家里学画,或是跑到田庄上做点农业相关的小试验,除了几家亲戚,很少与外人来往。但现在不行了,她到了这个岁数,差不多要开始参与社交了。就算牛氏不方便带她出门,长房那边的女眷们也不会坐视不管。早点熟悉将来要打交道的人,总是没有坏处的。 秦含真在家歇得两日,便开始重新上学了。课室仍旧是在承恩侯府花园的船厅里。虽然路程稍远了些,但走的基本是自家地方,倒也方便。有姐妹们在一处作伴,也比秦含真一个人在家里自娱自乐要热闹些。尽管她缺的课比较多了,但有祖父秦柏这位才子教导着,在某些课程上,她反倒学得比姐妹们更深,进度也更快。曾先生考察过她的水平后,就不再关注她经史书画方面的学习了,只跟她讲些礼仪规矩、人情往来,再把诗词、琴棋等课程多教一教,让她回家自行多练去。至于女红,永嘉侯府另有绣娘专程为秦含真开课,她甚至不必与秦锦华、秦锦春一起学。 上学的日子平静又悠闲,可惜秦含真还没来得及好生品味这样的悠闲日子,赵陌就从肃宁再次来了一封信,扰乱了一池春水。 第七章 寿礼 赵陌这回是派人到京城来送献给皇帝的寿礼,才顺道给永嘉侯府捎信过来的。 他虽然在封地肃宁三年半都不曾离开过,但每年的皇帝万寿节、太后千秋以及东宫太子寿辰,都从不忘往京中送礼。他送来的礼也不算十分贵重,多是肃宁的特产,但胜在心意。比如今年他献上的万寿礼,主礼就是一座万寿书法十二扇纸屏风,屏风上头有一万个赵陌亲笔写的寿字,虽然说不上每个寿字都是不同的写法,但一万个寿字里头,一百种写法还是有的。每个字都是他亲笔所写,还从头到尾都没出过一丝儿错,这里头花的心力,可不是说着玩儿的。光是这份用心,就足以称得上难得了。 屏风本身是黄花梨木制成,雕工也很精美,即使不算赵陌这一万个亲笔写的寿字,屏风本身也足够份量,能摆在皇宫里了。皇帝见了,就龙颜大悦,还夸了赵陌好几句话。 这还不止,赵陌送来的万寿礼,除去这座屏风是主礼外,其余肃宁特产就不提了,主要是各色毛皮以及绒纺织物等等,还有一样并没有呈到御前,却有专门的奏折提到的礼物,那就是赵陌亲笔抄写的一百本《金刚经》。 献寿礼的使者从肃宁县出发,一路上遇见一座寺庙,就把一本《金刚经》献到那家寺庙的佛像前,为皇帝祈福。如此一路走到京城,正好献出了八十九本,剩下十一本,全都送到了京城的皇家寺庙供奉。这一路上收到赵陌亲笔抄写佛经的寺庙,那使者都留有清单,全数呈览御前。皇帝想要查问是否属实,只需要打发个人去清单上任何一间寺庙打听,也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皇帝一本佛经都没瞧见,心中就已十分受用了,还对太子说:“广路这孩子,每日也有许多正事要做,还费心思抄什么佛经?光是那万寿字屏风就够他辛苦的了。听说他从正月就开始抄,抄足了九个月才抄得了,日日不停。万一累坏了身体,岂不是叫我们这些长辈心疼?你给他去封信,叫他很不必如此。他的孝心我尽知的,不在这些礼物上头。” 太子笑道:“他有心孝敬父皇,父皇只管收下就是。我看这两份寿礼都是胜在心意,虽然广路那孩子抄写得辛苦些,花费倒不大。他小小年纪就去了封地上,又没摊上个富庶地方,家里没个人替他打理家业,他还要每年备礼送进京中,也很不容易。父皇若是心疼他,多赏他些实惠东西就好了,也叫他日子过得宽松一点。” 皇帝大手一挥:“这个好办!”随手就赏赐了赵陌两个皇庄,另有白银一千两,绸缎、文房、官印新书等若干,这些就只能算是搭头了。 因为心情太好,皇帝看到赵硕的时候,都难得地给了个好脸,还说他近日的差事办得不错,让他以后再努力。 赵硕的小心肝有些激动。他觉得自己又有了希望。作为距离皇储之位曾经只有一步之谣的皇侄,堂堂亲王世子,赵硕一直觉得,如果不是被王家连累,又被偏心的父亲与狠毒的继母、弟弟们拖后腿,他绝不会混到今日这个田地。哪怕太子无恙,皇帝不需要过继儿子,他也可以成为两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实权世子。可惜,他运气太差了,身边的人只会拖累他,他如今圣眷大减,还敢指望什么? 不过,如今他的嫡长子赵陌甚得皇帝宠信,虽然不大听话,却也没少给他挣脸。有这个儿子帮衬着,赵硕觉得自己重获圣眷的可能并不是没有的。他也不再奢望能坐上那把椅子了,只要能让他能回复到失势之前那深受皇帝与太子宠信的风光日子,就已足够。他开始觉得,自己对待嫡长子,大概真的太过冷淡了些,还是要好好笼络赵陌一番才是。 说句心里话,看到赵陌给皇帝送那么用心的寿礼,赵硕心里还有些酸酸的。他生日的时候,赵陌虽然给他也送了礼物,但只能算是中规中矩罢了,甚至稍嫌过于“实惠”了——赵陌送来的都是些什么腌过的野味,肃宁特产的毛皮、药材、宣纸等等,还有些鲜果、干果、盆栽什么的,几大车加起来都不值什么钱,却胜在量多,任谁瞧了都要说他儿子孝顺,其实远远没有那幅万寿纸屏风用心。就算他赵硕不敢跟皇上比,难道这个孩子就不能也抄个几百本佛经来给他祈福么?他如今霉运当头,正需要有人替他祈个佛呢。怎么赵陌对皇帝与太子,就比对自己这个亲爹还要孝顺呢? 赵陌对自家父亲的想法一无所知,往宫中送万寿礼,那是他此番派人上京的主要理由,但真正被他放在心上的,还是顺道捎给秦含真的那一封信。 此前因为知道秦含真不在京中,他虽然送了礼物过来,却没有正经写什么书信。如今听说她回京了,自然要把信写得长一些,好叙一叙离情。这么长的时间没法收到秦含真的只字片语,他心里可煎熬呢。 却不知道秦含真此时此刻看着他写的信,心里更想打人了。 赵陌的信原也没写什么特别的内容,就象过去他常写的那样,先是问候了秦柏与牛氏,又问秦含真南下广州玩得可开心,有没有给他带礼物回来?是否收集到了有趣的书本或纪念品,等等等等——这原是秦含真每次出门后回家,赵陌都必定要问的问题,算是旧例了。就算他不问,秦含真也要告诉他的。 等这旧例说完了,赵陌又说起自己在这几个月里都在忙着做什么,主要是忙寿礼那事儿。皇帝与太子心疼他抄写寿字与佛经辛苦,但他本人却不觉得累,反而认为这样的寿礼献上去,既体面,又省钱,还顺道练了字,十分划算。以他的身家,若不是以心意获胜,献上去的寿礼如何能与其他家大业大的郡王们相比? 说完了寿礼,赵陌又提到自己正在做的农田实验。这几年里,他在肃宁县的土地上进行了洗盐实验,还试种了不少东西,白柳、杨树、枸杞和侧柏都试种成功了,还连种了两年甜菜,收获还不错。他还在封地境内兴修水利,大大改善了肃宁县原本的耕种环境,弄得他这位肃宁郡王在自个儿的封地里声望大涨,百姓一提到他,都夸他好,名声都有些传到京中来了。 再加上赵陌一年往京中送三次寿礼,过年、中秋之类的重大节日,也会按时上折子给皇帝与太后请安。如此殷勤,在封地上又做得有声有色,哪怕赵陌三年多来没有上过一次京城,存在感也是杠杠的,没人遗忘得了他。 这些东西当然不是秦含真想打人的理由。问题在于赵陌在写完这些正经内容后,居然笔风一转,说起了他听说的京中传闻,比如许家某位少年举人有心要求娶宗室贵女,却在几家王府之间摇摆不定之类的…… 秦含真不知道他是打哪儿听说的所谓宗室八卦,可她前两天才从牛氏嘴里听说了许峥许嵘兄弟有意与秦家女儿联姻的事,今日就收到赵陌的信里提起了许峥的八卦,而且还略有黑人的嫌疑,她怎会不火大呢?赵陌这小混蛋该不会是在这永嘉侯府里安插了耳目吧?不然怎会消息如此灵通?! 还有,他安插耳目乱打听消息就算了,跟她提许峥干嘛?就算许峥真个娶了哪位郡主、县主,那又跟她有什么关系?跟他赵陌就更没有关系了!他在信里说这个干什么?难不成她还能被那所谓的少年举人光环所迷,跟别的京城闺秀一般,把许峥当成是白马王子了?! 真是太小看人了! 秦含真心中忿忿,很想要把赵陌的信给撕了,只是他的信前面还有比较重要的内容,是涉及到盐碱地治理实验成果的,要是撕掉就不好了,才勉强打消了这个念头,把信认真叠好,放到多宝格上那个装了满满一匣赵陌书信的紫檀木匣子里去。 她心想,回信的时候,她一定要好好骂赵陌一顿才行。就骂他在信里乱讲什么许峥的绯闻,那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而且许峥的祖母许大夫人如今跟秦家两房人都闹得有些僵,秦许两家还未必能再次联姻呢,不过是许家一部分人一厢情愿罢了。许峥再出色,秦锦华又不是非他不嫁了,秦简更不可能娶许岫。而他们三房根本就不会考虑跟许家议亲。那些什么八卦传闻、流言蜚语,一点意义都没有! 相比之下……秦含真更关心的是赵陌在永嘉侯府是不是真的安插了人手。如果是的话,她就定要好好骂他一顿了,有机会还得要当面骂! 他既然在永嘉侯府里安排了人,怎的她每次给他送信,还得打发李子跑这一趟呢?有时候祖父秦柏吩咐了李子去办什么事,又或是李子正好回了江南探亲,她想派人去肃宁都没法派,别提有多为难了。若是早知道他有人在府里,这个问题不是早就解决了吗?偏他还要装不知情! 太可恶了! 秦含真哼哼几声,决定在回信的时候,一个字也不提许峥有可能联姻的对象是秦锦华而不是自己,只说两房长辈很欣赏他的话,叫赵陌着急去! 第八章 幼仪 秦含真花了整整两个时辰,才炮制完一封十分“用心”的回信。拿着信去正院的时候,她脸上都露着不怀好意地笑,已经在想象赵陌看完信后郁闷的样子了。 秦柏那边也已写好了回信,牛氏准备了一些回礼,都是新制的冬衣、补身的药材,还有一剂剂配好的药膳材料什么的。她认定了赵陌在封地里没有长辈在身边照顾,衣食方面肯定会有不足,所以次次都备得细致周全,只求东西到了肃宁,赵陌直接就能用上,不费什么力气。 秦含真把信连同祖父的回信回礼放在一处,就听到秦柏还在那边对牛氏唠叨:“我看还是要多捎几本字帖过去。我今早进宫,瞧见广路献给皇上的万寿屏了。一年多不见,那孩子的书法大有进益。既然他有这个天赋,又十分勤奋,就不能荒废了。趁如今还年轻,多练练是正经。我这里有几本极好的名家字帖,他闲时临一临,自有好处。” 牛氏不懂得这些东西:“你觉得好就给吧。只是他平时那么忙,光是写那什么寿字屏风和抄佛经,都忙不过来了,又要管地里的事,哪里还有时间练字?你别把孩子逼得太狠了,他才多大?又不指望他成个大书法家,没必要这么辛苦。” 秦柏弱弱地抗议:“这哪里辛苦了?况且他虽是宗室,也未必就成不了名家。难得他有天赋,怎能荒废了?我好歹教了他这些年,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孩子的天赋被埋没了吧?” 秦含真笑着帮忙劝牛氏:“祖母,祖父这也是为了赵表哥好。虽然他这一年弄那万寿字屏风和佛经挺辛苦的,但用过一回的招数就不好再用了,不新鲜。皇上不也跟太子说了,让赵表哥别再这样做了吗?明年赵表哥肯定不会再准备这样的寿礼了。为了将来能想出新招数来,赵表哥也要学点新东西才好。祖父让他多临名家字帖,是在为他将来着想呢。依我看,祖父不但要送他字帖,还得多送几本,让他每天都多临几遍,当成是功课似的,按月送到祖父这里来做点评。有什么地方写得不好了,祖父立刻就能给他指出来,岂不是比他一个人闭门造车,要有益得多?” 牛氏听得有理,也就不再多说了。秦柏也微笑着点头:“这也是我的想法。希望广路明年会有更大的进益,皇上与太子知道了,也会高兴的。” 秦含真笑眯眯地应着,心里却在想:赵陌有了新功课,就不会那么闲地乱撩人家女孩子了吧?也不会有闲心打听人家的八卦了吧?她这都是为他好呀,他可得领会她的良苦用心才行! 一想到赵陌被沉重的书法功课大山镇压住的样子,她就笑得更开心了。 回信回礼由赵陌派到京城的使者带走了,秦含真又回到了原本平静而悠闲的上学生涯。 天气倒是一日比一日冷了,不到十天功夫,京中就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次日早起,秦含真穿上了厚厚的大红星星毡的斗篷,顶着同色的昭君兜,怀里揣着个半尺大的手炉,脚上套了赵陌新送来的羊皮小靴,又再套了同样是赵陌送来的一对雪地专用的新木屐,还有同样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丰儿一路打着伞,方才出了门,就这么全副武装地去了隔壁承恩侯府的花园船厅上课。 到了船厅,曾先生与两位同学的姐妹都不在,只有个婆子在门前扫雪。秦含真不由得有些懵。 那婆子告诉她:“三姑娘,我们二奶奶说了,今儿下了雪,天气太冷,怕姑娘们吹了风会着凉,学里的课就暂时停了,等明年春暖花开后再说。三姑娘若是功课上有什么不懂的,就跟曾先生说一声,让曾先生到西府去教。” 承恩侯府位于东边,永嘉侯府在西边,如今承恩侯府的人习惯上把永嘉侯府叫作西府。永嘉侯府的人倒是仍旧把东边的邻居换作“隔壁的”或是“长房”。 秦含真听了那婆子的话,有些郁闷:“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也不给我打声招呼。”她这么全副武装地过来容易么?!外头还下着雪呢。 婆子赔笑道:“夜里刚下了雪,二奶奶就吩咐下去了,府里的两位姑娘都知道的。只是那时候天色已晚,府门都关了,二奶奶就没让人去打搅三姑娘。今儿早上倒是吩咐了要往西府去递话呢,不成想三姑娘这么早就过来了。” 秦含真抿抿唇:“这么说,曾先生是早就得了信儿了?” 婆子点头:“是,因此先生今早也没过来。” “这倒罢了。”秦含真知道承恩侯府这边没什么尊师的传统,也不多言,“今年比去年停课停得早,早知如此,我昨儿就该把没学完的曲子给学了,也省得学了一半就停课。二姐姐是不用担心这些的,我却不习惯半途而废。改日天气好了,我再到曾先生家里去请教好了。”说罢就转头吩咐丰儿,“我们走吧。” 还没走出几步,秦含真就听到背后有人在唤自己,转头一看,却是秦锦华身边的丫头画冬:“三姑娘,我们姑娘听说您来了,特地唤我来请您。姑娘们和小爷们如今都在松风堂陪夫人说话,二姑太太来了。” 秦幼仪?秦含真对这位小姑姑陌生得很,进京几年见过的次数,十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关系相当冷淡。不过秦锦华热情相邀,秦含真还是要给她个面子的。反正人都过来了,到松风堂坐坐,也不算是白走了一趟。 一进松风堂,秦含真就感觉到暖风扑面,暖香扑鼻,其实稍微有点闷。四五种不同的香味掺杂在一起,通风条件又不大好,屋内还放了许多暖炉、熏炉什么的,这滋味可不算好受。她在门口略换了几口气,适应了一下,才往里面走。 承恩侯夫人许氏端坐在正座上,笑眯眯地听着一众小辈们说话。两个儿媳都在场,孙儿孙女们围着她凑趣,多时不见的小女儿秦幼仪也回娘家省亲了,还捎带上了两个小外孙,她自然心情大好。见秦含真来了,她也满脸是笑地,招手唤人过去:“三丫头也来了?外头雪大么?可怜见儿的,这大雪的天,还要出来走动。以后不用这么实诚,即使先生没说停课,你见着天气不好,就别出门了,打发丫头过来说一声就行。自家的闺学,有什么可顾虑的?别吹了风是正经。” 秦含真笑着上前给她见礼,又拜见了两位伯母与小姑姑。因是头一回见秦幼仪的两个儿子,她又郑重跟这两位表弟见了礼。 秦幼仪是许氏嫡亲的小女儿,今年三十岁,乃是承恩侯府的掌上明珠。当初她未嫁人时,因着才貌双全,又是这般家世,还曾一度有过传闻,说她定是要嫁给太子做太子妃的。承恩侯秦松未必没有这个想法,但当事人却不太配合。无论是太子,还是秦幼仪,都觉得彼此只有兄妹情份,不可能做夫妻。太子年纪又比秦幼仪大许多,不可能等到她及笄,再行嫁娶,因此就只能各自成亲了。皇帝为儿子精心挑中了唐尚书的千金为妻,秦幼仪则被父母安排与镇西侯府的嫡次子订了亲。 镇西侯原是开国勋贵之后,因有从龙之功,从伯府升为了侯府,在朝中也算是一位名将,颇有实力。他有嫡出二子,长子年纪大些,一直驻守西南,乃是军方年青将领里的后起之秀。二子苏仲英比秦幼仪大一岁,也生得俊秀非凡,文武双全,当年可算是京城里的热闹联姻对象,好几家千金闺秀在争呢。昔日苏仲英迎娶秦幼仪,可以说是京中一大盛事,都说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一对璧人,再匹配不过了。许多人都对那场盛大的婚礼津津乐道了好几年呢。 然而,世上不如意之事,十常八|九。这苏仲英也可以说是秦松与许氏为女儿千挑万选出来的好俊才了,既拥有秦松看重的家世权势,也拥有许氏看重的才华与性情,他又不是个好色风流之辈,与秦幼仪成婚多年,一直夫妻恩爱,并没有旁的什么妾室通房,十分洁身自好,也没旁的陋习,人也知礼上进,前程锦绣。这样的女婿,真是再没有可挑剔之处的。若说有什么不足之处,就只在他母亲身上了。 镇西侯夫人也是世家之女,未成亲家前,许氏只觉得她性情端方,说话和气,并没有什么不妥当的。谁知女儿过了门,镇西侯夫人的婆婆架子摆起来,许氏才知道她是个极重规矩的人,对儿媳十分严厉。不但平日里立规矩从不许出错,还拘着家中女眷们轻易不能出门,更别说是回娘家了。 秦幼仪嫁到苏家这么多年,每年能回娘家的次数,一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这还是回娘家的理由无可指谪的情况,比如父母生日,或是大年初二照习俗女儿要回娘家,等等。除此之外,承恩侯秦松这位亲生父亲“病倒”了,消息送到苏家去,镇西侯夫人也只是打发个婆子过来问候一声罢了。至于秦柏这位三叔回京,镇西侯夫人压根儿就没答应放人。至于承恩侯府设了宴席,亲友们都受到了邀请,镇西侯夫人只说二儿媳怀了身孕要养胎,就合家都没过来,只送了礼。 姻亲做到这个份上,本朝也算是少见了。秦松的想法不知,许氏心里其实是曾经有过后悔的,只因看到女儿女婿和睦,又有两个外孙,才忍下这口气罢了。但苏家那边却自认为并不失礼,镇西侯带着长子长年驻守在外,京城家中只有镇西侯夫人带着次子次媳留守,次子苏仲英又领了京郊大营的差使,一个月里只有几天在家。镇西侯夫人严守门户,不许儿媳出门,外人也不能说她错了。 今日秦幼仪能带着儿子回娘家省亲,着实是个大惊喜。许氏只要享受天伦之乐就好了,旁的事,自有儿子媳妇们操心,料想镇西侯夫人只是严厉得有些不近人情,却不至于出什么夭蛾子。 第九章 请求 承恩侯夫人许氏很快就发现,自己话说得太早了——谁说亲家镇西侯夫人就不会出夭蛾子?! 等到一众小辈们都被打发到暖阁里玩耍之后,秦幼仪特地将大侄子秦简留了下来,却向母亲许氏与两位嫂嫂、一位侄儿,提起了一个请求。 她想让娘家人帮忙,把她公公镇西侯从西南边境调回京城来。 秦幼仪一脸慎重地道:“公公平日从来不跟我们小辈说一句软话,还是大伯子私下给婆婆写信,我们在家里才知道的,原来公公在西南边境这十几年里,身上的旧伤就一直时好时坏,近年还有加重的迹象。那边气候炎热潮湿,又缺衣少药,生活清苦不说,身上有旧伤也不好诊治。公公如今都是快六十岁的人了,身体再强壮,也撑不住。今年他的身体似乎比往年更虚弱几分,旧伤发作时,几乎连路都没法走。他老人家还要逞强,硬撑着在外人面前如常骑马、走动。除了近身侍候的亲兵与大伯子,外人一概不知。大伯子担心,他老人家再不好生调养,只怕于寿数有碍……” 承恩侯夫人许氏听得眉头直皱:“怎么不早说?镇西侯前些年也曾回过京城述职。若是那时候他主动开了口,我们再进宫帮着敲敲边鼓,皇上知道了,自然不会勉强镇西侯带伤外放。如今他远在西南,镇守的又是边境,听说西南那边的山民,时不时就要闹出点乱子来,他哪里能轻易离开?况且,他们苏家军整个都在西南驻扎呢,没有苏家人带着怎么行?还是你们打算让镇西侯回来,叫你大伯子继续在西南驻守?” 秦幼仪道:“大伯在军中听说了消息,道是蜀王一家已经全数入京安置,蜀地的旧将不日也要迁往别处为官,驻军则要换防到云贵去,苏家军则要从西南调往蜀地驻扎。相公在朝中打听过了,这消息应该属实。若果真如此,换防之前,皇上定会召公公回朝的。若是能趁势将公公留在京中,好生诊治旧伤,兴许还有痊愈的希望。至于苏家军……”她顿了一顿,“相公与我商量过了,他过去接手也是可以的。蜀地总比西南边境要舒适许多,他去了也不会受太多苦。” 许氏大吃一惊:“你说什么?!仲英想要外放到蜀地去?!” 秦幼仪抿了抿唇:“虽然离京城远了些,但也不是坏事。相公若不外放,试着独当一面,日后想要升迁也不容易,毕竟还有大伯子排在前头呢。再者,大伯子一直跟在公公身边,在西南边境待了十几年,也吃够了苦头,很该回京享几年清福了。他与大嫂子膝下只有两女,尚未有子嗣,也该为日后香火考虑。婆婆十分看重长子嫡孙,怕是再难忍下去了。” 许氏没说话,姚氏与闵氏对视一眼,神情都有些微妙。 镇西侯府的长媳,娘家颇有份量,亦是世家名门,父亲还官至总督,很有势力。她娘家祖籍就在蜀地,因着离云贵比较近,在她接连生下两女,再怀了一个男胎,却中途小产之后,她娘家人就特地将她接回去休养了,足有几年没让她回西南去,连她与镇西侯长子的两个女儿,都是在外家长大的。镇西侯夫人早对这个长媳感到不满,可因为对方娘家势大,又一直随丈夫在外,不曾在她这个婆婆跟前立过几天规矩,她想要管也没法管。原本她还想把孙女儿接回跟前教养,但丈夫与长子都不理内宅事,长媳便直接装起了聋子、哑巴,不回她的书信,也不见她派去的家人,她再生气,也是无可奈何。 镇西侯夫人之所以对次媳管得这么严,很难说是不是因为受了长媳刺激的缘故。她很有可能是看到长媳太过粘娘家,甚至丢下丈夫回娘家住了几年,害得长子独守空房,方才对次媳的娘家严防死守,恨不得断绝了秦幼仪与秦家人的往来。 简单地说,秦幼仪多半是受了妯娌的连累。 论理,苏家长媳确实做得有些过,但镇西侯夫人又有无理迁怒无辜的嫌疑。这对婆媳都有不对的地方,却使得秦幼仪受到了殃及。姚氏与闵氏身为秦幼仪的嫂嫂,早就清楚个中内情,对苏家长媳也没多少好感。如今听了小姑子一番为妯娌着想的话,心里怎么都觉得有些别扭。 秦幼仪还在继续对许氏说话:“母亲,若是长房一直没有子嗣,将来难保婆婆不会起过继之念。我的两个儿子都是心头肉,哪里忍心舍一个出去?况且大嫂并不是不能生,她也曾生过两个女儿,若不是当年西南生活过于清苦,使得她小产了一回,说不定早就生下儿子了。她长年留在娘家养身体,想必早已有了好转,只是不忍见两个女儿回西南受苦,方才滞留娘家罢了。若是公公能被召回朝中,大伯子也跟着一并调回京城来,大嫂子就没必要再带着侄女们继续寄居娘家了。他们可以回京城家中调养身体,大嫂子也能与大伯子多多团聚,争取早日再怀上一胎。如此,他们安心,我们也能放心,岂不是皆大欢喜?” 许氏的面色微变,郑重地道:“你这话也有道理。”苏家没有纳妾的传统,镇西侯夫人这位婆婆虽然待媳妇严苛些,却从来没往儿子房里塞过人。就连她长子与长媳分离多年,她也没有因为心疼儿子,就给长子送什么通房丫头过去,坚持子嗣还是要嫡出的最好。不过,正因为她的长子长年独守空房,在西南也没个贴心的人照顾起居,她也更加平添了对长媳的不喜,深以为长媳躲回娘家享福,是十分失职的做法,愧为人|妻、人媳。 许氏想了想,对小女儿道:“你那妯娌若真能生下个儿子,对你们夫妻也有好处。只是你可想好了?那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你们妯娌俩从前统共也没在一起相处过多少日子,若是如今再凑在一处过活,万一有个口角纷争,你未必是她的对手。她是连婆婆都敢不放在眼里的人,又有娘家撑腰。你一年也回不来几次,平日连个书信儿都少,真有事了,仲英不在家,我们未必能及时助你。你就不怕到时候会受委屈?” 秦幼仪抿嘴笑了笑:“不怕。若是大伯子真个调回来了,相公替他外放出去带苏家军,我就跟他一块儿去,连两个孩子也一块儿带上。一家子团团圆圆在外头度日,还能轻松自在些。” 闵氏听了,忽然笑了一下:“这倒是个好主意。你若仍旧留在京中,少不得要受你婆婆的辖制。可若到了外头,就是你们夫妻自个儿做主了,谁还能压在你头上?你也能趁机喘口气。” 姚氏则有些发愁地道:“在外头过日子固然能松快些,可哪里比得上京中舒服?况且,如今幼仪在京中,即使少有回娘家的时候,一年里毕竟还有那么几回呢。倘若幼仪跟着妹夫一块儿去了蜀地,夫人岂不是更难见到女儿了?这一去几年,夫人越发要望穿秋水了。” 秦幼仪瞥了长嫂一眼,并不理会,只转头去对许氏道:“母亲,我自打出嫁,就少有求到娘家门上的时候。这一回,您只当怜惜女儿吧?不管怎么说,公公的旧伤已经耽搁不得了,还是要早日将他老人家调回京中要紧。旁的事都可以过后再商量。” 许氏叹气道:“你也不是不知道,咱们家如今几乎不管朝上的事儿。你两个哥哥在衙门里,也都是做些五六品的官职,老老实实办差罢了,少有跟皇上见面的机会,更别提插手这样的军政大事了。西南驻军大将,是何等要紧的职位?真不是我们这些后宅妇人能轻易插手的。若真的求到皇上面前,也要镇西侯肯说出旧伤的事,皇上才好留他呢。他若不肯讲,谁能到皇上面前求恩典去?” 秦幼仪忙道:“我听说三叔如今常常受召入宫?” 许氏一听就明白了,嗔怪地看着小女儿:“你这是想让你三叔为你公公求这个恩典?可你三叔从来不插手朝政,因此才会受皇上、太子与朝臣们的敬重。你想让你三叔破例,只怕不容易。与其费那个事儿,还不如让仲英自个儿上书,坦白说出你公公的旧伤,求皇上开恩呢!” 秦幼仪一脸为难地低下头去:“这……我们哪里敢呢?公公的脾气,若是肯服这个软的,婆婆早就把他有旧伤的事传开去,直接让相公上书,向皇上求几剂治伤的好药了。” 许氏心中是真为难。她万万想不到,这个亲家从不对秦家开口,可一朝开口,提出的竟然是这么难办的事儿。倘若是他们长房能解决的,倒也罢了,偏偏还要求到三房头上…… 许氏忍不住看向了长孙秦简,隐隐有些明白,小女儿为什么要把这个孩子留下来旁听了:“简哥儿,你觉得如何?你平日时常往西府去,寻你三叔祖请教学问。你能不能在你三叔祖面前透露几句,求他帮这个忙?” 秦简皱眉道:“这个……我实在没什么把握。三叔祖从来不跟皇上提这些事的,就连两位叔叔的官职,他也从不向皇上开口,还曾经请皇上不要升五叔的官呢。若说是请他老人家为我们长房的姻亲求恩典……” 他也是百般为难,只能提个建议:“要不……把三妹妹请过来,告诉她事情原委,让她去试一试?” 众人皆惊讶:“三丫头?她一个孩子,又能懂得什么?” 秦简笑了笑,表情有些意味深长:“你们也别太小看了三妹妹,她有什么不懂的呢?” 第十章 分析 秦含真本来是在温暖如春的暖阁里,看着四五岁大的苏家小表弟童言童语地卖着萌,跟兄弟姐妹们一处玩笑的。忽然被大堂兄秦简叫到了外间,分配了一个令人一言难尽的任务,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对长房这一堆人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事儿很难办到吧?” 镇西侯夫人与秦幼仪所求的事,有三个难点。 首先,镇西侯本人不肯乖乖示弱,说出自己旧伤加重的事,请求回京休养,那么他的妻儿想要把他弄回来,却又不从他本人那里使力,就只能从皇帝这边想办法了。到时候事情顺利,会是什么样的局面呢?说不定皇帝开恩召他回京,他还要坚持说自己没事还能坚持,然后妻儿亲友、朝臣部属也都来劝他,求他,他觉得台阶搭好了,就算回了京也不会显得自己虚弱服老了,才“勉为其难”地答应回来——矫不矫情?难道如今是皇帝求着他回家养身体吗?! 其次,镇西侯回家了还不算,镇西侯夫人想要长子长媳也一并回家,早日生个儿子继承长房香火,而秦幼仪与她的夫婿苏仲英也另有想法,同样盼着长兄长嫂归来。这却不是他们苏家自己就能决定的事儿。边境承平不假,但事情都有万一,苏家军又不是一千几百人而已,总要有人统领着吧?镇西侯要走,那就得有人留下来镇场子。镇西侯长子不留下,又由谁来代劳?那个人能叫苏家人放心把苏家军的指挥权交过去吗?就算朝廷放心,苏家人自己也能放心?镇西侯本人对此又是什么看法? 最后,这一条镇西侯夫人未必知情,却是秦幼仪与她夫婿苏仲英的愿望,那就是让后者外放,统领父亲与长兄都离开后的苏家军,驻守蜀地,还要带着妻儿一块儿上任。且不说求官总比弃官难,皇帝未必就会顺从他们的心意,只道苏仲英长年在京,少有与家族部属接触的机会,他的年龄与资历,就不是能与其父兄平起平坐的。他想要接替父兄的职责,只怕仅仅是一厢情愿而已。 秦含真清楚自家祖父秦柏的性情为人,连父亲秦平与叔叔秦安的官职,秦柏都不去干涉,甚至还婉拒过皇帝升秦安的职,他会为了隔房侄女的公公与大伯子,破例向皇帝进言?这个侄女虽然是亲的,却真真跟他没什么情份,一年都少有一两次见面的机会,他凭什么帮这个忙呢? 秦含真便非常坦率地对秦幼仪说:“姑姑,您所求的事是不是太多了些?不如仔细想一想,哪样儿比较重要,先挑出来办。其他的过后再说?” 秦幼仪方才听她说了一句“难”,还当她不乐意帮忙呢,笑得便有些勉强:“我公公旧伤迟迟未愈,家里人都为他担心,长房香火无人承继,也是婆婆心中之痛。这都是孝道,我又怎能因为事情难办,就退缩了呢?三丫头,你替我好好向三叔求个情,姑姑绝不会忘了你的功劳。” 秦含真哂道:“我自然明白姑姑姑父也是一片孝心,可事情总要一样一样地办,正如饭总要一口一口地吃,是不是?您所求的三件事,想要一起办成了,哪儿有这么好的事?我不提别的,只问您一句,若是镇西侯真能顺利回京休养了,他老人家在西南的职位又该由谁代替呢?苏家军又会交给谁来统领?” 秦幼仪张口就想说大伯子,但话未出口,她就反应过来了。她若想把大伯子一并弄回京城,苏家军自然是不能交给他来带的,那就只能是自家丈夫了。于是她便道:“若只是几个月的功夫,公公手下有心腹副将,可以代劳。过后你姑父过去接任,也就是了。” “问题就在这里。”秦含真道,“姑父是什么品阶?他过去直接就能接任镇西侯的职位吗?苏家军是私军?皇上也会觉得领军之职只在苏家父子之间选,是理所当然的?” 秦幼仪的脸色有些变了。她虽然不懂军中之事,又一向宅在深宅大院中,到底也是侯门千金,不至于连这点见识都没有。苏仲英论年龄资历都不可能与父兄平起平坐,官职品阶更是差了好几级,就算真的到了蜀地,也只会在苏家军里任一个比较高的职位,做统领是不可能的。这么一来,若是她公公与大伯子同时回京,苏家军的统领之职,就必定要落到外人头上了。哪怕是公公的心腹部将,也不能跟自家人相比。 苏家军当然不是私军,只是由镇西侯父子统领多年,已被深深地烙上了苏家烙印,苏家在军中极有威信,才会被这般称呼而已。倘若苏家人离开了苏家军,就算新来的将领需要花点时间才能与将士们磨合好,苏家军也终究会有摆脱苏家影响的一天。就好比当年老侯爷麾下的秦家军,自从秦家平反之后,因承恩侯秦松志大才疏,皇帝始终没让他去带兵,以至于秦家军早已在时光的长河里烟消云散了,只有几位至今尚在高位上的老侯爷旧部将,还记得些过往的香火之情,愿意在力所能及的时候照应一下老上司的子孙而已。秦幼仪是秦家女,自然不会不明白个中道理。 仔细想想,镇西侯多年来忍受旧伤折磨,明知道西南边境无大战,也不肯回京休养,未必没有保住手中军权的考量。镇西侯夫人和秦幼仪想不明白,肯定有明白的人。而镇西侯长子写信回家让母亲弟弟想办法,一来是镇西侯的伤势已经不好再拖了,二来,也是他本人没打算一块儿回京,不认为苏家军就真个要落到旁人手中的缘故。想要长子长媳回京生孙子,这是镇西侯夫人自己的想法。 秦幼仪的面色渐渐苍白起来,闭口不言。在场的夫人奶奶们不知是不是也想到了什么,都没吭声。 秦简想了想,问秦含真:“那……要是只想办法把镇西侯调回京中,小姑父的兄长就仍旧在原地带兵,那又如何?这应该会容易许多吧?其实,苏家长房的子嗣,本是他们夫妻间的家务事。就算小姑父是人家的亲弟弟,也没理由插手去管吧?” 秦含真朝秦简笑着说:“若照大堂哥的说法,确实是容易办多了。可是……镇西侯回京养伤,总要有儿子在跟前侍疾吧?小姑父的兄长不回来,小姑父就出不去了呀?” 秦简一愣。 秦含真又继续道:“就算镇西侯的伤势养好了,没有大碍,他老人家又心系军务,催着赶着小儿子外放,小姑姑这个做儿媳妇的,也能跟着离家吗?公公婆婆都在家,小姑姑这个做媳妇的若走了,外人是不是会说闲话?况且表弟们年纪又小,若是镇西侯夫人要留孙子在家陪伴自己,小姑姑又能说什么?” 秦幼仪所求的第二件事若不能如愿,第三件事也不必开口了。这是非常简单的道理。秦幼仪就是因为想到这一点,方才会脸色苍白的。 其实,她何尝不知道事情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容易?召公公与大伯子回京,都是她婆婆的意思,只有这第三个请求是她的私心。为了私心,她才会明知道事情难办,也要回娘家来开这个口。可若是第三个请求不能实现,她还会再求娘家为了苏家之事费大力气吗? 秦含真郑重劝秦幼仪:“姑姑还是想清楚了吧,哪件事最要紧?先办好了再说。” 秦幼仪到底还是许氏精心教养长大的,并不是为了私利就会头脑发昏的愚妇。她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最要紧的,自然是把公公调回京城来。不管怎么说,他老人家的伤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只要他能休养好身体,旁的都可以徐徐图之。” 秦含真便道:“那我回去跟祖父说一声,看有什么办法能让皇上知道镇西侯的伤势,下旨召他回京城来。” 秦幼仪勉强挤出一个笑:“苏家军若真个随西南驻军一道,换防至蜀地,皇上想必会先召公公回朝述职的。到时候只要皇上过问公公伤势,留公公在京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了。” 秦含真点头:“我们家也认得几位太医,到时候就说镇西侯夫人私下担心镇西侯的旧患,向太医们打听治伤的好药,把消息传到皇上耳朵里去就好。这样镇西侯也就不会怪到姑姑姑父身上,更不会怨我们秦家多管闲事了,外人也不会疑心我祖父干涉朝政军务。镇西侯他老人家,想必也不会在皇上垂询的时候,撒谎道自己没伤吧?” 秦幼仪笑得轻松了些:“自然不会,公公不会做欺君之事,我们在家也会苦劝他老人家的。” 那事情就好办了。又不是什么大战期间,一位老将军旧患犯了,想要回家养病,皇帝还不至于拒绝,他对老臣们总是很体恤的。 秦含真笑着拉上秦简:“大堂哥,咱们一块儿去跟祖父说呀?姑姑的事,你这个亲侄儿开口,才显得更有诚意呢。” 秦简一口答应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一会儿我送三妹妹回去,就向三叔祖开口。”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倒是许氏、姚氏、闵氏与秦幼仪都不约而同地多看了秦含真几眼。秦简说这位三妹妹什么都懂,她们还以为只是他随口说的。没想到,秦含真这个小姑娘才十三四岁的年纪,竟然还真有几分见识,并不仅仅是养在深闺中的弱质千金,叫她们颇为意外。 秦含真没有留意到她们的目光,她心里只想到了一件事:原来蜀地驻军要跟西南驻军换防呀?蜀王的势力,看来是真的被打散得差不多了。皇帝用了四五年的功夫来解决这个兄弟带来的隐患,还真有耐心呀。 第十一章 内情 秦含真没有在长房待太久时间。她是因为来了才发现学堂停课,因此顺道给长房的长辈们请个安,不料遇上了小姑姑秦幼仪,才会留下来陪着说了半天的话。眼看着快到午饭时间了,平时这个时候就该放学了,她便起身告辞。 秦幼仪今日带着两个儿子回娘家省亲,是奉了婆婆的命令来的。长房自然要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好好吃一顿团圆饭。秦含真觉得三房算是外人,又怎会留下来煞风景?不过长房这顿团圆饭注定要打了折扣,因为秦简一路送她回了永嘉侯府,就被牛氏留饭了。他还身负重任呢,自然不会拒绝三叔祖母的好意,团圆饭什么的,就要靠后了。 趁着牛氏带人去准备丰盛午餐的时间,秦含真非常坦率地将秦幼仪的请求告诉了秦柏,没有丝毫隐瞒。 秦简惊讶地看着她,不是说好了,只提镇西侯回京一事么?三妹怎么连其他的事也都提了? 秦含真跟秦柏说完了,才对秦简道:“这些话没什么可瞒着祖父的,让祖父判断哪些事情可以插手,哪些事情不可以,总比我们几个菜鸟自己苦想要强。祖父的见识还能差了?个中分寸,他老人家会把握好的。但如果我不把整件事跟祖父说清楚了,他老人家未必能知道苏家人的真正想法,万一办事的时候出了差错,岂不是出力不讨好?镇西侯夫人难得开一次口,她又是那样的人。如果这回出了差错,她还不知道会怎么折腾小姑姑呢。咱们就算是为了小姑姑,也要谨慎一点。” 秦简明白了,有些惭愧:“三妹妹想得周到,是我粗心了。”他转向秦柏,犹豫了一下,“三叔祖,您觉得如何?” 秦柏笑了笑:“除了让仲英去蜀地这事儿有些麻烦,其他事都好办。也不必象含真说的那样,寻哪位太医给宫里递消息了。我每常入宫陪皇上聊些家常,只拿镇西侯的伤与镇西侯夫人忧心其长子子嗣的事当作家常闲话说一说,皇上自然知道要怎么办。都是自家姻亲,我不提具体的军务、官职安排,自然就不需要忌讳了。” 秦简闻言大喜。有了秦柏这话,他心头大石顿时落了下来,只觉得小姑姑所求已经实现了八成,只差在时间而已。他笑着对秦含真说:“一会儿我回去了,只怕小姑姑还在府里没走,一听到这个好消息,她定会高兴得不得了。” 秦含真挑挑眉:“简哥也别高兴得太早了。小姑姑的第三个愿望还没有实现,她再高兴也是有限的。”那个愿望才是与秦幼仪的利益息息相关的,她明显最看重这一个愿望。 秦简也知道这一点,闻言不由得哑然,过了一会儿才道:“事情总要一件一件地做。镇西侯回京养伤是眼下最要紧的事儿,先把这事儿做成了,苏家上下也能安心。而小姑父的兄长能跟着回京,日后小姑父小姑姑才好提外放的事儿。小姑姑心里清楚事情轻重缓及,还是会觉得高兴的。” 秦柏转头看他:“幼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虽听你三叔祖母说过些镇西侯夫人管束极严的事儿,但以为幼仪在婆家并没有吃什么苦头。怎的如今听起来,她竟是巴不得随夫外放?” 秦简有些尴尬:“这个……小姑姑不常回娘家来,偶尔回来了,因怕家里人担心,也不多提在婆家时候的事儿。只是我们在外头听旁人议论,都道镇西侯夫人严厉,才知道了些内情。其实别的也没什么,镇西侯夫人在日常用度上,并没有克扣了小姑姑,哪怕是每日立规矩,也都不曾离了格儿。小姑父并无妾室通房,又与小姑姑生有二子,夫妻和睦,按理说,日子过得也算不错了。只是……镇西侯夫人不但对家中的女眷管束极严,连男孩儿也都拘在家中,轻易不许他们出门。读书什么的,都是请到家里坐馆的西席教导的。武事是能免则免,就算小姑父一再劝说,镇西侯夫人也不许表弟们学骑射功夫,更不许舞刀弄枪。” 苏仲英与秦幼仪的两个儿子,都是将门子弟。哪怕将来有心往文官方向发展,不入军中任职了,也该自小学些骑射武艺才好。况且男孩子总拘在家里,不让出门去见世面,长大了难免会有脂粉气,性情、见识、待人接物都会有一定的缺陷。 象秦简这样,已经不能算是将门子弟了,还自小读书,有心走科举出仕之路的,在家也曾学过些粗浅武艺,骑马射箭都有一定的水准,更是时常出门与人交际,结交得不少朋友,有机会还要到京外游历,增长见闻。从没听说哪个武将人家会把子弟拘在家中不许出门。若是孩子体弱多病,长辈们担心多些,也就罢了。秦幼仪的两个儿子,分明都是健康健全的孩子,又怎能让他们拘在深宅大院中,不得与外界接触? 秦含真不由得想起了刚刚见过的两位苏表弟,小的那个还好,因为年纪小,性子比较活泼,在哥哥姐姐们面前卖个萌,奶声奶气的还挺可爱。但大的那一个,似乎太过安静了些。从头到尾,他除了与人见礼打招呼,就一直安坐在旁,甚少有说话的时候,只是静静地微笑看着自己的弟弟而已。这么一想,他竟是比几位表姐妹都要斯文了。身为将门之后,这样的性格真的没有问题?而且看他的肤色偏苍白,四肢身材纤细,明明十岁了,身高竟然与今年不过八岁大的秦端差不多,明显体质偏弱,锻练不足。 秦含真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秦幼仪急着与丈夫一道外放,还要连儿子一起带走了。那位镇西侯夫人虽然作为婆婆,除了不喜儿媳与娘家人来往以外,不算十分刻薄,但实在不是个称职的祖母。若让她两个孙子继续留在家里,由得她摆布,怕是一辈子的前程都要被她耽误了! 秦含真便对秦柏道:“镇西侯夫人这样养孙子,可不是正确的做法。两位表弟都是将门之子,怎能当成小姑娘似地养活呢?小姑姑想要把他们带离京城,也是一片慈母之心。祖父,能有办法帮一帮他们吗?” 秦柏叹了口气,有些埋怨地对秦简说:“从前怎么没听你们说起过?早知如此,我们可以提前几年谋划的。如今你苏家大表弟都已经十岁了,这时候才开始练武,已经有些迟。” 秦简苦笑道:“以前祖母、母亲她们不说,我也不知道呀。况且大表弟那时年纪小,拘在家里养活,也是常事。我哪儿晓得镇西侯夫人竟是这样的人?!听说了之后,我也曾问过母亲,镇西侯夫人明明也是世家出身,为何要这般对待亲孙子?母亲说,兴许是因为镇西侯驻守边疆二十多年,常常几年都不回家一趟,连长子也一并带走了。那些年西南边境跟北边不太一样,是时不时就有仗要打的。镇西侯夫人在家中提心吊胆,为丈夫长子担忧,难免就对小儿子看得严一些。有了孙子后,也是同理,就怕他们出门在外,会有个好歹。她老人家的担忧,我们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觉得她未免有些矫枉过正了,却又不好开口劝她。小姑父小姑姑更是不敢忤逆。” 秦柏沉默片刻,才道:“若只是为了摆脱镇西侯夫人的管束,幼仪与苏仲英倒也不是非得往蜀地去。不论哪里,只要不是在京城就行了。幼仪要是不介意日子过得清苦些,事情还能更容易办成。你回去后,问一问她的意思。若是仍想寻个富庶安定的地方外放,那就让她慢慢等机会吧。” 秦简面露喜意:“三叔祖这是有办法帮小姑姑了?” 秦柏道:“如今我还不敢打包票,你且问过她的意思再说。” 秦简忙道:“是。我一会儿吃完饭回去,就问小姑姑。若是小姑姑拿不定主意,我还可以亲自跑一趟京郊大营,问问小姑父的想法。”顿了顿,“我觉得小姑姑小姑父应该是愿意的,他们原本就只是想要离开京城而已。” 秦柏淡淡地道:“别高兴得太早了。这种事,旁人再着急也是无用的,还得要他们做父母的来拿主意。” 秦简笑着又应了一声,却坚信秦柏定能帮到秦幼仪夫妻。 秦含真倒是从秦幼仪的遭遇,联想到了更多的事。长房与二房的两位已出嫁的姑姑,一位随丈夫在外任上,多年未回京,一位因婆家的缘故,少与娘家亲族来往,因此秦含真一直以来,对“姑姑”这种亲戚,都不怎么在意,只停留在知道她们的存在这一阶段,对她们的消息不大上心。到今日她见了秦幼仪一面,才知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秦幼仪虽然算不上一位好姑姑,可作为母亲,作为妻子,作为儿媳,她也挺不容易的。如果能帮得上她的忙,那自然再好不过。 秦含真还问秦简:“简哥知道大姑母过得怎么样吗?我平时很少听你们说起她来。记得她虽然是二房的女儿,但一向是在大伯祖母跟前长大的,是不是?” 秦简笑着点头:“大姑母出嫁的时候,我还小呢,已经不大记得她的样子了。早些年她还在京里时,也时常回娘家来的。那时候我们跟二房还没分家呢。二叔祖母待大姑母不大好,大姑母就更亲近我祖母多些。说是侄女儿,其实跟亲生女儿也没两样了。听说小姑姑小的时候,祖母忙着主持中馈,还是大姑母帮着照看小姑姑的呢。” 大姑母秦幼珍乃是秦槐妾室张姨娘所生的遗腹女,约摸三十六、七岁年纪,嫁给了一个姓卢的世家子弟。卢姑父正经科举出身,如今乃是某地知府,正四品的官职。他与大姑母育有二子一女,据说夫妻和睦,日子过得不错,每年都会给岳家送信送礼过来。当然,这个岳家,指的是长房,而不是一向不待见秦幼珍的二房。 秦简还告诉了秦含真一个消息:“说听卢姑父很快就要回京述职了,到时候会带着大姑母和表兄弟姐妹们一道回来。那时家里可就热闹了!二妹妹早就盼着与他们相见呢。” 第十二章 姑嫂 即将有一大波亲戚到达京成,秦含真想想,还有些小期待。 大姑母秦幼珍有二子一女,长女十七岁,长子十五,次子十三,正好与秦含真同岁。她听闻大表姐悦娘尚未嫁人,也不知定亲了没有,这次进京,估计要解决婚姻问题了吧?到时候秦家、许家、卢家、闵家——苏家大表弟只有十岁,年纪太小了不算——这一群表兄弟姐妹们聚在一起,其中不乏俊秀有才的少年与温柔美貌的少女,还不知会生出多少故事来。 秦锦华在期待着到时候大家一起说笑玩耍的热闹,秦含真却已经可以预感到会有无数狗血八卦的诞生了。 秦简在永嘉侯府吃过丰盛的午饭,便带着好消息回承恩侯府去了。秦含真送他出了花园小门,便折返回自己的院子消食。闺学停了课,她日后的空闲时间就更多了。冬日寒冷,也不好进行室外活动。京郊农庄那边,除去几个简易的温室大棚还在继续运转,就只有种了耐寒作物的几块地还有人管理,其余种植实验都已经停下来了,正好趁着天气还不算十分冷,继续加固、加建各种水利设施,以备明春耕种。这些事情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要怎么安排时间,她还得好好做个计划才行。 也许还得跟肃宁那边的某人交流一下心得。 秦含真有些不情不愿地这么想着,手里已经扯过了一张纸,让丫头给暖砚加热水,要趁着记得这件事,赶紧先把给某人的信给写好了。 且说另一边,秦简回到家中的时候,因午饭时间已过,他还以为众人都各自回院歇息了,只想到松风堂来见一见祖母,交代一声西府之行的收获,也就可以了,具体的事情要等到下午再说。不成想他一进松风堂正屋,就被屋里黑鸦鸦的一大群人吓了一大跳。原来所有人吃完饭后都继续留了下来,不曾离开,就为等他的信儿呢。 就连自家弟妹们,因要陪着难得上门的苏家表弟们说话,也都不曾回各自院子去。 秦简面对所有人的炯炯目光,不由得有了一丝紧张。 姚氏笑着上前亲手为长子脱下斗篷,交给丫环,又拍了拍秦简身上尚沾有雪珠的地方:“好孩子,外头雪这么大,这一路可辛苦了,没吹着风吧?”又连声催人取手炉脚炉过来,还拿手去捂长子有些冰凉的双手。 秦简好歹也是将满十八周岁的大小伙子了,不由害羞得涨红了脸。 许氏笑道:“快让简哥儿过来坐下。大冷的天,怪不容易的。简哥儿可把你三妹妹好生送回去了?” 午饭都吃过了,自然早就把人安安稳稳地送了回去。秦简道:“孙儿与三妹妹一路安好。三叔祖母一定要孙儿留在那边吃饭,三叔祖又有正事要吩咐,孙儿就晚了回来。” 松风堂的大丫头们纷纷送了手炉、脚炉过来,侍候着秦简用了,又有姚氏身边的丫头送上热热的茶水,饭后助消化的点心,玉兰还殷勤地问秦简,是否要先把身上的外衣换了?毕竟刚从外面回来,就算有斗篷罩着,袖口与衣服下摆处也难免沾上了雪珠儿,这时候进屋一暖,都湿了。 秦简自然是一一婉拒,心里还在纳闷。祖母与小姑姑都急等着他回话呢,怎么丫头们还围着他这般忙活,难道没看见小姑姑一再想要开口而不得的着急模样么? 却不知道姚氏见着火候差不多了,已经足够体现自家儿子的辛苦之处,再拖下去婆婆恐怕就要发火了,方才将丫头摒退,让小辈们也回暖阁里待着去,只留下婆婆、妯娌、自己与小姑子四人围着儿子。这时她才开口:“你小姑姑都着急了,快告诉我们,你三叔祖是怎么说的?” 秦简无奈地看了母亲一眼,方才将自己在西府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秦幼仪闻言惊喜不已:“真的?三叔真的都答应了?!” 秦简道:“三叔祖说,会把这事儿当作亲戚间的闲话,跟皇上提,但皇上会怎么做,他就不敢打包票了。不过,西南如今也没什么战事,皇上一向体恤老臣,料想应该会爽快答应召镇西侯回京吧?至于小苏将军,那就要看苏家军是否有人能代为行使领军大任了。有人代劳,他要回京也不难。只是小姑父外放一事,就有些麻烦。三叔祖觉得小姑姑小姑父只要外放,倒不必强求非得是往苏家军去,另寻个别的去处,也是一样的。他让我回来问小姑姑与小姑父的意思,说要是你们答应,他就进宫去跟皇上说。” 秦幼仪抿着唇,沉思了片刻,便毅然道:“只要外放,不拘哪里都行!两个孩子是不能再留在家里了!”但说完后,她的语气又缓了下来,“不过……若是能去个好点儿的地方,孩子们也能少受些苦……” 这就不是秦简能管得了的了。他笑了笑:“我一会儿就给三叔祖回信。小姑姑也不必太过担心,如今天下承平,在哪里任武职,都是一样的。况且小姑父又是镇西侯之子,品阶也不算低了,谁还能真让他去吹风吃沙子不成?兵部的人自有计较。” 他的任务至此就算是基本结束了,无事一身轻,便向诸位长辈告退了,跑到暖阁里与一众弟妹们说话。几个孩子饭气攻心,都有些昏昏欲睡,其实并没有多少说笑的兴致。秦简便小声招呼了松风堂的丫头,让她们把弟妹们一个一个或劝或抱,安排到大炕、暖阁、长榻等各个地方休息了。松风堂的正屋地方够大,让大家聚在一处睡个午觉,还是没问题的。 外间,秦幼仪心中有些忐忑,但还是挺欣喜的。她回娘家之前,其实也没想过真能成功实现三个愿望。谁知道她离家多年的三叔这般得力,竟然全都替她想周到了。 许氏还对她说:“你三叔为你考虑得这般周到,费心费力的,你日后要记得你三叔的恩典,连你的孩子,也不能忘了才是。只是这件事还未定下,又涉及军务,你还是先别声张,在你婆婆跟前也瞒着些,别什么话都告诉她。免得她糊里糊涂传扬出去,你三叔好意助你,倒惹来外人的闲话。咱们家是外戚,你三叔如今圣眷又隆,时常进宫去。若是叫那些御史盯上了,想要过清静日子都难。” 秦幼仪忙道:“母亲放心,女儿心里有数的。公公回京的事倒罢了,大伯子的事也不好声张。至于相公外放,原是我们夫妻的私心,婆婆还不知道呢。我怎会把事情告诉她?等到将来圣旨下来,婆婆只当是圣意如此,才不会责怪我们做小辈的自作主张。” 许氏点头,又压低了声音:“你也别光等消息就算了,私下给你妯娌去信,再让仲英给他大哥也写信,好歹把他们都劝回京城来。到时候你婆婆要忙着盯长子长媳,对你们夫妻俩自然就会放松许多。你只说让你婆婆专心给大嫂子调理身体,替孙女儿看人家,也省得她还有闲心扣下你的儿子,不许他们跟着你出去。不过有一件事你要谨记,那就是在赴任之前,千万要照顾好全家人的身体,万不能有任何人生病。否则,你公婆身体不适,你就不好出门;外孙们身体不适,你就不好带他们赴任;你妯娌身体不适,你就要留在家中侍奉婆母。无论哪一种情形,都足以破坏你的盘算。因此,绝不要留下任何借口给你婆婆,你才能顺心如意呢。” 秦幼仪郑重点头:“谢母亲提醒,女儿一定会谨记在心!” 正事说完,许氏也有些犯困了,自行进了西次间歇息。姚氏、闵氏与秦幼仪进暖阁看了看自己的孩子,见他们都昏昏沉沉地打起了瞌睡,也不忍叫他们起来。外头天气正冷,何苦让他们再冒着寒风回院子去呢?反正在祖母这里,丫头婆子一堆,是万不会有闪失的。闵氏留下来照看儿女,只有庶长子秦顺,因为年纪大些,被她拍醒了,叫回自个儿院子里睡午觉去,其他人都没动。姚氏的庶子秦素根本就不在这里,也就不必操心了。她小声招呼了秦幼仪一声,便要拉着小姑子回自己住的盛意居说话。 秦幼仪其实跟长嫂关系不算亲密,但她今日心情正好,长嫂亲生的大侄儿又出了大力,她也愿意给长嫂面子,便微笑着陪姚氏回了盛意居。 盛意居内也是暖香融融。姚氏与秦幼仪聊了些家常闲话,诸如秦松、许氏的日常琐事,也让小姑子知道知道父母的情形,以慰思亲之情。秦幼仪猜出她的好意,便也微笑着听了。 不一会儿,姚氏便提起了即将回京的大姑姐秦幼珍:“他们一家子到京城来,卢家宅子都空了十来年了,哪里能住人?夫人的意思是,让大姐姐夫一家住到咱们家来,就安排在福贵院。那院子至今还空着呢,有专人负责打理。只需要添些家什物品,就能直接住人,并不费事。福贵院那边也有侧门可通青云巷,直接走东南角门出府。大姐一家住进去,离符老姨娘与张姨娘近,出入也便宜。你觉得如何?” 秦幼仪点头:“这样也好。大姐本来就是二房的人,她住福贵居也是应该的。”她顿了一顿,“这样的大事,二房竟没有动静么?” 秦幼珍与长房再亲近,也是二房的女儿。如今长房二房已经分了家,秦幼珍随夫进京,却不住二房而住长房,可不大合规矩呢。外人不知道是二房刻薄庶女,就怕会误会了秦幼珍,说她趋炎附势,只顾着巴结身份高贵的伯父一家,却把自家亲人给抛在了一边。 第十三章 生隙 姚氏一向看不上二房,听到秦幼仪这么问,不由冷笑:“早就给那边送过信去了,大姐也派了人给那边去信,一直没有动静,竟是装死呢!” 秦幼仪皱了皱眉头:“二婶娘还是看大姐不顺眼么?这又何必?大姐都出嫁快二十年了,对嫡母兄长从来都礼数不缺,二婶娘就连面上功夫都不肯做么?二叔都死了这么多年,二婶娘为何还看不开?她若真个对二叔有情也就罢了,昔日秦家落难时,她走得那般干脆,反倒是张姨娘不离不弃,留下来生了下了大姐,侍奉叶祖母和符老姨娘,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后来秦家平反,二婶娘要带着大堂哥回秦家,秦家上下何曾有人说过什么?都是看在大堂哥是二叔骨肉的份上,大姐也依旧拿二婶娘当嫡母敬重。却是她自己不顾脸面,一再与大姐为难,哪里象是个大家主母的模样?” “二房那对母子一向是糊涂的,他们若是稍明白些,也不会落得今日的下场了。”姚氏冷笑着道,“我也常跟你哥哥说,那边一心想要攀高枝儿,却放着现成的高枝儿不理会,有够蠢的。成日家想着攀亲王公贵人又有什么用?人家又不可能让大爷升官发财。倒是大姐夫,原是世家子弟,正经科举出身,在外头又做到了四品知府。若是二房肯放下身段说几句好话,哄得大姐夫愿意帮忙打点了,未必不能给大爷谋一个外缺来。大爷在京中做了多年的六品,若是外放,怎么也能得个五品的官儿吧?在外头待几年,只要不出大错儿,熬资历也能熬到四品了。做官做到四品,才算是真正上得了台面,入得了京中这些贵人的眼。锦仪丫头年纪大些,不能指望了,锦春也一样是嫡出,长得也不坏,性子也好,未必就嫁不得高门大户。可惜,二房那边竟是个个都猪油蒙了心,由得二婶娘犯浑。难得你大嫂子有几分明白,却又太过胆小,不肯多言。合该他家一日比一日落魄,叫人看不起!” 秦幼仪听了长嫂这话,却觉得有些刺耳了:“嫂嫂也别这么说。那到底是大姐的娘家亲人。他们不好了,难道大姐脸上就有光?依我说,大姐这趟回京,若只是短暂住个一两个月还好,搬进福贵居,只说是二房没有多余的屋子,住不下女儿女婿家这么多人,也就罢了。倘若日后要在京中长驻,大姐家里还是另行置办房舍的好。哪怕是哥哥嫂嫂帮着她买宅子呢,也胜似叫她住在隔房的兄弟家,叫人说闲话。” 姚氏有些不以为然:“日后要住在哪里,自然是大姐与大姐夫拿主意,若他们乐意住在我们长房,又有何不可?大姐虽是二房的女儿,但几乎是在我们长房长大的,从小儿就由夫人教养。除了血缘,又跟二房有何干系?若二房还要点脸,懂得做点表面功夫,大姐跟那边亲近些,也没什么,到底有礼法在呢。可二房分明连表面功夫都不肯做,压根儿就没有将女儿女婿放在眼里,我们又何必顾虑他们,非要大姐一家出去受苦?你也别把外头的闲话太当一回事儿了。二房如今是什么光景?京城里还有谁家愿意替他们说话?大姐大姐夫便是在咱们家里住上几年,又有谁会多管闲事跳出来说嘴呢?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算是嫡母嫡兄,也管不到女婿头上吧?” 秦幼仪抿了抿唇,虽然心中明白长嫂的话并不是全无道理,可她就是不喜欢姚氏的说法。大姐秦幼珍随夫离京多年了,在外头过得不容易。卢家姐夫这趟进京述职,是要求升职的。这种时候,风评、名声什么的都十分重要。倘若因为有人说闲话,影响了姐夫的前程,岂不是糟糕透顶?不过是应酬一下二房罢了,只要做表面功夫就好,又有什么难的呢?长嫂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她是隔房的媳妇,自然不必看二房的脸色,可大姐却与她不一样。就算大姐自己不在意,也要为姐夫和几个孩子的名声着想。 不过,秦幼仪虽然不赞同姚氏的话,却不会在这时候煞风景地当面反驳对方。今日姚氏的儿子秦简帮了她一个忙,而三叔秦柏答应她的事,也还未办成,将来总有求到娘家人的时候,现在就得罪姚氏,太过不智。她不喜长嫂,却不能不给母亲、兄长与侄儿脸面,便忍下了开口的冲动,只微笑着说了句:“嫂嫂说得是。”接着话风一转,就聊起了别的家常,不再提起大姐与二房来。 姚氏就跟秦幼仪聊起了苏仲英外放到什么地方最好。姚氏能知道什么?不过是平日里听丈夫儿子闲话,了解一些皮毛罢了,却十分热心地给小姑子出主意。 “辽东是辽王府的地盘,乃是苦寒之地。若是妹夫有兴趣,可以让简哥儿寻肃宁郡王打听打听。肃宁郡王本就是辽王府世孙,想必对那边熟悉。只是我觉得,妹妹妹夫是要带着孩子去的,还是别挑辽东的好。夏天还好说,那边的冬天实在太冷了,就怕孩子们受不住。”姚氏其实也都是道听途说,“西北也不好,那边同样苦寒,风沙又大。你瞧三房的情形就知道了。三叔三婶在那边还有宅子与田产呢,每年交到京中来的银子才多少?况且那边军中说话最管用的,不是秦王府就是马老将军家,旁人都只是依附他们而已,妹夫何苦掺一只脚下去?” 姚氏也有看好的地点:“大同不错。虽然那里也是马家的人镇守,但胜在离京城近,不过六七百里地。三房的秦安合家都在那边,听说三房在大同还有生意,肃宁郡王的外家乃是当地的大商家,那一带也算是富庶了。妹妹妹夫若是去了那里,一来是有亲友帮衬,二来日常起居不必吃太多苦头,三来我听三婶提起,大同已多年没有战事了,那边的驻军平日里最热衷于练兵,练兵练得好的将官,升迁也比旁人容易些。我想到妹夫平日在京郊大营,就是忙着练兵,一身的本事正好能在大同派上用场。你们在那里待几年,回京时必定已经高升了,到时候再想回苏家军去,也不会太难。” 秦幼仪有些犹疑:“我回去跟相公商量一下吧。这些事情我也不懂,可不敢自作主张。” 姚氏笑道:“这是当然。那么大的事,我原也没指望妹妹自己就能做决定了。”她又继续给秦幼仪介绍别的地方,“天津也不错。你还记得你黄家晋成表哥么?他前几年在天津卫待过,至今还有许多旧部属在那里。天津不但离京城近,地方也富庶,比大同还要更强些。只是这样的肥差,争的人多了,妹夫就没那么容易成事。但若真能调到天津去,日后你想家里了,也随时可以回来,方便得很。” 秦幼仪笑笑。若真的那么方便,她反倒不喜欢了。就怕婆婆会时不时派人过去“探望”儿子媳妇与孙子,指点他们如何安排日常起居。她偶尔出个门上个香,或是让儿子骑一回马,练一回射箭,没几天功夫,风声就会传到婆婆耳朵里。 姚氏又继续给秦幼仪说起金陵等地方,因那里有黄晋成,又是秦家祖籍,同样是个极好的选择。秦幼仪有些心动,正要打听金陵卫是否有空缺,就听得门外头传来几声喧哗,不由得停了下来。 姚氏正说得兴起,忽然被打断,自然不高兴,便扬声问:“是谁在外头吵闹?!” 玉梅掀了帘子进屋回话:“素哥儿听说二姑奶奶回来了,要来请安。奴婢们说奶奶正与二姑奶奶说话呢,让素哥儿回屋去,他不肯,就吵起来了。” 听说是庶子在吵闹,姚氏更生气了:“你们就由得他在我门前胡闹?!还不赶紧把人赶回他的院子去?!” 秦幼仪忙道:“素哥儿也是一片孝心,让他进来给我请个安,再让他回去就是了,嫂嫂何必生气?” 姚氏不以为然地道:“他哪里有什么孝心?不过是见妹妹心肠软,特地过来讨你的欢心,好哄得你多赏他些东西罢了。那小崽子狡猾着呢,妹妹不必理会他。”仍旧命玉梅叫了几个有力气的婆子来,将秦素带走了。 秦幼仪眉间微蹙,忍了又忍,才没多说什么,只是心里觉得长嫂比往年更加刻薄了。亏得姚氏方才还说二婶娘苛待庶女呢,她如今对待庶子,又何尝不是苛待?一样是连表面功夫都不肯做。秦素不过是个孩子,又是长兄的亲骨肉,姚氏这般轻慢于他,分明是没把长兄的脸面放在心上,对自己的名声又有什么好处? 虽然姚氏还想继续谈话,但秦幼仪已经有些坐不住了,主动站起了身:“时候不早了,我想回松风堂去瞧瞧,母亲和孩子们睡醒了没有……”姚氏热情地笑问:“我陪妹妹一道回去吧?”秦幼仪却婉拒:“不必劳烦嫂嫂了,嫂嫂事忙,还是多歇一歇的好。” 秦幼仪带着丫头走了,姚氏送她出了院子,回转屋中坐下,便收了脸上的笑容,冷笑了一声。 玉兰给她换了新的热茶上来:“奶奶这是怎么了?” 姚氏讽刺地道:“也没什么,只是觉得咱们家的小姑奶奶,如今越发糊涂了,一心怜惜那个孽种,暗地里生我的气呢。她当我看不出来么?真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她是个好命的,苏家根本就没有妾和庶子来碍她的眼。她没吃过个中苦头,倒有闲心来做好人,心里怪我刻薄呢。真是笑话!等什么时候她吃过小妾庶子的亏了,再来骂我也不迟!” 第十四章 膈应 秦幼仪怀着忐忑又期待的心情,带着儿子们离开了娘家,返回镇西侯府。没过几日,宫中传召,秦柏进了宫陪皇上说话去了。他回家不到半日,镇西侯府就打发了秦幼仪的陪房婆子过来,给秦柏送了两盆蜡梅花,两盆金菊。 这时候还早,其实并非蜡梅花开的时节,因此那两盆花也不过是有几朵半开不开的花蕾,勉强有一点寒香之气而已,更多的还是黄豆大小的小花骨朵儿。但对于金菊来说,十月中旬又稍有些晚了,那两盆金菊已经开得有些过,恐怕撑不了几日,就要开始凋零。这四盆花拿来送礼,实在不知叫人说什么好。 还好秦柏十分通情达理,明白这其实只是镇西侯夫人的借口,目的是为了让人来打探他进宫的收获。 对此他倒有些无奈了,私下对小孙女秦含真道:“镇西侯夫人也太急了些,我不过才从宫里出来罢了。即使我跟皇上提了提镇西侯的旧患,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有了准信呀?我只是个捎话的人,要如何决断,还是皇上做主。十几年都等过来了,再多等几日又有何妨?” 秦含真笑道:“恐怕镇西侯夫人是盼着镇西侯能回京城家里过年吧?其实她这么着急,为何就不肯叫儿子上书,求皇上恩典?祖父是当作家常闲话一样告诉皇上镇西侯有旧伤的,皇上总要先核实过,才会考虑下旨召人回朝,同时还得安排人去接替镇西侯的位置。西南边境离着京城几千里,总要两三月功夫才能安排妥当。镇西侯夫人若真的急,自家出面不是更好?皇上又不是非得镇西侯守在西南不可,连人家想回家养伤都不答应。说白了,不过是镇西侯夫人要违逆丈夫的意愿,却又怕他生气,因此只能走迂回路线,从皇上这边想办法罢了。既然打定了主意要迂回,总要有足够的耐心才行。” 秦柏摇头:“她这是关心则乱,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我原本打算要暗中行事,不惊动外人,也不叫镇西侯知道。可镇西侯夫人如此急切,恐怕我这盘算是行不通了。” 也对,镇西侯夫人能拘着儿媳妇一年才回娘家三两次,又跟永嘉侯府没什么来往,忽然给秦柏送了几盆花过来,明摆着有问题。外人也许未必知道内情,但镇西侯一回京,很容易就能打听到是怎么回事。 想到这里,秦含真就有些忿忿了:“镇西侯夫人不敢叫儿子上书,肯定是因为知道镇西侯不肯离开西南边境。她要自作主张,先斩后奏,却把压力都往祖父这边推了。你好心帮了大忙,将来却说不定要惹来镇西侯的埋怨,岂不是吃力不讨好?况且镇西侯夫人莫名其妙地给咱们家送花,若是叫外人猜出您跟皇上说了什么话,又是一番非议,说您外戚干政呢。这回可真是亏本的买卖,若不是为了小姑姑,哪个乐意帮他们苏家的忙?!” 秦柏微笑道:“不妨事。镇西侯夫人求到我头上,我在皇上面前进言,不过是帮着捎话,何来外戚干政之说?即使真有人干政,那也是镇西侯的家眷有所求。至于镇西侯的怨言,我也顾不了这么多了。镇西侯驻守边疆多年,为国御敌,劳苦功高。眼看着他旧伤日重,他尽忠职守不肯离开也就罢了,我却不好眼睁睁看着功臣受苦,折损寿元。只要他回京后,能早日将身体休养好,继续长长久久地为朝廷效力,我受几句埋怨又有何妨?” 好吧,自家祖父这厚道的性子也是没谁了。秦含真只能小声嘀咕:“对,咱们是做好事不望回报。反正祖父也不爱出门交际,不去跟镇西侯见面就是了,难道他还能打上门来不成?那岂不是对皇上的恩旨有所不满了?我估计他还不至于那么傻。” 秦柏无语地看了孙女一眼,却也忍不住笑了。 没过两日,宫中就有旨意下来。为了西南驻军换防蜀地之事,皇帝要召见两军统领,镇西侯要上京面圣来了,他在西南军中的职务,暂时由他的副将代理,而他的长子,也得了恩典,被皇帝准许随父进京。朝中有消息说,这是皇上见苏家父子驻边多年,劳苦功课,要给他们加封赐赏来着。一时间,镇西侯府成为了京中权贵圈子的热议话题中心。送到他家门上的各种宴请帖子比往日多了不知多少倍,送礼的人也多了。 镇西侯府一如既往地低调,送上门的礼一律婉拒了,帖子收下,却没说会不会出席。这是苏家一向的做法,也没引起旁人的议论。倒是跟镇西侯夫人或其长媳娘家有亲的人家,多了女眷主动上门去拜访。 在这一波热闹中,也有不少人注意到了,镇西侯的次子苏仲英特地拜访了妻子的叔叔永嘉侯家,还带去了一车礼物,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他在永嘉侯府待了半日,还留了饭,方才带着空马车回转了。 秦含真前往承恩侯府寻大堂哥秦简说话的时候,就忍不住吐嘈这件事:“镇西侯夫人让小姑父拉了一大车东西来,都是挺值钱的绸缎、毛皮、茶叶、药材、古董字画什么的。若说是谢礼,这也太夸张了点,真让人怀疑,她是不是想拿这些东西来作谢礼,意思是我祖父这次帮了他们苏家的忙,他们送过礼就算是扯平了?好歹也是亲戚,这么做也太打脸了吧?难道我们家还缺那点儿东西?!” 秦简皱眉道:“不但你们家,其实我们这边也收到了镇西侯夫人的礼,可能比三叔祖得的要略小一点儿,但事情也不是这么做的。祖母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其实也在生气呢。我母亲直接把那份礼说成是年礼,正叫底下人备一份差不多的,预备腊月里就送到镇西侯府去,算是还礼了。我母亲这样做其实也有些不客气,但祖母正在气头上,竟没拦着。只怕到时候觉得难堪的,还是小姑姑。” 秦含真就忍不住问了:“小姑父难道就没赔个不是?他亲妈这样打亲家的脸,他要是个心里明白的,也该道个歉吧?” 秦简道:“小姑父私下确实低声下气地说了许多感谢的话,但他是个孝子,倒不好公然说这事儿是他母亲的错了。”他叹了口气,“小姑父也不容易。他与小姑姑商量着想求外放,其实也是有些受不了镇西侯夫人的脾气了。无奈一个孝字压在头上,他有再多的委屈,也不能说出口。” 秦含真哂道:“好歹也是军中的后起之秀,都说他治军不错,擅长练兵,他在士兵们面前想必也不是软弱派,结果还拿自己亲妈没办法。镇西侯强硬了一辈子,却摊上这样的妻子和儿子,我觉得他更不容易呢。” 谁说不听从亲妈的话,就一定要硬帮帮地顶回去?不能智取吗?想不出智取的法子,只能说明小姑父苏仲英谋略不足,就算外放了,也很难保证他能独挡一面呢。秦含真都有些为自家祖父发愁了。他倒是好意要帮苏仲英和秦幼仪的忙,但如果苏仲英扶不起来,将来在外任上出了什么纰漏,秦柏定会觉得愧疚了。 秦简有些不赞同堂妹的看法:“镇西侯夫人岂是愚妇?她是世家出身,人极精明的,性子又严厉,一向很有主意。她做的事都有她的道理,小姑父还能如何?总不能真的因为这些小事,就跟亲生母亲闹翻了。他是镇西侯夫人亲自抚养长大的,不象他兄长,自幼就跟在镇西侯身边。镇西侯夫人执意反对的事儿,他违逆一回,心里都觉得过意不去。” 这是自小被洗脑了吧?秦含真忽然有些可怜自家小姑姑秦幼仪。她这样的家世品貌,又在承恩侯府正风光的时候出嫁,嫁到什么人家不行?秦松与许氏会看中苏家,完全是看好镇西侯的权势与苏仲英的人品。可秦幼仪嫁进苏家之前,又怎会知道苏家是这样的局面?镇西侯远赴西南十几二十年,少有回京涉足朝政的时候,苏仲英则受严厉的母亲所拘,连亲生儿子的教养都做不了主。幸好他并不是完全愚孝的人,还能为了两个儿子的未来,知道要谋外放,尚可拯救。否则秦幼仪的人生,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希望。 说起来,镇西侯夫人这样的人,也真是令人一言难尽了。她出身好,人也不蠢,丈夫远赴边疆多年,她一直守在家中,支撑家业,教养幼子,十分不容易。可她做的事,却总叫人难以接受。以往她与亲友们疏远,少有来往,也就算了,如今接触得多了,她的态度还这么冷冰冰的,谁家愿意常与她往来? 若不是顾虑着秦幼仪,只怕她叫小儿子将那两车礼物送到秦家门上的时候,秦家两府的人都能把东西扔出门去了。这不是过桥抽板么?可她还没正经走过了桥呢,皇上只是召镇西侯父子回京面圣,还不曾说要留他们在京,她就这么急着抽了板,真不怕连自己都过不了桥么? 秦含真撇了撇嘴,也懒得多说埋怨的话了。反正如今秦家东西两府都被镇西侯夫人膈应到了,等秦幼仪夫妻俩成功外放,他们就不必再跟镇西侯夫人打什么交道了,让她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吧! 秦含真转而跟秦简说起了此番来访要办的“正事儿”:“简哥,最近曾先生是不是很忙?五妹妹一直在寻她补课吗?那日小姑姑回来省亲,正逢今冬初雪,二伯娘就把闺学的课给停了。我先前还有半首琴曲没学完,正想找曾先生补补课呢,结果天天给曾先生送帖子,曾先生都说自己不得空,要往承恩侯府来履责。我知道五妹妹才从三伯娘的老家回来,需要补课,但这也太勤奋了些,从前可不见她有这么好学。她这是要补到什么时候?能不能匀出半天功夫来,让我寻曾先生,把那半首琴曲学完了再说?” 秦简听得一愣,表情刹时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第十五章 轻慢 秦含真两眼直盯着自家堂兄。她一看秦简这表情,就知道里面一定有问题。 “难道五妹妹其实没那么勤奋补课,纯粹只是想给我添堵而已?”这是非常自然而然就能得出的结论。秦含真与五堂妹秦锦容,关系虽然不算坏,但也没多亲近。 秦简忙道:“并不是这样的。五妹妹绝不是有意与三妹妹过不去,只是她……她……”他有些吞吞吐吐,“自打从闵氏族里回来,五妹妹一直身体也不是很好,心情不佳,便有些闹起了别扭。三妹妹你只是恰好撞上她闹别扭的时候了,其实她如今正与三婶娘闹脾气,与旁人并不相干。” 秦含真听得莫名其妙:“五妹妹跟三伯娘怎么了?” 这事说来话长。 三伯父秦叔涛与三伯娘闵氏夫妻关系一向还算和睦。他们膝下有一个庶长子秦顺,乃是一位丫头出身的梅姨娘所生。据说这位梅姨娘野心勃勃,千方百计谋上位不说,还赶在正室闵氏之前,生下了庶长子,还曾有过传言,说闵氏婚后几年都没有生养,乃是被她下了药的缘故。但这只是传闻,并没有实证,闵氏后来也顺利生下了一女一子,梅姨娘却早已被秦叔涛厌弃了,甚至连儿子都无法养在跟前,平日就住在听雨轩后院的偏厢中,还不如闵氏跟前侍候的大丫环体面。 秦顺性情才学皆平庸,闵氏也不曾薄待了他,一切日常待遇都是照规矩来的,年纪到了也送他去读书,完全没有压制庶子的意思。有妯娌姚氏做对比,闵氏所为就显得特别贤良。为此秦叔涛格外高看闵氏一眼,还觉得自己弄出庶长子来,十分对不住妻子,平日里对妻子与嫡出的子女便多加偏爱,反而对庶长子只是平平。若秦顺待闵氏礼敬,他便给长子几分好脸色。若秦顺听信生母所言,有只字片语对闵氏不恭,他就能抢在闵氏有反应之前,先重重罚了秦顺。因此梅姨娘即便有千般心计,万分手段,也英雄无用武之地,谁叫她只是个不得宠的小妾?想要让儿子多得夫主青眼,她还得老实些呢。 有这种种前情,当闵氏怀了第一个孩子的时候,秦叔涛就十分高兴,一路对妻子照顾周到。后来闵氏生下了一个女儿,就是五姑娘锦容,秦叔涛也没有半点不满,反而对这个掌上明珠分外宠爱。五姑娘锦容小时候,秦叔涛待她,那真叫一个要星星不给摘月亮,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直到闵氏又怀上了第二胎,生下了六哥儿秦端,这份宠爱才稍微分薄了去。 秦叔涛对嫡子十分看重,与庶长子的待遇不可同日而语。庶长子秦顺与他的生母梅姨娘心里如何酸涩就不提了,身为同胞姐姐的秦锦容,竟也吃起了亲弟弟的醋。他们姐弟二人只相差两岁,又秦锦容满七岁搬出听雨轩之前,一直是共同养在父母跟前的。可秦锦容在别人面前都还好,斯斯文文的,礼数也记得,偏在这个亲弟弟面前,就任性许多,什么都爱跟弟弟争一争。有好吃的,她要争;有好玩的,她也要争;就连父母抱哪个孩子多一些,她也要跟弟弟争个高低不可。 秦叔涛只当这是儿女间的小玩笑,并不当一回事儿。闵氏倒是会冷冷地教导女儿道理,可秦锦容不肯听,她也不至于将女儿捆起来打,只提醒女儿,若是为了与弟弟争宠而犯浑,闹出什么不体面的事来,做母亲的绝不会手软。秦锦容这才稍稍收敛了些,只是在家人跟前,还是会时不时任性一下。 秦简告诉秦含真:“本来这些年下来,五妹妹虽然任性些,却从不曾失了体统,因此三婶娘也没有对五妹妹严加管教,母女俩一直相安无事。可是前些日子,三婶娘的娘家人要回老家祭祖,六弟好奇乡下的风光,三婶便带着他与五妹妹一块儿跟着去了。原本不过是回去探亲的,谁知道就惹得五妹妹不高兴了。” 闵家是将门,世代习武,族里的习俗,一向有些重男轻女。他们也不是对秦锦容不好,一样是疼爱有加,样样待遇都是上好的,只是他们待秦端更好,见了面也是没口子夸他。秦锦容素来就爱吃弟弟的醋,见状不就打翻醋缸子了?据说她当着闵氏族中长辈的面闹起来了,让闵氏没脸,狠狠发作了女儿一番,还把她关了起来,不给她饭吃,又罚她抄书。后来是闵氏的母亲嫂子从中劝和,才取消了惩罚,可她们母女间终究还是生出了嫌隙。 秦简对秦含真道:“五妹妹回家这几天,一直在跟三婶娘生气呢,三叔亲自哄她,她都没消气。小姑姑那日过来,她也没露面。说是生病了,其实是跟三婶娘闹别扭的时候不慎着了凉,喝了两剂药下去,已经没有大碍了。她只是拿病情做借口,不肯去见三婶娘而已。三婶娘要煞她的性子,禁她的足。三叔帮着说好话,道是要请曾先生来家中给五妹妹补课,免得荒废了禁足的时光,其实就相当于取消了禁足了。偏五妹妹闹起别扭来,曾先生过来给她补课,她把曾先生晾着不肯见,只躲在屋里装病。三婶生气了,非要她听课不可,曾先生就只好天天都来府中空等了。” 秦含真无语了:“这不是闹小孩子脾气吗?五妹妹今年也有十岁了,怎么还这样不懂事?三伯娘也真是的,她跟五妹妹闹别扭,做什么拿曾先生做筏子?害得曾先生天天进府,想走不能走,又被五妹妹晾在一边,人家招谁惹谁了?当初好歹也是教导过太子妃的老师。换了在别人家里做女孩子的西席,肯定不会是这个待遇!” 秦简只能干笑:“这个……三婶娘也是气得狠了,才忽略了这一茬。不过如今妹妹们停了课,曾先生闲着也是闲着,虽然每日白跑,但也没谁怠慢了她。五妹妹住桃花轩的正屋,东西厢房都空着。三婶娘特地吩咐过,将西厢房收拾出来给曾先生,每日烧好了炕,热茶点心不断,还有书本棋盘可消遣。二妹妹亲自去看过,曾先生耐心得很,安之如素,并没有半点不悦。” 遇到这种事,不耐心又能如何?曾先生也是惯在权贵人家走动的人,这点养气功夫还是有的。若是真有大气性的人,这些年她早就被承恩侯府的作派给气得辞馆而去了,不会留到今日。 承恩侯府对待女儿们的西席,态度始终是轻慢了些,连孩子都受了影响。说起来,都是观念问题。 秦含真抿了抿唇,对秦简道:“简哥,我也不管三伯娘跟五妹妹要闹什么别扭,这是她们母女间的事儿,与我并不相干。但曾先生好歹教了我们姐妹这些年,尊师重道的规矩,我们家还是要守的。五妹妹不懂事,不意味着旁人就能视若无睹了。我祖父门下的学生,可没一个人敢这般怠慢老师。我给五妹妹送帖子去,约摸她也不会理,就算理了,她也做不了主。既然如此,我就直接去找三伯娘了。倘若三伯娘觉得曾先生是长房的西席,自当优先教长房的姐妹,我只是附学的,没资格多言,那我就厚着脸皮求一求大伯祖母,让曾先生到我们三房来算了。到时候曾先生一样可以给姐妹们授课,但好歹她在我家,不至于受这样的气。” 秦简忙道:“三妹妹言重了,哪里就到这个地步?三婶娘也就是被五妹妹气得狠了,才会忘了这一茬,断没有不敬重曾先生的意思。” 秦含真道:“我也不是要埋怨谁,实在是我现在更需要曾先生一些。二姐姐如今课业也不重,等明年及了笄,就不用再上学了。四妹妹只是陪着二姐姐读书。五妹妹倒是长房正经的姑娘,偏又不爱学习。曾先生留在长房,分明是英雄无用武之地,还不如随我回去呢。” 秦简有些无奈:“三妹妹若这样说……那我就去向祖母进言吧。三妹妹先别寻三婶娘说这些话,也免得三婶娘不高兴。” 他说着就真个要去寻许氏说话,秦含真犹豫了一下,又叫住了他:“简哥先别忙着去跟大伯祖母说,还是先问过曾先生的意思吧。如果她不乐意去我那儿,那我也不能勉强她。” 秦简有些惊讶,愣了愣才道:“这样也好。那我回头去一趟桃花轩?” 秦含真却说:“我自己去找她好了,不去桃花轩,免得她身在你们府里,说话做事都要拘谨着来。我去她在侯府后街的家里等她。” 秦含真这么说,就这么去做了。她在曾先生租住的房子里并没有待太久,就等到了主人回归。 曾先生笑道:“大少爷亲自去寻三奶奶说话,道有事委托我去办,才让我得已提前归家。三姑娘久等了。” 她已经听秦简提过事情原委了,委婉地拒绝了秦含真的好意:“我今年已经是四十七岁的人了,差不多该考虑养老的事儿。若是承恩侯府没有再添千金,等五姑娘及笄,我便要辞馆了。当初进府的时候,承恩侯夫人许了我丰厚的酬金,还答应送我一处小产业,让我得以颐养天年。我只看在承恩侯夫人这份好意份上,也当善始善终。三姑娘的心意,我已尽知,心中深感欣慰。无奈诚信乃是立人之本,我只能辜负三姑娘的好意了。” 没想到曾先生竟然会这样说。秦含真有些悻悻:“先生若坚持,我自然要尊重您的意思。只是五妹妹任性,叫先生受了委屈,我有些看不过眼。不如我去跟伯祖母说,趁着冬天停了课,请先生到我家里小住两个月,指点我的琴艺棋艺?我想五妹妹如今大约也没耐性补什么课。” 这回曾先生倒是没有拒绝,微笑道:“那就拜托三姑娘了。” 秦含真安心了些,说了几句闲话,便恭恭敬敬地告辞了。 她走后,丫头给曾先生添了热茶,递上了一封帖子:“这是唐家人刚刚送过来的,说是太子妃要请几位先生去东宫喝茶说话呢。” 曾先生怔了怔,接过帖子,若有所思。 第十六章 礼遇 承恩侯夫人许氏非常爽快地答应了让曾先生暂时到永嘉侯府指点秦含真琴艺棋艺的请求。她这位长辈点了头,三奶奶闵氏跟女儿秦锦容之间的小争端,也就没法再拿曾先生做借口了。 秦锦容还自以为斗赢了母亲一回,高兴得晚饭都多吃了一碗。闵氏却隐隐有所觉,知道自己的做法有些个不妥,兴许是西府那边看不过眼了。但秦含真是她隔房的晚辈,而曾先生又在承恩侯府供奉多年,承恩侯府轻视闺学的先生是有传统的,乃是普遍现象,因此她也没觉得有什么,打发人给曾先生那里送了些衣料、文房用品和银霜炭之类的东西,就算是抹过去了。 曾先生也对此心知肚明,笑着收下了闵氏的礼物,全当没这一回事。 她如今到永嘉侯府来给秦含真上课,待遇跟在承恩侯府时不太一样。秦含真特地在自己的院子里收拾出一间宽敞的厢房来,也有火墙火炕玻璃窗,热茶点心全天不缺,还专门有一个机灵的小丫环只服侍她一个。文房用品,件件是上等好物;吃穿住行,色色都周到齐备;每日三餐,她若想点什么菜吃,厨房都会在短时间内尽心献上;她想要喝什么茶,即使是进贡的珍品,也是应有尽有;她想要借阅什么书,只要是永嘉侯府有的,一个时辰内就会送到她手上;她教秦含真学琴,便有上好的古琴供她使用,她想要带走也没问题;她教秦含真学棋,不但白玉黑玛瑙的棋子,还有无数名家棋谱供她翻阅。她想要在府里留宿,就在府里留宿,想回她在侯府后街租的小院,也随时可以离开,不会有人阻拦。秦含真还命人给她备了一辆新马车,就只供她来往租的院子与永嘉侯府这一小段路行驶,免得她在路上吹风受寒。永嘉侯府中,上到永嘉侯秦柏,下到一个粗使婆子,全都对她礼敬有加。 这可是从前在唐家教太子妃的时候,她都没享受过的待遇。 曾先生心里有些受宠若惊,但同时,也觉得非常受用。若不是还记得自己当年与承恩侯夫人许氏有过约定,她兴许都要跳槽到西府来了。虽然太子妃当年曾经郑重拜托过她,请她要好生在承恩侯府任职,教导好秦家的姑娘们,可永嘉侯也一样是姓秦的呀,与承恩侯原是一家子,都是太子殿下的亲舅舅。她教哪家的姑娘都是一样的,但在西府的日子更舒服自在,人心自然也会有偏的时候。 这么想着,曾先生心中对秦含真就多偏爱了几分。秦含真在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方面的天份有参差,但胜在学习态度比较好,人也勤奋,因此,即使在哪方面的课程表现不太如意,曾先生也不会说什么批评的话,反而是鼓励多些,还告诉了不少弹琴方面的心得体会给秦含真,让她的琴艺有了不小的提高,连棋艺也大有长进。 秦柏对此很是欣慰。他自问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从前也曾用心教导过小孙女儿。可是秦含真是女孩子,跟他从前收的学生身份不同,学的东西并不一样。他教男学生教习惯了,教女孩子的时候,就总觉得有些不得法。他常常担心,自己照着教男学生的路子去指点孙女儿功课,会不会把秦含真教得不合时宜,不象个名门闺秀?但如今有曾先生拾漏补遗,他也就不必再担忧了。 牛氏也很喜欢请曾先生过去喝茶闲话。她不懂得什么学问上的事,只拉着曾先生聊些家常罢了。曾先生见她没有架子,待人和气,虽然传闻中是村姑出身,不通礼数,但相处起来却并不觉得牛氏粗鄙,反而比许多贵妇人都要容易相处。她也乐得时不时与牛氏聊聊天,只当是放松了。永嘉侯府不象承恩侯府有那么多规规矩矩,一家人相处得也很融洽,没什么勾心斗角的事,她身处其中,不必时时小心提防,谨慎言语,日子也过得自在呢。 不过,曾先生并不是一直住在永嘉侯府里的。她是个自由人,又有些身份,时常还会收到友人的帖子,出门喝个茶,聚个会什么的。秦含真总是命她身边服侍的小丫头认真留意,曾先生有需要的时候,永嘉侯府可以帮着准备她出门访友的装备以及礼物。这一切都是悄无声息就办得了的,并不会张扬。但曾先生心知肚明,心中更是妥帖。 没过几天,她再次出门,还跟秦含真透露了口风,说是从前的学生,东宫太子妃唐氏邀她进宫喝茶。秦含真笑着说:“太子妃与先生多年师生,情谊还这么深厚,真叫人羡慕。”过后就让人送了几样东西来。有新做的石青绸面小毛斗篷——镶的毛皮是肃宁出品,跟斗篷配套的手捂子以及围脖,有一套四种颜色的上等雕花玉佩,有新打的紫铜手炉,雪天穿的羊皮小靴,马车也叫人收拾干净了,配上炭盆与足够的银霜炭,添了小茶炉,重新叫人整修过所有零件部位。曾先生完全可以穿戴一新,搭乘着温暖的马车,进宫去赴太子妃的茶会。 除此之外,秦含真一个多余的字都没说。曾先生听着丫头的回报,嘴角都掩不住笑意。 她随身侍候多年的丫环私下问她:“先生,秦三姑娘到底知不知道太子妃请您去东宫,是为了什么事呀?” 曾先生淡笑道:“不管知道还是不知道,又有什么不一样?难不成永嘉侯还会让疼爱的嫡长孙女进宫去做个小小的伴读不成?别人家的姑娘去敏顺郡主跟前侍奉,乃是为了提身价。秦三姑娘却用不着做这样多余的事。我们就当她不知道好了。我这么大的年纪了,难得遇上一位真正懂得尊师重道的好学生,还不趁机多受用些,何苦操那份闲心?” 曾先生就这么低调地进了东宫赴茶会。京中有些有心人注意到了,但大部分的人都没把太子妃的这次茶会放在心上。 十月下旬,二房大姑娘秦锦仪的生日要到了。秦含真跟她早已没有了姐妹情谊,二房跟永嘉侯府也少有来往,但念在秦锦春的面上,也是规矩礼数所致,秦含真还是给这位大堂姐备了一份生辰礼。并不是什么特别珍贵的东西,不过是一座外头店里买的花鸟刺绣座屏,外添一套文房四宝而已,连一件亲手做的针线都没有。 秦含真也不打算亲自将礼物送到二房去,只拿给秦锦春,让她捎带就是了。长姐生日,秦锦春定是要回家去恭贺的。承恩侯府闺学停了课,本来说好是来小住兼陪读的秦锦春原本就该回家去了,可秦锦华一力主张留她下来,二房那边也没动静,她便顺势留下了,没提回去的事儿。可惜秦锦仪的生日,秦锦春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从几天前开始就一直在害怕,怕回了家就没法再来长房了。秦锦华一直在安慰她,还给她备了丰厚的寿礼做撑腰,甚至打算把贴身侍候的大丫头也借给秦锦春使唤,好在秦锦仪生日过后,把堂妹给带回长房来。 秦含真到达明月坞的时候,秦锦华、秦锦春与秦锦容都在。秦锦华一再安慰秦锦春,还跟她说起下月某某国公府的小姐要设宴,邀请各家姑娘去品茶赏腊梅,自己定会收到帖子的,到时候就带上她一块儿去。那样的场合秦锦仪一旦有机会都要巴着不放,秦锦春有机会参加,薛氏与秦伯复都不会拦着她再到长房来的。秦锦春听了,心中倒是安定了些。不管怎么说,她在家里也不会被困太久,用不了几天就能回承恩侯府来了。 秦锦容倒是一直安静坐在边上,漫不经心地玩着一套九连环。瞥见秦含真来了,其他两位姐姐都起身见礼,她倒是爱理不理的,只虚虚点个头就算了打了招呼,偶尔瞟秦含真一眼,眼神也有些不善。 秦含真不知道自己哪里惹这小姑奶奶不高兴了,明明先前她请走了曾先生,秦锦容还乐得满屋子转圈来着,更难得地对她这位前来“探病”的三堂姐露了个笑脸。这才几天的功夫?五姑娘又恼了? 秦含真也不跟她小孩子家计较,只照礼数还了礼,便笑问:“五妹妹如今可是大好了?我瞧你气色不错,想必是不用再吃药了吧?” 秦锦容冷笑一声:“自然是大好了。再不好,岂不是什么好事儿都叫别人抢了先?” 秦含真眨了眨眼,只觉得莫名其妙,也不再理会她,转头去跟秦锦华与秦锦春说话,又将给秦锦仪的生日礼物托给了秦锦春。 秦锦春瞧了一眼她备的礼物,就知道她只是虚应故事,论用心还不如先前从岭南回来时,给自己捎带的手信呢,便笑着说:“三姐姐有心了,大姐收到这些礼物,一定会很高兴的!” 秦含真笑笑,那几样礼物既不名贵,也不华丽,秦锦仪会高兴才奇怪了。她也不多言,只跟两位堂姐妹说些闲话,聊一聊今冬京城时兴的料子、衣服款式,讨论一下新年时要打什么新首饰戴。这原是闺中常见的话题,再保险不过了。 谁知道秦锦容却越听越恼了,噌地一下站起身,板着脸道:“我走了!”说完就真个走了。秦锦华叫了她好几声,她都没回头。描夏、染秋她们还以为是姑娘们拌了嘴,闹不愉快了,一路追着过去说好话,秦锦容也没理会,转身就回自己院子去了,把几个大丫头都晾在了门外。 秦含真更觉得莫名其妙了,问秦锦华:“五妹妹今儿是怎么了?这是吃了炮仗不成?” 秦锦华想了想:“也许是因为我们说起新衣裳首饰了,她想起三婶娘如今正恼她,怕是不会有心情给她准备这些,所以不高兴了?” 不至于吧?就算闵氏生了女儿的气,承恩侯府的嫡出姑娘自有她该得的份例,万没有新年穿不上新衣裳的事。再怎么着,这个家里当家的还是承恩侯夫人许氏呢,主持中馈的又是姚氏,闵氏也插不了手呀? 秦含真不大相信秦锦容真个小鸡肚肠至此,秦锦春便有些吞吞吐吐地:“兴许……是为了东宫敏顺郡主选伴读的事吧?” 第十七章 伴读 敏顺郡主赵颐,乃是东宫太子唯一存活至今的孩子,太子妃唐氏所出,今年十一岁了。 秦含真就记得,自己回来后与秦锦华、秦锦春两位姐妹茶聚,曾听得秦锦华提到上个月底敏顺郡主过了十一周岁的生日,她作为表姐妹之一,曾随祖母与母亲入宫,参加了郡主的生日小宴,还把自己心爱的一挂多宝缨络送给郡主做了生日贺礼,拿出去的时候,足足心疼了好几天。 这位郡主平日行事很是低调,听闻也是生来就带着弱症,身体不是很好,不过相比年幼夭折的亲兄弟,又强了许多。她乃是太子嫡女,又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孙辈,身份尊贵,自然不是旁人可比的。也正因为郡主极受宠爱,皇室的长辈们都怜惜她体弱,很少让她见外人。秦含真随祖父回京认亲这些年,也就是在京城里的时候,遇上万寿节、太后寿辰或是太子生日时,能客客气气地随着长辈们见郡主一面,行礼问一声好,连私下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太子虽与舅家还算亲近,但东宫女眷们跟永嘉侯府却比较陌生,虽然因为太子更看重小舅舅秦柏,太子妃唐氏与陈良娣对秦柏的家眷都礼敬有加,有什么活动都不会漏下她们,见了面也不会冷落,但要说到私底下聊天说笑,她们还是更乐意跟承恩侯府那边的女眷们打交道,毕竟也是多年的情份了。秦含真每次都做个陪客,还觉得有些无聊呢。不过敏顺郡主似乎跟秦锦华秦锦容姐妹也不算亲近,通常她就是出来与大家见个礼,随便说两句话,就要告退了,倒也不曾厚此薄彼,因此秦含真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她对敏顺郡主关心不多,今日听秦锦春提起这位皇孙女,才想到对方似乎确实是到了选伴读的年纪了。 卢嬷嬷魏嬷嬷她们从前教过秦含真一些宫中规矩习俗,就提到皇家公主们通常到了十一二岁大,就会正式到上书房与兄弟们一起读书了。在那之前,公主们都是由自家母妃或是身边的教养嬷嬷教导的。长大些之后去御书房读书,是为了让公主们接受更好的教育,培养她们的学识与心胸,使她们不因为长于深宫妇人之手,而成为见识不足的女子。据说这是开国皇帝有感于几位公主都不爱读书,暴发户气息浓厚,出嫁后经常闹出丑事,令皇家蒙羞的缘故。 还有一个说法,那就是公主们与皇子们在一起上学,可以加深手足之情,也免得公主们出嫁之后,得不到娘家兄弟们的帮助,会被驸马欺负。 当今皇上只有长公主,没有公主,几十年都没有履行过这一条宫规了。不过太子之女也是唯一的皇孙,照着宫规行事,也是理所当然的。敏顺郡主到了年纪,该入上书房了。但宫中没有别的皇子,也没有别的皇孙了,敏顺郡主孤零零一个上课,也未免太过寂寞。皇帝打算给她选几个伴读,也是对孙女的一片慈爱之心。 秦锦春把自己知道的消息告诉秦含真后,又道:“我听说太子妃想要给郡主选几个性情温和,家世又不错,还与郡主年岁相仿的女孩儿做伴读。因太子妃不熟悉大臣勋贵家的女儿都是什么样的,还特地召见了唐家的女眷相问,又召了唐家姻亲家的女眷,然后就是从前教导过太子妃的几位先生。因他们教过太子妃的缘故,京中各府都对他们十分礼遇,特地请了人到家里教导自家女儿功课。我们家的曾先生,就是其中一位,听说太子妃娘娘跟曾先生还颇为亲近……” 秦含真不等她说完,就大概猜到了:“方才五妹妹跟我生气,是因为她有意参选郡主的伴读,结果听说我把曾先生请过去了,正好太子妃又召了曾先生进宫询问,哪家女儿合适。五妹妹以为我是事先知道了这件事,才特地向曾先生卖好的,所以生了我的气?” 秦锦春也听得一脸尴尬:“五妹妹年纪还小,又一向骄傲。她总想着要将我们几个姐姐比下去的,如今有机会进宫给皇孙女做伴读,她想必也觉得自己很有机会成事。结果曾先生却被她得罪了,又搬到了三姐姐家中,与三姐姐越发亲近。五妹妹脸上下不来,才会故意耍脾气,想必过两天就没事儿了。三姐姐别与她一般见识。” 秦含真撇嘴道:“哪个要跟她生气?我要是与她一般见识,早就怼她七八百遍了,还能让她嚣张到现在?”只是……为了争个皇孙女的伴读名额,犯得着闹成这样吗?秦锦容再怎么说,也是承恩侯府嫡出的姑娘好不好?她这个秦皇后侄孙女的名份,可比秦锦仪要名正言顺得多了! 秦锦华到这时候,才知道秦锦容的心事,诧异地道:“五妹妹竟然想给郡主做伴读?这又是何苦?伴读是好做的么?我父亲从前也给太子殿下做过伴读,没几个月就有些受不住了。因着太子殿下体弱,三天两头地病,他这个伴读也经常跟着停课不上学,后来还是太子殿下怕耽误了他的功课,特地求了皇上,才把父亲放回家的。这事儿咱们家里的人都清楚,五妹妹应该也听说了,怎么还这样想不开?虽说敏顺郡主与太子不一样,可她是女孩儿,又自小体弱,宫里的贵人只会更心疼她的,遇事也会偏着她。在她跟前,行事总要小心谨慎,若是做错了一星半点儿,罚得也会比旁人更重。五妹妹好好的,何必去受这个罪?” 秦含真深以为然,赞同地点了好几下头。 兴许给皇孙女做伴读,可以抬一抬自己的身价,但那一般是家世稍次一点的人家女孩儿的想法。秦含真与秦锦华都是国舅爷的嫡亲孙女儿,祖父是侯爷,犯不着委屈自己。秦锦容同样是承恩侯的孙女,怎么就存了这样的念头呢? 秦含真疑惑地看向秦锦春:“四妹妹会不会是弄错了?” 秦锦春却道:“这是我无意中听到她跟身边的丫头抱怨,说三姐姐忽然把曾先生带走了,害得她没机会请曾先生给自己说好话,荐她去做郡主的伴读。这是五妹妹亲口所言,怎会有错呢?” 秦含真“啧”了一声,还是没法理解秦锦容的想法。 秦锦华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便道:“我觉得……可能她真是想给自己抬一抬身价吧?她今年也有十岁了,不再是小姑娘,心思多些也是有的。她虽然也是嫡出,但三叔在我们长房却是旁支,五妹妹的身份……不怕三妹妹笑话,我觉得外人可能会认为她不如我与三妹妹尊贵。若是为了她自己日后的前程着想,跟皇家沾点边,与东宫结个善缘,倒也不是坏事。只是她终究是年纪太小了,想得不够周全。若她真有意给郡主做伴读,根本犯不着请曾先生帮忙说好话。只要她能说服祖母,祖母给太子妃递个话,又是什么难事呢?” 秦含真恍然大悟,但还是不大赞成:“何苦去淌这趟浑水?她想跟敏顺郡主亲近些,多求一求大伯祖母,让大伯祖母进宫时捎带上她,在宫里多刷一下存在感就行了。宫里就只有敏顺郡主一个小姑娘,五妹妹要是进宫多了,自然有遇上郡主的时候。跟郡主做好朋友,不是比做伴读更自在些吗?都说伴读不是什么好差事,五妹妹是秦家的女儿,是敏顺郡主正经的表姐妹,何苦把身段放得这样低?” 秦锦华也跟着叹气:“可不是么?况且,我们家有几个女孩儿,太子妃怎会不知道?还用得着问曾先生么?祖母和母亲、婶娘她们压根儿就没想过要送女儿进东宫做伴读。五妹妹根本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什么都不清楚,就迁怒到三妹妹身上了。” 秦含真摆摆手,也无意跟个糊涂的小姑娘计较:“算了,反正她也不可能入选,随她去吧。” 秦锦春左看看,右看看,小声问:“姐姐们,我有些听不明白,为什么伯祖母和婶娘们都不想送女儿去做伴读呀?二姐姐的年纪可能有些偏大了,但三姐姐和五妹妹都合适呀?” 秦含真笑道:“快打住!别把我拖下水,我才不去呢。我都快十四岁了,跟敏顺郡主有代沟,根本就不适合做什么伴读。我呀,还是留在家里跟着祖父与曾先生学习就好了。” 秦锦华则道:“五妹妹年纪是合适,但真的没必要去。咱们家还没到那份上呢,用不着委屈了女孩儿。” 秦锦春听不明白:“这伴读的差使就真的这么糟糕么?怎么我听说山阳王府的郡主也要参选呢?” 秦含真与秦锦华对望一眼,都去问秦锦春:“山阳王府的郡主?真的假的?!” 秦锦春连忙点头,道:“是我娘让人给我送东西来的时候,家人捎来的小道消息。据说山阳王府最小的郡主今年十二岁,正是合适的年纪。山阳王与山阳王妃正四处打点,想把小女儿送进东宫去给郡主做伴读呢。” 秦含真凉凉地道:“山阳王也是个命大的,次次都能逃过大难。只是他怎么就不肯消停呢?皇上对他够宽厚的了,他只要老老实实待在他的郡王府里,给皇上做个牌坊,体现皇上的宽宏大量,也就足够了。他还送女做伴读?他父亲曾经害过皇上,他自个儿曾经依附过蜀王,他犯了不止一次忌讳了,皇上又怎会把他的女儿往自个儿唯一一个亲孙女的身边放?” 秦锦华则看着秦锦春,问:“这些事四妹妹打听来做什么?我都没理会过。怎的四妹妹好象格外有兴趣?” 第十八章 请求 秦锦春一时语塞,支支唔唔了一会儿,才不好意思地回答说:“那不是……山阳王府的大郡主以前想要嫁给大堂哥么?我不太喜欢她,就提防着她还不肯死心,所以平日里爱留意她的消息。听说她几个月前出嫁了,我还松了口气,但后来又想起二郡主也有十五了,山阳王妃还曾经带着二郡主去大报国寺上香,偏又那么巧,遇上大堂哥护送大伯祖母与两位婶娘去礼佛……我就是怕她们又出什么夭蛾子,才会对山阳王府的消息多关注了些。” 顿了顿,她又补充一句:“我也是怕大堂哥娶了个不省心的嫂子,我也跟着倒霉呢。” 她如今算是在长房寄人篱下,担心会被未来当家的嫂嫂厌恶,也是人之常情。 秦锦华看起来就信了:“原来是这样。也对,那一家子怪烦人的,上回在大报国寺遇上她们的时候,我娘差点儿要当场发火。再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人,早就跟他们说过不可能结亲了,还要贴上来。姐姐不成了,就让妹妹顶上。要是我大哥再拖两三年才成亲,她们是不是还要让三郡主再试一试?山阳王府的三郡主,年纪比我还要小两三岁呢!” 她安慰秦锦春道:“放心吧,我母亲才看不上那一家子呢。要不是皇上宽宏大量,早就将他们一家贬为庶人了,他们哪里还敢肖想我哥哥?!” 山阳王府本来在朝中的地位就很尴尬。山阳王的父亲当年助其他皇子夺嫡,对当今皇帝可没少耍阴谋诡计。不过当时山阳王年纪还小,皇帝初登基时,为了稳固局势,并没有对所有兄弟的追随者都赶尽杀绝,只诛除了首恶,流放了一些无法收服的死忠派。大部分不忠心的官员都是革职了事,做了墙头草却没有什么恶行的人,则留在了原位上,在此后再花数年时间,慢慢淘汰更新,换上皇帝自己的人。山阳王被皇帝当成宽宏大量不算后账的牌坊,稳稳地做着郡王,还娶了个太后娘家的侄女为正妃。有他在,朝野间谁也不能说皇帝不够仁厚了。 山阳王心知自己的处境,本来也觉得这样的平静日子挺好的,反正他只有三个女儿,没有子嗣,就算争到了权,夺得了利,也不能传给子孙后代,何不安生过日子呢?但自从他的王妃小涂氏给他生下了一个小儿子后,他的野心便又抑制不住地冒了出来。恰逢他与蜀王交情好,蜀王夫妻为小儿子谋取皇储之位,山阳王便依附过去,出面替远在蜀地的蜀王在京城里做一些事。那个时节,他还真的曾一度十分风光,人人都忌惮他三分。因着蜀王长子已娶妻生子,小儿子的婚姻又有更高的期望,蜀王一度指望山阳王的嫡长女能嫁进承恩侯府,成为秦家嫡长孙媳,进而拉拢秦家成为他的助力。 当时承恩侯府才经历了承恩侯失却圣眷的打击,一切都要倚仗三房的永嘉侯秦柏在皇帝面前支撑着秦家的脸面。他们当然不可能答应这样的联姻,姚氏更是看不上山阳王府的郡主。要知道,在蜀王幼子进京争储位之前,山阳王府上下对秦家还只有舔着脸巴结的份。谁要娶这样人家的女儿做长孙媳呀?姚氏给儿子挑未来的妻子,都是冲着那些顶级世家名门的嫡出千金去的。 只是山阳王府背后还有蜀王府在,承恩侯府不知道将来的储位到底属于谁,但当时人人都觉得蜀王幼子的可能性最大。为了不得罪未来的储君,他们也不好强硬回绝,只能拿别的话搪塞着,借口秦简年纪还小,功课重要,暂时不议亲。在赵陌的建议下,秦简随秦柏下江南游历,避开了这一劫。等到他跟随太子从江南回来,京中局势已是天翻地覆了。 太子病愈还朝,蜀王因为涉嫌刺杀太子,已经被皇家软禁起来,蜀王妃身死,蜀王幼子彻底失去了入继皇家的可能。蜀王世子本来还能在蜀地维持局面,如今也无力再支撑下去,合家迁入京城,在皇家的监视下战战兢兢地生活着。蜀地如今由朝廷派过去的地方官与军队入主,蜀王这块名义上的封地,其实已经是朝廷的囊中物。本身没有半点根基,只是依附蜀王府的山阳王府,更不可能有什么好结果了。 只因为山阳王并没有明显的罪行,只是打着帮堂兄弟忙的旗号,替蜀王干些琐碎小事,因此他并没有被革爵。皇帝看在山阳王妃也是涂家女的份上,只当给太后留点脸面,没有多加追究。但涂家都已自身难保了,哪里还能再给山阳王府什么助力?山阳王也就只空有一个王位,权势地位还不如蜀王幼子未进京之前呢。 至少在那之前,虽然人人都能看不起他,但因他还有王位在身,是皇帝立起来的牌坊,别人还能给他留点儿体面。但在那之后,世人皆知他附逆,绝不可能有什么前程可言了,只看皇帝什么时候忍不下去,就要将他全家连根拔起。因此,就连宗室皇亲们,也不肯再与他家来往,生怕沾上了麻烦。 山阳王府本来还想跟承恩侯府联姻呢,如今承恩侯府当面强硬地回绝,也没人再说秦家的不是了。大郡主拖了几年,婚事都没有着落,还是到今年年初,才好不容易嫁给了一个知府的嫡长子,出嫁的时候,都已经超过十八周岁了。 京中还有传闻,说那个知府家里是继室当家,存心想要坑原配留下的嫡长子,才怂恿丈夫答应了这门亲事。大郡主婚后与丈夫不睦,还要随夫到公公任上生活,远离娘家亲人。日子过得如何,可想而知。 山阳王府落到了这个份上,还不肯认命,一边想要把二女儿再往秦家塞,一边又想把小女儿安排到东宫做敏顺郡主的伴读,真是顽强得令人无语啊。只是他家这样死皮赖脸的作派,又有谁能看得上? 秦含真很不看好他家的做法,不过,这是人家的自由,又跟她有什么相干呢?反正山阳王府的三郡主,又不可能真的被选进东宫做伴读去的。 她对秦锦春道:“山阳王府如今是破罐破摔了,才会什么办法都想要试一试。他们家就只剩下个郡王名头罢了,其实在宗室里一点儿地位都没有。他家能拉得下脸面,让嫡出的女儿去给皇孙女做伴读,不意味着别家王府也舍得让女儿去。所以这根本没有参考价值。我看太子妃最终也不会往那些王公贵族家里挑人的,多半会从唐家或是唐家的亲戚里头,挑几个性情温和的小姑娘吧?这是要给敏顺郡主选小伙伴,当然是要挑能跟郡主合得来的,又能照顾好郡主,机灵懂事,温柔细心。我跟二姐姐都是家中独女,平日受宠惯了,五妹妹则是性子太过霸道,都不是能照顾人的。外人不知情也就罢了,太子妃想打听还不容易?大伯祖母和伯娘们又不会帮着遮掩,所以我们两府的女孩儿根本就不在候选名单内。” 秦锦华也在一旁点头,笑道:“其实,如果太子妃真有意要让我们去给郡主做伴读,早就会给祖母递话了。我们家根本没动静,可见是不打算应选的。五妹妹是小孩子家不懂事,听风就是雨的,还以为自己有希望呢。其实,太子妃会请曾先生进宫询问,就是不会从我们家挑人的意思了,否则曾先生是我们的老师,难免会有所偏向,会叫人说闲话的。” 秦锦春笑得有些勉强:“原来如此。可惜五妹妹想歪了,反而误会了三姐姐。回头我们去跟她说明白吧?” 秦含真摆手道:“说来做什么?她又没有明说是因为什么闹了脾气,回头她想明白了,自然知道自己闹了笑话。我们不提,这事儿就算是抹过去了。若我们郑重跟她解释,她说不定更羞恼些,到时候才难收拾呢。反正我又不住在这府里,如今也不用每天上学了,不去见她就好,能碍着什么事?” 见秦含真大方不计较,秦锦华与秦锦春也不再多言。姐妹三个又聊了一会儿天,都是些衣裳首饰什么的。不一会儿,秦含真瞧着天色不早了,便要告辞。 秦锦春忙起身道:“正好我也要回屋去,我送三姐姐一程吧?”还按住了秦锦华,“二姐姐就别起来了。外头这样冷,当心吹了风。”秦锦华笑笑,坐回了炕上。 秦锦春一路送秦含真出来,到得明月坞门口,她犹豫了一下:“三姐姐,我……我有件事想求你。”说着还往周围扫视了一眼,好象生怕被别人听见自己的话似的。 秦含真心中隐隐有所察觉她想说的是什么。其实,这几年二房状况不佳,秦锦春时常寄居长房,在姐妹们面前,说话行事都跟小时候有了不小的改变。如今她总是小心翼翼,还时不时说些讨好秦锦华的话,哄得后者十分高兴。姐妹间原本单纯的情谊,发生了这样的变化,自然让秦含真有些难过。但秦锦春的处境,又让她说不出劝说的话来,只能当作不知道了。力所能及的时候,她就找些借口,不显眼地给秦锦春送些东西,只当是接济贴补这个堂妹,又不伤对方的自尊。 果然,秦锦春说出了她预料之中的话:“我……我想去应选东宫郡主的伴读,不知道……你能不能帮帮我?” 第十九章 坦言 秦含真看着秦锦春,十分郑重地道:“方才我跟二姐姐说了半日,你也该听明白了,这个差事真没有多好,你为什么还想去呢?虽说你是二房的,跟我们长房、三房都已分了家,不算是侯府千金了,但你血缘上跟我们是一样的身份。如果太子妃没把我和二姐姐放在伴读候选名单里,就同样不会考虑你。” 秦锦春咬了咬唇,有些紧张地说:“三姐姐,我想去做这个伴读,也实在是不得已。你也为我想想,我如今是托了二姐姐的福,才能在这府里附学。可二姐姐明年就及笄了,到时候她就不用再上学,那还要我这个陪读的做什么?我不想又回家里去过先前那种日子。若是我做了东宫郡主的伴读,好歹还有个能拿得出手的身份,家里人不会太过苛待了我,也不敢……轻易决定我的终身大事。我若能讨得敏顺郡主的喜欢,说不定日后在家里受了欺负,郡主还能为我做主呢?我实在是害怕得很。大姐姐那般得宠,父亲都差一点把她嫁给年纪大把的人做填房,还好被祖母拦下了。我连祖母这样能庇护我的长辈都没有,将来还不知道会被父亲如何摆布呢。我如今不要脸地说一句,若不早早为自己打算,将来大祸临头时,我又要怎么办呢?” 秦含真听得皱眉。秦锦春的忧虑也有她的道理。以她这年纪,能想得这么长远,已经算是难得了。想做个皇孙女的伴读,好歹还是一条光明正大的路,不是什么歪门左道。如果真能成事,也算是给秦锦春找了个后台保障。只是有一点…… 秦含真犹豫了一下:“你跟我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她领着秦锦春重新回到院子里,转向西厢房。 这里原是她过去的住处。在她随家人搬进新的永嘉侯府之后,也没有新的住户搬进来,但原本的家具都还在,姚氏送来的摆设也没动过。秦锦华总念叨着要秦含真过来小住,姐妹们还象从前一般日夜作伴,因此屋里定时有人打扫。秦含真将秦锦春领进来,虽然没有取暖设施,好歹还有椅子坐坐,有墙壁门窗挡风,比在院门处风口上说话要强得多。 屋里没有别人在,秦含真也就直截了当地跟秦锦春说了:“顺敏郡主的性情应该还好,不是那种刁蛮任性故意欺负人的贵人,只是她身份尊贵,你就算是她的表姐妹,真到她身边做了伴读,也难免会有忍气吞声的时候。你在东宫做伴读,断不会有在这府里自在,你可想清楚了么?” 秦锦春的脸色白了一白,但还是咬牙道:“我心里有数的,但还是想要去。”说着她又苦笑了下,“三姐姐,我是真的没了办法。” 秦含真叹道:“你如果只是担心会被家里人随便决定了婚姻大事,我和二姐姐还可以帮你的忙,请动长辈出面,去说服你的父亲。我看二伯祖母是个糊涂的,但大伯父这几年吃了些苦头,应该会聪明一点。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作为交换,他应该会乐得将你的婚姻大事交给长房和我们三房来决定。” 二房之所以默认秦锦春留在长房附学,其实也是打着要沾长房的光,为秦锦春寻好人家、备丰厚嫁妆的主意。秦含真觉得秦锦春在自己的婚事上,不必太过担心秦伯复会随意为她定下不匹配的婚姻。没有足够的好处,他会犯这样的蠢?秦锦春若是嫁得好了,他将来还能仰仗女婿。而承恩侯府能为秦锦春找到的人家,自然比他秦伯复能找到的人家强许多。这笔账,只要不是傻瓜,都能算得清楚。 秦锦春却摇头道:“我也想过求伯祖母和婶娘她们的。可是……”她顿了顿,“若不是二姐姐跟我好,她们未必愿意管我这个闲事。也许她们将来为我寻的婚事也不会差了,但多半是与我家门当户对的吧?我父亲不可能满足的,还是会闹出点事来。到时候我又要怎么办呢?我祖母和父亲从前一向霸道惯了,从来不把长房和你们三房放在心上,还以为你们都会任他们胡闹呢。可若他们惹恼了伯祖母与婶娘们,我就惨了!难道我还能事事都指望二姐姐来救我?与其如此,倒不如尽我所能攀个高枝儿。若有郡主替我撑腰,至少,我父亲在皇家人面前,还不敢造次。” 秦含真听得直叹气:“你也不容易。”话说到这份上了,她也就不再隐瞒,“坦白说,你这事儿,原也不算难,问题只有一样,那就是你祖母和你爹,恐怕在东宫那里没留什么好印象。你人再好,东宫的贵人们一听说你父亲是谁,就先对你有成见了。我并不是无的放矢。不知道你是否听说过,我们曾祖父的元配黄氏太夫人,她娘家黄家在南边的一房族人曾经到京城来找你祖母和父亲。那时候你们应该还没搬出这府呢。不过他们没在你们家留太久,就叫你祖母和父亲又送了出去,另寻了宅子安置。这一房黄氏族人,有个女儿名唤黄忆秋。她……”她顿了顿,“她据说生得很象皇后娘娘。” 秦锦春怔了怔:“这个……我是没见过人,但我好象听我母亲提过一次,说那一家子在京城住着,日常用度都是咱们家供给,花了不少银子,还给她家的女儿做衣裳打首饰,祖母舍得给外人花钱,倒不舍得给我这个亲孙女做新冬衣。但这些话叫祖母路过时听见了,我母亲挨了一顿骂,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抱怨过这些了。” 因为薛氏骂小薛氏的时候,特地把小孙女儿给赶出了屋子,因此秦锦春也不知道她具体都骂了些什么。但想也知道,那绝不会是什么好话了。 秦含真继续道:“那个黄忆秋的亲姑姑,原是我们秦家江宁老家那边宗房的二儿媳妇,野心勃勃。她曾经叫嚣过,说她的侄女儿生得象皇后娘娘,注定了是要进宫做娘娘的,等她侄女儿给皇上生下皇子,咱们秦氏合族都要看她脸色了。为了达成目的,她还找上了薛家。那个黄忆秋的生母便是薛家女儿。薛家与你祖母、父亲联起手来,将黄忆秋一家弄来京城,还安排她去了念慧庵,想趁着皇上到庵里缅怀皇后娘娘的时候,借着相似的容貌贴上去……” 秦锦春露出了震惊的表情,还有些想作呕:“祖母和父亲糊涂了么?!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儿?!”她是真的不知道这里头的猫腻,但此时此刻,真的有些绝望了。换作是她,若有人寻个与她母亲长相相似的美人来,送给她父亲,她对对方是绝不可能有什么好脸的。太子若是知道了这样的事…… 她不抱希望地问秦含真:“太子知道了,是不是?我祖母和父亲一定没能成功!” 秦含真道:“他们是否成功了,我不清楚,反正宫里没有添新的妃子,你们家也没得什么好处。黄家人据说跟族人亲友断绝音信数年了,连京城的黄家人都不清楚他们如今在哪里。不过,太子确实是知道这件事的。在江南的时候,那个黄忆秋曾经见过太子。因她生得象皇后娘娘,又是黄家族人,太子待她客气些。谁想到她不知太子身份,却以为太子是宗室贵人,富贵不凡,就三天两头地粘上去,想要嫁给太子做妾……” 秦锦春听得直跺脚,忍不住捂脸了:“这样的贱人,祖母和父亲还要把她献进宫去,是生怕皇上不气恼么?!怪不得……我父亲几年都没升过官,在衙门里也是事事不顺。定是皇上与太子有意为难他来着!”说着她的脸色就灰败下来,无力地坐倒在椅上,“父亲做了这样的蠢事,我即使再想做伴读,宫里的贵人们也不可能收我了……” 她红了眼圈,低声哽咽。这种被糊涂家人连累的感觉,真的太难受了,偏她已经品尝了无数次。除了再次认清自己的无能为力,她头脑中已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到了。 秦含真见她这样,也不好受,只能开解她:“你也别想太多。如果真想去试一试,那我就回去替你问问曾先生,看能不能把你的名字也报上去。曾先生教了你几年,对你的性情功课都是知道的,若她觉得你可以试试,在名单上添个名字,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是名单递进东宫后,会是什么结果,我可就没法保证了。但你放心,将来你说亲的时候,如果长房不愿意助你,还有我呢。我求我祖母出面,就不信你父亲能把你怎么着。大不了,就威胁一把,说他们倘若把你胡乱嫁了,那就把你父亲的官职给去掉!” 秦锦春怔了怔,低泣声慢慢停了下来,小声问:“真的?三姐姐不是哄我的吧?” 秦含真笑笑:“我哄你干什么?要不,也不等那么久了。我这就去求祖父,把你父亲调到外地去做个地方官?到时候让你母亲装个病,不跟着上任,你也顺势留下来侍疾,离他远远地。等你婚事定了,他远在千里之外,也无可奈何。” 秦锦春小声道:“那可不成。真要那么做了,等他回来,就没我母亲好果子吃了。” 不过,有秦含真背书,她的心情倒是轻松了些。她握住秦含真的手:“好姐姐,我不知该如何谢你。总之,有你今天这番话,即使将来事情不如人意,我也念你这份情。” 秦含真哂道:“你是不信我还是怎的?” 秦锦春抿嘴笑了。 秦含真安抚住她,也就离开了,打算回家去寻曾先生说说这事儿。秦锦春拭干泪痕,对着屋中的镜子整理了一下仪容,确认没问题了,才想要回自己房间去,却在半路上遇到了披着厚斗篷的秦锦华。 秦锦华埋怨地瞪着她,嗔道:“你这丫头,在我面前怎么就不肯说实话?若不是我看见你和三妹妹躲在西厢房里说悄悄话,一时好奇跑去偷听了,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不过是一个伴读之位罢了,你犯得着瞒我么?!” 秦锦春顿时慌了。 第二十章 合力 秦锦华看到秦锦春这副慌张的模样,更生气了,跺脚道:“你怕什么?!难道我们姐妹多年的情谊,会因为你瞒了我一件小事,就不作数了么?你以为我真会恼了你?!” 秦锦春闻言心中一定,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了愧色:“是我错了,二姐姐,你……你别恼我……”一边说一边还伸出手去捏秦锦华的袖角,轻轻摇了几下,就象是在撒娇。 “哼!”秦锦华却故意露出不满的表情,“这会子才赔不是,迟了!我真个恼你了!”还特地转开头去,翘起下巴,不肯看秦锦春。 然而秦锦春自小与她一道长大,这几年里也没少对她察言观色,自然一看她这模样,便知道她并没有真的生气了。 不过做戏做全套,秦锦春也非常配合地深深行了一礼:“都是我的不是。并非我有意隐瞒二姐姐,而是五妹妹也对那东宫郡主伴读之位有意,我若求了二姐姐,二姐姐自然会帮我,可如此一来,就怕五妹妹会与二姐姐生隙。三姐姐长住西府,性情又豁达,可以不在意五妹妹发脾气。可二姐姐与五妹妹毗邻而居,朝夕相处,若生了口角,长辈们见了也不象话。我自来与二姐姐亲近,又怎能看着二姐姐为难?” 秦锦华脸上的恼色已经消失无踪了,她拉起秦锦春的手道:“好妹妹,你也想得太多了。难道我还怕这点小事?五妹妹只是任性罢了,有三婶娘在呢,她不肯点头,五妹妹选的哪门子伴读?” 她拉着秦锦春回了卧室,认真地说:“我跟三妹妹一样,都不赞同你去选这个伴读。倒不是因为我们帮不上你的忙,而是这伴读之位,听着似乎很体面,个中冷暖,却不是外人可知的。虽说敏顺郡主性情柔和,不会与你为难,但此番会成为郡主身边伴读的官家千金,怕不是一二之数。若是人多了,你极有可能是当中父亲官位最低的一个,在宫中又没有倚仗。万一其他伴读要欺负你,谁能帮你的忙?太子妃也好,郡主也好,都不可能次次护着你的。这跟你在我们家里附学不一样,你可知道么?” 秦锦春怎会不知道?秦含真也已经警告过她不止一次了。她本来觉得那都无所谓,只要能想办法攀上东宫郡主,为自己求一个护身符,再多的委屈,她都受得。只是,听了秦含真的话后,她已经对自己入选伴读一事不抱什么希望了,不过是不死心地最后试一次,成则罢,不成就彻底放弃。然而,如今听秦锦华说话的语气,事情难不成还有转机? 秦锦春犹豫了一下,才道:“姐姐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只是我也有我的难处。”她把跟秦含真说的那些话复述了一遍,当然,换了一种委婉些的法子,不再是担忧长房的长辈们会在秦锦华出嫁后不肯帮助她,而是认为自己不再是锦华伴读之后,没脸再赖在承恩侯府里附学。 秦锦华这回是真的信了,嗔道:“你想那么多做什么?就算我不上学了,不是还有五妹妹么?你便改为陪五妹妹读书,我自会去跟祖母与母亲求情,她们不会赶你走的。还有你的婚事,也有我们长房做主呢。如今连三妹妹也答应帮你,你还有什么可愁的?” 秦锦春低头默然不语,一脸愁容半点未消。 秦锦华跺脚道:“罢了罢了,你若真想做这个伴读,我帮你就是!我哥哥时常能去东宫见太子的,就让哥哥把你的处境照实告诉太子,求太子开金口就是。你一向脾气好,功课也不是很差,又与敏顺郡主是表姐妹,陪她一道玩几年,再合适不过了。” 秦锦春早年间的功课只能说是非常平庸,不过这几年她在承恩侯府寄人篱下,兴许是担心功课太差了,被长房的长辈们嫌弃,因此多用功了几分,成绩好了不少,不过在秦锦华面前,还是一副怎么努力都差她一线的样子,倒是让秦锦华学习时多用心了些,免得被妹妹比了下去。 秦锦华还道:“咱们小时候,跟敏顺郡主每年都要见上几回的,还时常在一处做游戏,郡主想必还记得?只可惜后来长大了,郡主就不再来咱们家玩耍了。若郡主还记得你,那事情就更容易办了。三妹妹不是说过了么?伴读定是要选能跟郡主合得来的女孩子。小时候你就跟郡主挺合得来,两人坐在一处说好吃的,就能说上半天。” 秦锦春隐约也记得一些往事。从前东宫与承恩侯府关系还亲近的时候,东宫眷属确实是常来承恩侯府的,敏顺郡主自然也跟着太子妃来过,不过次数不算多。那时候二房还未分家出去,以薛氏的脾气,自然是次次都要粘上来讨贵人欢心,打发秦锦仪秦锦春姐妹两个去哄敏顺郡主。然而秦锦仪装出来的端方长姐作派不讨郡主喜欢,反倒是秦锦春憨傻憨傻的,还要讨喜些。只是,自从那年冬天,太子病倒,伽南嬷嬷忽然死了,东宫与承恩侯府便疏远起来,太子妃与郡主再也没有踏进过太子舅家的大门。 关于承恩侯因为做了什么事才触怒了皇帝与东宫,长房与二房都有所耳闻,秦锦春也在家听祖母与父母提过,此时自然不会在秦锦华面前提起。然而姐妹俩对视一眼,都心知肚明郡主是为什么才不来了。 敏顺郡主年纪比秦锦春还要小两岁,是否还记得那些过往,不得而知,但太子妃想必是知道的。若她愿意怜惜这个小姑娘,那事情就好办了。再有太子金口亲许,秦锦春的伴读之位,几乎是板上钉钉的。说起来,似乎比秦含真去求曾先生,还要更方便有效。 秦锦春没想到事情柳暗花明,竟然有了转折的希望。她有些激动地抱住秦锦华:“好姐姐,你与三姐姐对我的恩情,我这辈子都不会忘的!” 秦锦华忍不住笑出了声:“好啦,就算我不帮你这个忙,难道你就能忘了我不成?不要撒娇。事情还没定呢,你别高兴得太早。若是郡主还记得你,记恨你小时候总在她面前说好吃的,她却因为身体不能一一尝遍,只能眼馋看着,那你就真没戏了。到时候你可别怪我。” 秦锦春扑哧一声笑了,腻在秦锦华身上道:“好姐姐,若真是那样,就合该是我命里没福,我能怪谁去?你和三姐姐,还有大哥哥,却是我一辈子的手足呢,比亲手足还要亲十倍!百倍!” 两个女孩子商量了一下,觉得打铁要趁热。秦锦春明日就要回家去贺长姐的生辰,还是趁着今日,先去寻秦简把事情说了吧。 秦简还能怎么办?亲妹妹求到面前了,秦锦春也是满脸期盼地看着他。到底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堂妹,素日关系又好,秦简心一软,就答应了。 等到秦含真傍晚时,预备要去寻曾先生说秦锦春的事时,就接到秦锦华让丫头送过来的信,知道了事情的最新发展。 这还真是意外之喜。 秦含真想了想,觉得如果秦简能帮忙走通太子那条路,将秦锦春送上郡主伴读之位的话,那自然再好不过了。二房的长辈们要作死,谁都拦不住,可秦锦春何其无辜?小薛氏也很可怜。若是太子愿意宽恕她们,日后即使薛氏与秦伯复再找死,应该也不会牵连到她们母女身上去了,那岂不是皆大欢喜? 等到了曾先生面前,秦含真就十分诚实地履行了自己的诺言,把秦锦春所求转达给了曾先生。 曾先生有些意外,但略一沉吟,也就明白秦锦春的想法了。她在承恩侯府做了几年的闺学西席,对府中八卦也是有所耳闻的,自然知道秦锦春在二房的处境有多么不容易。 她叹息一声,道:“四姑娘不得二太太与秦大爷宠爱,多为自己着想,也是人之常情。这却不是什么难事,只在我荐到东宫的名单上添一个名字就是了。虽然秦大爷官位低了些,但有皇亲身份,自然不能仅以品阶论。东府的五姑娘若也有意,亦可报名。姐妹们一同应选,就更加名正言顺了。只是名单报上去后,还要再经太子妃与太子良娣召见,甄选,能否通过,还要看两位姑娘的造化,却非我区区一个西席能做得了主的。” 秦含真忙道:“这是应该的。劳先生烦心了。”她其实连给曾先生的谢礼都备好了呢。这种东西,秦锦春小妹妹是拿不出来的,对她却只是小意思。秦简与秦锦华都竭尽所能,为堂妹奔走,她自然也不会是个小气的姐姐。 秦锦仪的生日不温不火地过去了,却也正式宣告她即将成为十八岁还未定下人家的老姑娘。二房薛氏为这个长孙女的婚事操碎了心,也没心情理会小孙女儿,挥挥手,就把秦锦春打发回了承恩侯府。 当秦锦春回到明月坞的时候,秦简、秦锦华与秦含真三人,都给她带来了好消息。无论是从东宫宫人,还是曾先生处,都有了准信,秦锦春的名字,已经被写在敏顺郡主伴读候选人的名单上了,还排在相当前的位置。据说,敏顺郡主还记得这个表姐,并不曾记恨于她,反而记得她脾气好,容易相处了,很想让她进宫来给自己作伴呢。 秦锦春喜极而泣。到了这一刻,她心中才算安定了一些,对自己未来的前程,对自己母亲未来的清静生活,也总算有了一丝把握。 第二十一章 生波 十一月中旬,东宫太子妃有令,命应选敏顺郡主的皇亲、勋贵、官家千金入东宫晋见。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要考察诸位郡主伴读候选人了。但凡是有意送女应选的人家,个个都严阵以待,生怕自家女儿在太子妃面前有一丝不妥。 如今的太子妃可不比以往。从前太子病弱,人人都以为他用不了多久就会死了,无子的太子妃不过就是一个未来的皇家寡妇,不成气候。除了让新储君利用来表示自己的仁德,再没有任何价值。因此众人当着皇家人与朝臣的面,会对太子妃表示敬意,可私底下还真没几个人把她看在眼里,顶多是顾虑到她父亲唐尚书的面子,不会轻易表现出真实的态度来。就连陈良娣,都因为生有唯一的皇孙,曾经风光过几年,成为众人巴结讨好的对象。太子妃除了身怀有孕又还未分娩那十个月外,还真是没啥存在感。 但现在太子病愈,虽然也是每年小病不断,但都没有大碍,地位十分稳固。哪怕他至今未有子嗣,也一定会继承皇位,那太子妃便是六宫之主,一国之母了。无论太子日后的继承人是从哪个妾室肚子里生出来的,都要敬太子妃为母。这样一位名门出身的国母,素有贤良名声,娘家在士林、朝臣当中颇有名望,只要她不出大差错,就没人能动摇得了她的地位。朝野上下,有谁敢轻慢了她? 如今太子妃唯一的亲生女儿,亦是当今皇帝唯一一位亲孙女的敏顺郡主要选伴读,即使最终能入选的女孩儿只有四人,也没人敢有所轻忽。不怕自家女儿落选,就怕女儿说错了什么话,犯了什么忌讳,得罪了太子妃唐氏,那可就不妙了。 秦家两侯府,本来与这选伴读之事并不相干,不过,如今承恩侯府与永嘉侯府合力推举秦锦春应选,这事儿就跟他们扯上了关系。 本来五姑娘秦锦容也想去的,已经在父母面前闹过不止一回了。可惜,承恩侯夫人许氏不赞同,闵氏冷然反对,而秦叔涛则是心疼女儿,不想让她进宫去侍别人。这三位不肯点头,秦锦容再怎么闹都是白搭。最终,报上去的只有秦锦春一个人的名字。等消息下来的时候,秦锦容气得饭都不肯吃了,摔了一地的东西。 她母亲闵氏压根儿就没理会她的胡闹,反而郑重对秦锦春道:“别理会你五妹妹说什么,她小孩子家不懂事,不过是胡闹罢了。倒是你此番入宫,需得谨慎小心才好。多多演练礼仪,万不可在宫中失礼。你已是我们承恩侯府推举上去的人,若你有任何失礼之处,也会连累我们承恩侯府的名声。 秦锦春知道这位婶娘素来性子清冷,难得见闵氏如此细心地指点自己,她心中感动,忙应了下来,又再三谢过闵氏。 除了闵氏以外,承恩侯夫人许氏与二婶娘姚氏也都很热心地为她准备进宫事宜。上到她梳的发型、戴的首饰,下到穿的衣服鞋袜与腰上挂的佩饰,全都替她设想周到,准备齐全,令她感动不已。 许氏还把身边的一个大丫头指给她看:“等你进宫那日,我将鹦哥借给你。这丫头时常随我入宫晋见太后,对宫礼宫规都是熟的,也认得宫中道路,还跟着我去过东宫两回。有她陪在你身边,你若有不懂的地方,只管问她。” 这才是最要紧的助力呢!秦锦春连忙再次磕头谢过许氏,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她跟秦锦华她们不太一样,她没有进过宫,因为是二房的女儿,她对这些东西是不大熟悉的,宫中的规矩礼仪虽然在闺学里学过,但平时没什么用的机会,因此有些不够熟练,她还真担心进宫以后,会有疏失之处,在贵人面前出丑呢。如今有个鹦哥在,她心里就觉得有底气多了。唯一担心的是,鹦哥是许氏跟前得力的大丫头,只怕没有她自个儿的丫头那么听话好用,但愿她到时候不会使唤不动对方才好。 除此之外,秦简与秦锦华又给秦锦春出了个主意:“符老姨娘从前也常进宫,她说来是你亲曾祖母,你若是礼仪上有什么不熟悉的地方,不如去向她老人家请教?” 这句话提醒了秦锦春。符老姨娘就住在承恩侯府里呢!只因她老人家平日里深居简出,很少出院门,只埋头敲经念佛,也不召她这个亲曾孙女过去相见,因此她一时竟没想起对方来。 不过符老姨娘曾是慈宁宫常客,记得薛氏当初搬出这府里时,因符老姨娘不肯跟着亲孙子走,薛氏还隔着院墙骂了这位亲婆婆许久呢。她至今还时常在家里抱怨符老姨娘,说若不是后者贪图富贵,不肯跟着二房搬走,如今要进宫晋见太后时,就能把她薛氏以及长孙女秦锦仪也捎带上了。结果二房这几年再也没有了进宫的机会,符老姨娘也没有再进过宫门,简直就是两败俱伤!薛氏觉得符老姨娘真是蠢透了。 秦锦春却不这么想。她还记得这位曾外祖母呢,从前待她很亲切的。有时候她偷偷溜进东小院去摘院中那株枣树结的果子吃,符老姨娘还把她叫过去,拉着她的手问她话,又让她吃美味的素饼。除了符老姨娘处,她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素饼了,外头再买不到那样的味道。 这么想着,秦锦春就立刻下了决定,要到符老姨娘处,再吃一回素饼了。 且不说秦锦春与符老姨娘相会,如何和乐融融,她有机会候选敏顺郡主伴读的消息传回二房,立刻就掀起了轩然大波。 薛氏大喜,小薛氏亦惊喜不已,秦锦仪却几乎当场变了脸色:“怎会这样?!先前可没听四妹妹提过这件事!如此大事,她怎能瞒着家里?!” 小薛氏皱眉看向长女:“你妹妹平日长住承恩侯府。既然是承恩侯府荐她上去的,她未必能事先知情,提前报给家里知晓。她身边只有两个丫头侍候,轻易不好出门,若是家里不打发人去瞧她,她想要托人送信回来也难呀。你做姐姐的,怎么就不知道体谅妹妹?这原是好事,你生什么气?” 秦锦仪只怨母亲偏心,也不理会小薛氏,径自抱住祖母薛氏的手臂,哭道:“祖母,不是我不体谅妹妹,而是伤心妹妹与我这个做姐姐的如此生分。她既然有门路能应选皇孙女的伴读,怎的也不告诉我一声?就算她身边的丫头不方便出门,随便花一二百钱,难道还不能使唤个婆子给家里送封信么?倘若我早知情,早就把自个儿的名字也报上去了。以我的才学,又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孙女儿,难道还做不得一个小小的郡主伴读?!” 薛氏愣了愣,还真沉思起来:“也对,若你能攀上东宫的郡主,身价也不一般了。我就不信,有东宫撑腰,你还能找不到一户好人家?!” 秦锦仪露出了得意的微笑来。 小薛氏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插嘴道:“仪姐儿,休要胡言乱语。敏顺郡主几岁?你又几岁?你仔细瞧瞧那伴读候选名单上的人,都与郡主年纪相仿,最小的十岁,最大的还不到十四,可你……你已经是十八岁的人了!即使把名字报上去,又如何能做得郡主的伴读?!” 秦锦仪不以为然地道:“正要年纪大些,才能照顾好郡主。所谓伴读,就是要陪郡主读书玩耍的。这有何难?从前郡主到承恩侯府里来的时候,我也曾陪她玩耍过。我记得那时常常劝说郡主要言行文雅,不要调皮,太子妃还夸我有长姐之风,端和稳重呢。我不去应选就罢了,一旦应选,定能入选!”说着还一脸扼腕的表情,“都怪四妹妹没及时告诉我,否则哪里还轮到她出头?!” 小薛氏只觉得心头无力,闭上眼,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她没想到的时,秦锦仪竟然对薛氏道:“祖母,四妹妹懂得什么呢?她就只会憨吃憨玩罢了。从前姐妹们在一处上学,就数她的功课最差,连刚从西北乡下回来的三妹妹都比她强些。若她此番进宫应选,与那些才华出众的名门千金一处作比,定要出丑的!到时候我们家也要跟着没脸。不如您跟四妹妹说,让她把这个资格让给我吧?我与郡主早就相熟,才学功课又都出众,定能为家里争光的!” “这……”薛氏犹豫了。 小薛氏忍不住又道:“东宫已经选定了人,说好是春儿的,如何能让仪姐儿擅自顶替?让太子妃知道,岂不是有不恭之嫌?太太,这万万使不得!” 秦锦仪恼怒地说:“这又不是圣旨,有什么可担心的?太子妃一向和气,从前还曾经夸过我呢。若不是长房那边帮四妹妹说好话,这次原也轮不到四妹妹出这个头!” 小薛氏气得捂住胸口急促地喘着气:“休要胡闹!太子妃当初不过是客气地随口夸你一句,你以为自己是谁?这么多年了,你怎知道贵人还记得你?!可你若是擅自行事,惹恼了东宫,连累你父亲丢了官,再后悔也来不及了!如此大事,怎能由得你乱来?!” 骂完了女儿,她又去恳求婆婆薛氏:“太太,这不是说着玩儿的。太子妃既然已经下了令,她又知道咱们家的女孩儿长什么模样,拿仪姐儿去顶替春儿,怎么也说不过去的,换了谁都会生气。春儿也是您的亲孙女儿,若她能有个好前程,于咱们家也有好处。我知道您一向疼仪姐儿,可也不能为了仪姐儿一个,就把大爷与其他孩子的前程都给断送了吧?!” 听说会影响儿子官职,薛氏心中顿时一凛:“行了,你不必多说。我难道是个糊涂人不成?这点分寸还是有的。”又反过来哄长孙女,“这事儿真的不成。不过,你也不必担心。等你妹妹进东宫做了伴读,我们就让她多在太子妃与郡主面前说你的好话。要是太子妃愿意帮你做媒,你还怕会没个好前程么?祖母定会为你做主的,放心放心。” 秦锦仪扁了扁嘴,恨恨地瞥了母亲小薛氏一眼,不情不愿地应了声。 第二十二章 嫉恨 秦锦春一直留住承恩侯府,二房那边没打发人来说什么,她自然就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长姐曾经一度想夺她应选皇孙女伴读的资格了。 她在承恩侯府诸位长辈的帮助下,没几日就顺利进东宫,通过了第一轮的甄选。 太子妃唐氏非常注重女儿的伴读挑选事宜。这次选上来的四名伴读,若无意外,是会陪伴在敏顺郡主身边至少四五年时间,若是品性、才学不过关,日后难免会对郡主造成不良影响。 敏顺郡主自幼体弱,而东宫太子的孩子,除了这一个女儿,就再也没别的孩子能养到这么大了,自然又珍贵几分。太子妃唐氏只此一女,平日里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更是一句重话都不舍得说。若郡主犯了什么错,太子妃唐氏也是缓言教导,从不疾言厉色。幸好郡主小小年纪,就明白事理,很是乖巧懂事,不然早就被母亲宠成刁蛮任性的性子了。但也正因为她这般懂事,太子夫妻又对她更怜爱几分,等闲不会有严厉管教的时候。 这么一来,郡主身边玩伴的品性就非常重要了。若是当中有人品行不端,欺郡主年幼,哄骗窜唆郡主走歪门邪道,太子夫妻俩岂不是要悔死?所以,郡主身边的人,容貌、家世都不重要,人品、性情才是重中之重。就连郡主身边侍候的宫人,也都是特地挑选了性情和顺、宽厚稳重之人,一个敢动歪心思的人都没有。 此次郡主要选伴读,因报名的人多,太子妃头一次甄选,是把那些一看就令人觉得不合适的,先行淘汰了。这里头就包括年纪太小不定性,自己都还需要人照顾的宗室皇亲勋贵之女;此外还有性情比较刁蛮任性、争强好胜,还有明显巴结谄媚言行的——太子妃是要给女儿找伴读,又不是要给女儿找马屁精,就算真要听人巴结,也别太过露骨才是;最后,则是将年纪较长,容貌又分外出众的给淘汰了,因为太子妃怀疑这些女孩儿可能不是来应选郡主伴读的,倒有可能是冲着太子而来。 可如果皇孙女身边的伴读,真的成为了东宫姬妾,东宫的脸面就丢尽了,太子的好名声也会大受打击。因为世上没有哪个要脸的男人会这么不讲究,把女儿身边亲近的侍女纳为妾室的。而郡主伴读,在太子妃看来,性质跟女儿的侍从也没什么两样了,充其量就是身份高一些。她身为东宫主母,断不能看到如此不体面的事发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更不能容忍有野心家利用自己的女儿往上爬。 这一轮的甄选总共有二十人通过,秦锦春是其中之一,并不特别显眼。而且当中亦有父兄官位不高者,但因为是皇亲或是勋贵旁支,本身表现也不错,才留了下来。消息传出,这二十个女孩子都十分兴奋,觉得自己前景大好,纷纷下定决心,要再接再厉,定要通过第二轮甄选才好。第二轮甄选是在十一月底,这就是最后的一轮了,通过的四名闺秀,便会正式成为敏顺郡主的伴读。待明年开春后,郡主入学,这四名闺秀便也会开始每日入宫伴读的生涯。 对此,秦锦春是既兴奋,又有几分灰心。真正在东宫见过其他候选人后,她就更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不足之处。若不是有堂兄堂姐为她出力,兴许她第一轮就会被淘汰。她隐隐有个预感,觉得自己通过第二轮甄选的可能性不大,自然就灰心了几分。 对此秦锦华有些不以为然:“我哥哥都给太子殿下递过话了,你入选又有什么难的?四个人呢!只要郡主喜欢你,就连太子妃娘娘也会对你另眼相看的。你怕什么?仔细想想,你在东宫时,郡主可跟你亲近?” 秦锦春心下略安定了些:“郡主还记得我,问我如今是否还爱吃东西,怎么好象瘦了呢。她还赏了我一盒子点心,都是宫中内造的,外头再没处买去。”当然,她身在承恩侯府,其实也吃过好几次这种点心了。 秦锦华便笑道:“这就行啦。别在这里瞎操心,赶紧把书背熟一点儿,再练练字,万一第二轮要考功课,你可得再加把劲儿才行。就算最后你能入选,功课太差,也会叫人笑话我们秦家的女孩儿教养不如人不是?” 秦锦春便乖乖听话,背书练字去了。 第二日秦含真过来看她,听她说起担忧,则是另一种说法:“尽你所能去努力过了,就算最后不能成功,也不会留有遗憾。这次选伴读,比我原本预想的规模要大些,引起的影响也更大。四妹妹与其费尽心思想要怎么入选最终名额,倒不如好好借机表现一下自己的长处。如果能在其他候选的女孩儿当中挣一个好人缘,让宫中的女眷们也看到你的优点,好名声一传开,日后还怕没有好人家看上你吗?大姐姐昔年也曾风光过,有过好名声,后来是自己作死,坏了名声,才落得如今的境地。你反其道而行之,就算别人知道你家里人不成器,好歹你还会被人夸一句出淤泥而不染呢。” 秦锦春听得心情复杂,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不过,秦含真这话是真心为她好的,她也听进去了,稍稍修改了一下自己的行事方针,真打算要刷一回好人缘了。 第二次甄选的日子还未到,二房薛氏就派车来接秦锦春,美其名曰“想孙女了”,要接小孙女回去多住几日。派来的人一改过去的不冷不热,脸上带着笑,说话特别热情亲切,搞得承恩侯府的门房都有些受不了。 承恩侯府的人自然没办法拒绝人家祖孙团聚,只是想到万一秦锦春要在家留到甄选那日,给她准备的衣裳配饰,还有她平日看的书用的文房物品,就得要提前送到二房来。没办法,他们只好让秦锦春带着书本文房回家去,等到甄选前一天,她若还不能回承恩侯府,便要将衣裳配饰也送过来。 秦锦春还是回到家之后,听母亲说了,才知道大姐曾经想过要夺她资格的事,心中怒极,却又有些好笑:“事情哪儿有这么简单?那是天家!我们二房从来没有过圣眷,大姐姐怎么敢以为自己有个皇后侄孙女儿的身份,就能横行无阻了?幸好母亲劝住了祖母,否则我们家就要成京里的笑话了!” 小薛氏其实已经被气得小病了两天,今年冬天比往年似乎要冷一些,因此她如今也是有气无力的,脸色也不大好。她对女儿说:“我如今对你大姐已经不抱希望了,只求她将来能安安稳稳嫁个人家,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也就是了。早在她们当年明言拒婚蜀王幼子的时候,你大姐就已经断了嫁进高门大户的希望,真不知道太太什么时候才能清醒过来。如今且由得她们去吧,你不要理会,好好待在长房那边,跟紧了你二姐姐。你今后的前程,怕是都要靠长房了。我只求你能一生平安喜乐,便已足够,也不求攀什么高枝儿。那不是我们这等人家能肖想的。” 秦锦春看到母亲脸上的病容,眼圈儿一红,就要掉下泪来:“母亲病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我应该早一些回来侍候您的。” 小薛氏淡笑:“我不过就是没什么胃口,懒怠动罢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病。今冬天气这样冷,家家女眷都有人觉得不适,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你也不用顾虑到我,尽快回长房去吧。在这里留得久了,还不知道你大姐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她不懂事,你没必要受她的气。” 然而,这件事并不是小薛氏能做得了主的。薛氏一力主张要让小孙女在家中多住几日,然后直接从家里出发去东宫参加甄选,如此一来,才算是他们家的女儿被东宫看中了,不然样样好处都叫长房得了去,他们二房的女儿岂不是成了长房养的了?如今薛氏一改过去对小孙女的漠视,天天在她耳边念叨生恩最重,让她不要忘本,将来进了宫要如何为家人谋福利,比如求太子给她父亲升官,求太子妃为长姐说一门体面的好亲事,等等。 秦锦春忍着气,先是假意表示了一番自己的孝悌之心,接着才一脸担心地问:“祖母真要这么做么?且不说我能不能见到太子,若是太子妃真个开金口,为大姐做媒,咱们家可就没法拒绝了。万一到时候太子妃说的人家不合大姐的意,那该怎么办?”薛氏顿时傻了眼,沉默了好半天,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没多久就把秦锦春给打发出去了。 秦伯复也非常重视小女儿这次机会,天天都要耳提面命,厉声教训小女儿在东宫要如何谨守礼仪、用心侍奉贵人。秦锦春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心里只抱怨父亲为何天天在家?难道衙门里就没事可做了?为着要听父亲的教导,她每天的功课都给耽误了,连背书都要从睡觉的时间里挤。 也就只有小薛氏心疼女儿,私下让厨房多做些补品,给秦锦春补身子罢了。 秦锦仪冷眼看着全家人围着小妹转,心中象被火烧了一样,说不出的嫉妒与怨恨。这份风光,本该是属于她的。小妹样样都不如她出色,凭什么将她比下去?!倘若小妹真个做了东宫郡主的伴读,将来婚事定是不用愁了,说不定还会被贵人看中,而她呢?她如今都十八了,婚事还没有着落呢!老天何等不公?小妹自小就对她这个长姐不敬,若不是靠着巴结讨好长房、三房,又怎会有这样的福份?若真叫小妹出了这个头,自己这个长姐将来在家中还有容身之地么?! 于是,就在秦锦春出发前往东宫参加第二轮伴读甄选的那一日,她穿戴一新,披着厚厚的斗篷,辞别家人,走出家门,正准备踏上马车之际,忽然有人从胡同的另一边飞快跑出来,提着桶冲她泼了一桶冷水,便飞快地跑了。 秦锦春浑身湿透,立在寒风中,整个人都懵了。 第二十三章 求助 秦锦春原本的大丫头金桔与红桃,都因为年纪大了配了小厮。她如今身边有两个丫头侍候,一个青梅,一个葡萄。这两丫头平日是轮流跟着她去承恩侯府的,留下在家那个就要被秦锦仪借去使唤。今日秦锦春本来只带了青梅出门,但葡萄也跟着送出大门来了,一个提前钻进马车里摆放东西,一个就站在马车边,扶着秦锦春准备上车。 如今马车里的青梅没事儿,葡萄却也被泼得浑身湿透,与秦锦春做了一对同命主仆。 不过跟懵在那里的秦锦春不同,葡萄平日里要应付秦锦仪身边的刁钻丫头,个性就泼辣一点,这同时也是秦锦春看重她的原因之一。她也就是刚被泼一身水的时候冷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冲着那泼水人的背影大骂:“王八蛋你想干什么?!居然敢冲着姑娘身上泼水?别以为你姐姐是大姑娘身边侍候的,你就无法无天了!你等着,回头我报给奶奶知道,把你一家子都撵出去!” 秦锦春听了,顿时一个激灵:“你说什么?!你说那人是谁?!” 葡萄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一边抹头上脸上的水,一边道:“就是大姑娘院里绿云的弟弟,平日里没少帮着她姐姐坑我!他还故意拿布捂了脸呢,当谁看不出来?!我一看他逃跑的模样,就认出他是谁了!” “大姐姐?”秦锦春也跟着气得发起抖来了,“是她叫这人来泼我的?!” 葡萄一呆,瞪大了双眼转回头看她:“这……不会吧?大姑娘为什么要这样干?” 青梅也从马车里钻了出来,急急把刚放好新炭的手炉塞进秦锦春手中,“姑娘暖暖手。这样不行,还是赶紧回屋里把衣裳给换了,不然叫风一吹,是要生病的!” 秦锦春自然知道不能顶着这一身水出门,可她一回身,便看到秦锦仪踱着步走到了门边上,脸上还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哟,妹妹怎么落得这副狼狈的模样?这要如何进宫去呀?可别在贵人面前失礼才好。要我说,妹妹原也没那个福气,早些认命,不是省事得多么?何苦这般瞎折腾呢?” 秦锦春看着秦锦仪那一身华丽的装扮,瞬间醒悟,也冷笑起来:“大姐这是还没死心,想要顶替我进宫去赴这趟甄选?只可惜,大姐这如意算盘是打不响的。这已经是第二回甄选了,只有通过第一回甄选的人方能参加。大姐正经连名字都没往东宫报过一回,说什么顶替我的话?就算我答应,你也得能进得了宫门呀?我真是不明白了,这些规矩,从小曾先生也不是没有教过,为什么大姐还能睁眼说瞎话?难不成这些年大姐一直没能定下婚事,着急起来,就昏了头,发起癫来了?!” “住口!”秦锦仪瞬时黑了脸,“你胆敢对着长姐如此无礼,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别以为如今祖母、父亲和母亲偏心你,你就真能踩到我头上了。祖母、父亲能给你好脸色,不过是以为你有机会做皇孙女的伴读。如今你这一身狼狈模样,注定了不可能入得了贵人的眼,我倒要看看你还能不能嚣张下去!在这个家里,我是长姐,你想要越过我,踩到我头上,那是做梦!” 秦锦春身上不知是冷的,还是气的,微微发着抖,但她脸上却露出了嘲讽的笑容来:“只有黑心肠的人,才会以为别人也跟他一样黑!摊上你这样的姐姐,是我没福。但愿姐姐能如愿以偿,嫁得高门显宦,也省得继续赖在家里做老姑娘,祸害这一家老小不得安宁!” 说罢她转身上车:“我们走!”葡萄与青梅都齐齐愣了一下。前者忙劝:“姑娘,您这一身的水……”青梅也说:“好歹换了干净衣裳再说,否则风一吹,姑娘就真个要病倒了。” 秦锦春却不肯再回宅子里去:“你们没瞧见么?大姐姐正等在那儿呢。我今儿若进了这门,能不能再出来,可就不知道了。赶紧走吧,别碍着人家的青云路。” 葡萄与青梅脸色都不大好看,原本前者没打算跟车出门的,此时也顾不得了,直接上了车。青梅连忙跟上。 秦锦春一声令下,车夫便挥动马鞭,开动了马车。这车是承恩侯府的,昨儿与秦锦春今日要穿的一身行头一齐被送到了二房。薛氏等人想要小孙女从二房出门,前往东宫,那没问题,可马车还是继续用承恩侯府的比较好。这车带着侯府的标记,出入宫门也便宜。否则二房拿自家马车送女儿进宫,守皇城门的卫士还不知道肯不肯放人进去呢。承恩侯府的车夫,自然不必看二房人的脸色,秦锦春吩咐一声,他就行动了,完全不必理会秦锦仪有什么反应。马车也被泼了水,他衣摆上也溅湿了,正一肚子气呢。 秦锦仪这回真是气得跺脚了。若不是见马车走得飞快,她都要扑出来阻止了。可惜这一回没能把人拦住,但想到妹妹那一身的狼藉,也不可能入选伴读了,她心里又畅快起来。 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秦锦春又不可能不回家,到时候还不是任她拿捏? 这时候,已经缩回屋里去避寒风的薛氏、秦伯复与小薛氏才闻讯赶来,从门房处得知发生了什么事,秦伯复立时就发了火,指着长女的鼻子骂:“你折腾你妹妹做什么?!她今日进宫是有正经大事的,你做姐姐的不帮她就算了,怎能害她?!她若在宫中失了脸面,你又有什么好处?!” 这回就连薛氏,也觉得大孙女儿做得不对了:“仪姐儿,祖母知道你心里有怨言,觉得是你妹妹碍着你做郡主的伴读了。可如今事情都这样了,只有她能去,你拦了她,你也去不成呀。咱们家还指望着她能讨好了贵人,将来给家里谋好处呢!” 秦锦仪却冷笑着说:“祖母也想得太好了。四妹妹如今眼里哪有我们?满心满眼想的都是长房的好处呢。方才她被泼了一身水,连进门换衣裳都不肯,直接走了。她还能上哪儿去?她分明就是叫长房的人养熟了,要做我们二房的白眼狼!” “啪!”秦锦仪话音刚落,脸上就挨了一个耳光。她不敢置信地望过去,发现是母亲小薛氏动的手,不由得尖叫起来:“母亲,你这是干什么?!” 小薛氏气得脸上发青,全身抖得象是秋风落叶一般,白眼一翻,竟气得厥过去了。扶着她的丫头们慌得大呼小叫,连薛氏与秦伯复也都愣住了。二房上下,一时乱成了一团。 秦锦春并不知道自己母亲被秦锦仪所为气得晕倒,她自己缩在马车厢里,都冷得快要晕倒了。 方才那一大桶水泼湿了她全身,不过,因为她当时披着厚厚的斗篷,所以湿的主要是外面的斗篷,里面的衣服就是正面的衣襟上下全湿了,再来,就是裙角和鞋袜。上车后,她把湿斗篷给脱了,抱紧了手炉,又有个脚炉在车厢里取暖。因此,尽管今日寒风凛冽,她也还撑得住,没有被冻僵。但不知是刚才在门口穿着湿衣服站太久了,受了风吹,还是被长姐气狠了的关系,她如今只觉得全身上下都在发冷,牙关咬得紧紧地,却在咯咯发着抖。 葡萄小声安抚着她:“姑娘别怕,咱们先去长房寻二姑娘,问她借一身衣裳,几件首饰,先把今天的甄选对付过去再说。这才是最最要紧的大事,只要姑娘通过了,家里太太、大爷再怎么糊涂,也不会帮着大姑娘为难你的。” 青梅忧心忡忡:“可姑娘这模样如何进宫去?衣裳倒是能换,头发湿了可怎么好?”她正拿干帕子和自己的衣袖给秦锦春擦头发,还把脚炉摆得近些,想借着脚炉的热意去烘干了秦锦春的湿发,可这并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干透的。 秦锦春咬着牙挤出声音道:“不去长房,我们……去三房!” 秦锦春不蠢,这样冷的天,承恩侯夫人许氏又早就免了孙辈们的晨昏定省,秦锦华最近早上几乎都要睡懒觉。她若去向长房求助,首先得从外院大门口开始,层层往里进,找到秦锦华,把人叫醒,才能说正事。而她想要再借一套进宫的行头,换一辆干净的马车,只靠秦锦华却是不成的,一定得请示二婶娘姚氏。这一拖再拖,她再想进宫参加甄选,就定要迟到了。 但她若直接向三房的秦含真求助,在门房就能直接给后者传话,想要做什么,秦含真一句话吩咐下来,就能办成,不必请长辈的示下。而且,从二房的宅子过去,也是三房的永嘉侯府要稍近一些。 秦锦春此时有些后悔,不该因为进过一回宫,自以为认得路了,便婉拒了鹦哥的再次陪同。否则有鹦哥带路,她在承恩侯府出入就要方便得多。她本来更熟悉承恩侯府,如今却不得不改向永嘉侯府求助了。 正如她所想的那样,马车不久到达永嘉侯府,车夫跟门房打一声招呼,对方就直接开了侧门放他们进去,然后马车沿着夹道,直入后宅,在秦含真的院子门口停下。秦含真得了信迎出来,先拿了厚斗篷将秦锦春从头裹住,搂着人进了屋,就立刻吩咐丫头们备热水浴桶、干毛巾、热姜汤、火盆和干净的衣裳首饰来。 秦含真爽快地答应了出借行头与马车给秦锦春,但同时,她也有忠言相劝:“我看你脸色都青了,怕是着了凉。如果进宫后无恙还好,要是觉得自己发冷、发热,身体不适,那就要当机立断,主动向宫人提出要退出甄选。” 秦含真看着秦锦春,一脸郑重地说:“你做不成伴读,只是一时之失。但若是带着病气晋见,对本来就体弱的郡主造成不好的影响,太子妃能直接跟你翻脸。而你若是能及时退出,说不定还能给她留下一个知所进退的好印象。所以,千万不要犯糊涂!” 第二十四章 退选 秦锦春坐在东宫翠云馆的外殿中,等候着太子妃、太子良娣与敏顺郡主等人的召见。 她从堂姐秦含真处借来了一身行头,一辆马车,还在换衣期间,等来了承恩侯夫人许氏身边的大丫头鹦哥,替代她原本打算带的青梅,陪伴她入宫参加甄选。 她今天的这一身衣着打扮,跟刚出家门时不太一样。当时她穿的是姚氏特地为她准备的海棠红绣花缎面镶兔毛袄,宝蓝色绣花双襕马面裙,头发绾成双鬟,簪多宝玉石花,显得十分华丽。敏顺郡主因为长年病弱,深居简出的关系,私下其实很喜欢鲜艳的东西,喜欢热闹。这一身装扮,都是针对郡主的喜好而来。秦锦春参加过第一轮甄选,知道郡主确实是偏好这样华丽的装扮,而其他应选的少女,也大体是这样的衣饰风格。 但秦含真借给她的衣裳首饰却不一样。秦含真不喜大红大绿的服饰,也不爱华丽,衣裳偏向素淡雅致的颜色,少用繁复绣花,款式大多是经典款,而不追求流行风格,顶多就是偏向江南特色一点。这大概也是因为她长年不在京中的关系。秦含真做新衣爱做经典的基本款,爱穿松江布做的衣裙,即使用了绫罗绸缎,也大多用的是苏杭出品。永嘉侯府与江宁时常有人员书信往来,从江南采买衣料,最方便不过了。因此,永嘉侯府上下的衣着风格,跟承恩侯府就有很大的不同。 秦锦春今天借到的这一身,就是秦含真去岁做的冬装,淡粉的袄,乳白的方领比甲,再配淡绿色的百褶裙,滚了细边,绣花不多,料子是哑光的,质地柔软,将秦锦春这个小姑娘衬托得格外温柔娴雅。她的头发早被烘干,梳成了简单的双鬟,配带的却是一对精致但低调的珠花,更加深了她的柔美气质。所有人一看到秦锦春,就立刻能将她从一众衣饰鲜艳华丽的千金小姐里认出来,而且还觉得她是个好脾气、好相处的小姑娘,只需要甜甜一笑,便没人会对她生出敌意来。 候选的少女中,也有聪慧之人,一瞧春锦春这身与第一次甄选时截然不同的打扮,就开始暗暗懊恼。她们只顾着投郡主所好,怎的忘了真正能决定伴读人选的,乃是太子妃唐氏呢?郡主是喜欢华丽鲜艳不假,但她才是众星捧月的那一位,身边的伴读怎能与郡主争艳?太子妃平日就不喜华丽装扮,更好雅致朴素的衣饰,瞧了这十九个打扮华丽的小姑娘,定然会对穿着更素淡雅致的秦锦春印象深刻吧?温柔和气的女孩子,才是郡主伴读的上好人选。其他人怎么就没想到呢?从一开始,就输了秦锦春一头了。她们想要胜过秦锦春,就必须得在别的地方更下功夫。 可是,跟其他候选少女们看好秦锦春的态度不一样,秦锦春本人却觉得自己的情况不妙了。 她坐在殿中,明明身边隔了半丈远的地方就有座地大熏炉,暖意融融,可她却只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身上冷汗直冒。她有不祥的预感,早上出门时的那一桶冷水,到底还是让她生病了。 其实她觉得自己还能撑得住,虽然身体不适,但思维尚清晰,四肢手脚也还能行动如常。太子妃把候选的少女一个一个叫进去问话,照着外殿里排列座位的顺序,还有两个人就轮到秦锦春了,她估计再等上两刻钟,就可以进到内殿去。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她未必无法支持。而只要她能表现如常,顺利通过太子妃的甄选,回到家中后,即使长姐秦锦仪再胡搅蛮缠,祖母和父亲也不会站在长姐那一边,欺负自己。连带着母亲小薛氏,也会因为自己成为了皇孙女的伴读,能少受一些责罚。 可是秦锦春却犹豫了。她想起了三房堂姐秦含真的提醒。 她固然可以硬撑着通过甄选,可是在她后面,还有十来个人,甄选一刻未结束,她就不能出宫。她能顺利将病情瞒过东宫宫人么?倘若不能,那只要太子妃知道,她秦锦春带着一身的病出现在内殿,与自幼体弱的敏顺郡主只有三尺之遥,甚至还有可能因为她们的表姐妹关系,以及小时候的情谊,郡主一时兴起,离她更近了,然后沾染了病气…… 哪怕敏顺郡主最终安然无恙,丝毫不受影响,她秦锦春在太子妃唐氏心目中,也会成为一个为达目的,不顾贵人安危的愚人了。她不可能通过甄选,更有可能会被太子妃唐氏厌弃。事后她回到家中,又会是什么下场?只怕连长房那边,也不会任由她这个得罪了东宫的妹妹继续与二姐秦锦华亲近的。 秦锦春如今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三姐姐秦含真会提醒她那样一句话。秦含真这是真心为她着想,也是怕她年纪小,上进的心思太殷切,就忽略了贵人的想法,以至于犯下大错。正如三姐姐秦含真所说,能否入选伴读,不过是一时得失罢了,最重要的,是她秦锦春的名声,以及她是否能获得太子妃唐氏的青睐。 又一位少女从内殿恭谨地退了出来,便有宫人引着下一名少女入殿了。瞧前者面上那淡淡的微笑,外殿中等候的所有女孩儿,便心中明了,这一位同伴方才定是得了太子妃的嘉许,兴许还有敏顺郡主的欢心,有很大的机率能入选。众人再一回顾对方的身世来历,都不由得愕然。这位竟是涂氏女! 不是原涂家家主的女儿。那位太后亲侄由于正妻犯下不可饶恕的大过,受了连累,如今已经让出家主之位,到京郊别业里闲住隐居去了。如今涂氏族中做主的,乃是原家主的堂弟,亦是太后亲弟之子,原本只是旁支,如今却倒过来做了嫡脉的主。这涂氏女便是这位涂家新家主之女。 然而,由于涂家前几年受了巨大的打击,至今还未回复元气,这位涂氏女的父亲,不过是从六品的小官,即使有家族做后盾,权势地位也大不如前任了。若不是有太后的关系,只怕这位涂氏千金连参选皇孙女伴读的资格都没有。 原涂家家主的夫人,可是因为暗助女儿蜀王妃刺杀东宫太子而获罪身亡的。太子夫妇怎么可能会选中涂氏女来做自己女儿的伴读?只怕是给太后脸面,才让她通过第一轮甄选的吧?到了第二轮,自然就会被刷下去了。 众少女顿时又重新振作起来,不再盯着涂氏女看,只专心端坐,耐心等候。在座的女孩儿谁都不比谁差,谁都有机会成为最终胜利者。她们不必关注对手如何,只需要做好自己就够了。 这二十名少女,全都是太子妃唐氏精挑细选后,通过第一轮甄选的。无论各人性情如何,智商情商高低,至少心性都比较正直,没那么多阴晦见不得人的小心思,更不会耍奸猾手段。若非如此,也入不了太子妃的眼。 秦锦春坐在椅子上,察觉到自己背后已经汗湿,便知道不能再犹豫了。她咬了咬唇,看向立在身侧不远处的宫人。那宫人侍立在侧,明面上说的是侍候茶水,其实是要替太子妃观察这些候选的少女,免得当中有什么人私底下有失仪之处,内殿的贵人们却不能察。当然,若候选的少女有什么差遣,她们也会听令行事。 那宫人见秦锦春望过去,只当她有吩咐,便静静走到她身边,听她要说什么。宫人的动作也吸引了几位坐在附近的少女注意力,纷纷转头望过来。 不一会儿,太子妃便接到宫人来报,秦四姑娘秦锦春,因入宫路上吹了风,感染风寒,怕会过了病气给贵人,因此以病请求退出甄选。 太子妃讶然,她见过秦锦春,也听过底下人的回报,知道秦锦春表现很好,是外人眼中最有望入选的少女之一。虽然太子妃不喜秦家二房的人,但太子许了承恩侯长孙秦简所求,觉得没必要跟个小姑娘计较,已经不打算怪罪秦伯复母子了。太子妃私下打的主意是,如果秦锦春表现很好,就让她在最后方才落选,而且入选的人还得是明显优胜于她,任谁也挑不出错来的才行。太子妃心中已有了腹案,只待最后再见众候选少女一面,就要定下名单,没想到秦锦春居然还会有主动退出的时候。 不过,秦锦春是因为在入宫路上受寒病倒,不想过了病气给贵人,方才退出的,这让太子妃不由得生出好感。她一直非常关注女儿的身体,敏顺郡主自幼体弱,只需要冷一些,热一些,就很容易生病。太子妃从不许任何有疾在身的人靠近郡主,连郡主的饮食衣饰也分外小心。在她这位慈母看来,能想到郡主的身体,为了郡主的健康,宁可放弃出人头地的机会,秦锦春这个小姑娘,既懂事明理,又知所进退,实在是难得的好孩子。 这样的好孩子,却没摊上好祖母、好父亲、好姐姐,真是叫人惋惜。太子妃想起秦简与曾先生那边提到的传闻,不由得为秦锦春感叹一声,心中却又对她添了几分怜惜之情。 秦锦春伴读是做不成了,但太子妃并不介意给这个可怜的孩子多些赏赐,让她在家里也好过一些。 最终太子妃定下的敏顺郡主伴读,共有四名,一位宗室郡君,一位勋贵伯府千金,一位侍郎嫡女,一位皇亲之后——不是别人,正是那位涂氏女。这四名人选可以说是将各方势力一网打尽,连太后的脸面都顾及到了,小姑娘们本身也很优秀,叫人实在挑不出错来。 而让人注目的是,承恩侯府秦家推荐上来的秦四姑娘秦锦春,虽然未曾入选最终名单,还因病主动退出甄选,可太子妃却在事后单独召见了她,说了一刻钟的话,赏赐下来的东西,也比其他的落选闺秀要多一对荷包,两对宫花。 东西事小,关键是太子妃的态度。她为什么要特地给秦锦春多赏这几样东西呢?莫非……当中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内情? 第二十五章 告状 离开东宫的时候,秦锦春觉得自己的四肢发沉,身体软软的没什么力气,若不是有鹦哥一路搀扶,她可能都迈不开脚了。她的身上在发冷,额头却在发热,喉咙干得象要着火一般,可她明明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之前,才刚刚喝过热茶。 她知道这是她病情加重的迹象。 不过没关系了,她已经退出了甄选,而四名伴读的最终归属也有了定论。她不但没有惹得太子妃唐氏的厌恶,反而还多得了几样赏赐。她今日硬撑着进宫,并没有白来。 每个落选的少女都得了一匹贡缎,一对湖笔和一匣内造彩笺作为赏赐,独她在这个基础上,又多得了一对荷包和两对宫花。东西确实不值钱,难得的是这个体面。她都已经想好了,荷包带回去,她要与母亲一人一个,两对宫花,一对给秦锦华,一对给秦含真,贡缎送姚氏,湖笔送秦简,她再拿一样亲手做的精致针线,孝敬伯祖母许氏作为谢礼。只有彩笺,她打算留给自己使,而且要藏在她承恩侯府明月轩的屋子里,绝不会带回家去,平白便宜了秦锦仪! 即使今天她顺利解决了自己的困境,也不代表她会原谅造成这一切的秦锦仪!长姐又如何?秦锦仪没有长姐的风范,难不成做妹妹的就一定要原谅她?说她做妹妹的不敬长姐之前,不如先问问秦锦仪知不知道孝悌这两个字怎么写?!都一样是秦家二房的嫡女,同父同母,谁也不比谁高贵。秦锦仪凭什么在亲妹妹面前耍威风?她以为她是谁?! 秦锦春知道,自己没有入选皇孙女伴读,今后在家里的日子肯定是不会如前几天那么好过的,但因为有秦锦仪这个罪魁祸首在,祖母与父亲也不能太苛责自己了,她倒是可以趁机喘口气。难得获得了太子妃的另眼相看,她当然不能只满足于那多得的宫花荷包。她要打铁趁热,继续获取太子妃的关注与欢心才行。只有这样,她才能继续吊着祖母与父亲,让长姐秦锦仪不敢轻举妄动。 如果可以的话,还是早早把长姐打发掉的好。否则秦锦仪一天留在家里,她这个妹妹就一天不得安宁,连母亲也要跟着受气。 秦锦春暗暗拿定了主意,却觉得头脑更加昏沉了,连忙中断了思绪,挨着鹦哥一路走出宫门。她这样的身份,自然不可能在皇宫里坐车,可皇宫大门离东宫很有一段距离。哪怕她走的是皇宫北面的顺贞门,从东宫过去,也要走上小两刻钟呢。 等走出宫门的时候,秦锦春差点儿就软倒在鹦哥身上了。 顺贞门外,其他落选闺秀们早早就先一步离开了,入选的闺秀还在东宫,因此秦锦春就落了单,只有她一个人的马车孤孤单单地停在宫门口。秦锦春如今也顾不得许多,在鹦哥的搀扶下走了过去。谁知上了车才发现,闺学的西席曾先生不知几时在车里等着她了。 马车是永嘉侯府的,曾先生如今正在永嘉侯府供奉,又十分受礼遇,永嘉侯府的车夫自然不会拒绝她上车。秦锦春起初还很吃惊,但很快就镇定下来,心下一转,倒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了。 太子妃在甄选结束后,特地召见过她,请了太医来给她把脉、开药方,如今方子就揣在她怀里。太子妃还问她是怎么生病的,为何会选择放弃?还有许多跟她家人有关的问题。秦锦春当时只牢记三姐姐秦含真教过她的话,老老实实把退出的原因说了——当然没有坦白是担心太子妃跟她翻脸,而是说成担心敏顺郡主的身体。但是,关于她是怎么生的病,家里人又如何,秦锦春犹豫再三,还是没说实话。她推说是进宫时贪看风景才会不小心着凉的,家人一切安好,她是因为求学心切,家中却没有合适的西席,才会回长房附学,云云。 秦锦春好歹也做过几年侯府千金,又跟在真正的侯府千金身边增长见识,深知自己心中便是在再大的委屈,也不能在外人面前说家人的不是。那样做也许会让她感到心头畅快,也许能借助贵人之力为她报复,可更有可能的是,从此招惹了贵人的厌恶,觉得她是个不孝不悌、对亲人的生死前途毫不关心的人。那对她的名声又有什么好处? 所以,秦锦春不但没有说实话,告祖父、父亲与那个狼心狗肺的长姐一状,反而还要帮着粉饰太平,以求给太子妃留下一个温和懂事识大局的好印象。只是,真让她吞下这口气,她又不甘心。时常能得太子妃召见的曾先生,便是一个极好的告状人选。曾先生心里清楚她们姐妹几个之间的嫌隙,只要能让曾先生同情她,厌恶秦锦仪,太子妃那儿自然就会知道真相了。到时候,只要贵人皱皱眉头,都够秦锦仪喝一壶的! 因此,在返回承恩侯府的路上,秦锦春硬撑着病体,低泣着将早上在家门前发生的事告诉了自己的老师,哭道:“大姐跟我说那样的话,我都不敢相信!我们好歹是亲姐妹,祖母、父亲又一再提醒我们要和睦相处,她为什么要害我?!倘若不是三姐姐帮忙,借了衣裳首饰与马车给我,我只怕是要缺席今日的甄选了。幸好我早上出门早,才将将赶在甄选开始前到达东宫,否则岂不是要在贵人面前失仪?如今我没选中,都不敢提回家的话。等回去了,还不知道会有什么事等着我呢。” 曾先生虽然早知道秦锦仪这几年行事不大妥当,常被人耻笑,可当初秦锦仪还在她跟前读书时,还是挺乖巧端庄的模样,不象是这样的糊涂人呀?怎么才几年过去,这姑娘就象变了个人似的?再这样下去,可真是要发疯了!就算秦锦仪对亲妹毫不在意,东宫太子妃的旨意,在她眼里原来就是这么没有威望的东西,随她说要改,就能改了?就算太子妃的命令不是圣旨,也轮不到她秦锦仪小看! 曾先生一想到这糊涂姑娘居然做过几年自己的学生,就整个人都不好了。她必须得跟太子妃说清楚才行,万不能叫个不省事的糊涂人给连累了!将来秦锦仪嫁到哪户人家,闯了祸,叫人说她也是叫太子妃的老师教出来的,她曾颜还要不要见人了?! 曾先生一路将秦锦春送回了承恩侯府。下车的时候,秦锦春已经快要昏迷过去了。还好秦含真早有准备,特地把自家府里供奉的大夫带了过来,就在承恩侯府里等人。如今秦锦春一到家,大夫就能接手病人了。秦含真帮着姚氏、秦锦华七手八脚地将秦锦春送回了房间,脱了外套往被窝里一塞,接下来就是大夫看病抓药的时候了。鹦哥忙将太医开的方子拿了出来,姚氏立时命人抓药去。太医开的方子,自然比永嘉侯府供奉的大夫要更可靠些。 病人并没有大碍,只需要静养,喝上几天药就好了。放下心来的秦含真与秦锦华等人也不挤在屋里扰人清静了,出门去了明月坞的正房,也就是秦锦华的房间。她们把鹦哥给请了过去,要问清楚宫中都发生了什么事。曾先生也一并去了,并且将自己所知道的情况都告诉了她们。 承恩侯夫人许氏,以及姚氏、闵氏、秦简、秦锦容等人都在场一起听了。 秦锦华气得立刻跳下了炕:“大姐怎能做这样的事?!真真气死人了!难不成四妹妹不是她亲妹妹?她还有脸说四妹妹没福?!”说着就要叫齐人马,跑到二房去寻秦锦仪,给秦锦春出气。 姚氏赶紧把女儿拉住了:“胡闹什么?你祖母还在这里呢。四丫头是二房的闺女,仪姐儿再不好,她们也是亲姐妹。你若真怂恿她们打起来了,最后难堪的还不是四丫头?还有你大伯娘,她到时候肯定又要挨骂了。你且消停些吧,等四丫头病好了,再拿主意也不迟。那到底是她的亲人呢!” 秦锦华气道:“这样的亲人,还不如不要呢!难道我们不是四妹妹的亲人?二房若不要她了,还有我们呢。就算二叔祖母与大伯父打发人来接,我也不能将四妹妹交给他们带回去!” 姚氏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别胡说了,也不怕人笑话。” 秦锦容倒是被另一个问题吸引过去了:“既然四姐姐都在西府那边换了干净的衣裳,有了新马车,还赶上了甄选,又为什么要退出?鹦哥方才说,四姐姐是出宫门的时候才撑不住的,那她完全没必要退出呀?不就是一点小伤风么?挺一挺也就过去了,四姐姐怎的这般娇气?” 秦含真瞥了她一眼:“有必要硬撑吗?病了就是病了,她身上又是冷汗,又是发抖,脸色都青了,脑袋也昏沉沉地,状态根本没法跟健康清醒的时候比。如果硬撑着去见太子妃,万一不小心说错了什么话,得罪了贵人,那岂不是得不偿失?再说,郡主自幼身体不好,四妹妹若没生病就罢了,既然生了病,还是远着郡主些的好,免得过了病气,将来有事说不清楚。不做伴读,四妹妹身上也不会少块肉。但要是得罪了东宫,她将来可没好日子过。这么浅显的道理,五妹妹难道就想不明白?” “你——”秦锦容气呼呼地站起身,正要骂回去,闵氏眼皮子一抬:“行了,少说两句吧。闹了笑话还不知道,你三姐姐吿诉你道理,你当谢她才是,有什么可闹的?” 秦锦容眼圈儿一红,只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母亲偏心弟弟也就罢了,怎的如今……连隔壁西府的堂姐,也比她受母亲待见了呢? 秦锦容小腰一扭,转身就跑了。 闵氏的脸色沉了下来。而端坐在正位上的许氏,面色更是难看。 第二十六章 商议 承恩侯夫人许氏不悦地看向次媳闵氏:“五丫头这是怎么回事?当着我的面跟她三姐姐闹脾气就算了,姐妹间有个小口角,也是平常事。可这么动不动就跑了,可不是我们这样人家的女孩儿该有的礼数。还有,她四姐姐都病成这样了,她还问为什么要退选,心里到底在想什么?难不成她觉得一个伴读名分,比她四姐姐的身体还重要了?你平日里都是怎么教的她?!” 闵氏低头道:“夫人熄怒,媳妇儿知道五丫头任性胡闹,回头一定会好好管教她。” 许氏却不大看好闵氏对女儿的管教:“你还能怎么做?冷着她,硬帮帮地说些指责的话,一味严厉,然后她又跟你闹脾气?教孩子不是这么教的。你明知道她是个倔性子,吃软不吃硬,怎么就不能软着些说话了?母女俩闹得如今这般,不象亲人,倒象是仇人,又有什么意思?” 闵氏心想,全家人都对秦锦容软和,自己这个唯一还能板起脸来教导她道理规矩的母亲若也软了,秦锦容就越发要无法无天了。这孩子之所以养成如今的脾气,还不是因为自幼被宠坏了?旁人倒罢了,她这个母亲可不能掉以轻心。况且她这样的,又哪里算严厉呢?她自小在闵家长大,受到的教育比这可要严厉得多了。秦锦容不过是被她这个母亲冷着脸管教几句,教的还都是正道理,并不曾挨骂挨打,平日吃穿用度,样样精心,兄弟姐妹间也是友爱有加,还有什么可不足的? 闵氏一边心中暗下决定,定要好生管教女儿,一边却要在许氏这位婆婆面前服软:“夫人说得是,媳妇儿回去了就跟三爷商量,看要怎么教导五丫头才好。” 许氏却是看穿了闵氏只想阳奉阴违,摇了摇头:“罢了,你还有端哥儿要照看呢,五丫头自小儿就比旁人心窄,性子霸道,见了你与端哥儿亲厚,越发要闹脾气了。还是我这个祖母辛苦些,替你管教几年闺女吧。” 众人都齐齐吃了一惊,闵氏更是站起身来:“夫人言重了,这原是媳妇儿的责任,怎能劳烦您?” 许氏淡淡地道:“也不费什么事儿,她住的院子离我原也不远,如今学里已停了课,就让她每日早起到我这里来,陪我说说话,晚上吃了饭再回去,功课也在我这里做了。有什么不妥的,我就能指出她来。我好歹也活了五十多岁,算是有点儿见识,大约还教得起她。你也不必拿我辛苦什么的说事,我不过就是张张嘴,能辛苦到哪里去?” 闵氏欲言又止,姚氏见状,忙笑着打起了圆场:“夫人这是想孙女们了,大冬天的在家里也没什么可做的,若有个小孙女儿在身边说说笑笑的,岂不快活?弟妹就别推迟了,你跟三弟一天到晚都有事要忙,让五丫头陪陪夫人,只当是替你们夫妻尽孝了。” 闵氏这才露出了笑容:“嫂子说得是。三爷平日里常跟我说,不能每天在夫人跟前侍奉,心里总有些过意不去,倘若五丫头能替她父亲尽一份孝心,三爷与我自然是乐意的。就怕五丫头平日被宠坏了,不懂事,会惹夫人生气。” 许氏道:“正因为知道五丫头有缺点,我才要将她带在身边,仔细教导。别以为小孩子家耍点脾气,只是小事儿。你们只瞧二房的锦仪如今成了什么样子,就知道女孩儿的教养是多么重要了。老三每天要去衙门上差,老三媳妇你又要照看儿子,平日里又是严厉惯了的,跟五丫头一说话就怎么硬怎么来,弄得孩子跟你象成了仇人似的,你说东,她定要往西,你叫她坐着,她非要站着。你教她什么,她都听不进去。再这样下去,焉知我们长房就不会养出第二个秦锦仪来?二房将来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横竖两房都已经分家了。但若我们长房真的出了这样的不肖女,我将来到了九泉之下,也没脸见秦家的列祖列宗!” 一番话说得众人连忙起身肃立,低头听训,连秦含真也跟着应声。曾先生坐在那里有些尴尬,只能装出个镇静模样来,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还好,关于秦锦容的话题很快就过去了,大家又重新讨论起秦锦仪算计秦锦春这件事。 曾先生首先表态说:“今儿这事儿,是五姑娘受了委屈。如今她病着,就先在府上休养,但二房那边,恐怕还是得递个信儿,说一声。再者,这事儿我若不知实情,也就罢了,但既然知道了,倘若太子妃娘娘垂询,我是不敢隐瞒的。还请夫人恕罪。” 许氏微笑道:“先生言重了,我们两府行事光明正大,今日也确实是仪姐儿做错了事,不占理。为了秦家名声,我们自是不好将家丑宣扬出去。可若是有宫中贵人相问,我们又怎敢有所欺瞒?”当然,如果贵人不问,那曾先生还是别透露太多的好。 曾先生听明白了许氏的言下之意,微笑着道:“夫人深明大义。”其实,太子妃既然赏了秦锦春东西,回头就定会问。而曾先生自己也无意隐瞒,这种事自该早些跟太子妃打了招呼,免得日后秦锦仪闯了祸事,倒连累了她这个昔日西席。 曾先生是打着送学生回家的旗号跟来的。如今秦锦春安然到达承恩侯府,又吃了药歇下了,她便要告辞。秦含真忙站起身:“我陪先生一道回去吧?”她以为曾先生是要回永嘉侯府或是后街的居所。 曾先生微笑着按住她的手:“不妨事,太子妃娘娘不放心五姑娘,才叫我送她回来。如今我办好了差事,还得回宫交差呢。三姑娘自己回府吧,这阵子我都有事要忙,怕要过些天才能给你上课。” 秦含真恭送曾先生上车出府,方才回头。这时,许氏等人已经转移回了松风堂,不再挤在明月坞里了,她便也跟着去了松风堂。 秦锦容的事,乃是长房内务,秦含真也无心插言。但秦锦春今日差点儿吃了大亏,如今还病着,总不能当没这回事吧?虽然她跟秦锦仪都是二房的骨肉,二房又跟长房分了家,可秦锦春入宫参加皇孙女伴读的甄选,乃是长房推荐的,入宫的行头也是长房姚氏帮着置办。如今秦锦仪一声招呼不打就祸害了人,难道长房就不能去要个说法? 秦含真便问许氏与姚氏,打算怎么办:“犯错的人自然就该受罚。就算大姐在二房再受宠,也不能乱来吧?大伯祖母与二伯母难道就什么都不做么?” 许氏淡淡地道:“既然已分了家,我们管得太多了,你二伯祖母就该埋怨了。我原也无意多管闲事,但女儿是他们教养出来的,如今出了事,二房也该对嫡支有个交代。四丫头病了,不方便挪动,就留下来养病吧。我们可不是那等不知心疼孩子的人家,明知道孩子病着,也非要折腾她。四丫头这几年几乎就是养在咱们家的,跟咱们长房也亲近。倘若你二伯祖母瞧她不顺眼了,那索性将孩子给了我们也好。我们家大业大的,不缺她这一碗饭。只是从今往后,你二伯祖母想要借孩子谋什么好处,可就再别想了。我们长房替二房养闺女,不收他家的伙食费,就够厚道的了,没有往外倒贴的理儿。他们若是不服气,那大家就请亲戚朋友们来评评理,看是谁是谁非。” 若真请了亲戚朋友们来评理,秦锦仪的名声就真的要臭大街了,二房也会被所有亲友唾弃。薛氏还指望着大孙女儿能攀一门好亲呢,怎会答应这种事?估计最后还是要退让的。可这么一来,秦锦春今后就真的成了长房的人了。二房对她的约束力固然会减弱,但小薛氏又该怎么办呢? 秦含真抿了抿唇,笑着对许氏道:“大伯祖母想得周到,那我回去就告诉我祖母去。若是什么时候,二伯祖母要上门来跟您吵,我就陪祖母过来帮您。横竖二伯祖母总笑话我们祖孙俩是乡下来的泼妇,若不让二伯祖母瞧瞧我们吵架的真实功力,岂不是白担了这个虚名儿?” 许氏听得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你这丫头真是……”心里却是受用的。秦含真这是代替三房站了队,选择了长房这一边。到时候二房自然只有败退的份了。而且若三房真个出面,有秦柏这位圣眷极隆的主儿撑着,薛氏又能有多少底气来长房叫嚣? 长房与三房众人言笑晏宴,一片轻松,二房那边的气氛却大不相同。 宫中的消息,秦伯复很快就听说了,得知小女儿不曾入选最终四人名单,他只觉得是预料之中,但又气愤之极。再仔细打听,得知小女儿在东宫中途退选,他又百般不解了。既然都进了宫,为什么还要退选? 中午休衙,他顾不上吃饭,就赶回家里,想要找小女儿问是怎么回事,谁知秦锦春出宫后直接去了承恩侯府,根本就不在家。倒是青梅奉命回来报了信,正哭哭啼啼地说着自家姑娘的委屈:“姑娘被泼了一身的冷水,早湿透了,大姑娘还堵在门口,不许我们进来,说什么我们姑娘想要出人头地,踩在她头上,是在做梦。她得不到的东西,我们姑娘也不可能得到。姑娘没办法,带着我们坐马车赶去了永嘉侯府,请三姑娘帮忙,好不容易才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借了一辆马车,借着永嘉侯府的旗号,一路疾行,才将将赶上甄选。可是姑娘早上就着了凉,还没等到太子妃跟前,就实在撑不住了。姑娘病得厉害,怕过了病气给贵人,反给家里招来祸患,才不得不退选的。抢先说出退选的话,还能得贵人一句好评。当时东宫宫人已经发现姑娘不妥了,万一叫人家先嚷出来,那可就是得罪人的事儿……” 她抹了一把泪,照着三姑娘秦含真教的,最后再捅上一刀:“我们姑娘不敢说大姑娘一句不是,可是大姑娘所为,实在让人寒透了心。我们姑娘的前程毁了,她还觉得对不住太太、大爷和奶奶,说先前答应太太和大爷的事,怕是都办不到了……” 第二十七章 质问 青梅前头说的话还好,只是让薛氏与秦伯复不再因为秦锦春退选而感到不满,只觉得责任有八成是在秦锦仪头上,当然还有两成是三房的错,因为秦锦春去向他们求助,而三房居然没能阻止秦锦春在宫中发病,更没能保住秦锦春的伴读资格! 明明三房的秦柏跟东宫太子一向亲厚,只需要他说一句话,秦锦春入选就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就是因为他不肯帮忙,秦锦春才需要参加两次甄选,然后遭遇了今天的变故。 薛氏与秦伯复惯常性推卸责任的念头还没冒出来多久,就被青梅最后一句话给吸引了注意力。 他们怎么就忘了呢?秦锦春未能入选伴读,可不仅仅是她小姑娘家的前程受阻,还有他们全家的前程呀! 薛氏想到了大孙女秦锦仪本该可以借助东宫之力谋得的好亲事。 秦伯复想到了自己本该可以借助东宫之力谋得的高升机会。 然后母子俩就齐齐怨恨起了秦锦仪。 薛氏还好些,一向偏心大孙女惯了,顶多是埋怨秦锦仪不懂事,白白葬送了好机会,又开始担心,虽然秦锦春说了没有在外人面前说长姐的一句不是,可长房三房很有可能会知情,不知会不会泄露出去,影响了大孙女的名声。 秦伯复就没那么好的耐性了,他气愤地一脚踢倒了身边的椅子:“锦仪这个孽女!如今是越发不象话了!上回她不肯听从我这个父亲的命令嫁人,就已经不孝之极,如今还坏了她妹妹的好处,甚至挡在大门口不许她妹妹回家换衣裳。若是四丫头直接在家换了衣裳就进宫,未必会生病,也就不需要退选了。这都是因锦仪这个孽女胡为之故!这等不孝不悌的孽账,留她做什么?!这回母亲为她说再多的好话也无用,我断饶不了她!” 薛氏忙道:“孩子有错是该罚,但你也消消气,别罚得太过了。回头我会禁足她一个月,叫她抄佛经去,回头四丫头回来了,再叫她去给四丫头赔不是。你可千万别喊打喊杀的,若是碰破她一点儿皮,日后她嫁不到上等好人家了,那可怎么办?” 秦伯复冷笑着说:“母亲别再说这样的话了。我倒是有心为她寻好人家,可寻到了,那孽账也不肯领情,闹着不肯嫁呀!她这样的脾气,就算真叫她攀得了好亲,眼里还有没有我们这些亲人,还不知道呢。今儿她能为了她妹妹能入宫选郡主伴读,她却没份,便去坏她妹妹的前程。焉知她将来出了门子,还会不会念着骨肉之情,愿意叫婆家带揳娘家几分?她明知道她妹妹一旦进了东宫,我这个父亲也能跟着沾光,却还是给她妹妹泼了一身水,这样的闺女能靠得住么?况且她这几年的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哪儿还有什么正经的好人家愿意娶她做媳妇?能找上门来的,不是庶出,就是填房。她又嫌弃这个,嫌弃那个,除了给我们添堵,还会什么?!我劝母亲也别在她身上花太多心力,倒纵得她越发无法无天了!” 薛氏一时无言以对,勉强撑着为大孙女儿辩解:“仪姐儿年纪还小呢,以后大了就懂事了。” 秦伯复冷笑:“是呀,都是十八岁的老姑娘了,她年纪还小呢,倒会欺负十二三岁的弟弟妹妹!” 说起自己唯一的孙子秦逊,薛氏也没法再睁眼说瞎话下去了,她扭头去看青梅:“你们姑娘如今还在长房?生病了回家休养就是了。回头我让人跟你去长房接人,告诉你们姑娘,让她安心回来。我和她父亲都不会怪她的,回头还叫她姐姐给她赔不是。” 自家姑娘如今病得七死八活的,连床都下不来,作为罪魁祸首的秦锦仪受到的就是这样轻飘飘的“惩罚”? 青梅心中冷笑,却又哭了出声:“回太太的话,我们姑娘出了宫门就撑不住了,还没到承恩侯府就晕了过去,几乎是被抬进府的。如今她已看过太医,依然昏迷不醒,如何能回来?太医也说,最好别挪动。长房承恩侯夫人已经发了话,叫姑娘留在那边府里养病呢。”她又把许氏说的话一五一十转述给了薛氏听,然后道,“长房二奶奶还说,姑娘那一身衣裳首饰价值不菲,她只是借给我们姑娘穿的,并没有送给姑娘。如今东西被大姑娘毁了,要让大姑娘包赔。” 薛氏早已气得跳脚了:“许媺这是什么意思?!她难不成还想夺我的孙女儿么?!我不过是打算叫她家帮我养几年孩子,可没打算把孩子让给她!” 她对于那身衣裳首饰倒不在意,东西是很华贵没错,但顶天了也不过是二三百两银子。二房如今处境再差,也不缺这点钱。况且,谁说姚氏有要求,二房就非得赔了?衣裳洗洗再熨过就能穿了,首饰沾点水也不会有问题,赔什么赔? 谁知青梅却道:“大姑娘叫人冲我们姑娘泼水,也不知泼的是什么东西。我们姑娘全身都湿了,闻着还有些不大好的气味。姑娘是在永嘉侯府重头到脚洗干净了,才重新梳头穿衣进的宫。若不是因为不得不连头发也一块儿洗了,姑娘也不会病得这样重……” 薛氏一愣,心中越发懊恼起来,想着大孙女秦锦仪是怎么回事?竟然对亲妹妹泼水不算,还泼了脏水?这孩子难不成真是失心疯了?! “你撒谎!”秦锦仪还没进门,就嚷嚷起来,气愤地冲进了屋子,指着青梅的鼻子骂,“贱婢!是谁指使你在我祖母父亲面前胡说八道的?!我何时叫人拿脏水泼秦锦春了?那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井水!” 青梅如今戏正足,哽咽一声哭了起来:“大姑娘这么说,奴婢也只能认了。大姑娘说得是,您没有叫人给我们姑娘泼水。您放心,我们姑娘绝对没有在太子妃娘娘面前告您的状,想必太子妃娘娘是不会怀疑到大姑娘身上的……” 秦锦仪双眼圆睁,扬手就要打青梅,却被父亲秦伯复一声喝住:“够了!你还要胡闹到几时?!” 他一听说这事儿有可能会被太子妃知道,甚至是被太子知道,就整个人都仿佛被冰僵了一般,看向长女的眼神越发不善:“门房的人看得清清楚楚,丫头婆子们也都亲眼目睹了,你有胆子做,怎么就不敢认了?就算你如今把你妹妹的丫头吓住了,又有什么用?若叫贵人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好事,我们一家的前程就都叫你葬送了!” 秦伯复扬起手,狠狠扇了长女一个耳光:“孽账!我让你禁足在屋中好生反省,你就是这样听命行事的?你是不是连我这个父亲都不放在眼里了?!” 秦锦仪不敢置信地捂着自己挨了打的脸颊,哭着道:“父亲,您怎么能打我?这丫头分明是在挑拨离间呢,您难道就没听出来?!” 秦伯复早认定长女泼水害小女儿病倒的事实,又怎会相信她所谓“没有向妹妹泼水”的说法?他根本就没发现青梅话里的陷阱,反而更加认定了长女的狂妄。再想到先前他本该有机会与宗室权贵联姻,却因为长女坚拒而成了泡影,他心中对长女的不满就更深了。面对长女的质问,他只有冷笑:“我只听出了你在睁眼说瞎话,还听出了你这孽账目无尊长。你还妄想嫁入高门大户去享福?还是趁早别做梦的好!”说着他抬腿一脚,正好踹到秦锦仪的小腿。她尖叫一声,摔倒在地,顿时疼得哭了起来。 薛氏忙上前阻拦:“伯复,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为什么要打孩子?若是仪姐儿身上留了疤,将来还怎么……” “还怎么嫁得好人家?”秦伯复打断了薛氏的话,“母亲还觉得她这副模样,这副疯狗一样的作派,能嫁进好人家?我看不但这孽账要醒一醒,连母亲也别再做白日梦的好!从前我怎么就信了您的话,把女儿交给您教养了呢?您从前就没少跟长房三房吵闹,胡搅蛮缠,如今把锦仪也教成那个样子,甚至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把她教成了泼妇,教成了疯狗,还教成了白眼狼!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该听信您的话,拒绝了好几桩不错的婚事。若不是你们拦着,我早就将这孽账嫁出去了,还能得个好亲家,也不至于如今在朝中孤立无援,随便哪个阿猫阿狗,也能给我脸子瞧。我可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儿!要不是听您的话分了家,又怎会落得今天这个境地?!” 薛氏面色发白,身上微微发抖,两只眼睛瞪得老大,手指颤悠悠地指上了秦伯复的鼻子:“畜牲!你这是怪起你娘来了?!难道我做的这一切不是为了你?!” 秦伯复冷笑:“母亲若真的是为了我,怎的就让我越混越难过了呢?我只后悔从前对您太过言听计从了,先是分了家,然后是得罪了宗室,败坏了名声,本该定下亲事的亲家也没有,升迁的机会通通没有,就连家产也日渐减少。如今我过得还不如那些地方上来没根没基的小官儿呢。我可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儿啊!我亲祖父可是堂堂永嘉侯,我怎么就落到了这个地步?!还不都是托了母亲您的福么?!我知道您疼我,可您能不能聪明一点儿,别总是做蠢事?!” 秦伯复与薛氏母子俩撕起来了,秦锦仪忍痛在旁目瞪口呆地围观着,而青梅却早已悄悄儿退出了正屋,在小薛氏的丫头彩绫带领下,前去见小薛氏了。 小薛氏在小女儿离家之后,被大女儿气得晕倒,青梅先前并不知情,听说后还大吃一惊:“奶奶没事吧?” “奶奶如今还好,只是心里难过。”彩绫叹了口气,“姑娘要不要紧?回头你好生跟奶奶说清楚,千万别有隐瞒。” 青梅应着声,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隐忧来,连看到秦锦仪挨打、薛氏被秦伯复气得发抖而产生的快意,也都消失不见了。 第二十八章 对话 “原来是发生了这样的事。” 太子妃唐氏放下手中的茶盏,对着坐在下手位的曾先生,露出了一个无奈的微笑:“我虽然早就听你们说过秦家二房的诸多传闻,却没想到,原来他家行事,竟比传闻还要夸张几分。世间做祖母与父亲的,偏心偏到这个地步也是少见。若他家长女果真当得起这样的偏心,也就罢了,偏偏样样都不出众,怎么秦家二房就这般死心眼了呢?尤其是那位秦二太太,如今分明是秦四姑娘更出众,秦大姑娘既不是孙子,又没了名声,性情更是越发桀骜,为何秦二太太还认定了她一定能够嫁进名门大户,反倒将秦四姑娘给撇在了一边?” 曾先生淡笑着道:“秦二太太的想法,时常出人意料。她为何如此偏心秦大姑娘,我们这些旁观的人,也常觉得难以理解。若说是从前年纪还小的时候,秦大姑娘身为姐妹中最年长的一个,倒也有几分端庄贤淑、才貌双全的形容,功课不错,琴艺也不错,因常与外人交际,颇有些好名声。那时节,秦家还未分家,秦大姑娘便是承恩侯府正经的嫡出千金。秦二太太因是孀居,不便出门交际,秦大姑娘都是跟着承恩侯夫人出门,若说她能得高门大户青眼,也是有的,据我听闻,就曾有过几家不错的官宦门第,跟承恩侯夫人暗示过有意结亲。只是秦二太太嫌那些都是三四品的寻常人家,不肯应允。” 曾先生顿了一顿:“那时候,记得承恩侯府中曾一度有过传闻,说是秦二太太带着秦大姑娘不知上哪家寺庙烧香,曾得一个大师批命,道秦大姑娘的命格尊贵。后来这传闻传着传着,就有些变味儿了,变成秦大姑娘的命格贵不可言。承恩侯夫人下了严令,禁止府中人等再议论此事,这传闻方才被压了下去。不过,秦二太太为此还跟承恩侯夫人闹过一场,连带的秦大姑娘的丫头,也为这事儿与秦二姑娘的丫头在闺学课余时拌过嘴,叫我教训了几句,不许再跟姑娘来上学。那之后,秦大姑娘与秦二姑娘身边侍候笔墨的丫头就换了人。记得那时秦大姑娘才十一岁呢。没过几个月,永嘉侯世子就进京了。” 永嘉侯世子,指的是秦平。他进京是跟着秦王来的。紧接着就是前晋王世子赵碤被废位、圈禁,辽王世子入京与王家联姻,太子病重,伽南嬷嬷暴毙,承恩侯秦松御前失宠。承恩侯府众人进入了一个惶恐期,哪儿还顾得上理会二房孙女的那点小传闻? 太子妃唐氏微微笑了:“看来秦二太太对长孙女,还真是寄予厚望呢。” 这种命格传闻的小把戏,唐氏其实见得多了,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人家爱使的伎俩,用来抬高某人身份罢了。记得当年陈良娣生下皇孙,而她这个太子正妃多年不见有孕,好不容易怀上了,却只生下了皇孙女后,陈家那边也曾传出过风声,说陈良娣还在闺中时,就有得道高僧给她批过命,说她将来贵不可言。京中一度将这等小道消息视作上天示意,不少人对陈家趋之若鹜,直到皇孙夭折,才算是消停了。但即使如此,也依然还有人盼着陈良娣能再生一子,以成全这“贵不可言”的命格。唐氏自己却从来没把这些传闻放在心上,盖因知道这都是陈家暗中为之。 可陈家除了使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也做不了什么事。到了唐家面前,陈家上下都要做小伏低。当初唐家老太太会为唐氏选择陈氏女做良娣,不就是看中了陈家是这样的人家么?人心难测,人心隔肚皮,谁也不知道日后会发生什么事。不怕人会生出异心、野心,但只要没有能耐成事,有什么心都是无用的。 曾先生不知道陈家曾有过类似的传闻,继续道:“若说起当年,那时候的秦大姑娘确实是个不错的姑娘,与姐妹们也颇为亲厚。只可惜,这些都是装出来的,并非本性。后来永嘉侯进京,他只得一个孙女儿,就是秦三姑娘。秦三姑娘性子直率,自小跟着永嘉侯读书,功课很好,好几回都把秦大姑娘比下去了。秦大姑娘便有些不忿,起初只是不甘她在姐妹当中占了先,后来渐渐地,便生出了妒忌之心。”曾先生犹豫了一下,“姐妹俩真正生隙,应该是承恩侯夫人提出,想给秦三姑娘与许家长孙说媒之后。秦大姑娘似乎对秦家长孙颇为倾慕,可许家却无意与秦家二房联姻。永嘉侯夫妇都婉拒了婚事,但秦大姑娘还是怨上秦三姑娘了,连带的对秦二姑娘与秦四姑娘,也跟着怨恨起来。” 太子妃唐氏抿嘴笑道:“看来秦大姑娘是发现自己与两位家中有侯爵的妹妹之间身份有别了。只是秦四姑娘与她一母同胞,她又有什么好怨的?” 曾先生道:“秦四姑娘与秦二姑娘、秦三姑娘交好,反倒觉得自家长姐有许多不对的地方,帮理不帮亲。秦大姑娘就因此对同胞亲妹生隙,私下也时常欺负这个妹妹。后来秦家三房分家,二房搬了出去,秦二姑娘求得承恩侯夫人许可,让秦四姑娘继续跟她一同读书,却没提秦大姑娘。那时候正巧是秦大姑娘与蜀王幼子的婚事闹出了乱子,名声受损,秦四姑娘却能依附秦家长房,前程可期,从此秦大姑娘在家里就越发对妹妹欺负得恨了。说白了,还是嫉妒之故。” 太子妃唐氏摇了摇头:“做长姐的欺负妹妹,还专在日常用度上克扣?这秦大姑娘也不是什么聪明人。也对,她若是个聪明的,当年就不会误以为蜀王幼子对她有意,又在蜀王出事后,公然拒婚了。连蜀王府是否真有意联姻都看不出来,可见也是个愚人。” 曾先生笑道:“那件事还真是叫人想不到。蜀王妃确实常带着幼子到承恩侯府去,一心想与永嘉侯结交,让蜀王幼子跟永嘉侯多亲近。但要说到联姻,蜀王府原是属意承恩侯长孙迎娶山阳王府大郡主的。为此承恩侯长孙还被逼得下了江南。也就只有秦家二房,会觉得蜀王妃是看中了秦大姑娘。大约是因为蜀王幼子常常上门,而秦家适龄的女儿,又只有秦大姑娘一个的缘故。那时秦家长房三房皆对蜀王一家冷淡,独二房热心亲切,蜀王妃大约是盼着能利用二房,与秦家拉近关系的。” 即使如此,寻常人也不会觉得蜀王妃会看中秦锦仪这样一个六品官之女为幼子正妻,更别说蜀王幼子当时很有希望入继皇家为储了。谁会知道秦家二房就是这么自命不凡,以为这是天上掉下的大馅饼,就急不可耐地咬上去了呢?至于后来的拒婚之举,就更是可笑了。人家原也没有联姻之意,他们倒急哄哄地划清界限了。那时蜀王府还没到真正失势的时候呢,蜀王幼子只是没了入继皇家的希望,却依然是亲王嫡子,仍有望靠着太后得个郡王爵位的。秦家二房的作派,只会叫人轻视、笑话。 若不是蜀王府没多久就坏了事,恐怕秦家二房的日子就更要难过了。他们倒也不是不明白这一点,因此才会死赖在承恩侯府,直到蜀王府失势,方才搬出去吧? 太子妃唐氏轻声叹息着:“秦家二房的运气倒也不错,只可惜没把孩子教好。秦二太太至今还护着长孙女,哪怕秦大姑娘名声不佳,也坚持要为她说一门好亲,在外人看来是不智,但换个说法,也是在心疼孩子。我听说秦二太太的娘家,素来有护短的传统,哪怕在旁人看来略显凉薄无情了,对他家的孩子倒是好的。秦大姑娘有这样的长辈庇护,是她的运气,只可惜她不知惜福。倒是那没得亲长如此偏爱庇护的秦四姑娘,将来的前程,未必就比她差了。” 曾先生没想到太子妃会这样说,略有些惊讶,但仔细一想,这话倒也不算错。薛家确实有护短的传统,因此当初秦家出事,他家二话不说就弃了亲家,只将薛氏给捞出来了。等秦家一平反,他家又把薛氏与秦伯复送回了秦家。虽说曾先生曾经在承恩侯府听说过小道消息,说薛氏私下曾经抱怨娘家父兄,说他们为了攀附秦家,就害得自己回秦家守了一辈子寡,可曾先生心里清楚,以秦家平反后的声势,若是薛氏不带着儿子回秦家,又有谁敢娶她?薛家更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马家不就是这样败落的么?因此,薛家所为,未必就不是真心为薛氏着想。 薛家的习惯传到秦家二房,对二房的孩子有好处,也有坏处。秦锦仪就是因为这样的偏爱,长成了如今这副任性模样。偏偏薛氏还不肯放弃她,非要她嫁进高门大户不可,哪怕拖得她成了老姑娘,也不肯改主意。真不知道这该说是秦锦仪的运气,还是她的劫数了。 曾先生暗叹一声,微笑着对太子妃说:“秦四姑娘虽然得不到其祖母父亲的宠爱,如今有娘娘怜惜,将来自然会有好前程的。” 太子妃微笑:“这孩子是个实诚人。明明她知道我是因为她怕传了病气给颐儿,及时退选,才对她青睐有加,但她还是实话告诉了我,是秦三姑娘教她这么做的,她原本并没有想到这一茬。我虽然喜欢懂得上进的孩子,但更喜欢心正、诚实的姑娘。这样的好姑娘,原也配得上有一份好姻缘,好前程。” 她吩咐身边的宫人:“新年各府诰命闺秀入宫朝贺的时候,记得把秦四姑娘的名儿也记上。往后但凡有郡主身边四名伴读闺秀能参加的宴席、茶会,就把秦四姑娘也请来。郡主喜欢亲近这位表姐,只当是给郡主添一个玩伴了。”宫人柔声应下。 曾先生心中大喜,忙道:“娘娘仁厚,我替秦四姑娘谢过娘娘了,改日让秦四姑娘进宫向娘娘谢恩。” 太子妃摆摆手:“不急,年前正忙呢,等过了年再说。”又问,“秦三姑娘倒是难得的聪慧,她不过比秦四姑娘大了一岁,怎的就能想得这样周到呢?” 第二十九章 青睐 曾先生如今正喜欢秦含真这个学生呢,闻言不由得露出了笑意来:“秦三姑娘做事一向细心,考虑得很周全,小小年纪就是如此。她年幼丧母,父亲又外放,一直跟着祖父母过活,家里人口又少,她还要帮着管家,自然比其他年纪相仿的女孩儿要细心稳重些。秦四姑娘大约也是因为知道她这个好处,才会上门求助的,果然如今便有了回报。” 太子妃唐氏与曾先生相识多年了,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含笑问:“先生似乎很喜欢秦三姑娘?” 曾先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些日子,承恩侯夫人见天气太冷,心疼孙女儿们,让闺学停了课。秦三姑娘好学,见我闲下来了,便特地把我请了去,专教她琴棋技艺,十分勤奋用功。我见她这样好学,心里自然喜欢。”她当然不会提秦含真对她生活起居照顾得多么周到,因为她从前在唐家时,也未有过这样的待遇,万一叫太子妃误会她是在埋怨,就不好了。 太子妃不必听她说实情,只看她近日进宫时的穿戴与两个月前进宫时的穿戴相比,有了什么样的变化,也能大致推断出她如今日子过得不错,听她说近日被请去永嘉侯府单独执教,也就明白了,笑道:“我早听闻永嘉侯才德出众,太子平日里一直赞不绝口的,如今听了先生所言,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连孙女儿都这般好学,可见永嘉侯的不凡了。” 曾先生点头道:“永嘉侯的学问确实极好,侯府中藏书也多。我在永嘉侯府时间不长,却已得益良多了。若不是与承恩侯夫人有约在先,我还真想就在永嘉侯府待下去了呢。” 太子妃笑道:“先生既然喜欢,只管待下去就是。无论是承恩侯府,还是永嘉侯府,都一样是姓秦的,两家的姑娘们不是也都在一处上学么?” 曾先生笑着摇头不语。 太子妃也没在这个话题上多言,只有一点不解:“永嘉侯回朝封爵,也有五六年了吧?秦三姑娘是他唯一的孙女儿,又得先生数年教导,听先生说,功课很不错,人也好学聪慧,怎的在京中似乎有些名声不显呢?我只听得外人提起秦家女儿,都说秦家二姑娘才貌双全,性情文雅,也有私下议论秦家五姑娘性子不够和顺,常与人生口角的,好的坏的名声都有,却很少有人提起秦家三姑娘,不知是什么缘故?倘若她真个平庸得不值一提,也就罢了,可秦三姑娘分明是个极出众的女孩子,怎的就被埋没了名声呢?” 曾先生略一沉吟,才答道:“三姑娘这五六年里,至少有一半的时间是在京外度过的,在京城的时候不多,与京中人等交际少了,名声自然会不显。再者,她虽出众,却不是个好出风头的,深居简出。永嘉侯一家都少与人交际,平日里也就是与承恩侯府,或是有限的几家亲友来往。永嘉侯那年一下江南之前,还时不时与几位旧友见面,如今却连这些旧友,也都断了联系。倒是听说过他在江南、西北、岭南等地曾与当地的书画大家交好,亦有几家亲厚的友人,但一回到京城,除去进宫,或是到京郊别业消遣,便少有出门的时候了。秦三姑娘随祖父母行事,自然也少见外人。” 太子妃唐氏听得暗叹:“我知道,舅舅实在是用心良苦。”永嘉侯秦柏乃是太子的舅舅,太子妃唐氏如此称呼,其实是亲近的意思。 如果是当初太子病情渐重,不知几时就要被人取而代之的时节,身为太子亲舅的永嘉侯与外人多来往些,并没有什么大碍,因为谁都不会觉得他能拥有什么权势地位,不过是个外戚罢了。可如今,太子地位稳固,稳稳当当地就等着继位登基了,而太子又极为敬重这位舅舅,永嘉侯自然就成了香饽饽,会有无数有心攀附太子,却没有门路接近的人,将永嘉侯视作登天阶,纠缠上来巴结讨好。永嘉侯闭门谢客,少与外人往来,既是图自家清静,也是为太子杜绝了麻烦,更是不想引起皇帝的猜疑。 太子妃唐氏明白秦柏的苦心,也就能理解太子为何会对这位舅舅如此敬重了。 承恩侯秦松同样是太子的舅舅,可没法得到太子同等的看重。 太子妃平日跟永嘉侯府来往不多,除了年节里几次场面上的会面,私下便少有接触了。永嘉侯府只有两位正经女眷在京,老的老,小的小,老的那位有些被人诟病的名声,说话行事风格也跟京中皇亲权贵人家的女眷不大一样。太子妃从前有些顾忌,没敢多与牛氏接触,而秦含真年纪又小了些。如今想来,实在是太过疏忽了。既然秦三姑娘是个聪慧懂事的小姑娘,多召她进宫几次,想来也没什么坏处。太子敬重舅舅,太子妃便乐得抬举永嘉侯的孙女。 她问曾先生:“秦三姑娘有什么出众的才艺?可擅诗词?下回再有宫宴,我有心请她到东宫来,与别家女眷也见见面,结交结交。她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吧?快到及笄的时候了,总不能继续闷在家里,埋头读书。永嘉侯夫人似乎不爱交际,可世上有些事,总是要做的。” 曾先生很快就明白了太子妃言下之意,忙道:“秦三姑娘经义学得很好,是得永嘉侯认真指点过的。她杂书读得不少,民生、经济、农桑、格物都知道些,不过诗词上就只是平平,并不算出色。除此之外,琴、棋皆尚可,但最出色的应该是绘画,极擅山水楼台,还画过许多街景图,画中人物栩栩如生,十分难得。满京城的闺秀,只怕也找不出第二位比她更擅长此类画的闺秀了。不止,恐怕连年纪相仿的男子都少有。” 太子妃讶然:“没想到秦三姑娘竟然如此多才多艺?”只是,秦含真擅长的东西,似乎都不适合在宴席场合上施展,而且,还有那么一点儿不大合乎闺阁风俗。太子妃略一沉吟,又问:“先生手里可有秦三姑娘的画作?若方便,只管挑好的来给我瞧瞧。” 曾先生忙道:“有自是有的。我那里就有一幅江南春景,画的是苏州郊外春播的景象。我昔年也曾去过苏州,正好是春天,瞧着那画儿,就象是回到了那时一般。为此我特地向秦三姑娘借来此画,还想临摹一幅,收藏起来。娘娘若想看,我明儿就带进宫来。” 太子妃合掌笑道:“那就劳烦先生了。若先生那里还有秦三姑娘别的画作,尽管拿来。我听闻三姑娘随永嘉侯周游天下,见识广博,心甚向往,也想借着三姑娘的画作,瞧一瞧天下风光呢。” 曾先生傍晚时从宫里出来,心情就一直不错。虽然秦含真除了秦锦春应选伴读之事,就没跟她提过任何要求,但她还是希望能为这个懂事的学生争取些什么。若是秦含真能得到太子妃青眼,今后也是前程可期。 永嘉侯性喜淡泊,不爱与人交际;永嘉侯夫人牛氏又不习惯跟高门大户的女眷来往;如今世子秦平在外做官,还不曾续弦;五爷秦安更是合家在外,数年不曾回京,承恩侯府里根本没个正经女眷,能出面为秦含真相看人家。要知道,秦锦华可是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有长辈为她寻一门好亲事了,寻到今日,还未定下,也是因为太过重视、不敢轻忽的缘故。秦含真与秦锦华相差不到一岁,现在才开始考虑亲事,已经有些迟了,若是再没人替她打点仔细,焉知会不会有什么变故? 曾先生听说过府里的某个传言,对其也是半信半疑。不管怎么说,那个传言若能成真,倒也算是桩好亲事。然而,这亲事一日未定,就一日有可能会变卦,还是早日定下来的好。如今有太子妃出面,那一位殿下又与东宫亲厚,秦含真的婚事,应该不会出现什么变故吧? 曾先生怀抱着某种期望,回到了侯府后街的居所,歇了一夜。次日天光大亮,她方才出门,往永嘉侯府去了。 她到达永嘉侯府的时候,秦含真正在祖母所住的正院里,跟前来小坐的秦锦华与秦简兄妹说话。 秦锦华他们带来了好消息,宫中的太医果然妙手回春,秦锦春吃过他开的药,睡了一夜,今天早上就醒过来了,退了烧,人也精神了不少。看她那模样,病情已大有起色,应该很快就会好起来了。但如今天气仍然很冷,她一日病根未除,还是一日别出屋子的好。因此今日,只有秦简与秦锦华兄妹俩过来了。 秦简还说起了青梅从二房那边带回来的消息:“大伯娘被大妹妹泼水的事气得晕过去了,不过很快就醒了过来,并没有大碍。只是她如今对大妹妹失望至极,精神蔫蔫地,但十分关心四妹妹的病情,还嘱咐了四妹妹,只管安心在长房养病,不必管家里如何。就算二叔祖母或是大伯父打发人来接她回去,她也不必理会。” 秦锦华笑道:“二叔祖母和大伯父今儿早上果然打发人来问了,好象打算等四妹妹病情稍有起色,就把人接回去,还说要让大姐姐给四妹妹赔不是,叫她们姐妹和好。我祖母直接下令,把来人给撵出府外,还叫人去骂他们,说二房不把孩子的命当一回事,四妹妹病得半死不活的,他们就硬要来接人。我在旁听得可爽快了,还特地去安抚四妹妹,叫她只管安心在府里养病,别管二房说什么,横竖有大伯娘的话在呢。即使传出去了,我们也是占理的。” 秦含真关心地问:“这么说,二房这回又轻轻放过大姐姐了?就没点实际上的惩罚?” 第三十章 提醒 没点实际上的惩罚是不可能的。只不过,薛氏与秦伯复母子俩对此似乎有些分歧。 秦简道:“二房来的不止一个人,我见的是大伯父打发来的,二叔祖母的人则去见了祖母。去见祖母的婆子只说了要尽快接四妹妹回去,还说二叔祖母发了话,要大妹妹向四妹妹赔不是。但我见到的大伯父派来的人,则说会等四妹妹病情好转后,再把人接走,让大妹妹向四妹妹赔罪的话也说了,另外还多提了一句,说已经严惩过大妹妹了,绝不会再有下一回。” 会不会有下一回,还是未知之数,天知道秦锦仪什么时候就会发神经?明知道自己不可能真的顶替妹妹进东宫应选,还要寒冬腊月里往妹妹身上泼一桶冷水这种事,也不是正常人能干得出来的。秦含真并不在意薛氏与秦伯复许下的诺言,只想知道秦锦仪到底受了什么惩罚。 秦锦华道:“二房的人没细说,我们是听青梅说的,大姐姐重重挨了大伯父几个耳光,脸都肿了呢,还被踢伤了腿,听说走路都一瘸一拐的,疼得厉害,请了大夫来上了药,她还哭个不停,说人家大夫是庸医,开的药不管用,生生把人家大夫给气走了。二叔祖母还嚷嚷着要请太医来治,可哪个太医愿意理会他们?如今还不是要继续用那大夫的药?青梅说,底下丫头们起初都猜大姐姐会不会是被大伯父把腿给踢断了?但瞧她不象是折了骨头的模样,只是一个劲儿叫疼而已,真走起路来,也是能走的,若是腿断了,哪里还能走动呢?想必只是大姐姐娇气,受不得那疼,才嚷得厉害。她挨了这几下,虽然听着可怜,却躲了罚。大伯父本来要罚她去跪经的,二叔祖母闹了一场,说怕大姐姐落下毛病来,到底还是免了。” 秦含真的表情有些微妙,如果秦锦仪只是娇气,受不了疼,那还好,如果真是被踢得狠了,也不一定是骨折或断骨头,还有可能是骨裂,那她要是不好好养着,后遗症可就厉害了。 秦伯复这个人,虽然从前也对长女很偏爱,但真发起火来的时候,还真是下得了狠手呢。 秦含真问秦锦华:“青梅可曾说过,大姐姐那腿到底伤得怎么样了?伤筋动骨一百天的,倘若真是伤在内里,外头未必看得出来,还是要找个靠谱的大夫去诊治才行,不然就真落下毛病了,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儿。咱们再恼她恨她,她也总归是姓秦的,况且又是为了四妹妹的事儿挨的踢,若她真有个好歹,日后岂不是越发要恨上四妹妹了?她这个人,最看不得别的姐妹比她强了。以她在二伯祖母跟前受宠的程度,可别又想出什么新花招来坏四妹妹的前程。” 秦锦华听得肃然:“三妹妹说得有理,回头我嘱咐青梅葡萄两个,有空就多回去打听。横竖四妹妹也放心不下大伯娘,时常要打发人回去看她的。大姐姐伤得怎么样,咱们做妹妹的多关心些也是应该的。她再不好,咱们也不至于盼着她变瘸子。” 秦锦华这姑娘比秦含真要单纯善良些,没秦含真想得这么阴暗。不过秦含真并不在意,只要目的达到了就好。 牛氏听到这里,也道:“既然二房那边已经罚过锦仪丫头了,那你们就不必再理会她。只是她这个性子,实在是恶毒,亲妹妹稍微出个头,她都容不下,更别说你们只是隔房的妹妹了。往后少跟她来往,也尽量别跟她单独相处。即使是在外头人家里做客,也别为了装出个姐妹和睦的样子来,就听她摆布。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又起了坏心,要来给你们添堵呢!” 她甚至还嘱咐了一句:“二丫头将来定下了哪家亲事,都别叫她知道才好。知道了也别叫她有机会碰见你女婿,省得她坏你的好事。” 秦锦华脸都涨红了,嗔道:“三叔祖母!您说什么呢!”秦含真与秦简都扑哧一声笑了。 牛氏没笑,反而正色道:“傻丫头,我这是提醒你呢,你以为世上都是好人了?你姐姐小时候对你和气,你就觉得她一辈子都不会害你?若果真如此,昨儿她就不会叫人往四丫头身上泼冷水了。这大冷的天,外头寒风吹着,小雪下着,一个不小心是要冻死人的。你姐姐何尝想过四丫头的性命?这人呀,有些生来就狠毒,不过从前没人知道的时候,她还能装上一装,显摆自个儿是个贤良淑德的名门闺秀,好哄住一两个达官贵人家的傻子,娶她回去做夫人,将来长长久久地享那荣华富贵。等到她坐稳了这夫人的位置,别人拿捏不住她了,她才会放心露出本性来。如今她还没能享得这富贵呢,还得继续装着,轻易不敢露出真面目来,免得把傻子给吓跑了。” 秦含真笑着说:“祖母说的话还是这么敞亮。大姐姐如今在外头,可不是还在继续装贤良淑德吗?只是在自家人面前,大家知根知底的,她又年轻气盛,性子一上来,就不管不顾了。” 秦锦华都已经听得呆了。 牛氏继续教她:“这回的事,她不占理,任谁都会说她错了。她吃了一个大亏,心里可未必真心悔改了。她那脾气,如果是知错能改的,小时候我们三丫头也没少下她的脸,她几时知道过好歹?过后还不是一样犯混?就会在外人面前装模作样!却不知道,装的就是装的,假的怎么也变不成真。她装了这几年,如今越发没人信了,就她还傻傻地以为自己能把所有人都哄住呢。二丫头,你是个厚道姑娘,心也善,就是太单纯了些,不知道提防人。当心她掉几滴泪,唱一回苦肉计,声称自己已经知错了,苦苦求你们原谅,你就真个跟她和好了,或是碍于面子,装作跟她和好了,仍旧与她做一对好姐妹,回头她见你不疑她,设了什么圈套来害你也好,借你的名义去做坏事也好,你吃了她的亏,想后悔都晚了。她就是个破落户,跟你可不一样,你懂得礼仪廉耻,她却不一定要脸呢!” 秦锦华只觉得在听说书一般,总觉得不至于如此。秦含真却推她一把:“你就听我祖母一回,又能吃什么亏呢?要是觉得我祖母说的不对,回头把这些话转述给你祖母、母亲听,看她们怎么说?她们的话,你总该信了吧?” 秦简到底多见了些世面,知道人心险恶的道理,忙道:“回了府,不用妹妹开口,我就跟我祖母、母亲说去。三叔祖母这是为了妹妹好,才提醒她的,小心总没大错。” 牛氏笑道:“你们也别嫌我说话粗。我是乡下来的没错,还常常在乡下过日子,活了几十岁,也见识过不少世面了。这世上人心能有多险恶,我都没法跟你们说。二丫头是快要说亲的人,锦仪丫头却愁着嫁不出去。她那为人,你几个小的妹妹还要提防她损人不利己呢,你越发要提防了。你娘能给你说的人家,可不是小门小户,锦仪丫头若知道了,看着还不知怎么眼红呢。她若存心要抢,你又是个没提防的,天知道会吃什么亏?如今咱们早些知道她是个狠心绝情的人,倒也不是坏事,以后多防着些,别真叫她算计了去就是。” 秦锦华骇笑着答应了。 秦含真道:“其实我也是要提防的,我原也没比二姐姐小多少。” 牛氏抿嘴笑着瞥了孙女一眼:“你倒是不必怎么提防,锦仪丫头且够不着呢。” 秦含真眨眨眼,只觉得自家祖母这话里有话,正想问得清楚些,便听得秦简跟曾先生说话:“先生昨儿又进了宫,不知太子妃娘娘是否知道我大姐姐与四妹妹的官司了?” 曾先生微笑着点头:“已是知道了,娘娘也在感叹呢,四姑娘可惜没遇上个好姐姐,家人又偏心。不过,这也越发衬托出四姑娘的性情人品难得了。”她把太子妃吩咐宫人,日后有敏顺郡主伴读能参加的场合,都会叫上秦锦春的事给说了,还道,“大姑娘那边,自有二房的长辈管教,诸位小爷、姑娘们且不必理会,只需要为四姑娘高兴就是了。四姑娘有太子妃娘娘的庇护,日后自有好前程。” 大家听了,都为秦锦春高兴不已。秦锦华拍手道:“我一会儿回去,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四妹妹,叫她不必再担心。只要她好了,大伯娘自然也就好了!” 秦含真道:“叫四妹妹悄悄儿跟大伯娘说就是了,不必宣扬得全家都知道,省得别人又起什么夭蛾子,比如说,让四妹妹去求太子妃给某人做媒什么的。” 秦锦华连忙答应下来:“三妹妹不说,我也会提醒的,再没有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的道理。” 秦简这时忽然笑出了声,问曾先生:“先生与太子妃娘娘说话的时候,不知身边可有旁人在?” 曾先生微微一笑:“自是有旁人在的,有宫人侍候茶水呢。” 秦简合掌笑道:“这就更妙了。东宫那地方……”他咳了一声,改了话头,“总之,大姐姐这回可真是要出名了。咱们家都不必去宣扬,便自会有人知道她做了什么好事。日后她便是再想装贤良来哄人,也未必会有多少人信了。倒是她一害人,极有可能被人当场瞧出来呢。妹妹们只需要远着她些就好。” 众人都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秦锦华有些担心:“该不会连累了咱们秦家的名声吧?” 秦含真笑笑:“连累了就连累了,总不能为了她一个做坏事,就要全族都替她遮掩吧?反正早就分了家,四妹妹那里有太子妃娘娘在呢,我们且跟大姐姐划清了界限,各自相安,绝不能被她拿名声绑架了去。如果还有人借此攻击咱们秦家的门风,那也由得他们去。皇上是不会任由旁人污蔑咱们家的,而会因为几句闲言碎语就误会了咱们的人,原也不值得理会。” 第三十一章 传闻 秦含真说得洒脱,秦锦华原本还有点担心的,闻言也觉得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秦锦仪当初在蜀王幼子的婚事上,就出过一次丑。那回她名声受损时,二房还没搬出承恩侯府呢,秦家多少受了些牵连。许氏、姚氏与闵氏那一阵子,出门交际都要警醒些,要尽可能不显眼地为长房辩白。事实证明,那不过就是一时非议罢了,很快就被别的八卦传闻压过去了。如今旁人说起来,只会讲秦家二房的姑娘如何,却已经没什么人会连带着秦家长房、三房的女孩儿也一并小看了。因为门第摆在那里,承恩侯府与永嘉侯府的姑娘若是跟蜀王幼子议亲,谁也不会说门不当户不对,也就只有仅六品官位的秦家二房误会蜀王府要跟自己联姻,才会惹人发笑罢了。 那次的笑话闹得全京皆知,连宗室都惊动了,对秦家长房、三房的影响却如此轻微。这回不过就是秦锦仪往亲妹妹身上泼盆水罢了,她自坏自己的名声,又能牵连秦家其他人什么呢?顶多就是她的祖母、父母,会被人非议几句教女不严,可薛氏与秦伯复完全是活该,小薛氏可能委屈些,但她也委屈惯了,不差这一茬。反正她如今要养病,等她的病养好了,风头早就过去了。再说,故事里的受害者同样是她的女儿,一个出色得到了太子妃的夸赞,一个声名狼藉。小薛氏这个母亲,应该不至于受到一面倒的指谪。 秦锦华安下了心,便与哥哥秦简一起跟众人说些闲话。眼看着快到午饭时候了,牛氏要留饭,秦锦华却想着自家母亲还在家里等着她回去呢,刚从曾先生这里得到的消息,也得赶紧跟秦锦春说一声才行,便婉拒了。秦含真索性叫厨房的人把刚做好的菜打包几个,拿食盒装好了,让秦简与秦锦华带回去吃。 午饭结束后,秦含真与曾先生一道,慢慢散着步,往自个儿院子走。曾先生见周围没旁人,便将太子妃想看她画的画一事说了,道:“三姑娘也不必担忧,这是好事儿。你把这两年画的得意之作,挑好的送到我这里来。我捎进宫去给娘娘瞧,等瞧过了,还会再还你的。倘若娘娘看上了哪一幅,要留在宫中收藏,也是姑娘的造化。” 秦含真心里其实不大乐意把自己的画送人,尤其是那些大幅的作品,除了自家祖父与赵陌,她还谁都没给过呢。不过,如果真能搏得太子妃的好感,对她也有好处。想了想,她决定将那几幅特别喜欢的收起来,只拿别的画去应付就是了。反正她这几年没少练画,进步很大,画得也算可以了,拿几幅画去显摆显摆,并不成问题。 秦含真就挑选了几幅江南烟雨、岭南街景的画作,还有一幅海上风光的,并一两幅山水小品,交给了曾先生。曾先生仔细瞧了瞧,另选了一幅登泰山的画,把那岭南街景给换了,便带着画作离开了。 秦含真知道曾先生大概不大看得上岭南那幅乡土气息浓厚的街景图,心里有那么一点小委屈。那画虽然接地气了些,可她画的时候,观察人物观察得特别仔细,自认为把画上的人物画得十分传神,街上的房屋、店铺、车马、货物,都画得很精细,尤其那几个卖鱼虾的乡下小贩,用笔精到,连祖父秦柏都夸奖过的。她还用上了那么一点西洋画的技巧,用色也颇为巧妙。她学了这些年的画,私以为这一幅画可称得上是她过去两年里最好的作品之一,谁知道居然被嫌弃了…… 秦含真心中有那么一点儿生不逢时的感觉。如果是在现代,她这幅画都可以拿去参加正式的比赛了吧?早知道她原来这么有天赋,当初就该好好多学几年画,现在也不必琢磨绘画技巧琢磨得这么辛苦了…… 闲话且不提,过后,从秦锦华那边传了消息过来,说秦锦仪的腿可能是真的伤着了。薛氏担心大孙女儿的伤,好说歹说,又请了一位擅长骨科的大夫去给她诊治,但秦锦仪姑娘家比较矜持,坚持不肯露出玉腿来,让大夫瞧她的伤口,人家大夫只能根据她和丫头们的描述,判断她的伤情,给她开了些膏药先敷着。 那膏药的味道自然好不到哪里去,秦锦仪嫌弃得很,可又害怕腿上真个落下伤来,只能死忍着用了。但她的脾气也变得越发糟糕,成天打骂屋里的丫头。薛氏心里都有些不满了,秦伯复更是没少骂这个女儿。 秦锦仪给即将入宫参选伴读的亲妹妹泼冷水,这个消息似乎已经在某些圈子里传开来了。秦伯复虽然落魄,从前还未分家的时候,也认得几个公侯府第中不得志的子弟,有人不知是真出于好心,还是存心奚落,寻他打听是不是真有其事。秦伯复只觉得长女丢尽了自己的脸面,心中是生气又惶恐,生怕这事儿一传开,东宫知晓,再传到皇帝耳中,恐怕皇帝越发要不待见他了。而那些听到传言的人家,更不可能会看上他的女儿做媳妇。 秦伯复没底气冲着不相干的外人发火,只能回家去寻老娘的晦气:“我早就说过,母亲不能再纵容锦仪了,您只是不听。如今怎样?您知道外头的人都是怎么说锦仪的么?!她如今名声扫地,还指望能嫁得什么好人家?!早知如此,当初我要给她说的那门亲事,就不该拒了!哪怕是做填房,也是难得的高枝儿。你们当日还嫌弃,如今想要再找那样的好亲事,也不能了!” 薛氏的面色惨白,她是真没想到这件事会这么快就传开的。只是她要强惯了,不肯轻易认输,强自道:“不过是些小道消息,过几天就没人提起了,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们仪姐儿生得好,才貌双全,又是皇后娘娘的侄孙女儿,正经皇亲国戚家的千金,又不缺嫁妆,谁见了不喜欢?好好的孩子,怎能让她去给老头子做填房?你休要再提起这件事儿,除非我死了,否则绝不能答应!” 秦伯复冷笑:“母亲不必担心,如今我便是想提,也没法子提了。人家且瞧不上锦仪这样的姑娘呢,什么才貌双全?连孝悌两个字都不懂,成日只知道忤逆她老子,欺负她弟妹,这样的姑娘,谁家能瞧得上?!我看母亲还是早日死了让她嫁进高门大户的心,好生把锦春哄回来是正经。虽说锦春没选上敏顺郡主的伴读,可太子妃如今对她正喜欢呢,昨儿我又听说太子妃赏赐她东西了。倘若她是在家里养病,那就是咱们家的荣耀,谁还敢小瞧了我们?!” 说起秦锦春,薛氏却是一肚子气:“你还说呢。仪姐儿你觉得不听话,难不成四丫头就是个乖顺的?我们早说了要接她回来养病,她什么时候应过?还不是贪图承恩侯府富贵,一心想在那里享福,嫌弃咱们自个儿的家呢!仪姐儿泼她水那件事,说起来不过是家务事,姐妹间打打闹闹,一时生闲气罢了。她说了没跟太子妃告状,那外头的人是怎么知道的?长房、三房见了我派去的人,也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活象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似的。若没有那丫头从中挑拨,他们怎会这样?一点小事就闹得沸反盈天的,存心坏她姐姐的名声。你还要我哄她回来?不给她几板子都是轻的!” 秦伯复跺脚:“母亲怎么还说这些话?如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只顾着摆长辈的威风!我不管您对锦仪有多偏心,锦春那边,您一定要把人哄住了,不能再让她与我们离心。锦仪已是不中用了,若连锦春都笼络不回来,咱们家上哪儿找一个更好的能与高门大户联姻的孩子去?逊哥儿再好,毕竟是庶出,年纪又还小呢,一天读书读不出个功名来,都没底气去攀高枝儿。如今我们能指望的就只有锦春了。长房那边明摆着就是要跟咱们抢这孩子,您连句软话都不会说,岂不是存心把自家孩子往他家推呢?!” 薛氏的神情有些不以为然:“你也太抬举四丫头了。就算太子妃多赏了她几件荷包、宫花什么的,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四丫头无论是容貌才学性情,样样都不如她姐姐,能攀上什么好亲事?明眼人一看,都会更喜欢仪姐儿。” 秦伯复见他母亲犯了糊涂,只能换个说法:“您别说这样的话,哪怕是为了锦仪,也不能在这时候犯傻。如今外头正有些不好的传言,对锦仪的前程大为不利,母亲正该叫她去给锦春赔不是。我不管她是下跪也好,哭求也罢,一定要哄得她妹妹气顺了才行。只要锦春对外头的人说,跟她姐姐只是闹着玩儿的,传闻并非实情,锦仪的名声才能挽救回来。到得那时,母亲才好给锦仪继续说好亲事哪!” 薛氏愣了愣,随即肃然:“你这话……倒也有些道理。罢了,四丫头那刁猾东西,不哄一哄她,是断不肯听话的。回头就叫你媳妇带了仪姐儿去长房瞧她,避开长房那些人,叫仪姐儿给她赔礼就是。有你媳妇在旁劝着,仪姐儿不敢不听话的。” 秦伯复却道:“您那媳妇如今整天躺床上装病,叫她也不肯出门。况且她如今正恼锦仪呢,万一她从中坏事就糟了。还是您亲自跑一趟。您好歹是长辈,到了长房,除了那两位侯夫人,还有谁能压得过您?一众小辈更是只有听话的份了。您再好言相劝,即使没法将锦春哄得听话,也要把人先哄回家来再说。等回了家,有什么事做不得?” 薛氏心动了,点头道:“好,等仪姐儿的腿伤好了,我就带她去。” “不。”秦伯复反驳,“趁热打铁。如今外头的传言正厉害呢,就该趁早将事情澄清了。否则等事过境迁,锦春就算肯出面为她姐姐辩白,也没人会在意了!” 薛氏不由得犹豫。大孙女儿腿上的伤还没好呢,成天喊疼。若是这时候就让她出门,万一加重了腿伤怎么办? 第三十二章 年礼 秦含真到长房探病的时候,在秦锦春屋里,听葡萄说起了二房那边最新的消息。 秦伯复逼着大女儿秦锦仪亲自到承恩侯府来给妹妹赔罪,秦锦仪不肯,又说腿伤没好,下不来床,气得秦伯复当场又要扇女儿耳光,被薛氏死活拦下了。薛氏到底还是心疼大孙女,怕秦锦仪腿伤没养好,将来落下个残疾,坚持要让她再养几天,等她能下床了,再到长房来哄妹妹。秦伯复拗不过亲妈,回头就去冲老婆发火。 小薛氏如今是躲在自个儿房间里装起了聋子、瞎子、哑巴,再也懒得理会家里的事,对长女早已灰了心,每天只关心问起小女儿的病情,旁人一概不理会。秦伯复来冲她发火,她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全然不放在心里。秦伯复一拳打在棉花上,连个反应得都没得,郁闷极了,又不能无缘无故打老婆,只好跑书房去生闷气。听说他如今与两个衙门里的同僚交好,都是郁郁不得志的那一种,竟然投了脾气,时不时地就一块儿作伴去吃酒,对衙门里的事也没以前上心了。 秦锦春没心情管她老爹工作上的事,只担心母亲一人在家受委屈:“都是为了我的缘故,才让母亲担心得病倒了。我一个人在这里享福,却让母亲一个人在家里受苦,如何过意得去?我还是早些回家去吧?好歹也能跟母亲作个伴,给她解解闷。若有人欺负她,我也能替她说几句公道话。” 秦锦华连忙道:“快别这么说了。你回去了,还不够人家一个小指头的。那都是长辈,你能奈他们何?还是在咱们家安心养着的好。如今都腊月了,你在这里吃得好,穿得暖,也没人给你添堵。大伯娘虽说在家难免受气,但她身边也有人侍候,只要她不把那些糟心事放在心上,谁还能怠慢了她?她知道你在我们家里过得好了,心里也高兴。这心里一高兴,说不定病情就好得快了。等新年到了,我们再带你一块儿进宫去给太后娘娘、太妃们、宫里娘娘们,还有太子妃请安,多得些好赏赐来。若是能得太后娘娘夸你一句,你那时就算回了家,也不必愁了,包管二叔祖母和大伯父都得哄着你,不敢叫你受半点儿气。谁要跟你过不去,他们就能先替你骂回去!” 秦含真在旁笑笑:“我觉得这事儿应该不难。符老姨娘也算是太后娘娘的老熟人,她从前常往慈宁宫去,想必清楚太后娘娘的喜好。四妹妹病好了,就多往东小院走走,请符老姨娘她老人家面授机宜,多教四妹妹些决窍,也省得四妹妹到时候进了宫抓瞎。” 秦锦春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拉住秦含真的手:“多谢三姐姐提醒。老姨娘如今待我挺好的,明儿还来瞧了我一回呢,还给我做好吃的素点心。我有些后悔,从前还住在这府里的时候,没跟她老人家多亲近亲近。” 从前二房还未分家时,秦锦春父母住福贵居,祖母薛氏住纨心斋,符老姨娘所居的东小院就在边上,前后几步路的距离。但由于符老姨娘跟张姨娘同住,薛氏看后者不顺眼,又不想见庶婆婆,索性也不许儿孙们跟东小院亲近了。秦锦春那时候就是个憨丫头,哪里想得了这么多?自然只有听令的份。直到如今回过神,她才开始后悔。 秦含真便道:“没事儿,符老姨娘身体硬朗着呢,也愿意跟你们亲近。你得了空多去瞧她就是。平日里有什么心事,不好意思跟我们说,也可以去告诉她。你跟她又不是外人,况且她老人家什么没见识过?说不定还能给你出出主意。你有个能商量事的长辈,总比遇到难处只能自己琢磨要强。” 秦锦春现在的处境,虽然比起以前是有了改进,但也还有许多不如意之处。她住在长房,二房本家那边只有一个母亲小薛氏还能靠得住,但小薛氏本来就不是能替女儿撑腰的性子,遇事也未必能有什么主意。长房这边,虽然秦锦华与秦简对秦锦春都不错,可都是晚辈,很多事也做不了主。秦含真又不住在同一屋檐下。相比起来,符老姨娘那还能指望着些。老太太心思清明,分得清好歹,大主意未必能有,可凡事多向她请教着些,一个稳妥总是没问题的。 秦锦春笑着应了。其实她想过,哪怕是跟着符老姨娘一起过日子呢,也是无妨的,她只是放不下母亲小薛氏,没法眼睁睁看着母亲留在二房受苦。现在这日子,虽然有了盼头,但仍旧让人有一种茫然的感觉。有时候秦锦春真的希望自己早些嫁出去算了,嫁个和气仁善的人家,门第倒在其次,也不求大富大贵,若是对方愿意让她把母亲接过去养活,她为他们豁出命去都愿意。 探完病,秦含真辞别了姐妹们,返回自己家中。才出花园呢,她就听到底下的丫头婆子们在议论,说是肃宁又送东西过来了。 秦含真连忙改道往正院的方向去了。到达牛氏那儿的时候,她正在看一份清单:“回来了?四丫头病情没有大碍吧?这都吃几天的药了,可别耽误过年。” 秦含真笑着说:“我瞧四妹妹的气色还好,已经没什么事了,就是天气太冷了,怕她病情有反复,才叫她在屋里多养几日。腊八节就能没事了,断不会耽误过年的。不过对外,还是说她仍旧病着,省得二房有借口来接人。” 牛氏深以为然:“这就对了。二房大姐儿干的好事,外头人都知道了。这时候风口浪尖的,断不能叫四丫头回去。不然二房那对不要脸的母子逼着四丫头出面做一场戏,把她姐姐的事给抹了,四丫头岂不是白吃了亏?那祖孙三个脸皮都厚得很,等这事儿过去了,他们说不定见四丫头得了太子妃的青眼,就要逼着她去求太子妃给她姐姐做媒了。做媒事小,太子妃身份尊贵,随便给锦仪那丫头指一门亲,二房也不能拒了。可凭什么呢?谁家的孩子不是宝贝蛋?凭什么就要给锦仪那丫头给糟蹋了?!那不是白白祸害了太子妃娘娘的好名声么?” 秦含真听得扑哧一声笑出来:“祖母说得没错,是不能够。” 牛氏嘴角一翘,又指着那张清单道:“广路这孩子就是这么客气,这是他今年孝敬你祖父跟我的年礼。我早跟他说了,不要这么破费。他小孩子家,要撑起肃宁这么大的摊子也不容易。平日里隔几个月就往这边送东西,已经够折腾的了,年下又送来这么多车东西。我看这上头的毛皮、野味、药材什么的,都是极好的,他留着自己使就好,自己用不完,可以卖出去,换些银子,也能支撑家业。虽说他如今是个郡王了,也有封地,可肃宁才多大的地方?一年能给他多少银子呢?他年纪也不小了,快到成家立业的时候,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想想儿孙后代呢。” 她对秦含真道:“你也跟他写信的,劝劝他,少往京里送东西了。宫里和他老子那儿就算了,我们这里,正经连他师门都不是,就是个远房亲戚,何苦这般招摇?” 秦含真眨了眨眼:“我一会儿就写信跟他说。” 牛氏点点头,又从手边的小几上拿起一封厚厚的信:“这个是写给你的。也不知道写了些什么,又是这样厚厚一叠。” 秦含真干笑着接过信,道:“这不是……他在封地上搞农田实验,要研究怎么治理盐碱地吗?我也在咱们家的庄子上搞了几块试验田,大家有些什么心得,可以交流交流,也能少走些弯路嘛。” 牛氏听得直皱眉:“我听不得你们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从前在西北,咱们家就是乡绅人家,手里上千亩地呢,也没真个下地去琢磨怎么种田的。你两个小年轻,也不知怎的对这些事那么感兴趣。” 赵陌随年礼送来的,还有他最近一个月的功课。牛氏让人把东西都收起来了。秦柏今日进了宫,午饭怕是要在宫里用。秦含真陪着牛氏在家胡乱吃了一顿午饭,回到自个儿院里,才脱了外头的大衣裳,就急不及待地撕了信封,拆开信看了起来。 赵陌说的大部分还是些日常琐事,他每日起居、学习生活、郡王府事务、农田实验,等等。虽然都很琐碎,但看着这些熟悉而琐碎的文字,却很快就让人心里平静下来。秦含真窝在炕上,靠着软枕,仔仔细细地看着赵陌的来信,偶尔看到一句俏皮话,便不由得会心一笑。 写完赵陌的日常琐事,他又开始问起了她回京后的生活。天气冷不冷啦,功课是否辛苦啦,跟家人、亲友们相处得是否愉快了,以及是否认识了新朋友,等等。上回她在信里跟他提了一句,说大姑母一大家子要上京城来了,他也为她高兴,还很热切地问起秦幼珍夫家的情况呢。不过他也说了,秦幼珍的丈夫是科举入仕,如今似乎也到了要升迁的要紧关头了,这种时节,他在京城里最好还是多往六部打点,多拜访一下亲朋故旧、同窗同年。永嘉侯府说来是外戚,又不象承恩侯府是正经娘家,估计他们会有所避讳。赵陌安慰秦含真,若真遇到这种情况,不必觉得难过,这也是人之常情。 秦含真心道,她压根儿就不认得那位大姑姑,更别说是对方的丈夫儿女了。他们对永嘉侯府是亲近也好,疏远也罢,又与她什么相干?她怎会觉得难过呢? 秦含真摇摇头,又继续往下看信,然后忽然整个人坐了起来,瞪大了双眼。 赵陌竟然说,收到了东宫太子的来信,提到太子妃听说了秦锦仪秦锦春姐妹之间的纠纷,对秦含真很是欣赏,在太子面前都夸了好几句呢。他看了信,心里高兴极了。 秦含真只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她在秦锦春姐妹间又没干什么大不了的事,太子妃夸她做什么?而且,赵陌这是高哪门子的兴? 第三十三章 相争 秦含真也就是随口嘀咕几句,并没有较真的意思。她跟赵陌这些年通信多了,信里各种鸡毛蒜皮的事都提,如果字字句句都要仔细问清楚是什么意思,那就没完了。 她顶多就是在回信的时候怼上一两句,只当是说笑而已。 虽然不明白太子妃怎么就夸起她来,但也许是秦锦春说出她建议她一旦生病就主动求退选的事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真正做出决定的是秦锦春自己。道理很好懂,人人都明白,却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去做的。秦锦春当机立断退选,她便有资格受到太子妃的夸奖与欣赏。至于秦含真自己,顶多就是动了动嘴皮子,并不觉得自己的建议有多了不起。 还是说……太子妃是因为看了她的画,觉得她画得好,才会夸奖的? 这个可能不是没有,但曾先生拿走她的画才没几天,还没有任何反馈呢,赵陌那么快就能得到消息了?他又不在京城! 秦含真心中百思不得其解,也懒得多想了,反正回头写信去问,也是一样的。她又不着急。 她继续看信,后头赵陌只是零碎地说起些八卦传闻,有的是他与京中的朋友通信听来的,有的是他在京城的人手打听到的,东家长,西家短,不过是图个乐子罢了。她从前看这些八卦,也就是更新一下自己的资料库,不至于跟人闲聊的时候,连城中权贵人家发生了什么大事都一无所知而已。偶尔,这些八卦还会成为她与祖母牛氏聊天的话题。牛氏不爱跟高门大户的女眷来往,但对于人家的八卦却很有兴趣。 大约是因为上个月才来过信的缘故,赵陌这回提起的八卦并不多,但秦含真还是挺感兴趣的。因为其中一条提到的,就是有两家郡王府的县主看中了许家的孙子,正在明争暗斗呢。这在宗室内部都成笑话了。不过两位县主都有疼爱纵容她们的父母,那许家孙子最终会落入谁的手里,还是未知之数。 许家的孙子,指的就是许峥。 赵陌会把这种宗室里的小道消息告诉秦含真,是因为他听她提过,长房那边有可能会跟许家议亲。他知道她与秦锦华交好,让她提醒后者,多提防着些。那边已有两位县主参与了竞争,倘若两人都不肯退让,秦锦华无缘无故插一脚下去,得罪的可不是一家子而已。虽说承恩侯府是皇亲国戚,但秦松失宠数年,靠山明显没有秦柏的稳当,真的跟宗室王爷对上了,未必占得了便宜。 秦含真还挺吃惊的。许峥是少年举人,长得也不错,在京城里名声挺好,算得上是青年才俊,能引得众多家世不错的小姑娘倾心,并不稀奇。但如今居然有两位宗室女为了争夺他,起了内斗,她们的家长还是纵容的态度,这就让人觉得出奇了。他真有那么好么? 秦含真见过许峥几面,并不否认他是个优秀的青年,但他的魅力还没到这个份上吧? 论长相,他也就是过得去罢了,气质还好,五官清俊,可在秦含真看来,还不如赵陌帅气呢。赵陌宗室贵胄,身份也不差了,怎不见有小姑娘为他打生打死? 至于性情嘛,许峥外表看起来是挺斯文和气的,实际上怎样,谁知道呢?如今官宦人家的子弟跟闺秀们一样,都讲究要在外人面前装模作样。没有深入来往过,谁能知道对方的真实性情如何? 而说到才华,许峥的水平还是不低的,这一点有秦柏亲口认证。但本朝的神童也有几个,许峥还不算是最出挑的。秦含真在学问上最佩服的就是自家祖父秦柏,而许峥也曾经不止一次来向秦柏请教功课。秦柏对许峥的评价,就是个好苗子,好学,有天份,但还没到赞不绝口的地步。就这等评价,恐怕还不如王复中、王复林兄弟俩呢。 王复中如今是御前的红人,才干尽有,但并没有才子之名。而王复林也考中举人了,他也就比许峥大几岁罢了。王家长年在西北,王复林可没有许峥这样的好条件。横向一对比,许峥这位才子,估计在秦柏指点过的学生里,还排不上前三呢。 不过,许峥早在少年时,就传出过才名来,经过多年的沉淀,早已得到了全京上下的认可。再配合他的家世、长相,多在人前露个脸,吸引得几个京城高门大户的小姑娘们为他春心萌动,也是人之常情。 秦锦仪靠着那半桶水的学问和才艺,都敢小小年纪就给自己炒“才女”人设了。许峥是真有才华,家世也好,他的名声,好歹是名副其实的。 秦含真想了想,觉得秦锦华那边还是要悠着点儿。长房反正也不是非得跟许家联姻不可,人选更不是只有许峥一个。许家的大夫人不是据说看不上秦家的女孩儿,一心要在书香名门里挑孙媳妇吗?他家自个儿都还未达成统一意见呢,秦家何苦掺和进去?其实,论年纪,许峥也比秦锦华大太多了。若不是许峥为备考科举而耽搁了婚事,至今未曾定亲,如今秦许两家要讨论的,就该是许嵘跟秦锦华的姻缘了。 虽说秦家也没有多害怕那两家郡王府,但秦锦华又不是非嫁许峥不可,何苦平白招惹这等仇家? 当然,这种事,秦含真是不可能直接跟秦锦华说的。小姑娘家一提起自己的婚事,就要害臊了,也不好意思在长辈们面前讨论,即使听她说了什么,也不过是白担心罢了。就是在许氏、姚氏她们面前,秦含真也不方便提。前者就是许峥的亲姑祖母,后者又是护犊子的母亲,万一生出什么误会来就不好了。记得许家当年还曾经想让她秦含真嫁给许峥呢,至今还有人没死心。若是因为她一时好意提醒,反叫人误会她想对秦锦华取而代之,那就太恶心人了。 秦含真趁着秦简过来寻秦柏请教功课的时候,把他请到自己院子里,将赵陌信里说的情况悄悄儿透露给他知道。 秦简听得叹了口气:“这事儿我知道,他给我的信里也提了。我早已去打听过,确实有宗室县主对许表哥有意。他嘴上虽不说什么,但听嵘哥儿讲,他如今甚是犯愁,本无心与贵人联姻,却又担心得罪了人家,会连累得许家满门都不好过。” 秦含真讶然:“这事儿已经传开了?我都没听说过!” 秦简苦笑:“这种事,三妹妹上哪儿打听去?关系到宗室两位贵女,说起来也有些丢人。你别看广路他们宗室中人议论这事儿,好象议论得兴起,在外人面前,他们通常提都不提,旁人问起就装傻,怎么也不能丢了宗室的脸面。就是我,若不是死活揪着两个平素最要好的宗室朋友追问,他们也不肯透露消息给我,而且一句准话都不肯提,只说有那么两位贵女在争,却没提是哪家的,还虚虚地说她们看上的是许家的孙子,没说是长孙还是次孙。但这种事,原也不需要他们说得太清楚。除了许峥,断不会有旁人了。许嵘比起他哥哥,还差得远呢。” 秦含真皱眉道:“那怎么办?这种局面,二姐姐若对许大表哥没那意思,还是趁早疏远了吧,否则叫那两位贵女知道她在跟许家议亲,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呢。二姐姐跟我不一样,我是喜欢宅在家里的人,少有出门交际的时候。二姐姐却是惯了随长辈出门,与京城各家闺秀交朋友的,可别在外头叫人给欺负了。” 秦简道:“我母亲是早就无心跟他家结亲了,从前也就是觉得许大表哥还不错罢了。但瞧他家大夫人那嘴脸,谁还乐意把家里的宝贝闺女嫁过去?虽说那只是太婆婆,可做长辈的想要折腾孙媳妇,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儿?如今我母亲是看在祖母份上,没有驳许家的脸面,其实私底下,已经在给二妹妹相看别的人家了。这事儿祖母也是心里有数的,并没有说什么。” 秦含真闻言心中一松:“那就不用担心了。” 秦简摇了摇头:“没那么简单。就算我们家无意与许家结亲,两家也是常来往的。许表哥更是常过来向三叔祖请教功课。万一有贵女误会了二妹妹怎么办?我们家又不能见着个人,就告诉他,我妹妹没跟许峥议亲吧?除非她的婚事真个定下了,否则说什么都没用。可女孩儿家的婚事何其要紧?怎么可能轻率定下呢?拖得久了,又怕那些宗室贵女们会胡思乱想,迁怒到妹妹头上。” 秦含真哂道:“这怕什么?只要二伯娘露出点跟别家相看的风声来,外人自然就不会再猜疑二姐姐了。谁家相看不是花上几个月的功夫?看不看得上且另算,反正没看上许家就是。” 秦简笑了笑:“那好,回头我也给广路写信,叫他帮我解释一下。他与宗室长辈有书信往来,正好替我辩白了。” 兄妹俩各自回去写信。秦简还跟秦含真约好了,等信写好了,他会交给三房的人,代为送信。如今正值年关,承恩侯府上下繁忙,没有多余的人手去肃宁替秦简送信了,但永嘉侯府的人手充足,又还有肃宁王府派来的信使在,多送一封信不过是举手之劳。 次日,秦含真将写好的回信,以及亲手织的一对绒线手套包好,交付给祖母牛氏,连同秦柏那边的回信与年礼,一并送回肃宁县去。但等到将近午时,秦简还没过来送信,秦含真便等得有些急了。信使还要赶送回肃宁去,不可能耽误太久的。她连忙打发人去隔壁寻秦简去。 不一会儿,她派出去的人就转回来了,禀道:“姑娘,长房那边好象闹起来了。二房大爷亲自领着大姑娘来给四姑娘赔礼呢,二太太也跟过来了。不过,大姑娘哭着不肯下车,就在二门上闹开了。” 秦含真惊讶得瞪大了双眼。这是在搞什么鬼?! 第三十四章 二门 秦伯复气得快要吐血了。如果不是大女儿在搞鬼,他今天就用不着在长房的人面前丢这个脸! 他为什么要催着大女儿到长房来给小女儿赔不是?小女儿秦锦春不过是个孩子,哄几句就行了,只要她松口,说泼水那事儿只是姐妹间闹着玩儿的,泼了一茶杯的水而已,没啥大不了的,并不是秦锦仪故意,那这事儿就算抹过去了,东宫太子妃那边也有了交代。到时候秦锦仪想要再说好人家,也没人会拿这事儿说嘴。这都是为了大女儿好,为了她将来能有个好前程,秦伯复觉得自己简直是呕心沥血,可秦锦仪她就是不买账! 在家时,哭着闹着不肯来。好话说尽了,吓唬的话也说尽了,她才松口,说等伤好了再说。秦伯复分明觉得自己那一脚没踢多重,虽说看上去青紫一片,似乎有些吓人,但秦锦仪能走能动,可见并没有大碍。大夫也请来了,药也敷上了,该喝的药汤一剂不少地灌着,大夫也没说什么,哪里就瘸了呢?坐车去坐车回,路上再叫丫头搀扶着,顶多就是在屋里走几步,什么大不了的事?早把这事儿了结了,大家也能安心不是?就要趁着如今外头人人议论的时候,把“实情”传开来,才能挽回秦锦仪的名声。否则事过境迁,人家哪里还管得着她是真欺负了妹妹,还是一场误会?人家早就认定她是个脾气暴躁冷情寡义的人了,怎么辩解都不会有人信! 结果秦锦仪就是不肯来!非要说腿疼,伤得重了,下不来床了。老太太薛氏又在一旁护着,秦伯复拗不过她们,也有些担心大女儿腿上真个落下毛病来,日后连寻常人家都嫁不了,只能再容她多养几日。谁知道今儿一大早,他偶然兴起,惦记着大女儿的伤,想去她屋里瞧瞧她,就正好遇上她叫她的丫头把药倒到后窗台下。 哭着说腿伤了不能动,却不肯好好养,把药都给倒了,这分明就是装伤!秦伯复从小到大,就没少见过自家老娘薛氏靠着装病的把戏,去讹长房的许氏婆媳,每次都能讹到些好处来。可同样的手段被他的亲生女儿用到他头上了,他就再也容不得了。他费心费力为的都是谁?!这个孽女不知体恤父亲就算了,还做戏来哄他?!可见她的腿根本没有伤得那么重,早就好了,所谓疼得下不来床的说法,不过是推托着不肯去给妹妹赔不是的借口罢了。 这还了得?赔罪事小,不过是姐妹间闹个口角,可秦锦仪若不做出个知错能改的姿态来,他这个父亲在衙门里就要叫人笑话死了。女儿品行不端,不孝不悌,做父亲的又能是什么正派人?就算原本能轮得上他的好差事,也都叫旁人给占了去。人家可不会管他是不是还有一个小女儿得了太子妃的青睐,因为外头的小道消息传的只有他的大女儿而已。 现在已经不仅仅是秦锦仪的名声与婚配的问题了,秦伯复要为自己的仕途和前程着想。他不能容忍大女儿再这样忤逆下去,她凭什么呢?若没有他这个父亲,她算哪根葱?!上一回的婚事她不肯答应,也就算了,十七岁的黄花大闺女嫁给中年男人做填房,确实不大好听。可这一回分明就是她自个儿胡闹惹出来的事儿,她还不肯听从父命。说两句软话赔个不是,这样的小事她都做不来。他都把她拉到长房二门前了,她连下车都不肯,他还要她这个女儿做什么?! 秦伯复站在承恩侯府二门前的空地上,指着大女儿所坐的马车破口大骂:“你今儿就是断了腿,爬也要给我爬到你妹妹面前去赔礼道歉!为着你一个胡闹,多少人跟着受罪?你还不知足?!叫你做点小事,你都不能答应,我还能指望你什么?!养在家里,还要耗费伙食,做衣裳打首饰,哪一样不要花钱?!将来你嫁出去,还要我再赔上一笔嫁妆银子。倘若你嫁得好人家,能让我跟着沾光,也就罢了。偏偏你又不争气!如今你都名声扫地了,只怕连破落户都看不上你,我还养你做什么?光知道吃白饭还要给人添堵的赔钱货!” 薛氏在后面的马车上听得不象,掀起车帘,也不下车,就直接跟儿子吵起来了:“你骂她做什么?那是你亲闺女,挨了你一脚,你不知道心疼,我心疼!那伤是实打实的,谁瞧了都知道伤得重,你凭什么说孩子是装的?倒药又怎么了?那是因为大夫开的药太苦了,孩子受不住!她还是个孩子,孩子哪儿有不怕苦的?回头说她两句,不许她再倒药就是了。可她外敷的药天天都换的,我亲自盯着换,一次也没差过。你要是说她伤早好了,不过是装作没好的样子来哄你,那断不可能!不好好用药,她腿上的伤要是留下后患,那可是一辈子的事儿。仪姐儿又不是傻子,能这么没成算么?一场误会,你们父女俩在自个儿家里把话说开就行了,何苦在长房这边闹,平白叫人看了笑话?!” 秦伯复冷笑:“这孽障自己都不怕叫人看了笑话,我有什么好怕的?如今想求个好名声嫁进好人家的又不是我!母亲就别再纵着她了,这孽障都叫你纵容坏了,再宠下去了,也不过是个白眼狼罢了!” 薛氏与秦伯复母子俩就在承恩侯府的二门前吵起来了。 秦锦仪坐在马车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父亲骂得那样难听,她听着生气又委屈,还觉得十分难堪。祖母倒是护着她呢,可话里话外,依然还是叫她去给秦锦春赔罪的意思,她哪里咽得下这口气?一点小事,秦锦春就闹得这样大,分明没把她这个长姐放在眼里。她这一回若真个退让了,往后在家里哪里还有立足之地? 更何况…… 秦锦仪忍不住要偷偷透过车窗帘子的缝隙,往车马院的门口那边看。那里停着一辆才出来一半的马车,车厢上的记号她认得,那是许家的车子,而且一向是许峥坐的。 她从进承恩侯府的大门,就留意到那车马院里有许家马车出来了。想必是许峥来探望姑祖母许氏,正打算离开。她怎么能让许峥看见她腿上带伤、一瘸一拐的狼狈模样?更不能让许峥看着她给秦锦春赔罪的怂样!因此她坚持着不肯下车,无论父亲说什么,她都不能下。除非许峥先一步离开,否则,她就绝不能出这个车厢! 而车马院的门口处,许峥坐在车里,也觉得尴尬无比。 他今日到秦家来,其实只是顺道来向姑祖母承恩侯夫人许氏请安的,主要还是为了去找隔壁西府的永嘉侯秦柏请教功课。父亲、母亲都让他常来,永嘉侯的学问也确实很好,府中还有不少珍贵的藏书,过来一趟,他也能有所进益。只是为了不惹祖母生气,他得先往姑祖母这边来,再“顺道”去请教永嘉侯。他平日里就经常是这么做的,哪里想到今儿会遇上岔子,刚出了松风堂,正要去永嘉侯府的时候,就被堵在二门上的呢? 由于秦家二房来了四辆马车,薛氏、秦伯复与秦锦仪各坐一辆,随行的丫头婆子们占一辆——天气太冷了,坐车总比骑马暖和,将承恩侯府二门前的地儿都占了去,许家的马车只能卡在车马院门口,等到薛氏、秦伯复与秦锦仪带着丫头们进了二门,腾出地方来,才好离开。可秦锦仪不肯下车,秦伯复与母亲薛氏吵成一团,许家的马车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停在那里不动了。 许峥也听见了秦家二房母子俩吵的内容,知道他们是为了秦锦春被长姐欺负至病一事前来。这说来也是秦家家务事,他一个外姓姻亲家的男子,遇上了也是尴尬。况且,二房长女秦锦仪前几年,似乎对他还有那么一点恋慕之思。他自然是无意的,家里人都劝他,能避就避着些,他当然不会下车去打什么招呼。再说,秦家二房一向与他姑祖母许氏不睦,他若下了车,就定要给薛氏与秦伯复请安行礼,那不是更尴尬了么?还好如今他们似乎都没察觉到他在这辆马车上,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等二房诸人离开,他才好赶紧走人了。 如今许峥在马车中等得心焦,念叨着承恩侯府里怎么就没个人出来帮着调解?这里虽然是宅子内部,离大门口却近,二房母子这般吵闹,声音都传到外头大街上去了,再闹下去,岂不是丢了承恩侯府的脸? 秦简原待在自个儿院子里埋头写信,是底下人来报了信,他才知道二门前发生的事。这时候秦仲海秦叔涛都在衙门里工作,家里只剩下女眷与孩子,许氏、姚氏与闵氏都不想理会二房的人,也只能由秦简这个长孙出面了。他只好丢开纸笔,往二门赶过来。 可惜,秦简到底年轻了些,又是小辈。他到了二门前,两头苦劝,想把人劝走,薛氏和秦伯复却不怎么买他的账。 薛氏坚持大孙女的伤势加重了,没听见孩子都哭一路了么?一定疼得紧了!要回去也行,叫承恩侯府下帖子叫个擅长骨科的太医来,给秦锦仪瞧一瞧伤,若是无碍了,再回家也不迟。 而秦伯复则觉得大女儿断没有大碍,人都来了,好歹把戏演完再走,免得回头又要多跑一趟。太医可以有,但罪也一定要赔,只要没断腿,大女儿就要往小女儿那边走一趟。 而秦锦仪则继续躲在车里,死活不肯下来。 秦简简直头痛死了,再一转头,瞥见表哥许峥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肯定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了。族人丢脸丢到了亲戚面前,秦简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第三十五章 来客 秦含真得了下人报信,就立刻跑到长房这边来看热闹了。 不,其实她只是出于关心手足的考量,以及要寻秦简催他的信而已。 她走花园那边的侧门过来,进了承恩侯府的青云巷后,并没有拐到平日常走的花园那边去,而是改道转往前院方向。清风馆如今还空着,偶尔做个客院使用。西小门的钥匙,如今还在三房手里,方便他们随时到长房这边走动。秦含真跟虎嬷嬷打了声招呼,就得了一把西小门的钥匙,如今只带着丰儿一个,便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承恩侯府的前院。 正好看见了二门前的这一场闹剧。 秦含真看着秦简那寒冬腊月里满头大汗的模样,心里顿时同情无比。跟二房的人打交道,那可是实打实的苦差事,说理说不通,人家脸皮还厚,又是长辈。一般人很难压得住他们。 秦含真这几年跟秦简相处,也培养出了手足之情,看他这样头疼,有些于心不忍。她想了想,觉得自己如果能帮得上忙,还是帮一帮的好。不然任由二房的人在承恩侯府里这样闹,也不象话。他们闹得越厉害,秦锦春就越难堪,何苦叫个小姑娘寄人篱下养几天病,都不得安宁呢? 秦含真低声嘱咐了丰儿几句。丰儿会意地点点头,微微低着头向秦简的方向走去。 秦简正在旁劝解秦伯复:“伯父消消气吧,大妹妹既然有伤在身,您也别勉强她了。若是一时不慎,让大妹妹的伤情加重可不好,有话还是等到大妹妹的伤好了再说吧。” 秦伯复冷笑:“她哪里有什么伤?不过是装的罢了!她就是见不得她妹妹比她强,心里妒忌呢,才会出手害她妹妹,如今又不肯来赔礼道歉!笑话闹到你们长房来,真是丢尽了我们二房的脸!” 薛氏啐他:“你当着长房的面说什么傻话?!你少说两句,我们二房还能剩些体面。如今仪姐儿腿上伤口疼,连简哥儿都叫她不必勉强了,你还闹什么脾气?难不成真要看着你闺女成了瘸子,你才能安心?!” 秦锦仪在车厢里哭得更大声了。她如今恨死父亲了。他这么大声地嚷嚷着那些难听的话,一定都让许峥听了去。他会不会“误会”她真是那样的坏姑娘?她要如何辩解,才能让他打消了“误会”?但要她下车,是万万不能的。误会还有被澄清的一天,可她若是让许峥看见了她一瘸一拐的丑模样,今后也不用做人了!秦简到底是怎么回事?二门前闹成这样,为什么还不请客人离开?难不成他是存心要害她在许峥面前出丑,好促成许峥与秦锦华的亲事?! 是了,许峥平白无故地,跑来承恩侯府做什么?不是说许大夫人与小姑许氏不和,两家来往都少了么?他还特地过来,难不成……两家真的要议亲了?! 秦锦仪脸色发白,不由得悲从中来,哭得更伤心了。 她还不知道,正因为他们家来的马车太多,堵住了去路,许峥还巴不得早些离开呢。他一个外姓人,读书的举子,看着亲戚家母子当众争吵,当中还夹杂着些闺阁中的秘闻,真是让人尴尬死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秦简正烦心时,忽然瞧见西府堂妹秦含真的贴身丫头丰儿走了过来,不由得讶然,然后很快就发现了秦含真站在清风馆院门处,正往他这边看。 丰儿来到秦简身旁,示意他往旁边站了站,离二房那对母子远了些,才低声迅速地对他道:“我们姑娘说,让哥儿假称有贵客要来,先把他们弄进福贵居那边再说。有话坐下慢慢讲,也好过让他们堵在这里闹,叫人看了笑话。” 为着接待大姑奶奶,福贵居早就有人清扫整理过,眼下是随时可以拎包入住的状态。二房的人进去了,不管他们吵成什么样子,好歹不会闹得外头经过的路人都能听见。 秦简立刻就明白了秦含真的用意,心里还多想到一点:把二房的人挪开了,许峥主仆才好走人呢,否则叫他们继续看二房出丑,秦家上下都脸面无光。 他冲丰儿点了点头,后者便悄声退下了。 秦简上前对秦伯复道:“伯父,方才听底下人来报,说一会儿休宁王妃的车驾就要上门了。您看……是不是先到福贵居那边坐下喝杯茶,歇一歇?无论是不是要请太医来给大妹妹看伤,都不可能在二门上办吧?还是快进院子里坐下说话吧。” “休宁王妃?!”秦伯复一愣,“休宁王妃怎么会来?”休宁王府虽说与承恩侯府有多年的交情,他从前也时常跟王府中人来往,但自从分家之后,他已经很久没跟王府里的主子们会面了,偶尔在外头遇上,人家也是爱搭不理的。他心中甚觉遗憾。休宁王府里很有几位适龄的少爷,虽然并不十分如意,对秦锦仪来说却也是不错的联姻对象,可惜对方态度实在冷淡。 秦简回答道:“侄儿也不清楚,休宁王妃偶尔会来寻祖母说话,未必有什么要紧大事。但那终归是女眷,又是宗室贵人,您与二叔祖母继续在这里……” 不等秦伯复开口,薛氏就已经先做出了决定:“那还等什么?我们赶紧回福贵居再说。回头王妃来了,我正好顺道去松风堂给她请个安。这都有两三年没见了,也不知道王妃近来身体如何。”她脑子里已经想好了几种跟休宁王妃拉近关系的借口。 秦简心中一阵无语,脸上却还要赔着笑,迅速示意管家与下人们帮忙,将秦伯复、薛氏二人往福贵居的门口引。二房的丫头婆子们都下了车跟上来侍候,只有秦锦仪一个,到了这一步还不肯下车。等到马车被转移到二门通往福贵居的一侧,她还哭着不肯挪动。明明下车再走几步,就是院门口了,又有丫头们搀扶,但她就是坚持自己没法走动,闹着要回家去。 承恩侯府不同永嘉侯府,二门的宽度根本容不下一辆正常规格的马车通过,福贵居的门口,同样也不宽。秦锦仪若想坐着马车进二门,那是绝不可能的。可她不肯下车,众人又不能丢下她一个,转移到福贵居里去。 薛氏不知道孙女儿如今一门心思拒绝在许峥眼皮子底下走路,还以为她是闹起脾气来了,便亲自到车前劝说:“别胡闹,快下来!一会儿休宁王妃来了,你就跟在祖母身后,一块儿过去露露脸,让王妃喜欢你。从前她就挺喜欢你的,还夸过你呢。虽然几年不见,但你如今出落得这般出挑,王妃只会更喜欢。若她愿意为你保媒,宗室里身份贵重的年轻公子哥儿们,可就由得你挑了!别在这时候耍小孩子脾气,快下车!”薛氏是绝不能放弃跟宗室贵人接触的机会的。 秦锦仪在心中暗暗叫苦。她再次偷偷张望车马院的方向,想看看许峥的马车走了没有,却只瞧见了一点边角,心知知道他还没走,着急得满头大汗,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这一磨蹭,薛氏就不高兴了:“快下来!你这孩子,平日里在家任性些就罢了,自家人还愿意宠着你。可如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胡闹,若是一会儿休宁王妃来了,瞧见你在二门上跟祖母争吵,她会怎么看你?快听话!” 秦简暗暗翻了个白眼,又瞥见管家已经知机地把二房的马车与下人都归置好了,重新空出了二门前的空地,足够让许家马车通过了,便连忙示意手下小厮砚雨过去引路,尽快安排许峥走人。 许峥大约也知道自己应该抓紧时间离开了,但他教养使然,还是正正经经地掀起车帘,遥遥冲着秦简的方向行了一礼,又见秦伯复并没有留意到自己,便省下了这一礼,示意车夫驾车尽快离开了。 许峥的马车一走,从秦简、秦含真到秦锦仪,都齐齐松了口气。 秦简顿时失了耐性,神情有些冷淡地对秦伯复说:“大妹妹既然不愿意下车,我也不好相逼。伯父还是把二叔祖母与大妹妹请回家去吧。太医的事,您不必担忧。回头我会让人带了帖子,请太医到府上去为大妹妹诊治的,望大妹妹能早日痊愈。赔礼什么的,等到大妹妹伤好了再说吧。” 秦伯复怎么可能就这样走了?他听见自家母亲的话了,正等着休宁王妃上门呢。不过他也清楚,自家大女儿的作派大约是惹恼长房的人了,他只能板着脸骂大女儿几句:“孽账!竟敢如此失礼?!”又稍稍放缓了神色,对秦简道,“贤侄莫跟这丫头计较。她的伤真的没那么重,多骂她两句,她也就听话了。”然后又一副怀念的模样,背着双手迈进了福贵居的门,左右打量着,“好几年没回来了,这里似乎没什么变化呢,真叫人感慨。” “是啊,看着这屋子,就让人想起从前我们在这儿住的时候了。”薛氏也迈步进了福贵居,心里寻思着,若能找个借口搬回来就好了。分家之后,才知道住在侯府的好处。若早知道这几年他们会过得如此落魄,当初她就不会被蜀王府几句话忽悠住,答应了分家。此时再后悔,却已经来不及了。 秦锦仪这时候总算肯挪动双腿,从车上下来了。但她脚一沾地,还是感到疼痛无比。她委屈极了,心想若不是祖母与父亲硬逼着,她绝不肯下来的。幸好一会儿她要去见的是休宁王妃,而不是秦锦春,但愿父亲别想起赔罪的事来。 心中清楚并没有什么王妃上门的秦简面无表情地将二房祖孙三人请进了福贵居,暗地里却正要吩咐小厮,让人去装作休宁王府来人,假称王妃有事,临时取消行程。 这时候,门房却忽然有人来报:“宗房的用二爷来了,马车就停在大门口呢。” 秦简讶然:“怎的这般突然?先前并没听说他要来。”他忙向秦伯复告一声罪,便快步走向大门方向,准备迎接宗房叔父。 秦伯复与薛氏母子俩却心虚地对望了一眼。秦克用居然又上京了?他们是不是该避一避? 第三十六章 苦主 薛氏与秦伯复其实不是害怕秦克用什么,只是想起他妻子小黄氏的娘家兄长跟自家那一笔乱账,不大想跟苦主碰面而已。 当初小黄氏提起自个儿的娘家侄女生得极象秦皇后,年纪也合适,有意荐入京中,求个好姻缘。薛氏与秦伯复母子俩一商量,觉得长房与三房之所以那般风光,不都是仗着皇后娘娘么?如今皇后娘娘都死了快三十年了,倘若二房也有姑娘在宫里做娘娘,同样也能风光一回。况且皇后娘娘留下来的太子半死不活的,皇帝又没有别的子嗣,都要过继宗室里的孩子了。倘若自家娘娘在宫里能为皇帝生下一儿半女,那二房的荣华富贵可就享之不尽了! 奈何他们二房并没有合适的姑娘,一个秦锦仪嫁不成未来储君,名声也坏了,皇帝又一向以姑祖父自居,断不可能纳了她,他们只好往外寻人。黄家这姑娘正好,既跟秦皇后有那么一点儿亲戚关系,又生得象秦皇后,娘家与族人不睦,无依无靠的,正好拿捏。只要二房成功把人荐进宫里做了妃子,那黄忆秋的娘家父母没根没基,往后还不是任由他们摆布?就算不能也拿个承恩侯当当,好歹能得了实惠不是? 二房积极地为黄忆秋打点,要送她进宫承宠,奈何没有门路,符老姨娘又死活不肯再进宫给太后太妃们请安了。秦伯复无奈,只能跟薛氏商量了,想借念慧庵行事。念慧庵里主事的,好歹是出身自秦家的家生婢女,威逼也好,利诱也罢,将黄忆秋安插到庵中做个带发修行的假尼姑,想必并不难。皇帝每年都要到念慧庵里去好几回的,只要有一次见到了黄忆秋,看着那张与皇后娘娘肖似的脸,还能不动心?到时候黄忆秋进宫为妃,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儿了! 没想到,打点的银子花了出去,黄忆秋也进了念慧庵,皇帝传闻中也去了庵里好几回了,听说确实是见到了人的,可他没有说什么,更没有宠幸这肖似亡妻的美娇娘,只让她在庵里为皇后念经祈福。到如今三四年过去了,黄忆秋都是二十出头的老姑娘了,还在庵里念经呢!若不是皇帝没下旨叫她剃度,跟真正的尼姑也没两样了。 这样的局面,别说黄忆秋自个儿始料未及,就是秦伯复跟薛氏也傻了。皇帝三宫六院的,也不是什么情种,怎的就舍得白放着一个生得象皇后的黄花大姑娘不碰,只叫她念经呢?无论他们怎么想,都觉得皇帝没理由不宠幸黄忆秋的呀?难不成黄忆秋有什么地方惹皇帝不满了?可她在庵里也没受搓磨,别的尼姑待她冷淡却不失客气,不象是触怒龙颜的模样。 饶是秦伯复与薛氏百思不得其解,也知道这条路未必能走得通了。兴许黄忆秋手段高些,花几年水磨功夫,还有出头的一日,但他们短时间内,却是看不到成果了。他们也无计可施,只能自认倒霉,毕竟他们能做的都做了,总不能强压着皇帝上黄忆秋的床吧? 但黄大爷那边却是个麻烦。黄大爷与黄大奶奶这对夫妻,长居乡里,可不知道什么进退的道理。既然女儿进了念慧庵,也见过皇帝了,如何还不能进宫做娘娘?薛氏这位身份尊贵的皇亲国戚,既然说皇帝已经见过他们女儿了,怎的宫里还没下旨意来册封他们这对娘娘的父母呢?哪怕是赏赐点金银财物也是好的! 薛氏与秦伯复心中不耐地安抚住了黄家人,只道那时太子回宫了,地位稳固,皇帝不缺儿子,就不好忽然说什么纳美人的事,免得惹太子猜疑,叫他们不必着急,等到黄忆秋在宫中怀了龙子,为了龙子计,早晚是要封妃的,到时候再册封他们,岂不更加风光? 黄大爷与黄大奶奶被薛氏与秦伯复母子俩哄得几句,总算消停下来。薛氏又怕他们一家长居城中,会听到什么不该听说的消息,或是在外人面前乱嚷嚷什么女儿入宫做了娘娘的话,闯下祸事,连累了秦家二房,便索性寻个理由,把黄家人送到京郊一处庄子上,半圈禁地养着,不叫黄家人知道他们的下落,也不叫江宁那边的黄家人能联络上他们,甚至连长房、三房的人问起,他们也推说不知情。如此这般瞒了几年,如今他们却在长房遇上了黄大爷的嫡亲妹夫,恰好又是秦家宗房子弟,恐怕没那么好打发了。 他们再想起过去几个月里陆续收到的几封江宁来信,心下更虚。 秦伯复低声跟薛氏商量:“母亲,这秦克用当年也是个知情人,若是他问起,怕不好交代,是不是避一避?” 薛氏有些犹豫,她始终还是舍不得休宁王妃的吸引力:“怕他怎的?他再问,我们只说不知道就是了。黄家人又不住在我们家,只要我们不说,任谁来都奈何不了我们。” 秦伯复想想也对,便把心一横,打消了走人的念头,专心在福贵居前院正厅中相候了。他一时嫌炭盆不够暖和,火墙竟没烧起来,屋里太冷,指使得丫头婆子们四处乱转,一时又瞥着大女儿那一瘸一拐的模样,冷哼道:“这不是能走路么?方才在车上装什么?!一会儿到了休宁王妃面前,若你还敢给我胡闹,仔细你的皮!” 秦锦仪心中满腹委屈,闻言眼圈儿都红了,强忍着泪水,紧紧抿着唇,暗中却想:今日父亲这般待我,他日我必有回报!父亲不就是想着要飞黄腾达么?他还是继续在如今的位置上待着吧。真叫他升了官,只怕眼里就更看不上她这个长女了。需得是她攀上了门好亲,高高在上,父亲为了权势,在她面前做小伏低,那才好呢。不过祖母待她还好,到时候她多照应些祖母,多给些金银财物,也就是了。 且不说秦锦仪如何幻想,秦简迎出二门,就看见秦含真早已站在院中,正与秦克用说话。他忙上前跟后者见了礼。 秦含真问秦克用:“克用叔这回来得匆忙,先前倒是没接到你的信说要来,否则我们府里早就把院子都打扫好了。” 秦克用微笑:“不妨事,我住哪里都是一样的。如今我在京城也有商号,那边一样有宅子,跟侯府比起来,出入还更便宜些。我早半个月前就写信叫商号的人整理过房舍了,今日不过是前来给长辈们请个安,顺道将族中的年礼送来。” 秦简忙道:“都快过年了,克用叔还到商号那边住来做什么?清风馆随时都能入住,去三房也方便,今儿就住下吧?” 秦含真也跟着点头。住在哪个府里并不重要,反正也就是隔着一条夹巷罢了。 秦克用却笑着摇头:“罢了。若我是独自上京,自然是住在你们这里方便,也好时时听叔叔婶婶们的教导。可这回我是带了妻子来的,她身上不好,脾气也坏,若扰着六房长辈的清静,就是我的不是了。” “咦?”秦含真与秦简都双双吃了一惊,“克用叔把婶娘带过来了?” 秦克用居然带小黄氏上京了?为什么?小黄氏从前不是死活不肯上京的吗?她就认定了江宁那块地儿,还反对秦克用向外发展呢。每年秦克用要出门行商,她都少不了要哭闹一场的,还疑神疑鬼地觉得秦克用出门出得这样勤,定是在外头置了外室,一时吵着要去捉狐狸精,一时又装作大度贤惠,叫秦克用把“妹妹”带回家来安置,每年都有新花样。这已经是秦氏族中人尽皆知的笑话了。 秦克用抿了抿唇,淡淡地道:“今年她是不来不成了。她……她娘家父亲没了,先前一年往京城不知来了多少封信,总是石沉大海,始终不见她兄嫂侄儿回去。老人家临终前大骂儿女子孙不孝,死不瞑目,灵前连个能摔丧驾灵的孝子贤孙都没有,最终还是黄氏族中来人,选了个孩子过继到你们婶娘早年夭折的一个兄弟名下,充作孝孙,才把丧事给办了。你们婶娘虽然糊涂一世,如今却总算稍稍明白过来,便要我带她到京城来一趟,好歹把她哥哥找回去,在老父灵前忏悔赔罪。” 秦含真与秦简都惊讶极了,万万没想到黄家出了这等变故。 秦含真探头往他身后的马车看:“克用婶娘是在马车里坐着吗?她病情还好吧?这个……天气比较冷,她不要紧吗?南方人到了京城,可能不大抗冻。克用叔您要不要先把她送到屋子里,暖和暖和再说?” 秦克用犹豫了一下,本来还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但想到妻子那病容满面的模样,又有些于心不忍,便点了点头:“不必进清风馆了,随便哪里的厢房,能叫她坐下来喝杯热茶,暖暖身体就好。我们还是要住到商号那边,不打扰侯府。” 秦简也不勉强。他对秦克用印象还好,却有些受不了小黄氏,当然不会自找苦吃,想着福贵居那边火墙都升起来了,厢房里也暖和,把秦克用夫妻也送过去奉茶,倒是比另开清风馆的门要方便得多。 秦克用便转身去掀了车帘,扶妻子下来。秦含真与秦简站在车前一看,小黄氏一身灰长袄石青裙,外头披着黑斗篷,头上只簪了一根银簪,虽未带孝,却是居丧的打扮,脸容黄黄,形销骨立,看着好不可怜。兄妹俩对视一眼,心里都不由得生出因果报应的感慨来。 秦简在前引路,秦含真走在后头帮着搀扶小黄氏,一行四人连带两个面生的丫头,齐齐走进了福贵居。秦简命院中丫环去开厢房的门,正屋里的薛氏正等得心焦,听见他让人招呼贵客,还以为是休宁王妃来了,忙整理衣饰,笑吟吟地迎出门:“可是贵人到了?”却迎面撞上了小黄氏,两人对视一愣,薛氏认出来人,顿时大吃一惊,转身就要走。 小黄氏面色剧变,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秦克用与秦含真,猛然扑向小薛氏:“婶娘跑什么?快还我哥哥嫂子侄儿来!” 第三十七章 癫狂 薛氏只恨自己方才心太急,没听清动静就自个儿跑了出来,又怨秦简话没说清楚,本族宗房的人,如何称得上是贵客?更怨他把秦克用、小黄氏夫妻引入了福贵居,这院子原是二房所有,他们二房的人还在这里呢,怎能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叫别房的族人进来了?! 她这是忘了福贵居早已归属长房,他们二房来此,已是客人,身份上跟秦克用夫妻原也没什么差别。 小黄氏紧紧抓着薛氏不放,十指都快把她的皮给掐破了,神情状若疯癫,嘶哑着声音厉声质问着她:“婶娘怎么不说话?我的哥哥嫂子和侄儿呢?我的侄女儿呢?!当初他们来投奔你时,你在信里是怎么说的?你说会好生照看他们,会把我侄女儿送进宫里去做娘娘,会让我们黄家飞黄腾达,你说得好好的,现在他们在哪里?!宫里根本就没添什么新娘娘,我这几年不知写了多少封信来,你开始还说让我耐心等待消息,后来干脆不理人了!你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我连写了十几封信催我哥哥回去,你把信给他了么?给他了么?!我爹死了呀,他病得死了,我提前半年就给哥哥写信,他为什么不回去?为什么?!我爹死时连个给他送终的儿孙都没有,他死不瞑目啊!婶娘难道就没话跟我说么?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说呀!” 薛氏被晃得几乎散架,拼命挣扎着,呼叫儿子与丫头们过来救自己。可小黄氏不知哪里来的大力气,竟然死死揪住了薛氏的衣裳不放,都把她的袖子撕破了,又马上再抓上去。 秦伯复惊慌失措地帮母亲挣脱小黄氏,却被她抓了几把,手背上顿时显出几道血痕来。他是又气又急:“快放手!不得无礼!”又去骂冷淡束手侧立一旁的秦克用,“你呆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你媳妇拉开?!” 秦克用淡淡地道:“她不过是一时激动罢了。她才经受丧亲之痛,才会心急着想要寻到亲人问个分明。复二哥与婶娘既然知道实情,告诉她就是了。我从前每回上京,想要拜访复二哥,复二哥却总不得空,婶娘也推说孀居之人不便见客。其实婶娘与复二哥都是多虑了。婶娘虽是孀居,本家侄儿却是不必避讳的,况且我这个侄儿还年轻,外人说不了什么闲话。而复二哥衙门差事再繁忙,也不是腾不出空来和兄弟喝一杯茶,说一句话。我想婶娘与复二哥大约是有事不好跟我坦言,只好让我媳妇过来问个究竟了。” 秦伯复急道:“我哪里有事不跟你们坦言了?我们是真不知道你大舅子一家去了何处!当初他们自个儿嫌我给他们赁的宅子不够宽敞,住得不舒服,说习惯了乡居,要搬到京郊的田庄上住。我不好拦着,只好由得他们去了,哪里知道他们从此就断了音讯?!你们连番来信,我并不曾看过,因此并不知道黄六老爷去世了。我倒想替你们送信给你大舅子呢,可我不知道往哪儿送啊!” “撒谎……撒谎!”小黄氏厉声反驳道,“你们怎会不知道?三个大活人,怎么可能说走就走了?!无缘无故,他们怎会搬到京郊去?!我哥哥绝不会说习惯了乡居的话,他做梦都想在京城的大宅子里长住呢!若是嫌住的地方太小了,他只会找更好的宅子搬,而不会迁到京郊去!还有我侄女秋姐儿,她在哪里?你们不是说已经将她送到宫里去了么?既然她还在,我哥哥嫂嫂就断不可能离开!” 秦伯复不由得语塞,支支唔唔地答不出来了。 小黄氏抓紧了薛氏追问:“说呀,婶娘为什么不肯答我的话?我侄女儿到底在哪里?!别跟我说你们不知道。婶娘,做人不能这样没有良心!我为你们做了那么多的事,还得罪了永嘉侯一家子。我前前后后给了你将近两万两银子!你们不能翻脸不认人啊!” 薛氏已经被她扑倒在台阶上死死压着,阶前的雪水透过棉衣渗进内里,冻得薛氏哇哇直叫。她没办法,只得嚷道:“秋姐儿还在念慧庵里呢!皇上已经见过她了,可并没有说要纳她为妃的话。我也没办法,谁叫你侄女儿没本事讨皇上的喜欢?早知她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我也不会费了这许多心思,花了这许多银子!你给的银子全都花掉了,我还另外赔掉了许多。我没问你们赔钱就算了,你还跟我要银子?!你哥哥嫂子根本就不知道我的苦处,还怪我没能让他们闺女立刻封了妃子。我一气之下,跟他们吵了一架,他们才搬出去的。别跟我说什么良心不良心的话,我们没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你干了什么好事,也跟我们二房没关系,不要血口喷人!” 小黄氏只觉得眼前发黑,气得浑身发抖:“你说得轻巧,说得轻巧!我之所以有今天,都是你们害的!现在我哥哥嫂子侄儿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爹到死都没有儿孙送终,死不瞑目!你们轻飘飘几句话,就想撇清干系?做梦!若你们不肯把我哥哥一家交出来,我就去报官!我要去告你们谋财害命!我倒要瞧瞧,你们家还怎么高官厚禄,还怎么有脸当皇亲国戚!” 薛氏跟秦伯复顿时色变。 秦简已经在旁边看得愣住了,无措地看了看秦克用,见他一脸淡定地站在那里,不慌不忙,又觉得自己似乎不该插嘴多说什么,但却暗中给院中的丫头使了个眼色,暗示她赶紧到内院报信去。 秦含真也悄然间退到了院门处,小声嘱咐了丰儿几句,丰儿便会意地退了下去,转头寻秦简的小厮说话去了。 至于秦锦仪,她正瘫坐在屋中的交椅上,被院子里这场纠纷给吓住了。 很快,秦简的小厮茗风便赶过来,向秦简“禀报”:“哥儿,休宁王妃的车驾到得门前,听说我们家今儿来的客人多,没进门就走了,说是改日再来。” 秦简心知并没有什么休宁王妃上门的事,闻言愣了愣,但很快就接收到秦含真的眼色,会意地说:“知道了,回头叫人备上一份礼,送到王府去赔个不是吧。今日是我们家失礼了,怠慢了贵客。” 主仆俩对话间,薛氏、秦伯复与秦锦仪都望了过来,面上露出绝望的表情。秦伯复颤着声音问:“贤侄,休宁王妃这是……听见了?” 秦简一脸尴尬:“大约是王妃忽然想起有什么急事要去做吧?伯父不必担忧。” 若只是休宁王妃临时取消行程,承恩侯府何必送礼赔罪呢?这分明就是休宁王妃方才在侯府门口听到福贵居里的动静了! 秦伯复神色苍白,不由得倒退了一步。薛氏也是一脸灰败,看向小薛氏的目光中满是怨恨:“都是你这逆伦无礼的东西!”她扬起手就想一个耳光扇过去。 小黄氏怎么肯甘心挨打?反一手挡住对方,另一手把薛氏的衣领揪得更紧了些:“我逆伦无礼?难道还比得上婶娘背夫弃家?!你都好端端地做着侯府二太太,有什么脸面来说我?!别以为你说几句大话,就能把我吓倒了。我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有本事你就将我打死,否则我就算是拼了性命,也要把我哥哥嫂子侄儿侄女找回来!” 她一把推开小黄氏,挣扎着站起身,转头揪住了秦简:“好侄儿,你祖父祖母可在?如今六房他们是一房之主,他们小二房的人做了坏事,房主怎么也该出面主持公道吧?我们秦氏一族可是有规矩的!违反了族规祖训的人,是要革出宗族的!否则,岂不是让他们玷污了合族的名声?!这样的害群之马,断不能留他们在族里!” 秦简讶然,小黄氏这话,是在暗示他们将二房逐出宗族?怎么可能?! 秦伯复扶起薛氏,薛氏却顾不上儿子,被小黄氏的话激得跳起来了:“你做梦!我们早已分了家,不归长房管了。说什么逐出宗族的话?我们又没干坏事,怎能因为你一个小辈随口说两句,就要革了我们?!” 小黄氏猛然回头,瞪住薛氏:“我们是宗房的人,我们就代表了规矩!如果不想被革出宗族,就把我哥哥嫂子侄儿侄女还来!” “还来就来来!”薛氏一身狼狈,再加上休宁王妃这到嘴的鸭子飞了,她已经被气得失去了理智,“你以为我愿意养着他们几个废物么?!半点忙帮不上,整天只知道白吃白喝,每次见面只知道问他们闺女几时能做妃子,我早就想赶走他们了!趁着如今你来了,赶紧把人带回去,休要在我面前胡搅蛮缠!” 秦含真闻言,望了过去:“二伯祖母,原来你真的知道黄家人在哪里呀?那你为什么先前不肯说呢?克用婶写了那么多封家书给她哥哥,你到底有没有交给黄家人看呀?还有京城黄家嫡支几次找你们寻问族人下落,你们为何总推说不知情呢?” 薛氏顿时语塞,这回是轮到她吱唔起来了。 院子里一片寂静。忽然间,小黄氏发出了低低的笑声,渐渐地,她笑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大,到最后竟然变成了大笑,但笑着笑着,竟然就号啕大哭起来。 兴许是情绪太过激动了。她没哭几声,整个人便是一僵,随即软软瘫倒下来,正好倒在上前抱住她的丈夫秦克用怀里。 第三十八章 处境 小黄氏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她虚弱地稍稍一转头,便看见窗外的院子里一片昏暗。 这是个陌生的地方。她勉强撑起身体,四周望望,却有些拿不准了。虽然屋子里各色用具一应俱全,但看摆设,不象是侯府那等富贵之地。难不成因为她进府就闹了一场,承恩侯府的人一怒之下,把她扔到下人住的地方了?秦克用难道是死的?就任由别人这样欺辱她?!承恩侯府住不得,他们难道就不会去永嘉侯府住?!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秦克用提着个食盒走了进来。他看见小黄氏醒了,便淡淡地道:“起来了?我让厨房给你做了稀饭,你先吃一些吧。”边说边把东西放下了,伸手去点亮了桌上的烛台,昏暗的屋子立刻明亮起来。 小黄氏问他:“这是哪里?这可不象是侯府里待客的地方。” 秦克用道:“这当然不是侯府待客的地方,这是我们自家商号的后院。地方虽然简陋了些,却是自己的地盘,你尽可随意。” 他们这是转到商号里来了?怪不得屋中的陈设这样简陋,连宗房里用的东西都不如,跟族里家境最差的那几房住的地方差不多似的。她自从嫁进秦家,就再也没住过这样的屋子了! 小黄氏不由得又惊又怒:“为什么不在侯府住下?!难道是侯府的人要赶我们走?为什么?就因为我跟小二房的人闹起来了?可两家侯府不是都跟小二房不和么?!” 秦克用淡淡地道:“六房内部几个小房头之间不和,那也是人家的家务事,又与我们宗房有何相干?你在承恩侯府里大吵大闹,也没把人家放在眼里。我早些带你离开,也好过继续留在那里碍人的眼。况且,我本来就没打算住在侯府中。商号的宅子再简陋,也是我们自己的地方,住在这里,总比寄人篱下要自在。” 小黄氏不以为然地说:“我们自己能住的地方多了,随便花点银钱买个宅子就行,可侯府跟这样的地方怎能一样?我们住进去,将来在人前说起,都要风光几分,可谁会稀罕住京城商号的房子?再说,我即便在侯府里吵闹过,那也是冲着小二房去的,并不曾得罪了承恩侯府的人。若是他们嫌我碍眼,那我们也可以住到永嘉侯府去。我当时不是晕过去了么?二爷有足够的理由留下来,却自作主张地带着我离开了,岂不是犯傻?!” 秦克用在食盒里取出一碗热稀饭,并两碟小菜,示意小黄氏来用餐,说话的语气有些漫不经心:“两家侯府我都住过,没什么大不了的。”小黄氏气急,她可没住过呢!正要说话,却听得秦克用再道:“更何况在外头住着,行事要方便许多。我已经悄悄派人盯住了小二房的人,只要他们有人出城去寻你哥哥一家,我的人自会跟上去,找到他们的住处。到时候就算小二房的人再耍赖,我们也不用发愁了。” 小黄氏双眼一亮:“二爷?” 秦克用看了她一眼,神色还是淡淡地:“用饭吧,有些事不必着急,安心等消息就是。今晚你好生歇息,我去前头看账,就不来打搅你了。” 小黄氏脸色又是一变:“二爷是当真去看账,还是看什么人?!” 秦克用已经头也不回地打开了房门:“你若不信,可以在院子里看一眼。这院子不大,我做什么事,你很容易就能看见。” 小黄氏忙放缓了神色,柔声道:“二爷别恼,是我说错话了,我不该疑你的。” 秦克用仍旧没有回头:“无妨,反正我也习惯了。兴许到得哪一日,我再也忍受不下去时,就会变成你整天念叨的那种人吧?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忍到什么时候,你可以再多试一试。”他反手关上了门,径自走了,脸上渐渐显露出了浓重的疲惫来。 屋中的小黄氏怔怔地听着丈夫的话,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她何尝不知道秦克用在埋怨什么?可这是她的错么?她只是多提防些罢了。他若仍旧是从前那个一心一意待她,无论她说什么都照办的秦克用,她又何必如此多疑?她实在是不敢大意,如今她已经失去了太多,不定什么时候就一无所有了。她必须紧紧抓住丈夫才行。如果连他都失去了,她这辈子就白活了! 小黄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落入今天的境地。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她以为六房小三房落魄,便去巴结看起来非常风光有权势的小二房,谁知道小二房的人不过是在吹牛,小三房才是深藏不露?她站错了队,失去了宗妇之位,叫秦克良与冯氏夫妻翻了身,是她倒霉。但只要她把侄女儿成功送进宫中为妃,她便能东山再起了!为了这个目的,她排除万难,将亲侄女从黄晋成那边抢回来,拒绝了黄晋成做的媒,送哥哥一家进京投靠小二房,甚至不惜将老父独自留在了江宁。 谁知道,侄女儿黄忆秋进宫不顺利,竟是进了念慧庵后,便滞留在那里了,从此再也不见动静。哥哥嫂嫂与侄儿本来依附小二房在京城居住,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便再也不见书信传来。小二房声称是他们自作主张搬走了,便断了音讯,但她清楚哥哥嫂嫂为人,断不会做这等不靠谱的事。即使他们真的跟小二房闹翻了,嫂嫂也没有跟娘家断绝联系的道理。可是薛家已经多时没收到黄大奶奶的家书了,她可是薛家女呀!小黄氏知道,一定出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接下来,老父病倒,却因为恼恨她将哥哥一家送走,拒绝了她派去服侍的人。她自己也是病恹恹的,更要担心丈夫和孩子,也就疏忽了。这时候扬州老家的二伯父黄二老爷派了人过来照看老父,她只当他是好心,不曾理会,哪里知道黄二老爷竟将亲孙子也派了过来,在她老父床前侍疾,整整待了两年。 两年的功夫,足以让老父被侄孙哄得服服帖帖了,老人家对侄孙,简直比亲孙子还要亲近!老父病情加重,大半年的时间里,她往京城发了不知多少封信,催着哥哥侄儿回江宁,却都如石沉大海,不见回音。老父一天比一天伤心失望,也一天比一天怨恨儿女不孝,到得临终前,他竟然去信扬州族里,请来了兄长黄二老爷与族长、族老们做见证,亲自开口,将黄二老爷的那个孙子记在了早夭的小儿子名下,算作嗣孙,同时还将亲儿亲孙赶出家门,逐出宗族,再也不肯认他们了! 老父这么做,等于是将她小黄氏这些年辛苦为娘家置办的钱财产业全都奉送了隔房的堂侄,自己却一丁点儿东西都没落下,她如何能接受?!然而,老父犯了糊涂,黄二老爷与族人们竟也利欲熏心默许了,而且还反过来倒打一耙,指责她为女不孝,有违族规,竟要连她的名字,也要从族谱中除去! 一旦她小黄氏被娘家宗族除名,不再是黄氏世家女,这秦家宗房媳妇的位子,也坐不稳了。小黄氏又惊又怒,却没办法阻止这一切事情的发生。老父出殡,她本打算让自己的儿子去为外祖戴孝的,竟叫族人拒绝了,还把孩子赶出门去,只让嗣孙披麻戴孝,摔丧驾灵。她心里清楚,黄家已经不再是她的依靠了,他们为了那一份家业,已经翻脸不认人了!等她撑着病体回到秦庄,便听到有无数的族人在私下议论,猜测宗房什么时候会把她休弃。 她还有儿女呢,宗房怎么能休了她?!她的儿子可是族长夫妇的亲孙子,就算是为了孩子,也不能把她休了。 然而,小黄氏很快就觉得自己的底气不足了,她有儿子不假,可婆婆也有娘家人呀!沈家那位名声不佳的二姑娘,没几天就出现在宗房里了,还声称是听说大表嫂冯氏有孕在身,将要生产了,怕姑母一个人主持中馈太过劳累,过来为姑母分忧的。 她沈二姑娘是谁?秦家宗房的家务事,几时轮到她来插手了?! 沈二姑娘如今已经成了二十岁的老姑娘,还没嫁出去。她自命不凡,好高骛远,一心想要嫁得比嫡姐好,挑三拣四地不肯轻易许人,结果拖到如今还没嫁出去。她不过是个庶女罢了,虽有几分颜色,却也不是绝色,又没个好名声,凭什么攀高枝儿?还妄想能把嫡姐比下去? 沈大姑娘嫁到茅家后,她婆婆茅二太太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高兴的缘故,竟然多撑了一年多的时间,直到大孙子出世,才抱着孩子,含笑而逝的。而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沈大姑娘将小家打理得妥妥当当,茅秀才也顺利中了举人,一家子和和美美,湖州上下谁人不夸她贤惠?即使如今是守孝期间,茅举人也用心埋头读书,只等出孝后参加会试,一举高中,到时候,沈大姑娘便是实打实的官太太了。这哪里是沈二姑娘能比的? 沈二姑娘大约是知道自己做了老姑娘,找不到什么好人家了,便又打起了表哥的主意。秦克用虽然没有功名在身,还是行商的,但他有皇后族人的身份,又跟六房两家侯府交好,有了这一层关系,论富贵体面,也不比茅家差了。沈二姑娘知道小黄氏随时有可能被休弃,便不顾姑母的冷脸,硬住进了秦家宗房,整天甜言蜜语地讨好姑母,其目的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小黄氏心中冷笑。她不相信婆婆会为了她这个一向厌恶的儿媳,不顾娘家侄女儿的终身,也不相信丈夫会在连年失和的情况下,依旧对她这个原配妻子怀有旧情,拒绝如花美眷的表妹勾引。但她不会轻易放弃的!她那么艰难才得到的身份地位,怎能轻易让给别人? 她逼着丈夫带自己上京,既是为了寻亲,也是为了避开沈二姑娘的纠缠。她就不信,丈夫人不在江宁,那贱人还能嫁进宗房做二奶奶。有本事,沈二姑娘就在宗房蹉跎下去。若是到哪一天,她小黄氏撑不住了,在京城给丈夫找个填房,白白将那贱人耗死在江宁,又有什么不可以?! 第三十九章 团聚 次日一早,小黄氏起来的时候,就听到消息,哥哥嫂子连带侄儿黄念春,都已经被丈夫秦克用接到了商号里。 原来秦克用昨日派出去监视二房的人,早在昨天傍晚时候,就发现二房有人出城。他们缀在那人身后,一直跟到京郊大兴县境内的一处偏僻田庄,才发现黄大爷一家三口就住在那里。 那个田庄地方不小,紧挨着一处河湾,原是二房名下的产业,大片农田与荒地包围着几处房舍,住的都是二房分家时分到的奴仆。黄大爷一家的住处就在这些奴仆的包围下,虽然在庄中行动自由,但根本没办法离开这个田庄。无论白天黑夜,只要他们想走出住所一步,就立刻会被发现。那些二房的奴仆倒也不会强制他们返回住所,但却会一直跟着他们,劝他们折返。那里没有马,没有车,没有过路人,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想要靠着两条腿越过广阔的田野,前往京城,他们既没有勇气,也没那个体力。留在庄中,好歹吃喝不愁。无奈之下,黄大爷一家就算是被困住了。 秦克用的人查明黄大爷一家就在庄中,正在烦恼要怎么暗中联系上他们,再把他们安全地带出来呢,恰逢二房派出的使者就向黄家人转达了主人的命令,允许他们自由离开了。不过,由于薛氏与秦伯复被小黄氏当众撕了一回,心中正恼火,对小黄氏的娘家亲人,自然也就有些迁怒了。田庄里的人既没有给他们准备任何交通工具,也不打算提供一点干粮,甚至连道路方向都不肯指明,就直接将人往庄外一撵,便袖手不管了。 黄大爷一家本来还以为他们要面临绝境了呢,谁知会运气这么好,正遇上前来找他们的秦家仆从,终于两相会合了。秦克用的人到最近的镇子上买了一辆驴车,连夜将黄大爷一家送回了京城。小黄氏醒来的时候,他们才刚在秦克用的商号后院里坐下来不久,狼狈地吃了一顿早饭。黄大爷等人也总算有空,听秦克用与小黄氏说起别后的经历了。 得知老父已死,临终前将他们兄妹逐出家族,连家产都便宜了隔房的侄儿,黄大爷一家三口先是哭了一场,却并没有太着急,他们更想知道的是,二房说黄忆秋被困在念慧庵里念经,是怎么回事?他们不是说她已经被皇帝接进宫里了,只不过碍于太子,没有明着封妃,要等到她怀有龙裔,才会有旨意下来么?难不成这一切都是二房骗他们的?! 小黄氏哭道:“哥哥,他们就是在骗你们。若不是如此,他们何必把你们哄到京郊偏僻的庄子上去住,还不许你们与外界通信往来?这分明是自己心虚,又怕你们把事情说出去,坏了他们的名声,才会用这种方法堵上你们的嘴。可恨他们为了这点私心,明知道父亲病重,我从江宁接连写了十几封信进京,他们都不肯通知你们一声。否则,父亲死的时候,也不会因为见不到儿孙送终,就死不瞑目了。我们家里的家财产业,也不会便宜了外人!” 黄大爷十分气愤:“原来如此!其实我心里早就猜到一点了,只是我们是被糊里糊涂送进那庄子里去的,也不识得周围道路,又没外人经过。二房派人拘着我们,不许擅自出庄,我们被困在那里,万事不知,根本不晓得父亲病重的事儿。早知如此,我们便是拼了性命,也要从庄里走出来。那不过就是有几个闲汉拦路罢了,我们父子二人皆是青壮,真的打起来,未必就不是他们对手。就算不认得路,不知道方向,随便找条小路走下去,早晚能看见城镇的。大兴县又不是什么人烟罕至的地方。可惜我们还以为附近的城镇都离得远,不敢轻离。早知道最近的镇子也不过是大半个时辰的脚程,我们早就跑出来了!”心里是真的有些后悔。 小黄氏擦去泪水,哽咽道:“哥哥放心,现在出来,也不算晚。你们又不是存心错过父亲丧礼的,而是被小二房的人关起来了,完全不知情。就连上京的事,也是小二房哄骗了你们。我这就让人送你们回扬州,去族里把话说清楚,无论如何也要让族长族老们收回成命,免得真个被逐出了宗族。还有我们家的财物产业,也该收回来,交由哥哥与侄儿继承,没有平白便宜了外人的道理!” 黄大爷不由得犹豫了一下:“这就回去了?可是……秋姐儿还在那个什么庵里呢,难不成我们要把她丢下?” 小黄氏愣了愣,转头看向秦克用。秦克用却没有讨论黄忆秋的问题,反而对她说:“大舅哥被小二房困在京城,乃是实情,不知道岳父病重的消息,也是真的。向你们黄氏族中解释清楚,免除出族的惩罚,想必并不困难。只是,家中财物产业,已经由岳父亲口指了嗣孙继承,恐怕不可能都夺回来了。你也别总说那是外人,一来,那确实是黄家亲族晚辈,二来,他在岳父床前侍疾两年,尽到了嗣孙的责任,比你哥哥侄儿更为孝顺。哪怕是为了他这两年的辛苦,你们也不该一回去,就把人赶走。若跟族里好生商议,兴许还能与他平分家财,那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小黄氏色变:“这如何使得?就算那孩子曾经在父亲床前服侍过两年,我们多予他些银钱做回报就是了,万没有将家财拱手相送的道理!我哥哥侄儿不能在父亲跟前侍奉,也不是出自本心,而是被逼无奈,这又怎会是他们的错?父亲临终前误会了哥哥与侄儿,才会将家财交给了嗣孙,如今真相大白,也该还他亲儿亲孙一个清白,将原该属于他们的东西交还了。我们占了理,族里万没有不答应的!” 秦克用的神情变得淡漠起来:“你们若觉得自己有把握,尽可去试就是。不过如今天气太冷,运河已经封冻了,怕是没办法安排船只送大舅哥他们回南边,或许可以考虑改走陆路?只是如今已进腊月,若这时候就出发,定要在路上过年,不如开了春再走?” 黄大爷正想说话,小黄氏却抢先开了口:“不成!这事儿宜早不宜迟,哪怕是在路上过年,哥哥嫂子最好也要尽快赶到扬州老家,把事情分说明白。否则,等明年开春后再回去,万一嗣孙把我们家的家产房舍全数变卖了,只带着钱财离开,那又怎么办?就算过后可以把钱抢回来,房舍器物却有可能失落,这账就越发算不清了,吃亏的还是我们!” 小黄氏非常看重娘家的这一份家产,盖因它有八成是她绞尽脑汁从婆家那边贪墨而来的,被她视作私财。一想到她的私财落到了不相干的外人手中,她就浑身不得劲儿,无论如何也要让哥哥嫂子帮她把这些财产抢回来才行。更何况,顶在他们兄妹头上这顶“被逐出宗族”的帽子一天不脱掉,她这秦家宗房媳妇的地位就一天不稳,她自然更加急切地想要让哥哥嫂子侄儿回扬州老家走一趟了。 反正她自己又不必辛苦赶路。 然而,黄大爷的心思却跟她有些不大一样:“妹妹,这出族之事都已经成定局了,要等到我们回了扬州,跟族里说清真相,才有望取消。可我们什么时候回去,都没有分别。既然如今赶路不便,那明年开春再回去,也是一样的。当年我们上京城的时候,路上可没少吃苦头。我这些年在田庄上也受了不少苦,怎么也该好好补一补,才有力气长途奔波。” 他顿了一顿,搓了搓手:“至于财产,只要能补回银子来,就算房子店铺被卖了也无妨。说实话,我在京城里住了些日子,就觉得京城比江宁乡间要繁华得多,早晚还是要在这里安家的。秋姐儿还在宫里……不,庵里呢,我们做父母的怎能丢下她?虽说皇上如今没有纳她做妃子,但她生得那般容貌,天生就注定了是要飞上枝头的,兴许皇上过些时候,就会改变心意呢?到时候我们可就是皇亲国戚了!” 小黄氏怔怔地看着兄长:“哥哥,你在说什么胡话呀?若皇上要纳秋姐儿,早就纳了,又怎会叫她在庵里念经?!” 黄大爷却不以为然地说:“若皇上不想纳她,将她撵出来就是了,何必还留她在庵里呢?这分明就是舍不得她,舍不得她那张脸!好妹妹,你不是男人,不知道我们男人的想法。秋姐儿既然出不来,那就早晚是要进宫去的。秦家二房的人没耐性,这时候就跟我们翻脸了,总有一天会后悔!” 小黄氏愣住了,没想到兄长是这样的看法:“那……你是不打算回扬州去了?” “扬州当然是要回去的。”黄大爷笑了笑,“可眼下不是时节不合适么?我们先在京城休整两三个月,打听打听秋姐儿的消息,若能跟她通信最好。等明年开春,我们就先下扬州,跟族里说清实情,那个嗣孙若要占了我们家的房屋田产铺面去,也由得他,却需得补给我们一半的银子,然后我们再回京城来安家。等秋姐儿做了娘娘,我们也能跟着沾光,岂不比在乡下过穷日子,天天上你家里打秋风强?” 小黄氏转头去看嫂嫂黄大奶奶:“嫂子呢?你也是这么想的?” 黄大奶奶有些迟疑,她其实更想把女儿接出来,另寻个好人家嫁了。想起当初黄晋成差点儿就为黄忆秋说成了一门官宦人家的亲事,却叫小黄氏给毁了,她便暗生怨言。只是丈夫都已经把话说出了口,她又能说什么呢?这几年被困在田庄中,她每每抱怨丈夫,都没少被打骂,如今已经没胆子反驳回去了。她选择了沉默,没有回答小黄氏的问题。 小黄氏看着哥哥嫂子,还有一脸漠不关心的侄儿,只觉得心头一阵茫然。 秦克用转头看了看妻子,再看看妻子的几个娘家亲人,嘴角闪过一丝讥讽的笑意。 第四十章 亵渎 秦克用带着小黄氏走后,秦含真便自行回了永嘉侯府。 因着接连发生了二房与小黄氏这两件意外,秦简没能及时完成给赵陌的书信,秦含真也不等他了,直接让赵陌的人出发返程。反正过得几日,赵陌应该还会有书信来,秦简想跟他说些什么,到时候再把信送过去,也是一样的。 倒是小黄氏与二房这一场撕逼,颇令秦含真意外,她一回到家,就马上把自己知道的情况都禀报给了祖父祖母。 秦柏听着就皱起了眉头,却没有多说什么。牛氏则道:“这也算是因果报应了。克用媳妇当年猪油蒙了心,非要把侄女儿送进宫里做娘娘,却落得这样的结果,现在才后悔,又有什么用?她老子还是死了,哥哥嫂子侄儿还是下落不明,如今又被逐出宗族,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可见做人是不能太贪心的,总是妄想不属于他的东西,定然没有好结果。” 秦含真将手里青杏托秦克用捎来的信重新折起,道:“克用婶估计也是走到绝路了吧?黄六老爷临终前,大概是对儿女孙子太过失望了,要将他们赶出家门,又过继了嗣孙,命嗣孙继承家产。克用婶现在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而我们秦家族里见她被娘家厌弃,也有些议论,有不少人劝族长为克用叔休妻呢,否则让人知道宗房有个被娘家宗族除名的媳妇,脸上也无光。” 牛氏顿时惊讶了:“怎么会?你克用叔不止一个嫡出的孩子呢,就算是为了孩子,也不好提休妻的事儿,否则几个孩子怎么办?都长得这么大了,男孩儿也一样在族里读书,听说读得还不错,就这样废掉未免太过可惜。大不了叫你克用婶在家念经礼佛去,不叫她露面见人,也就是了。” 秦柏看向孙女儿:“克用方才过来请安时,虽是匆匆而去,但并没有提到休妻这样的大事,这是青杏给你的书信里提的?”他知道秦含真与青杏每年都有几次书信往来,一些消息他从吴少英、何信、族人等信中无法得知的,秦含真都能从青杏那里知道,因此才有这一问。 秦含真点头:“我就草草看了一遍信,青杏在信里说了族里的议论,还说当年那个烦人的沈二姑娘,在这种议论生出来没几天的时候,就再次到宗房探亲去了。虽然族长太太挺烦她的,但她脸皮比从前厚,缠在族长太太身边殷勤讨好。有人私下议论,说她盯上了克用叔继妻的位子,想要把克用婶挤走了,自己取而代之呢。”她撇嘴笑了笑,“如果是真的,那她这如意算盘打得倒是挺响的,看来是真的嫁不出去了,觉得克用叔好歹跟咱们家亲近,又有钱,表哥表妹的也好操作,几年前还有过绯闻,因此就上赶着缠上来了。” 秦柏无奈地对孙女儿道:“不要这样说话。在我与你祖母面前倒罢了,若在别人面前也如此,定会叫人笑话的。”他都不知道孙女儿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了这种毫无顾忌大白话的坏习惯,虽不能说有错,到底不是大家闺秀所为,因此每次都忍不住要劝诫一句。 秦含真一笑置之,只道:“祖父,您可千万得跟宗房那边说好了,不管克用婶有多糊涂不靠谱,都不能叫克用叔改娶那个沈二姑娘。她可不是省油的灯。” “这是自然。”牛氏插言道,“你克用婶还活着呢,无端端的休妻另娶,象什么样子?这时候夫妻就该同甘共苦才是,若是有一方娘家出了事,另一方就抛妻弃子,那岂不是无情无义了?叫族人看见,有样学样的,门风都要败坏了!倘若你克用婶果真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也就罢了,可她只是糊涂做了蠢事而已,如今叫二房害了,已经得了报应,何苦还要落井下石?再说那个沈二姑娘名声不好,娶她还不如留着你克用婶呢,好歹你克用婶是嫡出的,从前装作贤良的时候,说话行事都拿得出手,胜似这沈二姑娘,连装都装不出个贤良样儿来!” 秦含真扑哧笑了几声,又去看秦柏。 秦柏点头:“你祖母说得是。宗房有一个不贤的媳妇,已经损及名声,不能再添一个招人非议了。倘若克用日后真的要续娶,另择清白人家贤良女子为妻就是,倒也不必非得亲上加亲。就怕堂嫂被娘家兄弟所惑,一时心软,应下了不该应的事。我这就写一封信,命人急送江宁,劝堂兄谨慎行事。” 这话并不是无的放矢。他也不是在暗示秦克用应该休妻,而是觉得众人口中的小黄氏,已经病骨支离,如今状近癫狂,不定什么时候就一病不起了,到时候秦克用还是得考虑续弦之事的。沈二姑娘是族长太太的娘家侄女,如今也搬到宗房去住了,近水楼台,不可不防。为了宗房稳定,为了合族未来,秦家还是别娶这位姑娘进门做媳妇的好。 秦含真对自家祖父在族中的威望很有信心,知道他这话一说出口,等写了信去江宁,事情就成定局了。族长夫妻怎么也不会无视他的意见,硬将沈二姑娘娶进门做媳妇的,更何况他们本来也对她没什么好印象。 宗房的家务事,六房小三房私底下议论几句就好了,倒也不必太当一回事。秦含真跟祖母牛氏又说了几句二房那边闹出来的笑话,点评一句秦锦仪的脚伤只怕不太妙,就丢开手不管了。但到了第二日晌午,秦克用却上门来拜见秦柏,听他言下之意,似乎有正事要跟秦柏商议。秦柏便领着他去了书房,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直到太阳快下山了,秦克用方才告辞离开。 秦柏回正院来吃晚饭,等待的时候,牛氏问他:“克用今儿来找你,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我看他连我们都没告诉一声,难道有什么话是我们娘儿俩听不得的么?” 秦柏无奈地道:“并没有什么听不得的话,只不过是他把他大舅子一家接回了城罢了。如今人就安置在他商号那边,四肢健全,活蹦乱跳的,二房并不曾饿着了他们,也没把人关起来折磨。克用媳妇倒是大哭了一场,又把家中的变故告诉她兄嫂侄儿知道。不过那几位正主儿倒好象不大上心似的,虽然也哭了一场,却不急着回南边去奔丧,反倒孜孜不倦地追问克用夫妻二人,黄忆秋是否真的没有了进宫为妃的希望?黄大似乎觉得,既然皇上没把黄忆秋放出来,想必是对她还有留恋,因此不肯死了做皇亲国戚的心。” 秦含真讶然:“不会吧?黄忆秋都被关在念慧庵里念几年的经了,皇上理都没理过她,黄家人哪里来的信心,觉得自家女儿有那本事吸引住皇上?”她又不是没见过黄忆秋,真心不觉得那姑娘有那么大的魅力。 牛氏哂道:“再没见过这般厚脸皮的人,都到这一步了,连二房的人都坦承是在哄他们,他们居然还不肯死心,觉得自家闺女能做妃子?黄家的姐儿年轻貌美的时候都没能让皇上多看几眼,如今岁数一年比一年大了,还敢做白日梦?这样的人留着也是恶心,皇上索性把她放出来,叫他们一家回乡去得了,也省得他们整天胡思乱想,紧巴着克用夫妻俩不放,给咱们秦家添麻烦。” 秦柏摇头道:“不可能,人既然进了念慧庵,便不可能再出去了。” 秦含真惊讶地问:“祖父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黄忆秋真要在念慧庵里做一辈子尼姑了?”虽然她也挺讨厌黄忆秋,但看到对方被哄骗进庵中,葬送一生的青春与自由,又觉得对方有点可怜,心里不由生出几分不忍来。 秦柏却道:“黄家人行事确实令人生厌,但这并不是皇上厌恶黄忆秋的真正缘由。天下妄想能攀龙附风的人家多了去了,容貌生得与皇后娘娘有几分肖似的,也不是一人两人。可黄忆秋最大的错处,在于她听信了二房摆布,不但让自己的妆容尽可能象皇后娘娘,还带上了二房特地为她准备的,与皇后娘娘年轻时常用的衣裳首饰近似的衣饰进庵,并且在举手投足、言谈举止间,都模仿起了娘娘,生怕有一丝儿不象。她以为这是邀宠的手段,却不知道皇上对她的底细心知肚明,看着她如此矫揉造作,便觉得她亵渎了皇后娘娘。能容她活在世上,为娘娘念经祈福,已是念在她并没有作恶的份上了。怎么可能会放她出去,叫外人看见,甚至是另嫁他人呢?” 那跟看着皇后娘娘被别的男人娶走,又有什么区别?即使皇帝知道那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也无法容忍。黄忆秋越是象秦皇后,就越不可能离开念慧庵。皇帝不肯纳她,却也不会任由她被旁人染指,宁可她干干净净地在庵里困到死。这才是一个男人的想法,跟黄大爷口中说的那种男人心理,完全是两回事。 黄忆秋再可怜,又有什么用?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招惹上一国之君。她以为自己能凭借着肖似秦皇后的容貌一步登天,却不明白皇上敬爱皇后,可不仅仅是因为一张脸。她想错了皇帝,也高估了自己。一步走错,便再也没办法回头了。 第四十一章 抵达 听了祖父秦柏的话,秦含真感慨万分。 黄忆秋落得这样的结局,就算秦含真再同情她,也帮不上忙了。那可是皇帝亲口为黄忆秋决定的结局,谁敢救她?只能说二房薛氏、秦伯复母子连带黄忆秋一家子都太小看皇权之威了。他们难不成真以为皇帝的后宫,是他们说进就能进,说出就能出的? 黄大爷一家就算了,小黄氏如今还是头一回进京城呢,从前也不过是听故事一般,听人说些秦皇后的往事,这一家子都缺乏对皇权的了解。而二房薛氏、秦伯复母子虽是皇亲国戚,却没多少跟皇帝接触的机会,只能算是权贵圈子的边缘人物,现在还连边缘都够不上了。他们以为自己离皇家很近,以为自己能对皇帝了解得足够,却没想到自己同样是蝼蚁。 皇帝对秦皇后的娘家兄弟亲近,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身份。否则,怎不见他对秦松亲近信重,却常常召秦柏进宫闲谈呢?至于秦槐的妻儿,那又是哪个牌面上的人? 秦柏告诉妻子牛氏与孙女秦含真:“二嫂与伯复行事不妥,故意叫黄家女儿模仿皇后娘娘生前举止,惹得皇上大为不快。只是这种事说出去,对皇后娘娘的名声没什么好处,更有伤我们秦家脸面,因此皇上不曾公开处罚伯复。然而这几年里,伯复仕途不顺,多少与此有关。皇上已经下定了决心,不会让伯复在仕途上有所寸进。日后太子继位,也同样如此。伯复若能继续象如今这般,在六部闲差上蹉跎岁月,倒是件幸事了。就怕他不甘平凡,一心要出人头地,不知又会闹出什么笑话来。倘若再次惹恼皇上,我也不敢说能再救他一回。其实我想过要劝他一劝的,无奈他这个人,刚愎自负,从前只信他母亲,如今连他母亲也怨上了,只怕未必能听得进我的劝言,因此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提醒他才是。” 牛氏不以为然地道:“劝他做什么?大嫂子他们这几十年里何尝没有劝过?早跟他们母子说了无数遍道理了,他们几时听过?你那二嫂还嫌你是个软弱被人欺的,嘲笑我是个没见识的乡下婆子。别说听我们的劝了,新年里三房人碰个面,她都要含沙射影讽刺别人一番,仿佛不这么做,就显不出她的聪明伶俐来,根本没觉得你这个永嘉侯的头衔有什么震慑力。说到底,都是因为你和长房的人都对她太客气了,让她以为你们只会嘴上说说,不敢动真格的,才会一再不把你们放在眼里。” 秦柏摸了摸鼻子,有些讪讪地:“我们也不是一味心慈手软,当初分家的时候,对二嫂何曾客气过?只是她到底是妇人家,伯复又是二哥骨肉,怎么也不好跟他们母子较真。二哥昔日待我也不差了,他是个老实人,却无辜受了连累,年纪轻轻就去了。伯复虽糊涂,倒也不曾做下恶事,都是听他母亲摆布罢了。如今他似乎也有些明白了,不再事事听从二嫂号令。既如此,我便是看在二哥面上,也该拉他一把。一笔写不出两个秦字,他一家没落个好结果,我心里难道就能好受?” 牛氏冷笑:“你就是坏在心肠太软了,才会吃了那么多的亏。秦伯复这么大的年纪了,大女儿若不是挑三拣四不肯低嫁,只怕早给他生出外孙来了。你别把他当小孩子似的,以为他真的事事听他娘的摆布呢。若他真是这般盲从,那也是他自个儿蠢,走错了路,却与你何干?无论他家落得什么样的结果,都是自找的。横竖已经分了家,他们不知好歹,你管他们死活呢?就算好心去劝,他们也不会听,反而会骂你多管闲事,拦着他们去送死呢。我若是你,才不会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儿!” 看到老妻似乎有些恼意,秦柏只好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 秦含真便帮着祖父去哄祖母:“您别生气了,祖父其实并不是对坏人手软,只是不忍心看到无辜的人受了连累。二房也就只有那对母子,再加上一个大姐姐可恶,其他人倒没什么。比如四妹妹,就挺讨人喜欢的。可要是皇上处罚二房的人,四妹妹岂不是要被殃及池鱼?所以,祖父是怕为打老鼠伤了玉瓶儿。不过,就算祖父真的向皇上求情了,那也得皇上愿意原谅二房的人,才能奏效呀。祖父还没糊涂,不会明知道救不得,还拼死拼活去救的。对他来说,其实就是多说两句好话而已。” 牛氏的语气稍稍缓和下来:“罢了,我还不知道他的脾气?从前也生过无数的气,但每次都拗不过他。这一回,也同样只能由得他去。” 她想了想:“锦春丫头是可怜了些,可她是二房骨肉,轻易挣脱不开。还有你大伯娘与逊哥儿,何尝不是无辜受累?逊哥儿我管不了,但四丫头那儿,倒也不是无法可想。只要二房不是急着非要在这一两年里找死,等到四丫头及笄了,咱们就为她说一门好亲事,寻那仁善厚道的人家。等她嫁过去了,二房倒霉就跟她没关系了。只要她婆家厚道,她还能照应她母亲弟弟些。除此之外,我可是不想再多管二房的闲事了。” 秦含真搂着她亲了一口:“我就知道,祖母最是心软不过了。既看不得坏人得意,也不会坐视好人受难的。” 牛氏嗔着拍了孙女一记:“做什么呢?亲得我一脸的口水,快起开!” 秦含真笑嘻嘻地起开了,却暗暗给祖父秦柏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已经把祖母给哄回来了。 秦柏暗暗失笑,再次开口时,已经换了话题:“黄家女孩儿是无法离开念慧庵了,可黄家人还未死心。克用媳妇原打算安排他们尽快回扬州老家解决出族之事,但黄大却坚持要留在京城。克用听得他与儿子商量,好象打算去寻二房讨要赔偿,担心他们会惹祸,来问我该如何是好。我让他给黄家嫡支报信,把人交出去就可以了。虽说黄大一家如今被革出宗族,但他们既然打算重归族中,就不能再无视嫡支的命令。重归宗族之事,若有嫡支去信族中说明,也比他们自个儿走一趟要有用得多。我想黄家嫡支是不会拒绝看管黄大一家三口的。将来他们要回归江宁,也还得靠黄指挥使照应呢。” 黄指挥使,指的是黄晋成。三年多过去,他又高升了,正式升任金陵卫指挥使,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金陵一地的军权,全数握在他手中,即使位高权重如巡抚,也不敢无视他的存在。 如果黄大爷一家真的要回归江宁,肯定会被黄晋成管得死死的。即使他们无意回去,更想在京城安家,估计黄家在京城的嫡支,也会把他们押送回南吧? 牛氏对此非常赞同:“这才象话。他们继续留在京城做什么?死了老子,就该回去好好守孝。就算先前他们不知情,未能给他们老子养老送终,如今知道了,也该尽快赶回去尽孝才是。还整天想着闺女能不能做娘娘,想要在京城享受荣华富贵。黄六老爷要将儿孙赶出家门,还真没冤枉了他们!” 秦柏微笑道:“人家黄家的家务事,我们就别管了。有黄家嫡支出面,自会把黄大一家安排妥当。克用夫妻可能要在京城多留一阵子,克用要做生意,再为他媳妇寻医问药,看能不能治一治她多年的顽疾。今年他们是要在京城过年了,我已经跟他说过,让他夫妻俩小年夜住进我们侯府来。隔壁承恩侯府人多热闹,但闲话也多些。他心有顾忌,不想带着媳妇住过去,那就索性到我们家来陪陪我们夫妻。我们家人少,也清静,多他们两个小辈,还能热闹一点儿。” 秦含真小声说:“不会太过热闹吧?但愿克用婶娘别中途吵闹起来。” 牛氏撇嘴:“她要是敢闹,我就骂到她闭嘴为止!我可没那么好的脾气,也不心虚,不可能被她踩到头上来撒野。” 秦柏不由得失笑:“她在我们这里,有什么可闹的?我们既没有哄骗于她,也有足够的富贵权势,叫她懂得规矩进退。况且她如今在族中境况不佳,聪明的就会反过来讨好我们。比如你先前说的那番话,不许克用休妻另娶。克用媳妇只要把这句话传回江宁,就足以堵上族人的嘴了。她又不是傻子,岂会平白得罪了我们?” 秦含真深以为然。其实小黄氏先前在承恩侯府那边发飙,也是因为撞上了二房众人的缘故。那时候她刚到京城,兄嫂侄儿下落不明,二房又没什么权势,她急怒之下发泄一番,也不会导致什么不好的后果。如今情况不同了,她哥哥嫂子侄儿都平安找回来了,她也冲二房发泄过一场,没必要再与素无大仇怨的三房过不去。如果她到今天还不懂得巴结讨好,当年也没本事做那么久的代宗妇了。 更何况,如果她能得到长房与三房两家侯府的支持,稳固了自己的地位,她还能反过来威胁二房赔偿财物呢,甚至是更进一步,反制江宁宗房的公婆,让他们帮她赶走沈二姑娘,也不是不可能,到时候她什么气出不得? 这么一想,秦含真就开始耐心等候小黄氏那边的动静了。很快,她就听说黄大爷去了一趟二房,却无功而返,次日黄家人便将黄大爷一家接走了。小黄氏为此咒骂了二房一顿,又跟秦克用吵了一架。秦克用却没有理会,径自出门谈生意去了。 当年的一对恩爱夫妻,似乎已经走上了陌路。 小黄氏虽病着,倒没耽误办事。她很快就命人给永嘉侯府与承恩侯府都送上了一份丰厚的礼物,声称是她个人的孝敬,再附送请安帖子,表示过些日子会来请安。 两家侯府都没有对她送来的礼物与帖子太过在意,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终于抵达京城的大姑奶奶秦幼珍一家给吸引过去了。 第四十二章 卢家 秦幼珍三十六七岁的人了,保养得很好,看起来不过是三十岁上下。她生着一张圆脸,肤色白晳,气色很好,五官秀丽,有几分象生母张姨娘,眉眼间却与同父兄弟秦伯复颇为肖似,一见就能看出他们是手足。据说,他们兄妹俩的脸上,就数这个部位最象亡父秦槐了。 秦幼珍身段微丰,但仍然称得上窈窕,穿着低调的豆绿纯色绸面夹棉褙子,系着象牙色的马面裙,一头黑发只挽了个简单的圆髻,插了两枝金簪,额头光光的,耳朵上缀着一对金镶玉的耳坠子,左手腕上套了一只翠玉手镯。她的打扮在官眷中算是朴素的,是很典型的低品官员女眷的行头,跟她四品官眷的身份有一点儿不太相衬。但她说话行事都落落大方,张嘴就未语先笑,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倒也没什么人会因为她的打扮,就小看了她。 秦幼珍看起来跟长房的人是真的十分亲近。她能挨着许氏身边坐,紧紧挽住许氏的臂弯,跟秦仲海、秦叔涛与姚氏说些旧日的趣闻,谈论这些年来她随夫在外任上的经历,打趣丈夫儿女的糗事,也没落下侄儿侄女们,以及生来头一次见面的三房众人。 她幼年时,是由叶氏夫人与符老姨娘、张姨娘三个女眷合力抚养的,虽不曾见过秦柏,倒也有几分亲近之心。虽然是头一次见面,但没说上几句话,就已经亲如一家般,仿佛没有半点隔阂。 秦含真看着她的举止言行,心下深感佩服。她出嫁在外,历练了这么多年,见识手段果然不是京城深宅妇人能比的。姚氏素来自负精明能干,到了她面前,就失于圆融,不够讨喜。小黄氏从前也曾以长袖擅舞而闻名,但笑容总透出几分假来,令人觉得不够真诚,秦幼珍的笑却让人觉得是那么的亲切,相信她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全是出自真心。秦含真心下细数自己曾经遇到过的年轻贵妇人,还真是要数秦幼珍最讨人喜欢,令人一见就心生亲近了。 这位姑妈,还真不象是二房的孩子。 秦家长房的人对秦幼珍也十分亲近,连跟她没见过几面,甚至是从没见过面的闵氏与一众孩子们,也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位姑妈,连带的对姑妈的家人,也都感到亲近起来。 秦幼珍的丈夫卢普,看起来象是四十岁上下的人了,同样生得一张圆脸,眉眼长眼,总是笑眯眯地,看起来很有福气,与秦幼珍颇有夫妻相。若说有什么不足,那大概就是他的肤色稍黑了些,略嫌粗糙,看上去不象是养尊处优的地方高官。秦柏与他谈了一会儿话,见他言语温文,用辞文雅,却也言之有物,明显熟悉地方政务,是一位实干派,便也露出欣赏的表情来。 卢普是世家子弟出身,科举出仕,凭真才实干升到了如今的位置。他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但并不恃才傲物,反而待人彬彬有礼,能跟人谈琴棋书画,风花雪月,也能跟人谈论弓马军略,若别人想跟他讨论农事民生,同样难不倒他。家常宴席后,妻子跟家人打叶子牌,一时手风不顺了,唤他去顶班,他竟然也能下场打上两圈,而且打得很不错。再看他与儿女们相处的情形,便知道他并不是那种不近人情的严父,反而跟孩子们关系十分亲密友好。 端得是个人才。 秦幼珍与卢普的长女卢悦娘,今年十七岁了,已经是大姑娘,生得很象母亲,圆脸细眉,俊眼樱唇,肌肤晶莹,身段窈窕,别有一番妩媚风姿。若不是略苗条了些,秦含真都觉得她是一位饰演薛宝钗的好人选了。不过卢悦娘才学上是比不上宝姐姐的,琴棋书画诗词学问都只有一般大家闺秀的平均水平而已,但她性情温柔稳重,倒是很容易予人好感。几个表妹们跟她相处了半日,都纷纷觉得,她比大堂姐秦锦仪强出了一万倍。 一向任**闹别扭的秦锦容,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因为长辈们对卢悦娘夸奖不断,就生出嫉妒心来,反而紧紧贴着她,恨不得她是自己的亲姐姐。 秦锦华也觉得,哪怕是幼时还算温柔友爱的秦锦仪,都远不如这位卢表姐。 秦锦春都快变成卢悦娘的脑残粉了,似乎觉得卢悦娘的一些小动作十分优雅,暗暗学着模仿。 秦含真在旁看得分明,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卢悦娘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很温柔和气,但并没有那种完美无缺的虚假感,不懂的地方就问,被打趣了也会害羞,常常下意识地照顾着小表弟小表妹们,确实是位很和气的大姐姐。秦含真觉得,自己没理由不喜欢这样的姑娘。 秦幼珍还有两个儿子,长子初明十五岁,次子初亮十三岁,前者生得象父亲,性情也十分温和稳重,后者眉眼间更肖似母亲,许氏连道他象他外祖父,他的性情却是活泼泼的,爱笑爱闹,嘴巴甜得似淌了蜜一般,哄得一屋子的女人眉开眼笑,男人们也都觉得他讨喜。 这两个孩子都跟着父亲读书,据说读得还不错。卢初明已经有了秀才功名,卢初亮还是童生,但也只差院试这一关了。卢初明跟秦简很快就一见如故,卢初亮则带着秦端,吵吵着要去园子里折几枝梅花回来,给外伯祖母与舅母们插瓶,庶出的秦素、秦顺高高兴兴地跟了上去,竟也跟卢初亮相处得极好。 卢家一家子高高兴兴地住进了承恩侯府,就住在二房从前所在的福贵居。不过秦幼珍从未嫁时的偏厢搬进了正屋上房,感受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三房祖孙三人在承恩侯府里消遣了一日,也体会了一把和乐融融的天伦之喜。回到家中,牛氏还对着秦柏夸秦幼珍呢:“真真歹竹里长出了好笋来。他们都说幼珍生得象她爹,我看这才是你那哥哥的正经闺女呢。不象秦伯复,全身透着一股子小家子气!” 她招呼了秦含真一声,让孙女亲自把卢初亮孝敬的一瓶折枝红梅摆放在堂屋里,当然,瓶子是借长房的,只在花是卢初亮亲手折的。 秦柏有些无奈地说:“好夫人,别说这样的话。伯复是被他母亲教坏了,幼珍却是跟着大嫂长大的。她是我二哥的亲生女儿,自出生便是我母亲与符老姨娘、张姨娘合力教养,哪里来的歹竹?” 牛氏恍然:“是了,我说错了。二房的歹竹只有姓薛的那婆娘,幼珍跟她没一丝儿关系,自然长得不象她。” 秦柏无语,只好扭头去欣赏红梅,还指点着秦含真,要把梅花摆在哪个位置才恰当。 秦含真一边照做,一边说着闲话:“符老姨娘跟张姨娘今儿也难得出了院子,跟大家伙儿一块儿吃饭。我看她们两位今天是极欢喜的,大姑母虽然嘴里叫她们老姨娘、姨娘,但动作间很是亲近。” “这是自然。”牛氏道,“说白了,那可是她亲祖母和亲娘呢。” 秦柏道:“幼珍进京后,直接去了长房,未曾向二房请安,怕是二嫂与伯复那边会不高兴。” 秦含真道:“他们如今正麻烦缠身,哪儿还有空不高兴?” 薛氏与秦伯复被小黄氏逼得答应放走黄大爷一家,但心里还是堵着气的,也没把黄家人放在眼里。他们甚至连秦家宗房的秦克用,都没放在眼里。 可是,秦克用将黄大爷一家接回商号,回头就给黄家嫡支报了信。黄大爷带着儿子找上秦家二房,索要赔偿,还看中了他们被困的那个庄子,狮子大开口。秦伯复与薛氏当然不肯答应。如今二房财政日渐吃力,那个庄子可是他们最大的收入来源之一,怎么可能平白送了人?当即毫不客气地把人赶了出去。谁知黄家嫡支紧接着就把黄大爷一家三口给强硬地带走了。这笔账就被小黄氏算在了薛氏与秦伯复身上,以为是他们向黄家嫡支告的状。 小黄氏跟秦克用争吵,是觉得他不肯出力留下哥哥一家,但真正怨恨的还是秦家二房。她给承恩侯府、永嘉侯府送厚礼,就是指望着能巴结上这两房人,好借势去压制二房,寻机报复。但两家侯府忙着接待回京的秦幼珍一家,还要忙着帮卢普打点吏部,以谋好缺,哪里顾得上她?小黄氏没办法,索性自个儿找上黄家嫡支,求他们开恩,一边帮她与黄大爷、黄念春洗涮“冤情”回归宗族,一边为秦家二房曾经的哄骗、扣押等不法行径,讨还公道。 不用小黄氏开口,黄家嫡支也没打算放过秦家二房。他们早跟承恩侯府与永嘉侯府通过气了,知道两府的底线,便毫不客气地直接上门寻薛氏与秦伯复的晦气。跟没有实权的两家国舅府不同,黄家虽然也是外戚,却隔了两层,手里是真握有兵权、实权的,在朝中与地方上的影响力也不可同日而语。他们要跟秦伯复与薛氏过不去,那对母子根本扛不住。 于是,在衙门年终考评的时候,秦伯复意外地被评了个中下。这么一来,他别说是指望升职了,只怕连现有的官职都保不住,要落得个冠带闲住的处置,也就是丢官去职,却保留官员身份,在家闲居。秦伯复只觉得晴天霹雳,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得罪了人,落得这样的下场。他疯狂地找人打听,想知道能不能改评,可是上司同僚,没有一个理会他的。连下属的小官小吏,也开始避着他走了。 秦伯复一看,心都凉了。等回到家,不等他向母亲哭诉自己的遭遇,就听到薛氏说起了另一个坏消息。 薛家在京中的商号不知怎么回事,被人告了一状,经官府查验,产品确实出了问题。如今京城分号的掌柜已经锒铛入狱,巨额罚款单也被衙差送到了分号。薛家这回看来是真的要大出血了。 第四十三章 诧异 秦幼珍与丈夫儿女一起回到京城后,先是在承恩侯府住下,又陪着长房、三房的娘家亲人们消遣了一日,第三天才收拾了一份还算丰厚的礼物,带着长子初明,在长房仆从的引路下,坐车前往二房的宅子,给嫡母请安。 她没有带上丈夫卢普,也没有带长女与小儿子。有十五岁的长子相陪走这一趟,就足够了。她清楚嫡母嫡兄对自己从无好感,她此番上京,二房也是不闻不问。她只求尽到礼数,不让嫡母嫡兄有借口指谪就是了,却没打算带上丈夫女儿幼子,让他们陪她一同承受嫡母的冷言冷语。之所以带上长子,还是因为一个孩子都不带,礼数上说不过去罢了。 不过,她原以为会受到的待遇,竟奇迹般地没有降临到她头上。她进了二房的宅子,却没能见到嫡母嫡兄。他们正忙着应付忽然其来的两桩大|麻烦,一个往从前相识的权贵人家闲散子弟那儿去打听消息,一个回娘家问清楚商号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都不在家中,仿佛完全忘记了,她事先递过来的请安帖子上,写明了今日过府请安的事实。 只有嫡兄的妻子,长嫂小薛氏抱病出面接待了她。 小薛氏本来是薛氏的娘家亲侄女,秦伯复嫡亲的表姐妹,也算得上是秦幼珍的表姐妹了。因为薛氏早有心要娶她为儿媳的缘故,在她少年时就常接她到家中小住,所以小薛氏与秦幼珍自小就相熟。只是由于薛氏厌恶庶女的关系,小薛氏受她影响,并没有跟这个便宜表姐妹结下深厚的情谊,关系并不亲近。但两人性情都比较温和,因此一直相处得还算融洽,见了面,也是客客气气地,不会红脸。 秦幼珍让长子给舅母见礼,小薛氏也夸了孩子几句,并送上不错的见面礼,连卢悦娘与卢初亮的份也没落下。双方虽然亲切不足,客气有余,可这场面比秦幼珍原本预想的相强得多了。 她不免问起了嫡母嫡兄不在家的原因。小薛氏连日养病,又心灰意冷,对家里的事没有从前那么关心了,只简单地提了提秦伯复考评不佳,可能会丢掉官职,因此出门打点去了,又说起薛家近日遇到的麻烦事。 虽然小薛氏也是薛家女,但出事的分号并不是她这一房所有的,平素也不听她的号令,因此她也是淡淡的,还有闲心点评一句:“素日我就劝过他们,做生意还是要以诚信为本,不该做偷工减料的事,他们只是不听。如今吃了亏,后悔也迟了。不过这也不是坏事,只要他们日后安分经营,不要再使那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早晚能重振分号的。今日赔出去的银子,只当是买个教训了。” 秦幼珍有些讶异。她察觉到了小薛氏语气中的冷淡,好奇长嫂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事,怎的听起来性情都不一样的呢?若换了是小薛氏从前年轻的时候,这时一定是忧心忡忡,烦恼着娘家的生意是否会出大问题,而不是象现在这样,轻描淡写地提起,仿佛她是个外人一般。 不过,秦幼珍更关注的,还是嫡兄的考评:“大哥怎会出这样的岔子?他一向热心仕途,应该不会在衙门的公务上出什么大差错才对,考评怎会只得个中下呢?”事实上,秦伯复哪怕在衙门里只是吃闲饭的,光是冲着他的家世出身,也不会有哪个上司没眼色地给他评个“下”,起码也得是个“中平”才对。今年他却得了“中下”,定有她所不知道的缘故。难不成嫡兄是得罪了哪位实权高官?还是得罪了皇上? 对此,小薛氏仍旧是淡淡地:“大爷如今热衷于钻营,于公务上并不十分用心,与衙门里的同僚相处得也不甚好,人缘不佳。我虽然也曾劝诫过他,但他哪里听得进去?反怪我妇道人家没有见识。我如今身子不好,也是有心无力,且随他去吧。” 秦幼珍更觉得有问题了:“大嫂,你这是怎么了?莫非跟大哥有什么误会?” “我们没有误会。”小薛氏转移了话题,“姑奶奶如今是住在长房么?我们四丫头如今也在长房借住养病。我每常派人去看她,她都说自己已经没有大碍了,让我别操心。我却担心她只是报喜不报忧。姑奶奶既然住在长房,想必见着四丫头了?不知她如今可好?” 秦幼珍其实早就觉得秦锦春寄居长房不归一事透着古怪,闻言忙道:“四丫头无事,我昨儿才见过她,她与她姐妹们一处玩笑,气色很好,并不见有病容。难道她竟是生病了么?既然生病了,怎么不在家里养病,反而借住到长房去了?” 小薛氏脸上的笑容放松了些:“她没事就好。长房清静,又能请到太医,在那儿养病,比在家里受闲气要强得多了。我不能在她身边护着她,还请姑奶奶多照应她点儿。虽然长房诸位都很和气,但我们太太才在长房闹了一场,我们这些做晚辈的,心里也觉得过意不去,就怕四丫头这孩子多心,总是闹着要回来。” 秦锦春闹着要回家,那就让她回家好了。小薛氏为什么要拦着不许小女儿回来?而且,长房人多,仆人也多,哪里就比二房“清静”了? 秦幼珍心中觉得更古怪了,试着想从小薛氏嘴里打听更多的消息,小薛氏却露出了倦色,端茶送客。秦幼珍是守礼之人,见状只好知趣地告辞。待她带着长子出得门来,心中的疑问是越来越多了,忽然又想起,嫡兄明明有两女一子,庶子不来拜见她这个姑母也就罢了,怎的不见秦伯复的长女秦锦仪出现? 回到承恩侯府,秦幼珍立刻就把自己在二房的经历告诉了伯母许氏,然后直截了当地问她:“伯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许氏倒没觉得这有什么可瞒人的,见卢初明已经退了出去,便将秦锦仪与秦锦春姐妹之间的矛盾始末告诉了秦幼珍,然后道:“锦仪丫头不出来见你,大约是因为近日正在禁足,也是为了养伤。至于你嫂子,这些年一直没少受你哥哥的气,从前你母亲还能护着她些,如今连你母亲也对她越发冷淡了。她在家里处境不佳,本来还有一双女儿可牵挂,可锦仪丫头伤透了她的心。她如今除了锦春,是谁都不在意了。你多体谅她些吧,她也不容易。她眼下还病着,多半是心病,心病却是最难医的。” 秦幼珍惊讶极了:“仪姐儿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从前我收到家书,只道她虽然有些气量狭小,却也是自幼熟读诗书,知礼懂礼的孩子,怎变成了这副模样?” 许氏叹气:“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这些事怎么好在书信里提起?叫人看见了也没脸。如今你在家里住着,闲时我就跟你多说一些吧。仪姐儿是没法救了,你母亲把她养歪了,她又犯了牛心左性。我只盼着你母亲什么时候能清醒过来,别再做白日梦,整天只想把仪姐儿往高门大户里嫁。她若能得个厚道人家,平平安安过一世,才算是她的造化。再挑拣下去,这辈子都要耽误了!底下还有锦春呢。锦春这孩子注定了会有比她姐姐更好的前程,你母亲不该为了大孙女儿,就把小孙女儿给抛在一边不管的。” 秦幼珍抿了抿唇,绞着帕子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问道:“仪姐儿这事倒罢了,确实是她有错,也难怪大嫂与春姐儿生气。只是我哥哥的考评又是怎么回事?果真是因为他在公务上出了大错么?否则,怎么也该得个中平呀?” 关于这件事,许氏还真是说不清楚:“我没听人说起过他考评的事儿。这几年我都没理会过了,但衙门里不会无缘无故给他这样的评语,想必是他什么时候犯了错,又或是平日里太过自傲,得罪了上峰吧?近日我倒没听说他家闯过什么祸事,但几日前,宗房的克用夫妻俩上京,跟你母亲哥哥闹过一场。”她简单地提了提黄忆秋入念慧庵与黄家人被扣的事,却并不觉得这是造成二房目前处境的原因。 道理很简单,秦家宗房还没有这样的本事,能从六部发力,打击秦伯复。秦克用与小黄氏夫妻更没有。因此,动手的人一定是别人。但从二房薛氏与秦伯复母子俩平日的行事风格来看,很难说他们是不是在什么时候得罪了实权人物而不自知,因此许氏与儿子媳妇们讨论过这个问题,始终不得要领。 秦幼珍虽然与嫡母嫡兄不睦,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始终还是二房的女儿。如果嫡兄麻烦太大,得罪的人太了得,还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她丈夫卢普述职升迁的事儿,因此她希望能把事情弄清楚。她向长房众人打听京城近日的消息,又让下人到外头市面上收集信息。如此忙碌了一圈,却只是打听到黄家嫡支跟二房因为黄大爷一家被扣之事而起了矛盾。可是黄家嫡支会为了一个旁支的不肖子弟,就公然去影响吏部官员考评么? 黄家一向做事小心,因为他们依然是外戚的身份。而外戚,就免不了会特别受到御史们的关注。没有足够的理由,他们没必要为了黄大爷一家,而对秦家二房出手,叫御史们非议他们公报私仇。黄家如今对秦伯复的态度,似乎相当强硬,不容他有任何打点的空间,定要他回家吃自己。他们从前可从来没这么较真过。 秦幼珍没能从长房处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直到秦锦春无意中提到一事:“我祖母太糊涂了,竟然敢教黄家的女孩儿模仿皇后娘娘。就冲这一点,皇上没当面发作她,就是皇恩浩荡了。如今不过是让我父亲冠带闲住而已,又算得了什么?” 秦幼珍心下大震,忙问:“四丫头,你是从哪里听到别人这么说的?” 秦锦春眨了眨眼:“是三姐姐私下告诉我的。” 秦幼珍忽然觉得,自己总在长房打转,恐怕是没多少用处的。她该往三房走一走了。 第四十四章 请教 秦幼珍到三房来闲坐,牛氏十分高兴。她还挺喜欢丈夫这个侄女儿的,时常觉得她摊上薛氏这样的嫡母,秦伯复这样的嫡兄,实在是天道不公。 秦幼珍其实也挺喜欢跟牛氏这位婶娘相处。她跟着丈夫在地方上为官多年,什么样的妇人没见过?真正粗俗不堪没见识的村妇,也不是没打过交道。牛氏比那样的人可强多了,不就是读得书少了,才学上差着些么?只是谈吐问题。可牛氏跟秦柏做了几十年的夫妻,耳濡目染的,多少沾了些文气,跟真正的村妇不可同日而语。 秦幼珍接触过酸儒家出口成章、字字句句都要用典的文官家眷,也见过粗鲁不知礼的武官之妻,反而觉得牛氏性情坦率,说话不爱绕弯子,且又通情达礼,是位明白事理的好长辈呢。她如今正心急着想打听消息,哪里耐烦象京中贵妇惯常的作派似的拐弯抹角?牛氏是正投了她的缘了。 她一问起秦锦春话中提到的薛氏教黄家女模仿秦皇后之事,牛氏就直截了当地说了:“是有这么回事。我们早就知道了,当时都不敢信!她怎么说也是皇后娘娘的嫂子呢,居然做得出这等恶心人的事来!”然后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秦幼珍。 秦幼珍只觉得头脑在发晕。她没想到,薛氏与秦伯复所为,比秦锦春一句简单的话还要可恶十倍、百倍!他们怎么就敢这样做呢?!她不知道秦柏与皇上的交情如何,从小在长房长大,她只晓得,秦家富贵,全赖皇后娘娘身后遗泽。皇帝对做皇后的长情,就是秦家立身的根本,否则就凭秦松的性情能力,承恩侯府早就败落了! 薛氏与秦伯复从前动不动就在人前显摆自己跟秦皇后的关系,昔日王嫔有孕的消息从宫中传出,他们还曾经为东宫太子的地位担心过,结果今时今日,他们反倒挖起了自家墙脚来么?要知道,他们把黄忆秋送进念慧庵的时候,太子殿下可是已经病愈还朝了! 更可恶的是,薛氏还教那肖似皇后的黄家女孩儿模仿皇后生前言行,又从念慧庵下手,威胁庵中人,意图送美入宫。念慧庵可是皇上为了纪念皇后娘娘、为皇后娘娘祈福才特地建成的!庵里的比丘尼,许多都是曾侍候过皇后的宫人啊! 秦幼珍如今真心觉得,黄忆秋被困在念慧庵里念一辈子的经,算得了什么?皇上好歹没一条白绫叫她殉了皇后娘娘。秦伯复因为考评不佳要冠带闲住,更算不了什么,皇上至少没有一封旨意,将他贬为白身,再给薛氏送一杯毒酒呀!皇上真真是仁厚天子,再世明君了! 秦幼珍只觉得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看着牛氏亲切的面容,也不想什么顾忌了:“婶娘,我们太太自来糊涂,哥哥也不是什么聪明人,他们会做蠢事,原也不奇怪。只是……这样的大事,伯父伯母,叔叔婶娘,怎么也没劝他们一劝,提醒他们个中忌讳呢?” 牛氏哂道:“你当我们没劝过么?他们干这事儿的时候,我跟你叔叔在江南,没法劝,但我们也给长房写了信,还给黄家嫡支写了信,叫他们提防的。你伯娘就没少提醒他们,但也要他们肯听!那会儿你们太太一听你伯娘和兄弟、弟妹们提起黄家姐儿的事,就装糊涂,说没有那事儿。给她把道理掰开来细细讲明白,她嘴里应着,背过身就嘲笑你伯娘他们,又嫌长房多管闲事,认定了那是一条富贵捷径,劝她的人都是存心碍她母子的青云路呢。就算要说道理,也要听的人愿意听才行,否则说多少都没用!后来我们也都死了心,知道她是说不明白的,横竖他们母子也没啥能耐,闯不出什么大祸,且随他们去吧。” 秦幼珍其实也清楚,自家嫡母是个自负的糊涂人,从来认定了自己的道理,便再听不进旁人的话去。若她是个明白人,也不会明知二房弱势,还要处处跟长房争闲斗气了。她叹了口气,心情沉重无比。 如果是往日,薛氏与秦伯复小打小闹,做些蠢事,反正他们也成不了气候,也就算了。皇帝勉强看在早死的秦槐份上,又知道秦皇后因为连累了娘家的关系,对娘家亲人最是心软,因此对薛氏与秦伯复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只交给承恩侯夫妇管束就罢了。 可如今,薛氏与秦伯复所为已经触怒了皇帝,黄家一动手,就是直接拿秦伯复的官职开刀,还要薛家吃一个大亏。二房已经分家出去,秦伯复的官职就是立家之本,薛家的钱财直接关系到薛氏婆媳的底气,如今两者皆去,分明是要断了二房的根基!如果没有皇帝默许,黄家断不会对秦家的人下这等狠手。 秦幼珍只担心,自己是二房的女儿,又早早出嫁,离京近二十载,若是受了池鱼之灾,那可怎么好?她自己倒是没什么,出身非她能选择,再倒霉也只能认了。可若是连累了夫婿儿女,她如何能接受?眼下正是丈夫卢普升迁的紧要关头,万万不能出一点儿差错! 秦幼珍抬头看看牛氏,想到三叔秦柏素来圣眷极隆,也就是嫡母嫡兄那样的糊涂人,会眼瞎一般把好心人往外推了。她咬了咬唇,低声对牛氏说出了自己的担忧:“太太与哥哥行此错事,皇上要处置他们,也是理所应当。我做晚辈的,又是出嫁女,这事儿原没有我说话的余地。只是婶娘……您侄女婿此番进京,是想要谋升迁的。原本以为有长房两位兄弟帮忙打点,必定会事事顺利,没想到吏部那边一直没个准话。先前我还以为,是因为年下事忙,吏部的人一时半会儿腾不出手来,等到年后开衙,想必就能定下您侄女婿的去处了。可如今细想,万一是吏部是因为太太与哥哥的事,连带的也拿我们家出起气来,我……我这心里如何过意得去?” 牛氏怔了怔,忙道:“不至于吧?你瞧锦春丫头还是你大哥的亲闺女呢,太子妃娘娘待她就挺好的。你们夫妻都是好孩子,你又一向跟你们太太不和睦,这事儿宫里上下都知道。皇上就算恼了二房,也没理由拿你们出气呀?那不是反而让你们太太高兴么?你放心,定是年下衙门事情太多的缘故,跟你们不相干的。” 得了牛氏这话,秦幼珍心里倒是安定了些。不过,她还是稍稍拐弯抹角地,提到自己幼年时也曾多次进宫晋见太后、太妃们。那时候是跟着伯母许氏与符老姨娘进的宫。如今她回京了,不知是不是也该给宫里送个信儿,给太后、太妃们请安呢? 她想,若是请安时,能哄得太后高兴,估计吏部那边即使原本有人故意为难丈夫卢普,也会从此收手了。 秦幼珍没想到,她这一问,却是问错了人。牛氏很少进宫见太后太妃们,她心里怵,太后太妃们也觉得跟她说不到一处,只是看在秦柏面子上,待她宽和罢了。牛氏脑子里并没有时常进宫请安的概念,实在答不出秦幼珍的问题。不过她有一招,百试百灵:“你去问你伯母好了。大嫂子每月都要进宫的,让她捎带你一把。” 秦幼珍眨了眨眼,有些为难地说:“我如今是外命妇,只怕有些关碍。伯母也不好未经懿旨,就擅自带我进宫。” 牛氏摆摆手:“这事儿好办,让你伯母见到太后的时候,提一提你就行了。要是太后想见你,一句话下来,召你进宫,还不容易么?” 秦幼珍干笑了声。她可不就是怕太后忘了她,又或是恶了二房,连带的也不想见她么。若符老姨娘还时不时往宫里去,有她帮着说好话还好。偏偏符老姨娘几年不进宫,太后太妃们又有了新朋友,未必还记得这个旧交了,更别提自己是个十几二十年都没回过京城的小辈。 秦幼珍心下茫然,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然听见秦含真过来见祖母,在院子里跟丫头们说话呢。她忙调整了脸上的表情,重新露出微笑来,看着秦含真进屋见礼,又抱着牛氏的手臂撒娇玩笑。 牛氏没心没肺地,当秦含真问起姑母来意时,三言两句就将秦幼珍的烦恼说了。秦幼珍又不好阻拦,只能继续干笑,觉得在堂侄女儿面前很是不好意思。 秦含真倒没那么多有的没的想法,她仔细想了想,还真给秦幼珍出了个主意:“如今跟二房过不去的,不是黄家嫡支吗?大姑母从小儿在长房长大,想必跟黄家人也是相熟的。您带着儿女回京,怎么也要走走亲戚,见见旧时朋友吧?到时候说几句闲话,您的亲友们也就知道您回京的目的了,再多私下来往几回,他们便也清楚了姑父的为人与才干。姑父这等资历政绩,还怕没人赏识吗?” 秦幼珍双眼一亮,忙笑道:“却是我当局者迷了。好孩子,多亏你提醒姑母了。”又转头去对牛氏说,“这孩子真真聪慧!三叔与婶娘教导得真好!” 牛氏嘴角一翘,明明脸上的笑意掩都掩不住,但还是假惺惺地要谦虚一番:“哪里,这孩子笨着呢,你别太夸奖她了。” 秦含真忍了笑,道:“大姑母其实是因为回京后一出门,就先去了二房娘家,知道了这件事,心里便着急了,哪里还顾得上别的亲友?如今您也别着慌,不管吏部那边是不是有意要为难姑父,姑父的官职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下来的。都快过年了,您就安心等消息,再与姑父带着表姐表哥表弟们出门走走亲戚。不是我说,表姐表哥表弟这般出众,谁看了不喜欢?回头再一瞧姑母姑父的人品风仪,谁还忍心为难你们呀?” 第四十五章 探亲 虽说秦含真那番话有些夸大,明摆着就是在奉承姑妈姑父了,但秦幼珍还是信了。 不管夸大不夸大,道理是对的就行。 她接下来几日便拉着丈夫儿女先后去了许家、黄家探亲。她虽是二房之女,却自幼养在长房,与长房的弟妹们一处起居坐卧,读书玩笑,因此长房的亲戚便与她的亲戚无异。虽然她离京十几年了,但在许、黄两家的长辈们面前撒个娇,嘴甜一些,还是很快就拉近了双方的关系。借着机会,她顺势把丈夫儿女引荐给了许、黄两家的表兄弟与侄儿侄女们,算是给他们开拓了新的人脉。 卢普与三个儿女的卖相与性情学问都很过关,交际手段也不俗,很快就跟许、黄两家结下了交情。 许大老爷跟卢普谈过一席话后,便觉得他在地方上做过知县、推官、知府等官职,在律法刑名方面经验丰富,人也稳重,恰好大理寺右少卿之位出缺,这是正四品的官职,又是京官,以卢普的资历,很有希望争一争,便劝他去试试。许家子弟世代在大理寺与刑部任职,乃是本朝有名的刑律大家,若是许家愿意引荐,卢普想拿到大理寺右少卿之位,还是挺有把握的。 卢普心中犹豫,但还是感激万分地谢过了许大老爷,却没给出准话,只道会与家人商量,认真考虑。许大老爷知道秦幼珍素来十分敬重自家妹妹许氏,还以为他们夫妻是要回承恩侯府跟许氏商量,也不以为忤,大方地由他们去了。 谁知离了许家后,卢普却对秦幼珍道:“大理寺右少卿之位固然好,但我的长处在地方政务,而不在刑名。若能继续在地方任官,积累为政一方的经验,总比在大理寺待着强些。” 秦幼珍本来还挺兴奋的,听到丈夫这么说,不由得一愣,忙道:“世人做官,都爱做京官,怎的老爷反而更喜欢到地方上去?过了这些年的清苦日子,你难道还觉得不足?况且大理寺也是好地方,你且在右少卿位置上做几年,将来再谋一任外任,也就是了。我们先前还担心老爷的仕途会受我娘家连累,如今既然许家舅父愿意保荐,老爷还推托什么?” 卢普苦笑道:“许家保荐,也不是板上钉钉的,我们且探过黄家意思再说。倘若他们不肯高抬贵手,即便有许家保荐,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夫人先别高兴了。” 秦幼珍顿时沉默下来。 幸好次日的黄家之行也很顺利。黄家虽然跟秦家长房的关系淡些,但秦幼珍小时候也曾经来过几趟,几位长辈都还记得她,态度依旧温和慈爱,对卢普也挺欣赏的,几个小辈更是跟黄家年轻一代的子女们相处融洽。黄晋成的母亲黄三夫人,更是对卢悦娘赞不绝口,拉着卢悦娘不肯放手。 秦幼珍心知黄晋成还有一个幼弟,也是嫡出,今年估计也就是十八、九岁年纪,走的是读书科举的路子,已有秀才功名,却尚未定亲。黄三夫人对未来小儿媳的人选也不知是个什么想法,见着容貌双全、年岁相当、性格又讨人喜欢的年轻女孩儿,多看几眼是有的,但自家女儿悦娘绝对不可能嫁给黄三夫人的幼子,因为辈份不对。 她跟黄晋成兄弟以表姐弟相称,她的女儿怎么可能嫁给“表舅”? 所以,秦幼珍也就大大方方地接受了黄三夫人对女儿的夸赞,又反过来去夸奖黄家未嫁的女孩儿们,坦坦荡荡,没有半点私心。她这样的态度,反倒令黄家女眷们高看一眼。 大约是因为如今太子地位稳固,黄家也跟着水涨船高了。不象秦家是正经舅家,顶着“外戚”的名头,还要避个嫌,黄家与太子的血缘关系隔了两层,反而行事更方便些,手中的权柄也越来越大。但由于门风使然,黄家上下行事都很谨慎,并不曾有得意忘形、疏忽职守之事发生,因此分外受皇帝、太子看重。朝野间的官员、勋贵,甚或是宗室皇亲,见黄家得势,都有意与他家亲近,其中联姻便是最常用的一招。但凡是黄家未曾婚配的儿女,个个都被盯上了,最优秀的几个,更是成了众人眼中的大好肥肉,谁见了都想要啃一口。象卢家夫妻这样,明明儿女都十分优秀,也得了黄家女眷的夸奖,却还紧记着一个毫无血缘的辈份,不肯起攀附之心的,便是难得的清正了。既然是清正人家,自然值得黄家结交。 秦幼珍察觉到了黄家女眷们的态度软和下来,便趁势旁敲侧击了一下二房那件事。黄三夫人立刻就明白了她言下之意,也不跟她绕弯子,笑道:“都是亲戚,哪儿有什么隔夜仇?只是令堂与令兄这几年行事也太过了些,分家之后,他们没了约束,仿佛越发没了规矩。长此以往,只怕他家要闯出大祸来。我们黄家与秦家好歹也是姻亲,怎么忍心看到姻亲受不肖族人的连累?因此才借着机会,敲打一番。只盼着令堂与令兄能吃一堑,长一智,不要再犯糊涂了。这事儿原与你们夫妻不相干,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是个孝顺孩子,却不必太过为他们担心了。都是亲戚,难道我们还会赶尽杀绝不成?” 秦幼珍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这下卢普算是从这场麻烦里脱身出来了。至于娘家二房,估计也就是嫡兄去职,薛家失财的结果。黄家无意赶尽杀绝,但也明摆着要给二房一个惨痛的教训,不会轻易放过的。虽然秦幼珍也有些为娘家担心,但夫婿儿女与秦家长房对她来说更重要,所以她也没有先前那么担忧了。 回到承恩侯府福贵居,秦幼珍私下把黄三夫人的话告诉了丈夫卢普,道:“有了黄家的这番话,老爷尽可放心接受许家舅舅的保荐了。大理寺右少卿的职位难得,老爷可千万不要推拒才是。几个孩子年纪也大了,我们就在京中逗留几年,给孩子们定下好姻缘,再说那放外之事吧。其实,以老爷的出身与资历,有了先前这十几年的外放履历,将来想要入内阁也足够了,倒也不必非得执着于再到地方上任职。” 卢普却摇头道:“我可不敢肖想入阁之事,如今我还没那能耐呢。在地方上为官,我能做的事更多。留在京中固然好,到底束缚多些。我宁可在地方上吃点苦头,也想要真正为百姓做点事。” 接着他又劝妻子:“夫人不要总惦记着大理寺右少卿的位子了。我昨日听仲海闲谈,他似乎有望升职大理寺左寺丞。虽说那是正五品的官职,与右少卿一位并不冲突,可他同样需要许家保荐。许家能荐得几人?若是荐了仲海,又怎么好再荐我?大理寺又不是许家开的。许家舅父没理由放着亲外甥不管,却来成全我这个外四路的外甥女婿。因此,他虽说了要保荐的话,你我却不必太过较真。既然黄家无意迁怒于我,那么原本该做什么,就继续做什么,不必因为任何人的话而有所更改,也不必觉得我们自己吃了亏。” 秦幼珍有些怔然:“我并不知道二弟要升迁,也需要许家举荐……”她叹了口气,却并没有纠结多久。她从没想过要让堂弟为自己丈夫让路的话,那是不可能的,光是有这样的念头,都是对伯母许氏的不敬。 她很快就收拾心情,改而提起了别的官职:“我先前无意中听人说,顺天府丞似乎要告老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缺。若是能赶上,老爷试着去争一争也是好的。这也一样算是亲民官,能为百姓出力的,又在京城,岂不更好?” 卢普哑然失笑。顺天府的官哪里是好做的?京城那么多的达官贵人,三教九流背后,不定是藏着哪位大人物,顺天府的官员肯定没少受气。与其留在顺天府蹉跎,还不如挑个外省的缺,哪怕是地方偏僻些的,先挣上从三品再说。只要他能在地方上做到正三品,将来想要入京的时候,稍加运作,很容易就爬到小九卿之位,大九卿也不是不能争取。那岂不是比在顺天府做个受气的佐贰官要强? 不过,卢普心里也清楚,妻子思念娘家,希望能在京城多住些日子,最好是把儿女的婚事也都在京中解决了。此时说出他更希望继续外放的话来,只会让她心里难过。她又从来不肯勉强他,就只能自己郁闷了。 卢普便柔声劝妻子秦幼珍:“顺天府丞的事还没影儿呢,我的官职兴许年前年后就有定论了。与其是肖想那没影儿的事,倒不如先从目前出缺的官职里挑个合适的。” 秦幼珍闻言笑了,柔柔地说:“老爷说得是,我真是想得太多了。”便真个跟卢普商量起新官职的事来。 卢普的新官职还未有定论,秦幼珍一边跟丈夫讨论着各个缺的长短,一边想起了今日在黄家的经历。虽然黄家不会迁怒卢家,但她也能从黄三夫人的语气中,也能听出黄家人对二房薛氏、秦伯复母子的轻视。秦幼珍心中暗叹,觉得自己真的很有必要去劝一劝嫡母嫡兄,让他们不要再错下去了。既然嫡母听不进她的话,嫡兄那儿总能想想办法的。 否则,即使这一回,他们夫妻不会受她娘家人的连累,日后也难保证不会真的出事。她可不想再一次担惊受怕了。 第四十六章 兄妹 秦幼珍想到就要去做了。她先是寻秦锦春的两个丫头帮忙打听。青梅葡萄两个几乎隔天就要回二房一趟,帮着秦锦春去看小薛氏,互递消息,自然对二房的情况了如指掌。秦幼珍很快就寻到了一个薛氏不在家,秦伯复却在家的日子,借口要送腊八粥,独自领着两个丫头婆子,坐车去了二房。 这一日,薛氏其实也是回娘家送腊八粥去了。不过那只是借口,她更多的还是为了那笔罚款去的。顺天府衙门那边态度强硬,即使薛氏让秦伯复递了自己的帖子过去,又让下人明着祭出“国舅之子、皇帝内姪”的旗号来,想借一借皇帝与太子的光,震慑顺天府,让他们对薛家高抬贵手,人家也没买账。身为京城本地的父母官,谁还不知道谁?秦家二房是什么身份地位,顺天府尹心里门儿清,压根儿就没把薛氏与秦伯复放在眼里。 若是从前,看在秦家面上,他兴许还会和软些。但如今黄家嫡支出面,秦家有爵位的长房与三房也没吭声,还有各种小道消息称,这秦家二房其实是惹恼了宫里的贵人,顺天府尹还怎么可能放过他们?不把他们往死里折腾,已经是因为听了黄家事先的警告,有所收敛的结果了。 顺天府态度一强硬,薛家就没了辙。他们自从失去皇商身份后,就只是普通的商家了,顶多是生意做得大一些。从前借着与承恩侯府联姻的名义,他们在商场无往不利,但近年随着二房与长房、三房分家,再也借不得侯府的光,他们的日子就开始渐渐难过起来,只是借着外孙还是皇亲国戚的名头,哄哄不知内情的人,勉强支撑罢了。如今他们连这仅有的保护|伞都不管用了,还能怎么办?顺天府那边已经递了话出来,倘若再不赔钱,恐怕就不仅仅是京城分号的掌柜入狱了,连薛家家主兄弟几个,都逃不脱牢狱之灾。 薛家在京城这边的人都慌了,有人急急给江南老家那边去信,有人在分号里想办法筹银子,但更多的人还是指望着薛氏与秦伯复,想让他们去两家本家的侯府求情,央传说中圣眷极隆的永嘉侯出面,免去薛家的罚银。薛氏最要面子,在娘家人面前更是硬气惯了,怎么甘心去向秦柏低声下气地哀求?如今还在跟娘家兄弟打嘴上官司呢。她几乎天天都去薛家,跟他们商量有哪些人家可以求,什么公侯王府都点了一圈,但丁点儿用处都没有。薛家也开始不耐烦了。 秦伯复没跟母亲去薛家,不想面对舅舅一家失望的目光。他心里还有些埋怨他们呢,若不是薛家自己卖的东西出了差错,短斤少两的,别人也不会抓住他家的把柄。他如今为了自己考评的事正烦心,薛家没法为他分忧就算了,还给他添这么大的麻烦,天天缠着他,让他去寻皇上、太子说话。他若是能轻易见到皇上、太子,还能一把年纪都只能窝在六品位置上,不得寸进?! 秦伯复对外家早已失去了耐心,只觉得他们一直是自己的累赘。若不是为了满足他们的私利,母亲薛氏也不会强求他娶表妹小薛氏为妻,生生错过了联姻世家大族的好机会。如果当初他娶了个家世更好的妻子,如今又怎会一分家,就落魄至此?薛家除了能给他提供点钱,还有什么用处?就算是钱,如今也都打了折扣了。多要几千两银子,都跟割他们的肉一样,想尽借口来推托。 秦伯复满腹怨气,想到自己的前程,又心焦不已。秦幼珍来找他,他就十分不耐烦,冷冷地道:“有事就说,没事就走吧。如今谁家还缺腊八粥?年年的粥喝都喝不完!你送了来,也不过是便宜那些奴才罢了。” 秦幼珍硬是把这口气咽下去了。 她严肃地对秦伯复说:“哥哥,我今日来,是有正事要跟你商量。我知道母亲不想见我,因此才会瞅准了她不在的时候来。你也别觉得我啰嗦,你我兄妹情份虽然不深,但好歹是同父所出。我们都是二房的人,我只会盼着娘家好,绝对不会希望看到你倒霉的。” 秦伯复皱起眉头:“你想说什么?” “近日你一定麻烦缠身吧?”秦幼珍直入正题,“我听说了黄家的事了,还向伯母、三叔、三婶他们打听过,求过他们出手。但他们都说没办法,因为这不是黄家人自己的事,背后还有旁人在。” “胡说!”秦伯复立刻就炸了,“长房三房不肯帮忙就算了,他们原本就是冷心冷情之辈。你居然也跟他们一个鼻孔出气了?!这怎么不是黄家的事?就是他们存心跟我们过不去!不就是因为我们把他家两个不成器的儿孙扣了几日么?他们不给我们家惹麻烦,我也犯不着扣下他们呀。况且他们在我这儿,不知花了我多少银子,这银子还没回来,我凭什么放人?!我没问黄家讨还银子就算了,他们居然还好意思害我丢官?!这个仇我一定会记下,不报不罢休!” 秦幼珍冷声道:“哥哥恼什么?你且冷静些听我说。这事儿固然是黄家人出的手,但背后可不仅仅是他家的意思而已。我已经去过黄家,探过口风了。黄家不过是皇后娘娘的外祖家,跟太子的关系比我们家还要远一层,他们再得势,对付旁人倒罢了,来对付我们,你以为没有宫里的默许,他们能如此嚣张?!你的考评出问题,那是吏部做的手脚。薛家被罚了银子,那是顺天府下的令。黄家人多在军中任职,他们能支使得动吏部和顺天府?如此浅显的道理,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秦伯复不服气:“黄家怎么就不能支使了?从前王家比他家更风光,还不是想拿捏谁就拿捏谁?若不是王家有这本事,你恨不得认作亲爹的大伯父承恩侯,也犯不着上赶着巴结人家了!” 秦幼珍忍了忍气:“王家与黄家如何能比?王家是科举出仕的文官之家,门生故旧无数。黄家一向在军中,又是外戚,他家若是交游广阔些,御史们就能盯着他们骂个没完。如今黄家要对付你,御史台却没有动静,已经说明了这并不是黄家的私事了。你还不肯信我,只固守自己的想法。怪不得长房三房的长辈们都说,你跟母亲都是说不明白的人,说了也是白说,反而吃力不讨好。我如今可算明白了!” 她看到秦伯复的脸都黑了,索性一字一句地道:“你遭遇了这样的祸事,连我都受了牵连。我夫婿本该能顺利升官,定下新缺,年后就能走马上任的,如今却被吏部拦下了。哥哥以为我耐烦跟你说这些有的没的?实在是不说不行!你再糊涂下去,一错再错,倒霉的可不仅仅是你!” 秦伯复的脸色变了变,虽然脸还很黑,但还是忍不住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黄家连你都不放过了?难道长房就没为你说好话?” “黄家对我没有怨言。”秦幼珍淡淡地道,“他们倒不想迁怒到我头上,只是有些事,轮不到他们做主罢了。你也仔细想想,连黄家都做不了主,却记恨上母亲和你的人,还会有谁?你们出事,多半不是因为扣了黄家的人,而是献美出了差错吧?我听说黄家姑娘的事儿时,都不敢相信,哥哥怎么敢?!若你仅仅是献一个生得象皇后娘娘的姑娘给皇上,也就罢了,可你花大价钱,将那姑娘照着皇后娘娘生前的模样打扮,还让她模仿皇后娘娘的一言一行。你知道这样的事,让皇上看在眼里,意味着什么么?!” 秦伯复暴躁地甩了袖子:“能意味着什么?皇上这么多年了,也没想过再立后,宫里的娘娘们也有几个,可没一个能正经封妃的,位份最高的也就是王嫔了。可见皇上还惦记着我们家皇后娘娘呢。既如此,我献个长得象娘娘,宛如娘娘再世的美人给他,又有什么不对?那黄忆秋自己无能,徒有一张脸,没能讨得皇上的欢心,也就罢了,权当我选错了人。若皇上一怒之下,把黄忆秋处死了,那我才会相信他是真的不喜那丫头。可他却留下了那丫头的命,可见还是对她那张脸心动的。既然皇上都心动了,又凭什么迁怒到我头上?母亲与我又做错了什么?!” 秦幼珍无奈地闭了闭眼。她算是明白了,薛氏与秦伯复若是抱着这样的念头,也难怪他们无法理解长房与三房的愤怒,不明白皇上与黄家人到底在为什么恼怒。那还有什么可说的?说了他也不会听的。除非皇上当面跟他把话讲明白了,否则他只会抱准了自己的想法,听不进旁人一句劝言。 她索性换了个说法:“哥哥觉得皇上会对那黄家姑娘的脸动心,可你有没有想过,太子殿下会怎么想?” “太子殿下?”秦伯复愣了愣,一时犹疑起来。 “对,就是太子殿下。”秦幼珍正色道,“他从前病弱,就不提了,可他如今身体有了起色,已经不再体弱多病,无法上朝理政了。他虽然还不是君,但再没有旁人能与他争皇位,不是君也是半君。哥哥以为,当他看到自己外家的人,照着他母后的模样弄了个美人想献进宫来,兴许还指望着那美人能为皇上再添一个子嗣,有可能威胁到他的储位时,他心里会怎么想?” 秦伯复仔细一想,心顿时凉了。 第四十七章 惶然 倒不是秦伯复真的无视了太子,实在是他从小到大,跟太子这位表兄弟的关系就说不上密切,正经连面都没见过几回。他也就是在不知实情的外人面前能吹个牛,说太子与他是嫡亲的姑舅表兄弟罢了。 从前因为太子体弱,甚少有出宫见人的时候,秦伯复听得小道消息多了,母子二人便觉得太子命不久矣,所以没怎么把对方放在心上。那时候他们母子想的,跟长房秦松想的差不多,都觉得皇后早亡,太子又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死去,连个皇孙都没留,不管将来是皇帝再生一个儿子出来继承皇位,还是过继了宗室子为储君,都跟秦家没什么关系。秦家的富贵,怕是维持不了几年了。 因此秦松才会想要跟最有可能成为未来储君岳家的王家拉近关系,而秦伯复与薛氏也整天想要将秦锦仪高嫁,好在换了新君后,继续享受富贵荣华,甚至是压倒长房与三房,成为秦家最有权势地位的人。 时间长了,薛氏与秦伯复便不由得忽略了太子的存在。哪怕是宫里放出消息来,说太子大好了,东宫地位稳固,他们也依旧持怀疑态度,一边暗怨太子痊愈,彻底断绝了秦锦仪成为未来皇后的可能;一边听着太子时不时生一场小病的消息,觉得他早晚会撑不下去,还在暗地里议论着太子至今未有子嗣,也不知将来那把龙椅会便宜了哪家王府的子弟。 这么一来,薛氏与秦伯复还真是习惯性地忽略了,太子如今还在位,他也会有想法的,只要对谁不高兴了,随便伸出一根手指头,就能将二房碾死了。这个疏忽真真要命! 秦伯复心下一慌,不由得强自为自己辩解:“我这也是为太子殿下着想呀!他从小就体弱多病,人人都说他活不长了。虽说如今看着是好了许多,可也三天两头小病不断,谁知道他是真的好了,还是早晚会发作?倘若他将来病重无法理政,与其让皇上过继外头来的宗室子弟,还不如有个亲弟弟接位呢。这亲弟弟的生母又是黄家人,还跟咱们秦家有亲,算是自己人了,怎么也比外人生的可靠呀!太子殿下就算不为自己,也要想想妻妾闺女吧?我真的是一片好心!” 他开始只是胡乱为自己的行为找个借口,没想到越说越觉得这是正理,自己都当了真,说话的声音也大了,仿佛这样,就可以掩饰他双眼闪烁的目光,以及内心的心虚一般。 秦幼珍却立刻就听出了他的心虚,不由得叹了口气:“哥哥说自己是好心,可你敢不敢在太子殿下面前说这番话?你哄了我,又有什么用?不管你是好心坏心,太子会怎么想才是最要紧的。更何况,当初蜀王有意将幼子入继宫中的时候,哥哥不是还想将仪姐儿嫁过去么?闹得全京皆知,沸沸扬扬,太子不可能没听说过。你还要辩解自己只是为了太子着想,才希望他能添个亲弟弟,而不是让皇上从宗室里过继嗣子么?” 秦伯复脸都绿了。他与母亲曾经想过要把秦锦仪嫁给蜀王幼子,这是实情,还以为后来蜀王府遇到了麻烦,他们以为蜀王幼子再也无望成为新储君了,便公然拒婚,结果才发现蜀王府从头到尾都没看上过秦锦仪,他们成了天大的笑话,秦锦仪也因此名声大损,至今未能嫁出去。 倘若太子因为那一回的事,认定他们二房有异心,怀恨在心的话,直到如今有了借口才报复的话……秦伯复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这还不算,秦幼珍又添了一把火:“还有,母亲与哥哥选中那黄忆秋的时候,是不是看到她生得象皇后娘娘,就没追问别的了?那么你大概也不知道,她从前在江宁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下江南求医的太子殿下。当时太子殿下假称是嵘阳王府子弟,黄忆秋一心想攀高枝儿,还曾经引诱过他。只是太子见她生得象皇后娘娘,不忍亵渎,便婉拒了,又召了黄家晋成表弟前去,让他以族中长辈的身份约束黄忆秋,并为她安排婚事。只是黄忆秋父母与宗房的二弟妹一心想要攀龙附凤,拒绝了晋成表弟的好意,偷偷联系了母亲与哥哥,带着黄忆秋北上京城求富贵来了。这件事,太子殿下从头到尾都是知情的!” 秦伯复如遭雷击:“什么?!这是真的么?!我完全不知道啊!是谁说的?!” 秦幼珍叹道:“三房的叔叔婶娘还有三侄女当时就在江南,看得分明,连长房的简哥儿也是知情的。黄家嫡支也早就知道了。只是黄忆秋父母与宗房的二弟妹都躲着他们,大概并不知道当初在江南遇到的,就是太子殿下吧?” 秦伯复头皮都快炸了。如果这是实情,那等于是黄忆秋先色诱了太子,又去勾搭皇上。皇上若是知情,怪不得不肯纳她入宫。太子若是知情,怪不得会恼恨二房。换了哪个男人遇到这种事会不生气?! 他终于相信了妹妹的话,觉得自家近日遭遇的祸事,并不完全是黄家私心报复,而是有宫中的贵人在暗中指使了。 若是黄家害的他们,他有信心能对付过去。可如果是太子的意思……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早晚他们都要吃大亏,可他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却又太迟了! 秦伯复内心惶然无措,不由得慌张地向妹妹求助:“那我该怎么办?当初是我疏忽了,没料到黄家那丫头如此不知廉耻,也没料到蜀王府会坏事,更没料到太子殿下的病会好起来。我也是因为那一回没得好处,反招惹了一身腥,还因为分家,吃了大亏,才想着要送美进宫,讨皇上欢喜的。太子一向很和气,我是真的没想到他会着恼啊!可如今再提这个,也来不及了。长房与三房怎的也不提醒我一声?!” 秦幼珍蹙眉看着他,没想到他至今还不能醒悟,只能耐着性子道:“长房与三房何曾没劝过母亲和你?与太子江南之行相关的事,他们不好明说,但别的话他们早劝了不知多少回了,只是你们都听不进去,还要他们怎么办?二房又已经分家出来了,就算长房要拦要管,母亲也会把他们顶回去。不是我说,母亲的性情,哥哥是知道的,有时候她脾气上来了,便会不管不顾地做些傻事。哥哥是顶门立户的人,又做了这么多年的官,也该有自己的决断,怎能事事听从母亲胡来呢?这事儿却怪不得长房与三房,还有,若不是三房三叔在皇上与太子面前都很有体面,哥哥以为这一回太子着恼,还能对你如此心慈手软?不过是冠带闲住,好歹没叫你沦落成白身,也没有真个抓了薛家什么人,只叫他家出银子就行了。哥哥,这已经是太子高抬贵手的结果了,没有长房与三房,你以为太子对二房又能有多少情份?” 秦伯复面色一片惨白:“怎会如此……那黄家呢?明明是他们家的女孩儿不要脸面,触怒了皇上与太子,如今凭什么他家能继续飞黄腾达,我却反而要遭殃呢?!” 秦幼珍眉头皱得更紧了些:“这事儿又与黄家有何干系?是那黄大一家公然违背祖训,私下送女媚上,母亲与哥哥又不顾太子脸面,与他们合谋,才造成了今日的局面。黄家嫡支可是一直都反对送女入宫的。如今黄大一家落到嫡支手中,一定会受罚。无论是皇上,还是太子,都没有怪罪黄家的理由。哥哥怨恨黄家,却有些没道理了。当初若你与母亲不曾一意孤行,也不会有今日之祸。不过,如今再说这些话,追究谁该负责,也没有意义了,还是赶紧想办法度过难关是正经。” 秦伯复如今六神无主,只能依靠妹妹:“你说我该怎么办?难不成真要去求长房与三房,让他们帮我向东宫递话,求太子饶恕我?!我若真去求了,就能保住官职么?薛家也能不花银子么?” 秦幼珍忍不住想冷笑,好不容易才掩饰过去:“怕是不容易。太子既是半君,雷霆一怒,怎么可能听你几句求饶,就真个饶了你?不过哥哥也别担心,太子素来温和仁厚,此番也是着实气得狠了,才想要给母亲与你一个教训罢了。到底还是看在秦家血脉面上,不曾严罚,只小惩大诫一番。我劝哥哥这回就认了,且回家歇两年,薛家那边,也叫他们照数赔钱。这不是吃亏,想要让太子消气,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行呢?等到太子消了气,你再想办法求长房与三房帮着递几句软话,说不得太子还会再起用你。只是在那之前,哥哥千万不要再出什么夭蛾子了,也要管着母亲,别让她再犯糊涂。还有先前仪姐儿欺负妹妹那种丑事,都不能再有了!只要太子相信你知错能改,能修身齐家了,才会相信你还有治国平天下的本事呢。” 秦伯复哭丧着脸:“这么说,我这回是一定要丢官了?可是……若我没了官职,薛家又损失了这么大笔钱财,以后二房的日子还怎么过呀?太子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消气,重新起用我……若是他一辈子消不了气,难不成我就一辈子做不得官了?!” 秦幼珍正色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法子?难不成你还能说动吏部抗旨,硬是保住你的官职?还是让薛家冒着家主入狱的风险,坚决不肯交银子?即便这一回能叫你扛过去了,下一回呢?到时候太子怒上加怒,哥哥才是再也没有将来了呢!倘若你还有第二条路可走,我也犯不上费这许多心思来劝你了。怕就怕哥哥不能明白我的苦心,非要往绝路上走,我想救都救不得!” 秦伯复脸色灰败,无力地坐倒在椅子上:“你不用再说了,我……我知道该怎么做……” 第四十八章 夫妻 秦幼珍回到承恩侯府时,已是筋疲力尽了。 不过,想到她总算把嫡兄秦伯复给说服了,她又安下心来。 她也不求能挽救秦伯复的政治前程了,只要他能消停下来,约束着薛氏不再生事,老老实实过日子,所有人都能松一口气。反正秦家三个房头有皇后娘娘的遗泽,只要不作死犯下不赦的罪名,皇帝与太子是不会太过为难的。这一回二房遭的劫难,固然是两位贵人对他们的惩处,可只要他们乖乖认罚,从此安分守己,贵人们也不会对他们赶尽杀绝。怕就怕他们不知悔改,将来会闯下更大的祸,彻底令贵人们对他们失去耐心,那时候才是绝路呢。秦幼珍今日费尽唇舌,为的就是断绝这种可能。 如今嫡兄秦伯复已经被她说服了,只要他不会再被母亲薛氏压倒,又一次成为薛氏的应声虫就行。秦幼珍想起嫡兄的性情为人,觉得他若真的能硬下心来,薛氏未必能拗得过他去。说白了,秦伯复才是二房的顶梁柱,没有他的支持,薛氏一个寡妇,能做到的事情是极有限的。 秦幼珍觉得,接下来还是要继续留意二房的动静,回头她得再去寻青梅葡萄两个丫环,让她们再充当自己的耳目,探知二房接下来的动向。 秦幼珍是能稍稍安心些了,只是卢普看到她身心俱疲的模样,不由得心疼起来:“夫人何必这样辛苦?你素来与母兄不睦,去劝他们也是吃力不讨好,即使真劝服了,于你我也无甚影响。黄家已经发了话,不会阻碍我的升迁,先前那事儿确实只是误会而已。临近年关,吏部事忙,一时半会儿顾不上我这样的外官,也是有的。如今误会澄清,你就更不必担心了。你何苦还要费心费力,回娘家去受气?” 秦幼珍苦笑道:“那到底是我娘家人呢,不可能真的丢开手不管的。老爷别以为我是真的心疼他们,舍不得看他们吃苦,实在是不想看到他们再糊涂下去,做下的祸事不但害了他们自己,还连累了旁人。这一回吏部拿话搪塞你的事,固然有可能只是一场误会,但更有可能是黄家没留意,吏部那边的人就自作主张牵连到你头上了。你我做了这十几年的夫妻,你不过是担了个联姻皇亲国戚的虚名,其实一点儿光都没沾到,是实打实从低做起,靠自己的才干苦熬到了今天。我没能给你带来好处就罢了,却绝不能让我娘家拖累了你,害你仕途蹉跎。今儿这事儿虽然我累些,但只要能劝得哥哥回心转意,从此安分守己,不再害人害己,便是皆大欢喜的好事了。” 卢普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道:“好夫人,谁说我没沾你们秦家的光?能得夫人为妻,已经是最大的光了,旁的沾不沾都是小事。” 秦幼珍心中一甜,忍不住笑了起来:“老爷都是快做外祖父的人了,嘴巴怎的还象年轻时候那样甜?这些哄人的甜言蜜语,真是张口就来。若叫这府里的人听见,象什么话呢?” 卢普挑了挑眉:“听见了又如何?这里是你娘家,你娘家人知道我跟夫人这样要好,只有为你高兴的。即便有人私下里笑话两句,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秦幼珍又是抿嘴一笑,正色道:“我哥哥那边的事,且看后续如何。除了静观其效,我们也做不了别的了。吏部那边,年前也不知道能不能有确切的消息下来,同样只能等。倒是我们进京的另一个目的,趁着如今还算得闲,也该好好谋划谋划了。” 卢普明了:“是说悦娘的婚事么?初明年纪也不小了,若是有合适的女孩儿,也可以给他定下来。” “初明倒不急,他的媳妇儿将来就是咱们家的长媳了,总要看上一两年,才能放心定下。男孩子即使晚些成婚,也不怕的。他可以暂时专心读书,等有了功名,还怕没有好姑娘可挑么?”秦幼珍道,“但悦娘的婚事却不能再拖下去了。她今年已经十七,再不定下,就真要成老姑娘了。若不是我见她生得这样好,才貌双全,品性又佳,乖巧懂事又贴心,实在舍不得让她在地方上随意婚配,也不会拖到这等岁数还未给她定下亲事。只是如今进了京,我反倒不知谁家的子弟能与她更相配些,心里有些烦恼。” 卢普想了想:“这几日,我们也算是走过几家亲戚,都有年纪合适的男孩子。其中要数你娘家长房的简哥儿与许家的长孙许峥最为出众。只是你二弟妹把儿子象是眼珠子一样护着,心心念念要给他寻个十全十美的媳妇,怕是看不上我们卢家的门第。许家也是同理,他家除了那位大夫人有心要把娘家侄孙女儿说给许峥之后,其他人倒是更看好你娘家长房的二姑娘。如此说来,这两个孩子虽然出众,却未必是我们悦娘的良配。” 秦幼珍抿了抿唇:“许家那哥儿倒罢了,我听几个孩子们私下议论,说是有宗室里的贵女看中了他,只怕连长房华姐儿也跟他成不了事,我们这样的人家,就更不敢肖想了。倒是简哥儿,既知根知底,又温柔和气,年岁、品貌、家世、才华,样样都与悦娘相配,若是真能成就一桩姻缘,岂不是皆大欢喜?二弟妹虽然眼光高,但我们悦娘也不差,未必就入不了她的眼。” 卢普讶然:“怎么……你还真对这桩婚事有意?”他是万万没想到妻子真会生出这个想法来的。他本来是打算将亲戚家中的男孩子盘点完后,再到同窗、同年家里看看,寻个门当户对的书香世宦人家优秀子弟,给女儿为婿的。若叫女儿嫁进公侯门第,似乎…… 他有些犹豫。 秦幼珍却也有自己的理由:“咱们日后还不定能不能留在京城呢,若是咱们将来又放了外任,初明是男孩儿,无论是跟着我们出去,还是留在京中读书,都无妨。可悦娘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儿家,若是嫁了出去,独自一人在京,你我如何能放得下心?哪家比得上承恩侯府更可靠呢?我与伯母、兄弟们自幼亲厚,这里还有我老姨娘和姨娘在呢,小一辈的侄儿侄女们,也都是和气的,又跟悦娘交好。若是悦娘能嫁进这个家,我们便不用愁她会受委屈了。即使是我那二弟妹性子要强些,一心想要娶个出身好的媳妇,却不是刻薄不能容人的,况且她也挺喜欢悦娘,总不会无事折腾孩子。至于说两家门第有差的话……长房虽说是侯府,但按朝廷律令,每一代都降一等袭爵,到了简哥儿头上,也没什么爵位可袭了。他读书科举走仕途,就是在为将来着想。二弟如今将要升正五品,老爷你眼下是正四品。正四品官的千金嫁给正五品官的少爷,说起来,谁也没委屈了谁。即使二弟妹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来,时间长了,也总会想通的。” 卢普沉吟不语。 秦幼珍见他沉默,便又笑了:“其实,我就是有这么一个想头,还不曾对任何人说呢。许家大夫人不是也有意要把孙女儿许给简哥儿么?那是伯母娘家的侄孙女,若是伯母也有意,我倒不好跟她老人家抢人的。这事儿咱们且不必提出来,就让孩子们先相处着。若是悦娘与简哥儿处得好,伯母与二弟妹觉得悦娘不错,主动开口提亲,岂不是更有体面?倘若两个孩子果真无缘,那我趁着过年走亲戚,多看几家孩子,兴许还有更合适的人选,也未可知。” 卢普微笑点头:“这话说得是。咱们卢家虽然远不如侯府显耀,倒也不是存心要攀高枝儿的人家。若是孩子出众,讨人家喜欢,我们自然不会拦着孩子的前程。但如果人家无意,我们的孩子也不会忘了规矩礼数,犯了糊涂,自当有更好的去处。不是我自夸,咱们悦娘无论品貌性情,都是极出众的,我就再没见过比她更好的孩子。别人又不是眼瞎,怎会看不出她的好处来?自然有那慧眼识珠的,跟咱们提亲呢。” 秦幼珍笑了:“孩子的好处,我们做父母的心里清楚就行了,倒也不必如此自吹自擂。叫人听见,还以为我们是王婆卖瓜呢。” 卢普挑了挑眉:“瓜不好,王婆强卖,那是她的不是。可我们家的瓜好,怎么就不能实话实说夸两句了?做人太过自谦了,也是要讨人嫌的呢。我们夫妻就一向不是讨嫌的人。” 秦幼珍嗔他一眼,又望望屋外:“这一会儿的功夫,怎么又下起雪来了?今年的天气似乎比往年都要冷些,得叫人多添些炭火了。前儿叫人做的新棉衣,也不知几时能得,倒是该再添几件大毛斗篷,才好应付这大雪天呢。几个孩子去了哪里?天儿太冷,只怕磨开的墨写着也凝涩,让他们多歇歇吧,别总窝在屋里看书习字了。” 卢普道:“我何曾关着他们来着?两个儿子才做完今日的功课,便寻他们的表兄弟疯跑疯玩去了,我都不知他们上了哪里,估计不是在后头的折桂台、燕归来,就是往园子里去了。倒是悦娘,叫她几个姐妹邀请,去了松风堂,说是三房的姑娘也过来了,都一起在松风堂里吃腊八粥,围坐着游戏呢。” 第四十九章 双陆 秦含真跟一众姐妹们在松风堂正屋西次间的大炕上围坐着玩双陆。 她刚刚掷骰子,掷出了一个五,一个四,比秦锦容掷出的点数要大,可以先行走棋,却犹豫着是要走两个棋子,一个走五点,一个走四点,还是挪动一个棋子,先走五点,再走四点。不同的走法,带来的结果是不一样的。她心里暗暗算了一番,觉得也许后一种走法会好些,只是万一对手秦锦容中途攻击她的棋子,她的计划就要受挫了,还不如前一种走法稳健。一时间,她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秦锦容等得有些不耐烦:“三姐姐,你怎么拖拖拉拉的?这有什么好犹豫的?你到底会不会玩儿啊?!” 秦含真当然会玩,双陆也是如今闺阁中流行的游戏,曾先生特地教过的。只是她并不是很精通,毕竟没什么同伴可以一起玩,她平时又比较宅,除了到长房来时可以偶尔跟姐妹们练练,其他时候,她更多的是把时间花在功课书画上。论起双陆的本事,她大概比不上长房的几位姐妹吧?兴许连秦锦春都比她强些。 不过,秦含真有一个外人都不知道的长处,就是赵陌暗中传授了一手掷骰子的决窍。不敢称是好手,也不敢保证次次都能掷出自己想要的点数来,但如果只是想多掷几个四、五、六点,那机率还是挺高的。这个长处对打双陆而言,虽然不能带给她决定性的优势,但也能给予不小的帮助。 当然,跟小女孩儿玩游戏而已,不用这么较真。秦含真想了想,又觉得输赢都没什么关系,便哂然一笑,选择了前一种走法,稳健为上。 秦锦容却觉得大为扫兴。她早就想好了,只要秦含真稍微心急些,很容易就能落入她的圈套,让她打个措手不及,没想到秦含真居然怂了,也坏了她的计划。她撇了撇嘴,随意挪动两个棋子走了几步,便哼哼两声,抓过身后的一只大引枕,揪着它泄起愤来。 秦含真很淡定地继续掷了骰子。这一回,她没运用赵陌教的决窍,却也十分好运地掷出了比秦锦容多的点数来,再一次抢先行棋,行的点数还很多。秦锦容却仿佛霉神罩顶一般,总是掷出一点、两点、三点来。等到秦含真顺顺利利地把所有棋都走回己方内盘中,又一个个挪出了棋盘,秦锦容还没将所有棋子走回自家内盘,甚至还有一个棋子仍留在分界上。如此一来,秦含真便全取三分,取得了完胜。 秦锦容气得把引枕给摔了。 卢悦娘笑着搂住她道:“三妹妹今儿鸿运当头,五妹妹却着实运气不佳,难不成是方才腊八粥吃得少了,佛祖怪罪了不成?赶紧让丫环再取一碗热的腊八粥来,要那在佛前供奉过的,好给五妹妹转运。” 秦锦容天真地问她:“真的么?卢表姐,我多吃些腊八粥,果然会转运么?” 卢悦娘笑道:“佛祖会怎么想,我一介凡人如何能知道?只是妹妹手都冻得僵了,掷骰子如何能掷得好?赶紧吃点热粥下去,身体才能暖和起来呢。” 秦锦容立刻叫丫头去取粥了。 秦含真却知道她年纪小,输不得,微微一笑,就起身退开了,改将秦锦华按在椅子上:“玩了这半天,算得我脑仁儿疼。我最不擅长玩这些了,二姐姐替我打吧。” 秦锦华笑嘻嘻地道:“好呀,四妹妹来陪我吧。上回叫你赢了我好些钱去,今儿我定要报仇的!” 秦锦春也笑嘻嘻地凑上来了。秦锦容埋头吃了半碗粥,觉得身体果然暖和了许多,见秦锦春刚输了一盘,忙将她挤开,却不想跟秦锦华玩,只嚷嚷着让秦含真回来。 秦含真怎么可能再跟她打?打赢了要叫她埋怨,打输了又要被她奚落,怎么都不会有愉快的结果,索性见好就收算了。她正要开口婉拒,卢悦娘却笑着插言:“三妹妹也打了这许久了,我还没玩过呢,不如三妹妹让给我打吧?” 秦锦容最喜欢卢家这位表姐了,闻言忙将秦含真抛到一边,高高兴兴地跟卢悦娘玩起来。卢悦娘竟然也是一位双陆高手,不但玩得好,玩得妙,竟然还能在激烈的对决之后,让秦锦容抢先一步胜出,兴奋得小姑娘满脸通红,早将先前输棋的不愉快通通忘个精光,还特地跑到许氏、姚氏、闵氏那边炫耀半天呢。 秦含真含笑看着正在整理棋盘棋子的卢悦娘,低声说了一句:“卢表姐真是高手。” 卢悦娘微笑着看了她一眼:“我跟着父母在任上时,闲来无事,也常跟丫头们玩的。出门做客,也会跟我父亲上司、同僚或下属家的女孩儿一起玩。从小玩到大,早就玩得熟了。” 秦含真心领神会。这估计就是一般官宦人家千金交际时应该掌握的技巧了。 秦锦春看着右次间那边秦锦容欢脱炫耀的模样,撇了撇嘴,一边将一颗颗瓜子剥好了放到小碟子里,一边跟姐妹们吐嘈说:“五妹妹真是难哄,不过就是游戏罢了,也不知她打哪里来那么大的气性,在外头还算老实,在家就爱耍小性子。人家输给她,她要嘲笑,人家赢了她,她又不肯了,非要拉着人玩到翻盘为止。只有让她艰难险胜,她才会安静些,改闹别人去。我们每次跟她玩,总比跟别人玩要辛苦许多。若只是在我们姐妹当中如此,也就罢了,如今连卢表姐都要让着她了,让人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秦锦华笑着从她面前的碟子里拣了瓜子仁来吃,道:“昨儿三婶娘难得地给了她好脸,还给她做了新衣裳,她欢喜得跟什么似的,今儿一大早就穿着到松风堂来,给祖母请安。谁知到了这里,她才发现端哥儿也有一身新衣,出的风毛正好是她喜欢的颜色,比她身上那一件更中她的意,她就开始生闷气了。但这种事说出来,她也不占理,又不能跟端哥儿换衣裳穿,只好拿咱们出气了。不过也没什么,她是最小的一个,还是个孩子呢,谁跟她计较呢?哄哄她就完了。” 原来大家都有默契,在哄孩子呢。秦含真不由得反省了自己,虽然她没在打双陆的时候,故意用赵陌教的技巧来赢出游戏,但无奈她今日鸿运当头,还是顺顺利利地完胜了秦锦容。作为姐姐,她是不是太不懂得哄妹妹了?回头她得跟赵陌去信,讨教一下如何能在掷骰子的时候,掷出小的点数来,以后想要哄孩子时,也更方便些……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雪却是越下越大了。秦幼珍生怕女儿回福贵院的时候受寒,特地打发丫头送来了大毛斗篷和新的手炉。 秦含真起身道:“我该回去了,不然一会儿天黑了,路上积了雪,更不好走了。” 姐妹们忙劝她:“留下来吃了饭再说吧。这会子雪下得这样大,回去也不方便,不如等雪下得小些再说?” 秦含真犹豫了一下,许氏姚氏等人听说,也劝她道:“吃了晚饭再走。今日厨房有新鲜的鹿肉,你也留下来尝尝?回头我们再叫人送一份给你祖父祖母,你不必担心会吃了独食。” 秦含真不由得哑然失笑,想想盛情难却,等风雪小些再走,也能少受些罪,就答应了。 姚氏要打发人去西府报信,丰儿却自告奋勇道:“我去吧,我腿脚比旁人快些,也不怕雪大路滑,一会儿的功夫就回来了。”姚氏怎会不答应?笑着答应下来,还让玉兰给了丰儿一个荷包,荷包里塞着两个有点份量的银锞子。 秦含真见丰儿如此积极,也就由得她去了,只是嘱咐她路上不要贪快,走路小心些,又让她披了自己的大斗篷,再打把油纸伞,穿上木屐,才放心让她去了。 两刻钟后,丰儿回转,手里还提着个大食盒,送到许氏面前:“这是我们夫人特地嘱咐了,给大夫人送来的,给夫人、奶奶们添个菜。这是我们姑娘在岭南淘换来的方子,胡萝卜甘蔗炖羊肉,比惯常吃的大料炖的羊肉要清淡些,又不上火。我们侯爷很喜欢这个菜,夫人请大夫人与奶奶、姑娘们也尝个鲜儿。” 秦含真还有些惊讶:“今日府里做了这个菜?早上我可没听说。” 丰儿笑道:“今儿江南那边的管事上京送年货,正赶上京郊庄子的庄头也来了,送了好些新鲜的羊肉,夫人就嘱咐了厨房要做这个菜,说晚上要陪侯爷喝两杯。姑娘一早就过来了,午饭也是在这边吃的,因此不知道。” 秦含真点头。那边姚氏就命人将食盒拿下去,将里头的羊肉稍微加热了一下,重新送到桌上来,又舀出一小碗,送到许氏跟前。许氏尝了一口汤,又吃了一块羊肉,笑道:“这汤果然清甜,羊肉也炖得很软烂。我吃着极合口味,就是不知道你们喜不喜欢,大家都尝尝吧。” 众人都分得了一碗羊肉尝,大部分人都觉得这个吃法挺新鲜,又美味,倒是简哥儿、卢初明他们几个男孩子嫌太甜了一点。卢初亮评价:“略放少些甘蔗就好了,胡萝卜其实已经够甜。” 酒足饭饱,大家都吃得挺满意的。秦含真对长房秘制的鹿肉也挺喜欢,只是抬头看看窗外,发现雪一点儿都没变小不说,反而有越下越大的趋势。早知如此,还不如晚饭前就回家呢,现在恐怕连路都不好走了。 秦锦华忙拉着她道:“这样大的雪,三妹妹索性别回去了,就在我屋里睡一晚吧?我那边烧了大炕,四妹妹每天过来陪我一块儿睡,足够宽敞,再添三个你都能睡得下。我们还能一边赏雪,一边聊天,岂不快哉?” 许氏、姚氏,还有秦锦春与秦简,竟然也跟着一块儿劝她。就在秦含真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绝的时候,姚氏已经迅速命人去西府传信了,算是先斩后奏。 她对于宝贝闺女的愿望,素来都是有求必应的。 秦含真无奈极了,这是无法拒绝的节奏吗? 第五十章 意外 秦含真最后还是留在了承恩侯府。 倒不是她无法拒绝长房众人,而是丰儿私下跟她说了一番话:“我方才带着食盒回来复命时,夫人就嘱咐过我了,说今日雪大,若是姑娘在东府吃过晚饭后,天气实在不佳,就不必非得赶回去了,在这边府里借住一宿,也无妨的。若姑娘夜里冒雪回去,万一路上磕着碰着了,反而让她和侯爷担心。为此她特地叫我把姑娘备用的梳头家伙什儿还有换洗的衣物都拿包袱裹了,一并带过来,以防万一。只是进来之后,我把东西送到明月坞,放到西厢房的柜子里锁上了,才没让夫人奶奶姑娘们瞧见罢了。” 明月坞西厢房,就是秦含真从前的旧居,如今还空在那里没人住,只偶尔有丫头会过去闲坐,做做针线。秦含真偶尔过府,有需要时也会在那里借放点东西,或是到那里歇个午觉什么的。丰儿将她的梳头家伙什儿与换洗衣服放在那里,原也是寻常事,难得这丫头竟然还能想到要带一把锁,把柜子锁上,就是极细心了。 秦含真的这套梳头物什也不是便宜东西,家常那套还好说,只是檀木制的,备用的这一套却是她在广州父亲秦平那里时,收到的一个法国商人的礼物,银镶玳瑁的全套梳妆用具,很是值些银子。随便往空屋里一塞,就怕有哪个眼皮子浅的丫头婆子见了,起了贪心摸了去。承恩侯府这边下人的品行,秦含真并不是非常信任。 听了丰儿的话,秦含真才决定了接受长房的邀请,在明月坞借住一晚,不是住从前住过的西厢房,而是到正屋与秦锦华、秦锦春两人一块儿睡大炕。想想今晚牛氏让厨房做了秦柏爱吃的菜,夫妻俩还打算要喝两杯的,做孙女儿的就别回去做电灯泡了。 秦锦华高高兴兴地招待秦含真在自己屋里的暖阁住下。梳洗过后,她还非常热情地向秦含真安利自己惯用的润肤香膏与头发保养油。秦含真听说过这两样产品,售卖它们的商铺在京城挺有名气的,据说背后是某家王府的本钱。她还特地研究过它们的成分呢,只是觉得油脂含量太高,香料又多,对其效用存疑。她如今用的护肤品,多是自家DIY出来的天然合成品,新鲜制成,保存时间短,可是安全无副作用,又用得惯了,最适合自己的肤质,怎么看也比外头买的东西要可靠些。 但秦锦华如此热心,秦含真倒也不好泼她冷水,想着只是一晚上而已,那么多富贵人家的女眷用了都没问题,自己自然也能用,便接受了秦锦华的好意,给自己抹了一些。 做完护肤,两个小姑娘就爬上炕去了,一边取暖,一边围着小炕桌玩起了游戏。她们玩的仍旧是双陆,不过秦锦华念叨着说:“今年我过生日的时候,姚家的表哥送了我一套新的升官图。我嫌它太大了,摆起来太占地儿,人少了又没趣,就一直收在箱子里。等到过年的时候,横竖无事可做,三妹妹也过来,就象今儿晚上这样,咱们继续住一个屋,睡一个大炕,把那套新的升官图拿出来玩,好不好?到时候我把卢表姐和四妹妹、五妹妹也叫过来,人多了热闹些。” 秦含真笑着应了,升官图啊……感觉她也有两三年没怎么玩了,从前在江宁的时候,与族里的姐妹们在一处时,倒是常玩。 说话间,秦锦春也梳洗过,穿着一身家常旧袄,披着厚厚的斗篷,从东厢走过来了,一进屋就往暖阁里大炕上钻,口里嚷着:“外头可冷死我了!怎么下了这样大的雪?今儿不过才腊八呀!” 秦含真心想,虽然记得明末清初时好象是小冰河时期,天气格外寒冷,但在这个变化了的异时空,她都搞不清楚自己身处公元多少年了,更不知道本国气候是否产生了什么异变。也许今年冬天的低温,只是个例,因为去年冬天就挺正常的。不过做人还是要未雨绸缪的好。她是不是该在自家庄子上大力推广玉米、马铃薯这类高产量的作物,然后推荐给赵陌,让赵陌对东宫太子那边施加一点影响,提高本国农作物的整体产量呢? 秦含真还在默默地思考着严肃的农业问题,秦锦华与秦锦春已经高高兴兴地打起双陆来了。没有秦锦容这个小气猫在,也不必在长辈们与卢家悦娘表姐面前装乖巧,她俩就是少了顾忌,嘻嘻哈哈地闹个不停。秦含真回个神来,看到她们玩得这样开心,心情也是一松,掺了一脚,也跟她们笑闹起来了。 闹着闹着,秦锦华的大丫头描夏忽然一脸肃然地来报:“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大奶奶屋里的彩罗忽然过来了。二门上的婆子没有上命,不敢放她进来,因此传话进来问呢。” 秦锦春怔了一怔,从炕桌后面掀开被子坐直了身体:“彩罗怎会过来?”彩罗是小薛氏身边得用的大丫头之一,会过来定是奉了小薛氏之命。可秦锦春记得她今日早已派过葡萄去给母亲小薛氏送腊八粥了,当时一切如常,还带了一份家里做的腊八粥回来。这才半天功夫,小薛氏会有什么事,需要让彩罗冒着被顺天府巡夜官差查问的风险,连夜赶过来? 秦锦春的脸色瞬间白了,秦锦华忙吩咐描夏:“快把人接进来。这大雪的天,又这么晚了,她怎会忽然过来?”秦含真则安慰秦锦春:“没事,如果真有什么要紧大事,彩罗肯定会先禀报上头的长辈,再通知你的,那就不会有二门上的婆子不知该不该放她进来的事了。我估计就是大伯娘有什么事急着要嘱咐你,才会叫她来的。” 秦锦春听到她这么说,心下稍稍安定了些。 不一会儿,描夏就带着彩罗进来了。后者穿着一身厚棉袄,镶羊皮的绢面比甲,外头披了件半旧的大斗篷,头发上沾满了雪珠,脸都冻得青了。染秋替她脱了被雪沾湿的大斗篷,画冬给她塞了碗热姜汤,她喝下去,身上暖和些了,才能顺利说话,但声音还有些发抖呢。 她给秦含真、秦锦华都行过礼,才对秦锦春道:“奶奶让我来告诉姑娘一声,明儿一早,大爷怕是就要打发人来接姑娘家去了。这一回姑娘是没法推托的,奶奶让我来跟姑娘说,姑娘只管安心回家,不妨事的。” 秦锦春愣了愣:“发生什么事了?”先前小薛氏一直都私下交代她尽量留在长房,不要回二房去的,怎么今晚上会忽然改了说法? 彩罗犹豫了一下,才老实道:“今日太太从薛家回来之后,就去寻大爷说话,也不知道大爷说了些什么,惹得太太大怒,狠狠骂了大爷一顿,还闹着要回娘家,把禁足的大姑娘也给叫上了。本来还要叫上奶奶的,奶奶去劝和,没帮太太收拾行李,反被太太骂了几句。太太赌气,不管我们奶奶了,坚决命人套车,拉着大姑娘就要出门。谁知今儿下了大雪,地上湿滑,大姑娘没扶住,太太就在院子里不小心摔了一跤,兴许是闪到腰了,疼得没法再走动。大爷与奶奶便把太太又重新抬回屋里,请了大夫去看,说是要好生养上些日子。” 秦含真与秦锦华、秦锦春齐齐听得愣住。这可真是谁都没预料到的发展! 秦锦春忙问:“祖母伤得要紧么?我母亲没事吧?” 彩罗道:“太太是摔到了腰骨,大夫说,若不好生养着,将来后患不小,怕是下半辈子行动都要不便了。太太若不想日后再也走不了路,定要好生休养上几个月,最好别再轻易挪动。太太回不了娘家,大爷就让她安心在家里休养,家里的事又重新交回给奶奶管着了。如今大姑娘仍旧被禁足,连房门都没法出,也没法为奶奶分忧。奶奶觉得,姑娘应该可以安心回家去了。毕竟太太受了伤,儿孙们都应该在床前侍疾的。姑娘若是继续留在长房,外头怕会有闲话,有损姑娘的名声。再者,奶奶的病情虽然没有大碍,但还需要调养的。家里事务繁多,她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若是姑娘不能回去搭把手,怕是芳姨娘就要忍不住,向大爷自荐了。” 秦锦春立刻道:“那可不成。我知道了,明儿父亲派人来,我跟他们回去就是。” 彩罗松了口气,安下心来,也有闲心说起闲话了:“如今太太躺在床上,懊悔得跟什么似的,又埋怨大姑娘没扶稳她。大姑娘反倒埋怨太太,说因为太太忽然拉着她出门,也没给她时间好生穿上大毛衣裳,那一会儿的功夫,就让她感染了风寒。她腿上的伤还没好呢,如今又添了病症,还要禁足,难过得很。太太被大姑娘气得不行,大爷罚大姑娘继续禁足,太太都没为她说一句好话。祖孙俩这还是头一回闹这么大的别扭呢。” 秦锦春冷笑一声:“大姐姐的事,我不想听。她是好是歹,又与我有何相干?”倒是有些忧心,芳姨娘蠢蠢欲动,薛氏偏又受伤倒下,也不知母亲小薛氏能不能撑得住。一想到这点,她就恨不得立刻飞回家去,无奈外头天黑雪大,她只能暂时忍耐下来,等天明再说。 秦锦华有些不舍地伸手握住她的手,却没再说挽留的话,只是有些担心她回家后的待遇:“若是在家受了委屈,就打发人来跟我说。我去求祖母、母亲,让人把你接过来散散心。”秦锦春笑着反拉住她的手:“好姐姐,多谢你了。” 秦含真则有些好奇地问彩罗:“二伯祖母和大伯父是为什么吵起来的?竟然闹到了二伯祖母要带着大伯娘与大姐姐回娘家的地步?” 第五十一章 猜度 关于这个问题,彩罗就答得没那么爽快了,支支唔唔地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秦含真心想了然,彩罗怎么也是二房的丫头,如果事关二房体面,估计她是不会乐意在长房两位姑娘面前提起的。 秦锦春大概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正色对彩罗道:“姐姐只管实话实说。我虽年幼,也知道能让祖母生气得闹着要回娘家,让父亲宁可违了祖母的意也要做成的事,绝不会是小事。我一个女孩儿,能懂得什么?有事也只能依靠长辈与哥哥、姐姐们。先前进东宫选郡主伴读一事,就是多亏了两位姐姐,我才平安无事的。她们于我,便是良师益友,也是最信任的人。倘若我真的遇到了难题,还是要向两位姐姐请教,才能安心。况且,若是家里人果真遇到了麻烦,真的能不倚仗族人,便独立解决么?都是秦家人,有什么可瞒的呢?” 彩罗微微动容,沉默了片刻,便答道:“不是我有心瞒着,实在是连奶奶也说不清楚。太太跟大爷是关起门来在屋里说话时吵起来的,当时没有人在跟前侍候,都叫大爷摒退下去了。只有守在茶房的两个小厮隐约听到几句话,好象是……”她顿了顿,“好象是太太在骂大爷,说大爷忘了本……” 秦含真挑了挑眉。秦伯复是怎么个“忘本”法,会让薛氏如此生气?是指秦伯复不肯听她这个母亲的号令? 秦锦春问彩罗:“就这一句?没别的了?” 彩罗为难地道:“实在是没听清楚。只不过,后来奶奶去劝和的时候,太太还骂了奶奶两句,说大爷都要割她娘家的肉了,身为薛家女,怎能不站在薛家这边,反而帮着大爷说话?太太说,奶奶就算是嫁出去的女儿,也依然是薛家的骨肉,若以为自己真的成了泼出去的水,就帮着外人欺负娘家,忘了薛家养育之恩,是要被天打雷劈的。奶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见太太与大爷吵得凶,才尽儿媳妇的本份去劝和罢了,却无端被太太骂得这样难听,实在是委屈……”说着说着,彩罗的眼圈儿就红起来了。 秦锦春顿时皱眉,深深地为母亲感到不平:“这是怎么说的?祖母无缘无故骂我母亲做什么?父亲不肯听她的话,她跟父亲生气就行了,何苦跟我母亲一个病人过不去?!” 秦锦华连声安慰她,也同样为小薛氏感到不平。她心里还有些诧异,虽然薛氏对小薛氏这个侄女儿兼儿媳妇态度不是很好,时常要教训几句,但从前还未分家的时候,是从来没有这般恶劣地骂过小薛氏的。她们本是亲姑侄,小薛氏也是在薛氏一力主张下,才嫁进秦家来的,除了在子嗣的问题上,薛氏会护着庶孙秦逊一些以外,旁的事她都会偏向小薛氏些。秦伯复与小薛氏夫妻不睦,薛氏可没少帮着侄女儿说话。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会对着这个儿媳妇摆出恶婆婆的模样来? 莫非秦伯复真个惹恼了薛氏,使得她连亲侄女儿都迁怒了? 秦含真也想到了这一点。不过,彩罗说不清楚原委,她身为二房当家奶奶的贴身大丫头,尚且如此,旁的人就更别想轻易打听出真相来了。 秦含真沉吟片刻,便问彩罗:“二伯祖母发了那么大的火,连大伯娘都迁怒上了,还差一点儿就带着大姐姐回了娘家。如今她受了伤,不便挪动,也出不了门,只是她养伤归养伤,却依然还是神智清醒的。不知她这会子气消了没有?可还依旧生大伯父大伯娘的气?四妹妹回了家,该不会被她叫去撒气吧?还有大姐姐,虽说二伯祖母眼下有些恼了她,但毕竟是一向疼爱的亲孙女儿,想必没两天就会不再生气了。到时候,不知道大姐姐会不会取消禁足?不是我多心,如今大伯母在家掌中馈,偏身体不好,需要四妹妹回去搭把手。可是大姐姐比四妹妹年长,在长辈看来,可能更适合帮着管家吧?不知道大伯父与大伯娘心里是怎么打算的呢?” 彩罗深深看了秦含真一眼,心中总算明白秦锦春为什么会说这两位姐姐是她的良师益友了。二姑娘秦锦华一直在安慰秦锦春不说,这位三姑娘秦含真,真是一张口就问到了点子上,处处都在为秦锦春考虑,确实是位可以信任的好姐姐。 看到秦锦春、秦锦华的目光也投射过来,知道这两位姑娘也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彩罗想了想,便回答道:“太太摔伤之后,又疼又气,也曾闹过。只是大夫来了,说她要静养,要平心静气,不可轻易挪动,否则恐怕会后患无穷,太太就被唬住了,不敢再随意动气。虽然还会时不时有几声抱怨,但也比先前和气了许多。我们奶奶安抚了她许久,如今太太只是恼着大爷罢了,对奶奶倒没再咒骂了。大爷说要接姑娘回家,奶奶告诉了太太,太太也说好,还说快过年了,总不能让自家孩子在别人家里过年,早就该接姑娘回来的。瞧太太的神色,不象是生姑娘气的模样,因此姑娘可以放心。” 至于大姑娘秦锦仪,却是秦伯复亲口下令,重新关回自己的院子去的。秦锦仪当时冷得直打哆嗦,腿伤又未痊愈,忙不迭就回了院子,并不曾反抗,只是难免抱怨祖母几声罢了。秦伯复如今对这个长女,态度冷淡了不少,估计是真的不耐烦了,打算要好好管教管教她。先前罚秦锦仪禁足的时候,薛氏求情,他都没理会,现在就更不用提了。他甚至考虑过让芳姨娘来给小薛氏做助手,也没考虑过放秦锦仪出来,可见他的决心。 因此,小薛氏才会打算让小女儿秦锦春明日回家,就是知道她如今回去,是再也不用受长姐的气了,连祖母也没空去欺负她,父亲秦伯父更因为对长女失望之后,对小女儿有了新的期望,态度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 秦含真听了彩罗的话后,便对秦锦春道:“这么看来,四妹妹回家后,应该能过一阵子清静日子。只是二伯祖母摔伤了,我们做晚辈的也不好不闻不问。明日待我回家禀明祖父、祖母,就亲自到你们家去探望二伯祖母她老人家好了。到时候若有什么人不长眼的,我替你震慑一番。” 秦锦华忙道:“三妹妹这话说得很是,我也该去看看二叔祖母的。” 秦锦春的脸色已经露出了惊喜之色:“真的么?你们真的要来?”又有些犹豫,“就怕我祖母不会有好脸,父亲也……”她咬了咬唇,“我可不想你们无端去受气。” 秦含真笑了笑:“没事,现在是什么时节呀?我们去了你家,怎会受气呢?”如果薛氏与秦伯复不蠢,这时候就该想办法讨好长房与三房,请他们帮着求情了;如果他们蠢,到这个地步了还要对长房与三房恶语相向,长房与三房正好甩手不管,大家清静。无论怎么样,长房与三房都不会吃亏就是。 秦锦华命描夏带了彩罗下去歇息。都这么晚了,外头又是这样的天气,当然不可能让彩罗再冒雪回二房去的。既然秦伯复明天要派人来接女儿,到时候一起走就是了。倒是许氏与姚氏那边,恐怕要先打个招呼,明日秦伯复派人来时,她们也好有个心理准备。再者,秦锦华若真要过府探病,总要先经过长辈的允许。 这一晚,小姐妹三个窝在一个大炕上,一人卷了张被子,并排睡着,借着窗外的雪光,说起了悄悄话。 秦锦春心中温暖,却有些担心明日回家后的遭遇。秦锦华便与她打气,秦含真则替她分析各种情况。三个人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到了快三更天的时候,院子里侍候的婆子不知第几回来催了,她们方才停了口,昏昏睡去。 秦含真生物钟使然,第二天一大早就醒过来了,只看见窗外一片白光。她打着哈欠,撑起身来往玻璃窗外望去,却看到蒙蒙一片模糊不清,忙伸了手去抹了窗面几下,将上头的雾气给抹掉了,才看见外头地面上一片雪白。几个穿得厚厚的小丫头正在院子里扫雪,扫了半日,才勉强露出一点地面的颜色来。 秦含真回过头,看见秦锦华与秦锦春头碰头地挨在一起,依旧在沉睡,便小心翼翼地挪下了炕,取了炕尾处叠放的棉袄,匆匆穿了,往正间来,小声叫丰儿。丰儿起得比她略早些,这时候已经候在门外了,闻声忙应了,很快就端着一盆热水,手臂上搭着巾帕,拿肩膀顶开棉帘进了屋,侍候着秦含真到屋子的另一头梳洗了。 秦锦华的丫头染秋与画冬忙送上了热腾腾的建莲红枣茶,看着秦含真喝了,又取了她的衣裙来,侍候她穿上。秦锦华屋里的绘绿要端了妆奁过来给她梳头,却被丰儿抢了先,只能愣站在一旁,无措了一阵,才转身去把秦含真的洗脸水给倒了。 等秦含真梳好头,穿好衣裳,秦锦华与秦锦春才醒过来,在丫头的侍候下梳洗毕,换了衣裳,与秦含真一道出门。她们要先往松风堂去请安,顺便吃早饭,秦含真再请辞。她还得赶回去给自家祖父、祖母报信呢。 谁知到了松风堂,她们就看见秦幼珍早就到了那里,正满面忧色地对许氏说话:“这可怎么办呢?我昨儿去劝说哥哥,也是一片好意,怕他糊里糊涂的,再叫薛家连累了去。薛家自己做生意不讲诚信,才会有今日之祸。哥哥本不知情的,却要替薛家出头,万一坏了名声,将来的仕途可怎么办?哥哥也明白事情轻重,让我不必担心,说他心里有数,横竖薛家也没有大碍,不过是罚银子罢了。可我万万没想到,太太竟会如此生气,还……还伤得这样厉害。倘若她老人家有个好歹,岂不是我的过错?!” 秦含真与秦锦华、秦锦春面面相觑。难道秦伯复与薛氏昨日那场冲突,还跟秦幼珍有关系?他们母子之间的矛盾,就是因为薛家那笔罚银而来? 第五十二章 原委 秦含真与姐妹们坐下细听,才弄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二房昨日发生了变故,秦伯复立刻就把消息递给了秦幼珍,与她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秦幼珍打算今日回二房娘家去探嫡母的病,因此一大早就来向许氏说明原委了,同时,也有那么一点告状的意思。 秦伯复与薛氏母子间,确实是因为薛家那笔罚银而起的冲突。 薛氏昨日从娘家回来,被兄弟一家哭了半天,心中是又怜又恼又气又急,回到家后,便与秦伯复商量,要怎么解决这件事。如今看来,顺天府态度强硬,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可是薛家如何舍得下那么大一笔银子?况且这钱要是真的付出去了,薛家在京城商场上的名声也不剩什么了,以后还怎么做生意?只怕连江南的本家也要连累了。薛家在京城的分号,至今还不肯承认有任何不法之举的,只说是别人陷害、讹诈,连尚在狱中的那位掌柜,他们也都打点过了,特地将掌柜的家人接到自家庄子上安置,为的就是封对方的口。 薛家觉得,只要死赖着不肯认罪,秦家二房这边再想办法走权贵圈子,送点礼,打点一下,顺天府早晚要放人,这桩官司就能不了了之。大不了为了安抚顺天府,薛家另出一笔银子好了,但罪名却是绝不能认的,罚银也绝不能交。就连那打点的银子,他们也只能接受罚银的十分之一而已。这已经是很大一笔钱了,薛家觉得已经足够有诚意。这还是看到二房怎么也没办法震慑得住顺天府衙门之后,才勉为其难做出的决定。 薛家依靠着秦家这门姻亲,什么时候这样憋屈过? 薛氏自觉丢了面子,还觉得娘家弟媳看她的目光都跟以前不大一样了,好象有些鄙夷的意思,话里话外,似乎都在暗示,她若当真没那本事,以后就不要再在娘家人面前吹牛。薛氏几时受过这样的气?娘家人一向对她都是百依百顺的。她想发作,无奈这一回实在是帮不上什么大忙,发作也没那底气。娘家弟媳膝下有好几个侄儿侄女呢,娘家也是有名的大商家,薛氏从前仗着秦家,还能在她面前拿架子,如今架子倒了,根本拿捏不住别人,发火也只会得罪更多的人。 但到了儿子面前,薛氏就不用再忍这口气了。她抱怨了兄弟弟媳半日,更多的却是恼恨起了顺天府尹。她跟儿子商量,这一回是薛家落了把柄在别人手里,又没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偏遇上个不懂眼色的愣头官,只能认了。她让儿子去跟顺天府接洽,好歹把罚银降下来,十分之一就是极限了,绝不能再多。抬出承恩侯府与永嘉侯府的名头,有国舅爷的威风,不怕顺天府不让步!如果他们还不让,大不了将太子的名号打出去,看顺天府尹是不是真的生了铁胆,连太子都不放在眼里! 但等到这事儿平息之后,她要想办法报复回去。无论是顺天府尹,还是他背后的黄家,她都不能放过!黄家不是外戚么?外戚跟顺天府尹勾结,传出去了可不好听。薛氏要秦伯复想办法买通几个御史,让他们上书去参黄家与顺天府尹,不把他们参得丢了官,她绝不罢休! 秦伯复听得脸又绿了。他从前怎么没发现自家母亲那么大胆呢?真是不知者无畏!若不是听秦幼珍说过,这事儿背后其实是太子在指使,兴许他还会糊里糊涂地听母亲摆布,真个跟顺天府尹与黄家过不去,还借太子的名头去帮薛家的忙。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只怕等待着他的,就不仅仅是冠带闲住的下场了。 秦伯复断然拒绝了母亲薛氏的要求,不但不肯帮她报复黄家与顺天府,反而还劝她不要再管薛家的事。薛家虽然给了他们不少银子,但一直以来,二房给薛家的好处还少么?若不是仗着有秦家这门姻亲,薛家当初能做皇商?丢了皇商名号后,还能把生意做得这样大?除了一点钱,他们没给二房带来任何好处,反而一次又一次地拖累二房,根本就是在吸二房的血!秦伯复认为自己没能在仕途上更进一步,薛家为富不仁,也是拖累他的一个重要因素。而他已经不想再忍受这个累赘了。 既然薛家对他们母子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变化,开始嫌弃他们帮不上忙了,那索性两家以后就照着一般姻亲那样相处好了。薛家这回是自己违反了朝廷律法,才会被顺天府罚银,罪有应得。他们也赚得不少了,花钱买个平安,买个清静,那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么?不过是几万两银子,日后再赚就好了。在京城没了名声,那就到别处继续。薛家的商号,原本就不止京城这一处而已。更何况,京城这一支,原也不是薛家嫡系长房,名声坏些,也不会损及薛家元气。 秦伯复希望能让母亲清楚地认识到,如今他们二房自身难保。得罪了太子,又丢了官,为了日后能东山再起,他们需要韬光养晦几年。在此其间,他们不能再出任何差错了,薛家那种只会拖累却没办法提供助力的亲戚,还是趁早疏远些的好。 薛氏闻言勃然大怒。 尽管薛氏也有看不起自己娘家的时候,但她不容许儿子说这样的话,更不容许他真的选择跟薛家划清界限。在她看来,如果不是娘家护着她,在秦老侯爷与秦皇后出事的时候,冒着风险将她捞出去,她未必能保住性命,保住孩子,也不可能在秦家获罪后,仍旧能在薛家过着安逸舒适的生活,不象叶氏太夫人与两位姨娘那样,在老家清贫度日。而在秦家平反后,也是娘家极力将她迅速送回京城侯府,助她在秦松回京前稳固了地位,她才能安然无恙地带着儿子,重新成为了秦家人。可以说,没有薛家,就没有她和儿子今天的荣华富贵,儿子说不定连命都没有了。儿子如果忘了薛家的恩情,只记得他们的拖累,那就是忘本了! 母子俩根本没法沟通,就这样大吵了一架。薛氏觉得儿子忘本,秦伯复却觉得母亲昏了头,薛家再亲,难道还能比他这个亲生儿子重要?他在婚事上已经被薛家连累过一次,没道理连仕途也要断绝在薛家手中。他头一回强硬起来,甚至说出了他的存在才是薛家富贵的根本,如果真的惹恼了他,他就真的不管薛家了,到时候薛氏还不是得靠他这个儿子?难不成薛家还能给她养老送终么? 薛氏再次大怒,吵着闹着要回娘家,甚至把儿媳妇小薛氏与大孙女儿秦锦仪都叫上了。秦锦仪腿伤未愈,正疼着呢,被她硬拉到前院,听说要回薛家,就一脸的不情不愿。小薛氏根本不知道他们母子在吵什么,只是依照惯例去劝说薛氏消气,不要跟秦伯复争吵了,却被薛氏当成她同样忘了本,要背弃娘家的证明。薛氏本来就为大孙女儿不肯配合的态度而着恼,如今气上加气,才会骂了小薛氏一顿,硬拉着秦锦仪就要出门上车,谁知道会在院子里摔了一跤,动弹不得。 秦伯复对于母亲的情况,是又气又急。气的是她跟自己生那么大的气,都摔伤了,还逼着他去帮薛家,急的是薛氏的伤很麻烦,大夫说她一定要安心静养,否则将来很可能会留下后患,说不定过上几年,她就不能走路了。那到底是他亲生母亲,他怎会不担心? 不过担心归担心,他还没失去理智,知道自己这时候不能松口,不能心软。他们母子得罪的可是太子殿下,他虽然年近四十了,但身体健康,未来还能活好久的,如果从此做一辈子闲人,岂不是太惨了?他这一回必须要好好表现,让自己的名声变好一点,将来才能让太子相信他是真的改过了,可以委以重任。 秦伯复打发人来给秦幼珍送信,与她说明原委,就是希望她能尽快回一趟娘家。探病只是原因之一,借口而已,因为以薛氏的为人,只怕在伤时看见秦幼珍,只会更生气,绝不会感到愉悦的。她已经是外嫁女了,又有四品诰命在身,身份原比薛氏还要高些,薛氏也不可能罚她长跪什么的,顶多就是咒骂一顿。所以,探病只是秦伯复要见妹妹的一个借口,他需要跟妹妹妹夫商量一下后续事宜,希望能用一个更体面的方式离开目前的官位,而不是顶着个考评中下的帽子。 比如说,他可以主动上书告假,表示要回家照顾有伤在身的母亲什么的,既能得个孝子的好名声,将来要起复时,直接销假就可以了。之所以叫上妹夫卢普,是因为他觉得,官面上的事,估计卢普能给他带来更大的帮助,甚至可以借助卢普,让长房出面帮他打点吏部…… 秦锦春从头听到尾,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万万没想到竟然事情的真相会是这般。她的想法跟父亲有些不大一样,脑中涌出来的念头是:如果让外人知道,父亲秦伯复跟祖母薛氏起了口角,致使薛氏摔伤,会不会被人按一个不孝忤逆的罪名?到时候还提什么日后起复?只怕冠带闲住一辈子都是最理想的结果了。 秦幼珍将情况从头到尾说完,喝了口茶,才问许氏:“伯母,您说我该怎么办?哥哥想得太简单了,薛家只怕不会甘心的。太太受了伤,薛家定会来人探望,万一拿这个做把柄,威胁哥哥帮他们度过难关,哥哥答应又不是,不答应又不是,该如何是好呢?这等家务事,外人谁能说得清楚?万一太太一时糊涂,也跟薛家一个鼻孔出气,哥哥就真的麻烦了。他眼下虽然还想不到这些,但迟早要面对的。我做妹妹的,总要替他未雨绸缪。” 第五十三章 过府 许氏面上似乎没什么表情,只是双眼暴露了她真实的情绪。她手背上青筋直冒,她还在深呼吸。很显然,她正在生气,还生得不轻。 她沉着脸对秦幼珍说:“你用不着担心,秦家还有人呢,怎容得姓薛的在秦家撒野?!你只管去安抚你哥哥,告诉他,他做得很好。他都这么大了,眼看着快做外祖父的人,直到如今,才算是有了一家之主的模样。你让他千万别犯糊涂,你们太太是被娘家人哄得忘了分寸,你哥哥却不能跟着犯蠢!什么叫忘本?薛家能有今日,是沾了我们秦家的光!我们秦家就是他们薛家富贵的根本!” 秦幼珍似乎对许氏的怒气感到有些意外,愣了愣,马上站起身来,垂手束立,聆听伯母的训导。 姚氏、秦含真等人也都纷纷做出同样的姿态来。 许氏的气稍稍小了些,但对秦幼珍说话的语气还是十分严肃:“若不是我们秦家宽宏大量,皇后娘娘又怜惜你哥哥,薛家使再多的心计,你们太太也没法再进秦家的门!他们忘了根本,以为能借着你哥哥辖制我们秦家,如今还有恃无恐地欺负到你哥哥头上了,真当我们长房是死人么?!他们若真敢开口威胁,我就能让他们知道,从前只是秦家不跟他们计较,才容得他们在外头耀武扬威罢了。一旦我们开始计较,薛家不过就是蝼蚁而已!他们想要跟我们秦家论姻亲?当年他家老爷子亲笔替女婿写下的休书,如今还保存在我这儿呢,顺天府那里也有记档!即使他们家姑太太生下了秦家的骨肉,也不意味着他们薛家就是秦家的姻亲了。真惹恼了我们,我们去衙门告他家一状,说他家冒认皇亲,就足够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秦含真心中暗叫一声卧槽,这一招可真绝啊。 虽然当初三房刚回到京城的时候,亲身经历过承恩侯秦松与薛氏的争吵,知道休书那事儿,不过就只是在秦家内部吵吵而已。就象秦松再怎么看不上秦伯复与薛氏,私下嚼舌说秦伯复不是秦槐的亲骨肉,是薛家从别处寻来冒充的,他也没有真的把这件事闹到官府或宫里去。因为秦伯复是秦皇后亲口认下的侄儿,没人能否认他的身份与血统,秦松当然不能拆皇后的台。 而秦家选择保住秦伯复,就只好忍受薛氏的存在。什么休书,什么背夫弃家,还有坐视婆婆清贫度日而不肯伸出援手,等等事迹,都只能一并向外界隐瞒下来,顶多就是内部撕逼的时候拿出来讲一讲。 然而,如果长房真的要将这些往事公之于众,对秦家与薛家的所谓姻亲关系较起真来,受到影响最大的,就要数秦伯复了。因为休书的存在,会令他的身份立刻变得尴尬起来,仿佛连那二房嫡子的地位也有所动摇了。虽说他如今已经出仕做了官,是嫡是庶还是出妇子,都不会影响他的官位,可他往后在京城中上层圈子里的地位就要大不如前了。比如说,那些他曾经肖想过的高门大户,就绝不会同意娶他的女儿做媳妇。他那富贵梦想就真的成了梦想。他也没办法继续在人前摆皇亲国戚的架子了。 皇后庶出兄弟的出妇子,又算是哪门子尊贵的身份? 不过,秦含真觉得如果许氏真的祭出了这一招,针对的估计并不一定是薛家,或者说是薛氏,更有可能是秦伯复才对。也许,许氏在替他撑腰,肯定他与薛氏斗争的态度的同时,也是在隐隐地威胁着他,告诉他要慎重选择,到底是端正自己身为秦家子的立场,还是听从母亲号令,偏向薛家?如果他选的是后者,那就别指望秦家给他留脸面了。 这个威胁,估计比秦幼珍对秦伯复说的,所谓二房得罪的是太子这个答案,更能令秦伯复胆战心惊吧? 秦幼珍目光微闪,心下笃定了许多。她已经想到要如何安抚嫡兄,说服他继续坚持目前的立场了。 而令她更加惊喜的是,许氏不但向她暗示了二房的重要把柄,还点了长媳姚氏的名:“你陪着你大姐走一趟二房,去探探二太太的伤情,看要不要紧。若是你嫂子有什么为难的地方,你也帮着搭把手吧。一笔写不出两个秦字,即使分家了,如今也还是骨肉至亲。” 姚氏知道,婆婆的意思是让自己去充当长房的代表去探病,一方面给大姑奶奶秦幼珍助拳,表示她身后有长房的支持,另一方面,也是给小薛氏撑腰的意思。如果有人想要趁机在二房兴风作浪,或是给小薛氏与秦锦春脸色看,她这位承恩侯府的当家少奶奶就要出面去弹压了。姚氏清楚自己的职责,立刻就答应下来。 秦幼珍回头看向姚氏,脸上露出了微笑。姚氏也以微笑回报。 秦含真趁机插言道:“大伯祖母,我也回去跟我祖父祖母说一声,兴许他们也要去探病呢。” 许氏笑道:“天气这般冷,打发个管事过去看就行了。你二伯母去了,就跟我们两府都派了人去是一样的。你祖父祖母都有了年纪,何苦叫他们受这一趟累?” 秦含真笑着说:“不敢劳累祖父祖母,他们要探病,可以让我这个孙女代劳呀。我年轻,多走动走动,还有益于身体呢。” 许氏明白了:“那就快用早膳。一会儿叫你大哥哥送你回府,也好跟你祖父祖母说清楚原委。不必着急,我们自家的马车,自然会等你来了再一块儿走。” 秦含真应声了,见姚氏命丫头们上早点,便拉着秦锦华与秦锦春在圆桌边坐下。秦锦春小声问她:“三姐姐,那一会儿我父亲要是派人来接我了……”秦锦华瞥了她一眼:“傻子,你急什么?自然是跟着姑母和我母亲一块儿回去更体面些。”秦含真笑着点头赞同,秦锦春便安下心来。 吃过早饭,秦含真匆匆在秦简的陪伴下回了三房,正逢秦柏与牛氏夫妻二人也在甜蜜蜜地用着早点,她也顾不上自己是不是做了电灯泡了,利落地进屋说出了二房昨天发生的变故。 秦柏顿时愣住了,接着又皱起眉头:“二嫂这是做什么?伯复如今的处境本就不佳,她还要给他添麻烦,难不成真的要为了娘家的银子,就不管儿子了么?” 牛氏更是道:“薛家不是很有钱么?虽然几万两银子不少,但也犯不着为了这几万两,就跟他们的宝贝外甥翻脸吧?没有秦家二房,他们算哪根葱哟!怎么连事情的轻重缓急都分不清了?”她老人家做了几年侯夫人,也见过不少世面了,几万两银子如今还真唬不住她。 秦含真说:“姑母那边有些担心,如果薛家在京城的人真的为了不赔那几万两银子,拿二伯祖母受伤的事为借口,威胁大伯父替他们出面打点,只怕大伯父会有麻烦。姑母是万万不想看到大伯父被安上个忤逆罪名的,眼下已经是打算与二伯娘一块儿过去,借着探病的名义,替大伯父大伯娘撑腰了。四妹妹也要回家侍疾。我打算充作三房代表,也跟他们跑一趟,免得回头二房的人挑剔,说我们三房对手足不够仁义。” 秦柏说:“是该走一趟的,但用不着你小孩子家出面,我去就是了。” 秦含真忙道:“祖父您就别去了,哪里用得着劳动您的大驾?那也太抬举薛家了!您就尽管交给我吧。我其实只是为了去送送四妹妹,顺便替她敲打一下某些爱欺负人的家伙,探病是顺路的。如果二伯祖母发脾气,我会远远地行过礼就躲开,不会傻傻地在她跟前挨骂受气。” 秦柏无奈地看着孙女儿:“你胡说些什么?你大堂哥还在这里呢,也不怕他听了笑话!” 秦简笑着说:“三叔祖放心,我知道三妹妹是在说笑。”他跟秦含真对视一眼,都露出了默契的微笑。 秦柏没有坚持,既然孙女儿友爱姐妹,又有孝心,想要亲自走一趟二房,他做祖父的没有不允的道理。只是他担心秦含真路上受风,便特地命管家准备了马车、炭盆、手炉脚炉等一应物事,又让大管家周祥年亲自陪秦含真走一趟。牛氏也有些不放心,特地交代丰儿与莲蕊两个要紧跟在孙女身边,另派了两个稳重能干的婆子跟车,还叫多带上几个壮实有力气的护院,省得薛家真个带人打上门来,孙女儿会吃了亏。 秦含真满面黑线地回院子换了衣裳,又多戴了两件华贵的饰物,照着镜子,觉得自己看起来有点侯门千金的贵气与威风了,才带着一众丫头婆子,上车出了大门,在秦简的陪伴下,前往承恩侯府门前与长房诸人会合。 谁知等到她看到姚氏与秦幼珍的时候,发现她们也带上了许多丫头婆子,不少人看上去都是长得不好惹又身材壮实有力气的,跟车的护院人数也很可观。秦含真便知道,她们跟自家祖父、祖母估计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三人相互打量了一下各自的跟班,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来。 秦锦春上了秦含真的马车,图她的车比别的车要暖和、稳当。不过这一路上,秦锦春都有些忐忑不安。自家发生了这样的变故,虽然看起来似乎她和她母亲的处境大为改善,可世上的事,如何能说得准呢?她不相信长姐会甘心认命,也不相信自家祖母就真的因为摔了一跤,不再偏心一向疼爱的大孙女了。 秦含真低声安抚她:“照姑母的说法,大伯父正盼着能向太子殿下求饶呢。太子妃不是挺喜欢你么?还说要你去宫里陪敏顺郡主玩耍。大伯父断不会在这时候跟你过不去的,你且安心吧。” 她们说话间,马车就到了二房的宅子门前。秦含真还未下车进门,就听到大门里传来女子的尖声哭诉:“姑太太,你好命苦啊——” 秦含真脚下顿了顿,转头看向秦幼珍与姚氏。三人都心中明了,看来薛家还真的闹上门来了。 第五十四章 闹事 闹上门来的是薛二太太和她的儿子媳妇薛二爷、薛二奶奶,不过主力是两位女眷。大约是看准了秦伯复不好跟妇人争吵,小薛氏病着,又是个软性子,她们索性就耍起赖来。见秦伯复态度强硬不肯答应他们的请求,便直接玩起了一哭二闹的戏码。 薛家二房这几年都在京城驻守。江南老家那边,薛家基业已现颓势,但家大业大的,人多,争吵也多。薛家二房觉得自家未必能图什么利,又不看好秦家二房的前程,希望能趁着姑太太薛氏这一房亲戚还未完全倒台之前,多占点好处,便向家主讨要了京城分号的大权,合家往京城来,打算要好好大赚上一笔,为将来铺路了。 因着他们本身就没打算要顶着薛家京城分号的名头,在京城做长久生意,所以有时候使的手段,就有些不够光明正大。只要是能在短时间内赚到钱的,他们也不顾忌什么薛家的名声了。顺天府能抓到他们的把柄,也确实是他们自作自受。可即使他们心里知道自己是怎么栽的,也不代表他们乐意付那笔罚银。他们的做法有违薛家一直以来的规矩,真要闹到族里,也不会有好结果,到时候罚银绝对会让他们这一房掏腰包。既然是这样,他们自然要趁着年关里水路不通,南北消息不畅,先把这笔罚银给抹掉了再说。 秦伯复不肯帮忙,他们就不干了。几万两银子,都要他们自己掏腰包,不但将这几年明里暗里赚到的钱都赔了出去,还要再倒赔几千两,他们这几年岂不等于是白忙一场?最关键的是,这件事闹得这样大,惊动了官府,定瞒不过本家那边。若是本家决定要惩罚他们这一支,不让他们再执掌京城分号,或是其他的分号了,那他们将来就只能每月领固定数额的月钱过活,那样的日子可怎么过?! 他们这几年上京,就是打算要趁薛氏与秦伯复还有点权势地位的时候,赶紧捞上一笔的。如果这个目的没达成,那他们还指望这对母子做什么?所以无论如何,他们也要逼着秦伯复把罚银的事情给解决了。他们再趁着本家还未插手,赶紧先转移一笔钱,等到本家的处罚下来时,他们也不至于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至于秦伯复事后会有什么下场,与他们何干?反正他早就没法给薛家带来更多的利益了。薛家长房跟薛氏、小薛氏是骨肉至亲,总是舍不得甩开手,可他们薛家二房却没那么心慈手软。 薛二太太今日带着儿子媳妇找上秦伯复,就是要拿着薛氏昨天答应他们的话,逼秦伯复为母亲履行诺言。秦伯复不肯,她就哭闹着说他不孝,看到母亲病倒了,就忤逆她的意愿了。甚至还说出质疑的话,说薛氏病倒,是秦伯复气的,他是个妥妥的不孝子。身为薛氏娘家人,薛二太太要去向官府告状,为自家姑太太讨个公道! 薛二太太已经不在乎是不是撕破脸了。她从前巴着薛氏与秦伯复,为的就是利益。如今既然已经无利可图,甚至要倒赔钱了,她还给这对母子留什么脸面呢? 秦伯复被这位二舅母气得要吐血。薛氏分明是在雪地里摔倒的,怎么就成了被他气病的?况且薛氏昨天跟他争吵的事,真闹出来了,也是他占理。他脑中劳记着秦幼珍的话,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做任何有可能触怒东宫太子的事了。不就是几万两银子么?薛家罪有应得。况且他从小就没少听母亲说薛家豪富,几万两银子也不会让薛家伤筋动骨?赶紧把钱赔了,尽早平息事态,大家也好过年。他要打点自己考评的事,就够忙的了,如今母亲又受了伤,薛家不知道替他分忧就算了,竟然还敢来威胁他?真是岂有此理! 秦伯复强硬地说:“你们做了违反国法的事,理应受罚!只是费点银子就能解决,就当是花钱销灾好了,与我磨缠什么?!母亲摔倒受伤,我还要给她侍疾呢。你们若是来探病的,探完病就走人吧。若不是来探病的,存心想要闹事,这里可是内城,周围住的都是达官贵人,我只需要叫一声五城兵马司,自会有官差来赶人。到时候你们丢了脸面,可别怪我不顾亲戚情份!” 薛二太太一听,便知道他还没有听明白她话里的真正意思呢,把头一甩,双眼一横,就要把话说得明白些,却听得大门口方向传来一道冷冷的女声:“这不是薛二太太么?怎么坐在地上,弄得一身泥水雪渣?天儿这样冷,您当心着了凉。人都死哪儿去了?赶紧把薛二太太扶起来,送到干净的屋里梳洗换衣裳。” 薛二太太回头一看,隐约认得是自家姑太太那个外嫁多年的庶女秦幼珍,旁边还跟着秦家长房的当家奶奶姚氏与秦家三房的姑娘。她正要开口说话,却没提防秦幼珍身后忽然冒出一大群丫头媳妇子来,呼拉拉一下就七手八脚地扶起她,硬将她拖到后宅去了。 她吓得嚷嚷着大叫:“你们干什么呢?快放手!”薛二爷与薛二奶奶本来站在一边看自家老娘表演的,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正要追上去,却被姚氏点了名字来骂:“薛二爷与薛二奶奶怎么年纪越大,就越发糊涂起来?瞧你家二太太这一身的泥水,你们做儿子媳妇的,既没侍候好长辈,害得她跌了这一跤,又眼睁睁看着她摔倒在地上,不肯上前扶,难不成那不是你们的亲娘?!我们两家相识了这些年,总听得二婶娘吹嘘,说她娘家最重孝道,你们的孝道在哪里?!” 竟然反过来给他们夫妻盖了个不孝的罪名。 薛二爷还在发愣,薛二奶奶就先跳起来了:“秦二奶奶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我们哪里就不孝了?我们二爷最是孝顺不过,才会陪着我们太太来看姑太太的。真正不孝的,是你们秦家的这位大爷才对!他把他亲娘都生生气病了,还不许我们娘家人骂他两句不成?!我们二太太方才就是在哭姑太太呢!你们才进门,不知前因后果,怎能乱说话乱骂人?!” 姚氏冷笑一声:“原来你们二太太是在为我们二太太抱不平呢?不知道的人,才进门就听到她哭,还以为二太太有个好歹,这家里要办丧事了呢——真是晦气!我不管你们是抱不平也好,来闹事也罢,既然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不是那乡下地方不知礼数的泼妇,就好好说话,别动不动就往地上滚。知道的,晓得是你们二太太习惯商家作派了,原不知道我们勋贵人家的礼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里来了个叫花子,趁着人家家里老人生病,就要来讨饭吃呢!” 薛二奶奶气得脸都白了:“你怎么说话呢?!这就是你们勋贵人家的礼数?!” 姚氏冷笑:“看不上?那就别粘上来呀!你是哪个台面上的人,也敢跟我发脾气?!” 薛二奶奶瞪大了一双眼睛,活象只青蛙似的,气鼓了一张俏脸,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薛二爷醒过神来,皱眉看向秦伯复:“表哥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你们长房的人这般埋汰你亲娘舅一家?” 秦伯复也在皱眉,不过他也在嫌弃薛家人的作派,倒不会冲姚氏发火。只是他不清楚姚氏上门来做什么,正要习惯性怼回去,却看见秦幼珍上前扶住他:“哥哥,我一听说太太出事,就急得不行。眼下到底怎么样了?太太如今是在屋里躺着么?我想去给她老人家请个安……”她问了薛氏受伤的细节,又问了治伤用的什么药,薛氏休息如何,三餐是否如常……却是不动声色地,就把秦伯复往内宅引了去,将薛二爷与薛二奶奶都抛在了身后。 薛二爷夫妻俩没人搭理,不由得面面相觑。闹事主力的老娘被人挪走了,他们接下来还闹不闹了? 姚氏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活象看着一堆垃圾,头也不回地往二门方向走,又问管家:“你们大奶奶呢?你们太太看了哪位太医?没请太医?那怎么成!邱义,拿我们家的帖子去一趟王太医家里,请他过府给二太太瞧瞧伤。若论跌打骨折,王太医最是拿手不过了,也不知道他今儿当不当值。若是请不到人,就上春荣堂请他们坐堂的王老大夫去。那位是王太医的本家,治外伤同样极拿手的。” 姚氏今天出门,把秦仲海跟前得用的邱义也带上了。邱义听了她吩咐,应声而去,心里却清楚,王太医只是幌子,最终请来的只能是王老大夫。这位老大夫,确实擅长治外伤,在跌打骨科上还有几幅极为神效的膏药,据说就有治腰伤的秘方。只是有一点,那药等闲人不敢用,因为敷上太疼了。伤者需得忍得住疼,才能体验他独门秘方的特效。只是以薛氏的为人,怕是体会不了姚氏的这份好意。 秦幼珍拉走了秦伯复,姚氏自去寻小薛氏,前院便只剩下薛二爷夫妻,以及才进门的秦含真与秦锦春,以及一众仆从了。 薛二奶奶吸气、呼气了半日,才强忍住怒火,回头一瞧见秦锦春还在这里,这却是薛家人眼中素来好脾气的小姑娘。她以为这是颗软杮子,可以捏一捏,不料才上前两步,就被几个壮实的婆子挡住了。 周祥年轻蔑地瞥了她一眼:“休得无礼!” 丰儿还配合地上前扶着秦含真道:“姑娘仔细脚下,咱们赶紧先进内院去吧,免得在这前院人来人往的,叫那些粗人冲撞了去。” 秦含真强忍着笑意,拉着秦锦春一块儿走了:“我从前没来过,不认得路。四妹妹给我引路吧,二伯祖母的院子在哪里?大伯娘在哪里?大姐姐呢?” 秦锦春一边回答着,一边忍不住回头看了薛二爷与薛二奶奶一眼,只看到他们大眼瞪小眼地在前院中央发着呆。她心头不由得一松,顿时觉得心头的大石被挪走了一半,整个人都安定下来。 第五十五章 内宅 秦家二房的宅子,是一处四进两路的宅院,占地不小,还附带了花园。当初分家的时候,薛氏与秦伯复都觉得二房即使分出去了,也依然是皇亲国戚,绝不能失了体面,因此宁可多贴些银子,也要在达官贵人聚居的街区,买下这一处大宅,过上跟秦伯复官位不相符的气派日子。 不过这宅子虽说是四进两路,那两路却不是相互独立的,东路才是主宅,西路不过是附属于每一进院子的侧院。 比如前院是客厅、书房,再带一个小小的车马棚院子,西面的侧院就是客房;正院是秦伯复、小薛氏夫妻起居之所,东厢做了小薛氏管家理事的地方,西厢就是秦锦春的住处了,正房西面有小门通向一处小跨院,那是芳姨娘与她生的秦逊的住处;第三进院是薛氏的院子,西侧一整个小院都是秦锦仪的闺阁;第四进院西面是花园,东面是仆役们群居之处,还有厨房、库房等等。西路几个院子彼此并不相通,都要通过东路的主宅,才能进入。 秦含真在秦锦春的带领下,进了二门,很快就到了后者所住的正院西厢房。虽说秦锦春到这个年纪了,还要依附父母居住,不象长姐秦锦仪那样独立拥有一个院子,但从实用性来说,她这个住处还是相当方便的,无论上哪儿去,都要经过她门前。薛氏也好,秦锦仪也好,又或是那个芳姨娘和她所生的庶子秦逊,在这个家里有什么动作,都很难真正瞒过秦锦春去。 秦锦春请秦含真进屋歇歇脚。她可以在这里先喝杯热茶,再去探望薛氏。方才薛二太太在前院被秦家长房的丫头婆子强行拉走了,用的是换衣裳的借口。虽说是借口,但还是要把场子圆上的,所以丫头婆子们真的会拉她去更衣。在这个宅子里,最适合薛二太太去更衣的,就只有第三进院里薛氏的住处了。那院子挺大,屋子也多,随便哪间都可以出借给薛二太太,未必需要惊动躺在正房里的薛氏。只是薛二太太哪里是肯老实听话的人?又不能堵住她的嘴,因此她定会叫嚷着要薛氏为她撑腰。以薛氏对娘家的偏心,这会子还不知道闹成什么样了呢。秦锦春是个聪明的小姑娘,自不会在这种时候将秦含真带过去受气。 秦幼珍拉着秦伯复说话去了,姚氏听口风是去了探望妯娌小薛氏,大家都是人精子,没一个去薛氏面前自找罪受的。她们两个小辈,自然也不会犯蠢。 秦含真便仔细打量了一下秦锦春的屋子。虽然也是标准的官家千金闺阁模样,但相比她从前在桃花轩的住处,还有她现在在明月坞的房间,这间屋子的家具、摆设、帐幔,都寒酸逊色不少。而且,明明是一明两暗的三间屋,却只有小书房一侧面向院子的窗子是镶玻璃的,小书房的后窗、正间以及卧室那一头的其他窗户却都用了纸糊的。可见二房不是经济状况不佳,就是对这个女儿实在不上心。在这个玻璃窗已经成为富户标配的城市中,以皇亲国戚自居的二房,竟然还会给嫡出的女儿用纸窗。 秦锦春让人上了热茶,茶上桌之前,她先掀起茶壶盖瞧了一眼茶叶,眉头顿时一松,心知如今是母亲管家,祖母又病了,估计底下人暂时不敢怠慢自己,不然在三姐姐面前拿出上不了台面的茶叶,她脸上也无光。 秦锦春亲自给秦含真倒了茶,见她盯着那些纸窗瞧,小脸便微微一红:“搬过来之后,我在这屋里住的日子也不多,祖母就说不必太过费事了,纸窗也一样能用。我倒觉得还好,横竖书房这边用的是玻璃窗,一年四季都足够亮堂。卧室那边用纸窗,太阳晒进来的时候,还没那么晃眼呢。” 秦含真笑笑,只问了一句:“大姐姐院里的屋子,用的是什么窗?” 秦锦春顿时语塞了。若她照实说全是用的玻璃窗,岂不是打了自己的脸?她讷讷不能成言,秦含真便无奈地伸出手指轻轻戳了她脑门一记:“在我面前粉饰什么太平呢?” 秦锦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青梅赶过来请安。她与葡萄轮流前往承恩侯府执役,这两日是她留在了二房。如今秦锦春回了家,她就得上前向姑娘禀报家中的最新情况。 青梅也说不清楚薛氏与秦伯复到底是因为什么吵起来的。不过薛家今日上门闹了一顿,她倒是听到些只字片语。应该是薛家二房不肯拿银子赔钱,要求秦伯复出面求几家皇亲国戚,或是勋贵重臣,让他们给顺天府施压,逼顺天府尹放弃这桩案子。薛家不肯认罪,但愿意与苦主私下和解,只是他们肯拿出来的和解银子,只有三千两,哪个苦主肯答应?秦伯复也觉得薛家所求太过荒唐,不肯答应,可是薛氏竟然还帮着娘家人说话,即使受了伤,只能躺在床上不动弹,也要跟儿子争吵,逼他让步。 青梅愁眉苦脸地说:“姑娘,我们底下人都不知该怎么办好了。从没有听说过这样的荒唐事儿。大爷能认得几个肯出头的皇亲国戚、勋贵重臣?二舅太太连打点用的银子都没说要给大爷呢,叫大爷如何帮忙?太太却只是帮着二舅太太骂大爷。大爷恼怒起来,借口不打搅太太清静,要与二舅太太母子到前头商量细节,这才把人从太太跟前带走了。可是二舅太太听说大爷不肯帮忙,就跟他闹起来。太太那边已经知道了,一会儿还不知道会如何发作大爷呢。我在这家里当了那么多年的差,还从没见过太太跟大爷生这么大的气,真真吓死人了!” 秦锦春面色发白,便听到薛氏所住的三进院那边传来薛二太太的阵阵叫骂声,看来果然是在薛氏屋前闹起来了。她有些无措地看向秦含真。秦含真便道:“你且安心,如今只要大伯父能坚定立场,谁也逼不了他。二伯祖母还要养病呢,管不了什么事。而二伯娘与大姑母都来了,她们难道还能坐视薛家人在这里撒野?” 秦锦春发愁地道:“话虽如此,可是祖母那般偏着薛家……”她顿了一顿,“三姐姐方才也听见了,薛家二舅太太拿孝道来威胁父亲呢,若是父亲不肯答应帮他们的忙,他们真的跑去官府告父亲忤逆,那可怎么办?” 秦含真冷笑了一声:“忤逆这种事,总要父母出面确认了,官府才肯听的,否则随便什么亲戚跑出来说哪家的儿子不孝,官府就要受理的话,官府也太忙了。这样的大罪,我估计二伯祖母还不至于糊涂到认下来,毁了亲生儿子的前程,甚至要葬送亲生儿子的性命。她不出面,薛家那就是一群跳梁小丑。况且,就算二伯祖母真的犯了糊涂,官府也要问清楚不孝子忤逆的具体事由,到时候谁会说大伯父遵守国法是错了呢?顶多就是让人觉得他不会说话,不能说服母亲,但肯定人人都觉得是二伯祖母这个母亲错得多些,薛家更是错上加错。大伯父这所谓的不孝罪名,是不会成立的。” 当然,罪名不成立,也不意味着名声不会受到影响。秦伯复将来的仕途估计也就这样了。但话又说回来了,他本来也不见有升官的希望,眼下都快要回家做闲人了。名声受损什么的,对他又能有多少影响呢?只会让他更清楚地认清自己的身份地位,不要总做白日梦,将来能生活得脚踏实地一点。 秦含真还对秦锦春说:“薛家这一回简直就象是要跟大伯父撕破脸似的,根本不考虑大伯父的处境有多为难。几万两银子,他们都拿不出来吗?我看,不是薛家这几年走下坡路,财力大不如前,就是他们已经存了跟你们家疏远的心思了。趁此机会,让大伯父看清薛家的真面目,早日划清界限,也不是坏事。二伯祖母没有薛家人帮忙,也能消停点儿。倒是大伯娘,可能会受一点委屈。”小薛氏的娘家也是薛家呢。 秦锦春却说:“今日来闹事的是薛家二房的人。他们如今执掌薛家京城分号,有时候行事很不象话。我母亲私下曾说过他们这样做生意,是不能长久的,太过败坏薛家名声了。但祖母与我母亲都是出身薛家长房,家人如今在江南,一向谨守祖训,规矩行商,跟二房并不是一路人。” 秦含真若有所思。薛家这该不会是要内部分裂的节奏吧? 姐妹俩说话间,对面东厢房的门打开了,秦伯复与秦幼珍兄妹俩走了出来。原来他们方才是去了那边说话。 秦伯复的脸色似乎有些阴沉。他听着后一进院子里传来的阵阵叫骂声,当中隐隐还能听见母亲薛氏那略显无力的附和之语,面上的神情更加难看了。 秦幼珍低声对他道:“哥哥,这一回你可不能心软。薛家二房如今的做法,分明没将你的名声与前程放在心上!他们这一阵闹腾,不知道已经叫周围多少邻居听了去。你眼下正是要紧的时候,他们并不是不知情,却还要为了那几万两银子威胁你,哪里是亲娘舅该做的事?你一定要跟母亲说清楚事情轻重,劝她千万不要犯糊涂。你是她唯一的儿子,她若还想过富贵安乐的日子,就不能让你出事。娘家再亲,也亲不过你去。不要担心母亲怪罪你,真会叫你冠上不孝子的坏名声。长房与三房的长辈都已经发了话,不会任由外人欺负秦家子弟的。哥哥尽管把腰挺直了,你是秦家子,从来不欠薛家什么!” 秦伯复深吸一口气,大步迈开,直往三进院走去。 第五十六章 担忧 秦伯复去了三进院,没过多久,三进院里薛二太太的叫嚣声也停止了。青梅跑过去探了一探,回来禀报说,他们都进正屋说话去了。不一会儿,又看见薛二爷与薛二奶奶从西厢房前经过,同样是到三进院里参与谈判了。正院里一时平静下来。 正院上房的门这时候才吱呀一声打开了,姚氏与小薛氏从里面走了出来,望望通向三进院的门道方向,再回来看一看秦幼珍。秦幼珍微笑着向她们点了点头,走了过去,低声道:“我已经跟哥哥说清楚事情要害轻重,他心里有数了。如今有长房、三房的长辈给他撑腰,只要他持身正,就不用怕别人的讹诈。” 小薛氏脸色有些苍白,苦笑了一下,弱弱地说:“姑太太请进屋说话吧,外头天儿太冷了。” 秦幼珍便与她和姚氏一道进屋去了,姚氏还回头冲着西厢房这边招招手,示意秦含真与秦锦春也一块儿过来。 秦含真冲她远远地笑了笑,便回头对秦锦春说:“得啦,大姑母如今说服了大伯父,里头那些闹事的人,自有大伯父去解决,咱们上你母亲那儿喝茶去。” 秦锦春瞧了一眼三进院的方向,冲秦含真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便跟她一块儿往正屋去了。 正屋里,小薛氏端坐在主位,客位让了姚氏,秦幼珍很客气地坐在姚氏的下首,姑嫂三个都微笑地说着话。从表面上看来,真是再和睦不过了。秦含真与秦锦春进门给三位长辈行过礼请过安,秦含真又问候了小薛氏的病情,再问一问薛氏的伤情,同时转达了自家祖父母的问候,算是完成了此次二房之行的任务。 小薛氏的气色看起来可不怎么好,眉眼间还带着几分轻愁:“太太的伤,是正好摔着腰了。昨日雪下得那样大,家里下人怎么清扫,都来不及。太太一时气头上,就非要回娘家。我苦劝半日,她都不肯听。大爷要拦着下人给太太收拾行李,不曾想太太反而更生气,说她就算不带行李,回了娘家,兄弟弟媳妇们也不会叫她过不了日子。她就这么拉着锦仪出门去了,哪里想到脚下一滑,就摔倒了呢?锦仪还没能扶住她,只顾着自己站稳了,不被太太连累得一并滑倒。大爷极生气,一边扶太太起来,一边骂锦仪不孝顺,没良心。锦仪还觉得自己冤枉,说太太跌倒又不是她害的。现如今,太太受了伤,脾气不好,大爷也是一肚子怒火,锦仪又不省心,也不肯认错。我夹在中间,真是为难得紧。” 姚氏笑笑:“大嫂子也不必如此为难。二太太那个脾气,素来最爱教训人了,没事还要数落你几句呢,如今也不过跟从前一样罢了。至于大爷,他如今知道分寸,忙着正事儿还来不及,哪里顾得上跟你发脾气?你只需要好生照看家里,别让他为家里的事烦心就好。你如今有四丫头在,就算大爷跟薛家翻了脸,他也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多少年的夫妻了,他还不至于连这点体面都不给你留。再说,二太太还在呢。她最是看重薛家脸面的人,拦不住薛家几个不省事的人跟大爷吵闹就算了,难道还管不住亲生儿子跟儿媳妇?至于仪姐儿,不是我做弟妹的说风凉话,大嫂子,你还是别太指望她的好。趁着如今她年纪还不算很大,赶紧寻个差不多的人家嫁了,日后家里也能清静些,省得她再留下去,败坏家里名声不说,连四丫头和底下小子的婚事,也一并耽误了。” 小薛氏勉强笑了笑,虽然觉得姚氏这话不中听,但心里却清楚她说的是实情。只是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她如今不过是因为婆母兼姑姑受了伤,卧床不起,才能执掌家中中馈。可真正的大事,她是做不了主的。一切都还要听从婆婆与丈夫的意愿行事。 姚氏让她不必担心自己的地位会有所动摇,她就没这个信心。她到底没能给秦伯复生下男丁,这个家里还只有秦逊一个子嗣。秦锦仪如今又被养歪了,未来也不会有什么好前程了。若是婆婆薛氏与娘家薛家影响力一如往常,她这个薛家主母的位置还是能坐稳的。可如今薛氏病倒,还跟秦伯复产生了矛盾,薛家更是不争气地要与秦伯复反目。以秦伯复的年纪,倘若真的休了她,另娶一房妻室,生出个嫡子来,也不是不可能。她哪里敢放心呀?! 只是这些话,她不好当着小女儿的面提起,只能含糊过去:“如今家中风雨飘摇,大爷的仕途会不会生出变化,还不知道呢,太太又伤得这样,家里人怕时暂时没心情去想别的了。锦仪的婚事,还要等明年开春之后,太太的伤势好转了再说。”她的心情有些沉重,“到时候,我父母他们应该也得了信,会上京来处理分号的事了。那几万两银子已经是免不了的损失,最要紧的,还是先挽回薛家的名声。” 秦幼珍道:“嫂子,我觉得你们薛家长房还算是通情达理的,这一回估计只是薛家二房私心太重,才闹出了这么大的事来。只要薛家长房来劝一劝母亲,母亲应该不会再犯糊涂了。她跟大哥毕竟是亲生母子,怎么好为了这几万两银子,就真个生分了呢?大哥也是在气头上,才会恼了薛家。等他消了气,冷静下来,自会看清薛家并不是所有人都跟他过不去。到时候这姻亲还是能继续做下去的。” 小薛氏的脸上总算有了些笑容:“多谢姑太太的吉言。我也盼着是这样呢。” 她看向门外,彩罗、彩绫几个大丫头都奉命去打探后头院子的消息,此时彩罗便来回报:“方才太太屋里有过几句争吵,但很快又平息下去了。太太、大爷与二舅太太,都在屋里坐着说话,并没有真的打起来。二舅太太也没再骂人了。” 小薛氏的脸色又更好些:“这就好,只要别真的翻了脸,有话好好说,才是亲戚一场,太太看了,心里也能安心。” 姚氏跟秦幼珍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端起了茶碗,轻啜着不说话,心里都大不以为然。 秦锦春忍不住道:“母亲,您就别担心了。父亲心里有数的。就算这一回薛家二房闹得不象话了,将来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他们上得京城,自然会跟祖母与父亲和好。薛家二房还代表不了薛家的意思呢。” 小薛氏嗔道:“快住口,也不怕叫人听见了,回头报到太太那里,会惹她老人家不高兴?”她有些不安地看了看门外侍候的丫头婆子,生怕有哪个嘴不严的,会泄露出去。 秦锦春撇嘴道:“我说的可都是真心话,这屋里又没有外人,有什么好瞒着的呢?就算传到祖母耳朵里,我也不怕她骂我。这一回,原本就是薛家二房的人做得过了。他家如今待我们可不比从前了。他们家从前在祖母、父亲和母亲跟前,又亲热又和气,何曾撕破过脸?当初您还说过要把大姐姐许给薛家二房的表哥呢,只是祖母和父亲没答应罢了。那时候薛二太太可不象今天这样厚脸皮,薛二奶奶也殷勤小心着呢。可见他家都是势利眼儿,瞧见咱们家分了家,不比从前富贵了,就变了脸色。可咱们家再怎么样,也还是官宦人家,是国舅府出来的,哪里就能容得他们小瞧了?” 小薛氏又气又急,连连给小女儿使眼色,暗示她闭嘴。秦锦春抿着唇不再说话,心里却早已认定了薛家二房是小人,往后再不愿意跟他们交好了。至于薛家长房以及其他的族人,还要看他们年后的言行反应,她才能决定今后对他们的态度。薛家这么多人,她觉得薛氏也好,小薛氏也好,都大可不必因为对方姓薛,就不分轻重地跟所有薛家人亲近,分出远近亲疏来,才是做人的道理。比如薛氏这一次没有理智地护着薛家二房,不惜跟亲生儿子争吵,就是极其愚蠢的做法。 秦锦春是自幼长在承恩侯府的女孩子,一向跟长房比较亲近,却没怎么受到薛家人的重视。她对于这门外亲并不是很在意,也不觉得自己将来会因此受到什么坏影响。她更希望母亲能放宽心一点,别总这么发愁,那对母亲的身体可不好。 秦含真在旁看得分明,她不动声色地放下茶碗,微笑着对三位女性长辈道:“二伯祖母与大伯父在说正事,怕是一时半会儿不能完,我先过去瞧瞧大姐姐吧?四妹妹派个丫头给我做向导如何?我早听说大姐姐腿上受了伤,又生了病,上回她去长房时,我还见过她一面,当时瞧她走路很不方便的样子,却不知道她如今伤势如何了。难得来一趟,总要问候一声才是。” 秦锦春忙道:“哪里用得着丫头?我领三姐姐去就是了。大姐姐兴许不大高兴见着我,但事情过去这么久了,我也不能太小气了,应该给大姐姐一个向妹妹赔不是的机会。我们姐妹若是和好了,祖母跟父亲也会高兴的。”她现在既然回了家,跟长姐这段公案还是要揭过去的,否则将来还怎么过清静日子?也好趁机在祖母与父亲面前表现得大度一些,搏一个孝悌名声。 小薛氏、姚氏与秦幼珍自然是欣喜地答应了秦含真的请求,还夸了秦锦春几句好话。秦含真便与秦锦春一道,慢慢沿着抄手游廊,往三进院走去。 秦锦仪的院子只有一个门,是要从三进院西面游廊拐进去的。秦含真姐妹俩走到那游廊的岔道上时,忽然听见正屋里传来一阵轰响,好象是什么极重的东西翻倒了,接着秦伯复便满面怒容,挥开门帘从里面大步走了出来。同时,正屋里再次响起了薛二太太尖利的哭闹声。这回,还添上了薛二奶奶的声音。 秦含真顿时睁大了双眼。这是闹剧再次开场上演了吗?89 第五十七章 吓唬 秦伯复就这么气冲冲地走了过来。秦含真与秦锦春只来得及行个礼,一个唤“大伯父”,一个唤“父亲”,礼都还没行完呢,他就已经象一阵风似地过去了,好象压根儿就没留意到她们站在边上。 秦含真跟秦锦春面面相觑,心里都觉得有些小丢脸。秦锦春涨红着脸说:“对不住,三姐姐,我父亲大约是正在气头上,一时没留意……” 秦含真笑着摆摆手:“没事,我能理解。跟长辈有什么好计较的?”她也就是尴尬了一下,其实并没有太过放在心上。她往正屋方向眺望了两眼,压低声音对秦锦春道:“看起来是没谈拢,闹翻了。” 秦锦春咬了咬唇:“只要我父亲拿定了主意,不肯受祖母摆布,又或是能说服祖母站在他这一边,薛家人怎么闹都没用。有大姑母在呢,我父亲应该不会犯蠢的。”她心里有些遗憾,为什么大姑母秦幼珍随夫在任上待了那么多年呢?如果大姑母能提前四五年进京,说不定能说服秦伯复少做几件傻事呢,那他们二房就不至于沦落到如今的处境了。 秦含真往正屋方向又盯了两眼,看不出什么动静来,只能隐隐约约听到薛二太太与薛二奶奶的哭喊声。她可没兴趣在这时候过去凑热闹,便拉了秦锦春一把:“我们快到大姐姐那儿去吧。等这边消停了,再来给二伯祖母请安。” 秦锦仪的院子是一处标准的一进四合院,地方不大,总共也就是七八间房的样子,院子当中种了几棵海棠树,摆了石桌石椅,四周有抄手游廊连接四面房屋,廊下摆放着一盆盆的花草。大约是天气太冷的关系,这些花草都有些蔫蔫的,半死不活的模样,显然已经多日无人照料了,顶多是有人时不时洒点水罢了,修剪是没有的。 院里有几个丫头,秦含真一眼扫过去,还能认出几个眼熟的来,都是从前桃花轩旧人。她还记得秦锦仪从前身边得用的画楼、弄影两个大丫头,还有绿云、月华等等。没想到四五年过去了,她们竟然还在秦锦仪身边侍候,年纪会不会稍大了些?她们应该都快满二十了吧?难不成是打算给秦锦仪做陪嫁的? 秦含真本来只是扫视一眼,心里吐个嘈罢了。无意中她瞥见一个从西耳房出来的媳妇子,手里提着一桶热水,正要往正屋的方向走,抬头看到秦含真与秦锦春姐妹俩走过来,仿佛忽然吓了一大跳似的,差点儿没把那桶水给洒了,但也将桶里的热水给晃了不少出来,湿了一地。她慌里慌张地跪下,低下头去,似乎在赔罪求饶,可她又没出声说什么。 秦含真只觉得这媳妇子似乎有些眼熟,但记不起来她是谁了,估计也是从前桃花轩用过的旧人吧?可这媳妇子为什么看到自己一脸害怕的样子? 秦含真好笑地说:“做什么动不动就跪下?你先仔细看看自己身上,有没有被热水烫着吧。” 那媳妇子只是低着头,含糊地小声说了一句:“没烫着。”就再也没说过别的话了。但她这个姿态,摆明了就是把秦含真当成洪水猛兽了,让人觉得好没意思。 秦锦春有些着恼:“你叫什么名字?是大姐院里的人么?我和三姐姐又不会吃了你,你摆出这副受欺负的模样来做什么?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跟三姐姐有多不近人情呢!” 那媳妇子没有回答,只是把头垂得更低了些,还磕起了头,磕得挺扎实的,看得秦含真都替她疼起来。 秦含真越发觉得没意思了,拉了秦锦春一把:“算了,估计是她平时常挨打骂,所以胆子小些。回头我们劝一劝大姐姐,不要总拿身边的下人发火就好。” 秦锦春还是觉得挺丢脸,不管秦锦仪是怎么管束手下的人,她的丫头媳妇子都还是二房的下人呢。二房几时这样不讲规矩礼仪了?她回头一定要好好跟母亲小薛氏告上一状! 弄影掀起房门处的棉帘,扬声道:“三姑娘,四姑娘,请进。我们姑娘在屋里呢。” 虽然她掀帘子掀得有点早,但秦含真还是拉着秦锦春迈步上了台阶,穿过棉帘的空隙,进了温暖的屋中。 她们没有瞧见,弄影在她们进屋后,没有立刻跟着进去,反而给跪在院子里的那名媳妇子使了个眼色。那媳妇子这才苍白着一张脸,将那半桶热水交给了一旁上来接手的粗使婆子,低头迅速离开了。 弄影看着她往后院那边去了,方才进了屋,接过别的丫头递来的茶盘,上前给秦含真姐妹二人上了茶,然后又将自家姑娘的茶盅端到了里间,放在秦锦仪手边的炕桌上,用极低的声音道:“已经将朱楼家的打发走了。” 秦锦仪阴沉着脸道:“让她先去庄子上避几日,我这里不缺人使唤。四丫头回家来住了,若是遇见她,认出来就不好了。” 弄影点头应了是,但又忍不住多说一句:“姑娘,那事儿……要不还是算了?” 秦锦仪瞪了她一眼。弄影立刻闭了嘴,收起茶盘,退了出去。 秦锦仪只让两个来探病的妹妹坐在外间奉茶,一点儿都没有招呼她们进屋说话的意思。秦含真想也知道,她这是不想见到自己和秦锦春了。 不过,秦含真并没有打算纵容这个不知趣的堂姐的小脾气。她直接转头去问秦锦春:“大姐姐看起来并没有向四妹妹赔礼的意思,四妹妹打算怎么办呢?” 秦锦春本来就没指望长姐会赔礼,只是要做出个姿态来罢了。她淡淡笑道:“我原本是真心想要跟大姐合好的。既然大姐没那个心,我自然不能逼着她做她不愿意做的事。大姐如今有伤在身,我尽到妹妹的本份,问候过了就好。”她果真扬声问了一句,“大姐,你腿上的伤没有大碍吧?能走路么?” 秦锦仪在里间已经气得脸都歪了,随手拿起刚刚才送上来的茶盅,就往地上一摔:“你们这是存心来气我的,是吧?这是打量着祖母病倒了,没人给我撑腰,父亲又恼了我,所以落井下石来了?!我告诉你们,别得意得太早!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将来的事还说不准呢。有朝一日我出了头,你们可别怪我不念姐妹之情,是你们先惹我的!” 秦含真冷下脸道:“大姐姐这颠倒黑白的本事也是越发长进了。明明是你做了对不起四妹妹的事,四妹妹不跟你计较,还愿意看在长辈们的面上与你和好,你却连赔个礼都不肯,一见面就冲我们发火,这是存心不想跟我们叙姐妹之情了,何必倒打一耙?!你不乐意见我们,我们还不乐意见你呢。你也别说什么以后会出头的话,到今天你还认不清自己的处境,整天只知道做白日梦,将来估计也就这样了。我们原也没指望你会聪明起来!” 她拉了秦锦春一把:“我们走吧,反正我们只是来探病的,这会子就已算是问候过,多余的事就不必再做了。” 秦锦春顺着她的意思站起了身,但还是忍不住对长姐多说两句:“大姐,你别再耍小孩子脾气了,你可知道家里都出了什么事?父亲可能随时要丢官,薛家二房还上门逼他去得罪人,连祖母也跟父亲过不去。这种时候,你就别总想着什么出头不出头了。你和我的婚事,只怕都高攀不了什么大户人家,能是个有官职的人家,就已经是万幸。若是不走运,只怕连寒门小户也要低就了。你也懂事些吧,别让祖母在病中还对你放心不下。” “胡说!”里间的秦锦仪反应有些激烈,“别在这里唬人了!父亲怎么可能会丢官?他可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儿!即使官位不高,我们家的身份也摆在那里,我是皇后娘娘的侄孙女儿,怎么可能会嫁入寒门小户?!” 秦含真翻了个白眼:“说得好象我们不是皇后娘娘的侄孙女似的,谁又比谁高贵些?就连皇上的侄孙女儿,也不是个个都能嫁进高门大户里去的,大姐姐还是别太把自己当一回事的好!” 她拉着秦锦春直接出了门,弄影忙上前帮着打帘子,一路送出来。 秦含真没理弄影,只是对秦锦春说:“你是个好心人,到这会子了,还提醒她,只是听她的口气,不象是会明白事理的。现在她什么形势都看不清,只一味自我感觉良好,我们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的。反正现实摆在那里,她早晚要碰壁,到时候她自然就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可笑了。” 秦锦春叹了口气:“大姐姐总是有路可走的,大不了,就照母亲从前提议的那样,把她嫁回薛家去就好了。至于是长房还是二房,或者是别的房头,那就看祖母的意思了。从前祖母和父亲都不赞成这桩婚事,觉得她能嫁进豪门大户中去,如今应该也醒悟过来了。大姐若是嫁回薛家,好歹还能有舒心日子可过,不愁婆家会欺负了她。父亲如今应该只盼着她能早点出嫁,不要再拖累家里。只要薛家长房上了京,父亲就应该会提出这桩婚事来了吧?论理,大姐姐也确实更适合嫁到京外去。” 秦含真诧异地看向秦锦春,秦锦春却冲着她眨了眨眼,姐妹俩不约而同地悄悄回头看,只见弄影脸色大变,也顾不上送客了,转回身就往屋里冲去。89 第五十八章 误会 秦含真与秦锦春很有默契地都没说话,安安静静地离开了秦锦仪的院子。等回到三进院的西边游廊里,她俩才相视一眼,都扑哧一声地笑了。 秦含真小声道:“你这个促狭鬼!要是大姐姐真个信了,怕是连饭都吃不下,还不知道会怎么闹呢!” 秦锦春撇嘴道:“她也就是闹得一时罢了,过后问了祖母父亲和母亲,自然知道那是没有的事。就算到时候她怨我吓唬人,我也不怕。我好歹没有在寒冬腊月里往她身上泼冷水,不过是吓一吓她,谁还能罚我不成?祖母如今忙着养伤,可没功夫替她出气。” 秦含真笑嘻嘻地道:“虽然你觉得那是没有的事,但在我看来,未必就不是一个好办法。她的亲事实在是老大难了,这种性格嫁到谁家都是祸害,还不如祸害薛家去呢,毕竟这也是他们薛家教导纵容出来的,自然也该由薛家去受着。” 秦锦春叹道:“不可能的。我母亲那是一厢情愿。其实我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舅母们都觉得大姐的性子不好,不是做儿媳的好人选,早早就说了,姑血不还家。秦薛两家两代联姻,我们姐妹俩跟薛家表兄弟们血缘太近了,为了后代子嗣,最好还是不要作亲。薛家别的房头血缘远了些,倒还罢了,可那些人家里又哪里及得我外祖一家富贵安逸?原本二房还过得去,偏又出了如今这桩事,更不可能亲上加亲。如此一来,等到我祖母什么时候想通了,明白大姐姐是不可能高嫁的之后,大概会在外省的高官人家子弟里挑人吧?好歹听起来风光些,总比在京中低嫁来得体面。只要祖母与大姐姐不再好高骛远,总有不知大姐姐底细的人,愿意跟国舅府旁支联姻的。” 秦含真笑笑:“希望那一天早些到来吧,免得大姐姐再折腾下去,把名声都败光了,连外省的人都听说了她的威名,就没有哪个名头好听些的高官人家子弟,愿意做这个冤大头了。” 堂姐妹俩边说边打算回前头正院去,却看得小薛氏领着姚氏与秦幼珍从正院方向走了过来,打算给薛氏请安。原来薛二太太一家已经被请走了,这会子薛氏跟前正清静着,她也有空见一见亲戚。秦含真连忙拉着秦锦春跟上三位女性长辈,能随大流去见薛氏,当然是随大流的好。人多了,薛氏就不会光关注她一个,她也能少费点脑细胞。 薛氏直直躺在床上,面色青白,脸板得紧紧地,谁都能瞧出她正在生气。小薛氏有些畏缩地在离床三尺远的地方给她行了礼,小心翼翼地说着姚氏与秦幼珍、秦含真来探望的事。秦幼珍先上前一步,以女儿的身份关心嫡母的伤势,姚氏随手上前笑着向薛氏请安,秦含真也顺道表达了自家祖父母的问候。 薛氏瞥了秦幼珍一眼,既冷漠,又鄙夷,根本不想搭理这个庶女,还开口说:“你给我闪开些,贴那么近做什么?!是不是打算趁我受伤,趁机害我?!”秦幼珍讪笑着退开了去。 薛氏又把头转向姚氏与秦含真——她如今只有一个头部是能自由转动的——同样不客气地说:“长房和三房这是来看我笑话了?真是岂有此理!我是你们的长辈,你们也敢在我面前无礼?!改日我倒要叫亲戚们来瞧瞧,看长房与三房如今是什么家教!” 姚氏皮笑肉不笑地说:“二婶娘言重了,我们哪里敢无礼呢?正是因为知礼,才要来给您请安哪。” 秦含真也一脸天真地说:“二伯祖母是怪我祖父祖母没来看你吗?其实我祖父原本想来的,但考虑到您孀居多年了,他身为小叔子总要避讳一下。况且他如今也有了年纪,我祖母担心昨天下了那么大的雪,路上湿滑,他要是不小心摔上一跤,那就不好了。您身体这么硬朗,都摔了跤呢。我祖母实在是担心,就拦着不让祖父来,要自己来二房走一趟。可我祖父又劝她,说她入冬以来身体就有些不大好,万一着了风怎么办?同样拦着不让她出门。没办法,只好让我这个孙女替两位老人跑这一趟腿了。” 薛氏没被姚氏气倒,却被秦含真这一番话给噎住了。当着守寡多年的人秀恩爱,这分明就是一把直戳人心的软刀子! 这下薛氏也无心再跟秦含真多说什么了,直接下了逐客令:“你们就是存心来给我添堵的,都给我滚吧!仪姐儿她娘,往后不许你再领她们到我跟前来。长房和三房来的人,我哪一个都不见!”接着又骂屋里的丫头,“大爷呢?叫你们去请大爷,这半天还没把人请来,你们是耳聋了还是腿断了?!” 丫头们唯唯诺诺,一脸苦相。她们倒是想把秦伯复请来呢,可秦伯复不肯来,她们又能奈得他何?说到底,他才是一家之主,他连母亲薛氏的脸面都驳了,谁还敢逼他干什么事? 姚氏原本还想要跟薛氏再斗一番唇舌,没想到秦含真火力太猛,直接把人噎住了,她省了力气,便继续皮笑肉不笑地说:“二婶娘有伤在身,精神也不好,那我们就不多打扰了。您还请好生休养,改日我们再来给您请安。”说完了探病的客套话,便端端庄庄地行了礼,带着秦含真等人退下去。 小薛氏连忙送客出门,顺便给小女儿使了个眼色,暗示她赶紧撤。不料薛氏没等到儿子,却记起了还有个小孙女今日归家,开口留人:“四丫头留下。你那么久没回来了,我有话也没法问你。你给我好生说说当日你进宫时的事。太子妃娘娘都跟你说什么了?” 秦锦春苦着脸,可怜巴巴地目送秦含真出门,却没法逃脱祖母的魔爪。秦含真深表同情,但真的没办法帮她。她今天回来,少说也要在家里住上十天半月的,而秦含真自己只是来探病,马上就要走了。就算帮她逃离了一回,也逃不了第二回,真的是爱莫能助。秦锦春还不如老实在薛氏面前陪上一阵,早死早超生。等薛氏问完了话,自然就会放她回房间了。 秦含真这一趟二房之行,虽然有些草草收场,但该做的事做了,该见的人也都见了,还顺便看了场狗血大戏,觉得收获挺丰富的。姚氏不打算在二房逗留太长时间,准备告辞,秦含真便决定跟她一块儿走。秦幼珍还有许多话要跟嫡兄说,得多留半天。同行而来的四个人,便各自分道扬镳了。 小薛氏还是挺感激姚氏与秦含真今日来探病的。秦含真就算了,姚氏方才在正屋的时候,当着芳姨娘的面,给她撑了腰,让她觉得自己在妾室庶子面前更有了底气。 姚氏跟前的大丫头玉兰,也私下借着与小薛氏的大丫头彩绫说话的机会,故意敲打了路过的芳姨娘一番,同时警告后者:有小薛氏这样温厚的正室在,是妾室庶子的福气。如果小薛氏正妻之位不稳,芳姨娘丫头出身,也没法上位做正房。秦伯复日后再娶,可未必能保证会娶得一位同样好脾气的正妻。到时候新人有了嫡子,哪里还有秦逊什么事?这笔账不难算得清,芳姨娘可别糊里糊涂,为了一时的利益,葬送了自己和亲生儿子的前程。 当时芳姨娘脸色都变了,估计也懂得了分寸,知道她母子二人应该力撑小薛氏,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彩绫已经私下把情况告诉了小薛氏,小薛氏明白姚氏的好意,怎会不感激呢?她送行的时候,依依不舍地拉着姚氏的手,一再让弟妹改日再来喝茶吃饭。姚氏笑着虚应几句,转身就上了马车。 她可没兴趣跟二房的人多加往来,今日原是奉了许氏之命而来,否则她才懒得多管闲事呢! 秦锦春被绊在薛氏房里,没法出来送行,秦含真便只拉了她的丫头葡萄说话:“你和青梅好生侍候四妹妹,替她多留意家里的事。如果遇到什么难处,不要客气,立刻来报给我知道。只要是力所能及的,我都会尽量帮忙。还有大姐姐那边,她素来心思不正,还不知道会给四妹妹添什么绊子呢,你们多警醒着些,别让四妹妹吃了她的亏。” 葡萄郑重答应下来:“三姑娘放心,我和青梅都防备着呢。”就是为了防备秦锦仪,她们俩才会轮番前往承恩侯府侍候秦锦春,总要留下一个人在家守着,免得叫人钻了空子去。 秦含真知道秦锦春的两个丫头都是得力的,也不多啰嗦,便上车离开了。 她与姚氏离开之后,小薛氏回到正屋,见秦幼珍再次拉着秦伯复在东厢房里说话,不许任何人在屋里屋外侍候。她知道他们兄妹在商量正事,也不去打搅,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去看婆婆兼姑母。她虽然挺害怕面对薛氏,却不能真的把亲生女儿扔在那儿就不管了,她得把秦锦春救出来。 谁知她才走进三进院,长女秦锦仪跟前的画楼就来找她了:“大奶奶,姑娘……有些话想要问问您,不知您可方便?” 小薛氏怎会不方便?便问她:“有什么事?可是大姑娘短了什么吃的用的?” 画楼摇头,一脸的纠结:“大姑娘听四姑娘说,家里有意要把大姑娘嫁回薛家去,这可是真的?” 这不是早就否决掉的事么?小女儿怎么会在大女儿面前提起? 小薛氏正想否定,话到嘴边,又犹豫了一下。大女儿如今婚事艰难,还不知道能说到什么样的人家,今后又会过得如何。如果婆婆薛氏与丈夫秦伯复都不再坚持把她嫁到高门大户里去,那么薛家……好歹薛家长房是一个能保证秦锦仪下半辈子生活无忧的地方。这事儿薛氏与秦伯复还没认真想过,小薛氏觉得他们可以重新考虑一下,就没有把话说死:“都是还没定下的事,让你们姑娘别操心了。她祖母和父亲总是为她好的。” 她转身向正屋方向走去,根本没留意到,画楼面上的表情更加纠结了。89 第五十九章 起念 秦锦仪愤怒地将炕桌上的茶具一把全扫到了地面上,还有一只装了半杯茶的茶杯没有落地,却落到了炕上的棉被面,将棉被打湿了一大块。 弄影迅速掏出帕子去吸那块棉被的水,却被秦锦仪接下来的动作给阻止了——她将整张炕桌也给掀翻落了地。弄影差点儿被炕桌打到,幸好及时躲了开来。她看了看震怒中的秦锦仪,收起帕子退后一步,站在炕尾的角落里不再继续先前的动作了。 画楼战战兢兢地劝秦锦仪:“姑娘息怒。大奶奶也说了,这事儿还没定下呢。太太一向疼姑娘,回头姑娘求一求太太,这事儿就过去了。太太一直盼着姑娘能嫁得好人家,怎么会忍心将你嫁到薛家去呢?” 秦锦仪冷笑:“她盼着我能嫁得好,还不是指望我能给她带来荣华富贵,就象是长房和三房那样?!如今四丫头长进了,居然攀上了东宫,她用不着我这个坏了名声的人了,哪里还管我的死活?!她只想着早日把我嫁了,免得拦了她宝贝小孙女的路吧?!” 画楼与弄影对望一眼,都有些瞠目结舌。整个二房里就数薛氏对秦锦仪最好了,简直是没有底线的溺爱。哪怕秦锦仪名声有损,又做下了种种错事,薛氏都依然护着她,还执意要为她寻一门高贵的好亲事。没想到薛氏的这份疼爱,秦锦仪居然是这样看待的。她们虽然只是丫头,但在一旁从头看到尾,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自家姑娘似乎……有些太没良心了。 画楼忍不住再劝秦锦仪:“姑娘多心了,太太不会这样的。四姑娘年纪还小,等到她要说亲的时候,姑娘早就嫁出去了,哪里还会拦她的路……” “你这是在帮四丫头说话?!”秦锦仪面色不善地斜了画楼一眼,画楼连忙低下头去:“奴婢不敢。奴婢……是怕姑娘误会了什么,再惹得太太和老爷不高兴,日后会吃亏。” 秦锦仪冷笑一声:“这有什么好怕的?我何曾误会了谁?在祖母和父亲面前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自然心里有数!” 画楼不好再多言了,只能低头不语。 弄影看了看她,低声对秦锦仪道:“姑娘,大奶奶也说了,薛家的亲事还未定下。方才我们已经找人打听过,三姑娘与四姑娘跟您说的事是真的。薛家二房如今跟咱们家闹得那样,无论是太太还是老爷,都不可能把您许过去。而薛家长房起码要等到明年开春之后,才会上京。他们上京之后,是会帮着薛家二房说话,还是大义灭亲,都是未知之数,未必就会跟咱们家商议起亲事来。姑娘起码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呢,不必着急,慢慢想法子就是了。” 秦锦仪皱起了眉头,倒是没有再发火。 画楼见状,连忙附和道:“是呀,姑娘。这几个月里,若你能想办法定下一门好亲事,薛家长房就算上了京,也与你无关了。” 秦锦仪冷哼:“就算我没定下好亲事,他们家也跟我无关!” 画楼脸上讪讪地,只得又低下头去。 弄影比她淡定许多,继续对秦锦仪道:“姑娘,也许奴婢的话不中听,但到了这一步,奴婢不说不行了。虽然太太跟老爷曾经盼着姑娘能嫁进王公亲贵之家,将来过得风风光光的,但四姑娘的话是事实,大爷很可能快要丢官了,那您想要再嫁到高门大户里去,只怕不容易。虽说您不是一般官宦人家的姑娘,您是皇后娘娘的侄孙女儿,可世上的人多长着势利眼,他们要给儿子娶媳妇,总是会先盯着姑娘的家世看的。皇后娘娘毕竟已经去世多年了,太子殿下……又跟咱们二房不亲近。若不然,姑娘的姻缘也不会这么艰难。” 秦锦仪沉下脸来:“你想说什么?说我太高看自己了,总想着攀高枝儿么?!这种话我早就听腻了!你以为我是傻子,连别人的脸色都看不明白?可我有什么办法?祖母和父亲一心想要我攀一门好亲事,难道我还能说不?若不是长辈们执意如此,我倒乐得嫁个官宦人家的出色子弟,哪怕眼下身份差着些,只要他读书上进,将来高中进士做了官,一样为官作宰的,未必就比嫁进什么王公府第差了。” 她说着说着,就想起了许峥来,心中感到无比的不甘。早知道他会有今日的成就,她当初刚分家出来,名声最糟糕的时候,就敢跟祖母和父亲开口了。要是他上一科就考中了进士,她也敢直接求祖母同意,把她嫁给他。可惜,他到现在都还只是个少年举人,许家门第虽然不错,却又远远达不到祖母薛氏与父亲秦伯复心目中的标准。不然,她又怎会眼睁睁看着他与她错过,却去跟她一向看不顺眼的堂妹秦锦华议亲?她真的宁可他另娶别人,也不想看到他成为秦锦华的夫婿! 秦锦仪面色阴沉下来,弄影瞧见,顿了顿,才继续道:“姑娘既然心里有成算,还是早些筹谋起来的好。太太如今还是一心要为姑娘说高门大户的亲事,姑娘得了空,就多劝劝太太吧。否则姑娘的婚事再拖下去,还不知道会出什么变故。” 秦锦仪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还记得我先前交代你们去做的事么?” 画楼与弄影齐齐露出受了惊吓般的表情,抬头看向她。 秦锦仪却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既然都要做了,不如做得彻底一些,来个一石二鸟好了。我费那么大的功夫,就只是捉弄了二丫头,太可惜了。许家大少爷原也是个极好的夫婿人选,怎么看都比薛家那几个纨绔子弟强!” 画楼忍不住道:“姑娘三思!这门婚事,长房跟许家早就商议许久了,二姑娘明年及笄,只怕就要定下。您若是这时候插一脚进去……” 秦锦仪打断了她的话:“我就要插了,怎么?不行么?!长房又没真的给二丫头与许大公子定下亲事,我也不算是抢她的姻缘。况且,她又不愁嫁不出去,没了许峥,她自有别的好人家可去。做妹妹的,让一让姐姐也是应该的。” 她见画楼还想再说点什么,便不耐烦地道:“你总爱在我面前啰嗦,难不成是年纪大了,毛病就多了?你先下去歇着吧。既然你不乐意帮我做事,那我也不勉强你——不许向任何人提起我们要做的事,否则叫我知道你背主,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画楼失魂落魄地出了房间,屋里只剩下秦锦仪与弄影。弄影仿佛没看见画楼方才的遭遇似的,仍旧一脸平静地问秦锦仪:“姑娘打算什么时候行事呢?朱楼家的如今还在后头仆役房里住着,只怕不方便再往前头来了,甚至最好还是离开这个宅子。否则四姑娘回了家,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看到她。四姑娘跟前侍候的人,如今只剩下葡萄青梅两个,当年在桃花轩里,还是新挑上来的粗使小丫头,进院子的时候,朱楼家的已经走了,她们未必能认出她来,但四姑娘却一定对她极熟悉。” 秦锦仪沉默了一会儿:“日子我会仔细考虑,总要等到我腿伤好了才行。至于朱楼家的,就让她先在后头仆役院里住两天,尽量不要出门见人,更不要跟四丫头身边的人接触。等祖母消了气,我去求一求祖母,把人安置在她的陪嫁庄子上,也不费什么功夫,还不会惊动外人。在我安排好车将朱楼家的送走之前,一定不能让四丫头瞧见她!你在我们院里挑一个稳重细心的丫头,天天给我盯着朱楼家的,别让她出任何差错!” 弄影应了一声,很快就借着办差事的理由退了下去。外头早有积极上进的大丫头双手捧着热腾腾的美味汤羹来献殷勤了。弄影看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走人,那一副云淡风轻的小模样,差点儿没把其他人给气歪了脸。 弄影离开了秦锦仪的房间,却并没有第一时间找上朱楼家的,转达小主人的命令。她先去寻了画楼,两人往后头花园子去了。这大冷的天,二房的花园虽然不大,却也铺了一地厚厚的积雪,冷嗖嗖的,根本没人有兴趣跑去吹风。弄影将画楼拉到一处亭子坐下说话,四周视野开阔,只要有人接近,无论是哪个方向的,她们都能在第一时间发现。 弄影先问画楼:“姑娘打算要干的那件事,你是怎么想的?” 画楼沮丧地叹息道:“我还能怎么想?姑娘一直觉得我太过啰嗦,总是苦苦劝她,早两年就厌了我。她要做的事自然是极不妥当的,也未必能成事,可姑娘要一意孤行,不肯听我们的劝说,我们也不能跟姑娘顶着干。原本还能求太太出面,劝一劝姑娘,可太太如今伤成这样,只怕也没那闲心了。我如今只盼着许家那位大少爷是个真正的聪明人,别上了姑娘的当就好。” 弄影听得笑了:“姐姐会这么想就好了。我本来还以为,你会向爷和奶奶告一状呢。” 画楼长叹一声:“我倒想告状,也要主子们肯听才行呀!太太和大爷从前就是太过宠着姑娘了,就算姑娘有了不是,也是我们这些丫头没能劝阻姑娘。可这一回的事,绝不是我们认个罪,挨几板子,罚几个月的月银,就能解决的。真要叫许家人知道了个中详情,闹上门来,姑娘还不知会如何呢,我们几个人,只怕就全都没有了好下场。我只盼着,这件事不要连累了我们家里人就好了,别的……都是命!” 弄影认真看了她一眼:“姐姐认命,我却是不认的。我有个主意……姑娘这回交代下去的事,我们也不必跟太太与大爷告状了,只需要瞒着姑娘,别把那信传递出去,全当作许大公子没理会秦家姑娘的邀约就好。姐姐觉得怎么样?”89 第六十章 密议 画楼惊讶地转头看向弄影:“你疯了?!姑娘交代下来的事……” “姑娘交代下来的事,也要有人去做才行。”弄影一脸平静地对她道,“绿云因为叫她弟弟给四姑娘泼水,如今已经被大奶奶贬成了三等小丫头,只能在家里做些粗活,出不得门。月华惯会讨好姑娘,也能哄得姑娘高兴,可她就是一手厨艺出众些,真办事是不成的。姑娘也知道她的短处,因此并没有将这回的事透露给她知道。因此,许家大少爷那边的勾当,就只有你和我,再外加朱楼家的是知情人,就连朱楼,也只不过是负责驾车跑腿,姑娘真正要做的事,他是不知道的。只要你和我下了决心,也不必告诉朱楼夫妻两个,就能毁了姑娘的盘算。而许家大少爷不会知道内情,姑娘也只会以为自己时运不济。” 如果秦锦仪见到自己冒着秦锦华的名送出去的信,许峥没答理,那她顶多会觉得他对秦锦华也无心无情,虽然有可能会感到遗憾,没能捉弄成秦锦华,但私下可能会更高兴。 弄影服侍秦锦仪多年,深知她的心事,对她的想法也琢磨得挺透彻的,自问这一回挺有把握。 画楼却听得胆战心惊:“你别发疯了,姑娘想要做成的事,哪里还有做不成的?就算做不成,她也要闹得非要做成了不可!你把信扣下,且不说朱楼夫妻两个如何能瞒得住,即使真瞒住了,将来姑娘若是不死心,非要跑到许大公子面前去表一表衷情,那时候许大公子一问三不知,岂不是露了馅?!姑娘一生气,你我定是个死。太太也好,大爷奶奶也好,都不会护着你我的。” 弄影瞥了她一眼:“姐姐明知道,这信若是真的送了出去,许大公子不上当还好,真的上了当,日后哪儿还会猜不出是怎么回事?他拿我们姑娘没办法,难道还治不了我们两个丫头?别说是许家人了,就是大爷和奶奶,都未必会饶了我们。至于太太,哪怕姑娘再喜欢许大公子,也改不了许家门第入不了太太眼的事实。太太能甘心把姑娘嫁到许家去?一样会生气。她不会重罚姑娘,却能重罚我们。若真的只是将我们活活打死,那也就是受一回罪的事。但如果她狠起心来,把我们卖到那见不得人的去处,你我还不如死了呢!” 弄影冷哼了一声,咬牙切齿地道:“既然横竖都是个死,我凭什么就不能给自己挣出一条活路来?!这些年我们在姑娘身边侍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又是怎么对待我们的?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们干得不好了,她就又打又骂,还威胁着说要把我们配人或卖掉,哪里想过我们的死活?!我们俩都已经二十出头了,这个年岁是不可能陪着姑娘嫁到夫家去的,我们又知道太多姑娘的机密事,只怕太太也不会让我们继续跟在姑娘身边,更不会放我们出去嫁人。到那时,我们又是个什么下场?姐姐,如今也该是我们为自己多想一想的时候了!” 画楼咬着唇,目光微闪,其实心里还是有那么几分意动的。可她心下有些拿不定主意:“真的能办成么?就凭我们两个丫头,就算扣下了书信,也要姑娘不起疑才行。我实在是害怕极了,要不……我们跟大奶奶说一声吧?太太如今伤得那样,连床都下不了,就算知道了,也拦不住姑娘。但是大奶奶如今管着家,她是可以拦住姑娘出门的。只要姑娘出不了门,她就什么都干不成。大奶奶一向是个和善仁心的,我们到时候有了功劳,再求一求大奶奶,求个恩典放出去,就再也不用担心会被姑娘罚了!” 弄影却有些不以为然:“大奶奶那性子,说得好听是和善,说得难听,就是软弱。谁都可以摆布她!她知道了姑娘的事又如何?姑娘小时候,她就管不住,更何况如今姑娘已经大了?到头来,大奶奶还是要闹到太太和大爷跟前。照往常的惯例,这种事闹得大了,姑娘固然要挨罚,我们这些身边侍候的人更没有好下场。太太还能念着我们什么功劳?反而会怪我们背主吧?她要打要卖我们,大奶奶难道还能拦着不成?” 她对整件计划已经有了盘算,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画楼:“朱楼家的那边把书信准备好之后,得寻个我们姑娘能出门,还能见到许大公子和二姑娘的时间,才能派上用场。眼下快过年了,我估计,姑娘不是打算过年的时候下手,就是要等到明年四月二姑娘过生日的时节。但薛家长房开春后就可能要上京了,姑娘为了赶在他们到来之前成事,过年时下手的可能更大。这么一来,就应该是在承恩侯府做这件事了。” 弄影与画楼在承恩侯府当差多年,地方格局道路都是极熟的,也清楚长房那边的习惯。家中若有宴席,男女亲友定是分开坐的,秦锦仪已是成了人的大姑娘了,没事不可能会有跟许峥面对面说话递信的机会。秦锦仪若真想借秦锦华的名义来哄骗许峥,也不可能会当面做这种事。到时候那书信,估计就是让别人代为传递。若是在外院,这事儿很有可能是让朱楼代办。但传信的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传了什么信。 弄影小声说:“只要那书信有在我们手上过的机会,我们就悄悄儿另换上一份寻常书信,比如预祝许大公子高中什么的,不提邀约的事,不直接递给许大公子,只塞到他身边的小厮手里。许大公子是否能看到信,那要看他的小厮怎么想了。若是能看到,他虽然会觉得奇怪,但也不会四处乱跑,中了姑娘的圈套。而姑娘无论是打算跟人约在哪里,等不到人,也只能认了。她原也没什么机会见到许大公子,不会知道信里写的是什么,就算真的见着人了,我们也可以推说,是那小厮截下了信。姑娘难道还能处罚人家许家的下人不成?我们办事不力,估计会挨上几板子,罚几个月的俸吧?好歹性命无忧。我们再跟家里人说一声,借着受罚的机会,求了大奶奶恩典,赶紧脱身出去,也免得姑娘过后再出什么夭蛾子,又连累了我们!” 画楼听得双目发亮,她原本以为弄影只是在异想天开,但听对方这么一说,又觉得好象并不难办。她深吸一口气:“姑娘要把信交给朱楼,原本只能让朱楼家的转交。但四姑娘回来了,姑娘若不想让四姑娘认出朱楼家的来,只能把人远远送走。这送信的事,自然就只能由你我二人去办了。我们到时候多叮嘱两句,不许朱楼看信,也不怕他会发现什么。只是那封假信要怎么写,你可有主意?事后可千万别叫人看出什么来。尤其是那位许大公子,人家是少年举人,最是有才,万一认出了信上的笔迹不对,一时疑惑,问到了长房那边,长房的太太奶奶们查问下来,你我想要瞒住的事早晚会被揭开,一样是个死!” 弄影沉声道:“若是如此,大不了咱们在假信上一个字都不写。许大公子就算觉得奇怪,也没处查去!即使事后传出风声,说他收到了一封空白的信,让姑娘知道了,疑心我们做了手脚,我们也可以一概推到那许家的小厮头上,就说许大公子才貌双全,倾心的闺秀多了,私下里递信的也多,是那个小厮偷偷看了信,又偷偷换成白纸的。指不定这小厮是受了许家那位主子的指使,不想让二姑娘跟许大公子做亲呢。我们姑娘难道还能跟那小厮对质去?就算对质,也没人知道那小厮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呀?” 画楼前后捋了捋,心里安定了一些:“我看这么做应该能行,若是到时候一切顺利,咱们就照计划行事。”顿了顿,又有些迟疑,“只是……姑娘一次没办成事,又想办第二次,那可怎么办?她自来就是个执拗的性子,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成功的。我怕她再来一回,我们未必能拦得住。况且这种事……谁知道能瞒得了她多久?等到事情失败之后,我们去求大奶奶讨恩典,姑娘说不定就会疑了我们,非要驳回大奶奶的话,将我们留下,大奶奶也拗她不过。”到那时候,她跟弄影两个,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呢。 弄影咬牙:“如果真到了那一日,你我也顾不得主仆情份了,只能向大奶奶说实话!顺道,还要跟四姑娘说一声。四姑娘跟长房、三房交好,又前程似锦,断不会看着我们姑娘再妨碍她的名声。只要姑娘不能再做主害人,你我也算是逃过了大难。我是不求什么大富大贵了,也不敢想会跟着姑娘到高门大户里享福。我只盼着能顺顺利利离了这府里,嫁个寻常的庄户人家,平安到老,也就够了。” 她抬头看向画楼,握住了对方的手:“好姐姐,你也别总是瞻前顾后的,我知道你是一心为了姑娘着想,但姑娘不领情,你又何必拼上性命做忠婢?也别再说什么姑娘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成的话。她倒是想嫁给未来太子做太子妃,将来进宫做皇后娘娘呢,至不济,也要嫁个王府、公侯府第什么的,可这是她想做就能做成的事么?至今为止,正经连个伯府里非嫡长的小公子,都没搭理过她,可见姑娘也有力所不及的时候。因此,我们没什么好怕的,大不了不过是一死而已!可听她的话,我们同样是个死。横竖都是个死,我们为什么就不试着搏一搏?” 画楼咬了咬唇,郑重地反握住她的手:“好妹妹,那我们就搏一搏吧!”210 第六十一章 赔银 秦含真并不知道自己离开二房后,秦锦仪那边出了什么变故。秦锦春本来只是随口说两句话,吓唬一下长姐,而秦含真也随便配合了一下。谁知道阴差阳错,秦锦仪信以为真了,还有了一个大计划。这真的是令人始料未及。 眼下秦含真还什么都不知情,她回到家中,就把自己前往二房探病的经过,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祖父祖母。 牛氏听说薛氏如今躺在床上,只有头部能转动,其他地方都没法动弹,吓了一大跳:“她这该不会是瘫了吧?!我听说有些人摔跤摔得狠了,是会成了瘫子的!” 秦含真道:“这个应该不至于。我听大伯娘的语气,二伯祖母也就是腰上摔得重一些而已,大夫说要静养一段时间,不能轻易挪动,否则后患无究。不过具体的情况她没有多提,如果祖母想知道,回头那位春荣堂的王老大夫给二伯祖母诊完了病,要向二伯娘复命的时候,我去打听打听好了?” “成,好歹也是妯娌,我就随便听一听。”牛氏不大愿意承认,她对薛氏的伤情还有那么点小关心,“不过我也觉得,她应该没有大碍,如果真的瘫了,她儿子还能这么冷静地跟她吵架?早就哭哭啼啼个没完没了了!我再没见过这么听母亲话的儿子,恐怕他娘叫他去杀人,秦伯复也会二话不说地动手吧?如今真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竟然也会有跟他亲娘对着干的时候?只可惜我没能亲眼瞧见薛氏如今的狼狈样,否则我过去几年里受过她的气,一定全都消散了!” 秦含真只能干笑。 秦柏关注的点稍微正经一些:“薛家的人真的与你大伯父反目了?就为了那几万两银子?”他觉得有些不可能,“薛家还不至于连几万两都拿不出来,甚至不会因此而伤筋动骨。他们这些年的风光,全是依靠你大伯父的秦家子身份而来,为了几万两就跟你大伯父反目,岂不是本末倒置了?” 秦含真说:“我听四妹妹提过,薛家二房跟长房不是一路人。二伯祖母和大伯娘的娘家是长房的,今儿去闹的,是薛家二房的太太跟儿子媳妇,最近这几年都在经营京城的薛家分号。我有些怀疑,这个薛家二房可能是自己干了坏事心虚,知道本家那边不会轻饶了他们,才毫无顾忌撕破脸的。听说自打大伯父他们一房分出去,在京城里的权势地位大不如前,薛家二房的态度就开始日渐冷淡了。他们大约是见多了权贵,觉得二伯祖母和大伯父他们不重要了吧?” 秦柏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薛家在京城又能有什么根基?他们自家以秦家姻亲自居,在京城经营了这些年,又曾经做过皇商,谁家不知道他们与秦家的关系?否则也不会有人对他们礼敬有加,容得他们在城中积攒下偌大家业了。倘若他们真的背弃了秦家,不会有哪家权贵愿意收容他们的,谁都不想有朝一日会被手下的亲信背叛。” 而薛家既是秦家的姻亲,又是靠秦家发了家,背弃秦家后还能被原谅,风光了这么多年的,只怕比亲信都要更亲近些。他们能背叛秦家,背叛亲骨肉,自然也不会对外人更忠心。这是权贵人家的大忌。因此秦柏才认为,薛家不会有勇气真的跟秦家翻脸的,除非他们今后都不打算再跟京城里的达官贵人有联系了,老老实实收了京城的分号,回江南老家过日子去。 秦含真听了祖父的话,觉得很有道理,因此薛家二房的态度就有鬼了。不过这本来就是秦家二房自己的事,只要秦幼珍能说服秦伯复不要再犯蠢,被母亲忽悠着替薛家卖命,而能端正自己秦家子的立场,不去做不该做的事,那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秦伯复好歹也顶着个秦皇后亲侄儿的身份,又有官身,薛家如今已是寻常商户,顶多就是生意做得大一些,可他们连顺天府的人都扛不住,更不可能对秦伯复造成真正的伤害了。 秦含真觉得,二房跟姻亲的一点小纠纷,对三房是不会造成什么影响的。她只管安心过自己的小日子,时不时关心一下四堂妹秦锦春的近况,别叫她再被人欺负了去,也就行了。 后来,她从长房姚氏那里听说了后续的消息。春荣堂的王老大夫给薛氏看过脉了,道是前头那位大夫医术不错,诊断正确,伤处处理得也很恰当。他没有改前头大夫开的药方,只是交代了一些养伤时要注意的事项,另外又教了两道对薛氏身体有益处的药膳方子,最后送上了两贴他独家秘方配制的膏药,是让薛氏贴往腰上患处的。 他话说得挺委婉的:“秦二太太大约也听说过我们老王家独门秘方的效用了。这膏药贴到伤处,确实挺疼的,但效果也是真的好。秦二太太若没有兴趣,可以不贴,光靠吃药,伤也就是会好得慢一些罢了。但秦二太太若有兴趣试一试,只管贴去,一天一副,贴上两副就能感觉到它的效用了。到时候若府上还想要给二太太用这膏药,再打发人到我们家医馆去就好。” 言下之意就是,如果你怕疼,不想贴膏药,就不要浪费好东西了。 秦含真听得好笑,感到这位王老大夫也是个妙人呢。 薛氏听说后来并没有用他的膏药,实在是受不了那个疼痛,但她喝着前一位诊脉的大夫开的药,伤势渐渐有所好转,脾气也慢慢缓和下来,不再动不动就躺在床上发火了。 秦伯复后来又跟母亲单独谈了一次话。具体说了些什么,因为跟前没有旁人在侍候,所以连葡萄青梅都打听不出来。但秦伯复事后给秦幼珍递过信,说是暂时说服了薛氏,不要再站在薛家那边来跟他这个独生儿子过不去。秦伯复还挺高兴的,整个人都松了口气,又开始忙起了考评的事。因为秦幼珍反对,他最终还是没决定以侍疾为借口,向皇帝请长假。但吏部那边已经有人跟他打过招呼了,估计这一回,他是真的要冠带闲住,落得个回家吃自己的下场。 幸好没有丢了官身,将来也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秦伯复原本还挺焦虑的,日子一长,倒是慢慢冷静下来,开始认命了,只是心里还有些怨恨薛家与黄家。他打从心里觉得,如果不是薛家与黄家存心为难他,他根本不会是今天的结果。 大概是受到前程晦黯的影响,秦伯复这段日子有些消沉。他也不再天天往衙门里去了,更不再出门与人吃喝玩乐,有了空便在自己的书房中呆坐,也不知在思考些什么,偶尔才会去看望伤势未愈的母亲薛氏。薛氏病床前,其实只有亲侄女歉儿媳妇小薛氏,以及一直以来她都不是很待见的小孙女儿秦锦春在侍疾。 至于芳姨娘和秦逊,则被秦锦春故意拦在了三进院门前,小薛氏对此视若无睹。她虽然是个软和性子,但对妾室庶子,还是有点警惕的。芳姨娘与秦逊也没吵闹,竟难得地回侧院老实度日去了。二房难得地有了一段平静的时光。 二房平静了,薛家却不大平静。 顺天府的罚银单子是正式由官差递到薛家分号去的。无论薛家有什么身份了不得的姻亲故旧,又或是投靠了哪家哪户的贵人,这罚银单子都是要上档的,无法轻易赖掉。薛家二房实在不想掏自家腰包,就想好歹拖上一拖,等拖到过年封衙,他们就有充足的时间可以转移一部分财产了。等到薛家长房开春后赶到,正好可以拿公中的钱替他们赔银子。薛家二房损失不多,兜里悄悄揣上的钱,却是实打实落入自家腰包的好处。 可是顺天府尹不肯拖下去了,几乎天天都派了官差上门来催。薛家京城分号简直没办法再打开门做生意。周围的邻居更是指指点点地,不知在私底下编排薛家些什么。 那位入狱的掌柜,也再受不住牢狱生活,传信给家人道他生了病,在狱中缺医少药的,恐怕要连性命都丢掉。再这样下去,他可没法保证自己的嘴巴不会说出些不该说的话,给整个薛家二房带去祸患。 这既是求救,也是威胁。薛家二房上下一边气恼不已,一边绞尽脑汁地想着解决办法。可如今,秦伯复与他们撕破了脸,见他们来了,连家中的门都不肯打开迎客了。薛二太太与薛二奶奶想要再重施故伎,找上薛氏,哄得她帮自家说话,逼秦伯复替薛家办事,根本没法办成。他们只好改去跟小薛氏联系。但小薛氏从来不会真正忤逆婆婆与丈夫的意愿,找上她也没用。 就在薛家二房想办法四处去托人情,仍旧想要把那几万两银子的罚银都给抹了的时候,顺天府尹忽然出手了。他命人将薛家二房的当家,薛二老爷给抓走了,关进了顺天府的大牢。 寒冬腊月的,眼看着没几日,衙门就要落笔封衙了,顺天府尹却出了这么一招,薛家二房上下都傻了眼。且不说好好的人在这个天气里进了大牢,能撑得几天,光是新年将至这一点,就足够让他们不敢再有侥幸之心。如果他们再不付清赔偿款,万一顺天府尹拖到落衙,都不肯将薛二老爷放回家去,难不成真要让一家之主在狱中过年? 薛家二房终于认清了形势,主动找上顺天府尹,开始讨论起支付赔银的具体事宜来。21089 第六十二章 生辰 秦含真知道薛家二房终于乖乖掏银子付罚银时,已经是腊月十九日,秦简十八岁生日当天了。 秦简这个生日,本来比往年生日有些不同,只是他一个小辈,若是大摆宴席庆贺生辰,又怕他受不住这福气,更容易惹来外界非议。所以长房几位长辈商量过,决定给他摆个小小的家宴,只长房、三房的人再加上卢家聚在一处吃顿饭,再叫一班小戏来唱几折戏,哄哄老人家们开心,也就是了,不必惊动了外人。不过,近来由于秦幼珍常往二房去,秦伯复跟长房、三房的关系有所缓和,姚氏便也意思意思地让人给二房送了帖子,本来也没指望秦伯复一家会来。 谁能想到,秦伯复就真的来了呢? 他不但来了,还带上了小女儿秦锦春与儿子秦逊。 老母薛氏如今还受伤在床,自然是不能来的。妻子小薛氏要管家,要侍候病人,同样不能来。长女秦锦仪还在禁足中,又三番四次得罪长房与三房,他难得地聪明了一回,没把她带上。小女儿素来跟长房与三房要好,自然要随行。至于那在长房与三房的人面前存在感不是很高的庶子秦逊,则是他觉得儿子长大了,需要多跟兄弟们亲近亲近,就顺手给带上了。这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可没有什么庶子上不了台面的想法,反而鼓励秦逊跟秦简等堂兄弟们交好。 这些天,他承了长房、三房的情,终于重新感受到了有两家侯府撑腰的风光,心里再一次后悔当初猪油蒙了心,竟然主动提出了分家。若是当初没分家,他还是侯府的老爷,还能继续享受这等风光呢,又怎会混得这么不如意,连官职都要丢了呢?他心里暗暗地再次对母亲薛氏生出怨恨来,只觉得如果不是她当时坚决要分家,自己又怎会沦落到这等境地?却是把自己那时也同样巴不得分家,好摆脱长房束缚,尽快跟蜀王府联姻的事实给忘得精光。 分家已是事实,就算秦伯复想要重新回到大家族来,长房、三房皆已分府,财物、产业、人口都已安放妥当,也没有回转的余地了。秦伯复一边悔恨交加,一边嘱咐儿子多与兄弟姐妹们亲近,为的就是希望他将来还能继续仰仗两家侯府,前途顺利,再结上一门好亲,一辈子安享荣华富贵。 他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秦逊倒是非常听他的话,殷勤地缠上了几位堂兄弟,尤其是秦简这位小寿星,他几乎粘在秦简身上了,一整天都跟进跟出,随时随地都能说出几句奉承讨好的话来。对于同样庶出的秦素、秦顺,他倒是有些淡淡地,大约也是看穿了他们在长房没啥分量,不值得结交,心里同时还十分遗憾,怎的三房就没个男孙在京城,能让他多交上一个朋友呢? 秦逊如此粘糊,秦简有些受不了。他连自家亲的庶弟都不怎么亲近,更别提是素来不和睦的二房的庶子了。可人家笑脸相迎,他也不好板着脸相对,他的教养不允许他做出失礼的事情来。没办法,他只能暗示庶弟秦素帮忙绊着秦逊些。秦素虽说是个小透明,一向被嫡兄嫡妹漠视惯了,但还真的没法拒绝嫡兄的要求,只得假装久不见面想念堂弟了,拉着秦逊说起家常话。秦简就趁机与卢家表兄弟两人一道,到松风堂去给祖父敬酒去了。 承恩侯秦松深居简出已久,他平时也不出府,就在松风堂里跟几个爱妾厮混,每日喝酒玩笑作乐。几年的时间,他又添了两房美娇娘,但杜鹃却一直很得宠,地位屹立不倒。 据闻她前年曾经有孕,秦松那时欢喜得不得了,一心盼着她能生出个儿子来,好让自己用心调|教长大,养出个听话的孝子。无奈三个月不到,胎儿就掉了。秦松疑心是许氏做的,闹着要细查,谁知却查到了一个新纳不久正受宠的美妾头上。杜鹃一番哭诉,秦松就狠心把那罪魁祸首给撵到尼姑庵去了。美人娇弱,哪里受得了清苦生活?不到一年就病死在庵里,半点儿痕迹不留。杜鹃经此一劫,再也没有过怀孕的迹象,但秦松反而更加怜惜她。哪怕再纳新人,也没人能越过她去。 今日长孙生辰,秦松自然不用操心什么宴席,自有人会把上好的席面奉到他跟前去。他如今在这承恩侯府里,自问是个失意人,心里憋了无数怨气,却又没处发,因得一个爱妾杜鹃相陪,慢慢的也沉溺在这花天酒地美人相伴悠闲自在的生活中了。虽然他心中仍有怨气,却已经不再惦记着什么名利权势,反而觉得这样富贵自在的日子多上几年才好。秦简来给他磕头,卢家兄弟来向他请安问好,他随口说了两句套话,便急不可耐地把人打发走了。杜鹃叫了两个年轻的美貌通房,一会儿过来陪他打马吊。他如今正手痒呢,哪里有闲心多理会孙子与侄外孙? 秦简受了祖父冷待,也不在意,反而还温言安抚了卢家兄弟。卢初明与卢初亮两个却是早就从父母处听说了承恩侯性情为人,也不在意,与秦简一道,有说有笑地去了内眷席上,给许氏磕头问好。 到了女眷席上,这表兄弟三个就分开了。秦简往祖母、叔祖母、母亲、婶娘们跟前转了一圈,就转回到了姐妹们这边,方能歇一口气,能坐下喝杯热茶,吃几筷子热菜,悠哉游哉地说笑几句。瞧见二房的堂妹秦锦春也在这里,他便忍不住抱怨:“今日伯父都嘱咐了逊哥儿什么话?从前他在府里时,也不见他这般粘我。今日就差没贴在我身上了。” 秦锦春笑道:“还能有什么话?不就是让逊哥儿多跟哥哥们亲香亲香,日后好求你们提携么?我倒是劝过逊哥儿,得闲不如多读点儿书,将来认认真真地考学,科举入仕,方是正途。他有长进,长辈们要提携他也容易。不过他看起来并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因父亲跟他姨娘都嘱咐他多与哥哥们在一处,就牢记着要粘紧大哥了。大哥不必理会他,若是厌烦了,只管跟他直说,叫他离远些。他还没那胆子,敢惹了大哥不快呢。” 秦简道:“不过就是今天一天罢了,家里人都这般高兴,我也懒得扫兴了。如今素哥儿绊着他,我便进里头来躲一躲。回头我再回前面去,就往三叔祖身边坐去。若逊哥儿有胆量继续粘着我,一起去听三叔祖的训示,我倒要佩服他是个有毅力的人。” 秦锦春哂然一笑。 坐在旁边另一席上,年纪最小的秦锦容忍不住开口了:“四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以前他没那么厚脸皮的。” 这个问题要回答起来可就复杂了。几位做哥哥姐姐的对视一眼,都觉得眼下不是解释的好时机。秦锦华便道:“五妹妹,这个说来话长,告诉你,你也不懂。等将来你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秦锦容撇嘴:“二姐姐这是哄我呢?我平日里功课也不差,怎么就听不明白了?” 坐她边上的卢悦娘笑着将手里刚剥好的一个桔子递给她:“五表妹,你替我尝尝这个桔子甜不甜?” 秦锦容忙接了过来,吃了一瓣:“甜!卢表姐也吃。”说着掰了一半还回去,卢悦娘笑眯眯地接过来,与她一起吃起来,边吃还边讨论起席上的果品糕点哪一种好吃,进而延伸到自家爱吃的点心种类去。先前那个问题,不知不觉间又被忘记了。 秦简继续问秦锦春:“二叔祖母的伤情究竟怎样了?大妹妹的腿可好些了?能下地行走了么?” 秦锦春道:“祖母的伤本来已经有起色了,只是她老人家听了大夫的话,担心自己日后会瘫了,没法走动,因此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平躺在床上,动都不敢动。因躺着不方便吃饭,她如今只吃些粥水补汤,人都瘦了两圈,说话也有气无力的,不过脾气倒是好了不少。每天也不再动不动就骂人了,只是心情仍旧好不起来。有时候她会想念薛家的人,想把人请过来说说话,但有时候,她又会埋怨薛家二房狠心绝情,薛家长房迟迟不曾上京。其实都是老人家碎嘴罢了。母亲与我每天就哄着她,倒也不算辛苦。” 至于秦锦仪,秦锦春就说不清楚了:“大姐姐如今仍在禁足中,不能出房门。我听说她如今起居皆在大炕上,很少下地走路,大约腿上的伤还没好吧?但她每天都认真吃药,伤口上要敷的药也不含糊。虽然常常骂那药气味难闻,但还是依照大夫的嘱咐用了,不曾偷懒,想必她也盼着能早日伤愈呢。没有祖母撑腰,父亲又生了她的气,大姐姐如今也乖觉起来了。只是我不能去见她,因为一见到我,她嘴里就不会有好话。我每日忙着帮母亲料理家务,给祖母侍疾,哪里还有闲心理会她的小脾气?因此我几乎从不去瞧她,只每天在母亲那里,听丫头们回禀几句大姐的起居饮食,关心一二,也就罢了。” 秦简笑道:“四妹妹你是个温和厚道的人。大妹妹能有你这样的妹妹,实在是她的福气,只盼着她能早日醒悟,懂得惜福才好。” 秦锦春抿嘴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红脸,忙转头跟秦含真说话去了。 秦简在妹妹们席间坐了一会儿,正要打算回前头去,却瞧见他的几个大丫头结伴而来,笑吟吟地要给他拜寿。他忙笑着摆手道:“早上起来已是拜过一回,可别再闹了。今儿你们也有一桌席面,快吃去吧,只别多喝了酒。”却又多跟流辉说了一句,“方才听我母亲说了,恭喜姐姐。”流辉脸一红,低下头去,忙扯着其他丫头,行过礼走了。 秦含真瞧得奇怪,小声问秦锦华:“流辉姐姐有什么喜事吗?”秦锦华抿嘴笑道:“她要放出去嫁人了,自然是喜事。不但她,连我屋里的描夏,也到了年纪。母亲已经给我挑好小丫头了,年后就会来上差。” 秦含真恍然大悟,笑着正要说话,忽地脑中一闪,想起了一个人来。89 第六十三章 席间 秦含真想起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去二房探病时,在秦锦仪院子里遇见的提热水的媳妇子。 她当时瞧着那媳妇子有几分眼熟,却又想不起对方是谁了,只猜测是秦锦仪从前在承恩侯府桃花轩住时的旧婢。她那时曾经往桃花轩去过好多次,会遇上对方也是常理。但若不是秦锦仪秦锦春跟前的大丫头,她还真未必叫得出对方的名字来。 不过那媳妇子一见着她,就惊慌失措得把手里的水桶都差点儿给打翻了,叫人好不疑惑。瞧这反应,那媳妇子似乎不但认得她,很可能还跟她有什么瓜葛,兴许是得罪了她,又或是叫她拿住了把柄——反正,秦含真自问没做过什么坏事,也没害过人,无缘无故的,没理由会被人当成了大魔王一般。 那时因着弄影掀起门帘请她与秦锦春进屋,秦含真就没多问,过后也想不起来了。今日因遇上秦简屋里的流辉要嫁人,秦锦华说她屋里的描夏也到年纪了,秦含真就想起了与描夏同批的绘春来。 秦锦华屋里的四个大丫头,分别叫绘春、描夏、染秋、画冬。其中绘春与描夏年纪大些,又以前者最为得重用,乃是秦锦华跟前第一得意人。绘春虽然跟其他三个丫头是一批取的名字,但出身却跟她们不一样,乃是王家世仆之女,由王家大夫人赏给秦锦华这位隔房曾外孙女的。 当年王曹案,王家利用姚氏是自家外孙女的关系,命族人王曹收买姚氏之子秦简身边的小厮,意欲对寄居在承恩侯府清风馆的赵陌下毒手,却被撞破。姚氏由此记恨了外伯祖父一家,觉得他们做坏事害人的时候,根本没考虑过她爱子秦简的立场,从此与王家长房断绝关系,只跟自家亲外祖王二老爷一家往来。就连承恩侯府里从王家送来的男女仆妇,包括她从姚家带来的,母亲姚王氏的陪房儿孙,也都通通撵出府去,或是送归王家,或是送到偏远的庄子上安置。秦锦华屋里的绘春与秦简屋里的流月,都是那时候被送走的,从此之后就下落不明了。 秦锦华屋里后来又补上了一个丫头,改名叫绘绿,算是填上了绘春留下来的空缺。 秦含真至今还记得,绘春走的时候,在院子里苦苦跪求秦锦华的模样。虽然很可怜,但王家对承恩侯府的渗透实在是让人惊心,那可不是区区二三人而已,不少人还担任了要紧的职位。倘若王家什么时候想对承恩侯府的人不利,打算下个毒什么的,轻轻松松就能毒倒一大家子。姚氏深觉其中弊端太大,索性一狠心,把所有跟王家沾亲带故的男女仆妇都撵走了。就算绘春是她最心爱的女儿身边的第一人,也不能容情。 绘春当时被撵,估计也不可能回王家去做事——以王大老爷的老奸巨滑,断不会留下这样的把柄给人。她后来的遭遇,秦含真不得而知,但她忽然出现在秦锦仪院子里,成了个提水的媳妇子,就不得不叫人多想了。 秦锦仪跟秦锦华乃是堂姐妹,从小一块儿长大,虽然不是住的一个院子,但秦锦华的大丫头,秦锦仪没有不认得的理儿。她为什么要将绘春收留下来?如果是看绘春可怜,要发一发善心,那原本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为什么绘春一见秦含真、秦锦春姐妹,就惊慌失措地跪倒低头,连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呢? 这是怕叫她们认出来?可这又有什么可怕的? 除非……绘春这是在心虚,因为她打算要做坏事? 秦含真沉吟不语,等到众人预备开席了,特地请来的戏班子也正式在前方不远处临时搭建起来的戏台上开始唱戏的时候,才寻了个空,悄悄拉了拉秦锦春的袖角。 秦锦春疑惑地转过头来:“三姐姐怎么了?” 秦含真压低了声音:“四妹妹,你可记得那天我去探病,我们走进大姐姐的院子时,有个媳妇子看到我们,就害怕得差点儿摔了热水桶?” 秦锦春歪头想了想:“确实有这么一件事。那媳妇子好没意思,我们又不曾吓唬人,她犯得着摆出一副被欺负的模样来么?问她话,她也不答!” 秦含真说:“我觉得她有些眼熟,方才二姐姐提起了描夏,我倒是想起她的名字来了。你觉得她象不象二姐姐从前屋里的绘春?” 秦锦春愣了愣,马上反应过来:“果然是她!她怎会到我大姐的院子里了?看起来还嫁了人?”秦锦春对绘春的印象相当深,先前是没想到她的头上,如今秦含真一提醒,她立刻就把人认出来了。当初为着绘春的名字重了她的“春”字,秦锦仪没少跟秦锦华闹,如今居然把人给留在了身边侍候,这事儿怎么想怎么透着古怪。 秦锦春皱眉道:“我这几日再没见过那个媳妇子。照理来说,我虽然不见大姐,但每日去祖母跟前侍疾,总要经过大姐院子的门口。一个粗使的媳妇子,只要是在院里做活的,就没有我见不到的理儿。可我是真的没再遇上过她,否则早就认出来了。那日原也是因为弄影催我跟三姐姐进屋,我才没跟那媳妇子计较。如今想来,弄影怕也是知情的,才会为绘春解围。她跟绘春从前同是大丫头,不可能认不出来。” 秦含真说:“不过是收留了堂妹撵出府去的丫头,况且绘春也嫁了人,做了媳妇子,这种事没什么好瞒的。我就怕大姐姐心里存有怨恨,打算利用绘春做些什么不好的事,于二姐姐和长房有碍呢。” 秦锦春不解:“绘春能干什么不好的事?她不过是一个被撵出府去的丫头,虽说是王家出身的,但王家如今都回老家去了,留在京城的人都不怎么成气候。况且,就算王家如今还是有权有势,也没有对二姐姐不利的道理。好歹二姐姐还跟王家沾着亲呢,又没碍着他家什么事儿,王家断不可能指使绘春来害二姐姐的。” 秦含真摆摆手:“这跟王家没关系,如今明摆着她已经是大姐姐的人了,就算真要受指使来害谁,那也是听大姐姐的意思。大姐姐会怎么做,我不知道,不过绘春这个丫头,我记得有一样本领比较特别的。她那时候在二姐姐身边,好象是负责侍候笔墨的,她走之后,描夏才接了她的班。二姐姐曾经提过,绘春仿她的笔迹,仿得极象,有时候二姐姐做功课想偷懒了,就会让绘春代做,曾先生根本认不出来!” 顿了顿,她又补充一句:“当然,也有可能是曾先生认出来了,但装作不知道。不过,如果笔迹差得太远,曾先生估计也没法睁开眼睛说瞎话。因此我认为,绘春仿的笔迹,是真的跟二姐姐的笔迹极象的。” 秦锦春咬了咬下唇:“绘春有了这样的本领,倘若大姐指使她,冒认二姐姐的名义,写些什么书信文字,内里有些不妥当的词句,叫外人看见了,岂不是会坏了二姐姐的名声?”一想到这一茬,她就有些坐不住了,恨不得立刻回家去,把绘春挖出来,远远地送走,不让其再成为长姐利用的工具。 秦含真却道:“你先别着急,这事儿还没到这个地步。一来,我们也不知道大姐姐收留绘春,到底想做什么,这事儿我不好打听,于你却是再方便不过的了,你回家后暗地里探查一番,只要有了提防,就很有机会阻止大姐姐害人。二来嘛……绘春出府的时候,二姐姐才八、九岁大,她那时候的笔迹跟现在比,肯定会有很大的不同。她虽然在学业上算不得勤奋,但也是年年月月都在练字的,学里也从没停过功课,书法肯定有了不小的长进。就算绘春旧时仿她笔迹仿得再象,如今也未必仍旧相象了。咱们针对这一点,事先做点防备工作,应该也能避免不小心掉进别人挖的坑里去。” 秦锦春忙问:“三姐姐打算怎么做?” 秦含真正要说话,却听得牛氏远远地叫了自己一声,唤自己过去与她和许氏聊天,她只得对秦锦春道:“这事儿我要好好想清楚了,才能回答。四妹妹先回去留意大姐姐院子里的动静,看她们到底想做什么吧?” 秦锦春郑重点了头。 秦含真起身离开去了主桌,秦锦春努力摆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继续听戏,其实两眼空空,思绪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满脑子都在想自家大姐到底打算叫绘春做什么。 秦锦华歪过头来微笑着小声问:“你跟三妹妹聊什么呢?聊得这般兴起,连戏也顾不得看了?这可是你最爱看的剧目。” 秦锦春干笑了一下:“不过是几句闲话。”顿了顿,觉得事关绘春,还是要告知秦锦华一声的好,便又道,“一会儿若得空,我们寻个清静地方说说话吧?我有件要紧事要告诉你的。” 秦锦华疑惑,点头道:“成,今日祖母与三叔祖母都点了戏。我瞧见后头有一出《安天会》,乃是孙猴子大闹天空的戏,我可受不了那热闹劲儿。到时候咱们借口换衣裳,回院子里歇一歇,有多少话说不得?” 秦锦春高兴地应下了。不一会儿,秦含真回转,她又悄声把这事儿跟秦含真说了。后者点头:“一会儿我们一起过去说话,二姐姐也能听得更明白些。” 姐妹三个说定了,便安静下来,认真听戏。她们都没留意到,坐在邻桌一侧,跟秦锦春只隔了不到三尺远的卢悦娘,回过头来,目露深意地看了她们一眼。 第六十四章 对策 三刻钟之后,秦含真、秦锦华与秦锦春姐妹三个,寻了个借口,暂时从枯荣堂的宴席上退出来,往明月坞去了。秦含真与秦锦春在秦锦华的房间里,详详细细地将她们看到绘春的经过与种种猜测,给她做了个说明。 秦锦华沉吟:“我不知道大姐姐收留绘春做什么,但这约摸是她早几年就做下的事。否则绘春被撵出府去之后,去向不明,大姐姐宅门闺秀,万没有在人海茫茫里寻出一个人来的本领。除非从绘春出府的那日开始,她就留意上了,把人弄到自家地方安置。二房也有几处私有的庄田铺面,分家时是不必拿出来的,安置一个丫头并不难。” 秦锦华如今开始跟着母亲学些管家理事的庶务,对这方面也不再是一无所知了。 秦含真与秦锦春都觉得有理,但也越发觉得心惊。绘春不过是个被撵出府的丫头,哪怕没做过什么错事,但有王家出身、奸细嫌疑的污点在,等闲人家都不会留她在家中侍候吧?她除了会仿秦锦华的笔迹,未必就有胜过别人的其他好处了。秦锦仪冒险将堂妹撵走的丫头扣下,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最可怕的是,当时长房与二房尚未分家,她们姐妹也还没跟秦锦仪正式翻脸呢,不过是有过些口角和小矛盾,秦锦仪扣住一个擅长模仿堂妹笔迹的丫头,难不成早有利用之心?她对当时年仅八、九岁大的堂妹,到底想做什么?! 秦锦春连忙握住秦锦华的手:“二姐姐,这事儿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儿。等回去了,我一定查出绘春下落,叫过来细问清楚。如果她已经做下了错事,我定不饶她的!如果她还没来得及做,我也会远远将她送走,绝不会再给她跟大姐勾结起来害你的机会!” 秦锦华笑着按住她:“别害怕,如今还什么事都没有呢,你也不必想得太多。回去查问明白,若只是巧合,那还是饶过绘春吧。当年她也是受了池鱼之灾,我没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撵出府去,有时候想起来,都觉得心里不好受。只要她没有害我之心,我也不是无情之人。到时候你给我递个信,我赏她些银子,放她和她的夫婿自行谋生去吧,也是我们主仆一场。” 秦锦春叹道:“二姐姐好心肠,却不知道这世上的人心会狠毒到哪里去呢。绘春若真的没做坏事,那日见了我和三姐姐,又何必害怕得差点儿摔了水桶?可见她心虚!当日她被撵,原不是二姐姐害的,是王家害人被撞破,二婶娘一气之下,才会决定撵人。二姐姐又做不了主,大堂哥屋里的流辉同样被撵,连二婶娘心腹的陪房都没逃过,更何况是她一个丫头?绘春要怨恨,也该怨恨王家多事,是王家大夫人不肯让她回去,才让她没了着落。她有什么脸怪你?她忘了主仆多年的情份,明知道大姐姐不怀好意,还要帮她算计你,就该死了。对该死的人,你还念什么主仆情份?!” 秦锦华笑着拍了拍她的肩,又望向秦含真:“总归是我们坐在这里,凭空猜测,究竟是什么情形,也说不清楚,还是要等问过绘春或是别的知情人,才好知道底理的。我们也别光顾着生气了,先想想法子,提防一二,才是正理。” 秦含真点头:“我跟四妹妹猜想,绘春会仿你的笔迹,大姐姐很有可能会叫她仿一封书信,假称你的名义,却去做些不好见人的勾当,以此陷害。但这只是可能性之一,具体的还是得问清楚当事人,才知道实情。我觉得二姐姐你这四五年间,书法大有进益,笔迹必定跟小时候不一样了。但这种事还是要广而告之才行,也好让外人知道,那假冒的笔迹并不是你的手笔。那无论大姐姐是不是真的祭出一封假信来,都跟你无关了。” 秦锦华忙问:“三妹妹有什么对策?我总不可能到处嚷嚷着叫人看我写的字呀?” 秦含真却早有了个设想:“一会儿我们就借口说无意中谈起我们姐妹三个写的字,画的画,争吵谁作的更好,请长辈们替我们做个评判。无论结果怎么样,我祖父肯定要说我不知道谦虚的。我再顺嘴求一求他,请他指点我的书法。二姐姐与四妹妹可以趁机顺水推舟,就说也要请他老人家指点,最好连其他兄弟姐妹们也算上。如果能把亲戚家的孩子也叫过来,那就更好了。比如大姑母卢家的表兄弟姐妹们,小姑母苏家的两位表弟,大伯祖母娘家许家的几位表亲,还有姚家、闵家,不管男女,有一个算一个。这事儿二姐姐可以去求二伯母。总之,不但要叫我们秦家的人,还要连外姓的都叫几家子来,日后也可做个见证。大家伙儿一起请我祖父指点书法,二姐姐多写几篇,请我祖父当众点评,便谁都能瞧见你如今的笔迹是怎样的了。” 秦锦春合掌笑道:“果然是好主意!到时候定要把我算上。其实,如果大姐的伤到时候已经好了,把她也叫上,说不定她瞧见二姐姐的笔迹跟绘春的不一样了,就打消了害人的念头,那就更加皆大欢喜了。就怕她钻了牛角尖。” 秦锦华虽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但一想到自己要在那么多人面前表现自己的书法绘画技艺,便觉得不好意思:“我那两笔字如何能见人?就算大姐姐与绘春打消了主意,我也要丢尽脸面了。还是算了吧?” 秦含真笑道:“这有什么?你从前跟京中各家闺秀往来,一起开什么诗会、茶会,难不成就没当众作过诗,画过画?原是一样的。如果你觉得把表亲们都叫上,会不好意思,那就寻个近期内闺秀们聚会的场合,秀一秀你的书法,叫尽可能多的人看见,那也可以达到差不多的效果。” 秦锦华略一沉吟:“这倒罢了。其实我倒不是害怕在人前写字,而是觉得……若把表兄弟们都叫来,他们都是读书人,将来要科举的,我那两笔字,在闺阁中还勉强能见人,到了他们跟前,只有丢脸的份儿,因此不想叫他们看见。寻个闺秀聚会的场合去写,我会更自在些。眼下已经快要过年了,各家正月里恐不得闲,好歹也要等到元宵过后,才会有人做东请客。或是请人去赏梅花,或是开春后有人请吃春茶。我打听打听,若是有需要作诗的场合,不管我能不能作,只要是能写字的,就去一趟好了。到时候三妹妹四妹妹陪我一起去,如何?帖子就包在我身上。” 秦含真其实觉得这日期有点太远了,万一在那之前,秦锦仪就出手了呢?但接着她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只是在猜测,根本就还不知道秦锦仪到底想做什么呢。眼下对方有伤在身,总要静养些时日,况且又有秦锦春与她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可以就近监视。秦锦仪若真有动静,她们总能有所察觉的。 秦含真这么想着,就答应了,只是仍旧建议秦锦华:“回头二姐姐得了闲,也正经写几幅字,请我祖父帮着指点。将来若闹出笔迹的事来,我祖父可以给你做证。他有了年纪,又有爵位,在外头人人都敬重三分,说的话份量足够,不会叫你受委屈。” 秦锦华大喜,忙谢过秦含真。姐妹三个瞧着时间不早了,忙更衣的更衣,吃茶的吃茶,给手炉添炭的添炭,然后齐齐回到枯荣堂席上去了。 秦家三个房头的人聚在一起,乐了大半日,等到后晌,也要各自散了。许氏、牛氏等老太太们精神不足,需得各自归家歇息,姚氏与闵氏还要盯着下人收拾东西,暂时不得空,倒是几位爷,聊得正兴头,索性撤了小戏,另在枯荣堂的厢房里摆了一桌茶席,烧了炕,暖暖和和地继续聊天。秦伯复暂时不回去,连一双儿女也只得留下。秦逊巴巴儿地贴着秦简,跑去折桂台了。秦简无奈,只能叫秦素、秦顺两个陪他,自己赶紧抽出身来,眯上一小会儿。秦锦春跟姐妹们说了一会儿话,便与姑母秦幼珍一道去东小院看望符老姨娘和张姨娘。 从东小院出来,天色已经开始昏暗了。秦锦春问了时辰,得知已是将近傍晚,忙让人去问自家父亲与兄弟在哪里,得知他们还没走,就派人去催。他们原也到了该回家的时候了,否则晚饭怎么办? 秦幼珍笑着邀她去福贵居:“外头这样冷,不如去我那儿坐着等。待你父亲和兄弟出来,你抬脚就能出门与他们会合,岂不方便?” 秦锦春犹豫了一下:“谢过姑母。我先去前头叫人备好马车,再来叨扰姑母。”秦幼珍笑着点头,秦锦春便自行带着青梅出了二门,往前院去找自家带来的仆从。 她刚到前院,就瞧见有个年轻男子站在枯荣堂前的角门处,探头探脑地往院子里面看,鬼鬼祟祟的。这男子穿着二房粗使仆人统一穿的服装,秦锦春猜想,他不是跟车的长随,就是车夫,但看长相,却是个生面孔。 秦锦春如今帮着母亲小薛氏管家,也添了几分威仪,见状眉头一皱,瞥了青梅一眼。青梅立刻会意地上前喝斥:“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男子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见是秦锦春主仆,松了口气,低下头上前几步,远远地叫一声:“见过四姑娘。”却没有回答问题。 秦锦春低声对青梅说了一句话,后者又皱眉喝问:“你是何人?是我们二房跟来的?我怎么从前没见过你?” 那男子犹豫着答道:“小的叫朱楼,是二房的车夫,刚从太太庄子上调过去的,因此姑娘不认得。姑娘若不信,只管去问管事的。”顿了顿,又补充两句,“小的是奉了大爷的吩咐,跟着四少爷出来的。姑娘若不信,只管去问大爷。” 这是在拿父亲压她?秦锦春微微沉了脸。 第六十五章 朱楼 秦锦春冷漠地看着朱楼。 这名陌生的年轻车夫,不但行动鬼祟,还言辞闪烁。青梅不过问他为何在此,他若心中没鬼,实话实说就行了,他不肯直言回答不说,还祭出二房之主秦伯复来压人,仿佛认定了秦锦春不敢再问下去似的,语言间隐隐带着几分轻视。 还有,他先前明明一脸紧张,听见有人叫他,他就害怕了。待发现是秦锦春与青梅主仆,他就立刻松了口气,估计是笃定了她这个四姑娘不可能对他产生什么威胁?这种被人小瞧了的感觉,真是叫秦锦春不爽。 秦锦春虽说从前在家中不太得宠,可怎么也是嫡女,母亲小薛氏也很疼爱她。除了祖母薛氏与父亲秦伯复不怎么关注她,长姐秦锦仪长年轻视她以外,她在家里,该有的地位和体面还是有的,不会有哪个下人胆敢明目张胆地怠慢了她。 而如今,随着秦锦仪身价暴跌,行情走低,婚姻艰难,而秦锦春自己又得了太子妃青眼,并与长房、三房交好,在家中的地位已经不比以往了。祖母受伤之后,她还跟在母亲小薛氏身边,帮忙管家,下人们更是没人敢在她面前无礼。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人胆敢在言语中对她有所轻视的,估计就只有长姐秦锦仪了吧?连秦锦仪身边得用的大丫头,也不敢有所轻慢。 可秦锦仪是二房嫡出的大小姐,深受祖母薛氏、父亲秦伯复多年疼爱,她自认为有那个底气去看不起同母所出的小妹妹。而这个车夫又凭什么呢? 秦锦春沉着脸对朱楼道:“你是祖母庄子上新调上来的人?你老子是谁?”这么傲气,难不成是哪个有头有脸的老仆或管事之子?可那样的出身,又怎会只做了个车夫? 朱楼却是哂然一笑:“四姑娘就别问了,说了你也不知道。我是太太庄子上的人不假,但并不是你们家的世仆。” 秦锦春冷笑一声:“原来如此,那你一定没学好规矩,就上来当差了。哪个叫你出的门?我们家可从来没有将不懂事的新仆带出家门的前例。你方才在这里鬼鬼祟祟地探头张望,难不成是打了坏主意?!” 朱楼皱眉道:“四姑娘,你这话也说得太难听了些。我哪里鬼祟了?是管事叫我来看看大爷是不是要回去了,他好让人把车套好。我因不认得人,又见这门前没人看守,才探头去瞧院里是否有人的。怎见得我就是打了坏主意?四姑娘可不能冤枉人!” 秦锦春见他无礼,也不多言,只让青梅扬声唤人。不一会儿,便有个守在旁边屋里烤火的婆子跑了过来,领了秦锦春的命令,往车马院里叫人去了。 二房今日跟出门的管事,乃是秦伯复身边的小厮出身,也是三四十岁的人了,平日里人还算能干,就是有些小滑头。他原是因为久不见这承恩侯府里的熟人亲友,天气又太冷,就躲到门房去烤火了,顺道跟人喝上两杯,聊聊家常什么的。这一聊,就忘了时间,冷不妨听到有人说秦锦春唤他,他连忙跳起来,嗽了口,去了酒气,才敢跑过来听候吩咐。 秦锦春指着朱楼问他:“这个车夫方才在枯荣堂外头鬼鬼祟祟地探头张望,我出来撞见,问他在这里做什么,他不肯回答,反说是你让他来的。我且问你,是不是你打发他来问父亲是否准备动身回家的?你难道不知道他是才从祖母庄子上过来的,又非世仆出身,不但不认得这府里的人,还连规矩礼数都不懂么?你就这么把人带出来了?幸而来的是本家府里,若是到别人家去,他也这么着,我们二房的脸面可就都丢光了!” 管事吓了一跳,认得朱楼是新来不久的车夫,因为算是太太薛氏的人,所以旁人都对他客气几分。但这种客气也是有限的,如今秦锦春问责,管事立刻就冲着朱楼发火了:“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我早嘱咐过你,你若想四处走走,只在车马院里或是门房四周活动就好,不得靠近二门。枯荣堂是什么地方?那是你能接近的地儿?!我的嘱咐,你不听就算了,四姑娘问你话,你还敢推搪?!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他踢了朱楼一脚,朱楼面上闪过一丝薄怒,但还是忍了下来。 管事又对秦锦春赔笑道:“四姑娘,小的不敢隐瞒,绝对不是小的叫他到枯荣堂来的,小的敢发誓!今日原不是他驾车,只因原本驾车的老黑头忽然病了,出不得门,才会改荐了他的。否则,他才从庄子上来不久,正经连礼数规矩都还没学全呢,怎能出门见人?这小子粗鄙得很,什么都不懂,但驾车还算稳当。因他老婆曾是大姑娘院子里使唤的,他们又是太太陪嫁庄子上的佃户出身,故而旁人都待他们客气几分,不成想竟纵得这混账没了规矩!” 秦锦春怔了怔,不由得转头去看了朱楼一眼:“哦?他老婆曾是大姐院子里的人?不知道是哪一个?” 朱楼面露警惕之色,有些紧张地盯着管事。后者浑然不觉,微笑答道:“朱楼家的先前在大姑娘院子里做些杂事,并没有固定的差使。因大姑娘觉得她细心,会侍候人,才会调她进院子的。她入府正经才十来日呢,但规矩早已熟记,比她男人强一百倍。可惜是个没福的,前儿听说病了,又叫送回庄上家里养病去了。不过大姑娘已经发了话,说等她好了,会重新将她调回府里去,做个管事娘子呢。” 她现帮着母亲管家,怎么不知道有个媳妇子因病被送走了? 秦锦春的表情有些诡异,她又看了朱楼一眼,忽然对管事道:“这人很不懂规矩,我担心他在长房行事不当,会带累了我们二房的名声。你去寻人细细问清楚,这人都去过什么地方,跟人说过什么话了,可别真有什么不妥当之处。倘若寻访得有不对的地方,你也别惊动了旁人,等到父亲与弟弟出来,我们回到家,我自然会与母亲商量着处置了他。在那之前,你得把人看好了,别叫他钻了空子,或是逃脱,或是给人传话递信。不然,太太那里怕是又要埋怨了。” 管事心领神会,不就是大奶奶跟四姑娘要借机清洗太太的人手么?那些要紧的职位,轻易动不得。一个车夫,还是能动一动的。 朱楼被管事带走了,眉间紧皱。他不止一次回头看秦锦春,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探查大计居然就被路过的四姑娘给破坏了!如今管事盯得他死紧,连他声称说要上茅房,管事也要派个小厮跟着,他根本就没有往外传信的机会。一会儿回到二房,他要怎么办呢?要不要先逃回庄子上去?可是他这么一逃,恐怕想要再回二房,就没那么容易了。 也许四姑娘只是一时气愤,想要给他一个教训,事实上并没有发现什么。然而,朱楼又不敢太过武断,他的任务非同小可,大姑娘是再三嘱咐过,不能让四姑娘发现端倪的。想到这里,他隐隐就有些后悔。早知是这样,方才他就客客气气地回答秦锦春的问题了。答案假些也不打紧,关键是不能让四姑娘秦锦春起疑啊!可惜,他平日听妻子说了不少四姑娘的旧事,心里对她有所轻视,没想到会倒了霉。 朱楼心下忐忑不安,秦锦春却同样心跳加速。她觉得自己可能发现了什么线索。果然,等到秦伯复醉醺醺地在庶子秦逊的搀扶下,坐上自家马车,准备回家时,青梅已经从管事以及长房的丫头婆子那里,打听到了许多有用的消息,向秦锦春禀报了。 秦锦春坐在马车厢里,静静地听着青梅的叙述。 那朱楼别的且不说,今日能作为车夫,随主人前来承恩侯府赴家宴,完全是突发事件。二房原本最得用的一个车夫忽然请了病假,还顺便把朱楼给荐给了管事,管事实在没处找人了,方才带上了他。而秦伯复、秦锦春与秦逊父女姐弟四人在枯荣堂里坐席时,这朱楼先是在车马院里,跟长房的车夫、马夫们聊些家常,接着又去门房转了一圈,紧接着便以“出去透透气”为由,在前院胡乱转悠,时不时跟长房的仆从们攀谈一番,甚至还帮着路过的秦简小厮砚雨抬过一抬寿礼,乃是外头送来的,一路抬进了二门,方才回转。 朱楼本来不该接近仪门与外书房、客房的,偏偏他全都去过了,连二门也进过,直到被秦锦春与青梅主仆喝止。 秦锦春听完之后,一直沉默。等回到家,她安置好父亲兄弟,便飞奔去了正院东厢房——正是她与母亲小薛氏平日理事的地方,寻了家中仆役名册细看。如今正是年关,年下家中仆人要做新衣,要预备新年里的赏钱,肯定会有一个最新版本的男女仆妇名单,连婢仆的来去变化,也会加以说明。 她很快就在名单上看到了朱楼的名字,后头还跟着妻子朱楼家的,标注了年岁,以及薛氏陪嫁庄子佃户人家之子的出身,却没提朱楼妻子的情况。 秦锦春取了纸笔,将秦锦仪院中所有丫头婆子媳妇的名字都记了下来,叫过青梅:“你拿着这份清单,去大姐姐院子里,有一个算一个,都统统当面点一遍,看那个朱楼家的在不在,长得什么模样,多大岁数。若是打听得她生就一双大眼,嘴角有一颗红色小痣,二十岁上下,娘家本姓罗的,就立刻来报我。即使她人不在,也要打听清楚,她到底去了何处,在府里时又都做过些什么!” 青梅应声接过名单,有些疑惑:“姑娘打听这些做什么?” 秦锦春冷笑:“有人想要生事,往不该伸手的地方伸手,我也只能一刀跺了她的爪子!”. 第六十六章 消息 秦含真隔日就收到了四堂妹秦锦春的来信,提到她发现了绘春的下落。 绘春离开承恩侯府不久,就被二房安排到了薛氏的一处陪嫁庄子上——其实那是秦家平反后,薛家为了给重回秦家的薛氏添底气,才重新置办的庄子。那地方虽然大,离京城却偏远些,从城中驾车过去,需得费上一日的功夫。 绘春在那庄子上,跟着庄头一家度日,两年前嫁给了庄头老婆的娘家外甥,名叫朱楼。他们夫妻在庄子里也没什么正经差事,只是帮着打打下手。前些日子刚进了腊月,京城二房下达了指令,说是太太薛氏与大姑娘秦锦仪的吩咐,将朱楼夫妻调进府中,朱楼做个跟出门的长随,朱楼家的,也就是绘春,就去秦锦仪院子里打杂。 绘春这杂只打了几日功夫,秦锦仪就吩咐她留在仆役房那边她住的屋子里不要出门,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她过了几日宅女生活,忽然又被秦锦仪的两个大丫头画楼、弄影说是病了,得了风寒,怕过人,拿马车送回庄子里去了。不过画楼曾经转达了大姑娘秦锦仪的话,说将来等她病好了,会调她回来的,大姑娘许诺的让她做管事娘子的话,也会兑现。 秦锦春已经让人去核对过,确认这个朱楼家的,就是绘春,而且她这病情也来得古怪,怀疑她其实没有病,只是因为在院子里撞上了秦含真和自己,秦锦仪怕她们会把人认出来,才先是叫她躲在后院仆役房里避着人,后来直接远远地送走了。 秦锦春觉得,秦锦仪如此小心,定是打算让绘春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当面问她,她是绝不会说的,但可以去问绘春本人。等见到绘春,她们甚至可以直接将人带走,那秦锦仪即使有再多的阴谋诡计,也都捉瞎了。只是薛氏那陪嫁庄子离京城实在是远,秦锦春自己一个小姑娘,虽然手里有点权柄了,也是依托母亲小薛氏的中馈大权才得来的。倘若派人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一定会惊动家里人。万一叫薛氏与秦锦仪知道,打草惊蛇,就不好了。秦锦春觉得二堂姐秦锦华与自己的情况差不多,只有三堂姐秦含真行事方便,就写信来问秦含真的意思。 秦含真还能是什么意思?当然是派人到那个庄子上找人哪。她立刻就吩咐了下去,还特地留了个心眼,把夏青夫妻俩给派出去了。 夏青从前是秦含真的大丫环,对绘春自然是熟悉的。她前些年嫁人后,就不再在内宅里侍候,而是在外院做事。年下虽然事忙,但她担任的也不是要紧职位,况且将来她夫妻俩很有可能会成为秦含真的陪房,眼下自然是秦含真的差事要紧。得了秦含真的令后,她立刻就叫上丈夫,驾车出城,借口主人家要置产,以替主人寻访合适的田庄为名义,跑到薛氏的陪嫁庄子去了。那庄子相邻的一处田庄,目前地主正放出风声来说要出售,恰好给他夫妻二人做个挡箭牌。 夏青没费什么劲,就见到了传闻中正在生病,事实上却是行动自如地在庄子里闲逛的绘春,远远地一眼就把人认出来了。她也没上前打招呼,而是避开了绘春,跟庄子上有年纪的村妪们闲聊,很快就打听到了不少关于绘春的消息回来。 绘春初到庄上时,因顶着侯府大丫环的名头,自带一股傲气,日子过得还挺不错的。虽然说不上养尊处优,但也不用她干什么活。秦锦仪特地吩咐人送她过去,还留下了二两银子,看起来是打算过些日子便重用她,因此庄头夫妻都不敢怠慢。 谁知道秦锦仪把人送来后,就没了下文。过得一年,庄头夫妻见主人家没有再说要如何安排绘春,趁着年下进城报账的机会,试探了一下,可惜秦锦仪那时正因为跟蜀王府的纠葛,名声扫地,二房也正为分家之后的生活心烦不已,哪里有闲心管绘春如何?庄头夫妻俩见状,回到庄中,就对绘春改了态度。起初只是给她安排些缝补拆洗的差事而已,后来渐渐地,就不留情地使唤她干起粗活来。 绘春几时受过这样的苦?想逃又不敢逃,家人是早就断了联系的,就算要回头找他们,从庄子到京城那一整天的路,也不是她一个单身女子能应付得来的。不得已之下,碰巧庄头老婆的娘家外甥朱楼对她有意,她就索性嫁给了对方。 这朱楼并非二房仆从,而是父母早亡后,从外地投奔了来,跟着姨妈姨父过活的。他平日做些闲散活计,算是个闲人,既不识字,也没什么手艺,还不肯老实巴交地做事,有点滑头,有点野心,不满足于在庄上做一辈子的庄稼汉,整天想要到京城里见世面,寻差使,偏又没那个能力与见识。哪怕他姨妈姨父对他还有几分偏宠,也不敢贸然荐他到二房当差。他心里憋着一股气,知道老婆是侯府的丫环出身,便时常私下让绘春给自己说些侯府里的事,聊以***。 然而,在绘春看来,这样一个人,自然远远达不到她从前身为侯府千金身边大丫环时对自己未来丈夫的期待标准,只是勉强下嫁而已。抱着这样的想法,她总觉得朱楼不成器,对于他向往侯府的举动,心中十分不屑,却又生出几分优越感来。不过,考虑到自己的将来,她还是耐下心试着去教导朱楼礼仪规矩,让他学点眉高眼低,将来或许有机会进宅门里侍候。偏朱楼是个眼高手低的,学几日就不大上心了,嫌辛苦,嫌繁琐,到头来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学到,也一直没能出头。时间一长,夫妻俩几成怨偶。 秦锦仪是今年腊月里忽然把绘春调进府中的,朱楼不过是顺带。据庄上的村妪们说,朱楼可能会被安排去做外院跑腿办事的长随。不少人都羡慕他能进城,还有人私下说他算盘打得精,早早娶了个侯府里出来的大丫头,虽然两年都不见动静,也没生个儿女,但一有机会,就出了头。 不过,绘春没几天又回到了庄子上,村民们的闲话就多起来,疑心她是因为犯了错才被捻回来的。但庄头夫妻没给绘春脸色看,反而很客气的样子,便有人传言说,是因为朱楼得了东家赏识,做了管事,因此绘春这个管事娘子才会被派回庄上做监察的。如果庄子里有人偷鸡摸狗、中饱私囊什么的,绘春回城后一报上去,那人就一定会吃不了兜着走。这传言一出,满庄子的人都对绘春毕恭毕敬起来,由得她四处闲逛不做事,也没人敢埋怨。只是私底下嘛,自然难免会有人看她不顺眼,嘲讽几句。 夏青将这些情况上报给秦含真。秦含真简单地总结归纳了一下,就叫上秦锦华一起来讨论了。 她对秦锦华道:“现在看来,两边的消息是对得上的。因为我和四妹妹遇上了绘春,大姐姐生怕我们认出绘春后,会起疑心,所以将她送回庄子上躲避,只留朱楼在二房继续听候吩咐。接下来,我们是不是该接触绘春了?她一定知道大姐姐想做什么。如果能从她嘴里打听到确切的消息,我们就能提前防备了。” 秦锦华犹豫了一下:“我让画冬过去劝说她如何?描夏不行,绘春从前跟描夏就有些明争暗斗的意思,不大和睦。染秋倒是跟她要好,不过太容易心软了。只有画冬,行事一向公正,人缘又好,丫头婆子们都对她很是信服。若我不派人过去,只怕仅凭夏青一个,说服不了绘春。一旦叫她生出警惕来,往庄子里一躲,三妹妹你的人总不能闯进二叔祖母的陪嫁庄子里抓人。到时候庄子上的人报到京中,大姐姐知道了,还不知会怎么闹呢。她如今还什么都没做,没凭没据的,我们又没法说她,反而容易连累了四妹妹。” 秦含真想了想,点头道:“也行。夏青已经回来了,一会儿你跟画冬说清楚情况,叫她收拾两件衣服,跟夏青夫妻一块儿出城好了。小年将至,路途遥远,还要辛苦她跑这一趟,二姐姐记得多给她些赏钱。还有二伯母那里,你也要打声招呼才好。拿什么做理由呢?还是你打算实话实说?” 秦锦华皱起眉头,有些烦恼。在没有找到确切的证据之前,她其实不想跟母亲姚氏说实话。年下正是家里最忙的时候,她帮不上什么忙就算了,怎么还好让母亲为了一点小事烦心呢? 最后她下了决定:“我去找哥哥商量吧。这事儿让哥哥知道也没关系的。”又问,“夏青拉着画冬过去,绘春会不会警醒?毕竟无缘无故的,她们也没有去那庄子上的道理。” 秦含真摆摆手:“当初夏青去的时候,就是借口说要替主人看田庄。这借口挺好的。我听夏青说,那边邻近的庄子,田地挺肥,还有一条小河穿过田间,附带了半座山。虽然离京城远了些,但也不失为一处好产业。回头我跟祖母商量,索性买下来算了。谁还能拦着主人家派人巡视自家产业呢?” 秦锦华呆了一呆,叹道:“三妹妹真是豪爽。” 秦含真笑笑,又问她:“前儿祖父给你布置的功课,你可写好了?这都两日功夫了,五百字怎么也能得了吧?我祖父今早还问呢。” 秦锦华顿时苦起脸来:“这大冷的天,就算是在炕上写字,也写不了多少,手就僵了。我自打停课以后,就很少练字,哪里写得过来?五百大字呢!” 秦含真哂道:“我每天最少都要写五百个字,还要练画、背书、练琴、练棋呢,这有什么?你就是爱偷懒。说起来,若不是你小时候喜欢偷懒,不做功课,绘春也不会模仿你的笔迹了。” 秦锦华干笑几声,连忙扯开话题:“我们赶紧给四妹妹写信,告诉她你让人打听到的消息吧。我们这儿固然可以盯住绘春,但朱楼那边,也不能不防呢!” 第六十七章 撵人 秦锦春收到了两位堂姐写来的信,心里就有数了。跟秦含真与秦锦华打算盯紧了朱楼与绘春夫妻俩,防备秦锦仪出手不同,她觉得可以用更加直截了当的方式去解决这个问题。 秦锦仪忽然将朱楼与绘春从那么远的庄子上调进府中做事,为了不让妹妹们发现绘春的身份,又将她送回庄子上,独独留下了朱楼,可见此人在她将来的计划中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拿住了这个人,秦锦仪估计也办不成什么事了。 秦锦春如今正帮着母亲小薛氏管家,大事她做不了主,但要为难一个小小的车夫,却是问题不大的。正好,她也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朱楼在承恩侯府的失仪,足以让他被撵出二房了。 那日跟出门的管事也是知情人,秦锦春只需要稍加暗示,那管事就会意地打压起朱楼来了,不但没再让他有机会再次出门,还寻了几件鸡毛蒜皮的小事,罚了又罚,把朱楼刚得的一点赏钱给罚没了,又打了他几板子。朱楼接连几日都只能窝在仆役房里养伤,差事也叫另一个会驾车的小厮替了去。很快,仆役之中就有风声传出,说朱楼要被撵出府去了。 与此同时,秦锦春为妨万一,还特地在祖母薛氏面前报了备。经过连日侍疾,她又有心讨好,如今薛氏对她这个小孙女儿还是挺亲近的。虽然及不上当初对秦锦仪的一半宠爱,却也是秦锦春从前未曾有过的待遇了。因此,有些小要求,只要无伤大雅,薛氏是不会拒绝的。 秦锦春深知这一点,便将朱楼那日在承恩侯府的言行添油加醋了一番,向薛氏告了一状:“那日长房前院里的管事仆人都看着,这朱楼好没规矩,鬼鬼祟祟地四处乱走不说,还想往二门里钻,又探头探脑地去看枯荣堂里侍候的丫头媳妇子们。我路过瞧了不象,让青梅去训斥他,他却大言不惭地拿父亲来压我,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我受气事小,但这个车夫丢脸丢到长房面前,若不处置了,岂不是让长房的人以为我们二房连规矩礼数都没有了?我当时又气又急,想向父亲告状,偏父亲又喝醉了。况且那个朱楼正是他得用的人,我又怕说得太多了,父亲会不高兴……” 薛氏本来对这事儿有些漫不经心。不就是自家二房的一个车夫在长房表现得粗俗无礼了些么?他又不是长房的人,长房凭什么怪他礼仪不周到?只是小孙女儿说得也有道理,丢脸丢到长房面前,让长房的人以为二房上下都没了礼数,确实挺让人生气的。但更让薛氏难以接受的是,秦锦春说那个出身于自个儿陪嫁庄子的年轻车夫,竟然得到了儿子秦伯复的重用! 儿子一再忤逆她,不肯帮薛家的忙,明知道她这个母亲伤得严重,卧床不起,他还很少来看自己,只让妻子与小女儿到病床前尽孝。他的孝心都到哪里去了?!即使为了自己的将来着想,她选择了儿子,放弃了薛家二房,但心里那股火始终无法熄灭。她如今怨上了儿子,也怨上了娘家兄弟,还怨这苍天不公,让她受了这许多的苦楚,却又不肯给她荣华富贵。这股怨气若不想办法发泄出来,她觉得她是一定不能好的了。 因此,一听说朱楼得秦伯复重用,薛氏立刻就产生了被背叛的感觉。既然是她陪嫁庄子上的人,那就该是她的人,却投奔了她的儿子,背弃了自己,这样不忠的下人要他做什么?! 秦锦春寥寥几句话,轻易地说服了薛氏,不再反对自己撵人。等她从薛氏院里离开,她立刻就去寻了母亲小薛氏,借着祖母的名义,要赶朱楼回庄子了。 小薛氏不知道来龙去脉,还有些不忍:“这个朱楼,我记得前两日才挨了板子,眼下正在养伤吧?大节下的,就这么把人赶出去,未免不够体恤。不如等他伤势好些了,再让他走吧?” 秦锦春则道:“他也就是挨了十来板子,伤得又不重,哪里就到这个地步了?祖母都已经发了话,我们怎么好违令?母亲若觉得不忍心,那就让朱楼在家里多养两天,年前一定要出府了。否则祖母那里问起来,我们如何交代?她老人家如今卧病在床,无法再管理家务,若是连一个粗使仆从的来去,母亲都要驳她的意思,她定然不依的。” 小薛氏想想也是,才叹道:“也罢,多赏那仆人些银子,让他回家去好生看大夫调养吧。”她又对秦锦春说,“我听闻这个人的媳妇原是在你大姐院里侍候的?虽然你如今把人撵走了,但你大姐那里,你可要好好把话说清楚,别叫她误会了去。她虽然待你不好,但总归与你是亲姐妹,哪怕是为了你自己的名声着想,也不能再跟她争吵了。你大姐是个糊涂的,你比她懂事多了,就多忍让她几分吧。等她出了嫁,我们就不必再为她操心了。” 秦锦春心中隐隐有些不以为然,但在母亲面前还是笑眯眯的模样:“他老婆确实是大姐院里的人,但不过是粗使的仆妇,大姐只怕都认不得她呢,有什么好误会的?她才来府里没几天,就因为生病,回庄子上休养去了。这般体弱,如何能在咱们家里当差?回头我给大姐院子里补个伶俐能干的仆妇,添上那朱楼家的缺,也就是了。” 小薛氏点头微笑,算是认可了秦锦春的做法。 命令一下来,朱楼就懵了。他万万没想到,不过是在承恩侯府时说错了两句话,四姑娘秦锦春竟然就要对他赶尽杀绝。他从前只听大小姐秦锦仪说过四姑娘懦弱平庸的话,还以为她好糊弄呢,没想到如此辣手,又兼小鸡肚肠。他现在是后悔极了。 好不容易进了京城,在高门大户里当差,朱楼是绝对不愿意再回到那个偏远的田庄上的。 他拿出手中仅剩不多的银子,收买了一个婆子,给秦锦仪院子里的大丫头递了口信,求秦锦仪救他一救。本来,就是秦锦仪有用得着他的地方,才会叫他跟着秦伯复与秦逊去承恩侯府的。他在那府里四处打探,还不都是听了她的吩咐,为她日后的计划做准备么?如今他因此遭到了四姑娘秦锦春的厌弃,要被撵出府去了,秦锦仪可不能装作没事人儿,袖手旁观! 秦锦仪从弄影处得知朱楼的处境,又弄清楚了他被秦锦春厌弃的原因,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蠢货!真真蠢货!我不过是要他去打探清楚承恩侯府的方位格局,不要在人前露出不熟悉的模样来,再多认识两个简哥儿身边的小厮,日后也好浑水摸鱼。他照我的话去做就行了,无缘无故招惹四丫头做什么?!四丫头如今正恨我呢,不过是在长辈们面前装大度罢了。这蠢货自个儿送上门去,四丫头不揪住他往死里折腾,才是傻子呢!” 画楼忙道:“姑娘别生气了,为了一个蠢货生气,不值得。如今时间还不算晚,您早日知道了那朱楼不堪重用,也不是坏事。早些撵了他,也省得日后他行事鲁莽,坏了您的大事!”她心里还是希望能打消秦锦仪害人的主意。 但秦锦仪却只是白了她一眼:“都到这会子了,眼看着就要过年,正是动手的好时机。我怎能在这时候把人撵了?撵了朱楼,谁替我办事?难道我还能指望你和弄影两个?只怕你们才到许大公子面前,他就知道你们是我派出去的了。” 画楼噎了一噎,看向弄影。弄影不动声色地道:“姑娘觉得眼下我们该怎么办才好?四姑娘不知道姑娘的盘算,一心想将朱楼撵出府去,只怕不会给他留多少时间想应对之策了。可若朱楼真的出了府,日后我们又要如何安排他去长房?” 秦锦仪抿了抿唇,沉吟片刻,才道:“也罢,你去教训他一顿,叫他给我老实些。回头我去求一求母亲,也就是了。撵人不撵人的,还不都是一家主母做的主?四丫头也是借了母亲的手,你们真当她说话很有份量么?只是这一回就算过了关,那蠢材也不能再出差错了,叫他给我在四丫头面前小心点儿!能躲就躲着点儿,别再招惹她。等我吩咐的事办完了,他要作死也由得他去。但在那之前,他必须给我老实待在这个家里!” 弄影心中其实不大情愿,但还是领命去了仆役院,找到朱楼,将秦锦仪的吩咐一字一句地复述给他听了,末了才冷笑道:“姑娘宽宏大量,才饶了你。你可得仔细些,不许再生事!别以为你姨父是太太陪嫁庄子的庄头,你在这府里就有了脸面,可以连姑娘都不放在眼里了。你不是世仆又如何?进了这宅门,谁不是奴才?若以为你还能象在庄子上那样胡闹,你还是趁早儿离了这宅子,往外头去发财的好!” 朱楼哪里还敢再有意见?早就老实得象猫儿一样了:“是,请这位姐姐放心,我一定会老实听话。只是我这差使,大姑娘千万要替我保住了才是。只要别把我赶走,大姑娘日后无论吩咐我做什么,我拼了命也会做到!” 弄影轻蔑地瞥了他一眼,根本就没把他看在眼里,只说一句:“且看着吧。”就打算转身走人。 谁知道这时候,她身后的门却开了。四姑娘秦锦春带着葡萄、青梅两个丫头,似笑非笑地站在门外,盯着她瞧。 葡萄张嘴就说:“弄影姐姐怎么在这里?跟个男人孤男寡女的在屋里待了这半天,说出去只怕不大好听吧?姐姐也是糊涂了,这个朱楼可是有妇之夫哪!” 弄影的脸色顿时白了,看向葡萄的目光,好象看到了鬼 第六十八章 弃暗 秦含真与秦锦华姐妹俩找秦简商量过,正寻思着要以什么理由,把画冬给派出府去办事呢,秦锦春那边就派了人过来,让他们不必费事接触绘春了。 秦含真不解,问奉命过来的葡萄:“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们姑娘从别的地方打听到大姐姐到底想做什么了?” 葡萄抿嘴笑道:“正是。我们姑娘已经知道了,正寻思着要捉个现行,怕绘春知道了两位姑娘已经认出了她,会有所提防,因此特地让我来通知两位姑娘。我们姑娘说,那绘春怕是没那么容易说服,她当年出府后,心里就怨恨着二姑娘不肯为她求情呢,也怨恨着二奶奶。如今有机会报复二奶奶和二姑娘,她是轻易不肯转寰的。若是打草惊蛇,怕是她会向我们大姑娘告密,到时候大姑娘还不知道会使出什么歪门斜道的计策来,反而害了两位姑娘。” 秦含真挑了挑眉:“四妹妹打算捉个现行?怎么捉?在大姐姐派人去使坏的时候捉?这么说,她已经知道大姐姐的整个计划了?连绘春的想法,她都知道了,谁向你们告密了吗?” 葡萄笑道:“三姑娘真是聪慧,我什么都没说,您就先猜到了。不过这事儿关系重大,如今除了那人,还有姑娘与我和青梅四个人,再没别人知情了。大姑娘不知道,连那个朱楼也不知道。姑娘说,她不好将实情写在书信里,怕有旁人看了信,会走漏了风声,但若叫我和青梅传口信,又怕我们说不清楚。因此,请两位姑娘寻个理由,给她下个帖子,她好过来当面给两位姑娘解说明白。再者,要如何捉现行,也还得再细细商量呢。这事儿最好在年前就办成的,若是到了新年,怕来不及。” 这话信息量挺大呀,什么叫到了新年就来不及?难不成……秦锦仪是打算在新年时下手? 秦含真小声对秦锦华说:“过年吃年酒的时候,二房也会过来吧?大姐姐莫非是打算在那个时候……” 秦锦华点点头,对葡萄道:“好,我这就给四妹妹下帖子,理由也是现成的。三叔祖这些天一直在指点我书法,我觉得自己写的字大有长进,觉得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要请四妹妹也一道来向三叔祖求教。” 这当然是开玩笑的说法,真正送到二房的书信,写的理由要高大上许多,主要是以学业为借口。二房秦伯复正有意与长房、三房修复关系,又怎会拒绝邀请?秦锦春第二天就被父亲秦伯复派了马车送到三房来了。早就得了信的秦锦华与秦简也赶了过来,兄弟姐妹几个先是去秦柏与牛氏那里尽了礼数,意思意思地向秦柏讨教了书法,待吃过午饭,就全都转移到秦含真的院子里开讨论会去了。 秦含真将侍候的人全都赶出了正屋,自行与堂兄弟姐妹们一起窝在暖房说话,亲自给每个人倒了茶。秦简刚知道妹妹们的秘密行动不久,因为事关亲妹妹的名声,他最心急,不等秦含真给他上茶,他就忍不住开口了:“四妹妹,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呀!” 秦锦春笑道:“大哥哥别急,这事儿还真是巧了。可见上天有眼,看不得坏人藏奸呢,就连坏人身边的心腹,都看不下去了,知道要弃暗投明!” 她自打知道朱楼的来历之后,就一直派人盯着他,留意他的一举一动。朱楼给秦锦仪的院子送信,还有弄影来仆役房传话,秦锦春全都知道,因此才会带着两个丫头来堵人。 秦锦春当时只是想确认弄影知情的程度罢了。她并非真的觉得这个秦锦仪的大丫头与朱楼之间真的有私情。葡萄那是跟秦锦仪院子里的人积怨多时,受欺负多了,一旦握住对方的把柄,就忍不住要狠刺几下。事实上,弄影独自到仆役房来跟朱楼见面,虽说有些不合规矩,但她既然是奉了秦锦仪之命前来,逗留的时间又不长,就算闹大了,也没人真能给她定个与有妇之夫***的罪名。 更何况,弄影乃是秦锦仪贴身侍候的大丫头,她的名声若有损,秦锦仪也会受牵连。后者眼下再失势,也依然是二房的嫡出大小姐。几位长辈都不可能容许秦锦春为了区区一点“小矛盾”,就败坏长姐名声的。 因此,当葡萄不怀好意地开口给弄影冠上个难听的罪名之后,秦锦春也只是冷眼坐视,看弄影能想出什么辩驳的理由来。她需要弄影的把柄,然后再借此威胁对方,看对方是否愿意为自己所用,乖乖招出秦锦仪的秘密。倘若弄影不从,那也没关系。秦锦春拿同胞长姐没办法,却不代表她治不了长姐的丫头,连理由都是现成的。 长房那边秦简屋里的流辉和秦锦华屋里的描夏都因为年纪够了,放出去婚配,跟她们同一批的画楼与弄影又怎会例外?她们早就该配人了,不放人才是主人家苛刻呢,小薛氏断然不会拒绝小女儿提议的。 秦锦春看得分明,长姐秦锦仪不过是纸做的老虎,仗着祖母薛氏才能耀武扬威。可她再得意,想干坏事的时候,也要有人手帮她去干的。如今朱楼要被撵了,绘春远在庄子上,绿云因为受兄弟牵连,已经失势,再把画楼、弄影这两个老资格的大丫头给支走,秦锦仪身边就只剩下月华一个大丫头,根本就不成气候。爪牙尽被秦锦春跺了,她除了在家人面前叫嚣,什么都干不成。而挑选新人手安排到她身边的时候,秦锦春还可以借着帮母亲管家的优势,再做点手脚。 秦锦春早就盘算好了,接下来事情的发展,似乎也正在她的意料之中。弄影当时先是慌了一下,但很快就醒过神来,解释她是奉命来传话的,因为朱楼夫妻是秦锦仪亲口要来的,朱楼出了差错,秦锦仪觉得没面子,所以让身边的丫头过来问个话。仆役房前后都有人,只需要寻人问一问,就能知道弄影进来的时间并不长。虽说她跟朱楼关着门在屋里避人独处,不合规矩,说起来名声是不大好听,但硬要因此说他俩有奸情,那也太过勉强了。无论是朱楼还是弄影,都是与他人合居,行踪清楚明白,根本就有发展奸情的时间和机会。 秦锦春并没有追究下去,反而意味深长地提醒了弄影一声:“这个仆从不懂规矩,行事荒唐得很。大姐怎么还要为这样的人出头?弄影姐姐一向聪明,也懂得分寸,闲时还是多劝一劝大姐,让她不要再糊涂下去了。否则,将来若是出了事,大姐固然要吃亏,你们这些身边人,又能有什么好下场?”说完这番话,就带着两个丫头,转身离开了。 弄影听了她的话后,心中有什么想法,别人也不知道。但事情既然糊弄过去了,她也该回去向秦锦仪复命。谁知道,因为葡萄随手泼的一盆污水,竟然让朱楼生出几分妄想来。 朱楼进城这些日子,见识过了世间富贵繁华,早就不想回庄子上苦熬了。他虽然不知内情,却也清楚,提携他的二房大小姐秦锦仪,恐怕没安好心,是存心要让他们夫妻二人帮着做坏事呢。他媳妇眼下是为了避人耳目,被送回了庄子上。虽然大小姐答应过,会把她重新召回来,做个管事娘子,可也就只有他媳妇那样的糊涂人,才会看不清真相。大小姐能为了避开四姑娘,将他媳妇送走,事成之后又怎会再将他媳妇叫回来?只怕等她没有用处了,就会被大小姐一脚踢开。 朱楼不想受妻子连累,一起被一脚踢开。他从前挺喜欢他媳妇的,但时间长了,他察觉到妻子对自己的轻视,争吵多了,再多的情意也会被消耗干净的。他希望能留在二房做事,不想被撵走。如今大小姐还用得着他,但等到他没有用了,又会是什么下场?大小姐会不会为了保密而灭他的口?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朱楼觉得自己有必要成为大小姐秦锦仪的心腹,让她再也不会起灭口的心思。本来他没敢把主意打到弄影头上的,可方才葡萄的几句话,却给他带来了灵感。如果他能娶弄影为妻,弄影是大小姐的心腹,他不也成为大小姐的亲信了么?弄影的份量,比起早年就被撵走的隔房丫头绘春,要重要得多了! 他自以为一表人材,人又能干,足以匹配大小姐身边的大丫头。他如今的媳妇不也是大丫头出身么?论才貌可不差弄影什么。他舔着脸暗示了弄影几句,拿出当初勾搭绘春的手段来,几句话就把弄影羞得满脸通红,转身跑了。 朱楼还以为自己有希望了,却不知道弄影是气的。绘春失势时,都没少嫌弃朱楼,更何况弄影如今正得势?她一向自负才貌,眼看着有只癞蛤|蟆竟然胆敢肖想天鹅肉,她自然要到秦锦仪面前,狠狠告上一状了。 谁知,秦锦仪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在她看来,朱楼不过就是她实施计划的工具而已,事后早晚是要撵走的,眼下却需得将他安抚住,才好叫他尽心尽力去办事。她没有安慰弄影,反而怪弄影大惊小怪,还吩咐说:“你就跟他说几句好话,给他点甜头,先把人安抚住了,不要让他起了别的心思。等他把该办的事办成了,随你如何处置他都行。” 弄影听得心都凉了。她虽是丫头,却也是正经好女儿,不是粉头,大姑娘吩咐她做的都是什么事?!在秦锦仪的心目中,到底把她们这些大丫头看成是什么了?哪怕她事后将朱楼千刀万剐了,她吃过的亏难道就能不算数了么?! 弄影早有背主之心,如今再受了朱楼一事的刺激,痛定思痛,她便做出了一个连画楼也不知情的决定。 她向秦锦春投诚了。 第六十九章 投明 秦简听到这里,口里不知憋了多久的那股气才算是呼了出去。 “弄影是大妹妹身边的心腹,服侍多年了。”秦简微笑道,“她若倒向我们这一边,只要别让大妹妹发现,无论她想做什么,都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 秦锦春笑道:“我其实没想过她会如此干净利落地向我投诚。以往我总觉得她是画楼那样的人,对我大姐死心塌地,为了大姐可以甘心受罚挨打,超过二十多了,还不肯嫁人,只一心想留在大姐身边侍候。等她跟我说了实话,我才知道,原来她早就对大姐有怨言了,什么忠心不二呀,她是没法走!大姐将她和画楼等人扣下不放,她们连开口说想嫁人都不敢,就怕被大姐惩罚。画楼倒是忠心耿耿的,但大姐嫌她太过啰嗦,折腾过她几回。如今画楼胆子也小了,没以前那么忠心了。弄影则是一直盼着能早日脱身。她向我投诚,提出的最重要的条件,就是要我说服母亲,放她和画楼出府。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还许了她俩一人一副好嫁妆。” 秦含真听得直摇头:“明明是两个忠心的丫头,大姐姐到底对她们做什么了,闹得如今两个心腹都生出叛主之心来?近身服侍的人,她也敢有事没事的折腾,真是不怕死吗?” 秦锦春冷笑了一声:“她有什么可怕的?她几时吃过亏?只一味随心所欲罢了。她婚事不顺,嫁不了人,又怎能容得身边的丫头嫁出去?!” 秦含真问她:“那弄影可说了大姐姐打算怎么做没有?她收留绘春,是不是要利用绘春模仿二姐姐笔迹的能力来害二姐姐?” 秦锦春严肃地点头:“正是。弄影都说了,大姐以前就没安好心。绘春被撵,她立刻就将人弄走了。她早有借用绘春仿字的想法,但也想过要利用绘春在二姐姐身边侍候多年,多打听些二姐姐的私事,再作算计。可后来二房接连有事,她先是想嫁蜀王幼子,接着分家,然后蜀王府出事,她的名声坏了,为婚事烦心,就把绘春给忘了。前不久,父亲带她到长房来给我赔礼,正巧遇上许家大表哥,她就重新记起他来。” 秦含真的表情有些微妙:“许峥?”又是他? 秦简的表情也很微妙,他想起了一些往事:“大妹妹从前还小的时候,似乎就……很喜欢跟峥哥儿亲近?” 秦锦华低头咳嗽一声:“我记得,大姐姐从前跟三妹妹争吵过,好象就是因为听说了祖母有意撮合三妹妹和许大表哥……”说实话,如今正在跟许峥议亲的人是她。秦含真是一向表现得对许峥毫无兴趣,所以无妨,但听说大堂姐秦锦仪竟然至今还未能忘却对许峥的倾慕,秦锦华的心情还挺复杂的。 秦含真忍不住道:“大姐姐真的很喜欢许峥吗?那为什么她当初那么积极着想要嫁蜀王幼子,这些年又一直很恨嫁地到处蹭人家的宴会,就为了找个金龟婿?她好象有几年时间没怎么跟许峥见过面了吧?这份情意又是从何说起?如果是冲着许家门第去的,这好象又跟她一直以来择偶的对象有些不大符合吧?” 秦锦仪对未来夫婿的条件要求还是挺高的,基本都是冲着宗室皇亲、世家勋贵去的。许家虽然也是高官,但在京城也就是中上人家罢了。秦锦仪居然能看得上? 秦锦春轻咳一声:“听弄影说,我大姐当初还真的喜欢过许大表哥,只是祖母与父亲都希望她能攀一门更好的亲事,因此她就忍痛割爱了。前些时候三姐姐去探病时,我不是随口说了几句话,吓大姐说父亲如今境况不好么?我还说父亲母亲很可能会把她嫁到薛家去什么的……大姐姐好象信以为真了,也不敢再奢求能嫁进高门大户,反而觉得许家挺不错的,舅爷爷官位不低,许大表哥又是一表人材,前程似锦,于是又重新惦记起他来,还觉得许大表哥到今日尚未定亲,注定了是与她有缘呢。” 屁的有缘!许峥的婚事迟迟未能定下,一是因为许家人盼着他能考取进士功名后,抬了身价,更有希望娶得名门闺秀;二则是因为许家长房有意继续与秦家联姻,让许峥娶秦锦华或是秦含真为妻,但许大夫人犯别扭,不肯答应,秦家三房拒婚,长房态度摇摆,才会迟迟未能定下。这从头到尾,有秦锦仪什么事儿?她完全就是自作多情! 秦含真有些想不明白,许峥就真的有这么大的魅力吗?她并不觉得他比旁人出色到哪里去。是因为他比较会读书?还是为人温和守礼?但秦含真还是觉得,他过于懦弱了,都已是成年人,身上又有功名,还是许家长房长子,深受长辈重视,他对于自己的婚姻,居然连一点主都做不了,只任由长辈们摆布,未免太过无能。 如果换了是赵陌身处同样的环境,他可不会这么好说话。 秦含真心里吐嘈了一番,才继续问秦锦春:“大姐姐想让绘春模仿二姐姐的笔迹,对许峥做什么?难不成是想借用二姐姐的名义去约许峥?可就算他们见了面又能怎样?许峥根本就对她没意思,大姐姐只能自取其辱而已。还是说,她另有更过分的算计?”比如下个药生米煮成熟饭什么的。 秦锦春回答:“大姐原本就只是想借一封假信,让许大表哥误会二姐姐有心勾引他,然后引得众人发现那信,以为二姐姐私会外男,不知廉耻,好败坏她的名声。但后来,大姐又改主意了,觉得这么好的机会只用来算计二姐姐,太过浪费,不如她自己顶上,做那个跟许大表哥密会的人,再让外人发现,就可以拿捏着许大表哥,逼他娶自己为妻了。” 秦锦仪还想得挺多的,她特地找来了朱楼与绘春夫妻,后者是伪造信件的人,前者则是去送信的使者。她打算选一个秦家三个房头以及许家等姻亲都在场的日子,叫朱楼伪装成长房的仆从,给许峥送信,引许峥去密会的地点。那地方早准备好有问题的茶水,只要许峥喝上一口,失去意识,她往那屋里一钻,再叫画楼、弄影两个丫头寻理由把众女眷们领过去“捉奸”,这事儿就成了。秦锦仪认为自己是秦皇后的侄孙女,许峥不可能不给她一个交代的。为了他的名声,他一定会娶她过门。 而为了让许峥相信那信真的是秦锦华命人送去的,秦锦仪还让朱楼提前到承恩侯府来踩点,借故跟秦简身边的小厮套近乎。等到几家人相聚的那一日,朱楼故意让许峥看到他与秦简的小厮在一起说笑的情形,就可以冒认长房仆从,将信送到许峥手里。朱楼办事效率挺高,跟砚雨已混得熟了,只等动手。 听完秦锦春的叙述,无论是秦简还是秦锦华,都惊叹于秦锦仪的大胆与无耻,秦含真心想“果然不出我所料”,“一切都是套路”,同时还有一种嘈多无口的感觉。 秦锦仪怎么保证秦锦华在五年的时间里,笔迹仍是八、九岁时那般青涩稚嫩?她怎么知道绘春在过了几年的苦日子之后,模仿秦锦华笔迹的技术依然没有退步?许峥跟秦锦华可不是多年不见的普通亲友,他俩是嫡亲表兄妹,青梅竹马,还正在议亲中。秦锦仪怎么断定许峥就一定不认得秦锦华的笔迹呢? 还有,做这种勾引、嫁祸的勾当,秦锦仪居然选择在长房行事,哪怕她熟悉承恩侯府的内部格局,这里也不是她的地盘,她只带着两个丫头,一个车夫,就有把握能骗到所有人了? 她怎么知道许峥会相信秦锦华一个闺阁千金,会派出一个生面孔的男仆,而不是心腹的大丫头来送信?而许峥收到假信后,前往约会地点的途中不会遇上秦锦华?到达约会地点后,许峥看不到人,会傻傻地坐在那里死等,并且喝一杯来历不明的茶水,而不是出门去找人? 她怎么知道那所谓密会的地点,就不会有人中途来撞见?承恩侯府里有这么隐密的地方吗?难不成是在花园里?过年的时候天气正冷,谁会跑那里吃西北风? 还有,最后引一众女眷们去“捉奸”,就更可笑了。秦锦仪对自己的两个丫头是哪里来的信心,认为她们能成功将太太奶奶们引向目标地点?而就算那些人真的看到她跟许峥暧昧纠缠在一起,又能怎样?许家肯定不乐意,长房、三房生气还来不及,至于二房,薛氏的伤只怕到时候还好不了,秦伯复未必乐意与许家结亲,小薛氏可能会心疼女儿,可她是个做不了主的人。到头来,除了秦锦仪自己叫嚣,谁还会乐见这门亲事结成?万一几家亲友联合起来,默认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秦锦仪又要怎么办? 最关键的是,就算秦锦仪糊弄住了所有人,等许峥醒过来之后,他还能想不到是怎么回事吗?他能甘心被人算计,认下这门亲事?秦锦仪即使真能嫁进许家,日后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秦含真感叹着将想到的种种漏洞说了出来,听得秦简、秦锦华与秦锦春三人面面相觑。他们这时候才发现,原来秦锦仪的计划是那么的粗疏。 秦含真问:“那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让大姐姐以为事情顺利,然后在她动手的时候,领人去捉个现行吗?” 秦简沉下脸:“若不这么做,就怕太过便宜了大妹妹,让她以为自己将来还有机会再害人!” 秦锦春也道:“这事儿不宜声张,免得坏了秦家的名声,但亲友长辈们总要心里有数。大姐如果能消停些,大家日后都能耳根清净许多。” 秦含真与秦锦华对视一眼,兄妹四人达成了共识。 会后,四人各散,秦简还要去做点准备工作,秦锦春也需要回家去继续盯人。秦含真见天色已晚,便前往正院用晚饭。 她才走到正院门口,就看到周祥年领着一个人从大门口走过来。那身影既陌生又熟悉,令她不敢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第七十章 回归 秦含真瞪着眼前的高大少年发呆,那少年却是笑得一脸的灿烂:“表妹怎么看着我不说话?难道认不出我来了?” 秦含真深喘一口气:“赵表哥……你长高了好多!” 赵陌听了,笑得更灿烂了。明明天色昏暗将黑,他那张笑脸却仿佛会发光似的,越发让秦含真移不开眼了。 赵陌可不仅仅是长高了而已,他比当初分别的时候,长得更高,更壮了,模样也长开了不少,看起来象是个大人,只眉眼间还透出几分青涩与稚嫩,能显出少年的模样。 他束着整整齐齐的发髻,没有戴冠,只插了一支简单的黑玉簪,披着厚厚的石青素绸面大毛斗篷,行动间隐隐露出斗篷里面的青绿锦衣,身高腿长,肩宽腰细,十足一个衣架子。他的肤色似乎黑了不少,脸型也有些瘦削,可一双黑眼极其有神,一眼望过来,就让人感觉到有一股别样的精气神。秦含真脑子里忽然闪过“顾盼生辉”四个字,但又没好意思说出口,只是一下一下地,忍不住往赵陌脸上看去。 赵陌也不知道有没有察觉到秦含真的目光,反正他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脸上挂着微笑,笑得那么欢,还时不时温和地问秦含真几句话,聊点儿家常。 他今天到永嘉侯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秦家上下都没人知道他会上京,先前也没见他在书信里提起,秦含真心里还疑惑着呢。不等她问,周祥年就先殷勤地将自己知道的情况报告了:“郡王殿下是受了圣旨传召,特地上京过年来的。此番郡王爷立了功劳,说不定以后还能在京中久住呢,后晌才出宫,先是到世子爷府里转了一圈,就立马奔咱们侯府来了。这都是郡王爷待咱们侯爷、夫人的心意!” 这话已经解释了不少事,秦含真恍然大悟,想必是圣旨下得忽然,赵陌急着上京,也没来得及递封书信过来通知吧?只是他如今已经是一位郡王,不再是光头宗室子弟了,如果继续住在永嘉侯府,会不会不太合适? 秦含真心里正烦恼着,赵陌已经往周祥年那边斜了一眼,暗暗有些嫌他多事了。这些话他赵陌自己不会说么?正想要跟秦表妹叙叙近况的,倒叫这没眼色的给抢了先去。 周祥年惯看人眼色,立刻就察觉到了赵陌的目光有异。虽然他心里纳闷,不知道是哪里做错了,但还是很乖觉地闭上了嘴。 秦柏与牛氏看到赵陌,也非常惊喜。正赶上晚饭时候,牛氏忙不迭地吩咐厨房多做几个好菜送过来,又叫人去温些酒。大冷的天,喝点酒也好暖暖身子,赵陌看起来就是大小伙儿的样子了,不象从前还是孩子,喝点酒也是无妨的。 秦柏忙拉了赵陌坐下来说话,问起他为什么忽然进了京,赵陌就一五一十地说了。 他在肃宁做了几年的农业实验,还真有了成果,研究出了一个治理盐碱地的法子。虽然这个法子的效果只是平平,不能保证经过治理的盐碱地能种出许多粮食来,但好歹也有些收成了,比从前地里完全不能长出粮食要强得多。而且,他觉得这个法子还能进一步改善,到时候经过治理的盐碱地,粮产量还会再往上升的。除此之外,还有秦含真给他的一些建议,他经过实验,也研究出了几种可以在盐碱地种植的作物,有粮食、药材、树木等。赵陌将这些研究成果归纳起来,写了详细的奏章,在送万寿节礼进京的时候,一并送到京中来,呈交御览了。 皇帝龙颜大悦,还让户部擅长农耕的官员去做了核实,确认赵陌在肃宁做的实验是真有成效的,他献上的法子,确实对治理盐碱地有用。这可是实打实的大功劳!能为天下人增添多少能种粮食的田地呀?皇帝即刻下旨,召了赵陌上京,一来是他就藩多年,正该让他回京休养,加以封赏;二来,也是皇帝觉得这孩子已经长成,且有能力,又有忠君爱民之心,是个肯做实事的,召到京中见一见,若是合适,就给他安排个好差事,也省得他继续窝在肃宁县那个小小的地方屈才了。 赵陌其实是昨天晚上到的京城,一路骑了快马,只是没赶上关城门的时候。没办法,他只好在自家的小庄子上过了夜,今早才进城。进城后,他先往宫里递了牌子,皇帝早朝后就召他去见面了。皇帝与太子,再有两位户部的高官,与他聊了半日的功夫,连午饭都是草草解决的。御前说完了话,太后那儿又召了他去。待得出宫时,日头已经偏西了。 赵陌其实很想直接往永嘉侯府来,但考虑到还有父亲在京中,不去一趟,礼数上说不过去,便跑了一趟辽王世子府。辽王世子赵硕却不在京城,带着爱妾庶子往温泉庄子上避寒去了。据说他这两年比较悠闲,差事也不多,进了腊月后,没什么事可做,就带着小儿子去泡温泉了。京中的宅子,如今是管家照管着,正室小王氏清清静静地在家养病,没有中馈大权。 赵陌去了父亲家里,只能跟留守的管家甄忠见个面。继母小王氏那儿,他不想答理,小王氏也借口生病,不接受他的请安,估计也是懒得见面的意思。赵陌虽然心中不免要腹诽小王氏祸害遗千年,但为了不叫人拿住把柄,还是意思意思地在正院门外全了礼数。接下来,他也不在父亲家里待着了,直接往永嘉侯府来。对着要给他安排房舍住处的甄忠,他只拿一句“还要去拜见长辈”做搪塞,事实上,连一点行李、一个随从,都没有留下来,全都带走了。 他这个决定,秦柏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反正赵硕又不在家,剩下一个小王氏,那是什么人?当心存心要害死嫡长子,可没少对赵陌下狠手。这样的妇人,何苦叫赵陌装孝子,勉强跟她同住在一个屋檐下? 只是,今时不同以往,赵陌身上已有了王爵,又是蒙皇上传召,才上京受封赏来的,怕是不方便继续象小时候那样,继续留宿在永嘉侯府了。 秦含真听了,便眼巴巴地看着秦柏:“那赵表哥要住到哪里去呀?他这趟上京那么急,也没事先准备好住的地方,总不能到客栈去吧?就算是去驿站,也不方便哪。” 赵陌微笑着说:“表妹不必为我担心,我早就想好了。方才过来之前,已经让手下的人带着行李,往辽王府安置去了。” 辽王府,是指在辽王京城的王府,原是辽王从前未就藩时的住所,如今基本是用于辽王上京晋见时居住。但自打那年辽王次子与三子因为与王家联姻,肖想皇储之位的事儿,闹出了丑闻,一家子已经有好几年没进京了。皇家这边,也没人传他们晋见。因此,除了每年三节两寿,辽王府循例需要送礼进京晋上时,派来的使者还得在辽王府里住上一头半个月以外,这座王府基本是处于没有主人入住的状态,不过是百来个下人看守着房子,做些日常维护的差使而已。 赵陌乃是辽王嫡长孙,即使不论他父亲赵硕的世子身份,他也有资格入住辽王府。从前,他还有可能因为不受父亲重视,他父亲又不受祖父待见,在辽王府住着也不见得舒服自在,所以懒得搬进来。但如今他身上有郡王头衔,正经算起来,比辽王次子、三子的身份都要高些,又是嫡长孙,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就算是辽王、辽王继妃以及世子赵硕齐齐亲至,也没底气拒绝他住进来。他去了辽王府,就是整座王府最有权势地位的主人,哪个下人敢再给他脸色看? 秦柏一听就道:“这是个好主意,偌大一座王府,空置着也可惜了。横竖如今你祖父一家都不在京中,你就住进去,也省事许多。倘若下人有哪个不听话的,你只管整治。你如今是堂堂的实封郡王,没人能给你委屈受。” 赵陌听得笑了:“是,我心里有数的,舅爷爷放心。” 秦柏又问起赵陌这一年在肃宁的生活。去年路经肃宁时,他是看过赵陌的居住环境与日常生活的,当时只觉得还好,并不十分艰苦,但如今瞧着这孩子,觉得他仿佛又瘦了些,担心他是劳累太过了,就忍不住多问几句。 秦柏还劝赵陌:“你已经有了郡王爵位,功劳的事,倒不必太过着急。田地里多看两年,等心里更有把握了,再报上去,岂不更加稳当?如今熬得这般,就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看见了,也觉得心疼。” 秦含真忙问:“怎么?赵表哥如今的气色难道比祖父去年见着他时还要差许多吗?赵表哥,你这一年里到底都做什么了呀?!” 赵陌放柔了神色:“没事,我真的没有太辛苦,那些辛苦的事情自有底下人去做,我顶多就是多盯着那试验田一些,多翻书,向人请教,难不成还需要我一个郡王去卖苦力么?我如今只是比去年黑了一点儿,瘦了一点儿。长黑了是因为近来我晒太阳多了,可冬天晒太阳暖和,我这不是受不住冻么?至于我长瘦了,那是因为我长个子了,抽条儿,人高了,就显得瘦了。其实我身体壮实着呢。肃宁那边别的不多,皮子最多,你们还担心我会缺肉吃么?我那郡王府里的厨子手艺也好,还有表妹时不时给我寄个药膳方子去,我没少进补,能吃能睡,过得可好了。” 秦含真撇了撇嘴:“这话你说了不算。趁着如今在京城,你没事儿多到咱们家来,让我祖母给你准备些补身的汤水,多喝一些,滋养身体。若是这般养上一个月,正月完了,你还是这副黑瘦模样,我才能信你的话!” 赵陌哑然失笑,脸上的笑意却是暖的。这时,虎嬷嬷进屋来报说:“酒菜都好了。侯爷,夫人,是不是这就开席?” 牛氏忙道:“当然要开席了。广路午饭在宫里吃的,也不知道吃饱了没有,这饿了半天了,赶紧开饭!” 第七十一章 赏赐 秦家祖孙与赵陌一起和乐融融地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仿佛又回到了三四年前他们还在一块儿生活时的情形,大家心里都忍不住感叹又怀念。尤其是赵陌,事隔数年后,又重新吃到了熟悉的饭菜味道,总觉得比记忆中的更加香甜。 吃过饭后,大家又重新回到堂屋里坐下吃茶说话。秦柏开始问赵陌奏折中的详细内容,还有今日进宫面圣的经过。他之前从未听赵陌提过这件事,未免觉得有些突然了,担心赵陌年纪轻,会有所疏忽,出了差错也不知道。 赵陌老老实实地把情况从头叙述了一遍,又回答了秦柏许多问题。他虽然年轻,却也自幼聪慧过人,又跟秦柏念了两年书,在肃宁县那边,还有王府,还有属官呢。虽说他的封地小,王府也是新建没几年,属官中并没有什么特别出众的人才,可他好歹也是个郡王,王府虽小,倒也五脏俱全,属官再平庸,文书方面的工作还是能胜任的。他自己写个奏折,再叫属官润色一二,查漏补缺,又能出什么大差错呢? 他那奏折上的文字,基本都写得浅显易懂,又运用大量的事实数据作为依据——这是从秦含真送到肃宁去的实验报告中学来的——本来也没什么有机会犯忌的地方,还让皇帝、太子与户部的官员对他想出来的盐碱地治理办法有了更直观的认识,再妥当不过了。 秦柏听得微笑着点头不已,只觉得赵陌不在自己身边几年,依然有了很大的长进,比去年他们见面的时候,办事又老到了许多。他感叹道:“本来我还觉得你这试种了不到四年的功夫,就往宫里递奏折,太过心急了些,原该再沉淀两年的,却没想到你已经长大了,事情考虑得周到,比那些二三十岁的成|人也不差,甚至比好些大人都能干呢。是我小看了你,这是我的不对。” 赵陌忙道:“舅爷爷言重了,您这才是老成谋国之言。我确实是心急了些,原是想着,我既然能试验出治理盐碱地的法子,这两三年来在不同的地上种了粮食、甜菜、药材和树,发现是确有成效的,那就该尽快让朝廷和天下人都知道。世上那么多的盐碱地,能早一年治理,又能多打多少粮食呢?这不是可以拖延的事儿。况且我也不是把法子献上去就完了,回头我还要继续摸索,看能不能再改良法子,或是想出更好的法子来呢。到时候我再把新法子上奏朝廷,也不碍着百姓再用盐碱地种粮食不是?” 秦柏听得连连点头,赞叹道:“好孩子,你想得很对,这种事儿确实不该拖着。既然你试种了几年,都确定是有效的,献给朝廷,也出不了什么差错。” 赵陌笑笑,低下头去,没敢透露自己忽然心急着献治盐策,其实是真的有私心。那冠冕堂皇的说辞,不过是哄哄秦家舅爷爷而已。当然,即使没有私心,他本来也是打算明年把奏折递上去的。这本是于国于民有益的大好事,早一年晚一年的,差别也不大。 秦含真问赵陌:“如今这治理盐碱地的法子已经献上去了,皇上可说了,朝廷会有什么章程?是要点几块地方试着照法子去治盐呢,还是先在皇家庄园上试种一两年?如果这时候马上就推广到全国,恐怕还是太仓促了些。你的法子,估计在北方算是能用的,我在京郊田庄上治理盐碱地的法子,就跟你的差不多。但换了是别的地方,气候、水土不一样,地势也有差别,就未必管用了。正所谓‘橘生于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可别到时候遇上了不适用的地点,出了差错,反怪到你头上。” 赵陌道:“皇家的庄子上哪儿来的盐碱地呢?自然都是上好的良田。户部的几位大人还在商量呢,不过我估计,他们最终应该会先试着在直隶试种我提的那几种作物,哪怕是种出些甜菜、药材也是好的,粮食自然要种,但要先洗盐,那可得费不少人力物力。依户部的习惯,少说也要磨蹭上两三年功夫,才会有所成效吧?横竖法子我已经献上去了,封地上的试验田也不是假的,朝廷已经派过官员来视察,皇上也赐了封赏。后面的事用不着我管,出了差错,自然是去问负责此事的官员,又与我什么相干?” 秦柏微笑道:“你也不能真的就此丢开手不管了。封地上若有治盐的熟手,户部的人问你借人时,你也该大方点儿送出去,给地方官员出出主意,免得他们糊里糊涂的,没弄清正确的法子,倒浪费了人力物力。天下盐碱地何其多也,早一日有了真正的成果,也是你一份功德。” 赵陌笑着应了声:“是,我这就打发人回肃宁吩咐去。” 牛氏有些八卦地小声问赵陌:“广路啊,你方才说,皇上已经赐了封赏给你。那皇上都赏你什么了?是不是升了你的爵位呀?” 赵陌哑然失笑,忙道:“当年皇上能封我作郡王,已经是破格了,我才几岁?难不成还能升做亲王么?我祖父才是亲王,父亲还只是世子呢,我万万没有越过他们的道理。郡王的爵位其实已经足够,不过,有了献策的功绩,就再也没有人背地里说嘴,觉得我不该封郡王就是了。” 牛氏恍然大悟,叹道:“那也不错,你才多大的年纪?身份就这样尊贵,还不知道怎么被别人当成香饽饽,天天盯着,恨不得咬上一口呢。不再晋爵位也是好事,反正你这个郡王头衔已经够用了。无论是在宫里还是外头,都不会有多少人敢给你脸色瞧。你那老子,还有那什么王家,都要闭嘴!你如今可是有皇上和朝廷撑腰的人。” 赵陌听得又忍不住笑了:“舅奶奶还是那么风趣。王家早就成了过眼云烟,主支早回老家去了,剩下几个在京城的,都成不了气候,我有什么可怕的?今儿去我父亲那里,父亲不在家,只剩下夫人,我也只是在院门外意思意思地给她请了安,也没人挑我的理儿。她那些丫头婆子,见了我只有老实磕头行礼的份儿,谁还敢给我脸色看呢?从我成为肃宁郡王的那一天起,皇上和朝廷就已经给我撑起腰来了,是否有这一回的功劳,差别都不大。就是我父亲见了我,也不能随意用孝道拿捏我了呢。” 这其实不是爵位的问题,而是头上有无圣眷、手里有无实权的差别。辽王世子赵硕如今正投置闲散,只要他不蠢,就不会为了点虚无缥缈的好处为难儿子,惹怒宫中贵人,吃力不讨好。说到底,赵硕还是个醉心于名利权势的人哪。 秦含真就问赵陌了:“既然皇上要封赏你,却又不能升你的爵位,那应该会有别的实质性奖赏吧?是什么?皇上赐了你什么产业吗?”那才是实打实的好处! 赵陌给了秦含真一个赞赏的眼神:“表妹神猜。皇上赏我的,可不正是产业么?还不止一处呢!” 其实,皇帝本来是打算要给赵陌换一个大点儿的封地的,但赵陌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把郡王府给盖起来了,也适应了肃宁的生活,那里还有他的许多试验田,连农事上的熟手与佃户也都是现成的,换一个封地,就要全部重头再来,岂不白费了他这几年的心血? 更何况,肃宁地方虽小,却有一个离京城近的好处。快马一天就能到了,寻常通信送东西也方便,出产也不算差。他都让手下人将毛皮、茶叶、药材方面的生意渠道搭好了,正是要见银子的时候呢,何苦弃了这经营已久的地盘,另换一处陌生的地儿?就算给他换个江南、蜀地那样富庶的藩地又如何?光是离京城太远这一点,就被肃宁县给比下去了。他才不做那等傻事! 当然,赵陌推托的时候,用的理由要更加冠冕堂皇一些,皇上、太子都被他感动到了,十分大方地赐下了别的产业给他做补偿。这里头就包括了肃宁周边、沧州一带的大片土地,作为赐给他的世袭田庄,另外还有西山的避暑园子,小汤山的温泉庄子,全都齐了。虽说没有给他赐一座京城的宅子,用作进京时落脚的住处,但考虑到有那么大一座辽王府在那儿,辽王世子赵硕也有宅子,皇帝也就不费那个事儿了。至于除去这些房产以外的浮财,诸如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文房珍玩、药材香料之类的,就不一一赘述了。 秦含真对浮财并不关心,只在听说皇帝赐下了沧州一带的大片土地给赵陌作世袭的产业时,双眼发亮,忍不住多问一句:“沧州那边的田庄有多大?在什么位置呢?” 赵陌似乎猜到她的想法了,笑道:“就在码头附近,挨着运河,虽不是一整块的,但不算零碎,加起来差不多有五十顷大小吧。其中一部分是官地,一部分是荒地。皇上说了,那一带的好地早就叫人占了去,能留给我的,也不是什么肥沃的好田,大都是盐碱地呢,让我吃亏了。不过,胜在地方够大,随我怎么折腾吧。” 秦柏在一旁点头:“皇上这也是好意,赏了那么大一块地给你,虽不是良田,倒是免了叫人眼红。盐碱地又有什么要紧呢?你本来就是因献治盐策有功才得的赏赐,完全可以靠自己把那五十顷地化为良田,岂不更加实惠?” 秦含真跟赵陌对视了一眼,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码头附近的盐碱地,还随便怎么折腾,谁说就只有种庄稼这一条路可走呢?靠着沧州这么一个繁华的水陆交通枢纽,却只想着种田了,那岂不是白瞎了上好的地理优势? 第七十二章 郁闷 赵陌与秦家祖孙聊了许久,外头虎嬷嬷就进来催了两次。天色已晚,再过上半个时辰,就是一更天了。赵陌若不打算在永嘉侯府上过夜,这时候也该走人了。 赵陌一脸的依依不舍,他觉得还没聊尽兴呢。许久不见舅爷爷秦柏了,与舅奶奶牛氏、表妹秦含真分别的时间更长,过了今晚,还不知几时才能再相聚呢,他还想再多留一会子,就算真的留下来过夜,也无不可呀。 秦柏柔声劝他道:“你还要在京城待好些日子呢,还怕没有相聚的时候么?你才入京,有家有业的,又有王爵在身,哪里有在亲戚家过夜的道理?你且先回王府安置,年前事忙,正月里总要吃年酒的,再过来就是了。到时候若是嫌京中事多人杂,那就向皇上告个假。我们家每年正月只要是在京里的,总要抽几日往小汤山温泉庄子避寒去。你不是也得了皇上赐的温泉庄子?索性也一道过去松泛几日。” 赵陌这才大喜,连忙答应下来,才向秦柏夫妻告辞。 秦含真心里还有惦记的事,便起身主动表示要送客。秦柏与牛氏是长辈,身份也高,平时招待客人,轻易是不会送客出二门的。小辈中只有一个秦含真在府中,这份差事有一多半是她代领,加上又跟赵陌自幼相熟,秦柏与牛氏都没觉得不妥。 秦含真便一路沿着抄手游廊送赵陌出去,丫环们都缀在他们身后,离了有两丈远,听不到他们说什么。秦含真犹豫了一下,很想问问当年临别前他说的那句话的意思,还有这几年里装没事人儿是什么用意,只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接着就改了口:“皇上赐下来的沧州土地,赵表哥有没有什么打算?” 赵陌微笑着转头看向她:“表妹是不是有好主意了?” 秦含真咬咬唇,小声说:“人家问你呢,你反倒把球扔回给我了……” 赵陌已经习惯了她时不时冒出来的奇怪比喻,笑了笑:“说不上有什么好主意。户部官员给我看过鱼鳞图册了,位置不算很好,离码头虽然不远,却也有一段距离,若不然早就叫人占了去。那样的地方,拿来建商铺、做生意,恐怕未必能客似云来。但难得这样大片的地皮,又挨着运河,倒可以拿来做船行船坞。我手下的人常年做南北杂货生意,都是靠运河运货,若自己有船行,一来方便,二来也可兼做别家的买卖,肥水不落外人田。” 秦含真也十分赞同,她先前是没想到船行上头,但赵陌的话有理。古往今来,只要交通条件过得去的,物流都是稳赚不赔的好买卖,更何况赵陌乃是宗室郡王,他做了背后东主,谁敢朝他的船行收苛捐杂税?这么一想,他开船行,果然是非常合适的。 不过那么大片的地,当然不可能只是用来开船行。秦含真就给赵陌出了个主意:“开货栈也不错。码头那种地方,肯定有过路客商需要临时存放货物的地方。你若要开船行,也需要类似的仓库。开个货栈,就算离码头稍远一点,只要水路运输方便,自然有人会送生意上门。在那种没法耕种、治理起来成本太高不划算的土地上,建房子是最好的了。” 赵陌双眼一亮,笑道:“表妹好主意,那就这么办!等过了年,我得了闲时,就打发人往沧州跑一趟,把那五十顷地好好巡视一番,该做什么准备,就尽快准备起来吧。船行可能需要费点功夫,货栈却是极容易建起来的,早一日建成,我的郡王府也好早一日添些进项。”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前院。永嘉侯府的正门开着,长得高壮了不少的阿寿正牵着赵陌的马,在门外相候。秦含真知道,她该向赵陌说再见了。 她转头看向赵陌,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出声。时间,地点,都不太合适,也许她可以另寻一个更恰当的机会,再与赵陌深谈。 赵陌却盯着门外,眼睛不看她,嘴里小声道:“秦表妹,那年……我们分别的时候,我说过的话,你还记得么?” 秦含真迅速看了赵陌一眼。他这时候忽然问这句话,意思是…… 她悄悄咬住了下唇,觉得自己的耳根似乎有些发热。 谁知道赵陌啥意思都没有,因为他接下来说出口的就是:“起风了,表妹快回去吧,我走了。”然后他就真的披着斗篷出门去,翻身上马,冲她笑了笑,调转马头带着人走了。 走了! 秦含真目瞪口呆地看着赵陌一行人离开,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气得跺了一下脚。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隔了将近四年的时间,他又来这一招,是故意耍人吗?! 秦含真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还是胸闷,连忙再深吸了几口。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冷笑来。 如果赵陌真的是在故意耍她,她定会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如果赵陌并不是有意在耍她,而是在犯傻,那她没别的可说的。这种情商怎么能是良配?!不好好调|教一番,她以后还不知道会被他气多少回呢!就算是为了自己将来的幸福,她也不能对他放任不管! 秦含真握了握小粉拳,将斗篷往身后一甩,便大踏步重重地往二门里头走去。 赵陌这一去,就好长时间都没再上永嘉侯府的门了。小年夜时,他是直接被太后与皇帝召到宫里去过的。接下来的几天,他又忙着拜访各家近支王府,还有几位大长公主、长公主府中。 腊月二十八,辽王世子赵硕带着爱妾幼子从小汤山回来了,赵陌又要依礼前去给父亲请安。他们父子都说了些什么,外人不得而知,只知道赵陌在父亲家里并未久留,也没有住下的打算。他半个时辰后就离开了,晚上也依旧返回辽王府居住。王府中的管事下人都被他收拾得老老实实的,听从他的号令,往京城各家宗室王府、皇亲外戚送年礼。至于这些年礼是走的肃宁王府的账,还是走的辽王府的账,那就没人知道了。 秦含真这边也十分忙碌,除了让人时不时去打听一下赵陌的近况,也顾不上许多。小年夜那天,秦克用带着妻子小黄氏过府吃了一顿酒饭,却不肯留下过夜。他声称是因为妻子久病在身,怕过了病气之故。但秦含真看着小黄氏脸上那不情不愿的表情,也知道这大概只是他自己的意思。不过小黄氏没有再跟丈夫闹,心里再不甘心,也只是默默听从。秦柏与牛氏都懒得多管闲事,秦含真自然更不会多嘴。 小年夜过后,曾先生也正式向秦含真告辞了。她虽说跟娘家亲人不大和睦,常年都独自在侯府后街租的小院里居住,但到了新年的时候,依礼还是要回家里过年的。尤其今年,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又跟东宫太子妃走动起来的关系,娘家人待她分外热情,一定要她回家多住些日子。她年纪也大了,早没了年轻时候的心气儿,便也顺水推舟,与亲人和好。她与秦含真约定,元宵节后会再回来。在承恩侯府的千金们开春后正式开课之前,她还能再单独指点秦含真的功课一段日子。 秦含真郑重奉上一车丰厚的年礼,派了两个护院,一个粗使婆子,一个机灵的小丫头,一路护着曾先生返回昌平老家去。 临行前,曾先生特地多叮嘱了她一句:“宫里太子与太子妃娘娘喜欢姑娘的街景图,尤爱市井百态。从前是我想错了,为姑娘送了些山水画进宫,没想到太子妃娘娘更爱街景。那几幅岭南风情,姑娘看着什么时候合适,也可以送给太子妃赏玩。太子妃娘娘常年在宫中,少有出门的时候,最爱看外头的民生百态,山水风光。若画上画的是太子去过的地方,太子也乐意为太子妃娘娘与小郡主作个解说,一家三口十分和乐。这样的情形,已不知多少年没有了。” 秦含真眨了眨眼,只觉得曾先生话里话外大有深意。只可惜她不肯再说明白些,辞了秦含真,便坐车离开。秦含真回到自己的房间,发了一会儿呆,又将过去的画作拿了出来,特别是那些画了各地山水风光、民生街景的,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把得意之作收起来吧。太子妃不开口,她又何苦献这个殷勤?倒显得太过巴结人了。况且,她也有些舍不得自己的画。先前送上去的,还不知道能不能拿回来呢…… 大除夕,永嘉侯府与长房承恩侯府联合举行了祭祖仪式,两家人都累了一晚上。次日大年初一,秦柏祖孙三个都清清静静地在自个儿家里歇息了一天,方才缓过气来。 倒是承恩侯府那边,一天到晚都极热闹,客似云来。秦含真都有些担心当家的姚氏了,这么累,也不知道她扛不扛得住。还有大堂哥秦简,如今他是长孙,又有功名在身,比不得小时候了。秦仲海要代替“告病”的父亲秦松,与母亲许氏一道进宫参加新年大朝会,不在家。男客上门时,秦简这个嫡长子是要出面帮着招呼的。 昨儿祭祖时,她还看到他精神奕奕地抱怨,说赵陌回京几日了,就只往三房来吃过一顿饭,竟没理会他这个好友。等到次日初一,他一定要杀上辽王府去,质问赵陌一番。但如今,据派到长房去打听消息的婆子说,秦简已经累得连话都懒得说了,还谈何杀上辽王府? 今日同样要进宫参加大朝会的赵陌,只怕未必比他轻松。 大年初二,乃是出嫁女回娘家的日子。大姑太太秦幼珍且不说,小姑太太秦幼仪也带着儿子们回来了。承恩侯夫人许氏年纪大了,又与娘家嫂子不睦,不回许家,倒是将许家的侄孙侄孙女们叫过来做客,同时邀了三房祖孙过来吃酒,还提前往二房也下了帖子。 秦含真心知,也许这就是秦锦仪准备动手的时候了。 第七十三章 汇聚 秦锦仪小心地攀着车厢边缘,慢慢地踩着脚凳下了马车,只觉得受伤的小腿还在隐隐作痛,也就是勉强支持罢了。天气又冷,那股寒气从外渗入骨头里,更加重了腿上的不适。等到今日事成,她一定得好生养两个月的伤,什么好汤好药都不再吝惜了,总不能瘸着腿做新娘吧? 其实,如果长房宴客的日子能再晚上几日,她的伤估计会恢复得更好,但如今实在是等不得了。她原本还在禁足中呢,是好不容易才求得祖母薛氏点头松口,许她出门来的。为此,她还冒着被父亲秦伯复再次责骂的风险,带伤跑到三进院祖母薛氏的房间去,在寒冷的天气里连着为薛氏侍疾了三天三夜!薛氏原本还在恼她,因见她殷勤小意,又口口声声知错了的模样,方才心软的。 薛氏这把年纪,原也最疼爱这个孙女儿。如今她对儿子正心凉,娘家人又不争气,小孙女儿虽然有几分孝心,却明摆着更亲近儿媳。既然大孙女儿知错了,懂得回头孝顺她,她也不愿意再与这个心肝儿肉疏远下去。否则,她的余生要靠谁来养老呢? 薛氏要解除大孙女儿的禁足,秦伯复近日正因为秦家二房不敢再上门来纠缠而得意,回头见到母亲阴沉的脸,心里不免对母亲生出几分愧疚之心来。薛氏一点小小的请求,他也就不好推却了,秦锦仪总算获得了在家中自由活动的允许。不过,由于她还要养伤,这种自由也只是名义上的而已,大多数时候,她都还是要待在炕上不挪动的。 秦锦仪听说了长房请帖的事,立刻就去求薛氏,要求一起过府了。薛氏其实不大情愿,长房这帖子上头虽然没有明言,但很显然是只打算请秦伯复夫妻与秦锦春去的,再来就是秦伯复擅自带上的秦逊,旁人多半没份。而她受伤在家,本就出不得门,也就没必要计较这个了。就算是生闷气,发脾气,她还要担心会不会影响她的腰伤呢。大夫可是说了,一定要静养,尽量少挪动,若是没养好,她将来说不定会变了瘫子! 秦伯复夫妻带着小女儿与庶子去长房做客,薛氏自个儿在家就有些孤单了,她想留下大孙女儿做伴,反正后者也不受长房与三房的人待见。可大孙女儿要求同去,她岂不是要落了单?这怎么能行?! 秦锦仪巧舌如簧,说服了她:“父亲年下的考评已经定了,虽说有长房帮着打点,尚未有消息散播开来,可最迟明年四月,吏部就定要下文书的。到时候父亲冠带闲住在家,与从前的六品实缺相比,大不一样。就算还有达官贵人不受流言所误,看中孙女儿的相貌才学,人家也要三思了。倒不如趁着过年的时候,各家走亲戚,孙女儿多去露露脸,兴许就有人家愿意与咱们家结亲了呢?长房与三房平日来往的人家,多是达官贵人,料想也配得起孙女儿的家世。只要在吏部文书下达前定下亲事,过后别人家就算知道父亲丢了官职,也没法反悔了。咱们家可不是一般的人家,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儿家呢!” 薛氏心心念念的,还是要攀上一户高门亲贵,听了秦锦仪的话,不但答应了让她去长房做客,还给了她好些私房首饰,买了时新的上等胭脂水粉,让大孙女儿把自己打扮得更俊俏。只可惜衣裳来不及做了,薛氏知道小孙女儿秦锦春刚做了两身新衣,预备过年出门时穿的,虽然衣裳短了些,不合秦锦仪的身,裙子却可以将就,便特地让秦锦春将两条新裙让给了长姐。 秦锦春心里憋闷得不行,那两条新裙子的料子,还是秦锦华与秦含真两位堂姐所赠的!不过,想到秦锦仪即将要出丑,她就忍住了这口气,板着脸让丫头将裙子送了过去。本来,她还因为要设计长姐的事,心中觉得有些愧对祖母的,如今有了抢裙子的事,再加上母亲小薛氏被勒令留在家中照看病人,不得往长房拜年,她心里就再也没有了那等想法。 秦锦仪仪态优雅地往松风堂里走着,虽说腿上的伤还在疼,但她觉得自己今日格外美丽。她其实能察觉到妹妹看过来的不善目光,但那又有什么关系?不过就是两条裙子而已,她是长姐,做妹妹的本来就该多加礼让。 她款款走进松风堂,依礼向许氏、牛氏、姚氏、闵氏与秦幼珍、秦幼仪请了安。直起身的时候,她迅速往屋子内扫视一眼,发现许家的人还没来,心里有些失望。 她没发现,许氏、牛氏等人对秦锦春很亲切和气,对她的态度却很冷淡。不但长辈们,就连姑娘们,待她也是淡淡地,客气地招呼一声,彼此见了礼,就不再理会她了。她独自呆坐在一边,秦锦春却很快就融合进了姐妹们之间,有说有笑的,越发显得她不合群。 秦锦仪一心关注着许家人几时到,但没多久也发现自己被孤立了。她心下有些恼火,很想骂妹妹们不敬长姐,但想到一会儿还有大计划呢,若是太过引人注目了,一会儿怕是行事不方便。想到这里,她强忍下心中怒气,小声叫过两个丫头:“你们到处走走,见见旧日的朋友们,顺道找个妥当的地方,然后立刻来回我。” 画楼忧心忡忡,忍不住再劝她一句:“姑娘,要不还是算了?今儿天这样冷,您的伤还没好呢,万一有个差迟……” 秦锦仪瞪了她一眼:“我心里有数,你啰嗦什么?!只管照我的吩咐去做就是了,其他的少管!” 画楼欲言又止,弄影拉了她一把,屈膝道:“那奴婢们就先告退了。”扯了画楼出松风堂,到僻静处才小声道:“别犯糊涂,咱们先前不是早就说好了么?你劝得多了,当心姑娘起疑心,那可就是给咱们自己招祸了!” 画楼叹了口气:“也罢……反正姑娘也吃不了大亏。”她看了弄影的袖角一眼,“东西你都准备好了?收好了?” 弄影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放心。” 两人就照着事先商量好的计划,分头走开了。 派出两个丫头后,秦锦仪有些忐忑不安地继续坐等许家人的到来。结果没有让她失望,不久之后,许峥就带着弟妹们到了,没有长辈们随行。秦锦仪还有些失望,没有长辈做主应承婚事,终究还是有些不足的。 众人各自请安行礼后,便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说话。许峥是长辈们心目中的宝贝蛋,自然是被许氏叫了过去。他年纪最大,一会儿在姑祖母跟前说完了话,还得带着弟弟许嵘往外头男眷们的席上去呢。许嵘倒是不见外,竟粘着姐妹们,一起凑到姑娘们的堆里去了。 他自小嘴甜,惯会温柔小意,给姐妹们献殷勤的,倒是很快就跟女孩子们打成了一片。 但这些热闹都与秦锦仪无关。她只能眼巴巴地坐在一边,看着许家两位小爷和姑娘跟长房、三房的姐妹们和乐相处,自己想插几句话,别人都不带搭理的。不但不搭理,许家二姑娘许岚的脸上,还明晃晃地挂着鄙夷之色呢。 秦锦仪心里生气,但因许岚是许峥亲妹,虽然是庶出的,也不是外人,她怕惹得许峥生气,也不敢多说什么,便索性转头去盯着许峥看了。 可许峥同样不理她,在长辈们面前凑过趣之后,他又跑到弟弟这边来,与一众表姐妹问了好,聊了几句家常,便要往前头席上去了。秦叔涛与闵氏八岁的嫡子秦端自告奋勇来引路,表兄弟三个手拉着手,告退出去。秦锦仪忍不住走到窗边目送许峥消失在院门外,眼中一片痴迷。 秦含真看了她一眼,心下暗暗摇头,回头跟秦锦华、秦锦春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觉得秦锦仪的脑子似乎越发不清醒了。 秦锦仪在屋中待着无趣,索性就出门到游廊里坐着,袖子里套着手炉,廊下又挂了遮风的帷幕,倒也不太冷。过得大半个时辰,画楼与弄影都回来了。画楼还是那句话:“今儿这府里人多,到处都热闹极了,若想寻个清静的地儿,只怕真要到花园里去。可那地方太冷了,许大公子只怕也没那么容易上当……” 秦锦仪不听,只看弄影。弄影平静地说:“松风堂出去,过了东边穿堂就是纨心斋,从前是我们太太住的院子。如今那里空着,没人照看。姑娘不如就挑那里如何?毕竟是熟悉的地方,咱们过去方便,那里又清静,等闲不会有人经过。” 秦锦仪一听,觉得挺好:“就那儿吧。弄影你先过去做准备,画楼你去寻朱楼。他应该就在前院,想必已经把砚雨稳住了。” 然而此时的砚雨,却刚刚把朱楼给甩掉了。他急急奔到枯荣堂的宴席上,将自家小主人秦简给叫了出来:“大少爷,肃宁郡王过来了,就在门口等着见你呢!” 秦简吃了一惊:“怎么今天过来了?”他忙迎了出去,果然看到赵陌坐在门房里,正和气地跟承恩侯府的外院管事说话。 赵陌看到秦简来了,微笑着说:“今日无事,我在城中闲走,到了附近,就想起回京后还没来看过你,怕你抱怨,赶紧过来了。进了门,才想起今儿是大年初二,怕是你们府上有娇客,我一个外人不好冲撞了,只能把你叫出来说话。你可得闲么?若不得闲,咱们改日再聚。” 秦简忙道:“你难得上门,说什么改日再聚?今儿家里只能算是家宴,请了两位姑太太与许家的表兄弟姐妹们,都是亲戚。你也是咱们家的亲戚,又在家里住过好一阵子,并不算是外人。我祖母与三叔祖、三叔祖母见了你,定会高兴的。快随我来,可不许外道才是!” 赵陌本来无可无不可的,听说许家兄弟也来了,立刻热情起来:“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七十四章 纠结 ??U????kj5s?F?O??1a?1w??%??no?tB??Eq??{?A0g??看到赵陌进屋的时候,眼睛都瞪大了。\r 大年初二媳妇儿回娘家,这一天基本上是不会接待外客的。赵陌一个外姓男子,跑来承恩侯府做什么客?!虽说他也算是秦家亲戚,但这亲戚跟亲戚也是不一样的,比如今儿姚家、闵家的人就不会上门,苏家、卢家除去卢普一家本来就住在福贵居以外,苏家的长辈也不会来呀?!\r 秦含真就眼睁睁看着赵陌给许氏、牛氏行礼问安,说起他已经在外头给秦柏、秦家兄弟以及卢普见过礼了,都是行的家礼,没让众人依爵位敬他,还让众人继续唤他作“广路”或是“赵表哥”,别叫什么郡王爷啥啥的,显得生分。\r 赵陌的态度如此温和亲切,秦家众人自然是欢喜的。姚氏这样伶俐的,还声情并茂地说起了他在承恩侯府里寄居时的往事,说他与秦简有多么要好,跟秦柏、牛氏又是多么的亲近,诸如此类。至于王曹利用秦简的小厮向赵陌下毒手这类糟心事,她自然不会提起。不过,经过她这么一说,不但本来就跟赵陌熟悉的长房、三房,就连许、苏、卢三家的人,也都觉得赵陌与秦家确实关系极亲近了,都当他是亲友家的子侄一般。\r 赵陌在松风堂里凑了两刻钟的趣,方才与秦简一道回前头枯荣堂席上了。期间他也没能挤出点时间跟秦含真说两句话,两人离得还有点远,毕竟秦含真与姐妹们在一处,赵陌如今是大小伙儿了,还是要避点嫌的。不过他离开的时候,特地朝她这边望了望,在两人四目相对的那一刻,迅速眨了一下右眼,才嘴角含笑地转身而去。\r 秦含真居然觉得他那个动作显得有些小调皮,还显得比旁人更亲近,可这是赵广路能干得出来的事么?!他这几年里到底遇到了什么,怎么性格都好象有点儿变化了呢?\r 不过,更过分的是,赵陌前几日才耍了她一记,这会儿居然就装没事人了,还冲她眨单眼。他装什么傻呀!\r 秦含真暗暗生着闷气,觉得自己一定要找时间好好质问赵陌一番才行,便听得许岚在一旁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话。她走了神,没听清楚,忙问:“许二姐姐,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r 许岚拿帕子掩了口,抿着嘴小声说:“你们家二房那位大姑娘,正站在窗台前看谁呢?方才我哥哥出去的时候,她就是这样死盯着人的背影看。如今肃宁郡王出去,她也是这般。她一双眼睛,怎么光盯男人去了?”\r 秦含真怔了怔,转头去寻秦锦仪,果然看到她站在玻璃窗前往院子里瞧,又是一脸呆呆的模样,还唉声叹气地。\r 她叹个什么鬼气?!秦含真只觉得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秦锦仪既然自小就对许峥有想法,她对他的背影花痴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可她看赵陌也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这姑娘的老毛病还没改,一颗心是可以同时对不同的男人动情的?!\r 秦含真觉得自己被雷到了。旁边秦锦华与秦锦春也听到、看到了,面上不由而同地露出了尴尬的表情。秦锦仪虽然讨人嫌,但毕竟还是秦家的女儿,是她们的姐妹。如今她在外人面前露出丑态,她们脸上也无光。\r 许岫眨了眨眼,低咳一声,微微红了脸,轻扯了许岚一下。许岚便闭了嘴,干笑着给秦含真塞了个桔子,又给秦锦春倒茶,想要若无其事地将这事儿抹过去。\r 秦锦容年纪虽小,却也隐隐明白在场的一众姐妹们是因为谁而感到尴尬了。她瞥了秦锦仪那边一眼,冷冷地哼了一声。\r 卢悦娘仍旧淡定地微笑坐着,喝茶吃点心,还能照顾一下秦锦容,仿佛什么话都没听见。\r 她们这一席忽然安静下来,姚氏那边时不时留意爱女动静,似乎察觉到了,走过来问:“这是怎么了?拌嘴了么?”秦含真笑着说:“没事儿,我们正喝茶吃点心呢。”\r 姚氏心知定然有事,不过当着众人的面,也不便多问,就笑笑转身离开了。\r 秦幼珍劝她:“家里有我们呢,你跟三弟妹也是要回娘家的,不如赶紧走一趟,吃过饭就回来?今儿这府里只怕要到天黑后才能散,你要是不赶紧趁着眼下还算得闲时出门,越晚越忙,哪里还有功夫回去看娘家人?”\r 许氏那边有老妯娌相陪,有亲生女儿与侄女儿——几乎于养女无异了——相伴,又有许多孙子孙女们凑趣,心情正好呢,对儿媳妇也分外体恤:“是呀,你们赶紧回去吧,吃过午饭再回来。我午后还要歇中觉,家里的事儿有幼珍看着,用不着你们妯娌俩。记得让仲海和叔涛兄弟俩少喝些酒,替我捎带着问候亲家老爷和亲家母吧。”\r 姚氏与闵氏忙起身笑着应下,又陪着聊了一会儿天,方才退出去了。虽然许氏说他们可以在家里多留些时间,但她们心里都清楚,家里有这许多亲友在,她们不可能真的在娘家耽搁这么久的,出发之前要把家里的事安排好,回了娘家,也就是吃个饭的功夫,就得回来了。\r 秦锦仪看着两位婶娘离开,心中暗喜。她早就算到了这一出,才会觉得自己很有把握能把事情做成的。长房最厉害的,不就是二婶娘姚氏么?她和三婶娘闵氏都不在家,又带走了两位叔叔,午饭过后,许氏要午睡,牛氏也是老太太,估计是同理,说不定三房全家都要回西府去,晚上再过来。秦幼珍、秦幼仪已是出嫁女,等闲不会在府里四处闲逛,几位兄弟姐妹估计就是到各自的院子去说话歇息了。女孩儿与男孩儿住的院子隔得这样远,只要朱楼看准了时机,把信递过去,许峥是不会有机会遇到秦锦华,弄清那封信是伪造的。而纨心斋离折桂台又是那样的近……\r 不过,看着计划有了成功的可能,秦锦仪又有些犹豫了。她方才看到肃宁郡王赵陌,那样年轻俊朗,虽然看起来有些黑瘦,不如许峥肤白清俊,温文尔雅,可那是位实权郡王呀!听说才立了大功,得了皇帝的青眼,将来定是前程似锦的,爵位也有可能再升一升。秦锦仪梦想着嫁给宗室皇亲家的贵人,梦想了好些年。如今虽说梦想破灭了,但眼前有一位曾经期盼着能嫁的宗室贵人伫在那里,她的梦想便又开始死灰复燃。\r 其实她从前,也曾经肖想过赵陌的。但那时候他是那样的落魄,看起来没有了出头的希望,连亲爹都不待见他,待她还十分冷淡。秦锦仪素有大志,便也没再理会他了,万万没想到他还能有翻身上位的一天!早知道他能小小年纪就得封郡王,她当年就不会轻易放弃他了!如今再想攀附,都没有了借口。不象二婶娘姚氏,仗着儿子与赵陌交好,还能厚着脸皮说什么往日情谊。\r 当然,赵陌能有今日,秦家确实功不可没。仗着这份恩情,秦家要求他娶一个秦家女为妃,也是应该的。秦锦仪觉得自己是嫡长女,很有希望。若真能成为肃宁王妃,祖母与父亲一定会觉得满意。那本来就是他们希望她能攀上的那种好亲事。许峥虽好,出身却比不上堂堂宗室郡王。\r 一边是心爱的男子,一边是身份高高在上的贵人,秦锦仪有些左右摇摆,不由纠结起来。\r 弄影悄无声息地再次来复命:“姑娘,纨心斋那边都已经布置好了。姑娘可是打算午后动手?那我一会儿回去盯着,守在门口,免得被人糊里糊涂闯一进去。”\r 秦锦仪犹豫着说:“方才我看到肃宁郡王在这里……如果是他,祖母一定会高兴吧?”\r 弄影脸色变了变,尽量保持镇定地道:“姑娘,我们只准备了一封信,能骗到许大公子,却骗不了郡王爷。”\r 秦锦仪呆了一呆,长叹一声:“你说得是……若早知道他会来,我就能另作准备了。可见我与他有缘无份,还是继续原本的计划吧。”她挥挥手,“你去纨心斋守着吧,仔细别让人看见你。”\r 弄影抿了抿唇,行礼退下。出门之前,她往秦含真等姑娘们那边看了看,与秦锦春对视一眼,不一会儿,站在秦锦春身后的葡萄便拿着个空了的瓜子碟儿出去了。\r 葡萄很快拿着满满一碟的瓜子回来,秦锦春扯着她到后头隔间里避了人说话,紧接着,秦含真与秦锦华也跟了进去。从葡萄那里听说了秦锦仪的最新消息后,她们仨都无语了。\r 秦锦华羞得满面通红:“大姐姐如今怎么变成这样了?!若叫赵表哥知道,岂不是丢脸丢到宗室里去?!”\r 秦锦春倒是淡定:“她从小就是这样,若是要脸的,也出不了那许多丑。”\r 秦含真心里万分不自在,脸上都要挤不出笑容来了。她沉着脸问两位姐妹:“接下来怎么做?继续么?其实让赵表哥知道也没什么,虽然有些丢脸,但他不是个多嘴多舌的人。”\r 秦锦春迟疑了一下:“那就跟大哥哥说一声好了。不为别的,就怕一会儿大姐又转了心思,真把主意打到赵表哥头上,那样麻烦可就大了。”\r 事实上,即使她们还没跟秦简提起这话,秦简也觉得情况有些不妙了。赵陌自打入了席,好象就一直在跟许峥说话。明明小时候两人也不见得有多熟悉,顶多是打过几次照面,如今却仿佛分外投缘似的。两人聊天聊得兴起,旁人都顾不上了,只觉得相逢太晚。\r 若他俩只是聊天,也就罢了,偏偏赵陌还是个眼尖心细的,瞧见朱楼跟在砚雨他们身后进来给几位小爷添茶温酒,穿戴得很象长房的小厮,他还要问一句:“你是简哥儿新添的小厮?我怎么瞧着眼生?看年纪倒是不小了。”\r 秦简头皮一麻,看了看旁边微笑着吃茶的许峥,再看一眼今天朱楼名义上的主人秦逊,然后看向额头上冒汗的朱楼,心里纠结得很。\r 他到底是帮朱楼圆了场子,好继续哄他们往坑里跳,还是袖手旁观,任由赵陌揭穿朱楼的伪装 第七十五章 变故 ??I?Z?JN???Q}?4T?????b[?7??!0????Z6????#?t???有些事情不是秦简能掌控的,就在他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应对赵陌的问题时,秦逊已经先开了口:“赵表哥,他是我的长随,不是大哥的小厮!”\r 秦简心下暗道一声“不好”,但也只能叹气了。这个坑看来是没挖成,恐怕只能便宜秦锦仪了。\r 朱楼却是僵在了那里。他没办法说秦逊说错了,只能干巴巴地赔笑着,认下了这个身份。幸好他还没来得及对许峥说自己是秦简的小厮,只是表现得跟砚雨他们挺要好亲近罢了。秦逊如今紧粘着秦简,一副乖巧好弟弟的模样,他这个所谓的小厮跟秦简的小厮亲近一些,也没什么奇怪的。\r 可惜秦逊说出口的话,不仅仅是那一句而已。\r 他对赵陌道:“我本来有小厮,只是我大姐嫌他畏畏缩缩的,上不了台面,就在出门前把手下的人借给我使了。朱楼年纪大些,办事也老到,比我的小厮要能干得多。我大姐很看重他呢,四姐本来看朱楼不顺眼,要把他撵了,我大姐还跑到奶奶跟前去求了情,硬是将人给留了下来。现在看到他侍候我侍候得这么好,我也明白大姐为什么看重他了。”\r 朱楼已经僵在那里了,脸上硬挤出来的微笑快要挂不住。谁能想到呢?秦锦仪防着同胞亲妹妹,为保住他不惜与秦锦春针锋相对,为了让他能顺利接近许峥,还利用庶弟秦逊做了个挡箭牌,可最后坏事的却不是秦锦春,而是秦逊。有了秦逊这一番话,谁也不会相信从他手里递出去的书信,会是长房二姑娘秦锦华写的了。恐怕只要他露出一点口风,所有人都会疑心是秦锦仪在背后指使他,不过是借了秦锦华的名义而已。\r 朱楼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思考接下来的计划要如何实施,难不成真的要放弃?\r 赵陌隐隐察觉到了气氛有些不对劲,只是没看出来问题在哪里。不过对于秦锦仪,他还是有话要说的:“看不出来,原来令姐待你也不错。我本以为她不是这般和气的人。”\r 秦逊笑道:“我也觉得挺纳闷呢。”没有再说别的。秦锦仪怎么可能待他不错?她的为人如何,秦家上下谁人不知?只是如今连肃宁郡王都知道了,果然不愧是跟三房要好的贵人。他觉得对方更值得他去讨好了。\r 而在场的人中,另一个知情人秦简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住了转头去看朱楼的冲动。他心里真的很想知道这个下人此时会有什么样的表情,然而,为了不引起对方的疑心,他必须维持住脸上的笑容,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微笑着给赵陌、许峥倒茶。\r 他看了表兄许峥一眼,暗叹对方有运道。今日这场好戏,估计是唱不起来了。恐怕许峥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曾经被什么人用什么样无耻的计谋算计过吧?\r 秦简又忍不住转眼去看了秦逊,心里也在感叹这孩子误打误撞坏了秦锦仪的盘算,还当着许峥的面拆秦锦仪的台,也不知道回家后会如何呢。不过秦逊乃是二房第三代唯一的男丁,薛氏与秦伯复都护得紧,想必不会吃了大亏去。\r 忽然间,秦简发现秦逊斜睨了朱楼一眼,脸上露出了小得意的表情,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转回头来,恢复了原本有些刻意的讨好笑容。若不是秦简这时正盯着秦逊看,恐怕他不会发现秦逊那一瞬间的表情变化。这让他对这个庶出的堂弟立刻刮目相看。\r 难不成,秦逊并非无意中破坏了秦锦仪的图谋,而是有意为之?\r 先前看他那般刻意、笨拙地讨好着自己与赵陌,还真没看出他有这样的心计。秦简暗想,倘若这个庶出的堂弟真是个有心计的,那他往后可得好生留意一下才行。若是个心思正派的,还能用心引导一下,叫他给自己作个臂膀,倘若是个心思不正的,那以后就要多加提防了。\r 秦逊还不知道自己的小表情已叫大堂哥秦简看了去,心里还在暗喜呢。他是不知道秦锦仪为什么忽然把这个叫朱楼的仆从安排给自己,但她一向没把他这个隔母的兄弟放在眼里,怎么可能是真的为了他着想呢?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r 秦逊知道前不久秦锦仪才为了保住这个朱楼,跟四姐姐秦锦春有过口角。秦锦春要撵朱楼,兴许有私怨的成分,但也是因为朱楼犯错在先。秦锦仪却不管不顾地硬是护下了他,总有缘故。朱楼既不是家生子,甚至还不是奴籍,虽说是祖母薛氏陪嫁庄子里的人,却是外头投奔而来的。他进府短短一个月,凭什么得了秦锦仪的信重?连薛氏都没那么重视,还答应秦锦春撵人的请求。\r 若说是秦锦仪有事要用得上他,可二房下人不少,哪里就轮到一个外来的小子受提拔了?绿云的兄弟坏了事且不说,月华就有好几个兄弟,其中有一个就是他秦逊用惯多年的小厮,平时没少在他面前抱怨朱楼抢了他们的差事。不过,秦逊不象小厮们那样只会抱怨,他猜想,长姐秦锦仪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机密事,要让朱楼去做,还得瞒着家里人。所以,宁可选择外来无根基的朱楼,也不找更可靠的家生子。因为家生子受命去做了什么坏事,是很难瞒过长辈们的。\r 秦逊才懒得理会秦锦仪到底有什么算计,横竖早晚要嫁出去的。等两个姐姐都出嫁了,秦家二房就是他的了,谁都抢不走。他只需要老实待着,根本用不着争,还反过来劝芳姨娘不要多事呢。可是,秦锦仪只管算计她自己的,为什么要拿他做幌子?还哄骗他带上这个不知想做什么的朱楼。万一朱楼在长房惹出事来,他身为朱楼名义上的主人,是不是要负责任?明明与他无关,凭什么叫他背锅?!他是不知道秦锦仪与朱楼都在谋算些什么,反正他在人前将自己撇清了,日后出了事,也算不到他头上!\r 一无所知的赵陌与许峥还在继续说笑,心里存了事的秦简与秦逊在旁漫不经心地喝着茶,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过得大半个时辰,就到了午饭的时候了。秦仲海秦叔涛都不在家,秦伯复是早已分家出去的人,自然不好插手,秦柏是长辈,又是隔房的,万没有叫他辛苦的道理,男眷的宴席只能由秦简主持。他顾不上别的了,忙忙指挥着下人们一通收拾,将各人席上的茶具点心撤走,又重新换上了碗箸。一溜儿婆子媳妇提着食盒进屋,不条不紊地上起了酒菜。\r 朱楼趁机溜了出去。\r 他先去寻了画楼。今日画楼负责里外联系,是事先就约定好了的。朱楼行动受挫,自然要先问过大姑娘秦锦仪的意思。\r 画楼万万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变化,担忧之余,心下却在暗喜。如此一来,有了肃宁郡王赵陌做借口,朱楼身份暴露,原本的计划不能继续了,自家姑娘的谋算注定了不能成功,那是不是就不必继续做这种事了呢?她还是再回头劝一劝姑娘吧,天意如此,可见姑娘与许家大公子注定了无缘!\r 虽然弄影出了主意,劝她暗中做手脚,破坏秦锦仪的计划,可画楼素来做惯了忠婢,总觉得心下不安,就怕有朝一日暴露了,既叫主人骂是背主,又要受重罚。如今这样的结果,可以说是皆大欢喜了。姑娘不用做见不得人的事,自己也避开了风险,真真是两全其美!\r 她便对朱楼说:“事已至此,我们也是没法子,回头我就如实禀报姑娘,这事儿还是算了吧,反正已经骗不了许大公子了。”\r 朱楼却是不死心。他近日听说了二房大老爷秦伯复年后就要丢官的传闻,他抛下庄子里清闲的差事进城,为的就是享福。若大老爷不做官了,二房还有富贵日子可过么?他没本事让大老爷保住官职,却可以成为大小姐的陪嫁,到官宦人家去谋更好的差事。他可是听说了,大小姐算计的那位许家大少爷,家里世代都做着官,可比二房要体面得多了,否则大小姐也不会看上他。对于这门亲事,只怕他比秦锦仪都要热心些呢。\r 犹豫片刻,朱楼咬了咬牙,对画楼道:“你去跟姑娘说,若是她信得过我,就给我些银子,我去买通个人替她送信。只要有足够的银子,不怕堵不上那人的嘴。你们家是从这府里分出去的,若是有可靠的人,那自然最好,没有的话,就交给我。我想法子找人打听去。就算今儿没能替姑娘办成,新年还有这么多天呢,未必就不会有第二次机会!”\r 画楼吃惊地看着朱楼,有些着恼地压低声音道:“你这是做什么?姑娘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可别惹祸。”\r 朱楼沉声道:“放心,我心里有数。姑娘看得起我,我若不能替她把事情办好了,如何对得起她的看重?!”\r 画楼心里不由觉得他多事,可是她又不敢向秦锦仪隐瞒,只能气闷地去了松风堂传话。\r 秦锦仪听完后,气得直跺脚:“秦逊那小兔崽子竟敢坏我的事?!看我回去不撕了他?!”\r 画楼忙道:“姑娘息怒,这事儿咱们不好明说的,否则叫大爷和奶奶知道了,可没有姑娘的好果子吃。”\r 秦锦仪冷哼:“我是秦逊的嫡姐,想要治他,有的是法子!”接着想了想,咬牙道,“罢了,既然朱楼说他有法子,那就让他去办。不过是买通个婆子送信罢了,有什么难的?这府里的下人,哪儿有那么多人品正派的忠仆?还不都是盯着银子的货色?你去找弄影,看看你俩身上有多少银子,全都先交给朱楼去使。若是不够,马车里还有一包十两的碎银子,全都给他。我不管他花多少,也不管他怎么花,但是午宴结束后,我要在纨心斋看到许家表哥来! 第七十六章 假信 B?B,H?4d''.???U0?wxTn~*A?`??YocT)an??w?????l?Y?cw??午宴,即使只是家宴,也花了比平日更长的时间。\r 在这喜庆的时候,众人仿佛都忘了“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热热闹闹、亲亲热热地边吃饭边说笑。两位姑母齐齐给许氏、牛氏两位长辈敬酒,小辈们也跟着凑趣。卢初亮本是在外头男人们的席上,却带着几个小表弟们一起到女眷席上讨长辈们欢心,两个院子虽然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却也是欢声笑语一片。\r 当然,松风堂偏厢里跟爱妾一起厮混的承恩侯秦松听着这些动静,心里是什么感想,就没人知道了。\r 宴席结束后,三位老人都有些累了,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热闹久了,精神就撑不住。许氏直接就进暖阁里歇息,还把小女儿秦幼仪叫进去说话。秦柏和牛氏则不打算留在东府里歇午觉,他们打算回自家去,好好休息一下,等快到晚饭时再过来也不迟。牛氏问秦含真要不要一起回,秦含真正等着看戏呢,又怎会走人?一路恭送着祖父母回了永嘉侯府,就立刻回转了。\r 枯荣堂里的老少爷们有的继续围坐在暖阁里吃茶聊天,有的寻了干净的房间睡午觉,还有几个大小孩子,有了那么多玩伴,便一刻也静不下来,结伴往园子里逛去了。秦含真经过枯荣堂侧的时候,就听见两个婆子在讨论添茶水的事,道秦简、许峥正陪着赵陌说话。\r 秦含真足下顿了一顿,原地站了一会儿,才纠结着继续往前走了。\r 回到松风堂,秦幼珍正盯着人收拾残席,没去暖阁里打搅许氏母女谈心。秦锦容拉了卢悦娘,要与姐姐们一道回院子里玩耍,秦含真、秦锦华和秦锦春有事,齐齐婉拒,说要留在东次间里说私房话,就不挪动了。秦锦容反而更乐得撇开堂姐们,与喜欢的表姐相处,忙不迭拉了卢悦娘走人。许家姐妹俩刚才与卢悦娘一直相处融洽,便也跟着去了。\r 卢悦娘回头看了秦含真姐妹三个一眼,方才微笑着与秦锦容一起离开。\r 秦含真忙拉着秦锦华与秦锦春进了东次间坐下,问起最新情况。她方才出去送祖父母时,秦锦仪还在屋里,如今却不见了踪影。她这是去哪儿了?到事先约定好的纨心斋埋伏去了吗?有没有人跟着?\r 秦锦华笑着按住秦含真道:“三妹妹别急,描夏与哥哥院里的流辉一块儿盯着呢,出不了差错。大姐姐已经往纨心斋那边去了,躲进了厢房里。弄影也在院门口附近的小屋里躲着。如今就等着哥哥那边的信儿了。”\r 秦含真松了口气,道:“怎么让描夏和流辉两个去了?我记得她们年后就要出去嫁人的吧?”\r 秦锦华点头:“正因为她们年后就要出去了,前程已定,这会子正闲着,办事才少了制肘。描夏跟绘春当年也是互别苗头,虽然没有明说,心里总是有些旧怨的。她出面盯人,我也不怕她会叫二房的人收买了去,又或是心软放走了人。染秋就不成,她最好说话,画冬也性情厚道。这种不大好明言的小算计,还是别让她们知道的好。至于流辉,那是哥哥指定的,我估计也是同理。”\r 秦含真明白了,又叹道:“先前大堂哥递了信进来,说是朱楼不成了,已经叫赵表哥逼得暴露了身份,没想到大姐姐还不肯死心。虽然我们是有心算计,但大姐姐若不是非要一条道走到黑,原也不会落到我们挖的坑里去。”\r 秦锦华抿了抿唇。若是换了从前,她总是会心软地为秦锦仪说两句好话的。众姐妹里头,就数她与秦锦仪相处的时间最长,小时候也对这位大堂姐十分信服。虽然后来她也发现了对方心里藏奸,渐渐疏远了,但心中仍存有一份情谊。但今日,这份情谊很显然已经消散殆尽了。秦锦华的态度甚至比午饭前还要更冷硬一些。秦含真猜想,或许还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r 秦锦春为她解开了谜题:“先前画楼见朱楼不成了,还以为大姐姐会打消了主意,没想到朱楼竟是个一根筋的,说他有法子收买旁人帮忙递信,大姐姐就给了他银子,继续原本的计划。画楼要将那封空白的信递给朱楼,弄影哄得她把这差事要了过来,想趁机把信换回去,否则就没法把许大表哥骗到纨心斋去了,那我们又要如何抓大姐的现行呢?在换信之前,我让弄影把信拿过来看了一眼,想知道信里到底都写了些什么。这信绘春写完后,就一直由大姐贴身收着,弄影寻不到机会偷看,直到方才,才有机会过一过手。我看了信,都快气死了,告诉二姐姐,二姐姐更生气。就算明知道那信是假的,一会儿就会被拆穿,她心里这股气也没法消下去。”\r 秦含真听得紧张:“信里到底写了些什么?真的递给许峥看见,不会出问题吧?会影响到二姐姐吗?”\r 秦锦华淡淡地道:“只要当场证明那信是假的,于我又能有何影响?只是最好别让许家姐妹们知道。许大表哥是个明白人,他知道了真相,也不会随便往外说的,自不会影响两家的情谊。”\r 原来秦锦仪叫绘春假造的那封信,上头写的辞句相当刁钻。兴许是她生怕许峥不肯上当前来,便故意危言耸听了,以秦锦华的名义,埋怨许家吊着她的亲事,迟迟不肯应允,偏又放出风声说要让许峥娶她为妻,闹得她母亲姚氏不好另替她说亲事。她马上就要及笄,婚事迟迟没有着落,许家连个准话都没有,是不是打着拿她做个垫底的主意?倘若许峥能攀到更好的亲事,就能一脚踢开她了?至于她的名声是否会受损,将来婚事是否会顺利,许峥就不放在心上了?信中质问许峥用心不良,还要求他与她单独见面,把话说个清楚明白。如果他怯懦退缩,她就要闹上许家大门,求一个公道。\r 且不说许家到底是不是真有这种用意,话说出去了,定会影响秦许两家的关系。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许家正求着与秦家结亲呢,三房已经坚拒,他们能求娶的,就只剩下秦锦华了,只不过是许大夫人的脑子还转不过弯来,两家人才没有明言定下而已。而姚氏则觉得自个儿的女儿受了委屈,有些摆架子的意思。为了秦锦华日后幸福,两家人只能努力劝说许大夫人同意亲事,然后让她开金口去提亲,全了许氏与姚氏的脸面,才是皆大欢喜的结果。\r 但秦锦仪那信却等于是打破了两家一直以来想要维持住的温情表相,将两家的矛盾赤|裸|裸地摆到了台面上。如果许大夫人知道,情况就更加复杂了。到头来,真正会伤害到的,还是许氏。\r 秦锦仪用不着考虑秦许两家会变成怎样,她只需要确保许峥会上当前来赴约就行了。但秦锦华要考虑的,无疑更多。她对许家的亲事,其实也觉得挺委屈的,跟许峥虽然表兄妹关系不错,但由于年纪差得远,她更多的是把他当成了兄长,而非爱慕之人。她并没有非要嫁给他的念头,对许家的态度也有些怨言。可是,出于对祖母的孝心,还有两家亲戚情份的考虑,她都忍下来了。如今秦锦仪要利用她的名义来撕破脸,她心里只觉得膈应得不行。\r 秦含真问她:“为什么不借机换一封信?寻个温和些的借口也好。”\r 秦锦华淡淡地道:“无妨,信又不是我写的。若换了另一封信,谁知道揭穿大姐姐的时候,她又会如何狡辩?倒不如成全了她算了。只要信的内容不让祖母和许家大舅祖母知道,其实也没什么要紧。”\r 秦含真心里暗暗猜想,兴许秦锦华也是对许家的态度觉得不耐烦了,因此借机敲打一下许峥?\r 姐妹三人在东次间里围坐喝茶,静等着消息。不一会儿,描夏就来报说:“那朱楼已经把信交给了茶水房的一个王婆子,那王婆子就在许大少爷附近侍候茶水呢,只是简哥儿和肃宁郡王都在,她没法拿出信来。”\r 秦含真忙道:“赶紧给大堂哥递口信,让他配合一下!”\r 描夏为难地道:“简哥儿倒是想寻借口走开呢,可郡王爷与许大少爷一直聊得兴起,他也是没法子……”\r 秦含真犹豫了一下,叫她近前来,小声嘱咐说:“你叫人去跟肃宁郡王说,我在松风堂里,请他过来说几句话。”她跟赵陌相熟,其实没什么顾忌。\r 描夏吃了一惊,看了秦锦华一眼,见她点头,才犹豫着去了。秦锦华迟疑地看向秦含真:“三妹妹,这……真不要紧么?若是叫外人知道……”\r 秦含真摆摆手:“没关系,我想请赵表哥到琉璃厂帮忙挑几幅好的名家字画。他有铺子在那边,我托得光明正大。这屋里那么多人在,怕什么?”秦锦华这才放心了些。\r 没过多久,秦简就陪着赵陌过来了,还拿双眼去瞪秦含真:“你如今胆子是越发大了!”接着又叹了口气,“广路看出不对来了,不把话说清楚,我怕是脱不了身。许表哥那边还等着我过去拦人呢,不然这戏就没法唱了。”\r 秦含真三女吃了一惊,秦含真就先笑了。本来还要生赵陌一会儿气的,但如今正事要紧,她也就撇开了小儿女的心思,正色对赵陌道:“我其实并不是真的有事要找你,只是需得将你和大哥哥从许峥身边支开一会子。”\r 赵陌看看她,又看看秦简,挑了挑眉:“你们兄妹俩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r 秦含真只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明扼要的说了,道:“这会子功夫,只怕许峥已经收到信了,正要到纨心斋去。我们得去抓个现行,不能真叫大姐姐算计了他。”\r 赵陌明白了,想了想,笑着说:“其实要抓现行,也不是只有这一种办法。倘若秦大姑娘生疑,你们要如何解释为何会恰好出现在那院子里?这事儿我心里有数了,就交给我吧。”\r 说罢也不多言,径自出了松风堂,绕道东边穿堂,走夹道回枯荣堂去,却正好在夹道口迎面遇上了许峥。 第七十七章 现行 ~jC?Z4??I3??g5?g?????K